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喜风也喜你》 作者:呀打酱 =============== 1. Chapter1 下午五点,唐嘉结束手术,匆匆前去更衣室换衣服。   临近年关,气温早已降至冰点以下。更衣间暖气失灵,寒意逼人。      她捧手呵气,关上衣柜,抬眸看了眼窗。   屋外风嘶雪紧,天寒地冻。      唐嘉大学修读的是八年制的临床医科,毕业后直接留在学校附属医院,做了一名骨科创伤外科大夫。名牌大学学历,三甲医院工作,现任男友是P城本地人,家底殷实,在政府部门挂公职。两人也已经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别人眼中,唐嘉从一个名不经传的北漂小妞,混到这一步,已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生赢家。      可一个月前,当医院着手开始为青年外地医师解决P城户口时,她却突然提交了辞职申请。      #   唐嘉从更衣室走出,拢拢长发。她上身套了件灰色高领毛衣,下身是白色长裤,气质干练挺拔。   快步走到办公室门前。推开门,总算进入了温暖地带。      办公室一共两张问诊桌,分别属于唐嘉和另一位方姓男医师。白炽灯光线强烈,整个空间一览无余。      方医生给一位病人问诊完毕,收了听诊器,问“今天走?”   “对。”唐嘉应声,拉开柜子清理杂物。她东西少,大部分是大部头的医学专著,收掇起来速度很快。      方医生唉声叹气:“女人就是好,不想干了就辞职,反正有老公做牛做马赚钱养家。”   唐嘉礼貌笑笑,没有接话。      她一面从屉中取出透明胶带,给纸箱简单封口,一面对方医生说:“给我开一盒佳靖。”   方医生诧异:“你要安眠药干什么?”但仍是撕下处方单,钢笔蘸墨,刷刷连笔。   唐嘉双手接过药单,语气平静:“给人稍带的。”      她去一楼划卡取药,又前往几个楼层,一一与熟人道别。      走出医院大门,风雪立刻落了满头满脸。   唐嘉眯眯眼,吃力地抱紧箱子,小步挪到停车场。取车,放好东西,解下缠脖的围巾,插钥匙、点火。      随着晚高峰车流到达住处的时候,已是晚七点。   整个城市灯火通明。      她和男友李念租下的房子,位于二环地铁口。房子很新,装潢雅致,每月租金破万。看房   的时候,唐嘉原先中意的是另一处小区,月租金只有现在的一半,只是房子颇为老旧,便利性也要降低一点,但也算得上中档水准。   但李念不依,他从小娇生惯养,吃不得苦头。唐嘉不想与他拗下去,做了让步。      合同签订的前一天,李念带她去人艺看了场话剧表演。散场时夜幕低垂,蝉鸣已歇。两人走在树影横斜的人行道上,凉风拂面,夏夜沉静而美好。唐嘉侧头看他隐没在黑暗中的轮廓,不论是鼻梁唇形,都像极了自己早逝的初恋。      初恋是她的大学同窗,几年前赴非参加海外志愿者工作时,因车祸罹难。年纪轻轻,命断他乡。想起昔日校园往事,唐嘉心中一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李念脚步一停:“嘉嘉啊,我跟你商量件事啊。”   唐嘉正沉在情绪里,闻言一滞,疑问:“怎么了?”   李念轻咳一声:“你是做医生的,工资比我高出不少,房租我们□□开吧。” 他顿了一顿,补充:“你六我四,你觉得行不?”      唐嘉看他一眼,没吭声。   诡异地安静了几秒后,李念有些不自然地开口:“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啊。”      #   唐嘉把车子停在楼下,只身上了楼。她从口袋中摸出钥匙,开门。   李念下班早,裹着棉服,蜷在房间里打撸。      他鼠标点得飞快,头也不抬,“回来了啊?”   唐嘉褪下长袄,挂上衣架,“嗯。”      李念一局败北,语气愤愤:“傻.逼小学生!”他扔下鼠标,“什么时候去我家谈彩礼的事情?”      唐嘉正微微俯身照镜子,镜子里的女人,眉目精致,只是连日值夜,眼圈痕迹颇重。她揉揉眉心,淡淡:“让两家长辈去谈。”   李念脱口而出:“你爸不是在你小时候就死了吗?”      唐嘉转身,静静瞥他一眼。   李念自觉失口,连忙转圜,“那……你看你妈哪天有空,跟我们走一趟?”   她站直身子:“明天我问她。”      李念:“好。”他又指着房间中的箱子问:“收拾衣服干什么?放那儿怪挡路的。”   唐嘉眼神扫过行李,轻描淡写:“医院下星期组织集体出游,我提前准备了。”   “哦。那行。”他注意力很快被新一轮开局吸引,“你快去做饭吧,饿死我了。”      唐嘉望着他被荧光照亮的侧脸,有几秒失神。李念长相实在神似初恋,这也是唐嘉当初会答应他追求的原因。只是这两年来,她从未在李念身上寻到初恋热情真挚的品质。   以对一个男人的标准来衡量,李念不够大度,偏向懦弱,有损于他作为伴侣的价值。但他偶尔闪现的优点,也足以支撑唐嘉不将他完全厌弃。      直到一个月前,李念参加同学聚会,烂醉如泥。唐嘉开车载他回来,途中无意间发现了他的微信约.炮记录。她按图索骥,查明两年间,李念在炮.友堆里打滚,斩获颇丰,俘了三十多颗寂寞芳心。      若单纯是男女间你情我愿的性.事,唐嘉最多也不过与他和平分手。   然而触碰唐嘉底线的是,这其中,李念曾以感情为名义,巧舌如簧,骗了一个因身材长相而自卑的未成年少女的初.夜。      罪无可恕。      #   油烟机呜呜抽响,唐嘉持刀,麻利切菜、剁姜、拍蒜。青红黄紫纷纷装碟,在起油的香气中扑入沸锅。      两菜一汤。   一碟浓油赤酱的肉末茄子、一碗清淡爽口的素炒三鲜、再加一煲炖到软烂的黄豆猪蹄汤。      两人用餐完毕,唐嘉放下碗筷:“天气这么冷,我给你温一杯药酒吧,暖暖身子。”   李念扒完最后一口饭,忙不迭点头,“好啊!”      唐嘉起身,走进厨房。她踮脚从厨柜里取酒瓶,“啵”一声拔除瓶塞,酒液沿着瓶身,缓缓泻出瓶口。      倒满小半杯后,她捋捋头发,从口袋中摸出安眠药,捡起两颗,放入杯中,一起加热。白色的药丸很快便溶解在茶色液体中。      厨房与客厅连通,李念吃完后便歪倒在沙发上看电视。音量很高,能听到主持人的播报声,“独立不久的南苏丹近日陷入内战。支持现任总统基尔的政府军和支持前副总统马沙尔的反政府武装在全国展开了激烈的军事冲突……”      唐嘉走至沙发旁,坐下,把玻璃杯递予李念。   他接过,小抿一口,酒劲上来,开始发表“高见”。话题从国内深水区改革,到中国对非援助,说到义愤填膺处,脸红脖子粗,恨不得坐镇中南海,指点江山。      唐嘉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两声,时不时看下时间。      药效终于开始发力,李念眼皮打架,嘟囔几声,便侧身软软卧躺在沙发上。没一会儿,鼾声响起。      唐嘉站起身,走到卧室,把一些属于自己的证件和财物收纳齐整,放入箱子夹层。推着箱子回到客厅。她裹好大衣与围巾,俯身从李念手下抽出手机。   点开微信。      然后给他朋友圈八百多号人群发信息:   “你好,我是李念女友,抱歉打扰您几分钟……”把对方聊.骚约.炮,与对未成年少女构成性犯罪的事实完整陈述一遍后,附加了数张微信聊天截图证据。   最后登上微博,@朝阳区民警。      关机。   出门。      #   唐嘉交叠双腿靠在驾驶座上。车内未亮灯,她手在黑暗中摸索,伸进置物屉,夹出一包万宝路。   在桌上倒出一根,捡起,护火点燃。      好久没沾,第一口竟把她呛住。唐嘉掐着嗓子猛咳几声,抬手,就着驾驶台,缓缓磨灭烟头。扔到一边。      滑开手机,通讯录翻一遍,一时竟找不到可以投奔的人。      唐嘉犹豫了几秒,还是拨通标注“母亲”的号码。   嘟嘟几声,电话接通。      唐嘉开门见山:“妈,我今晚能去你那儿住吗?”   手机对面母亲支支吾吾。   唐嘉心一沉。      母亲小声啜泣:“嘉嘉,妈妈对不起你,今天你陶叔叔出差回来……”      唐嘉十岁时失怙,半年后,母亲改嫁。她并不怨怼母亲,因为母亲天性柔弱如菟丝花,需攀附男人而生。   继父姓陶,耳肥肚圆,但好歹钱包颇丰。初时两人相安无事,然而当唐嘉开始发育后,他便开始时不时用油手蹭摸唐嘉胸臀。因唐嘉籍贯未改,她主动提出离京回到故省,入读寄宿中学。   此后她便开始长达数年孑然一身的生活,性子也变得越来越清冷。      手机那端,母亲急急问:“嘉嘉啊,你是不是出事了,缺不缺钱?妈妈明早就给你打!”   唐嘉淡淡:“没事,就是突然想你了。我挂了,晚安。”      不等对方回应,她掐断通话。猛踩油门,汽车飞驰而去。      #   唐嘉漫无目地开车绕着大街打转。   一圈又一圈。      她未点空调,窗户大开。任由风卷呼啸,卷动长发乱舞。北方干冷的冬风很快熄灭她心中所有噪杂。   万家灯火亮起,如同黑夜中浮动的万盏明灯。此刻唐嘉内心无比宁静,她甚至感受到了一种宇宙爆炸后万物归寂的空虚安宁。      突然她福灵心至,踩下油门。      唐嘉抬头,向窗边望去。   巨大的广告牌上,是广袤无垠的非洲草原。黑瘦的非洲小孩围拢,露齿欢笑,中间站着一个戴听诊器的华人医生。   枯柴般的小手,齐齐放在一只厚实的黄色手心上。      五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透纸而出:   无国界医生。 2. Chapter2 三个月后。   东非万米高空之上。      平流层中,一架长翼喷涂艳红色阿拉伯符文的EK307次客机,平稳而迅疾地驶过。      中排临窗处,唐嘉眼皮轻颤,于午睡中醒来。她伸手摘下眼罩耳塞,向左窗投了一眼。   白云深深。      客机昨夜23:55从P城起始,转机迪拜,途耗整整19个小时,于下午才能成功抵达此行目的地——肯尼亚首都内罗毕。      唐嘉伸手,从靠椅小电视旁的网篮中抽出一本铜版彩色杂志,翻开。里面配图很多,有对东非经济、政治及历史人文的详细介绍。      她心神沉入文字,突然旁边伸出一只手,猝不及防拽住她胳膊。   右座的赵媛媛摇她一摇,兴奋地喊:“唐嘉快看!”      唐嘉顺着她所指望过去。   不过是小电视上对非洲大草原的实况转播。古老广袤的土地上,大群角马踏足狂奔,黑压压一片,腾起扬尘无数。      她淡淡唔一声,回转头部。   赵媛媛瘪嘴:“干嘛一副提不起兴致的样子啊!”   唐嘉捋捋碎发:“还好。”      赵媛媛右侧,她的男友梁瑞推推眼镜:“唐嘉那叫内秀,哪像你啊,整天咋咋呼呼的!”   赵媛媛眼神杀向男友。   梁瑞摸摸鼻子,悻悻闭嘴。      此次从P城出发,派驻南苏丹首都朱巴的MSF志愿者共有三名。其中,唐嘉是外科医生,赵媛媛负责儿科,而梁瑞的身份是后勤人员。      MSF拥有3万多名员工,而每年,约有6000人次的国际救援人员赶赴世界各地,参与救援行动。这些人中,超过六成是医护人员,而剩下的四成不到,则是非医护人员。   因为救援是一项非常系统繁杂的工程,不仅要有医护人员的存在,同时还需要有建筑、人力调度、项目统筹、财务、电、通信、车辆、物资供应等专业人员来提供后勤保障。      #   下午三点,客机终于在轰鸣声中安全着陆。   三人随着客流走下廊桥,在标志着“baggage claim”的行李转盘前提了包裹后,进入到达大厅。大厅的地面是墨绿色水磨石地板,免税店里,一排排动物木雕蹲坐在玻璃橱窗内。      赵媛媛脖子上套着索尼相机,一路举着,四处咔嚓咔嚓。   梁瑞:“你怎么老拍来拍去啊?”   赵媛媛:“不行啊!”说着迅速摆弄相机,对着梁瑞来了一张稍显扭曲的高清面部特写。   梁瑞捂脸不及,败下阵来,有气无力:“行行行,随便你……”   唐嘉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入境处的窗口旁的墙壁上,喷有彩绘。一只鬃毛雄狮和一只火烈鸟齐并。雄狮面目冷峻,王者不凡,火烈鸟红羽长脖,姿态优雅。      赵媛媛把相机朝梁瑞怀中一塞,拉着唐嘉站在墙前。   赵大小姐下达命令:“快,给我们拍一张留念!”   梁瑞无奈,套上相机带,后退,微微蹲身。      梁瑞:“那个……唐嘉啊,你能不能笑一个?”   唐嘉:“好。”她微微低头,理理头发。入境口排队的一行人,纷纷投来目光。唐嘉感到不适,抬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只是在别人眼中,这个不自然的笑……有点扭曲。   梁瑞:“……”   赵媛媛:“……”      唐嘉疑惑:“怎么了?”   梁瑞摆手:“没,没……挺好的。”他嗓音上提:“一——二——三,茄子!”      咔嚓。      照片里,赵媛媛笑容洋溢,左手叉腰,右手握拳高举,作超人状。   唐嘉抱臂,长发披肩,身体僵硬直挺,面上带着奇怪的笑容。      #   内罗毕办公室并不提供接机服务,三人出了机场,拼车前往市区。      南苏丹与肯尼亚同属东非国家,两相接壤。只是肯尼亚□□年便已建国,几经发展,其首都内罗毕已成为东非当之无愧的中心,人称“东非小巴黎”。   相比之下,其邻国南苏丹便显得可怜兮兮极了。它本是苏丹共和国的一部分,然而苏丹南北两方人种肤色不同,又因石油资源,宗教问题摩擦不断。      一言不合就开打。   终于,2011年,苏丹南部成了南苏丹。      三人这次的行程,以内罗毕为歇脚点。人头点齐后,再一次性用小型飞机送往南苏丹首都朱巴。      的士停在三栋四层的白色建筑前。   小楼周围,被两人多高的砖红色围墙严丝合缝地护起。墙头密密匝匝缠满铁丝电网,每隔几秒,便“噼啪”一声炸出蓝色电花。   颜色脱落的墙面,挂着巨大的警示牌,黑底黄字:   “电网!”   “专业保安驻内!”   “24小时监控!”      梁瑞和赵媛媛正在与司机结算路费,唐嘉独自走到一旁,抬头看去。   墙面的另一边,贴着一张簇新的广告海报。上部分是彩印图片,画面里,是六个赤裸上身,裹着短裙的黑人壮汉。他们脸部圈着长长的羽饰,脖颈上套挂的民族项链鲜艳精巧,垂直黝黑的胸膛。   六人连成一排,各自手持长矛,矛尖直指天空。      下面是英文广告语:   “自由团!来观看神秘的马赛人成年礼!”      #   内罗毕城区。      几周前,连日暴雨冲毁了朱巴通往蒙伽朗运送物资的“生命通道”,喻斯鸿和周鹏作为联南苏团领导下的中国解.放军维和步兵营一员,接受了护送孟加拉国维和工兵修复道路的指令。任务结束后,二人申请了休假。      此刻,他们正坐在颠簸的“马它突”上,随车身左摇右晃。      这是一种非洲常见的交通工具,通常由日本或者欧美进口的二手面包车改装而成。它凭借司机狂暴的开车模式,和与之相随的高数值车祸死亡率,在游客圈中,硬生生杀出了名气。      车内共设十二座,除了二人,其他清一色全是黑人。车速风驰电挚,任性地转弯、转向,随心所欲,带着一种王者的睥睨之气。      周鹏面色发白,抓紧扶手:“妈的,当初是谁提出要尝试这种鬼东西!”   喻斯鸿闲闲后靠:“你。”   周鹏:“……”      喻斯鸿瞟他一眼。   周鹏吸一口气:“我没有……”   喻斯鸿轻描淡写:“时间,上月第二个星期三下午,大约五点左右。地点,朱丹南城区一家裁缝铺门口。勇敢的周同志在巡视城区的途中,对三队的女同志们说‘人民解放军战士是不会在马他突前屈服的!’”   周鹏:“……”      说话的同时,司机踩下刹车,二人猝不及防向前一冲。喻斯鸿迅速稳住身形,周鹏开了小差,一脑袋撞上前方的黑人兄弟。   对方转过头来,看着他。      周鹏讪笑:“骚瑞啊骚瑞。”      喻斯鸿拽着他,两人躬身下了车。踏上坚实的地面,周鹏舒气,又问:“我真的那么说过?”      喻斯鸿瞅他一眼:“你还说,我们两人啊,谁要是怂蛋,坐个车都吐了,就帮对方洗三个月内裤。”   周鹏摸摸脑袋,他真这么说过?      忽然周鹏脸色一变,捂住嘴巴。   喻斯鸿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使劲拍他背部,坏笑:“忍住啊兄弟,三个月!”   周鹏呕一声,头一扭,哇得吐了出来。   喻斯鸿又用力拍下:“三个月!”   周鹏翻个白眼,酸水上涌: “呕——”   喻斯鸿猛地推开他:“你竟然往我身上吐啊不要脸!不要脸!”      #   喻斯鸿和周鹏手捧旅游手册,依着攻略,准备寻一家非洲巫医见识见识。   终于,他们在一根黑色电线杆前停下,上面贴有一则巫医广告。      周鹏高中文化,部队里打滚几年,二十六个字母都几乎丢还给老师。他凑头瞅,还是败下阵来,不得不求助身旁的‘随行翻译’:问道:   “具体讲啥啊,密密麻麻一堆字。”      喻斯鸿比周鹏晚进队一年,刚报道时,周鹏便耳闻了些关于他的不确切八卦。说这人高.干出身,来头不小,只是犯下大事,惹了一身腥臊,被大老远从北京扔到济南军区消灾避祸。他初来乍到时,整日不言不语埋头苦训,周鹏冷眼瞧着,觉得他颇有几分看人不起的冷傲。又加上这喻斯鸿模样生得斯文俊俏,把一群风里来雨里去的泥巴汉子,硬生生比成了冒着粪茬味的土蛋。最令周鹏不能忍的是,喻斯鸿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就轻轻松松地勾走了自己中意的通讯女兵的芳心。   几经刺激,周鹏寻事要好好“打磨打磨”这个“冷淡不知礼”的新兵。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新兵不声不响,打起架来却有一股子暴徒的血腥凶狠。酣畅淋漓的一架后,两人一起挨惩受罚后,关系开始破冰。再后来,一起同住同训,一起经历抗险救灾,兜兜转转,竟成了铁杆。      最后的最后,周鹏只想咬牙切齿地说:去他.妈的斯文,这就是一披着羊皮的禽兽,一掐,尼玛全都是黑水儿!      此刻,“禽兽”眼睛在广告上一扫,翻译道:“这个伟大的医生曾经创造奇迹。她施法堵塞了几个小偷的尿道,让他们主动归还了赃物。”      周鹏惊讶,随后大笑:“卧槽——牛逼哄哄啊!这么厉害,能不能给我变个漂亮媳妇啊!”   喻斯鸿斜他一眼:“想得美,给你变个大胖小子喜当爹。”他长腿一抬:“走,瞧瞧去。”      与他们想象中不同的是,巫医是个打扮再寻常不过的黑人中年妇女。她向两人讲了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后,开始推售草药。最后巫医问两人要不要占卜算命。      周鹏:“来都来了,算算看呗。”   喻斯鸿无可无不可。      一人一次只能算一个方面,周鹏算了财运,最后沮丧地被告知,他就是个穷命。   周鹏似乎生无可恋:“该你了。”   喻斯鸿:“我在想选什么。”   周鹏怂恿:“桃花运!”      结果出来了。   周鹏好奇地不得了,比当事人的样子还要着急:“说的啥?”   与他相比,被算的那个显得淡定多了。喻斯鸿手插口袋,挑眉:“她说我真爱在非洲。”      周鹏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看不出来啊,口味那么重,黑妹子也下得了口。”   喻斯鸿脸有点黑。   周鹏不看人脸色:“也对,部队里几乎都是大老爷们,几年呆下来,就是看到一只母蚊子,心都热了。”   喻斯鸿:“……”      周鹏继续说:“我就是想,到时候一个黄黑黄黑的小孩,跟在我后面叫叔叔,嘿嘿,怎么有点可怕呢……”      喻斯鸿忍无可忍,横向一腿扫过去。   周鹏捂臀逃开:“干嘛打人!”      两人出了巫医的小房子。   外面阳光依旧炙热,只是起了风,风力还不小,刮起窄巷里的垃圾。周鹏张嘴,刚要说什么,一张风中翻卷的纸面扑盖到他脸上。      他手抓下纸张,呸呸两声:“什么鬼东西!”又把纸张抖了抖,定眼一看,原来是一张海报。   上面是一溜打着赤膊的非洲壮汉,手持长矛指天,下面有英文加粗字体。      周鹏:“下面写的什么呀?”   喻斯鸿左手还在兜中,右手从周鹏手里抽出海报,看过去。      【自由团!快来看马赛人成年礼!】       3. Chapter3 唐嘉把眼神从海报上挪开。赵媛媛和梁瑞已经清算好了价钱走过来。她侧头,抽出钱包,要数钱给他们。      赵媛媛抓住她抽钱的手:“干嘛那么急,先收拾好东西再说。”      三人暂且在办事处的客房里安顿下来,唐嘉和赵媛媛一屋,梁瑞和另一个俄罗斯来的志愿者一屋。东西都整顿好之后,已经接近饭点。赵媛媛嚷嚷着要去尝尝非洲特色餐厅,问唐嘉去不去。   唐嘉对食物实在提不起多大的兴致,闻言拒绝。赵媛媛又劝又拉,见还是说不动她,只好瘪瘪嘴,自个找梁瑞去了。唐嘉对风土人情比较感兴趣,临行便做了不少功课。她问小情侣借了相机,打算摄影采风。      唐嘉选了一个小型巫毒教神物市场。   集市里摊贩林立,小摊上有堆积地如同小山包般的鳄鱼头,蝙蝠头和豹子头,以及晒干了的蜥蜴和青蛙。更有一颗颗猴子脑袋,依次排列开来,每张脸上,都定格着临终前最后一刻的惊慌失措。      唐嘉皱了皱眉,走开。驻足停步,看向左手边。   铺开的红蓝色摊布上,几十条干蟒蛇盘成一圈,阳光下,蛇皮上的花纹繁复而美丽。      她举起相机,咔嚓一声。      #   周鹏把海报卷巴卷巴夹在腋下,手抓着攻略的书页一阵乱翻。最后他拍板:“走,去这里!”      喻斯鸿兴致怏怏:“不去。”   “那你干啥呀?”   “回旅馆睡觉。”他低头打个哈欠,作势就要往下榻处走。      周鹏急了:“睡什么睡啊!”他一把拉住喻斯鸿,想半天挤出一句话:“世界那么大,你就不想看看?”   人家果断干脆地很:“不想。”      周鹏简直要跺脚,他指头戳着画册上的插图,照着解说词拼了老命卖安利:“巫毒神教!源自五百年前美洲新大陆,拥有各种秘密仪式和物品。头上插着羽毛的木娃娃放在房子里能让进屋的盗贼晕头转向,还有这什么爱情香水,洒在手掌上后,对着掌心说出暗恋的女孩的名字和情话,找机会和她握手,就能俘获对方芳心!”      喻斯鸿嫌他聒噪。   周鹏:“你嫌老子烦?”   喻斯鸿点头:“对,老子嫌你烦。”   周鹏:“嗬!”      最终两人还是去了。他们刚一进入集市范围,便有黑瘦的小孩子,拿着些类似娃娃模样的纪念品,前来兜售。      周鹏:“我是党员,你知道,我不信这些的……”   喻斯鸿诧异他为什么特意强调:“你想干嘛?”   周鹏搓搓手:“我买个权当留作纪念。”      周鹏去买纪念品,喻斯鸿留在原地等他。老半天后周鹏回来了,东西在口袋里,喻斯鸿问是什么,他硬是不说,难得一次嘴巴关得紧。   可惜喻斯鸿眼神好,轻瞄一眼就看见了。      哦,一瓶爱情香水……      两人逛得乏了,找了处顶棚下的位置,歇脚解乏。喻斯鸿摸烟,低头护火点燃,一抬头,就看见周鹏望着一处,眼神直愣愣的。   喻斯鸿戳他一胳膊肘子。   周鹏这次却叫也不叫,眼睛都没移,嘴里喃喃:“尼玛全是腿啊全是腿……”      喻斯鸿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烟雾缭绕中,他眯了眯眼。      四周都是走动的黑人,人群里,那个举着相机的亚洲女人实在是打眼得很。尤其是黑色长裤包裹下的一双腿,又直又长,露出细嫩的脚踝,阳光下,明晃晃一抹雪白。      喻斯鸿早年当二代厮混时,见识过的美女不少,环肥燕瘦,各有风姿。可他现下眼睛一扫过去,便十足十肯定,这样一双好腿,在他多年的赏艳生涯中,也是排得上前三的。      那女人扭头了,阳光碎落在她乌黑漆亮的发上。她伸指,把碎发捋至耳边。那耳廓也是白生生的,让人怀疑走近了看,是不是带着淡粉。她又微微向这边转了十几度,脖颈便露了出来。一大片皮肤,雪揉成似得,白到刺了他的眼。      女人若有所感,冲这儿投了一眼。   她的五官便也暴露在喻斯鸿的视线里。      此刻,他的脑中只浮现出高中课本里的一对词:   清古冶艳、秀润天成。      喻斯鸿弹弹烟灰,对周鹏说:“去,问问大长腿叫什么名,问出来三个月的内裤就给你免了。”   周鹏不依了:“干嘛要我去,你自己怎么不去?”   喻斯鸿说:“因为我是你上级。你见过这种小事要上级先做吗?”   周鹏说:“我不干,业务不熟练。”      喻斯鸿:“二排三班下士周鹏!”   周鹏反射性踢正步,敬军礼:“到!”   喻斯鸿:“向前一步——走!”   周鹏心里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向前走去。喻斯鸿咬着烟看他的背影,嘴角笑得邪性。      几分钟后周鹏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来了。      喻斯鸿看他模样,遗憾宣称:“我方第一道防线已经被敌人击溃。”   周鹏:“我给当成了流氓!”   喻斯鸿:“因为你长得就像流氓。”   周鹏:“……”      被鄙视了颜值的周鹏不服气了:“你脸好,你自己问。”   喻斯鸿拍拍他肩膀:“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相差不了多久进部队,我却升得比你快吗?”   周鹏问:“为什么?”   喻斯鸿从嘴里拔出烟头,扔地上,拧灭:“因为我有战术,而你没有。”   周鹏:“……”      #   唐嘉低头查看相机里的照片。她按下调换键,一张张色彩鲜艳的图像在眼前闪过。照片拍了不少,内存也占了挺多,唐嘉松松肩上的相机带,准备打道回府。      解下带子,刚准备把相机塞进相机包里,身侧突然飞速跑过一个黑人小孩。唐嘉被她一撞,堪堪稳住身形,相机却从手中脱开飞去。      她心里一惊,伸手要去接,但已经来不及了。本以为相机要摔地,然而一只手从她背后伸出,精准地攥住机带。向上一提,机身便摆脱了危境。      唐嘉转身,鼻尖擦着对方的衣领而过。   她连忙后退几步,这才抬头看去。      是一个很高的亚洲男人,寸头,剑眉星目,轮廓分明。他正在朝自己笑,脸上有两个梨涡。   男人把相机递过来。      唐嘉接过,点头:“谢谢。”   她转身正要走,却听到男人惊讶的声音:“陈小红?!”      唐嘉脚步一顿,疑惑向四周扫了一眼,周边并没有别的亚洲女人。她回身:“你在叫我?”      那个俊俏的男人说:“对,我刚才就觉得眼熟,忽然一下想了起来。陈小红,你怎么也来非洲了?”   唐嘉以为他说的是“陈晓虹”。      但她不叫“陈晓虹”,也并不认识眼前的男人。唐嘉认为对方识错了人,于是礼貌回道:“你弄错人了。”   男人面不改色,一脸真诚:“我们小时候一起玩大的。我们还一起在门前的小河里捉过虾,你都忘了?阿姨和叔叔还好吗?”   唐嘉摇头。   男人执拗:“别跟你哥开玩笑,你就是我邻居陈小红。”   唐嘉摇头:“你真认错人了,我不叫陈小红。”      “你不叫陈小红,那你叫什么?”   唐嘉闻声反应过来,对方不过是变着法子搭讪。她冷了脸,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喂!”后面的男人喊。   唐嘉没理他。   身后的男人在笑:“喂!不管你是不是陈小红,你一个大姑娘,别一个人瞎跑,这里乱的很。”   唐嘉回头看他一眼。男人双手插在口袋里,身姿直挺,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笑得张扬。      她回身,快步离去。      #   喻斯鸿回到周鹏身边时,脸上笑的笑还没止住。   周鹏被他笑得膈应:“笑什么笑!”   喻斯鸿:“没对你笑!”      周鹏撇嘴:“名字问到了?”   “没。”   “那你笑那么欢!”      喻斯鸿右手从兜里抽出,长手指夹着一张小单子,在周鹏眼前晃了晃。   周鹏抢过:“什么啊?”   “大长腿的。”   “能耐啊你!”周鹏看着手中的小单子,像英文的票据。他问:“具体什么东西啊?”      “旅游票据单。”喻斯鸿指了指周鹏腋下卷着的海报。   周鹏看看腋窝,又看看他,惊疑不定:“这个……?”      喻斯鸿点头,从周鹏胳膊下夹出海报。摊开,抖了抖,细致地读上面的报名方式。然后他把海报重新折起来,塞还給周鹏:“走,报名去。”      周鹏看他的眼神像看外星生物。   刚才是谁?一脸要死不活,哪儿都不想去,就要回旅馆睡觉!      周鹏喃喃:“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排长……”   喻斯鸿斜他:“有意见?”   周鹏认怂:“没。”   喻斯鸿跨出一步:“走!世界这么大,排长带你去看看!” 4. Chapter4 时值五月,已进入非洲雨季。这片古老大地不分节气,只辨干湿。   雨水来得凶,来得急,来得浩大,混着夜色,铺天盖地打下。唐嘉付钱下了出租车,紧护相机,匆匆跑过庭院,回到房里。      赵媛媛已经睡下,睡姿奇异。脸胸面床,半个身子探出床沿,睡梦中保持着一种风雨飘摇的平衡。被子离人足有一米,蜷成茧形,被冷落在一旁。      唐嘉对这个爽直的北京女孩很有几分好感。夜重露深,她怕赵媛媛风寒侵体着了凉,便走过去,给她翻身正体,又拉过被子,遮住她胸腹。      做完这些,唐嘉去浴室冲凉。   半小时后,她头搭毛巾,顶着湿发走出来。怕扰人睡眠,唐嘉动作很轻。她小心翼翼地上.床、盘腿、靠墙,打开笔记本,对接相机插口,开始整理照片。      夜色沉郁,只有笔记本幽幽光线,映在她雪白的面颊和潮湿的漆发上。   唐嘉左手按毛巾擦发,右手指尖轻敲下箭头,一一翻过去,将不满意的剔除。这些照片大都是随手抓怕到的。      突然,她拭发的动作顿住。唐嘉眉心轻拧,手触鼠标,推动滚轮,将图片放大。   画质因局部放大而略微下调,但仍能清晰地看出,左边界处,一个身姿颀长的男人,抱臂,微微斜靠着础地直杆。卡其色长裤,白衬衫,衣领洁净挺括。寸头,轮廓硬朗,眉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与飞扬。      唐嘉内心冷笑一声:人模狗样。   她毫不犹豫按下删除键。      #   马赛人成年礼自由团的发车时间是在两日后。出发点定在内罗毕市中心西门超市前的广场,终点为马赛人聚居地“奥罗米斯森林”。      喻斯鸿和周鹏掐着点,提前了半小时达到。   导游是当地的黑人同志,弓着腰,挽着门,一只脚在车内,一只脚荡在车外,仍能四平八稳地招呼顾客。      喻斯鸿从导游身旁余留的通道钻进车厢,眼神四扫。小巴车里,人已经填了一半,多是白人散客。除了他们两个是黄种人,另外只有一对亚洲夫妻。   夫妻明显然是老少配,丈夫中年发福,肚大如锅,相比之下妻子则年轻的多,细腰纤臂,只是妆容较浓,白惨惨一张脸,红凄凄一抹唇,颇得几分岛国某著名影片女主的风范。      都不是他想见到的人。      喻斯鸿心里不得劲,索性下了车,靠着车窗户,点了根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导游搭话,听导游介绍旅游项目。      他心神不在话上,前听后忘。百无聊赖间,一扭头,大长腿风尘仆仆地闯进他的视野。一件薄薄的天蓝色短外套,背着的黑色包竟然是自己同款。再往下一看……   大海啊大海你全是水,大长腿啊大长腿你全是腿……      喻斯鸿摸出手机,借着黑色屏保做镜子整了整衣领,又仔细瞅了瞅自己的脸。得出结论:今天的我依旧这么帅气。   大长腿已经走到门前,他手指触唇,轻轻咳嗽两声,一句“哎呀这么巧”还没出口。      大长腿已经进去了。   眼风都没给他留一个。      “……”      #   唐嘉寻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把包塞窗帘下的里侧,然后向后一靠,闭目养神。她眼睛闭着,耳朵却没歇。嘈嘈杂杂间左侧座位一沉,有人坐了下来。      她选择的这一排靠近车厢右部,是三连座的布局。唐嘉睁眼,向左瞄了下,竟然是昨天的流氓。她向右挪了挪,头靠上闭的窗户,继续休憩。      门“砰”地一声合上了,车子撒腿跑动起来。      唐嘉挂上耳机,扭大音乐声,然后掀开窗帘一角,留出一道宽隙,向外远眺。   两日的雨水,使得青山朗润起来了,然而原本尘土飞扬的地面却遭了秧,委委屈屈泥泞一片。景色飞速被抛开,唐嘉耳朵里听着音乐,一种孤凉侵上心头。      她感觉自己处在一片凄风冷雨的野地中,天空压抑低垂,而她捏着利刃,干枯地站立着,直到世界的尽头。      小巴车在雨水搅拌的黄土与石块中颠簸了将近五个小时,终于来到了深藏在密林里的马赛人聚居地。      最后的一段道路异常崎岖,车身以一种绕麻花的缠绵姿态左扭右顶,唐嘉死死抓紧前方靠背。小巴车忽然向右几乎一百八十度大漂移,众人在惊呼声中,被甩向右侧。      左边的男人也摔倒在她腿部,唐嘉立时身体一僵,她的感知中,男人的动作也是一滞。      然后她听到对方急急说了声“抱歉抱歉我真不是故意的”,接着男人手忙脚乱地要直起身来。但空间狭窄逼仄,他动作又快,一不留神,胳膊肘擦过唐嘉胸脯。      有酸酥感霎时从乳.尖炸开,窜流全身。唐嘉脑中轰然一响,下意识反手一巴掌扬了过去。      “啪!”   声音又脆又响。   一时间,全车都静了下来。无数道探究的目光,齐齐聚了过来。   唐嘉扭头,留给众人一个安静冷然的侧脸。      #   周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吓得魂儿一跳,结结巴巴道:“怎么……怎么好好的就打人啊?”他望向自家无辜排长,见对方也是捂着脸,神情……唉呀我的妈,他也不知道咋子去形容了……      喻斯鸿还真不是故意的。   他虽然心里挺想跟大长腿套套近乎,最好再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成就生命里一段风花雪月的往事。但取色有道,你情我愿,特么的谁稀罕做故意蹭人这种下作的事啊!      被人误会,又白吃了一巴掌。虽然巴掌的主人是美的,手是软的,扬起的风似乎也是香香糯糯的。      但……   喻斯鸿侧头看向右边——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仿佛在说:呵,渣滓。      他脸上火辣辣地疼,心里简直六月飞雪,塞过窦娥冤。   喻斯鸿又往右边投了一眼:依旧一个冰冷无情的后脑勺。      他心里想:凶婆娘……      车子很快就停稳了,人群一窝蜂地流出车厢。   喻斯鸿生无可恋地靠躺在座上:凶婆娘起身了,牛仔裤包裹出她圆润的臀形与修长的腿形,侧着身从他眼前而过。      她竟然顿了一顿,垂眼看了他一下。   喻斯鸿心里有气,闭上眼睛扭过头。      凶婆娘走了,他又睁开眼。眼睛正好对着凶婆娘的座位。微微下陷的软垫上,有一张类似于照片的东西。   他心里好奇,于是伸手夹过来。      翻开一看,果然是照片。   应该是在某个纪念点旁边。背景的高墙上涂画着一头长毛雄狮与一只红羽火烈鸟并肩而立,凶婆娘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合照。      他凝神细看,照片里凶婆娘似乎想要露齿而笑。但如果网上要评选“十大最不自然笑容”,他敢断言,凶婆娘的这个笑,绝对可以杀入重围,踏出血路,独领风骚。      啧,唇角的形状不对称,眼里呆呆板板,眉角也是冷冷淡淡……   但为什么还是该!死!的!好!看!      喻斯鸿觉得自己眼神出了毛病,心理状态也不大对劲。他冷静一下,抖抖照片,第一反应是送还回去。      但转念一想:人家都打你了!把你当垃圾了!你还要眼巴巴傻了吧唧地捧着献回去?   不行,这很不是我。   我应该把它扔掉,算作小小的报复。      敲定想法后,喻斯鸿拉开车窗,迎着风要把照片丢出窗外。   手刚伸出去,一顿,神差鬼使地收了回来,又神差鬼使地塞进衣服里袋。      他几乎狼狈地逃下了车。    5. Chapter5 小巴车停下来后便原地不动了。   车头冲对着一处缓坡,坡下是一片浅滩,河里面的水汩汩流着。水位因雨水而涨,河中央几块灰白色巨大顽石,被浊流没过腰身。      隔着河便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茂林,涂抹出一股苍茫的翠灰色。阳光亮得像白布,白布在风里,如同太阳死后正在蜕皮。      导游像赶鸭子般领游客们过河:“马赛人部落除了分布在肯尼亚南部的森林,在坦桑尼亚北部也有活动。他们十分崇尚牛,认为牛是神灵赐予他们的礼物,可以建立人与神之间的联系。”      散客们大都是来自欧美的年轻嬉皮士。这些白皮小年轻们的祖先,早在五十多年前就敢背着包,用流浪的生活方式踏足世界各地的原始角落。   此刻他们如同归野的泼猴,有的甚至直接卷起裤腿,扑向河水。      导游气得跺脚:“停下!停下!”      唐嘉把画着黑牛白牛的旅游小册折成豆腐块,塞进口袋,随着一拥而上的人群,向前走去。      他们五个亚洲人落在踏石过河的队伍末尾。   中年胖子打头,浓妆女第二,唐嘉紧跟其后,她身后是喻斯鸿,周鹏断尾。      #   喻斯鸿手插口袋,双腿打直,右脚向前一迈。   又收了回来。      他眼皮一抬:凶婆娘还停留在他前面的一块踏脚石上。      因最前方的胖子身子重,行动迟缓,拉慢了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喻斯鸿装作边走边四处看风景,但耳朵听着浓妆女与唐嘉的对话。      浓妆女:“你胆子也太大点了吧,虽然有导游带着还算安全,但你竟然真的一个人就这么跑过来了?”   他想:凶婆娘不仅凶,胆子也大得吓人,还敢单身跑到巫毒教市场去呢。   唐嘉:“还行吧,不算胆子大。”      浓妆女抬头瞄了喻斯鸿一眼,侧过头来对着唐嘉咬耳朵。   但还是被喻斯鸿机敏的听力捕捉到了。      浓妆女:“骗我是不是,那个俊俏的小帅哥真不是你男朋友?”   他想:有眼光,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本质,一个字——俊。   唐嘉:“不是,不认得。”   浓妆女:“也对,真是男朋友的话,这么一张脸谁舍得那么狠一巴掌。”   唐嘉:“……”      浓妆女又问:“你是做什么的?”   唐嘉:“医生。”   他想:凶婆娘竟然是医生?      浓妆女:“你怎么话这么少啊?”   他想:不仅话少,还凶巴巴的。   唐嘉:“每个人性格不同吧。”      前方中年男喊了一声浓妆女的名字,她便回过头,不再与唐嘉搭话。眼看队伍就要行走到终点,突然浓妆女脚下一滑,反射性拉住了唐嘉。   眼看两人就要一齐跌入河水,喻斯鸿迅速伸手,搀了唐嘉一把。      有惊无险。      唐嘉瞄眼,眼神落在喻斯鸿抓住的她的手臂上。   喻斯鸿放开她的胳膊,还轻轻掸手,仿佛拍掉手上的灰尘,表示:      我没想碰你。   我挺嫌弃你的。      唐嘉:“……”      #   成年礼已经开始。      仪式举办的地点在森林里的一处高地。   高地的正中心是一间早早搭好的“圣屋”。      “圣屋”呈圆底攒顶的谷仓形,顶部则用苍翠的树叶密密覆盖。而“圣屋”之外,大概二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人多高的树枝,紧插地面,组成一排护栏,把游人与四周村庄里赶来观礼的马赛人妇女和儿童,一齐阻隔在外。      深沉的牛号声响起,震动空气,伴着马赛人壮士高昂而有节奏的呼喊声。      一种非洲大地古老而由感召力的气息穿透高地。      草地还泛着湿气,唐嘉随游人们席地而坐,单手撑颐,看着头发染成红色的马赛勇士们手持长棍,光脚,穿着两块红底黑条的布,和着领队长者的喊声尖声叫唤,然后齐齐把抬着的巨木插入“圣屋”的顶部。      导游在一旁讲解:“接下来就是生饮牛血,马赛人认为牛血可以给人带来不竭的力量。接着勇士们要围绕屋子吟诵歌唱,然后进入森林内部接受秘密仪式,最后接受考验。”   有人问:“什么考验呀?”   导游看了提问者一眼,笑得不怀好意:“用牛尿浇身体,再給蚂蚁咬。”   提问者大叫:“disgusting!(恶心死啦!)”      #   一黑一白两头牛被牵至正中心,放倒在地。主持仪式的长老手持长刀,利落地□□公牛颈部。鲜热的血液立刻汩汩流出,勇士们依次跪倒上前,唇触伤口,饮下鲜血。      鲜血被引入准备好的褐色牛皮兜里,又被倒放在描画着艳乱图案的陶琬中。   陶琬被捧着送至游客们的面前。      “试试吧。”他们说。      众游客:“……”      喻斯鸿手触着陶琬,能感受到热烫的血液传递而来的温度。他低头,一股子生腥气冲入鼻腔。   周鹏凑头过来:“卧槽!不愧是非洲蛮族啊,茹毛饮血啊!”      唐嘉看他们一眼,淡淡开口:“猪牛往往携带绦虫,它们会在小肠内停留,产下数千个卵。幼虫成长后一部分能进入血液循环,最后钻入大脑,繁殖栖息。”      喻斯鸿捧着碗的手一顿,然后默默把它塞给了周鹏。   周鹏:“……”      周鹏满脸惊疑:“真的这么恐怖?”他垂头看了看碗中液体,仿佛能见到无数细条长虫在血海里翻滚。   唐嘉就坐在周鹏的左手边,用指头捋了捋碎发:“没,骗你们的。”   周鹏:“……”      周鹏放下碗,挠挠头:“那个……美女,你还挺有幽默感的啊。”   唐嘉抿嘴:“猪牛确实携带绦虫,不过一般存在于生肉里,只要不生吃猪牛肉就行。”      喻斯鸿在周鹏右侧,他躺倒在地,双手背在脑后,嘴里咬着一支烟。烟头在天空背景中明明灭灭,腾起细细的雾。   他朝周鹏和唐嘉的方向望了一眼,又转回头来,眼睛望着澄蓝的天空。      周鹏向唐嘉的方向挪挪,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伸过去,咧嘴一笑:“那个……美女啊,我叫周鹏,朋加鸟的鹏。取自那什么什么子。”      唐嘉:“《庄子》?”      周鹏一拍大腿:“对!就是《庄子》!”他咳两声,竟然还像模像样地背诵了出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其……其……”      喻斯鸿凉凉开口:“其翼若垂天之云。”   他说话的时候,唐嘉正好看过去。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他冷淡着脸,僵硬地别了过去,继续若无其事地看天看云。      唐嘉收回眼神,对周鹏说:“很好的名字。”她礼貌回手握住:“唐嘉,嘉年华的嘉。”      喻斯鸿咬着烟,盯着天空,心里头忽然冒出一句:南方有嘉木,北方有相思。   他被自己酸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烟雾呛进嗓子眼,重重咳嗽。      周鹏直白地夸她:“美女名字好听,年纪轻轻,懂得东西也这么多,厉害厉害。”   唐嘉不以为意:“因为学的就是这块,了解也是分内的事情。”      “唐小姐学什么的?”   “学医。”   周鹏睁大眼睛:“医生啊!”   唐嘉点点头。      周鹏搓搓手:“我从小到大就怕医生,打死都不想进医院。”他呵呵一笑,模样有点羞赧:“还好底子好,身体壮实,也没挨过几针。”      喻斯鸿咬着烟想:说什么搭讪业务不熟练,这下不流畅的很呐。   他勾起膝盖背后重戳周鹏一记。      周鹏回头,龇牙咧嘴瞪他一眼。   喻斯鸿冷冷弹弹烟灰,冲他挑挑眉。      周鹏:“……”      唐嘉没注意到他们暗地里的小活动,闻言便说:“医生也是人,没你想象的那么可怕。”   周鹏撺掇着要她说些医院里的故事。      浓妆女和中年男也都凑过来一起听。      唐嘉捡了几个急诊室里抢救病人的故事。   浓妆女嫌弃无聊:“没意思啊。有没有劲爆点的啊!”      唐嘉静静想了一会儿,说:“刚下急诊那会对面是肛肠科,因为经常有夜班,所以会在一起聊天。他们科的急诊室,经常会收到因为摔倒而致使异物进入肛肠的病人。”   周鹏没反应过来,脸上懵逼。浓妆女捂着嘴嗤嗤笑,伸手轻拍了唐嘉一下。      唐嘉摸摸头发,若无其事:“比如有钢笔、洗面奶、牙刷,嗯……好像还有擀面杖来着。”      周鹏大叫:“卧槽这么不小心啊!”   周围几人向他投来莫名的目光。   周鹏无知无觉,感叹:“果然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小时候我们村一个小孩写作业用笔撑着脸,最后铅笔戳到鼻孔里穿过脑子死了,想想就一身鸡皮疙瘩。”他一脸心有余悸。      几人盯着他。   周鹏环顾四周,摸摸脸,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呀。他惊讶问:“都看我干嘛?”      大伙儿依旧沉默地盯着他。   他急了:“别看我啊!”      喻斯鸿捂额无语。他嘴里咬着烟,伸手拉住周鹏的衣领,把他摁倒在地,低声道:“再丢脸就回去写一万字检讨。”      想到检讨周鹏就心头颤栗,更别说还是一万字,真写下来简直小命不保。他扬声不服:“你滥用职权!”   喻斯鸿忽然好想掐死他,一字一顿:“不仅滥用职权,还要公报私仇。”他拔出烟:“嗯哼,有意见?”   周鹏哭丧着脸:“没意见!真的没意见!”      喻斯鸿把指尖夹着的烟重新塞回嘴里。他咬着烟直起身子,一回头,刚好看到唐嘉垂头,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仿佛清风徐来,又仿佛新雪初霁。   最是那一抹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他脑中轰然一响,嘴角的烟掉了下来。    6. Chapter6 毫无疑问,马赛族是东非地区声名最响的游牧部族。   千百年来,漫长的岁月之中,这只古老部落带着他们的牲口,顺天时而动,逐水草而居,在肯尼亚北部的图尔卡纳至南部地带,以及与坦桑尼亚接壤的裂谷地带间自由迁徙。      导游:“你们看到的五百名马赛人勇士,有很多其实都是大学生。他们早在半个月前就从学校回来了,为的就是做仪式准备。”      大部分人慕名前来,图的就是感受“最原始、最地道的”非洲风情。听了导游的话,立马失望感加剧,有人甚至嚷嚷出声:“那这不就成了商业表演了吗!”   马赛人生活条件的提高,在游人们看来,却意味着传统的消失。      导游本就是受雇于政府发展旅游业的马赛人,闻言顿时有些不乐意,又不好与客人争执,只是低声抱怨:“就允许你们开车上网坐飞机,我们就活该天天骑马裸奔啊?”      唐嘉离他近,抱着膝问:“那你们现在不靠放牧生活了吗?”   导游或许见她面善,回答:“大部分定居了,有做生意的,开店卖药卖长矛,也有我这样给政府办事,做导游、保安或表演传统舞蹈的。”      唐嘉点点头,环视四周。   “圣屋”的不远处甚至停着私人汽车,一辆白色的丰田普拉多。导游告诉她,车子属于队伍前头带领举办仪式的长老,而长老的另一个身份是肯尼亚的教育部官员。      唐嘉又把目光转向成年礼中的勇士们。他们穿着民族传统服饰“束卡”,红底黑条的两块布料,一块遮住羞处,一块搭着肩膀。勇士的队列中有几个人低着头,唐嘉仔细一看,原来他们正在玩手机……      歌唱环节结束后,勇士们进入森林内部举行“秘密仪式”,游客和闲杂人员则被挡在外面,因为“除了马赛勇士之外,任何试图此时进入这片森林的人,都会被施以恐怖的魔法”。      唐嘉虽然不信这个,但也知道遵守别人的风俗习惯是基本的礼貌。她找了个清净点的角落,靠树,从怀里摸出一支柠檬味的香烟。   手又伸进裤袋和包中翻找,却不见打火机的影儿。      她抬头,看了一圈,想找人借火。   浓妆女和中年胖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周鹏和与他一起来的那个男人站在不远处,互相说着话。      唐嘉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两人走过去。      周鹏一转头便望见了她:“唐医生啊,有事不?”   唐嘉手指夹着烟尾,小幅度摇摇:“借个火。”   她说这话时抬了下眼,刚好望见那个男人的喉结。喉结突出,开领下是明显的锁骨。眼神再上移,能看到微微泛青的下巴。      于是她把眼神转向周鹏,加问了一句:“有打火机吗?”      周鹏摇头:“没有,我不抽烟啊。”似乎拒绝对方让他挺不好意思,周鹏便问喻斯鸿:“你的打火机呢?拿出来啊。”      唐嘉视线又转向那个男人。      他没说话,只是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个绿色打火机。伸臂,摁键。红蓝色的火焰从机口跳出,轻轻摇曳。      唐嘉知道自己儿时就不是讨喜的小孩,长大后情况也没变好。她估摸着对方不说话,应该是心里记仇,挺厌恶自己。但烟已伸了,不好撤回去。   她习惯性捋捋头发,斜着轻微俯身,手指夹着靠唇处的烟尾,烟头点上火苗。      一丝白色的烟雾袅袅腾起。      唐嘉眼眸低垂,能看到男人袖口卷至肘处,露出结实的小臂。手指骨节分明,因拇指用力,手背上能看到青蓝色的血管。   她想:这应该是一双很稳健的手。      她指还夹着烟身,唇刚要离开,准备礼貌性道声谢,那持打火机的手却突然抖了一下。火机脱落,掉在草地上。      唐嘉反射性蹲身,伸手去捡起,却触碰到另一双同样来捡火机的手。   她静静地抽回右臂。   也没去仔细看两人的表情,淡淡地道声谢,转身离开。      #   喻斯鸿默默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打火机。      他按下键,火苗跳出。   关掉。      摁下。   又关掉。      继续摁下。   再次关掉。      反反复复。      周鹏忍不住骂他:“大白天的,犯什么神经啊你!”   喻斯鸿看他一眼,把火机收回兜里。      周鹏想:竟然没反骂回来……完了,真的出毛病了……      #   唐嘉往西边走了大约五十来步,便听到丛林深处方向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号声。她心下一惊,认出声音是浓妆女发出来的。      几十秒不到的时间,便有好几个同团的白人游客抬着中年男人,从森林处跑了过来。   浓妆女跟在他们旁边,妆已经花成一片,披头散发,满面惊慌。      唐嘉很快弄清楚了情况。   原来浓妆女和中年男子,以及几个白人游客,实在对马赛人的“秘密仪式”好奇得很。便躲着看守的族人,从另一条小路偷偷潜进了丛林。      只是林深树茂,难免有野生动物的活动。他们还没找到目的地,便被从树枝上倒挂下来的一条花斑巨蟒吓得心惊胆颤,中年男子更是立刻晕厥过去。      浓妆女委顿在地,哭得声音都开始变形:“他本来就有心脏病!”她死死抱住唐嘉大腿:“救救他!救救她!他不能死啊!他死了我怎么办!”      唐嘉被她抱得无法动弹,伸手去推她。浓妆女却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物,心神慌乱下怎么也不放手。   唐嘉去扳她的手,扳不动。      唐嘉静静看了她一秒,然后,抬手一巴掌。   清脆的一声响。      浓妆女捂着脸,面容僵硬,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唐嘉冷着脸:“让开。”      #   中年男子身旁,已经有一个红头发的青年在给他做人工呼吸。      唐嘉走过去,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推到一边。   红头发青年大叫:“你干嘛!”      唐嘉并不言语,她在中年男子身旁蹲下,伸手去触他的颈部动脉,又俯身,耳侧贴着他的胸口,去听心跳。      男子的心跳已经停顿。   很大可能是心肌梗塞导致的休克。      唐嘉扶正中年男子的头颅,让他头部方向尽量后仰。然后,她双手扳开男子的嘴巴,听到气管里痰液的呼噜声。   她伸手□□男子喉道,抠弄出嗓喉中的痰液。快速进行胸外按压,才左手扶着男子下颚,右手紧捏他的鼻子,对着嘴巴吹气,同时眼睛瞄着男子胸膛,观察他胸廓是否隆起。      红发青年悻悻地蹲在了一旁。   他见到这个女人的动作,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犯了多大的错误。紧急救护课上的老师曾强调过,为了保持呼吸通畅,病人下巴和耳垂的连线必须垂直于地面,而且还要先把病人嘴掰开看看有没有异物,防止呛入呼吸道……   他抿紧了嘴巴,继续看着女人的动作。      唐嘉反复进行了几次心脏复苏急救,男子的心脏仍没有起跳的动静。   心脏不跳动,脑部就会缺氧,超过六分钟,就算救回,也会就此成为植物人……      唐嘉停止手中的动作,捏紧了掌心,静默不语。   奥罗米斯森林离内罗毕市中心太远,就算是军用直升机,六分钟也无法赶个来回。   红发青年喃喃:“完了,完了,死定了。”      原本呆若木鸡的浓妆女“哇”地一声嚎出来,抱头哭倒在地。      此刻,唐嘉的脑里一片清明。她蹲身,抱着膝盖,头埋阴影中,开始仔细思考。   临床医学的课程学习、研究疾病的病因、诊断、治疗和预后,范围广泛。毕业后,她在正式就职前,曾在各个科室轮流实习过一段时间,呆的时间最长的,便是心脏外科。   科室里曾有一个从医几十年的老医生,闲暇中提过一个案例……      众人见她动作,以为是因为无力回天,已经放弃。于是有人走上前来,开始劝慰浓妆女。      唐嘉却突然站了起来。   众人都惊了一跳,齐齐望过来。      唐嘉向四周望去,眼神锁定住“圣屋”旁的那辆白色普拉多。   她声音沉静,手指向车子:“把人抬过去。”      围着的几个白人游客不解地看向唐嘉,一动不动。   浓妆女大叫:“去啊!”      #   红发青年和另外三个白人,抓着中年男子手臂与双腿,把他抬到汽车旁。   无数双眼睛,都等待着唐嘉的动作。      唐嘉一声不吭,打开车门,动作迅捷地从发动机里扯出红蓝两根粗长的电线。她向驾驶座望了一圈,没找到需要的布料。   驾座旁只插有一把非洲古刀。      唐嘉眉心轻拧,脱下外衫,提刀划衣。一声断匹脆响,利刃裁破外衣,截成两半。      #   喻斯鸿和周鹏站在一旁。   周鹏嘴巴微张,傻傻问:“唐医生她……她要干嘛?”      喻斯鸿静静看着面前的女人。   外衫下只剩一件紧身的黑色吊带,轮廓勾勒无疑。可她专心致志于手中的动作,把电线绑上两个老虎钳,再用开裂的外衫包裹起来,对旁人投来的目光毫不在意。      心无旁骛。   安静而沉着,美如神女。      他听见了自己胸廓中巨大的心跳声。   咚。   咚。      #   一切准备就绪后,唐嘉再次站在中年男子旁。      红发青年抬头看着她,语气不可置信:“你要用发动机当心跳起搏器?!”   唐嘉没出声。      红发青年手指抓紧衣服,喃喃:“疯子……疯子……”他抬头叫道:“控制不好他立刻就会死!”   唐嘉依旧不理他,眼神看着地上昏迷的中年男子,出声:“出来一个人,去车上点火。”      抬人的几个白人男子都没动。   如果出事,点火的人就等于直接沾上了人命。      唐嘉看向浓妆女。她身体抖得不成样子,根本无法工作。   唐嘉皱眉。      忽然身旁有人发声:“怎么做?”   唐嘉扭头,是那个她仍不知道名字的中国男人。      唐嘉第一次仔细打量他。这是一张十分年轻的脸,英气逼人。脸庞瘦削却又棱角分明,鼻挺如刀锋,眼神很有力度,亮如朗星,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痞气。唐嘉眼神微扫,注意到他耳垂上有两个已经长合的耳洞。      唐嘉平静道:“我说点火你就点。”   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喻斯鸿上了车,坐上主驾,手触上钥匙,看向车门外。   唐嘉蹲身,双手拿着裹布铁钳。      她说:“点。”   喻斯鸿右扭钥匙。   发动机开始突突发声。      唐嘉深吸一口气,用铁钳轻按病人上下心室,又立马提起来。   中年男子身体在电击下向上一震,□□的胸膛留下两个青紫印记。      唐嘉俯耳去听。   依旧没有心跳声。      她出声:“再点。”   喻斯鸿再次右扭钥匙。      发动机的轻鸣中,唐嘉重复一遍动作。      她刚把铁钳提起,一旁的红发青年就已经扑上来侧耳去听。   “跳了!跳了!”他大叫。      浓妆女哭着爬过来,贴着耳朵去确认。   咚。   咚。   她捂脸大哭。      众人的激动与喧闹中,唐嘉钻进车子,默默把电线等工具收掇好。她从车中出来,带上车门。一回头,与那个男人的视线交汇。      他在看她。      喻斯鸿摸出打火机,冲唐嘉摇了摇。   唐嘉看他一眼,伸手。      喻斯鸿把打火机扔向唐嘉。   机身在空中做了一个抛物运动,被稳稳接住。      唐嘉冲他点点头,转身,摸烟点燃,又扔还給给他。唐嘉走到车子另一头,靠上车身,咬烟望向远处。      喻斯鸿拇指抚摸机身,低头笑了笑。    7. Chapter7 很快,便有直升机赶到现场,浓妆女请求唐嘉陪同一起。担架匆匆把人抬入舱内,桨翼的旋空声中,直升机赶往内罗毕市区的中心医院。      中年男子在接受了一系列仪器测量和救护后,很快好转醒来。浓妆女拉着唐嘉的手,热泪盈眶。她强烈要求唐嘉留下地址,要给唐嘉送面锦旗。      唐嘉从医院逃回办事处。   沥沥小雨从空而降,月亮也已经湿漉漉地攀上天空。      她开门进房,出乎意料地是,赵媛媛早已回来,正躺在椅子上试图摆出一个优雅的葛优瘫。      唐嘉一边换鞋一边问:“女王树屋好玩吗?”   赵媛媛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女王树屋是肯尼亚的著名景点之一。1952年,现今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当时的伊丽莎白公主曾在此处下榻欣赏野生动物。当天夜里,英王突然去世,皇室当即宣布公主继承王位。树屋也因这段“上树是公主,下树成女皇”的故事而驰名世界。      唐嘉走到床边,放下黑色旅游背包。赵媛媛随着她的动作转过头来。      赵媛媛:“我和梁瑞吵架了。”   “怎么?”   赵媛媛转回头部,盯着乱撞灯泡的飞蛾:“我觉得他喜欢我没有我喜欢他多,我觉得自己又蠢又傻。”      她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赵媛媛是皇城脚下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从祖辈起便家境优渥。而父亲早年冠公职下海经商,更是赚出了不浅的家底。与之相比,梁瑞的家境寒碜多了。他父母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靠地里刨食养活了两个女儿和小儿子。小儿子也挺争气,考入首都名牌大学,毕业后一直北漂。      赵媛媛:“我不漂亮,学历不够好,工作也要靠家里人。没什么大出息,性格也和温柔沾不上边。他会跟我好,不过是因为我是本地人,因为我爸。”   唐嘉没吭声。   赵媛媛负气道:“他干嘛找我啊!干脆去娶我爸好了呀!”      唐嘉几乎被她孩子气的抱怨逗笑。   赵媛媛从椅子上坐起来,托腮看着唐嘉的身影:“你有男朋友吗?”      唐嘉手一顿:“没。”   赵媛媛睁大了眼睛:“逗我的对吧!你这么漂亮……当初伦敦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要是男的肯定已经爱上你啦!”      唐嘉与赵媛媛从北京出发前往肯尼亚,但二人并不于北京相识。MSF要求派驻医生必须自费修习热带病学课程,而缪缪几家为医生提供短期热带病学修习的大学,有两所都开设在伦敦。      赵媛媛偏偏脑袋:“那你谈过没有啊?”   “两个。”   “啊?那你怎么分了?”   唐嘉用手指梳笼头发,退下手腕上的皮筋,松松系个结,“一个不大好,一个……”她垂下眼睑:“过世了。”      赵媛媛纠了纠衣角,歉疚道:“那个……我不是故意的啊……你别放在心上啊。”   唐嘉摇摇头,“没事。”      赵媛媛不安的表情却更重了。   唐嘉笑笑:“他以前讲,所有的热恋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感应性的精神病。”      赵媛媛一愣:“啊?”   唐嘉:“因为一切爱情中都存在自恋的成分,一个热恋中的男人使一个女人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他才会感到这个女人是多么漂亮,多么迷人。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对各自的对方深感兴趣,他们需要的只是对方给自己带来的自恋的满足。”      赵媛媛:“不明觉厉……但感觉挺有意思的啊……”   唐嘉点点头:“嗯,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下一句她没说出来,也很残忍。      唐嘉低头轻抚手指,想:齐彧,你教会我什么是爱,却又残忍地让我无法再去爱别人。      生命的泥被委弃在地,乔木不生,唯有荒芜。而她将自此在空虚的一生中奔走哭号、孤苦无告。   何其残忍。      赵媛媛看一眼她的表情,忽然大叫道:“啊!对了!我给你带了礼物!”她一拍手,火急火燎地去翻包,翻找出一个木雕河马,献宝似的在唐嘉面前展示。      唐嘉手指摸过木雕上鲜艳的彩漆,认真说:“谢谢。”然后她指了指床上的黑色旅行背包,“我也给你带了礼物,你自己拿吧。”      “真哒?!”赵媛媛小跑过去。   唐嘉听到拉链被拉开的响动。      接着是赵媛媛疑惑的声音:“什么样的礼物啊?”   “一串手工项链,”唐嘉疑惑,“怎么,没找到吗?”      “项链……项链……”赵媛媛一边翻动,一边喃喃自语:“没有啊……”她忽然叫道:“唐嘉,你怎么还带着枪?!”   枪?      唐嘉走到床边,拉开背包口。   皱了皱眉。      她提起包,把装着的物品哗啦啦一股脑倾倒在床单上。      刮胡刀、□□、弹匣、换洗背心……   没有一样是她的东西。      这是……拿错了包?      #   喻斯鸿洗完澡,从浴室里走出来。   他腰上缠着一条白色浴巾,□□着上身,仍有晶莹的水滴沿着肌理淌下。      酒店房间的风格是仿丛林式的,地板以大块磨圆人造鹅卵石代替。床头柜上的墙壁处,贴挂着一幅乞力马扎罗的雪,旁边则是海明威的头像。      他从柜子上拿起长裤,伸手从后兜里抽出那张捡来的照片。后退几步,躺倒床上。   然后,把照片正着看,倒着看,再每个角度旋一遍。      压下心头一丝荡漾,喻斯鸿折折照片,摸出一把小刀,沿着折痕把左边部分切下来,唯独留下右半张。      做完这些后,他把床头放置的黑色背包拉过来。   从里面抽出一张员工证模样的套胶卡。      卡片的反面为白底,上面斜着印有一串红色法文“ Medecins Sans Frontiers ”      喻斯鸿认得这个标志,知道这串法文代表的是无国界医生。   他们营驻扎的地方是朱巴国际机场附近的联合国维和部队汤平营区。离着营地不远处,便是朱巴重要的一片难民营。各国维和部队除了担负安全警戒、城区巡逻等任务外,同时也要对难民营进行保护。而对非援助的各种NGO组织,大部分会选择直接深入难民营驻扎……      他想,不知道大长腿是在哪里做医生呢?      证件翻过来,正面是唐嘉的个人信息。   右上角一张清秀的证件照。照片里,唐嘉扎着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神情淡然,清妍动人。      他把证件照连同照片一起放在了身旁,对着天花板发呆。      #   手机铃声是突然响起来的。   喻斯鸿从床上爬起来,摸过手机,看了一眼屏幕。      来电显示上的名字是“老头子”。      老头子是他对他爹喻国庆的“爱称”。