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载尽在八零电子书网www.txt80.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左手写他,右手写爱》 第一章 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黑豹《无地自容》.   我曾无数次想象过与傅辉的重逢,然而无论如何都不是以现在的这一种方式。   大学毕业时,在我悉心经营如何给他一个深刻的离别留念却得知他早已离去的一刻,在我恍然惊觉是他故意告诉了我错误时间的一刻,我已经开始千百次地想象会如何与他重逢了。   有时,会是趾高气扬的我,身边最好有体贴的丈夫或男伴,甚或一双儿女,遇见了独身一人而无奈落魄的他;也有时,会是孤单的我,遇见他与他的娇妻幼子,恍惚得自己不知身在何处。我乐于去细心揣摩每一个细节,包括我那时会穿什么样的衣服鞋子,以至于在挑选衣服时,我时常便会想象,若穿着这件衣服碰见他,够不够好看,够不够搭调。   还是有点咬牙切齿的吧,所以,也许我很不愿意再碰见他。   今天跟老友何自芳出来吃饭。酒足饭饱,她却意犹未尽,于是拉我来到一家酒吧,说要跟我叙叙旧。我进来的时候并未往周围多看,安静地坐下来,要了一杯柠檬水,默默地看着自芳喝酒。这家酒吧是怀旧风格的,灯光似有似无,自芳的脸隐在暗处,她身后半垂的窗帘被换气机卷得轻轻晃动,一切都仿佛还在昨夜的那个旧梦中,从来未曾苏醒过。疑真疑幻间,一个清亮略带沙哑的声音由身后响起来:“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识相互琢磨……”   黑豹的《无地自容》。   我永远都记得他的声音。容颜易老,世事多变,可是,我永远记得他的声音。我在那一刻僵住了身体,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我看见他一边抚琴,一边对着麦克风低唱。如泣如诉的歌声,在这间空旷的大屋子里缓缓回荡。他坐在一张折椅上,却仍是有些疲累的样子,面目间颇有些风尘之色。头发已经很长了,甚至于掩住了他那双光彩夺目的眼睛,也许这就是他想要的吧,他一向是个低调的人。   我这才开始向四周打量,原来这酒吧的一侧设了一个小小舞台。可是外行如我也知道,恐怕是落魄的乐者才会到这里来。   我心底的震惊无以复加,待对面的自芳唤了数声我才回过神来。她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轻笑着:“不会吧,你在英国就没听过人在吧里唱歌?一回来不但馋得不像话,处处都没见识了。”她说完笑着抬头看我,却在目光与我相交瞬间收了笑意。我想,我那时的神色一定很可怖。   她迅速抬头向台上看了一眼,盯着我的眼睛问道:“这难道是你的……”她把声音放小,拿口型比出了“傅辉”两个字。   自芳果然了解我。我自己都能感觉出脸上的神情有多么古怪。我点点头。   她“哈”了一声,不由人不惊异啊。“你打算怎么办?过去相认?唱一出《武家坡》还是《汾河湾》?”自芳就是这样子,天塌下来也不忘记刺它两句。我却没有心情跟她磨牙,猛摇头之后留下一句“我先走了”,人就朝门外冲。   从没想到会在A城碰到他,对没有准备或没有能力面对的事情,懦弱的我通常选择逃避。   台上的歌者正唱到“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一样迷人一样美丽。”我低着头,捏紧我的大衣,让舒适的羊毛绒吸掉手心的冷汗,冲出门去。   深秋的A城还是很有些冷的。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热闹繁华的道路上熙攘的人群却无一相识,一边想着“怎会这般冷”,一边又叹着“怎会在这里遇见他”,像做梦一样。   冷风终于让我清醒了些。等我意识到大衣可以穿到身上御寒,而不必抱在怀中埋没时,自芳已经出来了。   她却并没急着问我什么,反倒先笑我:“碰到谁也免不了你的账啊,小姐。你就是欧阳昕的前女友,买东西也要付钱的。”我一撇嘴:“回头还你,看你那小气样儿。欧阳昕是谁?”   “我看你是真落伍了。回头到我办公室一趟,我编的杂志半月一本,我看你得读完近两年的才能补上课,不至于让人嘲笑。至少该把新上位的少女杀手认全一点啊。”   这回轮到我笑了:“自芳,你不看看自己白头发都要长出来了,还杀手呢。我姐的宝贝儿子那才是少女杀手,学校里一堆女孩子踩着前辈血泪往上递情书,我姐都愁死了。”   年纪,绝对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女性衡量亲疏的试金石。我和自芳,就是过了这个试金石的考验,可以互相嘲笑年纪的好朋友。   我们再也没有提“傅辉”,一路沿着少女杀手这个话题聊下去了。   进了家门,我扑倒在床上,感觉身体像虚脱了一样累。十年了——同窗四年,分别六年,还是要耗尽我全身力气才能够与他对抗,哪怕只是看一眼而已。   等力气恢复一些,我立刻拨通了自芳的电话。   “喂,我就知道你有话说,说吧。”自芳那边音乐震天响。   “你在哪里?”我很是狐疑。   “我在舞厅门口。刚才没有玩尽兴,打算再赶一场。”她毫不掩饰对我的控诉。   “一个人有什么好玩?回家吧,早点睡觉。”   “你怎么知道我一个人?我现在有帅哥相陪。”自芳显然对我怨恨颇深。   “你骗谁啊?你这重色轻友的家伙看到帅哥还肯接我电话?快回家吧。”   半小时之后,自芳终于回到家,拨了我的座机过来。   我决定直入主题:“你说,在那么小的酒吧里面唱歌,是不是很落魄的一种表现?”   “你打算上演花园赠金还是雪地送饭?我可跟你讲,那些把人都贴给穷书生的小姐们没几个有好下场的,就是最后能平平安安做个状元夫人,也保不定后半生淹没在三妻四妾中一起看人眼色。”   “可是,可是……”   “嗯,我也知道是劝不住的。你自己想清楚。”自芳一边推脱责任,一边给我施加压力。   “自芳,”我阻止她的金玉良言,“我们是朋友不是,不就是这样没主意的事情才找朋友商量吗?”   “好吧,听你整整叨念了六年,我现在都觉得傅辉这名字像熟人了。你真要是想帮他呢,也可以一试。”自芳沉吟了一下,“你不是小有一堆读者吗?”   “那得多谢您栽培。”我不失时机地表达一下发自内心的谢意。我在英国读书的五年里一直坚持写作,但若是没有自芳在两年前做上她所在畅销杂志的副主编,恐怕我一辈子也就只能写写每年的阅读量是个位数以下的关于英国文学的论文了。   “挑几首你的诗给他唱,你不是说他自己就可以谱曲吗?诗歌本就是拿来唱的。你若肯用心到实处,就再特地帮他作几首词,利用你的小小知名度广告一下,他要是真有天分,这机会就足够了。我看你那一堆读者群,正适合听他这种脑筋还不太清楚的调子。”   自芳的话如醍醐灌顶,使我暗暗感叹这社会大学果然就是比什么洋文凭都管用。我立刻不失时机地顺竿爬上:“到做宣传的时候,还要仰瞻何主编您的马首。”   何主编听惯了生意场上的奉承,无喜无怒。她云淡风轻地说:“唱红了,将来是我们求着他;唱不红,你以后也别再半夜三更跟我哭诉什么公子怀才不遇。”   我连连称是,再加连连道谢。放下电话,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兴奋地构想这次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生活绕了这样大的一个圈子,却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还记得那时在校园里,也是我为他填上词,然后兴冲冲地坐在一旁看着他或在柳荫下或在舞台上演唱。那时我的眼中再也看不到第二个人,满眼满眼都是他静静唱歌的样子。大家都说他演唱时表现力丰富,动情处他会大叫大喊,会吼到声音嘶哑;可是,在我眼里,他一直都是安静的,仿如惊涛骇浪下沉静的深海,没有海面上那些波涛与浪花,只有纯净绚丽的珊瑚在暗如黑夜的海底静静地发出璀璨的光芒。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呢?如今我收起近乎愚蠢的自恋,谦卑地观察着这个大千世界,可以将每一个看见的人都放入眼中细细揣摩。我的眼中,再不是只有他一个;然而,这么多年之后,内心却还是只能走进这一个人。   想到这里,我轻叹口气,翻出我们的同学合影,又一次凝望着他的面孔发呆。   四年的时光,我们原本有很多回忆,可是他一点点给我毁去,在我还没来得及察觉的时候。到最后,竟然只剩这一张全系的合影了。   我仰靠在椅背上,觉得想起这些是应该有流泪的感觉的。可是,现在却一点也没有。经历了六年来的这么多个夜晚,人已经慢慢麻木了吧。   第二天下午便有一个叫肖梅的女孩子跟我联系,说是一家唱片公司的代表。我不由感叹自芳的能力与义气。肖梅很是客气,还一直宣称读过我的诗,客套过后,我们面临实际的问题:如何与傅辉联系?   我没打算让他知道我的存在,那么,只好请肖梅帮我这个忙。我告诉了她那家酒吧的地点,然后让她们去打听傅辉,只说是有人听了他唱歌而欣赏他就是了。至于工作上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担心,反正我一直都用笔名。   我心里深深知道,如果直接摊开了跟傅辉谈,他多半是不会接受我这个人情的。以他当年的性格,是肯定不会;而现在,时隔六年,也不知道他变了没有。   一周之后,肖梅给我送来了十数首傅辉弹好的曲子和排好的谱子。他擅长吉他,钢琴也弹得不错,而我是一样乐器都不会,连五线谱也不懂,所以一向是他哼出调子我当场填词的。而如今,我只好把谱子扔进垃圾桶,模糊地跟着他弹出的钢琴曲来找感觉。   很有几首似曾相识。看来他的境遇真是不顺利,连大学时候作的曲子到现在都没有发出。   在学校的时候也偶尔有人想买他的曲子,可是最后往往因为创作理念不合而无法交易。对这类事情,傅辉向来不肯变通。我自己也是个很坚持的人,但那只限于原则问题,其他的事我一向随遇而安。对于创作,我则一直当做娱乐,所以写出来的东西要有什么反馈意见,都是让改什么就改什么,恨不得全权交给对方修改才好;而他就不同,对他来说,创作是抒写灵魂的一个过程,很难让他为了商业原因而同意改动。大学的时候为了买一把好的电吉他,他可以同时打三份工,累得话越发少了,却既不肯卖自己的作品,也不肯向父母求援,虽然他家境优越。   我们几个好朋友常常会说,他就是有种近乎偏执的骨气。而这些,也都是这么多年还让我对他念念不忘的原因吧。   我填词一向很快,这次尤其用功。几天之后,我已交了三首让他们先去试唱,看效果如何。好的话再接着填后面的。   日子过得飞快,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天中午,肖梅忽然打电话来说明天下午录音。我问准了时间,到第二天特意估摸着录音已经开始了才过去。   我看见傅辉的时候,他正全副武装在那里唱歌。演唱室和设备室之间是一道隔音墙,墙上有半壁玻璃,我坐在那里,刚好可以看到他。可是他在灯光下却注意不到在暗处的我。   我刻意远离玻璃窗,将自己隐在阴影中。他的声音由调音台清晰地传过来,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我以为爱是种情绪存在我身躯 伴随我呼吸却原来 爱只是你的乐趣陪伴你游戏 可随时放弃如此而已我不是不能忍受你把爱情当做游戏我只是不知为何它与我没了干系旧日的温存 欢笑的伴侣为何你再也不肯提即使是游戏 你也不愿意让我再陪伴你”   由电器设备中发出的声音,即便再响亮动听,还是跟真人的感觉很不一样。再加上音效师的特殊处理,更让我觉得遥远了,反倒不如那晚在酒吧初见他时觉得亲切。   所有人都看着他,关注着他的每一个音调每一声气息。一直都是这样,他在唱歌时向来是目光所聚的焦点。可是,我还是喜欢他坐在我跟前,抱一把声音低低的最普通的木吉他,就唱给我一个人听。   我还在思绪恍惚,却忽然发现傅辉已经开始摘下身上的设备,随即意识到音乐已经停止。我一惊,抓起手袋就往外走。走到电梯口,又意识到可能会等挺长时间,慌乱的我转身就拐进了楼梯口。   走进楼梯又不能往下走,生怕会在楼下碰到他。于是我只好沿着楼梯往上走去。好在这层已经颇高,不一会儿竟走到了顶。我拉开一扇重重的铁门,门外阳光刺眼。   这栋高层特地将楼顶用玻璃封起来做成一个观景台的样子,中间零落地摆着几张桌椅。下午的太阳正毒得很,明晃晃地映在眼里,配着白色的沙滩椅,让人恍觉是在海边。   我喜欢太阳,毒辣辣赤裸裸的最好,让人疑在假期,忘记身边的烦乱。   然而,我还是忘不了他。我走向玻璃墙,想要向下观望。   走到一半时才意识到一张椅中躺着一个孩子,身上还穿着校服,显然是翘了课出来的样子。我看他时他正好也听到响动睁开眼睛。四目相对一瞬,我内心尚惊魂未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算打过招呼。   我靠在玻璃墙边,望着楼下烟尘中的蚁穴蜂衙,却一点都唤不出“笑煞昆仑顶上人”的超脱感,反倒又是紧张得手心微微出汗。不知道隔了这么远的距离,我是不是还能认出他。不知道他多久才会出来,才可以让我放心回家。我已虚脱得坚持不了多久了,无比怀念混乱的家里那张温馨的床。   身后传来那孩子的声音:“你在找人吗?”   我愣在当场,想想这句话真是难以回答:我是在找人还是在避人呢?