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txt80.com--【凌落无声】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何欢》作者:步微澜 内容简介 曾谙当年月,莫道旧日欢 沈昕迪: 有一个人,耗尽了所有,只为让你更坚强; 有一个人,当你冲锋陷阵时,爱与守护的力量,始终伴你左右; 有一个人,也许你从未有机会回望一眼,可她的目光从未离开你一秒; 有一个人,从不曾把这些话对你倾诉,但愿相信,依然感恩,直至陪你至地老天荒。 可姜尚尧,这个世界真有地老天荒,此情不渝吗?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黑帮情仇 NUE情深 天作之和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昕迪 姜尚尧 ┃ 配角: ┃ 其它: 1 1、楔子 ...   借着窗外的白光,沈昕迪能看见对面老平房的屋脊被雪一格格淹没。窗户透风的边隙早几日前已被她拿塑料布糊实了,连外面的风声也听不见。屋里干燥的空气中残存的酒香、暖气片上的桔子香隐隐浮动。      冷冷的街灯熄灭,转瞬已近凌晨。再过一会,背脊上铺满雪的第一班城铁将会呜呜从屋后驶过。沈昕迪对着几上翻倒的空酒杯楞了好一会神,才发现这样的时月很久了。人事转移,四季嬗递,似乎皆与她无碍。      她仅只是活着。      宿醉与困倦一层层浮上来,脑子越发混沌。沈昕迪拿脚尖点点沙发另一头的周钧,他不乐意地呜咽了一声,翻身向里,一边臂膀却耷拉下扶手。她再次踢踢他屁股,对方往里挪了一寸,她这才伸直两条长腿,将堆成一团的大被子扯上来搂紧了自己。      老式的居民楼,隔音很差,半梦半醒间依稀听见数部车疾驰而至,楼下接二连三传来的车胎摩擦积雪的声音划破凌晨的静谧,沈昕迪懵懵然意识到随后而来的沉重而有序的脚步声在二楼过道停下。突来的静默,她心头一悸,整个人缩起来,手攥紧被角。      四周除了周钧细微的鼾声,一切几乎凝固。像是经历恒久,她缓缓松开指间的被子,敲门声却无意外地响起。      她知道、她就是知道,无论是第六感抑或是两年来在梦里萦绕不去的熟悉的脚步声,她知道敲门的是谁。      她逃离了两年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如果不开坑的话,没有压力,我会永远地倦怠下去。 所以,如果我又懒惰了……就使劲地挥舞你们手上的鞭子吧!!! PS:一个字存稿也没。内牛…… 2 2、第 1 章 ...   一九九八年 冬      闻山改县为市的这天下午,新建的人民广场上锣鼓喧天。与广场一墙之隔的闻山中学的某间课室内,沈庆娣皱着眉头,竭力在高音大喇叭的轰炸中捕捉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的话音。      余老师说话时明显比平常多用了些中气,两鬓青丝微颤,她很是无奈地停顿一下,侧目向窗口数秒,低头拿出了一份名册,咳嗽一声,重新开口。      这一次,沈庆娣听清楚了。“……闻山县、闻山市中学作文比赛获奖名单:一等奖,闻山一中高二二班姚雁岚……”虽然是预计的结果,可她在赛前仍有些许侥幸,希望高二那位学姐因为什么缘故没有参加,又或者,这一次,她能比姚雁岚略胜一筹。数秒前的紧张一分分消散,心落入实处,她呼出一口长气,难掩脸上的失落。      余老师目光投向课室最后,停驻在她身上,与以往一般,骄傲、鼓励,殷殷期待。“二等奖,闻山一中高一一班、沈庆娣。”      课室所有同学回过头来,毫不惊讶地、瞬即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其中夹杂着善意的嘘声。      “沈庆娣同学请上台领奖。”余老师大度地忽略后排男生们的嘘声,微笑着说。      二等奖而已,并列的有好几个,与一等相比只是一步之差,可对她的意义差同天地。沈庆娣勉强一笑,站起身,抬脚准备往过道迈步。接着一个趔趄,整个人扑倒在桌角,桌子剧烈的晃动中,她第二次站不稳,手中狂乱地想抓住什么,“啊……”,下一秒,手掌心火辣辣的痛起来,半边脸已经贴住冰凉的水泥地板。      一切只是几秒钟事,教室里旁观的人几乎都楞怔了,在沈庆娣那声尖叫后才回过神。余老师急步往教室最后方走过来,最前方几排的同学直起身回头张望,沈庆娣顾不得教室低声嗡嗡里隐隐有人捂嘴偷笑,她一手接住隔壁桌探出的胳膊,另外一只绽开皮渗出血的手握住桌腿勉力站起来,接着,又一个屁股墩坐倒在地板上。      她的两只鞋带被绑在一起了。      “姚景程!”      哄笑声中沈庆娣羞怒难忍,恶狠狠地瞪视着她的前桌,眼珠几欲喷出火来。姚景程伏在桌案上,背对着她,肩膀抽动明显仍在幸灾乐祸地笑着。      “姚景程!”沈庆娣再次吼出声,想骂句什么,终究还是开不了口,只把脸憋得通红。余老师已经走到她面前,一手扶起她,然后凛目问:“姚景程,站起来,是不是你做的?”      那家伙倒是老实,拖拖沓沓地踢开座椅,垮着肩膀怏不拉唧答了个“是。”      罪魁祸首被班主任提进教务室谈心,沈庆娣从医务室出来已经到了放学时间,她去找余老师拿奖状时,本是耷拉着脑袋一副认罪模样的姚景程趁余老师接电话的当口呲牙咧嘴地冲她一笑,气得沈庆娣拿着奖状包扎着纱布的手直抖,“贼眯眼”她做个口型用济西的方言骂了一句,立刻转身跑出教务室。      她初一便与姚景程同班,类似的亏吃过无数次,每次以为学精了,下一回他又有新花样。刚才余老师说话的时候,他躬身伏在桌下良久,本应该提高警惕的她心思全在得奖名单上,结果又被他恶整一次。沈庆娣气闷地往初三年级部走,心下郁结难解,姚景程自三年多前成为她的煞星,而他姐姐姚雁岚……她看看手上的东西,苦笑一声,将奖状和奖品全部揣进书包里。      读初三的妹妹爱娣不在。下午课间休息的时候爱娣来问她拿自行车钥匙她就该知道的,今天县里热闹,那丫头满脸雀跃地等着放学疯玩。她再三叮嘱爸爸今天出差回来,要乖乖的,早早回家,不要给妈妈添乱。这些对爱娣全然无用。      庆娣脑中晃现清早妈妈说爸爸晚上就到家时坚忍的木无表情的面孔,心里一阵抽痛,强笑着和爱娣的同学打了声招呼,她缓步走向校门。      闻山古旧时便是济西东部的交通枢纽,矿产丰富,这些年更因为几间大企业相继落户,这座本应蔽塞落后的北地小城,一日比一日繁华起来。可毕竟是重工业城市的缘故,扩宽了数倍的马路始终脏兮兮的,空气中漂浮的颗粒遮天蔽日,终年见不到蓝天。在沈庆娣的记忆里,这座城市的色调永远是灰沉沉的。      她父母原本是附近乡里人,她的姨丈舅父仍同闻山周边无数人一般,一年十二个月在地下几百米深处劳作。只是因为她妈妈当初的“慧眼”,相中了她爸爸,而她爸爸又有个好姐夫——冶南镇的副镇长。庆娣的姑父由镇升迁到县,而庆娣爸爸也被一路带挈,从乡种子站,到县物资局,而今闻山改县为市,沈家自然水涨船高,再非昨日。      沈庆娣眼前浮现她爸那张趾高气扬的嘴脸,心下冷笑,脸上却波澜不兴地望住公车车窗外一路倒后的景物。她性格极似她妈,嘴笨心细。而爱娣则像爸爸,嘴甜心活。她爸长期出差,每回发货回来总会带几车天南地北的新奇玩意在闻山倒卖。她记得家里是物资局宿舍区最早装修最早买空调有摩托车的一户,可日渐富足的生活下是她妈妈日渐岑寂的眼睛和低迷压抑的家庭气氛。      她回到家没有听见妈妈唤她名字便知道爸爸回来了。厨房就在门口,她妈在老旧的木案上擀面,只是抬头望了她一眼,低声问了句:“爱娣呢?”      “我走的时候她们班还没下课,”她给爱娣打掩护,说完借着光才看见妈妈另一侧的脸。肩上书包缓缓滑下来,沉沉的,但抵不过沉下去的心的重量。她压低了嗓子问:“他又打你?”      “撞的。”她妈不多作解释,只回过身去继续擀面,把淤青的那侧脸藏在阴影里。“你表哥也在,进去打声招呼。”      沈庆娣抿紧嘴好半晌,才应了声,挽着手上的书包进了客厅。      沈庆娣姑姑姑父只有一个孩子,长她七岁的魏怀源。俗话说外甥像舅,魏怀源贪玩爱热闹交游广阔的习性和庆娣爸如出一辙。他打小不爱读书,小学初中留级了几年,高中毕业靠老子在省城一民办大专里买了个学位,二十四的人了才大专毕业。姑父托关系给他在省城找的清闲衙门的工作不爱做,天天喊着要下海做生意,隔三差五地跑回闻山,和帮狐朋狗友鬼混。      这位姑表哥自小到大的劣迹不胜枚数,对于庆娣而言真正让她心头抖颤的是去年夏天,魏怀源又在她家喝多了两杯,见到卧房出来去洗手间的她,眼珠滴溜溜扫向她半截睡裤下的小腿,含糊不清地说:“庆娣长大了,小妮子腿杆子这么长。”      她当时话也不敢答一句,急步冲进洗手间,企图把他那对充血的、酷热里令人背脊一凉的双眼丢在身后。可还是铭刻在记忆里,以至于过年去参观完姑父给表哥准备的新房后,回家的路上爱娣艳羡不已地说不知道谁有福气当她表嫂子时,庆娣斥她一句“别胡思乱想了,关你什么事?”两人几乎当街吵起架来。      “爸爸你回来了。”她踏进客厅,酒气扑鼻。      两人想是喝得有一会了,她爸连脖子也是猪肝色。“废话!叫你妈煮的面呢?”      “妈在下呢。”呼呼喝喝的语气她早习惯了,淡淡应付一句,又对桌边的另一位点头,“怀源哥。”      “这么早放学?爱娣呢?”魏怀源倒是口齿清楚。      和她妈妈年轻时一般漂亮的爱娣,活泼外向爱笑的爱娣,“她作业没做完,在学校。”庆娣敛眉肃面说:“怀源哥,你慢慢喝,我先进去了。”      还没走两步,她爸在桌上吼:“老子十天不回家,回家了一个二个给老子脸色看。老子是你生的?去跟你妈说下面,多放点醋!”      她推门的手顿了顿,“我放了书包就去厨房帮忙。”边说边把她爸的骂骂咧咧掩在门后。      将书包放上桌子,她抽出那张奖状,二等奖三个大字刺眼的红。她耗费了多少个夜晚写出来的姥姥家的乡村生活,她顶着一盏小灯一个字一句话细细斟酌,终究不及姚雁岚流水行云般的文字中对母亲发自肺腑的感恩之情。      她又输了。      庆娣双手交错,将那张金地红字的纸撕开一半,又一半。只听得她老子又在厅里咆哮:“透你娘!球势!老子在外头卖命,你个个泡老娘们,胡球麽擦给老子弄顿饭!”      手上的奖状被她撕成碎片,她咬咬牙,尽全力不去想象她妈妈在外面的反应和表情。      这不可遏阻的充满了挫败感的生活,似乎永远无终点。    3 3、第 2 章 ...   这晚爱娣不仅没回家吃饭,她连晚自习也没上。庆娣踏进家门前还在斟酌对父母的说辞,开了门便听见电视里《还珠格格》的序曲以及爱娣的笑声。      她妈和爱娣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她在门厅里跺脚,她妈数落说:“怎么这么晚?外面下着雨,半夜三更的还疯玩不着家。”      庆娣的自行车下午便被妹妹骑走了,下了晚自习一路冒着小雨走回家。十二月底,夜里的风既尖又硬,卷着雨水往脖子里灌。她站门口跺着鞋上的泥,好一会身上才回过热气。听她妈这样说,她眼睛扫向妹妹,爱娣吐吐舌头,她这才和妈妈解释说:“快期末考了,作业多。”      回到自己房间,爱娣也心虚地尾随而至,狗腿地递给她一条干毛巾。庆娣接过去兀自擦着湿头发,厚脸皮的爱娣也随着弯腰端详她的表情。      “姐,生气了?”      她哼一声,“下午和你说什么?爸今天回来。你皮痒了别拖累人!”      “切,你以为我是贪玩啊?我就是知道他回来才躲出去的。像你那么傻?乖乖的往他拳头上撞?谁知道他今天心情好不好?”爱娣撇嘴说。      “你聪明……”庆娣想反驳妹妹,可也觉得她有自己的道理。      “别往外看,门我关上了,他也不在家。打麻将去了。”      庆娣甩甩擦干了的头发,边挂毛巾边说:“就你聪明,有事你就知道躲。你躲了我躲了,咱们妈怎么办?”      爱娣半躺在床头叠好的棉被上,阴着脸好一会才说:“我们在又能怎么样?你拦得住他拳头拦得住他的脚?”      从记事起,家里时常笼罩着爸爸的斥骂呼喝,妈妈的啜泣与呼痛。每一回她扑过去用小小的身子抱住妈妈喊“别打我妈妈”,总会被他揪住头发丢回到呆怔着的连哭也不敢的爱娣身边。而她和爱娣挨打就更是家常便饭,那样的时刻妈妈总是会拿热乎乎的臂膀圈住瑟瑟发抖的她们两个,抵挡背上的拳雨。      她不懂,她以为自己和妹妹不够乖不够听话,每次爸爸回家总小心翼翼地笑着讨好他,小小的一个心满满期翼着能换回妈妈的笑脸和平安。可后来她知道仅只是因为他工作不顺心,或者是因为赌钱又输了,也甚至什么也不为。      就像被一脚踹上妈妈肚子失去的小弟弟。      血浸湿了毛裤,半个身子躺在血泊里的妈妈,痛到极处仍小心捂着肚子……      庆娣微阖双眼,将七八岁时的镜像赶出记忆。      “快期末考了,还不复习功课?考不上又扒你一层皮。”她在桌前坐下,熟练地拿出课本笔记。      爱娣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改躺为趴。“考不上算了,我去大兴路练摊去。赚钱养活自己还是成的,再找个人一嫁,天都亮了。”      她才十六岁!庆娣停了笔,端详妹妹片刻,除了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      “姐,你拼了老命的学习有啥用?要我说,你还不是一般的笨!学习成绩再好怎么?给你考上大学,还不是要问爸爸拿学费拿零用钱?早点赚钱早点独立,这才是正经。”      庆娣抿住下唇想了想,才说:“我有自己的打算。”      “有什么打算?”听不到回应,爱娣没了兴致,“算了,问你也是白问。”      静默了一会,爱娣突然凑过书桌旁,笑眼弯弯地问:“猜我今天见到谁了?”      庆娣眼里带着问号望住妹妹。      “有人喊我小姨子——”      庆娣一愣,接着反应过来,耳根随即潮热一片。“呸!”      “哈哈,你猜着是谁了?”爱娣咧开嘴笑,“姚景程那小子挺有意思的,我和他说等他长到一米八再说,他竟然还脸红了。那矮矬子还想配你?”      “胡说八道什么?”庆娣轻声埋怨了一句,接着板起脸教训:“你今天又去机室了?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      “不要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认识乱七八糟的人。我知道,可我不多认识点人,我什么时候嫁得出去?”      庆娣对这个妹妹再次无语。      爱娣突然把脸伏在枕头间,咿咿唔唔地说了句什么。庆娣说没听清,那丫头抬起头,粉靥含春地说:“姐,我今天见到一个人。就在机室旁边那家乐器店里,可高可帅,唱歌可好听了。姐,你没见着,他弹吉他那叫一个帅啊!姚景程和他称兄道弟勾肩搭背的,你跟姚景程说一下,介绍我们认识?”      “姚景程认识的能有什么好人?”      “姐……”      庆娣对妹妹哀怨的呼唤不为心动,提起笔继续写作业。      “姐……”      “没空。”      “我不管,就算他是姚景程的姐夫,大校花的男人,我是抢定了!我明天就报名去吉他班上课去!”      姚雁岚的男朋友?庆娣回过神,“沈爱娣,你别又发神经了!”      “总要试试,反正郎未娶,我未嫁!我不管!姐你借我点钱,我明天就报名去!”      第二日一早便与姚景程在街角“巧遇”,那家伙骑着车在十数米外狂叫庆娣名字。庆娣假作没听见,脚下发力往前。      爱娣在后座掐她的腰,“姐,姚景程。”      “快迟到了。”庆娣罔若未闻。因为使力的关系,掌车的右掌像是又绽开了伤口,疼得她眉头微皱。      爱娣见姐姐只顾着向前,当下坐在后座的屁股左右扭动,脚尖也探住地一路拖滑。庆娣掌不稳自行车头,眼见要撞向人行道的树干,一个急刹,停下车的同时,后座的爱娣一跃而下。她知道是妹妹使坏,喝了声“沈爱娣!”      爱娣嘻嘻一笑,冲她挤挤眼说:“就知道你不会帮我忙,我自己问。”      “你少惹事。”      “放心,怎么问我心里有数,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嘴笨?”      说话间,姚景程已经奔至他们眼前,也停了车,拿袖口擦擦脑门上的汗,问:“怎么不理我?”      庆娣将裹紧下半张脸的围巾拉至颈间,才说:“风大,听不见。”      爱娣一脸鄙视,说:“矮矬子,大冷的天还满额头的汗?见着美女姐姐我,太激动了是不是?”      “去你的,我找你姐说话呢。沈庆——”      “去你的,我姐昨天还教训过我,叫我学好,别和你们那帮人混。你以为她会理你?”爱娣一本正经地说,见姚景程情急地开口想解释什么,她又绽开笑,“不过我姐也说,如果你们能带我学点什么,那倒是不错。所以我问你啊,昨天你们那个什么吉他班,学费能便宜点吗?”      妹妹一如既往地又拿她做幌子,庆娣本就对她昨晚的宣言很是反感,此时更加不悦。眼角余光扫见姚景程问询的眼神探向她,她不表任何意见,只是低头将车身靠住自己的腰,一手拨开手套,看见纱布没有沁出血,这才放心少许。      “我姐还说了,要是好玩的话……”      “爱娣!”庆娣听妹妹又提起她,不由抬头阻止出声。对上妹妹央求的目光,立刻心又软下来,将想说的话吞回肚里。      姚景程一脸毫不掩饰的欣喜若狂,说:“沈庆娣,你也想去?”      庆娣迟疑地望了望妹妹,爱娣无声地开口喊了个姐字,心上滑过一个无奈的叹息,她若有若无地对姚景程点了下头。      “行!行!我和我尚哥说,学费不收你们两个的。”      爱娣瞪大眼:“我以为能少收一半就不错了,还能全免啊?昨天那个教弹吉他的就是你尚哥是不是?全名叫什么?”      姚景程不迭地保证:“说不收就不收,我打声招呼就得了。你要是叫我声那啥,我还送把吉他给你。”      庆娣大想到他话里的意思,心里嗔怒,把微热的脸一板,沉声提醒妹妹:“要迟到了。”      爱娣边往后座坐,边对姚景程促狭地笑,说:“送吉他?指望你?有钱先把你这辆破自行车给换了,除了铃铛不响,其他都咣当响的。还没我姐高呢,想得倒是美。”说完又想起来什么,急吼吼地问:“姚景程,你那个尚哥叫什么?你还没和我说呢。”      “叫姜尚尧。先和你打声招呼,他和我姐感情好着呢,你见谁抛媚眼都行,别往我哥身上使,没用!”姚景程也骑上车,偷瞄了庆娣一眼,又申辩说:“我妈说了,男人到二十三,个子还要往上冲一截。我迟早比你们高。”      庆娣不乐意多搭理,先自蹬了脚踏,“庆娣……”身后他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里传出老远。      “谁许他叫我姐叫得这么亲热的?”爱娣代她不满。      他追上来与她们并骑,庆娣的半张脸藏在围巾里,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心中忐忑许久后,姚景程鼓起勇气问:“手还疼不疼?昨天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开过头了,我不是存心欺负你。”      “啊?”爱娣在风里怒喝:“你昨天欺负我姐?”      “你们少说两句行吗?迟到了!”庆娣的话音被卷进风里,也不知他们两个是否听见。      姚景程既要注意前路,又要观察庆娣的表情。正是清早上班上学的高峰期,他一心二用之下,车头在车群中不停左右摇摆。庆娣皱着眉头想避开他S形的轨迹,还没来得及把前轮移向右边,只听得身后爱娣一句低咒:“叫你欺负我姐!”      接着一声刺耳的巨响,庆娣一个急刹站稳了回头,只见姚景程半边身着地,一条腿挂在翻倒的自行车上,车轮兀自飞转着,身后尚有几个被他拖带一起摔倒的人,一面拍打裤子上的灰尘一面“小兔崽子”地叫骂不休。      “沈爱娣!”姚景程被车压住没起来,半躺在地上一字一顿地鬼吼。      庆娣忍不住噗嗤而笑,扶着车头的手掌似乎也没那么疼了。“小爱,又是你使坏。”      她习惯在对妹妹掩不住手足之情时用爱娣的小名,爱娣领悟到姐姐的语气里赞许多于嗔怪,当下得意地扬扬眉,“不小心脚尖扫了他车杆一下。”说着情急地捅捅庆娣的腰,“姐,快点,他要追上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姚同学虽然不是主角,虽然只会出现在本文的上半部,但是他和他姐姐实在太重要了。所以……原谅俺在他身上放重了笔墨。 养肥是个巨大的工程,望天。争取明天更一满章!!! 4 4、第 3 章 ...   早自习方结束,庆娣的好友兼同院的邻居谭圆圆从前头跑来教室最后,一屁股坐在庆娣邻座的椅子上,神神秘秘地四处瞟了一圈然后凑近庆娣。      “庆娣。”她喊了一声立刻发现前排的姚景程脑袋后仰着,明显在偷听,抄起庆娣邻座的笔袋就往姚景程后脑上敲,“姚景程,我昨天感冒请假,你就趁我不在欺负人是不是?”      姚景程摸着后脑勺回过脸说:“我今天犯了什么冲?连着有人帮忙讨场子?”      “别以为你是一中一霸,姑奶奶不怕你。”谭圆圆接连拿笔袋敲他脑门,边说:“课间休息你出去玩,偷听什么?我问庆娣拿月经纸你也想知道?”      姚景程猛然站起身,微窘着脸骂咧:“你……跟老娘们似的,受不了你。”说着踢开旁座的椅子走出去。      庆娣抿嘴微笑,等他离远了才问谭圆圆:“又有消息了?”      谭圆圆很是警惕地望望周遭,随即鬼鬼祟祟地由口袋里摸出一叠东西由桌底递给庆娣说:“这次不光汇款单,还有一封信,你自己看。我去门口买早餐,早上起晚了还没吃呢,饿死我了。”      庆娣点点头,不待谭圆圆站起来,已经急不可待地将手上的物什拆开。谭圆圆很细心,外皮拿粉红色的信纸裹住,里面是一张汇款单和一封信。      她仔细看了看汇款单上的数额,心底泛起一阵满足的快慰,确认无误后夹进自己的书里,然后开始看信。      信是杂志社一位编辑寄来的。      她自初三第一次尝试向一间少年杂志社投稿开始便一发不可收,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有被退稿也有被收用的,无论怎样,这是她珍贵的隐秘不可向他人道的小快乐,除了拜托谭圆圆帮她做收转外,无人知晓。      上一次投稿时,适逢家里又起争闹。夜半仍听见隔壁屋她爸爸暴跳如雷的吼叫和她妈嘤嘤的抽噎,她悄悄爬起来开灯写字。      她时常设想世间有位大智慧的最高存在,她可以将她的烦恼、怨忧、无人能解答的关于她存在的意义、她的期待和不自量力的梦想一一向对方倾述。她不强求谁能给予最终的答案,她只需要想象有个人笑意温煦,耐心地听她喋喋不休便已足够。      如她十三岁初逢且再无交错的那个人一般。      那晚她和平常一样,奋笔疾书,通篇是自我与自我的辩驳。第二日去邮局寄稿时,一时冲动,连那份一并寄了出去。      能收到编辑周姐姐的回信令庆娣很是意外。      信中先始是赞赏,继而是安慰的话,最后鼓励她不要想太多,当学生的责任是把功课学好。信的最尾用了纪伯伦的话回答她信里“什么是快乐”的提问:      你的快乐,就是你的去了面具的悲哀;连你那涌溢欢乐的井泉,也常是充满了你的眼泪。悲哀的创痕在你身上刻的越深,你越能容受更多的快乐……      庆娣一字一字默默读完后在心里说了句:“谢谢你。”      “情书?”姚景程的脑袋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我就知道谭圆圆鬼鬼祟祟的没做什么好事。谁写的?拿出来我帮你鉴定!”      “不是情书,别嚷嚷。”见姚景程嬉笑着探手欲抢,庆娣别过身用胳膊拦阻,手忙脚乱地将信纸收回课桌下藏起来,黑了脸说:“嚷嚷什么?什么情书?你哪只眼看见了?”      姚景程眼睛钉牢她好一会不说话,似乎在分辨她话里真假。上课铃适时地响起,庆娣笑也不笑,僵着脸提醒他:“上课了,你坐回去。”      他咬咬牙,“行,沈庆娣,别给我发现那小子是谁。”      那封信庆娣不敢离身,揣在兜里足足一日,避开无数次姚景程的骚扰,到放学回家才长舒口气。      她妈还在厨房里忙活,难得地冲她笑了笑,说:“爱娣呢?明天冬至了,你舅他们上来,我今天买了好多东西,等会吃完饭帮我收拾收拾。哎呦,庆娣,你手上碰不得水,妈给忘了。”      “爱娣说有同学找,晚点回来。妈妈我手没事。”事实上,爱娣把她送回家便又骑上车一溜烟跑了,说是去那家吉他班报个名,认个脸。      她中午就去了邮局领钱,进了小房间在内衣口袋里翻出那张大票和零头,又把床单掀开,拖了个残旧的鞋盒出来。      她的零花钱并不多,要看爸爸心情。事实上,作为家庭妇女一辈子没有工作的妈妈,在爸爸手上拿到的家计也仅够用。爱娣偶尔还能从爸爸妈妈那里哄到些额外的,她不像妹妹嘴巴甜,懂事后又有自己的计划,能省的几乎都攒了下来藏在鞋盒里,加上一年多来的稿费,数目对她来说很是可观。      鞋盒一打开,她顿时傻了眼。      她之前专门在钞票中央夹了一小片槐树叶子,并且露出一角,这一看,树叶子还在,只是藏在正中,露出的是叶梗那截。再数数,剩下九张大票,不见了三百。      爸爸不进她们房间,妈妈刚才说过话,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有爱娣……      “妈,我去找爱娣。”她蓦然立起,冲出房间。      据爱娣所说,那个吉他班开在常去的机室隔壁的乐器店。庆娣问了店员,从铺子后面找到铁架楼梯,尚未踏上二楼,便有一缕乐声透过塑料门帘流淌下来,叮叮咚咚的,音符圆润如水,忽远忽近的尚有男性的嗓音,低沉喑哑,轻轻哼着“一千个伤心的理由、一千个伤心的理由……”      庆娣驻脚于楼梯,静静地聆听弥漫在她耳际的声音,大兴路的喧嚣似乎在这瞬间淡去,空旷的夜里只余吉他的袅袅尾音与她的存在。      风过,撕扯她的衣角。她定定神,上前两步,拨开那层乳白的幕帘。      空廖的二楼只有一排空荡荡的座椅和一个人,那个人背对着门,坐在墙角一张高凳上,从侧面看表情平静,没有任何喜怒之色,眼神澈如清水般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指尖与指下的一把老旧的古铜色吉他。      听见声响,他修长的手指停下来,回身向她。      庆娣脸上客套的笑容瞬时凝结,心头蓦然而起的那抹感觉无以名状。是惊喜?抑或难以置信?还是满足的慰藉?像他的吉他声,圆润如珠般一粒粒地敲打着她的心,化作热流,所至之处,无不泛起暖洋洋的喜悦,融融一片。      她不自觉地脸颊泛起热潮,早将来意抛去脑后,嘴巴嗫嚅着,说不出话。      那人站起来,疑惑的目光投向她,问:“找谁?”      她的思绪浮浮荡荡的,却在这两个字后一寸寸沉下去。原来他不记得她了。      “找——”她说了个字才发现声如蚊蚁,顿了顿才又说:“请问沈爱娣在吗?”      那人皱了皱眉头,接着恍然阖首:“是刚才来交钱报名的那个吧?她回去了,说明天来。”      庆娣低低哦了声,明知该走了,两条腿却如铁铸般,讷讷站了数秒,越着急想和他说句什么越是脑中空惘。      “还有事吗?”他把吉他小心地放上墙边的长桌,然后感觉奇怪地望了她一眼。      “没有。”庆娣急急地摇头,“没有了。谢谢你。”      说着她迟迟疑疑地迈步向门口,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不停重复着提点她说:“他不记得你了。”      “小心。”      她反应过来已经迟了一步,昏头昏脑地撞上门框。庆娣尴尬地揉揉脑门,回头看一眼,果然他一脸忍笑的表情,她耳根越发热了几度,涨着脸轻声说:“对不起,没看见。”      那人嘴角的笑容扩大了几分,庆娣着恼地在心里埋怨自己够傻的,只听那人问:“你是沈爱娣的……”      “姐姐。”      “不太像。”      “嗯,她比我漂亮多了。”倘若她如妹妹般是不是能令他印象深刻些?“你是老师?”      “帮朋友教人弹吉他而已,不算老师。我姓姜,有空和你妹妹一起上来玩。”    作者有话要说:容我吐两口,一帮文艺小青年啊…… 5 5、第 4 章 ...   疾行而来,踽踽独归。      沈庆娣缓缓行走在大兴路上,脚下软绵绵的,每一步都像踏进了虚空。      回到家食不知味地拨弄了几口饭便到了该回学校的时间,爱娣在桌上惶然不安地几度偷窥她的神色,听她说要回校,也放下碗,和一只脚抬起在椅子上、哼着小调咪着小酒颇为自得其乐的爸爸说了句“爸我也走了”,然后拎起书包几步追上她。      庆娣在楼道口等着,伸手问妹妹拿了车钥匙开了锁,只对妹妹说了句“上来。”      爱娣瞅瞅她面色,不太敢多问什么,乖乖地上了车。      快到校门口时,爱娣本扶着车座的手移上姐姐后腰,扯住她大衣委委屈屈地喊“姐。”      庆娣低低应了声。      “姚景程那个大骗子,在你面前拍胸脯说什么学费不收咱们的,下午又偷偷找我说不行呢。他那个姜哥还是尚哥的说吉他班是跟人合作的,一半钱要交给楼下乐器铺,说是姚景程同学的话,他义务教,可要给乐器铺一半钱。”爱娣顿了顿,没得到姐姐任何反应,接着才迟迟疑疑承认说:“我是身上一个子没有,又急着交钱,才想到你那个鞋盒子。姐……”      庆娣沉默数秒,问:“要三百那么多?”      好一会才听见妹妹小小声回答:“在大兴路上不小心看见了一件短大衣,死砍价砍不下来。心痒痒的。姐,算借的好不好?过年拿了压岁钱我还你?”      庆娣一脚着地停下车,回头想和妹妹说借和偷的本质完全不同。可惨白的街灯照在妹妹婉丽的小脸上,期期艾艾的眼神仰视着她,她惟有叹气,说:“下次有事直接问我。你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和我说的,偷偷的去拿不就指着我发现不了吗?”      “姐,我错了。”      “算了,就过年姐送你的礼物好了。”      妹妹立刻笑逐颜开,庆娣凝视她的笑容半晌无奈摇头。到了学校的车棚,爱娣再次扯扯她衣角,悄悄说:“那个,姚雁岚。她看着我们呢。”      庆娣心里突地一跳,锁车的手随之一滞。      姚雁岚已经走到她们面前,问:“高一一班的沈庆娣?”      “是。”对于这个学姐,常败于她手下的庆娣潜意识里总是远远避开,仅限于偶尔相遇时遥遥一望而已。今天近在咫尺,她细细打量,姚雁岚比她矮些,和爱娣相仿的个头,可清水芙蓉般,娉娉袅袅地站在车棚外面,嘴角笑意温柔,论相貌论气质,都比妹妹胜了不止一筹。      庆娣发现,她今天除了叹气外也只能叹气了。      “我是姚雁岚,”对方听庆娣静静地说了句你好便无下文,含羞带涩地笑笑方解释:“今天才听我弟弟提起你,就是姚景程。”      庆娣长长地哦了声,不知姚景程和他姐姐说了什么,更不知对方来意。      “我没什么意思,别误会。就是听你的名字好多次了,来认识一下而已。”姚雁岚语气温婉,说完又是怯怯的笑:“看过你的作文,写得很棒。”      庆娣第一反应便是:“哪里。”顿了顿由衷地说:“不如你的地方很多。”无论是立意还是词汇的组合,她追之不及。      “姐,该上课了。”爱娣在旁提醒,语气和表情很是不耐。      “那我先走了,有机会我们再聊天。”上课铃声盘旋在校际上空,姚雁岚打声招呼,走了几步又回首冲庆娣笑笑。      “切——”爱娣嗤之以鼻,在姚雁岚回首的那瞬合上嘴巴。      庆娣锁上自行车,只听妹妹打鼻子里哼哼,她说了句还不赶快去教室,爱娣充耳不闻。      “自以为是校花,清高骄傲,哼,脖子仰那么高也不怕撑不住那个大脑袋!”爱娣忿忿的,“身上那件破烂送我也不穿!”      “沈爱娣!”庆娣喝止自己妹妹,“我没觉得她怎么清高骄傲。她哪里得罪你了?”      “哼。”爱娣跟在她身后,闷声嘀咕:“她就是得罪我了!就是得罪我了!”      晚自习时,姚景程屡屡回头,欲言又止的样子。庆娣恍若不觉,自顾看书,脑子里一遍遍回放那人手怀吉他、指尖轻轻拨弄的镜头,心底一遍遍念诵着那人名字。      她初一时,有晚不欲归家。三年多前一中墙外的人民广场尚未建起,空旷的泥地上堆满垃圾,与一中相邻的位置是片杂树林。她那时极度厌恶家里低迷压抑的气氛,年纪又小,一腔的愤懑无处宣泄无力克制,时常在晚自习尚未结束时逃课到那个小树林里,什么也不做,就是望天、听风和发呆。      那晚,她听见世上最动听的声音,见到最温暖的笑。      “沈庆娣?”      庆娣愕然抬头,发现姚景程的脸与她只有一尺之隔,她猛然后仰,避开嗔说:“干什么?吓我一跳。”      姚景程好奇地问:“什么书看得这么入迷?写写划划了老半天,喊你都不应。”说着扭着脑袋掉转视角想看清她面前的笔记。      顺着他的目光,庆娣一看之下,自己也慌起来,满纸潦草的姜字。      她在姚景程伸手的刹那腾地合上本子,“老师看着你呢。”      姚景程回望课室前排,果然,班主任的四只眼睛目光炯然。他悻悻地说了句:“下课先别跑,有话问你。”      下了晚自习,姚景程亦步亦趋跟在庆娣身后出了课室,大声说了句“我来帮你背”就一步迈上来想抢她手上的书包。走廊外围聚涌着下课的同学们,其中有几个是姚景程的哥们,当下嘘声四起。      庆娣将书包揽至胸前保护着,又把围巾围上遮住大红脸,走到楼梯口等她的谭圆圆身边这才松口气,和姚景程说:“我和谭圆圆一起回家。”      姚景程急冲冲说了句:“那怎么着?我也顺路。”      “你顺路?姚景程,你们铁路大院在北,我们在南好不好?”谭圆圆扶扶鼻梁上的眼镜,拉住庆娣半边胳膊把姚景程丢在脑后。      进了车棚,爱娣早等着了。见了姚景程半点好脸色没有,只喊了谭圆圆一声就一屁股坐上姐姐车后座,说:“姐,快走。别搭理那个说话不算话,听了当放屁的。”      姚景程当下炸毛,吼说:“沈爱娣,你说话讲良心。我又没诳你的钱,我哥也只是收个提成赚点外快,事情办不成也不是我愿意的。哪回你有事我没帮过你的忙?上次校外那女的说你抢人男朋友给人找上学校要打烂你的脸,是谁丢她出去的?前个月你在机室呼了聂小四一耳光,又是谁给你摆平的?你知道聂小四他哥是谁不?机床厂那片的都归他哥管……”      “你放屁!”      庆娣第一次听闻这些事,吓得车头一歪,幸而腿长掂住地没有摔下来。再看妹妹,脸涨得红彤彤的,只敢拿眼角余光扫她,她心里顿时明白几分。      爱娣恼羞成怒一声喝骂后,姚景程住了嘴。谭圆圆也随他们一般停了车,四个人并站着,一中放学的学生们三三两两从他们旁边错身而过时,不乏指指点点和交头接耳。      “我要不是看你姐的面子,我管你?”姚景程满不在乎地说,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沈庆娣,我今天也和我老姐老实承认了,我喜欢你。我要和你谈朋友,你要不要我今天就给我一个回话。”      周遭似乎突然安静下来,爱娣和谭圆圆瞪大眼,不约而同地望向庆娣。庆娣有些无奈有些无语,目光与姚景程相撞,他倏地别开脸。庆娣又忽地感觉有几分好笑,原来他外强中干的,话说得掷地有声,内里却不同。      “姚景程,你先回去吧,本来就不顺路,我还有话和我妹说。”      “我——”      庆娣缓缓把手套摘下,露出那小块紫痂子,“等我伤好了再说。”      姚景程即刻闭上嘴,好一会才闷闷地说:“是我不好,玩笑开大了。”      “回去吧。”      他不做声,只是点了点头,斜坐在车上默默看着她们,然后对庆娣说:“你们路上小心。”说完垂头丧气骑了车先自出了校门。      “姐,我真怕你答应呢。”爱娣不待他背影消失就憋不住说:“我听人说,他家条件不好!”      谭圆圆翻白眼,“你姐喜欢什么样的你不知道?最起码学习成绩要好,才女都是爱才子的懂不?”      “谭圆圆你连恋爱都没谈过,你知道才女就爱才子了?那我问你,象你这样戴眼镜的文化人,如果也找个戴眼镜的,亲嘴的时候眼镜碰眼镜怎么解决?”      “沈爱娣,你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庆娣瞪视妹妹,直到她吐吐舌头垂下眼皮。“我——”想到姚景程说的那些事,庆娣心里火烧一般,这个唯一的妹妹总有办法令她她恨弯了牙根,又拿她无可奈何。她咬住下唇好一会才长长吐了口气,说:“小爱,你这样将来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姐,”爱娣跳上后座坐稳了继续说:“你不懂,你活在将来,我是活在现在。我们两不一样。”      庆娣一时语滞,不知该如何反驳妹妹的歪理,只听旁边谭圆圆恍然大悟地喊:“把眼镜都摘下来不就成了吗?再不行,两个嘴巴成九十度角贴近。”      庆娣抑制不住,噗一下笑出声。爱娣在她身后仰天长叹:“谭圆圆,难怪你物理几何成绩好,以你的专研精神不好没天理了。”       6 6、第 5 章 ...   冬至这天未到正午四周已经乌压压的一片,似乎一抬头就能撞上满天阴霾。庆娣她妈在厨房里不时望向窗外,念叨说:“这是要下大雪了。你舅还没到。”      冶南到市里坐客车大概要一个多小时,而庆娣舅舅他们应该是天亮就出门,这个时间还没到,想是路上出了变故。      庆娣舅舅一家不常来市里。庆娣七八岁那年弟弟胎死腹中,她妈在床上养了半个月才下地,那半个月间她爸和往常一样,上班、出差、喝酒、打麻将,只有姑妈偶尔来看顾一下。她妈瞒着自己娘家人,半个月后终究坚持不住,收拾了几件衣服带着庆娣姐妹回了冶南镇望南乡。      庆娣她舅那回听了妹妹的哭诉,抄起院子里的铁锹就要来闻山找妹夫算账,结果被大着肚子的庆娣舅妈死死拦腰抱住。在姥姥旧屋住的半个月间,庆娣偷听到几次舅舅给妈妈做思想工作,劝她离婚。可到底她妈心软,加之舅妈旁敲侧击地说屋子小,兼且庆娣姑妈专程来游说,庆娣妈妈最后还是带着她们姐妹两个回了闻山。      她舅不常来看她们,懂事后的庆娣明白大概源于爱之深痛之切,怒其不争吧。      “妈,今天不去看姑妈,爸爸不会说什么吧?”庆娣小声说。      她妈正在筛元宵粉,停了手上的活,深深看她一眼,“闺女大了,会为妈操心了。”两人沉默了数秒她妈接着说:“我早上给你姑妈打过电话,说是你表哥今天带女朋友从省城回家。我们不用过去了,等元旦也是一样。”      正说着话,爱娣在厨房门外探头探脑,被姐姐发现后呶呶嘴,示意庆娣出去。      庆娣回了自己房,爱娣急得在房里团团转,问:“姐,帮我想个借口,我想出去玩会。”      “快下雪了还出去?舅舅他们快到了。”      “好不容易星期天呢?还憋在家里?”爱娣撅嘴,“晚上吉他班你不去?我可是连你那份钱一起交了。”      叮咚的乐声掠过耳畔,庆娣一时神不归舍。      “姐,去不去啊?”      “哦。”她回过神,望一眼厨房里妈妈的侧影,犹豫不决。      “那我自己去了啊,我跟妈说学校补习,你别揭穿我。”      庆娣张嘴想说吃了饭再找借口一起溜出去,可姚雁岚那清丽的脸庞似乎就在眼前般,她把满心的期待生生咽下,说:“我不去了。”      “就知道你要当乖孩子,和我不是一路的。”她妹埋怨说,出了房门又回头交代:“帮我把衣柜看好,每回舅妈带表妹来,咱妈就要帮她们把我的好衣服搜刮走。”      妈妈娘家穷,舅舅三十多才结婚,表妹比她们小很多,又随了舅妈的性格,每次来喜欢窝在庆娣姐妹的房间翻捡抽屉里的好玩物什,爱娣为此黑了几次脸。庆娣妈妈有自己的道理:“你舅哪一回不是大包小包的山货?你吃的时候怎么不发脾气?”      这一次也是一样,午饭过后舅舅一家背着个大包裹,手上拎了几大袋东西出现在门口。外面呼呼啦啦的下着小冰雹子,可把庆娣妈妈心疼得,一边接东西一边递毛巾,嘴上还交代庆娣快点倒茶。      庆娣舅舅朱向阳说:“路上车坏了,倒腾了一个多小时没修好,只能站公路边等别的车。”说着踌躇地望望客厅干净如洗的地板,对已经一步跳上沙发的女儿说:“换鞋。”      庆娣妈说:“别教训孩子了,一路辛苦没把孩子冻着已经算好的。庆娣爸说今天早点回来,午饭还没吃吧?你们先坐着,我去下几碗面。”      到了傍晚,庆娣爸爸回家,见着老婆娘家这几口,脸上不见喜色,只是大略客套了几句,便率先坐上饭桌,倒了一杯煨好的白酒,自斟自饮起来。      庆娣在厨房帮忙,听见舅妈的脚步声,她也没抬头,依旧蹲着剥蒜,听舅妈和妈妈聊闲话。从村里老人的过世到邻里婚嫁,再到隔壁家赶在年前起了大房子。舅妈说:“那房子可漂亮,五层楼外面全部贴花砖,里面是几个大通间,每层都有厕所。又光亮又实用。”说着叹气,“不过这样一来,就把我们这边房子的光全给挡了。她爷爷奶奶那三间房,黑糊糊的,大白天进去也不见五指。”      庆娣站起身开了水龙头冲洗碗里的蒜,瞟了妈妈一眼,见妈妈没做声,略略放下心来。      她舅妈状似极其为难般欲言又止,几度叹气最后说:“妹子,那几间房虽说是没什么人住,到底是她爷爷奶奶的老屋,丢空在那里几年不值当。我和你哥说,要是那三间能起好,我们一家搬进去,现在住的靠村头马路的这边可以弄个小店啥的,不也能帮补一下吗?可你哥那人脾气……”      庆娣妈在围裙上搓搓手,迟迟疑疑问:“那缺多少?”      庆娣呼吸一窒,之前心中因家里多日来的平静引发的小小的快乐泯灭于她妈这一句话里。      晚饭后她借口说回学校找爱娣逃出家门。雪子打在脸上生疼,没有风,只有刺骨的寒气,她笼着袖子往前走。公车早停了,街上行人也不多,她往大兴路而去,希望那里的热闹能拯救心底莫名的悒郁。又或者,再看那人一眼?      清冷的空气里火药味弥漫。庆娣远远地张望,前些天还在装修的二楼,今天开张,满地的炮仗红衣,霓虹灯闪烁着“迅腾网吧”四个大字。再定睛,门口一堆男女间,穿着红大衣,腿边傍着个大吉他,仰脸笑得肆意的不是爱娣是谁?      爱娣看见她,远远地笑着对她招手,又和身边人说了句什么接着向她跑来。庆娣这才发现她身边那堆人中竟然有表哥魏怀源。      “姐,还是来了?我就说了,早点出来玩多好?”      “你不是说去吉他班?新衣服怎么就穿上了,还说留到过年!”      “那人不在。说是今天上班,是楼下乐器店的糟老头子在教课。”爱娣懊恼地跺脚,“早知道我不穿这件了。浪费我一腔热情!好在遇见表哥,请我吃晚饭,还送了我一个吉他。”      庆娣看看表,八点多了,她问:“那一起回去?”      爱娣不依,说:“我才开始玩呢!姐,知道这家网吧是谁的不?咱们表哥的!整个闻山最高档的就这家了,刚才你没见,来道贺的都是闻山有头有脸的,姚景程那种小虾米,哼,明天还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姐姐我削了他!”      庆娣吃了一惊,望过去,门口那堆男女勾肩搭背,极是暧昧,而魏怀源正瞩目在她们姐妹两身上。庆娣不想掺和可又不能就此转身,只得硬着头皮和妹妹说:“那我过去打声招呼,然后你跟我回家。”      “姐!”爱娣在她背后跺脚不止。      魏怀源身边的美女大概就是庆娣妈妈说今天带回家的女朋友,省城人。魏怀源指着她让庆娣喊嫂子,那女孩爱理不理地对庆娣点点头。庆娣说是受父母命来寻妹妹,说完拖住妹妹的手便想告辞。魏怀源身后的那层挡风帘被人掀开,炽亮的射灯下,一个极为高壮的人走出来。他侧侧头,身后的帘子又被人放下,围堵着门口的一堆男女喊着“二哥”,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那人偌大的身躯像是占据大门一半般,其他人都藏在他的阴影里。之前那一侧脸,庆娣赫然看见他平头的青色硬茬里一条蜈蚣状的疤痕直通肥硕的后颈,心下一寒,不知这人是不是就是爱娣口中“人物”。只见那人拍了拍魏怀源后背,问:“兄弟,怎么还不上去?”      “这不还有两个妹妹在这里说话吗?”      那人掉转视线向庆娣,见她个头齐他肩膀不由一愣,说:“哟,跟我俱乐部里跑场子的模特似的。魏子,你哪来的妹妹?”      “可是我亲妹妹们,你别想歪了。”魏怀源低笑。      庆娣不敢多望那人,只对着自己表哥说:“怀源哥,我爸——”      她的话被魏怀源打断:“先别急着走,介绍一下,这位喊二哥,闻山人都知道的聂二哥就是他了。这间网吧是我和二哥开的,有空多上来,嘴甜些他也不好意思收你们的钱。”      庆娣目光投向那人,不常被人这样居高临下地睨视,她不自在到极点,又站在风口里,只觉得心窝一阵寒似一阵。她小声喊了个“二哥”,那人像是很满意的表情,由胸口掏出两张卡片,说:“多过来玩。”      她不敢不接,揣回口袋里急忙和魏怀源告辞:“怀源哥,我们家还有客人。我爸让我们早点回家。”      魏怀源大喇喇点头,“去吧去吧。”      庆娣瞬时全身毛孔舒张,如蒙大赦般拖住妹妹回头。      “姐……”爱娣犹自不依。      “沈爱娣!”      极少见姐姐这般声色俱厉,爱娣为之愕然,接着委屈地瘪嘴说:“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年发生的事情足以让这帮孩子们急速成长成熟,甚至心境苍老,而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又有很多诱因,所以请原谅这个文的慢热。事实上,庆娣和姜同学的感情戏要到数年后才能正式开始,这个文算不算爱情故事?我不知道。 7 7、第 6 章 ...   小时候爱娣抱过一只流浪猫回家,不过在那只可怜的小东西被爸爸一脚踢飞断了气之后,爱娣上学时再不会东张西望地搜寻路边的猫猫狗狗;年中华东闹水灾,看完新闻,爱娣眼中隐有泪光,第二天学校义捐,交了十块犹嫌太少,又问她讨了十块再次交给老师……      妹妹其实不坏的。      沈庆娣顿脚回身,在她身后紧追她脚步的爱娣被唬得往后一跳,拿眼睛望住她。      雪下大了,大片大片地飘下来,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姐。”爱娣可怜巴巴地喊。      “把帽子戴上。”      爱娣听话地掀起大衣上的帽子,问:“姐,你不喜欢姑父姑妈一家,不喜欢我和他们走太近是不是?”      “嗯。”庆娣放慢脚步,等妹妹追上来。“姑父家比咱家有钱,姑妈比咱妈能干,姑父对怀源哥也比咱爸对我们……可你别忘了,以前奶奶在的时候,姑妈是怎么和着奶奶欺负咱妈的。”      爱娣低下脑袋,好一会才说:“靠着大树好乘凉,咱家不是因为姑父姑妈,说不准现在和舅舅姨妈家一样,指甲缝里的黑泥洗都洗不干净。我不觉得和怀源哥走近些有什么不好。姐,你说他一个学生,能开起那么大的网吧?人家不就是看着姑父的关系?别人能沾光我们自己人有什么不可以?”      她和爱娣在某些事上总有分歧,再争论下去,她便是得了姑父家好处而不知感恩之人。庆娣悄然一叹,“你比姐聪明,不过别聪明过头就好。怀源哥和他那些朋友,不是善类。”      “你也看出来了?那个聂二,我上次还赏了他弟弟一耳光的。刚才听说是他,差点吓死我,好在他不记得了。”      妹妹表情只见兴奋不见惊恐,庆娣抿紧了嘴沉默着继续向前。      “他们兄弟可真丑,聂小四更丑!姐,你没见着,那个聂小四满脸横肉,笑一笑象是能抖下二两炒菜。他妈真能生,也不怕罚款?听说还有个老大在牢里。你说的没错,他们一家都不是……姐,你走慢点啊。比起来姚景程那小子虽然也不干不净的,可就是让人不觉得他讨厌。也不是,是没有那么惹人讨厌。”爱娣说着瞄她一眼,“姐,你不喜欢我说姚景程,那我不说了。”      地上积了层薄雪,踩上去嘎吱有声,庆娣只顾注视前方被涂白了的人行道,没有说话。爱娣耐不住寂寞,踢踢脚尖的积雪又说:“想不通姚景程怎么会有个那样的姐姐,我听吉他班的人说,人家姜大哥上课的时候,她还巴巴地跑来送饭呢。真不要脸!不过是长得好看点而已,那些男生说起来都一脸神往的,恨不能是给他们送的!”      庆娣震愕地停住脚,没想到这些尖酸刻薄的话出自自己妹妹口中。      爱娣意识到说错话,脸上讪讪地,辩白说:“反正他家人不好,我听人说姚景程他爸十多年不回家,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总归不要他们就是了。姐,反正你不能和姚景程一起。”      顺着妹妹低垂的视线,庆娣凝视妹妹的鞋尖,污灰色的水渍模糊了浅浅的脚印边缘,她不知道同时被污染的还有其他什么。      “小爱,女孩子嫉妒起来的嘴脸很丑。真的。”她想起被撕成碎片的奖状,抿紧嘴好一会才开口:“其实我也嫉妒她。不过她文章写的好,确实比我好。承认别人比自己强不难,难的是找不到平衡,心里难过。”      爱娣稍稍松口气,“姐,我也是为你抱不平,为什么她每次能拿第一,为什么成绩又好人又漂亮?”      没有答案的问题这世上多着。比如:为什么他不记得她了?为什么她是他的……      “各有因缘莫羡人。”庆娣想想这话倒像是劝慰自己多些,不由自嘲地一笑,拂了拂妹妹帽子上的雪片说:“回家了,冻得我脚都木了。”      这晚漫天大雪不歇,到清晨已是及膝深。上午停了雪,天色也不见放晴,反而如前一日般乌漆漆的。中午放学前老师通知全校下午停课,庆娣和妹妹回到家,原本计划一早回冶南的舅舅一家三口正坐在厅里。      暴雪压境,往冶南方向的公路路况不好,早上已经封了。农闲季节,可矿上的活不能耽搁,庆娣她舅坚持要早点赶回去,于是从汽车站回来又跑去火车站买了票。      庆娣妈喊她们姐妹陪她一起送舅舅。厅里窗门紧闭,舅舅抽的劣质香烟的呛人味道弥漫在空气里,爱娣一进门就沉了脸,听她妈说送舅舅,嘟嘴不情愿地说:“我下午还要上课呢。”说着就进了小房间。      庆娣妈无奈地瞅瞅紧闭的房门,边数落这孩子不懂事边用眼神示意庆娣。庆娣身为老大,家务事多担待些已经是习惯使然,不用她妈说话,已经拎起了地上的行李。      冶南是小镇,路过停站的只有一趟慢车,晚点是常事。火车站的候车厅四壁灌风,越坐越似冰窖。庆娣见妈妈和舅妈久久不回,和舅舅说了声便往洗手间寻去。她妈手上攥着一叠百元票子,站在洗手池边正和舅妈推来攘去。      她妈攒几个钱不容易,但舅舅家也不能不帮。庆娣只怕给爸爸知道了,家里又起轩然大波。   庆娣踏进一步,见舅妈收了那叠票子又立刻收回脚。舅妈将钱揣进内衣兜里,和妈妈说:“妹子,我替你哥和你表侄女谢谢你。嫂子也知道你不容易,以前……”      以前她妈逃难似的带着她们回冶南,舅妈抚着隆起的肚子望住坐在姥姥木板床上的她们,叹气说:“这屋小,多几个人转身都难……妹子你不嫌弃,就多住几天。”      庆娣慢慢踱步回舅舅身边,表妹缩在舅舅怀里,眼睛半阖半睁的。她从兜里摸出一颗糖递给表妹,哄她说:“别睡。一睡就感冒。”      她舅低头弹弹烟灰,说:“老大,天太冷了,和你妈回去。”      “还好,舅舅。”她不擅言辞,舅舅也是闷嘴葫芦,一时间两人无话。庆娣目光从舅舅沾了烟灰的粗呢裤子移至他被烟头熏黄的指缝,以及指间燃至烟蒂也不舍得掐灭的香烟,她之前怀有些许怨怼的心被牵动了,“舅舅,你们……好不好?”      她舅讷讷点头,“好,我们好,就是担心你妈——”      庆娣明白舅舅想问什么,挤了个笑容回应。“妈妈有我和小爱。”      她舅再次点头,想说什么又合上嘴。庆娣岔开话题问:“还没有广播通知晚点多久呢?”抬头想看悬挂在天花板的电子钟,就是这一抬眸,便看见姜尚尧。      姜尚尧穿着列车乘务员那种深蓝色制服,干干净净的,整个人愈见挺拔。他沿着长窗穿行于行李人群间,有一瞬间庆娣以为他是在向她走来,她莫名地惊惶起来,心弦紧绷,呼吸几乎停顿。可下一秒,她看见他皱皱眉头,绕过倚墙的人堆,接着转了方向。      庆娣坐回椅子里,怔怔注视他的侧影,刚才那份雀跃惊喜迅速寂灭无踪。      可她尚未收回失望沮丧的表情,对方一个旋身回眸,她已然与姜尚尧四目相对。他眼里有几分疑惑几分思考,旋即嘴角稍稍扬起,带着缕笑意,迈步向她走来。      庆娣心中噗通噗通的,他每走近一步,她心跳的频率就急促几分。她极力回想自己平常平静的微笑是什么样子,但是窘迫地发现面上的肌肉僵硬,于是更加心慌。      “景程同学?”他走近了问。      庆娣腾一下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反应着实大了些,对方明显想笑的模样。“姜大哥。”      “沈……”      “沈庆娣。”她小声提醒他,极力忽视心底泛起的那抹失落感。      “呵,忘了。”他老实承认,笑得坦坦荡荡的。“这是去哪?”      “送我舅舅回去。”她报了车次后忍不住问:“你在这里上班?”      他才对庆娣舅舅喊了一声叔叔,庆娣妈和舅妈也走近了,两人齐齐拿好奇探究的目光望住庆娣。庆娣窘红着脸介绍说是同学哥哥,他倒是大大方方地喊了两声阿姨,又自我介绍说在铁路局上班。      庆娣妈难得绽开笑,连连点头,“你们聊你们聊。”说着拉庆娣舅妈远远地坐下。      舅妈那句“这孩子不错,有礼貌。”飘进庆娣耳朵里,她面孔又热了几分,揣在兜里的手心滚烫。      “你……”她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话题。      “几点钟的车?”他问。      她报上时间,姜尚尧习惯性地皱了皱眉,说:“你等等,我帮你问问去。”      回冶南的车不确定晚点的具体时间,只确定是在傍晚后。庆娣说了声谢谢低下头,借以掩蔽自己那绵绵密密的不舍的心事。      “这儿太冷了。”      “啊?!”她以为他会告辞离开。      “太冷了,这里。”他环顾一周,“我给你们找个地方坐坐去。”      “不用太麻烦了。”庆娣说完即后悔,她多想多想和他在这冷飕飕的风里并立多一秒,哪怕一秒。      他笑,“不麻烦。”数年前他的面孔还带着些孩子气的圆润,现在轮廓硬朗,但眉宇间沉实平和如旧。      他带他们往大厅最里面走,在一处玻璃门外停下,推拉门最顶端写着贵宾候车室。门外穿制服的阿姨大概是他熟人,他上去寒暄几句,那阿姨拍拍他脑袋,笑着冲庆娣一家摆摆头,示意他们进去。      “我妈的老同事了。”他说,“这里面有暖气,也有开水泡面,我和王阿姨说了,等会你们的车到了,她会来通知一声。”      庆娣连声道谢,他微笑说:“谢什么?我先走了,有空和景程来玩。”      她尴尬地扯扯嘴角,凝目于他背影,细细回味他刚才将行李递给她时,指尖触碰到他的瞬间心中的那股慌乱与羞怯。她将手掌揣进衣兜里,余温犹存,就这样、整颗心缓缓堕入一片甜蜜祥和。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我给大家拜晚年啦。 祝所有人家庭幸福,生活美满,事业顺利,万事称心如意! 8 8、第 7 章 ...   铁路小区与火车站仅隔一条大马路,门前绿色的报亭顶着一顶白帽子孤零零兀立于人行道尽头。姜尚尧走近了才发现报亭打开一条缝,看报亭的徐爷爷在小煤炉边烤火,他敲敲铁皮窗子,问说:“徐爷爷,这么冷的天还守着生意?”      老爷子将手上的茶壶置于一旁,拿了一份证劵报给他,说:“就收了,这不就等你小子吗?”接过他递来的零钱,又问:“这也快过年了,看好什么透透风,等咱也赚几个零花。”      姜尚尧不置可否地笑笑说:“今年行情惨淡,谁敢买?我也就看看明年有没有机会。”      寒暄了几句,他仰头望了望小区前几幢搭着棚架起了一半的楼房和工地里巨大的吊机,这才夹着报纸从侧面的小路进了小区后门。      他家是二三十年楼龄的老房子,楼道幽深,上了三楼转角,楼梯突然大亮,有人先他一步开了灯。他家的门开着,姚雁岚半个身子探出来,笑靥如花,“哥,你在楼下我就看见了,快点上来,姥姥饭都煮好了就等你呢。”      他一步并几步跃上四楼,他姥姥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问:“尧尧回来啦?”      屋子不大,五十方的样子,也因此四处暖融融的。他进门答应了姥姥一句边脱大衣,姚雁岚顺手接过去想挂起来,被他一手抓住。他偷窥一眼小厨房里姥姥的背影,接着在姚雁岚腮上轻琢了一下,问:“想我了?守在窗口等我?”      姚雁岚微红了脸,白他一眼,又心虚地看看他姥姥,这才嗔说:“你又不是一去不回,我想你做什么?正经点,姥姥在呢。”      他姥姥从厨房出来,装作看不见这小两口的眼神官司,说:“你妈打电话来说帮人顶班,晚点回来。你吴阿姨上晚班,吃了两口刚走,程程那孩子不知道去哪玩了。你快点洗澡去,洗好了程程还没回就我们先吃。”      洗手间紧挨着小客厅,哗啦啦的水声里能听见姚雁岚和姥姥的说话。      他家和姚家住对门,小时候雁岚和景程经常托他姥姥照应。后来雁岚爸爸停薪留职说是去南方做生意,在铁路文化宫上班的吴阿姨更没时间照顾雁岚姐弟。从那时起,他们三个小孩便一个锅里吃饭,一张桌子做作业,甚至一张床上睡觉。整个铁路大院都知道他们两家几乎并一家过似的,很久以前就有人拿他和雁岚打趣说是天生的小夫妻。他大概是被人打趣得多了,再大了点便下意识地开始避开和雁岚独处的任何可能,但又老是管不住自己眼睛,偷偷打量她笑眯眼的样子和开始抽高的身材,直到有一晚春梦里的对象竟然是雁岚,他才老实向自己承认,他喜欢她。      “哥你晚上去不去吉他班教人?”雁岚在厅里问。      他关了热水器,说:“去。”      厅里雁岚嘟嘟囔囔说了句什么,他大想到是在抱怨他有时间不陪她,笑一笑大声说:“前头的房子开春就能起好了,我不多赚点钱你将来住哪?”      这一说姚雁岚即刻不敢再多话,倒是他姥姥开口埋怨说:“尧尧,岚岚脸皮薄,你就别堵她了。说起来,我天天出门买菜经过就看一眼前头的房子,怎么就起那么慢呢?”      铁路大院在建的那几幢房子据说会以底价卖给内部职工,风闻是福利分房最后一班车,大院里的人无不屏住呼吸暗地里使劲,连姜尚尧她妈也给领导送过几回礼。他家住的姥姥的公房有点历史了,不仅小,而且供暖设施残旧。他妈和他姥姥一直操心他和雁岚的婚房问题,只盼着房子能早点起好,能分一套比现在略大点的,多一间房便足够。      可他自己算了算,按一千二的内部价也要将近十万,他家存款远远不够。      晚饭时电话响起,乐器店的老板说下大雪,整条大兴路不见几个人影,晚上的吉他课暂停。姚雁岚脸上笑开花,从火锅里夹了一块羊肉在他碗里,说:“我小叔拎来的羊胯子,就知道你喜欢,姥姥炖了一个下午。你安心慢慢吃吧,大雪天的,还记着要赚钱。”      他跑贵昆线,上起班几天几夜在外面,陪她的时间极少。难得有个雪夜静静陪她看书做功课,只是想想已极幸福。他停了筷子,一时冲动想捏捏她被炉火烘得宛有一层霞光的脸蛋,抬头便看见姥姥一脸的满足快慰看着他们。      “姥姥还要等几年才能看见你们这对办喜事?”姥姥老迈的声音微有憾意。      “姥姥,您不是一直说要活到九十九四代同堂吗?等雁岚大学毕业我们就扯证,也就几年,很快。”      姚雁岚闻言大窘,埋下头猛拨米饭。姜尚尧偏还紧迫不放地望住她,问:“雁岚,你说是不是?”      她红着脸对上姜尚尧专注且隐含期待的眼睛,低低应了个是。      姥姥老怀大慰,微抿着嘴连连点头。“你们两口合计好了就行。”      听见两口这两个字,姚雁岚更是涨热了脸,放下碗,跳起来说:“像是景程上楼的声音,我去看看。”      姚景程卷着一阵冷风冲进来,拨着头上的雪嚷嚷,“哥,你可回来了。德叔这两天问了我几回你啥时候休息,说让你去他那里坐坐。刚才逮着我又问。”      姜尚尧一丝丝敛去脸上的笑意,停了手上的筷子思忖数秒说:“没说什么事?”      姚雁岚关上门,担忧地望了他一眼,轻轻对弟弟说:“姥姥在呢。”      姚景程做个鬼脸,也小声说:“姥姥哪懂我们这些事?”说着跺跺脚上的雪,喊了声姥姥,抓起姐姐的筷子夹了块肉喂进自己嘴里,含含糊糊说:“没说啥事,再说了,我在德叔面前就一”他比比自己的尾指指尖,“有话会对我说?”      姜尚尧缓缓点了点头,“你也别和他们乱说话,我自己的事忙不过来,他们那些更没功夫搭理。”      晚饭后,他陪姥姥看完新闻联播,然后帮姥姥调到地方台,自己拿了证劵报在一边坐下。姥姥是小燕子的忠实粉丝,每逢赵薇出场便把老藤椅往前移几分,直到挡住电视屏幕。姚景程哇哇大叫:“姥姥,你也给我看几眼吧。”      姥姥跟小孩似的满脸不乐意,“做你的作业去,连姥姥也欺负上了。”      “我就只看一眼,就十分钟。”姚景程申述:“就许你喜欢小燕子,不许我喜欢了?”      姚雁岚在厨房洗碗,探出半个脑袋取笑弟弟:“你不是喜欢单眼皮女生吗?怎么又变了?”      六只眼瞩目之下,姚景程拿一只手撑住半边额头故作从容,“看电视,大家看电视。”      姥姥按捺不住好奇,问:“程程——”      姚景程捂住半边脸哀嚎:“姥姥,你就别问了。不是我姐撺掇我去表白,我能丢那么大的人?”      姥姥不迭询问:“喜欢上谁家姑娘了?怎么说一半藏一半的?和姥姥老实说,喜欢……”      姚景程倏地跳起来冲向房门:“我回我屋写作业去。”      大门砰一声关上,姜尚尧和雁岚相视而笑,他问:“洗好了?我进去看报纸,你功课做好了没有?”      雁岚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见姥姥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电视前,抿嘴一笑,无声回他说:“等等就来。”      姜尚尧回到自己阳台封闭而成的小房间,扭亮了床头的灯摊开报纸。      他涉足股票是从去年开始,不过是因为同事的狂热才激发起他的好奇心,参与的时机又适当,恰逢九七回归,小赚了一笔,自此一发不可收。他工作时间短积蓄并不多,再加上天性沉稳,那次小赚后不敢再投入,也因此避开了九七至今的熊市。可这一年多来,他也没闲着,床头摆的一排证劵财经书籍,从入门到专业类,被他翻阅无数遍。      他读书时成绩仅为中流,唯一的天分表现在音乐课上。中学时的声乐老师是在大城市工作过的,曾经在他做出高中毕业便工作的选择后不无惋惜地痛说“一把好嗓子——暴殄天物!暴殄天物!”他何尝不想在自己喜欢的领域有所建树?只不过早熟的他明白艺术类学府高昂的学费不是他能企及的而已。      以他中学时堪堪及格的数学成绩,今天能着迷于财经书籍,是因为他隐隐了悟这条路能少许缓和家里的经济环境,如果明年真能如他所料整个市走出盘整期,那么兴许他能买到迎娶雁岚的婚房也不定。      可是今晚对着证劵报上整版的曲线图,如何也无法贯注精神。      德叔是他从小打到大,打出感情的黑子的亲叔。同时,也是半爿闻山鼎鼎有名的人物。      姜尚尧十多岁起便经常听黑子神往地吹嘘他小叔的光辉历史。德叔还是少年时也做过偷鸡摸狗的勾当,那时物质匮乏,德叔还是德哥的年纪,占着同为铁路职工子弟的便利,带着一帮兄弟扒火车皮偷东西,纵横在铁路沿线上。德叔是老派人,那个时代的流氓混混的典型,为人仗义,扒车皮偷来的东西,无论贵贱,常被他施与有需要的邻里。他又护短,铁路大院被人欺负的孩子找他出头,他总二话不说,扯旗带手下去打架群殴为自己人找场子。所以至今铁路小区的人提起德叔,有摇头的,也有竖起拇指的,口碑不一。      后来跟随他的兄弟日益增加,他又做起了投机倒把的生意,很是风光了些年头。      不过这些年,德叔大不如前。      闻山不知何时开始,地下势力除了一些没名头的小鱼小虾外,只有铁路大院和机床厂两派南北对峙。一边是外来户,一边是本地人,谁也不服谁,一有小争闹便能急剧演变成大斗殴。这十年来,流氓也都顾着赚钱,所以相较以往而言,消停了许多。特别是在机床厂破产,整个地块拆迁后,原本比较弱势的聂家兄弟连开几家洗浴城夜总会,手头有钱自然跟随的兄弟也多了起来,这两派渐成分庭抗礼之势。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德叔和聂家兄弟间的龃龉远非一朝一夕,姜尚尧能理解德叔急切的心情。      可他不理解,为什么德叔独独对他青眼有加。      就因为小时候被黑子“野种野种”地叫到他再捺不住野性,把黑子堵到厕所里狂揍,差些把黑子的脑袋按进粪坑里?还是因为黑子逃回家唤了自己叔叔之后,他以十来岁的年纪面对一干二十几虎背熊腰的小伙子们时毫不怯惧的牛犊子神情?      他记得那会德叔摸了一把他的裤裆,笑咪咪说:“小子,行,没尿裤裆,是个有种的。”他怒目骂了句,德叔身后那堆人嬉笑着,有人大声呵斥,他置若罔闻。他妈和他说过,草原上最好的博克手如果能拿眼神先威慑住对方,那就赢了一半。他钉牢德叔的眼睛,象是要用足力看进他心里去。      那时德叔缓缓收了笑,与他对视数秒突然嗤一声又笑起来,重复说:“是个有种的。”接着回去那堆人中间,狠狠拍了黑子脑袋一记,骂说:“小孩子打架打输了再来,有你这样回家喊爹的?没骨气。”      那件事之后,他与黑子再见,只是冷冷互望一眼同时扭开头。直至半年后,黑子扯住雁岚辫子一定要她喊哥哥,雁岚吓得一路哭着回家找他,他和黑子在小区门前的马路边又干了一架。也就是因为这一架,两人莫名其妙地打上瘾,闲来无事黑子便会在他楼下喊“要不要下来练练?”他一闻召唤,全身劲力顿起,有什么事也当即搁下,冲下楼抡拳头。      这种习惯保持到黑子高中毕业离家入伍。      至于德叔,在他和黑子结成兄弟后,他便常见面。有时是在黑子家,也有暑假和黑子去附近的河里炸鱼,顺带在近郊德叔的那个农家四合院吃午饭时。      少年时看多了德叔家穿梭不绝的那些个“人物”,姜尚尧确实对他们的世界有几分好奇几分向往。可是在他妈的擀面棍下长大的他明白得不能再明白,那个世界,他决计不能涉足,哪怕只是半步。       作者有话要说:汗一把,说煮饭煮了两天才来更新。 俺话痨一下哈: 这个文,俺心里清楚透亮,写得好,对俺来说是前进了一大步;写得不好,生生浪费了一个好故事。所以…… 所以会慢慢写,蹲坑的各位大大,如果触碰到大家耐心的极限,弃坑也好、养肥也好,都好。 俺只有一个想法,无论快与慢,无论上不上榜,无论有没有人看,我要写好这个故事。 9 9、第 8 章 ...   “我总是看见你的脸,三年前的那张脸。在聆听老师授课的顿息,在作业时的一停笔,在淹没于清晨的车龙等待红灯的转瞬……也偶尔只是因为风穿过干枯的枝桠,发出细微的沙沙的摩挲声,我又固执地追溯起那晚的一轮皎月和寂寂虫鸣。还有你时而悠远时而低沉、宛如天籁的长调。      每一个看见你的瞬间,我总会有一秒的疑惑:我在哪里?你懂得那种感觉吗?像是无形中有人抽走了一部分的‘我’,丝丝缕缕的,牵系于你。      我束手无策,又每每在清醒的刹那警觉地四顾,彷徨与慌乱,无法自抑。渐渐地,我开始学会享受这种快愉,享受这个秘密的约会,和你,在我隐匿的心里。      ……”      最近庆娣养成了日记的习惯。      妹妹晚自习时常逃课去吉他班,指法已经很熟练,五线谱也略微能看懂一些。她每次回家都不迭地抱怨指尖很疼、肩膀很酸、课程很枯燥,接着象健忘症发作似第二天继续。庆娣微笑地倾听妹妹的一切抱怨,心里几欲发狂地想抓住妹妹摇晃,渴望她能重复一遍姜尚尧在那两个小时里说的话,做的事,种种细节。可妹妹每次心疼两份学费埋怨她是书呆子不懂生活情趣时,她又总会愣怔数秒,干巴巴地答一句“要考试了。”      她无措于自己瞬息间浮升又急剧沉堕的情绪,只得疯狂地写字倾诉,满纸狂躁的笔迹。写完又潜进洗手间,将满纸心事付之一炬。      凝视那几张纸化为一堆灰烬后,庆娣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间,没料到还是被妹妹发现了。“姐?还不睡?”爱娣揉着眼睛问。      她支支吾吾答了一句就睡。      火车站的偶遇后,她其实又见过他一次。      他在学校对面的马路等姚雁岚放学,桦树下双手插袋而立的他高瘦、简朴,有种磊落的味道。在发现姜尚尧的那刹,庆娣眼中的光突然灿烂,又随着姚雁岚的出现黯淡下去。      他没看见她,他眼里只有姚雁岚。      这个月庆娣反常地比妹妹还爱照镜子。她象父亲,个子比同龄人高一头,从初中开始就只有坐最后一排的命。头不合身体比例的偏小,双眼眼距也太宽,嘴唇太过丰厚。揽镜自顾,她回想姚雁岚细致匀净的脸庞,拧起眉头看着镜中另一个自己生闷气:相貌出众,和外星人一般出众。气完又安慰自己:你输的不过是相貌。      可那一刻,庆娣恍然而悟。姜大哥和姚雁岚之间平静安好的氛围是时间孵育的,无人能撼动。她输的不是相貌,是时间。      “姐,还不睡?”爱娣迷迷糊糊地又问一遍。“明天考试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睡。”她将被子拉上肩头,怅然重复:“睡了。”      期中考试的最后一科,庆娣目光定格在试卷的空白处,许久后叹了口气,将试卷交了上去。不须出成绩,她已经知道非惨不忍睹不能形容。      到车棚时意外发现早早交了卷子的姚景程坐在她自行车后座上,显然是在等她。姚景程见她在车棚前停住脚,尴尬地把脸扭过一边站起来,又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重新坐下。      “让开。”庆娣走过去和他说。      “不让。”他声音嗡嗡的。      庆娣好气又好笑,这家伙跟仇人一样大半个多月拒绝和她说话,谭圆圆骂他小肚鸡肠他也坚决不开口,这会又一幅无赖到底的样子。“你想和我说什么?”      姚景程再次扭开脸,好一会才问:“寒假怎么说?”      庆娣心底挣扎不已。她和妹妹推说没时间上吉他班的课,可寒假了再无借口。她到底要不要去?能不能去?      “你倒是说话啊?寒假能不能出来?”姚景程有点着急。      她沉吟。“应该可以。”      姚景程噌一声从车座跳下,满脸的笑,说:“那把电话号码给我。”又问:“上回我把传呼机号码给了你妹,让她转给你。你怎么一直不呼我?”      庆娣有几分疑惑,“小爱?大概她忘了。”想想又不忿,问:“你不是打算和我绝交的吗?要我呼你做什么?没人好欺负是不是?”      姚景程挠挠头发,嘀咕说:“谁说绝交了?谁敢欺负你?”说着由书包里翻了支笔出来,“把手给我。”言罢就想抓庆娣的手。      庆娣甩开他爪子,赧颜四顾。姚景程也知道唐突了,窘着脸解释说:“我留号码给你。”      互相在本子上留了号码,庆娣俯身开锁。眼角余光扫见姚景程定定站在咫尺外,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心下一动,小声问:“姚景程,你上次说喜欢我是不是?”      姚景程脸上忽地一红,不敢迎接她的目光,装作找车钥匙的样子低头说:“当然是了。难不成这也能骗人?”      “你喜欢我什么?”她好奇。      这个问题似乎把姚景程难住了,他抬头望住她,怔怔地竭力思索答案。      “你自己都闹不明白?”庆娣无话好说,径自推了车出来。      “等等。”姚景程一下卡住她的后轮,急匆匆说:“怎么不明白?因为你像我姐,又斯文又好学习,成绩好,对妹妹也好。”      庆娣咬住下唇,瞪视姚景程。“你……”      姚景程莫名其妙,“我说错什么了?喂,沈庆娣,你别跑啊!”      “姚景程那个大笨蛋,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晚饭过后庆娣回到房间,便看见妹妹伫立在书桌边,目光投在手中的本子上,嘴里犹自骂着“大笨蛋。”      庆娣敲敲门,爱娣这才发现姐姐进来,随即旋身面对房门,也迅速将手上的东西藏在了身后。      下一秒,她心虚地垂下眼帘,因为摊开的庆娣的书包和包里的课本零零散散地铺了大半个桌面。      “姐,我在找那两张磁卡呢,上次怀源哥朋友给我们的。就是迅腾网吧的那次。”解释就是掩饰,爱娣的声线缓缓弱下来,“到处找不着。”      庆娣走过去,自妹妹手中抽出作业本,正是姚景程留了呼机号的那本。又打开桌下的抽屉,那两张磁卡赫然就在最上层,触目可及。      爱娣讪讪地,小声说:“怎么我就没看见呢?”      庆娣默不作声,只是将桌上的课本笔记一本本归回书包里。爱娣扯扯嘴角坐下,单手扶颊端详她,见姐姐眼眉也不抬一下,不由气闷地跺脚:“你怎么脾气越来越怪了呢?有话就问,有脾气就发,冷处理我做什么?明知道我藏不住事!”      “你这么聪明还要问我生什么气?”抢白完妹妹,庆娣自觉语气太过尖刻,放缓了声调继续说:“姚景程让你转告我他的呼机号,你没和我说,这又乱翻我的东西。他留了号码给我怎么样?你不喜欢他我知道,可爱娣你也管太宽了吧?他是我同学,人也不是很坏,我们不论如何将来也是朋友,我该交什么样的朋友我自己心里有数!”      “我不也是生气吗?考完试出来就见到他,上来就问我存什么心?为什么不把号码给你?”爱娣拨弄自己手指,嘴里振振有词:“上次我已经和他说了,我说‘我姐不喜欢你。’偏他还纠缠着不放,问我为什么?我能怎么样?直接就和他说我姐要考大学将来要出人头地的,和他一个混混有什么好混的,家里环境又不好书又读不进,能有什么出息?他当时就变了脸,说我瞧不起他,还说他也是能赚大钱的。哼,就他那点斤两?!拿了一个破呼机也在我面前炫耀,谁知道他是偷的还是抢的?还让我告诉你他的号码,我吃多了?”      “你和人说那些做什么?人家家里环境好不好关你什么事?”庆娣不自觉地抬高声音,“沈爱娣,你知不知道你越来越讨人厌?刻薄刁钻市侩,一副大妈嘴脸,半点家教也没有……”      “我们家有什么家教?”爱娣摹地立起,正想说话听得客厅里爸爸大声呼喝“耐球,吵吵吵吵个卵!”      小房间里顿时静肃下来,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依稀可辨。      爱娣嘴角扬起挂着一抹讥刺的笑,压低了嗓子说:“家教真好。你看不惯我我还看不惯你呢。”她伸手拿起桌上的网吧充值卡,半扬起小脸忍泪说:“吉他班我也不爱去了,又辛苦又没意思,每次看见姚景程就来气。我上网去!你呆家里演你讨人喜欢的闺女角色,想怎么演怎么演。”      庆娣满胸臆无奈与气郁,憋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眼见妹妹穿好了外衣准备走,不由迸一句:“你少和怀源哥认识的那些人一起,都不是好人。”      爱娣整整领子,“我本来也不是好人。”说完便夺门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快乐,祝大家人生圆满爱情圆满O(∩_∩)O~~~~~ 10 10、第 9 章 ...   渐夜。冷冽的风在街头呼啸,庆娣心底那种挫败感挥之不去。      长久以来,她虽然和妹妹偶有争执吵闹,可从不曾影响过她们之间的感情。她们既是姐妹,也是战友,互相给对方扶持、给对方慰藉。无数个日子里,被爸爸罚站被爸爸抽耳光时,她们两只汗津津的小手总会在袖底悄悄牵在一起。      可现在,五指紧扣的两只小手像是松开了两根手指头。庆娣有些恐慌,她怕妹妹与她渐行渐远,到最后终成陌路。      她打了个喷嚏,双手环起来将自己裹紧了些,继续颓丧地慢慢晃向大兴路。      作为新兴产业,闻山的网吧屈指可数,而舍得投钱的只有迅腾一家。适逢寒假伊始春节将至,网吧里人头攒动,空气混浊。庆娣沿过道一排排寻找妹妹的身影,转了两圈,仍然不获。      她出了网吧,站街角踌躇片刻,还是决定去吉他班看看。      从乐器店旁边的冷巷穿进去,才走到后门的位置,便隐约听见二楼飘下的圆润的吉他乐音中夹杂着压抑的啜泣声。庆娣心思微动,本能地躲进铁质楼梯下的阴影里。      果然是妹妹。爱娣嗓子嘶哑,声音干涩,“我不管你和我姐说了什么,她现在是不待见我到底了,今天又为了你骂我。姚景程,你别太过分了!”      庆娣听见姚景程的名字,不由为之愕然。      楼梯上开口说话的正是姚景程,“我和你姐说了你什么?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小姨子我恨不得把你当菩萨拜。姑奶奶,你行行好饶了我。哭哭啼啼跑来,里面人都以为我怎么你了。”他声调急促,庆娣能想象他抓耳挠腮的样子。      楼梯上一阵沉默,接着爱娣的声音响起,尖利而不忿:“谁是你小姨子,我姐和你还没成呢!”      姚景程无奈地说:“好好,是我嘴巴坏,我又说错话。爱娣,你别老参合我和你姐中间行吗?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姐行吗?你说我没资格找你姐,那我和你保证将来赚钱,赚很多钱再去找你姐行吗?”      “不行。”爱娣不假思索地答。      “你怎么这么胡搅蛮缠呢?”姚景程有些怒。      前一秒庆娣还有些气郁,这一刻忍笑忍得好辛苦。这两人都是胡搅蛮缠的,谁也不比谁清白,此时象极了小孩子闹脾气。她藏在楼梯下,知道自己该站出来,可隐隐感觉会破坏什么。   只听见爱娣又开始吸鼻子,哽咽着说:“我不和你计较,我大人大量,我只求我姐还能和以前一样的对我好。你算什么?你什么也不算!在我心里,我姐的分量比你重得多的多。你……姚景程,别指望我以后会对你好,我不会的。就算你老是帮我的忙我也不会的。”      妹妹对她的感情还是与以往一般无二。庆娣紧紧抿住嘴,有几分感动有几分欣慰。      姚景程似乎一脚踢上了栏杆,哐哐作响,“谁稀罕!”      爱娣止了抽泣,接着是蹬蹬下楼的声音。庆娣急忙往里移了一步贴墙而立。只听见姚景程跃下几级台阶追下来,象是扯住了爱娣。      二楼断续的吉他蜂鸣停止,四周一片寂静。      庆娣屏息,听妹妹压低了声音委委屈屈地说:“姚景程,你、我、我要是说过什么不好听的话……对不起。”      姚景程仿佛与庆娣一般惊愕,良久没有出声。      爱娣发急,“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      “我、我以后不会为你和我姐闹脾气了,你也别在我姐面前说我什么好吗?我今晚上难过死了。你不说话我当你同意了啊?”顿了顿,爱娣语气里含着几许失望又说:“不想上课,我先回去了。”      下楼的跫音传来,由近及远,渐渐消失不闻。庆娣万般心情化作嘴角一丝温柔的笑,想离开去追妹妹,这才惊觉楼上尚有第四个人,只听得姚雁岚悄声询问:“景程,怎么不去送送人家?”      姚景程“哦”了一声,恍然悟过来,接着又是一阵蹬蹬的下楼声。      直到他出了冷巷,庆娣仍旧不敢放肆呼吸,楼上姚雁岚似乎并未离开。她不知为什么特别害怕这一刻被发现,甚至比刚才还要紧张。      二楼的塑胶帘子被掀起,然后又被重重放下,记忆里那个低沉温和的嗓子又复在梦里出现般。      “雁岚,景程走了?我们也快下课了。”姜尚尧说:“进来,外头冷。”      姚雁岚应了声,然后若有所思地慢慢说:“刚才那小姑娘,好像有点喜欢我们景程呢。可为什么每次看见我象很讨厌我似的?”      庆娣一直以为小爱对姜大哥如同她一般,怀着少女的憧憬和欣赏,可刚才偷听到的对话里分明对姚景程有些道不明的情绪。被姚雁岚一语点破,她几乎惊呼出声,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都是一群小孩子,毛还没长齐,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姜尚尧的话里带着笑意。      “说得像小老头,不就比我大四岁吗?照你这样说,我也还是小孩子。”      姚雁岚像是给了他一拳,姜尚尧低声连连呼痛,笑说:“是谁等你成年等到现在?”      塑胶帘子再度被掀起,掩住他们的尾音。庆娣松口气,缓缓放下手,咧嘴对着清冽的空气自嘲一笑。      原来他也会说俏皮话,也会逗弄人,原来私下里他们两人的相处如斯亲密。而她,竟然会象老鼠一样蹲在墙根壁角覬觑不属于她的甜蜜,并且不以为耻反以为幸。庆娣不知道应该嘲弄这一切,抑或为自己那些不可捉摸的小心思心酸,只得再次无声地干笑两下,对自己的荒唐摇头。      不疾不徐地由大兴路步行回到小区楼下,她停住脚,仰望窗口的那盏昏黄,大概爱娣先她一步回家。聪明十足却又生涩稚嫩的妹妹,怀着一颗懵懵懂懂女儿心的妹妹,庆娣想及爱娣和姚景程之间的纠缠,不由莞尔,上楼时脚步顿时轻快了些。      既然三年多前的那次萍水相逢对姜大哥无任何影响,那么她也把它当做是惨绿青春里的一场绮梦好了。    11 11、第 10 章 ...   积沙河是黄河的一条支流。无数年黄河水滚滚而来,奔至闻山前水势减缓,由上流带来的大量泥沙淤积成一片浅滩。      闻山市近郊的此处小镇,自久远时便叫做积沙围。      一九九九年的春节对姜尚尧来说和往年并无不同,年初五他必定要来积沙围的这座小院走一遭拜个年。只是今年他恭谨的表情中多了些真诚的笑意,因为服役两年的黑子终于请了十天长假回家了。      德叔捧着茶壶坐在厅中一张老旧的黄花梨太师椅上,斜斜倚着扶手,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这对兄弟与众不同的招呼与寒暄。一拳一肘间黑子兴起,头往门口一摆,问姜尚尧:“怎么样,出去搞一盘?”说着便要脱上衣。      “算了,天寒地冻的。”姜尚尧后退一步,单手扬起做个投降的姿势。“我多久没练过了?比不得你部队出来的,一身腱子肉。”自己兄弟面前,无所谓示弱与否。      黑子挑挑眉毛,跃跃欲试地还想着拿姜尚尧练练两年来学到的手段,只听他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说:“黑子,这几天你干翻掉的人还少了?石头难得上家门一次,给我安静一会叙叙旧。”      姜尚尧久不闻自己小名,听德叔这一唤,似乎回到少年时暑假与黑子来积沙河炸鱼的记忆里去。心上一暖,想说话被黑子抢先一步:“行,晚点再和你比划。”      黑子握实拳头手臂扬起,他这两年间在部队里操练得更加壮硕,衣料下肌肉虬结。姜尚尧不受他恐吓,捏住拳头与黑子的在半空碰了一记,两人相视而笑。      “石头现在不逢年节就不来见你叔。说起来,不是你回家,今年还不知道他会不会上门。”德叔话是对黑子说的,脸却朝着姜尚尧的方向。话里带着打趣的意味,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一双眸子精光湛湛盯住姜尚尧,似乎有看透人心的力量。      姜尚尧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德叔对他前几次呼之不来暗藏三分恼怒。他敛了笑,在德叔旁坐下来,恭敬说:“德叔,段上倒班不稳定您知道,家里又是一堆女人没个顶梁柱。我要是礼数上缺失了什么,德叔您体谅。”      德叔大拇指缓缓摩挲掌中的茶壶盖,保养得极好的面庞上因笑容绽开几缕细纹,边点头边说:“你这孩子心气高,打小我就知道。”      姜尚尧无奈,说:“我能有什么心气?德叔不瞒您说,我这辈子也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了。”说着冲黑子笑笑:“这小子比我出息,部队里再混个几年,比我有前途。”      “黑子?”德叔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黑子对自己叔叔的藐视也不以为意,拿手肘顶顶姜尚尧后腰,说:“老婆孩子热炕头?昨天去你家找你你不在,雁子招呼的我。她可是从你房里出来的,怎么,已经那个了?”      饶是姜尚尧自认老成,对上黑子促狭的眼光也不由得耳根发热。“你小子……想到哪去了。”      “两年不见,雁子可不一样啊,大姑娘了。抓紧点。”黑子嘿嘿笑,又说:“我怕我拐了你出来一天,她别等会又哭哭啼啼追上门问我要人。”      说笑时,就有人在门口咳了一声,跟随德叔多年的大徒弟光耀上前说:“德叔,安排好了。在山口会和,对方说马上出发。”      姜尚尧心中微微一动。昨天连续加班几天回家后,他才得知黑子早三天前已经到家,电话里约好了今天去闻山打猎。现在这一说,他才明白不仅只是他和黑子的叙旧,原来德叔也要去,而且德叔似乎还有“公务”在身。      “德叔,那我就不打扰了,我……”      话没说完就被黑子挤兑:“我说你现在怎么生分起来了。我叔忙他的,我们管自己玩。”      德叔边穿大衣边回头朝他们一笑。      “以前不都这样。”黑子不由分说将搭在沙发靠背上的羽绒服递给姜尚尧:“雁子那里我早打过招呼了,她男人我借一天还不成?”      闻山市因闻山而得名。山不高,但有黄河水千年滋养,山里物产丰富。春夏猎禽秋冬狩兽,是剽悍的闻山古辈的逸趣或添补家用的渠道。不过这几年因为枪支管制,有资格端着猎枪进山的人没几个。      没到山口姜尚尧已经发现薄薄一层积雪的路上有几道乌黑的车辙,待走近了果然已有两部越野车没熄火停在山路一侧。      看见他们两部车行至眼前,对方仍不见有人下车,一直在和姜尚尧闲聊着军旅生活的黑子有些不乐意,拖长了声音喊了声“叔——”      德叔脸上波澜不兴,微微昂着脖子说了句:“于胖子这几年做矿做得风生水起,也学着会端架子了。”      其他人听得德叔话里隐隐有些不满,一时间没人搭腔,只有黑子打破沉默发狠说:“就算他能把济西的矿都挖穿到美国去,那也要看咱家给不给他运。”这一说,前座两个兄弟顿时乐不可支,连姜尚尧也附和一笑。      德叔这些年停了一些小打小闹的生意,只专注于运输一项,倒也赚得盆满钵满。闻山的运输业早些年有些百花齐放的势头,后来被德叔明里暗里的手段整合到只有寥寥四五家。可这两年德叔突然停了手,似乎有点放任自流的意味。黑子和德叔一干手下本期待的一家独大通吃四方的想象扑了个空,或暗地里摩拳擦掌,或腹诽德叔是不是年纪大了,没有了当年的火性,但畏于德叔积威多年,没人敢撩起这个话题。就连黑子偶尔提起,便会被德叔拿眼神扫过,轻飘飘说一句“黄毛小子,看不清楚形式。”      这次也是一样。      德叔扫了黑子一眼,黑子立刻噤声。      双方僵持不过一分钟,对方车门打开,率先跳下一个胖子。      这边黑子和姜尚尧也相继下了车,让了德叔下来。      那胖子数九寒天里连大衣也没穿,脑门铮亮、圆头大肚的倒象是庙里的菩萨,笑起来五官挤成一团。      德叔和他握手寒暄,又指了指黑子介绍了一番,双方人马这才从后座拿齐了东西往山上而去。      闻山地势不高,只占个广字,连绵数十里都是国家林场,山里物产丰富。雪豹早已绝迹于闻山,可还有白麂子偶尔得一见,至于其他的孢子黄猄野兔老山鹰,数不胜数。      一行十多人拎着双筒猎枪和散弹枪踏着及脚踝的雪往林子里面走,姜尚尧看德叔和那个胖佛爷缓缓行走在队伍中间,不时脑袋凑一起低声说些什么,心里大概明白德叔志不在打猎,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避人耳目,所以才会选择在这个时节进山。他身为局外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行对他来说不过是玩而已。于是姜尚尧故意落在队伍的最尾端,和黑子闲聊起这两年跟车时的见闻趣事。      山里天寞地寂,偶有山鹰长长的鸣啼划过空旷廖远的天际。      挂在树枝上的积雪扑簌簌地在他们走过时落下肩头,德叔和于胖子的谈兴很浓,只是间中放了几发,等徒弟们去拾捡猎物时两人又收了枪继续话题。      到了午后,德叔看看猎物颇丰,满脸笑容说:“下山,到林场吃饭。”又拍拍于胖子后背,两人亲热如多年兄弟,“我徒弟的亲戚在林场干活,叫他们拾掇拾掇,焖上一锅香的,咱哥俩好好喝几盅。”      落在后面的黑子嘿嘿一笑,低声说:“这事成了。”      姜尚尧平静而沉默。      只听身边的黑子边走边咬牙:“你说我叔当初干嘛踢我进部队?我跟着他又不是没活路。”   姜尚尧想了想,“德叔不一直说你太粗了吗?磨磨你、磨精细点。”      黑子早知是这个答案,他不过是抱怨一下而已。走了两步自言自语:“你说将来这两年闻山腥风血雨的,我错过了不是太憋屈了?”      姜尚尧一怔,打趣说:“你武侠小说看多了。还以为跟德叔那辈一样?拿把三棱刮刀碓掉两个就能扬名立万?”      黑子不满地说:“别以为就你和我叔是靠脑子吃饭。我啥不懂?这年头还能看拳头是谁家硬?那是傻逼!靠的是啥你知道不?钱!前天两个兄弟就打个架,花了这么多才保出来,论人头,五千一个!”他做个手势,说着吐了一口吐沫到旁边顶着满冠积雪的荆棘丛里,骂说:“娘的,打架都打不起了。”      姜尚尧微愕,五千是他一年半工资!听到最后一句又忍俊不禁,“知道就好。德叔是望你走条好路。”      黑子想是走热了,解了外衣前襟迎风而立,敞了好一会汗才压低了声音对姜尚尧说:“我叔说了,不把聂家老大老二搞死,他退休也不安乐。”    12 12、第 11 章 ...   曾有“矿、赌场、聂家……”等字眼被风送入耳中,再对应黑子惊爆的内幕,姜尚尧大晓得是怎么回事。他在闻山黑白之界游走了十年,虽然自工作后听从老娘的教诲逐步把自己抽离出来,可对以前的传闻还是记忆深刻。      十多年前闻山的地下势力就分为了两派,德叔代表着铁路大院,而聂家是机床厂子弟的中坚。当年的一场大械斗,聂家老大手中一把铁锹象拍西瓜一般拍烂了几个脑袋,多亏有兄弟顶罪才摆脱了吃枪子的命运,不过最终还是被送进了监狱大门。      那一役,机床厂一派元气大伤,只剩聂家老二苦苦支撑。聂老二不同他哥的莽撞,很有些毒辣手段,所以不多久聂家借机床厂地块拆迁的机会就此咸鱼翻生,聂家老二自然成为了新一代的人物。      而那次械斗中德叔老婆难产,赶去医院已经迟了一步,一尸两命。就此逃离了牢狱之灾的德叔是聂家兄弟恨之入骨的对象,而聂家兄弟又是德叔迁怒的目标。      聂老大劳改期间也是个不安分的货色,别人坐监是安守本分努力减刑,偏偏他是越坐越长。但亏得有弟弟在外打点,聂老大终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而那一天来时,德叔还能不能睡个安稳觉,这是个问题。      姜尚尧脑子里盘旋着这些事,不觉间已经进了人民文化宫,侧面残旧的小楼是市图书馆,到了楼下他一边锁自行车一边暗自好笑,想那么多做什么,关他什么事呢?他该操心的是去哪儿搞点钱,给领导送份重礼,早些把新房子定下来。筑巢引凤是男人的本分,他不稀罕什么凤,他有雁子。      想到家里那个因感冒发烧鼻涕嗒嗒眼红红的小可怜儿,他嘴角带着笑意,上楼的脚步轻快。      天太冷,没开几叶窗子,一股陈年的霉味弥漫在空气里。阴沉沉的日头透过满是灰尘的玻璃窗照进来,光线黯淡。守在门口大书桌后的阿姨垂着眼皮,象是在打瞌睡,双手却翻飞不停地织着毛衣。      他找好书才想起借书证忘带了,不甘心地掏了左边裤袋又去掏右边的。      后面有细碎的声音响起,几不可闻:“姜……姜大哥?”      他回头,一排书架的阴影里站着个人,高挑瘦削的个子,看不清面庞。      似乎看见了他的疑惑表情,那人从阴影里踏前一步。满脸的迟疑和忐忑,象只才出窝的小兔子,只要一有异常的动静瞬即会缩回去一般。      姜尚尧不由微笑,“沈庆娣?”      对方明显舒了口气,嘴角立刻弯起来不知为什么随后又紧紧抿住。      “新年好。”他先说。      她缓步走上来,也回了一句:“新年好。”把怀里的一捧书置于桌面,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问:“你也来借书?”      姜尚尧点点头,伸手进大衣内侧口袋边找借书证边问:“寒假没去哪儿玩?这么多书能看完吗?”      “还好,我看的快,特别是看小说。”瞥见他面前的书她眼里都是惊诧:“你还炒股?”      “呵呵,就是学学。”      说完静默下来,桌子后的阿姨早停下手中的毛线针,懒洋洋地问:“借书呢?证。”      看他没动静,沈庆娣先拿了书证出来递给阿姨,又回头望向一排排书架间的甬道,以为他在等姚雁岚。于是问:“还没找齐吗?景程姐姐没和你一起?”      “她感冒在家呢,吵着无聊说想看书我才出来的。”姜尚尧有些尴尬,“出来的时候想着别的事,把借书证落下了。”      庆娣哦了一声,眼睛扫过那本《趋势技术分析》,底下那本是什么看不清,应该是帮雁岚借的。      “用我的证吧,一个证能借五本呢。”她冲口而出。      正在抄录的阿姨停下笔,抬眼望住他们。      见姜尚尧有几分犹豫,沈庆娣一阵心乱,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多事呢?神思恍惚中又见他微微一笑,如春风拂面,她忽地松懈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在等他说个“好”字。      “好,那麻烦你了。”他抽出底下那本递给阿姨,说:“就帮雁岚借一本好了,不然回去埋怨我。”话是如此,他笑得明朗自在,似乎想到什么。      他想到的庆娣也能猜着,不外是情投意合中的撒娇作嗔。庆娣扯扯嘴角附和地笑了笑,说:“不麻烦,和雁岚说放完假回学校给我就行,我一起来还。”      出到楼下,天色灰暗暗的,她站在楼梯口细细地呼吸,担心呼出的白雾模糊了他开锁推车的身影。隔壁桌球室咚一下响起的撞球声,象是击中了她乳侧心房上的痣。带着闷痛惊醒过来,庆娣暗呼一口气,心里问自己:你究竟在做什么?      那人也在问她:“回家?要不要我送你?”他侧身推着自行车站在面前。      半是心花怒放的惊喜,半是心慌难耐不知所措,她一时愣怔。“我家住那边。”她指指方向,“好像不顺路。”      “那送你去车站,看样子又要下雪了。”他望望天。      两人隔着一辆自行车往车站去,庆娣把围巾拉高掩住自己弯成弧形的嘴巴,又怕眼里泄露了欣喜,只得一路低着头走着。虽然不说话,可她分明感觉到似乎有些什么从心里流淌入空气,神秘且无法解释,招引她注目于他的脚步,跟随他向前。      “寒假景程没约你出去玩?”      “没……”她把脸上的围巾往下拉拉,解释说:“是约了我没出去。”      他唔了一声没有继续,庆娣咬咬下唇继续说:“只是普通同学,出去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      他诧异地望她一眼,突然笑起来:“那是我和他姐姐误会了。我们还以为……你知道的。”      姜尚尧语焉不详,庆娣却明白他的意思。说了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也停了口。      一路走到车站,他突然打破沉默,“以前你不是这样。”      她惊愕地抬起头,又被他的话震慑,庆娣有些口吃:“以……以前?”      姜尚尧也愕然,“你不会忘了吧?广场那次——”      她很久才合上嘴巴,讷讷说:“我以为不记得的是你,没听你提起过。”      “第一次是没想起来,总觉得眼熟。后来在火车站遇见那次才记起来。”他眺望公车来的方向,眼神像穿透遥远的记忆,“以前你胆子很大,不认识也能唧唧呱呱和我聊一个多小时,三更半夜的也不怕我是坏人。现在……沉稳了很多。”      他目光投向她,有些好奇有些调侃,庆娣一时无地自容,涨红了脸辩解:“我哪里有?那时候我……而且你不是坏人,我知道。”她不知道的是该如何解释形容当初的感受,那时候积攒了太多受挫的情绪太多情知渺茫的梦想,正因为他是陌生人,又耽迷于他眼中的鼓励,所以才会一倾而泄。      “我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说了太多具体什么我都忘了。”她磕磕巴巴地说,脸上仍有未褪尽的尴尬。      那晚月朗星稀,银白月光下她紧紧捏着拳头,语声激昂,说到脑中种种故事时眼中光彩熠熠,平凡的面孔在那瞬间似乎焕发出一种夺人的力量。他记得她说有一天要离开这里去实现梦想,她要当作家她要当编剧她要把心里所有的故事写出来给人看。当初同样年轻稚嫩的他恍惚意识到那应该是梦想的力量。      庆娣审视自己脚尖良久,抬起头来,迟疑问:“你现在还唱歌吗?”说着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句。      姜尚尧呆怔,没料到几年前的那首曲子她竟然还记得,而她低低的声音另有一种婉转柔美的味道。他想了想,除了吉他课之外他上一次唱歌是什么时候?“好像、很久没有了。”他苦笑,“上班赚钱养家,压力大。”说着冲前方扬了扬下巴,问她:“22路?来了。”      她无声叹息,也看见不远处老公汽上红色的字体,只得在口袋里摸出零钱。      “那次我走的急,忘了说,你唱歌真好听。真的。”她踏上公汽台阶时又忽地转头过来告诉他。那晚他唱的是她不熟悉的音符,但歌声辽远苍凉,犹如天籁般纯净。他说那是蒙古民谣,他说他有一半的蒙古血统,他说他唱的是他从未去过的故乡。      姜尚尧平静的脸庞缓缓绽开笑容。      “我走了,谢谢你送我。”她边上车边对他招手。      透过雾水浸润的车窗看去,他离开的背影越发模糊。沈庆娣吸吸鼻子,匆匆由后门下车。差些忘了,她的自行车还孤零零地停在图书馆车棚里。    13 13、第 12 章 ...   “摆在你面前的是道难题,伊丽莎白……要是你不嫁给科林斯先生,你妈就不要再见你;要是你嫁给他的话,我就不要再见你了。”      市图书馆几年也不添一次新货,以至于姚雁岚很多书几乎能背诵出其中的段落。可尽管如此,每回看到班纳特先生一板正经地说出以上的对话,她还是会忍不住噗嗤而笑。      以往这个时候,他应该问她一句“笑什么”的,然后她会讲段子和他分享一下。      只是今天坐在床脚的姜尚尧分外沉默。      她放下书,欠过半个身子侧着脑袋望向他。      同样是双眼皮,却不同于她的,细而狭长,微皱着眉头思索问题时眼神专注且深邃。雁岚暗自猜想十年后他更成熟时的样子,窃喜之下脸上热了几分。      他转头来对上她的眼睛,眼里的凝重消失了,代之以满满的笑意,伸手过来扭她的脸蛋。      雁岚往后躲着,不满地哼哼:“欺负病人。”      姜尚尧得逞之后也不乘胜追击,手收回来放在自己腿侧轻轻打着拍子,然后像是自问自答般说:“我多久没唱过歌了?像是很久了。”      “谁说的?上次去吉他班找你还听你唱过。不过我不喜欢那歌。”她耸耸鼻子,表示对一千个伤心的理由很不感冒。      “那大小姐你随便点,点喜欢的,小的我去拿吉他。今天我来兴致了。”      说完就听见客厅开门的声音,姜尚尧本已经站起身了,这下更是快步往卧室门边走,边走边回头冲雁岚挤个苦瓜脸,雁岚则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端着碗站在姚家门厅里的果然是他妈,见了他就换了只手来拧他耳朵。姜尚尧不敢躲,人高马大的怕他妈够不着掂起脚辛苦,只得侧弯了半边身子,“妈你轻点,轻点……几点了你还过来?”      “你还知道问几点了?”他妈发狠地拧,“和你说了多少回?感情好也要注意分寸,你姨上夜班呢,你们两个躲屋里这么久,传出去雁岚个姑娘家怎么做人?”      姜尚尧连说了几句“知道了,是我不对。”他妈这才放开手,嘴上仍在教训:“年轻火气旺容易犯错,妈看着你们是为你们好。”说着抬起手上的碗给他看,“你姥姥煮的红糖姜汤,喝完发一场汗,睡一觉,明天就好了。明天雁岚好了随你们两个怎么玩。”      “我明天跟车。”      他妈气急,把他往门外推:“那还有后天大后天,日子长着呢。给我回去睡觉。”      姜尚尧无奈,只得怏怏看他妈进了雁岚房间,并把他关在门外。      姜凤英是整个铁路大院公认的泼辣人。也亏得她的脾性,当初插队内蒙的时候才能在那种恶劣的环境里活下来。说起当年往事,姜尚尧姥姥总是一把眼泪。那时见闺女同去的人都陆续回了城,唯独失去闺女消息的姥姥还以为闺女已经没了。谁知大半年后,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姜凤英出现在家门口,怀里花布包袱裹着个大胖小子。      也多亏他妈彪悍的性格,带着孩子在娘家住下来,连姜尚尧舅妈也不敢说个不字。而整个铁路大院更是知道姜凤英的不好惹,谁家敢骂姜尚尧一句杂种,他妈能叉腰站对方楼下扯高了嗓门骂几个小时。从小到大姜尚尧吃了不少白眼却没受过太多的罪,挨他妈的打倒是不少,那也只是因为小时候不太懂事,总是问爸爸,问到他妈抓狂找烧火棍。      屋里他妈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不时有雁岚小声的回应,姜尚尧不由无奈摇头。在他妈眼里,多数时候雁岚象亲生闺女多些,而他则是必须严加防范的馋肉的狼。      才关了姚家的门,就听见自己家电话响。姜尚尧怕吵着姥姥,连忙急步进去,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都九点多快十点了。      “哥!”      “几点了,还不回来?”      他话音刚断,那边姚景程就着急地先问起来:“哥,你身上有多少钱?我兄弟出了点事,现在在医院搁着呢。呼了谢小龙,没回我。这里又等着救急,愁死我了,哥……”      “你兄弟?谁?黄毛?小板儿?出什么事?你们又跟谁磕上了?”      “哥你能不能先别问了?”景程慌慌张张和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继续:“就是打了一架,人给折了两个,现在都在医院呢。”      姜尚尧只关心一件事,“你没伤到哪?”      “我还好。”景程说完报了医院名。      “等我。”      据景程说,他们是在网吧玩,黄毛见一台机子面前没人就坐下了。哪知没一会功夫有人过来说是他的,之前有事出去了。本来错在己方,但黄毛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货,言语之下就发生了些推攘,对方见他们人多势众骂咧了几句就此作罢。谁知人离开后喊了几个兄弟在网吧附近伏着呢,就等他们哥几个出来。景程这边人是多点,可没加提防,结果可想而知。      说这话时姚景程一边抚着肿了的下眼角一边呲牙吸冷风一边心神不定地望着急症室,姜尚尧一边掏钱一边打量他一边寻思事情真相。      “对方是谁家的看见了吗?”      “马回回家的。”姚景程知道他哥对闻山道上的浑水万分了解,小细节上他是半点不敢打马虎眼。“哥你这事别管了,不行你先回去?”      姜尚尧回望长长的走廊,“黄毛打架不要命,我倒是怕你没说真话。对方比你们吃亏的话,说不准找医院来。”      姚景程继续呲牙,“谢小龙去喊……”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他连忙闭上嘴往急诊室里走,“我去看看黄毛。”      他不知是不是腰上受了伤,走路姿势怪异。姜尚尧凝神细看,随即从后一把扯住他后背。大力之下姚景程停了脚,一个站不稳,旋了半个圈转向姜尚尧。面面相对,姚景程有些怯了。      “哥。”      姜尚尧也不搭理他,就势掀起他上衣。果然毛衣扎裤子里,腰侧一把长匕首一半插在裤腰里一半露在外。看刀鞘的花纹正是去年姚景程从他那里拿去的那把。      他二话不说,抽出那把匕首插自己后腰上,整好外套,只是拿眼睛望住姚景程。      “哥……”姚景程吞吞口水。      “从小到大,说谎总是眼角斜着看右边想到哪编到哪。”姜尚尧冲急诊室扬扬下巴,先一步走进去。“把钱给了他们,你跟我回家。”      正说着,背后噼噼啪啪一阵纷杂脚步声传来,夹杂着喊医生的女声。姜尚尧扯住姚景程后退一步,让出半边走道。只见两个女的半搀半拖着一个人往急诊室冲,其中一个年老的还不停哭喊着“医生救人啊,我孩子快没命了。”三人转眼从面前过去,只留下走廊里一道迤逦的血渍。      姜尚尧心想这大过年的医院可真热闹,还没反应过来,背后又有一人推开他冲进去,用土话遥遥喊着:“庆娣你看好你妈和老二,我去挂号。”      姚景程听见庆娣名字,“啊”了一声冲进急诊室。姜尚尧心里一动,也随后跟了过去。      “沈庆娣!”      半躬着身子紧按住妹妹额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正是沈庆娣。她只回身望了姚景程一眼,惊怔之余冲姚景程胡乱点了点头又继续和护士说话。      “这是什么事?”姚景程抓抓头发,走过去问:“爱娣你又抢谁男朋友了?”      沈爱娣半昏半醒间从姐姐肩膀头辨清了姚景程的脸,才露出惊喜的笑瞬间因为那后半句话垮下嘴角,护士正帮她洗着伤口,她一时间忍耐不住,眼泪唰唰地滑下来,掺着脸上残余的血渍,看起来极是可怜。      一路过来,妹妹没喊过痛没流过泪,这一下庆娣心也跟着疼了几分,转头和姚景程说:“你少说两句行吗?”话没说完,便看见姚景程背后的姜尚尧。他表情平静如旧,可眼里的关切分明。这丢人的当口遇上他,沈庆娣连声音也不由抖起来。      这边厢早有一人扑过来,一把抱住姚景程后背:“拖这么久,姚……”      那人瞅见姜尚尧木无表情的脸,声量立时放弱,堆起笑喊了声“姜哥。”      闻山出来混的人知道铁路大院有个人姓姜,这个人是黑子的铁杆兄弟,而黑子是德叔的亲侄儿。但是见过姜尚尧的人没几个,只限于德叔的徒弟们和姚景程的玩伴而已。      姜尚尧微微阖了下首,那人见他没因为姚景程受伤的事发作,当下定了不少,一瘸一拐地扯着姚景程回到原来座位。      姚景程初见庆娣的惊诧过去,这才又想起腰上被抽走的那把刀,心神不宁地问:“黄毛呢?”      小板指指天花板,“楼上。等着交钱拍片呢。”      旁边的剩儿不耐地走到窗口,瞅瞅外面的动静,骂了句什么。      这几人不论从外表还是气场一眼能看出不是好东西,因此急诊室里很诡异的一半挤满了大人孩子,一半孤零零地坐着他们几个。连小护士也不时往这边望几眼,眼神不屑而疑惧。      姜尚尧慢慢踱步到姚景程面前,“你把钱给他们,跟我回去。”      “哥——”姚景程移开目光,刚好望向猫腰蹲下在妹妹脚边的沈庆娣,“我等沈庆娣那边料理好了再走。”      “给我滚回去!”姜尚尧不由吼了一声,感觉到周遭人循声投来的视线,这才放低音量说:“我在这里守着,你们先回去。你、小板、还有你。”说着目光随着点名扫过三个人。      “这个时候走不够义气,老小陪着黄毛在楼上拍片呢。”      “你不要命了?马回回你也好惹?说话功夫喊了人堵到医院来怎么办?”      小板小声嘀咕:“他们不敢。”对上姜尚尧目光立刻住嘴低了头。      姜尚尧沉默数秒冷笑,“我倒不知道你们这么本事了,连马回回都怕了你们?”开回民饭店的马回回可是闻山有名的宰牛人,一把剔骨刀使得出神入化,剥一整张牛皮下来不沾半丝筋肉。      姚景程扯扯小板,示意他别说了。站起来把钱递回给姜尚尧:“那哥,我们先回了。黄毛你认识?羊白头那个。”      姜尚尧面色稍稍和缓,点点头:“你姐睡了,回去小声点。”目送姚景程背影,他下意识地摸摸后背坚硬的那块。      这小子大了,快管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连更两章,因为接下来有几天忙的。 先闪了哈,留言晚些回复 14 14、第 13 章 ... 作者有话要说:举手报告:上次更新是连更了两章,貌似有同学没注意到,只看了后一章,第11章没看。故此提醒一下。   姚景程走前来和爱娣打招呼时,那丫头昏昏沉沉挤了个笑,目送他们一行三人的背影消失后,眼泪才涌出来在眼眶里打转。      庆娣妈妈心疼地搂着爱娣,先哭出声。自己的掌心被妹妹的指甲抓得生疼,庆娣知道傲气倔强的爱娣又在故作坚强,她唯有哄她,低声抚慰道:“景程说过两天来家看你。”      她一心二用,既担心妹妹,又挂念随姚景程一起出去的那个人。趁着和舅舅一起去交钱,视线在走廊梭巡,没看见那人踪影,不免失望,失望过后又是释然:丢人的事还是不让他知道的好。      小爱血是止住了,可还要拍片检查。上了二楼,庆娣意外发现姜尚尧竟然还在。医院惨白的灯光斜斜地投下来,地板上他人影颀长。送妹妹进了X光室,她不知是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下来,还是该过去问候一下。犹豫间,姜尚尧已经缓缓走来她身旁。      “又见了。”      她干笑,“是啊,下午才说完再见。”指指X光室,“你朋友在里面?”      他边坐下边摇头,“景程朋友。小孩打架打过火了。”      见她只是表示了解地点头没再说话,他问:“爱娣是……?”      “撞到电视机柜,撞了头。没什么大事。”她抢着说,只是交错的两手绞得紧紧的,泄露了内心的不安和尴尬。      舅舅过年来闻山,说上次舅妈问妈妈借钱盖房子的事他不知情,坚持要还钱给妈妈。妈妈推拒的时候刚好赶着爸爸回家,吓得钞票散了一地。晚上爸爸追问妈妈钱是哪儿来的,是不是经常偷他的钱给舅舅。两人争执起来,当时庆娣在洗澡,赶不及出来,爱娣上去拦阻被爸爸一脚踹开。就这样撞上了电视柜。      住在她家的舅舅跳起来要揍混账妹夫,爸爸大怒之下吼说叫他们全部滚。那阵阵咆哮此刻仍在庆娣耳边嗡嗡萦绕不休,震得她耳膜隐隐作痛。她抬手捂住脸狠搓了几下,心想滚就滚,天大地大难不成还活不下去了?      再仰起脸时撞上他眼中的关切,庆娣象小爱一般,也有种万分委屈的时刻见着想见的人欲哭欲发泄的冲动。可猛吸了下鼻子,究竟是忍住了。      他沉默地把目光从她捏住的拳头上发白的关节处收回来,“没事就好。让爱娣先在家养着,吉他班过完年开课也暂时别去了,不会的到时候我给她补。”      她勉强一笑,“谢谢了。”      姜尚尧交齐了一应费用仍未离开医院并不是因为他心地善良够义气。他看多了闻山地面的人物听过太多传闻,这些混混们几乎都是出身于平常家庭,不乏贫苦人家,可他们好勇斗狠恃强凌弱并以此为乐以此为荣,浑忘记自己出身于哪里来自于同样的家庭。对于这些人,他吝于付出自己的同情心。      黄毛出来时姜尚尧一眼就看见他颈间一圈深紫红的印,心想这么细的脖子没被当场扭断也算是个奇迹。      黄毛皮肤枯白干涩,头发像打谷场里的干稻草,形容猥琐。白化病的他从小受得歧视多了,眯着眼看人的眼神格外阴郁。姜尚尧知道这小子除了景程之外看谁都是一副死了老娘的面孔,所以黄毛此时话也不说、人也不喊,只拿一双狼崽子般的眼睛盯着打了石膏的手臂,他毫不介怀。      倒是老小过意不去,说:“姜哥,大半夜的要你跑过来。”      姜尚尧拦住他,“别说这个,我可没本事帮你们什么忙,就这一次而已。医药费也不是个小数,以后遇事悠着点,别泼了命的打架斗气,不值。”停顿了数秒,等黄毛投向他的目光收回去之后他才接着问:“还跟谢小龙他哥混呢?”      之前匆忙没来得及和姚景程对口供,旁边的黄毛又是一副爹死娘不管的样子,老小不确定姜尚尧是不是准备问他们老大要回垫付的医药费,迟迟疑疑说:“早没跟了,去年下半年河西丧狗哥开了个场子,我们跟着讨口饭吃。还是小龙他哥介绍的。”      所谓场子,无非是赌场浴室练歌房。黄毛这些混混的工作好听点叫保安,实际上就是打手。   姜尚尧顿时就明白了。      这时已经走到医院门口,他正打算说两句就分道扬镳,只听见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寂静,一辆小面包转眼已经来到身后,想是之前就伏在人行道上医院围墙根许久了。      他心下一凛,手随心动探向后腰。只见车门打开,探了半个脑袋出来。“上来。”车里的人喊。      身边两人紧张的姿势即刻松懈下来,车里的应该是他们同伴,人影憧憧,不下五个。姜尚尧心想丢了这几个小家伙在医院作饵,其他人悄无声息地守在门口围捕和放风,进可攻退可散,这一招也够狠的。      老小说了声“姜哥我们先回了”,黄毛更是连招呼也没打径直上了车。车门一开一阖不过眨眼功夫,就是这一眨眼间,医院昏黄的路灯下,姜尚尧还是看见了一张脸似曾相识。      直到那辆车一溜烟驶出视线之外,他仍未能在记忆里搜寻到那张脸的主人,只得忽略掉心底莫名而起的那抹紧张不安。      与此同时,景程在小客厅里数着挂钟的秒针等了许久,如坐针毡。明白他哥有话要问,可他万没想到的是姜尚尧回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他“赚了多少?”      惊慌失措之下,他脑子里飞快闪过几次拿到的票子,一时算不过来。只听他哥又问:“呼机也是丧狗给的?”      老大的名字都被叫出来了,姚景程心想完了。哭丧着脸问:“哥你都知道了?”      姜尚尧脱下的大衣还没挂好,用手挽着站门厅里也不知道想了一会什么,然后说:“出来。”      姚景程再次心想完了。      “别吵着杨阿姨和你姐。”随着他出门,姜尚尧边说话边小心阖上大门。      第三个完了还没晃过脑海,姚景程就觉得被什么东西兜头蒙住了,想躲开,头上那东西大力一扯,他整个人被扯了过去,跟着肚子被狠撞了几下,力道之大他招架不及险些呕出胆水来。意识到是膝盖,他慌忙吸了口气顶住,那口气还没来得及理顺,背上又被硬物接连磕在脊骨上,他痛得半边身子脱力,胡乱抓住了手边的走廊栏杆,象只蜷缩的虾米一样跪倒在地。      姚景程不敢出声求饶,见他哥停了手,这才掀开蒙住大半个身子的东西,果然是他哥之前拎在手上的大衣。他收回一只跪地的腿老实坐好,见姜尚尧眼眉也没抬一下,正拿着那把套了鞘的匕首往后腰放,不由冷汗直冒,如果不是他哥下手减了力道,刀把又避开他脊柱中央三分,他以后就只能坐轮椅数着少了的那几根脊椎骨玩了。      “衣服。”他哥冲他扬扬眉,姚景程连忙把手上抱着的大衣递过去。      姜尚尧穿好了在他身旁坐下,伸直了两条长腿。“我都忘了上回揍你是几年前了。”      姚景程想了想,也记不起来,七八年是有了的。妈妈糯性子,只会絮絮叨叨说半天也说不到正点上,姐姐又随妈,从小到大唯一管教过他的就是身旁这位。偏偏这位学了自己妈的教育方式,二话不说先抽一顿,打服了再慢慢细谈,所以姜尚尧喊他出来门口楼梯的时候,他就明白这回免不了一顿拳头。      姚景程知道他不应该和黄毛小板走太近,不应该跟丧狗混,可他同时又认为不应该做的事如果必须要做,那也不算太错。      楼道的窗户没关严实,漏风,他吸吸鼻子,今晚吃的拳头不少,感觉全身快散了。      “那些事哥没参与过,可听的不少看的不少。一拨拨人出来,一浪浪淘过去,跟在河里淘沙筛金似的,淘掉多少人?德叔那一辈,残废的、劳改的、死在街上连家里人都不愿去收尸的,还剩下几个?就连德叔——”姜尚尧谨慎地收了口,踌躇着,还是低声把下半句说完:“也不知道有几个晚上能踏踏实实睡一觉。”      “我没想过出去混。”姚景程闷声反驳。      见他不继续,姜尚尧平静的目光凝视他半晌,问:“那你脑子在想什么?好玩?”      姚景程想我只要钱。      “现在更是比不得当年,以前德叔那一辈还讲个江湖道义。现在出来混的,几张票子就能把媳妇兄弟卖了。你觉得你能好好混下去?”      姚景程听出话里的那丝轻蔑,不由倔强地咬紧牙迎视他哥。      姜尚尧岿然不动,“不是?”      “我只想赚钱。”姚景程移开脸,这句话说完,沉滞压抑的气氛里他盯着楼道口的眼神逐渐涣散,“都知道我爸在哪,都瞒着我们,都以为我们家的人好欺负。他过年还知道寄钱给小叔就不知道打个电话给我们?我小叔假惺惺拎几条香肠上来,我妈还忙前忙后地招呼,背地里被人笑话过多少回了?当我们家都是女的除了哭只会哭、当我不是男人是不是?”      姚景程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心里翻滚的浓郁恨意,以至于五官都有些变形。“就想让他们看看,没他我们一样过得好好的。等我姐大学毕业了,我再多赚点钱,让我妈住大房子,班也别上了,找几个人天天陪她坐家里打麻将!让以前笑话过我们家的再去笑去!”      沉默在空气里延展,姜尚尧第一次发现身边这个看着大的小子竟然还有这么重的心事,一时不知如何开解。      他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丧狗是河西的?以前没听过。”看晚上的形势是连马回回都怕了他的,姜尚尧想不起来什么时候闻山地面冒出个这样的人物来。“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今晚——是去收账。丧狗在东门口弄了个馆子,那位置好,有个大地下室开赌局。马回回的舅子去过两回,来了劲这段时间见天往那跑。今晚丧狗哥说看马回回的面子这账年前拖到年后,可不能再拖了,我们几个就去了马回回舅子家。在他家话说到一半,刚巧他们的人来找他,就这样撞上了。平常真没什么事,丧狗又不是傻子,没钱的人他哪会随便赊账啊。一般吓唬两句谁不是爽快掏钱?这次遇见钉子了。再说,这笔数收不到的话丧狗也不可能不出面找马回回的是不是?那就轮不到我们管了。”      姜尚尧沉吟,“轮到你们管的时候就该出命了。”      “哥!”姚景程气馁,他哥怎么就不明白呢?      青春期的叛逆是秋风里的火种,禁不起半点撩拨。姜尚尧站起来,面庞惯常的平和与波澜不兴,说话的语气却不容置喙的坚决,“你给我把他们的联系都断了,好好上你的学去。过两年毕业了,脑子会想事了,爱走哪条道随你。”      “哥!”姚景程跳起来。      “就这么说了,呼机你自己明天还给人。还有,那把匕首是我爸的遗物,上回你说好看拿去玩就算了,以后别再和我提这事。”      “我说,哥,我还打算给我姐攒大学学费的!”情急之下,姚景程只想出这一个理由。      姜尚尧开门的手停滞了数秒,“你姐有我。”    15 15、第 14 章 ...   “暗恋是乳侧腋下一粒小小的痣,只有自己才知道她隐秘的所在。”      庆娣咬住笔头想了想,在中间添了一句:“她与心房毗邻而居。”      写完,看着暗恋两个字,她有些失笑。      那晚妈妈坚持回家,舅舅无奈,在旅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回了冶南。      这些天家里阴森安静得像经年未发掘的旷古洞穴,她走路都是踮着脚尖。而爱娣也一直情绪消沉,自从姚景程提了一袋子桔子来家看她之后,脸上才多了些许血色和笑意。      那次姚景程从坐下来就没停过逗乐,一会说“脑震荡好啊,你这人脑子笨点才可爱。”一会说“我俩巧了,一个青了右眼角,一个肿了右脑勺。倒真配!”      那话说完爱娣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又拿眼睛余光偷窥姐姐反应,庆娣只是混不在意地笑着剥桔子。      爱娣那实际的小脑袋不允许自己喜欢姚景程那种家境的男生,又或者懊恼自己把喜欢姐姐的人放在了心上。可又奈不住少女情思,同时不忿姚景程对她的无视,所以一有机会总是刻薄地抨击姚景程的无数缺点以抵消自己种种情绪。而当姚景程说到做到,真上门来看她时,她又不免有些控制不住一腔柔肠婉转。      一样的暗恋,妹妹比她更要矛盾。      庆娣叹口气,把纸上潦草的字句重重划掉。      爱娣已经推开门,脑袋上裹着纱布,眼里都是兴奋的光,说:“姐,晚上姚景程又要请看电影了。”      姚景程妈妈在铁路文化宫电影院卖票,借着这个便利,姚景程这些天已经请她们看了几场。庆娣手上玩着笔,微笑着打量妹妹打开衣柜翻检的兴奋表情。      “这件不好看,”爱娣又翻出一件,随即鼓起嘴,“这件上次穿过了。”然后又捞起一件左右看看,又对着镜子比划了一下,用眼神问庆娣好不好。      庆娣点点头。      爱娣立刻满意地笑起来,“这件配这顶帽子也挺好。姐,姚景程还说,晚上看完电影请我们吃东西。”      不管是出于补偿心理还是为了此时爱娣脸上灿烂的笑容,庆娣没有推拒。只是问:“他这些天买这买那,哪来那么多钱?看完电影回家就好了,别乱花人家的。”前天出去在夜市,爱娣磨着姚景程买了个半人高的娃娃。      “我管他呢。”爱娣撅嘴,“反正他会赚钱就行,不然怎么叫男人。趁他手上有点多花他点,过完年穷起来又抠门得要死。”      他们约好了在电影院门口碰头,庆娣没料到今天居然多了两个人。离了十多米远,那两人的恩爱甜蜜象通过空气传播,渗到她骨头里,又酸又涩又冷。她当下顿住脚,既想拔腿往回走,又想多看一眼。      爱娣也慢了下来,阴阳怪气地说:“咦——我说姚景程一直催一直催,原来他姐姐在。”   远远地,姚景程冲他们挥手不已,姚雁岚偎在姜尚尧身侧,笑眼弯弯地目注庆娣姐妹。      “别说了。”庆娣拉住妹妹,快步迎上。      互相打过招呼,庆娣最后才看向姜尚尧,“你好。”      姜尚尧如往常一般微笑点头,他揽在姚雁岚腰间的手移开,又顺势拖住了女朋友的手紧紧握住。“快开场了,我们从侧门进。”      细白如葱段的手指握在骨节粗大掌心宽厚的手掌里的样子,身侧那两人脑袋凑一起时的低语和偷吻……这些和银幕上的片段在眼前交错,两个小时后电影院突然一片大亮,神不守舍的庆娣惊悟原来电影结束了。      姚景程大概想等她一起走,却被爱娣先一步扯住袖子往前,而庆娣本就故意慢了些,散场时人群熙攘,没一会就被甩到最后。      她打算就着走散了的事实直接回家好了,不成想出了门口,那两对竟然还在风里站着等她。   庆娣唯有苦笑。      几个人正在合计去哪儿吃点东西垫肚子,爱娣打定了主意敲姚景程的竹杠,姚景程又赖在姜尚尧身上,直说这五人只有一个是上班拿工资的,他不请谁请。      姜尚尧看着极力维护他的雁岚和弟弟斗嘴不休,心情大好,说由着他们爱去哪去哪。      都是半大丫头小子,能想到什么高档场所,对他们来说,能去羊肉馆撮一顿已经大是不易了。      老童家羊肉馆除了环境不好之外,其他样样都好,又是老招牌,这个种数,馆子里客人也不比平常少。      几个人一进门,姚景程先瞅到一张空桌,拉着正重复着说第十五遍“张国荣好帅好帅”的爱娣坐下来,准备喊庆娣,循着她视线望过去,不由楞了一下,接着挤眉弄眼问爱娣:“嘘,你的粉丝,不过去招呼一下?”      姜尚尧也注意到这两姊妹的表情,问:“认识的?”      沈庆娣没来得及说明是她们表哥,那一桌另有一人已经站起来往这边走,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个头高而粗壮,剃了个平头,更显得脸上肌肉横生。那人走路也是一副螃蟹架势,所经之处人人避让。      他老远就粗着嗓门喊:“沈爱娣,装啥不认识呢?”      看见他那一瞬,爱娣动作神速地扯下帽檐挡住眼睛,手肘伏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听见这一吼,知道躲不过去,索性推开帽子坐好了扬起脖子。      见那人来势汹汹,姚景程早站起身,顺手就抄起桌上的一把筷子;姜尚尧皱皱眉头,拉住姚雁岚的手把她拖到自己背后。      这一幕让庆娣如何不叹息。      她自嘲地抿抿嘴,脸上复挂起往常那般敷衍客套的笑容,看向那人身后,喊了声:“怀源哥。”      前面那人满脸横生的肉一僵,扭身问:“魏子,你认识?”      魏怀源如沐春风般的笑容融化不了僵滞的气氛,没待他开口,沈爱娣仰着脖子冲那人不屑地说:“我表哥,怎么着?聂小四,你脸皮又痒痒了?一耳光还不够?还想问姑奶奶讨一巴掌?”这回不同上次,她身边有姚景程姜大哥、有姐姐表哥、还有一堆吃饭的人看着,她沈爱娣不怕。      这一说姚景程立马回头给她做了个“别给我找麻烦”的恐吓表情,庆娣也狠狠瞪了她一眼,那个叫聂小四的闻言嘴一歪,呲起半排牙就想动手,姚景程横过半步拿胸脯挡住他来势,同时说“聂小四,上回我们说好了那码事揭过去了,还有什么你冲我来。”      这边魏怀源也笑眯眯拉住聂小四胳膊,劝着说:“怎么了怎么了?和我表妹有交情?有话慢慢说,大老爷们对女孩子动什么粗。”      沈爱娣低声嘀咕:“谁和他有交情,死胖子也不看看自己那张脸。”对上姐姐寒气逼人的眼睛,她气鼓鼓地闭上嘴。      魏怀源仍在和气相劝:“我说你怎么不出声就过来了,原来都认识的。我这表妹脾气可泼辣,要是得罪你啥的看我面子。行了行了,跟小姑娘置气是爷们不?”聂小四面色稍霁,魏怀源笑得更是一朵花般,“叫我妹过来陪你喝两杯解解气,这总成了吧。”      “我才不要!”沈爱娣大喝一声。话说出口看魏怀源有些下不来台的样子,想起平日里表哥对她不错,不由轻声补了一句:“怀源哥,我和朋友一起来的。要喝酒什么的下次好不好?”      魏怀源之前阴沉的脸恢复少许笑意,说:“那也是,都忘了你朋友们。”说着他目光扫向这几个人之中年纪大些的一个,却不由一愣。      面前高高这人肩膀后探出半张脸,白皙细嫩的脸庞,镶着一对黑漆漆的眼珠子,望住他时眼波灵动撩人。对上他目光的一刻,那眼睛一闪,又躲了回去,只剩半边身子和后脑勺扎起的马尾辫。      魏怀源反应极快,这一眼怔愕不过一秒钟事,他已经满面笑容望住姜尚尧问:“你是……”      姜尚尧旁观已久,即使姚景程准备动手的那刻也是镇定自若,此时唯淡淡一笑,说:“我是他们哥哥。”      魏怀源又是一愣,心想庆娣爱娣除了我还有哪个哥哥?还想开口再问,对方却是一副惜字如金的样子。      “怀源哥,”桌子另一侧庆娣喊了一声,“我爸昨天还问起你呢,姑妈说你回闻山了,我爸说不见你人影,过年也没好好和你喝一顿。”      众人一愕,没想到这个时候庆娣竟然和表哥拉起了家常,只有姜尚尧嘴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一说气氛缓和了不少,魏怀源回过神,顺势道:“和舅舅说我这两天就过去,我从省里拎了几瓶好酒回来孝敬他。”说着拉住聂小四,“行了哥们,有事我们回头再说。”他心里有事,颇有些不耐烦,见聂小四仍和另外一个小子斗鸡一般大眼瞪小眼,不禁烦躁起来,边劝聂小四边喊服务员结账。      整个羊肉馆的人客围观至此时,眼看一场架打不起来,纷纷无趣地拿筷子斟酒继续吃喝。小妹怕架打起来了走单,早算好了帐等着。听魏怀源一呼喝,立刻抖着手递了账单过来。      那聂小四气还没消尽,临走前犹有些忿忿地冲姚景程轻轻点头,“你行,姚景程,冲你来是不是?”说着趁姚景程不留神,大手伸过去抚上他后颈,用力一推,推得姚景程一个踉跄。      姚景程手上仍拿着那把筷子,吼了一声就要往聂小四眼睛上戳去,背后大力袭来,被他哥一把拉回了原地。      那边厢聂小四也被魏怀源紧紧拉腰抱住,边走边回头,“冲你来,哥记住了。”      羊肉馆里冷结的气氛渐渐回复热闹。几个人经过这一场,都有些索然无味。姚雁岚眼中犹有余悸,担心地问:“景程,你怎么惹上这种人呢?”      姚景程不出声,只是凶巴巴瞪了旁边的爱娣一眼,将手上那把筷子扔回桌子借此撒气。爱娣脸色阴郁,闷头死力抠桌布上的陈年干渍。      筷子哗一声散了一地,庆娣看看妹妹,知晓又是妹妹做过什么让姚景程帮忙背了锅,尴尬地想说告辞,却见姜尚尧安抚地搂搂姚雁岚绷紧的肩膀,率先坐了下来,拿起菜牌浑若无事地问他们:“叫东西吃,都饿了。先说好了,我兜里只有一百五十块,帮我省着点。”      庆娣不由自主也随之坐下,装作捡地上的筷子,藏在桌布下偷笑起来。    16 16、第 15 章 ...   所谓江湖恩怨,初始都不外是意气相争。      意是神色,气指情绪。      简单的说,就是我看你超级不顺眼,再来点极端的情绪加料,这梁子就结下了。      姚景程不是傻子,聂小四说的那句“冲你来,哥记住了。”他听见,并且立时就上了心。别人说这话可能只是恫吓,但聂老二的弟弟说出这话一定得当真。以至于开学后他来去的路上恨不能全身都长满了眼睛四处观察,就怕聂小四找人来搞他。      姜尚尧说能有多大的事,最多是被揍一顿给人出出气,以后避开那帮混子,时间久了也就淡忘了。毕竟聂家是闻山的地头蛇,积攒势力的这些年中,潜在的、明面上的大小仇家不知多少。姚景程只是鲨鱼群里的一尾小金鱼儿。      可他本人不这么想。      虽说自小他把姜尚尧当亲哥,甚至是自己的榜样,他学着他哥孝顺长辈照顾家里人,可他就是做不到象他哥那样关起门来自成天下,安于平淡。      叫他给聂小四白揍一顿,以后他怎么在闻山做人,怎么面对以往兄弟们嘲笑的嘴脸?更何况,上回沈爱娣在机室被聂小四强搂起来亲了几口,本来在围观起哄的人眼里没什么要紧的,可他硬要出头。既然揽下来这茬烂事,他再撂挑子还是男人吗?      所以在他放学骑车到铁路大院侧门,被人一脚踹上后轱辘,接着被拖到侧门对面的巷子里去的时候,姚景程后悔不迭。他后悔上回怎么就没收好那把匕首,被他哥收回去了呢?      几只穿军靴的大脚轮番踹上来,姚景程双手抱头护住面门。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心也定了,瞅准一个冷空,揽住一只腿狠拖过来,整个人扑上去。手上的书包也就势飞了过去,想把旁边的人也撂倒一个,夺路逃回家。      可到底聂小四喊的人都是摸爬滚打混出道,捅刀子不眨眼皮的角色,旁边那人并没被姚景程撂倒,反而他扑过去的时候,地上那人打了个滚,骂了句“小逼崽子,还挺硬。”没骂完已经站起来反剪姚景程手臂,顺势往前猛推。      姚景程被推往人堆,接着又是几只脚齐齐踹上胸口侧腰后背,他躬身撞上墙,直撞得眼冒金星。他右眼角的青淤还没散尽,这下左脑门再度受伤。只觉得半边脸湿乎乎的,眼前看人都有些模糊。见了血,姚景程一时没了理智,之前还打算跑,此时只想着老子不活了,拼掉一个是一个。      那些人看他困兽发狂一般,越发兴起,嘴上嚎骂不休,脚底下更不省力。      就在这时,巷子口响起金属撞地的铮铮摩擦声,聂小四喊来的那几人看清楚之后,互相对望,几乎都笑了。      这条巷子早上是菜市,到了傍晚放学的时候人影渐稀,即便刚才有路过的,看见小流氓斗殴,也都远远的避了去。现在巷口拎着一条镀锌水管向他们冲过来的干柴棍,明显是地上那小子的同伴。只是那小子白白的脸,鹭鸶一样细的脖子,干瘦的小胳膊,颈上的绷带吊着折了的左臂,这样也来帮忙,岂不是太自不量力了?      看见围攻姚景程的有五六个人,人人比他高一个头,黄毛白惨惨的脸依旧没啥表情。他很瘦,瘦得有筋道,右手水管通一轮狂舞,呼呼的风声擦耳而过,那几人没拿武器,后退了几步,散成半圆。黄毛停下来,也不往姚景程的方向张望,只是拄着水管盯紧了面前这些人。      外表孱弱的他这种不管不顾、最多大家一块死的劲头让那几人有些出乎意料。      姚景程胡乱抹了一把脸,也不理满手的血,先捡起地上的书包。他和黄毛一人有把长武器在手,即使被团团围住了,也没那么容易给人近身。      对方有人跃跃欲试地上来想抢黄毛手上的水管,黄毛直打过去,镀锌水管横着劈向那人咽喉,那人连忙往后闪过,险险避开,眼里已经有了一丝退意。      带头的这位大概是看再打下去这边也占不了太多便宜,老大说给小四出出气就行,横竖姚景程已经见了血,拖下去招惹了条子来更不值当。于是冲姚景程说:“小子,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以后泡妞记得长眼色长记性,别惹上不该惹的人,把命搭进去了。”      他们来的快,散得更快,没一会已经出了巷口。      姚景程松了口气,腿也跟着一软坐到地上。边用袖子擦脸颊的血边问:“你怎么在这?知道我有麻烦?”      “你说开学就不去丧狗那儿了,我来看看你有没钱请我吃饭。” 黄毛把水管递给他,“我在你家门口工地捡的,妈的,没这东西今天我俩又要进医院。”      姚景程拄着水管头站起来,笑骂:“那你拿回家供着。我说你是来请我吃饭的是不是?这几天我不在赚了多少?”      “一包干脆面。”      黄毛干巴巴地说完,想到什么,于是难得地笑起来。      “别老记着干脆面,你早还清给我了。”姚景程揽住黄毛肩膀,借力站稳了往前走,补充说:“没还完今天也清了。”      他内心极不情愿,可之前在他哥强硬的姿态下,只得喏喏答应不再去丧狗那做事。可这天晚上,下了晚自习,发现丧狗哥的丰田面包车停在校门口等候着,姚景程犹豫了好一会,最后还是选择上车。      丧狗上下打量他,“瞧不出来,你小子也够糙性的啊?惹谁不好,惹上聂家兄弟?”      丧狗真人并不像名字那般狰狞狠辣,一对眼睛滴溜溜地倒像只老鼠。姚景程没问他从哪听到傍晚的消息,闻山就这么大的地,谁不知道谁?他寻思着会不会连丧狗也是聂家的人,这是又为聂小四出头来了。他一时间沮丧无比,沮丧过后心想不就是再去医院修理一次零件?又不是怀孕,怕啥?于是,反而生出些孤勇来。      哪知丧狗见他半晌不说话,托住他下巴把脸拨过一边,就着车里微弱的光线看了看,说:“还行,下手留了情面的,聂老二做事也不算过。不过,这样不好办了。”他说完沉吟,有些棘手的样子。      姚景程掩不住好奇的眼神,丧狗豁达地笑了笑,说道:“算了,本来打算问问你想不想报仇,想出气哥帮你。不过这一看,也就是毛小伙子打架。是哥我多心了。”      姚景程听见报仇那两个字,不由有些心动。如果闻山地面上的人知道聂小四在他面前也落不了好……他能想象会有多少崇拜的眼神。可转头一想聂小四他哥聂老二,姚景程高昂的情绪顿时低落。“丧狗哥,你对兄弟好,我们心里知道。”      “呵呵,不过是举手之劳。哥我也有私心,你是惹了聂小四,哥我惹的是麻烦人物——聂老二。所以……”丧狗长叹,“有些事不得不做啊。”      丧狗莫可奈何的表情不似作伪,而言外之音又把姚景程的好奇心再度高高吊起。只是道上有些事轮不到他们这些小混子们涉足,所以姚景程只能保持沉默,但眼里还是泄露了情绪。      仰靠着座位的丧狗突然躬身向前,十指交握在嘴边,目不转睛地注视姚景程,“听说你和聂小四以前还是哥们,哥我不为难你,我只要你去跟聂小四认个错,随你怎么做,办法你自己想。我只要你重新和他混熟了之后——”丧狗停下话,环视一周。车里的人之前都下去了,姚景程明了应该是紧要的事,不禁绷紧了呼吸,等丧狗的下一句话:“把他带到我们场子来。”      丧狗眼中的狡黠、嘴边意味深长的笑都告诉姚景程,这事明显是个阴谋,而他是其中的一环。姚景程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来场子赌博最严重的后果是倾家荡产,可聂小四出事了他哥不管吗?而丧狗有那个本事惹得起聂老二?      丧狗象看出他眼里的问号,往后靠去,说:“别的事不用你管,就说干不干吧。想想要是有一天聂小四跟狗一样趴你面前求你,你爽不爽?”      姚景程保持缄默。因为想起姜尚尧那句话“一拨拨人出来,一浪浪淘过去”,他琢磨着这次淘掉的是谁?闻山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聂家?还是面前笑得志在必得的这位?但最终结果,无论怎样,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问:“丧狗哥,如果我说不做呢?”      坐在他对面的丧狗拍拍他肩膀,笑得眼睛眯起缝,说:“哥我不会看着自己兄弟受欺负还不做声,放心,哥一定帮你讨个公道。聂小四敢揍我兄弟,我就敢往死里揍他,而且……事后全闻山一定都能知道你是个不好惹的。”      姚景程脑海里顿时浮现聂老二高壮的个头和狰狞的脸庞,想象被这样一个人当做仇家钉牢了,最后只得沦为丧家之犬的下场……他吸口冷气。与丧狗哥笑眯眯的眼睛对视良久,更觉脊背凉飕飕的。      许久后,他缓缓点了个头。       17 17、第 16 章 ... 作者有话要说:两章合一起吧,下一章完全不一样了   以姚景程的阅历和心智来说,遇事能权衡左右方做决定,这已经相当不易。      只是他自作聪明地以为无论结果如何,那也只是两个势力间的争斗,和他无关。所以即便丧狗以栽赃陷害的手段胁迫他下水,他也没考虑其中深意。如果他告诉他哥,姜尚尧可能会拧起眉头思索一会,然后问一句:“这事谁做都行。为什么是你?”      可惜,闻山的浑水暗流汹涌,隐约有掀起澎湃狂潮之势。而这一切,姜尚尧并不知情。      他段上倒班辛苦,跟车经常是连续三四天在外;年后吉他班恢复上课,又多收了几个新学生;偶尔有时间休息,也要陪姚雁岚、要看股市行情、研究K线图。他利用所有的时间只为存折上的数字往上跳,虽然速度缓慢。      “这些挨枪子的,胆子可真大。光天化日的抢钱。”他姥姥看完电视新闻,摇摇头往厨房去。      闻山附近除了几个国有矿场,更多的是私人小矿。这些天连续发生了几起抢劫案,受害者都是携带大量现金的私人矿老板。虽然不是命案,可新闻连续播报了几次,都有些惶惶的。      姥姥向来富有正义感,姜尚尧对老太太的义愤报之一笑。      他妈正在织毛衣,手指飞快,说话语速更快,“妈你别去了,碗搁那我来洗。尧尧,坐下来,妈妈有话和你说。前些天不是去侯主任家了吗?总算是有了个准信。前面的房子按工龄抽签,有我们家一份。我这心算是定下来了,不过跟着又头疼。你舅是个耳朵软的,问他借钱要过你舅妈那一关,根本就不可能。我想了想,连提都不用费事了。我问你,这几年上班,你攒了多少?妈平常不过问你这些,今天也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你老实和我说,我看差多少,再想办法出去借。”      每回出入家门,姜尚尧都会仰头数数工地上那新房的楼层数。等待此刻已久,老成的他也有些抑制不住激动。他早算好了银行存起的钱和股市里的资金,虽然微不足道,可还是令他妈吃了一惊。      “妈,你知道的,跟车有外快。”他不想说炒股的事情令他妈担心,所以这样解释。      都是一个系统,姜凤英倒也明白其中的猫腻,“别太过火了,给人知道了不好。”说着长长的叹气,“也差的太多了。”      姜尚尧激动的情绪随即平复下来。他默然,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中的证劵报。那上面被他划了一条红杠,000251。去年底他扫完几百只股票的K线图,排除掉大部分,再研究完年报,仅剩不到十只。这只医药股是他最看好的,市盈率低得不符合常情,而且两年来一直在低位波段式盘整。当初留意到时只觉脑中锵然一响,隐隐意识这是不是命运向他微微开启的一扇门?可他天性持重,不敢贸进,所以继续留心着走势等待一个突破口。      时至今日他仍在踌躇,是谨慎地小量介入,还是倾其所有?      透过窗子望出去,前面的工地停了工。黑夜里只能模糊看见巨大的轮廓和吊机长而坚实的吊臂,那里的某一层楼某一个窗口,有一天会亮起橘黄的温暖的灯,那会是他和姚雁岚的家。      “妈,那房子大概年中才能起好吧?到年中说不准就够了。”姜尚尧眼神炽烈。      他怀抱良好的期待,又有一定的自信。可仍然做了最坏的打算,不敢告诉姚雁岚,怕单纯的她空自欢喜。      男人考虑问题一切由实际作基础。但是,作为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姚雁岚审视自己和姜尚尧的关系,角度全出于爱情。方始哇哇落地就认识他,用过他的奶瓶、穿过他的旧衣,他的体味熟悉得如同自己。现实虽然有一天将躲不过居家度日的艰辛,但两人深厚的感情足以撑过房子小、薪水薄的困境,一天天好起来。      可任何人面对转机,又怎能不欢喜?当妈妈说姜家在筹钱买福利房时,姚雁岚也雀跃不已,趴在窗口上张望工地许久。她妈欣慰过后眉头深锁,“咱们家也帮不上什么忙,说到底你和尧尧已经定下来,将来你嫁过去,这房子也有你一份。不是为了你们俩个,你姜姨也不会这么着急,急得满嘴生火泡。哎,要是你爸爸在就好了,他是有本事的人,他要是在的话……”      姚雁岚拎起书包,她妈没注意她已经走到门口,更没听见那句“妈妈,我去学校了。”嘴上仍在念叨当年往事,那个男人的种种好。      对于永远沉溺在过去的妈妈,姚雁岚深感无奈。这个家已经到了这地步,妈妈总不肯面对现实,认定异乡那个男人是因为过得不好、又太过骄傲,所以情愿流落在外也不愿归家。妈妈自言自语时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回来吧,没赚到钱没关系,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就好。”      在姚雁岚记忆里,爸爸在家时确实算得上好爸爸。大大咧咧地、总会高亮着嗓门笑,也会抱她和弟弟,回家还偶尔会给他们带些不值钱的小礼物。只是没多久就会嫌妈妈啰嗦弟弟吵闹,不耐烦地收拾行李又回深圳做他号称的那些大生意。      姚雁岚想或者他只是对家庭缺乏足够的责任感、对自由太过向往、也可能他对这个家对妈妈早已厌倦,又重新建立了新家也不一定。而妈妈选择只记住那个男人的好,大概唯有如此自欺欺人,才能在漫长的等待里存有一线活下去的念想。      白桦树下的姚雁岚遥望校门,才放下家里的烦恼,这一刻又是一阵忧虑和焦躁。      闻山一中门口大喇喇停着一辆小跑,车里伸出一只手臂,掸掉手中香烟灰,又收了回去。      九九年的闻山小城,日系的跑车足以吸引半城人眼光,更何况这炫目张扬的红色,挡住一半铁闸门。      姚雁岚下意识地往树后缩了缩,张徨四顾,周遭一个认识的同学也没有。她又急又怕,急的是弟弟景程中午不回家四处游荡,有事的时候总找不见人;怕的是那人的纠缠和不依不饶。      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她的学校,第一次出现在校门口堵住她去路的时候,他赞她长得好看,又说在闻山活了二十几年,怎么就没见过她。      明明是赞美,说话的人也是无比正经认真的表情,可就是让姚雁岚想起当街调戏这四个字。想起吃夜宵那晚,他样貌凶恶粗鲁的朋友打过景程一巴掌,姚雁岚顿时有些心惊肉跳。当时她假作对方认错人,避开两步。魏怀源伸了下手又缩回去,似乎想捉住她的意思,更让她讨厌且惊惶。      她说你认错人了吧,对方好笑地说认错爹妈也不会认错她。      她无语。      而后魏怀源说带她去吃饭,她摇头说不去,对方接着说送她回家。那时正是放学时分,姚雁岚在门口被他纠缠已久,好不容易瞅见聚头窃窃私语的同学里有个认识的,她冲过去亲热地揽住那位女同学的胳膊,这才就此摆脱。      姚雁岚本以为只是件小插曲,在她拒绝后对方会知难而退。而后的发展出乎意料,魏怀源三不五时地出现,问她什么时候放学,而放学的时候又问她要不要去试试新开的哪家饭庄酒店。她拒绝后他也不生气,说了拜拜就驾着那辆改装过的小跑轰隆隆地离开。      虽然对方不像第一次那样再有鲁莽之举,可姚雁岚仍旧怕得要死。她被保护得太好,家人关爱有加,弟弟凡事都让着他,而姜尚尧更不待说。就连粗豪的黑子哥,每回也只是不小心惹到她哭而已,那些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她怕的是魏怀源凶神恶煞般的朋友,看电影那晚景程和那个混子差点打了起来,那个混子凶狠暴虐的样子她想想就脚软。她怕惹了他们这些人,一个应对不好,拖累弟弟被打,或者害姜尚尧为她出头后出事。      所以她能躲就躲。      闻山一中中午不开大铁门,只开门侧一个小的。魏怀源坐在门口的车里,学生们鱼贯进出,姚雁岚明白自己不可能躲开他的眼睛。此时将临上课,回校的人越见稀少,她机会更加渺茫。      上课铃响起的同时,车里扔了个烟头出来,接着是改装过的发动机的轰鸣。感谢上帝,又躲过去一次。姚雁岚蹲得双脚麻木,站起来扶着白桦树,等那一线红色从大街上飞速闪过,这才现出身形。      她以为再一次成功逃脱纠缠,正在暗自庆幸,没想到还差一步将踏进校门时,手臂被一只手由背后拖住。      果然是魏怀源得逞后肆无忌惮的笑,“就知道你躲着我,在倒后镜里看见了。”      姚雁岚一甩胳膊没甩开,听见上课铃袅袅的尾音,感觉到周围几个同学好奇揣测的眼光,当下脸上惊慌失色,只知道重复:“我要上课了。”      魏怀源也不放手,看着她小脸惨白着,黑漆漆的眼珠子灵动而惶然地四下搜寻,似乎期待着有谁突然现身,拯救她于水火,心底不禁生出几分捕猎的乐趣来。      “我知道你要上课,我也没拦着。”      姚雁岚强抑满心的怯惧和委屈,反驳说:“那你放手啊。”      “哦,”魏怀源乍悟的样子,松开手自问自答说:“放学几点?六点?我等你。”      姚雁岚才松了口气,立刻又憋回去。“你——你别过分了。我不认识你,还有,我告诉你,我和庆娣是好朋友。”      这一说非但吓不住魏怀源,反而逗得他奸笑不休,“那不更好?亲上加亲了。”      姚雁岚理解不了这种人惯有的戏谑,只觉得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羞辱感,压制住先始的怯意,鼓励她转头往校门冲。      