喻司令平生三大恨,一恨“志在千里,然而老骥伏枥”,二恨“老婆太凶,夫纲不振”,三恨……我特么的怎么生了这么一个龟孙子!      此刻,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龟孙子”挑挑眉,滑开接通键,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机扔到了一旁。      半分钟后,喻斯鸿才不慌不忙地捡过手机,放置耳边。      按照他这些年总结的经验,每次老头子来电,必然先暴喝一句“小兔崽子!”以镇场面,再不喘气地历数“混世魔王”这些年犯下的“种种罪孽”。大约几十秒后,才能进入正题。      老头子呵一声,问:“有在听吗?”   喻斯鸿难得乖乖巧巧地应了一句:“有,认真听着呢。”   老头子满意道:“嗯。”又继续说道:“苏棠棠那女娃出国读书了。”      喻斯鸿默了一下。   老头子接着说:“好了,我没什么跟你讲的了,我把电话给你妈了。”      他妈蒋如清女士不过是例常的一些嘘寒问暖,喻斯鸿听着,时不时嗯上几声。最后他妈说:“虽然我们老喻家和苏家这个梁子是解不开了,但那女娃娃既然要出国,我就想着好歹意思意思。”   喻斯鸿:“嗯。”   “又怕冒然上门给人打出来,只好找你齐叔叔从中缓一下。”   “嗯。”      蒋如清察觉儿子情绪有点不对,转了话头:“我一进你齐叔叔家大门,这都好几年了,齐彧照片还在大桌上摆着,哎,每天吃饭都看见,想想也是怪可怜的。你们小时候闹腾的那么厉害,哪想到好好一个青年,说没了就没了。”    8. Chapter8 喻斯鸿和齐彧是一对见面就要红眼的“冤家”。   前者儿时随祖母住在外地,直到十二岁上下,才被打包寄到北京的父母身边,后者则是土生土长。大院里几拨小孩子,非京圈儿与京圈儿泾渭分明。喻斯鸿又是个天生爱招人惹祸的,把齐彧妹妹齐嫣欺负得天天鼻涕牛牛。齐彧虽然从小身子弱,三天两头往医院跑,骨子里却是不撞南山不回头,仗义护短的执拗脾气。一来二去,两个人梁子就结大发了。      大院里就形成了这样的怪圈:齐嫣哭得眼睛都花了,却还上着赶着去寻喻斯鸿玩,半天下来又哭哭啼啼地往家里跑,紧接着护妹心切的齐彧便要去找喻斯鸿麻烦。若是文斗,齐彧有几分赢面,可两人一见面就掐,斯文的哪能比得过上天入地的皮猴子?   结果便是,齐彧前脚带着伤回家,后脚蒋女士就提着礼物上门致歉了。最后喻斯鸿也没捞着什么好处,被他爹扒了衣服,光着腚,捆在长凳上,结结实实吃了一顿狠抽。      蒋如清女士还在那儿叹息:“多好的孩子啊,模样好、性子好,哪像你,天生的讨债鬼!”   “……”      她自我安慰:“不过话说回来,皮实点也好,鬼见愁的,三更半夜就是撞见了阎王,人家也懒得收你,嫌烦!”   “……”   “你别嫌你妈啰嗦,我问你,能托到我肚子里,是不是你上辈子的福分?”   “是……”   “这就对了,你想想,你高中的时候,正经的学不想去念,闹着吵着要去搞什么摇滚,差点没把你爸气进医院,妈说你一句不是了没?”   “没……”   “你再想想,你小小年纪的,好的不学,学人家早恋,妈拦着你了没?”   “……”      蒋女士捂着胸口,痛心疾首:“还是人家齐彧好啊,从小到大,一放学就知道乖乖回家写作业。再长大点,连教育妹妹的工作都一揽子包过了。你说说,一样的风水,怎么就养出了不一样的人?”   “……”   蒋女士还要说些什么,喻斯鸿却被埋汰得有些不乐意了:“你眼里齐三什么都好,哪里还有我这个亲儿子的地。”   “那你说说你有什么好?”   喻斯鸿认真想了下,说:“我比他帅。”   蒋女士气笑了:“帅个屁!”   “……”      他补充一句:“我比他受女孩子欢迎。”   “受欢迎有什么用!女朋友换了又换,你说你正正经经带过几个回来?”她语气忽然又悲伤了起来:“说起来齐彧那孩子毕业不久,本来都要准备结婚了。那姑娘我也见过,漂漂亮亮的南方小姑娘。”      喻斯鸿哼笑一声:“齐三能有什么好眼光?”   “妈真没诳你,那小姑娘和电视里的明星比起来,也没差到哪里去。听说是学校里的学妹,两个人好了挺久。”      喻斯鸿想:齐三是学医的,那他未婚妻也得是个白大褂了。      他又把自己和齐彧多年的恩恩怨怨回想了一遍,真心没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如齐彧的地方。反倒是两相比较下,硬件软件上,齐彧还常常输给他。      他爹虽然对儿子是凶了点,没齐三爸和颜悦色,但他爹比齐彧爸等级高一小截啊。他虽然厮混了一点,但那是解放天性,更何况他成绩也照样不差。而且齐三生得面容清秀,活脱脱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哪有他这般男子气概?若是比起桃花缘,那两人就根本不是一个等级上的。      说到底,还是他赢了。   他活得长。      #   唐嘉等人第二天一大早便出发。   这架5Y-CM8小型客机途径洛基乔基奥,于接近午时抵达位于朱巴国际机场附近的联合国难民营附近。      大雨把机窗糊成一片,螺旋桨搅动风雨的巨大轰鸣声中,机身稳稳抓住地面。   唐嘉跟在陆续出门的乘客后面,撑伞钻入雨水中。      她正兀自左顾右盼,就见一个瘦小的黑人姑娘朝自己跑了过来。对方趿着一双黄色拖鞋,上身穿MSF统一配发的白色印文字T恤。   唐嘉把伞檐轻抬,问:“达达?”      达达是配给她们的司机兼翻译。   对方点点头,露齿而笑。      唐嘉回她一个笑。      #   众人分两拨,被塞进两辆跌跌撞撞的小汽车中。因为车外大雨,车窗被紧闭,窄小的空间里超载装人,空气污浊而闷臭。      唐嘉靠车门而坐,她把头侧贴车身,微微阖眼,渐渐有了睡意。可车身颠簸,周围又是谈天谈地的欢笑声。   时醒时昏,睡不踏实。      一旁的法国人是第二次赴非。他操着混合浓重法音的英语说:“旱季有旱季的好,雨季也有雨季的好。我上次旱季的时候来,白天又热又干,来自草原的红色沙尘几分钟就能覆盖一切。每天嘴唇和靴子都是干裂的,我们洗衣房的妇女,用有限的水把我们的白色T裇洗净,才不过两分钟它又变脏了。一天奔走下来,衣服被汗水湿透,都是红色的泥沙。”      又有人同样分享经验:“你那还算好的!我曾被一个从树上掉下来的大芒果砸到头,耶稣啊!把我砸到轻微脑震荡!”   周围人哄笑起来。      唐嘉昨夜没睡好,眼皮肿胀,太阳穴刺疼,只是闭着眼听着他们的话,并不参与。      最后他们聊到当初面试MSF遇到的问题。   唐嘉仍旧闭着眼。      一只手隔空拍了拍她的胳膊。   是赵媛媛。      赵媛媛问:“唐嘉啊,当初你面试的时候他们问你的什么?”   唐嘉看她一眼,想了想说:“如果你在一辆小卡车上,车正开在一片地雷地里,而这时候你想要解手,为了保证安全,应该怎么办。”      赵媛媛两手一拍:“那不简单,在车上解决!”   梁瑞白她一眼:“哪有那么简单。”   赵媛媛给他一胳膊肘子。      法国人摸着下巴:“必须下车?”   唐嘉点点头。      法国人:“去车顶上?”   唐嘉摇摇头。      赵媛媛凑过头来:“那你怎么回答的?”   唐嘉回答说:“可以从后门下车,在车开过后留下的车辙处解手。”   赵媛媛沮丧:“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车子开过的地方肯定说明是安全的呀!”      她话音刚落,车子停下。   目的地到了。      几人矮着身子下车。      入口处周围密密牵起来两人多高的铁丝网,网线扎入地面,从四面八方把整个难民营包裹起来。   网线周围有真枪实弹的士兵看守纪律。      几人向前,一一被查看证件。到了唐嘉这儿有点麻烦,因为她用来证明身份的证件丢了。但大伙儿都是相识的,别人能为她验证身份。   士兵只好说:“我先放你进去,你别走远,然后让你们的负责人来说明吧。”   唐嘉说:“好。”      赵媛媛等人被带走了,达达帮唐嘉去寻负责人。唐嘉一个人留在距离入口不远的地方,随意逛走,保持在士兵的视线范围之内。      尘土的地面肮脏泥泞,白色的帐篷屋子一色排开。      有高大苗条的非洲妇女走在垃圾袋翻飞的平地上,她们长长的脖子上戴着部族项炼,由小珠组成错综复杂的纹理,脸上刺着的部族纹身,因为阳光和汗水而闪闪发亮。      更有瘦胳膊瘦腿的黑小孩,追逐着穿梭而过。      唐嘉视线右转,一条长长的队伍。她向前走了几步,能看到队伍的前头摆着两张油漆的木桌。   桌子前坐着两个黑人医生。      唐嘉问走到身旁的士兵:“他们在做什么?”   “HIV的免费检查。”      黑人医生穿着的并不是MSF统一发放的白T恤,所以唐嘉肯定他们并不是组织志愿者。   “他们给谁做事?”她看着缓缓向前的队伍问。   “好像是三色伞公司。”      三色伞公司是一家跨国药企,业务遍及全球150多个国家和地区。      唐嘉看到排到队伍最前面的一个女子伸手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瓶子,放在桌子上。   她问:“小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士兵不大确定:“可能是唾液吧。”   唐嘉皱眉:“可HIV测试用不着唾液。”   士兵耸耸肩:“他们也做肺结核检查。”   “为什么?”   “他们检查HIV的时候,也顺便免费检查肺结核。”   “都是免费的?”   士兵有点不耐烦了:“小小的额外的人道主义服务。”      唐嘉根本就不大相信,制药厂这样大费周折的检查,为的仅仅是所谓的人道主义援助。毕竟,一向以利益为导向的制药厂,又怎么会变得如此乐善好施?      唐嘉点点头,没说话了。   这时候,达达已经带着负责人赶了过来。一切手续完成后,唐嘉跟着她们离开。      走到一半,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长长的队伍。    9. Chapter9 跟唐嘉同屋的是英国人伊娃,报社记者,长身玉立的雅利安金发美女,只是信奉□□,每日五拜安拉,教人看得奇怪。      屋里的地方不大,左右两张床便占了不小的位置,床头一只小柜,出乎意料还贴了面小镜子。中间的地方堆放行李、杂物,供人站脚。      第二天下午,唐嘉结束了第三场手术后,还没歇上一口气,就听到尖叫声穿透诊所的帐篷。      四个青年抬着一块标准的黑色保温毡进来,毡里裹着一个人,脸上带着眼泪,在痛苦中不住嚎叫与扭动。      唐嘉让人把他安置在长凳上接受检查,她初步看过去,以为对方是肾结石或者哪处内脏穿孔,才导致如此痛苦。紧急着评估气道,才发现病人曾经试图吞下自己的舌头,同时主动闭气,导致体内氧气浓度不断下降。   他显然是存了轻生的念头。      病人不断尖叫,不住向外踢踹和猛击,四个男人使劲抓住他的四肢才把他完全控制住。      病人的朋友告诉唐嘉,病人的双亲和姐妹在一次政府军与反.政.府军的交火中全部遇害,病人承受不住如此大的痛苦,试图严重伤害自己。      抢救室的灯光很快再次亮起来。   一个小时后,病人离世。      外面又开始下雨,唐嘉揉揉眉心,疲惫地走出手术室。手术室的门大开着,护士们正对器械进行整理并进行术后的消毒。      她站在雨下,动也不动。   一把黑色的大伞在头顶撑开。      唐嘉抬头,是协同手术的加拿大医生。      她眼睛并未看向唐嘉,而是望着远方:“我遇到过一名7岁的男孩,他在看到自己的父亲被狙击手击中后,持续尿失禁四个月,但检查结果显示体格正常。我们无法治疗他,只能和心理健康团队预约,并为他准备好衣服和尿布。”   唐嘉没吭声。      她继续说:“还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四月底的交火中,她失去了全部的家庭成员后,经常会晕倒而送进诊所,我们的调查显示这些昏倒经历不是因为身体原因。”      她头转向唐嘉,对着唐嘉的眼睛说:“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每天都希望自己能做到最好,我几乎每天都是精疲力竭。可我越是竭尽全力,越是发现自己不是圣人,无法拯救每一个人。后来我对自己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最好。”      唐嘉看她两秒,“我知道了。”又点点头,“我去换衣服。”      #   喻斯鸿到达难民营的时候,雨越发下的大了。他没带伞,就这么双手插在口袋,闲庭漫步地走。   近了铁丝网,发现轮值的竟然是同连队认识的。   这下证件也不用拿了,直接放行。      对方问他一句:“这不还在假期吗,这么早就赶着回来了?”   他嘻嘻哈哈地搪塞过去。      巡逻难民营本来就是维和部队的日常之一,这片地区他来来回回转过多遍,哪儿对哪儿,早已摸得门清。   一路不绕弯地走到MSF派驻点,找着人问询,得知“新来的姓唐的中国女医生,貌似刚做完手术去换衣间了吧”,还好心嘱咐他一句“看她样子,好像累得不行”。      #   喻斯鸿站在门前,敲了两声门。   没人应声。   他又喊了两声,依旧无人应答。      他把手放在门把上,开了条缝。缝里透着光,一个人影蜷在阴影里。   他顺势把门给推开了。      走近前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要找的大长腿。      衣柜的门开着,她右手抱膝坐在里面,一半身子埋在衣柜的阴影中,下半身一小截露在窗外泻进来的天光中。   左手放在腹前,头朝一侧柜面偏着。   安安静静,呼吸浅浅,睡得正酣畅。      他好奇大长腿睡着时会不会流口水,于是手撑开柜门,蹲下身,凑近了去看。   她唇是闭着的,面容也是静漠漠的,骆驼睫毛,偶尔轻颤一下。      喻斯鸿左瞧右看,只觉得大长腿睁着眼好看,闭着眼也好看。她抽烟的样子好看,吃东西的样子好看,就连打人的时候……也是好看的。      为什么这么好看呢?   他很早以前就听人讲过,美人的面相,必然是符合三庭五眼标准的。于是伸出手,隔着她面容一厘米左右,比划她发际线与眉毛间的距离,眉毛与鼻尖的间距,鼻尖与下颚的距离,几乎不差分毫。      清浅的呼吸扫过他的掌心,如同旧伤长出新肉,疼疼痒痒。      #   唐嘉瑟缩着做梦。      梦里是高三的时候。她从继父家搬出来后,便回到原籍南京。平日在寄宿制学校读书,每逢放假,学校无人,只能住进叔父家。      那一日叔父带她去见一个人。他们说带她来这,只是怕她学业繁重,压力过大,简单做个解压的心理辅导。但她知道,那是预约的心理医生。   他们认为她有病。      她去街对面的自动贩卖机买完饮料,提着冰水走到半合的门前,便听叔父说:“我们觉得这孩子心理头有毛病,整天不吭不声的。我哥那么乐观开朗的一个人,怎么生个女儿这个模样呢。”      婶婶在一边附和:“那天夜里我起来上厕所,看到她一个人抱着腿坐在客厅拐角,灯也不开,就那么直生生地望着你,差点没把我魂给吓掉。”      唐嘉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心理有缺陷,但那之后的一个月不到,身体上的病却是气势汹汹地来了。大病未愈,她被办理了休学,紧接着被送到苏州附近一处山头上不知名的寺庙里修养。      她带着24寸的箱子一个人上了山,漫无目的地在栈道上徘徊,出了一身腻汗。攀石又越水,不知到了哪一处,一座破败的亭,亭下一座香炉,紫烟冉冉,一龙钟老僧持一柄茅帚,无声无息地轻扫落叶。      她站定,看了足足一个小时。      那老僧终于停下手中动作,双手合十,向她施了一礼。   她神差鬼使走上前,木然地问:“我要如何才能快乐?”   对方观她数秒,只给了四个字:“爱人济人。”      于是就这么在寺里住了下来。      每日鸡鸣时分便起床,洗漱后沿着石道走至林间,默默捡上一上午的落花。响午回庙台用膳,下午便在诵经堂的隔间里读书。   她抱着膝,坐在角落破旧的黄色蒲团上。背后是刷成深黄的墙壁,开着很高的天窗。阳光从窗格里切下来,铺成白色的长条。她把双腿放在阳光里,背靠墙,听着隔壁隐隐约约吟诵的佛经,一本又一本地读书。      读各种大部头晦涩难懂的英文原著,若是累了,就捧一本三年高考五年模拟,刷题提神解乏。      隔间的木门是半掩的,木门正对着诵经堂的墙壁。那墙壁高高地贴放着一排菩萨,鎏金的身,背后是彩漆的画。她每一抬眼,就能与地藏菩萨对视。   那视线似笑非笑,越过众生,越过她耳边浮浮沉沉的佛经揭语,射.进她的眼睛。      于是她昏昏沉沉地想,地藏菩萨的真义是什么呢?   一个声音空空地响起: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      她又迷迷蒙蒙地想:地藏菩萨在过去世中,曾经几度救出自己在地狱受苦的母亲,并在历劫以来就不断发愿,誓要救度一切罪苦众生,地狱不空不成佛。      她想着想着觉得鼻子痒痒,连打几个喷嚏。      #   唐嘉打着喷嚏醒来。      有人正卷着她的头发,用发尾轻扫过她的鼻尖。见她醒来,罪魁祸首不知羞耻,反而笑得牙齿雪亮,放下卷发,朝她挥挥手:“嗨,唐嘉。”      唐嘉默默看着他,别过头,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      喻斯鸿在她面前坐下来,敞着两条长腿,双手放在膝盖上,言之凿凿,“你感冒了。”   唐嘉简直想翻个白眼:“我没感冒。”   “不,你感冒了,你看,你都打喷嚏了。”   他话音刚落,唐嘉又别过头,捂着鼻子阿千一声。      她转过头,鼻音有点浓:“你来干嘛?”   他背对着光,但笑得整个人都在发亮:“我来找你呀。”   唐嘉抬眼,问:“你找我干嘛?”      对方从身旁拽拉过来一个黑色背包,有点眼熟。   喻斯鸿把背包塞到唐嘉怀里。      唐嘉拉开拉链,看了一眼,抿了抿嘴,收好。   然后她说:“谢谢。”      对方止不住地笑,嘴角弯弯:“说声谢谢我就行了?”   唐嘉把包抱紧在怀里,“不行吗?”   对方眉梢眼角都泛着笑,“我给你算算,”      “我好心和你说话,你不理睬我。”他伸出一根手指。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却打我。”又伸出一根手指头。   “我大人有大量,以恩报怨,反倒帮你一把。”第三根手指。   “你犯错拿错了包,反倒是我不远千里给你换回来。”第四根手指。      四根长长的手指头在唐嘉面前晃了晃。手指一闭一开,又冲着她“点点头”。对方收了手,抱臂在胸前,身上的衣服湿漉漉地贴着,整个人显得随意又落拓。      唐嘉没说话。   “嗯?你说呢?”   唐嘉终于开口了,“那你想怎么样?”她垂眸看了一眼怀里的背包,又复抬眸,“你说的没错,我有些地方做的不大好,我向你道歉,然后谢谢你。”      “我不需要你道歉,也不需要你谢谢我。”对方说。   唐嘉问:“那你要什么?”   对方不答反问,反而凑近了一步,“我够俊吗?”   唐嘉仔细看他,点点头。      他也煞有其事地点头,继续说:“我不仅俊,身高185,身材好、还会唱歌跳舞、会各种乐器,精通三门语言,会各种球类运动……”   唐嘉打断他:“这么自恋。”   他笑得像一只成功偷尝葡萄的狐狸,“没有自恋,只是陈述事实。”   “明明就是自恋。”   “为什么女人总是相信假话,一说真话反而不相信了呢。”   “你很有经验?”   他噎到,慢慢吐出两个字:“还……好……”   “为什么男人总是爱说假话,一说真话反而不适应了。”   “……”      半响他又说:“我没想到你竟然还会开玩笑。”   “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死缠烂打。”   他摸摸脸,呵呵一笑:“还好还好。”   于是唐嘉也笑了。      他看到唐嘉笑,也笑,开口:“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   用的肯定句。      唐嘉看着他潮湿的、漆黑的眉眼,他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在昏暗的室内熠熠。那样青春洋溢,透着一股子少年人的轻狂无畏。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其实只是一个孩子。      于是先前所以的误会与不快都消失了,反而有一种奇异的感动与温暖涌上心头。她面色柔和,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   唐嘉继续摇头。   他又问一遍:“为什么不好?”      唐嘉又笑,笑得差点被呛到。她弯着腰,身体蜷成一只虾米,捂着胸口,头闷在胳膊中,肩膀抖动。   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不出意外看到对方黑了的脸。   他问:“被我喜欢很好笑吗唐嘉同志?”   唐嘉看着他,又一次摇头,嘴角依旧挂有弧度。      她不再说话了,两手穿过大腿小腿曲起所形成的空间,双手交握,头向左侧偏斜,阖眼。      喻斯鸿手撑地面,拖着长腿,挪移至她左边。   于是唐嘉把头部调整至右侧。      他伸出手,板正唐嘉脑袋,放在自己肩膀上,“暂时借你。”   唐嘉睁开眼,只能看到他挺括洁净的衣领和咽口水时上下跳动的喉结。   他呼吸很重,气息也烫。      于是她起身,说:“我去把你的包拿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OvO 10. Chapter10 唐嘉拿着包重新回到换衣间的时候,那个男人仍旧坐在地上。他头微微下倾,从上至下只能看到一个俊挺的轮廓,看不清表情。   唐嘉注意到他左臂环着腰际,右肘撑在左前臂上,正玩味地看着自己的右手。      一个兴致勃勃自己跟自己玩的男人。这个想法让唐嘉莫名觉得有趣。      于是她走上前去,把包置放在地上,蹲下身子,问:“你在研究什么,手相吗?”      他挑了挑眉,回答道:“你可以这么认为。”      唐嘉顺着问:“那你研究出了什么吗?”      他语气自然地回到道:“纹路告诉我,你眼前的这个男人受到上帝的宠爱,你将和他展开一段命中注定的爱情。”淡定地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真好”,或者是“你吃了吗?”      “……”唐嘉无语,她感觉自己首先搭话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她应该面无表情地换回包裹,并在此期间暂停进行任何言语上的交谈。      于是她决定实施这个想法。她起身拿回了自己的背包——两只包同牌同款同色系,只是背带调换的长度有些不同而已。因此她决定原谅自己先前眼拙犯下的错误。      一切做好之后,唐嘉自然性地向旁边投了一眼。对方同时正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而对方的表情微微写着……无辜?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抛弃这个可怕的想法。      对方首先开口了,他仿佛自带遗忘功能,可以瞬间把所有的尴尬抹得干干净净。他耸了耸肩,“占卜师当然是我骗你的,我可能比较擅长……开枪什么的?”      这算是特长吗?      他摸了摸下巴,沉思了两秒后继续说道:“其实我最擅长的还是吃喝玩乐。”他笑得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很久以前我的理想就是做一个有文化的快乐的流氓。”      唐嘉噎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回答道:“如果去掉形容词光看名词的话,你已经做到了。”      他无所谓地说:“我可以把你这句话当做褒奖吗?”   “你随意……”      气氛沉滞了一瞬,唐嘉提脚向外迈去。走到门边的时候,身后传来声音:“喂!”      于是唐嘉回过头。      对方以一种十分诚恳的语气和她说:“我饿了,你有吃的吗?”   “……”      #   MSF专门雇佣了当地的厨师为员工们准备食物,食物虽然种类奇异,口味乏善可陈,但也勉强下咽,且不失异国风趣。然而,厨师们的工作日仅限于周一至周六。      恰巧今天为周日,更何况饭点早过。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唐嘉无计可施,只能向队伍中以吃货“美誉”闻名的一个香港女生求教。在对方不遗余力,热情满满的献策下,腹中物终于有了着落。      喻斯鸿看着唐嘉吃力地抱过来一只巨大的铁皮箱,眸中第一次闪过了名为惊异的光芒。他放下手中捧着的书,走过去:“我觉得你可能需要帮忙?”      唐嘉看他一眼,开口:“不用。”下一句话她咽在了心里:吃完了就赶紧滚蛋。      唐嘉把铁皮箱摆正。这个庞然大物甫一落地,立刻使得本就显得狭小的空间更加逼仄。箱子周身包裹白色铁皮,上面用红色的漆类印刷有斜体英文字样。从字意不难看出,铁箱原本装纳的是某种医疗器械。      喻斯鸿走至唐嘉身边,低头好奇打量。箱子是开口的,被数串铁丝横躺竖伸穿透而过,组成了一道密密的网格。   他双手插在兜里,闲闲开口:“烧烤吗?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都要怀疑其实你已经爱上我了。”      唐嘉握着夹子捡煤炭的手一顿,暗自磨了磨牙,继续手上的动作。      橘红色的闷闷火光很快在黑色的煤炭上亮起,唐嘉伸着夹子轻触,使得它们整齐划一,铺成一片。她伸手悬在网格上方,已经能感受到炙烤的热力。   有白烟飘逸而出。      于是她起身,打开窗户,使新鲜空气能够循环带走烟雾。      喻斯鸿站在她右手边,面对着桌。左手仍在兜中,右手翻着书页,“你是□□?”他翻看的正是一本精美的古兰经。      “不”,唐嘉把窗户固定成一个敞开的角度,回过身,“那是我室友的。”      他把书本合上,靠上桌,长腿前伸,“信仰虽然有缺陷,但它能载着我们达到彼岸。”      唐嘉毫不客气:“这句话一点也不像你说的。”      他直起身子,饶有趣味地问:“那你觉得我像是应该说什么?”      唐嘉长长的羽睫一垂,不说话了。      “好吧”,他承认道:“那是我曾祖母说的。”      他走上前来,看着唐嘉的动作,“她经历过一战、二战、逃过了国.共战争,熬过了饥荒和文.革,活过了毛.泽东和邓.小平,她去世前跟我说‘去怀疑世界,去认识不同事物之间的联系,避免听信谗言,不可轻信,凡事需要亲践;远离权势,藐视权威,保持低调。财富经不起火烧水淹,经不起政治掠夺,天上不会掉馅饼,不义之财使人丑恶,做人要有原则’”他语气一顿,看着唐嘉雪白的侧脸,又加了一句,“人生短暂,遇到喜欢的女孩就去告白。”      “哦”,她把混合着面粉与罐头食物的粘稠液体摊开在烙格上,“你确定擅自加上最后一句,你的曾祖母在天之灵不会生气吗?”      他似乎还认真的想了一下,“应该不会,毕竟她最喜欢我。”      唐嘉点点头,“你喜欢咸一点还是淡一点?”      他凑过头来,眨眨眼:“咸一点。”      唐嘉微笑:“好的。”她把一整袋盐全部倒了进去。    11. Chapter11 晚上结束工作后,唐嘉被赵媛媛拉到她们屋里看电影。与赵媛媛同住的便是那个精于食之道的香港女生。   赵媛媛赴非之前,特意在某宝上网购了一只容量巨大的硬盘,更是下载了以T单位计数的电影。可是或许是因为非洲湿热的天气,或许是因为硬盘自身质量,仅仅几天,硬盘便已经报销。眼看说好的电影大会就要泡汤,还是香港女生在手机里找到了以前下载的一部黑白老电影,艾德·伍德的《外太空第九号计划》。      作为“有史以来最烂的导演,”艾德·伍德的这部代表作,雄霸北美知名影评网站IMDB“得分最低影评”的“宝座”半个世纪之久。   虽然归类为“科幻恐怖片”,但这部以其烂无比而声明海外的电影,一般被人当做喜剧片来看。      塑料餐盘做的飞碟,摇摇晃晃地冲向地球,“飞碟”上吊着的鱼线亮晃晃;   两把折椅和一张浴室的塑料帘子,构成了飞船的驾驶室;   演员与章鱼怪物搏斗,然而章鱼并不动,因为玩具章鱼的马达掉了;   ……      赵媛媛和香港女生笑得前仰后合。      唐嘉看着闪光的电脑屏幕,却感到莫名悲凉。   艾德·伍德作为史上最烂的导演,观众嘘他,制片人嘲笑他。因为投资商拒绝为他投资而缺少资金,艾德只能选用拙劣的道具和蹩脚的演员。      但他仍用生命拍电影,拍出了一部部烂片。   一直拍、一直拍、一直拍。   直到死。      一腔孤勇。      这是个忠于梦想的失败者。   终其一生,他的热爱都没有得到庇佑。      听着赵媛媛和香港女生几乎要掀开屋顶的笑声,唐嘉再也看不下去。她借口透气出了门。      门外大雨滂沱。      她打伞穿着拖鞋,沿着一座座白色小棚屋间的小路走,最后在一颗大橄榄树下停下。树下是一个当地员工搭建圆形的木台,上面盖着茅顶。因为木台下蚊子多容易感染疟疾,被称为“蚊子台”。      唐嘉在蚊子台里蹲下,低着头抽烟。      突然,头上传来声音:“这样的夜晚,一个人在外乱跑,亚洲小妞,你是想告诉周围的男人们,快来强.奸我吗?”      唐嘉诧异抬头。   伊娃打着一把白色的伞,低头正看着自己。她被雨水打湿的金发,有几缕黏在侧颊上。      两人虽然同屋了好几天,但唐嘉向来是个冷淡沉默的性子,伊娃也不是赵媛媛那种天真烂漫的主动性格,故而两人的交集并不多。唐嘉没想到对方会在自己没回屋的时候,出来找自己。      虽然对方讲话有点刺耳,但唐嘉知道,其实她并没有恶意。      唐嘉拧灭烟头,“走吧。”   伊娃矜持地点点头。      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一同回了房间。      莫名其妙的友情开始。      #   三天后唐嘉和伊娃,以及几位后勤同事一同出发,去附近的一家政府乡村医院。后勤勘察墙体,提供必要的修缮维护,伊娃拍照,唐嘉则负责和本地护士的交流。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傍晚时分他们乘车原路返回。车子是一人多高的白色吉普,在靠近尼罗河旁泥泞的道路上跌跌撞撞。      伊娃低头一帧帧地翻相机里的照片。   唐嘉凑近去看。      被疾病和饥饿折磨得只剩下骨头架的村民,等待药物的患者两眼无神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营养不良的小孩子死在同样骨瘦如柴、无力哭泣的母亲怀里……      唐嘉问:“这些都是你今天拍的吗?”   伊娃看她一眼,转回头,“今天拍的?当然不,你的小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她手指继续按键,“这些照片通常让我心情不好,但我需要它们,我也只留下特别的那些。”      唐嘉说:“你可以用它们写报道。”   伊娃嘴角挂起一丝嘲讽的笑,“报道,当然,文章也许可以在CNN或者BBC中露脸一分钟,在体育和天气板块之间。”      唐嘉抬眼看她。   伊娃依旧在冷笑,语速飞快,“比起遥远大陆另一个世界人们的生死,显然名人们的私人八卦更能吸引我们可爱善良的民众们的注意力。哦,简直棒极了!”她继续讽刺。      唐嘉说:“就算只有一分钟,总好过没有,不是吗?”   伊娃耸耸肩,“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唐嘉无奈笑笑,又低头看照片。      刚翻到的照片里,几堵快要倒塌的墙体旁放着一张床,床上的小孩子已经死去多时,四肢干瘪而肚子硕大,□□的身体放在床上,张开的嘴巴里爬满了苍蝇。   而死去的小孩不远处,护士全然不察。      伊娃注意到她的表情,“没有哪个母亲的小孩能够全部存活下来,小孩出生后没有名字,父母都用‘星期几’暂时给他们命名,正式的名字要到长满一岁以后才有。”      唐嘉不语。   伊娃继续补充,“很多小孩都活不到正式有名字的那一天,刚出生就起名字,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多余了。”      照片的视觉冲击,加上车厢内污浊的空气,让唐嘉感到不适。她伸出手,推开右侧的窗户,立时有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尼罗河蒸腾的水汽。      窗户外是一片乱草地,散落在泥泞的地面上。土地里插着长树枝,搭建成简易的晾衣架,上面晒挂着当地妇女色彩鲜明的裹身长裙,随风舞动。      唐嘉注意到,不远处一群黑肤小孩正在泥地里踢足球。   奔跑的黑人小孩里,一个亚洲男人的身影异常明显。      白T,黑色长裤,很高,寸头,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原地,用脚尖勾运着球。   夕阳的黄昏在他身后烧染出一大片油画般的橘红。      有黑人小孩大声冲他喊了一句话,他抬起头来。   两人四目相对。      唐嘉呼吸滞了一下,她靠回座椅,抿抿嘴。      #   喻斯鸿和图雷以及其他孩子们在踢球。      图雷本来在附近的乡村中学上学,从家里到学校每天要步行两小时,他的理想是做一名医生。只是内战爆发以后,学校便开始停课。      他看到喻斯鸿站在原地,望着那辆吉普消失的地方,于是问,“你在看什么?”      喻斯鸿双仍在袋中,脚尖踩在足球上,不答反问:“有什么方法能追上刚才的那辆车吗?”      图雷挠挠脑袋,动了动脚上被黑泥染色的破球鞋,想了想说:“旁边有一条小路,不过不是很好走。跑得话估计可以追上。”      喻斯鸿眯了眯眼,手拍在图雷黑色的脑袋上,“走!”      两人向着小道跑去。   黑人小孩们冲图雷叫,“你不踢球了吗?”   图雷跑动中向它们挥手,“等我回来!”      两人溅着泥,来到一片丛生的草地旁,草地前是一条泥泞的道路。从这里回头望过去,可以看到白色的吉普正远远地行驶过来。      图雷微曲着膝盖,双手搭在膝盖上,喘着气,抬头问,“你要追车子做什么?”      喻斯鸿揉了揉手骨,嘴角带着一抹狐狸似的笑,“你不懂。”      #   唐嘉和伊娃坐在前座。   伊娃仍在摆弄她的相机,唐嘉靠在坐垫上,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用手机看电影。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两生花》。   影片里,女主走在大街上,迎面行驶而来的巴士上,有着一个拿着相机,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孩。      忽然车身一抖,一片阴影覆上右边半开的车窗。   唐嘉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向右扭头,喻斯鸿正趴在车窗上,双手抓着竖杆,身体随着车身的颠簸晃动。他一手抓稳,另一只腾出来把窗户完全推开。   他额头有滑落的汗,嘴角笑得欠揍,“HI,大长腿。”      唐嘉:“……”      身旁的伊娃哇哦一声,“我看到了什么,非洲版的蜘蛛侠吗?可为什么他是一个亚洲人。”她金色的脑袋转向唐嘉,“别告诉我,其实你的真身是绿魔。”      绿魔是漫画里与蜘蛛侠为敌的邪恶反派。      唐嘉:“……”      伊娃讲话的空档,喻斯鸿半个膝盖架在了窗棱上,脑袋探了进来,大半个身子仍在外面,保持一种惊心动魄的平衡。      唐嘉:“你赶快下来,挺危险的。”   他不接反问:“见到我你不高兴吗?”   唐嘉抿了抿嘴,“不高兴。”      他果断地,“骗人。”   唐嘉:“……”   他:“口是心非。”   唐嘉:“……”      喻斯鸿又接着说:“其实你挺开心的。”   唐嘉问:“你又不是我,你怎么能说我开心。”      他,“你全身上下都在说你很开心。”   唐嘉:“没有。”   他,“哦~~~~~~~~~~”   唐嘉:“……”      伊娃听不懂中文,凑过头来,“你们在说什么?”   唐嘉把她金色的脑袋按了回去。   伊娃高贵冷艳地哼了一声。      唐嘉又问:“你下不下去?”   他眼睛看着唐嘉,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不要。”      唐嘉抬眼看他,“我会推人的。”   他信誓旦旦:“你不舍得。”   唐嘉:“……”      喻斯鸿退而求其次:“你答应和我出去我就下车。”   唐嘉:“你无赖。”   他,“我不仅无赖,我还无理取闹。”   唐嘉:“……”      唐嘉问:“你邀请我出去玩?”   他摇头,“不是啊。”   唐嘉:“哦。”   他继续,“我是邀请你约会啊,我连你的号码都没有。”   唐嘉:“……”      他进一步说,“你其实挺喜欢我的对不对,别扭小姐。”   唐嘉一点也不想承认。      唐嘉绕过伊娃对司机达达说了一句话。   喻斯鸿看着她从衣袋里拿出一只黑色水洗笔,问:“你说了什么?”   唐嘉拔开笔盖子,“我叫她把你扔下去。”      喻斯鸿嬉皮笑脸,“我才不信。”   车速渐渐减慢,喻斯鸿大叫,“不是吧,你来真的?”      唐嘉伸手,用笔尖在他脸上写字。   凉凉的笔尖触碰面颊,有点痒。喻斯鸿问,“你写什么?”      唐嘉抿嘴笑了笑,回答,“我在写‘我是无赖’。”   喻斯鸿眨眨眼,“你明明写的是数字。”他恍然大悟,一张俊脸凑近,“你在给我留号码。”   唐嘉不答他。      吉普驶近一片水坑。   唐嘉写完数字,塞.回笔头。      喻斯鸿回头看了眼地面,苦着脸,“百年修得同车行啊大长腿,你无情。”   唐嘉:“我不仅无情,我还冷酷。”   喻斯鸿:“……”      唐嘉伸手把他推进水坑。      伊娃手上摆弄相机,面无表情:“恋爱的腐臭气息。”   唐嘉:“哦。”她若无其事地继续看电影。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以前看的《恋恋笔记本》,情节几乎忘光。 但一直记得开头。 女主和男友在游乐场里玩。 她一身红衣,金色的长发跳跃着,笑容肆意而灿烂。 男主忽然看到了她,他眼睛看着女主,问朋友那个女孩是谁。 朋友告诉了他。 男主嘴角挂着坏坏的笑,眼里有一种叫做一见钟情的光。 女主和男友上了摩天轮。 男主一路助跑,跳上摩天轮,爬到座位前的横杆上。 他双手抓着杆子,下身在高空中空荡荡。 女主惊呆了,叫道你快下来。 男主依旧坏笑,要女主和自己约会,不然就不下来。 男主一直在笑, 女主又惊又笑。 然后……女主扒掉了男主的裤子。 _(:зゝ∠)_ 啊!满满的恋爱的腐臭气息! 现实中,男主和女主也在一起了。 男主说:“瑞秋(女主名)是我一生最爱的女人。” 然后。 他们分手了。 12. Chapter12 等到喻斯鸿湿淋淋地从水坑里爬出来,找到有纸笔的地方时,脸颊上的数字早就模糊到阿拉伯人都认不清了。   他勉强辨别出大部分数字,但仍有两个数字实在是……超出能力范畴。      喻斯鸿拗劲也上来了,索性就着顺序,把一百种可能的排列都依次拨了一遍。   结果一半是空号,另一半也是号不对人。      他握着电话站在原地,心头纳闷。   难道是自己辨别错了数字,或者是大长腿根本就是在蒙我?      可她既然写都写了,写个假的?   不合逻辑呀。      #   唐嘉确实没有蒙他,只是好巧不巧,手机坏了而已。   她每日忙天忙地忙到沾枕即眠,暂时还没抽出空来,再去市中心买一个。      一个星期后,唐嘉和赵媛媛被派往朱巴周围的一个乡村医疗驻点。   她们收拾行李准备上车,结果伊娃也背着背包过来了。      唐嘉表达了她的疑问。   伊娃优雅地翻了个白眼,用了一个谚语的英文句式,“哪里有新闻哪里就有我。”      她们本来以为难民营的生活就已经超出了二十几年的认知,结果与驻点相比,那就是香格里拉。      住所倒是一个人一间了,只是所谓的屋子,也不过是学着当地人建造的土房子。房子直接用泥土夯就,外面抹了一层白漆,屋顶除了简易的梁和土,剩余全是铺盖的茅草。   因为这种简易造房法下泥墙没有什么承重力,土屋只有一人来高。个子稍微高点的人,进个门还得矮下身子。   一到下雨,便是水漫金山。      有经验的前辈提醒她们,“早上起床穿鞋前先抖一抖,因为可爱的非洲虫虫们特别钟爱鞋子里的湿热空间。”      唐嘉第一天去厕所,刚打开门,便被蝙蝠撞了个满头满脸。   前辈们仍旧提醒,“进厕所前先敲一敲,提醒里面的住客们人来了,好让它们准备好避嫌。”   唐嘉:“……”      前辈们继续“好为人师”,“睡觉前也检查一下席子,因为这里编席子的竹子有空芯,虫虫们也很喜欢的。毕竟人是人他妈生的,虫也是虫它妈生的,一躺压死一窝就不大好了。”      唐嘉:“……”   赵媛媛:“……”   伊娃:“呵。”      洗澡的地方是露天一个木板与蕉叶围圈的尺寸之地,配备了水泵,摇着手柄便会有水从下处抽到高出,再从高处的储水器里迎头浇下。   因男女有别,女的一般都是在夜晚去洗。   常常一抬头,便是繁星满天。      #   环境再艰苦,也好过万里长征。咬咬牙,也就忍了。      问诊室是用木梁撑起来的巨大的棚帐,旁边散落几座由红砖砌成的低矮小房。红砖是用志愿者捐筹的资金购买的,数量不多。      每日都有成群的非洲人排队前来就诊,她们有的从数公里外的丛林中徒步走来,平均路程花费都要一两天。      这一天早晨,唐嘉正在为一位当地执法人员提供紧急手术。在抓捕犯人的过程中,他的背部被犯人掷出的手榴弹碎片所伤。   照一般而言,病人受到刺穿式外物伤害,必须首先接受X光检查,来确定外物进入的路径,以及评估可能受伤的器官。然而救助点并没有X光仪器,唐嘉检查他的各项维生指数后,发现数值均维持稳定,患者也未出现并生的腹膜炎现象。   她根据临床经验,给病人放进胸腔引流小喉。      手术刚结束,赵媛媛便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唐嘉皱眉,“怎么?”   她神色惶急,抓住唐嘉还套着手术服的胳膊,“出大事啦!”      事情其实很简单。   几日前驻点得到新的一批红砖,准备用来盖筑另一处病床点。工程还未开始,红砖被放置在离驻点不远处的一处空地上,并无专人看守。      结果今天早上,有人去查看,全部的砖块不翼而飞。   根据目击人的叙述,可以确定砖块是被附近的一处部落趁夜拿走了。      流动驻点规模不大,驻守的外国志愿者中,不包括几位后勤输送人员和雇佣的当地员工,总共十来人。   大家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最后得出结论:和部落首领理论,争取以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      据当地员工所说,那个拿东西的部落,挺凶残的……      人多壮胆,唐嘉和伊娃同队伍一起去,赵媛媛本来也是说要去的,可临上车的时候,她表情有点犹疑。   唐嘉眼神在她面上扫了一下,出声:“不想去不用勉强自己。”      赵媛媛冲她笑了笑,“你别看我像个胆大的,其实胆子就芝麻大小。”   唐嘉点点头,“我知道。”   赵媛媛:“……”      她咬了咬唇,从车上退下来,看了眼自己的脚趾,复抬头挤出一个笑,“我等你们回来。”   唐嘉:“好。”      队伍依次落座,唐嘉依旧与伊娃挨着。   伊娃似乎养成了上车就摆弄相机的习惯,她开口,“我不喜欢她。”      她指的是赵媛媛。      唐嘉正低头用手机写着临床日记,把诊断出的各种情况分类汇总,并定时做出总结。      伊娃半天没听到她的回话,冷哼一声。   唐嘉仍旧低着头,只是勾了勾嘴角。      伊娃咬牙,“你听见我说话的声音了吗?”   唐嘉停下按键的手指,“嗯。”她又继续开口,“没什么好奇怪的,难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伊娃语塞。      #   依旧是达达开车,吉普在被湿季的雨水浸泡的土地上蜿蜒而过,圆大的轮胎碾压出一道道车辙。达达掌握着方向盘,同时向众人讲解了一些酋长部落的情况。      吉普在一处阔地前停了下来。   从视野里望去,能看到一条浊流,流水旁较高的地势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圆顶土屋。      众人爬了上去。      土屋周围有正在嬉戏的儿童,他们看见陌生人,纷纷退散开来,喊着听不懂的话。几乎是同一时间,有举着长矛的高壮中青年男子围了过来,嘴里依旧讲着听不懂的话。      队伍里有人低语:   “他们说什么,一点也听不懂。”   “你能听懂才是怪事。”   “耶稣啊!希望不要打起来,我还穿着拖鞋!”   “应该能讲理吧。”      围着众人的队伍忽然缺了一个口,大家都望过去。果不其然,酋长出现了。   酋长是一个年长的黑人男性,穿着特征明显的民族服饰,脸上有代表部落的纹面。      作为队伍里的全权翻译代表,达达连忙走了过去。   只能看到两人在交流什么。      然后达达又走了回来,领队连忙去问,“他说什么。”   达达无奈耸耸肩,“他说他们以为那是没有主人的东西。”      众人:“……”   没有主人的东西?   瞎吗!      达达继续道,“所以他们就直接拿走了。”   直接拿了?   好生气哦,一点也不想保持微笑。      领队皱着眉头,“你和他们解释清楚了吗,可以拿回来吗?我们并不想和当地人发生冲突,能谈就是最好的。”      达达继续和酋长谈,大家看到有一个黑人妇女捧着一个长长的葫芦走了过来,她把葫芦递给酋长,酋长又把葫芦交给达达。      达达拎着葫芦,面色沉沉地回来了。   领队心里一惊,问:“怎么?”      达达:“他说可以把砖块还给我们,如果有人愿意喝下这一葫芦酒的话。”她补充,“他们只愿意和勇士做朋友。”      喝酒就是勇士?   队伍里酒量最好的那个棕卷发加拿大人立刻上前来,他刚要伸手,达达面色古怪,又说,“他们说这是接受过神灵检验的有毒的酒。”   加拿大人接酒葫芦的手立刻一顿。      毒酒?   大家虽然心里有些不信,但达达话一出口,本来无所谓的众人都是面色紧了紧。   这些奇奇怪怪的非洲人,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弄来了一葫芦毒酒呢?   就算毒不死人,毒出个大毛病小毛病来,也够人受的了。      酒葫芦在众人手里传了一圈,落在唐嘉手里。她低头嗅了嗅。   有一种烈性中带着甘甜的气息。      众人便看到她,提着葫芦,走到酋长面前。语言不通的两个人不知道怎么交流了几句,众人又看到她仰头,将酒水灌入了喉中。   接着酋长哈哈大笑,使劲拍她的肩膀。      然后她沉沉静静地走了回来,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淡淡开口,“都去搬砖吧。”   众:“……”      酒入腹中,还没一会儿,酒劲就上来了。唐嘉面色泛烫,眼前开始模糊。   伊娃看她身微晃,赶忙扶住她,在唐嘉耳边咬牙道,“你这颗莫名其妙的小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你以为自己是那些脑袋空空,只知道个人英雄主义的愚蠢的美国佬吗!”      唐嘉脑袋有些晕乎,闭着嘴,不想说话,心里在反驳。   她遇事从来只有三个步骤:   发现问题→权衡→解决/放弃      权衡的过程中,她凭着嗅觉的记忆,认出这只是一种特产的烈酒。她随了父亲的癖好,爱酒水的香气,只是酒量不好,稍沾即醉,酒品……她自己不知道。   故而主要喜欢藏酒,各种稀奇古怪的酒,不喝,少喝,偶尔拿出来闻闻。   齐彧知道她这一喜好,曾经特地走海关寄回来各种特色酒水中,就有这么一款。      #   唐嘉回车上稍作休息,其他人却被突然热情起来的部落民众们邀请做客。   她躺在坐垫上,睫毛轻颤,耳边听着欢快的非洲鼓点的声音。偶尔迷蒙着抬起头来,能看到日头渐渐下落的天空,和阔地那边跳舞的人群。      彻底睡了过去。   却是被人拼命摇醒的。      她睁开眼,月亮爬上天空,下起了滂沱大雨。摇醒她的人把她座位里面推,透着大开的车门,能看到医疗队的打着伞,抬着担架,正往这边赶。   巨大的雨水声中,有女人痛苦的哀嚎声。      唐嘉左边的车门砰地一声打开,伊娃钻了进来。   她接到唐嘉疑惑的眼神,语速飞快地解释道,“酋长的儿媳妇难产,这里没有合适的医疗条件,我们得把她送回驻地。”   唐嘉揉了揉额角,点头。      吉普车在大雨中飞速行驶,后座里孕妇哀叫阵阵,孕妇的丈夫坐在她的旁边,拉着她的手。不断地向旁边的医疗人员询问。   为了腾出让孕妇感到舒适的空间,一部分男性医疗人员留在村落,跟车的几个都是为数不多的女性。      唐嘉靠在座位上,能听到非洲口音急切的问话,和夹杂着其他口音的医护人员的回答。      忽然车身一震,车身开始下沉。   达达飞速打开车门,跳了下去。一秒后她大喊,“陷进去了!陷进去了!”      有人低骂出声,有人叫耶稣。   唐嘉依旧躺在车座上,有点怔愣。酒劲未过,她眼前的世界也仍然是扭曲一片。      不断有人上车,不断又有人下车,雨声夹杂着各种人声。   “下车一起推!”   “推不了!第一波回来的几乎都是女人!”      雨声盖过人声。      突然有人大喊,“前面有车来了!”   唐嘉掀开眼皮,模糊的视线中,吉普的大灯在雨夜中开辟出一条光亮,光亮的那头,有一个隐约的车影子。      又有人大喊,“是联合国!联合国的车!”   唐嘉的视线开始逐渐聚焦。      视线里,光线那头的车露出了全部面容。   白漆的车身上,用黑色涂着两个巨大的英文字母。      UN   联合国。    13. Chapter13 有人下了车,浸着雨水,溅着泥,飞快地向巡逻车跑去。   不断挥手、高声叫喊。      酒精烧着大脑,唐嘉瞳孔中的图像又开始模糊。      光亮,声音,泥土的气味。   她的思维陷于一种缓滞的空白状态,迷蒙中甚至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下车的几个员工和路遇的救援人员交流,有一人回来,招呼着吉普内的人下车。孕妇被匆忙中搭成的担架抬住,上面遮了一张大布,兜住雨水。   其他人便没有这等待遇了,个个直接淋在铺天盖地的大雨中。      唐嘉努力想要睁大眼睛,看清楚眼前的景象,然而不过徒劳。她在一种失重感中跟着人下了车,迎头浇上雨水。一个不稳,直接面朝大地。      没有春暖花开,只有耳边伊娃不真切的一声大叫。      “她醉得太厉害了!”      #   喻斯鸿从打开的车窗中收回头。   车窗下站着的身穿MSF红字白衫的工作人员,已经把情况解释清楚。      他摘掉头上蓝色的军帽,和周鹏以及其他几位军士下了车。一从车门跳下,雨水便浸湿了迷彩,紧紧黏黏贴在身上。      他伸手拉了拉衣领,抬头看了一眼。对面MSF的车身横斜,车子旁一张担架,人都挤在一处。大雨磅礴,光线在雨水中折射恍然,人影幢幢,看不真切。      他收回眼神,回头问周鹏:“千斤顶在吗?”   周鹏一摸脑门上的雨水,“我去找找。”跑向后备车箱。      几个人带着千斤顶,来到陷入泥地的吉普旁。大致观察情况后,喻斯鸿皱了皱眉。      多数情况下,车轮陷入泥坑,汽车无法前后移动时,如果泥坑比较深,而车辆的接近角和离去角又很小的话,可以选择往泥坑里填石块、砖头、树枝等当作加垫,来增加车轮与地面的附着力。   如果顺利,便可以帮助汽车直接驶出泥坑。      然而四周都是旷野,夜晚黑黢黢一片,又有大雨搅局,实在不适合搜寻。   他们几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修造”出一个小小的坡路,接着人在后方推车,车上的人缓缓用低速档加油通过。      #   喻斯鸿和其他几名同志一起,蹲身拿着小铲子,产开泥坑的边缘。   一条“泾渭分明”的细道很快笔直开来。      他垂眼看了下手中灰黑的泥土,刚要起身,一转头,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望着自己。      眼睛的主人双手放在膝盖上,微微俯身,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   他唬了一跳,接着定眼一看。      雾草!大长腿!      他心头一句“猿粪啊猿粪”刚跳出来,就注意到对方的表情有些不对。      黏湿的黑发贴在她的面颊,只是那原本雪白的侧脸却微微泛着一种不正常的红晕。她的神情透着迷茫,身上也隐约有淡淡酒气。      大长腿这是……醉酒了?      他正要开口,却见唐嘉身体晃了晃,好似下一秒就要倒下。   喻斯鸿连忙起身,伸手稳住她,这才注意到唐嘉一身黄泥。      凄凄惨惨兮兮。      他打断自己好笑的念头,“你这是做了趟泥巴浴刚回来?”      对方一巴掌软软地拍了过来。      喻斯鸿懵逼。      哎呦我去,一言不合就是一巴掌!   什么毛病!   绝对不能惯着!      喻斯鸿刚要找她理论理论,结果看到……大长腿杏眼微眯,带着一种醉酒之人的迷楞,她侧着头,还微微咬着唇,眼里一团迷蒙,好似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这……画风不对啊。   他眨眨眼,“你……怎……么……”      对方又一巴掌软软地拍了过来。   喻斯鸿手捂住脸,张着嘴,回头看她:“……”      对方一张迷蒙无辜脸。   仿佛在说:嗯,怎么了?      喻斯鸿:“……”   麻麻,今天大长腿的画风好可怕……      伊娃远远地跑了过来,她一把抓住唐嘉的两条胳膊,解释:“她醉了她醉了!”然后在唐嘉耳边低低咬牙,“丢脸!”      伊娃抓着唐嘉往回拖,唐嘉突然剧烈挣扎,叫道,“不要不要不要!”   两人一个拖,一个反抗,渐渐远了。      周鹏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目瞪口呆,“这……这……是大长腿的双胞胎妹妹?”   喻斯鸿:“……”      #   达达上了车,手搭在档位上,脚板轻触油门,对后喊准备好了。      喻斯鸿、周鹏以及几个一起推车的汉子同在车尾巴。   周鹏在喻斯鸿右侧,他搓了搓手,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泥水,“好了,又到了老子动用洪荒之力的时候了!”   周鹏看他一眼,又挤眉弄眼,“天~上~掉~下~只~唐~老~虎~”      喻斯鸿笑骂:“找打!”   他侧头往周鹏一眼,伸手,搭上周鹏的后脑勺,无情往前一按。      周鹏脑袋撞上车后身,“嗷嗷嗷!”      旁边有人问:“你怎么又惹他了?”   周鹏摸着脑袋咬牙,“他嫉妒老子的洪荒之力!”   众:“……”      #   几人齐心合力,手掌覆着车身,向前用力。   突然有人大声吼唱,“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      所有人都跟着调子吼叫了起来,鬼哭狼嚎。   除了喻斯鸿。      他微微向后顿步,“俗气。”   有人在雨声里大声问:“那你说什么不俗气?”      噼里啪啦的雨珠砸在头顶,雨水顺着他面颊流入眼里,又沿着脖颈流入衣内,在肌理分明的前胸后背上,冰凉地蜿蜒而过。   喻斯鸿眯眼,吸了一口气,“风在吼!马在叫!”      众人一愣,接着吼起来,“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咆哮!   咆哮!   咆哮——!      车身混着合声一点点往前挪。      然而——   忽然有人叫道:“喂喂喂!你干嘛?”      众人都侧身去看,唐嘉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车旁,把最右侧的一个军士往旁边推。   喻斯鸿上前抓住她的手臂。      唐嘉仰起头,看他,“边缘!”      一旁的周鹏一头雾水,“啥?”      她面色仍然带着微微酡红,身体软软似乎随时都要到下,像小孩子一样不依不饶,“边缘!边缘!边缘!”      喻斯鸿转首看向车轮边缘。   明白了她的意思——推车轮边缘的车身。      唐嘉挣脱他的手臂,“力学!力学!”   喻斯鸿:“……”      喻斯鸿崩溃,再次抓住她,“大小姐啊,好好说话,说人话。”   唐嘉去踢他的腿,“不听不听不听!”      依旧懵逼的周鹏,“啥?”   喻斯鸿,“拉车把手时,力经过传递最终会作用在车轮中心……所以……”   周鹏:“啥?”   喻斯鸿控制住唐嘉仍旧在挣扎的身体,低头看她黑漆漆的发心,“推边缘能更省力地把车子推出来,嗯……力学……”      周鹏:力学……excuse me?excuse me?excuse me?      伊娃蹬蹬噔不知道又从哪里跑了过来,她毫不留情地一把抓住唐嘉衣领,一句话也没说,咬牙就把她往回拽。      周鹏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再次目瞪口呆:“大长腿这是要……崩人设啊……”   喻斯鸿:“……”      #   唐嘉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来,她阖了阖眼,又睁开。   眼前是土屋熟悉的梁顶。      她转了个身,正对上伊娃看过来的一双碧蓝眸子。   伊娃:“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知不知道你……”      她话还没说完,唐嘉转回身体。   留给她一个后脑勺。      伊娃:“……”   安.拉啊!她绝对什么都记得!      #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在繁忙中快速行进。四天后,唐嘉为一名十二岁的女孩提供肾脏切除手术。   女孩在大约一年前开始便感受到右边腰间的疼痛,但当地医疗卫生条件低,人们没有就医意识。在请求巫医驱邪无果,又拖了整整一年后,她的母亲才带着她步行三天,赶到这个离她们住所最近,又能提供免费医疗服务的地点。      因为驻地内,除了检验血色素及血糖的简单仪器外,肝功能、肾功能等化验一起一律欠奉,手术进行的艰难而风险重重。因为病人出现了败血症及腹膜炎症状,切开腹部后右肾肿块的浓水便流了满腹腔,可喜最后手术还算成功。      唐嘉从手术室走出来,迎面而来一位护士,递给她一个盒子,“难民营那边寄过来物资,这是别人稍带给你的。”      唐嘉捧着盒子走回屋内时,伊娃也已经从为期三天的短途外出采访中归来。   她正对着一小面镜子,手抓着梳子,狠狠梳顺那满头的金色长发。      唐嘉取刀片划开盒口,拆开。   里面是一部手机。      她从盒子中取出手机,轻按。   手机是开机的。      通讯录里竟然已经存了一个号码。   她并未与国内的亲眷或朋友保持过密的联系,而南苏丹境内,知道她手机损坏了的人,不会很多。      唐嘉把目光投向伊娃。      伊娃感受到她的注视,看了眼桌上纸盒。她梳发过猛,拉到头皮,吸了口冷气说:“不要看着我,我长的一点也不像是那种会向别人透露你失去联系是因为手机出了毛病的女人,”   她面部重新朝向镜子,从镜子里看了眼唐嘉的表情,“当然,我更不会是那种会为了小女孩的欢心而去送礼物的女人。”      唐嘉抚了抚按键,抬眸,“哦,我只是想问你,一起去吃个午饭吗?”   伊娃:“……”      她冷哼一声,“午饭!不不不!我今天对那种用奇怪的食材混合的料理一点胃口也没有!”      唐嘉莫名想笑。   她看了眼通讯录里唯一的号码,把手机置回盒中,放回桌上,点点头,“那我先过去了。”      她对那种“用奇怪的食材混合的料理”也没有太大兴趣,但它们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够了。      她即将要迈出门槛,手机却在屋内响了起来。   唐嘉回头,与伊娃对视一眼,只好重新走回屋内。       作者有话要说:  暑假学科目三,考前我问师傅:“师傅啊,明天我可能会分配到你监考的车上吗?” 师傅深沉地告诉我,“基本不会。” 我:“哦。” 我继续吐槽:“不知道我那一车能不能全过啊。” 科目三是随机四个人上一台车,一起考。 每人两次机会。 师傅再次深沉地告诉我,“一车全部一次性过的,很少。” 我:“哦” 第二天我去考试,师傅是12号车监考。 我去抽号码,低头一看:12-04 12车第4个。 我上车后,看了眼师傅。 师傅:“……” 然后我们车上的第一个男生。 第一次就过了。 第二个男生。 一次过了。 第三个是女生。 一次……过了。 到我。 哦,我也一次过了。 下车前再看眼师傅。 师傅:“……” 突然有点心疼。 # 虽然可能没人会看到,但还是想问一下,是不是写得太跳脱有点崩,感觉和开头的基调不大符OvO 14. Chapter14 唐嘉按下电话。   “喂?”      然而对面并未出声。   她顿了一秒,眉心轻拧,刚要再次询问,手机那头,却传来一声吉他拨弦的轻响。      一声。   两声。      紧接着是流畅而舒缓的乐音。   唐嘉辨着旋律,认出那是因一部电影红遍全球的情歌《my heart will go on》。   我心永恒。      她握着手机站在原地。      这时候,伊娃终于折磨好了她蓬乱的长发,走过来,状似乎不在意地说:“我想你能明白的,毕竟他帮了我们的忙,我的意思是,他问什么,我全部都说了。”   她说完,兀自点了点头,不待唐嘉回话,便径直出了门。      唐嘉知道自己猜对了,手机正是喻斯鸿送来的。      耳边仍然是低缓流畅的音乐,她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心情。   她的思维有点飘远。      唐嘉想起了小时候,家里住在一楼,自带一处围砌的庭院,院落正对后门,为了通风透气,后门常常大开。小区里流浪猫众多,一日,一只白猫不请自来。   那白猫初时只静静伏趴在窗帘旁的角落,一双鸳鸯眼默默望她。她自小与人不大亲近,对动物没什么特殊感情,就连家中养了好几年的哈士奇,她也只是偶尔会轻轻抚抚它的头。父亲怜惜白猫,给食盆里装了吃食,推了过去。它低头吃,却偶尔抬眼看她。   她本以为白猫会依恋父亲,如同曾经所有在家中常驻过的动物一样。   然而当天晚上,她被声响吵醒,白猫站在窗台上,嘴里叼着一只死去不久的老鼠。它踱着步子,把老鼠丢给她,小脸既骄傲又神气。      父亲说:“它喜欢你,这是缘分,好好养它。”   她依了父亲,然而也只是换食换水,并不打算与白猫亲近。但它却仿佛铁了心般步步紧逼,每日扰她、烦她,缠着她,跋扈又嚣张。每每哈士奇吐着舌头,撒腿跑来求摸头,它便一爪子毫不留情地挥过去,毛发直竖,威胁着哈气。好好一只中等体型的狗,被霸凌得可怜兮兮,再也不敢靠近她。   那半年里,她收到了……不下百只老鼠。      起初会恼、会厌,但渐渐地,好像就……习惯了?   到后来,当她读书写字时,它若不来胡搅蛮缠一番,她倒会有点莫名的……空虚失落了。      唐嘉思绪抽回来的时候,拨弦声刚好止住。   余音颤颤。      手机对面的人装模作样轻咳两声,问:“嗯?怎么样?”   唐嘉答:“挺好的。”   确实挺好的。      谁知他不满:“挺好这两个字,挺伤人的。”   