书名:专横 作者:宅包 ☆、楔子   刚进入十一月,山城便迎来了第二波寒流。   她站在露台上看着夕阳渐斜最后没入地平线下,带走了最后一丝光与暖,身体渐渐地感觉到了透骨的冷意。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宅子里的灯陆续地亮了,顶灯、壁灯、廊灯……连花园草丛里都散落着灯光,大概是藏得深了于是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门被轻叩了几下,没有得到回应却还是进来了。佣人布置着杯盏盘碟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显然是训练有素。等转过身时,人早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用餐完毕后她斜倚在在旁侧的贵妃榻上,冷眼看着沉默的仆佣手脚利落地收拾残局。其中一个大约是新来的,翻桌布时一个不慎将银质的餐叉掉落在地上。厚实的地毯稳稳地承住,没有一丝的声响。这个房间,这个宅子,这里所有的一切,在她面前永远是安静而沉默的。   初来的时候这差点没逼疯了她,她吵过闹过甚至和他撕扯过,但是统统没有用。他总是含着笑说好,我知道了。回头换了一批人依然是这样,渐渐地她也累了、沉默了。   他太了解她了,知道用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方式来一点一点消磨着她的意识。她像是他长年累月攥在手里的一块石头,哪怕生来再棱角锐利也在这积年的岁月中被磨殆得失了本来的模样。   他想要她是什么,她就得是什么。   吹干头发,将自己裹进散发着淡淡茉莉香味的被子里,辗转许久却没能入睡。越是安静便越是心神不宁,索性默数起了绵羊,才数了不到一百只便听见隐约的汽车引擎声。她呼吸一滞,紧紧地闭上眼睛。   楼下,管家将男人迎进正厅,例行公事地报述:“……今天天冷,也就没去花园散步,就在露台看了会儿书,午睡了两个小时。”男人静默了片刻,问道:“汤有继续喝吗?”管家迟疑了一下,说:“有的。”   他满意地转身上楼。去浴室冲掉一身的风雪霜气后披着浴袍出来,见床上隆起的小山包仿佛动了动,脸上便有了丝笑意。上前掀起一角,身子一侧便躺了下去。身边的人有意无意地往旁上挪了挪,原本均匀的呼吸也变得凝滞。   他面色微沉,贴近她将手臂枕在她脑后,另一只手则牢牢地梏在她腰上。这种强横而独占的姿势让她的整个背部与他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男人的力量与热度透过柔滑亲肤的丝质睡衣扩散到全身。   很快她便觉得额角冒汗,想往前挪挪寻块凉点的地方可身后的人缀得紧。她想起身挣脱,可又实在不愿意看到他的脸。腰上的手紧了紧,男人醇厚又略有些低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睡不着?”   她觉得没有再装睡的必要了,一边说着热一边将自己挣脱开他的怀抱。他伸长手将她捞回来,“这样最容易着凉。”他紧紧地贴着她,彼此亲密无间的程度令她倍感羞耻。   男人低头汲着她颈间的香味,呼吸慢慢急促起来:“乖,别乱动。”她双手紧拧着被子身体僵硬着。他股间的火热紧紧地抵着她,难耐地磨蹭。唇含着她略有些冰冷的耳沿上下滑动,舌尖在上头溜过,随着她身体的轻颤慢慢往下含住了耳垂。   原本扣在她腰间的手也松开来,缓缓地往上攀爬着。在一起这么多年,他太清楚她的弱处在哪里,也知道如何用最短的时间让她战栗起来。   他的手指在她腹下盘旋打转,似有若无地挑逗着,埋在她耳边的呼吸却是无比地平稳。这样的游刃有余令她反感,而他身上的沐浴乳香味更令她恶心不已。无法控制住胃部的痉挛,她推开他冲去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   男人站在门口,眼眸半垂着看不出情绪。   一直到再吐不出任何东西来,她才强撑着站起来漱了口,一步一步地挪回床边虚弱无力地躺下。过了很久他才再次躺到她身边,手仅仅隔着被子搭在她腰间,冰冷而沉重。   “……素素,我们怎么成了这样?”    ☆、第一章   一连几天他都歇在家里没有出去,陪着她起居饮食、散步看书。有时一整天两个人也说不上几句话,冷淡疏离得可怕,但在细节处却又是契合无比。   他们喜欢同一种茶,同一口味的点心;喜欢同一个作者写的书,同一个钢琴家的曲子;他们也默契得过份,有时甚至只消看一眼便知道对方下一步的动作。早餐后她会在露台的小几旁看书,他便搬了本子坐在她对面办公。   仿佛照镜子一般,映出独立而又冲突的个体。   午觉醒来她换了衣服下楼,经过书房的时候听见他与人通话:“……不必再谈了,接下来的事让海川去做。林氏新拿的那块地离我们不远,大概也是听到什么风声……”她下意识地顿住脚步,门内的人的嗓音低缓而醇厚,“……后天的飞机,让小连整理好这阵子的会议记录,还有京南的标案……”   “夫人?”   她身体一僵,女佣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手中的托盘上咖啡正冒着热气。她压下心头的惊惧,扯起笑容:“给我吧。”女仆吃了一惊,可还是小心地将托盘过给她,“夫人小心。”她心不在焉地应着,推开了房门。   他正背对着她继续通话,虽然是在家里却还穿着正经的白衬衫黑西裤,修身玉立地站在红木书桌前。他虚长她十岁,再过两年也近不惑,可身材依然像年青时那般挺拔,丝毫没有走样。长年的商场浸淫争斗、尔虞我诈令他身上积淀起厚重的强势与专横,而借由金钱与权力构织的庞大关系网络则支撑着他如今牢不可破的地位。   想要逃离他,谈何容易。   将咖啡放在他手边,手尚未抽离便被他握住。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抬头便是他含笑的眉眼。手指被他交握,不轻不重地捏着。先前郑重其事的声音已经变得漫不经心,最后敷衍了两句便匆匆挂了线。   他双手扶着桌沿,将她圈在身体与书桌间,慵懒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戏谑,“怎么你来送?”她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顺手而已。”他吻着她的脸颊,呼吸微颤,“骗我,嗯?……我还不知道你。”鼻尖在她耳后轻轻厮磨起来,“说吧。”   “明天,”她努力躲避他的亲昵,“明天我想出去走走,买点东西。”   他的动作略一停顿,眉角微扬便笑了起来,“你想要什么,我让他们送来。”不待她说话便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我记得你以前总是看了目录再打电话让店员送来,省时又方便。”   以前,以前于她像是隔了几辈子了。他现在提起来不是偶然,而是在委婉地警告她,不要动歪脑筋耍小花样。倘若是刚来的时候她会恼羞成怒扭头便走,可被他囚锁了这些日子她连那丁点的倔犟傲气也没有了。   “以前没有时间,忙起来连饭都吃不了几口,怎么能和现在比?”她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衣角,“现在时间多得无处打发,天天都闲着。”停顿的当口没听到男人接话,不免有些沮丧,“算了,随你的意思吧。”   他紧紧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道:“这么快就给我脸色看,我又没说不让你去。”说着双手夹着她的腰将她放抱放在桌沿,“明天是周末,人会比较多。你不是最讨厌人多,不如现在去。”   “不要,”她像是固执的孩子,“现在时间晚了我不想出去。”他唇边的笑容凝了片刻,旋即又舒展开来,“那好,我们明天去。早上还是下午?”她松了口气:“早上吧。”扭着身子就要下来,他往前一步抵按住她,“怎么,这就要走了?也不给点好处——”没等到回答他便支起她的下颚吻了上去,她略略挣扎了一下便垂下了手,唇舌被他攻掠着没有半分抗拒。   他的心思随着她的退让容忍一点一点活泛起来,将她完全放倒在桌上,手撩开宽大的罩衫探了进去轻抚慢捻,指腹在那片温暖的棉质小布外打着转。房间的暖气开足可身下的桌子却冰凉,她忍不住哆嗦起来。他很快便发现了,弯腰抱起她放在旁侧垫着厚毯的真皮沙发上,继续深吻抚弄。她在他指尖下颤抖辗转、细细地□着。   皮革与垫子摩擦着发出声响,在这绵密的混乱中听到一声尖锐的金属扣碰声。银质的皮带扣在半空中划过带出虚幻的线条,刺得她眼睛生疼。疼痛的记忆被唤醒,她开始哭闹起来,细白的手推拒着他结实的身体,夹缠在他腰上的腿也开始踢腾起来。   已经叼在嘴里的肉他怎么能轻易放弃,按住她身体的同时也一句接一句地哄。他最讨厌甜言蜜语,可在这样的当口也只能净挑好听的说。他的臀紧紧地抵压着她,根本无法躲避那纯男性的生理变化。她喘得厉害,竭力推搡着哀求道:“……疼,肚子疼。”   她的话就如同一句魔咒将他冻住,面色瞬间便阴沉得可怕。但到底是没有继续,僵持了几秒后他埋满头在她颈间发出一声挫败的低吼。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起身,手覆在她腹上哑着声音问道:“还疼吗?”她背过身去不看他,他叹了口气,“我抱你回房间好不好?”她没有动,他只得回房取了毛毯为她盖上,“你在这里休息一下。”她闷闷的声音从毛毯下传出,“我没事,不要叫医生来。”   他不置可否。   她躺在沙发上,听着他的声音隐约从外面传来,厉声质问着:“……都已经这久了,她怎么还会觉得疼?是,没有再吃药了……汤没有断,她每天都喝。……我不想听什么‘有可能’、‘大概是’,给我个准确的原因和解决办法!”   大概是他走得远了,后面的话再听不到了。闭上眼,她将自己慢慢地蜷紧。   次日他便履约带她去千荟城。久不见都市繁华,看着汹涌人潮她竟然有些恍惚,直到他揽过她的腰才陡然回神。   时值店庆,千荟城一二层百货正举行让利折扣活动,吸引了许多年轻人抢购。而自三楼往上则聚集着国际顶级名品,与楼下紧凑的布局不同,这里一整层仅开着三到四家店,装潢与店内布置无一不体现出由金钱堆砌出的豪奢。因为消费层次的关系,这里的店员总是比客人多。   他领着她上五楼,还没走两步便被她拽住,他挑起眉:“怎么?你不是喜欢这牌子么。”她低声说道:“没必要,我现在又不常外出。”他圈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说:“那就在家里穿给我看。”   她抗拒地扭头不愿意看那些昂贵的套装,那样的干练风格已经不再适合她了。他没有再坚持,顺她的意思到另外的店挑了衣服,又买了配饰和手袋。不到两个小时,司机已往车上送了三趟的东西。   大约是长时间没出来活动,她的体力与精力明显差了很多,可又实在不愿意错过这难得的机会:“找个地方坐坐,我想吃些甜点。”难得她心情愉悦,他自然百依百顺,“楼下有甜悦记的连锁店,你最喜欢它家的红豆饼。”   她曾经有多任性,备考的前夜吵着要吃甜悦记的红豆饼解馋。甜品店已经打烊了她却不依不饶,他又是有多惯纵着她,飞车到邻市24小时营业的连锁店买回来,这一来一去便到半夜。她坐在书桌上笑得眉眼弯弯,手臂柔软地缠着他的颈,将咬在嘴里的饼哺喂给他。绵绵腻腻的红豆沙在他们舌间磨化开来,浓得化不开的甜蜜。   那样的浓情蜜意,怎么可能散得一干二净?   他将红豆饼一切为二,说道:“有些年没吃了,不知道味道有没有变。”她正在舀食他的核桃糊,“磨得没以前细了,有些涩口。”现实打败了记忆,她将盘子一推,“老店新开的毛病。”   他按着她的手,“回家我们自己做,肯定比这个好。”她很认真地问道:“你来做?”他点头:“点心师那里有现成的方子,应该不难。”她嘀咕道,“不知道会难吃到什么程度。”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难得我下厨,再怎么难吃你也得吃掉。”   她叉起芒果班戟,才咬一口便掉在身上。他抽了纸巾为她擦拭,“还是这么不小心。”她拔开他的手,说:“我去趟洗手间。”   他笑着说好,可一直等到甜品凉透了却没见她回来。   他嘴角依旧含笑但目光却渐渐冰冷,店员礼貌地上前问他可否撤走餐盘,他摇头,说:“我太太或许还要吃一点。” 店员到底年轻,嬉笑着说:“是不是太太逛街逛得太过瘾了,把您给忘记了。”他猛地抬头看向对方,周身散出一股阴森的冷意。   年轻店员被威慑得退几步,结巴着:“您慢,慢坐。”心里正叫着倒楣遇凶星,回头便见这凶星的太太苍白着一张脸进来,身后还跟着的两个黑衣墨镜看着就不像好人的糙大汉,当下便咬着拳头溜回柜台。   他端坐在位子上,一手搭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的头发略显狼狈地披散,而衣服也不是出来时的那一身。她一定怕极了或是冷极了,所有人都看得出她在止不住地颤抖着,紧扭着棒球帽的双手指关节都泛白。他就这么定定地看了她足有一分钟之久,尔后才不紧不慢地起身。她欲退开,可他强势的手已经环了过来牢牢地把住她纤细的腰,转身从容而去。   到了地下车场,司机早已经开了车门伺立在侧。那洞开的车门仿佛不见底的深渊,立刻便将她吞噬入腹。脚底蓦地升起一股寒气,攀着密密的血管扩散到全身,连血液都被冻住了。   她下意识地抬手撑住车门,手指微颤指骨泛白。他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扳开,她转身欲逃却被拦腰截住,他的动作没有半点犹豫,胳膊一抬便将她掼进车内。   车门刚关上他便讥嘲道:“素素,和我玩这一手,你还太嫩。”见她红着双眼不言不语,不免冷笑:“你还想去找那谁吗?”她闪烁的目光怎么能瞒得过他的眼睛,当下便发起狠来扳捏着她的下颚,语气极淡可威胁十足:“你信不信我能让他身败名裂,这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她像是被夺去幼崽的母狮一般陡然爆发出来,挣脱开箝制反手甩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嘶力竭:“许慎行,你去死!”    ☆、第二章   没有人知道她为了这次的逃跑筹划了多久,她费尽心思委曲求全令他松口带她出去。一切都很顺利,她甚至搭上了前往火车站的计程车可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她无从检讨起,当这个男人处心积虑地想要将她圈禁起来,哪怕只是画地为牢她也没有半分逃脱的可能性。   车子刚停稳车门便被重重地踢开,她几乎是被他拽着上楼。厚实的门被粗暴地推开又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站在房间中央,手腕处一片通红,可表情却是越发倔强。   他极不耐烦地松开领扣,绕到桌台后方从抽屉里取出一方深色木盒。她知道他不嗜烟酒却好品雪茄,且只会在兴致高昂或是深谋熟虑时才会犯瘾。这盒古巴雪茄是他去年高价投来的,记得他曾说过只待西城的项目到手便启开庆祝。但现在?   “看来这阵子我太惯着你,脾气越发大了。”他冷笑着,“我不过随口一提,你就激动成这样。你是真的在意呢,还是仅仅乐衷于将我和那个小警察相提并论?”   “你和他比?”她失笑,“你不过是个人渣。”   烙着独特标记的木质雪茄盒掉在地上,盒口已经被拉开一半,深咖色的雪茄斜斜地歪出几支。她只当自己眼花了,那男人怎么会手抖得连这方雪茄盒也拿不住。那片泛着古铜光泽的雪茄刀他却还捏得紧,透过指缝隐约看得到锋利的刀芒。   他恶狠狠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她强压下想夺门而逃的冲动,避免更加激怒他。可是无论如何言出如覆水,再难以收回来。   他向她走来,步伐稳健而从容。不过转瞬之间面上的怒色已经收起,嘴角甚至带着抹笑。可是她太清楚了,他越是这样便越是暴怒。   他像一只狩猎的豹步步逼近被吓得动弹不得的猎物,鞋尖在触到打翻的雪茄盒时略有停顿,尔后一脚踢飞。桃心木质的盒子劈开空气,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砸在墙角,四分五裂。粗卷雪茄滚落一地,地毯上飞溅着薄薄的香柏木碎片,衬着深色的地毯像是缀在夜空的星子。   她尚未从那雷霆一怒中回过神来,颈后便传来一阵剧痛。她尖叫起来,手刚抬起就被他反扭到身后去。骨臼摩擦发出咯咯的声响,可这也无法阻止他放松一点力道。   他紧紧地贴在她身后,紧贴着她耳边的呼吸沉重而急促,声音里带着丝报复的快意:“我是人渣,我该下地狱。可就算是这样,你也得陪着我。”他是怒极了,就这么吮咬着她的颈侧,“只有你敢……只有你有胆子骗我,……这一年来你一直在装!”每逢他求欢她便表现得伤痛未愈,疼痛难耐。哪怕医生告诉他说她早已伤愈,但他依然用精神创伤来替她找借口。   可是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她根本不想被他碰。只是他不愿意他们之间连这点刻意营造出的薄弱温情也被撕裂,所以他宁可连自己也欺骗。   “我再会装也比不过你,你苦心孤诣了这么多年,现在什么都得到了。” 她忍痛笑起来,“你要广益,我就拱手奉上。只因为那时的我爱你,而这些和你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可是现在不同了。许慎行,现在不同。”   攥着她手腕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内心的恐惧却渐渐压抑不住,他近乎狰狞地命令道:“闭嘴,不要再说了!”   “现在我什么也不想给你了,因为你不配得到。就像那个孩子,我们谁都不配得到。所以他走了,即不要你,也不要我。”   “住口!”她的话将他的伤口生生撕裂开来,止不住地鲜血淋漓,“不许提他!不许提他!”   “他意外的来,命中注定地走。” 很可惜她现在看不到他的表情,看不到他有多狼狈,“你或许是真没想到,所以失算了。否则现在的你该有多得意。”   他恨不能扼住她的喉咙让她住嘴住嘴,可胸口却传来一阵锥心的剜痛,连着他钢铁一样的手腕都止不住颤抖起来。   那是他们第一个孩子,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期待他的降生。可是时机不予,一个失误漏算便铸成大错。   他竭力冷静下来,低低地说道:“他是我们的孩子,注定会再来。”她却嗤笑起来,这个男人在这件事上总有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迷信,“何必呢?你我都不配为父母。”   “不,他会来。”他偏执发作,粗暴地将她拖到相邻的卧室,狠狠地扔在床上。“他是我们的孩子,只能是我们的孩子。”他像是一只困兽,无比暴躁地撕扯着衣扣,长久以来刻意深藏的阴郁暴力在压力刺激下破闸而出。   他拥有许多,可真正想要抓住的却像是指间流沙。时间越久,留下越少。他极欲得到一个保证,不是那挂在嘴上甜言蜜语也不是藏在心里再看不到的爱。而是一个她也会深爱着的、能将他们永远紧密联结在一起的实体。   再斩不断的血缘。   知道再逃不掉,也知道即将要面对些什么。她索性撕破了脸和他扭打起来,哪怕最终是要被他拆吃入腹,也不能让他顺畅如意地得手。   他将她按在那张大而柔软的床上,低下头吻她。男人的唇薄且寡情,冰冷冷地印在她脸上。她尖叫起来,纠缠中指甲划过他的脸,指缝间的濡意和他脸上渐渐呈显的血痕令她心生快意。血腥的气味刺激得他将最后的一点温柔也抛去,他跨坐在她身上,曲膝顶压住她的腿。她在惊惶地挣扎起来,他占尽优势轻易便将她制服。双手被制住动弹不得,他刻意放慢了节奏,用一种迟缓的、享受的目光一寸一寸剥凌着她。   她在绝望中扭过头,张嘴咬上他的手臂。舌头很快便尝到了血锈的腥气,苦涩而令人作呕。她恨不能撕咬下他的肉,可是还来不及合拢牙齿头皮便传来一阵撕裂的痛意。他面无表情地扯着她的头发,她痛得松开口。他的报复毫不留情,从柔嫩的颈间到脆弱的锁骨一路咬下。   她尖叫着反抗撕打,这样的负隅顽抗让他失了最后一点耐性。用撕破的衬衫将她的双手手腕捆在床头的饰柱上,她近乎绝望地踢腾着却还是阻止不了他扯住她的腿,撕开织锦缎的床旗缚住脚踝,分开固定在床尾。   虽然还有衣物蔽体但她却觉得自己如同显微镜下的小虫,在他眼前毫无尊严地裸裎。即使是在他们关系最糟糕的时候她也没受到过这样的羞辱,她恨怒到了极点,但却没有挣扭反抗也没有诅咒唾骂。   她太了解这个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这些举动只会为他的暴行增加更多不足外道的乐趣。不愿意在心理上也被他征服,因此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他站了起来,光裸着的上半身比例完美,肌肉结实而匀称。这位骄傲无比的暴君挑眉迎向她的目光,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显然对这样意志的拉锯不屑一顾。   他抬起一脚踩在她被紧束的足踝上,微微用力,“记得你小时候我说过什么?任凭天高地广,没有翅膀你飞不起来。这世界再大,没有腿你哪儿也去不了。”   她脸色煞白,双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这男人的狠辣她是见识过的,为了不留后患他会用尽雷霆手段。   就在她胆战心惊时候他忽地放松了脚上的力道,脚跟提起脚尖由下往上地从她脚弓划过。事发突兀且她本就怕痒,当下便抽紧了腿部。很快,令人战栗的□持续从足底传来,透过末梢神经反射到四肢百骇。   他双手兜在裤袋里,脚尖不紧不慢地在她足底来回划着圈。再往上,贴着小腿肚滑到腿窝处,轻轻地划拔撩弄。他老练又放浪的挑逗让她腿部的线条一再紧绷,亦时不时仰起下巴强忍住□。   她颤抖的肩膀与弓抬起的腰部让他的目光逐渐深沉起来,这个自负的男人在性事上历来占有绝对的主导权。他半跪在她腿间,手掌贴着她的膝骨往上探去。被撕裂的裤袜已经缩弹到了大腿处,黑白色的强烈对比。他眸色一沉,低头便吻了上去,她像是被蝎子蜇了似地尖叫起来。他不理会,刻意放慢动作捻玩。她剧烈地挣扎起来,床旗被拉紧,勒得她脚踝发红。   他很快便抬起头来,略带讥讽地看着她,“还没正式开始,留点力气。”她的身体僵硬,脑中一闪而过片断的记忆:面容模糊不清的少女跨坐在他的身上,扯着蓝底细条纹领带咯咯笑着,说,留点力气吃正餐。   她的目光一点点的黯淡下去。    ☆、第三章   他的手指带着冷意,一点一点地剥去她的衣物。长年的锦衣玉食让她拥有一副好皮囊,比例完美骨肉匀称。光洁如玉的皮肤带着些许潮闷的湿意,羊脂般地细滑柔腻。   他吻着她冰凉的唇,掐着下颚迫她松口接受他的入侵。她的齿间泛着血锈的腥气,分不清是他还是她的血。这凶猛的腥甜气味激得他兴起,一味地深探。   她的眼神慢慢涣散开来,灵魂也渐渐抽离了身体飘浮在半空中,仰望的视角变成了俯瞰。   凌乱的床铺上纠缠着的男女。女人被紧紧束缚着的双手手指时而神经质地张开,尔后软弱地垂下。金红色的床旗被撕裂开来,紧缚着脚踝让她的双腿以一种放荡的角度伸展开。腿部的曲线紧绷且在束勒下呈出一种病态的惨白,与男人那充满雄性力量的身体线条衬映着,组成了一幅靡艳的画面。   黑色的头颅在她眼前耸动起伏,发出零零碎碎的咂弄声。手却顺势而下,指尖寻了个刁钻的角度开始狎玩。难耐的刺痒让飘散的意识被迫凝聚起来,一点点地倒流回空壳似的身体。   她本能地拢紧双腿,可她越是用力脚踝上的束力就越紧。他觉察到了她的举动,松开唇齿懒懒地抬起头来看她,下巴上的胡茬磨过皮肤,她忍不住哆嗦起来。   被他狎弄的那处一片滑腻。   她低喘着,身体欲往后退缩。可他却抬起脚踩住一边的床旗,在拉力的作用下她的脚越往上挑。绷紧的脚背上都能看到青色静脉慢慢浮凸而起,愤怒地跳动着。   隐约间听到他在说话,好像在问她肚子疼不疼。她不会以为他是在关心自己,他的声音充满了恶意,他在报复她,报复她这两年的欺骗与谎言。   当他的吻落在她额间、鼻尖的时候,她的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憎恶。这种憎恶深深地刺痛了他,才有些许的怜惜温柔又被怒火烧得片甲不留。   他近乎蛮横地冲撞进她的身体,近两年的禁欲生活让他在完全进入的时候大脑产生了片刻的空白,强烈的眩晕感过去后他将脸埋进她的肩窝,沙哑而颤抖的低吟声中带着狂喜与满足。他的手托着她的腰,迫着她抬起身体迎合自己。   他的需求是如此旺盛而猛烈,整张床都被震得颤动不已,这样急切而孟浪的交合让他的身体止不住地微颤着。   她的呼吸越发困难,半张着嘴喘着气就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他不肯放过,重重地压过来凶狠地吻住。大脑的缺氧让她意识飘忽,失了魂似地望着天花板。   完全放弃抵抗的女人和兴奋至极的男人。   他渴望着这个女人,这种渴望强烈到哪怕伤害也要将她完全占有。这份执念让他变得野蛮而残忍。他忘记了她脚上的束缚,箝着她的腿倾伏着身体恶狠狠地往上顶撞着。男人的力量与床旗的束力往两个方向作用,同时撕扯着她的身体。   她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生怕泄漏了自己的软弱。他很快便发现了,腾出一只手来撩拔她的唇,手指强硬地撬开她的牙齿。她咬他,他像是感觉不到疼。她再想咬得狠一些,他却在此时发力,恶意地顶在那要命的一点,转磨似地碾动。   她被他折磨得筋疲力尽,连喘息都不连贯了。他用两根手指夹玩着她的舌,划圈似地轻搅着。她躲避不过,呛咳得满脸通红。   身体的频率开始同步,分不清彼此的喘息。在她再一次往后仰起脖子压抑地扭动时,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断开,他彻底地失控了。   有暖粘的液体扑溅了出来,床单上晕开的湿迹在接触到空气后很快变得冰凉,苔藓般地湿冷腻滑。耳边充斥着那暧昧的声响,哪怕她闭上眼睛也能清楚地勾勒出他在自己身上驰骋的画面。   他与她十指紧扣。她曾说十指连心,紧扣的时候心便连在一起。当时笑她孩子气,而现在他却恨不能把心掏挖出来心在她手上,说:素素,它是你的。可是他清楚地知道,她不稀罕了,真的不稀罕了。无论是他之前所做的还是现在他正在做事,都不配得到她的原谅,索性就不求宽恕。   沉重的失落感让他愈加愤怒,发泄地粗暴动作着。在令人目炫的狂潮扑天盖地袭来的那一刻,他弓起腰背奋力地将自己完全地楔入她的身体里颤抖着迸射。   而在他满足地低叹的时候,那骨骼脱臼的脆响声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她痛得说不出话来。    ☆、第四章   程波收到电话后第一时间便赶来。车刚停下管家便迎上前,“程医生,真不好意思大清早地让您跑这一趟。”即使是凌晨被许慎行叫起来,管家脸上也没有太多的疲态,连头发也像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只是毕竟过了知命之年,仔细看还是能看到发间隐藏的银白。   初冬的清晨,周尧山上寒风凛冽。程波被冻得连客套的笑都挤不出来,哆嗦着跟在管家身后进了许宅正厅。扑面而来的暖气让人鼻子发痒,忍不住转身打了个喷嚏。   “程医生你感冒了?”   “没有,冷热交替刺激下的正常反应。”程波抽纸巾按了按鼻子,“对了,这次又是怎么回事呢?”管家正领着他上二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小心把脚扭了。”   大半夜的能干什么把脚都扭到了?程波不免有了些邪恶的想法,但是当看到床上面色苍白的女人时他马上收敛起自己那些猥琐的小心思。   “来了。”许慎行看了他一眼,“速度还挺快的。”   听得出对方语气中的不悦,程波勉强笑了笑便上前问诊。其实就是脚踝脱臼,严重倒不严重。程波虽然是西医出身,但简单的推拿正骨他也会。只是在治疗的过程中所发现的一些痕迹让他心惊肉跳,虽然知道一些豪富世家里少不了腌臜的事,自己也应该视而不见。但是偶然抬头看到那个双眼无神的女人时,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旁边的男人突然开口:“很严重吗?”程波迟疑了一下,说:“不算很严重,只是这阵子生活上可能有些不方便。”许慎行看着低头的女人,好一会儿才问道:“多久才会痊愈?”程波说了一个比较保守的时间,又补充道:“我知道有种药油配合着按摩对这样的伤很有效果,明天就送一瓶来。”   许慎行沉默了片刻,问:“按摩的手法很难吗?”人却是坐到床边,手搭在那裹着绷带的足踝处,“你教教我。”程波心里是顶不屑的,现在知道表现柔情,早干嘛去了?可没等他鄙薄完就听见女人吃痛的叫声,他赶紧阻止道:“许先生,我看还是找个专业的人来做吧,比较知轻重。”   许慎行抬头看他,唇边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你的意思是我不知轻重。”程波被他这么一说,顿时出了一背毛毛汗,“不不,我没这意思。只是夫人对疼痛比较敏感,手法得特别注意。”   许慎行忽地笑起来,看着床上的人说:“素素,他说你怕疼啊。”他的声音轻佻,可眼底却是一片冷意,“可你刚才倒是能忍。”她终于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他:“毕竟不一样。”   他嘴角上扬,声音却冷冰冰地:“不一样。”程波眼皮一跳,几乎失声:“先生您快松手,这才处理好不能用力的!”   “出去!”   纵然程波再好的脾气,此时也不禁变了脸色,“许先生……”拿钱消灾不假,但不能这样不讲道理。他又不是他手下的小员工必须伏低做小,忍住这样劈头盖脸的喝斥以保住饭碗。他可是医生,医生也是有脾气的!只是还没来等得及他展示,守在门口的管家便极有礼貌地将他‘请’了出去。   门刚合上他冰冷的声音便响起:“是我太小看你了。易素,你是真不怕我打断你的腿。”她蓦地笑起来:“我现在和断腿也没什么区别了,不是么。”他所能对她做的最大极限也仅止于此,“我连死也不怕,你还想怎么威胁我?”   他面色阴亵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许慎行,我认识你整整二十年。”有些突兀地,她抬手抚上他的脸,极缓慢极缓慢地抚摸着,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脸,每一寸的轮廓起伏都像是刻在心上。哪怕眼角嘴角的纹路渐渐加深,哪怕已有发丝悄然染白,他依然是那个曾让她神魂颠倒的男人,“这一生我会有几个二十年。”   或许是她那突兀的笑容,也或许是她手心的温度,他紧绷的面容慢慢放松下来。待她的手指划过他的唇时被一把抓住,他摩挲着她的指尖,哑声问道:“你这是想和我谈和,还是要灌我迷汤?”不等到回答五指便骤然拢紧,“我威胁不了你,嗯?素素,你别忘了那个小警察还在我手里攥着呢。别看这两年他过得风平浪静,你信不信只要我动动手指头,他马上就会万劫不复。”   “我当然相信。” 她看着他的目光那样坦荡而无畏,“和你对阵,我从来是输家。能力不如你、手段不如你、城府更不如你,所以我一败涂地输得心服口服。但这些是我们之间的恩怨,你不能把其他人扯进来。”   他面色铁青,太阳穴处的筋浮凸起止不住地跳动着。   她不错目地看着他,乌黑晶亮的瞳仁仿佛能看穿他的灵魂,“别逼我拿自己威胁你。”   他愣怔住。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牢牢掌握着这个女人的一切,完全操纵着她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他是她的天,是她的世界是她的一切。曾经他只要给予一点的温柔,她便会回报爱意如潮。他习惯了毫无节制地从她身上榨取感情并肆意地挥霍,直到她说‘不’的时候。   那个打小就如影子般粘着他的女孩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渐行渐远。她不会再为他的私语而心动,也不会再为他的回眸流连而欣喜。而他还在回忆中沉缅迷梦,等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了。   他怎么能甘心。   第二天程波便将药油送来了,小小的一瓶要价不菲。她其实是不在乎脚伤是不是能快些好,横竖是离不开这里的,能不能走又有什么区别?可许慎行不这么想,为她上药是他现在必做的每日功课。   每晚临睡前为她打来一盆热水泡脚,泡得差不多了擦干上药油。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只消看过别人操作一遍他也能将手法学到七八成。那样耐心细致地揉捏轻推着,表情认真而专注。再没有一丝的跋扈与霸道,这个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低下了头颅,完全是个温柔情人的模样。   只是她不上当。这些年来她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演化出的假相蒙蔽,为他精彩十足的演技买单,一次又一次情伤足以让她学乖。   他和她说话,即使她不应他也自顾自地说着。她紧闭嘴巴,眼皮低垂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沉默也是一种反抗。   他将药油倒在掌心,熟练地从她足踝处开始揉捏。原本被束勒出的痕迹淡了许多,皮肤下隐隐的浅青。他将她的脚托在掌心,用手指拔弄她圆鼓鼓的脚趾头。她皱眉,脚就要收回来。他一把握住她的足弓,不容许她退后半分。   她恼怒起来,“放开。”   他像是没听见,说:“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也是伤了脚。”他的声音极轻,仿佛怕惊动了她,也或许是想借着回忆往昔让她念起旧情,“你从两米多高的墙头滚下来,像颗小冬瓜一样滚到我脚边。膝头破了这么大的一块血流个不停,可你却没哭。”直到后来他们在一起了她才承认,那次翻墙逃学只为了去父亲的相亲宴上搅浑水。   他仍在低声轻喃,而她即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动弹半分。记得那次她成功地闹散了父亲的相亲宴,可不久后父亲便结识了许晓安。这么想来许氏姐弟的登堂入室与她不无关系,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中自有注定。   她的目光凝在他握着自己足弓的手上,往上便是他有力的腕,如遒劲的藤般紧紧纠缠着她。突然间便有些恍惚,觉得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场梦,只是这梦境太真实了所以无法自拔。她有些混沌地想:做了近二十年的梦,一朝醒来会是什么样子。    ☆、第五章   她在朦胧中觉察到身边的位置突然空荡,刚眯开眼睛便见他从衣帽间出来,出自Savile Row百年老店的手工西服穿在他身上,说不出的沉稳庄重。   大脑迟缓地转了一圈才记起来,他今天要回安省开会。能让他这么早起慎重准备的,必定是极重要的议程。记得他提过的旧城区改造的案子应该就是在近日拍板了,老旧的城区虽然破落却极具开发潜力,又明确定下来会通地铁线,身价暴涨不过一夕之间而已。   蓦地她想起那桩陈年旧案,那莫名奇妙的大火和遍地狼籍的现场,直到今日她仿佛还听得到那些痛失家园的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叫。那个一贯开朗的男人压抑着痛苦与暴怒,用略带哽咽的声音问道:“那么多人无家可归,那样的赶尽杀绝……素素,你真的不知道吗?”   易筑是易氏的子公司而她是易氏的太子女,说不知道谁会相信。可她确实不知情,因为那时的易筑已经在实质上脱离了易氏的掌控,被许慎行全盘接手了。   直到父亲重病而易氏的争权到白热化程度的时候,她才悲哀地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做不到像他那样心狠手辣。她无法背弃自己的原则为股东带来利益的最大化,而他却可以轻轻松松地交上一份利润可观的年报。而在那庞大的利润下又掩盖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肮脏交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那日股东大会,他与她分坐在长长会议桌的两端,一方孤立无援一方来袭汹汹。他也如同今日般穿得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间的气势已将她压碾得零落不堪。他着了先机又占了势,连公众舆论都把持在手上。所有的人都将她的反戈一击当成小女儿家的别扭,公器私用只想让他不痛快。如此一来她怎会有胜算,像沈夔说的:你再不甘心,也只是垂死挣扎。   直到最后她一败涂地他犹不放过,众目睽睽之下伏低身子在她耳旁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道:“服不服?”那样的嚣张猖狂,更间接地在所有人面前坐实了他们之间的龌龊,以至于后来她百口莫辩。   不出意料的一败涂地。她失去了所有的支持也彻底地失去了易氏的掌控权,且永不得翻身。   被子被掀开一角,淡淡的古龙水味道袭来。她刚从回忆中脱身满心郁闷烦燥,此刻更不愿看他的脸,于是扭过头去。   他以为她是因为窥视被发现了所以闹情绪,不由面露莞尔。这几日她表现得乖顺,于是就连这样的使性闹别扭他都觉得可爱。   他低下头用鼻尖碰触她的,像两只小蜗牛亲昵地对着触角,“今天醒得这么早?”低沉的嗓音略带沙哑,却有着说不出的性感。   她背过身不愿意理他,可他却起了兴致,“起来陪我吃早餐。”说话间手便探了进来,轻柔缓慢地在她身上游移着,“起来了,起来了。”   她不堪其扰地掀被而起,厉声道:“你闹够了没有?”   他毫不在意她的恶劣态度,而是拉她着到更衣间,说:“帮我挑根领带。”男人的衣服竟然也占据了衣帽间的一半。他站在她身后,手臂往前圈着她的腰往上一提,让她赤足踮在自己脚面上。这样的高度刚好让他的下巴落在她锁骨处,有意无意地蹭上几下。   旁侧的全身镜映着他们的模样,仿佛是融成了一体。   草草地挑了一条深色斜纹领带,她便要回床上继续补眠。他却不肯放过,将领带塞在她手里,“帮我打上。”她厌烦他的没完没了,多应付一句也嫌费口舌,推开他便要往外走。他权当她是起床气未散尽,仍旧好声好气地哄着:“花不了几秒钟。”   她看着面前这个笑得有些讨好的男人,心里翻搅着百般滋味冷不丁就开口说道:“穿得这么整齐,又要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买卖了?”他脸上的笑容瞬间便僵冻住,继而渐渐地阴沉下来,“你说什么?”   在他的鹰瞵虎视下她毫不畏惧,“我说,你又要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买卖了。”话音刚落便见他扬起手,金棕色的猫眼石袖扣在灯光下闪着妖冶的光芒。   她瞬间有了一丝的恍神,于是定定地站着不动。   可他的手最后却落在她颈间,拇指指腹贴着脉搏来回划动着,讥讽道:“凭这样的小把戏就想激怒我,嗯?”可不能否认的是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他确实怒到了极点,只是这些年的风浪起伏经历下来,怒到了极处却愈发从容。   她扭过头去,无声地冷笑。   对峙了足有数分钟,还是他退了一步,“我这次去要好一阵子,有可能圣诞节赶不回来陪你。”说到后面声音已经放得很软很软,语气中也带着一丝无奈的疲惫,“我只想我们好好地吃顿早餐,……非得要这样吗?”   最后还是遂了他的心意下楼去。   早餐已经备好。她面前的是广东粥配小笼,他则是咖啡加烤吐司和煎蛋培根。两个人各自占据了餐桌的两端,遥遥相望。   离得远也好,低头就看不到他的脸。她专心地搅着粥,待凉一些了便拿个小笼包配食。鲜虾弹滑、笋尖脆嫩,她忍不住连吃了两个。刚要取第三个的时候身边冷不丁便伸出一只手来,“慢慢吃。”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坐到她身边,笑意温柔,“都是你的。”   刚咽下的那口粥像是梗在了喉咙里,她立刻便将碗碟往旁边移,连人带椅子也挪到一边。他简直哭笑不得,“还这么孩子气,不愿意我过来直接说就好了,我又不会——”话还未完便被来电打断。扫了一眼屏幕他的面色便有些阴沉,很快便起身转去外厅。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   他行事素来谨慎,但无论公私事务总不会避着她。能让他这样小心的,也只有那个人而已。   她捏紧了勺子。   不过两三分钟他就回来了。这个男人的情绪管理一向很好,哪怕对手再令他不耻,面上也不会流露出一丝的鄙夷。   “吃饱了?”他从后方搭扶着她的肩,很是温柔,“今天又冷了些,出去的时候要多加件外套。”   她仰头看他,“是她吗?”他没有说话,那便是默认了。   难怪今天一早她就觉得气不顺,原来如此。她笑起来,“她想回来你就让她回来好了,这离乡背井的人逢年过节时最难受了。”   他面色冷然,“你不必管这些事。”她仰起头看他,“你权当是可怜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国外,很孤寂的。”   他的下颚线条抽紧,嘴角却微挑起,“你倒是好心。”她笑起来,“我和她的处境都差不多。她还好一点,比我自由。”   他定定地看着她,“你真希望她回来?”不待她回答便说,“是了,她回来怎么会好过?你怎么会让她好过?”   “我有把握你不会让我见她,”她避开他的手,“恐怕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如果不是你一招借刀杀人,董事长的宝座她已唾手可得。真是可惜。”   他周身都散发着寒意,“你是可惜她不知道自己被算计了,还是可惜她没能坐上董事长的宝座?”他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叹,“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把她送到国外去”   她轻轻击掌,“原来还是我害得你们姐弟骨肉分离,天各一方。何必呢?”当年他怎么对付许晓安的她犹历历在目,大局一定他便立刻以休养的名义将许晓安母子送到加拿大,虽然谈不上心狠手辣,但这样的过河拆桥也算得上绝情冷酷。   “反过来,我也可以把你送到国外。”他的语气越发轻柔,“其实这样更容易省事。只是每每我要看你就要飘洋过海,我不耐烦。我想你也不屑问‘你最后会选择谁’这样的问题,因为你根本就知道答案。……你希望我滚得远远地,滚到你永远也看不到的地方。”   “不行,素素。无论如何我也办不到。”    ☆、第六章   周尧山位于这个城市的最高处,冬天温度虽低但景色却极美,只一场薄雪便将修剪整齐的庭院妆点得淡雅素净。   易素站在露台往下望去,管家正指挥着人将刚运到的榛树立在后院,缀上米灯和各式各样的装饰品。高达数米的榛树要价不菲,更不要说从山下运上来。费了这般大的人工金钱只是为了应那两天的景,不可谓不奢侈。   冬日的暖阳温柔而慵懒,她很快便昏昏欲睡。转回房间拉上窗帘,将一切光线都阻挡在外面。她爬进尚有余温的被窝补眠,这一睡便到了晚上。   这样反常的作息持续了几天,管家很不安地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没觉得不妥,“就是觉得困,想睡觉就睡了。”除了作息时间不规律外其他一切正常,人也没有憔悴消瘦,只是看起来没那么精神。   许慎行走时的千叮万嘱,管家觉得肩上担有千斤重,可时值年末许慎行远在安省贵人事多他不敢轻易打扰。思来想去还是请程波来了一趟,而程波诊断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心情郁闷影响了生物钟。   “这是富贵病,”程波说,“简单的说就是闲得发慌,给她找点事干就行了。”   管家为难了,让他天天都在安排别人干活,可哪有活儿是能安排给夫人干的?前两个月她心血来潮去厨房烤小饼干时不小心手指头被铁盘烫出个泡,先生当时没说什么,隔天西点师就卷了铺盖。   程波看他实在愁苦便出主意:“这样吧,我有个师妹这阵子正放假,我让她每天抽空来陪夫人说说话。”   管家想想也有道理,便作主同意了。   第二天程波就载着师妹吴萌上了周尧山。吴萌的父亲是程波当研究生时的导师,女承父业也学医,专攻心理学。吴萌是个活泼好动的姑娘,话也多,一路上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程波后悔没带耳塞或是香口胶,要么自己当聋子要么胶住这师妹的嘴。   车子开到山腰吴萌的声音明显兴奋起来,“一般富贵人家可住不了这儿啊!师兄,你可真是傍大款了。”程波差点手滑,稳好方向盘后顶没好气地说道:“会说话嘛,什么傍大款啊。你师兄我是那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吗?小孩子家家嘴上没人把门的,到了地方别乱说话。”   吴萌撇撇嘴,“有钱有闲真好,足不出户都有人送上门聊天呢。”也是刚出校门不久,从看似人人平等的校园进入等级分明的社会,在物质与现实对于理想的冲击下心情浮躁在所难免。   程波本想说要是有钱什么也办得到的话,他也不会载她走这趟。但话到嘴边又改了:“人家要没钱没闲,你想赚这份钱都没得赚。”吴萌鼓了鼓脸,“我放假啊,又不是失业。”程波乜她一眼,吴萌立刻泄了气,“好吧好吧,吃人嘴软。我在这儿谢谢师兄,有份日薪这么高的工作关照我。”   说话间车子已经驶入了许宅的范围。镂空的黑色铁门缓缓打开,吴萌此时已经紧闭双唇,只睁大一双眼睛好奇地不住张望。   管家已恭候多时,迎他们进了正厅又上了茶和点心,十分抱歉地说道:“真不好意思,夫人还没醒。”   “没关系,”程波笑道,“趁这空我们杀一局?”管家眉毛一动,笑容亦诚挚几分。两个男人在棋盘上厮杀,吴萌看了几轮便觉得无聊。正伸懒腰打呵欠的时候眼角忽地掠到楼梯处的一抹樱粉,她像是作弊被抓的学生似地顿时凝固了动作,半张着嘴显得格外滑稽。   程波本以为吴萌的到来多少会让易素的心理产生抗拒,但对方却出乎意料地平静,眼睛只在吴萌脸上停留片刻便主动邀她上楼。   虽然在实习时也有像这样正式地面对面交流但毕竟资历浅薄,而这一室精美华丽更让吴萌显得有些慌乱。   最初尴尬的几分钟过去后吴萌便正式进入状态。她原本就自来熟又牙齿伶俐,坊间八卦趣事信手拈来。易素偶尔插句话,问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倒也不会冷场。   期间管家奉上特调奶茶和烘焙小点,掩上门时留意到易素面上淡淡的笑容,倒是松了一口气。   程波送吴萌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下山的路上车内异常地安静,程波有些不习惯,咳了一声问道:“说了一下午,嘴巴说干了?”吴萌回应他的是一声长叹。程波笑起来:“怎么叹气了?”吴萌看着车窗外黑峻峻的夜色,说:“有钱未必是好事啊。”程波‘啧’了一声,“这么快就领悟到了。”吴萌说:“师兄,我觉得我真没本事吃心理治疗师这碗饭,今天一整天人家就听我在胡侃,她自个儿倒没说上几句。”   程波说,“第一次见面你想人家和你多坦诚?你得让她信任你才行。”吴萌郁闷道:“很难啊,而且我还没真正实战过,不专业呀。师兄,这活计你怎么不找姚师姐啊,人可是这行当拔尖儿的。”程波敛了敛笑容,“她?一颗心长七八个窍,巴不得就在脸上写着‘我是读心者’,找她才是找死呢。”   吴萌不干了,“你这意思是说我心上没长窍?”程波哈哈大笑,“你倒是长窍了,就是一窍都不通。”吴萌嗷地一声要打他,程波这才解释道:“我倒不指望你有本事治疗人家,就是想让她沾沾人气,舒舒心。”   吴萌呶呶嘴,“也不知道我那点存货能扛多久,别到最后把我小时候光屁股上树摘枣的事儿都抖落干净了,人家还只是和我打哈哈。”回忆起今天的交谈,她有些情不自禁,“人长得真漂亮啊,不过怎么没见她老公?”没等程波接话便自言自语,“有钱人都不是好东西,这么漂亮的老婆关在家里自己跑去风流快活。”   程波失笑,“夫妻间的事谁能说清楚。你省省脑补的劲,想想我们晚上吃什么吧。”   圣诞节前夕又下了一场雪,细小的雪花在半空中缓缓飘落下来,将那棵装饰满满的大榛树一点一点地染白。   吴萌捧着奶茶趴在窗边叹道:“这简直像是童话里的场景呢。”易素问她:“圣诞节有约会吧。”相处了这些天两人已经相当熟稔,也不避讳话题。   吴萌有些丧气,“倒是有想约的人,可是人家不甩我啊。”“为什么?”“嫌我小。”“你不小呀。”“可是他说他喜欢成熟的女人。”   易素眨眨眼,“所以你就放弃,不再争取了?”吴萌闷闷地应了一声,易素忽地笑起来,“你和我年轻的时候还真像,这么容易被骗。”   吴萌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不仅仅是女人才会口是心非。男人的心性向来是喜欢小的,不谙世事更好,更容易满足他们的大男子主义。”   吴萌有些激动,“那他这是欲拒还迎啊。”易素点点头,“程医生的性格比较……嗯,安静。”吴萌蹦起来:“安静?他那是闷骚!而且是又骚又贱啊——”嚷到一半觉得失态了,便讪讪地收起手脚,“您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他?”   易素的眼睛掩在那氤氲的热气后朦胧不清,“不都写在脸上了么。”吴萌抱着抱枕嘿嘿笑着,说:“您看着就是有着丰富斗争经验的,能给点建议或参考不?”   “斗争经验啊……”易素侧身拔开深紫色的厚绒窗帘,落地窗视野开阔将整个后花园尽收眼底。由于今日天色灰霾,于是后花园榛树上细小的米灯早早地亮了起来,闪烁的灯光映在玻璃上分外璀璨。   见她看着那璨亮的灯光似是入了迷,吴萌不敢打扰,待手中的茶喝了大半才听她低低地说了句:“一败涂地的斗争经验你也要吗?”    ☆、第七章   从一开始她便笃定她会是赢家。   那时候她有多大胆,横冲直撞到他面前说:“我喜欢你。”没有半点遮掩羞涩,完全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他居然也不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仍然一派慵懒地靠在吧台上,眉角微扬声音略略带着丝笑意:“哦。”   只得到这样一个简单的音符她当然不可能满意,挺了挺弧线优美的小胸脯再次重复了一遍,并固执得要得到他的答复。   他微微眯起的眼在她制服领口的蝴蝶结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深蓝色及膝百褶裙上,“我可是你舅舅。”   她的瞳仁大而明亮,眼波流转间十足娇蛮,“你算哪门子的舅舅。”   “长幼有序,”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丝被醇酒熏染的醉意,“到底我是你的长辈。”他太清楚她的大小姐脾气,更知道她是易仲棠的掌中明珠,谁胆敢轻易染指。   她不依不饶,“大言不惭,你哪有长辈的样子。”她当眼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战役,只许胜不许败,于是鼓足勇气咄咄逼进,“真当自己是长辈的话,为什么半夜进我的房间?”分明是质问,可声音到了后面明显飘忽了起来。   吧台的灯光幽暗他却还能清楚地看到她绯红的耳珠,酒精慢慢地在血液中发酵,原本清明的眼也微微眯起:“你当我不怀好意?”将手中的宽口方杯放下,他往前一步,“门可是你主动开的。”   饶是她脸皮再厚胆气再足此时也羞赧起来,只是嘴巴还很硬:“我那时是要下楼喝水的。”   那晚是她最讨厌的雷雨夜,响雷雨声阵阵吵得她睡得不安稳。准备下楼倒水可刚开门头上便劈了道巨雷,她吓得在一片漆黑中抱头蹲地。   也是凑巧他从外面回来,刚转上楼梯便看见她的瑟缩形象。与平日的骄傲完全相反的弱小姿态,倒还挺稀奇的。   许晓安对易仲棠的独女爱护有加,平日相处还算是融洽。他不似姐姐必须扮演一个好继母的角色,事实上也确实没必要。像现在这样走过去替她按开灯,哄上几句也就可以了。   只是刚走过去想扶她起来,马上被这只小八爪鱼缠了上来。仲夏之夜她只穿着真丝睡衣,领口袖口都滚着蕾丝边。那时她的身高勉强只到他胸前,可却努力地踮高脚想要往上攀,仿佛地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顺势托住她,双手正好掐在腰间,恰好盈盈一握。仓促的呼吸从他半敞的领口钻了进去,带着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他有了片刻的失神,但很快便安抚她:“好了好了,没事的。”不要说现在是夏天穿得少,她这么紧紧地贴着,他就算是死人也能明显感觉到不妥。太不妥了,激得他都有些蠢蠢欲动。   等过了一会儿她镇定下来,发现自己的境况不妙马上便跳开,一脸的窘迫惊怒。她打小就长得娇俏可爱,越大五官轮廓便越分明。上周她才过十四周岁生日,但他可以预见她成年后会有多明艳动人。   “吓到了?”他问。   她没有回答。自许晓安嫁入易家后,易仲棠对这个妻舅便诸多照顾。她不是没听过叔伯亲戚的抱怨,抱怨父亲偏心。但她心里清楚,仅仅凭裙带关系父亲是不会对他青眼有加的。年前便派他到驻外开拓市场积累资历,待他回来又立即升到要职委以重任。就他的年纪而言,这些足以说明父亲对他的看重。   不过他再怎么有本事,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个便宜舅舅。她心情好便应付几句客套一下,心情不好大可睬也不睬。   见她不理睬自己只是背着手在墙上乱摸一气,他有心揶揄道:“刚才打雷,电闸跳了。”她果然僵愣住,昨天父亲便和许晓安双双出国。保姆和佣人又不住在主楼,不可能随叫随到……   她眼睛一个劲地往楼下瞟,那纠结的模样在他看来十分可爱,便说:“你要去拿什么?我替你拿上来。”   她踌躇半天才说:“我要一杯水。”踌躇一下又极小声地补了句:“还要一包药粉。”   许慎行知道她一旦被惊悸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据说这是她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受到惊吓的缘故。易仲棠尝试过各种疗法都不见起色,又不愿意让女儿吃市面上流通的助眠片剂怕对身体不好,最后便找人特地配了这种具有安睡效果的中药粉。   “是药三分毒,那种东西吃多没好处,”他说,“不如换个方法。”   她的头开始隐隐作痛,口气也变得不好:“你是医生?持有药师执照?”大小姐当惯了,心情不好时连对许晓安都不客气,何况对这个便宜舅舅。   他没有在意她的无理,只是说:“你先回房间。”她底气不足地回了句:“房间里面黑乎乎的,……你先给我找个手电。”   他燃起火机交到她手上,“拿着这个。”他一去几分钟,火机都开始烫手。她想起床底还有半盒用剩的香薰烛,赶紧翻出来点上。淡淡的香味挥安抚了内心的焦躁,她这才放松地躺回床上。   回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个杯子,“把这个喝了。”她没有接过,只是伸着鼻子闻了闻,迟疑道:“牛奶?还是酒。”他侧身坐在她床头,说:“百利甜酒,加些牛奶和奶油。”   在这样的时间他出现在这里本就不妥,给未成年人饮酒更是行为不当。但他压根不在意这些,而她也浑然不觉得他举止越界,只一味抱怨道:“好好的加奶油做什么……”女孩子总怕胖,嫌高热量高脂肪却又无法完全抵御住甜蜜的诱惑,于是就着杯子喝了两口,舔唇,“味道还不错。”正要继续他却把杯子拿开了些,“不要喝这么猛,慢慢来。”   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丝压抑的暗哑,“小口地抿在嘴里,慢慢地咽下去。”他手微抬杯身缓缓地倾斜,她不自觉地仰起头来承接。喝得急切便有酒汁从嘴角溢了出来,蜿蜒出细细的一道弧线没入胸前的浅沟中。   他的呼吸停凝了片刻,原本散漫的视线渐渐归集起来。平日常常见到倒不会留心,直到现在才发现她竟然已是个真正少女。像所有处于青春期的女孩一样,她的身体在放肆地发育。如同一只蜕茧的蝴蝶,稚嫩却脆弱。   她很快便喝完,意犹未尽:“我还要一杯。”他收起杯子,“这些已经足够。”她杏核一样的眼瞳溜溜一转,“再弄一杯来。不然等爸爸和安姨回来,我告诉他们你哄我饮酒。”   他轻笑一声,“你要胁我?”他生得一对桃花眼,斜斜乜来的时候眼尾便往上翘,眼睛格外地有神采。房间里只有一抹跳跃的烛光,映得他的脸也半明半晦。   胸膛里的那颗东西像是跑到了脑袋里面蹦跶个不停,她觉得喉咙发紧,“爱给不给,当我求你呢。”说着便往下滑进被窝里,听到他开门的声音不免有些失望,可是没几分钟他又进来。   以为他妥协了,她立刻掀被而起。   他手上确实拿着杯子,可却是一杯水,“饮酒醒来容易口渴,我放在这里。”她克制着自己没将杯子砸到地上,“我不要,拿走拿走!”   他将杯子放下,脸上似笑非笑,“听话。不然我告诉你爸爸你看不良小说。”她这才发现他手里竟然拿着她藏在枕下的言情小说,小说封面上的男人裸着上身松垮着皮带做诱惑状。偏偏他还眯着眼睛念封面上的字:“他是权倾一方的商业霸主……”   她的血一下便冲上头,几乎是一跃而起去抢书。可能是太激动了,突然一阵地头晕目眩,身子不稳差点栽倒在地。   他稳稳地托住她,她一站定便要夺书,他岂会让她得逞:“没收。”她才不干:“凭什么?那是我的私有财产。”   “我把书交你父亲,到时候恐怕连你的皮都不算私有的了。”他抖抖手,书页哗哗作响,“稍后我看看里面有没有不法内容,……据说这样的口袋书大多少儿不宜。”   她心虚得满脸通红,“你还我!”被激得气血攻心,于是眼前发晕。他瞅着她粉嫩嫩的脸蛋,说:“等你睡熟了,我把它塞回你枕下。”   她无技可施,只能狠狠剜他几眼,乖乖躺回床上。或许是酒精起了作用,她很快便觉得困顿,呵欠连连之余犹有牵挂,“我很快就睡了,书还我。”眼睛都困得睁不开了,手却还固执地伸出去。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她的小爪子慢慢软下去,最后耷拉在床边。房间静谧,却能清楚听到她的呼吸,忽急忽缓地拔撩着他的心魔。   床头的香薰烛快要燃尽,烛光开始摇曳不安。躁动的光线忠实地将他低伏的姿态投映在了墙上,扭曲而混沌的一团……    ☆、第八章   离那一夜已有年余,她偏挑在这个时候旧事重提当然是有用意的。他心底已有分晓,面上却是从善从流,“好,就算我擅入你房间,确实行为不当。”   “行为不当?”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怎么能容许他装糊涂,“你真以为我那时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猫般狡黠的眼瞳直直地盯着他,一字一顿:“你偷吻我。”那晚她虽然困倦无比,可还是信不过他会履约。于是扯着最后一丝清醒等待,哪知道会得到那样的意外,虽然仅仅是蜻蜓点水的一下,但确确实实是吻。   不知道他是有心还是一时兴起,她却是实实在在被搅乱了一池春水。这个吻无疑触发了她青春期的初始萌动,于是各种妄想汹涌来袭。   每日每夜,每时每刻。   这些痴妄臆想积累在心里慢慢地发酵,终于变成了诱人而致命的毒藤无法控制地从她心底深处蔓延出来。   她想要这个男人,非得到不可。   他的手指轻轻地点击着吧台台面。   倒是不意外她的咄咄逼人,毕竟是天之骄女,哪怕再离经叛道的想法也有胆恣意妄为而不考虑后果。只是她眼中的欲望太过于放肆,连一丝掩饰也不屑。似一只充满野心的幼兽,无知无畏到令人笑叹。   这么想着,他还真地笑起来,“说我偷吻你,你有证据吗?”   她呆了几秒,旋即脸上浮起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大约是没想到他有这么无耻,一时之间竟然语塞。可很快她便反应过来,说:“没有证据,可你就是吻了!”如此地蛮横霸道,又这样的理所当然。   他今天的心情很不错,于是有闲逗弄着幼兽不甚锋利的小爪子,“没有证据的事,不作数。”她气极败坏,“你,你无赖。”两相对峙时最忌心急失口,一旦漏出底牌那便满盘皆输。   倘若这是在生意场上,他已经稳操胜券了。但她毕竟不是他正经的敌手,于是有心给她台阶下,“以后晚上再睡不好,还是继续吃药粉吧。女孩子少喝些酒,庄重点。”   亏他能腆着脸说出这样的话来,易素愤愤地想着,要不是他那杯调酒带坏,她现在怎么会小有酒瘾?   庄重?我让你道貌岸然地和我说庄重!   许慎行是真没有料到她有这样的胆子魄力,竟然就这么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细细的手腕也有那样大的力气,扯着他的领口将他身子揪得半弯。他刚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那软软的唇已经堵了过来。   柔软、湿润,带着糖果的甜蜜气息。   他的大脑有了片刻的空白。虽然只是片刻,但对于一个自制力极强的男人来说无疑是个危险的信号。情绪被影响就代表着行动有可能被左右,这不是一个好征兆。   好在这个吻没持续太久。   技巧太糟糕了。   估计她也知道自己那两下子连及格分都混不上,所以没几秒便分开了,不过就这几秒的时间也足够她留下标记了。看着自己做下的记号她忍不住得意,“告我非礼啊。”又咯咯笑起来,学他之前的口气,“你有证据证明是我干的吗?”   许慎行本就是个颇有城府的人。易仲棠最中意他年少得志却不张扬,行事沉稳又手段圆滑。易素曾听父亲在老友面前赞他:进退得宜又顾全大局,难得的老成持重。易仲棠鲜少赞人,这样的夸奖可谓独一无二。   易素细细回想起来,他跟在父亲身后总是淡漠严肃,在家里时脸上倒是挂着淡淡的笑。可即使是这样的笑容也像是隔了几层纱,冷漠而疏离。而现在他脸上终于有了别的表情,即惊又怒,错愕中犹带着不可置信。   她简直胆大包天,竟敢揩他的油!   “瞪我做什么?我可比你光明磊落,”她的唇生得美,弧形饱满又丰盈水润,但此刻说出的话却是尖酸刻薄,“不像你只敢半夜鬼祟。”   他是真的被逗笑了,“你当白天说这些就是光明磊落?”倘若易仲棠在这里,她哪有胆子说一个字。   “不然呢?”她反唇相讥,“难道你想让我拖着你的领带,将你拖到所有人面前昭告天下?你要是想,我也可以做。只是,你想过后果?”   好一招以退为进。   “我还真不敢想象那后果。”   她露出得逞的笑容,心底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整了整被她抓得皱巴巴的领口,慢悠悠地说:“易大小姐,你大可以找别人修恋爱学分,何必冒险?”可略略停顿后声音一下便压低,带着一丝丝诱惑的挑逗,“确定……可以吗?”且不说他本就不是善人,就这样的一个家庭哪还有正经的血缘伦理。她不在乎,他又何必处处重点强调。   她心脏跳得飞快,可身体里却充满了勇气。不想再给他开口的机会,于是故伎重施地袭向他的领口。他这次早有防备,头往侧一偏便避开来。可她的反应也很快,双手一揪又将他的领口拧在掌心。   他不低头,她便踮起脚。   他比她高出一头不止,踮起脚也不够,索性勾过高脚凳半跪在上面。从仰望到俯视,她太满意这样的角度,征服的骄傲感油然而生。   只是还没等她多得意几秒,腰上便传来一股霸道的力量。身体往前一扑,发酵良好的小肉包就这么撞在他扬起的下巴上。   他们从未这么亲密的接触过,鼻尖满是他的气味。不似她所接触过的任何一个男孩子,青春阳光中免不了带着汗臭。也有讲究一些的,偷了父亲的发胶或是古龙水打理自己,可最后的形象总是不伦不类。   他呢,就算是晨起匆忙头发凌乱的模样也很有型。更不必说正装的时候,只消一出现便能夺去大半场人的眼球。只是,这些都比不上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最普通的白衫黑裤,那样的清爽干净。而她从墙头滚落一身狼狈,收了他的手帕便直接按到伤口上,也不道声谢便匆匆走了。   易仲棠给她的家教是自尊自信,但却放任她任性地成长。于是自尊成了自大,自信成了傲慢。这样的自以为是、唯我独尊的性格,让她日后吃足了苦头。但是现在,她恰恰是以这样骄横的姿态强硬地挤占进他的世界,并迫不及待地烙下自己独特的印记。   哪能这么容易?   他一手梏着她的腰一手却扣在她脑后,极认真地说道:“素素,你可要想好。如果修不够学分,你一辈子都别想从我这里毕业。”   太年轻就是有这样的坏处,只顾着眼前哪会想到以后。以后是多遥远的事?抱着心愿得偿的兴奋,她环着他的颈咯咯笑,“不毕业更好,你得养我一辈子。”   非常不幸,一语成谶。    ☆、第九章   崔格格是易素的闺中冤家。   崔大中和易仲棠的交情并没有如他们所愿的传承给他们的独生女儿,这两个同年出生的女孩几乎是在襁褓里便看对方不顺眼了。   打小一碰面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冷嘲热讽明枪暗箭只是家常便饭。同上一所小学,明里暗里打了多少次架她们自己都不记得了。直到后来崔大中举家迁去外省做矿产生意,两家的来往才少了些。   不过今年崔家又举家搬了回来,据说是崔太太不喜欢当地民风彪悍,环境又鱼龙混杂于是劝动丈夫重返故地。崔大中虽然舍不得这暴利生意,但妻子说得也有道理。于是便激流勇退,带着大笔资金杀回老家。   崔大中的旧屋闲置多年,这次回来的首要事便是置业。易仲棠动用关系,以极优惠的价格为老友在易家附近的一个社区里置了新居。新迁的宅子必定要办一场迁居宴,请亲朋好友来热闹热闹。   易仲棠自然得携妻女出席。当年他新娶不久崔家便迁走,崔太太与许晓安并不熟稔。但以后两家来往走动得多,两位女主人势必要打好关系。   “素素,你和格格也好几年不见了。”崔大中一直觉得同龄的女孩子都会是至交好友,总有说不完的话,“她房间在三楼,阳光充足露台又大,晨起做那什么加最好。”   易素心里是极不屑的:这么喜欢瑜珈,不如送她一杯恒河水,喝完下世投胎当印度人好了。可想归想,面上功夫还得做足。   父母们你来我往地回忆,只记得她们小时候交好的二三事,将她们打架时你揪下我一把头发我赏你一脸红叉的恶斗忘得一干二净。   孩子仇嘛,怎么会记一世?   崔格格在崔家也是称王称霸的,她的主卧更是占去了整层三分之二的面积,这得归功于她那超大的衣帽间。易素虽然也爱打扮,但绝没有崔格格那样旺盛的购物欲。打小就热爱名牌热衷潮流,喜欢奢侈与限量,是富二代花钱如流水的代表。   现在看到她的房间后易素更加确定了一个事实:牛牵到北京还是牛。崔格格这种暴发户式的购物癖与收集欲过了这些年还是半点没改,还越发变本加厉了。小时候是芭比娃娃的粉红蕾丝风格,现在则是奢华的巴洛克宫廷风。据说那张象牙色的四柱公主床还是特别从国外定制回来的,价值不菲不说还得排得上期。   大约是久别重逢,两个人倒没针锋相对。也是因为长大了,不能像孩提时代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那不仅是难看还伤了两家的面子。   “……公立学校规矩多,私立学校就不同了。”崔格格吹了吹半干的指甲,“校服也漂亮。”   易素念的省直重点校服出名的保守古旧,直觉得自己被埋汰,“念书是挑教学质量,又不是比拼服装设计。何况现在校服也不是强制,每天穿私服的大有人在。”   崔格格笑起来,“要是有值勤老师呢,抓到不是要被罚写检讨?”   她一口否认:“没这回事。”   崔格格正要说什么,虚掩的门忽地被推开,“格格,你要的草莓蛋糕没有了。”“没有了?”她冲来人瞪眼睛,“早让你快点去你一个劲地磨蹭,现在好了,没有了!”   来人嘻皮笑脸:“除了草莓蛋糕,我把蛋糕房里所有口味的蛋糕都买来了,你试试嘛,总会有合口味的。”   这大口气倒是非常地熟悉呐。易素细细打量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孩子,他长得高瘦,五官还算清秀,只是眉眼间总带着股浓浓地市侩气。从头到脚一身名牌不说,腰间皮带扣上大大的英文字母更是闪闪发亮。   倒是有听过崔大中这次带了个男孩回来,原先众人还在揣测是不是他早年藏在外的私生子。后来才知道是外省矿业大亨的儿子,因为打架惹是非被退了学又不乐意出国,便送到这里来念书。崔大中之前受人关照颇多,便一口应承照顾。   这典型的暴发户有个非常符合身份的名字,尹致富。   易仲棠说起时她差些喷了茶水,连一贯优雅的许晓安都面露惊诧,“这名字起得……也太随意了些。”易仲棠说,“你不知道,那大亨笃信风水命理。当年连包两矿都颗粒无收,几乎倾家荡产。后来儿子一出生便找人推命盘,定下了这个名字。后来果然暴发豪富,一发不可收拾。”   易素哼了一声:“子不语怪力乱神。”易仲棠没将小女儿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敲了敲烟斗,说:“即使不信,也要有敬畏之心。”   彼时许慎行正坐在她对面,她便故意问道:“你呢,信不信鬼神?”他说,“敬神如神在。”   她噗地笑出声来。好一个正人君子,单就这一脸的正气凛然旁人哪能想得到在桌底下他们的脚还在勾缠?   一切只能隐蔽地进行,但却不妨碍他们之间的热烈如火。   她年少轻狂,喜欢刺激并时刻挑战他的忍耐度。偶尔会突发其想地跑去公司,被前台接待员拦下后摆大小姐架子,直到惊动他亲自下来接驾。   “大小姐,你这是趁你父亲出国不在,故意来砸我场子?”一早上连着主持两场会议,他只觉时间不够,“大庭广众下吵闹,可真是好看。”   “谁让你不回我的电话?”她坐在他的大椅上,理直气壮,“你不回,我只能自己找上门来啰。”他有些头疼,“你喜欢什么便买什么,我不信只一家店就能刷到你父亲破产。不然,我再给你一张附卡。”   她脾气上来,抄起桌上的琉璃纸镇就砸到地上,“你当我是什么?”她发怒的时候一双美目圆睁,双颊红鼓鼓地,“轮得到你给我钱?”   他抄着手站在两米开外,看也不看地上的狼籍,“我二十分钟后还有会议。”像是印证他的话似地,下一秒便有人敲门。她直直瞪着他,“不许开。”果然,敲门声只持续了十来秒便戛然而止。赚人薪水的总得有基本的眼力劲儿。   他冷着脸走到她面前将人一把抄起,捋高袖子不容分说地就在她的小屁股上赏了几巴掌。她半个身子倒挂在他背上时还以为他只是威胁,没料到他竟然真下手,羞恼之余更趁势哭得稀里哗啦,“你敢打我,你竟然打我!”   他放她下来,说:“大人做正经事的时候你来捣乱,分明讨打。”她恨恨地抹眼泪,踢他,“我让你装腔作势,狐假虎威。”   他的脸立刻便阴沉。   龙有逆鳞不可碰触,而她总是在不经意间便去揭他的。她很快便发现自己说错话,可又不愿意认错,于是满脸委屈地抱膝赖在真皮大椅上,一副可怜相。   他背过身去捡被她挥到地上的文件纸,“闹够了就回家。”   她最怕他这个样子,但又实在拉不下脸,“不回。”又小声嘀咕了一句,“谁让你之前不理我。”   他直盯着她的小脑袋看了好一会才叹口气,“会议期间你来电两通,我怎么没有接?”她听他语气放软,马上又张狂起来:“那我给你发的图片呢?你肯定没看!我让你帮我参考,你一直没回复来,我就在店里和傻子似地等!”   男人对于女人的小题大作简直忍无可忍,“买件衣服而已,还需要我来拿主意?”她跳起来,“非你拿主意不可!”翻开手机就要拍他脸上,“你现在就挑。”   他只瞄一眼便痛骂道:“小小年纪不学好!这也是你能穿的?”看向她胸前的目光却无比毒辣,“再过三五年才能长好,到时候再穿不迟。”   她既然敢找上门就带足了肥胆厚皮,“你不用管尺码,只要挑款式和颜色。”一把将他推到大椅上,咄咄逼问,“哪件好?”   他面上已无厉色,而呈现出一抹慵懒的惰态,“都不合适。”她不依不饶,“说实话。”他用手肘托着她的腰,劝道:“太早穿这样的内衣,影响发育。”她脸红,啐他:“你不正经。”   他乐了,“我不说话你生气,现在有问有答又嫌不正经。好了好了,就你前天穿的那件粉蓝色就最合适了。”   她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我前天穿粉蓝色的那件?”前天她也没在他面前晃荡啊,于是逼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你都没感觉到?”他的手指用力扣紧她的腰,温情脉脉,“每夜我都到房里看你,就在你熟睡以后。”   她咬唇,“胡说。”可心里却是在狠狠尖叫打滚,恨自己睡如死猪。   他上挑的眼角里尽是狡狯,“果然骗不了你。”他的话犹当头冷水泼下,浇得她面色僵滞,无论如何也掩不住失望,于是连放在他胸膛上的手都有些颤抖,“你……混蛋。”   他天生精狡,玩弄权术手段不在话下,更何况她这颗稚嫩小心肝。被他这样火里水里地炼着,至此尝尽甘甜苦涩百味。等到她咬牙切齿了,他又柔柔地哄:“我不是顺着你的话么。