魏怀源犹自在身后喊说:“话还没说完,晚上吃饭,这回可别躲我了,我耐性可不多——”      魏怀源话音一顿,因为他也看见姚雁岚看见的人。      沈庆娣寒着脸站在校门的柱子底下,冷眼凝睇不知多久了。      对于这个表妹,魏怀源总拿不准该怎么与之相处。爱娣可以言语上调戏一下,送些小礼物哄她开心,享受几分被崇拜被需要的快感,庆娣不同。她惯来客气,老实听话,但沉静的面孔背后似乎总藏着一对居高临下审视的眼睛。这让魏怀源既恼火又浑身不自在。      而姚雁岚甫发现庆娣的旁观,特别是那样凛然的旁观,立刻有一种更强烈的羞耻感席卷而至,随之而来的还有深深的委屈。她来不及研判何以会在庆娣面前产生想辩解的冲动,第一时间选择逃回自己的课室。      她离开后魏怀源故作潇洒地扬扬眉,对庆娣笑笑说:“你同学——很有意思、很可爱。”      “怀源哥,过年时姑妈好像说今年你要办喜事了。”      魏怀源目光闪烁,“没定下来什么都有可能。”话到此时,面前这个表妹又是那般将对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充满审判的意味,他即时不自在起来,接着说:“走了,我下午还有事。”      目光尾随于他,直到魏怀源行过对面马路消失不见,庆娣紧绷的表情柔和下来,心中叹惋:姚雁岚不是那种功利的女孩,而表哥不是东西众所周知,为什么她会像抓奸一般被激怒了?她又何来资格代替姜大哥生气?      只是到了晚间,姚雁岚出现在高一一班门口等她放学,庆娣不由在好笑之余生了些无奈来。      姚雁岚赶走了弟弟之后问庆娣有没有时间,庆娣多少明白几分,将手上收拾好的书包重新放下。      已是早春天气,课室外的老柏树仍未发新叶,疏落的枝柯向天舒展,远处天际那抹橘红色的落日像挂在枝头一般。庆娣将目光移向身边的姚雁岚,雁岚低垂着头,一截乌油油的马尾搭在肩侧,更显得后颈肤色细白。      庆娣不禁艳羡。      这样静静坐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唯有先开口说:“我也不太清楚我表哥是从哪里知道你学校的,大概是爱娣,他们一贯关系比较好。要是因为魏怀源冒犯了你,我虽说不能代表他,可还是要和你说对不起。”      姚雁岚抬起头,一脸的意外。   “你不用和我解释什么的。”庆娣为之前的冷淡抱歉地笑,补充说:“我表哥他——比较花心,哦,好听点是多情。我明白你也为难。”      姚雁岚轻吁一口气,似乎得到庆娣的理解对她很重要。“那能不能和你哥说说,让他别再来找。总是这样我上学都不安心……麻烦你了。”看出庆娣神情为难,她的语声渐弱。      庆娣不由纳闷,“总是这样?今天不是第一次?你没拒绝过他?为什么不直接和他说你有男朋友了?还有,为什么不告诉姜大哥?”      姚雁岚情急辩解:“我有拒绝啊,我每次都有和他说不认识他,每次我能躲就躲。至于说男朋友……能说吗?那天晚上你也看见了,他朋友那个样子,我说了会不会给我哥惹麻烦?”      她迫切想知道答案的无辜眼神让庆娣有几分委顿,看起来挺聪明的……      庆娣扶额叹气,“有些事情自己能解决当然好,解决不了的别硬撑着。你不了解我表哥,他……”在外人面前毕竟不好道家人长短,庆娣只得再次叹气,“和姜大哥说清楚比较好,我看他也不是个没担当的男人。”      “他忙,不想让他为我多操心。”姚雁岚低下头去,“真没别的办法了?”      别的办法?庆娣恶意地猜想若是给表哥制造些机会,他们是否有机会在一起?可那样的话姜大哥……她咬住下唇,不齿自己居然生出这样阴暗的念头。      “我照你说的试试吧。如果、说了我有男朋友他还是这样的话怎么办?”      姚雁岚语调惶急,庆娣遥想去年姚雁岚第一次真实地出现在她面前的样子,“我是姚雁岚。”笑容温婉,带着几许羞涩几许自信。      庆娣自觉一直被姚雁岚的阴影笼罩,功课样貌,不及人多矣。就连同样的初恋,姚雁岚也比她先行一步。可此时,曾被妒意噬咬过的心,在面对姚雁岚那样一双充满焦虑的眼睛时,渐渐完整。庆娣明白了为什么姜大哥喜欢姚雁岚,她如同能激发人强烈保护欲的小动物,庇护她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      庆娣踌躇说:“我表哥只怕我姑父一人,我帮你想想有什么办法。”      姚雁岚展颜而笑,“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第一次认识你时我就知道你会是个好朋友。”      庆娣拎书包的手僵滞数秒。好朋友——像是在嘲讽她适才的阴暗。“我也觉得是。”她扯扯嘴角,站起来说:“该走了,再晚赶不上家里晚饭。”      姚雁岚笑容顿失,迟疑说:“你表哥可能还在外面。”      “那我先出去,你等会来。”过年时听姑妈喜不自胜地说起儿子的婚事,对未来儿媳非常满意,说到未来亲家时更加掩不住得意之态。庆娣当时在心里长长喔了一声,想起年前在网吧看见的那个五官平凡、神情高傲的姑娘,又随即意识到姑父未来几年升迁有望。      姑妈纵宠表哥,可她就不相信,姑妈会拿姑父的仕途不当回事。庆娣懊恼的是自己平常极力维护的老实做人循规蹈矩的形象毁于一旦,而这只是为了帮姚雁岚而已。      她回头,姚雁岚也随她下了楼,远远地站在操场与大门的交界处,躲在树后,对她举起拳头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算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做你的好朋友,我帮你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庆娣这样想着,一步步走向门口双臂抱怀倚着车身故作潇洒的魏怀源。      “你和他说了什么?这么好说话?”姚雁岚瞪眼看着橘红的尾灯逐渐消失在视野。      “就问他现在应该在省里,如果姑父知道他不上学会怎么样?”庆娣把表哥恨恨的表情和最后一句咒骂抛诸脑后,轻描淡写地说。“你放心,估计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就知道你肯定可以帮到我。我该怎么谢谢你呢?”姚雁岚笑容可掬地问。      庆娣想事情了结该各回各家了,未及拒绝却听姚雁岚继续说:“不如去我家玩吧,我妈妈做菜手艺很不错,去我家吃饭好了。还有,我攒了很多书,不知道有没有你喜欢的,我听说你也喜欢看小说的是不是?”      庆娣苦笑,她真被视若知己了?      “我哥今晚下班,要是早的话还能聚聚。他弹吉他很不错,你没听过不知道。”      流水叮咚的吉他音符飘过庆娣耳际,她一时怅怀。对他的生活好奇已久,可当有机会可以奢侈地满足好奇感时,她却怯步。      “去吧。”姚雁岚哀求。      去吧。庆娣心里也有个声音在鼓励自己,就去看一眼,即便无法验证他的吉他是否挂在他的床头,能看一眼他家的样子也是好的。       18 18、第 17 章 ...   庆娣回家的路上就在想避免不了的又是一个失眠夜。      她以为是在姚家吃饭,却不知两家关系如此亲近,亲近到同张饭桌。姚雁岚妈妈很客气,体贴周到;姜大哥的妈妈说话不多,做事麻利,能看出来是个爽直大度的人。最让庆娣印象深刻的是姜大哥的姥姥,笑眯眯的脸庞,连皱纹都写满慈祥。      这让庆娣不由回忆起自己奶奶,那个尖酸刻薄、动辄哭天抢地哀号沈家绝种,闲来无事喜欢挑弄是非令妈妈受辱的老太太。      难怪姜大哥身上有种平和的,让人感觉安心而踏实的气息,原来源自家人。      庆娣阖上日记,关了案头小灯。夜色漆黑,天斗间疏星可数。      此时,姜尚尧也在凝望同一个星夜。      他下班尚未出站便遇见德叔的大徒弟光耀。光耀这几年帮德叔打理生意,愈见富贵,早不是当年焦头烂额天天往货场跑的样子,在火车站遇上他让姜尚尧很是意外。光耀开门见山说德叔有请,姜尚尧心底不禁疑惑。往日里德叔都是托人带传口信,内容也不外是有空去坐坐,头一回这般郑重其事。      他存下心中疑问,连家中电话也没打,就随光耀上了车。      德叔知道他才下班,早叫人预备了夜宵。自己开了瓶老白汾酒,就着鲜珍馆送来的小菜,细细呷饮。      这座小院风水极好,背倚丘陵,面向积沙河。徐徐夜风过处,端坐在后院藤椅上能看见河上片片银白磷光。      德叔是极擅生活的人,市内有家业有房子,但独喜欢此处的幽静。      “再过二十年,还能这样逍遥地喝两杯小酒、看看风景,倒也不错。”德叔有感而叹。      喊他过来就为了发发感慨?姜尚尧心想断不至于此,“德叔,那是理所当然的。到您现在这位置,还能有什么不顺遂?”姜尚尧担心德叔老生常谈地又把话题带往他为难处,所以只能落力奉承。      德叔哧地一笑,骂骂咧咧地说:“不顺遂,你知道个屁!你小婶见天和我闹,生怕我哪天死在大街上她无依无靠,一定要给我生个儿子来。”      德叔做鳏夫十多年,但是有个长期情人很得宠爱。姜尚尧想象德叔被小婶追得揪起裤子就跑的情景,不由也笑起来。家长里短的话题让他放松不少,他停了筷子答:“德叔,老来得子,多少人想不到的事。您加油,明年这时候我和黑子负责帮您办三天流水宴。”      “狗屁东西,你也来调侃德叔?”德叔佯怒痛骂,然后给自己斟了一杯,抿了一口说道:“老夫聊发少年狂也不是这样发的,一个人自由自在十多年,早习惯了。你德叔不是守旧的人,这家业迟早要留给你们。”      姜尚尧一阵头疼,只得埋头往嘴里扒饭。      “瞅瞅你样子,出息!”德叔骂了一句便沉默下来。      姜尚尧见他面色阴郁,从心底叹了口气,抄起酒瓶给对方满上,然后继续吃自己的夜宵。德叔眯起眼,也不知是听风还是睡了过去,好一会之后才缓缓说道:“这几年你对叔是敬而远之,越来越生分了。我知道你顾忌什么,也不强求你。”他沉吟片刻后继续说:“回头想想这大半辈子,帮过的人不少,拖累过的人也不少,为了什么有时候连自己也迷惑。就像这河里发水的时候,在船上的只能顶着风头浪尖往上冲,因为不光是自个,还有一伙子兄弟。这样算起来,叔做事做人自问还算对得住道义良心。”      姜尚尧屏息静待。      “良心这两个字有点堪琢磨,本着是非感不做坏事叫做良心;可做了坏事心存悔恨也叫良心。”德叔啧啧嘴,似乎在品味这两个字的余韵。忽地醒过神来一般,脸上瞬即敛去怅惘之色,轻松惬意一笑说:“我还真是喜欢你这小子凡事不动如山的劲头,叔回想当年象你这个年纪也没这个定力。你就没点好奇心,就没打算问问今晚上为什么叫你过来?又为什么和你聊这些?”      姜尚尧不置可否地笑笑,“德叔,你心里有事烦恼,喊我来吐吐闷气,做侄儿的陪你喝两盅不是应该的吗?”说着,他拿过一只杯子,替自己斟满酒,“至于是因为什么事,您不是还有黑子还有一堆徒弟分担吗?”      德叔用心打量他表情,似乎是在分辨他话里有几分真情。见姜尚尧隔桌相敬后自饮了一杯,这才拿起手边的酒盅浅抿一口,说:“光耀不行,太重实务,没有大局观。至于胜中,他倒是有决断的魄力,不过……”说着他摇摇头。      区胜中是黑子大名,姜尚尧自然知道德叔省略掉的后半句评语,无非是没有洞察力云云。他莞尔,心想话题兜来绕去,最后仍着落在他身上,无奈之下只得打哈哈,“黑子再锻炼几年,是个能做大事的。”      德叔不理会他的推搪,兀自说下去:“本来也没什么,至不济再赚几年钱,换个地方养老去。不过苦了那些兄弟们,树倒猢狲散的滋味可不好受。说来说去,还是两个字:良心。如果没能给他们个好去路,我可就白当了这些年的德叔。”      话里隐隐有谋求后路的意思,姜尚尧面色郑重起来,有这么严重?      德叔睨他一眼,“你这几年少和我们来往,不知道内情。聂家如今不同往日,道上兄弟给脸面,市里又有人。上回你见着的那个于胖子,手上的矿上个月卖了一个,买主是聂老二。聂老二转手就送了一半股份出去,送去的那几家都是——”德叔暗示地握握拳头,“所以我总说胜中看不清楚形势,现在是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不比早几年。虽说还有人给我面子,闻山的煤往外走多半要经过我,可只要——”德叔平摊开的手掌再次缓缓握起成拳,“脖子上的手随时掐住随时就得咽气,只看时机早晚。聂老二啊聂老二,我当初怎么就疏忽了呢?”      姜尚尧第一次听闻内幕,多少有些震惊。按照德叔这种老辈大流氓的观念,官匪关系永远不可调和,找靠山傍大腿这种行径最为人不齿。而以聂老二送半座矿的大手笔来看,这样的关系想必不是一日两日能筹成,那聂老二的心机与图谋确实值得德叔一叹再叹。      “棋缓半着,被人先行一步。”姜尚尧自言自语一毕,顿时有些后悔。他每发表一条意见,便涉入多一分。      德叔点头赞同,“有些事必须得做一做,等死不是我的作风。不过将来如果有什么……你要帮忙多照应胜中。”      黑子是铁杆兄弟,照应是应该的。可在德叔殷殷的目光注视下,又有了别的意味。姜尚尧知道无论如何这个头不能点,只得诚挚万分地说:“德叔,说句心窝子话,现在的世道不象以前的意气相争,多的是利益关系,不过是赚多赚少而已。倒不如见好就收,等于给了自己余地。”      德叔端详他良久,夜色里一双湛亮的眸子渐渐黯淡下去,脸上的表情如古井不波。他咳了一声,说道:“打小就知道你心气高,却总记得你小时候不服输的彪悍样子。算了,德叔不强人所难。”      话至于此,彼此都有些无奈的尴尬,姜尚尧起身告辞,德叔点点头,“叫光耀送你。”      车行至小镇路口,一辆面包车由高速路下来,与光耀的越野错身相过时突然一个急刹停下。对方按下车窗,似乎与光耀相熟,问说:“耀哥,这半夜去哪儿呢?”      夜幕里模糊的五官依稀有些印象,姜尚尧却没想起来是德叔哪个徒弟,只见光耀颇为不悦的样子,“有事,回头再说。”说完便合上车窗轻踩油门。      不知一直候在后门的光耀对他和德叔的谈话听到几分,姜尚尧一路与光耀闲聊,很有默契地都不再提今晚的事情。到了楼下,姜尚尧下车说再见,光耀喊了声“等等”,接着也跳下车,并从后座拿了个方正的纸制包裹递过来。      “听说姜阿姨挨家问大院同事借钱。德叔说很生气,你家有事你居然不找他。这个你拿着,德叔说了,算借的,你几时有几时还。”光耀想了想又说:“这句话是刚才才吩咐过的:‘和那小子说,别以为拿了我的就要给我卖命,这是借钱,借的是他喊了我十年叔叔的交情。’全话就是这样。”      姜尚尧握着那沉甸甸的包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感动有之、无奈有之、歉疚有之……纷纷杂杂的,心如乱麻。      光耀看出他情绪,低声叹了口气,说:“这事说白了不过是人各有志,你也别怨德叔,他的出发点也都是为了大伙。”      姜尚尧理解地笑笑,将手上的包裹递回给光耀,说:“帮我和德叔说,谢谢他了。这钱暂时放他那,我需要的时候自己会过去拿。”      “你——”光耀气馁地摇头,“哥走了,有事给我电话。”      姜尚尧惯性地望向工地最高层,那套房子本来唾手可得,可代价高昂,他支付不起。      疏星淡月里,他站在自己房间窗口,再次望过去,再次确定自己的选择正确。      只是他脑中一直重复着今晚德叔难得的剖心之言。为什么要对他剖白自己的良心?为什么告诉他聂家的内幕和此时的处境?      还有,在路口相遇的那个人的面孔,在脑海里呼之欲出,可他就是叫不出那人名字,想不出那人来历。他隐隐感觉自己错失了什么,而且关系重大。    19 19、第 18 章 ...   满城飞絮杨花扑人面。      总是笼罩着淡淡灰色调的闻山小城,每年逢春夏相交之时,都会由这一幕春景透出丝妩媚来,以至于惯常直来直去说话硬朗的闻山人见面时的腔调都柔软了几分。      只有积沙河因为汛期将至,河水渐湍急喧嚣,兀显难驯野性。      周围所有未变,如往年如往日。姜尚尧不确定自己的焦躁由何而来,似乎在期待着,但同时又怯惧着。他归咎于倾尽己力买下的那只股票并不如预计的走势,依然盘整盘整再盘整。然而这很难解释每次上班离开闻山后的轻松感,以及伴着到站广播回到家时升腾而起的疲惫。      尽管母亲对青春旧事讳莫如深,但经年累积的情绪中多少透露了些端倪。他妈当年插队四子王旗,认识父亲似乎始于一场那达慕大会。姜尚尧小时候每逢被痛扁便会动离家寻父的念头,懂事后逐渐能理解母亲的态度,心也淡了下来。      可指腹摩挲着刀鞘上精致的花纹时,他总会再兴起去家乡走一遭的冲动,想知道双脚踏实在那一望无际的草甸上的感觉。      尤其是躁动不安的今年。      姥姥见他回家没一刻又要出门,追问说:“是去找景程?那孩子!天天老晚才回家,前天晚上半夜回来还和他妈妈吵了一架,你杨阿姨昨天还和我哭来着。那孩子是该管教管教了,再这样下去怎么了得?”      姜尚尧闻言一顿,肩上的小行李包也滑下来,问姥姥:“我在家的时候看他还挺老实,怎么……”      姥姥摇头叹气,“那孩子现在也就你能管得住,谁的话也不爱听,娘老子都不放眼里。”      “姥姥,我出两天门。”姜尚尧算算日子才迟疑地应说:“等我回来找景程聊聊。”      四子王旗来去不过两天时间,他无谓寻找当年往迹,只是血液里有些什么蠢蠢欲动地,他不去一趟难以平复。      到了火车站,他和相熟的几个同事打了声招呼,正准备由出站口直入站台,却被出站的人流阻住去路。      乌压压的人头中有个亮锃锃的脑壳,甚为显眼。      那人被身边几个明显是保镖身份的人簇拥着,架势十足。姜尚尧微怔,认出是于胖子,又想起德叔暗嘲他排场大的话语来,联系到当下的实际情景,不由意会一笑。      出站口不远处一列小车显然是在等候于胖子,打头的是辆老款奔驰,车上的人像是发现于胖子一干人,立刻开门下车相迎。      姜尚尧看清楚那人面孔,心头微微一震,视线移往旁边一辆深紫红的丰田面包,更是整个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之手揪紧了一般。他强抑心头慌乱,目注那列车队离开后,这才缓步走向出站口一侧的小店,买了只水买了包烟在长凳上坐下来。      尼古丁呛入肺腑,稍稍纾解了震惊过后的麻木感。      过年在闻山林场时德叔和于胖子谈话中的只言片语一遍遍于耳际回放,于胖子敦厚的面庞和丧狗狡狯的笑容在脑海里与德叔期待的眼睛重叠、放大,再逐渐模糊。      混乱之下,姜尚尧一时想不透其中关节。只知道恶兆突袭,他应该得做点什么,而不是离开。但首先,他必须找到姚景程。      黄毛家位于闻山老居民区。姜尚尧去过一中没找到景程之后,凭着模糊的记忆,绕过无数胡同,找到黄毛家已经将近夜晚。      暮色低垂,黄毛家光线不好,显得黄毛肤色比往常更惨白,而双眼更阴沉。      姜尚尧无心打量他家环境,只是问:“景程没和你一起?”      黄毛避开他目光,收拾桌上碗筷,说:“这时候他晚自习。”      “别跟我胡扯,你知道他多少个晚上没回过学校。”不是见到姚景程班主任,姜尚尧还不知道那小子的包天大胆。“这些天他在忙什么?晚晚去了哪儿?”      他审问的语气令黄毛立刻竖起眉毛来,“关我什么事?你是他哥,你不知道来问我?”      姜尚尧被他一将,顿了顿,放缓了语气问:“你们还是跟丧狗混呢?东城丧狗那个场子叫什么名?”      黄毛愕了下,却不说话,端起桌上剩菜就走。      姜尚尧亦步亦趋跟他进了厨房,“黄毛,你自小跟景程铁,哥不瞒你,你们做的事哥都知道,包括丧狗那间场子。我不是真有急事也不会寻到你家来,你也不想看到景程惹什么麻烦的是不是?”      黄毛坚持沉默,手上不停收拾厨房里乱七八糟的锅碗。姜尚尧拿他孤僻的个性无奈,倚着门框长吁口气。“听说上回马回回亲自押着小舅子去丧狗场子还赌债,我还说什么时候闻山窜出来一个人物,连马回回也缩了。今晚上看见丧狗才知道,原来是于胖子的人。可你说于胖子一个生意人,向来和道上井水不犯河水的,丧狗跟着他混,能在闻山站住脚、站这么稳?”      以于胖子纯正生意人的身份借助德叔运煤出闻山也就罢了,何至于让手下的丧狗摆弄赌场赚那不安全的蝇头小利?姜尚尧心绪纷杂间倏尔忆起春节时于胖子和德叔在山上避人耳目的交易,据说之后于胖子还卖了手头上生财的一个矿给聂家老二,德叔就能容忍于胖子左右逢源两头卖乖示好?      丧狗、丧狗。姜尚尧隐约意识到这个突然于闻山黑道崛起的人物是全局关键,第一次见面丧狗是闻山打猎时于胖子的随同之一,第二次丧狗躲在医院门口接黄毛那部面包车里,至于第三次……那晚他下班去探望德叔,光耀送他回家时在下高速的路口两车相错。今天,他又在接站口看见丧狗殷勤而恭敬接了于胖子上车扬尘而去。      态势诡谲,本与他毫不相关,可景程牵涉其中。姜尚尧衷心希望景程只是其中无碍轻重的小角色,然而心头的悚然隐隐在暗示着什么。      他自觉疑窦重重,推断下去又逻辑混乱不得要领,烦躁不堪地掏出烟来,却被黄毛顺手接了过去,抽出一支点上。      “于胖子前些天卖了座矿给聂老二,那关系是铁铁的。”姜尚尧自顾自说下去,顺着思路分析背后动机,“聂老二的弟弟过年时和景程打过一架,你应该知道,现在你和景程又在于胖子手下帮忙。这事……”这答案说服不了自己,解释不了心中无由而来的惊惶。      “姜哥,”黄毛老练淡定地吸口烟,“你放心,丧狗不会拿景程怎么样。他是和聂家有仇的人。”      对上姜尚尧疑惑的目光,他思索了片刻,继续说:“我也不大清楚怎么回事。好像是说丧狗哥在里面蹲着的那几年,被聂大欺负得不成人样。”      姜尚尧心跳的频率并没有因为黄毛这句安慰而得到纾解,反而更急促了些。表情阴晴不定地,看在黄毛眼里,也添加了几许紧张。“我听景程说起过一次,说丧狗哥是想报仇来着。”话音一顿,他白白的脸突然涌起血色,“不过这和我们有什么相干?这段时间,聂小四经常来场子玩,景程和他有说有笑的。我还以为……”      犀利目光下,他话语一滞,不敢继续。      “有说有笑?”姜尚尧一字一顿地问。      “是。”黄毛嗫嚅相应。“我以为他们俩和好了。前些天景程和我解释过,说是有原因,让我别问太多。聂小四那小子赌性大着,推牌九嫌闷,每回都是押大小,开年到现在,欠的帐不是个小数目。不用我们出手,自然有人收拾他。”他极少一次讲这么多话,磕磕巴巴说完,忽然想到什么,吞了吞口水,眼底晃过一丝慌乱,又随即恢复往常的阴沉。      姜尚尧没错过他失措的神色,直觉他有所隐瞒。      他默默注视黄毛强作镇定地洗碗涮锅,直到黄毛忍耐不住旋过身与他面面相对。      “我说,我爸也快回来了,你……”黄毛指指门口。      “你把没说的都说完。”      黄毛紧盯着他半晌不做声,姜尚尧几欲放弃时,他突然捞起桌面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燃了猛吸一口,问:“几点了?”      “快八点。”      黄毛将指尖大半支烟弹飞,深吸口气说:“今晚上说好了去收账,我妈住院要送饭我才请了一晚假。景程应该已经去了。”      姜尚尧感觉绷紧的神经瞬间因为这句话迸裂成丝,仍勉强镇静地问:“收账。哪家的?”      “……聂家。聂小四。”    作者有话要说:爬下去继续码~~ 20 20、第 19 章 ...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这个文貌似像传奇不太像言情,想看庆娣和姜老大互动的同学请喝杯茶吃个包歇口气静待下半部分吧   聂大进大牢后小四就跟二哥二嫂生活,除此之外,他自己又另外租了间房子,方便喝酒泡妞。      白天他睡觉,约莫到了傍晚出动。他活动的范围有限,多数是在他二哥的几个场子帮忙,偶尔去机室拉几杆跑马机,然后差不多天亮时再回他二哥的场子里,带个妞回家滚铺。      这些作息习惯,姚景程没向他赔罪示好之前就摸清楚了。而后聂小四知道了丧狗的地下赌窝,再对跑马机提不上半点兴致,每到夜里去二哥那里点过卯,接着就兴冲冲地往东城跑。      姚景程看在眼里,暗笑不止。      他哥说每个人都有致命的弱点。这话和丧狗说的大同小异,丧狗说哪怕是欧阳锋黄老邪那样的绝世高手也都有个命门所在。打蛇打七寸,这跟打架拳头先往眼窝子招呼的道理一样,挑软乎的地方。而聂小四的命门就是好赌,至于他哥聂二,他的命门是他两个兄弟。      姚景程不关心聂老二如何,也轮不到他操心。他每天眼睛只关注聂小四的面色,那是手气好坏的计衡器。      聂小四初初来时,也赢过不少。再后来手气时好时坏,有输有赢。他嫌牌九枯闷,喜欢上押大小炸金花的效率时,就是输钱的开始。      他第一次问姚景程赌场抬不抬钱,姚景程脸上做为难的表情,心中偷笑,说有倒是有,可自古都知道高利贷不能随便借,那是扒人几层皮的东西。又故作大度地说自己抽水的份子也不少了,要多少让小四只管开口。      他抽份子的那点钱根本不够聂小四塞牙缝。那聂小四张狂惯了,哪把丧狗看在眼里,心想他借就借了,闻山地面谁敢收他利息?当即说不用姚景程的私己,先问丧狗抬个二十万来。      第二天丧狗回赌场收账时果然笑吟吟说哪里敢收小四爷的利息,又责怪姚景程不懂事。姚景程和丧狗做着戏,苦着脸挨了丧狗一脚。小四被丧狗捧得暗爽不已,出手更加豪阔,二十万何够两晚的炸金花?到了后来,欠账越来越多,丧狗脸色渐渐有些不好看,而聂小四也感觉失了面子,就动起了他哥的主意。聂二几间桑拿浴室夜总会,皮肉生意红火,截掉一两天的流水足够抵债。      如此两次三番,聂小四捅的篓子越来越大。      赌博最忌讳的就是侥幸心理,聂小四怕死了二哥,怕死了事发败露的后果,只想着早些赢回来补了那个大亏空。他一步步踏入局中尚不自知,到了最后输红眼时,仍在告诫自己,丧狗的钱可以缓一缓,二哥那里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然而丧狗的骨头也不是谁都能抢的。      姚景程辛苦了半年,做低伏小装孙子就是为了这一天,丧狗哥一发话上门催帐,他连晚饭也没空回家吃,立马就赶去赌场。      聂小四家门口和经常出入的场所都有丧狗的人伏着,他藏匿了近一个星期终于现了踪迹。丧狗交代完毕,又笑嘻嘻吩咐众人:“看他哥面子,都客气点。能请就请回来,别急着动粗。狗急跳墙也是个麻烦。”      这和姚景程的设想不谋而合。他当初是在丧狗胁迫之下不得不低头,二来能借机会占个上风狠狠打击聂四的锐气,其三者聂四栽进这个赌局他中间抽水也得了不少便宜。他本没有害人之心,如今一举三得,已经超出预期结果。      丧狗见他雀跃,问说:“今天的事一了结,该回学校了?”说着空踹了景程一脚,笑骂道:“瞧不出来你这挫样还读得进书。”      “那不是早说好的?”姚景程抓抓后脑勺。      “这段时间赚了多少?我等会叫人算算帐,给你家送过去。”      姚景程吓得三魂六魄齐飞,“可别!被我家里人知道,天都崩了。”      丧狗哈哈大笑。      笑声中姚景程环顾一周,今晚上的伴儿有相熟的剩儿和小板,也有几个虽认识却没什么交情。到该行动的时刻仍不见黄毛踪影,他不禁疑惑,问了小板之后才知道黄毛妈妈住院,他得送完饭之后才能赶到。黄毛那双眼睛不招人喜欢,但有他在景程总感觉多几分安全感。此时情绪激昂,也顾不得那些。      为了掩人耳目,六七个人挤进一部车,往聂小四租住的住所去。      聂小四既没钱还债,又不敢向他哥自首,显然唯有逃匿一途。他租的房子在乐居小区,小区前后两个门,姚景程一干人不敢托大,先安排了两个去后门守着,其他人这才兜回到前门与楼下一直缀着聂小四行踪的兄弟会和。      追债泼红油那是吓唬老实人的做法,真对上江湖人,警告给期限过后仍没回应的话,先挑断脚筋废了他跑路的念头再坐下慢慢谈。这些规矩,姚景程只是听说而已。他跟着丧狗混也不过半年多点时间,真正的大场面未曾见识过,到了聂小四楼下时,先始血液里充斥的跃动鼓噪的情绪已经完全被另外一种紧张不安替代。      他扫一眼其他同伴,有两人正在讨论钱难搞,才攒够能买大哥大,又时兴起了诺基亚。姚景程不由暗暗佩服这几人气度非凡,再看一眼小板和剩儿,小板正向他望来,面面相觑,他在小板眼中读出了同样的胆怯与后悔。      他耸耸肩,宽慰自己说没啥大不了的,他又不是拿主意带头的那个。而且按丧狗吩咐,他们是去“请”人的,最多见到聂小四之后劝他几句。真一言不合打起来的话,自己这边人多势众,怎样也不吃亏。      一番盘算,似乎给自己壮了不少胆气。      上了楼,带头的虎哥先敲了敲门,姚景程还在楼梯口站着,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一把扯过去正门,而虎哥却缩到门侧的死角位置。      姚景程这才发现自己正对门上的猫眼。刚想问句为什么,门外所有人同时听见里面动静,俱都屏住了呼吸。      里面又回复安静,接着听人低低问了声:“谁?”      姚景程认出聂小四声音,心头一松,在虎哥的示意下回道:“我。姚景程。”      聂小四踌躇数秒后,门里响起咔哒的开锁声,响声未落,缩在门侧猫眼视角盲点的虎哥飞起一脚,门后的聂小四往后一踉跄,大门洞开。      虎哥随后飞扑而至,锁肩拧喉,意图一招控制住聂小四,另外两人也配合默契地上去帮忙。与此同时,众人都不曾料到,房间里居然埋伏有人,在虎哥扑向聂小四的刹那,里屋的两个人也飞奔而出,顷刻间扭打成团。      只剩姚景程和小板两人傻眼站在门口,这叫客气地谈谈?      虎哥喊了声“妈的,过来帮忙。”姚景程这才醒过神,先回脚把门踹上,接着也扑向此行目标。      聂小四自小狐假虎威,他哥的手下多少也有些关系与他热络的。此番准备南下潇洒几年避避风头,他不敢将实情告知二哥,但临走缺钱还是托了兄弟帮忙。他恃仗二哥手下都是见过凶险场面的人物,所以放松警惕开了门。但到底不及姚景程这边人多,带头的虎哥又是丧狗的左右臂膀,所以没多大会功夫聂小四看势头不妙,想夺路而逃时被虎哥一脚踢上膝盖,跪倒于地。      三人相继被制伏后聂小四破口大骂,问候姚景程老娘不休。姚景程被他激起火性,上去两个大耳掴子直抽到他眼冒金星。      姚景程回忆起当日被人堵在后巷围攻的情景,心上恨意难平,还想上去再补一脚,已经被小板从后拦腰抱住。“老大说了,带了人回去就行,这大半夜的,楼上楼下听见动静打了110可落不着好。”      其他人也都有速战速决的意思,唯有虎哥手往后腰一抄,再看时手上多了把卡簧出来。虎哥嘴角微微挑起一抹狞笑走向地上的聂小四,“都是聪明人,别让我们为难。”      聂小四眼中浮现惊悚之色,瞬即消失被倔狠之意取代,他脚往回一缩,弹地而起,而其他两个也同时挣脱束缚,再次混战起来。      混乱中卡簧刀银光忽闪,刀刀扎向聂小四要害。姚景程恍惚意识到虎哥这是要命的意思,他也不知聂小四死活,只是下意识地握拳一手抵挡一手擂向对方,耳中粗豪的呼痛声呼救声老拳入肉声撞门声层叠不穷,但觉眼前血光刀光人影朦胧,一时辨不清是幻像还是真实。      倏忽之间聂小四逃脱掌握,姚景程充血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跑了。      他如影随形追聂小四进了里屋,下一秒,一只质地冰冷坚硬的物什抵住他后脑。姚景程心绪迷离惝恍,继而才猛然醒悟那是什么,顿时胆寒心慑,不敢妄动。      “出去。走慢点,别让我看见有别的动作。”聂小四边说边探过身子缓缓用左手勾住床上行李,亦步亦趋随姚景程一步步走出房间门口。      客厅众人看清楚姚景程脑后枪管,瞬即安静下来。聂小四那两个兄弟得意一笑,施施然走到聂小四旁边保护他左右。      姚景程脑中空洞,直觉事情发展不对头。本来挺简单的事,把聂小四请回去就好,殊不知演变成这般情景。他不解为什么盯梢的兄弟没发现屋里埋伏有人,不解此时守在前后大门的兄弟为什么还不上来,更不解虎哥对聂家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刀刀要命。      身后聂小四桀桀而笑,“姚景程,哥错看了你。你装孙子那会哥真以为你是个缩卵货,原来你也知道要报仇。”随着他语气,手上的枪管也加重了力道。姚景程心头一颤,步伐虚浮。      “站稳了,别让我一时收不住崩了你。”      “小四,我们又不是深仇大恨,丧狗哥的意思也就是请你过去说说话,有多少还多少,其他的将来慢慢来。”      “你当哄小孩玩呢。”聂小四咆哮,“爷爷也是你……”      他的话被笃笃敲门声打断。      此时此刻,双方都不确定门外的是哪方人马。屋里所有人心思急转,都在谋求下一步转机。      “你去开。”聂小四权衡之后小声说。      姚景程缓缓移向门口,后脑的冰冷透过头皮渗至全身所有毛孔,冰寒彻骨,他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无比、钝重无比。      他伸手扭开门锁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克制不住颤抖,定了定神,门外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接连四下,又接连四下。每一下都震得门框嗡嗡微响。      他不由自主地低了低头,想卸掉后脑的冰寒森冷之气,可如跗骨之蛆般,摆脱不去。      门打开,高瘦的人影映入眼帘,姚景程初以为是幻觉,看清楚之后咧嘴而笑,半是激动半是释然,眼中忽起潮润的感觉。他无声喊了一句:“哥!”    21 21、第 20 章 ...   冰冷的枪管在开门的刹那已经移向姚景程腰间,随时能将他打个对穿。唯一令人庆幸的是那把枪此时并未上膛,但是下一秒就说不准了。姚景程立刻收起笑容,怕拉扯了腮旁的肌肉引起身后聂小四的警觉。      但聂小四到底于黑道混迹多年,昼夜呼吸的都是危险的空气。此时此刻,聂小四疑惑姜尚尧的面熟,同时往后侧退了半步,大半边身体隐于门后,问说:“找谁?”      这一瞬间,姜尚尧眼睛余光已通过门缝扫了客厅半周,心里也转过无数个念头。留守在小区门口的黄毛有无依言报警?他是否该冲上去一举制服聂四?可景程分明是被挟持着的,面对穷凶极恶,可有半分商量的余地?他究竟是进是退?      所有应对方法一涌而过,脑中竟至清明。他咧嘴笑了笑:“我找你的,小四。”      面前两人俱都瞪大眼,更听得聂小四低斥一句:“放屁!娘老子的,蒙谁呢?”说着大手霍地扼紧了姚景程的喉管,姚景程抽口冷气低喝:“聂小四,你他妈小心手上的……”      “你他妈给老子闭嘴!”聂小四手上又加了三分力气,同时右手咔哒一声,分明是开了保险。      姜尚尧也捕捉到了那一声异响,后背立时涔涔冷汗不止,脸上仍维持着再镇静不过的表情,说:“我姓姜,我帮于老板做事。于建国于胖子。”      他和聂小四在老童家羊肉馆曾有过一面之缘,但此刻只能寄望于聂小四的记忆,暗暗祷告当时聂小四的注意力全在景程和爱娣身上,对他别无印象。      此时不用细看便知道听见他的话后,门外门里的人是如何诧异。姜尚尧心想要让对方松懈,这点火候完全不够,于是继续佯作轻松地说:“聂二哥应该马上就到了。我们老板也是听说聂二哥在筹钱,想送份人情给聂家。我们老板说了,闻山地面将来就靠聂二哥照应了,他弟弟有麻烦,我们不能不帮一把。不就是钱的事吗?”说着,他作势举起手上的行李袋。      “慢着,别乱动!”聂小四将姚景程往前一推,景程额头与脸直接磕上门框的锐角。见姜尚尧连眼眉也没眨一下,聂小四这才半信半疑地拉过姚景程,让开半人宽的位置,示意姜尚尧进来。      于胖子那狗 日的惯来会做人。早年盗采国有矿山起家,后来一口气承包了几座小煤窑。这些年熬下来,矿山早熬成金山。有钱人必惜命,于胖子舔着二哥的屁股舔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想当年二哥开桑拿夜总会资金不趁手的时候他“赞助”过不少,之后这些年连提也没提过这一茬。在二哥眼里,于胖子是个识时务的。偶尔听闻于胖子在铁路老德那边谄媚卖乖,二哥也颇能体谅,说胖子也是没法子,谁叫老德手上紧紧攥着火车皮?只能等以后闻山的运输生意归一大统之后,大家伙儿才能略微喘口气。所以对于姜尚尧情急下的谎话,聂小四信以为真。      聂小四本打算去南方躲上一段时间,特别是挨着国境线那边,两头走走倒腾点特殊的买卖,再过几年说不准还能衣锦还乡。但又被他哥罩着过了这多年舒服日子,离家背井的不免不甘。他心想以于胖子的“懂事”,如果真送了钱来帮他补了窟窿,就算被二哥知道了详情也应该比之前好料理多了,这一关能这么轻松揭过去倒是不错!只是面前这几个……他恨恨地想起丧狗那笑眯了眼的样子,只要有二哥撑腰,这些人将来他一个个全要收拾了!      当务之急是这人带来多少钱,够不够应付当前的困局。他凝眉打量姜尚尧,哪里知道那袋子里装得是姜尚尧早上为了去内蒙准备的饼干矿泉水牛肉干?      姜尚尧见小四拧起的眉头舒缓不少,心下稍安。站在门口处往里略一打量,只见客厅地板上几滩紫黑血渍,屋里不过八九人,当中还有个认识的——小板此时犹微张着嘴,表情惊疑,小板身边三四个人看站姿和神情多是景程一伙。之前姜尚尧不敢妄动,是因为判断不出屋里的情势,此时见己方人多势众,只要能骗得聂小四放下手中的枪,今天这一局稳稳的就扳过来了。至于与聂家结下的梁子,以后想办法慢慢化解便是。      他心中顿时大定。此时大门已经在他身后阖上,门口一人捂着腰间伤口凑近了小四附在耳边低声说着什么,眼神怀疑地向他投来,而景程的目光也焦灼起来。      姜尚尧在德叔那里见得多了,算是有些历练,看聂小四身边那两个青皮江湖气十足,也知道他的话能哄骗住聂小四,未必瞒得过其他人。黄毛如果听他吩咐报了警,此时已拖延不得,等条子上来抓了个现场,那是百口莫辩。      眼见聂小四望过来的目光越来越疑惑,腮上放松的肥肉也重新缓缓绷紧,姜尚尧心中凛然,掂了掂手中行李便打算走过去。      只听背后一个粗嘎略带嚣张之意的声音说:“聂小四,今天哥几个来找你,你也不冤。你欠的数前后半年,那是丧狗哥给聂二面子,可今儿算什么?给你跑了这以后我们怎么混?你手上家伙直管招呼,哥儿几个今天拼着这条命撂在这也要了了这一桩。”      这个不要命的自然是虎哥,其他人唯他马首是瞻,哪里敢表示半点反对?只有小板勉强撑住哆嗦的双腿,望着抿紧嘴巴一脸倔强的姚景程,急得快流泪。      “扯你祖母的淡!”聂小四顶了顶抵住姚景程腰间的枪,两人一起前进半步。他肩上衣物被利器割裂,这一动又有鲜红渗出,再次染透裂帛。面上颜色不改,浓粗的眉毛拧起,颇有些悍勇之气。不忿吼说:“设笼子宰羊牯,当老子是雏儿?你过来啊,你敢过来老子一枪崩了你遂了你心愿!”      这要命的当口,姜尚尧无暇他顾,只力持镇定地走近聂小四,在他前方四五步站定,语调轻松地说道:“不就几十个吗?什么大事?这里是头款,剩下的我们老板一会就送来。”说着就把手上的行李丢了过去。“干净利落解决了,哥几个还能一起吃个宵夜。”      聂小四眯缝了眼,目光停驻于他脸上,姜尚尧敛息回视。他眉眼间充满对此情此景的不屑,似乎面对的只是街头无赖打架斗殴的小事。不过数秒,如日月恒长。景程粗重的呼吸声和背后小板努力压抑的吞咽声像被时光拉长了一般,分明可辨。      聂小四目光移向身旁的大汉,微微点头。那人得了他示意,半躬□准备打开行李袋拉链。      刃悬于心,姜尚尧忍得呼吸将断血欲凝固等得便是这一刻!他一个疾步踏上,右拳倏忽随至,直击聂小四面门。这一拳重、狠、稳,不含丝毫容让,拳风到处,聂小四反应不及,脸上已经开了花,鼻血长流,眼神也有些迷离。      俯仰间情势急转,饶是虎哥等习惯以拳搏命的人也有些错愕,反倒是姚景程,从开始目光便未曾稍离姜尚尧片刻。姜尚尧暴起而发的瞬间,之前周身的轻松之态隐匿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景程从未得见的狠切凶戾之气。姚景程心神巨震之余自然而然地侧了半步,顺势避开腰间枪管,蹲□抱住聂小四两条粗壮的大腿,意图将他绊倒于地。      姜尚尧一拳奏效,收拳扬肘,直捣聂小四胸肋。聂小四本是本能地擦拭着颜面上的鲜血,这一肘力大招沉,他浑身肥膘也有些吃不住,双腿又被姚景程死死抱住,重创两次之下,下盘已是不稳,犹自死死握住手中的五四式,枪身反转没头没脑接连用枪托朝姚景程猛砸下去。      此时聂小四身边两人已反应过来,齐齐拳掌并用袭向姜尚尧。姜尚尧见聂小四仍持枪不放,哪里敢大意?稍侧了侧身子硬挡一拳,拳风触体他闷哼了一声的同时,一手反拧聂小四持枪的右臂,一手横臂抵住聂小四后颈颈骨下三寸,一腿踢向聂小四后膝弯,同时发力,聂小四粗壮的身躯就这样飞扑了出去,手中的五四式手枪也一并掷向墙角。      聂小四眼角余光窥见虎哥等人已扑将上来,知道今日敌强我弱不得善了,如困兽般发了狂性,大喝一声,伏地挺身,动作竟比往日敏捷了十倍不止。      姜尚尧和景程见他起身便直奔墙角,心中俱都暗咒了一声,聂小四那两个伙伴已经欺身而来缠斗不休,想要拦阻已是不及。好在虎哥一个飞扑,后发先至,蓦然握住聂小四脚踝,竟将聂小四再次掀倒于地,硬生生拖回数步,之前握于手中的卡簧再次弹出刀刃,横刃便向聂小四颈间割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聂小四虽则被大哥二哥佑护了二十余年,但聂家的蛮悍因子在血液里沸腾时同样是不容小觑之辈!左右腾挪间虎哥居然也占不了太多便宜,只是聂小四新伤加旧创,缠斗中两人衣裳被血浸得猩红。      这边其他人解围之下,姚景程疾步奔向墙角。他眼中仅有柜底那把五四式,心脏的扑通巨震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聂小四再次握于手上。      穿着劣质运动鞋的大脚掠过聂小四脑侧,聂小四奋力将抢于手中的卡簧刀刃向下戳刺,充血的眼未及看清虎哥怒瞪的眼神逐渐涣散,粗重的呼吸声中听不见虎哥同样粗重的呼吸戛然而止。他几欲震出胸腔的心脏告诉他:不能让姚景程先一步拿到枪!      姜尚尧撂倒一个站立起身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聂小四高扬起手上的卡簧戳扎在景程后背上,两人叠一块面向地板扑到于地,倒地的瞬息景程摸到柜底的手枪,反身抵住聂小四太阳穴,然后……又是一次戳扎在他胸口,然后……枪响。      红雾似乎遮蒙了全部视野,旋即,眼前发出暴烈白光,之前的那些镜头在眼前放大、分裂成碎片,再次放大再次分裂,无休地重复,最后重迭、旋转。姜尚尧只觉得眼前那浩然广袤的白色漩涡忽远忽近,似乎欲将自己吞噬进去,他喉间干涸,想发出点什么声音却怎么挣扎也嘶吼不出。      直至远方警笛长鸣。    作者有话要说:卖萌版:偷偷滴复更,打枪滴不要! 小清新版:再见两年来静心守候不离不弃的你们,我心中百味陈杂、无以言谢。 22 22、第 21 章 ...   庆娣几日后才听闻消息。      第一日姚景程旷课,鉴于他近段日子时常迟到早退,庆娣在鄙夷之余又有些恨铁不成钢之类的恼火。      如果不是爱娣忧心忡忡地频频来三楼高年级探班,她还不曾注意连高三紧张冲刺阶段的姚雁岚居然也一并旷课了。      “是不是打架什么的受伤了?”爱娣打量她神色,眼里带着小动物般狡狯的探询。      “不知道呢。”庆娣问她:“不如我们一起去他家看看?”      “才不要!我管他那么多,又穷还不学好,将来大了也没什么本事的家伙!”爱娣说完就扭头跑了。      庆娣失笑,将桌子上的作业本收好,往班主任室走。当了几年的语文课代表,虽然工作不过不失,平常表现也不出挑,但学校的老师大多认识她,喜欢她的稳重。      放学时分,她一踏进办公室走廊,就含笑向下课的老师们一一道好。直至走到高二年级教学办公室门口,脚步突顿,脸上的笑容也立刻收起,里面一个高亢的女声撞向她的耳畔:“你们班那个姚景程,满学校谁不知道?从初一开始就是个祸害,小小年纪就和社会上的人称兄道弟,能有什么好结果……”      嗡嗡的附和声中有人拦阻:“算了,别说了。还是个孩子,家长教育有很大问题,听说他爸爸长期不在家、他妈妈也不管事。现在人也死了,可怜了家里人,不知道怎么难过法!”      又有人叹气:“他姐姐……是叫姚雁岚吧?高三学习成绩很好的那个?”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室内突然安静下来,似乎是为临考的雁岚惋惜。      门外的庆娣好一阵恍惚,感觉食指刺痛才醒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紧紧攥着门框,朽而疏松的木刺扎进肉中。她将手指尖放入嘴里狠咬了一口,那全身木然又钝重的感受在些微的刺激之下似乎稍稍松弛了一点。把左手的一摞课业本换右边抱住,准备敲门,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臂控制不住地在发抖。      听见敲门声,里面的老师们像是约好了一般,同时望向门口,随即在悉悉索索声中回复到平常阅卷改作业的状态。      庆娣强笑着进去,走到班主任桌旁。      “收齐了?都放这儿吧。”余老师脸上仍有一丝恼怒与尴尬,兀自控制着,不像平常般和颜悦色。      庆娣应了声,放下想走,又回头打算问问余老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在对上班主任难过得几近泫然的双目时忍住了。      背后似乎有无数道目光窥探而来,庆娣能猜到那代表什么——学校里传言她和姚景程谈朋友不是一日两日。      “余老师,我想等会放学去姚景程家里看看。”她说的是“姚景程家里”,而不是“姚景程”,相信余老师能领会她的意思。      余老师点头,“下午……”她声音哑咽低沉,顿了顿接着说:“我下午代表学校去看过,你去去也好,安慰安慰他妈妈,几年的同窗了。别带太多同学去,他们家……现在也应付不了太多人。”      庆娣无视身旁那静廖过后突起的切切低语,昂首大步出门。待到走过几间办公室窗口,她才变走为跑,急匆匆奔向学校的自行车棚。      爱娣早在自家的后车座坐着,手上捧一本借来的漫画。看见姐姐吓了一跳:“姐?”      “姚景程出事了。”庆娣二话不说,闷头就开锁推车。      爱娣犹有些呆呆的,“真被人砍了?”      庆娣抬头望着自己妹妹,嘴唇哆嗦了数秒,猛吸一口气,轻声道:“说是……死了。”      沈爱娣书包和漫画接连掉地上,怔了稍倾,脸一白便哇地放声大嚎,人也站不住软了下去。      此刻周围有多少人在围观庆娣毫不在意,她目光停留在爱娣泪迹纵横的脸上,知道妹妹会难过,不知道妹妹会如此难过。她想起那个个头敦敦实实笑容阳光灿烂的少年,似乎还是在昨天,在这个车棚里,扯过她的手,在她的手心里留下呼机号码。      庆娣缓缓蹲下去,单手扶额,顺手拭去眼角的泪。      “姐。”爱娣呜呜地扑进她怀里,她伸手揽住妹妹的肩膀,自己也语不成声:“不哭……还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去他家看看,你要是……要是还哭,姐不带你去。”      “我不哭。”爱娣呜咽着点头答应,“我不哭。”      去姚景程家的路并不远,在今天却无比漫长。庆娣靠一部分模糊的意识机械地踩着自行车,闪避着行人,一部分意识不知游离去了哪里。      她内心有个声音在安慰她说耳听为虚,但触眼所及,周遭乱哄哄的下班的人群,匆匆地行走……都在赶往家中。有谁会在意这座平凡的往日贫困不堪的小城,在急剧繁华的速度背后,一条鲜活的生命的消亡?      “上去别乱说话,别哭,知道不?人家比我们更难受。”      “嗯。”爱娣点头,仍有些惊吓过后的迟钝。      老旧的楼梯间踏上去足音空洞。庆娣想起上回帮姚雁岚赶跑了表哥,随雁岚来她家吃饭,在楼梯口雁岚已经在高呼“姥姥!”然后一个老迈的声音遥遥应着,上了楼便看见一个老妇人,堆起的笑脸上每一道皱褶都写满慈祥。同样的这条楼梯,今天,只有一步步踏入坟墓般的死寂与空洞。      开门的是姚雁岚,短短几日不见,人已经瘦了一圈,更显得大眼睛高高凸起,红肿得一看就知道是才又哭过。      见到沈庆娣姐妹,姚雁岚当即意识到学校恐怕已经风闻四起,半是伤怀半是感慰地一笑,眼中又有泪几欲涌出,想忍忍不住,挑起的嘴角又撇下去,尽是苦意。      “进来坐。”她垂头让两人进去。      庆娣想问姚景程如何,看姚雁岚神情,这句话在嘴里盘旋了几番就是开不了口。连一向毫无所忌的爱娣也受压抑低迷的气氛感染了,默默地随她进了屋。      “雁子,有客人来了?”年迈的声音响起,姜尚尧的姥姥从里间走了出来,脚步迟缓每一步都用尽气力般。      “姥姥。”庆娣心底酸涩,老人家像是老了十多岁,心力交瘁的样子。可想而知,以前姚景程是如何受两家宠爱。      “是……庆娣!雁子同学,我记得。坐,快坐。”姥姥招呼说。      狭小的客厅站了四个人更显窘促,庆娣等妹妹也喊了声姥姥后方才坐下。姚雁岚拿了杯子想倒水,接着讪讪说:“忘记烧水了。”说着长长的睫毛上似乎沾了层雾气。      “去那边拿,我也该过去煮饭了。你招呼好客人和你妈,过会你姜阿姨收拾好了过来吃饭。今天多少也要吃点,人再有什么过不去的,也不能过不去个肚子。”姜尚尧姥姥说。      姚雁岚低声应了一句,和姥姥一起过了对面,拎了个开水瓶进来,冲茶倒水好一番忙碌。      捧着杯子干坐了半晌,庆娣讷讷问:“阿姨……阿姨还好吧?”      姚雁岚轻轻摇头,“不好呢。从大前天接到消息就没好过。”说着撇开脸,掩住腮旁的银光。好一会才又回头站起来,说:“你来。”      庆娣跟她进了姥姥之前出来的那道门,“妈妈,景程的同学来看你了。”姚雁岚在门口喊。      里屋也不大,就一张双人床,床脚堪堪挤了一个三门衣柜,窗帘半掩着夕阳。姚雁岚母亲坐在床沿背光的阴影里,专注地凝视手中抓得紧紧的东西。庆娣仔细看,像是冬天里姚景程穿过的一件袄子。      听见姚雁岚说起姚景程的名字,她妈妈缓缓抬起头,似是用眼过度,一时有些涣散。以前油润的头发随意拢在脑后,竟已经半白了。“杨阿姨。”庆娣喊,同时听见爱娣在她身后忍不住掩嘴低泣。她心下也是万分潸然,上一回来姚家,杨阿姨殷勤体贴唯恐招待不周的样子,看见女儿就眉眼弯弯的样子,一一浮现眼帘,怎么也不能和面前这个形容衰败憔悴的妇人联系为一体。“杨阿姨,我是沈庆娣,还有我妹妹,我们是姚景程的同学。”      姚妈妈恍悟:“啊,我知道,你来我家吃过饭。景程又在学校调皮捣蛋了是不是?你和阿姨说,阿姨等他爸爸回来好好教育他。”      这话不说犹可,姚雁岚一听之下,再也忍受不住,欠身伏在一边墙上咬着袖口就压抑地嚎啕。爱娣呆滞的目光从姚雁岚身上再移回搂着衣服悄悄说话的姚妈妈,双颊已湿了一片。      庆娣双手捏拳又放松,强忍喉间哽咽,等姚雁岚稍稍平复些后才问:“景程,真的……”      姚雁岚死命咬住下嘴唇点头,移步回客厅坐下,脸埋在膝头,只见肩膀颤抖着,紧抱双膝的一小截手臂上青筋突起。      “他,他……”爱娣小心翼翼说了一个字,望了眼姐姐接着阖上嘴。      “景程……”姚雁岚慢慢抬头,哀绝无生气的目光投向墙壁的一处乌斑,一字一顿说:“前天晚上,景程一夜没回家。第二天,早上,我准备回学校请半天假,找他。然后,来了电话,说是、公安局的,说我们景程、说他、入室抢劫、杀人,”伴随着庆娣姐妹同时而起的抽气声,姚雁岚居然傻痴痴地笑了一声,“怎么会这样?景程虽然不听话不爱读书,可他是好孩子,怎么可能杀人抢劫?还说死了三个,还说、还说、一起抓了七个同犯,我哥、我姜大哥也是同伙……”      “不可能!”沈庆娣倏然而起,带翻了小几上的茶杯,茶水溅湿鞋面,她恍若不知。这一瞬,她像是被宣判了死刑的犯人,全身每一个毛孔无不彻寒,每一个关节无不战栗。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决然说:“不会的,他们一定是被冤枉了。”      “看,连程程同学都知道一定是有其他内情。”      庆娣听见门口传来干脆利落的话语,顿时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讪讪喊了一声“姜阿姨。”      姜凤英抱着一摞折好的衣物,手上拎着一大袋方便面。姚雁岚上去接过东西,低头说:“阿姨,我也清楚我哥的为人……”      “抓错了人也不是没有的,说清楚,出来就是了。我儿子什么样我当妈的最了解,别说急着要钱买房子,哪怕家里几口等着米下锅,尧尧也不会去做那些。眼下还有好多事要操心的,你妈这样子……还有程程的后事……”姜凤英说着面色软下来,长叹声中满是莫可奈何的悲凉,“阿姨知道你难过,可你要是撑不住,你妈还能指望谁去。你放心,熬几天,等尧尧回来了,就有主心骨了。”      这句话再度勾起姚雁岚满腹凄惶,不敢再多说,只阖首垂泪。      一贯神情坚毅的姜凤英此时看起来也很是憔悴,强打精神对庆娣姐妹点点头,“程程同学是不是?多谢你们了。”      姜妈妈这样连训带哄地,庆娣姐妹在旁边尴尬了半晌,哪里敢听姜凤英道谢,不迭回说:“应该的,我们是同学应该来看看。”说着姜家姥姥就在对门喊吃饭,姜妈妈说家里有事不方便留客,爱娣只不停道扰,一个劲冲庆娣使眼色。      庆娣随妹妹下了楼,回程时爱娣的脑袋一直无力地靠在她后背上,两人都有些失魂落魄的,说不清究竟是在为别人伤心还是为了自己难过。    23 23、第 22 章 ...   凌晨两点,小城已入睡。      沉沉夜幕下,庆娣头枕书桌,视线斜斜投向墨蓝天际,遥望许久。而后,像是对世间某个高踞万物之上的神祗私语:“姜大哥不是那种人。你不了解他的平和、他的善意。那时候的我对他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可他还能那样包容地听我倾诉烦恼,嘴角带着理解的笑,好像我说的所有他了然于心都能理解一样。他唱歌的时候表情虔诚目光澄透,喉音又是那样的悠远、苍凉……他送我回家时说希望有一天我能找到发现快乐的方法。……你明白的,能有那种心境,能在平淡中获得幸福并且为之感恩的人,他们的灵魂和邪恶几乎是两个世界。我不相信报纸上说的,也不相信别人说的那些,我只相信我的心。我知道他是我遇见的最好的男人。”      “姐,你在说什么?”      “没,刚才好像睡着了。大概说梦话。”庆娣转过头来,看见爱娣半躺在床脚,手中仍攥着那张报纸,不由蹙起眉头,“报纸扔掉别看了。”      她们从姚家回来就翻了家里的报纸堆,果然在大前天的当地报纸社会版发现一小条新闻——某某路乐居小区某栋某室发生一起命案,死者三人,据警方言初步怀疑是入室抢劫。并且作案者有可能与前段时间数起劫杀案有关。      “姐,你真的不相信是姚……是他做的吗?”爱娣苦着脸,懊恼不堪地问,“我知道不该说他不好的话,人都不在了。可是他过年时候花钱那么凶……”爱娣眼泪又夺眶而出,“你说我干嘛要他买那么大的毛玩具啊!又不能当饭吃。以前还老是贬他踩他,谁知道他是不是气不过才走了歪路。……还有他姐,我恨死姚雁岚了!”      庆娣竖眉:“你恨姚雁岚做什么?人家现在已经够可怜了。”      “她可怜什么?我比她可怜一百倍。我……”在姐姐的怒视下,爱娣难道心底那千绕百回的伤痛与自责,只觉气苦万分,眼泪未曾抹干又淌了下来,“我……姚景程和我说过的,他姐今年考大学,一定能考上最好的学校,他、他说他要供他姐好好读书给他们家争气!他个憨子傻子啊!他这不是把自己赔上了!呜呜……”      …………      庆娣无言许久。如果事实如爱娣所说,将心比心,为了爱娣,她也会做姚景程一般的选择,只是方式不同。更何况,在姚家,她亲耳听见,姜阿姨说他们家急着要钱买房子……      “我不信。有姜大哥在,绝对不会允许姚景程做那些事。”      她斩钉截铁的语气吓住爱娣,爱娣一时止了泪,惶惑地问:“姐,为什么你这么、这么肯定?你和姜大哥又不熟。”      庆娣耳根微热,暗自庆幸夜色黝黯。“是不熟,但是姜大哥看起来——很正气!”想想又泄气,肩膀一垮说:“要是能一起去看守所看看就好了,究竟怎么回事问问姜大哥就知道。”      “姜大哥他妈妈去都见不着人,只能送点衣服被子。我们非亲非故的……”      远处野猫如怨鬼长哭。庆娣紧咬下唇,只觉一股悲郁之气在身体里在心口间横冲直撞,化作千枝刺戳扎着最柔软的地方。她知道自己一晚上的忍耐克制已近极限,转头伏案,一串银光闪过,手臂已经湿滑一片。听见身后爱娣的叹息:“那个闻山第二看守所是什么样子呢?”      闻山二看内,姜尚尧正双眼大睁瞪着天花板。空气里一股浓浊的酸骚味,肉贴着肉,身前身后都是粗重的呼吸声,连翻身也难。但是这也比头一晚好多了,视线扫过墙根那几个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睡觉的人——这叫“坐板”,床铺不够,新来的总要过这一关。如果不是今天晚上放出去了两个,恐怕他连这个紧挨着小便池的、可以躺的位置也没有。姜尚尧劝自己多少也要眯一会,几夜没有睡,他的确是精力透支。明天,说不准还要继续提审。一阖眼,景程怒张的双目、满是血渍的脸突如其来闯进脑海,他呼吸一窒,再次清醒。      那晚兔起鹘落间三人倒在血泊中,屋里其他人本就惊惶不已,紧接着警笛大作,有几个道上摸爬滚打年月不短的当即醒过神,夺窗便逃。又有人有样学样,抢了地上聂小四和姜尚尧的行李袋子也跟了过去。不一会,先后两拨人正扭打间,荷枪实弹的警察就破门而入。除了最先爬下水管的两个,其他所有人抓了个正着。      “全部人双手抱头,面向墙壁,蹲下!”      姜尚尧大脑空白,只觉得腿上挨了一记,就势蹲下地。      “说你呢!”呆滞在客厅正中间的小板被一只硬底皮鞋当胸一脚踹了个四仰八叉,还没反应过来太阳穴就被顶了只枪管,顿时裤裆下一滩水渍。      姜尚尧头抵着墙根,脑子里象塞满了破棉絮,格外的缺氧,以至于听见纷杂的脚步声和警察们的低语与呼喝,这才异常迟钝地意识到景程死了、警察来了、他们被抓了、而他现在正屈辱地蹲在地上。      景程最后那张充满仇恨与愤怒的脸重映眼帘,多么年轻的脸。姜尚尧大口地呼吸,胸口闷痛不已,雁岚怎么办?他没有照应好她弟弟。      接下来便是例行的程序,公安挨个简单问话,他们蹲在地上挨个作答。当被问到“来这儿做什么的?”,姜尚尧答:“我来找我弟弟。”      “找你老二?找你老二找得跟杀猪场似的?”      一叠审讯记录兜头兜脸地敲来,平生未曾受过这样的折辱,热血急涌而上,胸腔几乎被涨裂。姜尚尧强自克制着,脸孔都有些扭曲。      那晚他们被送到局里,一番照相按手印,折腾到几乎天亮,然后整队人又被送进二看。在大门外一座联排平房的其中一间,姜尚尧取出钱包、腰带和钥匙交给警卫,拿回一张收凭条。接着又被带出来,送到一个偌大的铁门外。他霎时明白这座门代表了什么,脑中所有细胞齐齐尖啸呐喊着“我冤枉的!我冤枉的!”耳鸣嗡嗡,他被推进一个洞开的小门内。      姜尚尧深吸一口气。暗夜深沉灯火昏暗,尽管如此,仍能看见高墙电网遮天蔽月。      人之所以会呐喊会控诉不过是因为他相信破碎的凡尘里有值得他信赖的东西,姜尚尧之前脑中充裕激荡的尖啸潜意识地是在呼唤他信任的那些存在。而进了铁门之内,铁丝网盘桓在半空,高墙耸立,他霎时意识到自己在这种沉默而肃然的环境中渺小如尘埃。在这种无形的专政的威压之下,他如木鸡呆立。      二看在闻山远郊,春月里并不是如何料峭,只有远处横穿原野而来的风有些冽意。但是这一刹那,刚才脑中的嘶吼声叫嚣声截然而止,他如置极地冰窟,浑身寒意彻骨欺心。      几个人被分头带到各自监区,两个监管要求脱掉衣服搜身。姜尚尧紧咬牙根不发一言,接过被检查过的衣服鞋子重新穿上。      他被带到3筒11号,铁栅栏里的监舍不足二十平方的样子,大半部分用木板支起一个地台,足有二十人打通铺睡在上面。另外留了一条不足一米的通道,有两个人坐在通道上抱胸半睡。通道尽头是一道紧闭的铁门,不知通向哪里。监舍有两层楼那么高,虽说通风,但站在铁栅栏外仍能闻到一股让人作呕的酸腐味。      他被推进监舍后,只有一两个人抬头看了两眼,其中一个翻身坐起来,对他示意通道上的位置,含糊地说了句“你睡那。”接着又躺倒回去。其他人继续酣睡着,似乎夜半凌晨入监这种事实在是稀松平常。      姜尚尧在通道席地坐下,监舍挤满了人,他知道转瞬便天亮,而自己这一刻万难入眠。天亮后势不可免的需要面对很多他从未面对过的事情,他要好好筹算该如何应对那些。虽然他身在案犯现场,但他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与两拨人无关。比如两拨人都不认识他,唯一认识他的小板一定会为他作证,他是去找景程的。      景程。      突如其来的痛苦令他全身肌肉绷紧,他抱头抵御着,喉间荷荷有声。      “吵JB毛!”监舍里有人呵斥。      姜尚尧咽下涌起翻腾的心火,缓缓重新坐好。      以他的理智万分了然到了今日这个境地,绝不可能全须全尾地踏出这个门,只能自守其身,尽量不起意外的波折。他靠回冰冷的墙壁,渴切地思念家里那盏常为他留着的温暖橘黄。      监舍里不见日光,约莫到了五六点时候,通铺上有人起床,借着墙壁倒悬的一盏小灯默默做活计。不一会,大喇叭滴滴答响起来,四周的所有监舍顿时活过来一般,咳嗽声脚步声在通道里回响。      姜尚尧这个监舍的也都起床了,有人叠被子有人扫铺板。只有前夜那个招呼他睡通道的中年汉子好整以暇地拥被半坐着,燃起一只香烟,猛吸了一口,才问他:“叫什么名?犯什么事进来的?”      姜尚尧看他睡觉的位置颇宽,现在又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也不生气,老老实实地说:“姜尚尧,打架斗殴,死了人。”他留了个心眼,见那中年人说的是本地口音的普通话,他也就直接用了本地话回答。      果然那人面色好看许多,也用本地话说起来:“行,看你模样也是个有文化的。我们这个小号,多数本地人,没人欺负你。”又回头吆喝了一声,就有人上来叠他的被子。      姜尚尧也明白了对方大概是监舍里管事的角色,听他这样一说心下稍松。他细心留意其他人举止,靠铁门处有个小门,大概是厕所。又有人从地铺底下拉出个大塑料袋子放地铺上铺好,一堆塑料碗和勺子挨个排好了之后,就有人推车从通道过来,打开探视窗口。之前帮那中年汉子叠被子的瘦皮猴拎个木桶就着探视窗口递过来的木勺子接了一大桶稀饭。      等他们分好之后,姜尚尧也端了一碗,拿勺子搅了搅,不见分毫食欲。那瘦皮猴看见一笑,问他:“吃不下?吃不下给我。”也不等姜尚尧点头,顺手就接过来倒进自己碗里。“新来的都这样,过几天你就知道饿了。”      姜尚尧见瘦皮猴是个爽快的,有心想和他多聊几句,又不知怎么开话头,只得笑笑。      “第一次进来?呵,一看就知道。没事,审了判了转监狱正式蹲几年,减减刑接着就天亮了。回了家照样娶媳妇生娃过日子。”瘦皮猴啜了一小口稀饭,滋润无比地眯眯眼。“家里人还不知道吧?差不多今天就能得消息了。该送的叫他们送进来,大家乡里乡亲的,就该有个照应。我们这个号,大帐都归牛哥管。”      顺着他的目光,姜尚尧看了一眼之前那个中年汉子。虽说不懂大帐是什么,但也猜到不外是钱物之类。难怪之前说起本地人便是和颜悦色的面孔,本地人方便照应,财物之类不虞匮乏,自然要多几分容让。如果相反的话,少不得进了监舍就是一番好打,挫挫新进的锐气。      姜尚尧心底泛苦,面上强颜赔笑,顺着瘦皮猴的话尾多问了几句。一问之下也算长了见识,原来那中年汉子叫牛哥的,大名姓刘,倒卖走私车入的监,是这个号的牢头,因为睡觉的位置远着厕所,挨着通道,所以行话叫“头板”。瘦皮猴叫“二板”,也就是头板的跟班,负责管号子里的细务。至于大帐,就是每个监舍里的人,家人送来的生活费,由各个监舍的头板统一管理,买烟买牙膏毛巾方便面都必须向头板申请。      聊了一会,监舍大门从外向里打开,一位警察进来,牛哥殷勤递烟,其他人敬畏地躬腰,喊着:“向干部!”      那向干部接了烟也没点燃,就问:“昨天新来的是哪个?”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次更新:星期二8点-9点。 24 24、第 23 章 ...   向干部是姜尚尧的主管民警,在筒道尽头的办公室里,先安排了一个办事民警给姜尚尧拍照按了十个手指印登记造册,又给了一本小册子嘱咐他回去背熟监规,然后才正式谈话。无非是问问家庭情况,又说在监舍有问题可以找他谈。接着告诉姜尚尧他家人送来了东西,叫他一会去领。      所谓谈话当然不可能像在外面那般两人对坐,姜尚尧全程是蹲着的,这是规矩。只在对方说到家人时,姜尚尧不免心情激荡,站了起来。意识到没有被送到电视剧里面那种探视室的地方,说明为防串供的可能,此时不能与家属见面。他心底苦涩,又缓缓蹲了回去。      接着向干部说到下午会有办案机关的同志来提审,劝导姜尚尧积极配合。      等姜尚尧回到监舍,已经是午饭时候,吃了些许大白菜,剩下多数仍旧倒给了瘦皮猴。午饭后便是放风时间,厕所边的铁门开了,外面是个八九平方的天井,孤零零种着一棵营养不良的树。      瘦皮猴递了支本地最劣等的香烟,姜尚尧明白家里送进来的钱想必已经打到大帐上。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接过来点燃。      两人蹲在地上,一时无话。      烟抽了大半,瘦皮猴才问:“听说,你跟河西丧狗混的?”      姜尚尧心头微震,一是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流言,二是他唯恐遇见丧狗的仇家为此惹上无妄之灾。      他尚未及反应就见瘦皮猴安抚地冲他笑笑,“别紧张。几年前我跟丧狗在XX监狱时还在一个号房里住过半年,说起来,他老家还是我那地的。”      瘦皮猴是三进宫,这回犯的还是老案子,盗窃和破坏电力设备。初来乍到,姜尚尧就算不了解监仓里的“行规”大概也知道必须谨言慎行。之于此,他暗地里防范着,不作任何解释,只是笑笑而已。      “丧狗那货从来都不是省油的,这回据说闹得挺大?好家伙,死了仨!”瘦皮猴一幅与有荣焉的表情,谈性大发:“他以前在XX监狱时,不晓事得罪了人,吃的亏不轻。后来倒也明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撺怂一个才进去没几天的新雏挑事,许了人不少好处,结果那孩子吃了暗亏,进监狱医院躺了半年,还顶着个自残的名头加了一年刑期。被他得罪了的那个也是个狠的,加了两年二话不说。只有丧狗,啥事也没有,早打理好了上面,调了仓。我们私下都知道他为人,只有不惹他,惹了他不知什么时候给你个绊子,你还抓不到他把柄!这回,他保准脚底抹油,跑的比谁都快,你们顶缸的就乖乖蹲着吧。”      姜尚尧听黄毛说过,丧狗在监狱里被聂大欺负得不成人样,设笼子给聂小四也是报仇的意思。此时听瘦皮猴这番言语,想必丧狗得罪的就是聂大。丧狗器量狭薄也就算了,可惜景程,就这样送了一条命,着实不值。      闻山地面不大,被捕的八九人分送各个监舍管区,流言传播的速度仍然令人惊叹。姜尚尧不知外面情形,此时静下心思量,三条人命牵扯其间已经算大案子了,现场还有把五四手枪。以前似乎听黑子说过部队里五四式早就淘汰,流落出去的也不少,但是出现在命案现场,可想而知严重性。      姜尚尧将烟屁股塞鞋底碾熄,“丧狗是谁我不清楚,我是听人说我弟弟在上面,上楼去找人就那样了。时运不济!”      瘦皮猴冲他心照不宣地挤挤眼,说:“兄弟我明白。”      姜尚尧不由苦笑,当时的情形任局外人怎么看他也脱不了干系,他当然不可能将罪状往自己身上套,但也必须办案的公安相信。这一点只能寄望于其他人的证词。      心思转到这里,他浑身骤然一冷,有些不在掌握的惶然。可一转念,聂小四的同伙不消理会,最起码丧狗那些人与他近日无怨往日无仇,绝不会拉他下水泼他一身屎尿。如此,对于下午的提审,他竟然有些期待。早点了结了早点回家,景程没了家里不知乱成什么样,姥姥和老妈夜里恐怕难合眼,雁岚她现在眼睛可哭肿了?      看守所居然种有花。下午提审,姜尚尧被带出来,出了筒道进办公室大楼时特意回头看了眼,粉红粉白的牵牛开得热热闹闹的。又抬头看了看天,这才跟向干部走进去。      整场审讯颠覆了他所有盘算与预期,两个办案民警带着明显的引导性,话里话外都在指控丧狗手下那一拨人入室抢劫,并且无论姜尚尧如何解释,也毫不认可,只是车轱辘话反复盘问他跟了丧狗多久,此前还曾犯过什么案子。      姜尚尧面孔煞白,几次三番想质问他们有什么目的,又生生克制住,最后只以沉默回应。      还押时,姜尚尧脚步迟滞,慢慢走到监区门口,听见铁门开启的吱嘎声响起,他沉郁的目光从手上的镣铐移向背后的那片天光,又毅然转头踏步走进黑暗。      批捕书正式下达那天,姜尚尧拒绝签字。瘦皮猴摇头叹气咕哝了一句“态度不好是要加刑地。”姜尚尧绷着脸摸了一只皱巴巴的香烟点上。      又苦熬了几日,终于等到看守所里每月固定给家属打电话的日子。电话那边姥姥喂喂了几声,姜尚尧喉间哽咽,然后听见姥姥诧异过后的惊叫:“凤英,是尧尧,是尧尧!”又小心翼翼地问:“尧尧,我是姥姥,你好不好?”      姜尚尧胸膛起伏,对着电话狂点头,半晌才说了句:“我好。姥姥,对不起,让你们耽惊受怕。”      “这孩子……”姥姥在那边抹眼泪。   “尧尧。”电话被接过去。   “妈!”      姜尚尧听见他妈在电话一端深吸了一口气。“尧尧,我知道你那边时间不多,长话短说。你姥姥和我都还撑得住,就是雁子妈妈有些犯糊涂,一时清醒一时说胡话的,雁子这些天也熬得不像样子。不过有妈妈在,你放心。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和妈妈说,妈妈尽一切力量帮你。”      母亲镇定的语气感染了姜尚尧,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才从容开口说:“妈,帮我找个好律师,有人想尽早结案。还有,和雁岚说,我很快会出来。”      姜凤英的镇定明显有些动摇,姜尚尧等了一会,辨不清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呼吸声还是抽泣声,想安慰两句便听他妈极其温柔地说:“我知道你没做错事,我教出来的儿子我有信心。别人怎么说无所谓,妈妈相信你。”      姜尚尧湿着眼睛放下电话时,心中蓦然空惘。像是一道分水岭,隔开了万水千山,电话线两端,迥然的两个世界,他孤立于世界这一头。      放下电话的姜凤英也是一阵愣怔,抹抹脸颊的冷泪强打精神跟姜姥姥说:“妈,您今晚上就别去了,那里阴气重,风又大。您在家帮忙照应着雁子妈好不好?明早有雁子叔叔来接您。”      姥姥讷讷点头,又问:“小德子不也说明天过去?让他顺便过来接接我就是了,雁子她叔叔,我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姜姥姥口中的小德子自然是德叔,可姜凤英同样怎么看德叔怎么不顺眼,又不好驳老人的意思,嘴上只是说:“妈,人家不嫌我们寒碜,愿意来尽尽心意,我们做好本分,回足礼就是了。到底不是自家人,不好要求什么。”      “也是。”老太太答道。“火葬场那边安排好了?”   “好了。费用都交了,守夜的有我和雁子足够了。”      “没个男人家总是不方便。你说他叔不是没良心是什么?叫他通知雁子爸爸,他一问三不知,一推八丈远。连守夜也推说加夜班。噢,程程不是他亲侄儿?那边有点臭钱就把良心给糊上了。”   老太太一连声地咒骂,姜凤英摇头叹气回了房里收拾东西。      第二日一大早,庆娣姐妹与几个和景程一贯交好的男同学在班主任带领下来了殡仪馆。压抑肃穆的气氛里,爱娣禁不住哭声大作,比姚雁岚还要狼狈几分。      姚雁岚瘦得象一阵风能吹走,眼神呆滞不停机械地回礼。      庆娣看在眼里,酸楚不胜,只借着拥抱姚雁岚时双臂狠狠用力,恨不能把自己的热量尽数传给她。      以往的羡艳与嫉妒,此时追溯只觉万般可笑。她们同舟而渡,同样以爱为锚,眷恋的是同一处风景。      “雁岚,要保重。景程……他会在天上看护你。”      姚雁岚默默点头,眼中情绪复杂。      庆娣和同学走出小灵堂,不禁回望,一个中年男人正持香上礼,身后几人动作划一,看起来颇有些身份的样子。姚雁岚躬身回礼,细白的颈子低垂,形销骨立,神思游离,仿佛孤茔千里只剩她孑然一身。尽管如此,整个人仍旧那般让人惊叹的未经匠凿的美丽。      “姐。”爱娣拉了她一把。      庆娣慌张回头,让开不小心撞上的那人,“对不起。”      那人也不答话,丢了烟头于地,径自走向另外一个方向。后背微驼,风吹乱了他蓬起的黄发。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星期四8-9点。 25 25、第 24 章 ...   积沙河的一泓弯流边,两只钓竿斜斜地横于河面。 遮阳伞下,德叔满意地叹息:“春钓草,秋钓边。这地方没选错。” 旁边一人看也不看河上浮标,手里的保温壶斟满一杯茶,恭敬地递给德叔。      “德叔,已经下了批捕令,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前段时间的那几个杀人劫财的大案子一直侦破不了,市里很关注这次这个,当大案要案来抓,要竖典型,只等审讯结果出来检察院马上就要发起诉书。罗列的罪名不少,抢劫罪、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故意伤害罪……”      不待对方说完,德叔手中保温杯重重置于地上,恨恨说:“聂二真他妈狠!这是蓄意陷害!这是想让他们都死!”意识到自己失态,德叔深吐一口气,象宣泄了什么似的,面色稍霁,问说:“光耀,其他的都安排妥当了?”      “德叔放心,都安排好了,已经在送人进去二看,家里安置费也给了,信得过的。还有法院,能打上招呼的全部打点了。就是……不方便用您的名义,所以只怕到时候不给劲。”      “于胖子那边什么动静?”      “于胖子倒也安静。丧狗听见风声当天晚上就卷了款跑了,那几起劫杀煤老板的案子认真查下来,他不吃花生米蹲个无期是一定的。就算是他把所有的都扛下来,于胖子也不会留他活口。德叔,于胖子那几个狠手一下,手头又多了几个窑,我们是不是该多留意点?不行,我找人再去放几个老鼠预先布置着?”      德叔轻忽地摆摆手,“这个时候我们暂时不参与,水还不够浑。等于胖子借势把聂二上头那条线摸熟了,大腿也抱上了,闻山又是一场龙争虎斗。他打着聂二几个娱乐场子的主意,聂二又何尝不把他当肥肉?虎子死了,我们放个老鼠也不易,他兄弟那里你多照应照应,顺便敲打敲打,告诉那几个,稍安勿躁,别随便炸猫!自己的小命自己当心!”说着他遥望远处一条河鱼跃出水面,目光莫测,淡然地说:“只要于胖子占了上风,就把虎子他兄弟推出去。有那几起劫杀案,于胖子不死也脱层皮。”      “德叔高见。”光耀额头渗了一层薄汗,由衷而言。“还有,德叔,姜家找的那个谢律师,表面上是个好名的,底下花样不少。您看,要不要我们出面……”      德叔眉头紧蹙,不满意地哼了声,“律师那里不用多管,其他要走程序的多扔点钱。实在不行也顾不得那么多,只要把聂二拖进去,陷得越深越好!”说完冷笑:“他也没几年好光景了,抱住魏杰的大腿就以为天下太平?”      “德叔,书记马上要退了,听不少人说,一把手的位置,魏市长大有希望。”光耀忧心忡忡的。      德叔打鼻孔里叱了一声,语重心长地告诫:“闻山上面有原州市,原州市上面还有省!省里眼下局势复杂,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光耀,眼界要开阔,要学会站在高处往下看。这是你最大的弱点。”      光耀静心思索了少顷,不掩眼中钦敬,“德叔,您说的是。”      德叔也不多话,目光凝于钓竿浮标,许久后轻叹,“是不是觉得德叔我太狠心了?”      光耀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私心里的确是不赞同德叔所为。这个乱局是早已布下的,德叔本意是想把闻山的水搅浑,越浑越好。姜尚尧只是德叔借势而为,不幸被捎带。可无端端的把一个局外人构陷进来,虽然德叔现在也在暗地里使劲,尽量把恶劣效应降至最低,但这不能抹杀掉德叔落井下石的事实。      他与姜尚尧不过是泛泛之交,但到底虚长了几岁,也算看着石头与黑子大的。而且他挺欣赏姜尚尧洁身自好的品质,在他这样的人眼里,这样的品质弥足珍贵。      日晴风暖,远处田垄间麦浪微微起伏,空气里清甜的麦香浮动。      德叔怅然思索着什么,好一会之后黯然自语:“让他活得狗都不如,再给他狗一样的生活,他以后就会象狗一样乖乖听话了。”      语声低微,他身侧的光耀还是听见了。光耀正垂首给德叔斟茶,一字如一刀,他斟茶的手却镇定如常。他苦笑,麻痹的心,连物伤其类也早已遗忘。      拒绝在批捕证上签字并不能阻挡事态的发展,该来的总会来。没几天,姜尚尧正做着任务活,瘦皮猴与牛哥过来,冲他使了个颜色。姜尚尧会意,丢下一地未完工的节日彩灯,跟着去了放风的小院子。      牛哥话不多,摸摸口袋扔给姜尚尧一包省城大烟厂出的高档烟,头也不回就走了。姜尚尧正愣神,烟已经被瘦皮猴抢先打开拿了几支塞进兜里。      “兄弟,你有难了。”瘦皮猴食指向天,“上面说要转你的组。”      姜尚尧虽然早已经防备着会出变故,但没想到是这一出。      “新鬼怕进门,老鬼怕转组。这是有人存心想消磨你呢。要么你就赶紧的找人想法子留下来,要么你就什么都爽快认了,只要不是死罪,尽早上山留条命。”      上山就是伏罪被判决后从看守所转进正式监狱,以前有听德叔的徒弟们说过。姜尚尧被拘押这么久,也知道不少人情愿早早上山也不愿意在看守所多呆一天。      “该来总会来的。”他闷头说。      瘦皮猴站起身摇摇头,“就这一两天。你看着办。”      说完见姜尚尧目光空洞,不知在想什么,不由又摇头叹口气。抬脚想走时听姜尚尧说:“谢谢你们了,帮我也和牛哥说说,多谢他这些天的照应。”      瘦皮猴久在光与黑暗两个世界游走,见的人多了。可不知怎么,看着地上蹲着的这个年轻人,不符合年纪的深沉坚忍、不算宽阔厚实的肩膀象能承负万钧也不改色一般,无由地有些难过。他想劝慰两句,张嘴试试又无话好说,只得拍拍姜尚尧的肩膀。      当晚,姜尚尧被转进1筒9号房。      近年推行文明执法,纪律严明,所以里面当然不可以打人,更不能打脸和软肋。但是蹲号子的人大多无聊,发明出的消磨人的方法不胜枚举。这些天,姜尚尧听闻的不过其中一二而已。      从得知自己将要被转组调仓,他就明白前面等着的是什么。景程和聂小四同归于尽,这个大仇聂二必定会着落在他身上。      身体、双手与左脚贴墙,单脚站了一夜,早上鸣喇叭时才算解脱。一松懈他整个人软在地上,右脚肿得像发面馒头。监舍里二十多人多数假装天下太平,剩余的窃笑不止,躺在三板监看了姜尚尧一夜的那个胖墩子一路打着哈欠一路骂骂咧咧地进了厕所。      贴壁虎算轻的,第一晚过去,后续而来的不知还有什么。      姜尚尧沉默地用力搓揉着脚踝,肌肉抽搐,他绷紧脚趾抵抗那不可言道的痛楚。脑子里浮沉的仍然是雁岚的面容和她的轻笑。      早餐仍旧是稀饭,只不过姜尚尧在厕所小便池里找到自己的碗时,木桶已经见底。他环顾四周,监舍里无一人敢说话,甚至连眼神也躲避着他,躲避着坐在头板望向他抿嘴阴笑的成哥。      大麻成也是本地人,绑架杀人已经被判了无期,只等上山的日子。在这里面最不能招惹的就是无期犯,因为他别无顾忌。姜尚尧也绝对不会对着通道喊救命,炸猫等同于闹监,后果一定是蹲重监室。他不会遂了他们的意。      眼见姜尚尧脸上的激愤之色逐渐趋于平静,大麻成敛去嘴角的阴笑,死死地盯了姜尚尧一眼,对他招了招手。      姜尚尧微一犹豫,坚定走上前。      “蹲下。”   “站了一夜,腿麻,蹲不下。”姜尚尧居高临下俯视坐在通铺上的成哥,淡然说。      这是要磕板了!号房里的气氛倏然微妙起来。      大麻成未曾被这样轻视过一般,鼻翼耸动,抄起铺前的鞋子劈头盖脸地扔向姜尚尧。姜尚尧脸一侧,险险避开,眼角余光已经扫到有几个人围了上来。      “干什么干什么!”随着通道里的大声呼喝,监舍里围堵而上的几个人瞬即作鸟兽散。      紧接着铁门打开,是这个号房的主管民警黄干部。      姜尚尧被带到监守室谈话,黄干部与向干部最大的不同是面相和蔼,未语先笑。他询问姜尚尧转组之后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又说9号房确实是有些刺头不好管理。关怀之恳切、自责之诚挚让姜尚尧之前的猜忌心理有些动摇,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但是扎针眼是犯众怒的事情,他这里图一时安逸告了状,进了号房仍然是不得不低头。身陷囹圄,他得万事堤防。这一转念,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黄干部见他不为所动,于是打哈哈:“下午受理你案子的谢桢域律师会过来,谢律师是我们市的名大状啊,希望你正确对待自己的罪行,彻底交代自己的问题,积极配合办案机关,争取宽大处理。”      这段官样套话说得是滴水不漏,但全看守所的人都知道姜尚尧拒绝在逮捕证上签字,黄干部却句句认定他的“罪行”,并且接着9号房不少刺头难以管理的话尾,不无威胁的意味。      姜尚尧闻言双目微微眯起,嘴角掠过一抹讥嘲的笑,迅速隐匿无踪。他摆出一副恭谨而郑重的表情,连连称是。      走回号房,再一次迎上大麻成阴冷的面孔,姜尚尧心头蓦然浮起一层行走在针尖上的疲惫与哀伤。    作者有话要说:鸡鸡桑吞掉38个评论,貌似现在在逐一往外吐。可是一回复,他的小菊花就开始销魂地转。 留言的姑娘抱抱,谢谢大家。 另外,有BUG请大家直接指正。不然贻笑大方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我是绝对的逻辑控,会日夜纠结。 PS:下次更新星期六8-9点。晚上哈! 26 26、第 25 章 ...   沈庆娣确定一切都不对头。事态走向诡异、诡异到以她的见识完全不能理解的地步。      姜尚尧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犯入室抢劫罪,并情节严重,判处有期徒刑十年,两罪并罚,一起十二年。      法庭下,姜妈妈面色苍白,眼神凌厉;姚雁岚跟霜打的叶子一样,庆娣挨着她肩膀能感觉到她整个人扑簌簌地在抖。      法庭上那人自带着手铐从侧面的通道被押解上来,深深地凝目庭下的他们数秒之后,再没有回望一眼。侧脸的轮廓明显看出消瘦许多,目光不复见以往的平和中正,像掩着千重雾、隔着万峦山,庆娣看不透他的情绪。      这是数月来第一次能看见他。无数个夜晚,她任月光洒满长发,长发遮掩着她闪着银泪的眼睛;无数个课堂的间隙,她像能无限穿透障碍般遥望那片小树林,心中回旋着他深沉的吟唱。      此时此刻,她目光贪婪,每一眼都默默地在坚实的心房上描画他的面容轮廓。一笔一笔,入骨的深刻。      宣判时,她留意到他腮旁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她知道他一定死咬着牙根。那是全程他唯一情绪外露的时刻。那一刻,她觉得一颗心绞疼,疼得她眼睛酸胀无比。      “谢律师,我孩子还要上诉!一定要上诉!”走出法庭,姜凤英愤懑填膺,再是忍耐不住。      “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谢律师斟词酌句地说:“其实这个判决已经相当不易了。之前的几起劫杀案证据不足不予审理,那是故意伤害罪,判下来是要枪毙或者无期的,可想而知我在中间费了……”      “证据不足是事实!我孩子没干过更是事实!一切都是事实说话!这个法庭大门上悬着国徽!我孩子什么都不要,我们只要个公道!”      谢律师摆出无奈的表情,说:“我了解你们此刻的心情,不如,你们先回去,休息一两天我们在律师所继续谈谈下一步怎么走?”说着就转头找助手,示意他开车过来。      “姜阿姨,我们先回去吧。”庆娣手臂搀着摇摇欲坠的雁岚,恳切地说。      姜凤英看上去是有些狂躁,后脑的髻有些松散了,发丝凌乱,浮肿的脸庞血色尽失,一双眼象能喷出火。      “谢律师,你先别走!”姜凤英见谢律师抬脚欲上车,急奔过去拉扯,“我孩子还在里面,他是无辜的无辜的啊。”      话到尾声已见哭音,庆娣搀着雁岚追上去拦阻。“阿姨,慢慢说。”      谢律师满脸尴尬,姜凤英兀自纠缠不休。正拉扯间,后面又有车驶来停下。      “呦,老母狗护不住崽儿,在这发飙了。”一拨人拾阶而下,为首的一人高壮魁梧,光脑门噌噌发青光,正是闻山聂二。刚才说话那人一脸谄媚的笑意,继续说:“二哥,这是哪家院门没关好呢。”说着冲庆娣一干人摆摆手,像赶苍蝇一般,“走走走,别挡路。”      谢律师见机早溜了,姜凤英回头看见聂二,一腔子血涌上脸,眼里熊熊的全是火焰,还没等庆娣和雁岚反应过来,她嘴里发出一声母兽绝望的嘶吼,人已经扑了上去。      “你害了我家一个孩子还不够,还要害第二个,不是人的东西,老娘今天和你拼命!”      聂二身边一众人等哪里容她近前,手臂一掀脚一上踢,姜凤英已坐倒在地。她手掌撑地,再次起身,又被人大耳刮子左右开弓兜了两记。      庆娣与雁岚一个高呼“停手别打别打!”一个厉声呼喝“我叫警察了,法院门口你们也敢这么猖狂!”      聂二一脸的厌恶与烦躁,冲手下摆摆脑袋,示意他收手,低声吩咐:“别在这惹事,人来人往的。”      那打了姜凤英两个老大耳光的男人象手掌有灰一般使劲拍了拍,咒骂说:“老母狗囊子,二哥仁义,不和你计较。告诉你那个小崽儿,杀弟之仇转眼就报。让他揣着脑袋看紧了,小心着。”      “呸!”姜凤英坐在地上,吐了一口,擦擦脸,眼中全是恨意,“老娘放长眼看着你们这些狗娘养的黑心肝的短命鬼,老娘不信老天不长眼,等着你们被天收……”      姜凤英多年不发的彪悍泼辣一发不可收,也不理会拼命要扶她起来的庆娣和雁岚,就坐在地上好一通大骂。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聂二脸色越来越难看,拨开人群就往车上走。      两部车后面停着一部三菱红色小跑,人群退散后,那抹红色在灼人的日头下特别炫目,庆娣与雁岚同时变色。      魏怀源见躲不过去,与聂二打了声招呼走过来,冲着庆娣先行发火:“你在这儿做什么?”      庆娣冷脸回说:“我来照应我同学。怀源哥,你不是在省里嘛?姑父知道你回来了?知道你和地痞流氓称兄道弟鞍前马后吗?”      魏怀源最烦她拿他父亲当话柄,又无可奈何,只得呼喝了一声“你懂个屁”,接着转过脸看向姚雁岚,看得怔怔的。      姚雁岚不堪他双目炯炯,垂头扶了姜凤英起来,悄声说:“阿姨我们回去了,庆娣,你先聊着,一会来我家吃饭。”      “又瘦多了。”魏怀源发了一会怔,开口说道。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庆娣愕了一下,望过去只见姚雁岚置若罔闻地搀起姜凤英往前走。      姜凤英低声问:“这是谁?庆娣的亲戚?”      姚雁岚回望一眼,魏怀源正目送着她们,而旁边的庆娣则怒瞪着他,站得笔直。      “庆娣的表哥,她姑父的孩子。”      姜凤英哼了一声,“蛇鼠一窝,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姚雁岚苦着脸,“阿姨,别那么说。庆娣她很好。”      姜凤英拍拍她的手,“我知道,庆娣是好孩子。我是说他表哥和那堆人。”说话间又是咬牙切齿的痛恨。“不是他们,尧尧现在也不会在里面受活罪!”      “听见没有,蛇鼠一窝!”庆娣微仰着下颌,眼角不屑地瞟向法院正门口停着的那辆奔驰。黑玻璃挡住视线,挡不住她眼中的鄙夷。      “懒得和你解释,没见识!”姚雁岚走了,魏怀源也不愿多逗留,说完就想走。      “表哥!”庆娣往日里对着这个表哥没半分废话,今天却大反常态,“表哥,我劝你两句,第一,那些人不是好人。第二,你别打姚雁岚主意!”      魏怀源恼火起来,回身逼进两步,“我说你吃了火药了?我爱跟谁做朋友你管得着吗?还有那个姚雁岚,你是她妈还是她姐?三番五次的为了她冲我来?”      庆娣半步也不退让,梗着脖子再次重申:“人家有男朋友,感情好得你没法想象。你要还是个人,就别做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事!”      “你!”若不是亲戚关系,魏怀源那一巴掌便要落下。他忍住气,嘴里轻笑,“她男朋友?现在里面蹲着的那个?我想他死还不容易?”      见庆娣脸色沉得象能滴下水,魏怀源不由笑容放大,“庆娣,好好读书,你比爱娣有出息,舅舅舅妈还指望着你将来养老。其他的事,别管多了,你也管不了。”说完扬长而去。      “庆娣,你表哥……他前几天有来找过我。我没理他。”姚雁岚在电话里吞吞吐吐地解释。      从景程出事后,姚雁岚就浑浑噩噩地,自觉一颗心象藏在一粒光洁的茧里。      直到那天在景程的灵堂得到一个拥抱。      以前不认识沈庆娣,只是听过她的名字,在学校里留心多看了几眼。沈庆娣虽说瘦高,但长相普通,就是扔在人群里迅速被淹没消失的那一类。      初识之时,只觉得她挺特别。不多话,眼神犀利,气息冷肃。但是一开口,客气但不疏离,诚恳而有分寸。温婉贴心之处,与外在壁垒坚实不可冒犯的模样大相径庭。      那天在灵堂,沈庆娣不作多余的安慰,就那样上前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姚雁岚立时觉得自己内心快将崩溃。她撑得好苦,弟弟没了,妈妈长时间地犯着糊涂、工作也停了,姜尚尧进了看守所、没有一点音讯,家里存款不多,妈妈需要看病她需要买菜买米,高考考砸了,她模模糊糊地感觉是景程拖累了哥,见着姥姥和姜阿姨她说不出口的愧疚……      这个拥抱来得如此自然如此及时,她觉得生不如死的当口,突然地萌发了少许活下去的意志来。      她需要这个朋友,她不能容忍自己的形象在庆娣心目中一落千丈。所以出了法庭过后,庆娣没有来她家吃饭,她一时恐慌不已,怕庆娣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急急忙忙地打电话解释。      “你别多搭理他就是了,他那个脾气,就是贪新鲜,过些日子就淡了的。”庆娣偷看父母的主卧一眼,捂着话筒说:“听我姑妈背地里说,我表嫂子脾气臭着呢,管得死死的,他不敢做什么。你放心好了。”      电话那边长吁一口气,庆娣忍了忍,还是开口问:“你想好了没有?是复读还是……”      “我、”姚雁岚愁肠百转,凝噎说:“我想复读,可你知道……还是找工作去吧,去我妈以前的文化宫卖票。”      庆娣耳边回响起余老师在班里宣布“一等奖,闻山一中高二二班姚雁岚”的声音,惜悯之心大盛,手握着的话筒因用力而发烫,“有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你爸爸那里……还有姜阿姨她们怎么说?”      姚雁岚苦笑的声音传来,“我爸风流快活着呢。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有这样的男人,抛妻就算了,景程是他的骨肉。虎毒还不食子,他为什么会这样没良心。”话音未落,电话那边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应该是在狂抹眼泪。      庆娣目光投注于门口她爸爸的一双大皮鞋上,心有戚戚,也无以为解,只得默然。      “这些也不敢多负累姜阿姨,请律师花了好大一笔,姥姥老了,看病吃药什么的开支也不少。还有我哥在里面,每个月也要打点钱进去。我……为什么会这样呢?”那边是姚雁岚呜呜地低泣。   为什么会这样?庆娣凄怆难忍,眼睛也湿了。“我还有点钱……”      “不要了。你也不好过,我们家也不是一时两会就能好的。”      “照我说,你别介意啊,那个谢律师,我看着油头滑脑的,说话做事都不果断。我想……要不要和姜阿姨说说,换个律师?”      对方一阵沉默。      庆娣踌躇着,坚持说下去:“你们有没有想过,今天这样判很奇怪?整场下来像是走过场给人看的,有些疑点没审清楚就下一个了。比如说聂小四死于枪杀,景程死于刀伤,刀是死掉的另外一个人带来的,那么那把枪呢?枪是谁的?为什么谢律师不询问证人?物证的重要性,我不相信他不懂。还有,姜大哥是不会做那些事的,我们都知道。就算他在现场,我估计他最多也就是……也就是帮景程打架而已吧。姜大哥运气不好撞上了,按照打架斗殴什么的判,也就判个一两年。退一万步讲,即使对方死无对证,现场有几万现金,可是那几个抢劫的自己认罪就是了,为什么不替姜大哥作证呢?这不明显是那个姓聂的在捣鬼吗?我看,就是他知道姜大哥和景程的关系,买通了其他人。他们今天在法庭外面说的那些话我们不是都听见了?因为他弟弟死了,他也想害死姜大哥。”      一番话说得姚雁岚愣住了,隔着电话线,只听见那头起伏的呼吸。      “庆娣,我要好好想想。我会和姜阿姨商量的,你放心。”      心神恍惚之下,姚雁岚连再见也没说就挂了电话。庆娣缩在沙发角落,无意识地抠弄沙发罩的花边,越想越觉得自己刚才的分析甚有道理。      她陡然站起,冲进小房间,掀开床单,拉出她宝贝的鞋盒子。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星期一晚上8-9点。 27 27、第 26 章 ...   沈庆娣怀揣着所有的资产,一千八百块钱,往原州而去。去年底参加表哥的婚礼来过省城,长这么大,这是第二次来到这个繁华地。      正是暑假酷热的时候。她为了省钱搭的过路夜车,上车后抱紧了包里积攒了几年的身家,瞪大一双眼睛直到天亮。到原州已经近午,出了车站,她以手扇风,环顾四周,一时有些茫然。      一千多块钱想在省城找个顶尖的律师,那是杯水车薪。庆娣深知自己势单力薄,但她就是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姜尚尧身陷囹圄,一辈子毁在一桩飞来横祸里,而她只能徒然叹息。      哪怕无力挽天,她也要做些什么,为了他,为了不能平静的一颗心。      “哪怕有个人能明确地告诉我,我想的没错,姜大哥是无辜的。”      她喃喃自语后,从包里摸出一张纸,仔细默诵,不时抬头研究公交车的站牌。      那是她在爸爸单位办公室的黄页里抄摘下的,有好几家省城大律师事务所的地址和电话。      现实果然如她所料。下午两点多,站在另外一个公车站牌下,庆娣禁不住微微沮丧。      不知是否年纪小的缘故,之前的律师事务所开始十分热情,但是问询之下了解到她并不是当事人直系亲属,无法办理委托,顿时就熄了三分热度,再仔细一问,听说是闻山的案子,便直接推诿让她回闻山找当地的事务所,并且直言说刑事案件跨区域不好受理。      庆娣寻到第二间,仍旧如是。她出来后面色黯然,伫立在事务所的铁栅栏门口,远观前路车流不息,突然觉得有些道阻且长的悲凉感。      再看看手上紧紧攥着的那张纸,默念了一遍地址,她打开包,拿了自带的茶叶水喝了一小口,边拧着瓶盖边来回张望现在该去哪一头。      “还打算继续找啊?”后面有人问。      庆娣回头,是律师所的人,刚才在王主任还是李主任办公室的时候,这个人有进来给她倒过水。短短的平头,西装革履,眼神明亮,看起来很是精干的样子。      那人指指她手上的纸,问说:“能不能给我看看。”      庆娣犹豫着,还是递了给他。那人接过去看了一眼,笑了。“岳雄所,有名的见钱眼开,专办经济案子,标的太小塞牙缝的——不接;王高韩所,原州市各大集团专属的常年法律顾问事务所,旱涝保收,费神的小案子——不接;原都所……算了、其他不提了,都差不多。”      庆娣错愕,指指围墙上的牌子,“你不也是王高韩的律师吗?”哪有这样揭自己老底的?      那人稍稍欠身,“敝姓彭,彭小飞。西南政法,目前实习阶段,王高韩的小职员,法务助理。”接着很郑重地指指事务所,意味深长地凑近庆娣,小声说:“我和那里面的人不一样。”      他那故弄玄虚的动作很有些葛优似的喜感,饶是庆娣颓丧不已,此刻也被他的表情逗笑了。见对方伸出手来,她愣了下,笨拙地也伸出手来互握了一下,“我叫沈庆娣。”      彭小飞意态闲适,神情疏朗,分毫不诧异庆娣这个乡土气十足的名字,这让庆娣不由有些放松。      “我刚才听你说了点你那个朋友的案子,挺有意思的。”彭小飞解释来由,“那个姜……是你的男朋友?”      庆娣垂下眼睫摇摇头,“他叫姜尚尧。只是普通朋友。”      彭小飞一副了然的模样,“能不能和我说说怎么回事?”      庆娣四处望望,拿不定主意是继续找第三家,还是和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仔细谈谈。      “热死,走,找个地方坐坐,我请你喝饮料。”话落彭小飞自己先一步走了。      庆娣再次错愕,急步追上去,“我请你吧。”      彭小飞看一眼她手中那瓶水,没说话。庆娣尴尬地收进袋子里,觉得这人脾气真怪,走路又快。   落座的时候庆娣的肚子可怜地哀鸣了两声,她窘迫地往座位下缩,彭小飞喊了服务生来给她叫了一碟炒饭和橙汁,自己要了杯汤力水。      “个头长那么高,再往下缩也藏不住。早上从闻山过来的?还没吃中午饭吧。”      被人看穿了,庆娣也不矫情,坐直了等饭来。早午两顿饭一个面包解决了,现在确实是饿。“我有钱,我请你好了,你不用只喝这个。”她指指那杯汤力水。      彭小飞有些失笑。      “我还可以付给你咨询费,你们行规是这样的吧?”      “实习阶段有个特别的案例分析对我也有好处,钱就不收了,我现在也没挂牌的资格。”      听他这样说,庆娣不免失望。可又盘算着他始终是名牌大学出来的,应该不比一般人。自从姜尚尧锒铛入狱,她只在心中揣摩事情真相,但是见识太少,获得的讯息也不足,任她翻来覆去地一遍遍思索,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现在正如溺水的人,无比渴望有个依仗,哪怕是根稻草。      吃过饭,她认真回想自己知道的一切。      “姜尚尧——他是个很好的人。对长辈孝顺、对朋友亲切。他有个弟弟,不是亲的。他弟弟一直有和社会上的人来往,今年四月份的时候,哦,忘记说了,我和他弟弟是同学。今年四月份,他弟弟姚景程失踪了一夜……”      庆娣娓娓道来,彭小飞的神色一直很专注,令她莫名地燃起希望。      “现在情况就是这样,听他妈妈说是一定会上诉的,我想如果二审还是谢律师的话,估计还是同样的结果。说不上来为什么,我不信任那个律师,总感觉他有力气使不出来,或者是不愿意使,很多要点重点直接忽略过去,仓促不严谨的作风和他的名声不符合。”庆娣见对方良久不说话,只是中指轻叩桌面,像是在琢磨什么,她也停下来,握紧了杯子,迟疑问:“是不是我说的太乱了?”      彭小飞挥挥手,沉吟说:“谢律师的大名我在原州已经听闻过,可以说他受理的几个大案子都办得相当出色,这一点是不用质疑的。只是你说的那些,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态度,可能有他的考虑。”他忽略庆娣脸上明显浮起的失望之色,继续叩桌子。      笃笃笃的,庆娣很是心慌,看看窗外,不由暗悔自己浪费时间。正想喊服务生结账时,听得彭小飞再次开口:“疑点是不少,最起码有三点。第一,凶器。犯案现场那把枪哪里来的?哪里去了?这个很关键,如果是作案者携带上去的,这么强有力的物证,为什么不举证?如果是受害者的,他从哪里来的?做什么用?这就关乎整个案子的定性,是聚众斗殴罪?还是入室抢劫罪?”      庆娣不禁欠身伏案,聚精会神。      “……第二,人证。你确定小板是姚景程的朋友,也认识姜尚尧?”      庆娣大力点头。“确定,我妹妹说小板经常和姚景程一起玩,她能证明。而且法庭上,姜大哥也极力申明他是后来才去的,而且上去是为了找姚景程,楼上的情况他完全不清楚。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小板不为他作证,一直低着头,后来宣判的时候所有的罪名他也全认了。”      “那就要找另外一个人证,指点姜尚尧上去找人的那个。”      “对的对的,只要有人证明我姜大哥是后来去的,他就没有作案动机了。为什么谢律师从没质疑过这一点?”庆娣皱眉思索,接着又振奋起来,“还有第三呢?”      彭小飞不说第三,打量庆娣喜悦燃烧的小脸,笑起来:“你姜大哥被冤枉了,你这么高兴?”      庆娣尴尬地坐回去,不自在地说:“我想了多少天了也没想透关键,现在能不高兴嘛。”他没有辜负我的信任,不是吗?      “别高兴太早了。刑事案件水太深,没几个人敢涉浑水,别提又浑又深的了。”      庆娣敛了笑,“你说的什么意思,我不太懂。”      “我们行里有句话众所周知,那就是中国诉讼有三难,行政诉讼立案难;刑事诉讼辩护难;民事诉讼执行难。”彭小飞表情慎重,目光凝于庆娣写满疑惑的脸庞上,暗叹一口气,才踌躇说:“本来就没几个人愿意接刑事案,牵连太深不好说,官告民的案子,上头想怎么管就怎么管。程序又复杂,公安局、检察院、看守所、法院,无论去哪个衙门都要求爷爷告奶奶的挨个烧香。除非是后台硬,标的高,或者是一个案子能出名成大状铁嘴,那才有人愿意试一下。”      “可他是冤枉的。”庆娣一字一顿地说。      彭小飞无端端地又在心里叹口气。“现在按你说的情况,里面的水有多深我真不敢估量。闻山之前的几起劫杀案,死的三个煤老板,造成的社会影响不小,不排除及早判案,有维护民心保证社会稳定的可能。所以……捞人是不太现实的了,最好的结局,抓住物证和人证的关键,少判几年。”      一颗心骤然从喜悦到失落,急剧转变之下,庆娣有些失控。她垂下眼睑,不愿被任何人窥见她心底堪能裂山排空的泪潮。抿紧嘴沉思良久,再抬头时,她微昂着脑袋,竭力不让眼泪簌簌而下,认真地问彭小飞:“你当初为什么选择法律专业?因为你相信公理、还是不相信?”      彭小飞之前稳重精干的模样像是面具般被这句话揭开来,如苏醒后发现裸裎于睽睽众目之下,他眼里闪过一丝茫然,瞬即又回复如常。他没有回答那个令他颇有些难堪的问题,招手示意埋单。望向旁边与他比肩而立的庆娣,感觉到这个初长成的小姑娘身上居然无形散发出一种破釜沉舟的英爽之气,他既疑惑又有些自惭。于是,他第三次在心里低叹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未必能准时发,所以先发了。 彭小飞和周钧一样,将来会是庆娣的好朋友,也是她命里的贵人。 下次更新:星期三8-9点。 28 28、第 27 章 ...   省委大院6号楼的书房里,彭小飞与他老子,济西省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彭虞相对而坐。      “小飞,要掩盖什么、有什么目的,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你是学法律的,法律不能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只有证据。”彭虞神情相当严肃,“这样扑风捉影地质疑整个地方政府领导班子,极其不负责任,也是不成熟的表现。你即将毕业,已经是成年人了,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地看问题?”      父亲这种官僚气十足的口吻,令过往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再次袭来,彭小飞一言不发地陷进沙发里。      彭虞沉默少顷,才又说道:“闻山的市委书记是高书记的老部下,我相信他的党性和个人操守,明年他应该会退到省人大来,而明年春天,省委也会有一番人事调动,高书记很重视。所以,闻山的几起要案造成的负面影响现在由闻山市委解决是最妥当的。”      彭小飞面带讥诮,“爸,你说的意思就是在闻山一把手卸任、继任人选确定下来之前的这段时间,不能出现任何偏差,出事就大锅盖一扣,眼不见为净?”      “糊涂!不是不解决,而是限制在小范围内解决。两者性质有根本性的不同。”虽然身为高级干部,应该恪守原则,但是面对的是自己的儿子,彭虞循循善诱地教导彭小飞“领会”政治风向,   “局外人不知道现在省内局势的复杂,新上任的巴省长正是立威的时候,据说上头明年还会外放几个干部到省内来,博弈之下,是本土这块铁板被撬开一角,还是他们败走原州,这两年是关键。”      “我不懂你们那些政治派系间的勾当,我只是作为一个法律从业者,有些痛心与无奈。”彭小飞眉间浮起薄薄一层愤懑,“爸,你体会不到,当面对一个求助无门的小姑娘那种信任的眼神,而你又无能为力的时候,那种感受。没有搜集足够的证据就匆匆起诉开庭,是显示了对待犯罪分子的强硬作风,可如果那几个人真是无辜的怎么办?不知情的群众拍手叫好的同时,那几个人会为一场一辈子都无法昭雪的案子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彭虞将手中茶杯重重往茶几一搁,望向儿子的目光逐渐严厉起来,“小飞!注意你的措辞!”      彭小飞的母亲送了水果进来,打圆场地说:“又叫上板了?两父子,天天贴错门神一样。小飞,别理你爸爸,吃水果。”      彭虞摆摆手,将老婆赶出去,面色和缓语气沉重地对儿子说道:“闻山市资源优厚,近几年发展势头很好,一跃而成为最近省内重点扶持的市县之一。但是经济增长的同时,不能避免的会有些负面效应。巴省长在隔壁省抓资源经济改革很有一手,来到济西后说不准就会以闻山市为突破口,而高书记手段强硬,人所共知。这是一场……”彭虞谨慎地停顿,深有忧色,“我是高书记一路提拔上来的,这种关键性的时刻,没有倒戈相向授人以柄的道理。小飞,这件事爸爸不准你掺和!”      彭小飞与父亲对视许久,沉凝的气氛中渐渐败下阵来。他扯扯嘴角,说道:“我有些后悔学法律了。学商学理学医,做什么也比这个强。”      这一夜过去,精神不振明显睡眠不足的彭小飞驻足在电话边,踌躇良久后开始按键,“沈庆娣?回闻山了?昨天晚上电话找不到你。这样,我有个师兄,是你们闻山人,专业性很强,前两年有留校的机会,个人原因放弃了,回到闻山开了小律师所。你愿意和他谈谈的话,我把号码给你。”      那边庆娣平静地说了句好。      彭小飞报完号码,犹豫了数秒,接着说:“对不起,只能帮你这么多。”      电话这边的庆娣闻言落寞地笑了笑,“回来的路上,我把你说的话来回琢磨了几遍,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第一次醒悟,世界真大,大得我有些难以理解。但是不管结果会怎样,他是坐十年,还是坐五年,我始终相信他是好人。世界再变,这一点是永远不会变的。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放下电话后,庆娣妈立刻递了条热毛巾来,“敷敷。”      庆娣接过来万分小心地盖在肿起的半边脸上。爱娣忍不住凑近来和她挤一张沙发里,好奇地问说:“姐,你昨天去哪里了?刚才打电话来的那男的是谁?”      庆娣半夜到家,发现门被反锁,不敢叫门,幸好爱娣守着窗口等候着。爱娣也不敢冒爸爸暴怒的风险开门,只敢热了几个黄米油糕装袋子里扔下来给她。就这样,她吃了米糕垫饱肚子,靠着楼下自家的自行车迷糊了半晚。      太累,早上醒来错过时候,刚巧撞上她爸爸出门上班。她爸也不理会楼道里几个同样上班的同事邻居,当时就抓了她长发拎过来呼扇了几下,破口大骂“小□,一晚上不回家不知和哪个野男人鬼混!你不要脸老子要脸!”      庆娣忍着疼等她爸发泄完毕恨恨而去后,进了家门,巧巧的电话响起。      “去了原州。嘶——刚才那个是我昨天找的一个律师,他介绍了个闻山的律师说挺行的。”      “姐你去找律师?为啥?为了姜大哥?可他家有律师啊。”      庆娣妈不解地来回张望两个女儿,“谁?哪个姜大哥?老大,你可不能惹事!放暑假好好在家呆着,别惹你爸爸生气。”      “知道了。”庆娣敷衍。      爱娣向妈妈解释,“就是那个,我同学的哥哥。上两个月我和你说过的,妈妈。”      庆娣妈妈着急起来,“我说老大,你可不能管这种闲事……”      “知道了,我去洗个澡睡一会。”庆娣把她妈的絮叨丢在身后。关门时,听得爱娣在后面大声地问:“姐,姜大哥他妈妈不是请了律师吗?你管这些事做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单纯的想去做。仅此而已。她心想。      不期而至地,彭小飞的声音在脑海里提醒她:“捞人是不太现实的了,最好的结局,抓住物证和人证的关键,少判几年。”水淋在□的身体上,庆娣打了个寒噤。她把长发往后一捋,仰脸迎上花洒,任凭水流肆意冲刷。      严华康律师正如彭小飞所说,专业素质高,信得过。      十来方的小事务所,门口招牌几乎被老街上的一排简易服装铺淹没。事务所就两人,初时庆娣还以为面孔平凡,个子矮小不起眼的严律师是事务所的办事员。后来她们坐下说明来意,严华康就直接进入正题,询问细节。庆娣将当日在原州告诉彭小飞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严华康往鼻梁上推推眼镜,如彭小飞一般,一眼看出症结所在。物证,人证,以及办案机关的态度。      庆娣神态如常,相比较之下,姚雁岚就激动多了。双手撑在办公桌上,欠着半个身子,牢牢地盯着严华康律师的眼睛,“你说的是真的?我哥真的有希望脱罪?”      那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瞩目中,严律师微微脸红,低咳了一声,说:“尽力尽力!大家都知道,刑事官司不好打。情况属实的话,也只能说五五的希望。不过再不成,少判几年也是可以的。”   姚雁岚连连点头,如绝处逢生般喜不自胜,第二天就随姜尚尧的妈妈一起来签了委托书。      闻山的这起重案,在一审过后,再无律师愿意受理,姜凤英心底未尝没有一丝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几次接触后,严华康务实的作风让她稍稍燃起了些希望。      直到严律师谈起证人黄毛。      “黄毛?”庆娣与姜妈妈面面相觑。      “是的。上个星期我在二看会见嫌疑被告人,就是姜尚尧。当时他向我陈诉案发当晚,大约九点钟的时候,他在闻山老城XX巷找到姚景程的好友——黄毛,是黄毛告知他姚景程的去向,并且随同黄毛一起去了乐居小区。姜尚尧上楼之前嘱咐黄毛拨打110报警,这个人证相当关键。但是星期一,我按照姜尚尧提供的地址去寻找证人时,证人不在家,据他父亲声称,黄毛于上个月底就已经离家,不知去向了。”      庆娣与姜妈妈同时抽一口气。      “是不是他不想惹麻烦,所以躲起来了?”姜凤英问。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严华康抓抓头皮。涉入越深越感觉无力,想起同行们得知他受理了这个案件时那莫测高深的眼神,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另外一种可能性——黄毛已经被灭口了。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照片,“我想请你们帮忙,借助亲朋好友的力量,把照片复印了发散出去。这个人很关键,可以说他的证词至关紧要。”      庆娣接过来大吃一惊,“这个人我见过!”说完懊丧地咬住下唇,对照照片仔细印证几遍才又开口:“在景程下葬那天。我出来时撞到他,他当时蹲在灵堂外面抽烟。我印象很深,那天还只是奇怪这人头发染这么黄。现在看照片才知道为什么当时感觉那么怪异!他扔烟头的手太白了,看照片才发现原来是白化病。阿姨,你说我为什么就没早点想起来?如果那天我拉住他求他作证,说不定姜大哥就没事了。”      严律师失望地坐回去,摇摇头无奈地说:“那就是了,算起时间,应该就是姚景程下葬的第二天,他离开本市。”      姜凤英手扶着额头,难掩眼中哀伤,低声重复:“是命!是命!”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星期五晚上8-9点。 29 29、第 28 章 ...   出来时见姜大哥的妈妈面容灰败憔悴,庆娣欲言又止。      “不用劝我了,阿姨想得开。阿姨过了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姜凤英拍拍庆娣掌着车把的手,嘴角甚至噙有一丝恍惚的笑意。“当年在内蒙,队里其他的知青都回城了,我因为怀着尧尧,最后一批名额没赶上。后来没办法,只能去旗里找他爸爸,回来没有顺道的马车,半路下来靠走一步步走回大队。那天走多了动了胎气,半夜要生产,正是大冬天,晚上开始刮白毛风。我记得那是在内蒙八年间最大的一场暴风雪,刮了几天几夜。没有医生,只靠几个当地的牧民帮忙,就那样,在牧民家里生下他。好歹这么多年熬过来,也把他拉扯大了。只要留条命,再大的坎儿我们娘俩也能迈过去。”      周遭的车影行人象被隔了层玻璃,逐渐淡去。城市的种种呼吸声几不可闻。姜妈妈面容平和,目光如投向遥远的记忆。      这个中年妇人,为了儿子前些日子还在法庭外打滚撒泼叫骂连连,这一刻,三分感叹七分悲怅地,似乎已经认领了自己的命运。硝烟尘世里,每一个人都曾经忠诚于某些信仰,如理想如爱情,坚不可摧、折腰不悔。她的梦想与爱情,光辉已陨,湮没在那片草原上了吗?然后又被呼啸的白毛风,席卷而去,不留残迹?      庆娣感同身受般,象被封裹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无着落的近乎绝望的思念化作哀伤蔓延全身。   “阿姨……”      姜凤英回过神,笑笑:“谢谢你了,庆娣。这些天一直麻烦你奔前忙后的。”      “阿姨客气了。雁岚她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她妈妈,我能帮上忙的尽量多出点力。以前景程……我们是很好的朋友。黄毛的照片我去印吧,都在放暑假,找同学帮忙一起到处问问,说不定很快有消息了。”      话是如此,几天后黄毛仍是遍寻不获。即使姜凤英找上黄毛家门,跪礼于黄毛父亲面前也是徒劳。      那个早衰的中年男人同样跪下还礼,脸上涕泪纵横,“我那娃从小不听教,我这个当爹的不知打过他多少次,可从他没了踪影,我也是担着心,没一天能放下啊!大姐,你起来你起来,不是我不帮你……”      从黄毛家出来,几人神情木然。      姜凤英先行离开去了上班,庆娣推着车,对姚雁岚说:“我送你回去吧,看你脸色不太好。”      姚雁岚强笑,“老是睡不着。”      “杨阿姨……好一点了吗?”      姚雁岚摇头,“还是老样子,像是还重了些。到吃饭的点就让我去找景程,我不去她就发脾气,怎么解释也不理,我每回只能去姥姥那里躲一躲。”说着手掌摩挲着额头,叹息,“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庆娣无能为力,只得沉默。      送雁岚到了铁路小区门口,庆娣说了再见,还没走出路口,忽地若有所感,停车回望一眼。姚雁岚依旧站在原处,见庆娣回头,她轻轻一笑,午后的阳光透过银杏树叶在她披散的黑发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姣好的面容似是被圣光笼罩着,又有了些初见时的羞涩与温柔。庆娣微怔,扯起嘴角也回了一笑,挥手离开。      她到家就立刻打电话给严华康律师,对于黄毛的失踪严律师一般的束手无措。“像是从空气里蒸发了。亲戚邻居全不知情,去了找以前那间地下赌场的人,就没一个和他交好的,一说起他不是摇头说不知道,就是厌恶得提一提名字已经恶心死那种。我还没见过人缘这么差的人。”      “那严律师,如果说……”庆娣斟酌说辞,似乎极其不愿提起这种可能。“如果说,这个人证只能放弃的话,会怎么样?”      好一会才听见严华康说:“这个……庆娣,我估计脱罪是不太可能的了。唯一的办法是紧咬着物证不放,争取少判几年。你既然是小飞的朋友,我开诚布公和你说吧。就我这些天努力的结果来看,对于物证,控方态度很审慎,我相信这是个突破点。但是具体他们会妥协到什么程度,不好说。”      庆娣握着电话良久,直至严律师在那边喂喂两声后,她才醒觉。“他……姜大哥,在里面好不好?”      “进了那里面能有什么好。不过,我看他像是有苦衷,最近神情比之前要更委顿。可每次都有其他人监看,没办法细说。程序是这样,我也无奈。”      “我想见见他。”      “庆娣……”      “我想见他,就一面也好。严律师,我保证不乱说话,保证不给你惹麻烦。”庆娣坚持。“我只想看看他。”      电眼监视范围死角处的墙根下,姜尚尧面对着墙壁,后脑勺顶墙,双手反转高仰,扶墙躬腰站着,充血的脸色如熟虾。      ……“不来了。你讨厌啊,说好了教我弹吉他的。”那是她扭着腰躲他的手。      “啪”,一个鞋底重重拍击在他颈间肌肉上。开飞机的姿势久了,血液倒流,耳朵里嗡嗡声不止,头颈部肌肉也分外敏感。这一下,他脑胀眼花,几乎站立不住。      “开到哪了?到边境没有?”大麻成的一个手下问。      “到了。”他深吸一口气回。      “往西边飞,咱们去老毛子那里瞧瞧去。”   ……      “到哪儿了?”      “莫斯科。”      “你娘的,飞快点!光头,给他加加油。”      另外一人得了吩咐,笑嘻嘻道:“红烧肘子来咯!”说着接连几下肘击硬磕上姜尚尧胸侧肋骨,他打个趔趄,急惶惶双手推墙使劲,一片嘲弄的笑声中再次站稳。      ……“哥,尝尝!你最爱吃的肘子,姥姥烧的,我放的作料调的味。”那是她举着筷子,眼里满是期待着赞美的盈盈笑意。雁岚。      “操,还没到美国啊?”      “到了,已经到了。”他木然地回答。      “炸了那啥……那啥,他们那个女的?站河边的?”      “自由女神像。”有人提醒后又起哄,“连白宫一起炸了吧!”      “炸了。”      ……“再过几年……”那是她半倚在他怀里,转头迎上他的目光,又害臊地把脸藏进他衣襟。      雁岚。   雁岚。      “炸个JB毛!连声也没听见。”      一个鞋底再次敲打他后颈,姜尚尧全身一阵抽搐,好一会才平复过来。“轰……轰……”      雁岚。      “炸完了?成哥,回程不?”      大麻成之前端坐在铺上,就着报纸上的几碟好菜,捧着一大碗米饭埋头大嚼。听见这话,抬抬眼眉扫一眼墙脚的姜尚尧,边嚼边说:“二哥说他媳妇儿挺俊的,问问他。”未说完已经阴笑起来,脸上麻点起伏,昏暗的灯光下更添险恶。      姜尚尧意识模糊中听得这一句,浑身一僵,倒流的血液也几乎凝滞。      猥琐的哄笑声中,之前那人兴致大发,“好咧,回程回程!带哥去你家坐坐,咱们一起研究……”      姜尚尧自从转组调仓到9号房,这数个月来,身心的折磨他尽数咬牙囫囵咽了。受尽折辱践踏无非是求全保重,无非是为了早日回家,无非是保全自己不让家人牵挂。可当此时,涉及到雁岚,他哪里还忍耐得住?!积郁许久的愤怒与不甘喷薄而发,不待那鞋底再次敲来,他半躬起身,一个头槌,正中那人肚腹!      他入狱前身体素质极好,这几个月煎熬得人精颓神疲,尽管如此,那人不备之下,突然被他击中软腹,就此一个踉跄,捂着肚子往后退了几步。      姜尚尧也不与他多作纠缠,跨步上前直冲大麻成而去。监舍众人惊怔间,他转瞬就已经踏上铺板,捏紧铁拳挥将而上。      大麻成经验老道,见他突起发难,不及细想,就势在铺上滚了半圈,右手上扬,欲图一举擒拿住姜尚尧的腕关节。监舍里众人回过神来,或退后贴墙而立以避池鱼之灾,或纵身扑向前围殴姜尚尧。      姜尚尧不管不顾,只是与大麻成缠斗不休,两人在铺板上滚了两滚,他拼着身上老拳入肉,双腿死抵着大麻成半身,手掌扼紧大麻成咽喉,问他:“聂二把她怎么了?”      他心中既痛又恨,神情极其可怖,颈间青筋暴起,双眼充血,宛如厉鬼索命。大麻成心寒胆战,呼吸越来越吃力,狂乱地踢着双腿,感觉下一秒就将被姜尚尧扼断呼吸。      姜尚尧死死不放。      自进了9号房,他已经明白他别无选择。他几乎已经锻炼出一种意志超脱于身体之外的能力,缄默地接受包括自尊在内的□。但是,当触及到雁岚,他发现连这个名字被他们提起也无可容忍!      “聂二把她怎么了?”想及后果,他目眦欲裂。“聂……”      话未说完,眼前一晃,接着姜尚尧翻倾向后,喉间被线箍住,那是他们的任务活,不知谁偷藏了一条彩灯电线。      倏忽之间情势大转,大麻成脱困后接连咳嗽了几声,呼吸未顺,当胸一脚便踹向姜尚尧。      姜尚尧被几个人死死掐住,电线扼紧喉间,眼前光影模糊,这一脚踹来挨了个正着。他疼得整个人弓起,感觉咽喉处几欲被割裂,眼珠像是要暴突出眶。在尝到自己鼻血的瞬间,他双手扯住颈后的电线,蓦然发力!      谁也估不到他尚有如此悍勇!电线断于掌中之时,众人瞠目之际,他虎吼一声,一拳正中心神巨震呆立着的大麻成太阳穴,顺势将手中剩余的电线尽数套在大麻成脖子上,用尽余力箍紧。      监舍里的通铺是木头搭起的中空结构,从打斗开始,便发出几声空空的闷响,再至激烈,响声也愈大。此刻其他监舍一发现有人炸猫,顿时唯恐天下不乱般,敲击铁栅栏的,怪声叫好的,再伴着警哨声、开启铁门的吱嘎声,乱成一团。      姜尚尧浑然不觉这一切,他空惘的意识里只有一念,今日若得他不死……      今日若得他不死!      可是到底之前耗力太多,其他人再次围拥而上,他身下的大麻成奋力挣扎,姜尚尧渐渐意识涣散,有些支持不住。大铁门哐哐地被推开,警哨刺耳地响,其他监舍的大声地鼓噪……迷蒙中,他看见一抹银光向他袭来,他渐趋迟钝的肢体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接着便听到一声痛急的嘶吼。恍恍惚惚地,姜尚尧正疑惑着那声嘶吼并不是发自于他,下一瞬,一腔子血红喷了他满脸。      特殊待遇的小号房并没有好茶好饭,只有无边无际能让人发疯的安静。      透过铁门上的小窗,能看见一抹被电网分割成碎块的天光,偶尔远处会传来一些声音,飘忽的、难以捉摸的。      姜尚尧当晚就被关进小号,他胸中块垒的忿怒并未因大麻成的死亡而消散,血污其面,他自然而然地被勾起回忆——景程消失在这个世界的那刻,眼前的那片红雾。他一遍遍重复着低吼:“冲我来!”,一拳拳狂躁地用力捶打铁门与墙壁,仿佛面对的是闻山聂二。待力气耗尽,对雁岚的担忧煎熬得他无法自制行将崩溃时,他盘腿坐在角落里开始竭力回忆事发经过。      后半段他记忆有些模糊,那晚开飞机太久,一直处于脑充血状态的他一切行为出于本能,先是因为痛恨,后来脱力下的挣扎纯粹是一种兽性的求生的欲望。在他被提出去审讯时他也是如此形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我不反抗的话死的就是我,刀片哪里来的我毫不知情。      大麻成被一片薄如纸的刀片割喉。      杀死大麻成的那个人叫梁志勇,很普通的名字,因为盗窃罪进来没几天。沉默寡言的一个人。      他在警察冲进9号房时镇静自若地抹了抹脸上的血,丢掉凶器,举手转身面向墙壁就擒。在审讯中他坦白,他新进来时被牢头指使手下欺负,杀死大麻成不过是趁乱报仇。至于刀片,那是他皮鞋底的铁片磨锋利的,他留着防身。      行内人都清楚割喉的专业性。仅只是割断喉管并不能置人于死地,关键是要割开动脉。但颈部动脉有自我保护功能,会在外物攻击时收缩躲避。割喉的专业性一是刀快,二是手狠,三是熟练,能一举找准喉结位置平贴而割。不过真相没人在乎,只要有人认罪就行,说白了闹监这种事影响扩大化对谁都没好处,警察也要吃饭。      姜尚尧从小号放出来之后,又被送回之前3筒11号。牛哥看见他难得嘴边添了丝笑意,瘦皮猴手贴着裤子,不露声色地竖了竖大拇指,而其他人见到姜尚尧,则低眉顺眼地多了几分敬畏。      “真人不露相,原来是这个。”等送姜尚尧回监房的警察离开后,瘦皮猴大拇指几乎要翘到姜尚尧面前,“一战成名!”      监房里磕板是常有的事,把头板磕下去了那就是功成名就,磕不下去就惨了,那跟过街的老鼠没区别。而成功者毕竟是少数。      “跟我有什么关系,不是那个新进来的,抬出去的是我。”姜尚尧嗓子还没有好,又很多天没有怎么说过话,声音很是怪异。      “这才叫高啊!人才进来没多久,就买了条尸。我说兄弟,你真跟丧狗混的?不像啊!”见姜尚尧面带疑惑,瘦皮猴也纳闷了,“不是你?”      “买尸?”      “现在还在重监室关着的那个姓梁的,真不是你买的?内行一看就知道,小案子进号,大案子出号,就冲一个人去的。明摆着是进来之前收了安家费卖命的。”      这种级别的待遇非大佬不能享,姜尚尧听闻过,但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疑问伫结于心,他神色渐渐冷峻起来。      几天后严律师会见,姜尚尧踏进问询室不由大吃一惊,多少日的朝思暮想忧惧交加,一时激动难耐地就想冲上前把姚雁岚搂进怀里好好呵护。幸得对上 她凝泪的大眼,他回复了一线理智,瞥了眼监看的民警,发现自己未露出太多破绽,这才缓缓坐下,将拷着手铐的手放上桌沿。      那双颤栗的骨节粗大的手掌充分显露了他此刻的情绪,若不是姚雁岚进来之前被再三告诫,她几乎要失声大哭。      刑事案件在判刑之前,为了防止串供,案犯没有见家人的权利。这数月来的仓皇失措与刻骨的思念终于得到纾解,姚雁岚与姜尚尧就这般无语凝噎,对视的眼波传递着彼此的牵挂。就连回答严律师的提问时,姜尚尧也是微侧着脸,一双眸子牵系在雁岚消瘦的脸上。      离开时,姜尚尧深深地看着姚雁岚,似乎这一眼就是天人永隔,他如何也看不够。“严律师,帮我代家人问好,还有,自己多保重。受了委屈……受了委屈可以找德叔。”      姚雁岚眼泪几欲决堤,哽着喉咙点头,“你也保重。”      走出大门,姚雁岚仍是一步一回头。守候在捷达车旁边的庆娣早已迎上来,问说:“怎么样?见着了?”      不需要答案,只看姚雁岚喜中带泪的表情便已经明了,庆娣了解地笑:“这就好,放心了吧,回去和姜阿姨还有姥姥说说,让她们也放宽心。”      “庆娣,谢谢你。”姚雁岚由衷感激。      “谢我做什么,应该谢严律师,是他冒风险让你假装他助手。”      严律师不好意思地顶顶鼻梁上的眼镜,“上车吧。”      庆娣拉上安全带,“严律师,大致的定下来了?”      严律师点头,“我们这边上述状已经送上去了,只等那边案件卷宗送到中院,接下来就是排期开庭。”      三个月后,案件在原州中院开庭审理。公诉机关维持原诉,被告人姜尚尧对公诉机关指控其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入室抢劫罪的罪名无异议,表示认罪。但是他辩解从未参与预谋,之前也从未参与过类似的有组织犯罪行为,请求法庭酌情判决。而他的辩护人认为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犯有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入室抢劫罪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经法庭审理,最后判决被告人姜尚尧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犯入室抢劫罪,犯罪情节较轻,认罪态度较好,判处有期徒刑五年。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庆娣因为上课而没法去原州,晚上接到严律师电话确知消息后,本该有种尘埃落定巨石沉底的轻松感,可胸臆间依然悒悒。      爱娣与她挤坐在一起,半边脑袋搁在她肩膀上,听律师讲完判决结果,她长吁而叹。      “叹什么气呢?小小年纪。”      “没。”爱娣转头将脸埋在她颈窝里,不一会她领口已经被泪濡湿。      “小爱,你在想什么呢?”      爱娣鼻子里吸索了一下,闷声说:“姐,我好希望严律师说完姜大哥能提一下景程,哪怕判他十年二十年也好。”      庆娣无声地笑,笑容未绽,眼泪已滑落。      “姐,你在想什么呢?”      “我啊……,我在想人活着真像那句话,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还在想另外那句。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微博上被金牛妹子催更喊加油,一时头脑发热答应了她5K字。本来能分两章的,我看着稀薄的存稿欲哭无泪,发文的速度甩了码字的速度九条街。这两天胡思乱想太多,几乎没写。 谁叫她是金牛妹子呢?初期设人物框架的时候就确定了庆娣是只哞哞,稳重、执着、有梦想无幻想、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出自己的一片天。 PS:下次更新星期一晚上9点前。下一章开始剧情要转了,我要琢磨琢磨。 30 30、第 29 章 ...   2000年的夏天,沈庆娣如愿考取原州师范。      去年春天发生的那些事,像久久不醒的噩梦,伸展丑陋的触角,延入她过去十八年。过往一切人事皆由此朽烂污浊,令人不忍睹、不堪言。      而踏上东去的火车,大铁轮子碾压铁轨的摩擦声响起,闻山火车站渐渐变小,在视野中只余一丁点存在时,她全身每一处毛孔无不洋溢着一种许久未有过的单纯的快乐。      但突然,一股蛰伏的思念从心底某个角落遽然挣脱束缚,庆娣手贴着玻璃,急躁地抹掉上面的灰尘,投眼向闻山方向。      ——不知道几岁开始就在向往今天,我告诉过你的,离开家求学读书是我开启梦想的第一步。我会好好的,你也一样,要好好的。      庆娣正如她所承诺的,她在原州活得如鱼得水。学费在她签约毕业去农村任教三年后全免,课业她应付自如,课余去做兼职。她开销不大,攒来的钱不光能存一些将来给爱娣读书,还能偶尔转一点到冶家山监狱某人的帐上。      没两个月,她收到一张高中同学谭圆圆转寄来的精致贺卡,之前神交已久的那家少年杂志社的编辑周姐姐恭喜她考上大学,又附了一张短信向她约稿。      庆娣于是拾起封存了近两年的笔,压榨所余时间,开始写青春向的散文和小说。第一笔稿费转来,她兴奋不已,但无人能分享快乐,又有些难过。她给小爱买了件衣服打算过年带回去,又想起彭小飞,她现在知道汤力水和小店一块钱一支的汽水的区别了,亏她那时候还以为彭小飞是替她省钱来着。可是彭小飞回了学校读硕,连请他吃顿饭表示感谢也不可得。      晚上她请宿舍的姐们吃烧烤,原州师范与工业大学比邻,窄窄的小吃街贯通两间学校,经常有男学生在小吃街搭讪师范的女生们。庆娣捧着半杯啤酒,满是乐趣与好奇地打量他们的你来我往。      她不会唱歌,无法像他那样吟唱自己的情感;她不是画家,描绘不出美的定格;她还不是作家,但她努力着、如他所说,尽量细心观察体会生活的快乐,捕捉每一个感动的瞬息。她想,等将来她老了,这些曾令她感动的片段串起来就是她的一生,充满喜悦充满叹喟,即便生活的压力灭顶又有何妨?现实的鞭笞疲累又有何妨?生命不正是因为增加了这些才倍有份量?!      秋深了,小吃街满地金黄。去年的这个时候,在判决书上签下名字的他被转送去冶家山监狱,那所监狱就在舅舅家的小镇边上。那是她自小就熟悉的冶南镇,镇上的小路旁种满槭树,这个白露清凉秋染霜的时节,高墙里的他恐怕是看不见那云锦般簇拥的流丹华彩。      或者雁岚会顺路撷取一片绚丽去探望他。      多好,白皙的手掌心轻轻摊开,将一抹秋色珍而重之地送与他手上,再相顾一笑,其他的已经不必赘言。      被爱与爱都是幸运的。      姜大哥与雁岚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深爱着对方,同时被对方深爱。      至于我见不见得到你,至于那四百九十一个日子的牵挂,又有什么要紧呢。庆娣带着小小的醺然在入梦前这样想。      放寒假时,庆娣回到闻山。这座小城并未因她的离去而有任何改变,她家也是如此。小年夜庆娣的爸爸掀翻了饭桌,起因是爱娣在吃饭时小声提出不想读书想去大兴路卖衣服。      庆娣的爸爸掀翻饭桌后想教训小女儿,怒不可遏地冲上去时踩到地上狼藉的菜汁,特别是他最爱吃的那碗猪皮冻,结果摔断了腿。于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她爸捧着石膏腿躺在床上,其他三口陪他凑合吃了顿团圆饭,又在她们的小房间里大撮了一顿。      逢着过年,大女儿回了家,丈夫好不容易才摔断了腿、没法动辄撂盆子踢碗,喜事连连的,庆娣妈妈眼里都是绷不住的笑意。      庆娣不理会正美滋滋地试衣服的妹妹,征询妈妈的意见。“妈妈,小爱说的你觉得呢?”      “我倒没什么意见,女孩始终要嫁人的,读点书长长见识就行了。早些出来赚钱,到时候嫁妆多了,婆家那里不会小看。”      明知答案如此,庆娣仍旧有些不甘心,“妈妈,时代不同了。”      “妈妈懂。你爸也是这样说,你爸爸说爱娣长得好,再读点书肯定嫁得好。你姑妈前些天还……”      “妈妈!”爱娣一把扔下衣服,黑着脸说:“他们想把我卖了就算了,你也跟着瞎起哄!”      庆娣妈妈嘴唇嗫嚅着,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女孩子能嫁好就行了。”听得隔壁房庆娣爸哼哼唧唧的声音转为咆哮,她急忙站起来,慌张应了声出了小房间。      在姐姐沉默的凝视下,爱娣万分不自在,她扭开脸楞了数秒,像决定了什么似的迎上庆娣的目光,“我是真不想读了。大家都知道我考不上大学,我又不像你,桌子面前坐几个小时屁股都不带挪位置的。姐,你还记得几年前我们说的话不?那时候问你有什么打算,你打死都不说!那会你已经打定了主意离开家、不要我们了是不是?所以你明明能考更好的大学,偏偏考去那个见鬼的师范。所以你情愿读师范,也不要爸爸帮你出学费受他的恩惠!你能做初一,我为什么不能做十五?我也要早点赚钱早点独立,你都走了……”她吸吸鼻子,委屈地撇撇嘴,继续说:“就剩我一个了。我为什么不能也离开?”      妹妹的指控谴责里藏着的是深深的依恋之心,庆娣责备的眼神转为伤感,心也软化成水,走过去拾起她给妹妹买的新衣,拉爱娣一起在床沿上并肩坐下,说:“谁说姐姐走了,我就离开几年,读完书还会回来的。闻山再不好,也是我们的家,还有妈妈。读师范不好吗?找工作糊口也容易,将来省着用总能养得起我们三口。还有,你这么小去做生意,被人骗了怎么办?谁给你本钱?爸爸是肯定不会的了,我那攒的也不够。”      “我问姑妈借呗。姑父升官发财,姑妈手指头缝里漏一点又怎样?他们打什么主意我不知道?当我小孩呢。当我小孩也就算了,我才多大点,就开始算计我?”爱娣嗤笑,“刚才妈妈说的话你没听见?我不管,有钱我先借上,等我发了财,管他们姓魏姓沈!”      庆娣暗自抽了口冷气,越是惊震越是放缓了语气问:“姑妈跟爸爸合计什么了?她跟你说什么了?”      爱娣尚余有稚气的小脸微扬,嘴角笑意隐现讥嘲,“表哥现在在做什么你知道不?他不敢在闻山发财,太招眼了,人家去了隔壁市包了两个山头,安全证被卡着发不下来呢。前些天姑妈说带我去玩,去隔壁市一户人家里做客,路上还夸我乖、夸我听话,将来送我去原州读书。那户人家里你猜我见着啥?”      “……见着什么了?”      “见着一个唐氏儿!”爱娣脸颊涨得通红,似乎又想起当日的屈辱来。“二十多了还喊我姐姐姐姐,哈喇子一路滴答。他妈上上下下看了我十几遍,就差没掰开嘴巴看牙口了!”      ……“无耻!”      “对,就是无耻!最恨人的是走的时候送我的红包还被姑妈拿去了,我亏死了!”爱娣狠踢了一下凳子泄愤。      庆娣满腔忿怒因为妹妹最后一句话而破功,她靠向床脚的被子捂嘴低笑。      爱娣怨怪地瞟她一眼,嘀咕说:“还是姐姐呢,一点也不为我难过。”      “本来是挺着急难过的,不过看小爱很厉害啊,应该应付得来。”庆娣抚顺妹妹的长发。又问:“那后来呢?魏怀源怎么不在原州市好好呆着?表嫂子不是一向喜欢把他栓眼皮子底下吗?能那么轻易放他在外面鬼混?”      “没什么后来,后来姑妈拼命给我拍胸脯说怎么怎么地,我只推说过几年,现在年纪还小。她又来嘀咕爸爸,我跟爸爸说眼皮子别那么浅!就凭我这张脸,再大几岁找姑妈搭搭线,他想要个有钱有权的女婿还不容易啊?要个白痴女婿能派上什么用场?至于怀源哥……”爱娣偷瞟了姐姐一眼,欲言又止。      “他怎么了?”庆娣漫不经心地问,突然若有所悟,坐了起来。“他离婚了?不会吧,那姑父还不打断他的腿?”      “当然不是那样,小两口各玩各的现在是潮流。姐,你怎么去了原州还一点变化也没有?还那么土老帽!表哥他留在这里自然有他的原因。”爱娣白她一眼,不再多说一个字。      既然没新闻,庆娣也不及多虑,出了客厅捧了一把花生糖果来。爱娣在她手中翻翻拣拣,挑了一颗喂进嘴里,心下始终有些沉不住气,猫挠似的忍得难受,再打量打量一根筋的姐姐,又怕她吃了暗亏枉做好人,于是作不经意状开口问了句:“姐,你在原州有没联络过姚雁岚?”      庆娣把手上的花生糖咬了一半,缓缓放下,说:“没有呢。去年过年前就没怎么见过了,你知道的,那时候昏天黑地地复习功课,就怕考不好。”      “那这次回来你去不去见见她?”      庆娣有些踌躇。凭心而论,她喜欢姚雁岚,喜欢她的单纯善良。又因为常接触后,她发现雁岚对于文学有一种近乎天分的技巧,令她这种勤观察勤练笔的人暗自服气。于此之外,在前年那场灾难发生之后,她还产生了一些特别的感觉,类似心疼、类似爱屋及乌的保护欲望。庆娣甩甩头,心下呵斥自己胡思乱想的,乱用成语。“看情况吧,有时间就去。也不知道景程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提起姚景程,爱娣明艳的容色顿时黯淡下去,一双乌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好久过后才怅然说:“为什么每次想起姚景程我就特别恨他姐姐呢?”      “爱娣,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爱娣甩甩长发,倏然一笑,说:“姐,你想问题太过简单了,有些事没你想得那么容易能过去的。比如说,姚景程他姐姐在当二奶。”      爱娣嘴角浮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看见姐姐惊愕地张大嘴巴,她点点头,确定地说:“包她的正是我们表哥,魏怀源。”      庆娣眼中的不可置信转趋于凝重,爱娣不敢与之对视,低下头沉默了数秒,冷哼一声说道:“表哥不知道是不是吹牛皮,说前年年底就住一块了。真恶心,那会姜大哥不才转监狱呢。姐,别怪我说你傻,你真看走眼了。那时候忙前忙后为了他家,人家感你的情不?背地里勾搭上表哥……”      “沈爱娣!你少给我胡说八道!”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星期三晚8-9。 修改了两处小BUG,一处是第四章,红色百元钞票是99年发行的;一处是第一章,关于魏怀源的年纪改大了三岁。多谢喵和闪亮两位的提醒。 31 31、第 30 章 ...   铁路小区门口那幢新楼不知何时起好的,粉黄的墙咖啡色的窗台线,远远望去,和谐的色彩给这寒气袭人的大冬天格外添了股暖和劲。      往里走到老楼楼下,前面的光鲜越显得老房子的破败。庆娣望着黑洞洞的楼道,在草木枯败的花坛边徘徊了几圈,终于拉开半掩着的铁门走进去。      姚家和姜家大门都关得紧紧的,庆娣敲敲姚家门,笃笃的声音在冷冰冰的空气里益发显得空洞。   连敲了两遍也没人回应,庆娣回头望一眼姜家的大门,一时拿不定主意。正拢了拢领子准备下楼,姜家的门开了半扇,姥姥探出头,像是逆光看不清地眯缝起眼,问:“谁啊?找谁?”      “姥姥,新年好。是我,沈庆娣。”      “沈……啊,是庆娣。新年好、新年好。”姥姥急忙开门,“快进来,别冻着了。”      家里还是旧时模样,似乎时间停止在三年前她初来的那一天。      “孩子,快坐。”姜姥姥倒了杯水递给她,“捂捂手。我在搬花盆呢,就听着好像是有叫门声。”      庆娣站起来,“姥姥,要我帮忙吗?”      姜姥姥也不客套,说了声,“那就劳烦了。”带着庆娣往里走,边走边说:“养了几盆花,我看今天有点日头,搬出去晒晒。现在没太阳了,想搬回来。”      踏进房门,庆娣猛然意识到这是姜尚尧的睡房,不由停了脚。一米宽的床倚墙放着,床头木板上搁了一摞子书,墙上贴了半墙的招贴画,有草原日出的、有腾格尔专辑的宣传画,还有一张格瓦拉的红色大头照。最显眼的是小柜上一只古铜色的吉他,相隔数年再见,这把吉他盒身仍旧泛着淡淡的油润。      姥姥见庆娣目光停留在吉他上,不由微笑,说:“这东西矜贵,尧尧当初攒了几年的压岁钱才买到的。我有空就帮他擦擦,他妈倒是懂一点,有时候调调弦什么的。”      庆娣了解地笑笑,也不敢多问,跟着姥姥上前。窗台的防盗网上放了几盆枝叶繁茂的植物,她不懂养花,不过倒是认出其中一株。不由赞说:“好大一株杜鹃!”      姜姥姥喜笑颜开,说:“你也爱花啊?我这可是杜鹃里的名品,五宝珠,院子里每年春天不知多少人来要。今年等开春了姥姥分了枝,送你一盆。”      庆娣汗颜,“学校饭堂门口种了些,所以我认识。平常不怎么注意这些花花草草的。”      姥姥嗔怪地看她一眼,帮她搭劲抬了花盆下来,说:“女孩子应该有点爱好,老是读书也不行。听说,考到省里去了?”      “是啊,姥姥,读原州师范。所以最近没怎么来看你们,你可别生我气。”      “嗨,这样说就见外了。孩子们爱读书有好前途,姥姥高兴。”说着眼里晃过一丝不易捕捉的伤怀,接着又笑,“回家过年来着?”      庆娣答了声“是”,说话间搬完花,姥姥带她洗了个手方才坐下。庆娣接过递来的瓜子剥了一颗,犹犹豫豫地问:“姥姥,雁岚呢?她上班去了?”      姜姥姥倒完水,侧身回来,笑说:“你还不知道啊?雁子现在不住这儿,她妈妈进了疗养院,她在那边方便照应。”      庆娣顿时感觉心底敞亮了许多,心想三人成虎,谣言的力量真是可怕。小爱不能继续呆在闻山了,负面的影响太大,心眼也越小。这一想,攒钱供妹妹读书的念头更坚定了几分。      “那杨阿姨现在好些了吧,去疗养院也好,换个环境说不准人就慢慢恢复了。”      “可不是,人好了不少,没那么神神叨叨的了。我和你姜阿姨上回去,她认得出我们。”      “那就好。”聊了几句家常,庆娣连姜字也不敢提,自己也不知道是怕大过年的勾起姥姥的伤心,抑或是唯恐开启了心中枝叶缠绵的那道门。她看看墙上的挂钟,婉谢了姥姥留饭的好意,拿起外套边穿边说:“姥姥,我先走了。等放暑假再来看你和姜阿姨。”      正说着,就听见门外钥匙响动,接着大门打开,姜凤英站在门口。      庆娣礼貌地道好,却见姜凤英脸上的笑容僵硬,她的心沉了沉,意识到自己在姜阿姨眼中似乎是个不速之客,嘴角的笑意顿时尴尬起来。      姜凤英倒也是个玲珑人,转瞬间已经和气如常,问说:“这是准备回去了?难得来一次,阿姨送送你。”      “凤英。”姥姥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悦。      庆娣隐约意识到姜阿姨有话想和她说,而姥姥不无反对之意。于是客套了两句,随了姜凤英下楼。      推着车缓步出了小区门口,庆娣心里猜测着不知什么话令姜阿姨如此难以启齿,不由忐忑。