唐嘉长长的睫毛一垂,“哦。”   喻斯鸿:“…………”      他又问,“你会夸人吗?”   唐嘉想了想,“会的。”      他轻笑一声,“那你快夸奖我表扬我赞美我。”   唐嘉:“夸奖你表扬你赞美你。”   喻斯鸿:“……”      对面似乎陷入了无语。      唐嘉握着手机走到桌子旁,她眼神落至地面。地上掉落了一张似乎从哪里撕下来的硬板纸片,大概是伊娃离开时无意中碰下来的。   她弯腰捡起来,顺便扫了一眼。未印刷图案的地方记着一串电话号码,旁边两个人名缩写字母。反过来一看,图案是三色伞公司的商标。      唐嘉没过多在意,放回抽屉里。      对面突然问:“你有听见我这边有什么声音吗?”   唐嘉静静地听了下,“没。”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点远,“我把手机放在了胸口。”      唐嘉:“嗯?”   他,“心跳声,你看着那么聪明,其实挺笨的。”   唐嘉:“…………”      他,“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吗?”   唐嘉顺着问:“哪儿?”   “寝室。”   “嗯?”   “其实刚才给你打电话之前我犹豫了一下。”      唐嘉问:“为什么?”   “我面前放着一把二胡和一把吉他。”   唐嘉疑惑:“怎么?”   他,“我犹豫是拉二胡还是弹吉他。”   唐嘉看了眼天,阴沉沉地似乎要下雨,“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确实没什么好犹豫的,我说出来只是为了让你知道,我既会二胡也会吉他,是不是今天觉得我更厉害了一点,嗯?”   唐嘉:“……”      他接着说:“其实也有其他原因。”   唐嘉顺着问:“什么?”   “因为我现在只穿了一件裤衩。”      唐嘉:“啊?”   这有什么联系?      他,“你不觉得光着上身拉二胡的样子有点可怕吗?”   唐嘉脑海里想了一下,确实有点。      他继续说:“你现在一定在想象我的裸体。”   唐嘉:“……”      他,“你想看一下吗?”   唐嘉回答还未出口,他接道:“想看也不给你看。”   唐嘉:“……”      他又说:“你想摸一下吗?”   这次唐嘉飞速回话:“不想。”      他,“嗯,因为你根本就摸不到。”   唐嘉:“……”   他似乎在轻笑,“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替你摸一下。    15. Chapter15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唐嘉偶尔会接到喻斯鸿的电话。他似乎迷上了这种游戏,对隔着电流演奏乐此不疲。唐也在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渐渐习惯。      通常是她点歌,然后喻斯鸿在电话的另一头演奏。   她感叹对方孩子气的同时,也惊叹于他技艺的娴熟,与对音乐的涉猎之广。      有时劳累后回屋歇息,接到电话,她便无意说话,只将屏幕贴近耳侧,默默地听。   土屋内,雨水揉浸红泥后,潮气漫腾而上。她一手握着手机,伸出另一只臂,任由屋顶渗漏的雨水,打在细白的腕上。      雨水顺着肌肤,蜿蜒而下。   耳边的乐符也蜿蜒进她的心里。      与此同时,从难民营接连开往驻地的一辆辆重卡,不仅带来了医疗物资,还因为最新的儿童营养补助计划,带来了分发给枯瘦孩童的营养餐,甚至连同图书、画具。      于是他们若得了空暇,便会教术后恢复期的孩子们画画,唱歌。      唐嘉教他们唱《鲁冰花》,只是她天生音准不够,音调支离破碎,常常被同队的国人嘲笑一番。   每到这个时候,唐嘉只好笑笑不说话。      #   下一次短假的时候,唐嘉与伊娃同去了朱巴的市中心。伊娃要把自己的男友介绍给她。   唐嘉这才知道,伊娃的男友安东尼在英联邦及外交事务部驻朱巴使馆工作。      唐嘉说:“我没想到你有一个大使男朋友。”   伊娃回答:“你不知道的可绝不止这一个。”      他们在木制结构的咖啡馆里见面,二层高的小屋,正对着人群来来往往的大街。   安东尼身形瘦削,棕色卷发,气质很温和。      他们没要咖啡,却点了非洲特制的啤酒。黄色的酒液倒入杯中,溢出大朵大朵白色的酒花。      安东尼开口:“我们在肯特郡读同一个中学,前后座。她不知道自己在男生中其实一直很受欢迎,但她姿态太高,没几个男生敢率先找她讲话。”   他笑看了伊娃一眼,继续说:“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口香糖黏在了她的头发上,当时她回过头看我,那个眼神——天哪,我当时以为她会立刻杀了我。”      伊娃难得没有出言讽刺,低着头默默吮吸着酒水。      唐嘉勾了勾嘴角,“缘分的开始,不是吗?”   安东尼点头,“是的,没错。感谢上帝。”      他继续说:“她一直十分宝贵自己的头发,”他打趣道:“我想,如果在头发和我之间选择一个,她肯定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然后他头扭向伊娃,问道:“是吗?亲爱的?”      伊娃翻了个白眼,“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出来?”      安东尼扭回头部,正对着唐嘉,说:“如果她说了什么曾经冒犯过你的话,不要在意,她是个好人,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太对。”   伊娃:“……”      安东尼说:“她从中学时就开始每周参加社区的慈善活动,现在也是非洲妇女援助协会的一员。”      唐嘉了解到,安东尼儿时竟然随父母来过中国,并在成都居住过一段时间,故而他能像模像样说几句中文。      等一杯啤酒下肚之后,伊娃起身,推开桌子,去洗手间解手。      安东尼忽然道:“其实伊娃还有个哥哥。”      唐嘉惊异:“哥哥?”   她从未听伊娃提起过。      安东尼灰色的眸子蒙上了一层忧郁:“是的。”他点头道:“不过她的哥哥已经去世了,就在这片非洲土地上。”   他眼神望向窗外,蓝天红土,又回转过来:“车祸,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车祸两个字让唐嘉的心莫名地纠了一下,她神差鬼使地就问:“在哪里?”   “肯尼亚的图卡纳湖。”      唐嘉端着杯子的手僵住,她慢慢地抬起头,稳住声音:“车上……是不是还有一个人?”   安东尼点头,略带诧异:“确实如此。”      唐嘉握住杯耳的手紧了紧,又松开。   安东尼说:“是一个中国人。”      #   因市中心和驻地路程并不算近,她们当夜便直接就近处,选了家酒店住了下来。      唐嘉裹着浴巾,顶着湿漉漉的黑发,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接到了喻斯鸿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劲头十足,“晚上好啊大长腿。”   唐嘉握着电话,侧躺在绵软的被子上,嗯了一声。      今天他表演的是一首说唱。   宋岳庭的《Life’s A Struggle》      结束后喻斯鸿说:“这个歌手没得说,14岁留学,19岁却朋友栽赃入狱,获得缓刑后却又被查出骨癌,23岁就死了。死后她妈把他的歌整理出来,才火了。”   唐嘉翻了个身,“确实有点惨。”      喻斯鸿问;“你知道他这首歌是怎么写的吗?”   唐嘉笑笑,“不知道。”      喻斯鸿说:“歌词是在监狱中写的,歌是自己用键盘和录音机录的。”   唐嘉问:“很难吗?”      喻斯鸿说:“先录音乐,再放着音乐录唱词,错一点就得从头再来。你说难不难大小姐?”   唐嘉笑,“挺难的。”      说到感兴趣的领域,他似乎挺兴奋,“这首曲子的歌词拿了当年台湾金曲奖最佳词人奖。”他又问:“你知道那年共同竞争的有哪些歌吗?”   唐嘉笑,“不知道。”      他,“王菲的《不留》!方丈山的《东风破》!还有《叶子》和《梯田》!”   唐嘉笑,“嗯。”      喻斯鸿又问:“你有什么感想吗?”   唐嘉笑,“没有。”      喻斯鸿说:“我想讨厌你一分钟。”   唐嘉笑,“好呀。”      喻斯鸿:“一分钟延长到两分钟。”   唐嘉继续笑:“好了好了。我想想。”然后她说:“歌词有点二,但认真听挺感动难过。有几句太直白。”      他故意问:“哪几句太直白?”   唐嘉知道他以为自己不好意思说,但她不想被对方领着节奏走,“哦,那一句。”她回想了一下,“还记得某年无意间发现的照片,上面有阿姨对男人施行口.交的恶心画面,这简直摧毁了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我无法忘怀照片中那笑容多么□□。”   然后她淡定地问:“我记性挺好的,应该没记错吧?”      喻斯鸿咳嗽一声,“记性这么好。”   他转移话题:“其他的呢?有你喜欢的句子吗?”      唐嘉看了眼手机莹莹的界面,说:“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是他们算什么。”她继续说:“还有一句,亲爱的神,伟大的神,你可以怪我想法太过无知,但我只是人,我不信人,因为人也不信我,不要问我为什么,我最多只能告诉你这就是我。”      她评价道:“又二又可爱。”   喻斯鸿:“……”      他说:“其实很多时候最直白简单的东西才能打动人心。”   唐嘉:“嗯?”      喻斯鸿说:“我爱你。”   唐嘉心脏一滞。      他笑:“比如说我爱你啊。”   唐嘉:“……”   有点想打人。      喻斯鸿说:“还有,很多人都太胆小,把真实的想法藏在心里。”   唐嘉:“嗯?”   喻斯鸿笑,“比如只敢暗恋不敢追啊。”   唐嘉:“哦”      他又说:“你知道世界上最伟大的发现是什么吗?”   唐嘉想了下说:“牛顿发现万有引力?爱因斯坦发现相对论?”   喻斯鸿笑,“不对哦。”   唐嘉疑惑:“那是什么?”      喻斯鸿:“不知道哪个科学院研究得出了结论。”   唐嘉问:“什么结论?”   他继续笑:“说自.慰对人体无害。”   唐嘉:“……”   他加了一句:“你看,大部分人都是口是心非。喜欢说不喜欢,想要说不想要。”   唐嘉:“……”      唐嘉开口:“巧舌如簧。”   他低低地笑:“嗯?你不喜欢?”   唐嘉:“……”      唐嘉刚要开口,他打断:“你要口是心非?”   唐嘉:“……”      唐嘉决定反击。   于是她说:“你知道吗?”   喻斯鸿问:“知道什么?”      唐嘉说:“一开始我以为你是个臭流氓。”   喻斯鸿笑,“哦?现在不觉得了吗?”   唐嘉回答:“不,现在是个傻白甜。”   喻斯鸿:“……”      他问;“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歌曲吗?”   唐嘉想了一下,回答道;“有印象特别深刻的。”      于是他问:“什么?”   唐嘉答:“《父亲》。”      他问:“为什么?”   唐嘉默了一下,说:“子欲养而亲不在,听了心里受不住。”      对面沉默下来。      壁灯已经关上,四周一片粘稠的黑暗。   只能听到对方轻浅的呼吸声。      好半天,喻斯鸿说:“你要相信这个世界是个好地方,值得为之奋斗。”   唐嘉静静躺在床上,开口:“我只同意后半句。”   他一愣,轻笑。      挂掉电话后,唐嘉赤着脚,坐在地板上,点燃了一支柠檬味的烟。   空中立刻漫起一种类似空气清新剂的气味。      她低着头,看着指尖的烟头一明一灭。      黑暗中,手机震动起来,亮起的屏幕提醒有短信发来。   唐嘉起身,划开屏幕。      是运营商发来的,提醒她充值话费成功。   喻斯鸿给她冲了话费。      唐嘉笑笑,刚要放下手机,又一条短信发来。   她点开。      “开心点:)不用回。”      她倒在床上,湿漉漉的发贴上温暖的枕。   又一条短信送达。   “晚安。你真美妙。”      唐嘉闭了闭眼,眼中微湿。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你们真美妙:) 16. Chapter16 一整个晚上唐嘉都没怎么睡好。梦里是模模糊糊的影子、散乱的色块,和抽搐的线条。屋内开了冷气,凌晨时分她还是一身腻汗地惊醒。      唐嘉不愿去深究脑中的想法,尽管她心里清楚地明白,自己并不打算投入到一段新的恋情中。她对男人没有信心,同时对自己也缺乏信心。可被人追逐的虚荣感又让她没有第一时间把人彻底拒绝。她明明知道结局是没有可能,却仍旧若即若离,态度暧昧不明,这实在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      她想:你不应该这样,唐嘉,这样是不好的。      在床上辗转了好一会儿,她从床上下来,握住手机,打了很长的一段短信。删掉、又重新编辑,反反复复,最后只留下三个字。   对不起。      然后掀开手机背后的壳,抽出电话卡,攥在手心里。      再也睡不着后,她索性盘腿坐在地上,直到天亮。      #   之后依旧是每日繁杂忙碌的工作,他们开始实行流动医疗点的方案,医生们轮流组队去偏远地区提供医疗服务。唐嘉申请了第一次活动,回来时,先是肩膀起了几个小包,越挠越痒,涂光了几瓶清凉油、防蚊水也不见效果。      最后小红包胀成了肿块,连成红色的粗硕线条。   没办法之下,唐嘉只好去找队里有经验的人问。      对方掀开她后背的衬衫,只瞟了一眼,便斩钉截铁地说:“跳蚤咬的。”   唐嘉惊了一跳,问:“为什么?”   对方神色淡然,指着红色的肿块说:“中间有红色的点,那就是跳蚤咬你的时候下嘴的地方。”      依照对方的建议,唐嘉将所有衣物都用“滴露”清洗了一遍,可跳蚤似乎如影随形,渐渐地,她四肢、腰部、脚背处都开始出现大小不一的红色肿块。      赵媛媛送来了新的清凉油。   她站在门外,向里面扫了一眼,说:“那个……我就不进去了啊。”      唐嘉挺能理解她的,毕竟自己现在是“跳蚤传播源”,稍一不慎便可能把“灾祸”带给别人。      两人隔着小段距离聊了会,然后唐嘉走近伸手去接清凉油,赵媛媛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小步。      两个人皆是一愣。      赵媛媛连忙转圜:“非洲蚊虫就是多,不过也是你的运气太不好啦。”      说一点也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唐嘉仍旧说:“我听人说,古埃及人认为甲虫是人类与太阳伞之间沟通的使者。”   赵媛媛:“啊?”      唐嘉笑笑:“但我看过一本埃及的《亡灵书》,他们这样崇拜甲虫,里面却也记载了如何驱赶甲虫的咒语。”   最后她又说:“所以虫子确实不是个好东西,怕也是应该的,没关系。”      赵媛媛挠挠头,冲她笑笑。      伊娃神通广大地帮她找来了类似于中国艾草的植物,两人把植物挂在门口,又在屋外放一个大陶罐子,里面是烟雾缭绕地熏香,用来驱逐蚊虫。   整整用了一个星期,唐嘉总算把这些恼人的小生命完全驱逐出境。      一不做二不休,她也索性把长及腰的黑发给剪了。   她们从非洲本土人剪发的小屋子里走出来,唐嘉摸了摸及耳朵的头发,绒绒毛毛,带着微微的糙边,很不适应。      她说:“真是挺可惜的,我从初中时就开始养头发,这么多年来,也只修过发边。”   伊娃从包里摸出雨伞,斜着撑开,“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怎么说的?头发就是烦恼。”   唐嘉想了想:“三千烦恼丝?”   伊娃说:“似乎是这个意思。”   唐嘉侧脸去看她:“也对,希望以后再也没有烦恼。”      伊娃又问:“你挺难过的?”   唐嘉不知道自己的心情,于是说:“可能有点吧。”      伊娃重新走进小屋。   再出来时,她一头秀美的金发已经剪断。剩下的发丝贴近耳际,如同漫烂盛开的阳光。      “走吧。”她说。      唐嘉怔愣在原地。   她低头,有温暖的眼泪滴落在红色的泥土上。      #   喻斯鸿身在窄□□仄的车厢驾驶室里。他长腿架操作台上,背后靠着坐垫,左手环抱腰胸,右手夹着烟。   车窗是开着的,风把烟雾撩到了车外。      别人拿烟的姿势都是夹,他却偏偏要与人家不同,用拇指与食指拈着烟身,右臂肘部微微抬起来,抽一口抬一下。      手机也放在操作台上,他却一点也不想再看一眼。   对不起?   什么叫做对不起?   看一眼就要被活生生气死!      此次的任务是和日本维和自卫队一起,护送工兵。车子停在丛林内部,正在进行休整。      有人骂骂咧咧地上了车,喻斯鸿回头,问:“怎么了你这是?”   那人一拳锤在车身上,骂:“日了狗的鬼子!”      喻斯鸿见他激愤的神情,继续:“好好讲清楚,讲人话。”      夜很黑,天上有星星。      那人说:“本来都是好好的,大家各歇各的。结果人家队伍里几个人叽里咕噜讲话,他们以为我们没人听得懂,声音就大了。”      喻斯鸿拧灭烟头,“然后呢?”      “二队里恰好有个大学里选修过日语的,说的不好,但勉强能听懂,一听就知道在骂我们国家。最近两国关系不是不大好嘛。”   喻斯鸿抬眼。   他仍旧愤愤道:“那个能听得懂日语的是个怂的,只敢跟他旁边的讲了。传来传去,被我们队里的听到了,就有人上去讲理。”   “然后?”   “然后不就吵起来了吗,我们又没什么证据,还能怎么样。”      那人舔了舔唇继续说:“吵也吵不起来,本来事情也就完了。结果我们队里有人去林子里撒尿,被人给从小坡子上推下去了。妈的!一看就知道谁干的!”   “推下去了?伤着了吗?”   “伤倒还好,蹭着点大腿皮肤,皮肉伤。”      喻斯鸿又问:“谁伤着了?”   “周鹏啊!”      他们两人一起下了车。   两国队伍界限泾渭分明,各自窃窃私语,声音压得很低。      周鹏坐在地上,裤腿卷到大腿根,有军医在旁边给他清洗伤处。   喻斯鸿走过去,蹲下身,查看他腿部的伤口。      显然是滑落过程中给碎石磨出来的,血糊糊的一片,红色的粘血夹着脏污和汗毛。      喻斯鸿抬眼,“你这是裤子全脱干净了啊,这么大伤口,也是能耐啊。”   周鹏涨红了脸,“老子都这样了,你还取笑老子!”      喻斯鸿起身,“行,不笑你。”   他走到旁边几个压低着声音说话的队员旁边,“说什么呢?说得这么兴奋,给我听听?”      几人抬头看他一眼,不说话了。   于是他又问:“不服从命令?”      终于有一个人讷声道,“我们打算给他们找点麻烦。”   是那个能听懂日语的小伙子。      喻斯鸿哼笑一声,“找麻烦,找什么麻烦?”   那人低着头说:“就是……也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喻斯鸿蹲下身来,看着他们,“一大伙人去找人家麻烦?群殴?集体滋事?你们是想着嫌自己不够出名,想登外交头条呢?”   于是他们都坑坑吱吱不说话了。      喻斯鸿将他们都扫了一遍,“是不是傻?人家都知道将矛盾埋在心里,从背后捅刀子,你们呢?上赶着给人送把柄,是不?”   他们把头低得更低了。      有人咬牙;“老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喻斯鸿看着他。   于是他也不敢吭声了。      喻斯鸿又问那个会日语的,“知道是哪个骂人的吗?”   “知道,那个。”      他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黑暗中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旁边有另一个人在和他讲话。      “听清楚叫什么吗?”   “安腾英士。”      一路压抑着气氛结束了护送任务后,回到大本营。      第二天喻斯鸿起了个大早。   中国和日本的营地面对面,只隔了一条马路。他们营地周围的铁丝网上挂满了“摄像禁止”的牌子。       17. Chapter17 接下来的几日里,一到得空,喻斯鸿便会过来。如此几天后,他算是摸清楚了对方出勤的规律。第七日的时候,他跟着日方的巡逻队进了城区。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夹着烟,远远地看着他们背着枪巡逻、交流。   终于,那个叫做安藤的小子落了队。      他扔了烟蒂,跟上去。      喻斯鸿吊在人流后,跟着安藤走进了人烟稀落的小巷子。安藤停在一堵漆体剥落的窄墙旁,伸手去解裤带。      他似乎察觉到不对劲,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过身来。   他看到男人高大身影站立时投下的影。      于是他身体绷紧,警惕地问:“你是谁?”   喻斯鸿说:“来找你的。”      安藤又问:“”找我做什么?”   “谈谈人生。”   “……”      #   喻斯鸿从巷子里再次走出来的时候,午间的阳光正好。他抚摸着嘴角的清淤,吸了口冷气。   然后回营地,找营长坦白从宽。      营长坐在白漆金属的长桌后面,正低头看书。   他往那儿直挺挺一站。      营长抬头,“干什么来了?”   他就回:“自首。”   营长:“……”      于是营长又问:“你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还是干脆流氓人家良家妇女了?”   他回:“都没。”   营长好奇了,“那你干什么了?”   “打了人,可能破坏到世界和平了。”   营长:“……”      于是喻斯鸿把事件完完整整地陈述了一遍。      营长问他:“你爹当初把你放我这的时候,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你猜猜看。”   喻斯鸿想了一下说:“这小子是我们家的耻辱,你看着打吧,打不死的。”   营长:“……”      营长没好气地说:“你爹叫我好好管教你!”   “哦。”   “……”      营长又问:“那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吗?”   “真的还是假的?”   营长简直想把书扔到他脸上,“你说个假的试试呀!”      喻斯鸿斟酌了一会儿语句,说:“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   营长骂,“你他妈少跟我来这套!”   “您叫我说假的。”   “……”      “说真的!”   “神清气爽。”   “……”      喻斯鸿说:“做之前我就想过了,他没证据,就算看到了我的脸,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来就是跟你通声气,以防万一,还有,”他又补充了一句,“这事算我一个人干的,您别跟他们说,省的他们咋咋呼呼,给露出去了。”   他们指的是其他的队友。      营长正色看他一眼,“美国电影看多了?想逞个人英雄?”   “没,”喻斯鸿老老实实道,“我一般看日本的。”   “……”      #   喻斯鸿躺在寝室的床上,他背部靠着床头,膝盖上放着一本书,一页一页地翻。      有人敲门。   “进来。”      进来的是周鹏。      他一张国字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好奇,上上下下把喻斯鸿打量了一遍。   喻斯鸿放下书,“看什么看呢你?”      周鹏一摸脑门,“听说营长罚你了啊,你干什么了?”   喻斯鸿挑眉,“想知道?”   周鹏点头,“想啊。”      喻斯鸿勾勾指头,“过来。”   周鹏依言坐到他床边。      喻斯鸿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说:“因为我摸了营长的屁股。”   说完,他便回靠,继续低头翻书。      好半天对方没回应。      于是喻斯鸿抬头去望。   周鹏一张脸涨红,表情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野鸡。   他吭吭哧哧地出声,“你……你老牛逼了啊。”      喻斯鸿:“……”   这傻蛋还真信了。      周鹏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问:“那个啊我问你呀……这营长的屁股和别人的屁股手感一样吗?”   喻斯鸿:“……”      喻斯鸿无力地摆摆手,“滚滚滚。”   周鹏只好圆润地滚了。      半响后他又滚回来了,表情带着……悲悯。   喻斯鸿心里咯噔,问:“怎么?”      “那啥,营长说,要你到他那屋去写检讨。”   “检讨?”   “对……”      喻斯鸿无奈,只好翻身下床,去找电脑,准备带过去打字。      周鹏眼睛跟着他动作转,开口:“还有……”   喻斯鸿回头,“还有什么?”      “营长说不许用键盘,要手写的。”   “……”      #   车子在红泥土地上停下。   唐嘉伸手抹了抹车窗,向外投去视线。      平整的路面上立着一块土褐色的大石块,上面用鲜红色的油漆涂着“中国营”三个加粗大字,下面则是蓝色的简写字母“CHN BATT”      大石块后是蓝色的大门,门的最高处贴有一颗红色的五角星,旁边竖着斜梯,梯子最上方是简易的瞭望操作台。   大门后绿意深深,草木覆盖。      唐嘉跟在人后下了车。      MSF和各国的医疗卫生队保持着合作关系。医疗分队主要保障驻扎官兵的健康,但在完成任务之时,也会利用自己的技术和装备优势,援助MSF进行对一些疑难病人的会诊和手术,提供影像学检查和实验室检查等。      这次前来,主要是为了两方的交流。      交流结束之后,唐嘉对领队说:“我父亲曾经的朋友在这里,我想去看望一下他。”   “需要多久?”   “很快。”   “那行吧,早去早回啊。”   “好。”      陆涛曾是唐嘉父亲大学时代的校友,两家在唐嘉幼时常有往来。只是自她父亲离世后,这种接触便也越发淡了下去。   唐嘉也是近期才知道,原来小时候的陆叔叔,在这里担任驻扎部队的营长。      陆涛说:“你小的时候,那么丁丁点点大的人,牵着你父亲的手,就那么睁大眼睛看人,一句话也不说。我当时就在想,小姑娘生的好,眼睛里有灵气。”   唐嘉看着他斑白的发迹,眼睛一热,唤了一声:“叔。”      陆涛拍拍她的肩膀:“不哭不哭。”      两人捧着茶,坐下来闲聊。   白瓷的茶杯,绣着青花的纹,有袅袅水气腾起。      陆涛喝了一口茶:“我们当年读书那会儿,家里条件都不大好。一只塑料脸盆,又是洗脸又是洗衣服,还能拿来洗澡洗脚。巴掌大的肥皂,用上整整一年。国家分配下来的好东西,舍不得用啊,攒着,攒满满一大包,过年的时候托人,寄回家里给爹妈,给弟弟妹妹。”   唐嘉静静听他回忆。      陆涛又说:“我是个不服管教的,你父亲却是个身正心正的,却又讲义气的很。常常是我犯了错,累得他一起受罚。”   唐嘉捧着茶杯,茶水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她的心里:“爸爸他一直都是这样。”      因为心中有一把尺,太刚太直,见不得歪风邪影,因此最容易断裂。   最后把命也送了去。      大部分时候都是陆涛说,唐嘉听。他说大学里的趣事,说如何在深雪盖过膝盖的冬天铲雪,用冰雪搭桥,如何夜黑风高偷偷摸摸翻墙看墙角接吻的年轻男女……      陆涛笑,“都是我硬要拉着他,不然他是决计不肯的。”   他又说:“每次都是我说我先走了,你不来就算了,把你父亲气得要跺脚,但我真去了,他又会跟上来。”   唐嘉也笑了。      陆涛又讲:“本来我们都是说好的,他生个男孩,我生个女孩,或者反过来也行,到时候小孩子就放在一起处,慢慢的有了感情,长大后最好能凑成一对。”   唐嘉说;“这样想的一般都成不了。”   陆涛笑,“是啊,谁想到两个人兜来转去,最后还是都生了闺女。”      他们说着话,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陆涛望一眼门板,“小喻吗?进来吧。”      #   喻斯鸿推开门,夹着纸笔进来了。      他眼中倒映出正对向自己的营长,以及背对自己的一个女人的后背。   齐耳的短发,露出雪白的一段脖颈。      他心里就纳了闷了,怎么这么眼熟呢?      他飞快地瞟了一眼,又收回眼神。向前走几步,准备把纸笔置放在桌上。   他刚接近桌缘,那女人就扭头了。      白生生一张鹅蛋脸,墨染的发,水凝的眸。   他把几乎脱口而出的名字咽了回去。      陆涛骂他,“多大的人了你说你,拿张纸拿个笔还能掉地下去?不知道还以为什么吓着你了呢!”      喻斯鸿咬了咬牙,弯腰,把脱手而出的纸币捡了起来。      陆涛给两人作介绍,他指着唐嘉说:“这是我老朋友的女儿,姓唐,单名一个嘉,嘉庆的嘉。”他回头来又指着喻斯鸿介绍给唐嘉。      陆涛补充道:“别看他名字斯斯文文的,就是个冒失鬼。不过心眼不差,是个红心红肺的,也算是个好小伙。”      唐嘉抬眼看他。   英挺的轮廓,漆黑的眉眼。那双直直望过来的眼里,夹着说不清的情绪。      有愧疚涌上她的心头。   唐嘉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      “你好。”她说。    18. Chapter18 一句你好,差点没把喻斯鸿气个倒仰。      他手指紧成拳头,捏了捏,才表面平静地伸出手,握住:“你好。”   那双被他握住的手,凉凉的,软若无骨。      唐嘉抬眼迅速看了他一下,对上对方极具穿透力的眼神,又立马垂眸。   那双握住她的手,如同岩石般坚硬有力,又如同岩浆般滚烫。   传来的热力,仿佛要将人烫化。      她去抽手。   抽不动。      再抽。   依旧抽不动。      唐嘉心下也是微微恼了。   她抬眼,直直与喻斯鸿对视。      终于将手抽了出来。   她低头飞快扫了一眼腕子以上的部位。白色的皮肤上,有被攥出的红色印子。      唐嘉暗自咬咬牙。      陆涛不知两人之间的角力,“小喻今天来我这儿,是因为犯了错,我要罚他。让他做一份自我检讨,”他目光转向喻斯鸿,“别杵在那儿了,搬个板凳坐过来,好好写,写出诚意来。”      #   屋子内,唐嘉和陆涛仍旧喝茶闲聊。喻斯鸿坐在一尺之外,伏案写检讨。      他右手夹着圆珠笔,黑色的笔尖点在雪白的纸面上。   很快就写出了开头第一句话。      陆涛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唐嘉轻笑出声。      刺啦一声,笔尖在纸面划过一道长线。   喻斯鸿攥紧笔。      笑!   有什么好笑!   你他.妈怎么就不冲我笑!      他烦躁地撕掉第一页纸,揉成团子,扔到一边。   开始重新写。      笔下的黑色方块字连成一条又一条,在他的眼里扭曲打转。最后齐齐变成三个字的“对不起”。   无数个“对不起”狂笑着,扭曲着,向他扑了过来。      喻斯鸿猛地一拍桌面,站了起来。   巨大一声响。      唐嘉和陆涛都被他唬了一跳。      喻斯鸿冷硬着声音:“营长,我写不下去。”   陆涛问他:“才写几个字你就写不下去了?”   喻斯鸿言简意赅:“太吵。”   陆涛问:“你嫌我太吵?”      喻斯鸿扭头:“她笑得太吵。”   唐嘉:“……”      陆涛觉得他在没事找事,刚要说几句,又有人敲门进来了。说是有人找陆涛,陆涛警告地嘱咐喻斯鸿几句,就出去了。      屋里就剩下了两人。      喻斯鸿坐下身来,继续写。      唐嘉低头看着杯子里的茶水。绿意盎然的茶叶漂浮在滚水上,水汽扑面而来,凝在鼻尖,热热蒙蒙的一片。   头有点晕。      她把茶杯放下,又拿起,手指抚了抚杯身。      最后还是走到喻斯鸿身边,问:“你为什么要写这个?”   喻斯鸿笔尖一顿,半响,他冷笑说:“哦,‘你好’小姐啊。”   唐嘉;“……”   他又说:“错了,是‘对不起’小姐。”音调加重。   唐嘉:“……”      唐嘉伸出手,想轻轻触一下他的肩背。然而伸出的手在空中僵了一秒,还是收了回来。      她轻轻开口:“小心眼。”   喻斯鸿瞟她一眼,回过头,冷笑:“对,我不仅小心眼,还特别记仇,你要小心,我特擅长打击报复。”   唐嘉:“……”      这下唐嘉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她又垂眸看向手里的茶杯。   茶是热的,她的手心从始至终都是凉的。   依旧有点头晕。      唐嘉静默下来,呷了口热茶。她站在桌旁,看光线中尘粒飞舞,看光线安静地抚过他年轻削瘦的轮廓。在侧脸,下巴、肩头,衣领处,打上晃动的色块。   如同电影里自然光下的镜头。      一半身子浴在光下,一半身子沉在阴影里。      她又低头去看那握笔的手。腕子旁微凸的尺骨,手背上青色的血管。   唐嘉又呷了口热茶,开口:“你的字……”      她话还没说完,喻斯鸿又是一声冷笑:“怎么,丑到入不了您的眼睛?”      唐嘉捧茶的动作一顿:“我想说……挺好看的。”   怎么这么冲呢。   吃了火药似得。      喻斯鸿看她一眼,又扭回头去继续写。只是比起刚刚龙飞凤舞的连笔,这下比划的动作有点慢了。   他出于某种不愿自己承认的心理,想要把字写得更漂亮一点。      他下意识地往后挪动了一点,这样从上向下望去,能将纸面望得更加清楚。   做完这个动作,他飞速地向后扫了一眼,继续写。      唐嘉手指抠了抠杯,又问:“你以前练过?”   “哦。”他回。      唐嘉:“……”      唐嘉低头望了望自己的脚尖,感觉自己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缓和气氛的话题了……      她索性也不再纠结,向四周望了一圈,见到角落里有小型的拼装书架。她把茶杯放在桌上,朝书架走去,准备挑一本打发时间。      还没走上几步,一阵天旋地转。   她直直地倒了下来。      #   再次醒来的时候,鼻尖闻到的是浓重的来苏水的味道。这种气味她再熟悉不过了,医院每天都要喷洒,以驱菌消毒。      唐嘉听到有人在讲话,中国话。一男一女,女人的声音较大,能听清楚。男声较低,嗡嗡鸣鸣一片,辨不真切。   那个解释的女声,说她患了疟疾。      女声说:“症状?也就那些,发烧啊,呕吐啊,腹泻啊,开始会发冷,也会发热,有些人背后肌肉会感到轻微酸痛,还有些人会头晕,头疼。”   不知道男声又问了什么。   女声又说:“刚不是给她抽血了吗?还好吧,早发阶段,我看了下血液样本里的疟原虫数量,不是很多,吃吃药,过几天应该就好了。”      男声又问了话。   女声说:“为什么?这个我可不清楚了。不过估计是自己没注意,被蚊虫之类给咬着了。被虫子一咬,运气不大好的话,十有八九就患上这个病了。”      两人又说了什么,唐嘉却没心情听了。      她闭着眼,感觉到身体轻微发冷打颤,不是因为外部环境温度低,而是从心脏处泛开的寒。有冷汗沿着鼻尖和脖颈落下。      脚步声打在地上,有人走了过来。   唐嘉依旧闭着眼。      她感觉到了对方身体霸占空间带来的压迫感,接着一只手伸了过来,停在她脸面上空。   她正兀自疑惑着,对方却捏了捏她的鼻子。      捏了一下不解气,还捏了两下。      唐嘉:“……”      她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   眸子里映出的是喻斯鸿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      对方挑挑眉:“装睡?”   唐嘉面不改色心不跳:“不,才醒。”      对方嗤笑一声,长腿一跨,往旁边走去。   他背着身,唐嘉望不清他做了什么动作。他转身过来的时候,左手插在兜中,右手里拿着一只娇艳的苹果,指缝夹着一把未抹开的折刀。      喻斯鸿将手中的苹果向空中一抛,又稳稳接住。他抽出左手,指尖一抹,刀身出鞘。然后他向后一靠,靠上陈置药品的消毒柜,低头,不紧不慢削起了苹果。      唐嘉望他一眼,收回眼神,抿嘴。   她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干巴巴地收了回去。      她从来都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绪,面对很多问题时,第一选择都是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好像这样就可以避免风雨,避免身外的风风雨雨,避免那些人际交往的刀砍斧剁,□□剑剖,从而能够偏居一隅,保持一种隔绝于世的宁静。      很多时候,她看上去像个无所畏惧的勇者,其实自己心里明白。   你就是个懦夫。   一个遇到问题,只会选择逃避,然后丢兵弃甲的懦夫。   一个十足十的,再多语言也掩盖拯救不了的胆小鬼。      唐嘉咬紧牙关,控制住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      渐渐地,空气里弥漫出一种苹果肉甜的香气。混杂着医务室里来苏水的味道,搅成一团凝滞的气味。      喻斯鸿手中的刀尖一顿,一长条完整的苹果皮被剥了下来。   他伸出手,把苹果递到唐嘉嘴边。      唐嘉撩开散落在脸颊的黑发,抬眼望他一下,微微前倾去咬。   正要咬到,对方却突然收回了苹果,咔嚓咬了一口,闲闲地靠回冷冻柜。      他挑衅地看过来一眼。   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就是故意的,故意不给你吃。      唐嘉:“……”      她本来有些悲春伤秋的心情被突然打断。   唐嘉着恼,更多的却是哭笑不得,这种小小的恼人的手段,让她不自觉得想起那些中学的男孩子们。他们惯常用一种自以为高明十足,其实孩子气的做法,来引起女孩子们的注意。      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里却有叫做互相赌气的因子,噼里啪啦炸响。      电话在这个时候响了。   唐嘉掀开被子,把头发撩到耳后,伸手摸过手机。      对面是安东尼焦虑的声音:“J,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向你问清楚。伊娃她最近到底在做什么,我的天,我们刚刚差点就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高能预警】】】】 因为……下一章就是V章了哦! # 推荐一下自己的新坑 ↓ 向晚有两个执念,一是如何出人头地,二是,对那个生下自己,却抛夫弃女,另嫁高门的女人,她恨了整整二十年。 她以为此生不会有报复的机会。 直到她遇见那个女人捧在手心里的儿子。 她决定:母债子偿。 一句话:你毁我人生,我睡你儿子。 . 欢迎收藏~ 19. Chapter19 唐嘉一怔,靠回床头:“发生了什么?”   安东尼简单解释一遍后,唐嘉大体上了解到,他们二人在行车的途中,遇到了恶意追尾。   其中详情况却不是一通电话就能解释清楚的。      唐嘉握着电话,问:“你们现在在哪儿?”   电流对面,安东尼回答道:“在医院,医院里。”他的听起来声音疲惫极了,“我只是受了一点轻伤,简单包扎后已经没什么事情了。伊娃她伤到了腿部,正在病床上休息。”      唐嘉垂眸看了眼身上披盖的白色床被。   两人还真算得上是难姐难妹了。      她向右一瞥,接触到喻斯鸿正看来的眼睛。   墨色的眸子,英挺的眉。      他若无其事收回了眼神,又低头作不想理你状。   唐嘉:“……”      电话那头,安东尼依旧在说:“我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个样子!老天!”   唐嘉安慰他一句。   安东尼发出一声痛苦的感叹,“你得帮我劝劝她!”      唐嘉问:“劝什么?”   安东尼:“她要和我分手!”      挂掉电话后,唐嘉掀开被子,挪身去穿鞋。系好鞋带,她站了起来,身体不由自由地晃了晃。   喻斯鸿反射性要过来扶她,脚步刚踏出去,一顿,又收了回来。      唐嘉瞥他一眼,默默收拾东西。      “怎么,要走?医生同意了没?谨遵医嘱四个字知道怎么写吗?”他说。   唐嘉把手机放入背包隔层,回他一句:“我就是医生。”   喻斯鸿:“……”      他补一句,“这么不想看到我?”   “不是,”唐嘉背对着他,“有急事。”   “事情重要还是身体重要?”   她回:“事情重要。”   对方显然被这句话不符合常人的逻辑打败了,沉默。      唐嘉收拾好东西,包带搭肩,低头理了理衣服的褶皱。向门外走去。   经过喻斯鸿身边的同时,突然被他抓住腕子。      “不要这样,”他说:“唐嘉,你不能这样。”   唐嘉面向门外,看不见他的表情。      她的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种不可言明的情绪。这种情绪是凉的,冷的,酸的,涩的,却又夹杂着莫名的暖。      可最后她还是轻轻说:“对不起。”然后一根根掰开对方的手指。   快步向门外走去,开门,关门。      刚出门外,屋里传来重物砸地的声响。   她脚步一滞,抿抿唇,疾步离开。      #   唐嘉向守在前台的值班护士小姐询问后,径直到了三楼的住院部。空气中漂浮的依旧是再熟悉不过的来苏水气味,白天也开着灯,照在泼漆的冷色调地面上。      长条板凳上东倒西歪零星坐着人,穿过中间的窄道,伊娃的病房在走廊的尽头。   安东尼靠在病房门口的墙上,见到她,未多说话,只是点点头。      唐嘉推门进去。      病房是单人间,带窗。伊娃一头短发金发乱七八糟,懒散地倚靠在白色的枕头上。她的左脚打着石膏,高高吊起。右腿屈起,垫着画板。手中握着笔,胡乱画着什么。      唐嘉走到床头,看她笔下的画纸。   倾斜的坡,坡体靠近顶端的地方,立着巨大的圆状物。有线条组成的类似人形或者其他不明生物的东西,抵着圆状物。      她瞬间明白,眼前是一位灵魂画手……      唐嘉凑近,疑惑问:“推着粪球的屎壳郎?”她说完,表情略带惊异地望向伊娃。   伊娃:“……”      伊娃咬牙,愤愤撕掉画纸,揉成一团,扔向一边,“拜托!睁大你的眼睛,这是西西弗斯!”   唐嘉:“你高估了我的想象力,”她顿了顿,“也有可能是我高估了你的表达能力。”   伊娃:“……”她向后一躺,“你真是讨厌!”      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中类似俄狄浦斯王的悲剧式人物,向来足智多谋。为了让人间不再笼罩死亡的阴影,他设计绑架了死神,导致人间一度再也没有人死去,冥间空荡。此举触怒了奥林匹斯众神,为了惩罚他,众神让西西弗斯把一块巨大的石头推上山顶。可是人力有限,而石块无比沉重,每每未推上山顶,石块便会滚落下来。于是西西弗斯只能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重复这种劳动。   而他的一生,也就在这种无效又无望的劳动中耗尽。      唐嘉望向伊娃因疲劳而显得微微深陷的眼眶,白种人不经老,未上妆的她看起来比平时更加苍白,也老了很多岁。      她没有读心术,不知道伊娃心中是如何想的。然而西西弗斯这个故事带有强烈的悲壮的意味,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却又无法摆脱,人挣扎在命运的桎梏中,无法脱身。      唐嘉觉得她现在的心境肯定有点消极,于是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伊娃在床上翻了个身,烦躁地抓抓脑袋,“今天可真是奇了怪了,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讲故事这个技能!”      唐嘉:“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样的故事吗?”   伊娃翻了个白眼,“不知道!”   “很轻的故事里有很重的人生。”   “哦!够了!我不要听说教!”      唐嘉不理她,继续说:“故事发在20世纪初期南美的秘鲁,那时候,有很多白人资本家在秘鲁开采橡胶树。我要说的主人公是个被人称为‘空想家’的怪胎。他经常做出一些令人无法理解的举动,比如计划建造贯穿印加山脉的铁路、在热带雨林里生产冰块。他尤为热爱歌剧。”   “然后呢?”      “有一次,他乘船,沿着亚马逊河逆流而上,去欣赏著名男高音歌剧家卡鲁索的演出。然而临行前船的马达却坏了。”   “所以?他放弃了?”   “所以他穿着西装,握着船桨,自己划船划了好几个小时。”      “他看到演出了吗?”   “看到了。”   伊娃端正了身子,“然后?”   “他萌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什么想法?”   “在小镇上修建一座宏伟的歌剧院,让卡鲁索为歌剧院的首映礼献唱。他要办一流的歌剧院。”   “他很有钱?”   “不,不算有钱。可能还有点穷。”   “……”      伊娃又问:“那他怎么建?”   “为了募集修建剧院的巨额投资,他做了很多尝试。”   “什么尝试?”   “他试图去向那些有钱的大亨融资。”   “成功了没有?”   “没。他们觉得他是个傻子。一个想在热带雨林里生产冰块的人,没人相信他。”      “真是一个小可怜。”伊娃说。   “但也有人愿意毫无保留地支持他。”   “谁?”   “他的情人。”   “他的情人很有钱?”   “也不算有钱,他的情人开妓院。”   “……”      唐嘉继续说:“他得到一个当地橡胶大亨的支持,情人给了他钱,他用钱买了一条旧船。”   “不是说那些资本家不愿意帮助他吗?”   “帮助他的那个大亨想看他能坚持多久再破产。”   “……”      伊娃表情滞了一下,又问:“他买船做什么?”   “去丛林深处开发橡胶,如果能成功,他就能获得开剧院的资金。”唐嘉继续说:“可是当地的雨林几乎已经被先来一步的资本家圈划完了,只有一块处女地。”   “哪里?”   “乌圭里亚林区,亚马逊食人族的地盘。”她继续道:“那个年代,食人族隐蔽在丛林里,他们通常杀死擅自闯入者,割掉对方的头。”   “……”   “他用有限的资金雇佣了一群不装业的水手。一群素质不齐的印第安水手,一个空想家,一条破船,他们就这么沿着亚马逊河流逆流而上。”      “他和食人族发生冲突了吗?他最后成功了吗?”    20. Chapter20 伊娃本来没多大兴趣,但听着听着倒也生了几分好奇心。   她凝着神,准备得到最后的答案。      谁知道唐嘉却说:“怎么办,我不想告诉你。”   伊娃气笑了:“你这么远过来,就是来逗我玩的吗?”   唐嘉不答反说:“这样吧,我把故事的结局告诉你,同时你跟我讲明白,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伊娃沉默了。   她明白唐嘉说故事不过是打幌子,为的就是问出后面的问题。      唐嘉看着她杂乱的金色发顶,良久没答话,于是开口道:“那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了。”   “什么游戏?”   “我问你问题,你不用回答我,点头或者摇头就行。”      唐嘉首先问道:“你是因为你哥哥的原因来非洲的吗?”   伊娃点了点头,她陈思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唐嘉把她的意思理解为,一开始是因为这个原因,然而过程中留下来的原因变了。      她又问:“你的哥哥出事时,车上还有一名姓‘齐’的中国人?”   伊娃点头。   唐嘉继续问道:“你知道那个中国人和我的关系?”   伊娃抬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认识我之前就知道了?”   点头。      唐嘉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你因为这件事接近我的?”   摇头。      唐嘉从病床站了起来,对着伊娃说道:“本来今天是和队里去部队营地的,安东尼说你们出了事,我就直接赶了过来。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我得赶紧赶回去。”   伊娃被她这“一波三折”的行为方式弄得一愣一愣的,她眨眨眼,说:“走了?”      唐嘉疑惑:“不然呢?”   她并不认为自己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每个人也都清楚选择会带来什么,并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就伊娃的一系列表现来看,她似乎正在做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但既然不想让别人知道是她所做事情的属性,那么在这件事并未直接关联到二人之间友谊,并且以她的直觉加推测伊娃并不会做出什么有悖于社会伦理道德的事情的情况下,她应该部分尊重对方的意愿。   直到对方愿意向她全盘托出,或者事物发展到她认为有追根探源的必要。      但现在两者都不是。   然而唐嘉还是加上了一句,“如果你觉得想找人说些什么的话,我不敢保证自己是最满分的倾听者,但八十分还是能打到的。”她笑了笑,说;“好好休息。”      唐嘉走到快接近门口的时候,忽然被伊娃叫住。      伊娃将枕头朝唐嘉扔了过去,同时负气地叫道:“你这个怪胎!还有,”她说:“晚安!”      唐嘉接过枕头,同时在心里默默说:“晚安。”      她走出门,看见安东尼依旧可怜兮兮地蹲在角落。   唐嘉几步走过去,把枕头塞到他怀里,然后离开,留给他一句“爱的抱枕。”      安东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郁闷地挠挠头,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等到疟疾完全从唐嘉身上退去了,差不多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月底的时候,她们从临时驻点被抽掉回了难民营。日子倒也风平浪静,无什大事。依旧每日不过看病问诊,忙忙碌碌,往往突然闲下来,竟然会生出今夕是何年之感。      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四,她们迎来了这个月的第一场雨。   雨一直下到了深夜。      唐嘉靠在角落里,叠着腿翻书。插着长长电线的台灯就放在大腿旁,发出暖黄色的光线。   对床上,伊娃已经深眠。      唐嘉胡乱翻了几页,合上,又打开。她把台灯调了下位置,对准桌面。木桌上的圆形闹钟显示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   脑子里有尖锐的疼痛提醒着她赶紧睡觉,然而——睡不着。   还精神地很。      她深吸一口气,端正书页,努力将精神集中在那些整齐的铅块字上。   五分钟后,她将书扔开。   看不进去。      睡不着也看不进去。      最后唐嘉趿着拖鞋,来回沿着空地打转。伊娃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嘟囔一句,拿枕头蒙住脑袋,又睡了过去。      走到第五圈的时候,唐嘉想起一个故事。一个丧夫的寡妇,思念丈夫,以至于夜夜不能入眠,辗转反侧。可长夜漫漫,悲寂难熬,于是寡妇找来很多个硬币,捧在手心里,闭着眼睛挥洒出去。硬币哐啷哐啷,滚到屋的各个角落。寡妇便打着手电,一个个将它们找回来。待找到最后一个硬币时,往往天已破亮。对于寡妇来说,失去丈夫的夜,便不再那么难熬了。      唐嘉想:这真是一个好主意。      于是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和反之兴奋的脑袋,翻箱倒柜找硬币。   最后只数出十几个。   完全不能担任她的熬夜重任。      她把钱币归拢在一起,拉开抽屉,囫囵轻扫进去。   硬币哗啦啦泻进屉笼,砸在窄长收纳空间里,一部静静躺着的手机上。      喻斯鸿送她的那部。   唐嘉扫动硬币的手顿住。      其实不是什么多名贵的手机,华为普通款,又大又方,一手都握不住,她看着便知道不是自己心水的类型。   可好像又有那么点不同。      手机旁边是被她抽拔下来的SIM卡。   她神差鬼使地捡起小卡,用指甲挑开手机后壳,把电话卡插.进槽口。      按下开关键,手机屏亮了起来。   里面有很多条未接电话。      她一条条来来回回数过去,全选,准备清空的时候却又选择了倒退键。   唐嘉关掉手机,重新拔.出SIM卡,把手机与卡片重新放回抽屉里,推回屉身。      做完这些,她躺倒在床上。   觉得自己像个神经病。      又矫情又神经病。   没救了。      #   周鹏顶着泼天的大雨向执勤车的方向跑,大灯在黑暗中破开两条光带,他绕过车头,拉开车门。   驾驶室内有烟味。      喻斯鸿斜靠在车把手处,右手夹着笔,在左手托着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他衣服也是全湿的,粘黏在皮肤上,有雨水顺着脸廓滑下来。      周鹏好奇心猫挠痒痒似得,凑过头去,“跑车上偷懒就为了这个啊?”   喻斯鸿头也不抬,“行行好,把你的头挪开。”   他说话的同时,有雨水滴打在纸面上。      纸上画着框框,里面有字。   框框之间用线连起来。      周鹏乐了,“鬼鬼叨叨。”他把头伸得更近,想要看清楚对方到底在写些什么。      喻斯鸿侧头瞟他一眼,伸手盖在他偷窥的脸上。   然后他又迅速收回了手,嫌弃道:“嘴巴张那么大,黏老子一手口水。”      周鹏骂他不分青红皂白,“去你.妈的口水,那是雨水!”   对方没理他。      周鹏讨了个没趣,悻悻开口:“你写什么呢?”   喻斯鸿没抬眼,看着纸面,开了金口:“思维导图。”      周鹏:“……”   听着有点高大上啊。      为了不暴露自己,他识趣地没去问思维导图是个什么鬼。      喻斯鸿顿了笔,看着纸面上的硕大的湿点,觉得格外碍眼。他撕掉第一页,揉成团,扔到座位下。   重新开始。      他笔尖挪动纸面的最左边,刚准备画一个框框,又停顿。   最后落笔,画了一双笔直的长腿。   笔尖在旁边点了点。      他想要用一种逻辑思维的方式来分析自己的情感状态。   很好,这很科学。      那么自己到底喜欢大长腿什么呢?      喻斯鸿抓着笔,扯出一条坑坑洼洼的长线,长线的左边的长腿代表人,长线的右边同样复制了一双长腿。   他喜欢对方腿长,这点没得救。      依次往下,他又画了一对高跟鞋。   喜欢她细细的脚踝。      画了一枚戒指。   喜欢她长长的手指,指甲上的粉色。      画了一串镯子。   喜欢她细细的腕子,皮肤上青色的淡淡的血管。      画了一只胸衣。   喜欢……他迅速把胸衣划掉。   大长腿根本就没胸!      画了……      最后他停笔,靠在座位上。   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      又无聊又神经病。   没救了。      #   凌晨五点的时候,唐嘉依旧大睁着眼睛。睡眠已经完全泡汤了,她索性穿戴好衣服,只等天亮出门洗漱。   又没有事情干了。      唐嘉找到纸笔,开始按照习惯,给天国的父亲写信:      “它在北纬三度到十三度之间,一年只有旱季和雨季。雨水会让我想起秦淮河,夜里点着灯的汽船,月影下的朱自清……这里治安不错,虽然丁卡族和□□族世代为仇,难民偶有冲突发生,但不至于局面失控……丁卡族……他们又黑又瘦,平均身高在一百八十公分以上,身体的强壮与耐痛力实在是让人吃惊。有时候我真的很难想,受了那样的伤痛,他们怎么还能像没事人一样谈笑风生……”      她找到打火机,撕下纸张,刚要点燃,又停下,提笔补了一句。   “如果已经做好孤独一生的准备,那应不应该再去尝试恋爱?”      然后把纸烧掉。   黑灰落满了桌面。      最后一点火光泯没进黑暗的时候,突然窗外传来巨大的震动声。   唐嘉急急忙忙推门去看。      黑暗的天空中火光横扫,激烈的枪击声在空气中突突炸响。      已经有很多人从难民营的房子中跑了出来。    21. Chapter21 唐嘉冲进黑夜里。雨水铺天盖地地咬在她□□的脖颈和胳膊上,瞬间湿.透。   四周都是尖叫声和呼喊声,枪声闷闷。      因为是夜里,又下着大雨,能见度实在是太低。唐嘉眯着眼,用双手护着头脸,只能看到雨中一团团的灯光,和余光中奔跑的憧憧人影。      她隐约猜到是发生了恶意交火事件,但具体是什么情况,却不清楚了。      唐嘉定了定心神,向人群稍微聚集的地方跑了过去。   她拽住一个试图跑开的当地人,问:“发生了什么?”      对方简洁明了地掷下一句,“打起来了!”便继续跑开。      问询无果之下,唐嘉决定先回宿舍。如果情况恶劣,那她到处乱转也是无济于事,若境况在可控制之内,那自然会有人来通知。      外面响动那么大,屋子里伊娃依旧酣睡。   唐嘉头发、衣服、手脚都滴着水,跨步走到床边,推醒她。      伊娃迷迷糊糊被她弄醒,翻了个身,又用被子蒙住头。   唐嘉“恨铁不成钢”地把被雨水浸得冰凉地手塞进她的衣领。      伊娃大叫一声,彻底醒了,“你要做什么?”   唐嘉收回手,指了指窗户。      伊娃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屋外被火光熏成一片湛然的黄色,巨大的声响震动着窗玻璃。      伊娃心里惊了惊,连忙穿鞋,套着睡衣跑到窗边,打开窗,试图看得更清楚。   窗户一推开,风夹着雨水便扑了她满头满脸。      伊娃关了窗户,推严实,跑回到窗边,皱眉问:“交火?”   语气带着不可置信。      也确实如此,虽说非洲实在是个动荡不安的地方,而近来南苏丹的□□势也很不乐观。但难民营是在联合国保护下的中立地带,为平民提供生命财产的保护,带有国际背景与色彩,理应为当地政治势力的各方各派交火的域外地带。      伊娃挠挠头发,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托腮,自言自语:“难道是丁卡族和□□族打起来了?”   唐嘉找了条毛巾,擦去脸上的雨水;“我觉得不像。”      伊娃双手插.在一起,“也对,要是真的大规模打起来,早就发生冲突了,哪里会等到今天。”      丁卡族和□□族是南苏丹两大人口大族,一直以来冲突不断。就算是在联合国保护下的难民营里,两个种族的难民也时常不受控制地发生武装械斗事件。      伊娃继续说:“我的叔叔是一名战地记者。”      唐嘉停下手中的动作,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伊娃:“1994年的时候,我年纪还不大,那年他从斯旺西赶过来为我过生日,吃完生日蛋糕的晚上,他就接到报社的电话,然后赶飞机去了卢旺达。”      唐嘉拧了拧毛巾,挂在墙边的横杆上,试探着问:“你的生日是四月七日?”   伊娃点点头。      九四年四月七日到六月中旬的卢旺达大屠.杀,是震惊世人的种族灭绝事件。卢旺达国内的胡图族人对图西族人展开了有组织的种族灭绝大屠杀,造成约近100万人的死亡。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大屠.杀得到了卢旺达政府、军队、官员和大量当地媒体的支持,而国际社会也对此持置之不理的消极态度。      伊娃说:“我永远无法理解,是有多么大的仇恨,才能让人对自己的同胞下手。”   她顿了顿,继续说:“如果有一天非洲部落之间的相互冲突问题可以解决,那么它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落后与贫穷。”      唐嘉坐到她的旁边:“马尔萨斯陷阱说人口是按照几何级数增长的,而人类生存的物质资料是按照算术级数增长的,所以多增加的人口要通过某种方式被消灭掉,人口不能超出相应的农业发展水平。”   伊娃拿眼睛瞪她。      唐嘉说:“当然这只是理论,理论是没有温度的,但人性应该有温度。”      伊娃:“我只赞同你第二段话。”      唐嘉笑笑:“而且现在都已经是信息社会了,不是吗?”      她说完这句话后,又起身走到门边,推开门,雨势依旧不见减弱。只是屋外空地上到处乱跑的人少了些,枪炮声从远方传来。   曳光弹滑过天空,一阵阵照亮。      唐嘉关紧门,回到座位上。   伊娃抬眼:“你猜什么时候会来人通知?”      唐嘉:“不知道。我觉得在形势没有发生到无法控制的情况下,我们最好还是呆在屋里。外面什么都看不清,我们出去只能添乱。”   伊娃耸耸肩,“好吧,我听你的。”      她们把房间里的所有灯都关了,黑暗里伊娃继续说:“我叔叔到达卢旺达的时候,也是住在难民营里,有两个营,一号营地和二号营地。他后来告诉我,他正在参加一个会议的时候,接到电话紧急通知,说营地的境况十分危险,因为胡图族人正在营地里搜索藏匿的图西族人处决,而当时与我叔叔一起工作的几十名当地员工,就有很多是图西族人。”      唐嘉起身,从抽屉里摸出一盒万宝路爆珠,夹出一根,问:“介意吗?”   伊娃说:“你抽吧。”      唐嘉点燃了烟,听她继续说。      伊娃:“叔叔他开会的地方离难民营很远,他接到电话后,立刻和几个人一起开车赶回难民营。他们快到的时候,看到难民营的房子已经燃起大火。他们开着车,驶向最后一个路障,突然很多戴着面具,手拿长矛的人冲了过来。”      唐嘉看着烟头一明一灭,“胡图族人?”      伊娃:“没错。”她继续道:“叔叔后来告诉我,他那时候其实挺害怕的。那些人用棍棒敲打汽车,把头灯都打碎了,他听着四周击鼓和吹哨的声音,突然有点后悔来这里。”      伊娃:“叔叔告诉领头人,他们想把自己的同事撤出这里,因为这里很危险。但是领头人不允许,他对我叔叔说,如果我叔叔他们执意要撤走员工中的图西族人,他会把我叔叔和其他一些外国人一起杀掉。”      伊娃:“叔叔和其他人只好返回,他后来从幸存者那里听到,那天武装分子把员工们从宿舍里赶出来,检查他们的身份证,把员工里的胡图族人和图西族人分成两排。他们把大刀和枪支交给员工里的胡图族人。”      唐嘉:“他们……”   伊娃:“他们逼迫员工里的胡图族人杀害自己的同事、好友、甚至是丈夫和妻子。”      唐嘉沉默,然后问:“他们下手了吗?”   伊娃:“一些人下手了,一些人下不了手。最后下不了手的也被一起被杀了。”      伊娃:“几天后,我叔叔住在一家医院。他亲眼见到,经常有生病的图西族人以及照看他们的家属,被拖到医院后面殴打致死。”      