你说我胡说,我也认了。”   被浇得透凉的小心肝又发热了,可被他这么一通逗弄下来便开始患得患失,“满嘴跑火车的家伙,谁信你?……不过这种事,你还真做得出来。”   他笑起来,“就算我要夜袭香闺,也得等你成年。”她狠咬下唇,刨根问底:“那你怎么知道我前天穿粉蓝色?”   他捏了捏她的耳珠,说:“路过洗衣房的时候不小心瞄到的。”   心房顿时酸胀得不能自已,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沮丧。眼前这男人如善变的狐,根本分不清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她也只能是在发脾气时逞逞威风,而他却能将她的情绪玩弄于股掌间,且得心应手。   她恨恨地跺脚,发誓:“总会被我逮到你变禽兽的时候!”    ☆、第十章   相处日久,再甜蜜的情人都会现出矛盾来。   他是个成熟的男人而她又实在年轻,在一起总避免不了口舌官司。许多时候许慎行并不和她计较,于是她的坏脾气越发见长。   这天从崔家回来,她黑口黑面地冲上楼,呯一声甩上房门。易仲棠皱眉,“这样的脾气……”许晓安说,“今天崔家那孩子说话也过了,不能全怪素素。”易仲棠叹气:“以为她大一些我就能省心,还是想得简单了。”   许晓安端来浓茶,“青春期嘛,素素已经很乖了。”又说,“你这两天血压有些高,下周不要去出差了吧。”易仲棠摇头,“第一趟我得去,后面再让人接手。”想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不由拍拍妻子的手,“这些年多亏有你,还有慎行。他真的能干,我很放心。”   和大部分生意人一样,易仲棠在用人问题上总是遵遁‘内举不避亲’的原则。有能用得上的自己人,就绝不外聘。这样家庭式的经营模式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资产外流,也使得权利高度集中。   许晓安笑道,“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其实她也不过三十出头,正是姿容明艳的时候。易仲棠爱她识大体又知分寸,从不恃宠生骄也能讨得女儿欢心,“下个月你生日,我们出去走走。一直说要补你蜜月,都没能兑现。”   许晓安只当他在哄自己,便说:“公司怎么能离开你。”易仲棠说,“怎么不行。”正巧许慎行进来,易仲棠便唤住他,“慎行,我下个月陪你姐姐补度蜜月,你可全权代理我。”   许慎行愣了一下,笑道:“崔总的那瓶茅台陈酿果然霸道,连姐夫都醉了。”易仲棠和妻子说,“看你弟弟,还当是烫手山芋要甩开呢。”许晓安柔声说道:“你姐夫都这么说了,……你就当帮姐姐的忙。”   许慎行脸上的笑意未达眼底,“你们计划去多久?”   “至少十天半个月,”易仲棠心情舒畅,凭生许多豪气,“或者一年半载也说不定。”许慎行挑了挑眉,“我资历尚浅,能顶上半个月已经谢天谢地。”易仲棠哈哈大笑,“敏言,看你弟弟谦虚的。我看了广益上半年的财报,在原料涨价又市场低迷的情况下能维持收支已不容易,他还能做到盈余。”   “是我运气好,碰上外定的大单。”他从不妄自托大,“否则下场难看。”   易仲棠赞许道:“有运气也得有魄力能成事。你和你姐姐一样,太小心了。”口吻里竟有些责备,“有时候就该放开手大胆地去做,你知道我一直信任你。”   许慎行笑而不语。   许晓安忙说道:“好了好了,在家里不谈公事的。仲棠,你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又对弟弟说道:“你也是,早些休息。”   许慎行点点头,说:“素素晚上没怎么吃东西,我让人做些宵夜送上去。”许晓安点头,“还是你心细,这舅舅当得有模有样。”   易仲棠早已知道自己出国时女儿到公司找妻弟大闹一场,不过到底是自己的心头肉,也就没多责备。现在看许慎行的态度倒是完全没放心上,两相比较之下他也有些愧意,“素素年纪小,总有不懂事的地方。你该教的要教她,该治的时候也不要手软。她要是过份,你不必替她隐瞒,应直接告诉我。”   许慎行端着桂花糯米小汤圆上楼,在门板上轻敲两下便听到她暴躁的咆哮,“睡了,别烦我!”门缝里还漏着灯光呢,真是撒谎不打草稿。他加重力道又敲两下,门板内里突地共振一下,像是将电话砸了过来。   他皱起眉来,“素素。”里面死寂了足有一分钟有余,而后便听到她趿着鞋踢踢踏踏地地过来开门。   开了门也没给他好脸色,迳自扭头趴到床上生闷气。他关上门,又将碗放下,“不过是些玩笑话,你还当真了?”   易素呼地起来,“玩笑话?你怎么能听不出她就是在讽刺挖苦我!”要不怎么说她和崔家的那位是死对头呢,话不投机半句多就各自少言少语,她偏偏要来撩她,“她是存心要和我吵架。”   “那后来你和她口角,岂不顺遂人意?”他叹道,“我从不指望你能喜怒不形于色,可至少你做事说话时,要留上几秒想一想。”   她不耐烦,“你又说教。我就是不喜欢被她占口头便宜,凭什么?”见他脸上不甚赞同,又说,“我知道你肯定要说,顾及长辈在场啦、两家多走动要留脸面。可明明是她先不客气的,我何必给她留脸面。都说先撩者贱,她偏偏就爱犯贱。”   “诡辩。”他放弃说教,“好了不说这个,过来吃点东西。”   她只看一眼就嫌弃了,“这么甜,糯米还容易积食。”他哄她,“就吃上两个,垫一垫肚子就好。”她不肯就范,“不吃。”他不再陪她耗时间,“我就放这里,吃不吃随你。”她气急败坏地跳下床,揪着他不放,“不许走。”   他竖起食指贴在唇上,“轻声些,你父亲就在楼下,不怕被听见?”   她满不在乎,“反正他肯定又以为我找你麻烦。”想起之前易仲棠训她的话,不由酸溜溜地,“他倒是护着你。”   “你想让我万劫不复,现在就下去告诉他我们的关系。”他搂着她的腰,手指揉她的耳珠,“分分钟,你都可以置我于死地。”   这话她听得极入耳,“知道就好。”瞬间便将减肥大计健康指南忘得一干二净,“我要你陪我一起吃。”   一直到哄她入睡后他才离开。   其实要走也很不易,她的手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角,稍用劲掰掰她就睁开一双朦胧睡眼,含糊糊地威胁:“往哪儿跑。”他哭笑不得,低声说道:“别闹了。”她哼了一声,毛毛虫一样地扭动着身体,“晚安吻。”   他献吻一枚才得脱身。   她满足地将脸埋进枕头里,嘴角一朵甜蜜的微笑。   虽然易素与崔格格不和,但这并不妨碍易仲棠与崔大中的合作。既然有了生意上的往来,日常的交往便越发频繁热烈。   适逢安省最大的高尔夫球场开业,两家家长便携了妻眷前来。这项运动在推广时冠以‘贵族运动’的头衔,可来的偏偏都不是真正的贵族。   “……最后一任沙皇死去后,俄国便没有了贵族。”崔格格翘着脚点评道,“想在社会主义国家搞帝国主义贵族派头的,可以参照一下动乱年代那些资本家的下场。”   每个家庭都会有个把处于叛逆期的孩子,时不时挑战家长们的容忍度与底线。明明自己父亲就在装作贵族了,偏就要戳破画皮。易素有些可惜崔太太与许晓安去了化妆室,听这忤逆女的狂言怎么会不多长几条皱纹?正在腹诽之际便听见那忤逆女尖着嗓子问从开始便一直沉默的男人,“你说是不是?”   她立刻便沉下脸,眼只斜斜一乜便飞去眼刀数把。   许慎行含笑道,“我对历史不太懂。不过我认为运动和音乐一样是无国界的,也不存在什么高贵和低贱的分别。”   崔格格皱了皱眉,显然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在这里打一场球最少烧去五位数,可不是随便什么人玩得起的。”她其实生得更美些,因为母系的维族血统,是以她的美丽中带着一股野性难驯。   许慎行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运动的规则是一样的。只要遵循规则,未必要在这样的场合进行。”   “高尔夫不比其他的运动,”虽然是争辩的口吻,可那双眼太不安份,像是一双妖娆的爪,“没有合适的场地怎么打得开?”   “怎么打不开?”易素懒洋洋地翘起脚,“你没见过室内高尔夫和儿童高尔夫么?记得小时候我们各有一套,我的全套还放在储物间呢。你的呢?哦,你说那杆很结实耐打。一支拿去打枣子,另一支拿去敲班主任家的玻璃去了。”   崔格格的脸皮绷了绷,“你还收着那套破烂玩艺儿?我已定制了全套的Titleist,过几天便送到……,你难道不知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么?”   她不甘示弱,“如果连‘工’都不擅,再好的‘器’也是无用。白白浪费。”她对高尔夫不甚热衷,但绝不想在这时被对方压过一头。   崔格格吃吃地笑,“工与器相辅相成,有好‘工’没好‘器’也是白费工夫。”又将话题抛给在场唯一的男性,“你觉得呢?”   他今日穿白底细蓝条纹的衬衫,竖起的领口衬着他脸部的线条越发冷峻迷人。她爱极这颜色,这衫也是她亲手挑选的。现在倒白白让死对头的眼睛吃了冰淇淋,她怎么能咽得下气?   正觉得胸闷气短,就听见那盏可口养眼的冰淇淋凉凉地抛出一句:“不论工或器,根本是在于人,是以善者不择器。”   “什么扇子啊?”小土豪尹致富不知道何时冒出来,“格格,你觉得热吗?”   小美人恼羞成怒,“热你个头,滚边去!”越是对比就越觉得恼火,“不要突然跳出来吓人。”   易素笑趴在桌上,得意忘形。    ☆、第十一章   清早她便起床,蹑手蹑脚溜到他房间,站在床侧猛地将被子一掀,“起床了!”可被单下却没有那精壮汉子,只两颗胖乎乎的大枕头。   她愣怔片刻,下一秒腰便被人由后箍住,“这么早就胡闹。”他刚洗漱完,嘴里一股薄荷气味。她反手揽住他的颈,蜻蜓点水的一下。易仲棠昨天携妻子启程补渡蜜月,是以她的胆子一下子便壮大许多,越发没有了顾忌,“今天周末,你要陪我。”   他松开她,“我还有几个方案要看,周一要敲定的。”她吵闹起来:“我不管,你答应我的。”满心都是委屈,“我到凌晨两点才把功课全做完,睡不到四个小时就起来,你怎么能言而无信!”   他扣着表扣,“我不会忙一整天。”   她哪肯罢休,“平常你不忙,等到这时候你就忙。”又撒娇摆理,“平日我上学你上班,哪有多余的时间在一起。就这个周末,也才两天而已。”   他不为所动,“这几个案子都很重要,我需要时间分析。”想想又说,“晚上一起去吃你喜欢的烧肉。”   攒积了许久的兴奋与期待转眼便化空,她怎能不恼怒,抄起枕头就砸在地上,“不稀罕!”又狠狠补上一脚,声音有些发抖,“我不是非要你陪!”冲出门之际不忘回头咆哮:“混蛋!”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哪还有人敢这样在面前放肆,只就有她。也只能是她,才让他觉得无可奈何。一整天不见她的人影,打手机也没回。他只当她是气未消,这个时候撞上枪口免不了口舌之争,于是也没再联络。天色渐晚,他也结束了手上的工作,而那脾气大的千金却迟迟未归。   一直到深夜她才回来。   被冷落了大半天的男人正坐在厅堂中央的檀木大椅上,面色阴沉,“舍得回来了?”她看也不看他,转身便上楼。   他最近真是惯她惯得狠,架子越来越大了。跟着她上楼,进房,“去哪儿了?”他自认为好声好气,却换来她一通挖苦:“你不是很忙吗?既然贵人事多,还费心管我今天去哪儿了?真是受累。”   “素素,别不讲道理。”他知道她不占理时便强辞尖酸,占理时更加猖狂,“没有履约是我不对,但你不应该不接电话,不和家里联络。还有,你的门禁是九点半,你进门时已是十一点三十七分。你父亲打电话回来,我告诉他你已睡着。”   她将珍珠粉色的高跟鞋踢到一边,满不在乎地说:“那又怎么样?进门声音太大,妨碍你工作了?”   他按捺着脾气,“是我失约在先,这点我道歉。但是你现在的态度很有问题。”见她眼睛一瞪又要闹起,他不想再惹她继续尖酸,便说:“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你早些休息,明天我带你去郊外踏青。”   她哼哼冷笑 :“真抱歉,明天我约了人,整天都没空。”褪下丝袜扔到一边,“本小姐从不缺伴游。”   明知道面对这样的挑衅最好的方法就是拉开距离放宽时间让彼此冷静,但他却还是较上劲,“约了人?我倒是想知道还有谁能伺候得起你。”   她别着手在他面前打转,女王般傲慢,“比你年轻,比你帅气,比你知道情识趣,还比你温柔体贴。”她宛如一只吐信的毒蛇,咝咝作响,“我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我说一,他不敢说二。”   他怒极反笑,“原来你今天的伴游是一只叭儿犬,难怪你如此满意。”她银牙暗咬,不甘示弱道:“贬损别人也抬不高自己。哦,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比起你有大把的时间陪我,从不耐烦。”   他从未笑得如此刻薄,“既然你如此满意,那也算皆大欢喜了。”也不知自己此时的嘴脸也和她一般难看。   她满腔怒火,“好,好个皆大欢喜。”呯地一声推开门下逐客令,“我明天还要早起,现在要休息了。不送!”   他也压着满肚子火,转身,“祝你好眠。”可刚往前走两步便停顿住,再看她的时候眼里的讽意已被震惊取代,片刻之后转为暴怒。伸手便掐她下颚,眯起眼细细看了几秒,咬牙切齿,拇指狠狠抹过她唇上,“这是什么?”   她被他掐得如同一只扁嘴鱼,呼吸都不容易只好拿眼睛狠狠瞪他。他松开手,“谁干的?”她偏还嘴硬,“关你什么事?你给我出去!”   纸做的母老虎,他怕才怪。   利落地勾脚关门、落锁。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拦腰抱起,顿时天旋地转。没等晕眩过去,人已经被摔在床上。   他目光如炬,她不自觉地瑟缩一下,“什么事也没有!”见他欺身过来便拿腿蹬他,“你给我出去,出去!”这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他们,而她也知道他这次生气不比上次打打屁股就算。他轻易不生气,恼狠了也只是面如锅底。可现在他面色红涨,恐怕下一秒就要杀人。于是尖叫、踢打得更厉害。   他拖住她一边的脚踝,嘴里恨恨地骂着:“还未成年就破门禁,以后还不反了天?”她扭动得厉害,两条白生生的腿晃得他眼花,再看她唇上的痕迹越发怒不可遏:“以为翅膀长硬了就能飞高是不是?打折了你的腿,你哪儿都去不了。”   终于是将她牢牢压住,一字一句地质问道:“说,哪个混小子?”   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不怕了,“刚才你还说皆大欢喜,现在又算什么?嫉妒?吃醋?”脸上又浮出他最不喜的轻狂,“你说过我分分钟能置你于死地,现在再加一样,我分分钟都能找人替代你。”   她早该反省,她对他太过言听计从、患得患失。他说他惯着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惯着他,她再怎么顺从听话也满足不了他骨子里的大男人做派。亏他还有脸口口声声说纵容自己,真好意思。   他的眼渐渐冷下去,可脸上分明在笑,“分分钟都能找人替我?素素,你胃口倒是不小。”手覆上她的胸轻轻拔弄,她倒吸着冷气,“你敢!”   他停下手,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说。”   分明看得到他眼底里的嘲弄,她肝火大动之余竟然生出歪主意,也不扭动避让反而拱起身体迎向他,“我偏不说,你有本事便继续弄!你弄啊,弄啊!”   一团嫩脂在手里他已心生无数邪念,再继续下去只会擦枪走火。他生生咽下这口气,正欲抽身而退却听到她扔在床头的手机响起。不顾她挣扎,他腾出一只手拿起手机,接听:“哪位?……哦,你好,她手机扔客厅了。”他语气平淡,完全听不出先前的怒意贲张。他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眼底厉色渐散,到最后竟轻笑起来,“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今天真是辛苦你了。……我会看着她的。”   她懊恼着电话来得凑巧,等不及她画完画皮,“你都知道了,快放开我。”他偏不如她愿,双肘支在她颊侧,满是玩味,“撒谎不打草稿,我都不知道何时沈夔成了你的伴游备胎,你不是说过那是纯粹的兄妹之情。”手掌微微用力拢捏,指腹拔弄着小小的突起,轻声问道:“真愿意让别人这么碰你?”   她啐骂道:“流氓,无耻!”   他哈哈大笑,“沈夔让我代他向你致歉,说明天有事不能当你伴游了。”又去抚她的唇,“平常就不耐烦吃海鲜了,偏偏要逞强。现在还疼不疼?”   她扭过头去,“不要你管。”他将她抱放在膝上,“以后不准拿这种事开玩笑。”她瞪他,“大男子主义。”他笑,“你随便去问,哪个男人在这种事上能大方。”   她玩了一天又闹了一场早已困倦不堪,很快就打起了呵欠。他哄她入睡,“明天还要早起,我们去郊外踏青、吃烧肉。”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便闭上眼。他掐着时间估算着她差不多睡了,刚起身手便被她拉住,“怎么还不睡?”   她就这么躺着,看他,“……我知道不应该多想,即使想了也不应该说。可是……我觉得你紧张并不是因为关心我,而是觉得自己的权利被侵犯了,所以才这么生气。”不知挣扎了多才说出来,“想一想,就觉得难过。但即使是这样,看你那样紧张我也会觉得高兴。我是不是真的很没出息……”   他凝视她数秒后突然俯身吻她,长长久久地吻。她满怀着期待,可直到她入睡也没等到他哪怕是只言片语的许诺。    ☆、第十二章   次日他们并没去郊外踏青,也没去吃烧肉。因为易大小姐过敏了,脸上、胳膊上起了细细的小红疙瘩,自认丑得不敢出门。   许慎行一边替她抹药一边痛骂,“平常吃一点就说痒,这次倒不怕死吃了这么多。”她又气又痒,“你还说,我都难受死了。”他涂好药,顺手打她屁股一记,“这是让你记着教训,不要随便和人出海吃海鲜。”   这过敏的症状至少一周后才会全消退,而易仲棠这一去大约大半个月。她已白白浪费了许多的时间,她懊恼地呜呜哭起来。可没生病这种事是没办法的,只能乞求过敏症状早日减轻。   半个月后易仲棠携许晓安回来,见爱女一脸憔悴自然要关心,“电话里只说过敏了,怎么会这么厉害?”又问许慎行,“医生怎么说?”   他如实以报,“差不多已经好了,近期只需要注意饮食。”   易仲棠放心了,“沈夔也是的,知道你容易过敏还带你去吃海鲜。女孩子家家的,脸上要留下疤可怎么办?”   她不想连累好友,“是我提议去的,他也是陪我。”又支开话题讨礼物,易仲棠给宝贝女儿带了无数手信回来,其中一支宝石腕表最精致昂贵,她爱不释手。   晚餐后易仲棠与许慎行去书房,易素知道父亲这是要验收他这段时间的工作成果。想到近一周来自己生病他来回奔波劳累,便有些不安。碍着许晓安在场她不好表现得急切,但已经是心不在焉。   许晓安浑然不知似地,问她:“苹果可以吃吧?我削个苹果给你。”她永远这么温柔得体,“你父亲在总店挑了很久才选定这款手表,又嫌不是独一无二的,想要改一下细节色彩,但赶不及时间。买的时候还有些勉强,说你最恨和人撞衫撞鞋。”   易素见她说的时候面容详和,手里的苹果不紧不慢地转着,长长的果皮竟然不间断。想起这些年来她的温柔婉转和对父亲的无微不至的照顾,也不免动容,于是便顺应着附和两句。   易仲棠出了书房见妻女相处和睦大感安慰,感叹道:“我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强了些。在家当孩子也就算了,等以后可是要吃亏。”看向妻弟的目光里也多了份慎重,“到她毕业实习的时候,你要多教教她。”   许慎行笑道说:“素素很聪明,学什么都快。”   易仲棠有些得意,“这点是像她妈妈。”又问他:“慎行,你对个人问题有没有规划?你姐姐虽然不说,可我知道她心焦。”   许慎行笑意渐敛。   “男人应以事业为重,但家庭也是必不可少的助力。”易仲棠以过来人的身份谆谆教导,“现在的年轻人心浮气躁,一时半会定不下心性来,但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况且男人在外做事三五应酬难免,只要守着底限,女人怎么不会体谅?”   大约是心意舒畅,易仲棠的闲话比平常多了许多:“就是要搞搞清楚,外面总归是玩。不要忘记家里守着的那个,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伺候公婆的才是正经。像汇泰的赵总,虽然外面长年养着几个,但个个安份守己从不敢乱来。通源的李总呢,连搅家精生的都带进家门。”他是老派人,最看不起这样内外不分最后闹得家宅不宁的男人,“连个女人也治不住,一团乌烟瘴气。”   “什么乌烟瘴气?”易素这才看到他们出来,耳尖听到些话尾,“又有人告我状?”演戏还是要做足,她和他在人前总是介于水火不容与相敬如宾之间。   易仲棠哈哈大笑,“你不做坏事,哪能落人话柄。”女儿越大越肖似亡妻,他心下感叹又知足,“都这么大了,也要懂些事。暑假不许到处跑,到公司实习。”   易素愣了愣,立刻便喜色上面,“好,我一定好好学。”到公司的话不是可以整天整天见到他。易仲棠没料到女儿答应得如此爽快,“你可别当成是去玩,要学习要做事。”她听不入耳,大发娇嗔,“怎么我还没去,你就把我说得这么不务正业。”   见父女俩又开始你来我往,许晓安忙从旁打圆场,“学东西总是要慢慢来,从基础开始一步步做起。”易仲棠叹气,“你要有慎行十分之一,我便不再操一点心。”   她眼角上吊四十五度,一脸不屑。可是转过身,私底下只他们两人时便得意非常:“爸爸很少赞人,他是真心看重你。”爱着一个男人,他的荣耀便也都是她的。   “我去学习,顺便盯着你有没有打野食。”她的手指卷着他的领带,“据说秘书室近几批招的秘书个个高学历,好相貌。都没送你过过目?”   “没留意。”他说大实话,“每天开不完的会、看不完的件、签不完的字……等你见识过就知道我是不是有空去看那些腿长貌美的秘书。”   她掐他的脖子,“还说没看!没看你怎么知道她们腿长又貌美?”醋意一发不可收拾,“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嘴里还叼着一个。”   “嘴里的吞下恐怕就要胀死,哪还顾得上碗里锅里的。”他拧她的面颊,“后天就要大考了,你还不去复习?”   她眼珠一转,“我肚子饿,学不进去。”眼珠一转又生出鬼主意,“我要吃甜悦记的红豆饼,你去买。”他指了指台钟,“大小姐,现在全城的甜悦饼屋都打烊了,你让我怎么变出来?”她的小脑袋扎在他胸膛上打着转,撒娇,“给我买嘛,给我买啦。”   他无可奈何地拿起车钥匙,“真是上世欠你。”临门出又瞪她,“等我回来。”她兴奋地跳坐上书桌,点头如啄米,“我绝不先睡觉。”   到半夜他才回来,纸袋里的饼还热腾腾地。   她心满意足地咬着饼,说:“刚才爸爸和阿姨才回来。阿姨像是要找你,可我和她说你睡了。”又咬唇偷笑,“我进你房间,在被子里塞了两个枕头,她真以为你睡着了。”   他叹气,“时速一百八,我今晚真是玩命了一回。”她挟着一身红豆香味扑过来吻他,将嘴里的甜蜜味道哺喂给他,“所以,这是奖励。”   从她房间出来,刚下到二楼便看见许晓安站在拐角暗处冷冷地看着自己。他放缓脚步,问道,“怎么还没睡?”   许晓安冷笑:“我要是睡得早,岂不是错过一场好戏?”   他面色不变,“有什么话到我房间说。”   许晓安咬牙忍住,等到了他关门落锁后才质问道:“你疯了吗?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做了什么?”他松着领扣,“不过是送个宵夜。”   “你别拿应付小丫头的那套来糊弄我。”许晓安怒极,“你和她什么关系?这个时间你从她房里出来。今晚只是我看到了,要是换成别人,……你也不想一想!”   “家庭和睦,舅甥友爱,这不是你们一直期望的。我有诚意做足十分,这也挑剔?”   “舅甥友爱?我可没让你将她友爱到床上去。”许晓安满心焦躁,“难得他越来越器重你,你怎么能自掘坟墓!说,有没有干混账事?”   他面色渐渐阴沉,“她还未成年。”可脑中过是闪过她熟睡的脸,那样的心无戒备,没来由地一阵烦乱,“我们没什么。”   “没什么?”许晓安恼怒道,“她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你,你当旁人是瞎的?还有,你知道你用什么眼神看着她吗?难道你——”   “够了,不许再说。”   看着他紧绷的面容,许晓安近乎失声,“不可以,慎行。只有她绝对不可以!”   他紧抿的双唇终于有了一丝的松懈,“你放心,我有分寸。”   “我知道你有分寸,但她呢?”许晓安顿觉五内如焚,“趁着易仲棠未觉察,你必须有个了断。”   “她不过是个孩子,”连自己都没觉察到口气中的不耐烦,“你还怕我哄不住?”   许晓安终于失态,“你简直是自欺欺人!”   他目光阴鸷,“我说了,这事我有分寸,你不必管。”   “慎行,我们走到这一步不易。”许晓安知道无法劝动他,于是放软了态度哀哀求着,“你至少为我想想。”   “我牺牲许多,你不能坏我的事!”    ☆、第十三章   暑假前的最后一次大考易素全擦着及格线飞过,易仲棠摇头叹气,“毕业后还是先去国外进修吧。”   “素素还是孩子,你不能对她要求太高。”许晓安宽慰他,“你给她太多压力也不好。”   易仲棠却将女儿看得透,“她的性子太急躁,非得好好磨砺才行。”他摘下眼镜,“我将她安排在行政处学习,在那里做事练的是细心耐性。等到稍稍上手,再让慎行带她。”   许晓安的笑容微微一滞,很快便恢复如常:“这样的安排很好,由浅入深。素素会体谅你的苦心。”   易氏的太子女在自家公司里实习了不到一星期便支撑不住,“好累啊,天天忙不完的活。”   易仲棠将她身份掩得紧,她是名符其实的小兵卒。但也不是什么杂活累活都做,初入职也就是复印一下资料归整归整档案。可就这些她也理得一团乱麻,焦头烂额。   易仲棠嫌她能力不足,她挥着汤匙说道:“爸爸,你不能指望我从学生一下变成超人,”匙尖毫不客气地指着对面的男人,“像他那样每日阅文件如嚼大白菜,签字不停笔。中午不是商务会餐就是午餐会议,分秒都不得闲。难怪精英阶层个个不是胃有重疾便是颈椎受难……”   “你知道做事不易就好,”易仲棠说,“也不是非逼着你学,但多少要懂一些。以后连报表都不会看,笑掉人大牙。”   她满不在乎地耸肩,“我不会看有什么关系,现在不是流行职业经理人。”   “胡闹。”易仲棠沉下脸,哪有将自家生意交给外人打理的道理。   许晓安赶紧转移话题:“好了好了,在家里不说这些。”起身为丈夫舀汤,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慎行,我昨天遇见尤小姐。你挑的那张椅她很喜欢,向我大赞你品味好。”   易素的瞪大眼看他,脸上满是惊愕。   许慎行的目光掠过她,笑笑,“雷厅钟爱紫檀,我不过投其所好。最后拍板的还是尤秘书。”又和易仲棠说,“雷厅这届任满,恐怕会再往上一级。”   易仲棠点头,“他家本就根基深厚,来这里不过走个过场,升迁是迟早的事。”见妻子打来眼色,便转了风向:“工作是做不完的,也要有闲暇时间放松自己。交交朋友,谈谈恋爱。”   她瞬间便白了脸,一双眼直直盯着面前依旧微笑的男人。好歹是没失去理智,还顾及这座上有她的父亲、继母,没有失仪失态。   许晓安笑吟吟地续道:“就算不来电,也只当是多交一个朋友……”   她再听不下去,推开碗盏,“我吃饱了。”易仲棠皱眉,“鸡啄米似地一点……”她双耳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到,双腿虚浮似踩不到地。   一整个晚上都魂不守舍,辗转不安。她多想当面质问他那尤小姐是怎么回事?她都看得这么紧了,怎么还能被人寻隙侵入?想到焦灼处她便恨恨地咬住被角,只当这是他身上的一块肉,巴不得撕咬下来才好。   煎熬不过,未到半夜她便偷溜到他房间,没想到他竟然不在。打他的电话,那边接起却是一片吵嘈。她咬紧手指,克制着情绪,“你在哪里?”   他的声音显得那么遥远又疏离,“……临时有应酬,什么事?”   豆大的泪珠滴在蓝底睡裤上,晕开深色的圆圈,“你现在回来。”忍不住呜咽,也不管他是不是能听到:“……许慎行,我给你二十分钟时间。你马上给我回来老实交代!”她想来想去,他和那尤小姐肯定不止见过一次面。听许晓安的口气,似乎是经过介绍才认识的。就在近段期间,而她却被蒙在鼓里。   越想越觉得委屈恼恨,想自己也不是无脑花瓶,竟然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或许他在左右逢源之际还可能和人夸口炫耀,当真是无耻!   通话断了线,她将手机砸在地上,泄愤似地跳上他的床一阵踩踏。那样用力使狠,仿佛那男人就在脚下。床被被践踏的凌乱不堪,心房也越发酸胀难耐。她最后像只受伤的小兽般蜷卧着,将脸埋在满是他气味的枕上轻声啜泣着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到有人推开房门。昨夜辗转哭泣,现在眼睛肿起连睁开都觉得勉强。   “素素?”   是他。   委屈愤怒排山倒海般地袭来,她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许慎行昨晚过得也很郁闷,长期合作的保泰航运总经理临时到埠,他不能不去尽地主之谊。对方嫌订的会所太清静,又听说安省的海上仙宫出名便指名要去。偏偏又和人争风吃醋动起了手脚,虽然事没闹大但随行的人有挂了彩。他忙里忙外地直到凌晨三四点,才将事态完全平息。   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刚松懈下来便看到她,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他的太阳穴处隐隐作痛:“素素,你太明目张胆。”   她跳下床,一言不发地冲上前来抬手便赏他耳光。他反应及快地抓住,手掌险险地贴在他耳边,“素素,你要讲道理。”   她还是有顾忌的,压低声音嘶吼:“骗子!脚踩两船。无耻!”   他一把抓住她继续挥来的手爪,那样大的力道,她一下便扑到他身上。   他身上清爽干净,一股廉价柠檬皂香味。她的大脑放空几秒,旋即头皮发炸:“你在外面过夜了?”顿时怒火攻心,挣扎不休,“你混蛋!不要脸!”   他将她压在床上,“要是想你父亲听见,你可以再大声一些。”他目光灼灼,“现在高喊一声就能了结我。”   她瞬间便安静了下来。所有的愤怒委屈还有惶然不安全都化为成串的泪,知道自己哭得难看,于是扭过身去将脸埋进被子里。明明伤心成这样还记得顾全形象,大约是因为还未绝望。   许慎行想将她从被子里刨出未果,只好抱着这团被子卷叹气:“你总是太冲动。”她露出兔子般的红眼睛,鼻子一抽一抽地:“脚踩两船……也不怕船翻淹死变水鬼。”   “这指控太严重了,”他晃晃膝头,“我和那位尤小姐只见过两次面,前后加起来一小时不到,连话也没说几句。”   她才不会被轻易哄过,“他们有意介绍女友,你敢说你不知道?你知道了也不告诉我,还不是想隐瞒。”   “你知道又能怎么样?”他反问道,“你有什么理由,用什么身份阻止?还是装着蛮横千金挑弄是非,让你父亲嫌弃你?素素,我教过你的。做任何事之前就要冷静考虑,怎么样将事做圆满又能将自己摘个干净。”   她一时语塞,很快又强理夺理道:“那你也不能全瞒着我。”   “这样的事我来处理更干净利落。”他瞟她一眼,“一个尤小姐你就闹成这样,要是知道我早前清理掉的那三四个,你岂不是要捅我两刀。”   他最后一句语气严厉,她刚有的一点嚣张气焰又被打下去,“我又不是不讲道理,你和我好好解释……”   “你给过我机会?”他侧了侧脸,“我在外面被人泼了酒弄得一身脏污,在洗浴中心洗了回来。你不分黑白上来就动手,这是讲道理?”   她脑袋低埋,虚心听训。   “动手永远比动口快。素素,因为是你我才忍。要是换成别人,”他顿一顿,“死几次也不知。”   她一直知道他是个手段狠辣的人。实习的时候见过他上谈判桌,廖廖数语间便有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寸土必争。那样一个现实残酷的战场,人人均战战兢兢、小心应付。他却能如鱼得水、兵不血刃。   她当时还颇为自豪,可现在想来却有几分胆寒。   男人见她忽然沉默不语,便将声音放软了些:“怕了?”又轻轻摇了摇,试探道:“真怕了?”她声音闷闷地:“怕也没有用。我不是你的对手。”他紧了紧胳膊,轻笑:“知道厉害就好。”   “可是如果有一天,当我发现你对我撒谎,让我无法容忍、不能原谅的时候。”她的眼似乎要穿透他的,“我不怕玉石俱焚。”   他忽地发现自己一手教养的幼兽已经长大,这样的口气、这样的眼神,仿佛看到自己十多岁时的模样。   心神恍惚间,他听见自己向她许诺:“放心,我永远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    ☆、第十四章   暑假实习时间过半的时候易仲棠私下来验收成果,一番检查后不免失望,最后只给了个‘还算过得去’的评价。   “我已经很努力在学了,”易素舀起一大勺冰淇淋塞进嘴里,“可是那些标书、合同真是看得我头疼。只是差上一两个字,却是完全不同的效力。要是一个不慎看漏岂不是赔到死,这样担风险的事最讨厌了。”   他抽纸巾为她揩干净嘴角,说:“不喜欢也要学,你得尝试独立。”她叼着勺子,满眼狡黠:“你什么也都会,我干嘛还学?”   “以后你要到处签字,这些总不能由我代劳。”   她早有应付说辞,“那凡是我要签字的都由你先过目,你说好我就签。”忽地小脸又耷拉下来,“可是万一哪天你起坏心拿张卖身契给我签,怎么办?”   许慎行似笑非笑地看她:“嗯,那你还真得小心。”她缓缓地靠过来,“你想我签卖身契,可以。只是要我签这字,你得赔我一辈子。”   午休时间结束,她溜出他办公室的附属套房,准备重返文档地狱。他拉住她,说:“下午有新实习生来,不许吵架。”她眨眨眼,问:“格格?”   “你父亲直接安排,我不能插手。”他说,“我知道你们不合,但工作是工作,不能——”   “不能代入私人情绪嘛,否则做不好事。”她自动续下,“你说的话我记得很牢。”一想到很快要面对那讨厌鬼,心里难免不痛快,“真难得她假期不去南岛避暑不去法国购物,我应该建议她去查查脑电波。”   “或许她想勤奋上进,也可能是尝试一下新鲜,”许慎行漫不经心,“我不要求你死死忍耐。但是在敌不犯我的情况下……”   她举起双手:“就算她犯我,我也忍气吞气不给你惹事。”   下午果然看到死对头出现。不过两人倒是有默契,互装不认识。介绍的时候还假模假样地握手,一派和平气氛。   她们分配的桌子紧紧挨在一起,易素早来些日子桌上满是待整理的文件与需贴标入档的合同。格格的桌子起先也很空,但很快便有一撂一撂的往来账单垒起,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人头晕眼花。   两个人暗地里较着劲,相互比拼着效率。你埋头研究合同条款,我逐条核对往来单据。知道对方在埋头苦干,自己一旦松懈了就如同认输。大脑神经绷得太紧便容易疲倦,她回到家连饭也不吃,直接回房睡觉。   第二天她早早便去上班,刚到公司楼下就见死对头从一辆凌志小跑上下来。香车美人,好不醒目。尹致富从驾驶座下来,很殷勤地递上牛奶、面包、水果和纸巾。他的热情只换来美人的几个白眼,“一大早买菠萝,想让我泛胃酸吗?”   易素只认为脾气很差了,没想到崔格格比她还跋扈。而更奇怪的是尹致富竟然一点也不生气,就算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仍是笑嘻嘻地。她有些不齿,觉得这样的男人未免太没尊严,但多看两眼又隐隐地生出些同情来。   “怎么要坐公交车来?”对头进了电梯便主动找她说话,“你家司机呢?”   电梯里只她们两人,想当听不见也难。她目不斜地盯着液晶屏上不停跳动的数字,说:“你是来实习还是来秀香车美腿的?要是来实习的话我奉劝你低调些,要是来秀香车美腿,过两天会展中心有车展,你可以一展长材。”   对头吃吃地笑起来,“太子女装小职员体验生活,啧啧,肥皂剧看多了吧,想演罗马假日?”   这不伦不类的比喻。   “总比你好,光天化日下欺负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患者。”   “你说致富?”崔格格顶不屑,“那是他心甘情愿,我又没逼他。”   “是呀,因为是送上门来的,所以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她讥笑道,“即有免费的车夫保姆,又不要付薪水。高兴就哄上几句,不高兴了就打打骂骂。别人问起还能理直气壮地答:都是他自愿的!这生意实在划算。”   崔格格冷笑,“你替他抱不平?你有什么立场替他抱不平?想当他女友,行,尽管拿去啊。”   易素难得笑得这么诡诈,“坏人姻缘这种事我是打死不做的。你和他当真是绝配,一个致富一个富贵,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崔格格的本名是叫崔富贵,这是过世的崔家爷爷起的。老头子年轻时靠给人算命卜卦糊口,后来有了儿子便金盆洗手,做起了本分生意。不过老头子还是顶迷信风水命理,最喜欢‘生死由命,富贵由天’这一句,于是孙女落户口时大笔一挥,崔富贵。   为这名字崔太太不知和丈夫吵过多少次,崔大中夹在妻子与父亲间左右为难。后来崔家爷爷一去世,崔太太便带着女儿去户籍中心改名。虽然顶着崔富贵的名字才几年,但其一直视为人生污点,不但耻于提起更恼恨别人提起。知道这事的人不多,而易素恰恰是其中一个。   崔富贵立刻用白眼砸她,“说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易~莹~”要当个合格的仇家,肯定是要抓到对头的所有短处痛脚,并且在最恰当的时机狠狠插上一刀。   她果然被激到,正要拌嘴之际电梯门却叮一声打开。两人立刻表情归位,很规矩地扮起实习小菜鸟。   两个人都憋着一股气,整个上午都在暗地里较量着。到了午休时间也都不离座,像是在比谁的劲头更足、耐性更好。   期间楼上的男人打了两次电话来,问她怎么不上去用餐,她遮遮掩掩地推说工作忙不吃了。第二次打来时他口气很严厉,几乎是喝令她上去。旁边的人有意无意地瞟来几眼,仿佛等着看笑话。她顿时心浮气躁,吼道:“不吃不吃,少一顿也饿不死!”直接挂线。   到了下午三四点钟人就有些撑不住了,纸上的英文数字仿佛活了过来,踢踢踏踏地跳着舞。正打算去泡杯咖啡,负责带她的组长却一阵风似地卷来,“文佳广告的合同装订好没有?你马上送去会议室,李总急用。”   她不敢耽误,拿着合同上到十九楼。会议室在通道的尽头,她一路小跑过去,可会议室里哪有李总。   “舍得上来了?”年轻的执行董事坐在会议桌一端,命令道:“过来。”   她本就饿着肚子,一阵小跑下来越发觉得腹中空荡双腿虚软,声音都小了许多:“没力气了……”   他打开饭盒盖子,引诱她:“过来吃东西。”   饥饿让她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寿司的香味,差点口水没流下来,几乎是连蹦带跳地扑过去,直接用手抓了塞到嘴里。   “饿死鬼样。”他骂道,“早餐吃得少又不吃午餐,是不是想胃疼?”见她双颊鼓起,眼睛瞪圆像是噎到了,赶紧递茶水给她,“慢点,慢点。”   吃完寿司和照烧鸡肉串,她满足地打了个饱嗝,“这下舒服了。”又谄媚地对他笑,“还是你最心疼我。”他做事一贯端正,像这样假公济私的行径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想认真学习是好,但不要急于求成。”他声音缓缓,“做事要有技巧,以后我会慢慢教你。”   她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在和崔富贵较劲,只能频频点头说是。他看了看时间,“差不多可以下班。今天是坐公车还是坐我的车?”   “今晚我得去金碧,小姨妈的女儿满月。”她说,“森舅舅会来接我。”   许慎行的眉微微蹙起,略略斟酌后才开口:“素素,你大姨父的事——”   “我知道。”她打断他,脸上浮起一丝烦躁,“他是咎由自取,怪不了别人。”看在去世的廖启容面上,易仲棠对于这一系亲戚的容忍度很高。平常揩揩油水也只当看不见,但是千不该万不该吃里扒外。   许慎行摩挲着她的手指关节,说:“那份工程纸是机密,他不该动歪心。你父亲坚持要报警,他是真伤心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外婆和舅舅都是明事理的,他们不会责怪。”当时大姨泣不成声地求她,让她劝父亲放连襟一马。她虽然觉得大姨夫做得过份但还是去求情,可易仲棠不买账:“素素,你这么大了,应该知道是非黑白。”那晚易仲棠气得血压飙升,她不敢造次,急忙退了出来。   “我知道他们明事理,但其他人难免有闲言碎语。”他的唇差一些贴着她的耳朵,暖意融融,“要是受了委屈就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   她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画圈,“原来他们不是这样的。也不知道这几年是怎么了,突然之间什么都变了……要不今晚不去了,我就说头疼。”   他唇边滑过一丝诡秘的笑,说:“还是去吧,毕竟是你母亲的兄弟姐妹。”用血缘缔连的关系看似无比紧密,但有时只要几句话、几个刻意的小动作便会被轻易地离间、瓦解。   她苦恼了几秒,下决心道:“那好吧,就当看在我妈妈的面上。”   当时的她沉浸在恋爱的甜蜜与被宠溺的满足中,还不知道自己正被他引导着往歪路上走。等到她幡然醒悟时,却已是众叛亲离。   ☆、第十五章   许慎行是在元旦过后才回到江城的。虽然没能如约赶回来陪她过圣诞,但这次爽约的代价却是和林氏联手将西区旧城改建的项目纳入囊中。这个胜仗打得极其漂亮,以致于素来七情不上面的男人脸上也带着淡淡的喜色。   回来时已经是凌晨时分。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回到到主卧简单地冲了个澡后便摸爬上床。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茉莉香味,手下便是熟悉的软玉温香。纵然是连夜的奔波劳碌,在这一刻却是什么困倦也没有了。   临走前他们闹得很僵,他带着满腔怒火离开江城回到安省。如今的安省已经是他的大本营,也是他倾注最多心血的地方。   早些年易筑作为易氏的子公司受制颇多,后来他一手将易筑从易氏剥离出来自立门户,一点一点地其发展到现在的上市集团,除了运气和胆魄手段外亦归功于他行事的低调谨慎。而当年那桩传得沸沸扬扬的豪门丑闻也正是因为他低调回避的态度而渐渐平息下来,直到现在几乎无迹可觅。   在庆祝酒会上林湛说了一句:你应该要过得不错,可看起来却不怎么好。林湛和他也有十多年交情,轻易不说人私隐。只这么一提,他就知道自己的脸色难看了。   他无法释怀。   虽然他们的开始冲动而轻率,但也确实有过一段刻骨铭心。她曾是他私藏于掌中的明珠,而她的一身本事亦都承袭于他。在他们反目成仇的时候没有人看好她的前程,认为富养千金不堪一击。可她却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成长,很快便能独挡一面。   这一路的波折纠缠。她一次次地挑衅、败退。他也有十足的耐性应对、挑拔。在商场上、情场上一次一次地角力追逐。   他们真的太相似。   一样的骄傲、不服输、不妥协、不退让。   他坚持相信她是他遗落的那根肋骨,无时无刻都想将她收归原位。贴紧心脏,一世不放。而现如今她的人近在咫尺,心却离他十万八千里。   他怎么能甘心!   她可能觉得热了,有些不耐地翻了个身。原本埋在被子里的脸露出大半,嫣色的唇微微张着。   他本就心存旖念哪里还能忍住,俯身便吻了上去。她很快就清醒过来,使劲推打他。数日不见她瘦了许多,手指变得纤细,这样紧紧地揪着他的发却使不上什么力气。他心存温柔手上也就没怎么用力,只用软软的舌与她翻搅缠绵。   睡衣的扣子被解下两颗,他的手由侧滑入兜住一边软嫩轻轻揉捏。指腹轻按住凸起的蕊珠,画圈似地磨着。   她听见自己喉里发出一声怪异的声响,他停下动作看她几秒。这样昏暗的视线,她却能看到他眼底满盛的欲求。如同饥渴已久的野兽好不容易觅到肥美多汁的猎物,准备饕餮大餐。   她扭动起来,被堵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他依然将她的反抗当成情趣,好脾气好耐性地以唇舌为抚慰。   眼看他就要得逞了,突然‘啪’地一声顶灯亮起。旁边的被子里鼓了几下,冒出一颗乱蓬蓬的脑袋,“素素姐,你又做恶梦啦,噫?啊————————”   没等许慎行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一枕头,他难得地愣怔片刻尔后暴跳如雷:“你是谁?”   吴萌这时候就算再傻也知道面前这个浴袍半敞露出一大片胸肌且满脸欲求不满的男人是谁,这宅子男主人的气场比她想象的还要强大百倍。当时就吓得一头栽到地上,抖瑟瑟地抱了个大枕头顶在头上结结巴巴地说道:“饶,饶命啊……”她求助地看向易素,“素素姐救命。”   易素一脱身便将他推到旁边,说:“你吓到她了。”拉紧衣服就要去拉吴萌,可手腕一紧,人便被他拖了回去。   面色铁青的男人冲吴萌喝道:“出去!”   吴萌原本就受了惊吓再加上脸皮薄,哇地边哭边跑下楼。正好管家听到动静赶过来,见吴萌只穿着睡衣在客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还揪着个大枕头。仔细一问才知道是许慎行提早回来了,不明就里闹才了这个大乌龙。   一番折腾后吴萌被送回家,许慎行却依然余怒未消,“谁放她进来的?谁允许的?”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管家硬着皮头上前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许慎行越听面色越沉,“你知道她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通知我?没有得到我的允许,你怎么能随便让陌生人进来?”   管家面有赧色,虽然心里也有想法但却没打算为自己争辩。按许慎行的脾气,一通火发下来也就够了。但今晚的事太出格了,他竟然在一个小丫头片子面前出了洋相,这怎么不让他郁闷。   易素没打算让人顶罪,直接说道:“要求是我提的,人也是我留宿的。”也不管他的脸色怎么难看,直接让人先散了。   待偌大的正厅只剩他们两人时,他冷笑出声,“你这是收买人心?”“怎么会?你才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以他开出的薪资条件,他们哪怕对她有所同情也只能放在心里,绝不会出手相助。   他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问道:“你身体不舒服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她忽地笑起来,“告诉你什么?说我贪睡贪吃是怀孕了,你想要这样的惊喜我给不了了,也给不起。”   “明天去医院做检查。”他毫不掩饰期待,“或许你也不知道呢。”   “不。”   他站起来,她立刻便往后退一步,说:“离我远点。”   他嗤笑道:“让我离远点?我是你的丈夫。”轻易地将她攫于爪下,“不管你再不愿意也好,这事实永远也不会改变。”   她乌亮的瞳仁紧紧盯着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带我回去昭告天下,反而偷偷摸摸地把我安置在这里。你怕什么?怕人论是非说你乱伦?”   他一点也不介意她的挑衅,反而嘴角微扬,“乱伦?啧,我姐姐不过是你的继母。而且,难道不是你先勾引我的?”   他贴近她的耳朵恶意地低喃着,“让我想想,你那时是怎么对我献媚求欢?嗯,你知道当我推开门时你躺——”话还没说完脸上便挨了一记,生鲜热辣地令人不忍直视。   他毫不在意被她掌掴,只是执着她行凶的手到唇边轻吻着,说:“素素,你心里清楚。你永远离不开我。”   他本意是要求和,也已经做好打算摆低姿态。可是她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他的情绪失控,继而口不择言。   磕磕碰碰之下,他们一直没能好好相处。   可是没有关系,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他们各自占据了彼此生命中最好的年华,一步一步地经历着爱恨情殇。哪怕到最后什么也不剩了,却绝不会放手。    ☆、第十六章   第二天他便带她去私人医院。检查的结果是一切正常,没有特别需要注意的健康事项,当然也没有让他意外的惊喜。   在车上她便开始犯困,加长宾利的后座宽敞可毕竟不如床舒服,她梏了个抱枕在怀里。本来是想打个盹,后来却沉沉睡去。等到醒来时却是躺在床上。落地窗帘被拉开一半,他斜靠在旁侧的榻椅上,膝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   这么看他的侧脸简直是完美,哪怕年岁渐长也只是增加了成熟的魅力。她曾经是多么痴迷这张皮囊,年龄、身份都不管不顾了,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地想要占有他。   青春期的爱情是横冲直撞、不计后果的。在热恋的时候她哪会想到未来会如何,只觉得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他们齐心总可以克服掉一切阻挠与困难。因为太过自信了,直到摔得鼻青脸肿时还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错误。   大约是觉察到她的窥探,他抬起头来,“醒了?”合起书就走过来,“看你睡得香,也就没叫你起来。现在是晚上九点过,要不要吃些东西?”   男人的手宽厚而温暖,她闭了闭眼,“牛奶就行。”他热了牛奶,又拿了些曲奇上来,“新烤的,味道还不错。”   黄油曲奇的味道很纯正,她边吃了几片。有稍大些的碎块掉在被子上,他捏起送到她嘴边。这个动作他以前经常做,她总会连他的手指一起含到嘴里。可现在她却看也不看,只顾着低头吃自己的。   他转手将饼干碎屑塞进自己嘴里,一股浓浓的苦味。   她终于吃完,刷了牙又要爬回床铺时被他拦下,“你已经睡了一天。”她困惑地看着他,“可我还困。”他抿了抿唇,问,“你到底哪里不舒服?”之前只听管家说她的作息不规律,可没想到会这样反常。   “我没有不舒服,只是想睡。”她打了个呵欠,“你让我去医院检查我也去了,我很听话。”   他紧盯着她的眼睛,“那个女的说你总是做恶梦,你心里有事。”   她笑起来,“你连我做什么梦都想管?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了。”   他定定地看着她,说:“那好,告诉我你刚才梦见了什么?”   她不说话。   他继续说:“你睡得一点也不好,来来回回地翻身,烦躁不安……我听你在叫人的名字。可听不清你在叫谁。”说到这里口气已变得阴冷,“你在叫谁?”   她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森舅舅。”   廖永森。   他紧绷的嘴角略略松懈,“你梦见他?”   “对,我最近时常梦见他。”她坦诚道,“每次他来我梦里总要先骂上我一顿,然后又哄我一阵,最后就是看着我哭,和我说对不起。说他当年也是迫不得已没有办法,只能把我卖给你。”   那是什么时候?是她拆破他的谎言后心灰意冷后决定逃离,那时的他还不算手眼通天,可她要离开也是费尽了周折。总算避开他的耳目逃离安省,辗转到某三四线城市落脚。那样小的一个地方,交通和资讯都不发达。连网吧里的电脑都是二线城市学校里退下不要的,发个邮件都要好几分钟。在那样近乎闭塞的小城市里,她才能放心睡好觉。   小城市生活成本很低,她带的钱不多可也足够支撑日常开支。租住的房子还不如她以前的衣帽间大,可已足够她生活。家电配得不齐也没关系,她学会自己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她学会去污水横流的露天市场里买菜肉水果,甚至学会了和小贩们砍价。她努力地让自己脱离过去的生活模式,试图从物质与精神上都与过去一刀两断。   几个月下来她已经成功大半。她甚至想过是不是可以这个小地方终老。   然而一个人生活是很寂寞的,她可以抛弃回忆却无法抛弃骨肉亲情。思乡情切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外婆。老人家那时已经有老人痴呆的前兆,可还记得最疼的外孙女的声音。咿咿啊啊地说了一半,电话被廖启森夺去,问她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她泪流满面。   当年廖启森不只一次提醒她留意身边人,几乎苦口婆心地劝导她、告诫她。可她统统听不进去,等到发现男人的狼子野心时她已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可就算是这样廖启森也没附埋怨她,反而尽最大能力给予支持。她能在短时间内成长起来,甚至能与他抗衡一二,廖家舅舅功不可没。可到头来她还是不争气,白白浪费了他的一番苦心。   她没有告诉廖启森自己在哪里,但保证每周一次给他打电话报平安。知道许慎行的势力日渐坐大也知道廖启森已与前者势同水火,她只能劝他不要以卵击石。以廖启森的仁厚作派,绝对不会是他的对手。   那年中秋是她过得最冷清的一个团圆节。小城市里没有几间像样的面包店,只有类似小作坊的糕饼铺,糕饼里总有一股糖精味。她买了两个豆沙蛋黄馅的月饼应景,再泡上一壶茶。茶叶的品质粗劣,喝在嘴时满是苦涩味道。   她打电话给外婆。老人家口齿不清地叫着她的小名‘莹莹’‘莹莹’,她鼻尖酸涩地叫了声‘外婆’,抽抽噎噎地说了一会儿话。忽得听到外面有人敲门,还奇怪着今天过节怎么还有人上门催收卫生费。等门一开,她的腿便软了,手机也掉在了地上。   许慎行一身黑色西服,在溶溶夜色中冲她微笑。那样的微笑在她看来是那么可怕,她就像是被猎人的围网网住的小动物一般,连气都喘不上来。   他进一步,她便退两步。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再无退路。老房子低矮而他又高大健壮,她整个人被罩笼在他的阴影里,死死地禁锢住。   他说,“素素,我来接你回家。”又说,“知道你想外婆了,所以我带她来见你,就在楼下。”   楼下加长房车里面坐着她的外婆,还有满面愧色的廖启森。   那时她便明白,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可以靠得住的了。   现在她说起这段时却像说着别人的故事,声音平静而冷淡,“……森舅舅说他输不起,他还有一大家子人要照顾。”   他像浇铸的铜像般一动不动,目光晦暗不明。   “我求他不要哭,我说我原谅你,再不记恨你。”她低头看着拖鞋鞋面上的两团绒球,“我求他不要再来我梦里了,不要再对着我哭。我受不起他的道歉和眼泪,我怕折寿。”   他闭了闭眼,说:“他现在过得很好,连你的外婆、阿姨、表弟、表妹们都过得很好。”心口处隐隐作痛,“你要是想,随时都能去看他们。我会安排。”   “我不想。”   他不气馁,“那我陪你到处走走,你想去哪儿?”   “我哪里也不想去。”   他深深呼吸一口,“素素,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手搭在她的手背上略略收紧,“我想你开心些,不要这样死气沉沉。”   她不想再应付他,只是打着呵欠滑入被窝里,“你要求太多,我不能一一办到。能做多少做多少,你不满意我也没办法。”转过身背对着他,说,“我很困,要睡了。不要吵我,你知道我起床气很重。”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背,心里仍有丝期盼她能回过头来。可很快便听到她和缓而均匀的呼吸声,她睡熟了。   他低垂下头,将脸埋在她颈背处贪婪地呼吸着。他厚实的肩膀微微颤抖,像一个再也没有人怜爱的孩子。   她的身体是那么温暖,可他的怀抱却是那么地冰凉。   空寂的房间里忽地响起一声短促的哽咽,突兀地掷在半空中,瞬间消散……    ☆、第十七章   吴萌是在图书馆接到程波电话的,坐在对面翻阅大部头法律书的师姐甩给她一个白眼球。她一边赔着笑一边猫腰接起,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师兄,我这会子不方便,等一下打给你。”   等程波接到吴萌回电时已经是两小时后。程医生非常恼火:“死丫头片子。你的‘等一下’就是俩小时?”   吴萌解释道:“我在帮师姐找资料呢,人下周就要答辩了。”程波哼哼冷笑:“你在找资料?什么时候图书馆搬到小卖部里来了?”   吴萌一惊,回头就撞见程波的臭脸。小妮子反应快,马上嘻皮笑脸地凑过去,“哎哟师兄,别生气啊。你看你气得眼镜都歪了,我帮你扶扶。”   程波一把撂开她的手,说:“你少来这套。糖衣炮弹。”见她手上拿着半碗没吃完的凉皮,腋下还夹着两本专业书,口气便软了些:“中午就吃这个?怎么不去食堂?”   吴萌瞪大眼扮可怜,“没生活费了?”程波骂她,“之前赚的不少吧,花哪儿去了?”不待她辩解又骂道,“有两三片钱就吃干抹净,以后嫁人怎么当家?”   吴萌对着手指,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师兄你要骂我可以,好歹先给我口饭吃,我填饱肚子才有力气接受你的炮火攻击。”   有程波请客吴萌怎么还会吃食堂,拖着这只肥羊打车去泰国菜馆点了一桌子好菜。整只咖喱蟹下肚,吃光了柠檬蒸鲈鱼又吃了两碗咖喱汁拌饭,吴萌心满意足地摸着肚子打起饱嗝,“吃饱最舒服啊。谢谢师兄了。”   程波微笑,“吃饱了是吧,师兄有事求你。”   吴萌还笑眯眯的脸立刻便沉了下来,“别的事都好说,就是别让我去山顶。”又反问道:“师兄,你知道那个许慎行的底细吗?”   那天她替舍友去旁听经管系教授的课,正好讲到一例经典的商战谈判。当投影仪回放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屏幕上那个自信满满的干练女人,不是易素是谁?她差点没站起来尖叫,等下了课便缠着打听。   教授曾经担任过易氏的顾问,说起易素也觉得可惜:“虽然最后她没能掌权易氏,不过她的能力很强。在易氏二次转型的时候曾经历危机,也是由她出面通过道森投行获得外资支持。眼光精准、做事果断,颇有她父亲的风范。”说到这里教授叹口气,“可惜啊,关键时刻功亏一篑。”   她还想再问,可教授却摆摆手表示不愿再谈。后来她去问经管系的师兄,师兄是教授的门生,也透露些故旧往事给她,“说起来还真像TVB的狗血剧,你能想象到的狗血戏码桥段统统都有。其实那太子女也是没运气,先是老董事长的继室生了儿子,仗着这张牌就开始清算人马、遍插暗桩。那继室的弟弟手段实在狠辣老练,不过那太子女也不省油,两个人斗了几场,都是精彩大戏。不过最后还是心狠手辣的那位棋高一着,造了满城的风言风雨让太子女腹背受敌,最后在董事会上惨败。……后来她还曾尝试过卷土重来,那时诚合信托依然愿意给她支持,但最后却不了了之。据说是在和诚合预签的时候她失约了,那之后就没听到她的消息。可惜啊,易氏那样大的一份家业都落在外戚手里,正所谓‘凤凰外戚凭姐上位,引狼入室家业易主’。”   当核实那上位的外戚是许慎行时,她的大脑足足卡了五六分钟。   这样混乱而荒诞的关系令人无法直视,更令她不寒而栗。回想起之前的种种,她几乎能肯定易素的嗜睡正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手段。能将一个意气风发的女强人折堕到这种地步,简直不敢想象她曾经经历了什么。   程波不明所以,依然劝说着:“你不是都叫人素素姐了吗?现在她又犯毛病了,你能袖手旁观?”   吴萌一声不吭。不可否认她对易素抱有万分的同情,但冷静下来仔细考虑得出结论,她不能趟这趟浑水。   程波见她一副抵死不从的模样也没了辙,“算了,既然你这么不情愿,不去就不去吧。”又看她一眼,“平常嘴巴甜甜的,关键时刻净掉链子。人家是记挂着你,你这小东西心肠倒狠。”   吴萌只能苦笑。不是心肠狠,而恰恰是心肠太软了。软到不敢多看她一眼,生怕被她眼底潜藏的执着与渴望打动。与其到时纠结挣扎,倒不如不见不想。   她不过废柴一根,万万不敢引火烧身。   程波送吴萌回学校。下车的时候他突然问道:“你晚上回家?”吴萌摇头,“要准备论文,所以这阵子都住校。”程波满意地点头,“乖,天冷晚上不好乱跑。”   他的关怀让吴萌一扫之前的沉重心情,脸上又挂起了笑,“知道了师兄,你也路上小心。”   在图书馆磨到了六点过,中午吃的大餐已经消化得差不多,她便约了舍友去食堂。食堂里的饭十年如一日地难吃,她皱着眉头挑出炒得焦黑的菜丝,对对面的舍友说:“能吃下这么难吃的菜,我也是练到一定境界的了。”又咧着嘴挑剔道,“五块钱就给这么小一个鸡腿。”   “可不是么。这哪儿是鸡腿呀,分明是鸡翅——”舍友附和到一半突然就没了声音,吴萌仍在埋头苦吃,“这也太好赚了,鸡翅膀当鸡腿卖。”   “……”   吴萌抬头见舍友红着脸,嘴里咬着半根香肠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后面。人类天生的警戒本能瞬间便复活了过来,她缓缓、缓缓地转过身去。   大——魔——王——驾——到!   “可以坐下吗?”   吴萌呆傻傻地看着温文有礼的男人,一时半会儿还回不了神。可坐在她对面的舍友却手脚利索地捧着餐盘挪到旁边,“可以可以,您坐您坐。”   啊啊,你个混蛋看不出这是个衣冠禽兽吗?不过大魔王的皮相真是好,脸是脸腰是腰,特别是那股成功的精英人士气质怎么也掩不住。激得不远处音乐系的美女们个个蠢蠢欲动,双眼放光。   吴萌吐出鸡骨头,有些不安地往四周看看。果然发现自己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了,还有不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于是在离校前她终于也能登上一次校园绯闻排行榜?   大魔王的声音很温和,开场便直奔主题:“程医生告诉我说你拒绝再来,我想应该不是报酬的缘故。”   吴萌不敢抬头,“……确实和钱没关系。是,是因为我最近实在太忙,要找资料,也要准备论文答辩什么的。而且,而且说真的我也不是很专业……”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理由后声音便越来越小,“您还是找别人吧。”   大魔王今天很有耐性,一直听她啰嗦完才说道:“我太太不喜欢生人,但是她愿意和你相处。”   吴萌咽咽口水,说:“我,我也很喜欢素素姐。不过……”她咬咬牙,“我现在是真的不方便。”   大魔王勾了勾嘴角,引来几声零星的惊呼。   “是不方便还是不愿意?”   吴萌不禁尿流满面,“您误会了……”眼角撇见大魔王褪下黑色小羊皮手套,那手指又白又长,漂亮得像副画。可她却有种感觉,仿佛下一秒那双手便会来掐自己的脖子,就像那晚,他差些就将她一脚踹出去。   长得再帅手指再好看也掩盖不了你是衣冠禽兽的事实!吴萌坚定了信心,鼓足勇气说道:“不管您信不信,我是真的没——”   “对不起。”   嗳?!   “那晚的事我很抱歉,”他确实带着十分的诚意来,“让你受到惊吓。”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大魔王会向她道歉,还这么……诚恳。吴萌一时转不过弯来,支支吾吾地语不成调:“这,没关系,也没什么。我真没放心上。”   “那就好。”大魔王的声音很温和,与她印象中残留的那声充满威严的怒喝截然不同,“素素一直怪我把你吓走,可我确实无心。”   吴萌僵着脸强笑,“我知道是误会,误会嘛。”   “既然已经说清误会,”大魔王说,“那么吴小姐是不是可以继续之前的工作?”   吴萌这才发现自个儿已经完全掉进大魔王的陷井里去了,这时还想翻出没时间的借口来抵挡。结果大魔王微笑着说:“我看过你的课表,时间很宽松。”又说,“听说你毕业后打算去欧洲游学。”   吴萌立刻醒悟过来,恨不能掐死程波。什么天冷晚上不好乱跑,明明就是为了不让大魔王扑空吧!连课表和她的未来计划都抖了个一干二净呐!程波这混蛋啊,就这么把她给卖了啊啊!   在大魔王的注视下她冷汗涔涔,犹豫再三后终于举旗投降,“好吧,我去。”再强辩下去是得不到好果子吃的,而且她也没有胆子在大庭广众下与这样的人撕破面皮。只是她有预感,大魔王或许会在很久很久以后为今天的决定而后悔。   而现在,大魔王却是微笑着轻轻击掌,赞道:“你和程医生一般识时务。”    ☆、第十八章   周末程波送吴萌到山顶,管家等候已久,“夫人今天起得早,正等你来。”吴萌有些忐忑地四下看看,管家笑道,“先生去办事了,不在家。”   易素坐在花园暖房里的小几旁,一袭奶油色的连身长裙,裙角上勾着密密的花纹。几天不见她像是瘦了些,不过精神倒挺好。   “萌萌,你来了。”   吴萌深吸一口气,强撑起笑容:“素素姐。”   “我不知道他去找你。这人做事从来都是这样,也不考虑别人的难处。”她倒茶给她,说:“你要是不想来,我和他说。”   吴萌讪讪地:“没什么不方便,反正我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她心里有疙瘩,也就不太放得开,交谈间总像是隔了层什么。起初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到了后面竟然有一阵很长的沉默。   气氛正尴尬的时候吴萌忽地眼睛一亮,“喵咪。”易素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在暖房的角落里缩着一只小小的猫咪。   “素素姐,这是你养的?”   易素摇摇头,“不是。”周尧山上的住家不止一户,但距离隔得很远。而且这只并不是纯种猫,应该不是附近住家偷跑出来的。   “看来是只野喵。”吴萌摩拳擦掌,“等我抓它。”   “小心点。”她提醒道,“它的爪子很利,不要被挠到了。”   吴萌一扫之前的沉默表相,露出聒噪的原形,“素素姐,抓猫这活儿我专业。小时候我家养了九只喵呢,九只啊!”   吴萌真没有吹牛,不到两分钟就逮到那只小猫。易素找来厚毡毯将它裹进去,“好小,饿得皮包骨头。”吴萌凑近看了看,“看着胎毛还没褪干净,还算是小奶猫呢。小小的也不闹,应该会很乖。”   “也不知道怎么跑进来的,”易素表情很温柔,“肯定是吓坏了。”   吴萌坏笑地伸手拔弄,“乖,让姐姐看看是男是女……哎哟,是个美正太啊。”逗弄了一阵后问道:“素素姐,给它取个名字呗。”   易素想了想,说:“叫旺财好了。”   吴萌的脑门上垂下三根黑线:“旺财不是狗的名字么?”   易素替小猫擦着身上的水渍,“也没说猫不能叫旺财啊。”   吴萌:“……”   “真的很难听?”   “素素姐,好歹它是只猫啊。不如叫喵财好了。”   “……”   管家听着暖房里的动静,缓缓地松了口气:“夫人很久没笑这么开心。”程波说,“小丫头卖萌耍宝最擅长了。”又问:“先生回安省了?”管家摇头,“知道你们要来,特别回避了一下。”   程波微微一怔,“怕吓跑萌萌?”那样一个强势霸道的男人,竟然会因为妻子的闷闷不乐而放□段,向一个还未出社会的小丫头道歉。哪怕之前对他印象颇为恶劣,此时程波也不免感叹,“先生还是很体贴的,只是得看对象。”   原本是要留他们用晚餐的,可吴萌接了通电话便赶着走:“傻妞把宿舍钥匙丢了,在门口给冻得嗷嗷叫。”又有些不舍地说:“素素姐,我过两天再来看你,还有……它。”   程波与吴萌前脚刚走,大魔王后脚就回来。   “今天聊得还开心?”他脱下外套,“说是程医生也来了。”   “送萌萌过来,再送她回去。”她主动接过他的外套,手指触到微微润湿,“外面下雨了吗?”   他怔了怔,嘴角慢慢扬起,“小小一点,回来的时候已经停了。”他揽住她的腰,轻语低喃,“今天过得还开心,有没有犯困?”   她避开他的目光,“晚餐好了,我们该下去。”他紧了紧手臂,“不急着吃饭。先告诉我,今天过得开心吗?”   “还好。”她略略挣扎一下,“下去吧,我饿了。”   他舍不得放开她,“我一整天也没看你几眼,”下巴顺势靠在她肩窝,缓慢地叹着气,“要真喜欢那小丫头,就常常让她来。你开心,我也高兴。”   进餐的时候他问道:“听说你今天拣了只猫?”她手上动作略有停顿,答道:“嗯,小小一只,很可爱。”   “喜欢就养着,”他说,“不过毕竟是只野猫,还是要送去打打疫苗,好好梳理一下。”眼睛扫过她白嫩嫩的手,“爪子也得修一修。”   “它爪子还嫩着。”   “取名字了没有?”   “萌萌取的,叫喵财。”   他皱了皱眉,嫌弃道:“真难听。”见她将剔出鱼刺的碎鱼肉放在一旁的碟子里,便有些眼红,“你对这猫倒是伺候周道。”   “喂得壮实点,等天转暖就可以带它出去玩。”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他,“你不是也让我多出去走动?”   他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几遍,忽地笑起来,“你听话,我该奖励你。”   她抓紧身下的软垫,眼看他一步步走到身边。他低头亲吻她的面颊,亲吻她的眼,语气温柔:“你这样看着我,我总忍不住。”她想避开,可忽地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抱她上楼。   他放她在床上,密密的吻落了下来。   她抬手遮住眼,“你这是给我奖励?”他停顿一下,声线沙哑,“算我求你的,”舌尖舐着她的耳贝,含糊道:“你冷落我太久。”   他不再等待回答,沿着她的唇一路吻下。手指从蕾丝布料的边缘探进,轻轻拔弄着。她难堪地扭动起来,可是怎么也避不开他的狎弄。指尖抵着探出的嫩芽旋转着,惹得她踢弄着双腿,“不要,够了……”这时倒是希望他直奔主题,快快地结束掉。   他仿若未闻,将她拖到床沿半身悬空,单膝跪地。她忽到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可要逃已经来不及。当他下巴上的胡茬在细嫩的瓣肉上刮蹭而过时,她的喉间逸出一声类似哽咽的破音。   长裙还好好地穿在身上,可他却在裙底下用唇舌折磨得她死去活来。腿被他架在了肩上用不上力气,他得寸进尺地围着那点嫩芽挑拔绕圈、花样百出。她连退后半分都不被允许,而啜弄声却越来越清晰。   从未想过那片柔软的东西会变得这样有力,仿佛要将灵魂都吸啜出来。她隔着裙布揪他的头发,声音都发颤:“不要了……停下来……”堆垒的快意让她头脑发胀,连意识都有些飘忽。终于她尖叫一声。紧绷的身体放松的瞬间,眼角蓄积的泪也滑了下来。   “素素,我的素素。”他狠狠地吻她,蛮横而强硬地楔入她的身体,“你只能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她早已支撑不住,双手抵在他胸前妄图推拒,“你别太过份。”声音已经软得不成调,可是眼底却还留着丝清醒与固执。   他没有停下动作,反而低头咬她的耳垂,“还记得我以前怎么疼你?”将节奏放缓可力道却大了许多,即使咬唇忍着,却还是被顶弄得轻吟出声。   “素素。”他在她耳边轻喘着,沙哑而诱人的声音,“你喜欢这样的,是不是?”   她的指尖掐进他厚实的背部。她清楚地知道他要的不仅仅是她在生理上的屈服,更享受于征服她的意志。   不满她的沉默,他的动作越发蛮横而凌厉。她受不起这样的折腾,妥协似地将腿缠上他耸动不止的腰,这样包容的姿态无疑给他莫大的激励,越发地起兴。   “告诉我,你喜欢这样。”他还不死心地循循善诱。   冷不防她仰起头吻他,将他的舌勾在唇间轻吮着。情迷意乱之间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壮实的身体颤抖起来,仿佛要将所有都倾灌进她身体里,“素素,素素……”   粗重的喘息渐渐趋于平缓。他拔开她汗湿的发,吻她,“像现在这样就好,我们重新来过。”她半闭着眼仿佛是睡着了,可是脑袋却靠在他心口,低声问道:“真的能重新来过吗?”   他心猛地一跳,几乎欣喜若狂,“只要你想。”   她沉默了许久,说:“那么,就从我们结束的地方开始,重新来过。”   “我们回安省。”    ☆、第十九章   晨曦微露时她便醒了,身边的男人睡得很熟。   即使是睡着了他的眉也总是微微蹙起,像是有什么不满意。再仔细看看,嘴角边的纹路似乎又深了些。   手指在那纹路上来回几下,冷不丁被他张嘴咬住。指尖触到濡湿的柔软,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他伸长手将她捞到身边用双腿夹紧,舌在她指尖转了一圈才松开,问她:“跑什么?”她轻轻扭动一下,“我喘不过气。”   他脸上浮起少有的懒怠神色,半眯着眼睛看她,“我稍一松手,你就跑远。”低头轻吻她的颈,“昨晚睡得好?”   仿佛脚心被他的指轻划而过,后脊处窜过一阵麻痒。