再想起前年夏天时,大家同舟共济地四处奔波,对比此时,竟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过了报亭,她停下来,对姜凤英说:“阿姨,你回去吧。外头冷。”      姜凤英打量她诚挚的眼睛,情绪复杂地笑了笑,帮庆娣整好围巾,说道:“庆娣,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姑娘。阿姨知道你的心。……不是阿姨不懂得感恩,实在是……”      “阿姨……”庆娣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懂姜凤英在说什么。      “往后,别来找我们了,也别来找雁子了,哦?”      “阿姨?”      “实在是……没法说出口。”姜凤英嘴巴抿成一条线,眼角皱纹也随之漾开,好一会才说:“孩子们,接二连三的……再来点什么我和姥姥实在是受不了了。就这样吧,以后别来了。等将来尧尧出来后,我们娘三个好好过日子,过去的事不多想了,过去的人也不想见了。”      娘三个。庆娣一时怔愕,扯开下巴的围巾,问说:“雁岚呢?她和姜大哥分手了?可我刚才问姥姥,姥姥说她只是搬去疗养院照顾她妈妈去了。”      姜凤英苦笑,“庆娣,你是真不知道,还是……雁子,她和你哥同居快一年了。你说,我看见你,想到你家人,让阿姨心里怎么受得了?都是我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      这样大的风,夹着絮絮小雪,姜凤英的头发辨不清是雪染的白霜,还是伤心而凝的结晶。      庆娣想着妹妹说的那句话“姐,你想事情太过于简单了。有些事情,没那么容易过去的。”嘴里急急辩白:“姜阿姨,我不知道。我离开闻山后没怎么联络家里,真不知道我表哥……对不起。”      “我懂的,阿姨没有怪你。既然你不了解情况,我直接告诉你吧。之前一直忙里忙外的,我也没怎么注意雁子的情绪,只想着她妈那样了,她难免发愁。尧尧知道雁子妈妈不好,转监狱之前再三嘱咐过,他那点股票卖了给她妈妈看病。可等他转监狱那天我们回来,雁子和她妈就不见了,就留了封信,说对不起。后来到处找,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阿姨真不想听孩子们说对不起,阿姨只要你们一个个都好好的,齐齐整整地有什么难关一块熬过去就行。那孩子到现在没回来过,院子里风言风语地传的全是难听话……”      说着,姜凤英就这样站在路口,怕丢人似地紧捂着嘴巴,呜呜地低泣起来。      “对不起……”      “庆娣,阿姨不怪你,和你没关系。只是不想看见和那些人有关联的,看见难过。想到三个孩子们和雁子她妈,我真难过、难过得没法和人说。听话,以后别来了,好好过你的日子,好好上学工作,你是好姑娘,会有好前程的。”      庆娣骑车离开后,脑子里依然是风裹着雪的长街路口,那个中年妇人以一贯的坚忍表情用手背拭干脸颊的泪,转身离去的背影。      在景程意外去世之后,庆娣自觉尽了最大的努力,希望能挽救点什么、支撑住点什么。可是任她奔走前后,仍是徒劳。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像坐滑梯一样,滋溜溜地一路滑向悲剧。      她尝到嘴里的咸味,停下车抹了抹脸。调转车头,向另一个方向。      这座急剧繁华起来的小城,背后是悬殊的贫富差距。和铁路小区所在的老城不同,姑妈给表哥买的婚房坐落在新区中心,三年过去,这个小区仍旧是闻山地产界的标杆。庆娣循着记忆来到小区门口,却实在想不起是几栋几号。      她想找个公用电话打回家问问爱娣,正张望着就见姚雁岚从小区不远处的公车上下来,提着两只超市的购物袋,低头想着心事地缓步而来。      隔着十多米,姚雁岚心灵感应一般抬头,对上庆娣的视线,她木然的脸微微有些波动,像诧异像惊恐像难堪像亟亟欲逃的冲动,然后,她艰涩一笑,站在那里遥遥喊:“庆娣。”      庆娣回以笑容。雁岚比先前养丰润了些,天冷,冻得她双颊微红,更显得秋波顾盼间,眸中水色潋潋。庆娣望之兴叹,或者,也挺好。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打电话给我?走,上去吃饭。”不待她说话,雁岚已经冲过来,右手的购物袋就那样丢于脚边,一把揽住她。      开朗的做派实在不像姚雁岚本人,庆娣惊愕之余有些失措,拾起地上的购物袋说:“我正在想,要不要回家去。也不知你欢不欢迎,冒冒失失就找来这里。”      姚雁岚扭身面对她,直直地看过来,带着研判的意味,片刻后眉间有一丝释然,说:“还好,你还是你。我一直在猜测,这么久没联络,再见时你会是什么样的眼光,鄙夷的?责难的?同情的?怜悯的?庆娣,”她抽抽鼻子,说下去:“还好,你还是你。”      可是,这一刻,庆娣深感面前这个眼中藏着郁色嘴角噙着苦笑眉间有抹锐气的女孩子已经不是姚雁岚了。    作者有话要说:为感谢六月喵的长评,今天双更。 下一次更新,今晚8-9点。 32 32、第 31 章 ...   这套房子陈设家具未变,但多了许多女性化的东西。从纸巾盒的花边布套一眼能看得出雁岚用心收拾过,而且住了不短时间。      庆娣默默打量了一圈,不愿再看,就着手里的茶杯低头研究茶叶的形状。姚雁岚换了件衣服出来,挽着袖子说:“刚巧买了好多菜,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吧?”      庆娣放下杯子,“我来打下手。”也随雁岚进了厨房。两人都是做惯家务活的,不需多说,分工各自清楚,手上边忙活边聊着庆娣学校的事。洗好了菜,庆娣瞄了眼橱柜上的小闹钟,试探地问:“要不要晚点开火?”      雁岚诧异,随即就领会过来,不自然地说:“魏怀……他最近不过来,这些天忙着在隔壁市呢。”      “哦。”庆娣想就此揭过不提,可又忍不住悬在心上的疑问:“他对你、还行不?”      见雁岚若有似无地点点头,庆娣松了口气,想想又不放心,遂又问:“为什么住这里?这是我表哥的婚……我的意思是在附近租间房子也比这里清静。”      姚雁岚错愕,“是他的婚房?”随即停了切肉的刀,忐忑地说:“他没有提过。从我住这里开始就我们两个,我……”      庆娣暗恨自己多嘴。转念想到雁岚什么都被蒙在鼓里,可见刚才问起魏怀源对她好不好时,她那个点头不太可信。叹口气,唯有安慰说:“我那姑妈护犊子得厉害,说不准什么都知道,但是什么都没告诉我表嫂子。”      雁岚状似信服,可神情却不安起来。庆娣只得转了话头,想起之前聊到原州师范,雁岚很是向往的样子,庆娣体贴地继续聊校园生活。她拙于言辞,一些有趣的事说出来似乎已没了笑点,可雁岚仍被她逗得不时抿嘴偷乐,一双眼睛晶晶亮地,认真地听下去。      吃过饭,庆娣终是耐不住,不禁提议说:“雁岚,不如和学校商量,再读一年高三吧。以你以前的基础复读重考很容易。”      雁岚眼中光彩逐渐黯淡,摇摇头说:“不想那些了。我妈妈还在疗养院,时不时要去照顾着。而且,……魏怀源也不会答应的。”      “我去和我表哥商量呢?”      “庆娣,你不懂。”雁岚抬起头,对视间脸上露出一丝难堪,嘴里仍坚持说:“你不懂他们那些人的心思。他……对他来说,我摆在这里,他随时需要我随时在等着就行了,至于我的需要、我的前途、我在想什么、我将来怎么样,这些无所谓。”      “那就只能这样了?”庆娣紧咬着下嘴唇,不甘、不值却万般无奈的矛盾盘桓在心头,让她拧起的眉毛看起来颇是不驯。      姚雁岚看她一眼,又低头缓缓摩挲手中的水杯。      “那姜大哥呢?”      杯中水溅起在手背上,姚雁岚没理会,不一会,手背泛起红痕,她一滴泪滴下,漾开来、又被她匆匆抹去。      “雁岚!”      “你等等。”姚雁岚说了一句就站起来冲进房间,不一会翻箱倒柜的声音停下,她出来,手上拿了一叠纸。“给你看看,我这样写行吗?”      庆娣满是疑问地望向她。      “我一直没去看过他,前年阿姨骗他说我在复读,功课紧。去年阿姨骗他说我考上了,去了上学。现在过年了,如果再没消息不知他会怎样。我去问过了,监狱里可以收信寄信的。将来我写的信会慢慢减少,他也能渐渐接受事实。庆娣,你帮我看看我写得象不象大学里的事?我不是想骗他再对我好,我只是想他安心。”      雁岚满是期盼的眼神让庆娣无法说出“不”字,她接过去瞄了一眼,只是一眼——“哥:我是雁岚,你好吗?”——她已经重重放下置于膝头,再拾起只觉手指分外无力。      “雁岚,这又何苦呢?”      “我只是想让他好过些。活着有点盼头,比我这样好。”雁岚期期艾艾地说。      庆娣眼中潮润,听得这一句再无法自持。将那叠信纸放回茶几,她顺手抽了几张纸巾印在脸上。      “庆娣,你别哭。你一哭我也想哭了。”姚雁岚慌慌张张地抽了一叠纸巾,还没递给庆娣,自己泪已经滑了满腮。“我不值得你为了我这样……。”      “何苦呢?”庆娣喃喃自语。      “你也觉得不必要是不是?”雁岚拿起那叠信,倍感珍惜地缓缓拂拭。“我也觉得是。象我这样了,已经没资格再说什么,可又怕没点音信,他在里面会胡思乱想。其实细想下来,这样做是错的,不应该留着那点念想不撒手。我还奢望着,能在他心里伫留着以前的姚雁岚,保存着以前的美好回忆。其实,我已经配不上他了。”      往后经年,每每于岁月倥偬之余想起姚雁岚,庆娣眼前总会浮起这一幕。晕黄的灯光洒在姚雁岚身上,她的眼睛瞳仁带着点琥珀色,在温暖的灯光下忽闪,面孔线条柔和无比,嘴角微翘。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膝头那叠写满密密心迹的信纸,指尖缓缓地打着转,象在无言地述说着那百溯千洄的心事。      学校饭堂前的那排杜鹃开得腮红妆浓时,庆娣在宿舍接到妹妹的电话。爱娣在电话里汇报了一通家常琐事,重点描述了她在老爸床前扮孝子是何等的艰辛,然后说:“有件事不想说的,关于姚雁岚的,不过怕你知道后又数落我不及早告诉你。反正我也明白,你关心她比关心我这个妹妹还要多。”      “爱娣,又小心眼了吧!朋友间不该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更何况,姚雁岚算得上我们半个嫂子,而且还是我们对不住人家。不是魏怀源趁火打劫,她现在——”      “知道了。”爱娣抢白:“又来说教了,姐,你还没当老师呢。算了,不说了,没心情。”      庆娣瞪着忙音的电话无语许久,拨回去爱娣倒是接了,长长地喂了声,懒洋洋地问她:“着急了吧?哼!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前天我们表嫂子杀上门,把我们的半个表嫂子打了一顿。”      爱娣简略说了遍经过,和电视剧里正房怒打二奶的戏码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打完了闹完了,电视剧里左拥右抱的贱男人多数去哄娇滴滴的二奶去了,而魏怀源则是把伤了胳膊肘掉了一颗牙的雁岚丢在医院,急冲冲赶到原州市安抚老丈人和老婆。      “就这样。”爱娣说,“马上要五一了,你回不回家?”      庆娣迟疑着没有作答。她可以想见性格温驯、心思细腻的姚雁岚此时是如何的痛入肝肠,那不只是身体的痛,还有宝贵的自尊。可她又能如何呢?她沈庆娣又能如何呢?      “不回去了。”庆娣说道。      爱娣满是不情愿地哦了一声,又说:“那暑假回来吧?我想你了,姐。”      放暑假时庆娣以打工为理由留在原州,没几天爱娣远道来寻她,美其名曰市场调查。这只小狐狸借老爸摔断腿的大好契机,在病榻前很是表现了一番。爸爸龙颜大悦之下,答应了爱娣的哀求,并且出面向姑妈借了一部分资金赞助爱娣的发财大计,爱娣如领圣旨,立刻兴冲冲来到原州。      庆娣被纠缠不过,陪着妹妹逛了几天批发零售市场,又随妹妹一起回到闻山。      有姐姐这个免费劳工在,爱娣自然是不用白不用。她四处进货置办衣架模特等物什,留下庆娣在小店里监管装修工人。忙活了大半个多月,小店终于开张,可是正逢七月底的酷暑,开张第一天在门可罗雀中渡过。到关门时,姐妹俩面面相觑,庆娣掏出钱包,数了几张散票凑够一百,指指衣架上一件白T恤,一板正经地说:“老板娘,那件我要了。包起来。”      爱娣一愣,立刻眉开眼笑:“好咧!多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两人相视大笑。爱娣庄重地在账本上记下这笔生意,叹了口气,说:“终于不是白板一章了。”      庆娣揉揉她脑袋,“别灰心,知道吗?既然做了就好好做下去。”      妹妹白她一眼,嘴里嘀咕:“又来了又来了,大道理谁不懂?不教训人会死啊。”      话是如此,第二天大早,爱娣摊大在床上赖死赖活地不起来。庆娣想着她这段时间确实是辛苦了,吃过早餐自行去开铺子。      七月底的闻山,酷热难耐。到了中午,太阳光泛白,直直地照射下来,地面像被烤软了似的,透过小店的玻璃望出去,外面的人行道和车道在热浪中浮动着微晃着。      庆娣坐在收银台后昏昏欲睡,正后悔没带本书出来打发无聊时光,就听见伴着吵杂的喇叭声和车流声,玻璃门被推开了。      魏怀源看见她怔了下,欲进不进地问:“爱娣呢?”他身旁的女伴已经自顾自地走进来,手指拨弄着挂起的衣服,一排排浏览。      “她睡不醒,估计吃了饭一会就来。”庆娣嘴上回着,眼睛不离那女人左右,掩不住脸上惊骇的表情。      这个女人大热的天仍旧一脸浓妆,眼盖周围闪闪发亮,眼线细细挑起出眼角。细看五官倒是不错,可脸上的肤色明显与脖颈不同。      庆娣目光投向魏怀源,眼中惊骇已化作浓烈的谴责。魏怀源视若无睹,径自走近那女人,伸手一揽,那女人万分识趣地,就势软在他身上。      “看中了什么没有?”庆娣听魏怀源问。      “再看会,这么快就不耐烦了?”那女人嗔怪地说,侧了脸凑近魏怀源耳根吃吃地笑,低声说了句什么。不知是什么话,两人随之一起笑起来。魏怀源揽在那女人腰间的手滑下去,在她屁股上狠捏了一把,气得那女人粉拳扬起,作势要打他。      这一对旁若无人地调笑,收银台后的庆娣下意识抓起一只笔,握在手里攥紧又松开,重复着这个动作以平息心中的不平与欲呕的冲动。      “行了,随便挑几件,给我妹妹捧场来着,不满意过几天再买就是了。”      那女人撅起嘴,冲庆娣招手,“小妹,这件、这件……”      庆娣默不作声,收拾好了衣服算好钱,冲魏怀源说:“怀源哥,一起一千二百八。”      魏怀源拿手指敲了庆娣额头一下,边掏钱边悻悻说:“总算听你喊了一声哥,不知道还以为我们是仇家。”      那女人脸上浮起一层红晕,想是对刚才把庆娣误作小妹使唤有些尴尬。庆娣也不搭理她,送了两人出门,喊了声:“怀源哥,你等等。”      魏怀源止住步,回头望见庆娣郑重的表情,踌躇数秒继而果断走近庆娣,抢先一步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的是什么事实就是什么。男人的世界你不懂,有钱人谁不这样?庆娣,上回和你说的话表哥我再重复一遍,别管太多事,你也管不了。好好读你的书吧。”      “那你把姚雁岚当作什么了?玩物?玩玩就算了?你怎么不去找那种女人玩?”庆娣拿下巴朝向那女人的方向点了点,“干嘛祸害好姑娘?”      魏怀源不耐烦到极点,“我妈说你读书读傻了,真没说错。我偶尔换换口味怎么了?说真的,她也实在没什么乐趣,看着好看,吃到嘴里不过就那味道,亏我当初还花心思,也就她好骗,随便蒙蒙就上手了。算了,小丫头片子,和你说再多你也闹不明白。”      热浪一层层席卷而来,灼烧的白光闪痛了庆娣的眼睛,她微微眯起眼,努力克制心底被激怒而起的狂潮,力持镇静地问:“你骗了姚雁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送上。多谢葡萄的长评,咳咳,长评双更,流泪说没存稿了,这个双更留着星期天吧,我周末虚脱一下,把力量抽干! PS:回复留言很艰难,小菊花转很久,让人暴躁。没有及时回复的话,请JMS体谅哈~!爱你们~! 下一章更新:星期五晚8-9点。 33 33、第 32 章 ...   天热成这样,路边的银杏树垂头丧气的,连树上的蝉也歇了鸣。魏怀源不耐久留,滴一声按了电子车匙,示意那女人上车。回头对庆娣说:“你放心,哥也没亏了她。若是只想玩玩我会在她身上下那么大功夫?你知道疗养院一个月多少钱?你知道我之前为了她在聂老二面前使了多少劲?这都不提了,庆娣,我劝你一句,像你这脾气该收敛一下了,不然将来哪个男人要你?”      庆娣一时不敢说话,她知道自己此时开口可能会控制不住地连他姑父家祖宗一起问候了。汗水涔涔,沿发梢颈项滑进衣领中,她惘然不觉,只感到手指与心窝的冰凉。就是眨眼间,姜妈妈拭去眼角的泪迹转头而去的背影、姚雁岚灯光下无限怀想地摩挲信纸的剪影,还有姜大哥轻轻拨弄吉他、一阵流水叮咚中抬眼看见她的那一笑……流光般掠过她的记忆。她听见自己因压抑情绪而略有些嘶哑的声音问说:“你告诉我你骗了姚雁岚什么?还有,你在聂二那里花了什么功夫使了什么力?”      “姐,你们在做什么?”      庆娣像是从虚无中被这句话扯回现实世界,她怔怔地侧头,迎上爱娣莫名其妙的目光。      “表哥!”爱娣对赞助她开店子的金主很是热情。      魏怀源松了口气,指指庆娣说:“看着你姐,可能中暑了,说话颠三倒四的。”说着拔脚就要走。      “魏怀源,你站住!”沈庆娣第一次对这个表哥如此声色俱厉,魏怀源与爱娣同时震愕不已,一个喊“姐!”一个甩甩手,说:“行了,我走了。”      “无耻!你老实和我说,刚才的话里是什么意思?姜大哥是不是你害的?他判那么多年是不是你背地里捣鬼?你和聂二狼狈为奸!别走!”庆娣见魏怀源打算上车,情急之下四处望望,顺手抄了店门口的拖把,三步作两步走近魏怀源的新车,一拖把头打横扫过去。      爱娣大叫一声,冲过来想抱住她已经为时已晚,拖把头连汤带水地从魏怀源脸上扫过胸脯,魏怀源一身米白跟泼墨山水图似的,狼狈不已。      那车里的女人也尖叫了一声,钻出车门看清楚后又是一声如丧考妣的尖叫。魏怀源不耐烦地把她拿着纸巾的手推开,踏前一步,横眉怒目地打量庆娣许久后克制地说:“沈庆娣,之前还没发现,什么事都有你参合,走哪都能看见你。你也看上姜家那小子了?那就好,我告诉你,我不光无耻,我还卑鄙。不仅聂二想那个姓姜的小子死,我也瞧着他不顺眼。知道他们家请的那个律师现在为谁干活?他现在是我公司的法律顾问。你懂了?本来就没打算让他这辈子能出那个铁门,算他走运,后来给他请了个好律师。你脑子怎么这么傻?姚雁岚跟了我你不应该拍手叫好吗?情敌啊!你还为了她一而再再而三找我麻烦。也就你们俩傻一堆儿了,都看上个不怎么样的,既穷又酸还没什么本事,活该他被踩泥里!那个更傻,和她说我认识法院人,能说上话,带她进市委大院我爸妈家里看了一圈,她就乖乖跟我上二楼了……”      “无耻!”活该?穷且没势就活该被打入地狱?这是什么强盗逻辑?为了自己卑劣的私欲得逞,不惜埋葬他人。此时宝马香车锦衣膏粱,那顾他人高墙炼狱、打落牙齿和血吞、白发人送黑发人?庆娣手指抽搐,脸白如纸,累积的悲郁绝望让她胸口闷痛难当。在她小时候被一耳光扇到墙角、在她抓着妈妈衣角彷徨地从闻山回冶南,再无奈地从冶南回到闻山、在她突闻姚景程的噩耗、在她无助地奔走于原州诸大律师所、在她于法庭上目不转睛地遥望他的坚忍与平静……她知道她所在的世界有那么些丑陋,但她从没料到会如此不堪。      “你不是人!”庆娣不瞬眼地瞪视魏怀源,希望能看见哪怕一丁点的羞愧。      “姐。”爱娣扯扯她衣角。      “看来你去原州太久,舅舅没怎么教训你。”      魏怀源语气冰冷,令爱娣的手臂在这盛暑午时薄薄地起了一层冷汗。爱娣讷讷地又喊了一声“姐”,接着就张大嘴。      魏怀源就那样一把扯住庆娣脑后马尾,右手就是一耳光,噼啪一声格外响脆。右脚也不闲着,往前一蹬就踹上庆娣小肚子。      庆娣自小挨打多了,看他眼神不对,人已经惯性地往下出溜儿,双手紧紧保护着脑袋。这一脚挨上,她闷哼了一声,立即清醒过来:这不是我爸!她忍着疼一手抱头一手摸索脚边的拖把。      爱娣傻眼了两秒,听见姐姐喊疼,又见魏怀源大脚踹上,一时不及细想,抄起地上的拖把就势一抡。“滚开!别打我姐!”      魏怀源后退两步躲开,见是爱娣,不禁叹了声“晦气!”哪知爱娣像疯了一样,一根拖把左挥右扫,舞得魏怀源连连后退,倒有几分丈八蛇矛点钢枪的气势来。魏怀源的那个女人嘴上尖叫不休,脚上高跟鞋打横掠在爱娣身前几步,却被庆娣拿半边身子一撞,娇呼了一声,整个人屁股着地坐回车前座。      魏怀源见势不好,心想今天倒八辈子霉,赶上两姐妹一起来大姨妈的时候了。大喝一声:“沈爱娣,你胆子不小,打你哥?信不信我砸了你的店子?”      这句话威胁不小,爱娣顿时止了步,站路边拄着拖把棍子,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身后一阵鼓掌叫好,她扭头一望,全是周围看店的老板和姑娘们。她觉得这时候应该模仿电影里面的豪杰侠客拱手答谢一周,想起表哥说要砸了她店子又好一阵心疼。只能小声问身旁的姐姐:“姐,你说他说的不是真的吧?”      魏怀源趁姐妹俩喘气的功夫早退回了车上,听见围观的人叫好更添恼怒,踩了油门滑出去几步,探个脑袋出来悻悻说:“小心着……”说完指了指她们的店门。      爱娣更加惶急,“姐,表哥说的不是真的吧。”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今天知道了?”庆娣气汹汹地斥了妹妹一句。“他砸让他砸,反正有一半是他家出的钱。正好,砸了你乖乖回学校读书去。”      爱娣委屈,“我没手软啊?刚才我也打了他的。”      庆娣揉揉肚子,放缓了语气说:“爱娣,钱可以慢慢赚,有一辈子的时间呢。就算这个店真没了,将来靠自己本事再开个就是了。”      爱娣撅起嘴默默把店里收拾好,见庆娣垂头坐着,目注指尖神思飘忽,她蹑手蹑脚走近了些,伏在收银台案头细细端详。      以前不觉得姐姐有自己三分一的美貌,或许是从庆娣去原州之后两姊妹分开得久了,爱娣恍然发现,姐姐这样陷入冥思时有一种沉静得让人心安的气息。茎骨亭亭,别具韵味。      稍倾,又见姐姐眼中水色微摇,似两滴凝露欲坠还休地,爱娣不由惴惴地问:“姐,你真喜欢姜大哥?”      庆娣身形微震,对上妹妹探询的眼,沉吟数秒然后重重地点了一个头。      爱娣呲出两排白牙,“狡猾啊,你。从来就没听你说过。我们还是两姐妹吗?”      “有什么好说的?没结果的事情提它做什么。”      “你也知道没结果?人家喜欢的又不是你,压根都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是吧?亏你还屁颠颠地为了人忙前忙后,还把情敌当姐妹!”爱娣激动了,“难怪表哥说你傻,横看竖看我也不得不说你傻!”      她拍桌子顿脚的,庆娣不禁笑起来,“喜欢就喜欢了,那是我个人的感受,和他喜欢谁无关。你说这样很傻那就是傻吧。”见妹妹一幅突遇外星人的错愕表情,庆娣不愿为此再辩解,于是问:“别担心我了。你想想,爸爸会不会知道怀源哥被我们打了一顿的事,还有,晚上回去是多粗的擀面棍子等着我们呢?”      这话问得爱娣立即沮丧起来,连晚上关店门也拖拖拉拉地就是不肯回家。      两人静悄悄地走进自家楼道,贴着墙根听了听家里的动静,庆娣扯住妹妹的袖子往前拖,“没事。”      爱娣本是时刻准备着扭头撒丫子跑路,被庆娣一拖,险些摔了一跤,还没来得及埋怨,就听得屋里一声震天响,接着就是她们老子在破口大骂,其中夹杂着妈妈嘤嘤的劝解。      爱娣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只看着姐姐。庆娣暗自咬牙,踏上两级台阶,掏钥匙准备开门。见她如此,爱娣也横下心,躲在她背后。谁知钥匙才插上,门就从里面打开。      “透你娘的小班鸡……”随着她们老子的如雷呼喝,一个锅铲子扫过来。庆娣没来得及纳闷从不下厨房的爸爸怎么会抄把锅铲,就看见在爸爸身后,妈妈一边抱着爸爸的腰拦阻一边啜泣着哀求:“老沈,老沈,别打孩子们。”      庆娣和妹妹两人同时蹲下躲开横扫而来的这一下,对面邻居从门缝里偷窥了一眼又紧紧阖上大门。这一边死死抱住爸爸大腿的爱娣被老爸一脚踹飞几步,上去抢夺锅铲的庆娣也被一胳膊撸开。眼见得大闺女头顶上锅铲即将劈上脑门,庆娣妈妈喊了声庆娣的名字,扑过去揽住她的头,任凭那一铲子磕过下巴砸在自己肩膀上,只顾着上下抚摸庆娣的脸,嘴里喃喃说:“没破相就好没破相就好。”      “妈妈,你流血了。”庆娣拭了拭妈妈下巴。      “个泡老娘们……”庆娣爸爸嘴里用土话骂着,推开老婆,一手抓住庆娣头发一手掐住爱娣后颈,就往门口拖:“去给你们姑妈认错!”      爱娣边在地上挣扎边蹬腿踢爸爸的小腿,“是表哥先打我姐的!不关我们的事……”      她爸丢下庆娣,腾出一只手一耳光呼扇过来,“你还有理了。”      爱娣被扇得头脸扭向一边,眼泪直流,也不管那么多,就着爸爸的手一口狠咬。她爸被咬得火起暴怒,爱娣趁着他松手,一骨碌爬起来就往门外跑:“沈二峰!去你娘的,老子再也不回来了。让你个老王八蛋死了都没人送终!”      说着就一阵风的冲下楼。      庆娣喊了声妹妹,想追出去,就见暴怒跳脚的爸爸嘴里喊着“滚,兔崽子!”眼睛望向妈妈,“你教的两个货!”说着带茧子的大手兜头呼下去。      楼下的爱娣听见两声叫,急忿交加地跺跺脚。如果不是妈妈和姐姐,这个家有什么地方值得人留恋?她抹了把脸上哗哗的泪,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走到院门,泪眼婆娑中似乎瞥见个熟悉的人影。爱娣退回去两步,认清楚之后,莫名地,怨、憎、恨诸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口,指着那人怒吼:“你来我家做什么?你还敢来找我姐?你害死多少人了你自己算算!还害不够啊?”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更新:星期天晚上8-9点 34 34、第 33 章 ...   尖刻的话语与鼻尖的手指像凌迟肉体的刀刃,姚雁岚抽口气,于胸脯起伏的瞬息又把屈辱咽下,挤出个笑脸,“爱娣……”      “别这样叫我,我受不起。”沈爱娣收回手指,一脸厌弃,“我和你不熟,也不敢招惹你。我又没金刚护体,惹不起你这个扫把星……”      姚雁岚身形晃了晃,本就惨白的面容浮起一层枯败之色。宛若残枝上的黄叶,在萧瑟的风里挣扎,她想开口为自己辩白两句,却只在喉间发出了一两声弱兽般的呻吟。      “你看看跟你沾上点关系的都有什么好结果?景程不是为了给你攒学费他会那么年轻就死了?姜大哥不是为了救你弟弟,他会蹲监狱?我姐要不是为了你和姜大哥,会被我哥和我爸爸打?”清朗月色下,爱娣眼前仿佛又浮现父亲那破空挟威而来的巨掌。无数次地,她只能跪伏在地上,仰望父亲高壮的身影、瑟瑟发抖的屈辱感袭上心头。她眼中恨意凛然。“我沈爱娣求你了,别来祸害我姐。你过好你的日子去,我姐又不是你的救难菩萨,你一肚子苦水找她吐,她一肚子苦水找谁去?”      姚雁岚闻言怔了半晌,夜色如轻纱,罩在她姣好婉丽的面容上,又有云遮了月,投下片丝阴影。然后,她超然一笑,说:“我知道了,你别生气。我以后不会有事没事地麻烦你姐了。”      她这般客气,爱娣愤怒的火舌突然被浇熄,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开口想说句“算了,你也别见怪,我语气不太好。”姚雁岚已经对她温婉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那行走于人行道的身影像飘忽的徘徊着的魂魄,走走停停,不知其所至、不知其所归。爱娣看着看着,影影绰绰地浮起个念头——姚雁岚现在可真瘦。她心口骤然被一丝痛感牵扯,像有什么利器触及到最柔软的地方。她想喊住对方,想告诉对方她不是那样想的,想为她的口不择言道歉。可身后熟悉的摩托车声渐近,爱娣往树后一闪,定睛看清楚是爸爸,暗道一声“好险。”      待摩托车行远,爱娣再往姚雁岚去时的方向眺望,已经没了踪迹。      这一番意外下来,胸臆间盈溢的怒气已经彻底消散。爱娣本打算回店里将就过一晚,见父亲离开,猜想他又是去打麻将了。她记挂着家里的妈妈和姐姐,又掉头回了院子。      走到一半遇见来寻她的姐姐,爱娣话到嘴边,又把姚雁岚的事情吞回肚里。庆娣上下打量,见妹妹身上没什么伤,这才放下心来。至于爱娣诡异的羞惭的表情和躲闪的眼睛,庆娣完全料不到缘由何在,只是告诫说:“那种话以后别说了。”      爱娣好似屁股被扎了一针,跳脚辩解:“我不是故意那样说的,我刚才带着气……”      “我知道。可那话不好听,什么死了什么送终的,隔壁邻居听了会怎么想?”      爱娣楞眼,随即松口气说:“以后不说就是了。”      回到家,妈妈又是好一阵的埋怨和安抚。妈妈劝说:“乖,你们明天去给你姑妈家陪个不是。表兄妹打架也不是没有的,都是小孩子,说声不懂事对不起就过去了。再说了,你们爸爸是你们姑妈拉扯大的,看着这个情分低低头又怎样?”      庆娣姐妹默不作声,妈妈又待再劝,爱娣缓缓开口,说:“姐你别去了,我去吧。”      她如此听话,令其他两人俱都诧异起来。爱娣扭着手,思忖着说:“我和表哥关系好些,我去道歉。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店子对我很重要。还有,再怎么说,现在没钱,只能忍忍等将来……”两姐妹眼神对视间彼此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爱娣冲姐姐笑了笑,又说:“希望道了歉,表哥气消了,别难为不相干的人。”她说完后沉默,低头盯着鞋尖暗自安慰:这样姚雁岚应该会开心些吧。      庆娣自然不了解她此刻内心所思,叹口气说:“明天我们一起过去。”      第二天早上先行打了电话给姑妈,解释了一遍前一天的情形,“对不起,姑妈”几个字已经到了庆娣嘴边,就听得一阵铃音,接着姑妈就说:“老大,你等等,我接个电话。”      坐在身边的爱娣撇撇嘴,庆娣明白妹妹艳羡姑妈的手机,顺手就在妹妹额头上敲了个爆栗。爱娣方想回击,听见姐姐手上听筒里传来一声杀猪似的哀嚎,两姐妹忙凑近,辨清了是姑妈的声音。   庆娣与妹妹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同时忆起姑妈情急时脸上肥肉哆嗦,浓眉倒竖的样子,一个笑、一个吐了吐舌头。      接着姑妈拾起话筒,“先不说了,你表哥有事。天唉,那个丧门星死哪里不好?死我家的房子里算什么事?”没头没脑的说完这句,姑妈就挂了电话。      庆娣执着不断发出忙音的电话,在瞬间的茫然过去后,脚底蓦地升起一丝寒意,密密匝匝地向上侵袭。她恍恍惚惚地望向妹妹,在妹妹呆滞的眼中,读出了同样的恐惧。      两年前的那场噩梦,触角延及到这一年的八月。整个八月间,庆娣几乎都在仓皇中渡过。她的心想寻找一个安全的密地,可世间荆棘遍布,在困厄流离中保全柔软是何等的奢求?      她睡时犹醒醒时犹睡,梦里梦外都是来去的人影。有时雁岚会逗留一二刻,像历过生死劫难,两人默默相对,同时滴下一行或悲或喜的泪。有时雁岚又身影飘忽,像周游山河时的回首一顾,带着一丝超脱于尘世游离于天地的笑意。      雁岚在魏怀源的房子里,用一双丝袜把自己悬上吊灯。      获知消息的那一刻,庆娣在大悲之余突生一股凌厉的快意。她想及魏怀源那瞬间的表情,确定就是雁岚要的结果。她娇弱、她无傍依,可她还有一条命,她选择了用罄所有予以痛击。      她走时去了铁路小区,回到她以往的家中安坐了好一会,以至于小区里的住户绘声绘色地传闻有个白衣服的女人在小区里游荡;她从姜家门缝里塞进两封信,一封绝命的控诉,一封拜托姜妈妈转交庆娣。      她在遗书上写出事情的来由,魏怀源在岳父家信誓旦旦地许诺会与她分手,然后告诉她聂二存意很久,劝她为母亲在疗养院的费用计,不如跟了聂二,反正哪个男人都一样。      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的过去,时隔两年,在他们所有人认领了命运,等待否极泰来的那一天时,聂二露出了他窥伺许久的毒牙。      有了这封遗书,雁岚久不露面的小叔小婶突然现身,名正言顺地把这件事从姜妈妈那里接过去,狠狠敲了魏家一笔,左坑右蒙地,只分了一半做雁岚妈妈的治疗费用和养老金。      而雁岚,埋身于弟弟之旁。      八月底,庆娣收拾行囊。这一去,她肯定自己多时不会再回闻山。闻山的一草一木、一丝暖风、一片流云,无不让她深深厌弃。她感觉再多滞留一刻,迟早也会被噩梦的触角缠裹、拖入泥沼。哪怕外面的世界同样荆棘满地、蛇牙凶猛,但是只要有新鲜的空气,她相信自己有劈荆斩棘、拭剑泯血的能力。      收拾完东西,她将那封没有拆开的信塞进包里,忽地想起当日灯下的姚雁岚,她心脏收缩,遍布褶痕。      “姐。”爱娣倚着房门,小心翼翼地唤她。      自从爱娣拗不过良心的鞭笞,坦白姚雁岚自杀当晚来寻她的事后,两姐妹的关系如履薄冰。庆娣偶尔后悔自己不该掌掴妹妹,她们从小无一日不活在家暴的阴影中,她不该用她们共同憎恨的方式宣泄愤怒;有时又遥想如果那天与雁岚见了面,在她的劝慰后雁岚还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世间会不会多一线明光?      庆娣拎起旅行袋,走过去想抚抚妹妹的头发,手掌伸出却见爱娣不自觉地缩了缩。她难堪又歉疚地对妹妹扯起个笑容,“照顾好妈妈和自己,店子里用心做。”      爱娣点点头,怯怯地问:“什么时候回来?十一还是过年?”      “看情况吧。”      “那我,我去原州进货的时候能不能去看你?”      庆娣重重地点头。      庆娣妈妈对两姐妹多日来的客套不无忧心,冲小女儿使使眼色,示意她接过姐姐的袋子,又叮嘱了一番,送了两人下楼。      庆娣在楼下回望家中阳台,想到终于能离开这个急于逃离之地,想到她还能继续求学工作、她尚有很远的路要走,前路未必是坦途,可总有阳光破霾而来,她忽地万丈欣喜,又万丈悲凉。      行到火车站,电子站牌不停滚动着到站发站的信息,庆娣一抬头,冶南两个小字撞入眼帘。那高墙里的他可知这一切?又是何等痛入肝肠?人生境遇,行至此时,除了痴痴呆呆地守候等待、你是否还有能力逆天地之宿命?      “姐,该进站了。”      火车轰隆隆地往原州而去,安置好行李的庆娣站在两节车厢之间,眺望渐空远的闻山。许久后,她掏出衣袋里那封被她揉捏得皱巴巴的信封,小心拆开。      “庆娣:   你好。   原谅我再三地打扰你的清静,可于校园初见,再至熟悉,我已经不自觉地把你视为人生之交,甚至是仰望的偶像。你的清醒、你的宽容、你的平和,在我颠倒寥落时无不是渴望汲取的力量。   我常想,一个人,要多少勇气,才能颉敌命运的不堪?又要多少清醒,才能于心灵的荒野捕捉一缕希望?还要多少智慧,游刃于陷阱丛林,安然抵岸?   生命不过是一只蜉蝣,而我,也只是寓居于这个体骸……”      庆娣一寸寸沿车厢壁滑下去,颤抖地捏着那封信,无声泪下。      生命不过是一只蜉蝣。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星期天的第一更,没有做任何修改,有错别字勿怪。我怕一犹豫,何欢就此永远断绝于此,因为,从两年前始,最恐惧的就是这一章。从逻辑上讲,这个故事中的聂二不可能轻易放过仇人的姐姐,且美丽纯洁的姐姐,从情感上讲,我形如帮凶。 如此,有什么指责批评,我都认了。 好难受,虽是自己构造的虚幻人物,可她活生生地在我心里盘桓了两年。 下次更新:明天晚上。 此章已改。 35 35、第 34 章 ...   冶家山监狱三监区012监室里,十二个架子床分两排贴墙而放。      姜尚尧睡最左边第一张床的下铺,这是极好的位置。之所以被安排到这个床位,自然与在看守所买的那条尸不无干系。事实上,自那之后,再至上山,已经没人胆敢尝试一捋虎须。即使是管教干部,也暗带着三分客气。姜尚尧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别人忌惮他背后的势力,可实情如何他自己再清楚不过,所以平常里他循规蹈矩,相当得管教干部的喜欢。在其他犯人眼中,这种低调的作派更添神秘,对着他时也愈发恭敬。姜尚尧解释过几回,最后不得不一笑作罢。      一年多的劳动生涯,他皮肤粗粝,下颚线条更趋硬朗。有时对镜刮胡子,他会打量镜中的陌生人好一会,而后嘲弄一笑。以前略清瘦的体格也壮硕了很多,平躺在九十公分宽的小床上,几乎霸占了全部床榻。      “姜哥,还没睡呢?”上铺的凌万强问。      他单臂作枕,微阖双目低低应了一声。凌万强见他没有聊天的兴致,翻了个身,不敢再问。      姜尚尧睁开眼,定定地凝视前方许久,从枕头下摸索出一封信来。      就着打火机的微光,他又细细地读了一遍,虽然每一个字早已记进心里,可再次默念,仍止不住心底澎湃的悲伤和急欲知道真相的渴望。      写信的人极力模仿着雁岚稚气圆润的笔迹,但是撇捺间依旧有些不经意地露出了凌厉笔力的马脚。      这不是雁岚写的,可是写信的人确实用的是雁岚的口吻。      她喊他“哥”,向他解释为什么迟迟没有来信,向他讲述复读的辛苦、照顾母亲的疲惫,以及考上原州师范时初到陌生之地的彷徨,还有压榨一切时间四处打工的压力。然后,她说,她很想他。      看第一遍时,他几乎信以为真。      可是早于一年多前初进冶家山监狱时,他已经疑窦暗生。母亲故作轻松下潜藏的忧虑、杳无音信的雁岚,他隐隐瞭解,一定发生了什么。而他困居一隅,与自由相隔千峰万壑,只能任不得纾解的痛楚无休止地灼烧肺腑。      过了一个多月,姜尚尧接到第二封信时,脸上闪过一丝被愚弄的恼怒,他顺手把信塞进枕下。到了年底,来信接二连三,对方像是攒了无数的话,这令姜尚尧很是困惑。      元旦前,他将枕下的信取出来,已是厚厚一叠。他找到最近的那一封,拆开来看,果不其然,对方以雁岚的口吻,以寒假打工为借口,吞吞吐吐地解释说过年无法来探望。      这和他妈妈的解释何其相像,他甚至怀疑两人事先已经沟通、不,是串通一气了,或者这些信出自他妈授意也不一定。姜尚尧不由为之失笑,未笑完嘴角浮起一丝苦涩。这样处心积虑地欺瞒着,为了什么不言而喻。他把脸埋进掌心,近乎于自虐地体会自己的心缓慢地收缩抽搐,眼里却干涸,流不出一滴泪。      一晃又是年尾,监狱里筹备的除夕晚会到了最后的准备阶段。劳作了一年,12舍里大部分人趁着难得的休息,或是参加节目的排练,或是围观凑热闹,室内空空,几乎都下了大操场。      姜尚尧半躺在床上,听着操场里传来的歌声,耳畔隐约浮起一串熟悉的吉他音符,思乡之情更加渴切。      一只胳膊从上铺伸下,递来一只烟,姜尚尧接过点燃。      “平常干活回来累极了倒头就睡,反而什么也不用想,闲下来了想得还多了。”上铺的凌万强啐了一口,“人他妈就是贱。”      “你不是有一手魔术绝活?怎么不下去报名表演个节目?”      “大过年的,哪有心情娱乐别人?”      姜尚尧知道老凌是又想他闺女了。      凌万强年纪不大,不过三十出头,可是长相显老,每回剃头都是一脑袋白茬。他比姜尚尧早进来,判的也是七年。他人不油滑但很精明,姜尚尧初来12舍时,不少凑近乎的,唯有他和王老头冷眼看着,过了半年多时间才混熟。熟悉之后有一回聊起各自入狱的始末,凌万强的老谋深算令姜尚尧暗自惊叹之余又若有所思。      凌万强当年还是个国有矿山的财务科长,在外人眼里,二十七八岁的股级干部,有妻有女,算是家庭美满了。当初他也是这样认为,直到他发现老婆给他戴了绿帽子。他压着火没发,照样和老婆的奸夫、矿山的矿长称兄道弟。终于有一天,两人大醉出酒店,凌万强倒车时没注意,将车后的矿长撞上围墙,并且碾成一块肉饼。      说完这段故事时,凌万强抿抿嘴,意味深长地笑着,似乎相当满意自己的表现。而姜尚尧则一脸冷肃,目驻着凌万强想到了其他。      这其实是一座学校。      起了杀心但隐忍不发的凌万强;见识广博天南地北都能聊、又惯会打哈哈的王老头;自诩为盗帅的刘大磊;谈起庄稼活木工活顿时眉飞色舞的杜老撇……      姜尚尧默默地观察着身边所有人,他们似乎都有自己的故事。      “闺女多大了?”他问上铺的凌万强。      “我进来时三岁,都过去三年多了。”凌万强的话音里有些落寞,有些悔意,“一眨眼快读小学了,当爹的没出过半分力气。”      “快了,再熬两年。”姜尚尧安慰。      “看开年了有没有机会减刑吧。我妈说过几天带丫头来看我,我拦着叫她别来。看见我在这种地方,她将来去了学校也抬不起头。我妈也可怜,带大了儿子带孙女,就没喘过一口舒服气。”凌万强自言自语。      一番话勾起姜尚尧满腹孺慕之情。这两年来,他妈不辞风雨,每个月探视期她必定早早地在监狱门口守候着,满头青丝已换成满鬓的白发。而开朗达观的姥姥,每回电话里必定是掩饰着思念与悲伤,总告诉他她养得花有多肥壮,做了多少他爱吃的栲栳栳,象是在暗示他坐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的手掌无意识地抚上厚厚的那叠信,随即感觉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重重地弹开。他注视那堆信良久,信封上是与雁岚极其相似的圆润端正的字迹,姜尚尧三个字分外用力,不知写信的那个人当时心中想的是什么。      但无论是何人,能将这种幼稚的行为坚持这么久,他相信是无恶意的。他想,或者这个人和他姥姥一样,只是用一种另类的方式告诉他:活下去。      活下去。一张张脸从眼前闪过,像放幻灯片,惊恐的、绝望的、信赖的、傲慢的、讥讽的、孤桀的、居心叵测的……姜尚尧静坐如钟,一一和他们对视。      相信我,这只是个开始。      他拾起最上面一封,打开来看见第一行那一声“哥”,立刻心潮急涌,宛似又看见雁岚的盈盈笑靥。      他定定神,一路看下去,然后小心装好,又拾起第二封。      信自然是庆娣写的。      开始只是想起雁岚那句“让他有点盼头”,为了让他安心。再之后,写信慢慢取代日记,成为她每天记录心情的方式。      她写重要的大事,比如学校学生会的选举,迎新晚会表演的各种节目;也写生活琐事,在网吧通宵赶稿不小心睡着,或是宿舍的姑娘们馋荤了,用电饭锅焖了一锅红烧肉,香味把舍管阿姨吸引而至,结果虚惊一场的笑话。      上天总是公平的,她拙于言辞,利在文字。当看到信上她说:“等某一年,岁月把我风干成一具尚能呼吸的人肉干时,我会用皱皮的手抚慰干瘪的肚皮,咂巴咂巴无牙的嘴,回味多年前那一碗红烧肉的滋味。”姜尚尧不禁微笑。再看她写:“网管狂敲桌子,我懵懵然抬头,再迷迷糊糊地出门。天光微熹,门前的银杏枝桠初绽新绿,本是极美好的。可你想象一下,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刚把眼屎抹干净,突然摸摸口袋,尖叫一声‘我的钱包不见了!’”他又蓦然担心。      也可能狱中日子太过孤寂,也可能他太过怀念以往常态的生活,也可能他太过渴望了解外界的一切,他把写信的人视作雁岚,不自觉地追随信中透露的情绪,时而为之鼓舞时而为之焦急。虽则他万分清楚,写信的人从来不谈自己的家人和过去的种种回忆,而且她比雁岚少了些女性化的温婉细腻,多了很多鲜活的朝气。      渐渐的,姜尚尧开始期待每半个月监狱里发信的日子。负责收发信的管教干部因为有检阅信函的权责,所以常打趣他“等女朋友的信等着急了吧。再等两天,还没到日子。”      工余时,累得全身无力,捧一大钵面条呼噜噜吃完后,他抽口烟,回想景程那晚的所有细节,琢磨是否有疏漏。想到情绪波动难忍,就会找个无人的角落,掏出最近的来信再细看一番,愉悦地收好。      时日久了,狱友大多知道他有个正读书的女友,羡慕嫉妒之外又无比好奇。一身小巧功夫无出其右的刘大磊早惦记着,寻了几次机会终于得手。      那天刘大磊得手后洋洋得意地大声朗诵:“饭堂前的杜鹃又开了,记得姥姥曾说过她的五宝珠分枝了要送我一盆。不是因为姥姥,我也不会注意学校饭堂前这一排花。开得大蓬大蓬的、喧闹张扬的红色。可我明明查过它的花语,杜鹃的意思是节制的爱,但是又有传说‘杜鹃啼血、子归哀鸣’,是呼唤爱人回来。难道她知晓未必有未来、未必可以以爱得爱,所以,她只得寻个不起眼的地方,不顾所有地宣泄它满溢的无可遏止的情感?一年又一年,我数数,它开了三年了。再有三年,你也会回来了吧?”      刘大磊得意而高亢的声音渐趋和缓平静,他读完最后一句,不由抬眼望向姜尚尧。围坐的人很多,有的早已把饭盆放下静静地聆听,有的摸了支烟出来闷头想着不可说的心事。姜尚尧并没有发火,他等刘大磊念完了,抽过信,顺手在刘大磊脑袋上敲了一记,说:“还行啊,就三四个白字。”      刘大磊笑眯眯地揉揉脑门问:“姜哥,我嫂子有妹妹不?”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补添加。 第 35 章 庆娣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三监区的焦点人物。因为姜尚尧从来没有回过信。她只是执拗地想,如果他没有特意来信质问并且拒绝,那么她姑且当做他已经相信了吧。 待到2004年寒假,她又去了一次姜家。姥姥捧了一盆植物出来,说:“帮你养了快三年了,这回你可得带回去。” 看见那盆杜鹃,庆娣脸庞微热,想起自己一时笔快,在信上以物拟情,不禁又是好一阵后悔。 姥姥误会了她脸红的意思,劝解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两年你没来,姥姥知道你也不愿意触景生情。来来,我帮你送上自行车架子去。” 一起到了楼下,姥姥才又说:“别生你阿姨气,啊?她也熬得够苦的,你多担待点。” “姥姥,我明白。”庆娣想起姜阿姨客气疏离的脸色不由怅然。“所以我不常回闻山,也少来看你们,您也别见怪。” “姥姥知道。”姥姥大度地说,又帮庆娣把花盆捆好在后座,交代了一番怎么浇水施肥。这才拍拍手,笑着说:“等年底尧尧回来,你姜阿姨心情好了,好生请你来吃顿饭。” 庆娣惶急转身,愕然张大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姥姥喜得脸上皱纹像菊花怒绽,说:“还不知道吧?尧尧去年下矿劳动的时候,煤斗车不知道被谁按开了,他一下子救了两个人。所以啊,年底前他们管教干部报上去,说是能减好几个月,还有前几年减的两三次小月,算起来一起可以减大半年的。” 庆娣闻言抿嘴直笑,笑着笑着眼里潮润,说了句“那就好了。”眼泪已经掉了一串来。 她来不及掩饰,姥姥捉了她一只手,拍拍她手背,语声也哽咽,说:“你们几个孩子……”长呼一口气接着道:“总算是熬到头了,将来你们都要好好的,踏踏实实过日子。” 庆娣答应着道了别,回家的路上回味着姥姥刚才那番话,不免犯愁:她要不要去看他呢? 她这次回家,一是因为爱娣的店子遭逢拆迁,店主不能续约,爱娣也就此失业;二是她打算过完年去一次冶南,和镇小学谈谈实习的事。学校通知自行联络实习单位时,她第一个就想到冶南,无非因为那里是最靠近他的地方。因为近,说不准她鼓鼓勇气就会去探望他。而经姥姥这一说,如果年底姜大哥刑满出狱,她还有没有必要再去打扰他的生活? 回了家,爱娣打量完杜鹃接着打量怔怔发愣的姐姐,意有所指地说:“老太太挺有意思的,这个关系拉的好。” “胡说什么呢?” “姐,你是真不明白呢,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从小到大你养过什么花?仙人掌都没见你养过。你想想,老太太这不是存心送你机会吗?没事多打点电话多联络,问问怎么浇水啊,怎么剪枝啊。过几天再买几盆其他品种的,再讨教一回经验。混个脸熟了,姜阿姨就不怎么生气了,将来机会也就多了。高!吃的盐多就不一样!” “去。”庆娣没料到爱娣能就一盆花衍生如此丰富的遐想,虽说细品着姥姥的用意,是有那么点意思,可想及自己那些不可与外人道的情思竟然被姥姥察觉端倪,不由有些慌乱。庆娣顾左右而言他,对妹妹说:“你有时间想想自己,接下来做什么?还有,快吃饭了,帮妈拿碗去。” “妈妈才不舍得我干活。”爱娣赖皮,“妈妈说我平常一个人又要守店子又要拿货,辛苦了。至于干什么……我还没想好。” 庆娣见妹妹眼神躲闪着,分明藏了什么心事,她心下狐疑,方想问个究竟就听见妈妈在厨房里喊吃饭。 吃过饭她几次开口都被爱娣拿话岔开,到了晚上临睡前,庆娣把门阖上,直接问:“沈爱娣,老实说,你是不是又皮痒痒想什么歪门邪道了?” 爱娣拥被坐于床头,崩紧下巴沉思不语。庆娣也不逼她,自己拖了椅子坐在桌边守着。 “姐,我在想要不要去卖菜。” 这个答案着实令庆娣惊异,她不由坐直了身子。 “隔壁店子的老板娘,嗯、她的弟弟……我不是和你说过经常和周围店子的人吃夜宵吗?其实、其实不是很多人。就是他们姐弟两个。” 爱娣偷瞥了姐姐一眼,见庆娣面色如常,她给自己鼓鼓劲继续说:“她弟弟在菜场卖菜来着。我听他说,卖菜不起眼,可赚的钱不比我们卖衣服少,还不用那么多本钱。他的意思是说……说我不怕丑的话,可以在他边上要个摊位,我主要负责守两个摊、他负责去拿菜,下午换着休息,赚了钱对半分。” “可以啊。”庆娣赞同。 “不觉得丢人啊,姐?” “不偷不抢,辛苦赚钱,有什么丢人的?” “可……”爱娣有些难以启齿,“可能是我自己觉得丢人吧。但是,又不想拒绝。”她说完凝视自己扭在一起的食指,好一番为难。 庆娣静静等着。 “他长得很像景程。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像。傻乎乎的,什么都不在乎一样。”爱娣说完沉默。 庆娣实在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她恍然忆起多年前的冬夜,她在铸铁楼梯下听到的那一番对话。妹妹含怨对姚景程说:“姚景程,别指望我将来会对你好,我不会的!”姚景程怒气冲冲地踢了一下栏杆,大喇喇说:“谁稀罕!” “怎么能那么像呢?”爱娣喃喃自语,“怎么可以笑得那样不在乎?好像我一定会答应他一定会对他好……” “小爱。”庆娣按住妹妹的手,用力攥紧。 爱娣用力回握,抬头迎向姐姐安慰伤感的眼睛,“姐,你记不记得以前你说过,我有一天会后悔的?我真后悔了。我真够傻的是不是?看起来小聪明,可是连自己错过了什么都不知道。” 她悬于眼睫的那滴泪终于落下,闪出一点晶莹的光,瞬息而没。像她的初恋,已经消逝于岁月沧海、光阴洪流。 “小爱。”庆娣吸吸鼻子,拂去妹妹腮上的泪迹。“再试试,只要还有爱人的能力,永远不晚。”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34有增补,请回顾。 下次更新:星期五晚上9点。    37 37、第 36 章 ...   在镇小学里,说起庆娣的爸爸和姑父,校长深有印象,因此也格外客气,庆娣来镇小学实习的事情顺理成章地定下来。      现在的冶南小镇与庆娣记忆里的样子大是不同,多年前的那条主大街扩宽了两倍有余,临街的二层老房子一楼几乎全改作了铺面,人行道上卖水果和散装点心的摊位鳞次栉比,街上自行车和三轮电摩托、两厢小货车抢道,一片铃声和喇叭响。      庆娣避开斜剌里冲出来的一部电动三轮,感叹说:“现在冶南可真热闹。”      “可不是。这几年地都没人种了,劳力几乎都下矿,工资高啊。”舅舅很高兴庆娣回来冶南,搓搓冻得发红的手说:“老大,其实乡里更缺老师,就是没什么钱,我们正商量着各家凑份子多请几个老师来乡里教孩子。不过你是女娃,乡里太苦了,还是镇上好。”      舅舅是庄稼汉子,不懂客套,可庆娣仍听出话里温情,笑一笑说:“舅,我这还只是实习呢,将来毕业了还要在农村小学教三年,说不准到时候乡小学我都去不了,要去村小学。”说着讶异,“以前这里的槭树林子呢?”      “早砍了。想瞧红叶子啊?这可错过时节了。走,去舅家吃饭。”舅舅看庆娣可惜的表情,安慰说:“望南乡的槭树林子可比镇上的大多了,明年秋天有的你看的。”      “下次吧,舅。”庆娣为难,“我还想去看个朋友。”      高墙之外,满身尘泥的三轮载客摩托喷着黑烟,突突地往来途去了。庆娣仰望墙上横空的铁丝网,再将视线投向乌铁大门。      持枪的警卫登记过她的身份后,打开了旁侧的小门。接待日的午后,庭院里人声渐寂,满地雪后被踩踏的泥泞。      庆娣曾无数次地想象此刻的心情。年少时的初遇,于他不过是偶一抬头间月夜的一道流星,划空而逝;于她,却是凿刻在生命中的一条轨迹,深而彻骨。后来相识,也不过是同天隔越之商参,相见不相得。此时,她如窃得天机,莽撞撞地寻来,本该犹疑本该踯躅本该忐忑,可事实却与预期相反,她无比的镇定。      正如她劝慰妹妹“只要还能爱”,那就认真地去爱、认真地去享受爱,哪怕是认真地流泪,也不负青春的慷慨铿锵。      至于此时此地的姜尚尧,庆娣想想笑了,她有些期待他的表情。      接待室的大玻璃后面,姜尚尧听见狱警交代了一声“只有十五分钟时间。”立即抬起头来。才送走妈妈,被还押进监室没多久,又被带出来,他确实有几分好奇。想起之前黑子来信说今年要转业回来,不由精神一振。      可进来的人却令他颇为吃惊。“沈庆娣?”      “姜大哥……”站在门口的庆娣好一阵愣神,掩着嘴说不下去。她以为她有坚强的心志能豁达地应对所有,可见到真实的他,劳瘁体肤后与以往大不相同的他,却按捺不住巨震的心跳和随之而来急涌入眼的想念。      她侧身遮挡住对方的视线,慢慢将椅子拖近前,只是数秒钟,她以绝大的自制力将心底狂澜压下,再抬头,已是从容的笑。      她拿起旁边的电话,“姜大哥,好久不见了。”      姜尚尧震愕过去,代之以了然的笑容。“好久不见。”他对着话筒说。      这平和的微笑似乎又让他回复到往日,庆娣有一瞬入神,仿若此时就是看见他哼完那首长调,侧头望向她的那个月夜。      这瞬时的失神,两人都陷入沉默。还是姜尚尧先开口问:“怎么会过来冶南?”      “来镇上谈实习的事,顺便看我舅舅。”突然被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庆娣以直觉回答,答完又暗自后悔,不该谈起信上的内容,只好把话题错开,“我带了些烟和水果,不让送进来。”      姜尚尧温和地解释说:“规定是这样的。”      庆娣见他没有追问实习的事情,稍稍松了口气,接着努力想说点什么可又觉无从谈起。她理不清此时的感受,面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虽说比以前壮实了,下颚也满是男性气息浓郁的青茬,可笑容温煦如旧,正是她朝暮所思的那个人。但是,她又强烈地感觉到,在那如暖阳的目光背后,有些无从捉摸的审视与考量。庆娣如坐针毡,拿着话筒的手也微微作抖。      “家里都还好吧?”      随着他开口,好像高考出考场时的那种轻松感突然而至,庆娣无意识地吁出一口长气。“都还好。你们家也好,我前些天才去看过,姥姥身体很不错,阿姨也挺好的。对了,我今天来晚了是不是?不然应该能碰上姜阿姨。”      姜尚尧微微点头,接待室里又还复寂静。庆娣另外一只手难耐地划弄腿上的牛仔裤,沉吟了片刻问:“听姥姥说,年底能出来了?”      见姜尚尧再次点头却不说话,一种让人不可轻忽的滞重的压力感潜散开来,令空气也沉抑。庆娣心中既感挫败又感辛酸,境遇真的能改变一个人本性至此?往日的姜大哥虽不多话,却极易相处。而此时的姜大哥,分明是布帛裹寒芒。      莫名而至的切肤之疼,庆娣一颗心无可抑制地抖颤,她就此一笑,望着姜尚尧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悲悯来。      姜尚尧脸上温和的表情在她的笑意下瞬时凝固,透过玻璃与她对视,眼中情绪高深莫测。      在庆娣以为呼吸将断时,他终于开口,说:“以后别写信来了。”      ……庆娣不自觉地咬住下唇,捏紧手中的话筒,深深呼吸。      “我从接到你的第一封来信开始,就在猜测究竟是谁,对我、对我家情况能那么熟悉的人并不多。也听我妈提起过,之前你帮了不少忙,连严律师也是你的朋友介绍才肯来受理我的案子。我猜是你,只是进来后一直没见你来过,所以不敢确定。至于雁岚……”他眼中伤痛稍纵即逝,“不用再骗我了,到了这境地,我没什么接受不了的。”      一股被揭露的难堪,掺挟着心思呈于人前的羞赧,庆娣耳根热烫,眼睛不知该往哪看,嘴里嗫嚅着,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明白你的好意,大概我妈也是一样的想法。谢谢你们。”直到此时,姜尚尧才抹去煦然的面具,代之以令人心悸的平静。      庆娣目注于他置于案头捏紧的拳头,一边默数拳上暴突的青筋和老茧,一边喃喃说:“对不起。”      他颓丧地垂下头去,过了半晌无声而笑,自顾自地说:“其实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我想听的是,你能说一句我误会了、我多心了、事实不是我想的那样、雁岚还……”      他喉间哽咽,说不下去。      这是怎样的一种信任?对于雁岚的渺无音讯,他甚至没有怀疑过雁岚有变心离异的可能。庆娣伸手摸摸玻璃,似乎想穿透障碍,抚一抚他屈辱象征的光头。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倏地把手收回来。      “姜大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欺瞒你。只是雁岚说过,想让你安心,”庆娣吸吸鼻子,眼睛酸涩,她强忍着继续:“想让你有点盼头,在这里面的日子好过些。而她、她大前年……”      姜尚尧蓦地抬头,庆娣为他眼中的凶戾所震慑,一时说不下去。      “聂二?”他嗓音暗沉。      庆娣点点头,补充说:“还有我表哥。”良心的拷责与鞭笞在心头负压了三年,她从不敢想有一日姜大哥追究雁岚的死因时,她该如何面对。可此时此际,脱口而出后,只觉万事可休。“我知道说对不起没有意义,可雁岚也是我的朋友,我是真觉得对不起她……”      姜尚尧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话筒置于一边,脸埋进臂弯里去。      监管的狱警看看座钟,提醒说:“到时间了。”      庆娣看一眼不作任何反应的姜尚尧,又以眼光哀求。那狱警退回去,指指手腕的表,暗示他们快些。      “姜大哥。”      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越久远便越深情?庆娣手指缓缓划弄玻璃,宛如缓缓安抚着他微微抖震的手臂。又是如何悲哀的一种爱,束手无策地旁观爱的人为他的心爱肝肠寸断。      她如此难过,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她,还是自己。庆娣有些恍惚。      “姜大哥……”她走时说:“一定要保重。”      他郑重地点头,“以后别再来了。”他说。不顾庆娣盈眶而落的泪,最后看了她一眼,姜尚尧转头走出铁门。那一眼里,没有悲伤,那是一种凌驾于悲伤之上的绝望。冷硬得堪能玉石俱毁的绝望。      庆娣踏出监狱铁门,深吸了口冷冽而清新的空气,苦苦忍住不回首不回眸。叶之凋零,雪之将尽,人之离散聚合……在此刻的她眼中,八荒九垓、这苍茫世间沉浮转烛中,何有生之喜?何有逝之悲?      但随即,一股强悍的意志力从心底涌动而发。人生况味,便是要尝尽甘苦才不枉走这一遭。她身无挂碍,唯有一片赤诚。如果连这片赤诚也舍了,那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分?      她沈庆娣粗糙的人生容不得半点精致的自怜与哀婉。庆娣回眸向监狱,姜大哥,我会再来看你。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更新:星期天晚9点。 38 38、第 37 章 ...   安置好一切,上了半个月的课,走入正轨后,庆娣第二次来到冶家山监狱。      可是姜尚尧不愿见她。      既在意料之中,又难免有些许失望,庆娣出了大门安慰自己,谁会在心中恨意难平时见仇人的妹妹作博爱无疆状?      她走过马路对面等车,不意竟撞上避之不及的人。冶家山监狱地处环境偏僻而空旷,此时除了遁地别无他法,庆娣只能笑着迎上去,“姜阿姨。”      姜凤英看见她也很是错愕,点点头想问什么终是忍住了。      庆娣也不解释,并排站着,假作打量其他来监狱探视亲友的人们,揣想他们的故事。那些人神情各异,有喜悦的也有感怀的,每个表情背后应该都各有文章。      她打量人,姜凤英打量她。问说:“来看尧尧?”      庆娣回过头来,“他不愿见我。”      姜凤英了解地点点头,“他今天看起来不太好,我问他什么也不说。”她揉揉太阳穴,很是无奈,“这几年象变了个人,越来越寡言少语,我讲十分钟未必能换到他一句完整的话。”      庆娣凝视鞋尖,默想了一会,说:“在这种地方,任有多少情感也被压抑禁锢了。”      姜凤英深有同感,却没答一个字。      两人静静等车,许久后庆娣才听见姜阿姨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姜凤英迟疑地说:“阿姨不知道以前说的话有没有伤害到你,有的话阿姨给你陪不是了。庆娣,我还是想说,别来了。过去的事情不论谁是罪魁祸首,我们不会再去深究,以后平静安宁的过下去才是最好的方式。”      对姜阿姨的话,庆娣在之前已经做了心理准备,可真听入耳,依旧刺心。她想做人为什么这么难呢?面对生活里种种不如意,爱娣是曲意求全,她是克制忍耐,而姜阿姨是筑篱为墙。虽则方式各有不同,可内中委屈却是一致的。      她又想起上次离别时姜大哥那一眼,那种深彻的似是抛舍了什么的决绝。庆娣由衷地叹息,问说:“阿姨,你有没想过,其实姜大哥另有想法呢?”      姜凤英闻言一滞,稍稍有些色变。      庆娣掩饰地笑笑,解释说:“我也不太了解姜大哥,只是胡乱猜测。哦,像是回闻山的车。”      姜凤英想问她话里涵义,远眺一眼来路,忍住了。临上车前她欠身向庆娣,近乎哀求地说:“庆娣,尧尧他怎么想是另外一回事。姜阿姨请你,别再来打扰他了。”      庆娣定定与之对视,平静地说:“姜阿姨,我没法答应你。”      再一次的探监期,庆娣特意中午才到。      她以为会又一次地被拒于门外,不料却被带进了接待室。      她不理姜尚尧心情如何,进门就将手中的塑料袋转交给狱警,这才坐下来说:“外面买的不给送,这些是监狱小卖部里卖的。真贵!好了,无论你心里怎么想,看在我花了这么多钱的份上,你听我把话说完。”      她顿一顿,见姜尚尧镇静泰然的表情因她难得的泼辣而冰裂,露出一丝诧异与好奇,庆娣心里欢呼一声,继续维持脸上的僵硬,将旋绕在心中几百遍的话掷地有声地说出来:“我觉得,你欠我一个道歉。”      “……我不矫饰我的道德,我也能理解你的愤怒和怨怼,但我觉得,你将愤怒波延于我,有失公平。姜大哥,你不是偏狭的人,如果你因为我表哥的所作所为而迁怒我,拒绝我的善意,我会很失望。”      说到失望时,庆娣确实感到一种挫败的情绪。她知道人是会变的,特别经历过那些曾经。她无法强求如今的他仍能保持豁达坦荡的品质,她仅只是作些努力。上次临别,他那种决绝的眼神实在令她心生寒意。      她语气轻缓,有些顾惜有些缅怀,“你是多好的人啊,为我唱歌听我说那些不着边际的梦想……我真不是为了谁赎罪,我只是单纯地想对你好而已。”      姜尚尧凝视她雾气氤郁的眼睛,再见她之前鼓起的勇气在道出心意后,狼狈地被沮丧吞噬,恹恹地垂下头去,他空洞的心似是被什么凝重的东西填补,一种陌生而复杂的情绪在胸臆间横冲直撞。      他攥紧手中的话筒,说:“对不起。”      庆娣猛地抬起脸,确认了他的认真。她平凡的脸因笑意而焕发出一种夺人的光彩,细长的眼睛里波光熠熠。      姜尚尧想及他上山前,她为他四处奔走求救;想及她陪着他母亲、陪着雁岚,默默地支撑着她们将倾的意志;想及她求严律师,冒着风险把雁岚送来与他一会,他郑重地说:“对不起。”      庆娣放下掩住半边笑容的手,带着一丝庆幸的喜悦低声说:“其实我没看错的,是不是?就算这样了,你还是个好人,还是以前中正平和的你。”      姜尚尧苦笑。      他唇角的涩苦看进庆娣眼里,她在心中讥嘲了自己一声幼稚!人心不可能剥离世情,即使是姜大哥。      “我能不能把你的道歉,当做是以后不再拒绝我来看你了?既然这样,你又不让我给你写信,那我来找你聊天吧。”庆娣俨如未见他的再度苦笑,兴致昂昂地说:“我还没告诉过你我第一天上课是什么样子。在学校的时候,老师们讲儿童心理,真正懂了还是靠这段实习的日子。孩子们是天底下最通透的人,他们直达人心的敏锐你没法想象。我上课的第一天……”      自此之后,庆娣逢接待日就来探监,而姜尚尧也从未拒绝。大约百分之九十五的时间是她在说话,而他则从最开始无奈地聆听,渐渐地可以从表情上窥得一丝兴趣来。      庆娣除了上课,从不觉得自己的口才有发挥得如此流利形象的时候。她只是遵循心底的一个念头,既然她感受到他埋藏得很深的恨意,而她又无力化解的话,那她为什么不向他宣扬爱赞颂善呢?      于是,她像一个勤奋的布道者,告诉他每日她与孩子们在一起的快乐,那些孩子们无论贫困富裕,都有一颗无比赤忱的心。她也谈去舅舅家做客的见闻,那些邻里乡亲们的好客与耿直。他们穷,但也因为穷,多了很多让人钦佩的率直,少了许多欲盖弥彰的虚伪。她好气又好笑地聊舅妈对她的态度,舅妈一直甚为不解她何以要放弃城市的工作到偏僻的乡下来,不加掩饰的欲望令庆娣只能摊手尴尬地笑。      冶家山监狱有劳动场所,挂靠在附近一家国有矿山。姜尚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外界甚少接触,因此也对他生活了几年的冶南风土很是好奇。      有时庆娣也会聊些外界新盛的玩意,比如满街巷的网吧,比如爱娣常挂在嘴边的流行曲。      她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户。在他殚精竭虑地思索自己二十多年人生中的种种错漏的时候,她打开窗户,让他看见这个世界很大,他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有时候接待时间结束,姜尚尧回到监室里,合上眼回味庆娣说的那些话、谈论的那些事,他总莫名地感觉自己象沐浴在晨光里,那种清新的温暖的、让人心灵平静的滋味让他不舍得睁开眼、脱离幻境。      转眼就是五月底,庆娣实习期即将结束。姜尚尧意识到大概是最后一次会面,他居然有抹模糊的慌张浮上钝滞麻木已久的心。玻璃窗外庆娣仍旧兴致高昂地在讲述上一次的春游,她谈到那些从不知春游二字的孩子们在熟悉的乡间是如何的雀跃时,眉宇间盈满欢乐。      姜尚尧打消了询问的念头,静心听下去。直到临走,他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但庆娣如往常般说了一句保重就此离开。      他有些气愤自己的不舍。在经历过那些之后,他万分明白,将自己交托给任何人都是极其不智的行为,包括自己的情绪。但面对现实又颇有些无奈。姜尚尧唯有回忆庆娣说过的那些事,想象当时的情景,借助脑子里充满欢乐的想象洗濯日渐阴暗的灵魂。      孰不料八月的时候,进了接待室,姜尚尧停下脚,有些愣怔。      “我回来了。”向来文静沉稳的沈庆娣冲他俏皮一笑。      姜尚尧缓步走过去,拿起话筒,对方又一次兴奋地说了句:“我回来了。”接着便微张着嘴,望着他良久也不说话。      “发什么呆?”他问。      庆娣抿住嘴,然后感喟地扯扯嘴角,分不出是想笑还是想哭,随即他就听见她说了句:“我终于又看见你笑了,这次,你笑进了眼睛里。”      这个答案让姜尚尧不知作何表情。他沉默地审视内心,是有很久了。怀着仇恨怨怒与不甘龟息在黑暗中,即使俯阅人事,也不外泥淖丑恶。笑容?能让他开怀而笑的过往岁月,早已枯竭断灭。      “回闻山还是冶南?”他岔开话题。      “回冶南。”庆娣坐近一些,很正式地宣布:“准确地说,这两个月,我写完了论文顺利毕业了。接下来,我会在冶南、不对,是冶南的望南乡工作三年。”      “恭喜。”      “我和你说过吗?望南乡小学旁边就是一大片槭树林子,再过几个月……”庆娣有些陶醉了,“推开窗子,就能看见满天满地的红叶。”      那时候,你也快出来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星期天有事,今天提前更。下次更新:星期二晚上9点。 我们来点乐子吧! 幸福的小剧场(01) 关于槭园 槭园在闻山市远郊,依傍着闻山一角,迎着积沙河。去槭园必须从高速路下来,转弯入了积沙围,坐渡船去河对面。 很是隐秘的一个度假村。 沈庆娣第一次去槭园是个深秋。山门正面的度假村工地上热火朝天,更显得山侧的这条青石路空寂寥落。 条石小道两旁新栽的青松只有过肩那么高,视线越过去,便是半山的红枫。这时节,眺一眼,满目的红。 庆娣不禁低呼:“落叶这么厚一层!这埋多少尸都没人发现吧?” 身后众人闻言齐齐侧目色变。 庆娣晃过神,不由暗悔,连连向正怒目瞪着她的那位解释:“最近赶稿,侦探剧。有两个关节推理不出来,天天抱着阿加莎在啃。” 过了数日,回到闻山后,姜尚尧的床头多了两本侦探小说。 庆娣拾起一本翻翻,然后拿书挡着半边脸偷偷笑了。 “看这个做什么?” “象我这种粗人,看侦探小说当然是为了研究怎么安全地犯罪。”他没好气。 庆娣瞟他一眼,继续乐。“老实承认是想培养和我一样的爱好,我真不会嘲笑你的。” 她那细长的眉眼乜过来,撩拨得他心痒。他把书从她手上拿下,顺手丢回去床头,低头四目相对,严肃地说:“嘲笑我后果很严重。” 39 39、第 38 章 ...   从去原州读书开始,到安居于望南乡,多年前规划的人生,正按着既定的步伐在往目标迈近。有关于闻山的那些回忆,渐褪色渐幽微。庆娣每天清晨推开窗子,深吸一口乡间的空气,都会赞叹“不是你想得那么糟糕”。      舅舅工余时用老木头芯子给她新打了桌床,案头永远有一把新鲜的野花或野草,那是孩子们送的。      自从发现沈老师爱野花,孩子们总会在上学的途中摘一把,珍而重之地送与她。那种无利害相求的单纯的讨好,还有发现她的喜悦也同时会绽开笑颜的一张张小脸蛋们,让庆娣既快慰又庆幸。      她把这种感受与姜尚尧分享,以至于懊恼地说到满地牛粪时,姜尚尧嘲弄地笑。再到入秋后,她谈起学校外那片接天的红云,姜尚尧不禁神往。      红叶落尽时,终于到了姜尚尧出狱的日子。庆娣早早地请好假,守候在监狱门口。她不敢太靠近,只站在平常公汽上下客的地方,远远地眺望着,眼珠不瞬。      让她奇怪的是,姜阿姨并没有出现,她本以为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日上三竿,气温高了些,风也没那么燥脸。庆娣站得脚木,挨着铁柱子站牌跳了几下。监狱门口停了许久的一部越野车旁,靠着车身抽烟的男人扔掉烟头,往她这边看了一眼,开了车门钻进去。      驾驶位似乎还有个人,庆娣看见两人正说着话,她再四顾荒僻的郊野,起了警惕的她往持枪的门岗警卫走去。      还没走近前,就见小门打开,一个魁梧的男人出来,望了望天,似乎眯着眼。      庆娣心脏巨震,一声姜大哥还在喉间,就见越野车上跳下个人,三步两步抢上前,高喊:“石头!”      姜尚尧嘴角才扬起,那人已经冲到眼前,一个实实在在的熊抱。“黑子!”分开后他照着对方肩膀就是一锤。黑子单手抚肩,咧开嘴直乐。      “走走走,回家。”黑子顺手接过姜尚尧的行李袋,搭在自己肩上,恶狠狠地冲地上吐了一口,“这晦气地方!”      车上另外一人也早已下来,倚着车门看着他们,见黑子如此激动,那人也忍不住笑起来。      姜尚尧上前伸出手,格外用力地一握,“光耀哥。”      “行了,不多说。”光耀安慰地拍了姜尚尧肩膀一下,“上车,今天好好贺贺。”      黑子早开了后座车门,作了个请的手势。姜尚尧笑笑,却没上车,抬起眼四处搜寻,直到撞上庆娣的视线。      目光摩擦中,庆娣抿嘴微笑,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姜尚尧见得她退后,脸上的笑意淡去,沉吟数秒,也不顾身后黑子与光耀好奇的对视,径自走了过来。      “什么时候到的?”      “早上。”庆娣有些着慌。在里面的时候,两人相见她是极其自在的,可是等待已久的今天终于来临,她却有些无可言说的慌乱。像预感到有些事会一步步脱离掌握,而她却无能为力。      “今天不用上课?”      “我请了假。其实我就是来看一眼,恭喜你一下而已。好了,你朋友在等着,赶快回去吧。姥姥和阿姨肯定都在家等急了。”      他笑笑,“既然请了假,那一起回闻山吧。”说着就那样握住她的手腕,仿若从不怀疑她会抵抗一般,轻松自在地就这样单手拖住了往回走。      走到车前,他介绍说:“我兄弟,光耀哥和黑子。沈庆娣,……朋友。上车吧,路上慢慢聊。”      庆娣此时脑子仍是懵的,只觉得腕间他握过的地方发热发烫,脉搏跳动的轰隆声耳朵似乎能听见。她讷讷地喊过人,也没注意到黑子若有深意地冲姜尚尧挤了挤眼,惹得姜尚尧一脸尴尬,接着就被那个人再次握住手腕,送上了车。      后窗开了一半,庆娣坐下来脑子清醒了几分,呼吸也顺畅了些。下一秒,姜尚尧高大的身影逆光而来,她连忙又往旁边让了半个座。宽敞的越野车后座在他坐好后顿时逼仄了许多,他随意靠后的肩膊,抵于前座的长腿,无不给庆娣带来几分压迫感。      车子发动后,前座的黑子对着监狱大门啐了口:“娘老子的,终于逃出生天了。”      对于那生活了数年的地方,姜尚尧完全不作回顾,只是眼底有些不可捉摸的情绪,深邃而暗沉。      定下神来的庆娣依稀发现光耀从倒后镜中瞥过来一眼,其中不无揣摩的味道,这让她更为好奇三人的关系。就听开车的光耀说:“回了闻山找个地方洗澡搓背,把晦气去了,好好拜拜关二爷。”      姜尚尧闻言点点头,问:“德叔还好吧?”      “我叔好着呢。”黑子说,摸摸脑袋,“今早我穿着警服过来还被他喷了一脸口水,非要我扒了那层皮下来。你说他看见警服就吐血,干嘛要把我往公安干线送啊。”      三人同时笑起来,笑过姜尚尧对光耀说:“回去帮我和德叔说一声,过两天我去拜候他老人家。”      光耀郑重点头。      冶南辖属闻山,走高速路不过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进了闻山市区,姜尚尧望向窗外的目光逐渐专注起来,而黑子和光耀很有默契地停了聊天。      庆娣见姜尚尧端坐得象一尊雕塑,只有表情渴切而感怀,眼里银光若隐若现。她暗暗揣度他此时心中所思,那些再回不来的过往,一颗心也随着那些记忆沉浮。      姜尚尧如同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庆娣不及掩饰心情,只好安抚地冲他笑一笑。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深吸了口气,胸膛起伏间又投目于窗外,却已经比刚才平静了许多。      庆娣微微松口气,坐正了,却发现前面的黑子正看着他们两个,她不由脸颊发热。黑子问:“沈……”      “庆娣。沈庆娣。”      “那你还有个弟弟了?”      庆娣莞尔,“有个妹妹。”      听见光耀和姜尚尧的轻笑,黑子摸摸脑袋,有些尴尬,“妹妹也好。你也是闻山人?”      庆娣用标准的闻山话答:“地道的闻山人。”      黑子还想再盘问,却被光耀阻止了,“粗声粗气的,别吓着小姑娘。”      姜尚尧解围解释说:“庆娣以前读闻山一中。”      黑子恍然大悟,说了个“雁”字倏然收口。      庆娣望一眼神情木然的姜尚尧,暗叹一声,低声说:“我是他们同学。”      黑子点点头,坐了回去,车内顿时沉寂下来。庆娣默不作声地想了想之前各人的反应,右手不自觉地握上左手手腕,又突然醒过神捏实了拳头。她欠身向前座,喊了声“光耀哥”,说:“能不能前面路边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坐车回去。”      光耀从倒后镜里打量了一下姜尚尧,才说:“先送你回家好了,有车不比公汽快啊。”      庆娣见他坚持,于是报了地址。坐好后,姜尚尧问:“不和我们一起去?”      “不了,我先回家吧。姥姥和姜阿姨也在家里等着你,以后有机会再聊就是了。”      “家里电话你知道?”      庆娣点头。早已记在心里了,可是此时,她已确定不会再打给他。      “你家电话呢?”      “啊?”庆娣措手不及,抬眼望向他,方才的确定在这一瞬间倾塌。      “你家电话。”他转头向前座,“黑子,笔。”      黑子在箱斗里翻出一支圆珠笔,庆娣眼中是姜尚尧在他摊开的大掌记下她报出的号码,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当初景程捉住她的手记下他呼机号的情形。      人事转移,又是一番景象。      前座的黑子也同时按下庆娣的号码,接着把手机抛给姜尚尧,“新机子,号码也记下了。双重保险。”说着自顾自地笑起来。      庆娣不及脸红,此时只有找个地方躲起来一窥心迹的欲望。“那我先下车了。”她迎上他的目光,亟亟欲逃的心思愈加渴切,直到看见越野车的尾灯消失于车阵中,她的心跳才缓缓回复正常。      “他说,过两天来拜候德叔?”      “是的,德叔。他是这样说。”      静谧的书房里,光耀稍微仰起脸,揣测德叔反应。德叔老神在在地摩挲着手上一块寿山石,那方印章被把玩得久了,灯光下如玉般润泽。      “后来呢?”      光耀回过神,答说:“后来去了顺子的桑拿,洗了澡才送他回去。泡澡时黑子说起了于胖子的矿山最近和当地人火并的事……”      “这小子,口没遮拦。”      “黑子也只是当新闻说道,毕竟他也不懂这其中的关节。”光耀维护说。      “他什么反应?”德叔问道。      “没什么反应,也就当新闻听听。”光耀犹豫不决,稍倾后补充,“德叔,石头这些年大不一样了,有些看不透。不如……”      “不如什么?你以为聂大去年没搞死他,反而帮石头减了刑,出来后聂二能放了他?”德叔将印章置于锦盒里收好,缓缓交代:“等聂二这次处理完于胖子,就要转枪头了。你和你手底下徒弟们都交代一声,多留意聂二动向。那孩子是德叔我拖下水的,怎么也要护着他周全了。”      光耀退出去后,德叔将锦盒收回抽屉里,沉吟片刻又拿出来取了那枚印章细看,不自觉地默念出声。      侧面那行小篆刻得是“天涯若比邻。”      失眠一夜的庆娣晨早就打了电话去姜家。姜姥姥的声音里是多年不曾有的轻松愉悦,连连问道:“昨天怎么不和尧尧一块回来吃饭呢?我可是做了一大桌子的菜。”      庆娣解释过原因,问说:“姥姥,姜大哥在吗?”      这话似乎把姜姥姥问住了,好一会后才小心翼翼地说:“他啊,他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去看雁子。庆娣……”      庆娣大猜得到姥姥后面的话,连忙阻止说:“那就好,我还打算问问要不要陪他去,怕他找不到,他知道地头就再好不过了。”      答应了姥姥下次去看她,庆娣放下电话,默默收拾好要带回冶南的书,直接下了楼。      长途公汽载着神思不属的她往冶南而去,出市区时,庆娣远望晨雾里的羊牯岭,跺一跺脚,决定遵从心的指令。      入了冬的羊牯岭人迹罕至,只有山道旁的一个窝棚门口挂了个木牌子,写着冬蜜二字。庆娣在山坳里下了出租,沿着阶梯往公墓爬。      还未至雁岚和景程那一排,就看见穿着黑大衣的背影,佝偻着半身蹲在碑前,露出些微青茬的头低低地垂着。冷冽的空气吸进鼻尖,能嗅出淡淡的香烛味。庆娣收回拾级而上的脚,犹豫了数秒闪身躲进阶梯旁的一株青松后。      山风猎猎,他就一直那样蹲着,不闻其声,但分明感觉到他是在向墓中人娓娓述说着脉脉情思。庆娣自觉窥探到人最私隐的一幕,她想离开,脚步却粘滞于当下。      她凉凉的眼睛望向天际一角,拷问了自己一夜的问题此时又重归于心。当第一声呜咽潜入耳际,悲沉压抑,将这深山穷野涂染得无穷寂寞时,那答案也浮于心头。      庆娣吸一口气,那一方天地,是不容第三人侵入的交融;而她的骄傲,也不容许她踏进寸步。      她沿着来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次更新:星期五晚上9点前 我想说,暗恋不等于卑微和失败。暗恋决胜的技巧在于激发对方的兴趣,保持适当的距离。庆娣算不算无师自通呢。 40 40、第 39 章 ...   课业并不繁重,人事又清静,菲薄的工资外时有稿费的惊喜。如果没有感情的烦扰,一切还是很美好的。      但庆娣偶尔剖析内心时,总藏不住几分无奈。年纪越大,性格的锐角便越圆滑。盘古热烈悍桀的情感须于不断进化演变的文明之下叩首,若如此论,她孜孜不倦地读书究竟是幸抑或不幸?      她间或也问自己,为什么在她苦候了几年,终于浅尝到些微甜蜜的刹那,却劈桓断壁地,任她的感情与努力碎如一地瓦砾?      每至此时,他低低地垂下头,谦卑地匍匐于他的爱情前,如令世间众神也为之动容的那一幕,浮现眼帘。      他的爱情折翅断羽在那一方墓碑上,他需要时间自愈。或许是几年,也或许,是一世。      而她能做的,唯有乐观地守候。一个男人的胸襟气度,正是在面对危厄失败时体现。她坚信她的眼光。      十多天后的一个傍晚,当放学的孩子们像出笼的鸟儿吱吱喳喳冲出校门,庆娣招手和他们道完再见,齐腰高的石墙外,他转过身。天气很好,夕阳洒在他宽厚的肩膊上,在他黑色的瞳仁反映出她的笑靥时,他再一次笑进眼睛里。      “什么时候来的?”      “早上。”      庆娣愕然,“你一直在校门口等着?”      “没有,”此刻的姜尚尧眉目疏朗,与记忆里的他叠印,只多了些壮硕与稳重。“我去找活儿,在附近一个矿里,工资挺高,还是日结的。”      日结的那种小煤窑。庆娣之前被他感染的轻松顿时消匿无踪,不赞同的望着他,“那种随时有可能塌方穿顶的小煤窑?”      “工作早没了,我现在很需要钱,这么大的人了,也不能在家干坐着吃我妈的。”姜尚尧凝视庆娣依旧不满的表情,语气软了下来,“在里头几年都是下矿劳动,矿下的环境熟悉,我会注意安全,命也够大,你放心。对了,你答应过请我吃饭的,今天算不算数?”      情知最后那句是转移焦点,庆娣还是抿抿嘴笑了。      所谓的教工宿舍不过是一排平房,厨房的灶也是共用的,平常单身的几个几乎都是做好菜大家凑一桌子吃。今天姜尚尧来了,庆娣特意问过他的意思,见他无所谓,于是循旧例把饭碗搁在厨房旁边的大桌子上。      其他人打趣说:“沈老师,我们今天可是沾光了啊。”      庆娣切了一大碟腊肘子出来,反驳说:“可不是白请你们啊,马上过年了,谁回家不带点好东西回来?你们可少不了要还我。”      虽然在信里、在狱中的接触已经感受到她随和活泼偶露针锋的一面,可真实的她仍让姜尚尧微觉震动。      庆娣看见他异样眼神,不由羞赧地解释说:“肚子里都缺油,隔一段时间就要回家打秋风,大家都共产惯了。”      和狱中的生活倒是有些相像,姜尚尧笑起来。      “现在算好了,听我舅说,往前几年煤卖不出去的时候,学校连电也省着用。”庆娣的话引来一片附和。      围坐着边吃饭边谈家常,姜尚尧认真地听他们从学生说到家长,再谈到年底的收成,还有明年乡里能有多少教育补贴。他在庆娣投向他的目光中搜寻不到怜悯与同情,只有从容与随和,晨有烟暮生霭的天然。他分外自在。      吃过饭他坐在庆娣宿舍的门槛上抽烟,一只膘肥体壮的土狗冲他甩甩尾巴,见没有收获,又匆匆奔向厨房。      庆娣半路上截住它,喝了声“福头!”接着扔了半个馒头,那只狗飞跃而起,叨住馒头一溜烟不见。      “怎么不进屋里坐?这么冷的天。”      “该走了。”姜尚尧站起来。饶是庆娣向来自诩身材高挑,屋里的灯光投在他身上,仍给她造成压迫的阴影。      “我回矿上,明早开始算工,能挣点是一点,眼看着要过年了。”      “那你当心。”庆娣深知他眼下的困境,心底万般担忧只化为这一句语气轻缓的叮嘱。      他点点头,将烟头碾息。      庆娣忍不住,“还是少抽点烟吧。”      姜尚尧不置可否地向她摆摆手,转身去了。      再见时他带来一个麦秆编织而成的圆形物体,庆娣欣喜地接过礼物,拿在手上研究好一会,也看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      姜尚尧半倚着门,指指小屋正中间吊下来的灯泡,然后径直拖过一张椅子,站上去取了灯泡灯头下来,套好麦秆的灯罩,再将灯泡装好。“开灯试试。”他指挥说。      随着啪一声,光线穿过麦秆粗疏的缝隙,投射到拙笨的大木桌和旁边的黄格子床单上,罩出淡淡的光晕,再看木桌上大玻璃瓶里插着的一把枯黄野草,整个小屋顿时有股浑然天成的味道。庆娣惊喜的目光在小屋与屋里的男人之间流连,姜尚尧颇有些难为情,自谦说:“效果还行。”      “这哪里是还行,简直太棒了。”      “有空去外面捡些大的枯树枝来,我给你粘在这面墙上,再用颜料勾一勾,就是一面墙画了。”他跳下椅子说,接着问默不作声只顾打量他的庆娣:“怎么了?”      “我知道,爱音乐会唱歌的人,对美,一定会有自己不流俗的见解……可我不知道的是,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这话问得姜尚尧顿时尴尬起来,温和的笑容竟带着些许羞涩。      这本性袒露的笑容令庆娣一时瞠目,随即惊觉自己的赞美与眼神太过露骨,掩饰地倒杯水递给他,“捂捂手。”      为了避嫌,小屋的门大开着,乡间的风灌进来很是彻骨。庆娣拿了两个红薯塞进小煤炉的炉膛灰里,听到他提议:“不如出去转转?”她点头说好。      屋后的槭树林叶子落尽,伶仃的枝桠向天。福头奔前顾后,来回梭巡,间中发现了落叶堆里的小昆虫,激动地狂吠不休。      “你养的?”      “不是呢,不知道谁家不要的,天天蹲在厨房守着,给过两次东西吃,它就住下了。我舅说自来狗有福,留下帮我看门口。”      暮色低垂,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走走停停,直到村口林子尽头,两人相顾一笑,又往回走。      “我记得在里面的时候,有一次你说,我是中正平和的人。我,”姜尚尧顿一顿,“我没那么好。在里面……发生了很多事,是你、也是以前的我不敢想象的。庆娣,不要把我想得太好了。”      “比如说呢?”庆娣停下脚,认真地问。      “比如说……”记忆飘掠心影,一丛寒火于眼底焚烧。      他胸膛起伏,步子迈大了些,如前方悬崖裂壁也无畏的决然。      庆娣急追上两步,“姜大哥。”她喊住他,“你不觉得太极端些了吗?”      见她喘息,他脚步变缓。庆娣裹紧前襟,接着说:“我看南怀瑾,曾经写过一篇心得。人有千百相,是精明是狠辣、是人情练达、还是中正平和,不都是因人而异,因缘而化?不都是你一念之间的事?”      姜尚尧闻言旋身而向,片刻间的凝视,他的眼神从紊乱到了解,最后归于平静。他问:“你觉得我做得到?”      “当然。”庆娣坦诚相告,“只要你骨子里的东西没有变。”      她的坦诚换来他唇角苦笑,庆娣怔怔问:“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一定要我相信你不是个好人?你打算做什么?”      他打算做的事很多。      回家的当天就从黑子那里得知于胖子的新闻,于胖子的矿山与当地的势力因利益纠葛火并,影响大到出动武警。姜尚尧对于自己入狱的几个关键人物格外留意,听黑子一说立刻就上了心。他非圈中人,信息渠道有限,猜不出既得利益者是哪一方。但衡量左右,不外是闻山的几个风云人物。      第二天去见德叔时,他也是打醒十二分精神。      从私人感情方面来说,这几年,光耀授命于德叔频频去探监,还有看守所的那个大人情,德叔对他这个晚辈可以说是呵护备至。以他今时今日的困境,托身于德叔羽翼之下再好不过。可当初他洁身自好地划下界线,到如今仍然沦为工具,他何以甘心。      另外一个关键,在狱中数年,最让他琢磨不透的就是德叔。按理说,以聂二如今在闻山可堪倾天之势,德叔是无法安居一隅的。可事实上,德叔的势力并不比以往有所缩减,老谋深算处可见一斑。既如此,那么多年前的深夜,在积沙围高速路匝道前与丧狗的那一错面,是否能认为德叔不单只与于胖子共谋了些什么,甚至局中有局,连丧狗也是德叔的人?而丧狗在导致景程冤死的事件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这一想不由得人不冷汗淋漓。姜尚尧环顾四周,竟无人可信任。包括他的兄弟黑子。      姜尚尧临风燃起一只烟,见庆娣冻得跺脚,他又踩熄了,说:“回去吧,别感冒了。”      庆娣明瞭他不愿深谈,暗怀惆怅,喊一声:“福头,快跟上!”      送她回了宿舍,姜尚尧道别后走了两步,回头一顾,庆娣仍站在门口目注着他离去。他心口莫名的酸软,脚步不受控地扭转回去,近前了就见她温柔一笑,那似水的温柔就这般滋润了他的枯泽。      “放心,我不会做什么。更不会又回去蹲监狱。”      “那就好。”她松口气,“别让姥姥和阿姨担心。还有,我明白你想做什么,可是,能不能想想别的路子。我不太懂,我只是觉得或者有正经的、不犯法的途径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呢?”      姜尚尧神情郑重地思考着,嘴角浮起一个恍惚的笑,“这几年,我日思夜想的就是这些。你说的,也就是我忌讳的。现在是万事起头难。没关系,我总能找到办法。”      她狠狠点头,好像他的承诺给她带来莫大的安慰,眼里是纯然的信任。姜尚尧不自觉地抬起手想揉搓一下她的脑袋,手举起来才恍悟伊人非伊人,心口一阵剧烈的收缩,他扬手道别:“我先走了。”      清冷的空气深吸进肺腑,姜尚尧走出校门,远眺前方,无星之夜,归去的路漫漫于黑暗,他必是要踏履而上的。      “姜大哥!”身后庆娣疾奔而至,边跑边喊他的名字。“你什么时候回家过年?”      “腊月二十三四吧。”      她的黑眸闪闪,声音敞亮,“那你来找我,一起回去。对了,这个路上吃,热乎的。好冷,受不了了,我走了。拜拜。”      不待他回应,她已消失在校门里。脆生生的声音像是还旋绕在凛冽的风中,呼呼地席卷而来,在他周围打个转,又随着风消散去。      姜尚尧对着空气说了句“拜拜”,掂掂手上热乎乎的烤红薯,笑意盈于眼底。西南偏南的位置,长庚破云而出,踏上归途的他收回视线,心想怪不得前头没那么暗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就发了。为过节贺一贺。冬至快乐! 下次更新:星期日晚上9点。 41 41、第 40 章 ...   2005年的春节时逢暖冬,到年初二的夜里才下了第一场雪。      初三庆娣和妹妹在广场看完大叔大婶们舞的威风锣,又在广场附近新起的购物城过足了眼瘾填饱了肚子,才慢慢往家走。      爱娣埋怨说:“姐,好歹你也买个小灵通吧,有事也找不到你。”      “回了冶南用不上,浪费钱做什么?”      “那买个手机?”爱娣忍不住拿出自己的显摆,“就是方便。别说,向蕾蕾那姑娘还挺有良心的。”      “乱改人名字的坏习惯就是戒不掉。”庆娣为向雷小朋友掬一把同情泪,“花人家钱你好意思?”      “多数是他打给我,让他出一半不过分吧。”爱娣不迭叫屈。“不在一起不觉得,在一起了顿顿吵架。小我一岁就活该我让着他啊?不说这个,姐,这几天给你用,方便联络。”      庆娣窘红了脸,拨开妹妹的手,走快两步,“胡说什么。”      “哼,我就不信你没等着。回来几天恨不能把家里电话搂怀里。”爱娣发完恼就张大嘴,然后瞟一眼立定在她旁边的姐姐,笑得不怀好意的,“我懂了,电话没有在家门口守着有诚心。”      在院子门口等着的姜尚尧走近前,问:“去逛庙会了?”      爱娣叫了声:“姜大哥新年好。”说完冲姐姐呶呶嘴,“我先上去了啊。”      待妹妹身影消失不见,庆娣才将克制的喜悦释放,眉眼都是笑,问说:“来了很久了?怎么不早点说,我今天就不出去了。”      “约了朋友晚上吃饭,时间还早,我顺便过来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才到没多大会。”      “方便吗?”      “当然方便,老童家羊肉馆,吃火锅好不好?”      一说老童家,庆娣心底汩汩地泛出蜜。老童家在铁路文化宫对面,从他家那个方向过来可不是“顺便”能解释的。      庆娣竭力端着脸上的持重表情,眼里闪着小火花,说了个“好。”      他双手插袋,很是洒脱随意。庆娣稍稍落后半步,就为了看他微转过头来和她说话的侧影。又想象别人眼中两人同行的样子,瞬间攥紧了手上的袋子。      老童家年前才装修过,庆娣这是第二次来,上次……她眼睛凝在姜尚尧宽阔的后背上,七八年的光景,际遇颠沛,再有七八年,剩下的他们三个,会在哪里?      小妹延客进包房,沏了茶,姜尚尧解释说:“他们晚点到,老凌带闺女买东西,黑子今天值班。”      庆娣低低应了声,喝口茶,纯粹没话找话地问:“这几天忙吗?”      “初一走亲戚,初二早上去了看黑子的叔叔,下午去了疗养院。”      庆娣闻言垂下眼,突然很想冲回家问问爱娣向雷是不是也会这样向她报备行踪。听见最后三个字不禁抬起头来,“杨阿姨还好吗?我有小半年没去过了。”      “还是那样,吃药控制着。”姜尚尧眉头紧锁。      “那她住院的治疗费用……”庆娣问出担忧许久的问题。      “没多少了,所以才急着赚钱。”      正沉默间,包房门被人敲了两下推开。门口人一头白发,背着个七八岁的女孩,看见姜尚尧颇为激动的样子,放了孩子下地就喊“姜哥。”      姜尚尧早站起身,近前两步两人相对而立,一时无言。那人看起来比姜尚尧年纪还大些,感慨之下,眼眶微红。      姜尚尧拍拍他后背,“兄弟,进来坐。”那人回过神,哄着女儿叫叔叔阿姨。坐定之后,庆娣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凌万强。      她听姜尚尧提起过减刑的起因。那年他在矿上,一排空的翻斗车直冲下井,姜尚尧临急硬生生地拖了两个蹲在井道边打瞌睡的人出去,其中一个就是凌万强。      庆娣向来关注人情故事,听得两人互诉别来光景,知道凌万强出狱后四处打散工养活女儿,再看他眉宇间潦倒之色,不禁黯然,连带着看着他女儿时,眼中多了几分疼惜。      怕生的小姑娘渐渐放开了,自己动手剥碟子里的花生,又将剥好的放庆娣面前。      凌万强万感安慰,“我这闺女可不好带,平常和人多说几句就不耐烦。”      “她本来就擅长和孩子打交道。”姜尚尧取笑。      庆娣听出他语带调侃,想横他一眼,眼神撞击间,倒是自己先胆怯地避开。一面着恼自己的情绪总是被他拿捏着,一面为他刚才的夸奖窃喜。      “以前读你的信就知道是好姑娘。”凌万强赞说,接着又不胜唏嘘,“讨老婆可真是一辈子的事,男人下半生好不好过就决定在这一关。”      庆娣起先听头一句惊愕莫名,继而尴尬不已。眼睛瞥向姜尚尧,只见他垂目喝茶,杯子遮了半边脸,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庆娣只能呵呵讪笑两声,打定了主意不管他们再说什么她只管装耳聋。      “二货呢?”姜尚尧问。      “他比我们早出来两年也好不到哪儿去,还不是流离浪荡地混着?前段时间听他说去原州,这过年了也没消息。”      说话间就听见个鸭公嗓子在门外问小妹:“我弟兄是这间?”也不待服务员回答,问完就推门,“草你大爷的,搞错了。”说着顺手将夹在腋下的皮包横括小妹半脸,“怎么带路的,你?”      姜尚尧和凌万强都是里面出来的,见过大风浪,这点小事自不会搁在心上,俱都皱皱眉头而已。却见另外几个人堵着通道,一个开口教训说:“怎么说话的,你?有点礼貌没有?”听声音正是黑子。      鸭公嗓子顿时王霸之气凌霄而上,转身就想挥拳头,“说谁呢?老小子,眼睛长□了?”      黑子泰然自若,连脚也没移半步。那人挥出的手臂半路被黑子伙伴打横截住,“哟,徐老三,几天不见,抖起来了?”      这一番争执,隔壁包房里的人都出来了,打头一个堆了一脸笑,嘴上不迭喊“梁队”,上来就想勾肩搭背套近乎。黑子那伙伴冷冰冰地撇开他,指指黑子,说:“市局区队在这,今天会朋友,你们长点眼色,长点记性,别见谁都二五八万的。犯了冲,别怪哥不提醒你们。”他说一句,就连敲带打地在徐老三的脑门上拍一记,徐老三哪敢反抗,众目睽睽下也只好生挨着。      区胜中暗暗皱眉。他离开家乡几年,闻山大不一样,很多新冒起的混子,他以前连听都没听过名号。现在他主管治安管理,虽然有叔叔的拜把子兄弟、他的顶头上司提点,可初来乍到,任他脾气再暴躁也得憋着,哄着底下人,摸清楚局势再说二话。      当下他也不理那些谄笑的嘴脸,摆摆手,示意这事就这么算了。站在房门口围观的姜尚尧见他官威十足,不觉笑起来。      黑子老脸一红,也不理门口一堆人,走上前想说话,已被姜尚尧抢先一步打趣说:“区队大驾光临,三生有幸。”      “靠,两兄弟,至不至于这样啊。”      其他人哄笑起来,又是好一阵寒暄。      这种知交会晤的场面,黑子带来两个同事,想必都是信得过的。姜尚尧也明白兄弟用意,他出狱后新生活开始,黑子这是帮他拓展人面。闻山是小地方,谁也不知道谁家族谱上有什么样的人物,人际广了,说不准时候就能用上。      坐在角落的庆娣也不觉得拘束。她虽说疏于与陌生人交往,但对形形色色的人等总怀有几分好奇。开席后,她照料身边凌万强的女儿,自己竖起耳朵仔细听。      几个能喝的爷们聚在一起照例是一阵扰酒,有黑子自然也不会冷场。与官家人坐于一桌,凌万强似乎是找回了多年前的感觉,喝得脸红耳赤,落魄之色大减。倒是姜尚尧,杯觥交错时豪气不逊,举箸停筷间淡定依然。      庆娣偷眼打量一圈,目光停在姜尚尧身上,不由叹一句时事造化。他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安抚一笑,又转回头去。      酒酣情热之下,区队梁队长翘起大拇指,指指身后隔壁包房,大咧咧说:“以前区里的小混混,大号叫钟魁,老姐在聂二场子里做妈咪,抖起来了。另外那个叫徐老三的,四乡八里走动的煤贩,专干联络当地煤花子,偷了煤倒卖的勾当。”      听得聂二两个字,姜尚尧停下筷,脸上笑意淡了几分。      黑子另外一同事是铁路分局的,对这块地头再熟悉不过,闻言诧异:“这两人怎么坐一起了?聂二的人一向在新城区混,今天怎么会来这儿摆席面?”      “管他那么多,除非活得不耐烦了,谁敢来这闹事?”黑子豪气干云,“来来来,走一个换大杯子上。”      正闹着酒,隔壁一声拍桌子的巨震,之前那鸭公嗓子徐老三嚷嚷开来:“钟鬼,别给脸不要脸!事给你办成了,说好的一毛都不能少!”      话音未落就是一阵劝慰声,徐老三不依不饶地继续:“怎么着?欺负我徐老三乡下人?你是地头蛇,我也不怕你,回了我的窝,谁认识你这个捆在裤腰带上的货?还真以为靠你老姐那骚娘们的肚皮功夫,你这个干舅子能坐得稳当……”      紧接着推桌子摔碗的纷杂声不绝于耳,钟魁似乎被他骂得激起火性,“徐老三,你活得不耐烦了?”吼声传来的同时,墙壁哐一下,再接着噼啪玻璃碎地的脆响,那边已经闹了起来。      黑子和同事们嘿嘿直乐。“今天这顿饭值!等他们闹,闹完了锁两个回去。”      那边徐老三的人似乎吃了亏,徐老三犹自骂咧:“说好的于胖子正式羁押就给钱付账,妈X,老子挑唆人闹事不用花钱啊?吃的喝的都是老子拉出来的?翻脸不认帐,你娘X,我就不信传出去你干姐夫有脸?”      这话一传进这边包房,黑子立时就变色,唬一下站起来。姜尚尧连忙按住他准备拔枪的手,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黑子沉下脸,重新坐回去。      那边厢钟魁的人像是放软了身段,只言片语的说些什么却再是听不清。过了好一会,徐老三又很是不满地嚷嚷说:“这叫什么?买一送一?不就是个啥都没有的穷小子,直接守铁路小区大麻袋一扣,尸丢到哪儿都没人知道。哦,你们自己不想惹麻烦,拿我这外乡人当枪使?不行,老子不干!”      听到这些,别人不说,庆娣和黑子齐齐脸色大变,望向姜尚尧。姜尚尧无奈一笑,“最近家门口是不少闲人晃来晃去的。”      黑子两个同事有些疑惑,“姜哥,你是……和聂二有些瓜葛?”      “不是聂二我兄弟会白坐几年?”黑子说着气势汹汹站起来,“老子倒要看看,是他们脑壳硬还是枪子硬。”      “黑子!”姜尚尧一声暴喝,眼神凌厉,“坐下!”      同事依言坐下了,黑子直直地站着与姜尚尧对视,怒火中烧,“你没听见他们打什么主意?”      “我现在什么处境我不知道?现在是算账的时候么?”姜尚尧问。      “妈X,老子还没活得这样憋屈过,几个混子也治不了?现在是不是还该拜拜关二哥,感谢他保佑刚才那堆混子没看见你是谁?”黑子败下阵,沮丧地一屁股坐回去,“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不理我叔,躲到冶南去了。聂二不可能放过你。我就草了,他在闻山还不够威风?”      如果说之前的热络只是基于与黑子的交情,那么现在听到这些后,黑子两个同事望向姜尚尧的目光由衷地钦佩起来。男人的本事,不光靠能力体现,也靠他的对手。      姜尚尧对黑子的话置若罔闻,操起杏花老窖,挨个满了一轮,放下酒瓶才说:“打起精神来。我去冶南是有别的事。”      庆娣忧心忡忡地僵坐一旁,他眼睛望过来时,她只觉想笑笑不出的无奈。迄今为止,他没做过任何伤害人的事,他也曾怀抱梦想甘于平淡,可尽管如此,仍难逃脱狼目环伺,时刻防备着被敲骨吸髓剥皮吮血。她不敢想象此时他淡然的表情下背负的是什么样的挣扎。      她举碗接住他夹来的一小块羊排,捏住筷子的关节泛白。      “冶南有闻山最大的资源,我是去看看有没有机会,能以最小的代价弄到两个好矿源。”姜尚尧成竹在胸,平静地说。“现在管理松懈,过个两年政策一收紧,想赚钱发财就没这么好机会了。”      听见发财二字,一桌子男人都聚精会神起来。      “现在私人煤窑和承包的矿山,最大的矛盾就是利益分配。”姜尚尧指指隔壁,“都听见了,大猜得到于胖子肯定是早些年低价承包,这些年他关照了上面,忽略了下面。当地人看着他眼红,再被有心人一挑唆,就成这局面。”      梁队点头赞同,说:“闹得很大,双方都不是吃素的,当地人彪悍,又有宗亲关系,不出事就好,出事可不是一个村两个村。”      “所以,我有个想法。和当地人谈,股份制。他们出矿源,我们出设备找销路,人工另付。一开始可能赚的少点,摊子铺开了,自然就水汇成川。”      凌万强击掌而赞,“好想头!不患寡患不均,人人有份村村联合,做得起来!”      姜尚尧沉吟片刻,又说:“也可能这想法有些理想化,比如人事关系、还有资金支持,销路倒是不用愁的,有黑子帮忙……”      这年头是人都想在矿上占些干股。梁队早按捺不住,急急说:“关系好找,我堂叔父就在县委,还能说上点话。”      黑子莫名其妙地摸摸下巴,问,“销路问我有什么用?”      “你若是参一股进来,我们的车皮先发,别人的押后些日子。那煤运不出去,堆在外面夏天自燃,冬天结块。这样还怕没人捧着钱找上门?”      姜尚尧这句话引得满堂哄然,黑子嘿嘿直乐,幸灾乐祸 41、第 40 章 ...   地说:“我叔如果知道我们背后这样算计他,还不气得吹胡子瞪眼啊?”    作者有话要说:幸福的小剧场(02) 关于槭园 庆娣熬了个通宵,从书房迷迷糊糊出来,进了卧房立刻回神。 那男人全身赤裸,只于腹下围了条毛巾,小腹的肌肉上犹有水渍。看见她,他手上毛巾胡乱搓搓头发,说:“总算出关了,快去睡觉去。” 庆娣嘴里应着,脚上像被他牵引似的,尾随进了衣帽间。“这么早?”随即拍拍脑袋,“今天是人民的大日子。”说着顺势就坐上自己的妆台,掩嘴打了个哈欠。 姜尚尧见她强打精神的模样,忍不住就伸手来拧了一下她的鼻子,“别熬了,快去睡。天天夜里研究怎么犯罪,知道的等着看你的刑侦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老大。” “我本来就是你老大。”庆娣不满地拍开他的手。 他好气又好笑,“是是,你是我老大。” 他将腰间毛巾一扯,顺手丢地毯上,自顾着对镜穿衣服。庆娣顿觉他刚才拧鼻子的手劲大了些,痒痒的。 直到他穿上裤子,忽然发现他正从镜子里观察着她的表情,庆娣意识到前一秒自己的视线还停留在他拉裤链的手上,不由大窘。心里暗咒了声,他已经哈哈大笑起来,堂而皇之地扯过衬衣穿上。 庆娣回想自己见过的诸多男模一一来比较,结果让人沮丧。不得不承认无论由内而外的男人味还是纯粹的肉体,他就是能令她全身血液流动加速,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与他贴近点再贴近点。还是唯一的。 还好,她也是他唯一的。 这一想,顿时让她脚趾都蜷缩起来。 “你说,我也当人民这么久了,为什么从没有机会投过什么选票?”她故意胡扯转移视线,实在是他低头扣纽扣的姿势太过谋杀眼球。 “我都是居委会大妈选的,她们也不懂选什么,忽悠说选心目中最好的女婿人选,一致二话不说,认准是我了。” “你消遣我玩呢?” 他眼里盛满笑,长臂伸过来,大掌抚抚她半边脸蛋。“我不算好女婿?”见她认真地思考着,随即点点头,他眼里的笑意快溢出来,忍不住就欠过身,在她耳边吻了一下,说:“算你乖。” 他声音低沉,像触动了她某处敏锐的神经。庆娣只觉脚趾蜷缩着,微微战栗,她干脆盘腿坐起来,想回他一个吻,他已经离开,抽了条领带问:“配不配?” 庆娣甩开略微失落的感觉,点头赞成,“这一套够肃穆了。”想想又说:“换双红袜子吧,既不显眼,又喜庆。总要有点不同和那些老头子区分开。男人的品味,就看袜子和手表。” 姜尚尧眼里有一丝不豫,“又是那个天天屁股上插几根彩色羽毛装孔雀装得欢实得不知道自己贵姓的小公鸡说的?” 庆娣被噎住。心想周钧啊周钧,天地良心!不是我不帮你说话,是他的比喻太形象了。我每个字都不能不赞同。 “你说他要是个女的,你们天天粘在一起我真不会反对。庆娣……”他一想起他们两人大被同眠手脚缠一块就怒火中烧。 “你把他当女的好了。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总揪着周钧不放,彭小飞也和我们同居。还有秦晟,他可是正式的……” “正式的什么?” 破晓的阳光穿透长窗洒在没足的地毯上,他半身在阳光中,半身笼在阴影里,紧锁而来的目光充满危险的味道。 庆娣困意瞬间消逝,不着痕迹地往妆台后挪了挪。 “正式的什么?”他一步步靠近,“谁和我说过,还没正式开始的?” 庆娣眼明脚快,但他更快,一掌握住她躲闪的脚腕。他大掌就在脚踝附近摩挲,热乎乎的掌心和微起的茧子无意地撩拨着,“谁说的?” “正式考虑而已,我总要作个比较。”感觉到脚踝被抚慰的感觉停顿,庆娣又庆幸又无名失落,看他的研判目光停伫在自己脸上,居高临下,压迫感分外慑人,她不服输地仰着脖子,语气相反的温婉,“比较起来很是失望,他没有你帅、没有你有吸引力、没有你威猛高大。”庆娣暗呼一声:对不住了,秦晟,情势所逼。 姜尚尧果然被哄得无比舒爽,紧绷的脸掩不住眼底的笑,手掌一寸寸游弋,一寸寸向上,在她腿弯处逗留着,不停打着转。“还有呢?” 还来?庆娣搜肠刮肚地找形容词,平常信手拈来的词汇这一刻不知都飞去哪里。“没你的不凡仪表,也没你的内敛稳重,更没你的侠骨柔肠,还没你深沉睿智,最重要的是,他唱歌不好听笑起来不好看说话声音不够低沉连撸鼻涕也撸得没你有味道穿西装更没你这气质风度,我……”庆娣一把抓住悬在两人间的他的领带,连领带带人一把扯至眼前,他的手已向上游移到危险的地方,庆娣实在承受不住,微微喘了口气,“我从十五分钟前就在琢磨,你要是把这身衣服脱了,只打条领带是什么样子。” 他凝视她微泛着红晕的脸,自己也有些气息不稳,一只手在她柔软的地带抚摸着,拇指沿布料与肌肤的边隙轻轻撩拨,一只手探回来开始解衬衫纽扣。“满足你。” “你要去人大!”他半裸的胸裎于眼前,庆娣高呼提醒他,手却不受控地伸过去,印在他胸腹间,感觉到他肌肉的收缩,她沿他中脘而上。 那柔软的手从他的坚硬烫贴而过,所至之处手下一股热流四散开来。他无声地吞咽一口,吞不下汹涌的欲望。“还有半个小时,勉强够,我可以在车上穿衣服。”他托起她下巴,凑近说。眼神交缠,气息纠结,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全裸地站在她面前,沐浴在晨间金色的阳光中,深深地深深地吻她。 他的领带被她攥得紧紧的。 小剧场献上。祝圣诞快乐!祝平安多福! 42 42、第 41 章 ...   散席前,黑子半斤白酒下肚,性子又起。朝隔壁包房望了望,思忖了一会,说道:“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管他是敲山震虎还是打草惊蛇,我不拷几个回去今晚难受。”      姜尚尧本想一个忍字一个躲字,先过了眼下的难关,但兄弟仗义,他不好拦阻,只说:“现在撕开脸那是给德叔惹不必要的麻烦。”      黑子桀桀而笑,一脸阴险,“这你就外行了吧,几个混子还不好料理?你坐着,看哥的手段。”说完冲两同事使眼色。      三人半醉地走出门,不一会就传来踹门的声音,接着黑子大吼一声:“不许动,老老实实、都给我蹲着!”      隔壁房间惊扰声大作,瞬息平静,随即听见黑子公事公办的口吻教训说:“看这儿乱的,谁是徐老三,谁是钟鬼?自己站出来。……聚众斗殴是吧!影响人正常做生意,扰乱社会治安是吧!”间或有人叫冤,随即又闷哼一声归于寂静。      “带头的先拷起来。”黑子吩咐,然后就是纷杂的脚步声,撞击桌腿的声音,软语赔笑声,不一会,黑子的同事将两人推出来。一个问:“区队,送哪儿?”      “这儿归哪个区管,你们自己看着办。”      铁路小区这个辖块和新城区素有龃龉,徐老三和钟鬼送去一定落不着好。两同事心领神会,嬉笑着去了。      散了席,庆娣被黑子送回家门口,临下车时黑子说:“妹妹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姜大哥出任何事。”      黑子的豪迈庆娣是见识过了,莞尔望向姜尚尧,他安慰说:“真没事,我这几天去德叔那里,有些事要谈。回冶南前我给你电话。”      庆娣想走又扭回身,“要用得上,我可以去找舅舅,舅妈娘家和老乡长是亲戚,应该能说上话。”      姜尚尧注视她诚挚的眼睛,眼前似乎是雁岚的面孔,同样的清澈眼神,同样的温婉浅笑。他忽然感觉到渐已熟悉的那种深沉的情绪再次浮起,让心几乎不可负担。他梗着喉咙,除了点头之外说不出任何话表示感谢。      不待庆娣走远,黑子就一拍大腿赞一声,“好姑娘!哥哥我羡慕你。”      姜尚尧凝望她背影消失于物资局大门,才说:“哪儿跟哪儿啊?你想多了。”      “真没关系?”黑子不依不饶地,很是认真,“没关系那我放胆子追了啊,宜家宜室的不好找,这么高个的更难得。我俩身材凑一起,要是生个大胖小子出来,还不得一米九以上。哎呦喂,我妈那不得乐死了!”      听见黑子难得也能说句宜家宜室的斯文话,姜尚尧本想嘲弄两句,接着听他越说越不像样子,不由沉了脸,“二两黄汤灌得你找不到脑子了是不是?想再美,也要人家瞧得上你。”      黑子没好气,“我就不信她能瞧上你,就会瞧不上我?我也不比你差,”说着将倒后镜掰过来,“瞅瞅,哥哪点不比你帅?”      姜尚尧忍俊不禁,“行,你马上去追,追到了我给你包红包。”      黑子狐疑起来,“说实话,真没关系?”      车里好一会沉默,姜尚尧开了半扇车窗,新鲜的空气灌进来,酒后的脑子立刻清醒许多。“现在不想这个,以后再说。我现在只愁钱。”      黑子注意力转移到酒桌上的一席话,“我寻思着真有搞头。就是利益关系要处理好,哪一头归谁管,赚了钱该怎么个分法。还是回去问我叔,他经验老道。嘿嘿,有钱了哥立马买辆德国货,姥姥的,小日本的车就是没欧洲佬做的好。扎实、马力足,开起来就是给劲!”      对于黑子兴奋的梦想,姜尚尧置若罔闻。他心里盘算的是下一步从哪里开始,以及德叔的态度。      运输业最是不起眼。投资少,偏偏掐着所有行当的脖子,闷声发财,人不知鬼不觉。德叔这些年明知煤矿生意好做,但从不见他有意涉足,只是牢牢把持着闻山的运输业。可以说德叔是谨小慎微,也可以说德叔是懂得利害取舍。      那对他的计划,德叔会是什么态度?      姜尚尧之所以把黑子拉进来,无非是为多一份力量,说实在话,他对德叔的反应不甚乐观。他认为德叔的重心还是在运输上,并且会对他另找财路的想法有所忌惮。      殊不知德叔听完他俩的话后,闭目思索了一阵,再睁开眼,眸中精光大盛。“前期要投资多少你算过了吗?”      姜尚尧明白这是考较他来了,坐直了些答:“德叔,我们打算初期从小做起,因为走共同合作的形式,前期的承包费用这一块减免了不少,年产十五万吨的矿只需要三百万到五百万投资。主要是买设备和跑证照的费用。”      “证照倒是不用担心,只要你们两个用心搞,德叔这张老脸还是有点用的。”德叔沉吟着微微颌首,“前期做了不少功课?你小子,难怪躲那山旮旯去了。股份比怎么算?”      “这个要详细谈,但是决策权一定是我们的,这是底线。……”      德叔又问了不少细节问题,瞅瞅耷拉着脑袋打瞌睡的黑子不由心头火起,一脚踹黑子小腿上。   “混小子,脑子留着装马尿呢?”      黑子迷蒙蒙擦擦嘴,“谈完了?谈完了睡觉去,我明天还要值班。”      姜尚尧和光耀同时轻笑出声,德叔莫可奈何挥挥手,“去吧去吧。石头,你在这儿多住几天,走时我给你消息。”      姜尚尧答了个是。就听得德叔继续说:“别的事你也上上心,没见光耀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的?”      这是提条件来了。姜尚尧心如明镜,特意望向光耀,诚挚一笑,说道:“光耀哥,先麻烦你多担待点,这半年我把矿搞起来丢给人管,到时候能帮得上什么忙,你只管说。”      光耀连称不敢。德叔眯眯眼,看着这三兄弟不禁老怀大慰地笑起来。      姜尚尧和黑子出了书房,光耀忙乎着煮水,德叔兴致大发,自己动手烫起杯壶来。他将壶上水珠缓缓拭去,忽地一叹,“石头滑头了不少,不能再叫石头了。”      光耀笑容可掬,回说:“德叔,这是好事,人大了总要有点历练。”      “臭小子,有城府有心眼是好事,用到我老头子身上算什么?才出来那会说到生意上的事,推三搡四的,又跑去山窝窝当黑工,我还真以为就这么消沉下去了。哪知道藏头缩尾地,原来捣鼓了这些来和我谈条件。谈条件也算了,还把黑子拖带上。”      尽管难得一见德叔气呼呼的模样,光耀还是品出言若有憾心则喜之的味道来。当下笑吟吟地,也不做声,手上重新给德叔沏茶。      “这孩子,书没读过多少,脑子着实好用。”德叔品一口茶,咂砸嘴上余香,又说道:“省里要收紧政策了,省能源总公司年后就重组,这是要走整合资源统一管理的路子。一整合下来不知牵动多少人的神经和钱袋子,顶难而上,新书记有魄力啊!臭小子!也不知怎么琢磨的,想法倒是和上头的策略不谋而合,只不过一个为私一个为公而已。”      谈到正事,光耀肃然,认真思索了片刻,说:“德叔,这事其实有的做。于胖子这一进去,我们之前布的局也就散了。聂二这次得了手,转头目标就是我们。我看,今年生意不太好做。铁路上还能抓稳,公路上难说。”      “我也是这想法,他既然要正面打过来,那我们抄他后路去。等石头他们去捣鼓煤生意,做大了直接吞了他。”德叔眼里掠过一抹厉色。      “德叔,那……于胖子那边,他以前那几起抢劫案子,要不要把底抄出来?干活的几个还在里头蹲着,随时能反底。”      “丧狗有没消息?      “没有。石沉大海一样,这几年没半点音讯。”      “穷家富路,他走时带的那笔款子用了这些年下来,也剩不了多少了。多留意着他老家那边的动向,这个祸害不能留。”      德叔说完仰靠向沙发背,闭目沉思。灯光昏黄,光耀这一端详,才发现德叔竟然老了很多,眉间满是疲惫与厌倦。      良久,德叔长长吁出一口气,说道:“老于这回想必是要扒几层皮下来,等出来了也不成人样了。我们这一拨,聂大最狠,聂二最毒,老于最奸滑(我最实诚)。最先赚到钱发了财的也是老于,想不到临老,反而是他先倒霉。……算了,我也老了,不想手上沾太多荤。”      “是。”光耀答了句,心想古话确实没错,人一老心就软了。      年初八,姜尚尧打电话问庆娣要不要一起回冶南。庆娣早在家住够了,不顾妹妹哀怨的眼神,收拾好东西说走就要走。      爱娣捧着一包妈妈准备的吃食,磨磨唧唧地跟下楼,“我才跟向蕾蕾吵架,你又要走,这年过得真不痛快。”      “你少问人今天买这明天买那,保准不吵架。爱娣,你也学着心疼人吧,向雷攒钱也是为了你。”      下了楼来,黑子和姜尚尧早已等着。看见庆娣手上的花盆,姜尚尧微愕。想起这盆杜鹃的来历,庆娣自己先红了脸,装作不在意地说:“我妹把这花养得快死了,黑子哥能送我们回冶南就太好了,我还正愁这么多东西不好带。”      姥姥的那盆五宝珠!姜尚尧恍悟,随即杜鹃的花语一下子闯进脑海。克制。他庄重地点点头,接过花往警车后厢放。      那边爱娣不满地叫起来,“什么我把花养得快死了?明明好好的,是你一回来一天恨不能浇十遍水,睁开眼就要看你的宝贝。”      庆娣大窘,拿眼瞪一下妹妹,接着去看姜尚尧。那人被后厢门遮住半个身子,也不知听见没有。   正想着要不要把妹妹轰回去,就听见黑子凑过来问:“你妹妹?叫啥名?”      “黑柱子,要问名字直接问我好了。想泡姐姐是不是?”把东西放到后座的爱娣明显听见黑子的问话,手一拍胸一挺,一副来啊来啊的架势。      黑子一愕,往后闪了下,正好看见姜尚尧扶着车屁股一脸忍笑,老脸立即热起来。      哪知道爱娣说完那句,直接黑了面孔,“姐姐心情不好,想泡你也没招。”      黑子呼吸一滞,半晌憋出一句:“小丫头片子。”      庆娣既感好笑又深觉抱歉,讷讷对黑子解释说:“我妹、我妹刚和她男朋友吵完架,她平常不这样。”说着对爱娣拼命使眼色。      爱娣也不管那么多,垂头丧气的,“又我一人了。妈X,最好那老贱人天天去打麻将。”      庆娣不用四顾也知道其他两人此时是什么表情,喝了声“爱娣!”      爱娣吐口怨气,“知道了,不说了。你再不早点回来我就直接嫁出去了。还有,”她冲姜尚尧的方向舞舞拳头,“不许欺负人。”      庆娣自觉脸上烫得能点燃火,等爱娣上了楼她又重复一遍:“我妹她平常不这样。”      爱娣一走,黑子立刻轻松起来,问说:“那我今天算运气好还是不好?”      这话问得庆娣左右为难,幸得姜尚尧解围,“黑柱子,还不上车,你中午不用赶回来上班了?”      车往冶南而去。今天万分尴尬的庆娣话更少了些,一路看着风景,一路想着心事。既挂念妹妹在家一个人面对父亲,为此自责不已;又担心姜尚尧听见那些怨毒的话语,从而对她家产生不好的联想。      无论外表如何坚强淡定,血脉相连的家人、暴力下窒息的空气,是她从不与外人言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星期五晚上9点前 43、第 42 章 ...   年后姜尚尧忙碌非常,庆娣每逢再见都要相隔大半月那么久。听舅舅说起他和望南乡的洽谈结果,本乡所在的南村有个煤层浅的露天矿公私合作,邻村另有个废弃矿半送给他。   那个废弃的矿,之前不少人来看过,都担心投资大收益少。闻山遍地黑金,私人有能力办矿的大多爱找露天井田,搞好关系租几台挖机就能开工,省力又安全,没几个人愿意下功夫找专家来勘察煤层走向和倾角、设计井下巷道。   农民也自有其生活的智慧与狡黠。只要运作起来,总有管理的收益,比丢在那里要强。姜尚尧肯拿下投资,对他们来说也是好事。只不过,他的工作量也因此增大了一倍有余。既要循着德叔的人面关系跑四证,又要到处找二手的便宜设备,还要带技术员下井勘察现场。   连平常话不多的舅舅也夸他:“真像我们乡里的娃,吃得苦。进了井下,半点也不悚,说起这行当,更是头头是道的。还有那个老凌,也是个能人,多大的数目报出来,肚子里走一圈就有结果。比计算器还灵光。”   舅舅打年轻的时候做煤花子偷煤攒钱娶老婆,再到后来农闲下井赚钱养孩子,一辈子和煤脱不开联系,庆娣就好奇:“舅,那照你经验,能不能成?”   “还用说?乡里那个露天的,只要开了工,运输能保证,每天进的钱还不是哗哗的?现在村里人都盼着呢,到了年底,谁家没有分红?只是他个人赚得少,倒是都肥了别人了。”舅舅再老实也有些替自家人不值,说着又有些迟疑,“隔壁村那个矿,倒真不好说。这么多人看过不要的……老大,不成你劝劝他?先别急着拿主意?”   庆娣心里七上八下的,“舅你的意思是不看好?”   舅舅踌躇起来,“老大,我不是不看好,这是撞运气的事,那矿浅一点的都挖完了。再挖下去,还有多少?投了那么多钱买设备,万一……”   庆娣咬着嘴唇,一时间也有些为姜尚尧着急。心想着下回见面一定要劝劝,嘴上自我安慰说:“没事,我对他有信心。他命大福大的,前面那么多风浪都闯过来了,这回也一样。”   说话时,舅妈出来,堆了一脸笑对庆娣说:“老大来了?晚上留下吃饭。舅妈正好有话和你商量。”   “去去,商量什么?做你的饭去,没商量。”   “你也真是……都是亲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舅妈埋怨地扫舅舅一眼,系了围裙后直接蹲庆娣旁边,“你妹妹,这不读完初中就没读了吗?老大啊,你回头跟她姐夫说一声,在矿里给找个清闲活儿?”   庆娣僵着脖子,扯扯嘴角,“舅妈……”   “去!”舅舅发起火来,将老婆赶进厨房后,搓搓手,偷眼四处看看,小声问:“你和他……是不是?你舅妈说是,我总要问个准,姑娘家的名声要紧。”   “舅,无端端说这个做什么?我该回学校了。”庆娣红了脸,和舅妈招呼了一声,又喊门口与舅舅家大黄玩耍的福头,“福头,走咯。”   走两步又不放心地回头嘱咐舅舅:“舅,你交代舅妈一声,别和人胡说。”   春天来时,乡里的露天矿动工开采,成队的大卡在冶南小站与矿场间穿梭。   庆娣挑了个星期天,将那株五宝珠从花盆里取出来,换了新土埋到窗下。听见吱吱唧唧的声音,她猛一抬头,发现不知几时,屋檐的木楹上搭了个雀巢,几只乳燕摇晃着脑袋往巢外看。   她惊喜地叫一声,丢下挖土的铲子和被吓呆了的福头就往校长家跑。借到电话,一时又忐忑。好在对方没让她等太久,那低沉的唤她名字的声音传来,她的思念一涌而出。   “我和你说,你千万别担心,真的,有不好的事也别慌,一定会逢凶化吉,吉上加吉的。真的。”   姜尚尧像被她几个“真的”闹懵了,庆娣也不管他是否明白,兴奋地继续说:“知道我刚才发现什么了吗?我种花时突然发现屋檐上有个燕子窝,还有几只小燕子。”说完她捂住自己嘴巴,不迭后悔。   姜尚尧惘然不觉她的失言,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只多了些喜悦,说:“那可是好事。”   “是啊。”庆娣讷讷地。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坚持认为宿舍有个吉兆会给他带来好运的想法没有丝毫的逻辑性。“你忙不忙?”   “忙。不过说话的时间还是有的。”   “还有个事,我想问问你。”庆娣吸一口气,说:“过几天清明了,你有没有时间去看他们?”   那边沉吟一会,说:“清明那几天我要去省地矿局,还有勘察院也有事要谈,回闻山也是清明后了。”   “我调了课,二号能回去。要不,我先帮你多烧点钱吧。”   她本以为他会说句“谢谢”或者“麻烦你了”,可是姜尚尧沉默了片刻,说了一声“好。”   庆娣放下电话,抿嘴微笑。福头在她脚边打着转,喉咙里哼哼着,像是在抱怨她的心不在焉。   再见时,已是七八天后,过了晚饭时间。庆娣案头堆了半尺厚的作业本,埋头改着。福头呜呜地低吠,她打开门,姜尚尧刚翻过学校的石墙。   庆娣赶紧蹲下揽住急欲扑出的福头。   “狗东西,还挺精醒的。”他明褒暗贬。   “谁叫你这么久不来?他忘了你的脚步声了。”庆娣抬眼一看,顿时笑起来。姜尚尧翻墙而过时,大概碰着墙根的树,杏花洒满肩头,头发上也沾着几瓣,活像话本里偷香的小贼。   走过来的姜尚尧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接着看见落在脚边的花瓣,拍拍肩膀为之莞尔。   “吃过了没有?”庆娣问。   “晚饭倒是没错过,就是除了酒还是酒。”   “那我去给你煮碗面。”   庆娣带他进厨房,不一会功夫端出来一大海碗葱花面,淋了麻油香醋,底下卧了两个荷包蛋。   姜尚尧满腹酒精,闻到香味已经食欲大振。风卷残云吞了半碗面进胃,抬眼发现庆娣坐在一旁,静静地正看着他。   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倒是庆娣大大方方地说:“平常再忙也顾着肚子,眼看着瘦了好多。”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他姥姥的口吻,姜尚尧心下暗笑,说了声:“知道了。”说完埋头挑了一筷子面,想起什么又放下,“老凌说,多谢你这段日子照应他闺女、管吃管住的。硬塞了个红包,让我转交给你。”   “小孩子能吃多少?他也太客气了。”庆娣把桌子上的钱推回去。   姜尚尧又推回来,说:“拿着吧。他现在有工资,年底有分红,不用跟他客套。拿着买两件衣服也好。”   庆娣知道他的为人,不会以貌取人,可是多年深埋着的自卑微微作崇,垂头悄悄扯了扯身上衬衫衣角,解释说:“我有钱,攒着想买电脑。”   他冲口而出:“我买给你。”   这话一说两人都尴尬起来,庆娣低声婉拒,“早就攒够了,下个月就去买。你的钱留着吧,等用钱的地方多着。”   姜尚尧拨弄拨弄碗里的葱花,好一会才说:“去原州办事时,见他们都用电脑。和电视里面讲的一样神奇,随便按个键,字和单子就出来了。我问过人了,那玩意自己摸索还真不会。你会就再好不过了,有时间正好教教我。要是觉得不妥当,买电脑的钱我们一人一半?”   这话听着万分实诚,可细听却品出些悲凉,不由人不想起他最好的年华在那座铁笼子里虚度而过。庆娣郑重其事地点头,又忽地想起向雷出一半钱给爱娣买手机的事来,立刻红了耳根,“我去洗。”没说完就抢了他面前的碗,冲进厨房。   出来后,不见姜尚尧人影。庆娣寻到自己宿舍,姜尚尧站在她窗边屋檐下。庆娣顺着他的视线仰头望去,黑暗中燕子窝只见大概的轮廓,里面的小家伙们想是都睡觉了,静悄悄的。   “平常试试在地上撒点小米,看母燕子会不会飞下来吃。”他交代。   “嘘,你小声点。我有放小米,它们不爱吃,爱吃虫子。和你一样,要肉养着。”庆娣忆起姥姥谈过他小时候的那些笑料,此刻拿来打趣他。   他呵呵笑,然后凑近小声问:“你要养大他们?”   余音缭绕,象有只无形的手,抚弄她耳旁垂下的碎发,庆娣捏捏拳头,手心全是汗。“最好养熟了,年年春天他们找到路回家来看我。”   姜尚尧微侧着脸望来,月色下,他白牙一闪,眼底暖意宛如旭阳。   “庆娣。”   他唤她名字,压低的喉音让她不由自主地屏息,脑中却一时空惘,不知道屏息以待的将是什么。   “今晚来,我有个好消息是想告诉你。”他谨慎地四顾左右,然后说:“地矿勘察院出报告了,那个矿,都说会亏的那个矿,底下蕴藏量不少,而且还是无烟煤。样本分析过几天才出来,含硫多少现在还不知道。”   庆娣收敛心神,仔细琢磨了两遍他的话,脑子仍有些钝钝的,问:“你的意思是说,那个矿不会亏本了?”   他喜形于色,又极力克制着,点头赞同。   “就是说,你要发了?”   他笑容绽开,再次点头。   庆娣激动起来,扯住他的袖子,问:“那是说,我们能请个大律师名律师了?”   姜尚尧即刻有些愣怔。笑意一点点消逝,她期待的眼睛令他无法直视。“庆娣。”他拿起袖子上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   手掌传来的力量镇静了她的情绪,庆娣强颜而笑,“没那么容易,我懂。人证物证说不准早没了。可总要试试是不是?或者能请到最顶尖的律师呢?或者他能发现我们没发现的疑点,另有希望呢?”   姜尚尧仰头望向天边那钩上弦月,纷杂旧事跌跌撞撞地闯入脑海。而今,那些过往再难令他愤怒令他激越。他俨然旁观者,冷淡地袖手,麻木地观看,完全不涉及内心。   对于今时今日的他而言,清白与昭雪只不过是嗤之以不屑的虚妄。真正重要的是,在他们的坟茔前,许下的刻骨盟誓于未来是否能一一践约。   但此时此刻,她眼神如此期待,如此执着于正常的途径为他翻案,姜尚尧实在不忍撕剥开自我,粉毁她虔诚的善意。   他违心地点头说:“等我们赚到钱,我们去找律师,找个最好的。”   44、第 43 章 ...   之后的岁月里,每遇路艰行蹇,庆娣无不自然想起“纵浪大化,不喜不惧”这句话来。   姜尚尧的否极泰来就是实证。   地矿局勘察院最终的评估报告,望南乡周村的那个矿确实藏有丰富的无烟煤,而且含硫量极低。只是煤层在数百米下,设备投资是个问题。姜尚尧拿着报告,借着德叔的关系,几经努力,终于在银行贷出一笔大款项。   周村煤矿一井道在五月中放了井下的第一眼炮。那一天,连德叔也从闻山赶来相贺。姜尚尧搞了个简单的剪彩仪式,乡干部和村干部被他推上台,模仿电视新闻,让小干部们过足了官瘾。开销不大,赚足人心。德叔在台下频频点头,不掩赞许。   庆娣和大妈大婶们在厨房里忙活了大半个下午,到了晚上才看见姜尚尧。   姜尚尧几乎一天泡在井下,面孔黝黑,衣服已经辨不出本来颜色。庆娣一手高举水管,一手拿着肥皂盒,他就着水洗干净脸和脖子。有工人也来洗手准备开饭,他大多能叫出名字,谈笑融融,很是相得。   庆娣满脸喜悦,见他聊聊应付着洗手,不禁又板起脸,“指甲缝!这个懒可不能偷,别到时候和我舅舅一样,指甲缝里的黑印除了用硫酸没别的东西能洗净。”   他呵呵一笑,仔细挨个搓洗,完事举起手给她检阅,“过关了?”   就有大婶抱着偌大铝盆的菜出来,打趣说:“姜矿长,我们沈老师可是仔细人,不收拾干净可不给吃饭。”   他偷眼看去,庆娣早转过身子,只看得见黑发下半只粉红的小耳垂。姜尚尧走近前帮她拧上水龙头,指尖相触,她跟被蜜蜂蛰了似的,倏地收回去。   “走,去吃饭。黑子也快到了。”   矿场附近的山丘下起了这两排简易房子,一排矿工们的宿舍和大厨房,一排小二楼是办公室。黑子下了班就开车过来了,同行的除了占了干股的梁队,还有送了德叔回闻山又折返的光耀,加上老凌,以及另外一个副矿长,一桌子男人,无不是酒精沙场的英雄。   黑子一看屋角的两箱杏花,顿时不乐意了,“老凌,来帮个忙。我车后座有一箱五粮液。就知道石头抠门,发财了还给哥哥喝这个。”   姜尚尧笑意吟吟,也不理黑子的排揎,倒是老凌开了办公桌下的小柜门,说:“瞅瞅这是啥,早准备好了。”   黑子一看满满一柜子茅台,立即转怒为喜,“哎呦喂,亲娘啊!这好东西,今天敞开了肚皮喝个够本才成。”   光耀笑骂:“你这酒虫子!”   外号叫“老娘”的梁队逗趣:“喊娘也没用,我这只有黄汤马尿,你喜欢我给你尿一壶?”   一屋子哄然。   庆娣虽习惯了这些粗汉子的荤笑话,可还是有些坐不住,和姜尚尧打了个招呼,自己溜回厨房帮忙。   这一顿酒从暮色初降,一直喝到月上树梢头。厨房里帮工的婶子们早散去,庆娣听了听后面屋里喝闹的声响渐低沉,心想酒后他最爱的是吃碗煮得烂融融的面条,重醋浅辣,既养胃又醒酒。心一动手就忙起来。   捧了一锅面走到房门口,里面似乎传来男人的低泣,庆娣一慌,停了脚。   细细聆听,又不像姜尚尧的声音。里面那人想是喝得多了,口齿不清地,“哥哥我对不住你,对不住雁子。兄弟,以后哥哥就是你孙子,你就是我爷爷,我给你赔一辈子罪。是我没护好你,没护着雁子,”一轮抽泣后,黑子呜呜地叫骂:“娘X的老天,雁子那么好的姑娘……”   “黑子……”是姜尚尧在低声劝慰,“和你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知道。”   “妈X的,我就是恨这个!我若是知道,哪会让你们这样。就算你进去了,我也能照应雁子保全她……魏怀源个狗日的,老子每回见着就想捅他几百个孔……”   “黑子,不能这样想。不能做。”   庆娣醒醒神,推门进去。满屋子酒气烟味,其他几人喝得神志不清。有躺沙发上的,有躺办公桌的,也有蹲墙角耷拉着脑袋睡觉的。黑子半伏在酒桌上,嘴里含糊地犹自在说些什么,姜尚尧一只手臂搭在他背上,像哄孩子似地轻轻拍打。看她进来,明显松了一口气。   庆娣挤出个笑,“吃碗面垫垫?”   他忙不迭地点头。“你吃过没有?”   “早吃了。”她嗔怪地瞟他一眼,“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   “到这时候也该饿了,再陪我吃点。”他帮她装了小半碗面,庆娣那边已经帮他调好了料,两人交换手上的碗,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他们晚上睡在这?被子不够。”黑子已经睡着了的样子,梦里还在咂嘴。   “没事,都是老爷们,散散酒也好。”   吃完了他说:“东西都放着,明天有阿姨来收拾。我送你回去,不早了,该歇了。”说着他从柜子里拎件衣服递给她,“穿上,夜里外面还是凉。”   从周村走回南村路程可不近,姜尚尧后悔说:“该去考个驾照了,不然总不便利。”   这样满月的夜里,走在乡间,空气盈满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夜风中有唧唧虫嘶、咕咕蛙鸣。从田埂望过去,将熟的麦子身形款款地摇曳。   庆娣觉得无妨,一直走下去也是好的。   所以,看见小学的石墙时,她隐隐有些不舍。   “去睡吧。明天我陪你回闻山买电脑,有黑子送我们。”   庆娣抚抚欢喜地出来迎她的福头。“那你呢?”   “我抽支烟再走。”他说着冲福头虚踢一脚,“狗东西。”   原来福头闻闻他裤子,立刻又不感兴趣了跑开了。庆娣笑出声,“我陪你吧,反正也睡不着。”   他说个好,就势坐上石墙,又伸手拉她。   石墙边的老杏树已经落完了花,枝桠间点点初结的杏果。庆娣拉了一只树枝下来看了看,说:“再过两个月打了麦,估计杏子也熟透了,到时候我摘一筐给你送去。”   “好。”说完他静静地抽烟,她静静地分辨风传来的声音。   “庆娣,”许久后他突然开口,又戛然而止。   “庆娣,南村的矿刚开挖,周村这个今天才打井道。等这两个走上正轨,我还要时不时回闻山帮帮德叔。公路运输从年后到现在被人抢了不少生意,德叔虽然没怎么表示过,但是能帮一把我肯定要出力。还有别的事……我、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该做的都做了。”   不见她回应,姜尚尧紧绷的心弦蓦地放松,于此之外,还有浓重得挥抹不去的失望。   他侧过脸,见庆娣伸臂攀下树枝,摘了个青色杏果下来,不禁微愕。   “福头!”她低呼一声,将那个青果扔了出去,蹲在他们脚下打瞌睡的福头半梦中猛一个激灵,箭一般冲向青果划空的轨迹而去。她嘿嘿一笑,“好了,把它支使走了,我们好好说话。”   他为之失笑。   “今晚好像某一年的某一天。也是这么大的月亮,也是你和我。”庆娣望天遥想一阵,然后问:“记得吗?”   他若有所感地点头。   “那年我十三,到今天,十年有余了。再有十年,也是一样。”   勿须盟誓,不必结缘。与你无关,我只用力地爱。一次,足矣生死。   “庆娣。”   他伸手过来,重重地握上她的。庆娣迟疑了一秒,用力地回握。   “只求再有十年,还会有这样的夜晚,看同一个月亮。那时候,希望你有心情,能为我唱一首歌。”   他表情郑重,眼神专注,在听见她最后那句话时,笑意一丝丝潜入眼底,认真地说:“好。一定。”   第二天早上黑子表情讪讪的,酒醉三分醒,说过什么话流了多少泪,多少还记得些。   姜尚尧揽住他肩膀,“行了,黑子,不解释。酒后吐真言,我心里头明白你是兄弟。”   黑子不再说话,回揽着姜尚尧肩膀。兄弟俩高大的身形并肩站在工地外,眺望眼底的一片热火朝天。   去南村接了庆娣上车,庆娣问:“你们吃过早饭没有?”说着把手上的袋子递给姜尚尧,“我舅妈做的黄米油糕。”   黑子抓抓头上板寸,不好意思地说:“昨晚上你做的那锅面被我们今早吃光了。”   庆娣打趣他:“黑子哥,我还以为你早饭也是酒呢。”   三人笑着往闻山而去,路上庆娣倚着车窗犯迷糊。黑子倒后镜里看见了,小声问:“昨晚上你俩干啥去了?我记得你可是天亮了才回来。”   他笑得色迷迷的,姜尚尧没好气,把黑子脸拨正向马路,说:“看完日出回来的,怎么?你以为都和你一样,酒色财气,样样俱全?”   黑子想说什么,看见庆娣脑袋撞上车窗突然惊醒了过来,只能闭上嘴巴。   过了不久,姜尚尧喊停车。黑子靠了边,纳闷问:“怎么了?”   却见姜尚尧下了车,开了后门坐上去,挨着睡着了的庆娣,把她的头轻轻覆上自己肩膀。   黑子嘴巴张得老大,也不管姜尚尧冲他使眼色示意他开车,扭过半个身子问:“这是当我司机来着?”   姜尚尧怕吵醒了庆娣,不说话只是怒瞪他。黑子没奈何,回瞪两眼转回去。   车驶上高速路,黑子突然高兴起来,滔滔不绝地描绘梦想:“昨晚上我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上去,当我放屁就是了。雁子是好姑娘,庆娣也是。再怎么,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赶快赚了钱,买个好房子,结婚生娃。最好我也抓紧了,我俩一起摆酒席,一起生孩子,要是一个男娃一个女娃,还能凑一对。”   姜尚尧本是笑意吟吟,可黑子后半截的话越琢磨越不是味道,一抬眼再见着倒后镜里黑子一张黑乎乎的大脸盘,倒胃口之余冷汗淋淋。“你会说人话吗?”他抬脚想踹过去。   靠着他半身的庆娣揉揉眼睛,迷迷糊糊问:“已经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按照入V的规定,最少要在全文字数三分一处开始。所以编辑的意见是11W-12W字开始入V,我已经发挥老姜的黑涩会讲数水平和编编讲了一大轮了,双方妥协,从13W字入V,但是要多奉献番外。之前从没有倒V过,实在不知道读者大人们对倒V如此深恶痛觉,也怪我,考虑入V的事拖延了太久。对不住大家了。   今天第一更送上,第二更晚上9点。   45、第 44章 ...   作者有话要说:   祝新年快乐!2012事事顺利   一个半桶水,一个完全抓瞎,两人在司山新开的电脑城里从一楼逛到三楼,相顾一视,默契地   回返到一楼,找了家专卖店。   回程坐车的路上,庆娣几次想接过他手上的东西都被阻止了,最后姜尚尧塞给她装键盘的盒   子,说:“你负责拿好这个。”   庆娣见他提两纸箱东西仍然健步如飞,只好作罢。   车到冶南,庆娣四处张望,想找辆电动三轮回望南乡.姜尚尧在耳边说;“你自己先出去外   面马路,找车等着,我马上就来。直走,别回头。”   庆娣心下疑惑,往他之前视线所及的位置瞟了眼,只见另外一部也是闻山发来的长谴公汽上下来五六个男人,贼眉鼠眼的,一看就是街上的流氓混子。   她突然想起老童家羊肉馆里,徐老三说的那句话“大麻袋一扣,尸丢到哪谁也找不到。”暮春天暖,她凭空出了半身冷扦。   “你当心。”她接过他手上装机子的纸箱,头也不回往前走。   平常热闹非常的冶南镇今天竟是一辆空车也役有,庆娣站在路口伸长了脖子挨个扫过去,最后咬牙喊停了一辆两厢货车。   司机探头出来问:“姑娘,运货?”   庆娣正准备开口问去南村多少钱,眼角余光瞥见那几个棍子从车站方向走来,插肩而过时其   中一个说:“不是南村就是周村,鬼哥交代跑不了就是这两个地方。打个三轮去。”   货车司机不耐烦,“是不是有货要运啊'”   庆娣挤个笑摇了摇头,持起东西往回走了几步,躲在角落里遥望那几个混子身影渐小。   “走了”   “走了?”   她吓了一跳,回头发现是姜尚尧,喘口大气问: “那几个人找你的是不是?我听他们说不是南村就是周村。”   他表情不见惊慌,反而深觉好笑似的注视她一脸着急。听庆娣又问要不要报警,他摇头说:   “不用了,我刚才躲厕所打了个电话,老凌开车来接我们。在这等一会,他马上到。吓着你了?”   “一点点。我想不通为什么?”庆娣万分不解, “都过去那么久了,景程和……你也无缘无   故的被他们害得坐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还不放过你?一定要把人往绝路逼?”   “那是他们的生存法则,要立足必须先立威。要是我还活蹦乱跳的,等于打了聂二的脸,嘲笑他役用。”姜尚尧语气平和,随后又豁达地笑, “别为这个伤脑筋了,只要不是正面冲突,我应付得未。”   庆娣虽不知他的自信从何而未,但是那平静的脸庞让她不觉安下心来。往里移了两步,扯扯他袖角,说:“站进来点,下雨了。”   他看看天,将电脑箱子挪往屋檐里面,说:“这可不能打湿了。”又说:“好在是小雨。”   谁知这淅淅、沥、沥的雨势,不一会功夫更加绵密,不少行人缩着脖子跑进来避雨。狭小的一块屋檐下,躲了六七个人,旁边挤了个水呆摊子,庆娣再退一步,眼看就要坐上去,被姜尚尧一把拉回怀里。   回冲之下,她半边脸擦过他的下巴,撞上他坚实的肩膀。庆娣分明感觉到他下颌新冒起的胡茬,接着,鼻子酸胀。   姜尚尧听见她一声低呼,问怎么了。庆娣手掌压着鼻子,含糊说:“撞得好酸。”接着鼻子被他捏住轻轻揉了两下,他问:“好点没有?”   他侧着半身挡住身后人,半身在外接了满肩膀的屋檐水,湿得透透的,将她和她的电脑笼在最里面,眼里全是关切。庆娣一时忘了回他。   他意识到什么,尴尬地收回手,尴尬地咧咧嘴,又转头望向街外,说:“老凌还投到呢?”说着身后被人用力推涌,庆娣只觉他的脸一下放大,她瞪大眼,下一秒,他温热的呼吸袭来,热乎乎地嘴巴盖在她脸上。   姜尚尧眼明手快,一掌撑住墙壁,另一只手揽起她的腰,止了往下扑倒的去势。站稳之后,两人都有些讪讪的。庆娣瞟过去,见他正也用眼角瞥来,她立刻别开燥得热辣辣的脸,偷偷抹了抹刚才他嘴唇印上的地方。   街上景物在眼中奇迹般的完全消失,只剩两只偌大的鲜红心脏悬在屋檐下,噗通噗通地相互和应着、唱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歌。   庆娣头昏脑胀地甩开脑中幻想,又往他看去,只见他似有心灵感应地,也将视线从长街上移回来,目光交错,姜尚尧张嘴想说什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又吞回去。庆娣红着脸垂下头,几乎要埋进他的颈窝里。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街边一辆半旧的越野车大声地鸣起喇叭,一个中等身t高的瘦子冒雨下车,冲着人堆喊“姜哥,姜哥!”姜尚尧语带诧异,“二货?!”   那人听见直奔过来,站在雨里说: “姜哥,我投奔你未了。”说着连忙接过姜尚尧手上的箱子,又见庆娣跟着姜尚尧一起走出屋檐,微张了嘴,立刻反应如电,热情无比地招呼:“嫂子是吧?我是刘大磊,也叫二货。嫂子你听姜哥说起过我的po?我可是仰幕你很久了,嫂子……”   连连的嫂子,让庆娣不知怎么回应,想解释两句,刘大磊已经被姜尚尧大掌掐住脖子,整个人扭了个半圈,转个后背过来。姜尚尧低头对刘大磊说了句什么,回头自若地对庆娣说: “以前里面的兄弟。上车再说。”   