伊娃:“他参加了医院的紧急会议,会议讨论的是医院的安保情况,参加的会议由医院的管理委员会的成员,有红十字会国际委员会的成员,还有负责‘总统防卫部队’在医院中福利的一位陆军上尉。”      伊娃:“叔叔和几个人重申了《日内瓦公约》,指出屠.杀违反了人权和国际道德,认为武装部队有责任保护平民,医院应该不分种族地为任何受伤的人提供医疗援助。”      伊娃:“散会后,叔叔他去了楼下,他无意间听见那个陆军上尉对士兵下指令。”   唐嘉的心蓦然一紧:“什么指令?”   “那个胡图族的陆军上尉对他的士兵说‘这个医院里的图西族人腥臭扑鼻,我们要清理一下。’”      伊娃:“所有的病人都被军人从医院里拉了出来,他们甚至没有放过正在手术台上缝合的病人。”   伊娃:“有一位和我叔叔交好的护士,她是胡图族人,九个月的身孕。我叔叔大声对那个执行军令的小头目说她是胡图族人,让他们不要伤害她。”   伊娃:“那个小头目取出一份名单,阅读后对我叔叔说,护士是胡图族人,可他的丈夫是图西族人,所以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图西族人。”      伊娃忽然激动了起来:“这些魔鬼!他们把孕妇和孩子一起杀了!”      伊娃从座位上站起来,又坐下,双手紧紧抓着凳子,深呼吸:“文明与开化真的是成功的吗?或者说文明不过自欺欺人,因为人性本来就是藏着拯救不了的恶,它掩藏得很深,只等到适当的机会,就全部爆发出来。不然为什么原本应该人人都遵守的道德,一下子就失去了制约力,连屠.杀都能变得理所当然!”      她说完,无力地垂下头,头埋在双手里。   唐嘉走过去,抱住她的肩膀,“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来到这里吗?”      伊娃闷闷地问:“为什么?”   唐嘉轻轻摸摸她的头,“因为对这些落后地区受害者的救助,其实就是对人性的承担。只要这种承担还存在一天,恶就不会压倒善,人类就不会面临人性灭绝的那一天。”      门突然从外被破开,与唐嘉同组的加拿大护士匆忙地闯进来,她抖抖衣服上的雨水,手中拿着的手电灯光刺眼。   手电的灯光照在唐嘉和伊娃的身上,晃得睁不开眼。      加拿大护士看两人一眼,“够了!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亲热!”   唐嘉默默挪开手。   伊娃抬头,还红着眼眶:“我们……”      加拿大护士:“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你们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现在,都跟我出去帮忙!”      #   两人披着雨衣,豆大的雨点砸在头上脸上。   外面的情况比刚开始看的时候好了不少,许多难民已经被陆续安抚,赶回屋子里。      唐嘉和伊娃跟在加拿大护士后面,随着她往营地出口的地方跑。   伊娃拽着帽兜,想要隔住全部的脑袋;“到底发生了什么?”      加拿大护士回答;“总统和副总统的部队发生交火,打到这边来了。死了几个人,不少人受伤,许多附近的平民正跑过来寻求庇护。”      唐嘉和伊娃被分到不同的临时编队,唐嘉和别的医疗人员一起,负责把难民营周围寻求庇护的过程中受伤的难民带回营地内。      到处是枪声炮声,部队的装甲车的大灯在黑夜中横扫。   唐嘉在黑暗与雨水中来回奔跑,感觉到胸腔中的空气越来越炙烫,呼吸都似乎带了铁锈味。      她帮着医疗队把交火中受伤的病人抬上担架,抬进救护车,看着车鸣笛朝着营地内开去,喘气,停下来休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然后和别人一起,引导疏散一波波逃往营内的难民。   忽然,队伍末尾部传来吵嚷声,唐嘉回头,看到一个黑人壮年把另一个黑人妇女推倒在地。      唐嘉停住脚步,斥责他,“你做什么!”   那个男人大声道:“她是丁卡族人!”   说话的男人是□□族人。      妈.的!   唐嘉又累又困,加上神经高度紧张,生生被他气到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试图搀扶那个倒在地上的妇女。   忽然有亮着的曳光弹从远方打了过来,在离她几十厘米的土地上打出一排闪光点。      唐嘉身体一僵。      有人从背后扑过来,抱住她就地一滚。   两人离开的地面上,立刻被曳光弹打出数个小坑。      唐嘉嘴唇砸上混着雨水的泥土,她抹掉脸上脏污和雨水,睁眼去看。   是一个陌生的穿着军服的亚洲男人。      唐嘉从地上爬起来,反射性地用中文说了一段道谢的话。   对方似乎没听懂。      不是中国人?   唐嘉一愣,又用英文说了一遍。      对方拉高帽檐,露出一对明亮的眼睛。   “不-客-气”,他用生硬的中文回答。    22. Chapter22 帮了唐嘉一把的是二十九岁的日本人千叶治行。唐嘉抬头,估摸着对方约有一米八以上,直长地矗在自己面前。   她头上的雨帽早已经被风撸掉,雨滴打得眼皮生疼。唐嘉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谢,话一出口就被风卷着带跑,对方回了一句,她没听太清。      忙忙碌碌到了下半夜的时候,不知怎的枪声渐歇,事态差不多已经平息。事情超出唐嘉本职范围之外,她就算有心关心,暂时也无力弄清。有见过几面的工作人员跑过来,嘱咐她去临时搭建的棚屋里歇息,照看混乱中的伤员。      唐嘉出门时穿的是球鞋,此时早已经被水浸得几乎烂掉,脚掌沿侧摩擦生出的水泡,每走一步,便钻心得疼。   棚屋是匆忙中临时搭建的,防水布撑的顶,横铺几字排开,地面仍旧是水泡开的烂泥。      她脱了鞋,用药膏抹在伤处,绑了单条绷带,又套回鞋子,夹着笔和纸,一瘸一拐地给伤员登记。      登记到第十几个的时候,旁边有人喊MISS。      唐嘉回头,是刚才那个帮了自己一把的男人。   他应该是和其他几个士兵一起,帮着把担架抬进了棚屋。      唐嘉冲他点点头,开口问:“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千叶治行回答她:“大概很快就可以收尾了。”      于是唐嘉便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她并不擅长与人聊天搭讪,甚至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把言语视为一种不必要的累赘。你不必说,因为没什么好说,想说也大可不用说,因为语言从脱口而出的那一刻起,便已经脱离了原本的意思,情感永远不可能完整地以你想表达的方式,传送到另一个人的思想里。“鸡同鸭讲”只能是一种自我折磨的痛苦。      她站了有几秒,然后转身拿过放置在桌面上的手电筒,走到刚抬进来的担架旁,掀开病人的眼皮,把光亮照进瞳孔里,检查一遍。      她穿着绵松的黑色长裤,裤腿卷到脚踝上部,翻出里面白色的内衬,露出极细的踝骨和隐约结实的小腿,大腿上都是深色的水印子。她头发也是半干半湿的,贴在雪白的面颊上。   治行觉得她太安静了。      她走路的步子很安静,打灯探查的动作很安静,甚至让他一度怀疑她的呼吸也是安安静静的。      周围有痛苦的□□声,身体在木板支撑的床上扭动的咯吱声,护士医生的大声疾叫,黯淡的黄色灯光在浑浊的空气里腾起黄色的雾。   治行觉得她有些特别。      唐嘉转了一圈回到原地的时候没想到对方还站在那里。   她犹疑着要不要主动开口,对方却主动伸出手来。      治行伸出手后一秒后又收了回去,他竟然从湿漉漉的口袋里找出一包干纸巾,擦干同样湿漉漉的手,然后再度伸了出去。   治行微笑:“失礼了。”      他的这种微小的举动带给了唐嘉好感,她握住对方的手。   两人正式行了见面礼。      治行一开始见到她便觉得熟悉,现下总算从记忆翻找回来。两人确实是见过的,在很多年前。      治行出生于静冈县的伊豆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亲在会社工作,母亲开了一个家庭式的度假旅馆,家里有一个妹妹惠子。他体态颀长,头发乌黑,自小脑袋就很聪明,大学考入东大的医学部,毕业后受到舅舅的影响,参加了志愿征兵制。      治行说:“我们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唐嘉打量这张年轻的脸庞,面色带了疑惑。      治行微笑:“惠子一直都很想念你。”   唐嘉眼睛一亮,“千叶家的哥哥。”   治行笑得和煦:“是我。”      高考后暑假打工的费用,对于昂贵的学费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大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唐嘉接受母亲给予的资金缴纳学杂费以及维持生活。而相应的,资金毫无疑问源自她的继父。这种接受厌恶的人的施舍的感觉,让她打心眼里感到不适,甚至说是恶心,继而转而讨厌这样的自己。   开学一段时间后,她向学校申请了助学贷款,又着手找兼职工作。学校的寝室大楼及其周边的一些墙壁上贴了很多校园兼职的广告,她一一打过去,然而所有的工作介绍都要先行缴纳一定的财款。她本能地对这种收费项目没有信任感,转而着手在周末去街市的店铺一一问询,最后寻到一份咖啡店的店员兼职。      她白天排课满,只能选择夜班。唐嘉把母亲寄过来的钱,从百到角一一记录,打算存够便还回去。   兼职第二个月的时候,店里来了新的店员,日本女孩千叶惠子。那年全球经济态势不好,惠子大学毕业后没有急着寻找工作,而是选择了间隔年。她刚刚走完了南美和东南亚,资金告罄,来到内地后只好边工作边游览。      本来按照唐嘉的性子,两人不该有什么特殊交情。咖啡店离她所在的学校不算近,唐嘉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常常凌晨三四点钟骑车回校,从侧墙翻回寝室。   那天下了大雨,她披着雨披去取车,轮胎却被人恶意划瘪。      她推着车往回走,想找辆深夜的士,但翻翻口袋,却连打车的钱也不够。只好艰难地握着车柄低头冒雨前进。   走到路灯下的时候,身后有摩托的轰鸣声。      唐嘉回头,是新来的店员千叶惠子。   惠子把反着灯光的头盔摘下,脑袋立刻被雨水弄湿了。她拍拍后座,用新学的生硬的中文问唐嘉:“你去哪儿,我送你回去。”      惠子住的青旅离着学校不远,两人的排班若是碰到一块,她便顺路送唐嘉回去。      唐嘉不懂惠子每天啃面包喝凉水,住青旅沙发床,为什么还能天天笑得那么开心。   唐嘉问惠子:“你家里很穷吗?很穷为什么还要出来旅行?”   惠子回答地随意:“不穷的,我趁着年轻试试这样的生活方式,”她顺着问唐嘉:“你家里很穷吗?为什么出来打工?”   唐嘉说:“我没有家。”      两人认识一个月后,有一天惠子对她说:“我的哥哥来中国看我。”   那天是周末,唐嘉抽空陪他们爬了八达岭。      唐嘉记得惠子的哥哥很高,面容是属于亚洲人的清隽。放在人群中很好看,但也没有太深的记忆点。只是与唐嘉身边大多数邋遢不爱个人清洁的男人比,对方着装的极度干净与整洁却莫名给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唐嘉记得他们用英文聊了一些佛教壁画的历史,对方还给她说了一个有关自己瀑布修行经历的故事。他只呆了一天,离别的时候,他说要送唐嘉礼物。   唐嘉说:“你实在是太客气了。”   对方说:“只是觉得很想把这个礼物送给唐小姐,请不要拒绝。”      对方送她了一个外观很是质朴的八音盒,听说是特意从北海道带的,里面是坂本龙一的钢琴曲《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有工作人员背着消毒箱在棚屋里喷洒来苏水,唐嘉把工具抱在怀里,对治行说:“我很喜欢千叶君的八音盒,一直带在身边,”话出口她又觉得这样说很容易让人误会,于是补充了一句,“因为里面是我最喜欢的曲子。”      治行知道她想起了自己,心里倒也高兴:“能这么被人喜欢,它的价值便也体现了。”   唐嘉觉得他挺会说话的。      她问;“惠子还好吗?”   治行回答她:“说好也挺好,她在银行找到了体面的工作,”他笑了笑,“说不好也不好,因为母亲总是在为她的婚姻大事着急。”      唐嘉想起几个月前惠子从海那边发过来的邮件里,那种抱怨无奈的语气,便也不自觉带了笑:“总要是自己喜欢的才好。”   治行看着她卷翘的睫毛,问:“唐小姐还是一个人吗?”   唐嘉回答:“一个人。”      这时候,又有一行人抬着担架掀开门帘进来。冷风夹杂着夜雨扑入棚中。      唐嘉看到惠子哥哥走过去,和里面的一个人交谈。大约一分钟后,他带着那人走过来。那也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看着面岁不大,一张脸上还有带着稚气。      治行介绍说:“这是我的表弟安藤英士,惠子应该向你提过的。”   唐嘉点头致意,伸手:“你好,我是惠子的朋友。”她微笑,“听说你们儿时经常打闹。”      安藤似乎很不习惯与女人近距离面对面,他有些别扭地在衣服上擦擦手,伸手:“惠子是吗?她从来都没有一个女孩子该有的样子。”      唐嘉抿嘴笑笑。      治行走进安藤,要把他的袖子撸起来。安藤一下子跳开:“你干嘛?”   治行抓住他,把他袖子卷到胳膊以上,露出小臂上骇人的一道伤口,语气略带责备,“不是说去找医生了吗?”   安藤瘪嘴:“那样的情况下,还有哪个医生能顾着我?”      唐嘉看到两人的动作,从托盘处取了药水,走上前去:“我帮他简单处理一下吧。”   治行道谢:“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      唐嘉简单给安藤小臂上的伤口消毒,正要开口嘱咐他注意伤口的感染,棚屋的门帘再一次被推开。她正背对着门口,冷风浇灌进领口。   唐嘉手中拿着医用棉团,下意识回过头去。      她对上喻斯鸿凝聚着风暴的眼睛。    23. Chapter23(捉虫) 对上他的眼神,唐嘉手指莫名地抖了一下。   因她手下用力过度,激得安藤痛吸了一口凉气。唐嘉抬头看了眼安藤因疼痛微抽的脸颊,心里唾了自己一声,又转头专心于手中的活计。      两秒钟后,她神差鬼使地向右手边瞟了一眼。   只能望见橘色灯光下喻斯鸿宽实的后背,衣料被水浸得发皱,而染制的深绿色,在雨水涂抹之下似乎也更深了。   他正和几个人一起,微微躬身,挪移着简陋的病床,时不时与周围的人交接几句。   仿佛初入门时候的那一眼,不过是她疲劳之际产生的癔症。      “他的情况怎么样?”身边传来治行的声音。   唐嘉收回心神,放开安藤的胳膊,回答:“仅仅是表面皮肤和粘膜破损,平时尽量防止真菌和病毒的感染,加上忌口,只要伤口不化脓便不要紧。”      治行让安藤向唐嘉道谢。   安藤期期艾艾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治行看了安藤一眼,说:“他其实心里是很感谢你的,只是没学会如何正确的开口。”   唐嘉回答:“没事。”      言语之中唐嘉已经差不多了解了两人的性格。因为惠子之故,她对治行的感觉一开始便是友善的,更何况对方不久之前刚刚使自己幸免于难。而一个样貌端正,温和有礼的男人,总归是不讨人嫌的。   她又把目光投向安藤。这是一个涉世未深,还保留着莽撞冲动的年轻人。      唐嘉向前走了几步,把手中浸过碘酊的棉球投掷进回收医疗废弃物的竹篓。      她转身要走向另一边,踏出两步,又向着门帘的方向投了一眼。   依旧只能看到对方的后背。      她的目光停留了三秒。   对方仿佛若有察觉,转过头来。   唐嘉不动声色地转回了目光。      唐嘉重新拿了纸板,夹上表格,去做协助记录工作。她走到棚屋的嘴里侧,有枯瘦的手从被褥里伸出来,拉住她的衣角,嘴里囔囔着什么。   周围吵得很,听不大清,唐嘉只好俯身侧耳去听。      然而还没等她听清,开口方向突然传来重物被推翻在地的声音。   接着是安藤不服气地大叫和夹在其间喻斯鸿平静的音调。      唐嘉心里咯噔一下,放下手中物品,匆匆走了过去。      人群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拨,中间隔着潮湿的一行泥地。   安藤被治行架着胳膊桎梏在原地。治行问安藤:“你确定是他?”   安藤挣扎了两下,说:“你放开我。”   于是治行把他放开了。      安藤捂着胳膊恨恨道:“我记性一直都好得很!”      喻斯鸿抱着臂,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挑挑眉:“你谁呀?一上来就咬人?知道什么东西二话不说就咬人的吗?”   他身边立刻有人附和道:“知道什么东西二话不说就咬人的吗?”   背后不知道是谁汪汪了两声。      不言而喻。      安藤眼睛都要滴出血来了。眼看着他又要冲动,治行连忙再次按住他的肩膀。   唐嘉弄不清楚情况,走到治行旁边问他。      治行说两人之间之前有点矛盾。   唐嘉知道眼下不是详细说话的时候,于是点点头。      喻斯鸿看到唐嘉站在治行的身边,那人低着头和她说话,她神情认真地点头。      喻斯鸿脸上的笑容隐了下去。      身边有人用拳头戳了戳他的腰,问:“看小鬼子样子不像是空穴来风啊,哎呦,那模样简直想要一口把你给吃了。话说……你真把人家给得罪了?”   喻斯鸿瞟他一眼。   于是身边那人嘿嘿笑着摸了摸湿淋淋地脑袋,一个劲地说:“得罪地好,得罪地好。”      喻斯鸿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在想写什么了。看到那个日本小兵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样子,他应该是高兴嘚瑟的。他小时候跟人犟劲犟惯了,每次横冲直撞后都吃了不少苦头。一来二去,觉得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被他爹压在凳子上一顿猛抽后,痛定思痛,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跑到图书馆里翻孙子兵法,一句一段自己琢磨。   他自认为是个脑袋灵光的,只不过从来不放在正经事上而已。真用了心思后,一本书被他翻来覆去,倒也琢磨出些门道,理论还是要实践的好,从此他就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招用得越来越灵活多变,屡试不爽。   专门叫人吃瘪。      按道理说现下心情应该是暗爽的,如若以往他早就面上平静如水,实则心里把自己从地球夸到外太空了。   但怎么就是这样不得味呢?      #   很快就有上级长官前来调解了,因对方无凭无据,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更何况现下情况特殊,哪有人力精力给你细细梳理纠纷?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雨点也渐渐小了。棚屋里绝大部分来帮忙的士兵都撤了出去,只留下伤患和连轴转的医护人员。   依旧是来回穿梭,脚不沾地。      唐嘉眼睛熬得又干又涩,只觉得眼睛像两窟干涸的泉。她用冰凉的手背贴贴眼皮。      有护士叫着问肝素钠注射液在哪里,唐嘉走过去翻了下药品筐,很多东西已经告罄了。于是她说我过去拿吧,走过来翻看药品的护士长说那行,然后她又报了一些药品的名字,唐嘉一一默背下来。      这时候雨水已经完全歇了,只有凉风伴着湿气息卷到脸上。那土是红色的,烂烂粘粘,上面青色的草也被打蔫了,只是清洗一番后,衬着高天白云,绿叶亮得刺眼。      她沿着几乎被雨水冲垮的小道往营地内部走,取了药品后又回来。路上遇到伊娃。伊娃糟蹋的像个被流放的吉普赛人,然而唐嘉还未开口,就被对方从头到脚地嘲笑了一番。   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估计也是不大能入眼的,唐嘉只好默默闭嘴。      道别后,在接近临时棚屋的小路上,她听到左侧空地上传来的螺旋桨搅动空气的嗡鸣声,以及重型军用卡车的发动声。   那些士兵们正在做善后以及撤退工作。      她望着直升机上大块的亮色涂漆,心里莫名空落。      唐嘉回头,快步走回棚屋。她掀开门帘,望见坐在病床拐角的人影,一愣。   唐嘉以为喻斯鸿已经走了,没想到他坐在这里。他腿上的军靴绑得很紧,沾满了泥水,侧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转动手里的一只圆珠笔。      旁边的白人护士接过她手里的东西,顺便说:“这人真是很奇怪,说是冲突中受了伤,空闲个医生要为他做检查却又不让,说是种族不同心里不踏实。”   护士嘟囔:“这算是变相的种族歧视吗?”   说完连她自己都笑了,白人被种族歧视,也是奇闻了。      唐嘉想着要不要上前去说句话,可是她又不知说些什么。略一踌躇下,索性当做没看见。      谁知对方却率先站了起来。   身下的床架咯吱一声响,床上埋在被褥里的黑人小孩拉下被子,眼睛不错动地打量两人一眼。      喻斯鸿大步走过来。   唐嘉被她的气势唬了一下。      “你干嘛?”她问。   问话的同时她抬起了头,望见对方青色的下巴。   好像瘦了点。      喻斯鸿指了指小腿:“医生,劳烦大驾。”      他打着检查的正当旗号,唐嘉也是无从拒绝的。   两人回到床架旁。      喻斯鸿半坐在床上,蹲身,去解军靴。他将裤脚卷起来,露出半截小腿。   唐嘉忍着头顶上方灼灼的目光,去观察。他的肌肉很结实,线条流畅,毛发也不是特别重。可是她仔细看了一番,并未见到伤口。      于是唐嘉抬头问:“你伤到哪儿了?”   抬头的一瞬间,撞进对方的眼神里。   那双眼直直地看着她。      唐嘉迅速低头,半响,又问了一遍。      上方传来声音,接着手指着一处:“青了。”   唐嘉这才注意到他小腿侧部,有橡皮擦一块大小的清淤。   唐嘉:“……”      她几乎以为对方在逗弄自己,这么一小块青淤,至于吗?   唐嘉深吸了一口气,说:“没有大碍。”      对方却道:“我听说医学院入学的时候,学生都是要发誓的,对吗?”   唐嘉低着头说:“希波克拉底誓言。”      他问:“怎么说的?”   唐嘉轻声道;“为了病人本人的利益,我将采取一切必要的诊断和治疗的措施,同时,我一定要避免两种不正当的倾向:即过度治疗或无作用的治疗。我将牢记尽管医学是一门严谨的科学,但是医生本人对病人的爱心,同情心,及理解有时比外科的手术刀和药物还重要……”      “医生本人对病人的爱心,同情心,及理解有时比外科的手术刀和药物还重要。你的爱心、同情心和理解心呢?”   唐嘉:“……”      “我现在是病人,我很脆弱的。”   唐嘉:“……”      唐嘉忍了忍,说:“淤青是因为淤血多在外力作用下,使皮下毛细血管破裂出血,血液从毛细血管破裂处外渗到皮下导致的一种常见的伤害,所以,”她吸了口气:“你去找一块毛巾,包着冰块,敷一会,很快就会好。”      说完她就站了起来。   唐嘉准备离开,身后传来声音:“我知道,可是我身上痛得很。”      唐嘉跨出去的脚步一顿。   他又说:“心里也痛得很,”那声音停了停,问:“你说怎么办?”       24. Chapter24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唐嘉常常会见到治行的身影。   他外表清隽整洁,文明有礼,乐于助人,会抱着衣不蔽体的枯瘦小孩,给他们一个个纷发糖果,也会帮着医护人员整理人流,稳定排队秩序。   很快便获得周围人的好感。   连队伍里最为苛刻的人也说:“千叶君真是一个温和的好人。”      他会在唐嘉不那么忙碌的时候出现,然后两人便沿着白色矮屋间的泥巴道路慢行。   大部分的时候是治行在说,他挑的话题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乏闷无聊,也不会让人觉得越界难堪。他会说一些儿时与惠子之间的趣闻,描述地生动活泼。      治行开头:“其实小时候我不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坏孩子吗?”   他笑,“对,坏孩子,而且对妹妹很不友善。”      唐嘉惊讶又有点好奇:“我以为你和惠子的关系一直很好。”      “惠子经常提到我吗?”   “不是经常。”   “那是什么?”   “每天。”   治行笑了,他问:“你一定没有同胞的兄弟姐妹。”   唐嘉点点头。      两人继续并肩走着,治行又说:“惠子一定没告诉过你,她小时候特别喜欢哭闹。”   唐嘉惊讶:“她现在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来。”   “那时候我六、七岁,她大概三、四岁的样子,母亲经常让我们在一个屋子里看电视。每次她哭闹的时候,我就会把电视调到最大声音。”   他笑着转向唐嘉:“因为她实在是太吵了。”      治行转回头,继续说:“我会欺负她、嫌她烦,不愿意带她出去玩。”   他眨眨眼睛:“可她依旧喜欢黏着我。”      唐嘉勾勾嘴角:“小孩子都是这样的。”      治行:“我一直对她不大好,直到有一年。节日的时候父亲那边的一个阿姨来拜访,她的喜好特别,给我们说了很多鬼故事。从天狗到裂口女,还给我们唱妹妹背着洋娃娃。”   “恐怖歌谣?”   治行笑着点头:“阿姨临走的那天,嘱咐我们夜里要把房间的小窗户关好,若是不关,晚上就会有失去孩子的无头女鬼把我们偷走。我是一点都不信的,惠子却吓得要死。”      治行:“那时候还没有搬家,我们住在同一个屋子里。前几个月的晚上,她每次临睡觉前都要仔细把窗户检查几遍。有一次可能太累了,直接睡了过去。那天晚上我没有回来,而是住在朋友的家里。清晨的时候回家,母亲告诉我惠子她哭了一夜。因为她半夜惊醒,以为我被无头女鬼偷走了。我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很难过也很感动。”      治行:“后来的几天,她处处跟在我身后,我却再也不烦她了。”      除了聊一些童年中的趣闻,他们还会聊一些别的东西。   治行问唐嘉最近的流泪是在什么时候。      唐嘉想了想说:“一次是成年后重读杜甫的诗歌。想着在八月深秋里,狂风卷走了他屋顶上的茅草,孩子也欺负他年老体弱,公然抢夺被风吹走的茅草。想着他卧在漏水寒冷的屋子里,盖着又冷又硬地布被,没有抱怨埋怨,却祈愿有千千万万间宽敞明亮的房子,庇护天下的贫寒人,为此他愿意付出茅屋被秋风吹破,自己受冻孤寂而死的代价。觉得心里很难过。”      “还有呢?”   “还有一次是在加德满都的机场,天气不好航班无限制停飞。”   治行笑:“因为无法起飞而伤心?”   唐嘉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她眼神望向远方,有苗条的黑人妇女弓着身体,用廉价塑料桶里装的水冲洗头发,唐嘉说,“我裹着毯子卧在座位上,看手机里下载的电影。”      唐嘉:“老旧的电影里,有人问溥仪,说你是谁,溥仪说,我是中国最后一个皇帝,那人又问,那你怎么证明呢,溥仪转身走近龙椅,从椅子下面拿出了一只蛐蛐,笑得像一个小孩。我看着也觉得心里很难过。”      话语刚落,她觉得在一个日本人面前提这些不好,于是转移话题道:“我的泪点一定很奇怪吧。”   治行认真地看着唐嘉的眼睛,说:“不是的,嘉小姐,这世界上有很多的人,你觉得自己无法被理解,其实不是的,总有人能与你是一样的心情,你永远不会是独自一人。”      本是无意中的一句,唐嘉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治行的话实在体贴又窝心。      唐嘉就看向他,问:“你呢?”      治行看向地面,有不知名的黑色甲虫从土中翻出来,扑腾一下震翅飞走了。他不知为何想起了蜉蝣,朝生而暮死。   治行想了想,开口回答:“我学习了很多年的拳击。”      唐嘉实在是被他的这句话惊到了。她停下脚步,面色不掩吃惊,“拳击?”   治行看着阳光涂在她雪白的侧脸上,笑道:“我的样子很不像吗?”      唐嘉诚实地摇了摇头,表明内心的想法。   在她印象中,拳击选手应该是体格健壮,一眼就能看出不同的那种。   治行温文尔雅的样子,实在不是贴切的很。      治行说:“不是专门为了学习而学习,只不过小时候身体不好,为了强身健体罢了。”他又说:“时间长了,也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因为身体条件不好,虽然是业余级的练习,每次也是被打得鼻青脸肿,又因为升学考试,只能放弃一段时间。后来路过武馆,听到里面熟悉的声音,忍不住掉了眼泪。”      他虽然口中说着这件事,其实心里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刚升入中学部的那会儿,同样是因为先天不足,身子弱,长得像女孩子,被年级里爱惹是生非的男生霸凌。他们抢夺他的便当,跟踪、威胁他。他没有办法,只能每日换着路线躲避他们,然后每日拼命吃完便当盒里的饭菜,放学后去操场跑步,又央求母亲送自己去武馆。渐渐地,身体壮实起来,有了肌肉和力量。一年后,他鼓起勇气去寻小团体的头目面谈。   他们的态度依旧嚣张跋扈,从言语上找茬,行动上也是动手动脚。最后他一个人和好几个打了起来。      无论多少双拳头砸在他的身上,无论多少只腿死命踢打他的身体。他不管不顾,只狠狠咬打那个领头的男生。最后他带着一身伤半瘸半拐回了家,而那个领头的男生躺进了医院。      从此治行再也没看见过那个男生。   因为他开始绕着治行走。      治行依旧每日正常上课放学,他听到有人在背后指着自己窃窃私语:“这是个不要命的。”   那天午后,他捧着便当去樱花树下就食,伤势没好,全身依旧疼得厉害。他抬头,看到蓝天下樱花开得灿烂,忽然就想起那个爱说鬼故事的阿姨曾对自己讲:   “知道樱花为什么开得那么好看吗?因为树下埋着尸体!这尸体埋得越多呐,花朵呀,就开得越好看!”      他用手摸着身.下的泥土和草地,不觉得害怕,却想那些尸体应是温暖的。他想到了自己,又想了些别的什么,突然就捧着便当哭了。   这是感动夹杂着欣喜的眼泪,那一刻,治行小小的心中,突然就有了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勇气。与此同时他想着:这世上的很多比较都不过是意志力的较量。      他想我不要轻易低头,我要一直这样坚定地走。   然后,我会得到我想要的。      #   唐嘉觉得言语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   她很早就有这样的体会,只是近些日子,越发地深刻了。      比方说,如果治行想要改变她的想法,他多半会用复杂的疑问句,而不是肯定的陈述句。其实有很多时候,她并无与他闲聊漫步的打算。   然而对方不会简单说:“我们出去聊天吧。”   而是说:“你觉得我们出去透一口气,然后去阿米娜那里看看她新出生的女儿怎么样?”      他给出的是缓和的征求对方意见的语气,与此同时语境也是具体的。   本来唐嘉没有出门的打算,可是她会转念想到阿米娜家出生便接受了她的手术的婴儿,那个生下来浑身青紫,几个医生合力抢救,从死神手里夺回的女婴。   这场手术的印象太深刻了。      这么一想,她便真有了去探望一下的意向。   似乎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也没觉得应该拒绝。   于是便去了。      下一个月第一个星期三的时候,唐嘉接到治行的电话。   对方笑着说:“惠子知道我们在非洲相遇,很是开心,她一直遗憾离开北京前没有和你一起聚餐,所以催促着我一定要弥补这一顿。”   于是他又问:“明天的话有时间吗?”      唐嘉约好了要和赵媛媛和梁瑞一去去朱巴的市区采买东西。   于是她回答道:“我和朋友约好了要一起去市区。”      电话那头治行声音清润:“真是很巧,我预订的地点也是在市区。让朋友一起来吧,不然我会很不心安的。”      于情于理,都没有拒绝的地方。   于是他们去了。      唐嘉没想到这里竟然有一家叫做“重庆饭馆”的中餐厅。   更稀奇的是,端上来的却不是火锅。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这章下来,能不能get到男配的性格特征…… 如果没有。 我的锅。 25. Chapter25 店子开在主城区一条不起眼的支路上。一层是供人堂食的大厅,落座的客人不多不少,有穿着深红旗袍的黑人女招侍往来穿行。   他们被领上了二楼,由店主亲自接待。      老板一张面团似的脸盘,看着挺讨喜。   正对门是一张木纹圆桌,玻璃转盘铺着明黄色绸布。桌子中央不是唐嘉想象中的酒精火锅炉,却是一捧当地应季的米白色花束。      许是望见唐嘉略带惊讶的眼神,老板解释道:“奇怪了对吧?我跟你说啊,我老婆是重庆人,所以开的是重庆馆子,但今天上的可不是重庆菜。”   唐嘉接着他的话头问:“那是什么?”   老板微笑不语,伸手指向墙壁。      唐嘉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过去,荼白色墙壁上挂着几幅水彩挂画。   在南京生活了那么多年,她一眼便认出画中景。   鸡鸣寺佛堂、玄武湖草亭、巍巍紫金山、火烧云下的明孝陵……      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一张油画。   秦淮夜景。      那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画中的天色已断黑,湖面漾漾的波纹恬静而委婉,船或自然地泊着,或自在地行着,飘飘然如凭虚御空,船中灯火融融,两岸灯光交织。      老板站在一旁感慨道:“我在南京开火锅店也有好多年了,就在秦淮区升州路那块地方。后来女儿结婚,女婿来这边做生意,女儿跟着也来定居。我和我老婆想着吧,我们也就这么一个女儿,年纪大了,不图再赚多少钱,只想着阖家团圆。索性一思量吧,也就跟着过来了。”      唐嘉这才知道老板也是南京人。   那想必这餐饭便是京苏菜式了。      唐嘉道:“老板看上去年纪没那么大。”   老板嘿嘿一笑:“结婚结得早呗。”      老板又问:“小姐贵姓啊?”   “免贵姓唐。”   老板一伸手:“唐小姐,这边请。”      唐嘉走了一步,又转头,看到治行正和赵媛媛以及梁瑞相谈甚欢。   治行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赵媛媛笑得一手捂住嘴,一手捂住肚子,弯腰打颤。      这顿饭的选择是花了心思的。      几人落座,菜碟也很快被传送上来。      重庆老火锅多是水派火锅,标配是老灶、宽凳、九宫格,讲究味道浓香、厚重。而金陵菜多以水产为主,注重食材的鲜活和刀工的精细。常用炖、焖 、烤、煨的方法,求一个口味平和、鲜香酥嫩。      第一道是盐水鸭,皮白肉细,看着便是鲜美柔嫩;第二道是金陵鲜,青花瓷上躺着一尾烹制过的新鱼,旁边伴着虾饼和炸虾球。   老板无不可惜地说:“要做金陵鲜,其实还是长江里的鲥鱼、鮰鱼或者刀鱼地道。”   赵媛媛夹了一筷子,感兴趣地问:“那这里是什么鱼?”   老板回答:“尼罗河里捞起来的鲈鱼。”      再后便是金陵十三菜以及一些例如赤豆酒酿元宵、鸭血粉丝汤以及糖粥藕片等地道的吃食。      几人边夹筷边交谈。   治行说:“以前大学的时候,随导师来过一次南京,实在是很有历史和底蕴的城市。”   老板听到自己的家乡被夸,很是高兴:“你们去吃什么好吃的东西没有?”      治行皱眉想了想说:“名字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是一个很有古韵的地方,有穿着长袍马褂的服务生,还有人表演节目唱曲。”   老板还未回答,赵媛媛倒首先激动地喊了出来:“南京大排档!”她嘴里的食物还未吞咽干净,嘴角掉了一粒米饭出来。      赵媛媛赶紧低头捂住嘴巴。   梁瑞咳嗽两声,用胳膊肘戳戳她。      赵媛媛瞪他一眼。   于是梁瑞就不说话了。      治行把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只继续说:“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他又转过头来问唐嘉:“这个很有名吗?”      唐嘉停下筷子,点点头:“对游客来说是挺有名气的,一般外地人来,因为时间不多,又想尝遍特色的小吃,会选择去那里,因为种类比较全,装修也好看。”      老板在一旁嘟囔了一句:“其实味道一般般,狮子头做不过狮王府,古法糖芋苗很有名气对吧?但吃甜品啊,还是要到石鼓路那边的芳婆糕团店才好……”      老板继续说:“这叫什么?样样都沾点边,但没一样精的!也就是糊弄糊弄游客……”   作为被糊弄的游客,治行低头笑笑不说话。      老板被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我年轻的时候还在昆明住过,你们要是去云南啊,一定要吃锅贴乌鱼!”他啧啧两声,继续说:“先把乌鱼的边去掉,弄成像云糕片那么大小的一块,中间夹一片宣威火腿,用文火慢慢络熟,乖乖,那味道绝了!”      老板:“还有啊,我跟你们讲,还有汽锅鸡一定要吃!这就是鸡肉原本的味道!里面也要放宣威火腿,再放一小块三七,把鸡肉味给发出来,清清纯纯的!”   老板叹了一口气:“只是现在的汽锅鸡也比不了从前喽,”他瞪大眼睛,扫众人一圈:“知道为什么吗?”      众人都被他的叨叨惊到了,闻言放下筷子,齐齐摇头。      老板继续叹气:“因为以前用的鸡啊,那可不是一般的鸡!叫做武定壮鸡!为什么叫武定壮鸡呢?因为那鸡啊,是被骟过的母鸡!”   赵媛媛惊问:“母鸡也能被骟?”      老板:“怎么不能?母鸡被骟了,就会使劲地长肉,越长越壮实,所以叫壮鸡!以前只有武定人做的好,合起来就是这个名字!”   赵媛媛依旧半信半疑:“你逗我?”      老板看她不信自己,急了:“骗你是小狗!”   赵媛媛:“……”      治行和唐嘉对视一眼,各自无奈地笑笑。   治行侧身过来,轻声对唐嘉说:“其实我觉得那个排档还可以。”      他凑得有些近了,唐嘉甚至能嗅到他衣领处洗衣液的清新,以及感知到对方身体传来的微微热力。      唐嘉稍微向左挪了一下,说:“我也这么认为。”   治行垂眸,坐正身体。      那边老板依旧在说:“我还记得有一年我在北京啊,刚好萝卜上市的季节,吃那个拍水萝卜,切成片片,用来氽羊肉汤,味道又鲜又淡,喝一口魂都飘到八达岭去了!”   “还有啊,”他说:“那种穿心的红萝卜,跟黄酒盏那么粗的一根,里面的肉,紫色的红色的纹路,一条一条的,切成片,生吃,一口一片!”      赵媛媛与他犟上了劲:“我就是北京人啊,你说的我怎么没吃过!”   老板横她一眼:“那是你小姑娘笨,不会吃!”   赵媛媛吃瘪:“……”      唐嘉低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治行看她一眼,弯弯嘴角。      那头话题已经开始跑偏了,老板说:“要说这北京啊,京城!好也是真的好,天南地北的吃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一年到头,天天不是这个活动就是那个活动,工作的机会也多,不管你学什么,在这里找工作,准成。也难怪年轻人都爱往那快地方跑。”      老板呷了一口茶,继续道:“我家丫头,大学一毕业,我要她回来,她不干,非要跟着她当时的男朋友跑去北京,气的我哦!当时我看那男的,我就跟她讲,这就不是个好的!可她哪里肯听我的,非要跟我犟,跟她那个前男友去北漂!犟吧犟吧,最后还不是分了。”      老板继续:“人家呀,我是说我闺女那个前男友,家里是农村的,屁股后面跟着一大溜儿弟弟妹妹,家里就他一个考上个不错的大学,爸妈年纪也一大把了,全家都指望着他光宗耀祖,靠他吃饭恩。我家闺女傻呀,以为这是个勤劳本分的,谁想到是个面白心黑的。”   他恨恨补充一句:“那种叫什么?”他思索一下,想了起来,一拍桌子:“对!凤凰男!就没一个好的!”      老板说得太投入,没注意到别人的脸色。   梁瑞手中的筷子已经停了下来,面色发沉。      梁瑞便是出生农村,家里负担重,但本身学习好,考取好的大学,去了北京工作。   实打实的凤凰男。      赵媛媛也闭口不说话了。      唐嘉看他们一眼,插了一句:“不能一棒子打死的。”      似乎念及往事,老板余气未消,“谁想到啊,还没去多久能,人家就把她给甩了,为什么?因为人家找了一个当地的女孩子,还没跟我闺女分手,就火速结了婚。”老板缓了一口气:“当地女孩好啊,好哄,有房子有户口,家里有点底子的话,还能露些补贴他老家。”      他的语速挺快,不知不觉就换上了中文。   治行听不明白,看了众人一眼,却也默默没发声。      唐嘉又看了沉默的梁瑞和赵媛媛一眼,道:“可能是你女儿遇到的人不对,不能全部说不好。”      老板已经平缓了口气:“其实我……其实我本来也没这么生气,主要是……哎,这件事我憋在心里挺久了,大家第一次见面,以后不知道能不能再见,我说出来也算透口气。主要是……我闺女她怀孕了啊,孩子都显怀了,结果人家不吭不声,就和那个北京户口的女孩扯了证!”      这下唐嘉也说不出话了。      老板叹口气:“我们那个年代吧,虽然穷点,但大男儿顶天立地,该负的责任也是要负的。其实吧,我就是觉得,凤凰男的思维模式,它就和一般人不一样。他们心中只有大家庭,就是他们的父母啊,兄弟姐妹啊,老家的亲人啊,这些是第一等的,妻子儿女在第二等。”   老板:“我也不怕你们说我存在偏见了,反正我啊,就是看不惯他们!”      老板话音刚落,梁瑞突然一拍筷子,站了起来。   他弄出的声响太大,众人都惊讶地望了过去。      梁瑞脸色铁青,死死地抿住嘴唇。   老板惊异:“怎么了这是?”   梁瑞看着他,吐出几个字:“你他.妈有病。”      脏话一出,老板也是沉了脸。   梁瑞看着他冷笑一声:“有你这种爹,你女儿也他.妈的活该被——”   他话还没说完,被赵媛媛扯住手臂:“你——”      梁瑞把赵媛媛甩开,沉沉地看她一眼,又扭回头。   赵媛媛一震,抿住唇,低头,不敢再开口。      梁瑞盯着老板,继续说:“他.妈地活该被.操——”   老板一拍桌子,一声震响,吞没了他后面的话。      唐嘉吃惊地看向梁瑞,她看梁瑞和赵媛媛的日常相处,本以为他是个温和的人,却没想到爆发之下,戾气会这么重。   老板虽然说话有些不知深浅,但却也不是无的放矢,有一定的道理在内。更何况,他不知两人情况,并不存在着指桑骂槐的意思。   梁瑞反驳没错,但话说得太重,又牵扯到老板无辜的女儿,便有些过分了。      接下来的饭吃得死气沉沉。      治行弄不清楚情况,向唐嘉低声询问。   唐嘉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凤凰男”这个概念,只得简单把事情描述了一遍。      治行拧眉,环视四周。   他向唐嘉提出建议。      唐嘉点点头,然后起身,走到赵媛媛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袖。   赵媛媛抬头:“怎么了?”   唐嘉说:“我要去楼下解手,一起去吧。”   赵媛媛:“我不想……”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唐嘉从位置上扯了出来。      两人下了楼。      唐嘉却领着赵媛媛走到了靠窗的位置,周围有人看她们一眼。   唐嘉没管那些目光,看着赵媛媛的眼睛,她没直接说梁瑞的不好,而是先把问题抛给赵媛媛。      唐嘉问:“你觉得梁瑞刚才那些话好不好?”   按照正常的思路,当然是不好。      赵媛媛没说话,低下头,手指头勾在一起。   唐嘉强迫她看向自己,又说:“你也知道那些话过分了对不对?”   赵媛媛点点头。      唐嘉又说:“你去劝劝他,让他把火气消了,最好能给老板道个歉,不是对老板的,是对老板女儿的歉意。”   赵媛媛又没吭声了。      唐嘉:“怎么了?”   赵媛媛吭吭哧哧终于开口了:“其实……我……哎!这么跟你说吧,你平时看我们两个,是不是觉得我挺那个……跋扈的……”      唐嘉:“有点。”      “其实我都是装的,我……”   赵媛媛咬了咬唇:“我喜欢他比他喜欢我多,”她别过头,似乎做了一个抹泪的动作:“真要是什么事情,我不大敢和他对着来……梁瑞他……性格其实挺犟的,他今天那样子,是真生气了……我……我看着有点怕。”      于是唐嘉不说话了。   赵媛媛抬头看她一眼,伸手,想抓住唐嘉的腕子,碰到唐嘉皮肤的时候,手又垂了下来。      唐嘉伸手摸摸她的臂膀,轻声道:“走吧。”   赵媛媛低低应了一声。      两人同时回了酒桌。   一顿饭很快草草结束。      唐嘉一行人本来的行程是去市中心购物,饭局却是临时插.入的。虽说这顿饭结束地很不愉快,但本来的行程却也还要继续。      临近超市门口的时候,治行却突然接到了电话。   他去一旁接听。      梁瑞一路无言,此时杵在那儿,赵媛媛安静地站在他旁边。   唐嘉看他们一眼,又扫了另一边正在通话的治行一眼,最后把目光投向超市。      这间超市占地面积颇大,红色外墙的建筑,足足有四层楼的高度,在这普遍房屋低矮的地界,算是首屈一指,引人瞩目的了。      治行接完电话,走到唐嘉身边。   他把手机收入袋内,歉意地笑了笑,对唐嘉道:“实在是很抱歉,因为临时有些事情,恐怕不能再继续陪你了。”      唐嘉说:“治行君已经做得很好了,该说抱歉的是我。我的朋友让你扫兴了。”   治行看着树荫在她颊上投下斑驳的影,说道:“不用这么客气。”   唐嘉对上他的眼神,愣了一下,半响道:“好。”      说完她的视线便落到治行的身后,马路延伸到街角的尽头。尽头的拐弯处,喻斯鸿和周鹏走了出来。   他正别着头和周鹏说话,双手习惯性地放在兜中,休闲的衬衫加长裤,袖子挽到小臂。   仿佛有所感应,喻斯鸿回过头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接。   唐嘉生硬地把目光转回治行的脸上。      治行摸摸自己的脸,奇怪地问:“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唐嘉低声:“没有。”      唐嘉虽未再看向那处,却感觉的远方传来的注视。空气是凉的、清的、静的,那注视却是烫的、灼的、翻山倒海。      赵媛媛在远处唤了她一声:“走吗?”   唐嘉扭头冲赵媛媛点头,又回过头来对治行说:“我先去了。”      治行微笑:“好。”   于是唐嘉转身向赵媛媛那儿走去,她咬着内唇,步伐有点快。   赵媛媛拉住她胳膊:“走了走了,等着你呢。”      治行望着唐嘉的背影,直到他们三人消失在旋转门的深处。他低头笑了笑,然后回过身来。却正好与喻斯鸿隔着一丈的距离。      两人同时看向对方。    26. Chapter26 治行看着眼前的男人,男人身量很高,与自己差不离,双手搁放在裤兜里,透露出一种漫不经心。然而这漫不经心下,他嗅出了令人讨厌的狂狷。      两人对视了三秒。   三秒钟实在是短的很,可思维是疾的,治行想起小时候,他手撑颊,蹲坐在木板的地上,看着大孩子们裹着和服套,脚上着木履,在楼层间跑上跑下。他们的的额上,用牛皮筋套着纸涂的画,画上是艳丽的人物肖像。   他仰起头,一一数地过去。他在心里默默念出那些名字:后樱町天皇、源赖朝、织田信长……      小小的治行起身,迈着短腿跑过去,他拽着套安倍晴明面具的大孩子的衣角,请求他给自己玩一会。那人刚要解开皮筋,旁边一人嘻嘻哈哈地过来,一把推开治行。治行摔了出去,撞倒矮桌旁,他抬头,望见推自己的那人,额上套着酒吞童子的面相,面相下是一张狂狷的脸。   他低头,攥紧拳头,听到木履踢踢踏踏声近来,有大年级女生把他扶起来,同时嗔怪地说:“拓也,干嘛欺负小孩子?”      那女生把另一张面相塞到治行小小的手里,同时温柔安抚地,带着哄孩子地口气对他说:“给你一个源赖光哦。”   治行低头,看着手中那张源赖光的面相。   那面相后面,插着一柄描绘的太刀安纲。   这把宝刀,曾斩下酒吞童子的首级。      女生抚着治行的后背,声音传在他的耳边“乖哦,把酒吞童子杀掉哦。”      三秒之中,两人的对视结束了。   治行看到那个男人收回了眼神,向着自己身后的方向走过去。男人逆着光线,治行的眼中,男人的面孔、酒吞童子的面孔、拓也的面孔,模糊在了一起。      治行的思绪又远了。   那个鬼怪横行的平安京时代,寺中从侍的小和尚因容貌过于俊秀,而招来他人的嫉妒和陷害,小和尚的怨念越来越深,恶念聚集,化为酒吞童子。酒吞童子化为英俊的少年,诱拐了池田中纳言家美丽的女儿。阴阳师安倍晴明占卜出了酒吞童子藏身大江山,于是大将军源赖光领命,带着手下前去大江山讨伐。      那个男人越走越近了。      源赖光和勇士们在神社里焚香参拜后,翻山越岭,来到大江山的脚下。三位神人化为三位耆老,告知源赖光酒吞童子具体的位置。他们顺着指点,来到一座富贵堂皇的宫殿前。      那个男人更近了。   治行脑海里的画面也变了,他看见阴风惨惨,哀月高悬,酒吞童子的脸变成了男人的脸。源赖光问酒吞童子为何为祸人间,酒吞童子大笑,问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人类践踏万物,他来践踏人类,不过循循轮回。治行又听见源赖光要他放了池田中纳言家的女儿,酒吞童子狂妄地说她爱我健壮的身体,爱我英俊的面容。   源赖光恨极,劈刀去砍。      那个男人与他站在了一条平行的线上。   治行眼中,源赖光手中的宝刀,刺入酒吞童子的胸膛。血咕噜咕噜地流了出来,沿着锋利地刀口,滚烫滚烫,溅到源赖光持刀的手上。   源赖光抬头,看到酒吞童子嘴角一抹讽刺的笑。   源赖光咬牙,拔刀再劈,冲着酒吞童子的脖颈挥去。      那个男人走到了治行的身后。   治行回过头,男人也回了头。   两人的目光再次在空中相碰。      治行看见源赖光手中的刀劈入了酒吞童子的脖子,刀起头落。   那滚落的头颅,依旧是英俊的面容,嘴角讽刺的笑。      男人扭回了头,治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旋转门里。      他看见源赖光大吼一声,刀身插.入地面,源赖光依靠着长刀,才让摇摇欲坠地身体不至于倒下去。他看见源赖光望向刀身,雪亮的刀面是斑驳的血,血中倒映出一张脸。      那是治行的脸。      #   唐嘉进了商场后便和赵媛媛分道扬镳了。   商场第一层是大型的购物超市,营地偏远,来往不便。她来前便在手记记事本中列出了购物清单,准备这一次采购齐备。   而商场的三层是衣物卖场,赵媛媛没什么需要购买的日用品,只嫌弃包裹里带来的衣物不够,挥一挥衣袖,直奔三层而去。      唐嘉提垮着蓝色的小篮子,穿行在货物满满的长架中间。周围一半是白人,一半是黑人,黄皮肤的也有,不过数量寥寥。      唐嘉拿起一罐黄桃罐头,转着玻璃罐子,去找上面的日期和英文注语。有人停在她的右手边,玻璃罐身上映出一个拉长了的身影,推着购物车。   唐嘉没多在意,继续找日期。      她终于在瓶罐底部看到了打注的数字。日期有些远了,虽说是添加了防腐剂的罐头,但还是不大好。唐嘉把黄桃罐头放回了远处,又伸手去拿旁边的梨子罐头。      她手指还没触碰到罐身,旁边的那人就一伸手,抢先一步拿走了梨子罐头。   接着她听到了玻璃丢到购物车框内的撞击声。      唐嘉想:也不怕碎。   她心底虽然有些恼这人不讲礼貌,却也没多在意,甚至看也没看,径直向旁边走去,准备拿一些保质期久一点的牛奶。   唐嘉走到牛奶货区,伸手去够第五排的盒装牛奶。身旁的那人也跟上来了,又抢先一步拿了牛奶,丢进购物车里。   唐嘉便是再好的脾性,也禁不住冒出了一丝火气。她要跟人讲讲理,头一扭,看见喻斯鸿直直地杵在那儿,左手放在口袋里,眼睛看着货架,右手在货物上比划着。   气定神闲极了。      唐嘉刚到嘴边的话,这下全被堵住了。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又自觉自己现下的模样神情尴尬地很,便向左挪了一步。接着又干脆转身,向过道另一头走去。      身后传来脚步声。   唐嘉握着篮子挂架的手收紧,走得更快了。      接下来,唐嘉每走到一处,刚要去拿货架上的商品,喻斯鸿便会快人一步地拿走。唐嘉再也忍不住了,扭头瞪视喻斯鸿。   喻斯鸿望着她,挑挑眉,表情无辜。      唐嘉噎了一下,她迅速地把手伸向货架,去拿第六排架子上的一袋巧克力。   她的手刚碰到包装袋,喻斯鸿一把握住她的腕子。      那手指热烫有力,紧紧地攥着。   她挣脱了一下,不过是徒劳。      两秒后,喻斯鸿放开唐嘉的腕子。然而他的手指抚上唐嘉的手背,他看见那粉色指盖上弯弯的白月牙,他的指腹蹭上那指背上微微下陷的小窝,又抚上那青色血管上的光洁皮肤。他的手沿着臂膀一路滑上去,来到那乌黑厚实的齐耳短发下雪白的脖颈处。   他指头的一侧轻轻蹭着唐嘉的下巴。      “放开。”唐嘉侧身对着他说。   “不放。”喻斯鸿凑身到她耳边,声音低哑暗沉。      唐嘉伸手要去推他,却被喻斯鸿左手一把揽住肩膀,紧紧梏住。   那双手沿着她下巴的曲线伸展而上,抚过她热烫的唇,玲珑的鼻,和形状美好的眉眼。唐嘉感受到那泛着热度的指腹触碰到她的眉角,她呼吸有点重,闭上了眼睛。于是那指腹便落在了她的眼皮上。   一下下轻轻地抚着。      手指头又沿着她鼻梁侧翼滑到唇上,缓缓地描摹着她的唇线。然后顿了一下,划开她的唇缝,落在牙齿上。   唐嘉余光看到有外国人地目光投过来。      她再也忍不住了,一口咬上喻斯鸿的手指,然后猛地把他推开,狼狈地快步离开。   这次喻斯鸿没跟上去。      他低头看着食指上浅浅地牙龈,傻笑。      周鹏从后面拍喻斯鸿的肩膀,“傻笑什么呢?”视线落入购物车内,“我靠!买这么多东西啊!钱带够了吗你?”   喻斯鸿把他靠过来的脑袋推开,收了笑,一本正经地正正衣领,“去,帮我把东西全部放回去。”      周鹏不乐意了,“我东西还没看好呢,又要帮你做苦力?”   喻斯鸿瞟他一眼。      周鹏怂了,嘟嘟囔囔地拉过购物车,翻里面的东西,“罐头、牛奶、餐巾纸……我勒个去!你还拿这个!”他略带惊疑地目光上上下下把喻斯鸿扫了一遍,“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喻斯鸿看过向周鹏手中正拿着的东西。      明晃晃的英文大字。      卫生巾。   超长夜用不侧漏。      “……”      #   唐嘉匆匆去结了账,把买过的东西寄存在一楼的柜台,又乘着电梯上了三楼。她找了一圈,没看到赵媛媛的身影,于是上了四楼。   四楼是顶层,卖鞋的。一行行摆着鞋子的柜架,正对着一扇玻璃大门,大门通向外面,是一个小花园模样的地方。唐嘉看了一眼,隐隐看到小花园有直通一楼的升降梯。      她找到了正在试鞋的赵媛媛,旁边有正在服务的黑人女店员。   唐嘉不准备买鞋,便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等她,时不时给她提点意见。      突然外面有枪声传来。   自从来到非洲后,唐嘉变得对这种声音特别敏感。她站起身子,却看到店员还有其他正在购物的黑人客人依旧优哉游哉。   赵媛媛也惊地送掉了手中的鞋。   两人对视一眼。      唐嘉问那个黑人店员:“你听见枪声了吗?”   “听见了。”黑人店员给了她们一个安抚的笑,“肯定是外面什么地方又发生了抢劫,习惯了就好,里面不要紧的。”      唐嘉按捺住心中的不安,重新坐下。      大约五分钟后,枪声更猛烈了也更清晰了,楼下传来尖叫和混乱声。唐嘉再也平静不了,又站了起来,她看向店员,店员也是一脸惊愕。      唐嘉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又出门没看黄历犯冲了。她去拉赵媛媛,赵媛媛向商场地另一头喊梁瑞的名字。      唐嘉尽量平静地问店员,“有什么可以躲避的隐蔽的地方吗?”   店员猛地反应过来,“有有有,花园那里有仓库里可以藏人。”   唐嘉皱眉:“快走。”      好几个店员一起招呼四楼的顾客集合,大家虽然面有恐惧,但因为没有直面危险,倒还保持了几分镇定。大概十几个人加几个店员,一起向玻璃门的地方有序地疾步走去。      他们出了门,仓库的门在地上,店员蹲下摸钥匙去开门。   众人看到这样的仓库设计,心里有了点底气。   甚至还有人一个年轻白人,拿出手机开始摄像。      旁边他的女朋友责备他,“都什么时候了乔治!”   青年满不在乎,“回头我要上传到Youtube上。”      仓库的门开了,众人松了一口气。      店员首先跳了下去,接着又是另一个年轻女人。第三个人刚要扶着仓门踩上楼梯,众人听到了扶梯上升的声音。   仿佛一滴水掉入了油锅,众人一僵,接着疯狂地向库门挤过去。      可是来不及了。   扶梯的门开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分子手持□□,嘴里喊着话。   众人依旧不管不顾地往仓库冲。      武装分子又喊了一句话,用的当地语言。   这却仿佛拧快了发条,好几个白人手脚并用地要往仓库里跳。      唐嘉扫了眼本来跑向仓库,此刻却仿佛突然僵在原地的当地人一眼,悄悄地拉住赵媛媛,往远离仓库门口的地方退了几步。      赵媛媛惊疑不定地望向她。   唐嘉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梁瑞看两人一眼,也跟着她们向旁边退。      武装分子又喊了一句。   接着领头的一个人,直接对着仓库门口一阵扫射。   血肉四溅。      站在离唐嘉半米的店员猛地捂住嘴,几乎要吐出来。   唐嘉悄声问:“他们在说什么?”   店员额头冒出虚汗,轻声回答她:“谁再跑就先杀了谁。”      众人被枪押着回到了商场内部。    27. Chapter27 他们一行人如同待宰地羔羊,被勒令一字排开,站在立式镶镜廊柱前的地面上。   光亮的大理石墙面上,映照出一张张或惊恐或木然的脸。      唐嘉的站位靠近楼梯,她左手边是先前那个黑人女店员,右手边站着赵媛媛,赵媛媛向右,毫无意外是梁瑞。   众人皆沉默不言,空气中有一种凝滞的紧张。   暴风雨前的平静。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那个领头的武装人员,他用黑洞洞的枪口在排成一排的众人面前横扫一遍,未开枪,而是转头对身边的人说了什么。   唐嘉听到右手边不远处传来一声隐忍地抽泣,又迅速湮没在沉寂里。      乘直升电梯而上,聚集在购物中心四楼的武装分子共有六人。其中二黑四白,都用黑色的布匹包裹住头颅顶部,鼻尖山根以下同样用长至颈部的黑色布匹遮住,只露出一双双渗人的眼睛。   唐嘉仔细观察了一下,六人当中的五人,目光是麻木的。然而其中一个白人,目光戏谑带着隐隐的嗜血,看向众人的表情如同戏弄老鼠的猫。      一个黑人武装分子翻开口袋找什么东西,却有一块小型旗帜落了下来。唐嘉眼尖看到上面的图案。   黑色布底,上面一排白色的粗字字体,下面一个白色的圆圈,圆圈里是细细的黑色字体。      她听到左手边传来压低的声音,“索马里青年党。”是那个黑人女店员。   唐嘉瞟她一眼,女店员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未曾开口。      唐嘉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   她又向右看了一眼,赵媛媛已经松开了拉着她的左手,反而右手紧紧和梁瑞攥着,嘴唇在轻微地抖动。梁瑞被她握着,脸上铁青地看向武装分子。   显然与她相比,赵媛媛在危机时刻本能地更想要从自己的男友那里得到依靠。      唐嘉收回眼神。      那个领头的黑人武装分子对其他武装分子说了话,几个人像是讨论了什么东西,接着头目在枪口依旧对着众人的情况下,向着排成一排的人们走了过来。   与此同时,一声凄厉的尖叫透过楼层,从楼下穿透而来。一秒后,万物归于死寂,楼下原本嘈杂而惊恐的声音也都像是被按下暂停键,一瞬间消失了。   静。   让人心慌的静。   众人站着,仿佛能听见自己巨大的心跳声。      黑人头目问了一句话,用的是当地的语言,没人回答。   他又问了一遍,依旧没人回答。   头目似乎微恼了,咔嚓一声子弹上膛,走到排列第一人的面前,吼问了一句话。      被问话的人嘴里含糊不清、惊慌失措地回答了唐嘉听不懂的语言,接着一声枪响,唐嘉余光看到地上爆开的脑浆。   她拳头紧了紧。      头目问了第二个人,几秒后,依旧是“砰”一声。   第二个人软软倒下来了。      就在头目要问第三个人的时候,另一个身形较为瘦小的武装分子走了过来,按住头目的手,用英文对排成横列的人们说:“是□□的站出来,”他眼神扫过众人,“可以不用迎接死亡。”      队列里发出一阵骚动,紧接着有几个人站了出来,包括唐嘉左手边的黑人女店员。      队伍就此分成两列,原地剩下的人一列,站出来的人又自成一列。      唐嘉看到有两个武装分子走到自称□□的那一列,剩下的四个武装分子仍然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余下的众人。      那些自称□□的人被一一要求说什么,因为伊娃晨祷的关系,唐嘉听认出来,他们是在被要求背诵古兰经,以辨别真伪。   很快,有几个流利背出经书的被释放了,其中两个冒充分子被识别出来,死在了愤怒的枪口下。   唐嘉扭回头,不再看铮亮地板上流淌的鲜血。      两个武装分子走了回来,六个武装分子又汇合在了一起,头目喝了一声命令,连同头目一起,五个武装分子持枪对准人群。   一场屠杀就在眼前。      唐嘉听到右手边,有上了年纪的女人低低的祷告声。   那声音轻柔,平静,带着游离尘世的悲悯。   她在祷告声中闭上眼睛。      人在临死前会想到什么呢?   往事。   往事中纷杂的种种。      唐嘉的意识飘回了那些在山寺中静修的岁月。   她穿着单衣,站在大殿前木漆的门槛旁,看着一排排袈衣的寺僧合掌念经唱佛。香烟袅袅,木鱼声声,供奉台后佛祖的金身笑容莫测。她一直站着看着听着,等到经声停歇,寺僧们从她身旁鱼贯离开,她才进了大殿。   一个小和尚在整理蒲团。   她走到大殿的一侧,看到了求签的地方。   小和尚走到她的身边,用还略带稚嫩的声音对她说,“这些都是骗骗游客的东西,没用的。”   她看小和尚年纪小,于是问:“你多大了?”   小和尚说:“过完年就十六了。”   她又问:“为什么不去上学来出家?”   小和尚合掌,一本正经地说:“归依佛觉而不迷。归依法正而不邪。归依僧净而不染,阿弥陀佛。”   她看着小和尚。   小和尚脸红了,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那啥,被爸妈送来的,说以后直接考佛学院。”   她点了点头,去摇筒子里的签。   小和尚还在耳边说,“其实佛学院也很难考的啊,不比高考容易的啊。”   