好在问话的只是个孩子,糊弄一下算了。   我支吾着转过身来,看见一双半眯着的眼睛在秋日暖阳下闪着温柔的光彩,竟有种直看进人内心的力量,那眼神中的纯洁与坚定让我有一瞬间甚至在恍惚:是不是遇到了丘比特,是不是老天爷终于可怜我要给我一个童话中神灵的帮助。我老老实实地说:“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   “喔,”那眼神中有一点失望,“我还以为你在找你的情人。那么,你谈过恋爱吗?”   我本来应该为这么隐私尖锐的问题惊讶得张大嘴巴甚至愤怒,可是我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却生不出气,反倒是认真想了想,然后答道:“那要看你怎么定义恋爱。”   “嗯,我说的就是最普通的那种,两个人相爱,互相表白,然后一起分享生活,互称对方为男女朋友。”   “如果这样定义,那么,还没有。”我的语气中带着些沮丧。   “喔?”他显然十分惊讶,惊讶得让我意识到自己看起来有多老,“那么,换个角度,你上中学时喜欢过周围的男生吗?你对早恋怎么看?”   我直到这时才恍然大悟,这一定是个被早恋问题困扰的中学生,所以翘课来这里散心兼思考。想想我自己上中学那会儿,也是整天满脑子古怪想法,困惑得以为自己天生就是个哲学家。   我忽然觉得自己肩上有了责任,似乎是教育下一代的责任,也可能是惺惺相惜的过来人的感叹,虽然我其实也不懂什么。于是我暂且放下傅辉,在这早熟的少年旁边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我听见自己像一个古董那样却发自内心地说着:“其实,我并不反对早恋,也不觉得真正影响学习的是它。可是呢,我却觉得人在年少时各方面都是极不稳定的,我在高中时疯狂喜欢的明星现在回头来看一点也不可爱,所以……”   那少年“哈”地一笑打断我,问道:“说说看,你喜欢的明星是谁?”   我总觉他话中有一丝促狭的味道,于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想到过往却又让我泛起甜蜜的感觉,仿佛回到了那些青葱岁月。“颇有几个呢,比如说,流川枫,我迷死他了;还有紫龙,我也喜欢。现在回头来看觉得很可笑啊,樱木那么可爱,我那时怎么就偏偏喜欢流川枫呢;至于紫龙,嗯,真做作。”   “有没有真人版的。”   “那你可能就不认识了,都是……嗯,以前的明星了。”我不忍心用“过气”这个词,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比如郑之华,就是常在武侠片中演男二号的那个,他好帅喔……”我情不自禁地做出无限神往状,“嗯,不过这个么,我到现在也还喜欢,不能用做教育你的例子。”   他似乎是凝神想了想,点头道:“郑之华确实是不错的,演技好,外型好,为人也好,没有能够大红大紫只是运气问题。原来你喜欢这一型的,深情款款还要一身正气,老派!”他笑着斜睨我一眼,眼内说不出的俏皮与风情,“那你肯定也是孟杰宇的粉丝,他是这一型里最走红的,现在也还常做主演。”   我轻轻摇头说:“不,我就喜欢郑之华一个,后来的,再好也不喜欢了。”我觉得有点意兴阑珊,站起身来又走到玻璃墙边,瞬间忘记了还担负着要教育一个早恋少年回头的重任。楼下人来人往,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即使傅辉出现我也未必能认得出来。还是在这里静静休息一阵便离去罢。   我依旧回坐到沙滩椅上,半躺下去,想起刚才的话题,也不知怎么就来了兴致,有好多话想跟这个少年说,虽然心知他多半不明白。“你看过《倚天屠龙记》没有?”我问他。   “看过电视。”   “嗯,可惜我没看过电视,不过我想这一情节电视里多半不会演吧。杨不悔喜欢一个糖人,张无忌半夜里去给她偷回来,不悔不舍得吃,拿在手里化掉了,心疼得直哭。后来他们又买了更大更好的,可是不悔却再也不喜欢了。她就只喜欢最初拿在手里化掉了的那个,再也回不来了。”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其实你可以看看书的,跟看电视的感觉很不同。”   “那么,人生初次的恋爱,不管它是不是被人们接受,是不是也像那个糖人一样?”少年眨着眼睛问我。   我一下愣住。 第二章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崔健《不是我不明白》.   我再三后悔跟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年讲这么多废话,尤其我自己是个如此失败的例子,却还妄想去教育别人。   我摇摇手,站起身说:“我觉得你应该跟你的老师或者父母谈,坦白说我在感情上不是一个成功者,所以你听我的话只会越走越糟。”   我急急想要摆脱这里的责任,那少年却微笑着问我:“怎么称呼你?”   我边逃边扔下一句:“不必了。好吧,我姓沈。”悔得肠子都青了,生怕人家父母师长会点着我的名字骂我。   那少年却仿佛明白我所想,隐隐的声音由背后追上:“不问问我的名字,你会更加后悔。”   现在的少年人,都自信得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吗?   据肖梅说,唱片公司和傅辉对我的词反映都不错,于是我开始着手填后面的几首。   傅辉没有跟我联系,我心里还是有一点点失望的,他就真的一点都没有疑心吗?当然这也怪不得他,恐怕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我已经回国了。   等我把词全交上去时,已经是冬天。再也没什么适宜的室外活动可做,所以自芳隔三差五就叫我去跳舞或唱K。自芳乐感极好,唱歌十分动听,跟我这个五音不全的刚好形成强烈对比。   我们有时也会叫上几个人,当然前提是人家有空。迁延至今,旧日朋友如我俩这般单身有闲的已经不多了。   那天晚上自芳又叫了邵瑜峰,他是自芳的大学同学,叫十次必应九次,剩下一次也是实在有事。我从认识自芳起便认识了他,听说他以前是追过自芳的,可是被拒之后就开始对我态度暧味,让我很是不自在。而自芳或许是因为对他有点歉意,所以倒很支持他跟我来往,虽然我们俩都对这人的为人有微词。   邵瑜峰现在也是一家大公司的小头目了,说话常带点官腔,又有点自我感觉太好。他一看见我,便急急展现他为人处世的圆滑能力,不迭口地赞叹我今天穿的衣服漂亮。   我看看自己一身运动装,实在找不出动人之处。我的习惯一向是穿运动装跳劲舞,而自芳是只要去舞厅必穿裙子,所以我们两人又一次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笑着对我挤挤眼:“情人眼里出西施。”我针锋相对地回她:“下次再叫你的邵同学就不用叫我了,你们俩跳正好一对。”   因为邵瑜峰主动要求买单,庆祝他新完成了一个项目,这在我们三人的交情史上是极为罕见的,所以自芳立刻决定去一家贵得吓人的迪厅,反正难得嘛。于是我们三人又特地乘车过去,到达时已是上半场结束。自芳恶狠狠地笑道:“今晚不玩通宵就捞不回本儿了。”   场内灯红酒绿,衣香鬓影,音响好自不必说,最特别处是舞池建在厅正中的一片水面上,是一块浮台,当真应了一个“池”字。座位散落在池岸上,有小桥相通,灯光珠光上下辉映,让人十分流连。   我们三人靠边上找位子安顿下来,自芳跃跃欲试,可是这会儿正是两个半场中间的慢舞,一个人没法跳。自芳看向我,我俩往日常搭伴一个跳男步一个跳女步,免得跟素不相识的人贴身周旋,但今日我指指自己一身“戎装”,再次表示自己此行是来运动的决心。她只好看向邵瑜峰,邵生却义正词严地说:“我要陪倾倾。”我顾不得帮自芳的腔,先忙不迭地纠正他:“我的名字老早就改了,我叫做沈倾,我不知道沈倾倾是哪路神仙。”   我在出国前办护照的时候,把自己的名字“沈倾倾”改作了“沈倾”。我厌倦于任何人都叫我“倾倾”,尤其是邵生这般的神人,常叫得我起一身鸡皮疙瘩。然而这样一来也有坏处,好多新朋友开始叫我“小倾”,让我误以为自己是峨眉山爬出来的大绿蛇——小青。   邵生却颇不服气,他伸手指指自芳:“可是她一直叫你倾倾。”   “我认识她很久,她叫顺口了改不过来那是没有办法。”   “可是我也就比她晚几天认识你。”他说的倒是实情。自芳刚刚认识我时,便带我去加入他们的酒肉聚会。   “那不一样,有人认识一天,就比别人许多年都强。”自芳倒真是当得起我这句话。   我话音刚落,身后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传来:“沈小姐是在说我吗?”紧接着便听见一旁的邵瑜峰和自芳各抽了一口冷气。   我惊讶回头,见一个身材高挑、神色温柔的男子走到我身侧,一件贴身的白色西装映衬着他的面孔,一起在五彩霓虹下闪烁着变幻的光芒。我想了一想,再想了一想,还是不记得我竟认识这般出众的人物。他微笑着低声道:“真的认不出了?”   我更觉尴尬,他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仍是换上微笑,闲闲地说:“我早跟你说过,不问问我的名字你会后悔。”   我惊得张大口,重新审视他,果然正是那日阳台上碰见的少年。我失声道:“你这么高!”他苦笑着说:“还好吧,正常而已。”我盯着他的面孔:“你那天看起来明明比现在小很多。”他俯身到我耳边,轻轻说:“那是化妆。”我一下紧紧掩住口,以避免自己对男人化妆这件事做出什么过激而不合时 宜的反应。   他却似明了我的心思,摊开双手:“今天没有啊。那是不是可以请你跳支舞呢?”   我摇摇头,又指指自芳:“我没有穿跳慢舞的衣服,你跟她跳吧。”   不知我是不是看错了,在他十分绅士地向自芳伸出手去之前,好像是瞪了我一眼。   终于可以安心地坐下。我喜欢这样静静地坐在舞池边上,看着池中的众人飞舞旋转,而自己可以置身事外。我也一样喜欢下雨时躲在屋里或伞内,享受那种特别体贴的安全感。   邵瑜峰却很快凑到我身边:“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厌烦他话中带出的腔调,好像认定了是我去勾引别人一样。于是我装傻:“你说谁?”   他张大了嘴正要大喊着发言,以嗓门嘲笑我的愚蠢,旁边有人温柔垂询:“现在请小姐跳舞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我连看都没看那人是谁,便起身将手交给他。总好过在这里跟邵君交代前生后世。   一曲终了,我重回到位子上,自芳和那白衣少年已经坐下。他看了看把我送回位子的舞伴,又看看我,我想到刚刚拒绝了他的邀请,却赴了别人的约,有点不好意思。他不但不生气,眼中却光芒一闪,冲我笑一笑,说了一句:“我还不信就请不动你了。”   我看他跟我说话,再加上些微内疚,只好坐到他旁边去,顺便问了一句:“怎么称呼你?”   他依然淡淡地笑:“你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   这下轮到我笑:“你这句好像有点耳熟,恐怕是古龙的风格吧。”我一挑眉毛,“真的不介意?那我叫你小白吧,既然有人自命不凡穿一身白衣。”   “好的,倾倾。”他朝我眨眨眼睛。   我一下急了:“不行,你不能叫我倾倾,辈分乱了。”   “那叫你什么呢,沈婆婆?”   “婆婆也不行。”我忽然想起了任盈盈,不由有些脸红,“阿姨好像有点过,叫姐姐吧。”虽然那天把他看得过分小了,可是现在来看,也还是比我小得多。   他脸上的笑意一下浓起来,侧头到我耳边:“你可知道旧小说里面才子向佳人求欢时都是怎么称呼的?”说到这里他却忽然停住,望向舞台。我看见对面一直盯着舞台的自芳也侧过身来瞟了我一眼。一切都带点古怪。   于是我顺着自芳的眼光向舞台上看过去,赫然看见傅辉正走上台。   小白不再说话,周围一下安静下来。   我心内一阵狂跳。好在因为距离远,我知道傅辉看不到我这边。于是我正好可以贪婪地观察他,生怕漏过一点点细节。在这里唱歌报酬必然不菲,总算是进步了吧。   傅辉对着话筒,用职业化的口吻说:“今天有人点唱,是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先生,点给……”他把手上拿的纸条放在眼前,却忽然失了声息,过了好一阵,才接下去说,“沈倾小姐。”他抬起头来往台下扫了一眼,目光中阴晴不定。   傅辉轻轻扬手示意,吉他手和键盘手开始了弹奏。我心内早已是翻江倒海,我千辛万苦要瞒住傅辉,却有人偏偏要把我往火坑里送,还是以这种方式。好在傅辉并不知道我改过名字。我最先看向邵瑜峰,他却正凝神听歌,显然不像是罪魁。正疑惑间,猛觉旁边有两道温柔的目光,我侧过头来,看见小白的微笑,内心却叹息得想要哭泣。   小白柔声问我:“这次是不是可以跟我跳了。”   我大力摇头,然后将手覆在额上。   傅辉一边唱歌,一边细细地在台下的人群中搜寻着,我赶紧深深低下头,内心却还是有点窃喜:他没有忘记我。歌曲快要终了时,我从激烈的情绪中恢复过来,立时意识到应该离开。跟自芳打了个招呼后,我抓起大衣就往外逃,沿着岸边远离舞台的道路急急走了出去,好在一曲终了时诸多人都在走动,我并不显眼。   冲出去拼命呼吸几口,仿若刚刚窒息。冷风吹来,又想起手上的大衣,急急穿上。我站了一会儿,正要辨明方向,小白晃着车钥匙出现在我面前:“要去哪里?我送你。”   