老凌早开了车门等着,坐好后庆娣才想起自己有纸巾,姜尚尧接过扯出来胡乱抹抹头脸,就对老凌说: “老凌,你打个电话给周村的村长,交代一声,要是有形迹可疑的人问起我,只管和他们说矿上的地址。别把他们往南村带,周村那里更偏僻,好办事。”   老凌言听计从,当下拨了号码。刘大磊兴奋地转过头,说:“姜哥,这事交给我办!逮着那   几个兔崽子,我保管让他们吐出来是谁指使的。”   姜尚尧无语,沉默片刻后说: “管他是谁指使的,哪个矿上附近没一拨偷煤的煤花子?”   司机位的老凌挂了电话,阴阴笑, “就是,逮着了二话不说一顿狠揍就是了。哪怕揍个半死,说到天边去也占理。我回去就安排人手,外松内紧,先放他们进来。”   刘大磊这才垮磨出一点味道, “那我干啥?别的还行,揍人我不内行。”   姜尚尧瞥一眼旁边的庆娣,她一直托腮凝目于窗外,入静一般,似乎根本投听见他们的对话。尽管如此,姜尚尧心中依然微微泛出些后l每来。于是说: “先不谈这个,你今天怎么过来了?不是说被高薪聘去原州当教授了?”这话一说,老凌忍不住呵呵笑出声,庆娣也起了好奇。   刘大磊一脸窘态, “姜哥,你这就不厚道了吧,寒碜我不是?我是被雇去当顾问,可实在干不了那损阴德的活。”   刘大磊少年时也读过些书,他自诩为盗帅,坚持走他眼中的侠义风。所以一身t老师傅传下来的小巧功夫几乎{殳用过,照他的话说“偷钱包?那几百块搁我我看不上眼,搁人家那儿,说不准就是救命钱。”他入狱也是因为闯公家门,盗窃单位财务室。   “砸车窗偷皮包。没半点技术含量不说,真伤阴德。他们自己不干活,专拐了那些小孩去做,都是离家出走的半大孩子们。役完成每天的任务量,别说挨打了,连饭都不给吃。”刘大磊叹气。   庆娣不由好奇:“那些孩子们不跑吗?”   刘大磊一见嫂子关注,立刻未了精神,说: “想跑跑不了啊,白天带出去晚上拖回来,一间屋子住十多个孩子,跟坐牢一样,走哪都有人盯着。”说着有些害羞, “我走前打了个电话给110报了地址,不知道抓到投有。说起来,我还头一回做这种好事。”   “就你这怂样!”老凌取笑。   姜尚尧望了庆娣一眼,看她抿嘴,他也笑起来。   刘大磊讪讪地,说: “姜哥,我这不投奔你未了,你可不能赶我走。我还真怕他们知道了有心报复。”   姜尚尧点头, “行,回去老凌给你名字添上,出你一份工资。我有别的事,正要找你。”   车到了望南,放下电脑,姜尚尧并不随车回去,庆娣问: “矿上不用回去看看?”   姜尚尧帮她把电脑拎进宿舍,说:“不急,具体事有副矿长和技术员看着,用不着我。别的,等老凌安排好,我再回去。”   他不确定在车上时庆娣由对话中推断到几分,见她牧有多问,不禁微微松了口气。   庆娣忙着烧水袍茶,他拆开电脑包装,一一放好在木桌上。孤单了一天的福头欢喜地粘着庆娣的脚,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姜尚尧故意呵斥它一句“狗东西”,福头立刻就匍匐在地上,冲他呲出两排森森狗牙,如此数次,一人一狗玩得不亦乐乎。   庆娣心中好笑,将新茶放到他手边,正想说话,屋外有人问: “沈老师回来了?我就说听见福头叫来着。”   “回来了。”庆娣出去和同事打招呼。   “今天生日怎么不留在闻山吃饭?刚才老李问,我还说你不回了呢,所以也役给你留饭。”   同事问。   庆娣呵呵掩饰, “没什么事就先回了。我带了不少好吃的,等会拿去厨房,你可别走了啊。   聊了两句,她回身进屋。姜尚尧坐在椅子上,手上拿着说明书,双目炯炯地注视她,“生日怎么不提?”   “没什么好说的,又不是小孩子。”   “应该留在闻山吃饭的。”他眼里晃过些微懊恼。   “吃饭还不简单?等会我下寿面,你可要陪我吃一碗贺一贺。”   他望向她笑一笑,“好。对了,还有,生日快乐。”   这一晚,庆娣抱腿临窗而坐,任由记忆回放。一幕幕,不过刹那间事。但此时,凉风拂面,   万籁俱寂,每一秒都被她分解、定格。   “25了。”她举起水杯向月祝了祝,喝了一口水,伸手抚抚伏趴在地上的福头,缓缓摩挲它   的背毛。“福头,我24啦。这个生日,真好。”   福头梦里舒服得哼哼,庆娣不由学着他的语气,笑骂了一句: “狗东西。”   46、第 45 章 ...   同一个月亮下,姜尚尧捧着一本《window入门指南》,如何也看不进。心绪纷乱之下,他把书丢一边,抽出一支烟燃上。   长腿垫在窗台上,他仰靠向后背,任由手上烟雾袅袅而上,眼睛盯着窗口之外。   只是几个蟊贼而已。在他的地盘上,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炸土方的火药是他最看重的,一向管理严密,四周人员也早已布置好了。老凌办事妥帖细致,他向来很放心。这些不足以解释他此时情绪微妙的异动。   一晃神,仿佛又见她低垂的后颈。从耳根以下,潮红渐淡,颈后发线下绒毛细细的,似乎轻轻吹口气,就能随风而动。   姜尚尧心神一凛,望向窗外,前排平房外第一盏灯闪了下,灭了。他重重抽口烟,按熄后,踱向办公室角落的小床。拧灭了床头灯,和衣躺下。   时间静静流淌,静到他几乎以为自己将入眠。就听见卡塔一声微响,瞬息而止。他放缓呼吸,仔细聆听门外动静。接着,门被推开一条缝,与此同时,姜尚尧将身上薄被猛掀出去裹住对方视野,自己翻滚下床。   枪响的同时,办公室外围堵的众人早已扑上。那几个混混论身手,哪敌得过常年井下劳动的壮汉?不过眨眼功夫,已经就擒。嘴上功夫倒是厉害,叫骂连连的,惹恼了几个粗汉子,一拳而后只顾得上往外吐牙齿。   姜尚尧从办公桌后站起来,问:“全部都逮住了?”   刘大磊说:“外面放风的两个早十分钟前就逮住了,其他的全在这。”又从地上捡起枪,赞说:“行啊,自制的也有这好做工。”   姜尚尧开怀对着众人说:“事办成了,说话算数,明天去村里扛只猪来加菜。另外谁先逮到人的,自己去找老凌发奖金。我不管了,没领到奖金的只管去草老凌大爷。”   井下矿工靠体力吃饭,又冒风险,生平最恨的就是黑心矿主和偷煤的花子。虽说擒住的这几人明显和煤花子行径不同,还带得有枪,但听见说话算话真有奖金拿,顿时一阵欢呼,押着那几个混子往仓库去了。   姜尚尧留下老凌,特意交代说别闹太大。老凌心领神会,“总要留几口气。”   姜尚尧沉默地端详手上那把自制手枪,好一会才说:“夜里巡逻的多调配些人,奖金老规矩。他来几个就帮他料理几个!”   老凌借灯光打量姜尚尧脸色,心下微寒,不敢再多说,自行退了出去。   这一忙就是天亮,等将几个人抬上警车,又陪着技术员下矿,查看了井道挖掘进度,姜尚尧吃过午饭后才有时间躺上床小憩片刻。阖眼前,他拿出手机翻找出学校电话,又一个个按掉数字。阖眼后,似乎只是一瞬,已经回到石墙上、老杏树下。   下午接到光耀电话,想是黑子一收到风声就传给了德叔。姜尚尧回述了一遍经过,听说来袭的人带了自制枪支,光耀许久后才吐口气,提醒说:“还是要小心防备着,聂二低价从于胖子老婆手上拿下两个矿,现在正是得志猖狂的时候。”   何以低价,不过是威逼胁迫的手段而已。姜尚尧嘴角挑起嘲讽笑意,说:“没事,我这儿偏僻,附近来两个生面孔马上就知道了。”   光耀表示完善意的安慰,便提起公事,“德叔想见你。”   “我晚上到。”   这一番对话俨如自家人,向闻山而去的姜尚尧也自觉像电影里当家的,领命拜会龙头大爷。这一想,他坐在副座突然低笑出声。   开车的刘大磊正寂寞难耐,好奇问:“姜哥,想嫂子了吧?”   “滚你的蛋!早和你交代了,我和你嫂子还没成,她脸皮薄,你说话注意点。”   “那是,我嫂子学问人。唉,我这张嘴……不叫嫂子该叫啥?”   “随你。”   刘大磊试探地问:“那叫……妹子?”   “滚蛋!”   刘大磊涎着脸,说:“我哪能滚啊?我滚了姜哥你不得走回去闻山。说真的,姜哥,我们不买台新车?你现在阔气了,坐这部旧的丢人,给老凌用好了,我们买台牛逼的,我给你当司机。原州真多阔佬真多好车啊!”他一幅流口水的模样。   “没钱。”姜尚尧双手抱头靠向椅背,“银行贷出来的我紧着买设备发工资,南村的矿赚了钱也要还银行利息,怎么着也要熬过这半年再说。而且,你这脾气,能当司机?”   “小看我了吧。”刘大磊不服气。   “我说,”姜尚尧突然想起什么,“你那一身功夫落下没有?”   “当然不可能!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我师父交代过,死了爹服丧也不能短了练功的时间。”   “闯空门呢?”姜尚尧眯缝起眼。   “那还不是小菜啊?”   姜尚尧默然静思许久,刘大磊这才反应过来,问:“姜哥,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   “你有没胆子做?”   刘大磊瞅他一眼,见不是玩笑,也随即认真起来,“杜老撇还在床上躺着呢,不是姜哥你,我现在就是他那样。再说了,公家地头我都敢闯,有什么怕不怕的。”   当初在狱中,矿下出事故,另有一人被翻斗车撞上井坑,折了脊骨半身不遂,被保外就医送回老家等死的就是杜老撇。姜尚尧当然不会告诉刘大磊,救人的那秒,他的手是先伸向杜老撇的。   他横出手臂拍拍刘大磊肩膀,“有你这句话,一辈子兄弟。”   刘大磊洋洋自得,“那是。”   车直接驶进积沙围的院子,周围防卫细看之下明显比往常严密了很多。门口树下有人藏在阴影里,烟蒂半明半灭;进去里面正中摆了一桌麻将,旁边沙发上另有一圈人围坐打扑克。多数是熟面孔,见了姜尚尧进来,俱都站起来喊“姜哥”,姜尚尧也不客套,指指刘大磊介绍说:“二货,以前跑单帮的,现在跟我混。”   其中一个居然与刘大磊相熟,打起招呼分外亲切。刘大磊贯来单干,自进门见了这阵势,就有些怯怯的,好不容易撞上熟人,自然相投。   姜尚尧跟他使个眼色,脚步不停,径直往里头去了。半路上遇见出来迎他的光耀,光耀肃容说:“德叔在里面等着。”   看这阵仗,想必是今晚出了事。姜尚尧也不多问,推了门进去。   里面德叔坐在单人沙发里,表情难辨喜怒,另有一人坐在他对面,屁股紧紧挨着沙发边沿,姜尚尧认识是货运公司管事的王霸龙。平常没几人敢直呼王霸龙大名,他听惯了人尊称一声龙哥的,见着姜尚尧也站起身,招呼说姜哥。   听见声响,德叔睁开眼,“霸龙,你和你姜哥说说,究竟怎么回事。”说完又半寐养神。   原来打从年后开始,聂二就捣鼓了个运输公司。   从聂二的角度上来讲,他也是没办法。手上几个矿,每天都有出产,可不能保证每天都能运出去。铁路上的路子他走不通,自然就打起公路的主意。运输公司倒也开得顺利,德叔为了暂避锋芒,只揽着老客,新客任他挖走不少。德叔也只是尽量安抚着底下人,不愿和他多作纠缠。   江湖风云这些年,德叔自然知道礼让一尺就要防着被进一丈的道理。果然,聂二运输公司开始盈利后,就动起其他主意,他在市内发放车牌。交费领一块牌子,挂在大卡车头,每月再交一定的管理费用,保证你出入闻山一路畅通无阻。没挂他车牌的大卡,对不起了。   今晚上就是霸龙的货运队在闻山要道被暗卡卡住了,双方不免一场恶战。霸龙的徒弟进去局子几个,也进去医院几个,所以此刻霸龙愁眉苦脸地,来向德叔讨办法。   “德叔,总要想点招吧,这闻山要道匝口全被堵得严严实实,收费站的交完,跑不了二里地又被拦上。明摆着,这是有人给他撑腰呢,不然论出身,大家谁也不比谁干净,凭啥他就气粗点?我们就该脑袋塞裤裆里,看到他就绕路走?而且,这么多兄弟看着,我怎么着也要狠狠出了这口恶气。”   “有话说话,光抱怨能有用?你和我说说,有什么招对付他?”   德叔瞪他一眼,霸龙立刻蔫下去,一肚子委屈。   “放心,有德叔在。”   47、第 46 章   春节前聂二曾找过大师指点,大师起卦后说上半年长风破浪,宜进不宜退;下半年重山关锁、须当步步为营。   这还没到下半年,聂二已经急火攻心,深感流年不利了。   起先是扫黄打非不断,缺德养的那只小黑狗混得人模狗样的,隔三差五就来找麻烦。他倒也不咬人,就是时不时走进各间场子恶心人,又特别爱往小姐堆里钻,不闹得鸡飞狗跳决不罢休。聂二拜的诸多山头多有庇护,岂知一状告上去,连督察也莫可奈何。毕竟小黑狗只是巡检,并没有触犯任何条例。   最吐血的一次,这一头临检,那边办公室被人闯了空门。三间夜场的流水,连着保险柜里的被一锅端。事后看录像,明显是惯偷,有摄像头的地方全录得是背影。问起当晚保安,保安口口声声说临检中只有聂二助理进过办公室,气得聂二当胸一脚,踹得那保安内出血。   报案之后完全没线索,他聂二当做阴沟里翻了次船,吞下了这个哑巴亏。谁知紧接着矿上又连连出事。   私人开矿,炸土方的炸药几乎都是公家那里装模作样买一点,大半要找路子从内蒙运进来。今年他要的量大了些,走到半路,司机下车打个尿噤的功夫,整部车被炸飞了,车上跟了他多年的两个徒弟连尸也找不全。好在当时去往矿山,地方偏僻,不然他这个脑袋现在在哪放着都不好说。接下来又是一通打点,合着上半年赚到的钱全往外吐得干干净净,还要倒贴。   聂二恨得咬牙切齿,心知肚明这是有人和他过不去。这人数来数去,就一个。“缺德那千年老龟!”可再三寻思,“又不像他往前的行事风格。我就草了,难不成缺德还找了个师爷回来?”   姜尚尧自然不知道聂二送了他一顶高帽子,他现在矿场上干得热火朝天的,一车车煤不断地往外运。货运公司最艰难的时期,他把大队人马拉到冶南,专负责运输事宜。不只德叔暗自欣慰,王霸龙更是把他当做救命的菩萨,多次和德叔商量,要求多买几辆大卡,等周村的矿一开挖,就拨个车队驻扎在周村长期合作了。   姜尚尧只要人在冶南,白天就泡在矿场或者井下,晚上多数去南村的望南乡小学。盛夏的傍晚,有时庆娣在石墙边支起桌子,帮附近成绩不好的孩子补习,他就坐在屋里,对着电脑慢慢练习五笔打字。   相比较机器声浪滚滚、尘土砂石飞扬的矿场,庆娣这里静得让人沉醉。桌上常有野花,粗碗里堆得是乡间不值钱的果子。她不多话,但是对着孩子们例外。或笑或指导,语声温和。他常停下手,聆听窗外动静,回巢的呢喃燕语是她们的背景乐。   庆娣有不少文字资料要存盘,姜尚尧打字渐熟练之后帮了她不少忙。偶尔也能看到她写的散文和短小说,他细细一句句读下来,像通过文字触摸到她柔软又剔透的心。他不由得回忆起在狱中她的来信,那些字句几乎已铭刻进记忆。再回溯出狱这近一年的生活与变化,他投向庆娣的目光渐复杂渐纠缠。   有一次她教他怎么用文档和制表文件,光洁的手臂从他身侧伸来,握着鼠标的手指修长,指指如葱尖。天热,她把头发束在脑后,仍有些不听话的垂下耳畔,伴着她讲述每个功能键的温存软语,一起骚弄他紧绷的神经。   姜尚尧收敛心神、目不斜视,却连她具体说了些什么也没听明白。庆娣似乎也感觉到他突来的端凝之态,退后半步,掩饰地将碎发拨向微红的耳后,说:“大概就是这样了,还是要靠多用才行。这里没电话线,不然可以接上网,好玩的更多。”   她退开之后,他才觉得呼吸稍微平顺了些,商量说:“那我们拉条电话线来?”   她嗔怪地瞥他一眼,细长的眉眼别具风情,“花那钱做什么?我是建议你再买一台电脑,看你挺喜欢的。矿上可以用,平常上网也能增长见闻。”   他郑重考虑,然后说:“过些日子吧。”又取笑她:“是不是我来的多了,惹你讨厌了?”   “是啊,讨厌了,福头现在跟你比跟我还亲近,我生气了。”她说着自己先笑了。   姜尚尧笑一笑,没有忽略她眼底的隐忧。   农村人闲来无事,流言传播的速度惊人。虽说现在不兴媒妁嫁娶那一套了,可孤男寡女经常厮玩在一起,又没有个正式的名义,到底逃不过别人的长舌。   姜尚尧往来的次数逐渐少了些,连刘大磊都有些狐疑,偷偷问老凌:“这是……吵架了?”   “做好你自己的事。”老凌眼睛不离新电脑,“这玩意儿,究竟怎么弄?”   半躺在大班椅上的姜尚尧突然收回窗台上的两条长腿,一跃而起,拿了手机递给老凌,“老凌,我给你找了个好老师,保准你两个月内成电脑高手,什么财务软件的,绝对玩得轻松。”   多日来他眉间的郁色一扫而空,嘴角的微笑怎么看怎么有些危险的味道。   老凌迟疑着不敢接电话,问:“谁啊?”   “沈老师。你打电话给她,就说想请教她电脑知识,还有些财务软件方面的问题。语气干脆坚决点,别让她找借口推辞,就说,为了矿场财务,必须要学会。”   老凌怔怔地看了姜尚尧半晌,突然笑出声,“行。”接过手机又递回给姜尚尧,“算了,还是用我自己的。做戏也要做全套。”   一旁的刘大磊无言以对,好一会才摇头说:“这拿你一份工钱,还要兼职当红娘。我也明白,老凌既然已经牺牲在前头了,自然也跑不掉我。跟着就是我负责接送了是不是?”   刘大磊第一次接培训老师前往周村矿场时特意打扮了一下,用定型啫喱狠狠糊了个发型,换了套相对干净的衣服。老凌问:“你这是去约会呢?”   刘大磊眉眼精乖,瞅见老大虽然不出声但脸色不太好看,半解释半声明地说:“我嫂子对我印象向来不错,听说她真有个妹妹。”接着小心翼翼问老大,“姜哥,我们要是做了一担挑,能给我多算点干股分红不?”   “滚你的,”姜尚尧笑骂,“快去快回,我下井看看去,回来我不在的话,好好招呼人家。”   庆娣见了刘大磊也是一愕,刘大磊笑容可掬、毕恭毕敬地,又是开车门、又是调空调,连福头也如贵宾般享受了一次被人系上安全带的礼遇。庆娣有些莫名其妙。   “大磊,下回别来接了。两个村不远,我刚好趁星期天休息多走走路。”   “那可不行,姜哥特意交代过,你可是关系到我们两个矿场的财务安全。”   他的胡扯逗笑了庆娣,刘大磊一乐,借杆往上爬,问说:“嫂子,怎么每次来也不见你家人过来看你呢?”   “他们忙。”庆娣敷衍说,“还有,别这样叫我了,我和姜大哥只是朋友。”   刘大磊苦着脸,肚子里苦思怎么把话题绕回去,就听庆娣问:“姜大哥最近很忙吗?”   这种讨好的机会哪能大意错过?刘大磊当即说:“没前段时间忙,前段时间那叫几头折腾,恨不能移形换位,想去哪立刻到哪。总算逼那老小子服了软,自动来找我们讲和。这段时间闲下来了,不过看姜哥心情不太好,总是坐着发呆,也不知道是想谁呢?”他说着,就从倒后镜里偷窥了一眼庆娣的表情,见她面色微黯,刘大磊心想:姜哥,我这红娘当得够专业吧。等嫂子一心疼,接下来还有什么不好商量的?   庆娣望向窗外,不发一言。   姜尚尧骤减来往的次数,敏锐的她怎会感觉不到?那日的尴尬与暧昧至今记忆犹新,而后他的退却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如大磊所说,他想的必定是雁岚吧?人活于世,最难的就是一个舍字。虽然于他纠缠的目光,目光中深蕴的情绪以及无数次的欲言又止,还有无数次相见时欢愉的笑容,她在在确定他对她不无感觉。但是,从呱呱落地起缔结的感情纽带,朝暮相见时孵育的爱情花蕾,又岂是她默默相守的十年能轻易抗衡的?   所以他才请求她再多给一些时间,让他能彻底地“舍”,再无遗憾地“得”。   庆娣想起生日前夜,他说那些话时,月色下他认真的表情。她微微一笑。   再念及电话中老凌央她教电脑课,口口声声说出于工作需要,与人无关。她笑意放大,直至心坎上。   他的言行不一,是否意味着,在他内心中,过往与现实兵刃相见的战役里,他已经选择弃械而降?   这人,一定要如此迂回吗?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星期四晚9点。   稍解释下,有的地方的露天矿是按照炸药用量判断年产量,以此依据收取管理费用。所以聂二从黑市买炸药,偷逃税和管理费。   48、第 47 章   到了矿场,福头久不见老凌的闺女,兴奋莫名。而庆娣站办公室里环顾一圈,还没开口问,老凌就解释:“姜哥去了井下,巷道差不多开好了,今天测瓦斯、装风机。姜哥说全部人辛苦半个月赶工,争取月底订购的钻机钻头一到就能开挖。”   庆娣目光投向不远处铁棚下巨大的绞车和分离机,心中本想痛骂他一句胆小鬼的,但眼前呈现的成绩又令庆娣不得不替他开心。   老凌入狱时间与姜尚尧相近,年纪稍长,同样错过了互联网的大时代,学起来有些吃力。直到晚饭前,才摸索出个大概。   庆娣正在走与留之间犹豫,姜尚尧已经踏进门来,放下安全帽,招呼她说:“来啦?”   他表情如常的平静,但眼里满满的喜悦泄露了真实的情绪。庆娣再次暗骂他一声“胆小鬼”,坦白说:“本来还以为你在矿上吃饭不回办公室,我正打算走呢。”   姜尚尧楞了下。女孩子大多有些小心眼小脾气,本以为这些日子他的退避,会让她生气失望,甚至会给他不好看。他已经做好准备打算说两句好听话哄哄,或者沉痛地表示最近忙得连枕头长什么样也不记得。可庆娣如此表现反倒令他不知如何是好,好像他的存在与不存在、出现与不出现俱都不过是寻常事,不值一提。   重重的失落感层层浮起,他怔怔说了句连自己听见也万分震惊的话:“别走,陪我吃顿饭。我想你了。”   回南村的路上,静谧的车里,不经意交错又瞬即闪开的目光、宛似春雷轰隆的心跳,无不彰显两人的貌离神合。   姜尚尧几次开口想调节下气氛,又讷讷闭上嘴。直到福头冲着车窗外一轮狂吠,他才找到话题,说:“狗东西,眼睛还挺利,看见树上扑腾的鸟了。”   哪知庆娣只是嗯了一声。   他手置于方向盘上握紧又松开,思忖了片刻,问她:“我还没拿驾照,你怕不怕?”   庆娣奇怪地望他一眼,“你不也在车上吗?”   姜尚尧仔细品味这话涵义,莫名的满足外是突如其来的轻松感。“真要冲进水渠里也一定是我这边先着地,我会游泳。”   “那水渠还不到一米深呢!”她说完随他一起笑起来。“对了,你现在还没发财就先阔气起来了?新车都换上了。”   “前段时间几头跑,事事离不了人,经常和老凌分开行动,我心一横就买了这辆车。现在不都讲究效率吗?矿上能早一日开工,小半辆车就回来了。”他既不能坦陈新车和矿上新买的部分机器出于闻山聂二的慷慨捐赠,又不希望在她心里留个大手大脚的坏印象,只能这样费心解释。   “行了,我没说你乱花钱呢。而且,也是你的钱。”庆娣语声渐微,话毕已经低下头去。   眼看快到南村,姜尚尧想起尚有更重要的事,瞅瞅她脸色,缓缓开口说:“这些天,除了矿上有事,其实,还有别的缘故没去找你。”   庆娣静静等待。今晚的他实在迥异往日,先是那句露骨的表白,再是此时的吞吞吐吐,她隐约感觉到会发生些什么,但又捉摸不定的,一颗心亦惊亦喜,随着每个他偷窥而来的眼神载沉载浮。她唯有强作镇定。   “在这住了这么久,那些大娘大婶的习性我也摸透了。只要张开眼,嘴巴就不闲着,从东家到西家,大小事都逃不过一顿嘴。我没事,我是男的,……出狱之后,旁人眼光也习惯了。你不一样,你是女孩子,又在学校里,受人尊敬,我不想你因为这些受到影响。”   庆娣有些意外。猜到他在逃避,在挣扎着下决定,但没猜到起因是这个。她低头沉吟稍倾,决定实话实说。“主要是我舅妈,逢人就说和你是亲戚,就是我们……那种亲戚。”事实上舅妈现在的口头禅是“我们那外甥女婿”,这话庆娣实在说不出口。看他没有不悦,她继续,带着些维护说:“舅妈她心眼不坏,就是见识短些。你现在在望南乡、特别是南村,答应给大家按股份分红,大家暗地里都很感激你,所以,我舅妈就觉得拉上关系,脸上有光彩。”   姜尚尧心口一块大石落地,哑然失笑说:“你舅妈倒挺有意思的,你舅那个老实人恐怕拿她也没办法吧。是我想岔了,我还以为有些什么不好听的话传到你耳里了。”   庆娣老实承认,“好听不好听的,都有一些。”   他面色慎重起来,眼里阴沉似水,藏一丝薄怒。良久后他长呼出口气,探手握住庆娣的,目视前方,自若地说:“庆娣,下回再有人问,直接告诉他我是你男朋友就是了。”   她脸上微带着些委屈的表情瞬间凝固,不确定地扭头认真地看着他。这一瞬患得患失的忐忑从她眼里反射到他心里,砰然心动。姜尚尧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缓缓说:“真的。”   她竭力维持的镇静在那两个字前溃不可守,猛然扭头向车窗,抽出手横遮了半个面孔。   姜尚尧有些着慌,停了车强拨回她身子,她像虾米一样缩回座位,掩着脸不给他看。后座的福头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凶狠地呲出两排牙,冲姜尚尧狂吠不休。   “狗东西,闭嘴!庆娣。”他着急,突然又有些不确定来,一颗心几欲破胸而出,万分艰难地开口问:“要是你不喜欢……”   “不是的。”她亟亟辩解,“我喜欢的。”   她缩在座位里,像鼓起绝大的勇气,慢慢放下手掌,露出涕泪纵横的脸,仰望着他再一次说:“我喜欢的。”她等待了一晚,又像等待了十年,真正确知幸福时却依然如此措不及防。   那似悲似喜的脸庞就在他掌下,努力地朝他笑,同时又止不住眼泪滑下。“我喜欢的。”她小声说。   姜尚尧心中蓦起一股伏地而拜上感天恩的冲动,初梦已逝,他苟且求生残喘到今日,为的似乎就是这一捧眼泪。   拇指划过她细长的眼睑,触手湿滑。在他掌心离开她脸颊的那一刻,他的吻覆在她额头上,低声哄她说:“不哭,不哭。我也一样喜欢。”   听见他的话,庆娣微怔,眼前熟悉的他的脸,不同于平常的端凝持重,眼里写着欢喜写着感动写着关切,还有抹不知如何是好的惊慌。   “你确定吗?真的确定吗?”她怔怔相问,眼里半是期待半是犹疑。   平常安静自持的她这一刻是这样的惶然,在爱情前她如此不自信。一种深切的怜爱袭来,层层叠叠地包裹着他日趋冷硬的心。姜尚尧缓缓点头。   庆娣绽开个大大的笑容,随即低呼一声,舒展双臂抱住他。淡淡的不知名的花香沁入心脾,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依着他轻轻发颤。   “庆娣、庆娣,”他艰难地说,“快透不过气了。”他辨不清是因为她箍颈的手臂还是因为怀抱里她柔软的身体。   她闻言立刻松开手,夜色中依稀看见脸上的羞涩,耳根又渐染上深粉,姜尚尧深吸一口气,手指不由自主地伸过去逗弄她小小耳珠,“以后,不能再和人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了。嗯?”   她抿嘴笑一笑,又点头。   他又叫一声她的名字,将她重重揽进怀中。   如此亲密的接触,气息吞吐的全是他男性粗犷的体味,心弦与呼吸系于一处,将断未断。庆娣用颤抖的手指抹抹脸上的泪渍,回复了一线理智,推推他提醒说:“有人呢。”   姜尚尧抬头望望,前窗不远正是入夜的村落,四周哪里有人,除了犹自咻咻地瞪着他的福头。他心情大好,回头哄它:“福头,你把眼睛蒙上,回去赏你一根带肉的骨头。”   庆娣扑哧一笑,推他一把说,“走了,回去了。”   他心下明白她是害羞了,也不多作纠缠,只是捏了捏她的鼻子,换得福头再次低吠。“狗东西,不和你计较。”   车到村口她坚持要下来自己走,姜尚尧罔若不闻一直开到学校前。下了车,他顺势就牵着庆娣的手,不容反对地说:“正大光明,谁爱说让他说去。”   庆娣微微抿嘴,捏紧了他的手指。   学校的栅栏只是虚掩着,没到宿舍门口就见同事抱着脸盆出来泼水,看见了她喊了声:“沈老师,这是去哪溜达回来了?”   庆娣想着光明正大四个字,笑吟吟说:“是啊,我们在外面转了转。”那同事干笑两声,说挺好挺好,就进了门。庆娣回头冲姜尚尧俏皮地眨眨眼。   接着她就听有人语气仓惶地喊了声“姐。”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更新周六晚上~ 49、第 48 章   一个人影从她宿舍门口的阴影里站起身,正是爱娣。   爱娣脸上微肿,眼里全是血丝。一贯爱美的她居然头发胡乱扎着,穿了一套睡衣拖鞋就这样从闻山跑来冶南。也不知腿伤了还是蹲得太久,在庆娣怀里微微颤抖,站立不稳,只搂着她喊姐。庆娣用力托住她,说:“小爱,不怕,姐姐在,站好了我们进屋说。”   姜尚尧见她有些搀扶不住,上前托着爱娣手臂,示意庆娣开门。   进去后爱娣一挨着床沿,人就再坚持不住,直接软了下去。庆娣忙揽住她往背后塞了个枕头,又摸摸爱娣冰凉的手,回头央求姜尚尧:“帮我去厨房打点热水来好不好?”   姜尚尧点头去了。庆娣忙着翻出毯子被子一股脑往爱娣身上盖,水来了捧着杯子哄爱娣喝了半杯进去。爱娣回了暖,脑子清醒了些,定定看着姐姐半晌,突然放声大哭。   姜尚尧轻轻掩门而出,站在外面燃起一支烟。   屋里的庆娣搂着妹妹,任她眼泪淌湿她前襟,手掌在她后背轻轻拍打。   “小爱,是不是……向雷欺负你了?”   爱娣只是呜呜摇头。   “那是,生意亏了?”   “不是。”爱娣含糊不清地说。   庆娣咬紧嘴唇,接着问出最不情愿问的:“是爸爸……又打你了?”   说到爸爸两字,突觉怀中爱娣猛地一僵,然后战栗不止,庆娣心慌难耐,托起爱娣的脸,只见她脸色煞白,眼中满是惊恐,像只被围捕的小老鼠。   “爱娣……”爱娣紧紧抓住她衣领,用力之大令庆娣一时有些喘不过气,“爱娣!”   “他不是人。姐,他不是人,他不是我们爸爸,他是禽兽是老混蛋……”   庆娣只觉脑中轰一声巨响,自己也快软下去,手臂使劲抓紧妹妹肩膀,抬起她的脸,不可置信地凝视嘴上嗫嚅地不停诅咒着的爱娣,“爱娣,别吓姐姐。小爱!”她发疯一般摇晃妹妹肩膀,“你和姐姐说,是不是被那老不死……小爱!”   爱娣怔怔抬头,嘴巴瘪着,艰难收起的泪突涌而出,“姐,我打出来的,拼了命打出来的。他喝多了,力气好大。我差点以为……以为自己今天……”   下午向雷来接摊时,爱娣偷空回家小睡。听见家里门响还以为是妈妈回来了,迷迷糊糊地喊“妈妈”,结果进屋的是此生之后最令她恐惧的人。她厮打着冲出家门,不敢找向雷,一路走到公车站,央求司机送她来冶南。车上人看她狼狈可怜,给了她十块钱直到望南乡。   哭泣声传出屋外,姜尚尧碾息烟蒂,蹲下抚抚福头的脑袋,福头就着他的手扭头望来,喉咙里发出一两声委屈的呜咽。他再次使劲搓弄两下福头后颈,燃起第二支烟。   星月渐沉时,虚掩的门打开,庆娣走出来,看见他楞了下,“你还没走?”   “我怎么放心?”他冲屋里扬扬下巴,“爱娣睡了?”   庆娣点点头,走近前,心底惴惴,不知刚才的话他听到几分。   姜尚尧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大掌笼着她后脑勺,低头望她一眼,沉声说:“眼睛哭肿了。”   这温暖的怀抱和关切的话语,让她酸涩的心更加酸涩,庆娣伸手回拥住他后背,脸贴着他肩膀,眼泪簌簌而下。   他不发一言,温热的掌心沿她后背脊骨上下摩挲。“姜大哥。”怀里的她哽咽。   “嘘,我知道。”每个不幸的家庭都各有其不幸,她甚至还不如他这个无父的人。   天地深沉,他紧紧拥着她,于这破晓前的黑暗里。直到第一丝微光出现在天际,他的唇轻轻印在她额头上,略一犹豫,滑下去覆在她的唇上。   怀里的她微微僵直了后背,他不敢惊扰了她,只是点水般在她唇上轻掠而过,周而往复。感到她的轻颤和压抑的呼吸,他低声念她的名字。   鼻翼间是他的味道,全然的男性的气息;耳畔是他低沉的喉音,像具穿透力,让她一颗心也为之抖震;他的手掌沿背脊游弋而上,抚着她颈后的头发,缓缓搓揉。庆娣紧紧抓着他的衬衫,微掂起脚尖,双唇在他唇下颤抖。   “庆娣。”   他重重吻住她,然后又如找到依归般在她唇间低低叹口气,吮住她丰厚的唇瓣。   这突来的甜蜜瞬间击昏了她的意志,庆娣松开手中的布料,攀住他的肩骨承袭他无休止的辗转,呼吸似被他吞噬,心跳悬于一线,天与地间,只余他们唇齿相依的触感和紧实的怀抱。   “庆娣。”   她脸孔泛着潮红,呼吸仍有些急促,稍稍推开他一些,悄悄四下扫视。“快到上学时间了。”   他低笑。晨曦下的他神采飞扬,“那我走了。”   她眼中盛着强烈不舍地点头。   “有事打电话给我,别怕,也别自己拿主意。有我在,没事的。”   庆娣吸吸鼻子强笑着答应。   他捏捏她犹带粉色的耳垂,同样不忍转身而去,继续安抚说:“要去闻山更要记着打电话给我,我送你们回去。如果不好解决,我去找黑子帮忙。那家伙虽然没什么用,吓唬吓唬人还是可以的。”   她扑哧一笑,缓缓说:“过些天吧,我想留小爱多住些日子,等心情平复了再看怎么办。”   见终于逗她展开笑颜,姜尚尧略微放下些心,“那我走了。”   他走了几步回头,见她还站在原处,福头正屁颠颠地追来,他扬扬手。她倚着门用手背抹   了抹脸上残泪,微微侧着头冲他们温柔地笑。   爱娣在庆娣这里住了几天,情绪渐平静。庆娣打电话回家,妈妈并不知道当日的具体情况,还以为小女儿又因为什么和她老子干了架。庆娣没有多做解释,她慎重考虑过,如果说出真相,不知道委曲求全一辈子的妈妈能不能承受这种打击。   但是,小爱绝对不能再踏进那个家门。   她问爱娣:“向雷怎么说?”   “没说什么,我也只告诉他和家里人吵架了,来你这里住几天,摊子生意让他先料理着。”   “先租间房子,回家把能用的东西搬过去。我这里还有些钱,头几个月还能应付。”庆娣见妹妹一听说回家有些往后缩的样子,心被牵扯得略疼,仍坚持说:“小爱,有姐姐呢。”   爱娣似是多了些勇气,问说:“那妈妈呢?”   庆娣咬着嘴唇沉吟良久,只得狠下心,说:“妈妈和他过了一辈子,总有办法应付。现在我照应不了她,你更不能回那个家。如果有事,再把妈妈接出来好了。”   “还有我的存折,我的钱都存在里面。”   庆娣揉揉她脑袋,答应说:“放心,我都帮你拿回来,那是我们爱娣辛苦攒的嫁妆。”   爱娣手臂用力,脸贴着她肩膀,低声呜咽,“姐,我好怕。”   “没事,会过去的。就算是难一点,也总会过去的。”   两姐妹商定好后庆娣就约了姜尚尧,先回闻山匆匆定下间小房,庆娣再打电话问过爸爸并不在家,他们这才开车到楼下。   姜尚尧问:“真不用我一起上去?”   “不用了,我和妈妈说会话。你去帮我附近找两个能抬东西的,我把爱娣要用的收拾好,就打电话给你。”   爱娣怯怯问:“那我呢?”   “你想不想上去和妈妈说说?”   爱娣在对妈妈的想念与对家的恐惧之间挣扎,最终摇摇头,说:“我过些天给妈妈打电话。”   “那好,你在车上坐着。”   她妈见孩子回家,自然好一番开心,又频频看向庆娣身后,问:“老二呢?老大,爱娣没和你一起回来?”   庆娣不愿耽搁太久,一边进房间收拾爱娣衣物一边应付妈妈,说:“她在楼下呢。妈妈,爱娣这些天先在外面住着,有什么事你打她手机,或者打给我也行。”   她妈脸上突现仓惶,一屁股坐床沿上,好一会后满是无奈地望向庆娣,说:“老大,你和老二说说,两父子没有隔夜仇。你爸爸脾气是不好,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维持一个家,妈也憋得难受,可总是个家不是?你去了那么老远上班,爱娣又搬出去住,这个家成什么样子了?妈妈这些年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俩?”说着已有哭音。   庆娣停了手,看着比同龄人苍老的妈妈,心底既怀歉疚又满溢愤怒。   妈妈拖着她,抱着爱娣彷徨地从闻山回到冶南的情景重归记忆,当年她也曾抵抗过,在她对生活还抱有美好梦想的时候。   庆娣心中愤怒淡去,只余说不出的悲伤。“妈妈,你有没想过,如果那年你和他离了婚,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可能你会在乡下再找个男人嫁,也可能你会去工作,赚的钱只够买两袋米。虽然苦,可不用靠他施舍一饭一瓦,我和爱娣一样会长大,你也会多二十年的快乐。妈妈,如果重新给你选,这样会不会好些?”   她妈沉默半晌,满脸心如死灰的无动于衷,见庆娣又开始整理袋子,她突然抓住庆娣的手,哀求说:“老大,我们再商量商量,再忍两年,你和爱娣都嫁出去了,妈的心愿就算了了,你们想怎么样都行。”   “妈!”庆娣扔下手中东西,遏止不住心底愤恨,“这还怎么忍?他根本不是人!他只要还有一丁点人性也不会做那种事!爱娣现在就在外面,你自己去看看,一说到爸爸她全身哆嗦。妈,你想帮他把爱娣逼上死路啊?”   她说完,不理妈妈作何反应,拉开抽屉翻找。然后,一股怒极之下的平静蔓延全身,庆娣转身问她妈:“妈妈,你有没有动过爱娣的存折?”   --------------------------------------------------------------------------------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这个星期又是2W的榜单,撸袖子开搞!明天晚上继续九点!   50、第 49 章   作者有话要说:小声提醒:昨晚有加更!   明天继续,晚上9点。   她妈不迭摇头,庆娣还未开口再询问,只听她爸扯开长期酒精烧灼的嘶哑嗓子在门口吼说:“我拿了,怎么的?”   这是他暴怒的前兆。   庆娣妈顿时心神大乱,瞅瞅肃着脸僵立在桌前的女儿,顿顿脚迎了上去,“老沈,回来了?难得老大回来……”   “滚,”她爸挥膀子拨开她妈,站在小房间门口指着庆娣鼻子破口大骂,“给老子滚!养只狗崽子还会摇摇尾巴,养你们两个赔钱货有JB毛的用!钱我拿了,怎么的?老子养大你们吃喝拉撒哪一样不是钱?老子养大你们,你们就要还!将来少一分钱养老的我让你们班上不了生意做不成!”   他说着就要动手拉住庆娣往门外拖,庆娣妈举手相拦,再一次被他一把攘去墙角,庆娣抄起桌子上的梳子就往他眼睛上戳去,他爸措不及防,别开脸时庆娣已经夺路跑了出去。不一会她一脸决然地回来,手上银光划过,菜刀被她直接砍上木门,门被震得闷响。   “老大。”她妈一声惊呼。   庆娣置若罔闻,凌厉的眼睛不离她爸左右,“沈二峰,你只管闹,只要你不怕闹到单位去丢了你沈家祖宗的老脸!”   这样泼辣的庆娣是沈二峰从不曾见的。在他印象里,二姑娘还有点像他,大姑娘就是跟她妈一样的软货。此时,他微微惊愕,又有些恼羞成怒,脖颈涨得通红,脸上横肉微抖,大步踏前,巨掌斜劈,嘴上骂咧:“老子也是你能……”   庆娣正准备拔下门上菜刀,身边黑影一晃而过,她爸挟怒而来的手掌被人凌空架住。“叔叔,你消消气。”   “我透你娘……”沈二峰用劲回抽,腕间像被铁钳箍住似的,几次都是徒劳,不由怒极骂一句:“小兔崽子!”腾出左手挥去,就想掰面前人的脖子。   姜尚尧左手握紧他手腕,右手拨开他大掌来势,同一时间起脚当腹踹上,动作无比干脆利落。   眼见得沈二峰一脚被他踹倒在床头柜边,捂着肚子喘粗气,他抱歉地看看庆娣,又回头冲沈二峰说了遍:“叔叔,你消消气。有事我们慢慢商量,动手动脚的大家都不好看。”接着把手机递给庆娣,交代说:“你打电话给黑子,这事还是要他来好办点。”   这时呆怔在一旁的庆娣妈妈终于回过神,两头看看,还是喊了声“老沈”,跑过去想扶丈夫起身。沈二峰迁怒之下,一胳膊将老婆推开,坐在地上拧眉竖眼问庆娣:“小骚不要脸的货,出去上了几天班就勾搭上野男人了?”   庆娣木着脸,也不搭理他,自顾打电话。   姜尚尧微微皱下眉,蹲下来看着沈二峰,又掏出烟来扔了一只给他,不管他接不接,自己先点上。   不一会黑子已经带了同事来到楼下,爱娣正坐在一楼阶梯上发呆,黑子不由一乐:“小丫头片子,哥哥我救火来了,你不招呼一声?”   爱娣瞟他一眼,继续望向之前的地方,眼神呆滞。黑子顺她视线看过去,除了楼道的大铁门外空无一物,当下就有些讪讪的,贴着爱娣旁边的楼梯上了去。   像沈二峰这样的人,看似凶狠残暴,其实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人性里早已最大化了畏强与凌弱的劣质,一旦面对真正的强者,他立时软化。   黑子带了同事上来后公事公办地作问询记录,还没详细问完,沈二峰已经老实拿出了爱娣的存折。   搬了东西出门前,庆娣回头望向妈妈,说:“妈妈,晚点给你打电话。”   她妈欲泣还休地点头。   下了两层楼,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教训爱娣:“你这些天在做什么?爱娣,摊子生意不用管啊?我姐天天带着孩子去帮我们,她自己就没生意要顾着了?”   接着就是爱娣委屈的声音:“蕾蕾……”   “向雷!”   那人回头一看是庆娣,立刻叫“姐”,又说:“姐,没事吧?听爱娣说为了她你和叔叔打起来了,我一放电话就赶紧过来了。”   庆娣笑一笑,问:“那怎么不上去?”   向雷抓抓脑袋,稚气地动作倒和景程有几分相似,说:“这不见着爱娣,聊了两句嘛。”   姜尚尧看他一眼,对庆娣说:“我先把东西搬上车,一会去吃晚饭。”   庆娣点头说好,接着就见黑子与他们错身而过,将手上大包小包一股脑递给向雷,堆到他手上。“你女朋友的,照应好了,知道不?”   向雷满脸莫名其妙,再看黑子一身警服,比他足足高一个头来,唯有说是。   一行人先后出门,庆娣和妹妹落在最后。爱娣精神极其不振,庆娣看在眼里,暗自叹气,说:“小爱,一个人住要是怕的话,跟姐姐回冶南吧。姐姐养得起你。”   爱娣强笑摇头说:“姐,我都这么大了。没事的,适应适应就好了。你放心。”她不知想到什么,顿一顿又说:“待会我就不去吃饭了,我回去把东西收拾收拾,跟向蕾蕾去收摊。”   “爱娣!”   “姐,”爱娣停了脚,表情很是认真。“我是大人了,有些事必须自己面对;我的路,也要我自己去走。”   庆娣一时不知是该欣慰还是感叹。她总觉得妹妹冲动鲁莽、有些小聪明又有些小世故,总担心妹妹有一天会因小失大摔跟头,所以总想把她护佑在自己羽翼下。她多年来不懈地自我勉励自我鞭策,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很好的照顾妈妈和小妹。却忘记了,各人的人生终归要各自去迎战。   回冶南的路上,她久久不说话。爱娣的脸宛若在眼前,那张认真严肃的小脸仍旧年轻美貌,但已不复往日张扬。成长须以快乐献祭,生命之大不幸。庆娣再一次喟叹。   姜尚尧开着车,时不时担心地看她一眼。   庆娣终于发现他的关注,恍惚一笑,说:“我没事,就是有些感慨。”   他了解地点头,“往前看,别回头。”接着解释,“姥姥说的。”   庆娣微怔,继而释然。“我真喜欢姥姥,还喜欢你家。虽然很小、东西挤得满满的,但是空气里有温情,让人想坐下来、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觉。姥姥也是,看着她的皱纹就想微笑,心也跟着舒展、放松,突然就祥和起来了。”   姜尚尧眼神奇怪地望来,“我在你宿舍也有那感觉,安安静静,就想闭上眼眯一会。”   “那是你太困了。”庆娣硬邦邦地回他。   他闻言畅怀大笑。   庆娣嗔怪地瞥他一眼,说:“和你谈心呢,故意来和我打岔。”   姜尚尧右手探来,握住她的,郑重说:“我知道。我也是说真的,不光在你宿舍坐着,其实就是坐在你身旁,随便什么地方,安安静静、什么话也不说,这样就舒服得犯困。”   朴实而诚恳的话语令庆娣有些难为情,心下窃喜地偷窥他的认真,甜蜜在心头微漾。   两人直接回了周村,照姜尚尧的话来说,就是:“反正你今晚不用备课改作业,回去看书还不如看我。”   这些天妹妹留在冶南,老凌和大磊的电脑课因此暂停,庆娣心想看看他们自己学得怎么样也好。谁知进了姜尚尧办公室,发现其他的办公桌都不见了。   刘大磊积极斟茶倒水,说:“我们在隔壁呢。姜哥说之前办公室饭堂都在这间屋解决,太不成样子,以后要规范起来。”   庆娣赞同:“挺好的,这样。”   刘大磊头往后仰,带着一种“你真迟钝”的眼神,接着咂咂嘴,凑近前小声说:“嫂子,你挺聪明的人,怎么这些事就不灵性了呢。姜哥把我们都轰走,明明是……”   话未说完,姜尚尧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刘大磊立刻坐直了,“嫂子,你喝水。”   姜尚尧进来后,眼神在一脸莫名其妙的庆娣与端正严肃的刘大磊之间转了一圈,问:“二货,你又嚼什么了?”   “没啊,就问嫂子最近忙不忙。”   刘大磊无辜的模样,令庆娣忍俊不禁。姜尚尧也不多问,嘱咐庆娣说:“这几天连着赶夜工,我下井看看进度去,你自己先玩会电脑。”说着拿起庆娣面前的杯子灌了一半,转身出门又扭回头来,瞪一眼刘大磊:“还坐着?”   刘大磊不情愿地跟出去后,庆娣抿嘴而笑,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突然意识到是他的茶杯,不由全部呛了出来。   他回来时已经暮色四合,显然洗过澡换过衣服,拉了张椅子坐过来时庆娣隐隐嗅到香皂味。她把刚斟满的杯子推过去,姜尚尧顺手举起来喝了两口,“正好,渴了,刚才鼻子里钻进一堆灰。”   庆娣不经意瞅见他上下滚动的喉结,脸热之下,转头朝向显示屏,继续打字。   他略微凑近了些问:“这是什么?”   “聊天啊,聊天软件,和谭圆圆,我的高中同学。”他的气息有意无意地撩动她耳边碎发,庆娣说完咬住下唇,突然想起当日踮起脚尖、攀附着他肩膀,在他唇下喘息的景致来,心慌意乱的,顿时敲错了几个字。   “这个挺好。”他的声音听来镇定平静。   庆娣暗自气恼自己总被他左右情绪,正想敲个再见与谭圆圆告别的,突然耳朵发痒,他冲她耳朵吹了口气。庆娣又羞又恼地扭脸望向他,姜尚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离她面颊不过几寸许,眼里全是逗弄的笑意,低声说:“你耳朵又红了。”   “你……”   他得意地笑,“快红到脖子了。”见她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哄说:“帮我整个聊天的,有空我和你聊。”   庆娣牙痒痒的,又不能咬他,只好鄙夷地白他一眼。尽管如此,手上已经点开了界面。忙了一会,两人正斟酌昵称时,姜尚尧的手机响起来。   夜里清静,黑子的嗓门又特别响亮。只听他说:“我就草了,一整天没个好心情。刚才加班回去,家里窗户全被砸烂了,我妈还说今早一开门,门口几只死猫,墙上门上全糊得是血。”   姜尚尧顿时沉了脸,拿了手机步向门口,说:“估计是聂二,你把二老转个地方。这事可大可小。”   那边黑子说了什么再是听不见,接着姜尚尧回说:“德叔那里倒安全,你自己的安全呢?”   黑子说了些什么,姜尚尧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沉吟着继续听了会,说道:“这两天我回去闻山,有事别自己扛着,吱一声。”   庆娣目光不离他左右,待他进来时想扭头佯作无事已经来不及,索性开口问:“聂二?”   姜尚尧冲她笑笑,“别担心,吓唬吓唬人而已,动真格的他们不敢,袭警可是大案子。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51、第 50 章   聂二心里头很不畅快。   八零年代初,他还是个毛头小子时,就和大哥横行闻山半城。直到他哥入狱后,聂氏兄弟才沉寂下来。而后他靠过人的眼光和手段,承包了机床厂的门市部,又将门市部的地皮抵押了无数道,几经翻炒,才重新扎稳脚,再度崛起于闻山。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起落中他总结了一条经验,男人,无非是权财二字。这些年,他但凡赚钱的门道,总要插一脚进去,赚来的钱又拿来归拢人气势力,周始循环,就奠定了他在闻山地下王国的权力。   可眼见他聂氏兄弟此生最大的仇人在他攻伐之下节节败退、溃不可挡时,他吃了个对方一个大亏,不单只是偃息旗鼓,甚至要折节低头与对方谈拢数口。这口气,让他如何能忍?   他与铁路德商议的结果,双方各挂其车牌,于闻山各善其事。看起来他并无吃亏,可明眼人知道实质上他下足了十成力,而铁路德二两轻轻拨了千金,他实在损了面子落了威势。   可他确无还手之力。他手上赚钱的几乎都是边缘行当,夜场不用说,连矿场经营起来也要万分小心。他一想到炸药被人点燃,引爆于矿场的可能性,就不禁冷汗不止。相反,缺德那千年老龟十多二十年来,牢牢把持着车皮调控指标和公路货运,最大的危机不过是修车和汽油涨价,想给他穿小鞋栽赃嫁祸简直是老鼠拉龟——无处下口。聂二想到这些,怎么不生出凌云霹雳火来?   底下人和他一般,一股邪火没处发泄,有徒弟说吓唬吓唬缺德那只小黑狗,聂二也不拦阻。他忙着拜山。   下半年过半,中秋开始,大小节日不断、大小山头等着一一打点。从中秋前,他就已经应酬不绝。   像魏书记那等人物自重身份,当然是轻易不可得见的,赶到中秋前几日,总算约到魏怀源,两人吃过饭,调转车头到聂二的桑拿泡澡。   按了半身,魏怀源就招手示意按摩小姐出去。待门合上,他在腹下裹了条毛巾坐起来,抽出一支软中华。聂二一边帮他点烟,一边暗自腹诽魏家小狗浑然忘记当初穷得在他这蹭吃蹭喝的日子了。   “二哥,明年生意怕是不好做。”   “怎么说?”   魏怀源吐口眼圈,说:“省能源总公司重组的事,你知道?”见聂二点头,魏怀源继续,“新能源集团董事长傅可为,以前的煤炭局局长,他可不是我们的人,不太好搞。听我老丈人说,他脾气臭手段强硬,很合巴书记胃口,等于是老巴手上的一把利剑。”   “省里几大国有矿业公司占据各县市,他的剑未必会指到闻山来吧。”聂二虽起了警惕,可还是稍有些不以为然。   “这可说不准。我老丈人打听来的消息,集团公司今年整合了几大国有矿山,明年就要拿小煤矿开刀了,主抓安全不过关和年产量低的,肯定要关停一批。别说,光安全指标一项,多少人……”魏怀源横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二哥,这种事可不能拿大。”   “妈X,这才给了几年好光景?”聂二躺下去思索着,他此时万分庆幸与缺德暂时和解。如果缺德被逼得狗急跳墙,寻机会给他矿场丢个烟头去,那可撞上枪眼了。“那怎么搞?你是放心的,安全证什么的都有。妈X,我又要破一笔财。”   “二哥,早劝过你赶紧把证办下来,你总想着省那点小钱。现在这关口,破财能办好事倒还好了。”魏怀源按熄烟头,“怎么着?我听说最近不顺?”   “别提了,草。缺德那千年老龟,平常连头带卵蛋一起缩龟壳里,偶尔一露头,咬人可真疼。还有他养得那两只小狗,一个穿身黑皮见天狐假虎威;一个躲冶南挖煤,还给他搞发了。我草!”   “二哥,你说的是……”   “就是你家那扫把星的姘头,怎么?怕了?”聂二恶意的笑容里潜藏一分幸灾乐祸的味道,“早知道怕,逼人好好的姑娘上吊做什么?叫你早点送我这儿来,包管你啥事没有,偏你要尝头道鲜。”   晦暗灯光下魏怀源干瘦的脸泛出一层铁青,“他现在在做什么?”   聂二收了笑,眼神骄狞,“在冶南,也搞矿,不知撞上什么狗屎运,给他在个没人要的矿窑里探出无烟煤来,妈X,年产足有几十万吨。矿山围得铁桶一样,滴水不露。我的人几次过去被他躲开了,还折了几个送回来。”   魏怀源又燃起一支烟,借点火的动作遮掩住脸上的不屑与心里头莫名而起的惊慌。他心想聂二没什么大用了,还习惯用以往解决问题的方式,等体制的铁拳击来,今日的嚣张就是他将来被历数的罪状。至于姓姜的……他点火的手微微有些作抖。   聂二自眼角余光瞥见魏怀源一丝半点神情,心中微动,思忖了一会镇定问:“小魏子,别给哥装模作样的,有话就说!大家一根绳上的蚂蚱,底细谁不清楚谁啊。你就不怕那小子真发了,将来你讨不着好去?”   一句话戳中魏怀源痛脚,雁岚悬在吊灯上俯视他的面孔在眼前一晃而过,刚才被揉按得热乎乎的身体倏然凉了几度,寒意透进骨髓。   他打了寒噤,脸上堆起笑,“二哥,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兄弟的麻烦我还能推诿卸膊?我这不正在想嘛。……我在想,用个什么名目明年把那小子的矿提到整改名单上去。”   姜尚尧得到消息并不比聂二晚,事实上,德叔的消息渠道甚至可以说比魏怀源更要广泛。   “一分为二的看,这事的影响有好有坏,利弊两全。”听德叔讲完来龙去脉,姜尚尧思索片刻,平静自若地说。   德叔赞赏一笑,“说详细点,怎么个利弊两全?”   “德叔,这不明摆着吗?整顿产量低的安全指数低的,甚至关停一批,这是考虑到安全和环境保护,还有节约资源。意味着又要花笔钱投入安全设备了,好处也有,关了小煤窑竞争没那么激烈。总而言之,大方向是好的,既然同时提出‘资源有偿,明晰产权’的政策,最起码上头不打算一刀切,这是变相给民营企业开口子放行,证明民间资本还是受重视的。”   “那你是有信心了?”   “德叔,南村的矿场,村民占了不少股份,关停不太可能。真关停了不用我出头,大把人抢着要公道。他们不比别人矿上那些占干股的,没官身,光脚不怕穿鞋的。至于周村那个,我算了下,平均下来年产几十万吨,已经过了整顿线。等过了年,我还打算把第二井道开出来,年产百万吨没问题。”既然是自家人,姜尚尧也不藏着掖着。   德叔果然双眼湛亮,“年产百万吨。……你小子,我就不信你真是好运气,这么大只死耗子会被你逮住了?难怪黑子天天嚷嚷过年要换新车,原来都是钱烧的!”   这一说,黑子立刻不乐意了,说:“叔,有钱不花搁那生虫啊?我花钱也是促进经济繁荣。再说了,石头也不能天天走霉运不是吗?”   对于运气之说,姜尚尧从来不多解释,只是笑笑,依旧把话题带回去。“不光二井道的问题,说到不好的一方面,这次整顿,估计破财是免不了的,安全设备也要投资不少。我的想法,既然有这么大的产量,散卖没意思,不如找人合作。既有棵大树好乘凉,又不用多负担销售渠道的费用。”   “你的意思是……”德叔眯眯眼,“省能源集团?”   姜尚尧心赞一句果然姜是老的辣,坐直了点,坦承筹算已久的想法:“德叔,闻山的炼焦厂可是老企业了,只是这么多年没什么变化,设备老旧,污染也厉害。要是能重新整改一下,我那矿山出的无烟煤可是炼焦的好原料。我在想啊,闻山附近资源丰富,完全不需要担心原材料问题,就地取利又节约中间环节的成本。如果这个能源集团真有眼光,投资闻山炼焦厂,炼焦、煤化工、天然气一体化,不说别的,现在钢材市场走势这么好,光冶金焦一年的消耗得多少?不过我也就说说,真要干现在我没那么大本事。”   黑子楞了会,一拍大腿说:“我说,石头,你的心可够大够野的啊!”   姜尚尧在黑子面前恢复了些微当年的少年心性,瞪了黑子一眼反驳说:“我这叫有志向!像你那样,叫混吃等死。”   这本性袒露的反应明显愉悦了德叔,德叔莞尔看着两兄弟斗嘴,过一会摆摆手,说:“前些年我走的路子太保守,总想着把运输做好,水泼不进就行,倒给了聂二可乘之机。不说别的,只论上面的关系,能在这些方面说得上话办得了事的,着实比不上聂二。”德叔若有所思,眼中似有遗憾。沉吟许久,突然打醒精神,说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不过石头,事缓则圆,眼光长远是对的,做起来不能太心切。先把势造出来,耐心等着,总有好机遇。”   姜尚尧将这话揣摩了一番,默然点头。   “你手上准备点好东西,年前我跟你去原州走一趟,见见几个老朋友。”   黑子还在挠头,姜尚尧已经反应过来,恭敬问:“德叔,哪方面的?”   “随便,风雅些的,字啊画啊什么的。别弄些赝品来,我那几个朋友可都是老行家。”   姜尚尧说一声明白,婉谢了德叔留饭的好意。走出门时,他凝目远望前方的积沙河东去不休,舒展心胸,轻松无比的畅快感从每个毛孔散发出来,眼底有丝志在必得的傲气一掠而过。   送他出来的黑子问说:“真不留下吃饭?回家吃?”   “几个月没陪姥姥和我妈好好说会话了,中秋节再不回去吃饭,恐怕以后家门都不给进。我先去前进路,接了庆娣一起过去。”   “今天见家长?你行动够快的!”黑子张大嘴,接着又合起来,眉宇间难得有些郁结,想说什么忍住了。   “兄弟,你加把劲,别让我超前了。”姜尚尧得意地拍拍他肩膀,取笑说。   黑子郁气更盛,待姜尚尧开了车门准备上去时,他突然开口问:“庆娣在前进路?她妹妹那?”   姜尚尧不解,“是啊,前进路怎么了?”   “没啥,我也就随便问问。”   “那我先走了,电话联络。”转向的姜尚尧没听见车屁股后的黑子嘀咕了一句:“那小丫头片子这么小就跟人同居,你们两也不管管。”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次更新:星期一晚上9点。小夫妻见家长。   第 51 章   庆娣上车坐好后就问姜尚尧:“笑什么?捡到宝了?”   姜尚尧扬眉,“嗯,捡到宝了。好看。”   她身材高挑,可以说是标准的衣服架子,认真打扮起来回头率颇高。刚才离远了望,街头的她玉立亭亭,极是养眼。   “这么贵的东西能不好看吗?”庆娣扯扯衣服袖子,白他一眼,“还骗人!我妹可是行家,一眼就说这件衣服绝不是你说的那个价。”   “打扮自己女人不是应该的?又不是花不起,你穿着好看,我看着喜欢就行了。”他说得自然无比。   庆娣顿时就红了脸,见他手伸过来,她闪躲不开,还是被他轻轻捏住耳朵揉了一下,眼里的调笑分明是在说:“看,耳朵又红了。”   “讨厌!”她拍开他的手,才觉得这一下更似打情骂俏,至于乜他那一眼简直就是眉目传情了。“开好你的车别闹了,记得前面超市放我下来。”   “不用买什么礼物了,我都买好了,堆后面呢。”说完没反应,姜尚尧瞟她一眼,“担心了?往年你自己不也去过我家吗?姥姥还说有一年春节你帮她搬花盆,临走塞你红包怎么也不要。都认识,怕什么?”   “那可不一样。”   “担心我妈的态度是不是?”她神色黯然,可见一语中的。姜尚尧开解说:“我妈那人牛脾气,现在只是钻了牛角尖一时转不过弯来。”   姜家姥姥此时也在劝解:“凤英,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那可是你儿子,难道你希望他陷在过去的感情里,一辈子不结婚不娶老婆?这样就算对得住雁子了?喜欢一个人,怀念一个人,又不是要把那人天天挂在嘴边。心上腾个角落,把她揣进去,偶尔看看就好了。日子还是要继续过。照你的意思,噢,你爹死那天我不跟他一块走,我就不是东西了?”   “妈,瞧你,说啥呢?”姜凤英急脾气上来,随即又在老太太的目光中软化,低下头掩住伤感的眼睛说:“妈,那两个孩子跟我亲身的有什么不同?雁子更是像我亲闺女一样。小时候她妈值夜班我带着她,放在床头,生怕她冷着,睡一会睁眼看一看。长大些,像朵花骨朵,逢人就嘴甜地喊叔叔阿姨。我给她裁过多少裤子织过多少毛衣?眼见得长大成人了……我不是心疼我没了儿媳妇,我是心疼我没了闺女。”她说着扭过头悄悄抹眼泪。   “那也和庆娣没关系啊。难不成你还想株连九族?把她哥的罪过都摊在她头上?出事之后庆娣照应了我们家多少你全忘了?”姥姥干涩的老眼也浮现些微水泽,“不是她偷偷一个去原州找她朋友,能请到严律师?尧尧能少判几年?她真心实意对尧尧好,尧尧也真心喜欢她,这就够了。为什么总要把她和雁子对起来看?照我说,尧尧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摔倒了还能直直站起来,这个,全靠庆娣那姑娘。凤英,雁子没了,没人不难过。但也要往前走,别回头。”   姜凤英怔怔盯着地板思索,姜姥姥也不着急,静静地等着。过了好一会,姜凤英突然醒过神,将手上织了一半的毛衣往姜姥姥怀里一搁,“我去看看锅里的汤,炖了这么久了,这两孩子还不回来呢?”   姜姥姥看着女儿背影偷偷笑起来,一边装果盘,一边嘴里念叨:“你不急抱孙子,我可急着抱曾孙呢。”   此时,楼下的姜尚尧吸吸鼻子,肯定地说:“山药炖排骨。”   庆娣抿嘴而笑,接过他递来的东西问:“买的什么?等会姥姥和阿姨问起来,我该怎么说?”   “羊毛衫和补品。行了,我妈不会问太多的,最多问你什么时候能回闻山好办喜事。”   “你……”她想拧他,却被他先一步抓住手,紧紧握在手心。   上了楼,姜尚尧还没喊门,姥姥已经急急地迎出来,说道:“我就说听见脚步声了,两人躲楼下说什么悄悄话呢?”   庆娣微窘,喊一声姥姥把东西送上。姥姥自然一番客气,最后说:“别人的我真不好意思收,庆娣儿,你的不一样。”   庆娣更不知该如何接话,正尴尬间姜妈妈从厨房出来,说:“来啦。”   庆娣站起来讪讪喊一声阿姨,见姜凤英只是略微点头又冲姜尚尧说洗手吃饭,她掩不住脸上落寞失望。   姜尚尧拖她去洗手时,安慰着:“打起精神来,该说的话都和我妈说明白了,等她想通了自然就没事。”   庆娣不由埋怨,“你别说那么多,这不是难为我吗?别该怪我们还没怎么,你就胳膊肘向外拐了。”   他注目于庆娣着急的脸上片刻,突然笑起来,带水的手捏捏她鼻子,小声问:“这时候还在替我着想啊?放心,我没你那么笨,我托姥姥劝的。”   庆娣这才舒一口气来。   吃饭时桌上似乎只有三个人一般,庆娣不善言辞,今日更比往常拘束,干巴巴地答完姥姥的话就再不知聊什么好。倒是姜尚尧,每回冷场他总能挑些姥姥感兴趣的话题出来。庆娣心中感激,望向他时眼里的喜欢不加掩饰。姥姥看着暗暗点头,又冲自己钻牛角尖出不来的女儿猛使眼色。   好不容易把一碗饭吃完,庆娣正准备客气一下,姜凤英抬起头来,淡淡说道:“平常吃饭也这么少?光长个子不长肉可不好。”   庆娣拿不准姜妈妈是什么意思,求救地望向姜尚尧,只见他笑得开花了似的,说:“那就再装半碗,再陪我吃点。”   洗碗时姜尚尧低声对庆娣说:“我妈那人牛脾气,有时候明知道错了,抹不下脸,关心的话也说得硬邦邦的,叫人误会。”   庆娣扑哧一笑,“哪有这样说自己妈妈的。”又问:“你会洗碗吗?”   “这不是为了你?第一次来让你洗碗我不好意思,让我妈洗你不好意思,那干脆我来。”   水龙头哗哗的,他扭头望去,眼前人咬着下嘴唇,定定地回视他,接着缓缓绽开笑容。他忍不住心中柔情激荡,俯身在她微绽的唇瓣上亲了一口,流连不去地,压低嗓子在她唇边问:“感动了?感动了来吻我。”   庆娣只陶醉了几秒,听见他的话不由往他肩膀捶了一下,“你使坏也不看看地方。”   他笑得呵呵的,回头继续干活。   这个人,她自以为早已熟悉,了解他如同了解自己,但是,他总能给她惊奇。   以前她一直以为他是平和的理性的,像棵白桦树。枝叶并不延展至太大的范围,只是一力向上向上,追寻太阳;后来在监狱见面,她又觉得他像平原上受阻的风,她几乎能感受到那无形的磅礴的愤怒;再等他出狱,他俨如一块铁矿石,冷峻坚忍,沉默地等待着什么。   现在的他……庆娣仔细端详,忍不住被自己的答案逗乐了。   “笑什么?”他抹干手,开始审问她。   “我没笑。”庆娣轻声申辩,想从他旁边挤出门,可惜厨房太小太窄,她被拦腰截住。手臂紧实地箍着她,她不得不贴向他胸脯,脸凑近着脸,呼吸粘着呼吸。“我真没笑,你看错了。”她能说刚才洗着碗哼着歌、时不时瞟她一眼的他,风骚得像朵花吗?   庆娣再次低笑,胸腔的震动明显地触发了什么。她身体一僵,不敢看他的脸,只是赧颜垂目轻轻挣扎,想逃离那令人惊慌的坚硬。接着感觉到萦绕在她脸侧的粗重呼吸声平静了些许,腰间紧箍着的手臂也缓缓卸去力道,她微微松了口气。站稳之后,只觉得尴尬的气氛里分明有些不可言说的汹涌暗流。   他好一会沉默,庆娣惴惴不安地握紧门把手,偷眼望向他。他正目不转睛地看来,那不可言说的汹涌暗流似是潜进他深邃的眼里,令庆娣不由屏息。   数秒,又或者是恒久,姥姥的呼唤声打破魔咒,“庆娣儿,来吃月饼。”   庆娣应了一声,从恍惚中苏醒,她低声说:“我先出去了。”   他眼神锁住她,微微点头。   庆娣忽地,鼓起不知从何而起的勇气,在擦身而过时回头,一口亲上他脸颊又立即闪开,余光瞥见他力持镇定的表情突然间充满惊愕、眼珠也瞪得老大,她竭尽辛苦才强压下大笑的冲动。   离开时姜妈妈亲自送他们下楼,几番欲言又止。两人站在楼道口一起注视姜尚尧拿车的背影,沉默着。这让庆娣不禁回忆起早几年的一个春节,姜阿姨也是这样,斟酌言辞,最后劝她不要再来。那时,她尚不知魏怀源毁了姜大哥他们两人最后的幸福。   庆娣心中忐忑。伫立在街头等姜尚尧来接时,她已经想好了。如果今天,她无法妥协的坚决与姜阿姨的执念再起冲突,那么她只需要看姜大哥如何决定。他愿意维护她,她会加倍地爱他,因为值得;如果他放弃,那她势必会选择抽身而去,谁也不须影响谁的人生。但是,归根究底,她实在不愿面对这种抉择。“阿姨……”   “庆娣,你先听我说。……那年在监狱门口,我请你答应的事,你没有答应。现在,……我很庆幸你那时候的坚持。尧尧的转变我看得到,是因为什么我这当妈的再明白不过。我脾气太固执,有时候明知道是错的,也会固执地不愿意睁开眼去看清楚事实。庆娣,……阿姨错了。”   上车后,庆娣挥手和姜妈妈说再见。出了铁路小区大门,姜尚尧才开口问:“你们两个,背着我商量什么了?”比较来时的心神不定,此刻她眼里的奕奕神采实在让他好奇。   “不告诉你。”   “不说我也猜得出……手机响,你的。”   庆娣接了电话聆听许久,中间只问了一句“你考虑清楚了?”按掉接听键之后,她眼中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这罕见的无助牵动他的心,扯得有些酸痛。姜尚尧脸色渐趋沉重,“家里有事?”   她摇头,又点头,接着强作笑颜,“爱娣说,刚才晚饭时向雷和她求婚,她答应了。”   显然,庆娣的反应昭示这件喜事对她来说殊无可喜之处。姜尚尧沉思片刻,说:“向雷是那天你们家楼梯遇见的那个?你不喜欢他?”   “也不是不喜欢,爱娣说向雷对她很好,可是我总觉得他们俩都还太小,扛不住事。特别向雷,才22呢,还是半大小子。”   “不赞成可以劝劝,晚两年也没事。”   庆娣良久不做声,最后叹口气,怅然说:“我问她想好了没有,她说想好了。那我就不劝了,她的路,总要她自己走。”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星期三晚9点前 第52章   爱娣的婚期定在十一,短短十来天时间,完全筹备不及。   她倒是无所谓,大咧咧说:“早上去民政局拿证,中午请亲戚吃顿便饭就行了。他家是附近镇上的,本来闻山亲戚就不多。我们就更不提了,老混……那谁,我根本就没打算告诉他,姑父姑妈我也不稀罕,看我嫁成这样,估计他们背地里笑死了。至于舅舅姨妈,不知道他们有没时间。算了,反正我俩钱也不多,就在向雷叔叔开的饭店请几桌,其他的将来慢慢请。”   爱娣说完看姐姐瞪着她,不发一言,悄悄问妈妈:“我姐怎么了?”   她妈一直不停流眼泪,哪顾得上回话。   庆娣冷着脸,“你老实和我说,你是不是……是不是和向雷、那个了?”   爱娣顿时红云罩面,嗫嚅着说:“那个,也正常啊。”   庆娣呼一声站起来,“你真怀孕了?!”   这话唬得她妈即时止了泪,看看大闺女又转向小闺女,“老二,不是吧?和妈说说,几个月了?天唉,你小心着,这么大的事……”   爱娣气得跺脚,“我说姐,你就这么想我怀孕啊?不怀孕还不能结婚是不是?我没有没有没有!”   见她姐舒口长气,软了似的坐回床脚,爱娣难忍心中姐妹深情,也放软了语声央求:“姐,蕾蕾真挺好的,我也是真想嫁。他天没亮去拿菜,凌晨那么冷,骑摩托回来手冻得冰冰的,揣怀里捂热乎了才敢摸摸我的脸,喊我起床。下午没生意的时候,他坐摊子后面点头打瞌睡,也情愿我在家多睡一小会。姐,你不是说,只要人品好就行了吗?”   庆娣回忆几次见面向雷的举止,思忖许久,犹自有些不甘心:“人品还好,就是耳朵软,老是他妈妈说什么、他姐姐说什么的,没一点主心骨。”   爱娣立刻就笑了,“我不也老是说我姐怎么的,他没主心骨最好,以后我拿主意。”   妈妈也是喜逐颜开,连连点头说:“这样也好,老二在家里能拿住事就行。”   见两人铁了心,庆娣惆怅满怀,“以前是谁在桌子上贴了张白婚纱画片,说将来也要那样的?”   爱娣扯扯嘴角,眼中银光忽闪,无奈地回望姐姐,“那时,我不还小吗?”说着又兴奋起来,“婚纱租用也便宜,我租一套过过瘾就是了。我不管,姐,你答应送我婚纱的。我现在要求没那么高,就送我一套红裙子吧。”   十一那天,爱娣穿着姐姐送的红套裙去拿证,回来后循惯例走了一套接亲仪式。她妈拿出偷偷攒的私房买了一套金饰,加上大姑子送的,更兼她貌美如花、眼里全然的幸福喜气,稍作打扮,爱娣看起来毫不逊色其他赶在十一结婚的新娘。   姜尚尧事先通知了光耀和黑子来帮忙,八台进口车的车队接送,十多二十个来回奔走的青壮汉子,一个简陋的婚礼居然操办得颇有气氛。   庆娣妈头一次见姜尚尧是在自己家里,这个爱娣常挂在嘴边的老大男朋友,那一脚飞踹,把她男人踢开数尺的气势着实吓着了她。这一次,庆娣妈又有些疑惑,斯斯文文坐在酒席旁,见谁都笑容可掬的姜尚尧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若说个头长相,那是远胜二女婿了,庆娣妈对此暗地里非常的满意。有心坐下来好好询问一下对方家里情况,可又忙着招呼客人,加上上一回的惊吓,再四顾喜宴一周,他手下那满场打转帮忙的五大三粗、江湖气十足的小年轻们,庆娣妈既喜且惊,一颗心七上八落的,不知如何是好。只敢时不时偷眼瞄瞄,看看那孩子对老大是个什么态度。   “阿姨又在偷瞧我了,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做丈母娘看女婿?”姜尚尧端重自持的外表和眼中窃喜完全是两个对比。   庆娣刚帮妹妹换完衣服,并立于门口延客的妹妹妹夫俨然一对璧人,她看得捂着半边面孔,热泪盈眶中突然听见他这一说,满胸臆复杂的感触立刻化为乌有,顺手就拿手肘往后一撞。   姜尚尧反应神速,稍一弯腰化了来势,手腕一翻就拖住她的手,将她往怀里一带,哄说:“怎么哭起来了?”说着另一只大掌鱼际抹上她的眼角,“这还只是爱娣的婚礼,要是我们的,你得哭成什么样?”   庆娣破涕而笑,羞恼之下就想捶他,又想起是公众场所,只能瞪他一眼放下手。   他拖她往宴席边走,“好在事先招呼过多留几桌,没错吧?不然哪够坐?”   “我怎么知道你会喊这么多朋友来捧场?”事实上,这些“朋友”庆娣大多数不认识。这些人,有的如大磊一般带着些痞气和油滑,有的又像光耀哥那样标准生意人的面孔,有的又似黑子哥,眉目含威,一看就是吃官家饭的。上午接亲的队伍来时,庆娣还在默默惊疑,既怕搞砸了妹妹的婚礼,又纳闷姜尚尧出狱仅仅一年,如何认识的这些三山五岳、背景各自不同的人物。好在到目前为止,一切井井有条中规中矩。   坐下来时,姜尚尧和席上众人打了一圈招呼,接着就微微皱眉,“怎么现在就喝上了。”   庆娣认识的那个梁队脸上略现窘态,“区队说,先润润喉咙。”   黑子扬扬眉,“先把气氛搞起来。来来来,服务员,上大杯子!”   庆娣扯扯姜尚尧袖子,想他帮忙劝劝,姜尚尧扭头过来悄声对着她耳边说:“没事,他就是嗓门大,从来喝不过我。”   闻山人彪悍好酒,邻席向雷家的亲戚听见黑子气概云天的话,一堆叔叔阿姨望过来,隔着桌子赞说:“到底是年轻人,好样的!”接着就有人开始历数自己当年酒桌上一人干倒了几个。   庆娣无奈不已。哪知开席后,黑子还真是杯至酒干,等到新郎新娘来敬酒时,他已经涨红脸膛,含着舌头,话都说不圆乎了。一会儿拍着向雷肩膀交代后事般说:“我就这一个妹妹,你可要照应好了,不然我可不依。”一会儿冲爱娣吆喝,“小丫头片子,当人老婆了,以后可不能随便寒碜人,要叫哥知道不?”   爱娣嘴里应着,拧头拼命对姐姐眨眼。庆娣明白她的意思:和他不熟啊。可庆娣也莫名其妙只能摇头。   宴至中场,黑子已经酩酊大醉,一路嘴上嘟囔不明所以的话,姜尚尧和老梁搀他上车后相顾苦笑。   散席后,庆娣帮妹妹收拾东西。爱娣隐隐不满,“不知道是不是存心闹席来着,明知道蕾蕾酒量不高还要连灌他三杯,现在还在里头躺着呢。不是看他那个大红包的份上,才不给他好脸。”   庆娣想起姜尚尧回席后欲言又止的表情,话到嘴边也吞了回去,说到其他,“去人家家住,可不比自己家。虽然结婚了,到底你是姓沈的,他们家姓向的。眼里有活,能多做点就多做点,别让人背地里数落。”   爱娣嘻嘻一笑,“姐,说得你跟嫁过人似的,跟我们妈一个腔调。”   “一边去,才结婚呢,就像个小媳妇一样开始说嘴了。”庆娣白她一眼。“收拾好,我也该回了,顺便把舅舅舅妈送回去。”   回到冶南已经入夜。尚未到霜降,学校后面的那片槭树林子半黄半红,白天看流丹泄金似的,大片大片的重彩。庆娣可惜地叹:“明天来才好,晚上根本看不出林子的美。”   姜尚尧举手攀一枝摘下一片递给她,“这不就看到了。”   他粗厚的、布着老茧的手掌中摊着那一片红叶,大看不觉如何,仔细瞧瞧,粗砺中那朵华彩格外和谐,倒看出一种生命顽颉的美感来。庆娣笑着抬眼望向他,“很美。谢谢。”   见她珍而重之地收下小心揣衣兜里,姜尚尧莞尔。又见她掏出两颗喜糖,他一边摇头婉拒一边无奈说:“像你这么爱吃甜食的真不多,就不怕胖啊?”   “姜阿姨说有肉好看,我怕长不胖。”庆娣两颗一气塞嘴里,看福头可怜巴巴地,又咬了一半喂给它。“经常吃点甜的,就不怕苦了。”   姜尚尧在前面走着,闻言转过身来,扬扬眉,问道:“现在苦吗?”   庆娣展颜露齿,走近两步,将手揣他口袋里,说:“现在很甜很甜。”   他这才满意了几分,伸手握住她的。   携手信步于林中,时不时私语喁喁。庆娣怀想去年落尽残叶至今,他开起了矿场、妹妹嫁了人,世事多变幻,她不由叹息。   “其实,我今天很伤心。”她顿一顿,见他如常的沉默,反而更增倾诉的勇气。“小时候有什么事,我和爱娣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手拖着手,暖和和的或者冰凉凉的,但总觉得手握着,好些东西就不那么害怕了。今天看她嫁了,我说不出的难受。以后爱娣就要拖着别人的手了。”   姜尚尧停下脚,温煦的目光驻留于她委屈的脸上,举起两人交握的手掌,微笑问:“傻了吧,这是什么?”   庆娣有些不好意思,“我埋怨几句还不行吗?她还那么小,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以前总想着好好工作赚钱,一辈子护着她护着妈妈。谁知我还没做什么,她自己先嫁了。”   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家里的另一位成员,姜尚尧从来没有询问其中内因。那晚她们姐妹抱头大哭前传来的只言片语,和他的亲眼目睹,真相在他心中已经昭然。不管她愿意谈,还是不愿意,那无碍他心中日盛的怜惜。   “庆娣,就算你妹妹嫁了人,她也还是你妹妹。不会改变的。”   她怔怔想了想,“是了,是我太着相。我知道她多想有个温暖的家。小时候我最大的梦想是出去读书,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她的梦想是尽早结婚,快乐地生宝宝。她脾气急,嘴巴又厉害,经常得罪人自己不知道,又那么缺爱那么渴望有人对她好,要是向雷让她失望了怎么办?”   “别胡思乱想,你自己也说,她的路由着她自己走。”   “道理我懂的。可我昨天做了一夜的噩梦,梦见向雷打她。她变得好小,像小时候的模样,辫子上扎着粉红的玻璃花。向雷像爸爸那样一巴掌把她扇到凳子腿旁边,头发散了,玻璃花摔碎了,又划破她肉乎乎的手臂。我心里好恨,想骂向雷,想冲过去扶起她,憋着骂不出,也动不了。”   “庆娣……”他舒开手臂拥她入怀。瘦瘦的身体在他胸膛前微微战栗,强抑着泪的表情看起来脆弱无比。“有我,放心了,没人敢打爱娣。”   “好恨!好恨!”庆娣如若未听见他那句劝慰,只是手指紧紧攥着他外套前襟,似乎这样才能发泄心中凛然恨意。   姜尚尧明白她恨意由来,手掌轻轻拍打她脊背,低声说:“我说个秘密给你听好不好?”   他稍作停顿,感觉怀中的她像是平静了些,接着继续说:“在监狱里的时候,还有个狱友,叫王老头,你没见过的,估计明年也能出来了。他以前倒卖古董文物,很懂得些天文地理。有人说我运气好,一个废矿都能变成聚宝盆,其实,运气有一点,还有绝大部分原因我没告诉人。”   见庆娣抬眼看他,带着些好奇,一滴珠泪悬在眼睫上,他顿时有些心猿意马,低头吻去那滴银色,又伴着她一声不满意的娇呼,滑下她的嘴唇。轻啄着她唇瓣,他问:“想听故事啊?”得到模糊的回应,他低笑,“吻我,庆娣,吻我我告诉你。”接着一声痛叫,她拧了他手臂一下。   “欺负人。”她大作娇嗔。   他欢慰于她止了泪,又着迷于她偶尔的小女儿态,一时倒忘记要说什么。   “然后呢?”她好奇,接着发恼,“明知道我最喜欢听故事的,你故意吊我胃口是不是?”   姜尚尧定一定神,“然后啊……王老头说过不少故事,有些记得有些忘了,以后慢慢讲给你听。不过他说的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有煤的土地比平常的干一些,仔细闻稍微带点硫味。当然,这只是土经验,不能一概而论。但是我当时心想都这样了,怎么也要试试。所以跟周村签合同前,有个晚上自己一个人扛了把铁锹偷偷摸进了那个废矿,走到最里头,往底下又挖了大概有三四米深,挖出来的新土和王老头说得一样。”   “可那是废矿,那里头设备都旧了,说不准……”庆娣满脸震骇。   姜尚尧点头,“那个矿估计以前也是私人开挖的,最简陋的巷道,全木头的,木头有些朽了。如果我挖的时候不小心,可能塌方。当时又只有我一个,结局很难说。”   那样的巷道里,入地近百米深,身边没有人声,周遭一米外便是黑暗,唯一的光线是安全帽上的一盏小灯。她能想象,每挖一锹下去,他的心就会跟着抖震一下,看一眼头顶的土方。庆娣咝咝地小声抽气,“你不要命了吗?”   “当然要,所以往里头走的时候,每一步,我都用手使劲撑撑前方头顶,看落下的土多不多。走几步,就丢个烧着的布进去,怕有废气。庆娣,你看,哪怕是冒险,只要大着胆子尝试,提着警惕心防范,总有几分胜算。爱娣也一样,不管向雷将来是好是坏,她努力了,就代表有希望。”   庆娣凝视他平静坚定的眸子,然后扬起嘴角紧紧抱住他。“我喜欢你。”   姜尚尧无声而笑,回拥她,亲亲她额角,说:“我以为你要说‘我爱你’。”   伏在他肩上的庆娣欢颜尽展,轻声问:“你这是在向我表白吗?既然你说了那三个字,那我只好勉强接受了。”   十一假期匆匆而过,姜尚尧接着去了原州,没几天再联络时,他又去了邻省。   回来后,他送庆娣一个雕花匣子。老木色,泛着油润,喜登枝的花样很是精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庆娣望他一眼,他示意她打开看看。   里头是一方镇纸,羊脂般的白,沁出淡淡乳黄,上头雕了一只貔貅,模样灵动趣致。   他帮她拿出来转着打量一圈,说:“这只狗可比福头可爱多了。”说着见庆娣忍笑想捶他,先行笑起来,对门外吆喝一声:“福头,来看你兄弟。”   庆娣接着他的话尾也吆喝:“福头,石头出差回来了,快来叫爹。”福头激动地跑进门,眼巴巴地看两个人笑闹着搂一团,没一人理睬它,怏怏地走回门口蹲下。   闹了一会,庆娣理理头发,拿了镇纸放在手心细细摩挲把玩,若有所思地问:“很贵吧,你别说去那么多天就是为了买这个。”   “别人介绍的中人,捣腾了两幅好字画,拿去鉴定了确实是真迹。”姜尚尧粗略解释,又转移话题,“你不是属狗的吗?看到那人有这个,当时就想起你了。平常摆案头好看,写字累了又能拿着玩。”   庆娣将东西收好,想了想拧头问他:“你说那王老头是倒卖文物进去的,就是他介绍的,对不对?还有,你买字画做什么?姜大哥,我以为你现在只是一门心思做好矿。”   姜尚尧拉了一张椅子并排坐下,打开盒子看了两眼又阖上,再望向她时脸上已经一片肃色,“年后要整改小煤窑小煤矿,周村那个确实过了整改线,但是谁也不能保证中途会不会有变故。一切都是上面说了算。”   庆娣咬着下唇思量片刻,忧心忡忡地问:“你是怕有人捣鬼?”   他将她纠结的双手包在自己掌心里,缓缓说:“所以有些路子必须要走。别说便宜东西了,贵的人都瞧不上,只能找又贵又稀罕的。庆娣,理解我,嗯?”他微微欠身凝视她双眼,“你知道周村的矿对我有多重要。”   她轻轻点头,不解眉间忧色,“我知道。聂二势力那么大,总要小心防备着。我不想你去做坏事,可是,我也不愿意你被别人欺负。”关于周村矿场的流言太多,那年利润据舅舅的保守估计,数字已经庞大到庆娣难以想象的地步。木秀于林,难免会有人因羡生妒。庆娣虽则隐约意识到姜尚尧此时俨然已经建立起一个关系网,但聂二给她的阴影实在太大。有那么多人命在前,她万分恐惧自己的心爱成为下一个牺牲品。“所以,你在外面做事千万要当心,不要被人抓住把柄。”   庆娣不多过问他的事,姜尚尧也甚少谈起工作。实际上,以姜尚尧此时能力,聂二已经算不得什么了。若他愿意拿出周村矿山一个月的盈利买凶,应号的人不知凡几。但他不能容忍自己这样轻易了结聂二性命,更重要的是,聂二背后的势力一旦惊觉反噬,他毫无招架之力。魏杰于冶南起家,直至今日坐拥闻山,关系盘根错杂。魏周联姻后,自上而下,更加稳固。姜尚尧此时此际最担心的反而不是聂二,而是魏怀源。魏怀源如若有心想摧毁他辛苦建立的一切,那简直是摧枯拉朽,他不堪一击。   第 53 章   年底前,姜尚尧随同德叔上原州。   在龙城国际的大堂前,德叔与原州铁路局局长平心静气地等待着,偶尔低头轻声交谈一二。稍退后半步的姜尚尧心中回味着之前德叔的那一番叮嘱:“铁道部自成一统,运输局孟局长这次从部里下原州视察工作,轻车简从,难得抽时间来会晤。他在原州局时我们已经是老相识了,这么多年交情,关系来之不易,等一会说话但求谨慎,不可冒进。”   比约定时间稍晚五分钟,像掐准点似的,一部奥迪大黑壳不疾不徐滑进大堂车道。司机下车开了车门,德叔与袁局近前两步,迎了孟局下车,双方笑容如拂面春风,气氛和谐。   孟时平和区德稍事寒暄,望向姜尚尧,问:“这就是你侄儿?不错,小伙子一表人才。”说着摸摸脑袋,“我们老了。”   虽说两人交情匪浅,说话不需拐弯抹角,可这种应酬技巧德叔早已娴熟于心,不过是顺势溜两尾“松柏常青”之类的须而已,当下言谈甚欢地一起进了专用电梯。   在原州盘桓数日,各处照会应酬不休。德叔一是为了来年的车皮调控指标,二是将姜尚尧以他接班人身份介绍给一应关系。这一次宴请邀约,则主要是联络感情,另外请孟时平不吝法眼,帮忙鉴定他新获的一幅萧照真迹。   当然前两个目的不须宣诸于口,最后一个酒酣情切时,又无外人在场,三个醉翁自然心照。   这等逢迎权贵的手段,姜尚尧几年前是想也不曾想过的,与他的生活殊无关联。此时敬陪于末座,他凝神细听、暗自揣摩,偶尔见缝插针应对一二句,很是恰到好处。孟时平装模作样地大叹“后生可畏吾衰矣”,而德叔的笑容更加愉悦快慰。   “孟局,今年你是长风破浪,更上青云,看得我那叫一个眼馋艳羡,这第四杯更加要干了贺一贺。”   孟时平掩住酒杯,似笑非笑望向区德,“老区,你这话我怎么听都不是那个味,话里话外都在敲打我。怎么,石原线,你也想分一杯羹?”   这一个单刀直入,座上人都笑起来。区德也不遮掩,叹口气说:“我也知道自己斤两,没那个实力。但是石原线是第一条高铁,意味着什么,大家心里都明白。我吃不动,吞吞口水总成吧?”   孟时平指着区德连连摇头,一扫眼瞥见姜尚尧脸上笑意,有心考较,问说:“小姜,你叔眼馋什么,你肯定明白,说来听听。”   姜尚尧心中一动。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际上下了个暗套。若说施工招标,这席面上的虽都不是外人,但行事直白是为官场大忌,摆明了车马,大家都不好看;若说高铁增加了外运能力,德叔做了这一行这么多年,还计算着这个未免给人格局太小的感觉,又落了下乘。他继而想起德叔之前的叮嘱,拿眼望过去,德叔眉目舒展,扬扬下巴说:“你孟叔存心为难你,放胆子说,咱输人不输阵。”   孟局和袁局同时呵呵而笑,孟时平略带三分无奈摇头,“几十年了,还是这喜欢挤兑人的臭毛病。我还没说什么,大帽子先扣上了。”   待笑声稍止,姜尚尧谦逊地欠一欠身,坦然地答说:“既然孟叔问到,那我大着胆子说两句看法。石原是第一条高铁线,意味着将来会有更多重要的干线兴建高铁。加快基础建设,能拖带很多关联行业的繁荣,像冶金、能源。具体到我们省,煤炭流通速度增强,等于未来天然气、电力、焦化、金属锻造这些行业都会更上一层楼。我叔说眼馋,其实也就是叹惋个人能力有限而已。”   孟时平手中杯子转了两圈,注视姜尚尧良久,点头说了一个“好”字。接着转向区德,拍拍老友肩膀,“听见没有,你侄儿都说将来大有发展机会,急什么?难不成还一口给你吃成个胖子?”   这句话俨如定心丸,区德与袁局相顾一视,两人喜形于色,区德咧嘴问:“那我们再干一个?”   “你这酒葫芦!”   姜尚尧暗自舒口长气,知道这是过关了。他给桌上人轮番斟满酒,再坐下不由突然想起庆娣在电脑前,搜索出页面给他看时那抬头的一笑。   席上其实都不是好酒之人,谈完正事不过是聊些官场轶闻。姜尚尧深知分寸进退,偶露峥嵘之后即刻收敛了心神,谨言慎行。   欢宴终散,大堂前司机等候已久,三人送孟时平上车。   该说的早在酒桌上倾斟完毕,大庭广众之下,孟时平只作老友相聚一般与袁局和区德一一握手道别,到了姜尚尧,格外多说了句,“有机会到京里,别忘了孟叔,来家里坐坐。”   “一定上门拜候孟叔。”姜尚尧恭敬说。   孟时平正准备上车,身后突然有人喊了声:“孟叔叔?”   回眼望去,喊他那人穿了套黑色及膝的毛呢裙,披着质感极好的格子围巾,手上搭了件大衣。端庄秀丽,不是老翟家的孩子是谁?   “小智?怎么在这?”   “今天平安夜啊,朋友约了在上面唱K。孟叔叔,我还要问你怎么会在这。好啊,你回原州我爸居然不知道!”   “你爸那个顺风耳还会有他不知道的事?约好了明天见面。”孟时平呵呵一笑。“小智,你就不怕我又把你爸灌醉了,三天下不了地?”   听两人说话私密,区德与袁局都后退了尺许,姜尚尧初时心中已是一悸,更加退多两步。   “既然明天见那我不打扰你了,孟叔叔。”那女人嘴上带着笑,目光扫过孟时平的朋友,停在姜尚尧身上时,笑意微凝,“姜尚尧?”   姜尚尧之前心神巨震,此时反而镇静如常。伸头缩颈都是一刀,他索性微笑着上前一步:“翟医生。”   其他人颇有些诧异,孟时平问:“你们认识?”   姜尚尧点头不语,翟智瞟他一眼,笑嘻嘻望向孟时平,“我的病人啊。孟叔叔,我先走了,明天你可不许失约。”   她招手走了几步,又回头来正好撞上姜尚尧的视线,翟智嘴角挑起,笑意意味深长,令姜尚尧刚平静的心绪又翻起巨浪来。   送走袁局后,德叔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拍拍姜尚尧后背,“今年,算是告一段落了。”   姜尚尧随同德叔一起回酒店房间,德叔说道:“不用陪我这个老头子了,想去哪儿玩自己只管去。”   “德叔,我没哪儿想去的。年底了,酒店环境清静,正好静静心。”   “大小伙子,和我这半百老头子差不多的心性。”德叔也不知是赞是弹,说完忽然想起什么,“刚才袁局说,省纪委翟书记和孟局是党校同届好友,那翟医生的父亲……”   姜尚尧闻言苦笑,“德叔,我真不知道。翟医生是冶家山监狱认识的,是狱医。说真的,我刚才被她吓出一身冷汗,要是当着这么多人喊一声我的监狱号,或者说起冶家山监狱,那我真给您老丢大脸了。她要是纪委书记的女公子,不可能跑去冶家山监狱工作吧。”   德叔若有所思,默然点头。   又聊了一会家常,服侍德叔睡下后,姜尚尧进了隔壁房间和随行的兄弟摸了两圈麻将。   若说他多年前还有些少年人的傲气,这些年的监狱生活也早把棱角磨砺圆滑。无论在矿山,还是货运公司,和粗人在一起自然是浑话不绝于口;而权贵结交,那又另外一副面貌。游走两极,变色龙的伎俩已成本能。   只有在家人和庆娣面前,才剥肉见骨,还复本质。   回到自己房间后,他站窗口燃起烟,再次揣摩席宴中的细节和众多言外之音。他深知自己的短处,学问与见识太少,唯有靠勤勉与认真弥补。偶一得闲,也是与庆娣一起,看书与上网。想起庆娣,他拿起手机,一看已是接近十二点,又再放下。   洗了澡出来,房间电话刚巧响起。姜尚尧尚在疑惑庆娣怎么不打他手机,接来一听,却是个陌生的女声。“喂?”   他直接想说“不需要房间服务。”那边的女人已经先一步问:“姜尚尧?”   姜尚尧顿时蹙紧眉头,记起来是翟医生。不知对方来意,他沉默稍倾,问道:“我是,你哪位?”   那边像是被他打击到了,翟智微微吸了口气,许久不说话。   姜尚尧再问:“您哪位?”   “我是翟智。”   “翟医生?对不起,电话声音有些不一样,一时没听出来。”   “我还以为你会第一时间先感谢我。刚才大堂里我也算反应敏捷,没落了大家面子。”   姜尚尧嘴角浮起一丝笑,“这个当然是要感谢的。”   “那就下来坐坐吧,二楼酒吧。我有点喝多了,正好想找人聊天。”   姜尚尧未曾思考去与不去的问题,对方已经放下电话。他不由一叹,心想几年不见,翟医生还是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   龙城国际二楼酒吧装修得美国乡村风格十足,翟智坐在橡木吧台前,正好迎着门口。看见他时,她淡淡一笑,哪有半分醉态。   “喝什么?”眼前的人除却堂堂磊落气质,与冶家山穿着脏兮兮的狱服、剃出青色脑门的30352何来半分相似?   他看一眼她手边彩虹似的鸡尾酒,对吧侍应说:“水。”又问她:“不是说和朋友一起?喝多了应该让朋友送回家,在这种地方坐久了可不好。”说着看看腕上的表,意有所指。   “我等你说一句谢谢来着。”   “谢谢。”姜尚尧很是诚恳。   翟智本是极认真的表情,等着他的反应,闻言失笑,拿起搭在吧凳的大衣,说:“看来出狱之后,是人都会厌烦有个提醒他不光彩经历的人出现。本来我还有些好奇的。好吧,不讨你嫌了,帮我结了这杯的帐,感谢什么的,一笔勾销。看你现在的境况,应该也付得起。”   姜尚尧毫不意外她说话的直白,无奈回她:“翟医生,你这是取笑我呢?我送你吧。不过原州我不熟,要你指路。”   翟智上车后再次打趣他:“S600?有钱人啊,不过这车型会不会太老气了点?”   “我叔的,我就一司机。”   翟智边拉安全带边好奇问:“你叔?今天大堂那个?有个阔气叔叔你怎么会进监狱的?我记得你是……”她搜索脑中记忆,“黑社会组织罪、入室抢劫。”   姜尚尧暗自苦笑,“翟医生,你对我印象未免太深刻了吧?名字、罪状,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   翟智脸朝向前方,不答他的话,指指前面:“右拐。”接着才说:“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气质不同。当初你送30471来医务处时,其他人都鬼头鬼脑的,就你最镇定,眼神也最急切,看得出你是真心为30471担心。”   30471是杜老撇的监号,矿下出事后,是姜尚尧背杜老撇出井,也是他陪车一路送回监狱。他闻言心头泛起一层不可言说的愧疚,因为出事那一瞬,杜老撇其实是离他最近的人。   见他沉默,翟智转移话题,“现在在做什么?”   “我回冶南,包了个矿。”   “难怪,看样子就知道发起来了。”   姜尚尧乐得讨论轻松话题,奇怪地看她一眼,问:“有样子看?”   “当然。”翟智郑重点头,“以前虽然也看起来光明磊落的,不像其他犯人,但是,那时候有股郁气,好像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冤屈似的。现在,淡定很多,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你说男人的自信能从哪来?不就是钱和权吗?是不是这个道理?”   姜尚尧一阵默然,仿佛回到冶家山,一身白衣的翟医生横眉冷目、凛然有威,对着乱哄哄的他们冷静一喝:“都给我出去!”他突然发现自己面对这个强势的女人,几乎唯有苦笑。他问:“你怎么回原州了?还以为你很热爱那工作。”   “谁叫我从小不走寻常路,专爱嘲讽世俗?我妈担心我在那里没人掣肘,一发神经带给她一个蹲过监狱的女婿,她会崩溃的。”翟智瞥他一眼,自得其乐地笑起来。“开玩笑,我是迫不得已,家里压力太大。”   这玩笑并不好笑,姜尚尧扯扯嘴角聊以应付,“前面?”   “嗯,进去一点放我下来就是了,我自己走。门口有警卫,出入要查验,麻烦。”   望一眼窗外林木茂盛的沿湖路,不用问已经了解是什么地方,姜尚尧不多言,只是点头说:“那慢走不送,再见。”   翟智本来打算推门下车,闻言又坐回来,“既然说再见,那把电话号码给我。”说着就打开手袋拿出自己的手机,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   姜尚尧沉吟一下,报出号码。她拨响他的手机,然后莞尔说:“这才有再见的诚意。我家住7号楼,过年有诚意看我拜年的话,和警卫说一声,找7号楼翟书记的女儿就行了。”   直到她背影消失,姜尚尧才摇摇头,虽然翟智和他没多大关系,他也不仇视这等天之骄女,更不讨厌爽利直接的女人,可相处而下,还是令他深感吃不消。   如此一想,刚萌发的念头又被他掐灭。他将车缓缓驶离大路,沿湖而靠,按下车窗。清冷的空气袭进车内,记忆也分外清晰。冶家山监狱里的一幕幕重归于心,脑海里的各副面孔浮现眼前。   原州数日,德叔于省内的脉络基本已经掌握,可以说,事实确如德叔遗憾的,这些年他着重于运输,疏忽了其他方面。铁路系统自成一体,德叔的关系决定了他对闻山运输业的掌控力度;但也因为此,影响了对其他方面的渗透。   姜尚尧对目前的境况不能说不满意,可再进一步似乎隔着九层天阙。他想及来年的行业整顿,想及魏怀源能轻易地利用他无法招架的种种手段,想及他在雁岚墓前许下的句句誓言,一种无从掌握局势的焦灼感在胸中燃烧。   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翟同喜。姜尚尧品味着德叔的话语,拿出手机,将翟智拨来的号码存好。输入名字时,他犹豫了数秒,仍旧按下“翟智”保存。   再往下拉,看见“福头娘亲”四个字,他不由低笑出声,心随意动,拨响对方电话,同时看看表,已是凌晨一点多。   听见对方清亮亮一声喂,他郁结的心顿时柔软舒展开。“福头他娘,还没睡呢?”   “不知怎么,就是睡不着,躺下一个多小时了。你怎么也这么晚?又喝酒了是不是?”吸鼻子的声音传来,像是要隔着电话搜寻他身上的酒气。   “只喝了一点。想我了?”   “是啊,”那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福头走开,和你爹说话呢,别打岔。”听见他的笑声,她懊恼地解释,“直起身子趴在床沿上要听你的声音。哎呦,走开,爪子脏死了。你怎么还不睡啊?”   “一会就睡,我明天回去了,想要什么礼物我早上去买。”   “无缘无故的买什么礼物?”   “今天说是平安夜,明天圣诞节,听说都要送礼物的。”   庆娣轻笑,问:“姜总也赶时髦啊?你也过起洋节了?”   “那是。我打算以后大节小节一个不能落下,挨着庆祝。”   “那我有福了,一年下来,我要收多少礼物。”   隔着电话,他能想象此时她缩在被子里,长发铺满枕头,笑得满室温暖馨香的样子。福头总喜欢凑近嘴巴,闻一闻她肌肤的香味,估计她此刻一定是拉上了被子,掩住了半边面颊。心中柔情满溢,他不由就说出来:“过节也是因为有你,每一天都值得庆祝。”   那边迟迟不出声,姜尚尧低唤她名字:“庆娣。”   “我感动了,感动得想吻你。”   这一说,他顿时牙痒痒的,“趁我不在身边,故意撩拨我是不是?”   捂在被中的低笑传来,好一会她才正色说:“我是真感动了。被人喜欢,原来这么幸福。”   那熟悉的浓郁的怜爱浮裹着心,他沉湎于此时薰人的醉意里,“庆娣儿。”   “我要崩溃了。好好的名字被姥姥叫成望南乡沈家大姐似的,你也这样。”   他胸腔震动,闷笑连连,顺手将车窗关上,滑进车道,“明天回去后好好陪你几天,元旦你放几天假?我们去石窟,你肯定喜欢。”   “好,我不止想去石窟,还想去壶口。”   “你也不看看现在几月份?去壶口吹风啊?”   “冬天有冬天的美。四季皆有景色,这和人一样,万般都是变化。”   “又来上课了吧,沈老师。”   “小姜同学,夏天去壶口只能看咆哮的水,冬天去还能听嘶吼的风……”   作者有话要说:提前更新。另外,多谢九江长评,多谢豆芽丫头、kamalasunny ……几个姑娘的补分,辛苦了。   下次更新:星期天晚上9点   第54章   第54章   元旦时庆娣与姜尚尧一起到了吉县,同行的有刘大磊和几个兄弟。景区里分外空寥,细数得   十来个游客,刘大磊把羽绒服领子竖起来,嘀咕说;“要看也等明年桃花汛吧,这会儿两人发那乎   来这吹冷风。”   “你懂什么'桃花汛的时候只能看水,能听到这万马奔腾的水声里,呼啸的风声'”   姜尚尧明显是鹦鹉学舌,庆娣闻言抬头冲他促狭地笑。   “看着路。”路上湿滑有冰,他牵着她的手犹有些不放心,换了只手又去揽她的腰。   河道露了不少出来,两岸陡峭嶙峋的岩壁上倒挂着层层冰凌柱。水势不大,但仍有苍凉磅礴   之气,庆娣伫立于河岸边,遥视那怒涛惊石万卷粮,看得目眩神驰,久久不能言语。   回程的路上,他问:“喜欢喜欢我们明年再未。”   庆娣坚定地点头,“行千里路,读万卷书,呆然缦错。都能让人心胸开阔。将来一定要走很   远的路,看很多的风景。还要读很多书,写无数感动人的故事。”   他补充:“还有,一路都有我陪着。”   庆娣展开笑颜,再次点头。“是了,差点忘记你。”见他手伸未又要捏她耳朵,她往窗口   躲,“我记得,以后一定记得。”   前座的刘大磊万分不乐意,“我说姜哥、嫂子,你们俩也注意点,可|令我马上过年了还役媳   妇。”   庆娣顿时闹个大红脸,姜尚尧虚踢一脚,“等哥发了大财,买俩劳斯莱斯幻影加长,直接拉   上窗户把你关司机座里。”   说到车,刘大磊立即未了精神, “真买'现在姜哥你也不是买不起,整一辆回来我们过过   瘾'我靠,整个闻山我们那是头一份l”   “投钱。”眼下他只盼着稳稳当当守着矿多做几年,积攒到足够资本再图大计,怎么可能因   为无谓的小事去触碰那些人敏感的神经t“有钱也留着年后先把二井道开出来。”   回到冶南,又重复之前的轨迹,各忙各的。正式放寒假后,庆娣去周村的次数才多了些,收   抬姜尚尧的宿舍,偶尔也在办公室帮『亡打印一些文件。腊月中,焦头烂额的老凌让她帮『亡复核账   目,她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只捡了核发工资的事情做。   临近年尾,矿山的工人结算了工钱返乡过年的越来越多,不少人欢天喜地地拿了钱说:“过   完年马上回来。”又问:“老板娘,开春了还要人不我带几个亲戚未。都是力气大能干活的。   矿山伙食好,姜尚尧又舍得花钱投资安全设备,都是做惯工的,对比之后心中自有高下取   舍。他们的认可,庆娣与有荣焉。   姜尚尧奇怪,“笑得眉眼生风的,有什么好事?”   庆娣不答他的话,反问说: “过年想耍什么'好像我还投送过你什么东西。”   “就你那点工资'拖起来几个月投影,望天打卦的。说来裁还正要问你,三十回不回7”   这一问,庆娣眼神即时黯淡下去。   自从和她爸撕破了脸,她再未回过那个家,而妈妈的处境也不好过,听爱娣说,几次见面   妈妈身上都会带点淤血的青紫痕迹。她想把妈妈接回望南乡,可每回一提就被妈妈拒绝。   “姥姥问,除夕团年饭我们是不是一起回去吃”姜尚尧看出她情绪瞬间的失落。   庆娣摇头,“我去舅舅家吧。”   “舅舅再好也只是亲戚。姥姥说了,今年准备了好多年货,全是为了你。”   闻山的规矩,谈恋爱的时候可不能在男方家过除夕,如呆去了,那就代表确定是男家人了。   庆娣这一想,拒绝的话再是说不出口,可立刻答应又有些难为情。   她的踌躇看在眼里,姜尚尧微笑着再添一把火,说:“拽妈可是年前就买好了金戒指,还有   只足有半两重的金镯子,就等你去了。”   “现在还兴那些老规矩'不都是给个红包了事?”   “原来你懂DM?”姜尚尧故意使坏,捏住她下巴,直直望进她眼里,“收不收'不收我叫我   妈送别人了。”   庆娣拍开下巴上的手,嘲笑他:“你还有别人t谁'说给裁听听。”说着微红了脸,小声   道:“那我去和我虽说一声,三十就不过去了。”   除夕夜在姜家吃完团年饭,临走时,姥姥又收拾了一大袋子吃食让姜妈妈进出来。姜尚尧特   意问:“东西我妈给你了收好了投有'别落下了。”把他赶进厨房洗碗,三个女人也不知嘀咕   了些什么。   庆娣眉间洋溢喜气,抿嘴点头,又拍拍腿上的袋子。   “说了什么'”   “{殳说什么。就那些。”   “不老实了吧。”他不满地瞥她一眼,“就投让你改口喊一声t”   “还早呢,一般都是两家定了日子之后……你激将我呢'”庆娣这才回过味。“其实,也杖   什么好瞒你的。阿姨也就说,什么时候我妈有空,约个时间见见面。”   他扬起嘴角,问:“那定好什么时候见'”   “开春了好不好”   姜尚尧连连点头,眼中喜悦令庆娣止不住唇边笑意。回了南村,福头早候在学校石墙前,听   见车声就窜了出来,猛摇尾巴。姜尚尧心情大好,抚抚它脑袋说:“儿子,好吃的多着,别急。   庆娣莞尔,问他:“你不回闻山吗”   “晚点回,我陪你过了十二点,接着去矿上看看。”   矿上工人大部分回了家,现在驻扎着一批身份不明的人,庆娣明白姜尚尧的谨慎,也不点   破,开心说:“那我去烧水给你泡茶。”   村落里仍有零星的鞭炮声,吃饱了的福头趴在电暖气前幸福地打鼾,姜尚尧看了几页书,抬   起头注视庆娣专注的侧影,若有所思地抚抚她肩头的长发。      她以眼神相询。   “庆娣,我们开年了回铁路小区好不好'姥姥习惯了附近的环境,我想着小区门口的新楼也   不错,干脆就在那买一套当新房。”   她眼神羞涩地躲闪,“你拿主意就是了。”   “那回闻山重新找个学校的工作”刚才他顺便看了看,宿舍的这排房子役几问壳灯的,估   计都回家过年了。这样的节日,她有象似无家,越看她安之若素地看书,他心头便越酸怅。   她微蹙眉头,“这个恐怕不行,当初和学校签了合同的,不够三年要交还学校学费,我的毕   业证也押在学校呢。说来还要多谢镇小学的校长,如呆不是他给学校求情,我还不知道舍被分到   哪个县哪个村。”   “学费我给就是了,在冶南始终役闻山方便,我又四处跑,你单身住这里我哪放心得下”   见她垂目不语,姜尚尧坐近了些,拨了她的脸过来,凑近了问:“怎么'”   她扯扯嘴角,强笑说;“役什么,就是有些不舍得而己。”   学校的孩子们、屋后的槭树林子,和善的乡民……姜尚尧忆起在监狱中隔窗对坐时她饱含感   情的段段叙述,他差些忘了,她还曾憧憬地望向窗楣上的雀巢,期望那些小家伙来年记得归乡的   路。   “庆娣。”他将她拥八怀中,手掌缓缓抚摸她后颈,似是想将她揉进自己心寓里去。“怎么   心疼你也不够。”   她伏在他胸前闷笑,“你是在夸我还是表扬自己呢'”   桌上台灯的光影洒在她半边脸庞上,忽闪着笑意的睫毛下,星眸熠熠。她长得更像她父亲   眼睛细长嘴唇丰厚。粗略扫一眼并不如何美丽,细细端详才品得出别样韵致。   他的视线停伫在她唇上。   庆娣呼吸一顿,笑容缓缓淡去。接着毫无预警地,她惊呼一声,被他凌空抱起,尾音被他吞   噬,而她臀下冷硬的座椅也换做热而坚实的大腿。   她徒劳地抓紧他的衣领,却发现这样似乎更加鼓励了他的冲动,在她唇上辗转吮/吸的双唇   也更加褐切。   他的潋狂有些吓着了她。庆娣微微向后躲避,却被他大手托着后脑逼她重新靠近,她不满意   地低哼了一声,接着,他己乘隙而入。   他在她口中翻搅,搜寻,直到寻获她的。刹那,一种无以形窖其炽烈的热流窜过全身,令她   悬起的脚趾蜷缩,令她搂紧他颈项、分开五指抓扯指缝问他的短发。   “庆娣。”他轻轻松开她一些,在她唇问语音模糊地低喊。可那怪异的幸福感如何也不够   庆娣微启眼睫,迎上他暗沉的眼睛,稍一呼吸,又沉溺于他的深嘲中。   她大着胆子卷起舌尖,试探地融碰他的   炮声。庆娣肩膀一僵,他缓缓放开纠缠的吻   了'外面在放炮仗,新年了,庆娣。”   瞬时间一声巨响凌于半空,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鞭   脸埋在她颈项里低笺,时不时哆9她一下,“吓着   庆娣懊恼而尴尬地揪住他衣领,事实上,她刚才真以为那一声惊雷般的巨响出自脑中幻象。   “新年好。”姜尚尧双臂紧箍,将她禁锢在怀里。   “新年好。”她喃喃地回。此时的她仍有些昏头转向的,丰润的臀抵着他炙热的兴奋也不可   知。她微微扭动一下,说:“你的手机响是不是'”   “别动。”他脸埋在她颈问长发中,那一下摩擦如火上浇油,他几乎能听见两人最紧密处他   烧灼得既疼痛又甜蜜的呐喊。“庆娣。”   “是真的,还在响。”   “不管它。”她洗发水的情香慢慢镇定了他的情绪,姜尚尧含住她耳珠轻咬两下,问:“我   忍不到春天结婚那时候怎么办'”   四目相对,茫然的庆娣在他唇角勾起一抹笑容时突然意会了“忍”字的涵义,“你……”她   涨红着脸,挣扎着想下地,“去听电话去,别闹我了。”   见她害羞,他也不继续纠缠,拿了手机看-BR,嘴边笑意消匿。一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矿上有事”庆娣问。   他默然点头,却不回拨过去,摩挲着手机盖沉吟不语。   “那你快过去吧,正过年呢,万事小心。”   他像是下了决定似的,站起来说;“那拽去了,你关好门窗。还有,煤炉子记得睡前拎出   去。”   “知道了。”庆娣把大衣递给他,“矿上冷,围巾也围上。”   他按过去,一只手托着她下巴,俯身t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早点睡,不要太想裁。”   庆娣扑哧一笑,把他进出门口。   姜尚尧上车后,翻出未接来电,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拨了过去:“新年好。”   回插^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初开立时和读者开玩笑起了个知音体的名字《一个矿业犬亨和他生命中四个女人的故事》,也解释过这四个女人,有姥姥有蚂蚂有雁岚   有庚娣。因为这四个伟犬的女人的爱,成就了最缚的他,所咀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   老姜内心裸处确实是想要第五个女人的,等这个女人长大了,可以为她送嫁。可惜基因太强悍,连生了三个儿子。   玩关开完,说正事,下一章免费附送《番外一我们终将难忘的》。   星期二晚上,9点前。   第 55 章   “姜总,你好大的架子,电话居然不听。我就在琢磨,你这人究竟懂不懂礼貌呢?年前来原州也没说请我吃顿饭,这过年了,恐怕也等不到你主动说句新年好了吧。”那边数落完,不等他回应,接着又是一串笑声,“果然我没猜错。不是我主动,你绝不会打给我的是不是?”   “刚才正巧接了个座机电话,怠慢了。”   他的声音冷静自制,甚至不给她接话的余地,数落了一通只换来这极其简略的一句客套,本该作恼的翟智却大度地接受了他的解释,问说:“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年前有来过原州,你就一点不好奇?”   “我每回去原州都是住龙城,有心查的话打个电话就清楚了。其实,不是我没礼貌,有几次从你家路口过,我确实考虑过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你,不过不太熟,总感觉太唐突。”   “那你的意思是,我这样打电话给你太唐突了,是不是?”   她半真半假地调侃着,着实不好回答。姜尚尧微一皱眉,模仿着她的腔调说:“翟医生,你是大城市的新女性,不能拿一般的标准衡量。”   手机里传出一阵爽朗笑声,翟智笑完了说:“姜尚尧,我发现你这人挺有意思的。以前在冶家山,我印象中你也只是个比较有文化的犯人,谁知再见面,你摇身一变,成了煤老板。和你说过几次话,心里也一直把你当老实人,没想到你也会玩明褒暗贬那一套,挺会忽悠人的。”   “我说的是实话。”姜尚尧语气诚恳,“你有骄傲的资本,所以不能当一般人看。”   “这话我爱听。虽说我懂你的意思,无非是讽刺我有个好老子,不过这种事实存在的优势,我一贯当作加分项。”   车已进了周村矿场,眼见得门岗二楼的玻璃窗打开,探出个脑袋认真看了看,随即有人下楼开闸。姜尚尧颇为满意值班人的表现,按下车窗,隔空吼了声:“等会轮班来办公室拿红包。”   那守夜的一听顿时乐了,吆喝一声挥挥手放行。   手机里翟智奇怪地问:“你现在在哪儿?”   “我回矿上看看。”   “姜总,大过节的身体力行与民同乐啊?”   姜尚尧信口和她胡扯:“说了我是老实人你不信,养家糊口攒老婆本全靠这个矿了,能不上心吗?”   翟智又笑,“那我说,如果明年整改到闻山,关停名单上有你怎么办?”   姜尚尧刚在办公楼前熄了火,闻言心头遽然一惊,摇手阻止了车外打算帮他开门的刘大磊,迟疑地问:“消息确定?”   “名单上有没你,我不清楚,具体的要托人问。不过开春第一枪就是闻山,这是板上钉钉的了。据说是因为去年,你们那儿为了私人矿场闹得出动武警的事,新书记明确指示闻山是重点整顿地区;也有人说闻山是老书记后花园,新书记这是敲山震虎。总之,民间观察家太多,真真假假谁弄得清楚?”   不用多思量,姜尚尧已经明白于胖子的事情地方上遮掩不住,被捅到上面去了。至于在后续事态中,会有多少人受池鱼之灾,他毫不在意。他只求自己能摆脱一潭浑水,干净上岸,“整改名单有没办法搞到?”   翟智半晌不说话,似是卖关子等他好言相求。姜尚尧蹙紧了眉头,推了车门下来,将后座的塑料袋递给刘大磊,说:“大磊,红包一人一封,你的我待会另外给你。”   刘大磊咧嘴哈哈一笑,“姜哥,够意思的啊。”   姜尚尧扬扬下巴,示意他还在通电话,刘大磊会错意,一副“你跟嫂子黏糊得真恶心人”的表情,摇摇头先走了。   “我爸他们说话时提到闻山,想起你在那边,所以我才留了个心。至于整改名单,你当我万能的?”翟智在电话里幽幽一叹,“什么官二代?不过是个虚名。外人谁见了不是一肚子腹诽?我又不走仕途,对我来说,半点实际也没有。”   姜尚尧心中稍安,只要对方有所求,那就必然有商酌的余地。他故作轻松地试探:“原来翟大小姐也有遗憾?能有什么是你想要得不到的?”   “多了。比如说……想吃饭没人请。”   他顿时有些头大,“说来说去还是怪我。我给你赔罪了。”   翟智呵呵一笑,不多纠缠这个话题,只是说:“既然你知道错了,我也不难为你,下次你来原州再说吧。”   姜尚尧略一踌躇,问:“初二我还有个亲戚要走,年初三赏不赏脸吃顿饭?”   “初三我也没空,初四吧。”   这个女人,态度是绝对主动了,但是关键处分寸又拿捏得万分恰当。挂饵、抛竿、收线,直爽果断,同时技巧娴熟。姜尚尧挂断电话,嘴角客套的笑意化作一丝讥嘲。   与此类人交往愈深,愈觉政治的复杂性;而越深入了解,他也越不屑。人与人之前的收放技巧再是精湛,哪比得上一句简单而直白的话语。   “我喜欢的。”穿过旷野的风,于身前身后呼啸而去,风中仿若传来庆娣压抑克制的表白。她布满眼泪的脸竭力维持着笑容,小声地再一次告诉他,“我喜欢的。”   姜尚尧无暇问自己为什么会将庆娣与翟智一起比较,此时的他有些拘管不住渐澎湃的思潮。他该回办公室审阅这几天的值班记录;该坐下来静心思考来年的路该怎么走,怎么规避风险;该和除夕看场子的兄弟喝两杯、说几句荤笑话,可他站在空荡荡的办公楼前,脑子里停留的却是半个小时前,庆娣被他咂吮得红肿的唇瓣,捏着车匙的手指仿佛仍残留有揽住她柔韧腰肢的触感。   他手指紧握成拳,然后毅然转身开了车门。   庆娣宿舍亮着灯,敲了门却没人回应。姜尚尧心中掠过一抹惊慌,转到窗户下再敲敲,喊一声“庆娣”仍旧没人理会。惊慌在心中扩大,他掰着窗扇正准备用力,却发现一条黑影沿墙根跑来。   “福头,你娘呢?庆娣!”   另一头厨房旁边的厕所门打开了一条缝,光线从里面透出来,“你别喊,我在洗澡。”她探个脑袋出来,又迅速闪回去,关上了门。   姜尚尧心弦一松,走过去隔着门问:“刚才我在的时候你怎么不洗?半夜三更的,来个人怎么办?”   “大过年的有谁会来?”她在里面说,接着门又打开一条缝,一只白胳膊伸出来,胡乱丢了一串钥匙在地上,“你自己开门进去坐。”   就是一错眼,蒸腾的水汽中半截圆润光洁的弧线一闪而过,姜尚尧不自觉地呼吸一滞,下一秒,门又在他眼前迅速阖上。   水声哗哗,他伫立在门外,几乎要被自己脑海里闪烁的幻象击昏,血液疯狂地奔流,以至于他俯身拾起地上的钥匙时,深深地吸了口气。   水声停止时,他依然沉溺在狂乱的幻想中,想象水汽湿润了她的发脚,想象她皮肤渐渐泛起红晕,如她羞涩时粉色的耳垂……   “你怎么……”庆娣开了门,放下挽起的长发,见他仍站在门外,不由一愕,旋即对上光影中他深不可测的眼睛,意识到他站了这么久听到些什么,耳根与脸颊立即一起滚烫升温。   灯光至上而下,她一侧脑袋,黑发瀑布一般倾垂下来,继而再害羞地别开眼睛。姜尚尧极力平抑呼吸,脱下大衣披上她肩膀,“别冻着了。”   然后他做了最想做的事,一把将她横抱而起。   到了宿舍门口,他不得不放她下来开门,她离开怀抱时,姜尚尧心中晃过一抹沮丧。庆娣站稳后伏在他肩上,长发遮住她的脸庞,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也分辨不出她轻轻的战栗是害怕、还是和他同样的紧张。   门被他推开后,他不敢妄动,搂着她的腰,屏息等待。“庆娣。”说出话他才知道自己此时喉咙干涸嘶哑。   听见她模糊地说了句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庆娣?”   她仰起脸,眼中光彩撩人,似是期待似是慌乱,“好冷。”   他如蒙圣谕,立刻再次抱起她,脚尖把门勾上,一路直向小床。   她的指尖果然冰凉,他坐在床沿上,并拢她两只手握在自己掌心里缓缓搓揉,待她回了一点暖,他问:“脚冷不冷?”说着手探进被中。   庆娣笑一声,往墙里躲,“不要,我怕痒。”但是一只脚踝已经被他握住,拇指在她脚腕内侧慢慢摩挲。她小声哀求,“痒,真的。”   怪异的沉默降临在小屋里,他停了动作,四目相投,她几乎陷进他深邃的眼神中。他掌心的热量透过皮肤沿小腿一路蜿蜒向上,那种奇特的刺激与兴奋感化作一个冷颤,从庆娣背脊窜下。   “姜大哥……”她强迫自己开口说句什么,但意料不到的,像是打破了魔咒,他伸手拥住了她,然后,俯下脸含住她微颤的嘴巴。   庆娣微微一愣,在接触到他温热的拥抱和呼吸的同时,她张开嘴任由他肆意入侵,并且紧紧环住他的背脊。   甜蜜而大胆的回应带来的强烈刺激,让姜尚尧血液奔流的速度更快,脑子像是被抽空了一样,所有的感受归集到掌下她紧绷的身体,唇齿间的火热,以及自己将爆发的欲/望。   他加深他的吻,挑弄她小小的舌尖,在手掌探入她睡衣里,真实地接触到她细致滑腻的皮肤时,他感觉到她猛的一僵。   他想说“拒绝我,我能忍。”可她的小舌头分明在躲闪,她的嘴唇也在逃离他的需索,这让他心中无比难受不舍。“庆娣……”他在她唇上说,辗转不去地,带着一丝邀请和祈求的味道。   手掌移到他头上,庆娣托着他的脸,深深地注视他。他暗沉的眼中那抹祈求暴露无遗,庆娣喘息着,以自己的唇摩擦他的。她是这样的爱他,从多年前的那一夜开始。她曾经以为此生他们将是路人,可此时此际,他们依偎在一起,并且在漫长的未来,无论甘苦,他们也将如此般紧紧地拥抱,爱恋纠缠地一起走下去。   “我爱你。”她抬起潮润的眼,轻轻地抚摸他鬓角和脸庞,然后她看见他眼中若有湿意,嘴角缓缓绽开笑容,“庆娣。”他那样深情地喊她,让她以为她有世上最好听的名字。   接着,他以吻为誓般郑重地覆在她额上,“我也爱你。”   二零零六年的除夕,她知道这一夜后,他们将会和以往不同。   番外点下面按钮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礼物提前送上, 不要太激动哈!   下次更新:星期四晚9点前   番外一 那些难忘的(1)   很多年后,庆娣有一回闲得翻看中医书,惊愕地发现原来从中医理论学上讲,舌乃心之窍。难怪恋人们总是唇齿相接,以吻盟誓。接吻,原来是沟通心灵最好的办法之一。   口沫吮哺、双舌绞缠,在迷醉中感觉被爱、给予爱。他全然的男性的体味笼罩着她,热力令她眩晕。当他的吻移向她颈项时,她能感受到他牙齿的触碰,和动脉上他的亲吻带来的急速的跃动。   他把她的睡衣从头上掀去,在她躬身凑近他,抵住他胸膛时,她听见他的胸膛里激越的心跳,还有他喉间低沉、兴奋的闷哼。   “庆娣。”他注视她裸裎的胸脯,眼神迷乱。   庆娣遮住脸和眼睛,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他的目光,她轻轻抖震。   皮肤泛起一层小疙瘩,他怕她冷,将被子扯过头,然后,吻在她胸尖上。   这奇特的刺激让她哑着嗓子逸出一声低吟,他克制住将她含在嘴里细细品味的冲动,仰起脸,端详她表情,唯恐自己的粗鲁弄疼了她细致的皮肤。   “别看我,你讨厌!”她合上指缝,踢一踢脚,意外地发现他居然动作神速,不知几时脱了长裤,小腿触碰到他多毛的小腿,庆娣再次呻吟了一声,难堪地向墙角缩去。   欲望令他的笑声更低沉。她被他拖回怀里,大手已经抚上她的柔软。这让人呼吸困难的触觉令两人同时战栗起来,庆娣低呼着,接着嘴唇被他热切地吻住。   甜蜜、惊愕、刺激……纷来沓至各种感觉,似是在她身边旋绕成一涡洪流。她在漩涡中挣扎,随着他大掌的移动而喘息不止。   她抚摸他光裸的胸膛和背脊,肌肉虬结、厚实而宽广,这与她迥异的外观和手感激发了她的好奇,她的手试探地由上而下,直到他翘起的臀线。   这似乎令他极端难受,庆娣听见他低吼了一声,随即被他捉住双手,举起过头顶。目光纠缠,他眼中似是燃烧着无名的火焰,庆娣脑中空惘,只想挣脱开,只为这姿势太过暴露与难堪。   “放开了,手捏得我疼。”她小声哀求   他目光扫过她胸脯至被子覆盖的肚脐,再移回到她脸上,眼中的火焰越来越猛烈,压抑着什么似的,嗓音低哑说:“不放,故意撩拨我,你小心了。”   话是如此,但手腕已经松动了些。庆娣来不及庆幸,他的目光再次梭巡她的身体。这眼神的触摸仿若比手掌更让人难耐,所到之处,她无不感觉到血液奔涌到那处。她蜷起脚趾,又被他压住腿。她哀求地看着他,微微喘息,他用目光锁住她,一寸寸逼近,然后放开手,轻轻地、轻轻地上下亲吻她的嘴唇。接着,他的手从她胸前的柔软滑下,缓缓探进她睡裤中   她在他口中猛吸一口气,差点咬住他的舌头,下半身也随之僵硬。   “庆娣。”他从不知竟然有如此柔软的地方,中指拨开的隐秘缝隙中那神奇的嫩滑令他心神摇弋。血液剧烈地撞击心脏,擂鼓一般。他以极大的自制力含着她的唇瓣舔弄,诱哄她放松,“庆娣。”   她似乎放松了些,双臂紧紧搂住他,脸埋在他颈项间,伴着他指腹的移动,她急促地呼吸,浅浅地呻吟,然后她低声哭起来。   姜尚尧停住手,恐慌地圈住她问:“我弄疼你了是不是?”   她在他怀里摇头,柔滑的乳尖摩擦他光裸的胸膛,他只觉那勃发的欲望行将爆裂。   ,她继续摇头,抬起湿漉漉的眼,有些不好意思。“不疼,就是好奇怪。奇怪得不知道怎么办。”甜蜜而刺痛。   他亲亲她额角的发丝,会心地笑,“不用你,我来办就好。”说着,安慰地抚着她背脊的手掌顺势滑下,沿着她曼妙的曲线,覆在她光洁圆润的臀肉上。   那紧贴着的触感实在让人无法忍受,他爆发一声呻吟,手掌用力,更紧密地压住她。庆娣拨开脸上碎发,好奇地问:“你也难受吗?”   她红润的脸庞上嵌着那对眼睛,长长地潋漾着波光,姜尚尧无力克制,粗声说了句,“比你难受。”就势吻上她微颤的嘴唇,狠狠吸吮,大掌已经拨开她睡裤,再次占领了她隐秘的腹地。   火热滚烫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感觉不到寒冬的冷冽,只有再进一点再进一点的渴望。   “有人。”庆娣意识模糊中隐约听到敲击木门的声音   “不管他!”他不舍地放开口中她的峰尖,粗鲁地扯起被子盖住两人,覆身于她颤栗不止的身体上。   那巨大而肿胀的欲望,抵在她最私密的位置。庆娣深吸一口气,抓紧手下的床单。门上又传来吱嘎吱嘎的声音,“姜大哥……”她语声破碎   “不怕。”他嘬吻她耳珠,诱哄地说:“我慢一点。”他探前一丁点,那尖锐的甜蜜骤然从相衔的顶端传来,姜尚尧只觉奔涌的血液突然凝结,脑中轰一声,他深吸一口气已是来不及,就这样倾泻于她的密地前。   `这是……这样的尴尬。   他伏在她身上久久不说话,庆娣心神渐平静,可他的重压又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摸摸脸侧的脑袋,问:“姜大哥?”随着这一声,门上吱嘎声再次响起。   姜尚尧抬起头,手臂支起半身,目光相触时,他脸上晃过一丝难堪。   她迟疑地问:“完了?”   他脸上窘态更甚,支支吾吾地说:“没有,是……是还没开始。”   这甜蜜的折磨似乎永无终止,庆娣被各种难以形容的感受推涌着,她难耐地攀住他的脖子,无意识地搜寻他的嘴唇,指尖陷进他背上的肌肉里。   “别急别急,我们慢慢来。”他哄她,随即满足她愿望,含住她胸前柔软的尖端。一阵明显的颤抖从她的敏感传到他唇舌间,姜尚尧的呼吸与她一样越来越急促。   克制,他想。   可是她的手指用力抓紧着他的肩膀,嘴唇迷乱地亲吻他的额头,双腿不听话地纠缠着他的,他心如擂鼓、血脉奔腾,全身的力量凝聚到某一处,既甜蜜又疼痛难忍。   “姜大哥。”她舒展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可是这种亲密仍觉不够,庆娣心中不自觉地委屈,直到他饥渴地吻她。   .这个吻天长地久,她几乎以为自己已随他去了世界的尽头。然后,一种奇特的未曾熟悉的刺激感贯穿身体,她酥软在他怀中。   她勉力睁开眼,对视中他眼中的炙热彷如能点燃她,庆娣吸一口气,舔舔干涸的嘴唇。紧接着他的动作,又令她急促喘息起来。   他的手指像燃烧的火苗,引导她全身的热力向那让人羞涩的位置汇集,她用力攀住他宽厚的肩膊,将脸藏在他胸脯下。   大概碎发扫过他的胸膛,他压抑地低哼,全身覆上来。那一波波的颤抖陡然消散,庆娣僵着身子,微张开腿想避开那坚硬的巨大。   “不怕,这回不会了。”他喃喃在她耳边低语,喉音深重。“庆娣,你好热   可她觉得他更热,滚烫、坚实、热力惊人。她想点头说她不怕,可是下一秒,她瞪大眼,感觉到他的推进。缓慢,坚决地推进。   那被涨开的难受蔓延全身,庆娣咬住下唇,抓住他头发。他眼神狂乱,紧贴着的胸膛能感觉到他急速跳动的心脏,她抚慰地亲亲他的额头,但不知道此时此刻这举动代表什么。   随着他猛吸一口气,一种尖锐的刺痛贯穿她全身,她震惊地瞪视他,指尖掐着他的背肌,紧咬着唇将那声尖叫吞回去。; 可是,眼泪已经滑下腮。   “很疼是不是?”他舔去她的泪,“对不起,庆娣儿。”   她摇头又点头,最后无辜地望着他,哀求说:“轻点。”   他默然,手臂支起将她笼在怀中,不停吻她渗出细汗的额角,全然忘记此时他自己也是大汗淋漓。那紧窒的包裹几欲让人疯狂,姜尚尧表情极其严肃,强力抑制着贯穿她的欲望,缓缓地、试探地,再进入些许。   "她全力抵抗着那痛感,泪眼迷蒙。温热的唇覆在她眼皮上,听到他喑哑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抚慰她。庆娣渐渐放松,嘴唇摩擦他粗壮的脖子,回应他模糊的话语。   然后,她被他充满。   热力席卷全身,还有那诡异的痛感,伴着痛感的是彷徨和困惑,庆娣喘息着望向他,不知该怎么做   墙角的福头站起来,尾巴垂下、双耳贴后、呲起两排森森狗牙,喉间发出一两声愤怒的低吼,慢慢走近床边。   庆娣扫一眼,心慌意乱抓住姜尚尧的手臂,“它以为你欺负我。”   这时候……他快爆炸的时候……姜尚尧瞪一眼福头,“狗东西!”他低喝。   眼见得福头在他怒视中败下阵,匍匐于地,庆娣不由掩脸低笑。笑声里,她轻颤的身体带来的冲击感太过惊人,两人同时为之一愕。   “庆娣儿,我要被你弄死了!”他低咒。一把扯起被子遮住两人,俯下头狂热地噬咬她微启的唇。随着她呻吟和娇喘越来越密集,那紧窒的缠裹也越来越湿滑,他小心翼翼地退后一点,立即感觉到她本能的吸咬。“庆娣儿。”他扶着她纤细的腰,再次缓缓深入。   被入侵的疼痛裹挟着被胀满的奇妙感觉,不知该如何的她无助地环着他的腰,只能任由他驰骋。随着一次次的深入,她像是适应了他的壮硕,痛感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波波陌生的愉悦。这感觉被他推涌得越来越激烈,她全身无力酸软,但身体内某处却又紧绷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意识模糊中,庆娣依稀听见断续的呻吟,娇声媚人。等他终于停止时,她恍恍惚惚地抚摸着他汗湿的脊背,口中呜咽着承受他的深吻,这才发现刚才那些让人赧颜的声音居然源自自身。   “不要了。”她听见自己破碎的声音说。   “嘘……”他急促粗重的喘息。“庆娣儿,你里面好热。”他额角的汗滴下一滴。   她以为自己已经不能承载再多的刺激,膝弯却被他手掌托起,更加深入更加急切的滚烫烧灼着她,她大力喘息,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在她哭喊出他的名字时,他狂喜地释放。   /————同志们,鲜花哪~不要害羞的给我砸~~   第 56 章   看见一个穿黑白格子裙的女人从省一医院的台阶下来走向他们时,刘大磊张大了嘴巴。   难怪平常爱开二手越野出入的姜哥今天突然转了性,想起车库里这辆宝马七。   年前才到的这辆新车说是正经场合用的,牌还没挂上,刘大磊也才试过两次手而已。今天开出来居然是为了接个不认识的女的,刘大磊恨恨地想,我嫂子还没过回瘾呢。   姜尚尧显然看见他惊愕的表情,抢先警告:“等会你少说话。”   刘大磊吞吞口水,还没反应过来,姜尚尧又瞪他:“下去开车门啊?”   真草蛋,活了二十多年就服侍过俩女人,一老娘一嫂子。刘大磊忍气吞声下去,抢先一步开了后座门,说:“小姐,请。”   他特意加重了“小姐”两字的语气,哪知那女人连扫也不扫他一眼,冲姜哥媚笑一下,直接坐进去了。上车时裙角微翻,露出半截穿着黑色羊毛袜的浑圆大腿,也不知是存心呢还是故意呢。   男人都他妈不是东西,有钱就变坏!刘大磊学着他老娘的语气暗自啐了口,心想再多几个骚娘们,老子不干这司机活儿了,天天蹲矿上去。   “去哪儿吃饭?”他听姜哥问。“你是地主,听你的。”   “突然想吃西餐了,去国贸吧。圆顶也不错,就是太吵。”   这骚娘倒挺会挑地方。在原州混了不短时间的刘大磊想,一顿饭钱赶上我嫂子一个月工资了。   送了他们到国贸,眼睁睁看着那一对走进去,刘大磊掏出手机,拨了嫂子的号码出来,心中突觉不妥,当即按掉,接着打给老凌:“真是要命,老凌,姜哥大过年的上来原州,结果挎了个妖精进酒店了。你说我会在这等到他们吃完饭呢,还是会一口气等到明天早上?”   翟智从洗手间款款走回来时,姜尚尧心中也想到妖精这个词。虽则外貌端庄,但是翟智可以说是他见过的最会操纵人心的女人。   如果她愿意,可以和你惬意畅谈人世风月,比如刚才;如果有必要,她也不惮于拿捏对方软肋争据制高点,譬如上一次。   姜尚尧想起初二给德叔拜年时,德叔说过的那段话“翟同喜十多年前由中纪委外放来原州,最初曾受到不少排挤,但是任内工作不过不失,算是有名的不倒翁。新书记还是省长时,他第一个站好队,后来也因此由副转正。能忍善断,可见是个人物。石头,据说他在新书记前很能讲得上话,所以他女儿那里,可以走好这条路就别轻易放弃。出来做事讲究个人面,对你将来有好处的。”   看来是家传身教了,姜尚尧腹诽不已。   若说翟智别无所求,他才不信这个女人会在他身上浪费时间;若说她有所图谋,姜尚尧衡量自身优势,无非也就是矿山股份而已,只要筹码能让他满意,送出些许股份倒也无妨。可是和女人打交道毕竟与男人不同,男人的话酒桌上喝个七分醉,拍拍胸脯八成能定下;女人心思本就难揣摩,更兼她太极高手,一味地与他兜圈子。姜尚尧在牢里煎熬了几年,养气功夫练得有些火候了,虚应着,聊作磨练耐性。不过想起二货的眼神,他总无由的有些烦躁。   “我介绍得还不错吧?整个原州说到西餐,估计也没哪家正宗过这里了。”   她自负的语气让姜尚尧很是无语。装得跟真的似的,明知道他出身,更了解他入狱经历,偏还摆出世家菁英的做派,仿佛刚才完全没注意到他刀叉用不利索。   他不置可否地笑,哪知就这心思一转的功夫,翟智眼波微睐,调侃说:“我知道你心里腹诽着我呢。有几个男人爱吃西餐的?哪有大块吃肉来得痛快?不过为了哄女人开心就是了。”   姜尚尧笑意顿时凝固,虽说已经习惯了她难捉摸的性子,仍不由楞了下,最后莞尔说,“你这人,叫人怎么说你好呢?”   “是想说我太矛盾吧。刚照应了大家体面,接着又不管不顾地戳破谎言。老毛病了,就是控制不住,总想看所有人笑话。”   他坦诚点头,“确实。这心理,挺奇怪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是什么意思?”她含笑注视他,手指在咖啡杯上打着转,“对我感兴趣了?”   姜尚尧坐近了些,若有所思地回视她眼睛。目光深沉,英俊的脸孔在昏暗灯光下更添男性魅力。   沉默蔓延。翟智突然意识到自己靴尖正探向他小腿,不禁肩膀一紧,手指也停了下来。   看她舔了舔下唇,他坐回去,短暂一笑,说:“翟医生,我知道自己斤两。上次送你回家,你那话是怎么说的?最爱嘲讽世俗。我可没那资格也没那愿望成为别人的笑话。”   翟智突起怒气,瞪视他两秒,接着噘起嘴,居然有几分孩子气,“你这人真没劲。既然打算用美色诱惑我,干嘛不坚持到底?不带你这样半路逃跑的。”   姜尚尧哭笑不得。   “忽悠了我一晚上,不就是为了电话里说的事。怎么,吃你一顿饭,吊了吊你胃口就彻底没耐性了?”翟智瞟他一眼,自得地笑,“说到你心坎上去了吧?”   他睨视她片刻,突起疑惑:“如果是事实,你不会生气?”   “当然会。”她眼神幽怨,“不过人呢,能被人利用说明他有利用的价值。人能利用我,我能利用人。说到底就是利益交换,看明白交换的是什么,值不值就行了。”   姜尚尧暗自点头,想来家传身教那句话倒是真没用错,如果不是耳濡目染地接受利弊关系的分析,并将此为立身守则,又怎么可能这般的坦荡。她和庆娣倒都是很纯粹的人。一个纯粹的利己,一个纯粹的无私。   “你想起谁了?”翟智目光如炬,没忽略他眼中刹那的柔情。   他沉吟片刻,说:“一个女孩子。”   “经常写信给你那个?”见他贯来平静自制的脸上晃过一丝诧异,她笑起来,笑得胸有成竹,“又不是什么新闻。有好几封信被三监区的管教借给二监区,大会上读过呢。据说那可是温暖犯人心,劝导早点回头是岸的范本。怎么,是你女朋友?”   姜尚尧凝视她脸上微妙的笑意,心中突涌一阵厌烦,甚或有些厌恶此时莫名其妙坐在这个无论灯光还是座位无不充满暧昧气息的地方,虚与委蛇的自己。他皱皱眉头,直接问:“开门见山地说吧,你想要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   翟智抿紧嘴,打量陡然失去耐性的他,一晚上的好心情也随之消褪,孩子气地反问:“你又能给我什么?”   “矿山股份。明年中能达到年产一百二十万吨,你要多少自己开价。我手上有九成,说话算话。”   “一晚上和我耍太极、兜圈子,怎么?耐不住了?”她拨弄水晶瓶里的玫瑰花,一片片撕下花瓣,凝视那惨兮兮孤零零的花蕊数秒,然后望向他说:“我要钱做什么?我只想要个男人。确切的说,是为我将来的孩子找个男人。当然,这个男人的标准和我妈的标准不尽相同,我要他英俊、帅气、高大、身体健康、脑子好用。其他的我不在乎,哦,也不是,最好这个男人是个有故事的人,这样我也能对他多些兴趣。”说着,她对他嫣然一笑。“至于我能为他做的……关系、人面、更上一层楼的助力。”   话已经说到如此露骨的地步,姜尚尧不再作伪,点了支烟,透过烟雾看她,“这样看来,这桩生意完全没商酌的必要了。你需要的我没法满足,我能给的你也看不上眼。”他招呼侍应买单。   翟智后仰向卡座沙发背,静静打量他的一举一动。心想那样的家庭条件怎么能养出这样的人来?精明而不市侩,内敛却偶露傲气,连认真在信用卡单上签字的侧影也有股旁人不及的男人味。   “傅可为,你听过这个名字吧。”瞥见他签字时手指一顿,翟智顿感愉悦,“傅叔叔那人可不好亲近,连我爸私下都说他的位置让给傅可为的话,不定谁更胜任。我还是问他秘书才知道,能源集团最近看上了闻山炼焦厂……”   姜尚尧暗自深吸口气,这倒是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他抿了口怎么也喝不习惯的咖啡,平心静气等待下文。   “他们有意在附近投资兴建一个大煤化工基地。我虽然不太懂生意上的事情,但总觉得,这个机会似乎比整改名单更为重要。甚至可以说,攀上能源集团,等于换个身份了。”   这个社会,有官方背景的商人永远比私营企业主更具优势。这个道理,姜尚尧了然于胸。但是……“你有把握?照你说的,傅可为可不好亲近。”这一点德叔也提醒过。   “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能不能成,取决于我的关系,你的能力。”   姜尚尧低头沉吟。孟时平曾透露过接下来几年将会加快基础建设,眼看房地产行业也越来越红火,钢铁铝业需求势必加大,而冶金焦……他抬眼望向翟智,果断说:“一成干股。”   翟智嗔怪地瞥他一眼,不出声。   姜尚尧暗自咬牙,蛊惑她:“你想想,不用多做什么,欧洲美洲大洋洲,任你想去哪儿玩去哪儿玩,说不准就给你遇上个英俊高大聪明世故,还有故事有背景的男人……”   翟智被他逗得扑哧一乐,“说得跟真的似的。就算照你说的这样,一成也不够花。”   姜尚尧笑意盈于眼底,轻声说:“这个可以商量。”   直到车上了高速、出了原州,姜尚尧仍在闭目沉思。刘大磊侧脸看了他数次,最后鼓起勇气试探说:“姜哥,那女的……”   “回去别和你嫂子多嘴。”姜尚尧不动声色地说完这句,继续假寐。   “我懂。”刘大磊有些不甘心,“可要是我嫂子知道了,那得多生气啊?”   姜尚尧微蹙眉头,好一会才说:“所以叫你管好嘴巴,别让她知道。”   他语气严厉,刘大磊窥一眼他脸色,当即噤声。   姜尚尧长舒一口气,望向前方,脑海里蓦地掠过翟智临走时说的那句话“钱这东西对我来说真没多少吸引力,不过聊胜于无。可这结果我一点也不失望。姜尚尧,你的坚持,无非因为没尝过权力的滋味。那可是男人的春/药……”   她那笑容现在回忆起来,让他感觉有些冷。   作者有话要说:快过年了,家务很多,最近一个星期可能更慢些哈,见谅。   下次更新:星期天晚上9点前。   庆娣领悟到什么,困惑的表情突现与他相仿的尴尬,姜尚尧顿时闭上双眼,恨不能钻进被子里蒙上脑袋   “可能……”她清清嗓子,安慰说:“可能是太久了吧。很正常。”   以她的零经验,这句安慰毫不可信,更添他心中沮丧。“我……”他张大嘴,迎上她关切的目光又瞬即躲闪开,“是太久了,三十年了。”   庆娣品一品话中含义,惊愕地瞪大眼,“你也是……”话未说完,她脸上红晕更深,拉了被子遮住嘴角笑意。   这是……这样的尴尬   姜尚尧窘迫无比,想起别的,说:“我帮你擦擦。”说着扬手扯了一大团纸巾,躲避她炯炯注视。   他一动,那湿滑的体液在她大腿上蔓延开来,庆娣扬起的嘴角一抽,抢了他手上的纸巾,说:“我自己来。”   门上的嘎吱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依不饶的吱嘎吱嘎响个不停。姜尚尧气闷之极地问一句:“谁啊?”   门外却没人答话。   他拿被子掩好庆娣,说:“我去看看。”   庆娣点头,无意中瞥见他赤裸的身体和双腿间的勃发,立刻羞红了脸,紧紧攥住手中被子。   吱嘎声仍在继续,姜尚尧穿上长裤,悄悄走近门前,猛地一拉。福头蹲在门口,正扬着右边爪子,似乎仍准备继续挠门。看见他,福头像被遗弃了许久般,喉咙里发出一声委屈的呜咽,眼神无辜。姜尚尧看一看木门边被它挠出得条条爪印,心中只有飞起一脚的冲动,“我……”   “是福头?刚才把它给忘了。”庆娣在屋里问。   福头一听庆娣的声音,立即夹起尾巴从姜尚尧脚边绕了进去。   “我草它大爷。”他痛骂。   “怎么了?”庆娣继续问。“还站门口做什么?”   “没什么。我去洗洗。”他回头看一眼,庆娣脸上仍有红晕,盎然笑意令他恨不能立刻关上门一头撞上门框。这是……多么大的耻辱。   睡下时,庆娣仍然问了句:“真这样?这不是虐待吗?”   姜尚尧闭着眼睛打鼻子里哼了一声,粗声说:“睡觉。”   她以他手臂作枕,侧身躺着他怀里。因为后背多了个大火炉,平常觉得还算暖和的被窝热烘烘的。庆娣闭上眼假寐,过了一会又问:“你确定这样合适?它会把全村人都招来的。”   被关在厕所的福头正模仿着野狼引颈长嚎,凄厉的呜呜声,无休无止、余音缭绕,在这孤寂的夜晚格外让人心悸。   姜尚尧沉默了片刻,突然掀起被子,“草它大爷!我去看看。”   “说粗话不好。”庆娣拢上背后的被子,接着补充,“迁怒也不好。”   迁怒?他会迁怒一个畜生?第二次套上长裤的姜尚尧停了手,“庆娣……”   “我没别的意思,快去吧。”她把头埋进被子,看肩膀耸动,明显是在偷笑。   姜尚尧暗自咬牙,“回来收拾你。”   她在被子中闷闷地应了一声,接着就是压抑不住的笑意。   被释放的福头一溜烟从他脚下窜出厕所,再一溜烟跑回宿舍,先他一步在电暖气前占据了一个宝贵位置。   姜尚尧拿它无可奈何,只得气闷地躺回去。   “睡吧,别和它生气了,它懂什么?”庆娣拖了他手臂来枕上。   那馨香柔软的身子瞬时安慰了他的沮丧和焦躁。他将脸埋进她的长发里,呼吸她的味道,仔细体会此时的感觉。许久后,他低声说:“庆娣,对不起。”   她微侧了头,问他:“对不起什么?”   他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别这样,其实,还挺好的。”她的脸庞浮起一层红晕,“前面,咳,真挺好的。”看他皱起眉头,庆娣连连保证:“真挺好的!”   “睡吧。”他叹气   可是这样特别的一个夜晚,哪里睡得着?哪里舍得入眠?   听着彼此的呼吸,感应着对方的心跳,两人的手交握着,手指交缠在一起。他亲吻在她后脑勺上。   这个吻缠绵无休止,从她的头发到后颈,一路蜿蜒向下。他推起她的睡衣,再次将唇覆在她脊骨上。   庆娣深深吸一口气,强抑那喜悦的战栗。他吻得小心翼翼,缓缓游移,直到她腰间的凹陷,再返回之前的轨迹。手指被他松开,他的大掌握住她胸前柔软,粗糙的皮肤揉弄那一点敏感,庆娣再次捏实了枕套,嘴里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低吟。   那婉转的声音绝不像她平常的语调,庆娣羞怯地将脸贴住枕头,感觉到胸前的挑弄停止,她又不舍地哼哼,发泄不满。   他的吻游曳而上,含住她耳垂,“庆娣,喜欢这样是不是?”不等她点头,大掌再次包裹住她的丰盈,缓缓搓揉拈弄。* 她喘息着翻转身体迎向他,以唇鼓励。那主动挑逗他的小舌灵活地舔舐他的,姜尚尧喉间闷哼一声,托住她的脸颊离开这个诱惑的亲吻。   他看向她眼睛,惺忪微醺的双眼回视他。这一次,他一定要克制住,要让她、要让自己一辈子都记住这个永恒的夜晚。   “庆娣……”我爱你。   他亲她英挺的眉毛,亲她粉色的耳珠,亲她细致的颈子,伴着她细细的喘息,他的掌心轻柔地抚摸她的脊背,沿那美妙的曲线上下。   57   第57 章   回到南村,不过十一点,庆娣已经早早睡下。迷迷糊糊给他开了门,她躲回热乎乎的被窝里,姜   尚尧自然欺身过去,好一会缠绵。   庆娣被他磨得没办法,只好软声求他:“我身上难受呢。”   “几天了,还没好?"   他口中热气喷进她耳朵,痒痒的;人又被他从后面接得紧紧的,庆娣躲不开,无奈地嗯了一声。   “那我多给你揉揉。”   低沉笑声中,他的手更加不规矩起来。庆娣被上下搓弄得浑身酞软,犹自抵抗着说:“上次役戴那个,这次又这样!要是我… … 怎么办?"   他的吻移向她耳朵,含糊说:“那就更好了,提前结婚。满月和周年纪念一起摆酒庆祝。”厮磨之下,只能遂了他的意。可是庆娣万分后悔地发现,他那欲念一开闸,就跟洪水猛兽似的,奔腾不可止。到了最后,由着他摆弄,自己只有咬着枕头哑着噪子吟哦的力气。   终于肯放她睡觉时,庆娣舒了口气,偏他还墉懒地枕着手臂,青拉着眼皮,一副无比满足的样子,扫着她头发,问:“是不是比上次好了点?"   庆娣心中哀叹,何止好了点,快把她折腾死了。   见她只是点头不说话,姜尚尧放下手揽住她再次认真问:“庆娣,是不是比上次舒服了些?… …   我是说后半部分。”   庆娣把发烫的脸埋进他臂弯里,小声问:“你怎么知道?"   “在监狱里无聊时能聊什么?除了在外面做过什么、为什么进去,其他都是谈女人。他们都说… … ”他故作神秘地停顿,然后凑近她耳朵,小声告诉她:“这种事是越做越有滋味。”   “难怪你这么色!”她想拧他,可肌肉结实得扭不动,改拧为捶又被他握住拳头放在唇边不停亲吻。“笑得真淫了噶。”   他笑声放大,庆娣忙掩了他的嘴,说:“你当这是你家呢?小声点。”   他翻身躺正,窝在他怀中的庆娣因此大半个身子挂在他身上。这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的感觉实在太美好,亲吻连连落在她额角,“睡吧。”   可到了半夜,怀抱着庆娣像抱了个大暖炉一般,姜尚尧听见她梦吃,伸手一摸,立刻惊醒了过来。打完电话给刘大磊,他扶了庆娣起来帮她套上衣服。   周村到南村不过几分钟车程,等刘大磊到,他已急了满身的汗,留下不停在脚边打转的福头看家,他抱着庆娣上车。   冷风一激,庆娣清醒了些,问去哪。他再摸摸她额头,说:“发烧去医院,这么大的人了不舒服不知道说一声?”话音未落想起睡前她确实说过身子不舒服,是他一味痴缠胡闹,顿时既愧又心疼,“庆娣,你要学会拒绝我。”   “我嫂子实心眼,看准了谁就是谁了。”刘大磊似乎又记起白天的事,嘴上嘟嚷着为庆娣抱不平:“外头那些花心肠的哪比得上。”   姜尚尧木然无言,只将庆娣整个人连毯子一起在后座放平,半身横抱在怀里。   刘大磊见他心情不好,也不敢多说,问:“姜哥,去哪?"   “回闻山,镇上刁、诊所我不放心。”   话毕刘大磊立刻踩足了油门往闻山狂奔。   扎针时她痛得一抽,酉星了过来。姜尚尧帮她抹了汗,记起雁岚小时候打针是屁股上挨着,嘴巴里   咬着,于是将手递过庆娣嘴边,问:“很疼是不是?疼了咬我一口。”   庆娣烧得有些迷糊了,闻言仍不由好笑,推开他手,说:“哪就疼成那样了?"   他火烧火燎的一颗心因她那一笑软化,柔情似水漫溢。将她抱起放置在自己腿上,小声安慰说:   “再撑一会,还有一针,打完等吊瓶也挂上了· ra .漫睡。”   那细细的腕子不够手掌一握,输液的静脉更比他发丝粗不了多少,他小心翼翼地托着,俯脸看一眼靠在他胸前再次沉沉入睡的她,稍微松了口气。   三点来钟,手机狂震。姜尚尧看一眼是黑子来电,将庆娣放下后,甩甩酸麻的腿走至走廊。   “和你说一声,晚上老梁喝多了,拷了几个聂二的人回去。可能事闹得有些大,你那边小心   点。”黑子那头闹哄哄的,想来仍在单位里。   姜尚尧皱眉,之前已经再三嘱咐过,年前谨守本分,井水不犯河水,一切等整改名单下来再说。   “为了什么闹起来的?"   “支队一个关系户请去玩,撞上隔壁房居然是新城区分局的,本来役什么事,就是后来喝多了,看隔壁房待遇明显比我们好,老梁压不住火就搞起来了。”黑子顿了顿,想起说得有些含糊,接着解释,“聂二的场子,几乎快砸烂了。”   姜尚尧忍俊不禁,“他这也够倒霉了,好端端的城门失火。”   “你还笑呢?我怕他不敢找我麻烦,跑你那撒气去了。”   “没事,我这看得有多严实你知道。”   回去庆娣已经醒过来,楼着毯子望着他,“矿上有事?"   “黑子电话,问几时回闻山,说请我们吃饭。”他坐下,就势揽住她肩膀,托住打点摘的腕子,说:“刁、心着。”   “已经好很多了,脑子也没之前那么混沌。”   “哪有这么容易好的?起码还要养几天。再睡一会。”   庆娣应了声,头倚着他肩膀,却大睁着眼打量了一圈半满的输液室,忽然绽开微笑。“还记得吗?那一年,爱娣坐那个位置,你和景程就站我们现在这里。”   姜尚尧想一想,是入狱的前一年,他夜里接到景程求救的电话来送医药费,结果在急诊室遇上庆娣姐妹。遥想中,他脸上笑容有些Jrx ,隐。隔世经年般已被他封存的过往,再翻出来检阅,仍旧清晰如昨日。   “那时你喜不喜欢我?”他悄声问。   庆娣许久不说话,然后低低叹息,“何止那时候呢?在你吉他培训班重遇见,在火车站候车室,   在医院… … 在医院的那晚,你不知道我是什么心情,既有惊喜,又有些难堪,,息担心你问我为什么爱娣会受伤,又担心你什么都不问,把我当做陌生人。”   他吻她额角。   “熟悉了,又想见到你又怕见到你。知道你是雁岚男朋友,感觉你们俩好般配,替你们高兴。可有多高兴也就有多难过… … ”多少付之一炬化为灰烬的情思。庆娣此时回味十七岁时一页页烧掉日记,凝望那小火苗怔怔流泪的心情,依然有些怅然。感觉肩头他的手倏然一紧,她抬眼望向姜尚尧,展颜一笑,说:“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人不欠我,我不负人。我不够聪明,只能靠本心和直觉处事。心里觉得该怎么,就怎么。所以,那时的难过,我一点也不后悔。现在就更不后悔了,你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   击窗碎雨道破万千爱意满怀。   “庆娣。”他的吻再次重重地落在她的额角上。   出医院时,姜尚尧与庆娣僵持了一会,他说回铁路小区的家,庆娣坚持回冶南。   “三更半夜的,吵着姥姥。我明天还是要回去,备课呢,眼看着快开学了。”   “姜哥,你也太不机灵太不会哄人了。嫂子说东,你偏向西,有你这样的男朋友?换了是我,嫂   子还没说话,眼神膘哪儿我先窜过去哪儿了。嫂子,我说的在理吧?”刘大磊帮腔。   姜尚尧的表情令人发嘘,庆娣连忙扶额哩哩抽气,“这针打得头犯晕。”   余光瞥见他瞪一眼刘大磊,接着抄起毯子裹住她,庆娣于是老实窝他怀里,再听他反唇相讥:你能开慢点吗?你嫂子眼神被你晃得四处飘,你也跟着四处窜?”她不由咬住他大衣纽扣笑得肩膀微颤。   车到了学校门口,只见栅栏大开,远处宿舍灯光亮了一排。姜尚尧和刘大磊互望一眼,刘大磊熄   了火,说:“姜哥,我先进去看看。”   庆娣不明所以地望向姜尚尧,他安抚地帮她掖好毯子,交代说:“把车门关好。”