她软在他怀里,将脸埋在他心口,听他在耳旁低语:“你昨晚说,想回安省。”她闭合的眼睫微微一颤,极轻地‘嗯’了一声。他沉吟片刻后,说:“过了这么久,也可以回去了。只是……”   在等待他停顿的这段时间里,她努力不让自己的心跳与呼吸紊乱。终于等来了他的后句:“不如等年后,给我些时间布置好新居。”他用手指梳理她的发丝,似是自言自语:“回安省也好,以后每天回家我都能看到你。”他的工作重心是在安省,忙碌起来时他几乎每月都要在安省江城两地往返数趟。路上来回奔波劳累不必说,更浪费了时间。   他征询她对新居的意见:“你习惯清静地方,不如住澜香园。”她对这个似乎一点不关心,“你决定吧。”手指却在看不见的地方狠狠掐紧被角。   澜香园未改名前叫畔月湾,曾经是安省有名的烂尾楼盘,虽然地段极优但其中债务关系盘结复杂,无人敢接手。那时她还任职易氏总经理,力排众议将它接手下来。费尽心思梳理好债务债权,扩园改建完毕便能重新包装推市。但在临门一脚之时被人曝出打短桩、收受回扣的黑幕,虽然最后查清是无良记者与地痞勾结意图敲诈。但却避免不了她这个项目负责人首当其冲被问责,如果不是父亲的旧属力保,她在那时就已经被踢出局。畔月湾项目最后花落易筑,被他一口吞下。   他本就是个戒备心重的男人,她不得不思量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提出这个建议?是真出于宜居考虑,还是纯粹的试探。   她理智地保持沉默与冷静。   “我在澜香园里留了套最好的,虽然很少住但平常都有人打理。”他的手指轻轻点着她的耳垂,“虽然花园没有这里大,也没有暖房,但是外围有成片的竹林植被,空气非常好。晚上若是没下雨,可以清楚地看到月亮和星星。……中间有下沉的庭院,围着玻璃幕墙,可以在那里摆上棋桌杀上两局。”   他说到这里忽地停下来,手指扣着她的下巴抬起,“还记得吗?你有次发火,把我收的围棋藏起来,我寻得焦头烂额。”   她心虚地躲避他的目光,“不记得了。”   他开始清算旧账,“那副棋是上好的云窑子,康国手挑战大师杯时用的。我费了番功夫才弄到,结果转眼不见,急得我差点报警。”低头咬她的唇,恨恨道,“你那时还装模作样地帮我一通好找。”   她终于开口,声音细细地:“你那时气得脸色发青,我吓坏了。怕拿出来你会揍我,只好装傻。”   “我怎么可能真对你动手,”他长叹一声,“不过那次以后我才发现,你的口风很紧,守得住秘密。”   她的心忽地一跳,背后便有细细的汗渗了出来。   他的脸上犹带着忍俊不禁,“直到清理鱼缸的时候才被人发现缸底卵石里埋着的棋子,有几颗都长了苔,滑不溜手。”   她安静地躺在他怀里,听他说着过往旧事,适时应付两声。这样持续到了日上三竿,他犹恋恋不舍,“明天我就回安省了,你多陪我一会儿。”   她起身披上睡袍,“你不过回去两天,很快就回来了。”   “两天时间估计不够,但是我一定会回来过年。”他由后抱住她,痴缠不休,“素素,我很高兴。我真的高兴。”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睡袍带子。   他扳过她的肩膀,和她正面对视,“你前两天一句话也不肯和我说。”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憾意,“我怕你有天连应酬我都不愿意。”   这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她都不禁佩服他的厚脸皮。以前她也有不搭理他的时候,哪一次不是他软硬兼施最后迫得她就范。   明明就不是个好东西,装什么纯良。   “……可是昨天你却和我说,可以重新来过。”他贪婪地看着她,“你知道我多高兴。我在想,为什么?”   她心擂如鼓,竭力不让自己面部线条僵硬,几下呼吸后她才开口,略有些别扭的声调:“我知道你去找萌萌,请她再来陪我。我看出她不情愿,以为你又施手段。可是……萌萌和我说你向她道歉。”她轻咬嘴唇,像是想笑,“你居然和她道歉。只为了她肯来陪我。”   她这样模样太过动人,他忍不住又想将她搬回床上。她推打着他,嗔道:“不要……我饿了。”   他咬她的唇,低喃道:“你先喂我,我再一口口喂你。”   她不得已虚与委蛇,只是在交颈缠绵时心里犹存着一份惶然。他是个极精明的男人,哪怕此时她给出理由充分,他也听得入耳。但是过后他必定会深入考虑,理性地分析。   这个男人疑心病重,行事缜密又滴水不漏,最恨亡羊补牢。或许在那时他便会觉得她的理据单薄,转变突兀。进而改变主意,继续画地为牢。   抱着这样的担忧,在他回安省的几天她都心怀忐忑,生怕他突然改变主意。直到年二九那天他回来,挟着一身风雨气息抱她入怀,说:“新居已经布置好了,你看过一定喜欢。”她悬宕已久的心忽地放下,胸腔内回音袅袅。   他给管家仆佣发了厚厚的红包,心怀鬼胎地将他们全打发回家过年。她问他是不是要将他们遣散,他笑着摇头,“如果你以后不打算回来住,这里我会考虑改为私人会所。江城是公司明年的发展重点,需要这样的地方招待贵客。”   这年或许是他们这些年来过得最圆满的一次。他柔情蜜意,她温顺可人,合在一起便是皆大欢喜。   他们偎在视听室的大屏幕前看云中漫步与铁达尼号。他剥小小的砂糖桔喂她,又剥酥糖和瑞士莲。她像只慵懒的猫一般蜷在他身边,身上盖着条厚厚羊绒毯,被暖气烘得昏昏欲睡。   基努李维斯的军装挺拔俊朗,她赞道:“这么多年也不见他显老。”等到李奥纳多出来,她又说,“现在看他简直恍若隔世。”   他心怀不满,总觉得她意有所指。见她打起呵欠便心火燥动,手指从底裤边缘,缓缓探进半截旋弄。她被撩得心烦意乱,又实在困倦疲于应付,只好求他:“我很困,现在不要。”他已经箭在弦上,只好颤颤呼吸,咬牙握着她的手裹在那处上下摩擦。   有粘粘的液体泌了出来,濡湿了她的指尖。那膨胀处的热力惊人,她哪怕闭着眼都能在脑中描出那凶器筋脉贲张的吓人模样。听得到他隐忍而压抑的声音从喉间逸出,她将脸半埋进毯子里,耳朵烧红。   他急促地喘息一阵终于低吼出声,绷紧的身体缓缓放松。她全身滚烫、掌心湿粘,宛如一只烧透的虾子,不停声地低骂:“流氓、变态……”   他得到满足,被骂上几句也无关痛痒,“不让我舒服,你也别想睡得安稳。”她带着十分的气恼瞪他一眼,“无耻。”   他笑着起身,寻来纸巾与免洗手液为她清理,又轻吻她的眼,吮她烧红的耳贝。她还未睡熟,当他是扰人的苍蝇蚊子,挥手赶了几下。   他将她抱回床上,就着床头暖黄色的灯光痴痴看她。也不管她睡着了是不是能听到,喃喃说道:“是我做错了。如果我早早向你道歉,你或许已经原谅我。……你一直是嘴硬心软,从不愿意折磨人的。是我太偏执,耽误了太多的时间。”   “真能重新来过一次,我永远向你低头。”    ☆、第二十章   年后他果然兑现承诺带她回安省。临行前两天吴萌来看她,依依惜别:“素素姐,等我一有空,我就去安省看你。”   “好啊,”易素笑着,“和男朋友一起来,我好好招待你们。”   吴萌脸上的神采黯了黯,说:“那恐怕有些困难。”不过很快又打起精神来,“嗨,指不定我一人去二人归呢,听说安省的男生个个肤白貌美、高大健壮。素素姐,你要是好心就帮我多留意留意。我这个人真不挑剔。”   易素听出她话有别音,笑了笑,扯开话题。   喵财在桌下钻来钻去,竖起尾巴一副高傲作派。这阵子好吃好喝供养着,哪里能看出它原本是只流浪猫。吴萌抱起它,仔细端详:“长漂亮了啊,这块秃毛也补齐了。小垫子肉肉的,爪子也给修啦,这下不怕你挠人了。”   走前吴萌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差点忘了,这个是刚寄到的。你快拆开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有问题我退回去让换。”易素接过随手放到小几上,“小东西而已。没关系,直接确认吧。”   管家叫了计程车送吴萌回去,又向她建议,“今天天冷,厨房有送来上好的羊肉,可以煲羊肉炉。”   许慎行回来便闻到浓浓的香味,问道:“怎么今天突然想吃羊肉?我记得你一直不喜欢,说有膻味。”她给出的解释很充分,“冬令进补。偶尔试试也不错。”   喵财不知何时进来,钻到桌子底下喵喵叫两声。小畜牲一贯有眼力劲,知道这个男人不好相与,所以有他在的地方轻易不进,今天大约是被从未闻过的香味引来。   许慎行皱眉,“小东西真没规矩。”最看不惯这畜牲的一双眼珠,又刁又狡。易素将它抱在膝上,说:“它是饿了。不过乖乖,这个你不能吃。等会儿开罐头给你。”   喵财不满地叫了两声,一扑爪便趴了半个身子在桌上。对面的男人差些喷汤,“它脑袋怎么了?”易素抬了抬它的爪子和他打招呼,“南瓜套帽,萌萌帮忙买的。可爱吗?”她久未露出纯真笑容,他一时竟愣怔住。   他忽地发现,让她高兴会是如此地简单,又或者说现在的她很容易满足。这样的认知让他心头百般滋味翻搅,隐隐会觉得不安。可这样的不安很快便被她的温柔顺从所抚慰,即刻抛到了脑后。   许慎行在澜香园的住所果然如他所说的非常清幽,从房屋的整体造型到格式分局,还有外围的装饰布置都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花园确实不如原先的大,但打理得非常精巧雅臻。走廊扶手旁的花台上垂着几咎嫩绿的枝条,靠墙的篱笆上爬着不知名的青藤。虽然占地不大,但还是巧妙地做了坡度起伏,错落间有各色花草层次点缀,她对植物不太熟悉,费了番功夫也才辨识出铁线莲与玉簪花。   主卧在二楼,靠近湖的那侧开了大片落地窗,视野极开阔。他由后抱住她,絮絮耳语,“那里以前是片湿地,生态环境很好。二次开发的时候我有嘱咐他们尽量不破坏原貌,虽然少盖几幢,但能在最大程度上保持水土风貌。后来果然成为了最佳的卖点。”他略略停顿,口气颇为得意,“现在在安省,哪里还能看到这样美的景色。春天的清晨,你一开窗就能见到朦胧晨雾。空气清新,景色怡人。偶尔会有不速之客光临,给你惊喜。”   “不速之客?”   “天鹅、大雁,据说有次还飞来一双鹭鸶,真假不知。”他含笑,“再往南边走过去些有个人工湖,听业主的建议放养了些鱼在里面供垂钓赏玩。”   说到这里他搂紧她,长长地叹息道:“我不止一次地想象。等我们有了孩子,每逢周末我们就全家出游。开一辆车,我们坐前面,后面一排就坐着孩子们。车后箱里装着食物和野营用具,我教他们钓鱼、扎营,替你架好烤具,方便准备午餐。晚上一起睡在大帐蓬里,叽叽喳喳地吵闹半宿……”   他说得兴起,仿佛那样和乐融融的场景就在眼前。末了他征询她的意见,竟然有些小心翼翼,“你觉得好吗?”她有些踌躇,“再给我点时间,让我做好准备。”他略有些失望,可很快便振奋起来,“没关系,我们有很多时间,慢慢来。”   澜香园虽然宜居,但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出于工作上的便利,他以往都住市中心的公寓。但现在她搬了回来,他当然是如影随行。   易素知道安省的交通情况,也曾建议说可以周末回澜香园,平常就住市中心的公寓。他只是笑笑,说:“市中心太吵,我怕你睡不好。”在她还未接话前又说:“我是老板,只享受不用准时上下班的特权已经是委屈了。”   她不再争取,只是低下头默默地替他打好领带。   澜香园的仆佣比起周尧山的少了许多,但个个身兼数职。比如打理花园的匠人老刘就是个退伍老兵,除了有一身硬功夫外还兼职司机。   她让老刘送她去市区,“我想去市区。”老刘放下花剪,笑容憨厚,“好。夫人等我几分钟,我好洗手换衣。”   老刘开得一手好车,行驶间毫无颠簸感。车驶入市区,入眼的街景即熟悉又陌生。她透过车窗,近乎贪婪地看着这久违的景色。   “夫人要去哪里?”   她收回目光,思忖片刻后说:“先去广场街吧。”老刘笑了笑,“广场街那条路正在封修,商家多打烊闭店。夫人要是想买东西,可以去万豪城。”   万豪城是这几年安省新崛起的百货巨头,内设的VIP专场以豪奢消费出名。易素初来乍到自然没有入场资格,被礼貌地请了出来。在楼下逛了半圈便接到他的电话,“我已通知驻场经理,你报我的名字直接进去。”竟然连卡号都不用,她咬咬唇,“不了,等我消费到VIP级别再进去。”   他低笑道:“不要赌气。这商场我也有股份,你这样就是左口袋移右口袋。”又哄道,“不然等我工作忙完,陪你逛上一天。”   她敷衍地挂了线,漫不经心地扫了扫四周。不经意间撇见不远处闪动的人影,胸口便有些发闷。   转到男装部挑了两件衬衣,销售小姐见她打扮不俗又力荐同品牌的手包,并说:“今天是折扣的最后一天,如果您确定要,我可以再申请两个点的折扣。”   那男人的口味挑剔,这样的设计他是看不上眼的。易素正要拒绝便听见旁边有人嘀咕:“这包也太贵了吧,抢钱也不是这样抢的。换成猪肉都能吃几年。”   这声音竟然有几分熟悉。   没等她细想那人便先一步惊叫起来:“师……啊,易总!”下一秒手便被握住,上上下下地晃动,“我,我是珞诗啊,汪珞诗。你记得吗?汪珞诗。”   她的嘴角缓缓上扬,绽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我记得你,诗诗。其实现在叫你沈太更恰当。”   沈太汪珞诗很不好意思地笑笑,“什么沈太啊,你还是叫我诗诗好了,我也习惯啊。”她是一贯的粗线条又为人热情,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到附设的咖啡厅坐下,“你喝咖啡还是喝茶?要什么蛋糕?”   “红茶就好,其他不要。”易素说,“我刚回来,也没来得及和你们联系。”   汪珞诗虽然从丈夫那里听说过易素与许慎行的纠葛,但沈夔言谈间总是有所保留。她不是惯打听人隐私的,此时也只是一笑带过,“没事没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停了停,试探道:“你现在住哪儿?”   易素搅了搅杯中的红茶,答道:“澜香园。”   汪珞诗差些倒吸一口冷气,但她很快便掩饰住,“那地方景色挺好,挺好。”这弯转得太生硬,她不得不补充一句转移话题,“孩子们很喜欢那里的会所。”   易素笑道:“那以后去完会所可以去我那里坐坐,一定很热闹。”又问,“孩子们很大了吧。”   提起一双爱子,汪珞诗便止不住话。下午茶时间过得很快,分别时沈太很是不舍。她一向不擅言辞,说悄悄话的时候就仿佛是在做贼:“我不知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但无论如何要保重自己。”握着她的手有些颤抖,“我会告诉夔夔的。还有……这间商场是格格家的。格格和致富的。”   易素看着她的眼,轻声说道:“谢谢。请你转告沈夔,就说我过得很好。”停了片刻,又说:“我永远记得当年他是如何支持我的。哪怕知道会输,他也没有一点犹豫。”   所以,请你告诉他我过得很好,不必担心。   从万豪城出来她便吩咐道:“去易天大厦。”   许慎行亲自下来迎她,众目睽睽之下接过她的手袋,殷勤问候:“逛得累不累?买了些什么?”   在他的办公室里,她抖开衬衣,“试试合不合身。”他毫不避讳地脱衣换上,赞道:“很合身,我很喜欢。”   他拉她坐在膝上,语气满足:“等周末有空,我陪你到处走走。安省这几年发展得很快,许多地方都变了模样。记得北郊的水库?现在改成了主题乐园。高球场也扩建了一倍,全国第二大的规模。”   他正说得兴起,被手机铃声突兀地打断,只看一眼屏幕他的面色便微沉下来。她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眼缓缓扫过他。   等到他挂断电话,她问:“是谁?”   他将身体放松慢慢地靠在椅背上,“崔家的那位。”他的目光依然漫不经心,但却渗入了几分凌厉。   她愣了愣:“格格?”   他嘴角忽地扬起,“你今天去的万豪,她马上便知道了。”   她不解:“知道又怎么样?”   “她要来澜香园做客。”    ☆、第二十一章   回去的路上见她闷闷不乐,他说:“你要是不想见她,我直接拒绝好了。”她将脑袋靠在车窗上,呼吸间玻璃上面晕出一片朦胧。   他极有耐性地等待着,在车子驶入林道的时候她开口:“你打发不了她的。”格格的固执与烈性众报皆知,不按理出牌的神经病指的就是这种人。他笑了笑,说:“澜香园不欢迎不速之客。”   进入三月,雨水渐渐多了起来。每日一睁眼便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人便犯懒不愿意动。许慎行低头吻她的锁骨,声音暗哑:“真舍不得起来……我现才知道什么叫‘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她打了个呵欠,神情倦倦:“想偷懒别拿我当借口。”他心情愉悦地起床换衣上班,临走前不忘叮嘱:“下个月我有时间,一起去国外走走。希腊怎么样?去看爱琴海,还有雅典的神庙。”   她不置可否。   他走后没多久她便起床下楼,仆佣端上清粥小菜。喵财在桌底下绕来绕去,时不时叫上几声。她从小碟里捏起一条小鱼干给它,“小馋猫。”弯腰抱起它,这小畜牲最近吃好喝好养得一身皮毛都泛着油光。   她捏它的肉垫,指腹贴着那名宠店精心修整过的爪子滑过,“爪子越修越钝,你也越来越没了脾气。”喵财像是听出她的讥讽之意,抬头冲她叫了两声后翻身从她膝上跳下,竖尾弓身,喉间呜呜作声。   她含笑看它,“有骨气就走啊。既然留在这儿贪图好吃好喝,就别怪人看不起。”又捏了尾鱼干引它,“过来。”或许是鱼干太诱人了,喵财的声音渐渐变小。   她又多加一尾,“乖乖,过来。”喵财竖着尾巴过来,一口叼住。她又将它抱在膝上,轻轻抚摸着,“有好吃好喝,又有大屋豪车。这日子很好,是不是?”找来南瓜套帽给它戴上,“乖乖,多可爱。”   她召老刘来:“我要出去。”车子从万豪城前拐走,老刘送她去潮汇新都,“先生说这里的采购专员更有品味。”从后视镜看她面色淡淡,又补一句:“新厅的下午茶也很出名。”   她上下逛了两圈,收获一只手袋、几件新衣还有两双新鞋。老刘上来两趟把东西拿到车上,她问:“新厅的下午茶真的很好?”老刘仍然憨笑,“听朋友说的,东西很新鲜。”她弯了弯嘴角,“那要试试。”   伯爵红茶带着淡淡的柠檬香气,配着咸香的迷你火腿三明治和司康,再来一块涂满果酱与奶油的酥皮小饼。她满足地卷起舌尖,享受这甜蜜的午后时光。   对面的座位被拉开,一阵浓郁香气扑面而来。她微微蹙眉,这么些年过去了暴发户依然本色不改。   “那王八蛋不让我见你!”对面的美人横眉怒目,“他许慎行是什么玩艺儿啊!”   她放下杯子,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和他没关系,是我不想见你。”   崔格格激愤的声音忽地消失,那双精描细绘的眼里似有不可置信:“你不想见我?为什么?”   “你来看我做什么?来笑话我像一只没了牙和爪的猫,永远困在方寸天地。或者,你要向我炫耀你现在事业有成,让我恭喜你成为女强人。”她下沉的嘴角刻着阴郁的嫉妒,“再不然,你是来向我表达同情的?”   崔格格的脸由红转青再转白,丰厚性感的双唇哆嗦起来,气的:“你……你个,你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亏我前几天还为了你和尹致富那狗东西打了一架,指甲都打断了!”她连话都有些说不全,“我,我真是被你气死!”   她定定地看着这旧日冤家,“那还真是对不起了,害你们夫妻失和。不过,你们一贯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你要肯多说两句好话,他甘愿为你做牛马。”   崔格格生性刚烈,气急上头便容易语无伦次。可这时她却竭力压着脾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知道你还在怨恨当年我们没有在董事会上支持你,但是我必须和你解释,开会前夜我和致富说好投你的票,但这混蛋当日居然瞒着我做了手脚。事后他足有一个月不能见人,随你信不信。”她缓了缓气,“我们认识几十年,吵架打架是家常便饭。我们上世或许真是冤家,但绝不是你死我活的那种。或许很多时候我看你不顺眼,但我哪次真害过你?”   她闭口不言。   崔格格见她这样越发气急,可又不好闹大动静,只好恨声说道:“姓许的把你带走时一丝口风不漏,我们千方百计都打听不到。珞诗告诉我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   她冷笑:“是打听不到还是不敢打听。”   格格脸色沉下来,“你什么意思?”   她耸耸肩,“如果你们有心,怎么会不知他的行程安排?”骨瓷杯底与杯垫轻碰,脆声作响,“万豪城他也入了股,同在一条船上应该多掂量一下得失。”   格格面孔红涨,咬牙切齿:“你当我是那种人!我是真想帮你,你居然狗咬吕洞宾。”   “帮我?帮我什么?让他放手还是助我逃走?”她笑:“我试过不止一次,最后还不是乖乖坐在这里喝茶。”   格格放在桌上的手紧攥着拳,语气艰涩:“你不会放弃的。你不是这样的人。”   她目光略有些松动,可很快便移到三层银塔的顶端,“格格,如果你被人关在一间屋里,门拧一下就开可是却通了高压电,你会尝试几次?”不待对方回答她便说:“相信我,你一次也不会想试的,太疼了。”   格格深呼吸一口,“你给我一句话,要不要走?”易素将身体往后一靠,双手抱胸,“你帮我,想过后果?”格格躁性上来,差点没吼起来:“趁我现在脑袋发热丧失理智,你快点答应我。”她不理她,迳自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格格深呼吸一口:“万豪城的保全经理和你家司机是老战友,我托他留意。”   易素长长地叹气,“你做事却还是这样不计后果,事后总要别人来买单。”格格驳道:“如果有万一,我也给他安排了后路。你回答我,到底要不要走?”   “不。”   格格的眼睛鼓了出来:“我说这么多,你竟然还不愿意。简直是五行欠虐!”她恨恨咬唇,“我真是蠢得可以。忘记了你以前什么都愿意为他做,他哄上几句你就美得找不到北。我还犯贱哭着喊着求你接受帮助。”   “你是真想帮我?”她冷笑,“之前你们夫妻一人□脸一人唱白脸演得一台好戏,我上一刻还感激涕零下一刻就被人从后捅一刀。教训太深刻,现在想想后脊还疼。”   格格僵口僵面。   “我是长得有多像傻瓜,你们觉得还可以一骗再骗?”她语调轻柔可句句毒辣,“他给你开了多少的好处,让你来试探我?”   格格面色煞白,嘴唇哆嗦得说话都走音:“不……我是真的想帮你。”   “谢谢,不稀罕。”她下逐客令,“请你离开,再不要出现。”   崔格格好似哮喘病人发作一般急急地喘气,双手撑桌哗一下站起来,“好,好。我走。我就是傻X二百五!我再管你我他妈是猪生的!”   鳄鱼皮铂金袋横扫,精致的骨瓷骨茶哗啦啦碎了一地。侍应闻声赶来欲拦住她,暴发户从铂金袋里抓出一叠红票子砸人,咆哮道:“不用找了!”   许慎行回来的时候她正在归置新购的衣物手袋。   新居的衣帽间很大,她想自己就算持续一个月疯狂购物也未必能填满属于自己的一半。拆鞋盒的时候听到身后动静,她头也没回:“你今天回来得早。”   他站在她身后垂眼看她扭动着脚踝试新鞋的柔软度,赞许道:“很漂亮,颜色很合适你。”又弯腰替她脱下换上另一双,鞋跟处装饰的暗色亮片在不同角度下漾出奇异光彩,仿佛人鱼公主华丽的尾鳍。   他问:“今天去的新都。还喜欢?”她漫不经心地脱下鞋子,说:“卖东西的地方都差不多。”停顿了一下,说:“在新厅喝茶的时候碰到了格格。”   他蹙眉,“她几次要来澜香园我都挡了回去,没想到竟另辟蹊径。”又问,“聊得可愉快?”   她将鞋子往旁边一踢便往外走,“你明知故问。”边走边冷笑,“我不信你不知道下午发生了什么。”   他拉住她,沉声道:“我不知道。”她直勾勾看着他,似在压抑着怒气:“她冲我大吵大闹,又拍桌子又砸东西——只因为我揭穿她画皮。”忽地语气疲惫地叹道:“你一面说要重新开始,转头却找她来试探我。”   “我不知道她去找你,我根本——”   她打断他,“她说可以帮我离开,拍胸脯保证说会帮我帮得干净利落。”   他的面色陡然阴沉下来。   “你让她试探我未免可笑,”她抚上他的颊,“一事不忠百事不用,我怎么可能还相信她。”   他腮线紧绷,坚决否认道:“我没有。”   “有没有都无所谓了。不过哪怕她是真心实意要帮忙,我即承不起情,也再没有这个精力。还有……”她的语气变缓,“我已看开,我们是不死不休的局,注定要纠缠一辈子。”    ☆、第二十二章   连下了近一星期的雨,天气开始放晴。   花园里的绿植花木被雨水滋养又受到充足的光合作用,生长得越发旺盛。从二楼眺望去,不远处的湖面上泛漾起鱼鳞一样的波纹,灿烂得刺眼。   也就是在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沈太携着一双儿子来看她。   “这是老大沈辛,这是老二沈适。”沈太左右手一边一个,很是自豪得意,“同卵双胞胎,有时连我也分不清。还是沈夔眼利,说大的发旋偏左小的发旋偏右。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也要仔细分辨几分钟。”   易素笑道:“这名字取得还真是省心省事。”沈太哈哈笑两声,“他本来就觉得男孩子很烦了,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他还不高兴了好久,说是这下家无宁日了。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也是图方便,连字典都不愿意翻。”   “真过份,”易素摇头,“小孩子哪有不吵不闹的。利用父权来报复孩子,他还真做得出来。”   三岁大的孩子最可爱了,一双大眼未识人间疾苦,一张笑脸哄人掏心掏肺。小家伙虽然懵懂不知事但却精力旺盛,迈着一双小胖腿四处流窜。当然,两双小胖腿的行动力与破坏力更强上一倍。   喵财最爱懒在偏厅一角的毯上晒阳光,平常无人敢招惹它。今天来了两只即不省心也不省事的的小魔怪,它便首当其冲遭了殃。小魔星你前我后地一路撵着它跑,咯咯发笑。好几次小魔怪的手都快揪到尾巴尖了,喵财身子一低,灵活地避开。   “小坏蛋,不准欺负小猫咪。”沈太技术娴熟地左右开弓,一捞一夹就将两只小魔怪制服,“别以为它套了脚套就挠不了你们。”   小魔怪被母亲挟在腋下动弹不得只能吱哇乱叫,一时间噪音分贝高得几乎冲破屋顶。易素替他们解围,“没事。喵财最近长胖了,也该好好运动一下。”   “不能这么惯……他们。”小魔怪力气不小,挣扎得沈太手劲一松又将他们放下来。获得胜利的小魔怪齐齐欢呼,嗷嗷地又去逮猫了。   “他们很可爱。”易素的目光片刻不离孪生子,“你真幸福。”   沈太又露出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先神经质地四下看看再低声和她说话:“你真误会格格了,她受了很大委屈,找我哭诉了几回。”   易素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眉宇间有些懒怠,“她也会有觉得委屈的时候?”   沈太有些尴尬,“易总。”她笑得自嘲,“我早已经不是什么易总,你叫我素素就好。”沈太咬唇,“当年的事我知道的不是很清楚,所以有的话我不方便多说。只是格格这个人心眼不坏,就是嘴巴上爱占便宜。”   “当年沈夔为了帮我,把他手上持有的易氏权股全押了下去。我告诉他,有可能会输得很惨。你知道他说什么?”她脸色淡淡,“他说,‘你或许会一败涂地,但不至于让我倾家荡产’。”   沈太点头,“夔夔做事有分寸的。”又有些得意,“讲义气的才是真汉子。”   易素叹一口气:“是的。但他这么说,不代表我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这么大一份情。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我没有接受,但是那天——”她顿了顿,似乎在梳理情绪,“那天格格来找我,说她考虑很久愿意在董事会上为我提供支持。崔家原本就是易氏的大股东,在那时候几乎就是关键。我当时还想,是不是之前我诚心诚意去拜托她,她想通了所以才答应。有了这样的前提,我才敢让沈夔参与进来。结果,……我一败涂地不说,还差点连累沈家伤了根基。”   沈太讷讷道:“他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些。”   “所以说,真不是我不愿意原谅她。而是我很难,很难说服我自己。我没办法装出我已经释怀,再不会计较的样子。这太困难了。”她拍拍沈太的手,“或许那天我确实误会她,但是无论如何我再也不敢相信她。”   沈太缓缓点头:“我知道,我理解。”她犹记得自己带着任务来,又窃窃低语,“沈夔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开口。”   她摇头:“我没有什么需要。”见沈太面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又说:“你们不必担心,我过得很好。”   沈太是个粗神经的人,但奇特的是她的概括总结总是很到位:“你说你过得好,可我看你一点也不高兴。”   “这世上能让人真正高兴的事不多,每天也只是将就着过。”她微笑,“不过能像你这样,我想要将就都没办法。”   说话间两只小魔怪尖叫着往她们的方向冲来,“妈妈,救命啊!”“猫猫要咬人!”胖墩墩的小身子如同两颗炮弹一样砸了过来,沈太当场被撞得人仰马翻。   母子三人滚成一团。   易素赶紧让人将喵财关到花园小屋,又安抚着哭闹不止的两兄弟。沈太一手捏着冰袋一手扶腰,“这对熊孩子,回去让你们爸爸好好收拾你们!”   易素让人送来新烤的蛋糕与点心,“他们已经吓到了,你就别再说。”掰了一小块蛋糕喂小魔怪,“你叫什么?”   小魔怪双颊红扑扑地似苹果,小嘴巴撅起来各种傲娇状:“我是老大,我叫沈辛。”指指旁边那个啃曲奇啃得一脸饼屑的小魔怪说:“他是老二,他叫沈适。”   被叫老二的小魔怪张嘴就喷屑,“我才是沈辛,你是沈适,你才是老二!”一边拖易素的衣袖,“你不要信他,我才是老大。”   沈太翻了个白眼,“又来了。”转向易素大吐苦水,“这两兄弟真是天生的磨人精,最爱玩你猜我是谁的游戏。沈夔倒还好,我就惨了。他们小的时候我就经常认错,往往是把一个喂得快撑到,另一个饿得哇哇叫。后来没办法,我就在他们手上系红蓝绳。红的是老大,蓝的是老二。结果沈夔太坏心眼,我刚系上他就解下来互换。我说他,他还振振有词说这是在训练我。切~”   当妈的在吐槽,那边孪生子也在互喷‘我是老大你是老二’‘你是老二我才是老大’。易素笑吟吟地看着这热闹无比的母子三人,觉得这样的时光才真正令人高兴。   孪生子到吃午饭的时候还在吵闹不休。   “你不是老大,我才是哥哥!”“你才是我下面的老二,你是我的小弟弟!”   易素呛了一下,勺子磕在汤碗边沿溅出一小片汤汁。沈太更惨,一个不慎意面就从鼻孔里窜了出来。她赶紧拿餐巾捂住半张脸,哀嚎道:“你们这对小魔怪。”   晚餐后她让老刘送母子三人回去,并说:“如果你有空,常常带孩子们来玩。”她看向已经累得歪倒在座位上睡去的一双孪生子,“他们实在太可爱了。”   沈太闻言一愣,张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说:“好的。”   老刘的车子消失在车道的一端,而许慎行的捷豹却从另一条车道滑入。时间掐得刚刚好,她拉紧羊绒披肩迎了上去。   他下车便皱着眉推她进屋,“晚上露水重,不要站外面太久。”见她面露疲倦,声音便放柔了,“很累吧。”从那日争执后他对她总抱着一份小心翼翼,生怕她的敏感神经与无端猜忌会摧毁了他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新生契机。   人被他半揽在怀里,她索性将脑袋靠在他肩上,抱怨道:“累坏了。”又打了个呵欠,说:“你先用客卧的浴室,楼上的一塌糊涂。”   他起先还不置可否,后来进去一看,说是一塌糊涂还算是客气了,简直是惨不忍睹。他退了出来,问道:“谁干的?”她趴在床上,睡意朦胧,“沈家的小魔怪。”   自从交恶后沈夔便鲜与他有生意往来,偶尔在商务宴上碰见也只是相互点个头当是招呼,连话也不多说一句。今天知道沈夔的妻子要来,他几乎没多考虑便决定避开,省得彼此难堪让她难做。   “听说那两个孩子精力旺盛,看来是真的。”他转开话题,“或许他们还嫌地方小。”   她的眼已闭上,嘴巴却还在说:“是啊。也不知道那小小的身体里怎么会储存着那么多精力,简直是一刻也停不下来。不过他们真是可爱,可爱极了。”   他心意一动,情不自禁地俯身在她耳边絮语:“喜欢?我们也要一个。”    ☆、第二十三章   卓明华跟随许慎行已有七年之久,从广益到易氏再到易筑,可以说他的工作履历差不多是易筑现任高最决策者的发家史。   从行政秘书到特别助理再到副手心腹,他自认为很了解老板的脾性了。这个男人冷静、孤傲,哪怕私底下也是不可亲近的。为他做事总得打起十分的精神,交办的事必须做到滴水不漏。   业内都知道易筑的许慎行是出了名的挑剔、不好说话,但他开出的薪资条件又是一等一的优渥。只是卓明华有时觉得再丰厚的薪水也抵消不了他身上的工作压力与精神压力,因此趁着过年他请了近一个月的假,纾缓压力连带结婚。   假期结束重返工作岗位时,他忽然发现自己的顶头上司竟然变了性情。往日里也不是没见到他笑,不过都是冷笑、哼笑、客套的笑、不屑的笑、轻蔑的笑甚至皮笑肉不笑。可现在完全不是这样,那样温暖和煦的笑只能是由心底发出的。   许慎行在签阅文件时随口问道:“送小朋友什么样的礼物比较合适?”卓明华精神一振,张口就来:“营销总监提议可以在基础折扣上再推行总价的进阶优惠,而品牌专员则议——”说到一半忽得打住,停顿了有将近半分钟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您不是问我这个吧。”   许慎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把晨会的会议纪要背得很熟嘛。”   卓明华有些尴尬,“抱歉,是我反应过度了。”   许慎行单手支着颌,调侃道:“我看你是新婚燕尔耗去太多精力,所以才这么魂不守舍、答非所问。”   卓明华闹了个大红脸,平常口齿伶俐的人此时竟然有些讷讷:“您真爱开玩笑。”缓了缓气又说:“送小朋友的话,是送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多大了?”   “男孩子,”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大概三、四岁大。”   “男孩子的话就简单,买遥控飞机或是汽车。”卓明华建议道,“如果是比较文静的男孩,那就送些模型玩具。”   想起那几乎面目全非的浴室,他几乎是立刻决定:“飞机和汽车各订两份。同样的款式,同样的颜色。”手指在台历间格上点了点,“这个周末有安排?”   “海纳的康女士要来敲定合同细节。”卓明华说,“原本是安排周三,但康女士的行程临时有了变动,于是便改成周六上午。您也确认过了。”   他沉吟片刻:“通知她改期,这周末我有重要的事。”见卓明华欲言又止,便说:“只许她行程有变,我就不行?”   卓明华立刻聪明地闭嘴。不过他心里还是十分好奇,老板看着不像是个爱心充沛的人,从他平常的举止来看估计也不喜欢应付小孩子。现在忽地要订礼物送小朋友,周末的安排大概也与此有关。   怎么看……都像是突然有了私生子的模样。   许慎行到家时易素正在花园里找猫。虽然不太喜欢这只小畜牲,但她喜欢他也不得不上心,“什么时候不见的?”   “午饭后,大约两三点的时候,”她有些懊恼,往树丛里探了探,“之前我还开了罐鱼罐头给它,哄得它高兴。可是一转眼就不见了,怎么叫也不出来。”   他将她拦腰抱住往屋内走,“天已经晚了,它要是饿了自己会出来的。”她抗议道:“要是它迷路了呢?”他将她放在沙发上,“要是它打定主意离家出走了呢?你怎么找也找不回的。”   她明显不高兴,“怎么会?我又不是对它不好。”他笑得温柔,“可它或许有别的想法。比如出去交交女朋友,或是想要一窝猫崽子。它原本就是只野猫,习惯来去自由。”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也是。我对它好,它未必需要。”他低头用额头轻触她的,“你想通就好。”   她的眼直望进他眼底。   明明那样温柔的一双眼,却是让她心底一片荒凉。   周六沈太如约而至,依然携带着一双小魔怪,嘴里不停抱怨:“真不想带来,太吵闹了。”分别指了指儿子,“穿黄色的是老大沈辛,穿白色的是老二沈适。”浅色系衣物上身衬得这一双小魔怪越发粉妆玉琢,让人忍不住想咬两口。   “妈妈弄错了。”两只小魔怪一起吐槽,“弄错了弄错了。”   沈太愣了一下,说:“不可能,沈夔明明说——”   “爸爸骗你的骗你的。”两只小魔怪一起扭起了屁股,“妈妈又上当了上当了。”   沈太简直怒不可遏,“沈夔这家伙!”掏出手机就要打,冷不丁后颈一凉,还没回头就听见低沉的男声响起。   “我猜你是沈适,对不对?”   沈太不自觉地缩了下肩膀,慢慢回头,僵笑:“……你好。”   许慎行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马海毛毛衣,白衬衫的尖领从毛衣领口翻出一截,有一丝慵懒味道。他弯下腰看着因自己的出现而有些不知所措的小魔怪们,笑得和蔼可亲,“我猜对了,是不是?”   小魔怪互看一眼,迟疑着摇头。   只消这一眼他就分辨清楚,“穿黄衣的是沈辛,穿白衣的是沈适。”他含笑看着他们,“对妈妈撒谎可不好。”   小魔怪一改之前的吵闹聒噪,竟然乖乖地低头垂手听训。   易素拉他坐下,嗔道:“你吓到他们了。”其实他今天的形象已经改良许多,要是放平常正装严肃状,小魔怪们早躲去角落生蘑菇了。   许慎行取了一早准备的礼物出来,小魔怪们顿时眼睛发亮,但没有立刻接过,而且齐齐转头看向母亲。沈太轻咳一声,“还不快谢谢……伯伯。”   许慎行神色淡定。   易素则有些忍俊不禁。   小魔怪拆了礼物便连连尖叫,闹着要出去试飞。沈太本意是要阻拦的,可易素却挡住她,“随他们去吧,省得吵我们说话。”   许慎行带着两个孩子在房前草坪上玩了整个上午,两只小魔怪从开始的拘谨到后面的癫狂,最后竟然在草地上打起滚来,咯咯发笑。   吃午餐的时候小魔怪坚决抛弃母亲,齐齐拱到大魔王身边叽喳个不停。   沈太即惊诧又失落,“居然这么快就被收了当马仔。”易素低头笑,“大概是有共同语言吧。”沈太酸溜溜地,“差了整整三轮的年纪,怎么会有共同语言?”   许慎行今天极有耐性,有问有答不说还伺候着小魔怪用餐。小魔怪们一人一个围嘴,拿着小叉子吃意粉,没两下就蹭得一脸花。   沈太看不过眼,正要起身就见许慎行召人送来两条热毛巾,仔仔细细地替他们擦干净嘴脸。小魔怪们又吃两口弄得一脸花,他再替他们擦拭干净。他的目光温柔,没有丝毫作伪的成分。   沈太抿抿嘴,眼角扫过易素。后者正专心地剔鱼刺,偶尔抬头看看对面的混战,嘴角含笑。   沈太忍了又忍,终于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下午小魔怪们明显精力不支,但还是坚持着要去湖边看鱼和小鸭子。沈太不允,小魔怪便含着两泡泪看许慎行,“伯伯……”   沈太嘴角抽了抽,忍住笑:“玩了大半天了,该休息了。”小魔怪怎么肯,可求大魔王又没动静,兄弟俩立刻换了目标,“阿姨,素素阿姨。”   小魔怪的察颜观色很到位,易素果然妥协:“那就去看一看,马上回来。”许慎行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低声道:“一起去。”   湖边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散步,一对亲子装扮的母女正在投喂鱼食。小魔怪们立即冲过,咦哦连连:“真有鱼……好肥好大!”   易素正要叫孩子们小心,忽地沈辛一个不稳往前扑,沈适没站稳一头栽了下去。   沈太尖叫起来。与此同时易素身边的男人如脱弦的箭般冲了过去,一时间湖边人影晃动,吵嚷不休。   许慎行水性极好,很快便将沈适从水里捞出。沈适呛了两口水又受了惊吓,哭也哭不出声只一个劲地颤抖。沈太从他怀里夺过儿子,险些放声大哭。   受了这样大的惊吓沈太当即就要领儿子们回家,易素心有愧疚,说:“不如去医院检查一下,我也放心。”又看向他,“做个全面检查。”许慎行点头,“孩子的事不能马虎。”沈太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在医院做完检查又送母子三人回家后已经是深夜,她看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说:“幸好你反应快,不然……”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拍她的手。   到家后他忽地连打几个喷嚏,她探他的额,“好像有点发烧。”他故意将大半身体靠在她身上,说:“没力气了,扶我上去。”   她扶他上楼,将他推倒在床上拉过半床被子,“我去倒点水。”他想拉她,可手抬起却没什么力气。他闭了闭眼,试图缓解这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可很快太阳穴便隐隐作痛。   她喂他喝水,又拆了两片药,“先吃着,看看明天状况是不是能缓解。”   他已经很久没有生病,身体的虚弱让他很不适应。可他又是真的喜欢她现在呵护自己的样子,有种久违的幸福感。   睡意来势汹汹,他无意抵抗。她的脸在视线间渐渐模糊,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他在沉沉入睡前紧紧拉住她的手,“别离开。”   她微笑着,一言不发。    ☆、第二十四章   许慎行的视野很暗。   触目所及的一切家俱物什都笼罩在沉沉阴影中。他挣扎着起身。可大脑突然被强烈的眩晕感击中,脚下一软险些跪到地上。   眼睛开始适应黑暗,依稀看得到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两侧是画着浮世绘的推门,门边的角落里放着一盏小小的四角地灯。灯光飘忽,仿佛夏末的流萤般带着丝幽怨。   他的心跳忽地加快,手脚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他急急几步走到一间和室前,猛地拉开。   这是怎样的一副景象。   少女如初生婴儿般平躺在漆木长桌上。银白色的月光笼罩下,即将被献祭的祭品般安静而虔诚。   他听不到自己的呼吸,或许连心跳也一并停止了。只是一步步地走近,直到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停下。   他忽地记起来,今天是他二十八岁的生日。她曾经说过要送他一份大礼,特意嘱咐他留些力气吃正餐。   这确实是一份大礼,也是一份极富新意的正餐。   她微卷的发被紧紧绾起,双眼上缚着赤色的绸带,嫣色的唇上闪着点点晶亮。小巧的下巴微微扬起,柔美的颈项下便是精巧的锁骨。少女的身体如一块温润的脂玉,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无比娇软,楚楚动人。   他一直在等待,等待她长大。好比工匠磨琢着一块上好的原石,耗尽心血地要打磨出它最美的模样。可她似乎等不及他的慢慢雕琢,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破茧而出。   他深深呼吸一口,被第一眼景象震撼得停止运作的五脏六腑立刻鲜活了起来,几乎是立刻便有了反应。   可是,不能急。   他俯低身体,微颤的唇从她秀挺的鼻梁上滑过。往下,她唇上那些晶亮的颗粒在他口中融化,淡淡的苦咸味。   她没有回应他的吻,甚至连呼吸的频率也没有紊乱。   他的舌落在她喉间的下凹处,轻轻盘划几下。接着,是那对已然挺拔耸立的乳。切得极薄的河豚刺身层层攒起,将嫩笋般的尖端团团围住。本是极嫩的清浅颜色,可他却觉得那色调靡艳得令人无法呼吸。   河豚刺身无比鲜美,品尝这样的美味有时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样的诱惑是浸透了毒的,浅尝一口即可毙命。   可现在的他没有半分自制力,就算饮鸠止渴也是愿意的。   她的胸口随着他的呼吸节奏悄然起伏着,等到他用舌将那半透明的花瓣一片片卷食入腹,当舌上的颗粒与嫩蕊交磨时她发出一声甜腻的吟叫。   在享用另一边的时候,他刻意地将半透明的鱼片放在柔嫩的蕊尖上来回拖曳,尔后包裹着那点樱粉颜色轻碾慢吮,滑韧的鱼肉在唇齿间被温柔地磨碎。鲜甜而甘美的味道浸透了欲望的毒,让他心甘情愿为此着魔。   房间的温度慢慢在上升,他解开几粒衬衫扣,袖口也挽至手肘处。男人结实的手臂撑在她身侧,呼吸从她胸腹间滑落,直到腰腹处才停下。   小而圆的脐是天然生成的盛器,似浅浅的酒盏。盏沿饰着两片艳色的贝尖,盏中是散发着淡淡柠檬香味的海胆黄。他极有耐性地以舌尖描绘着浅浅的形状,丰腴的海胆黄入口即化。他意犹未尽地继续用舌尖轻探着盏底,引得她一阵颤抖。细白的腿弯曲起来,她将他困在腿间。   那处禁地上只覆着层薄薄的绢纱。此时绢纱已缠在他指尖,肆无忌惮的目光正打量着那处坟起的光洁门户。   竟然是只白虎。   他彻底地兴奋起来。   嫩而丰美的门户间有嫩红色的小缝,只是轻轻探弄几下便有羞涩的芽尖探出。他顿觉得口干舌躁,没容片刻多想便埋下头。   她宛如被电击了一般,细腰一缩弓起了身体,突然拔高的尖叫声在和室内回音袅袅。他的呼吸与她的融为了一体,再分不出彼此。   密闭的欲门缓缓洞开,接受他温柔而强势的侵犯。只是当时间一分一秒滑过,这样的温柔便成了折磨。稚嫩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的挑逗,她很快便战栗起来,指尖缠绕着他的发,忽轻忽重地喘着。   他已达极限。   他抬起头来吻住她,口中犹残留着甘腥气味。他身上蓄满了凶猛而野性的力量,没有片刻的犹豫与温柔,只是凭遁着本能挺腰将这活色生香的祭品狠狠刺穿。   很奇异地,她并没有感觉到传说中的刺痛,只是觉得热胀无比。他把握着全盘的节奏,由轻抽浅送到重重夯击。她紧紧攀附着他,双肩拱缩起来对抗着男性的力量。艳红的小唇磨着他的凶悍利器,妄图以此绞杀他旺盛的精力。   他将她抬起盘坐在身上,位势的转换对她很不利,可挣扎无用。他扶着她的腰,缓缓地往下按,直到将他完全吞没。   他将下巴靠在她锁骨处,汗湿的发梢掠过她的颊。她侧过脸来咬他的耳垂,热烈的呼吸窜入耳道,后脊尾处立刻窜起一阵麻辣的痒意。他报复似地咬她的颈项,吮出一个个鲜明的印记。   他解开那条绸带,她氤氲着浓厚情潮的眼露了出来。他一边吻她一边问道:“乖素素,这就是你送我的礼物。”不待她回答便加快动作,一下一下地重击着嫩实处。她喉间颤出尖细的音符,纤细的足踝被抬到他肩头,身体被迫完全地敞开来迎接他的慓悍进出。   他的暴戾让她颤抖,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密密地吸附着他。指尖陷进他厚实的背肌,战栗地不能自已。   一直到男人蓄积的快意尽数释放出来时,她仍陷在意乱情迷中无法自拔。   待到一切平息,和室也凌乱地不成模样。   她趴在他心口处,身上盖着皱巴巴的男式衬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披散开的发,像是在安抚一只饕足的猫咪。   “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你会这么大胆。”他叹道,“这太……”   她懒得不愿意动弹,身体又酸又软可精神却无比满足。手指在他心口画圈,“都说了是份大礼,看你受不受得起。”又狡狯地笑,“别告诉我你不喜欢。”   “你自己想的主意?”他问:“谁帮你筹划这一切?”   她闭上眼,鼻息间满是他的气味:“我自己想的主意。又知道这料理亭有好的女师傅,所以才作这样的安排。”   他深呼吸一口,“太乱来了。”   她在他心口蹭了蹭,说:“知道我乱来你也不阻止。”紧接着坏笑,“你岂不是明知故犯。”   “你这是直接拖我下水。”他咬她白软的肩肉,“居心叵测。”   她抬头看他,说:“我确实居心不良。”软软指尖戳着他的心口,“你以后要敢不顺我意,我就告你。”   “告我什么?”   她窃笑:“我再过四个月才满十八。”见他面露不虞又立刻补了一句,“你这么怕被我套住?”她一贯任性妄为,眼下连自己的身体都当成了押注的筹码。   “我怕什么。”这样的疯狂是他给予的,因此他坦然接受,“反正已经习惯替你收拾烂摊子,也不差将你回收这一样。”   她先是满意地笑,忽地又面色阴沉,“我一切都相信你,什么也都给了你。倘若有一天你背叛我,我一定杀了你。”   他一愣,紧接着就想笑。可是面部突然变得僵硬,连带着身体也渐渐麻痹没了反应。他心脏狂跳起来,和室内的一切包括她的脸都扭曲变形,像是被一个无底的漩涡卷了进去。他下意识地想拉住她,可他连抬动小拇指的力气也没有。想要叫人,然而喉咙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拼尽力气要起来,太阳穴处却突然剧痛。从未有过的恐怖感觉席卷全身。他发出困兽般的咆哮,瞬间清醒过来。   他大汗淋漓地望着天花板。这才意识到方才的一切竟然只是梦境,只是那梦境烙刻着太深的回忆。   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下一刻便要起来,可居然周身绵软使不上一点力气。他地捏了捏手掌,手指无力地连掐掌心也做不到。   他的目光落到端坐在床侧的女人身上,“……素素,我刚才做了个梦。”连声音都细如蚊呐,而他已经知晓了这一切的原因。可还是露出一个艰涩的笑容,“你知道,我已很久,很久没有梦见你以前的模样了。”   她满面讥嘲,连语气都轻蔑无比:“收起你的同情牌,我不再受用。”抬眸迎向他流露哀凄神色的眼,“我不知你哪来的自信。你怎么能以为我还会原谅你?”    ☆、第二十五章   “你给我吃了什么?”   “退烧药,还有一片安定。”   他睁开眼,定定地看她,“只有这些?”   “还有一针肌松剂。”她支着下颚,嘴角扬起,“我应该感谢你,为我请家庭医生,专职护士。耳濡目染之下,我倒是学了不少。我第一次当小偷,心虚无比却顺利得手。只用少少一点,十来个小时后你就能恢复如常。”   安定或许有可能,但她绝没机会拿到肌松剂。他虽然意识有些混沌,但还有最基本的判断在支撑着。但很快他便意识到是自己给了她机会,昨天他们一起去的医院。他阖上眼,“你还是想走。”   “我从没打算要留在你身边。可是一次、两次,我真有些怕。怕我这一刻走了,下一刻就又被人带到你眼前。”她语气平静,“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未必全了解你,可你一定清楚我。我的一举一动、心思想法,你只消看一眼便全都知道。这是我道行不够,怨不得你魔高一尺。”   他的声音绵软无力:“你早有计划。”不是他大意,而是他心存侥幸,因此自欺欺人。   “是。”她爽快承认,“你肯答应回安省,我已经成功了一半。”   他的嘴角无力地扬起,十足自嘲。   “你生性多疑,从不轻易给予人一分信任。我得让你相信我再不想逃,永远也不会离开你。除非你肯相信,否则我没有半点机会。”她忽地轻拍手掌,“看,你教我许多的本事,大部分我只能学个皮毛。可现在,至少在装伪扮傻这方面我可以出师了。”   他艰难地开口,“素……”   “原本是打算等到你生日的时候。可是这次的时机太好了,我不能白白错过。”她低语道,“格格,珞诗。她们都在蒙在鼓里,可却间接帮了我的忙。”   “素素,我会……”他的舌根开始僵滞,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是不是说,你会放我走?”她摇头,“你还当我是那个十八岁的傻姑娘。你懂得‘你对它好,它未必需要’这个道理,你开解我的时候那样顺理成章。说得那样好听,可是如果你真的明白,推己及人下你应该想到我的境况。可是你没有,你从没有一刻想要以公平的姿态对待我。你从没想过放我走,只想把我圈在你身边到死为止,而在我死去的时候还要冠着你的姓氏。”   他的唇色渐渐发白,眼神也变得软弱无力。   “你怎么会以为我还愿意。”她喃喃道,“你不是个天真的人,你哪来这样的自信。在你对我做了那些事后,你怎么给自己信心、听着我的谎言说服自己:‘我们可以重新来过’。你凭什么以为所有的一切都能一笔勾销?想一切如你所愿:我原谅你,我们重新来过,最后快乐幸福地在一起。”   他像个得了绝症的病患一样无力地喘息着,声音都变了形,“我……”   “你是后悔还是愧疚?”她轻声问道,“我曾经那样的爱你,愿意为你成为一个放荡的女人,没有脑子的傻瓜。我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全心全意地献到你眼前。只要你不背叛、不欺骗,我会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你二十八的生日过得无比美妙,我十九岁的生日却是那样惨淡。我瞒过所有耳目,屏气躲在你办公室的套间里。那个昨晚还与我耳鬂厮磨的男人,在仅一墙之隔的地方与他的姐姐密谋着怎么篡权夺位。”她摇头,“你们姐弟俩费尽心机、步步为营,苦苦煎熬这些年终能得偿所愿。”   他眼前闪过一道光亮。他的视力已经开始模糊,可还辨认得出这是他深藏于保险柜里的那支彩宝腕表。   “我混乱了一夜,打算第二天找你问个明白。可是我真是不谨慎,把这个落下来。你很快发现,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你根本不怕被我拆穿谎言。因为你知道我更怕。你那时说:去吧,告诉他你如何向我献媚求欢,告诉他你如何将自己当成一席盛宴,横陈在我眼前。……我爸爸那样地信任你,你却利用他的信任将我钉死。”   他闭了闭眼,眼角似乎有银光微闪。   “我再不能依靠你。我得自力救济,学着警戒、防备甚至反击。可是我被你喂养太久,浪费了太多时间。哪怕想要奋起直追,也还是被你远远地甩在后面。我醒悟得太晚又天资不足,一路横冲直撞。你像个无赖的猎人,尽情地享受我的窘迫与莽撞。时不时参与进来,给我几分颜色。有许多次,我天真地以为你会看在往日情份上给我留些许余地。可是你从没有手软过。你享受这样的游戏,甚至乐在其中。你不曾怜悯过我。”   “我渐渐死心。不,其实我没有完全死心。我也谈恋爱,我也曾有过追求。道森的程海吟,他的眉眼很像,很像我第一次见到的你。我没办法像你一样冷酷,哼……公私分明。甚至我还心存期盼,但屡屡失望。”   眼角的泪终于滑了下来,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而绵长。   “我很想死心,甚至想到和范卡结婚。我从他身上寻求安慰,寻求安全。他是个那么好的人,哪怕他心里清楚一切,可还是愿意守着我。”她的眼神迷离起来,“终于你开始嫉妒,你嫉妒时的嘴脸有多么凶恶。你要我回头,却不愿意付出哪怕一点点的温柔。你怎么还有脸对我说:离开他,因为我爱你入骨。……你不过是想把我彻底打倒,抽去我所有的斗志,像个傀儡一样被你掌握。”   那个男人的名字刺痛了他的神经,他猛地睁开眼。   “我爸爸去世前将所有一分为二,公平地分派。我不服,你也不服。董事会上我输得心服口服,识人不清必须付出代价。我愿意拿自己来买单,陪你一夜好让沈家全身而退。”她停下来,长久长久地看着他,说:“告诉我,那晚我在你身下颤抖的时候,你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痛苦地闭上眼。   “我不甘心就此匍匐在地向你称臣。所以私下和诚合信托接触,妄图能东山再起。”她突然笑出声来,“可是你永远,永远比我棋高一招。你不出声、不出面,只等着我把所有一切都办妥,只差最后一步。最后一步——”   她的拳头攥紧,“在我上机前看到新闻报道,说在你浙南的工厂被工方围攻软禁,生死不明。你知道我做了什么?我像疯了一样,抛下对我满怀期待与希望的亲友,扭头就走。……知道勤叔那时怎么说吗?他说:毕竟是个女人,成不了大事。”   他动了动双唇,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呼呼的声音。他从未如此无助,并且无能为力。   “我回头了。因为那时的我清楚地知道我还爱着你,哪怕我们的过去有多少不堪。你真的在等我,一身伤地等我回来。我想我们纠缠这么久,彼此折磨这么久,该有个结果了。甚至,我们还有了一个孩子。我想我应该给你机会,我愿意低头退让以换取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那两个月是我们反目十年来过得最平静详和的时光,我甚至说服自己把过往全数埋葬,再不计较。”   ‘不要再说了。’他用尽了力气也无法开口,于是满面哀伤满眸乞求。   “那天,许晓安找来,她告诉我很多事情。你的哥哥是怎么被我母亲驾车撞死,我父亲是怎么用钱买通证人反咬一口。我从来不知道我们之竟然有这样的血债,你们要的不止是财产,还要彻底地报复易家。她说我父亲去世太早,你们的痛楚愤恨无处发泄。她笑着告诉我说:‘你真以为慎行被人围攻软禁?那个工厂他早已撇清关系,不过是配合演戏打压股价。他信心满满地告诉我,说你知道这消息就一定会回来。不顾一切地回来。他算那么精确,最后果真一箭双雕’。从天堂到地狱不过几秒,我已生死数回。”她竟然笑起来,“天意安排,我魂不守舍地下楼时滑了一跤。正好,一命抵一命。”   他痛得心脏都痉挛起来,甚至无力呼吸。   她轻按心口,“从那时起我这里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把它耗没了,挖空了。我对你绝望,我对你死心。你不放手,我只能逃走。你要胁森舅舅,又把我带回来。你这次学会温柔呵护,千方百计想要我对你恩爱如初。你甚至可怜得,想要用孩子来锁住我。……这次我不再鬼崇逃跑,而是大大方方离开。”   他拼尽力气地想抬起手,最后却不过是动了动手指。他咬破舌尖,用疼痛换取声音:“不……求,求求你……”   求她什么呢?   求她不要走,还是求她不要继续说下去?   她等待许久,忍耐许久,所有的准备只为了在这刻见证他的悔痛交加。这是他教给她的,于最甜蜜幸福处将人打落地狱。让对手永远匍匐于脚下,再也爬不起来。   她终于是他的好学生了。   他如同一只被满是倒刺的围网捕住的猛兽,挣扎无果遍体鳞伤,于是慢慢地流干血液,眼睁睁地绝望。   他脸上泪痕交错,眼睛里尙残存着一丝清醒。他在用最后的意志力与药物拉锯,他在用最后一丝力气来挽留她。   求你,原谅我。   求求你,留下来。   她突然失笑,拉起他的手覆在自己小腹上,语气温柔:“你猜猜,里面是不是有些什么?”   他的眼陡然圆睁,几乎目眦欲裂。强大的精神力竟支撑着他反手抓住她的,可也只是这一下。她轻而易举地将他的手拂开,像是挥开一只小小的飞虫。   他牙关咬紧,咯咯作响。   她声音极轻,“上一次,它让我不知所措。这一次,我知道该怎么做。”她挑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的方式在他心脏最柔软处狠捅一刀。   令他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第二十六章   易素匆匆下楼唤来司机,说:“老刘,我要送他去医院。”老刘不敢怠慢,紧跟着她上楼。   许慎行歪倒在床上,神识不清,面色苍白。   老刘体格壮硕,很容易便将他搀扶起来,“我先扶先生下去。”她点头,“那好,我去拿包。”   她早备好手袋,里面有现金和证件。现金是从他书房秘柜里拿的,不多,而证件却实在是得来不易。他防备心重,保险柜放得十分隐蔽。可他们日夜相处,又怎么能藏得住秘密。   在他昏迷过去后她尝试着开柜。也幸好他用的是电子密码而不是指纹锁,她只试了二次便打开来。在听到解锁的声音时她恍如在梦中。第一次,用他的出生日。第二次,用他二十八岁的生日。   保险柜里有近百万的现金,还有她的证件,以及他们的结婚证。红彤彤的两本证交叠着,上面的金字灿烂刺目。   她将结婚证撕得粉碎,扔在地上。   下楼的时候老刘已将许慎行扶到车后座,正焦急地等待着她。她将手里的毛毯抖开盖在他身上,吩咐道:“去省医。”   在车上她用他的手机打电话给他的副手通知他许慎行因病送医,告知医院地址后才挂了线。   卓明华就住市区,比他们还要快一步到医院。   老刘将完全昏迷的许慎行从车后座搀下来,卓明华见他病成这样也吓了一跳。好在来之前已经打过电话关照,已经有床位与医生安排。   卓明华很快办好手续,见易素呆坐在一旁,不由上前安慰:“夫人不要担心,这里的医生水平很高。”   她抬手支额,似是疲惫到了极点,喃喃解释道:“他昨天晚上回去时还好好的,睡前还喝了杯红酒。晚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他体温上升,就叫醒他,让他吃了片退烧药。我以为这样就没事了。到快天亮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发烧得厉害,叫他也没反应。”她缓缓叹气,“是我不好,是我太大意了。”   卓明华赶紧安慰道:“先生的身体一向很好,只是小小的发烧,不碍事的。”又问道:“您也累了一晚,不如先回去休息一下,这里有我。”   老刘默默地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她疲倦至极,摇头:“不,我要等他醒来。”又催促道:“你去问问医生,现在是什么情况?”   卓明华去了,很快回来,“刚抽了血,正在等报告。”见她面色苍白,又劝道:“夫人,您坐这儿也是于事无补。不如回去好好休息。您的身体也很重要啊。”   她摆摆手,“我没事,你去看着他。”   卓明华见劝说不动也不再坚持,“那我先过去。等会儿还会有两个助理来,到时候就有人手了。”   易素点头:“辛苦你了。”   卓明华走后没几分钟,易素忽地开口:“老刘,帮我去买份早餐。”老刘迟疑了一下,问:“您要吃什么?”   “随便。包子、花卷、豆浆都行,不要鸡蛋。”她闭上眼,“要热的。”   老刘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点头:“您稍等等。”他的步子很大,走起来就像是跑。   易素嘴角微微翘起。   医院的门口便有早餐车,包子花卷豆沙包牛奶豆浆一应俱全,可排队的人也多。老刘插队买了包子和豆浆,丝毫不顾后面人的谩骂。回来时一路小跑,差些与人撞了满怀。   易素见到他这模样便笑,“有人在后面追你吗?跑得这么快。”伸手接过早餐,说:“谢谢。”   老刘看她一眼,默默地退到边上。   卓明华出来,“夫人,医生找你。”她愣了愣,顿时紧张起来:“他怎么了?”卓明华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她就往里面走。   老刘起先是紧跟几步,可很快便停下,眼看着卓明华拉着她消失在门后。   急症病房里的医生看她几眼,问道:“昨晚病人吃了什么药?”   她先是看看病床上昏迷不醒的人,神色惶然:“他昨晚睡前喝了点酒,半夜吃的药。名字我不记得了,就知道是退烧药,好像是什么芬洛。凌晨的时候他说热、难受。我给他敷冰袋,他说舒服点了。可后面怎么叫也叫不醒。”   医生皱眉,口气严厉:“喝了酒又吃药,还不知道是什么药。也不把药盒带来。”又看了看手表,“等血检结果出来吧。”   她捂着心口对卓明华说:“这里气味很怪。”卓明华劝道:“您脸色很差,还是先回去吧。不然等先生醒来,您却倒下了。先生肯定大发雷霆。”   她依旧摇头,坚持要留下。卓明华面露无奈神色,“您这是让我为难啊。”易素弯了弯嘴角,说:“有我在,他不会怪你的。”又问一旁的护士:“请问洗手间在哪儿?”   “出门左拐通道,有标识。”   她道了声谢,又嘱咐卓明华:“在我回来前,不要离开。”   卓明华觉得她有些紧张过头,但转念一想要是自己突然生病了老婆也会这么担心的,于是拍胸脯:“好的,我等您回来。”   易素微笑着转身。   等她回来?   开玩笑!   许慎行醒来时只看到面无表情的老刘。   注射进身体的肌松剂药性未全褪,他还没什么力气。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拒绝别人搀扶,自己慢慢支起身体坐正。   “她走了多久?”   “将近三个小时了。”老刘说,“很抱歉,是我太大意了。我以为有卓先生跟在她身边,不会有什么事。而且……”而且当时她看起来是那么心急焦虑,怎么能想到是假的?况且她如果要逃走,之前不是没有机会。   不,这就是她聪明的地方。   他出去买早点能用多少时间?几分钟而已。时间短成功率就大大降低,所以她选择放弃第一次机会——或许那个机会正是她刻意制造出来的。   她将所有一切押在卓明华身上。   老刘默然低头,心想:是他一时大意松懈,忘记了她是这个男人的妻子,物以类聚。   “她很清楚,明华什么也不知道。”许慎行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沧桑,“而且论演技心机,你们已远不如她。”   “我发现后已第一时间赶出去,沿路寻找,没有结果。我估计她搭乘公车,人多也隐蔽,而且不易摸清路线。不过我已通知柴冠允,也发了照片给他,让他的人帮忙找。他们人多眼多,应该很快有消息传来。”老刘停了停,说:“走前,夫人像是去了趟书房。”   许慎行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他的目光凝定,仿佛痴呆了一般。   老刘见他没有反应,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过了许久,他才听见那个男人开口,声音木然:“你让柴冠允派人到长途客运站去守着,马上。”就算拿走了证件,她也不会傻到去买实名登记的车票。她此次筹划已久,每一步都必须考虑得周密细致,不容许犯下低级错误,“见到她也不要惊动。只要跟着她,让我知道就好。”   老刘点头,转身出去。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神识越发清醒,回忆也越发清晰。她冷冰冰的双眼在他眼前闪动,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她讥嘲的笑声。   “你未免太过自信。”   “你怎么以为我还能原谅你?”   “你把它耗空了、挖没了。”   “我对你绝望,我对你死心。”   她笑那样灿烂,对他说:“你猜猜,里面是不是有些什么?”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干呕。他从未觉得如此痛苦,喉咙似被人紧掐住,五脏六腑拧结成了一团,心如刀割。   老刘闻声进来,被他一个玻璃杯给砸了出去。   他抬手遮住眼,阴影处渐渐有水光溢出,粗重的鼻息终于化成了间断的哽咽,“你不如杀了我。杀了我……也好过现在这样。”    ☆、第二十七章   不顺利。   易素不安地绞了绞包带,眼睛直盯着车窗外的红绿灯。虽然知道上班高峰期的交通拥堵,但也不会近二十分钟也不挪动一下。   尖锐的救护车声让她心脏猛地一跳,可很快便镇定下来。车厢内人潮涌动,有人下车了解情况,很快上来:“前面三车连环撞,一地的血。”   公车司机扯着大嗓门:“这下可是堵死了,”又扭头冲乘客嚷,“着急上班的赶紧下车,这是走不了了。”   车厢里的人虽然忿忿怒骂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下车,她混在人潮中几乎喘不过气。隐约听司机了句:“今天真是见鬼了,从没见过这么长的红灯。”   她的心脏突地狂跳起来,也不知哪生出的力气近乎蛮横地挤下车。   主干道因为车祸被堵得水泄不通,连救护车都不容易通过。非机动车道和人行道都被挤占,吵闹声不休。这样糟糕的交通情况是她从未想过的,她不敢多停留,只能随着人潮不断往前走。   过了事故地段交通便顺畅了,可离她的目的地还有很长的距离。她没多考虑便拦停一辆出租车,“北客站。”司机看她一眼,“八十。”   她这才发现这辆车上没有打码器,是辆黑车,“八十就八十,快些。我赶时间。”司机从后视镜看她一眼,“快些要加钱的。”她忍气吞气,“给你一百。”司机这才发动车子,“你运气好,去北客站我有捷径。”   她心乱如麻,可面上却不敢泄出半分。好在这司机倒不是吹牛皮,往常需要近半小时的路程今天花不到十五分钟便到了。   司机收了钱,想了想又说:“你要坐长途大巴就去站里坐,站外的那些私车不要上。宰死你。”   易素迟疑了一下,点头道谢。   北客站是安省三个长途车站点中最大也最乱的一个,虽然几经整顿依然管理混乱,私营车主甚至可以到站内拉客。她只在入站口略一犹豫便被几拔人盯上,纷纷上前来七嘴八舌,“去哪儿?”“去西溪吗?即上即走。”“我这车马上走了,就差一位。去文安的。”   她努力突破重围,可到了客运站内却发现里面的车不是挤得爆满,就是空闲待发车。距她离开医院已过去一个多小时,那男人随时有可能清醒。她没时间犹豫,更别无选择。   又有人上来纠缠,“我的车马上就走了,即上即走啊!”   她心一横,“去哪里?”   “庆西。”染着大黄卷发的中年妇女无比热情地拖着她往外走,“我们是新车子,干净的很。”   车子确实很新,但不算干净。车厢内的座位已全坐满,过道上放着一撂塑料椅,看来时常超载。车厢内人声吵嘈,空气浑浊不堪。   她强忍着反胃,勉强自己坐在角落的塑料椅上。可过了十来分钟车子却没有发动的迹象,中年妇女依然不停地往上拉。她忍无可忍地质问:“不是说马上走吗?”中年妇女满面笑容地将她往车内推,“很快,很快,再等一下就能走了。”回头却是满心鄙夷,心想着至少要再拉十五个人左右才能发车,赶时间怎么不去打车?   终于拉够了十五个人,中年妇女站在车门口,往外探出大半个身子,“最后一趟上人啦!去庆西,庆西!有没有呀————”   中年妇女被人扯着头发拉下车子,狠狠摔倒在地。她吐去嘴里的血沫与泥土,哭嚎两声就要撕打,可没等她站稳头发又被人扯住。她惨叫起来,可随即而来的一个耳光立刻让她闭上嘴。   “这里的车一辆都不许走。”手臂纹着虎头的男人甩了甩手,说,“阿兴,给我带人上去搜。”   “喂,喂!醒一醒,喂!”   易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额角因为长时间贴在车窗玻璃上而显得冰冷麻木。阳光刺目,她眯了眯眼,几欲流泪。   将缠在手腕上的包带紧了紧,她问:“到了吗?”   “还没到地儿。但吃饭的点到了,得找一饭馆儿吃饭。”司机粗声粗气地,“一大早也没吃什么东西,可把我饿坏了。”   易素看看时间,问道:“我们现在在哪儿?”   “采滨。再两小时就到梁城了。”司机将车停在一个加油站旁,探头看看油站边上的小饭馆,“这地方看着还行,就它吧。”   小饭馆的门面不大,水泥地上油渍斑斑,稍不注意便会滑脚。司机叫了份炒饭,又问她:“你吃啥?”她其实没什么胃口,但也知道这时不能不吃东西,便叫了碗清汤面。可等面上来汤勺一拔,面汤便浮起混浊的油花,她顿时胃口全无。   司机咽下最后一口炒饭,见她碗里的纹丝未动,便说:“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有钱人,富贵舌头富贵胃,这种东西你肯定吃不下,不吃就给我吧。”   易素有些不好意思,“我再帮你叫一碗好了。”对方一扬手,“行了,你这连动都没动过呢。”   上车后司机便和她聊天,“……你真是运气好,我都十年八年没来安省了。北客站也是第一次去呢,咳,你们安省人厉害,平常我们外地车子过去可马上给赶走,只能停在外边的土堆路上等活。今天我这还没进站,才下了客人你就上来了。嘿,其实这趟捎你回去也是顺手的事,还能贴补点油钱。虽然我看你是有钱人,可我开的真是良心公道价了。都是女人嘛,出门在外的能帮就帮呗。”见她没说话也不觉冷场,“你这是去梁城的文溪旅游吧?”   “嗯。”   “那地方倒是不错,前年我一家三口去过,漂亮。”司机说,“我儿子特别喜欢那里的小摆渡,自己跳下去摆了一通,差点没和人撞上。回来后被我老公打得哟……”   易素的手无意识地覆在小腹上。那个男人震惊而又绝望的目光,他那软弱无力的手。她让他猜,他却信以为真。也只有他信以为真,才会那样地绝望。   指甲陷入了掌心,她咬着手背,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下午三点多才到梁城,女司机留手机号码给她,“等你玩好了,要回安省了就给我打电话。我那车队的几个师傅常跑那条线,绝对实惠。”   易素收下,道谢。等出租车消失在拐角,她将号码纸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里。   柴冠允赶到医院时护士正在为许慎行换上点滴。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双唇也没了血色。   老刘看到柴冠允立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将他让到外面去。   “没找到吗?”   “有人看到了,可是没找到。”   “什么意思?”   “一收到你消息我就分派人到各个客运站去,后来北站的人问到一只黑鼠,按他描述的,他拉的那个女人应该就是夫人。”柴冠允面露愧色,“原本说是不能打草惊蛇,但阿兴那脾气你也知道。”   “把人惊跑了?”