我双手合十,情真意切地恳求道:“公子,请饶民女一命,不要再跟着我了。”   他十分不解地皱眉:“我有这么讨厌吗?请你两次都请不动。”   “不是,不是你讨厌,是我倒霉,就这么简单,所以你就别跟我计较了。”   他更加不解地看着我,很是生气的样子,我心里祈祷着他就这么一气走了最好。可是他的面容又慢慢温柔下来,轻声道:“天这么晚,打车要等很久,我送你吧。”说完又笑一笑,“而且,这不才只有两次嘛,三十六计都还没过一遍呢。”   我实在硬不下心再说什么狠话,只好跟着他去取车。刚刚坐进车里,忽然看见一个身影飞快地跑进停车场,他站在那里举目四顾,似在寻找什么。小白“咦”的一声:“那不是刚刚唱歌的傅辉吗?他怎么还没完场就跑了出来?”   我扶住车窗,越过晃眼的车灯与黑沉的夜色仔细看了一瞬,果然是他。   我轻轻低下头。   小白把车子倒出去,我问了一句:“你认识他?”   “嗯,朋友聚会上见过面,不过不熟,今天懒得打招呼了。”他没有再多说便由傅辉身边开过。小白可能是不想跟傅辉寒暄,所以特地避开了自己那边,让副驾驶座擦过他的身边。而我,我已经六年没有距离他这么近了,经过他身边那一瞬,我的心快跳出来了。强烈的欲望使我几乎就想要抬头看看他,看看那双让我怀念了这么多年的眼睛,是不是还可以映出我的影子,是不是还依旧燃着两团火焰,有对陌路知己的热情,有对俗世暗角的愤慨。可是我却没敢抬头,一如旧日的胆小和畏缩。   冬日的深夜里,昏暗的路灯下,我们又一次擦肩而过。   回到我住的公寓楼底下时,小白却没有就地放下我,反倒是找了个附近的停车位将车停进去。我急忙提醒他:“这里停车要证的,不然会开罚单。”   “罚就罚吧。”他想都没想就随口答道,接着熄了引擎下车。   我实在有点受宠若惊,这么一点路一百米都不到,小区又有保安,根本不用人送。于是我连忙阻止:“我自己回去。你赶紧回家吧。”边说边飞快下了车往回走,我可不能再多受他人情了,一笔一目,将来都是要还的,而且还不知道到还的时候要涨成多少。我妈就时常念叨,当初我姐结婚时每人封了二十块钱红包,而现在我姐一家家还过去,两百以下根本就拿不出手了。   刚急急迈出两步,小白带点笑意的声音由背后传来:“沈家姐姐……”我叹了口气停住步子。我的一大弱点就是心太软,尤其听不得人家叫我“姐姐”、“阿姨”什么的,所以大街上碰到让我买东西的孩子,我常常也就是买了。   我无奈地转过身,一副“又有什么事”的表情。   小白靠在车身上,带点笑意望着我,似乎却又不知该怎样说,于是只好玩弄着手里的钥匙串。我这才发现他开的是辆白色宝马Z4,刚刚黑暗中心里只顾眷恋着傅辉,竟没注意到这车是活动顶篷。雪白的车身映着如玉的人,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看来这人还不是个普通孩子。   他依旧没有开口,钥匙在车身发出刮擦的声响。在现实生活中奋斗多年而一向爱惜物品的我,终于没有忍住,指指他的钥匙,很没品地说:“别划坏了车,这漆可贵得很。”   他一下笑出了声,收起刚才的局促,缓步走到我身边。我听到他静静地开口:“你不打算请我上去喝杯咖啡吗?”   我惊得张大口,失色地抬头看他,随即想到东西方的文化差异,恐怕是我刚回来还不习惯而误会了。我轻轻告诫他:“这种话不要乱说了,尤其是对有西方文化背景的人,人家会误会成……某种暗示。”   说完我转身就走,生怕再有变故。然而我的臂膀被人一把扯住。他将声音放得极低极腻,又真是带了点撒娇带了点恳求的味道:“求姐姐宽容则个。”声音里那分明的猥亵真如旧日娼馆求欢的娇客,又带着旧小说的旖旎味道。   他将气息吐在我的耳边,我浑身打了个冷战,心内生出强烈的恐惧感,猛地甩开他的手疾步向前走,模糊听得他在原地喃喃说道:“味道倒是够东方了,可是这句话不配上动作似乎效果不够。”   我又气又笑停住脚步,原来是我太当真了,人家只当是演戏。稳了稳心神,我转头迎向他的目光:“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们没有熟到可以开这种玩笑吧,而且,我其实根本就不认识你。”我心里此时已是惊奇大于恐惧,不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觉得即便是碰上色狼也不该急到拿我下手,我对自己的容貌还是颇有这点“自信”的;何况他这般美少年,兼且多金,身后定然是成群结队不惜一切的,而我,明明看着就不是个善类。   他丝毫不以为忤,微笑道:“说过了,想去你家喝咖啡,你又让我不要说。”我叹惜道:“你去招招手,一堆美少女会扑上来,唉~,别来缠我了。”我心底私下以为他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公子,还不太明了人情世故,所以提点他一句。   他也学着我的口吻,叹口气道:“唉,我这不是招了无数次手么,连一个又丑又老的女人都搞不定。”他的语调很明白地表示他是在开玩笑,以免我对“又丑又老”这几个字生气。其实我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是放心了不少。   看着他眉宇间不知真假竟是十分颓丧的样子,灯光下一闪一闪的长睫毛黯然垂落,十分让人怜惜。我的神色缓和下来,心内的母性涌出,走到他身边,柔声道:“我是姐姐啊,不一样的。”   正在这时,忽听得背后一阵刹车声,我们两人同时转头向来路看去。   一人骑在摩托车上,隔着头盔望着我们。那么远的距离,隔着迷蒙的头盔与岁月的风烟,我还是一眼认出那是傅辉。他竟然为一个相似的名字一路追了来,我心底的甜蜜一阵阵涌出,他终是找到了我。   我刚要举步向他走过去,他却一转车把,绕过我和小白走了。我愣在那里:难道他不打算和我相见么?   小白却显然没有认出他,过来取笑我:“被人看见害羞了?”我没有理他,心底的甜蜜沉淀成脸上的笑意。小白看见我的神情,越发胆子大起来,抓住我的手臂,一声一声叫着“姐姐”:“我千里迢迢送你回来,现在又饥又渴,把你从欧洲带回来的新鲜咖啡赏我一口吧。你就是不看我的辛劳,也该看我的汽油钱啊……”   我看他一眼:“谁跟你说的?”   “何自芳阿姨啊,她说你刚刚才从英国回来。”他说阿姨的时候,特地瞪大了眼睛,我也忍不住笑了. 第三章 过去太遥远,未来太迷茫, 时间在那梦里躲藏。——唐朝《天堂》.   我把咖啡豆用蒜臼捣碎,取出蒸汽咖啡壶给他细细煮了一杯咖啡。   小白在旁边看着我,不停地说两句“姐姐你真好”之类的,迫得我想不好都不行。他显然已经发现我很吃这一套,看来这孩子不但美貌多金,还挺聪明。   香浓馥郁的深褐色咖啡倒进了雪白的细瓷杯里。这一套杯子还是从英国背回来的。中国是瓷器的发源地,可是现在国际主流市场上的精细瓷器却大多出于英国,收藏家也以英国瓷器为美,实在是让我这个中国人无话可说。   我把细瓷杯子放在小盘里端到他面前的时候,毫不客气地说:“这是我大老远加贵死人的飞机票背回来的,又是亲手煮的,所以足金足银地把你今天的油钱还了,以后不要再念叨了。”他一仰头嘟起嘴:“我不喝纯咖啡,至少要一半奶才喝得下去。”   我不由顿足:“这深更半夜的,我到哪里找奶去?连牛奶都没有,我不喝牛奶。”这孩子真是娇生惯养。   他施施然将双手叠在脑后靠在沙发上:“反正我不喝了。”   我坐下来,很平静地说:“我是不喜欢浪费东西的,你不喝呢,我只好把它喝掉。可是呢,姐姐的胃不好,喝下这么一杯东西,估计今晚都睡不安稳。”   不想他嘻嘻笑着:“我就是要你不安稳,陪我说话多好。”   我气得端起咖啡就要喝,接近唇边的一瞬被温度炙了一下,停在那里,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姿态近乎撒娇。   小白却依旧笑嘻嘻道:“怎么样,喝不下去吧,我没拦你,就是想烫烫你这张总嘲笑我的嘴巴。”   我恨恨地将咖啡放下,他却一把抓起,走向厨房。我跟在后面喊道:“你找什么?小心打翻我的东西,十倍也赔不回。”接着便眼睁睁看着他把我辛苦煮好的咖啡倒进水槽。我立时大为痛心,内心想法冲口而出:“你怎么糟蹋东西?真是纨绔子弟!”   他并未抬头,看着醇厚滋润的咖啡流下去,淡淡应道:“我可不是什么纨绔子弟,我受过的苦你肯定是没受过,不过呢,我都忍下来,为的就是将来别再让自己爱的人受苦了。既然你不能喝,就倒了吧,别委屈着自个儿。”   我被他一席话说得愣在当场,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他比我先醒悟,笑着说:“我说的‘爱’,是广义的,你可别想多了。”   我叹惜道:“不会不会,你顾好你自己就行了。你看,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咖啡也解决掉了,你明天是不是还要早起啊?”   “不要,我明早休息。”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我。   我心里又暗骂一句“纨绔子弟”,正不知该如何逐客。小白却反客为主道:“你渴不渴?要不要我给你拿饮料?我真有点渴了,今天晚上就一直被你缠着说话了。”   我已经彻底麻木而没有任何生气的反应了,机械地打开冰箱道:“喝什么?可乐还是雪碧?”   “有没有啤酒?”   我只庆幸他没有点茅台,拿出一听啤酒恭恭敬敬地递过去:“我明天要早起,你……”   小白鼻子里“哼”一声打断我的话,接过啤酒咕咚咕咚灌下去。像一个渴极了的人一样,喝完一大口,他轻轻喘口气,又拿起来接着灌。很快把一罐喝掉,他转过头看着我。酒意泛上来,映得他两颊微红,唇色艳丽,一双眼睛里似有似无的笑意,嘴角残留的酒中丝丝点点的光彩与目光交相辉映。我蓦然发觉他长得真是很好看。只是,好看也不能当饭吃,是不是?这世上牵动人心的事情太多,就是天仙可人儿,也不该这般放肆打扰民居。   他看了我一眼,一挑眉毛说道:“你下了两次逐客令,那我现在真的走了,你别后悔。”   我忙起身打开门:“要不要送你进电梯?”   待屋内安静下来,我才终于有机会静下心来理顺今天的事情。   窗外霓虹依旧闪烁,这城市分明是个不夜城。多少伤心喜悦,静静在今夜的人间上演。   我从床底下抽出一瓶九四年的法国干红,拿一只高脚杯靠在窗边自斟自饮。时光真是快如白驹,那些与傅辉一起挥洒欢笑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而今日,他已经可以认出我而一句话不说了。但转念一想,我不也是这样么?在酒吧,在舞厅,两次看到他我都选择了逃避。   他曾对我说,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可是,我们做的事情却往往相似。他疯狂地迷恋音乐,但他还是屈从了父母的意愿学了工科,而且还是个很不错的学生。而我呢?我热爱文学,却也是一样顺从地报了工科,即使是修第二学位,也没有选择自己醉心的中国古典文学,而是选了热门的英文。他在毕业后先回父母单位工作,看现在的情形,显然后来还是决定出来玩他喜欢的音乐,即使落魄也在所不惜;而我,在与他分开后选择了出国读英国文学,可是读到即将拿到博士学位的时候,却终于决定回来,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我们依然注视着对方,却也仅止于注视着。假若早知是这种局面,当初还会不会那样相见恨晚?   还记得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学校组织的一次新生校园歌手大赛上。我们俩并不在一个队,我那队的歌手自弹自唱一首通俗歌曲,只是为了博出位而换成了我填的词。彩排的时候大家挨个儿过场,我们唱完之后就看见一个身形挺拔的高个子男生走过来,头发长长的,衣衫破破的,一副非主流打扮,却偏偏立刻给人可以信任依赖的感觉,十分有担当的样子。他过来直接问道:“唱得不错,谁给你们写的词?”我们的歌手指指我,他向我点点头,那时,我并没有对他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只觉得有点面熟,却未想起其实是在系里上大课时见过他。然后他又对我们的歌手说:“你的吉他有几个音不太准,可以调一调。”我们听他那老到口气都以为他是来观赛的老生,那时求胜心切,我们求着他帮我们调吉他,而他果然毫无保留地给了我们指导。我还记得他讲话简单清楚,低声且和气。 就在他专心帮我们调琴的时候,听见台上有人在叫他:“傅辉,到我们了,快上来!”   我直至今日还记得当时我抬头一瞬的惊讶。台上两个金童玉女般的人物,气质卓尔不群,在我们这个工科学校中很是罕见。单看每个人都出众到极点让人叹为观止,而两个在一起就真是让人惊异了。傅辉答应一声,临走前还不忘说一句:“我马上就回来。”   他们三个人配合得非常好。在那时刚刚由一所小城镇高中毕业的我看来,简直就是专业水准了。那个叫林晓光的女孩子弹电子琴,偶尔加上模仿的鼓声,那个叫曹文的男生弹吉他。他们配了一首半摇滚的英文歌曲。两个外表那么精致的人物,却原来那么豪放洒脱,在音乐中不顾一切地痴狂。   傅辉站在台中间,静静唱歌。等到他唱了三分之一的时候,随着一个有些突兀却极其动人的高音轻轻抬起头,微长的刘海下一双眼睛闪着夺目的光彩,与在台下的时候完全不同;就在那一刻,在那首歌唱了三分之一的时候,在那样一个突兀却动人的高音里,我彻底被这个音符感动,也被台上这个人征服了。   我从没听过那首英文歌,所以忘记了旋律也没有听懂歌词,我只记住了那双眼睛。