筒子里的一张木签掉下来。   小和尚抢先一步拿了,眼睛一亮,“上上签!”似乎模样比她还要高兴,小和尚把木签翻转过来,一句句念出后面的字纹,“一切有为法,有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欸!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她回到那个靠近大殿的隔间里,关了门,坐在墙角,继续读未读的书。   书签夹着的那页,第一段便写“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她抬起头,看到天窗洒下来的阳光慢慢汇聚成一个人影,朝她走过来。   她想要站起来,却有重量控制着让她站不起来,她愣愣地开口:“齐彧。”   齐彧蹲了下来,看着她微笑。   她眼泪往下掉,伸出手要去摸齐彧的脸。   她手还未触上,脸却变了。   变成了另一个男人的脸。   英挺的轮廓,神采飞扬的眉眼。   男人冲她挑挑眉,开口:“大长腿,好好的,哭什么哭?”      唐嘉猛然睁开了眼睛。   五个黑洞洞的枪口依旧对准着她们,臆想中的枪声却没有响起。   那个有着戏虐和嗜血般眼神的白人武装分子,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头目的身旁,正侧着头,和头目讲话。   头目似乎犹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白人武装分子走到众人面前,说:“在仁慈的安拉的指示下,现在你们有可以活下去的机会。”   众人沉默地看着他。   他似乎享受这种目光,眼神扫视一圈,继续说:“我们会给你们武器,两个人一组,一组中只有最勇敢的那个才能够活下来。”   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两人一组,互相厮杀,赢者生败者死。   他们要让人死在自己同伴的手下。      他说着的同时,有另一个武装分子拿来了两把刀。白人武装男不满地问怎么只有两把,送刀的回了他一句。   白人武装男耸耸肩,伸出手,随意点了两个人。   两个黑肤男人,一个上了年纪,一个还很年轻。   是父子。      白人武装男把菜刀往父亲的手上塞,父亲不接,于是他反手给了儿子一巴掌。又看向父亲,再一次把菜刀伸了过去。   父亲颤抖着手接过菜刀。   他又给儿子塞了一把。      接着往后退了几步,喊数。   倒数一的时候,父子两人依旧不动。      白人武装男把枪口对准父子两人。   重新继续喊数。      三。   父亲看了儿子一眼,儿子身子发抖,咬着唇与父亲对视。      二。   父亲扔掉菜刀,上前拥住儿子。      一。   儿子手中的刀脱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动。他把头埋在父亲的颈窝里。   父子二人静静相拥。      白人武装男骂了一句,扣枪。   枪声响起的前一刻,是儿子还在变声期的一声哭喊:“爸爸,我爱你!”   密集的枪声响起,相拥的父子二人委顿在地,鲜血静静地从失去生机的身体,流淌而出。      白人武装男退掉子弹壳,换上新的子弹。他再一次伸出了手指,手指在排成横列的众人间来来回回。      他的手指停了,指向一个年轻的白人女性。   被指着的女人再也忍受不住,绝望地大哭起来。      白人武装男眼睛里射出恶趣味的光,手指离开大哭的白人女,再次来来回回在众人间挑选。   他的手指又一次停了。   指向的方向,正是梁瑞。      赵媛媛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唐嘉抓住她的臂膀,让她不至于摔倒。      他选了两个人,众人以为他会停了。结果他又一次伸出手指。   这一次指着的人。   是唐嘉。      正在大声哭泣的白人女哭声突然停了,面带惊异地望向梁瑞和唐嘉,又望向白人武装男。   白人武装男把梁瑞和唐嘉又指了一次,“你们。”   意思是先前那个不算。      梁瑞和唐嘉站了出来。   唐嘉沉着眼神望向梁瑞,梁瑞动了动嘴唇,说出三个字的嘴型。   对不起。   然后他低下头,不再看着唐嘉。      有凉意从唐嘉的心底泛起。      送刀的黑人男正要把刀递给两人,白人武装男却突然说:“我们换个更有趣的方式。”他止住黑人男送刀的动作,走向横列的队伍。他走到赵媛媛面前,一把扯住赵媛媛的衣领,把她从队伍中纠了出来。      赵媛媛被他一推,摔倒在唐嘉和梁瑞的面前。   白人武装男凉凉的声音响起来:“他们中只能有一个活下来,现在这个名额掌握在你的手里。”他蹲身,拉住赵媛媛的手,强硬地把刀塞在赵媛媛的手里。   赵媛媛大哭,把刀甩开。   白人武装男掐住她的跛子,在赵媛媛面色青紫快要窒息的时候,再次把强硬地把刀塞到她的手里,“如果你不选择,你们三个都会死。现在,我给一个牺牲一个人,活两个人的机会。”他凑到赵媛媛的耳边,低低道:“我讲话算数。”      赵媛媛涕泪横流地握着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体来。   她的目光在梁瑞和唐嘉身上来回,身体抖成筛子。      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唐嘉身上。   对上唐嘉眼神,赵媛媛别开脸,流着泪,哽咽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对不起。      唐嘉看着赵媛媛,默默望着。   有一种无力与冰冷的感觉从她的心底泛起,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褪去,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大地上,从宇宙的初始到尽头。   有一个声音在从洪荒中传来,穿过时间厚厚的纹路,在她的耳边响起:“你本不该奢望的。”      唐嘉想:是啊,我本不该奢望的。   她的眼神变得冷然而坚定,默默看着赵媛媛的动作。      白人武装男催促喊叫一声,“Hurry up!”同时举起枪,对准赵媛媛。      赵媛媛闭上眼,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举刀朝着唐嘉劈砍过来。   唐嘉闪身躲过,顺势扑倒在地,向着楼梯口的方向滚去。   白人武装男叫骂一声,朝着唐嘉开枪。可惜他的枪法缺失了些准头,只堪堪打中在唐嘉的耳边与身侧。      一切发生在电闪雷鸣之间,等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唐嘉已经滚下楼梯。   白人武装男就要去追赶,却被头目抓住手,头目难得露出不赞同的眼神,“够了,下面也有我们的人,让安拉决定她的生死吧。”   白人武装男只好恨恨地停住脚步,他端正枪,朝着一侧扫射,好几个人瞬间倒地。   他这才神情舒爽地呼出一口气,站回原来的地方。      #   耳边是风摩擦衣领的尖啸,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凹凸的楼梯上碾压而过,疼痛蔓延全身。唐嘉护着脑袋,任由身体滚下楼梯。   终于到了底部。      步行楼梯的一旁是电梯,电梯的不远处是柜架。她浑身疼的厉害,血从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周围的一切都在血色的影子中晃动。   唐嘉动了一下,右腿处传来尖锐的疼痛。   骨折。      她拖着身体向一侧,用尽最快的速度爬过去。终于把身体藏在隐蔽的一处,她呼出一口气。唐嘉闭了眼,还没过几秒,听到右手不远处传来模糊的声音。      她对这一层发生的时间一头雾水,不了解情况。为了不摸瞎,便轻轻挪动身体,向着声源处慢慢挪过去,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她手抓着柜台底部,从遮蔽处旁露出一只眼。      视线里是购物中心强烈的灯光,   灯光下是几具趴躺着,生机全无的尸体。血泊中,一个持枪的武装分子,端着枪对准一个举着双手的人。   她为了看得更清楚,又露出大半张脸。      从武装分子肩膀后,能看到那人的半身。   喻斯鸿。      唐嘉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抬头,望进了喻斯鸿的眼神。   对方也看到了她。      那双眼安然而平静,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      唐嘉咬紧牙关。      武装分子问:“你说你说是□□?”   喻斯鸿回答:“是的。”   武装分子说:“古兰经会吗?背一遍。”   喻斯鸿刚要开口,突然一个小型的人偶摆饰从唐嘉身侧台子的上方砸了下来。摆饰砸在她的头上,唐嘉伸手去接,指尖擦着摆饰而过。   摆饰落地,发出明显的声响。      武装分子猛然回头。   唐嘉来不及回身,身形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    28. Chapter28 有细密的汗从唐嘉的鼻翼渗出,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货架底部,铝材几乎要嵌入肉中。唐嘉听到肉体应机反应下,牙齿不受控的细微打颤。   哒哒哒哒哒哒。      血水夹着汗液顺溜滑在她的唇上。   然而她内里的意识一片清明冷静。      时间与空间似乎在此刻凝滞,她眼神紧紧锁定枪口。,      唐嘉的视线中,一切仿佛成了电影里拉长的慢镜头。      武装分子右脚迈出一步,右手握紧枪身,手指搭上扳机,身体后倾几度,枪口微微放低。   与此同时,慢镜头中,喻斯鸿面目沉峻,身体呈现一个前扑的姿势。      不过一秒之内。      武装分子就要按下扳机,喻斯鸿即将触碰到他的背部。      “咚”地一声,武装分子突然自己软倒在了地上,没了声响。   喻斯鸿堪堪稳住身形,没有扑在他的身上。      EXCUSE ME   EXCUSE ME   EXCUSE ME      喻斯鸿几乎本能地抬脚,一下子踢开武装分子手中的机关枪。他这才抬头,对上唐嘉的眼睛。   两人皆是面面相觑。      一秒之后,喻斯鸿蹲下身体,把武装分子朝着地面的脸部扳过来。   他一把扯掉黑色的面巾。      面巾下是一张黑色中年人的脸颊,只是此刻口眼歪斜,不省人事。   唐嘉从怔愣中找回魂魄,撑着右腿半爬半摸地过来。      喻斯鸿打趣她:“你把他吓死了,大长腿,看不出来啊,老厉害了。”   唐嘉:“……”      本来紧张的气氛被他一句话破坏掉,唐嘉简直不想理他。唐嘉默默伸手,用拇指和食指掐住武装分子的下巴,把他的脸面夹向自己。   她下了定论:“脑溢血。”   然后松开手指。      为了以防万一,两人还是商量把武装分子捆绑起来。喻斯鸿不知从哪个柜箱里翻找出粗粗的尼龙绳,他把武装分子拖到一个箱柜投下阴影的地方,熟练地捆绑住他的手脚,系在固定处。与此同时,还不忘口中对唐嘉调笑道:“他这个坏人做的也是够绝,偏偏不让我英雄救美一把。这样不好不好”。他口中说着不好不好的同时,把麻绳翻了个牢固的死结,又偏了下脑袋,把手指放到武装分子的鼻孔处,淡定,“没气了。”   接着扭头给向唐嘉来了一句,面目严肃,“千万不要对吓死了人这件事有心理压力。”      唐嘉一天之内从鬼门关前滚了两次,身心俱疲。此刻外部的危险警报暂时解除,软绵绵地躺倒在地上。   可惜她不混网络,不知道一个词语叫做槽多无口。唐嘉只觉得哭笑不得,但同时本来心中抑郁的悲伤也被冲淡了不少。      喻斯鸿捡了枪拎在手上,他顺顺枪带,盘腿坐在唐嘉身边,把枪放在一旁的地面。他看了眼枪身,又把本来朝着唐嘉的枪口用手拨着旋了个方向。   怕走火。      然后他开口道:“伤着哪儿了?”   唐嘉轻声道:“腿。”   喻斯鸿把手放上她的右腿,唐嘉疼地嘶了口气,反射性地拍掉他的手。      于是喻斯鸿靠近了点,捧过她的脑袋,用手指拨开黏着血水的额发,“我看看,破相了没?”   唐嘉:“你……烦人!”她别过脑袋。      喻斯鸿笑得不怀好意:“这就烦人了?那是你没见识过更烦人的。”   唐嘉动了动,但没说话。      喻斯鸿又伸出手,把她脑袋给拨过来,他看着唐嘉的眼睛,认真问:“怕不怕?”   唐嘉垂眸子,轻声道:“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   “还好就是还好。”   “骗人。”   “没有……”      喻斯鸿说:“小姑娘口是心非。”   唐嘉噎了一下:“小姑娘……”      喻斯鸿发出闷闷的笑声:“我这么跟你说,我们要是好啦,你在我眼里就一直是小姑娘,二十岁是小姑娘,三十岁是小姑娘,四十岁是小姑娘,到七老八十了,成了老头子老奶奶,爬不动楼梯了,走不动路了,三天两头地躺进医院。到那时候,你在我眼里也是小姑娘。”      这句话实在说得戳人又腻歪,唐嘉轻轻地说:“你真讨厌。”   喻斯鸿:“小姑娘又在口是心非。”   唐嘉:“……”      她翻了个身,正对上喻斯鸿亮晶晶的眼。   唐嘉一时想说的话又卡在嘴边,只得再次翻身,背对着喻斯鸿。      喻斯鸿:“喂,小姑娘。”   唐嘉:“你……烦人!”   喻斯鸿笑倒在地上。      俗话说得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购物中心一共有四层大楼,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第三层。按照逻辑推算,每一层都是有一定数目的武装分子占据的,而上下楼层间连接的楼梯定然也是最显眼的地方。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想出去,只能从楼梯走,而从楼梯走,却又是把自己的生命安全在几秒钟内完全交了出去。      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留在原地隐藏观望。      从第一声枪声响起至今,已经差不多过去了将近一个多小时。虽说他们对政府的警力没有抱多大的希望,但时间这么久,就算是警.察推着警车走,也早该推到了。      果然,两人商量刚结束的时候,就听到了购物中心外面的警笛的声音。一番激烈的混战之后,警报终于解除。幸存的人们从藏身的地方或走出来,或爬出来。面容或是木然或是悲恸。      警方占领购物中心后,接着赶到的便是抬着担架的医生。屋外警笛与救护车的鸣笛交织,一堆堆记者抓着话筒想要闯进来,却被隔开的黄条挡在一定距离外。      与此同时,难民营之内,治行套着白大褂走到一列排队领药的黑人前。他外面罩着白色的医生服,匆匆忙忙换上的,还没系上扣子,露出里面隐约的军服。   他走起来,脚步带风。      治行心里头也是纳闷,他一个电话被他叔叔叫了回来,却是因为难民营的派药医生缺乏人手,临时让他来领命。治行读得是东大的医学院,在叔叔的影响下入伍后,也是担任军内的军医角色。      他从拿些包着各色头巾,穿着颜色艳丽的衣服,或赤着脚或穿着拖鞋旧球鞋的难民中穿过去,来到了队伍前头。   治行在之前已经被告知了工作。工作很简单,登记并且纷发药品。      队伍的前头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子,棚子后停着一辆白色的汽车,造型有点像献血车。车身上用黄色的喷漆涂着字母。   治行看了一眼,认出那是英文的三色伞公司的名称。      他知道三色伞公司一直在各个难民营给难民们纷发药品,他未多在意,视线又转向顶棚下。   遮阳棚下摆着几张木桌,一张上了蓝色和白色的大大药品箱,以及其他散落开来的药品盒子。其他几张桌子后,有套着白大褂的黑人医生,正在问询并且做着记录。      他和其他几个医生讲了几句话,便坐到一个空着的桌子后面。立刻有其他队伍中的人分流开来,在他的桌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领先的一个抱着婴儿的女孩从兜中掏出一张卡片,递给了治行。   治行问旁边的人:“这是医疗卡?”   黑人医生回答:“是的,家庭医疗卡。”      治行看向手中的那张卡片,左边的地方填着家庭成员的信息,右边是一个缩写的“I.C.”,后面是一个框框,框框里打着勾。      治行指着缩写,又问那个黑人医生:“这是什么意思?”   黑人医生看他一眼,回答道:“知情同意(informed consent)。”黑人医生补充了一句:“他们表示同意,然后获得了被治疗的权利。”      治行看着卡片有足足好几秒,然后他问:“你们……在用他们试药?”      #   唐嘉从病床上醒来的时候翻了个身,然后在黑暗中伸手,摸出新买的手机。   按键,屏幕亮起来,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一点钟。      她们这些无辜负伤的伤员全部被送进了政府医院,医院条件并不算特别好,但简单的伤势却也能治疗。唐嘉被医生粗暴地打上石膏后,便被护士推进了这件六人间病房。      病房在二楼,她被送进病房后已经是黄昏,被病友搭了几句话后,便独自摊开被子,埋头睡了起来。因劳累过度,闭眼便是黑甜一梦。      醒来后,她身体上的疲惫已经消去,脑袋里也很清醒。   医院静的很,病友们都已经谁下,有深深浅浅不规律的呼声,伴着悠长的串串炸泡泡似得呼噜声。      唐嘉把黯下来的手机屏幕再一次按亮,却突然听到有人敲窗户的声音。    29. Chapter29 房间一共六张简易病床,一字排开。黑暗中能看到人体裹在被里堆出来的隐约轮廓。大窗开在正中的墙面上,被一面褶皱帘子严严密密遮住全貌。      咚咚、咚咚、咚咚。   是指节叩击在隔音玻璃上的闷响。      唐嘉心里没什么害怕的,只是挺好奇大晚上的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她窸窸窣窣地披上外衣,摸索鞋子套上,把睡炸的头发拨到耳后,抽出毛巾擦擦脸,然后单脚跳着到了窗户旁边,尽量不弄出太大的声响,不至于打断别人与周公的幽会。      唐嘉伸手一把撩开帘子。   唐嘉:“……”      厚实的窗玻璃后面,露出男人的上半身。   喻斯鸿侧身坐在窗台上,右腿屈膝撑在墙上,左腿荡在空气中。他的左臂抱腰,身体后靠,空出右手在玻璃上敲着节拍。      他看清了来人,很是气定神闲地挥了挥手,就着手指在玻璃上划出两个字母。   GE      【Good Evening】      唐嘉:“……”      唐嘉想起高中生物课上老师的话,那个戴着眼镜的白胡子老头说,你们要理解生物的多样性。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理解生物的多样性,但她突然深刻地认识到人的脑回路的构造是不同的。      半夜爬窗这种事情,她不会想到。   并且打死也做不出来的。      然而,她心里有一种萌动的小欢喜,如同幽野里跳动的一丝星火,只等燎原。   但她……是不会说出来的。      喻斯鸿见她半天不开窗,心头纳了闷了,于是赏给玻璃三个板栗。   唐嘉低着头,极其轻微地笑了一下。她转身跳回床头,拿上手机,回到窗边。喻斯鸿侧着低下头,一张俊脸几乎要和窗户来个第一次亲密接触,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要做什么。      唐嘉抬头瞅他一眼,表情纹丝不露,然后她手撑在窗台上,同样靠了上去。她赤着脚贴在窗旁的水泥台子上,两条细长的腿屈起,左手从大腿与小腿的三角形空隙处穿过,上半身向前贴去,呈现一个半蜷缩的状态。   手尖按着手机键盘。      从喻斯鸿的角度,只能看到她一个被月光和手机光线涂抹的侧脸。      就在这时,喻斯鸿的口袋震动一下,他的手机在布料下亮了起来。   喻斯鸿摸出手机,低头一看。   有人附近的人添加他的微信好友。      喻斯鸿一瞬间心里亮堂。   他点了确定,接着对面就是有绿色的框框和字体发送过来。      “怎么上来的?”   喻斯鸿打开图库,发送一个小人在地上爬动的自定义表情。      唐嘉咬着唇笑了一下,发回一个表示目瞪口呆的doge表情。      喻斯鸿:嘤嘤嘤嘤嘤嘤.JPG   唐嘉:(习XX)共产主义的凝视.JPG   喻斯鸿:咬手手.JPG   唐嘉:看,楼上是变态.JPG   喻斯鸿:(小学生泪眼汪汪)大姐姐,我能摸一下你的胸吗?.JPG   唐嘉:“……”      与此同时,唐嘉还翻看了一下他的微信签名,上面写着:   理想是娶一个黑长直白裙子的小姑娘,生两个小孩。第一个是女孩,第二个是男孩,等到女儿结婚,儿子也能独当一面的时候就退休。每天去散步或者下围棋,和老婆一起跳广场舞,最后比老婆早死。      唐嘉把这个页面截图,发送过去,同时加了一个【惊恐的眼神.JPG】      几秒后,又发来同样界面的截图,只不过,此时的签名已经变成:   理想是娶一个短黑发白大褂的小姑娘,生两个小孩。第一个是女孩,第二个是男孩,等到女儿结婚,儿子也能独当一面的时候就退休。每天给老婆端茶送水,揉腿锤腰,等老婆死了再死。   同时加了一个【羞答答.JPG】      唐嘉:“……”      唐嘉伸手抬开窗锁,屋外的夜风立刻透心凉心飞扬。她在大风的伴奏中说:“成天不正经。”   喻斯鸿装模作样地环着脑袋看了一圈。      唐嘉问:“你在看什么?”   喻斯鸿一脸窦娥冤,“看看有没有夏天飞雪。”   唐嘉:“……”      唐嘉话在肚子里打了个转,到嘴边又变成干干的三个字说:“不正经。”   “哪有?”   “哪没有?”   “黑夜给你了黑色的眼睛,你却没有用它发现我的光明。”   “……”      唐嘉给他一句话盖棺:“油嘴滑舌。”   “不对。”   “怎么不对了?”   “明明是油腔滑调。”   “……”      “贫。”   “过奖过奖。”   “……”   “其实我是一个老派的正经人。”   “哪里老派哪里正经了?”   喻斯鸿把手伸过去,正面反面地翻给她看:“手上写着,眼睛里写着,浑身上下都写着。”   “看不出来。”   “哦,你瞎。”   “……”      喻斯鸿又问唐嘉闷不闷,唐嘉说不闷,喻斯鸿说你要不要下来透透气。   唐嘉说不要。      然后她指了指自己负伤的腿。   意思不言而喻。   我是伤员。      喻斯鸿说这可不行,你拿错了剧本。   唐嘉说我怎么就拿错剧本了。      喻斯鸿说我们明明演的是王子救公主的童话剧,你怎么演成了苦情戏了。   唐嘉回嘴,谁要和你演戏啊。      喻斯鸿灵巧地抓住窗户旁的管道,如同一只矫健的豹子,脚踩着墙壁凸出的部分,敏捷地降下去,在最后一米左右的地方,一跳,稳健地落在草坪上。   他仰首,左手插.在裤兜,右手挥动,加大了声量,“走了啊。”      话音还没结束,唐嘉扶都没扶墙壁,直接跳了下来。   二楼足足有三米出头。      喻斯鸿被她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连忙去接。   唐嘉实生生地摔在他身上,两人扑倒在地。      毫无水分的自由落体。   喻斯鸿被压了个结结实实,眯着眼睛吸了口冷气:“重……”他瞟到唐嘉的眼神,硬生生地转口:“重要的是您老先招呼一声啊大小姐!”      喻斯鸿背着唐嘉走在沾染了水汽的草坪上,唐嘉从口袋中摸出一包爆珠万宝路,偏着头点燃,烟雾袅袅。   喻斯鸿扭头看她一眼:“早点戒了啊。”   唐嘉说:“你管我,我妈都不管我。”   喻斯鸿哼一声:“你妈都不管你我就更要管你,不然还有谁管你?”      唐嘉默了两秒钟,然后手指夹着烟,往他嘴巴里塞。   同时她在笑:“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      喻斯鸿用牙齿咬住烟,从她的指间抽出来,又吐在地上,“真正的勇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敢于直视赤.裸.裸的诱惑!”他大义凛然地说:“我拒绝。”      唐嘉轻轻说:“瞧你那样。”   她双臂紧了紧,环住对方的脖颈。      他们走到一处,唐嘉突然问:“你觉得什么是朋友?”   她联及自身,想到这些年历经的人和事,想到两人伦敦初见时,对方在伞下对她笑,带着点腼腆,想到购物中心里对方那张痛苦落泪的脸。      喻斯鸿说:“朋友嘛,要分类的咯。”   “分类?怎么分类?”   “一百块钱的朋友和一百万的朋友喽。”      喻斯鸿给她分析:“你看,你和朋友借钱啊,不论是借一百还是借一百万,只要对方不借,就没有朋友做喽。”   唐嘉打他一下,“我没和你开玩笑。”      “我也没和你开玩笑啊,我这么正经的人,”他继续说:“朋友之间不要借钱,但是你不借钱,怎么知道哪些是朋友哪些不是朋友呢?你看啊,一个朋友问你借钱,你愿意借多少,就知道对方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朋友咯。而你去问朋友借钱,能借到多少,也就知道你在对方心中是什么样的朋友喽。所以有一百块的朋友和一百万的朋友。”      唐嘉又打他一下,“一肚子歪理。”   “再冤枉我哭给你看啊小姑娘。”   唐嘉笑:“你哭啊哭啊哭啊。”   “呜呜呜呜呜呜,”他拟声着拟声着,倒自己笑了起来。      最后喻斯鸿说:“把一百块的朋友当成一百万的朋友,是自己傻喽怪别人啊?”   唐嘉掐了他一把,不说话了。      喻斯鸿背着唐嘉,他们走到一处建筑旁将近一人高的草丛前,刚要拨草开路,有隐隐的人声传了过来。   似乎是两个人在争吵。   唐嘉和喻斯鸿对视一眼,都默默闭上嘴巴,悄悄去听。      争吵的是一男一女。   男声低低地说;“你知道的,我们不是来做慈善的,就算我们不这么做,他们依旧会死!你看看非洲的死亡率,他们能在死之前为全人类做出贡献,这是他们的荣耀!”   女声激动地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身体被掏空。”趴倒在床上,随手顺了顺呆毛的呀打酱两眼茫然地如是说,她biu地翻了个身,啪叽一下,瞬间睡死了过去。 30. Chapter30 那个男声说:“收起你泛滥的好心吧!我们要做的,就是好好地为公司工作,试验出诺亚方舟(Noah's Ark)的药效。”男声停顿了一下,又道:“你知道的,诺亚方舟(Noah's Ark))确实可以治疗新型肺结核,这也不完全算是一个骗局。如果公司成功了,就能领先其他竞争者,掌控卖方市场。”   那女声又道:“但药物的程序有问题,它很有可能直接置人于死地!为了节省重新研制的经费,就要拿活生生的人体来做试验吗!”      接下来两人又说了什么,但语气平静下来,声音也放低了,听不大清楚。      紧接着又过了大约五分钟左右,唐嘉和喻斯鸿听到脚踩草地的簌簌声。   那两人离开了。      唐嘉松开喻斯鸿的脖颈,从他的背上滑下来。她身体控制着一种风雨飘摇的平衡,几步跳到刚才两人的谈话所在。   唐嘉抬头望向那两人已经被黑夜吞噬的背影,忽然听到一旁喻斯鸿道:“这是什么?”      唐嘉顺着看过去,草地上掉落了一张硬质卡片状的物品,反射着漆白的月光。   喻斯鸿蹲身将卡片拾了起来。      唐嘉凑身去看。   这是一张员工证件,她摸出手机,按亮屏幕,用莹莹的光线打在上面。      文字显示这张证件的主人名字叫阿什莉,隶属于三色伞公司下的分部。   右边的证件照,显示证件的主人是一个模样干练的黑人年轻女性。      唐嘉眼神下扫,看到了这个叫阿什莉的联系方式。   她觉得这个联系方式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同样的号码。   可一时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远远的有手电筒的灯光打了过来。长束的光线在地上投映一个大大光圈,光圈不断左右游移,并向着唐嘉和喻斯鸿所站的方位探查过来。   伴着模糊的人声影动。      可能是对方发现工作证掉了,又掉头返回来寻。      两人对视一眼,喻斯鸿心照不宣地把证件重新丢在地上,唐嘉攀上他结识的脊背。   二人重新回到建筑物旁的隐蔽处。      大约几十秒后,原先的一男一女回到了原点,接着是拨开草丛的细碎声响,女声说:“找到了。”   男声有点抱怨:“下次不要再这么不小心了。”   “我知道。”女声回答。      又过了五分钟,一男一女的声音彻底湮没在夜色中。唐嘉和喻斯鸿又秉吸多等了几分钟,确定二人再也不会回来,才开口说话。      喻斯鸿饶有兴味地说:“怎么感觉像是踏进了解谜游戏,碰触到机关线索,然后主人公顺着一路走剧情。”   他话语说完,半天不见唐嘉答话,于是侧头去看。      唐嘉眼神望着泼墨夜色,侧脸雪白,模样是在沉思。   “喂,”喻斯鸿伸手,戳戳唐嘉的脑袋。      唐嘉依旧没答话,像是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喻斯鸿见戳不管作用,于是伸手,揉她的头发。唐嘉睡醒后本来就不算齐整的短发,立刻在他的神之右手下炸开。      喻斯鸿给自己的动作配音:“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又到了顺大长腿呆毛的时候了。”   唐嘉的思绪被他打断,挥开他动作的手,“你……烦人!”   喻斯鸿学她的话,“我……迷人!”      唐嘉:“……”   她索性不再理睬他。      唐嘉刚想开口说话,忽然一道电光在她脑海里炸开。   她想起来了。      之前喻斯鸿寄来手机的时候,她与伊娃正在屋里。伊娃离开后,她边通话边走到梳妆镜旁的柜箱边,地上掉落了一张硬纸壳状卡片,正是伊娃临走时碰落的。   她记得自己那时拿起来看了一眼,上面有一串显然是随笔记上去的号码。      卡片上的号码中的个别数字,在唐嘉脑海里跳起。   她追寻着记忆,慢慢拼凑起来。      数字一个个浮起来,逐渐地拼成一串扭曲模糊的号码。   号码渐渐清晰起来。      与证件上的一模一样。      #   唐嘉莫名地感到心神不宁,她甚至嗅到了一种风雨欲来之前黑云压城的平静,可这种平静下,一般都掩藏着摧枯拉朽的残暴力量。      她回到病房后就睡下,梦不够踏实,汗涔涔地醒过来,意识是清明的,身体却灌了水银般沉甸甸地,像是被人掐着脖子压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等到窗外第一声鸟鸣响起的时候,唐嘉一身腻汗地下了床。   手机虽然调了震动,却是八点的,此刻一动不动地躺在床头柜上。唐嘉按下操作键,屏幕亮了起来。   5:30      她滑动页面的时候,不小心点进了日历APP。下一秒消息通知栏上便跳出来推送。   上面是一些命数推理,最后几个字是:   日值月破,大事不宜,忌出行。      唐嘉只扫了一眼,便关掉。      她重新脱了鞋,靠在床上,望着斑驳掉漆的墙壁。周围还没人醒过来,只有人睡梦中泻出来的喃喃呓语和不自觉的轻咳。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几年前,她当时在急诊室旁的房间里值夜班。      那时候她正和齐彧闹矛盾,齐彧人漂在非洲,而她扎在国内。相互的沟通交流只能靠着电话运营商的勤奋工作,勉强用电流扎起来,而两人的中间,又隔着五小时时差这座大山。   其实闹矛盾也不是第一次,谈个小情小爱,虽说比不上建国大业筚路蓝缕,但情路上小坑小洼不见少,磕磕碰碰的,一不小心便是“车毁人亡”。只是以往有齐彧上着赶着哄着逗着把两人之间的冰层给破开,勉强换回个春暖花开,你我在百花丛中笑得灿烂。      但亚非两地隔着万水千山,便是鹊桥凑着赶着去搭,也能把牛郎等得头发都谢顶了。矛盾一摩擦,便是齐彧有心有力,也是分.身乏术,唐嘉的性格也不是个能软言侬语先低头认错再慢慢收拾你的那种。      一来二去,电话运营商倒是没倒闭,两人之间的电流桥却是塌了。      齐彧觉得等我忙完了手中的差事再好好跟你谈。   但唐嘉敏感的心绪,捕捉到的信息是:这次感情要崩了。      她那时坐在值班室里一页页翻齐彧发来的短信,心神不宁,以为这是快要分手的前兆。有护士跑进来喊她,说是一个女学生和男朋友闹矛盾,一时想不开,灌了一大瓶百草枯。她匆匆回了一条“不多说,分手吧”的短信,就把手机锁到抽屉里,和其他几个同事赶紧给女学生做了洗胃手术。      手术完成后,女学生被推到病房里,闲着无聊还在玩手机,一边问她:“医生姐姐,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住院费贵得要死。”   她沉默半响,问:“为什么想不开要自.杀?”   女学生一脸无所谓,“我听广播说这个除草剂对人没有毒,就喝了好几口,我没想死啊,就想吓一吓我男朋友,谁叫他那样气我。”      她看着那张年轻的脸,一句“喝下百草枯短期内除了胃部灼痛外不会有太大症状,到后期肺部会逐渐纤维化,最后呼吸衰竭痛苦而死,至今无解”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心思沉重,继续心神不宁地回了值班室后,手机在抽屉里唱了起来。她以为是齐彧打来和解的电话,等了好一会儿才去接。   结果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那个声音沉默了挺久,沉沉地传过来,“齐彧他……出事了。”   唐嘉从娃娃长到成年,从未动过粗口,这一刻却想骂人,说你他.妈瞎说什么呢!   那个声音又说:“他坐的车出了车祸,人……当场就没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太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甚至一种道不清说明的情绪,让她在想:如果自己没有发那条分手的短信,是不是齐彧就不会死呢?   这种精神上的枷锁束缚地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每每走在大街上,鞋面踩踏地面发出的声响都像是在说话。      左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在说:你这个杀人凶手!   右脚踏上去,咯吱咯吱,在说:你怎么好意思还活着!      两只脚同时咯吱咯吱,一起唱:   去死去死去死!      有时候凌晨下班,路过医院的天台,夜色漆黑,十几层高往下望,是黑黢黢的灌木的影。   “跳下去吧。”她时常漠然地想。      整整一年,夜不能寐,瘦到几乎脱形。那段时间她变成了两个人,肉体忍受着失眠和自我折磨的煎熬,精神却超脱成另外的存在,冷漠地思考着批判着:      你其实没那么爱齐彧。      你只是愧疚。   愧疚生前对他不够好,愧疚感情上自我的高高在上,愧疚那最后的一则短信。      你只是怜惜自己。   可怜自己再也不会被人那样不求回报地照顾,可怜自己再也无法获得那样无怨无悔的热烈感情。      你这个自私鬼。   傻.逼。   蠢货。      活该。      唐嘉几乎痛苦地从回忆中抽出神来。   走廊上已经传来护士推着医药小车的响动,整座医院在慢慢地复苏醒来。右手边病床的小姑娘已经醒来,正准备下床解手,见她望过来,甜甜地冲她笑了笑,道声早安。      唐嘉回了一句早,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31. Chapter31 打来电话的是苏行正。      苏行正是齐彧那边的朋友,自打唐嘉初识别齐彧以来,就见到他跟在齐彧身后叫哥。唐嘉和齐彧看对眼后,他便改口叫唐嘉姐了。      苏行正是个实诚孩子,有一次唐嘉从外地赶飞机回京,齐彧当时也被派到外省参观学习,接机的任务就落在苏行正的肩膀上。那天刚好寒流突击,气温乘着过山车冲到零点以下,天公刁难,航班点哭啼啼一拖再拖。唐嘉走得匆忙,手机落在宾馆,联络不上人。等到她晚点整整十几个小时落地后,才知道苏行正硬生生在首都机场里熬了个通宵和大半个白天。   为了等她。      唐嘉心里内疚得不行,问登机厅电子牌有写晚点时间,你怎么不先到附近开个宾馆睡一觉。   苏行正大男孩模样,挺腼腆地讲,他怕时间改来改去不准,到时候唐嘉落地了见不到人心里着急。      齐彧离世后,两人之间的交往虽然不像以往那样多了,却也没有彻底冷淡下来。   唐嘉心里把他当半个弟弟。      苏行正在电话里头说他人刚好在非洲,最近几天路过南苏丹这块地方,说两人也好几年没见了,趁这次有机会见个面,不然真的要见面不相识了。   唐嘉挺纳闷,问你人不是在美利坚吗,什么时候来的非洲。      苏行正本科学的应用数学,硕士去美国读计算机,毕业后直接留在硅谷当了名工程师。      苏行正电话里说,都怪毛姆。   唐嘉脱口而问,怪毛姆什么。   苏行正说自己有天读了《月亮与六便士》,夜里做了场梦,第二天就交了辞呈。      毛姆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取材于法国后印象派画家高更的生平故事。说的是一个英国证券交易所的经纪人,中产阶级,职业牢靠家庭美满,却突然热爱上了绘画。自此一发不可收拾,舍弃了一切到南太平洋的岛屿与一群土著一起生活,获得了源源不断的灵感,创作了许多艺术的杰作。      苏行正说可能是以前太乖了,按部就班地沿着父母的期望走,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是个理想主义者,中二病潜伏二十几年才突然发作,一发作就病入膏肓了。   苏行正顿了一下又说,姐,你能懂我的对吧。   唐嘉沉默了一下,回他一个嗯字。      苏行正就笑了,说我就知道别人肯定觉得我疯了,但姐你一定理解我。   唐嘉笑,这么笃定?   苏行正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呀,因为你也够疯啊。      苏行正说自己辞职后先去东海岸参加了表姐苏棠棠的婚礼,后来翻翻银行余额,这些年团团转光忙着挣钱了,没花多少,倒存下来不少美金。项目交接的时候浏览网站,刚好看到一个旅行公司发行一个名字为“非洲之傲”的套餐,乘包厢火车一鼓作气穿越非洲。火车两年发一次,十万块,从南非的开普敦到坦桑尼亚的达累斯萨雷姆。他看着网页上的介绍,说这是“一次史诗般的旅行”,挺心动的就报了名。      苏行正说:“火车上呆了大半个月了,我看行程上写这几天从你那儿路过,就想着来探望探望姐你。”   唐嘉和他又聊了些往事,接着发了自己现下住院的地址,约好傍晚的时候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便挂断了电话。      她扶着病床挪到窗户旁坐了一会儿,然后推开窗户,往下投了一眼。   昨夜两人跳窗的地方,一片青草萎靡地塌着,幽幽控诉。   唐嘉极轻地笑了一下。      她手指抚过窗台,来来回回,同时脑海里组织着语言。   大约过了五分钟,她停下手中无意识的动作,拨打伊娃的电话。      不通。   唐嘉心头莫名有些躁,她翻扫通讯录,紧接着又拨了处理人事事务的官员的电话,得知伊娃跟随流动医疗队去了比较偏远的地方,可能这几天信号都不大顺畅。   她心从半空回落到平地。      下午的时候,喻斯鸿来了,还带来了一根别致秀气的拐杖。   粉色的,底部是一小截香槟色,顶端扶手下扎着一根蝴蝶结。      唐嘉看到的一瞬间,很有一种装作不认识他的冲动。   直男的审美……真的没救了。      隔壁床的白人大妈输着液,嘴中不忘打趣道,“男朋友真是好呀。”   唐嘉反射性要想解释,动了动唇,最终没说话。      喻斯鸿献宝似得捧过来,求表扬的表情,“试试不?”   唐嘉瞟他一眼,接过来。      虽然模样寒碜了点,但去掉了繁枝缛节的功能,倒也简便实用。   与她的身高刚刚相配。      喻斯鸿左手插在口袋里,信步去一旁取了一次性纸杯,手指别开饮水机龙头,汩汩接水,口中说:“你那什么嫌弃的小眼神,多好的拐杖啊,又能走路,还能……”   唐嘉问:“还能什么?”      喻斯鸿倏地转身,冲她挑挑眉,“十三又二分之一英寸,紫衫木,福克斯的羽毛。”   唐嘉秒懂。   伏地魔的魔杖。      喻斯鸿喝了口水,一个踢步,转身,左手依旧在口袋里,右手一投。   一个漂亮的抛物线,纸杯稳稳落入垃圾桶口中。      他回身,正要讲话,看见唐嘉坐在床上,拿着拐杖点他一下。   喻斯鸿狐疑,“干嘛?”      唐嘉笑,“Avada Kedavra!(阿瓦达索命)”      喻斯鸿一愣,紧接着非常入戏地捂住胸口,一张俊脸皱起,直直地向后倒去。动作到一半,他撑住身后的墙壁,恢复直立,然后走到唐嘉身边,说:“Rictusempra!(呵痒咒)”      唐嘉说:“你没有魔杖,不算数的。”   喻斯鸿耸肩,“无杖魔法呀,”他俊脸凑近,伸手去呵唐嘉的痒痒。      唐嘉边笑边躲。   喻斯鸿收了手上动作,一本正经地说,“魔法生效了。”      唐嘉别过头,趴在床上,头埋在被子里:“烦人!”      #   接近傍晚的时候,唐嘉和喻斯鸿去了医院附近的咖啡馆。   建筑是木制的,褐色的纹壁上爬满了翠得要滴出来的藤蔓,同样涂满青苔的房顶,衬着渐渐被染上黄昏的天空。      他们选择的座位临近窗户,靠墙壁。   墙壁上很时髦地贴满了上个世纪风情电影里的人物照,以及一些欧美国家领导人的讽刺肖像。      喻斯鸿问:“知道非洲食人族酋长们都吃什么吗?”   唐嘉:“人?”   喻斯鸿回她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又问:“有一天酋长生病了,医生说他不能再吃荤了,那怎么办?”   唐嘉一愣。      喻斯鸿气定神闲地搅拌咖啡,抬头看她一眼,赏出答案:“吃植物人呀傻瓜!”   唐嘉给他的答案气着了,低头默默把咖啡上漂着的爱心狠狠搅碎。      “喂,我叫你一声小傻瓜你敢答应吗?”   唐嘉依旧不说话。   “喂,我叫你一声傻瓜小你敢答应吗?”   唐嘉抬眼,回他一句:“烦人!”   喻斯鸿挑挑眉,笑得肩膀在抖,整个人几乎要发光。      唐嘉低头,捋捋碎发,嘴角轻抬。      咖啡馆也经营其它一些零食业务,他们叫了几份“乌冬骨”。   这是一种高级烤制黏土,在各大超市的货架上都有销售。像桃酥一样干脆,咬下去有点咸,有点苦,还带着微微的涩,但同时口齿中却会淌着一种类似自然的清香。      唐嘉手机响了,她收到苏行正的短信,说他很快就要到了。   果然,没过五分钟,咖啡馆的门就被人推开。      苏行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向里面四处探望寻人。   唐嘉挪开椅子,单脚站起身体来,喊了他一声名字,向他招手。      苏行正一张不显老的娃娃脸,常常带着笑。他走过来,和唐嘉打了个招呼,一低头,这才发现一旁还坐着一个男人。   苏行正拉开椅子坐下,正要请唐嘉做介绍。   就看见那搅着咖啡的男人抬头了。      两人各自把对方看了个清楚。      苏行正一张娃娃脸顿时像是揍了一拳,呈现一种梵高画作般的迷之扭曲。   喻斯鸿抬眼看了他两下,垂下眼,继续手中的动作,不知道在想什么。      唐嘉敏锐的触觉告诉她气氛不大对劲,她将两人的表情都看了一遍,问:“认识?”      喻斯鸿嗯一声。   唐嘉觉得这一声嗯不大符合他的语言风格,于是看向苏行正。      苏行正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了下来,只是淡淡对唐嘉说:“认识挺多年了。”      唐嘉直觉这个“挺多年”三个字背后的含义并不是褒义,但两人既然不想多说,她虽然难免有点正常人的好奇,但也不会一根筋地去钻头进去想弄清楚。   唐嘉私下猜测,两人或许曾经闹过某些不愉快。      接着便是一些平淡无奇的谈话,各自说了一些这些年的经历。   期间喻斯鸿去了一趟洗手间,本来唐嘉和苏行正聊得好好的,苏行正突然问:“你喜欢他?”      唐嘉被他话题的乾坤大挪移惊住了,愣了有几秒。   苏行正脸色沉了,“不说话就是肯定了。”      他眼神复杂地望了唐嘉一眼,“你了解他吗?”   这个问题确实把唐嘉问住了。她仔细回想了一遍,到头来,却发现,自己除了一些基本信息,确实了解甚少。      苏行正追击,“你知道他一个好好的京城公子哥不当,跑到这个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做什么吗?”   唐嘉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喻斯鸿回来了。   他拉开座位坐下,看了两人一眼,问:“在说什么?”      苏行正转头,“我们在讨论,你一个好好的京城公子哥不当,跑来非洲做什么?”   喻斯鸿眼神沉沉。      苏行正继续说:“因为你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不得不离开国内避风头。”   喻斯鸿嘴角抿紧。      苏行正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因为你是一个……”      “强.奸犯。”    32. Chapter32 仿佛水滴溅入沸油,打破表面蠢蠢欲动的平静。平地炸响一声惊雷后,苏行正再无欲言又止的顾忌。   他指节攥紧发白,声音从喉咙里一字字挤出,“我再问你,你对苏棠棠做的那些事,你敢说出来吗?”      唐嘉知道苏棠棠是苏行正父亲家那边的表姐,两人感情向来不错。   苏行正离美之前还特意去参加了她的婚礼。      苏行正眼睛不离喻斯鸿,几秒后冷笑一声,再次开口,“怎么?怕了?姓喻的,你不是一向最能说吗?你说呀!”      在他的这种咄咄逼人的攻势下,喻斯鸿表面却是一片宁静祥和。   他既不接招,更不拆招,右胳膊抵在桌面,袖口卷至小臂,露出麦色的皮肤。食指与中指夹着小瓷勺,慢条斯理地搅着咖啡。      微微低着头,侧脸波澜不惊。   仿佛现在这才是人生中的头等大事。      喻斯鸿食指勾起耳把,轻呷一口,好看的眉毛微皱。然后他放下瓷杯,抬头问唐嘉:“太苦啦,还有没有糖?”   唐嘉把自己的方糖推给他。      他从裤兜中抽出左手,慢条斯理地撕包装。   指节修长有力。      苏行正被他这种“任尔东南西北风”的无赖态度差点气个倒仰,突然站了起来,凝声道:“不要装聋作哑!”      苏行正一向温和,是出了名的脾气好。相识数年,唐嘉从未见他如此失态。   唐嘉伸手按住苏行正攥成拳头的手,轻声道:“小正,坐下。”      苏行正脸色红了又白,看唐嘉一眼,重新落座。   板凳咯吱一声响。      背后的墙面上,一张大型的镶框电影海报。玻璃压面下,玛丽莲梦露捂住翻飞的蓬蓬裙,双膝微屈,别着头,闭眼大笑。   喻斯鸿的眼神从梦露的卷曲的金发上移下,落在唐嘉洁白的耳廓上。      他眼神向左移了一下。   两人的目光对上。      喻斯鸿开口:“我再呆下去,怕是要被人生吞活剥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望进唐嘉的眼睛,神情认真:“你可以先听他说,如果听完之后觉得还有必要听我的解释,那就告诉我。”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如果觉得不必要,那就……”   不言而喻。      他食指与中指蓦然松开,瓷勺哐当一声落入褐色液体中。   有几滴咖啡渍溅到袖口。      喻斯鸿皱眉看了一眼袖口,站起身来。   苏行正紧闭着唇,他的身侧,桌子下,唐嘉拉着他的袖口,让他克制住自己。      喻斯鸿眼神落在座位旁斜靠的拐杖上,开口;“一会儿你把她送回去。”   苏行正一秒接道:“要你说!”      喻斯鸿无所谓地笑笑,两颊现出酒窝。他左手放回口袋,身姿直挺,右手轻推,把座椅推至桌下。   他转身向外走,走到接近门口的地方又停下。      唐嘉眼中,他脚步一顿,接着扭身走到柜台旁,和老板对话几句,接着抽出钞票,付了款。这才右转,走到门口。      苏行正噎了一下,低声愤恨道:“要他好心!”      仿佛感受到背后传来的目光,在推开大门之前,喻斯鸿向后望了一眼。   他左手依旧留在袋中,右手食指中指并齐,在额旁轻轻一扬,致了一礼。      然后点点头。   推门而去。      唐嘉听到门推开的一瞬间屋外汽车响亮清晰的鸣笛,以及门关上时重重的一声钝响。   她看着门口足足有三秒,然后扭头,对苏行正说:“说吧。”      #   两天后,维和部队营。   营内健身房。      健身房场地并不算大,与国内大城市稍有规模的链锁店相比,甚至可以说是简陋。房内一面墙上,顺贴着两人多高的壁镜。清晰的镜面把房内的一切显映得纤毫毕现。      场地内格式器材一一摆齐。   高拉力背肌训练器、蝴蝶式扩胸练习器、引体向上训练器……      几乎每样器材旁都有穿着军绿色背心,汗如雨下的练习者。      喻斯鸿面无表情地躺在平垫上,两手抓住杠铃杆,漠然地重复着推举,降落的动作。   他的一旁,手机静静地躺在铮亮的地板上。      旁边有人小声窃窃私语。   “他这两天怎么了?”   “估计脑子进水了……”   “整天整天地泡在训练房里,也不怕训练过度啊……”   “估计被下降头了。”   “乱说啊,我告诉他去。”   “卧槽,你别啊,千万别,我求你了,别别别……”      晶亮的汗水从额角沁出,咸涩的液体蜿蜒流入喻斯鸿的眼中、唇上。他闭上眼睛,感受拉伸过程中肌肉的伸缩与扩张。   周围是人的叫喊与不断在空气中泡胀的男性的体.味与汗味。      他想起初一那年,是与祖母同住西安的最后一年。   他并非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作弄起人来,更是无所不用极致。虽在学生中闯出了“赫赫威名”,却不出所料地成了老师眼中的重点关照对象。      第二学期的时候,座位重排,教务处提出了一个学生互助的分配计划。简而言之,差生与好学生坐在一起,以图耳濡目染,改邪归正。   他被空降到一个年级前三,扎双马尾辫的小女孩旁边。      对方长什么模样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小女孩发育得早,薄薄的衬衫下,胸部几乎喷薄而出。他那时嫌弃地认为雌性就等于麻烦,于是在座位上用粉笔涂了三八线,凶凶地警告对方不要“超越国境”。   不然他必将履行“守卫国土的皇皇巨责”。      那女孩子声音又轻又细,答应他的时候脸颊红得要滴出血。   他想:有病。      很快迎来第一次月考,试卷上的文字单个他都认得,一拼起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他咬着自动笔百无聊赖地思考人生,一个纸团从旁边砸过来。   他扭头,看到同桌咬着唇,脸颊一下子又红了。   他想:病得不轻。      他还未去拿纸团,巡考老师鹰隼般锐利地眼神便扫射了过来。   巡考老师疾风骤雨般快步走过来,抢先拿住纸团,拆开,脸色变得阴沉。      他余光看见同桌本来红润的脸颊一下子变得雪白。      巡考老师厉声问他,“喻斯鸿,你知道这是作弊吗?”   他回答地干脆:“我没有。”      不出所料被请到办公室。   他被留在办公室门外,同桌先被叫进去问话。夏日的阳光很盛,窗台上一盆绿植,颜色青翠到流淌。他穿着白色校服,一个人在窗格下手插.口袋踩阳光玩。偶尔看向门缝里,戴着眼镜的教导主任和同桌说着话,面色和缓,同桌两手拉着,低着头。      很快同桌出来了。   她见他的面色却不再是红到滴血了,她甚至不敢看他,低着头,匆匆跑了。      他被叫进去问话。      教导主任第一句便是:“XX(同桌名)说你威胁她要答案,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明明是大夏天,他却莫名觉得冷。      他两手插.在口袋,脚尖磨着地,无所谓地说:“是她自己要砸纸团的啊,我又没有求着她要,关我什么事啊。”   教导主任一拍桌子,“你抄答案还有理狡辩了啊!你没问她要,XX(同桌名)干嘛好好给你答案!”      他心中的火苗也被激出来了,喊回去:“她有病啊!有病你带她去治啊,你找我干什么!”   教导主任对望过来的老师说:“看看!看看!现在的小孩,这么能狡辩!”   “谁跟你狡辩啊!讲事实摆道理啊好不好!”   “敢对老师这么没礼貌,你爸妈怎么教你的!”   ……   “记过记过!”      年迈的祖母被喊到学校来。   他站在一旁,听祖母和教导主任谈话。      教导主任说:“学校有学校的规定啊,您老的孙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们也很为难的。”   祖母头发花白,“他明明是被同学诬陷,你们也不调查清楚,就要这样记他的大过,你自己想想看,这能说的过去吗?”   教导主任不说话。   祖母继续说:“我把小孩子交给你们,是希望你们能教他读书,教他做人,把他培养成一个光明正大的人。他如果有错,你们罚他不要紧,但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祖母手中的拐杖在地上跺响,“太说不过去了啊!”      他站在一旁,身体发冷,眼睛却酸酸的,有什么热的东西要掉下来。      结果是大过变成了小过。      喻斯鸿从躺垫上爬起,向跑步机的方向看了一眼,刚好有人完成训练,正关了机器走下来。他弯身拾起手机,又去拿了矿泉水和毛巾,走到跑步机上,按下开关。      履带很快快速抽.动起来。   他伴着速度跑起来,身体向外冒着热气。      抄袭事情发生的一个星期后,有一天放学,他打完球,一声腻汗地跑回家。祖母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他来了,招手让他过来。   他把背上的书包和怀里的篮球放下,乖乖走过去。      祖母按着他坐在旁边,说:“昨天晚上,我梦见你祖父来找我啦。”   他看向祖母。   祖母握着他的手,目光悠远,“他对我说啊,老太婆,这么多年,你想没想我啊?”   祖母笑,“我对他说啊,你一个臭老头子,有什么好想的。”祖母面向他,继续说:“你爷爷又说啊,你没想我,可我想你了啊,老太婆,我来带你走啦。”      他鼻子一酸,依偎在祖母的怀里,闷头不说话。   那体温是暖的,带着肥皂洗后的味道,香香的。那不停抚摸着他脸和脖子的手,糙糙的,却也是暖烘烘的。      祖母说;“我知道你心里为那件事不好受,但一个人若要为他没犯过的错误,去道歉,去讨好的话,这种人呀,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呢?”   他把头埋在祖母的怀里。   那双厚实温暖的手,摸着他的头,“为什么让你去读书呀?这人呀,他读书,就是要在里面找出一个做人做事的道理来。找出这个道理来,就要相信它,如果自己都不相信它,那这人做的,还有什么意思呀。”      祖母又说,“等你爷爷把我给带走了,就让你爸妈接你回北京去。北京好呀,你会认识更多的人,见到更多的事,但奶奶讲得话你要记住了,你要活得像一棵树,好好地站着,不要倒。”      他闷闷地应了一声。      祖母把他的脑袋扳过来,看着他,对他说:“还有一件事,奶奶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奶奶跟你说了,你心里不要怪奶奶。”      他心里早已经纠成一团,“您说什么我都不怪您。”      祖母开口,“你父母不知道,你不是他们亲生的。”      他惊诧抬头。   那一刻,他分不清那双苍老的眼里,到底是慈爱还是悲悯。      有认识的人从身边走来,问:“还跑呢,开饭了啊,吃饭去!”   喻斯鸿汗如雨下,挥挥手说不去。      他伸手,把跑步机的速度调快,坡度调得更陡。   脚下的履带颤动了一下,加速抽.动起来。      他拼了命地跑起来。   汗水沿着脸颊,沿着背部胸口,如浇水一般淋下来。      为什么要告诉他!   为什么要告诉他!   为什么要告诉他!      他跑,闭着眼睛拼命地跑。头脑放空,胸肺的空气一点点被抽掉,一呼一吸间,都带了一种铁锈味。      忽然跑步机置物处上的手机颤动了一下。      喻斯鸿脚下动作没停,一边拿过矿泉水瓶,一边拿过手机。   他拧开瓶盖,灌了一口,还没吞下去的同时划开屏保。   脸颊上的汗水沿着下颚,砸落在屏幕上。      他点开收信标志。   发信人:大长腿。      底下是简简单单一句话。   “我们结婚吧。”      他惊得口中的水呛到嗓子眼,掐住嗓子连连咳嗽几声,脚下的动作没跟上,从跑步机上重重摔了下来。      周围的人齐齐看过来:“……”    33. Chapter33 载满客人的巴士颠簸驶过尘土飞扬的郊外小路,唐嘉低头咬住烟尾,两手用力推开窗,接着在扑面而来的季风中弹弹烟灰。   她靠回破旧的座椅。   看了一眼手机页面。      伊娃坐在唐嘉右边的座上,左手扶着前座的靠背,右手放在大腿上,面色呈现一种惨绝人寰的壮烈,抱怨道:“可怕极了。”   她话音刚落,又是一个几乎“人仰马翻”的大颠簸。      然后回复到平稳。   汽车在零落生长灰绿色植物的沙地上驶过。      伊娃昨日才从被她形容成“安拉的袜子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的未开化的蛮荒之地返回,今日便被邀参加一场城内的外交发布会。   唐嘉被她无情地拽过来作陪。      天色变得阴起来,左侧的风透过大开的窗扇在唐嘉脸上。   一分钟前巴士经过一片人工种满鲜花,竖立一人多高仙人掌的道路,她看到有当地的新人穿着西服和婚纱拍婚纱照。旁边估计是新人的家属,女人穿着色彩明艳的裙子,怀里抱着啃指头的小孩。      有那么几秒她突然就想结婚了。   穿着可笑的婚纱,拍一些可笑的照片,捧着钱包到影楼里听着别人的忽悠大放血,再发一些可笑的请帖,明明累到恨不得四仰八叉睡在酒桌上,还要挤出笑脸一圈圈地去敬酒。      以前齐彧问她:“以后结婚你想怎么办酒?”   她当时挺不屑的,她一直对这种流于世俗的东西不大看得上,致力于做一股清流,于是很超然地讲:“不用,带上户口本和九块钱。”      现在她觉得自己的思想变了。   但下一秒她就原谅了自己:不是因为凡尘把她腐蚀了,只是因为年纪大了。      年纪大了。   想法自然就变了。      等唐嘉从一种似梦又醒的状态中回过神来,那条短信就已经发出去了。   她看着已发送的状态,忽然有点后悔,觉得过于莽撞,有点不像自己的风格。可是短信不能像企鹅聊天一样撤回,泼出去的水,用海绵吸也是吸不回来的。      #   喻斯鸿被短信惊得几乎要变形,他从地上爬起来,扭头看了看周围,确信自己没有无意识地跑步跑入了异度空间,这才又把目光投向屏幕,再三确认自己有没有眼瘸。      端端正正的方块字。      他原先设想了好几个结果,最坏的不过是自己被钉上了罪犯的耻辱柱,两人自此老死不相往来,要不就是对方冷冷地要问个清楚,然后他因为某些事情又不能把东西敞开了晒在阳光底下,然后……   两人就没有然后了。      喻斯鸿走到休息室的座位上,看着手机屏幕发呆。   他一向发散思维的技能是点满的,呆着呆着脑中的东西又远了。      他想到祖母去世后,他顺理成章不出所料地被接回了北京。但有些东西一旦破开了,凝结以后还是有疤的,有些刺一旦埋下了,时不时还是会出来闹事的。   总而言之,他心里有芥蒂。      不是父母亲生的这件事,就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时不时触发了咒语条件,就在他心里和生理上搅得天翻地覆。   更何况,他心中认定,这件事情,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      这就更不好受了,如同一个怀揣着巨大秘密的人,若是有“同谋”还稍可缓解,若是独自一人背负,那就连觉也是睡不安稳的。      他记得被领回去的那天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冬天,他被牵着走过四合院的大门槛。院子中间有一颗枣树,他抬头去看那枯干的枝桠,那树可真高啊,刺愣愣的,那树指着的天也真高真远啊,像是立刻要飞了似得。   他又去看他.妈蒋如清女士,忽然觉得他.妈可真是漂亮啊,比照片里的好看多了。鹅蛋脸,红润的面颊,皮肤也好啊,不像是这干燥燥的天气里养出来的。   他反射性地就想:我妈这么好看,难怪我也这么好看。      可下一秒一个声音漠然地响起来:你不是亲生的。   他心立刻纠成了一团。      他忍着这种刺到灵魂的麻痛,又去看他弟弟喻见信,他以前就想过,若是见了弟弟,就把自己的一身摸爬打滚实践来的武学都传给对方,教弟弟怎么用最帅气的姿势翻墙,怎么在球场上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挫败对方的动作。   可这一刻他的热情迎上京城寒冬的冷气,一下子就熄了。   他想:这弟弟怎么这么不好看呢,比照片上的差多了。      可下一秒那个声音又漠然地响起来:人家是亲生的。      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担心受怕地住下来了,如同一个犯下滔天罪行潜逃的通缉大盗,小心翼翼地表现成正常人的模样,每时每刻都在害怕面具被揭下来的那一刻。   他越表现地像一个正常的小孩,心里就越是不安。      有次弟弟在洗澡,蒋如清女士帮弟弟搓背,等到他洗澡的时候,蒋如清女士便问要帮忙吗,他本来脱口想说要,但下一秒那个声音又漠然地说:   你不是亲生的。      他有什么资格呢?   于是他回不要。   蒋如清女士就笑话他,小伙子长大了啊,知道害羞了。   他就装聋作哑。      有时候围着炉子吃火锅,那气味可真是挠人啊。锅子里咕噜咕噜冒着泡,雾气腾腾的,那雾气也是香的啊,煮得羊肉块胖胖的,一夹整块都在向外冒着气,汁水哭得稀里哗啦。   他本来心里挺高兴快活的,看着蒋如清女士拿着漏子,给他弟舀肉。然后又给他舀了一块。他看着羊肉块掉在碗里,伸筷子去夹,递向嘴里。碰触到嘴唇的一霎那,他给烫醒了。      那个心里的声音又漠然地说:   你不是亲生的,凭什么吃人家的。      所有的温情都被烫破了,他看着白色蒙蒙的雾气后喻爹蒋如清女士和弟弟模糊的脸,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   他眼泪就掉下来了。      喻爹就骂他,男子汉大丈夫,吃个饭哭哭哭,哭什么哭!   他弟弟扒着饭在一旁看得幸灾乐祸。   蒋如清女士就在一旁骂喻爹,我儿子哭你也有意见!吃你的饭,不吃就出去!   喻爹就夹着尾巴,乖乖吃饭不说话了。      蒋如清女士又看向他,问,是不是烫着了难受啊,妈给你盛起来,温了再吃。   他点头,说,是啊,烫死我了。      他觉得自己内里整个人都要被眼泪泡坏了。      他也知道他弟喻见信不喜欢自己。   对这件事,一开始他心里挺不是滋味,但想着想着就自己打通了。人家干嘛要喜欢你啊?你又不是来做善事的,你是来抢人家爹妈的。      知道什么东西不能抢吗?   一是抢媳妇,二是抢爹妈。      你都抢人家爹妈了还妄图人家喜欢你?   做你的青天白日梦。      