老刘啐了一口,“猪脑袋。”   “也不算惊跑。”柴冠允解释道,“那黑鼠和那客车主都一口咬定说人是在车上,可我们来回翻了几遍也没找到。可能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先一步下车。不过刘哥,我已经让人去找监控了。只要人真的出现过,不怕找不到。”   能这么轻易让你们找到的话,她也不会这么顺利从我眼皮底下跑了。老刘暗暗腹诽,说:“里面那位正在火头上,你打算怎么说?”   柴冠允为难道:“怪我,话说太满。”又抓了抓板寸头,恳求道:“刘哥,这事儿您得帮我说说情。”   老刘拍拍他的肩,“跟我进来。”   许慎行已经醒了,虽然一脸病容可那双眼却依然冷漠而犀利。   “人没找到。”   柴冠允硬着头皮解释:“已经在调监控了,应该很快就会查出来。”   许慎行的目光落在窗外,傍晚时分天边晚霞绚烂,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他定定地看了许久,房间里的另两个人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许久他才将视线移回,冷冷说道:“不用再查了。”柴冠允看了眼老刘,后者虽然眉头紧蹙但很快应道:“好的。”   两个人很快退出,门关上后房内一片死寂。   “我不怪你,素素。”他垂首低语,“这是我的报应。”    ☆、第二十八章   “不对,真不对劲。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柴冠允抓了抓短短的头发,“刘哥,大哥是不是话里有话呐。”老刘吸了口烟,“什么话里有话?就是让你不用查了。”   “哪能啊,先前那次搞得惊天动地的,最后还不是逮回来了。这次就不找了?就这么放跑了?”柴冠允很不理解,“怎么想都不对。”   老刘弹了弹烟灰,说:“别想了,该干嘛干嘛吧。”   柴冠允嘴巴上应着,可却没往心里去。人是在他手上给溜走的,要没给找回来那脸不是丢大发了。况且这几年看下来,他又怎么不知道那女人对许慎行有多重要。虽然刚才看着不会为她要死要活,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就这么半死不活?   柴冠允和老刘不同。老刘是特种兵退役,骨子里还保留着忠于党国的正派作风。他呢,打小就在安省最混乱的通场街长大,进局子和进自家门一样,耍起无赖来还能连吃带拿。他叔叔是安省颇有名气的黑头目,风光时柴家就算是一条狗都能横行街市。后来治乱时给对头算计,坐牢后不久就没了。树倒猢狲散,柴家一下便落魄得人人喊打。   柴冠允当时才十多岁,根本不能适应这种从天堂到阴间的差距。见识过人间冷暖滋味后他如同一只被逼入绝境的疯狗,见人就咬。最狠的一次,他被自己叔叔以前的手下打断两根肋骨,丢在水沟里任其自生自灭。   柴家只有这根独苗,所有人都以为柴家完了。但谁也没想到,不过两三年后柴冠允突然出现在安省。他聪明、凶狠又诡计多端,很快柴家便再次从通场街发家起势。开夜总会娱乐城,开名车行名酒庄。   现在的柴冠允是黑白通吃、名利双收。但他心里清楚得记得,若不是许慎行出手,他七年前就死在那条臭水沟里了。他永远都记得当时他说的话:你叔叔留了些钱在我这里,他让你拿着这些远走高飞,娶老婆生孩子给柴家传香火。或者,你也可以拿着这些搏一把,将失去的再夺回来。   柴冠允当时就明白,那是一个比他强大许多的同类。在那斯文儒雅的表相之下,他的凶残獠牙令人心寒胆颤。这样一个人,他怎么可能会放弃?他怎么会放过?柴冠允想了又想,终于下了结论:肯定是药吃多了伤到脑子,过一阵子肯定会改变心意的。   于是他依然通知手下:“查!给我好好查,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非把人给我筛出来不可。”可两个星期后他不得不沮丧地承认,这人还真是凭空消失了。   “……那客车都出了客运站,外面的监控探头拍得不清晰。看得到人影,也只是闪一下就不见。倒是有个老头看她步行到站外路,说是上了辆出租车,可后来又说记不得她是上了什么车。我的人把常在那里拉活儿的车都查过去,黑鼠的车也都翻一遍。沿途的监控也都调看了,连私家车的行车记录仪都查了,愣是什么也没发现。”柴冠允沮丧道:“真是见鬼了。”   “本来就是大海捞针了。”老刘安慰他,“先生都说不查了,你还讨这份苦吃。”   “他说归说啊,怎么可能真的不查。”柴冠允不以为然,“那女人这一走,他就跟被掏了心肝似地,死气沉沉。你别看他现在还是照常上班做事,其实我知道他苦得很,被自己的女人这么算计,完了还往他心口捅刀子。外表光鲜亮丽,其实内在早就四分五裂了。”   老刘默不作声。   柴冠允呷了口酒,继续抱怨:“你说女人呐,都他妈的在想些什么呢?给她好吃好喝,捧在手里疼得和心肝一样,还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之前跑了几个月,我就和大哥说逮回来要好好教训一下。结果呢,一回来就当嫩豆腐端着,吹口气都怕碎了。还给她买豪宅,请一大帮佣人。什么燕窝花胶冬虫夏草样样不落,还专门去求了方子给她补身。刘哥,你是不知道那老中医有多大来头,就算是达官显贵平常也不多搭理。我大哥那么诚心,寒冬腊月地在人门外一站就是整天,都他妈快冻成冰砣子了。……什么喜欢啊爱啊,天荒地老至死不渝全都是狗屁。男人能为一个女人豁出命去,那才是最实诚的。要我说,就不该这么惯着,该收拾的时候手不能软。大哥就是太惯着她了,最后怎么着?她竟然下药,这,这简直就是一现代潘金莲呐!”   “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成了,别让许先生听到。”老刘警告似地瞪他一眼,“你也不怕被剥了皮。”   柴冠允的声音一下便小了许多:“我也只是不过说说而已,……我哪能咒大哥是武大郎呢,啊呸呸呸!瞧我这破嘴……”   离安省千里之外,柴冠允嘴里的现代潘金莲正在煮咖啡。   “姐姐,再来两杯曼特宁。”朱洋往吧台一靠,“还有一份松饼。”   易素从吧台边缘看过去,问道:“是坐窗边的客人点的吗?”朱洋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是啊,说想尝尝家里泡的和咖啡馆里的有什么区别。我看他们只喝过袋装咖啡,以为我们也拿咖啡粉冲呢。”   易素抿嘴笑:“你还是问清楚,他们喜欢什么口味的。如果他们习惯喝甜一些的,还是推荐别的。”朱洋大咧咧地,“没关系啦,反正是他们点的,喝不喝是他们的事。”   “如果像上次那样喝完说咖啡是酸的,不给钱还砸东西呢。”她将咖啡壶洗净,“比起那样,现在多问两句,多解释两句就不费什么事了。”   朱洋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不会吧。”易素知道她怕麻烦,便说:“不然我去和他们解释吧。”朱洋赶紧摆手,“不了不了,还是我来吧。”扭头便去和人解说了几分钟,回到吧台时脸上又满是笑:“幸好听你的,他们改点香草摩卡。”   咖啡馆晚上十点打烊,但收拾好桌椅检查完水电,到真正的打烊时间又往后推了半小时。朱洋在门口频频催促,“可以了姐姐,可以了。您这是典型的强迫症呐。”关了店门又上好锁,朱洋伸了个懒腰:“忙了一天,可累坏我了。”   易素闻言只是笑。咖啡馆早上十点开门到打烊,虽然有十二个小时的营业时间,但每天的上座率极低,哪怕是在中午的高峰时段上座率也不足五成。况且咖啡馆除了卖咖啡外,也只做些简单的沙拉松饼三明治,工作非常清闲。   事实上在顺城这样的三线城市里开咖啡馆本就是个冒险的投资,这里虽然是市级,但其消费只能算是县级市的水平,周边的郊区的某些村甚至还停留在自给自足的程度。就算是顺城市中心也没几家像样的西餐厅快餐店,倒是路边小摊小贩生意兴隆。   这里的人们还是习惯经济实惠,对于阳春白雪的向往终止于手写黑板上的咖啡价目表。这样一间曲高和寡的店,能在顺城生存下来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朱洋拖她去吃烧烤。   “姐姐,你说你眼怎么那么毒呐,一瞅一个准的。”朱洋大嚼着肉串,“上次也是,那人闹得多厉害,你出去几句话就给说得灰溜溜走了。”吃东西不专心很容易呛到,扭头大声咳嗽起来。   易素给他倒了水,说:“打开门做生意什么人都会遇见,态度好些就行。”朱洋将竹签一丢,“我就是觉得郁闷,明明是他们不讲道理啊,还一个劲把责任往我们身上推。我们解释几句,就骂我们狡辩。哎,真郁闷。”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她将竹签上的面筋拔到盘子里,撒上一点椒盐粉,“你样样计较不是给自己添堵?”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朱洋长吁短叹,“我妈让我去考公务员了,还说今年考不上明年接着考。我和她说干嘛非挤独木桥,我现在又不是没工作。你知道她怎么说?她说就那给人端盘子的破工作,随时会倒闭的店不干也罢。她也不想想,这破咖啡馆可是她亲外甥开的,有这么咒自个儿外甥生意的嘛……”   这么一路抱怨到家,朱洋冲她挥手,“姐姐明天见。”回头刚要按门铃门便从内打开,朱洋妈妈横眉怒目,“又去吃路边摊了?你怎么管不住嘴呐。小易你也是,和她在一起也不知道说说。”   易素解释道:“她是饿了,又怕回来晚去厨房煮东西吵醒你,所以才在外面吃了回来。”房东和房东的女儿都不能开罪,免得两头难做人。   朱洋妈妈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煮个面条能有多大动静,”又和易素说,“小易啊,我今天找人来看了看漏水的地方,说等过两天天气好了就来补。这几天你先克服一下。”   她笑了笑,说好。    ☆、第二十九章   易素租的房子与朱洋在同一小区,隔壁栋的顶楼。这套小户型是朱洋妈妈买来投资用的,不到五十平方,隔出一个半居室。原来打算过两年抛掉赚差价,但眼看帝都魔都妖都的房价跟搭火箭似地涨了万儿八千,顺城的房价却和老龟爬似地不温不火。   朱妈妈发现自己这房子怕是卖不到她的心理价位了,也就死了心,简单装修一下出租。但顺城的外来人口不多,一般打工的都会挑便宜的旧房子或是自盖的那些农民房住,交个租金就好,水电互摊,没有物管费。这样一来小区里的单元房便少有人问津,再加上朱妈妈对租客也很挑剔,房子就这么闲了下来。   易素当时在梁城只停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辗转来到顺城。她没有刻意挑选目地的,当时留下来也是因为这个城市小,生活节奏慢且消费水平低。她身上只有三万多的现金,必须考虑未来的生活成本。   付了租金押金,又买了些生活必需品后她便盘算着找工作——总不能指着两万多块钱坐吃山空。但以她现在的身份去找工作,还是很有难度的。她没有任何文凭证明,也不敢报上真实的简历。单凭这些她就没有去那些正规公司应聘、面试的资格。   说不沮丧是假的,往日里只有她面试那些镀金海龟的份,哪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沦落到连面试资格也没有的时候。不过那样明刀暗枪的日子确实劳心伤神,她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在这里生活下去。   后来也是凑巧听朱妈提起,说自己外甥的咖啡店缺人,问她要不要去。只要煮个咖啡做个松饼,顺便收收钱。她觉得这样的工作内容不至于聘不到人,但再仔细一打听就知道为什么这么清闲的活儿没人做了:每日工作时间超过十小时,周休一天。没有五险一金,月薪一千八。见她沉默朱妈便说朱洋也在那里打工,你们在一起也有个照应。反正是亲戚开的,也不必面试什么的,说一声就能直接上岗了。   她立刻便答应下来。一千八的月薪,或许还不够她以前吃一顿Brunch。但对于眼下来说,确实是救她一急。   初到顺城的时候她总是心怀惴惴,时常会发恶梦。他总是在梦里哀伤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可是她若是多闪避几下,他的神色便渐渐变得痛苦而暴虐。他对她纠缠不休,粗暴地将她束缚住,在她耳边恨恨道:打断你的手脚,你哪儿也去不了。我不怕养你一辈子。我什么也不怕。   他的唇无比冰冷,如蛇般在她皮肤上爬行着。她痛苦挣扎着,最后在闷钝的雷声中醒来,浑身冷汗淋漓。   与此同时,距离顺城千里之遥的安省,许慎行也睁开了眼。   手习惯性地往身边一揽,不意外地扑了个空。他的目光凝在天花板上片刻,翻身坐起来。他已经有许多年没尝试过宿醉,在起来的那一刻晕眩得直想作呕。   可大概是昨晚醉得厉害时已经吐空了胃袋,所以这时只是干呕两声,连酸水都没有。他在床沿坐了几分钟后才缓缓起身,沐浴漱洗。   房间的地板很干净,看得出清理过的痕迹。房间里还有丝淡淡的酒臭味,不难想象他昨晚的狼狈模样,或许比起街边的落魄醉鬼好不了多少。   他进衣帽间更衣。等身镜里的男人依然冷俊挺拔,可是眉宇间却流露出深深的疲态。他眼里不再有光彩,连嘴唇都失去了刻薄的弧度。仿佛有生命力从他身体里渐渐地流失,一点一滴地散去再留不住,余下另一半在垂死挣扎着。   他往前走一步,再仔细不过地打量镜中人的模样。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眼角竟然有了这样深的纹路,同时他也愕然地发现自己的鬂角正悄然染白。   纵然知道人生在世生老病死无一可免,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渐渐衰老,却总会让人陡然生出一股不甘与怨恨。   回顾之前的数十年间,他将大多数的时间奉献给了野心与欲望,最终攀折到他想要的名利、地位与权势。可是直到这一步,他忽地发现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不比一个普通人多,甚至还贫乏得可怜。   他知道自己昨晚为何会豪饮烂醉。   昨天中午他从茶水间路过,见卓明华正在痛饮他太太送来的爱心汤。卓太太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娇小玲珑,说起话来甜甜软软。哄着丈夫喝完整桶的汤,紧接着又狠塞他饭菜若干。   不难理解卓明华为何会在婚后发福得厉害,有这样填鸭式的喂食,想不当二师兄都难。而卓明华本人对此也只是抚掌叹道:太太说了,男人在外还是胖些好,小姑娘们都不喜欢胖子。言语中幸福满满。   他在那刻心魔狂舞。   他妒忌得发狂。   他记得,在她十多岁的时候也会尝试着为他洗手做羹汤。只是她生得娇贵,做出的菜味道总是差强人意,偏偏又要让他违心叫好。起初他还会哄上几句,后来便开始挑剔起来。她倒是不气馁。哪怕这次他挑剔到她抓狂,隔上几天又拎着饭盒溜进大厦给他送宵夜。   汤面、炸猪排饭、寿司卷、烤鸡翅膀,还有一些黏糊糊的、看不清内容物的沙拉。她总是故作神秘状地让他猜,然后得意洋洋地献宝,最后抬头挺胸等着他的表扬。   他很少表扬她,因为有时她做的饭菜太富有想象力了,他从思想到肠胃都接受不了。   她做得最好的恐怕就是饭团了。白糯软粘的糯米饭团里包着卤煮过的五花肉、炸得脆脆的花生、香辣的萝卜干还有半颗咸蛋黄。她学着电视上的样子,将海苔片剪成形状帖在上面。   或是小小的太阳,或是瘦巴巴的月亮。最常剪的是胖乎乎的爱心,贴在圆滚滚的饭团上像是一双小翅膀。   在他吃的时候她便在一旁托着腮看,仿佛怎么也看不够。有时会耍无赖地抢走他吃到一半的饭团,就这样塞在嘴里嚼着。   她会等他一直忙完,哪怕自己困倦得眼都睁不开。最后趴在沙发上睡着,嘴角还拖着口水。   她曾经那样地爱着他,纯粹而热烈。   可这一切都毁在他自己手里。   人生之所以变得浅薄的原因在于:人们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中规划的目标,并为之努力奋斗。等到努力达成后却发现这样的目标或结果,却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这是一个无尽的循环。有太多人发现到了最后,或许穷尽一生汲汲营取的东西其实在最初就唾手可得。只是那时根本不在意、根本不在乎,甚至视若敝履。等到发现的时候,却已经太晚了。   他悔不当初。   五月是顺城的雨水季,或许早上还是艳阳天下午却开始阴雨绵绵。这样随机播放的气候让易素很不习惯,没两天便着了凉,打喷嚏鼻塞流眼泪什么的都来了。   朱洋劝她:“要不你休息两天,去看个医生。”易素摆摆手,眼睛还略有些发红,“一感冒就吃药是要不得的。等会儿我用可乐煮姜片,效果比吃药好。你也可以跟着喝一些,预防预防。”   下雨天客人稀少,人身上的惰性也开始冒头。到了下午朱洋便懒懒地扑在桌上不想动,最后竟然睡了过去。   易素正要过去叫她起来,忽地门铃作响。   这是个很年轻的客人,粉色的POLO衫搭着一条牛仔七分裤,脚上一双看不出颜色的洞洞鞋。   她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有一刻腹诽着倘若她还在易氏,倘若有人敢穿成这样来面试,她铁定二话不说召来保安将这只小怪兽叉出去。   可现在,她不过是个小店员。于是微笑上前,“您好。”对方没有搭理她,只是用长在头上的眼睛左右探探,说:“这间店还没倒啊。”   说话间毫不客气,但她听得出来其中没有恶意。于是继续微笑着奉上手写咖啡单与柠檬水,“您决定好了,叫我一声。”   小怪兽这时才拿眼看她,咧嘴笑:“给我来杯Kopi Luwak,再加一客荷包蛋。”   “抱歉,我们这里没有猫屎咖啡。”她笑吟吟道:“您可以点菜单上有的。”   小怪兽呛了一下,恼怒道:“是Kopi Luwak,Kopi Luwak!不是猫屎咖啡。”他呼一下站起来,“叫你们老板出来!开咖啡店的竟然不知道Kopi Luwak!嗯?”   “我们老板不在。很抱歉,我们也没有Kopi Luwak。”她好脾气地解释,“不过倒是可以为您提供一个荷包蛋。”   小怪兽双手插在裤袋时,一双毛腿抖啊抖,“一个荷包蛋就想打发我?没门儿!叫你们老板出来,装什么孙子呐。”   易素皱了皱眉,正在开口便听见朱洋惊愕的声音:“二表哥?!你怎么又来了?”   她慢了半拍才想起来,面前这位恐怕正是她的衣食父母。于是暗自叹气,心想开罪老板估计会被送小鞋。可很快朱洋又砸来一句:“二表哥,你肯定又是受了大表哥的气,跑这儿来骂他是孙子了。”    ☆、第三十章   朱洋的二表哥姓白,单名一个宸字。据朱洋说是个成天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醉生梦死、好吃懒做是他的惯常状态。没办法,老儿子总是受宠,上头又有个能干的大哥顶着,所以才养成这样一副无所事事的浪荡样儿。   易素对朱洋的形容描述不怎么在意,因为朱洋本身便不是个靠谱的姑娘。现在看到真人,虽然是吊儿郎当的模样,但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不过是为了刻意讨人嫌,才装出这样的嘴脸。   白宸有些恼羞成怒,“死丫头,还不给哥哥倒水!”朱洋一点也不怕他,扬声道:“水在吧台里,要喝自个儿倒。”白宸正要翻出白眼来砸她,眼前一晃,水杯便放到了手边。   白宸略略得意,一仰脖喝光水,抹嘴道:“看看,还是新来的有眼力劲,怎么说这间店我也入了股。正经的二老板。”   易素抿嘴笑笑,收了杯子便转回吧台里。朱洋却是毫不给面子地笑得花枝乱颤,“二表哥,你还嫌你二得不够呐。”又对吧台里的人笑,“见过这么二的老板没?见过没?”她只比白宸小几个月,小时候常常玩在一起所以没大没小。   白宸和朱洋斗嘴从来没占过上风,很快便落败,悻悻道:“哼,好男不和女斗。我找我小姨去。”大有‘你欺负我,我告你家长去’的架势。   朱洋笑嘻嘻地一扬手,唱道:“二~老板慢走,二~老板再来。”送走白宸后她立刻向易素抱怨,“去年才闹过呢,没几个月又来了。这么大个人了,也不嫌闹腾。”又冲易素眨了眨眼,“幸好房子租给了你,不然他肯定又要赖上好一阵子。哎,今晚是肯定要睡我家了,只能让他和我爸挤一屋。我爸爱打呼噜又有脚臭,他绝对忍不了几天就屁滚尿流地逃回家去了。”   “他这是离家出走?”   “可不是么,一年总得闹上几次,不闹就不正常了。”朱洋吐槽道,“一个大男人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在那儿咬牙切齿的,我都替他脸红。”   到了傍晚雨有渐大的趋势,朱洋决定提早打烊,“再晚天全黑了,又下雨,路都不好走。”果然快到家时雨势加剧,幸好多走几步躲进门洞里。   朱洋咭咭怪笑,“还是我有先见之明。”又拉她上楼,“这么大的雨,就算打伞也会淋得一身湿,不如上去吃了饭再走。”易素没多犹豫便答应了,独居在外多个邻里照应是好事,没必要拂人好意。   白宸见她跟在朱洋后面进来时瞪了瞪眼,似乎很诧异她的出现。但很快他便明白了:“原来就是你租了那房子啊。”又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今晚可有你受的。”   晚餐是现包的饺子和手擀面,朱洋一改之前对白宸的不满,大力推荐道:“姐,我二表哥别的没有,就擀得一手好面条!你试试,又香又滑,又Q又筋道!”   白宸撇她一眼,“说得我像是卖方便面似的。”目光在一直安静吃东西的人身上停了几秒,很快便挪开。   新闻联播结束的时候窗外雨声渐小,易素向朱妈告辞。朱妈塞给她一包饺子,“包多了,你拿回去冻一下,想吃现煮。”她推辞不过,只能收下。   回到家里发现楼顶又有漏水的迹象,客厅中央聚了一滩的水。从卫生间拿了拖把把水拖干净,正要检查房间其他地方的时候门铃突然响起。   从猫眼往外一看,居然是白宸。   这时候虽不是深夜,可她毕竟是独居,轻易不能给人开门。门外的人见里面没动静,又摁了几下门铃。她按了按裤袋里的硬柄,缓缓拧开门把。   “怎么这么慢?”白宸说话的口吻对于一个才见第三次面的人来说,太过熟稔了些。不过像他这样出生成长的人,天性中总有一股抹不去的自负,仿佛这世上的事总该理所当然地如他所想。稍稍跳出他理解范围之外的,他便觉得不可理喻。   易素几乎是在见他的第一眼时便下了判断:这是一个任性的男人。而对于她来说,这样的男人像是另外一个星球上的神奇生物,且时常处于大脑智商余额不足的状态。   但现在这只神奇生物是她的二老板,她不能一锅子把他敲出去,于是按捺着脾气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白宸的目光在她身后转了转,忽地咧开嘴挺欢快地嚷起来:“嗨,我就说这么大的雨,这屋子怎么可能不漏嘛。”说着竟越过她直接登堂入室,叉着腰站在客厅,仰头看天花板,“顶楼的房子就是这点不好,要是防水没做好,一到雨季就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她的耐性快到极点,冷冷说道:“已经没雨了。”   白宸似是没听出她语气有异,迳自道:“现在是没雨,可现在是雨季耶。”他的牙齿白闪得能去拍牙膏广告,“看来就剩这块有漏了,我明天让人来补。”   “朱阿姨已经找过人来看了,要等天气好了才能补。”她靠在门边,眼睛停留在对方的脚上,皱眉。居然进别人家里不脱鞋,连累她刚拖好的地板上印了串湿乎乎的拖鞋印。   “切,她找的什么人呐,年年补年年漏。”白宸耸耸肩,“就是爱贪小便宜,便宜往往没好货。”   “这是房子本身的质量问题,她也不愿意的。”易素看了看时间,委婉道:“再说了,哪怕要修缮也得等明天再说。”   白宸像是才回过神来,笑道:“也是。”又似是感叹地说了句:“我小姨说你是个很好的租客,即不挑剔也好打商量。我原以为她开玩笑,现在看来果然一点不假。”   易素浅笑着,“白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白宸愣了愣,旋即‘哈’一声笑出来:“早知道你是这样,我也不用绕圈子啊。”先前脸上强作的关怀神色即刻褪去,换上一副正经表情,“是这样的,我每年都来这里度假,每次都住这间屋子。今年不知道为什么我小姨把它租给你,这样,我出两倍的价钱,你到外面再租间房子,等两个月后再住回来。怎么样?”   他信心满满地以为她会答应,毕竟白赚一倍的差价的好事不是天天有的,没料到她几乎是立刻拒绝。   “为什么?两倍的价钱足够你租到更好的房子,”白宸嚷起来,“我是念旧的人,我对这里有感情。”他妄图动之以情,“只两个月而已,度完假就走。”   “抱歉。”   “不然我加你薪水,你把房子让给我住。”他以权谋私,“涨三成怎么样?”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有权利决定涨薪吗?”见他眉头一紧怕是要动怒,又补充道:“况且,我想这世上所有涨薪的理由肯定都不包括要求雇员将住处腾让出来。”   白宸噎了噎,脸色就有些不好看,“那你要怎么样才肯把房子让给我住?”他实在是受不了姨夫的臭脚丫和雷般的呼噜声,“你开条件好了。”   “我没有任何条件。”她耐性已达极限,“有的话也只一条,不腾房。”虽然是人在屋檐下,但不代表着她必须事事低头妥协。   白宸瞪眼睛看她,仿佛她的直接回答冒犯到了他。倘若面对的是他的亲戚挚交,他倒是可以耍一耍无赖,但明显面前的这个女人油盐不进。他只好采取迂回策略,继续感情攻势:“当我拜托你吧,我认床啊。不习惯的话就整夜整夜失眠,很惨的。”他自诩长得不错,施起美男计来几乎是无往不利。   她果然沉吟起来。   白宸表面上依然保持恳求神色,但内心早已欢呼雀跃。   “既然问题出在床上,那明天你去买张新床来把房间里的张换走。”她非常认真地建议,“这样认床的问题便解决了。”   哪怕白宸再傻也听得出对方在消遣他,不由恼怒道:“你耍我是吧,很有意思吗?”她也不恼怒,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说:“白先生,拜托人做事不但要有姿态,也要有诚意。如果一开始你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开门见山的话,或许我会考虑。”   白宸彻底没了耐性,转身便要走。可,腿还没有迈出去便听到身后人的声音响起,“站住。”   她的声音不大,但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威严。他心头一悸,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收回脚。片刻之后,他挺不甘愿地回头。   “什么事?”   她指了指墙角的拖把,说:“把你的鞋印清理干净。”   白宸看了看拖把,又看了看地板,最后目光落在她脸上。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被人使唤,她真的敢。   可更离谱的是他明明知道自己可以毫不理会地扭头就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目光竟然让他感到畏惧。   仿佛一道无声的命令,冰冷而严酷。   最终,他选择屈从于潜意识的指示,低眉顺目地拿起拖把乖乖拖地。    ☆、第三十一章   白宸的情绪很低落。   朱洋形容他像是一朵长在阴暗处的小蘑菇,一边生长一边腐烂,“真是奇怪了,前几天来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呢。”马上开始不负责的猜测,“是不是被我爸的臭脚丫子熏坏了,整个人都不对了。”   易素将擦拭好的玻璃杯整齐码放在架子上,说:“你太夸张了。”朱洋嘿嘿一笑,“姐,你是不知道,有一年我爸把脱下的袜子扔沙发后面,我们家连闻了两个月的咸鱼味。”   她好奇道,“那后来是怎么发现的?”   “过年大扫除啊,大扫除的时候才发现的呢。”朱洋毫不留情的吐槽,“我妈开始还以为是死老鼠,吓了一大跳呢。我爸还一个劲地说没什么,我妈那火爆脾气上来,大过年的差点没动起手来。”   “什么动起手来啊?”白宸推门进来,惯有的懒洋洋腔调,“又背后说我坏话。”   朱洋嘻嘻一笑,“我可没说你。你怎么会和人动手哇,你动嘴皮子还行,一动手马上被人揍趴下。”   白宸砸给她一个白眼,又往吧台扔了句:“香草摩卡,再来个奶油松饼。”没等朱洋开口就掏出一张毛爷爷打发她,“去买隔壁街买两盒章鱼烧来,剩下是跑腿费。”朱洋大概是做惯这种事了,二话没说揣了钱就往外跑。   易素很快将咖啡与松饼送到他面前,正欲转身便听见白宸开口:“你到底是谁?”   她脚下一滞,尚未酝酿好回答便听他迳自说道:“我姨妈、姨丈还有洋洋,他们都赞你是个好房客,可我看未必。”他用一种近乎挑剔的目光扫过她,“你不像你表现给他们看的那么单纯,我说的对吗?”   白宸虽然是坐着仰头看她,但脸上那副表情却是十足的自信满满。   她太熟悉这种表情,曾几何时自己也带着这样的表情高居上位,挑剔着那些战战兢兢的部下。时过境迁,回想起来竟有几分感触。眼前的人如同当年的她一样傲慢无知、轻怠张狂,时刻都觉得整个世界尽在掌握。物伤其类,她不妨宽容些,于是笑了笑:“你有怀疑的权利,尽管我不认同你说的每一个字。”   白宸脸上霎时浮起一层得色,背脊倏地挺直,“瞧瞧,单纯的人会有你这样强的攻击性。”他对她有万分的好奇,明明只是个煮咖啡的却有那样的气势。居然敢喝令他去拖地板,而他还真的听话去拖了,还拖得非常干净。   事后他回想起来时坚决否认那是自己一时大脑抽风的举动,而是将其归为‘情不自禁’。是的,这种‘情不自禁’是一种惯行行为。而通常能让他产生这种惯性行为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大哥白谨庭。   白谨庭比白宸大七岁。对于白宸来说白谨庭是个比自己父亲还要严厉的存在。作为儿子他可以管父母撒娇,哄得他们对自己的胡作非为睁只眼闭只眼。但面对白谨庭的时候,他只有乖乖听训挨揍的份儿——总不能让弟弟管哥哥撒娇吧,还要不要脸了。   因为尝过皮肉之苦,白宸很快便练出了这闻声识趣的本事来。一旦听到大哥叫他的口气不对,立刻讨好卖乖拍马屁,相当地识时务。久而久之,这就种行为惯性便渗透到他的潜意识里,形成了这种畸形的条件反射。   所以,白宸真的很好奇面前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会带给他这样的错觉。   易素丝毫没有将白宸的挑衅放在心上。他尽管虚张声势,但压根也别想从她嘴里诈出一个字来。   她的沉默让白宸渐失耐性。朱洋很快就要回来了,再拖时间就错失了机会。他突然轻拍桌子,“你如果不肯坦白,我只好请你卷铺盖走人。”他的语气十分讨人嫌,“没有哪家店会雇佣连身份证都不敢出示的人。”   她的目光渐渐冰冷,可面上却是笑盈盈地,“你真的以为我在乎这份工作?”白宸的表情像是活吞了个鸡蛋,他本意是想诈她一诈,可没成想弄巧成拙。正在他懊恼的时候,她忽地将上身往前倾了倾,“不过……”   她忽然靠近,白宸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后缩了缩。鼻尖闻得到她身上的味道,很淡很淡的薄荷香味,应该是某品牌的牙膏。但就是这种千篇一律的香味,却让他没来由地心跳加快几拍。   她刻意压低声音说道:“不过说真的,我还挺喜欢这份工作。”   白宸的思维被她的反复无常搅得如一潭浑水,一时间竟然有些混乱:“你这是——”你这是在乎呢还是不在乎呐!   可惜后半段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被朱洋热烈的欢呼打断,“章鱼丸子来啦,趁热吃呀吃呀……姐,你这是干嘛呢?”   易素挺直腰背,眼角斜掠过白宸,谎话出口脸不红心不跳:“你二表哥说他眼里进了灰尘,让我帮忙看看。”   白宸的眼睛立刻鼓成两颗鱼泡。   朱洋的嘴角抽搐两下,将外卖盒子往桌上,口气不善:“哟,二表哥你可真行,坐在室内呢还能被灰尘眯了眼,什么人品呐这是。来来来,我来帮你看看……”边说边捋袖子,要过来掰他的眼皮。   二表哥和小表妹撕扯了几个来回,挣扎反抗无果。   最后,二表哥带着满腔怨恨逃之夭夭。   易素很清楚白宸不会轻易罢休。这个任性的男人本质上就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非把所有疑问弄清楚。至于他何时来,在什么地方,会采取什么手段,她还真猜不准。   “我说会让你卷铺盖可是说真的,不是开玩笑。”白宸抱着胸看她,“还不打算坦白吗?”   易素将手里的垃圾丢到桶里,拍拍手,“你非得站在垃圾桶边上吗?也不怕臭。”   “别扯开话题。”   “你一口一个‘坦白’,你想听我坦白什么?”她说,“我不过是个租客,不是罪大恶极的罪人。”   “好,就算是租客,你至少得提供基本身份信息吧。”他五指一摊,“拿来。”   她不耐烦应付他,“问你小姨要。”   他挡在她面前,死缠烂打,“你到底是谁?”不是没见过强势的女人,但没一个会让他这样的好奇。或许是因为不知底细,所以他的好胜心格外强烈。   “我非得告诉你,向你坦白?”   “以诚相待是为人的美德。”   如果他第一次出现时不是那样的傲慢姿态,或许她现在会听得入耳。但明明自己是做惯了迁怒这档子事的,怎么还能腆着脸说‘以诚相待’。   她失笑,“那么请先告诉我,你现在身上有多少钱?”   白宸咧嘴一笑:“一千七百四十六块。”说完便看着她,“你呢?”见她摇头便拧起眉毛,“不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你愿意坦白是你的事,和我没关系。”她绕过他时好意提醒道:“你的裤链才拉到一半,……小心中风。”   许慎行从金都出来,立刻有人上前为他拉开车门。他已经喝得微醺,没有细看便探身进去,闭着眼半躺在真皮座椅上缓缓吐气。   额上有微风拂过,太阳穴被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按摩着。醉生梦死温柔乡,这大约是所有男人的终极梦想。可这样的温柔抚慰他只享受了不到半分钟便弹身坐起,面前的女孩有着一张极精致的脸蛋,一双仿佛会说话的眼,在这样含情脉脉的注视下绝大多数男人都会怦然心动。   他隐约记得这张脸。柴冠允曾经以无比得意的口吻说过:“……聪明,也机灵。还懂得看人眼色,值得费力气调训。”他顿了顿,以男人私底下特有的淫亵口吻和他窃语道:“鲜鲜嫩嫩的一朵小花苞,再干净也没有了。”   原来这就是柴冠允曾和自己提过的,那个又鲜又嫩的‘极品’。   他虽然是个成熟的男人,也有正常的生理欲望,但不代表着他面对这样的诱引会全盘接受。何况,这小美人的眼睛里有着太过旺盛的野心,他无意成全。   雪白的小手怯生生地攀上他的腿根,若有若无地拂弄,“柴哥让我送您回去,”挑逗了半天也不见对方有反应,小美人未免困惑,但还是牢记柴冠允的交代,于是将软软的身体往前一送,吐气如兰:“让您好好放松。”   他抬手遮眼,险些失笑。这倒是像柴冠允会做的事,看着温暖又贴心,但每每实践起来却总让人觉得烧心又多余。   小美人松开他的领带,又解了几颗衣扣。柔软的小手从他胸口探进去,手法狡猾而老练。只是很快她便尖叫一声,美目含泪:“疼……”   他看着这张漂亮精致的脸蛋,手劲略松,语气淡淡:“我送你到车站。”小美人立刻泫然欲泣,“许先生,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连柴冠允这样的人物都要对他礼让七分,可想而知他的地位。她怎么能轻易放过?   可哪怕她有再多的设想与伎俩,也抵不过男人的态度坚决。她极度不甘愿地下了车,站在公车台上眼睁睁看着宾利扬长而去。   回到家已是深夜。他白天忙碌晚上又要招待贵客,早已经疲倦至极,是以躺在床上几乎不到三分钟便沉沉入睡。   他又梦见她。   虽然只是背对着,可他却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他难以抑制住满心激动,几步上前由后将她抱揽入怀,下巴在她发上来回磨蹭,低叹道:“你愿意回来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垂着头把玩着手里的一枝长柄玫瑰。   他有许多话想和她说,但或许是想说的话太多了,所以到了激动处竟然语无伦次。隐约看到她嘴角微扬,于是越发急迫地想要倾诉心中柔情。   可就在这个时候,裤角却传来一股强大的拖力。他低头一看,原来是只雪团团的萨摩耶。他蹬了几脚也甩不脱,反而惹得那小畜牲起了性,张嘴欲咬。   他在睡梦中暴跳如雷,醒来时犹带着满心的郁闷不忿:“哪来的贱狗!”    ☆、第三十二章   顺城的雨季很快便过去,天气渐渐转热。   朱洋自五月底便不再来咖啡馆,她被朱妈押去上考前培训班。用朱妈的话来说,誓死都要让女儿端上铁饭碗。   朱洋泪汪汪地向易素表达惜别之情,“我妈简直是赶鸭子上架。咳,老年人的固化思想,现在哪里还有铁饭碗啊,就算有也轮不到咱啊。……其实大表哥的公司也很棒,但我妈就是不让我去,说要避嫌什么的。”虽然是一通抱怨,可最后还是乖乖地去报名备考。   朱洋走后咖啡店里只剩她一人。不过店里的客人一向不多,她觉得自己能应付得来。可没料到朱洋前脚刚走,白宸马上就冒了出来,表态道:“我得学着打理自家生意了。”   朱妈觉得这一贯不上进的白宸突然有了这样的觉悟很难得,自然是大力支持。朱洋很不以为然地对朱妈说:“他一贯是三分钟热度。你看着吧,过两天肯定就犯懒叫累了。”   可几天过去,白宸竟还保持着高昂的工作热情。朱洋立刻觉察不对,这姑娘观察了几天后下了结论:思春季到了,二表哥发 情了。   朱妈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打探道:“是和谁?”朱洋笑嘻嘻地,“他最近往哪儿跑得最勤呢?”朱妈吃了一惊:“她可比你二表哥大上五岁呢。”朱洋笑她老古董,“这有有什么稀奇的,上次新闻还报道了有对相差二十多岁的还结婚了呢。况且我看二表哥是一头热,人家根本不搭理他。”   朱妈皱眉。   易素不太清楚白宸的小算盘,不过她对待这种人一贯的态度是:你不犯我,我不犯你。而这些天白宸的表现还算是安份,虽然时不时会试探她几句,但大部分时间他都窝在咖啡店角落里上网。   白宸在网上与在生活里一样地活跃。她曾在无意中瞄到他一面织围脖一面刷论坛,任务栏里的几只企鹅全天候闪烁不停。店里没有客人的时候只听到他敲打键盘的声音,偶尔他也会和她说话,点评几句时事。   倒没看出来这任性小怪兽的本质竟然是愤青一枚。她想,从这点看他的本质是不坏的,就是性格有些讨厌。不过像这样的人情绪一般都写在脸上,倒不必费心去提防。有时想想,她也觉得自己那天说话刻薄了些。   白宸从笔电的屏幕边缘偷看她。从上班开始到现在她只专注地清理着吧台,擦拭杯具,连分心走神也不曾有过。她确实是很认真地对待这份工作,用很诚恳的态度在做事。   可,怎么看她都和这地方格格不入。   她不应该呆在这样一间小咖啡馆里,满足地蜗居在吧台一角。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女人。相处越久这样的感觉就越强烈。白宸的好奇心被吊得老高,不知不觉间连目光都变得热烈起来。   白谨庭进来后第一眼便看到幼弟对着吧台后的人流口水,连他进来都没有发现。他不动声色地走近,直到他发现。   白宸差些吓破了胆。手忙脚乱间碰倒了咖啡,笔电屏幕闪了几下后便漆黑一片。他顾不上擦拭,站起来支吾道:“哥……”   白谨庭没理会他的局促不安,迳自坐下来。白谨庭与白宸的长相只有三分相似,用挑剔的标准来说他是不够俊郎帅气的。但是相较于白宸的轻浮,白谨庭身上的成熟魅力与稳重风度,足以为他加上高分。   白谨庭的出现给白宸带来极大的压力,特别是他看到对方戴着白金线戒的尾指在桌台上轻轻敲击,他后脊便渗出冷汗来。   易素在白谨庭进来时便留意到他。不得不承认血缘是非常奇妙的东西,可以把两个外表气质相差许多的人联系在一起。她不必猜就能肯定他是白宸最敬畏的兄长,亦是她的衣食父母。   白宸站在兄长面前就像是个犯错的孩子,嗫嚅间都不知道该将手脚往哪儿放。而白谨庭则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局促放大,让他紧张、再紧张一些。   易素很熟悉这样的感觉。猎人在捕猎的时候,会刻意恫吓、制造恐慌情绪,让猎物心胆欲裂,最后连逃生的欲望也没有了。   白谨庭终于开口,却是对吧台后的人说道:“劳驾,柠檬水。”   白宸立刻狗腿地要去倒,但白谨庭只一个眼神便将他钉住。他讪讪地收回脚,冲吧台嚷了句:“两片柠檬一勺蜜。”   白谨庭的脸色不变,但嘴角却在不经意间微扬。   往常白宸闹脾气出走的时候白谨庭从不会管,因为等他发完少爷脾气便会乖乖回家。但这次难得小姨来电,请他务必来一趟。小姨在电话说得有些含糊,但更多的是表达忧虑。虽然白宸成年了,但在长辈们看来他还是孩子,他们必须对他的人生负责,何况这次有可能关乎婚姻大事。   所以白谨庭来了。他倒要看看自己这弟弟最近到底过得有多荒唐。   易素很快便按白宸的吩咐制作了柠檬蜜水,端来的时候白宸伸手欲接,但感觉到白谨庭锐利的目光,他马上立正低头。   白谨庭用一种近乎苛刻的目光挑剔着面前的女人。第一眼便看她的手,细白且长,指甲修剪得光滑圆润,泛着淡淡粉色。在放下装有柠蜜水的杯子时,她的尾指先一步抵压在桌上,尔后才将杯子缓缓放下。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他挑了挑眉角。   男人一贯欣赏长发飘飘的女人,至少在视觉上带给人温柔婉约感。像她现在这样将发松松挽起,除了一根漆木发簪外没有多余的装饰,显得古典而低调。   白谨庭习惯最后看人的脸。面前的女人的姿容谈不上有多惊艳,但是她有一双很迷人的眼睛。他是一个阅历丰富的男人,对于女性有着天生敏锐的本能判断。那样一双擅长掩饰的眼眸,他很有兴趣。   柠蜜的温度与酸甜度调得恰到好处,他满意道,“多谢。”   白宸瞪起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大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不过很快他便收回目光,继续低头顺目地站着。   有客人进来了,易素立刻有了将这两兄弟抛到一边去的理由,比平常热情许多地引客入座。   白谨庭站起来往外走,白宸立刻狗腿地跟上。在路过吧台的时候略有犹豫,终是壮着胆子停下来交代她:“帮我收好电脑,我过后来取。”易素见他神色颓丧,便点了点头。目光掠过门口,不期然间撞上了白谨庭的。他就站这样侧身看着他们,抑或是,正在看她。   熟悉而又令人憎恶的感觉浮上心头,她几乎是立刻转过身去。   事实上在第一眼看到白谨庭时她便觉得熟悉,那样的气质与迫人感,与许慎行太相似。只是白谨庭虽然看似低调,但举手投足间依然流露出咄咄逼人的姿态。毕竟他尚算年轻,还筹围不出许慎行那样浓重深厚、不怒自威的迫人气势。   但有这样的程度便足以令她感到不安,她很快便做出取舍。只是她没料到白谨庭的速度比她更快,他在打烊前再次来访。   “易小姐。”白谨庭站在吧台前,目光柔和,“幸会。”   她的面色沉了下来。   “很抱歉,不是我刻意去查你。只是非常凑巧,我们曾经见过面。”他邀她坐下,并说:“现在已经打烊,算你的私人时间。”转去吧台后煮了两杯咖啡出来,说:“尝尝我的手艺。”   既然他已经知道她是谁,那她再掩饰也无用。她啜了口咖啡,很香浓的Espresso。这是个很懂享受的男人。   “你说我们见过面,可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她说,“或许我记忆不好。”   白谨庭笑道:“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何况只是一面之缘。”他记忆里的那个女孩和面前的女人气质相差太多,是以他早上没有辨识出来。   “白先生记性好。”数年前仅有一面之缘的人都能记得住,他应该去申吉尼斯记录。   白谨庭并不在意她话中讽意,只是说:“那是我第一次单独见客,很有纪念意义。”他将身体放松,靠到椅背上,“你与我一桌之隔,正打着电话发脾气。”   “我当时心想,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会这么凶?是与家人吵嘴,还是因为恋情不顺?”   那时的她美丽得令人侧目,他也不能免俗地贪看了几眼。等她离开后才听客户说起,那竟然是易仲棠的掌上明珠。事后他确实有刻意留心,但临时兴起的好感敌不过时间的推移,这世上有太多的诱惑令他无法专心一致。   何况那时的她尚未成年,他就算有心也不敢染指。   后来他的事业重心移往西南,便没再留意易氏的动态。直到几年前他与老友相约叙旧,席间闲谈时才知晓那桩豪门丑闻。他第一次听到许慎行的名字,也记起来当时她发怒时的娇声喝斥。   传闻不假。   “白先生好闲情,工作八卦两不耽误。”她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后来生意谈成了吗?”   “当然。那是我拿到的第一张大单。那天定是我的幸运日,”他的目光追索着她的,“今天也是。”   她喝掉最后一口咖啡,由衷说道:“白先生手艺很好,谢谢款待。”   “易小姐,如果你想要的是平静生活,这里是个好选择。”白谨庭说道,“你可以放心地停留,不必再奔波。”   她看着他,“然后,我便成了一张随时可以兑现的支票,你只消一个电话便能即刻提现。时时有希望,永远不落空。”   人的外貌与气质或许会变,但骨子里的一些东西是永远变不了的。   比如她的尖酸刻薄、伶牙利齿。   白谨庭笑了起来,“我从不屑拿女人做交易。”   她嗤之以鼻。   他凝望着她,“易小姐,我的提议很诚恳,你不妨考虑一下。”    ☆、第三十三章   林湛将醒好的红酒倒入杯中,往前一推,说道:“去年葡萄园的收成好,我也凑趣酿了几支。阿宁说还过得去,你试试看。”   许慎行抿了一口,皱眉,“你太太很贴心。”   林湛大笑,“她确实贴心,不过对品酒她真是一窍不通。”又取来新酒和杯子,“还是喝你上次送的好了。”   半支红酒下肚,他渐渐放松。这些日子绷得太紧,以致于松懈的时候全身乏力、疲倦不堪。   “你打算就这样下去?”林湛问道:“真就这样结束?”   他沉默不言。   “如果你真的能做到,你早就做了。”林湛倒是看得通透,“你现在愿意成全她。但是你真的不后悔?”   “我不想再强迫她。”   林湛冷笑,“你这话哄哄别人还行,别拿在我面前说。”彼此相识多年,早已将对方脾胃性情摸透,“接下来你难道要告诉我说,你愿意以她的幸福为幸福。哪怕她以后与别人结婚、生子,你也觉得快乐满足。”   他手中的酒杯应声而破,酒汁与鲜血飞溅在地上,猩红一片。   林湛摇头,“看看,我不过这么一说,你已经忍不住。”   “的确,我是在自欺欺人。”他低声说道,“可是我还能做什么?我尝试过一切的办法,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让我们的关系恢复如初。”于是一步错,步步错,直到下成死局。   “人脑不是电脑,除非她失忆,否则重新清零的可能性不大。”林湛说,“你太过偏执,所以才被她轻易哄过去。”   “所以你看,我被她报复得彻底。”他话里苦涩,“她甚至连自己的骨肉也愿意放弃,只为了让我死心。我愿意成全她,我不得不成全她。”后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满嘴血腥。他记得,他一直记得她说过。逼得她急了,她宁可玉石俱焚。他不敢赌,他连想象那样的场景都不敢。有多少个夜晚他从锥心刺痛中醒来,黑暗沉沉压来令他喘不上气。   “你这样的勉强,压抑太过。”林湛警告他,“慎行,你我深交一场,我不愿见你这样。……你是否有过想,你们之间或许还有转机。”   他忽觉得心灰意懒。他从十多岁时第一次进到易家,领略到位居高处时的豪情万丈。从此贪妄丛生,一发不可收拾。然而他孜孜追求这么多年终于得的这一切却在瞬夕之间失去了所有意义,不是不讽刺。   林湛见他面色灰败,也知他内心挣扎不愿继续深谈。恰好此时康宁进来,见到一地血腥先是一愣,旋即对丈夫皱眉,“见人受伤你也不叫一声。”立刻唤人取来医药箱要为伤者处理,“伤口虽然小,却也不能大意。”   林湛拦住她,“你现在不方便,我来就好。”许慎行这才留意到她衣着宽松、腹部微隆起,于是心头苦意更甚。   林湛替他挑出细碎玻璃,“我和她从露水姻缘起,也是一路分分合合。她一直不肯,我就老着脸皮缠她。”他将小镊子往桌上一放,“她去哪里,我就跟去。她让我滚,我只当耳边风听听,该跟还得继续跟。我一个男人,没什么好怕的。”   “你……”许慎行想说你这分明是耍无赖,但很快又咽了回去。他对林湛是由心而发的尊重与尊敬,他所选择的方式方法且不论对错,却是已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单就这点来说,足以让他羡慕。   “慎行,你我都是这样人,从不愿辜负自己。”林湛的目光犀利,直直刺入他内心,“哪怕你嘴上说得再坚决,纠结挣扎上再多的时间,最后你也不得不承认你永远放不下。所以,你何必浪费时间?”   他将头低埋,“可就算我找到她又能怎么样?我还能迫她回头?不,我再不敢。”他内心根植着的恐惧如荆棘缚身,稍一动念便鲜血淋漓,“假如只能看着她,远远地看着,我也不会满足。而倘若她和别人结婚、生子,我恐怕会发疯。”所以宁可每日煎熬挣扎着,也竭力克制着寻找的意图。   只是这样的隐忍克制还能坚持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他却很清楚,这样强制隐忍的欲望一旦被释放出来,他只会变得更疯狂。   他离疯狂只差一步之遥。   远在顺城的易素,也觉得自己面临艰难抉择。   白谨庭的话说得动听,但她根本不信。这个男人与年轻时的许慎行太过相似,但远不如后者懂得收敛锋芒、谨慎隐忍。这是个危险人物,她哪怕是信他半分也无异于与虎谋皮。   虽然她刚在顺城站稳脚根,眼下也有合心合意的住处与工作,但这些与白谨庭的出现带给她的危机感相比却是微不足道的。   只是现在想要悄无声息地离开是不太可能的事,她没有把握白谨庭是不是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如果他早有谋划,她无论如何提防不来。   她必须找准时机。   她如往常般上下班,买菜做饭,散步闲逛。逢到休息日也会去影院看场打折电影,竟然过得比先前还要悠闲滋润。   白宸再没有出现在咖啡店里。倒是白谨庭来过两次,一次来结她的薪水,一次则是来与她道别。   她面色如常地客套道:“老板慢走,一路顺风。”   白谨庭有些无奈:“我已经十分坦白,你不必这么提防。”   “抱歉,错信人的后果太惨痛,不敢再犯。”她微笑着,句句不留情,“你如果真想帮我,视而不见就好。如果你别有所图,我也无能为力。”   “如果我别有所图,你现在不会站在这里。”白谨庭说道,“你清楚知道自己是张随时可兑现的支票,但你根本不知道它现在价值几何。”   他的目光凝在她的面上,轻声说道:“你是他的无价之宝。”   她指尖一颤,水杯应声落在水槽中,玻璃杯壁上裂纹横生。她努力镇定,找来报纸将它裹起扔进垃圾桶里。   “你害怕,可你却不走。”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是想考验我话中真假,还是已经放弃逃亡。或者,你只是在预备着,私下早已蠢蠢欲动。”   她克制着自己不将手边水杯砸在他面上,“你说你有十分诚意,我却只听出胁迫。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事不图任何回报,不要任何好处?”   白谨庭耸肩,“我确实有所图。”   她冷笑,“容我厚着脸皮猜猜,你下句可能要问:是否愿意做我的无价之宝?”话说出口已经全身恶寒。   白谨庭挑眉,“你猜对了。”又在她鄙夷的目光中说道:“我也可以猜到你现在心里一定在说:做你的白日梦。”   她不经意地撇了撇嘴角。   他失笑:“我还是……”话到一半便打住,停了几秒后说道:“恐怕我们势钧力敌,谁也占不了便宜。不过就主场来说我依然有优势,你认为呢?”   “人在屋檐下,我不方便发表意见。”   白谨庭离去前深深看她一眼:“你总是这样顽固?即使我的善意有限,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抵住那张支票的诱惑,你实在应该感谢我。”   她没有一丝犹豫地回答道:“我本要感谢你的善心与好意,可是它们眨眼间就不见了。原谅我道谢无门。”   白谨庭拂袖而去。   易素有些懊恼自己的牙尖嘴利。   如果白谨庭被她激怒了而反口将自己咬出,那一切便全完了。可是话出如覆水,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了。   她在白谨庭离去后便立刻关闭店门,挂上休息牌子。家里她早有准备打包好行囊,只等时机到便动身。但实在没料到会是今天,会是这样得来的时机。   她心烦意乱地到家,正欲取钥匙开门时却发现门只轻轻一推便开了。   她心脏狂跳起来。   洞开的房门里依然是那熟悉的家俱物会,但是原本整齐的家俱摆设已经被翻得凌乱不堪,而房间里的衣橱更是被翻得底朝天,她藏在夹层里的所有现金全都不翼而飞。   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全身脱力地滑坐在地上。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发出尖利咆哮,很快便有人闻声赶来,渐渐在她身边聚集。   朱妈很快也来了,见她的模样也吓了一跳,赶忙上前安慰道:“哎呀,破财消灾破财消灾,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她掐她的人中,“好孩子,出个气啊。不要憋着,会憋坏的!”   她原本就精神紧张,又遭遇到这样的意外爆窃,打乱她的全盘计划。怎么能不失望伤心,她愤怒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巧合,还是刻意?   有人趁乱报了警。110赶来时她依然魂不守舍,可等110盘问起来时她却是一口咬定只丢失了衣物。朱妈拍她的手:“不对啊,楼下的陈伯说你刚才一个劲地叫唤着,说没了好几万块钱呢。”她转向警察说道:“她大概是吓坏了,一时记岔了。”   易素此时彻底清醒过来,坚决否认:“没有,我只是丢了些衣服,没有其他损失。”她绝不愿去警局接受盘问调查,“算了,权当破财消灾。算了。”   警察却不这么认为,“个个都像你这样息事宁人,那以后小偷不是更猖狂了。走,去所里做个笔录,耽误不了多少时间。”见她面色苍白又梨花带雨状,也有些心软,“打工的赚钱不容易,把罪犯早早抓拿归案,你也能挽回一点损失。”   她态度坚决,怎么也不肯配合。警察有些窝火,“配合调查是公民义务,必须去!”朱妈也劝她,“录个笔录没什么的,你要是怕,我陪你去。”   高度的精神紧张带来无数的妄想臆测,她已是全然失态。可是在警民双重夹攻下无处可逃,她只能一个劲地挣扎。或许是挣扎过度带来了脱力,眼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耳边的人声也化成一片嗡嗡杂音。   她倒退两步,身体抵在粉白的墙壁上,就这么软软地滑了下去……    ☆、第三十四章   她在朦胧中听到身边有人来回走动,轻声窃语。意识逐渐清晰,声音也被慢慢放大。金属小推车车轮滑刮擦过水泥地,吱吱作响   她终于醒来,头疼欲裂。   “可算醒了。”坐在窗边的人声音轻快,“我以为你会一直睡到晚上。”   玻璃反射的光线刺痛她的眼睛,可是她仍努力看向那处。她恍如在梦中,喃喃自语:“是你……”   “可不就是我么。”范卡抓了抓短短的寸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笑容灿烂,“素素,好久不见。”   纵然她是个无神论者,此时也只能将他们的重逢归于冥冥中的缘份。分别近四年的时间,相隔数千公里的距离,他们竟然在这里重逢。   她在不知觉间泪流满面。   “……我这不是休假么,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来看看哥们儿。这么巧,他就分管你那片区的。”他笑嘻嘻地说道,“我看到你的时候可吓坏了,心想我是不是在梦游呢。我当时是又掐脸又掐大腿的,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仔细再一看你还在呢,肯定不是做梦了。”   她直到现在也觉得像在梦里,“真有这么巧……”   她曾经设想过许多次他们再次见面会是什么样的场景,他会不会原谅她的不辞而别,会不会埋怨她曾连累他的前程。设想越多她便越害怕,她对他满怀愧疚却无力弥补。可是就在刚才,在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后她便知道他一直都没变。他依然是那个曾经骑着个破烂自行车撵着她的宝马追了一路的小片警,贫嘴又善良。   “简直是太巧了,就跟芝麻掉针眼儿里一样。我都还没来得及叫呢,你就晕过去了,”他凑近些,眉头紧蹙很是困惑的模样,“是因为看到我太高兴了吗?”   她哑然失笑,眼角犹带泪光,“你这个自恋狂……”   “什么呀,”他极不赞同,“我明明是你的幸运之神。你想想,每次你有困难我总会出现,召唤神兽都没我这么快吧。”   她笑得整个胸腔都在颤动,“还是这么贫嘴……”   他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声音依然轻快,“你笑得真难看。”手指滑过她消瘦许多的脸颊,略有停顿,“我得批评你一下。你是怎么过的日子,居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她低下头默不作声。他一贯是这样说话没个正经,但又是实实在在的关心。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哪怕她发脾气迁怒,他也不会生气,而是使尽浑身解数哄她高兴、让她消气。他一直诚心诚意待她,而她的初始动机却是那么卑劣龌龊。   她实在亏欠他太多。   范卡马上觉察到气氛转冷,立刻支开话题:“哎,现在还觉得哪儿不舒服么?”   “还有点头晕,其他没什么。”她声音细细地,“我是一时气上头,太激动了。”   范卡托腮看她,语重心长:“素素,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你再着急上火它也不会长脚跑回来。而且你那时候还那么不配合民警叔叔工作,死活不乐意去做个笔录,不配合尽公务义务。你让人家怎么帮你抓贼,找回失物啊。”   他叽叽呱呱地说了一堆,直到她说饿了要吃东西,他才悻悻然停下来:“你这个同志最擅长打岔转移话题了。看你是病人的份上,说吧,想吃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说:“小笼煎包,三鲜粉。”   他很快买回来,嘱咐道:“你先吃着,我去找一下医生。”这一去就是大半小时,回来的时候他神色有些异样,她却没有留意到。   “我已经没事了,没必要再呆在医院。”她说,“现在就可以走。”她依然猜忌着白谨庭,但奇怪的是心情却不复先前那样激动。也不知是不是天气变化的缘故,最近她心境时常不稳,情绪也波动得厉害。   这不是个好现象。   诚然白谨庭是个不定因素,但是就像他说的,倘若他有心,她早已插翅难逃。这次确实是她忧虑太过,判断失误。   “不急不急。”范卡按着她双肩,依旧笑眯眯地,“你刚吃完东西,好歹再休息一下。”   “我又不是猪,吃了睡睡了吃。而且我还要回家善后。”她说,“家里的门都被撬坏了,还有一些东西散在外面……”   “嗨,这事儿你不用操心,有我那哥们儿帮忙呢。”范卡压低声音说,“我和你说啊,这病房我可是交了两天的钱,提早走的话这钱可是不退的。”   她简直哭笑不得,“你这人……”   他马上接话,“我这人从来不吃亏。”说着又把薄毯往上拉了拉,“医生说你是平常没注意休息,疲劳过度了。你现在就给我闭上眼好好睡觉,其它的事有我呢。”   她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范卡摸摸她的额头,轻声哄道:“再睡一会儿,饭点到了我叫你。”   困意来袭,她终是在忐忑不安中睡去。   见她睡熟他才松了口气,到走廊拔了通电话:“炯啊,我是你饭哥。”那头的人像是刚睡醒,声音含糊,“饭桶哥啊,对不起昨晚我实在太困了,也没记起和你打电话。呵~~~”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后才懒洋洋地说:“你问的事我给你打听了,大概情况是这样的……”范卡听对方说了足有十来分钟,末了才说了句:“行,这事儿我知道了。”对方像是清醒过来,追问道:“饭哥,好好的你怎么打听起那变态来了。你可别告诉我说你现在还没死心,想和他一别高下啊。饭哥,这事可不成呐。我老公说那变态最近和得了狂犬病似地,逮谁咬谁呢。”   范卡打着哈哈,“嗨,咱是正常人,才不和病人较劲呢。我就是突然想起来,好奇就问问呗。哎,我说炯啊。你看看这都什么时间了你还不起来还懒在床上呢,你这样子怎么给我干儿子做榜样啊?赶紧地起来。”电话那头的郝炯发出一阵咭咭怪笑:“你个多管闲事的鸡婆卡……”   撂下电话后他在走廊上站了许久,直到一阵穿堂冷风将他吹醒。他抬了抬有些僵硬的腿,慢慢地转回病房。   她睡得很熟,可能在睡梦中也觉得不安,所以眉头微微蹙起。他看着她的侧脸,回想起那年的滚滚车流中她扬着下巴冲他说道:多少钱,我赔给你。想起她站在自家小区的门口,在瑟瑟冷风等他归来。还有那次,她就在他眼前被那个男人扭得动弹不得。   她不过是个渴望被疼爱的女人,只是所托非人,屡屡被辜负。   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已回到那个男人身边。那个男人神情冷峻,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曾松开。   他离她不远,能清楚地看到她略显憔悴的面容,可她的眼中却是闪着光彩——那不是他能带给她的。   她在他身边时会开心快活、放声大笑,却从不曾见她眼中有这样的神采。他可以一整天逗她高兴,可是却无法撼动她眼底那抹顽固的寂寞。   他一直没能走进她心里。   他坐在她床边,低低地叹息。   她在这样的叹息声中醒来,神识混沌,“你怎么了?”他打起精神来:“没事儿,刚才出去转了转。”他扶她起来,“顺便给郝炯打了通电话。”   她身体一僵,“你告诉她我在这里?”   “没有,我只是向她打听些消息。”他说,“那人和林氏有生意往来,总能漏出些风声。……素素,你胆子太大,竟然敢那样冒险。”虽然郝炯说话一贯夸张,但还是把他吓出一身的冷汗。   她看向窗外,“没有退路了,我只能搏一搏。虽然成功了,可好像也把我这几年的运气于都用掉了。一个月前我就被人认了出来,只不过对方还在犹豫取舍,所以没暴露我的行踪。但是以后呢?……我很紧张,我害怕他随时会出现,会突然从暗处跳出来扼我的脖子,再次把我拖回他的巢穴。”   “有我在,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我已经连累你几次,你对我没有义务。”   范卡像吃吃笑起来:“素素啊,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有困难咱就大大方方地接受帮助不行么?是不是还得我求你啊,拜托你啊。”他如同之前许多次安慰她那样轻按她脑袋,“好啦好啦,算哥哥我求你、拜托你成不?乖乖地听话,啊。”   她顿时面红耳赤,直觉得自己无理取闹,“我真的……”   “你真的要好好休息。”他接话,“好了。我得出去一趟,找我那哥们儿交代点事。你乖乖呆这儿啊,哪儿也不许去。”   “厕所也不能去?”   “废话。不让你去你还憋着不成?净钻牛角尖。”他点了点手表,“最多半小时我就回来,别乱跑。”   他是个守信用的人,果然在半小时内回来,气喘吁吁地抱怨道:“这医院的楼梯也太陡了,不留神还打滑。”   “怎么不坐电梯?”   “人多,挤得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来,“看到门口有卖炒栗子的,顺手捎了一斤回来。”   糖炒栗子的甜香味从纸包里窜了出来,像只无形的小手一样攥住她的胃。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嘴馋,唾腺不受控制地分泌出大量的唾液。   他手法利落很快便剥出一小堆来,嘴巴犹不停,“这家的火候差了些,没有老庙街那家炒得好。”她慢慢嚼着栗子仁,满口香甜,“嗯。我记那家的栗子黄糕和红豆钵糕也很好吃。”   他边摇头边笑,“都说孕妇嘴馋,吃一样想一样。我本不相信呢,现在看来还真是这样。”   她停了下来,问:“你说什么?”   “我说孕——”他倏地打住,后知后觉地咬住舌头。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是说,我怀孕了。”    ☆、第三十五章   易素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直看得对方不自在地扭过头去,“你一早就知道了?”   范卡松了颗领扣,叹气,“这医院效率不高,检查报告刚出来。”他迟疑了片刻,说,“我以为你早就知道,毕竟都三个多月……”   三个多月。   她闭上眼,满怀忿恨地往后一仰,后脑勺撞击墙壁发出空洞的声响。范卡赶紧将手伸长卡在中间,“再撞就真成傻子了。”   她恍若未闻。许慎行处心积虑、大费周章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他不仅仅满足于将她留在身边,他还要用血缘将她永远束缚住,再无法逃脱。而她一直以来都小心翼翼,每每见他失望神色便暗自窃喜。她所有的一切都被他裭夺殆尽,他怎么还能指望她会心甘情愿为他生儿育女?   只是她再小心谨慎也敌不过天意弄人,这次逃离她所付出的代价何远远超过预期。更可怕的是,她不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   范卡见她面色惨白,也有些担心,“你别多想,医生说现在情况还算稳定,你只要多多休息就好。”想了想又安慰道:“其他的事你不用操心。我这还有十来天的假,总会帮你安置好了再走。再说,这儿还有我几个弟兄在,他们都会关照你的。”   易素一言不发。   范卡觉得她这情况有些不对,虽然孕妇的情绪多变,但她现在这模样可不是单纯的闹别扭耍小性子。结合郝炯说的情况,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客串一下心理辅导。可惜的是易素没有给他发挥口才的机会,先一步开口说道:“谢谢你。不过现在我脑子有点乱,能让我单独呆一会吗?”她笑得有些恍惚,“我向你保证,绝不会不告而别。”   “那好。我就在外面,你有事叫一声就成。”他面上掠过一丝担忧,略略犹豫后还是说道,“素素,别钻牛角尖。凡事想开一些,这世上没解决不了的事。”   的确,只要能下决心,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她的视线掠过虚掩的房门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最后停留在窗台上的那株万年青上面。大约是疏于照料,万年青的叶子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灰,十分无精打采。她的处境也和它差不多,一样的灰头土脸。哪怕知道生存艰难,却还是得活下去。   她忽然想起父亲快去世的时候,已经病得脱了形却还是拉着她的手,说:以后爸爸不在,你要好好过。她那时与许晓安姐弟的争斗已经趋于白热化了,但在父亲面前却仍然保持着表面客气。   许晓安牵着儿子站在她身边,以帕掩面低低哀泣。易俊玮,她的弟弟不过六岁大。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生离死别,也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觊觎的令人巨额财富的主人。他的母亲,他的舅舅正以他为筹码,对如日中天的易氏虎视眈眈。   易素知道父亲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幼子。这是他的老来子,他一直视其为珍宝。出于对许氏姐弟的防备,她一直无法喜欢上这个弟弟。倘若借着易俊玮这张牌,许氏姐弟的势力不会在短短时间内得到迅速扩张。她也不至于每日疲于奔命,处处小心应付。   她其实是有些恨他的。   但那天易仲棠病危时,一直在母舅弗照下与她保持着距离的易俊玮忽然拉住她的手,问:“姐姐,爸爸是不是病得很厉害?”   易俊玮有十分漂亮的五官,眼眸清亮而干净。他肉乎乎的小手手心满是汗水,粘粘地印在她掌心。她低头看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手腕上的脉搏忽地跳动几下。   这本该是她血浓于水的亲人,可是她甚至无法给予他一个真心的拥抱。   易仲棠去世后许晓安动作频频,她显得比许慎行还要急不可待。可笑的是她的手腕远不如许慎行,连着几次被她还以颜色,险些下不了台。许晓安的伎俩对她来说不值一提,她的对手只有一个人。   而那个男人却是鲜少与她正面交锋,偶有几次被她抓到短处正欲大力挞伐的时候他总能虚晃一枪,最后全身而退。越是这样,她便越是穷追不舍。太过心急焦虑的后果是一脚踩进他早设好的陷井,她转眼间便失去了两个得力的副手。   她气急败坏地找他理论,可没料到易俊玮会在他的办公室。易俊玮端坐在他膝上正玩电脑玩得不亦乐乎,见她进来便嚷嚷道:“姐姐姐姐,快过来看我打怪兽。”   或许是因为易俊玮的眉眼间依稀有着父亲的影子,她竟然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易俊玮打完一局后很得意地向她炫耀,“姐姐,我拿的金币比舅舅还多。我好厉害吧。”她刻意忽略他的灼灼目光,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唤来秘书带易俊玮去用餐,支开这颗小电灯泡后他便似笑非笑地打量她,“俊玮还是个孩子,你现在向他示好未免太早。”他将她往角落逼抵,“与其陪他玩上整年游戏讨他欢心,不如向我说句软话有用。”   她绝不相信他会凭白放过已经到嘴边的猎物,他不过是要为他的胜利锦上添花。她咬紧双唇,一言不发。他却是越发地嚣张,唇凑在她耳边暧昧地低语道:“你知道我最想听什么。”她忍无可忍地将文件摔在他脸上,落荒而逃的时候听到他发出一连串嘲弄的笑声。   她从来没赢过他,从来没有。   她逃离的时候以为一切都可以结束,却没想到还是留下后患。这是他的幸运,亦是她的不幸。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但这次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次日范卡办好出院手续后便送她回家。   被撬坏的门已经修好,范卡试了两下,说:“我看还是换一扇吧,手把都松了。”又四下巡了几趟,摇头:“家徒四壁,简直只能用‘惨’字来形容。”她倒了杯水给他,说:“连水都是隔夜的,‘惨’字也不够用了。”   范卡一个劲地摇头,说:“你一人住这儿不成。不成!”他双手叉腰作领导状,“怎么能让人放心呢。”   “我又不是孩子,会照顾好自己的。”她沉吟片刻,说,“你想帮我的话,借钱给我是最实在的了。”   范卡嘻嘻一笑,“钱不是问题。”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起来我还欠你一笔钱呢。”   她惊讶地看着他。   “你大概是不记得了。你以前给我置了好几身衣服,值不少钱呢。”他咂舌,“一件衬衫就七八千块,我老怕一个用力把它撑破。穿了那一次后就没再动,一直当宝贝贡在衣橱里呢。”   她愣了一下便记起来,那次是她第一次正式带他回去见易仲棠。为了他能给父亲留下个好印象,特意抽出半天时候为他置装。   除了那个男人,她也只为他买过衣服。区别在于那个男人对她的精挑细选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有时甚至仅仅是看一眼。而他却是牢牢记在心里,念念不忘。   “衣服就是拿来穿的,没有什么舍不舍得。”她说,“价格是一码事,本身价值又是一回事。一件衣服而已,你总该让它物尽其用。”   “话是这么说,可那么贵的衣服穿身上总觉得不舒服。要是不小心扯了勾了,我心都要碎了。”他边说边取出钱包,“我身上现金不多,这点你先拿着,等会儿我再去取点。”   她正欲接过,他却忽地收回手。   她诧异地看着他。   范卡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只是笑容里掺了些涩意,“素素,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她出乎意料的冷静:“已经三个多月了,不能再拖。”