曾打算问问他这首歌的名字,但我想要等到我们终于在一起的那一天,那样这首歌将会对我们有特别的意义。可是,我还没有等到。   我一直喜欢看傅辉唱歌的样子,就是想想都很动心。他唱得极其投入,但这种投入却又不同于完全忘却自己而塑造另一个自我,相反,他是将真实的自己投入了进去。他的歌声在起始时常常温柔而低调,一如他的为人;但到高亢处时,他用全身一起嘶喊,激情令人落泪。我在第一次听他唱歌时就已经在想:何时能让我看见他在生活中如此激情的一面?   我看到了吗?我想着这个问题,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却忽然听到敲 门声。我几乎是飞奔过去开了门。是的,我希望是他,我希望他能感应到我对他的思念,我有种强烈的感觉他就在附近。   然而门外站着的是小白。   我无法想象自己当时面上的神色,只看见小白顿了一下,然后万分委屈地说道:“你不必用这种神色吧。我不是故意的。我都开车出去了,觉得有点晕,才想起来刚才喝酒了。”   残酷的话语将我拉回了现实。我只得让他进来。   他一边进门一边念叨:“本来想打车回去,可是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停车啊。想来想去,还是回来了。你要是实在讨厌我呢,就叫辆出租送我回去,然后我明早自己过来拿车。”   他走到灯光下,忽然盯着我的眼睛:“你哭了?不会吧,我有那么可怕?”   我摇摇头,晃晃手上的酒杯:“辣到了。”   那晚,我只能在厅里给小白搭了个地铺,因为他很娇气地坚持不肯睡沙发,说不够平,不舒服,然后一直瞄我的床。我跟他说:“地上最平。”   不但如此,他还把我剩下的半瓶酒全部喝掉了,所以第二天我们两个都是一直睡到被电话铃声吵醒。   我迷迷糊糊爬起来去接电话,拉了半天卧室的门却没能拉开,然后想起是被我锁了,拧开锁扣之后,我又想到之所以锁门是因为厅里还有个人,于是打算回去再穿整齐些。等我走回床边,电话已经不响了,剩下我坐在床边捂着脑袋头痛,为昨夜的红酒买单。   我的卧室里铺着很厚的地毯,当小白毫无声息出现在我身旁时,我吓了一大跳。他笑嘻嘻地问我:“昨晚睡得好吗?”   我伸手到床上想找件布更多些的衣服,遍寻而不获。他继续嬉笑着说:“看都看过了,不用亡羊补牢了。再说,你也没什么可让人看的嘛。”说完最后一句,他大笑着远远逃开了去。   等我终于翻出一件外衫追到厅里时,小白已经穿戴整齐。他随口道:“我拆了你的新牙刷用,改天赔十支给你这小气鬼。喏,这是我电话。”他指着刚刚写在他名片背后的一串号码说,然后拿着那张名片四处观望,“你的钱包呢?”   “找我的钱包干什么?你要搞清楚状况,现在是你欠我钱。”不过我还是把钱包递了给他。   他很认真地将他的名片放进我钱包的暗格里,一边还嘱咐:“别弄丢了,这可比你那牙刷值钱多了。”   我“切——”地一声:“放心,你家就是开银行的,我拿着你的电话号码也取不出现金。”   他没再与我理论,一边起身出门一边继续嘱咐:“我下午有事,现在必须走了。打电话给我啊。”   我扯住他,到底一个屋檐下住了一晚,觉得亲近不少,到厨房里飞快配了一个简单的三明治递给他:“都已经中午了,不吃东西不行。”   他正一手拎着外套一手翻出车钥匙,两只手都不得闲,于是俯下身来就着我的手吃了一口,我只好把手举高些。正等着他说“谢谢”,可是他说:“我不吃生洋葱。”   我已经对他的挑剔习以为常,没脾气地把洋葱拿出来,想扔又不舍得,于是自己吃掉,这回真是辣得流泪了。他拿胳膊肘推推我的手:“你也吃点,别这么辣着。”   于是我们两人就那么站在门口,房门大开着,分吃一个沙丁鱼加生菜的三明治。   吃到一半他看看厅里的挂钟:“再不想走也得走了,记得打电话给我。”   我没出声。萍水相逢打什么电话,我们俩明明不像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哪有朋友可做。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昨晚多谢收留,小生感激不尽。”   我想起他说过的“姐姐宽容则个”,忍不住笑道:“你人小小,讲话却还有点古意。”没想他惨笑连连:“那是没办法,工作熏陶。”   他急匆匆而去,我关严门户,回去补觉。   可是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   这个才第二次碰到的人,已经可以留宿,可以调笑,可以穿着睡衣相对而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尴尬,仿佛两个人天生就有些亲和力。为什么跟傅辉就不可以?   第二次面对面地见傅辉,是在我去做家教的路上。虽然我跟他同系,也已经开始注意他,可是全系一起上大课的时候不可能有勇气去坐到他附近,所以从第一次听他唱歌而沉迷之后,一直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找到。那次我借了自行车骑往家教那户人家,刚出校门口车链子就掉了,于是我只好到路边,找个小树枝拨来拨去,弄得满头是汗也没修好。时间越来越紧,到后来实在不行只能下手,满指油污却还是搞不定。眼看越来越晚,我也越来越着急,手却变得越来越笨了。   然后我就听见一声急促的刹车声,忍不住抬头一望,看见傅辉刚好路过这里,正跨站在自行车上捏住车闸回头看向这边。看见了我,他就折回来,把自己的车子推到我跟前:“你要是有事就先骑我的吧,我来看看你这辆怎么了。我是去打球,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尴尬地搓搓乌黑的十指站起来,想要推脱却又担心误了跟人约好的家教时间,于是只得道声谢就接了他的车子。   刚要走,他又叫住我,转过身去让我打开他的背包。我小心翼翼尽量避着自己手上的油污打开他的背包,看见一套崭新的球衣,我愣在那里没反应过来,他不耐烦地催道:“快擦擦手,不然怎么出门。”我吓了一跳:“这怎么行。”他更加不耐烦,转过身来,一边叨咕了一句“女人真麻烦”,一边扯起自己的衣服:“这件今天就换了,你擦在这件上吧。”   我还是摇摇头:“机油洗不掉的。”他皱眉摇头,显是被我烦得不行,指指前面路口:“右首有一家便利店,有湿巾卖。”我道谢离去,心头却还是如小鹿乱撞,从看到他停下的那一刻起。   那天晚上回去还自行车,我在他楼下踯躅很久,不好意思像其他人那样直接对着窗口叫名字,可是又没有别的联系方式。后来还是被本班的男生看到过来问我,才帮着带了个信。   然后傅辉下来,把我的车钥匙递给我,说:“已经弄好了,不过还是容易坏,最好换条链子。”我说:“我是借别人的,就是去家教的时候用。”他“哦”了一声,连想都没想接着说:“那,我的就不用还了,反正你用得着。”   我呆了一呆,还没想好该怎么反应,他已经转身回去了。走进了楼门口还能听到远远的歌声传过来。   我很是受宠若惊了一阵,心内也有些窃喜,到后来渐渐明白他的为人,知道了他待朋友常常如此。可是,被他触动过的心弦却已经乱了,无法再复原。到他问我愿不愿加入他们乐队作词的时候,我当场就答应了。   从一开始,他就把我当做一个很好的朋友对待,一直对我好,不要求回报。他可以在冬夜天寒时随手把抱在怀中正捂着的手炉给我,也可以在我晚上家教时费一个小时的来回去接我,而在我实验做不出时,他陪我一条线一条线地查了几百条线,甚至于在我偶然贪玩晚归进不了宿舍门时,他也陪我在通宵教室熬夜。他在学校里人缘特别好,于是人前人后到处宣传我是他的死党,所以对我好的人也就多了起来。我第一次乘火车回江南探亲的时候,他十分不放心地特地托了人在路上照顾我。   不过,也并不都是温馨的回忆。冬天时我在校内的湖上学溜冰,胆子小,一直要人扶着,所以也就一直不能娴熟。傅辉是冰上的好手,全校闻名,我当然要去求教他,他二话不说,带我到冰上去,手往前一掼就把我扔到地上,然后说:“要学溜冰,先学摔跤,不肯摔怎么能学得会?”我哀哀爬起的时候,他已经扬长而去,还留了一句:“往前摔不疼。”   很多人都觉得他酷酷的,是个典型的摇滚青年的样子。可是对我来说,他却是一个热心诚恳,执著理想,只不过个性偏强的人。我无比珍惜我们之间的感情,在这之前,我从没有跟男生有过这么多接触,也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甚至一度以为这就是恋爱了;然而,这份感情,却始终是分不出性别的那一种,或者是像兄妹一样。很多时候我能感觉到他的小心翼翼,他生怕自己走错一点点。学校里开我们玩笑的人自然多得很,他全当一句也没有听见。于是,要跨过那个界限就变得举步维艰,而我偏偏又不擅长或者是不十分愿意在这种事情上做太多人为的努力。   我辗转反侧地细思这些往事,直到催稿的电话过来,才赶紧收拾心情,开始了新的忙碌的一天。   工作永远做不完。日子却还是一天天这样过去。傅辉再也没有出现,自芳也连续数日都没有找我,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要么是恋爱了,要么就是看到了迹象而打算给我留点时间恋爱。根据近来情形,多半是后者。   我正盘算着拉她出来海吃一顿,重申决不重色轻友的立场,却忽然接到肖梅的电话。她告诉我傅辉的首张唱片发行仪式安排在下周三,问我打不打算出席。我一向不在公开场合将自己和自己扮演的那个写东西的文人联系起来,免得坏了我那些读者的胃口,所以我照例是拒绝的。肖梅没有勉强我,但她坚持要我出席晚上的庆功宴,说合作至今,总要跟大家见一面的,只要不向闲杂人等去招摇名号就是了。我骇然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名号,是你们抬举了。好吧,下周三晚上八点,我一定到。”   挂了电话,我想,总是瞒不过去了。早晚,他都是要知道的。好在是发行仪式过后,覆水难收,他纵是再刚烈执拗,一个人也没有办法。那么,他会不会感激我,抑或恼怒我?他从未在明处生过我的气,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常常很怕,怕他动怒,怕他不悦,怕他哪怕有一点点的负面情绪。   宴会安排在一家酒店的餐厅,我在路上堵车,到的时候已经觥筹交错。厅内人声喧哗,装满各种食物的小车散布在各处,来来往往到处是侍者,要么托着饮料,要么托着残杯。一支现场乐队在一侧演奏着流行的传统音乐。满场都是中规中矩的模样,一派歌舞升平。可是,这样的气氛,是傅辉所不喜欢的吧。他一向不喜欢应酬,虽然他朋友众多,三教九流都有。他骨子里的叛逆,会允许他乐于应付这样一种场面吗?我不会。我来时便是特地吃饱了才来的,进去后挑了一个角落坐下,再不肯起来。   路过的侍者殷勤奉上饮料托盘,我一口气拿了三杯红酒和一杯苏打水,然后静坐一旁喝酒,再没有人打扰。其实我心里很忐忑,因我知道终于要与他正面相见,而我却甚至还吃不准他是喜是怒。我也明知,这样缩在角落喝酒也一样是躲不过,但我的懒惰本能却让我继续像鸵鸟一样躲避。   果然,肖梅的笑声很快就划破了我的平静:“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傅辉刚刚还问起你,我差点以为你要到结束才出现了。”   我急忙赔笑站起:“不是故意的,路上堵车了。”心里还是有点喜悦,他一定是已经打听出了他的词作者的真名。   肖梅拉着我的手,向着一个方向张望,然后转头对我说道:“傅辉和我们张总正在聊天,等他们说完我再带你过去吧。”说完她似乎觉得降低了我的优先级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解释道:“你可不知道这事儿有多巧,你们推荐的这个傅辉正是我们张总当年的老上级的儿子,按我们张总的话说,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就跟自己儿子一样亲。前几年听说他来了A城,我们张总可是硬生生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没想到他这次阴差阳错自己送上门来了。我们张总也是上周去录音室找人时才碰巧遇见,当场就拍板出片了。哎呀,他们爷俩那是说不完的话,经常把我们全都晾在一边儿,体谅体谅啊。”她带着歉意看着我,我急忙笑道:“哪里哪里,太客气了。”   肖梅去往别处应酬,我重新坐下来,端起杯里的残酒一饮而尽。以前林晓光和曹文也曾提过傅辉出身官宦,但他自己从来不说,我也从没留意。原来我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救他于落难,原来那只是我的意淫,他从来都不需要我。   我端起另一杯酒,正要饮下时,一只手拦住了我的酒杯。我无限惊喜抬起头,看见一双微微泛着紫光的水色双眸,如烟似梦,美得似万千少女那一点心尖肉。我呆了一瞬才回过神来,定睛再看时,却不是傅辉。我毫不掩饰脸上的失望,那人开言道:“为什么你每次看到我都这么颓丧?这就是你不打电话给我的理由吗?”   声音这般熟悉,我再看了他一瞬,恍然道:“小白,你今天打扮得真古怪。”   “没办法,给你捧场嘛。这是我公认最受欢迎的造型,为了你又特地穿起来。但是好像不怎么受你欢迎。”   “呵,哪里,我是看呆了。”我由衷地说道,“不过这种有色的隐形眼镜对眼睛健康不好,你还是少带吧。”   他在我对面坐下,隔一会儿才柔声答道:“我知道了,谢谢你关心。”我叹口气,还是忍不住说出口:“我只是心疼那副眼镜。