喻爹和蒋如清女士对他太好了,他就受不住。对他越好,他心里的愧就越深,如同俄罗斯套娃,一层层地套上了,结成了厚厚的壁。   他想:你们得对我坏点。      于是他就开始惹事生非,麻烦一摞摞地往怀里抱。常常气得喻爹大老远就是一声威震四方的“混蛋小子!”,震得大地都要颤上两颤。然后他就被绑在枣树下的长凳上,用肉体招呼一顿顿青椒肉丝或者油炒鞋底板。   喻见信就端着小板凳,捧着脸,幸灾乐祸地在一旁看。      他一面数着挨打的节拍,一面想:你有什么好高兴的?我才高兴呢。   他身上越是痛,心里就越是快活。      那抽打在身上的每一下,都是在减轻他心里的负罪,减轻他心里的愧与不安。   他享受着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双重折磨的同时,有时候又忍不住在想:   其实他们打我,就是在乎我,对不对?      下一秒那个声音又漠然地说:   为什么要在乎你?   你不是亲生的。      短信的声音把喻斯鸿的神思从回忆里抽了回来。   他猛然一惊,差点从座位上一头栽下去。这才想起距离自己收到短信已经有差不多十分钟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回复,大长腿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可是这一条短信也是大长腿发来的。   仔细一看,不是短信而是彩信。      他伸手点开。      里面是几张图片,分别是高清的□□和存款证明、体检表等物件。毕业证上,大长腿戴着博士帽,一脸青葱水嫩。   下面是详细的个人资料。      她把自己所有能用数据表明的信息全部直接摆在他面前了。   一清二楚。      然后她用文字说:“这是诚意。另:我不怕你的过往。”      下一秒又是一条短信发过来,“别人都说我什么都好,就是命不好,你怕不怕?”      喻斯鸿握着手机,楞在座位上。   这一刻,他觉得大长腿,实在是……帅炸了。      他向后一靠,闭上眼睛,觉得有一种与阳光同等温度的东西在胸口翻滚。      他想起改变一切的那一天。   那时他与苏棠棠分手已经有好几个月。    作者有话要说:快来个人带着好多0的存款证明向我求婚(梦幻脸) 34. Chapter34 当初分手也是一出大戏。      他那会儿会和苏棠棠好,绝然不是月老闲暇无事拈了红线,把两人串一串。归根到底,不过两字儿:流言。   流言是个好东西,可以捧人上天,也可以杀人不流血。      他和苏棠棠,正儿八经二十来岁的大好年纪,男盗女娼,哦不,郎才女貌。喻斯鸿是个会来事的,他们那个圈子不小,但再大的圈子核心部分也就那么一小溜儿。这么一小溜儿里,苏棠棠也是个“风口浪尖”的闪光人物。两人年纪相当,家世不分仲伯,外表也都是能贴上海报的水平,一来二去,便捕风捉影地,半带打趣地被传成了圈子里的“官配”。      本来二人清清白白,影子都没有的事情,你传我,我传你,就好像真的发生了一样。   众口铄金不是说着玩的,一来二去,两人就稀里糊涂地被舆论推到了一起。      稀里糊涂,至少喻斯鸿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他后来被发配到深山野岭的军区,半夜辗转睡不着,把整个事情又细细捋了一遍,才发现,舆论自然是长翅膀能飞的,但甫一开始,创造舆论,给舆论插.上翅膀的,不过苏棠棠自己。      简而言之,他一开始就被人坑了。      坑是明儿正经地在那儿摆着的,只是没插.上个温馨提示的牌子。   他一骨碌摔进去,男子汉大丈夫,不怪谁,只怪自己瞎。      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就有点脱轨了。      两人普普通通地开始拍施。   但妹子是被别人推进怀里的,不是自己看上然后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拿下的,这感觉是不一样的。   牵手是木的,抱在怀里也没心律不齐。      说得委婉一点,是不合眼缘,我们没有缘分。   直白一点是,他不太上心。      然而苏棠棠也是从小被爹妈含在嘴里,娇滴滴捧着长大的,又因为家底殷实,颜色生得好,一向在异性圈子里如鱼得水,从来只有她踩男人的份,哪有她都扑向男人怀里,对方却还没被她迷得晕头转向,俯首甘做裙下之臣的份?      一个不上心,谈恋爱成了敷衍的任务。   一个不服气,誓要扭转乾坤,成为感情的上峰者。      结果两个字。   崩了。      作为一个耿直boy,喻斯鸿追人单刀直入,分手也是毫不拖泥带水,他明明白白地开口:散伙吧。   一句话,苏棠棠差点原地气炸。      脑子聪明,样样不缺,一路走来都顺风顺水的人,一遇到点挫折,容易走极端。   苏棠棠心里只剩下了三个字:不甘心。      她先是采取了怀柔策略,伏低做小,阐述了自己没做好的地方的同时,谴责喻斯鸿作为恋爱中男性方的失职。她企图“以理服人”,唤回喻斯鸿心底的怜惜和愧疚。   结果她第一招柔柔打过去,对方……根本不接。      苏棠棠采取的第二招是用周边的人事环境施压。她先是取得了喻斯鸿父母及其亲友那边的理解和支持,又制造了有利于自己的舆论,以压力为刀,砍出了第二招。      谁料对方却是个面柔心硬的,硬生生抗下她这一波攻势,掷地三个字:   不,复,合。      最后的大招却也没什么新意了,不过千百年以来雌性生物所惯用的。   一哭二闹三上吊。      具体当然没有这么夸张,她哭得柔弱,闹得隐秘,却也是弄得自己丢失了原本的骄傲。   谁想到对方仍旧郎心似铁。      一开始不过是都市灯红酒绿中每天都在上演的男弃女悲,只不过弃得人被动,悲得人主动。而到这里,事物的本质早已开始发生变化。   若说一开始三招连下的求复合,不过是苏棠棠心中三分不甘,七分残爱下的惯性结果,那后来发生的事情,便已经是七分不甘、两分余恨,一分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的爱糅杂锻成的匕首了。   这匕首,硬生生地刺.进喻斯鸿的生活,把他人生的图卷割得七零八碎。      □□关系中,女人常常是柔顺的承受者。   只是最后,因爱生恨。      这爱,也就淬成了毒。      #   唐嘉跟着伊娃走进了会场。      会场在大楼的第五层,空间很大,地板与墙面呈现一种灰冷的办公色调。前面是空地,摆放着发言人置放稿件的长台。西装革履的发言人已经站在台后,正在低头翻看稿件。发言人的背后是落地窗,玻璃透明材质映出一片蓝到发亮的天空,以及连绵而去的低矮建筑群。      靠近正门的地方整齐地摆放着黑色的会议矮椅。   已经有很多穿着正装的人士落座。      唐嘉拄着拐杖,搀着伊娃的胳膊找到两人的位置。   她脚上带伤,动作不快。      有人听到拐杖击地的声音看过来,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番。   唐嘉面不改色,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那些看过来的人瞧了一眼,便转回头,继续看向前方或者低头做自己的事情。   只是偶尔还有人装作不经意地望过来,窃窃私语。      会议很快便开始。   作为英国的外交代表,发言人显然也已经纯火炉青地掌握了太极技术,他对着众人发表了一番官方措辞,偶尔看一眼稿件,再把目光投向下座的众人。      伊娃伸过头来,偷偷咬耳朵:“我讨厌他。”   唐嘉低低问:“为什么?”   伊娃抬眼向前看了一下,又侧过头,低声说:“一是我以前见过他,他给我的印象并不好,而且他的上司一直和安东尼很不对付,他这次是代替他的长官发言,”她低头快速翻动手中的纸张,又低声开口:“还有我很不喜欢这些措辞后的现代霸权主义。”      唐嘉说:“这不过是事先写好的稿子。”   伊娃撇嘴:“我就是看不惯。”      唐嘉又问:“你和安东尼怎么样了?”   伊娃不说话了,低头装作没听到。   唐嘉看她一眼,不再多问。      台前的发言人依旧在说:“我们所秉持的外交,是为受一国威胁的其他国家……”      唐嘉的手机在包中震动起来。   她摸出来,看到是安东尼的来电。      唐嘉挂断,并回短信告诉他自己正在会议期间。   一分钟后安东尼回信,说自己有一些发现,想和她聊一聊关于伊娃的事情,问她有没有时间。      唐嘉回了一个好。   她扭头看了眼伊娃雪白的侧脸,然后把手机放回包里。      发言人的讲话很快结束,地下响起稀落的掌声。   到了提问时间,有人提出不痛不痒的问题,发言人一一回答。      伊娃突然举手。   发言人看清举手的人,脸色僵了一下,接着请她提问。      伊娃站起来,椅子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她用了毫不客气的措辞:“我想问,是什么促使你们如此恭谦地顺从与超级强权,或者,”她挑了挑眉,“换个说法,参与到非洲各国的利益争夺之中……”      周围地人纷纷看过来。   伊娃又尖锐地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发言人:“呃,我的意思是,我并不能代表我的长官回答你的问题。”   伊娃眯眯眼,继续说:“那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成为一只有手有脚的吉祥物吗?”   周围有人发出闷笑。      发言人脸色有点不好,说:“我想说,我们外交人员,必须奉命行事……”   伊娃冷淡地看过去,耸耸肩,“奉命行事?猎犬也是。”      周围人发出低低的唏嘘声。   无数目光聚焦在她们这一块。      唐嘉拉住她的衣角。   伊娃抿紧嘴唇,坐下。      #   喻斯鸿走进洗浴室,脱下背心,拧开水龙头,对着冷水冲凉。   他仰起头,闭眼。   细细的水柱一道道喷.出,胡乱地打在他的脸上。      洗漱完毕后他走出单人洗浴间,来到公共长镜前,对着镜子刮胡子。   刀片推开层叠的厚厚白色泡沫,留下下巴上一道淡青的皮肤。      镜子里是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意气的眉眼,生动鲜活。   他把刀片放在水下正面反面冲洗一遍,又提起刮须刀,对着镜面轻刮。      不小心手一抖,在皮肤上拉开一道伤痕。   有血珠迅速地密集渗出。      黄色的黯淡灯光,灯光未照及的地方朦胧的团团黑暗。镜中白色的脸,脸上的一道红色。      他想起上一次手滑割破皮肤,是在好几年前。他简单做了伤口处理后便匆匆开车去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派对开得盛大,请了私人定制服务管理,办在度假酒店外的草坪。庆生是目的,但与此同时社交也是目的。      他停车进场后,和熟人没聊几句,就见到了苏棠棠。   有点尴尬。      那时两人分手已经有了一个多月,虽然因为种种原因,算不上快刀斩乱麻,但再钝的刀子,慢慢地磨,也给磨断了。      他心知就算没有新欢,旧爱也是做不成朋友的。于是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有上前打招呼。不是多么近的朋友,相互聊得也不过是一些味如嚼蜡,染满金钱或女色的话题,他百无聊赖地搭话,对方突然却说:“你怎么没和你弟弟一起来?”      他心里惊讶,于是问:“喻见信也来了?”   对方给了肯定的回答。      他虽然与喻见信关系不像其他家庭兄弟那样融洽亲密,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弟弟是很会读书的。喻见信刚刚度过人生的十八岁和高考,成绩不错,通知书很拿的出手,喻爹和蒋如清女士奖励了他一笔钱去国外报团玩,结果他揣着钱自己跑去了西藏。   为了净化心灵。      他知道喻见信一直是瞧他不起的,因为他“沾染了声色犬马,是个俗人。”      对此,他的态度向来是:哦。      派对的主人同时也在酒店里订了房间,路途比较远的人,或者其他原因不回去的人直接歇在酒店里。      他被人灌得酩酊,晕着脑袋勉强靠残存的意识幽幽飘回了房间,栽倒在床上梦了周公。中央空调开得低,下半夜他活生生给冻醒了。   头昏脑涨地掀开眼皮,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床前。      他第一个反应不是闹鬼,而是以为什么小嫩模之类的姑娘要来和他谈谈人生,顺便玷污他的清白。他抱着被子一滚溜下了床,刚准备说“姑娘我们有话好好谈做人不要冲动”,结果看清那人影竟然是喻见信。      他打死也不相信喻见信有爬他床的这种癖好。   不然他的清白之身估计早就不保了。      他动了动口,刚要说话。   他一向眼高于顶,自命非凡地弟弟,扑咚一声给他跪下了。    35. Chapter35 他以为自己魂游天外,没有睡醒,但嘴上依旧不正不经地调笑说:“我算算,这离春节还有大半个年头呢,你就是跪出一朵花来,我可也不给你红包的。”      房间里没有开灯,他看到喻见信背脊掩在黑暗里,头耷拉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看不清是松着的还是攥成拳头的。   对方没说话。      这压力可就重了,气氛也不清不楚地沉了。他就又自己开了口,首先问:“你怎么进来的?”      喻见信垂着头说:“问客房服务要的钥匙。”      “你要他们就给了?”   “给了。”      他就气笑了,这气笑了一半是真的,一半是装出来给人看的,好让离开顺理成章。他腿一跨,就要向门外走去,“我找他们讲讲理,他们这是管理纰漏。”      最然见到眼高于顶的喻见信那么伏低地跪着,实在是十几年难得一见的“盛景”,换做平时,为了多瞧一眼这“盛景”,他甚至愿意瘪着肚子少吃一顿饭。      但事出反常必有妖,直觉提醒着他还是挥一挥衣袖,先离为妙。      他作风虽然看上去有那么几分落拓不羁,但性子里其实讨厌麻烦的很。   更何况,讨厌的麻烦可能是由讨厌的人带来的。      对于这种麻烦,他唯一的想法就是麻烦咕噜噜自己滚过来,他轻飘飘帅气一脚,让麻烦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他就顶着睡乱的头发向外走,走到玄关前面,本来雕塑般静止,几乎被施了定格咒的喻见信突然被上紧发条似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过来。   十八岁男生的身体挡在门口。      屋子里是黑的,外面是光亮的走廊。   分成两个世界。      他的心从第一层地狱往下沉。   沉沉沉。   沉到第十八层地狱。      那颗心哐啷哐啷,还没掉进刀山火海,对面的喻见信就开口了。   开口就是:“哥,我和苏棠棠睡了。”      他内里是紧紧凝着的,面上还是一派风和日丽,“睡了就睡了,难得啊,你竟然在乎我的感受了?但还好,我不是很介意。”   他说着就要继续往外走,但突然,喻见信跟降落伞似地拽着他的胳膊,整个人往下一沉,两膝再次给了大地一个响亮的吻。   他看着刷满走廊墙面与地转的灯光,想:祖宗都要大半夜给你从地里跪醒了。      然后他低头,看到这个十八岁男生咬着牙,涕泪横流,从嗓子眼憋出了几个字,“哥,她说她要告我。”      “干嘛要告你?”   “我醉了,她也醉了。”   “然后?”   “我不知道怎么办。”   “你不知道怎么办我就知道怎么办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这个回答又重复了一声。      闹了这一出,他觉得自己简直要原地升天。但还是斟酌着给出了第一个想到的建议,“你哄哄呀。”   哄着哄着说不定哄成了两情相悦呢。      “我不知道怎么办。”继续是这一句话。   然后那张被眼泪糊成了艺术的脸抬起来,他第一次见到喻见信这样小心翼翼的模样,对方说,“你能不能找她谈谈?”      像是小孩子犯了错,一看自己解决不了,就慌了神,哭啼啼地跑回家里,把大人给哭出来,然后就可以绞着手指躲在大人身后了。      他不想做这个“大人”,但不做又说不过去。   毕竟这是你“弟弟”。      他就把这个十八岁小男生给扶了起来,说:“她人在哪儿呢?”   小男生低了头,看不清表情,“718房间。”      他听到对方低低含糊着说了一句对不起,并没往心里去。他以为这是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闯下麻烦,还拉着别人一起跳进了麻烦后,正常的心理反应。      他们一起乘电梯,走到718的门口。   门是开着的,里面没开灯。      他觉得夜闯闺房不好,便停在门前,让喻见信把人叫出来。      结果人家直愣愣地站在他身边,脚就地生了跟,嘴也给空气缝起来了。   一动不动。   一声不吭。      他心里蓦然就有点恼,但没办法,还是自己推门进去。   他心里的思量是这样的,大家都是成年人,虽然酒精捣怪做了一些泛着桃花色的事情,但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况且他虽和苏棠棠性格不合,以至于拆了月老缝纫机上的线,但他对这女人还是有点了解的。      她虽然当初犯了晕,在分手这件事情上颇有点撞倒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但纵观来看,这还是个心中有理智和成算的女人。      他不信对方因为无意中的风流一夜就要毁掉一个十八岁男生的前程,还同时把自己陷入桃色流言中。      他想着一会儿要先向对方陈述事情闹大对于女方的弊。因为凡是沾染了性.事的新闻,无论女性如何站在道德制高点,也总逃不过成为流言蜚语的众矢之重,惹得一身异样的腥臊眼光,遭受暧昧不清恶意评论的结局。      他走进房间,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房内暖湿的气息。还没出声,接着有东西从后方蒙过来,鼻腔内钻入刺鼻辛辣的酒精气味。   他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了下来。      意识完全被黑暗吞没之前,耳边是一声含糊不清的对不起。      醒来的时候身下是绵软温暖的肉体,他在混沌中掀开眼皮,床头灯暧昧的光线下,是苏棠棠明晃晃一张脸。   她胳膊撑着头,长发披散,静静地看着她,赤身裸体,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说了一句,“Good evening, honey.”      他被两人合伙坑了。      他静静与对方对视几秒,掀开被子,看一眼同样赤.裸的自己。然后不言不语地下床,一件件地套衣服。   一件又一件。      他穿好衣服,继续不言不语地往门的方向走。      身后传来声音,“回头。”   他回头。      苏棠棠手中拿着手机,手机正面对着他,屏幕上是一些两人赤.裸暧昧的画面,“你再向前走一步,今晚的事情就是前男友报复心下的强.奸。”      他静静地望过去,几秒后问:“你要什么?”   对方直直地看过来,“下跪道歉,然后和我结婚。”      他侧着头轻笑一声,“下跪道歉?结婚?”      对方抿紧唇。      他心中竟然产生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这种寂静在胸腔中扩大,蔓延到全身。   他整个人都是静的了。      然后他抬脚继续往门外走。      即将踏出门的那一刻,后方又传来声音,“他和我做了,他害怕我,他不会帮你作证。”      他的心中更安静了。他关上门,静静地穿过长廊,去见喻见信。   对方不看他的眼睛,低着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他心中的寂静几乎达到了极点,他笑了笑,说好啊,好得很。      他离开了酒店,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茫茫然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又将去向哪里。只觉得所有的人生都慢慢扭曲成一张荒谬的图景。   他招了辆的士,司机摇下窗户,问去哪儿啊。      他张了张口,本来想说回家。   但家又是哪里呢?      于是他说不我坐了。   司机骂了句神经病,一踩油门开走了。      他手插在口袋,坐在马路中央的护栏上,看着一盏盏凌晨归家的车灯在瞳孔迷蒙的晕影,看着天色一点点爬亮。   晨光破开黑暗的那一刻,他摸出手机,给苏棠棠发了一封短信:   “□□还是杀人放火,随便你。”      喻斯鸿从回忆中抽回神来,看着被水汽迷蒙的镜面。然后他伸出手指来,在雾气上划出一个大大丑丑的笑脸。   他深吸一口气,拍拍脸,挤出一个笑容。      然后看了眼手机上唐嘉的短信,这才真心实意地笑出来。      他离开营地,找到一家花店,选了一些应季的花朵,看着店里的黑人小孩用瘦瘦的手指帮他把花朵包扎起来。      求婚这件事,还是男人来做比较好。      #   唐嘉和伊娃在散场的人流中挤进电梯,乘着景观梯下了一楼。   会场在城中心繁华之地,前面的马路不甚宽敞,但比起泥土路来,也算是席梦思和杂草床的区别了。      她们受够了一路搭乘而来的当地人的交通工具。商量一番后,还是打电话让司机“公车私用”地来接。      伊娃说口渴,要去附近的小卖店买水喝。   唐嘉说好,我原地等你。      于是伊娃四处张望了一下,目光锁定了对面的小小咖啡店。   她回头对唐嘉嘱咐一句,便自己走过去,穿马路。      唐嘉应一声,低头看手机。   忽然她听到车轮飞速碾过地面发出的难听的声响,接着是周围人群的尖叫。      她猛然抬头。   视线里,白色的巨大重卡冲撞而过,车前,伊娃的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被高高撞起,狠狠摔向路崖。    36. Chapter36 “你的意思是,你们十二点四十到达了发布会的现场,会议一共经进行了一小时三十七分。在三点十七分的时候你们乘坐电梯下了楼,随后你留在原地,而受害者试图穿越马路。”   “是的。”唐嘉动了动嘴唇。      她的坐姿很直,但两手紧紧攥着裤子的衣料,身体承受着一种极度焦虑下抑制不住的轻微颤抖。   警局审查室狭小而逼仄,空气闷热。唐嘉的背后是泛黑的墙壁上半掩半开的窗,身前的木桌后,穿着青蓝色制服的黑人警察正在问话。      半小时前,伊娃穿越马路时被车横撞飞去,她几乎不可置信地跑向前去,在一地血泊中颤抖着打了当地的急救电话。很快,救护车闪着灯光赶来,生命垂危的伊娃被医护人员抬着上了车,她作为现场的唯一亲友本来要同时登上救护车,却被突然同时赶到的警察带走。      对面的黑人警察百无聊赖地拿了几分档案纸,在桌面上竖立着正了正,又放回桌上,同时嘴中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唐嘉抬眸看向他,“这个问题你已经问了三遍。”   “是吗?”,黑人警察打了个哈哈。      他的身后是一排简易的木制书架,他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份报纸,又从右手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干脆直接看起了报纸。      这一刻,唐嘉意识到她之前的猜测没错。   所有的看似正常的流程问题都不过时拖延时间,这些警察故意把她留在这里。      她抿唇,拳头攥紧又松开,直截了当地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黑人警察手中的报纸遮住了整张面庞,唐嘉看不见他的脸。      他并未把报纸放下。      唐嘉继续说:“我的朋友在医院里生死不明,我不希望因为这里耽搁了时间而发生了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她停顿了一下,放硬语气,又接着说:“我虽然是一个外国人,但仍然认识一些可以借助力量的朋友。”      拿着报纸的手动了一下。      “你的制服右胸口袋上标有你的警号,4301,”她问:“你是4301号对吗?我记性一直很好。”      那张遮住面庞的报纸终于被放了下来,黑人警察的脸颊再一次出现在唐嘉的视线里。      两个人对视了有好几秒。      然后那个黑人警察向后一靠,手中玩着一只笔,他向上抬眼,额头夹出了皱纹,对唐嘉说道:“实话说……有人要我们让你在这里做一会客。”   意思就是,有人故意把她留在这儿。      沉默了有几秒,唐嘉问:“怎么样我可以离开?”   黑人警察摸了摸下巴,“给我们点好处,我们就可以说没有拦住你。”      唐嘉抬眼看他,“开个价吧。”      #   喻斯鸿下车的时候感觉一滴雨水打在了鼻梁上,他揉揉山根,把花朵抱在怀里,然后摸出手机。   里面有唐嘉发来的位置信息。      他打卡GPS,复制了地点文字,放在地图APP里,开启语音导航,然后顺着标红的路线和箭头走过去。      走在路上的时候,他想起当初那件事发生之后,苏棠棠并没有像她所威胁得那样大张旗鼓地“要你好看”,当然也就没什么法院传票飞来他家里。这也是他预料之中的,毕竟这又不是什么给祖宗添光的好事,而是一般人都会选择藏到被子里闷坏的“丑事”。      只是或许对方心中一口气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选择“改弦更张”,添油加醋地把整件事换头换脸地整容了一遍,“无意”中在熟人圈子里泄了出来。他自此算是成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饭前餐后的“加料点心”,还是皮薄馅厚,值得反复品尝的那种。   相信他的人自然相信他,而在某些人眼中,他就此算是成了对前女友因爱生恨,不得之欲毁之的宵小之徒。      毁得一手好名声。      “血海深仇”算是结下了,这大大的梁子,他要是能轻飘飘地就给抛了,他连照镜子都不好意思再面对自己了。   他反刍了一下人生,思考了一下玄之又玄的关于人生起源与结局的问题后,便从低落的情绪中缓了回来。      只是还没等到他撩起袖子,来一番“你既辱之,我便撕之”的全武行,对方倒是自己乱了阵脚。   原因无他,可能老天从瞌睡中掀开了一侧的眼皮,苏棠棠在微博上被人撕了。      撕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打假界的一股清流。这个以打假扬名江湖的微博号近几年来以一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可歌可泣的精神,专门手撕各行业各领域的造假事件。      其手撕的精准与力度堪称业界良心,一咬一个准,一咬倒一片,简直可以颁发感动中国勋章。      苏棠棠作为高校从业人员,正值评职称之际,她背景够硬,自己又左右逢源太极玩得溜,本来职称在望,微博上却突然爆出她学术造假的新闻。原来不知道是哪个被她踢下竞争舞台的竞争对手,打通了某条道路,暗搓搓把她底细摸了个“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又一股脑儿地倒给了微博号。      本来她一个学术殿堂里的无名小卒,就算被爆出学术不端的行为,也掀不起什么血雨腥风。可谁知道微博号顺藤摸瓜,竟一下子拔出好几个学术界的大牛。   这就玩大发了。      一场轰轰烈烈的打假大战,在微博上打得硝烟四起,尸横遍野。而作为引起这场战斗的开关,苏棠棠被毫不留情地作为祭品,推上了审判的屠宰场。   一刀毙命。      国内呆不下去了,而她父母还算有能耐的,把女儿打包干净,漂洋过海寄到了国外。      而原先这场前男友VS前女友的闹剧,也让他认清了原先的一些“拳拳至交”,不过是点满了避灾远祸技能,玩得一手隔岸观火的“狐朋狗友”,而喻见信的颠倒黑白,使得喻爹和蒋如清女士的态度也是游移不定。      这种突然的人生遭遇之下,他颇有一些“且听红尘滚滚而去”,这“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脱离之感。他跑到终南山,在一群追求梭罗式原生态生活的现代隐士中打滚了几个月,还是发现自己仍旧凡心未断,也舍不得洗去一身尘世烟火气,便又打包回了京。      只是此京再也不是往日的京,他抬头看呀看,这天空真是沉甸甸啊,像是要掉下来,这空气也是焐热的闷,把他整个人都要挤成一滩空气中游离的湿气。这人呀,手艺越来越好了,把脸孔上的面具画得越来越逼真,一笑一哭,分不出真假。      恰逢喻爹找他说,有个朋友,在济南管军区,要不你去那儿透透气。   他想,自己这算是被流放了?不过也好,图个我本逍遥,就应着了。      一来二去,不想竟然辗转到了非洲。      喻斯鸿从回忆中抽出神思的时候,抬头,看到了地址里标注的地点。   竟然是当地的警局。      他走上前去,看见唐嘉背对着自己的方向,手握着手机,手机贴在耳侧。      他把花朵夹在腋下,轻手轻脚向前,从后方一把蒙住唐嘉的眼睛。   把唐嘉整个人扶着倒转面向自己,这才发现她眼睛有点红。      喻斯鸿问:“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还没待唐嘉回答,竖起手指比划在唇上,“嘘,我先说个事。”他眼睛看向地面,手指抚了抚嘴唇,咳嗽两声,又抬起眼睛,“那个啊……”      他自己倒是笑了出来,然后单膝跪地,抓住唐嘉的手,贴在脸颊上,模样竟然有点小羞涩,“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唯一的不好的地方吧,就是有点帅;我也没多浪漫,也就是随随便便就能让你下半生永远不会无聊的程度;唐嘉同志,你看,要不要考虑一下,把我们纯洁的革命友谊升华一下,比如说……嗯……上升到合法做.爱的高度?”    37. Chapter37 唐嘉看着他痞气中又带着点小小羞涩的模样,下一秒,眼泪静静从脸颊滑下。   喻斯鸿惊了惊,站起身来,捧住她的脸,用拇指去拭泪,“好好的,哭什么哭?”      唐嘉只是看着他,不说话。眼泪如同打开了阀门,沿着白净的脸庞往下落。      喻斯鸿好看的眉毛皱起来,故意说道:“后悔了?那可不行。说好的做我媳妇,话说出去了可就不给你收回来了。”   唐嘉眼泪仍旧下落。      喻斯鸿:“真后悔了?”   唐嘉摇摇头。      “那哭什么哭?”他问出这句话的同时,注意到唐嘉手中的电话还在握着,才想起刚才见面时,似乎对方正接了一个电话。      唐嘉此刻身心几乎被放在冰火两重天里烤着,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冰雪。   因为被求婚而带来的喜悦与接到电话所承受的悲恸,在她心中交织厮杀,几乎让她整个人都要拧成结。      她静静地抬起脸,睫毛微颤,眼泪砸落在水泥路面上。   “我朋友……没了。”      #   伊娃的葬礼在几天后举行。   根据她生前所提到过的,伊娃的遗体并没有被运回英国安葬,而是直接葬在这片她热爱的土地上。      墓园里枯草凄凄,零落地栽种着一些高大的树木,枝冠上绽着黄色的小花。土地上遍.插石制的十字架,每一个十字架下,都代表着一个正在安眠的生命。   土坑已经被人用铲撬挖了出来,雇佣的黑人劳工用粗粝的麻绳搭在十字架形的木棺下。      深坑两旁两旁站满了人,墓坑两侧,碎石泥土向下滚落。   木棺缓缓下沉。      周围有沉缓空灵的哀歌响起。      唐嘉看着劳工推着小推车往墓坑里增添混凝土,看着碎石落土一点点被铲起抛下,看着木棺的最后一角渐渐隐没在褐色的沙土中,看着长坑一点点被填平,看着伊娃从远方赶来的父母红着眼睛致辞,看着安东尼低低安慰两位失去了儿子又失去了女儿的孤寡老人,看着周围的人们走过去,弯身依次把明亮的鲜花轻放在十字架旁。      一切的一切,那么真实,却又仿佛那么遥远。      遥远到似乎只是她臆想中的镜头。   她多么希望这真的只是脑海中的一场幻想。      背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唐嘉木然地扭回头,喻斯鸿把一捧鲜花塞到她的手里,轻声道:“去吧。”      唐嘉接过花束,走上前去,弯腰放下。   花朵轻吻大理石的墓面。      她直起身子,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微微扭头,看到安东尼和伊娃的父母说了什么话后,正向自己走过来。      安东尼走到唐嘉的身边,灰色的眸子因为伤痛,显出一种无力的苍茫。   唐嘉抬头看向他。      安东尼朝她点点头,声音沙哑:“我说的那些,你都做了吗?”      在伊娃出事的那个下午,安东尼便通知她,回到两人的住所,把伊娃所有的磁盘、U盘包括笔记本都藏到一个安全的不会被人找到的地方。      唐嘉知道他这样说一定有自己的原因,便赶回了住所,照着他的吩咐办了。      唐嘉点头,“笔记本电脑,一个U盘,以及其他的一些电子设备。纸质的资料太多了,我把它们全部录入到了电脑中。”   安东尼说:“谢谢你。”      唐嘉摇头:“不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她一直以来心中就有一些不妙的直觉,仿佛所有突然闪现的东西都藏在扑朔迷离的迷雾中,而这其中有一条从始至终的贯穿的线索,等着被人提出来,然后穿过所有的事件,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还未待安东尼回话,她眉心轻拧:“我带着东西离开了房间,回来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在我离开的时候,有警察来过,并且翻看了房间里的东西。我去房间看了一遍,东西被翻乱,有很多录过的文件已经不见了。”   她继续说:“还有很奇怪的一点,在伊娃出事的时候,我本来要和救护车一起离开,可是当地的警方却以各种借口把我留在了警局。”      安东尼那双淡灰色的眼睛看着她:“这也是我想找你谈谈的原因。”      一天后,他们约好在一家咖啡馆里见面。   店面里放着黑人说唱音乐,空气中是咖啡豆的清香。      唐嘉挎着包赶到的时候,安东尼已经在角落靠窗的位置等着她了。他坐在沙发上,两手手指交叉在一起,手指之间不断摩挲着,显示出一种焦虑的心情。      唐嘉放下背包,在他面前的座位上落座。      唐嘉动了动嘴唇,刚准备开口,就见安东尼扭头向着窗户外面看去。   于是她要说的话变成了:“怎么了?”      安东尼回过头:“我不确定,但我有一种感觉,我这几天被人监视了。”   “监视?”唐嘉诧异。      “是的。”安东尼眉心见的愁云越发浓重,“我的屋子被人动过,虽然痕迹很不明显,但我向来习惯于把东西放在同样的地方。所以那些东西的位置一旦有转变,就算很轻微,我也会一下子就发现。”      他接着说道:“所以我们的谈话最好快一点,速战速决。”      他说话的同时,手深入外套内部的口袋,从里面拿出了几张折成小豆腐块的纸张,递给唐嘉。   唐嘉看他一眼,伸手接过。      她双手拿着纸块,手指利落灵巧地把他们散开。   纸面上是折叠的褶皱,一波波推开。横条格纹四周上不规则地写着一些呓语,零乱的英文散落各处,显然是握笔的主人神思不定时记下的。      安东尼在她面前说:“我在垃圾桶里发现的。本来前几天就想找你问些事,但没想到……”他的头颅垂下,双手插在头发里,整个人呈现一种痛苦的状态。      唐嘉知道安东尼指的是伊娃出事的那天,在会场上给自己发来的短信。   然而世事弄人。      她低头去看纸条上的字。   应该是一些内心想法的随意记录。      “在梦里,丹一身是血,他静静地看着我。我难过极了,大声问他,把真相都告诉我,告诉我!让那些人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丹只是看着,像小时候那样,他温柔地对我笑,对我笑……”   丹是伊娃的亲哥哥丹尼尔。      “我没想到会看到那个中国女人,我们在至爱灵魂的牵引下,来到这片土地,这就是安拉的指示吗……”      “如果她知道,她的至爱的死完全不是一个意外,她会……”      “我应不应该告诉她……”      “不……不要告诉她……”      唐嘉看完纸面上的字,指甲攥在了手心里。   安东尼开口:“我怀疑伊娃以及丹尼尔,还有你男朋友的死,都不是一场意外,而是因为他们侵害到了某些集团某些人的利益。”      他说话的同时,唐嘉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打开一看,是当天的当地新闻头条。   头条里报道了伊娃所出的这场事故,最后警方的认定结果是,这完全是一场意外。      唐嘉咬紧下唇。      他们互相商量了一下,在事件还未弄清楚之前,先装作已经相信所谓“既定事实”的样子,再暗中调查。   安东尼说:“你有什么可靠的朋友擅长电脑技术吗?”      他们需要懂得电脑技术的人获取伊娃生前笔记本中的浏览记录。   唐嘉第一个想到的是苏行正。      她点点头。      调查在继续的同时,生活也要继续。   因为唐嘉和喻斯鸿的户口都在国内,要办理结婚手续,必须“候鸟大迁徙”,回到原籍。    38. Chapter38 等到假期彻底确认下来后,两人规划从朱巴至迪拜转机,再飞停国内。      FZ612次航班于下午三点二十出发,波音737中形客机在云层里平滑了近六个小时后,晚十点差五分,终于抵达坐落在沙漠之中的迪拜国际机场。      唐嘉上机没过多久便被周公招手召唤了过去,此刻迷迷糊糊间被喻斯鸿摇醒,神情间还有点怔愣。      她扭头向外看去,机外的空间如同融化在黑色的墨水里,唯有偌大的机场范围,灯火通明。   不夜之城。      喻斯鸿伸手揉乱她的头发:“这么能睡,厉害了我的媳妇。”   唐嘉拍掉他的手:“烦人……”      飞机停在T1航站楼,沿着出口一路直走,到达轻轨区乘坐电梯便直接进入T1区免税店区域。      免税店里各大品牌的招牌显眼诱人,接近凌晨时分,依旧人群往来不歇。他们穿梭在各色人种中,其中最醒目的还是着黑色长袍,包着头巾的阿拉伯女人。      空气中冷气颤栗,混杂着人身散发出的浓重的香水味。唐嘉穿着短袖的牛仔单衣,黑色阔腿长裤和高跟鞋,此刻抱着臂膀,手指抚着裸.露在外的冰冷皮肤。   很凉。      喻斯鸿本来在柜台翻看手表,听着带有口音的柜台小姐的介绍,扭头本来要冲唐嘉说话,看到了她微微发抖的动作。   他跨步走过来。      唐嘉本来低头,抬着后腿,伸手整理自己的鞋带。整理完毕,鞋跟甫一清脆落地,还未抬眼,便感觉头顶一小片阴影夹着暖风袭来。      她垂眼看着喻斯鸿将脱下夹克外套披在自己身上,又手指灵巧地替她把靠近领口的地方系上扣子。      柔软的皮料泛着体温,熨平她裸.露皮肤上粒粒冷感。   有暖烫顺着抵达心里。      这一件夹克一披,瞬间把她从OL系拉入了朋克风的阵营。      喻斯鸿双手扶着唐嘉的肩膀,垂眼刚好能看到她轻颤的睫毛投下的阴影,以及小巧玲珑的鼻,他开口:“哇,哪里来的靓女,这么酷。”      唐嘉抬眼看他,轻笑一下,“从非洲原始部落里逃出来的。”      喻斯鸿拇指摸上她的柔腻的脸颊,“不得了,会开玩笑了。”   “没你那么嘚瑟。”   “你提着灯笼也找不到像我这么一本正经的男人了。”   “真的?”   “以党员的名义保证不骗你。”   “那我提着灯笼去试试。”   喻斯鸿不乐意了:“唐嘉同志,注意点影响啊,你现在可是有家室的人。”      他们并排向前走,走到下一个转弯角的时候,喻斯鸿突然说:“其实你不是从非洲原始部落里逃出来的。”   唐嘉看向他,“那我从哪里来的?”      喻斯鸿垂头,两人的眼神对上。   唐嘉看见他浓黑的眉,意气的眼睛里有着细碎的光,“你呀,是从我的肋骨里偷跑出来的。”      我是亚当,你是夏娃。   我从尘土中而出,你诞生于我的肋骨。   我们同出一源,生命相依。      这样的情话太过甜腻,那道视线又太过炙烫灼热。   对上这样的视线,唐嘉心头一颤,微微低头。      两人都是便宜出行,更是恨不得两手空空,直接甩着胳膊便上飞机。故而行李衣物都是“哭天抢地”,遭到无情的折叠□□,然后惨兮兮地被塞进狭窄的箱层,共享逼仄的“同居”空间。   这样一来,更是没有什么可以容物的地方。      又加上两人不是热衷于买买买的人,于是整个阔达豪华的免税区逛下来,也只是稍带了算作特产,并且味道宜人的椰枣巧克力。      逛完免税区,并且换完登机牌后,唐嘉看了一眼时间。   十一点半。      与下一程飞机起飞的时间,相隔着好几个小时。   滞留时间内,只好在候机厅等待。      唐嘉坐在等候位上静静看书,喻斯鸿平躺在长椅上,双腿架起,头部枕放在唐嘉的双腿上,耳朵里插着耳机,闭着眼,模样像是睡着了。   唐嘉的右手和他的左手握着,十指相扣。      唐嘉移开眼前的书,视线落在对方安静的侧脸上。   漆黑的发,年轻的容颜。      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无数道人影在她的眼前闪过,伴随着巨大的嘈杂声。但这些嘈杂声却又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玻璃隔开,嗡嗡鸣鸣。此刻,她感受右手掌心的温度,内心升腾起无与伦比的寂静与安宁。      像是漂泊无依的不系之舟,一路乘风而来,纵然岸旁有玫瑰、有绿茵,也无法让她停留。可有一天,当她在太空中遨游流浪,却突然感觉到疲倦,于是在一个燃烧着火焰的黄昏,她于疲倦中醒来,自无涯返回有涯。   然后遇到了港湾。      许是她的目光停留过长,喻斯鸿睁开眼:“看我干嘛,今天的我果然比昨天的我更加英俊了吗?”   唐嘉别开眼,“哪有看你。”她觉得自己这样下意识的动作有点欲盖弥彰,于是转回眼神,干巴巴加了一句:“凑不要脸。”   喻斯鸿盯着她的眼睛,“哦~~~~~~~~”      唐嘉垂下眼:“哦什么?”   “嗯~~~~~~~~~~”   “……”      唐嘉:“烦不烦人……”   “不烦人。”   “打你了哦。”   “我这么好看,你舍不得。”   唐嘉:“……”      喻斯鸿眼神亮亮:“不好看吗?”   唐嘉斩钉截铁:“一般般。”   “一般般你还看那么久。”   “……”      喻斯鸿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唐嘉感受到皮肤碰触下颚,所带来的轻刺的触感。他开口:“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出来,为什么要放在心里呢。喜欢什么,要让别人知道,否则谁能猜出来你心里想着什么。比如……”      唐嘉:“比如什么?”   他狡黠一笑,“比如我现在想亲你。”   话音刚落,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唐嘉的唇角轻啄了一下。      在唐嘉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喻斯鸿从座椅上下来,站直,正正衣领,一本正经地说:“时间差不多要到了,我们去安检排队吧。”      好像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唐嘉的错觉。   唐嘉:“……”      因为他们一切准备的匆匆忙忙,临时决定转移地图回国也不过是为了一纸证件,喻斯鸿说要给父母一个“惊吓”,并没有提前通知对方。而唐嘉也只是临上飞机前,给在国内的母亲通了电话。      两人分头行事。      #   唐嘉换下拖鞋,走进这个曾经所谓的“家”里。眼前的所有景象,仿佛在瞬间与十几年前的重叠。      她恍惚间变成了那个孤言寡语,用眼睛张丈量周身世界的小女孩。小女孩睁着大大的眼,眼里映出高高的人像。那些人像上的脸陌生又熟悉,如同蒸汽后模糊的图像,扭曲而抽象。      十几岁的她被推到门后,听着门外母亲低低的哭泣和继父压低着声音的怒吼。   母亲希望她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继父不愿意接手这个累赘。      十几岁的她的眼里,门是轻轻掩着的,堂屋里暗朦朦一片,门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进两方虚弱黄色的灯光。灯光轻飘飘落在她眼前的瓷砖地板上。      十几岁的她低着头,听着耳边隔着门的低泣和吼叫,动动脚趾,看着光一点点吻上脚趾甲。十几岁的她又抬头,看着门两旁垂着的朱红色的对联,最上方是一个闪着金光的寿字花团,一朵花娇弱地托举着一个墨汁淋漓的寿字。在那蒙蒙的微光里,一个个字都像不落实地飘在空中,恍然间她也成了对联上的字,虚飘飘的,没有能落着实处的地方。那些虚光里映出去世不久的父亲的脸,父亲问她,害怕吗?      十几岁的她很乖巧地摇头,说,我不怕,不怕的爸爸,我还有妈妈呢。      一声轻响把唐嘉从回忆拉回现实。   她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母亲穿着围裙,就着围裙擦了擦手。母亲的面前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稚嫩的眉眼,带着敌意地看着她。      唐嘉向这个母亲和继父所生的妹妹打招呼:“你好。”   然后她低头翻出包里的椰枣巧克力,要去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不接,仍旧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敌意与倔强地看着她。      唐嘉伸出去的手僵在原处。   尴尬。      母亲眼神在两人之间扫了一遍,然后在小女孩背后轻拧了一下,“姐姐给你东西呢,接着。”   再冲唐嘉说:“妹妹年纪小,不懂事,你不要见怪。”      仿佛在客人面前说,我家孩子不懂事,你不要见怪。      唐嘉垂下眼,收回手,开口:“没事。”   十几岁的她,对于母亲这两个字眼,有着一种血缘中剪不断的,与生俱来的信任与依赖。   而二十几岁的她,知道,母亲这两个字,早在很久以前,便是奢望。      她早已经没有撒娇任性的资格。   她已是客了。      草草的一晚餐结束后,唐嘉取了相关的证件,便要离开。   母亲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歇一晚再走吧。”      她从头到尾,都是周到而热情,只是这种热情中,夹杂着母女多年未见的生疏。   这种热情,不是日常而熟练的,不是母亲对子女自然而然地流露。   它是刻意而笨拙的。      唐嘉看着手中的证件,心里再次对自己说:   你已是客了。      唐嘉抬头:“不了,”她努力微笑了一下,“有人等得急呢。”   母亲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哪天带他来见见。”   唐嘉点头:“好,哪天再说吧。”   哪天两个字,从来意味着没有那天。      临出门时,她对母亲说:“谢谢招待。”   母亲扶着门把手的手一顿。      唐嘉带上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   喻斯鸿停在熟悉的院子的门前。   夜里很黑,只有几盏绕满了飞蛾的路灯。但就算是闭着眼睛,他也能说出大门是朱红色的,门前铜环上有他少年时砸出的印记。      院子里的枣树又高又壮,每到季节,枝叶繁盛,他便手脚并用,爬上树的最高处,如同国王巡视自己的国土般,俯视这层层挨在一起的院落。日头最高的时候,他就捧着镜子,坐在树上,反射灼热的阳光,射.到邻居家去,看摇晃的白色光点游移不断,最后点燃邻居家的草垛。   熊熊火光跳动,他便拍拍屁股,在邻居家传来的叫骂声中,顺溜地沿着树干滑下,挥一挥衣袖,深藏功与名。      喻斯鸿没有去敲门,而是凭借着摸透的地形,一个助跑,轻巧地攀上高墙。然后灵巧地翻越,稳稳落在院落里。   他拍拍手和身子,抬头,看到窗户里透出白色的灯光。      嘻嘻嘻嘻嘻。   他要先吓一吓喻爹和蒋如清女士,然后再得意地告诉他们自己骗了个媳妇回来,活的,可漂亮的大姑娘。   保管让他们受到二次惊吓。      他蹑手蹑脚地上前,听到里面传来蒋如清女士低低的抽泣以及喻见信小声的辩解。   怎么这是?      他刚要敲门,就听见喻爹几乎暴喝了一声,“你们这样做,这样做!如果老大知道了,让他心里怎么想!”      他敲门的手就是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都是没有亲缘的。 所以天注定抱在一起取暖咯. 39. Chapter39 喻斯鸿伸出的手重新垂回了身侧。   屋子里的声音仍旧在继续,声音穿透玻璃传出来,像是被滤过一层。      但太过熟悉,永远不会认错。      喻爹说:“就算老大不是亲生的,但这么多年养下来,也是心头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你为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小子……”      仿佛一道闪电瞬间劈上心头,喻斯鸿整个人几乎都要在原地生根。   他四肢僵硬到像是随便一碰便能节节掉落,化为飞灰。      这么多年来,他独自一人把这个秘密层层包裹,小心掩藏,妥善安放,他怀着一种恨杀唾弃自己却又侥幸的心理,希望这个被他拼命按压,塞进无言深处的秘密能够自行腐烂在角落,再也让人探不清楚原貌。      然而……      然而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击碎了他这多年来的努力。他仿佛看到时光深处小心翼翼埋藏着秘密的自己,明明内心遍地开满卑微的野草,外表却把自己伪装成一颗树。      一颗无所顾忌朝日而生的树。   他.妈的实在可怜又可笑。      房屋里传出了蒋如清女士和喻见信低低的声音,但立马又被喻爹的大嗓门给盖住了:“你明知道老大对我们怀有愧疚,却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小子,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小子……”他似乎艰难地吸了一口空气,好让自己没有原地晕厥过去,“把老大推进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里面去,人家呀,人家好歹也喊了你这么多年的妈,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好意思吗!”      下一秒蒋如清女士爆出带着低声哭喊的语调:“我能怎么样!你说我能怎么样?难道你就要看着自己亲儿子被那个女人给毁掉了吗?他当时才十八岁!十八岁啊!”   “你这个妈当的好啊!当得有出息啊!远程指挥自己亲儿子把麻烦全部推给养儿子,你能耐啊!”   有箱柜被推翻倒落在地的声音。      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对啊,就喻见信那个点石成金也救不了的榆木脑袋,遇到点事就恨不得钻到地底岩穴里瑟瑟发抖的性子,竟然在发生了那样大事的时候,瞬间无师自通就学会了祸水东引这一套,了不得啊。      比什么二十天教你成为编程大师的牛.逼多了。   这是前一秒蠢材,后一秒就直接智商破表的节奏啊。   有出息,真他.妈的有出息。      原来人家后面有高人全程坐镇指挥,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招招毙命,手把手教你怎么脱离困境,拉来炮灰填充炮口。   这么多年,他怎么就没发现蒋如清女士还有这样天赋技能。      他竟然还有心思想:这样的高手当了二十几年家庭妇女,实在是埋没英才,领导无眼,国家不幸。      今天无意中听到的所有,都化为风中的巴掌,狠狠地把他扇进了尘土里。   被扇进人生尘土里的喻同志挣扎着抬起生根的两腿,两腿似乎也要不停使唤了,直愣愣地僵着。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吃软怕硬的,放在平时,遇到这种蒙头盖脸的羞辱,别说前面挡着只是一扇门了,就算挡着枪林弹雨,他也要让对方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可他前面隔着的不仅仅门,而是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是人世伦理的纲常。   这纲常伦理的巨门太沉太重,远远不是一击“你不仁我不义”的炮火,便能轻易击溃的。      说到底,他欠的太多。   而如今,也不过是一并还了。      他再不欠什么了。      喻斯鸿机器人一样跨出步子,从屋檐下走出去,抬头看见月亮也不愿意鸟他了,冷笑着躲到了云层里。   有雨水打在他鼻端的山根上。      走到枣树下的时候,他看着这个多年的老朋友,觉得自己就这样灰溜溜地逃了,在老朋友面前挺失颜面的。他或者应该冲进房间里去,声嘶力竭地询问蒋如清女士,这一切的一切都他.妈的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然后蒋如清女士就可以像曾经无数次的那样,柔和而安抚地告诉他:儿子啊,不过都是误会。      然后解释清楚。      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对自己说,这才对嘛,一切不过都是误会。   皆大欢喜。      去他.妈的皆大欢喜。      翻上围墙的时候,喻斯鸿回头,最后觑了一眼那黑暗中明亮的窗格。   然后他从围墙跳下,像风雨中飘摇的一片叶子,乘着夜晚的雨丝,孤凉地落在地上。      #   “叮”一声,电梯门敞开。   唐嘉冲出电梯,冲出自动开闭的玻璃大门。      有铺天盖地的大水从头浇下。   她瞬间成了雨人。      唐嘉护着证件,掀下身上披着的夹克,盖在头顶。   高跟鞋践踏着地面,飞起无数污水。      她不停歇地跑到路边。   喘息中,视线里水淋一片。穿流的车辆碾过路面,黄色的灯光融化在雨水中。      她挥手招了一辆的士。   上了车,司机师傅问:“您去哪儿啊?”      唐嘉一怔愣,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司机催促她:“您快点呗,这儿不能停太久。”   唐嘉回:“往东直门那方向先开着吧。”      车子行驶的过程中,她给喻斯鸿拨了个电话。   唐嘉问:“你家在哪儿?”   “我家……我有事出门了,不回去住。”      唐嘉听出他语气不大对劲,但电话里也不是详细说话的时候,于是继续问:“那你人现在在哪儿?”   对方回:“板厂胡同。”   “具体位置呢?”   对方笑:“这么没一会就想我啦。”   唐嘉默了一默:“我家……我也有事要出门。”      两人同时沉默。   又同时开口:“你……”      沉默。   然后唐嘉率先开口:“你把详细地址给我,我打车去找你。”   “好。”      唐嘉挂断手机,几秒后,手机震动。   她打开一看,是喻斯鸿发来的坐标。   她把坐标里的具体位置给司机师傅看过后,便躺回后靠,闭上眼睛。      出租车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唐嘉支付宝转账,下了车,环视一圈,很快锁定喻斯鸿的身影。      他站在人迹稀少的路灯口下,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向自己挥动。   灯光融融,身姿俊朗。      唐嘉跑过去。   喻斯鸿伸手把她搂在怀里,手抚摸着她潮湿的漆发,问;“出门你妈没给你拿伞?”   唐嘉闷声说:“我习惯淋雨。”   “骗人。”   “没骗人。”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喻斯鸿扳正她的头,迫使两人的眼神相对。   唐嘉垂下眼睛。      喻斯鸿捏住她的耳朵,揉了揉,低头问:“你妈把你赶出来了?”他又凑得更近,声线亲昵,“小可怜。”   还没待唐嘉反驳,他又说,“我妈也不要我了,不对,是我不要他们了。”      唐嘉抬头,看着雨水从他眉眼间落下。   模样像极了可怜兮兮的小兽。      于是她轻声学他的话道:“小可怜。”   喻斯鸿自嘲地笑笑,“所以,你快把这个小可怜领回家吧。”      两人肩并肩沿着路走。   走到一个车烟零落,几乎没有他人的十字路口的时候,喻斯鸿突然停下了。      唐嘉感受到身旁人的一顿,也自然而然地顿住脚步。   她问:“怎么了?”      喻斯鸿从口袋里抽出右手,指着十字路口:“你看那儿。”   唐嘉顺着他指点的方向望过去。      不过普普通通的马路,人行道旁边架着红绿灯。路面被雨水浇淋得潮湿一片,红绿灯的投影   在白色交通线上投出波光粼粼的影。      身旁传来喻斯鸿的声音:“小的时候,我很喜欢做一种游戏。”   “什么游戏?”   “心情不好就深夜躺在马路中央。”   “很危险……”   “心情不好的时候,容易想着死了算了,不是自.杀,就是无聊了而已。”   “……”   “夏天凌晨的时候最好,选一条几乎没有车辆的路,躺着,吹着风,看星星,看累了星星就看红绿灯,红的、绿的、黄的、一秒、两秒、三秒……锻炼心里数数的能力。”   “思想这么危险。”   “对,思想一直很危险,不过现在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哦……”      “然后呢?”   喻斯鸿没答话,牵着她,两人冒雨而行,走到空无人烟的十字路路口。   他径直在地上坐下,然后让唐嘉坐在自己的腿上,又从后面蒙住她的眼睛。      他说:“然后静静感受。”   唐嘉感受到手指传递出的温度。      声音在耳边传来:“静静感受,然后你会得到无与伦比的寂静。你听到过去,听到未来,听到心底的呐喊。你听到什么?”   唐嘉默了一下,动了动嘴唇:“听到肚子响了,有点饿。”   喻斯鸿:“……”      就在这时,汽车的鸣笛声,伴随着强烈的远光灯,向两人直冲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PS:文艺装.逼青年危险动作。 请勿模仿。 微笑。 40. Chapter40 两人惊叫着从马路中央跑开。   飞驰而来的轿车溅起脏污的水花,车窗摇下,伸头出来的司机对两人比了个中指,骂道:“神经病!”      唐嘉和喻斯鸿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唐嘉笑得直不起腰,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捂住肚子。雨水顺着垂落的头发打下来,形成小小的水帘。      喻斯鸿走上前去,拍她的背。   唐嘉轻推开他的手,“没事。”咳嗽几声。      喻斯鸿:“刺不刺激?”   唐嘉笑:“刺激死了。”   她又问:“你以前都这么玩?”   喻斯鸿:“玩的可多了。”   “比如?”   他想了一下说:“小时候跟着大人去参加宴席,那种提供酒宴和住宿的大酒店。下层是办酒水的,上面几层是住宿。”   “然后呢?”唐嘉说话的同时感觉到脚部一阵刺痛,她半蹲下来,解开高跟鞋,看到脚侧一边磨出了水泡。      喻斯鸿看她动作:“能走吗?”   “能走。”   他笑得在夜光中露出一口白牙:“求我背你呀。”   唐嘉瞟他一眼,“不干,我不要求你。”   喻斯鸿挑挑眉,“我求你让我背你呗。”   “……”      唐嘉退下两只鞋子,攀上他厚实的背。   她右臂环过对方的脖颈,左手拎着鞋带,鼻尖蹭到对方的皮肤,带着雨水的味道。      尽管大雨瓢泼,但这一瞬间她却觉得内心安宁无比。      喻斯鸿边走边讲:“大人在酒桌上谈话,我叫了另外一个人,坐电梯去了楼上的客房。”   “嗯?你们去那里干什么?”她环脖子的那只手背轻轻蹭对方的下巴。      喻斯鸿用下巴压住她的手,唐嘉能感受到他说话时喉结轻微的震动,“我和小伙伴合作,他负责守在电梯旁按开关,我去一个个飞快按下客房的门铃,在比人还没开门的时候,刚好电梯开了,我们就一起逃走。”   “小时候就这么坏。”她拇指和食指捏了捏对方的下颚。      “哪有?”喻斯鸿委屈道,“我们一层一层地玩上去,到了顶层的时候,还没等我按下最后一个门铃,突然有人从安全楼梯那里走出来。”   “那你们惨啦……”   喻斯鸿:“当时那个小孩吓惨了,没等我过来就自己按电梯跑了。”   “交友不淑。”唐嘉手背蹭过他的唇,被喻斯鸿迅速地轻咬一下。   唐嘉一愣,拍了下他的脸,然后手乖乖放回原处,不动了。头埋着,闷声问:“然后呢?”      喻斯鸿觉得她好笑,瞟她的手一眼,转回视线看向前方又继续说:“当时我有点懵,但我从小心理素质就不是吹的啊,我就冲那人点点头,然后很平静地从他身后走了。”      唐嘉想象着一个背着手的小孩,很老成模样地冲人点头致敬,不禁笑了出来。   她问:“要是那些被按下门铃的客人,把那个无辜出现的人当成罪魁祸首了怎么办?”   喻斯鸿:“你想的真多,我没想这些。”   唐嘉笑:“你从小就这么坏,长大了肯定要受惩罚的。”   喻斯鸿难得的正声道:“已经受惩罚了呀。”   “怎么啦?”   他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这不是遇见你了吗?”   唐嘉摸摸他的脸,不说话了。      经过雨中的“长途跋涉”,几十分钟后他们终于结束了这场散发着心照不宣旖旎的“长征”,找到了一家快捷酒店。   两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湿淋淋地杵在大堂里办理入住手续。      #   喻斯鸿坐在床头,长腿交叠,手中抓着遥控器,更换电视点播频道。中央空调的暖气很足,热烘烘的室温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给烘干了。   烘得他脸面手心都在发烫,连呼出的气都是热澄澄的。      电视屏幕上的画面来回换,从新海诚的《言叶之庭》到几十年前上译厂译制的老电影《老枪》,到胶片画面澄澈到要流出来的《恋恋风尘》,他摁着遥控键不停地换,却一个也没看进去。   最后停在泰坦尼克号。      耳边是电视音响里透出的人物对白,空调换气的嗡嗡声,以及隔着障碍物的哗哗水声。      他扭头看向左边,半透明浴室上映出一个黑色的人影。   人影随着水声在动。   他看着人影伸手将水流调大,又反撑到脑后,将头发散开。      然后他扭回头,觉得肯定是空调的温度太高,煮得他脸面手心更烫了,呼出的气不仅是热的,简直可以把空气都融化了。   他捡起遥控器随手按下暂停键。      画面正好停在杰克和肉丝车.震后的一个镜头。   被雾气蒙湿的车窗上,印着一只从下部伸出,贴着车窗的手。      