她平静地看着他,“我不能留下它。”   范卡张了张嘴,又闭上。他脸上浮起鲜有的困惑神色,几番犹豫后终于问道:“你真的决定了?”见她点头仍不死心,“不后悔?”   “我只是后悔为什么没早点发现。”上次小产带来的后遗症之一是月事紊乱,甚至接连两三个月没来也是常有的。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会忽略得这么彻底。   “素素,你别和自己呕气。这种事不是随便决定的,你要慎重考虑。”范卡劝她,“不要因为一时冲动……”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她将目光调到角落处,心中一片空荡,“你只要借我钱,让我把它送走。”   范卡的脸皱成苦瓜,“你十年八年地管我借一次钱,就派这用场。”   “你可以不借,我也有别的办法。”她说,“我只拜托你这一样,其他我都能扛。”   话说到这份上,他敢不借么。他哪怕随便想一种可能性,都会惊出一身的冷汗来。可是他还是想努力一把,“素素,我不是很清楚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说到底小孩子很无辜,他也是不得已。而且,你不觉得你这样……等同于暴力拆迁嘛。”   她将目光挪到他脸上,冷冷道:“别和我贫嘴了。借不借?”   范卡低叹一声,仍不放弃,“素素,我劝你三思。”他不敢说自己是旁观者清,但是他曾亲眼见过他们的爱恨交织,那样浓烈的感情不可能淡化到彻底消失。   诚然他不是圣人,他也曾存过趁虚而入的私心,但是事实告诉他有的情感甚至不容他人插针分毫。这样鲜见的、炽烈的感情,他生平仅见过这一桩。他可以不成全,但不能放纵它产生一个可怕的结果。   “素素,你这样伤人伤己,不值得的。”   她不错目地看着他,冷静而坦然地重复道:“借不借?”   他还是说服不了她,有些颓然地应道:“借。”见她神色放松些,心里便越发不好受,“除了钱,我还可以多帮你一件。”   她侧了侧脑袋,似是问询。   他忽地笑起来,牙齿雪白,“趁我还有个未婚的身份能借给你,你可好好珍惜吧。”   小城市的医院管理宽松,又有之前的体检报告,所以她很快便排上了队。在出院三天后她又回到医院,只不过这次是站在妇产科外。   妇产科里外都是孕妇或是准孕妇,个个都身娇肉贵。易素很不容易才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身边的女人多是满脸幸福洋溢。偶尔也有几个或是面色灰败、或是面无表情,大约她们和她抱的都是同样的目的。   范卡取了单子过来,“还有两个小时呢。这里太挤了,你要不要去大厅坐坐?”说话时他身边经过一个快临盆的孕妇,他立刻侧身避让,嘴里还低声地自言自语,“航母似地……是双胞胎吗?”   易素见他一脸认真,不由取笑道:“怎么你比大夫还专业,一眼看出是双胞胎。”他有些不好意思,“我不过猜猜。也可能就一个,郝炯怀孕的时候胖得像只座头鲸,林戟那时还到处嚷嚷着是三胞胎呢。结果生出来就一个,他可傻眼了。”   候诊大厅比起里面宽敞很多,她很快找了位置坐下,静静等待时间过去。范卡在旁看着她的平静神色,心里却是忐忑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还是错,这个打小就四讲五美的学雷锋标兵第一次为自己下的决定。   他内心挣扎了几番,忽地站起来:“我出去买瓶水。”   到外面转了两圈又抽了根烟才将内心的焦躁压下一些,可他依然郁闷得想揪光头发,“这可是造大孽呐。”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了,他就得帮人帮到底。   做足心理建设后他才转回候诊大厅,她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连姿势也不曾变过。他心下恻然,往前走几步后猛然抬头。   候诊厅中间的立柱上嵌着一片液晶屏,屏幕上的主持人正十分专业地对一场事故进行播报:“……汾云高速的这场因为货车超载而引起的连环车祸已经造成了五死十六伤,其中包括一名儿童……前线最新传回消息,伤亡人数已升至七死二十三伤。其中重伤九名,轻伤十四名……,据悉此次易筑集团董事长一行是应邀参加滨西地产投资合作峰会……”   范卡顾不上听女主持后面念的一长串头衔名字,三步两步地赶到她身边,“素素……”她听到他的声音才抬起头来,淡淡道:“回来了。”   他迟疑地看看她,又看看屏幕,“你……”她却只是问他:“几点了?”他喉间堵了口气,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快十点了。”   她站起来,“时间差不多了。”   范卡拉住她,沉声道:“素素,你……”你是真看不到,还是装作看不到?你……真能视而不见?   她没有半点犹豫地甩开他的手,坚定地往前走去。   “素素!”    ☆、第三十六章   柴冠允赶到医院时许慎行刚刚进手术室。   他红着眼睛看着手术灯亮起,心中百感交集。在他看来许慎行无疑是个强者,他会心甘情愿为他效劳不仅仅是因为他于危难中拉了自己一把,更是为他的个人魅力与胆魄手段所折服。   他一直认为这样的男人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无论如何强大只要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总也抵不过天灾人祸。   “柴总。”卓明华也在车祸中受了伤,不过因为坐的位置讨巧他只是脸上和手臂有些擦伤。易筑一行人中他算是受伤最轻微的,其他的也多是轻伤或是皮肉伤——谁也想不到坐在车厢中后段的许慎行会伤得那么重。   “怎么回事?”柴冠允不是一介匹夫,他必须将所有的情况了解完了才会做下一步判断,“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卓明华疲惫地抹了把脸:“前方的货车超载爆胎,跟在后面的车子刹不及,撞成了一团。我们的车子是跟在最末的几辆,已经有所缓冲了……”   柴冠允粗暴地打断他:“缓冲个屁!真缓冲了那里面的人是怎么回事?怎么一车子人都还活蹦乱跳的,就我大哥成了这样!”   卓明华的声音嘶哑:“情况发生突然,我们都不知所措。等到意识清醒开始自救的时候才发现,”他停顿一下,似是在调整情绪,“……那块铁板可能是从前面的事故车辆上飞弹出来的,这么恰巧就……”   柴冠允没忍住爆了句粗,尔后问道:“医生怎么说?”   “全身多处骨折、软组织挫伤。最糟糕的是肋骨折断伤到了肺部,所以安排紧急手术。”卓明华犹豫一下,低声说道:“先生的左腿伤得很重,可能会有后遗症。”   柴冠允的浓眉拢到一起,粗声粗气道:“后遗症?什么后遗症。”   “可能……会行动不便。”卓明华不忍用‘残疾’这个词,事实上这几乎已经是个定论。   柴冠允面色铁青,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庸医!全他妈的是废物!”可纵然他再愤慨,现在也不敢贸然冲动。   手术时间远比他们想象的要久。就在柴冠允几乎耐性全失的时候手术灯终于灭了,许慎行被推出手术室。柴冠允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重症观察室外被拦下。他忍着脾气,“我是他兄弟,我不能进去?”   护士年纪不大,但说话很老练:“现在病人的情况不稳定,还要多多观察。您要真为他好,麻烦按医生医嘱、遵守本院制度。”   柴冠允无奈,只好眼巴巴地守在外面。   许慎行昏迷了两天仍然没有转醒的迹象。然而资讯发达所带来的高效信息传输让市场很快产生连锁反应。金融市场无比敏感,哪怕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会带来不可预估的损失。易筑的股票在车祸的次日开盘即大跌,直到次日才借着地产股的集体拉高勉强止住颓势。   卓明华作为许慎行的副手在几天里疲于奔命,累得几近脱力。好在易筑根深盘稳,各部门负责人都十分得力,在缺少决策人的情况下也能保持日常的动作。   柴冠允这几日都守在医院里。从观察室到加护病房再到普通病房,许慎行身边没有亲人。与他血脉相连的许晓安在加拿大,而他的深爱的妻子则是下落不明。作为一个商业帝国的掌权人,他的病榻旁是如此地冷清。   柴冠允为他不值。他在安省的手下每日递送来消息,有用的、没用的、未经查实的。柴冠允生怕他一直昏迷,便每天挑着念一些。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有效果,或许只能图上心理安慰。   车祸一周后许慎行终于苏醒过来。看到胡子拉碴的柴冠允时他竟然扯了扯嘴角,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车祸所带来的身体创伤让他在短短几天内迅速地消瘦,双颊陷下,可眼睛却依然明亮。过了两天他才恢复了些元气,面上也有少少笑容。   柴冠允松了口气,“这次可真是吓到我了。”他懒散地坐在病房里的沙发上,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许慎行等他打完呵欠才问道:“有眉目的吗?”   柴冠允像是有些不甘愿,但还是老实回答道:“有价值的线索都查了一遍,没收获。”又生怕他失望,旋即补充道:“我刚和岭西的老秦搭上线,也托他帮忙查。虽然嫂子往那条线走的可能性很低,不过有机会总要试着找找。”   柴冠允说话一来劲就打不住势:“大哥,这次要是找着人了,我还是得劝你别太惯着。你越惯着她,她就越来劲。”见许慎行目光扫来,便讪讪地收了口。许慎行对他的容忍度很高,但是一谈到那个女人,便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   出乎意料地,许慎行并没有给他脸色看。他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后便将目光调到窗外,说:“在出事的瞬间,我以为一切都完了。”那样剧烈的撞击力几乎让他的五脏六腑移位,大脑震荡意识混沌。等到身体被金属挤压、切割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竟然如此地脆弱。如同砧板上的肉,任凭命运宰割。   他几乎痛晕的时候忽地想起数十年前的那个深夜,他在睡梦中被姐姐叫醒。许晓安漂亮的脸蛋上泪痕交错,喉咙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她带他去看大哥。   刚刚大学毕业的许墨知在打工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当场死亡。肇事者逃逸的后果是许墨知的尸体横陈于照明条件极差的土坡路上,被后来的车辆接连碾过。当被人发现的时候,这个年轻且意气风发的大学生已经面目全非。   许晓安只看了一眼便吐空了胃袋,而他则是整整做了近一年的恶梦。   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大哥当时或许也如同他这般无力,任凭生命力一点点从身体流出,尔后眼前一片黑暗。   他想,或许就这样结束也好。但是他又不甘心,他还未见到她一面,怎么能轻易去死。他在混沌的意识中挣扎数日,期间曾模糊地看到柴冠允在他耳边念书似地唠叨,多少与她有关,于是拼着力气从昏沉幽闭中醒来。   窗外阳光明媚,有轻快的鸟鸣声传来。他的声音低缓:“可是我却活下来。上天给我这样的幸运……”是不是也给予他机会,让他可以弥补。   柴冠允识相地闭上嘴。一个人在经历了生死后总有会与先前截然不同的人生领悟,这种觉悟不是旁人可以体会到的。而他呢,当个尽职的听众和尽心尽力的爪牙就算是实现了人生价值,其他的不提也罢。   不知道是被柴冠允的诚心诚意感动,或是对许慎行劫后余生的奖励。在车祸后的第三周,柴冠允收到一条极有价值的线索。他等不及核实消息便将这条线索送到许慎行案前,“这条微博是一个多月前拍的,你看背景里的人……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许慎行的指尖抚过液晶屏幕,声音沙哑,“头发剪短了一点,”指尖堪堪遮住她的脸,“瘦了这么多……”   “这间店的地点已经确定了,我的人正在路上,很快便到。”柴冠允说,“我嘱咐他们不要惊动她,只远远跟着,盯牢就好。”   许慎行恍若未闻,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屏幕,像是看痴了。   柴冠允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便静立在一旁。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机震动几下,有信息传来。他迅速解锁打开,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   正专注看液晶屏幕的人抬起头来,问道:“有消息回传?”柴冠允如鲠在喉,攥着手机的手汗湿一片,“……是。”   他笑了起来,伸出手:“给我。”   柴冠允迟疑了一下,有些勉强地说道:“拍得很模糊……”他后悔为什么不在收到的第一时间便删掉,现在想耍小动作已经来不及。   “没关系,给我。”他的笑容不变,“快拿来给我看。”   柴冠允心里越发难受,他咬牙切齿地腹诽着那群猪脑袋狗仔,拍照片也不讲究个技巧手法。他万分不情愿地将手机递过去,随时做好安抚对方的准备。   果然,许慎行仅仅看了一眼便僵住笑脸。接下来几分钟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一股可怕的阴郁中。   柴冠允暗暗叫苦,可是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先开口。他从未这么讨厌过一个女人,明明被深爱的,却屡屡辜负。而现在,她分明还是有夫之妇,竟然敢公然与别个男人出双入对,姿态亲密得让人侧目。   柴冠允觉得若不是许慎行受伤限制了行动,他现在早已经冲去找他们算账了。这么想想他心中便涌起一股义愤,正要主动请缨便听到病床上的人低声长叹。   “果然是他。”   柴冠允再忍不住,一把夺过手机,说:“大哥,这事交给我吧。我一定办得干净利落……”他说了许多,可许慎行却是神情恍惚,“他还不死心,他又去找你。……你会愿意?”最后一句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自问。   柴冠允见他仿佛魔障了一般,越发气急,就在他忍不住脾气想要咆哮的时候,手机又传来一条短讯。有了前车之鉴,柴冠允本打算匆匆扫过一眼就删掉,可只一掠目他的眼珠便险些脱出眼眶。   他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确定没有看错后他的手便哆嗦了起来。   柴冠允直觉得这个消息应该瞒过面前的男人,毕竟是一个病人且刚刚精神受创,再经不起打击。但是要将这么大件事隐瞒下来,倘若以后败露了他恐怕死无葬身之地。   正在犹豫挣扎的当口,病床上的男人开口问道:“上面说什么?”   柴冠允干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没什么……”   “拿来给我看。”   见再瞒不住了,索性老实交代:“说是……今天产检。”    ☆、第三十七章   范卡‘哗’一下拉开窗帘,睽违许久的阳光在瞬间填满了房间。他转身叉腰道:“素素,咱不这样成吗?”   易素曲膝坐在床上,下巴抵在膝头一动不动。她像是听不到他说话,或是听到了也不想回应。她将自己包裹成一枚严密的茧,拒绝与外界沟通。   范卡轻叹一声,劝解道:“再怎么着都得吃东西啊,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起饿。”见她依然没有反应便有些急,“你现在是生什么气?突发状况都是不可预见的,难不成你还在怀疑是我动的手脚?我有那必要嘛。”   那天见她态度决绝,他也没有继续再劝。虽然他觉得孩子很无辜,但毕竟孩子在她肚子里,她有最终的决定权。所以在她进手术室前他还是忍下了将她拖走的冲动,可是就在她进去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医院的供电系统突然出故障,停电了。   手术自然是没做成,他当时着实松了一口气。   对于这样的突发状况她显得异常恼怒,但也无可奈何。她没有放弃,当场便预约了下一次手术。两天后他再次陪同她去,这次的突发状况就更离谱了,居然发生医护人员食物中毒事件。   三番两次的铩羽而归令她失望愤怒,急病乱投医下竟然想去小诊所处理。他怎么会肯,当下又逼又哄地将她拉回家洗脑。   “你不要命是吧,那种地方你也敢去?”他简直不敢相信她会莽撞到这种地步,“那种黑诊所天天见报、上新闻的还少吗?或许我不赞同你的决定,但是我绝不会干涉你。因为我不是你,我不能体会到你的心情。可是就算你再急着摆脱它也得理智一点,最起码要在保障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动这个手术。”   “三个多月了……”她低声喃语,“不能再拖。”   这几天她憔悴得厉害,眼里也没有了以往的神采。他于心不忍,放柔声调:“反正你已经下了决心,也不在乎多等上两天。”   她木然地扯了扯嘴角,摇头,“你不懂。你不明白。”   他半蹲在她面前,说:“我明白的。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越是这样的时候就越该冷静。素素,我只是不希望你伤害到自己。”她终于将视线调到他脸上,眼底一片茫然。他从未见过她有这样的眼神,一时间竟然语塞。   她的声间里有一丝轻颤:“我很怕。”无意识地绞扭着手指,“再过上几天它就会动了。”到那时它就会时刻提醒她自己的存在,通过千丝万缕的血管神经牵动着她的血肉之躯。黑夜白天,它都会以不规律的动作在她腹中活动,它也会以一种脆弱而温柔的姿态慢慢侵占她的感情。   她恐惧至极。   范卡沉默了片刻后,说:“我知道了。这样,我问问朋友,毕竟他们在这里人头熟。有熟人总好办事,你也能少受点罪。”   范卡的效率挺高,隔天便联系到了另一间医院。接待他们的女医生姓赵,约四十多岁很和气的模样。简单的问询后便开了单子让她去验血、做B超。   易素心烦意乱,“这些之前都做过了,能不能直接手术?”赵医生估计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仍是一团和气地说道:“这些都是必要的,也是为你的身体着想。虽然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手术,但毕竟对身体有损伤。”说到这里她的眉几不可见地微蹙,“你这月份也偏大了些。”   她太阳穴的神经猛地跳动了一下,咬紧了下唇。她撑着桌子站起来,可大概是起身过猛,突然之间就头晕目眩。全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似地,整个人软绵绵地往后倒。好在范卡就在她身后,眼明手快地接住。   赵医生让范卡将人扶到一旁的观察台上,仔细看了看,说:“你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恐怕不合适。”她坚持,“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做。”赵医生却直摇头,“你不关爱自己的身体,我却得对我的病人负责。”   她几乎绝望。   范卡赶紧打圆场,“素素,要不咱先去抽个血,把检查项先做了。”又冲医生赔笑,“不好意思啊赵姨,她这几天没睡好所以有点精神衰弱。”赵医生看着他的目光里带责备,“你要是多关心、多照顾着些,人会这样么?”   她强打起精神去验了血,又做了B超。在等待报告的时间里她满心焦躁恐惧,生怕又有什么意外状况发生。   范卡一直陪着她,见她双手抱拳攥得死紧,指关节都泛白。他很想安抚她,可不知从何下手。   他们认识的时候她还是那么意气风发,干练到有些跋扈。他们交往的时间不长,但却很快乐。他们在精神层面无比地契合,只是她无法爱上他。   他可以是她一生的挚交,可以是她最信赖的人,可绝不会成为她的挚爱。   她的心里早已被另一个男人占满。即使她逃避、不愿意承认,但他却看得分明,她的眼睛、她的思想还有她的心一直在追逐着那个男人。因他而愤怒、悲伤、愤懑,直到精疲力竭。   她爱那个男人爱得那么浓烈,恨起来时也是这么决绝。她是要将那个男人留给她的一切全数挖去,哪怕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可是在挖的过程中她也在损耗着自己的生命力,一点一滴,一丝一缕地流逝。   他无力阻止。   等待报告的时间很难熬,她一直沉默不语,他便努力找话题轻松气氛:“素素,记得我家旺财吗?”   “记得。”她强撑起一丝笑容,“它现在还好?”   “好着呢,给它娶了老婆,生了一窝又一窝。”范卡掰着手指头,“我所里的同事,还有我爸那些同事同事,但凡是喜欢小动物的都给送一只。你别说,旺财虽然长得土些,但可是正宗的中华田园犬,听话又忠心,看家护院的再合适不过。”   她在纷乱的思绪中拾起泛黄的记忆。想起他抱着黄黄黑黑的小土狗嚎嚎:旺财你怎么了?旺财你醒醒呀。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鼻尖却泛起酸涩。   范卡见她的笑容,心下松了口气,“等下次我休假,给你带只小旺财来。”他比划了一下,“有只特别机灵可爱,你一定会喜欢。”   说话间报告便送来。她振作起精神来,“这次应该可以了吧。”声音很轻,似在问他又像是在自问。   可是赵医生看过报告后便皱起眉。她的心一下便提到嗓子眼,手指无意识地抓紧桌角,“有什么问题吗?”   赵医生深深地看她一眼,说:“我个人建议,你还不要动这个手术。不能做。”她绝望至极,一时间便有些失控,“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能做?”她本就体虚,情绪激动下越显得气弱。   范卡赶紧安抚她:“素素,冷静点。别激动,事情总会解决的。”赵医生可能见惯这样的场景,很从容地招来护士将她架扶到外面。范卡本欲跟上,可刚走两步却被唤住。   易素转过头,见赵医生神情严肃地与他交谈。一股沉重的无力感从心底升起,她已知道形势不利。   果然范卡出来的时候面色难看。他有一张讨喜的娃娃脸,从来都是笑眯眯地乐呵模样。像这样严肃的表情却是鲜见,可见他的情绪有多糟糕。   他拉她起来,“先回家。”她也不反抗,挺顺从地被他拉着走。只是脚步虚浮,从妇产科到医院门口短短的一段距离,她险些跌了几跤。   直到家后她才开口:“告诉我,怎么回事?”他在回程的途中纠结挣扎了一路,现在必须告诉她实情,“赵姨的意思是你的身体底子太差,各方面指标都不行。”对方说了一堆的专业术语他都记不太清了,只好将后果如实转述,“而且你是RH阴性血型,万一手术中出现意外状况,恐怕后果严重。还有……”   她面如死灰,“还有?”   他耳根发红,有些艰涩地说道:“你以前有小产过,本来就是不易受孕的体质。如果这次你再不要,以后,以后或许再没有当母亲的机会了。”他狠狠地喘口气,“素素,你是不是能再慎重考虑一下。”   她忽地笑起来,摇头,“连老天都在帮他。”悲愤到极处却是笑着流泪,“果然是他的种,还未成形就知道该怎样威胁他人,为自己讨生存。”   他担忧地看着她,“素素,你别这样。”她却是拂开他的手,笑得越发厉害,“他要我选择。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他狠心给她一耳光,“你清醒一点。”   她的脸被打偏到一边,长发披散开来。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却听得见她沉重的呼吸声。那样地绝望,却犹在挣扎。他能感觉到她内心的痛苦纠结,与自我搏斗、说服自己接受现实是件极艰难的事。她需要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开口,“你回去吧。”他不动,“你觉得我能放心?”她侧过头看他,说:“你对我没有责任。”见他嘴巴一撇又要开始说教,又补了句,“我会对自己负责的。”   他半蹲在她面前,“别和警察叔叔玩心眼,嗯。”   她看着他的脸,声音已然平静,“你放心。我很怕死,决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冒险。那不值得。”命运太过残忍,每每在她做好新生准备的时候发出重击,只一下便将她打回原形。所幸她不是第一次被命运戏耍玩弄,神经已经无比坚韧。   他看着她许久,似乎在判断她话中真假。她乌黑的瞳仁里似是笼了一层薄纱,朦胧间看不清晰。但是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情绪正在慢慢平复,她已经冷静下来。   “你该走了。”她提醒道,“时间不早。”   他迟疑了一下,说:“你一个人……”她嘴角微扬,嘲讽道:“肚子里不是还有一个吗?谢谢,你回去吧。”   他缓缓起身,“我会和赵姨再约时间,让她为你做个完整的身体检查。”停顿了几秒后又说:“素素,我知道这样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但是无论如何,我永远只会选择对你来说最安全的方案。”   她闭上眼,极低地应了声:“我知道的。”   几天后范卡回单位销假,过了个周末又匆匆赶来。她撑把伞在楼下等他,神色平静地递上一方手帕,“今天很热。”他接过手帕胡乱地抹了把脸,“夏天到了。”   她怀孕已经满四个月,但因衣着宽松而看不出一点迹象。   他陪她到市院做检查,填单时护士提醒,“陪护人员要填清楚,多留个电话号码,以便通知。”他想了想,在自己手机号码下又添了个家庭电话。   全套检查很耗时,等做完也到了下午三四点钟。范卡伸了个懒腰,“真是比抓贼还累啊。”她静立在侧,说:“今天真是麻烦你了。下次我自己来就可以。”   他笑笑地,“要我没空的话,你就只能自己来了。要是我有时间,在家闲着也闲着,不如出来。”又抢先一步转话题,“肚子饿了,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吧。我知道这附近有间汤面店很不错,牛肉面简直绝了……”   他拖着她往汤面店的方向走去,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后有几双眼在注视着他们的举动,跟拍他们的行踪。   几个小时后,一撂相片便摆在许慎行的面前。他动作缓慢地一张张翻看,眼睛近乎贪婪地注视着照片上的女人。   柴冠允垂手立在床侧,只偶尔用眼角余光注意他的动作,大气也不敢出。   忽地听到一声脆响,原本放在活动桌台上的水杯已经被打翻在地,碎片飞溅。柴冠允见他神情痛苦,赶紧按铃呼来医护。   他腿伤严重,稍有刺激便痉挛疼痛。但再怎么样也比不上现在的剜心之痛,他差些无法呼吸。   被强行按着打地针剂后他渐渐平静下来,很快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柴冠允为他掖被时留意到他手紧攥着一张照片,他攥得很紧,手背上青筋浮凸。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拍的是张陪护单。易素的名字赫然在上,而更刺眼的是陪护家属那栏,填着两个方正大字‘范卡’。   柴冠允顿时七窍生烟,“这奸夫欺人太甚!”    ☆、第三十八章   自打柴冠允的手下在顺城驻点后每日都回传许多相片与视频,在给许慎行看之前柴冠允都会先过目一遍。   憋屈啊!   越看越憋屈啊!   相片里的易素与范卡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举止亲昵就不必说了,连偶尔对目时的眼神交流也那么合拍。柴冠允每看一次都会火冒三丈,总是边看边骂。骂易素不识好歹,骂奸夫趁虚而入,骂自己的手下拍得太过仔细。   他不敢想象这样的相片传到许慎行的手上会对他造成什么样的刺激。这次车祸对他的身体造成损伤,就算是努力复健也会落下后遗症,这对于一个努力追求完美的人来说有多残忍,更何况现在连他唯一的念想也成为了别人的慰籍。   可柴冠允想不通的是之前他们没有查到易素的行踪,找不到人只能作罢。可现在所有的情况都尽在掌握,许慎行却不让他轻举妄动。这是为什么?作为一个男人他实在不能理解,倘若自己的妻子离家出走后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还准备怀孕生子,他是绝忍不下去的。   虽然许慎行不似他是一介莽夫,但他总归是个男人,只要是男人就不可能会忍受这样的羞辱。许慎行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柴冠允以为他至少会让他把易素带回来,再不济也要把那奸夫揍上一顿才行,怎肯轻易罢休?   可是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流露出这样的意思来。他醒来的时候多数时间会看着那个女人的照片发呆,柴冠允无法形容那时他脸上的表情。贪婪、渴望、迫切,有时会无意识地笑,但那笑容却带着浓重的哀伤。他分明思念她思念要发疯,却又不采取任何行动。   柴冠允自认是个粗人,最不耐烦应付婆婆妈妈的感□。他自小在打打杀杀的环境中长大,感性细胞差不多是死绝的,但是在看到他那样的笑容时也会觉得心下恻然。哪怕他再粗鲁愚钝,却依然有一根近乎麻木的神经被其牵动。   柴冠允与易素几乎没有交集,他对于她的所有认知全来源于外界的口耳相传。对于许慎行为了得到她所做的一切,他是充分理解的。他们都是有着天然掠夺本性的男人,只要能达成目的,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与过程并不十分重要。   他们自私而又自我,对于感情的需要与索取在某种层面上表现得极为简单粗暴——先将人困在身边,其他的可以慢慢来。他们坚信水滴石穿、铁杵磨针的真理,笃定时间会淡化去伤害且恒久的坚持定会得到回报——在这点上男人与女人一样天真。   直到现在柴冠允依然这么认为,所以他为许慎行不值。倘若他可以放下那个女人就好了,但是这么多年的纠缠早让他们如两株紧紧扭结的藤蔓般密不可分,谁也不可能将她从他心中刨挖去。但是他也不能放任许慎行继续这样下去,那迟早会让他精神崩溃。   柴冠允为难了半天,最后将手头的相片过滤一遍,挑出他觉得比较不那么出格的几张送到许慎行案前。   彼时许慎行已经由加护病房转到VIP间,内外套间宽敞安静,每日所费不赀。这次的车祸重创了他的身体,虽然在巨额的医疗投入后他的健康状况开始慢慢好转,但是因为左腿伤得太重他仍然无法下地行走。   易筑群龙无首的状态不能持续太久,每日亦有许多决策需要他来拍板决定。因此在他健康状况稍好些的时候便让卓明华每日送来重要文件给他过目批审,隔上几日召开视频会议,在听取高管们汇报的同时稳定军心。   柴冠允进来的时候许慎行刚切断视频连接,一旁的护士正为他换点滴。许慎行的脸消瘦许多,可那双眼却依旧清醒锐利。   卓明华向柴冠允微一欠身,柴冠允没给他好脸色,“我大哥都成这样了你还送这么多东西来,是想累死他啊。”他最烦这些报告报表,亏没亏说一声就好。有那么多专业人士自个儿还得劳心劳力的,那聘那些人的钱不是白花了么。   卓明华知道柴冠允的脾气,只是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知道老板与柴冠允还有话要说,他便带着签批好的文件先退了出去。   柴冠允在他关上门后忍不住说道:“大哥,你现在这样的身体就别太劳累了。公司里那么多人,还有那些个什么专业经理人,他们就不能给你分担点儿?他们要这么不顶事就全撤了,换能干活的来。”   许慎行调整了一下坐姿,缓缓吐气:“你想得太简单。”柴冠允所处的环境虽然凶险,但比起他的来却是简单许多——明刀明枪总比暗枪冷箭来得容易闪躲。他出事这些天易筑尚算稳定但也不乏暗流涌动,他不得不提防。   柴冠允听他语气疲累便不再分辩,将手里的纸封放到他面前的活动案台上,“这是今天的。”   他眼睛一亮。接连数日的输液让他的手变得异常惨白,血管麻木让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他费力地拆开封口,花花绿绿的相片滑了出来了,铺满半个活动案台。他像一个孩子般满怀期待神色。柴冠允目不忍视,深呼吸一口,扭过头去。   他一张一张地翻看着相片,眉头时而紧蹙时而放松。他眼里氤氲着朦胧雾气,带着万分地小心翼翼。   过了许久后他才开口:“就这些?”他抬起头看着柴冠允,声音虽轻可依然浸透威严,“把其他的拿来。”   柴冠允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弹动一下,咬牙道:“没有其他了,就这些。”   许慎行死死地看着他,沉声道:“要怎么样你才肯给我?”他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要我求你吗?”   柴冠允大惊之色之余也再忍不住:“哥,你到底想怎么样?”他有些暴躁地踱步,犹如一只蓄势已久的困兽,“你想她,我可以去把人带回来。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就能办到。或者你告诉我你有什么打算,你是不是有所计划,需要我怎样配合你。哥,你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底也好。”   许慎行闭上眼,缓缓摇头。   柴冠允扯开领口的扣子,他无法再佯装若无其事:“哥,你别这样。你别忍着好不好?你怎么能忍得住?以前但凡有人多提她一句不好,你就不给人好脸。她在江城你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恨不能天天都往江城跑。几年里就这么来来回回,连跟随扈都折腾不起跑了几个。哥,没见过你这么养女人的!你把她当宝贝,她怎么回报你的?他妈的人现在都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她,她,她有别的男人了。你为她做了那么多,她倒干得出来,拍拍屁股跟人跑了。”说到激动处柴冠允都有些口齿不清,他越想越不值,越说越恼火,“那个死警察!他们还搞出人命,连野——”   许慎行的喉中发出负伤野兽般的低咆,大手一挥便将桌台上的相片扫落在地。这一下他是用尽了力气,手背上的针头被扯出来。针孔处涌出的鲜血很快凝成一片,衬着他惨白的肤色看起来十分触目惊心。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正在愈合的的肺叶在呼吸间颤动,疼得他全身都在发抖。   柴冠允在猝不及防被相片扫过半身,惊愕地愣在当场。相识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他是真的被逼到了绝境,在无望中痛苦挣扎着。   柴冠允喉头发紧,上前一步:“哥,让我去带她回来吧。”再这样下去,你会发疯的。   他的面孔因疼痛而扭曲,可还是一声不吭。柴冠允本要按铃召来医护给他打针止痛剂,却被他抬手阻止。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他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缓。   生平第一次,柴冠允心中涌起一股无力的悲悯。他近乎乞求道:“哥,我去带她回来吧。”他心里凝集的愤怒已到了极点,打定主意即使许慎行不点头他也势在必行。被他记恨总比眼睁睁看着他精神崩溃,万动不复来得好。   许慎行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那是我的孩子。”   柴冠允的下巴险些掉下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喃喃道:“你的孩子?她肚子里的……是你的孩子。”那不就是他的大侄子?!   柴冠允这些天来只这刻最高兴,但很快兴奋劲一过他又更加愤怒了:“那野男人、那个死警察,他居然敢鸟占雀巢!他,他竟然敢——”他后面的话被许慎行的阴鸷目光逼退到喉间,生生地咽了下去。   柴冠允简直郁闷得发狂。   许慎行处事精明谨慎,但作风却是强悍霸道。他怎么能眼看着别个男人大摇大摆地侵入自己的领地,霸占本属于他的一切。退一万步说,女人或许可以不计较。但自己的骨肉怎么能就这么放手?他是那么喜欢孩子,怎会容忍自己的孩子叫别人‘爸爸’?   过了许久病床上的男人才再度开口,声音冷静,“冠允。我错得太多,她对我已经绝望。她是那样一个女人,把她逼到绝处她宁可玉石俱焚。我不能冒险,我不敢冒险。”他面上浮前从未有过的颓废神色,仿佛在瞬间苍老,“我再输不起了,冠允。”   柴冠允喉头滚动一下,强忍着情绪说道:“我不知道她是个怎么样的女人。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不管那女人怎么恨你,她肯留下这个孩子就证明你们还有挽回的余地。再怎么样看在孩子的份上,她也不能把事做绝吧。”他缓和一下口气,“哥,你去服个软表个态,情况未必如你想得那么糟糕。”   许慎行闭上眼,摇头轻笑:“我太了解她。她不会接受的。”他曾许她美好未来,却屡屡毁去她的希望。她曾经给他无数次的机会,他却每每在自负与骄傲中忽略而过。而到了现在,他不敢奢望她还会给他机会。   男人望向擦得纤尘不染的窗户,上面倒映出的脸清瘦而憔悴。一个人在意气风发时绝不会想象到自己落魄败落时的模样,只这一刻他忽地发觉自己竟已虚度过半生。他并不是一无所成,他现在拥有的一切足以令这世上绝大多数人艳羡,可他却觉得落寂心酸。   他曾经拥有过她最纯粹热烈的爱,他曾独占过她的身心,他们本应该有很美好的未来。完整的家庭、可爱的孩子,可怎么就成了这样。   一步错,步步错。   不能完全归咎于命运,他也曾推波助澜直到今日结果。于是轮回报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却不敢靠近,自己的骨肉正在在孕育成长,他却连问一声、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他不敢与她对峙,因为他再也输不起。   很快柴冠允便将这些日子以来扣下的相片资料送了过来。   他一张张地细细翻看,神情温柔而贪婪,“她精神还好,就是还是偏瘦……”目光滑到她到腰腹时瞳孔骤然收缩,“应该有四个多月了,能看得出来。不知道脾气怎么样,会不会折腾他妈妈?”看到后面他便渐渐沉默,本应是他陪在她身边细心呵护,那本是他的位置。   他的神情越发黯淡,房间里的气氛也渐渐沉重。柴冠允这几天被他这样的阴郁所感染,情绪异常敏感。可到底是顾虑着他的身体状况,所以强压着暴躁。   “哥,人心总是肉长的,何况女人呢。”柴冠允依然不放弃说服他,“她再怎么铁石心肠,你也是孩子的爸爸。你还是她的丈夫,你怎么没有权利去看她、去看孩子了?难道真要便宜那小警察?我,我侄子……”他急得面红耳赤,后面却是再也说不下去,只能干瞪眼呼呼地喘着气。   气氛僵滞了许久后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冠允,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能去见她?”   听到这里柴冠允再也忍不住难受,生硬地撇过头去。    ☆、第三十九章   顺城是山城,夏季不似安省炎热却是多雨。进入盛夏时雷阵雨多发,有时上一秒还风和日丽,下一刻便暴雨倾盆。   易素刚要将洗好的衣物晾到阳台,不过转身取个衣架的功夫便听见外面哗哗雨声。她有些泄气地看着那白花花的雨帘,再看看满盆子的衣物,无奈地叹气。想起上次范卡提议说买个干衣机回来,她还觉得没必要,现在想想倒是自己乐观了。   正在苦恼着便听外面有人叫收快递,她以为对方敲错门了,可快递员却坚持说是,“我在这块送快递几年了,肯定是个地址。又不是到付件,签收吧。”   她签收下,刚拆开外包装便收到范卡的电话:“东西收到了吧。看看好不好用。有问题告诉我,我退给卖家啊。”撕开覆膜纸的露出一角的花花绿绿,原来是台简易的烘衣机。   “怎么样啊,外包装没破损吧,”范卡在电话那头聒噪,“这东西很方便的,又好安装,你看说明书就可以摆弄好了。还有我挑得是蓝色的啊,你要不喜欢也将就着吧,为个颜色退来退去的挺不值得的,……你装上了吧,好用吧。”   易素无奈道,“我正接你电话,单只手怎么安装?”对方‘啊’了一声,说:“那你别理我了,赶紧去装啊。我看了天气预报说顺城今天有大到暴雨呢。……你房子还会不会漏啊,上次补的地方有没有渗水?”   接这男人的电话就是这样,接起来就不容易撒手。好在她已经很习惯他的跳跃思维了,拣着重点答道:“现在暴雨,房子没漏,我要装机。挂了。”   虽然说这烘衣机结构简单,安装也不复杂,但从拆包到完全装好也费了她个把小时。不过在潮湿的雨季,这东西确实是派得上大用场。   她已孕足六个月,腹部明显凸出。只是身形较之前并没丰腴多少,气色也只是一般。她并不是十分在意,饮食起居还和从前一样,没有特别地优待自己。   窃案迟迟没有告破,她的经济状况一下陷入窘境。虽然有朋友接济,但她不能将别人的善意当成理所当然。何况她对范卡一直心存愧疚,最初她只是想利用他给许慎行添堵,但是越和他相处就越是觉得自己的行径卑劣龌龊。   见过太多尔虞我诈,她从不相信有人会不求回报地付出。与许慎行的苦恋几乎耗尽了她对爱的热情,那个男人像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她的所有情绪与生命力,而她却无力阻止。她如同一个将要溺水而亡的人,哪怕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好。   在她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他出现在她面前,向她求婚。她在恐惧与痛苦中抓住了他,毫不犹豫地答应。   范卡是个好男人,可她很清楚自己并不爱他,他也清楚。她觉得自己很卑鄙,但是同时又为自己辩解说‘他心里也清楚的,这是他自愿’。她用这种无耻的逻辑替自己开解,妄图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她太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让自己休憩,不必再为那些纷纷扰扰而伤神,不必再为自己是否跳入陷阱而惴惴不安,更不必时刻担心提防着那个男人。   当许慎行得到这个消息时他先是含笑看她,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顽童,说:“素素,别闹了。”她最痛恨他用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声音叫她‘素素’,像是他们之间从来都和谐友爱,连拌嘴都没有过。   她无心向他炫耀,于是便不予理睬。可他却纠缠过来,像个市井无赖般欺身过来,问她:“这种过家家的游戏你还要玩多久?就算是玩也得挑个好的对象,他算什么东西。”他的目光灼灼,几乎将她的灵魂洞穿。她避开他的目光,可他却俯身过来吻她。   这曾是她父亲的办公室,这里的一切陈列摆设她都烂熟于心。这里充满着她与父亲的回忆,他怎么能,他怎么敢!她愤怒地挣扎着,将办公桌上的东西悉数扫到地上。相框的玻璃碎裂在耳边,他及时护住她的面颊,“发脾气就砸东西,坏习惯。”   她侧过头去,眼角扫过那碎裂的相框,相片里两人的笑容被裂痕切割得支离破碎。她一时间便有些恍惚,那是她十八岁生日时他偷偷带她去海岛,在下海浮潜的前一刻拍下来的。那时到现在不过数年,却似经过几番轮回。   趁她怔忡的时候他已将她压在办公桌台上,细细地吻她的颈与面颊,并在她耳边低笑,说:“乖乖地,像现在这样多好。”她抬手扇他的脸,他一把捉住,讥笑道:“打人不打脸,你总记不住。”他本还要说些什么,可忽地面色一沉,攥紧她的手厉声质问道:“这是什么?”   范卡收入不多,但向她求婚时他却是准备了一枚正儿八经的钻戒。三十分左右的钻石,成分净度都很普通,却花去他近一年的薪水。这或许是她珠宝箱里最最平凡的一样,但其含义却远超过了其他首饰的价值总和。   “你真的答应他?”他将她从桌上扯起,神色乖戾,“那个小警察。”   她本无意挑衅,但心底升出的快意却让她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婚期预定在七月,届时还请舅舅拔冗赏光。”自他们反目后她从未有一刻同现在般痛快。原来她也可以将他的情绪脉动玩弄于股掌间,原来她也可以将他激得失控失态,原来他并不如她想得那样强大无匹。   她心中满涨着快意与酸楚,却忽然想痛哭一场。   他死死地看着她,他的眼底蕴着太多的情绪。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她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其实她也无意分辨,因为那些将再与她无关。   她要走,他不让。   他挟着她从未见过的凶悍神色上前来掰她的手指,他要强行取下她手上的戒指。她怎么肯。于是挣扎反抗,他们在办公室里扭缠着,她厮打咒骂他,而他却是一味地沉默,只想将那枚刺眼的东西从她指上取下。   手指上传来一阵撕扯的胀痛,她在慌乱间摸到一支笔,想也不想地扎下去。钢笔的笔尖刺在他手背上,鲜血沿着指缝流了下来。   她保住了她的戒指和尊严。   在他摔门而去的那刻她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可是她太低估这个男人的疯狂与偏执。对于她的反抗与决心,他很快便给予了回击。他不惜搭上自己的名誉也要制造舆论让她身败名裂,他成功地毁掉了她唾手可得的宁静生活。   她那时便明白。他要逼她重新回到只有他们的战场上厮杀争斗,倘若她要半途逃跑,他将会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地阻止,只有他赢得胜利这场战争才会彻底结束。   于是她舍弃了诺言,离开了那个许她一世安稳幸福的男人。她不敢想象自己如果继续和范卡在一起,那个疯狂的男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分别的时候她并没有多难过,因为她不必欺骗自己,可以将负罪感悉数埋葬而仅留下对他的歉疚。   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时隔数年,远在千里之外他们又遇上了。或许她这世都要欠着他的人情债,怎么也还不完。   锅子里的水开了,她扔了把面条下去搅几搅。线面本就细,烫一烫便熟,泡上事先煲好的排骨汤便是晚餐。   没吃两口就听见朱洋的声音从门缝里钻进来,她起身开门:“怎么过来了?这么大的雨。”   朱洋挟着一身雨气进来,嘴里嚷嚷着:“我那二表哥又来了,家里吵得不行。我没办法复习,只能跑你这儿来了。”她一脸地嫌弃,“年纪也不小了还不想找个正经事儿干,成天就东跑西跑。我要是有他那份本钱,有我大表哥那样的亲哥,早就干出一番事业来了。”   朱洋抽动鼻子嗅嗅,有些不好意思:“姐,你这有东西吃么?我出来得赶,饭也没吃。易素笑着说有,又去下了碗面条。   自她决定要留下这个孩子后她便打算辞了咖啡店的工作,朱妈原以为她要跟范卡回去——她一直以为他们是一对。但是她含混的解释朱妈这过来人一听便明白,于是劝她,“既然你没打算走,那不妨留着这份工。反正这店一天也没几个客人,等过两天我再找个暑期工顶洋洋的编,你就更轻松了。”   易素眼下最怕欠人人情,朱妈在窃案后将押金全退给她不说还免了她两个月的租,她已经过意不去。朱妈却说:“女人本来就不容易,何况你现在这样哪还能到处奔波。”说着便有些伤感,“我年轻时有个小姐妹也像你现在这样,我那时也难,没帮她多少忙。好在她有运气,把难捱的日子熬过了,现在也过得挺好的。”后来朱妈果然找了个小工帮忙,让她每周能多休一天。   朱洋吃完面条,很自觉地洗了碗,说:“姐,我今晚睡客厅行不?”易素说:“你和我一起,床够睡的。”   朱洋讪笑,“我睡相太差了,怕半夜惊到你。”她做了个蹬腿的动作,“要是一个不小心,那可造孽了。”   易素笑了笑,没再勉强。   朱洋在易素这里睡了近一个月,这期间白宸来过几次。看到易素的时候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大约是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样。朱洋形容她二表哥的原话是:那脸上就差没写‘光阴似箭,物是人非’了。   白谨庭也来过一次,在咖啡馆里。对于她目前的状况他倒不怎么吃惊,只是说:“确实有些出乎意料,但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他将目光调向窗外,炎炎烈日蒸腾得柏油路升起缕缕热气,“真可惜。”   他只能说可惜。即便他曾对她很有兴趣,可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对怀着别人的孩子的女人再抱有哪怕一丁点的旖旎想法了。   白谨庭离去前问她,“你知道自己现在价值多少吗?”   “你很喜欢吓唬人,这是个恶趣味。”   “日后要是与他狭路相逢,凭着你的薪资单我也可以让他难堪一下。”白谨庭深深地看她一眼,“保重,再见。”   金秋季节顺城的公务员考试放榜,很遗憾朱洋榜上无名。为了避免被朱妈唠叨朱洋再次避到易素这里,“一个办事员便有近百人竞争,不是硕士就是研究生。我一专科生又没背景,怎么可能考得上?”   她抱怨一通后又对易素肚子起了兴趣,“有快八个月了吧,我可以摸摸吗?”她满怀好奇,“我妈说这个时候的小宝宝特别爱动。姐,他动起来是什么感觉啊。会不会痒痒地?”   易素下意识地按了按腹部。从孕足四个月开始便开始胎动,正如她所料想的,一旦胎动开始有些东西便不可控制。日日夜夜的血脉相连,她甚至可以感觉到胎儿的心跳。它每次转身每次伸展手脚时,她总无法遏制住自己去想象它的动作。有一种感情在疯狂地滋长着,源起于她腹内的小小宫殿,经由日久天长蔓延到她全身。从此它的心跳与她的相连,进而慢慢占据她心底最柔软的一部分。   去赵医生处产检的结果是这孩子的各方面指标都很好,是个健康的宝宝。赵医生说她最后下的决定很明智,这样的孩子怎么能与父母无缘。最后又打趣地问她:“只一念之差而已,你险些后悔。”   她只是微笑。人生在世需要做太多的决定,这些决定有时会影响人的一生。任谁都不希望行差踏错,也都不希望追悔莫及,因为世上从没有后悔药。所以无论是做什么样的决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都必须对它负责。   朱洋摸着她的肚子,时不时皱眉惊叫:“哦哦,在这里在这里。……哎呀哎呀,动了动了!是脚还是手啊,……是脚吧,踢得好有力气。”大约是觉得她很聒噪,每晚都要频繁活动十来分钟的小家伙这次只动了几分钟就犯懒了。   朱洋很是不舍,“真好玩啊。想想很不可思议呐,原本它应该只有这么小这么小吧,现在居然变这么大了。”易素忍不住笑道:“是啊,你最初不也是从这么小这么小长到现在这么大吗?”   周末范卡提着大包小包来顺城,进门撂下东西就累得直喘,“累死了累死了,这么高的楼没电梯可岂止是坑爹,简直是坑爷爷。”他带来了一堆婴儿用品,衣服、玩具、沐浴用品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贴纸。   “怎么买这么多?”易素吃惊道,“我正打算过两天去幼儿集市看看呢。”   范卡灌下两大杯水后才说道:“有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易素说:“好消息。”   “我那哥们上周端了盗窃团伙,追回不少贼赃。”他得意道,“警察叔叔帮你把钱追回来了。”   “坏消息呢?”   “没全追回来,只有一半这样。”他吐吐舌头,“可巧我那天打电话给他,他们组刚清点好才和我这么一说。我想你这时候去派出所也不方便,不是说有什么避讳么,所以我就代你拿了。我这可是冒着违反纪律制度的风险,你可千万别出卖哥哥我。喏,买了这些东西用去一点,剩下在这里。”   他将信封往桌上一拍,“点一点。”   易素略看了看,从中抽出一部分给他,“谢谢。”范卡笑得无奈,“你啊……”却是没有半点推辞地收下。   范卡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才将那些壁纸贴好,“这房子本来就没怎么装修了,白惨惨得太难看,这样贴一贴多可爱。”   她本欲留他吃晚餐,可他接了个手机就抬腿走:“哥们呼我呢,这小子最近失恋了,我得安慰安慰他去。”他笑道:“都是光棍,特别有共鸣。”   只一个吃饭便很简单,她下了盘打发自己。可到了八点多她又觉得肚饿,唾腺开始疯狂地分泌液体,胃里像是有小手在抓挠着。她披上衣服,打开冰箱看了好一会都没找到想要吃的东西。   她纠结了几分钟,最后抓起钥匙下楼。   小区外有一间面包店,店里出产的椰蓉包很美味。她偶尔会买来当早餐或是点心,现在却是当宵夜。   这个时间点面包店里只有店员,柜台里也只剩下几块面包孤零零地摆在上面,没有她想要的椰蓉包。挑拣了半天后她拿了一块肉松面包和一条豆沙吐司,店员和她很熟稔了,说道:“孕妇容易肚饿嘴馋的,买多点备着准没错。”   她提着袋子出来,迎面一阵冷风吹得她缩起脖子,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缩一下。她紧了紧衣领,抬头望向天空。   秋天的夜色比起夏天的来多出几分清冷,黑蓝色的底色上衬着几点银星,有股凝重的味道。一年四季嬗递,斗转星移之间时光匆匆溜走,也不管人们是否虚度。   她怔怔地望着星空许久才低头,长长地叹息。往前走了两步后她蓦地停下,像是又要仰望星空可却猛地转过身来。   她的大脑有了瞬间的空白。他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或许是没料到她会突然转身过来,他的表情有丝慌乱。他半侧着身子似乎是想要躲避,可四周却没有什么遮蔽物能供他躲避。于是他的姿势便以一种颇为可笑的方式凝定住,直接暴露在她眼前。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针织衫,外罩黑色的半长风衣。他看起来消瘦了许多,双颊微微有些凹陷,可那双眼却依然熠熠有神。他慢慢地转正身体,她留意到他挪动的姿势有些不自然。很快她便注意到他左手,黑色的手杖在夜晚时不易看清。但现在他调整了姿势,面包店的灯光让它无所遁形。   她定定地看着他,像是防备着一只随时会扑上来的猛兽。   他也在看她。他的渴望在疯狂滋长的同时生出无限的贪婪,这股贪婪让他不顾一切地来到这里。但与此同时恐惧又让他犹豫不决,他生怕她会因为自己的突然出现而做出不理智的举动。因此即便思念成狂,却不敢再轻易靠近一步。   咫尺天涯也不过如此。    ☆、第四十章   能下床行走的第二天许慎行便要开始复健。对于他这样的决定柴冠允一点也不吃惊,卓明华却极力反对:“先生伤得这么重,应该卧床静养一阵后再开始复健。如果太勉强的话对身体不是更有伤害吗?”   许慎行左腿的骨骼受到严重损伤,经过两次手术才得以保全。钢钉植入身体里本就令人不适,何况后期身体对其所产生的本能排异。在复原期间的融合过程中产生的痛苦是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即使卓明华自诩神经坚韧,可看着一个人活活痛晕过去,怎能不让他内心产生震撼。   在有了‘老板真是条硬汉子’这种觉悟后,卓明华更不忍心看他活受罪。但是在这件事上柴冠允与许慎行的立场惊人的一致,“医生也说可以了,那就没什么问题。迟早都要做的事,不如趁早了结。”   卓明华与柴冠允并不十分熟稔,不过他知道此人的能耐不小而老板也非常看重他,所以他没有再坚持下去。   复健是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意志力再强韧的人也免不了被身体畏惧疼痛的本能所打败。有许多次他摔倒在地痛得站不起来,也曾有过在半夜被骤然的剧痛侵袭,半身麻木得不能动弹。   这是个太艰难的过程,可即使艰难他也没想过要放弃。就像柴冠允说的:我大哥是个名符其实的狠角色。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确实,倘若不是凭着这股狠劲他绝不会爬到今天这个地位,也不会将自己逼到这个境地。情之双刃,伤人伤己。他无法回溯过往纠正历史,也无法买到后悔药。她早已不稀罕他给予的一切,可他仍然不能接受自己凄惨到以一个残缺的形像站在她面前——哪怕她根本不愿意看到他。   柴冠允的人每隔一天便传回她的消息,图片、视频、文字各种方式记录着她的日常生活状态。柴冠允派去的手下曾当过私家侦探,刨挖消息的同时也非常懂得抓住重点。在回传的医院检查报告扫描件上他第一次见到他的孩子,虽然只是一个黑糊糊的影像,却也足以让他泪凝于睫。   “你看,”他声音极轻,像是怕惊到液晶屏里的小小身影,“这是我的孩子。……这是他的手、这是他的脚。他这么小,竟然这么小……”   柴冠允凑上前去拧起眉毛看了半天也分不出手脚,但他不忍心拂了他的兴致,于是敷衍道:“是啊,小小一团的很安份呢。……看得出是男是女吗?”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无限的怀念:“男孩子女孩子都好,只要健健康康地……”   柴冠允想起那年发生的事故。等他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一地鲜血,一路寻到医院时以为会见到男人暴跳如雷。   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半弓着腰双手抱拳放在膝上,仿佛随时要跪下乞求。他的周身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气息,像是颗不定时的炸弹。   当医生出来宣布胎儿死亡的那一刻,他的双目赤红可脸上的表情却是那么痛苦哀伤。没人知道他有多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他知道她那时愿意回头除了他们之间仅余的那点情份外就是因为这个孩子,那是她对他最后一点期望。他懂,他明白那是他们最后的机会。无论过往恩怨是否能彻底地一笔勾销,至少它们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磨去。她几乎耗损殆尽的爱情会随着孩子的成长渐渐地丰沛完满,他有这个信心。   但是他万万没料到自己百般小心,千防万防却还是让意外发生。   她醒来时问的第一句是:“她说的是真的吗?”他无言以对,纵然他有成百上千个借口,却也无法在这样的场合下对她说出。她从他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于是点头:“很好,这才是你。”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就连那个小警察都看得出他在虚张声势下的狼狈与恐慌,嘲笑他说:“你再翻不了身。”   如果那个孩子活下来,到现在也快五岁了。如果他能活下来,现在肯定不会是这样的局面。   可惜没有如果。   许慎行的目光在那张B超片上流连了许久后才往下挪移。滑鼠滚动挪移,现出那狗仔后附的书面报告。他一行一行地看着,面上的表情渐渐凝重,最后是一片漠然。   原来不是她心甘情愿,原来竟是迫不得已。他从未想过,他也从未想到她会嫌弃腹中骨肉。可是不怪她心狠,他早该料到会有今日结果。   只是那孩子还未成形时就被母亲厌弃,它若有感觉那该会多难过伤心。   他忽觉得心头一阵酸楚,低声说道:“冠允,给我支烟。”   柴冠允之前见他还面带欣喜,不过转眼间便气氛凝重。他本想探头看看那狗仔写了什么,但又不敢凑前。现在听他说话间语气颓丧,像是受到重大的打击,心下越发好奇。他借着递烟的动作倾过身去,飞快地扫了几眼后险些没七窍生烟。   那猪头狗仔,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的都写。那女人愿意生下孩子就行了,还把过程写得这么清楚是要闹哪样?嫌给他大哥的刺激不够?难道他的大侄子是随牙膏强行附赠的果盘吗?要得这么不甘不愿。   柴冠允在心里一通大骂,但面上却丝毫不敢泄漏出来。许慎行打发他回去,他却硬是在外间的套房里赖了一晚。次日破晓时他悄悄推开房门,见许慎行仍维持着昨晚看屏幕的姿势。走近一看他却已经睡着,手边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液晶屏定格在那张模糊的B超图上,男人的指尖轻触在上面,带着依稀的水渍……   我知道我错得太多,再不配得到原谅。我也知道你根本不愿意见我,但愿我能满足你的愿望,永不出现在你面前。   可是这太艰难了,我办不到。   他等不及完全康复便赶到这里。他的左腿即便经过手术与复健也只能恢复七八成,在余下的日子里他必须依靠手杖才能让自己走得稳,这是终生的残缺。   他早在一个月前就来到顺城,每日都等在她的必经路线远远地看着。她的生活很规律,每日清晨起来散步、买早点,接着去上班。她工作的地方离家近,走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她挺着肚子走起来速度却挺快,他跟着都有些吃力。   她的工作确实清闲,但他还是觉得辛苦。她站得太多,那样大的肚子会不会累她难受。那咖啡店开得那么偏,附近都没有地方能供他藏身方便近距离窥视。他只能隔上一阵便装做从店外走过,匆匆一瞥也觉得心安。   这咖啡店的生意太差,一天也没几桌客人。倘若人多他便可以混水摸鱼,能再靠近她一些。但转念一想人多也劳她受累,不如他勤走动。   顺城多雨,他来的这半个月几乎每天都有降雨。每每见她打伞在雨中行走他总是心惊肉跳,生怕她一个不慎滑倒。她不应该是一个人,可他却已经失去了陪护她的资格。   柴冠允的手下倒是贴心,知道他的担忧。这个时候总有个把生面孔在她身前身后晃荡伺机搀扶,幸运的是这些人一次忙也没帮上。   他的生活变得简单而单调,只围着她打转。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有时看她走着走着便停下来,手轻轻地按着肚子。他知道孩子在闹她,伸展着小胳膊小腿踢腾着。偶有一次她偕同一个女孩子从他身后经过,他听见那女孩用一种很惊奇的口吻说道:“肯定是个男孩子,他踢我时多用力啊,特别给劲。……试试今晚用手电筒照照你的肚皮,看他会不会跟着灯光走……”   他心里又是欣喜又是酸楚。她的腹内孕育着他们的骨血,这个小小男子汉已经成长出完整的骨骼筋脉,十分活泼好动。他在她腹内踢腾、翻转,尽情地在母亲腹中任性妄为。任凭他有再强大的想象力,他也无法知晓那孩子的拳头脚掌踢在他掌心是什么滋味。   他渴望得险些魔怔。   有许多次已经走到楼梯口,却又被理智生生拖了回去。他最恨的是看到那个小警察,他总是挑在周末来,虽然呆得时间不长可足以让他嫉恨得发狂。   他眼睁睁地看他陪着她散步、谈笑,他总能让她笑得开心。看他拎着大包小包上去,包装盒的一角露了出来,是孩子的玩具。   他胸口发闷,喉间涌上一阵腥甜。那是他的孩子,那是他的骨肉。什么时候轮得到外人来操心置办这些东西?他想起澜香园里装修精美的婴儿房,粉蓝的墙纸、奶白色的婴儿小床,色彩缤纷的挂饰摇铃。相隔的阳光活动房里面满满地堆着他买来的玩具、布偶,小小的摇马还有迷你脚踏车。   他什么都准备好了,只是没有等来它们的主人。   他忍了又忍,几乎没将掌心掐出血来才克制住自己不冲上楼去。等到那人下来,他胸中恶气才舒散了些。   没隔多久她也下楼,去面包店买吃的。他侧身站在门口阴暗角落里,等她出来便要跟上。像之前无数次,远远地跟着她,只看着背影也觉得心安满足。   万万没料到她会突然转过身来。他一时间惊慌失措,竟然姿势尴尬地顿住。她定定地看着他,没有一点惊诧意外。他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或许她早已知道他来,或许她等这一刻很久了。   她的面色冷淡,嘴角隐约有上扬的弧度,带着讥嘲的味道,“我在想你能忍到几时?”   他忽地释然,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缓缓地叹息,“我没有恶意。”话说出口只换来她一声冷笑,“许先生,你忘记你在我这里已没有半点信用。”   他上前一步,解释道:“如果我想做些什么,我不会只站在这里。”他迫切地想让她知道自己的意图,“我只是想看看你,看看孩子。”   在听到‘孩子’这个词时她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弹动一下,他立刻便注意到,马上退后两步。他退得急,再加上左脚僵滞不听使唤险些摔倒。好容易站稳后他半垂下头,紧握着杖首的手手背上浮凸起青筋。   她的目光凝在他面上许久,最后开口说道:“你跟我来。”    ☆、第四十一章   “你跟我来。”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大脑瞬间放空了几秒。但很快便反应过来,紧紧跟上她的脚步。不知她是不是饿了或是累了,走得没有平常快。可就算是这样他也跟得很吃力。左小腿隐隐作痛,他熟悉这种感觉。如果他再不放慢脚步随时都有抽筋剧痛的可能,但是他不敢停下来。   易素租住的房子在顶层,八楼且没有配电梯。孕早期的时候上下楼权当是锻炼,但越到后期便越辛苦。她每每走到三四层的高度时就停下来缓口气,今天身后缀着的那个男人比她还差劲。   她从扶手的间缝望下去,只看到他的手扶在铁灰色的扶手上,青白的手背在白炽灯的光线下显得刺目。她忘不了这双手给予她的温暖与伤害,它的主人曾是那样的强横而霸道,将她的生命搅成一团乱麻,直到现在依然混沌不堪。   喘息声越来越近,终于他来到三楼拐角处。这个角度正好适合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他的样子看起来很糟糕。有别于她印象里的衣冠楚楚,他现在的模样竟然生出几分落魄味道来。但即使如此,他的背脊也挺得笔直。连目光都那样坚毅笃然,毫不回避她的蔑视。   仅仅一眼她便确定这个男人的内心依然强大。即使是以如此卑微的面孔、近乎狼狈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他骨子里仍然保持着冷静、理智与刚毅,这些都是他无往不利的根源所在。   他在拐角处仰望她。近几个月来他只能在相片、液晶屏上看到她的脸,到了孕后期她的脸有些许的浮肿,可依然掩不去她清丽的五官。她只静静地站在那里,不需要用正眼看他他便已经心潮翻搅。   她休憩了片刻便继续往上爬,他只能咬牙忍痛跟上。无论这是她对他的惩罚也好,无心为之也罢,他都不可能半途而废。   等到了八楼他已是大汗淋漓,左腿也早没了知觉。疼痛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隐约间听到她开门,抬首便见她站在一团柔和的光线中说道:“进来吧。”   这时就算再让爬个十层八层的他也会愿意,已经精疲力竭的男人压抑着内心的狂喜几乎是拖着步挪进她的家门。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居所。先前就连柴冠允手下最得力的狗仔都不能窥得其内容,现在他却堂而皇之站在这里四下打量。   越是细看越觉心恸。空荡的房间、渗着水渍的墙壁、古旧的家俱还有头顶上已经不甚明亮的吊灯。这样简陋的居所以前她或许连听也没听过,现在她却是住了大半年。他想说话,可张口便语塞。   她洗了杯子出来,问他:“茶,还是水?”   他一愣,下意识说道:“水就好。”   她烧水壶里倒水给他,面色平静:“刚烧的,很烫。”   他干咽了口唾沫,生平第一次忐忑不安起来。   他刚想唤她,她却先一步指了指旁侧的椅子,嘴角含笑,问道:“你不坐吗?”   他心头一凛,可很快便有苦涩滋味在口中蔓延。他微垂着头,将半身的重量支在手杖上,缓缓落座。   “爬这么高楼,很累吧。”她问道,“你的腿好像伤得很重,……是因为那场车祸吗?”   他神色黯淡,却仍迎向她满含讥讽的目光。没待他开口她倒是先笑起来:“这次竟然是来真的。”   “素素……”   她抬起手止住他的话,柔声说道:“你看这房子怎么样?比起我上次住的那间,如何?”没等他回答便自顾自说道:“我觉得挺好,新屋没装修,干净。虽然时不时会漏水,天热的时候像小蒸笼,但是我竟然也住得习惯。”   “开始的时候我每夜都会梦见你来抓我回去,就像上次那样。但再可怕的梦每晚都做,哪里还会觉得可怕。”她含笑看他,“所以你来,就来吧。现在已经是最坏的状况,不会比这更糟糕了。”   他的唇蠕动一下像是要为自己辩解,可最后所有的辩词到嘴边却化为一声叹息。   她忽地站起来,扶着桌台一步一步地靠近他。平生第一次,她在他脸上看到了由心而发的惊惧。   “你刚才说,只是想来看看我,看看孩子。是不是?”她的声音轻柔,但杀伤力却如精钢淬炼的刀,“你撒谎。”   在他的目光触及她的一瞬,原本满腔的勇气忽地散了个干净。他很清楚自己的来意,虽然到现在为止仍是与她保持着距离,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依然想将她揽在羽翼下悉心呵护,一生一世。   他自认为自己有能力克制住这样欲望,也可以将这样的野心很好地掩盖起来。但却是被她一眼识穿,于是顿觉窘迫难堪。   “我太了解你,你怎么会轻易放弃。”她再逼近一步,站定在他面前,“这里有你的孩子,你怎么会善罢甘休。”   他猛地抬起头来,眼底似有两簇火焰跳跃。她笑起来,这才是她认识的许慎行。半死不活的猎物没有屠戳的价值,滴着血的困兽才会让人有复仇的快意。   她的手背轻抚过他的脸颊,拇指指尖划过他薄薄的唇,叹道:“我不愿意承认,可事实是我们都不年轻了。”他的唇微张像是想咬住她的手指,可最后仅仅是轻抿一下。她的手从他的脖颈、肩膀、胳膊一路滑下,最后覆在他的手上。   他不知她要做什么,可心脏处却猛地鼓躁起来,闷闷地疼痛。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握着他的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凸起的腹上。   他仿佛被电到了一般险些从椅上滑下,耗尽了自制力才避免自己继续失态。她的额抵住他的,似哄孩子一般地轻晃,“他有八个月大,会翻身、会踢腿,也会打拳。他闹起来的时候我只觉得浑身痒痒,忍不住想笑。这孩子力气很大,有时肚皮都会被他顶起,这感觉真的很神奇。”   他怔怔地不知反应,仿佛全身的感觉神经都集中在覆于她腹上的手掌。他用尽全身心想要感受她所描述的那般神奇经历,于是屏神凝气地等候了数分钟后,他终于等到她腹内传来的一阵震动。   不知是小家伙的脚还是小拳头,隔着母亲的肚皮从他掌心划过。只一瞬间他便如铜浇铁铸般定凝不动,直到小家伙再次翻转过身体捶打着他的掌心,他才蓦地回神。他缓缓抬头,望向她的眼里满是狂喜与慌措。他哆嗦着唇,眼里却是蓄满晶透液体。   “很有意思吧。”她的额离开他寸许,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越到后面胎动就越厉害,他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压迫着我的内脏、骨骼和神经。我怀他足六月就小腿浮肿,时常半夜会惊醒,腿部抽筋,心悸慌乱。到了现在,每晚起夜时几乎直不起腰,背脊酸疼得不像是自己的。我得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挪动。……我受的罪不比你少。”   他想拥她入怀,可她却先一步退开,“我本不该受这罪,可是我运气太差而他又太过顽强。我迫不得已……”   他红着眼睛,声音嘶哑地唤她,“别再说了。”   她低头看他,双手合着他微颤的手掌,轻声问道:“你想要他吗?”   他的目光转为错愕。   她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想要他吗?”   他一时未领悟过来,顷刻间大惊失色,“你——”她吃吃笑起来,“我生下他,你即刻带他走,别让我看一眼。