接着随大磊一   块下了车。   不一会两人冒雨回来,神色凝重。姜尚尧搀了庆娣下车,“收拾几件衣服,跟我回矿上。”   庆娣默不作声,进了宿舍一看倒还整齐,只是门被撬开了,地上的一滩血让人心悸。   “你同事说宿舍遭了贼,福头先发现的。它一吠全村的狗跟着吠,贼是吓跑了,不过福头挨了一刀,你舅帮忙送去乡里兽医站了。”   庆娣沉默着收抬些衣物,和同事打过招呼,上车后,她才问:“是聂二的人?村里的贼也就是偷   鸡摸狗,不会用刀。”   姜尚尧见瞒不过去,唯有点头。   “我想去兽医站看看。”   “你去矿上!”他惊觉语气严苛,顿一顿柔声劝慰:“我先陪你一起回去,安顿好了我替你去兽   医站看福头。听话。”   刘大磊不待他发话,早往周村而去。   进了矿场,姜尚尧脸色明显舒缓了许多。看她睡下,他才,}肖j 俏关上门。   听见他的脚步声在走廊上越传越远,庆娣睁开眼瞪着天花板,突然心中一寒,不期想起多年前在   表哥网吧门口遇见的聂二,那肥硕的后颈,那后颈至后脑娱蚁蟠曲般丑陋的疤痕。   窗外薄雾里透出熹微晨光,庆娣隐约听见男人的声音,她由梦中惊醒,发现是在姜尚尧的宿舍、   他的床上,心弦一松,人更感疲累。   只听得门外那人继续说:“他敢动我老婆,自然是不想要儿子了。”   第58 章   除非丧心病狂或者灭门大仇,出来混的行事风格即使再狠厉,也多少要讲究点江湖道义。而到了德叔那个层次,更是恨不能做个匾额悬挂在堂棵之上,广而告之其望重德勋。一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道义这两字并无定规,只能意会。   比如惹了事的当事人还在,一般不会牵延他无辜的亲友,除非是不识相主动包揽祸事。这一是因为“祸不延两家”的老话。二是因为不去找正主麻烦,反而骚扰无辜人,未免叫人小觑。   姜尚尧实在未曾料到聂二会不顾道义到这地步。思绪触及雁岚,他,白痛难当;再念及今晚如   果庆娣孤身一人于宿舍… … 他血液几乎倒流。   “他敢动我老婆,自然是不准备要儿子了。”   聂二的大儿子在原州一间贵族学校读高中,和他爹一样,也是好勇斗狠吃喝缥赌的货色。   年初八,他和一干同学在原州一间顶级KTV 包房唱完歌,半醉之下带着陪酒娘离开,之后再不现行踪。聂二专门派上原州服侍聂大少的两个保镖在KTV 的停车场苦等了一夜,又在原州各处寻找了一天,不得已而回报闻山。   消息传来,聂二手上骤然发力,那按摩女被他捏得忍不住痛叫一声,低头一看胸脯的青紫,顿时淌下泪。   聂二一蹬腿,将那女的瑞下按摩床,骂咧说:“滚你妈的,给你爹哭丧去!”接着坐起来,   问手机里传讯那人:“陪酒那个姨】 子逮住了?"   邻床的魏怀源皱皱眉,挥手示意几个按摩女离开,听见聂二痛斥一声:“你们吃屎涨大的?串场的也敢叫她来陪老大?”魏怀源眉头皱得更深。   聂二挂了电话后,抓抓光脑门,咬牙切齿恨声骂咧:“哪个不长眼的,太岁头上也敢动土!”略一沉吟又开始拨打电话,发散手下找人。   魏怀源暗赞多年风浪过来,聂二也算是个人物了。事关骨肉,不过失态了数秒而已。“还能有谁?除了姓姜那个。想想你最近做的什么事?有心想伏他,守他家门、矿场随便哪儿都行。你去动我妹子做什么?”他倒不心疼那个吃里扒外养不熟的妹妹,实在是打狗不看他这个主人脸。聂二的轻怠,让魏怀源想起仍有些窝火。“早交代过你,年前别碰他,等整改名单出来自然有他好看。我现在说的话,二哥你压根不当回事了,是不是?"   聂二其实也有几分无辜,年初四的夜里他正骑在新拼头身上畅游仙人洞,哪知道场子里发生的事?手下不敢逮过年的时候触他霉头,自作主张集结了些人去冶南,不料姓姜那小狗的女人除了养了条凶狠的大黑狗之外,更像全村领袖一样,狗一叫半村子人涌过来。   事后他倒觉得没啥大不了的,那小狗意子又不是老虎屁股?摸摸还不成?殊不料转头就给他   好看。   “绑了我儿子,这是想我上门赔罪呢。”聂二拧眉锉齿,脸上横肉轻颤。“魏子,你有什么   办法?"   魏怀源有心想聂二吃个亏长点教训,脸上徉作苦大仇深之色,嘴上顺水推舟说:“你先让弟兄四处找找。放心,他有心谈条件,不会拿你家大小子怎么样。我回原州帮你往内部通通气,这可是绑架勒索的大案子。要是能顺藤摸瓜到他身上,也省下我不少功失。”   一等又是一个多星期过去,大儿子像是凭空从世界消失,半点音讯也无。魏怀源那边调查的结果,连那引人入靓的三陪也是查无此人。聂二心中凉意越来越盛,大猜到对方风声不漏,那是根本就没协商的打算。他一方面被仇恨的火焰烧灼得坐立不安,一方面偷偷庆幸还有个小儿子,一方面惊惧姓姜那小狗手段狠辣恶毒,不亚他半分。   聂二耐性将近,横起一条心。他瞒着魏怀源,暗中调派人手,一部分人伏在铁路小区,一部分人准备派去闻山。元宵刚过去,闻山道上却有风声鹤唉之势,这十多年来鲜见的大火拼,引得无数知情人观望着、甚至开盘贴上双方赔率。   而姜尚尧的骤然失踪,更让局势难估胜负。聂二的人遍寻不获后,伏在铁路小区的混子们终   于接到指示“先绑了他家两个老母狗囊子,我就不信他不冒头。”   大过节的,在铁路小区门口守了两天,都困得眯缝着眼。带头的吐喝一声“精神点”,再一人一脚瑞醒了抱胸打磕睡的,刚钻出面包车门,从后座地毡下抽出两把开山刀,黑子带着支队警察从墙根一拥而上。   这一边聂二听说铁路小区的那部分手下违反治安管理条例全部被提溜了进去,脸上横肉一抖,拨通电话破口开骂:“老汪,你他妈做人太不仗义,前头收了我多少东西,喂饱了你屁事不干,纵着手下人往我眼里扎针?"   电话里的人也不生气,只是打哈哈,最后待他发泄完才慢条斯理地告诫:“二哥,你凭,白说,平常有事我哪次不是睁只眼闭只眼随便你玩,可不能玩过火了啊!局里不是我的一言堂,还有几个副的天天盯着我屁股底下的位置,唯恐我不犯错。姓区的那小子人粗,已细,做事依足了规矩条例,我要是强为你出头,那是明着告诉人我是你保护伞。二哥,这不是让我难做嘛!眼下不是十多年前,凡事还是… … ”   “去你娘的!老子用你教?”聂二撂了电话。   身边大徒弟瞅瞅他脸色,胆战心惊地问:“二哥,周村矿场那边… … ”   … … “二哥,好歹你学学铁路老德是怎么做的?刀切豆腐两面光,人家钱也赚到了,谁家也不得罪。这才叫正经生意人。你以前那套役大用了,如果还是什么仇口都挂嘴上… … 别怨兄弟不帮你,实在是帮不了你。”   魏怀源这番话旋绕在耳际,聂二一时有些踌躇。他缓缓地吁口气,想起大子,白中愤恨再起。   “姓姜的肯定把老大藏在周村矿上… …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大徒弟沉默地点点头,转身准备出门,听见电话响起,顺手接来。电话里的女人哭得抽抽   噎噎地,辩不真切,他将电话递给聂二,小心翼翼说:“像是嫂子的声音。”   聂二骂了句娘,“这时候来给我搅乱。”接了电话,他老婆哭得泣不成声:“老大回来了   在家呢。”   他住的那个别墅区防卫森严,得知监控线路全部被剪断,来人是何时放下老大、车牌号码多   少… … 蛛丝马迹不曾留下半缕时,聂二暴跳如雷。   他儿子哭号声止了之后说:“说和我们家有亲,赶着过节专程接我去玩几天。天天喂我吃   药,开始还挺高兴,吃了药有女人陪。后来见他们不放我出去… … ”   聂二抓起儿子染成棕黄色的头发,让他仰脸望向他,咬牙问:“看见人长什么样了?"   聂家大少被摧残得苍白浮肿的脸上涕泅谤沱,摇头说:“那药吃了人糊里糊涂,看见什么都   想草。爸… … ”   聂二大掌飞起,狠狠说:“废物!"   他老婆扑过来架住他的手,撒泼地哭喊骂:“儿子已经够委屈了,你当爸爸的这样说他还是不是人?自己在外面惹了一屁股烂帐,拿仇家没奈何。聂二,我跟了你几十年,今天才知道你也是个废物点心!"   聂家闹得鸡飞狗跳时,积沙围的院子里春色满堂。几上水仙开得姿容清雅,书桌上钓史喜鱼   的陶制线香盘上一支沉香青烟直上。   光耀详尽地叙述了一遍经过,当听到聂二家小子被囚于自家同个别墅区里的一间地下室时,   德叔惯常自矜身份喜怒无形的老脸上浮现一抹笑意,“干净利落。”又扼腕,“石头到底还是存了善心,手上不愿意沾荤。”   光耀说了声“是”,接着补充:“看样子石头也有些忌惮聂二背后的人。他自己也说这一次是摆明态度警告一下,让对方以后行事有些顾忌。现在的底气不足和对方努手腕,聂二又把那两个儿子看得跟命一样矜贵,下手太狠,逼急了聂二反倒不妙。至于别的,等往后计较。”一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听完这番说辞,德叔低声念道:“避其锋锐、击其惰归。这孩子也磨练出来了。”他摩掌手上那方印信,许久后缓缓叹口气,“世道不同,聂二以前那套没什么大用了。”   光耀莞尔,“欺负老实人还是可以的。”   德叔默默点头。以暴制暴是道上信奉的不二法则,可从早些年开始,他落力洗白,生意事尽量依循正道,所以对聂二这个泼皮诸多容让。一方面来说导致聂二坐大,但另外一方面,这种平衡关系又何尝不是上头乐于看见的?   不过这一来,年初整顿小煤矿,石头麻烦更大。”   光耀深以为然。“德叔,我们能不能帮上点忙?"   德叔目光投于锦盒上思索良久,摇摇头说:“孟局不沾外事,傅可为那条线也确实不好牵。   等石头自己处理吧,年轻人总要经点风浪。实在不行,回来货运公司还是大把的生意好做。”又问:“和他住一起那姑娘你见过?"   光耀点头回说:“见过,挺好的姑娘,在望南乡小学当语文老师。听黑子说,已经见过石头   他妈和他姥姥了,打算年中结婚。”   “她姑父是魏杰?"   光耀闻言一滞,于德叔目光笼罩之下,他有些无所遁形的感觉。刻意隐瞒的后果是什么,跟随德叔多年,再清楚不过。光耀强自镇定,回说:“德叔,听黑子说他们两家不多来往。我想着既然这样,一个小姑娘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所以也没向您汇报。”   “以石头的为人,我自然知道他不可能因为姻亲关系倒向魏家。但是事分轻重,你们兄弟感   情再好,不该瞒的也不能瞒。”   德叔虽然语气平静,可那句“感情好”听在耳里,光耀后背薄薄起了一层汗。“德叔,我以   后不会了。”他谦恭地说。   等光耀出了书房,室内回复静谧,德叔将小印收好,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到底不是自己的,还是隔一层肚皮。”又怅惘地想了想旧事,念念地说:“英子,要是我们那时有了孩子,到现在恐怕也早该办喜事了。”   59   第59 章   庆娣感冒痊愈后就在姜尚尧的坚持下,收抬了宿舍的东西,搬来矿上,两人算是正式同居。而   姜尚尧自那天起连续多日不在冶南,再回来己是十五过后,矿上复工的日子。   矿场明显加强了安全措施,工人宿舍和办公楼外起了一圈围墙,进来需要经过两道门岗,姜尚   尧出入也多了一部车随行,大磊却赋闲在矿场,直到庆娣开学后他负责接送。   这样的举措究竟在防范什么?她每日必翻看市报的社会版,至于究竟希望从报纸上寻获到什   么样的新闻,自己也不甚了了。   相比较庆娣的心神不宁,回到矿场的姜尚尧虽则忙碌,神色却从容,再不曾提及那晚之事。   庆娣始终认为两人即使爱得如胶似漆,但相处时仍然需要独立的心灵空间,所以她向来不喜欢盘根究底地询问他的工作。可每每念及那日清晨不小心窜进她耳朵里的那句话,那平静话音里的狠厉总让她回忆起当初在监狱确知雁岚噩耗时,他问“聂二?”那一抬头间眼中的庚气与杀思。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相询,姜尚尧却顾左右而言他。再问,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都不是绝   户人,谁没有家口?"   他神态越淡然,庆娣心中越是莫名的惶恐。多年相识,性格相近,她总觉她与他之间如镜子的两面,知悉彼此。但是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转身继续面对电脑时,庆娣端详他的侧脸,那清晰的轮廓在眼中竟有几分模糊。   感觉到她的目光,姜尚尧再次转过头来,一笑,随即又收起笑,凝视她片刻,问:“怎么了?"   那温暖的笑容令庆娣眼中他刚毅的脸与初识时那个少年的面孔重叠,他的歌声若有似无地于这凛夜里在她耳畔漫游。   她想,生活的履带屡屡从他身上碾压而过,她怎能自私地苛求他依然保留青春的热诚与真挚?她想,一个笑容如此温暖的男人,必是胸有丘壑,那淡然话语中渗出的森冷气息一定出于她的错觉。   庆娣托颐沉思说,“喜欢看你,好看。   他故意扬扬眉,眼中得意不加掩饰。刮一下她的鼻子,然后郑重其事地许诺:“庆娣,我不   会让你有事的。别担心。   她曹l ' d 这句话背后的意义,轻轻说:“其实,我更担心你。   他怔住,掌心从她腮旁滑下她下巴,托起她的脸,认真地看了会,说:“我也不会让我有   事,我许了那么多愿望还役实现。比如,要陪你走很远的路。”见她终于发自内心地笑,姜尚尧说起正事来,“我妈不好意思追你,只能追着我不放,问什么时候亲家方便出来坐一坐聊聊天。   “不是定好了五一拿证吗?"   “那也要两家合计一下该怎么办,还要查农历,找五月份的好日子;年中结婚的人多,酒店的宴席也要事先定好了;还有门前那幢房子有两家愿意卖,我们也要抽时间回去看看,合不合意总要你点头。再算上装修的工期,我妈急得在家直打转。”他虚张声势地瞪她,“知道你嫌麻烦,可这事别打算给我随便糊弄过去。   被他说中心思,庆娣有些尴尬。对于婚礼,她和爱娣的梦想从小就不同。爱娣关注婚纱是否   梦幻,仪式是否隆重,而她只要那个人是愿意将一生付托的便己足够。   见识过妹妹的“简单”婚礼,再将自己设为主角在脑中预演一遍那繁琐的过程,己经令庆娣   万分的头疼。   “你不是忙吗?所以我想等你忙完再说。”她耍赖。   “再忙我也能挤出时间。   庆娣怀疑地问:“你确定?"   他不屑地捏捏她下巴,“居然敢怀疑我?胆子练出来了啊?"   “霸道l 话问我妈妈。   ”庆娣以鄙夷眼神还击,嘴角的笑意却泄露了真实想法,站起来说:“那我去打电   “什么你妈妈?应该说我们妈妈。”他一抄手握住她手腕,将她人旋了个半转,摔进他怀   里,凑近她凶巴巴地说:“该罚l   “是你先说的… … ”庆娣话未说完己经被他堵住嘴。   两家见面前,姜尚尧大慨事先告知过母亲沈家的家事,所以姜妈妈体贴地避开了关于亲家公的所有话题。她是爽快人,说话做事不拖泥带水,略有些怯场的庆娣妈开始有些适应不了她的快节奏,熟悉后渐渐自如。两个中年妇女一边投机地聊着,一边时不时看向庆娣和姜尚尧,压抑不住眉梢的欢喜。   听说姜家买房子装修包揽全部费用,庆娣妈不好意思起来,连连道谢。晚饭时又问庆娣:   不如回家和你爸爸打个商量?他能拿出点陪嫁,你嫁过去也好看一些。   爱娣立刻沉下脸翻白眼,庆娣语气有些僵硬地拒绝:“妈,我还想把你接出来一起住呢,你反而把我往回拖。几十年了,你还指望着他临老能变成好人?"   庆娣妈有些委屈,“我这不是怕低了人家一头,你嫁过去受欺负吗?”说着眼眶红了,“怪   妈,役给你俩存下几个钱。现在你们俩姊妹连个娘家也没有,我们娘三个想说说话也要躲外头。   每逢她妈一副小媳妇模样道怨诉苦,无力感就油然而生,庆娣想起这半年来劝妈妈跟她一起回冶南,费尽口舌仍不奏效,她只能选择沉默。爱娣对她笑笑,打圆场劝解:“妈妈你担什么,已?有我姐夫在,谁敢欺负我姐?姜阿姨是脾气硬,不过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何况他们家那个老太太,几年前就定了我姐做孙媳妇了。   庆娣瞪妹妹一眼,“你就记得这个。   庆娣妈仍在忐忑,“什么都好,就是寡母带大的孩子,心眼总是向着娘长的。一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我们家能好哪去?不也跟寡母带大的差不多?”爱娣抢白。   这一说庆娣妈脸上顿时一僵,庆娣在桌子下踢了妹妹一脚,爱娣冲她呱呱嘴,想起什么,把   话扯开问:“姐,那个大黑塔,他的电话号码你有不?有的话给我。   庆娣微怔,忽然意识到是指黑子哥,莞尔问:“你要他电话号码做什么?”说着拿起手机翻   找号码薄。   “他姐。年前闹离婚,搬回来了。算盘打得可真精,自己的房子租出去收租金,大人孩子在娘家蹭着白吃白住。还要把户口迁回来,说为了孩子就近读书。我找那大黑塔跑跑关系,看迁户口的事能不能办快点。   庆娣妈心思立即从大女儿转到小女儿身上,忧心忡忡地问:“女婿家那么小怎么住?"   “客厅支一张小床,有时向雷睡,有时他姐和孩子睡。”爱娣脸上乌云顿起,眼里也役了神   气。“我跟向雷说加油赚钱买房子,不然一家六口人挤一起的日子没法过。我这还役生孩子呢,生了说不准要往厕所搁。   “老二,忍一忍,啊?以前妈那一代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看爱娣苦恼的样子,庆娣虽然心疼,但也役别的话好劝,“忍忍吧,向雷也不容易,起早摸   黑的。先攒着钱,将来买房我能帮你就帮点。   婚姻确实能加速人成长,像爱娣,以往赚钱的动力无非是买新衣和化妆品,现在在现实压力下,也不得不操心未来。   庆娣有些感慨,婚嫁生育,大部分女人逃不脱的宿命。做那一天的公主,一个月的皇后,付出的是半世的辛劳。纯真逐梦的少女被生活磨蚀得姿容· 愉障,渐变为锚铣必较的妇人。但是,以丰饶的爱作基石,明亘寻幸福的意志为骨架,支撑延续一个家庭,无论结果,这样的付出都是极其值得尊敬的。   如此,她看向母亲的目光温柔起来,“妈,等我结婚了,我和姜大哥商量商量,你搬出来和   我们一起住吧。   回冶南时,姜尚尧也提起这个话题:“下午看的房子合不合意?我想着你喜欢的话,两个都   买下算了。小的那间给我们妈住,虽然不是一层,但也比现在这样好。   庆娣想起晚上妈妈迟疑的脸色,重复了一遍她妈说的话:“穿受有女婿养丈母娘的道理,何况,我爸爸… … ”   “谁规定女婿不能养丈母娘?半子的叫法是哪来的?至于你爸,我上回瞅他肤色不正常,还   想跟你提呢,总忘记。我看你爸该去医院看看,像是· 漫胜酒精中毒。   庆娣瞥他一眼,役出声。   “别不以为然,像你爸那种常年饱酒精里的,脸上皮肤那颜色,又长酒疹,真该注意点。   “不是不以为然。”庆娣忽然意识到他这个做女婿的真敢把老丈人丢医院里长期疗养,深究   他的动机,不由好气又好笑。“你现在好坏l 一肚子坏水l   他无比坦然,“有病就该抬,天经地义。”看她抿嘴偷笑,忍不住就去揪她耳朵,“一肚子   坏水的是谁?心里骂我什么呢?不老实了吧,耳朵又红了。   “你开车呢,小心点。”拨开他的手又被他紧紧爆住,庆娣嗦见后面跟随的那部车,慎怪   说:“你也不怕你… … 伙计们看见笑话。   他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嘴角扬起,“伙计们… … 这词真讲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以前   老票号的大掌柜。   “那该怎么称呼?我不想把你形容成那种人一样。”庆娣慎他一眼,转头向车外。   久,   光亮   玻璃上映出模糊的光影,隐约能看到他侧脸的轮廓。她有些遗憾地怀念起当初他刚出狱不站在学校石墙外,转身相向时的笑容。眉目清朗,夕阳洒在他肩上,那眼中的笑意,让世界   “庆娣,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端详她,靠向路边。   “我没事。”她努力地笑。   “你最近情绪不太对头。”他眼里皆是研判的意味,不容她躲闪。“是… … 上次的事情吓着   你了,还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惹你不喜欢?"   “役有,你很好。”她极力摇头,“我只是有时会突然发觉,你有点不像你。   下午看房子时,他站在阳台许久。看起来是在注视楼下街景,可她知道他游离在记忆里。他   眼神凝于一处时那种冷摸与阴沉似乎于周围筑起一堵无形的墙,生人勿进。   她不喜欢那一刻的他。   “我不像我。”他低声重复她的话,笑得微苦,“庆娣我做错什么让你不喜欢我了?下午看房子时就见你提不起劲。   一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庆娣役料到他心细如发,居然感觉到她紊乱的.思绪。她再次摇头,想说话却被叩窗的声音打断。   “姜哥… … ”车窗滑下,外面的人意识到什么,止住问话。“嫂子。   姜尚尧说没事,示意他离开。庆娣的视线随着那人直到梢失在后面那部车里,才转向姜尚尧,心想他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默不作声,低头凝视掌中她的指尖许久。庆娣怔怔注视他黑色的脑袋,几欲冲动地抚摸他   的头发,想将他揽入胸怀。   这两年虽说不知他除了矿场之外还做了些什么,但是他从不怨天忧人,努力与勤奋是她亲见的。即使他奋斗的方向与她以为应该走的路出现了偏差,可他终归是她爱了十多年并且将会继续爱下去的人。   不道怨憎苦,无畏行路难。爱他,嫁他,厮守一生,难道不是她期待的?为什么在下午被那   道无形的壁垒隔绝于他心灵之外时,她会产生一丝动摇?   “可能是有些不同,可是我保证,有些事是一定不会变的。对你的感情是其中之一。庆娣   不要讨厌我。”他抬眼望向她,眼中一片真挚。“再答应我一次,愿意嫁给我?"   那次是在壶口,他从背后拥着她,站在龙洞里一起眺望那似是从天而来的黄河水,然后吻她的头发,在她耳边求婚。他当时说的是“我们过完年结婚吧,庆娣。”顺理成章地,她红着脸怀着欣喜点头允诺。这次他以这种惶恐的眼神望着她,祈求她答应,庆娣无由地有些心酸,“我投说不嫁给你,不结婚,我只是有些担心,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不好。你别这么紧张,就当我莫名其妙吧。   他目光审慎,然后像是终于认可了她的说辞,释然地吁一口气综合症,还是,大姨妈来了?”接着· 隆恼起来,“这么快就来了?   。低声问我们… …   “听说有什么婚前才fL 天?"   那言下之意像是说:我还役吃两口就撤席了?   庆娣无可奈何,只能拿眼瞪他。心里期望真跟谭圆圆发来的表情图片一样:瞪谁谁怀孕  第60 章   车进了矿场,直入两道门,刚停在办公楼前,就有一条黑影急如电般窜过来,把牵绳的刘大磊扯   了个踉跄,差些摔阶梯上。   庆娣稍推了一下车门,那只傻狗兴奋难耐地半直起身,门又被它撞回来,大舌头狂舔着车窗玻璃。“喜疯了?”姜尚尧极度无语,问刘大磊:“不是说再养几天?"   刘大磊使劲把福头拉回去,庆娣这才得以推门出来,福头一见娘亲,更是猛摇尾巴,呜呜地低诉   别来衷肠。   “那也要人家肯啊.这都快一个月了。你们早上才走,兽医站就打电话让我们去领人… … 领狗。说它活蹦乱跳的,天天在站里偷鸡摸狗,惹得其他的病号精神紧张。昨天准备煽的一只猪,被这家伙吓得跑了半条村才捉回来。人医生说,再不领回来,明天请我们吃红炯狗肉。”刘大磊被福头扯得半身一踉,干脆丢了狗绳,对庆娣诉苦:“嫂子,好歹我也当了一天的保姆,又是洗澡又是喂饭,你也关心关心我吧。   庆娣正蹲着揉福头脑袋,闻言嫣然一笑,“辛苦了。   刘大磊见如此敷衍,悻悻地嘀咕:“挨了一刀成爷了。   这头姜尚尧将车钥匙丢给后面的手下,老凌带了几人也迎了上来:“姜哥。   姜尚尧见他这个时候还在办公室,料到是有事,当下拦阻:“等会进去说。”目光转向老凌身边的严关,“事办好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严关部队当兵回来后在王霸龙的车队开了几年车,姜尚尧看他办事沉稳牢靠,要来矿场当保安队长。他不苟言笑,回姜尚尧问话也只是略一点头而己。刘大磊想补充两句,被姜尚尧一个闪着寒火的眼神制止,看向庆娣,立刻闭上嘴。   庆娣眼角余光瞥见他们这一番做作,猜到又在谋划什么隐秘事,搓搓福头脑袋,说:“走了,我   们先上去。   姜尚尧恃她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这才面色郑重地问严关:“还顺利?投人看见吧?"   “他出来后在对面车站等车,我喊歪棍开了部大卡从门口经过,错车时挡住门岗视线,绝对保   险。   姜尚尧拍拍严关背膊,“漂亮。   刘大磊不待他发问,自己先汇报:“人在老矿坑里丢着,现在去看看?   姜尚尧望向二楼,自己住那套屋子己经亮了灯,他心头莫名一紧,率先进了办公室,边走边交代:“夜里过去,你们先招呼好客人。   “那还用说。”刘大磊笑得挤眉弄眼的,和严关转身离开。   老凌己经拿了他的杯子泡了杯热茶递过来,姜尚尧掏出烟,“本来就老相,再愁眉苦脸的,怎么讨老婆?说吧,什么大事?   递给老凌一支,直接切入正题问:   老凌不由苦笑:“姜哥,我是为你愁得,你倒打趣我。下午去乡里交管理费,乡委会确定今年要提高管理费用,幅度还不小。神情和说话语气都不大妥当,我琢磨了下,晚上跑去老乡长家喝了顿酒,顺便探探口风… … ”   他猛吸了一口烟,和姜哥你猜测的差不多   见姜尚尧端坐着,神态倒是镇静温和,叹口气,继续说:“听老乡长的意思,。说是市里明令今年严抓小煤矿的安全问题,响应省里的决策,另外重点点名   批评了望南乡。姜哥,我看,这是冲着我们来的。   姜尚尧点点头,淡然问:“老乡长还有什么说的?"   老凌神色渐平静,仔细回想了一下,“除了最近可能会有检查组下来,其他役什么了。   室内陷入沉寂,香烟燃至指节姜尚尧才醒过神来。他将烟蒂碾熄,用力之大俨若按的不是烟灰   缸,而是魏怀源瘦削阴险的脸。“明天你通知其他两个矿长,加紧安全管理。至于检查组,来了之后该怎么接待就怎么接待。其他的事情你别管,一切照常。   老凌闻言一愕:“二井道继续?"   开年之后就筹备开挖二井道,跑地矿局勘察院,采购设备· · · · · 一应事务权责都交给老凌。老凌之   前心中· 湍湍,周村矿场不光是姜尚尧的老本,也是他安身立命之所,如果被一道行政指令强行关闭,万事皆休。可是见姜尚尧一派镇定自若的样子,他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继续。定了五月开挖,七月产煤。这个计划不能变。”魏怀源的谋划是意料中事,省里的关系不好走,但是县官不如现管,以魏杰在闻山的绝对影响力,魏怀源假借整改之名偷偷在整改名单上给他添一笔,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魏怀源能掐他七寸,他也同样可以釜底抽薪。姜尚尧想起元宵前后的数次原州之行,所有人以为他上原州是为了聂二的大儿子,却无人知晓他其实由翟智牵头,与傅可为的秘书私下里几次会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能源集团在闻山建立一个煤化工基地的意向己确立,无数人闻风而动,但是傅可为确实原则性很强,大方向也抓得很稳,碰壁而归的人不少。几番试探接触,姜尚尧也不过大致了解对方的整改态度和方向而己。   国企改革一旦牵涉到国资问题就变得极其敏感复杂,特别是闻山炼焦厂这种大型企业。股权结构,债权清理,注资形式,人员分流… … 无一不是让人焦头烂额的问题。   姜尚尧越深入了解越深觉知识的贫猜,审慎评估,他决定向老凌透露些许。“元宵我上原州,和   省能源集团的董事长助理见过几面… … ”   回到宿舍,庆娣半躺在床上,支着胳膊看书,福头趴在床前的地垫上打吨,见他进来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   “还不睡?明天还要上班。”姜尚尧脱了外套,走近前亲亲她脸颊,“嘴巴冷,帮我捂捂。   庆娣好笑不己,拨开他的脸数落:“福头在兽医站呆了一个月,洗了澡还臭烘烘的,你居然比它   还臭l 老实交代,抽了多少烟?"   他吸吸鼻子,“我怎么不觉得,你好好闻闻再说。”话音未落,脑袋己经伸过去往她胸口钻。   庆娣拿手上的书挡着往床里躲,一边嬉笑着用脚踢他,“快洗澡去,不洗不给你上床。   光影中,她睫毛羽翼般忽闪,屋里的热力将双颊晕染成浅浅的配红,她常用的沐裕露的柠檬味从睡衣衣襟里钻出来,沁入他肺腑,吸引他注意那片阴影里的活色生香。   他忽然间情绪有些低落,刚才在老凌面前的岿然笃定之态于此时瓦解,似有什么从胸臆间挣脱而出,类似初进监狱时强自镇定掩盖下的傻惧。他语声艰涩:“庆娣,要是… … 我变成穷光蛋你还会不会爱我?"她佯怒,望南乡住下来,   “这话真侮辱人。   “我认识你时,   我教书,你种地。   ”又如春华初绽般笑,我们当一对村夫村妇。   你不就是个穷光蛋?正好就在@无限好文,   尽在晋江文学城   胃里的痉挛瞬时平复,那种冷彻心脾的锐痛也被她那一句“村夫村妇”缓解。“好,跟你舅一样,农闲我也下矿,赚了钱给你和娃们买花衣裳。”他凝视她嫣红的脸缓缓说。   “娃们?你别带个‘们,字吓我。   他嘿嘿一笑,“这个真要好好讨论。你说究竟几个好?"   “快去洗澡l 还不戒烟,天天这样臭烘烘的,我保证你一个也投有。   睡下时,他解开她束发的皮圈,梳理她的长发。丝滑柔顺,一缕缕与他手指缠绵。夜里的风很大了,在空旷无阻的荒原上呼啸,风里卷来的声音碎片令福头时不时抬起头竖起耳朵。姜尚尧与庆娣静静依偎着,他的心浸润在这温柔乡,柔软到极致。   半夜时,他聆听庆娣低沉而绵长的呼吸,俯脸想亲亲她又半途而止。他习绝大的自制力将庆娣的手从他腰上轻轻移上枕头,悄无声息地下床,然后披衣关上了房门。   被惊醒的福头嗅了嗅门缝透进来的新鲜空气,嘴里低呜了几声,快快地踱回床前地垫。   “你看看是不是福头伤口疼呢?”庆娣半梦半醒中推推枕边人,忽然意识到掌下的柔软,微启睡眼,发现表枕余温,人己不在。   她躺回去阖上眼想继续睡,再是难以入眠,手臂探出被外抓挠福头的耳朵。“福头,你爹又瞒着   我们什么了?"   回答她的只有福头满意的低哼。   “… … 福头,你说以后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睁哪只,闭哪只好呢?"   冷冰冰的黑暗里,带给她温暖的是舔甜着她指尖的福头的舌头。   庆娣与谭圆圆发短信聊天时这样说:“他和过往大不同的不只是沉稳凝炼中偶露的草莽气,而是一种近乎于黑暗的冰冷的锐利。当然,他隐藏得极其巧妙,开怀而笑时眼神明朗。但是,象摄取了白日的阳光般,越是明朗,笑容背后也越复杂。   我讨厌闻山。我讨厌闻山的空气里潜伏的一些无形的东西,吞噬篡夺了青春梦想,蹂瞒践踏了灵   魂信仰,可是,他在这里,我必须陪伴在他左右。   相隔许久,谭圆圆终于回了一条信息来:“庆娣,我觉得你为他做得够多了。你自己呢?你想想你自己,你的梦想呢?我总感觉,如果,你对你婚姻的对象抱有怀疑的态度,肯定是有些不能忽视的隐忧,即使真结婚了,也会放大,大到无力挽救。   “我懂你的好意,我也知道问题所在。可是,人世多变幻,一个人一生能紧紧抓住的幸福有多   少?唯一不变的,是恒爱之心。它告知我,我爱他。那我就爱下去。   “… … 我不知道怎么劝解你。那就祝福吧。”谭圆圆说。   “嫂子… … ”大磊打量她神色,语带忧虑地问。   “我役事。”庆娣转向窗外。回原州补交了学费拿回了毕业证,回到冶南就该向乡小学校长辞职了。闻山的房子委托给了装修公司,黑子哥时不时过去帮忙看两眼。接下来,要采买一应的用品。姜尚尧说正在和省里的大公司商谈合作事宜,给了她一张卡。庆娣体谅他辛苦,再兼自己本就是化繁为简的性格,大小事又有大磊代劳,几日奔波倒不觉怎么疲累。只是,删掉与谭圆圆的所有短信,她凝望窗外风景,有一丝寂寥悬在眼睫上。   “等一下,停车,大磊,停车。”庆娣直起身,视线向车后。   刘大磊一个急刹,顺着她目光望向冶南镇最大的马路的街角,瞬间白了脸。   第 61 章   灰砖铺就人行道被乱停放摩托车占去半,转角处种了棵歪脖子泡桐,枝桠上扯了条铁丝,彩旗似晾晒着旁边店家衣裳,树下堆了几个快餐盒,汤水四溅在树根周围泥土上。   庆娣注目那个人缓缓爬行到树下,手臂撑起半身,翻捡垃圾袋里食物,不知发现什么,小心翼翼地用手托出来,置于边快餐盒里。   三月末天,春光柔软,连风也甜,可置身于嘈杂纷扰街头,那人那般专注地捧起饭盒,用手挖了坨残羹喂进嘴里,脸上露出满足表情,看见这幕,庆娣竟觉有些秋凉瑟缩,脚步也停了下来。   那人满脸灰垢,但眉眼和记忆中万分相似,庆娣再次确认后,心中激涌起股拔脚回头狂奔冲动。   刚才发给谭圆圆信息里那句话浮起心头,七年前那只魇魔,究竟粉碎了多少人青春与梦想,摧毁了多少人灵魂和信仰?   庆娣站在不远处强迫自己细细打量那乞丐,衣物污秽,裤腿上似是血液凝结后紫黑色,他伏坐于地时,那裤腿仍像结壳般支棱起角,露出两只沾满黑泥光脚。。   “嫂子,车不能停马路边上……”大磊小声提醒。   庆娣置若罔闻,步步走近前,在那人身边蹲下来。   乞丐吃得香甜,阴影笼罩半身也浑然不顾,直到将半盒残羹填进肚子里,打了个嗝,才抬头。   “认识我吗?”庆娣轻声问。   他看两眼,不为所动地将豁裂饭盒底剩余点菜汁倒进嘴里,转身拾起身边只破碗举到庆娣眼前。碗里有两张毛票和几个硬币,庆娣对上他那双呆滞眼睛,记忆如潮起。   乞丐见没有动静,也不纠缠,手持碗手沿路爬行向前,时不时发出两声碗底撞击地面闷声。   庆娣走上前两步,“那认识姚景程吗?”   听得这个名字,像听见极恐怖声音般,他身体僵直,随即半身瑟瑟作抖。他望向庆娣,污浊脸上双眼瞪大,黑白分明。“不认识。”他语声干涩,极艰难般说出这三个字,接着继续向前。然后他似看见更恐怖东西,双手大力在地上撑起半身,连碗中硬币滚去远处也不顾,喉间荷荷,转了个方向竭尽所能地往前爬。   庆娣顺他之前目光看去,不远处大磊抱胸站在电线杆下,表情扭曲,说不出是尴尬还是懊恼,抑或烦躁。   “小板。”庆娣回头喊那人。“我是景程同学。”确信无疑,他就是姜尚尧那个案子同犯,曾经在法庭上有过面之缘,记得他当时对数罪供认不讳,初审被判十年。   小板在听见自己名字时停了下来,抵着墙根蜷缩而坐,庆娣目光停伫在他连皮带肉但明显不听使唤双脚上。。   “你们还想怎么样?”小板瞪视,手指撑地,指节发白。   他狰狞表情吓不到庆娣,反而是那色厉内荏让庆娣心中浮起种深沉哀痛。“我只想问,为什么你要做伪证?你不是景程好朋友吗?为什么在法庭上不说实话?”   “好朋友……”小板喃喃重复,脸孔现出极力捕捉久远记忆呆滞之色,然后醒过神,扯起裤腿,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样子,“我那天说过一遍了,要怎么随便你们。”   庆娣目光再次停伫于他双脚上,他把裤腿扯高,这回才发现小板双脚跟腱位置各有条十多公分伤口,没有经过清洗,血痂上粘着砂石,中间渗出溃烂脓水。庆娣隐隐感觉触碰到危险边缘,心神凛,不敢深想下去,只是脸色苍白,眼神疑惑地望向小板。   小板装腔作势地哭嚎起来,“是我不对,我贪生怕死,我不够义气不够朋友,我活该……”他不迭自悔,随着哭声放大,渐有几分真实惨厉与哀绝,他欠起身子不停向庆娣磕头,“姐,是我不对,我做梦都后悔,我是胆小鬼,我不是男人,我害了景程害了姜哥,姐,饶了我,我下辈子作牛作马服侍你们……”   围观人越来越多,庆娣脑中空惘,时不知自己置身哪里,是兵荒马乱十八岁?还是即将花嫁现在?   “姐,饶了我,我求你了,只要能让我一路讨饭回去闻山,只要能让见到爸妈,什么都愿意,保证什么都不说!姜哥说‘非法不说,非什么不行’我知道我活该,是我应得报应,只要能让我讨饭回家,让我回家……”小板痛哭流涕。   “非法不言,非道不行。”庆娣喃喃自语,这句话曾给姜尚尧讲解过,不料今日居然能听见另番释义。“你的脚怎么了?”   小板吸吸鼻子,想抚摸小腿,瞬即收回手,“走路摔伤了。”   庆娣不理会围观众人指指点点,凑近前掀起他僵硬裤腿,仔细打量,小板后跟肌腱T型伤口整齐,像利刃贯穿而过,两只脚皆是如此,软塌塌,断了脚筋。   她蹲着腿一软,坐在地上,呆怔着,想起那晚回矿场,经过二楼走廊,听见风里送来他们在楼下对话:“还顺利?没人看见吧?”   “他出来后在对面车站等车,喊歪棍开了部大卡从门口经过,错车时挡住门岗视线,绝对保险。”……   “姐,我能走了吗?”小板以手撑地,稍稍挪开些,拿起地上他讨饭破碗。   庆娣回神,点头恍惚笑,又想起什么,翻开身上包,将钱包里剩下钱一股脑掏出来递给小板,“这个拿着打车回闻山吧,我听说断了脚筋能做手术接上,别耽搁了留了后遗症。”   小板怔怔接过,看了看手上钱,望向庆娣,脸上泪渍未干又流新泪。“姐,我也不想的。在看守所,他们打我……还有别的,我扛不住。好不容易熬出来了,还以为能从头来过,可家里人没一个愿意来见我,我妈要我滚得越远越好。我不甘心,我哪怕一路爬也要爬回家。我谁都不怨,只怪自己那时候糊涂。要是,要是能重活遍,我绝对不会诬陷姜哥。要是能重活遍……”他伏在自己膝盖上抱头恸哭。。   目送小板坐上一辆出租车离开,庆娣仍觉有些无力,慢慢走回停车处,刘大磊正蹲在马路边闷头抽烟,面前一地烟蒂。见她过来,刘大磊张嘴想喊嫂子,又合上嘴。。   庆娣自行开了车门坐上去,刘大磊犹豫下,也上去坐回司机位。   “前些天,有天晚上,们说绑了个人,就是他?”   “是。”   “然后丢到镇上了?”   “没有,……丢到冶家山监狱附近。”   “就不怕他告你们吗?这可是犯法的事。”   刘大磊神色不定,踌躇半晌解释说:“一般像这样的,像我们这样刑满释放,有前科,家里又没钱没势,没几人愿意管闲事。”   “嫂子,姜哥也不想。可是,不是这小子,姜哥不会白冤屈几年。说真,这还算便宜他了,按道上规矩……”   “我知道,我明白。”庆娣急忙拦阻他下面要说的话,拉上安全带,“回去吧,耽误不少时间了。”   “回……回去?”刘大磊愕然相顾。   “你想去哪?”庆娣疑惑地问。   “我以为……”刘大磊吞口口水,实在没料到这事就这样*****关,犹自有些不放心,问说:“嫂子,那回去了……”   “回去别和姜哥提起这事,今天对们来说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话听来像是两人共同拥有了个秘密,刘大磊半是欢喜半是不安,“要是姜哥知道话麻烦大了。”   “你不说我不说,他知道什么?”心头郁满失去珍视之物而无能为力的悲哀之感,将肺腑灼烧。庆娣努力将那痛感禁锢,可排遣不掉随之而来怅然,“人一辈子就是找寻自我的过程,但是找寻到的,往往是别人眼中的镜像。崇拜他,赞美他,信任他,他自然会不自觉地将优点放大,竭尽所能向期许的理想靠拢,反之就是破罐子破摔。不想看见姜哥破罐子破摔。”   这话对于刘大磊来说实在深奥,“就是说,人要脸树要皮?”   庆娣想想,不由展笑,“差不多吧,要脸的人总有几分顾忌。”   回到矿场,迎面出来几部车,大磊啐口,低声咕哝了两句。庆娣问是谁,大磊气愤愤地发牢骚:“检查组,每年都要来几拨,拿着鸡毛当令箭,连吃带拿喂肥了才肯拍屁股走人 第62 章 庆娣睡醒时,天色将夜。 她没开灯,任那暮光一线线袭来,最后将屋子全部裹进沉沉黑暗。 她把自己藏在被子里,裹成一只茧,脑子里狂乱地搜索罗列着多年来珍藏的与他相处时一点一 滴的记忆,可无济于事地,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噬咬着她珍如性命的事物,咬得她心痛。 女人的爱,轻巧又厚重。抽取所有美丽的记忆片段,罗织种种美好幻想,网覆了对方,也把自 己也捆缚进去,再继续将两人未来编织。蛛丝细密,每一条线都是历历心迹。 情关灿烂,一路繁花也就算了,若幻想一丝丝破灭,情思也一丝丝断裂,那网会像心一般漏 了个洞,将爱意一点点流逝殆尽。 手机响起,她虽有些· rxl 惚,但能感觉到电话里的他笑意温煦:“沈老师?" 姜尚尧心情好时总是爱调侃地喊她“沈老师”。庆娣坐起来,亮起床头灯,光线碎不及防涌 入眼中,一时刺痛。她轻声问:“有什么好事呢?这么高兴。 “有点眉目了,全,几乎都用上了。 忙了这些天总算见成效。另外,代我多谢你那同学,她帮了大忙,资料很齐 “谭圆圆说了,不用谢什么。 姜尚尧听出她语声涩滞,迟疑地问:“庆娣,怎么了?不舒服?" 他的敏锐惹得庆娣一阵惊慌,嘴上遮掩说:“可能是有点累,我回来一口气睡到现在。 “最近辛苦你了,连妈也数落了我几次,自己结婚什么事不操心,全靠你张罗。过几天我就 回去,把二货踢开,我给你当司机,鞍前马后随你吩咐。 眼前似见到他飞扬的眉眼,庆娣刚才被噬咬得微微作痛的地方奇迹般被他的话语抚慰,“我 知道你忙,下午回来还见到矿场来了检查组。 “你别管那些,有老凌招呼。”他不愿深谈工作,绕开说:“赶紧辞了学校的事,养养身体 等结婚,以后也学人那样,每天去做做美容逛逛街什么的。 知道他着意哄她开心,庆娣虽不满他豢养的语气,但还是隐去不悦抢白他:“你打算养猪 呢?”听见他笑,她提起正事:“也该回来了,马上四月了。 他一阵沉默,过了片刻温柔地问:“今年清明,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庆娣一愕后说了声“好”。 挂了电话,还沉浸在那片刻的温柔里,庆娣乍悟之前的烦恼不过是庸人自扰。你悦我,我悦 你,感情能互相呼应,在扰攘浮世里己弥足珍贵。至于心底那一抹自鄙,且由它留着吧。 同样挂断电话,远在原州的姜尚尧皱起眉头。龙城国际的行政套房里,他掂掂书桌上一叠厚 厚的意向书,又再放下。 这本意向书,从炼焦行业现状到远景,从国企改制的利弊到民企并购重组后的管理,到。同样内容的一本早在半个多月前己经通过翟智,再通过林秘书辗转呈上傅可为的案头 面面俱 这半个多月,每一天都是煎熬。姜尚尧有足够的耐性,但是事关前途,成败在此一举,以致于林秘书打来电话敲定会见日期后,他提前几日上原州,为防疏漏,将自己困于酒店通读了几遍意向书,又结合自己的理念,打好腹稿,为今天拜会傅可为做足了准备。 事先林秘书曾特意提醒过姜尚尧,傅可为着重实事,笃诚有志。而姜尚尧无论是为了开辟前路,还是为了后路安全,对于拿下闻山炼焦厂这个目标万分渴切。他暗自揣摩了无数遍见面时应对的态度与谈话细节,事实证明,他的准备工作相当充分。 预定的三十分钟时间里双方言谈甚欢,傅可为并不如外界形容的如何铁面,相反,最后聊到姜尚尧在望南乡南村煤矿的合作形式时,露出意外的表情,又多拨冗十五分钟再三详细询问,离开时通过林秘书告知姜尚尧,明天下午两点,省能源集团董办再会。 这说明,傅可为对他的思路己经基本认可了。一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回到下榻酒店,姜尚尧首先在电话里向德叔汇报了一遍经过,然后接到老凌电话,听说市里的安全检查组今天到了周村矿场,他眉目森然,“有什么要求你斟酌着办,既不能一下子喂个全饱,也别饿急了他们。先稳住,再拖多半个月主动权就在我们手上。 听老凌说起庆娣下午就回去了,他又交代了老凌几句匆匆收线,可一通电话后,庆娣的态度着实有些让他不安。他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接着拨通刘大磊电话,劈头就问:“你嫂子今天怎么了?" “投怎么啊?”刘大磊纳闷。 “回去路上没说回学校拿毕业证的时候被人刁难?役说不舒服什么的?" “役啊。就是… … 脸色不太好。”刘大磊小心翼翼问:“姜哥,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你和那 女医生一一” “闭嘴l ”姜尚尧有些老羞成怒,“管好你嘴巴,我和翟医生什么事也役有l 你给我往意 点,别在你嫂子面前信口开河。 老大教训了一通随即挂了电话,刘大磊抹了抹汗,心想进攻呆然是最好的防御。 若是知道他这想法,姜尚尧必定怒不可遏地大皮鞋瑞上。可在龙城国际包房里转了几个圈的姜尚尧自省近日作为,排除掉所有外因,忽然起了个念头:脸色不太好,大白天的睡觉,说话懒洋洋的聊以应付,精神不集中,哄她还不高兴… … 难不成怀孕了? 这一想顿时有些兴奋难耐,他激动地转了半圈,克制不住冲动拿起手机,一时想问问庆娣是否有别的感觉,一时又怕吓着她,觉得还是问问老娘安全保险。正犹豫着,手机铃声响起,他看也牙受看,顺手就接起。 “新人入洞房,媒人扔过墙。 镜墙映出姜尚尧头疼的表情,“正准备跟你说好梢息。 “不是你手机一直忙音,这话我听听就算了。”翟智今天心情不错,居然就坡下驴,话锋一转,谈起正事:“我一听林秘书说延长了十五分钟会面时间就知道有戏,刚才专程为你探了探口风,林秘书说上车后傅可为就说了一句话… … ” 她刻意停顿,姜尚尧按捺不住,问:“说什么?" 翟智诧异不己:“你今天怎么这么好打交道?竟然还会递一句话来。平常里明知道我喜欢卖 关子,偏偏总不遂我的意,把人恨得牙痒痒,半点也不可爱。 姜尚尧耐住性子,“好好的说正事,又扯远了。 “难得有机会拿乔,我偏不说了。 他转个身,刚巧看见自己· }良得牙痒痒的表情,不由对镜中人苦笑一下。接着好言奉承说:行,随你性子,爱说什么我洗耳恭听。 翟智得逞一笑:“这还差不多。傅可为说‘不以人废言,是符合唯物辩证理论的,。”翟智沉吟着,继而叹息,“看来,你冶家山监狱的经历进了人家眼了。 姜尚尧本在品味那句话言外之意,闻言一晒,“我本来也就投指望这污点能掩盖过去,只不 过没料到这么快就开始调查履历。 “别为这个影响心情。从好的方向看,这句话何尝不代表一种变相的认可?另外,我听我爸 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傅叔叔现在是鸡蛋上跳舞,日子也不好过。 姜尚尧微一扬眉:“怎么说?" “省里财政支持力度不够,但整合省内资源产业又势在必行,同时还不能冈顾企业长期规划长远利益。整改牵涉的方方面面,特别国资问题,局面太复杂。他要找到合适的责任方投资,并且实践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模式证明能力,各方面取得平衡,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番话与姜尚尧对局势的综合分析大同小异,他微微扬起嘴角,眼里有几许自得,“役有这 个乱局,何来我们的机会?" 翟智的朗朗笑声传来,“我喜欢你用‘我们,这个词。对了,明晚要不要庆祝一下?我介绍 几个朋友给你认识。 以姜尚尧对她的了解,翟智的朋友必定是同阶层能守望相助的臂力,他一时意动,继而思及闻山的庆娣,方才电话里她那墉懒的话音游移在耳畔,心下立刻兴起归家的念头。姜尚尧思忖片刻,颇有诚意地感谢翟智的· r $ l 慨,“后续任务更艰巨,说庆祝为时过早。我这几天忙完了还要赶回闻山,那边还有一摊子事等着。 “教训人的口气和我爸真像。矿场那边要不要我找人打声招呼?" “暂时不用,你的顾忌多,太出格不好。先多谢你了。 “谢我什么?别忘了,我也有份的,不纯粹是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 如果去掉骄气,只余骄傲,翟智还是挺不错的。中肯地说,姜尚尧极欣赏她处事爽利的作 风,只可惜她个性诡橘,总不扶常理出牌,将她视为一个良好的合作伙伴予以信任太过艰巨。 “怎么不说话了?突然发现我的好,想感思图报以身相许?" “你能不拒绝的话,我也能厚着脸皮承认。 “又和我玩暖昧,说话模棱两可的,逗猫呢?”翟智语气中带了三分不悦,随即反应极快的平静下来,反将他一句:“我真不想拒绝你,不过你闻山那口子怎么办?你坐享齐人福,我有什么好处?我还役傻。 提到庆娣,姜尚尧一寸寸敛去笑意,爱玩爱胡闹也要有个分寸,别把她扯进来 脸上阴晴不定,略带警示地告诫:“她和你不一样,你 那女人似是隔着电话看见他变色动容,笑声得意无比,“姜尚尧,你自己役发现吧,你是第几次为了她和我翻脸了?再这样,还真勾引我好奇心。”不待他回答,她一声娇呼:" +一点了?我的美容觉.先不聊了,明天不管成不成给我个电话。 一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嘟嘟的长响传来,姜尚尧将手机随意往桌上一扔,陷进沙发里。房间里阅寂无声,浓厚的倦怠感悄然掩至,他长长地呼吸,接着重新打醒精神,拿起那叠意向书,认真地看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星期二晚g 点前。 第63 章 庆娣第二天接到未来婆婆的电话,姜妈妈旁敲侧击地问她最近作息,又劝说既然打算辞职,还是搬回闻山好。 她按下疑惑蜿谢推拒,哪知姜妈妈更是急切,说:“家里虽然小点,将就着先住着,反正尧尧经常不在家,四处跑的人,你一个在矿上既不方便我们也不放心,还是回家来,最起码有你姥姥和我两个人照应。 庆娣隐约听见姥姥也说了句“赶紧去医院检查”什么的,她终于反应过来所谓“不放心”是什么意思,顿时红了脸,嚎嚎懦懦地申明:“妈妈,我投有,我这个月头还来了… … 的,真没有。 以姜妈妈的经验立刻明白二+天的时间即使真有反应也不会明显,暗骂儿子糊涂,不掩失望地叹口气,迅即再度鼓舞精神,劝说:“那也还是搬回来住好一些,找个大医院检查检查,我和姥姥再多给你辛卜补。 庆娣推说和姜尚尧商量后再做决定,这才得以脱离窘境。去乡小学办离职的路上,想起姜妈妈说的话,她置于腿上的手缓缓移向小腹,欣喜、忐忑、· 限旧,皆而有之,心绪芜杂。 办完离职,她回到以前的宿舍,立于窗下仰望那只熟悉的雀巢。时序尚未至仲春,期待的喃喃燕语只存于记忆,她猜想那些北归的小家伙们现在不知飞到何地,心中有淡淡的失落。回镇上拜访完当初对她照顾有加的镇小学校长,出了校门,眺望街景,不舍之心更甚。 冶南小镇的几年,平坦顺遂,少女的爱痴之梦也得以足愿。她目光扫向车站方向,忆起那避雨的屋檐一角,两颗跃动的心由始应和,庆娣展颜轻笑;再望向另一边,又不觉笑容僵硬,眼中仿若看见小板极其艰难地爬行至饱桐树下。 她和大磊说想独自走走,一个人· 漫漫行到车站前方。卖水果的摊子还在,她望向角落,心神游离,似是再一次感觉到他舒臂拥她入怀,嘴唇轻触到她热烫的颊面。 随意买了一袋香蕉苹果,她往回走,经过药店时,她脚步一滞,定定看了一会招牌,犹疑不决地走进去。出来时,她袋子里多了一盒验孕棒和妈富隆。 姜尚尧回来见到她面色尴尬,想是己经被老娘教训了一通。庆娣避开他欲语还休的目光,偷笑不己,笑完又有些难言的心痛。 每逢他回矿场,积蓄多日,不把她折腾得瘫软无力绝不罢休,这晚又是如此这般好一番求欢。庆娣顾忌必须例假过后开始口服那盒妈富隆,用尽理由推拒,奈何例假在即,正是欲望盛烈的时候,在他肆意抚弄之下,不一会己经春潮泛滥。 他的黑眸早己被热情燃亮,目不转睛地注视她随他的挑弄一步步被欲潮湮役,既羞又恼的表情。一手托住她丰软,指尖抚触到她乳下的小痣,他情动难忍地低下头吻住,接着滚烫的双唇一寸寸游移向上,含住她的敏感。 她人瘦腰细筋骨软,姜尚尧最爱的是折起她腿脚,大肆侵伐。眼里看她排红的小脸上嵌一对黑漆漆似欲滴泪的眼珠子,耳里听她压抑的软吟轻喘,手掌抚到哪里都是脂嫩细滑,无一处不爱到心尖去。 他兴致勃发不止,庆娣就惨了,周身酸软,脑子陷入空惘虚无,意识里唯残留某处让人迷醉的抽搐。到后来,那抽搐感益发强烈,自己也形容不出是喜还是委屈,只有呜呜低泣的力气。 许久过后,感觉身上重压感减轻,她缓过一口气。接着眼角的泪被他舌尖舔甜干净,又有条热毛巾覆上她红肿的稚嫩,庆娣一惊,想坐起己被他揽进怀里,他眉眼间满是膺足的· 愉脱,又有些· 障障地捏她鼻子:“不要?不要?不要还把我咬那么紧?" 最后那句他刻意降低了声量,更添了暖昧绮靡,庆娣脸红,小声反驳:“谁咬你了?" “不老实。”说着他就着湿意中指探入她,庆娣一声惊喘,随之绷紧身体,他低沉地笑着邀 请:“来,再咬一口。 庆娣缨缨扭动着往墙里躲避,姜尚尧这才放过她,在她脸上吻了一记,说:“我先去洗澡。 水声哗哗中,他哼的小调活泼轻快。庆娣伏在枕头上,手掌掩住小腹轻轻揉按。活了二十多她自认是意志坚定的人,可是,越是幸福越让她洞悉自己的脆弱。眼中浮起泪意,惶惑而不水声停下许久他才出来,沉重的脚步声在床前停下,庆娣扭身抬头,迎上他目光,不觉瑟缩。 他面沉如水,将一盒东西扔到枕头边,不发一辞。不用看,庆娣己经知道是什么一一她藏在洗手间柜子里的药。她微一闭目,再睁开时发现他眸中两丛怒火渐甚。 “我不想这么早怀孕生孩子,”庆娣艰难地解释。她想继续坦承既定的前路不知何时起有些不确定,心中的安全感象风里的烛火。这话吞吞吐吐于喉间,终究咽下去换了另一番说辞:“我还年轻,还要找工作,最起码去了新单位要适应个一年半载的,而且你的事业也才刚起步,什么都穿受定下来。 这样的坦白己足够安抚他大半的怒意,姜尚尧在床沿坐下来,拾一束她的长发揉捻,“你可以和我讲。 “我和你说过,不止一次。”庆娣提醒他。 姜尚尧为之语滞。听出她话里的· 隆恼,他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用心哄她:“庆娣,我不年轻了,先生一个给我妈带,你想上班,想玩,想在家带孩子都随你。如果怕痛怕麻烦,我们只要一个,就耽误一年时间好不好?" 她脸藏在他怀里只是不出声。 平常温柔可意的人夹然犯起倔来,着实让人无奈,姜尚尧只好再找借口,“那你总要替姥姥想想吧,她可七+好几了。 “姥姥身体好着呢。 “庆娣,我转眼三+了。”他深嗅她发香,见她仍以沉默抗拒,唯有退让。“那… … 先找工作,半年后再做计划?" 她仰起脸,眼睫不瞬地目注他,“两年。 “不行!”他断然反对,“只有半年,足够你适应的了。 “那一年,好歹让我带一年班吧。 姜尚尧见灯光下她眼里波光滩滩,带着些微央求之意,撩人心软,他思量或许是自己太急躁,浑忘记她也才毕业没两年,正是贪玩的时侯。于是放软了语气,叮嘱她,“那这药得给我扔了,说得开花了也是药,是药三分毒。我… … 我以后戴套。 她顿时眉头舒展,连连领首。 哄她睡下后,姜尚尧出了走廊抽烟。初春的夜,月华似水,宁谧中微风送来前头工人宿舍里的和闹声,远处新机器的棚顶己经搭好。他俯瞰夜幕下自己的领地,稍许自豪浮起。一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尝尽浮世炎凉人心险恶,见识过极端环境中赤裸的欲望,狼狈的挣扎,食物链的存在恒古不变,他只能努力向上攀爬。 但将灵魂搁置于时{司的阁楼上与记忆一同腐烂的同时,他又狂热地想抓住些让自己能体悟心头热血奔流的东西,如庆娣的爱,庆娣的信赖,庆娣的温存… … 她传统保守,对婚姻爱情无比虔诚,那么,家庭与孩子,必然是将她永远禁锢于身边的柔软的镣铐。 想起那盒被他扔进垃圾桶的药,他眉间闪过一丝薄怒,心头掠过一抹隐忧。 " 二货 黑暗中,楼梯口一个人头一晃,见躲不过去,站了出来,“姜哥,你还没睡呢?我正准备去睡了。”刘大磊说着就想往走廊另一头走。 “今晚值班的都排好了?”姜尚尧扔掉烟头,踱步过去。 “那有阎王关管,不是我该干的活。 “那你和我说说,你最近干了些什么?”刘大磊眼神捉摸不定,姜尚尧心头起疑。 “最近?就是接接送送,顺便哄嫂子开心笑一笑。哦,有时迎狗。 “来,”姜尚尧拍拍他肩膀,“下去办公室说。 大磊期期艾艾的,“不是吧,姜哥,这都几点了?" 姜尚尧回头平静地问:“去不去? 他本来比刘大磊高一头有多,下了两级楼梯,两人不过是平视而己,刘大磊却觉被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想借尿遁又说不出话来。 进了办公室,姜尚尧把烟拨到刘大磊面前,示意他自便,自己捧了杯茶,坐下抿了口,发觉刘大磊偷瞄了他一眼,心中更是狐疑。 “最近送你嫂子都去过哪?" 大磊记性极好,想一想开始历数近日行程:“去她婆家吃过一顿饭一一” 姜尚尧动怒:“她婆家不就是我家? “是,三月中去你家吃过一顿饭,然后找新房子的包工头一起上去看了工程进度,晚上又和她妹妹吃了顿饭。姜哥,你眼光不行,嫂子妹妹可真漂亮… … ” “去你的,给我说正经的。”姜尚尧察觉到刘大磊故意插浑打科,暗自揣测庆娣和他两人究竟合伙瞒了自己什么,怒火渐炙。 刘大磊不敢多话,正襟危坐将近日的事情汇报了一遍。听完之后,姜尚尧继续问:“还有呢?" 大磊心头一凛,“从镇小学出来,嫂子说想自己走走。不过前后也就十分钟。 姜尚尧打量他神色,略一沉吟,又问:“还有呢?你好像漏了最关键的没说。 他嘴角嗜一抹莫测的笑意,用那种戏谑的语气,刘大磊顿时有些坐不住,心想嫂子你这是考验我还是害我来着? 刘大磊的仿徨落在姜尚尧眼里,被愚弄被蒙蔽的恼怒益发不可控,他表情冷肃,一双眼寒芒微闪,“大磊,你再仔细想想。 那话里的阴寒激得刘大磊肩头一颤,干笑一声,带着委屈咕嚷:“姜哥,你怎么不去问嫂子个既然问了嫂子为什么又来问我,你们一个叫不说,一个叫说,我究竟说不说?其实,那个叫小板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是不是?" 杯子里的茶有些凉了,口感涩苦。“小板?”姜尚尧重复这个名字,眼前重映扑倒在他脚下,仰头向他苦苦哀求的年轻的脸。 “嫂子看见小板了,在镇上。那小子命也够大,丢外头那么多天,血也应该流干了吧,偏给他爬去镇子里。嫂子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把钱都给了他,送他上了部出租。 刘大磊见姜尚尧迟迟不开口,· 湍喘不安地问:“姜哥,应该没事吧?我看嫂子也役什么不对,这些天还有说有笑的。而且她那天还说… … ” “说什么?, , 刘大磊困难地复述:“什么做人就是找面镜子,要经常夸他对他好,他才会更好。 语焉不详的解释并不能纤解内心的焦躁,寒意从脚趾缝里升起。 “姜哥… … ” 姜尚尧僵硬地摆摆手,示意刘大磊先出去,“我一个人坐一会。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抽没了十多条留言,希望别抽了,早点还给我。下一章更新:星期五晚上9 第64 连续几日的浙沥细雨,把羊枯岭徐染得满目皆绿。提流流的空气里,烟火味沉滞不去,更加呛人。 庆娣烧完手上最后一叠冥钱,退开一边,站在老松之下,远远地注视那个蹲在地上的男人。 两年前他甫出狱,第一次来到见证天人永隔的碑墓前,俯首呜咽的情景再次从记忆的深海中浮 起。 这一次,他蹲在那里,不言不泣,凝望雁岚的黑白瓷像,思绪浮游万里。大磊手上的雨伞遮不全他高大的身躯,雨水沿伞角滴下,点点滴滴的,落在他肩上。 这特殊的日子,周围笼着烟火气,又被薄薄的晨雾罩住,远近山峦模糊,只余起伏的曲线。 天地· 啾然。 一串喧哗穿透潮湿的空气萦绕在庆娣耳际,她仔细聆听,那是景程正被爱娣取笑;然后,她 又仔细辨认,“我是姚雁岚”,墓中人含羞带涩地自我介绍。 她如见旧人,视线投向山峦间,笑中凝悲。 脚步声停在身后,姜尚尧接过她旁边小邓手中的伞,另一只手牵住她的。 大磊点燃了一盒响炮,庆娣仰望那炮尾接二连三地夹着哨音滋溜溜拔地而去,在半空绽裂,再望向身边人,他目光凝于天际,嘴唇紧抿成一条线,满是不轻言身受之苦的坚决。又因那坚决,眉目更添阴郁。 庆娣手掌被他紧紧爆着,忍着些微的痛感,盯着脚下的台阶,随他一起下山。 上了车,他端然而坐,像一座冰冷的雕像;目光望向车窗外,又像一个旅人眺望他的天涯。 进了闻山大酒店的广式茶楼,热沸的茶香喧腾在胸臆,他面色舒缓了些。庆娣夹一只虾饺放 在他碗里,“别顾着喝茶,吃点东西垫着。 “等会有什么安排?”他问。 纱, 事前不确定他回来的日子,也投料到他会和她一起来扫墓,庆娣本是约了妹妹今天去看婚并且预定拍婚纱照的日期,可见姜尚尧神情· 邑郁,她迟疑了一秒,说:“役什么事,你呢? 婚期不过剩下月许,按理说不可能得空。可那样一双清亮的眼睛望着他,如穿透人心,他狼 狈得只想远遁。“那我跟老凌回原州,还有不少事要办。 他既不解释最近频繁上原州的缘由,也不向她询问婚礼筹备的细节,好像她将同自己天荒地老,与他无干一般,庆娣再是大度也有些气愤。心血热度陡降,再想起大磊前两晚偷偷发来的短讯“嫂子,姜哥知道你知道了”,联系他这几日沉默寡言的态度,她遂也默然点头。 酒店在早上也不吝灯火,通明的包房里两人做一般的沉思模样。 几杯热茶咽下后小腹绞痛,庆娣进洗手间,一看果然是来了例假。她长舒一口气,又为这轻 松感背后代表的意义黯然神伤。她对镜狠揪了几下脸蛋,看多了些微血色这才走出去。 出了酒店门,他握起她的手,皱着眉头问:“这么凉?”又说:“小邓跟我东奔西走这些日 子,送了你回去我放他两天假。 庆娣了解他用意,只是点头笑笑。上了车,扶额看着倒后镜里一堆人簇拥中的他高大的身形 渐远渐小,“大磊,送我… … ”话毕,醒悟开车的是小邓,庆娣不由自嘲一笑。 }闻山小城上档次的婚纱影楼不过两三家,庆娣无心挑拣,坐在沙发里沉思。妹妹和店员助理 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传来,她心絮烦乱不堪。 触目是一片白。她问自己,真愿意穿上其中一件与一个越来越陌生的男人缔结白首之约吗? 在真实的答案前,她的心瑟瑟发抖。 她受少女痴梦的侄桔太久太久,叹至于情愿各怀心意揣摩不定也不敢戳破虚假的和谐。既无勇气缴械于全然的爱情,笑纳所有;也无勇气挑战不稳的婚姻基石,沉舟也不惧。 曾经的幸福磨蚀了她的骄傲与意志,现今的她如此· 法濡,她的勇气去了哪里?一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小爱,别看了。”她听见自己以极其冷静的声音说,“别看了。 爱娣从婚纱堆里探出一个脑袋,“干嘛?我们先看看叹,我就知道,你想和姐夫一起来挑。 谁叫他那么忙? 他忙得心里快装不下她了。庆娣想。 姜尚尧一走又是数日,老凌先他一步回到矿场后,庆娣并役有去刺探他们的动向。倒是大磊发了短信来向她汇报好梢息:“嫂子,这回心安了。姜哥入股了闻山炼焦厂,下个月要改名为焦化公司,我们矿以后出的煤全被焦化公司给包了。那可是属于省里的大集团管,再有整改也役人敢改到我们头上。 庆娣将手机置于一旁,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回短信:“你姜哥最近一直在忙这个?" “那是。前天我们还回了闻山一趟,接了炼焦厂两个工程师,转头赶回原州和工业大学的几 个教授吃了顿饭,说什么高炉改造的事。听不明白,太高端了。 庆娣沉吟着,指尖在手机按键上划弄了几下,将短信删除。 这一晚,难得沾枕即眠,只不过到了半夜,福头刨门的动静又惊醒了她。福头的听觉太敏 锐,庆娣仔细听,才知道楼下有人正刻意压低了嗓门说话,接着又是车子驶离的声音。 福头见她醒来,从门口小步跑至床头,嘴里低呜着不明所以的话,庆娣抚抚它脑袋,轻声 问:“是你爹回来了?" 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庆娣披衣下床,汲着拖鞋下楼。一楼的办公室全部暗黑无光,在这寂寥 的深夜,天地似乎只余她一人。 “笨狗,你听错了。”庆娣告诉福头。 正欲上楼,一错眼,只见姜尚尧的办公室门虚掩着,细细一束月光洒在乌漆漆的地板上。 庆娣走过去轻轻推开门,里面黑洞洞的,看不真切,她不放心地按下手边的开关。灯光忽明,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沙发里,抬起头迎向她震愕的目光。 “怎么坐在这里?”她放了福头进来,关好门走过去。 姜尚尧不发一言,落寞颓丧的样子让她心头骤然一紧。她蹲下握住他置于膝盖的拳头,侧仰着脸细细打量他。看起来像是几夜牙郧垂好觉,眉头紧锁,眼睛微凹,这与大磊短信中的姜尚尧应有的峥嵘风采大相径庭。 庆娣拨拨他的头发,小心试探:“怎么了? 他定定地看她,像是被她眼中的温柔触动,眼中若有湿意,又现出一种难言的挣扎。“庆娣。”说着他低头吻在她的手背上。 “怎么了?有什么不好的事吗?" 他只是摇头。 一股锐痛穿胸而过,他的无助让她蓦然回到在监狱里第一次看见他的场景,他也是这样,颓 丧地垂下头,哀绝不能自己。只是,这一次役有隔着玻璃窗,这一次,她能抚摸他的发。 他侧过脸,亲吻她正摩擎他头发的掌心。如此仍是不够一般,他腾出手,拥她而起紧紧地抱 着,将脸埋在她肩头。一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事情不顺利?”等不到他回应,庆娣继续猜测,“压力太大了是不是? 悄无声息地,他更加用力抱紧她,仿若想把她挤进自己心窝里。庆娣低叹一声,吻在他头 上。既然他不愿说,她就不问。庆娣告诫自己以后应该学会沉默。 “我有没有说过,我们的新房早在八年前我就想买了?”他仿若不需要她回答,又仿若不继 续就会丧失倾诉的勇气,姜尚尧稍作停顿接着讲:“八年前,那房子还役建好,福利房最后一批,为了将来给雁岚一个新家,我把全部的积蓄投进去买了一只股票… … ” 感觉到怀中人邃然一僵,他唯恐她挣脱而去,双臂又多用了一分力气,“她四五岁开始常托姥姥照顾,每天放学回家,总有个小丫头甜甜地喊我哥哥。你知道,那时,院子里和学校里几乎役什么人愿意和我玩,因为我父亲的关系… … ” 缓缓抚摸他头发的手游移到他颈间,顿止后再次向上,姜尚尧深嗅她的馨香,取力量。“我爱她,但和爱你不一样。总有一种责任感,要照顾好她姐弟。所以,娣,你能了解我内心的自责和负疚吗?" 像是能从中汲后来… … 庆 她呐呐回应:“我了解。 “你不了解,没有经历过那些的人都不会了解。在看守所里,连睡觉也要挣一只眼提防,或者连觉也不能睡,”他回忆喉间电线箍紧,血将爆呼吸将断的那一瞬时的感受,突然问全身僵硬,肌肉暴起,气息急促,“死亡的滋味我尝过,脑子被抽空,全身轻飘飘的,你能听到血液流淌的声音,越来越慢,意识里的所有动静越来越迟缓,几乎能触摸到连空气也消失的虚无。那一刻,心里满腔的恨和无能无力,因为无能为力,更加的恨。恨自己无能,护不住爱人亲人;恨最后死在仇人手上,像任人捏弄的蚂蚁和蛆虫。还有被关小号时,役有人声,安静得灰尘落在地上都能听见,你不得不去数自己的心跳,璞通、璞通,有规律得让人发狂。你砸门,撞墙,哪怕声音嘶哑,手臂流血。因为那样才能感觉到活着,就算被人喝止一声,也能让你感觉到没有被世界抛弃的喜悦… … ” 从来没有听他讲述过那黑暗的六年时光,她原以为他在等待时间冲蚀记忆,却不知他一刻也 不敢或忘。“姜大哥… … ” 有泪滴在他头上,他不管不顾,径自说下去:“后来上山到了监狱,役有娱乐牙受有交际,每天忙完那十个小时后只能发呆,每一分每一秒都浸抱在回忆里,外面的世界离你越来越远,你只能和自己对话。我常问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把二+多年的日子分割成无数碎片,一片片检查。我足足问了自己六年时间,到今天我才找到答案。全部的积蓄买的那只烂股票,一直就没起色,今年年头才开始有动静,直到今天,接连三个涨停板。足足七年的时间,几乎失去了全部,到今天多艰难才爬出来,老天给了我一个安慰奖… … ” 她哭声己难自抑,断续地一声声敲击他满是岁月勒痕的心,“为什么会这样,大慨因为我的 人生就该是这样,充满讽刺。 “不是的。”庆娣抱起他的脑袋,极力摇头,眼泪横飞,“你别这样说,没有人天生应该怎 么样,你这样说这样放弃自己我听见好难受。 他举手抹去她颊上的泪,平静地说:“我也不愿意承认,可是事实就在面前。我想给雁岚一个家,结果雁岚没有了,变成幻梦一场;我想好好生活,结果进了冶家山,虚度了最好的六年;出来后为钱着急,急得晚晚失眠,好不容易赚到钱了,当初砸在手上的股票,居然翻了倍;还有你,庆娣,你陪我走了这么远的路,从不知道你的心意到现在满心都是你,最糟糕的日子全部都过来了,你开始讨厌我,因为我做的事让你失望… … ” “谁说的?我说过我爱你,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会爱你,怎么也不会变。谁说我讨厌你?我… … ”庆娣搂紧他的脖子,满腔宣泄不出的柔情爱意,冲涌激荡,她的心如钟摆,悬挂在幸福与悲伤之间,翻腾绞痛,又令她泪如雨下,“我说过我爱你,怎么也不会变的。 他似有疑虑地捧起她的脸,目光专注,如从她的眼一直看进她的心一般,许久后,满手湿滑地拂拭她的泪腮,大拇指逗留在她唇上,缓缓摩擎,“庆娣,真不讨厌我?就算我做了让你不喜欢的事?" 她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怎样都是你是不是?" 他眼神复杂,紧抿的唇克制而坚忍,让她眼中的他看来无比脆弱。庆娣徐徐抚摸描画他的脸 颊,这方正刚毅的脸庞背后藏了多少岁月斧凿的痕迹,一笔一划,勾勒出如今的他。 “她一定不愿见到你这样颓唐。”庆娣遥想雁岚的温柔笑后,那个暑假,入梦无数次的面 孔。“所以,在临走前给我的那封信里,她最后说:‘生命是灵魂的一次远游。”,自看了那句话,她一直在心中祈愿,雁岚不过是去了他方远足。 月色里,他枕着她的青丝,唇角微颤,“她这样说?" 庆娣眼神肯定,轻轻问:“信我留着,我拿给你看? 他紧锁眉头,合上眼,额角紧绷。庆娣指尖拂过他的眉,仿佛如此就能抚平他内心的挣扎。 然后他摇头,“不看了。既然己经是过去。 “姜大哥,你在怕什么?”庆娣拭抹他眼角,果然触手微润。他是怕她生气,还是不敢面对无力挽救的那段岁月? “以前我总认为爱情是可控的就会和血肉相融。那一年回闻山, 。可是,亲身经历过才懂得,情爱两个字,只要埋在心里了, 见到雁岚,她拿出一杳信,写给你的。… … 的也就是那次,我阻止了她。在当时的我看来,她既然己经走了另外一条路, 我歉疚,‘晦}良不己那就好好走下去, 坚强地过活。后来万分痛悔,她写那些信,不只是为了给你希望,大慨也是给自己保留一丁点念想。是我自作聪明扼杀了她的努力,我对不起她。 庆娣伏在他胸前,泪湿了他满襟。雁岚低垂颈子,缓缓用指尖摩掌信纸的景象长久地映在脑 梅眼前,庆娣在心中喃喃私语,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止一次地自省,究竟我是善良的还是卑鄙的。当时是不是出于嫉妒出于愤怒,才习无 上的道德感征伐她不可控的爱情。这个问题迄今役有答案… … ” “庆娣,不要自责。你不是那样的人。”姜尚尧亲吻她额角,给予无限信赖。 庆娣压抑地抽噎,肩头在他怀中耸动,“心里愧疚得几乎要崩溃,夜里做梦常有她,坐在那里朝我温柔地笑。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补救。忍不住写信给你,回忆她信里的内容,用得是她遣词造句的方式。把她信上的内容复制完了,还是忍不住,继续写下去,写了又不敢寄,藏在枕头下睡前一遍遍地看。后来有一次实在克制不住那灼心的煎熬,我全寄给了你。寄完又后悔,像在窃取别人的东西。姜大哥,你看,每个人都有好多个脸孔。不止是你,还有我。 “庆娣,你不是那样的人。”姜尚尧再次重复,心疼地托起她满是泪渍的脸。是她助已为 薪,燃亮他的晦暗;是她的如水温柔,润泽他行旅中的干涸。 “姜大哥,我懂你的恨意和不平,我知道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你有你的追求。只要… … 只要你的心还是以前那颗心,我能体谅。 他把脸埋进她的发里,颤抖不可止。 水银泻被,姜尚尧侧转身,凝视庆娣的睡颜。泪痕己干,梦中仍在低喃,他凑近些想听真 切,她又停了吃语。他拨开她颊边的碎发,手滑下胸前,感受她的心跳。 同心负扼,如遇坎坷,最能获见寒枪的人性。姜尚尧脸上浮掠一丝悔意,随即被不可阻挠的 决然代替。尔虞我诈的法则对她来说太过残酷,可不是如此,他怎能羁绊住她的心? 第65 章 闻山最大的婚纱影楼里,姜尚尧换了一套白西装出来,不习惯浅色的他对着镜子看了一眼,瞬即扭转视线,别扭的表情把黑子逗得直乐。 黑子摸着下巴围着他绕了半圈,取笑说:“行啊,耍猴也没你帅。” “你不去上班来这闹腾什么?” 黑子闻言不觉往边上偷瞄了眼,姜尚尧顺着他视线扫过去,小姨子一袭鹅黄纱裙,半个圆润肩膀露在外头,正在收拾庆娣的衣物。再一看黑子那掩不住的好色模样,姜尚尧顿时紧蹙眉头,开始赶人,“上你的班去,忙完这头我还要赶回原州,没空陪你喝酒。” 黑子还没说话,爱娣听见这边动静,脸一沉,嘴上嘟嚷:“一辈子一次婚纱照,连改了三回日子,也不知是不是有妖精勾魂呢?也就我姐受得了。” 她虽刻意降低了音量,可也刻意保持在大家都能听见的程度。那一头庆娣妈忙扯小女儿衣裙阻止,这边姜尚尧微微色变,黑子两厢望望,想说什么忍住了。 正尴尬间,更衣室乳白的欧式雕花门打开,一朵白云涌出。只看一眼,姜尚尧己觉心跳漏了几拍,血脉随之一滞,接着奔涌不可遏制。 妆容精致,长发低挽,一低头,后髻上星星闪闪的碎钻与她晶亮的眼睛辉映呼闪。削肩的款式,刺绣的白缎子裹着小细腰,露出迷人的锁骨。看他目不转睛地瞪着她,庆娣头垂得更低,耳珠微红。 她身后穿黑色西装套裙的两个助理捧着婚纱后摆,一个待她走出来蹲下帮她再度整理,一个将簪花的缎带缚在她手腕上。 爱娣张大嘴,满眼艳羡;庆娣妈愣了愣,接着热泪盈眶;大磊和黑子则不约而同地吞了吞口水,听见对方的声音,又不约而同地以鄙视的目光望向对方。 姜尚尧心驰神怡地走向她,步子有些虚浮。伸手过去,她心有灵犀地也正将戴着蕾丝手套的手递来。“好了?”他问,那声音听来不像自己的。 她颌首,看他呆头鹅一般,又有些好笑地抿起嘴。 两人不知是因为俱都换了一套正式装束,还是因为众目睽睽的,摆起姿势来拘谨万分,摄影师大皱眉头:“眼神交流倒是好的,就是动作太呆板了。当做平常过日子,想想你们亲嘴的时侯是怎么搂怎么抱的?" 姜尚尧眼里当然只有庆娣一个,奈何她化了妆俨然另一个人般,妩媚妖烧,让他手脚都不知放何处。听了摄影师的话,索性豁出去了。 庆娣中途补妆,姜尚尧得空出了摄影棚。刘大磊一见立即迎上来,将手机递给他,鬼鬼祟祟地四处偷瞄一圈,压低嗓门说:“那个翟医生打了两个电话过来。” 姜尚尧默不作声,拿了手机进去洗手间,不一会出来神色自若地交待刘大磊:“你打电话给老凌,无论他在哪,停了手上的事回矿场去。翟医生到了让他先招呼着,我转头回去。” 静立一旁的黑子忍了许久,终于还是问出来:“你还真和那个原州的医生有一腿?我说石头,庆娣可是风里雨里陪你走过来的,你可一一” 姜尚尧目光直视他,平静回说:“信不信随你,我还是那句话,没有。” 坦荡的态度令黑子一时无言,而刘大磊一听翟智要去矿上,眼神早己经不自觉地瞟向庆娣所在的更衣室。姜尚尧心中一动,将他脸拨过来,小声嘱咐:“一会我先走,你送你嫂子去哪都行,拖到晚上再回来。这一回再给我添乱的话… … ” 刘大磊迎上他警告的目光,心想假撇清!老说和翟医生没有没有,行得正坐得直,真没一腿用得着这么紧张?又一转念,偷吃也就算了,吃了还不把嘴抹干净,我嫂子眼睛里掺不得沙子,这要是碰上头还不炸锅?那骚娘一看就是个泼货,我嫂子斯文人,撞上了绝对吃亏。心思急转数圈,当即拍胸脯表示:“戴罪立功,看我的。” 姜尚尧被他如临大敌的严肃表情逗得嘴角一抽,将手机塞他手里,转身进了影棚。 庆娣一身大镶大滚的中式喜服,脑后簪子的流苏叮叮当当,听他说有事必须先走一步,忍着不舍频频点头的模样倒真有些像新嫁媳妇儿。 “等我忙完这阵子。”他许诺。 庆娣帮他解了马褂盘扣,嘲笑说:“好,你只等着上花轿,别的我来办。 他一扬眉,捏住她脸蛋,装模作样地凶她:“反了天了。” 笑闹了一阵,送他和黑子离开,爱娣阴沉着脸,终于等到发作的机会,“这叫什么事啊?好像结婚的不是他。真要忙的话,大不了晚几个月结婚就是了一一” 话未说完就被妈妈喝止,“马上好日子了,看你说得什么话?有这样拆你姐姐台的?” 爱娣兀自不忿,“我就是为我姐着想才这样说,结婚前不上心难不成结了婚还会当宝供着? 姐也不管严点,男人有钱就变坏,外面谁知有多少骚狐狸等着投怀送抱。 这批斗会刚开了个头,大磊已悄悄地躲了出去,庆娣缓缓说:“他不是那种人。再变,心是不会变的。” 爱娣见姐姐如此笃定,不好再诋毁,只问:“那还剩这么多没拍怎么办?钱都给了。” 庆娣一笑,“我们拍就是了。” 躲在门口的刘大磊偷听了半晌,立刻冒头出来,干笑着问:“缺男演员?我可以临时替补。” 庆娣闻言发噱不止,爱娣直翻白眼。 和黑子分道扬彪后,急匆匆往矿场赶去的姜尚尧心里也明白,不止未来小姨子对他这个姐夫满腹不满,说不准丈母娘也是出于礼节不诉之于口而己。可身在江湖身不由己,相比较以前众狼环伺的狱中生活,他现在也稳当不到哪里去。前狮后虎,不用心不努力,杀不出这僵局。 想起矿场里的翟大小姐,他面目阴沉。 第一次正式接触,他对翟智撕扯了满桌子玫瑰花瓣的举动和眼神印象至深。那样快意地享受凌迟肢解的过程,深刻的满足感让人避之不暇。 直到后来慢慢了解,见识过她的爽快,他渐渐去除偏见,只是对她性格的不可捉摸处仍有几分保留。 一个满肚子谎言个性怪异唯利是图的女人不能不严加防范。但是,在当前局势中,翟智的作用又大到不能让人忽略。 车到矿场,老凌和其他人迎上。老凌侧头耳语:“姜哥,照你吩咐,丢了一堆报表和账本给她看… … ” 正欲再说,翟智己经走了出来,站在姜尚尧办公室门口,深玫红的卫衣拉链拉下三分一有多,双臂抱胸,将里头小背心领口下露出的胸脯挤得乳沟深陷,肤白脂嫩。 姜尚尧含笑走过去,翟智先一步开口:“不来还不知道,跟土皇帝一样,派头还真大。” 姜尚尧顺她目光看去,手下随行的兄弟确实比在原州时多了些。他听出翟智语带挑衅,知道她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也不解释,问说:“怎么想到来我这儿了?” 翟智白他一眼,“看看我的产业不是应分的?" 以她的助益倒是当得起那百分之+五,姜尚尧不以为意,笑说:“来前也不通知一声,我好派人去接你。那要不要下矿看看?二井道月底就能开挖,这几天正好地矿局的技术员都在矿里,你这个大股东可要见见,晚上一起吃个饭。” “谁爱跟那些臭男人吃饭… … ” 姜尚尧不等她说完,抢白说:“知道你派头大,吃饭的事晚上再说,下矿看看去。”话毕喊了老凌一声,不容拒绝的干脆,“给翟医生找顶安全帽来。” 翟智踢踢脚,示意她穿的是运动鞋,“算准了你不安好心。还当我真是千金大小姐呢?当初我可是在冶家山工作了一年,什么场面没见过?" 她再是镇静,进了矿坑还是有些变色。 姜尚尧的矿场用得是推进式挖掘法,钻机倔开煤层,矿工采煤进斗车。近两人高的矿道,灯火通明,可一路走下去,再踏上降机,翟智脸色越来越难看。有没有幽闭恐惧阴影丢井下试试就知道了,呆不了多久。姜尚尧暗笑不己。 深入百多米后,她脸色更加苍白,但能看出强大的自制力和好奇心,目光不停地打量雨道内的环境,并且不时询问运输巷贴墙延伸出去的几排巨大的管子有什么功用。姜尚尧心中泛起些微的钦佩,再看老凌望向翟智的目光,同样也不掩欣赏。 掘进队和采煤队的队长是姜尚尧亲自招聘来的,老板下矿他们己经习以为常,只不过带朵娇花进来可是头一遭,面对翟智的提问自然好一番争相卖弄。 姜尚尧避开一边,看了下腕表,心中估算不出庆娣会在影楼盘恒多久,只得寄望于刘大磊惯来的机灵。 对于翟智,在这关键的时刻,他不得不虚与委蛇。 傅可为作风强硬,紧抓决策权牢牢不放,但姜尚尧倾尽全力带资入股,管理权势必要争。数月来交锋不断,与能源集团的合作己经进一步达成共识,此时只等数日后召开职工大会再走一遍官面文章。 按照密密麻麻的行程安排,严华康律师的同学,原州岳雄所的江律师与他今晚的会面因为翟智的到来势必要取消。明天炼焦厂还有个中层干部会议,在整改前夕他要再次对炼焦厂的人事问题做最后的摸底,他今晚必须赶回原州明天接了能源集团的人一起回闻山。大势底定,临门一脚的前夕,无论考虑到翟智捐客的身份,还是未来的助力,她都是不能得罪的人物。可她突然杀至闻山,背后的动机又可堪斟酌。 姜尚尧笑眯眯地听完采煤队队长的详细讲解,望向翟智:“这下满足好奇心了吧。难得升有长篇大论,平常带徒弟都没这好耐性。” 那叫卢升有的队长黑乎乎的脸膛上浮现窘迫的笑,“这不… … 第一次有女的吗?天天在井下对着一堆光膀子汉子,没看那些小蛋子们脸都躁红了。” 说笑了一阵,工人们继续开工,姜尚尧几人折转回矿道进了升降机。翟智好奇地问:“你那口子就没下来过?" 第 66 章 一个人,特别一个女人,立足于世,要站得稳当,必不可少现实的倚仗。钱,充满爱的家,给予支持的朋友,能寄托精神的工作。 庆娣在小爱婆家前的路口踌躇万千。有家不能回,爱娣也已出嫁,初中结识的好友知己远在天涯。她一心信赖的爱情曾经是燃亮前路的星火,此时于风雨中飘摇。她惶恐地翻检行于世间的行囊,发现能掌握的唯剩梦想。 她对大磊说:“回去吧,突然想起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大磊犹疑:“嫂子,你脸色不太好。” 庆娣掩住脸,低应了一声。 回到矿场,她在走廊外伫立许久。两年前,这里还是荒山一角,简陋的红砖房半壁倾坍,石砂掩埋下的坑洞如疮孔。现如今,两排水泥房子的侧前方是堆煤的仓库,再往前望,机器的棚顶看不到边。 这是他一手开创的事业,仅只两年,宛若奇迹。 一井道开挖的第一眼炮声犹在耳际,她依然无比深刻地记得那天他黑漆漆地从井下上来,她手持着水管,看他洗净满脸的煤灰,关水龙头时,他的手触碰到她的,眼神交错心跳狂乱。 心灵的沟通,灵魂的交流,那时那种碰撞的火花带来的喜悦感似已遥远,又似触手可及。历历在目,卒不忍视。 结缘缔爱,不过只是开始。能在时间的长河,现实的磨碾中爱意不磬,才是真正的恩泽。 夜里车声响起,她立于走廊,只看见老凌酒醉的身影。她回房于窗前静待,一直等到夜深才等来他的电话。 姜尚尧问她可睡着?她敷衍说被吵醒。他笑说自己睡不着,一直在想她,又说明天要接人回闻山开会,所以直接留在原州。此时他纵有万般锦绣文章,庆娣也决然不信。她甚至隐隐期待如小说的发展,能狗血地在电话里听见另外一个女性的声音。可是背景的安静又让她产生一丝幻觉,他在做什么?或者是,他们在做什么? 妒与恨,深纳于心底的情绪随那想象中的慵懒情致翻涌而起,喧腾不休,以野蛮的冲击力席卷她身心。她凝视自己颤抖的指尖,紧咬下唇,知道一开口,就是怨天怒海。 她抖震着给谭圆圆发短信,“我想你是对的。爱让我失去自我。” 已经夜深,但谭圆圆没多久就打了电话来,当说到亲眼目睹抛下婚纱影楼中的她,中途离开的姜尚尧坐在副座,与开车的红衣女人谈笑而去,夜深不返,庆娣语声迟滞,接不下去。而谭圆圆静默许久后,说:“只凭这个,证据明显不足,庆娣,别因为之前的阴影影响判断力和结果。” 迷茫中的庆娣俨如醍醐灌顶,乍悟妒恨之心已经将她引领至错误的方向。 “还有,如果真相如你所料,你能接受的底线是什么?是结束还是继续?你想要的结果决定你选择什么样的处理方式,这个很重要。” 庆娣百转愁肠,握着手机的手在耳边摇晃,她几度艰难开口,几度艰难咽下,最后挫败地说:“我不知道,我要想想。” 放下电话,似乎平静了些,她甚至还给福头喂了半碗狗粮。 她想她目前最需要的是事实真相,至于选择?二十多年来,老天给的她从来没退避过;需要自己抉择的也从来没含糊过。这一次,尽管关乎半生幸福,可也同样只是A途与B途之分,唯需看清终点就是,和以往没有本质的区别。 想清楚这些,天已透亮。她记得高中的一个同学现在在闻山做交警,辗转得来他的号码,中间无数次听见老同学们“结婚记得请我喝喜酒”的玩笑,她含笑应承。 她的信息不足,车牌号依稀记得几个,多亏常和大磊那个爱车狂在一起,耳濡目染下知道那部车的标识是绅宝。 等同学将信息反馈来时,已是下午。得到车主名字,她进了老凌办公室。 庆娣将办公室的门掩上,郑重的态度令老凌心中不无忐忑。他咳嗽一声,掩饰地笑:“嫂子,今天没出去?” “今天没什么重要事。”见他起身倒茶,庆娣急忙拦阻,“我就说几句话而已。” 老凌见她笑容如常,心下稍安。 “我想知道,你姜哥认识翟智多久了?” 这两个字一入耳,老凌眼前顿现阴影中火热交缠的两个身影,接着翟智那个耳光噼啪一声炸裂在耳际,炸得他脑仁疼。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问大磊比较合适,他跟着姜哥的时间多。” 老于世故的老凌推搪的反应在意料中,庆娣不置可否地笑,“是吗?昨天你们一起去吃饭,我还以为认识许久了。” 老凌额上青筋噗噗地跳。昨天散席后翟医生挤兑姜哥送她回原州,而姜哥居然答应,当时老凌就深觉势头不妙。他倒没料到温吞吞的庆娣会这么快发现真相,只是以他亲眼所见,姜哥纠缠翟医生,虽然换得一个耳光,但是两人眉来眼去间明显有苟且之意。姜哥夜半远送翟医生,更是坐实了他的想法。 以男人的角度,拿下翟医生,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不屈。可姜哥新婚在即,未婚妻又是这样的好姑娘……庆娣嘴角无奈的笑容让老凌心中颇为踌躇,两年前的春节,第一次见面他就暗赞姜哥好福气,而自己那内向的女儿与庆娣也向来相得。 只不过跟着姜尚尧一步步走来,一步步接近核心,几年的狱友交情在当下不值一提,更何况,他是受恩于姜,姜尚尧的私人生活他无从置喙。凌万强只能暗叹一声可惜了。 “以前在冶家山,有一年我们在矿场干活出了事,姜哥把重伤的人送回监狱医院,翟医生那时在监狱做狱医,就此认识。监狱里平常送药都有劳动号负责,我之前也只见过翟医生一面而已。今年姜哥与翟医生重遇,她家里有些关系能帮到姜哥,因为这样才多了些公事上的接触。嫂子,你别多心。” 庆娣没注意到自己紧握双手,用尽全力,只是留心凌万强的一字一句。听起来万分中肯,可假若事实如此,在影楼时他何必骗她说要立刻回去原州?大磊又何必要载着她在闻山市里兜圈子?况且…… 凌万强见她眼神泠然,忽地意识到自己的疏漏,连忙补充说:“我之所以说不太清楚他们认识了多久,指的是重逢后的这段时间。” “看来我真要再去问问大磊。”庆娣沉吟说。 二货那大嘴巴。凌万强闻言眉心一跳,可预期的后果令他此时心中左右权衡,万般无奈之下,终于艰涩开口,劝解说:“嫂子,姜哥对你的感情我们都知道,你对姜哥也是一样,没二话。两个人能这样,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本来人活着就难,难得幸福,何必执着?” 话下隐晦深意,以及眼中怜悯,庆娣了然于心,不再需要其他的答案。 她静静等待姜尚尧的到来,虽然她已经不确定今时今日的他会不会在垦拓事业疆土的忙碌中拨冗应酬她感情的困扰。 姜尚尧傍晚后回到矿场。庆娣正坐在窗前写字,暮光游移在她发梢,伏案的背影看来寂寥无比。 她闲时最爱抄诗,随性地写,记得什么就写什么,说从心到笔尖落墨的过程能令心绪宁静。姜尚尧走过去从桌上拾起一张纸,“我已听到悲伤碰撞的落地声,响亮的木头落在庭院石板上……”这句恰到好处地形容出他下午得知消息时的心境,老凌那一通电话打来,才开完会心中颇有几分志得意满的他顿时如冷水浇头。 庆娣写完最后一笔,抬起脸,不觉就想到另外一首“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我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测的眼睛”。她绽开微笑,因那一见便压抑不住的泛滥爱意。 被她笑容里的温暖照拂,他眼中掠过一丝愕然,随即也无声地笑起来,只不过无力且虚弱。 “福头呢?”他四处望望。 “大概出去玩了。”庆娣自顾收拾桌上的纸笔。“你吃了饭没有?” 她若无其事的态度击溃了他的镇定,姜尚尧立在桌前发了会怔,缓缓坐下说:“庆娣,看着我。” 她转过头,表情平静。 沉默蔓延,吞噬了他来时一路准备的说辞,直到感觉几乎窒息。“翟医生,是监狱里认识的。过年前我去原州,在酒店大堂偶然遇见……” 等不到她发问,他继续解释,“她父亲是省里的领导,她个人也认识不少有影响力的人,可以说,在和能源集团的合作项目里,她起了关键的作用。为了感谢她的帮忙,我送出去矿场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不过考虑到负面影响,没有走法律程序。事实上,她目前是我们的合作伙伴,也是最大的股东。” “是‘你’的合作伙伴,”庆娣低低叹息,“在我重新考虑结婚的问题时,我已经没有资格和权利谈‘我们’。” 虽然来时已经揣测了无数种后果,但是乍一听她质疑婚姻的可能性,仍然让姜尚尧心口如遭雷殛。“庆娣,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她的问题。”她默然。那个女人是什么样的人,和他的关系到了哪一步,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心中为他们两人共同织就的网断了丝,裂了缝。 “从除夕到现在,我一直活在梦想里,嫁给你,给你煮饭,为你洗衣,朝夕相对。从梦里醒过来,真正面对现实,我发现现实和我的梦想有天壤之别。我几乎能预见未来的日子,每天等你回家,偶尔能等到,大部分时间会失望。而你,无尽的应酬,男人的、女人的。我开始偷偷检查你西装里有没有长发丝,手机里有没有暧昧短信,衣领里有没有香水味,有的话庆幸终于有了藉口发泄愤怒,没有的话无限怨怼累积。而你,对我日复一日的等待守候渐渐感到乏味。” 庆娣似乎是被自己的想象吓着了,眼里浮掠恐慌之色。姜尚尧听得她的叙述,不忍地将她的手阖于自己掌中,“庆娣,我保证不会那样,我答应过忙完了这一段好好陪你。是我的错,总认为你能体谅,总想着结婚后还有更长的日子,这段时间熬过去就好。我疏忽了你的感受,压力几乎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你一定要避开重点吗?”庆娣难以置信地注视他。 那样的谴责目光,让姜尚尧呼吸一滞,心中寒意似刀锋锐利。“和你说了,我和翟智的关系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纠缠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就是因为怕你胡思乱想,我才遮遮掩掩不希望你知道太多,心思太重——” “所以我应该感激你的好意,继续难得糊涂下去,假装看不见别人怜悯同情的眼光,假装听不见闲言碎语。哪怕你糊弄我说有公事要赶回原州去,把我丢影楼里。”她深深滴吸一口气,然后继续,“我不懂你们是什么样一种纯洁的关系,需要你为了她而完全罔顾我的感受。” 姜尚尧缄默不言,低头抚弄她指尖,好一会后迎上她目光,一字一顿地说:“欺骗了你是我不对,可庆娣,你答应过我,就算我做了让你不喜欢的事。” 她眼中水雾氤氲,自嘲一笑,“是,哪怕是欺骗。” 他伸手欲抹去她睫上珠泪,她先一步扭开脸去,这个躲闪的举动让他心中浮升而起的失落感越来越厚重,又与被拒绝被否定的悲伤郁结在一起,挥抹不去,块垒于胸。“庆娣……”他以央求的语气乞得她望他一眼,四目相对,如鲠在喉地,他除了唤她的名字外,任何解释都觉苍白。“庆娣。” “人有千百相,因人而异,因缘而化。”这是她说的。 “怎样变,都是你是不是?!”这也是她说的。 曾几何时,她那样无限信任爱情的力量。事实证明,现实高高凌驾在万物之上,有些分歧和裂痕是爱填不满的。 “我和你,就像旅行中巧遇的人。看过同样的风景,保留有类似的回忆,所以分外亲近。但是,你有你的前途,我有我该去的目的地。强求你改变行程,你会心有不甘;要我扭转方向,我也会悔恨难平。……还不如说一声珍重,互相成全对方。所以……我想这个婚,不如不结了吧。” 第 67 章 姜尚尧托起庆娣的下巴打量她。 她的表情那样平静,语调毫无起伏,像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 即使在狱中得知雁岚噩耗时也不比现在,那时有心痛有哀伤有满腔的恨。此时此刻,俨如回到看守所的小号,除了难以忍受的痛楚外,还有一种深沉的恐惧。 “你想成全我什么?又想我成全你什么?”他隐忍愠怒。“要我说多少次?我和那女人没关系。” “我懂你,深刻得象了解我自己。”他要的是能任他挥霍的包容与温暖,她要的是清白不沾尘的爱。庆娣心意澄明,诚然,她可以修改准则曲意迁就,但终归一日情淡爱薄后,两人的轨迹将以丈量。“贞诚是婚姻的基础。我们对婚姻的期望不同,必不可免的有一天会相互失望。原谅我的悲观。” ……“姜尚尧,你就不觉得你特虚伪特会装模装样特别假正经?用道德做武器,沾沾自喜地蔑视我,同时兴致勃勃乐在其中的和我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说白了,你是不敢碰我,不是不想碰我。对不对?要是碰了我的后果你能负担得起,我就不信你能忍得住。” 昨晚送翟智在沿湖路停车,路灯光影穿过枝叶缝隙投在她脸上,她表情不无轻蔑地这样说。 当时他只觉得这个女人欠教训,此刻再想起这一番话,翟智的直辟结合庆娣的犀利,箭指人心,他冷汗涔涔。 他凝视庆娣波澜不兴的面孔,胸中各种情绪激涌碰撞,心像被无形的手紧攥,他想撕裂血肉换得一丝空气,冲动无可自抑。最后,他只是近前一点,将头伏在她肚腹上,搂住她的腰肢,小声祈求:“是我让你失望了,庆娣……再给我一次机会。” 进,是步步隐忍的悲观未来;退,是骤然心灵虚惘无所依的现在。庆娣抬起手,有些迟疑,有些滞重,想抚摸他的黑发,又缩回去,放在他肩上。 万籁俱寂,她劝说:“先睡吧,有什么明天再讲。” 夜深依然辗转难寐,洗澡时听见关门声,知道他出去,这个结果确实是她想要的,可心头殊无喜悦,只有酸怅的泪意。 庆娣伏在枕上,极力撇去负面的情绪,挣扎着将心带往前途。要向姥姥妈妈们解释,求得谅解;好在请柬还没有发出去,但闻山大酒店预定的喜宴马上要去取消;还要重找工作,或许搬回望南乡小学也不定…… 诸多头绪杂乱如麻,她怔怔瞪视他亲手做的麦秸灯罩,伤感像荒园的草一样疯长。 星月微沉时,姜尚尧的脚步声在门口踯躅,惊醒了福头,他开门进来。 感觉到他身体沉重地躺下靠近,庆娣闭紧眼假作熟睡。第六感告诉她,他的目光停伫在她脸上,如恒河久远的时间过去,他若有似无地叹息,然后一句话差些击溃了她的全部意志。他说:“庆娣,没有你的日子,我没法想象。” 果然第二天他以行动印证了他的话,庆娣推开门,严关搬了张凳子,坐在走廊上,目无表情地说:“姜哥说两天后回来。” 她被软禁了。 庆娣反应过来不由失笑,在她反复拷问内心是否对他太过苛责的时刻,他迎面甩了她一个干脆响亮的耳光。 她把福头放出去,对严关交待:“那今天遛狗、喂饭,你包了。”也不理阎王关脸上肌肉扭曲不已,她砰地将门摔上。 再次拈起桌上那纸留言,“我不能答应你单方面解约。庆娣,婚期照旧。”旧字那一竖力透纸背,可见他当时心情。 庆娣缓缓坐下,拨出他手机号码又按掉换成大磊的,大磊手机一直关机中。她扯扯嘴角苦笑,既然门口能摆个门神,那么把大磊的手机收缴了也不无可能,难道姜尚尧打算两天后回来直接把她扛去民政局? 她眺望窗外辽远的天,死死忍着不流泪。是什么样的爱,在昔日他潦倒时,让她坚守不弃;又是什么样的爱,到如今,失去尊重与信任后依旧无法消弭。 婚期如旧。卑微地活在别人怜悯的眼光里?将自尊泼洒于地,祝酹他来日风流?真走到那一步,对于她十多年来的恒爱无异于冒犯与亵渎。他做得出,她忍不下。 庆娣看看时间,再次开门,严关见她出来,警惕性颇高地站直身子,庆娣瞪他一眼,“我总要吃饭吧?别说厨房午饭好了给我端上来,我早上到现在连碗粥也没看见。” 严关光棍一条,哪会照顾人?庆娣一提醒,他这才想起来。讪讪地说:“嫂子,你别难为我。” “我不难为你。你担什么心?烧一顿饭难道会把你姜哥的老巢给剿了?” 听她话里带气,严关合上嘴,尾随她一起下楼。 晚上姜尚尧先打了电话给严关,听说庆娣一天除开做了两顿饭之外一直乖乖呆在房间里,他略微心安。再拨通庆娣电话,那边不停循环着唱“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听得姜尚尧心头郁闷,正想挂断了换座机,音乐居然停了下来,“庆娣儿……” 一阵沉默,姜尚尧不期望她被关了一天后仍旧能保持好脾气,但此时宁愿她使使小性而不是无话与他的样子。“庆娣儿……” “没什么说的我挂了。” 不等他拦阻,嘟嘟忙音传来,姜尚尧盯着屏幕亮光消失后长叹一口气。 “姜哥,不行给嫂子陪个礼,下个保证书什么的。”副驾的刘大磊干着急,“来,你把我手机还我,我和嫂子说。” 姜尚尧怒瞪他。 “生我气干嘛啊?那天我用尽办法了。说到底,”刘大磊语声渐渐低微,“还是你自己有错在先。” 开车的小邓向来稳重,闻言也忍不住偷窥姜尚尧面色。见老大木然转头向窗外,又和刘大磊对视一眼,都微微松了口气。 星光一路送他们回闻山,进了矿场,严关正带着一队保安和福头在办公楼前的空地上绕圈子跑步。刘大磊不由奇怪,“半夜三更的锻炼?” 严关收整队伍,喊了一声“解散”,其他人如得大赦般如鸟兽散,看表情可想而知个个心中骂娘不已。严关走过来时瞟老大一眼,严肃的脸上浮现尴尬之色,然后对大磊解释说:“嫂子说福头吃多了,跑跑步消化消化。” 刘大磊顿时捧腹,指着严关说一声“活该”,姜尚尧郁结的心情也不由舒散了些,强忍笑意上了楼。 庆娣才洗了头出来,见了他一愕,姜尚尧自行解释:“想你了,回来看看。明天清早再赶回去。” 她点点头,拢拢头上毛巾,姜尚尧先她一步拿起吹风机。以往帮她吹过许多次头发,可两人第一次如此无言相对。他动作轻柔,庆娣借镜子端详他沉默认真的样子。他向来是体贴入微的,这种细心周到的习惯离不开与雁岚生活的那十多年时光的培养。庆娣苦涩地想,相比较她的孤耿,还是雁岚那种温婉的性格更适合他。 呜呜的声音顿止,他关了手上吹风,目光在镜子里和她的交织。姜尚尧犹豫着,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个红色的绒布盒子,试探地递给她。“看看喜不喜欢?店里最好的了,嫌小的话,等我闲下来一起去原州再买个大的。” 庆娣指尖摸摸中间那颗独钻,像一滴泪的梨形。许白首之约,以半生忍爱。 如此,眼中泫然。 他默默注视镜中泪眼迷蒙的她,吻在她发顶。“原谅我,庆娣。” 夜里他动作缓慢却有力地一次次进入她的身体,庆娣指尖深陷进他的背肌。“想一想我们的第一次,庆娣,还有更早以前。我想听你说话,和在一中小树林里那时候一样,……和在监狱探视室里一样,……和坐在南村小学墙头上一样。”她曾小嘴喋喋地,为他揭开鲜活世界的帷幕一角,此时又狠心掩上。 她死咬着下唇,只是摇头。 她的倔强引发他无望中深藏的一丝孤绝,他发狠地进出,直到最后一刻,她呜咽出声,盘紧长腿缠裹着他的腰。 “庆娣儿。”姜尚尧抹抹她额上的浮汗。 “我不知道和你说什么,不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 他闻言手掌一顿,身体一僵,少顷,他再度抚摸她绯红脸颊,亲吻她粉色的耳垂,低声哀求:“我错了,不该骗你,以后再不会那样,庆娣,原谅我好不好?” 见她低垂的睫毛忽闪,知道她心中挣扎,姜尚尧再做努力,“我保证没有下一次。” “那你告诉我,你真的和那个翟医生没有其他的牵扯?” 她认真的脸孔令他心弦一紧。澄净的心,单纯的信任,他在追逐渴慕的某些东西的同时,辜负了自己渴慕的另一些。姜尚尧想起矿道角落里挨得那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他不敢直视她清亮的双眼,阖目屏息点头:“真的没有。” “那就好。”庆娣将他拥得更紧些,脸藏在他怀里,眼泪却坠下。他那一秒的迟疑击碎了她的心,她听见心碎的声音划破夜空的尖利。 “明早我去原州和江律师商讨合同细节,夜里赶回来,后天我们去拿证好不好?”他是连五一也不想等了。 “好。” 听得这一声承诺,他心境豁然。 “那明天我回闻山看看房子装修的怎么样,老麻烦黑子哥也不行。” 这几天他难得开怀,“一辈子就麻烦他一次,大不了结婚的时候我敬他一瓶茅台。” 庆娣附合地笑两声,“困了。” 他托起她的脸,覆唇在她唇上,辗转咂吮,最后犹有余味地轻啄数下,“睡吧。” 第二天正午,庆娣从羊牯岭公墓下来,去了铁路小区。姥姥正在姜尚尧的房间里给防盗网上的一排植物剪枝分盆,庆娣郁郁地说:“姥姥,我那棵五宝珠从学校移去矿场就没见好,叶子发黄,一片片地掉,瘦了很多呢。” “叶子一片片黄不是日头晒得太少,营养不良,就是施肥浇水太多,烂了根。” “那可能是施肥太多了,我移回来的时候天还没回暖,怕养不好。要是烂根了怎么办?” “起出来看看,烂得不是很厉害的话把烂根的地方切了,剩下的爆晒两天,混点农药粉换点好土重新栽。烂得狠了只能扔掉。”姥姥忙完手上的活,回头一看庆娣正发愣,不由问说:“这孩子,想什么呢?” 庆娣一笑,“养了几年了,有些不舍得。” “嗨,一盆花而已,姥姥这里多着,都是你的。洗手洗手,姥姥给你做点心吃。” 离开时她将钻戒和姜妈妈送的定亲金子放回姜尚尧的小床床头,又看了看那把老吉他。眼中热泪夺眶,似乎回到多年前,她拨开乳白的幕帘重遇的那一刻,他低沉的声音与如水的吉他声应和,唱着一千个伤心的理由。 “爱娣,你一向跟妈妈比较亲近,以后就靠你多照顾妈妈了。” “胡搞的是他,你跑什么?你爱他这么多年了,什么都给了他。就算要走也狠敲他一笔,再撕了那贱人的脸再说。现在不是白白便宜了那一对奸夫淫妇啊?姐,你又犯二了是不是?” 她曾以为在爱中修行,简单质朴无欲求。可是,她错了。“爱娣,我要的是最昂贵的东西,今时今日的他,给不起。” 庆娣双手抖震地将手机卡取下,用了两年的情侣号,她掂量又掂量,最后扔出窗外,被东去的火车抛在旷野中。 暮色初降,姜凤英跌坐回沙发,脸色灰败。被她一顿猛打的姜尚尧眼神空洞,怔怔立在客厅好一会,接着醒过神走向门外。下了楼,严关望他的眼神躲闪,愧不可当,不停拨号的大磊放下手机,苦着脸对他说:“之前一直占线,刚才彻底没信号了,不在服务区。” 楼上的姜凤英伏在老迈的母亲肩上,语声喃喃地说:“妈,老话说得好,前坡搭后坡,屋檐水滴旧窝。不愧是他的种,不愧是他的种。” 第 68 章   二十一个月后,四九城双槐树街东里   天冷得够呛,暖气不够足。庆娣从被窝里稍稍坐起一点,周钧在睡梦中立刻把被子往自己那头卷了卷。   她细耳凝听,屋外却回复阒寂,僵滞的血液缓缓回流,片刻前冷结的心针刺一般的难受。   但是下一秒,敲门声再度响起。   宿醉后的脑子昏沉沉的,庆娣掀开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扯扯身上那件仓底货,一只拖鞋不知被踢到哪里去了,她索性踩着袜子走向门口。   只是猫眼里的一眼,已经让她胃里痉挛不止,昨夜的酒和没消化完的烤串直往外涌。她伏在门后,深吸一口气,开锁拉门。   四目相对,似是望穿了两年的烟火炎凉。   “嫂子。”大磊的声音在滞重的空气边缘响起。   庆娣让开一步,“进来吧。”   门一敞开,她身上那件松垮垮的藏青色毛衣映入眼帘,姜尚尧胸口一痛。以她的身量,这件遮住一半大腿的旧毛衣明显是男人的尺码和款式。   他沉着脸踏进屋里,空气里不知什么味道,桔子香,酒香,古龙水香,另外还隐隐掺着隔夜菜味。他的视线从迎门深灰色墙壁上挂满的黑白照片和海报,移向上面杯盏倾倒的木箱式茶几,再到泼了红酒的地毯,再到窗台摆放的一排彩色蜡烛和抽芽的水仙,最后停在窗台侧的紫红布艺沙发里,熟睡中的周钧身上。   周钧躺得四仰八叉的,一只脚架在沙发背,一只脚搁在另一头的扶手上,沙发上搭着的云南土布毯的彩虹色流苏有一半遮住他的脸。此时,他一动不动,明显仍在梦中。   随姜尚尧进来的两三个兄弟一看这情形,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只有刘大磊不减骇然,快脱框的眼珠转了转,连连向庆娣打眼色。   庆娣不知有什么可紧张的,但接下来,姜尚尧望向周钧的眼神令她心头一凛。看他踱步向沙发,庆娣抢先冲过去摇摇周钧,又噼啪有声地狠拍他的脸,“起来,周钧,让个位置给人坐。”   周钧的酒量比她还浅,梦做得正美中被人惊扰,不耐烦地挥挥手,翻个身,扑通一声闷响,人摔在沙发边的地毯上,卷着被子继续呼呼大睡。   身边的阴影遮去沙发一角的落地灯灯光,庆娣心中暗叹一声,想再唤周钧,只见一只油光锃亮的皮鞋探过来,鞋尖托住周钧下巴,将他侧向一边的脸拨正向上。   庆娣本是蹲着,如此侮辱性的动作令她深吸一口气,呼一下站起身指责说:“你做——”   “他就是周钧?同居了将近一年?”姜尚尧望也不望她一眼,直接抢白。仔细端详脚下这个知悉已久但素未谋面的男人,他眼中十足不屑,说着他放开脚,周钧梦里低呜了一声,姜尚尧听见心头火起,再次踩在周钧细皮嫩肉的脸上。“小白脸你也看得上?”   “你干什么?”他倨傲的态度,话里的轻蔑和侮辱彻底激怒庆娣,再听见周钧不舒服地哼起来,她忍不住伸手一推,紧接着怒斥:“我当你是客才放你进来,信不信我报警了?!”   姜尚尧被她推退半步,脸色已经万分不好看,再听见她的警告和话中的维护,眉目冷肃地盯着向他动手的庆娣,手掌数次捏紧又放松,强自忍耐。   “姜哥,嫂子……”刘大磊两厢望望,然后吱呀的开门声将他后面那句“有话好好说啊”挡了回去。   一个精廋的男人站在小房间门口,敞着怀,胸口一撮黑毛,正揉着乱糟糟的头发,满脸睡意地望着庆娣问:“这是怎么了?”接着看见地上的周钧,皱皱眉头,又把视线停在姜尚尧身上。   俩、俩男人?刘大磊吞吞口水,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他痛心疾首地瞪视庆娣,再侧脸窥一眼铁青着脸的老大,立刻退后两步,和其他兄弟一起做老僧入定状。   小小的屋子里挤了一堆男人,穿着、神色各异,庆娣扶额,脑子里涨乎乎地疼,让她怀疑这是不是酒醉后的一个诡异梦境。   倒是彭小飞一看这屋里气氛,立刻察觉不对,脑子清明了几分,踏前几步伸出手,“彭小飞。”   客厅当中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背着光,彭小飞不确定他是否眯了下眼睛,然后也伸出手来,“姜尚尧。”   嗓音低沉,手掌有力。这名字的熟悉感让彭小飞一愣,不由狐疑地看看庆娣。庆娣明白他眼中的征询,无奈地微点了下头。   姜尚尧问彭小飞:“你认识我?”   “听说过。”   “有话坐下说。”心神不宁的庆娣瞥一眼脚下睡得昏迷般的周钧,羡慕嫉妒恨外又添恼火,一脚踹他屁股上,再顺势坐进沙发。   彭小飞拉了一张餐凳过来,望望门口的几个壮汉,不知仅有的几张椅子该怎么分配。   姜尚尧使使眼色,刘大磊示意兄弟们鱼贯而出,自己却站在门口守着,低垂的眼皮轻微颤动,似乎对他来说,这场惊天大八卦绝不可轻易放过。   姜尚尧却不坐,立在正中,居高临下打量陷在沙发里的庆娣。松垮的领子露出锁骨和一根黑色文胸带,他突然联想到她光着身子罩着这件破麻袋,在这间破屋子里的两个男人面前晃悠的情景,姜尚尧咬紧的牙根一酸。目光再往下移,深蓝色长袜上的橙色圆点图案刺痛了他的眼睛。   她以前从不爱这种抢眼的颜色,姜尚尧无从得知他的女人从和她同居的男人身上学到了什么,妒意灼胸,望向她的眼神不由凌厉起来。   这是他进门后第一次正眼看她,庆娣身体一僵,脚趾绷紧,她掩饰地将盘起的一只腿放下去并拢,抄起布毯搭在自己肩头,感觉他视线不再那般逼人,这才略微放松了些。   暗流涌动中,彭小飞站一边观察两人许久,终于逮着空招呼说:“先坐吧。”   姜尚尧略一摇头,目光不离庆娣左右,“姥姥中风,你愿意回去看看就跟我走,车在底下等着。”   听得头一句话,庆娣已经白了脸。妹妹去年就在铁路小区附近新建的菜市拿了两个摊位,经常看见姜家姥姥,每回总要塞把小菜或者多送几条姜葱。前日爱娣打电话来说几天不见姜姥姥,当时她还没怎么上心,只想着临近年节,家家都忙,不料事出有因。   她愣了愣,鼻尖一酸,说了句“你等等,我换衣服”就往房间而去。   她进去的正是彭小飞出来的那间,姜尚尧意识到这一点心脏骤然抽紧,像有什么堵着喉咙,呼吸都不畅快。   刘大磊也想明白这关节,眼睛在彭小飞与姜尚尧之间打转,一时愤恨一时同情。   彭小飞尚不自知已然成为两人眼中钉,一边热情招呼姜尚尧“坐坐”,一边走过去狠踹了周钧两脚,“二师兄,瓜娃儿!好起来上路咯。”   里屋的庆娣换好衣服,对镜一照,不由怔愕。   她该为姥姥担心,毕竟是近八十的人了,逢着腊月,中风可是大关口。可为什么,她眼中有熠熠光彩?   镜子旁挂了件曳地的酒红色夜礼服,庆娣徐徐抚摸那丝滑的缎。还是那个人,甚至倨傲锐利的眼神让人多了几分讨厌,她为什么要受他的影响?此时与往昔又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相忘于江湖后的一次山水相逢而已,道一道别后契阔,挥手后仍旧一身落索。   以情浓的酒浇思念之鸿壑,可以偶尔为之。但酒醒过后,更应该明白流年依旧菲薄。   庆娣深沉地呼吸。   “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她就是她的世界里唯一的女王。你也一样。”,今晚晚宴前,周钧给她打气的那句话复临耳际。是的,沈庆娣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那个人的位置。   出了房门,大磊先一步接过她手上的小旅行袋。周钧已经醒了,睡眼朦胧地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一脸迷茫地问:“还去哪?过几天考试了。”   他不客气的语气激得姜尚尧眉心一跳,彭小飞坐在沙发上,指尖戳一下周钧后背,圆场说:“家里人病了,总要回去看看。”说着站起来对庆娣交代:“放心去,考试还早。要是晚回来,你打个电话说一声,我提前几天代你去考场踩踩点。”   庆娣点头,一边换鞋一边嘱咐:“那二师兄,你记得帮我去研习班抄笔记,特别是明天晚上的影片分析,听课证在我枕头边,千万别忘记了。”   上一回电影分析课上讲汤姆·迪克威的《天堂》,代庆娣抄笔记的周钧被点名发表感想,他脑子里只有送奶工和女售货员在前座嘿咻,震得满车奶瓶嗡嗡作响的镜头。于是,他站起来说:“佷有力!……很有张力,摄影角度也不错……就这样。”   当时的糗态和哄笑重回脑海,刺激得周钧顿时一个激灵,连连摇头拒绝:“不干!一不小心又点我名!不干!”   庆娣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姜尚尧微微怔愕,以及刘大磊看着拧头扭腰的周钧,眼睛都直了的表情,要挟说:“行。有来无往,别想我以后帮你的忙。”   周钧立刻气短,“不是说说嘛?我去,我勒个去!”想想又委屈,“别个都笑我瓜兮兮噻。”   庆娣抿嘴,“那你这回装得像一点,低调一点。”   下了楼,姜尚尧习惯性地往后探手,庆娣却双手揣兜,呵一口热气,说:“天真冷。”   正是黎明时分,昏沉黑幕的一角现了丝缕鱼肚白。雪小了些,粉末沾在她睫毛上,迅即不见。   她的目光扫过前后三部车,随即笑一笑。姜尚尧明白她嘲笑他劳师动众,眼神一黯,也跟着上车。   在来之前,他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庆娣肯顺从地跟他回闻山,就如同他得知她跟一个穷摄影师同居并且境况不佳后,他完全没料到她眼中神采更胜往昔。   想起刚才那间屋子里处处见心思的温馨布置,他不免就对比起南村小学的宿舍。心口一紧,姜尚尧问说:“看来,你现在过得还不错。”   “还好。”庆娣态度谦逊。   他抿紧嘴。在捕捉到前座大磊窥探的目光时,他又说:“你那两个……朋友,也不错。”   庆娣回眸而笑,“其中一个可是认识你很久了,刚才顾不上介绍,彭小飞的师兄就是严律师。九年前,是他介绍我去找严律师的。”   姜尚尧愕然失语。他曾经从严律师口中得知受理他案子的经过,但对于彭小飞这个名字,毕竟相隔时间太过久远,一时竟未曾把刚才那个裸着半身,看起来精明干练的男人联想在一起。   他们九年前是怎样的交情?为什么从没告诉过他?如今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她的出走与彭小飞有什么联系?   种种问题盘恒于心,姜尚尧一时沉默。   “姥姥情况怎么样?”庆娣问。   他摇头:“昨天说不舒服,床上躺了一天,夜里去洗手间,摔了一跤。……重症室到现在,没好转迹象。”   庆娣神色黯然,怔怔眺望窗外,车已上了高速,正一路向西。   陈年往事像酿过期的梅子酒,酸涩干结。   就在一件满是熟悉气味的大衣覆在她身上,再有一只手悄悄把她昏沉沉的脑袋拨向他肩头时,尘世浮烟连同漫天飞雪被风席卷而去。她似是回到那年五月天,生日的清早,他也是这样,悄悄地,把她的头扶到自己肩膊。   像孤海中,两艘扁舟终于并了缆。 第 69 章 回到闻山已是下午。 市医院重症病房里,姜凤英听见脚步声就站了起来。大概两天没怎么合眼,虚晃了一下,又被姜尚尧的小舅扶住。 她快六十的人了,半生煎熬,两年不见,更觉苍老。看着庆娣走近前,她嘴巴嗫嚅着,眼中湿潮,握着庆娣的手,良久后,心中感慨化作简单的一句话:“可回来了。” 两年前的离去看似潇洒决然,庆娣内心实则对姥姥和姜妈妈万般歉疚,以至于此时应该喊的一声“阿姨”盘旋在喉间,总感觉这疏远的称呼太过伤人。掌心的热量一路传到心里头,她望着姜妈妈,凝噎难言。 隔着玻璃看向病房,姥姥仍在深度昏迷中,输液的手背青筋暴突,老人斑点点。是这双手,教她养花种草;也是这双手,给她戴上定亲的镯子和戒指;还是这双手,在她临别那天,颤巍巍的帮她抹去泪,担忧地问“娣儿,怎么了?尧尧欺负你了?” 庆娣眼泪不止地淌下。 身边姜尚尧问:“姥姥怎么样了?” “溶栓后一直在输液,刚才听见喊,眼皮动了动。医生说好在送院及时,不过年纪大了,接下来几天只能看情况。”姜尚尧的表弟在旁边说。 姜家舅妈见姜尚尧回来早就松了口气,顺水推舟说:“再观察观察,应该没大事。尧尧既然回来了,贤贤上你的班去,请假一天又不知扣多少。” 姜尚尧不理会舅舅尴尬的脸色,哄他妈也回去,庆娣抹抹泪,在旁帮腔劝说:“阿姨,回家睡一会吧,有我们在。” 姜家舅妈立刻打蛇随棍上,“就是,有你儿子儿媳妇看着,还有什么不放心。庆娣,这回回来不走了吧?” 姜家舅妈以前是见过的,庆娣闻言只是礼貌地笑,姜妈妈此时也无心和弟妹计较,交待了几句与弟弟一家人离开。 不一会,大磊和小邓送了他们回来,进了小套间,见姜尚尧头歪在沙发一角阖目假寐,两人放缓了脚步。大磊悄声说:“嫂子,吃点东西先垫着。” “你们吃过没有?”闻着米粥香,庆娣才发现自己饥肠辘辘。打开来看,一碟炒饭,一碗燕窝粥,外卖的袋子上印着闻山大酒店的标志。“难为你们还记得我喜欢什么。” “吃过了,一人一大碗刀削面,还给姜哥捎了碗。就嫂子你喜欢吃米,喔,还有我家那个。” 刘大磊害羞的表情引起庆娣好奇,“你家那个?大磊你结婚了?” 小邓轻笑,捶了大磊一拳,说:“他倒是想。” “这可不是我一个在想。”刘大磊不忿,“她不想的话没收我工资卡做什么?那不就是为两人将来打算嘛。嫂子,你说是不是?说起来和嫂子你还是一个学校的,将来也能当老师。” 庆娣不由瞠目,过了会赞说:“瞧不出啊你,不显山不露水的。原州师范的?” 大磊忸怩点头,“明年毕业。” “有机会可要见见。”庆娣吹吹滚热的粥,“对了,福头好不好?” “半个牛犊子那么大,你说好不好?在矿场养着,每天一面盆的肉。” “那我就放心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回冶南看舅舅,顺便去看看福头。” 姜尚尧向来对福头没多大爱心和耐性,当初走后庆娣曾交待妹妹有空把福头送去舅舅家,哪知矿场保安受命拦阻,言语冲突下,爱娣大怒,抢先回去闻山影楼拿了婚纱照,全部剪掉一半后把姜尚尧缺胳膊少腿的单人像寄回矿场。 这件事庆娣现在想来犹感头痛。 “嫂子,这回不走了吧。”大磊终究忍不住心里话,听见小邓在旁边低咳,他置若罔闻,悻悻说:“那个二胰子有什么好?还以为多牛逼呢,一看不过就帅了点,长得跟娘们似的。难为我姜哥脑门泛绿,居然忍得下这口气!” 庆娣放下手上勺子,神情郑重,“周钧是我好朋友,别瞎说!而且,这些事和你无关,也和你姜哥无关。”看大磊讪讪的,她放缓语气,转移话题说:“我肯定是要回去的。月底考研,考上了要读三年。” 大磊直了眼:“那岂不是以后都不回来了?” 声音着实大了些,庆娣顾忌熟睡中的姜尚尧,回头一顾,正迎上他如潭双目。那目光中包涵有太多情绪,深沉复杂,即使庆娣迅速扭开脸,一颗心依然因之恻恻而痛。 “有吃的?”她听见他低沉喑哑的声音问,又听见悉悉索索地响,知道他坐起。 庆娣沉默着低头把粥吃完,心底既为他那一眼中的苦楚挣扎而哀伤,又惧惮那一眼的冷漠阴鸷。时隔两年,这熟悉的陌生人所思所虑已经完全不是她能揣度的,庆娣再三斟量,开口说:“周钧是我的好朋友,不是你想象那样,你别难为他。” 姜尚尧瞥她一眼,“和我无关。” 庆娣闻言呼吸一滞,没注意到一边刘大磊掩面无语的表情,注视低头吃面的姜尚尧半晌,干涩地回了句:“那就好。” 晚上姜妈妈送了饭来,守到夜里,姥姥终于恢复了些许意识。看见床边的庆娣,她浑浊的老眼突现光彩,喉咙里咿唔着,想抬手又举不起,半边脸孔抽紧,神经扯得嘴角忽跳。 “姥姥……”庆娣覆上她枯槁的手,说不出话来。 姜妈妈凑近老太太耳边安抚说:“是庆娣儿,庆娣儿回来看你,你可要好好的。” 姥姥抽动半边嘴角,眼里无限安慰。 姜凤英提心吊胆了数日,看着沉沉睡去的老太太,终于舒了口长气,抹抹泪,劝他俩,“回去睡吧,熬了两天了,夜里我守着就是。” 姜尚尧的目光投向庆娣,她错眼避开。离开势必是一同回去曾经的新房,庆娣本是打算在附近找间小旅馆落脚,当下婉拒说:“阿姨,我陪你,困了我就在外面沙发躺一会。” 姜妈妈还要再劝,姜尚尧先开口说:“二货在医院对面酒店给你定了间房,我送你过去。” 没有他首肯,大磊想必不会这样擅做主张。这一份妥当,倒也合她心意。庆娣说一声“好”。 安置了东西,她刻意与他保持了数尺距离,客气地说:“你也回去睡一会吧,眼里都是血丝。”那微红的眼睛,莫测的目光,冷峻的面孔,无一不让她心绪难平。 他倚着门遥遥凝望她,多少话澎湃在喉间,几乎难以抑制那汹涌,他沙着嗓子说:“有事打电话给我。” 出去后,姜尚尧站在走廊里,期待那扇门能留恋地打开,一秒,两秒,三秒……最终,电梯门在走廊另一头叮一声开启。 他犹豫着,扬起的手最终重重放下,颓丧地走开。 第二日,姥姥稍稍有些起色,取了呼吸器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大约能分辨出是叫她“娣儿。” 知道姥姥向来爱干净爱收拾,庆娣帮她梳头抹脸。老太太头微侧着,眼角斜向着她,抽起半边嘴艰难地对她笑。庆娣眼泪止不住,抽噎着说:“我很好,你放心。等你身体好了,接你去我那玩。” 姥姥语声含糊地说了几个“你……”,满脸急切之色。庆娣琢磨出姥姥的意思,她摇了摇头,无视背后那道几欲穿透她心灵的目光,实话实说:“还要读书呢,没心思想那些,就我一个也挺爽利的。” 姥姥松了口气似的,然后又心疼地瞅着她。庆娣强笑:“我真挺好的。卖衣服写稿子,赚的钱够养活自己。晚上去附近的大学旁听,有时候还能蹭一两场电影。姥姥放心,啊?” 等姥姥熟睡后,庆娣打了个电话给妹妹,下午爱娣和妈妈一起来到医院。 庆娣妈两年没见大女儿,自然涕泪不止。看过病床上的姜家姥姥,苦着脸连连叹气,数落庆娣说:“好好的日子不过,走那么远去。有这两年,说不准老太太曾孙也抱上了,哪怕将来百年归老也没遗憾。” 相比较从前面对妈妈的无奈,这一次,庆娣仍然沉默着,只是沉默中有道不出的涩苦。 爱娣瞄瞄低垂着头的姐姐,带着少许埋怨对妈妈说:“看你,这话车轱辘样的在嘴边转了两年了,也不嫌烦。” 庆娣将带回来的钱递给妹妹,“先存着,再有我下回打你账号上。” 爱娣虎起脸推拒:“你在外头多辛苦,攒一点钱容易吗?” “叫你拿着就拿着,我又不是为了你,我是为咱妈。”庆娣不容分说把钱塞进妹妹袋子里,叹说:“早点买了房子早点把妈接出来。” 爱娣这两年肚子一直没消息,婆家又是三代人共居,婆媳姑嫂关系难维系,争执龃龉不绝。虽然电话里并没有细说,可面前这个小妇人曾经花朵一样娇艳的容貌染上秋愁,强作欢颜的模样让庆娣这个做姐姐的实在心疼不已。 “年年想买房子,年年涨价追不上。”爱娣苦笑,“你呢?你总要留点交学费。” “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这不还有半年嘛,真考上了我也有别的办法。” 送妈妈和妹妹下楼时,正巧遇见姜家妈妈。曾经的两个亲家乍然相逢,面对面,双方脸上都是掩不住的尴尬之色,同时叹了口气。 回了病房,姜妈妈迟疑地问:“亲家……你妈怎么不多坐会?” “妈妈要赶回去做饭,小爱摊子生意也耽误不起。”庆娣解释。“对了,阿姨,姜大哥说公司有点事,晚上回来。” “天天不着家,着家也是自己躲起来。”姜妈妈把剥好的桔子递给庆娣,没精打采地说。“也怪我,脾气上来总控制不住,打得狠了。” 见庆娣默不作声地,只顾着撕桔子上的筋络,姜妈妈暗叹这孩子心里是真不打算回头了。不吭不响,倒是和她差不多的牛脾气,完全不给自己转圜的余地。女人刚强几乎等同于受罪,想到她躲得远远的,心下怜惜。“庆娣儿,这两年好不好?” “好。”庆娣朝她一笑,“最开始有些不习惯,多亏有同学帮忙。后来同学要和男朋友一起租房子,我就搬了出来。现在住在电影学院附近,认识了不少朋友,准备考研呢。” 租住在电影学院附近地下室的日子虽然是最黑暗的时期,可从那时起,一颗被榨干了爱情,枯瘁无比的心开始缓缓复苏。 周围租住的大多是考学的女生,走廊上经常看见一排苗条的身影压腿练功,出入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张自信年轻的脸,歌声笑声不绝于耳,空气里长期弥漫脂粉香。她跟室友们学会化妆打扮,学会蹭课蹭电影。 躲在电影学院小放映厅黑沉沉的角落,等待光影将别人的命运长卷在银幕上缓缓展开,她从最初完全融入那幕幕离合悲欢,同喜同悲,再到后来渐渐将自己的情绪抽离,品味故事下人性的混沌,生命的沉重,精神的觉醒。 每一份体悟都能感受到痛,但痛后又能亲睹心灵愈合的过程。 那几个月里,庆娣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过去二十多年的岁月是那般的苍白与贫瘠。也倏然发现,她离梦想如此之近。 “那是……真不打算回来了?”年纪到了,对人事渐渐淡漠,无数人出现,无数人消失,总不外分离的结局。可回忆往昔,姜凤英依旧不免怅然,“你们几个孩子,一个个离开……庆娣儿,你再想想,尧尧本性不坏,从小就是懂事的孩子,一时迷了眼迷了心也有的。” 姜妈妈的手轻轻抖震,眼里祈求之意明显,庆娣反握住她的手,咬紧嘴唇,最后坚决地说:“阿姨,对不起。” 第 70 章 上一回和姜妈妈说“阿姨,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那是在冶家山监狱对面的车站,她坚决不放弃。 这一回,说同样的话,坚决不回头。 一种感情,被时光之刃切裂为泾渭之水,过往与今日的她隔岸相顾,不是不饮撼的。 庆娣在闻山漫走。小城景物依旧,只是街头名车多了些。发现自己正朝着铁路小区而去,她停下脚。是因为刚才姜尚尧舅舅一家的到来所引发的疏离感诱惑她走向曾经以为能融入的家的所在,还是因为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憾意? 四处看看,她正站在铁路文化宫门前。和九年前一般的冷风猎猎,他们四人那时就站在此刻她的位置,等待准备暗中遁走的她的出现。他俩十指紧扣,爱意交融旁若无人的对视,曾经无数次地螫刺她怯懦卑微的心,直到在南村的第一个拥吻,晨曦的金光洒进她心房,才将那丝缕晦暗的情障剥离。 都过去了。 庆娣黯然低头往回走,却听见一声“雁子”。她以为是神思飘忽的自己的想象,在听见第二声情急的呼唤时,她惊愕回头。 七八点钟的铁路文化宫,电影院前人流扰攘,一个中年妇女边喊着“雁子”,边追上几步,扯住前面一个女孩子的衣袖。 熟悉的背影令庆娣脚步顿止,紧接着追随过去。 那被拉扯的女孩扎着马尾,红着脸连连甩手。中年妇女兀自扯着衣袖哀求:“雁子,跟妈妈回家,妈妈做了好多菜。你看,”她一只手翻检口袋,却什么也没有,“你看你看,好多钱,都给你和程程做好吃的。” 庆娣心跳遽急,追上两步,只听那女孩小声辩解:“你认错人了。”她的两个同伴在旁呵斥:“这位阿姨,你脑子有毛病啊,大街上胡乱认人。” 围观众人指指点点,那个中年妇女只是哀求不止,手指紧抓不放。想是用力太大,被抓住的那姑娘疼得泪花忽闪,“我不认识你。” 她旁边的一个同伴耐不住纠缠,伸手一推,中年妇女被她推后两步,一愣神,嘴里呜呜欲泣的,又喊了声“雁子”扑上前去。 那一错眼,庆娣心中大骇,冲过去揽住那妇人,“杨阿姨!” 在她怀里挣扎不休的不是雁岚妈妈是谁? 看得出她被照顾得很好,衣裤洁净,双颊红润。与常人相异的只有两只眼睛,放出狂乱的光,直直地看着前面不远处扎着马尾,神貌与雁岚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女孩。 对方像是被她吓住了,后退几步,身边的一位同伴指责庆娣:“麻烦你家里有疯子好好关着,别放出来吓人!” 庆娣无暇他顾,嘴上一面连称“对不起”,一面紧紧抱住暴跳着要追上去的雁岚妈,腾出手在口袋里翻找手机。 那号码是早已凿刻在记忆里的,拨通一秒对方已经接起,庆娣未曾说话,张嘴惊叫一声,雁岚妈在她手臂上狠咬了一口,喊了声“雁子”,又即挤进那女孩消失的人群。 姜尚尧大概也正在找人,听见手机里雁岚妈妈那一声呼唤,只问了她一句:“在哪?” “铁路文化宫门口。”庆娣一边回他,一边拔脚追去。 “我马上到,你别离她太近。” 庆娣一路经过奶茶铺和糖炒栗子的摊位,紧随雁岚妈身后。失去了那几个女孩子的踪影,雁岚妈越来越沮丧,失焦的目光投向前方,一步步走近售票处。 现在的售票处和她当年工作的环境完全不同,里面一排电脑,电子屏幕上是剩下的场次和座位。她四处瞅瞅,就势倚着窗台蹲下去,在旁边的垃圾桶里翻找,然后惊喜地发现了什么。庆娣凑近去看,原来是几张电影票碎片。 “买票?”雁岚妈浑然忘记了刚才拦阻她的人,和善地对庆娣笑,“嘻嘻,给,给。” 庆娣掩住半边脸,眼泪滑进指缝,一手伸过去小心翼翼接过那些碎片,哽咽说:“谢谢。” 手机响起,姜尚尧问:“在哪?我到了。” “在售票这里,我正守着。” 那边停顿数秒,他语声低微地问:“是不是杨姨打你了?” 庆娣吸吸鼻子,摇头说:“没有,我没事。” 找到她们时,庆娣正和雁岚妈一起翻检垃圾桶。一蹲一坐,两人时不时爆出惊喜的笑,惹得周围人频频侧目。姜尚尧目光环顾一周,看见保安向她们走去,大磊不等他发话,先行带了两个兄弟上前拦阻。 姜尚尧缓缓走近,也蹲下来,笑吟吟问:“在玩什么呢?” 他明朗的笑容熟悉如故人,令庆娣微愕,“卖票呢。” 还不等他开口,雁岚妈将手上纸碎一股脑递给他,“给,票。” “杨姨,下班了,该回家烧饭了。”姜尚尧和气地哄她。 雁岚妈有些愣怔,接着想起什么,站起来拍拍裤腿,急不可待地说:“程程放学要饿肚子了。”说着拨开两人就往前冲。 姜尚尧伸臂拖住她,“杨姨,景程今天又留堂了。别着急,我送你回去。” 连哄带骗地把雁岚妈送进后座,姜尚尧先一步上去,“我坐中间。她有时文有时武,不知道什么时候犯糊涂。” 庆娣踌躇片刻,随之上车。 雁岚妈欢喜地拍着车窗喊“回家给程程烧饭”,姜尚尧连连应承,终于将她哄得平静下来。 他这才扭过头,看向庆娣。“刚才没吓到你吧?” “没有,只是猛一见还以为认错人。” “她这两年说好了,比以往武气;说严重了吧,偏偏以前很多事记得特别清楚。已经偷偷跑出来几次了,上回是在铁路小区找到的,刚才接到疗养院电话,我猜又是家里附近,才过来就接到你的电话。”他边说边翻找口袋,找不到纸巾,只得用西装袖口拭上庆娣面颊,“脸花了。” 猝不及防的,庆娣不由望住他,那双眼里熟悉的殷殷关切勾起莫名的感伤,她急忙低头拭去脸上的灰,掩饰说:“能记住事证明还是好转了,慢慢来,你别急。” 他沉默少顷,然后接着她的话尾继续说:“不急,我平常也顾不上,只能在疗养院多安排两个特护看着。今天也是不巧,赶上年底一个请假,一个有事出去了……” 话音未落,铃声响起,刘大磊从前座探身提醒说:“姜哥。” 姜尚尧打开短信,“老大,你能不能少说点别人的事,多谈谈自己?哪怕说说这两年怎么过的也行啊,不说这个也好歹问问嫂子,她现在究竟跟谁了?是一撮毛还是二胰子?” 副驾的二货正襟危坐,从倒后镜里向他挤了个眼,姜尚尧收回视线。 如果爱情是索,他一颗心已遍布挣扎的勒痕。越是思念,那索就缠勒得越紧,让胸口憋闷,让喉间哽咽。 他说不出话。无论是解释过往,还是陈述两年离情,抑或征询她现状。 直到将雁岚妈送回疗养院,再将庆娣送回酒店,道别后,关门时咔嗒一声轻响,听在他耳里却如巨震,足以憾醒他全部意识。蛰伏在现实泥沼中的绵厚情感奋力挣脱而出,他讷讷地站在门前,然后不管不顾,重重地敲门。 在庆娣打开门的一瞬,他强行挤进去,迎上她困惑又惊讶的眸子,问她:“‘浮沉枯荣,各守其身’,这话是你说的?” 庆娣后退一步,眼睛和嘴巴一起张大。不等她回答,姜尚尧迫近两步,逼视她再问:“你妹妹寄来那一堆照片中就夹了这一句,我不信她写张纸条子也能咬文嚼字,和你一样。” 那确实是她说的,在电话中。也确实是她真实的想法,在说出这句话时她已经将十年青春整理好,准备束之高阁。 不用一个字,姜尚尧已经看懂了她眼里的答案。 曾几何时,她用那双清亮的眼睛凝望进他心海,点头说“我喜欢的”。如今,又是用同样肯定的目光,告诉他“不如不见。” 直刺进胸口的无形之刃,剜转血肉。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他嘴角含笑,眼泪却缓缓溢出。 庆娣下唇哆嗦,又死死咬住,为他眼角那滴泪。“我以为——” 他突然逼近一步,一手将她拖进怀里,一手钳住她下颚,气息粗重,蹙眉忍恨的模样看起来有些狰狞的味道,怒说:“还真给你做到了,不闻不问,一走了之。” “你放手。”庆娣艰难地呼吸,吐字不清地说。“放手!” 他如她所愿地松手,却顺势把她推上床。一沾床垫,庆娣心中大震,她往另外一个方向退移两步,同时警告他:“姜尚尧,你敢碰我一下……” 恶意驱使他上前粉碎她的骄傲,撕扯她冷静的脸孔,让她像以前那样温柔地依附在他身下战栗。他每走一步,那恶念就盛一分。到她身边时,他瞪视她的眸光渐渐柔软,被禁锢的眷恋在眼中倾泻。蹲下去伏在她双膝间,许久后,他哑声说:“我不敢。” 他连问她一句“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不敢。 “庆娣,你也看到了,雁岚妈现在那个样子,你想想雁岚她姐弟两个在底下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出来头一年就许了愿,是谁害了他们一家家破人亡,一个也不能放过。我自己在里面受的罪我可以忘掉,但是这些忘不掉。你以前常说我睡觉不安稳,那是你不了解,有时一闭眼,景程全身血污的样子就在眼前。”那血水蔓延到全部的梦里,舔吻他的良知。姜尚尧深吸一口气,“我有责任。该做的一定要去做,不论代价。你埋怨我,生我的气,可以,但别这样狠心,完全无视那两年最好的日子。” 在她抛下闻山的所有一走了之后,在她妹妹受命撕毁婚纱照并且附上那样一句狠绝的话语后,在得知她与人同居后,他也想学她那般,大段大段地遗忘曾经的美好。但是总有些时刻,无论万籁俱寂还是人声鼎沸,会浮起那种不知身在何处的空惘之感和无边苦寒。只因为,她不在身边。 “我以为,我走时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么近的触碰,令她心跳砰然。他还是对她有着绝对的影响,哪怕只是一个乞求原谅的眼神。庆娣咬咬牙,终究忍不住探手抚上他一边面颊,“我以为你也了解。我从来没有阻止你去做什么,虽然我一再地提醒你,要谨慎,要保护好自己。但是我离开也绝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你已经不像你。或者说,你已经不像我爱的那个人。妈妈说你只是一时迷了心迷了眼,不是的。人活着,不能没有一种信仰,坚不可摧,折腰不悔。这种信仰是正面的,带领人积极往前。你不是没有,但是却是负面的,支撑你的是仇恨,是**。当你左右逢源地处理我和那个女人的关系时,你能想象我有多失望?你相信爱吗?你不相信,你只是享受。” “庆娣,”他情急地握住颊边她的手,惶然解释,“不是你说的那样。或者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但是从来不希望伤害到你。我清楚你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明白,你是投机的心理,你想取巧,你想在平衡中获得最大的利益。”庆娣抿紧双唇,将那几乎遏制不住的泪意咽下,“我从没想过在付出了所有之后,仍然成为被选择的对象。以前的你不会这样,我很失望你变成另外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追逐金钱权力,却被反噬。情不重,意不坚,何以谈爱。” 情不重,意不坚。这指责让他微微抖颤,仰望她凝泪双眼,爱与不甘在胸腔里汹涌惨烈地燃烧。“庆娣,我承认我的错。不止你走后,甚至在你没发现之前我就知道我错了。之所以欺骗你,也是害怕被你发现,让你失望。可是,我是个男人,我有现实不能逃避的责任,如果我不挣扎上去,我没有半点机会偿愿;如果在雁岚姐弟墓前许下的誓言实现不了,我一辈子寝食难安。庆娣,求你能体谅。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有你,现在……”他语声哽咽。 他以为在青云路上攀爬得够远了,却还只是踯躅于锱铢的阶梯上。付出的代价太大,以最美好的她。 “我能体谅。”庆娣阖上眼,阖不上扑面而来的窒息感。责任沉重,但将两人未来与性命结缔在一起的爱情同样沉重。所以,她成全他,单身上路。“我不是推你下悬崖,相反,我的离开可以减轻你的负赘,可以走得更远。对我来说也是好事,我能追寻我需要的。” 他已不再被需要。再一次接受这个现实,心口依旧闷痛难当。 姜尚尧目光穿透遥远的记忆,她挥手送孩子们放学,夕阳的金光跳跃在她发上;她仰望才装好灯罩的他,满眼惊喜;她珍而重之地从他手上接过一片红叶,小心得像难得的宝贝;她泪痕犹在,欢喜地说“我喜欢的”…… “难道说……就这样了?” 庆娣扭开脸去,紧抿双唇,不敢说一个字。一开口,那颗吊在嗓子眼的心,从始至终浸润在对他无止的爱里的心,下一秒将跳出来,迸裂成无数碎片粉末。 于是,她回视他,默然点了一个头。 第 71 章 两天后,姜尚尧安排小邓和大磊开车送庆娣回京。 她上车前,回望这座灰雾之城,似是看见少女期的自己跌跌撞撞地行走在闻山街巷中。痛爱过一场,青春也不算浪掷了。庆娣对那渐渐模糊淡化,最终消失的背影微笑,几许惆怅,几许感怀。 回程的路上,刘大磊不停和她絮叨姜尚尧两年来的处境和生活,做最后的挽救,可她的感伤,随着渐行渐远的故乡,慢慢地沉淀了下去。 大磊临走犹有不甘,问说:“嫂子,姜哥那样子……你也太狠心了吧?” 狠心,这是第二次听见这样的评价。 天地可鉴,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不公平。他有爱她与不爱的选择,而她,只有爱多还是爱少的余地。对他狠,谁知道她对自己有多残忍。 “别再叫我嫂子了。” 一句话被堵回来,大磊气馁不已,跺跺脚去了。 庆娣想着他的孩子气不由微笑。十多年前,她也以为爱情是轻巧轻松的,想想那个人的一颦一笑已经极欢喜。不是的,爱情里有太多实质,两个人近三十年的人生在其中,密度高,因而沉重。 离开不到一个礼拜,双槐树街的老居民楼旧貌依然,楼下烤红薯,烤羊肉串,成堆摆卖大白菜的小贩摊子看起来无比亲切。 这如一日的平实场景让她无法消沉下去。她守着摊子等待一碗麻辣烫时,突然觉得自己本性就像舅舅随便插地里的萝卜秧子,不需刻意灌溉施肥,有点阳光就茁壮。 上了楼,她把家里带来的特产放进厨房,打开冰箱看看,本以为惨淡得只剩几罐啤酒,哪知里面的青椒胡萝卜西红柿几乎闪瞎她的眼睛。 她给谭圆圆打了个电话,约她周日来拿特产,然后开了电脑。一挂上旺旺,她头疼起来,滴滴的连续响了数分钟的来讯除了问尺码的,其他几乎都是催发货。 当初来四九城,仅只两个朋友,一个谭圆圆,一个神交已久的编辑周姐姐。在她一时找不到便宜又合适的房子,将就住在地下室时,一次周姐姐请她吃饭,认识了她的弟弟,开淘宝皇冠男装店,并且在一间时尚杂志社作摄影师的周钧。 她那时已经决定考研,正打算辞职在附近中关村找个文职工作,既节省上下班的时间写散稿,又有闲余应付考研的准备。 周钧提起淘宝店的客服离职,并且租住的房子也空下一间,庆娣顿时意动。 可真正辞去工作后,她如上贼船,后悔不迭。周钧这个淘宝店哪里是正职,分明拿来当副业。除了跑厂下单子,其他什么事也不管,四个客服旺旺,双儿、小昭、阿朱、阿碧,她一人分饰四角。 封闭阳台一头是摆了两台电脑的工作室,一头作仓库堆货。庆娣按照单子蹲地上忙了一个多小时,对好货号和颜色尺码,又打了电话给快递小子,再将要发出去的货整理齐全,已经四点有多。旺旺上继续蒙了几个人下单,又费尽口舌哄了一个客户把中评改成好评,她开始收拾房间。 周钧回来时,她正在拖第二遍地板。 “回来不打个电话吱一声,我多买点菜。”周钧一脚踩在她刚拖过的地方。 “吱——”庆娣一回头,“蹄子挪个窝。” 拖把横扫而来,周钧忙不迭往厨房躲,“看,又暴躁了。我就知道,自我修养的开发和提升是一项艰苦卓越的历程。” “能不暴躁吗?二师兄,我问你,家里为什么这么臭?” “前几天厕所又堵了。” “那你的店子呢?五天没发货,多少人撤单子你看过没有?究竟是你赚钱还是为我赚钱?” 悉悉索索的塑料袋子声音传来,周钧提高嗓门吼:“开店是为了活命,我和你说过多少回了,人要注重生活。生活!”他拨开蓝布扎染帘子,从狭窄的厨房门探出个脑袋,得意洋洋说:“前天接了单婚纱照,外景,那叫一个爽。” 像周钧这样的二流摄影师薪水并不高,为杂志拍内页不过几百块一张而已,只能靠关系多接私活。“多少钱?” 周钧哦了一声,迅速闪回厨房。 庆娣追到厨房再问,他无奈回答:“朋友介绍,义务的。”看庆娣脸色不对,他急忙解释:“都是行内熟人,就在前面公园搭的外景,人家连电影灯都借来了,我好意思问人要钱吗?” 周钧嘴边常挂一句名言“听从心灵召唤而生活的人,不是疯子,就是传奇”,像他这种水货自然终其一生努力也难得传奇,可即便是对疯子来说,钱也不重要,要紧的是机会。庆娣拄着拖把叹气,提醒他:“快过年了,过完年交租。我这一半是一直攒着的,你呢?”租金半年一交,帝都居大不易,房租让人咂舌。 “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周钧满不在乎,“整饭吃,一会和你说正经的。彭格格下班也来吃饭。” 搬来双槐树街不久,有一次在附近烤鱼店吃饭时与彭小飞重逢。彭小飞早几年丢下父亲为他夯实的从政基础,北漂来四九城,如今在中关村一家电脑公司作法务。 说起来,周钧父母都在西政工作,两人也算颇有渊源。“为了感谢彭格格半夜救驾,义务为我们通厕所,我已经喂食了他五天鸟。呐娃儿可怜噻,看见川菜像见亲娘,汪汪儿两坨泪。” 果然,彭小飞进门就开始耸鼻子,空气里油炸辣椒的香味让他表情极其陶醉。庆娣被呛得两眼微红,接了他手上的水果袋子,立刻往阳台躲。 “特调泰式酸辣汁煎焗洋葱猪柳,墨西哥顶级辣椒煎烩白菜,法式黑胡椒精腌碎肉炖白玉,顶级辣汁浸小牛杂配新鲜食蔬。你,筷子碗。你,开红酒。”周钧双手叉腰,指挥他们开桌子上菜。 彭小飞倒也听话,自己去找开瓶器,“不就是鱼香肉丝,辣白菜,麻婆豆腐和毛血旺嘛,川棒棒也讲小资。” “锤子,这叫情调。” 彭小飞双眼翻白。转头问庆娣:“家里人好了?” “好了,不过复原估计还要个小半年。医生说年纪大了,总有点后遗症。” “那也不错了,他姥姥怕是有八十了吧?” “明年八十。” 周钧好奇:“说的是哪一个?呐个黑闷凶?” 庆娣瞟他一眼,继续摆碗装饭。彭小飞解释:“瓜娃儿家的黑闷凶就是有能耐的意思,夸你那位呢。” “有能耐也和我无关了,这次回去正式谈过,以后谁也不管谁,就这样了。” 彭小飞知道个大概,叹息一声,也不多言,给庆娣拿了个杯子斟了两口红酒,“结束等于开始,贺一贺。” “怪不得今天脾气那么大。话说那天看阵势,我还以为我拐了别个的逃妻,呢个黑闷凶瞪我像瞪奸夫,眼神能杀人。怎么转一圈,还是被抛弃了?” “少说两句行不行?”彭小飞看不过眼。 “我说的是真的,男女分手绝对是女人的错。男人不能欺,越欺越离心;男人也不能惯,越惯越混蛋。迪哥,你是前者还是后者?” 庆娣停下筷子,细想他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嘴角微扬自嘲一笑:“后者。” 周钧一拍桌子,“这你要向我们山城妹子学学,人要懒嘴要甜,哄得男人围着你转还能苦中作乐嘲笑别个没他好命道,这才高段——” 彭小飞抢白:“我听着像是在说你自己?” “说我懒?老实讲,你筷子举着谁做的菜?”周钧不服气。 庆娣见他两又斗起嘴,不由扑哧一乐,“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也确实是我的错,只凭着满腔的爱和激情经营爱情是不够的。……那几年想来真是虚惘,整个人全为了他在燃烧。吃着饭就会想他在牢里会不会饿肚子,睡醒了又想他有没有受欺负。熬到他出来了,担心他消沉没目标,有事业了担心他生活没规律。他说一句话,我在心里猜测那语气是颦是喜,皱起眉头又心疼他人生挫折漫漫无止境……”庆娣恍然发现两个男人停了筷子,望着她默然无言,她抱歉地笑,“我说得太多了,变成祥林嫂可不好。吃饭吧。” 她的声音里没有泪意,没有怨怼,枯涩理智,却更让人心疼。彭小飞干了杯里的酒,捞起筷子说:“吃饭,明天重新开始。” 周钧欲言又止,然后小心翼翼地问:“迪哥,有经纪公司问我呢?你想不想入行?” 庆娣和彭小飞同时疑惑地望向他。 “就是上回帮我拍了内页,年会过后就有经纪公司问来着。我心想着内页都是我千求万谢后你才肯帮忙,所以没拒绝,也没答应,就等你回来。” 十一月的时候,周钧给芭莎拍圣诞特辑,两个模特中有一个减肥减到脱水入院,当晚临时再找其他人不是气质不合适就是没有档期,周钧急得抓耳捞腮,看见才洗过澡湿着头发从洗手间出来的庆娣突然跳起半丈高,第二天就把她拐去面圣。令庆娣意外的是,一个半小时后的定妆照居然令主编和赞助商全数通过。 周钧当时猛夸造型师:“化妆术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平板电视也能获得3D效果。” 姜尚尧来寻她的那一晚,庆娣与周钧相携出席芭莎年度慈善晚宴,大开眼界的同时,确实有人私下询问过她的经纪公司与经纪人名字。“这一行不好混,我看那些小姑娘十六七就出道了。我的年纪没有竞争力,而且也不喜欢那些。” 她的回答在周钧意料中,但仍不死心:“迪哥,年纪不成问题,西有克劳迪娅?希弗,东有志玲姐姐。不喜欢也只是清高噻,看不起我们这一行花团锦簇。” 她坚决摇头:“目前来说,考研是第一,其他敢阻挠我进程的一概没商量。” 彭小飞想起周钧教诲庆娣“女人,杀伐决断,眼里要有锐气。锐气是神也没法后期制作出的特质,是一张传世大片的关键”,再看周钧此时扭曲的脸孔,发噱不止。 周钧忍耐地闭一闭眼,片刻后再次开口劝导:“那等你考完了再帮我拍一辑?这次我有百分百的信心,一定能把那个舔肥的阿ken整趴下!” 阿ken是杂志社首席摄影师,据说封面一张照片以数万计,自己有摄影工作室,并且曾被影视当红炸鸡姐指名合作。这个绝对的竞争对手,在周钧梦中曾无数次被踩在脚下,一张痴肥的脸挤压变形。 事关周钧理想,庆娣有些迟疑。“能赚多少?” 周钧坦诚说:“我要是能上封面,没有几万也有一万吧。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机遇——” “我没问你能赚多少,我是问我。” 彭小飞一粒辣椒籽呛在鼻子里,咳嗽不止。 “……才夸过你清高。”周钧无语。 “我要帮我妹买房子,还要攒学费。”庆娣叹气,“清高也要资本的。” 与此同时,通往原州的高速路上,刘大磊飙到一百八爽完一轮,慢慢减缓车速。副驾上的小邓紧紧安全带,小声埋怨:“大磊哥,你把我瞌睡虫都赶跑了。” “那正好,陪我聊天。”车速一缓,大磊又开始唉声叹气,“真草蛋,不是那骚狐狸作乱,什么事也没有。” 小邓愁眉苦脸的,“大磊哥,你已经骂了一天了。” 刘大磊狠瞪他一眼,继续狂喷口水:“一天也不够!姥姥的,这两年她来去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老实得让人不敢相信。我一直在寻思她那条尾巴藏哪去了?” 沉默中,小邓开口,语声踌躇,“大前年夏天,姜哥在原州,掐着翟小姐脖子按在车门上……” 刘大磊顿时提起精神。“继续!” “我也是才出停车场电梯,不觉意看见的。翟小姐双腿踢弹,脸涨得通红,想喊救命喊不出,直翻白眼。”小邓咳嗽一声,“当时我也吓坏了,她要真被姜哥拧断了脖子,可不好善后。说个不好听的,就在停车场监控头下面,就算我去顶缸也没人信。还好还好,后来姜哥松了手。不过翟小姐被吓瘫了,还是我抱她上车的。……从那之后,看起来就老实了些。” “你还真是个锯嘴葫芦,两年前的事了居然一直藏肚子里?”刘大磊一拍方向盘,“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去的时候不和嫂子讲?” “姜哥提过不能和外人说啊。那翟小姐也不是好惹的,传出去丢了面子大家都不好。”小邓委屈。 “你他妈猪脑人身,嫂子是外人?!”大磊破口大骂,不忿地连按了几下喇叭,“这一下正式分手,咱们苦日子就来了!大家自求多福吧。” 第 72 章 来回一千多公里,两人都有些疲惫。进了原州境内,刘大磊接完手机,惬意而叹,“还好姜哥在原州,不然再多开一小时车回闻山,屁股要长老茧了。” 