多少人此刻正饥寒交迫,你却把心思花在如何打扮自己上。你这一副眼镜足够一个贫家子一年学费。女孩子也就算了,天性爱美,可男人的魅力不是靠这些的。”说到此处,我忽然心头一动,又联想到他曾提过有时会化妆,于是我犹疑着问道,“你……嗯,不会……是……gay吧?”他本来凝神听我说话,脸上一副痴痴的表情,此刻一下怔住。我急忙解释:“我没有丝毫偏见,那是你的私事。”   小白仰头哈哈大笑,垂下眼来盯住我时,仍是满面的笑容。我知自己问得唐突,便不再说话。他玩味地看着我,挑起两道斜飞入鬓的眉毛,将一双紫紫的烟眸微眯起来:“今天的晚宴十点结束,我原本就打算带你再赶一场,给你庆功,到时你可以试试。”   我听得出他话中的暧昧,却知是自己问错在先,所以也没有出言回击,只是低头品酒。忽听得周围有些动静,小白低低的声音传过来:“走的时候再来找你。”我抬起头,正看见他起身离去,周围一帮人扛着摄像机的、拿着话筒采访机的将他拦围在距离我座位两三张桌的位置。想来他不但美貌多金,名头也不小,我正思忖着不知他是哪个名流世家的贵公子,听见小白隐隐约约的声音:“我们到宽敞些的地方好好谈谈好不好,这里太狭窄说不开话。”然后一帮人簇拥着他离去。他临走前看了我一眼,正好对上我的目光,他的眼光顿时温暖很多。可我总觉他面色苍白,有点让人担心。他在我眼中是一个美丽而脆弱的生灵,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如何去应付这许多人,与这样的浊世红尘?    第四章 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信乐团 《One Night in 北京》.   我目送着小白离去,正替他担心,听见一个等待了六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久不见。”我一把抓紧酒杯,猛地侧头,看见傅辉站在我桌旁。他依然俊朗如往昔,面上依然是无喜无怒的淡然。   我微微笑,由心底深处本能泛上来的喜悦裹满了全身,我指指对面的位置:“坐下慢慢说吧。”   傅辉一边坐下,一边轻声说了句“谢谢你”,并且十分难得地笑了一下。我痴痴望着他,只想让此刻变成永恒,让每一个我跟他相处的瞬间,让每一个有他笑容的时刻。   我听见自己应付了一句:“我没帮到你,是你老爸帮了你。”   傅辉面上的笑容转苦, 像他这样叛逆到有点愤世嫉俗的人,一向讨厌这些弄虚作假和靠人际关系上位的事情。我立时后悔失言,何必把这些说到明处。我急忙补充:“其实还是靠你自己,谁也比不上你那嗓子。”说着,我又欣赏地看他一眼,想起无数个陶醉在他歌声中的时刻。   他依然苦笑:“不用安慰我,现在嗓子已经不如以前了。”   我笑笑:“是因为那天晚上唱坏了吗?”傅辉喜欢节奏强烈的摇滚,而我则经常看些旧连续剧并且对其中一些音乐印象深刻。有次我过生日,刚刚因为有门课没考好而心情很差,傅辉一反常态,抱一把吉他坐在我对面,我点一首他就唱一首,把我想听的那些深沉缓慢的老歌轮唱一遍,直到深夜。可是第二天他嗓子就哑了。   他知我所指,笑笑转开话题:“你好吗?”   “我很好。”   “为什么突然决定回国了?”   “厌倦了。你知道我这个人很容易就觉得厌倦,只有故乡,厌倦了也没有办法。就跟父母一样,再吵架也还是血亲。”   傅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你结婚了吗?”他突然问。   “没有,至今孤身一人,成老姑娘了。你呢?”我心里开始紧张。   “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安顿下来的么?”我的心重又放回胸腔里。   我低下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六年来天天在心里盘算过的重逢,细到每一句言语每一个神情,为什么全都忘记了?   傅辉隔了良久又道:“也许我一辈子都安顿不下来了;也许,会很快,比如十年之后。谁知道。”说到底,他的意思不过是说,他近几年都没有束缚自己的打算。   我有些心酸,岔开话题:“对了,曹文和晓光怎样了?你们还有联系吗?”   “最近联系不多,你也看到了,我落魄成这个样子,找人叙旧也没什么意思。”他眼中还是有些黯然的,“不过我知道他们俩读完研后都留校任教了,没有走表演这条路。”   我不禁叹道:“多可惜啊,那么漂亮的两个人。啊,晓光,她跟那人结婚了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来。   傅辉显然知道我指的那人是谁,微笑道:“是啊,孩子都不小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无喜无怒,似乎已经彻底忘记了多年之前 他和曹文一起苦恋晓光的事情。在中学时他们三人便同校,一起组乐队,曹文和傅辉都暗恋林晓光,而晓光却只跟他们乐队的另一成员鼓手小衡亲近。后来他们三人一起考到A城,曹文和林晓光都进了艺术学院,傅辉读了我们学校的纯工科。而小衡没有考上大学,于是在家乡务工。   后来便是我被他们吸收入股,专司填词,交往也便多了起来,于是亲眼看着晓光在大二时被一个小开追求,难得那人极有恒心,一年下来晓光也就从了。傅辉和曹文知道消息后一起去喝酒,晓光求我去照应他们俩,跟我说了这段往事。其实即便她不说,我也能看得出来。   那夜傅辉和曹文都喝了很多,然后一定要去江边,我只好陪着去了,亦步亦趋地紧盯着两个人,生怕有任何一个想不开扎进江里。他们两人在江边一起大声唱歌,深秋的江风吹得我直发抖,后来傅辉脱了外衣给我。他一直是这样一个人,朋友与音乐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而女人和家庭,还有他自己,都是最末的。而我爱上他的,也许就是这一点与众不同的气质。   他被冻得第二天便发高烧说胡话,我则在他们租下来练乐器的那间小屋子里照顾了他一个礼拜。那之后跟晓光联系便少了,曹文也不再常来,倒是我和傅辉常同进同出。   往事哪堪追。   我心内感伤,抓起一杯酒想灌下去,随即意识到傅辉正在我对面,于是我乖乖放下酒杯,拿起苏打水,却实在没有饮用的欲望,只能放在手里把玩。傅辉却嗔道:“你怎么又喝冰水。”他从我手中拿过水杯,捂在两手中间。   我有很敏感的咽炎,一喝冰水或者一吃辣椒就会喉咙痛。记得有一次下大雪,我的文人怪癖冒出来,一定要去一个偏远景区赏梅花。傅辉一句废话都没多说便陪着我去了。其实雪天里的梅花并不常见,到的时候只见光秃秃的枝丫,有些花蕾,却没有开的。又累又饿的我们敲开景区一家小店买了奇贵无比的面包和矿泉水,那水已经冻成了冰柱。傅辉不许我喝,放在怀里一直捂到冰全化掉才给我。他不知道,那空瓶子我一直留到现在,跟我跋山涉水这些年,飞到英国又飞回来。   此刻我却笑道:“不用了,你玩摇滚的,穿这么前卫,作风却这么老派。”我招招手拦住一位侍者,让他给我拿点热水,说完回头冲傅辉笑道:“你看,这多简单。”   傅辉也笑了,他轻声说:“我早说过,我跟你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我一下被他的高帽子压住,说不出话来。不错,我并不希望他再给我捂冰水,因我心疼他手心里的温度;我在他面前也从来不喝酒,每次都是看着他如灌水一般灌下去,那只是为了他喝醉之后可以有个照应。然而在他看来,这都显示了我们的不同。   我只要看到他就会紧张,不知自己该如何表现才能让他注意我、满意我。然而,或许正是这种紧张葬送了我。有时我也想,假如我能够将真实的自己从容展现给他看,是不是也能令他像我着迷他一样深深地迷上我。也许吧,然而我却做不到,我没有办法不紧张。   傅辉似觉这种沉默有些尴尬,于是他找来一句话:“晓光说你去英国之前找过我。”   “是啊,我给她打电话告别,问了她你的住址。”   “我一点也不知道。”   “本来想去看看你,可是临走时事情特别多,没来得及。”其实我是去了,远远看见他,然后就离开了。但我不知该怎么把这番话说出口。   “一样,我毕业临走时,也是觉得事情太多,所以骗了你没让你去送。后来听同学说你当时都气疯了,可是,生气总比伤心好吧,我最怕看见女人哭哭啼啼。”   听得这话,尤其是提起毕业送行的事,我是真的生气了。我愤愤不平道:“我在你面前,总共也就只哭过一次,你哪里来的埋怨?”那一次,是找工作的时候他告诉我他要回家,不打算留在A城。然而,提到那一次,我就开始底气不足了。   那是我们迄今为止最后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他简单告诉我他的考虑和今后的打算,得出的结论无外乎就是要回家。而我已经接受了学校的保研,我一直以为他会留在A城。那次我肆无忌惮地哭起来,他手足无措地在旁边一会儿安慰我一会儿又骂我,终于问了一句:“要么你跟我一起回去?”   想到这里,六年后的我依然能清晰感觉到钻心的疼痛。那时的我年幼无知,对将来的打算无非就是继续读书。A城是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在一个下属城镇长大,大学到市里上,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一个月以上。至于傅辉的家乡,那是一个我从未到过的地方,从省份到城市,都是完全陌生的。何况,我父母一定不会同意。所以我那时迟疑了,我模糊记得我支吾着拒绝了,但当时究竟怎样拒绝的,过了那一晚我就再也想不出来,一努力去想,心上就似被电钻在镌刻一般。   这六年当中,我曾经多少次试图回想,我宁可体会那种钻心的痛苦,也不愿自己这般悔恨。然而再也想不起来。我远走异乡,也无非是想借环境让自己遗忘,可是我没有做到。   傅辉的决断性格在这件事情中再次展露无疑,他听到我拒绝后,再没多说一句,只答了一声“好”。从那以后,他再没提过这件事,我过后旋即后悔,找到他百般哀求,他却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临行前最后一次见我,是我去问他离开的列车时间,他告诉了我一个隔日的日期,然后就心安理得地走了。我回到宿舍却忽然接到他的电话,听到他对我说:“如果两件事情难以抉择,通常是因两方差别不大,势均力敌。既然这样,还是遵从最初的选择吧,反正也是差别不大。”   我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认识了文学院的师姐何自芳,两人一见如故。相熟后我曾跟她讲过这些事情,讲到伤心处,我一再反复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是问她还是问我自己。她往往只是弹弹烟灰,淡淡道:“因为你们爱得不够多呀。爱是爱了,一百分的爱情,以五十为界,你们肯定是过了五十。可是,六十分才及格呢。”   此刻我盯着眼前这个人,他真的对我还不到六十分吗?那么我对他呢?这六年里,已经足够把我的五十九变做九十五,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有碰到一个人可以像他当年那样让我动心。可是他呢?   我们默默相对,时间滴滴答答过去,中间偶有记者来例行访问他两句唱片的事情,他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对答。忽听得有人宣布宴会结束,我立时便有些怅惘,这么快?   傅辉将我拿在手里的半杯残酒接过喝掉,因我不喜浪费,每次结束都会把手中的饮料喝掉,而他一直认为我不愿喝酒,只是为应付场面才不得已,所以如果是酒他总会在结束前替我喝掉,免得我委屈自己。大学时便是如此,这次也不例外。他坚持认为男人应该照顾女人,但他只是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   我望着空杯发呆,他站起身:“要不要送你回去?”   我急忙欣喜点头,冷不防斜刺里一把声音说:“不用了,我跟她今晚还有约。”   我听到声音已经懊恼不已,刚要转过头来拒绝小白这个没眼色的,却见傅辉满面笑容向他说:“谢谢你今晚过来。我听肖梅说,你本来还有事呢。”   小白点点头:“我本来是有事,后来不知怎么肖梅居然请动了我一个阿姨做说客,”他说着向我眨眨眼,“所以我就来了。”   傅辉道:“那真是谢谢你了。” 随即向我道别而去,再没有停留。   我懊恼得抓狂,恨不得将小白当场宰杀当炖狗肉吃,转身便走不再理他。他很是不解,追上来问:“怎么这么大火气?因为我当着外人叫你的好朋友阿姨吗?你知道那是开玩笑。”   我继续暴走,不搭理他。他似又忽然明白什么,大笑起来:“我知道了,一定是傅辉惹着你了。”我停住脚步,虽然我很希望他聪明一点不做电灯泡,可是如果真被他当场看破,我还是会觉得很没面子。   小白笑着说:“一定是他嫌你的词写得不好,是不是?我听何姐说这张唱片是你填词,特地读了一遍,写得真是很一般啊。要不是何主编亲口证实,我很难想象你居然还真的有些读者。”   我转身叉腰,活脱脱一个泼妇形状,恶狠狠道:“跟你这种不懂文学的人,没法儿谈。你的批评对我是赞扬,哼!”   小白哈哈大笑:“何姐果然没骗我,对你只可赞扬不可批评,只可怀柔不可用强。”   我怒斥:“什么乱七八糟的。”忽然发觉周围人等开始注意我们,赶紧低了声音,一把扯住小白往前走,淹没在人群当中。   “自芳都跟你说什么了?看你像现宝似的。”