这辈子,你们永远别出现在我眼前。”   他万万没料到她竟然打这个主意,惊骇下方寸大乱。她不要他,连带他的孩子也不要。她能忍得下心,一辈子不见自己的亲骨肉。不应该是这样,即使她恨他入骨,可她怎么能对孩子狠得下心。   她的手掌贴熨在他面颊,感觉到掌心一片濡湿。啊,他竟然也会流泪,他也尝到了六神无主的滋味。腹中的小家伙似是感觉到她似悲似喜的心情,有些烦躁地翻过身。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或是让他跟着我,永远也不知道你的存在。”   他终于知道她要做什么。   上一秒他还沉浸在将为人父的喜悦中,感受那顽皮小脚从掌心滑过的惊喜。转瞬之间便要面临这样的残酷抉择,她要他下决定,让他亲手将血脉亲缘撕裂开来。   她,和他们。   还是她们,和他。   一生一世不许相见,连名字都是禁忌。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抽痛得近乎麻痹:这就是你要做的?这就是你想做的!给我希望,再逼我亲手撕裂它。他赤红着双眼看她,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照办!   她依旧笑得温柔,“我忍受你给我的屈辱,我忍受这十月怀胎之苦。我忍受他挤压我的内脏、忍受他日夜分享我的血液呼吸、忍受他在我腹内拳打脚踢。我或许不会爱他十分,但我仍然给他生存机会,给他成长的空间。这一切你永远无法否定。”   他被激至极限,太阳穴处的血管鼓跳不已,攥着手杖端头的手已簌簌发抖。   她神色淡然地看着他,“你已经习惯夺走我的一切,我也习惯接受。”他眼中的暴怒与痛苦远比她想象的要强烈许多,“你不止一次毁掉我。这次,我愿先你一步。”   他将牙咬得咯咯响,被激得红胀的面色却渐渐转为灰败。明明是坐着,可他却出了一身的汗。他几次欲撑杖而起,可屡屡因脚下脱力而失败。最后他狠狠地摔倒在地,手攥着拳重击地面。   她退后两步,轻按腹部抚慰着情绪躁动的胎儿。她的嘴角无意识地弯起,可心里却满是迷茫。太多的哀痛找不到出口,于是滞留在身体里无望地来回涌动。   他整个人都笼在桌台的阴影里,低垂着头如濒死的困兽。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拾回一丝力气。他扶着桌脚将自己强撑着站起来,下唇不知何时咬得一片鲜血淋淋,衬着惨白的面色甚是吓人。   他的视线渐渐开始模糊,他想快些离开这里。可是他找不到他的手杖,于是撑着桌面弯下腰在地上摸索。   她艰难地蹲下拾起,递给他。   他双唇紧抿着,望向她的眼里犹有垂死挣扎。可她的回望却让他心底渐渐冰凉,已然还转无望。   “你可以不让他知道我的存在。但是等他长大懂事时你能不能告诉他,说爸爸很爱他。”    ☆、第四十二章   朱洋气喘吁吁地爬到八楼,有气无力地敲开门,“坑爹啊,这么高楼都不配个电梯。一想到你天天这么爬,我就心惊肉跳。”   易素笑了笑,说:“医生建议多走动,比较容易顺产。……你又拿什么东西上来?”   “我妈煮的菜肉粥,”朱洋强力推荐,“虽然看着糊糊得卖相不好,但味道绝对是一流的。还有自家腌的话梅萝卜条,巨下饭的。”   越到孕晚期便越觉得累,胎儿一日一日成长茁壮,她也越觉得辛苦。每日早中晚胎动越发频繁,有时半夜也会闹腾起来搅得她睡不安眠。每日行走时仿佛听得到关节负重相互摩擦的声音,坐久了脊椎又酸又疼。躺下来也不觉得舒服,左右辗转不适,心脏闷钝呼吸困难。有时实在觉得气闷难耐,索性坐起来半倚在床头打盹。   真的很辛苦。   她有时会想自己做的这个决定算不算是自虐,虽然那时迫不得已。但只要能狠下心,她今日也不会这么难过。可是每每有这样的念头冒出来,腹里的小家伙便会适时动一动。于是注意力即刻被分散,无暇它顾。   当初的顾虑果然成真,她确实舍不下腹中块肉。   那天对他说得那么绝决,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她兵行险招。假使他一如既往地心狠手辣,或者他依然祭出雷霆手段,她是招架不住的。但是她看出他心中有愧,仅仅这一点她便占了上风。   他不敢冒险,他不敢赌。   倘若十年前她见他这副模样,一定会得意忘形顺便开瓶香槟来庆祝,可是眼下她只能苦笑。无论他或是她,谁都没有想到有日两人会走到这一步。   犹记得当年她时常窝在他怀里,一边舔着冰淇淋一边用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画出男人女人,再画出一个小人。她问他:第一胎要男孩还是女孩?他笑骂她不知羞,哪有孩子生孩子的道理。她缠得狠了,他便说:男女都好,最重要的是要健康。   她知道他喜欢孩子。很难相信这样一个男人会这么喜欢孩子。   她那时幻想症发作,连着几夜做梦自己为人母。在梦境里十月怀胎不过转瞬之间,也没有生育之痛,眨眨眼就能看到身边的小小婴儿。奇怪的是无论她如何揉眼也看不清孩子的面容,她便去解那小小裹被。她好想知道这是个小小慎行,还是个小小素素。可惜梦境总如肥皂泡泡一样美丽易逝,没等答案揭晓她就醒来,于是满心廖落。   产检时赵医生曾问她:“想不想知道是建设银行还是招商银行?”她不明所以,赵医生解释道:“生儿子得给他买车买房筑巢引凤,所以是建设银行。生女儿就坐等女婿携车房大礼来求娶,所以是招商银行。”   她哭笑不得,“还有这种说法。”   赵医生取出胎心仪,说:“怎么没有。我上个月接了个产妇,第一胎生儿子,怀的二胎就想生个女儿。结果打B超一看,双胞胎儿子!差点没哭坏了。”边说边摇头,“人呐,这一辈子有几个孩子,是男是女都是注定好的。诚心接受就好,不能强求。”   说话间胎心仪里传来一阵打小鼓似的声音,赵医生笑道:“听着就很有劲,以后肯定很调皮。”   预产期前两周赵医生建议她入院待产,“虽然现在指标都很正常,不过你一个人住,还是谨慎些好。”   她没多考虑便答应了,未雨绸缪总比事后亡羊补牢来得强。可不凑巧的是医院没有床位,赵医生便替她挂了号,“有几个这两天就要生了,应该很快有床位腾出来。等有位置我通知你来。”   易素谢过她,准备回家先收拾些东西,以免到时手忙脚乱有遗漏。她招了辆计程车,可计程车的副驾驶座已经坐了对母子,后面还有一对老夫妻。在顺城这种拼车情况很流行,环保又经济实惠。   她觉得有些不妥,正犹豫的时候头顶忽得一凉。司机在嚷嚷:“下雨了哎,要走快上啊。”   老夫妻往里面挪了挪,招呼她:“赶紧进来吧,雨天更不好叫车。”   她终是坐了进去。后排的空间比较小,她只能尽量挺直背脊护住肚子。和她坐一起的老夫妻倒还好,前面母亲带着的孩子就很不安份了。一路吵吵嚷嚷,又要打开窗户透气。司机喝止道:“窗户不能开这么大,雨全泼进来了。”   孩子约是被家里老人惯坏了,竟然哭嚎起来。年轻的母亲便吓唬他:“再不听话就把你扔下去。”孩子越发闹得厉害,在众人的哄劝声中突然听到几声惊呼,紧接着是一声巨响。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却知道在猛烈的震动中死死护住腹部。   刺耳的刹车声在耳旁回荡,她一度以为这都是自己的错觉。可很便听到开车门的声音,雨水泼在脸颊上。   “他妈的是怎么开车的?艹,找死啊!”来人叫骂得粗鲁,可扶她的动作却是无比小心翼翼,“慢些,当心点儿。”   她先前与柴冠允鲜有交集的,只知道此人之前专门为许慎行经手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现在他出现在这里,意味着她依然在他的监控之下。   柴冠允刚把人从车里托出来便被她甩开手,顿时火冒三丈,“你这女人简直不识好歹!”他指了指旁侧的银灰卡宴,“要不是我在旁护了一下子,你坐的这破车早就滑到对道去了。”   他从她出医院便跟着。这女人太精明,他怕被发现还特意隔了两辆车。结果开到半路突然见计程车副驾驶的门开了,正好后面有车上来,一下子就把那门给撞飞了。计程车被撞得在原地转了小半圈,要不是他驱车从旁侧顶上,保不齐这车就窜到对面车道去了。   柴冠允自认为心脏强悍,可刚才那一下子还是把他吓得够呛。那可是快临盆的大肚婆啊,磕着绊着都不成,何况这么剧烈的撞击。这要是不小心把他大侄子给撞出来怎么办?他大哥不得哭死!   柴冠允咬牙切齿,“你给我到车上呆着去!”说着便捋起袖子找司机算账。   司机开始也吓懵了,现在缓过神来望着自己的车正欲哭无泪,见柴冠允提着拳头过来,再一瞅他身后的车子,顿时腿脚发软指着那对母子,口齿不清道:“这,这都是他们……是那小孩……”   柴冠允的浓眉拧起,那脸立刻凶神恶煞起来,“老子不管什么狗屁小孩,你的车把老子的刮了。怎么说?”直到这时他的心脏还呯呯直跳,刚才若不是他眼明手快地打了一圈,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卡宴的半身都刮得面目全非,维修费对普通人来说简直是天价。那对母子趁乱溜之大吉,司机则一个劲地叫冤枉。   柴冠允憋了一肚子鸟气,正好寻个人发泄发泄晦气。只是没等他再多恐哧几句就听见后面的喇叭响。   卡宴的车窗滑下一半,露出易素半张脸,“你走不走?”   柴冠允立刻返身上车启动电门,“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易素摸着肚子,小家伙一点也没有被吓到,现在也懒懒地,“不必,直接回去吧。”   车开到半途柴冠允才记起来和她解释:“大哥不知道我来这里。我瞒着他的。”   易素扭头看向窗外,“你不用解释。”   “我怎么能不解释,到头来你会把账算我大哥头上。”柴冠允十分不满,“他从这里回到安省便一直在医院,低烧、发炎,骨痛得整夜整夜睡不着。”他说得夸张了些,但是想到许慎行刚回去时的颓靡模样,他实在忍不下气,“你和我大哥说什么了?把他刺激成这样。”   “你怎么不去问他?”   “他会告诉我?”柴冠允冷笑,“其实问你也是白问的。我只是替他不值,你知不知道他出车祸伤得有多重?你知不知道他费了多大的气力才能站在你面前?我一直以为人心都是肉做的,没料到你倒是有副铁石心肠。”   易素不在意他话里的讽刺,只是耸耸肩:“论铁石心肠,我永远逊他一筹。”   柴冠允冷哼一声:“你们是半斤八两。”他虽然是流氓世家出身,长得倒是十分刚正,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我大约能猜到你和他说什么。八成是让我大哥有多远走多远,再不要来见你。再毒一点,你连孩子也不给他见。”   说他是个粗人,但有时又极聪明通透。见易素不吭声,柴冠允知道自己说对了,不由砸了下方向盘,“你他妈够狠的啊。不怪有人说最毒妇人心。”他越发为许慎行不值,“他就算以前做过错事,过了这么久也该淡了吧。”   “倘若有天你被人砍去双手双脚扔到角落生霉,十年后凶手刨你出来求你原谅,你能原谅他那才是真圣人。”   柴冠允说:“我知道我大哥做的一些事不地道。但那也是事出有因,要不是当年他哥哥死得那么惨,他也生不出那心来。或许,他根本不会遇见你。”   她的目光从窗外移到他面上,声音轻柔,“我母亲撞死他大哥逃逸,我父亲为了保我母亲妨碍司法公正,我不否认这些都是事实。但是,我有什么错呢?错在我是他们的女儿,所以就必须当他复仇的垫脚石?这不公平。”   柴冠允喉咙发干,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我大哥也不是拿你垫脚……”可绞尽脑汁也找不到适当说辞,最后只好说:“就算他做错过,可他也有护着你的时候。难道不能功过抵消?”   易素失笑,“人的感情不是橡皮泥,捏什么像什么。人生也不是算术题,正负一定可以抵消。不行。”   柴冠允词穷。   车开到小区外易素便叫停,“到这里就行了。”   柴冠允下车替她拉开车门,再次重申:“我大哥真不知道我来这里。”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浓眉拧紧,“他让我把人撤了,也不说为什么。可我知道他心里难受。”   易素只是抱紧双臂看他。   “你要没怀孕也就算了,我也不操这个心。但问题是你现在大带小,又一个人住,”柴冠允直言直语,“不说万一,就有个头疼脑热的怎么办?你那奸……警察朋友又在外地,你想找人搭把手都不方便。”   易素看他的眼神仿佛在说:不方便总比不可靠来得好。   柴冠允不以为意,“等你把孩子生出来,确定你们母子平安了我就走。一分钟也不会多留。”他指了指车子,“睡在车里的滋味可不好受。”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愚忠。   易素再懒得和他纠结,转身上楼。   柴冠允自觉得自己辩赢了她,心里还挺美的。坐回卡宴里开了音响,随着节奏哼哼。哼得正得劲当口忽得听见清脆的一声:“音响开这么大,真没公德。还放口水歌,品味低劣至极。”   柴冠允一向霸道惯,还没人敢当面排揎他。他耳聪目明,很快便锁定目标。正要下车撵上去便见对方闪入了易素住的楼幢,他有所顾忌,便哼了一声,“算你好狗运。”   又回车上听最炫民族风,就在终曲的旋律响起时他又听到那个清脆声音,不过这次倒不是闲心吐槽,而是惊慌失措,“来人啊,救命啊!”   柴冠允斜去一眼,只见一条马尾巴左甩右甩。等脸转过来看一看,唔,这长相……勉强过得去,至少不必去棒子国整容。   他心里正刻薄得起劲,对方忽地扑到他车旁,啪啪拍着车门,“拜托拜托,借我电话打120。楼上有孕妇摔了一跤,情况紧急要马上送医院。”   柴冠允一听‘孕妇’两个字,立刻火烧屁股似地弹起来,板寸脑袋撞在车顶‘咚’地一声。   “什么!我大侄子摔出来了?!”    ☆、第四十三章   柴冠允活到现在少说也出入医院上百次了,但有没一次像现在这样心惊胆颤、形容失色。   他是在四楼拐角的地方找到她的,那时她的意识还很清醒。刚扶她起来便见她小腿上有丝丝血迹,柴冠允从小就在打打杀杀的环境下长大,砍过人也被人砍,血腥场面是见惯了的,但这次却吓得险些失声惊叫——这种情况下见血不是个好情况。   易素却是十分冷静地说道:“没有剧烈疼痛,应该不会有事。”   他急得跳脚,“你说没事就没事?你又没透视眼!”立刻将人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抱下楼放到车后座去。   马尾巴在边上聒噪着说120马上就到了让她忍耐一下,被他一嗓子吼过去:“等那车到黄花菜都凉了!”当下就发动车子一路狂飙,不到十分钟就将人送到医院来。   现在人被推进急诊室,也不让他跟着,他就只能在这里晾着干着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也越发焦虑。   忘记了自己还在医院里,他习惯性地从兜里摸出烟来正要点上,陪同来的马尾巴立刻嚷嚷上了:“这是医院,医院!禁止吸烟!”   柴冠允拧着眉毛瞪她一眼,悻悻地将烟收起来。这马尾巴叫什么?刘洋还是朱洋?哦,记起来了,是朱洋。   啧,这爹妈怎么给取名的,不是猪就是羊。柴冠允腹诽着:就算没文化不懂吧,那找有文化的人取名字也好啊。就像他爹妈也是大字不识几个,但是肯砸银子找相术大师给他取名。   这姑娘是不是摊上后爹后妈了?   朱洋不知道柴冠允心里正鄙夷自己,见他收起烟来还觉得这人挺受教的,于是问:“你是她什么人呐?”   柴冠允本不想搭理她,但想到她是易素的房东或许以后可以搭得上话得上,便老实答道:“她是我大哥的老婆。”   朱洋倒吸了口冷气,“那你是她小叔子!”   柴冠允额上耷拉下几条黑线,“也,也可以这么说吧。”   朱洋马上不给好脸,“哎,我说你们一家子真是太过份了,她是孕妇,孕妇啊!就算你们有家庭矛盾吧,可也不能不闻不问地把人一个人丢在外面啊。”   柴冠允差点没冲口而出:你懂个屁啊。但碍着现场情况,他硬忍下这口气,解释道:“我大哥也不愿意的。再说,他又不是没来劝过。问题是劝不回去啊。”立刻就开始发牢骚,“女人就是麻烦,孩子都有了还瞎闹腾。我大哥都认错了,她还不依不饶地,简直没完没了了……”   “那肯定是认错的态度不够诚恳。”朱洋说,“要不然人早心软了。”   柴冠允横眉怒目,“我大哥只差没跪下来求她了,她还想怎么样?哦,我看她的心肝就他妈是铁做的,捂都捂不热。”他生性粗鲁,说起话来更是荤腥不忌,“没见过这种女人,整个一蹬鼻子上脸。”   朱洋翻了个白眼,不再与他就这问题继续争执下去。男人和女人的脑回路本就有区别,何况在分析问题的时候总会习惯性地站在同性的角度上去理解,这种思想上的差距是不可调和的。   有护士从急诊出来,柴冠允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扯住:“那女的怎么样了?孩子有没有事?”护士约是见惯这种人,挺不耐烦地别开手,“现在着急了?都这么大月份了也不小心点,准备进待产室了。”   柴冠允打了个激灵,“现在还没足月吧,能生吗?”   “预产期提前的情况常常有,是动了胎气,但还没破水呢。……哎,费用交了没?交了就成。”护士见他还要再问,便喝道:“得了我这里还有事呢,别挡着。”   柴冠允觉得这事闹大发了,赶紧给许慎行拔了电话,“哥,赶紧地过来。我大侄子说不定今天就出来了。”本以为对方会反应激烈,但得到的却是长长的沉默。柴冠允急性子耐不住:“哥,你该不是真听她的。她不准你来,你就真的不来?可不能这样啊。”   “我已经答应她。”   柴冠允简直要发疯:“她根本就是无理取闹啊,哪里有不让老子见儿子的?再说,现在情况这么紧急,我怎么敢随便作主。”   “你什么意思?”   柴冠允这时才记起自己话只说了一半,赶紧补充道:“人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流了一地的血。这离预期产还有俩星期呢,也不知道……总之你赶紧来吧,到时候要家属签字我可顶不上用啊!”也没等对方回话,直接挂线。   朱洋凑过来,“劳驾,可以借下手机么?我想打个电话回家。”柴冠允将手机扔给她后就转到外面抽烟,可刚吸两口便被呛到了。他从窗外翻进来,一把抢过手机吼道:“你胆子够肥啊,居然敢用我的手机给那死警察报信!”   朱洋愣愣地看着他,一脸无辜,“范警官走时有嘱咐过的,而且里面那位也同意的啊。有什么问题?”   “那奸——”柴冠允气得直打哆嗦,可也不敢大庭广众下‘奸夫’长‘奸夫’短的,只能迁怒地拔了手机电池,呼一下扔外面。   “要你多事!”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她知道这其中的艰辛不易,也知道生育过程中的种种凶险。哪怕现代的医学昌明,生育对女人来说依然是道生死坎。   从她入院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四个小时,从起初的缓闷疼痛到后面的阵痛,她被折磨得精疲力竭,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医护人员进进出出,每隔十分钟为她监测一次胎心。她在剧痛中努力保持镇静,听胎心仪发出阵阵敲小鼓的声音。开始还能忍着,等到了后面她已经被疼痛折磨得连话也说不完整。   她嘶哑着声音问道:“为什么不安排我进产房?”护士在她肚上按了按,又探下摸了摸,“宫口才开两指,再等等。”   她能感觉到小家伙已不耐烦呆在他的小小宫殿,急切地挥舞着手脚想要来到她的世界。肚腹内像是烧着一团火,五脏六腑似被人攥在手里狠狠捏住。她疼得话也说不完全,颤声问道:“……还要,还要多久。多久……”   “看个人情况啊,”护士含糊道,“你身体的各方面指标都很好,应该会很快。”   她从牙缝间哧着冷气,压根不相信情况会像对方说得那么乐观。阵痛间听到隔壁床的产妇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太疼了……呜呜………我要剖腹产,受不了了……”护士上前按住她,安慰几句后说:“你这都开了四指了,再坚持坚持。”   产妇眼泪鼻涕一起下来,哭得满面通红,“受不了了,真……受不了了。给我剖吧,给我个干脆啊。”   “哪有这样的?明明可以顺产怎么非得剖宫产?剖宫产对身体没好处。”护士劝她,“你看你前面都熬过来了,现在就再坚持一下。”   产妇疼得嘶吼起来:“我实在是忍不了了啊!……我都疼成这样了还不给剖,都快疼死了……哪还有力气生!”   “那也得家属同意啊。”护士提高嗓门,“这不是你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那好,我,我找我老公来。”都说快疼死了,现在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起身下地,“我让他给我签字!”   护士没料到她有这举动,想拦已经来不及。待产室外站着三三两两的家属,很快一个瘦小的男人被产妇拖了出来:“去给我签字!……疼死我了都。还不快去签字,去签字!”这时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有了发泄的出口,一巴掌一巴掌地呼过去,“……我疼得要死,你还站在这儿这么悠闲,啊!……我辛苦生孩子,你就在边上看着。全是你造孽,都是你造的孽!”   男人一边抱头躲避一边求着护士,“我签字我签字,给她剖吧……她这样这我也受不住啊。”产妇越发愤怒,一巴掌盖在男人脸上,“打你两下受不了,……换你来生孩子,看你会不会疼得去跳楼!”   护士都被逗乐了,“把打男人的劲拿出来,这孩子早生好了。”   在这样压抑沉闷的环境里闹这么一出确实有松驰神经的作用,易素也想笑,可还没等得及咧开嘴喉咙间就迸出一声惨叫。身下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直接击垮她已经十分脆弱的神经。   她自成年后就很少哭,就算要哭也绝不让人看到。可是现在却再无法顾及形象地痛哭失声,她也快受不了了。可是她不像那个产妇,她不像身边的每个产妇一样身边都有孩子的父亲陪着。   当然如果他敢来,她不会给他耳光而是直接插他一把手术刀。   同样是儿女债,男人不过十秒痛快女人却得经历孕育生产之苦,老天实在不公平。   她忍着剧痛,拉住经过的护士颤声问道:“如果受不了……我,我可以……可以自己给自己签字吗?”护士刚被闹了一通,脸色有些不好看:“怎么能自己自己签字?乱弹琴。家属呢?直系亲属才能签。”   她正欲开口却被突如其来的尖锐疼痛夺去声音,很快额角便有细细的汗珠渗了出来,渐渐汇聚成流滑入发中。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炮烙的鱼,被放在铁板上煎熬辗转得死去活来,偏偏得不到一个痛快解脱。   阵痛越来越频繁,间歇的期间肌肉仍然紧绷着等待着下一场的疼痛来袭。呼吸越来越急促,神识也开始模糊起来。当又一波的剧痛来袭时她已经连抓紧身下床单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一味苟延残喘。   但这一次的剧痛却与之前不太一样,有热流不受控制地从腿间涌出。她还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便听到护士的声音:“……这个破水了,赶紧地赶紧地……”   她在昏昏沉沉间被推进产房,雪白的手术灯照下来时她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大概是先前的疼痛将全身的触觉神经折磨到麻痹了,真到这一刻却没有一点感觉。   她想睁开眼,可无论她怎么努力眼前都是一片模糊。听得到身边有人来来往往地走动,也听得到细碎的说话声与金属的碰撞声,但她却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将那些琐碎的声音拼凑成完整的场景。   从未有过的无力感汹涌来袭。   手术灯投映下冰冷的光线,她的四脚开始发冷,最后僵硬得连小拇指也动不了。甚至不必照镜子,她能想像出自己毫无血色的脸是什么模样。   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意识中还残存着一丝地清醒。听到尖锐的金属碰撞声时她觉得自己如同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没有任何商量妥协的余地。   就在这时脸上忽地传来一阵温融暖意,带着些许的水气。略有些粗糙的掌心在她脸颊上来回抚摸,继而轻轻地搓揉着想要给她些许热意。   即使她闭上眼、即使她的灵魂也将要沉睡去,她却清楚地知道来人是谁。哪怕她疼痛得失去三神五感,她依然能分辨出他的气息。   到底是来了。   她早该知道他不是个守信用的人。除了出尔反而之外,他更擅长趁人之危。她不该对他残存一丝信任,以为他会在心怀愧疚下对自己谨守诺言。她甚至曾为他说的那些话辗转无眠了几夜,而现在回头想想只觉得自己蠢。   他怎么会放弃?   他在她耳边说话,说了许多许多。她根本听不清,她也一点都不想听。感觉到他的唇印在自己脸颊上,她下意识地想扭头躲避却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他的唇在自己脸上游走、亲吻。   他的唇齿间有咸涩的味道,从舌尖滑到舌根,浓浓的苦味蔓延开来。   趁着最后一丝清醒尚未抽离身体,她拼尽力气抓住他的手,嘶哑着声音说道:“别碰他。你别碰我的孩子。”    ☆、第四十四章   夜半时分,许慎行柱杖僵立在市院的产房外苦苦等候,他身后的柴冠允捂嘴打了个呵欠,上前劝他,“哥,你不能站太久的,先坐下吧。”   他一动不动。   柴冠允不气馁,“哥,你就坐下休息休息。”许慎行目不斜视,“我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脚下仍是固执地不肯挪一步。   柴冠允忍不住抱怨,“真是……开始都让进去了,怎么还赶人呢?”说来说去就是因为不在自己的地盘上,要是在安省哪会这么麻烦。他大哥是什么人,竟然会被个小护士呵斥出来。   许慎行面沉如水。   他到底是背弃了对她的承诺,再次言而无信。可是发生了这样的紧急状况他怎么可能还坐得住?在来的路上他不断地提醒自己,谨守与她的诺言。只要确认她平安无事他立刻便走,绝不多停留一秒。   但一切只能是空想,到了这里意志不再由自己作主。   人生太短暂,期间又波折丛生。能平淡过日子已是不易,何况快乐时。他们从开始的两相争斗、伤痕累累,到彼此都精疲力竭。她要走,他不愿意放手。可是最终她还是走成了,他也强迫自己成全她。   只是兜来转去,没有料到一切竟然又有了转机。   必须承认他初来顺城之时心存侥幸,抱着最后一点可怜的希望愿她能看在孩子的份上给他一个机会。不求赎罪谅解,只愿她肯给予他一隙的空间,让他看着她们。可是就是这样的机会她也不肯给予。   他伤她太深,理所应当要承受这一切,答应她再不出现也永不相见。他用对她的所有愧疚筑起一道厚重心门,关押起自己所有的贪婪欲望。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这道心门虽厚重却仍有锁眼,只要稍加撩拔所有的忍耐克制都会化成泡影。   当他以丈夫的身份签下手术同意书时,他心里重新燃起了贪妄之念。他自问:你是不是真的能一辈子不去看她,去看孩子?答案是不能!   如果说之前他的恳切哀求是发自内心,那现在他的坚定态度则完全出自本能。哪怕她厌憎他如斯,哪怕她在半昏迷的情况下还在拒绝他的碰触,哪怕她是铁了心不让他碰他们的孩子。   到了这一地步,他绝不可能放手了。   等候已久的门终于开了,一辆金属小车被推了出来。望眼欲穿的男人欲急步向前,可长时间的站立让他的腿失去知觉。   他是那么地渴望迫切,明明知道迈不开腿却还是拖身向前。若不是柴冠允眼明手快扶住他,他险些五体投地。   “易素的家属。”   柴冠允很激动,“这里这里!”   护士抬了抬眼皮,“男孩,二千八百克重。母子平安。”   柴冠允顿觉后脊一凉,赶紧纠正道:“我不是孩子爸爸,这位才是。这位。”说着把身旁的人拱了拱,掩不住喜悦,“哥,真是个带把的。”   护士这次倒是认真地打量了面前的男人,看起来也不年轻了,怎么像是第一次当爸爸。   许慎行愣愣地看着小推车上的婴儿。他被严实地裹在小抱被里,只露出一张小小脸蛋。他有着的浓密的胎发,红呼呼脸蛋,眼睛半开半阖着像是总也睡不够。   初为人父的男人想翻开上面的塑罩看个清楚,却又怕天寒冻到他。正犹豫踌躇的时候小家伙忽然张嘴打了个呵欠,小小的舌头缩在嘴底很是慵懒懈怠的模样。只这一瞬间,他便觉得心脏似是被细细的线束缚住,紧缩成一团。可却有一股久违的甜蜜满足从心底涌出,丝丝绵绵地围缠着他的理智、他的思想,这细小却执拗的力量足以将钢铁般的意志瓦解。   他恨不得即刻就将他抱在怀里好好疼爱。他想亲吻他湿润的胎发,他想亲吻他小小的脸蛋,他想亲吻他小小的手脚。   这是他们的儿子。   “我太太呢,我现在可以见她了吗?”   “不行,还没结束呢。”   他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迟疑了片刻后又问道:“我能抱抱孩子吗?现在可以抱他吗?”   “不行,现在得进ICU观察。”护士见两个男人齐齐刷白了脸,马上解释道:“孩子在母体里脐带绕颈两周,有缺氧的症状,体温也偏低。不过都不严重,保险起见还是进保温箱观察一下比较好。”   柴冠允拍着胸口,“我大侄子是有福气的,肯定没事。”见男人没有跟上的意思,也知道他现在的心思,“哥,你放心在这儿,我去守孩子。”   许慎行看着柴冠允护着小推车越走越远,直到转角消失,他挪动着僵硬的腿脚艰难转身,继续着自己的守候。   这次他一定会等到她。   易素在无以言述的钝痛中醒来。初醒时的大脑处于一片空荡之中,记忆正一点一滴地回流。   她记得身体被手术刀划开的感觉,戴着胶套的手翻拔着自己的脏器,隐约听见零碎的对话,紧接着是婴儿的啼哭声。她记得护士将自己摇醒,问她:妈妈看一下,是男生是女生。她那时神识不清,可仍然竭力睁大眼确认。得到她答复后护士便将孩子抱去冲洗,她在潜意识中记得有威胁存在,压根不想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   可他还是被抱走。   现在他在哪儿?她又在哪儿?   这间房不是先前她预定的双人间而是单独的套间,连带着装潢陈设也非常讲究。她隐隐觉得不妙,可心里仍存着丝侥幸。   小小的婴儿床离她不过一臂之遥,空气中依稀闻得到淡淡的乳香。麻醉药药性渐褪,刀口的部位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她强撑着坐起来,可即使将脖子伸长也看不到里面内容。她试着下床,可在脚触及地面的那刻便觉得天旋地转,腹腔内的器官像是绞扭成一团直直往下坠。   她忍不住痛呼出声,两腿发软即刻就要跪倒在地。而双手在空中胡乱抓了一通最后抓到婴儿床的边沿,险险地支撑住自己。腹上的刀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她弯下腰捂着那处,痛得连呻吟声都发不出来。   听到开门的声音,尔后是有些粘滞的脚步声。她在痛苦与愤怒中腾出手来在桌台上摸索一通,抓到硬物便朝来人砸去。   水晶花瓶被地毯托住没有破裂,只是里面的花束散了出来。她抬头看去,男人前襟上沾着大片的水渍,驼色的大衣被泼染成了深赭色。   “素素。你先躺下好不好?”他劝道,“你的刀口还未完全愈合,不能勉强动气。”   她撑着床头勉强站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我的孩子呢?你把他带去哪里了?”她怒极攻心,抄起桌台上的电子相框朝他砸去。   她虽然孱弱可找的角度却无比精准,四方硬框直朝他门面去。而他也不闪不躲,任由那尖锐的边框划开他的额角——再往下一寸就是他的眼。   血沿着他的眉骨缓缓滑下来,他却似浑然不觉一般,缓缓走前说道:“孩子很好。原本他就睡在你边上的小床里,十几分钟前刚醒,被带去洗澡了。”   她强撑着到婴儿床边看一眼,里面的包被小枕确实有用过的痕迹,小枕头上还留着一根极细的胎发。她恍惚了几秒,蓦地转身质问道:“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我真不该相信你!”   “我答应你,不再出现在你们面前,永远也不见他。”他声音沉沉,“那时我以为我能办到。”   她坐回床沿,面青唇白。   “他那么小又离我那么近,我怎么忍心不看他。他真的很漂亮,我舍不得……”他喃喃低语,言语间无比酸涩,“我很想抱抱他,可你让我别碰他。我……我真的没碰他一下。”等到孩子从保温箱里出来的时候柴冠允怂恿他抱,他却犹豫了。他的手上还残留着她用力下的抓痕,浅浅的两道,却像是划在心上。   他只敢用视线来描绘他的轮廓,或是将他放在他母亲的身边痴痴地看上许久。关上房门与外隔绝,房间里便是他的全世界。   她冷冷地看着他的眼,仿佛要判断他话中真假。可是身体的忍耐却到了极限,没等她分辨清楚人便软软地倒在床上。   他按下床头的铃,“很疼是吗?我叫医生来。”   她有气无力地问道:“这是哪里?”   “顺城,市医的母婴特护房。”他对顺城的医疗条件并不满意,但为免她对他的自作主张有反弹抗拒,也只能将就下来。   医生很快便来了,看了看她的情况后说:“麻药褪过后肌肉神经组织正在进行自我修复,这段时间是很难熬的。如果受不了就打针止痛针,不过这个我并不建议多用。”   他一直离她的床两步距离,见她疼得面无人色,便征询意见:“那她现在这样可以用吗?”医生笑道:“这得看个人的忍耐程度了,如果实在忍不下就打一针。”   “不用了。就算打止痛针,等药效退了还是一样疼。”她艰难地喘着气,“我现在想见孩子。”话是对医生说的,可眼睛却是直直看着他。   他垂下眼,僵硬地转身离开。   医生翻了下跟床记录,说:“只是洗个澡,应该很快回来了。”又笑道:“爸爸很细心呢,宝宝做什么都跟着。”也听年轻的医生护士私下讨论,近不惑之年才迎来第一个孩子,大约能想象出这期间的艰难过程。原来成功人士也有不足外道的苦恼滋味啊,这么一想多少能平衡一下升斗小民的失落感。   说话间护士抱着孩子进来,“妈妈醒啦。来看看小宝贝。”   她撑起自己,半倚在床头伸手抱过这小小婴孩。小家伙刚洗完澡,胎发湿润身上犹带着淡淡乳香。或许是洗了澡精神了些,现在正睁开眼睛四下看。他的瞳仁黑亮纯净,像是上等的黑玛瑙般莹莹发光。可这样一双漂亮得慑人的眼珠却不甚灵活,只是缓缓地转动着。   护士解释道:“新生婴儿视觉神经还未发育好,现在看什么也不清楚。等过一个月,他便会对光线敏感,也会被色彩吸引。”   不知是不是婴儿天生对母亲的气味觉得熟悉,小家伙的脸上竟露出惬意的神色。   易素用手指轻触婴儿柔嫩的面颊,很难想象他是她所孕育的,她竟然能生下这么个纤细而脆弱的小东西。她忍不住探手进抱被中摸他的小手,初生儿的皮下脂肪尚未充盈,因此有些细瘦。   她轻轻捏着孩子软嫩的掌心,感觉到他细小的手指慢慢地合拢,最后轻轻地包裹住她的手指。她在护士的指导下尝试给孩子哺乳,小家伙有些许懒怠但秉承着天性还是叼住天然食源。他肯定是饿了,所以憋红小脸努力地吸吮。柔嫩的牙龈摩擦着她的敏感顶端,有股奇异的电流由心脏处传达至大脑。   她终于是个母亲了。   她在低声啜泣间尝到甘苦滋味,百感交集。   小家伙食量不大,很快便吃饱睡去。护士将婴儿床推近些,将朝她的那侧档板按下,露出纱罩:“这样他就像睡你身边一样,你也可以随时观察他。”   特护母婴房的服务确实很贴心,她无从挑剔。   护士出去后她便侧躺着看孩子的睡脸,很奇怪,就是这样一张脸,眉毛都还未长齐却让她百看不厌。   身体的疼痛已被完全忽略了,她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捕捉婴儿的细微表情上。留神他的每一次呶动小嘴,或是皱皱小鼻子。明明还未长开,可她却觉得他是这么漂亮可爱。   她正欲再次伸手摸他小脸时忽得听见门口动静。她冷眼看他进来,看他拖了把椅子在距她床边一米远的地方坐下。   “我们谈谈。”   她知道他再按捺不住,于是静静听着。   “孩子需要父母,这样才能完整。”他从未有这样低微的姿态,轻声说道:“……我父亲很早去世,没有父亲守护的滋味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成长的过程我必须陪同,除此之外我愿意接受你开出的任何条件。”   “你倒是会挑时候打亲情牌。”她不屑轻笑,“有父有母孩子才能出生,但是养育他未必要父母双全。”   “缺失父母爱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他面上闪过一丝狼狈,口中泛起苦意,“我们还不至于……”   “那你会教给他什么?”她问道,“背信弃义?言而无信?这些品格都是你要随父爱赠送给他的?”   他垂下眼睑,呼吸渐渐沉重起来。这位往昔不可一世的王者只能低下头颅,寂寞地把玩手中仅剩的权杖。   婴儿床上的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发出乳猫一样的哭声,这细弱的声音打破了他们的僵持。他不敢靠前,只能看她吃力地抱起婴儿轻轻拍哄。小家伙乌溜溜的眼珠迟缓地移动着,小手慢慢地开合。   他情不自禁地递出手指,可还未触及到那纤嫩的手指便被她的目光截停。而那小小的手却仿佛知道,在着母亲轻哄摇摆的节奏下缓缓张开。   像是绽放的小小花苞,终是触到为其提供生命本源的厚实茎干。   仅是极轻微的一触,却在他心底掀起惊涛骇浪。他难掩喉间酸涩滋味,艰难地说道:“无论如何我都是他的父亲,……他需要我。”    ☆、第四十五章   出院的那天天气异常地好,约是进入了冬季连阳光都显得有些懒洋洋地。   沈太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这里空气比安省好多了,我就喜欢这种节奏慢的小城市。等沈夔退休了,我们也要寻个这样的地方住下来。”但很快又叹气,“不过等他退休了,我头发都白了。”   “不会啊,时间很快的。早早把沈辛沈适培养好,有接班人你们就可以早些轻松了。”易素折好衣物放进袋子里,说:“昨天你忽然跑过来,吓了我一跳。”   沈太嗔怪道:“你才吓我们一跳呢。本来格格说要跟来,临走前又说怕你见她生气,要是把奶水气没了她可罪过了,所以就没来。”其实最让他们惊吓的是居然是许慎行通知他们,他们都以为她再次陷入魔爪。但到这里来一看,情况却并不是这样。   易素垂下眼,低声道:“我当时是不得已。”多少还有些意气用事,但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冤枉她,“不得已利用了她一次。”   沈太虽然不明就里,但也知这话题不易深入,便立刻扯开:“沈夔早定了机票去国外参展,昨天看我发回的相片就一直叹气,说本打算和你结娃娃亲的,这下没指望了。哈哈,怎么不能结亲,可以搅基啊!”   “脚鸡?”   沈太发现自己太得意忘形了,赶紧改口:“啊呸呸呸,说错话了。幸好没给沈夔听见,不然他非掐死我不可。”   易素抿嘴笑笑。当年那个畏缩不自信的女孩现在已经是个乐观积极的好妻子好母亲,而当时的自己又是什么样的呢?她已记不太清了。   刚踏出医院门沈太立刻撑起伞将母子俩罩住,易素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今天没下雨啊。”月嫂扶住她,说:“这是讨吉利的意思。”果然沈太嘴里碎碎念叨着:“顺顺利利,无病无痛。我们小多多聪明伶俐,活泼可爱。”   沈家的车子早已停在路边,此时见她们出来便启动要开过来。忽然冒出一辆比亚迪F0,一个漂亮地过弯甩尾斜斜插入。   刹车声刺耳,引人纷纷刺目。   沈太不满道:“在医院前开车这么急,真没公德。”说着就要上前理论,可易素却一把拉住她,“这是我朋友。他应该是来接我出院的。”   “朋友?”沈太留意看牌照是安省的,可她记得沈夔提过易素的朋友很少,能让她信任的更是屈指可数。刚才听她的口吻像是他们一直有联系,沈太挺好奇到底哪位能得到她这样的信任。   “不好意思啊,路不太熟开岔了道。幸好提前一天出发,现在能及时赶上了。”范卡打开车门,“不好意思啊,车子小,稍微有点挤。”   “没关系,东西也不多。”易素笑道,又为彼此介绍一番。   提到范卡这个名字沈太忽得记起来了,这不就是那个曾经差点与易素订婚的警察叔叔嘛!合着隔了这么多年他们还勾搭着呐!   他竟然没被姓许的给治死!   沈太面上却佯装无事,心里却是一片惊涛骇浪:这位范警官着实是无私大度,连前女友生产出院都要赶来弗照一二。看这模样态度不是作伪的,那就是个真好人了!   唉,好人一般被发卡,何况你还叫范卡。   果然是命中定犯好人卡。   沈太在心中默默吐槽完毕,一边不着痕迹地冲自家司机打手势一边收伞扶易素上车。虽然车子空间小,但都是女人孩子倒也不觉得有多挤。范卡是个非常健谈的人,哪怕有半车是陌生人他也能将气氛炒热烈。   “……当年我接警的,听路人说那姑娘从包里一下就出西瓜刀来,结果倒是那小偷险些吓得尿裤子,赶紧收了水果刀就跑。”他用非常严肃认真的态度说道,“现在回想起来,那姑娘真心是个女壮士。”   沈太抱着肚子笑了一通后说:“我记起来了,早年我有一朋友也遇见过这事儿呢。她说当时那小偷被她吓得尖叫啊,差点没哭了。哎,会不会你说的就是她啊。”   “不知道哎,也可能是凑巧吧。不过现在的姑娘个个能干,分分钟能变小金刚。”范卡笑道:“说起来好笑的事,我还听过一桩:说一对夫妻,老公开车拉老婆去医院生孩子,可是因为太紧张了,只记得把打包的衣服和日用品给扔到车里,把老婆落车库里了。你说多好笑,哈哈哈……”   易素硬是掐着大腿才忍住笑,眼角却瞟向沈太。后者一脸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脸,眉头攒成八字,弱弱地说道:“唔,是有点好笑…………”   “什么有点好笑,是太好笑了有没有啊!”范卡拍了一下方向盘,“我同事的老婆在省医的,当天就打电话来说有个男人把车停医院前,扒着后车座非说要找老婆,全办公室的人差点笑疯了。……哈哈哈,怎么能那么有才啊,能把老婆落车库了。最后那老婆自己打车去医院生孩子的呢。真是怪可怜的,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老公。唉,哈哈哈……”   范卡还不知道那个摊上不靠谱老公的老婆,现在就坐在他车后座默默地泪目。   到家安顿好后天色也晚,沈太见易素租所简陋的模样心里已不好受,也不敢多打扰。按丈夫的嘱咐在房间抽屉的角落里藏了张银行卡后便要走,“我现在赶回去,明天也赶得上接送那对小魔星。”她见范卡还没走的意思,便试探地说道:“何况时间也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照顾孩子很耗精力的。”   易素说:“都一个星期过去,我已经有心得了。再说还有宋姨帮忙,不会累到的。”沈太哦了几声,目光扫过对方仍没有走的意思,心里不由打小鼓:这范警官该不会真要留下来吧。   果然,等到她走了对方还端坐着喝茶呢。沈太一出来就给丈夫电话,问他:“那范警官要真在上面过夜了,那姓许的还不把楼给拆了?搞不好连地都要往下刨三尺!可我也不好意思当面和她说,说这种隐私的事……”沈夔说:“素素做事一向有把握,你放心回家。回程的路上小心些。对了,我买了很好吃的朱古力,等回去喂你……”   沈太挂了电话,颇有些忧心忡忡地看向楼顶的灯光。少顷又将脖子扭转四十五度,望向另一幢楼的楼顶。她想自己是不是要在楼下等着那范警官出来呢?虽然那范警官嘲笑她老公不靠谱,但他确实是个好人。而且他说的也是事实,沈夔有时真挺不靠谱的。   所幸沈太在楼下守了不到一小时那范警官就只身下来了,沈太恪尽职守地看着他发动车子离去才长长松出一口气来,“终于可以走了。”   照顾新生婴儿是件非常累人的事,易素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深有体会。虽然坐月子期间有月嫂帮忙,但她也不能闲在一旁。她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学会如何照顾孩子,真正地负担起为人母亲的责任。   出了月子后她便辞了月嫂,独自一人照顾多多。因为孩子太小她基本上深居简出,鲜少出门。天气晴好的时候她会将孩子的衣物翻洗晾晒,小阳台挂满了小衣小裤小袜,像一个可爱的迷你王国。   她也会将孩子抱出来晒晒太阳。孩子的颈项还十分柔软,要十分小心地托着她才放心。暖暖的阳光晒在他的背后,小家伙时不时发出舒服的咕哝声。她亲吻他的柔软胎发和柔嫩脸蛋,想象他再大一些是什么模样。   大约会有些像他的父亲。   她眼眸一沉。那日她没有回答他的乞求,只是下逐客令。他没有再继续纠缠,也没有采取任何强硬手段,但她知道他没有放弃。或许此时他正在某处虎视眈眈,小心盘算。   易素的猜测是对的。   就在斜对角的楼房顶层,柴冠允万分沮丧地将望远镜扔到一旁,懊恼地吼道:“连着这么多天了,怎么都只给看屁股啊!连个正脸也不见着!”   “婴儿的脸不能正对阳光。”坐在一旁的男人开口,“光线会刺伤他的眼睛。”   柴冠允讪讪地:“我都还没仔细看他现在的脸,不知长得像谁。”   许慎行微微笑:“像我,或是像他妈妈。”   柴冠允不知他怎么能继续哑忍,自己儿子就在眼前,连不能碰不能抱,连看也要偷偷摸摸。这种苦情作派不是他大哥的风格!   “哥,你打算就这样下去?”   “当然不。”许慎行站起身,哗一声将半掩的窗帘拉开,阳光霎时将房间内的阴霾驱散,“她的心境正待休整,还不能打扰。”   小阳台上只剩下几排小小衣袜在微风中轻摆,像团绒绒的云朵般可爱。   他的目光越发温柔,“当一个女人做了母亲,许多事便不由自己做主。……为人父亲,也是这样的。”    ☆、第四十六章   “哎呀呀,好小的手,好小的脚。”朱洋趴在婴儿床边与里面的小家伙大眼瞪小眼,“他在看我呐!”   易素将她带来的菜肉分拣后放进冰箱里,擦了手出来,“他这是在认人。”两个多月的孩子已经会对外界的刺激有所反应,就算只他一个人呆着也会自娱自乐。有时她早晨醒来发现他正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子左看右看,看到她的脸便会眨眼睛。偶尔也会咧嘴笑,虽然那笑容看起来更像是无意识的面部神经反应,不过也够她高兴一阵子的了。   朱洋拿新买的小摇铃逗他,“多多,看这里看这里。”又把摇铃换另一边手,“来拿啊来拿啊。”   小家伙的运动神经还不成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个摇铃,小嘴巴一张一合地。朱洋笑道:“他要是会说话肯定会骂我:这个姐姐太坏了。……不逗你不逗你了,给你摸一摸。”说着把摇铃放在他手里,小家伙还没力气拿起它,只能用小手摸摸捏捏。   朱洋忍不住用手指轻点他的小脸蛋,“好嫩的皮肤啊,头发也长得好。哎哎,他笑了他笑了!好甜的小帅哥。”她作捧心状,“我的心都要化了。”   易素正好从房内取了钱出来,见她这模样忍不住笑,“你只见他笑的时候,你是没领教过他的坏脾气。上两周每天晚上都哭闹到半夜,我怎么哄也不行。也不是肚子饿也不是尿布湿了,就是一直哭着闹着。这个时候就想,他要是能说话该多好。他会告诉我他哪里不舒服,我能想办法为他解决。”   “小婴儿是这样的啦,我妈说我小时候就是有名的夜哭郎,还没出月了就把我妈折腾得瘦了二十来斤。”朱洋吐吐舌头,“说带宝宝的妈就是吃不好睡不好,反正就没能睡一晚的安稳觉。”   确实是这样,也只有自己当了妈妈才能体会到其中的甘苦艰辛。曾经在易氏当权决策的时候也有过连着三四天只睡不到七个小时的纪录,那时以为这是非常辛苦非常累的了,但和现在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他表达自己存在感的方式足以将她折磨得神经衰弱,偏偏她还不能将这小东西当文件文档丢一边去。哪怕是这种想法从脑中闪念而过,马上就会被强烈的负罪感取代——当妈妈的怎么能这样呢。   朱洋拿了钱后又点出两张给她,说:“我妈的意思是你现在没收入,又带着孩子挺不容易,这以后每月少拿两百。”   易素没要,“当初说好多少就是多少。而且,我手头也有积蓄,经济没有问题。”她早年曾和沈夔合伙投了笔钱买基金,后来行市不好没有收益反而蚀了本。因为纯属玩票性质她也没在意,没料到几年后那支基金竟然反亏为盈。虽然不是多大的收益,但本利加起来也挺可观的,正巧解了她的燃眉之急。说起来,倘若不是沈太整理丈夫的投资账册时看到,连沈夔都忘了这档子事。也刚好是这个时候知道她的下落,这才急吼吼地把钱送来。   入冬后顺城的天气一天冷过一天,不过顺城的深冬少雨水,每日都有暖阳高挂。   易素将儿子趴放在铺放整齐的床面上,自己则蹲在床边摇着铃鼓,“多多,看这里。”多多借着手肘的力量费力地将自己撑起,小脑袋仰起四十五度看母亲,嘴里发出不满的“喔喔咿咿”声。   她将铃鼓放在他面前,鼓励他:“来拿,来拿。”小婴儿要维持这样的动作有些吃力,但那个彩色的铃鼓又实在吸引他,于是努力地往前蠕动身体。但是平衡和力量都不够,于是乎在努力用劲后他整个人都往前一扑,整张脸都埋进柔软的床被里,额头正好顶在铃鼓上。   易素赶紧将他扶起来,见儿子额头上一块小小红印还来不及心疼,小家伙把嘴巴一扁哇哇大哭。大约是挺疼的,他哭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下巴上的小肥肉都一抖一抖地。也不知道这小小身体里怎么能有那么多的水份,眼泪鼻涕口水哗啦啦地将她肩膀淋湿了一大块。   小家伙从出生开始就被细心呵护,哪里受过这种挫折,越哄就越闹得厉害。哄了近半小时都不见效果,易素半无奈半赌气地将他往床上一放,转过身去:“不管你了,让你哭个够。”   可是嘴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很舍不得的,不到半分钟又将他抱起,好声好气地哄。小家伙这时也哭得差不多了,抽抽噎噎地在母亲肩膀上蹭脸蛋,又支起身子小手往前探,“啊,啊……”   “又想下去啊。”易素亲亲儿子的脸蛋,“你怎么老爱往外跑呢?这么冷的天受凉了怎么办?”她的育儿经验都是从月嫂口传和网上搜来的,知道婴儿无比脆弱娇嫩,从自己带孩子起便非常小心,绝不敢让他挨饿受冻。既然决定生下他,她便要承担起他的人生,无论甘苦辛酸。   易素给儿子穿戴严实后才抱他下楼。她极少抱儿子外出,一方面是天气的原因,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太小。这么小的孩子要是生病了,那后果可大可小。   但小家伙非常不乐意每天都看熟悉的场景环境,他似乎知道外面的世界更精彩。他的视觉与听觉正处于需要大量接收外部信息元素的时候,他对所有的色彩声音感兴趣,也乐于表达自己的快乐情绪。   易素抱着儿子在小区中央的亭子里坐下,小家伙戴着一顶粉色的小猪造型棉帽,圆圆的猪鼻子正对着她。她揉弄帽子上的小绒球,“这么贪玩,长大了肯定不听话。”明明孩子还抱在手里,心里却忍不住在想他长大以后。   小家伙却不知母亲心中滋味,只是好奇地四下看,嘴里不停地发出:“啊,啊……”的声音。他虽然不到四个月大可由于母乳充足也养得白胖壮实,在母亲怀里扭来扭去得很不安份,套着圆手套的手一个劲地往前指,“啊,咿咿……”   易素顺着儿子的手看去,看到小区中央的圣诞树。小多多满月后不久就是圣诞节,物业公司进行节日布置的时候立了棵很大的圣诞棵在她楼下。到了晚上便亮起灯光,五颜六色十分美丽。   那时她还不宜下楼,就抱着多多从阳台往下看。小家伙那时就眼睛发亮,让她抱着在窗边看了好久也舍不得离开。后来她怕看久了灯光对眼睛不好便少让他看了,为此小家伙还闹了通脾气。   “你还记得呀。”她抱着儿子过去,“你看,白天它就是这个样子的,苍绿色。不会发光发亮,也不会一闪一闪。这才是它原来的样子。”   她抱着儿子靠近,指着上面的装饰品说:“……这个是假的星星,不会亮的。这个小铃铛也是假的,它不会响。啊,这个小金球是不是很漂亮,亮亮的。”圣诞树下端的装饰品大多被住户拿走,只有挂在高处的还在。   小多多抬头看一眼便被阳光闪到眼睛,马上扭头扑在母亲肩膀上蹭啊蹭。易素哄他,“困了是不是?是不是想睡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小多多立刻抬头,扭过头又去看圣诞树。他对上面缠着的米灯很有兴趣,他想伸手抓,可是手上套着包包的手套让他不舒服。于是乎他便想用无牙的牙龈去咬手套,可他穿得多又也没办法将手举到嘴边,于是乎脾气上来:“噫叽——噫叽————”   小猪帽子下的粉嫩脸蛋憋得通红,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易素拍拍他的背,哄他:“天冷,会冻到手手。等天气暖和一点,妈妈再带你下来摸它好不好?”   小多多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秒,尔后扑到母亲的胸前一阵撒娇似地磨蹭。她最受不了他这个样子,每每困倦至极的时候只要看他笑、看他眨眨眼睛或是他埋脸在她身上轻蹭,她全身的细胞便悉数活跃起来,随时待命为他服务。   她解下他一只手的手套,抱着他慢慢地围着圣诞树转圈,“这个是小灯泡,……这个不能摸,这是电线。”一步一步地挪着,“啊,这里藏着个小礼物盒……”有小半个巴掌大。她取下来提在手里,逗他,“多多摸一摸,摸一摸。”   多多伸手碰了一下,礼物盒晃了几晃。他觉得新奇好玩,又抬手拍了一下。易素没料到他忽然发力,礼物盒啪一下掉在地上滑出有半米远。   “啊啊——”小家伙不舍看着地上的礼物盒,又看看母亲,“噫,噫……”   “小坏蛋。”她有些吃力地将多多换手抱,往前一步正欲拣起礼物盒,却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他其实早就来了。   在看到她抱儿子下楼的时候他便按捺不住,见她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便往这里来,他知道她要带儿子来看圣诞树。   儿子满月他不仅接近不了,甚至连看他一眼的机会也没有。她将他的一切排斥在外,他不得其门而入。   他无法大张旗鼓地为自己的独子庆祝,只能在他满月后两周借着圣诞节的机会为他立起一棵圣诞树,上面缀满了他想送他的礼物。   孩子确实喜欢。   他看她抱着儿子在窗边观赏那棵闪亮的树,那张小脸既然隔着冰冷的玻璃也能让他的心融化。他不止一次地期盼她带他下来,奢望着多多能亲手摸摸他为他准备的圣诞树。甚至,她可能会摘下上面的礼物盒带回去。可是礼物盒渐渐被摘光了,他最想要送的人却没得到。   幸好,幸好还剩下一个。   他慢慢地直起腰,坦然地迎向她的目光。她眼里的惊讶已全数掩去,眉头微蹙着满面防备。   多多不知道面前突然出现的人是谁,他的全部注意力只在那个礼物盒上,“咿,哦,嗯嗯……”肉乎乎的手指从袖口探出,小拳头一下松一下握地。   激动了极致反而平静,他小心地拆开包装纸,露出一辆极精致的赛车模型。小家伙顿时眼睛发亮,声音也大了起来,“啊啊!”   他看她,她却只是垂下眼,沉默。犹豫片刻后他终是慢慢往前挪了一步,将小车模型塞到儿子的手里。   仅仅是短暂的碰触他已是心满意足,“他长得很好。你把他带得很好,……素素。”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到最后却只说了这两句。   多多紧紧抓着小车,眼睛盯着面前的男人打转。除了母亲以外其他人的脸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团模糊,这是他第一次这么长久地注视另一个人的脸。   他在很认真地看着他,少顷他晃晃小手,“咦喔……”小车从他手里掉到地上,小家伙‘啊’了一声,嘴巴立刻扁起。   许慎行立刻弯腰去拣,低头的瞬间便觉得一阵晕眩。他闭了闭眼,伸手摸到小车,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孩子的体温。   地面上有水渍慢慢地晕开来,灰黑的一点、两点。   他深呼吸一口,撑着手杖将自己支起,只是身形不似之前挺拔。他吹了吹小车上的灰尘,再次将它交到胖乎乎的小手里。像是怕小家伙再松手弄丢似地,他郑重地将那双小肉爪合在掌中拢了拢紧。   “多多,我的多多……”    ☆、第四十七章   这年的农历新年来得很晚,临近大年夜的前两晚顺城的温度降到有史以来的最低。在这样冷的天里即使在家也必须多加衣物,大人还好些,孩子就比较麻烦。   小多多已经有四个多月大,渐渐进入好动期。笨重的衣物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因为他时刻都想出去玩。易素试着让他靠着坐高枕坐起来,尔后去玩具逗引他。他的眼睛已很灵活,会随着母亲的动作迅速移动,面部的表情也越来越丰富。   “来,拿这个。”易素摇了摇小铃鼓,“你最喜欢的。”   多多盯着铃鼓看了一会儿便移开眼睛往边上瞟去,他对那辆小汽车更有兴趣。小家伙在笨重的衣物束缚下犹自努力地往那方向伸出手去,可他刚刚学坐还拿捏不准重心,头重脚劲的结果是他一头栽在床上,像颗胖元宵一样往旁滚了滚。   易素赶紧将他抱起来,小家伙也没哭闹,眼睛仍是盯着那辆模型汽车:“哎噫……啊噫……”   她将小车塞到他手上,“给你给你,这下高兴了?”小家伙满意地咧开嘴露出光秃秃的牙龈,原本是想将小车往嘴里塞,但胳膊腿儿都被裹得和大号火腿肠似地,弯个胳膊都不容易,只能双手握着小车上下摆弄。   易素怕小车的零碎部件被儿子误食,于是哄他:“多多,这个等你再大一点玩好吗?”可是不管她怎么说他就是不肯松手,小婴儿虽然力气有限但只要抓住物件便攥得很紧。她不敢用力掰开,只能用哄的。但多多怎么也不买账只是低头摆弄小车,她只好片刻不离地看着他。   直到他玩乏了睡去,她才将小车从他手里拿出来。这辆模型车制作比例精细,不管怎么看都像是限量产的贵价货,应该被摆在行家的收藏柜里精心收藏,结果现在却沦成婴儿的玩物。   回想前那日情景她心里不免泛起一丝茫然。她来到顺城本意是想要重新开始,但孩子的到来将她的计划搅得一团乱。从开始的排斥到后来的接受,一直到他的出生她都打定主意要独自抚养他。   孩子需要父母的爱,这是父母对他应尽的义务。但问题是,现在她有再充沛的母亲却没办法给他一个父亲。而许慎行就算有如山的父爱压顶,他也无法给孩子一个母亲。他们的感情纠葛到了这一步早已经是死局,能各自分开过是最好的,但偏偏又因为孩子有所关联纠缠。   她不愿要他一分钱,也不愿意接受他提供的任何物质。那天他塞给儿子这辆小车,她知道这并不是个好的开始,但无论如何她也无法将车子从孩子手里拿走还给他。有时血缘的存在是很暴力的,可以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变得奇特而微妙。   她与他之间哪怕爱恨相抵,哪怕恩仇在时光的涤荡中变得古旧而沉默,哪怕他们各自遗忘了彼此,可他们的血统与遗传因子却还是在多多身上融合在一起。这本是令她痛恨的融合,然而她现在却深深地爱着这个载体。   当初他来顺城时她走了步险棋,让他选择:或是我将他生下来,你带他走,永远别让我见到他。现在回想起来只能苦笑,倘若他当时一口答应下来,那她现在又会是什么样?现在哪怕有五分钟多多不在她的视线内,她就无比担心焦虑。   人类的感情太过复杂而善变,有时甚至会令自己迷惑。然而她现在却清楚地明白一点:哪怕她将事做得再绝,也根本割不断他们父子之间的亲缘联系。更何况她在感情上吃够了苦头,一路磕绊走来摔得鼻青脸肿。她再不愿意拿感情来当筹码相胁,那真是太愚蠢的一件事。   她将小车与摇铃小鼓之类的物件一齐放进盒子里放好,正想洗水槽里的碗筷便听到门铃响起。   快递员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准确的说这阵子他隔一天便要到这里来报道。送的东西大大小小、五花八门,但无一例外是婴儿用品。发货地只有固定的两个:安省和顺城。令人无语的是顺城的寄出地址居然就在小区内,每次他收件时都想说:先生你这不是浪费钱么?自己走两步送过去不就得了。可是见那男人的行动不方便且又不写明地址,想来是有特别的原因,于是又把话咽了回去。   这次送来的是辆十分精巧婴儿车,碳纤维的框架非常轻便,设计也十分人性化。她虽离开那个奢华的世界不久,一眼便能看出其价值——这是来自孩子父亲的馈赠。   她将婴儿车推到墙角,与之前送来的那些礼物放在一起。   倒不是只有他送东西来,来自安省的包裹多来自沈夔夫妇与范卡,有时沈太的包裹里会挟着格格的。格格从国外寄来,托沈太拆了包再混在她的包裹里寄来。偏偏沈太神经略粗,拆得不甚仔细留下了蛛丝马迹。   这些五花八门的礼物有朴实无华也有精致昂贵,有些很实用有些却是很胡里花哨,甚至有的还相当让人无语。   最令人无语的是范卡寄来的洗澡木桶,易素觉得快递员肯将那木桶运上来简直堪称是快递界的业界良心。他还打电话来解释说:“原生态的东西才最好,我跑了好久才找到箍桶铺子呢。……啊,快递木桶有什么稀奇的,还有人快递大海龟呢。”   他还是关心她的,只是再没有来过。   他不应该再来了。他应该像他的兄弟、同事、朋友一样找个合心意的女孩子,相识、相知、相恋,继而结婚生子。他会是个很好很好的丈夫,他应该有个深爱他的妻子。懂得他的付出,并以诚挚的爱情为报。   她永远也做不到。   年三十那天朱洋送来年菜和顺城年节必备的豆沙红团,这是一种用植物汁液加入面粉揉擀成皮,里面再包上饱实红豆馅的一样点心。   “姐,这么冷的天你也不开暖气。不是刚装了挂暖么,别小气啦。”朱洋冻得鼻尖发红,“也不怕冻到小多多。”   “在暖气房里呆太久对孩子的呼吸道不好,如果天气不是太冷,我只在他洗澡和睡前开一会儿。”易素解释道,“而且每次暖气开久了,他就表现得很烦躁,可能也是不喜欢。”   朱洋‘哦’了一声,说:“那还是少开点。”她将多多抱在怀里秤了秤,说:“噢哟,小家伙增重了啊。有几斤了现在?”   “上次体检时说是快十八斤了。”易素笑道:“现在抱他久了会觉得吃力,手疼。”上次她抱他去体检,回来后手酸疼得差点抬不起来。   朱洋逗了一会儿就要回去,走前叮嘱道:“我们这儿年三十放烟花鞭炮放得很厉害,你记得将门窗锁好,或是拿两团棉花给他堵耳朵。我妈说这么小的孩子容易受惊吓,到时候会闹得很厉害。”   她这提醒倒是及时,易素记下,又问道:“会持续多久?”   “一般是要通宵的。”朱洋吐吐舌头,“我们这儿大年夜一般不睡觉,要睡也是听着鞭炮声睡。”   朱洋下了楼,刚出楼道便被人揪到一边去:“拍了没有?”朱洋翻了个大白眼,“有你这么求人的嘛,有这么求人的嘛。松手。”   柴冠允松开手,急切道:“照片呢,照片呢?”   朱洋慢吞吞地拿出手机:“一张一百。”   柴冠允抽出一叠钞票点也不点地塞她手里,顺手抽过手机:“多的给你买糖吃,”调出照片文件翻看,“我靠,你就拍这些?说好的高清无码呢?说好的正面大照呢?净是胳膊屁股后脑勺,你会不会拍照啊。还有,拍出的照片十张倒有九张虚,好不容易剩一张清楚点的你又拿不好准头,我大侄子眨眼睛啊。……就这种行业素质我还敢开价一张一百?”   朱洋不甘愿地抽还一半给他,“婴儿多难拍啊。再说多多现在正好动呢。”柴冠允哪肯罢休,“不管,你现在再上去拍几张。这大过年的……”   他这个时候从安省赶来就是怕许慎行一个人呆在这里寂寞,本该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却搞得妻离子散,一个人孤零零地对着空房子,想想就觉得心酸。   “现在上去哪成,肯定会穿帮的。”朱洋说,“要不是看你哥那么可怜,我才不会帮你呢。”   “什么我哥可怜,明明就是那女人拿孩子折腾他。”柴冠允说起来就一肚子火,“算了算了不说了,你到底上不上去?”   “不去。”   柴冠允干瞪眼,“你这个女人……”可她毕竟不是自己手下,他也怕她闹起来场面失控,只能压下脾气:“那,那你明天得给你拍点传过来。”   “看心情啦。”   “……”   果然到了晚上便听见远远地传来鞭炮声,易素将门窗关严实了,又将窗帘拉开一半,“宝宝,等会儿可以看到焰火哦。”   多多歪着脑袋看母亲,他的小嘴边还残留着些许蛋黄末,模样十分可爱逗趣。他抓起小车在桌台上啪啪地砸着,或是摆动肩膀用车轮摩擦着桌面。   替儿子洗了澡后她便开电视调到中央台,喜庆热闹的声音一出来小多多便坐不住了,一个劲地扭着身体,时不时咯咯出声。   易素算着过了十点应该有鞭炮声音响起,但奇怪的是时钟走到十一点半小区里还是很安静。倒是小区外围传来零星的鞭炮声,不过因为隔得远倒也不怎么吵。   她已知是怎么一回事了,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让这些住户不放炮仗。用钱,还是让柴冠允胁迫他们。他惯常用的手段只这两种,再有她想不出来。   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这确实是免了多多一晚的惊吓。她摸着儿子细软的头发,心中百味杂陈。   忽然头顶上炸开一声巨响,她被惊得浑身一颤。被抱在怀里的多多也被吓得浑身僵硬,片刻后嚎啕大哭起来。   八楼上面的天台门一向是没锁的,偶尔会有孩子上去玩,现在听这动静大概是有孩子上去放鞭炮了。   头顶上的爆炸声不断,怀里的多多哭得浑身都颤抖起来。她心痛如绞,又不能冲上楼顶,只好用小帽捂着婴儿的耳朵,竭力拍哄他:“不怕不怕,妈妈在,妈妈在。”可是孩子受惊得厉害,无论她怎么哄也停歇不了。多多哭得声嘶力竭,到后面几乎是在干嚎了,她心如刀割,眼泪也要出来了。   刺耳的门铃声响起,她六神无主地抱着孩子,竟然不知反应。外面的人见按了一会门铃也没等到回应,便直接拍门:“素素,素素,……开门。”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颤着手将门打开。   他面色发白,满额的清汗,即使柱着手杖她也能看出他的身体明显偏斜且微微颤抖着。见她终于肯开门,他立刻往前一步,堪堪抵在门槛上,“我听多多哭得很大声,他肯定是吓到了。”父子连心,他在听到孩子的第一声哭嚎时便匆匆地赶来。上下百层的楼梯让他的左腿麻木得失去知觉,可身体上的疼痛却抵不过他的心急如焚。   多多这时从母亲的肩膀上抬起头,扭过糊满鼻涕眼泪的脸对上他的父亲。他的眼睛已经哭眯成一条缝,嘴巴张得比茶碗还大,要多丑有多丑。   许慎行只看一眼他的哭相就已经受不了了,可是他没有继续往前,也没有伸出手。他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她们,“素素,他吓坏了。”   她心乱如麻,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他却不知进退攻防。   终于,僵持在孩子发出‘噎、噎’的声音时被打破,他再忍不住地伸出手要抱孩子。她直觉是要躲避开来,可不知为何身体地僵硬得不得动弹。   他终于将儿子抱在怀里,脸颊贴在他湿滑的脸蛋上,巨大的幸福感让他一时间竟然失语。等到找回声音时他便一叠声地哄道:“多多不怕了,不怕了。爸爸在这里,爸爸在这里……”    ☆、第四十八章   客厅的玻璃被扔下的鞭炮炸碎了一块,凛冽的寒风灌了进来冷得她打了个了寒颤。原本站在门外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门在他身后合上,穿堂而过的冷风瞬间断了去路。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开门,也不知道为何任凭他从自己怀里抱走多多。她本该有敏锐的判断与果决的反应,但是无论身体或是大脑都停顿迟滞。而此时她终于缓过神来,伸手想将孩子从他怀里抱过来。可是多多却是紧紧地攥着他的衣服,小小的身体趴在父亲宽厚的胸膛上,随着抽噎一下一下地轻颤。   他脸上的焦虑神情一点也不亚于她的,甚至于比她更加惶恐不安。他从未抱过这么小的婴儿,他没有经验因此没把握自己能不能抱好他,是轻了是重了?会不会让他觉得不舒服?甚至他会神经质地想到,自己是不是有可能一个不慎手滑将他摔到地上。抱着各种各样不靠谱的臆想猜测,他用双臂牢牢地将孩子箍在胸前。   他的姿势很僵硬,能看出笨拙的模仿痕迹,被模仿的对象大概是动物世界里的袋鼠妈妈或是企鹅爸爸。   多多哭得精疲力竭,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这无齿之徒一如往常地将眼泪鼻涕口水往自己能揪到的面料上抹,可是抹着抹着就闻到陌生味道。他这才抬头往上看,恰好男人低下头,于是男人的脸便倒映在那双被泪水涤得黑莹莹的眼珠里。   许慎行的呼吸一滞,连心脏都停顿了片刻。不知道多多是否还记得他,记得他曾给过他一辆小车。不,这么小的婴儿哪有记忆,或许他只是习惯性地发愣。   假如他每日每日地在他身边,假如他从出生开始便与他朝夕相处,或许他会对自己亲密,会对自己微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这种看新玩具的目光看着自己,只是带着困惑与好奇。   他在难以自抑的心殇中与自己的儿子对望,满目慈爱、满心酸楚。   大约是哭得脱力,小家伙只看了他几秒便又将脸扑在他胸膛上,双手攥着他的衣服而屁股朝外拱起像是在撒娇。感觉到小家伙的身体有些下滑,他赶紧将他的胖屁股托了托。小家伙很不满地抬起脸,肉乎乎脸颊侧方印着个刺眼的钮扣印子。   许慎行在心里低咒一声,将多多的大半重量过渡到左手,又让他紧趴在自己胸膛。腾出一只手来将胸前的衬衫钮扣扯下两颗。而此时易素也伸过手来要抱走儿子,他虽然不舍可还是松了手劲,却没料到小家伙却是黏他黏得很紧。她看来有些恼怒,咬着下唇要将孩子强行抱走。   小多多埋头发出一阵呜呜声,小小的拳头捏得紧紧地。他心疼不已,“素素,你别太用力。会伤到他。”   她咬紧下唇,一言不发地掰弄孩子的小拳头。平常她绝不会对孩子用这样大的力气,只是这时她已经方寸大乱。她清楚地知道自己阻隔不了血缘亲情,但看到他们这样的亲密却还是觉得心堵胸闷。   多多虽然小可脾气却挺大,越是掰扯他就越攥得紧。他隔着一层衣物感受这对母子角力的同时,也觉得自己的心被大力撕扯着。觉察到她的力道已经有失控的迹象,许慎行不得已将身子一侧,低喝道:“够了素素,你已经弄疼他了。”   她浑身一震,缓缓地松开手。   多多却被他的低喝吓了一跳,又扯着嗓子嚎哭起来。许慎行不知道这么幼小的身体里怎么能有这样大的爆发力,这哭声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低头看怀里的小家伙,这次多多并没有抬头。他只看到孩子的浓密胎发和头顶中央的小小发旋,像是为了报复他的低喝所带来的惊吓,多多用脑袋顶在他胸膛上用力钻了几下。   也只是几下而已,因为很快小家伙便困累脱力,直接扑在他胸口上睡着了。他舍不得放下他,只能腆着面皮问她,“让我抱他进房间睡觉,好不好?”   她没有说话,只是神色木然地往旁让了一小步。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儿子往睡房走去。这套房子不大,只隔出了一个半的房间。易素与多多睡在大的那间房里,说是大间但也不到十个平方,除去床外就只有衣柜和一张书桌以及一个矮凳。墙壁上贴着不少卡通花纸,还挂着一片学习字母发音的发声塑板。   他注意到房间的墙角上有渗水的痕迹,因为没得到及时的处理已变成令人不舒服的黑黄色。因为是顶楼所以层高并不矮,但是因为家俱很少所以房子显得很空荡,这里的简陋程度让他觉得压抑而心酸。   他统驭着庞大的商业王国,集团名下的建筑子公司不计其数,每日都在有在兴建的高楼大厦、豪宅别墅。他控股着安省最繁华的地段的商业中心,单是每日的流水额便已经是个惊人数字。   他坐拥无数财富可是他的妻儿却蜗居在这样一处地方,而他却没有任何立场张口要求她们回去他的城堡——那都是他以易家裭夺来的原始资本而创造出来的,他在她面前赧于提及。   怀里的孩子早已经熟睡,肉乎乎的小拳头仍抓着他的衣襟。他的手杖早被丢在门边,其实没有手杖的支撑他也是可以走路,只是要比平常多费力气。然而长久的站立却会加重他的伤腿负担,何况他还抱着个孩子。   他小心地将孩子兜在怀里,斜身慢慢地将他放在床上。只是小多多刚一触到床便忽地睁开眼睛,嘴巴也扁了起来。他吓了一跳,赶紧原封不动地将儿子抱回怀里。很奇异地,小多多在父亲的臂弯里拱了拱两下便闭上眼睛。他很想就这么抱着他,看着他的睡颜到天亮。可背后那道灼灼的目光让他无法安心静坐,于是他再次尝试着将孩子放下,然而这次又是刚一放下小多多便再次睁开眼。   许慎行简直怀疑自己儿子背上装了开关,不然怎么一沾床就醒。他隐约记起有人提过,有的小婴儿特别磨人,必须由父母抱着才肯睡着,一放下就哭闹。看来他的儿子就是这么个磨人精,难伺候。   这些日子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他凝视着婴儿柔嫩的面庞。多多的脸还未长开,但隐约能看出有几分肖似他。特别是那双眉,就算睡着了也微微地蹙起,似乎很不满意的模样。红润的小嘴巴撅起,像是还在赌气。他忍不住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婴儿身上特有的奶香味让他有了片刻的失神。   终于孩子睡熟了,能将他放下来。他拉过抱被将婴儿盖严实,可又忍不住将手探进抱被里握住他胖乎乎的小手。他回忆着在他初生时的那次轻触,还有上次在圣诞树下的紧握。