正打盹的小邓强提精神说:“大磊哥,你是高兴明天能和小嫂子约会吧。” “嘿嘿。”大磊也不否认,摸摸下巴自言自语:“明天送点什么惊喜好呢?花?蛋糕?谈恋爱真伤脑筋,还是我独个的时候爽利。” “你故意眼馋我这光棍是不是?” 说笑间,车进了龙城国际。姜尚尧的长包房在21楼,小邓自去开房间不提,刘大磊上去汇报情况。 早两年聂二嚣张不可一世的时候,姜尚尧为安全计,随从甚众。后来焦化公司渐上轨道,又接管了德叔的运输公司,周村矿场也挂靠于省能源集团之后,他出入正式场合一般都是轻车简从,低调了很多。 但刘大磊踏进房间吃了一惊,因为尽管平常姜尚尧即便再注意影响,还是有三两个兄弟随从左右,可他四顾,今天偌大的套房里就姜尚尧和老凌两个人。 “姜哥。” “坐。”姜尚尧神色平静。 刘大磊见他面前一杯绿茶泛白,心里哎呦一声,暗想这位坐在这里等多久了? “下午三点送到的。”大磊接过老凌递来的茶杯,感谢一声,“正想来一杯提神,这来去十多个小时,腰都直了。” 瞄到老凌打来的眼色,刘大磊不敢再废话,“姜哥,该说的我都说了,嫂子横竖两句话,‘性格不合适’,还有‘你们不懂’。我多嘴劝一句,看样子,嫂子是铁了心了。” 姜尚尧垂目注视几上茶杯沉默不语,大磊辨不出他喜怒,望向老凌。老凌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掂掂手中文件袋,叹了口气,斟酌一番说辞才开口:“姜哥,要查起来也容易,不行还是找这间,我随他们去京里一趟。” 刘大磊奇怪地问:“查什么?查嫂子?嫂子说了,那一个半男人和她只是朋友关系。既然嫂子这样说,我信。再有,两年前不去查,怎么现在突然急起来了?” 这话一出口,他就一阵后悔,果然姜尚尧凌厉目光扫射过来。 “今天才到的消息,”老凌把文件袋递给刘大磊,“其中一个是省委组织部长彭虞的儿子。彭虞是老书记的人,和魏杰一条线上的,不能不防。听说嫂子九年前就认识彭小飞,姜哥不过想知道他们怎么认识的,九年前怎么回事而已。” “一撮毛还是个衙内?”大磊咂舌不已,接着心中狐疑,“姜哥,就算他们一个槽吃饭,和嫂子也没关系。你该不会怀疑我嫂子什么吧?” “胡求么扯什么?” 如常淡定的姜尚尧突然发作,骇得大磊往沙发后一仰,嘀咕说:“两年前干嘛去了?吃了那个眼镜娘一个闭门羹就打道回府,嫂子就算有原谅的意思,一看你这么没恒心,还不心凉?” 姜尚尧盯牢他片刻,眼中寒芒陡然散去,挫败地挥挥手赶他走,“辛苦了一天,隔壁开间房早点去睡。” 刘大磊尚未开口,书桌上铃声响起。老凌过去看了眼,拿起手机递给姜尚尧,“姜哥,陌生号码。” 姜尚尧微蹙眉头,接过手机,“是我,姜尚尧。” 听了头一句,他神情立刻严肃起来,老凌与大磊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对面不知说了句什么,姜尚尧微微吸了口气,接着沉声回说:“我现在回闻山。”收了线,他起身拿外套。 老凌和大磊也早已站起身,老凌踌躇问:“那明天济东来的客人……” “明早赶回来。”话音未落,手机再响。姜尚尧听了两句,边往门外走边放出一串爽朗笑声:“这场满月酒我们兄弟俩可是预定了好多年,一定要替德叔好好操办。黑子,胡子老长了突然多个弟弟,什么感想?” 那边黑子不知发了什么牢骚,姜尚尧又是一阵愉悦大笑。老凌和大磊互望一眼,一个小声嘟囔:“生了”,一个眼中深含警意说:“儿子”。 德叔偌大家业无人继承,多年来亲者遗憾仇者快。但是去年他的小星不知怎么帮他调养的身体,突然老枪发威,一举而中。这一下得偿夙愿,会对局势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谁也不知道。 老凌暗自揣摩一前一后两个电话中姜尚尧的反应与态度,思绪涉及头一个陌生号码,瞬时心中凛然,不敢深想。 车往闻山而去,姜尚尧却闭口不谈德叔老蚌生珠之喜,一路静默。许久过后,直到刘大磊头快点到胸口,他才问:“你嫂子……没说什么特别的?” 刘大磊梦游中惊醒,顺口回一句:“说了,下车时说不许再叫她嫂子。” 老凌开着车,闻言暗示地拍了下方向盘,一脸无奈。刘大磊反应过来,也呲了下牙,好在姜尚尧听完只是呆怔了一会,又掉转了视线向窗外。 陌路两年,他不是没尝试过挽救。当初查证到谭圆圆住址,连夜驱车上京。谭圆圆在门口两句话便把他满腹乞求原谅的话语堵回喉间,谭圆圆问:“一个女人最好的十年给了你,你给了她什么?即使你把她求回去了,你能保证和现在又什么不一样?” 当时他隐约听见庆娣躲在厅里压抑的哭泣,那一刻他淌过记忆的河川,恍惚中惊觉,她曾经伏在他肩头默默地流泪,她曾经蜷缩在他怀里从梦中抽噎着醒来,但是,即使是说分手,那天,她也只是倔强地咬住唇,睫毛上悬着一点银光。 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放声大哭过。 即使委屈不甚,伤心无限。 他实在错断了她的性格,她以温柔的火淬炼了性格的钢。他错得太彻底,以至于任何辩白与许诺在她的果决前,都苍白乏力。 他妈吼他时说“男人没本事,女人才会死心认命靠自己”,他从困厄破灭中一路走来,曾一度自信满满地以为自己够本事了,可在重新翻阅那珍藏起的狱中厚厚的来信,重读她每字每句充满力量和光的话语,他掩面低头,羞惭不已。 正如她所说,她有积极的信仰;而他,只有卑污的**。正如她所说,他们道不同。 光影忽明忽暗投影在他脸上,听见开车的老凌低声提醒了一句:“姜哥,快到了。”他一抬眼,不远处就是积沙围灯火通明的小院。这条道势必要孤身走到黑暗终点,他心中涩苦一层层泛起来,蔓延至眼中,又被他深吸一口气,强压回去。 大磊开了车门,他披上外套下车。腊月的夜晚,冰寒的河面刮来的风冷冽地扫上面颊,他冷肃的脸孔浮起一层薄薄的微笑。“我好像听见黑子的笑声。” 大磊表情微窘,“黑子哥是还没结婚生孩子,要是儿子和弟弟年岁差不多,那可够尴尬的。” 被他们取笑的黑子正往外张望,一看见姜尚尧立刻喝止:“笑我叔可以,可不能打趣我。” 姜尚尧闻言莞尔,目光不经意地往黑子身后扫去,不见光耀和霸龙,他心中了然。虽则只是个不知事的婴儿,但这时刻,聪明人一定要表明立场和态度。他拍拍黑子肩膊,问说:“七斤重?那可是大胖小子。” 黑子赞叹:“可不是,我叔这发子弹猛烈得非同一般。” 众人说笑往里面走,半路光耀和霸龙已经迎上前来,一个说:“赶紧的,德叔心情大好,正在发红包。”一个说:“好在赶回来了,还在商量着出去热闹一晚上,少了你们喝酒也没趣。” 没走到书房前,就听见德叔大吼“小兔崽子们,该干嘛干嘛去”,接着哄笑声中,书房门大开,一堆小子被轰出来,见了他们连连喊“姜哥,光耀哥,霸龙哥……”,光耀冲前头一个虚踢一脚,笑骂:“守你们的夜去,这几天一个个可要给我打醒了十二分精神。” 姜尚尧当先一步进去,躬身为礼,一板正经地说:“恭喜德叔德劭望高,老当益壮,金枪不倒,威名赫赫,声振寰宇……” 江湖传闻铁路德缺德损命,活该无子,今天乍得喜讯,区德暗地里已经乐到极处,想想明天消息传出去,满闻山的艳羡嫉恨,他深觉这一耳光出手狠厉痛快,全身毛孔无一处不舒爽,姜尚尧一句德劭望高正正挠到他痒处,当下满脸喜悦难自掩。只是听姜尚尧越说越不像话,他咳一声呵斥:“臭小子,德叔也是你能调笑的?” 其他人瞅见德叔怒容下的笑意,顿时哄然。德叔着实有些挂不住,板起老脸吩咐:“今天也乏了,你们兄弟几个自个乐去。光耀,你婶子医院那头安排好了?” 光耀收起笑,肃容点头。 聂二当年吃了姜尚尧一个大亏之后,和魏怀源合伙算计周村矿场,却不料姜尚尧釜底抽薪,赶在整改关停通知书下达之前,挂上了省能源集团闻山煤电焦化有限公司周村矿场的招牌,一招金蝉脱壳令两人束手无策之际,姜尚尧暗渡陈仓,通过傅可为的秘书将聂二的矿场添加到整改名单上。 这一串连环计打得聂二昏头转向,损失惨重。他对姜尚尧忌惮之深,闻山这两年平静的局势可见一斑。但是熟知内情的人都隐隐感觉到平湖下的暗涌,似乎双方都卯着劲,等待最后一搏。 如今,德叔老来得子,会不会刺激到聂二敏感的神经,确实不好估测。因此,姜尚尧郑重问:“德叔,需不需要我把矿上的兄弟调来一部分?” “怕个**!他聂二敢动手,我一枪崩了他。”黑子恨声嚷嚷。 德叔的人手自然是齐备,但这个关键时刻,姜尚尧必定要表明态度,既不能不闻不问,又不能关心太过。 德叔瞪黑子一眼:“看看你说的什么话?像个干部的样子?就你这样还想升官?” 黑子这两年被上头压着,一直升不了职,德叔颇为不满他表现。听德叔老生常谈,他顿时怏怏不乐,“有心拿捏我,有什么办法?” 德叔今日心情大好,也不多为难他,当下只是交代其他:“医院那里看紧了,过几天就把你们小婶子接回来。另外,公司的生意照常,以前是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 头一句是嘱咐光耀,后一句是交代霸龙,言外则是给了姜尚尧一个定心丸。其他人一起点头说是,姜尚尧脸露愧色,婉转说:“德叔,我那一摊子事情也忙得够呛,货运公司还是——” 德叔摆摆手,阻止了他下半句话,叹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我还想好好养着活到八十去。天可怜的,人家是含饴弄孙,我是含饴弄子。”说着又是连声哀叹。 黑子在旁乐得笑出声,其他几人也是强忍笑意。 德叔老脸微红,甩手示意其他人出去,“石头,你留下,陪你叔说两句话。” 第 73 章 “石头,坐。”见姜尚尧坐下后烧水准备沏茶,德叔拦阻说:“夜了,这些老习惯也该改改。” 姜尚尧闻言微笑,“德叔,您身体棒着呢,今天婶子立下大功,可是最好的证明。” “实属意外。”德叔笑完又叹,神情怅然,“早个十年,可以说是皆大欢喜。现如今……我今年五十有六了。等他长大成人……唉,也不知有没有福气看见那一天。” “德叔,您这就多虑了。营养保健多锻炼,活到**十也是等闲的事。” 德叔摇摇头,“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我说过的话?临老能坐在后院里喝口小酒,欣赏积沙河风光,万幸之事。四十年风雨,老来安稳不容易。”他的目光移向长窗,似是一眼望入那风雨波澜中。 那是姜尚尧入狱前,就在这书房之后的小院,长谈中的一段话。幽微的记忆从心底某个角落悄然袭来,姜尚尧心神微颤,面孔却是与之截然不同的平静。“德叔,尽管放心就是了,有我,有黑子,有光耀霸龙,现在可不是多年前您以一敌二势单力薄的时候。” 德叔默默点头,好一会之后幽然说:“多年煎熬,总算看见你们一个个成器。当年最看好的就是你,比黑子沉稳,比光耀灵活,聪明不外露。你一心一意在铁路上班,我心里确实难受。偌大的家业,风雨飘摇的,不知什么时候一晃神就被人乘隙而入。于胖子的结局就是佐证。但你是个好孩子,总不能强求。可是后来又发生那些事,德叔、德叔一直在自责当初没有照应到你们。” 那话语中的沉痛勾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姜尚尧抿紧嘴,眼中若有湿意。半晌后语声迟滞说:“德叔,这样说就见外了。不是看守所的那条尸……我出来后从未曾郑重感谢过您,就是知道,这个大恩我一辈子也还不起。” “你这孩子,”德叔脸现薄怒,“说什么恩不恩的?男人汉可不兴流马尿,把眼角擦擦。……德叔向来把你当半子看,自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姜尚尧吸吸鼻子,讷讷点头。 “这个家业以前是你们的,以后也一样。我也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年,能不能看到小宝成人。将来,就靠你们兄弟几个照应他了。” “德叔,这是我们分内事。如果不是德叔您救了我这条命,出来后又拉了我一把,我现在沦落到什么地步真不敢想象。这条命和眼前富贵都是您给的,有我在一天,一定不会让弟弟吃半点亏。” 他面容端肃,话语朴实。德叔心想这孩子跟他妈真是一个品性,对自家人只有个诚字。赞赏愧疚遗憾……复杂的心绪交织在一起,化作心中沉沉一声叹息。“那我就放心了。去和他们热闹热闹,让我这老头子一个人坐一会。” “那我去了,正好和他们合计合计这满月酒怎么办。德叔,三天流水席怎么样?” 德叔佯怒,“兔崽子,滚。” 操办满月酒自然有光耀主理,只不过大家伙多年来听从德叔教诲,高调做事低调做人,尽量往正道上靠拢,因此相比较聂二的嚣张,气势上逊色不少。这一回,个个摩拳擦掌的,都有点扬眉吐气的意思。 一伙人喝酒唱歌闹到天亮,光耀派人送了他们回原州。姜尚尧在车上打了个盹,回到酒店小睡片刻又往原州机场赶去。 济东来客是东部最大的有色金属冶炼行业上市公司海阳铝业的老板叶慎晖,而海阳铝业又是两年来焦化公司最大的客户。 冶金焦是有色金属冶炼的必备原料。数年前姜尚尧看好焦化行业的前景,一是因为基础建设发展可期,对原材料的需求势必增大;二是心疼矿场的原煤以超低的价格出售,运至加工地后价格暴增。 任何一种生意,只要能做到节约中间渠道成本,保持终端价格优势,那么在同行业竞争中必然稳踞上流。 事实证明,这一步没有走错。在闻山焦化厂基础上建立的闻山煤电焦化有限公司历时两年,经过改制和人员分流,第一年就实现盈利目标。去年的公司年度财务报表尚未正式上呈集团,但粗略的数字已经让集团高层和姜尚尧相当满意。 可以说,德叔深具慧眼,姜尚尧的生意头脑和用人眼光确实独到。这是一种天赋,也与他在狱中养成的勤思考的习惯有关。他深知自己学识不足,唯一优势是胆大和粮草丰裕,在焦化公司草创初期,他借助集团公司的力量,一方面剔除庞冗的人事,一方面勇于放权,重要岗位交给专业人才,层层负责,他只需要掌握大方向以及与上层的沟通。 其他人从现代企业管理理论分析他所作所为,只有亲近人才知道,姜老大肚里墨水实在有限。 他的自知之明在认识叶慎晖之后更加深刻。叶慎晖上个世纪末以地产起家,之后涉足金融证劵,数年前与济东另一家地产大鳄联手收购海阳铝业,借壳上市。姜尚尧曾经潜心研究过金安集团二十年历史,颇有感触,叶慎晖每一次商业行为无不深心达算,谋定后动,但步步契合时局起伏。行止进退的节奏感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最是考验一个人有无高瞻远瞩的眼光,而这种眼光非大胸襟而不得。 无论从学习的角度,还是以生意考虑,与叶慎晖交善对姜尚尧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因此,在年前的繁忙中,叶慎晖来访济西,姜尚尧带着焦化公司副总和厂长,亲往机场相迎。 意外的,在贵宾通道前,姜尚尧居然看见能源集团总办助理林岳的身影。 “林秘书。” “姜总。” 傅可为的秘书不过长姜尚尧几岁而已,两人私下里是一起裸**泡澡搓背的交情,只是碍于身边人,浅浅客套两句。听说林秘书也是来接海阳铝业的人,姜尚尧心中狐疑,面上不显地说:“那可巧了。事前济东方面只说是私访,我也没有多做准备,更没有向傅董汇报。林秘书,这……” “确实是私事。”林秘书眼中浮掠一抹尴尬,凑近姜尚尧耳边说:“叶先生算起来是傅局姻亲,只是有些历史原因不方便公示。知道就行。” 林岳随傅可为从煤炭局到任省能源集团,还是沿袭过往的叫法。事关上头人**,姜尚尧不再多问,心照不宣地说:“海阳是焦化公司的大客户,有林秘书在,更显对客户的重视程度。” 林秘书会意,嘿嘿一笑,“你小子,官腔打得倒足。” 说笑间,一行人从贵宾通道走出来。当先一人四十上下,虽然一身深灰休闲装束,可器宇轩昂,大是不凡。 有林秘书在,姜尚尧自然后退半步。那人似乎之前与林秘书见过面,言笑晏晏,彼此熟稔。接着叶慎晖目光投注在姜尚尧身上,亲切有礼。“果然是才俊青年,仪表堂堂。” 握手时的力道令双方都略微有些吃惊,姜尚尧心想果然是个强势霸道的人物。“过奖了。叶先生才是我仰慕已久的神人。”以叶慎晖大他将近一旬的年纪,姜尚尧的谦逊算不得示弱。 叶慎晖含蓄一笑,粗略介绍一番其他同行人。除了助理秘书外,还有个二十六七的女人,清丽静雅,浅笑着站在叶慎晖身后。事先有林秘书的泄密,姜尚尧虽则对傅局不能公示的姻亲有些好奇,碍于礼节只是礼貌点头。 车队折返龙城国际,未来几天,叶慎晖一行人下榻于此,在原州盘恒数日后,再至闻山。 老凌与对方助理约定晚上洗尘宴的时间,回到酒店房间后心情忐忑,问说:“姜哥,对方来势不小,说是私事,连金安集团分管战略投资管理的副总都带来了。我看,有鬼。” 姜尚尧戏谑地问,“怎么?怂了?” 这话一说,其他人嘲笑声起。 老凌挺一挺胸,“顶上帽子大而已,论真本事,我老凌不输谁。” 姜尚尧拍拍他肩膀,“有志气。不定哪日也给你混个上市公司财务总监的位置来。” “嘿嘿。那要看姜哥你了。” 见老大一笑过后站在窗边点燃一支烟陷入思考,老凌重新沏了杯茶递过去,坐回石厂长旁边。 “既然来济西,自然是冲着济西的煤炭资源。省里有收紧政策的意向,而且资源性产业投入大利润少,以金安集团的背景一定不屑于这个。” 听得姜尚尧分析,孙副总扬眉,“难道他们也想搞炼焦?” “不排除这个可能,只是看金安架构,与煤焦电行业联系不大,专营焦化多此一举。我的看法,还是和冶金行业有关。”姜尚尧按熄烟蒂后总结,“无论怎样,今年焦化公司扩大生产项目的目标不能变,一定要尽早达到一级冶金焦出口标准。” 数日后,到访的来客参观完焦化公司生产基地再返原州。临行前,叶慎晖回请姜尚尧,对款待表示感谢。 这是两人初次私下会晤,如果说姜尚尧对叶慎晖的发迹史倍感好奇的话,叶慎晖对他的好奇也毫不逊色。 从资料来看,姜尚尧出身平凡,高中肄业,工作数年后因为入室抢劫与**犯罪入狱,出狱后承包矿场,再以煤老板身份入资国有企业,短短四年时间已经跻身于社会另一阶层。 这样的经历,即使叶慎晖阅人多矣,也暗自惊赞。之前尚以为姜尚尧的成功源于**背景,与之相交实是碍于他闻山地头蛇的身份。可见过面后叶慎晖心中大为改观,无论谈吐还是气度,皆超出想象与预计。 古朴典雅的茶室里,除了他们两人,只有一个蓝衣白裙的女侍,流水淙淙中,女侍好奇地观赏叶慎晖熟练而儒雅的沏茶动作,然后在他眼神暗示下,退出去掩上木门。 “叨扰了几天,这一杯以茶代酒。姜总,请。”叶慎晖做个请的手势。 “叶先生说笑了。”前一晚叶慎晖在龙城国际做东,答谢济西方面的款待之情。这一次再度邀约,姜尚尧心下暗藏三分警惕。“略尽地主之谊而已,有不周到处,还请叶先生见谅。” “客气。闻山作为重资源城市,煤焦电行业前景可期,焦化公司未来大有作为。能与焦化公司合作,互利双赢,是海阳的荣幸。” 一句赞词将双方同时捧高,姜尚尧微笑不已,答说:“叶先生过誉。” 叶慎晖听得他简短数字稳稳受落,心中一晒,脸上也不由浮起笑意,“我虚长你十岁,托大叫你一声老弟好了。”话毕不容拒绝地继续:“老弟,闻山虽然资源丰富,可是经济架构太过单一。这方面,有没有什么想法?” 话锋一转谈起闻山经济,姜尚尧一时琢磨不出对方套路,可叶慎晖形容诚恳,他沉吟少顷,实话实说:“因地制宜是好的,但是闻山多年弊端不改,无序开采,过度扩张,不仅浪费资源,环境污染严重,造成的产能效益也太低。”能源集团响应省内政策,致力于资源整合,但是阻力太大,见效甚微。不过这句话只是姜尚尧心中所想,自然不可能告知局外人,“每年原煤生产多少?上缴的利税多少?只有这倒置的局面改观,才有财政力度支持可持续发展。” 叶慎晖深表赞同,点头说:“长远规划暂且不说,整顿无序开采的阻力太大,只有从上到下,贯彻如一,才能更好的执行。” 以他生意人的身份,畅谈时事**……姜尚尧眼中晃过一丝诧异,谨慎地问:“叶大哥,金安集团有意投资闻山?” 叶慎晖点了点头,微笑说:“金安有意投资钢铁产业,如果项目可行,我们双方将来的合作机会将更多更广。再者,这一次来闻山,顺便为了一个朋友探路。不出意外,年后,闻山的政局可能会稍有变动。”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受不了了,让我休息几天。 PS:几次忘记说:投霸王票的姑娘们,多谢厚爱!不过情愿大家多留留言,那霸王栏经常抽空,实在浪费。 第 74 章 多年前,高琨还只是济西一个小县的宣传干部,那时县府叫做县革委会。 近四十年经营,这位以强势著称,据说在省常委会上一言九鼎的前任省委书记虽然此时已经退居二线,但嫡系根植全省,影响力深远,比如常务副省长梁富毅,比如组织部长彭虞,比如闻山市委书记魏杰。 听闻闻山政局将有变故,鉴于叶慎晖的地位,这句话想来并无虚言,可姜尚尧不过一笑而已。 不管来者是何背景,想撬起这块铁板谈何容易。以现任巴书记之威,在继任初期依然捉襟见肘,据说常委会上但有举措,常以一票之险侥幸通过。这些在济西官场里私下流传的轶闻虽不足尽信,但也侧面说明了巴书记初期的窘境。 有些事,是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即使巴书记此时对全省的掌控力度已非昔日可比,但权力制衡的玄妙就在于越是局中人越不能率性而为。不能一招制敌,这种平衡的态势将会持续下去。 思虑每每触及这些问题,总有一种熟悉的无力感渗入四肢百骸。再怎么努力,他姜尚尧也只是个小人物而已。 “蒙昧非心穷。低迷中,她极力守护内心的乐观,仰望天空,逼回眼中一层薄泪,继续颠沛之路。这一缕乐观赋予的等待与希望,珍如瑰宝。” 他深吸一口气,似有什么随默诵的词句流入内心。那是手边的杂志里一篇短篇小说中的语句,作者名为沈昕迪。 她以前投稿的笔名叫沈墨,不知道改名的初衷是什么,或许想历经另一种人生,没有他姜尚尧痕迹的人生。 可无论她以何种面貌出现,对他的影响都是不能磨灭的。在他曾浸润于她的爱里不自知时,在此刻。 庆娣。庆娣。 “姜哥,到了。” 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即将入境,迈出车门,北风料峭催酒醒。夜晚的双槐树街安谧宁静,只余风声。伫立在街角,姜尚尧仰头望向二窗帘掩映的灯光与人影。 刘大磊带着兄弟从车后厢抬下几箱特产,临上前问:“姜哥,你不一起上去?” 他摇摇头,倚着车门点燃一支烟,又抬头看了看二窗户。不一会,刘大磊下来,丧气地说:“东西收了,这个没要。嫂子说,明年别再送年货来,麻烦。 ” 去年春节前进京,只见到谭圆圆。那时姜尚尧还不知庆娣已经搬离,以为她一心躲着让她伤心失望虚耗了十年时光的人。这一次再度被拒绝,没有前次的失落伤怀,空洞洞的,无感知一般。 他接过大磊递来的信封,再回望一眼二阳台,窗帘摇曳,心心念念的人想是藏身其后。 “姜哥,你厚着脸皮上去说两句话呗。” 他几乎意动。想起那句“你有你的前程,我有我的方向”,尖锐的撕裂感划胸而过,姜尚尧蓦然扔掉烟蒂,转身准备上车。同一时间,道传来铁门开启的声音,他惊愕回首,这一刻方知内心期待之深。 出来的是一对情侣,两人往这边看了眼,搂抱着行远。 失望悒悒地写了他满脸,刘大磊叹口气。 就在姜尚尧再度准备上车时,铁门处昏黄的灯泡下,一个清瘦的人影缓缓走进光晕里。 几番起伏,此时此际他已经理不清繁芜的心绪。他微微扬起嘴角,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低声喊她:“庆娣。”又怕惊动了什么,慢慢地,一步步踱过去。 她还是往常模样,头发紧紧束在脑后,怕冷,棉服的厚领竖起来遮了小半个脸,更显得一双黑瞳乌沉沉的。 见他不说话,只是不转睛地望着她,好像一眨眼就会消失一般,庆娣先笑了笑,问:“我前天打过电话,姥姥正式出院了?” 他阖首,反问她:“考完试了?” “考完了,等成绩和复试呢。” “今年过年又不回去?” 她摇头,眼里一丝郁色转瞬消失不见,“不回了。”见他不掩失望,庆娣转了话题,“以后别送东西来了,马上春节,正是忙的时候,每年这样麻烦你我过意不去。” 她的客气点醒了他两人疏离的关系,姜尚尧扯扯嘴角,“我也是顺道。”孟时平祖籍济西,自调任部委后,德叔每年必来京师送年礼,不外是土特产之类,礼物不重,重在情谊。最近两年此事转交姜尚尧代劳,今年他额外多添了两样辗转淘来的宝贝。 他的坚持让她无话好说。 “那我上去了,你路上开车小心些。” “等等!”他急切地挽留。在她回眸时,满心浓稠的爱被瞬时掏空了一般,他怔怔看着她,不言不语。 那眼中的苦楚沉沉融入无边的夜,气息起伏间庆娣尝到舌下的涩意。 “这个,拿去交学费。密码没变。” 那信封她刚才看过一眼,是他第一张信用卡的附属卡。 庆娣推开他的手,“我应付得来。你路上小心。”说完她礼貌地笑笑,转身上。 开了门,《彼得潘》正放到尾声,庆娣端着杯子边喝水边听影碟里的对白,温蒂问:“你不会忘了我的,是吗?”小飞侠说:“忘了你?永远不会。”她被一口水呛住,为这善意的谎言。 爱的背后不是恨,正正是遗忘。如不相忘,小飞侠何以“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 “走了。”周钧从窗帘后钻出来,想是偷窥许久。“要哭不哭的,你干脆点撒?不舍得就追出去。” “哪有不舍得?”庆娣蹲下来翻找碟片,“看《光猪六壮士》?” 相比较梦幻好莱坞,她更偏向小众的欧洲电影,讲述小人物的甘辛,那种面对窘境,嘲弄与自嘲的人生态度。当男人们恐慌地议论假如女人也有了鸡/鸡,男人的存在只有标本的意义时,她轻笑出声。 周钧走出房间,一手拍打双颊,一手递给她一份面膜。 “黑闷凶看起来不像是坏人,为什么逃婚?”周钧问。 为他的欺瞒?为他的功利?……庆娣不愿加诸任何恶言,敷好面膜,沉吟片刻理智说:“只有面对无数种选择的选择,才是真正的选择。”说着,她学周钧的样子也把双脚搁上茶几,舒服地靠后。 “是他需要选择还是你?”周钧较起真来。 “都需要。”庆娣目注屏幕,心却游离在方才道的光晕里。“我以前写稿子特别爱用人生如何如何,其实经历太少,不足以道尽平生,反而有强说愁的矫情味道。凭小聪明不能成大器,长期固守方寸之地,过多十年也不过是个见识浅薄思维狭隘的妇女。出来开阔眼界总是好的。” 她脸上敷着白白的纸膜,更显得沉思时双眼深如潭水,周钧不觉忆起前些日彭小飞暗地里质问他:“瓜娃子一肚子坏水,又蒙骗我妹子。既不是大明星又不是名模,首封就那么好上?” 他当时回答:“不哄她哄哪一个?美女满街走,可你见过哪个眼里有人生有故事有感情,望你一眼像望断关山,子孙根都跟着疼的?” 此刻,周钧又想起这番话,心随意动,不由就说出来:“再给我一台哈苏……” 庆娣纳闷地看向他,随即醒悟过来,掩不住鄙夷,“天天想着你买不起的相机,想魔怔了。” 周钧只顾着陶醉不已,“你,我,加上冯少,再来几台好机子,彭格格发慈悲借我点钱租下中纺的影棚,我能成神。” 冯少航是周钧死党,小有名气的造型师。“别提冯少航,他简直是女人的噩梦。”上一回批评她小腿皮肤太干燥不懂保养,膝关节泛黑一定不常磨皮,目光与用词之毒辣简直令人发指。 “迪哥,”周钧把面膜扯下,一脸同情地说:“为了我,你忍忍他的摧残。” 过了几日,再想起周钧哀求的眼神,庆娣深吸一口气,放任思绪漫走。只不过,眼前的兰花指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扯回现实。 “女人,天赐恩宠的皮肤和身体,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冯少航两指掐住庆娣的颊肉,迎着光打量,那眼神像猪肉档前挑剔的中年阿姨,“色素沉淀很严重。” 他喊女人的语气和周钧如出一辙,难怪两人是前世的兄弟今生的闺蜜。庆娣闭上眼睛忍耐地说:“这十天谨遵你的指示,每天一次面膜,每晚不超过十二点睡觉。” 冯少航毫不理会她的解释,连声啧啧后吩咐助理开化妆箱。 谭圆圆早已受不了他的做派躲到一边去,满场灯光乱闪中,冯少航飞个眼刀,助理赶紧把帘子拉上。 这个周末的下午,租借的摄影棚里热闹非常。庆娣和冯少航是周钧诳骗来的,负责服饰的杂志社小编是周钧诱骗来的,灯光师是周钧行内的几个朋友,被哄骗来的,一个草台班子,居然被周钧指挥得有模有样。坐在帘子隔出的化妆间里,听得外面检测灯光和设备的种种忙碌声,闭上眼睛由着冯少航在自己脸上折腾的庆娣微笑,脑海中重映上次被赶鸭子上架的拍摄现场,那连续不断的快门声重临耳畔,居然令她脊背窜过一股奇异的兴奋。 但是,这一次拍摄因为周钧明显提高了要求而比上回进展要缓慢艰难的多。 庆娣虽然之前听从周钧教导,对镜研究了无数次自己的曲线轮廓,但她对光的利用和熟悉度还是远远不及专业模特。 主灯副灯以及反光板折射的强光打在她脸上,庆娣遵照周钧的指示微微调整下巴的角度,眼睛依旧保持之前的视线。 快门咔擦不停,然后周钧挫败地吼一声:“冯少来补妆。”接着继续炮轰庆娣:“我要充气娃娃绝对不会找你,眼睛不够大,胸没二两肉。我要的是你的灵魂,啷个木头人一二三,浪费大家伙时间表情,勒哈几点钟了?” 他一着急就转乡音,庆娣捂着胸口深呼吸镇定情绪,一错眼看见谭圆圆趁势递了杯水给周钧,接着退后两步作了个为她打气的动作,她冲圆圆笑一笑。 被人打断,周钧消了火气,沉思稍倾才说:“前两晚黑闷凶来的时候是什么心情?重现那种状态就可以。把你深沉的悲伤挖掘出来,想象你望见的是最美好的回不去的时光。但是我不想看见你眼里只有单调的哀悼,除了这个还要有一些其他的,更强韧的情绪。” 说完他装作看不见庆娣瞬间的僵硬,回头喊人测光换卡。 周钧喊一声“重来”,庆娣却伫立在灯下动也不动。连局外人也清楚,十年用力呵护的爱已化作心头一汪碧血,莫能相忘。她的自欺只是徒劳。庆娣转头望向周钧,“开始。” 与此同时,彭小飞悄然推开影棚沉重的大门。布朗灯下,一袭裸色的礼服像第二层皮肤包裹着庆娣的曲线,白金色长发紧束,红唇黑瞳是布景前仅有的重彩。肢体动作安静,优雅,性感。 被她情绪带动,周钧双眼放光,手持着宝贝5D或蹲或趴或立,随她变幻姿势。 一分钟六十次以上的快门频率中,庆娣背向布景板,微微侧头,那一眼凝眸,她似看见老杏树下翻墙而来,满枝杏雨洒在肩头的姜尚尧。 站在彭小飞身侧的秦晟下意识地直了直腰,像被她一眼洞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补分的姑娘们。这两天抽得厉害,辛苦了。 下次更新:星期六晚上9点前。 75 十三岁初萌的爱情,隐约至丰沛,一往经年。如今无力断情关,又做不到闲花野草视之等闲,她只是想避开情感的暗礁,另寻寂寞的通途;也已经很努力的,将过往尽数塞进理智铸压的密封匣里。可看见他笑着走来,白花花的光刺得庆娣眼睛好痛。 心中的激烈,就这样坦裎于强光之下,仓惶无从遁。 发怔中眼前一黑,庆娣意识到只是脑中虚幻,不由悲从中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爱情,引人如夸你逐日,长眠虞渊?让心如空山,犹闻人语? 她缓缓蹲下去,抱住膝盖放声大哭。 凭一腔痴念,俯身掬一瓢阎浮洲之水而已,却是饮尽长河。 …… 影棚里的人在她蹲下那刻都停了动作,嚎啕声起,有些人面面相觑,有些人傻了眼。谭圆圆也是一个愣神,接着转身冲进化妆室拎了庆娣的羽绒衣又折了回来。 庆娣哭得忘情,礼服的细肩带滑至上臂,露出半边赤裸的腰肌,连着裸背,炙光之下白得灼耀人眼。谭圆圆二话不说,拎着长羽绒服盖上她后背。 刹那间,停顿已久的快门声接着响起,庆娣仰起脸,眼神茫然,睫毛膏被泪濡湿沾染得眼角半圈黑晕的样子被周钧定格下来。 “别玩了。”彭小飞伸手阻止。 周钧一抬眼,迎上谭圆圆的怒视,他讪讪地避开,对周围人喊了一声:“休息一会。”转身收拾相机,将数据线连上笔记本,装作忙碌的样子,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饶有兴致地打量屏幕。 另一边谭圆圆早搀了庆娣进化妆间坐下,递给她一大坨纸巾和化妆棉,“没人了,要哭继续。” 庆娣摇摇头,眼泪却再度滑下。全身轻颤着,她难堪地抱紧谭圆圆,脸埋进她腰间。“我只是想要对等和公平,为什么那么难?”她抽噎着说。 “哪有绝对的公平?”谭圆圆又扯了一又叠纸巾递给她,“你也不亏,他不是不爱你。只不过你是因为爱他,所以需要他;而他是因为需要你而爱你。接不接受这个落差在于你。” “……”寒怆的真相令人啼笑两难,庆娣埋在她腰间,悲恸不可抑。 “最起码走出这一步了,不是吗?不离开,还以为他就是你整个世界。” 冷静平缓的语调在上方响起,庆娣抬眼望向谭圆圆,涕泪满脸地挤出个无奈的笑。 谭圆圆指尖推一下鼻梁的眼镜架,拿了一面小镜给庆娣,“真的,这不挺好?看看现在这样子,多美。” 镜中人和少女期的模样相仿,但即使是两汪泪眼,眉宇间也能看出比少时多了几分豁达,少了一些孤冷。庆娣吸吸鼻子,拭去眼角模糊的黑晕,忽然自嘲地笑出声,“自小到大,还没有这样哭过,挺解恨的。” “你就是个闷罐子,看得人总心痒痒的,想戳个洞。”说着谭圆圆合不拢嘴卸妆液帮她擦掉眼角残渍,两人一起笑起来。“我去问问还拍不拍,你这精神状态还是回家大睡一场的好。” “我去问吧。周钧今天租场地花了不少钱,要是他坚持,我能撑下去。”庆娣抹净脸,提前裙摆站起来。 “你确定?” 庆娣点点头,“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失恋吗?谁不失个一场两场的?” 走出去,一道道视线立即投向她,好奇同情嘲笑,皆而有之,相同是各色表情下的善意。庆娣万分尴尬,“对不起,害大家——” “过来看,”周钧向她招手,一边移动鼠标一边点评,“这张不错,这张后期制作要多花点心思,……这张情绪掌握得很好,遗憾的是肩膀太僵硬。冯少,手艺越来越好了。” 受到他表扬,冯少航颇有些自得。 庆娣注视那一张张似我非我的图片,不得不承认,正如谭圆圆所说,走出那个世界的她确实有些不一样。 “可称完美。 周钧深深凝视的那一张正是庆娣蹲下去之前的瞬间,她喉咙一紧,正想说话,周钧却点了下鼠标,说:“其实我个人最喜欢的是这张,动人心魂。” 屏幕上的女人裸着半身蹲于地上,双手抱膝泪眼大睁,全然的无助和茫然,那眼中写尽了一个罹患情伤的女人的挣扎,那痛感似凌迟观者心。庆娣不忍卒睹,哑着嗓子说:“这张删了吧。” 周钧瞅着她,眼神为难。 身后谭圆圆勃然反对:“别删,真实,震撼人心。删 了可惜。” 又有人在背后说:“这张照片如果有意出售,我愿意买下来。” 庆娣旋身回望,彭小飞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笑容矜持。影棚里的男生几乎都和周钧一般的时尚打扮,相形之下,这个男人的发型和装束比彭小飞还要正统,但又风度卓然。 他那话来意虽然唐突,不过语气和缓言辞客气,庆娣想开口婉拒,彭小飞先一步介绍说:“我朋友,秦晟。” 身边的周钧闻之低笑出声,庆娣不用回头也想象得出他对冯少航挤眉弄眼,两人狼狈奸笑的模样。她抿嘴忍笑,向那人和善地点头,那位大名堪称旷古溯今第一人的情圣先生脸上不见尴尬,反而镇定而诚挚地劝她:“我刚才说的你可以认真考虑一下。” 彭小飞了解庆娣性格,知道不可行,于是圆场说:“这个晚点谈,附近找个地方先吃饭。” 忙了大半日都有些累了,又有庆娣情绪崩溃的插曲,周钧没奈何,只得招呼人各作整理。庆娣换好衣服,见谭圆圆坐在一旁神情诡异,不由奇怪。 谭圆圆暗示地向外面甩头,说:“那个秦处,如果我没认错的话, 就是我们家和旭的顶头上司。刚才只顾着看你拍照,没注意他也在。彭小飞怎么会认识他?” 谭圆圆未来小家在四九城也算小有实力,她男朋友程旭一毕业就进了发改委,虽说只是个小科员,但也是 无数人羡慕的好单位。可即使发改委绰号叫“小朝廷”,四九城这么大,一块砖头也不知砸昏多少个“长”。以彭小飞的背景,认识些许小官僚何足为奇? 庆娣纳闷,“程旭的单位同事而已,有什么可紧张的?” 谭圆圆欲言又止,瞟一眼正在整理工具的冯少航助手,掩饰地拨拨耳边短发,“先不说这个,晚上我打电话和你讲八卦。” 吃饭时,听得周钧一干人相约饭后去三里屯,庆娣敬谢不敏,借口和谭圆圆另有安排。若有深意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庆娣敏感地回头,邻座的秦晟对她微笑,不疾不徐地说:“时尚行业善于交际,广结人缘,决定了能走多远。” 指导性的语气让庆娣失笑,“可能您不太清楚,我只是玩票性质。”北漂到这里,人才济济,无论是谁,莫不感觉那种密实的沉重的压力,她不可能转移梦想,挑战一个不熟悉的行业。 秦晟做个了解的表情,不再多说。 回家后不一会,谭圆圆电话追来,庆娣刚洗完头,抱怨说:“我这把头发算是被冯少航给毁了,好想剪了它。” “去我常去那家店,手艺不错。”聊了两名闲话,谭圆圆问:“送你回去的路上,彭小飞没说怎么和秦处认识的?” “没有,关心这个做什么?”尚在读博立志要进金属研究所的技术宅谭圆圆今天居然八卦细胞沸腾,实在令庆娣好奇。 “传说中的人物突然出现在面前,还一起吃饭,能不让人激动吗?满四九城,不到三十升正处,今年准备升副厅,高帅有才的能有几个?这就不说了,庆娣,你知道他爹是谁?秦伯远。” 名字听来有些熟悉感。 “这也就不说了,你知道他爷爷是谁?” 圆圆说的那个名字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后,庆娣张大嘴。 “长房嫡孙,根正苗红。”谭圆圆斩钉截铁地总结。 庆娣莞尔,“说得像封建大家庭一样。” “能有差?这些人不就和旧时一样,人生路从出生就被安排好,按部就班一级级上去,不知不觉就是我们将来要仰望的大人物了。不光这个,感情婚姻也和古时候一样,讲究个门当户对。你知道他前妻是什么人家?” 为了配合圆圆的兴奋,庆娣听了那名字,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但也惊讶地啊了一声。 “我们家程旭还见过的,说那女的长相周正,一身贵气。可惜了……去年协议离婚,据说两人性格不合,但背地里传得风言风语的,”谭圆圆刻意压低嗓门,“都说是帽子绿了。反正他前妻没半年就再嫁,他倒还一直单着。我真想不通,才貌家世都是拔尖的了,怎么还会有女人嫌弃,难道是……” 听见谭圆圆惊骇地抽口冷气,庆娣捂着听筒笑个不停。从点到面,可见理科生放射性思维的强大,也说明八卦因子根植在每个女人大脑皮层里,只有深浅不同的差别。 “你这话可没有数据支持。” “那不行,我要真去做实验了,我家程旭会哭得水漫紫禁城。”谭圆圆说得像真的似的。“心情好了?居然会取笑我了。” 庆娣嗯一声,静静持着听筒,谭圆圆在那头忽地叹了口气。“其实,我还挺羡慕你的。一个女人一辈子能遇见一个深爱的人,能深爱一场,无论结果好坏,都是极幸运的。” “你家程旭不挺好的,百依百顺。” “不是百依百顺这优点,我何苦去忍受他妈那刁难的眼光。我总在想,如果就这样结婚,会不会怀有遗憾。没有爱情只有感情的婚姻,能不能经受日月的考验。” “你想太多了,爱情不就是感情的一种?久了沉淀为感情亲情,你不过是节省了中间那一步。” 谭圆圆扑哧一笑,“本来还想安慰你的,反过来被 你安慰了。” 圆圆处事向来果断利落,听见她笑,庆娣释怀,“别想太多,无论什么感情,能让你有幸福感就行。” “你呢?你现在呢?”谭圆圆迟疑地问。 “还好,我想考研成绩满意,复试顺利,我会很幸福 第 76 章 而他,他的幸福,从她离开那天,一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的压迫感和深沉的忧郁,每每在清晨,迎接第一缕曙光时到来。 分手初期,他万分不理解她的决定。诚然他是有错在先,以为大局底定结婚在即,又因为忙,忽略了太多精神的交流。他对自己那些圆融手段也有些不齿,但责任在身的堂皇借口,让他轻易地原谅了自己,并且甚至对庆娣的出走怀有些许愤怒。 他想两人既然在一起,有矛盾自然是共同寻求解决矛盾的方法,何至于不告而别?这是她对感情负责的态度? 在寻去四九城之后,她避而不见时,姜尚尧有几分负气,可临走那刻,突然锥心地意识到,她并不是单纯地钻牛角尖。她是认真的。 一直以来,被她温柔的表象迷惑,初期他怀着行旅于荒原终于发现一抹微光的兴奋与渴切靠近,后期习惯了那温暖,逐渐忘怀温柔的火焰燃烧的正是她心中的爱。 所以她才在爱火渐微成余烬的最后,那样心碎地看着他,说:“你懂爱吗?你不懂,你只是享受。” 姜尚尧埋脸于掌心,以绵长的呼吸平复胸中绞痛。脚下打瞌睡的福头支楞起耳朵,站起来低呜了一声,用鼻子顶了顶他的膝盖。 除夕的夜,他吃完团年饭躲避来矿场,楼下值班室麻将声声,窗外黑沉天幕飘下闻山今年第二场雪,小屋里分外清冷。 突然间炮仗声大作,已值午夜。两年前的此刻,他俩以一个足以窒息的深吻迎接新年。而今…… 姜尚尧怔怔听了一会,直到只剩零星的噼啪,他拿起桌上一把满是狗牙印的牛角梳递给福头,“今天过节,奖励你,只准咬十分钟。” 看福头两爪捧着娘亲的梳子喜悦地开啃,他发噱不止。转身面向桌上的电脑,想起当下和福头差不多的处境,笑意减淡,无限伤怀。 自从知道她改了笔名,他顺着沈昕迪的名字一路摸索到她博客。从她开博的第一天第一篇,一页页往前翻阅。 她的新博从一年多前开始记录,讲她收到一笔几百块的稿酬顿解燃眉之急,讲她在学院偶遇明星,有生活琐事,也有影评书评。他最关注的是她搬家后的内容,虽然现在已经知道她和周钧并不是想象中那种关系,可是看见那些居家的图片,仍令他悒郁。 但不论哪一篇,都能在字里行间读出那股竭力向上的精神气,他能感到她在努力地发掘快乐,由此更加心疼。 这种心情,仿若冶家山监狱的那段岁月,迫切地需要了解一个人,了解她的生活,纵然只是侧面,也能令自己不那么像被孤立于一个虚无的空间里。 最近的一篇,是她发表没多久的小说,讲述面临失业困境的母亲和反叛期的女儿之间的碰撞。她写那个母亲过度的责任心衍变为一种激烈的控制欲望,她说“爱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叫做‘尊重’”,维护对方人格的独立性,以对等的目光看待爱的人,而不视之为依附自己的存在,这才是成熟的爱。 姜尚尧点烟的手微微抖震。窗外传来一声破空的锐鸣,一道烟火在不远处的半空绽开,小屋一明一暗,如同心中火花。 庆娣。庆娣。 他拨出她远在他乡的手机号,想起她的决绝,又沮丧地按掉。移目向窗外无边暗夜,长久后他合上疲惫的眼睛,一张张记忆深刻的脸孔从脑海中浮起,那窒息感像抵在后背的冷刃,逼迫他孤身前行,并且怀着绞痛的心继续活下去。 年初四上午,姜尚尧与焦化公司副总一行拜会能源集团傅可为,小聚之后送了其他人离开,他折向沿湖路。 在省委大院七号楼小院门前等待片刻,他拨通手机,翟智接起就作悔悟状:“我也才出门没多久,正想给你电话,今天有贵客要接待,那事改天再说。” 姜尚尧拿不准她是习惯性拿乔还是真有要务在身,当下笑说:“我和省行谢助理约好了晚上吃顿便饭,既然你有事,那就算了。” 听闻叶慎晖有意投资闻山,姜尚尧立时心动。大型钢企的兴建在当前宏观调控的时局下,能不能通过项目审批,实力反在其次,首要取决于背景。以金安集团的影响力,可行性很强。这种借势的机会难能可贵,姜尚尧几乎能在其中嗅到成功的味道。 但是与金安这种深具融资能力的大鳄合作,资金筹码不可不厚。他年前大略盘点了一番家底,德叔的运输公司稳健经营多年,除却固定资产投资,闲置资金是笔不小的数字,可是这笔款项即使再加上他此时能掌握的所有,相较一个年产数十万吨甚至过百万吨的异型钢厂的投入,那也是杯水车薪。 因此,他趁着过年的机会请省行的谢助理吃饭,顺道探问来年省行信贷指标和方向,为大计铺路。 电话里,翟智顿时不满:“姜尚尧,你什么意思?过河拆桥的小人。” 当初与何行长的助理谢信扬交好,走的是翟智的线,此时撇开她单独行动确实有违厚道。姜尚尧大咧咧回:“我如果过河拆桥,那也是因为怕了你的雁过拔毛。” 真不要脸起来,他们俩说不准谁更胜一筹。 翟智确实不太方便和他多说的样子,难得主动偃旗息鼓,只是问:“还有谁一起?” “林秘书,刘队……差不多都是你认识的,哥儿几个趁过年聚聚,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翟智斟酌一番,说:“那吃完饭有空我再过去,找个好地方。上回那场子太乱。” 数年前,姜尚尧可能会对这个厚脸皮的女人调笑一句“你一来再乱的场子也没了气氛”,可此时他只是干脆地答了个“行”。 翟智似乎避到静处,语声细微地问:“你真有把握?金安那么大的深水港会让你的小舢板泊岸?” “别忘了你也在这条舢板上。”姜尚尧提醒她。翟智那轻蔑的语气有些逆耳,但以事实说话,比起叶慎晖的金安,他现在的确实力不及。“九成把握。对了,过年前我上京,孟叔叔主动过问了你的终身大事。” 限于孟时平的职务和姜尚尧此时图谋,有些话必须说得云山雾海,以翟智的聪明,金安集团与钢厂,异型钢与高铁,高铁与孟时平之间的必然联系,自然一点就透。电话里她明显吸了口气,然后既鄙且怒又好笑地说:“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恐怕身边每个人都被你仔细掂量过了吧?我现在不得不反省,会不会打个盹就被你卖了!” “我做人宗旨和你不一样,你是利益交换为先。我一向秉承与人为善,广结善缘的原则。” 翟智恨声连连,“得了你,彻头彻尾的机会主义者,功利分子!你敢打着我的名义和我孟叔套近乎,将来我嫁不出去别怨我赖上你。” “看,自作多情了吧。我和孟叔说你眼光太高,翟书记介绍的对象你几乎都看不上眼。所以以朋友的身份,恳请孟叔在四九城里多帮你留意才俊。” “你混蛋!”翟智突然挂断电话。 伪装久了,那种惯于妥协的世故,虚伪的圆滑已经根植在灵魂里,难分真我。所以有个人曾目光澄透地惋叹:“我很失望你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追逐权力,却被反噬。” 那些指责至今想来依旧能让他满腹悲郁无人诉,但此刻,他遥望前方灰霾的天空,薄汗透衣,想起二十岁时自己的样子,梦想充实的人生,希望盈溢的精神……被岁月洪流吞噬的那些。 他沉湎于成功的喜悦,自满于膨胀的成就感时,忘怀了那段岁月里最美好的本质。 庆娣。庆娣。 姜尚尧伏在方向盘上,垂首掩面。 既已弃我而去,何故常乱我心? 再抬头时,七号楼的实木门打开,传来细碎的话语和响亮的笑声。姜尚尧定睛看去,出来的四人明显是过年访友的宾主关系,后面两人姜尚尧认识是翟智父母,正笑容可掬地连连向前面一对夫妻道别。 巴思勤书记自到任后,惯例是每年初四一一到省委班子成员家坐坐,增加了解,慰问一年辛劳。到这个级别,本不必如此,但他坚持礼贤下士,其他人也已习惯成自然。 熟悉的面孔曾在新闻里见过无数次,相似的浓眉,相似的狭长双眼。 在以往无数次的幻想中,姜尚尧总自信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他能泰然自若地怀着三分恭敬喊一声“巴书记”。但是,出乎意料的,凝视数丈之外那个高壮的人影,心底陡然掀起狂潮般激越的恨意,排山倒海而来。 那充盈胸腔的澎湃恨意中,又隐隐有一丝悲凉。足足三十二年的等待,而今为谋一面仍要煞费苦心。 再不下去就迟了,有个尖锐的声音在耳畔提醒说。 落子无悔。姜尚尧深吸一口气,推车门的手镇定如初。 听见声音,翟智的母亲目光投向这边,眼中闪过一抹惊喜。 姜尚尧提着一袋节礼和一个果篮,稳稳地走过去,“伯父伯母,新年好。我约了小智今天来给你们拜年。” 几人停了话语,翟同喜表情矜持,看着姜尚尧的目光中微露满意之色。 翟智的母亲不掩欣喜,接着有些遗憾的样子,说:“小姜,快有半年不见了吧。小智也是的,出门前也不提早说一声。”高帅有礼的小伙子,怎么看怎么让人满意,只可惜每回问起女儿,都是一副“你别管”的不耐表情。 姜尚尧闻言愕然地问:“小智出去了?” 话毕只听身旁浑厚的声音问:“小智的男朋友?我们家婷婷真是不懂事,耽误了她姐姐谈恋爱的时间。” 翟同喜一边谦逊地说:“哪里哪里,只是朋友”,一边凑趣地朗声而笑。 “小伙子一表人才。”巴思勤浓眉方额,看起来颇有威严,此时尽管语气温和,但能听出平常刚劲有力的语言风格。 他目光投来,姜尚尧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杆。“巴书记,新年好。” 不卑不亢的态度令巴思勤微笑点头,然后他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凝目于姜尚尧脸庞,嘴角笑意一僵。姜尚尧深沉地呼吸,固守心中残存的一线理智,含笑回望他。 不过一秒,巴思勤转向翟同喜,“老翟,我还有几家要走,先不打扰了。新年愉快。” 翟同喜连声应承中,巴思勤踱着方步而去。他们夫妻那一转身间,一贯自信的姜尚尧此时有些不确定起来,这样的举措会不会打扰母亲多年的平静? 望着那远去的一双背影,他心中酸楚地想:养尊处优,看起来两人都比我妈年轻。 第77章 姜尚尧的电话号码出现在庆娣手机上市,夜幕已降。 年初四这天,按计划要请漂流在异乡过年的好友们来家聚餐。头一天晚上清点人头,居然有近十人那么多,周钧本就心情不佳,掰着掰着手指,立刻翻脸罢工。 庆娣自忖厨艺上不来台面,只得另作安排,约了谭圆圆两口子晨早一起去雍和宫。 上香时周钧嘴里嘟囔补休,出了门谭圆圆促狭地追问他求什么呢?,周钧被她磨得没处躲,无奈回:“我求好姻缘不行?” 谭圆圆正经地问:“你猜我求什么呢?” 明知谭圆圆挖坑等着,过了一会周钧还是忍不住问,“你求什么?” “为了能吃到周大厨的正宗川菜,我求彭小飞早点回来。” 终日藏着掖着的那些小心思被人戳穿,周钧俊脸微红,装着没听见大步走开。程旭尚不明内情,捏着谭圆圆鼻头数落她不戒口,额角暗疮此消彼长。 圆圆认真受教,转头对庆娣挤了挤眼。 除夕夜,庆娣和圆圆抵足长谈,彭小飞和周钧就是八卦的内容之一,谭圆圆以她强大的逻辑推理能力品评说,“彭小飞既不是疯子又不是愤青,为什么放着前程大好的坦途不走,走羊肠小路?” 庆娣补充说,“还有,彭大哥洁身自好,不近女色。” 谭圆圆表情严肃的总结,“瓜娃不用说,我看彭小飞八成也是可。估计目前他的心理状态是陷在道德感和社会认知里挣扎的阶段。” 想起这段话,庆娣泛起无限同情,拍拍周钧后背,安慰说,“二师兄,爱是恒久忍耐。” 周钧正尴尬间,手机响起,正是彭小飞来电。他诈尸一样跳高数尺,喜上眉梢。 不一会他追上前来,说,“彭格格问我们今天什么节目,家里电话没人接。” 说话间,邀约的朋友也差不多到了集合点,有周钧的死党冯少航和他小助理,有庆娣学院认识的两个姑娘,一起走进什刹海的冰场,七嘴八舌的研究了好一会冰鞋冰车的价格,庆娣的手机响起来。 陌生的号码数字吉祥,那人自报家门说,“我是秦晟,新年好。” 平静自持的风格莫名让庆娣耳际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她有些走神,“……新年好。” “没回来家过年?” 问话的语气仿似老友般自然,庆娣不由忆起第一次认识秦晟,他说愿意买下照片时的表情和态度,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样的人不是人生顺遂就是觉得自信,她微笑回答,“没有。” 对方停顿数秒,似乎不习惯她简短的说话方式。少顷,他问,“现在在哪里?放不方便一起吃顿便饭?” “在什刹海,溜冰场,”女性直觉告诉她秦晟邀约的意义,想起谭圆圆那些关于他的八卦,庆娣扭头望去,媛媛正环抱着程旭的腰,喁喁私语,羡煞旁人。庆娣想了想,婉拒说,“已经约好了朋友,所以……” 她故意说“朋友”而不是“朋友们”,希望他知难而退,哪知秦晟并没有被她混淆,“人多热闹,我过来找你们吧。”说完不待庆娣继续推举,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庆娣依着铁栏杆,扯扯颈间大围脖。平旷的冰场上,风像刀子,平伏了不少焦躁。她走过去告诉谭圆圆,“秦晟要来。” 圆圆瞪大眼,转向她男朋友,程旭犹自不明,傻傻的问,“谁?” “你老板。”谭圆圆嘿嘿一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秦晟的装束不似上回那样正统,周钧对他深棕休闲西装外的那条橙色围巾垂涎不已,嘴角找场子说,“这是在向我这个时尚标杆致敬?”说着垂下眼皮正正衣领。 庆娣拿手肘轻轻撞一下他,秦晟已经走了过来,含笑招呼,“让我好找,忘记问你们是大冰场还是小冰场。” 其他人已经进去玩了,只剩下他们四个在栅栏外等候。他笑眼瞩目下,庆娣不自在地介绍程旭说,“其他人你见过,不介绍了,这位是程旭,圆圆男朋友。” 之前程旭一听说秦晟要来,顿时打退堂鼓想溜号,结果被圆圆死死拖住好一番教导,“你毕业几年了?不说混成官油子,最起码也脱学生味了吧?怎么还这样?我不管,你给我老实待着,该说说该笑就笑,他又不会吃了你。” 谭圆圆读书时看准程旭性格纯良心思简单,等他工作后又担心他心思太过简单。而程旭何尝不知道这个机会难能可贵? 秦晟虽说在处里作风平稳,态度温和,但背景实在骇人,职务又隔着数级,平常只是点头之交,指不定人家压根就不记得他程旭姓甚名谁。硬着头皮撑到现在,突然见秦晟笑容满面向他伸出手来,程旭愣神了数秒后,连忙双手握住秦晟右掌,连连摇晃说,“秦处,新年好。” 秦晟表情看不出一丝意外,点头笑说,“新年好,小程。你父亲身体还好吧?” 程旭父亲不过是清水衙门里一个小司长而已,年前才做完心脏搭桥手术。他实在没想到秦晟对他家庭情况了如指掌,张大嘴,直到被谭圆圆扯扯袖子,这才放开手,连说,“很好很好,谢谢关心。” 谭圆圆拖着他,又对周钧使使眼色,“我们去租冰车,你们慢慢聊。” 三人离开后,庆娣心头萦绕着莫名的情绪,像尴尬又像惶恐,惴惴的,不知该说什么。 “换了发型?”他是在对她那银丝红唇的造型记忆深刻,此时眼前的庆娣和浓妆时眉目仿佛,但气质截然不同。他心中疑惑究竟哪一面才能真正代表她真实的个性。 庆娣摸摸腮旁齐耳的碎发,应了声。 他又问,“会溜冰吗?” “去年试过,能安全站十分钟不摔跤。”庆娣老实承认。 他低笑,“我也有十来年没玩过冰鞋了,租台冰车吧,冰车绝对简单。” 滑冰车是两只铁板凳的样式,一高一矮焊接一起。两人坐好后,他的膝盖就在她腰侧,庆娣尴尬不已,抬头张望四周,足球场那么大的冰场上早已不见圆圆身影。 一串穿冰鞋的结队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卷起冷冽的风。庆娣吸口气,试试手上两只冰锥子,往后使足劲,冰车缓缓推向前,慢得像只乌龟。 秦晟也手持两根冰锥子在后座,“别急,我来喊号子,一二三,到三一起用劲。”果然如他所说,冰车在第一个“三”的话音落下后急速窜了出去。 冰场里男女老少皆而有之,庆娣甚至看见一辆冰车的前座抱了只短脚柯基。贯耳的风不停传来周围的大笑,那笑声似有感染力,先始的拘谨渐渐消退,两人配合越来越有默契,前进的节奏一致,速度更提升了数倍。 是不是有学艺不精的踩着冰鞋冲过来,嘴里高喊“让开让开。”有一次躲避不及,撞在一起。疯笑尖叫声里,庆娣和那几个女生互说“对不起”,躺在人堆里笑的前仰后合。 一只手探过来,庆娣仰头望向秦晟,他笑容开怀,看起来年轻很多,眼中神采奕奕。庆娣犹豫片刻握住他的手站起来,愿意他们刚巧划到附近,五六个冰车连在一起,很是壮观。圆圆远远就吆喝,“庆娣,接起来一起走。” 庆娣征询秦晟的意思,他跃跃欲试说,“难得放肆一次。”话毕推着他们的冰车接在圆圆后面,整队人像一列小火车,喊着号子轰隆隆往前,气势逼人。 走出冰场后才突然发现手脚冻得发麻,心却被冉少德热烫。 夜幕暗沉,秦晟看看腕表,说请众人去后海吃饭。程旭见机推了他手边的冰车去还租,秦晟也不拒绝,跟随在程旭身旁,一同离开。 谭圆圆望着他背影,良久后赞说,“不管是不是装模作样,冲着他不把我家程旭当伙计使唤,我投他一票。” “说什么呢”话音未落,手机铃声就响起来。 谭圆圆见她凝视屏幕许久却不接电话,离开明白是谁的来电,低叹一声,说“我去找我家程旭,你慢慢讲。” 那铃声每一个音符都在敲击着她的心,不依不饶的,让人既痛又恨。庆娣向等它响到自动停止,却在最后一秒情不自禁的按下了接听键。 她气恼自己不争气,打定主意只听不出声,对方绵长呼吸过后,一声低沉的“庆娣”传来,瞬间击溃她的稳定。 “你还打电话来做什么?” 他似乎被她少有的质问语气震撼,许久后才说,“我想你了。” 这样简单的四个字,足以让她眼中潮热。庆娣吸吸鼻子,强忍着不说话。 “我喝了酒,壮胆,”那迟缓的语调、暗哑的嗓子,听起来极为脆弱,“不然我做了那么多错事,没胆子和你说,我想你了。” “喝多了回家睡觉,睡一觉,明天醒来什么事也没有了。” “明天……还有很多事等着,好累,想睡下不起来。” 她知道他酒量,轻易不醉,一定是装可怜欺负她同情心盛。可再生地自我告诫,一颗心仍不由自主的随着他那脆弱的语气软化,“大过年的,说这个做什么?” “不说了。”嗤一声,他自嘲的笑,“新年好,就当是拜年电话吧。” “新年好。……你要好好的,保重身体。” “你也是。” 冰场上有情侣争抢烟火,一串火花逶迤向前,有情侣脚踩冰鞋,相拥而视。艳羡地遥望着别人的幸福,她该有多么想念他。 “去吃晚饭,八点了。” 庆娣回首,迎视秦晟关切的眼睛,不知他伫立在身旁多久了,她心中晃过一丝难堪,挤出个笑容,说了声好。 在后海吃完云南菜,转战到附近的酒吧街。庆娣和圆圆出门给大家买串串香,边等边吃的当口,圆圆欲言又止,最后说,“我刚才帮你问过我家程旭,那个谁还有个八岁的女儿。后妈难当,我看,还是算了。” 一口辣酱呛在嗓子眼,庆娣泪花打转的问谭圆圆,“我什么时候有这打算了?” “庆娣,第一次试过爱人,第二次试试被人爱。不然一辈子太亏,秦晟就别考虑了,屁股后头一堆麻烦,真在一起了,有的你烦的。不靠谱。” 作为朋友,谭圆圆的实际与透彻总能弥补她浮于幻想的缺点。庆娣沉默片刻,开起玩笑,“最靠谱的是你,不然和你们家程旭商量,让他靠边站。” “那干脆我们三个一起结婚算了,程旭当我小妾。” 可是,晚上秦晟送他们回家后,电话追踪而来,他措辞严谨,语气郑重的说,“和你在一起,有很久没有的放松感。所以,同样作为单身,我非常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我,以及我们正式交往的可能性。” 第78章 这一番外交辞令般的告白,配合记忆中他卓然的气势,听起来居然诚意十足。 庆娣略一踌躇,秦晟已经敏锐的领会到沉默中的拒绝之意,再度开口说,“不用仓促答复我,我有足够的耐心。在友谊的基础上,如果能更进一步,是我最期待的。” 如此滴水不漏,再严辞以拒未免太不近人情。庆娣沉吟着平静回说,“我会考虑的。” 放下电话后,她想起今天秦晟出现的蹊跷,回忆中到达冰场前周钧曾经接到彭小飞的电话,庆娣叹口气,接着拨通彭小飞的手机。 彭小飞年前回了原州,互道安好,庆娣单刀直入问,“是你告诉秦晟我手机号的?” 彭小飞静默,然后坦然说,“是,也是我告诉他你们今天去了哪里。” “彭大哥……”庆娣叹息,基于两人友情她不能怪对方多事,可这样干涉她的情感生活确实令她不甚愉快。 “秦晟为人我了解,没有一般的纨绔气,沉稳多智,前程锦绣。可能生活方面比较沉闷无趣,但做朋友相当信得过。他前妻性格和他是两个极端,以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凑合了将近十年——” “彭大哥,我想你不懂。前一段没彻底放下,我不可能重新开始。他越好,就越是对他不公平。” 知道庆娣放不下的是谁,彭小飞再次陷入沉默。 与姜尚尧初见,他已经预感是个棘手的人物。今年回家,一番查证,果然如此。今晚的聚会,巴书记的女儿巴婷婷,翟智,傅可为的秘书林岳,办公厅主任的小舅子省行工作的谢信扬……,在座人士一一证实了他的想法,姜尚尧不仅在闻山一跃而起,触手更已经延伸到了原州。 席间彭小飞暗自留意在一干衙内中谈笑风生,游刃有余的姜尚尧,不觉心生警惕。 如果以“敌人的盟友也是潜在的敌人”的逻辑,那么他父亲彭虞与魏杰密切的关系无疑会引起姜尚尧的注意。虽然没有确凿证据证实姜尚尧有何图谋,但对于九年前的冤狱,彭小飞相信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视若浮云。 他在众人准备转战原州一间私密会所时,主动要求姜尚尧借一步说话。 姜尚尧凝视他少顷,绽开微笑,说“彭大哥,上车慢慢聊。” 那部宾利慕尚也让彭小飞暗地里吃了一惊。原州满地名车,宾利不足为奇,奇的是九年前,他大学将毕业,姜尚尧只是个囚犯;四年前,他读完博,姜尚尧刚刚出狱。短短四年,即使天神眷顾,也要智勇争取。 “只是接待用车,平常用这个未免僭越。”姜尚尧看出他心中的疑惑。 彭小飞想起他此时辖属省能源集团,如此知行识礼,不觉又对他高看一眼。 “姜总,据我师兄严华康律师反馈来的信息,你对我相当好奇。我斟酌很久,决定还是正面回应你一下比较适当。”彭小飞上车后说。 姜尚尧表情平静,不见丝毫尴尬之色,只是不发一言地注视彭小飞,静待下文。 “正如你调查所得,1999年我在原州王高韩事务所实习,担任法务助理一职。那年盛夏,庆娣找到律师所主任,我有幸旁听了你的案情。”捕捉到对方眼中一丝震动,彭小飞没有半分得意,反而想起当年站在街头彷徨四顾,满头大汗的庆娣,心中陡升惋惜之情。 “然后?” “她当时已经找了两家事务所,全部被拒,正准备取第三家。可能是出于对你的同情,也可能是因为对庆娣的钦佩,我介绍了我的师兄,闻山的严华康律师受理你的案子。大概经过如此,我想不需要多做解释,案情审理的最终结果足以证明我的善意。” 随他话音结束,车中寂寂。身侧的男人脸上波澜不兴,眼中暗沉不见底,良久后才迟缓的说了句,“谢谢你。” 彭小飞迎上那双湛亮的眸子,明白姜尚尧不止领会了他言诸于口的,也领会了他没有书偶的内容——那就是,彭小飞当初牵涉到姜尚尧的冤案,和他父亲彭虞无关。 “彭大哥?”庆娣疑惑地在电话里问。 彭小飞醒过神,重拾话题,“其实说来也是缘分,秦晟年后要外调到闻山。年前我和他在慈善晚会上见面时说了这事,前些日子聊天时谈起你是闻山本地人,所以他可能比较好奇,或许也有几分亲切感。做朋友而已,你别想太多。说真的,按他的实力完全可以挑个好地头,偏偏几个选择中他捡了一块最硬的骨头,凭这一点就不得不让人佩服。” 事实确如彭小飞所说,作为第三代接班人,乃至整个派系接班人之一,镀金之路,秦晟完全可以挑个富庶地稳稳守成,但是他偏偏选择了闻山这个派系实力相对薄弱的县级市。出了成绩,上头大佬们自然高看,如果败走,那么仕途将会不振数年。 秦晟的选择如果不是出于投机冒险的心理,就是有绝大的把握。随之而来可以预见,未来闻山,以至济西全省的局势也将会有所变动。 自从高书记退居二线后,本土的实力大为滑落,彭小飞的父亲彭虞这两年可以说是无根浮萍,他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他既不能倒戈,又要竭力维护根植已久的关系。这一年回家,彭小飞发现父亲苍老了许多倍。 作为儿子,彭小飞必然要维护父亲乃至父亲的部属。向秦晟示好,引导三方平衡,是他的策略。 至于能不能做个牵红线的冰人,玉成秦晟和庆娣的良缘,这是二话。 “庆娣,相信大哥的眼光,考虑考虑。” 他这样诚恳,如若多年前领她走进西餐厅,耐心询问她案情的语气。庆娣嘴角扬起,说“好。实在……那我试试。” 这个夜晚,庆娣想起远方那个人,辗转难寐;对姜尚尧来说,同样如此。 他醉意醺然地把玩手中一把匕首,突然间怒意横生,将它扔出去,飞掷于墙根,然后双掌合拢托着后脑勺,瞪视天花板,严重似一一见到让他意难平的那些人。 在极度的自苦与悲愤中,唯一能让他心情平伏的只有她。温柔的淡笑,信赖的目光,只是想象,已经舒缓身心。他按出庆娣的号码,拇指摩挲手机屏幕上她的名字,心中潸然。 至于原州省委大院一号楼书房里的台灯,更是亮到天明。 数日后,一份卷宗递上巴思勤案头。 “思勤,别抽太多烟,多吃水果。”蒋敏从事文艺工作,年逾五十身材仍保养得玲珑有致。她在巴思勤眼神提示下,回头一笑,嗔说“大过年的,也不休息。”话是如此,还是退出书房,安静地阖上门。 巴思勤缓缓打开卷宗,接着心神微动,放了下来。 才掩上的书房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一张明媚笑脸露了一半,接着发觉被发现,巴婷婷跳跳了进来,“爸,你又不乖了,才和我保证今天好好陪我的。” “哈斯其其格,注意礼貌。” 巴婷婷装模作样地敲敲门,接着嬉笑着走到书桌边,揽住巴思勤后颈,“过年可不许凶我。” 他三十多岁才得了这个女儿,美丽聪慧,歌声像草原的雏鹰一样清远嘹亮,被她视为掌上明珠,更被老婆和丈母娘宠得像个孩子。巴思勤安抚地拍拍胸前女儿的手,“等爸爸办完正事。” “什么大事呢?连午觉都不睡了。”巴婷婷自小被教育不能随意翻动他桌上的文件,可偷眼一瞥便望见那叠材料最上首的一张小照,“姜大哥?” 巴思勤浓眉微耸,漫不经心地将文件整理好,“你认识?” “不就是那天一起吃饭时认识的吗?和小智姐一起的那次。爸爸,我还和你提过,你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心上是不是?” 巴思勤连连认错,又问,“这个姜大哥,人怎么样?” 巴婷婷松开他,坐进沙发里掰了块蜜柚,回想一番说,“很好,我很喜欢他。” 他这个女儿,和他丈母娘一样的恶劣性格——护短,只要是她喜欢的人,通通是好人。巴思勤揉揉太阳穴,想老生常谈地教导她是非观念,巴婷婷继续说,“不多话,但是声音还有神情都很惹人喜欢,眼神也很可亲。” 巴婷婷声乐系,对声音的重视程度高过常人。巴思勤心知问不出个所以然,说了几句闲话哄女儿离开。 满室静寂,良久后巴思勤缓缓打开卷宗,抽出一叠材料。第一页最上首就是姜尚尧一寸小照,眉目似曾相识。巴思勤揉揉太阳穴,定睛再看,那宽额浓眉,分明和他少时一般模样。 看完出生年月,再移目向右,名族:汉。方框中的字令巴思勤心头一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阖目沉思。 一瞬间,三十多年的记忆扑面而来,滔滔不止,席卷所有感官触觉。他似闻到草青花香,似尝到马奶酒的酸辛,似听见马头琴的呜咽。 那一年七月,水草丰茂,羊肥马壮,锡林河水如银带。喧嚣的欢呼声一浪接一浪,他从草地上翻爬而起,擦一把脸侧草刺,然后就看见助威人群中,站在勒勒车上挥舞手臂的汉族姑娘。她军帽下扎两只小辫,皮肤白得像阴山北麓的云彩,眼中的光芒像草原上的太阳。 巴思勤喃喃自语,唤出刻意被他遗忘多年的名字,“凤英,姜凤英。” 下午四点时,济西第一秘蔡晋林接到内线电话,“小蔡,年初四晚上,和婷婷一起吃饭的还有些什么人?” “除了卷宗里的那一位,其他重要人员有翟书记的女儿翟智,组织部长彭虞的儿子彭小飞,省行何行长的主力谢信扬,还有能源集团傅董事长的秘书林岳……”蔡晋林历历数来,口齿清晰,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他的位置决定了力求客观的态度,虽然心中对巴书记的兴趣所向嘀咕不已。 听见彭彭虞的儿子也在其中,巴思勤沉吟数秒后交代,“明早常委会,你把材料准备好。另外,下午安排时间,请何部长以及团省委的朱书记来我办公室一趟。” 宣传部何部长也是常委成员,书记紧抓宣传喉舌,指导贯彻方针政策是工作内容之一。可是,多了个团省委的朱书记,实在让人摸不着书记的套路。但是无论怎样,朱庸算是开门红了一回。 蔡晋林心中替老同学暗喜,表情严肃地说了声,“是,巴书记。” 第 79 章 元宵节,姜尚尧乖乖回了铁路小区。 为了照顾姥姥,家里除了煮饭的阿姨外又多请了个护工。姜尚尧他舅妈年前曾希望派个阿姨过去她家帮忙打扫卫生,结果被姜凤英拒绝。饭桌上,舅妈又提起这头事,和舅舅争执起来。 两夫妻吵了一辈子,姜尚尧和表弟尚贤早已习以为常。 刚消停不多会,他妈推了姥姥出来吃元宵。老太太费力地挑起松弛的眼睑,语声含糊地问:“娣儿……” 姜凤英放下碗,瞥了眼儿子,他刚巧停了手中调羹,正直直地望来。姜凤英无声叹了口气,拿纸巾拭去老太太嘴角口涎,说:“下午打过电话来问好,你那会正做理疗呢,没敢打扰你。” 身后姜尚尧舅妈嘟囔不休:“也不关心关心我们贤贤,老糊涂了,连正经孙子是谁也分不清。” 姜凤英憋住一口气,也不说话,只是拿眼睛看着自己弟弟。 风波不停的,姜尚尧不耐地丢下碗,回了自己房间换衣服。犹听见饭厅里舅妈大声说:“妈,你脑子也记点事。你那外孙媳妇去了贵地,别指望她回来了。” 他抄起外套想出去赶人,外面舅舅已经吼起来。姜尚尧走到姥姥轮椅边,柔声说:“我出去了,姥姥。” 姥姥看也不看吵架的那一对,抬手作势抚抚他头发,微微点头。他妈追出去交代:“大过节的,别又去矿场过夜。早点回来。” 下了楼,手机狂震,姜尚尧心尖随之一颤。拿出来看是黑子的名字,无以形容那急堕的失落。 他懒洋洋地接来,“元宵好。” “好个屁,出来喝酒。”粗鲁的语气能想象黑子郁闷难伸的表情。 “还喝?初一到现在,我吐了不下五回。” “推三阻四的,是不是兄弟你?” 姜尚尧连连道是,开了车门问:“谁招惹你了?” “哪一年年头年尾不闹几出?不知道急什么?我这样子像缺女人的?” 这是又被家长逼婚逼急了。姜尚尧安慰说:“叔婶是为了早点抱孙子。” “孙子有屁用,我天天在单位装孙子还不够?” 进了黑子常去的国会山,站在鎏金影壁墙前讲电话的妈咪望见他眼睛一亮,嗲声呼唤着“姜哥”迎上来,手臂蛇尾一般搭上他后腰。“黑子哥在V9,我带您过去。” 姜尚尧一笑,还没说话,又有个矮胖子抖着腮旁肥肉,绕过侍应们高叉旗袍下条条白嫩大腿,堆了满脸的笑,远远喊道:“姜哥。”近前往他身后望望,“今天就您一人?” 胖子想握手又不敢的样子,尴尬之下顺势一把将妈咪推开,低声呵斥:“不知道姜哥腻歪你那股骚狐味?” “行了,钾肥,忙你的去。我知道地方。”姜尚尧径自往包房的方向走去。 夜场是夹缝中生存的行业,特别在闻山,这种地下势力多方角逐的环境里,更需要多一分智慧和谨小慎微。 国会山算不得闻山最大的夜总会,不过能在聂二眼皮底下轻松挣饭吃,钾肥的老板也算是个人物。 但面对姜尚尧,钾肥丝毫不敢怠慢,迭声说是。 姜尚尧推门进去,珊瑚吊灯下,曼曼绯红轻纱,销金软窟中短裙肉弹们围着黑子,挤成肉堆,莺声燕语,脂粉香掺着酒香,醺人欲醉。 听见门响,黑子的黑脸膛从一团团雪白的乳肌里露出来,看见姜尚尧就是一乐,“哎呦喂,今晚上你们谁能强上了这个木头桩子,黑子哥明天带她去银泰刷五个小时的卡。” 黑子说话向来算话,可是任凭意动,也没人敢放肆捋一把虎须。小短裙们站正了纷纷喊“姜哥”,黑子顿时意兴阑珊,“就不该叫你来的,没趣。” 姜尚尧也不搭理他,挥挥手示意姑娘们继续,接了老梁敬来的烟,在沙发一角坐下,问老梁:“今天不休班?” “可不是,才回家,还没坐稳当又被电招出来。”老梁大拇指翘向黑子,“110值班,接警过去一看,认识的人,两夫妻打架。” 姜尚尧一愣神,即刻会过意来。 黑子那点小心思,明白的也就他和老梁两人。姜尚尧对庆娣的妹妹没太多好印象,俗艳,心眼多脾气差,说话不经大脑。可黑子总把她搁心坎上,时不时顺路去瞄一眼,念念不忘的,他也无可奈何。 他拿了杯子,二话不说,和黑子碰了一杯。 老梁被老婆的追踪电话逼得坐不住,先行告退。姜尚尧挑了个看起来斯文点的小短裙坐旁边斟酒,一晚上任由黑子胡闹,直到看他差不多到顶了,姜尚尧才散了一叠现钞,挥手赶了外人出去,哥俩勾肩搭背坐一起。 “总要顾着早点给你区家传宗接代,老是出来这些地方玩顶什么事?老婆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个,随便是谁有什么打紧?” “兄弟,你说自个呢?”黑子乜他一眼。 “大爷的,原来还没醉,再走一个。” “照我说,那个翟医生也不错,有胸有屁股,家里条件也好。反正不是自己喜欢的,随便娶谁进门有什么打紧?” 姜尚尧脸一寒,倒酒的手停下来,回首注视黑子,不客气地说:“别人怎么议论我和她的关系没所谓,自己兄弟,别戳我脊梁骨。” “恼羞成怒了吧。”黑子洋洋得意,“戳人软处也要防着自己的。行行行,哥相信你,你和她关系好比那杨乃武和小白菜,一清二白。” 见姜尚尧脸色阴沉,黑子拍拍他肩膀,“知道你心思放在哪。我们兄弟俩,算是栽在她两姊妹手上了,日子谁也不比谁好过。” 姜尚尧冷哼一声,将杯底残酒一干而尽。“回家。”进了电梯,黑子瞅见碧龙泉桑拿几个字,嘿嘿一笑,手痒地按了四楼的键。“大过年的,难得哥心情好,赏脸给聂二,去他家消费消费。” 说话间,电梯门在四楼开启,姜尚尧顺手按下关门键,“你这存心添乱呢。眼前留一线,逼急了——” 一阵喧哗远远传来,“拦住他,前面那个瘦子!”随着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一道人影从电梯门前疾掠而过。 姜尚尧当机立断伸出一脚,抵在将合拢的两扇门之间。“出事了!” 电梯门再度开启,又有十多条彪形大汉身影掠过。黑子酒意顿时消散,纪律部队培养出来的快速反应下,他手按枪袋,“除了我们的人,谁敢在聂二场子捣乱?” 两人追赶那十来个彪形大汉到了消防楼梯附近,姜尚尧一眼瞥见门边血红的手指印,拍拍黑子胳膊,拇指直指电梯门。“车场。” 对视一眼,黑子已然会意,一人追下去,大喝一声:“警察办案!” 看场子的都是江湖人,聂二的手下谁没点糟污底子,闻言脚步皆是一顿,再回过劲,黑子已经撑住楼梯扶手,纵身一跃,跳下三楼,连续数个翻纵,不见人影。 另一边,姜尚尧直落地下车库。在消防通道口没寻到人,听见呼喊声在楼梯间的回音传来,他略微有些着急。走到一角拐弯,黑子的身影也出现在楼梯口,显然也发现地上血渍,向这边寻来。 水泥地上零星的猩红在他脚边消失,姜尚尧四顾左右,抬眼便看见弯道上方的凸面镜照出不远处一部悍马屁股下的黑影。 他向黑子示意,两人分头包抄。那人蹲在地上,不知是在包扎伤口还是什么,身形微动。姜尚尧脱下外衣,抄后路过去。那人六感敏锐,不等他近前已经预知到麻烦,回身而顾。 姜尚尧早有准备,手上外衣飞抛出去,扰了那家伙视线,随之纵身扑上。那人骨瘦但骁勇非常,被他外衣罩住头面,手脚却不含糊。消防楼梯那边传来混乱脚步声,姜尚尧有心尽快了结,只得下了狠劲,小腿缠绕对方小腿胫骨翻折,将那人反扑于地,膝盖顺势而上抵住他脊梁骨,大掌死死捏住他后劲,另一只手制住那人撑地的胳膊反剪到背后。 那人几次想翻身而起,被姜尚尧掣拿住诸多要害,只得颓丧放弃,一侧脸,恨意凛然的双眸迎向姜尚尧,眼中仇恨的火焰瞬时消散,惊疑不定地张张嘴。 “黄毛,好久不见。”姜尚尧淡笑。 “姜——”黄毛听见响动,将“哥”字吞回去。 “往这边走。”姜尚尧松开手脚,示意弯道方向。见黄毛犹豫,他目光扫过黄毛用衣服捆扎的右臂,“十多个人追你,跑不掉。” 黄毛也是识时务的,当机立断紧随他身后,贴墙借车影的阻挡慢慢往弯道尽头移挪。 “这边,那小子就在这附近。”有人大声呼喝,接着便是连串的脚步。 黄毛瞥眼间,见姜尚尧神色镇定,他随之心安,停步缩身在一辆奥迪下。 杂乱的脚步声在附近停止,寂静中黄毛似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随即,一辆车急速驶近,只听得聂二的手下们一涌而上拦阻,那开车的人不管不顾,一路呼啸地冲出人群。 聂二的人当即就骂咧起来:“操,黑狗的车,老子认得。” 黑子在前方急踩刹车,开了窗回首咧开嘴大笑:“瞅清楚点,就是黑爷我。” 聂二那堆手下不堪挑衅,有人气得跳脚,也有机灵的回头找自己的车。不一会一伙人上车甩门,追赶而去。 姜尚尧站起身,快步走向自己座驾,黄毛默不作声紧随其后。出了地库,驶上大道没多远,只见黑子的路虎停靠在马路边,人倚着车头,几扇车门大开着,聂二的手下们或围着他赔礼,或鬼鬼祟祟地继续往车里张望。 错身时,黑子洋洋得意地摸摸下巴,姜尚尧不由扬起嘴角。 停在国会山对面的安全岛附近,姜尚尧拨出黑子号码,接通后交代:“找你的人把车库监视录像取回来,防患未然。”放下手机,他丢一支烟给黄毛,自己抽一支点上,按下车窗静候黑子扫尾。“等我朋友过来。” 车内静寂无声,心潮起伏中,那铭心刻骨的幕幕景象随着黄毛的突然现身,在脑海里周而复始地重映。 两支烟功夫,黑子的路虎驶近,停在他车尾,开了后车座上来就嚷嚷:“哪个牛逼的?敢行刺闻山一霸聂二爷?” 说着凑近前瞅瞅黄毛,上下打量一轮后,赞说:“瞧不出啊,瘦皮猴一个,胆比肉还肥。” 黄毛阴郁地垂着眼皮,任他聒噪。 姜尚尧扬眉,“怎么个说法?” “这一出老牛逼了,这瘦皮猴,喂,你叫什么名?”黑子等不到黄毛回答,自顾说下去:“听说在碧龙泉伏了小半年,终于轮到他伺候聂二搓背,结果聂二差点被他开膛了。” 黄毛听见开膛两字,抬眼望来,黑子呵呵一笑,后仰向座位,叹气说:“别高兴太早,没绝命,送去医院了,喂,你叫什么?跟聂二有什么仇?杀父?夺妻?” 见黄毛神色黯然,黑子幸灾乐祸的兴奋淡了几分,郑重问:“凶器丢在现场?” 他身上一股条子味,这话更像审讯的语气。黄毛不易察觉地往车门方向蹭了蹭,姜尚尧凝视他动作,淡淡说:“物证很关键,干活不干净要惹大麻烦的。” 黄毛迟疑了半晌,说:“搓澡毛巾包着刀把,没留指纹。” 黑子闻言扬眉,方想说话仔细一看黄毛那白惨惨的皮肤和刻意染黑的头发,他眉心一跳,眼带疑问地注视姜尚尧。 姜尚尧明白黑子终于意识到这个人是谁,微一点头证实了黑子的想法。接着问说:“最近几年在哪儿混?” “南方,打工。” “去碰聂二做什么?” 黄毛望他一眼,以沉默作答。 姜尚尧沉吟许久,将烟头丢出窗外,探手拉开副座储物箱,顺手抄两方现钞丢给黄毛:“拿去治胳膊,还有,出去就别回来了。” 端坐在后座的黑子闻言放下翘起的二郎腿,欲言又止。 黄毛拾起腿上的钱,凝视姜尚尧,突然嘴唇颤抖,“姜哥,我对不起你。” “以前的事,不提了。”姜尚尧探身帮他开了车门,“去吧,自己小心。” 黄毛怔怔地,没料到能这样轻易地走脱。只听姜尚尧继续说:“那时候都还是孩子,你,……景程。” 他再次深深凝视姜尚尧一眼,吸一口气,转身推门下车。 黑子默默注视他孱弱的背影消失在灯光璀璨的闻山繁华路口,“就这样放他走了?他不躲出去,你何至于……” “算了,都是毛头小子,知道什么?遇事害怕得逃跑也正常。”姜尚尧眺望黄毛的方向,低声说。 黑子叹息连连中,他收回视线,淡然地笑了笑。出电梯时就打了电话给严关,这一个多小时过去,此刻闻山各处车船码头,众多眼线窥伏。 他给景程最好的朋友一个机会,只要他如他所料地回来。 第80章   夜半,冷月孤清,长街凄寒。      一部铁灰色卡宴急速拐进内巷,在铁路小区大门口倏然而止,两只前灯如鲨鱼眼般冷冰冰地睨视前方。一条人影从阴影中缓缓站起来,逐渐暴露在光束中。      车里车外的人俱皆纹丝不动,僵立着,沉默着,直到卡宴的右车门无声打开,灯光投照中,小区门口那人慢慢走近车前。      正月的夜,他只披了件薄夹克,受伤的手臂用一件白衬衣草草包扎,阴郁的眼在走近车门时突现一丝光彩,他话语铿锵:“我回来就是为了给景程报仇,聂二不死我心不安。”      雪粉随风纷扬,静默中,姜尚尧仔细打量他,评估他的勇气与坚决,然后他沉声问:“聂二在市一医院,缝好肠子没几天就能出院。只是,下一回你可没这么容易得手了。黄毛,我拿聂二和你换另一条命,干不干?”      黄毛有些瑟缩,不知是天冷还是因为心寒。良久,他扶着车门的手青筋暴突,像用了绝大的力气,随后,他默然点头。      ……      闻山小城的光明与黑暗,对于庆娣来说,如同惨绿青春期的执拗与茫然,在时间的恒河中,脱离了她现行的轨迹,遥遥而去。新与旧的嬗递过程中,必不可少的那些阵痛渐渐淡化。也或者,被她深埋进心底一隅。      世界正如一只大万花筒,同样的若干碎片,扭一扭,又是另一番好景。      四九城西北角,圆明园南墙附近的一条隐秘小路尽头,秦晟的大众辉腾直入门岗,老树密林掩映的U型建筑居然是六十年代老营房改造的私人会所。      车停在挑高足有二十多米的门廊前,早有门童恭立守候。庆娣想推门,秦晟留意到她的举动,笑说:“等我来。”      她注视西装革履的他绕过车头来到这一边,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秦晟确实深具魅力。      他刻意加入她的朋友圈子,并且适应良好,没有一丝突兀感。处事之圆融让庆娣既对他的家庭背景持谨慎保留态度,又对那样的环境培养出的性格行为模式和精神世界颇为好奇。      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式约会,以往众人聚会中只是泛泛地聊天,可这一晚从她报考的文学院谈到秦晟十多年前的大学时光,谈到尼采。这又是一个令庆娣惊奇的发现,身为体制内的一员,他竟然对一位深具批判主义色彩,强烈抨击传统体制,强调个人意志的哲学家推崇备至。他们从尼采谈到黑塞的诗歌和小说,争论如何在道德与人性,情感和理智之间取得平衡与统一。      “见素抱朴守缺。可是,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堪透。”话题谈到这里,不免令人想起远方的姜尚尧,在欲望与准则中如何取得平衡正是他疏忽的。庆娣怅然若失,浑然忘记了周钧谆谆教导的约会守则“一,专注的聆听;二,崇拜的眼神;三,优雅的微笑”。      “这是出世说。我比较倾向于另外一种方式,屹立于世界之上。俯视永远比仰望的视野更加辽阔,也更不容易迷失方向。”      他果然自信,庆娣哑然失笑。      到家时,她回身感慨:“很愉快的一个晚上,多谢你。”      秦晟颇有风度地略略欠身,“我也同样要说谢谢,畅谈是种享受。”      早春的四九城,寒意仍浓,四目相对,他俩会心一笑。浮世扰攘,对任何人来说,精神交流与共鸣的喜悦都是弥足珍贵的。      庆娣道别后准备上楼,秦晟在身后唤住她,迟疑地说:“我有个女儿,八岁了,这两年和她爷爷奶奶住在一起,聪明早慧。”      庆娣侧头想了想,嘴角笑意真诚,“聪明的小姑娘一定很讨人喜欢。”      他平静的面孔掠过一丝喜悦,然后在她再次准备上楼时又问:“你考试成绩什么时候出来?”      “说是下个礼拜。”      “打算怎么庆祝?”      庆娣莞尔,“你确定我能考上?”      他点头。      可是,对她来说,这样的节奏太快了些。      “我下个月将赴任闻山,初期了解人事关系和工作调研一定会占用不少时间,再见面不知什么时候。”秦晟沉吟说。他是深思熟虑,谋定后动的性格,谨守方圆规则,与佳人相逢实在是人生的大意外,“或者你会感觉我太急迫,给你造成太多压力,实在非我所愿。”      如果说之前只是仰慕他才学,那么这一刻他眼中的郑重和温柔真正拨动了她平静的心海。      是的,郑重。从一开始明确立场,到不疾不徐地向她敞开他的精神世界,无一不让她感觉到他郑重的态度。      庆娣不由想起圆圆那些劝导,被优秀的异性重视并非体现女性价值,但确实是证明了女性魅力。她窥视内心,最初的无措和抗拒已经消失。面前的这个人,目标明确,但手法潜迹无形,如果这也是他一贯的工作作风,实在不能小觑。以小见大,秦晟工作上的成绩绝非单纯的家庭背景的光环影响。   “如果成绩满意,可能会有不少朋友一起庆祝,凑份子吃饭什么的。”      秦晟闻言笑意盎然,“那算我一份子?”      庆娣对他的百折不挠莫可奈何,她抿嘴微笑点头说:“好,到时候我给你电话。”      上了楼,周钧正坐在电脑前。最近春装上季,他的淘宝店重新装修,下班后连开了几个通宵,困得几乎要拿牙签撑开眼皮。“两个人在楼下情意绵绵,难舍难分的,这才第一次约会,神舟五号也没你们速度快。”  他坐的位置掀开窗帘一角正好可以全面观察到楼下情况,庆娣回他:“临走说了两句闲话而已。”      “鲍参翅肚的也没说给老娘打包一份。”周钧哀怨不已。“对了,你妹妹电话。八点多的时候。”      爱娣在电话中聊了一会家常,最后才轻描淡写地提起正月十五和向雷打架的事情。时隔多日,她竟然在一个人解决后才告诉庆娣。作为熟知她性格的姐姐,庆娣深刻感受到每个人都在生活不间断的摧折中成长,包括妹妹。      小夫妻辛苦多年的积蓄加上庆娣的援助被向雷不告而取,借给他姐姐生意周转,如今只追回一部分。      庆娣震惊之下,连话也说不出。      爱娣嗤笑不已,说:“我住了小旅馆三天,他姐还说什么不用来道歉,也不用来找,在外面憋不住了自然会乖乖回去。被她说中了,确实是这样。”      这明显是欺负妹妹娘家没人。庆娣一口气梗在喉间,血脉相连,她此时的心痛可知妹妹当时之愤怒失望。“小爱……”      爱娣苦笑,“姐,女人又没有男人那么多野心,一辈子不过是求点温暖,为什么这么简单的要求反而实现起来那么难?”      满足事业成功的野心只需要一个人努力,追求婚姻生活的圆满则要两个人使劲。庆娣不知为谁而叹息。      “小爱,向雷的干扰太多。照我说,就着手头的钱买间小房吧,别图一步到位了。搬出来住,才是属于你们两个的家庭。”      “我也是这样想,这几天正在看房子,老房也行。如果他妈他姐还要唧唧歪歪,那我也没那么好欺负,欠我多少都要讨回来。”      “关键在向雷,他如果一心护着你,不会有这些事。”      爱娣沉默许久后啜泣出声。“我……我瞎了眼。”      挂了电话,庆娣翻出存折,看一眼又气恼地丢回去,坐到周钧身边打开电脑,挂着旺旺开始写稿。      这些年坚持,文字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不仅承载她悲喜,也供奉她衣食。可是相比较她需要的,太少太少。      “二师兄,怎么才能赚到很多很多钱呢?”她扶额发呆。      “嗯,等我出名,跨国公司请我掌镜拍广告大片。”周钧抱膝而坐,陷进幻想里。“全套的哈苏,一线明星助阵,超级大棚,坑?王给我当助手,被我骂得活像只狗,还要红着脸夹着尾巴跟前跟后舔我的肥。”      ……庆娣无语。      “到时候迪哥缺钱?小意思啦。”他得意洋洋的,尾音拖得老长。      “一边去,等你熬出头我早成知名编剧了。”庆娣学他的样子抱膝,“一集十万稿费,随便写个几百集的。”      周钧作势欲跌倒在地,两人哈哈穷乐一场后,周钧正色,“能写枪稿也不错,一集几千一万的,找找路子去。”      “等考进去再说吧,人面也广些。”庆娣略带鄙视地问自己,“这样功利的想法是不是玷污了那圣殿?”      周钧嗤之以鼻,“人活着首先要填饱肚皮,饿死鬼当什么上帝?”      这句与尼采的格言倒有几分相似之处,庆娣想起刚才秦晟席间说的话,避免迷失的方法是屹立在世界的顶端。这大概就是上位者与底层的区别,对身处底层的人来说,通往强者的路何其艰难。      庆娣失神。      “迪哥,很缺钱用?”见她瞬间情绪低落,周钧问。“我那还有几千,你先拿去。”      “算了吧,你还欠着彭大哥的。”      “等几天,我有强烈的预感,那组特辑能上封面。”周钧摩拳擦掌,咬牙切齿地说:“中纺影棚,快来了。”      数日后,周钧几乎要自封为铁口直断。三月号新刊经主编终审后出菲林,居然将周钧得意的那张片子从内页抽调为封面,并且以整张大片基调之冷艳命名为高岭之花。      四年北漂生涯,从扛设备的小助理,一步步走来,经过多少白眼冷语,甚至连大牌模特的经纪人也能对他随意呼喝,等的就是这一天。能登上大杂志首封,代表什么不言而喻。周钧犹在梦中般,不敢相信他已跻身于大牌摄影师之列,迷茫地抓住美编,“掐我一下,试试疼不疼。”      “得瑟吧你就,不瞧瞧Ken?W脸黑得像锅底。”      周钧脾气憨直,却不是傻瓜,只是小事不愿多花心思而已。但是这样的重大改变,略一琢磨已明白事出反常。他回过神,左思右想还是给彭小飞打了个电话。      哪知彭小飞抵死不认帐,“认识这么久了,我有什么路子你不清楚?和你那圈子不沾半点边。你想太多了!我问你,你是衡量能力觉得没资格上首封?”      “锤子!满四九城,数十个顶尖摄影师,漏掉的一定是我。”      “那不就是了。瓜娃,不要虚。”      “可临阵换将不正常,坑王眼神能杀人。”      “瓜娃,这时候要雄起。”      周钧小鸡啄米一般点头,不自觉地换了乡音附和连连“雄起,雄起!”      挂了电话,彭小飞习惯性地轻叩桌面,嘴角笑意飞扬。白吃了快一年的地道川菜,这一次借秦大公子之力,算是慰劳瓜娃庖厨之苦。 第81章   又是一年桃花汛。      焦化公司自去年生产经营走上正轨后,就开始重点着力于高炉改造以及工艺技术控制。作为西北部企业,并且是济西省内的大型焦化企业,出口资质的审核不成问题,姜尚尧拟定的目标是今年达到一级冶金焦出口标准。      他人眼中,他事业如日中天,却无人知道自春节起,他内心的焦灼像壶口上流的黄河水,积蓄翻滚,只等待石破天惊腾云掀浪的那一刻。      然而,他最期待的久候不至,等到的却是能源公司董办的电话。林岳在电话中开口就恭喜:“老弟,开年大吉,名利双收!哈哈,怎么样?过年时我就说今年是个好年头,冲着这句话你少不得请一顿好酒。”      姜尚尧不明所以,嘴上打哈哈说:“林哥,有好处也是因为得你关照。只不过这场酒是什么由头?”      林岳也不卖关子,直接透露说:“为了表彰在我省经济建设中做出突出贡献的优秀青年,省委宣传部,团省委举办十九届全省杰出青年评选活动,能源集团提名了你参选。”见姜尚尧沉默不语,林岳以为他惊喜到说不出话,哈哈一笑说:“能顺利入选的话,这项殊荣对以后开展工作正面的助益很大。你小子,不声不响的,倒投了傅局脾气。”      林岳虽然是靠笔杆子起家,但是多年秘书生涯,对官场规则门槛很清。当初如果不是傅可为力挺,姜尚尧的黑历史遭人诟病多矣,这一下如果能成功入选,这种资格带来的光环足以掩盖他档案上的污点。      所以林岳上来就道恭喜,无他,人生脱不开名利二字。只不过姜尚尧在危险中沉浮,早已培养出一种兽性的敏感,本能地意识到这件事情背后并不简单。      尽管心中疑虑重重,客气话不能少半分,姜尚尧保持笑意,感激说:“林哥,能得到傅董事长的器重是我的运气,饮水思源,更要多谢你鼎力支持。”      几年相交,林岳知道姜尚尧是越亲近言辞越简单直接的个性,饮水思源四个字听起来比官场套话更加悦耳。水涨船高,在一个圈子里混讲究的就是个共同进步,林岳与有荣焉,正色补充说:“傅局再三嘱咐,要求你整理一份狱中的心路历程以及未来展望的事迹材料,不几日转呈宣传部和团省委。注意行文思想,要旗帜鲜明,立场坚定。”      最后那句自然是林岳的提点与告诫,担心他不熟悉规则。姜尚尧心领神会,“我过几日送上原州,林哥,约好时间出来喝酒。”      这两年来,姜尚尧和傅可为不只公务会晤,私下也多有接触。      傅可为对他来说一有提携之恩,二来,像傅可为那样的实干派,既熟知国企经营制度利弊,又深谙官场套路规则,兼且有国资集团的背景,消息来源广泛,见解精辟独到,对宏观经济发展走势和诸多经济举措的影响的理解力超乎平常,每每只是随意点拨,都能令他获益良多。      傅可为如今仍住在煤炭局的旧楼,一女出嫁一儿留学后,家里格外清净。姜尚尧进门后寒暄两句,傅可为夫人熊阿姨和气地说:“你傅叔叔和客人在楼上下棋呢。”      之前电话里并不曾听说傅家有来客,姜尚尧略一踌躇,只听熊阿姨喊了一声小保姆,顺手抄起椅背上一条围裙,说:“中午留下来吃饭,你傅叔叔亲自下厨,我先打下手把菜洗了。”      姜尚尧吃了一惊,更加奇怪来客身份,居然劳动到傅可为下厨。“熊阿姨,傅董事长还有这好手艺?”      熊阿姨笑咪咪说:“不知道吧?他可是轻易不露这一手。上去看他们下棋吧,底下坐着也无聊。”      傅家在顶楼,熊阿姨闲来爱好莳花弄草,天台半边铺满防腐木,半边起了个玻璃温室。姜尚尧顺着厨房边上的实木楼梯上去,只见落地玻璃排窗前,傅可为眉头紧蹙,指尖拈一枚黑子,迟迟不落。另一张藤椅中的人手臂支在扶手上,一头染过的乌发,宽肩厚膊,体格很是魁梧。      那背影映入眼帘,姜尚尧拾级的脚步为之一顿,他强自镇定情绪,再上两步跫音稍重。长窗边的两人并未抬头,仍投目在棋盘之上,姜尚尧缓步走过去,静静侍立在两人身侧。      今天这场出乎意料的会面代表什么,不言而喻。姜尚尧谨慎地将目光移向棋局,屏息数秒后,背于身后微颤的双手才平静下来。      他对围棋了解不多,但看盘中局势,中盘厮杀惨烈,只余官子之争,难怪两人神情如此慎重,傅可为更是举棋不定,眉头紧锁。      收官之战,如履薄冰,可能一招之差,前程尽覆。      与人生何其相似。      姜尚尧正凝神观棋,不料满室静谧中傅可为愕然回首,“小姜!”说着将棋子置于棋盘,随手一摆,“太入神,没注意你什么时候到的,快坐快坐!”      另一人当即瞠目怒斥:“好你个老傅,你这不是耍赖?!”      “耍赖?我怎么可能耍……”傅可为低头一看盘中乱子,团团的脸顿时堆满笑,“手误,手误。”      他的表情没一丝尴尬和惭愧,眯起缝的双眼闪着狡狯的光,透出一股“你奈我何”的意味来。   姜尚尧暗自好笑,适才呼吸的窒闷感,胸臆间的紧张感被傅可为这一搅局,立刻无影无踪。      任谁看见傅可为此时的样子,也无法将传说中脾气又臭又硬,零六零七年连续关停四十家不规范矿场毫不徇私手软的铁面联系在一起。      想来两人私交甚笃,以至于巴思勤已习惯了傅可为输棋耍赖的风格,大度地笑了笑,将桌上残局一推,“既然你的小客人到了,给你留几分面子。”说着目光移向姜尚尧,笑容渐渐隐淡。      “巴书记,”姜尚尧迎上他目光,语气恭敬。“傅董事长。”      “你就是闻山煤电焦化公司的姜尚尧?”      巴思勤上下打量,姜尚尧谦逊地略略欠身,“是的,巴书记。”      “春节见过。”巴思勤颌首示意。      “小姜,坐。”傅可为身为主人,自然少不了一番客套。      姜尚尧却不敢托大,给两只茶杯续过茶,这才坐下。“来得唐突,打扰了二位雅兴。”      “我才是那个不速之客,突然起了棋瘾,正好休息日,找老傅切磋两盘。”巴思勤笑意恬淡,面容减了几分威严多了少许随和。      以巴思勤的地位根本无需如此这般的解释,再加上他刻意放缓的语调和怀柔的笑容,可见所谓不速实在另有文章。姜尚尧心神一动,脸上神色更恭敬了些。      傅可为哈哈一笑,“就你那臭棋篓子!”      “君子可欺以其方。论悔棋赖账,我确实逊你一筹。”巴思勤一板正经地承认,眼见傅可为的得意化为讪笑,他的目光中透出些微愉悦来。      济西官场传言傅可为就是巴思勤手中一把利剑,巴思勤上任之初,借此剑之锋挑开济西省内小煤窑泛滥的脓疮,查处了一批以公谋私的官员,威信就此树立。看两人言笑间很是相得的样子,倒是证实了济西官场的这些传闻。      傅可为转头向姜尚尧,郑重问:“材料准备好了?”      姜尚尧点头说是,将公文袋中经过林岳斧正润色的材料取出来,双手呈给傅可为。      傅可为接过转递给了巴思勤。      巴思勤却不打开,只是略一沉吟,和蔼地问:“听说被能源集团推选为全省杰出青年候选人,小姜同志,你有什么感想?”      所谓同志,是党内的正式称呼。以巴思勤的高位,自然不可能称呼姜尚尧这个小辈为“姜总”,直呼名字又不免轻怠。一句小姜同志,既正式,又如傅可为与姜尚尧的关系一般亲切。这是暗示姜尚尧,他并没有把他做寻常商人般看待。      姜尚尧一时无法形容心中百般滋味,心潮激烈的起伏中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与位置。他欠一欠身,措辞严谨地说:“巴书记,傅董事长,作为曾经的失足青年,今天这一份荣誉我受之有愧。没有党的无私关怀和领导的大力支持,没有能源集团的正确领航,我不会有今天的成绩。感谢党和领导,给了我新生的机遇。”      他和官场中人打交道久了,这一嘴官腔说得分外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可面对的都是官场老将,又怎会听不出衷心感激与职业套话之间的区别?傅可为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莫名笑意,巴思勤微微一愕,接着颌首赞许地说:“能源集团上报的材料我大略看过,焦化公司在重组改制初期,很多新的管理理念和经营方略出自你的思路。年纪轻轻,了不起。”      姜尚尧明白这是傅可为在为他添彩,不由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谦逊地说:“是傅董事长和能源集团的领导在焦化公司重组改制初期给予了大力支持,所以一些新的制度和举措才能贯彻实施下去。”      他将傅可为单列出来放在能源集团之首,因为对傅可为的感恩之情发自肺腑。初期压力重重,特别是针对冗肿的行政部门的一些举措遭到强烈的抨击,是傅可为力排众议,拍案定决,那些反对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去。      “年轻人,谦虚有礼是好的,但是也不能失了自信和冲劲。焦化公司重组两年,利税翻了几番。我党的思想路线一贯坚持实事求是,以成绩说话,小姜同志,你的表现不错嘛。”巴思勤对他的工作予以肯定,“小姜同志,你和我说说,未来几年,还有些什么发展目标和规划?”      来时姜尚尧并不曾预料到这一番谈话,好在关于焦化公司的前景他时刻萦绕在心头,思忖片刻,已经打好腹稿。眼角余光瞥见傅可为眼中的鼓励和期许,他挺直腰,简明扼要地将自己的思路陈述了一遍。      傅可为乘隙插话说:“巴书记,小姜,你们聊着,我去炒两个小菜。等会边喝边聊。”      “辛苦傅董事长了。”姜尚尧站起身,恭送傅可为下楼。      傅可为发福的身体消失在楼梯口后,姜尚尧又给巴思勤斟满茶,重新坐下。      “……大集团化?”巴思勤深感兴趣。      “是的,巴书记。”姜尚尧往前坐了坐,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些许兴奋,“全面资源整合,力度是足够了,现在也见到部分效应。但是还有个优化资源问题,不只焦化,还有电、气产业,统一管理调配,更合理地利用资源,减少内耗和恶性竞争,创造更大的产值。”      他思路清晰,语言简练,可想而知这一番话不是仓促而就。巴思勤频频点头,放在扶手上的手掌无意识地握紧成拳。两年多前,老傅已经提起这个年轻人。那时省内煤矿资源形势严峻,安全,税收,环境恶化……种种问题暴露无遗,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为利诱,在闻山望南乡以别种形式承包煤场,人人有股份,年年有分红。      这是他的儿子。 第82章   傅可为再次上来,见一老一小聊得很是投机,他开怀一笑,喊了两人下楼吃饭。      熊阿姨开了一瓶五粮液,姜尚尧连忙接过给大家斟上酒,又敬了三杯,这才坐下。      “小姜,不用拘束,来到我这里,就没什么书记董事长的了。”不等巴思勤发话,傅可为先自大咧咧地说明。“吃饭大过天,饭桌上不谈公事。”      他手艺果然非同一般,几个家常小菜做得色香味俱佳。姜尚尧有心多赞几句,可首位上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每每望来,总令他喉间哽咽,心情复杂。      “大磊去约会了吧,刚才留饭留不住。”熊阿姨问。“他是有眼光的,全系最好的女孩被他看上了。”      姜尚尧第一次来傅家时,论起渊源,才知道熊阿姨是原州师范化学系副教授,算得上是庆娣师尊,而大磊的女友正是她学生之一。      “小姜也三十有二了吧,个人问题……”首座的巴思勤俨然长辈模样,关心备至地问。      “小姜女朋友在京里读研。说起来,庆娣当年在学校可是公认的才女,学刊上几乎每期都有她的文章。”      熊阿姨又问:“庆娣今年过年又没回来?巴书记说的是,小姜你也三十二,确实该考虑结婚的事了。”      当初为了增进与傅家的感情,他把庆娣的关系也扯拽了进来,确实令熊阿姨态度立刻亲近不少。而后来不及带庆娣上傅家拜访作客两人已然分手,姜尚尧也并没有多做解释。如今谈起远方的人,他心中黯然,强打精神说:“不急,等她读完这三年。”      “现在的年轻人想得开,立业再成家也好。”傅可为总结说。      巴思勤眼带疑惑,大约是记起春节在翟家门前那一幕。姜尚尧停了筷子,解释说:“我和翟书记的女儿翟医生是朋友关系,当初在冶家山监狱很受她照顾。”      巴思勤手中酒杯微抖,索性放下,凝视姜尚尧许久后,问说:“在监狱,吃了不少苦吧。”      他语气苦涩干滞,细品有些伤怀与无奈的味道,实在不符他的身份与地位。不意间瞥见熊阿姨与傅可为的对视,姜尚尧立刻明白在座三人恐怕都已经知悉详情。      姜尚尧无意博取任何人的怜悯与同情,凝滞气氛中,他淡淡说:“还好。现在都是人性化管理,在监狱几年,劳动改造思想,反而激励人进步。”      熊阿姨听得他这样不亢不卑地回答,和善的目光饱含怜悯;傅可为望向他,不掩赞许地点点头;巴思勤木讷地坐着,眼神像穿透了姜尚尧躯壳,投向遥远记忆,良久后才缓缓说道,“不容易,你……父母也不容易。”      情知这句话本貌是“你母亲不容易”,姜尚尧心中浮掠一抹冷嘲,脸上依旧平静无波,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巴书记,让您见笑了。”      任巴思勤老谋深算城府深重,此时也无法由他的表情和语气的细节猜测出姜尚尧内心真实的想法。      一再试探,姜尚尧严守上下秩序,毫无逾矩的言行,俨然不知内情的样子。巴思勤无从分辨自己究竟是遗憾,是侥幸,还是歉疚。直到上车离开后,姜尚尧说的那句“巴书记,让您见笑了”仍在心头萦绕不去,那十足的距离感像裹满尖刺的鞭子,抽笞他的良心。巴思勤坐在一号车的后座,阖上双目,仿佛听见自己灵魂的尖啸。      而姜尚尧静心等候傅可为审阅修改完他送上的报告材料,这才离开傅家。      上了车,进入密封的空间,他极力维持的镇定瞬即分崩离析,像被抽空全身的力量,姜尚尧深陷在皮椅中,伸长双腿。      良久后他重新振作精神,往闻山方向而去。      车窗外的街景淡化,眼前浮现出关于童年的种种印象。隔着久远的时光,一幕幕仍然清晰如昨。   记忆里,幼儿园等家长时,远远看见高大的身影,他总是捂住脸,兴奋地从指缝里偷看,看到的总是别的孩子扑过去叫爸爸。      再大些,尚贤学着大人的语气鄙夷地斥责:“抢不过就打人,我妈说了,你是有娘生没爹教的!”      知耻时,他躲在小房间里,听他妈站在邻居楼下破口大骂:“草你家十八代祖宗,你儿子倒是有爹有娘,养出个欺老凌弱的畜生……”      ……      当对某人某事期待愈深,那人那事便化为一种理想,不容亵渎。从懂事起,他只有一个信念,欺负他可以,侮辱他爸爸妈妈不可以,姜尚尧已经记不清为父母被羞辱而动拳头的次数。想到这个,内心讥讽的笑声放大,震得胸腔起伏。      为那样一个人,不值得。      巴思勤煞费苦心地安排这场会面,无非是考较他这个野种是否合格。利益权势当前,血缘亲情算个屁。亏他一个月前,还在奢望不管当初对错,巴思勤在得知他的存在时能立即奔赴闻山。      他们父子一般的混蛋。如同巴思勤权衡轻重,不敢正视他双眼贸然喊一声儿子,他也同样的,不敢吐巴思勤一脸口水,反而以伪装维持虚假的和谐。      难怪他妈在庆娣离开后痛骂他说“不愧是你爹的种!”      车上高速,姜尚尧抬眼看向标识牌,略一犹豫,强行变道拐进石原高速的匝口。      这几年挣扎沉浮,遇事他总以丛林法则所限,不得不因循苟且的理由而原谅自己所作所为,但是有人先他一步看清了他的本质,她说他追逐权力金钱,却被反噬。      在傅家的顶楼温室,他面对巴思勤侃侃而谈时;在傅家的饭桌上,他笑容满面地向巴思勤敬酒时,他从未像今天这般深刻地理解了庆娣那句话的涵义。      攀爬向上的过程中,他早已沦陷在欲望的漩涡里,成为自己也万分鄙夷痛恨的那一类人。   像他父亲。      姜尚尧深吸一口气。他努力地寻求强者之路,即使屈从或同流,但最起码在感情上,他要保留一些真实的东西。      他不甘心,也不能容忍自己成为巴思勤那样的懦夫,逃避责任与错误。他急不可待地想对庆娣说一句“对不起”。      那是他欠她的。      姜尚尧到达四九城,已是华灯初上时分。      庆娣在万家灯火其中的一盏下,笑得晴空无云的样子,坐在她身旁的秦晟几乎移不开眼睛。她笑起来素净的脸有一层恬淡的光泽,眼中有一种顺势而行不惊不怒的智慧,因此她沉静的气息总不容人轻忽,正是深深吸引他的魅力所在。      他曾以为女人,美丽,有教养,家世相当,那就足够了。可十年寡淡婚姻过后,却在即将步入中年时恍然发现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个元素,相处时的舒适感。      与庆娣相逢实在是意外,初见而惊艳时的生理欲望姑且不论,相处后的相得实在是惊喜。红颜知己原来不是传说,这世上真有人思想能契合,嗔笑皆具风情。      他运气太差,三十如许才感悟到这种愉悦;他运气太好,有生之年相逢有期。      处身于这样一间以往绝不会涉足的装修简陋的烤鱼店,不用正襟危坐,不用揣度身边人的心思,他想或者他也可以学其他人的样子走到门口吼一嗓子,粗鲁地喊服务员快些上菜。      围桌而坐的人正在玩杀人游戏,谭圆圆直指杀手彭小飞,“他刚才一直在敲桌子,后来停了几秒,正好是周钧被杀的时候。”      才发表完遗言躺在沙发里装死的周钧闻言一跳而起,嚷嚷着要报仇。彭小飞无奈地接受惩罚,清清嗓子,开始念诗:“悄悄咪咪儿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咪咪儿地来,我轻轻地甩哈手竿子,不带走一片云彩。”      包房里顿时笑倒一片,正热闹着,大盘的烤鱼端了上来。      看着其他人抓筷子抢鱼眼珠为乐,鲜活辛辣的鱼香窜进鼻子里,一如人生最低谷时这些好朋友带来的感觉。庆娣接过秦晟递来的纸巾,不好意思地擦擦眼角。      “恭喜。”他低声说。      “谢谢。曾经一度以为人生已经定格,想不到兜兜转转的,还是……”多年前的心愿终于达成,感触良多。庆娣想起纵浪大化,又有些忐忑,“下个月还有复试呢,不能高兴太早。”      “能进入面试名单已经很了不起了。只是,下个月的今天,我在闻山,大概没时间回来为你庆祝。”中组部的调令和济西省省委组织部的任命文件俱已到达,这个星期长假过后,他将赴任闻山。      真诚的鼓励让庆娣不自觉地放松,可听见下半句,即将来临的离别在她心底兴起一丝若有似无的不舍。      在经历过那样大开大阖,几乎耗尽所有的爱情后,她深知自己实在没有余力和勇气再来一次。但秦晟的出现告诉她,世界上有别种相处模式,或许不汹涌热烈,但涓涓细流般,让人心生宁静。      “你们两个,只顾着悄咪咪说话,鱼快被我们报销完了。”周钧提醒。      庆娣一抬头,只见所有人目光聚集在他俩身上,她与秦晟相视一笑。      中途和谭圆圆去洗手间时,谭圆圆眼神紧迫不放,连问:“你想好了?仔细想清楚了?”   庆娣无可奈何,“之前你不是对他印象挺好吗?”      “为你好呢,你个没良心的!我要是自私就推着你上了,结了这头亲最起码能帮我家程旭不少。我主要是担心你一身书生气,玩不转他那种复杂的家庭,还有他那个女儿。别听周钧扯淡,什么‘治疗爱情伤痛最好的方法是开启另一段爱情’,就算重新找,也要找个家底清白的。”      “我没想那么多那么长远,也没决定就是他了。只是单纯地觉得一直渴求的感情模式好像就是这样的,相互平等的关系,思想交融的快乐。至于他的家庭和他女儿,现在更加没到考虑的时候,真若走到那一步,但凭本分,将心比心好了。”      圆圆凝视她半晌,“你用的词是感情,不是爱情。还有,你说的模式,人不是物质,不可能套在公式里就起化学反应。”      “圆圆,你觉得我还能爱上谁吗?”      “那最起码要有一点喜欢吧。庆娣,你有吗?”      庆娣怔怔注视镜中的自己,不确定内心的情感,“我只爱过一个人,实在是,拿不准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      谭圆圆没料到是这个答案,“庆娣……”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庆娣揽住圆圆肩膀,“目前来说,我和他的关系,介于朋友和知己之间,能不能往前走,还要再看。”      回到包房,秦晟提醒她:“你手机响了很久。”      庆娣拿出来看一眼,又放了回去。      他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地,铃声恰度响起。庆娣放下筷子说:“我出去听。”      掩上门,一并掩住秦晟深思的目光,庆娣站在走廊间接通姜尚尧来电。      “我在你楼下。”他这样说。      “我在外面。”      “那我等你回来。”      “……姜尚尧,你到底想怎样?”      她温婉的语调充满莫可奈何的味道。  这问题令他一般的彷徨,他想回到多年前坐在南村学校厨房吃她亲手做的那碗面的一刻重新开始,可是时间早已改变了他与她,在情感的深渊旁两两相望,只剩下一丝捉摸不定的低低喟叹。      “我……”愧疚夹杂着无尽的思慕令胸中闷痛,他苦涩地说:“庆娣,对不起。我想你,克制不住的,没一天不想你。” 第83章   庆娣回到包房坐下,秦晟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淡淡说:“等会去K歌。”      她点头说好,准备将手机放回包里,想起姜尚尧最后那句“我等你回来”,她指尖一颤,手机磕上椅背,接着摔在地上。      秦晟先一步帮她捡起来,嘱咐一句“小心”,侧头继续听彭小飞说话。庆娣迎上圆圆探究的目光,不过一眼,圆圆已经读懂了她眼里的挣扎。      庆祝周钧掌镜的片子上首封,前些天已经和他的好友热闹过一回,今天庆娣是主角,她实在不可能中途离开。      但无论轻声说笑还是低头拨弄碗中饭粒,总不自觉地在脑中想象姜尚尧正落寞地守候在春夜乌啼的双槐树街街角,那情景让她柔肠百转,坐立不安。      神思不属地强撑到离席埋单,庆娣悄声对圆圆说:“我回去一会,马上回来,你们先过去。”      谭圆圆忍不住问出心中疑问:“他来了是不是?”      庆娣点点头,“好像情绪很低落,我放不下心。”      “你不是他妈,心情不好不用你扑过去抚慰他。”      “……圆圆。”      谭圆圆凝视她的目光由气馁到怜悯,逐渐软化。“我是彻底明白了,你根本就没法忘怀。他的存在,等于是你的呼吸,你的心跳。白瞎了我之前的担心,秦大公子,”谭圆圆瞥一眼秦晟和彭小飞的方向,“完全没戏。”      犀利,尖锐,直指人心。庆娣无言以对。      站在街口,姜尚尧倚着车门翘首向二楼的侧影猛一映入眼帘,正如圆圆所说,庆娣心跳陡乱。瞬时他似有感应般,转头向她望来。      诉不尽的相思盈满他眼底,颓然的姿势因为她的出现而骤然振作。看她一步步靠近,他眼中光亮愈盛。      庆娣在他身前一米处停步,侧头打量他。过了个年,他反而清减了些。眉间一如往昔的坚毅果决,但是在被喜悦燃亮的眸光背后,有些道不明的激狂,像他身上隐匿的那些黑暗气质,压抑,不可捉摸。      在她默默注视他时,姜尚尧缓步靠近。她身上沉静的气息像磁石,被绵密的爱充斥的血液流经之处,每个细胞被吸引着,骚动着,尖啸着,呼唤他伸臂拥她入怀,以平复胸中那块垒的沮丧和愤懑。      但是,走近她身前,姜尚尧深吸一口气,不敢妄动一分。“剪了头发?”      庆娣点头。      “也好看。”话是如此,可明显地听出了自己的言不由衷。像她时尚的新发型,她的新生活也早已将他摒弃在外。“好看。”他强笑着重复说。      笑容涩苦,藏匿着诸多委屈。庆娣心乱如麻,她问:“出什么事了?是家里,还是你……”      “家里都好,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有些话突然想告诉你,而且一定要面对面告诉你。”      庆娣眼里写满疑惑。      “我,我今天终于彻底理解了为什么你会离开。如果你深爱的那个人已经变质,变成一个令他自己也极度鄙夷厌恶的人。”      “突然间说这个做什么?”庆娣困惑,又为他眼中的自苦而恻恻心痛。“都过去了。”      他凝视她许久不说话,街灯的阴影中,依稀能看见他下颚紧绷,压抑着的情绪在他眼中尽显无遗。      “庆娣。”他喃喃地喊她的名字,接着眼中决然,像鼓起了勇气,继续说下去:“早在两年多前,与翟智翟医生重逢,知道她父亲是谁后,我就开始打她主意。当时只是赚到第一笔钱,想更上一层楼不得不借助于她的关系。中间是利用也好,合作也好,欺瞒着你,以侥幸心希望不被你发觉和她的诸多暧昧。”      “姜尚——”      “庆娣,你听我说,这只是个开始。在你离开后我迁怒于她,其实何尝不知道自己那些蝇营狗苟的心思。你说得没错,我被欲望牵制,满脑子高踞于人上的念头,满腹盘算计较周围有利可图的关系。我和自己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有朝一日能登上峰顶,之前的卑鄙龌龊有谁会记得?可是……”他凝望庆娣,嘴唇轻轻抖颤,随即紧紧抿住。良久后,他才重新开口,低沉的嗓音因为自我克制而更加低沉,“可是,今天我知道,即使真有达成愿望的一天,我也会无休止地鄙夷我自己,为我的屈服。我今天多想将三十年的积怨愤怒地甩在他脸上,……我做不到。庆娣,今天,不仅令你失望,连我妈,她含辛茹苦地抚养了我三十多年,如果知道我趋炎附势的所作所为,恐怕会无比的难过。这世上真心对我好的人屈指可数,可我一一令你们失望,我……”      庆娣来不及询问那个“他”是谁,一抹银光在他眼角闪烁,瞬即滑下他面颊。他颓然垂首,紧阖双眼,两行泪循着旧痕无声淌下。      她颤巍巍地探出手,怕惊动他一般想用指尖抹去,他却像是获得了极大的安慰,缓缓睁开眼,眼底哀伤无尽。      如果可以,他情愿生命中从不曾经历她的美好,就让他孑然一身浑浑噩噩地走到尽头,这反而是种幸运。像现在这样,回不了头,还要清醒着继续走下去,并且眼睁睁地遥望她背影越行越远。这是世上最悲哀的事。      庆娣努力地朝他笑,“你是好人,你也无奈。以前我就知道,我没怪过你。”      他专注地注视她的笑容,喃喃说:“对不起。为了你为我做过的不求回报的那些,为了我混账得没有好好珍惜你,对不起。”      她咬紧下唇,不敢开口说一个字。从烂漫少女开始,对他的爱像天上的璀璨繁星,无时不刻地,指引她前行,一路跌跌撞撞,走走停停,即便是踽踽的今天,她也不曾有过一丝怨恨,只作是曾经历了一条喜旅。      手机铃声撕裂枯寂的夜色,庆娣回神,打开来看是圆圆的短信,她望姜尚尧一眼,拨通圆圆电话说:“我晚些过去。”      再抬头,他想是听见电话中的喧闹,轻声问:“你还有约会?”      他满脸的不舍与渴望,却在庆娣微微点头后强笑说:“那我……也该走了。”      庆娣踌躇片刻,问说:“你什么时候到的?”      “打电话给你的时候。”      她计算来时的路程,“那没吃晚饭?”      姜尚尧摇头。      庆娣无奈叹息,“我陪你去附近找个地方吃饭。”      他点头,接着迟疑地说:“我想吃面,你做的。”      哀恳的语气让她无法说一个“不”字,庆娣立身回首,看进他眼里。他似也知道到这要求过分,讪讪地,却坚持着回视她。“吃完我就走。”      庆娣再次于心中叹息。      上了楼,她径自拨开蜡染帘子进了厨房,不一会响起拍蒜炝锅的声音。姜尚尧立于小客厅中间环视一周,和春节时差不多的布置,只是阳台一角堆了更多货,而窗台上撤了水仙盆,种了一排不知名的绿色植物。      这是她的家,也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诸多想象中,无论她慵懒地打着哈欠,从房间走出来,晨光在她肩头跳跃;或是灯下,她光裸着两条长腿蜷曲在沙发角落低头看书;也或者,她在阳台当风而立,晾干湿发,目光穿透千山万峦……每一幕场景,他想象自己就在她的身旁,而梦醒,方知她远走天涯。      庆娣拨开帘子,打断他的遐思,“吃饭吧。”      姜尚尧随她在桌前坐下,一会功夫她不仅煮好面,另外多做了两个凉拌小菜。      “醋没家里的好,你将就一下。”      “很好了。”他挑起一挑,发现碗底有两只鸡蛋,于是怔然。她回避他的目光,想必也忆起当年在南村小学厨房里的那一幕。      时隔两年,再次尝到她亲手煮的面,他心中既喜且悲,交织在一起,个中酸楚无可言道。“很好了。”      “吃吧。凉了搁胃里,不消化。”庆娣递给他一张纸巾,自己托颐坐在另一头,垂目注视桌面的木纹,似是想看出一朵花来。      沉默中,他连面汤也喝个干净,然后像寂寞的福头般,目光紧紧追随她进了厨房,直到庆娣洗好碗在他对面再次坐下。“考试成绩出来了?”      庆娣点点头,反问:“家里好不好?姥姥身体康复得怎么样?”      “都好。你现在,你约的人是……”      庆娣坦然凝视他,不置一词。      姜尚尧颓然而笑,“我没有过问的资格。”      “有公事来京里?”      他默默摇头。      来回十多个小时,只为说几句话而已。眼前忽然闪过周村矿场前亲睹的那一幕,想起两年多前他抛下婚纱影楼中的她匆匆离开,庆娣一时失语,不知该不该庆贺这迟来的荣光。      “那你……”随着声音顿止,她置于桌面的手掌紧握成拳。现实生活静好安稳,她只需要迈过下个月复试的关隘,再努力读书,未来生活的美好指日可待。何苦揭开情感的疮孔,穿凿回不复的过往?      但是,但是……      “那我走了。”见她许久不发一言,只是垂首握拳,姜尚尧落寞地笑。      她送他下楼,临上车前,庆娣嘱咐说:“路上小心。”      积郁的种种不甘不忿,被她温柔目光轻轻拂来,渐渐消散无踪迹。硝烟尘世中,只要有她的温柔照拂,只要有寸土容身,他姜尚尧依然能屹立岿巍。      他突然近前一步,托起她下巴,拇指缓缓摩挲她的轮廓,目光贪婪。      庆娣心跳为之一顿,惴惴不安地问:“你真的好吗?”      他扯扯嘴角。不言而喻,在习惯了那些甜蜜后,没有她的岁月,时光已老。他拨开她腮旁的碎发,深邃的目光一一扫过她眉间,鼻尖和唇角,然后低头吻在她额发上。“如果我……”话语突止,他扬起脸,笑意淡然,“我走了。”      庆娣愁眉深锁,注视浓稠夜色中车灯消失在街角。 第84章   如果我放弃这一切,你能不能原谅我,我们重新开始?      如果我有一天再次入狱,你能不能像从前那样,继续来看我?      ……      无可否认,为了能亲睹那个与他有血缘之亲的人眼中流露一丝半点自责,歉疚或者懊悔,来时路上姜尚尧确实有自毁的冲动。      可缓缓喝完那碗温热的面汤,一边端详她托颐沉思的面容,他才彻底抛舍了那些自轻自鄙的念头。      即使缘悭,也要留存一息,只愿吃到她亲手做的下一碗面。      王霸龙粗豪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姜哥,这都等了一个多月了。那帮兔崽子松毛松尾的,越来越没规矩。我说——”      嘟嘟的长音忽起,姜尚尧对王霸龙说:“稍等,我转头打给你。”      新来电一接通,庆娣立刻在电话里强烈地质疑:“姜尚尧,你打算做什么?”      想必是他塞在她电脑键盘下的存折已经被发现。“早准备好要给你,放心,是干净的。密码和以前一样。”通过地下钱庄一出一入,来路已无迹可循。人生有太多意外,倘若百密一疏,将来他无余力照顾她,这笔查不到出处的钱也足以应付她半生所需。      对于他的解释庆娣置若罔闻,“别轻描淡写地糊弄我,你今天态度和神情太反常。我不管你打算做什么,做之前想想姥姥和阿姨,她们辛苦养大你,不是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你伤心。”      她先始语气严厉,越说声音越低微,最后像是捂住嘴,几不可闻。凝泪双目似乎近在眼前,姜尚尧缓缓松开油门,一瞬间浮起折路而返的冲动。他轻声哄她说:“别想多了,上回那张卡你不收,我就准备了这些给你防身。用不用你都收好了,有备无患。我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记不记得我曾经答应过你?”      那一年他甫出狱,他答应过她,他会遵纪守法,不让自己再度陷入绝境。违心的话说过不少,但对她的那些承诺字字铭记。      “真的?”她犹有疑虑。      相隔遥远,他如见伊人般用力点头。“真的。”      她像卸去重负般松了口气。      被珍视的感觉重重袭来,浸润得他冷硬的心柔软,干涩的眼微湿。姜尚尧踌躇半晌,迟疑地说:“你最新的那篇文章我看过,你说人活于世,外在圆融,因为要和世情周旋,但是内里必须方正,守心如一。我想问,如果有一天我做到了,……你会不会,重新考虑接受我?”      庆娣最近在潘家园淘到几件老货,其中一枚老铜钱上斑驳的锈迹着实让她喜欢,为此写了一篇散文,以铜钱的天圆地方暗喻人性。      她没料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尽在他默默关注下,又遽然被发问,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迟迟等不到答案,姜尚尧嘴角漾起一丝苦笑,准备放弃时,低缓的声音忽然响起:“我会。”      他惊喜交迭,反而怔愕,“庆娣……”      “我先挂了。这个答案不会变,等你做到那天,你来问我。”      嘟嘟的忙音传来,转瞬即止。静寞中,姜尚尧耳畔一遍遍地回响她最后那句话,宛似败叶般日渐枯萎的心在那一声声低咛呢语中悄悄复苏,喜悦感逐渐放大,他缓缓扬起嘴角,任由那饱满的情绪冲撞激荡,笑容随之盛放。      “姜哥!”远在闻山的王霸龙等得不耐。      “跟他们说,再等三天,皮都给我绷紧了,谁不想混了趁早说,滚回去给我跟车!”王霸龙挑选的都是信得过的手下,只是从正月候命到现在,任谁都会滋生几分懈怠。      “那要是三天后……”      “这个不用你操心。”姜尚尧交代完王霸龙,转头通知光耀,“你再去审计局一趟,刘忠汉的大闺女读了快一年大学,提醒一下援手资助他闺女上学的是谁。这个人情是时候该还了。”      安排好所有事,他将脚下油门一踩到底。黑夜中的石原高速,灯光如带,铁灰色的卡宴像滑进流动的星河中。      “你等我。”内心隐隐有个声音在许诺。      而庆娣,放下手机后,站在电脑桌前眺望窗外夜色良久。简短的两个字“我会”,诱发的是心中不枯不灭的爱,她曾深深将之禁锢,也曾仓惶避走,直视它的存在,反而令人心生平静。      这一番忙碌,夜已深沉,再折转回钱柜似无必要。她给谭圆圆打了个电话,听说正准备散场,而秦晟刚刚离开,庆娣临窗坐下,缪思如絮。      她写了近百字的歉语准备发短信给秦晟,略一思忖又一字字删除掉。她想,或许宛转的方式更适合处理今天的尴尬,但面对真实的自我,何须怯懦?      电话接通后,那边沉默着,秦晟似在等待她的解释。      “对不起,有个老朋友找来,耽搁了太多时间。”      “我快到你家楼下了,等会见面说。”秦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那好,我等你。”庆娣披了件开襟外套下楼,在小店买了杯朗姆酒味的可爱多后,她静候在街角。正撕着勺子的包装纸,秦晟的大众驶近前,停在她身侧。      车窗无声滑下,秦晟注视她数秒,嘴角笑意由淡而深。      “要不要来一个?”庆娣隔着车门问。      他从善如流地点头。      庆娣多买了一杯,绕去另一边,“今晚起风了,浮尘好大。”      四九城的春季,常有沙尘涨天。秦晟问:“那去附近找个地方坐坐?”      “算了吧,就在车里说说话。”庆娣递给他一杯,“试试,我最爱的口味。”      他目光若有深意,“据说女人心情不好就爱吃甜食。”      “嘴上多吃点甜的,心就不觉得苦了。”庆娣一晃神,然后自嘲地笑,“曾经对某人说过同样的话。……总是这样,无论做什么,不知不觉地就会想起他。太久了,深植在心里,潜移默化为生命的一部分,用尽方法也割舍不去,只得接受他的存在。”      “今晚中途离开为的就是他?”      庆娣黯然点头。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坦诚?阴险?磊落?诡诈?几乎往昔任何一个正面的形容,如今俱都能用反义词来诠释他的蜕变。“他……很复杂。”      听来乏善可陈,殊无可取之处。秦晟怀有几分好奇,“据说,你在结婚前夕离开了闻山?”      “彭大哥告诉过你关于我的事?”      “小飞只是说了个大概,我并没有深入调查过。一来对你不尊重;二来,凭心而论,我更希望有一天有幸亲耳听你讲诉细节。”他语气慎重而缓慢。      “那要多谢你的尊重。如果和你交个朋友也要接受政审,我完全不能接受。”见他难得露出些许窘态,庆娣莞尔。“是,当初婚纱照已经拍了,突然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体悟到一个被刻意忽略的事实,我是他感情的附属品。”      随着一声叹息,车里陷入长时间的沉寂。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女性,比常人更了解自己内心的需要。”      “你太抬举我了,我也是寻常人,而且是再平常不过的女人。”      在这世上,能一击而中,轻易令他心防溃守的女人实在是凤毛麟角。秦晟微笑,并不多加争辩。      “我明白你的意思,既然已经了解到他的缺点,难以忍受与他的婚姻,何必重蹈覆辙?”一丝细微的喟叹后,她像对秦晟,更像是对自己剖析内心:“当初痛下决心离开,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预见到可能的悲剧。即使是现在,这段感情对我来说仍旧是未知数。……但是两年来,虽说静好安稳,未来可期,可是源自于生活的喜悦和源于心灵的喜悦毕竟有本质的差别。”      “心灵的喜悦?”      “是的。”      如果认真爱过,就知道那种喜悦是多么奢侈的情感。“至于担心的那些问题,会不会再次受伤害,我想,既然享受着爱情的美好和愉悦,那么势必要做好准备,承担一并而来的责任和可能会有的痛苦。”      庆娣侧头望向深深注视着她的秦晟,“就像你的家庭和事业,带给你荣耀,但也必须肩负同等的责任和辛劳。”      秦晟的眼神喻示他完全理解了她的心态。正如她所言,他享受荣耀与便利的同时,也要付出良多以维护荣耀与便利的传承,其中包括十年的婚姻生活,也包括必须习惯被压抑天性。他心中泛起微微的苦涩,在这一刻,他有些羡慕堂弟的反叛,最起码敢于表达情感,而不是如他这般,压抑克制着真实的想法,故作风度地接受拒绝。      “我以前……对感情太挑剔,只接受爱情中的美与好,容不下一丁点被玷污的缺憾。大概因为内心里深知这一辈子就只能爱这一次吧。”她怅然说。      沉吟良久,秦晟认真地注视她:“庆娣,我很遗憾相隔太远,没有早一步认识你。”      “我也很遗憾。没有骗你,第一次和你单独约会后我是认真考虑过的。思想深邃,处事圆融,和你相识是珍贵的缘分,我受益良多。只是感情上,我要对自己负责。不管他未来能不能达到我的期望值,目前我做不到罔顾爱的存在。而且,继续自我欺骗下去,对你也是不小的伤害。”      他自嘲:“这是有生之年,我收到的第一张好人卡。”      庆娣展颜而笑,继而庄重说:“对不起。”      “不需要对我说这个,只要你仍然认可我是你朋友。”      “那是一定的。”      秦晟宽慰地点点头,恒定的淡然,气度十足。“我过两天正式赴任闻山。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几年要扎根在济西省。你再回去,你是客,我是主,尽管来找我蹭饭。”      “你回京里,也是一样。”      两人相视一笑,庆娣想了想,补充说:“闻山太复杂,你要多保重。”闻山小城在成长过程中带给她的阴影如同那里常年阴翳的天空。      关于闻山,他的消息渠道远比她深远。闻山一把手魏杰是老书记的嫡系,把持闻山政局多年。以秦晟的行政级别和资历,完全可以就任县级市一把手职位,上头也确实有意上调魏杰进原州这个地级市市委,把位置腾出来给秦晟。但几方力量交织中,平衡妥协的最终结果,以地方工作经验不足为由,只提拔了他的行政级别为副厅级,职务级别压了一手,委任秦晟为闻山二把手,闻山市市长。      秦晟心知肚明,这是有人刻意阻挠,有心把他放在魏杰的对立面,坐山观虎斗,但对于上级组织安排,他服从,并且安之若素。      他目光深远,像他这样的人无后顾之忧,只要按部就班熬资历,不犯原则性错误的话一定能上去,他真正缺乏的是主政一方的经验,这也是决定了未来能走多远,站多高的关键。只有借助比一般人丰沛的资源,抓好经济建设和城市建设,做出了成绩,基础才能夯实。      在三方力量角逐中,如何迅速树立威信,取得成绩?无数人正拭目以待他展现能力。至于庆娣曾提起过的聂二,在他这样的世家子眼中,这种角色等同于街边地痞,不足为虑。      秦晟眼底有惯常的自信,“我了解,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第85章   姜尚尧回到闻山,晨曦初露。来去十多个小时,他不见疲惫,反而精神奕奕。      姜凤英接过他手上的袋子,纳罕说:“我儿子这是怎么了?居然会买早餐回家。”      他朝卧房望了一眼,问:“我姥姥呢?”      “折腾了半宿,快天亮才睡着。你小声点,别吵醒了她和阿姨。”      “妈,那你先吃,我洗澡去。”      换了衣服出来,姜凤英坐在餐桌边,揣测的目光不离他左右。等他坐定后递给他一碗锦米汤,双肘置于桌面,又打量了他片刻,问说:“一夜没回来,今天心情大好的,去找庆娣了?”      见姜尚尧结舌,她白儿子一眼,语带不屑:“知子莫若母,见你抬腿就知道你拉屎拉尿。”      “目光如炬啊,妈。”      稀奇了,居然能说两句俏皮话。姜凤英愕然。      “我去厂里看看。”大猜得到他妈接下来要问什么,姜尚尧往嘴里塞了个火烧,溜之大吉。      焦化厂整改初期迁到市郊的工业圜,市内的旧址地皮拍卖后做新厂添置设备,以及环保基金之用。当初焦化厂上上下下反对声浪如潮,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有钱不为职工谋福利,甚至有谣言中伤他将资金挪作他用。是傅可为关键时刻站出来,以绝对的姿态支持他的这一决策。      事实证明,他主张建立的废水处理车间实现工业废水净化循环再用后,每年能节约上百万吨新鲜用水。去年省环保厅表彰全省十大环保节能企业,闻山焦化榜上有名。在他送呈团省委的事迹报告材料中,注重环保的理念也是其中一抹重彩。      这两年他对焦化公司的掌控力度逐步加强,但免不了底下仍有诸多流言蜚语,厚道的评价他目光长远,不为蝇头小利所惑;尖酸的讥毁他以职工利益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姜尚尧对此不过一笑。事实上,这纯粹是无心插聊,当初他并无高瞻远瞩,只是突然灵光一现,想起庆娣的一句话。她那时去原州读书,来信中曾说“闻山天灰水浊,总令人心情悒郁,兴起逃之夭夭的念头。”      煤场四周的挡风抑尘网是为了不让闻山的天更多阴霾,废水处理站是为了不让积沙河更浑浊。他那时想,或许某一天闻山天蓝水清,她能常回家看看。      两年来时常这样陷入沉思,回溯往昔的一景一致,唯有思念的甜,方能医思念的苦。只不过,今天没有那种忧伤中载沉载浮之感,反而隐隐地盼望着,雀跃着。      小邓从倒后镜里偷窥了他一眼,姜尚尧一笑,情绪转变太大,从清早到现在,已经有两个人暗自诧异。      远远地看见焦化厂几个加热炉的大烟囱,他收拾心情,开始盘算下一步走向。      焦化公司已经上了轨道,把持财务和管理的都是信得过的人,他只需要掌握大局走势和上级关系。而有意向在闻山设厂的金安集团虽然年后曾分批派员来闻山考察环境,但并无确切消息。大型钢厂的投资建立,前期工作芜杂繁琐,这样引而不发的态势,无非是等待叶慎晖口中那个为之探路的人。      是什么样的人物居然能劳动叶慎晖甘为马前卒?姜尚尧怀有几分好奇。      此外,随着基础建设加大,高铁建设中对钢铁的需求量也同时迅猛增长。如何选择适当的时机,借助运输局孟叔叔的关系,拉近与叶慎晖的距离,以此为契机入资钢厂并在其中分一杯羹,也是他急需斟酌的。      “姜哥,电话。”小邓提醒他。      来电是霸龙的大徒弟,跟了王霸龙十多年。姜尚尧一看名字,心已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姜哥,终于等到了。”四儿在电话里也压抑着兴奋。从正月初五到今天,一个多月的时间,二十四小时值班,分批轮候,着实不容易。      “确定?”      “确定。车往闻山方向,再有半个小时就是高速口。”      “换车!”姜尚尧痛斥,“车上有公安厅警卫局的人,小心着!跟上高速就撤。”      四儿利落地说了声“是”,立马就挂了电话,想是通知跟踪的人马后撤。      姜尚尧深吸一口气,转而通知小邓,“回市里。”说着他握掌成拳,一次次地平抑呼吸。      梁队的老婆在闻山承包了一家三星宾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客房布置也亲切可喜。姜尚尧长包了几间,丢给兄弟们闲时上来打牌用。      回到闻山便进了客房,姜尚尧踱步不止,暗自计算时间。由原州至闻山,高速路一个小时,此时,巴思勤应该正在路上。      正月初五到今日,时隔近两个月,如今手握一方权柄,八面威风的巴思勤终于有了勇气敢于直面三十多年前的卑行劣迹,等待得几乎心灰意冷的姜尚尧在短暂的激动之后,再无丝毫惊喜,只剩满心深沉的无奈与歉疚。      在家里打扫卫生的姜凤英浑不知儿子给她安排了什么。      辛劳一辈子,临老物质生活大为改善,姜凤英退休后反而不知该怎么打发闲暇。有心重拾年轻时的爱好,可惜视力退化,执着篆刻刀,每每无从下手。      初春时分,杨枝微绿。姜凤英拖完地,阿姨也正巧服侍了老太太吃好早餐。      姜凤英百无聊奈,对老妈说:“妈,今天天气好,我帮你把阳台的花料理一遍吧。”      老太太就笑,伸手指指阳台。姜凤英明白她意思,看看窗外,春阳正暖,照得心透亮开朗。“我推你过去,娘俩儿晒晒太阳说说话。”   阿姨送了条毯子出来,自去准备午饭。      满阳台的花草向来是老太太料理,姜凤英大概知道些门道,拆了一袋儿子送回来的新泥,边询问老妈的意见,边往里掺肥料,边聊着闲天。“头晌去买菜,遇见以前老楼里的向阿姨,直夸我有晚福。我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日子闲得人心慌,也不知妈你退休后怎么熬过来的。”      老太太指指那堆花草,只是笑。      姜凤英也随之笑起来,“我可不爱这个,要是能给我个大胖小子抱着,一把屎一把尿地侍候他,那可比这有意思多了。”      老太太连连点头,眼里带着遗憾,“尧尧……”      “说来,你大孙子今早回来,眼神可和从前有些不大一样。”姜凤英特意卖关子,看老妈果然双手撑着轮椅扶手,半身前倾,不由失笑。      “真的?”      姜凤英眉间皱纹加深,懊恼不已:“来不及问个清楚,被他先溜了。”说着和老妈一般的无奈遗憾,“你说,要是早懂事,知道将心比心,哪至于拖到现在。”      叹息中门铃忽响,姜凤英拍拍满手的土,站起来疑惑地问:“尧尧回来了?说是去厂里,这么早回来?”      低沉的对话声传来,姜凤英出了客厅,转过门廊,家里请的阿姨扭头喊她:“英姐,有客人。”      她站在走廊中央,整个人如凝固一般怔然注视门口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方才被晒得暖融融的后脊梁窜过一股寒意,如同一九七六年那场白毛风穿越草原时的酷烈寒意。      那年冬夜,狂风肆掠,卷起草原上千堆万堆雪,漫天漫野白茫茫一片。畜棚被风卷起,牛羊在圈舍里哀嚎惊走。      方圆三百平方公里只有数十户人家,和姜凤英一起插队的知青们陆续回城,只剩她一人住在德勒格玛家。是老额吉翻出家里所有的皮得勒,厚厚地给她铺垫出一张产床,又添了许多干牛粪,将火烧得热旺。      她疼得几欲将指甲掐进大腿,仍勉力在蒙古包外铲了满盆的雪,煮开了预备生产。      就是那天,她拖着水肿的双腿去旗里找他,这才发现他已不告而别。后来辗转得知他远送义妹乌云格日勒和她母亲回京。再然后,她在草原上痴痴苦等了近一年,最终心如死灰,抱着姜尚尧回了闻山。      ……      “乌云的爷爷关进牛棚,父亲进了五七干校。”当初庆娣离开,姜尚尧他妈咬牙切齿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后来说起缘由,他才知道自己险些犯了和他父亲一样的错。“巴思勤现在的岳丈当年最危难时将老婆和女儿送回娘家,格根塔拉大草原。那时巴思勤尚是建设兵团连队指导员,又是本地人,对她们母女多有庇护,认了乌云格日勒为义妹。”      至于后来……      “你和你爹一样利欲熏心,一样无耻!”打了他一个耳光后,他妈这样斥骂。      姜尚尧又点燃一支烟,临窗而立,俯瞰半城春色。      现如今生活得安稳惬意的妈妈,不知将怎么应对即将来临的震撼和难言之痛?他只要一想象那场景,便会在心底无休止地重复庆娣的问句:“你懂爱吗?你不懂,你只是享受。”      她错了。他不止享受,他甚至利用。      “姜哥!”刘大磊和严关一踏进房间,忍不住同时大力挥了挥手臂,满屋子的呛人烟气。“烟雾报警器失灵了?”      这时候还在说俏皮话?严关不满地瞥刘大磊一眼,径直推开一扇玻璃窗。      “安排好了?”姜尚尧转过头来,捻灭烟蒂,一脸肃瑟。      刘大磊前一日休假逗留在原州,今早得到消息,立刻动身赶回闻山,详情也不甚了了,闻言同时望向严关。      只见严关坐下点头说:“八辆大卡装满了煤,换上了邻省的车牌,现在停在浔峰山收费站附近一个货场候命。”      姜尚尧下意识地继续捻着手中烟蒂,沉吟不决。凝滞气氛中,刘大磊被空气里潜而无形的紧张感染,移了移屁股,凑近前小心翼翼说:“姜哥,没啥大问题吧?路线可是一个多月前就定好了的,出车顺序也演练过好几回,跟行军布阵差不多了。”      话是如此,可想想他们做局准备坑害的那一位,刘大磊背脊顿时飙了一层冷汗。瞄瞄向来镇定淡然的严关,那小子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青筋暴突,居然也紧张到了极点。      刘大磊这才稍微舒畅了些,吞了吞口水,又说:“姜哥,那可是一号车牌,要是对方看见了,知道后果,不上钩怎么办?”      “所以,这出戏要唱好了。”姜尚尧坐进沙发,敛息静思。“急红了眼,天王老子地王爷,谁也没法管。严关,你挑的人怎么样?”      “都是平常会来事,嘴巴也利索的。”      刘大磊搓搓手,“王八龙怎么还不到?黑子哥怎么也不在?娘唉,老子紧张得胃直抽筋。”      “黑子和同事吃午饭,直接在那候着,不过来了。霸龙倒是耽搁了有一会。”姜尚尧看看腕表,接着笑骂:“亏你还是见过大场面的!”      “姜哥,我哪能跟你比。跺跺脚全省地震的人物,你坑起来眼皮不带眨一下……”      说笑间,房间门铃叮咚作响,刘大磊急不可待跳起来,猫眼里一瞧,随即开门大喝:“王八龙,老小子你总算来了。我草,好戏就等你到了开演。”      王霸龙进门就挨了刘大磊一拳,揉揉胸口,呵呵一笑说:“姜哥,十二辆车,货厢和出租都有,怕追不上奥迪A8,额外加了两辆三菱改装的小跑。从铁路小区上高速,就算五分钟换一辆也足够用,绝对隐秘安全。” 第86章   契阔三十许,行迈靡靡之年,终于有幸得见他脸上全然的羞惭。姜凤英缓缓走近前,甩不开那不堪而沉重的往昔,她脚步万分迟滞。      “思勤巴勒,很久不见了。”      巴思勤伫立在门口,遥遥注视她,嘴角微微颤动着,像是天与地同的久远时光过去后,他开口:“你好,凤英。”      家里阿姨明显感到气氛压抑,“锅上还有菜,我去看看。”说完急忙转身进了厨房。      被她一言提醒,姜凤英回过神,想起阳台的母亲,请了巴思勤进来。      老太太单臂无力,却已自行将身下轮椅从阳台推进了客厅。目光越过嘴巴紧抿成一条线的女儿,停在其后的巴思勤身上。      “妈,这是——”姜凤英尚未介绍完,老母亲已经激动地撑着扶手,作势欲起身,眼中恨意像是准备扑上去撕咬仇敌的护崽母兽。      “妈!”姜凤英连忙上前拦阻,“妈,你小心身体。”      两颗白色的头颅述说的是三十年无法言尽的艰辛,巴思勤紧咬牙根,上前半步欠身行礼说:“伯母……”      老太太压根不理他,只是用健康的那只手抓住女儿上臂,眼里无尽哀痛,“英子。”她小声喊。   姜凤英摸着老母亲皴皱的手背,“我们出去说会话,别担心。”对视间,母女已经明白彼此眼中隐忧。      她安抚了母亲,转身向巴思勤,说:“家里不方便招待你,出去说话吧。”      巴思勤讷讷点头,等姜凤英洗了手拿了件外套出来,他深深地向老太太鞠了个躬,说:“伯母,对不起。”      “我还没死。”老太太话语艰难,但一字一顿,反而更增力量。“受不起八府巡按大人的大礼!”      即使巴思勤老于世故,此时也尴尬得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愧疚地望向姜凤英。      震惊过后,她脸上只余令人心悸的平静。“出去吧。有话外面说。”      下了楼,巴思勤的警卫员身穿便服候在车前,看见首长便欲开车门。      姜凤英视若无睹地径直直行,巴思勤对警卫员挥挥手,示意他无需跟来,那警卫员不做半分犹豫,仍然紧随在他们身后。      巴思勤落后半步,悄眼看去,只见姜凤英齐耳短发已白了大半,眼角与颈间皱纹深长,但衣饰简单清爽,脚步轻快,仍是年轻时的干练模样。      出门左转上了大马路,临街商铺的二楼就是一间连锁的西餐馆。年前姜尚尧曾推了他姥姥,和她一起来吃过晚饭。姜凤英在上回的临窗卡座前坐下,“坐。”她对巴思勤示意对面的位置。      要了两杯红茶,姜凤英率先开口说:“我也不问你怎么知道的。第一次在新闻上看见,你还是省长,到如今将近十年时间,有心查访,不会拖到十年后,一定是因为见到了尧尧。我只有一句话,儿子是我养大的,他坏毛病再多,也绝不会和他父亲一样,见利忘义。不信,你只管和他说明真相,试一试。”      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姜凤英开门见山,毫不委婉的态度,既出乎巴思勤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你还是以前的脾气,爽朗劲侠。”      再次听见这个考语,姜凤英只觉讽刺。若不是她心怀侠义,当初又如何会委屈自己,置心中真情而不顾,容忍乌云格日勒的步步欺近,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的不义不忠找借口,纵容他百般欺辱?      “说这个没意思,直截了当,说你打算怎么办吧。”      巴思勤握紧手中茶杯,注视姜凤英,迟疑地问:“尚尧……怎么会有他?”      那时的生产建设兵团属于民兵组织,平常为民,战时为兵。七五七六年,兵团完成历史使命,逐步撤销。巴思勤虽然是连队指导员,但也没有部队编制,当时正好有个机会能进旗里公社当干事,可巧姜凤英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为了不因未婚先孕而受政治影响,他哄骗她先流掉孩子,等他工作稳定,结婚后再生。      姜凤英一碗土方药汤在手,喝了两口,实在难舍腹中骨肉,尽数吐了出来。队里的知青们陆续回城,她尽量遮掩着,庇护了他的好名声。巴思勤终于如愿进了公社工作,而她仍然远在数百里外的草原一隅,帮大队放羊。      从她怀孕,再到后来以为她乖乖听话流掉了孩子,巴思勤早经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她。姜凤英只当他工作繁忙,外加避讳流言,浑然不知巴思勤和乌云格日勒革命友谊与日俱增。      怀胎八个多月,她饥寒交加,又怕生产时无人照料,姜凤英咬牙去了旗里,这才得知巴思勤半个多月前已经请假离开。他不告而别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回大队半程徒步,她一路浑浑噩噩,跌跌撞撞,脑子里全是他前后的举动和反应,联系在一起,即使刚直憨傻如她,也懂得了背后的寓意。      三十年间无数积怨,再重述过往有何必要?姜凤英尽管性格刚毅,回忆着这些仍如揭开历时经年的伤疤一般,心口绞痛。“以你的狼心狗肺肯定没法理解,更何况,我是个母亲。”      “凤英,对不起。但是……”巴思勤脸上愧疚与无奈交织,形容不出的沮丧,“最起码在这件事情上,我有知道的资格。当初你实在不舍得,也应该告诉我。我——”      “你什么?你会担心名声受影响,连带恨死我们娘俩儿。你装模作样惯了,连自己也不认识狼心狗肺的你了是不是?”      巴思勤沉默地回视她眼中恨意,最终颓然一叹,“过往恩怨暂且不提,不能让孩子为大人的错误负责。尚尧的案子卷宗递上来后我详细研究过,疑点太多。如果当时……结局可能会大为不同。”      姜凤英喝一口滚热的茶,长舒一口气,问说:“你那时和你义妹打得火热,只瞒着我。尧尧按你的心愿,本就不该出世,是我固执己见。他只是个胚胎时,你尚且不顾他生,等他成人后,又何必管他死?”   