他看着暂停的画面有好几秒,然后心里对自己说:你现在应该站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地走到浴室门前,然后敲敲门,在水声停顿的时候问一句,嗯哼,要一起吗?   做男人就不能怂!      就在这时,浴室里的水声停了。然后是门把被扭动的声音,接着吱呀一声,唐嘉推开浴室的门,在逃逸的热气里走出。   唐嘉问:“你在看什么?”   “看电影。”   “什么电影?”      喻斯鸿伸手指向屏幕,“这个喽。”   于是唐嘉边用毛巾擦着头发,边顺着看了过去。      唐嘉看向屏幕的时候,喻斯鸿却侧头看着她。      大灯没有开,只有电视机的光线。光线里,是她敞开的领口,领口下纤细的锁骨,雪白的皮肤,阔大的睡衣下玲珑的身段。   充满着肉.欲的美感。      然后他说:“我去洗澡了。”   唐嘉眼神还停留在屏幕上,点点头,“去吧,东西都在台子那里。”      喻斯鸿脱了衣服,伸手打开热水,接受着滚烫的水流的洗礼。他觉得今晚应该发生什么,对于这个“什么”到底是什么,他心里是很清楚的,而应该怎么去做才能发生什么,他闭着眼睛也能在脑海里瞬间模拟一百遍。      但他突然觉得自己害羞得像个小男孩。   他竟然有点怯场了。      他从小到大一直是不缺女人缘的,仅仅是在小学的时候,他就知道如何轻轻松松地让两个同班级的女同学为他反目成仇。小学语文课的老师常常让同桌相互配合朗诵课文,朗诵结束后,会让同桌相互拥抱。每次拥抱时,他都能明显感觉到同桌那个女孩子努力隐藏的害羞。   尽管年纪还小,他那时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心底又隐隐约约知道这是什么。      初中的时候奶奶给他买了一辆山地自行车,他天天把书包扔在后座,然后骑车上下学。每次放学的路上,固定的时段固定的区域,都能看到远处女生成群结队地扎在一起,互相推搡打闹,指着他捂嘴笑。   他隐隐约约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不去想这是为什么。   那时他所有的生命中只有奶奶、音乐和运动。      第一次回到北京后,喻爹和蒋如清女士带他赴家宴。宴席里有个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女人,他们让他喊那个女人表姐。女人送他外包装上全是英文字母的礼物,和他说话,他不大想说话,但蒋如清女士打眼色让他陪着说话,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边听边讲。女人身上有一种代表着女性的香水味,她边说边笑,身体笑得一颤一颤,露出雪白的半截胸脯,看着他的眼神意味深长。用餐的时候,女人坐在他的旁边,她和席上的人说话,给周围的人夹菜,与此同时,在桌下不断用□□的腿部摩擦他的大腿。   他心里恶心反胃,身体却有了感觉。   酥酥麻麻,沿着脊椎攀升,然后在身体深处爆炸。   他捧着碗,往嘴里扒饭,身体忍不住细细地颤抖。   他隐隐约约知道这是什么,并开始仔细想这是为什么。      到他彻底开窍的时候,已经理解自己的外表所带来的得天独厚的优势,并懂得如何去运用这种优势为自己带来便利。   然后,他从男孩长成了男人。      他想起,那些女亲戚指着他,对蒋如清女士说:你家老大长得这么好,长大后啊,不知道迷倒多少小女生呦。   能迷倒多少女生他不知道,他现在只想迷倒一个。      喻斯鸿把头伸到淋浴下,结结实实地被热水烫了个遍,便伸手关掉莲蓬头。他抽过浴巾,擦干身体上的水滴。   然后再对自己说的了一句:做男人,不能怂。      他推开浴室的门,迎面而来的依旧是空调的暖气。电视还开着,到了片尾,低低地响着那首我心永恒。房间里光线很暗,他看到床上被子里拱起来一个人形。      他穿着一次性拖鞋走过去,走到床头,蹲下,看着唐嘉静谧的睡颜。   耳边是静静的呼吸。      人家……睡着了。   他所有旖旎的幻想如同浮起来的泡泡,啵一下,被全部戳破。      喻斯鸿有些好笑地看着沉睡中的人儿,他伸出手,刮了刮唐嘉柔腻的脸颊,然后手指轻轻触碰她熟睡中微微颤动的睫毛。   他站起身来,走到另一边,掀开被子躺倒被窝里,闭上眼睛。      几秒后,他睁开眼睛,翻了个身,伸手环过唐嘉的腰。   两个人呈现一个相同的睡姿。   他空出来的一只手摸摸唐嘉的后脑勺,然后闭上眼睛。      夜里凌晨的时候,唐嘉被枕边手机的震动震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伸手摸过手机。   划开屏保。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提到的泰坦尼克号里的镜头,据说是某一年最受北美女性欢迎的性.爱镜头之一。 41. Chapter41 短信是苏行正发来的。   据对方所说,他追踪镜像,刚刚已经破解了伊娃电脑内一部分的原始操作记录。但这仅仅只是一小部分,还有另外的一些,仍旧需要继续工作。他害怕唐嘉急着需要,于是先把前面整理出来的部分发送过来。      她回复之后,点击接受。      文件夹里的资料散乱零碎,全是苏行正从电脑上裁剪的截图。包括一些来往的邮件、视频对话、网页浏览痕迹等。   她一一滑动屏幕看过去,试图从中捕捉蛛丝马迹。但信息间的联系程度很弱,一时半会,还不能从中发现有用的东西。      唐嘉把这些图片大致浏览一遍花了将近三十分钟,最后她和苏行正约定好,在她从国内返回非洲时候直接去他那里一起打印整理资料。      她点击退出对话框,按下手机旁边的按钮。   护眼模式的光亮瞬间泯没。周身又陷入了黑暗。      这时唐嘉才注意到搭放在腰部的臂膀,她轻轻把搭腰的手臂放下,然后翻了个身。   正对上黑暗中喻斯鸿睁开看着自己的眼。      静地只能听到两人相伴而随的呼吸。      喻斯鸿开口:“头发长长了。”   “啊?”唐嘉愣了一下,然后摸摸齐耳的短发,“嗯。”   他有些不按常理出牌。      唐嘉感觉到身下的床板动了动,然后喻斯鸿凑得更近了。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了空隙,她感觉到有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气息蒸得四周的空气都在发抖打颤,蒸得她几乎要从里到外地融化。      她不禁闭上了眼睛。      有手指触碰到她短发毛躁的边端,顺着边角滑下,一下一下地描绘她形状美好的下颚曲线。她听到低沉暗哑的声音:“在老家的时候,学校门口有一个拉二胡的瞎子老头。”   “嗯?”她闭着眼轻轻问。   那个低沉暗哑的声音继续说:“我的二胡就是向他学的,他靠给人剃头讨生活。”   唐嘉继续闭着眼轻轻问:“失明的人也能剃发吗?”      手指沿着下颚曲线滑到唇珠上,“瞎老头不仅会剃头,还能说好多故事。他告诉我,他是文.革前的知识分子。”   那个声音又问:“想听故事吗?”   唐嘉答:“想。”   “你说一个我说一个。”      唐嘉闭着眼睛笑,想了想说:“一对渐行渐远的夫妻,丈夫是语言学家。有一天妻子跳楼自杀而死,目击者只有他们养的狗。妻子的突然死亡重新唤起丈夫对妻子的爱,他痛苦不已。最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   “他要用一生教会他们的狗说话,让它说出妻子死亡那天的所有真相。”      喻斯鸿低低地笑:“是一个好故事,也不是一个好故事。”   “为什么不是一个好故事?”她有些不服气,睁开眼睛问。   那双眼睛看着她,“是好故事是因为它有关痛苦和逆境,而一味的幸福没有任何戏剧性冲突可言。不是好故事是因为它缺少人物的渴望、情节的转折,缺少具体的细节。”      然后他开始说故事:“19世纪有一个旅居法国的格鲁吉亚画家,他热爱绘画的同时也喜爱歌剧。他在市郊买下一栋别墅,每天日出的时候,在顶层的窗台旁对着初生的太阳作画,日落的时候,他乘坐马车去市中心的剧院观看歌剧。很快,他爱上了一名歌剧女演员。”      他手指卷上唐嘉的头发,“画家爱她比金子还要灿烂的头发。”   他手指轻揉唐嘉柔软的唇,“画家爱她玫瑰花一样娇艳欲滴的嘴唇,她开口唱歌声音,是画家一生中听过最美的音乐。”   黑暗中他手指向上,触上唐嘉的眼皮,“画家爱她蔚蓝色的眼睛,那里面盛着地中海最美的色彩。”      唐嘉放缓呼吸,却能听到胸膛中剧烈的擂鼓声,“然后呢?”   她声音轻轻。      “女演员痴迷玫瑰,于是画家变卖了自己的住所和画作,用所有的财产,买了一百万朵玫瑰花。”   “他雇了许多许多辆四轮马车,运送了整整一个上午,才把这些玫瑰送到女演员窗台下的广场上。”   “整个广场都被玫瑰花海淹没。”      唐嘉问:“女演员接受他的求爱了吗?”   “画家不知道,在他运送玫瑰花的那个早晨,女演员已经乘着火车离开了这个城市。”      唐嘉道:“你这也不是一个好故事。”   “为什么?”   “缺乏真实性,”她说,“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变卖所有财产,只为给女人买一百万朵玫瑰花。”      她说话的同时感觉到对方的身体覆了过来,她闭着眼睛想:为什么男人的身体能够这样坚硬热烫。      黑暗中上方传来声音,“这个故事是真的,还有,你要玫瑰吗?嗯?”   那个“嗯”字带着尾音,性.感上挑。      她还未答话,便被一个吻打断。这个吻缠绵而缱绻,如湿冷雨夜里的热流,不断描绘着薄而烫的唇。   她接收着对方燃着火焰的呼吸。      几乎一个世纪的长度后,这个吻游移着落在她的下颚,贴了一下。   她听到黑暗中低沉的声音,“一朵玫瑰。”   如同水中游鱼,落在她的脖颈,在她身体反射性向上轻微一震跳的同时,有声音响起,“两朵玫瑰。”      三朵玫瑰。   四多玫瑰。   五朵玫瑰。   …………      最后一朵玫瑰开在她肚脐的上方。   玫瑰落下的那一刹那,有野兽在她的身体内部苏醒。      她伸出手,抱住对方的头颅,带着哭腔,“不要……”      玫瑰凋谢了。   两人重新并排躺在床上。      良久后,喻斯鸿开口:“我再给你说个故事吧。”   唐嘉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好。”      “关于爱情的起源。”他说。      “很久以前,地球是一片平地。那时候火是云彩,山峰很高,高到云层里,或者比这还高。”   “那时候的我们长着四条胳膊,有四条腿,头上有两张面孔,我们漫步生活在地球上,可以一边阅读,一边和自己谈话。”   “那时我们有三种性别。”      唐嘉笑起来,“三种性别?”   “嗯,三种性别。”喻斯鸿在被子里握住她的手。      “一种犹如两个男人,这是太阳之子。另一种模样像两个女人,那是月亮之女。还有一种,面容像一男一女,一半属于太阳,一半属于月亮。”   “那时我们从不知晓爱情。”      唐嘉翻了个身,抱住对方的臂膀。   她的脸颊贴上对方赤.裸发烫的胸膛。      有带着温度的手轻抚摸她的脖颈,一下一下,“天神惶恐于人的力量,于是雷神说‘我要像当初杀死巨人一样杀死他们,我要用我的巨锤砸死他们。’”   “宙斯阻止了雷神,他说让我来,我要用我的闪电,像截去鲸鱼的双腿一样,把他们从中撕裂。”      “于是云层翻滚了起来,化成了火球,火球又变成了闪电。闪电划过天空,像利刃一样,将我们的身体撕裂。”      “尼罗河的神召又唤来飓风,将我们冲散。我们历经了风吹雨打,又经受潮起潮落,被分开冲散到远方。”   “自此,我们成了孤独的双腿动物。”      “当流落远方的我们再次相见,你凝视着我,我凝视着你,你看起来如此的熟悉。你的脸上血迹淋淋,我的眼里也布满血迹。透过神情,你我都知道,在那个冰冷漫长的夜晚,我们的灵魂曾经经受过同样的痛楚。”   “对视的一瞬间,我们明白了什么是爱。”      “我们痛苦地流泪,试图重新融为一体。”   他凑头过来,唐嘉抚上他的脸颊。      他声音缓慢而沉:“于是我们拥抱,我们……”   “嗯?”她问。   “做.爱。”他低声说。      于是他们开始做.爱。      她听到床发出的吱呀声,她大口呼吸,胸膛起伏连绵。渐渐地,如同化为雨夜里的雨水,连呼吸也几乎失去了力气。   有汗水掉落在她的脸上,于是她伸手去摸对方汗湿的脸颊,潮湿的鬓角,直而挺的鼻,薄薄的唇。      没有人说话。   只有大口大口的呼吸。      最后的那一刻,她闭眼。      她看到日出时分的瀑布、群山,河流与绿野托举着她。   她正慢慢往太阳的方向飞去。      #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办理好了证件的两人,如期返回了非洲。   唐嘉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苏行正。      她照着地址找到了北京朱巴酒店的四层三号房。   唐嘉按下门铃让,然后放下手静静等待。      很快门就开了,苏行正套着歪歪扭扭的格子衬衫,趿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头发乱糟糟。   他有点不好意思,“姐你到楼下才给我打电话,我没来得及收拾。”   唐嘉打量他糟蹋的模样,打趣道:“才起床?”   苏行正连忙摇手,拒不承认,“早就起床了,就是没好好穿衣服。”      唐嘉换了鞋,随同他走进房间。      她打量了一眼房间的内部,很传统的酒店装修风格。   苏行正抱起凌乱的被子,从底下抽出遥控器,打开电视,又递给唐嘉,他揉揉乱发说:“还差点东西,姐你看会电视吧,一会就好。对了,我还有个朋友在这……”      唐嘉正要说话,浴室的门被扭开,有人走了出来。   她扭头顺着声音望过去。      是治行。      两人都是一愣。    42. Chapter42 唐嘉这才知道,原来二人是早就相识的。      治行毕业后初次参加工作没多时,因表现优异突出,被领导赏识,通过就职医院开展的学术项目,去往东海岸苏行正所在大学的医学部进行交流。当时行正陪同前女友参加学校礼仪人员的选拔,没想到前女友“名落孙山”,他反倒是投了主选官的眼缘,糊里糊涂地拿下了名额。      又因为一些机缘巧合,两人倒是结下了不浅的友谊。      苏行正扒拉两下蓬乱的头发,拉开电脑桌前的椅子,一屁股坐下。   他动了几下鼠标,屏幕很快亮起来。      唐嘉注意到电脑旁边还有一台小型的激光打印机。   见唐嘉视线落在打印机上,行正解释道:“刚刚去前台借的。”      在行正做最后解码的时间,唐嘉和治行去了一旁聊天。   治行说:“很久没有联系了,听说你回了中国。”   “回去结婚了。”唐嘉说。      有两秒的沉默,治行开口:“我很抱歉。”   唐嘉有一丝诧异,“抱歉,为什么?”   “你想听真的还是假的?”他说。      “假的。”   治行说:“抱歉没有为你准备结婚礼物。”   “那真的呢?”她又问。   “抱歉没有让你有更多的选择。”他说。      于是两人很有默契的沉默了。   说到底,再如何孤高寂冷,被异性追逐总归是令人骄傲与窃喜的事情。她不愿去细究内心被治行一句话挑起的微微波澜。   很快,这波澜归于沉寂。      这时候苏行正回头,招呼他们过来,“出来了。”   于是唐嘉和治行走了过去。      电脑上打开了很多画面,与此同时,打印机正在嗡嗡工作。一张张印满了页面的纸张,被端口依次吐出。   唐嘉翻着那些打印的页面,突然,她翻动的手指顿住了。      在她眼前的那张打印纸上,是伊娃和另一人的视频对话页面。   右下角是摄像头里素颜朝天的伊娃,另一个聊天口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曾在工作证上看到的阿什莉。      就在这时,治行忽然道:“这个是什么,可以打开吗?”   唐嘉看过去。   他手指的是一个图标,图标下是是英文字母Noah's Ark(诺亚方舟)。      “应该可以的。”苏行正说,然后双击了图标。      很快里面的内容被翻开,除了一些文件资料,还有一个□□I格式的短视频。   视频被打开,画面弹跳出来。      小视频类似于广告形式。如同电影初始会播放制片厂标志,小视频的开头跳出了三色伞公司的商标,然后是配着解说词的画面。解说词里讲,全球即将爆发一种大规模的慢性感染病,而三色伞公司为此研发了具有革命性的药物。   画面的最后,是一艘在风浪翻涌的大海上航行的巨船,天空中滚出几个花体英文:   Noah's Ark      视频结束。      三色伞公司、诺亚方舟、阿什莉,伊娃……唐嘉觉得有一些东西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这个时候,苏行正又打开了一个文件。里面有很多照片,他点击一一翻阅,忽然身后传来唐嘉的声音,“等等。”   于是他翻阅照片的手指停住。      唐嘉看过去,这是一张大合照。   她开口,声音不自觉有些微颤,“可以放大吗?”   “没问题。”行正回答。      他按下键盘,同时滚动滚轮。   合照在屏幕中央被越放越大。      虽然分辨率下降了,但仍能看出合照中人物的大致脸孔。      最左边是扎着马尾,露出光洁额头的伊娃,她的右手,与她模样相似的青年男人应该就是她的哥哥。哥哥的右边,是齐彧。      行正继续翻阅打印资料,唐嘉去了阳台,点了一根烟。      她想起自己和伊娃认识没多久的时候,有一次,她们跟随流动医疗车一起去了上尼罗河城市马拉卡勒旁一个叫做乌迪尔的村庄。她们跟着当地工作的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人员一起工作,常常能看到联合国的直升机飞过,空投下大包裹的粮食。有一天,她们去了集市,买了一种当地的用栗粉和薯粉在热水中搅匀,晾干后搓成一大团,当地称作Ogali的食物。她们吃着食物在脏乱的乡村集市中走,突然听到枪声。当地的两家人结婚,一家把女儿送了过去,另一家却没有把用来交换的牛羊送过来,于是□□争斗越演越烈,最后变成了□□相见。   她们在混乱的人群中奔跑,被人群冲散。唐嘉从小便有点手脚不协调,更不是个善于运动的,她被那些天生矫健的非洲人冲撞在地。枪声在她的头顶乱飞,击翻货架上的各种商品,砸在她的身上和周边和泥地上。她从地上艰难地爬,一瘸一拐地向前跑。然后她听到有人大声喊她的名字。伊娃在黑人群中白的明显,正往回跑,边跑边喊她的名字。伊娃看见了她,撕开汹涌的人潮,跑到她的身边。搭着她的臂膀,两人以一种不快也不慢地速度离开了案发地。      她回来找她。   那么危险,她回来找她。      第一根烟燃烬的时候,唐嘉点了第二根。      她又想起了齐彧。   第一次相见是在大二那年的冬天。她裹着大衣,打着伞,冒着风雨在校园里前行,她边走边感到有陌生人跟在身后。她开始以为是自己过于敏感,可是好一会后那个人仍旧跟在身后。于是她偶尔回头去望,每次她一回头,那个陌生人便装作打电话或者看向别处。   可是他的表演过于拙劣,一点也不自然。   那时候她想:可惜了一副好长相,却是个变.态。   她放弃了原先的路线,转而去了图书馆。她提前一段路进入馆内,找到馆内当值的保安,说有身份不明的人跟了自己一路,就在后面。   然后她从后门离开。      告别变态跟踪事件后,那周的周末,她收到了一个没有表明寄件人的包裹。包裹里是一个好看的盒子,打开盒子,是许多揉乱的纸团。纸团上是一封又一封夭折,写到一半的表明心意的信。许是使用母语中文会让落笔的主人感觉羞赧,信件清一色英文。   无一例外的开头:Dear J.      第一封:“请容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叫齐彧,与你同专业,不过大几个年级。我想向你问个好,因为。”   戛然而止,显然是主人心烦意乱,觉得不满意,于是撕下了它。   第二封:“你好,我是……我觉得你和我曾经见过的一个人很像。”   戛然而止,主人又撕下了它。   第三封:“你好……你可能会奇怪为什么我知道你的名字,这可是个有趣的故事。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社团的招新大会上,你可能不知道我坐在你的后面。你的同学在你的身边,于是我从她的口中听到了你的名字。我不是有意偷听的。你知道吗?你的眼睛、你的头发,你说话的动作都很漂亮,都让我。”   戛然而止,主人再次撕下了它。      如此这般的纸团将近几十个,显然它们都无法让它们的主人满意,表达它们主人内心所有萌动的情绪。或许是破罐子破摔,最后它们被一股脑地送到了唐嘉的手上。   并由此间接表达了纸团主人的心意,以及纸团主人心中那种想要接近却又放不开手脚的情感。      这样的表白方式……实在是闷骚。   她几乎可以想象在这些信件一张张被撕下,被揉成纸团扔掉,再被一一捡起来的背后,那个人内心纠结复杂的感情。      第二次相见是在一次解剖课上。   齐彧作为学长,被老师叫来给这群初生羊羔们做示范,辅助教学。解剖课结束的时候,她作为班干部,负责在课程结束后打扫卫生。她去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却发现门被最后一个离开的人锁住了,因为用的是门外的挂锁,从屋子内部是打不开的,而她的手机也刚好没有电量了。就在她以为天要绝人的时候,齐彧也从厕所回来了。于是她问对方可以打个电话让负责实验室的老师来开门吗?结果祸不单行,对方的手机也同样罢工。   又因为解剖室离着主教学区远,平日除了上课,几乎罕有人至,抱着等人经过求救的心理等待,还不如期待容器里的尸体复活,替他们撞开大门。      两人只好在解剖室过夜。   解剖室里,一男一女,刺鼻的福尔马林味,以及一堆在福尔马林中浸泡太久,以至于呈现烤肉外表的尸身脏器。      白天的温度已经足够刺骨,夜晚的严寒更是钻入骨髓。他们睡不着,只好搬过来座椅,聚在一起互相说话。课程一开始的时候,她便觉得齐彧这个名字似曾显示,但一时半会记忆不起。两人说了一些话,但她不是健谈的,对方似乎也没有点亮如何与陌生人相谈甚欢的技能,气氛一度陷入尴尬。于是她从包内翻出自己的课堂笔记,向对方请教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快乐,一路通畅! 毕竟这人.流……不是无痛的. 43. Chapter43 后来眼皮开始打架,于是他们把解剖室翻了个底朝天,找来教学示范用的人骨,一列列地,堆叠着,放在冰冷的试验台上。他们攀上试验台,在人骨垫成的临时骨床上躺下。那本学校统一发放的基础教材《格雷氏解剖学》,则被她以实验服的长袖为绳,绑定在腰前,以防腹部着凉。   两人就这样,背对着背,蜷缩着,在寒冷冻骨的解剖室里闭眼。      那天夜晚,她睡得本就不安宁,神智半醒半眠。到了下半夜,更是直接被一阵刺骨的寒痛生生冻醒。她睁开眼,发现鼻子已经塞住,嗓间也火燎般发痛。她动了动,结果身后传来声音,原来对方也没有睡实。于是他们背对着背,在幽静的空间里谈话。   或许是出于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理,又或许是这样的特殊环境勾起她内心的脆弱情绪。她神差鬼使地,向一个陌生人,诉说了自己孤寂的童年,以及不幸的成年。   然后齐彧说,“你可以试着学习哲学”。   她问:“为什么?”   对发回答:“这是最好的安慰剂。”   那天漫长的夜里,齐彧告诉她,医学是他谋生的手段,而哲学,是他毕生的理想。   他说这句话时候的声音,实在是坚定,类似灾难片里,深陷绝境仍旧宣誓信仰的人。   她身体冻得发抖,却想笑,说原来我今天遇到的是一个披着白大褂,伪装成医生的哲学家。   于是对方就不说话了。   他们和一群福尔马林里沉睡已久的尸体一起,度过了一个属于医学生的诡异浪漫的夜晚。      第三次相见,是齐彧直接约的她。理由是那天由于自己的疏忽,使得她与自己被困在解剖室,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他们在校门口见面,她现在仍旧记得清楚,那天的齐彧穿着黑色羽绒服,长腿,背一只白色单肩包。单肩包的正面,是四个黑色手写的大字:   哲学已死。   她当时就想:实在是中二得可爱。   他们在脏雪被扫到两旁的马路上行走,他脚步快,她努力跟着。然后他放慢脚步。他们顶着寒流,走到东单地铁站。伪装成医生的哲学家先生,带着她乘坐1号线,到了八宝山革命公墓。苍松翠柏被白雪披覆,她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听哲学家先生说建国后这里如何在明代护国寺的基础上被改造,说这里曾如何作为明清两代太监养老送终的桃花源,说林徽因如何设计墓园,说一位位伟人如何于此长眠。   她问:“为什么要来墓地?”   墓这个字,对于中国人的来说,实在不是沾染了吉利的东西。   他停下脚步,转头说:“从人生的尽头看如今,会比如今看未来看得更加清楚。”   他们继续走,到了老舍和他夫人的墓。这里没有隆起的墓室,墨绿色花岗岩铺成的底座,上面是代表涟漪的白色波纹,代表墓主人投身而亡的太平湖。旁边有镌刻的字体“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睡在这里。   她见齐彧不走了,便去望他。他没有回望,而是看着前方,耳边有淡淡的红晕。   然后他开口了:“我觉得……或许很多年后,我们也可以像这样合躺一起。”   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告白。   那一刻,她终于想起了曾经收到的盒子,以及盒子里揉成团的信。      正式确定关系是在来年大雪封境的时候。天气寒得发抖,她们几个平日里龟缩在学校,不怎么爱外出的外地学生,跟着本地的同学,趁着考试周刚结束后偷来的几天日子,辗转二环附近刷景点。两男三女,其中一个爱笑的短发女生,和一个逗趣的本地男生,男的拿女生的宅属性开涮,女的便抓住男的京腔口音,扭曲着去学他,以此反击。一路说笑不停。她和齐彧,以及另一个文静的长发女生,默默跟在两人身后。到了中午的时候,长发女生有事先行离开,便只剩下四人。他们根据原计划出了雍和宫地铁站,沿着马路旁的栏杆与小商店夹出的窄路一路前行,格局未变,两个一路斗嘴的冤家边哆嗦边吃着手工酸奶冰棒,元气十足地跑在前头,他们二人静静在后面跟着。走到左边出现朱红色高墙的时候,齐彧问她你冷不冷,她说还好。然后齐彧解开脖子上的小羊绒围巾,套在她裸露在外的脖颈上,她抬眼要道谢,对方却抿唇快步走了,一副我不需要你的道谢的样子。进了景区范围后她去排队购买门票,买好后看到齐彧拿着租借的语音导览器走过来,她问怎么就租一只,齐彧说一只就够了,然后他把一边的耳机插.在自己的耳朵里,另一只替唐嘉插.上。于是他们一人插一个耳机,离着很近,并肩穿过昭泰门前长长的廊道。他们在右手边的服务窗口前领了红色小长盒包装的免费焚香,一回身,才发现前面的两人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于是两人只好一起跟着寥寥的游人,插香跪拜,一殿接一殿地赏看。到了后面的万福阁,正中是一尊高大无比的佛像,几乎顶.起了整座大殿。昏暗的空间里她抬起头,这样的角度,仍然望不清顶端佛像的脸。语音导览器里说,这尊弥勒大佛足足有二十六米高,其中十八米在地表,另八米深埋地下,整尊佛体是由一根从西藏进贡给乾隆的完整的白檀木雕刻而成。她惊讶极了,这样的一根完整的巨木,在古代没有科技支持的条件下,如何跋山涉水不远千里从西藏来到京城。齐彧说根据他的猜想,这颗巨木的运送方法应该和永乐年间修建故宫博物院时取材的方法一致,在云贵、巴蜀、湖光、浙赣等地采办的珍贵却体积庞大的木料,被投到长江湍急的水流中,在水流的推送下,经大运河和最终来到当时的北京城,他最终加了一句,世上没有难的事情。唐嘉还未表达自己的惊叹,他取出了包装盒里剩下的所有焚香,一并点燃插.进香炉,跪在团案上,合掌,如信徒祷告般说,自己相信世界上没有难的事情,唐嘉小姐会和我在一起。   他诚恳地对着巨佛说完,然后回头,问呆愣着的唐嘉,对吗?      他们人生的轨道于解剖室里相遇,在墓地里交并,于佛前燃出花火。      可是终有一天,她将经历她的三十岁、四十岁、她的五十岁,然后,她会变成白发苍苍的佝偻老人,眼里再无神采。      而他,将永远是那个二十八岁的哲学青年。   唐嘉想:你将和你所热爱的哲学一起,再也不会老去了。      从回忆中抽出神来的时候,手中的第二根烟已经燃尽。唐嘉起身,把烟蒂扔进垃圾桶。室内,打印机仍旧在运作,一张张白纸被喷上漆墨,从切口吐出,堆叠一起。      她走过去,把它们整理在一块,放入背包内。一切就毕后,她向行正和治行告别,离开了酒店。      #   如果说婚姻是一道围墙,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那她暂时还没有任何翻墙的想法。   婚后的生活似乎与平日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只是多了一起外出活动的人,而相互的电话问候,也成了日常。      两人好的时候一派太平盛世,你侬我依。但唐嘉和喻斯鸿也会因为一些小事吵架,常常直到这个时候,唐嘉才能突然意识到,原来对方有活生生把人气死的天赋,也是这个时候,她才能理解为什么新闻上有些夫妻矛盾能闹到活生生撕碎结婚证。   以前她完全无法理解,把这当成没有理智的笑话看。   现在她自己有了成为笑话的冲动。      第一次吵架的缘由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这场□□引发了持续很久的一场冷战。事后,喻斯鸿可怜兮兮地告诉她,这场冷战持续了一天三小时四十七分,生生把他从赤道冻到南极,冻到心肝碎成冰渣渣。与此同时,他要唐嘉约法三章,以后不管再发生什么,无论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或是三观出现小小不合的纠纷,只要不涉及到做人原则的高度,那么两人就要赤诚相见,把事情摆放到台面上解决,不能一言不合就搞冷战,伤人伤己。说到“赤诚相见”这四个字的时候,喻斯鸿加重了读音,同时向她眨了眨眼睛。面对他的流氓本色,唐嘉的回应是:二话不说飞起枕头砸向某人。喻斯鸿一把借住,大叫道女人啊女人,你的名字叫蛮不讲理,然后他跳过来,挠唐嘉的痒痒,一边攻击一边问,你答不答应,答不答应。唐嘉身体本就敏感无比,在他的攻势下很快便败下阵来,被迫笑个不停,笑到眼泪流出来的叠声求饶,我答应,我答应。于是他像打了胜仗的国王一样得意洋洋地收了手,放过手下溃不成军的女人。接着唐嘉“反客为主”,将他压在身下,用枕头一阵胖揍。      第一次吵架以唐嘉“压倒性”的胜利告终,很快,矛盾这个小妖精又找上门来。缘由依旧是早已记不清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是当时这小小的炸弹,却把两人的生活炸起了一地鸡毛。这一次,在早已订立的宪章性原则“沟通为主,理解万岁”的指引下,两人得以坐在桌前进行一场具有深刻意义的交谈。交谈的结果是,唐嘉首先反思了这场“战乱”中我方的错误,并向“敌军”作出检讨,请求和解。接下来喻斯鸿表达我方同时也犯下错误,以至于“友军”成了“敌军”,他在致歉的同时,对维持长久和平,公建和谐关系作出展望。“两军”自此“握手言和”,眼看眼前形势一片大好“其乐融融”,喻斯鸿觉得自己实在是有先见之明,不久前提出的“要沟通,不冷战”纲领在这场破冰交谈中起到了建设性的作用,为了表示对自己英明神武的赞颂和庆祝和谈顺利进行并取得成功进展,他决定献歌一首,并“很有气度”地把歌曲的选择权交到唐嘉的手里。   唐嘉微笑:“那就卡门吧。”   这首改变自法国著名歌剧的歌曲是这样唱的“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玩意,一点也不稀奇;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什么叫情,什么叫意,还不是大家自己骗自己;什么叫痴,什么叫迷,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是男人我都喜欢,不管穷富和高低,是男人我都抛弃,不怕你再有魔力……”   一个扭曲的笑容僵硬在喻斯鸿“英明神武”的脸上。   他在内心哀嚎:女人啊女人,你的名字不仅叫蛮不讲理,你还有个小名,叫小心眼!      第三次吵架的原因她倒是记得。她在大致从打印的材料中整理出了头绪后,还是根据记忆中的号码,试图去联系那个叫做阿什莉的黑人女人。然后出乎她意料的是,她记忆中的号码却是曾经属于阿什莉,然而就在不久之前,这个号码已经注销,所以她得到的只是一个空号。眼看事情的真相就在眼前,只有咫尺之遥,然而突然最重要的线索被打断,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就此撒手的。于是,她找到当地的通讯运营商,好说歹说终于从他们那儿获取了这个号码曾经归属地的大概范围,然而,就算因此范围从整个南苏丹地区缩小到几个街区,地毯式的搜索量仍然是巨大的,与此同时,她在无国界医生的六个月的任期已经结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空暇,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在着手处理这件事情,寻找阿什莉,忙到几乎无暇分心其他,难免对其他事物疏忽。久而久之,两人之间爆发了类似于“你不爱我了”,“不,你想多了。”“不,你变了,你以前很关心我的。”“不,我没变,你就是想多了”的矛盾。出于一种对未知事物危险性的预料,唐嘉本能地对喻斯鸿隐藏自己手中的事项,然而,这或许出于善意的隐瞒,落在对方的眼里,不可避免地就变成了她行踪的飘忽不定,与言语的模棱两可、不可捉摸。   战火一触即发。   依照原先打下的惯例,两人首先试图进行沟通,然而沟通的前提是坦诚,但对于这件事,唐嘉无法把细枝末节摊开放到他的眼前。   她从来都是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绝不累烦他人的性子。   她更不想把喻斯鸿卷入可能的危险。   于是谈判破裂。      两人冷战了有两个多小时,唐嘉呆在房间里,默默的点着灯,看着一本《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这本书里包括了各种或抒情、或血腥、或搞笑,甚至粗俗下流的故事,实在是符合人类邪恶探奇的阅读天性。然而她平日能丝毫不分心地啃下各种枯燥巨著,此刻对着这些精怪故事,却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她眼神对着书,听到开门的声音。   喻斯鸿出去了。   他走了。   她心烦意乱的同时,却又生出了说不清的难过。   就在她默数了几百下,以为对方真的负气离开的时候,门外却透过来低低的二胡声。她放下摊开的书本,仔细辨着那调子,很快便知晓,这是那首著名的《二泉映月》。曲调凄婉,作曲人的人生经历也满是苦泪。她推开门,看见喻斯鸿坐在墙角的折叠小凳子上,哀哀地拉着调子。他高大的身子半埋在阴影里,看上去好不凄凉。   她知道这把面目老旧的二胡,是他那大隐隐于中学门前的瞎子师傅,在离开那座城市前赠予他的,她也知道,喻斯鸿常常遗憾,瞎子师傅离开时竟然只留下把破胡。因为他幼时迷恋金庸,一直以为这位看上去深藏不露的老师傅,会给自己这“天资聪颖”的弟子,留下一本能够笑傲江湖的绝世武功秘籍。   与此同时,她也明白,对方这是不好意思先行放下面子,于是装可怜,“曲线救国”地,婉转地向她求和。可是她心里有气,这气,既是怨对方不声不响出了门,让她误以为对方就这么负气而走,更是气自己,恨自己不争气,在这短短的几百秒内,竟然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怨妇情绪,这是从所未有的,也是她羞于自我承认的。于是她回了屋子,再次推门而出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只盛饭的瓷碗。   她把瓷碗放在地上,放在喻斯鸿的脚前。   喻斯鸿拉琴的手一顿,于是调子也破了个音,他赶忙回转,补圆音调的同时望她一眼,意思是说,你要干嘛。   然后唐嘉站起身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崭新的硬币,投入瓷碗。   清脆的一声响,硬币砸在瓷面上,转了几转,静于一处。   喻斯鸿:“……”   他这是成功用琴艺获得了从天而降的施舍?   其实脚步踏回房间的一刹,唐嘉就后悔了。但她是个宁死也说不出软言温语的性子,只得暗暗懊恼的同时,硬着一口气,直挺挺地坐在书桌前。   几分钟后,门被推开,有二胡被放置回原位的声音。她紧张地听着,接着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有人从背后抱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脖颈,那略微的胡茬刺得她皮肤发痒。那双手放在她的腰间,而腰部是她最为敏感的地方。她很快身体发软。喻斯鸿压抑着情.欲的吻落在她的发间和耳根,一路下滑,落在她柔嫩的背脊。她很快招架不住,回头捧着他的脑袋回吻。两人回到床上,开始做.爱。   结束后两人汗淋淋地躺倒在一起。她翻了个身,胸部贴上床单,轮廓清晰的背部暴露在床头灯下。喻斯鸿抚摸她背部的沟线。   “马里亚纳海沟。”他说。   唐嘉笑:“讨厌。”   “嗯?”他声音低沉暗哑,同时亲吻她背部清晰的线条。   她伸手摸他的脑袋。   “我给它重新取了个名字。”他说。   “叫什么?”她问。   “喻斯鸿海沟。”他说。   她侧手,握住他的手指。   他将脑袋枕放在她的背上,闭上眼睛,心中一片安宁。      #   于是这似乎成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惯例,他们用亲吻消除相互之间的矛盾后的生疏,以达到生命大和谐的方式,彼此安抚。      十月第三个星期二,喻斯鸿收到营长的命令,去往位于营地中央的营长办公室。    44. Chapter44 他推开门,进了屋子。屋依然是那个屋,白体夹蓝门的铁皮房,直挺在尘土扑扑的荒草地上。      这里的建筑大部分都是纯白、纯蓝或者白嵌蓝的铁皮房。看到它们的第一眼,能让人联想到新闻片中地质灾难后,那些用政.府拨款和四面八方援款而建的临时安置所。因为工期短,造价也相对较少,这些临时建筑囊括了营地内所有的功能用房,包括作业棚、办公室、会议室,亦或是员工宿舍等。      喻斯鸿走进屋内,摘下头顶蓝色的贝雷帽,向营长例行问好。      营长陆涛话题跑得有点远,他先回忆了一下最近联南苏团“勇士征途”中中国队员取得的良好成绩。   “勇士征途”是联南苏团几个月前举行的联合比赛,有三十二个国家的共三百四十五名维和军人参加,其中中国队员表现良好。   陆涛说:“我们不过参加了十几个人,就有九个人进了前十名。我记得刚来那会,女子步兵班无依托实弹射击,我们的女兵,看着比别人家的柔弱,但十三个人里就有四个打出满分,别人家的能做到吗?但我们不能骄傲……”      喻斯鸿绯腹:嘴上说着不骄傲,但那么久的事儿了,我都快忘了,你连人头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一边听着陆涛说些有的没的,半天不去戳重点,于是就有些思维飘散。他看了看四周,看到桌子上的茶杯,杯口滚水里漂浮的绿色的茶叶,还有桌后的小书架,想到那次和唐嘉在这里偶遇,两人暗自较劲。   他想着:较什么劲呢,还不是我的人了。      于是他轻笑了一下。      这声笑不太明显,但还是落在了陆涛的耳朵里。他以为喻斯鸿在笑自己,老脸有些挂不住,于是瞪他一眼,唬着说:“好好和你说话,笑什么。”   喻斯鸿面不改色地说:“笑是因为感觉营长你今天心情特别好的样子,一直像是要笑。这人的心情嘛,是互相感染的,你心情好,感染地我也心情好。”      陆涛故意绷着脸:“什么你心情好我心情好的,听我好好跟你讲。”   他说这话的同时,忍不住向旁边侧着看了一下。于是铝板的衣柜上映出自己的脸。   他想:难道跟老婆打了个电话后,我都一直像是要笑?      两人又说了一会,最后却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他在命令下来之前先行通告喻斯鸿一声。通告的内容并不复杂,是一项有关护送的任务。几天之后,他们要和法国维和部队合作,护送宗教调节团到武装冲突频发的蒙德里地区,积极促成当地政府军和地方武装的和平谈判。      两人谈话的同一时刻,远方的城区内,唐嘉开着车停在一幢算不上新的大楼面前。她下了车,关门,从开了一半的铁门窄身进去。这是一幢年代久远的四层楼房,根据她先前做过的了解,这栋由曾经的一家外国公司驻事处改造的建筑,现在被当做宾馆使用。      她是不爱轻言放弃的。终于,这种撞倒南山也不回头的气劲,让她知晓,阿什莉抛弃号码前,一直在这里长住。      唐嘉走进大门,看到不大的登记台,以及台面后百无聊赖的当地员工。      她走过去,告诉对方自己正在找人。她特意把要找人的原因编成对方欠了自己一笔钱,未还清前却潜逃了,而这笔钱关系到正躺在医院中的亲人的性命。最后她半带威胁地说,如果前台在明知道这个人下落的情况下,却选择包庇隐藏,使得自己的亲属性命有碍,那么前台也要因此负上部分责任。   当然,以上多句,没有一句是真的。      但显然她的这段即兴表演还是起到不小作用的。在她首先说出自己是来找人而不是办理入住的时候,前台只是懒懒地抬眼看她一下,然后说每天那么多人,自己怎么记得。   而当她把那段临时拼凑漏洞百出的谎话砸出来后,前台终于正色起来,并做出努力回想的样子。      最后前台一脸泄气,说这个名字有印象,却真的是想不起来了。   唐嘉早有准备,她从背包里抽出一张画纸,推了过去。      画纸上是一张速写的女人的脸。   唐嘉凭借自己一眼的印象,把人物肖像绘了下来。      前台错愕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女人的脸上无风无波,一片平静。   于是前台收过画纸,小声道:“我帮你去问问别人。”      唐嘉说:“好,麻烦了。”      大约二十分钟后前台从楼上跑下,并带来了一个消息:这个画纸上的女人确实在这里长住过,但是她们并不知道她离开后的去向。但是她们能提供这个女人相熟的另一个女人的地址。   而在她们的猜测中,这两人是同乡。      唐嘉把画纸重新放回包中,合掌向对方诚心道谢。   这道谢是为获得的线索,也是对刚才自己的恶意恐吓而道歉。      不过这就是对方所不知晓,也是对方所不必要知晓的了。      获得线索后,唐嘉并未耽搁,而是照着宾馆工作人员提供的地址,一路开车前往。她打开手机内置地图,输入地址,地图上标注的地点提示她,这是离着主城区不远的一处小镇。   如果提高车速,她可以把赶过去的时间控制在一小时内。      主城区与小镇之间隔着并不宽阔,但足以通过的公路。公路两旁,是非洲常见的热带草原景观。   大片大片的沙地上,长着灰蒙蒙的低矮的绿色植物,偶有顶着水罐,裹着彩色长裙的当地女人,或独自一人,或领着小孩,从两旁走过。   唐嘉驾着车在公路疾驶而过,大约十几分钟后她伸手,扭开收音按钮。新闻频道播报了当地政府将和三色伞公司展开更加紧密的合作,让免费的艾滋病药物发放福利遍及群众。      这个公司的名字让唐嘉从心底烦躁,于是二十几秒后她换了频道,一首非洲打击乐从音流中跳出。阳光有些烈,她放下头顶的遮阳板,又从方向盘上解放右手,抽出彩色丝巾,熟练地包在发上。      做完这些,她嫌不够,于是左手搭着方向盘,右指夹开小抽屉,夹出墨镜。展开镜架,正要挂在鼻梁上时,她下意识看了后视镜一眼。   车尾后绵延后退的公路上,一辆白色的吉普前灯闪烁,正急速向自己的方向驶来,似乎下一秒就要直直撞上来。      路面尘土飞扬,车速又过高,从后视镜里看不清对方前车窗后的人脸。      唐嘉抓着墨镜的手就是一顿。她的心里迅速泛起危机意识,并随之滚过各种杀人灭口的镜头。她猛踩油门,车身尖啸着向前死命冲去。      两辆车一前一后,相互胶着,然而因为对方是长于越野的吉普,车身之间的距离,眼看着被越拉越近。唐嘉咬牙,忽然猛打方向盘,于是车身向左边的稀疏草原地上奔去。      后面的吉普也跟上。   两车的车轮下半人高的烟尘滚滚。      45. Chapter45 大约一分钟后,唐嘉踩下刹车,车身一顿,停在一处高地上。而车头前,是岩石形成的峭壁,与水平地面足足有二十来米的高度。若直冲而下,不死也残。   紧急的追逐中,她不小心把车开入了绝路。      也没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了。   她瞬间逼出了勇气。      唐嘉想着,深吸了口气,干脆推门下车。她脚步踏上干燥燥的岩面,站在打开的车门后面。与此同时,对面的车门也开了,出乎意料,走出来的人不是她臆想中手持枪支的异国人……而是一脸错愕的治行。      唐嘉如同风中石化的雕塑。      治行快步走来,脸上的表情是想笑又拼命忍着。他咳嗽一声,开口问:“见到我跑什么?”他故意摸摸自己清隽白皙的脸颊,“我今天很是吓人吗?”      唐嘉:“……”   她无法开口回答对方。毕竟总不能说,不好意思,我的脑洞有点大,反应过激。      于是她言简意赅地说:“听说这里经常有土匪出没。”   治行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接着点点头,并说道:“小心一点总是没有错的。”他甚至帮助唐嘉把话圆回来,“前些天,我见到报纸上的一则新闻,附近发生了一起很恶性的公路杀人事件,凶手实在是穷凶极恶……”      唐嘉尴尬地别过头,说:“哦,是吗?”      接着话题被轻轻拨过,他们聊到各自来到这里的原因。治行先行告诉唐嘉,他外出办事,见着唐嘉想要上前招呼,结果……      结果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当然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结果你像是大白天撞了鬼,不要命地撒车狂奔。      唐嘉默了一下,见到他又现出了那一副“我很想笑,顾及到你的自尊我还是不笑好了,但我忍住真的好辛苦”的样子,于是她开口:“你记得苏行正查找的那些资料吗,我有了线索。”      治行的表情正经下来。      唐嘉隐去这件事与齐彧及伊娃命案的关联,把其他的一些信息挑挑拣拣地告诉了治行。同时治行也向她交换了自己的看法,两人的看法出奇一致。   那就是,三色伞制药公司以免费进行检查并发放药物的形式,在非洲数个难民营中进行最新药品的人体报告实验。      同时两人在其他方面的推理也取得一致:这样在他国土地上进行深入的人体试验,就算三色伞公司作为跨国药企资金雄厚,也做不到一手通天,瞒过当地政府。那么合情合理的猜想就是,跨国公司与当地政府“联姻”,组成了共同的利益链。      眼看时间逝去,他们并未深入,而是就此打住,并且前去宾馆员工所提供的地址。同乡是一个皮肤黝黑光洁的本国女人,他们到达时,这个女人正从井口中提出一桶水,侧身低头清洗长发。她对唐嘉和治行的到来保持了十二分的警惕。      这是合乎情理的,她与阿什莉同时从偏远乡村入城,当阿什莉凭借知识得到一份待遇薪酬不错的工作时,她却已经嫁给了贫穷的丈夫,过上为儿女操劳的生活。但两人的关系却并未因此疏淡,甚至在活有余力的时候,阿什莉甚至会用自己的薪水救济她。      这也是唐嘉在对事情的真相有了大致猜测,却依旧没有放弃寻找阿什莉的原因。一是她要彻底证实自己的猜测是否存在纰漏,二则是,一个对没有血亲关系的同乡能保持仁义之心的人,不会是大奸大凶之辈。   或许她能成为证据中关键的证人。      唐嘉告诉女人,他们前来寻找阿什莉是因为曾经遗留了一笔财物在这里,他们要给她送回去。这理由临时编凑,漏洞百出,然而单纯的女人信了,她很开心,用夹着土话的语句感谢他们,与此同时,女人告诉两人阿什莉早在前些日子便已经回了故乡。女人甚至告诉两人,她不理解阿什莉为什么要放弃那样好的工作,她劝过对方,可是对方辞职的决心坚决。      最后治行问你们的家乡在哪里。   女人说,在蒙德里,朱巴的西边。      #   几天后,任务以命令的形式从上头下来。与营长先前通知的有细微差别的是,任务不仅包括护送宗教调节团至蒙德里地区进行斡旋,而且包括从朱巴一路向西,至蒙德里,最后到达到西部小镇摩罗这一条线路的长途巡逻。而这条线路是政府军与反政府军交火最为频繁的一条线路。   整个任务的时间为期半个月左右,总长大约有三百四十公里。      为了不让唐嘉担心,出发前喻斯鸿告诉唐嘉,执行任务的地区是在相对安全的其他地带,并且自己以党员的名义保证,一定竖着走出去,竖着走回来。      同时他问唐嘉这些天的打算。   唐嘉说去肯尼亚探望曾经的一个朋友。      然后唐嘉又说,她也一定保证灵魂完整地出去,灵魂完整地回来。   喻斯鸿就去亲她,说我不仅要你的灵魂,也要你的肉体。      就这样,两人在互相隐瞒的情况下,向着同一个地点出发了。      长巡分队随着装甲车出了市区,因为道路不平整,沟和坑很多,车队又要保持同步,所以时速只能控制在十五公里每小时左右。进入热带雨林地区后,漫眼都是绿色的长草。道路在绿海中弯弯曲曲,从前视窗看,只有眼前十几米左右的道路是清晰能见的,因此速度又稍微降了下来。   白天负责巡逻警戒,晚上星星月亮爬上天的时候,就住在单兵帐篷里。清理出一个大大的场地,每个人选好地区,铺上布面,在布面上支起自己的帐篷。这仅能容纳一个人,进出靠爬的小型帐篷,便成了他们夜晚的安身之所。      三天后,长巡分队到达了位于蒙德里县东部的临时行动基地。      临时基地是以前联合国的一个废弃营地,没有像样的基础设施。空地由网箱圈围,西边几百米处是政府军的军营,再往西,则是一片茂密的小树林。走出树林,是一片村落。整顿一夜后,队伍分成两批,一批继续向西进发,按照原计划去往摩罗,另一批则留守原地,继续观察当地的安全形势。   喻斯鸿所在的队伍是后者。      一队出发后的当天夜里,便爆发了突发事件。那时喻斯鸿正在帐篷里安眠,这梦里不是迷瞪瞪的,在梦里,他清楚地认识到这是梦境,却控制不了自己。他回到了□□岁的那年,他低头,看到自己白嫩的手,裤管下沾满泥巴的球鞋。远方有人喊他,于是他看过去,是一片迷迷糊糊晃动的人影,那些人影冲他喊“喻斯鸿,一起来踢球呀!”,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跑过去。冲进那片人影时,画面一变,他变得更小了,只有四五岁。孩子身体的他躺在喜鹊绕枝的绸面大被下,刚刚退了烧,面色仍旧滚烫。身边是被窗格切割的夜,他年迈的奶奶握着他的手,给他说故事。奶奶说:很久很久以前呀,有一个村落,村落里住着一个年轻的樵夫。他问奶奶什么是樵夫。奶奶告诉他,樵夫就是砍树讨生活的人。奶奶继续说,说那年轻的樵夫呀,每天都要走很远的路,去森林里工作。有一天呢,樵夫走呀走呀,走到了森林的最深处,他看到了一条河,那河可真是清澈啊,快乐地流啊流,对他唱着歌,河上有一座桥。可是啊,河的对面被雾遮住了,樵夫睁大眼睛看呀看,什么也看不清楚。躺在床上睁大眼睛听故事地他急忙说,他可以过去呀。奶奶笑,对呀,于是樵夫走上桥,一直往前走,然后在尽头停住了。他又问,奶奶奶奶,为什么他不走了呀。奶奶说:因为樵夫听村子里的老人说,妖怪会变成年轻可爱的女子,诱惑人走进去,奶奶继续说:年轻的樵夫停在桥前,看到雾气里走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可真是漂亮呀,鹅蛋脸,皮肤比他看过最干净的雪还要洁白干净,那头发也是乌黑的,女人朝他笑,向他招手,女人说,过来呀,过来了我就是你的。年轻的樵夫抵制住了诱惑,没有走过去。然而第二天、第三天,后来他天天都来来到这里,他走上桥,看着女人冲他笑,然后停在最后一步。第七天,女人没有出现。第八天、第九天,女人都没有来,年轻的樵夫站在桥上,心里空落落的。第十天,女人终于来了。    46. Chapter46 “女人对年轻的樵夫说,我再也不会来见你啦。果然呀,后面的日子里,虽然樵夫每天都会来到桥面的尽头,却再也没见到她。樵夫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块,他看到屋檐上的雪,就会想到女人的皮肤,看到星星,就想到女人的眼,他已经忘不掉她啦。”年幼的他躺在床上听着,问奶奶,什么叫空了一块,奶奶用手摩擦他的脸颊,说,“这空了一块呀,就是每天活得没有滋味,吃饭也不香了。”奶奶继续说:“后来有一天呀,年轻的樵夫在村子里喝酒,听到采药人和人说话,这采药人说呀,自己也去了那个地方,也见到了那个女人,采药人又和别人笑着讲,说女人要做他的老婆哩。年轻的樵夫再也喝不下手中的酒,他的心里充满了妒忌、愤怒和悲伤,第二天呀,他就悄悄地,跟在采药人的后面。他们走呀走,又来到了那个地方。果然,年轻的樵夫再次见到了女人。他藏在树后,看着女人对采药人微笑,像曾经对自己微笑一样。”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他听到这些话,又听到屋外有人喊奶奶的名字,他看见奶奶站起来向着门外走去,听到年幼的自己问了句,最后呢,又听到奶奶关门前的最后一句话,她说,最后呀,年轻的樵夫把采药人推下了河,他进了雾里,他再也没有出来啦。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周围的景象又变了,他低头看见脚下青色的石板桥,望见桥下澄澈的水,那水干净到能望见河底,桥的对面是雾气,他站在离着雾气一尺隔的地方。雾气里,走出一个美到不现实的女人。女人对他笑,说,你过来呀,你过来我就是你的了。他也笑了,想,我要你做什么,我才不过去。笑的同时,他转身向后走,走出两步,身后的声音变了。他听见唐嘉和人说话的声音。   他回过头,那雾气里的景象已经变了。迷雾腾出的地方,唐嘉握着那个日本男人的手,仰着脑袋笑。他站在桥面上,看着两人说笑,看着日本男人低头亲吻她的脸颊和脖颈。他想,这是假的。可是像那个年轻的樵夫一样,他的心里仍旧充满了嫉妒、愤怒和悲伤。他看着他们缓缓褪下衣物,赤.裸地贴合,缠绵地吻在一起。他再也控制不住,向迷雾的方向走过去。      踏进迷雾的一瞬间,枪声响了,他也醒了。      喻斯鸿扭头看到帐篷上的透明窗户外,曳光弹如同流星一样飞满天际。有那么几秒,他有点迷楞,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然而就算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心中也几乎本能地估算着枪声的方向和位置,以及漫天各种弹道的口径。他从身旁拿出野战状态下随身携带的装具枪支,披带后从帐篷中爬了出来。一个今夜负责站岗的女兵跑过来,向他汇报情况,与此同时,手中的对讲机也传来别处带着滋滋的声音,说是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交火了。      作为第三方力量,在这种当地人的内政冲突中,他们是不可以随便开枪的。在他们还未出发来到这片遥远大陆的时候,便有专门的培训课上说:我们的第一原则,是不得偏袒冲突中的任何一方,而且维和行动开展的同时,必须要征得有关方面的一致认可。与此同时你们要记住,部队只可以携带轻武器,只有在需要自卫的时候,我们才可以使用武力。      他们在网箱圈成的围墙里面,外面就是密集的枪声。按照交战规则来说,可以视作直接威胁。已经有相关负责的人开了喇叭,喇叭里高声播报“这里是联合国维和部,请离开这里。停火,马上离开,否则我们将发起反击。”      几个留守队伍的小领导聚在一起讨论对策。法国人说,已经给蒙德里的政府军打了电话,但是一直没有人接听,与此同时,又有情报传来:很多反政府武装人员在撤退时故意向着临时营地靠拢。   有人提议说,我们应该开枪示警。      一直沉默的喻斯鸿开口了。他问了第一个问题:“你要开枪,鸣枪警示当然可以,但这种情况下,有用吗?”   有人说怎么没用?      他没接话,又问了第二个问题:“如果引起冲突双方的误判,以为你要加入战斗,发展成三方交火,我们丧失中立原则。”这次他没问有用没用,而是环视一周,问他们:“你们谁承担责任?”   没人想承担责任,于是没人说话了。      他又问出第三个问题:“直接卷入交火,我们自身的安全怎么办?”      最后讨论的结果是加强防守,很快,政府军在意识到反政府武装有意识向营地撤退的时候,反过来给营地打了电话。反政府武装明白祸水东引的计划败露,最终选择撤离。等到事态最终平息,天光已亮。事情结束后,他们和政府军进行了沟通,双方最后达成协议。      当天下午,他们去了附近的村庄进行例行的巡逻以及救护,女兵们因为性别的优势,也担负起与当地的妇女、儿童进行交流的任务。傍晚的时候他们即将返程,闲散下来后喻斯鸿得空走到水边草丛静处抽根烟。昨夜的那个梦让他心神不宁。   眼前是被黄昏染成一片的水面,水中央有一条木船,船头站着一个撑着长桨的老人。船的位置偏向河对面。老人将桨撑到水里,向后荡,推动船前进,模样似乎要靠岸。      喻斯鸿停止了抽烟的动作,光看着船和老人,心烦意乱地想:如果船在对面靠岸了,那就说明我就是一个爱胡思乱想的王八蛋,我就自己抽自己一顿。如果船靠在我这边了,那就说明。      说明什么呢?他不敢想,也害怕去想。这些情绪纷繁复杂地堵在他的脑子里,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那穿着蓑衣,戴着笠帽的老人依旧撑长杆,木舟在他的动作下渐渐地向河对岸的方向游去。喻斯鸿心里莫名松了口气,他把烟头扔进水里,看着烟身沉下去,转身就要走。然而对面有人冲着老人喊了句什么,紧接着老人把长杆换了个边,木舟向着自己的这方划了过来。老人泊好了船只,看了这个僵直立着的外国年轻人一眼。      与此同时,唐嘉和治行乘着那辆白色的吉普停靠在了蒙德里附近的这片村落里。她下了车,闻到空气中水的湿气,咖啡香气以及新鲜羊粪的臭味。   眼前是一个破旧的羊圈。其实这几乎不能被称作羊圈,只是立了几根倾斜长长的粗木枝,上面顶了松散的茅草棚,覆盖的阴凉下,十来只毛色脏污的山羊扭歪地倒聚在一起。这原始的羊圈旁,有一个蹲着的大肚子的儿童。硕大的肚子和瘦小的四肢几乎不成比例。她正一手扶着圆鼓到几乎要坠下的肚子,一手煮着咖啡。咖啡的气味和羊粪的气息搅混在一起。      唐嘉一打眼看过去,就知道这么面相不大的儿童,至少有了九个月的身孕。   这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在这片几乎什么都可能发生的大陆上。      他们走上前去,打听阿什莉的消息。   儿童眼神呆滞,继续手上的动作。   他们又问了一遍。   还是没有回答。      眼见不会在这里找到想要的答案,他们只好离开,      他们离开了没一会,从水边向回走的喻斯鸿路过这里。他同样闻到了咖啡与羊粪混合的味道。他想起家中一个远房的老舅公,三四十年代见证过繁华的老上海人,至今西装只穿巴黎定制的爱马仕,有时是条纹毛料,有时用矢车菊蓝的灯芯绒,配真丝领带,鞋也只穿乔治克莱维利的手工定制款。舅公教他如何闻咖啡豆的香气,如何用数值理解豆子的烘焙度,如何分辨小豆蔻和车厘子的味谱区别。由此,他又想起这些年做过、体验过的很多事情。想起自己如何沉迷于极限运动,想起青葱而疯狂的日子。然而一瞬间,他多么希望,这些日子曾和唐嘉一起走过。接着他又想,那些没有他参与的日子,她又做了什么,使得她成为今日的唐嘉呢?      他对此一无所知。      喻斯鸿把目光转向那个煮着咖啡的怀孕儿童,他向着那里走了两步。儿童抬头看到他,却像是受到极大惊吓,面色惶恐,打翻了手中的咖啡杯。      就在同一时刻,唐嘉和治行寻找到了阿什莉。    47. Chapter47 与证件照上的相同,阿什莉是典型的黑人青年女性长相。大额头,四肢修长,皮肤健康黑亮。唐嘉和治行按照问询而来的地址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树下的石块上,周遭围了一圈小孩。她正低着头,给小孩子们读膝盖上摆放的书本里的故事。偶尔她会伸出手,赶走叮在小孩子头发或者脸颊上的苍蝇。      治行扭头问她:“你准备怎么办?”   唐嘉静静看了被黑瘦的小孩子们包围的阿什莉,几秒后,她开口:“直接问。”      这一次,她并不准备拐弯抹角。      直接问的结果就是,阿什莉合上书,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外国女人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是意料之中的,但唐嘉并不气馁,而是进一步劝说,最后她加了一句,“告诉我我想知道的好吗,我可以保证,你的真名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份报道里,我们也不会再见面,好吗?”      阿什莉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她挥散身边的孩子们,对唐嘉说:“我会边走边回答你们,走到另一头,”她指了指对面,来时的小路隐没在杂草从中,“路的另一头,我就什么都不会再说了。”      他们三人沿着唐嘉和治行来时的小道往回走。   唐嘉在中间,阿什莉在最右,治行在最左。      治行问:“诺亚方舟的效果是真的吗,还是说这仅仅是一个用来牟利的幌子?”   阿什莉飞速看了他一眼,回答,语速很快,脚步也很快,“当然,”她顿了顿,继续讲,“但制药的工序有问题,它可以救人,但也可能直接置人于死地。我的的意思是,这中药品现在仍然是不成熟的。”      唐嘉接着问:“为什么不在实验室里对药物进行完善,而是……”   而是后面的话她没有问出来,但不言而喻。      阿什莉的脚步更快了,她开口答道:“成本,他们想要尽可能地降低成本。不仅是金钱上的成本,更是时间上的成本。他们想要改正程序中的错误,如果能直接从人体上得出结论,然后选取那些没有产生副作用的人进行比较试验,比在实验室里单独实验,至少节省三四年的时间。”   她停了一下,继续道:“放进实验室实验,至少需要再花费数以百万的资金,而且在这段改错的时间里,其他公司也有可能先行研发出成果,这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      他们继续沿着来时的小路走,又问了其他一些比较具体的问题。      眼看着路就要到尽头,唐嘉突然停下脚步,问:“当地政府呢?他们对这件事怎么反应?”   阿什莉瞟她一眼,低声道:“有人向政府行贿。”      与此同时,天几乎要黯下来,有带着凉意的风卷起。      治行很自然地解下外套,披在唐嘉的身上。唐嘉下意识要脱下还给他,治行微笑道:“男士照顾女士是基本的礼帽,不要拒绝哦。”   于是唐嘉碰到外衣的手顿住。      就在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小路的尽头,空气中又弥上了那种羊粪夹着咖啡的味道。能远远看到停靠在前方的白色吉普,以及煮咖啡少女前……站着的人。      喻斯鸿朝着几人走了过来,他看一眼唐嘉,再看一眼她肩膀上的外套,问:“来这里看朋友?”   唐嘉垂了垂眼,又抬头回答:“临时改了行程。”然后她又问:“来这里做任务?”   喻斯鸿也回她:“临时改了行程。”   然后两人就都不说话了。      