我忍不住好奇问道。   “也没什么重要的,就是让我来参加今晚的活动,说这对你很重要。我只好把已经答应的另一家推掉,损失很大,小姐,别说一年学费,一个班的九年制义务教育都搭进去了。”   我不明所以,也不关心他的工作,只是叹道:“所以可见命运多么不同,你这种命好的,更要多多济危扶困。”   小白嘟囔一句:“我还没看出我命好在哪里。”   我一边痛惜这个纨绔子弟的冥顽不灵和身在福中不知福,一边随口问他:“自芳还好么?我们好久没联系了。”   “她今晚就在啊,你们连招呼都没打?”小白奇道。   “喔,我没看到啊,我不喜欢到处走动,她也不过来找我,真是的。”我开始埋怨。   “不过她倒是跟我说,你今天晚上肯定忙死,可能她怕让你更忙吧。”小白闲闲说道。我想了一想,忽然明白自芳此言深意,不禁失笑。她既知我和傅辉的情形,又把小白这个活宝给搅和进来,可不是够我忙的。   走到停车场,小白为我打开车门,体贴地服侍我上车,然后才绕过去进驾驶座。我这时才想起问他:“要去哪里?”小白随即答道:“去party呀。”我脑中闪过乱哄哄的典型party场面,便放了心随他去。   车子一路驶向A城市郊一座山顶,小路蜿蜒曲折,很是让人害怕。小白却开得轻车熟路,游刃有余。到得山顶刚停下车,他疾步跑到我这一侧,一边叫着“到了到了”,一边把我拽出来。我穿着配晚宴裙装的七厘米高跟鞋,被他扯得脚步不稳一个踉跄,小白不做声,只是轻轻一揽让我靠在他身上。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凉亭在最高处俯瞰山下。   他揽着我往亭子走过去,我奇道:“不是party么?怎么都没人?”小白睨我一眼,嗔道:“你不是人我还是呢。”我觉得很是不妥,但踩着脚下高低不平的山路,也不敢逞强,只好依着他缓步而行。到了台阶上,小白叫声“小心脚下”,握紧我手臂,一步步到了顶层。我刚松一口气,却觉好似踢到了什么东西,还未及低头查看,埋怨声已经响起:“叫你小心你还踢翻了我的蜡烛。”我垂目一看,亭内沿边摆了一圈的瓶装粗蜡烛,我脚下刚好踢翻一个。我最受不得冤枉,急急争辩道:“我以为你让我小心台阶呢。我就奇怪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心。”   小白不与我争论,只是柔声道:“我刚刚特地过来布下的,心疼着呢。”他放开我,“叮”的一声燃亮打火机,顺着蜡烛一个个点将过去。我才被他埋怨,心里还有些不平,顺口便揶揄道:“哪位美少女送的zippo?让我们的美少年小白时刻带在身上。”他诧异抬头:“你怎么知道是别人送的?”我一撇嘴:“我比你多活了多少年啊,我满街跑着买zippo送人那会儿,你还不知在哪儿牙牙学语呢。”他没有说话,将剩下的蜡烛全部点亮,忽然一侧头,烛光照得他双眸晶光流动,问出一句:“送给谁的?”   我笑起来:“干吗要告诉你?”小白一言不发转身出了亭子。我正惊奇他今夜怎么如此怪异,看见他进车内打开音响,Shania Twain的声音响起来:“I?謘m having a party……”   小白含笑望着我,一步步向我走近,待到面前,他缓缓伸出手:“这是我第三次请你。你要是再不答应,后面的招数可全都不是温柔路线的了。”我不知该做何反应,心里甚觉不妥,却也不忍在此刻拒绝,只好将手交与他缓步起舞。他轻拥着我,良辰美景之际,仍是问出一句:“到底送给谁的?”我笑起来:“你可真婆妈,是一个抽烟的男生。”   “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他好奇心很强。   我有点奇怪:“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在一起?”   “你说过呀,说你没谈过恋爱。这么大一个老姑娘,噫~~”他做出嫌憎的样子来。   我呵呵笑着:“你记性挺好。是,我们没有在一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正想去问问他呢。”   “别去问了。”他轻揽我到胸前,喃喃低语。   此刻两人肌肤相贴,气息相闻,在这样一处空无人烟的地方,烛光掩映,月色朦胧,耳边又听着“I?謘m having a party, a party for two. It?謘s just me and you”,我终于说服自己不可再拖延。我在他肩侧轻轻开口:“小白。”   “嗯?”他迷迷糊糊应着,手臂却更用力将我拖向他怀抱。   我努力挣扎,刚刚站稳,却觉他俯下头在我发间轻轻一吻。我叹息一声决定开口:“你不觉得我们年龄差距太大了吗?”   小白明显怔了一下,步子都没有跟上,随即爆出一阵笑声:“我觉得这话留到有青年才俊向你求婚时再说也不迟。”   我立时有些发窘:“好吧,我说错了,是我自作多情。”   “生气了?”他侧过头,低到跟我同一高度,笑笑地观察我,“我是说,我都还没想好要不要你做我的女朋友,就来讨论什么年龄差距是不是太早了点?”   我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喜欢凡事都清清楚楚,也许是我的作风太老派了。”   小白笑道:“比你再早一个时代的人,还不许自由恋爱呢。”   我沉吟不语。他却忽然低声自言自语道:“可我就喜欢你这老古董的刚出土模样,笨乎乎的,还挺可爱。”他本是侧着头,一边说着,一边就向我靠过来。   我想着话既然已经挑明,就决不可再糊糊涂涂地亲昵了,免得误会,于是转头向他这一边想要用目光盯退他。谁知他靠过来是想吻我脸颊,我一转过头,刚刚好触到他的嘴唇,一片温软之中,我和他都一震,他随即大力抱紧了我,整个人的重量向我唇上扑过来。   我一阵眩晕,便开始极力挣扎,他紧紧拥着我不放手,终于缓口气轻轻在我耳边说道:“好吧,我让你做我的女朋友,不用再挣来挣去了。”我全力将他向外一推,怒道:“我还没答应呢!我不会答应的。你离我远点。你今天很过分!”一连吐出毫不连贯的四句话,我有点摇摇欲坠,扶住亭柱才堪堪站稳。   小白似有点愣神地看着我:“倾倾,你在拒绝我?我没听错吧?”   我缓缓摇头:“你没听错。”   “为什么?”小白依旧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刚刚不是说过了么?年龄差距太大。”我忍不住苦笑出声。   小白在亭侧的石阶上坐了一会儿。再站起来时,已是如常笑容。我站在旁边不置可否。他温柔相询:“我送你回去?”   我心中一下想起在英国亲见发生在朋友身上的故事。C女与D男首次约会,C女对D男不甚满意,所以推脱下次约会的时间,D男当即便说:“没关系,只是晚餐我们应该AA制,你现在欠我如下数目,待我取出单据细算。”   没有感觉,何必浪费时间和金钱?恐怕这就是他们这一代的作风吧。   我倒是反觉轻松了,含笑道:“多谢你。”   小白扶着我走下台阶,他必是察觉到了我的生分,于是有意无意地解释了一句:“我送你回去,是怕再下去自己控制不了自己。我已经连房间、香槟都订下了。”   我惊讶转头:“我总共也才不过见你三次,你怎么就这么笃定?”   他温柔的笑容在月光下让人目眩:“我志在必得。” 第五章  一刹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觉。——Beyond《海阔天空》.   第二天晨起被一个陌生电话吵醒,我嘟嘟囔囔待响了五六声才去接,接起来,那人却非要我猜她是谁。我心里窝火,却又横竖想不起来,她怒道:“沈倾倾,你真是不够意思。”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我大叫:“晓光!”她终于笑了:“你还算有点良心。一声不响飞了英国,要不是为着傅辉那小子,你恐怕都不会找我。如今回来这么些天,也不知道跟我打个招呼,还是傅辉告诉我才知道。”   我急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实在太忙了。”我不敢见她,其实更多是怕触动那些伤心往事。   “忙?你倒是有空给那小子作词。”晓光含笑骂我,我一下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到此刻终于反应过来,明白了傅辉对于我还是一个不能随便开的玩笑,于是急忙转了话题:“哪天有空出来聚一聚吧?我很久没见过傅辉和曹文了。”她单单不提小衡,虽然肖梅告诉过我小衡就是我们那张唱片的鼓手。   “好啊,其实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们了。”昨天晚上?那不算,他都没跟我说上几句话。我心里暗暗想着,兴奋地跟晓光制订聚会计划。   本来晓光提议就当天晚上的,择日不如撞日。可是我心里却郑重得很,一定要下周再说,其实我是打算周末去采购,好挑选一件可以漂漂亮亮穿着见傅辉的衣服。   周六中午才起床,打电话给自芳,她接起电话,如爆豆子般说:“我正在赶明天的版。如果是公事,请找我秘书赵如玉小姐;如果是私事,紧急的请打110,不急的你就挂了吧。”于是我就挂了。一个人收拾收拾出门。   走到门口,电话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经历了晓光那次,警惕起来,恭恭敬敬接起。电话里一个懒洋洋的男声:“起床了没?”“起了,正要出门。”我听不出那是谁,只有更加恭敬,生怕又是一个来讨伐的旧友。   他含笑讽刺:“你今天这么早啊?”   我忙谦虚:“一般一般,世界第三。”我很想问问他是谁,被晓光抱怨一顿后却又有点不敢,生怕唐突了故人。   他却笑着说声“回见”便挂了电话,把我扔在那里哭笑不得。   管他是谁,今天的任务是要购衣,我踌躇满志下了楼。刚出楼门,面前一个戴深色墨镜穿黑色风衣的男子伸手拦住我,我是结结实实被吓了一大跳。大冬天,又没有下雪需要戴墨镜防反光,这般打扮可不似善类,而我今天又刚好带了不少现金在身上。   事到临头反而冷静了,以前在英国时也遇见过劫道儿的,一个人赶我三个,除了乖乖给钱还能做什么,所以我习惯带一些现金在身上,叫做“保命钱”,免得人家抢不到东西开始动人的念头。我一边沉声问:“你想要什么?”一边想着现金是救不了了,如何才能救手机脱灾,更加担心的是家门钥匙,虽然我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走近我身侧,我不由退了一步。他把墨镜摘下,很认真地说:“想要人,可是知道你不给,所以现在要亲亲。”说着把面孔凑过来。   突然看见小白出现在面前还是有点惊喜的,当然这种惊喜更多是因为少了一份危险而多了一个朋友。   我用双手推开他:“别玩儿这种老掉牙的桥段了,而且,你穿黑衣服一点都不好看,年纪太小,穿不出那个味道来。”只有傅辉才能衬得起黑色。   他被我一连串的批评给懵了,只好一条条解释:“不是玩儿什么桥段,我要真想玩儿肯定不是这个档次的,真的是实在没想到你居然认不出我,我就这打扮刚刚还被好几个美女给认出来呢。至于好看不好看,唉,我算是明白了,对着你这种人,我就是再好看十倍也没用。”   我淡淡一笑:“有美女认识你还不赶紧上,在这里啰唆什么。”   他也笑了笑:“留了电话了,一个个来。”   我心底冷哼一声:真是世风不古,越是这么随便的还往往越受欢迎。不想跟他多牵扯,我道声别就往外走,他跟在我身后抱怨:“你起得好晚,我等很久了。”   我愣了一下:“刚刚那电话是你?”   “原来你都没听出我是谁!”小白大是委屈。我却觉得很不妥:“你等我干什么?”   他不答,反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买点东西。”我随口应道。   “正好正好,我也要去购物,一起去吧。”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被他带上了车。“小白,我可已经跟你说清楚了啊,不要对我有非分之想。”我不放心地补充一句。他进了车内便摘下墨镜,恹恹答道:“说你老还怕你生气,你可真够啰唆的。”   要说做朋友,他还算是个挺有意思的人,讲话也真诚有趣;但是做恋人就实在太危险。   到达后,一出车门我便开始后悔。面前是A市最为昂贵的几家百货店之一,东西好是好,却实在不是我的消费档次。但既然来了也只有硬着头皮上,希望能选到一件漂亮的衣服,让我所念之人多看一眼,花再多钱也值了。   小白问我要什么样的衣服,我答是同学聚会,在一家有点气氛的西餐厅。我报上那家餐厅名字,他恍然道:“原来你喜欢那里,下次我带你去。”说着便伸臂揽住我,一副“让我抱抱,给你糖吃”的哄小孩模样。我疾走几步避开他的手,他叹气:“走过了,小姐,晚宴裙装在这栏。”   他对这家店还真不是一般的熟,连女装部都这么清楚。我回身将那里的裙装一件件看过,选出几件打算去试,小白一直默不作声跟在我旁边。旁边的售货小姐看见他一一点头微笑,我上次来时穿一身杂牌运动装,她们可都是大白眼。等我全看了一遍,该拿的也拿了,我回头道:“我去试衣了,你是不是去看看你要买的东西?”   他不答我话,只问:“你就选这些了?”   我点头。   他苦笑问我:“你打算给你的同学们留个什么印象呢?”   我没明白他的问题,接着问了一句:“什么?”   他耐心解释:“就是说,你想要这件衣服完成什么功能,达到什么效果?”   “效果?”我憧憬了一下,犹豫着问:“什么都能说吗?”   “当然,什么都能说。”   我无限向往地陶醉着历数道:“一看见我便被我吸引,目光再也不离开我,分别后还要永远记得我。”   