淡然的表情,淡漠的语气,巴思勤为之怔愕。      “当初我想好了,大不了,娘俩儿一块去。只是顾着七十的老母亲,吊着那口气,总算熬过来这十年。”她恍惚一笑,继而正色说:“思勤巴勒,我记得你的名字意思是贤者,乌云是智慧。你们两个,一贤一智,想必生活挺美满,应该不需要我们母子的出现。你有什么目的,我猜得到。明白告诉你,对你,对我们,任何改变都没有必要。你死了那条心吧。”      浸淫官场多年,巴思勤习惯了掌握主动和谈话走势,但面对姜凤英,心机手腕完全失效,心中只余狼狈。      他凝视杯中热茶,许久后抬起头来,一脸郑重与坚毅,“尚尧也是我的孩子。瞒着他,对孩子不公平。我希望你能放下成见和恩怨,正视这一事实。这一趟来未必奏效,我还会再来。”      无可否认,儿子眉宇间的果决确实和他父亲极其相似,姜凤英仔细打量他,巴思勤惯来会装模作样,如今的他,居移气养移体,更加威严峻穆,其下的卑鄙龌龊大概只有她一人知晓。      姜凤英笑得落寞,“你再来一万遍也没用。他是你的种,这是事实,还有个事实是,三十多年来,他的生命中没有你一丝一毫的痕迹。过你的好日子去吧,如果不死心,你可以直接问尧尧,他会不会接受你这个父亲。”      来时巴思勤深入剖析过,女人始终是感情动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总会心软让步。但姜凤英明显不愿触及过去的岁月,他的策略完全无用武之地,只得改弦易辙,另寻他途。“尚尧能力很不错,成绩有目共睹。我昨天与他见过一面,在原州,能源集团老傅家里。”      见姜凤英眼中果然流露惊异之色,他故意停顿一下,加重这个消息的影响力。“放心,我没告诉他我是谁,总要征求过你的同意。那孩子谦逊有礼,智圆行方,你把他教育得很好。”      姜凤英心神陡乱。两年前她已经告诉过姜尚尧,他的父亲是谁。可如果真如巴思勤所说,见面没有相认,儿子今早回来时反而春风满面,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没有漏一点口风。那孩子究竟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      见姜凤英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作抖,巴思勤既难过又满意,百味陈杂中,继续说下去:“你也知道,他出狱后……可以说,人生等于重新开始。昨天见面,谈话中看得出尚尧有理想,也有实现理想的能力,他缺乏的是长辈的指引和扶持。凤英,你拒绝我,我能理解,也接受。但是也请你站在母亲的立场,为孩子多做考虑,不要被仇恨和怨气蒙蔽了理智。”      这句话以退为进,针对她作为一个母亲的立场点明利害,确实老辣。姜凤英之前对儿子无条件的信任,被满腹疑问推动得摇摆不定。可纵然心中疑虑万千,她嘴角依旧扬起嘲讽的笑,“有了一福想二福,有了肉吃嫌豆腐。我尧尧不是你,他喝羊奶和米汤水长大,青菜豆腐心满意足。不劳你操心了。”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固执。”油盐不进的,巴思勤怔怔注视她良久。“我说的全部是肺腑之言,恳请你为了孩子的前途慎重考虑。你好好想想,过些日子我会再来,希望你能理智对待问题,而不是逃避。也希望能有一个对尚尧的前途有助益的结果。”      “那你可能会再次失望。”话不投机,姜凤英喊了服务生来埋单,站起来说:“言尽于此。也希望你怀有三分善意,还我母子清净。”      继续谈下去,也只是逞口舌之利,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帮助。巴思勤随之站起来,望着姜凤英沧桑的面孔,他不忍地叹息。“凤英,刚者易折,上善若水。你这脾气……”      姜凤英倏然扭头相向。他心中柔情若水的别无分号,无非就是那个心肠像歌喉一样婉转的乌云格日勒。可是,也只有她的卑鄙才能与他的无耻相配相适。姜凤英咽下一句怒骂,瞥他一眼,径直下楼而去。      鄙夷,不齿,轻蔑,尽在那一眼中。回想多年前,他在羊圈教她对羔时,她的目光是多么的景慕。      巴思勤颓然上车。绵长呼吸中,格根塔拉草原上的青春岁月历历在目。      人生是一条单行路,当初他敏锐地感觉到政/治风向的转变,也意识到乌云的父亲蒋盛怀的地位对他来说代表了什么,权力的欲望促使他选择了这条道路,风光大好,可他还是卑微地希望能弥补另一条路上的错误,以告慰未泯的天良。      一个急刹,巴思勤随之前倾。司机是部队转业老兵,技术老练,性格稳重,这样的失误极少出现,此时被斜剌里一部出租抵住车头,也只是拧起浓眉而已。      准备变道的那辆出租稍退了些许,奥迪再度向前。副座的警卫员小肖往后眺望,直到那辆出租跟随而来,向左打弯后消失,这才回首,满脸疑虑地说:“首长,我看有些不大对头。” 第87章   出租车左拐后直行了近百米才慢慢沿街边停下,立马有人上前拉后座车门,四儿连忙阻止:“喂喂,这车不拉客。”      那人疑惑:“不是空车吗?”      “谁说空车就得拉客?老子不乐意!”四儿骂骂咧咧把那路人轰走,抹了把额头的汗,拨通手机5号键,问:“5号,你跟上了没有?老子是4号,姥姥的,刚才差点撞上去了。”      这回阵仗可观,十多台车,分布数条岔道口候命。过一个路口撤一辆车,又有替补轮候的追踪而上,形似接力赛。主力跟踪的车辆每部都备有手机和对讲机以供联络之用,其他车辆随从掩护,这番布置不可谓不慎密小心。      电话里的5号立即哈哈大笑起来,“跟上了,放心。四哥,说你不行吧,还什么金龙峡上玩漂移,牛皮不带这样吹的。”      四儿也不多争辩。他是王霸龙最信得过的徒弟,也是姜哥看重的,年后在原州守株待兔的人马就有他一份。别人不知道这回坑的是谁,他再清楚不过。刚才一紧张,脚尖踮上油门,险些亲了那部大黑壳小嘴一口。透过镀膜玻璃,看不清内里人影,可分明感觉到两道犀利的目光扫过他脸上,他一身冷汗随即不止地淌下来。      总算任务完成,交接清爽。四儿思忖着,给师傅打了个电话。王霸龙正在帮刘大磊算命,丢下满手的扑克牌,接完电话后对斜倚在沙发里打盹的姜尚尧说:“姜哥,4号车也收了。”      姜尚尧眼皮颤动,想来也没睡着。刘大磊一拍大腿,“那就快了。还好,走的是我们预定的路线,要是换条路可没这么利索。”      严关坐在沙发另一边,暗自计算了一番距离,汇报说:“姜哥,离浔峰山收费站还有二十公里。”      姜尚尧缓缓点头,睁开眼睛吩咐严关:“通知货场那八辆车准备,再有十分钟出发。”      说完他继续阖目养神,刘大磊和王霸龙对视一眼,俱都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      正被跟踪的奥迪车上,小肖谨慎开口:“首长,我看有些不大对头。”说着,他鹰隼般的目光扫向车窗左右。      巴思勤沉吟着,没有说话。公安厅警卫局安排的警卫都是武警中的翘楚,他信任小肖的职业敏感性,但是在自己治下,巴思勤不相信会出什么大事。      “书记,需不需要通知闻山市委市政府?”小肖态度审慎。      来时轻车简从,并未通知当地机关,此时更不必劳师动众。巴思勤摇摇头,只是吩咐:“车开慢一些。”      司机老袁点头说是,小肖也坐得腰背笔直,打醒了十二分精神。      行到浔峰山收费站前不到一公里的弯道处,前方几辆装载了满车原煤速度。      这条双车道的匝道通往原州高速,也是省道的必经之路。闻山是资源城市,每日里无数大卡通过公路将煤炭和有色金属运往省外,匝道口塞车的情况时有发生。      司机老袁跟随着那几辆大卡,望了望左手边,准备变道。哪知左边道上又有几辆大卡接连跟上,他只得龟速继续向前。再次觑见左侧空位,老袁一摆车头,恰在此时,前方并排的两辆大卡突然刹车,左侧一辆两厢小货刹车不及,猛一前冲,正好大卡在前,小货厢在后,将奥迪挟制在车道正中。      老袁这时也意识到事有蹊跷,望向小肖。小肖一脸严肃,虽说世道昌平,但保护首长是他的责任,哪怕是丁点纰漏,对他来说也是政治错误,要被记录进档案的。“首长,为您的安全——”   他的劝说被巴思勤摇晃的手势阻止,“等一等,看看什么情况。”      原来说话间,前方过来数个小伙子,正挥舞着小红旗示意车道上的车辆向路边停靠。看情况,这一举措只是针对大卡和货车,其他类型的车辆正缓缓向双车道的左边变道。      这样两相挪腾,估计要耽搁不少时间。等了一会,前方余出些许位置,老袁摆正车身,依样画葫芦缓缓沿着左道前行。却见前面那辆大卡突然停了下来,车头偏向右,整个车身挡住大道,随即车门大开,跳下两个小伙子,其中一个扯开嗓门问不远处拦道打旗的人:“干什么呢?”      这一声大喝,尽管奥迪密封性良好,仍然听见少许余音。巴思勤微一扬眉,只见右首那几辆大卡上也陆续跳下数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一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显然是一个车队。      那拦路的人走近前,有恃无恐的样子,大喇喇说:“检查站查车,你们哪儿来的?不知道闻山的规矩?”说着,又有几个同伴紧随其后上前,两拨人马分立两侧,都不太好惹的样子。      其他车辆看势头不妙,诸多司机纷纷开窗探出头来,也有人胆大不怕事,下了车凑近前看热闹。   此际双车道上,前首被几辆重型大卡并排拦住去路,后面拥挤着众多车辆等着上高速或者转省道,一时间进退两难。小肖表情更加严肃,端坐如钟的他提高了百分百的警惕。      巴思勤脸上波澜不兴,也不理会小肖的强烈反对,按下车窗后引颈望向窗外。那些拦车的人并无制服和徽章,看起来分明是一群乌合之众,其中一人自后腰抄出一块绿色的车牌,上头写着几个大字,趾高气扬说:“新来的?不知道规矩哥教教你。闻山地面,没挂这个牌子的别想出车。你们一个车队的?一个牌子一万二,交了钱立刻放行。”      那人地方口音浓重,一时听不太清。   司机老袁是本省人,当即解释了一番,小肖知道首长视力不太好,补充说:“车牌上四个字,得胜运输。”      好家伙,一个铁牌子加四个大字能卖一万二,这钱来得容易!巴思勤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双方态势。      车道中间已经闹腾起来,被检查的一方哗声大作,“我们济东省的,没听过这个规矩。就算是收费才能上省道,也不可能一个点两个收费站。这里收了,前面浔峰山收费站再收一回?这不是连扒两层皮?”      其中带头的仍在努力解释,操着半调子本地话套近乎:“大哥,您高抬贵手,谁出门带几万现金的?这一趟回去下次一定给您补上。”      检查站的人每日里不知处理多少类似的事情,哪可能被随便蒙混过去,“谁和你们说是收费站,老子这里是检查站!每天出闻山的运煤车没一万也有八千,从来没一根鱼毛能漏网,这是为了维护公路交通安全。废话少说,交钱放人放车,没钱就靠马路边上拿钱来赎。”      从设卡建站到现在,四年多来扎手角色遇见过不少,可确实没一辆车漏过去。即使是闻山数一数二的缺德手下运输公司的大卡,也照样谈妥了每年交给聂二一定数额的管理费。所以检查站的人说话底气十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围观人等议论纷纷,无非都是为那几个异地车牌的小伙子捏一把汗。果然,那个态度强硬的主事人一声口哨,后方又气势汹汹地涌上来数个彪形大汉,手上抄着镐把,消防锹,虎视眈眈立在最后,大有不交钱就留命之势。      被检查的一方也渐渐耐不住了火性,言辞越发激烈,对方的亲属祖宗一应被稍带上。也有人拨打手机,想必是寻求帮助。奥迪车旁围拢的数名围观司机纷纷后退,一人骂骂咧咧地说:“赶紧的上车,这是要搞起来了!妈的,闻山有聂二活着的一天,这条道上就别想消停。”      巴思勤闻言眉头紧蹙,此时他大概猜到几分内情。这个检查站距离浔峰山收费站不过一公里,此路段无论是辖属闻山市交通局还是济西省交通厅管理,都不太可能在如此近的地界建立两个收费站。看衣饰打扮,那伙检查人员极有可能是私设岗哨,并无正式挂牌。听得围观司机们的窃窃私语,大概出自闻山一个叫聂二的人的手笔,达到垄断货运运输行业的目的,从而疯狂敛财。      巴思勤虽说热衷权势,但实务上他自认绝对对得住屁股下的位置和顶上的帽子。原因无他,他借势而起,背景源自妻族,为了发展进步,必须得做出成绩,而且要比别人成绩更好,更令人信服。所以他来济西省十年,经济繁荣社会稳定,官声良好,民间对他颇多赞誉。      他稍一思忖,按上车窗,对前面的两个人说:“老袁,尽量往侧靠边,我们看一看情况。小肖,你打电话,通知闻山市委市政府,叫魏杰和市公安局的汪建平来一趟。”      两人领命,此时后头车辆为了避祸,纷纷后退,留下不少余地。老袁正准备倒车,前头两派人马已经一言不合,干起架来。检查站十多个身形矫健魁梧的大小伙子,人数众多,被检查的一方气势也不弱,一边闪避着对方挥舞的武器,一边跳上自己的车准备抄家伙。      其中一人打开前方大卡车门,尚未捞着工具,身后一把消防锹忽地抡过来。小伙子反应敏捷,似乎听见风声,往下一缩,避开那致命一击,就势在地上一个翻滚,爬起身就往奥迪的方向奔来。   这一下械斗开幕,后面车辆也随之乱了套。老袁有心想后退,可车龙像打结的绳索,再无退路。那人冲到车前,又是一个翻身,人在车前玻璃上横掠过去,巴思勤一愕,一把消防锹正正砸在玻璃上,冰花似的裂纹一片。      小肖急冲冲说完电话,望向巴思勤。外头的喧闹和叫骂传进来,势态已经恶化。注视奥迪冰裂般的玻璃前窗,巴思勤深锁眉头,凛然有威。看见他悄然阖首,小肖心中迟疑不决,只有他一人,如果控制不住现场,激起反抗,首长的人身安全该置于何地?      “小肖,势态恶化下去会更严重。”      小肖微一踌躇,随即当机立断,打开车门,横跨半步出去,伴随一声破空的枪响,众人震惊莫名时,他大声吼道:“公安厅执行任务,放下你们手上的凶器!”      与此同时,坐在附近小饭馆刚刚吃完午饭的黑子将手机往兜里一揣,顺手拿了桌上一根牙签撩了一下门牙。环顾满桌子同事,严肃庄重地说:“浔峰山收费站发生恶性斗殴事件,立刻出警。”   在他放下电话时,老梁已经站了起来,正正帽檐,对上黑子诡笑的双眼,他也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轮到他们上场了。 第88章   鸣枪示警后,小肖一声平地惊雷的大喝,现场立刻鸦雀无声,紧接着他再一次重复,四下开始骚动。      被检查站滋扰的那帮司机连忙扔下手中修车的工具,抱头乖乖蹲在地上。而拦路劫查车辆的人员则纷纷丢了手中的家伙,夺路而逃。拒捕的话有可能会吃到花生米,但是束手就擒的话绝对会蹲号子。聂二的人都是风里浪里混出来的,怎会不知道这关节。一伙人如鸟兽般急散狂奔,小肖事先就紧盯着带头的那个,当下再无二话,双手持枪,托在车门上,一枪过后,那人应声而倒。      逃窜的众人连回头也不曾,这一刻,不管谁挨了枪子,倒地的不是自己就行。小肖深呼一口气,有心换个目标再次瞄准,可之前那个距离近,身边又无障碍,他有十足的把握,此时现场太乱,稍一疏忽,有可能误伤无辜的生命。      就是这一犹豫,身后警笛大作,想必闻山一把手和分管治安的市长局长们接到通知,立刻奔赴而来。小肖暗自赞了声:神速!      出乎意料的,来人并不是他预想中的领导人物,只是110。      巡逻车一并四辆停在弯道最尾端,一时突破不了拥堵的车阵,车上的警察全部下来列队站好。个个威风凛凛,精神抖擞,队列整齐有序。其中一人凌厉目光扫视全场,紧接着面向队伍,呼喊警号分配任务。数秒后,四部车上十多名警察分头而去,追捕四下逃窜的人员。行动间矫健敏捷,一看便知训练有素。      为首那人目光扫来,小肖嘴角浮起一抹赞赏的淡笑。同是公安系统,看那人分派任务的果断和简洁,以及全员追捕方向分布的协助性就知道确是行家里手。      目光相撞,对方也感到身穿便服的小肖同类的气息,再看见小肖身边眉目含威的巴思勤,那人立刻整了整警帽警徽,大步流星地走近前,在巴思勤身前两步停下,一个刚劲的军礼过后,他利落地汇报说:“首长,闻山市公安局治安大队大队长,二级警督区胜中,警号303XXX,向您报告!本市治安大队一中队接警后立刻赶赴现场,目前局势进一步掌握中!”      此话并无虚言,巴思勤观察周围态势,逃跑的人员基本被控制,可谓迅速有力。他欣慰颌首,赞说:“小同志,出警速度惊人,表现可嘉。但是……”      随着一声“但是”,巴思勤脸一沉,神情端肃地望向远方,警笛再次遥遥传来,不一会一列车队出现在视野,转瞬已到了车阵尾端。      纷纷下车后,众人向这头眺望,随即行来。当先一人身型高瘦,五官清俊,匆匆撇开身后众人,急行而至,满脸敬畏与惶然,开口唤说:“书记……”      警帽下,黑子眯缝着眼,认得那人是魏怀源的爹,聂二的左大腿,闻山市市委书记魏杰。身后一身警服紧跟上来的,是黑子的顶头上司,聂二的右大腿,汪建平。      平常即便与汪建平再多龃龉,此刻也不能乱了礼数。黑子一个敬礼,汪建平眼角余光瞥见,摆了摆手,上前一步站在魏杰身侧,脸色苍白,额角汗水涔涔地说:“书记,我是闻山市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局长汪建平,是我们工作失职,管理不力……我检讨,深刻检讨!”      汪建平是官场老手,摸准了绝大多数领导的心态,上来就先行开展自我批评,姿态摆到最低,领导即使怒气干云,也不好多加责难。      不过今天似乎不太奏效。巴思勤肃着脸,神情喜怒难辨,对于汪建平的自我批评他不置一词,目光扫视全场,观察闻山公安系统的执法能力。      汪建平稍欠欠身,垂头间与魏杰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此时,逃捕的检查站人员除了被小肖一枪击倒在地的那个,其他人尽数被捉拿回现场,拷在几部大卡车门上。其他警员看守在旁,静待领导发令。      巴思勤浓眉微蹙,转向魏杰与汪建平等十数个闻山要员,语气严厉地指示说:“检讨事后再说,现在先处理好当前的问题。所有犯案嫌疑人,一个都不能漏网!像这种危害社会安定,对人民群众人身安全,财产安全造成极大损失,影响极坏的犯罪分子,流氓恶势力更要严惩不贷!”      一听见“恶势力”,魏杰等人顿时大汗淋漓,这一定性就不是简单的流氓斗殴事件,而是组织犯罪,后续影响与惩治手段都要严重得多。      魏杰婉转问说:“书记的指示一定贯彻执行,只是……是不是先回市里,这里交给他们处理?”   巴思勤森然目光扫来,魏杰心跳陡乱,眼角余光瞥向汪建平,暗示他处理得巧妙些。      汪建平心领神会,却也暗自咬牙,看这动静巴书记这是要动真格的了,他即便有心敷衍也不能。   汪建平来时已经被告知了来龙去脉,实在想不通巴思勤怎么会悄然来到闻山,又怎会撞上这一单大纰漏。类似的检查站在闻山左近要道口有数个,检查站设立初期曾经遇见些硬角色,皆被聂二一一拿下。杀鸡儆猴,闻山运输行业敢怒不敢言,近几年检查站的行为逐渐形成惯例,可谓坐享其利,日进斗金。      汪建平方才接到聂二电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暗示他将双方人员一并拿下,扣个斗殴的帽子,关押进拘留所,等势态平静后再悄无声息地把聂二的手下释放出去。      他再三斟酌,这一步棋着实难决。可如果不这样办的话,聂二被牵扯出头,光棍品性一发作,大家都没好结果。    汪建平心念急转,当下做出取舍,摆出公正严明,凛然不可犯的姿态指示黑子:“把嫌疑人全部带回市局,另外,也把另一方人员一起请回去做笔录。”      说话间,已经有警员正有条不紊地疏导车流,现场秩序恢复井然。黑子悄眼瞥见巴思勤面色和缓了些许,心中暗道不好。他与汪建平共事数年,早摸透了汪建平行事习惯和袖里乾坤的伎俩。所谓“请”去做笔录,冠冕堂皇的理由下实则是心思险恶,进去了就被掌握了主动权,是办是放全在汪建平上下嘴皮间,想出来可真不易。      几个上级大领导在前,黑子没有资格辩驳质疑,说了声“是”后他回身,轻声交代老梁:“把其他的车辆牌号全部记录下来,备着到时候作证供用。”      老梁点点头,也不多问,自去办理。      这一番忙碌,双行道上已然恢复畅通。巴思勤缓缓点头,算是肯定了他们处理的结果,然后吩咐说:“回市里开个紧急常务会,我想听听你们针对闻山治安现状的详细汇报。”      省委一号车前窗玻璃被砸裂,只能留在这里等拖车到来。众人恭送巴思勤先行上了魏杰的座驾,这才互相对视了数眼,神色心事各异地回头上了自己的车。      汪建平上了自己座驾后,随即拨通电话破口大骂:“兄弟,老子被你这麻烦搞得现在一个头有两个大!你娘的养了一堆窝囊废,睁眼瞎,那么大一部黑壳子奥迪,挂着一号车牌看不见,硬生生地往枪口上撞。草蛋的,惹的对头也都是狗娘养的,牙口又狠又深,不带喘口气的。小黑狗来得居然比我还快,我问你,是不是你手下被人放了老鼠不知道?”      而闻山一把手魏杰坐上另一部车后紧闭双目,心中百般思量谋算。      巴思勤自上任就没给人留过半分余地,先是挤兑高书记退居二线,又借整改矿业资源撸了一堆人官帽子,彻底立起威信站稳了脚跟。雷厉风行的态度和手段,饶是他魏杰机谋百出,也应付得履薄临深,战战兢兢。      这一回,上头本有意上调他进原州市委,再提一级,也被巴思勤强压着,理由是新市长需要地方管理经验丰富的人带一带,送一程,实则等着坐看他魏杰与人相争,巴思勤好渔翁得利。无奈他手段强硬,即使魏杰亲家,常务副省长梁福毅力撑魏杰上位,最后也只能徒叹奈何。      本就打算将他魏杰架上火堆上烤,加上检查站的事情,更是师出有名,倘若处理手法稍微不慎,后果堪虞。      魏杰这样想着,揉揉眉心,不由长吁了一口胸臆间的浊气。实在无奈,也只能断臂。      而浔峰山匝道口的黑子,默默注视一众领导先后而去,这才拨通手机,叹气说:“兄弟,事是料理完了,可惜效果不太理想,和你预计最差的情形一模一样。巴书记被他们糊弄过去了,现在回了市里准备开常委会。我留在现场,按汪建平的意思,正要把双方的人全部带回局里审讯。”      电话另一头,姜尚尧手背撑住额头,阖目思索了片刻,坚定说:“以巴思勤的位置和能力,他要是有心彻查不可能挖不出聂二来。别灰心,等着。另外,审讯那里多花点心思,嘴巴松的不能放过,能撬多少撬多少,该坚持的一定要坚持。”      黑子明白那句“等着”等的是常委会的结果,此时此刻,该做的都做了,惟剩揭蛊。“这个不用说,哥这回什么手段都用上,不信撬不出料。你等我消息!”      一直眉飞色舞摩拳擦掌,叹息自己不能一睹现场热闹的刘大磊也歇了生气,半躺着,许久后骂咧说:“妈的,都不是玩意!怨声载道的大坏蛋大流氓居然还要劳动我们动心思搞他,费尽了力气还未必有用。”      严关警告地瞥他一眼,继续作沉思状。姜尚尧燃起一支烟,深吸了一口,拨通手机:“光耀,信寄出去没有?”      光耀办事一向让人放心,昨晚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当,姜尚尧听得喜讯,压抑的心情纾解了几分,笑说:“那好,接二连三的,要的就是这个气势和时机。晚点过来吃饭。”      刘大磊与严关面面相觑,再望向王霸龙,也是一副纳闷表情,三人都不知晓姜尚尧安排了什么后手。      这一等,等到月华初上,几个人在宾馆凑合着吃了一顿晚饭,再拨通黑子电话,出人意料的居然是关机状态。      不停踱步的姜尚尧微一扬眉,隐隐意识到事有转机。      不一会光耀手机响起,只见他神情突而凝重,随即眉目舒展,最后按掉电话,掩不住喜色地对姜尚尧说:“市委刘副书记的公子透露了一点内幕,风传巴书记在常务会上拍桌子发脾气,严令彻查闻山附近所有检查站。据说已经任命了军分区何政委为临时工作组组长,在一个月内开展治安严打工作,誓要还人民群众一个稳定和谐的社会环境。”      姜尚尧停住脚步,凝视光耀的笑脸,然后他嘴角缓缓扬起,沉声说:“看样子,汪建平栽了。”      房间里其他人立刻喜形于色,刘大磊一拍扶手而起,“这是真开搞了?”接着疑惑地问:“那黑子哥不会有事吧,手机关机?”      光耀解释说:“别慌,黑子立身正,牵涉不到他。而且,就算是出动武警也需要公安机关配合办案。我估计严打令一下,黑子就进工作组,不能与外界联络了。”      姜尚尧点头表示赞同,“越防范森严越说明严重性。通知底下的兄弟们,最近两个月把皮绷紧了,别惹事。我们再继续等。” 第89章   所谓的坚忍,全凭一口气支撑。姜凤英进了家门,方才感到一种由心而发的无力。      有些事不认真去想反而无关紧要,比如这三十年的点点滴滴,咬着牙也熬过来了。可若是认真地搜寻记忆,每一丝委屈品味起来都有扼喉之感。      饶是如此,她尚记得家有八十老母。老太太望眼欲穿的,看见她进门换鞋,已经耐不住性子想撑起身子。      “妈,能有多大事,看你急的。”姜凤英故作轻松。      那眼里摇摇欲坠的是什么?姜姥姥心里明镜似的,有心问个清楚,又怕再次戳中女儿伤口,顿了顿,只能说:“吃饭吧。”      “我喊阿姨摆饭。妈,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他也正是那意思,看见尧尧了,想抢儿子。我和他说,儿子大了,他要的话只管去试,看尧尧理不理他。”      姜姥姥频频点头,吐字不清地说:“我家尧尧不会认贼作父。”      用到这个词,可见老太太对巴思勤的恨意有多深,正在摆筷子的姜凤英为之一愕,随即好笑说:“妈,你戏文听多了。”      老太太眼神倔强,“尧尧是好孩子,我知道。”      人说隔辈亲,老母亲年轻时对她姐弟严厉有加,临老软了心肠,特别爱孙辈的孩子们,尤其姜尚尧,总心疼大孙子没爹护着,在外头受欺负遭委屈。      姜凤英眼见老母亲如此笃定,心中的狐疑褪去几分,嘴唇微微颤抖着说:“妈你说的是,尧尧不会认他。”      吃过午饭,姜凤英回了自己房间,一躺就躺到日落西斜。但哪里睡得着?一闭眼,过往种种记忆乌云蔽日般,压抑得她心口喘不过气。又担心姜尚尧,他成年后,特别经过监狱那些年,越发的缄默,她这个当妈的有时候完全拿不准儿子的心思。      想起巴思勤说的那些话,为了孩子的事业和前途,她这个做母亲的确实不应该太自私。如果应承他的要求,让尧尧认他,或许那个狠心肠的负心汉能帮孩子洗脱罪名。但一想象儿子和他父亲在一起,那共享天伦的画面总令她憋闷欲呕。      守候到夜幕初降也不见姜尚尧回家,姜凤英左右衡量,打了个电话给庆娣。      庆娣捧一本《中国电影史》正在复习,聊了几句闲话后,姜凤英吞吞吐吐地问:“昨晚上尧尧找你去了?”      庆娣轻轻应了声,解释说:“他说有话急着想和我说,说完就回去了。”      “那他说什么了?”      庆娣就有些脸红,难不成和姜妈妈说他问可不可以重新考虑他?      “没说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姜凤英不耐地再问。      昨晚姜尚尧的神情与举动确实令人疑惑,虽说后来他澄清绝不会如何如何,但那些语焉不详的话语此时细想别有意味。      “来时他情绪很低落的样子,不过没说多的,就是问了我,有没有机会再开始。”不确定发生了什么,庆娣先安抚姜妈妈焦躁的情绪。      这答案倒对应了姜尚尧早晨回来时的奕奕神采。姜凤英长吁短叹一番,最后柔声说:“庆娣,阿姨知道难为你了。可他也是苦孩子,难免有时候想事情会比别人偏执些,你多包容,啊?”      一声上扬的“啊”,内里包涵着些许无奈些许哀求,庆娣应了声,“阿姨,你别担心,我也是一样想他好的。”      挂了电话,她拨通那熟悉的号码。      这是两年多来她唯二的主动电话,姜尚尧心似迸了出来,怔怔地看着她的名字,好一会才醒过神,扬扬下巴示意房间里的人离开。      紧张了一日,晚上接到消息又筹划了一番后续的安排,都有些累了。光耀和王霸龙先行回了积沙围,严关和刘大磊自去别的房间睡觉。只不过,临走时刘大磊脚步拖沓,显然竖起了顺风耳想听听来电何许人也。被姜尚尧拿眼一瞪,他嘿嘿干笑了两声这才出了房门。      这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你好。”太过生硬客套。      “想我了?”又未免轻佻。      姜尚尧正踌躇着,庆娣开口问:“吃过晚饭没有?”      “吃过了,在楼下餐厅吃的。和光耀大磊他们一起,几个小菜,今天没喝酒,吃了三两面,面没有昨晚上你做的好吃。”他头一回发现自己的罗嗦,最后几个字缓缓说完,有些无地自容。      庆娣感受到他的紧张,抿嘴微笑。“没别的事,忽然想起来,昨晚你说想将三十年积怨愤怒地甩到他脸上,但是做不到。那个‘他’还是‘她’说的是谁?”      回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她也同样沉默,充满坚持。      “是……”姜尚尧深沉地呼吸,“是我父亲。”      庆娣掩住逸出的一声低呼。在她记忆里,姜家众口一词,关于这个人,从来都是已经死了的解释,甚至连当初雁岚也说姜尚尧是遗腹子。      “你没听错,是我父亲。在你走后有一次我妈说起来,我才知道是谁。巴思勤。”      庆娣想了会这个熟悉的名字,然后又抽口凉气。      “多年前,我妈和他在草原认识,后来,他贪图权势,抛弃我妈,做了蒋家的女婿。所以……昨天上午,我正式和他见过一面,三十多年来第一次。你能理解这种的感受吗?我和我妈,每一步辛苦,对应的都是他青云直上的风光。”姜尚尧无力再说下去。      “那你昨天说,让阿姨失望了是什么意思?”      此时庆娣心里透亮,姜妈妈的忐忑与迟疑,原来源自于此。难怪会拐弯抹角地询问她昨天姜尚尧的态度,既然有那样的伤心往事,恐怕此时最惶惧的就是失去儿子。这种惶然也传染给了庆娣,她惴惴不安地,既想听见他的答案,又怕他的答案会令姜妈妈失望。      “我……有些事,必须先维护着大家的面子。”      姜尚尧意识到这句话会引起误会,他最怕的就是庆娣对他再生不好的观感,连忙解释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认他,以后也不打算认。他知道后如何对我是一回事,和我无关,我佯作不知情,先过了这段日子再说。至于为什么,过些天你就懂了。”      庆娣逐字琢磨个中意义,然后谨慎发问:“你是打算以退为进,利用这种关系?”      今时今日,在她面前,他不愿再像以往那样矫饰自己的卑微与卑劣。姜尚尧难堪地垂下头,低声承认说:“是的。”      再一次长久的沉默。      这种沉默实在折磨,特别在昨天信誓旦旦地对她承诺终有一日他会端方不苟地做人之后。姜尚尧心悬一线地等待她开口,哪怕是鄙夷的嗤笑。      “‘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牙还牙是直道。’他既然对阿姨不忠对你不义,这样的人利用一下也没什么。可是,人活在世上,爱才是心里最大的依靠。逐末弃本,伤害了爱你的人,太不值得。”庆娣叹息,“阿姨刚才打电话给我,可能是知道了什么,可能会担心你有别的想法。你有什么别憋着,和阿姨谈谈,别让她难过,啊?”      姜尚尧没料到她说出这番支持的话来,深吸一口气,想再多解释两句,喉咙哽咽着,只能乖乖嗯了一声。      “那我看书去了,过些天要面试。”      “几号面试?”      庆娣说了时间,他问:“等我办完手头的事,我去看你行不行?”      她一笑,“好。”      一支烟燃尽,姜尚尧拿起外套出了宾馆。回家按着客厅吊灯,他妈颓丧地缩在沙发角落,迎着光,眯缝着眼向他望来。      看见他,她眼里无限安慰,佯作镇定地说:“回来了?饿不饿?妈给你做夜宵去。”说着就想起身。      “妈,我不饿。”姜尚尧走过去,伏在她膝前。      “这么大了还撒娇呢?蹲下比妈坐着还高。”眼前人高马大的儿子与孩童期他可爱又别扭的模样叠置,姜凤英满眼感怀,拨弄了几下姜尚尧鬓发,说:“该剪发了。”      他小时候最不爱理发,动辄嚎哭。姜凤英没奈何,买了手动的推刀,自己在家修剪。      姜尚尧抿紧嘴,被他妈干涸的双眼那样注视着,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他妈的手。“我昨天见到他了。”      姜凤英点点头,“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如果是以往,他可能会辩解自己也不知道巴思勤认出了他,借谎言以维护在爱他的人心中良善的形象。此时,他回忆巴思勤眼中明显的舔犊之情,垂下头,愧疚地把脸埋进他妈手中。      “你这孩子,究竟在想什么呢?”姜凤英语气怅惘。      ——“过些天,你们就知道了。”他在心中喃喃说。      ——“可是,逐末弃本,为此伤害了爱自己的人,太不值得。”心里另一个声音轻轻告诫。      “妈,我没认他,以后也不会认他。像姥姥说的,我爸在内蒙给大队放羊时遇上白毛风,冻死了。”姜尚尧抬起头,眼中决然。      “你的心意妈懂,可是他到底是你爹。”      “我和他不一样。”如果和巴思勤一般,他可以预想到自我厌恶自我唾弃的未来。      “你姥姥也这样说,你是好孩子。”姜凤英嘴唇哆嗦着,抚着孩子的脸,“其实妈想劝你认他,为了你的前途,妈不能太自私,你做什么决定都不应该拦着都应该无条件地支持你。可这话妈开不了口,坐在这里一晚上,给自己打气,还是说不出这种话。心里有多少恨……”      这一夜,闻山市里无数人彻夜失眠。      病体初愈的聂二,踹翻了周遭所有能踹的东西后,一双眼怒火丛生,怀着切齿之恨喃喃说:“姜尚尧,小狗,你给老子等着!”      平常最得他欢心的大徒弟欲言又止,忍了又忍后小声进言说:“二哥,不行……我们先避一避风头?”      “避个屌!平日里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你倒是能,节骨眼上没一星半点用的废物!我问你,碧龙泉捅我一刀那屌毛有消息了?”      见徒弟一声不吭耷拉着脑袋,才平息了两秒的心火又起,踹了大徒弟一脚后聂二后悔不迭,连续使力,扯得他肠子绞痛,可这怎么也比不上五个检查站一夜之间被一锅端掉的心疼。      聂二满脸青白,犹自骂咧不停:“老子十三岁出道,从来没有当过缩头乌龟。慌个屌!你再打个电话给汪建平,警告他现在想撇清已经晚了,叫他给其他人传个口信,就说这条绳子上无数蚂蚱,我聂二是最小的那个。他知道什么意思。”      话毕,聂二阴狠地冷笑,掰动十指,关节噼啪作响。“现在着慌的大有人在。他们把这个关隘对付过去,检查站另起炉灶就是,反正无本生意。缺德老龟那两个小崽子,骑驴看唱本——等着瞧!” 第90章   聂二深觉姜尚尧就是他命里煞星。多年前为了给小老四报仇,加之魏怀源一句阴险的“除恶务尽”,他连下狠手也没要着姜尚尧的命,反而等小狗出狱后没两年就羽翼丰满,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吃瘪。      大儿子那桩事吓得他三魂失了两魄,紧接着手头矿场被整改封了两个,聂二当时瞪着牛铃般的双眼,数着文件上的几个大红章子,不得不咬牙恨声说了一句“好手段”。      那小狗惯会借势,初期借缺德老龟的财力,后来抱上能源集团的大腿,摇身一变,俨然官家人做派。偶尔撞上了,眼眉也不抬一下,生似闻山没他聂二这号人物。      底下人不敢直言,但聂二深知自己确实是怂了。无论出什么招数,对方必定针锋相对予以还击,手段更辛辣。      矿场没了之后,聂二除了夜场,还有挂着小舅子名字的建筑公司和检查站,心想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大不了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终归小狗最大的仇人是魏怀源,当初可是魏怀源逼得那婆娘上吊的,和他聂二不相干,犯不着冲锋陷阵当魏怀源的金牌打手。      这一深思聂二顿时迭声后悔,最想那小狗死的除了他聂二之外,分明是魏怀源那小狐狸。自己把魏怀源当兄弟,人家却把他当枪使唤了这么多年。      习惯了老子天下第一,这样的退让对聂二来说可谓憋屈,所以午夜梦回,总有几分气郁。本来没种绝后,常被他挂在嘴头嘲笑的千年老龟缺德,居然在去年年尾爆了个小龟蛋出来,这下聂二更是难过,只觉得这一路下来,年年流年不利。      今年更加如此。开年那一刀明知是被谁捅的,可偏偏拿不出证据。聂二有心想学缺德的招数,站稳个理字,就能摆出副受害者的姿态,借助汪建平将对方一网打尽。他报案过后正满世界的搜人,整个闻山城就连旮旯角也被翻了个底朝天,还是刮不出凶手下落。恰在此时,又出了检查站这单麻烦。      在聂二眼里,姜尚尧和黑子就是区德的哼哈二将,一个背地里挤脓水,一个明面上扯虎皮,上回被捅一刀后手下们亲眼在桑拿场的车库发现小黑狗,这一回又是小黑狗抢先一步到达现场,谁敢说今天不是事先安排好的?      将近凌晨,聂二依然愁得睡不着觉。他不是没底气,和大徒弟说的话也并非虚言,实在逼得没了退路,大不了鱼死网破。但是网破的前提是鱼死,富贵这么多年,何以甘心?      前思后想,他强自镇静着,掰着手指头数出一串人名。数着数着心头泛出些末无奈来,横行大半辈子,头一次这般惶惶不安。事关汪建平的态度太反常,下午还好端端的,到了摸黑时居然断了一切联系。      聂二能有今时今日,非优柔寡断之人能轻易成就。默想了一会,他已经做了决定,推醒老婆说:“明天带小二回你娘家去。”      他老婆仍在犯迷糊,揉着眼睛抱怨:“半夜发什么疯?看上哪个□了,还想带回家里?老娘——”      话未说完,就被一脚踹下床。他老婆坐在地板上愣了愣,随即彻底清醒过来,哭嚎着就往床上扑,又捶又打又掐。      聂二伸手制住了她,嘴上骂咧说:“胡搅蛮缠也不分时候,老子是为了你们好!”说着,注视着那张乱发遮掩的大圆脸,心不由软了几分,“凤儿,我这臭脾气,难为你跟我这么多年。”      这辈子从不曾这么温柔,他老婆即刻有些愣怔。聂二叹口气,正想告诉她几间银行保险箱密码,楼下响起门铃声。      “谁这大半夜的叮咚叮咚?”他老婆纳闷。      “去看看就知道了。”聂二同时起身,等他老婆出了卧房门,他套上裤子,从阳台跳过去另一个阳台,摸到下水管道,沿着管子爬下去。      狡兔三窟,混了这些年他早有防范,家底分作几份,只要能潜逃出省,改头换面倒腾几年照样风生水起。只是苦了凤儿,要带孩子们辛苦些日子。      正是好眠的破晓天,风里传来前廊嘈杂的说话声和他老婆杀猪般的嘶吼。那帮小崽子,竟然连警笛也不鸣一声,偷偷摸进他家门前。聂二藏身在后院小道旁的灌木丛下,回首眺望一眼二楼的灯光,一出溜闪身到了围墙底下。      他往上一个纵身,双手攀住了围墙顶的琉璃砖,正想发力起跃,几束光打在他身上。      光线背后一人奚落他说说:“呦,二哥,你这是晨起锻炼呢,还是狗急跳墙呢?”      那人上前几步,随着他扬手,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在聂二屁股上。      黑子咧开大嘴,“就知道你会抄后路!对不住了。”      清晨,整晚只略微打了个盹的姜尚尧瞥了一眼闻山日报头版的标题,然后开始吃早餐。      这些年与世情人情周转,研精殚思,举一反三的,早已练就一颗玲珑心窍。官方的一些操作手法他了然于心,越是封锁消息越证明势态严重。所以,黑子虽是依旧联络不上,他反而更加淡然。   一晚上没睡的姜凤英双眼虽说又红又肿,但心情大好,等儿子吃完早餐将他公文包递上,又嘱咐了他两句,看得姥姥坐在一旁眉开眼笑的。      姜尚尧上车后,这才拿出报纸,大略扫了一遍头版,在下面一个方框找到市里开展治安整顿行动的新闻。      他细读了两遍,发现除了市府发言人外,报道中完全没有提到公安局汪建平的名字,不由会心一笑。      车往工业区而去。这个星期一的早上,不管前夜发生了什么,班还是要上,钱也照样要赚。至于巴思勤,想必也回到了原州。      而那封实名举报信,此时也到达了省纪委书记办公室,翟同喜的案头。      昨夜发紧急通知,今早召开省委常委会。会上巴思勤书记通报了昨天在闻山发生的重大恶性组织犯罪案件,强调了一番公安工作的重要性,最后下达指示,要求全省统一开展一次严打行动。      翟同喜回到纪委,今天要看的文件和卷宗已经放在办公桌上,秘书向他口头汇报了一遍日程安排,接着递来一叠信。比较重要的文件和信件一向是由秘书亲递,翟同喜接过看了两封,便打了几个电话出去查问情况,十多分钟后电话再拨通到省委一秘蔡晋林处,询问他书记今天是否有时间。      正午过后,翟同喜进了巴思勤办公室,被让进沙发坐下后,他将一封信件呈给巴思勤。      细致地把举报信读完,巴思勤浓眉微蹙,问说:“这个刘忠汉,身份以及工作单位属实?”      “书记,收到信后我做了个初步调查,刘忠汉确实如信中所述,原本是闻山市审计局三科副科长,二零零二年他实名举报闻山现任市委书记魏杰在任职闻山市长期间,魏杰的儿子魏怀源伙同省三建闻山分公司经理李平,将拆迁再建一系列工程分包给闻山得利建筑工程有限公司。这个得利公司我也调查过,法人代表叫于成伟,他的姐夫就是昨天一系列恶性组织事件中的嫌疑首犯聂庆明。”      见巴思勤微露惊异,递给他一支烟,翟同喜接过来先给对方点上。他深知自己放出的是一枚重磅炸弹,有可能闻山的局势就此改变,因此用辞万分谨慎。      点燃烟深吸一口,翟同喜继续说:“二零零二年,刘忠汉一封实名举报信递上闻山市委信访办,结果石沉大海,不久后因为工作失职,被调到审计局下属街道审计站点,工作至今。”      当然,也有传闻说,当初那封实名举报信之所以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原因是刘忠汉的岳母旧屋被拆迁后,补偿款引起争执,刘忠汉此举被认定为挟怨抱私仇。      即便翟同喜对魏杰的亲家,常务副省长梁福毅颇有微词,此时也不能在正式汇报情况时挟带私货,把未经证实的流言上报给上级,这太有损他公正的形象。      一支烟燃尽,巴思勤沉思着说:“同样的信件,今早有三封,除了你这里,省政府信访办以及老袁那里各自收到一封。”      老袁是负责党群建设的副书记,翟同喜闻言点点头,等待巴思勤批示。      哪知巴思勤说完便沉默,许久后微微颌首,似是做出了决断。“查!一定要查!而且应该一查到底,这也是对魏杰同志负责的态度。只是,闻山新市长即将履任,在这个时候扩大范围,对闻山的管理工作必不可少会造成些不利影响。所以,这个度也要掌握好。”      市长尚未履新,如果传出闻山官场的负面消息,风声鹤唳中不知多数人坐看风向,如何安心工作?而且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光是闻山的时局要考虑,省内形势也必须慎重。魏杰是原高书记提拔的干将,又是梁福毅的亲家,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不重视其他的连锁反应。更不用说,巴思勤之前已经压了新任闻山市长秦晟一手,此时秦晟赴任在即,巴思勤决不可能轻易将好处拱手让人,让秦晟那一系坐享其成。      闻山新市长秦晟在巴思勤眼里不过是个来镀金的初哥,巴思勤着眼在秦晟背后的人身上。制衡与妥协是权力的双面性,必要时魏杰就是一枚有效的筹码。      翟同喜老于官场,巴思勤的言外之意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外松内紧的策略。“书记放心,省纪委日内就会成立一个工作小组,从外围开始动作。”      巴思勤略微点头,又说了几句勉言,翟同喜这才告辞。      办公室内只余巴思勤细微的呼吸声,他身体素质一贯强健,只是整夜未眠,年纪又大了,难免精力不济。      他坐回济西省无数人艳羡的那把皮椅里,又点燃一支香烟提神。      昨日下午的雷霆之怒,一是因为他身为父母官,辖下居然有这样无视法律,欺行霸市的恶势力,不除不平民愤;还有一个原因,他听到的那个名字,闻山聂二,也就是聂庆明,这个名字他记忆深刻,他儿子就是因为聂庆明弟弟的死亡被牵连因而入狱。      凤英,这算是我赎罪的一笔。      烟火缭绕中,是姜凤英回首时轻蔑的一瞥眼。      ……巴思勤颓然一叹,按熄烟蒂。 第91章   聂二被捕的消息在数日后传遍闻山。      被捕当晚,聂二老婆被一并请去协助调查,聂二看重的几个徒弟和手下也同时被捕,紧接着聂二名下夜场被查封,账目被封存。当晚夜间闻山左近所有检查站被荷枪实弹的武警封撤时,其他手下都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头,有观望的,也有机灵的准备跑路避风头。      数日后,闻山日报头版头条详细报道了近期开展除恶打黑行动的成果,聂二被刑拘的消息得到了证实。      区德举着那份报纸,指尖微颤。      “叔,激动不?”翘着二郎腿,舒服地半躺着的黑子促狭地问。      连日来二十四小时突击审讯,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管制令才解除,黑子就回家大睡一场,睡醒便被电召来积沙围的小院。      德叔怒目,惹来一众哄然,他随之开怀一笑,有些感喟地说:“这一次,动静不小。”      “那是!”黑子眉飞色舞地谈起当日情景,“那天巴书记震怒,回到市里就开起了紧急常委会,会上首先向汪建平开炮,质问汪建平是怎么抓全市治安管理工作的?可怜汪建平平常耀武扬威,对着巴书记一个屁也放不出,脸憋得通红,吓得尿了一裤子。”      其他人都不了解详细经过,见黑子说得似模似样,都正色认真地听着,哪知黑子洋洋得意地说顺了口,忘了形,最后一句露出大破绽。      书房里笑声一片,光耀嘲笑他:“你和老汪有仇也不能挟带私货啊?有你这样损人的?”      黑子挠挠脑袋,挥手说:“小枝节就别跟我较真了,继续继续。话说当时汪建平被一轮炮轰后张口结舌,巴书记当场责令汪建平停职审查,又委任了何政委担任工作组组长。然后,你们知道的,黄副局把我和老梁也推荐进了工作组。所以,兄弟,哥压根就没时间通知你,一进工作组手机就上缴了,没法报讯。”      最后一句话自然是对姜尚尧说的,姜尚尧理解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一看你手机关机就预感有情况。”      德叔目光在他们兄弟二人间逗留了数秒,接着含笑催促黑子:“后来呢?”      “后来紧接着就把浔峰山匝道检查站抓获的那伙人全部转送去了驻军基地,一晚上突击审讯。其实谁不知是聂二,无非程序问题,我恨不能直接踹上聂二家大门。到了夜里,那伙孬货扛不住,接二连三地开始招供。这还得了?武警和公安分头行动,我自告奋勇去了请聂二爷。”      再谈下去便是关于聂二的审讯结果,碍于组织纪律,黑子当然不会随意说嘴,其他人也不难为他。笑了一回,这个话题告一段落。      德叔又看了一遍新闻,取下老花镜,望向沙发上几个小子,佯怒说:“你们几个,嫌我老得不中用了是不是?这么大的计划,事先居然不透半点口风。”      王霸龙顿时有些讪讪地,瞄了眼其他人,都同时坐直了身子,只是姜哥嘴角含笑,光耀满脸尴尬,黑子呲牙咧嘴的,不知是难为情还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德叔,这个……”王霸龙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叔,这你就小心眼了吧。”黑子讪笑。      “德叔,错在我。是我告诉他们先别透露给您知道,一来这事不知成不成;二来真成了就是个大惊喜;再有就是,小说上不都那样写的吗?满师前都要独自干一票大的。这事真成了,代表我们四个真正满师,学到您一二分手段了。”姜尚尧诚恳说。      这话捧得德叔心中大快,犹自端着架子,只可惜下巴上没有美髯一束让他可以装模作样地捻一把须。      黑子乐不可支的,“高兴就笑出来呗,闻山地面以后就看您老了。闻山规矩,过九不过十,叔你明年五十九大寿,我估摸着那宴席能摆到河堤上去。”      这话虽是逗乐,满座深以为然。德叔想象那盛景,暗自欣喜。当年出道的诸人,如今只剩他区德独秀于林,这是才智能力与眼光的综合体现。他微笑着,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石头,这里头的关键人物,巴书记,你从哪里来的消息他会来闻山?”      区德确实老辣,一句话切中要害。事实上,其他人私下也颇多揣测,姜尚尧两个月前便定下了这个计划,他又是如何得知巴书记会来闻山,并且为什么去了铁路小区?      姜尚尧回以笑容:“德叔,不瞒您说,论起来还挺有渊源。当年我妈去内蒙插队,巴书记是兵团的连队指导员,那一拨知青受到巴书记很多照顾,现在大多退休了,今年过年时谈起往事想聚一聚,提到了巴书记。我也是过年听说了这事,知道巴书记会来闻山,可能过些日子还会来,我妈那些知青们都以请到他为荣。”      几人默默点头,黑子和姜尚尧关系亲近,一拍他胸脯,挤眉弄眼地说:“这条大腿够粗的,不妨抱一抱。”      “算了吧,人家知道我是谁?”姜尚尧嗤之以鼻,眼角余光瞥见德叔若有深意的眼神,他心头随之泠然。      正聊着天,小婶抱着孩子来敲门,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饭后,姜尚尧先行离开,德叔屏退众人,独留了光耀。      书房里,他踱步不止,饶是光耀一贯老成持重,此时静观德叔阴沉的脸色,也止不住心乱。   “把石头开始谋划整件事的经过告诉我。”德叔目光森然。      光耀深吸一口气,凝神想了想,开始叙述经过。      座钟滴答,听完后德叔沉默良久。光耀心怀忐忑地问:“德叔,这不是好事吗?难不成有什么问题?”      德叔认真评估光耀眼中的不解之意,少顷,他低低叹了口气。石头太能了,一番谋划将他的心腹全部裹挟了进去。光耀霸龙和黑子固然是真心想令他惊喜,可从侧面也能看出石头对他们的影响力。      区德看三国,最仰慕的就是诸葛先生,他一生信奉的也是谨慎二字。这样的石头确实有资格继承他的事业,也有足够的能力驾驭那些小子们,但有了小宝后,区德的心思又复杂了几层。      “从今天开始,你要多留神。聂二这一进去,出来的机会渺茫。有些人会按捺不住跳出来。”      心思慎密的光耀略一琢磨已经猜到是谁。“德叔,您是指……丧狗。”      区德默然点头。“十年了。”      江湖人钱财身外物,来去如流水,丧狗卷走的赌场那笔款子绝对撑不起他十年的花用。“德叔放心,我会料理得妥妥当当。”      德叔再次点头,随即紧盯着光耀双眼,补充说:“这件事,你知,我知。”      他语气阴森,眼中杀机一现而过,光耀愕了下,坐直了答说:“德叔,我懂。”      闻山的云翻雨覆与庆娣无干,她正努力调整着心态应对人生的大转折。      电影学院一贯注重面试,据说文学院面试分两个部分,英语口语以及闲聊。聊天时的提问并不局限于专业领域,这个传统是为了侧面了解学生的个性与艺术感染力,因此也无从复习,只能靠平常的积累与沉淀。      事实正是如此。坐成一排的老师们先问了个人经历,接着庆娣的导师问她对于闻山的印象,然后问她喜欢闻山吗?      其中几个老师庆娣以往借蹭课的机会曾有浅层的接触,所以这一刻也并不觉得如何紧张。      她诚实地答说:“不喜欢。但是故乡是所有人不能割舍的一部分,是生命的基石。对我来说,没有之前闻山困顿的精神生活,离开后就不可能感受到那种挣脱的喜悦。”      “如果拿文学作品比喻你的故乡,你的选择是什么?”旁边另有一个老师问。      庆娣仔细想了想,“我会拿苏联文学作品比喻。凛冬的夜晚,站在静静的黄河支流边,感受千百年来那片土地上的人们遭受的所有不可逆的苦厄,和因此而淬炼的冷峻深沉的性格。”      问答继而转向轻松的话题,结束后庆娣长吁一口气,翻出手机一看,未接来电不少。      她先打了个电话给妹妹。      小爱比她还要紧张,不迭问:“怎么样?有把握没有?”      “感觉不错,看导师的态度挺亲切挺满意的。”      爱娣了解姐姐性格,话这样说证明有相当的希望。“我这里也有个好消息。这些天一直忙着看房子,终于有一套小两居的二手楼,向阳,地段也挺好。姐,我一看就动心了,跟着就下了订。”   “你和向雷商量过了?”      提到向雷,爱娣好一会没出声。“胳膊肘往外拐的,和他商量什么?”      “小爱!”      “行了,我吃了饭和他说。还有件事,姐,聂二被抓了。” 第92章   小老百姓自然不知内幕,爱娣向庆娣描述的一半源于报纸,一半是流言。无论流言是什么版本,都是以简短的“活该”或者“现世报”作结语。      庆娣握着手机的手微微作抖,心中且喜且悲。愣怔了半晌后,她嘱咐妹妹说:“帮我去烧点香烛纸钱。”      爱娣明白是指景程姐弟,情绪顿时也低落了几分,怅然说:“我会去的。那个傻子,好死不如赖活着,要是能留条命到现在……”      “这些就别提了。”庆娣叹气。      双槐树街就在学院西门不远,庆娣散步回去,路上看遛狗的老头被狗牵去花坛边,那只杂种西施陶醉地深嗅一株开着黄色小花的植物;经过一幢旧居民楼,她听见二楼的女人晾着衣服低低哼唱的歌。      正如小爱所说,如果他们两姐弟能活着该多好。活着,才能见证生活的喜乐。      缓缓走到小街路口,远远看见铁栅栏旁停靠的铁灰色卡宴,庆娣微笑,急走两步迎上去。      “看见我一点也不意外?”      和上次比,他此时神采飞扬。      “考场出来,未接电话里面没有你。”      “还说给你个意外惊喜。”他讪讪的。      “你不问我复试的表现怎么样?”      “不用问。我知道你行。”      见她展颜,笑意下一秒盈满他双眼。      古城之春,天高云淡。清明的几场小雨后,双槐树街上的老槐树老榆树绽了新绿,正是下班时间,大街上的车声遥遥传来,与附近的人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全是复苏与蓬勃的味道。      他那一笑,眉目疏朗,似是恢复了些微当年的少年气。      “有公事来京里?怎么不喊小邓和大磊开车?来去又是十多个小时,老这样对脊椎不好。”      姜尚尧想说专程来看她,又担心太过急进破坏了来之不易的亲近。更不能说他故意撇开了小邓和二货,只为了与她单独相处多一秒。“我明天办完事再回去,不累。今晚上找不到饭点,庆娣,再请我吃顿面吧。”      这么拙劣的借口,是想吃面还是想见面?庆娣啼笑皆非,“你吃面吃上瘾了,我做顿饭给你吧。”      上了楼,她沏了杯茶给他,自去翻找冰箱。一边料理着,一边用肩膀夹着电话向多位好友一一汇报下午的复试情况。发现他伫立在小厨房的门边,庆娣冲他一笑继续忙碌。      这样的感觉许久不曾有了,在矿场同居时,她不是没给他开过小灶,只不过那会他沉浸在一种事业上升带来的刺激感中,忽略了,也差一点错失了她的温柔。      “那个……周钧,他还没下班?”上楼时姜尚尧已经做好了道歉的准备,如果那小子记得曾被他的皮鞋底蹂躏过那张粉嫩脸蛋的话。      “他出外拍,去了云南。刚才电话里还说这样的好天气,等他回来一起去玉渊潭划船赏樱花。”      姜尚尧不由沉默。她看似文静,内里活泼好动,以前在冶南就经常带着孩子们踏青,虽然那踏青不过是在熟悉的乡间采集植物标本,捉些小虫子。而他,现在细想来,只陪她在槭树林里转悠过几圈,最远也不过一起去壶口吹了次冷风。“你们,生活挺丰富。”      这话听来有些不是滋味,庆娣乜他一眼。      他有些尴尬,“我没吃醋。”      无力的辩解把庆娣逗笑了,紧接着听见他老实承认说“有一点”,庆娣嘴角笑意加深。      “好吧,确实是难受。你走后,我时常猜测你在做什么,你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快不快乐。就算是现在,也有一种被隔绝在你世界外的感觉。庆娣,我想我现在体会的正是你当初的心情。当初没有给你充分的安全感,是我做的不够好。对不起。”      庆娣擦干洗菜的手,怔然回视他。让女人痛下决心分手的往往不是因为情逝,而是因为对方不够好。有哪个女人不希望一生得一心爱从一而终?      许久后她叹说:“我还是不够洒脱,总说我喜欢你,自然而然会付出,对你好就是送你的最好的礼物。不言苦,不道悔。可听你说对不起,还是会有安慰感,好像心里的一些空洞被填补了。”      “……我妈教我,感情就是你欠我一点,我欠你一点,算不清楚了,就会纠缠一辈子。”姜尚尧顿一顿,接着缓缓说:“以前总是我欠你,以后我会让你欠我很多很多。”      庆娣细细品那话里的意思,眼里银光忽闪,她抿唇一笑,指挥他说:“那你先把米洗了,饭煮上。”      他为之一愕,随后缓缓扬起嘴角,挤进小厨房问:“米在哪?”      吃饭时,姜尚尧看见常用的三副碗筷,迟疑地问:“彭小飞经常来作客?”      “他哪是客,只差没交伙食费了,还有圆圆两口子也常常来。周钧那人性格好,爱交朋友爱热闹,兴头一起就在家大开宴席。”      不说她闺蜜谭圆圆和好友周钧,仅只彭小飞,两次见面中,姜尚尧已经隐隐感觉到彭小飞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敌意。破除成见改变观感需要时间,姜尚尧沉吟说:“以后我多上来,请他们吃饭。”      “那么远,你又那么忙。”      他眼神炽烈,“我要是常驻京里呢?”      庆娣停下筷子。      “说常驻不太可能,经常过来还是可以的。我想趁楼价还不算高,赶紧的再买两套。下半年奥运会,姥姥也常念叨着能过来看一眼盛况。”      如果只为了奥运,他完全可以现在定下酒店。这两年有很多家乡人组团来京里投资买房,他是紧随潮流也不一定。庆娣这样理解,但他凝视她的目光分明与当年他说“下午看的房子满不满意?喜欢就买下来”时一般模样。      他掩饰的苦心,庆娣略一思忖已经瞭然。“那这次上来是打算买房?”      姜尚尧微微有些尴尬,迟疑说:“去年已经买了,在东直门附近。明天是去收楼。”      见庆娣愕然,他连忙解释说:“去年是跟朋友一起顺便买的,当时没想太多,只觉得能靠近你一点也是好的。明天去,你喜欢的话我们再挑两套。”      “姜尚尧,你说话前后自我矛盾。还有,买房子像买大白菜,房价就是被你们这些暴发户炒高的。”      姜尚尧拿不准她是生气还是调侃他,定定望着,见她笑起来他才微吁一口气,无奈地说:“去年几次来京,又想见你又怕惹你生气,因为太在乎,所以总是犯错。”      当初不是他欲盖弥彰地,何至于引她起疑。庆娣拨弄碗中的米粒,淡淡说:“其实不用担心什么,做你自己,是真心是假意我会分辨。”      “……我懂。”      吃过饭,两人下楼散步。庆娣提起妹妹传来的新闻,“聂二被抓了?”      并行的他瞥来一眼,随即颌首。      那一眼中有些许快慰些许得意,庆娣停了脚,转向面对姜尚尧,“是你做的?”      “是他自己做的。有因必有果,我不过是在他走的路上挖了个坑,顺便在坑前绊了他一跤。”谈及与感情无涉的事情,他立刻拽起来,镇定淡然的模样怎么也掩盖不住其下的坏笑。      庆娣深感好奇。      “他在闻山四周围开了几个检查站讹人钱财,引发争执,正巧被巴书记看见。”      难怪他前些天意味不明地说过几日就有结果。“可看起来你并不是特别高兴。”      “代价太高昂。”迢遥十载,失去的,错过的,难以尽数。      沉默中他俩一直走到大马路,同时折身而返,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忆起多年前在冶南的那片槭树林下散步的情景。共同拥有的记忆已深植在生命中,这是其他人无法比拟的契合。      送她到楼下,他眼中留恋尽显。“明早我来接你。”      她点头说好,继而声明:“收房我也不懂,我陪你去看看,但是……”      姜尚尧明白她隐去的半句话,是指尚未到共同买房的那一步。他心头掠过一丝叹息,却也不敢太过急躁,小心翼翼说:“房价一定还会涨,我也是当做投资。你去帮我参考参考,女人挑东西的眼光总比男人强。”      小意温柔的语气令庆娣不忍再推搪,她含笑说:“那好,不过我要早些回来,下午还要赶着发货。”      周钧那个淘宝店不知发她多少工资,姜尚尧懊丧地想。      思绪方触及那本她一定不会动用的存折,她已经先提起来:“你放在我这里的钱,我帮你存着。你也说有备无患,留着将来需要的时候你说一声,我给回你。”      “那是给你备着的。”      “我没多大开销,学费也攒着没敢动。反而是你,别顾着往前走,有时也回头看看后面。”她迟疑地补充,“别像聂二那样。”      得而不惜的悔意再次于他心中泛滥,凝视她关切的双眼,姜尚尧哑着嗓子说了声:“好。”      进了家门,庆娣回了几个旺旺的留言,拿起桌上手机看了看,未接来电是秦晟的名字。她拨过去,不一会后对方接起,开口就解释说:“下午一直开会到晚上,先说一句恭喜。今天怎么样?”      “还行。要多谢你,你的自信传染给我了,面试时不怎么紧张,发挥得不错。”      “那一定是好消息。”      “难说,继续等六月放通知吧。这么过五关斩六将的,人都麻木了。你呢?去了闻山几天,感受如何?”      “才三天而已,早晚在市府和市委大院两地穿梭,正打算今晚出去看看市容市貌。”      “估计这三天够你忙的,保重身体。”      秦晟听出她言外之意,呵呵一笑说:“你也听到传闻了?” 第 93 章 聂二的消息能以这么快的速度传去他方,可见此人在闻山境内恶名之盛。      秦晟在省委组织部长彭虞陪同下到任闻山,第一天已经敏锐地察觉到闻山政局的微妙。一个流氓恶霸被刑拘而已,居然影响到一名市委常委被停职审查,复职日期不定。      会议室里,彭虞宣读了任命文件后,掌声热烈,但秦晟明显能感受到其下审慎的目光和气氛的紧张。与此相对应的是他的搭档,闻山一把手魏杰八风不动的端重表情。      在短期内尽快竖立威信,尽早做出成绩是秦晟的目标,但也不能操之过急。对内,他一个个与同僚下属谈心,了解人事关系;对外,他打算近期走访闻山所辖四镇七乡,结合实际情况做个最直接全面的经济发展计划。      而对于上任前数日在闻山境内发生的恶性流氓组织犯罪案件,数次会议上秦晟并不轻易表态。来前已经被告诫闻山复杂,在没摸清情况前,恣言妄行只会招致被动。      接下来,他带着秘书与司机,展开正式的调研。许多人翘首观望着,想看看他这个年轻的京官能做出什么样的成绩。      下到地方后秦晟才深刻理解到地方干部的不易,想达到令行禁止,各部门协同配合无间的水平,必须先以威信做基础。他是管城市发展与经济建设的市长,和掌管着官帽子的书记不一样,想立威唯有先做出点实事来。      如此,调研结束回到闻山后他便主动邀请叶慎晖来闻山再次考察。      所谓考察也不过是对外的藉口,金安针对闻山的冶金金属资源考察早已调研完毕,只等一个恰当的切入时机正式立项。      叶慎晖到达闻山已经是四月底五月初,大致的意向早已在电话中讨论过无数次,这一回是斟酌细节。论私交两人是志同道合的知己,论立场,叶慎晖始终是生意人,损益不可不计。      席间谈起闻山时局,叶慎晖颇有隐忧。“这姓聂的角带金钩,牵连太广。一盘乱局,是死是活,眼在他一人身上。估计这段时间来无数人为了他寝食不安,而巴思勤引而不发,枕戈以待,这一手玩得妙。”      多年相识,无数事件见证了叶慎晖的政治见解和独到眼光,对他的分析秦晟笃信不疑,此时闻言点头赞同说:“已经有人耐不住性子开始活动了。我是中道而立,不了解情况自然也不方便表态,正好借机观察市里各大山头的实力。机会到了,点刺生根。这样的局面看似不好处理,实质对我是有益无损。”      说完有些纳闷,秦晟沉吟自语:“只是不太明白巴书记动机,完全可以押后半年,何必送我这样一个人情?既然有心想送我人情,之前又何必压着魏杰的位置不放手?难道只是巧合?”      都是聪明人,话不必说得太露骨,叶慎晖已经明了个中深意。如果隐忍半年,不仅魏杰一系会因此损兵折将,秦晟在不明内情之下,接受的那些向他靠拢的部属有可能也会被牵连进去,同样面上无光。巴思勤这个时候再出来收拾局面,面子实惠双丰收。倘若如此,那实在是一石二鸟的好计。      可是如此之早的发难,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闻山将会腾出不少的官帽子,秦晟此时静观其变,无非就是等待这一良机培植势力。巴思勤此举无疑是给秦晟大开方便之门。      照理说,巴思勤老于官场,不可能行善而不求回报,但事实俱在,饶是两人都是通权达变之人,深究其因,也找不出个合理的解释。      叶慎晖豁达一笑,“想不通就不用想了。我正要介绍个人给你认识,闻山地头蛇,精明干练,很有智见。是个人物。”      能得到叶慎晖这八字赞誉殊为不易,秦晟微露惊愕之色,暗自起了几分好奇。      “他叫姜尚尧,目前是省能源集团闻山焦化的总经理。金安准备立项的这个钢厂,我看他的反应似乎有些兴趣。”      秦晟不由微笑:“四哥,这可巧了。省里评选十杰,他顺利当选,前几天事迹报告会上曾经见过一面。”  叶慎晖这一次来济西,一直在原州盘恒,他有些私交要拜会,特别是老丈人傅可为。姜尚尧有心与之结交,更何况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人物,当即应承。      三人聚会定在原州一家私房菜馆,这间私房菜姜尚尧曾介绍给傅可为,当时傅董赞不绝口,想是这次又推荐给了叶慎晖。      城郊的老宅子,五进十多个小院,两面临街,仿着乔家大院的样子挂满了红灯笼。叶慎晖预定的是最大的一个院落,宴席摆在主楼。      姜尚尧上了富春堂二楼,叶慎晖远远地伸出手,行到楼梯口迎接,“小老弟,半年不见,更加英伟了。”      因为傅可为的关系,半年来两人多有联系,比以往更热络些。姜尚尧谦逊两句,听到楼下人声,叶慎晖微笑说:“介绍个好朋友给你认识,也是我们的父母官。”      两人下了楼,正巧穿着蓝花裤子的服务员将秦晟引进厅里,秦晟向叶慎晖告罪:“四哥,劳动你亲自下楼来迎接,不敢当。”      叶慎晖自不免一番介绍。握手时,姜尚尧与秦晟一个说:“姜总,上次报告会匆忙一面,实在遗憾。”一个说:“秦市长,前几天在日报上拜读了您的施政草案,有这样雄才大略的领导,是闻山的福气。”      这种工作报告几乎每任市长都会来一手,做不做得到也没谁真心去计较,但今年秦晟拟定的这份因为框架起得太大引起不小震动。姜尚尧细读过几遍,其中几个针对性的项目他深感赞同。至于做不做得到的问题,他和别人的想法不大一样。面前这位学者气质的新任市长既然能有叶慎晖这种重磅级臂助,想必隐藏的实力惊人,闻山一个县级市的发展纲略,对某种层次的人来说不算太大的难题。      秦晟听出他话里诚意,嘴角笑容更深。      富春堂小楼上内外两圈大红灯笼照得洗地砖能鉴出人影,圆桌边只有三人,时而低声细语,时而笑声朗朗。      所谓“兵如水势,水无定势”,大道相通,生意场上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看起来目前发展事态不错,焦化公司的经营正在稳步上升中,但傅可为年富力强,又得巴思勤器重,从能源公司调离,往上更进一步指日可待。他走后,谁来继任,支持力度如何都是应该及早考虑的问题。      姜尚尧的鸡蛋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如此,金安集团准备投资的异型钢厂就是个绝好的机会,毕竟有运输局崔叔叔的关系放在那里不用,实在是极大的资源浪费。      他已经将意图隐晦地透露给了叶慎晖,只要在进一步接触中借崔局的关系递出橄榄枝,姜尚尧笃定任何人都不会拒绝铁道部这个绝大的客户。      二楼风凉气爽,往眺阁外望一眼,远方模糊蜿蜒的曲线便是暮霭沉沉下的凉山山脊。在座都是胸有丘壑的人,这样的月夜,自然是谈谈风月。      从京城风物到闻山附近的风光,话题渐渐转向,谈到最近闻山的治安事件。秦晟所处位置,自然不能当着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深入讨论这个问题,只是微笑着听叶慎晖与姜尚尧议论关于聂二的传闻。      而当姜尚尧不经意地提起六年前一个案子时,秦晟面色趋于凝重。六年前一个年轻人被聂二的人当街斩了半条手臂,据传那位受害者的姐夫是闻山市审计局一名副科长,而那位副科长在案发一个月前因为一封举报信而被贬谪。      “传闻而已,不足为信。不过聂二被捕,闻山市民确实拍手称快,交口称道。”姜尚尧说。      散席后,叶慎晖在车上询问秦晟观感,秦市长思考片刻,不自觉地引用了庆娣那个简略的形容,说:“复杂。”      叶慎晖一笑,“后来那段话有深意,说不定就是个大见面礼。”      秦晟微微颌首。      姜尚尧上车后就陷入沉思,刘忠汉的三封举报信递上一个月有余,犹如石沉大海。他也知道没那么快有结果,而且闻山这个锅盖既然已经揭开了,那么再无盖回去的可能性。今天将刘忠汉送到秦市长面前,一来是加多一道保险,给巴思勤上了一层紧箍咒;二来是送个顺水人情。他就不信,权力的诱惑下 ,有哪位市长不愿意抓住市委书记的小辫子乐一乐的。  车到龙城国际附近,姜尚尧打了个电话给翟智,她在五楼水疗SPA馆。      庆娣走后,明知她看不见,姜尚尧也坚持避嫌,少有和翟智独处在一个房间的时候。听翟智含糊不清地应了两句,姜尚尧上了二楼的美式酒吧,在圈椅里坐下,顺手抄了本杂志,边翻看边等翟智下来。      不一会翟智的电话回拨来,听说他今晚的应酬,不无酸意,“你的路子扩展得可真快。”      “担什么心?我路子再广也不会忘了你那份。你见我什么时候做过没义气的事?”      翟智这女人掌控欲望太强烈,近年年纪大了,也只稍有收敛,时不时还是会露出些本性。      “呦,一套套的,和给我讲大道理来了。”      姜尚尧懒得和她逞口舌之利,翻着杂志漫不经心地问:“说起来,这个秦晟的来头,有什么内/幕?”不过虚长他几岁而已,行事言辞皆是大家风范,英华内蕴。      “说是京里出来的,有点背景。”翟智同样好奇,“我问过我爸是什么背景,我爸不肯说,说不准他也不知道。”      如果翟同喜的谨言是源于原则操守,那倒还好;如果连翟同喜也摸不准来路,说明新市长后台硬实得非同一般。翟智似是觉得这个可能性很是好笑,说完就是嘿嘿两声。“能有什么大背景?副厅级干部下来一个县级市当二把手,说起来市长的名头好听,实质不就是明升暗降?”      姜尚尧曾深入研究过秦市长的履历表。履任闻山之前,秦市长的行政级别由正处提拔为副厅,照理说,副厅级干部去到原州这样的地级市做个常务副市长也是可以的。      “宁为鸡首不为牛后,县级市市长虽然是二把手,也比地级市的副市长容易做出成绩。”设身处地的想,如果是他姜尚尧,他也不愿意做那种常委会上举举手之外没多大话语权的官。      如此看来,秦市长确实是有志之人。更加不容人小觑的一点,为新市长远赴闻山投资百亿撑场面的可是叶慎晖。      不过,这种顾虑没必要和翟智讨论。“你这话闻山传遍了,一点新闻价值也没有。”      “你当我是包打听?干活有我,高层接触没我,我拿你多少工资呢?”      姜尚尧想说“大小姐,每年从我这划出去你账上的不少了”,忍了忍,转移话题说:“趁叶董在原州这段时间我把钢厂合作意向谈下来,贷款要劳烦你多往谢信扬那里跑一跑了。”      “那何行长呢?”      姜尚尧沉吟着,将手中杂志丢回桌面,“何行长那里……”话未说完,他像在家门口发现一个外星人尸体般,眼中全是惊异与探究,缓缓地凑近了桌面杂志上那张脸。随即,他紧抿双唇,脸色难看起来。      杂志封面上,赤/裸的女人一头白金色长发紧束,猩红的嘴唇映衬着两只黑瞳深如潭水。她侧身而立,细腰丰臀,姜尚尧难以置信的目光顺着曼妙的曲线滑下去,停留在那熟悉的他亲吻过无数遍的臀涡上。      不可控的,他倏然而起。      “姜尚尧!”手机里翟智的呼喊若有若无,姜尚尧顺手按了电话,抄起那本杂志走向杂志架。还好,只是这一本而已。他再次怒目看向那封面,没有找到庆娣的名字,庆幸、难堪、愠怒,斧斫针刺一般,他面孔扭曲,强自镇静着。      这女人!这女人!      龙城国际的酒吧因为收费高昂向来客人不多,静谧的环境中钢琴声悠扬,姜尚尧翻找杂志时,用力过猛,杂志架撞向铸铁雕花栏杆,一阵哐哐闷响,引来所有人侧目。侍应们面面相觑,眼睁睁地看着二十一楼的姜先生对着杂志架发了一顿脾气,然后恨声骂了一句,怒不可遏地冲出酒吧,顺便偷走了酒吧的杂志。 第 94 章 刘大磊挂着个助理的虚衔,就是跟前跟后跑腿的活,不繁重但琐碎。      最近一个多月跟着老大在闻山忙得焦头烂额,今天难得回了原州,他洗个澡换件衣服就准备出去和小蔚子约会。心里正美滋滋的,谁知一个电话又把他召下楼。      电梯里咂摸着老大的语气,刘大磊就知道不太妙,进了车里一看,果真如此。那神情跟当年筹划剁了聂二大子时一般模样,凶神恶煞的,眼里凶光似是能直接从人身上剐两条肉下来。      只听老大冷声吩咐说:“小邓送我去京里,你留着,明天回闻山四周围看看,有这个全部给我买回来。”说着就递来一本厚厚的杂志。      刘大磊满心狐疑,瞟了小邓一眼,小邓也是一脸不明所以。刘大磊不敢多问一句,伸手准备去接,不料老大半路改了心意,手又收了回去。      实不愿将她□交给任何男人,可一想到天底下不知有多少禽兽已经看过,甚至还对着……姜尚尧指节敲敲封面上庆娣的脑袋,心中怒火复炙。他再看看杂志封面,告诉刘大磊说:“你问人买芭莎三月号就行了。”      这一看,看出些奥妙来。之前在酒吧里光线昏暗,一眼之下勃然变色,没注意到太多细节。此时开着车顶灯,直照着那曼妙的曲线,姜尚尧这才发现封面的人物并非□,而是穿着一身黄不黄,土不土,不知什么颜色还隐隐闪着柔和光泽的长裙。只是穿和不穿没两样,肩带细细的,后面开着大深V,露出半身玉背不只,差不多能见到臀肉了。      刘大磊瞅他脸色由青到黑,几秒钟功夫火气更上一层楼,不由吞了吞口水,讷讷问:“巴……巴啥啊?”      姜尚尧被他噎得说不出话,直接将杂志递给他。刘大磊的反应和他迥异,瞪大了眼咂了咂嘴说:“操,这娘们勾魂——”      话未说完,凑近来一起和他观赏的小邓惨叫一声,脑门上先挨了一巴掌,随即一脚飞踹而来,刘大磊反应神速,往后一闪贴着车门,那一脚踹上副座车头。      “睁大了眼睛仔细看看再说话!”      刘大磊惊魂未定地再次举起那杂志,这一看了不得了!他瞠目结舌,随即难以置信地瞄瞄老大。“姜哥,这……这真是……”      “废话不说了。明天你把事办好,最好能把原州的也都给清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刘大磊悲愤不能自已,猛拍胸脯,恨声说:“那当然!这 要落到哪个色鬼手上还了得?姜哥你放心,谁敢对着我嫂子撸管子飙□,我剁下他两个卵蛋来!”      这话打击面太大了。姜尚尧瞪他两秒,无奈地挥手催他下车。车屁股消失在地库通道后,刘大磊不由自主地又举起那份杂志认真品评了一遍,良久后终于惋惜而叹:“嫂子就差在个胸上,这里再多二两肉的话……啧啧啧。”      那女人,自从离开闻山后就没了贤惠乖巧,穿件毛衣露半个膀子,紧包着长腿的也不知算袜子还是算裤子,一把油黑的长头发说剪就剪了,和男人同居和男人喝酒和男人溜冰逛街划船赏樱花,现在居然……之前姜尚尧来不及思考庆娣的照片为什么会出现在杂志上,现在深究一步立刻了然。绝对和周钧脱不开关系!      姜尚尧半躺在后座假寐,恼怒中思绪游离到那张照片上。对那具身体的熟悉让他阖目也能描画出每一个弧度,他指尖甚至能体会到曾有过的每一部分的触感。      那每一丝每一寸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车到半路姜尚尧渐渐消了火气。遥想庆娣到冶南工作之初,眼中神采奕奕,举手投足都有股鲜活气。那时隔着探监室的玻璃,她随意的一扬眉一微笑,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她对未来怀抱着的巨大的期待和自信。      是这种极具感染力的情绪带动他心灵复苏,引导他一步步从灵魂的泥淖中走出来。      但是,越往后,随着他事业一步步上升,她眼里光彩也越来越黯淡。     正如分手时她所说的,他们追寻的是两条道路。离开闻山对她来说大概是一种释放一种解脱,如果此时的生活就是她期待的那条路上的风景,能令她快乐,他可以纠正步伐。      毕竟他曾许诺,他要一路陪着她。      见到周钧正是夜深沉的时刻。经过长久的自我开解,那已经消散的怒火在眼底映入一片雪白的胸脯后再度复燃。      “你怎么总是三更半夜地摸上门?”周钧的声音如梦呓。      “你们男女住一起,你就不能注意点?”姜尚尧反问,食指戳上周钧胸膛。      周钧一个寒噤,闪开半步。这一下把门让了出来,姜尚尧甩甩手,像沾了什么恶心东西似的表情,径直踏进门里。      见他以捉奸的气势大步流星地往庆娣的房间走,周钧彻底清醒。“喂喂……”      门开后,姜尚尧顿时傻眼,转身问周钧:“庆娣呢?”      那双冒着寒火的眼睛又往不该望的地方瞟来,周钧双手抱胸遮住两点,“她回家去了。”      姜尚尧愕然相向。气消了之后想起应该打个电话通知一声,可那会已经半夜,庆娣是习惯早睡的人,他心想到了再说,哪知就这样错过了。“为什么回家去了?”      黑闷凶一口诘问的语气,周钧当即想回一句“我哪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可那两道凌厉的目光直勾勾地能把人钉在地板上,好像庆娣出了什么事都和他有关,不说个所以然出来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似的,周钧有些胆寒,顿了顿说:“晚上她妹妹打了个电话来……像是有什么麻烦。”   “几点的事?”      “十一二点。”      半夜三更的,既没航班也不一定有火车,她心急火燎地往家赶想必是出了大事。姜尚尧略一沉吟,对周钧说:“谢谢你。”      态度急转,周钧一时反应不过来,姜尚尧已经转身下了楼。周钧站窗口眺望那辆宾利从狭窄的小街驶出去,不由伸手搓了搓脖子,垂涎说:“仙人板板,煤老板就是阔气。”      姜尚尧下了楼来就拨通庆娣的电话,一问在火车上,立刻火气往外冒,强忍着翻滚的怒意说:“家里有事你打个电话给我,我去帮你处理,你明早搭个早机回来耽误不了什么。这样半夜转车,人生地不熟的被人拐了怎么办?”      电话那头悄无声息的,姜尚尧不由再问:“庆娣?”      “石家庄我虽然没去过,但也不至于就被人拐了。你是吓我呢还是质疑我的能力呢?我这几年一个过得好好的,也没见缺胳膊少腿了。”      眼见要吵起来,姜尚尧沉默片刻,然后放缓语气说:“我是担心你,所以急躁了些。关键你等会转车有一个小时要在候车室里等着,单身一个人,打个盹什么的……”      “我也知道等明天的早机好一些,不过算算时间根本在家坐不住。”他再变,还是家乡老派人作风。总认为女人做不成什么事,不依靠着男人就是不识好歹。庆娣万分无奈,只是此时情绪低落到极致,也不愿就此继续争论下去。      “家里出什么事了?是你爸?”      “我妹。过不下去要闹离婚,今天晚上拎着行李搬出来了。”      听她干涩毫无生气的语调,想象她此刻颓然的神态,之前的火气早已褪去,心揪成一团,全是浓浓的怜惜。“你到了石家庄就在候车室等着,哪儿也别去,我过去接你。”      挂断电话,姜尚尧准备吩咐大磊先去帮帮忙,心念一动,他转而拨通了黑子的电话。      区胜中同志近期工作勤勉努力,戒了许多应酬和享受,每天加完班回家就倒头睡觉。此时一听见电话里的消息,他满脑子睡意全然抛去爪哇国,“真的?”      不待姜尚尧再次确认,黑子一下又没了精神气,懒洋洋地说:“她和她男人闹离婚,就跟我爹妈闹着要我结婚的频率差不多,年年来几出。春节那回一个眼睛青肿,一个满脸带血的爪子印,哭着嚷着不过了,最后不还是说说笑笑继续钻被窝。”      “既然这样那算了。我先挂了,还要劝劝庆娣。”姜尚尧这样说。      “唉,别挂电话啊。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我也被你吵醒了,我帮你们去确认一下。要是再打架什么的,扰乱社会治安,妨害公共安全,总是不好的。”黑子正义凛然地说。      黑子在单位一直被弹压,郁气难伸。自从汪建平被停职审查,他重拾信念,立志要进步,连说话也带套路了。姜尚尧暗自好笑,问他:“你有爱娣的电话号码?有就最好,我听庆娣的意思她拎着行李离开的婆家,半夜时候估计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你到附近小旅馆找找。”      黑子说行,突然叹息,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死丫头就是个窝里横,被人欺负了也没说和哥吱一声。” 第 95 章   爱娣一个多月前看中了那套房子,立刻下了订。她合计着就算是问银行贷款,首付也还差一点,于是和向雷商量,让他催他姐早些还钱。   哪知向雷嘴上应承,好多日也没个动静。爱娣这一下火冒三丈,房主那里定的是半个月内交钱办手续,她软磨硬泡的才缓了期限,再给向雷拖延了许多天,别说买房了,连定金也将泡汤。   她忍着买房下订的事情没说,拿定主意要看向雷的表现。而向雷半点主心骨也没有,唯唯诺诺的样子,爱娣看在眼里,心头的火气确实消了,可希望也跟着没了一半。   就这样她仍不死心,知道姐姐也艰难,她压根没和庆娣提起这事,自己四处寻朋友和同学借钱。终于凑够了首期的款子,爱娣记得上回的教训,不敢和向雷一家多说半句,偷偷去了银行存进自己户头里。   谁知银行里撞上隔壁邻居,小街小巷的人,传话在所难免,爱娣回家就挨了婆婆劈头盖脸一顿骂。   向雷他妈骂她心毒,自己有钱赚有饭吃,不给姐姐一条活路,见天撺怂着男人逼他姐姐还债。好好的孩子被她这个刁妇带坏了,完全不顾骨肉亲情。   爱娣忍了又忍,就等向雷回来看他会不会为她说句公道话,可现实让她再一次失望。向雷听着厨房里摔盆子砸碗的声音,头埋得越来越低,最后问她:“存折我看过,没动啊,今天你存的钱哪来的?”   爱娣心中不觉冷笑。他姐还了部分钱回来时,向雷曾信誓旦旦地说以后钱全交给她保管,原来还是放心不下。再者,那眼神和语气分明是怀疑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春节两人闹得太狠了,邻居报了110,黑子哥来了之后确实是向着她,拉了偏架。但是为了这个,婆婆总觉得儿子吃了亏,又不知背地里和大姑子说了些什么,以后再看她时,眼神就开始有些不一样。   爱娣酸楚地想,维持一个家怎么这么难呢?妈妈,姐姐,她,耗尽心力无非是为了暖着男人的心,让日子过得舒坦些。谁知最后男人心还没捂热,自己先凉了。   可再凉,她也不服输,仍旧坚持着做最后的努力。她认真和向雷说:“那钱是我问人借的,打的有借条,不信你一个个去问。”她说了几个名字,都是旧同学。   向雷嘴唇嗫嚅着,最后问说:“借钱做什么?”   爱娣沉默许久,老话重提:“蕾蕾我们搬出去住吧,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大事小事一个不留神,总容易闹矛盾。你也知道我这性子,做什么你妈都看不惯,而且她年纪也大了,心情不好也影响身体——”    话没说完,向雷他妈推开房门冲进来,指着儿子就开骂:“我这个老婆子年纪大了,做不动家务了,开始讨人嫌了是不是?伺候你们吃喝拉撒辛苦一辈子,养了你这个白眼狼。”   爱娣嫁进这个家两三年,早被婆婆磨得没了脾气,说理说不通,动手更不能。唯一能做的就是三缄其口。   老太太倒也聪明,心里恨着却不先向爱娣动手,只是竖起手掌拍打儿子出气。向雷被她一直推搡到墙角,本来房间就小,堪堪摆了张双人床,坐在床头的爱娣没处躲,只得站起来劝婆婆松手。   刚挨着衣服边,婆婆就顺势滑下地,嘴里嚷嚷爱娣打了长辈,眼泪鼻涕横流的。   这阵仗让假装不存在的公公不得不出面,三个人围着她又是哄又是劝,这才消停下来。   一家子也唯有公公明白点道理,爱娣心想这事总要解决,不能就这么算了。一拖再拖,她的青春耗不起,她和向雷的感情也耗不起。于是,爱娣请了公公到厅里坐下,站在双方立场上陈诉同居一个屋檐下的利害,最后将打算买房的事情说出来。   以前小夫妻躺一个被窝里想象未来美景时,向雷曾和爱娣表态说坚决支持她。这回也重复着说好,只不过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婆婆就在里屋喊向雷的小名。   被他妈这样暗示,向雷低着头,半晌后才开口:“我妈……我也想问问,真买的话,这房主落谁的名?”   以前就说定了写两个人名字,爱娣心想就算向雷再有缺点也是她男人,写她的和写他们两人的没啥区别。“肯定是我们俩的啊!”   向雷为难地往父母的方向看了看,他爹老实人,立刻点头表态说:“两个人好,两个人好。”   随即就被老婆吼了声:“老向!”   向雷顿时没了主张,左望望右望望,避开爱娣的眼睛说:“把我爸我妈也算上吧,他们辛苦了一辈子,我妈说了,将来这里拆迁,要补偿款还是要房子都让我们定,都给我们留着。”   爱娣听见这画饼充饥,当即沉了脸。婆婆的心思她明白,无非是怕她占了便宜,或者怕儿子太听她的话,将来被她坑害了。横插一脚进来,他们就占了四分三,这样的话爱娣就算是孙猴子再世也被吃得死死的,翻不出天去。   “爸妈到时候想过去住随时可以去,这和加名字有什么关系?”爱娣压抑着情绪,小声告诫向雷,“这是我们俩辛苦攒的钱,还有我打的欠条借来的,将来的贷款我们要还十多年呢。”   平日里时常装耳聋的婆婆今天的听力万分敏锐,隔着小走廊已经听见了,立刻发作起来,一咕噜翻身下床冲出小厅,指着爱娣鼻子骂:“你赚的钱?臭不要脸的!都是我儿子起早贪黑赚的辛苦钱,别忘了你摊子是谁给你找的,是谁天没亮给你拉菜回来的?天天守个菜摊子打扮得雀一样,勾三搭四,欺负向雷人老实,看见也装看不见。娶你进门几年了?屎蛋子也撅不出一个!谁知道是不是以前被人搞多了,搞成破鞋了挑了我们家向雷当冤大头。你好意思拿我儿子的钱住我儿子的房欺负我儿子的娘?”   这话与当年奶奶骂妈妈的话大同小异。当年妈妈默不作声地缩在角落,她和姐姐那会不过五六岁,却凿刻在记忆里。   脑海深处浮起老太太口沫横飞盛气凌人的样子,和婆婆扭曲的脸重叠在一起,多年积压的怨气像火山爆发,爱娣克制不住,一步步逼近婆婆,反问她:“我和向雷结婚时可是正儿八经的黄花大闺女,你侮辱我没事别一盆子狗血泼你儿子身上。我进你家几年,吃的喝的都是我双手赚来的,我也是天不亮起床守着摊子到晚上,我困得两眼睁不开也不敢回家眯一刻钟,我和向雷每个月交的伙食费是你闺女和你外孙子的两倍,你隔三差五的不是东家生日就是西家嫁娶,既要摆排场自己又没那本事,东填西补的都是我和向雷,你女儿打我和向雷结婚开始就搬回家里住,哪一次买过东西进家门,我一个礼拜不给冰箱添点吃的你从早到晚没半分好脸色。都是娘生肉长的,妈,你说话要讲良心!”   话音未落,背后一个人影扑过来,爱娣来不及反应,一下被推到电视机边上。站稳了回头,只见向雷姐姐立在正中,脸色凶煞,边撸着袖子边骂爱娣,“我妈对我好关你屁事,没人疼是你活该!拉不出屎怨茅坑,有本事你生个儿子啊。贱货,背后说人是非……”   本来爱娣突然发作,噼里啪啦说完一轮,家里人都静了下来,哪知向雷姐姐回来站在门口刚巧听到她说的那些话。   其他人还在愣怔中,向雷姐姐已经扑了上去,两个女人随即扭打成一团,向雷妈年轻时在街上撒泼打架是把好手,反应迅速地冲上去边拉架边在脚底下给爱娣使绊子。而这家的两个男人,向雷和他爸,嘴上劝着,却不敢轻易靠近,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正乱得不可开交,砰然一声巨响,玻璃片飞溅,把所有人都吓住了。爱娣站在满地碎片边,睡衣袖子被划破,马尾被向雷姐姐抓扯得散了半头。她吸了口气,眼睛不离向雷左右,满屋寂静里轻声问他:“这日子你是不打算过了是不是?”   众人没料到她这样狠绝,两个人撕扯着她,居然能腾出手把旁边的电视机掀翻在地。呆怔中,爱娣迈过满地碎片进了小房间收拾行李。   向雷脸色灰败,“爱娣,爱娣。”他说着追进去,没注意他妈与他姐对视一眼,也尾随进来。   向雷讷讷的哀求爱娣置若罔闻,收拾衣物时,看见结婚时大姑子送的金饰,她冷笑一声,拨弄到床的另一头,只拿了妈妈送的一条链子和一对耳环。   向雷他妈张张嘴,又把话吞了回去。   最后翻到抽屉底的存折,爱娣扔在床上,“我想你们也不会让我拿了这个离开。向雷,你收好了。”   她走出厅里,向雷又追了出来,却被背后的姐姐拽住衣袖,“过几天就回来的,你着什么急?”   爱娣抿紧嘴,只是错身时对公公说了句:“爸,保重身体。”   她走出门口,想起什么,顿住脚回身将小包里的钥匙扔进去,直视向雷姐姐说:“是,我还会回来的,我还要拿回我的存折,那是我的辛苦钱。我一个人的。” 第 96 章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送上。 诸多诗词歌赋将女性比喻为广袤丰沃的原野。因为天赋的的坚忍和善良,可以涵纳万千天象,雷霆闪电,狂风骤雨,即使遭遇燎原的火,逞凶肆虐中被剥夺了所有生机,依然会在灰烬里孕育新的希望。   庆娣不相信爱娣会因此一蹶不振,但是这个过程实在与劫难无异。在得知妹妹已经搬离向家后,她再是坐不住。最颓唐的时刻,她一定要在妹妹身边,握住妹妹的指尖。一如儿时般相互依傍。   第二日有早机可以回原州,但想一想那数个小时的等待,庆娣如困兽般坐立不安。她收拾行李从西站随便坐上一趟路经石家庄的火车,到了之后可以转凌晨四点多的那趟过路车回闻山。   清晨姜尚尧在石家庄火车站前接到她。   晨曦洒在他的短发上,庆娣一时目眩,回视他双眼,几乎溺入那两潭深沉的温柔中。“你真来了?”   “放心,黑子打了电话给我,在你家附近的旅店里找到你妹妹。他给换到梁队老婆那宾馆去了。”   庆娣没料到他已经帮忙安顿好了爱娣,怔然点了点头。   他哄她上后座躺一会,自己和小邓换了个位置。庆娣披着他的外套,此心安处是熟悉的气息,是他浓眉下平静的眼睛。他从倒后镜中捕捉到她默默的注视,看了邻座打盹的小邓一眼,轻声对她说:“睡一会,回去正好一起吃中午饭,快的话说不准能赶上给你妹妹送早餐。”   她抿嘴微笑,滞重的心轻松了些。“辛苦你了。”   他在倒后镜里做出佯怒的表情。   车速平稳,气氛宁静,庆娣焦虑了一宿,一放松随即沉入黑甜梦境。   前半夜,爱娣第二次住进小旅馆,已经没有上次般害怕。小小的一间房,她将门窗反锁了,缩坐在床头。不隔音的一侧墙壁传来劣质床垫弹簧吱嘎的声音和压抑的闷哼,她数着那节奏,反而笑了。   地球上的同一时间里,总有人笑,总有人哭。今天凑巧轮到她倒霉而已。   她该考虑未来怎么办,但这一刻脑子和心一样空洞。隔壁倒是好体力,吱嘎了近半个小时,终于传来最后一声放纵的呻吟。满室归于寂静后,爱娣空洞洞的心泛出些微庆幸来。   结婚两三年,她和向雷每月的次数还不够一个巴掌的。那么小的家,隔壁是爹妈,客厅是他姐和孩子,向雷睡得又早,每回摸黑凑合着整几下就鸣金收兵。老这样,爱娣对那事也没了兴趣。向雷他妈骂她肚子不争气,她以前不是不着急,也去检查过,检查完没事又偷偷劝了向雷也去。结果令向雷很是沮丧,精子稀少存活率超低。   既不勤耕地又不多撒种,哪来的孩子呢?   现在回想来,反倒是好事。如果真有了孩子,她不确定自己的选择。或者如此时一般坚定,或者就像妈妈那样把一生耗进去。   当初为了男人的颜面,她答应了向雷不和人多嘴。到头来,自己受委屈的时候,他连挺身为她说句公道话的勇气也没有。   睁眼瞎的她以前究竟看上向雷什么?笑起来像景程,实心眼也像景程,她那会甚至觉得向雷比景程还好,因为向雷听话。可他不止听她的话,他更听他妈妈和姐姐的话。如果换做倔脾气的景程,他老婆被婆婆和大姑子欺负的时候,他会怎样做?会懦弱地站在一边看着吗?   抱着腿一会难过一会笑的,等待天亮的时间竟然如此难熬。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爱娣吓了一跳。小旅馆不同宾馆酒店,多得是三教九流的人。半夜时分,谁知门外的是醉汉还是混蛋。她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希望外面的人知难而退。   可敲门声更大了些,又伴着旅馆老板的声音喊:“109,你有客人找。”   爱娣一下慌了神,她才不信会有什么客人。她还专挑了娘家附近的旅馆,向雷就算四处找她,也没这么快到。难道是黑店?   她在袋子里摸索着,想找个东西当武器用。   哪知外头已经闹了起来。隔壁的人吱呀一声开了门,冲门外过道上的人骂说:“小兔崽子活腻烦了,三更半夜的嚎丧?”   庆娣凑过去门边听动静,不过几秒,刚才骂人那位像是被扼住喉咙,含糊不清地告饶:“区队,我靠,黑灯瞎火的我真没看见是您老,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一个熟悉的大嗓门谆谆教诲说:“奶兔,来这种地方找女人,你那二两肉也不怕长脓疮?我是为你好,拷进去蹲个小半年,保管你□空即是色,以后没烦恼。”   爱娣心中大定,开门的一声吱呀打断了奶兔的告饶求情。黑子转头看见是她,嘻嘻一笑松了手,也不理会那人,走回来两步说:“你姐姐姐夫让我来找你,和我没关系啊!我可是正睡得香的时候被吵醒的。”上回帮了她的忙,反而惹了她的厌,再见他几次都是扭头就躲,连个招呼也不打。黑子为此后悔不迭。   “我……姐夫?”   “你还不知道啊?你姐和石头和好了。”黑子拨开她,当先一步走进房间,环顾一周后又问:“就这点行李?”   见他说完就拎起来往外走,爱娣不由问:“去哪?”   “换个地方住,这里出出进进的年轻女人都是干那事的,你在过道上被不长眼的拦住了怎么办?我又不能二十四小时守着你。”   上了车,他开了顶灯仔细看了又看,那来回打量她的眼神让爱娣莫名其妙,分不出他嘴角的笑意是欣慰还是幸灾乐祸。   黑子赞说:“行,和我想的一样,眼睛没哭肿。就知道你是根狗尾巴草,绝对皮实。”   爱娣没好气地瞪他:“你夸我还是骂我呢?”   “爱怎么想都行。”   到了宾馆,黑子早订好房,把爱娣送进去后,指指隔壁说:“明早上你姐回来应该也住这,老梁他老婆开的,绝对安全干净。”   见爱娣闷声好一会,终于讷讷说了句“谢谢你”,黑子心头大快,又指指另一边说:“睡不着想找人聊天的话,我就在隔壁。”   送走了黑子,爱娣洗了个澡,坐在床沿上,摸摸干燥又软和的床单,眺望窗外无边黑夜。这万籁俱寂时分,那如夜色一般浓稠的委屈悄无声息地层层涌上来,她抱着自己膝头,终于有了胆量放声大哭。   爱娣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已经到了闻山的庆娣不敢吵醒她,先和姜尚尧去了闻山大酒店的茶楼里吃过早点,这才回到宾馆敲响了爱娣的房门。   爱娣昨夜似是流尽了眼泪,见着姐姐只剩苦笑。   庆娣心酸地抚她长发,“你才多大呢,笑容跟我们妈一样苦。”   “你也才大我一岁,说话老气横秋的。”   这样的抢白,倒让庆娣想起未嫁时的妹妹,心里舒畅了少许,将手中东西放下来,“早餐,还是热的。快去洗脸去,记得拿凉水敷敷眼睛,肿的像两个桃。我给妈打个电话。”   “姐,我发现你现在比我还讲究。”   爱娣洗漱完出来又问:“你和他和好了?”   这个“他”指谁两人心照不宣,庆娣微微点头,想了想又摇头,“这感觉象婚后恋爱,明明在一起了,但还要重建感情。”   爱娣搅搅碗里的粥,凝视姐姐半晌,想说什么忍住了。   “小爱,你想说什么?”   “姐,我……我有些羡慕你。如果像你一样,也能好好读书,规划好人生,不会是现在这样。”   当年爱娣说自己活在当下,她活在未来,两姐妹好一番争执。庆娣想起两人的少女时光,笑得有些恍惚。“不晚,我也是才开始。你也可以。”   爱娣万分惆怅,“希望吧。”   将近中午时妈妈来到宾馆,听爱娣细诉一遍详情,泄气地坐在床沿上发了一会楞,然后埋怨:“怎么又闹腾了?我过年时不还劝过你?遇事忍一忍,麻烦就过去了。”   庆娣听了两遍经过,此时已经没有第一次那么激动。她默不作声坐在小沙发里,等妈妈抱怨完才开口说:“人善被人欺,这一次不能和春节那次一样,不等他们低头就回去。先拿回存折,再借机闹一闹,向雷一家就是那种欺软怕硬的人,我们硬气了他们自然就怕了。但后面怎么处理,决定权在你手上。爱娣,你是想继续过还是怎么,想好了再说。”   分离两年,庆娣妈是越来越怕大闺女,可闻言还是忍不住反对,“老大,自古只有说和的没有劝分的,你这样不是害了你妹妹?”   “妈,我和爱娣都是你生的,怎么会害她?她才二十出头,到您这岁数还有三十年,三十年重复着这种生活,究竟是福气还是悲剧?”   “这不是女婿的错啊,他是好孩子。等以后搬出来就好了,女婿他爹妈也老了,也有骂不动的时候。”庆娣妈一脸哀求地望望大女儿,又转向缄默的二女儿,“就当上辈子欠他家的,还个几年,熬过去就好了。再说,这要真离了,往后怎么再嫁人?”   她妈翻来覆去的都是那一套,几十年来,大概用类似的话自我安慰自我欺骗了无数次。庆娣麻木得几乎失去了同情,只是拿眼瞟瞟妹妹,低头吹吹杯中热茶,淡然说:“等爱娣自己拿主意吧,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还好,还没孩子,有孩子了责任更重。”   这话似戳中庆娣妈妈胸口,她闻言色变,嘴唇嗫嚅着,注视着大女儿不敢说话,满眼的伤心无奈。   庆娣心里的难受不输她半分,垂眼注视杯里茶叶,涩苦一笑。   “我……我想清楚了,昨天晚上就想清楚了。”见妈妈和姐姐同时望来,爱娣咬住嘴唇,然后深吸一口气,像用了绝大的力气克制住眼中几欲夺眶的泪,“我要离婚。”   “爱娣!”妈妈不忍地低喊。   庆娣放下手中杯子,爱娣回视她,坚决地说:“死心了还怎么过?但是,姐,你帮帮我,帮我守住我的辛苦钱。”   庆娣眼底热潮,轻轻点头说:“好。” 第97章  PS:据说七月底《何欢》将上市了,实体与网络相比改动不多,就是没有篇外那一章。期待……网络版也不会断更,仍然会是这个速度陆续更完,另外可能会多几篇番外的样子。      因为出版的缘故,缓更期间确实给大家造成了很多不愉快,不过几乎所有读者都是理解的态度,这一点真是很感激,所以后续的章节会以这种放在有话说里的形式,当做免费也好回馈也好,鞠躬多谢大家盛意了。       尽管怕死了孩子他爹发脾气,可小女儿遭逢这么大的事,庆娣妈唯有抛开要赶回家做午饭的念头,坚守在爱娣身边,反复劝解。 姜尚尧中午从工业园赶了回来,庆娣妈一见之下,愕然失语。 庆娣略有尴尬,“妈,我们再试试能不能一起。” 她妈老怀大慰,又伺机劝说:“老大,你看你都想通了,不妨再劝劝你妹妹。真离了,不光亲戚朋友笑话,往后再找个比向雷更差的该怎么办?” 虽然知道妈妈无意谴责她,可这话听起来仍有些不好受。庆娣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妈才能理解爱娣婚姻的根本性矛盾,思来想去剩下一句:“我和爱娣是两码事。” 姜尚尧脸上波澜不兴,像是完全没听见她们母女间的细语,随意翻动菜单,接着含笑问庆娣妈:“阿姨,我记得您口味偏清淡?” 庆娣妈连连点头,堆起一脸笑,说:“小姜你点菜吧,我随意,随意。” 凭心而论,姜尚尧以往对庆娣的妈妈并没有那种由衷而发的敬爱之情。庆娣妹妹为什么离家又随即匆忙嫁人,内里缘故他万分清楚。而爱娣婚礼那晚,他与庆娣在槭树林散步,庆娣伏在他肩头轻颤着无声落泪,那份疼惜感犹存于心。 师说一声。” 在他当时的认知里,岳母完全没有尽到做母亲应尽的责任。但是在和庆娣分手后,他对庆娣妈妈的看法大为改观。那时在铁路小区的房子一共买了两套,一大一小,本是打算将小的那套给岳母大人住。尽管分手,姜尚尧仍然记得自己的承诺,但庆娣妈拒绝了他的建议。她当时泪汪汪地说:“那套房子我没资格住。我这辈子,为了能和两个孩子守在一起,什么都放弃了。现在四分五裂的,庆娣又去了那么远。既然孩子守不住,我这当妈的住哪儿有什么关系?” 岳母并非糊涂人,只是她自以为选择了最好的方式,对庆娣姐妹来说却不是最正确的。 “阿姨,您总是这样客气。”姜尚尧说完还是依照模糊的记忆点了庆娣妈爱吃的几个菜。 说话间,去了洗手间的爱娣出来,正巧听见姜尚尧喊服务员加一幅碗筷,又解释说:“黑子你和严律在附近,我喊了他过来一起吃饭。” “那刚好,我正想和黑子哥道谢。”爱娣望着姐姐,强颜一笑,“春节那回和向雷打架,是黑子哥过来帮忙解决的,一直想说谢谢没机会。” 等了一会,黑子穿着一身警服敲门进来。庆娣妈本是家庭妇女,最怕穿制服的人,又记起爱娣搬离家门那天曾喊了这个**上来帮忙,那天孩子她爸耍无赖时丑态毕露的样子全被人看见,想到这些,她立刻有些讪讪的。 哪知黑子毕恭毕敬地欠身,张嘴闭嘴喊阿姨,庆娣妈这才放松了些,将将挨着椅子边坐了。 庆娣明白姜尚尧意思,循正道帮爱娣顺利离婚顺利把钱讨回来,少不得要劳烦黑子,当下客客气气地先给黑子斟上酒。黑子双手捧杯,开怀而笑说:“庆娣,这杯酒我可是等了好几年啊。” 姜尚尧正暗自担心着,怕黑子一个说话不小心破坏了眼下他和庆娣脆弱的感情,想不到黑子粗中有细,硬生生地吞下那声“弟妹”换了个词。让他更意外的是,庆娣笑意嫣然说:“黑子哥,对不起了,是我不懂事,早该敬你的。黑子哥你是耿直的人,以后帮我看着他,该狠狠教训他的时候你这当哥的千万不能心慈手软。” 如果此际四下无人,姜尚尧一定会凑近她瞟来的细眼下保证书说“我会乖乖的”,可惜众目睽睽,他唯有尴尬地咧咧嘴。黑子瞅瞅他难为情的样子,眉飞色舞地点头说:“这把尚方宝剑我要了。” 碍于妈妈在场,不好讨论怎么解决爱娣离婚的事,庆娣找话题问起黑子近况,这一聊自然聊到聂二身上。 聂二一案案情错综复杂,牵延颇广,这一个多月来,审讯工作进展缓慢。就目前证供分析,不仅仅是暴力垄断运输行业疯狂敛财的罪行,他名下数间夜场还有容留组织maiyin的嫌疑,最近又有证供涉及四年多前发生在闻山某乡的一起宗族械斗大事件,聂二与其有莫大关联,如果证据确凿,数罪并举,聂二这一回难逃一死。 黑子限于组织纪律不能泄露案情,但花边新闻经过他夸张的艺术加工后足以令爱娣抹去愁容,满心鼓舞。 饭后庆娣妈寻思要回家看看,黑子和姜尚尧同时站起来,异口同声说:“阿姨,我送您回去。”接着两人互望一眼,姜尚尧微笑着先行让步,“等黑子送也好,他回去上班刚巧经过物资局宿舍。” 饭桌上两人已经无比殷勤,这一下庆娣妈妈更加不好意思,推辞不过后,几人将她送到门口。黑子的警车方一离开视线,庆娣立即望向姜尚尧,眼里满是问号。姜尚尧连忙举手郑重声明:“我什么想法也没有,这种事得靠自己,别人帮不了忙。” 庆娣瞪他一眼这才作罢,身边的爱娣犹自不明所以地问:“姐,什么事?” 这笨丫头。庆娣叹气,“说你离婚的事呢,得靠你自己想清楚了。我是被妈劝得现在不敢帮你拿主意。” “我已经想好了,向雷这辈子改不了软骨头,我要是继续和他过,一辈子跟着受气。妈妈忍辱负重养我这么大,凭什么我要贴上去他家找罪受?” 回到包房,庆娣去了洗手间。爱娣和姜尚尧对坐在圆桌两侧,沉默中爱娣忽然开口说:“姜大哥,我知道你心里还有生气,我向你道歉。你们婚纱照是我拿主意剪的,纸条也是我抄了姐姐电话里顺口一提的话,和我姐没一点关系。你也知道我这人脾气又急又冲,经常不顾后果的,自己吃了无数亏还是改不掉。你大人大量,原谅我吧。” 爱娣是死鸭子嘴硬,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性格,姜尚尧明白她姿态摆这么低纯粹是为了她姐姐。当初分手因为什么暂且不论,但收到那一叠牛皮纸包裹的碎片时,挫败,愤怒,直至再看见那张小纸条,他像被关回看守所小号,滞重得让人呼吸困难的黑暗似乎永无尽头。 说不生气太过虚伪。但是…… “姐妹情深,我理解。” “我当时真不该怪你,现在我才体会到我姐说完全不恨你,不生你的气是什么意思。期待人对我好,达不成愿望自然而然会失望,会生气。其实何必舍近求远,把自己的快乐和幸福寄托给别人的恩赐?人只要能对自己负责就好。即使这样,也不是容易的事。” 不知这是爱娣的感悟之言,还是庆娣对她妹妹常说的话。如果是后者……姜尚尧苦笑,庆娣不愧是庆娣。他笑完又叹,深爱她的聪慧理智,可又身受她聪慧理智之苦,这种复杂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怎么不说话呢?”庆娣出来在姜尚尧身旁坐下后奇怪地问。 “说完了。”爱娣朝她笑。 庆娣给姜尚尧夹了满碗的菜,“先吃点东西垫垫,等会黑子回来还要喝。” “黑子哥还回来?”爱娣疑惑,“不是上班去了吗?” “正事还没谈,他回去先点个卯。”姜尚尧解释完连忙低头吃菜,避开庆娣的目光。 做贼心虚的样子让庆娣好气又好笑,明明是给他兄弟制造讨好长辈的机会,偏还冠冕堂皇的。 不一会,黑子连门也没敲,直接进来。“送到你们家楼下了,我听了会动静,好像叔叔不在。阿姨说晚点再过来。” 庆娣姐妹连声道谢,姜尚尧给他斟满酒,问说:“直接说正题,这种事我没经验,怎么既爽利又满意的办了?” 黑子不答他问话,转而眼珠不瞬地注视爱娣,爱娣被他瞧得坐不住,手臂撑着桌子问:“干嘛?” “先不说别的,春节时向雷快被你爪子抓成花脸猫,那一次闹得动静也不小,为什么这回坚决要离?”黑子摆起在单位时公事公办的做派,严肃的样子很是让人生畏。“我可不想好心被人当驴肝肺,过几天转头被人甩个臭脸。” 后半句话似有内情,庆娣不由望住妹妹。 爱娣抿紧嘴就是不出声。 黑子脸色更加难看了三分,“那这事我帮不了你。” “我那是避嫌!你上回拉偏架之后,他们家人说我勾三搭四,和你不正经。你说我再见了你,敢多说一句话吗?”爱娣气苦地嚷。 桌上众人闻言愕然,黑子更是突然涨红了脸,一拍桌子,站起来就往门口走,“这话我要和他家说个明白!” 姜尚尧急追上两步拉住他,“爱娣刚离开,你就上门帮她讨说法,这不是越描越黑?” 黑子思忖着确实是这个道理,不觉跺跺脚走回来重新坐下。“那让老梁去?” “我去吧。”庆娣望望妹妹,“向雷那一家人不太好说话,本来存折是爱娣的名字,直接挂失就可以。但如果一下子说太僵,离婚协议就更不好谈。” “我也是考虑这个。”姜尚尧思忖片刻,“……庆娣你去不去都行。我打个电话给严律师,让老梁跟他一起去,给他家摆摆道理。一个巴掌一个枣,双管齐下,稳当。” “行。不过那一家都是难缠角色,协议离婚最好别抱希望。而且,就算走诉讼,最后上了法院也没那么快,一般头一次都会调解或者直接驳回来,第二次才可能正式考虑判决。时间会拖久点,你想好了。”黑子最后说那话时注视着爱娣,神情不像适才那样冷淡,反倒若有若无地有丝怜惜在眼底。 庆娣的目光从黑子移向妹妹。不合适的婚姻就像咬脚的鞋,一路走一路滴着血。活泼外向伶牙俐齿的爱娣在两年多的婚姻生活之后,心和脚皮俱皆起了老茧。面对抉择,她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思绪像穿梭回已死的少女时光,怔怔的,最后用力点了一下头。 “那就这样办。中间如果他们家人难为你,让严律师出面解决,真撞上了赶紧找我或者找你石头哥。”黑子大刀阔斧地行动开来,“我打电话给老梁,石头,你和严律师说一声。” 第98章 看似简单的离婚程序,被黑子一语成谶。 俗话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又有一说叫丘八也怕泼妇。老梁果然很是无语,“和他们打商量是客气,一家子不识好歹的,脑子都进水了。明摆着没道理的事,横竖就那一句话,先把存折里的钱转给她儿子,不然想顺当离婚出他向家家门,没那么容易。” 庆娣随梁队一起去了向家,向雷他妈一口咬死不给钱不离婚,费尽口舌徒劳无果的情况下,她当机立断带妹妹去了银行挂失存折。 就这样妈妈还劝爱娣不要离,他们家哪是娶媳妇,根本是想娶个免费劳力。既要会生儿子,还要干活卖命只管三餐温饱。 爱娣苦笑,说:“不想打官司看来还是躲不过去。” “民事官司而已,别被黑子吓着了。”姜尚尧安慰说,“有个好律师绝对顶事。” 严华康律师近年事业发展蒸蒸日上,事务所由老街的烂屋檐底搬到新区的商业大楼里,规模扩充了数倍。 十年人生,白驹过隙,见面后庆娣与他无限感慨。 “那时个头差不多有我高,说起话来有条有理的。后来不经意看见桌子底下藏着的手扭在一起,才知道原来还是个小姑娘,充大人呢。”严律师与庆娣会心一笑,再开口语声怅惘,“那时我执业不久,头一次接大案子,心里也发慌。特别同行的目光望来,像在说不掂量掂量自己本事,逞能呢?我私下里憋足一口气要争个公道,但可惜了,最后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 “严律师,你已经尽力了,我们很感激。”庆娣放下筷子,看一眼身旁微笑不语的姜尚尧,诚挚地说。 与记忆中她骨立铮铮,眉宇间英气逼人的形象相比,水晶灯下,庆娣肤色莹白,明眸溢彩,笑容温柔可亲,像一颗沙砾终于磨砺出珠光。 严华康注视她许久,恍惚间,仿若看见老街的陋室前,一高一矮两个倩影颓丧地并肩离开。 斯人已逝,往事无谓再提。 他问起爱娣的情况,关于财产分割,爱娣只有简单的要求:“只求公平合理。当初结婚时没有礼金也没有嫁妆,这两年多共同经营两个摊位,他 主外我主内,一样付出劳动。攒下的钱年前被他姐姐借去,现在只归还了一半。这一半连我近期问朋友同学借的,都在我这里。我只要这部分就行。” “男方姐姐借钱时有没有凭证依据?” “没有。”爱娣最怕的也是这个,真若走诉讼离婚程序,她相信向雷的姐姐一定会矢口否认。“但是,银行有存取款记录,是直接打到他姐姐账上的。” 严华康淡然一笑,“那就行。” 以严华康律师目前在闻山的名气,如果不是因为与庆娣多年的渊源,这种小离婚案极少亲自受理。既然有他出马,自然胜算在握,再加上有黑子从旁协助,爱娣应该不会吃亏,至多虚耗些时间而已。庆娣吃了颗定心丸,回到闻山的第三日去了姜家看姥姥。 接到老妈通风报讯的电话,姜尚尧提早下班。阳台上三个女人正围坐着摘荠菜,言笑晏晏的,气氛温馨。这情景让姜尚尧心底忽地泛起一个念头,希望时间静止在这一刻,直至地老天荒。 哪知他没开口说话,脚边的福头耳朵 警觉地立起,喉间发出一声低呜,接着挣脱了他手中的狗链,箭一般飞窜向阳台。 坐在马扎上的庆娣只见一条黑影掠来,未及反应,福头已经扑上她半身,撞翻了她腿上半簸箕的荠菜,两只前爪搭上她肩头,下一秒,一条湿滑滑的舌头就势舔上她面颊。 “福头!”她惊喜交加。 福头委屈地低呜,不依不饶地就着她的手把鼻子往她颈窝里凑。鼻息急促,可想而知心中激动。 姥姥在旁笑骂:“畜生,尿了一地。” “可不是。”姜妈妈连忙去找地拖,庆娣挣脱福头的双爪站起来,这才看见阳台门外,注视着这一幕嘴角轻扬的姜尚尧。 “知道你想它,上回太匆忙顾不上,今早我叫严关去矿场把它接回来。”上回姥姥病危,没心情顾及其他,这一次他用足心思。像姥姥说的,庆娣是念旧情的人,他不相信闻山的所有都不值得她留恋。 多谢两个字尽在她眼底,庆娣低头一笑,在阳台走起八字步。这游戏以往 玩惯了的,福头顿时精神大振,随着她的八字在她脚边穿梭成S型,接着人立而起,向她讨要奖赏。姥姥笑得前仰后合,姜妈妈摇头说:“多大年纪的人了?” “我试试福头还记不记得。”庆娣使劲搓搓福头脑袋以兹鼓励,抬眼迎上一双幽深的黑眸,她不由耳根发热,抢了姜妈妈手中的拖把。“阿姨,我来。” 晚饭包的荠菜饺子,吃好后姜妈妈视若无睹儿子短袖T恤下的虬结肌肉,满脸嫌弃地说:“带庆娣散散步去,你看你再不锻炼,啤酒肚快出来了。” 姜尚尧配合默契地望向庆娣,庆娣从善如流地点头。 门一关,她瞬间换了副面孔,佯作担忧地问:“姜总,要不要拿件外套遮遮啤酒肚?虚胖影响市容。” 姜尚尧没料到现今的庆娣促狭如此,笑意一丝丝浮上她嘴角,心情大好的样子让他冲动地想以深吻惩罚她嘴边挑衅的笑容。越克制,他脸上肌肉便越僵硬,“其实我虚不虚,有人知道。” 这样的玩笑,女人向来占不到便宜。刚巧电梯门开启,庆娣抢先一步走进去,掩饰了脸上的尴尬。数着小灯一路沿楼层往下,静默中她突然发问:“有几个人知道?” 姜尚尧一愕,随即意会了其中的涵义,他尴尬不已,“……一个。就一个。” 庆娣闻言乜他一眼,心底的笑容漾开来,唯有紧紧把嘴抿上。 下了楼,他习惯性地把手探向后,想握住她的,她却先行放进外套口袋里。两年后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冬夜,她也是一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拒绝了他。 庆娣停下脚步,以眼神询问他脸上的不乐意从何而来。姜尚尧凝望她,向她伸出手。 熟悉的厚实大掌,掌纹如同刀斧凿刻,庆娣注目于他掌心,脑海中不期然涌现过去的记忆。那片红叶现如今还夹在她心爱的《剧本创作基础》里,随她由望南乡至四九城。 她心中感喟,抬眼望向他。姜尚尧手臂纹丝不动,眼里的不满却已逝去, 代之以浓浓的渴望。 庆娣从外套口袋里抽出手,缓缓放进他掌心。和记忆里的感觉一样,温热,充满力量。 他的手掌更用力地紧了紧,似乎是为了确定她的存在,然后牵着她率先往前。 铁路小区外的大马路直至文化宫一段商厦林立,俨然已经成为闻山老城的新商业区。灯光璀璨如万盏星,姜尚尧回望身边的庆娣,她的眼睛是其中最闪亮的。 “阿姨这两天老往宾馆跑,你爸没意见吧?” 庆娣摇头。“他那种人,骨子里是最软弱的。我们两姐妹离开家,能侍候他的只剩我妈妈。他现在开始老了,最多骂几句,不敢动真格的。”庆娣顿一顿,迟疑地问:“你呢?那个谁,又见过面了?” 明白庆娣问的是谁,姜尚尧沉默地点点头。 全省十杰表彰会后,团省委在省委接待宾馆设宴。当晚,一部小车将姜尚尧接到省委大院一号楼。书房里,两 父子并无一般人那种情绪激动失控的场面,姜尚尧坦承已经知道详情与经过,巴思勤也为过往的错误作出一番痛悔的表示。 “我妈被磨折了一辈子,临老才体会到岁月静好的滋味。作为她唯一的儿子,我有责任让她有生之年一直这样惬意地生活下去。任何改变与破坏,我都不愿看见,也会极力避免。”姜尚尧侧脸望向庆娣,“这是我面对面告诉他的。” 庆娣审视他表情,良久后低低一叹,“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以为我欲擒故纵,还是像黑子说的,这么粗的腿,不抱可惜了?”他凶巴巴地瞪她一眼,见庆娣笑容温婉,他也释然一笑,“有他我不过前景更明朗些,行事更畅顺些,没他,我一样有自己的事业,只不过拓展起来要费点周折。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牺牲我妈三十年的劳苦和骄傲。像你说的,弃本逐末,太不值得。” 看他一派郑重与决然,庆娣笑意渐深。 “不聊这些。昨天我和我妈商量过,楼下的小套间最近租期快到了,我妈的意见是也不差那点租金,等租户搬走了,让爱娣搬过来。” 这也是庆娣最近在考虑的,爱娣真打起了离婚官司,起码要几个月才能见结果。虽然她和爱娣现在住的宾馆房间是姜尚尧的长包房,但始终不是长久之计,而她也不可能一直逗留在闻山。 “这个我和我妹商量,租金不会不给,但她现在经济情况不好,可能会给少一些。另外,黑子哥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们两兄弟在合计什么?他就不怕这样维护我妹给人说闲话?而且,明知道我不会赞成。爱娣才摔完一跤,总要给她点时间先看清楚前面的路。” 姜尚尧闻言止步,难掩眼中窘迫。每每被她道破心思,他都会有这种无地自容感。 庆娣瞥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你一个电话把严律师请来了,然后什么都不闻不问的,不就是为了给黑子哥制造机会,让他扮演一个救爱娣于水深 火热的英雄形象?” “庆娣,如果你不满我的表现,这样,明天我请假,我亲自去向家吓唬吓唬他们。必要的话,我也弄个王霸龙那样满背的刺青光着膀子过去。” “我和你说正经的!” “好,好,我们来说正经的。”听她娇嗔,姜尚尧连忙端正态度,“黑子的性格就那样,不说破也就闷着算了。既然说破了,他索性要做个彻底,这才不枉担个虚名。所以,我即使有心拦他也根本拦不住。至于赞不赞成,庆娣,爱娣的人生是她自己的,走什么路往往由个人经历和心态决定,你可以引导她,但没办法代她选择。” 庆娣抿紧双唇,即便她对他情深一往,也从未想过要干预他的生活,左右他的思想。不可否认,她对唯一的妹妹有护雏的心理。她挣扎说:“黑子哥和爱娣不合适,两人都是既倔又硬的脾气。还有,市场的摊位是向雷签的合同,他家一定不会给爱娣继续做下去。我还正在考虑,如果爱娣愿意,她可以去京里和我一起,只要人勤快,生活不会比现在差。” 如果连爱娣也离开闻山,他可以预料在未来的日子里,民航客机上会长期出现他早出晚归的身影。这还是最好的结果,最坏的……这事断不能行。姜尚尧沉吟片刻,避重就轻说:“合不合适,跟买鞋一样,总要自己试过才知道,旁人体会不出。” 正被他们讨论着终身的爱娣确定肯定目前的这双鞋万分不合脚。她送了妈妈上出租,转头准备进宾馆,柱子后现出个熟悉的身影,向雷遥遥望来,期期艾艾地喊了她一声“爱娣”。 日日相对不觉如何,骤然分开再见,她才意识到婚后向雷外形上的变化。被生活压榨得失去自信,畏畏缩缩的眼神似同中年的迟滞。数年前,他还是年少春衫薄的模样。 爱娣有些心软,到底他曾无数次地容忍过她使小性子,到底他也曾胆怯害羞地给了她他的初吻,长期夹在母亲与老婆之间做磨心,向雷的日子也不好过。 她走过去,轻声问:“你怎么来了?你妈……她们知道了不好。” 第99章 “她们不知道。”向雷说完,见爱娣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他随之惶然,“爱娣,我不舍得你。离婚的事求你再想想!” 难怪他着慌。上午严律师代表爱娣正式向法院提交了诉状和财产证明,想必紧接着通知了向家。 爱娣心中微有快意。“不离婚?然后继续这样过?你妈和你姐一起上来欺负我的时候,你躲在旁边看戏?还是继续早出晚归赚钱被转走变成你姐的财产?” “爱娣,你误会了。我妈我姐今天说了,他们这样是为我们好。”向雷嗫嚅着说出真话,“你长的漂亮,性格外向,我们又一直没孩子,我妈就是有那么点不放心我们。等将来生了孩子就好,我妈说只要有了孙子,老房子将来都是我们俩的。” 爱娣嗤笑,“谁稀罕?现在已经对我这样,别说未必生得出,别说是儿是女,就算真遂了她心愿,还能指望她变个性子真心实意对我好?别哄人了,你家根本就没把我当向家人。” 向雷为之一滞,瞅着她的冷笑不敢再多解释,唯有讷讷喊她名字:“爱娣……” “不离婚也行。我问你,我们搬出来,买房或者租房,有事我拿主意,你家人有什么意见你硬起心肠关了耳朵不听不理,这些你做不做得到?”眼见向雷眼底一片惶恐,爱娣怔然注视他半晌,笑意化成轻蔑的一撇嘴,“你连来见我一面也不敢告诉你家人,我对你还敢有什么盼头?” 她说完转身准备进宾馆,向雷也顾不得周围出入的人的目光,追上两步拽住爱娣袖子,“爱娣,我能,你相信我,我做的到,我保证。” 上一回他也保证以后钱归她管,万事由她做主,转头对着他妈依旧唯唯。众多前车之鉴表明,软弱人的许诺万不能信。爱娣甩开他的手,径直往前。向雷再度拔脚追上,正要拉住她继续哀求,打横里伸出一只粗壮的手臂拦住他去路。 “干啥呢?”黑子一张臭脸凑近向雷。 向雷往后退了一步,认出是谁后他表情既惊又怒且恨,只觉脑门绿光一道道闪现,再看一眼黑子身后止步回头的爱娣,更觉难堪无比。 “沈爱娣,你闹着要离婚是为了他?”向雷冲上前一把扯住爱娣,指着身后的黑子,大声质问,“结婚前你们就有来往,瞒着我一个是不是?婚礼上他来闹场,后来又有事没事在我们家附近转悠。上回我们俩吵架你也是跟着就打了电话通知他,没几分钟就赶到来为你出气——” “你胡扯八道什么?”爱娣怒极,甩手往电梯走。 “别人说什么我也不信,今天我亲眼看见了你还狡辩?不偷人你们住一间宾馆?你不守妇道!”向雷恨声不已,“你们两个奸夫淫妇勾搭一起,想离婚没门!沈爱娣,我告诉你,这个婚我不离!你跟我回去!” 听见说他婚礼去闹场,黑子一张大黑脸膛顿时涨红,看见向雷追上电梯里的爱娣就往外拖,黑子也不好意思上去再多加拦阻。只是越听越不像话,连奸什么淫什么也出来了,黑子脸色立刻转青,大步迈过去,一掌抓住向雷后背衣服,硬生生将半只脚踏进电梯门的向雷扯了出来。 黑子使了个眼色给爱娣示意她赶紧关门,接着一掌把向雷推到墙根,揪住他衣领问:“狗嘴吐不出象牙,说啥呢?住一间宾馆就是偷人?这里十几层楼几百号人,都在偷人?你脑子怎么长的?只搭了一根线?” 被气得七窍生烟的黑子此时眼睛瞪得灯泡一样大,居高临下地睨视向雷,向雷先自怂了,黑子右掌还没伸过来,他张开嘴哇哇大叫:“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 跟这号孬货斗气实在没意思,脑子不清楚说理说不通,来横的还没开始就先软了。黑子看一眼自己葵扇似的大巴掌,气馁地收回手,无奈地教导说:“不想离婚就硬气点,先把你家里人震住了,像个男人样。不然你夹在中间难受,老婆也跟着受委屈。照我说,你这怂样再娶十个老婆回来,结局也只有一个——离!” 黑子说完甩甩手,示意向雷离开。向雷揉揉脖子喘着粗气,感觉呼吸稍平顺了些,正想继续开骂,对方一扭头进了电梯。 站在902门前,黑子犹豫数秒,还是按响了门铃。 好一会后,房门打开,爱娣腮旁碎发湿湿的,大概才洗过脸。想到她关起房门独个哭鼻子,黑子跟着心口酸酸的。 “谢谢你。”爱娣让了他进门,为刚才的解围道谢。 不理睬他时黑子满心不乐意,总觉得这丫头不识好歹,这些天她一反常态地谦恭有礼,他反而浑身不自在。见爱娣准备关门,他连忙拦阻,先将半阖的房门打开了,然后直接坐在门边的行李凳上。 爱娣明白了他用意,一瞪眼,问:“你怕了?” “我一老爷们我怕什么?”黑子反瞪她,“我是为你好,别好心当雷劈。” 爱娣注视他数秒,转头扬起手,砰一声将房间门摔上。 黑子张大嘴,视线从紧阖的房门转移到走到床脚收拾衣服的爱娣后背上,滞了滞,他把嘴边的话吞回去。 这一关上门,反倒不知该说什么,愣怔了半晌,见爱娣折好了衣服,他搓搓手,问:“你姐呢?” “去姜大哥家了。” “……你妈呢?” “刚走。” “你呢?……我的意思是你吃过饭没有?” “没有。”爱娣收拾好,坐在床脚,怔怔直视镜子里的自己,“不想吃。” 黑子手撑膝盖,大刀金马地坐着,眼睛直视正前方的条纹墙纸,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爱娣。以前她看个烂菜摊子也要收拾得光鲜靓丽,他记得有年夏天的午后,下着瓢泼大雨,他躲在警车里偷看她。这丫头的摊子靠着路边,正拿着一个破脸盆接屋檐水,穿一件银闪闪的小吊带,配一条牛仔短裤,蹬一双豹纹红胶底的水鞋,小胳膊小腿浑圆玉润,在一排排绿菜叶子,豆角堆里特别醒目,也特别清爽,看得犯了几天暑热的他胃口大开,晚饭连酒也没喝一口,直接吃了两大碗米饭。 现在她也不臭美了,一件大衬衫胡乱罩着,更显得下巴尖瘦尖瘦,衬着眼底下的黑影,憔悴得让人心疼。 黑子不知该开口劝慰她几句,还是直接把她拖到楼下餐厅喂饱她更好,委决难下时爱娣感觉到他的目光,顺势望来,怔了下,然后问:“这样看我做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终于撞上人生大铁板,吃了大亏,被你说中了是不是?” 这话是他曾经教训她的,如今被她反呛回来,黑子语塞。 爱娣说完丧气不已,垂头低声说:“又管不住嘴,又把气洒在不相干的人身上。黑子哥,你说得对,脾气不好,嘴比脑子快,我活该吃亏。” 明明是道歉示弱的话,黑子听来格外不是滋味,他想说“什么不相干,我是你哥”,忍了忍,换了副说辞:“如果是家里人,自然知道你脾气,也会体谅。不能体谅的,只能说感情没到那一步。” 爱娣沉默半晌,嘴一瘪,眼里泪珠子悬在眼睫上,闪闪地晃,晃得黑子如坐针毡。 “我说,你伤心什么?他不护着你,肯定是因为不喜欢你,至少不那么喜欢你。不喜欢你的人,你为他伤心值不值?” “道理谁不懂?”爱娣不满地瞥他一眼,吸了吸鼻子,眼泪倒是止住了。“换我安慰你,我也能一套一套的。” “瞧,这不挺好的?会顶嘴会翻白眼,这才是活蹦乱跳的你。就跟让你演还珠格格你绝对演不了紫薇一样,赚人眼泪惹人陪你伤心的事等你姐去做,石头巴不得浑水摸鱼,借机搂着她揩油。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演你的小燕子——” “黑子哥,你放屁还带九连环的?谁在演戏了?谁在装可怜博同情了?你说我不止,还把我姐也稍带上!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没人喜欢所以连哭两声的资格也没有?我哭我的,我招你惹你碍你的事了?”爱娣越说越急火攻心,站起来一手去拉门把,一手拖着黑子胳膊想把他扯起来,“走走走,谁也没请你在这作客,你给我出去!” “我不出去!”见她闹起脾气,黑子也犯了倔,端坐在行李凳上八风不动的,“是你请我进来的,我好好劝你,听不听在你,我的话要说完。爹不疼娘不爱,男人混账,那就更要学着心疼自个。哭几声发泄发泄也就算了,老是——” 话没说完,他腿上挨了一脚。爱娣使足了力气,他仍然纹丝不动的,恼怒之下只有手脚并用。“谁爱听你免费教育了,就你懂事?” “——老是觉得自己是最惨那个,哭肿了眼睛饿得皮包骨头,没人疼还是没人疼。”她那点棉花力道,踢过来像帮他舒筋活络一样,黑子舒服地伸长腿,望着爱娣不眨眼,“懂不?改变不了别人,最起码能改变自己。又不是天崩了地裂了,不就离个婚吗?年纪还小,人又勤快,长得漂亮,还怕没着落?” 被他连续夸奖了几句,爱娣眼中怒火消逝,泄气地坐回床脚,“你懂什么?就那点钱,要吃要喝要住要花用,摊子也没了,想另外做生意现在租间铺面多贵啊?我又不像我姐读了那么多书,就我这样的,找个工厂的活能赚多少?什么时候才能把我妈接出来?” 她想得气苦,两年多的委屈一下子急涌出来,眼泪倾泻不止,“我就那么点要求,只想要个热乎乎的家,为什么这么难?将心比心地对人好,为什么没人领情,反而得寸进尺地欺负人?我一天十多个小时守摊子,回家连个笑脸也没有,稍微有点不对摔锅砸碗的。当初说要对我好,说是一家人,那些好听话都是骗人的……” 她放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的,黑子为之怔愕,醒过神望望房间门,又望望涕泪纵横的爱娣,再往桌上瞄一眼,终于找到一盒纸巾。递过去,爱娣却不领情,侧过身,抹一把湿泪继续说:“我哭我的,谁要你管了?我就算装可怜也不用你可怜我。谁说我没人疼的,好歹我有我妈有我姐疼我。” “……爱娣,爱娣。”黑子手忙脚乱地给她递纸巾,“你哭你的,可你也别招惹得我心里跟着你一起不好受。” 第100章 爱娣狠哭了一通才回过味。 她微张着嘴,眼泪珠子仍旧成串地往下掉着,回望一脸呆滞的黑子,不由也愣住了。 黑子木讷地把手中的纸巾递给她,爱娣接过一看,那纸巾团紧实得像只乒乓球,扔地上能弹飞两尺,不知被他用了多大的力道捏过。 往地毯上一扔,果然如此。她没好气地抢过他怀里的纸巾盒,自己抽了几层擦脸。 “我说真的。你不就担心没人要你吗?我要了。” “谁担心没人要了?我走出去掐腰吼一句老娘要再嫁,不知多少人哭着喊着扑过来。” 黑子脸色万分难看,“那不行,我区家先定下了,谁要来抢先得过我这关。” 说得跟真的似的,爱娣白他一眼。“黑子哥,不用哄我了,我今天也哭够了。不如来点实在的,请我吃饭吧。” 他攒了多少勇气才……黑子瞠目结舌,迎视两只红红的,小兔子一样瞅着他的眼睛,当即气恼交加地吼她:“刚才谁说不想吃饭的?” “使劲哭很累的好不好?”爱娣撇嘴,“刚才谁劝我说应该学着心疼自己的?” “……”小狐狸,转移话题倒是快。黑子没奈何,“行,喂你点好吃的补补。” 他说着当先站起来,走了两步转头指指爱娣身上那件大格子衬衫,“把这脱了……换一件,丑到一定程度了,咱丢不起这人。” 庆娣晚上回来明显感觉出妹妹有些不一样。 前几日爱娣表情也是倔强的,但眼中无神,视万物如死灰。今晚的她看来精神很是振奋。 “回来了?我还以为……”爱娣隐去后半句,不怀好意地笑。 庆娣白她一眼,又去捏她鼻子,被妹妹嘻嘻一笑躲开。 洗了澡出来,爱娣在灯下写字,极为认真的样子。庆娣走过去看她写什么,只见本子上一排潦草数字。 “我在算账,算算在大兴路开间奶茶店的成本。”爱娣兴致盎然,“姐,我开间奶茶店好不好?顺带夏天卖冰淇淋冬天卖热狗炒栗子。” “大兴路?租金那么贵。”这两年闻山的房价铺租高涨,闹市商业区一间几平米的小门面所费不菲。“你那点钱还了人,剩下的够不够交租的?” “我盘算了几晚了,就算是现在买房交了首期,我没收入来源也供不起。那点丢银行生利息能有多少,还不如拿来做做小生意。姐,今天有人说愿意和我合伙,说我人勤快,嘴巴甜,爱干净,做饮食行业准没错。最关键的一点,他只管投资不管事,所有的让我拿主意。” 庆娣注视妹妹,冷静问:“黑子哥?” 爱娣顿时没了兴致,泄气说:“还想卖卖关子的。” 爱娣嘴甜心活手脚勤快,这几年历练下来,做生意确实是把好手。黑子眼光倒挺毒辣,可是不知会不会存了别样心思。庆娣迟疑地问:“他没说别的?” 爱娣摇头。“啊,他让我去查查原料成本,门面他托人去找。” “你们俩怎么商量的?” “他说他出大头,主要是租金抵押金那些,装修简单,找他朋友来帮忙,给材料钱就行,其余的我出。算是他出三分二,我出三分一吧。利润对半,工资另外算。” 反复询问,不见有其他的苗头,庆娣这才稍稍放了些心。看爱娣劲头十足的,她拖了张椅子并排坐下,拿起账本细心看来。 “这只是个成本预算,租金工资折旧税收,都是我按经验统计的,具体还要一项项摸清楚。不过我已经往多了算,只要地头好客流旺,基本不会亏。最好能找到光明电影院附近的铺面,还能顺便卖点小吃。” “那附近好像已经有两家类似的店子了。” “姐,这年头还想做独家生意啊?拼的是质量味道卫生还有环境和服务,大家各凭本事赚钱。” 庆娣放下手中的本子,“我正打算和你商量,想问你愿不愿意等事情料理完了跟我一起去京里。” 爱娣微愕,随即笑了笑,“姐,这个我也考虑过,不过想想就放弃了。听你电话里谈论的那些人那些事我也挺羡慕,多姿多彩,比我之前过的日子有滋味多了。可是自己是什么料自己最清楚,我去了无非也是东家西家打打工,省吃俭用每到年底攒点钱。还不如在家呆着,最起码家里我熟,认识人也多,重新开始比较容易。更何况,还有妈妈呢,我不舍得。” 她说得头头是道的,想必是认真权衡过。庆娣不好再劝,但难掩眼中惆怅,“以前还有个家,以后就你孤零零一个,我又那么远,有什么事鞭长莫及的……” “姐,你是想起那年你在冶南学校上班,我搬出来一个租房子住的事了吧。那时候我也没经历过什么,晚上有个风吹草动就慌神。现在不会了。其实要说孤单,哪怕是结了婚,这两年何尝不孤单?身边无论有没有人陪着,心里头那种孤单才是真正难受的。” 庆娣抿紧嘴,抚抚妹妹长发,许久后才感喟万千地说了一句:“小爱长大了。” 庆娣在闻山逗留了六天,临行前向黑子道谢,郑重其事的态度令黑子极为不好意思。黑子说:“别谢我,我看你妹是个做生意的料,真给她做发了,我每月零花钱还要指望沈老板呢。”众人哄笑声中,他又叹气,“这样有点事忙着,总比关在房间里胡思乱想要好。” 细辨话里有些怜惜的味道,姜尚尧不觉偷瞥了庆娣一眼。 庆娣笑容依旧,“那以后爱娣有什么不懂的,黑子哥你劳心费力,多教教她。” 黑子更加难为情,瞄瞄低头吃菜的爱娣,她正拿眼睛从碗沿上望来。目光相撞,黑子立刻错眼避开,咳嗽一声说:“尽量,尽量。” 这一走又是数月分离,上车后,庆娣不舍地遥遥回望。姜尚尧端详她侧脸良久,低声问:“不反对了?” “爱娣长大了。”俏丽的身影逐渐消失于视野,庆娣转回头来,“我相信她自己能处理。还有,我可是把我妹托付给你了,要是黑子哥欺负她……” “放心。我第一是爱娣的姐夫,第二才是黑子的兄弟。” 他眼底现出一丝与严肃表情相反的促狭之色,庆娣耳根微热,唯有选择忽略,扭头问前座:“好你个大磊,我回来几天你人影不见的,躲着我呢?” 刘大磊立刻叫起撞天屈,“嫂子,我忙得脚不沾地的,可全是为了——” 倒后镜里的一瞥是老大警告的眼神,刘大磊倏然收回个“你”字,绞一绞脑汁绕了个弯说:“为了将来的幸福。” 刘大磊平常最多买几本武侠小说过过瘾,哪曾买过时尚杂志?胸脯拍得响亮,去了报刊亭一问他即刻傻了眼。三月号的期刊谁家会留到五月份? 想发散了手下兄弟一起行动,可攸关老大的面子,这种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他单独在闻山绕了一大圈,又转头回原州继续收罗了一个下午,后座上才撂了十多本战利品。当初可是满口应承要把这事办圆活了,总不成捧着那十来本嫂子的半裸封面和姜哥说“就这点,销量太好,都卖光了”。 那不是存心找打吗? 左右寻思,还是小蔚子聪明,帮他在网上发了个帖子高价收书,另外又找去发行点,足足凑满了两大纸箱,这才养肥了胆回来见老大。 “将来幸福?大磊,你要结婚了?” “啊?!”没料到嫂子思维发散力如此深远,刘大磊张口结舌。 “订婚。结婚还早。”姜尚尧从旁解释。 这位比当事人还了解情况!刘大磊心想我怎么不知道小蔚子已经和我订婚了呢?眼角余光瞅见小邓嘴边幸灾乐祸的笑容,再一看姜哥装佯的镇定神态,刘大磊识时务地连连点头称是。 说话间,车即将出闻山。庆娣问姜尚尧:“你真陪我一起回去?不用上班?” “我也正巧有事要走一趟。” 庆娣忙着照顾妹妹的这几天,姜尚尧也没闲着。叶慎晖在济西盘恒了数日,随即转往四九城。宏观调控中,大型异型钢厂的建立要通过部委审批,审核程序严格。叶慎晖这一趟上去少不得要多方周旋。 不久前叶慎晖做东道,宴请秦市长和姜尚尧,这种示好的态度侧面反应了金安集团对于姜尚尧参股意向的回应。那么投桃报李,姜尚尧将崔时平局长介绍给叶慎晖也就顺理成章。 撇开公务不提,这一程路他来往过无数回,终于能与庆娣同行,握着她纤细指尖,听她与刘大磊谈笑,或者默默注视她垂眼酣梦……只是想象,已经令他心生愉悦,欢喜难抑,只恨路途太短。 他去年买下的崇文门的两套公寓全包给装修公司,装修好后晒半个暑夏刚巧是开幕式的日子。可毕竟还有好几个月的等待,所以到了双槐树街,把庆娣的行李和姜妈妈准备的土产送上楼,庆娣开门时,姜尚尧望了望对面,问说:“这栋楼里还有空房要租吗?” 庆娣好笑,“怎么,姜总缺个行宫?” 想起裸睡的周钧,他脸上浮现不快,“你们孤男寡女住一起,说起来总不太好听。” 老封建!“孤男寡女住一起太正常了,多男一女或者一男多女住一起才不好听。” 这女人!姜尚尧为之词穷。 周钧还没有下班,家里静悄悄的,放下东西,他有心多坐一会,看看腕表,唯有不舍地抬眼注视庆娣。 在车中已经听见他在电话里约了人,庆娣催促说:“去吧,耽误了正事可不好。” “那晚上散席后我来找你?”他在门口流连。 “你确定之后不会有应酬?” 他注视她嘴角淡淡的戏谑笑意,脸上一分分严肃起来。“过来。” 庆娣踌躇数秒,走过去,不及开口便被他一把拥进怀中。 “别乱动,让我抱抱。” 回到熟悉的臂膀,脸埋在他颈间,似能听见他脉搏有力的跳动,她迟疑着,最终双臂缓缓移上去,攀住他的后背。 这回应极大地抚慰了他,他满足地轻叹一声,更加拥紧了怀抱。 情到深处,无声胜有声。再多的千言万语,归根结底不过是呼吸顿歇时含在舌下的一个字。 “该去办正事了。” 他微微颌首,指尖依然留恋在她腮旁碎发中。 “去吧,”她浅笑嫣然,“我等你。” 第一百零一章 对于孟时平这样的高级干部来说,姜尚尧此类生意人极少能入得他法眼。当初对这个小辈假以辞色不过是看着老区的面子,更何况,姜尚尧的历史有污,孟时平多少有些介怀。 但后来姜尚尧屡有大动作,先是挂靠于国资集团,继而参股入资济西省内的大型省级企业,并且做出不小的成绩。这些举动引起孟时平颇大的兴趣,他以往对姜尚尧的观感是年轻,有锐气有才干,一番观察接触后,印象大幅提高。有才的人不少,但才智兼备,懂得借势而为的人不多。最难得的是少年得意,不骄不躁。 今年年头听说姜尚尧入选济西省十大杰青,身为体制内一员,他深刻了解这意味着什么,不由为这小子暗暗高兴。见面后自然一番夸道,姜尚尧在他面前向来行子侄礼,哪敢虚骄。孟时平再次含笑点头,暗赞了一句善敛锋芒,知行识礼。 谈起近期发展,姜尚尧自不免提到金安有意投资的异型钢厂,又说起最近金安董事长到访济西,以及与闻山市长秦晟的那次晚宴,姜尚尧注意到孟时平的眉头微微耸动了一下。 “年轻人锐意进取,发展实业,做长辈的自然会鼎力支持。”孟时平最后笑意满怀地说。 像他这样老于官场的人,这样的表态殊为不易,姜尚尧心头大定。约定了请宴时间,又婉谢了孟时平留饭的好意,姜尚尧这才告辞出来,转头与叶慎晖见面。 这一顿饭两人足足吃了三个小时,从焦化公司冶金焦工艺的提升到钢厂的选址以及人员架构,探讨完诸多细节,道别后姜尚尧精神仍有些亢奋。 想起庆娣说“我等你”时的那抹浅笑,他由城东折回城西,守候在双槐树街楼下。 “姜哥,你道行还不够。”无视老大不乐意的一扬眉,刘大磊继续诲人不倦,“应该准备点蜡烛,在地上点着了摆个心形,然后再捧一大束鲜花,等嫂子一下楼,把花塞她鼻子底下,保证嫂子惊喜地搂着你啃嘴。” “这么二的事你干过?” “……” 不等刘大磊矢口否认,姜尚尧一眼瞥见庆娣的倩影,当即下车迎上前。 “想去哪儿?” 夜幕深重,庆娣也不知该做什么。这情景有些类似初恋情怀的生涩,两两相望,两人会心一笑。“随便去哪走走吧。” 他想起有一回打电话给她,她约了人在后海附近吃饭,于是吩咐小邓去地安门方向。 庆娣瞟他一眼,意味深长的,姜尚尧捏捏她的手,知道她有心取笑,依然低声解释说:“你经常去的地方,虽然我没去过,可听见就有亲切感。” 她没说什么,只是更用力地回握,眼底喜悦闪耀。 这个时候的后海南沿太闹腾,庆娣提议从北岸往下走。远远吊在后头的大磊凝望他俩的背影无语摇头,“人家谈恋爱是吃喝玩乐,这一对走哪都是散步。” 小邓深有感触地说:“做什么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和谁一起。” “小邓,我发现我必须要防着你,你和我家小蔚子太有共同语言!” “大磊哥……” “啧啧,这地头真不错,有钱买个四合院养老。” 后海北岸水面开阔,垂柳扶苏,夜半正好看月下波光。缓缓向南行,姜尚尧想起多年前的美好。“周村煤矿放第一眼炮正式开挖那天,晚上我送你回南村,也是这样的月色。” 那时也是五月间,他们沿田垄而行,有月光虫嘶相送;那时他们错开半步,人生尚未牵手;那时他送她回到南村,两人在石墙上并肩而坐,老杏树为证,他请求她给他多一点时间。 “我等你”。她一直在等候,等他的爱,等他真正了解爱。姜尚尧紧紧握着手心里的指尖,感激与歉疚无以言道。老天垂怜,他始终是幸运的。 “我等你”。她一直在等候,等他的爱,等他真正了解爱。姜尚尧紧紧握着手心里的指尖,感激与歉疚无以言道。老天垂怜,他始终是幸运的。 “不知道雀巢还在不在,孩子们好不好。”庆娣怅然,“闻山对我来说好像很遥远了。” 他闻言心口遽然一痛,又随即释然。无论她人在哪里,只要她的世界不再将他隔绝于外就好。“想回家了,打个电话我上来接你就是。对了,这两天忙完了我请谭圆圆和周钧他们吃饭,时间地点你来定。” “怎么,知道他们对你有看法,打算逐个击破?” “我可是诚意十足的。” 庆娣抬眼一笑,应承下来。 过了银锭桥,渐闻音乐与笑语,两人拐进胡同里一间清吧小坐。酒吧里有驻唱歌手,啤酒送来时,那个穿绿地红花描金短旗袍的小姑娘开始唱亲密爱人。语调低廻婉转的,略带感伤。 姜尚尧与庆娣默默并坐在桌前吧凳上,听到“爱的路上有你,我并不寂寞”时,他轻舒长臂将庆娣拥进怀里。庆娣回望他一眼,他的目光纠缠着她的,也沉声随着曲调低哼起来:“你对我那么的好,这次真的不同。” 多年不曾听他唱歌,依旧令人震撼,他喉音浑厚,深具质感和穿透力。“亲爱的人亲密的爱人,谢谢你这么长的时间陪着我……”郑重的表情,情真意切的目光,庆娣失语凝噎,回身贴近他,十指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似乎唯有这样才不至于沦陷于心底的情涛汹涌中。 “……亲爱的人亲密的爱人,这是我一生中最兴奋的时分。”他随那低语呢喃般的女声哼唱完最后一句,拨开庆娣颊边碎发,怔怔凝视她,强颜而笑,“庆娣,太久了,太在乎我自己,还有以前的那些事,我几乎忘记了身边一直有你……居然没有正经为你唱过一首歌,没有认真哄你笑。……谢谢你一直忍受我的自私,谢谢你这么长的时间陪着我。” 她紧抿着嘴缓缓摇头,终究忍不住,还是有泪涌出来滴在他虎口上。一滴,两滴,然后汇聚成一条迤逦水线。 他抬起手,凑近嘴边,将虎口上她的泪渍吻去。 “那时候你说十年后希望我有心情为你唱一首歌,我竟然点头。我太笨,完全不懂得你最在乎的是什么,就那样答应让你等十年。” “这样就好。”庆娣埋首在他颈间,泪涟滑落在他肩上,她抽噎的间隙低声告诉他,“真的,这样就挺好。” “你说会不会亲上?”刘大磊目不转睛地注视侧前方那一对。 “这么多人,嫂子性格保守,应该不会。”小邓探头探脑地随他望去。 “我和你打赌,绝对会。”刘大磊伸长脖子,表情比自己初吻还要激动,“看着,近了……近了!” “大磊哥,你手机响。” “管他那么多。” 大磊说完后悔,接了电话继续张望前桌问:“小蔚子?” 对方听见他的声音随即挂线,刘大磊奇怪地看一眼,这才发现手中握着的是老大的手机。看见是陌生号码,刘大磊犹豫数秒,走过去搡搡姜尚尧,“姜哥。” 姜尚尧回首,脸上闪过一丝恼怒,庆娣从他怀里直起腰,眼角犹有银光,窘迫地拨拨头发。刘大磊也恨得想抽自己两耳光,可是正经事在身,他欠欠腰,愁眉苦脸地说:“姜哥,这可不怪我,你说的那个号码,来电话了。” 姜尚尧转瞬恢复镇定,接过手机和庆娣说:“我去外面听。” 走出小宅院,他拨过去,对方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冒头了,在他老家附近的镇上有人看见他。确定是丧狗。” 姜尚尧抬头望一眼晦暗月色,点燃一支烟沉吟片刻,转而拨通闻山的电话,他问:“严关,照片上的人还记得?” 严关说记得。 “那好,我之前交代的那几个点派人过去盯住,抓到人了送去上游那个院子里。警醒着,动静别闹太大。” 惜字如金的严关再次说了个“是”,姜尚尧挂了电话。 回去里面重新坐下,庆娣端详他表情,揣测他心中所虑。“是不是闻山有急事要赶回去?” “不急。”他安抚地摩挲她手臂,透过细薄的棉料,指腹下肌肤柔滑。“京里的事更重要,这两天敲定了之后再回去。” “那也夜了,听完这首歌回去吧。”他虽然面容平和,但庆娣的后背贴住他的胸膛,敏锐地感受到他肌肉僵硬。 “才坐了一小会。”他犹有些恋恋。 虽则短暂,但足以慰藉心中某一隅濒临枯涸的感情之泉。如果生命中每一个瞬息都如此令人期待,那么人生还有什么缺憾? 三日后,夜幕初降,原州机场贵宾通道前,一辆黑色宾利接了从京里匆忙赶回的姜尚尧和刘大磊,高速驶向闻山。 还没坐稳当,刘大磊就和矿场派来的司机老谢谈起车来。他这回在京里见到金安集团董事长叶慎晖那部六米多长的金标劳斯莱斯幻影,可以说是一见倾心,那老谢也是爱车人,两人讨论着各系参数,眉飞色舞很是投机。老谢就说:“大磊哥,怎么,你也想搞一辆?” “算了吧。”刘大磊摸摸脑袋叹气,“这车跟女人一样,漂亮的多得是,可论起感情和舒适度,还是自己家婆娘好。” 坐在后座的姜尚尧不禁一笑。 刘大磊天生活跃性格,相处久了,他不觉聒噪,反而感觉有他在,颇有松弛神经之效。 比如此时。 这三天,他不仅居中介绍了叶慎晖与崔时平一会,也与叶慎晖斟定了入资比例以及其后的工作安排。晚上与庆娣的朋友吃过饭后,他急匆匆登上回原州的夜机。越靠近闻山,心中激荡的情绪也越加按捺不住,比上个月设局构陷聂二时更有甚之。 但是被刘大磊这一通说笑,他靠向后座,缓缓松弛下来。 就像庆娣所说,“那些沉痛的过往,在一个未来拥有无限种可能的人的生命里,仅仅是一些不足为道的时间碎片。” 丧狗对于今时今日的他来说,代表的只不过是即将翻页的过去。 快了。 积沙河上流,近河岸的乡间一处农舍里,丧狗手脚被反捆丢在废弃的猪圈中。   矮陋的坡型竹棚,能望见半爿繁星天幕,四周除却蛙鼓虫鸣外静悄悄的,偶有湿润的河风穿越丘陵,掠过原野,于是杂乱的窝棚里,草堆间便会泛起阵阵干燥的粪便返潮的味道,熏人欲呕。 身下的草堆丧狗曾经摸索过有无利器遗留,可惜并无任何惊喜的发现。而他稍有动静,周围便会突然冒出个眼厉如刀,沉默寡言的壮汉,先兜心口踹他一脚,然后仔细检查捆绑着他的牛筋皮带有没有松动的痕迹。 