治行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也并未开口转圜。      反而是阿什莉开口了,她对唐嘉说:“事情说到这里,我要离开了,记得你的承诺。”   阿什莉离开后,喻斯鸿终于再次开了口,他说:“走吧。”      然而没走成。   因为女兵在负责巡检的同时,也承担对村内妇女儿童的救护任务。临行前突发了一起医护事故,结果唐嘉也被叫过去帮忙。      喻斯鸿和治行,一个搭不上忙,一个能帮忙却碍于性别没法帮忙,被扔在一边。   两个男人倒是心平气和地开始聊天,他们边聊边走,各自说了一些时事热点,走到河边的时候,有蒙蒙的水汽扑过来,喻斯鸿突然停住了脚步。治行看到他抽出腰间的枪支。      治行的心紧了一下,然后他听到喻斯鸿指着枪说:“知道这是什么枪吗?”   于是治行便去看,那是一把小巧的手.枪,木炳,黑枪身。   喻斯鸿看着□□说:“05式左轮,其实左轮已经被淘汰很久了,但因为制服而不致死的思想,我们又用了。”他抬头看着治行:“你开过枪吗?”   治行回答:“我只救人不杀人。”   喻斯鸿笑了,“对,你们只救人不杀人。”      然后他又问:“你心里在想什么?”   治行刚要开口,他又开口:“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喻斯鸿低头笑了笑,又抬头,“我在想,我这辈子,果然和你这样的人犯冲。”      治行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今天把事情挑明了,于是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喻斯鸿叹了口气:“对着不喜欢的人笑,做了不好的事情心安理得地让别人站出来,你这样活到今天,累吗?”      治行像看不经世事的孩子一样看着他,“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有什么错不错累不累的。”   喻斯鸿看着他的眼睛,“这就是你指使自己的弟弟暗中害人的理由?我不知道你是直接让他去这么做,还是说了别的什么激得他去这么做。”      治行愣了一下,想起他说的是几个月前的那件事情。然后他笑了笑,说:“所以呢?”   喻斯鸿挑挑眉,并未接着他的话,而是目光转而再次落在手中的枪.支上,开口;“现在用左轮的已经很少了,”他摇了摇,又说:“塑料做弹芯,威力不大。”      治行正疑惑他为什么突然转移了话题,下一秒,这把“威力不大”的手.枪抵在他的太阳穴。   冰冷的枪口贴着他的发和肤。      有冷汗从他的后背流下,但他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喻斯鸿也望着他的眼。      几秒后,喻斯鸿笑了笑,移开枪:“开个玩笑,没有子弹。”他跨出一步,又转回头,对治行说:“我就是实验了一下你一直想对我做的,不是吗?还有,别人家的东西再好也不能抢。”      然而他迈开步子向前走,走了大约五米左右的时候停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伸手对着河面按下扳机。   “砰”、“砰”、“砰”,连续三发子弹击中水面,惊起大片飞起的水鸟。      有子弹的。      #   日子如水一般滑过,这些如水的白天里,唐嘉有时会出访,寻找各种证人或者细枝末节的证据,并开始着手整理资料,理清来龙去脉,然后撰写有关整件事情的报道。夜晚,当她躺在床上,看一眼身边呼吸沉沉的人,会失眠地思考整段关系。她近乎直觉地察觉到,两人之间仍然有一种隔膜,这种隔膜各自有意造成,而是相互不够坦诚而自然形成的。二十几年的人生经验让她知道,当问题发生时,不能一味地埋怨他人,最快捷,最不伤害他人感情的方式,是先从自身寻找问题。      她开始自我反思,整夜整夜地反思。最后她决定,当一切丑恶曝光在媒体下,自身的安全已经能确保无疑,并且不会累及身边人的时候,向喻斯鸿坦白一切。      想通这些后,她终于不再失眠了。      唐嘉不知道的是,在她失眠的这些日子,她以为睡眠安稳的枕边人,其实也在失眠。喻斯鸿睡不着是因为两件事情,一是他也有察觉到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隔膜,另一件则是前段时间任务期间发现的情况。      那个在羊圈旁大着肚子煮咖啡的女孩,见到他的反应时害怕,这本来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他们作为联合国的维和人员,在这些几近三不管的地带维护平民的安全,不说受到民众们的敬仰,至少也是尊敬的。而那女孩脸上的惊恐,同时带着的畏缩,却全然不是作假。   之后对妇女儿童进行救助的一名女兵发现,这间村落里有好几名怀有身孕的未成年女孩。几经调查,真相令人咋舌。使这些女孩受.孕的,不是他们以为的当地暴民,却是维和部队的执勤士兵!      早在前些年,便曾有维和士兵的性.侵丑闻曝出:多名来自坦桑尼亚的维和人员涉嫌在刚果(金)东北部村庄马维维性侵和性剥削十一名女子,导致这些受害者全部怀孕。      而这次涉及到未成年人,更是变本加厉。    48. Chapter48 意外发现了这样影响风气的事情,他的第一选择当然是上报处理。报告递交后引起了轩然大波,人权事务高级官员办公室成立专项组,专门从总部前来进行取证调查。作为事件的第一发现者,喻斯鸿及其所在的小队理所当然地卷入了整件调查之中。调查渐趋结束,丑闻所引发的事态也有所缓和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一个月后。      那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六,几轮的例行轮班后喻斯鸿得到了久违的休假。而早在两个月前,他便和唐嘉约定好,得空要一起出游一次。他们租借了一辆空间容量够大的越野车,储备好汽油、水和食物后,沿着公路以及丛间小路,一直行驶到东苏丹大草原。      这片巨大的稀树草原位于撒哈拉沙漠以南,长满大片的草本植物和灌木。他们自带相机,拍摄了风车子、象草香蒲,又躲枝繁叶茂的榄仁树后面,用专门的相机摄下奔跑的猎豹、狮子和大羚羊。这种树有十几米高,果实的形状酷似橄榄。累了他们就躺在树下,看着阳光从树叶的空隙射.到脸上,什么话也不说。到了夜晚,他们把车停靠在有遮蔽物的高地,裹着睡袋挤在车厢狭小的空间内。一开始睡不着,两人在漆黑的空间内聊天,不知怎么地聊到各自曾经的感情经历,又闹起了别扭,于是都不说话了。      唐嘉裹紧睡袋躺在后座,睁眼看着低矮的车顶。她想起有一次两人闹别扭,背对背一夜无言后,第二天她醒来,看到身旁已经没了人,她走到镜前洗漱,差点被镜子里的人吓一跳。那镜面清晰极了,倒映着她被钢笔水写上字儿的脸。那字在她白洁的脸蛋上留着:如果你不敢出门带着它,我就当你向我道歉了。她手指沾染洗面奶打出的泡沫,去磨蹭清洗脸上的字,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带点感动。她出门怎么可能还留着脸上的字?所以必然是要洗掉的。她知道这是喻斯鸿变相在给两人台阶下。哪是让她道歉呢?是他自己先道歉了,用这种奇特的方式。   他向来是这样的。他总是让着她的。      还有一次,她又被气得很了,紧闭着嘴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翻着一本书。好一会儿,她听到门被打开的咯吱一声轻响,她心里知道是谁在开门,但就是不去搭理。然而没有人进来的脚步声。她就微微抬了眼,朝着门的方向看。那门被推开一小溜儿,从外面插.进来一小簇花,那捧花上下晃动,在跟她打招呼。她抿紧了嘴,倔得很,依旧说话。那小捧花依旧在向她点头晃脑,隔着门传来喻斯鸿捏着嗓子的声音,他一个人唱双簧。一个声音尖尖的,说,呀,这是哪里来的姑娘,真是好看呀,我要和她说说话。另一个变得粗粗的声音就说,还不快逃,这可是嘉嘉大魔王。她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沉肃紧绷的气氛再也撑不住了,两人和好。   毕竟,他总是让着她的。      想到这儿,唐嘉心里就软了。她从睡袋中伸出手,悉悉索索地,探了过去,隔着两个座中间的空隙,摸到前座上喻斯鸿的睡袋。她拉开拉链,在睡袋里握住对方的腕子。一开始,喻斯鸿没动。她先行示好,对方却未有反应,她觉得有些失了颜面,心下懊恼,咬了咬唇,就要把手挪回来。她手刚向外拿,喻斯鸿按住她的动作,又捉住她的手,十指插.进她的手指。   就保持这样的动作,睡了一夜。   半睡半醒的那会儿,唐嘉想,她已经把报告递给安东尼了,让他出面交给英国政府,等这件事情了断了,她就把事情从头到尾,都给喻斯鸿讲一遍。   他们,本不该有隔阂的。      唐嘉以为事情会按照预想中的进行,然而在安东尼动身回到国内之后,唐嘉便失去了与他的联系。无论是电话,亦或是社交网络,她动用了所有的方式,都联系不到安东尼本人,似乎他在登上飞机的一刹那,便已经蒸发在了人间。   与此同时,休假结束后的喻斯鸿又肩负起了另一项长途巡逻的任务,这次依旧是从主城区一路向北,达到上尼罗河州的另一处偏远小镇。      但唐嘉这时已经无暇为他的再次短暂离别忧心,她的心里充满了另一种紧张与忧虑的感情,七天后,她在每日例行浏览的英国外交部网站上,看到了安东尼的讣告,官方给出的解释是:这位可怜人乘坐的车辆在深夜时冲下了山间公路。      她闭了闭了眼,在电脑前坐了整整半天。最后,她打起精神,把整理的报告各自打包,放在邮箱里,收件人选择了几家权威报社,设定自动发送时间在十六号。之前没选择这种方式,一是她不想曝光后这件事打乱自己平静的生活,二是因为她怕报社受到来自于财团的压力,而不敢发出新闻,所以想采用官方的方式,希望可以更加迅捷有力。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张利益的网链里,连接的不仅仅是当地政府,更有来自其他方面的政府力量在为此助力。      做完这些,她订了一张十五号飞往伦敦的机票。   根据网站里的公告,官方为安东尼开的哀悼会在十六号举行。      #   十六号。   伦敦。      这是一间西方建筑式样的教堂,中间大部分是木色的连排长椅,坐满了神情哀穆,穿着正装的人群。旁边是大理石的立柱,上面浮刻有裸.露的天使小孩。最前方的高墙上,则开着三扇巨大的彩色天窗,窗上描绘着圣经里的各式的故事,阳光穿透彩色玻璃,照在玻璃下方受难的基督排雕上。   排雕前是一个发言台,旁边摆了鲜花。      有人在台前照着打印稿发言,“我们再次缅怀安东尼,他是我们珍贵的朋友,他为人谦逊有礼,富有风度,他的离开是在令人扼腕不已……”      发言人正照着稿子念,底下安静一片。他□□到一个停顿,舔了舔唇,却听到门口处传来保安急切的声音:“小姐,你不能进去……”      他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红色风衣的亚洲女人挥手破开保安的阻拦,快步走了进来。女人直直地向他的方向走来,在大家都因为太过吃惊而没有反应的时候,女人轻推他,抢夺了话筒的操纵权。   他目瞪口呆地捧着发言稿站在了一旁。      唐嘉扭了扭话筒的位置,对着正中麦克风开口:“首先,我要为大家讲一个故事。”说完这句话,她看了眼手中握着的手机,上面已经被来自报社的闪烁的短信和未接电话占满。她知道,那些定时发送的邮件应该在十分钟前已经被电流传送到各大报社的信箱里。她手指飞快按着,给他们群发了一个自己的定位,      她把手机收进口袋,看到保安已经冲了过来,模样似乎要把她架下去。她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仿真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让我说完,我觉得你们应该不希望亲眼目睹一场流血事件。”      那些几乎还保持着冲刺动作的保安僵在原地。      唐嘉一手举着仿真.枪,一边对着麦克风继续开口:“这实在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半小时后,唐嘉走出教堂的大门,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似乎一场风雨即将到来。周围挤满了迅速赶到现场的记者,无数镁光灯在她的周围闪烁。      “小姐,请问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小姐,我们是太阳报,你觉得这件事与英国政府之间有什么关系?”   “小姐……”   ……      她被保安围在中间,走到路边的警车旁。警察摸了摸自己圆圆的红鼻子,打开警察的大门,有点尴尬地讲:“擅自闯入,不管怎么说,小姐你得先和我们走一趟,不过你放心……”   唐嘉点了点头,表示知晓。她刚要屈身进入警车,突然手机一震。      她上车的动作僵在原地。   短信里面说,喻斯鸿,出事了。      #   唐嘉坐在医院灰色光亮的长椅上,外面漆黑一片,眼前是重症监护室的大门,里面有专门的看护护士。手术很成功,但现在是病人的休息时间,他们被告知最好不要过多打扰。      周鹏在她的一旁说:“没想到那些人实在是太恶心了,因为我们队伍第一个发现他们国家队员做的那些个脏事情,就趁机打击报复……”   他指的是因为前些日子曝光的性.侵事件,而在此次任务途中遭到犯事国成员队友的趁机报复。      周鹏还要继续说什么,监护室的大门打开了,带着白色帽子的护士走出来。   唐嘉猛地站起身来。      她走上前去,护士对她点点头。   于是她向前一步,推开大门。      她迈着步子向前走,走到病床前,坐下。她的目光,看着雪白床单上喻斯鸿术后同样苍白的脸色。仅仅一个星期没有前面,她却觉得对方瘦了。   轮廓更突出了,两颊也似乎清瘦很多。      在商店里买完□□,闯进教堂的那一刻,她的心里本来充斥着一种无惧的心情。她本以为,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再可以令自己害怕的了,她不惧怕曾经所有的血腥,也不害怕这样匆匆决定下,以后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她本以为自己无所畏惧。      但接到短信的一刹那,一种巨大的惶恐袭上她的心头。   这种惶恐甚至比她直面死亡时的恐惧更强烈。      她还没来得及向他诉说所有的原委,她还未来得及感谢对方对自己所有的包容。   她还没来得及说一声……   说一声:我爱你。      她这样苍茫地想着,就见到病床上,喻斯鸿的眼皮动了动。   他睁开了眼。      第一句是:“呦,这是谁呢,一睁眼就在我面前哭鼻子。”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有眼泪滑过唐嘉的面颊。      她静静地哭,不说话,只是抓住他病单上的腕子。   喻斯鸿看着她,笑了笑,似乎这小牵动了他的伤口,但他仍旧口中调笑:“我看半天,想起拉了,这不是我小时候的邻居陈小红嘛。”      唐嘉的眼泪更凶了,她想到两人第一次见面,对方也是这样口吻。   喻斯鸿继续故意玩世不恭地讲:“陈小红,你哭什么哭。难道是见我太帅了,被我帅哭了?”      唐嘉轻锤他一下,“够了没有。”   喻斯鸿反捉住她的腕子,模样正经了下来,“你知道我倒下去的那一刻,想的是什么吗?”   唐嘉问:“想的是什么?”      他看着唐嘉的眼睛,说:“我想呀,要是我就这么死了,哪天我就托梦给你,我要跟你说,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好姑娘,可千万不能给我守寡,我要你再找一个真正对你好的。”   唐嘉刚收住的眼泪又掉下来。      喻斯鸿伸出手指,给她擦眼泪,“丢人,不许哭,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他叹了口气,继续说:“但我想呀,我这么小气,所以每年清明节你可都要来看我,但是不许带你的新丈夫来,毕竟我是很小气的。”      唐嘉小声说,“丢人。”   喻斯鸿又叹了口气,“所以呀,我要是真死了,你得为我难过一阵子,好不好?”   唐嘉依偎在他旁边,轻声说,“我不许你死。”   喻斯鸿摸摸她头发,同样轻声说:“你要难过一阵子,但不要为我伤心一辈子。”   唐嘉固执地重复道:“我不许你死。”   喻斯鸿笑了,说:“好好好,你不许我死我怎么敢死?”      两人就这样偎着,有好一会儿没说话。   然后唐嘉起身,她开口了:“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有件事想和你说。”   喻斯鸿看着她,也说,“其实我也有件事想你和说。”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这一刻,尽管什么都还没有说,但唐嘉感觉的到。那一直隐隐存在的隔膜,“啵”得一声,被戳破了。      她看见初生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   鸟儿鸣叫,黑夜褪去,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复苏起来。      她知道自己将面对无数媒体的轰炸,将面对质疑与压力。   但她的心中忽然又升起面对一切勇气。      因为丑恶已经被暴露在阳光下,而阳光,将会把这些面目狰狞的一切逐渐消融干净。   而这一次,她将不再是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 后面是番外。 49. 番外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1.0 睁开眼的一瞬间,喻斯鸿有一秒钟的懵逼。   他低头,脚下是碎纹理石地面,抬头,周围是洞白的墙壁,墙壁下方刷着碧沉沉的青漆。两个白色衣帽的护士说笑着从他的身边走过。      医院?      可下一秒他又察觉到不对劲。   护士的梳妆打扮,实在是……太复古了。不像是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倒有点上世纪的风姿。      这么想着,旁边又走过一对夫妻模样的人。   男人穿着的确良的蓝色衬衣,下面是黑色的喇叭裤;女人上面套一件针织毛衣,下面是踩脚健美裤。      两人匆匆从他身边走过。      喻斯鸿心里咋舌。这身装扮,妥妥的八十年代风。   呦,还挺潮的那种。      他有点闹不清楚情况。昨夜他和唐嘉各自洗漱后躺下,唐嘉把床头灯调暗,捧着书在一旁阅读,他则边给手机充电边刷新闻。他接到一条社会板块的新闻推送,说有一对夫妻,妻子是一名出版社的编辑,罹患乳腺癌。她一边在医院放疗治病,一边瞒着悉心照料自己的丈夫,把自己从幼儿到成年的所有事迹梳理一遍,编成自传体的小说。妻子重症不治,在阖眼前,把书留给丈夫,作为最后的念想。      他读完这条新闻后,便说与唐嘉听。讲完后又故意叹气说:“你看我,连你以前经历过什么都不知道。”   唐嘉放下手中的书,问:“想知道?”   “想。”他说着,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蹭蹭蹭,挪到唐嘉身边,把下巴搭放在她的胸前。眨了眨眼,不要脸地卖了个萌,“想听。”      唐嘉伸出凉凉的手,摸摸他的脸。   他捉住唐嘉的手,感觉到触感中的柔弱无骨以及冰凉。他对着那只小手呵了口气,“怎么这么冰?”   唐嘉抿嘴一笑,把书盖在他的脸上,“想听也不说给你听。”   他闭眼,闻到书本的墨香,故意说,“你调皮。”   唐嘉的声音传过来,带着笑,“你讨厌。”      之后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他便关了机,闭眼沉沉睡过去。   结果一睁眼……      就在这时,不远处似乎有人打开了收音机,滋滋几声响后,电流带着人声传出。喻斯鸿很快便分辨出,收音机里播着的是春节小品节目。      小品结束后,是主持人的声音。   他听着,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      主持人说:“在一九八六年这样……”      喻斯鸿僵在原地。      一九八六年?   一九八六年他还没出生!      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后,他便沿着医院的廊道走。病房的木门浅刷了淡黄的漆,门的上半部分开着方方正正的窗,窗上挂着房间号码。   走到303室的时候,他透窗瞥了一眼。      房里里摆放着排列整齐的暖箱,箱子能隐约瞧见赤.裸柔软的婴儿。暖箱旁边是正在工作的护士。      婴儿室?      也就是说,这一层是妇幼科。   不过他为什么会梦到妇幼科?      难道……这意味着他快要当爹了?      喻斯鸿有几分想当然的欢喜。他继续走在廊道上,步至312病房旁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滚轮快速碾过地面的声音。      他回头一望,只见几名护士推着一辆载人的手术推车,没见到他杵在这里似的,正踩着风火轮般,火急火燎地冲撞过来。      他下意识去避让,身体和墙面来了个亲密接触。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传来,叫人大跌眼镜的是,他一半的身体,却穿过了墙面。   推车已经火速擦过,奔命去了。喻斯鸿抑住内心的波涛汹涌,向外提身体。      “啵”地一声,他将半陷墙体的身体,拔萝卜一样,拔了出来。   他沉了有一秒,接着闭眼,朝着墙面走去。      没有物理阻隔,就这么穿了过去。   接着他睁眼。      眼前是一间手术台,台上躺着一个大肚子的孕妇,正大张着腿部。虽然无人可以瞧见他,他还是避嫌地别开眼。      空气中是产妇的哀叫,以及助产士的鼓励引导。   接着“哇”地一下,一声明亮的啼哭响彻手术室。      他知道,一个新鲜的生命降临人世。      然而“偷窥”别人家的孕妇生产,似乎并不是一件值得称颂的事。他转身,正要再次透墙而离,却见一个护士打开门,高喊道:“21号唐世俊,你老婆生了!”      话音刚落,一个男人急切地冲了进来。   喻斯鸿回头望了眼,男人看上去挺年轻,典型的八十年代装扮。他并未多想,继续向墙面的方向迈一步。      他步走着,耳朵却没关。      听到男人问:“女儿还是儿子?”   护士答:“女儿。”   接着是男人乐到犯傻的声音,“女儿好!女儿好!”   台上的产妇疲惫却娇嗔了男人一声。   护士或是被这种喜悦感染,或是被男人初为人父的样子逗乐,顺口问道:“想好取什么名字了吗?”   男人似乎已经抱着婴儿,口中咯咯逗着,顺便回答:“想好了,老早就想好了!”      喻斯鸿已经来到墙边,心里想着:一孕傻三年,当爹直接智商掉线。      男人声音透着激动,“嘉,美也!善也!唐嘉,叫唐嘉!”   喻斯鸿脑子“哄”地一声,瞬间当机。      他僵硬地转过身,见到智商掉线的岳父大人一张白净的脸面,已经因喜事涨出夕阳红。   他正笨拙地抱着一个皱巴巴的婴儿。      一旁,护士在调整他错误的抱姿。      等喻斯鸿从这种劈裂般的震惊中找回魂,他已经不知不觉站在了手术台旁。他那英明神武、睿智高冷、处事不惊……的亲亲老婆大人,此刻不过红通通、软软小小的一只。疏疏的毛发,闭着眼,咬着小指头,袖珍的小腕子上绑着黄色的标签,正被护士托着,轻放在白色的软褥中。      她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地吮着指头。   好一个乖娃娃。      岳父点着手指,去戳她莲藕一样胖胖嫩嫩的小胳膊。被她不耐烦地推开,赤.裸的小身子扭扭,嘴中哼哼出来,同时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他此生再熟悉不过的眼,杏仁形,黑亮的瞳,带着婴儿独有的澄澈。   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仿佛真的看到了他。      唐爹欣喜叫道:“快看快看!女儿在看我!看着我呢!”   一旁的唐妈戳破他,“那是在看空气。”      喻斯鸿与那双眼对看着,忽然周身一阵天旋地转,周围的景物再次清晰起来时,却是变了个样子。      周围是□□十年代再平凡不过的家居房的陈设,老式的电视机、黄色水曲柳的组合柜、玻璃茶几、茶几上有几个搪瓷杯。客厅正对着卧室,门半掩着,露出隐隐一条,能看到挂着白色蚊帐的厚重木床旁,拼接着一个小小的摇篮床。      房里似乎没有人。      喻斯鸿朝着卧室的方向走过去,他并未伸手推开半掩的木门,而是打算与上次一样,直接穿透而过。然而,出乎意料,吱呀一声,门被他的身体轻撞开。      他一愣,接着又迈了一步。左转头,床头的墙壁上,一副复古婚纱照。挂照里,岳母一身粉色婚纱,捧着花,旁边的岳父白色西装,两人的表情在那样年代的摄影技术下,有点……呆萌。      喻斯鸿嘴角抽抽,走到婴儿床旁边。他亲爱的老婆大人,穿着开裆裤,拱着小屁股,头埋在花花绿绿的被褥里。她听到人声,似乎要来个艰难的翻身。可是小身子太胖,哼哼唧唧翻不过来。   喻斯鸿再次抽抽嘴角,“不劳辛苦”地替他老婆翻了个身。      唐嘉吧唧一声摔在被褥上,不满地扭了扭,瞪大眼睛,瞧着这位不速之客。      喻斯鸿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她从婴儿床中抱起。手下的小身子软绵绵,暖烘烘,带着淡淡奶香。喻斯鸿不敢用力,怕一用力,便将她给碰坏了。   许是他抱娃的姿势不正确,唐嘉不舒服地拧拧身子。      喻斯鸿坏笑,伸手在她的屁股蛋子上掐了一下。   唐嘉睁大眼睛,小嘴一瘪,眼里闪出泪花。      喻斯鸿托住她,将她身子立起来。于是唐嘉伸出藕节一样白胖的胳膊,抱住他的手指,歪着脑袋,认真地、细细地吮。   喻斯鸿从她的口中抽出沾满亮晶晶口水的手指。      唐嘉瘪着嘴,小模样表示抗议。   然而……抗议无效。      喻斯鸿反而将她左揉揉右捏捏,上瞧瞧下瞅瞅,折腾地唐嘉不住用肉呼呼的小手拍他的脸,圆鼓鼓的小腿踢打他的手,口中发出不满的哼哼声。      现在的她……没有人权。      没一会儿,她累了,索性不再动弹,鼓着小脸蛋,任由人摆弄。      喻斯鸿眼神落在她胖滚滚的腿上,他指着自己的脸颊诱哄道,“小短腿,亲我一下,来嘛,mua~”   唐嘉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动也不动。      喻斯鸿不要脸地将俊脸凑上去,一边蛊惑,“来嘛,哥哥这么帅,亲下嘛,mua~”   两人大眼瞪小眼。      然后,他那英明神武、睿智高冷、处事不惊……的亲亲老婆大人,默默地,对着他吐了一个口水泡泡。   喻斯鸿:“……”      周围景色又是一变,喻斯鸿低头,脚下是枯败的衰草,踩上去,咔咔轻响。   草地旁是泥地跑道,上有滚画出的白色跑线,但已被踩踏模糊。跑道拐弯处的尽头,分布一小片活动区域,枯枝败叶落于其上,堆叠出厚厚一层叶毯。      区域里,一处长条形的沙坑,一架双杠。双杠向右十米,则是高高的,用作引体向上的单杠。   皆漆成深绿色。      就在这时,铃声响彻校园上空。喻斯鸿扭头向右去望,一群脖间绑着红领巾的小学生,背着书包,哗啦啦涌出。   没一会儿,放□□几乎褪得干净。只有稀稀落落几个小朋友,落在后面,但也是结伴打闹而行。   他们也走了。      再接着,小学生唐嘉出现了。   她背着一个铁臂阿童木的书包,红黑格子裙,白色长筒袜,黑色圆头小皮鞋。默默地、慢慢地走着,孑然一人。      喻斯鸿看着她走到活动区域,从双肩退下书包,丢在双杠下,抬头要去攀爬。接着她攀爬的动作一顿,向右扭头,滑下,然后走到单杠下,仰头。定了有五秒,小学生唐嘉抱住杠身,向上爬。      爬到三分之一,滑了下来。   小学生唐嘉低着头,沉默了一会。   继续爬。   爬到一半,又滑了下来。   再一次。   仍旧滑落下来。      然后她就这么站在单杠下,仰着头,动也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存满了一万五一起发的。 但……算了,存不住稿…… 50. 番外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2.0 那背影小小的,被斜阳拉长,寂寥又悲伤。   喻斯鸿在远处看着,莫名有点心疼。      于是他向着活动区域走过去。   小学生唐嘉听见脚步落在枯枝落叶上的声响,转过头来。      这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但看着比同龄人成熟。空气刘海,肤色很白,杏眼,眉梢眼角有一种不符合年纪的冷清。   小学生唐嘉只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回过身,抬头看着单杠。      那单杠接近三米,比两个她还高一点。   喻斯鸿两手插.在口袋里,俯身,努力表现表现地一本正经、和蔼可亲,“小妹妹呀,要我帮你上去吗?”      小学生唐嘉再次回过头,半响她开口,“谢谢叔叔。”   喻斯鸿面无表情地纠正,“哥哥。”   小学生唐嘉看着鞋尖,从善如流,“谢谢哥哥。”      接着,唐嘉就见到这个奇怪的大叔蹲下身来,抱住她的腿。   她被举高,下面传来声音:“抓紧了吗?”      她很乖地回答,“抓紧了。”   “那我放开了哦。”   “好。”      喻斯鸿松开手,抬头,看到红黑格子裙下的小内内。   粉色的,印着碎花。      他低下头,咳嗽两声,走到单杠的另一边,轻身一跳,右手单手握住杠身,用臂力将身体提高。接着长腿一荡,趁着势能,左手同时握住长杠,略一发力,轻轻松松一个姿态流畅的腾挪,稳当当落坐。      然后他内心得意,面色淡定地向右瞥了一眼。   小学生唐嘉正望着他,接触到他的视线,扭回头。      喻斯鸿想:惊艳了吧,有没有现在就爱上我?   小学生唐嘉想:这个奇怪的大叔是来拐我走的吗?      她知道有很多坏人,会装成好人的样子,哄骗她这样年纪的小孩子,然后贩卖到远方,给人做媳妇,或者打断了腿,扔在大街上乞讨。   可她转念一想,我都要死了,还怕什么拐子呢?      想到这里,她心里难免涌出悲伤,于是低下头,看着自己荡着的双腿。   白色的长筒袜,黑色圆头皮鞋,上面一只蝴蝶。   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和蝴蝶一样,飞起来呀!      接着她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袋泡泡胶。一袋有五小支,贴在一小块纸板上。她撕下来一小支,旋开盖子,挤出胶体,团在红色小塑料管的管口。   正要对着吹,她扭头向左看了一下。      似乎那个奇怪的大叔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他也想要吗?      哎。   估计也是一个可怜人。      “可怜人”喻斯鸿就见她手中握着包装袋,似乎要把剩余的半袋泡泡胶递过来,但她又犹豫了一下,接着只捡起一支,递了过来。      喻斯鸿:“……”   难过,老婆对我好小气……      小学生唐嘉对着塑料管,吹出一个在夕阳下泛着彩色的透明乳胶泡泡。她捧起大泡泡球,拍了拍。她突然开了口,“你知道吗?我就要死了。”      她这出乎意料的一句,惊得喻斯鸿差点没从单杠上倒栽下去。   他看着小学生唐嘉的侧脸,心里好笑,口中说,“把你手给我。”      唐嘉不明就里,但还是一只手握着单杠保持平衡,另一手递了过去。   喻斯鸿摊开她笑笑的手掌,装模作样地打量着她白嫩掌心的纹路,故作高深地开口,“小姑娘不得了呀。”      小学生唐嘉投来疑惑的眼神。   喻斯鸿心里要笑破肚皮,面色仍是淡定,“你看你,”他指了指掌中纹路,“你看你掌中这条线,线条很细,而且是链条的形状,说明小姑娘你多愁善感。”   唐嘉望向神棍大叔。      喻斯鸿胡编乱造,随后就来,煞有其事地说,“你看这条线,从中间分岔开来,说明你以后可以兼职发展另一个事业。”   唐嘉表情倒挺认真。      喻斯鸿抬头瞥她一眼,轻咳一声,继续讲,“你再看这一条,有羽毛的形状,你知道代表什么吗?”   小学生唐嘉实诚地摇头。   喻斯鸿一本正经地开口,“代表你以后不仅会结婚,”他面不改色地讲着,“而且老公帅得惊天动地……”      小学生唐嘉从他手中抽回手掌,“没用的,我就要死了。”   喻斯鸿:“……”   敢情我讲半天你一句没听进去啊。      小学生唐嘉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操场,用一种充满感伤的口吻说,“我已经写好了遗书,就压在枕头底下。到时候我醒不来了,他们就能看到,把我和豆豆埋在一起。我答应过她的,要永远在一起。”      喻斯鸿有点吃味,谁啊,你要和谁永远在一起啊?还死要同眠啊,你问过我意见吗?   于是他问,“豆豆是谁啊。”      小学生唐嘉语气依旧悲伤,“豆豆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布偶娃娃,我们之间的感情,你不会懂的。”   喻斯鸿:“……”      他干巴巴地问,“那你……怎么好好会死呢?”   唐嘉转过头来看他,眼睛里泛起泪花,“柳絮。”      嗯?   喻斯鸿眨眼。      小学生唐嘉扭回头,“春天的时候,有柳絮飞到了我的嘴巴里。”   喻斯鸿看着她小小的,美丽安静,却满溢忧伤的侧脸,很是懵逼,“柳絮?你吃了柳絮,所以你要死了?”      小学生唐嘉用手抚上自己的肚子,“它在我的肚子里,我能感觉到,它马上就要长出来了,然后它会撑破我的肚子,”她再次扭过头,那眼睛美丽而安静,“叔叔,我就要死啦。”      喻斯鸿:“……”   老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呆萌,我会把持不住的……      周身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已熟悉,再次睁眼,刺入眼帘的各色旋转的彩色灯光,灯光一明一暗,无数男男女女在舞池中扭动。有DJ舞曲冲入耳朵,一个女声唱:“ha !在那盏路灯下面,有一个小姑娘在哭泣……”   有点耳熟。      他想起这是喻爹有时会哼唱的歌曲。邓洁仪《路灯下的小姑娘》。   九十年代火遍歌舞厅的舞曲……      他驾轻就熟地瞅准身旁一个裹腿健美裤的中年女人,问:“大姐,现在是哪一年?”   周围音乐太吵,他的声音一出就被音乐裹挟消没。中年女人没听清,冲他,“啊?!”   喻斯鸿加重声音,掷回去,“大!姐!啊!现!在!哪!一!年!”      女人这下听清了,投来看智障的一眼,“九!八!啊!”      如同每个时代都有其明显的时代特色。如果低头族是二十一世纪初期靓丽的风景线,那么在九十年代,遍布街头的歌舞厅则是独属这个年代的印记。无业游民、机关干部、学生、生意人,不分男女,不论老少,几乎都会来这里扭几曲。那时的歌舞厅属于大众正常娱乐,不同于现在,似乎自带不良场所的标签。本着娱乐身心、寓跳于乐的心态,甚至经常会有爱跳舞的父母带着小孩一起来。      喻斯鸿已经摸清了这个没头没脑梦境的尿性。   都和唐嘉有关。      他破开舞动的人潮,四下张望,寻找唐嘉的身影。      耳边音乐仍然在响“亲爱的小妹妹,请你不要不要哭泣,我会用我的爱温暖你的心灵……让我带你带你回去……”。   他心里吐槽“这不是人贩子之歌嘛”,很快目光就锁定了角落桌旁的一个身影。      初中生唐嘉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用吸管搅着玻璃瓶里橄榄黄的北冰洋汽水。气体都溜了,喝一口像是糖水。   母亲和继父来舞厅跳舞,捎带了她。只是把她丢在一边。      她抬头望了下舞池里群魔乱舞的人群,低头死死咬住吸管。然后她从书包中掏出作业本,就着头顶旋转灯球的昏暗灯光,开始做奥数题。   题目很难,她全神贯注,很快就把周边的环境忘了。      她向来就是这样,有点死心眼,对一件事情投入了便“死心塌地”,其他一概不管。一般这种人,有很大的可能在某一领域做出非凡成绩,但也容易中途折在人生的某个拐角。      身后来了人她也没发现。      喻斯鸿低头看她端端正正的字迹,心里汗颜。   原来老婆小时候就这么爱学习……      他初中的时候在干什么?   谈恋爱?打球?搞音乐?漫天漫地走街串巷地瞎玩?   反正八竿子和学习打不着……      他在心里和着音乐打节拍,“亲爱的小妹妹,请你不要不要哭泣,我会用我的爱温暖你的心灵”。   他看了眼旁边的小唐嘉,然后说,“小妹妹,你东西掉啦。”   小妹妹,我来温暖你心灵啦。      唐嘉从作业本中抬起头,看着这陌生男人递过来自己的橡皮擦。   她说:“谢谢叔叔。”   喻斯鸿面无表情地纠正,“哥哥。”   她说:“哦,谢谢哥哥。”      她伸手去接。   喻斯鸿却把握着橡皮擦的那只手向后退。   小唐嘉不解地抬头望他,只听他开口,“小妹妹你和我跳支舞,我就还给你。”      小唐嘉微微张开嘴,她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她抿了抿嘴,“我不要了。”   那人故意问:“真不要啦小妹妹?”   小唐嘉握了握小拳头,垂眼,细声对他说,“我还小,你不应该泡我,这是不道德的。”   喻斯鸿:“……”      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柳絮的梗是真的,来源于我一个傻同学。 这小傻妞小时候曾一度真的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智商……是个好东西。 51. 番外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3.0 喻斯鸿把橡皮擦还给她后,便靠着背后的墙,看着她一丝不苟地写作业。那小背脊挺得直直的,在他眼里渐渐和另一个长大后的背影重合。   他嘴角噙着一丝笑。      突然有人哭喊道:“着火啦!”   几乎一秒钟内,原本的DJ舞曲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哭喊惊叫湮没。      大火突如其来。因为歌舞厅内许多木制家具,墙壁没有涂防火材料,四周也都是极易燃烧的绿色棉丙交织布,火舌迅速舔上帘布,并向着中央的人群咆哮而来。      浓烟伴随着高温,很快充斥空间。密集的人群慌乱地向着出口跑去,很快把窄窄的出道挤得水泄不通。有人摔倒,又被后面一拥而上的人乱踩,发出痛苦的嘶嚎。      小唐嘉已经看呆了。   等到她反应过来,已经被喻斯鸿用一块不知从哪儿抽出的毯子裹住,接着几瓶啤酒从上面浇下来,凉得她一个颤栗。      喻斯鸿打量出口一眼,知道此刻再冲上去不过死路一条。他敏锐地观察四周,见到除了一窝蜂冲向北边的出口的人,南边也有一道门,不过被上了栓锁。就在这时,一个啤酒肚的中年男人边跑向南门,边冲着乱拥的人群高喊几句。但四周嘈杂声太大,男人见没人听见,索性不再喊,从口袋套出什么东西,匆忙开锁。      舞厅内的灯光突然爆闪了一下。接着,电源被切断。   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黑暗的环境加剧了人群心中的惶恐,北门处的惊呼一层又一层。      喻斯鸿在黑暗中握住小姑娘冰凉的小手,“不要怕,跟我走。”   这声音极具安抚力量。      小唐嘉抖了一下,接着轻声说,“好,我不怕。”   喻斯鸿捏捏她的小手,“乖孩子。”      他按着记忆中的路线,借着火光舔出的光亮,避开汹涌的人群,牵着小唐嘉,矮着身体,快速地摸到南门旁。   推了推,果然是开的。      大手牵着小手,很快摸着黑,蹬蹬跑下楼。   火光熊熊的建筑旁,消防中队已经赶到,铺设了三条水带,一面灭火,一面用水枪掩护救人。      火光几乎把黑暗舔成白天,在小唐嘉眼里扭曲成可怕的巨兽。她睁大眼睛,着急地四处张望。喻斯鸿知道她在寻找自己的亲人。      于是便带着她一起找。      周围都是收到急讯赶来的救援人员、医生和侥幸逃生的人。有的瘫倒在地,有的哭成一团,也有的焦急地望着出口。      手中冰冷的小手脱开,喻斯鸿看到小唐嘉朝着一个头发散乱、狼狈不堪的女人跑去。女人旁边是一个高壮的中年男人。      小唐嘉伸手,抱住她妈的腰,又用脸颊蹭蹭。   唐母反复检查她□□在外的手臂和脸,一边心疼地问,“被烫到没有啊?”      小唐嘉乖巧地摇头,“妈,没有。有个叔叔带我出来了。”   唐母满脸劫后余生的庆幸,“那得谢谢人家啊,那个叔叔人呢?”      小唐嘉还未回头去找,就听到一旁的继父冷言冷语地嘲出一句,“还好命大,说好让你在原地等我们不听。”   小唐嘉垂头,默默想:等你们,等死吗?      她知道继父向来对自己这个拖油瓶不喜,但她早熟明理,知道母亲再嫁不易,自己与继父没有血缘,若能得人疼爱,是幸,被人嫌弃,也是情理之中。   人在屋檐下,她一直以来,都是乖顺隐忍的。      可是这次,她小小的内心本来就惊恐未消,这么一激,难免愤忿,挤出一句,“等了你也不会来找我。”   周围有人看过来。      男人被小姑娘回嘴,有失颜面,想找回场子,“怎么和你爸说话的!”   唐母在一旁哀求地看他一眼,希望他不要再说了。   男人不理。      小唐嘉闭紧嘴巴。   男人不依不饶,“啊?你说啊!你怎么和你爸说话的,你不是能说吗,你说啊!”      小唐嘉抬头,眼里射出愤怒的光。唐母要去捂她的嘴,她却已经喊出:“你算什么爸!”   周围人窃窃私语。   男人在大庭广众下被打脸,一时怒火冲上脑袋,一巴掌就顺了过去。      “啪”地一声脆响,小唐嘉别过头,脸颊火烧火燎地疼。她嘴唇抖动着,在心里默默对自己一遍遍重复: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   不许哭!      唐母要过来扶她,却被男人一句话喝定在原地,“不许去!”      小唐嘉呆愣着,就这么看着妈妈这么一愣。在她期待的目光中,她漂亮温柔的妈妈,会用温暖的手给她梳苞苞头,会在半夜起床给她盖被子的妈妈……就这么僵硬地退回了原地。   小唐嘉的一双大眼瞧着,脸上虽然还在疼,心里的一块却比脸颊还要疼。   她几近痛苦地想:妈妈你过来呀,你过来呀,过来亲亲我呀。      唐母一动不动。      小唐嘉鼻头一酸,眼泪再也止不住。   她就连哭的时候也是寂静无声的。眼泪从雪白的面颊,静静地往下淌。      喻斯鸿不过去一旁向人问了句话,一转身,就目睹了这一巴掌。他心里又气又痛,走过来,蹲下身,用手背笨拙地给小唐嘉擦眼泪。   小唐嘉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淋湿的脸庞,固执地别过头。      喻斯鸿知道她自尊心强,也不勉强,站起身来。   男人对上他的眼神,莫名心虚,“你谁啊,你跑来干什么?”      喻斯鸿怒极反笑,“你问我谁啊,我你都不认识了啊?”   男人疑惑,“我应该认识你?”   喻斯鸿凉凉道:“我是你老子啊。”      男人立刻明白他是在嘲骂自己,瞬间面色紫涨。但他也是个掂得清斤两的,看着眼前这个健壮的年轻男人,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半响只是愤愤挤出一句话,“我看小孩不听话,管教一下,不行吗?”      喻斯鸿就这么看着他,目光无波无澜,却莫名让男人心惊胆颤了一下。   他想:当然不行,那是我老婆,我不同意。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我看你不听话,也管教一下,行吗?”      男人憋出,“你……”      本来喻斯鸿说话的同时,捏紧了拳头,想着如何教男人好好做人。但他转念一想,他是能为小唐嘉出一时之气,然而过后,颜面大失的男人又反过来变本加厉地把气尽数出在小唐嘉身上怎么办?他算是冷眼看了个明白,她那个所谓的母亲,不过是个中看不顶用的。      于是他捏紧的拳头又放开,生生忍了下来。   一时之间,他痛恨自己来得迟,没有早些出现在她的生命里,陪她度过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      他这样想着,身旁有一只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角,又握住他松开的一根手指。   属于小女孩的声音,“叔叔,你不用顾忌我。”      喻斯鸿喉头滚动一下。   一是为小唐嘉能猜到他的心思而心暖,但同时又为她小小年纪却不能天真烂漫,而是被逼得“通情达理”而心酸。      他想:老婆,不哭,么么哒。      然后他向前朝着男人的方向迈了一步,接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很是认真地对小唐嘉纠正道,“是哥哥。”   小唐嘉脸上泪痕已干,脚尖拧了拧地,抬头冲他羞涩笑笑。      这一笑,几乎把喻斯鸿整个人都笑软了。他虚飘飘地冲男人走过去,在男人微颤的眼神中拽住他的衣领,领到不为人知的角落“谈了谈人生”。      几分钟后,他在男人的呼痛中从角落走出来。火势几乎已灭,四周的人都在看大楼的废墟唏嘘议论,几乎无人注意到这里。   小唐嘉小跑着过来,停在他身边,抬头看他,一双大眼美丽而安静。      喻斯鸿故意道,“我帮了你这么多忙,你可怎么谢我呀?”   小唐嘉咬着唇,微微偏头思考。然后她转正了看他,眼神亮亮,“我没什么能给你的,我……”      喻斯鸿又故意哼笑一声,“你什么?”   小唐嘉掂起脚尖,仰头在他的面颊上印了一个香香的吻。他正被这个吻弄得有些神魂颠倒,就听到耳边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下辈子我给你做妈妈。”      喻斯鸿:“……”   哦。   做妈妈……      接着又是熟悉的晕眩袭来,再睁开眼睛时,周围是敞亮的机场大厅。他觉得眼前的场景有几分熟悉,果不其然,抬起头来,电子时刻表显示屏最上方有一排红字:   西安咸阳国际机场欢迎您。      他竟然来到了自己的故乡。      这样想着,就见一个步履匆匆西装革履的男人,拖着行李箱打着电话,从自己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喻斯鸿瞬间明白,他这是又回到了第一次的状态。   没有实体。      但一回生二回熟,他驾轻就熟地走着,去注意从廊桥上下了飞机的乘客。   很快他就注意到了唐嘉。      此时她已经和两人初次见面时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了,高挑的大姑娘,皮肤白净,绑着一个马尾。只是眉梢眼角还没有成年已久后的那种干练利落,带着一点青春期女孩的气息。      经历了她的幼年期和童年期后,喻斯鸿此刻竟油然而生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奇妙感觉……      她旁边还有三个人,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孩子,拖着大箱小包,似乎几人是共同出门旅游。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西安是著名文化古城,文化古迹众多,每年慕名而来的游人估计分分钟填满整个兵马俑。      他虚体走到唐嘉身边的时候,她正手插.进口袋摸索什么东西。估计正值冬季,她套着一件长长的黑色羽绒服,更衬得整个人乌发红唇,白得发亮。   喻斯鸿忍不住要伸手掐掐她水嫩的脸蛋,果不其然,穿体而过。      他看了看手,失望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从唐嘉的口袋掉出来一把钥匙和一张卡片,她蹲身去捡起。喻斯鸿也在一旁蹲下,看到卡片是一张校园卡,上面写着:   南师附中江宁分校高二(七)班      唐嘉并不知道旁边有人看着自己,她将掉落的东西匆匆塞进口袋,不远处婶婶正冲自己喊,让她赶快跟上。她拍了拍羽绒服,站起来,连忙跟过去。      喻斯鸿见她离开,便也跨步跟上去。然而,天旋地转,周围景色又是一变。      他在白雪反射的雪光中睁开眼,望见熟悉的大雁塔的塔顶。这塔足足有七层,据说是唐朝时玄奘的藏经之地。塔身层层叠加而上,被雪色覆盖,攒成一个尖顶,衬着冬季冷清的天空。      喻斯鸿环顾四周,看到中央的一个喷水池,立刻认出这里是大雁塔的北广场。      他初中的时候,经常坠在那个教他拉二胡的瞎子老头屁股后面,颠颠地跑到这广场来,在游人中卖艺。   瞎子老头卖艺,他……负责收钱。      想着莫名有点怀念,他熟门熟路地照着记忆摸过去,往曾经的驻守点一看。   有个山羊胡子,挂着夹鼻黑色小眼睛的老瞎子,正慢悠悠摇着身子,划拉着手中的胡。      老瞎子旁边,一个穿着羊毛衣的少年在凄索的琴声中大声吆喝着,“瞧一瞧啊,看一看啊,二胡巨匠阿炳传人啊,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啊……”      十几年后的喻斯鸿很有一种冲上前去,把眼前那个丢人的家伙按倒在地缝住嘴巴拉上拉链的冲动。      扯着嗓子喊了半天,小斯鸿也疲了,耷拉着脑袋,从瞎子背后摸出另一把二胡,架着腿,百无聊赖地把二胡当吉他拉。      就在这时,唐嘉从广场对面穿行而过,她四处望了望,最后走到瞎子老头和小斯鸿的面前,手放在膝盖上,半屈着身,刚要开口,小斯鸿眼皮一掀,“大妈,有事?”      唐嘉:“……”      喻斯鸿:“……”   他绝对不承认这小子是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对……姐弟OvO 52. 番外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4.0 作为接受过多年素质教育的高中生,唐嘉决定不和眼前这中二少年计较。她温和开口:“小弟弟……”      小斯鸿抬眼瞅她。   这眼神让唐嘉面色一僵,她顿下,继续开口:“小弟弟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旅行社吗?”      小斯鸿把二胡架在腿上,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   这位大妈似乎是游客。      于是他问:“找导游?”   唐嘉直起身子,点点头,“嗯。”      本来她与叔父一家一同出行,刷完一些例如秦兵马俑或华清宫等著名景点后,叔父母携侄儿直奔回坊风情街品尝小吃。她对舌尖之趣无感,更愿意把所剩不多的时间,花在观览一些感兴趣的文物古迹上。      小斯鸿就见眼前的大妈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张长便签,他凑过头去瞅,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一些地名。   阿房宫遗址、汉唐帝陵群、水陆庵、灞桥遗址、杜陵……      还有个他不认得的字……      有些地址有些他晓得,有些他也不知道。不过可以肯定,这些都不是一般游客会特意前去的地方。   这位大妈,有点特殊癖好啊……      他这样想着,又把唐嘉打量了一遍。唐嘉在他的目光中有些不自在,她垂眼,把便签折好,收进口袋中,开口解释道:“这些是西安现存文保名单。因为飞机是明天的,只剩不到一天的时间了,希望能找一个对当地熟悉的导游,选一个离市区近的地方。”      小斯鸿开口,“找导游啊,有啊,在广场南……”他突然抬头,话锋一转,“你愿意出多少钱?”      唐嘉一愣,实诚开口:“我不大清楚价格,能接受的范围在三百以内吧。”      小斯鸿眼睛一亮,心里快速换算。三百元等于一个篮球、一把新吉他,还有……   他小脸突然正经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唐嘉:“嗯?”      小斯鸿拼命回想电视中高人出场的模样,他努力控制面部表情,“我直接告诉你吧,这长安城方圆百里内,就没有我没踏过的土地。”   他们二人谈话时,喻斯鸿虚体一直在旁听,闻言,“呵呵。”      小斯鸿微抬眼,迅速打量下唐嘉的表情。   大妈这是信了还是不信呢……      小斯鸿一咬牙继续编,“看到我旁边的师傅了吧,”他指指拉琴的瞎子老头,“我从三岁起跟着师傅在省内流浪,这大大小小的地方,实话跟你讲,还没有我没去过的。”   喻斯鸿:“呵呵。”      “别说你那什么文保名单,就是你随便在地图上一圈,我都能给你找出来。”   喻斯鸿:“呵呵。”      “你看你不是要找导游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喻斯鸿:“呵呵。”      唐嘉看着眼前的男孩,很俊俏的一张脸蛋,带着英气,此刻正像模像样地向自我推销。十七岁的唐嘉远没有以后的冷清,她望着小斯鸿,笑了笑,“小弟弟你真可爱啊。”      小斯鸿:(⊙o⊙)   (大妈……脑袋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喻斯鸿:_(:зゝ∠)_   (老婆夸我,好害羞……)      小斯鸿看不出唐嘉的想法,一咬牙,忍痛降价:“我给你打个八三折!二百四十九!”   想到一下子砍掉一只新篮球,他的小心脏就忍不住抽抽。      喻斯鸿面无表情地堵住的耳朵。   忒丢人……   不想再听……      几十分钟后。   小寨地铁站,大兴善寺。      从汉白玉石阶拾级而上,抬头便能望见金色的琉璃瓦顶。重檐式样,上覆散雪。上层檐下四块蓝底金色的方匾,上书:大雄宝殿。   下檐处,三块金底蓝字的横匾依次而列。      大兴善寺乃隋唐佛家寺院,八宗之一的密宗祖庭。      喻斯鸿跟着两人穿过大雄宝殿,几经步走,到了观音殿。小斯鸿左看右瞧,摸摸这个,蹭蹭那个。喻斯鸿撇他一眼,很有把他用麻绳绑到木柱上的冲动。      唐嘉在功德箱内投了一张钞票,接着跪于蒲团之上,双手合十。   小斯鸿学着他的样子跪在旁边,两膝分开,一点也不端正。他扭头问唐嘉,“大妈,你怎么不磕头?”      唐嘉想:我不向除了父亲墓地外任何地方磕头,包括神灵。   小斯鸿见半天得不到回应,撇撇嘴,看向正中的观音宝座。他不懂佛像的构式手势,只觉得这尊造的实在是好看,但也心里把想要实现的愿望一溜儿拉出来过了一遍。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保佑我成绩门门满分,投篮能跳到乔丹那么高,隔壁的张阿姨不要老是摸我的头会长不高的啊长不高啊……阿弥陀佛呦阿弥陀佛。      许完愿望他又偷偷去瞧一旁的唐嘉。   其实……大妈也挺好看的。      喻斯鸿看他眉眼一动,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喻斯鸿抽了抽嘴角,把曾经的自己嫌弃一遍,接着眼神落在唐嘉身上。      唐嘉合掌闭眼,想:愿父亲,来生一世平安喜乐。      接着她睁眼,起身,走到正中抽签处,摇了一签文。唐嘉握垂眼签文去看,喻斯鸿也过去瞧,小斯鸿啪嗒跑过来,男生发育晚,他只是初一,身量未及唐嘉,仰头去望。      小斯鸿接着念出:“庞涓观阵,中签什么宫。”一个字眼熟,不记得怎么念。   唐嘉替他纠出:“中签寅宫。”   小斯鸿瞥她一眼,嘴硬:“哦,大妈,我就是故意考考你认不认得。”      喻斯鸿耳根一红,想要钻到菩萨法身里躲起来。   丢人……      签书上同时有诗云:   石藏无价玉和珍,只管他乡外客寻;宛如持灯更觅火,不如收拾枉劳心。      此时正值午间,殿的一角,售卖香火的檀木柜后坐有一红袈的僧人,专为游客解签答惑。等到前面的几名游客陆续离开后,唐嘉才持着签文,走过去。      僧人抬头看她一眼。   唐嘉将签文递过去。      僧人开口:“知道庞涓观阵的故事吗?”   唐嘉回:“知道。”      喻斯鸿在旁听着,他也是知道的。只小斯鸿不知道,他瞥那僧人一眼,故意道:“装模作样哦。”   僧人看着他,笑得有点诡异。      小斯鸿向后一跳,抱胸叫道:“看什么看!”      唐嘉解释道:“战国时庞涓和孙膑是师兄弟,一同在鬼谷子那里学习。孙膑的学问做的比庞涓好,庞涓很是嫉妒他。庞涓做魏王的大将时,设计刮掉了孙膑的膝盖骨。后来孙膑为齐王效力,魏进军韩国,齐国出兵救韩,采用孙膑的策略,魏国军队大败,庞涓自刎而死。”   小斯鸿抬眼看她,“哦。”   唐嘉:“嗯。”   小斯鸿别开头,“大妈知道的挺多啊。”   喻斯鸿很想捂住他的嘴……      僧人的视线在两人脸上打了个转,说:“此卦乃持灯觅火之象,凡事待时成就也。”他又问,“施主想问什么?”   唐嘉刚要开口回问学业。   小斯鸿胳膊肘捅他一下,坏笑道:“问姻缘,她要问姻缘!”      唐嘉和僧人都看向他。      小斯鸿别脸,“你不好意思开口,我就帮你讲咯。”   唐嘉不知道说什么,滞了一下,搜肠刮肚寻了三个字,“那……谢谢你……。”   小斯鸿脸一红,低头看着脚尖,“哦,大妈,不客气。”      他说完,又向旁边偷偷瞥了瞥。   大妈腿真长……哎呀……真好看……   好看……      他这样想着,扭回头,脖颈后到耳根有点泛红。   喻斯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小模样。      此时,正与唐嘉解卦的僧人再次开口了:“姻缘会遇,何事不成。须无限意,眼前是真。”   小斯鸿瞅着他,扬声问:“不能说明白点吗?比如,”他接触到唐嘉看过来的视线,莫名心虚,一顿,迅速别头快声说,“比如说大妈什么时候能嫁出去啊!”      他又马上特意硬声补充道:“我是为你好哦你不要,”他觑了觑唐嘉一眼,声音小下来,“你不要想多……”   唐嘉正在出神,闻言:“嗯?”   小斯鸿感觉自己被冷落,不开心地冷哼一声。   唐嘉笑笑。      僧人双手合十,笑而不答。      喻斯鸿看着儿时的自己,有点不可思议:难道我小时候真的是一个内心活动这么丰富的人?这不科学……      接下来,他们抓紧时间的尾巴,把在市区内以及不远的几个景点迅速观赏了一遍。到了天色渐暝,有细雪从天飘落的时候,唐嘉领着小斯鸿去馆子吃了晚餐。用餐结束后,唐嘉看着小斯鸿要来一次性餐具,利落地将几份几乎没动筷子的菜打包。      他碰触到唐嘉的目光,手中动作一顿,有几分羞赧地解释道:“我给我师父带回去……”   唐嘉笑着点头,“嗯,没事。”      小斯鸿将塑料袋拎袋打个结,手中动作着,心里在想:其实大妈……人还不错……      用饭过后他们在十字路口处道别,雪已经下得有些大了,落在唐嘉已经散开的垂肩漆发上。她低头,数出三张软钞,递给小斯鸿。   小斯鸿没动。      唐嘉有些疑惑,“拿着呀。”   小斯鸿依旧没动。      于是唐嘉把钱塞到他手里,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头,又顿住收了回来。只是道:“小弟弟,我走啦,你也赶紧回家吧。”   说完,她就要转身离去。      却见小斯鸿突然涨红了脸,抬头有点急切地叫道:“大妈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没见过这么傻的,自己不过一时意起,根本没起到像样的导游作用,反而一直跟在后面混吃混喝……还真的给他钱,钱多了……多了你去烧啊!      他这样想着,一把将钱塞了回去,见唐嘉看过来,他拎着打包袋向后一跳,“别过来啊,我……我……现在对钞票过敏!”      喻斯鸿:“……”   这小鬼真的是他?   不……打死我也不承认……      小斯鸿看见唐嘉被他惊人之语惊住,于是悻悻地讲:“你等我一会啊,我……我马上回来啊。”说着,他瞥唐嘉一眼,转身,拎着打包袋迅速向地铁站跑去。   一会儿他的身影便湮没在人群中。      唐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钞票,只好先收回口袋里。   她走到身旁的屋檐,抬头看着暗沉的天空中,白雪纷纷而落。      喻斯鸿走到她身旁,手插.在裤袋里,同样抬头仰望,半响,他转头去看正凝神静望的唐嘉,伸手,用手背贴了贴她雪白的侧脸。      很快小斯鸿骑着一辆单车,在雪地里摇摇晃晃地滑过来了。他一按刹车,刺啦一下顿住轮子,右脚落地翻身下地,接着从车后篮上,解下一只用粗绳子绑捆固定的琴袋。   里面是一只纯色的木吉他。      他指头拨了拨弦,回头冲着唐嘉说,“那个啊……我可不是白吃你的饭的,我……”他黑色的脑袋一扭,搂起吉他,手指按住品,抬头说:“我可是卖艺换饭的!”      唐嘉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好呀,小弟弟。”   小斯鸿说低头弹了一首天空之城,他的指法还有些生涩,但仍算流畅。      一曲了毕,小斯鸿收起木吉他。按原来的样子绑在单车后座,然后他说,“大妈,我走了哦。”   唐嘉点点头,挥手,“再见,早点回家。”      他给车子调了个头,翻身上车,像来时一样摇摇晃晃地骑了起来。唐嘉看着他的身影,正要转身,突然,那个小斯鸿一停,扭头冲她喊,“喂,我叫喻斯鸿,射手座,O型,足球队,吉他社!我还不错哦!”      喻斯鸿还没等到唐嘉的回答,周围的雪色又是一阵扭曲,接着,他感受到身体下被窝中的温度。睁开眼,依旧是熟悉的卧室。      身边唐嘉早已睡下,背对着他。   他伸手替她掖了掖被子,唐嘉动了动,没睁眼,带着迷蒙的声音,“嗯?”      于是喻斯鸿凑到她耳边问:“你小时候是不是遇见过一个在火灾中救了你的大哥哥?”   唐嘉半醒不醒,脑中混沌,“嗯……”      喻斯鸿捏捏她的耳垂,低声又问:“这个大哥哥是不是……帅到天崩地裂?”   唐嘉只听到有人在耳边嗡嗡说话,说了什么却没有概念,只反射性地嗯了一下。      得到满意的回答,喻斯鸿心满意足地去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完。算是正式完结啦…… 按照国际惯例,求一下作收(作者收藏)和新文预收(关系到积分和排榜,对作者来说很重要~) 看我萌萌的闪着期待泪光的眼QAQ # 【新文文案】 向晚有两个执念,一是如何出人头地,二是,对那个生下自己,却抛夫弃女,另嫁高门的女人,她恨了整整二十年。 . 她以为此生不会有报复的机会。 直到她遇见那个女人捧在手心里的儿子。 她决定:母债子偿。 一句话:你毁我人生,我睡你儿子。 . 别看文案有点吓人(因为我取文名和写文案都挺废的╮(╯▽╰)╭),其实不虐,1V1,结局HE。背景应该是在九十年代,等我整理完资料,再把写这一本时候犯的错和经验总结一下就开坑。争取进步。 # 愿你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很好的人生。 么么哒。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