我清楚地看见小白拼命控制才没有笑出声,于是怒道:“你告诉我什么都能说的!”   他笑言:“要达到你说的效果倒也不是不可能,至少我就有两个办法。”   我双目放光:“快说快说。”   “一是你不穿衣服,二是你带我去。”   小白在我的咒骂声中又帮我选了几件,我看着那些怪异的式样直皱眉头,但是售货小姐却一直称赞他好眼光。切~,马屁谁不会拍。   我拿着一堆衣服进了试衣间,一件件穿过看过,才发觉小白选的那些果然胜出一筹。相形之下,我自己选的那些一丝特色也无,以傅辉的性格,决不会喜欢这些中规中矩的样子。到后来我便心悦诚服地一件件穿给小白看,他则无比耐心地一件件帮我仔细斟酌,不时帮我看看号码,收收裙带,我清楚地看见旁边数个训练有素的售货小姐眼里含满了羡慕。   最后我们齐齐选中了一条淡绿色的过膝长裙,清淡典雅,又极衬我肤色。小白绕着我看了半天,各个角度都看过,终于长叹一声:“就是它了,把丑小鸭变天鹅,真不容易啊。”我回眸嗔他一眼,却觉得他眼里有些痴痴的。我不敢再看他,急急回试衣间换回我的衣服。   从试衣间出来我向旁边的售货小姐打探价钱。这家店所有的货物都不标价,选中了才去查。她查回来告诉我:“打折之后五千八。”我吓了一跳,纵是有心理准备也没准备这么多。   小白随即掏出卡来递给她,那小姐笑回道:“不用了,我们有你账户。”小白淡淡答:“这件不一样。”小姐应一声就要接卡,我急忙拦住:“不行不行,是我买东西。”小白笑了:“算是给你的生日礼物行不行?”   “那也不行,我生日还早;再说,收了礼总要还的,几公里油钱都被你讹得在我家住了一晚,要是收你这么大礼,还不得后半辈子为奴为仆。”   旁边那售货小姐再也没忍住,插了一句:“为奴为仆我也愿意跟着他。”   我笑着看向那小姑娘,年轻就是好,什么想法都可以有,走错了也大把时间可以回头;却正看见小白很不悦地扫了她一眼,她急忙说了声“对不起”,便远远走开换了旁边另外一个过来。   我将那条裙子拿在手中反复掂量,终于还是放下。小白没说什么,轻轻揽住我肩,柔声道:“我带你去另一家。”   让女人放下一件看中的衣服,如同放下一个情人一样困难。我走出店门还有些怅惘,小白笑道:“我保证下一家比这家更好看,而且价钱好得多。”我看着他明媚的笑容,忽然想起什么,责任心又开始作祟,我正色问他:“刚刚她们好像跟你很熟的样子,你为什么会常买女装?”   小白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我的问题,他大笑起来:“你吃醋了?”   我皱眉道:“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年纪轻轻,不该在这上面花太多时间。”   他柔声答道:“等你答应了做我的女友,我就什么都听你的。”这话听在我耳中,分明是怪我越俎代庖,多管闲事。我不再理他。   下一家店地处偏远,但是价钱真的不错,衣服也漂亮。店主是个比我年纪稍大些的美艳女子,有些面善,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看见小白的车,老远便打招呼,等到我们走近,她带着职业性微笑毫不掩饰地上上下下把我仔细打量一番。小白唤她一声“周姐”,她才回过神去看小白。我走进去看衣服,隐约听见她在身后对小白说“早知如此,我当初便收了你”。小白只是笑,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   我已对自己的眼光没了信心,扯小白过来,他却很谦虚地让周姐帮我挑。周姐早已经打量过我了,也不推辞就随手拿下几件衣服,打开里面一间屋冲我和小白努努嘴,示意我们进去。我忙道:“我自己进去好了。”   刚穿上一件,周姐敲门进来,她笑着打趣我:“他可真是把你爱死了,这一会儿功夫不见还要让我进来照顾你。”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她一边帮我理衣服,一边不时点评几下。一一试过了,我看中一件黑白两色的学生服模样的裙子,很清纯,让我一下想起大学时光,与傅辉共度的时光。   周姐犹豫一下才开口:“妹妹,这件衣服上了身有点太显嫩,如果是你自己穿还好,跟他站在一起,他明明是真的嫩,反而会衬得你有点假。”她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我已经老了。   可是我真的极爱这条裙子。我听见自己说:“我不是穿给他看的,是给另一个比我年长的人。那人前卫狂放,衬这样的清纯模样是不是正合拍?”   周姐一下怔住,良久才答道:“那你自己决定吧。”她转身出了门。我则换下衣服将那条裙子拿在手中,另有几条喜欢的也一并拿了。   出门时总觉气氛有点古怪。我拿出钱包,周姐笑着说:“我这里不收现金的,也不每日结账,都是月底一起结。”我不知该如何处理,便想问问小白,他却远远站在门口并不看我。周姐续道:“你在我这里没有户头,已经记在他账上了。”我忙道:“那怎么行?”小白的声音远远传过来:“我们的帐自己算吧,别让人家做生意的为难。”   我向周姐道谢,拿过包好的衣服要走。周姐忽然说了一句:“昕昕是个好孩子,你要珍惜。”我没听明白,问了一句“什么”,周姐却不再说话,摆摆手让我去了。   走到门口时,看见小白又把墨镜戴上。我笑话他:“扮酷啊。”他不说话,一个人上了车。我拎着一堆袋子艰难地用空出的小指去挑车门把手,小白探过身来帮我从内打开,我手虽占着,嘴却闲着,忍不住揶揄他:“往常扮得比谁都绅士,关键时刻就现形了吧。”小白刚帮我打开车门,身子尚在半途,听到我的话忽然就一把将我拽进车里。我双手拿满东西无法撑扶,于是一跤跌坐在椅子上,惊魂未定之际,他俯身将我迫在椅背上,手指紧紧捏住我的下巴。我看着他的脸近在眼前,不知要做什么,再也顾不得大包小包,撒手尖叫起来。小白毫不动容,冷着脸问:“是谁?”   我随即领会到是周姐将我刚刚的话告诉他了,立时就有些不悦:“小白,你不要总这么一惊一乍的好不好,我现在很怕你。”说着我打开他的手,很严肃地抱怨他,“你动不动就侵犯我。再说,我的私事不喜欢别人干预。”   他回身到驾驶座上,过一阵才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平时不是这样的。”我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想起我跟傅辉的事情,我也是每见他便紧张得不能自控,以至于让傅辉总看不到真实的我与他相投的地方。   我侧头看看他,墨镜下的双眸看不清楚。联想自己,我心里一阵痛惜,于是我伸手过去摘下他的墨镜,见他眼中竟有些红丝。我心里更加酸楚,更多是为自己那一份少女情怀,眼前的他,多么像另一个我。心底一片痛楚迷茫,只觉此刻他便是我,而我则是傅辉的替身。我轻轻探身过去,再也不愿让我曾经的那些痛楚重演,我轻吻他的双眸。小白身躯明显僵住,我却已惊觉自己多么过分。   我痛悔着回到自己座位上,他却是笑了,斜斜盯着我说:“怪不得人人都说我这双眼睛是百战百胜,看来我还真要谢谢它。”我不知该怎样解释,或者该不该解释,只好挥挥手:“我累了,回家吧。”   直到快到我家时,我才想起他还没买东西。我有些歉意地说:“好像耽误你购物了。你本来是要买什么的?”他挑着眼睛望向我,满眼的笑意:“买你的心。”   我在那一瞬间决定,以后不再跟他来往。我的心早已不再属于自己,货已售罄,恕难从命。   于是我将足够数目的现金悄悄留在座位上,下车后小气的我又有点担心他看不到,敞篷车风一吹可就什么都没了,于是我殷殷提点他:“我留了东西在座位上。”他不去看,却笑问我:“什么?”我答:“欠你的账。”   他继续微笑:“你欠我什么你自己知道。除了你自己,我什么都不要。”   那天我并没穿那条裙子。本来已穿上了身,可一出楼门就发觉冷得不行。我原是打算回去把厚呢大衣换成羽绒服,然而终于没抵得住温暖的诱惑于是将全身都换过了。我又恢复了丑小鸭的形象,不由感叹自己天生就不是个美人,后天也没有做美人的希望,看来这辈子是没戏了。   虽然换衣服耽搁了一下,我还是最先到的。曹文随后到,他还是旧日模样,走到哪里都能吸引女性目光。我很亲热地拉他坐我对面,叙过别来情状,享受着周围女性的艳羡目光。傅辉是和小衡一起到的,我以前没见过小衡,不由细细打量他。小衡是个有点害羞的男孩子,一讲话就微微脸红,难以将他和鼓手联系起来,不过他两条臂膀倒真是肌肉虬突。曹文在旁起哄:“看到眼里拔不出来啊。”我嗔他一眼:“有您老人家在,还有谁能再让人多看一眼。”晓光来时看到我的嘴巴笑得合不拢,问道:“什么事?”我笑嘻嘻答:“我好久没有跟曹文聚过了,已经忘记了周围夫人小姐们的红眼,所以今天很是享受。嘿嘿~”   一句话将六年不见的我们重拉在一起。我们往日也是一直如此童言无忌,什么样的话都敢说。相对来说,傅辉是我们当中最为沉默的一个,他只偶尔开一些乐到极处的玩笑,平时是不怎么加入这些插科打诨的,尤其我和晓光对话时他更是很少加入。   这家西餐厅与别处有些不同,虽然价位高,口味和气氛却很中式。大堂内气氛活泼,不像别处连刀叉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让人越发不敢随意。厅内有乐队伴奏,正好可以大声说话而不觉自己太过吵闹。晓光显然是个行家里手才选了这里,她又特地订了张角落的桌子,再加上今天不是周末,人本来就少,我们更加肆无忌惮笑闹着互叙别情。   点过菜,晓光说:“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选了这家?”我们四人一起问:“为什么?”晓光哈哈大笑:“因为它上菜特别慢,正好让我们说话。”我们一起拿起刀叉,作欲投掷状。晓光笑说:“玩击鼓传花啊,好久没玩过了。”   这是他们高中时便常玩的游戏,先指定地点,然后拿到“花”的人要在那里唱一首大家点唱的歌,我们无聊时经常一起玩。有一次选定了女生宿舍楼下,傅辉被我们整得高歌了一曲大家现作的“我是猪”。然而我是不欢迎这个游戏的,因为只要我在就必然会让我击鼓。当然不是真的鼓,每次都是现场清唱,我那五音不全的嗓子次次成为大家的笑点。   我刚要反对,晓光笑着说:“我又要重复一遍了,让你击鼓是为你好,不然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唱‘我是猪’么?别说‘我是猪’,你就是唱儿歌,也能跑得所有人都不知道北在哪里啊。”   她长叹一声,接着说:“不容易啊,我们四个玩音乐的全都被你拉得找不着调儿。”所有人哄堂大笑,傅辉向我道:“别扭扭捏捏的。”一边说一边将头上束着的黑带解下来。   傅辉的头发偏长,天热唱歌时汗水常常顺着发梢往下滴淌。于是我就拿了一条黑绸带让他束在前额,凉快一些,也免得汗水滴进眼睛。后来发现玩击鼓传花时正可以解下蒙住我的眼睛,于是大家便要求他常带,他也就真的经常带着。   傅辉递给我带子说:“刚洗过啊,不许嫌脏。”晓光已在旁边大笑。    第六章 菊花、古剑和酒被咖啡泡入喧嚣的庭院。——唐朝《梦回唐朝》.   我们商定今天的指定地点就是现场乐队所在的舞台,然后他们四个开始商量用哪首歌来击鼓,也就是想整我。正无奈听着时,背后传来小小骚动,我回头一望,远远地由门口进来一群人,个个衣着光鲜,容颜华丽。我厌倦地转回头,鲜亮的外表能说明什么?何况,即便只是外表,我也没见过任何一个人比傅辉好看。想着我便贪婪地看了他一眼,谁知他也正在看我,诱人的眼睛里似乎有种捉摸不定的东西。我刚想问声“怎么了”,随即听到旁边的晓光叫了一声“哎呀,那是欧阳昕”!曹文紧接着说:“晓光你现在整天都看些什么东西,青春偶像剧?”晓光分辩道:“真的很好看,他最近拍的那部早恋题材的电影片花在我们院做剪辑,演技大有进步。你别这么嫉妒,人家才是真正的帅哥。”曹文不以为然:“青春饭能吃几年?没有一技傍身,单靠脸蛋儿吃饭能多长久?”   我埋头吃餐前面包,不理会他们。曹文和晓光拌嘴,就像猫会睡觉鸟会飞一样天经地义,不吵倒稀奇了。曹文还要说下去,傅辉突然打断他:“别背后说人是非。”我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他往常是不会加入斗嘴或劝架的,谁知看他时他依然在看我,让我彻底懵了。   曹文和晓光看傅辉这么严肃,都停住不再说话。傅辉接着说:“欧阳为人有口皆碑,我唱片发布的庆功宴,他特地推了别处的约过来,公司跟我说,单另外一家的违约金就是一大笔钱。”小衡也接道:“那晚他还特地过来称赞我的鼓打得好,跟我合了影,第二天就登在娱乐版头条。”   我听着这话却有些不服:“我们的唱片是靠质量,不靠别人推销。”傅辉和小衡苦笑一下都不说话。晓光阴阳怪气答了一声:“嗯,有骨气。”她讽刺我之余,又转头去看了那个明星一眼,回过头来时忽然奇道:“他干吗老恶狠狠地盯着你啊,曹文?好像你抢了他女朋友似的。难不成是他听见你的话了?”曹文笑道:“林晓光你有点常识好不好,这么远怎么可能?”我笑着接下他们的话:“那恐怕是帅哥相见与美女相见的不同之处了,美女们是暗自腹诽,帅哥们则当堂角力。”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只有傅辉又奇怪地看我一眼。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古怪?”傅辉顿了一下,说:“那不是你朋友么?你怎么这样说人家。”我愣住:“谁啊?”“欧阳昕。”傅辉显然是觉得我很奇怪。