在一部破旧的面包车里被捆紧丢来这个猪圈后,丧狗侧身横躺于地足有一天一夜,没进过一粒米,每隔一小时,那人会准点进来淋他半桶水。他屡作试探,但无论农舍周围在夜色里燃亮多少烟蒂的微光,进猪圈料理他的也不过这一人,二十多个小时过去后,丧狗仍然摸不清对方来路与人数。 饶是他混迹江湖多年,也不自禁地胆寒。亡命之徒见的多了,如此有纪律守规矩的亡命之徒,他头一回遇上。 但是,这空旷的乡间,即便能高声呼救,想必也无人响应。更可况,三指阔的牛筋皮带横卡在他双齿间,箍紧两腮直下后背,将他两只手腕与反向背后折叠的双腿一并束紧。这种捆绑方法与惯用的简易方式迥异,愈挣扎得厉害,全身关节也愈加酸痛。 最令他恐惧的是对方将他丢弃在这里后不闻不问的态度,周遭的死寂中,那沉默压抑的气氛分明是在等待更重要的人物出现。 将近黄昏时,丧狗已经放弃了逃脱的打算。他横下一条心,静静侧躺在草堆中,极力调整呼吸,养精蓄锐,以应付随着黑夜一同来临的危险。 紧闭双眼,他搜肠刮肚地思索作奸犯科的二十多年间他曾得罪的种种人物。 丧狗十多岁就从乡下进城,干过水泥工,修过下水道,二十岁因为聚赌与抢劫入狱。九八年是他最风光的年头,半个闻山城谁见了他不低头堆起满脸笑喊他一声“狗哥”?谁知九九年遭逢大变,他卷了赌场大笔赌资潜逃至外省。 这一去也过了几年舒坦日子,只不过江湖人钱财如流水,左手进右手出的,不久便捉襟见肘,他于是重操旧业,在邻省开起了地下赌场。可惜时运不济,诈赌后被人发现,双方立刻抄起家伙,那一次丧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当场撂倒两个。 这样一来,丧狗的通缉令直接印上了扑克牌。 丧狗一路逃亡,左右寻思,决定潜回家乡。四十多的人了,早生了乡愁,二来当初风光时他留了一手,在老家后山上埋了不少干货。那笔钱可是他最后的依仗。 回到闻山后,他顾忌仇家,潜踪匿迹,在附近以打散工过活熬了两个多月,直到聂二被抓获。聂二正式被批捕的消息传来,丧狗犹有些难以置信,事源聂二这些年牛掰到他远在邻省就能听见得胜运输的大名。丧狗又静待了一个月有余,再听闻不到其他消息,他这才悄然回到村里。 哪知当夜他扛着铁锹往后山走时便被人缀上,等他挖出埋藏了十年的几条大金链和油布包裹的半袋钞票,后面一个麻袋直接兜头将他整个人罩住。 他思忖着,大概就是那日下午在镇上,一时耐不住手痒,进茶馆摸了两圈麻将,因此暴露行藏。 此刻正追悔莫及,周遭传来沉闷的脚步,不一会,五六个高矮不一的年轻人弯腰进来,为首正是出现过多次的那位。那人一摆头,身后两人上前提起丧狗,丧狗正欲仔细观察四周环境,另有两人过来,手中的麻袋再次将他从头罩下来。 挣扎和抵抗纯属浪费力气,丧狗任凭他们将他抬上车。黑暗中,他默数时间,大约小两刻钟的样子,车停了下来。 门一开,习习凉风灌进来,隐约听见水流淙淙,想是到了河岸。 丧狗胆战心惊,后脊层层冷汗不止。偏门左道的伎俩他再是清楚不过,积沙河上游水势湍急,给他绑个大石头吊在脖子上,麻袋包裹着人往河中心一丢,那是万难浮头。这一想,地狱之门似在他眼前开启,恐惧掺杂着求生的欲念同时奋起于心,麻袋中的丧狗狂乱地挣扎起来。 那五六个人一路保持沉默,此时也是如此,两人放下扭动的麻袋,为首那位皮鞋头横踢过去,正中丧狗后脑,他顿时安静下来。 一行人下了渡口,早有河船守候于此。暗沉的天幕如同泼墨一般,白花花的月光适时地潜进云中。周遭只闻水声,河船缓缓逆流向上。 丧狗醒来差些喜极而泣。随即,他感觉到身下微微摇晃,意识到是在船上,不由再次将心提到嗓子眼。淡淡的光亮出现在脚下,接着麻袋从他头顶抽开。 他睁开双眼扫视四周,只见身处于一艘常见的沙船甲板上,周围三米外分立着几个年轻壮汉,船舱里影影绰绰的似有人走动。他正准备看个清楚,另有两人上前,将一条粗大缆绳栓绑住他双脚,缆绳的另一头,分明连接在船头的单绞机上。 河风猎猎,丧狗心头大骇,苦于呼喊不出,喉间只发出呜呜的闷声。他正自挣扎不休,只听船舱里脚步声缓缓传来,他心头一凛,昂起脖子望去,一双光可鉴人的皮鞋出现在他脑侧,皮鞋的主人单脚托着他下巴,拨正他的脸,丧狗迎上一双陌生的眼睛。 那人三十左右,短发宽额,眉骨颇高,更显得双眸深邃,神态湛定。丧狗打量那人的同时,那人也在仔细端详他,而后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丧狗哥,在外头奔波了十年,够辛苦了。” 听话意像是熟人,但记忆中并没有这人的形貌。丧狗猜不出对方来路,更加着慌。挣扎了数下,对方好像极快慰的样子,他强忍着四肢酸痛,深深呼吸,眼神狠厉地紧盯住对方。 对方笑意不减,回视他说:“这河上能玩的花样不少,冬天涮冰棍,夏天抛粽子。丧狗哥,第一次正式见面,见面礼不能少。”说着他无视丧狗大睁的惊恐双眼,稍稍侧身。身旁早有人等他这一声令下,抬起不停动弹的丧狗往船舷上走去,然 后顺势一抛,丧狗随着微溅的水花,没入水面。 沙船停在积沙河上游的一处洼口,很是偏僻。姜尚尧立在船头,极目望去,但见河岸清冷,波光粼粼,丛丛芦苇荡如青纱帐绵延,在风里微微摇曳。 不一会,他示意严关将丧狗提起来,单绞机徐徐转动,缆绳缓缓回收,湿漉漉的丧狗刚挨着甲板,大喘了一口气,瞬即又被踢了下去。 如此数次,丧狗犹如落水被棒打的丧家之犬,眼神空洞,肩头频频抖震。他见人再次走近前,眼中闪过一抹惶遽,不苟言笑的严关此时也忍不住莞尔,朝手下兄弟挥挥手,那人像拖死狗一样把丧狗拖到姜尚尧脚下。 牛筋皮带一松开,手脚麻痹的丧狗用嘴大吸了几口空气,许久才艰难地抬起头,一字一顿地问说:“你是谁?” 姜尚尧置若罔闻,回首向身边人示意,刘大磊递上一个黑色羊皮包。他接来打开,拎出数条粗大的金链,挑出其中一条, 摩挲金链上吊着的一块玉牌,沉吟良久后将玉牌垂至丧狗眼前。“闻山四镇七乡,三灶乡王富平九四年承包乡里煤矿,九八年被绑架撕票。据说失踪那天脖子上就挂着个类似的老虎牌,后面刻着个王字。” 九七九八年间闻山附近几个煤老板接连被绑架,逼问出信用卡密码后直接杀人弃尸。这几桩案子时至今日也寻不到凶手下落,但姜尚尧每说一字如同一锤重击,丧狗强自镇定,依然止不住牙关打颤。直至姜尚尧说完后,顿了顿,又开口问:“丧狗哥,你手上究竟有多少条人命?” 丧狗腰一软,整个人佝偻着,瘫坐在地上。“你是谁?” “我问你,既然你为于胖子卖命,为什么又和铁路德参和在一起?”见丧狗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姜尚尧不屑一笑,“王富平死后第二年春上,于胖子低价收了他的煤矿,隔一座山头的两家并成一家。这事根本不用推敲。” 于胖子判了无期之后,聂二又从他老婆手上买下这两家矿场,可以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姜尚尧心中暗叹一声,江湖凶险,谁知背后藏匿着多少刀光? 这二十多个小时里,丧狗来回琢磨,想置他于死地并且有这个能耐的只有区德一人,可听这话里意思,对方似乎和区德并不是一路。他心下盘算着,迟疑不决该不该说。 姜尚尧不耐久等,微微摆头示意严关继续。 丧狗一见严关移了下脚,立即嘶声低喝:“等等!” 他冷眼凝视姜尚尧,“我说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让我想想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见丧狗闻言眼底闪过一抹生机,姜尚尧思忖片刻,“大概……是想活下去?” 丧狗一双眼不转睛地注视对方,评估话里真意。 可姜尚尧突然面沉如水,冷冰冰地睨视丧狗,森然问:“你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丧狗大喘了口气,又连吞咽了两口口水,寒噤不止地,好一会后才缓缓说:“我出狱时跟了于胖子,和我一道出来的是铁 路德的人。九七九八年,我们俩一起混,王富平也是那时候我俩一起做掉的。” “九九年乐居小区入室抢劫杀人案中死掉的虎哥?” 对方显然深知内情,可丧狗却连他来路也摸不清,他心中寒意愈盛,唯恐不能提供出对方满意的内幕,“是他。是他介绍了几个朋友一起做了几单大的,也是他介绍缺德给我。” “给了你什么好处?” 眼见对方缓缓蹲下,眼也不瞬地凝视他,丧狗明白到了关键处,能不能活命就看接下来的了。“缺德说只要挑唆于胖子和聂二斗起来,不论谁死,好处都归我。” 当初闻山三足鼎立,于胖子有矿山,聂二掌握闻山夜场,区德包揽运输生意。无论哪一头倒下,都是让人眼红的肥肉。“所以你诳了聂二的弟弟入局,准备拿这个当引头点火?” 丧狗怔然点头。 “那聂小四注定是要死的了?”难怪那时明明可以拖延一会等**上来,但虎哥突然发难,最终导致景程冤死。 姜尚尧这句话与其说是问句,不如说是陈诉,丧狗继续点头。 “我问你,为什么当初上门要债派了姚景程过去?” 丧狗脸上突现一片茫然,“姚景程?” 他表情不似作伪,姜尚尧心头忽然兴起无限的悲凉。当初那一桩阴谋,主事人早已遗忘了其中的小卒子。 “姚……”丧狗喃喃重复,努力回忆着,“你是说还在读书那孩子?” 姜尚尧微微颌首。 “那是缺德指名要他去的。” 随着他语音顿止,船上陷入长久的沉默。凌晨三点许,河面清凉的风吹在身上冷飕飕的。湿漉漉的丧狗注视对方,突然打了个哆嗦,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以至于对方望来的目光寒冽侵骨。 “为什么?”那人冷冷地发问。 丧狗踌躇许久,最终诚恳说:“大哥,我真不知情,你说我那会心大得能吞象,怎么会关心这种小事?或者是缺德看那小子不顺眼,也或者偷了缺德闺女,谁知道呢?缺德当时只说,要账的时候指使他去就行了,至于最后是上山还是见阎王,那看他造化。” ======【下接出书手打版】====== 姜尚尧立在船头,下巴肌肉绷紧,视野的尽头成片的芦苇荡在风里起伏,他以极大的自制力平抑心中骚动,许久后才回首,目光扫过被一脚踢晕的丧狗,投向从船舱里钻出来的黄毛。 黄毛缓步走到丧狗身旁,蹲下去仔细辨认了一番,侧头目注姜尚尧,沉声说:“多一条少一条我无所谓。” 虽然不太确定这话的意思,虽然平常里天塌下来也不当回事,但刘大磊知道今天非同一般,垂下眼皮噤声守在一旁。严关则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在他眼神示意下,甲板外沿守着的其他兄弟,全部掉转视线望向河岸,身上的黑色紧身T恤仿若与黑夜触为一体,连呼吸声也不闻。 静默中,姜尚尧睨视甲板上的丧狗,表情喜怒莫辨,最终摇头说,“黄毛,他手上沾血太多,欠的可不只我们。” 说完也不理会黄毛眼中明显的失望,姜尚尧转头吩咐严关,“喂他点吃的就把他送走,去济城的路上注意别让他醒过来,” 年后严关已经接到他单方面的指令开始筹措,目标露出行藏后,姜尚尧在电话里更是交代得细致有序。丧狗既然以假身份在邻省犯下案子被通缉,当然要丢回济东省去。至于老大的吩咐有没有受到其他因素影响,那不在严关考虑范围之内. 刘大磊将手中的黑羊皮包扔给严关,嘿嘿一笑说:“再加上这些,邻省公安厅的人要乐翻了,这一下接连破获几起大案要案,奖金不知要发多少。可惜做好亊不留名,不然咱也能捞个奖状锦旗什么的。” 姜尚尧无声而笑,又劝呆滞地站在一旁的黄毛说:“回矿上去吧,总有结果,不急。” 运沙船顺流而下,停泊到一处偏僻渡口,姜尚尧拍拍黄毛肩膀以示安慰.接着下船坐上一辆破旧的二手捷达先行离去。 车至冶南,停在南村小学门口,他缓缓踱过去,尚未走近,己经看见满树的杏花裹在晨雾间. 他坐在树下石头上点燃烟,回望一眼庆娣以前的宿舍木门.不一会儿,刘大磊走来递上手机,他接过许久不出声,对方也是同样的沉默。 展曦微露,姜尚尧迎者初起的朝阳眯起眼,深吸一口气,怅然说:“之前我已经猜到你的难言之隐,今晚不过是作进一步的证实,我现在更好奇的是他为什么这样做.” “你打算怎么办?” “光耀,其他的,你就别管了. ” 梁光耀拆出手机卡,顺手扔进马桶里.见一枉蓝色的水将东西卷下去,他紧绷的肩膀放松,像卸去心头大石。 不管几点睡觉,他早上六点准时起床,有纪律守规矩,这样才有希望从街头混混成功变身为标准的生意人。 光耀一边打领带一边审视镜中的自己,西装革履,仪表堂堂,任谁也无法将此时的他与当年闻山街头的梁子联系在一起。天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努力才摆脱歧视的目光,让父母重获尊重。而彻底抛弃过去,更进一步,他必须这样选择. 闻山黑道在多年腥风血雨的洗礼后,最稳定的三角关系已经分肩离析。数年前于胖子的获刑只是序幕,而聂二的被捕可以称之为高潮,至于最后一位……大概便是结尾。他无比期待帷幕缓缓落下那一刻,那是一个新的开启。天道轮回,能者必然有展现光华的机会。 爱娣也在努力生活。不再将对未来的期望寄托于人,这种被动的独立有可能让人心生怯懦,但也有可能让人燃发斗志。 她打电话给姐姐说:“门面没去看过,朝哪边开还不知道,黑子哥直接带了两个人来签合同,丢下钱人就跑了,连句建议也没提。装修、请人、办照……我现在焦头烂额的。” 庆娣心想以黑子哥那脾气最不耐烦的就是这些琐事,也算无心插聊,正好锻炼妹妹独立。“黑子哥人面广,他找的铺面应该位置不会差。既然他不想管太多,那你拿主意就是了。” “地头挺好,就在电影院对面。我也料理得来,而且装修姜大哥派了人来帮我买材料。我不过是有些莫名其妙,说是合伙,还真当自己是甩手掌柜了?算了,不和他多计较。看他那样子挺心疼人的,眼睛凹进去,瘦了好多,单位就忙……”爱娣说着说着,突然转了话题,“姐,昨天我见到妈了。” “向雷又去磨她了?”爱娣的离婚程序走了法庭后,开始诉讼内调解。两人一无房产二无子女,唯一的财产分割问题也有证据在手。向家听说爱娣请了闻山最好的律师,看希望不大,立时放软了身段,向雷更是三天两头往沈家跑。妈妈本就不赞同离婚,被二女婿纠缠哭诉得多了,又接着开始劝爱娣回心转意。爱娣唯有天不亮就躲出门,这样一来,办事效率倒提高了不少。 “向雷有什么大不了的?”爱娣眼见生活有了奔头,不用再忍气吞声地凑合,婆家对她来说更加不值一顾。“说是姑妈去了家里,抱着爸又哭又骂的。” 自从庆娣两姐妹相继离家,特别是爱娣结婚时姑妈痛骂她不识好歹后,两家人渐渐琉远.听说姑妈跑来家里闹了一场,指着鼻子骂爸爸没用,接着大哭不止,庆娣万分好奇。 她问妹妹姑妈出什么事了,爱娣幸灾乐祸地笑,“咱们表哥离婚了。说起来也怪,怀源哥打结婚前就风流韵事不断的,表嫂又不是不知道。结婚这么多年各玩各的,就算偶尔抓奸堵上门口,怎么这回就坚决要离呢?” 见姐姐犹有怀疑,爱娣大着嗓门说:“真的,姑妈自己说的。说连他们亲家都翻了脸,铁定要离,一点余地也不留。” “表嫂的爸爸不是……” “就是了。所以姑妈大骂咱爸,说他没用,一手带大他,只会拖累人,关键时刻半点忙也帮不上。姐,你说这意思是不是代表表嫂娘家看不上姑妈一家了,还是说表嫂外遇遇到真爱?” “谁知道呢?”庆娣沉吟说,“管不来这些事,好好把你的店子做起来就行。” 爱娣听姐姐又幵始诲人不倦,立刻头大如斗,嘴里连连应承说:“说笑说笑,不说哪有笑?我这不是八卦一下吗?谁让姑妈平常里拽得不拿正眼瞧人?而且怀源哥也是活该,说报应这报应还小了些。行了,姐,我会好好赚钱,明年我给你缴学费。” 庆娣听妹妹说魏怀源的报应太小,不由念及羊牯岭上的一缕香魂。听见最后一句,又被爱娣逗得扑哧一乐,“好,姐等你赚钱给我缴学费。” 放下电话,她静静地思忖妹妹吐露的那些讯息。姑妈只有爸爸一个手足,最是宠爱护短,就算偶有怨怼也绝不舍得口出恶言,这一回反应如此激烈,想来是表嫂娘家的态度触及了魏家的根本。丨 庆娣不懂官场那些弯弯绕绕的权衡算计,但她心底影影绰绰地浮起个念头,聂二被抓没多久,和他关系亲近的表哥便闹起离婚,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而聂二之所以被逮捕,姜尚尧承认了曾在背后推波助澜,那么表哥呢? 爱娣说表嫂娘家看不上魏家了,虽然这话是无心之语,但仔细斟酌,也自有道理,表哥的岳父与姜尚尧拒不相认的父亲可是同僚,这样类似划淸界限的举动说明了什么? 庆娣心神恍惚地注视窗台上那盆茂盛的九层塔,只感觉在遥远的闻山,不知何时起,姜尚尧悄然织就了一张绵绵密密的网,聂二与魏怀源,此时如被捕获的猎物般正在蛛丝的缠裹中兀自挣扎。 而再见面,姜尚尧淡然自若的态度又让庆娣有些狐疑不定。 姜尚尧赶在庆娣生日这天搭早机到了京里,庆娣才刚起床,她接过沉甸甸的袋子大为好奇,听他说是送周钧的礼物,庆娣更加疑惑,“好像是我生日。” “小心眼,放心,你的也在里面,不光有你和周钧的,还有谭圆圆的。” 庆娣好笑地说:“没到十二月呢,你装圣诞老人还是打算行贿啊?人家才看不上你那点东西,上回可是已经表明态度了,既然是我的死党,当然支持我所以决定。” 姜尚尧跷着二郎腿坐在小沙发里喝她新沏的春茶,晨光透过半掩的窗幔洒在他脸上,他心情大好的样子,笑盈盈地说:“就是因为他们表现不错,所以才要嘉奖。” 这是周钧和圆圆理解她,如果不理解,庆娣无法预料今时今日的姜尚尧会以什么态度回应。 “不知谁说真正的小心眼?”庆娣斜他一眼,将东西放下。 天渐热了,她穿了件薄针织衫,底下的睡裙短短的,露出半条修长的腿,光脚站在木地板上,小巧圆润的脚趾头上像是涂了层银色的指甲油,闪亮得可爱。她瞥来那一眼时正低下头放东西,V领的开口处透出一抹白皙的弧线。姜尚尧不敢多看,目光朝上移,只见她齐耳的蘑菇头睡得乱蓬蓬的,凌乱发丝垂下来,扫过他亲吻过无数次的粉唇。 此时眼中所见既与冶南的每一个清早相似,但又分明有些不同,除却久违的温馨感外,空气中另有些让人心跳陡乱的东西。 他只觉充血的某一处瞬间僵硬,胀痛难忍,唯有缓缓放下跷起的腿,硬邦邦地靠着沙发坐直了。 庆娣像意识到什么,也可能是他渐趋灼热的目光,也可能是骤然稀薄的空气。一束晨光投在地板上,照亮她半身,她站在光束朝他望来,迎着东面,稍微眯了下眼。 姜尚尧不确定她耳垂是不是又染成了粉色,只听她啐了口“色鬼”随即就闪身躲进了洗手间。 他尴尬非常,坐了会儿,讷讷地开口问:“我离你十丈远,怎么色了?” 庆娣满嘴药膏沫子,执着牙刷柄出现在洗手间门口,含糊不清地指责他说:“你用眼神……那个我。”说完不等他反驳,再度躲进洗手间。 姜尚尧刚恢复畅顺的呼吸为之一滞,任他脸皮修炼得很厚了,此时也不禁有些窘意。 他暗自怀疑将袋子里那台哈苏送给周钧的打算是不是太二了,毕竟如果没有周钧,像他这样的正人君子昨晚何至于猥琐地对着庆娣的封面用眼神…… 周钧在电话里自告奋勇地说晚上他掌厨做正宗川味火锅,庆娣和姜尚尧一起去超市买好材料后,下午一个挂着旺旺赶稿,一个半躺在沙发上看书。 两年多来,姜尚尧少有这样惬意闲散时光,庆娣写完一段,回头才发现沙发上的人已蜷曲着长腿睡着了。她把电脑音箱关掉,悄悄走进些,屏息仔细端详那张早已刻画于心的面孔。 即使熟睡,他的眉头也是微蹙着的,不知那方寸间有多少无法舒缓的重负与难以释怀的积恨。她静静抱膝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以目光抚摸他下巴的弧度和眉宇间的倔犟。 爱他,怜他,不枯不灭不寂,纠缠两人半生,大约便是一世的缘分。 倏然对上他深思的眼睛,庆娣抿嘴微笑。“我吵醒你了?” 他摇摇头,依旧保持之前的姿势,只是沉默着伸出手来,托着她的脸颊,用拇指缓缓摩挲,许久后才开口:“想问我什么?” 他醒后的声音慵懒而低沉,格外魅惑人心,这让庆娣想起前些日子他拥着她唱歌的情景,笑意于是更加温柔。“我表哥在闹离婚。确切地说,说女方要离婚。” 他微微扬眉,似乎并不知情的样子,庆娣狐疑地问:“你真不知道?” 他摇头,侧过身来面对她说:“不知道,不过听见这消息,我挺高兴。” 庆娣白他一眼,没有说话。 姜尚尧凑近她的脸打量片刻,“以为是我做的?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说是表哥,从小到大见他只有厌烦和憎恶。像我妹说的,报应还小了点。” 他眼中探究不减,“那另外一个问题呢?” 她一寸寸敛去嘴角的笑,专注地回视他。 “很遗供,庆娣,不是我。我也管不了他离婚结婚,只能说,梁福毅是个聪明人,大概明白亲家这回没有丝毫腾挪的余地,所以果断断臂。” 她紧咬下唇,细细品味他话里深意。 “庆娣——” “你的意思是,我姑父……” 他缓缓点头,“你姑父被他儿子拖累得太深,省纪委这一个多月外围调查后出了结果,估计最近就会正式成立专案组。” 专案组的成立代表什么,庆娣可能不太明白,但是姜尚尧极为淸楚,代表之前的外围调杏掌捤了确切的证据,代表将会通过省常委会的决议,代表魏杰有极大的可能性被“双规双开”。 魏家,再无回天之力。 姜尚尧与魏怀源、聂二的仇恨延宕十年之久,如今的他,有周村矿场十年承包经营权,每年固定向焦化公司供货近百万吨原煤;除此之外,闻山焦化他有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权,经营有道,来年收益自然水涨船高;更不用说正在筹建的金安钢厂,他作为自然人,所占分之十五股份的第一笔原始资金已经到位,金安集团财力雄厚,又有政策扶持,未来的钢厂在姜尚尧眼里就是只下蛋的母鸡。 他只等这一粧长达十年的恩怨彻底了断后专心事业,成立新的控股公司,将所有资源包括运输公司整合统筹,再积累十年努力,十年后也能依样画葫芦地学叶慎晖借壳上市。 承包了两个山头刨地挖矿,每年另外在聂二手上收点分红的魏怀源,在此时的姜尚尧眼中屁也不是。 魏怀源唯一的倚仗是他老子屁股下那个位子,绝其根本,才是姜尚尧的最终目的。 六月中旬,济西省省委常委会上,巴思勤最后—个踏进会议室。他表情凝重地扫视全场,在座诸人神情肃穆,多数人已经通过各自的渠道知晓了会议内容,无不纷纷避幵闻山市市委书记魏杰的任亲家,济西省常务副省长梁福毅的目光。 会议首先由省公安厅负责闻山案子的工作人员通报案情。 第三十五章缘分,不枯不灭 闻山聂庆明私设检查站,以敲诈勒索形式收取管理费、保护费的“405”案件,事发当日抓获十六名犯罪嫌疑人,随即闻山市公安局协同省公安厅成立临时专案小组,当晚抓获主犯。 在历时两个月的调查取证工作后,聂庆明团伙近百人相继落网,该团伙敲诈勒索,寻衅滋事,故意伤害,非法持有枪支,组织容留卖淫.....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随后由省纪委第三监察室主任通报工作组调查结果。闻山市市委书记魏杰在担任闻山市市长期间,收受当地煤老板贿赂,金额巨大;魏杰的儿子魏怀源伙同省三建闻山分公司经理李平,将拆迁再建一系列工程分包给聂庆明所有的闻山得利建筑工程有限公司,以此牟利;闻山市市委常委,闻山市政法委书纪兼公安局局长汪建平在聂庆明团伙实施一系列犯罪行为时给予庇护和提供便利,收受贿赂,金额巨大....... 老于主任接着又一一汇报了闻山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其他成员的情况。 在他抑扬顿挫的语调结束后,会议室里的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而巴思勤的表情反而平静下来。众人都明白这是书记发怒的前兆,干部队伍的建设与管理,是一把手的首要工作,巴思勤自上任伊始就狠抓反腐倡廉,但是在他治下,仍然出了这样恶劣的腐败案,一个县级市领导班子居然有三位常委问题严重,他也要一并承担责任的。 椭圆桌前的十多位常委以及会议室内散座的秘书们皆双唇紧闭,不发一言。巴思勤目光循序扫过桌上诸人,郑重说:“大家发表发表意见看法吧。” 会议室内依然鸦雀无声,组织部部长彭虞悄然观察梁福毅的表情,瞬时又收回目光。少顷,省纪委书记翟同喜咳嗽一声,率先开口说:“我的意见是事实俱在,可以对嫌疑人采取强硬措施,建议实施‘双规’。” 破堤之口一打开,其他人自然连声附和,“我同意。” “我同意。” “我也同意。” 巴思勤默默注视梁福毅,对方抬起低垂的眼皮,良久后缓缓点头说:“同意”。 聂庆明一案在闻山市一审开庭这天,庆娣收到录取通知书。 于黑暗中潜行求索,遇波折愈固结梦想,逢巉岩而不馁不怠,孜孜渴求的就是这一把开启新生的钥匙。捧着那张薄薄的纸,她坐在沙发里时哭时笑。 情绪平复后她首先打电话给姜尚尧,对方像是在厂里,背景声嗡嗡的。不一会儿他去到安静处,听到好消息,尽管隔着近千里,仍能感觉到他唇边笑意,他说:“我知道你行。” “又不是姜子牙,还会掐指一算。”笑了一阵,庆娣准备挂电话,“你忙吧。” “等等,如果明天没太多事,我今天晚上赶过去。”异地恋实在令人懊恼,“等到消息再说。” 庆娣闻言柔声劝说:“别过来了,好好休息。我妹的店子过几天开张,我想着趁开学前回家看看她,这两天把手头的稿子赶完安排好时间就回去。”她明白姜尚尧此时此际内心的焦灼,聂二的案子正在开庭审理,虽说已成定局,但她相信在确知审判结果后,他更需要的是独处的时间。 多年的夙愿,他在那一方墓碑前长伏不起时许下的盟誓已然实现。聂二罪孽深重,逃不过一死,魏怀源已经被刑拘,想必也是几年的铁窗生涯。他应该会去羊牯岭坐一坐,对着那两张黑白小照,数一数悲凉往事。 “庆娣。” “嗯?” “有你真好,幸福得想笑。” “傻气。” 同一时间,同样焦灼难耐的还有积沙围小院中的区德。 区德多年来未曾有过这般心浮气燥的感受,他在书房中踱步不止,又推开长窗,眺望后院撕栏外的河堤垂柳,时不时瞟一眼几上座钟,暗自揣测闻山市里法院内外的光景。 近四十年风云变幻,每一个生命的瞬息,俨若走马灯般在脑海中一一重现,让他血流奔涌,呼吸困难。寂静的书房中,除却座钟指针的滴答,他似能听见心脏的擂鼓之声。 随后,有规律的敲门声盖过一切,在他脑中放大。 “进来。” “德叔!”光耀站在门口。沉稳如他,今日也喜不自胜,难掩雀跃。 区德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回头,深深注视河堤上的一株老柳,吸一口气,再度回首望向光耀,沉声问:“审判结果出来了?” 光耀弯起嘴角,“说是累犯,从重从严,德叔,聂二判了死刑。” 区德脑中轰然一声,喜到极致,反而有一种从巅峰狂坠而下的缺氧感。他眼前一黑,身形微晃,光耀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托住他手臂。 区德紧抓着光耀的手腕,数秒后他微微摆手,阻止了光耀扶他在沙发中坐下的举动。“消息确定无误?”他问。 “确定。法院门口被市里省里的电视台和报社记者围得水泄不通,今晚想必新闻也会播放。不过德叔,听说聂二会上诉。” “这是必然的。”区德沉吟着缓缓分析,“聂二一口咬出来那么多人,认罪态度良好,应该是存着希望等无期。不过,铁案如山,他机会实在渺茫。” “德叔,那魏杰……” 区德忽而一笑,“光耀,有些事要从大局着眼。魏杰虽然被‘双规’,但是他的案子势必要拖后个半年几个月。如果两案同期审理,影响太大,波及面也太广。” 光耀频频点头,一副洗耳恭听、深受教诲的模样,但是德叔下一句话让他几乎露了痕迹。 德叔一瞬不瞬地逼视他,问:“丧狗在济东省?” 丧狗被姜尚尧偷偷运回济东,此时已经被拘捕,估计正在刑讯程序中,梁光耀心里有数,德叔沉浮多年,消息来路广泛。这句问话究竟单纯地只是表面意思,还是暗示他已经知道丧狗在济西转了一圈,颇费思量。 “徳叔,在聂二被抓以后,丧狗老家附近我加派了一倍人手监视,但是两个多月来压根不见丧狗行踪。另外有消息说他年前被邻省通缉,年后就被逮捕,这个消息我还没有进一步确认,不敢向您汇报。” 区德木无表情,在心中谨慎评估光耀诚恳慎重的语气。自聂二被捕,最初的激动与喜悦逐渐淡化后,两个多月来他心底间或浮出少许隐忧。这一丝忧虑萦绕心头,排遣不去,在方才得知聂二的审判结果后似乎更加浓厚了些许。 这是走过多年风雨培养出的一种本能,也是一种习惯。 事源石头行事太干净太完美,清夜扪心自问时,区德回忆那孩子出狱后的种种变化,每一步看似风险十足但步步稳当,每一个转折看似不可能但偏偏就让他一举把握住机会。 那一丝隐忧的根源是他内心深处的巨大恐惧,丧狗不死他所做的努力就是养虎为患。 “德叔?”光耀眼中一片关切。 区徳摇摇头,轻微的动作似用了千钧之力,他深吸一口气,眼前却一阵发黑,然后他徒劳地想抓住什么,人已经摔了下去。 区德重度昏迷,一番检查后直到当晚夜间才徐徐苏醒。他目光迷茫地从床边的四个人身上一一扫过,突然惊觉什么,大力按住床榻,强撑起半身。黑子连忙凑过去扶他,姜尚尧在旁边安抚说:“德叔你放心,小婶带小宝回去了,明早过来。” 区德凝视姜尚尧关切的眼睛,表情复杂,几许质疑几许无奈,最终他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躺下后再度陷入昏。 值班医生和护士进来忙乱了一阵,四人才鱼贯从病房里退出来。黑子捂脸坐在沙发角落,神态无助而颓丧。光耀用力拍拍他肩膀,随之坐下,姜尚尧和霸龙看黑子忍泪的模样,同时叹了口气。 德叔不过五十许,确诊为肝癌晚期,任谁也想不到。他将黑子视为己出,照拂教诲,三十年如一日,可想而知黑子此时心中之哀痛。 病房里一片死寂,在座四人垂首不语,各怀心事,皆陷入回忆之中。 电视新闻才播放了聂二戴着全套的手镣脚镣被押送着出入法院的镜头,眼见这辈子没了指望,紧跟着区德也进了医院,还不知这鬼门关能不能绕出来。闻山道上一时无数流言,有人说这两位冲撞了神灵:也有人说聂二就是被区德暗地里搞进去的,这是报应;又有人提起当年的于胖子,不胜欷歔叹惋。 黑子不分日夜地忙碌了几个月,稍微喘口气又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一班便泡在医院里陪护,无暇顾及与爱娣合伙的奶茶店即将开张。 开张这天,姜尚尧亲自驱车上原州,在机场接了庆娣回闻山,又在公安局门口接了黑子一同前往大兴路。 身为奶茶店店主之一,黑子浑然不知这一个多月来店子被爱娣折腾成什么样子,克制不住心中好奇,伸长了脖子望向窗外。 车正停在大兴路光明电影院门口马路的一侧,只见对面街络绎不绝的人流走到橙色的大招牌下便都止了步,也不知在围观什么,人头攒动,只隐约听见几个淸脆的女声合起来喊着什么口号,还伴着拍手掌的啪啪声。 六月底正是中小学放暑假的开始,街上不少学生棋样的人听见这头热闹便往里凑,围观人群越来越拥堵,口哨声鼓掌声此起彼伏。 黑子大皱眉头,“好好做生意就是,这在干吗呢?人多了挤出亊怎么办?” 他是职业习惯,从安全角度出发,庆娣但笑不语,只遥望那群人,希望在其中找到妹妹身影。姜尚尧斜兄弟一眼,“你懂什么?开张头一天热闹热闹,既得个好彩头又给人留个好印象,下回还愿意来。做生意爱娣有一手,你等会儿省省,别指手画脚的,外行领导内行。” 黑子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唯有转头继续望向窗外,这时候对面传来一阵整齐而响亮的巴掌声,又有几个女孩高声喊说:“深爱的奶茶,yeah! ” 随着鼓掌声顿止,围观众人渐渐敝开,有的拿着宣传单站在原地细看,有的携手直接进了店门。三人这时才看见爱娣,和店员们穿着一样的白色连身网球裙,扎着马尾辫,靑春逼人,笑容耀眼地派发着宣传单。 任黑子多日来心情抑郁,消沉无比,看见那悦目的笑容也不禁开怀起来。 驾驶座上的姜尚尧眺望那橙底白字的大招牌喃喃重复,“深爱的奶茶,沈、爱、娣。”说着他转头望向庆娣,微一扬眉,问道,“那我们沈庆娣……” 虽然这店名庆娣居功至伟,可此时在他满满的调侃笑意下,她骤然耳根发热,微红了脸啐他一口,“别诋毁我!” 她发嗔的样子羞涩可爱,姜尚尧只恨后座摆了尊碍眼的大黑塔。 尽管他毫无动作,可炽烈目光逗留在她唇上,像爱抚又像亲吻,庆娣脸更热了些,推开门说:“你们停车,我先去看我妹。” 大兴路寸土寸金,爱娣的店子门面看似窄小,进深很长,一边靠墙隔出工作台和大冰柜,一边沿墙根有八九排位子。 此时位子上坐满了情侣和学生,爱娣拥抱了姐姐后一脸的为难,“还说你们晚上才有空过来,没有预留位置,等会儿姜大哥和黑子大哥来了坐哪儿?” 庆娣径直走到工作台一侧的吧凳上坐下说:“这里就好,他俩也待不了多久,要去医院。” 正说着,那两人就进了门,黑子东张西望的,满脸憨笑,“不错,有模有样。老板娘,菜单拿来我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他一说,其他人哄笑不止。爱娣直翻白眼,“真够土的。这里又不是餐馆,没菜单,都在墙上写着。还有,要吃雪糕你自己去冰柜那里看。” 黑子俨然领导视察下级单位的样子,背着手走过去仔细瞧了瞧,回来时端了两个玻璃盘的雪糕递给庆娣,回头冲爱娣大咧咧说:“都记我账上。” “这不行,第一天开张可不能白吃。”姜尚尧掏出一张钞票递给未来小姨子,“大吉大利。” 爱娣顿时笑逐颜开,“谢谢姜大哥。”说着冲黑子龇牙,“你还是大股东呢,一点也不讲究。姐,我忙去了,一会儿过来聊。” “小丫头还挺能干。”待爱娣走后,黑子一边大勺大勺地嘴里喂雪糕,一边忙不迭从天花板打量到座位,最后延伸停留在店员网球裙下白嫩嫩的腿上,“招人也挺有眼光。” 姜尚尧咳嗽一声暗示他注意点,不经意撞上庆娣戏谑的目光。“别装了,我知道你也想多看两眼。”庆娣悄声说。 他顺手接过她手中勺子,在盘里舀了一勺喂进自己嘴里,“我爱的那对长腿可比这满街的腿都漂亮。” 这句话调笑意味十足,庆娣想到身旁的黑子哥,不好意思再和姜尚尧掰扯下去,唯有拿他爱的那条长腿狠踢了他一下。 一抬头便迎上黑子若有所思的目光,只见黑子烦燥地抓抓脑袋,澳恼地说:“看着你们,我倒真有点想结婚了。” 说着他的目光继续投向门口的白短裙间,最后像找到目标似的凝于一处。 庆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妹妹站在店门口,正笑容可掬地迎客。 “结婚也好,让德叔乐乐。”姜尚尧怂恿着。 庆娣闻言不由有些恼了,瞪了他一眼,悄声警告说:“你们兄弟俩,不许合伙算计我妹。” 姜尚尧微张幵嘴,愣了半晌,低下头来凑近庆娣耳根解释,“两兄弟配两姐妹,将来生了孩子也跟一家人一样,既热闹感情又深厚,我越想越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看他表情一本正经的,谁知道他思维一下子发散到若干年后去。庆娣知道自己嘴笨,和他这样的厚脸皮打嘴仗绝没有赢的机会,只拿眼睛盯着他,忽而笑起来,“我仔细想想,确实挺有意思的。” 店里人来人往,生意极好的样子,吃完了雪糕,黑子仍没等到爱娣闲下来,不耐地自语说:“忙成这样,站一天下来脚不就肿了?” 姜尚尧随即就冲庆娣使个眼色,大约是暗示她黑子多会心疼人的意思,庆娣看看忙得脚不沾地、神采飞扬的妹妹,与姜尚尧会心一笑。 德叔肝癌晚期,开刀已经没有必要,医生建议定期化疗,这两天德叔精神好了些,坚持要回家,闹腾得厉害。黑子坐了一会儿,记挂着该去医院,想说走心里又眷恋难舍。姜尚尧拍拍他肩膀说:“周末人太多,过两天再来。庆娣,我先送你回宾馆,再跟黑子一起去医院坐坐。” 临走时,爱娣追出来相送,对黑子说:“晚上我算出来营业额,打电话给你报账。” 黑子一愣,随即笑得咧开大嘴,“每天报账是应该的,别忘记了。” 这摆谱的语气令爱娣忍不住趁他转身的工夫呲牙虚飞了一脚,又在黑子感觉到什么猛一回身时堆满了笑说,“应该的,你是大股东嘛。” 牵手看着的两人相视而笑,缓缓往停车场走去。庆娣感慨地说:“小爱离婚后像是恢复了以前开朗的性子。” “黑子是实心眼,性格比我好,他要真和你妹一起了,你只管放一百个心。” “你终于肯承认自己不能让人放心了?” 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我想要的太多,所以总是不停面对选择。” 深有感触的语气,若有所思的目光,庆娣心中忐忑,问说:“这一回要选择什么?” 他垂着眼,似乎陷入沉思,一路行到停车的地方,才叹口气,下定决心一般,开口说:“庆娣,假如有件亊必须要做,不做良心不安,但是做了会很伤亲人心,甚至有可能从此成为陌路人。面对这样的抉择,我很困扰。” 庆娣不自觉地咬紧下唇,沉默地凝视他,心中暗自揣测是什么样的事情。 他笑意恍惚,“我记着你说的话,做人不能逐末弃本,可如果两方面都拫重要,我……实在是为难。” 庆娣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怔忡间黑子已经走近前,姜尚尧开了车门让她上去,“晚点说吧,我再仔细想想。” 回到宾馆房间,庆娣将行李里的衣物收拾好,想起姜尚尧那段话,伤神不已。她叹口气,正准备换套衣服去姜家看姥姥和姜妈妈,恰在此时手机响起。 “上次回来不通知我,这一次又打算这样?”话音平静,带着淡淡的笑意。 “秦市长……秦书记,我也才到没多会儿,正打算晚点打电话说恭喜。” 省纪委正式成立专案组,魏杰被“双规”后,秦晟顺理成章上调一步,代理闻山市市委书记一职。 到任不过两个月,闻山官场突然发生这样的震动,他始料不及。一石激起千重浪,以往投靠魏杰的人纷纷转向。世情如此,秦晟理解,无论如何,在日常工作中他明显感受到如今的掣肘比以往小了很多,推进也顺利起来,这令他心情颇为微妙,更深刻地体会到赴任前夕父亲说的那句话,“地方工作复杂,我只有四个字:步步为营。” 这个时刻,忙乱中能见一见知交,放开胸怀天南地北地胡扯,实在是件美好的亊。 庆娣约了秦晟一起吃饭. 第二天告诉姜尚尧后,他说好,又说刚巧有个生意上的朋友到闻山,估计晚上也有应酬,接着想起什么,直接问:“你还有什么好友我居然不知道?老同学?” 庆嬅的第一反应是告诉他秦晟的事情,随后又作罢。一来电话里不方便长谈,二来毕竞她和秦晟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告诉姜尚尧不过是徒生烦恼。她含糊地说:“以前京里认识的朋友,调来闻山工作没多久。” “男的女的?”他立刻问. 那话里的紧张令庆娣心头泛起浅浅涟漪,她抿嘴笑起来,“你是吃醋了?我闻到了酸味。” “回来收拾你,”他想是挺忙的,说完就挂了电话. 秦晟傍晚说过来接庆娣,被她婉拒了。现在和在京里不一样,闻山是小地方,他的一举一动可是受到无数人关注,她不想给他增添些无谓的麻烦. 她的善解人意令秦晟低低一叹,随即打起精神说:“河湾公园你知道?” 闻山随着有钱人增多,第三产业也越来越兴旺,只是不论餐饮还是娱乐,都竭力往奢华气派的风格靠拢,想寻一家像原州富春堂那种有特色的酒家饭庄还真不容易,河湾公园侧的饮水居是秦晟唯一看得上眼的一家。 两层木楼,占据一小片水面,因为菜式淸淡,装修雅致,既不合当地人浓油厚酱的口味,又衬托不出豪阔之气,所以食客多是情侣。秦岁早早订下二楼向湖的房间,庆娣敲门进去时,他正站在外面的小露台上凭栏远眺湖景。 河湾公园引的是积沙河水,周围是水泥起的亭台楼阁,有些年头的人造景观平常看起来灰蒙蒙的,被夜色包裹,居然透出点妖娆来。 庆蝾和他站一处远望,只听秦晟说:“瞧着还不镨,没你说的那么不 堪。” 心境不同。”庆娣喝口茶总结说。 他闻言微笑,实在是喜欢两人这种相处方式,不论谈天说地,抑或简辞短语,无不有股心有灵犀的契合。 “吃饭,他拉她拉开座椅。“来了闻山我最大的改变是饭量增加了一倍。“ 听说泰书记就任市长之初遍访闻山四镇七乡,连山旮旯角乡长都没去过的地方也踏上了你的脚印,”庆娣取笑他,“锻炼身体的效果不错,像是长高了。” 他瞟她一眼,:”回到家乡不一样了啊,活泼了很多,会损人了,还是因为人逢喜亊精神爽,感情有了结果?” “都有吧。” “你那位我见过,心思深沉,但品行不错,是个值得托付的。” 庆娣缓缓放下筷子,眼也睁大了些,望向他目不转睛的。 秦晟泰然自若,回视她说:“怎么?我输也要输个明白,知道对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才甘心。” 庆娣无奈一笑,“他和你不一样,他挣扎得很辛苦,你……” “庆娣,如果你接下来要为他说情,请我不要为难他,那未免太侮辱我。”秦晟脸上一派郑重之色。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忍不住。” 他凝视她许久,忽然叹息,“你是母性很重的女人,或者你深爱他,是因为他恰到好处地激发了你的母性和保护欲。” 像被这句话切中害般,庆娣一怔,接着自嘲一笑,“你是夸我还是讽剌我?母性这个词近年来可是增添了太多眨义,代表自我的缺失,代表愚味的忍让。“ 这不对,任何美好的事物都值得赞颂,这是近于真理的存在。而母性意识也并不是男权思想的衍生物,把它放在女性独立思潮的对立面进行讨伐失之偏颇,绝大多数思想还是应该以辩证法来分析比较客观。”秦晟不自觉地冒出学术讨论的兴头,意识到这一点,他及时刹车,“试试这道菜,说是南方请来的大厨,做得还算地道。” 庆娣认真打量他,“你来了闻山也有些不同,在京里一股贵胄公子气,现在感觉得到一种振奋的活力,更有人情味。” “哪种更可爱?”他侧头看她, 庆娣莞尔,“当然是现在,” “那就好。每天清晨斗志昂扬地起床,因为不知这一天要面对什么突发的状况。这种感受比以前按部就班地一步步往前走要来得痛快。”他给自己斟了一小杯当地的汾白,浅抿一口,缓缓谈起他初来时面对的复杂人事关系,诸多掣肘牵制以及内耗的惨烈。 庆娣以前只是听说他那一行混日子简单,想成就事业比较艰难,但是从不曾如此地深入了解,秦晟只是简略地叙述了这两个月来的艰辛,已经足以令她咋舌。 不一会儿,秦晟从洗手间回来,掩上门,望向她苦笑不已。“遇见朋友了。” 叶慎晖临时来济西,秦晟本是约了他明天见面,不料闻山太小,他们两个性格相投,连选择餐馆的口味也极其相似,居然在洗手间外巧遇,饮水居地方不大,包房里没有独立的洗手间,客源也是情侣居多。叶慎晖见到他时便微微挑眉,意味深长地瞥了他出来的包房房门一眼。 “最麻烦的是一一你那位也在.”秦晟苦笑。 这一下轮到庆娣无话好说,早知会这么巧,还不如今天直接在电话里高速姜尚尧秦晟其人其事。 “要不要合一桌吃饭?或者我们一会儿埋单离开?”秦晟问说。 庆娣思忖他后半句,立刻开口拒绝,“一起吧,本来也没什么,偷偷溜号反而显得有什么了。” 此时尴尬感已然散去,秦晟想象两人私会西厢般悄然离幵的情景,嘴角不禁扬起一丝兴味的笑意来。我先去隔壁房打声招呼,不知你那位等会儿是什么表情,” “你别给我添乱!”庆娣在他身后瞀告。 叶慎晖近几个月来奔走于四九城与济东济西三地。到他这个位置,金安集团里有无数专业人士各司其职,为他打理日常工作,但是关键的人亊关系必须他亲自出马周旋。 他在金安集团一贯以来的标准躭是追求效率,再加上有姜尚尧这个年轻冲劲足的股东协助,地方上有政策扶持,金安钢厂已经确定的厂址上机器轰鸣,建设势头迅猛。 两个多月奔走,部委的审批文件不日将下达。在正式文件下来之前,和秦晟、姜尚尧通通气,合计一番未来几个月工作目标是必要的。 电话里秦晟说已经有约,叶慎晖在酒店稍事休患,和姜尚尧一起到了饮水居吃便饭。 没料到秦晟就在他们隔壁,叶慎晖好一番无语。不知是什么人,能让秦家大公子抛却公务,来到这种淸雅的环境小聚? 他从洗手间回来,坐下对姜尚尧说:“大概书记一会儿会请我们过去。” 他对姜尚尧最初的观感来自于岳父傅可为,能令傅可为那种老于世故的人连声称道的人物,叶慎晖多少怀有几分好奇。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多次接触后,他在姜尚尧身上依稀发现了些他年轻时的影子。或者对方起点不如他,但思维的敏锐,骨子里的倔强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 初始的欣赏在傅可为向他隐晦地透露了姜尚尧的出身之后更加强烈。每个人的起点无法选择,但行程中的努力和方向可以由自己控制。能走多远?能攀越多少险峰?越是身处逆境越能激发出一个人的潜能。 出于强烈的惜才之心,叶慎晖渐渐将姜尚尧视为真正的朋友,而不是单纯的生意伙伴。在双方确认了金安异型钢厂的投资合作意向后,叶慎晖得到秦晟的首肯,告诉了姜尚尧关于秦晟的背录来历。 这几年来,姜尚尧见过的衙内高干也不少,霸道如翟智,娇憨如巴婷婷,滑头如谢信扬,还有淸高自赏的彭小飞。但是论起个人素质与实际能力,都远远不及秦晟。 初次见面,姜尚尧已经对秦晟的来历持有极深的疑惑和猜忌,特别是巴思勤谈到秦晟时讳莫如深的态度,远在京城的孟时平听说钢厂选址在秦晟治下的闻山时那抹不易察觉的惊诧,令他在面对秦晟时言辞行止更为审慎。叶慎晖透露的内幕证实了他之前的种种猜测,在佯作震惊的表情后,姜尚尧心底浮起淡淡的喜悦。 对于任何生意人来说,与这种平常只是处于传说中的人物交好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正说着话,敲门声响起。叶慎晖淡然一笑,“曹操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的那位立在门口,满脸歉意地说:“四哥,对不住了,我实在是……”秦晟说着上前与两人握手,又请两人去隔壁一聚。 姜尚尧客套地问:“会不会不方便?” “方便,”秦晟微微汗颜,“隔壁就一个聊得来的朋友,刚回闻山,吃吃饭谈谈闲天,没什么重要事。” 到了这地步,直接告诉对方说我和你老婆正关起门谈心吃饭,那等于直接抽人耳光,秦晟唯有继续装样下去。好在他常年一副平静淡定的样子,倒也看不出有丝毫异常。 三人招呼小妹过来说了换房的事便去了隔壁,秦晟站在门口延客,先让了叶慎晖进去,姜尚尧随后踏进门里,只见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从桌后站起来,抚了抚头发,目光越过前面的叶慎晖,冲他微微一笑。 王老头出狱后依然做老行当,这几年姜尚尧在他那里淘到不少好东西,姜尚尧是实用主义者,庆娣生日那天他送她一幅画,在他心里,再没有这样既值钱又不打眼,来路还万分隐秘的东西更适合做礼物的了。 送谭圆圆的是一个小摆件,至于周钧,是他听庆娣提起过的梦想中的相机。 这些小钱对他不值一提,能表达对两人的感激,还能收买人心,收获巨大。再来,他深知庆娣的脾气,直接的帮助她即使接受了也会有些落不下脸,周钧拿人手短,暗示他适当给庆娣涨点工资奖金,多干点活让庆娣请假顺当,那就更加完美。 周钧何尝不懂他的心思,有心拒腐蚀永不沾,无奈正巧才接了个广告片子,和硬照不同,广告片子需要的就是哈苏那种机子。 心痒难忍,周钧想来想去还是收下了哈苏,但是当晚趁庆娣和谭圆圆下楼买啤酒时回赠了姜尚尧一份礼物。 周钓一副便秘般的表情,万分不舍地说:“这东西不比哈苏价值低,特别等我将来出名了之后更是千金也换不来。” 那是庆娣的一张小相。她肩带滑到臂膀,双手抱膝半裸着蹲在地上,像是感受到万箭钻心的痛楚,泪眼大睁,无助而绝望。 姜尚尧手指微微颤抖,似乎感受到那一刻她感受到的彻骨的痛,似乎透过她的眼睛看见她所看见的,某些令人连悲伤也无暇顾及的绝望。 他莫名地知道那是什么。对不起,他紧抿着唇,内心抽搐着挤出这三个字。 “照我说,她值得更好的人,最起码人家比你好。”周钧这样说。 此时,姜尚尧骤然明白了周钓所说比他好的人是谁。难怪那晚彭小飞听到周钓的话后沉默很久,难怪他们一致反对庆娣与他复合。姜尚尧眼神复杂地望向秦晟,无可否认面前这个人确实非常优秀,而且某些现实条件是他穷一生之力也无法企及的。 秦晟正在向庆娣介绍叶慎晖,她笑意温柔,与她身上沉静的气息极为协调,但是她神情越平静,姜尚尧内心越如翻江倒海般难受。 他们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进行到哪一步?酵厚如老醋的酸味在他舌下泛起,一想到她曾与别人携手,用望着他时同样专一认真的眼神凝视别人微笑,他的心被痛楚搓揉得满布伤痕,连呼吸也不敢用力。 “不用介绍了,这是我老婆。”他不客气地对秦晟说,目光却紧缩着庆娣。只见她闻言咬紧下唇,脸上浮起红晕,眼底掠过一抹惊慌。 那抹惊慌彻底激怒了他。姜尚尧无心理会身旁另外两位的反应,上前一步拖住庆娣的手,这才对呆住的两人招呼说:“叶大哥,秦书记,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一步,告辞了。” 掌心的细软小手没有任何抵抗,姜尚尧依然紧握着,不给她丝毫挣扎的机会。他就这样拖着她下楼,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饶是叶慎晖见多识广,这种私会被捉的尴尬场面也极少亲历,特别其中主要角色都是他的知交好友。直到两人消失在楼梯口,他这才回头看向秦。 他深知好友的品性,也从不知秦晟是人妻控,但左思右想,任何理由都无从解释今晚的情景。如此,他询问的眼神里不免带了些质疑。 秦晟脸上不减窘色,除此之外,眼底犹有淡淡的落寞。“四哥……”他叹息,“晚一步有时就是晚了一辈子。” 姜尚尧的步伐大而稳,穿着小细跟的庆娣紧追慢赶,尽量与他保持平行,不过手掌仍然被他握得发麻发疼。“你轻点,我手疼。”她小声哀求。 他开了车门,一把将她推进去。“我心更疼。”他凑近了她,刻意压低的嗓门因为难克制的情绪听来更像是嘶吼。 庆娣端详那张愠怒的脸,拧起浓眉强行压抑着怒火和妒意的样子真是别扭。在他恨恨地瞪了她数秒,砰一声关上车门,绕向另一边的间隙里,庆娣垂下头揉着发红的手掌,掩饰住嘴角的轻笑。她想,好像是第一次见他吃醋,别扭的样子还挺可爱。 上了车,他刻意别开脸不看她,静默中只隐约听见他深沉的呼吸,片刻后他情绪平复了些,庆娣保持沉默,偷眼看他神情冷肃地将车驶离河湾公园。 忽明忽暗的光影打在他一侧脸上,更显得黑暗中的另一半轮廓分明,直视前方的眼神坚定。庆娣设身处地地想,换作她,她也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要问的太多,假如都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或许不如不问。 “你知道秦晟是谁吗?”她故意刺激他。 他冷冷地瞥她一眼,掉转视线向前。长久的沉默后,在庆娣几乎放弃这个问题时,他才开口说:“秦伯远的大儿子,秦仲怀的侄儿。”他语气平淡,仿若这两人都是不值一提的人物。 庆娣暗自好笑,下一秒笑容僵滞。 “在我眼里他就是普通人一个,从喘气到不喘气不过一秒钟的差别。” “好好说话不行?”庆娣皱起眉头。“你——” 一个急刹令庆娣的话音戛然而止,后面连续传来轮胎摩擦地面的刹车声,姜尚尧就这么大咧咧地在主车道中间停了车,长胳膊一伸,单手握住庆娣下巴,令她面孔正正地朝向他,“要我怎么好好说话?全世界都知道你跟他有关系,就我一人蒙在鼓里。我和他坐一桌吃饭多少回,就被人暗地里嘲笑过多少回!还有,回家第二天就急急地过来和他约会,这是我撞上了,我没撞上呢?绿帽子眼看着要罩上脑门了,我还能好好说话那不是男人是龟公!” 听见最后两个字,庆娣强忍笑意,默默打量这个被妒火焚烧的男人,他呼吸粗重,眼中交织着愤怒和伤心,额角靑筋隐隐跃动,紧咬着牙根,似是用了绝大的力气克制着。 “朋友,只是朋友。” 他眸中怒火更盛,一字一顿问她:“那你脸红什么?” “你说我是你老婆。”庆娣白他一眼。 这答案让他一下子傻了眼,身后一阵喇叭声催促着他俩,他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回应。长音消失后,他试探着再问:“那刚才你慌什么?” “你说我是你老婆。”庆娣想了想补充说,“好像你既没问过我,我也从没答应。” 他讷讷地注视她,喉间像噎住什么说不出话,手上力道放轻了些,指腹摩挲着她下巴,最终缓缓滑到她颈间。他骤然俯下头,含住她双唇狠咬了一口,在庆娣发出一声不满意的轻哼时,他稍稍抬起脸,眼底幽暗,莫名的情绪在其间激荡着,似有火花闪烁。 “你故意的是不是?”他沉声质问。 “就许你动不动装可怜蒙骗我忽悠我让我心疼你体贴你忙不迭安慰你,还不许我一一” 他此时只想捕住那只喋喋不休数落他抱怨他的小舌头,或者还想惩罚她刚才唇边得逞后狡猾的笑,他更深入一分,追逐她的躲闪,在愿望达成的一瞬,他满意地闷哼,双手紧紧揽着她的细腰,胸膛贴着她的柔软,几乎要把她搂到驾驶座来。 在呼吸将断时,他回过神,把庆娣往座位上一丢,狠踩油门。 庆娣喘息稍止,她佯作镇定地直视前方。车里静悄悄的,这种静遣气氛万分特别,暧昧的,缒绻的,让人懒洋洋周身乏力的,呼吸间感到周遭有暗流涌动,像要发生什么,但又无心抗拒,唯有默默等待。 老梁老婆承包的宾馆虽然只是三星,但姜尚亮住得久了,又是关系户,服务特别不一般。大堂外对立聊天的两个门童瞥见他的车影立刻迎了出来,姜尚尧下车绕过庆娣那边,门一打开,对上那双乌沉沉的黑眼珠,他一个深呼吸,心随意动,伸出双手就想抱她下来。 庆娣脸上像染了一层薄薄的胭脂,先一步握住他充满欲望的手。他将车匙丢给门童,大步牵着她进了电梯。 电梯门尚未完全合上,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将她拥进怀里,抵在淡金色的电梯壁上。冲动间有些控制不住力道,庆娣委屈地低哼了一声,接着就被他含住嘴唇。 这个吻从一楼缠绵到九楼,电梯门叮一声声开启时,庆娣微微别开脸,才喘了口气便再次被他吻住。后背的手游移到腰间,下一秒她感觉到自己被抱了起来。 及膝的裙摆缠裹着他的长裤,他深深地吸吮,吞没了她所有的低呼和轻喘,凭着感觉缓缓往房间方向走去。 庆娣被放下地的瞬间,正挑逗地舌舐着他的上腭,那丁香小舌带来的感受太过奇妙,姜尚尧抑制不住颤抖,手上的房卡跌落地上。 蹲下去捡时,她光洁的小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一边在地毯上摸索,一边抚弄她的脚,亲吻她的小腿。 他的唇随着手一路向上,从小腿到膝盖,眼见他的手掌滑进她裙底,庆娣忽然恢复了少许理智,她低低喘息,提醒他说:“摄像头。” 他用脚尖把门勾上,手指不受控制地寻找她后背拉链。 喘息的间隙他问:“他有没有这样吻过你?” 好一会儿庆娣才明白他问的是谁,“没有。” “这样呢?” 火热的手抚慰着她胀痛的柔软,像同时点着了她,“没有。” 他的唇在她唇边缠绵不去,室温像是升高了两度,庆娣呼吸急促地亲吻他的颈项,手掌抚上他的裸背,才发现他似乎比她更热。 “这样呢?” 他的眼底氤氲着浓重的欲望,炽烈的顶端抵着她缓缓磨蹭,隔着薄薄一层棉布仍能感觉到他的昂扬,内心也更加空虚。这难耐的折磨让她忍不住瞪眼,“姜尚尧,在你心里,我是那样的人?你做不做?不做穿上衣服出去!” 他惊愕地回瞪她,接着低吼:“不收拾你还不行了!” 两人紧紧相拥…… 第三十七章 暗透了,才望得见星光 “就是这么简单。” 姜尚尧轻轻抚摸臂弯里的细腰,心中依旧郁结,特别是想到和秦晟接触以来一直处于敌暗我明的劣势,他不痛快到极点。 “他真不知道我们的事?” “谁那么无聊问这个?”事关他男性尊严,庆娣唯有继续睁眼说瞎话。“还有问题明天再问吧,我实在是困了,身上软得像泥。” 她睡眼惺松的,对比刚才情浓时媚眼如丝、娇喘连连的小模样,他怜惜心大起,将她放平在臂弯里,哑着嗓子说:“睡吧,攒点体力。” 庆娣气恼地一拳捶上他胸膛,“你这是安慰呢还是要挟呢?” 他胸膛起伏,闷笑不已。“庆娣,我可是攒了两年了。” 耳畔萦绕的话语勾起片刻前狂乱的回忆,撩拨得她半身酥麻,小腿就势摩挲他的,在感觉到他瞬间的僵硬时,她坏笑出声。 “又来劲了是不是?”他话里威胁意味十足。 庆娣连忙合上双眼, “我真睡了。” 他那一轮猛攻几乎掏空了她所有体力,实在是累坏了,可是脑中还一线清明,满室寂静里,庆娣轻声问:“刚才,你那样做,那样没礼貌,就不怕得罪了人?” “想不到那么多。”他用鼻尖蹭她的,“我只知道没了你,我什么也不是。” 他眼中深情无限,让庆娣既想哭又想笑,默默凝视他良久,所有的感触化作一声叹息。“我睡了。” “睡吧。” “这把头发该留起来了,还是长的好看。”抚抚她的短发,他对睡梦中的她说。 直到此时才深刻地感觉到她的每一丝每一寸是完全属于他的。姜尚尧将吻覆在庆娣前额上,怀着巨大的满足感与她一起睡去。 晚饭半途离开,睡到半夜被饿醒,姜尚尧睁着眼睛寻思这会儿哪家饭店有庆娣爱吃的夜宵。正在起来买夜宵还是陪她继续睡的念头里挣扎,铃声响起。 他循着声音在地毯上杂乱的衣服堆里找到手机,看一眼时间,凌晨一点许,再回头看庆娣,她仍旧是之前的姿势沉睡着。姜尚尧悄然掩上门,站走廊里问:“严关,什么事?” “黄毛不见了,十二点巡逻回来点过名,那时他还在。”严关说话一如既往地简洁。 严关办事稳当,既然他说不见了,自然是已经经过确认,姜尚尧问:“最近他有没有什么反常?” 元宵过后,为了避开聂二的追捕寻仇,姜尚尧安排了黄毛在矿上保安队上班。聂二伏法如今是板上钉钉的事,他的承诺已经完成,至于黄毛,或许他衡量自己无力完成交易,胆怯之下偷偷溜走也有可能,但是姜尚尧隐隐感觉没有这么简单。 “最近……他的电话好像多了一点。” 黄毛性格阴郁内向,和外界联系频繁确实异于寻常。知道黄毛被他藏在周村的仅有几个人,姜尚尧心中警铃大作,沉吟片刻,吩咐严关说:“你带下面人继续在附近村子找,我在市里看看。” 十二点到现在足够黄毛搭车闻山,姜尚尧定定神,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出来,直接驱车到了市医院。进了住院部大楼,他特意从消防楼梯登上十一楼,转过走廊上便看见光耀立在窗边的身影。 平常守夜的起码有六七个人,现在走廊上空荡荡的。姜尚尧进一步确定了心中的猜想,走过去递烟给光耀,自己也点燃一支,才问说:“我来晚了?” “没有。” “今晚值夜的人除了你其他人全不在,完事后你打算怎么向黑子解释?” 光耀猛吸一口烟,避开姜尚尧冷峻的目光,迟疑说:“四儿请了她们去吃夜宵。 四儿是王霸龙的大徒弟,如果黑子有心彻查,首要目标就是王霸龙。这倒是祸水东引的好计。 “石头,我催过你几次,这是不能拖。”光耀抬起脸,像下了决断,“他消息路子广,丧狗的事遮掩不了几天,如果知道我跟你通了气反水……既然你留了黄毛这个后手,当用也就该用了。” 元宵时与黄毛达成交易为的就是这一天,可谁知聂二和区德跟前世冤孽似的,聂二刚进去,区德居然查出来患病,还是必死的肝癌晚期。在目睹了黑子的悲伤哀痛后,惯来果决的姜尚尧就开始在道义与亲情的天平上左右摇摆。 区德在苏醒后死活不听家人劝导,坚决不去原州大医院就医,姜尚尧何尝不明白这举动代表了什么?闻山是区德的老底盘,有信得过的子侄和手下,二十四小时有人轮流值班,守着病房生人勿进。生死关头仍然着眼于安全,区德分明已经对他起了疑心。 至于拖延时间是为了什么,有可能为了改遗嘱,也有可能为了进一步确认消息,安排后手针对他。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姜尚尧理智上明白光耀的选择无比正确,但是感情上他深知如有疏漏,自己将来无法面对黑子指控的双眼。 “石头,黑子也是我的兄弟,我和你有一样的困扰。”光耀眼神无奈。 姜尚尧将烟头扔出窗口,透过那一点微光,像看见死不瞑目的景程,直到湮灭于黑暗。那血潮扑面而来,窒息感几乎将他淹没。他深喘一口气,扭头问光耀:“黄毛什么时候到?” 光耀看看表,“应该快了。” “我已经来了。” 走廊转角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现出个瘦弱的人影,满头枯草般的黄毛,昏黄灯光下淡淡的琥珀色眼睛,正是从矿场里潜逃出来的黄毛。 区德早年有肝硬化病史,他是老派人,讳疾忌医,这大半年来偶有疼痛只是忍耐而过。 诊断出肝癌晚期后,连小婶那样的无知妇人也懂得是癌中之王,顿时好丧一般哭声大作。苏醒后的区德得知病情倒是冷静,一边吩咐光耀和霸龙安排人手轮值,防范聂二的人乘隙来寻仇,一边电召了他的律师安排后事。 他已经出现腹水症状,但是听家人劝说转往省会医院时,他摇头不止,清醒时曾告诉黑子:“放心,你叔怎么也要熬到聂二吃了花生米那一天。” 姜上尧背着手站在病床边,冷眼大量床上区德急剧消瘦的病躯,目光缓缓上移,停留在那张熟悉的面孔上。 三年前,他以矿场百分之二十的年利润和一个承诺为代价,交换出光耀吐露的一句话——“让他活得狗都不如,再给他狗一样的生活,他就会像狗一样乖乖听话。” 从那天起,再面对这个买尸在狱中救了他一条性命,出狱后大笔财力支持他开拓事业的男人,他心底毫无一丝感恩之情。 “姜哥……”守在门边的光耀提醒他,“时间不多了。” 病床上的区德在深度的昏睡中像感觉到什么,手足一阵细微的痉挛。他缓缓睁开眼睛,撞上姜尚尧审视的目光的那一刹那,他双眼怒睁,置于被上的双手青筋暴突,急欲撑起身子,接着像耗尽了全部力气般,又重重地摔了回去。 英雄末路,即使此刻心如铁石的姜尚尧也为之叹惋。“德叔……” 光耀在区德醒来时已知机地退后,隐在阴影里,而黄毛则前进了一步,踱至床脚。 区德见到黄毛时,眼底掠过一抹诧异。 姜尚尧循地目光看去,黄毛半弯着腰,向上挑着眼,以惯有的看人方式大量病床上这个传说中的人物。 姜尚尧微笑说:“德叔,介绍你认识。这位是黄毛,景程的好兄弟。姚景程。” 听见那三个字,区德呼吸明显急速起来。 “他专程来多谢你,当年是德叔你青眼有加,看重了景程,送景程进了阎王殿。另外,也想问ー句,为什么?” 这一句话姜尚尧是代黄毛发问,多日深思过后,这个答案他其实早己了然。那时候整个铁路小区都知道他对雁岚姐弟爱护有加,雁岚姐弟如果有任何差池,他一定会不惜代价地伸出援手。当年的景程冲动叛逆浮燥,即使区德的出发点并不是要景程的命,但巧妙地利用和推波助澜是一定有的,可以说,区德的落并下石是祸端之源,是他的一己私念铸成了姚家三□的悲剧。 区德已经几日没有进食,靠滴注维持生机,刚才那一下起身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此时有心开口也已无力。 “石头……”他张开嘴想说什么,最终放弃,只是无奈地笑。 “德叔,你利用景程打击我,只要他出亊,为钱也好,为报仇也好, 我都会为你卖命。只是,为什么会是我?” 为什么?为了当年英子对他的不屑一顾?为了迷奸了她之后的那个淸晨她送他的两个耳光?为了她去边疆时他一路追着火车喊她的名字,她头也不回的决然?为了再见时,她牵着的孩子,从那张小脸蛋上,依稀能看到她爱的那个男人的轮廓? 三十多年不复的青春里,他也爱过恨过,也流过泪,也揉碎了心。 区德凅的眼里隐艳闪现水光,最后从眼角滑出一滴泪。 “姜哥。”光耀再次提醒。 这熟悉的声音令区德心神剧震,他口里嗬嗬有声,直瞪着声音来路。光耀低叹,知道躲不过去,缓缓由阴影里出来。 二十多年来视之为心腹,视之若子侄,区德犹有些难以置信.他微张着嘴,目光从梁光耀身上移向姜尚尧。惊怔过后,有一层更浓重的恐惧浮起心头,他一直担心养虎为患,却不知他患在肘腋。 “养士如饲鹰,饱则飚去,饥则噬主’,德叔,你那套老观念没用了。我和光耀,没人甘心做你的鹰犬。” “你好……”如此境地,区徳笑得磊落,“你做得很好。” 姜尚尧绷着下巴,目光停留在区徳那张松弛的老脸上,却穿透了二十年记忆,回到积沙围的小院子。那时暑假他最爱与黑子去河里玩,玩到满身泥水地上岸,回到院子里,小桌上徳叔笑眯眯地备好了酒菜等着他俩。 那时德叔尚年轻,光耀也不过二十岁的小伙子,满院子人来人往,年少单纯的他尚不知那小小的院落埋藏有那许多阴谋与秘密。 他从遥远的时光收回视线,转头望向黄毛,黄毛眼里暗淡无光,扯扯嘴角聊作回应。光耀先行把门打开,在姜尚尧踏出门口的一霎,区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像二十年前那般的浑厚有力,“小宝,你答应过我! ” 姜尚尧回头望去,面对一位父亲的哀求,他默然点头。小宝是黑子的弟弟,而他也向来注重承诺。 高级病房的装修不错,隔音效果良好,听不到里面半点蹬床踢腿的反抗声,数分钟后,黄毛开了门,还是那副爹死娘不爱的模样,只是扬了下右眉眉梢。 光耀随即进去里面房间,掀开枕头探了探鼻息,向门口的姜尚尧确定地点了点头。 出来后,姜尚尧开车一直将黄毛送到火车站,扔给他一个沉甸甸的旅行袋,嘱咐说:“走远一点,娶老婆生孩子,永远别回来。” 黄毛抱着袋子,抬眼望向他。 “景程有你这个兄弟,一辈子不亏,”姜尚尧强笑说。 回到房间,庆娣正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姜尚尧倒在大床上,像被抽去筋骨般浑身虚软。 “去哪儿了?我饿坏了,泡了碗泡面,”庆娣跪坐在他身旁。 他抓住抚摸他前额的小手,顺势将她扯入怀抱,温馨的甜香沁人心脾,绷紧的神经舒缓下来‘“什么香味?挺好闻!” “佛手柑,玫瑰,鸢尾,檀木。生日圆圆送的。” “以后就用这个,我喜欢。” “管头管脚的,”庆娣不屑他那霸道的语气.“饿不饿?我给你泡碗面。” 他的手掌在她身上游走,“先喂我这个。” 当晚值夜的吃完夜宵回到医院,发现光耀哥被重物击晕横躺在病房门口,众人大骇之下冲进去里间,顿时心寒胆战,当即通知了黑子,并且报了警。 光耀轻微脑震荡,醒来后回忆说听见敲门,以为是吃宵夜的兄弟们回 来,哪知开了门一条黑影袭来,他随之倒地。 区德的尸检报告很快就出来,他的死被列为刑事案件,嫌疑的重点自然是聂二团伙。出于老派人入土为安的心理,区德的兄长,也就是黑子的 父亲定下三天后举行葬礼。 黑子大悲中仍勉力操持丧礼,光耀那晚太过疏忽大意,没能护住德叔周全,他心中愧疚难言,因此格外卖力。 姜尚尧也是几天没合眼,尸检过后白天忙着通知各路亲友,布置灵堂,夜里通宵守灵。除此之外,面对悲伤而沉默的黑子,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巨大的心理考验。 姜尚尧等人将丧礼操办得庄重而肃穆,这天从清晨开始,殡仪馆里, 闻山附近大部分有头有脸的人物络绎不绝地出现,满脸哀痛之色,里三层外三层的花圈一直摆到外面的松柏路上。 见此盛况,来客不免联想到不日将吃枪子的聂二,聂二一系主要人员被捕后,树倒猢狲散,财产被罚没。对比今日,聂二既定的结局可谓凄凉。这一对老伙计,斗了数十年,黄泉路上仍然一前一后做伴,来吊唁的人士肃容之下,不知有多少人心里幸灾乐祸地笑。 区德一生夙愿是闻山称首。姜尚尧面无表情地环视殡仪馆,心想德叔也算得偿所愿。 正怅然地回忆着过往种种,腰间被轻轻捅了一下,刘大磊做了个电话的 手势。他事先已经吩咐过非重要电话不接,见状微微蹙起眉头,烧烧退后。 “我是黄毛,我回来了。” 姜尚尧轻轻吸了口气,不知已经远遁的黄毛为什么横生枝节。 不等他发问,黄毛继续说:“那一天,丧狗听说我妈病了,劝我回家看看,还给了我一百块钱买吃的。我翻来覆去地想,丧狗大概知道我会不要命地护着景程,所以先把我支走。如果我在,不知道事情会是什么样?姜哥,我认真想过,跑不掉的,在外头躲这几年我已经受够了,将来要是背个通缉犯的名义到处躲,更难受。我现在站在公安局对面,打完这个电话我就去自首。姜哥,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还有,谢谢你为景程报仇。” 这大概是黄毛有生以来说过最长的一段话,倒也难为他一口气说完了。几天没有好好休息,再听见这些,姜尚尧脑仁针刺般地疼。“你别冲动……” 嘟嘟的长音传来,黄毛直接挂断。 这种场合,作为区德最得意的徒弟之一,绝不能中途退场,姜尚尧唯有低声交代大磊,让他带人去公安局附近寻找。 大磊悄然离开后,他强自镇静,细心观察黑子的举动。果然,不过一刻钟时间,黑子便接到电话,随即脸色大变。 姜尚尧在心底长叹一声,明白事态已经无力挽救。黄毛那种性格,偏执,认死理,说一不二,他倒不怀疑黄毛的承诺,只是元宵那天黑子曾经和他一起救过黄毛,有一定几率会将他与黄毛的再次出现联系在一起。 事已至此,姜尚亮保持镇静,站在亲友堆里向吊唁的来宾一一回礼致谢。 近晌午时,不间断的哀乐声中,庆娣和爱娣缓缓进来,向鲜花围着的棺木深深鞠躬后转身走向他们。 “节哀顺变。”庆娣对黑子说。 高大魅梧的黑子这段日子连番忙碌,人瘦得脱了形,双眼深陷,忍泪的模样像只无助小兽,爱娣想劝劝,看了姐姐一眼忍住了. “节哀顺变。” 为了让小叔走得安乐,黑子之前还想着必须这两月内赶紧办妥终身大事,正踌躇该怎么问爱娣愿不愿意嫁他,拼命地给自己鼓劲,哪知小叔等不及,转头就去了, 此时爱娣用那样怜惜的眼神看着他,黑子心中大恸。嘴巴哆嗦着,眼角湿润,他猛吸一口气,想吞回泪,可是这一吸气间,在淡淡的香火味中闻到点别的味道, 他无由地心头一跳,又辨不出哪里不对劲,怔怔站着,庆娣此时正对姜尚尧说:“我们先回去了。” 庆娣两姐妹迸别后准备离开,从黑子面前走过时,爱娣回头给了黑子一个安抚的眼神。 黑子深吸一口气,数秒后朝向两姐妹的背影大喝了一声:“站住!” 如同悲哭一般的哀乐声中突然听得这一声巨喝,众人纷纷往这头看来,庆嫌两姐妹也惊愕地回首,见黑子大步往她们走来,庆娣询问地望姜尚尧。 姜尚尧同样莫名其妙,但是除此之外隐隐感觉不大对劲,见黑子上前,他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 黑子立在俩姐妹面前,深深地呼吸,然后目光从爱娣移向庆娣,问:“大前天夜里,也就是六月二十九日凌晨一点四十分左右,你在哪里?” “在宾馆。”庆娣面容平静。 听见答案,黑子身体僵直,眼神迷惑,怔怔地想着什么。 爱娣被他的样子吓住了,扭头问:“姐,怎么——” 话未说完,黑子突然拔出枪来,转身指向姜尚尧,庆娣在黑子发问的时候已经疑窦暗生,黑子拔枪的那一刹那,她同时警觉地扑进姜尚尧怀中,死死地抓住姜尚尧双臂,姜尚尧挣脱不开,怒极喊了声:“庆娣!” 他们四人离得很近,这变故不过眨眼间事,紧接着场内惊呼声大作,爱娣愣怔数秒反应过来,冲上前抱着黑子的腰拦阻,“你做什么?那是我姐!” 殡仪馆里鸦雀无声,只听黑子喘了几口大气,沉声问:“那你呢?六月二十九日凌晨一点四十分左右,你在哪里?” 黑子的目光紧紧锁着姜尚尧,黑洞洞的枪口指来,这种时刻,姜尚尧心中不曾有一丝惊慌,反而浮现无尽悲凉.十年前的一个小阴谋,牵连了无数人进去,时至今日,依然能令二十多年的兄弟反目。 他注视黑子那双载满了失望痛心的眼睛,笑了笑,笑得苦涩无比。“庆娣。”他拨开庆娣的手臂,“你有多傻,为我挡枪,” 庆娣默不作声,紧抓着他的后腰,与他并立。 姜尚尧吸一口气,准备直承事实,身旁的庆娣忽然开口说:“他也在宾馆,我作证。” 黑子手掌微抖,犹有疑惑。 庆娣语气平和地补充,“黑子哥,不放心的话你可以去査证,那天晚上我们……之后一直在睡觉,大概两点钟饿醒了,还喊服务员送了两碗泡面进房间。” 黑子的目光在两人间游移,“那怎么解释我那晚在我叔病房里闻到的香水味和你身上的一样?怎么解释今天黄毛的自首?” 第三十七章暗透了,才望得见星光 庆娣望一眼姜尚尧,他此时己恢复泰然,她暗自松了口气,回答说:“我不知道病房什么香水味,也不认识什么黄毛。” “黄毛自首?”姜尚尧仿佛看不见鼻尖半尺外的枪管,目不转睛回视黑子,“兄弟,你如果因为黄毛怀疑我,我不明白你的理由,但是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最好先把今天的事情结束了再谈。” 黑子抿紧嘴,目光不离姜尚尧左右,审视他的镇静是真是假,腰间一只小手紧张地攥紧他的衣角,那是爱娣。无数记忆碎片在眼前闪现,无数情绪交织在胸口中,他怔然注视眼前熟悉的那一双眼睛,许久后迟滞无比地收回手。 四周窃窃私语不绝于耳,可想而知今天这出插曲不-一会儿将会传遍整个闻山、光耀和霸龙看气氛缓和了些,满是焦虑疑惑地对视一眼,一起上来低声劝说。 木讷的黑子被扶回亲友那边,才蹲下,黑子脚一软,跪倒于地,放声大哭。 这一来,庆娣姐妹也不好离开,远远站在角落里守候着.爱娣一直注视着黑子,不掩担忧,“姐.他们为什么……” “别担心,他们是好兄弟。”庆娣望向姜尚尧的背影,微微一笑。 区德早年就在羊牯岭山顶买了一块地,起了一个琉璃亭,居高临下的,风水极好。 送上山之后,区家在闻山大酒店摆宴。低迷的气氛里黑子喝了两杯便醉倒,姜尚尧强撑着酒意到散席。 上了车之后.他蜷缩在庆娣怀中,庆娣低声叹气,扶正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缓缓摩挲他的头发。 直到将妹妹送回铁路小区,他才缓缓醒来。庆娣柔声问:“要不要回家睡?” 他摇头,圈住她的腰,含糊地说:“我要和你一起。” “那我打个电话给阿姨说一声。”挂了电话,她问,“想去哪儿?” 他想了想,“去河边走走吧,醒醒酒。” 刘大磊不等他们出声,沉默地掉转车头。 初夏的积沙河有点黄河的样子了,水流汹涌湍急,姜尚尧站在河堤上,遥望那水势,带着回忆低声诉说:“小时候最爱来这里玩。冬天,冰上凿个孔,扔—条拖着饵的渔线下去也能钓着鱼。那时候,黑子总是没耐性,毎回回去就问我讨两条,怕德叔骂他没用......” 庆娣想象他小小少年的样子,无声而笑。 “庆娣。” 她迎上他深沉的眸光,明白他想问什么。“你说良知与亲情的选择让你很困扰,黑子他叔去世的第二天我听说这亊,再结合你前一晚失踪了一个小时,答案很明显不是吗?” 他下巴紧绷,挣扎着说:“如果抛开跟黑子的感情,我不认为我做销了。” “你不用和我解释,我相信你,既然你说不做会受良知责难,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他深深凝视她,诉不尽心中万般情绪百种滋味,良久后他突然将她拥进怀里,紧紧地抱着,似乎她是天赐的珍宝。 “你有多傻,你为我挡枪。”他把脸埋进她发间,喃喃问说。 她贴着他的肩头轻笑。“你才知道?我足足傻了十五年了。” 如何爱她也不够,唯有更紧地拥抱。 “我以为我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可是没有。"许久后他闷声自语。 “黑暗里待太久,重见天日时总会有些难以置信。”她轻轻抚摸他的面颊,“你听这水声,上千年不变,你也还是你,拎着鱼篓子从河岸边上来的小小少年。” 黑暗中,他屏住呼吸聆听那千百年来不间断的激流拍岸声,而后恍惚一笑。“庆娣,不用这样安慰我,那些过去抹杀不掉。我确信做不回当初让你倾心的姜尚尧,但是,我更确信一件事……” 他稍稍拉开两人间的距离,郑重地望住她,“我确信将来会端正做人,不再令你失望。庆娣,你能不能重新接受我?” 她捧起他的脸,认真地看他,许久后唇边露出浅浅的笑。“好。” ——出书版正文完—— ===【出书版番外】=== 书版番外一 第二曰,刑侦队从老梁宾馆中调走监控资料,但是一无所获。光耀得知消息,随即通知了姜尚尧。 刑侦队这举动证明黑子依旧对他不放心,姜尚尧心底苦涩。 他反省自己这几天心绪芜杂,还真疏忽了,只以为黄毛远遁他乡就万事大吉,没料到一波三折的。想到当晚一点多他出入酒店的监控录像与庆娣的证词不相符,他头皮像炸了似的疼。 好在没有收获,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后视镜里刘大磊几次欲言又止,姜尚尧定一定神,逮住刘大磊偷窥的目光。“二货,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高兴。”刚才的电话刘大磊听见只言片语,大概猜到是什么事。“我嫂子是这个!” 姜尚尧的目光从刘大磊竖起的拇指移向他的后脑勺,“有话说清楚点。” 后视镜里,刘大磊一副“哎呀,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提醒说:“姜哥,刚才是不是在说监控录像?” 姜尚尧顿时心头一凛,但是既然二货提起这个,一定有他的原因。 刘大磊手持方向盘,犹豫不决的样子让姜尚尧骤然焦躁起来,“你想回矿场带保安队?” “不想!”话音一落,刘大磊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强烈,后悔地咂咂嘴,接着从后视镜里偷瞥了老大一眼。“出事第二天嫂子就把我叫来了,问了问前后情况,特别是丧狗和德叔那些。然后就让我……你知道,老行当了,十分钟的事,这张盘洗洗,那张盘洗洗,还挺好玩。” 他说完。见老大微张开嘴,一脸呆滞,不由咳嗽了一声,问说,“我觉得我嫂子办事滴水不漏的,姜哥,我换老大你不介意吧?” 说话间,车开到宾馆大堂,庆娣穿了条深灰色的裙子翘首望来。姜尚尧眺望那苗条的身影,喃喃自语说:“换个毛!你嫂子就是我老大。” 书版番外二 十年后。 一辆豪车行驶在原州的主干道上,这是通往原州殡仪馆的必经之路。 在即将到达下一个弯道时,司机小邓放缓了车速。小邓婚后发福,圆圆的脸,肥肥的肚腩,经常被刘大磊取笑,“你说瞅见你下车谁不奇怪?究竟你是司机还是老板呢?”每逢此时,小邓唯有干笑,没办法,老婆会疼人,饭菜做得好,那营养一天五袋减肥茶也抵消不了。 正傻笑着,右前方一个人影从街角蹿来,眨眼功夫冲向车头。小邓一个急刹,六米多长三吨重的劳斯莱斯机械反应灵敏,但车头处那人影依然惨叫了一声,连滚数下,躺倒于地。 小邓出了层薄汗,望了望邻座的刘大磊。刘大磊往外望了一眼说:“操,碰瓷也不装像一点,身上好歹揣两个红颜料袋子啊?” “大磊,别这样说,敢拿命换钱的肯定有原因。”后座的庆娣也在张望。 姜尚遥皱皱眉头,吩咐说:“下去看看,不离谱的话给点钱就是了。” “行。”刘大磊开了车门走近前,那人眼角瞥见他锃亮的皮鞋头,哎哟声立刻大了点。 刘大磊撇撇嘴,蹲下去说:“兄弟,你这技术不过关,人家那好歹还抹抹鼻血什么的。” 地上那人只是连声哎哟不说话,混这行讨饭吃的都知道,有两种车不能碰,一种是公家车,一种是打眼的豪车。那人今天也实在是逼急了,大夏天,地能烤出人油,毛腰守了一个小时,眼泪鼻涕长流,神智有些不清了。 “说话啊,要多少?”刘大磊不耐烦,“喂,戏演过了啊!” 那人松开抱头的手,抹抹鼻涕,含糊地说:“随便给点。” 刘大磊掏出钱包,见那人脸露贪婪地望来,他心中一动,歪头仔细端详,这一看他顿时瞠目,“魏少。” 那人听见这两个字,神情呆滞,随即手撑着地想起来,刘大磊乐了,“别急着走啊,来来来,都给你。” 说着他将钱包里的钱一股脑塞对方手里,魏怀源捏着那把钱,热得烫手,他瞟一眼那辆豪车,讷讷地问刘大磊:“你是……” 刘大磊嘿嘿一笑,“我是谁说了你也不知道,拿了钱走吧,这些够你爽好几回的了。”说着循着魏怀源的视线望向车道,低下头又补充了句,“好好过,有人说了,日子长着呢,慢慢熬着吧。” 魏怀源脸色大变,嘴巴哆嗦着,定定望着那辆车,明知看不见,也极力想分辨出车里的人影,熬着吧,心里有个声音回响不止,他隐隐猜出是谁,震惊难堪交织在一起,不由涕泪纵横地跪坐于地,远望车影消失。 刘大磊上车后就主动告诉嫂子:“我把身上的钱都掏给那人了。” “大磊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话说得刺耳,心眼真不错,小蔚子有眼光。” “可不是,嫂子你可说对了。那人真可怜,一看就是吸毒上瘾的。”刘大磊说完,意味深长地从后视镜里瞟了姜尚尧一眼。 姜尚尧握紧了庆娣的手,转移话题说:“早点办完事回去,那三个皮猴子在家,大闹天宫的,妈一个人照看不过来。” “有爱娣和阿姨呢,怕什么?” “一个糖妹都够她头疼的了,爱娣还顾得上别人?” 庆娣闻言失笑,“让你带他们三个一起来,你不肯。” 见姜尚尧沉默不语,庆娣柔声劝说:“死者为大,等会儿对着你妹和阿姨,别那么硬气。” 这一日是巴思勤丧礼,巴思勤自三年前从济西声省委书记的位置上退居二线,离开繁重的公务,身体反而一日比一日差起来。 六十九岁在现今医疗发达科学昌明的社会算是短寿了,同龄的姜凤英每天清早半小时的扇子舞,家务不辍,依然行走如风。也有可能是姜家的长寿基因影响,姥姥可是八十七岁高寿离世。 年纪越大,庆娣越相信因果说。像姥姥和妈妈那样心肠慈悲的人,本应后福无限。 不一会儿,车拐进原州宝山殡仪馆。下车时,姜尚尧拖住她的手,她向他鼓励地笑。 二十年恋爱,十年夫妻,他们熟悉彼此。即使此时姜尚尧脸上平静无波,庆娣也明白他的内心一定如翻江倒海。再深的恨意,也有一缕血缘的羁绊,庆娣回握他的手,用劲捏了捏。 每个殡仪馆布置都大同小异,气氛是一致的庄严肃穆。来参加追悼会的不少是新闻里的熟面孔,姜尚尧和庆娣不落痕迹地站在后排。追悼会正式开始,现任省人大主任担任司仪念完悼词,然后其他人循序上前三鞠躬。 轮到姜尚尧夫妻上前时,巴思勤的女儿巴婷婷愕然望来,眼有银光闪烁。 “节哀顺变。” 这句话巴婷婷今天听见了无数遍,可都不如目前这个男人低沉的一句带来的影响巨大,她捂着嘴,眼泪夺眶而出,轻声喊:“哥。” 这十年,她读书在外,后又嫁人生子,在家的机会不多,但是经常听父亲提起姜尚尧这个名字,言里言外都能听出父亲的欣赏和快慰,他也暗自欢喜,又暗自疑惑,同时为不能在膝前尽孝惭愧。哪知父亲临终时满脸愧意地吐露出一个秘密,她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个血缘之亲。 “照顾好自己。”姜尚尧俨然没有听见那一声低唤的样子,但话里分明流露出些许感情。 走出门口,他仰望七月的天,太阳灼痛了双眼,他这才放任眼角滑出一滴泪。 “节哀顺变。”庆娣眼中怜惜不胜。 他想笑,却感觉笑不出,嘴角弯成滑稽的弧度。 两人牵手慢慢往门口走去。静默中庆娣忽然发问:“我很久前就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没有巴书记,没有他支持,那些深仇你会用什么方式来报?” “庆娣,你说过一句话记不记得,人活着,必须怀有一种能让自己为之仰望的信念,坚不可摧,折腰不悔。我曾无数次地抬头仰望,”姜尚尧停下脚,望向天空,“看见天理昭彰。” ——书版番外完—— 【网络版番外】 102 番外一 三灶乡幸福村村口杂货店的门槛上,头发花白的老汉迎着多日不见的太阳眯了眯眼,接着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一撮撮烟叶碾碎的烟丝放在纸上,然后轻轻掀起底端,顺势向上一推,大腿上那张平铺的烟纸就变成膝盖头的一支自制烟卷。 这动作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看来娴熟无比,但老爷子仍旧自得地笑了笑,手指捋平烟身,粗粝的指尖沾了两口唾沫将接口粘合。 点燃了深深吸一口,辛辣的气味攻进肺腔,老爷子砸吧一下干涸的嘴唇,一脸享受的表情,连嘴角的皱纹都似乎荡漾着这个村的名字。 农闲时,村里的劳力几乎都下了附近的矿窑,冬日的午后,幸福村的村口只隐约听见远处的几声狗吠和孩童的叫嚣。 可是,一声刹车打断了老爷子独享的寂寥。 老爷子眯眯眼,接着浑浊的眼里突然闪现一丝惊讶,颤巍巍站起来,扯开了喉咙吼说:“牛犊子?你小子……这是衣锦还乡了?” 幸福村的牛犊子打小就是村里的祸害,干草堵烟囱,炮仗炸猪圈这些就不说了,不过十岁就知人事,半大不小的孩子领着村里比他还小的毛孩子们扒窗口偷看村尾富贵的新媳妇擦澡。 过了三年,有天夜里富贵媳妇被村长儿子给祸害了。村长儿子前脚走,小媳妇后脚撕了床单上吊,所幸被救了下来。富贵是个孬货,只会躲墙角闷头抽烟,自己家汉子不撑腰,富贵媳妇寻死不成,连哭也没了声气。 这件事后没多久,村长儿子在自己家鱼塘边的茅房里大解,一脚踩空掉粪坑里,被人发现拖起来的时候,满身的屎尿,脸涨成青紫色,只剩下一口气。 村里的简易茅房都是坑上架两张板,排泄物挖出来还能废物利用,事发后现场像发生过小型雪崩似的,茅坑两壁全是斜坡,原来那两张木板底下夯实了的土全被挖松了。 公安来查案的时候,村里人一问三不知,异口同声说没看见事发当天有谁在附近出现过。第二个月风声渐息,牛犊子背了个水泥袋子,袋子里放了一套换洗衣服,还有他妈给蒸得一笼馒头,坐上大山家的小货卡欢欢喜喜地出了村。 老爷子这村口的杂货店开了十多二十年,人老了,对多年前的事情记忆反而更深些。那年牛犊子出村被拦下来时,小货卡停的也就是现在那辆漆色闪亮的阔佬车的位置。那时富贵手指颤抖地塞了一百块钱给那小子,富贵媳妇泪眼汪汪地递了一包吃食,其他人送的什么不太记得了,老爷子只记得自己当时转头在杂货店的柜门里摸出店里最贵的一条烟,硬塞在那个脏兮兮的水泥袋子里。 站在货卡后厢不停向他们挥舞手臂时那得意的小脸犹在眼前,老爷子望着明显成熟了些,但轮廓依旧,痞相依旧的脸庞,浑浊的眼里微有湿意。 “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把咱幸福村给忘了?” “七舅公,我这不回来了?”刘大磊开了后厢,抱了两箱烟酒下来,径直走到老爷子身边放下。“孝敬您的。都是好东西。” 他敲敲纸箱,挤眉弄眼的,老爷子方才兴起的一抹感慨顿时消散无踪,冷哼了一声,重新蹲下去,深吸一口烟,教训说:“在外头这么多年,以为你小子能混个人模狗样,还是个小无赖!” 刘大磊不理会村里辈分最高的老人的训话,揪起带笔直折线的西装裤腿也蹲在门槛边,谄笑着,突然趁老爷子不备,抢了自制烟卷来,一口含住,含含糊糊说:“这一口我想了十来……” 十多年不曾抢过七舅公的私货,土烟叶特有的辛辣像是能灼烧肺叶一般,刘大磊咳得差点蹲不住,才缓过劲,睁开被呛得 流泪的双眼,就看见老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出洋相。 “这才多久,学会城里人的矜贵了?没出息!”老爷子说着收了笑,一掌拍在刘大磊脑门上,“忘本的小混账!十多年不回来,不知道还以为死在外头了!你妈背着人哭了多少回?你爹死的时候不见你人影,你妈住进乡医院还是不见你,你兄弟娶媳妇也不见你!怎么,赚了几个铜子就是爷了?在七舅公眼里,你飞上天了一样还是以前那个光腚玩泥巴的小坏蛋!” 他骂一句,巴掌就拍一记,刘大磊手臂挡着脑门,一个劲叫屈,“我不是不想回来,是没法回来。七舅公,你轻点,一把年纪了闪了腰可不是玩的。” 等老汉喘口大气收了手,刘大磊才蹲回去,涎着脸说:“刚才那土炮,再来根?” 老爷子哼一声,却重新在旁边的板凳上摸了烟丝烟纸来,刚搓好就被刘大磊抢了去。 他这回有了准备,缓缓体会着那萦绕在胸腔里的气息,再幸福地一丝丝呼出去,七舅公默不作声在他旁边重复一样的动作。这寂静的午后村落,薄日摩挲着枝桠的残雪,一老一少,同样眯着眼,像是透过呼出的蓝灰色的烟气,望见过去。 “回家去。”老爷子打算拍拍身边人的后脑勺,突然意识到他不是孩子了,手掌下滑,拍在刘大磊后背上。 刘大磊踩息烟蒂,站在来在老爷子面前深深鞠了个躬。“七舅公,这些年您时不时帮衬我家,谢谢了。” 老爷子虎起脸,“说这个做什么?记得等我死了那天来帮忙抬棺就成。”说着甩了甩手,转头进了杂货店。 刘大磊不满十四开始闯荡江湖,工地小工干过,街面小偷干过,要饭……也干过。那年偷东西被人抓住狠揍了一顿,拖着快废掉的腿在闻山乞讨时见到一个人喝醉酒瘫在垃圾桶旁边睡觉,他非但没有摸走那人身上的一叠百元钞票,反而静静坐在旁边等那人睡醒。 那人醒来醉眼惺忪地看了他老半天,最后带他去路边的小饭馆里吃了个饱。问刘大磊恨不恨打折了他腿的那些人,刘大磊犹豫着,还是说了老实话,他说不恨,谁叫他先去偷人东西呢?那人笑他没用,刘大磊气愤愤地说自己也没错,他饿、他找不到活干,他只想活下去将来好好的回去见老娘。 那人最后收了笑,抽口烟抿了口小酒,点头说都没错,错的是老天。 那人就是刘大磊的师傅。 那会刘大磊的师傅已经病得不成样子了,酒色财气样样不忌,居然还又多撑了几年。师傅走后,他又回复了一个人。 日子好过些了,他就给家里寄了些钱回去。听弟弟说当初那件事没人再提,刘大磊琢磨着在外头混个几年,攒些钱就回家起房子娶媳妇。 谁知进了冶家山。 一步错,错过了老爹去世,错过了老娘生病,错过了弟弟娶媳妇。 刘大磊回来开得是老大的越野车,满车的年货,刚才停在巷口时引一堆孩子涌过来好奇地观望;他穿得是原州大商场里买来的西装,虽说没姜哥那个头,可看起来也肩背挺拔,走前连嫂子也赞过一声“帅”。 外人眼里这算得上是衣锦还乡了,可站在村尾,看看明显比附近几家都鲜亮的院门,摸摸红褐色的瓷砖墙,刘大磊心里怯怯的。 那堆孩子们跟在他身后不远处,见他停下脚,也停了下来,表情好奇而雀跃,嘴上叽叽喳喳的,不知在议论什么。刘大磊微窘,心想老子在幸福村称霸的时候,这些狗屎蛋子们还在玩蛋呢。就是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疤癞和瓜秧子的种,其中一个流鼻涕的还真有点瓜秧子的衰相。 正挣扎不已,不知是推门进去还是就在门口等着,院门从里打开,一个年轻女人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叉起腰对外头那堆小兔崽子们吼说:“看什么看,回家看你妈摇床去!” 小孩们一哄而散,只剩下两三个胆大的远远地站着,那年轻媳妇扭过头来,继续叉着腰,上下打量了刘大磊一遍,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口气依然不客气地问:“找谁?” 刘大磊合上嘴,同时把那句“找我妈”咽了回去,用疑似弟媳的女人相同的目光审视了她一遍,目光在那粗短的手指按着的肥胯上多停留了两秒,暗赞了声老娘好眼光,这媳妇好生养,嘴上开口问说:“刘大林住这?” 那女人像感觉到他的心声,眼刀狠狠剐了他一下,还没回答,身后老娘从堂屋出来,走过院子,问:“秋枝儿,谁在门口?” 就是一侧身,一眼瞥见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熟悉身影,刘大磊他娘楞了下神,退了两步,再次看清楚院门边的大儿子。 这一看,直接看出两行热泪来。 大儿子以出外打工的名义流落到外乡避风头,那时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一走数年,第一次确切的音讯居然是进了冶家山监狱。      好不容易出来了,又嫌丢人,家门都没踏进一步转头又不知去了哪。      刘大磊他娘数数日子,这居然是十多年来全家第一次齐齐整整坐一桌吃饭,看着闷头喝酒的老大老二,想起死鬼老头子,粗糙短肥的手指头又抹了把眼。      以前村里人都说刘家老大机灵,将来是个有出息的,包括刘大磊也预料不到,到头来撑起这个家的居然是闷声不吭的弟弟。      他入狱前寄回的那笔钱,是老二做主用老婆娘家的名义买了两辆货车,后来主动上缴完赃款,就靠这两辆车和小舅子跑起了运输,也是靠老二赚钱给爹办了丧事,家里又起了三层小楼。      弟媳妇一声反对也没有。      为了这个,刘大磊不顾乡下规矩,坚持让弟媳坐上桌,实心实意敬了杯酒。      弟媳妇叫桂枝,这天桂枝的妹妹来家帮忙,就是门口见到的秋枝。      这一同桌坐下,再一敬酒,秋枝挺为姐姐高兴,觉得传说中姐夫这个不成器的哥哥为人还不错,最起码懂得尊重人,而且一身笔挺西装,人模人样的,说话做派也和村里人大不同,她是越看越顺眼。      刘大磊他娘情绪平复下来,那些伤心渐渐被喜悦取代,视线从桂枝怀里的孙子移到扭扭捏捏坐着桌旁的秋枝身上,再顺着秋枝眼角的余光转到大儿子身上,心里一乐,脸上笑开花来。      这是刘大磊投奔他姜哥进矿场上班的头一年,这一年南村的露天矿场开挖,周村的矿井打好了井道;这一年他混进聂二的夜场,一个人几乎搬空了财务室;这一年他把矿上的分红一股脑塞给他娘,理直气壮说这是干净钱,明年估计更多。      哪知第二年春节回家他娘没了好脾气,一扫帚横敲在他准备迈进院门的小腿上,拄着扫帚就开骂:“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跟你死鬼爹一样,手上攥几个子不知道刘家门朝哪开!”这样仍不解气,一手拎着刘大磊的耳朵,一直把他拎进门。      刘大磊哭笑不得,“我还不是你生的?”      刘大磊他娘听了这句跳起三丈高,正准备继续发狠地拎,听了儿子喊疼才不忍地放手。她憋了半年的火,不为别的,就为大儿子半年多不着家门不说,连秋枝那样的好姑娘居然也看不上。      刘大磊跟着师傅混那几年,也不是没碰过女人,他敢站村口大言不惭地吼一声全村开荤最早的舍我其谁。可是在冶家山的那些日子,读着从姜哥那辛苦偷来的一两封信,想象一个温柔的女性的声音说着那些暖心窝的话,他才知道,女人,不止是冬天里暖被窝的。      后来出来亲眼见到嫂子,再鞍前马后地照顾着,被照顾着……刘大磊怎么看得上泼辣的秋枝?      “眨眼你侄儿都上学了,老大不小的,你不操心我操心!你跟娘说,你在城里有了还是怎么?犊子我丑话说在前头,你敢娶个作怪的妖精回来,外头不能下地,家里不能上灶的那种,我连刘家门都不会让她进!”      刘大磊心想按他娘的标准,嫂子那样的只怕只能当撑衣杆来用了。挠头说:“我要找个有感情的。”      “放屁!感情能当饭吃能生娃?”他娘不以为然。“秋枝怎么看怎么好,人勤快,里外一把手,更何况和她姐一样的屁股,保不准也和她姐一样,进门两个月就怀上!”      看儿子无奈的表情,他娘想起这大半年来二媳妇几次撮合的结果,幽怨地叹口气,扯了凳子一屁股坐下,问:“说说,你究竟要个什么样的?”      当然……是嫂子那样的。不一定要那么高,也不一定要秋枝那样圆滚滚的肉,但是,笑起来要细眼弯弯的,看着心里就舒畅。说话速度也要慢点,听见像夏天喝了放糖的凉开水。最好,最好也是教书的。刘大磊想起南村学校老杏树下,啾啾乳燕的注视下,嫂子给村里孩子补习的那张小方桌。      刘大磊觉得不太可能,嫂子那样的天底下大概就那一个。想到姜哥的好运气,不由有些气闷。脑海中再浮现年初四晚上姜哥挽着那个骚娘们一起进酒店的背影,闷气化成一缕邪火,没处发泄,恨恨的,一手捶在车门上。      从“义”字上说姜哥救过他一条命,又给了他一个安身所在,他不能做背后捅刀子的事。可从“忠”字上说,嫂子那么好的人,瞒着她,他万分过意不去。虽然姜哥目前和那骚货没什么,可保不准发展下去将来会有什么,连他娘都知道男人有钱就变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饱暖思□。      午夜的原州,春寒料峭中街头也空寥寥的,刘大磊开着宝马七慢悠悠地往龙城国际而去。他心里难受,车技又高,索性两手抱胸,只是轻踩油门,保持直线行驶。      两眼呆滞地望着前路,慢悠悠走了几十米远,一辆自行车由背后驶来,车上的人奇怪地看了眼这辆龟速的豪车,然后继续蹬向前。      刘大磊后来向小蔚子坦白当初那一刻的心理,可能是出于无聊,可能是出于残留的侠义心,总之没想太多就追了上去。打死他也不会承认的是,那把随风飞起的长发,掠过他眼角余光的瘦削背影实在太像嫂子。      感觉到他追,自行车上的人像回头瞥了眼,接着发狂地往前蹬脚踏。刘大磊被姜哥和嫂子两个人,被忠义二字折腾得纠结不已的大脑这一会没反应过来,他心想这大半夜的街上车是不多,可也要注意啊,蹬这么快真有特殊情况刹车都不及。      那辆自行车骑得飞快,眨眼到了路口,一个急刹停在一辆110面前。      刘大磊看见车上那姑娘凑近110窗口说着什么,还不时回头过来向他指指点点,他这才反应过来,看见下车向他而来的民警,只觉得110的顶灯晃得他眼花。      那两条挑起的眉毛,那双含怒控诉的眼睛,刘大磊下车瞅着那个瘦伶伶的姑娘,心想这回误会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把今天记成星期一了,无语挠头。争取星期五多更点。 番外二 二货相亲记      又是呼气检查有没有醉酒驾驶,又掏出各种证件校验身份,忙了一轮,刘大磊在民警面前抬起手腕,示意表上的时间,“我是好心!夜里两点多快三点了,小姑娘一个在这大街上,要是碰上坏人了怎么办?我只不过想送她一下,帮帮人。”      夜幕中,刘大磊腕上的劳力士金表几乎闪瞎了民警大哥的眼睛。原州城里有钱人多的是,在我面前划什么胖?民警大哥脸色有些不好看。      “好心?你是不安好心!”被追的妹子站在警车旁,气愤愤地指责,“半夜三更开那么慢,还贼头贼脑的到处瞄。看见我了突然加速追上来,你说你有什么目的?瞅你尖嘴猴腮的就不是好人!”      刘大磊长这么大,虽然从没有被人夸过长相,但也自认五官端正对得起社会。而且当年师父曾经说过当贼的最忌讳的就是一脸贼相,他致力于塑造纯朴形象二十多年,从来就没被人指着鼻子骂一声“贼”的。这种人参公鸡简直是侮辱他的专业性!      他的目光从那姑娘的头发丝打量到皮鞋尖,这一看看得心里悔死了。他想:我刚才什么眼神?从哪一点感觉她像嫂子的?      虽然像嫂子一样瘦,但瘦得胸比嫂子还平,一看就知道发育期没吃过饱饭。而且她既没有嫂子那温柔的弯弯细眼,也没有嫂子说话先带笑的模样。反而浓眉大眼的,配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盘,浑身上下半点女人味欠奉,分明还没长成。      由里到外没一处能激发男人的禽□望,“对你有目的?也不瞅瞅尊容!”      女人最忌讳大概就是这类话,刘大磊说了又后悔起来,他再二,也没有半夜三点站大街上和人对喷口水的兴致。眼见那小姑娘眉头一拧,平胸一鼓,一副准备开战的架势,他当即退后一步,堆起满脸笑,转头对那两个民警说:“大哥,我真是好人。你说光天化日之下,我能做什么?”说着就递上烟去。      那两警察拦住他的手,“大家谁也不认识谁,别套近乎。”      刘大磊收了烟,稍欠欠身,“我检讨我检讨!刚才确实是我的错,没考虑太多,只觉得见义勇为是每个市民的责任……”      警车旁的三个人面面相觑,接着就见刘大磊重新抬起头,对小姑娘郑重说:“要是吓到你了,对不起。”      对他的即兴表演,那姑娘撇撇嘴,嘀咕说:“你就使劲装吧!”说着望向两个民警。      刘大磊知道这种事无论追究动机还是证据,怎么都冤枉不到他头上,他纯粹是怕了和衙门里的人打交道,只想快点脱身,所以先服了软,给大家个台阶下。      果然对方也是聪明人,教训了他一通后放他离开。上车前,听那妹子和警察打商量,请他们送她回去。他心想师父说的没错,这世上哪有傻瓜,哪用得着他浪费好心的。      这一桩糗事说出去平白让人笑话,刘大磊自然不会告诉嫂子,至于严关王霸龙那些兄弟面前,更加不能毁了一世英名。      第二年的夏天,刘大磊他娘突然打电话来,说是给他相了门好亲。据说是发动了周围所有亲戚,终于在隔壁村的隔壁村寻到个合适的。是他七舅公的侄儿媳妇的娘家亲戚,模样标致,家里就一个哥哥,没负担,而且毕业就直接留省城工作了。      刘大磊心中忐忑,坐在约定的西餐厅里来回寻思,这样的……能看得上他吗?      过了约会时间小半个小时,一个女的在他对面坐下。对方嫣然一笑:“你就是刘大磊吧。我是舒倩倩。对不起,来晚了。”      刘大磊费了老大的劲才把嘴巴合上,知道不用多说一个字,这事黄了。      哪知对方礼貌地看了他几眼,并没有半点拂袖而去的迹象,反而笑意渐深,颇有几分满意的欣喜。      馅饼真掉下来了?刘大磊坐直了些,谨慎发问:“三灶乡小龙沟村的舒倩倩?”      见对方点头,他这才舒口气,蓦地高兴起来,“饿了吧,先吃饭,点你爱吃的。”      侍应生递上菜单,脸黑得像身上那套制服的颜色。      不过刘大磊压根没注意。      自我介绍完毕后,他的目光聚焦在桌子对面。这时正是八月,舒倩倩穿条短袖裙子,露两只白白的嫩胳膊,执叉的尾指翘起,着实可爱。淡淡香水味袭来,刘大磊薰薰然又陶陶然。      脑子正犯糊涂的时候,对方突然发问:“听说你在闻山煤焦电公司上班?那以后有没有到原州发展的想法?”      “我经常出差来原州,这个没影响,你放心。”      舒倩倩满意地点点头说:“工作很辛苦吧,听我表嫂说你们公司效益挺好,每年分红也不少。”   分红多确实是实话,但刘大磊没跟他娘解释过是矿场的分红,想来老娘也就没有和对方仔细说清楚。      “我这人要求不高,够用就行。而且多的都一把交我妈手上了,她管着放心。”刘大磊老老实实地答。      侍应生端上两客牛扒,正好遮住了舒倩倩微微皱眉的模样。      “那如果在原州生活,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些现实问题,比如说住房,户口,将来孩子的教育……”      刘大磊手上的刀叉停了下来,“这个我确实还没想那么长远。现在工资还行,攒也攒了些,可去年帮我弟多买了两辆货车跑运输,现在没剩下多少。在原州买房子……这个,还要过个一两年才敢认真想。”      舒倩倩立刻愣神。      “——还有,我那工作也不能换,老大嘴上嫌弃我正经事不干只会浪费粮食,可你别说,不是有我兜着,那些琐碎事能把他烦死。他缺不了我。”      “老大?”舒倩倩面带疑惑。      “是啊,就是我老板,我帮他开车。”      “开车?”舒倩倩的目光从他的腕表到他的西装前襟,不可置信地喃喃,“不是说你在闻山煤焦电公司做总经理助理吗?”      “是啊。那也就是说着好听,其实就是司机。我出狱后跟着我姜哥……”      “出狱?!”      尾音凄厉地上扬,伴着不远处扑哧一声轻笑。刘大磊愕然:“是啊,我娘没和你说过我的事?”   “我……”舒倩倩拿起腿上的餐巾扔回桌面,又去找自己的袋子。      “倩倩……舒小姐……”      “你!”颤抖的指头指向刘大磊不安的表情,“你当我今天没来过。”      逃难般密集的高跟鞋敲击木地板的声音逐渐消失,刘大磊依旧木讷愣怔着。      “妈,你怎么能糊弄人家?”电话里他问。      “还不是为了你?不用多说,娘知道肯定是黄了。”那边不迭叹气,“犊子你想想,你要的那种能看得上你吗?难得秋枝儿不嫌弃你蹲过号子,多好的姑娘。听娘说一句,老老实实娶了她,踏踏实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先生,您要的甜点,巧克力软心布丁。”      “嗯。”刘大磊回过神,闷头继续吃饭。      “先生,您在用刀背锯牛扒。”侍应提醒他。      手上动作一滞,他难堪地丢下刀叉,抬头迎向一双大眼睛,那眼里全是嘲笑。      见他望来,眼睛的主人立即抿住嘴,正经严肃地退开一边。      刘大磊沉默着,低头继续和那块牛扒奋斗,忽然间他想起了这个眼熟的丫头片子是谁,瞪大了眼睛往她望去,并且招了招手。      侍应生询问地指指自己鼻尖,刘大磊不容拒绝地点头,她这才挪脚慢慢走来。“先生有什么需要?”      声音细细小小,浑不似那晚指责他时的泼辣。      “一个人吃饭不开胃。”      “需要我帮你打电话给朋友吗?”      “……算了。”      刘大磊沉默着将牛扒全部切成小块,然后开口说:“我是个好人,那天和你说过。”他细细咀嚼那带血的肉块,“不过没人信。”      “先生,如果没其他需要我先忙别的去了。”话是如此,可脚没移开半步。      刘大磊像没听见,“我偷过钱,打过架,闯过空门,蹲过监狱,知道这些的谁能相信我是个好人?”大概也就嫂子一个了。      他喝口水,“为了给师父吊命,为了我爹妈兄弟……我只是想对对我好的人好点。”      “这些不是理由。”站着的那个小声争论。      “说这些没意思,我读书少,不懂得大道理,不过知道在你们眼里,犯过法的都是坏蛋。我只是有点纳闷为什么自己家人也会瞧不起?像我娘,还有我弟。我弟不说我也清楚,他压根就不想我回家。我是老大,以前村里人都说刘家老大将来有出息,谁知道最有出息的是他,他闷声不吭的,心里得意着呢。我一回来……”他挥一下手,想赶去莫名的伤感。      “……可能是你想多了。”      “没想多。他仇恨我,我感觉得出来。”      “因为相亲被拒,然后否定所有一切,这不合道理。”      “哪有那么多道理?真有道理可讲,你说像我嫂子那样一门子心思对人好,会气得跑那么远?像我师父那样,有钱请大家伙吃顿饱,没钱自己一个挨着饿的人,能那么早死吗?不过我也不怨我弟,打小我娘就宠我多点,离开家后又天天听她念叨,换了我我也不服气。”      “那你刚才还说给你弟买了车跑运输?”      “一码还一码,不相干。他再生我气,我也还是他哥,以前是他撑起家,现在我能帮点就帮点。”      “去年你说想送我回去,真是我误会你了?”      “还有假?”      “……你叫什么名字?”    “刘大磊。……你呢?”      鞋尖轻轻抬起,踢了下地板,“我叫魏蔚。” 103 番外三 沈爱娣从市局寻到分局大队值班室,再转回大兴路,拐进路尾巷子里的一间小酒吧。新买的三寸半小羊皮高跟鞋不太就脚,又在店里奔走了一天,这一程路过来小腿肚子酸胀难忍。 望见酒吧角落里熟悉的人影,爱娣松了口气。她要寻的人坐在阴影里,低垂着大脑袋,姿势颓丧。因着身材魁梧体格壮实,他感觉到她走近时,那一抬头间脸上不及遮掩的软弱更让人心疼。 爱娣扫一眼桌上半满的白酒瓶子,也不说话,放下包,径直拖了张椅子在他旁边坐下。 包里放的是她自个艰难做出来的流量表和利润表。奶茶店红红火火地开张了一个月,认真算,他这个最大的股东就粗略视察过一次。 这个月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事后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副讳莫若深的样子,甚至到现在爱娣依然不太明瞭内情,可是这件事明显牵涉到他的亲人,他的知交兄弟,甚至还包括爱娣的姐姐,区胜中逃避的态度,颓丧的表现也在意料之中。 爱娣不得不承认自己为他担心了大半个月,而包里的两份报表也只是终于找到的一个见他的借口。这一刻,亲睹他落寞凄凉的背影,任何宽慰自己的理由都失去了意义。 “来啦?”看见她,区胜中很是高兴。 他笑得傻乎乎的,无比厌恶酒精的爱娣无名火起,嘀咕说:“快喝成白痴了。” 瞥见桌上的威士忌杯子,她扭头问酒吧老板要了两个大水杯。“要喝就喝个痛快,二两一口你润喉咙呢?装给谁看?” 她脸上的鄙夷尽显无遗,说着就想挽袖子,好像忘记了自己穿的是无袖连衣裙。 酒红色的裙子紧裹着她前凸后翘的身体,像支可乐瓶。 结过婚的小妇人,浑身散发着一股蜜桃将熟的韵味。为之迷醉的酒吧老板在她挽袖子作势要一醉方休的刹那立刻清醒,苦 笑地望望区胜中,对爱娣说:“姐,您别难为我,区队这样子……” 据梁队说黑子哥这些天全泡在熟人的酒吧,看现在打烊时间到了仍然没关门,想必是真的。 爱娣寻到区分局的时候,老梁其实吞回了上半句,黑子最近确实是在这间酒吧,因为前一段时间实在是被国会山的姑娘们 闹腾得无比烦躁才来这躲清静的。 “别的不用多说,再搬两瓶白的来,有霸王醉和闷倒驴最好,没有的话最少也来两瓶五十度以上的。今天喝死他!” 霸王醉和闷倒驴都是本地七十八度以上的双蒸老酒,于丕张开嘴,未及反对,就见爱娣不耐烦地甩手,“你想关门睡觉只 管去,这里我帮你看着,少一分钱的东西明天我……他赔给你。” 一直乐呵呵看着他俩的区胜中扬起脸,“听见没?少废话,鱼皮,赶紧的,把你柜子底下藏的那两瓶献出来。” 于丕这酒吧开张之初有混子来闹场收保护费,多得区队照应,时常来坐坐,这才镇住场。他倒不担心损失财物,实在是区 队这些时候泡在酒缸里,他怕没人看着喝多了出事。 见两人坚持,他去外头的夜宵摊子叫了两大饭盒的烧烤,这才关上前门的铁闸,进了后院睡觉。 酒吧里只亮了两盏小灯,爱娣踢掉鞋子,把脚搁在旁边的椅子上,伸直了腿开始倒酒。 “我们家老混蛋一辈子没离过酒,我恨死这东西了。”爱娣将满杯的酒推给区胜中。 “你们女人懂个屁,对男人来说这可是好东西,喝到半醉不醉的时候,那感觉……那滋味……一句话,舒服。” “舒服你干脆醉死算了!”爱娣抢白说。话是如此,手上还是和他的杯子碰了下,“你爱喝我陪你,我喝多少你喝多少, 谁耍赖谁是乌龟王八蛋。” 见她一口干了三分一,区胜中一愣。酒醉三分醒,更何况他一晚上多半的时间在自怨自艾,喝酒的功夫倒是少得可怜,这 会脑子还能运作个八成。他心里明白于丕藏的私货可是点火能烧的度数,一个水杯的三分一,一口就是一两有多。 “闭上你的嘴巴。”酒精经过嗓子眼,爱娣吸气连连,“装得跟个爷们似的,要喝就喝,不喝出门回家睡觉去。连女人也 不如。” 她最后那句虽说放低了声量,区胜中还是听见了,当下不说二话,闷头喝一口,将杯子放在爱娣杯子旁边比划酒线。 一来二去,满杯见底。区胜中喝出兴致,抢先拿了酒瓶,倒满了继续。 爱娣也喝得全身发热,跑去调低了空调的温度。回来问区胜中,“你还行不行?不行早说,趁我没倒下我还能送你回去。 ” 他喝多了,口齿不清的。“说得什么话?知道男人最忌讳什么吗?就是问他还行不行。我不行谁行?不行也要行。” 这回区胜中不用挤对,先自干掉一口,爱娣一看嘴角就现出嘲笑,“说到底男人都是孬货,外面怎么装里头全是虚的。像 我爸那样,在单位装得像爷,在家里像阎王,见着我姑父了像奴才。向雷那样的更不用提,里外都虚,里外都是奴才。至 于你……你瞪我做什么?想打人?” “算了,不和娘们计较。你们懂什么?干一份工生一个娃,一眨眼就舒舒服服活到老了。男人不一样,男人心里多苦 啊?!没本事被人指着脊梁骨嘲笑,有本事的身边围一堆人打转,没个真心实意的。一个不小心,对人掏了心窝子,转眼 背后挨一刀。再怂包也要强撑着,”区胜中把酒瓶重重往桌面一放,语调却相反的轻飘,“可人活一辈子,心能往外掏几 回?” “黑子哥,你是说姜大哥吧。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我姐不是坏人。她既然帮姜大哥作证,肯定有她的道理。几十年姐妹了,没人比我更了解她。她那人一根筋,只会分对错,不论人。” “扯鸡/巴/蛋!你姐跟他是什么关系?” “扯你的蛋!别说他们不是夫妻,就算是,姜大哥做错了事,我姐也不会帮着他胡来。一句话,肯定有原因,而且原因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照你说,你姐是圣人,你姐夫是被冤枉的,就我一个是混球?滚!” “酒是我掏钱买的,不喝完我不走。” “滚!滚蛋!” 区胜中坐直了身子,一双红红的眼瞪来,爱娣也挺直腰,暗自防备着,回瞪他说:“黑子哥,你躲着姜大哥躲着我姐不是 办法。有什么话见面说清楚,他们说的是不是理由你自己听完了再……” “我叫你滚听见没?” 酒气侵鼻,随着他吼出的每个字,能感受到刻意压低的声音中隐藏的愤怒。爱娣注视那张涨红的近在咫尺的脸庞,强自按捺心底泛起的莫名恐惧和逃之夭夭的冲动,小声宽慰自己说:“黑子哥,你不会打女人的,我知道。” 区胜中额上暴突的青筋跳了几跳,瞪了她数秒突然丧气地坐了回去,想来心中愤恨无法宣泄,顺手抄起桌上一个空瓶扔了出去。 那一声刺耳的碎裂声消失后,爱娣一颗心才缓缓归于原位。满室静默中,她忽然学他的样子,拿了一只酒杯狠狠扔向同样 的方向。伴随这一声尖锐的暴击,区胜中扭头看向她,眼里全是怔愕。爱娣悄悄把另一只酒杯推到他手边,他握紧了,深 深吸口气,接着泄愤般地再度掷向远处。 酒吧老板于丕听见声响,探了半个脑袋又迅速缩回去。爱娣假装看不见,从吧台后抱出一摞水杯和盘子来。 两人你来我往,不一会已经是满地狼藉,区胜中眼神渐趋呆滞,玻璃碎片反射的微弱光芒像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掩住脸, 缓缓蹲下去,然后双臂紧紧捂住脑袋。 爱娣蹲在他身边,隐约听见他的小声抽噎,和上回在德叔的丧礼上听见的不一样,压抑的低泣里不仅有伤心愤怒失望,也有委屈与挣扎。 在她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之前,她已经探手过去抱住了他的颈项。 “我把他当兄弟。” “我知道。” 他抽噎着,讷讷重复:“我真心把他当兄弟。” “我知道。”缓缓摩挲他头上的短茬,爱娣不明白为什么随着每一下安慰的抚摸,心中会泛起一丝丝温柔,积攒着,渐趋 浓重,她几乎承受不起那重量,想和他一起流泪。 早上于丕先探出个头发凌乱的脑袋,确认四下无人了才悄然踏进自己的店子。四周狼藉不堪,满地的碎玻璃渣子,烤串的竹签,滩滩残酒,他打开吧台下的酒柜,发现珍藏的十多瓶霸王醉原封不动地摆在柜角,这才舒了口长气。 听见一声响动,他站起来,一晃眼便看见屋角一个红衣服的女鬼也同时站了起来。于丕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往后退了一 步,只见那女鬼把乱糟糟的长发往脑后一拨,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脸上,原来是昨晚区队的客人。 “姐,你吓死我了。” 爱娣白他一眼,把裙摆扯直,“我也差点被你吓着。” “你们昨晚上就睡这儿?”于丕走近了立即瞪直了眼。 “天热,睡一晚地板又不会死人。”顺着于丕的目光,爱娣望向刚才自己爬起来的地方。区胜中躺在角落的地板上,歪着 头,哈喇子流了一缕在下巴处,腿分开成八字形,大脚丫子抵着桌子腿,酣梦正香。“混蛋,你倒是舒服,一晚上枕着我的腿。” 爱娣没好气地捶捶腿,黑丝袜在脚底的位置烂了洞,一路脱丝到膝盖。她心疼得骂了声,又去找自己的鞋。 这时她才发现酒吧里的情景,昨晚上的一幕幕怎一个乱字了得。爱娣扶着额头尴尬地冲于丕笑笑,“怎么会这样?”说着 她就去翻找袋里的钱包,“鱼皮老板你找个人帮忙收拾下,损失多少我赔给你。不对……多数都是他扔的,应该他赔。” 见她珍而重之地将自己的钱包收好在袋里,蹲下去摸区队的裤袋,接着一把将区队推得翻了个身,伸手去掏另外一边,同时嘀咕着什么烂酒鬼类似的字眼,于丕良久才把嘴巴合上。 “你算算要赔多少,我先去开店,人我也先把他押在这,跑不了你的,回头我再过来送他回去。” “我哪敢要区队赔酒钱,老朋友了。”于丕这会才醒过神,揉揉眼睛好奇问:“姐,昨晚上那两瓶霸王醉你们全喝完 了?” “嗯,后来又开了你两瓶伏特加。”爱娣边开了吧台的水龙头洗脸,边指指后面酒柜。 于丕只顾呲牙,爱娣抹抹脸,甩甩满手的水,走过来时她鄙夷地望着角落那堆烂泥,冷哼一声说:“我一辈子就喝过这两 回酒,上次好像是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偷了我爸两瓶闷倒驴。喝完了除了不停打嗝冒汗站不稳之外,没什么感觉。哪像这位……” 于丕抽气声更大了些,爱娣挤起肩膀低头嗅了嗅自己衣服,苦着脸又说:“真臭。” 回到店子,爱娣先换了套工作服,接着打了个电话给梁队。一起把烂醉的区胜中扶进车里,梁队转头打算代黑子对爱娣解 释几句,想想又作罢。 再次回到店里,爱娣一直忙到下午。奶茶店开张的日子挑得适当,这一个月来恰逢暑假,生意着实红火。 区胜中电话打来时,她正在后门监督工人卸货,一箱箱的原料正往店铺的小库房里搬。 区胜中听见她的吆喝便问:“在忙呢?” 爱娣应了声。 他说那晚点再打来,听见爱娣又敷衍地说好,挂电话之前不甘心地问了句:“昨晚上……我们没什么吧?” 能有什么?爱娣回神,没好气地说:“黑子哥,你昨天去厕所都要扶墙,行不行自己不知道?” 区胜中被她将了一军,半晌说不出话,最后才憋出一句:“那我就放心了。” 这一句放心听不出一丝庆幸,语调平平淡淡的,不知掩饰了什么心情。爱娣避去角落,低声问:“还难受不?好了我们今 晚上再来。” “……我,我服气了。” 可以想见电话那边他忍耐的表情,爱娣偷笑不已。 “晚上我来接你吧,随便哪里坐坐。” 这些天,他逃避所有人,此时的主动万分难得。爱娣不由自主地对着小库房的墙壁扬起了嘴角,“行,十点半店子关门你应该知道吧。……喂,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是不是我们的大股东?” 爱娣晚上上车时这样解释。“实在对不起,没想到今晚上电影院有夜场,散场后店里来了不少客,我几次想走走不开。”      十点半等到近一点,换个人的话黑子早发火了,这时脸色仍然有些不好看,“少赚点不成?头扎进钱眼里了?”      “说得我爱财如命一样。别忘记这个店你也有份的,我拼命又不是为了我一个!”爱娣累得虚脱,头一晚又没睡好,被他一凶脾气立刻发作,“早和你说别等了,是你说没事再等等,这会你赖我?”      黑子扬眉:“还是我的错了?我守在这儿当电线杆我自讨没趣我为了谁?”      “算了,不和你吵。我累死了,回家睡觉。”      黑子傻眼。“大小姐,我等了你两个小时……二十八分钟,结果你说各回各家?”      爱娣像瘫在副座里一般,懒洋洋地抬眼看他,“我连吵架的力气也没有,那你说怎么样?”      光影昏暗,残妆遮不住她眼底的憔悴。黑子感觉满心的躁意忽地平伏,但同时又有一处被纠紧了,呼吸都有些困难。      爱娣被他看得有些难为情,皱起眉头问:“怎么说?是换个时间还是怎么?”      黑子把手里两张电影票悄悄捏成团,“带你去个好地方,放松下。”      他们半夜突然驾到,顺子来不及赶回,只得交代桑拿管事的好好招呼。      黑子对爱娣说:“洗好澡出来大厅,我在大厅等你。”      爱娣应了声,他消失在男宾部的门里,她随着女宾部的主任转身进了另外一扇门。      被殷勤服侍着洗了澡,换上这里的衣服,爱娣又被一路带进大厅,远远看见不少人穿着一色的短衫短裤在和黑子打招呼。      于胖子的威名在闻山烟消云散,聂二这棵遮天的大树也被刨了根,德叔虽说一捧灰埋在羊牯岭的山头上,可徒孙不少已经是当得一面的人物,更不必提德叔亲手□的几个徒弟和亲侄儿。聪明人都明白,最少未来十年里,闻山是区德的天下。      黑子平素最爱热闹,这时却偏偏有些不耐烦,虚应了几句便调头望来,看见爱娣他咧开嘴巴招了招手,浑忘了之前来时路上两人曾闹过脾气。      “饿了吧,这里的夜宵做得不错。”      黑子先前已经帮她点了爱吃的,见洗了澡的爱娣精神了些,好奇地打量四周,他笑眯眯地把一杯奶推到她手边。又喊了主任来,说要一个大房,两个按摩的。      爱娣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心情好些了?”      “好不好不都那样?我销了假,明天回去上班。”见爱娣张嘴想说什么,黑子连忙拦阻,“别提其他人,不然好心情又给毁了。”      “不提别人提我姐还不行吗?我姐过几天就走了,走前想见见你。”      谁也不愿这一对兄弟就此反目成仇,爱娣明白作为居中调解的说客,自己的责任有多艰巨。此时气氛放松,黑子半坐半卧的姿势惬意,笑容又可爱,她不自觉地软声央他:“就浪费你一会时间,说说话,行吗?”      那样的小眼神,那样温柔的语调,软乎乎的尾音像在他心口绕了两周半,黑子好一会才回神,“再说吧。”      进了预定的大房,门口两个女人便冲着他们躬身道好,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眉目清秀,一个笑容娇媚,爱娣为之一愕。再见黑子大大咧咧点头应付了下就开始脱那件短衫,她更加瞪大了眼。      “躺下啊,愣着做什么?”黑子把埋在按摩床空洞里的头微微抬起,“不是说浑身不得劲吗?按按疏通血脉。”      爱娣头一回来,不懂这里规矩,但一条毛巾盖上她后背,又有一只柔软带着劲道的手掌按住她肩膀肌肉时,她舒服得不由轻轻呻吟了一声。      “弄疼你了?”黑子抬头,眉眼一竖,“看着力道。”      后面那句当然是吼按摩小姐,爱娣看不见背后,也不知那女孩子表情是否委屈,忍不住说:“你凶什么,力道挺好的。”      这一下轮到黑子委屈不已。他被爱娣数落过几次,说他太凶煞。天地良心,他这只是职业习惯,不凶压根降不住人。      黑子正自省以后和爱娣说话要放低点声量,只听旁边的按摩床上,爱娣问:“当男人太幸福了。你经常来这种地方?”      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可能是个陷阱,黑子简略答说:“一般般吧,累极了才来一次。”      爱娣俯卧着,双臂托腮望向他,“那姜大哥也有来?”      “他也是偶尔。男人嘛,应酬免不了的,你不爱这些客户爱也没法子。”      爱娣微笑,“黑子哥,你还是挺护着姜大哥的,是怕我传给我姐听吧。”      “我是实话实说。”      爱娣笑意更深,“就知道,嘴上嚷嚷得再厉害,该统一战线的时候照样还是兄弟。”      半晌不见黑子答话,爱娣想起前日姐姐的话,叹息一声,说:“我姐走之前可能会定下来,等春节结婚。”      黑子抬起头,迎上爱娣的目光,他避开来,伸手摸了烟盒抽一支点燃。      多年兄弟,以前兴高采烈地讨论两人婚礼的话语历历在耳,如今……      “所以你姐急着说和?怕我一想清楚了就开始讨债?”他冷哼一声。      区德死前临时更改遗嘱,原州闻山两地房产与铺面分作三份,除了老婆孩子,一份给了黑子。货运公司匀出少量股份分给几个徒弟,其他留给小宝,由黑子和光耀监管到小宝成年。      正因为姜尚尧的名字消失在这份临时更改的遗嘱里,所以黑子对德叔的死因耿耿于怀,即便搜查不到任何证据,他依然坚定地相信德叔的死与姜尚尧脱不开关系。      理智上明白姜尚尧不可能为了谋财而害命,事实也告诉他当时姜尚尧同样清楚德叔找过律师的事情,但黑子固执地不愿为心中的嫌疑犯寻找任何理由开脱,哪怕他们曾经亲如手足。      “讨债?”爱娣想一想,恍然大悟,“是说之前借给姜大哥那笔款子?我姐提过的,姜大哥说当初他借来周转,钢厂投产后肯定按照合同连本带息还清,或者股份算给你弟弟小宝也行。你想太多了。”      这段时间他想的确实太多,想小叔教他练拳教训他做人的一怒一笑,想和兄弟一起夏天炸鱼冬天打猎的种种乐子,那些快乐时光像近在眼前,但又触碰不到。      他想得又太少,某些事被他列入思想的禁区,他根本不敢触及一步。      “你不想见我姐,是怕被我姐说服吧。”      听见爱娣的话,黑子重重按熄手中的烟,把脸重新伏下。      “其实黑子哥,你一直避而不见,是怕真相让你难以接受吧。毕竟,那是你最爱最尊重的人。”      两天后,当他听见庆娣这样说时,他心头有同样的痛感,雁岚的那封绝笔信在被他紧捏在指尖,簌簌作响。 104 番外四 下一章黑子和爱娣的婚后,再下一章就是老姜庆娣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封信他一直不肯看。我懂为什么,他怕重新面对那一切。那些过去对他来说,代表无能,代表软弱。直到前几天,……然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坐了一夜。” 庆娣回忆那天凌晨,她推门进去,长久地注视那张颓丧的面孔,然后缓缓走近,背倚桌,紧紧揽住他的头,不一会胸口便被泪染湿。体会那一夜他心底深沉的自责和悲伤,她轻轻叹气。 黑子将雁岚的信放回桌面,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 “他”指谁两人心照不宣,至于为什么相隔数年,他终于有了勇气打开这封信,自然是因为大仇得报。黑子的笑容苦涩而无奈。 “对你来说,德叔是你精神的指引和依靠;对雁岚来说,姜大哥又何尝不是呢?”庆娣遥望窗外,“我问过自己很多次,如果我也陷入那境地,我该怎么办?亲人,爱人,一个个从世界里消失,生无可恋真是可怕的事。她是那么好的姑娘,命运多么不公平。但是比这更可怕的,是命运被人操纵、玩弄……” 庆娣扭回头来,眼中无比坚决,“所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认为他最终结局怎样也不过分。” “可那是我亲叔!”黑子突然欠过半身,指着自己鼻尖,面孔扭曲,声音低沉而愤怒,“我和他十来岁认识到现在,将近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不谈我们的交情,我叔待他不薄!看守所照应着,进了冶家山上下打点关系,出来了更是一手帮一手带,你知道多少人暗地里眼热?不是我叔全心全意扶持,他今天能有这些?要说我叔欠他,这也足够还债了!哪怕他不甘心,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为什么不等等?我叔就剩半年命……” 说到最后,黑子语带泣音,一双眼不转睛地凝视庆娣,缓缓问:“他就这么想我叔死?” “黑子哥,你抚着心口说,德叔只欠他一人吗?” 粗重的呼吸声渐趋细缓,黑子慢慢坐回去,后仰向沙发背,平静地说:“我以为你是来劝我的。” “我以为你是耿直辨是非的人。” 见黑子移开目光,庆娣抿紧嘴,对自己强硬的态度产生一丝不确定。“黑子哥,我问你,面对这样的选择,亲情和良知,你怎么选?” 庆娣注视面前的黑子,他的神情由愤怒到挣扎,接着眼底现出无尽的哀痛,最后微微垂下头去。 漫长的沉默,黑子终于抬眼问:“他在哪儿?” 庆娣有一秒钟的犹豫,“楼上,健身房。” 黑子蓦地起身,急步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梁队老婆承包的这间宾馆面向公安系统,三楼的健身房是必备的硬件设施。这时正是晚饭前,出了电梯一看,人并不多。 黑子经过一溜的器材往里走,瞥见落地大窗一侧的卧推床,他的步子更快了些。 刘大磊是个机灵的,知道嫂子在楼下和人谈判后,眼神就一直在往外瞟。此时当先抢身迎上,堆了一脸的笑容点头叫好。 姜尚尧缓缓放下哑铃,从卧推床上翻身下地,黑子正板着一张脸,推开了二货递烟的手。 姜尚尧心里一沉,明白庆娣的一番游说不见效果。他接了手下兄弟递上的毛巾,擦了擦脸,开口说:“黑子——” 哪知黑子一个箭步欺身而上,紧跟着攥紧铁拳袭来,打断了他后面要说的话。 区德身故后,严关不放心老大安危,自作主张调来五个矿场的兄弟跟随姜尚尧前后。这几人与黑子不熟,此时见老大遭袭,立刻围拥而来,连刘大磊也丢了手上烟头踏前一步。 这里是公安系统的地头,黑子的熟人不少,先不论干起架来哪一方吃亏,姜尚尧实在不愿意自己兄弟伙的矛盾被扩大,甚至被有心人利用。 就是这一念间,他先喝止了手下,随即将手中的毛巾缠在掌中捏紧,黑子拳势如风,他硬挨了这一下,只听黑子恨声说了句:“这一拳是为了看守所的那条命!” 话音未落,黑子一个横肘,借姜尚尧侧身闪避之机,他稍略屈膝,随即又是一拳正中姜尚尧小腹,“这是为了我叔给你包下南村煤矿的八百万。” 姜尚尧强忍小腹的痛感,站直了之后顺手抹掉下唇破裂渗出的血丝,“再来。” 黑子站定在他身前,凝视这个几乎从穿开裆裤时就认识的兄弟,下颚紧绷,随即又是一拳。 这一拳来势凌厉,似乎积蓄了胸中所有的愤怒和哀伤,饶是姜尚尧下盘向来稳健,此时也后退了半步。这一拳打得他颧骨隐隐作痛,心里明白,黑子在暴怒中仍然手下留情,落拳时往太阳穴下移了三分。 “这是为了你装模作样骗了我叔这些年。”黑子语气沉重,说完后然笑了笑,“也骗了我。” 姜尚尧回以讥讽的笑容,随即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以黑子同样的拳法,一拳正中黑子左脸。 他手上缠裹着毛巾,比黑子的拳头更重更狠,黑子又不曾提防,这一下连退几步,还是坐倒于地,脸上怒意凸显。 “这一拳是为了雁岚叫你的那声哥。”姜尚尧说出这个名字,心中升起浩荡的悲凉。早已经预料到兄弟反目的这一天,可真正面对,仍旧让人伤感无限。 他上前一步准备伸手拉兄弟起来,黑子却以为他别有目的,立即挺腰而起,顺势将姜尚尧扑倒在地,两人即刻扭打成团。 从开始的对打演变到相扑,在场的都傻了眼,姜尚尧的手下有心想出阴腿,但两人扭麻花一样,实在怕踹到老大。其他围观的也都是不怕事的,见两人势均力敌,时不时齐声吼一个“好”。 但是再大声也盖不住两人的争吵,一会姜尚尧说:“这是为了景程喊你的那声哥。”一肘正中黑子胸口,接着是黑子愤愤不平地说:“这为了我叔带你跑关系。”一个屈膝捣蛋。 “我草,你踢哪不行?我马上要结婚了。” “你大爷的,我也草!你刚才那一锤用不用下死手?” …… 刚吃完晚饭,爱娣就在店门口迎来了专程向她求助的黑子。 区胜中大队长莫名长胖了半边脸,眼眶青紫,嘴唇裂开了几道口子,血印还在下巴上。 爱娣被唬得退后两步,随即往他身后偷眼望去。 “看什么看呢?帮我找几条止血贴来。” “我怕你抓贼反过来被贼抓了。” “我有那么窝囊?”黑子一咧嘴,咝咝地抽气,“快去找几条止血贴,你姐夫下手真狠。” “我姐……”爱娣合上嘴,带他进了小库房之后才问,“姜大哥把你揍成这样?” 这也太侮辱人了。黑子瞪圆眼,“他也好不到哪去,估计这会你姐也才帮他贴满了膏药。” 爱娣手忙脚乱地找出云南白药递给他,黑子疑惑地问:“我自己来?”刚才赶回宾馆救场的老梁怎么说来着? 爱娣楞了下,接着拧开盖子,说:“算了,你笨手笨脚的,还是我来。” 小库房兼做了爱娣的办公室和员工更衣间,货堆旁就是一张小桌,两张椅子一放,几乎挪不开身。两人紧紧挨着,黑子轻轻一嗅便闻到她身上的馨香。他心里一乐,打算下礼拜开会时要多多表扬老梁那个区段最近的警务工作。 “你找姜大哥打架去了?”爱娣知道今天黑子答应了见庆娣,所以有此一问。 “道理说不清,当然还是拳头解决。简单,有效。”黑子呲牙,“再往下一点。” 爱娣白他一眼,“能有什么效?最多出出气。” “出气也好,我憋了二十多天了。喂,手轻点,你替你姐报仇呢?” “我早跟我姐说过了,粗人还是要粗办法解决,跟你讲什么道理?姜大哥直接抡拳头打到你服气就是了。” “沈爱娣,你哪一国的?什么叫跟我讲不了道理?” “那我来和你摆摆道理。人呢,再好的关系也要讲个亲疏有别。像我,我就算嫁给向雷,对他的感情也没有对我妈和我姐深;像你,在你心里,雁岚是个好姑娘,但是你叔始终是至亲;但是在姜大哥心里,雁岚和景程是他看着大的,就是他的亲人。这不很简单的事吗?你不理解姜大哥为什么不顾念多年感情,只是因为你拿自己的标准衡量了别人。” “你姐跟你说过了?姚家的事?” 爱娣停下手,黯然点头,良久后说:“那一年,雁岚瘦得好厉害。她走前的那天晚上我们俩其实见过一面……那时我心里就在想,她好像魂儿都没了。” 斗室里只闻黑子粗重的呼吸,静默中他突然开口说:“我叔……这件事确实是……” “人都不在了,”爱娣重新给他上药,“别提了。” “爱娣……” “嗯?” “你会不会也觉得这回是我不分是非,不讲道理?” “我?不知道呢。不过换了我,我可能和你一样的想法。” “……再多揉揉,化瘀。” “手疼的不是你!” “……爱娣,你想不想结婚?” 正在拧瓶子盖的爱娣闻言站了起来,被她高临下地审视着,黑子吞了吞口水,“我是说真的,我想结婚了。”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想和你结婚。” “我不想。” 黑子张口结舌,“为什么?” “不想就是不想,有什么为什么?因为你太高了,又是当警察的,还喜欢喝酒,说话又粗鲁……总之,没一样讨人喜欢。” 黑子一副被打击到了的表情,除了喝酒与粗鲁之外,他一直以为其他的都是天下女人眼里的优点。 “喝酒我能戒,……戒少点。说话爆粗那是习惯,以后我改。你看我还是公务员,以后旱涝保收的,不会饿了你。至于高,高还不好?你喜欢向雷那样的矮矬子?” 爱娣垂下眼,将东西收拾好,才开口说:“我是真怕了。” 如果此时向雷在面前,黑子最想做的就是先把他捏死。 “以前你为房子愁,跟了我最起码不会为了这个打架,我房子多。我跟你清清家底,”黑子咳嗽一声,坐直了继续,“我爸妈是铁路老职工,所以在铁路小区那有套房,我在单位有套二室的宿舍,这些你知道。我叔给我留了六套房子和三间铺面,铺面还有四套房子都在原州,其他在闻山,现在中介帮忙收租,每个月收入也不少。你看,这不要转名字了吗?你要是愿意,都转给你。” 爱娣一脸呆滞,像被飞来的馅饼砸中了脑袋,她心里狂乱地拨拉着小算盘,打出一串能让人爆血管的零。 “转给我?你傻了?你脑子进水了是不是?你算算账,那是多大一笔钱啊,你就这样随随便便丢给人?有你这样不把钱当钱的吗?”她恨铁不成钢地说一句跺一下脚。 “转给你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这人虽然脾气坏嘴巴坏,又贪财了些,但是心眼不坏。对你好的人,你能掏心窝子对他。”黑子想了想,把“对你不好的那就是死仇”这句咽了回去。“我一直对你好就是了。” 爱娣果然有些感动,“我姐都没这样夸过我。” 黑子自得地笑,“那当然,少说我们也认识好几年了。爱娣,冲着这缘分,我们结婚?” 爱娣想了想,感觉自己快分裂了,脑子里一个尖利的声音激昂振奋地嘶吼“他有八套房子,三间铺面”,同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细声警告“不能轻易答应,太容易了人家不会把你当成宝。” 她听见自己开口:“我去医院检查过,我没问题。就是那方面……生育方面,你呢?” “我也没问题!”黑子蓦地涨红脸,一时间眼眶的淤紫也不明显了,“应该,没问题吧。” “可你都三十的老光棍了,我记得你比姜大哥还大半岁的是不是?” “只大四个月,不是半岁。” “那也挺大的,这么多年……”爱娣即使结过婚,也有些问不下去了。 “以前我也不是没……”黑子一脸尴尬,也说不下去了,“以前的事不提了,我往后再胡闹,你只管抱着房产证和我离婚就是了。” “可这也太突然了,”爱娣喃喃自语。出于女性的直觉,她早已发觉他的心思,否则当初向雷他妈捕风捉影地说闲话之后,她也不会见到黑子哥就绕路走。“可这也太快了。” “不快,你姐他们不是要结婚了吗?我们赶在前头。这样的话将来就是他和我们攀亲。” …… 我去!原来是为了斗气! 爱娣瞪大眼,恶狠狠地开始赶人:“区大队长,药擦完了,你可以滚蛋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爱娣就顶着一对熊猫眼跑到大兴路开了店门。一晚上没睡,那数不清的零在她脑海里打转,转得她懊恼又烦躁。 中午她接到一条长长的短信,短信是这样写的:“佛说五百年前的一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而我们的缘分,我相信足足等待了一万年!难以忘记那个寒冷的冬天,你那双美丽的眼睛让我懂得了什么是一见钟情。谁说爱情不需要久远,地球旋转的每一周都萦绕着我的思念……期待你能加入我家的户口本。” 发出上述短信的黑子坐立不安,眼瞅着手机不放,嘴上问:“老梁,这样究竟行不行?” “当然行,把妹就是要甜言蜜语,想当年我——” “怎么还不回?” “急什么?我费了多大的力气帮你在网上搜到这些话,又经过我苦思才写出来的情,爱娣收到了肯定要心花怒放地品味个三五遍的,然后——” “来了。”短信的铃声接二连三,黑子的手微微作抖,他心想爱娣真回复了?而且还一条又一条的? 黑子吸口气,打开来看, 第一条:“区队?要办户口?” 第二条:“老大,你爱我,我不爱你。” 第三条:“我靠!” 第四条:“菊花痒痒。”捎带一个扭动的表情。 第五条:“么么,亲爱的,好久没来国会山了,想我了是不是?今晚我等你啊!最好多带几个朋友,最近有几个小姐妹跟着我跳场了。” …… 黑子黑着脸转向老梁,“我群发了。草!我不小心群发了!” 老梁张口结舌,想说什么,接着指指他手中的机子,“又来了。” “丢人丢大发了。”黑子抹抹脸,鼓起勇气继续看,短信说:“酸得我牙快倒了。店子忙,先不和你扯,晚上有空再说。” 黑子顿时心花怒放,再仔细再看了看屏幕,确实是“爱娣”两个字。 黑子和爱娣的婚礼定在十一。两人的爱巢,爱娣看上了公安宿舍的那套小二居,不顾黑子的反对,意志极其坚决。      她是这样对黑子说的:“小是小了点,但也足够住了。关键是你上班就只用走五分钟,连车也不用开,省油钱。其他房子继续收租多好,租金孝敬老人。我们年轻,吃点苦不是应该的?”      黑子闻言喜上眉梢,觉得自己捡到宝了,如此通情达理的老婆打着灯笼难找。平常爱娣的那些小脾气在他心里压根不值一提,只要大事不含糊,小处偶尔使使性子才更有情趣不是?至于父母反对的理由,更是不消理会,时间久了,互相了解了,再有他中间说说好话,努力造人,两老自然会改变看法。      他父母相当不满儿子的眼光,没想到黑子吊儿郎当混到三十,竟然找了个二婚的!听到黑子传来的这些话,老两口嘴上不发表任何意见,但是黑子妈转头就对邻居夸起了未来儿媳。      而爱娣转头则对姐姐叫苦连天,“我是真怕了和公公婆婆住一个屋檐底下,没事也能招惹些是非来。房子小就小吧,挤得满当当的,谁也插不进脚。姐,天晓得我有多喜欢雍景豪园那套复式啊!”      庆娣取笑她:“算盘打得再如意,也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对了,我还要发个短信恭喜黑子哥,户口本上多了个人。”   爱娣微窘。      婚礼上黑子更窘,上到上级领导,下到哥们兄弟,贺词如出一辙的,几乎都是“恭喜恭喜,户口本上添了一口!”      伴郎的位置没有姜尚尧的份,庆娣悄悄问未婚夫有没有生气,平心而论姜尚尧是有些不满,想起当初黑子说两人一起结婚摆酒的话他就来火,不声不响的,居然抢到他前头去了。至于黑子余怒未消,不请他做伴郎的事,姜尚尧倒是不太介意,他自信满满地对庆娣说:“你瞧着,他有求我的时候。”      果然敬了一巡酒,黑子和四个伴郎就有些扛不住了。      婚礼来宾一部分是黑子单位的领导和同事,一部分是自小到大的哥们,一部分是德叔生意场上的朋友,还有是关系户。长辈和领导们退席后,酒宴上剩下的全是年岁相当的,一干好友打定主意要好好给黑子贺一场,盛情难却,黑子面子上气势不减,暗地里却大感吃不消,一双眼不停往姜尚尧的席面上瞟。      姜尚尧安坐如山,听见光耀说:“看样子黑子有四五成了,他不能喝急酒。”他也只是笑了笑,继续作壁上观。      不一会,四个伴郎倒了一个被抬下去,黑子一边耍赖一边冲这边挤眉弄眼的,邻桌的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光耀摇头说:“你们两个,加一起也六十好几了,还跟小孩一样?”      庆娣也看不过眼,桌布下轻轻踩了姜尚尧一脚,“别让黑子哥喝太多,受累的是我妹。”      “行,看你们面子,我不和他多计较。”姜尚尧放下筷子,顺手拿起自己半满的酒杯,大步走向最热闹最难缠的那桌去解围。      黑子眼角余光扫见兄弟身影,舒了口长气,心想再不救驾,今晚上撂在酒桌上,我还怎么和你姨妹子洞房?      爱娣可是一早下了懿旨,他敢喝醉她就敢不给他上床。      想起她娇嗔的小模样,黑子就美滋滋的。他喜欢爱娣,喜欢她的伶牙俐齿,喜欢她爽利不记仇的性子,喜欢她偶尔凶巴巴的表情,也喜欢她圆润的小胳膊小腿,但事实上,这些年朋友处下来,两人并不十分了解。      爱娣之所以答应了他的求婚,黑子自己琢磨是因为爱娣对他有五分的喜欢,另外那五分大概出于实际的考虑。这丫头最爱的就是月底结账时数那流水账上一排的零,并且假装其中不含成本支出,然后自我满足自我陶醉好一会。既然她好这些,他把房子都给她就是了,黑子在这方面没多大要求,反正睡觉就那几尺的地方。      可他不知道的是,爱娣答应他的求婚,不仅是出于对他的喜欢,也因为那天晚上在于丕的酒吧里,黑子搂着她呜呜哭时说的那些话。      黑子喝多了就有话唠的毛病,那一晚他从自己十来岁的好时光讲到无聊苦闷的而立人生,其中谈到德叔对他的不满意,单位里被打压的委屈,被兄弟背叛的痛苦,甚至还有当年在部队时,和驻军地一个姑娘失败的初恋。   爱娣啼笑皆非,又有些心疼。之前总给她压迫感的黑子那一晚头枕着她肩膀,絮絮叨叨没头没尾地诉苦,像个在大人那里求不到心爱玩具的孩子。      但是洞房夜,已经消失的压迫感又随着黑子凑过来亲吻时喷吐的浓浊酒气,随着他覆上来时那巨大的阴影重新出现在她心里,并且令她越来越慌张,再也坚持不下去。      她勉强压抑下厌恶的情绪,把脸转向另一边,黑子感觉到她身体僵直,手掌摩挲她一侧的脸庞,低声取笑说:“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我俩都不是头一回。”      爱娣带着情绪,这句老实话不免被她想歪了,以为黑子讽刺她结过婚不是处女,当下不客气的回:“你什么意思?当我跟你那些女的一样,随便哪个男人都可以搞?”      黑子一愕,随即苦笑说:“爱娣,我没那意思,你别多心。……今天大好的日子,我们不翻老账行不行?”      依稀见爱娣面色和缓了些,黑子手搂紧了她的细腰,俯下头吻她的鼻尖,含含糊糊说:“你这炮仗脾气……”      那无可奈何的语气瞬间软化了爱娣的心,她闭上眼,尽力把那些邪恶的让她战栗的回忆赶出脑海,可随着黑子每一次的呼吸,那熟悉的让人欲呕的酒气无孔不入地刺激她敏感的神经,直到听见悉悉索索的声响,爱娣睁开眼,借着轻纱帘子透进来的月光,看见高壮的身影向她伏下,她不由尖叫了一声,一把推了过去。      黑子猝不及防,还好体格壮实,倒是没仰面掉下床脚,而是歪向了床外。他一只脚撑在地板上,楞了好一会,这才坐起来,开了床头的灯,问:“这是怎么了?”      灯光突然入眼,爱娣掩饰地遮住半边脸,缩坐在枕头上,声音低沉地说:“可能是……酒气太大了,我有点……受不了。”      黑子嗅了嗅周围空气,“那我再去洗个澡。”      卫生间里出来,爱娣早已侧身睡下,黑子手一挨着她肩膀,爱娣便轻颤了下,接着说:“早点睡吧,黑子哥,明天赶飞机呢。”      黑子注视她的背影,默默地把床头灯关上。      这个并不美妙的新婚夜,听着身边规律的呼吸,黑子心头的沮丧渐渐淡化,继之而起的是疑惑不解。爱娣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她以前和向雷也是……      这一想,既有些幸灾乐祸,又酸溜溜的有些不好受。黑子转过身,将背对着她的爱娣搂紧怀里,“我知道你没睡着,爱娣,和我说说,你不喜欢做那事是不是?”      据他所知,确实有些女人比较冷感,对那事有抗拒心理。但是活泼的爱娣也有这毛病,他着实想不通。      怀里的爱娣明显绷紧了肩膀,好一会才说:“也不是的,可能今天太累了,心烦。刚才推你那下不是有意的。”      委婉的道歉让黑子好过了些,他冲着她后脑勺笑了笑,“不老实,我知道你在说谎。”      许久等不到回应,黑子把脸埋在爱娣的长发里,又问:“以前也这样?”      “……以前没有。”听见背后的呼吸声粗重了几分,爱娣意识到黑子可能会误解会生气,连忙解释说,“以前和向雷其实也少。和别人没关系,是我的问题。……我闻见那酒味难受。”      “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我喝酒。”      “不是这个问题,”爱娣烦躁地扭过身来,对上黑子认真的眼睛,她又瞬即转回头去,“我没法解释。”      让她怎么解释根植在心中的那种恐惧感?那镂刻在噩梦里的高大阴影,那夹杂着酒气和欲望的粗重的喘息?一想到便让人不止地战栗。      但是,黑子哥不是她爸爸,虽然一样那么高,一样粗鲁,黑子哥粗中有细,有些时候是温柔的。   爱娣擦擦眼角的泪,意识到刚才那一推,亲手毁坏了些什么。她转身向黑子,脸埋进他胸膛,轻声说:“黑子哥,对不起。”      “一家人还说这个?睡吧,这些天确实累了,明早还要赶飞机。”      黑子的年假为了德叔早已休完,蜜月只有短短的七天时间。光耀哥一早已经帮他们定下三亚文华东方的度假别墅,爱娣没见过海,别墅后面的无边界泳池向海而去,举目间深深浅浅的蓝色,她重重抽了口气。      趁着她发愣,黑子溜进房间拨通庆娣的电话,踌躇很久,仍然难以启齿,最后咬牙问说:“庆娣,爱娣是不是以前和向雷有过什么……难堪的事,所以……”      庆娣立刻想起早上爱娣的那通电话,爱娣说她搞砸了新婚夜,问到具体原因又吞吞吐吐。黑子这一说,庆娣自然就联系到夫妻间的事。      她心里难过,又无从解释,听黑子焦虑地叹息,庆娣打起精神,说:“黑子哥,有些事等爱娣愿意时再开口问她吧。不过,最好别当她面喝太多酒,我爸酗酒你知道……她性子直,小时候挨我爸的打是最多的。而且,那年……那年她从家里搬出来,也不是没原因。”      黑子快忘了曾帮爱娣搬过家,甚至还解决过家庭纠纷。以前听爱娣骂老混蛋什么的,他总以为沈家的父女关系不太融洽,可庆娣的话,他怎么琢磨都有些不同的味道。他那行做久了,社会上的阴暗面见怪不怪,临到自己头上却有些不寒而栗。      望向兴奋地冲进来说要换衣服去游泳的爱娣,他心疼得只想把她搂紧怀里好好安慰。      晚上吃了饭,两人手拉手在沙滩上散步。大东海的椰林笼罩在月光下,海浪温柔地拥抱沙滩。爱娣时不时向他笑笑,昨晚的不愉快在她的笑容里烟消云散。      他们回到自己的小屋,爱娣嚷嚷这几天必须学会游泳,黑子义不容辞担任老师。只不过,偌大的泳池只有他们两个,黑子两只手又放肆,游泳课最后演变为嬉水打闹。      月亮躲进云里的时候,他一手托着她,一手撑着扶手,重重地吻她。在水里,她比前一晚放松得多,手臂揽着黑子的颈项,温婉回应。      这个吻从泳池里一直到岸上的沙滩椅,品尝她的馨香,辗转不休。      沙滩椅太窄,爱娣像只挂在树上的考拉般伏在他身上。她微微抬起头,迎上黑子燃烧着欲/望的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被黑子吸吮得肿胀的嘴唇。      感觉到某处的硬实,她得意地笑了笑,俯下头吻他。      她的主动令黑子心弦为之一紧,明白是昨夜的补偿,“爱娣,你不用这样。”他艰难开口说,虽然这话太违背本能的欲/望。      爱娣困惑地望向他,“你不喜欢?”      “我喜欢,但是我怕你不喜欢。”他坐直了些,“我更喜欢你做的所有事都是你喜欢的。”      她有些怔愕,又像是在咀嚼他话里的意思,接着绽开笑,“这样的晚上,全是我喜欢的。”      黑子随她傻傻地笑起来。      夜更深沉,篱笆边的软枝黄蝉微微舒展花瓣,她在他掌下战栗,那不是恐惧,而是交融的爱。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txt80.com--【凌落无声】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