他想看着他一日一日地成长,他会握着这双小手引他蹒跚学步,他要像许多父亲一样将他高举过肩,逗得他咯咯发笑。他还可以骑在他的脖子上,他会让他看得更高、更远。   他的儿子应该得到这些。不,他应该得到更多。   男人因臆想而有些涣散的目光渐渐收拢,凝在枕边的一件小物上。那是他送的模型小车,多多肯定是喜欢它的,否则它不会出现在床上。他拿起小车,留意到上面已经被摔出几道裂痕来。想到那肉乎乎的小拳头攥着他衣襟,任凭母亲怎么用力也撕掰不开。大约,也是个蛮横霸道的主。   易素已经将客厅的碎玻璃清扫完毕,她挪步到房门口。男人背对着门倚在床头,似乎怎么也看不够。   她知道他喜欢孩子,非常地喜欢。不说他在她孕事上的执着,单就看他对沈家那对孪生子的反应就知道。对别人家的孩子他都可以那样细心周道,更何况是自己的亲骨肉。   记得她上次怀孕的时候,他是那样狂喜。每天只去公司几个小时,余下时候都陪在她身边。她那时妊娠反应强烈胃口不佳,他找了手艺精湛的私厨与点心师傅在家里,又寻了私人看护与营养师将她伺候周道。还不满三个月时候他就喜欢贴着她腹上听动静,有时甚至会与那团还未成形的血肉窃窃私语。   他趴在她膝上向那小小的胚胎许诺,要给他快乐的童年、富庶的生活,他会尽己所能给予他最好的一切。他向豪车公司订购了迷你版的儿童汽车、限量版的脚踏车。甚至于他还计划购入游艇,方便他带孩子们去周游世界。   他一直渴望有个大家庭,她也曾经以为他们会有。   她倚在门边看着男人的背影,虽然依然宽厚结实可仍能看得出几分落寞寂廖。于是陡然升起一股无力感,她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会让他进来,会允许他将孩子抱进房间又哄他睡着。   或许是对他的拳拳父爱留有一丝恻隐之情,但她不愿意自己的举动引他心存妄想。她拧了把热毛巾进房间,将儿子脸上的涕泪口水痕迹一点一点地揩拭干净。小家伙可能是觉得被打扰了,期间很不高兴地皱眉呶嘴,脑袋左右摆了好几下。   替儿子擦干净脸后她又将抱被掀开来,小心地替孩子脱下外衣。婴儿的骨骼未发育结实,软趴趴地十分不好控制。许慎行胆战心惊地看着她像是剥冬笋笋衣一样地将儿子身上的衣物层层脱下,等到脱得只剩内衣和薄绒衣时才停手。她的动作行动流水一般,显然是做得很习惯了。   许慎行眼看爱子从滚圆小肉球被剥成一条胖头鱼,当时就有些忍俊不禁,可很快便触到她冷冷的目光。他知道她能容忍他到现在已是不易,今天是大年夜,他在这样的夜晚与她还有孩子共处一室这些时间,他应该知情识趣。   他扶着床头起身,“时间不早了,你们休息吧。”走到客厅见到空洞的窗户,他忍不住说道:“素素,这房子位置不太好,夏热冬寒。多多还小,是不是可以……”   “我们得很习惯,”她打断他,“宝宝也喜欢这里。”   他想起墙上的贴花壁纸,顿时牙根发酸,“可他总会长大,等他再大一些这里就不够住了。”   “也有一家四口、五口的挤在不足三十平方的小屋里生活的,不一样过得很好。”她不愿意与他再在这样的无聊话题上纠缠,“我要休息了。”   他拿起放在墙角的手杖,走出门后又回头,“明天我让人来补一下玻璃。”   “我会找人来。”她的手扶在门框,随时可能将门甩上。   他的腮线紧了紧,“我知道你不耐烦应付我,我也无意破坏你们现在的生活。我只求你允许我来看孩子,只是看他。别的,我决不再想。”   她站在门口,客厅的灯光将她黑沉沉的影子拉长,将门外的人完全笼罩住。   逆着光,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却能清楚听到她的回答:“我不信你。”    ☆、第四十九章   “你不信我。”他重复着她的话,“你不信我什么?”   她眼中防备的渐渐加重。   是了,现在的许慎行才是她所熟悉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是不信我不会破坏你们现在的生活,还是不信我仅仅只是想看看孩子?”   “我不信你的目的有这么单纯。”因为这个男人的心机城府让她不止一次地折败在他手上,眼下对于他的节节退让她绝不敢掉以轻心,“我吃过太多次亏,到现在也不敢轻易张嘴,生怕再吞下黄莲辣椒水。”   她的讥讽换来他长久的沉默,在她几乎耐性全失之际他开口说道:“在江城的时候你和我说:回安省,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你知我有多高兴。哪怕我听得出你言不由衷。只要你高兴,我愿意装傻,愿意带你去任何地方。……可是你只想离开。我一直知道你没有原谅我,可我总侥幸地以为自己能弥补。我仍自负地认为你爱我胜过一切,直到你告诉我说,我将你的爱情全挥霍一空。那时我才彻底清醒过来,我把自己最后的一点运气也挥霍掉了。所以我愿意放你走,那个时候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个。”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那你为什么又来?”   “因为劫后余生,因为我后悔了。”他坦诚道,“车子撞过来的时候我第一念头是,我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和你说。我不想带着它们入土,我不愿带着遗憾死去。我一直努力说服自己,我应祝福你有新的生活,可是那只是自欺欺人。”   她看着他的眼,似乎要从中捕捉出蛛丝马迹来研判他话里真假。   “知道你的下落完全是偶然,紧接着就知道你有了多多。”他脸上浮起恍惚的笑容,“我高兴地发疯。你知道我曾有多遗憾,你知道我等了他多久。”   她最害怕的事或许要发生了,“你还会有很多很多女人,她们每一个都乐意为你生儿育女。”所以,别打她儿子的主意!   他笑得无奈而苦涩,“我只有你,我们只有多多。”   她扶在门框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紧,指关节泛白。   “素素,我已不再年轻了。相信你也不愿意再将时间再浪费在追逐与无休止的争执上,这不值得。我承认我过去做错许多事,想要纠正或是弥补都已不可能。至于道歉,那更没有实质意义。”他眼已经渐渐适应了逆向的光线,能看清她眼角的一星闪光,“你说的对,我确实目的不纯。我还心存妄想,希望你会带着多多重新归到我羽翼下,哪怕为此付再大的代价我也愿意。可我也知道这对你来说太难,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令你失望,现在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我绝不会带走多多,以后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再像刚才那样碰他。”他的头微垂下,能听出话中涩意,“毕竟在你心里我早已信用破产,再无翻身可能。只是,我毕竟是他的父亲。不谈权利,我仍有义务守护他成长。或许,或许等他长大知晓这一切后有可能不再需要我这个父亲。可是至少现在,至少现在让我陪着他。我需要他,我爱他。”   没有料到在自己有生之年会听到他如此煽情的演说,她很想冷笑可是嘴角却连微扬的弧度也勾不起来。谁能想到呢?从前是她的狂妄自大被他折辱,现在是轮到他的骄傲自负被她践踏。这算是轮回,还是一报还一报?   她并不觉得高兴。   “我不愿信你,但是我没有权利替多多做决定。”她内心烦乱,却仍然坚守着自己的立场,“你可以来看他,顺便告诉他你人生的成败得失,权当是学前教育。”   他知道自己暂时只能得到这么多,事实上今晚他所得到的远超乎想象了。他执起手杖,在沉沉的夜色中低头:“谢谢。素素,谢谢你。”   那晚之后他便没有再来,直到新年开假后便有不速之客上门。   易素盯着猫眼犹豫了几秒,终是将门打开:“有何贵干。”柴冠允不知是从哪个旮旯里滚出来的,灰头土脸的模样。他手里提个黑色保险箱,箱子的提手上铐着副手铐,手铐的另一头拴在他的手腕上。   朱洋抱着多多从易素身后冒出,大惊小怪地叫道,“我去,还以为只能在电视里看到这场景呢。”她捂住多多的眼睛,“宝宝我们回房间啊,这种东西你还不能看。”   柴冠允瞪眼睛,“怎么开假了你还没去上班啊!怎么走到哪儿都有你哪!”易素侧身让他进来,“有什么事进来再说。”   柴冠允进来的时候朱洋便抱着多多闪进房间,易素指了指椅子,“坐吧。”柴冠允顶没好气地摇头,“不了,我把东西给你就好。”说着拿钥匙将手铐拆开,将箱子打开,“从去年底开始我大哥都在捣鼓这些东西。你就算再不耐烦他也好,花点时间看看。……我大哥说你知道在哪里签字。”   满满的一箱文件。   其实她在第一眼看到箱子时便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是他从易家、从她手里夺走的一切。不,不只是这些,这里差不多是他的全部身家。   而放在最上层的是一份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她呆立许久后才回过神来,他终于肯签字,他终于肯放她自由。直到将协议拿在手里她仍不敢相信,但上面的铅字却再清楚不过地告诉她这个事实。   她在模糊的视线中缓缓坐下,一页一页地仔细翻看后提笔签字。紧接着是那些名目繁多的商业文件以及资产清单。   她一直知道他能干,也记得父亲对他的能力多有推崇,不只一次说有他襄助易氏能蒸蒸日上。确实,撇开他的野心手段不谈,他的确是个商业奇才。哪怕他一无所有,哪怕有朝一日他被人踩在脚底,只要他仍有一息尚存便还有机会翻身。   她从不敢小看他。   她花了半天时间将这些文件一一过目。离开易氏这些天她再没接触过这么多的商业资料,但在梳理的过程中蛰伏于记忆中的那部分本能开始渐渐苏醒。   柴冠允难得地安静少言,静立在一旁等她看完文件。   终于她将全部文件过目完毕,她拿起笔一页一页地签过去。这一切来得太晚,整整迟了十余年。但是庞大的商业帝国要易主却没有那么简单,她接下来还要耗费更大的心力去收拾整理。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不是仅仅签个字就能了事的。   柴冠允看她签完所有文件,又一份一份地整理回箱子里,锁好、铐上,“那我先回去了。”他转身时犹豫了一下,问道:“有什么话要让我带给大哥的吗?”   “有。”她抬头看他,嘴角带着丝不知是讽刺还是自嘲的笑,“告诉他,现在我允许他碰多多了。”   柴冠允没料到她会说这个,当即咬了咬牙,点头:“好,好。我一定转达到。”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说:“就算你不喜欢听我也要说。其实你和我大哥很像,”他做了个翻文件的动作,“至少在这个时候,你们脸上的表情简直是一模一样。”   柴冠允回到安省正值破晓之际。澜香园的保安仍精神奕奕地朝他敬礼,抬闸放行。银灰色的卡宴驶入车库,熄火。   柴冠允从花园的侧门拾阶而上。   主宅内很暗,稀疏的竹影倒映在客厅的玻璃围幕上,有种清冷的萧索感。书房的门没有掩紧,流泄出一隙明黄灯光。   听到到动静,站在博古架前的男人也没有转身,“回来了。”柴冠允应了声,将手中箱子放在桌上,打开,“她全签了。”   “辛苦你了。”许慎行没有借用手杖因此行走时格外吃力,他慢慢地走到宽大的檀木桌后,问道:“她看起来还好?”   “很好,”柴冠允闷闷应道,“她签字的时候没一点犹豫。”一个男人把他的全部身家都交付给她,至少也得表达出一些高兴的情绪来吧——不过几个小时她便坐拥数十亿的资产。但那女人却是冷静得过份,这让他很不舒服。   “那就好。”许慎行指了指一旁的茶具,说:“刚泡出味道来,你正好赶上。”   柴冠允正口渴,当下痛饮数杯,咂舌,“杯子太小了,喝不过瘾。”   “多多呢?有看到他吗?”   “有,小家伙又长大了些,那脸又圆又肉。”柴冠允说,“两只眼睛就这么瞪着我看,大概是在认人。”   “小鬼灵精。”许慎行又问道,“她有没有说什么?”   柴冠允想了想,说:“她说现在你可以碰多多了。啧,这话我怎么听都不对味。感觉是大哥你拿了全部身家,才换来我大侄子的探视权。”   许慎行笑了起来,“不枉我教导她一场,倒是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才会让对手颜面扫地。”是的,她正将他曾施与她的羞辱以同样的方式悉数奉还给他。   柴冠允撇了撇嘴,“那以后呢,哥,你怎么打算?”   “打算啊……”他将身体放松,缓缓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等我将手上的事处理完,就静候她发落。”   “你真要等她将你扫地出门?”柴冠允急了,“现在易筑就算只分她一半也足抵当年的易氏。”   “冠允,这和价值没有关系,是我该她的。” 他退的这一步直接将自己逼到悬崖的边缘,连半寸余地也不留,“至少现在我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我儿子面前,真正用父亲的身份抱起他。”   柴冠允仍觉得不值,“那代价也太大了。等我大侄子长大知道,他也不会高兴的。”   “冠允,其实你走的时候我还在担心。担心她连这些都不要,那才是真的无望。”   柴冠允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沉默地摩挲茶杯边沿的花纹。   许慎行将头靠在椅背上,目光凝在天花板的某处,“现在只是让一切回到原点而已,不过我也不算一无所有,……何况以后我会更充足的时间去陪多多。”他忽然失笑:“冠允,你说我这么多年,都做了些什么?”    ☆、第五十章   易素选择在清明节前夕回到安省。许慎行知道她想带孩子回来祭拜易仲棠,便让柴冠允护送她回来。这趟是先改道到梁城再坐的飞机,多多趴在母亲肩膀上看着窗外的铁翼大鸟,惊讶地张圆了小嘴。   飞机到达安省时已是晚上七点多钟,前来接机的是老刘。老刘对她的态度永远是那么恭敬,“您一路辛苦。”   在回去的路上老刘说道:“原本先生想订酒店,但是考虑到您带着孩子住酒店会不方便,所以就在市区安排了住处。不过因为家政公司的人员安排出了点问题,房子还没整理好。您看今天是不是能先在澜香园住一晚?”   柴冠允看了她一眼,说:“我可是肚子饿扁了啊,不管你今晚想睡哪儿都得先让我回家吃顿饱饭。”   易素眼皮也没抬地应道:“那就先回你家。”   柴冠允咧开嘴笑了。他大哥家不也是他家么,回澜香园。   车子转入澜苑道时柴冠允留意她的神情,庆幸没有在她脸上发现恼怒的痕迹。多多被母亲抱在怀里也不安份,他被车窗外的灯光吸引,正努力地抓着母亲的衣服想要站立起来。好不容易趴到车窗边上,看到倒退的景色他觉得十分新奇,“噫!喔~~~”   柴冠允忍不住拍拍手:“多多,到叔叔这里来。”岂料小家伙一点也不买账,仍是用屁股对着他。柴冠允又说:“嗨,这边的灯灯更漂亮呢。”   多多这才扭过头来,懒洋洋地冲他伸出手来。见易素神色如常,他才敢接过孩子,“来,叔叔带你看漂亮的灯灯。”可没等他抱孩子抱热乎车子便停了下来,“来小家伙,到家了啊。”   多多下车后第一眼便看到等候在门廊处的男人,他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地张嘴叫,“啊叽……哦,哦!”   许慎行的眼角眉梢扑满了温柔的笑意,伸手从柴冠允怀里接过他,“你记得我,嗯。”低头用额角轻触他的小脑袋。多多揪着他的衣襟,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许慎行注意到他下颌的牙龈上已经萌出一丁点的白色,“小家伙长牙了。”   易素伸手欲抱回孩子,可小家伙却十分不给面子地揪紧了男人的衣襟,眼睛骨碌碌地四下张望。许慎行将孩子往上托了托,侧过身说道,“先进去吧,门口风大。”   晚餐早已准备好,都是很简单很清淡的家常菜。多多挂在父亲身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的饭菜,胖乎乎的小肉爪直直伸出去想抓,“啊,啊噫!”他倾身要往桌边靠,许慎行把着他的身体,“多多想吃吗?”   易素再次伸手要抱回孩子,但小家伙这次直接用手拔开她的,看得见得不到什么的最令人不高兴了,“啊,啊!啊噗!”   柴冠允抱着碗跳起来,“多多,你怎么往叔叔碗里喷口水呢!”还喷了点到他脸上,这真是……   没等易素唬下脸许慎行便拉开椅子坐下来,哄道:“乖乖,我们不看那些。那些得等你再大些才能吃。”他托着儿子的手往桌上轻拍,“先问问妈妈,多多能不能吃粥和蛋羹?”   易素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将碗里的粥分拔出一小半,推过去。许慎行用小勺子搅搅,确定温度合适了才开始喂孩子。他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动作难免生硬,却也十分仔细小心。吃完小半碗粥又吃了几勺蛋羹后,多多就不再张嘴。   柴冠允此时已经吃完,他有心想让许慎行与易素独处,于是起身冲多多拍拍手:“多多过来,叔叔带你去花园玩。”多多眼睛发亮,挺顺从地扑过去,“噫~”   柴冠允咧嘴笑,“小东西还挺贪玩的。”可没走两步就停下来,鼻子伸长嗅嗅:“什么味儿,啊!”他即刻反应过来,立马将胳膊伸长以拉开两人的距离,“这么小的人怎么能拉出这么臭的……啊!”   易素立刻将儿子抱回来,“我带他去洗洗。”许慎行面无表情地看了柴冠允一眼,也起身尾随上楼。   婴儿房附设的浴室很宽敞,有贝壳状的浴缸和冲洗池。易素皱了皱眉,“没有小个浴盆吗?他用不了这些。”   “我明天就让人准备。”他托着孩子的腑下将他撑着站起来,“多多,我们今晚先克服一下,好不好?”   多多眼皮耷拉着显得很困倦,也不闹脾气地任由母亲把自己剥得光溜溜地冲洗。洗到一半时他便睡了过去,许慎行动作轻柔地将他横抱起来,似是自言自语道:“这样他也睡得着?”   “都是这样,想睡就睡了。”她不经意地接话,“有时吃着东西也会睡过去。”他想象那样场景,嘴角微弯。接下来他安静地协助她为孩子擦干身体,扑上爽身粉再包好尿不湿,最后穿上衣服。   “好了,让他睡吧。”她将孩子放在婴儿床上,问道:“市区的房子什么时候整理好?”   “再一两天就可以了。”他扶在婴儿床的边沿,低头看着孩子的睡颜,说:“我去看过,那里的社区配套很成熟,离公司也近。”她沉默了片刻后开口问道:“你……”后面的话却是含在嘴没说出来,只是失笑,“算了,没什么。”   她将孩子要换洗的衣服拿下楼,柴冠允早已没了踪影。她站在空荡的客厅中央,想起一年前他带她来这里,那时他兴致勃勃地向她规划着未来蓝图。而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可是他们各自的心境却已是天翻地覆。   她孤零零地站在客厅半晌后才记起将衣物拿去洗衣房,折返上楼时她刻意放轻了脚步。婴儿房的门半掩着,隐约听到不甚连贯的哼唱声。   从半开的房门空隙看进去,许慎行正坐在窗边矮榻上,一手托着孩子的头部一手拿着干发巾在上面轻轻地揉搓着。多多的嘴里偶尔会发出呜呜的咕哝声,这时他便轻晃身体,嘴里也发出类似的声音哄他。起初多多还吃哄,没几下又皱起眉头,烦躁地扭动身体。   这时头发已经揉擦得没一丝水气,他将干发巾扔一边转而握住孩子的小手,轻轻抚摸着。小家伙立刻安静下来,咂咂嘴巴继续睡觉。   他轻笑:“小磨人精。”旋即低头吻了吻婴儿柔嫩的脸颊,确定他熟睡后他才敢起身,可能是没有手杖的协助又或是坐得太久腿部有些麻痹,短短几步路他走得格外吃力。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下后他也没有离开,而是伏在婴儿床的边沿贪看。   即使刻意压抑她还是能听到他的低喘,哪怕他背对着门口她也能猜出他现在的面部表情。她的眼睛酸涩,嘴巴发苦。有闷钝的痛楚从心口传来,像是有巨石缓慢地从心脏上碾过。   他终于肯停下了脚步,开始学会等候懂得守护。可是她却成了惊弓之鸟,不敢再轻易托付。她将自己最好的年华时最热烈的爱给了这个男人,执着且义无返顾。而现在即使知道他的爱深藏如海,可她心中的绿洲却是已渐渐荒芜。   在这一刻她恨透了他。   在澜香园住了两天后他便告知她说市区的住所已经整理好,“多多的房间还差些东西,后面我会让人陆续补齐。”   两天下来多多已经非常黏他,这多半不是出于父子天性而是小家伙觉得这个男人对自己百依百顺且特别好欺负——婴儿也是知道看人脸色的,更懂得挑软柿子捏。   易素前脚带着孩子搬进市区的公寓里,许慎行后脚便搬到她对面的寓所。易素自觉得被他算计了,心里很是不快,“你这样紧盯着不放,是怕我再带着孩子跑了?”   许慎行毫不介意她话带刺,端着好脾气说道:“以后你或许会很忙,我住得近一些也方便照顾……多多。”   听到自己的名字多多立刻从字块玩具里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他们,嘴里‘咿喔’个不停。   “如果你不动手脚,我未必会很忙。”她毫不客气地说道,“我有心理准备打这场硬仗,你别想等看好戏。”   他失笑,“我为什么要动手脚?素素,现在这些对我来说不及多多的一片指甲、一根头发丝重要。”   她柳眉倒竖,“你的意思是说我看重公司利益胜过多多。”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不愿和她就这个问题进行争辩,“我只是觉得你似乎压力很大。放松一些,素素,我会协助你厘清公司的运作,直到将它顺利地移交到你手上。我相信你的能力,可以将公司打理得很好。原本的管理团队还算得力,等到你上手了,或是留或是换都由你来裁决。……明华是可以信任的人,他会帮助你。”   这个男人将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只静候她入座。这样看来他是体贴的,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舒服。仿佛她按着他规划好的路线前进,每一步都踏在他的计算中。   她瞪着他,胸臆间闷着的气久久郁结不出。   而对她的瞪视他则报以温柔神色,“当然,若你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我随时听候召唤。”    ☆、第五十一章   清明节那日易素早早醒来。窗外一片寂静,天色在半明半晦间呈现出一种灰蓝色调,隐约能看到几点黯淡星光。   昨夜她睡得不好,总在半梦半醒间徘徊。大约是近乡情怯,她在那断断续续的梦境中看见了父母亲还有幼年的自己。廖启容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她对母亲的印象仅停留在古旧的相片中。可能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她的梦里廖启容的脸很模糊。   她从冰格里取了冰块敷眼睛,又煮了杯苦苦的咖啡。有极轻的剥啄声从门口传来,她看了看时间,还不到五点钟。   门外的男人比起她来显得精神奕奕。他穿着黑色的衬衣长裤,短装夹克显得身形瘦长而挺拔。领口半竖起来,衬得面部线条格外清俊。   “早。”   她侧身让他进来。   “在煮咖啡?”他闻到空气中的香味,“早上喝太伤胃。”   她的神情有些恹恹,“偶尔,提提精神。”她只喝了一口,不加糖与奶的咖啡刺激着味蕾,在让人清醒的同时也带来了满嘴的苦意。   他将视线从咖啡杯挪开,说道:“多多还没醒吧。”   她往卧室看了眼,“昨晚睡得也不早,再给他十分钟。”眼角扫过他清瘦的面容,舌头便有些不自觉了,“你要不要来一杯?”话音刚落就后悔,立即补救:“毕竟今天要开很久的车。”   他面上带着温煦微笑,应道:“嗯。”   咖啡器在磨豆子时卧室里便有了动静,她刚抬头便见男人站起来往流理台走去,“我来煮吧,你去看看多多。”   孩子的哭声在清晨里显得格外响亮,她将手往台布上一擦,匆匆进去。   多多是被咖啡机的声音吵醒的,醒来后不见母亲在身边温言软语地哄便觉不快。易素进去时他正努力蹬开小被子,方便他张牙舞爪。   多多哭得面红耳赤,被母亲抱起来时犹在嚎啕。易素知晓他这是在发起床气,非要她好言好语地哄上一会儿才会罢休。当母亲的已经觉察到这孩子的脾气不是一般的坏,哄归哄,可心里也会生出与天下所有母亲都曾有过的疑问:这孩子的坏脾气到底像谁?   等她将孩子收拾好抱出去,许慎行正将煎蛋饼从锅里移到盘中。她飞快地扫了眼餐桌,牛奶、吐司、果酱还有煎蛋饼。   许慎行将餐具摆手,冲儿子拍拍手,微笑道:“多多,早。可以吃早餐了。”   孩子早已按捺不住地在母亲怀里挣扎,张开臂膀往前扑,“喔……哒哒……”终于扑到好欺负的软柿子怀里,多多立刻热情地用口水擦洗对方的衣襟,“咦,噫……啊哒……”   易素默不作声地坐下用餐。   许慎行用小勺了喂儿子米糊,小家伙一边吃一边滴溜溜地转着眼睛扫视餐桌。他对餐桌上的食物产生莫大的好奇中,特别是看到母亲从小罐子里挖出红红的果冻样的东西时他激动地用小手拍着桌子,“啊!噫叽!”   许慎行再喂他米糊他就不吃了,小手抓着勺子往果酱罐子的方向指去。软柿子哄他,“多多,那得等你再大一点吃。”可是小家伙根本听不进去,肉乎乎的手指头直直朝前指,“呦,呦噢……”软柿子仍然很好脾气,“乖乖,等你再长大才能吃,你——唔!”   “多多!”易素喝止道,“快松手。”   多多不甘不愿地撒开手,小手的指缝间还夹着几根发丝。见母亲冷着脸伸手要抱自己,恐怕自己屁股会遭殃,他立刻张开手臂扑在父亲怀里撒娇地拱了几下。软柿子马上就用手臂护住他,侧身说道,“多多不是故意的,是不是?下次不敢了,对不对?”多多仰头看他,眼睛里满满是乞求,“唔嗯。”   他看向面色不豫的易素,试探地问道:“要不,就沾一点点果酱给他。”易素心气不顺,硬梆梆地甩了句:“他拉肚子你负责?”他讪讪地收回手,感觉到衣襟又被揪紧,于是低下头用眼神和儿子打商量。   多多的眼睛又在餐桌上一通扫,最后停在蛋饼上面。因为掺了青椒碎末和培根丝,黄红绿的颜色很惹眼。   “吃这个?”许慎行看向易素,“多多可以吃吗?”   易素瞪着儿子,后者索性把脸埋在父亲胸膛上,不看她。她郁结于胸,没好气地应道:“挑软的部分给他,只能一点点。”   吃完早餐已经是七点多,给孩子换好了衣服后抱他出去。许慎行正从水槽里往外搬碗碟,用软布一一擦干净再放进碗柜里。虽然他已经努力平衡,但站姿总有些倾斜。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匆匆挪开。   “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许慎行开一辆银灰色的Q7,顺着盘山公路往陵园驶去。他刻意将车子的速度放慢,坐在后排的多多时不时发出的‘咦哦’声,易素教他认窗外的植物与标识,偶尔见到有鸟飞过,他会咯咯地笑出声来。   后面有车子接二连三地按响喇叭超车过去,有辆车超车后还从窗户伸出手来比出不雅手势,“开得比乌龟慢,浪费这么好的车。”   许慎行只是摇头轻笑,“您先请,我不急。”这样温馨的时光太难得,他舍不得让它这么快结束。   易仲棠与廖启容被合葬在陵园里风水最好的位置上,依山偎绿,远眺可以看到宽阔的吴江。此时太阳已经升起,吴江上泛起了鱼鳞一样的波纹,十分耀眼醒目。   陵园每日都有人巡逻清理,是以易仲棠的陵前十分干净整洁。多多坐在婴儿车里看着母亲摆放花束与祭品,他好奇看着点燃的香烛上升起的淡淡烟雾,伸出小手想抓却没抓着。或许是觉察到气氛不同寻常,他也就没有吵闹,而是安静地坐在展开遮阳蓬的婴儿车里玩自己的小手指。   易素望着升腾的烟雾发呆。   易仲棠生前风光无限,死后被葬在这样山明水秀之地,却鲜有人来探望。易家长辈小辈自易仲棠死后便鲜与她有往来,大约心里还是记恨着易仲棠生前对妻族的提携照顾,以至于他死后易家几房亲属被许慎行借口清理,一一连根拔起。   在安省的时候,每当公司事务缠扰得精疲力竭之际她总会来到这里,或是静坐半日或是絮絮私语。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幻想自己还是个被父母搂在怀里的孩子,快乐且无忧无虑。   然而事实却是她孤立无援时连个可靠的怀抱也没有,只能对着冰冷的墓碑倾诉自己的无助与无奈。   她其实也曾对父亲心生怨怼,但是看着父亲的笑容她又将这点怨念打消。父亲无疑是十分爱她的,只是他太过自信于自己的眼光,自负于自己以为的妥善安排。她也反省,陷入这样的困境不仅仅是因为对方强大,也因为自己本身能力不足。父亲哪怕为她考虑得再全面,或是将所有的家业悉数留给她,她也未必不会落败。   当她离开时心里却像是破了个大洞,有寒冷的风灌进来冻得她瑟瑟发抖。那时她眼前黑暗心思迷茫,明知前途危机陷阱重重却仍得穿起铠甲负隅前行。   后来许慎行将她带到江城,每年清明时也会抽时间陪她来这里祭拜。他从不让她动手,而是吩咐随行的人摆好生果供品,连香也是有人点好送到她手上。外人看来是体贴,可于她来说却是屈辱。她恨自己父母泉下不知,否则为何不跳出坟来挖他的眼珠子!   他也向易仲棠敬香,也是毕恭毕敬。在他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愧疚与心虚,他总是以那样强横的姿态站立着,如同一座巍然不动的山般不可憾动。   曾在这里碰到廖家人来拜祭廖启容,那时外婆已经走不动路却还是坐着轮椅来看女儿。见到她的时候森舅舅与外婆脸上都有愧色,舅妈和大姨不明就里,指着他们鼻子一通骂。骂许慎行忘恩负义,骂她吃里扒外。   她麻木得不知反应,他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廖家现在还剩多少生意能做?”便让舅妈与大姨双双失语。   那时他已经稳坐江山,在政商界中如鱼得水。廖家那两爿小生意哪经得起打压,他只消放出话去就足以让森舅舅生计艰难。当晚她卖力取悦他,耳鬂厮磨之际他吃吃地笑:“你要一直这样乖,多好。”   你要一直这样乖,或许不会吃这么多苦头。   你要一直这样乖,我怎么会舍得给你教训。   你要一直这样乖,我会百倍千倍地疼爱你。   多多咬着手指,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突然跪在地上痛哭失声。母子连心,他也跟着哭嚎起来。   许慎行原本站在远处的树荫下。他只陪她走到这里,尔后便看着她推着孩子过去。他远远地看着她清摆放供品,燃起香烛。袅袅青烟升起时他忽觉得气短胸闷,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难受感觉由心脏蔓延至全身。眼里氤氲已久的水气终于散开,打湿了眼角。   阳光渐渐黯淡,天空中飘起了细如牛毛的雨丝。他取了伞要过去,却见她忽然扑在地上失声嚎啕。   他心急如焚地过去,撑着她的身体将她扶起来。她没有拒绝他的搀扶,却是在站稳后用力将他推开半米,尔后扬起手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这记耳光清脆响亮,在多多听来不亚于过年时那挂炸开的鞭炮。他对着手指,半张着嘴巴呆呆看着眼前这一幕。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她疯了一样地撕扯着他的衣襟,推搡着他,“你毁了我的一切……我恨死你恨死你……”   她多希望自己能理智清醒,永远不挣扎矛盾,为情所困。   他怕她情绪失控伤了自己,于是环起手臂将她紧揽在怀中。她困在方寸间暴怒不已,越发用力撕扯捶打,一直到她双手无力。   她从他怀里软软地滑坐到地上,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生气般面色灰败。他跪坐下来,将她环进怀里。   她在他怀里无力地抽噎低泣,指甲在他手腕上掐出带血的月牙印记,“……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你怎么能这样?……现在我该怎么办?以后怎么办?”似是在发问,又像是在自问。   这样混乱没有头绪的话他却是听懂了,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宽慰她,因为他没有这个资格。他觉得无助,且无能为力。   她哭得脱力,最后竟然昏厥在他怀里。细密的雨丝打湿他的眼角发鬂,他却仍是一动不动地将她紧拥在怀中。有灼热的液体沿着颊滴落,没入她发间。   多多不解地看着他们,嘴里发出‘咿咿呜呜’的声音想吸引注意力未果。他恼怒地吃着自己的小鸡腿(手指),等待着被发现,尔后得到批评教育。可是等到嘴巴都嘬酸了也没人理他,他恼火地‘嗷’了一声。   许慎行回头看着这枚愤怒的婴儿,他费力地扯出笑容,“多多,给爸爸点时间。……我得想想怎么把你们一起带下山去。”    ☆、第五十二章   易素梦见自己的小时候。   那年是廖启容过生日,易仲棠开着新买的车子载着妻女到近郊游玩。她穿着父亲从香港买回的连身蕾丝短裙在草地上奔跑着,对举着相机的父亲摆出各种可爱姿势。   彼时廖启容的身体状况已是不佳,在回途的路上突然发病。易仲棠在慌乱间将车子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廖启容护住了女儿,自己却被撞击力震得昏厥了过去。易仲棠将妻子背起,拉着女儿沿路狂奔。   她人小迈不开步,又受了惊吓,因此哇哇大哭着不愿意走。易仲棠当时心急如焚,喝了句:“跟不上你就自己走!”说完便甩开她的手,背着妻子往前跑去。   她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失声嚎啕。   “啊哒……啊姆~~~”   她蓦地睁开眼,眼前正晃动着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掌。多多正趴在她身边,黑白分明的眼睛正不错目地看着她。   她头疼欲裂,将手搭在额上低低地□了一声。多多爬过来在她脸颊上嘬了一记,留下一大块口水印。   她撑坐起来,手指在太阳穴处轻按着。头疼稍缓些后便听见推门声,“你醒了。”她头也没抬地问道:“几点了?”   “晚上九点过。”   她大脑还处于半混沌的状态,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我一直睡到现在?”   “你在山上受了凉,有些低烧。”他将儿子抱了起来,“多多乖,妈妈生病了,你别闹她。”   多多不满地啃着手指,还想扑回床上和妈妈亲热。无奈今天这颗软柿子不太好打商量,往他嘴里塞了颗奶嘴后往婴儿床里一放便去伺候病人了。   他盛了稀饭进来,“先垫垫肚子,然后再吃药。”她用勺子拔了拔,有些诧异,“地瓜粥?”“你总嫌白粥淡。”   她尝了一口,忽然说道:“小时候生病,爸爸总是给我往白粥里放糖。我……”她咬咬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地瓜被搅碎,与粥米混合在一起,虽然甜可一点也不腻人,她一口气吃光。   “还要吗?”   没等她回答,婴儿床里的小家伙就‘哦哦嗯嗯’地叫起来了。事实上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叽叽咕咕,不过没人理他。   “多多吃了没有?”   “有,吃了米糊,后来又泡了奶粉。”   “那不能再给他吃东西了,”她有些恹恹地,“贪多嚼不烂。”   “嗯。”   大约是知道父母双方达成共识不再投食给他,多多愤怒地拔下奶嘴,抡圆小胳膊扔了出去,“啊喳!”   她的嘴角无意识地往上翘起,“这坏脾气也不知像谁。”   他将奶嘴拾起,拿去清洗消毒。回来时手里多了杯水,“把药吃了,再好好睡一觉。”接着他和她打商量,“今晚让多多和我睡吧,你需要好好休息。”   她没有吱声,他就当她是同意了。于是过去抱孩子,多多还在记恨着他们不给他投食,泥鳅一样地在婴儿床里爬来爬去,死活不给他抱。   许慎行费了老大劲才逮住这条胖泥鳅,“乖,该睡觉了。”将奶嘴往他嘴里一塞,胖泥鳅仍不甘不愿地扭了几下。他警告地拍拍他的屁股,中空的尿不湿发出“噗噗”的声音。多多觉察到父亲的态度不似往常,便委委屈屈地服从了,趴在父亲宽厚的肩上发狠地吸着奶嘴,“啾啾啾啾啾……”   见父子俩就要推门出去,她忽地开口问道:“今天……是你背我下来的?”   他侧身站在门边,神态自然地应道:“是的。”   “也带着多多?”   “嗯,带着多多。”他回答,“你瘦了很多,所以也不算吃力。”   她沉默。   易仲棠的墓是她挑选的,虽不在陵园最高处但上下也有几百层的阶梯。那样高陡的地势,又是那样的天气。很难想象他如何拖着残腿,背着她又带着孩子下来。   她看着他。他的脸上有着疲惫,可也有毫不掩饰的满足。他的目光平静而坚定,亦带着永不退缩的勇气。   她渐渐气弱。费力地将视线从父子俩身上挪开,“半夜多多会蹬被子,别让他凉。”   他嘴角舒展开来,“知道了。晚安。”   天气渐渐转热,脱去笨重衣服的多多越发显得灵活起来。他是个精力旺盛的孩子,正处于对周遭事物抱有极大好奇心的时候。当他发现自己可以用四肢爬行时,他便越发好动。每天吃饱喝足后他便吵着下地,四处爬行COS大号拖把。   许慎行稍早些的时候已经将低一些的开关用安全塞塞好,又将家具边角全用胶垫包上,但即使是这样他们也不敢让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   这世上的意外太多了,简直防不胜防。   易素从厨房出来,见多多正坐在墙角手里捏了颗弹珠要往嘴里塞。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扑过去劈手将弹珠夺过来。   多多扭着圆滚滚的小身体要去抢回自己的东西,可看到母亲黑如锅底的脸他又犯怵。但到底是舍不得漂亮的弹珠,他觉得万分委屈,这个时候他就会无比想念好欺负的软柿子,“哇……”   这样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连道理也说不通。易素挫败地塌下肩膀,抱起孩子哄了一通。多多依然不罢休,抽噎着撒娇,小胳膊抬起直指门外,“噫叽,嗷嘁……”   “要出去?”她此时已经憋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好,我带你找……找那个人去。凭什么只我受你的气?”   许慎行通常每日九点后去公司,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回来。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在办公,可那又怎么样?   他不是说要将公司事务打理好后交给她,现在过了近两个月也不见动静。可见这男人的话未必能信,也许他当时不过是缓兵之计。   公寓离公司很近,走路也只要十来分钟。易素没有推婴儿车而是直接抱着多多去鼎易大厦。   鼎易,这座位于市中心商业区最繁华地段的摩天大楼,现在可算是安省的地标性建筑之一。她曾无数次从电视报纸上看见它,这座建筑倾注着他的心血,也代表着他全部荣耀与成功。   她站在鼎易楼下,往上看去。从这个角度看,这座冷硬恢宏的建筑几乎要穿破云层。它周身都被镜面玻璃包围着,玻璃镜面上忠实地反映着四周景色,壮观、美丽,却也冰冷疏离。   多多半张着嘴,发出长长的感叹声,“喔……”紧接着他兴奋地扭动身体,催促着母亲往前走,“嗯,咪咪,唔……”   易素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尔后迈步进入鼎易的大堂。鼎易虽然是易筑的产业,但易筑只占了其中的二十层,其余的全部出租,每年所收的租金便是个天价。   这个时间点虽然不是上下班高峰期,但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这里是纯粹的商业中心,来往的男女个个都作职业打扮,面上都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神气。   而易素却是一身简单装扮,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这些都不算什么,最惹眼的是她手里抱着的孩子。开在这里都是大企业或是跨国公司的分部,哪家员工手册上也没有说‘允许带孩子来上班’。   易素在众多异样的目光中上了电梯,又在众多异样目光的包围下出了电梯。她的神色已全然不同于在家里,虽然她依然在微笑但她周身已经竖起一道不可亲近的屏障。多多也觉察到了,他十分安静地趴在母亲怀里吸着奶嘴,眼睛仍是不安份地四处看。   电梯门合上,屏蔽去一轿厢的窃窃私语。   易素将儿子往上托了托,大步朝前台走去。前台小姐初见她时愣了愣,但良好的职业素养又让她掩去惊讶之色,十分和霭地问道:“您好,请问您找哪位?”   “许慎行。”   前台小姐愣了一下,她当然知道许慎行是公司董事长,易筑的终极BOSS。平常来找他的人不少,但没一个是抱着孩子来的。她的笑容有些僵硬:“请问您有预约吗?”   “我见他从不预约。”   前台接待见她的口气冷硬,笑容也变得冷淡起来,“很抱歉,您没有预约是不行的。我们——”   “你现在打电话上去,告诉他,说他儿子吵着要见他。”她曾在电视上见过这样的恶作剧,当时只觉得幼稚无比,但现在自己亲身体验时却发现这样的感觉确实很爽。   前台接待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其中一个甚至有些结巴,“我,我们董事长还没有结婚呢。”   “你怎么知道他没结婚?”易素微笑着,带着些许恶劣,“难道他结婚需要所有人都知道?”   几位接待面面相觑。此时正有位精英样的西装男边打电话边快步走来,前台接待赶紧唤住他,“莫经理,请过来一下。”   被叫莫经理的男人捂住话筒,问:“什么事?”接待笑得很甜美,“这位说是董事长的……呃,带董事长的儿子来找他爸爸。”   莫经理用看神经病的目光看了眼那个接待,又用同样的目光看向易素母子,“这位女士,愚人节早就过了。不过六一节快到了,您可以去隔壁街的万豪城给孩子买点礼物。”   易素没理他,“打电话给许慎行,告诉他如果三分钟之内他不出现,以后他别想见儿子。”   “这位女士——”   “当然,你不信的话现在也可以打电话给保安部。”易素斜着眼角看他,“看看他们谁会先到。”   前台接待看看莫经理,又看看易素再看看多多。再三衡量下还是拔通了董办秘书的电话,对方正在开会,她只拣要紧的说。挂了线后她说:“很抱歉,董事长现在正在开重要会议,麻烦您等一等。”   易素很干脆点头,“好。我知道了。”抱着儿子转身要走,迎面便撞见一个熟人。   卓明华正从业务部取了资料,正要进电梯时发现前台站着尊大神,大神怀里还蹲着尊小佛。此时小佛正欢快地嘬着奶嘴,转着小脑袋四处看。   他险些腿软摔倒,失声惊叫“夫人!”   不到两分钟的时间,正门口的电梯便叮一声地开了。许慎行从里面急急地冲出来,见到接待台前的人时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素素。”   多多看到软柿子就十分热情地张开小胳膊,“啊哒,啊哒哒。”   易素冷眼看他,“我以为你再不想见多多了。”   他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赶紧上前将孩子抱过,“我不知道你会来。”他压下心中的震惊与喜悦,问道:“怎么突然想来?”   “来看看我的产业。不行吗?”   他笑了起来,“当然可以。随时欢迎。”紧接敛起笑容对前台接待说道:“以后她们过来,知道要怎么做?”接待台里的人均是低头讪讪,大气不敢出。   多多觊觎接待台上的笔很久,趁人不备抓在手里,冷不丁挥舞一通。许慎行发觉时已来不及,笔尖从他脸颊划过,留下一道长长的黑线。   “喔~~~”多多惊奇地看着软柿子的脸又看看笔,立刻兴奋地撅拱起小屁股,弹簧一样地上下伸曲运动,“啊哒哒,啊叭。”   易素抽走他手里笔,怒目瞪他。   多多立刻眼里含泪地向父亲控诉,“啊哒,咪咪……”许慎行接过卓明华递来的湿巾,在脸上揩了揩,沉声说道:“多多,这太危险了。以后不许这样。”   软柿子也臭脸了,软柿子也不帮自己了!多多挫败地咬着奶嘴,万分沮丧地趴在父亲肩膀上,包在眼里的泪叭嗒叭嗒地滴下来。   许慎行拉住她的手要往电梯方向走去。   她恼怒地扯住他,待他回过头来时瞪他,“你做什么?”想甩开却未果。   他微笑地看着她,声线温柔无比,“走,我带你看看你的产业。”    ☆、第五十三章   许慎行的办公室在鼎易的顶层,位置极佳又视野开阔。最妙的是有片毗临的空中花园,虽然谈不上花团锦簇,但这片绿意在周遭的冷色系包围下却显得格外赏心悦目。   自打出生以来多多第一次站在这样的高度看风景,他兴奋地地父亲怀里扭来扭去,手臂伸得和标枪一样直,直指向外,“啊哒,噫!”   “想去外面?”他故意扭过脸,“看看你干的好事。”脸颊上的黑线被擦去,留下一道细细的红痕。   多多转了转眼珠,随即一个热情的湿吻‘叭叽’一下印在父亲脸上,“啊哒……”他一手揪着男人的衣领,另一手固执地朝外指,“嗯,嗯……”   许慎行刚要推门出去,一旁消声很久的卓明华开口,“先生,花园今日刚做过消杀,恐怕对孩子不好。”   许慎行又折了回来,“多多,我们在里面玩好不好?”多多哪肯罢休,收了吻不兑现承诺那就是赤果果的欺骗感情,马上就开始扁嘴变脸。   “多多,别闹脾气。男子汉不能动不动就哭,很难看。”他哄道,“明天爸爸带你去公园,好不好?”   多多根本不吃这一套,还是扭着圆滚滚的身体向花园的方向倾去。许慎行没有让步,仍然好声好气地哄着,直到易素将孩子抱过去,直接交到卓明华手上,“麻烦你带他出去玩一会儿。”   多多一下从父亲怀里转到母亲怀里,最后落到一个陌生的怀抱,一时间有些晕头转向。没等他反应过来时,卓明华已经将他抱了出去。   多多恼火地冲着关上的门‘嗷’了一声,旋即就要哭闹。可没等他哭出来嘴巴便被奶嘴给塞住,卓明华几乎是挟着他飞奔向电梯,“小祖宗别闹啊,叔叔带你看长腿的漂亮姐姐去。”   许慎行沏了茶给她,“我很意外,你突然来这里。”   “按你说的,这里已是我的产业,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她话中带刺,“不需要事先向你报备吧。”   他笑起来,眼角拢起细细的纹路,“当然不需要。”她现在这咄咄逼人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以前,她时常端着大小姐的架势颐指气使:“去,给我把姓许的叫来。他凭什么让我等?他竟然敢让我等!”   他容忍她的骄横。不仅仅因为是易仲棠的女儿,也因为她身上那股刁蛮任性的劲头,让他感觉到一股恣意而旺盛的生命力。她横冲直撞进他的生命里,也将那样执着的力量传递给他,从此欲罢不能。   在他沉思的时候她也在打量,这间办公室比起易氏董事长的更加宽敞、地理位置更佳。她记得自己第一次从父亲的办公室往外看时还对窗外的景色拍手叫好,易仲棠将她举在肩上,说我的素素以后可以站得更高,比爸爸更强。   可等到她接手父亲的工作时才知道其中艰辛,家大业大,打理起来不知耗费多少心血。难怪崔格格宁可来易氏打工也不愿意回家接掌家业,因为知晓自己根底本事,于是便安份守己地当个富贵闲人。   她站在宽阔的办公台前,台案上堆垒着数叠文件,文件的颜色与摆放位置决定了它们的重要程度。她随手拿起一份翻了翻,发现里面几乎每一页都有划圈批注。男人的字体苍遒有力,铁钩银划般的线条似是要穿透纸背。   看着就让人心生怵意。   她被勾起很不愉快的回忆,她在易氏担职时总与他唱对台,十有七八次都会落败。偶尔赢上一两次却也不高兴,总疑心他放水。这么疑神疑鬼下,心胸渐渐变得狭窄,也越发不自信。   她的诘问带着报复的意味,“你什么时候能将手头事务厘清?我已经等了两个月。”她交叠起双腿,上身往前倾斜摆出主攻姿态,眼角往上挑起,斜斜乜着他,“还是说,你之前承诺的只是说着好听?”   他失笑,“白纸黑字,我怎么能抵赖?不过易筑业大,有许多细节我需要处理清楚。将麻烦的枝节剪去,这样你接手后能更顺畅地开展工作。不过我暂时不会卸去职务,毕竟这是个大变动,程序比较繁琐。”他顿了顿,口气里竟然带着些小心,“我希望你能理解。”   她思忖片刻,觉得他这理由还可以接受,“好。不过你的人我不会留。”   “既然一切是你的,那由你全权拿主意。”他语气温和,“我相信你会识人善用。你一向有眼光。”   这顶高帽戴得不偏不倚,她冷笑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今天下午没什么事,不如我们一起出去走走。”他提议道,“该给多多添些衣服了。”   “他衣服足够多了。”   “孩子长得快,衣服总不嫌多。”他说道,“我还一次都没带他上街过,想试试这是什么滋味。”   她低垂下眼睑,片刻后抬头问道:“以后,你打算做些什么?”   “扯你后腿。”不等她变脸他就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呢?我想休息一下,也想多点时间陪陪孩子。”   她面色不善,“你打得一手好算盘,让我费心劳力,你却躲在后面安享天伦?”她果然不该轻易张嘴,恐怕他随时会喂她黄莲辣椒水。   他双手交叠在腹上,说:“无论日后你想将我放在什么位置上,或是想要我做些什么,我是不会拒绝的。不过在你还没拿好主意前,我的打算就是陪着多多。”   她已觉察出他的伎俩,好一招以退为进。但她仍心存狐疑,他花这样大的手笔请她入瓮,就不怕落得一无所有的下场?   如果他真是倾尽身家来做这场豪赌,那只能证明他的执着已到一种疯狂的地步。抑或是他对自己的判断决策抱着无比的自信,相信老天仍待他不薄。   她忽然觉得心烦意乱,“我要回去了。”   “我让明华送多多过来。”他也执着手杖站起来,“我们去给多多买些衣服。”他的口气很软,很耐心地和她打商量。   她不置可否。   卓明华很快将小祖宗抱了上来,多多无视母亲而是无比热情地冲软柿子张开双臂,露出四颗门牙的纯洁笑容,“啊哒,啊哒哒……”他已经会发单音了,再过些时候便会叫人。   许慎行抱过儿子,见他肉嘟嘟的脸颊上隐约有擦过的口红印,他撩起眼皮扫了卓明华一眼,嘴里却说:“多多,和卓叔叔玩得开心吗?”   多多眨了眨眼,一下便扑在父亲肩窝处,甩开双臂用手掌大力地拍着他的背部,发出‘啪啪’的声响——这大约是‘好哥们,不必说’的意思。   “多多,我们该回家了。”   许慎行看着她,“孩子不能总呆在家里,也得出去走走。”他小声策反着胖泥鳅,“多多,我们出去买衣服好不好?”   多多不知道什么是买衣服,不过他知道‘出去’是件非常好玩的事。于是咧开嘴笑,“嗯,嗯。唔!”   易素还要说些什么,可冷不丁父子同时抬头看她,像是超大号和超小号的俄罗斯套娃,表情瞬间神同步。   许慎行驾车载他们到万豪城。   虽然不是节假日,但万豪城里的人还不少,看装束打扮便知多是富贵闲人。许慎行领她们到童装部,“不得不说,尹致富对于奢侈消费的人群心态十分有把握。这里的大多数品牌是在他的操作下引进的,在消费环境低迷的情况下还能培养出一批固定的高消费人群。他很不简单。”   他拿起一件白底蓝条的小衫在儿子身上比划,“这个很合适他。”一旁的店员说道:“这是今年的新款,质地柔软且透气,正适合这个天气。”又拿起一顶小帽与吊带短裤,“搭配上这些便是一整套,十分精神可爱。”   “尺码像是小了些。”   “这尺码刚好合身的。”店员微笑着解释,“因为设计的关系看着有些小,但穿着正好合适。不如小朋友试穿看看?我们有试衣间,里面调好了合适的温度,小朋友不会着凉。”   这日气温偏高,商场的冷气开得很足。大人试衣或许没什么,但对于娇弱的孩子来说便很容易感冒。能在这样的细节上下功夫,足见经营者的用心。   多多穿着新衫新裤,头上歪戴着顶鸭舌帽,十足的雅痞模样。大约是知道自己换形象,他开始冲父亲挤眉弄眼地扮帅,但偏偏嘴上又叼着奶嘴,于是整体看来就有些不伦不类。   许慎行忍住笑,上前为儿子理了理衣领。又捏捏他的脸颊,赞道:“很合身,很合适。”他看向易素,“再多挑两件吧。”   她知他想要拖宕时间,她看得出他有很享受这样的时光。她无意剥夺他的亲子时间,但到底心意难平,“差不多可以了,多多还得回去午睡。”   “现在回去午睡也来不及了,”他含笑看着她们,“而且现在他根本睡不着。”像是验证他的话,多多蹬了蹬胖乎乎的小腿,叫了声:“咪咪。”   易素瞪他一眼,吃里扒外的。   店员将纸袋交给许慎行,建议道:“楼下有卖亲子衫专卖,有父子装与母子装,还有家庭装。有兴趣的话您可以去看看,一家出游时着亲子装最合适不过。”   许慎行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没有反应便低头苦笑。   好巧,下楼时正好经过亲子衫的专卖,门口摆放着一家三口的熊布偶。多多一下被吸引住,小身子往前倾着,扭着要过去,“啊,凶凶!”   易素拗不过他,抱着他上前摸了几下,“这是熊爸爸、熊妈妈,还有小熊。”多多爱不释手,又见店里装潢鲜亮,便吵着要进去。   亲子衫的店员迎上来一通夸赞,末了推荐起新入的亲子样衫。多多对亮黄色的小蜜蜂衫很有兴趣,牢牢抓着不放。   “这是母子装,妈妈也可以试试哦,”店员热情道,“这个颜色特别衬肤色呢。”   他也搭腔,“这看起来不错。”可惜只是母子装,不是家庭装。   她越发烦躁起来,也不想再磨蹭着浪费时间,便让店员将衣服包起来。他拎着纸袋,保持着一步的距离跟在她们身后。   小多多从母亲的肩上探头看他,又咧开嘴笑。他回以温柔的神色,满心的喜悦满足,忍不住轻声逗弄他:“两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   冷不丁她停下脚步,蓦地回头,柳眉倒竖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你够了!”    ☆、第五十四章   从万豪城回来没几日便有不速之客上门。   易素将妆容精致的崔格格迎进来,随便往旁一指,“有拖鞋,随便穿。”   格格扫了眼,玄关处只一双男式拖鞋,分明是有主的她怎么穿得下脚。索性光着脚进来, “你回来多久了?”没有寒暄客套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而是不客气地直奔主题。   易素从冰箱里取出矿泉水倒进杯子里,“有三个月了吧。”   格格抿了口水,“你真是越来越沉得住气了,走的时候悄无声息,回来了也是装乌龟,真能忍耐。要不是你到万豪城,我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她嘴角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朋友一场,真说不过去。”   易素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划着杯壁上凝着的水珠,“我不认为你会为我办接风派对,所以没有知会的必要。”   格格笑起来,“你是不想还是不敢?啧,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样。做亏心事的时候不见你犹豫,等事后才会有悔意。但就连这点悔意也只是哄哄自己良心,连真正面对的勇气也没有。”   她翘了翘嘴角,“你最讨厌我这一点,偏偏还总上当。”   格格按捺不住心头火气,扬手将手边的水泼到她脸上,破口骂道:“你个没良心的王八蛋!”   易素抬手抹了把脸,“我最讨厌你做事冲动,得理不饶人。”口气平平淡淡,一点也没生气。   “两面三刀!”格格怒意难平,“我好心想帮你,你一桶污水泼我身上不说,最后还拿我当烟雾弹。你知不知道我那天有多难受!你他妈有没有心,有没有一点良心啊!”   她原本就是个性情刚烈的人,最受不得冤枉。那天被易素抢白得哑口无言后她憋了满肚子气回家,摔打了半宿后赌咒发誓着一辈子不管她了。可说归说,她心里还是有牵挂的。但是没过多久便传出易素出逃,她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还是欣喜的。等到许慎行找来告知她易素的下落时她还大骂天不开眼,沈太约她一起去顺城时她也不敢去,生怕又被误解。可没料到被尹致富知道了来龙去脉,把她狠狠嘲笑一通:“你个傻女,替人当烟雾弹了还不知道。唉,我怎么娶个这么笨的老婆。”   崔格格与易素从襁褓期便相识,几十年的相交让她笃信虽然她们时常交恶甚至于有过大打出手的记录,但实质上她们之间的关系却是十分微妙而坚固的。她们的人生舞台上或许有过许许多多的对手,但只有彼此会是终生的劲敌。这样一份亦敌亦友的关系让她有种莫名的信任感,而当这种信任被否定时,她自然觉得万分沮丧。   但是没等她沮丧完,便有人告诉她说:蠢女,你被人利用,上当了。她怎么能不愤怒,而且是怒不可遏。   易素定定地看着这个和她从小斗气斗到大的女人,“那时我只想保全自己,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但我并不是存心,只是你恰好送上门来。”   “是啊。”格格怒极反笑,“像我这种送上门当烟雾弹的傻逼真是纯天然独一份的,姑娘你用得还爽吗?”   她一言不发地任她讽刺。她太了解格格了,她那火气上来时神佛不忌,等发泄完后便又逢一春。   “说话啊。别装死啊。”格格踢了桌子一下,“我本来觉得是尹致富那混蛋不仗义才害得你这么惨,可现在我觉得你真活该!你和姓许的一样德性,都自私自利得令人发指。”   “来来来,告诉我,你不是撒脚丫子跑到天边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还给他生了孩子?”她咄咄逼人,“你不是恨他恨到骨子里,怎么又心甘情愿地为他生孩子。早知是这样的结局,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折腾,还一折腾就十多年。”   她终于开口,“确实,我一向自私,凡事总是先想到自己。打小就这样,改不了了。我不打算和你解释什么,因为事实摆在那里根本不必解释。”她顿了顿,又说:“我回来这里是为了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另外,我已经与他离婚。”   “他会和你离婚?”格格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你有胆量对我撒这样的谎。”   她平静地看着老对手,“离婚证在我房里,我也验证过。你要不要看一看?”   格格敛起冷笑,眼中流露出狐疑,“他,真的肯离婚?”旋即又摇头,“他不可能和你离婚,他绝不可能放过你。”   她也不相信,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到现在她心绪还是乱的。当你自以为了解一个人的时候,突然他开始不按理出牌。你便会对自己的自信产生动摇与犹豫,进而混乱了判断。   格格仍不相信,“他费尽心思才和你结的婚,他对你的占有欲近乎病态。他怎么会同意离婚?他怎么可能会放手?”   “我也不知道。”她的目光凝在桌面的水渍上,“离婚是他主动提的,我不过是签个字。”   格格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是不是病了?”   易素沉默了片刻,说:“我也以为他神经错乱。怕他会借孩子生事,但他的反应却出乎我意料。我……有点混乱。”   格格问道:“他也愿意放弃孩子?”   “我允许他来探视,”她说,“现在想想或许是他打算以退为进,只是要这样的代价……无论怎么想都不合他的行事作风。”   格格冷笑,“你怎么会不知道,孩子比一纸婚书来得有保障。婚姻不能保证你能永远忠诚,但孩子却能用血缘把你们牢牢拴在一起。没有拖油瓶,离婚便是陌生人,怎么也找不到借口修好。有了孩子,即使离婚后隔了十万八千里,仍然会彼此牵挂联系。”   所以说血缘关系是粗野而暴力的,常常凌驾于个人意愿之上。   “我知道生下孩子来就必须要面对这些,无论我愿意不愿意,未来我总会和他有所纠缠,即使无关情爱。我很清楚这点,但是——”   “但是你不得已?但是孩子是无辜的?”格格英气的眉毛挑起,“别和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你要是心狠起来,自己的骨肉也不是下不去手。既然你已经逃离他,就不会留下这样的麻烦。你留下这个拖油瓶就说明你心里仍然对他有眷恋,你还爱着他,还愿给他留一隙的机会。”   她没有直接否定她,而是反问道:“格格,倘若有一天你的至亲全都去世,只留你一个人。你会不会害怕。”   格格啐了一口,“你少拿我家户口本说事。我父母亲身体好得很,连我公公婆婆也都龙精虎猛。至于尹致富,祸害总是遗千年的。”   易素说:“我父亲和我母亲都已不在了,我还有个弟弟,但是你看我和他的关系能好到哪里去?不说他现在跟着他母亲在加拿大,就算是以前在国内我也和他不亲近。有时想想会很怕,我身边竟然没有至亲。而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怀孕却不能生下他,你知道我有多恼火。我想趁早处理掉,但是不行。我不爱赌博,因为我赌运很差。我怕万一有意外,以后再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我不敢冒这个险,我赌不起更输不起。”   格格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对不起,我说得太过份。”   “你能来见我,我很高兴。说起来我也欠你一个道歉,我知道那件事和你无关,致富也不过是做出一个理智的选择。说真的,如果当时他也和沈夔一样,恐怕最后也会受人钳制。我事后也在反省,为了一时意气牵连你们实在不值得。”   格格还想说些什么,房间里突然传来动静。易素站起来,“小家伙醒了。”格格本想跟去看看,但想到前几分钟自己和她争辩时一口一个拖油瓶,不由赧然止步。   易素将多多放进学步车,“今天的午觉睡晚了,恐怕晚上会闹得很迟。”   格格本来对许慎行的孩子没有多少好感,可多多又确实白胖可爱,此时正踮着脚滑到她身边,歪着脑袋十分好奇地看着她。   格格对这类柔软的生物素来敬而远之,此时下意识地将身体向后倾了倾。多多却越发好奇地靠近,白胖小手伸长往她腿上拍了几下,“哦咦?”   格格僵着笑脸,用脚将学步车往后推了一些。没料到多多很快又挨过来,依然歪着脑袋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她,“咦?”   格格与致富约法三章,过了三十五再考虑生孩子。虽然两家老人反对声阵阵,但小夫妻仍坚守着原则,一步也不退让。   格格是个贪享受的人,对于家庭事务一向不上心,更不要说照看孩子什么的。眼下有个这么小的婴儿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便显得紧张。   学步车转轮哗哗作响,多多绕着格格走了几圈,最后停在她跟前。格格试图挤出最温柔的笑容,“多多,我是你崔……你叫我崔姐姐好了。”   易素端着果泥出来时正好听到这一句,险些笑喷,“亏你说得出口,崔姐姐。”   “我还没当妈呢,当了妈才能被叫阿姨。”格格强辞夺理。   易素喂儿子吃果泥,格格看着多多精力旺盛地扭来扭去,糊得一脸花,她打从心底犯怵,“以后我生了孩子,绝不自己带。”   易素笑她天真,“话别说太满,到时候搬石头砸自己脚。”   格格不以为然,“反正有人抢着带呢。”不过等多多吃完擦干净了脸,她又起了兴趣,“给我抱抱。”   真把这小家伙抱在手里才知晓份量,小小一团却肉墩墩地。小家伙早瞄上她闪亮的颈链,一把抓住要扯下来。易素赶紧上前掰他的胖爪:“多多,不准这样。”她替格格解下项链放进口袋里,“抱歉。”   多多见到嘴边的肥鸭飞走了怎么肯依,立刻‘咿咿嗷嗷’地吵起来。   “算了,小孩子嘛。”格格不以为意,“喜欢就给他玩呗,反正也不值几个钱。”   “不能惯着他。”   正在说话的当口门开了,多多一见来人便万分欣喜地张开臂膀,“啊哒!哒!”   许慎行瞧见格格仅仅是愣了愣,旋即冲她颔首,“尹太太。”   格格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许慎行脱去西装外套,先去洗了手脸,又拆解袖扣、脱下手表。这才上前抱过儿子,“多多。”   多多照例奉上饱含口水的热吻,小身子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啊哒……”还是软柿子抱着最舒服,有同类的气味。   格格嘴角抽了抽,腹诽着这对恶心父子。多看几秒她便受不了这肉麻场面,“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一步。”   易素没有留她,“下次一起约了喝茶。”   格格点点头,转向多多拍了拍手,“多多,我要走啦,给抱一个?”   多多对她印象不错,扭过身体就要往她怀里扑,可无奈软柿子突然紧了紧胳膊,阻止了他。   格格看出来了,“干嘛,怕我抱不好你儿子,把他摔了啊。”她口气很冲,吃了枪药似地。   许慎行牢牢箍着儿子的身体,态度十分和蔼:“不。我只是怕多多不安份,扭来扭去地折断你的指甲。”   格格嘴角抽搐之余也默默地在心中比出一双中指:王八蛋,你分明是怕我的指甲太长扎到你儿子吧!    ☆、第五十五章   过了一个多月格格才等来易素约她喝茶。   茶是上好的茉莉香片,清亮的茶汤散发出淡雅的花香。易素抿了一口润润喉咙,这才说道:“抱歉,最近比较忙。”   “所以我讨厌生孩子,生了孩子就给他捆死了,时刻都得陪着。”格格翘着涂得鲜亮的小指指甲轻敲桌面,“没有自由,没有私人空间。一天到晚围着他转,怕他饿怕他冷。一会儿不见就想得慌,从肉体到心灵都没有自由。”   易素轻笑着摇头,“不是因为多多,是忙着易筑的事。”   格格挑起描绘精致的眉,狐疑道:“易筑?姓许的让你去易筑?”   “我现在是易筑的大股东,总得知道它的日常运作。”易素用热毛巾擦擦手,“以后说不定由我来当家呢。”   格格愣了几秒,旋即哧地笑出来,“你是易筑的大股东?那许慎行算什么?他——”说到这里蓦地反应过来,“他把名下股份全转给你?在你们离婚后?”   “意外?”她反问道:“离婚协议和转让书是同时签署的。”   格格这次呆了有十来秒后蓦地爆粗口:“艹,这神经病!”她抄起茶杯喝了一大口,长长地叹气,“真是只有想不出,没有他做不出的。这实在太绝了,连尹致富都未必能豁出去使出这么狠的招数来。”   “他肯奉上,我就笑纳。”易素看着杯底淀着的茶叶,“格格,我不是圣人,不说这里有我父亲的心血,就凭着他之前所做的,我都可以心安理得的收下来。但是我心里不舒服,很不舒服。”   格格翻了个白眼,“你有什么好不舒服的,这本该是你的东西。就算有增值也是他自愿给你的,你没占他便宜。再说,钱能弥补什么?他不过借这个表明态度,为了你他可以倾其所有。可是既然他现在能这么做,那他妈的他早干什么去了?说是离婚了可孩子还挂在那里,他怎肯放手?”   格格忿忿不平,“快四十的老男人,他还能射出几颗好种来?要我说你连孩子都别给他摸,看得到摸不着,鲎死他!”可是说完一通后又泄气,“现在看来也没可能,多多很粘他。照这情况,你根本狠不下这个心。”   她曾经有这样的打算,但是最后却未能付诸实现。看似冥冥天意,但很难说里面是否掺杂了有意无意的人为推动。   “你现在还恨他?”   她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无论怎么样,我也不可能忘记那些事。”   茶点一样一样地上来,格格也转了话题,“那你真打算去易筑,去后第一件是不是要让他滚蛋?”   易素摇摇头:“没那么简单。”易筑的架构比起易氏来庞大了许多,业务内容涉及之广,分支机构的布设之精细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没有信心在短时间内接手运作这台庞大的商业机器,她不打没把握的仗,“我需要一段时间来理清关系,还有很多要学的。”   格格沉吟一下,说:“我讲句你不爱听的,你别自讨苦吃。虽然你比我有本事,也坐掌了几年易氏,和那老男人斗得天昏地暗,但毕竟易筑太庞大精密了,你架不起它。别为了逞能,最后把自己累垮了,不值当。”   她不赞同,“如果我不亲自去做,那我接收它也没有意义。”   “易素,你想证明什么?证明你没有他也能过得好,还是想证明你的能力其实与他不相上下?”格格的目光骤然转冷,“清醒一点,你和我一样没什么商业天赋。不过我懒而你好学好斗,所以你以前能在易氏做出一番事业来。当然,别忘了你的基础还是他替你打的。现在过去多少年,你离开这圈子太久,不知道它添了多少新的游戏规则,你确定你能应付得来?”   “那么按你说的,我只要乖乖拿着股份吃着花红,等到股东大会时不动脑子,别人让怎么投票我就怎么投票。不操心不烦恼,只顾好一方小天地,做个富贵闲人就好。”易素的眼微眯起,荔枝核一样的眼瞳闪烁着光芒,“这样的日子如果我想过,早就过上了。”   格格耸耸肩,“好了,既然你听不进我也就不说了。”她掂起一只奶黄包,慢悠悠地撕开,“我只知道人生苦短,该及时行乐。劳累的事早扔给别人去做,留下空闲时间给自己享受。你乐意披荆斩棘也好鞠躬尽瘁也罢,都是由你自由选择的。”   各人的人生态度不同,实在不必苛求。   易素刚进门便听见房间里传出的嬉笑声。男人难得轻快的声线与孩子清脆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能想象出父子和谐相处的画面来。   她没来由地一阵心烦意乱。   推开门,许慎行与多多一齐抬头看她。他先开口:“回来了?”多多挥着手里的充气锤子一个劲地砸着地板以示欢迎,锤子里填着的小铃铛叮叮作响。   她上前要抱起孩子,可多多却扭着身体往父亲的方向靠,“啊叭……”他已经能发出较为标准的单音,很快便能叫爸爸妈妈了。   易素见他的头发被汗粘成一团,皱眉:“玩得这么疯,全身都臭臭的。”婴儿的汗味很淡,身上多是乳臭味。   许慎行摸了摸儿子的头发,轻轻嘀咕了一声。多多的头发很浓密,汗一多便粘在头皮上,用手拂一拂便卷卷地翘起。易素奇怪他怎么会有小卷发,许慎行那时便握着儿子的手小声说了句:“我小时候也有点卷头发,再大些就不会了。”   她一时愕然。简直想象不出这个男人一头卷发的样子,那该有多违和。   许慎行带着多多去洗澡。   夏季给孩子洗澡比较方便,在浴室或是阳台支个简易的小泳池供他飘浮,或是在大浴缸里装上半缸水。   边玩边洗耗时良多,特别是多多非常喜欢赖在浴缸里不出来,得把浴池里的水玩得见底了才肯起来。易素不惯着他,每次都不顾他哭闹将他强行抱起来。后来有一次她感冒,许慎行接手了这活,小家伙简直像见到解放军叔叔的小农奴,那个热情拥抱,那个热泪盈眶。   父子俩在浴室里呆了整整一个下午。要不是她进去吼了一通,多多身上的皮肤都要被泡得发白发皱了。   许慎行或许不是一个好情人,好丈夫,但他肯定是个非常非常溺爱孩子的父亲。   这次有她盯着,父子俩没敢太胡闹,只洗了一个多小时就出来了。她要上前为孩子擦身扑粉,但多多扭着身体不让她靠近,而是眼巴巴地看着软柿子,“啊叽……”   他看了看她,说:“我来吧。”   她心意难平地退到一边,看着他动作娴熟地为孩子擦身扑粉。多多很享受地躺着接受服务,小腿时不时抬到半空中踢一下,表示他很健壮活泼。   扑完粉全身香喷喷了,等到要穿尿片时出了岔子。   当他把尿片垫在小家伙的屁股下面,刚刚放下那双小胖腿时突然半空中多了道弧线优美的小喷泉,哗啦啦地当头浇来。   易素离得远一些,也就没被殃及。可怜为人父亲的连躲闪的机会也没没有,被当头浇灌个正着。   淡黄的液体顺着男人的发梢滴哒落下,衣服上也沾了不少。易素咬着唇,努力不让自己去注意他的脸。   她递毛巾给他,“回去洗一洗,这里我来。”   多多欢快地摇着摇铃,叮叮叮,叮叮叮,“啊叭叭,叭叭!叽!”   许慎行有些狼狈地看她一眼,又看了看多多,满脸的无奈与宠溺。哪能想到他会被自己儿子暗算?在她面前被浇了一头一身童子尿,不是不难堪的。   他回到自己的公寓冲洗一通,又将换下的衣物打包扔到垃圾桶里。等再次出现在母子俩面前时又是一副清爽干净的样子,他问:“他刚才叫我爸爸,你也听到了?”   “谐音而已。”她有些不满,按道理来说妈妈应该更好发音才对,“上次送来的文件我看完了,你可以拿回去。”   他慢慢靠近她们,“多多还没睡吧。”   听到自己的名字多多立刻从母亲肩上抬头,他其实是挺困倦的了,但还是强撑着眼皮,“叭叭。”   许慎行露出笑容,“小坏蛋。”   “时间不早,你该回去了。”她提醒道,“今晚多多和我睡。”   他有些恋恋不舍,“我看他睡着,等他睡着。”   她不再坚持,轻轻拍哄着多多入睡。等看着孩子被放进婴儿床里他才慢慢直起身来,还未走到门边便听她唤住他,“可以的话我想早些介入易筑的工作,你觉得如何?”   他慢慢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按你的意思就好。”   仍是蓄足力气发拳,依旧落在棉花上面。易素有些气短,“到时你仍会在我边上指手划脚?”   “如果你需要,我会协助。”   “如果我不需要呢?”   “那我什么也不做。”   “你想甩手当闲人?”   “我在等你安排。”他轻声说道,“不过素素,在这之前是不是得先带多多去打个预防针?接种的时间到了。”   经他提醒她才记起来,“有限定的时间?”   “定了明天早上,我们带多多一起去。”    ☆、第五十六章   当Q7驶入省医的内车道时,原本一直兴奋地‘啊啊’乱叫的小家伙立刻收了声。片刻后他发出如丧家犬一样的呜咽声。   许慎行停好车,从后视镜看到他的模样,笑道:“越大越不好骗了。”也是,每隔上一个月就得来报道扎上一针,他当然会牢牢记着这地方。   “唔嘛。”多多揪着母亲的衣领,死活不肯松开,“呜呜……”   在原则问题上易素坚决不退让,多多见撒娇无效又咿咿呜呜地扭着身体往许慎行的方向靠,“啊叭。”   许慎行顺势抱过他,哄道:“多多,等会儿我们去公园好不好?去海洋馆,爸爸带你看大大的鱼。”   多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   易素泼冷水,“就算要去,也得等打完针。”   多多听到‘针’这个字,几乎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他四下看看,不知何时他已经到了接种室外。他记得这里,上次从这里出来的时候他的莲藕一样的小胳膊上就多了个针眼儿。   这对骗子!   多多‘哇’一下哭出来了。   许慎行哄他:“多多,你是男子汉,勇敢点。这个真不疼,一下子就好,就像蚊子叮一样。”他十分有耐性地解释着,可无论他怎么哄多多还是哭着扭着不肯进去。   易素没了耐性,“我抱他进去。”许慎行转过半个身子,“我再和他说说。”易素几乎是低吼着:“他还这么小,你说什么他听得懂?”说着就伸出手来要抱,多多几乎是尖叫一声,立刻用胖爪子揪着父亲的衣领,小脑袋左摇右摆地晃个不停,丰沛的眼泪被甩得四处飞溅,连鼻涕泡泡都吹出来了。   他哭得这么惨,许慎行于心不忍,“不如改天吧。”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简直开玩笑。”知道他疼孩子但没料到会这么没底限,她强行将孩子抱到怀里。   多多张牙舞爪地要从母亲怀里挣扎出来未果,他求救地看向父亲。可不管他怎么用眼神哀求,对方还是没靠上前来,只是说了句:“多多是男子汉,勇敢些。”   你妹的,他还是婴儿不是男子汉。还有,勇敢是要付出代价来的!他还没有心理准备!   多多奋力挣扎可最终也没能逃脱,还是被母亲强按着让漂亮的护士姐姐扎了一针。   从接种室出来他就挣脱母亲的怀抱扑到父亲怀里,抽抽噎噎个不停。许慎行轻拍他的背哄着,眼睛却是看着她。易素的耳朵犹在嗡嗡作响,胳膊也酸疼不已,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给他。   因为打完针后还需要观察半小时,易素便去咨询一些育儿问题,许慎行则带着多多在观察室里等候。因为是专为儿童服务的区域,连观察室都布置得十分可爱。里面也有不少家长带着孩子在等待,多多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分散了。   许慎行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手杖靠在扶手边。多多坐在父亲的膝上,大眼睛转转很快就瞄上隔壁的小美女。他扭着身子靠过去,试图打招呼,“噢。”小美女没搭理他,眼皮也不抬地自顾自地玩着手上的发声玩具。多多试探了几次都没得到回应,他有些恼火地蹬着小腿。   “多多,”许慎行捉住他的小脚,在他腿肚子上轻轻捏了捏,“不能这样。”   小美女的家长与他年纪相仿,见多多这精神头也觉得有趣,“男孩子就该这样嘛。看他眼睛就知道,一定调皮得很。”又赞道:“这孩子长得真好,有一岁大?我这个一周三了。”   “快九个月了。”许慎行将孩子往上托了托,语气里带着骄傲,“好动,精力特别旺盛。”   那家长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现在才知道我老婆以前带儿子有多累。别看这么小小的个子,可能折腾了。我这把老骨头,真是给折腾得快散架了。”   许慎行平时极少与人闲话,这时或许是有共同话题便搭了腔,“确实很辛苦。”那家长笑道:“辛苦归辛苦,也是做得心甘情愿啊。你说咱们做那么多为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下一代?是不是呀,小囡。”   小美女抬起头来,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多多眼睛一亮,扭得越发厉害,“嗯,咦!”许慎行紧了紧胳膊,“多多,别闹。”那家长笑起来,“这小家伙肯定是坐不住,想出去玩了。我儿子小时候也这样,不让他出去玩就一直吵。现在大了还是这样,动不动就带着老婆满世界跑。哎,我的小囡啊,你爸爸妈妈清闲了,爷爷奶奶就围着你转啰。”   许慎行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脸这么僵硬过,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不是孩子的爸爸?”   那家长哈哈大笑,“怎么能呢?我都快四十了呢。嗨,我们那地方结婚早呢。喏,这是我孙女。”又问道:“这是你孙子还是你外孙啊?”   “……………………………………………………”   易素很快便觉察到男人的不对劲。回程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原本答应孩子去海洋馆也没有去了。幸好多多因为消耗太多精力了,车开到半途就睡了过去,不然肯定得吵得天翻地覆。   帮着把多多抱回房间后他便要回到对门的公寓,只是在出门前他忽地回头,“素素。”她正在为多多脱去外衣,闻声便抬头看他。可他却没有继续说话。她拉过小被盖在多多身上,站起来,问:“怎么了?”   他定定地看着她,神情却有些恍惚。   他记得她每个时期的模样,童年时、少年时、成年时。她曾经骑在他膝上向他撒娇,也曾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她曾处处与他作对打擂,也曾委曲求全地向他求欢献媚。她娇蛮、任性、恣意胡为,却也精明干练。   时光会增添人的阅历,沉定心性与性情。时光磨去了她身上的骄横莽撞,也磨去了她的傲慢之气。挫折让她懂得沮丧反思,却也更加坚韧不屈。   他爱她,一直爱她。   他准确地捕捉到这份感情,可在一开始就用错了方法,最后导致这样的局面也是在意料之中。   她看着他,再次问道:“你怎么了?”   他沉默地摇头,转身离去。   易素在盛夏时节正式参与易筑的管理层决策。易筑架构庞大,层层设级管理严密。核心决策层不过几个人而已,但个个都十分精干得力。这样高度集中的权力架构各有利弊,利在于决策果断推行迅速,弊则在于过于集中的权力导致的独断专行。   许慎行第一次将易素引见给决策层的管理人员时,众人皆是一惊,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对她客气自不必说,但对于已经权柄下移的许慎行却仍是无比恭敬。   易素不认为这是因为许慎行还坐在董事长宝座上的缘故,而是他确实值得他们尊敬。她觉察到无形的压力,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她很清楚。既然已经决定前行,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后许慎行便不再陪她出席,“你已经适应,再过些日子就能得心应手。渐渐地可以不必通过我,由你来做决定。”见她仍心存犹豫,他又说道:“记得我教你骑自行车?你可以平衡得稳了,我就得放手。”   他果然信守承诺。   易素从会议室出来,一脸疲惫。许慎行见她面色不虞,问道:“还是因为丰山的那块地?”   她烦躁地点了点头。   年初时易筑在邻省的丰山购了块地,原本就位于很有名的旅游区,因此打算开发成度假式酒店。但是施工到一半时发生了事故,造成了施工人员损伤。原本事情不大,但当地安监部门介入,要求停工整顿。   在建项目停工整顿不仅意味着工期拖宕,也代表着每日数十万元的损失。易素先前也不是没听过这样的事,但真正遭遇到却是头一次。她也知道这其中的猫腻,说穿了就是钱作怪。   但奇怪的是钱送出去了,对方仍迟迟不松口。她正担心着,负责行政的那位便说:“虽然我们有诚意,但礼物却还是得投其所好。”她正欲深问,却见旁侧的人向行政使了个眼色,行政便笑道:“正好这周有场拍卖会,或许有对方看得上眼的东西。”   “以前还知遮掩,现在越来越明目张胆。”她语气忿忿,“简直贪得无厌。”   他安慰道:“好了,能解决问题就好。和气生财。”   她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不免有些泄气。看了看时间,问:“多多睡了?”董事长办公室还附设着套房,他们会轮流进去陪他。   “嗯。睡前还吵着要你。”他说,“后来抱着你的衣服睡着了。”   中午由公司食堂提供午餐送上来,他们对坐着分食。吃到一半她忽地停箸,说:“这场景很熟悉,以前……”   以前,她为他送来宵夜餐点,与他对面坐着分食。那时她犹是青春年少,而他也正当壮年。时光飞逝,十余年又一轮回。场景虽然熟悉,只是彼此的心思再不似从前。   很奇怪,现下回忆时总是温情的片断,温暖的点滴。纵然知道逝去的无可挽回,走过的路也不能回头,但往前走时又会不会与故旧重逢,抑或走到一个新的起点。   他的心境是否也和她一样,已与先前大不相同?   他往她碗里添菜,是她喜欢的锅包肉。脆皮松化,酸甜可口。她吃了两块犹不过瘾,又伸箸去挟,只是刚挟起来他便说:“等等。”筷子却是伸过来,将粘在酥脆表皮上的姜丝拔弄下来。   她这才留意到他面前已经有一小堆剔捡出来的姜丝与芹菜——这都是她不爱吃的。他剔捡的动作熟练而自然,且仍在继续。   她匆匆低下头,刻意将视线避开。   或许是拍卖品很称人心意,隔了几天丰山的事便解决了。   易素松了口气,可很快她便在一个不算隐蔽的地方听到行政总监与公关经理的对话。   “那安局真是个变态,心理畸型。”   “没办法,七寸让人卡着,他要什么我们也得满足。”   “为难你了,做公关的不易。遇见这样的真是良心道德两边扯,不知如何是好。”   “我也是第一次遇见有这种要求的,只能硬着头皮上。谁能想到呢?竟然要干净的幼女。真他妈缺大德,不得好死。”   “这是典型知法犯法。可偏偏没办法和这种人谈法律。”   “幸好许先生支持,不然我真不敢做。”   “他是做大事的人,历来决断。现在那位就……”   “现在那位差了许多,但也不是一无是处。算了,拿人薪水替人做事,少言少语罢。”   “你口风紧些,千万不好让那位知道有这样的事,先生特别叮嘱过的……”   声音渐渐地远了,她仍龟缩在拐角的阴暗处一动不动。大厦内的冷气开得很足,但她却出了一身的汗。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脚才能动弹,她急匆匆地往办公室走去。因为走得急,她几次险些绊倒,她回办公室取了钥匙。尔后乘电梯到地下车库取了车,直直开回家去。   今天他在家陪多多。   她取出钥匙开门,不知为何手颤抖着几次都对不准锁芯。里面的人听到动静来开门,见到她便微笑:“你回来了。”   她眼底映着他的温煦笑容,一时间竟然失语。在心中翻搅许久的愤怒、震惊、憎恶、愤慨、内疚与自责在瞬间悉数沉淀了下来。   她塌下肩膀,泪流满面。    ☆、第五十七章   开门见她神色不对,许慎行便已经开始赔小心。等到她眼泪滚落下来时他隐约知晓情况不妙,他退后两步让她进来。   门在身后合上,她竭力平复着情绪,努力让声音不那么颤抖:“丰山的事,是怎么解决的?”   许慎行听闻她的问话,立刻打起十分精神,“照规矩来。易筑每年在公关方面的花费你也知道,盘放得大这些花销就难免。不仅仅是上面的人,下面的小兵卒也得打点到位。头重脚轻的话只会惹小鬼眼红,虽然不会有大麻烦,却也挺心烦的。”   他抽张纸巾递给她。   “这些我都知道。”她早已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晓得血拼买衫的千金小姐,在易氏的几年她也看多林林总总,起初会觉不可思议。但日子一久,碰上个把不以权谋私的倒觉得是异类了。但是以前再怎么样也只是送钱送礼,偶尔遇见个胃口大也无非多出点血,“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他目光一闪,旋即嘴角弯起。这句话还是他教她的,彼此她是易氏的实习生,那时易氏举办了媒体见面会为新上马的楼盘造势。正在气氛热烈的时候却传来承包方拖欠工人薪资的事,包工头拉着一车人来闹事,甚至有人当场割腕。   那样的场面,又有那么多记者媒体在场,无论易氏占不占理总会引来一些非议见诸报端。但是次日的报面却是一派歌舞升平,没有一丝不和谐的音符,就连一向敏感的网络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   她跑去问他,傻乎乎地:“你怎么办到的?他们竟然不闹了?”他正准备去赴商会晚宴,招她过来替自己打领结,“无非是钱作怪。”她眼底浮起一丝迷惘,“那么多的人,全都肯?”   “和而不寡,寡而不合。没人愿意当异类。”他说,“所以素素你记着,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她一直记着这点,从开始的排斥不安到后来的顺应情势,阅历越多越是司空见惯,做的也愈发得心应手。资本里浸透了原罪,谁不比谁干净。但是她一直觉得做这种事总是要有底限的,除了钱与物质外她不会付出更多。她一直以为他也是这样的,哪曾想是她自欺欺人。   “你告诉我,丰山的事你只是用钱就解决了?”她的目光渐渐失了焦距,“除了钱之外还有什么?古董?珠宝?名表?还是女人?”   他的神色渐渐阴沉下来。   她目光凌厉如刃,“或是,干净的幼女。”   他的嘴角不经意地撇了一下,“你知道了。”没有反问,没有躲避,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纵然已有心理准备,她还是被极大的震憾到了:“我以为你就算做事不择手段,至少还会有底限。现在看来是我错了,在来的时候我还在想是不是我听错,误会你。我以为你不会让我更失望,”她露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你怎么做得出来?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无论他利用自己也好,还是他借着裙带关系起势,甚至于他曾对她做过的种种。至少她知道他做这些事的缘由,毕竟易家欠许家一条人命。这是无法辩驳的事实,他确实师出有名。但即使他曾心怀仇恨,在大是大非上却仍有原则底限。   “未成年的孩子,你忍心下得去手?”她犹不相信他会为了商业利益去做这样的事,她仍挣扎着想要从他嘴里听到答案。   他的神色平静,“生意总是要做的。”   生意总是要做的。   她失声尖笑,眼泪却已干涸在颊上,“说得好,说得好。商人唯利是图,你将这角色扮得淋漓尽致,我自愧不如。”她挥开他的手,“你有这样狠辣心肠,为什么不早拿来对付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就能早早地死心。我不必再卖力说服自己,自欺欺人地睁眼混日子。”   他眼底蕴着的风暴渐渐旋起,“素素。”   “现在听你叫我名字我也觉得恶心。”她的声音忽地拔尖,嘶吼着,“你也有孩子,你有多多。可你现在怎么配为人父?你怎么有这资格!”   他先她一步拦住去路,手臂横栏在她腰上将她往沙发上带,“你冷静些。多多正在睡觉,你不想吵醒他,对不对?”话音刚落肩头便传来一阵剧痛,他皱着眉任由她撕咬,“素素,冷静些你听我说。”   她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只想逃脱他的掌控。除了行动不便外他力气比她大上许多,她努力挣脱未果便用脚踢他的左腿,他闷哼几声,仍是扼着她的手腕将她制服在沙发上。   “我还未说完,你就急着定我罪?”他急急地喘着气,“你竟然认为我真会做那样的事?”   她愤怒未平,全身都在颤抖着。   “能开出那样条件的人早已没了人性,你认为我也是?”他的眼直直看着她,带着莫名的痛苦,“丰山的项目就算烂在手里也动摇不了易筑的根本,我怕什么?”   “你不怕,可你还是做了!”她挣扎着,质问道:“难道不是你亲口授意?”   “是。”他坦荡承认,“我第一时间便找到行家里手,请她出面处理。你知她的价码有多少?足以打发十个安局。”   她嘶嘶冷笑,“做这种事也有行家里手?你想让我相信也编得好听些。比如贫寒少女为病重父母兄弟筹钱而自愿献身,或是拜金女孩毛遂自荐甘愿堕落。无论哪样也好,都不算是逼良为娼。”   “想要同情别人,也要有同情的资本。如果你脖子上已经架着把刀,你还会去关心路边的乞儿吃不饱穿不暖?”   “你也说丰山项目失败影响不了易筑,那你为什么不能放弃?”   “丰山不止易筑一家在做开发,还有别的公司别的项目。你认为他从我这里讨不到好处,就会罢手?”他缓缓说道:“等事情结束,我让那行家来见你。不,等事情结束一切都尘埃落定,你看到结果就知道。”   “出这样的事无非两种结果,一种是悄无声息地捂掉,一种是闹得满城风雨。”她的言辞尖锐,“你是经手人,你会让事情闹大?”   “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信你也会对我说实话,但哪句真哪句假我真分辨不出。”她的眼底倒映着他略有些焦灼的面容,“不过我知道一点,谁要是想从你手里讨到半点好处,就得做好被你撕咬下一块肉的心理准备。那人吃了你奉上的鲜肉,等同于有把柄在你手里,你怎么会不善加利用?”   他粗粗地喘气。   她转了转手腕,轻声说道:“你也曾这样利用过我。让我尝试情爱滋味,然后将我反制得不敢动弹。我们不止一次地对擂僵持,你什么时候对我手下留情?易氏太子女不过看着表面光鲜,谁会知道我只是在夹缝中求得一隙生存空间。偶尔一次两次我赢过你,却也是惨胜。”她不错目地看着他,“我一直想问你,你有多爱我?我认识你二十多年,第一次接吻是和你,第一次做 爱也是和你。你教我许多,床上床下,良师益友。每次我赢过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你不应该输的,你分明比我占据优势。你怎么会输?我那时会想,你是不是故意手下留情。可是转天你就抢走了我唾手可得的项目,我甚至连反应也来不及做出。我不明白,你为何反反覆覆搅乱一池春水,将我玩弄在股掌间是不是很有趣?”   他的目光闪烁起来,却没有躲避。   “那时你也是这么做的对吗?施展这种肮脏的、见不得人的手段得到你想要的。”她咄咄逼问,“你为什么不连我也打包一并奉送?我这样蠢,轻易便会上当。你把我送给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员,你能得到更多更——”   “住口!”他终于被彻底地激怒,“如果只是要易氏我根本不必费那样的力气和他们周旋!你以为我做那些是为了什么?你当真以为那些人会因为你是易仲棠的女儿而给你留情面,只是用钱打发就好?”   他起伏的胸膛压迫着她的,久久无法平顺呼吸。   她呆愣住,许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意思?”不待他开口便喃喃自语道:“够了,不要再说了。”   他有些懊恼,“素素。”   她扭过头避开他的目光与呼吸:“我不想听。”   他扳过她的头,“你看着我。许多事我不愿教你,我也不能教你。这世上有许多状况是避无可避的,如果不想让你碰到我只能拼力去抢。我的手本就不干净,做惯了这样的事有的是办法脱身。可你不同,你的自尊、你的骄傲还有你的道德感会逼得你发疯。因为那样的事太多,所以到你手上的项目廖廖无几。我知你怨我,也知道你想不通。我但愿你能懂我,可我也怕你懂。”   她吃吃冷笑,“这么说你还算是我的守护神。把守着我头顶上方纯净天空的四方天门,妖魔鬼怪统统阻挡在外。”她问他,“你真有这样无私伟大?”   不,他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他原本可以不受掣肘,不受约束也没有任何顾虑。可是他爱着她,这改变了一切。   “我是你的男人,这本就理所应当。”   她荔枝核一样的眼瞳渐渐被水光淹没,“他们都知道,是吗?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自以为是地演着独角戏。一曲终散得到热烈掌声,她还为这肤浅的胜利满心欢喜。可等到炫目的灯光撤去,偌大的观众席上却只有他一个人卖力鼓掌。   他沉默半晌,说:“不。不全是。”   她抬手遮住眼睛,声音微颤:“你把我变成一个傻瓜。”    ☆、59第五十八章   打雷了嘛?   多多小盆友伸着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爪子往边上一扑,没人?他揉着惺忪睡眼往左右瞅瞅,没看到先前哼着歌哄他睡觉的软柿子。   他咂咂嘴巴‘哎’了一声,如果软柿子在,那他肯定立刻就出现了。等了几秒没见人来,他有些不耐烦地蹬蹬腿。搭在身上的凉被给踢到一边去,他翻身一骨碌爬起来。   屁股湿湿得有些难受,他很不舒服地扭扭身子,开始在床上爬来爬去。睡觉前软柿子总会拿很多东西哄他,可现在床上却收拾得很干净。他翻了半天也只找到一颗奶嘴,口水不自觉地分泌出来,他本能地将它塞进嘴里‘啾啾啾’地吸起来。   他爬到床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头往下看。好像不能就这么爬下去吧,感觉挺不好的。好似上次那颗软柿子是怎么扶自己下来的?屁股先下来,然后才是肚子。   多多调了个头,先把小胖腿伸出床沿探探。脚下没踩到东西他立刻便心虚,但是重心没掌握好所以想缩着回来已来不及,他松开奶嘴‘噫’地叫了一声,胖爪子在床上胡乱挠一通,倒是抓到凉被,但凉被怎么能支得住他的重量。   “呀~~~”   身体滑下去的时候多多已经吓坏了,但很快脚便触到了地板,随后屁股也墩在地上。   “噢!”   已经挺饱满的尿片立刻发出‘噗’的声音,硌着他嫩嫩的小屁屁各种难受。他先是别着胖胳膊在尿片上抓了抓,又捞起一旁的奶嘴含着四处张望,最后手脚并用地往门边爬去。   外面还是挺吵的,像是打雷般地轰轰轰。   多多将虚掩的门缝扒大,先把自己的圆脑袋探了出去。果然看到软柿子了,他咧开嘴,小肩膀一顶就将门拱开。正要晃晃悠悠地往前爬呢,忽地留意到自己母亲正被软柿子压住。   搞不清楚状况。   多多由爬改坐。这位小盆友开始用他尚未发育成熟的脑细胞努力思考,软柿子是不是也在哄妈妈睡觉?但是他哄自己睡觉的时候却是躺在自己身边哼哼着小曲,没有整个人都压上来。   这么压着,会给压扁吧。   虽然妈妈很严厉,但是多多小盆友还是非常爱她的。他立刻拔掉奶嘴,吼吼道:“啊!喂!啊叭!”   软柿子立刻扭过头看他,“多多。”   另一个人却完全没有动静,连手指头也没动一动。   小婴儿的感觉非常敏锐,立刻便觉察到不对。多多把奶嘴往地上一砸,‘嗷’地一声爬过来。这孩子吃得好睡得饱,身高体重都超标。现在他只穿着简单的背心短裤,露出大把白花花的诱人嫩肉,不过虽然看着胖墩墩地但是爬起来却是比蜘蛛侠还快。   肉肉的爪子拍在地板上啪啦啪啦地响,很快便爬过大半个客厅。   眼看这埋头奔爬的小家伙脑袋快顶到桌脚,许慎行立刻翻下沙发上前想将他截住,“多多。”可是仍然晚了一步,胖头鱼勇往直前地顶到杉木桌脚。   ‘咚’地一声后便是婴儿的嚎哭。   许慎行弯腰将他捞起,见儿子白嫩嫩的额上一条红红的檩子印。多多揪着他的襟口哭得鼻涕眼泪横流,他不住地哄着,拧了毛巾将他脸擦干净,又用棉棒沾着茶油涂在肿处。多多渐渐地收了声,只是时不时抽噎着。   许慎行将他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感觉到那颗小小心脏的跳动由剧烈到平缓。他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来,继而轻吻着爱子柔软的发,“乖乖,没事了没事了。”   “啊嘛嘛,”多多揉着眼睛,身体倾向沙发的方向,“妈嘛……”   易素此时已经坐起来,却没有看他们。她低垂着头,视线凝在地板上的某个点。   许慎行转过半身,哄道:“多多乖,妈妈累了。让妈妈休息一下。”他知道她现在内心挣扎,且不说是否能冷静思考,至少他得给她一方清静空间。   他带多多回对面公寓洗澡,大概是刚才的哭泣耗去了许多精力,即使面对满满一池子水多多也提不起兴趣,恹恹地在里面搅了几搅就吵着要起来。   许慎行替他擦干身体扑上爽身粉,换上一套天蓝色的的足球衫。又打了颗苹果泥喂他,多多只尝了几口便皱眉扭头,拒绝再吃。   许慎行将果泥放在一旁,好脾气地问道:“多多,要不要到楼下散散步?”   多多罕见地摇头,拒绝他的诱惑。他的精神看起来不太好,眼皮子耷拉着扑在他肩膀上,哼哼唧唧地撒娇。许慎行哄了一会儿便将他放在婴儿围栏里,这套围栏是他特意订制的,几乎占去了客厅三分之二的面积,里面的玩具都是多多平常喜欢玩的。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原本明朗的天空中飘来大片的乌云,层层重叠着遮去了阳光。   风雨欲来。   许慎行刚关上门窗便有硕大的雨滴砸在玻璃上,硌啦作响。从窗户往下看,小区花园里的花草树木已经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刮得东倒西歪。他蹙起眉,正欲去对门关紧窗户,眼角却闪过一道银色的光亮。   许慎行立刻眼疾手快地将多多从围栏里抱起来,将他的脑袋牢牢圈在自己的臂弯里。不到两秒钟便听见头顶上滚过数道炸雷,怀里的小东西瑟缩了几下,仅仅发出几声细微的呜咽。   他松了口气,刚转过身便见她站在门口。   易素是听到雷声才赶来的。   鲜少有婴儿不怕打雷的,多多也不例外。甚至当他还在她腹中时,但凡有打雷下雨他便躁动不安。她已经是个母亲,不能只顾着自己伤心情绪。   “素素。”   她眼睛似蒙着一层雾霭,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她躲避着他的目光,只是说道:“我来接多多回去。”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孩子往前托了托,“他精神不太好,刚才打了果泥也只吃几口。”又试探地问道:“晚上我煮面条,你也吃一点?”   她没有吭声,只是将孩子抱过。掂了掂手又看看孩子的眉眼,立刻便觉察到不对。她将唇贴在孩子的额上几秒,又用脸颊贴他的脸蛋,“好像发烧了。”   许慎行伸手一探,脸色也变了。取了车钥匙欲走,却听见窗外狂风大作,倾盆大雨浇得天地失色。   他咬牙:“这鬼天气……走。”   “怎么走?”她没动,“这么大的雨,路况不明怎么敢走?”   电视里的播报员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报道着这六十年一遇的罕见雨情,城市内涝严重,随处可见熄火趴窝的公交车。私家车更惨些,已经成了私家车舶了。   他将车钥匙往桌上一砸,低咒一声。   多多的脸颊渐渐红透,不似成熟的苹果那样诱人粉红,而是令人不安的酡红。他看起来很不舒服,手脚烦躁地上下摆动着。小小的脸蛋皱着,似有说不出来的难受滋味。   许慎行额角青筋暴出,却是无可奈何。   易素从药箱里翻出退热贴给他贴上,又喂了次退烧滴剂。多多慢慢地安静下来,只是脸颊仍是红乎乎地,嘴巴也半张着呼呼地喘气。   “去倒碗水来,”她轻声说道,“要温水。”   他倒了来,她怀里抱着多多,使唤他:“用勺子喂他,一次一点点,慢些。”他万分小心地喂了,却还是让孩子呛到,咳得眼泪也出来。   他将碗勺扔到一边,几乎是咆哮:“去医院。”   她轻拍着孩子的背,“要去你去,我和多多在家里。”   他恼怒地看着她,无计可施。   暴雨持续不停,很快公寓便停水停电。他还不及煮晚餐,只好从橱柜里翻出饼干对付。这些都不算什么,最难熬的是孩子反复发烧。   退热贴与退烧滴剂似乎都失去了效力,易素也开始不安。虽然已经入夜,外面却仍是暴雨倾盆,可见度几乎为零。   许慎行起身,“你等我一下。”   她看他出去,本想嘱咐他小心但话却是哽在喉咙没有说出。好在很快他便回来了,手里拎着一瓶白酒,“不得已,试试土办法。”   她就着应急光源的微弱灯光看看瓶身,上好的白酒,绝不可能平白奉送。他耸耸肩,“他们以为我要烛光晚餐,很痛快地卖给我。”   用棉球沾着白酒慢慢地擦拭孩子的手心、脚心、腑窝还有背臀。浓醇的酒香与孩子身上的奶香味混合在一起,一股奇异的味道。   酒精挥发散热的效力惊人,到了下半夜多多的体温终于降下来。彼时易素已经困倦地倚在床边睡去,多多则蜷在她怀里熟睡,仔细些还能听到他发出的微微鼾声。   他也已经疲倦至极,却仍就着微弱灯光看着她们。他知自己现在的神色有多贪婪,他渴望将时间留住,却也明白这只是痴心妄想。   有闷钝的雷声在头顶碾过。   她眉头紧蹙呼吸不顺,身体亦不自觉地瑟缩一下。   他心念一动,极缓慢地张开双臂将母子俩轻揽入怀。    ☆、60第五十九章   一场高烧让壮得似小牛犊一样的多多迅速消瘦下去,即使病愈也显得无精打采。易素整夜整夜地陪着他,熬红了眼睛。许慎行也不好过,易素不去易筑而他就必须两头奔波,劳心劳力兼卖命做事。   好在多多的身体基础好,休整一周后便恢复了充沛精力又开始四处捣蛋。他很快就要满周岁,筋骨慢慢结实之余便不满足于当四肢着地爬行,而是开始尝试着扶着桌腿椅腿之类的物件站起来学走。   他也不耐烦继续被父母抱在怀中呵护而是想尝试自己去做些什么,但他离能独立自主还有非常大的距离。于是便有了矛盾,矛盾最尖锐处表现在现在每次给多多洗完澡,身体还未擦干他便借着身材的优势连滚带爬地摸到床沿边想溜下去逃走。   几次三番下来无论是易素还是许慎行都练出一副好身手,在小盆友翻身想滚的时候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胖腿将他拖回来。偶尔会手滑,便再伸长胳膊将他捞回来。小盆友扭着屁股似一尾肥硕的金鱼般挣扎着,吱哇乱叫:“嗷,唔嘛!”偶尔急眼了也会蹦出‘不要’‘走开’这样的词语来,牙牙乳声听得人忍俊不禁。   许慎行为儿子穿上将粉蓝色的连帽卫衣,将他放在围栏里。   他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最近都不去公司?”那夜过后他们便似有了默契一般地再不谈论公事,他知道自己所透露的信息对她来说很难接受,但这些事他不能永远瞒着她。   人对于一件事的接受度不仅在于道德三观,也在于其身处的环境与人生阅历。他妄图为她打造一个尚算干净的空间,这并不是为了让她活得有多纯粹,而是他不愿意让她实实在在地接触到肮脏现实。   这是他的私心,理想化得有些幼稚。   “暂时不想去。”她的神色与语气一样平淡,“多多现在还离不了人。”   “有我陪着他。”   “让董事长做保姆的活,是不是太屈才了?”不待他回答她便接着说道,“也许我无法替代你。那样的事我怎么也做不出来。”   “凡事总有变通的方法,不会只有一条路可走。有些方法虽然迂回曲折,却一样能达到最初的目的。”她可以不必学这些诡诈手段,但她却要明白在时势迫人的情况下必须采取非常的变通之道,而不是一味地钻牛角尖。   “玩擦边球?我奉陪不起。”她实在不愿意和他谈论这些事,哪怕仅是只言片语也让她止不住心浮气躁。   诚然她知道这个男人的诡异行事总有其遵循的法则,也知道他曾做过的种种并不完全是出于恶意,可她心中仍存着些许旧日怨气未消。   他留神观察她的神色,慢慢说道:“既然想要将一个人彻底打倒,那你就不能有一丁点心软,也不能给对方留半点余地。商场便是战场,你哪怕松懈一分也会有人趁隙挥刀相向。成王败寇的道理你父亲一定教过你,他会告诉你为王者的风光无限,但他是否有告诉过你落败草寇的下场?”   她紧抿双唇。   他继续说道:“做任何事都有风险,这是无可避免的。决定做了那就要干净利落,切勿拖泥带水。记住最重要的一点,斩草除根。”   她的身体微微一颤。   他仍在教导她,一如十多年前她初涉职场他悉心指导。从手把手地教她看懂合同文书,到向她解释容易引人歧义的条款,警告她哪些地方最易落人陷阱。她的行事作风在很大的程度上受他影响,亦承袭了他的风格作派,这点是无法否认的。   犹记得有次他喝醉,趁夜摸上她的床榻。那时他们正在争夺易氏旗下子公司的主控权。她清楚地记得他在自己耳边低笑,口气发狠却也带着些许无奈,“很好,很好。我教了你一身的本事,从不求你感激。没想到现在你却拿这些来对付我,算我自作自受。……不过素素你要记着,无论如何我也是你的老师,你赢不过我。更何况我一向私心膨胀,还留了几手没有教你。”   一字一句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她还咬牙暗恨他藏私,果然老姜弥辣。现在听他仔细道来,才知道原来是自己考虑轻率。   他见她不言不语,以为她仍心存芥蒂,又解释道:“丰山的事很快就会有个结果,我保证这会是你喜闻乐见的。”   她终于开口问道:“所以这次你也是这么做的吗?”她看着他,狐疑道:“民不与官斗。你现在不但设下圈套,还要斩草除根。你难道不怕事情败露?你有十成的把握?你就不担心,会有什么意外状况发生?”   他的眼眸渐渐明亮起来,眼底漾起笑意,“你在担心我。”   她愠怒地瞪他一眼。   他微笑着:“或许我以前做事不拘分寸,但现在的我很惜命惜时。哪怕一分一秒,我都不愿意浪费。”   她刻意忽略他言语中的感叹之意,就像她曾拼尽力气想将有关于他的一切全部拒之于门外。但这些似乎都是徒劳的,她仍然在意,无法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的点点滴滴总会透过门上那细小的缝隙渐渐渗透过来,天长日久地销蚀着,直到倾泄而出的那一刻。   真讨厌这气氛。   多多扶着围栏仰起头左边看看右边看看,见上方的两个人连眼角都没抹过他,他开始噫噫啊啊地求存在感。   易素刚低下头便发现多多抓着许慎行的手咬在嘴里,口涎滴滴答答地泻下。她赶紧蹲下,“多多,快松口。松开!”   多多小盆友最近新长出几颗牙,牙根痒得很,又嫌咬胶没口感,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磨牙棒,他怎么舍得松口?他皱着眉头,小手抱着大手咬得越发用力。   她冲他发火:“你不知道疼吗?还不快抽出来。”   他也蹲了下来,不同于她的严厉口吻,好声好气地劝道:“多多,先松口好不好?等爸爸去洗了手回来,你想怎么咬……”   她扶住额角,无言以对。    ☆、61第六十章   当小区里栽种的红枫开始落叶时,多多小盆友也即将满周岁。   在安省过周岁是件非常隆重的事,按柴冠允的想法,就算不大操大办个一二百桌也得好好热闹一通。但眼瞅着日子近了,这孩子爹妈一点动静也没有。他这个当叔叔的坐不住了,“大哥,怎么说你也是孩子的爸爸,这点事都拿不了主意?周岁是件大事,我那时候家里条件也就那样,都还办了三天酒呢。”   许慎行说:“素素不喜欢太招摇,而且小孩子也确实没必要那样大的阵仗,惹人注意。”   柴冠允想了想,说:“就算不大办,也得给过个正经周岁啊。要嫌排场大,那就包个厅一家人坐坐呗。怎么?这也不行!她是不是打算就给孩子煮碗太平面塞两口蛋糕了事?这孩子是她亲生的嘛。”   “冠允。”   柴冠允讪讪地收声,摸着鼻子坐回沙发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哥,我是替你不值。你什么也都给她了,她怎么还这样?是,你之前是把她整得挺惨的,那也是因为你在乎她啊。她跑也跑了,打了打了,骂也骂了,就算有天大怨气也该消了一半吧。再说,你们孩子都有了,她还在那里折腾来折腾去。要我说你当初就不该让她签离婚,这下主动权都在她手上捏着,咱还得看她脸色。”他忿忿不已,“最可恶的是给我大侄子上户口,她一个招呼不打,一声不吭地给报上了。哥,那可是你的独儿子啊。你怎么能让多多跟她姓?有这么不讲道理的嘛!”   越说越觉得这婆娘忒不讲道理,简直把他大哥当入赘的。不,入赘的都比他大哥好,至少人家晚上回家有口热饭吃,晚上还有热烘烘的被窝可以钻。   “多多姓易还是姓许有什么关系?难道姓易他就不是我儿子了。”许慎行并不在意这个,“现在这样也挺好的,至少我什么时候想见他,都能见得到。”   柴冠允很郁闷地抓抓头发,“哥,你真打算就这样下去?你们……不复婚?”   “这件事以后再说。”   柴冠允拧紧眉毛,“哥,你这是真看开还是……”缺心眼儿呐,那女人现在坐拥亿万财富,长得也还不错。虽然带着个孩子,但是只要她动起心思,那扑上来的狂蜂浪蝶也是一波一波的。   哎呀哎呀,这么一想他大哥的地位岂不是很危险。不,简直是岌岌可危!   柴冠允知道他自尊心极强,何况事关男性尊严,他就算再粗神经也不敢轻易捻虎须。他斟酌再三,反复筛选用词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哥,我觉得吧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也是不容易。虽然她嘴巴上说不要,可女人不就是喜欢玩这套么。你就看在多多面子上,好好磨磨她,怎么着也先把婚给复了。名正言顺,咱底气也足啊。”省得外头野男人见天抛媚眼,存心勾三搭四的。要真给撞上个把,那他大哥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往后连儿子都管别人叫爹,这场景只消想想他都替他爆血管。   哪个男人受得了这个!   许慎行见他脸色变了又变,便知道他又在发挥想象力了。他不打算和他细细解释,柴冠允是个率性粗鲁的人,他的感情世界也十分简单粗暴。既然理解力不在一个层面,说再多也是无用。   他放下茶盏,反问道:“你和那位朱小姐,又是什么情况?”   柴冠允浓眉扬起,“你说朱洋?”   “前阵子不是还很频繁通话,怎么最近没动静了?”许慎行见他神情微滞,敏锐地觉察到不对,“有问题?”   柴冠允抓抓头发,“我和她能有什么情况?原来就是想透过她搞点我大侄子的照片,真没别的意思。而且她要对我有意思的话,怎么还会讹我钞票?至于前阵子通电话,那是她想来安省找工作,让我帮忙打听。哥,你也知道我平常干的事儿,哪有好工作介绍。也就通了几次电话,就再没联系了。”   许慎行微微一笑,“是这样?”   “是这样啦。”柴冠允有些烦躁,“哥,你知道我是干什么出身的。虽然现在也人五人六地穿西装打领带,扮得似都市精英,但我这嘴巴一张就漏馅。我有那样的家,生下来就在泥里打过滚,洗不干净的。那丫头虽然牙尖嘴利,但压根就没长大。”   “是,我有,有那么段时间觉得她挺不错的。可怎么说呢?我和她到底不是一路人,当朋友都勉强何况在一起。就算她死心塌地要跟我,那她身后还缀着她爹妈呢。正常点的爹妈,能让宝贝女儿跟我这种人么?要换我我也不乐意呀。正经人家不看钱,他们看出身,看人品,看家庭。这些东西我早他妈喂狗了。没戏!”   许慎行微微一哂。   说这个男人粗鲁又没教养嘛,他却是有十分的自知之明。虽然对于感情与情绪的管理十分粗放,但他却不妄想、不贪婪、不强求。柴冠允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哲学,对于爱情的理解分析也非常理智。也可能是爱得不够深,所以无法体会到那种身不由己的失控。   是幸,或许也是不幸。   柴冠允驱车从鼎易的地下车场出来,原本是打算回店里看看。但一想到多多的周岁宴泡汤,他就觉得胸闷心堵。   他把着方向盘一转,车子拐了个弯朝万豪城驶去。到了万豪就直奔儿童专场里的玩具反斗城,他买东西从不考虑价格,也不考虑什么合适年龄段之类的。只要看起来新奇好玩的,他便统统要一份。   看着刷卡单上的金额他才觉得舒服些,他写了地址,“等会儿送到这里,别忘记附上卡片。”想想又觉得自己该买些糖果饼干之类的东西,便向店员打听:“这附近有没有蛋糕屋?”   店员对这类刷卡爽快的大爷素来毕恭毕敬,“三楼古典园的糕点在安省可算是数一数二的,您不妨去看看。”   古典园是万豪附设的茶厅,里面的消费奇贵。曾因售卖国外进口一颗要价一百二十元的奶糖而登上安省报纸的头条,虽然其中不乏炒作成份,但那次也确实让万豪出尽了风头。柴冠允之前看报纸时还和下属打趣,“买一罐这样的糖,不如买只奶牛天天在家挤鲜奶喝。钱多烧得慌的傻子才买。”   眼下他也成了钱多烧得慌的傻子,啧,虽然说送礼物重心意,但本着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还是挑贵价的比较放心些。他站在冷柜前看了一会儿,终于决定买一份组合慕司。直起腰刚要下订,突然他的视线被不远处的人吸引过去。   “我艹!”   真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方才还想警告大哥小心后院起火呢,眼下就给他逮到现行!   柴冠允虽然愤怒但还是十分机警地猫下腰,眼睛透过冷柜玻璃死死地盯着那桌俊男靓女。光天化日地竟然还有说有笑,他还没见过那女人对大哥这么笑呢,哎呀哎呀,真给他这张破嘴说中了,这下可真要便宜别人了。   柴冠允满腔怒火地看着他们,脑子却转得飞快。他掏出手机拍照,一张、两张。又嫌照得不够清晰,便鬼崇地换了个方位又连拍数张。   留好证据后柴冠允才收起手机,趁人不注意溜到一个隐蔽的角落开始仔细观察。   柴冠允对易素这个人的了解更多是来源于书面,倒是很少与她正面接触。也是因为这样,他对她的人际关系网简直可以说是倒背如流。凡举她的亲戚、朋友、挚交甚至于死对头,他都了如指掌。   印象里根本没见过这个男人。   即使柴冠允抱着十分挑剔的眼光去看,他也必须承认那是个非常出色的男人,很容易便会成为众人注目的中心。   男人有着一张娃娃脸,即使不说话时嘴角也是微微翘着,显得十分好脾气。他穿着一件V领的羊绒背心,内衬桃红纯色衬衫。这样的搭配看来有些轻佻甚至可以说是花哨,但穿在他身上却出奇地和谐。   不知道易素说了什么,那个男人忽地笑起来,唇红齿白,眼眸荡漾间闪出数朵桃花。   柴冠允险些气结,恨不能抄着桌上的水晶花瓶砸过去,砸得那小白脸脸蛋开花。但这里毕竟不是街头夜档,不能随便开人瓢。他强压下怒气,先发了条彩信后又打了通电话给许慎行。而听他播报完现场情况后对方只说了一句:“好的,我知道了。”   柴冠允瞪着电话看了半晌,死活不相信许慎行只用一句话便打发了自己。他想了又想,得出结论是大哥或许是受了打击所以一下子有些心灰意冷。有了这层认知他便越发义愤填膺,这女人是想作到啥份上才肯罢休?非得把男人的心给伤透了才肯收手是吧。   事关他大哥一生幸福和他大侄子的未来,他不能不管!   柴爷一拍桌子站起来,虎着脸大步流星地往那桌走去。    ☆、62第六十一章   会在万豪城遇见故人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今天本是格格约她出来闲谈话事,可等她到了格格却又打来电话,万分抱歉地说临时有事会晚两个小时,“我尽量快些赶回去,这期间你就在里面逛逛。多多不是要过生日吗?你有看上眼的尽管挑去,我来买单。”   万豪城老板娘果然豪气万丈,她也就不客气了。转去童装部挑选衣服时竟然遇见沈太,沈太见到她时先是一愣,旋即笑起来,“嗨呀,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易素见她还带着朋友,猜或许是和闺蜜一起逛街,原本想打了招呼就走的,但仔细看对方的眉眼又有些熟悉。不待她记起来对方倒先笑眯眯地伸出手,“易小姐,好久不见啦!”   她的记忆力一向好,但对于这个女人却真是没什么印象,不过她所受的教养让她能很好地保持客气且表现自然。   沈太有心提醒她,“说起来离我们上次见面有五六年了吧,时间还真是快啊。那时程曜才多大,现在你连女儿都有了。辉煌啊,你可真是让我羡慕死。”   易素方才恍然记起,确实她与这位李辉煌女士打过照面,甚至还一起吃过饭。只不过那时的情景现在回想起来她还会有几丝尴尬,也是,自己曾对人家的丈夫动过念头,也难怪她那时会对自己不客气。   李辉煌显然是不太记仇的,或许是因为过得幸福滋润,她的神情与口吻都十分平和自然。算起来她也三十多岁了,不似保养得宜的端庄贵妇,她的眼角有很明显的笑纹。脸颊的苹果肌饱满红润,显然平日总是过得开开心心。   幸福的人所表现出的那种豁达、乐观与满足是可以轻易辨别出来的,她掩饰不住羡慕。   有小小人儿拖着李辉煌的衣角,“妈妈,我饿了。”   易素这才留意到那粉嫩嫩雪团团的小娃娃。她大约两三岁大,圆圆的苹果脸蛋上嵌着双黑水晶般的眼睛,睫毛长而卷翘。她绑着漂亮的公主头,只耳旁留下两咎头发,发尾有些卷曲。   她不自觉地微笑,“真可爱。”沈太也叹道:“看看人家的闺女,再看看我家那双光棍,愁也愁死。”   李辉煌嘴巴张得堪比葫芦瓢子,一点也不谦虚:“我家妙儿随她爸爸,脾气也像他。招人疼。”   沈太提议去古典园喝下午茶,李辉煌也跃跃欲试,“这几年大多时间都在国外,我真怀念蟹黄小笼和乳鸽凤爪。”沈太笑道:“让你失望了,这里只提供英式下午茶。”李辉煌难掩失望,“洋鬼子东西有什么好的,份量少味道又差。你说那几片干巴巴的面包夹生肉,怎么比得过咱们薄皮大馅儿的包子饺子。”易素轻声说道:“这附近也有好的茶餐厅,不如叫他们的外卖。省得再出去。”   在古典园里出现蒸笼小车,恐怕也只今天才会有。万豪城老板娘的火爆脾气名声在外,谁都不敢轻易开罪。   李辉煌虽然看着大大咧咧,但照顾起女儿来却十分心细。她说:“难得我有机会能为她服务,平常都是我老公来伺候她,我老公没空就轮我儿子。我倒是没怎么插手管,他们也不让我插手,怕我带她到处捣蛋。”   沈太拍她背,“我看你现在也不差了,带得有模有样。这头发绑得多有水平,像我,对着我家那俩小子,想练手都找不到地方。”   李辉煌挺不好意思地说,“头发是她爸爸给绑的,这种活我做不来。”   易素看着那小小姑娘,虽然平日里被照顾得很好,但她使起勺筷还是挺有模有样的。她与母亲不一样,对精致漂亮的西式茶具与三层银盘中的西点更有兴趣。小小的淑女用小小茶具喝茶,小指翘起兰花指,连指甲尖都是粉色的。   茶话过半,小小淑女的大骑士过来。   时光对程海吟似乎格外照顾,他的模样与她印象中的相差无几。依旧是个举止潇洒、体态风流的丰俊人物。但人生阅历的积淀还是对他有所影响,他的气质更加沉着大气,也愈发从容稳重。   他是记得她的,轻轻颔首:“易小姐。”   她回以礼貌微笑,“程先生。”虽然他眼底的犹豫一闪而过,但她还是很快猜出对方那片刻的迟疑因何而来。   资本圈里没有永远的秘密。作为投行执行总裁的程海吟,他肯定也听到些许的风声了。不过一切都还未摆上台面,只各自心里有数罢了。   午后时光悠闲,不谈生意金钱,只叙故旧往事。虽然他们之间的交集少得可怜,但人就是这样,哪怕仅和对方有面之缘或是曾经有过不好印象,久别重逢之余总会有些感慨。   妙儿打翻了茶杯,大吉岭不仅泼洒在她薄荷绿的乔其裙上,还连累了身边的母亲与对座的沈太。短暂的混乱后小姑娘被母亲带去化妆间清理,沈太也跟着去了。   易素将目光从妙儿消失在拐角的背影上收回,由衷道:“她真可爱。”可能是所有的母亲都会想要一个这样的女儿,好好呵护,细心打扮。将她养成一位无忧无虑的公主,幸福快乐。   程海吟抿了口茶,“孩子一天天长大,我总觉得时间不够。想每天陪着他们,又怕他们嫌我烦。”他话锋一转,“这样的心情,我想许先生也是有的。”   易素面色一僵。   程海吟面上的笑容比起之前带了些许客套,“很抱歉谈起这个话题,不过易筑与道森合作的项目仍在进行,我必须时刻关注。如果对您有所冒犯,我很抱歉。”   “程先生消息果然灵通。”   “只是循例的消息采集,这也是合作双方互相信任合作的良好表现。”程海吟说道,“易小姐是个很有发展眼光的人,我相信你进入易筑的董事会必定有所建树。不就眼下国内的投资环境而言,易筑现在能保持市场份额并有稳定的增长已是个奇迹。”   她静静地看着他,专心聆听。   程海吟终于说道:“许先生是个非常出色的领导者,也许他更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职业经理人。人人都可以当上决策者,但未必人人能当好。”   无论是领导者也好职业经理人也罢,重点并不在于头衔而在于对其能力的肯定。她闭了闭眼,压下心中浮起的那丝不甘,说道:“我相信程先生的眼光,一定比我专业。”   闻弦音而知雅意,显然对方已经明白自己的目的了。程海吟微眯起眼,露出一个堪称诚挚的笑容。   易素在心中苦笑,道森投行与易筑的合作项目不止一件,对方在董事会上也占有关键席位,他们的意见她不能当玩笑听过就算。   气氛正有些僵滞的时候忽得有道声音响起。   “嗨,嫂子你怎么在这儿呢?我刚才一撇眼还以为看错了呢。”柴冠允故作惊喜地嚷道:“多多呢?你没带我大侄子出来?这位是谁,没见过哎。”   易素确实有些惊讶柴冠允怎么会突然出现,但她很快便掩去讶色,从容说道:“本来和格格有约,碰到几个朋友就一起坐坐。”她没忽略他眼里的敌意,“这位是道森投行的执行总裁,程海吟程先生。”   柴冠允倒是从许慎行口中听过这个名字,他立刻收起痞气,“程先生,你好。”但他可没打算走,而是顺势拉开易素身边的椅子坐下。这是挺没礼貌的行为,易素和程海吟都不是当面能给人难堪的人,于是意见一致地选择视而不见。   沈太回来了看到自己的位子给人占了也是一愣,“柴冠允?你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这是我的位置哎。”   柴冠允脸皮厚惯了,召服务生添座添位,“巧嘛,这不碰上了么。刚好我肚子也饿……”   沈太也是面皮薄的人,虽然有些不甘愿但还是为彼此做了介绍。柴冠允看对方有妻有女时才放下心来,但很快又替许慎行嫉妒上了。这小白脸儿命可真好,看着年纪不大就有儿有女的。再看他大哥,到四十岁才得一宝贝儿子,年纪比人家幺儿还小。   老天真不公。   茶话人数从五人增加到六人,本应该更热闹。但自打柴冠允加入后,桌上的气氛就显得有些诡异。   易素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盼望格格赶紧来,能把厚脸皮的柴冠允赶走的就只有这位火爆女王。或许是她的期盼之情甚重,果然有人来拯救她。不过不是格格,而是许慎行。   实在难以形容她看到这位大爷抱着儿子出现在古典园时心情,她只觉得太阳穴一阵疼痛,几乎能听到神经咯啦啦地崩裂声。   对面的李辉煌却是眼睛一亮,“那人挺眼熟的,……啊,是易筑的老总嘛!出了车祸的那个。那时不是传闻他险些去了条腿么?现在看着还好啊。嗳,那是他儿子?这么——”   程海吟往太太嘴里塞了块迷你三明治,替她圆话:“这么像,一看就知道是父子俩。”   柴冠允是最开心的那个,他就说大哥应该经常带儿子出来转转。目的已经达到,他立刻功成身退,走前还不忘将不明就里的沈太哄走。   留下四大俩小,两家人。   许慎行与程海吟很熟稔,也就不拘什么礼节。   多多赖在父亲怀里不愿意挪窝,他黑白分明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着,打量着面前的陌生人。   李辉煌最喜欢这样大小的孩子,问道:“他多大啦,长得真精神。”看了看易素又看看许慎行,说:“眼睛鼻子嘴巴都像爸爸,耳朵像妈妈。”   这是真心实意的恭维,但易素却半点高兴不起来。   程海吟有风闻过他们之间的事,虽然只是个大概,但也能猜出几分内情。为免对方尴尬,他也有意将话题往轻松的方向引导。不过他也奇怪,以许慎行的行事风格,他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   但是将今天的行程串一串,往细了一想程海吟便知是怎么回事。他抿起嘴,嘴角微微上扬起。   事关男性尊严,任谁都无法免俗。   李辉煌在征得同意后将多多抱了过来,小家伙倒也挺安份地让她抱,不过一双眼睛却是不安份地盯着旁边的小小淑女。   他一边卖弄着天真笑容一边扭着屁股往淑女姐姐身上靠,“哎,吉吉……”他表现得这么热情,妙儿却无动于衷。她往旁挪了挪,用看小魔怪的目光扫了他一眼,“妈妈他流口水,不要让他过来。”   明明自己也是奶声奶气,但口吻却装得很严厉。   桌上大人都笑了出来。   多多看她脸色也知道她不高兴,但他一贯是霸道的,又听大人们说笑便以为对方这态度就和母亲平日里冷脸训他但转身又会抱着他哄是一样的。   他伸长胖爪子去摸那薄荷绿裙子的裙角,“噫,嘻嘻!哎,吉吉。”   妙儿更不高兴了,也有些着急:“不要摸我裙子,你,你都是口水!”   易素实在忍俊不禁,伸手要抱儿子回来。岂料多多一把挥开她的手,整个身体都往妙儿的方向倾去,一脸热情洋溢,“吉吉,啊姐……”多多块头大份量重,李辉煌一下还真控制不住。   眼看多多就要扑过去时,妙儿尖叫一声,顺手抓起手边的草莓慕司‘叭’地一声拍在多多笑眯眯的脸上。   “口水怪,走开!”    ☆、63第六十二章   当沈太将那日的情景转述给格格时,格格笑得前仰后合。她打电话给易素,取笑她:“你儿子有本事,这么小年纪就知道现下男女比例失调,到处给你相儿媳妇了。”   易素握着话筒,望着坐在围栏里玩拼图的儿子,一时间竟然失语。   格格继续说:“可惜我那天没去,不然非好好看看他给你相的儿媳妇长什么样子。”她话锋一转,“你和道森的程海吟见过面了?”   易素低低应了一声。   格格挺不屑地‘啧’了一声,“那小白脸可不好打交道,手黑着呢。当年就是他一力促成易筑在香港上市,和那个男人是一丘之貉。道森在易筑也占有席位,如果你要有所动作,他们第一个就会做出反应来。”她顿了顿,说:“他们和那男人一样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德性,你未必应付得来。”   她嘴角勾起,有些自嘲地想自己早已黔驴技穷,哪还有能力应付?或许是听出她言语间的意兴阑珊,格格也再没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下去。   多多周岁那天易素终于鼓起勇气带他去见廖启森。她回来这些日子一直深居简出,偶尔去易筑也是避人耳目。她还没有筑好强大的心防,能坦荡地面对与自己有关的人事过往。特别是廖启森,她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廖启森待她仍然温和慈霭,甚至于在看到多多时他也没有流露出半点惊奇模样。   多多打扮得非常帅气。   他外罩着一件藏青色的呢质大衣,里面则是淡紫色的衬衣,颈上松松地斜系着带波点纹的法式方巾,衬衣上的银色钉扣光滑锃亮。虽然他现在还是小萝卜状的胖腿,但也开始学做绅士装扮穿起了吊带裤。   廖启森毫不掩饰对多多的喜爱,“来来,快给舅公抱抱。”   大约是血缘相近带来亲切感,多多很顺从地伸出手。廖启森将他托在膝上,不住地叹道:“要是姐姐姐夫还在,看到他不知有多高兴。”   易素低下头,眼圈微红。   廖启森逗弄了他一会儿,问道:“大名叫什么?”   “正晖,易正晖。”   廖启森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点头,“好。好。”   菜很快便上来了。易素将随房的侍应生请出,亲自为舅舅布菜。廖启森近年来身体状况欠佳,在医生的建议下开始以素食为主。而这间莲花阁会所正是以环境清幽与精致素菜出名,这是她的体贴与细心之处。   廖启森偏爱陈年的花雕。琥珀色的酒液凝在白瓷酒盏里,盏底还有几丝切得细细的陈皮,“清明节的时候我在出差,隔了一天才去扫墓。看守人和我说有生面孔来过,我就知道是你。”   她羞赧地低头,“我不是有意隐瞒。”   “素素,我看你长大的。你是什么样的孩子舅舅心里清楚,就算是有事瞒着,也一定有理由。”廖启森抿了口酒,“舅舅虽然年纪大了,可眼不瞎,脑子也不糊涂。你舅妈、大姨小姨还有那些表弟妹们,他们是不知道你的难处,你也别怪他们。”   “不,我不怪任何人。以前是我不懂事,我……”   “素素,你很能干。”廖启森含笑看她,“你爸爸不止一次和我说,你的表现已经超过他的期待,让他惊喜。”   “可我没保住他的心血。”   “你爸爸要在,听到这话一定会笑你。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你过得幸福快乐,而不是为了束缚你,给你戴上枷锁。素素,你总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背负太多的责任。”廖启森叹道:“那个时候看你那样拼那样累,我就在想我帮你是不是正确的?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我已经后悔。”   “舅舅。”   “我确实看许家姐弟不顺。我还怀念着姐姐的时候,姐夫却已经娶了新人。而许慎行这个人我一直看不透,等我琢磨过来时他已经位居上风。虽然廖家那时要靠易氏吃饭,但舅舅还是要脸皮的。我有意让你对他们疏远些。”廖启森回想起来只是苦笑,“却没想到他已经对你存了私心。”   “我让你们失望。”   “你从未让我失望过。”廖启森放下酒盏,“我是后来才知道,姐姐当年发生的事故竟然和许家有关。因为消息来源不太可靠,我还特地去详查了一番。最后,我找许慎行确认。”   她身体一震。   “那天你爸爸的生意出了些麻烦,他和助手赶去处理。你妈妈听说现场情况混乱,怕你爸爸出事便连夜开车赶去。因为心急路况又差,就出了事故。那时你妈妈大着肚子,吓得手脚发颤。她太害怕了,于是连车也没下就直接开走。因为过度惊吓,她还入院保胎一个多月,这才生下了你。”廖启森的声音有些暗哑,“后期的事,都是你爸爸一手处理的。结果,你也是知道的。你妈妈一直以为自己撞的人只是受了伤,养养就好。但就是这样,她也留下心病,身体一天差过一天。后来走的时候她还和我说,她这是要还债了。因果因果,前世因后世果,避也避不过。”   “不抱立场的说,许家姐弟俩有恨你父母的理由。他们想报复,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他们的手段太卑劣,令人不齿。不过,这样报复方式对他们来说也是痛苦的。所以即使我不同情他们,却也无法苛责。这是两家的悲剧,错误的开始,错上加错的处理过程,一步一步造成了今天的结果。”   她艰涩地说道:“这些我都知道。易家欠许家一条人命,我已经还了。再不相欠。”   廖启森先是愕然,尔后是长长地叹息,“你想得太简单。如果世间事都可以一来一往相互抵消,那怎么还会有情债?有些东西还不了,也还不起。就像他拿走了易氏,现在他用易筑来还,你接受了。可你接受后是否觉得满足?”   “我不满足。他做什么我也觉得不满足,我父母欠他的,可我不欠。”她咬紧下唇,许久后才松开,申辩道:“他有请求原谅的权利,我有选择原谅或不原谅的权利。”   廖启森定晴看她半晌,忽地笑出来。这个头发已花白大半的男人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虽然保养得宜但仍可见脸上风霜痕迹。他那一双眼看尽世间混浊与势利,亦阅遍百味人生。   廖启森或许不是个睿智的人,但他已经能精准地审度人性矛盾,“素素,你要学着给自己留些余地。不要强迫自己去想‘这个人是不是值得原谅’或是‘我应不应该原谅’,拿这样矛盾的问题与自己的意志拉锯是件愚蠢的事。这是个走不出的迷宫,你会困死自己。”   她沉默不语。   廖启森忽地探过身子,伸长手拍拍她的后脑。就像她小时候调皮捣蛋时他便这样略带着些责备地轻拍她的头,亦带着更多的爱怜,“素素,你要想清楚。你以后要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你的未来需要些什么?”   她在回去的途中一直在想廖启森的话,一番品味下来她的心思渐渐澄明起来。多多柔顺地躺在母亲怀里,安静地玩着自己的小手指。   回到家时他正在厨房忙碌,听到门口动静便立刻转过身来。今天是多多周岁,她早说明无意操办,甚至连亲友要来凑热闹都回绝。他也顺遂其意,一一替她挡去。   今天她去见廖启森,他心里是有些忐忑的。虽然廖启森曾找他求证事实,但他不会天真地以为对方会因此替自己说好话。   人性总是自私护短,他已做好心理准备。   “你在做什么?”她问。   他竭力让自己手上的动作平稳,“多多的生日面。”他用混合各种果蔬汁的面粉揉出面团,再做成细细的面条,五颜六色得十得惹眼好看。   他从未耗在厨房这么久,他也从不曾想到自己竟然会在面团上花这样的心思。有这样的功夫,他可以再将他的商业版图进行规划,筹谋扩张。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无关炫耀讨好,这仅仅是一个父亲对孩子的心意,朴素而直接。   她在旁看了一会儿便转去客厅陪多多。   多多已经开始走路了,就是重心不稳走得有些摇晃。他扶着墙从客厅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时常走上几步便休息十来秒。易素的目光随着他移动,在他走到门边时或是脚下打滑,他踉跄了一下。但小家伙反应很快,身体前扑的时候双手先一步按在鞋柜柜壁上撑住自己。   鞋柜上方放着的吹风机被震动得掉了下来,砸在地板上。多多曲着膝,一手扶着柜壁一手往下探,他想拿起吹风机,无奈力气小只是拔弄了几下。   “哎呀……”   他求助地看向母亲。   易素却是在发呆。   她记起出门前她为多多穿好衣物,正要取鞋时却见他坐在鞋柜边的靠背椅上,半弯着腰用吹风机烘暖她们的鞋子。见她盯着自己看,他一点没有尴尬而是认真解释道:“天冷,鞋子潮湿穿着不舒服。”   多多穿上被烘暖的鞋子时满足地咯咯笑起来,胳膊抱着他的颈怎么也不松开。她亦很不愿意承认。在和森舅舅谈话时她脚底的暖意源源不绝,烧得鼻尖都有些出汗。   多多放弃了将吹风机拣起的念头,他扶着墙开始围着客厅绕圈,享受着被母亲关注的感觉。但在他绕到第四圈时,他惊讶地发现母亲不再看自己而是盯着墙上的液晶电视发愣。   电视里的女播音员声线圆润,却带着凛然正气。新闻播送完毕后她呆坐了一会儿后起身走到厨房门口,惊疑不定的口吻,“你听到了吗?”   丰山项目的那些关联官员因为经济问题而被审查,期间更发现其有侵犯儿童权利的不法行为且性质恶劣影响极坏,隔离审查、双开、批捕,这一系列原本繁琐的程序似是添了助燃剂的火似地,烧得迅猛而连贯。   他拍拍沾满面粉的手,微笑,“对这样结果可还满意?”   她一时语塞,停顿了足有半分钟后才问道:“那侵犯儿童这项罪名……”   “那是他之前做的,与我们无关。”他加重‘我们’,“记得我说过,我请了一位专家。她已经成年,但擅长扮未成年。取证存证她很熟练且不会留下蛛丝马迹,更不会引火烧身。”这件事并不是做得神鬼不知,关键人物或许已经猜到几分,但此时他已经自身难保。更何况他还有家人在外,只能舍了一身剐。   因果不待一世,或许转眼便报。   她静默了许久后,轻声说:“干得很漂亮。”   晚上多多作为小寿星,吃下满满一碗彩色面条与一颗溏心蛋。他用糊着蛋黄的嘴去亲为他操办生日宴的父亲,又腻着母亲让她给自己揉肚子。   一番折腾后他终于肯洗澡睡觉。   许慎行顶着一头湿发哄儿子入睡后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将房门虚掩上。   他看见她坐在窗边的矮榻上,低垂着头正在发呆。他的心霎时变得柔软无比,他无比强烈地渴望靠近她。而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只是走到离她仅一步之遥时,他停了下来。   他弯下腰,双手支在膝上,十分小心的口吻,“时间不早了。”   她似是没听到,隔了几秒后才抬头看她,目光迷离。他心弦颤动,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他扶着矮榻的扶手支撑自己,却仍然保持着先前弯腰的谦卑姿态。   她在看他,亦在审视他。   纵然他们之间已横亘着时光河流,纵然他现在的样貌与气质与最初早已不同。可在这个时刻,他依然是她最熟悉的那个男人。她的男人。   没有人知道她的内心经过多少次数的搅动与混乱,也没有人能体会得到她在种种矛盾挣扎中,抱着一丝信念拼力挣出时的复杂滋味。   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他的回头是否太晚,而她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还需要去面对些什么、经历些什么。   这些事,没有任何人能知道。   只是现在……   她看着他,终于开口,“我有点累。想停下来。坐一坐。”   他的脸上浮起一丝愕然,或许他心里满是犹疑不定的惊喜,但他很好地克制住,没有表现在脸上。   少顷,他转过半身,缓缓地在她身旁坐下。   仿佛怕惊到她似地,他极轻声地说道:“我陪你。”    ☆、64我是番外   这阵子软柿子的态度很有问题啊。   多多坐围栏里,一边吃着自己的小鸡腿一边观察着围栏外的人。明明做的也是和平常一样扫地收拾家居的活儿嘛,怎么总觉不对味呢?   好像,特别起劲儿。   多多站起来扶着围栏跟着外面的人走了几步,小眉毛拧成一个结,“阿爸……叭叭。”   许慎行将手里的玩具往收纳箱里一放,冲他笑:“是不是肚子饿了?再过半小时就到吃水果的时间了。今天是吃苹果还是要吃香蕉?”   多多长长地‘噢’了一声,摇摇头,又晃着小身子往前走。许慎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努力用小小步伐丈量着围栏的长度,时不时哼哼唧唧两声。   到点他磨了香蕉泥,小家伙却不买账。   “唔,不要。”多多拔开他伸来的汤匙,“啊呐!”胖爪子毫不客气地指着桌子上的大苹果。   “想吃苹果泥?”   软柿子毫不含糊地去磨了半个来,可小家伙依旧不买账,手仍笔直地指着桌上的苹果,“吆啊!它!”   许慎行为难了,“那个你还咬不动。”虽然已经长出八颗牙,且还有两颗尚在萌发,但就婴儿的咬合力而言还很难啃动苹果。   多多很固执,“要!”   许慎行便挑了最绵软的那个去皮,从靠近芯的部分切下一小块,“慢慢磨,一点点来。”他从不否认自己溺爱孩子,虽然知道溺爱对于孩子的成长并不好,但他还是忍不住这么做。   多多嚼了一会儿苹果块,发现它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好吃,便‘呸’一声吐在地上。果肉混合着唾沫喷在地上,像朵炸开了的花。许慎行眉头微蹙,但还是蹲下用纸巾拭去脏污,“爸爸和你说了,这个你还不能吃。”   小孩子有时是很可恶的,这与他是几个月大还是几岁大没什么关系。   多多故伎重施地抓了块苹果放嘴里嚼嚼,再‘噗’一声喷得老远。这下不是炸开花而是炸出一棵树来,大约是没想到自己会整出如此‘巨作’,他兴奋地用手拍着栅栏‘啪啪’作响,甚至‘咯咯’地笑出声来。   可是很快他就感觉到一股冷空气从半空中慢慢压下,抬起头一看,“呃……”   柿子熟过头就黑掉了。   多多吓得一屁股坐在软胶垫上,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原本总是笑眯眯的父亲,“阿爸……”   “多多,这种事能做吗?”   多多小小的身体不自觉地发起抖来,他先是将双手抱成拳,又将小拳头咬在嘴里,黑玛瑙一样的眼瞳很快蒙上一层水雾。   许慎行冷着脸看着他。   几秒后,多多眼里蓄着的泪珠叭嗒叭嗒掉下来了。半分钟后他‘哇’地哭出声来,以他的经验,很快软柿子就会把自己抱起来又摇又哄,还会偷偷给他吃一颗香浓的牛奶糖。   怀着无比的伤心、委屈、不满,兼对牛奶糖的强烈渴望,多多小盆友整个人扑在软胶垫子上哭得稀里哗啦,把这块块软垫哭湿了就挪着屁股将脑袋调个方向继续哭。   可这次多多小盆友失算了,等到他将自己周围一圈的软垫都哭湿了,那双温暖厚实的大手仍没有将他抱起的打算。   眼睛哭得很疼,鼻子也很疼,喉咙也很疼。多多抽抽噎噎地抬起头,见软柿子居然背对着他坐在鼓椅上敲电脑。   竟然真的不理他了。   多多无法适应从惹人喜爱的香饽饽到遭人嫌弃的糟糠饼子的转换,他也不过是个小婴儿,还没办法从这样的心理落差中取得平衡。   他慌了。   他收起眼泪鼻涕,用力地用手拍围栏,“阿爸,阿爸叭叭。”   不理他。   多多用力抹了把脸,再接再励地拍打着,“阿爸,爸爸……”他凭着印象摸索着围栏外的搭扣,小指头拔了几下。或许是门扣没搭紧,或许是他运气好,竟然真给拔了开来。   他一边抽噎着一边推开围栏的小门,迈着小胖腿向前进。很快走到目标人物身后,多多张开胳膊,用力地抱住父亲的后背将脸埋在上面一阵磨蹭,撒娇似地小小声抽泣。   许慎行像是惊到似地,想要转身又怕动作太大连累他摔倒。只能慢慢地、小心地转动胳膊,先将小家伙圈在腋下,很惊奇地口吻,“你怎么出来了?你怎么出来的?”   多多先是指了指围栏,继而红着鼻子眼睛趴在他大腿上呜呜出声。呜咽声中夹杂着‘爸爸’‘不要’的单词,原本打定主意要让他受教训的男人立刻就心软了。   “知道错了?”他合上笔记本,将儿子抱坐在膝上,“以后不能这样,知道吗?”   多多先是摇头,见父亲眉头微蹙,他立刻领悟地点头,“唔,唔。”   儿子这样的听话受教,许慎行很是欣慰,“乖。”他扶着桌子站起来,抱儿子去洗了脸,洗了手,又替他换了口水巾。   多多端着张可爱笑脸,开始骗糖吃,“阿爸,甜……”见父亲没有反应,他便用胖乎乎的胳膊兜在他在颈边,兼扭动屁股卖力摇晃起来,“爸,甜甜……”一边摇晃一边咧嘴笑,努力地卖萌。   卖萌有糖吃。   许慎行最过不得他这样,果然去冰柜的保鲜盒里取了块牛奶糖。一看到糖,多多的口水分泌就加快了,说话都说不利索了,“甜……嗞嗞……啧啧啧……”   许慎行将糖切小,挑了块塞进他嘴里。多多抿着嘴巴可劲地嘬着,眼睛都享受地眯成一条缝。   “好吃?”   多多使不了嘴巴就拼命地点头兼狂送秋波:好吃!再给哥来一发!   易素一进门就看到这对父子俩在用眼神进行肉麻交流,看到儿子不停抿动的小嘴,她好奇道:“多多,你在吃什么?”   许慎行很老实地招供,“我给了他半块牛奶糖。”   易素责备地看他一眼:“他才刚长牙。你这么快就给他吃甜食,不怕他长蛀牙。”   他自知理亏,便有些讷讷声,“就一小块,小小的一块。”又看着儿子,“晚上我帮他刷牙。”   易素第一反应是看他的手指。从多多长齐四颗门牙开始,他便备了婴儿牙具为儿子服务。多多从来不是个听话的乖宝宝,自然不会那么顺从。每一次为他刷牙总要耗费不少时间,等到现在牙长齐了结实了,刷牙就等同给他磨牙。小小一张嘴,咬起来还挺疼的。   只有他乐此不疲。   多多加快分泌口水将奶糖化进肚子里,咂咂嘴巴冲母亲张开双手,“妈妈。”扑到母亲的怀里就开始撒娇,易素亲了亲他柔软的头发,爱怜道:“卖乖。”   她带儿子回对面公寓,他也一声不吭地跟随在后。易素为儿子洗了澡,换了衫,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晚餐。   易素踌躇片刻,说:“我在外面吃过了。”   他丝毫不介意自己的忙碌被一票否决,“哦。这样,没关系。”收碗的时候又犹豫一下,说:“汤还是不错的,试一口?”   她没有拒绝。   他手艺其实一般,或许是考虑到孩子所以口味略清淡。   她赏脸喝了两碗。   他掩不住高兴:“怎么样?”   “还行。”   “偏淡了?”   “嗯。”   “下次改进。”   多多被放在婴儿专用座上,一双小手交握,圆滚滚的手指互捏着。他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在面前两个大人脸上来回梭巡,仔细听他们你来我往的交谈。但毕竟他理解能力有限,很快便打起了呵欠。   易素抱起他,哄他入睡。多多趴在母亲肩膀上,他半睁着眼睛看着父亲笑,肉乎乎的小手缓缓地张合着。   许慎行收拾好一桌残局,见卧室门开一隙,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房内充斥着淡淡的奶香味,听得到孩子撒娇似地咕哝声。   他扶着房门,目光定定地凝在婴儿床前的背影上。她肯定是觉察到了,很快便转过身来,微微蹙眉。   他忽然很怕她开口,怕她下逐客令。她或许是有这想法的,只是不待她开口便听见婴儿床里的小家伙叫唤起来,“阿爸,要爸爸……”   她一只手还被儿子捏着,只能转过半身看他,眉头蹙得比先前更紧一些。少顷,她咬着下唇,说道:“多多叫你。”他厚着脸皮凑上前,“乖乖,爸爸在这里。”   易素想抽手,可多多抓得紧。她有些不自然地转过头,轻咳一声。   多多闭着眼睛,伸出小手在半空划拉几下,准确地接上另一条天线,往下一拉。   因为身高的关系,许慎行不得不微弯着腰,这样的姿势间久了对他来说是挺吃力的。但在这样的情景下,他却是觉得无比满足。   在这样静谧的空间里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平和间亦能觉察到一丝起伏。他闭上眼,感觉到那细小的血管贴熨在自己指尖的温度,亦感觉到一阵轻微的脉动从彼端传来。   近二十年的时间,他们各自兜转半圈,险些是要错过的。但最后仍幸运地得天眷顾,终于在这里找到了重合的点。   或许这个圆画得并不完美,但终是将彼此的生命拼凑完整,再无遗憾。    --------- 本书由八零电子书下载网www.txt80.com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