我先审视他的神情看是不是在戏弄我,不像;又看看周围几个人是不是一起摆了道儿来逗我,也不像。然后我百般狐疑地挠挠脑袋:“我不知道这个人啊。名字倒是有点耳熟,可能在哪里听过吧。”   傅辉的神色更加奇怪,我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去看看那个欧阳昕是何许人也,虽然我对偶像剧一向不感冒。   那一群人坐在另一个角落,喧喧嚷嚷,周围显然还有记者和影迷模样的不少人围着。我在人群的夹缝中看进去,他们坐在一张长桌两侧,先看见一张似乎见过的面孔,想一想,好像是在报纸上见过,是位有名的导演,在我出国前已经成名;再看过去是一位如花少女,既然是女性,略过不看;再看过去,是长得很出众的一个男孩子,那张面孔很是熟悉,却总觉有些缥缈,仿佛记忆中暗恋的邻家少年,只是一个符号,却忘了到底是什么模样。我仔细想想不像在报纸上见过,猛然灵光一闪,是那日在顶楼阳台上见过的——小白!!!   原来我对他的面貌这样不熟悉,稍化点妆便糊涂了;原来我从不曾好好看过他。只是,我们总共也没见过几次,所以也很正常是不是?不是傅辉的男人,我去看他做什么。   我望了他们这么一瞬,小白也正好抬头往我这边看了一眼,他遇上我的目光,随即灿烂地笑了。明眸皓齿,当真是一笑倾城。   我茫茫然转回头,想起认识他以来的种种事情,好似都明朗了。怪不得那日在舞厅邵瑜峰那么惊讶相询后来被我避开,怪不得自芳特地叫他去参加晚宴,怪不得他在冬天戴墨镜,甚至于,怪不得他笑问我喜欢哪个明星,怪不得那售货小姐说什么愿意为奴为仆跟着他的话。   傅辉看到我的神情,也惊讶道:“你真不知道啊。”我一边点头,猛然想起,傅辉数次看到我跟他纠缠不清。于是我急忙解释:“我跟他不熟,你看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就是碰巧应付场面说过几次话,都不怎么认识。”我心里暗暗想,已经不打算跟他再来往了,以后就当不认识吧。   晓光笑着对傅辉说:“倾倾的意思是,她只跟你一个人熟,只对你一个人好。”边说边笑。我去拧她嘴,她立刻转移话题:“该击鼓了,快选击鼓歌!不如就选你们唱片的主打歌,《爱情游戏》吧。”曹文立刻响应,反正我都是唱不好,所以选什么对他们倒也无所谓。   只有我哭丧着脸说:“我不会。”晓光一点也没有放弃的意思:“让傅辉唱一遍示范。”傅辉做痛苦状,简单唱了开头几句。于是晓光将我眼睛用黑绸带蒙上,他们几个拿桌上的饮料牌开始传。我依着傅辉示范的调子唱了那一句“我以为”,然后戛然而止,晓光大叫起来“不行不行”,她认定我是偷懒,连一句话都没唱完。我摘下黑带,苦笑道:“不是偷懒,是忘词儿了。”这下连傅辉都笑得俯下了身。本来就数我对文字印象深刻,他们几个弄音乐的只在意曲子,所以常常忘词,需要我提醒。但这次稿子赶得又急又多,又非要我当着这么好几个大行家唱出来,即使是自己写的也一下子就忘了。   晓光恨得咬牙切齿,摔掉手里的饮料牌,说:“你们点吧。”往常我们常点些重金属之类不适合女孩唱的来打趣她,可是晓光每次都表现得很好。她生性洒脱,又本来就是摇滚乐队的成员,常常让人看得呆掉,为那柔弱与刚强的完美结合。这次我们沉思良久,曹文提议让她唱京剧老生,我们大笑着同意。   曹文忽然提了一句:“可惜没有京胡。”傅辉低头不语,晓光停了一下说:“既然提起了,那我就现在说吧。”她转头向我,“倾倾,我今天带了一把京胡过来送给你,就在我车里放着呢。本打算临走给你的,既然要用,那我现在拿过来?”她征询地看着我。   他们全都是乐器高手,而我则是个音乐白痴。只是,我父亲拉得一手好京胡,我从小就看,也会一点。后来上大学时,父亲特意给了我一把京胡,鼓励我多练。有次在乐队那间练乐器的小屋里向好奇的傅辉和曹文炫耀,他们俩也正试拉着玩,突然有同学跑来说晓光在附近被几个阿飞拦住。傅辉和曹文当时就红了眼,站起来随手抓个家伙就往外奔,结果就把我的京胡抓走了。可怜它出去容易进来难,我赶到现场时傅辉和曹文到处挂彩,晓光安然无恙,而我的京胡却尸骨无存。为这事他 们俩差点被晓光骂死,后来他们三人又买了把送我,不过我本来就不常拉,所以束之高阁。但晓光却固执地认为是新京胡不合手。   我觉得眼睛湿湿的,对晓光说:“你干吗这么客气,我是因为自己笨,所以不常拉。”晓光只是笑一笑。   我见到那把京胡时,纵是愚钝如我也知道是把好京胡,于是心里暗暗盘算着给老爸带回去。晓光不依不饶地说:“京胡已经有了,你得给我伴奏。”我苦笑:“你要是不怕丢脸,我也没什么可怕的。”   林晓光出身音乐世家,受的又是科班教育,所以样样来得,很爽快就上了台,毫不扭捏。她跟台上的乐队交涉了一下,这般美女自是容易办事,那乐队即刻停了演奏。晓光搬了一把椅子安顿下我,两人商量好曲目,她便施施然走到话筒前,如同本就是在这里演出的歌手一般报幕。   那天唱的是《甘露寺》里面“劝千岁”那折。我的京胡拉得很是僵硬,晓光唱得却不错,带点关派的味道,节奏清明,再加点强烈的摇滚节奏,又给我们一次惊喜。这效果大出我意料,毕竟京剧还是要靠苦功多练,她的唱腔只能得个皮毛,但是她聪明地扬长避短。唱毕,台下的宾客懂行的不懂行的都鼓掌,美女就是占便宜。   我们下台回到座位,我紧张询问:“我拉得怎样?”晓光评价:“很不错。”我笑容满面,晓光接下去,“跑调没超过十次。对你来说就算很不错了。”我转过身去拧她,那一瞬间看见远处一个少年对我微微笑。我急忙转过头来,晓光帮我蒙上黑布。   这次点中了傅辉。   他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说吧,想听什么。”   晓光竟似早已想好,连犹豫都没有便答:“《青青河畔草》。”   有次他们练习时我无聊地在一张纸上默写古诗,晓光看见这首《青青河畔草》便大赞适合演唱。后来我们把诗改得稍微通俗一点,配上曲子一试,确实效果不错。不过最后总像缺点什么,晓光说那是因为诗的格律太过简单单调,所以我们打算在最后加一句念白。然后某天趁我不在的时候,晓光和曹文一致同意在末尾加一句“青青,我爱你”,傅辉反对无效,这首歌就这样了。只是我从来没听傅辉唱过,只听他们打趣我和傅辉时说起过。于是这首歌就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玩笑。   傅辉脸色即时沉下来。晓光一挑眉毛:“怎么,闹我时很积极,轮到自己就变脸了?”傅辉长身而起往台上走,晓光笑嘻嘻追在后面说:“我给你伴奏。”她忽又回身来叫我:“倾倾,你得过去给他提词儿。这首歌他肯定记不全,总共没练过几次,我也记不全。”   于是我走过去坐在台下,在晓光开始弹奏之后,顺着节奏的间隙告诉傅辉:“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思念你不在,夜夜梦相连梦中相依偎,醒后天涯远天涯太遥远,你怎舍离开我身边你怎舍离开我身边客从远方来,带来你书信信中写你心,满纸情郁郁劝我多保重,诉你相思苦相思太苦痛,你何时回到我身边你何时回到我身边你何时才能回到我身边你怎么舍得离开我身边”   这首歌我也久已不看,中间好几处都是到最后关头才顺出来,可是傅辉一点没有受影响。我忽然有点怀疑其实他根本不需要我提词。   词和原诗都很朴实,所以我们给前面配的曲子比较轻,到最后那两句却极重极高,是精华所在。傅辉今晚高音有点上不去,也可能是这最后两句太突兀难唱,我看见他唱得跪倒在地上,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用力,晓光在旁挑了挑大拇指。 唱完最后两句,晓光继续弹奏,抬起头眼睛一扫傅辉说道:“差一句。”傅辉跪在地上不动。晓光弹过那段后没听到傅辉的声音便又回去重弹一遍,傅辉终于回头皱眉看她,晓光却不再抬头。傅辉还是没声音,晓光一甩长发:“有点专业精神好不好?”她重又弹了一遍,傅辉双手握拳,一下砸在地板上,他把麦克风远远拿开,头几乎抵在胸前,全身颤抖着仿佛这才是怎么也推不上去的高音:“倾倾,我……”节奏已经错过,晓光重又把琴弹回去,傅辉低低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嘈杂中:“我想你。”   如果我不是坐在前面给他提词,我一定听不到。晓光模模糊糊听到他说了,却听不到他说什么。   我的泪水涌出眼眶,晓光走过来,一手拎起傅辉,一手拉住我,走回座位。滚热的铁板牛排正好端上来,丝丝冒着热气。乐队重又开始演奏,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我们也都饿了,个个据案大嚼。我最先吃完,叫侍者过来算账。以前一向是我管账,因为他们没有123的概念,只有多来米。侍者过来,低声对我说:“你们的账七号桌的先生帮你们结过了。”我疑惑道:“哪个?”侍者向对面角落那桌看了一眼,小白,不,欧阳昕正在那里跟旁边的美少女调笑。   我摇头道:“不行,我们不认识,还是自己付吧。”侍者面上有点为难,他很有技巧地说:“是这样,那位先生在我们店已订下一周的晚餐位,所以拿到了八折卡,他付比较划算。”可怜有骨气的我却是个小气鬼,最讨厌浪费,于是我不再说什么,问清那侍者八折后的价钱,取出现金交给他让他帮我还了。可是心里也有点嘀咕:我刚跟他说过会来这里,他就订下了一周的位子,怎么这样巧合?   大家吃完饭一起出门,门口正好有人进来,傅辉极其难得地轻揽我一下避开。在门外我们互相道别,与曹文和晓光拥抱。晓光指着我手中的京胡一再嘱咐傅辉:“你负责送它回去,伤着一点,你割肉下来赔我。”我们都笑。小衡过来伸开双臂,我也回抱过去,听到他低声对我说:“总有一天他会说的,你等着。”我险些又热泪盈眶。   大家一一离去了,傅辉一言不发接过我手中的京胡,转身往停车场走。我紧紧跟着他,心里无比甜蜜。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背后传来,我和傅辉一起转头,却见欧阳昕气喘吁吁正跑过来。他追至我身后,一边喘息一边道:“我送你回去。”   看见他远远过来我已经暗叫不妙。我和傅辉刚刚唤起的感情经不起这样的误会。于是我直接拒绝:“不用,为什么要你送我,我朋友会送。”   欧阳昕喘息稍平,笑道:“那不一样啊,我跟你熟一些嘛。”他含笑朝我眨眨眼睛。   我心内更加叫苦,脸上也更加冷厉,正色道:“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熟什么熟?”   他似恍然大悟:“原来你因为这个生气,你从没问过我啊。”   我决然摇头:“不是那回事,我一直当你是陌生人。”   他怔了一下,眼中神色由难以置信渐渐变成悲伤:“这么说,是我看错你了。原来你是可以随便留宿陌生人、随便赴陌生人约会的,那我真是低估你沈小姐了。”   “你,你……”我听他此言,惊怒得说不出话,良久才喝道,“别胡说!”   “倾倾,你讲话客气些。”我闻言回头,竟然是傅辉在呵斥我。“我明明看到你跟欧阳一起回家,到后半夜他的车还在你家楼下,谁胡说了?你怎么动不动就呵斥人家?女孩子家,讲话一点都不和气。”他又转向欧阳昕,“欧阳你别生气,她一早就在我们乐队里混,年龄最小,被大家给宠坏了。以后我会多说着她点,你也别跟她计较。”   我茫茫然听着他啰里啰唆完,忽然走近他问道:“那天晚上你回去过?”   傅辉毫无表情,点头道:“是啊,我六年没见你,还是有点牵挂,所以回去了一趟。看到你有客人,管理室的值班员又已经睡下,就没有上去。”   我心内一阵翻绞撕扯的疼痛,原来他竟然回去找过我。定了定神,我知道得全盘托出说清楚,于是认真对傅辉解释:“我跟他真的没什么。那天晚上是他喝了酒,没办法开车,所以我只好在厅里给他搭个地铺。我倒没有当他是陌生人,相反,我跟他挺谈得来的。”说着我回头笑着望了一眼欧阳昕,却见他面色苍白,神色怔忡,眼睛里一丝暖色也无,我咬咬牙只当没看见,续道,“但我一直当他是弟弟一样,再没别的了。”   我抬起头直直望向傅辉,盼他明白我这一番心意。傅辉不语,片刻后淡然道:“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只是不想听到你随口呼喝别人。你要是我亲妹妹,我早已经骂你了。”   我听他拿亲妹妹来比喻我,心内先是甜滋滋一番。但随即又想这是不是应了我刚刚拿弟弟来比欧阳昕,心内又有些怅惘。正在患得患失间,欧阳昕越走越近,傅辉即时道:“我不打扰你们的私事。”转身走到远处。我眼睛还望着傅辉,想跟他说不要紧,却听得欧阳昕细若蚊鸣的声音已在耳边:“他是不是你提到的那个抽烟的男生?”我侧身向着他微笑点头,心内颇有些骄傲与甜蜜。   他望着我,眼内那伤痛欲绝的神色让我有些害怕,声音中无限委屈:“你不是说你们没有在一起?”我凄然道:“你看我们在一起了么?”   欧阳昕缓缓点头:“原来抓住一个女孩子的心不一定要跟她在一起。你看我多么傻。”他笑了两声,衬着他凄楚的眼神,只让人觉得心痛。   他又向我走近几步,眼神已经散乱不堪,我怕得向后退去,他忽然伸臂箍住我,嘴唇直向我压过来,口中兀自喃喃说道:“我真不该留你到今天”。我觉得胸中一片混乱憋闷,再也不及多想,心内的惊怒随着体内一点残存的力气向他挥过去。“啪”的一声脆响,我们两人同时一震,还未及反应,一双手将我温柔拖开。我疲累已极,转头看见傅辉,便倒在他怀中再也不肯开言或思考。若是一生便止于此,不也很好?    第七章 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郑钧《灰姑娘》.   傅辉的胸膛起伏,闷闷的声音由那里传来:“你怎么了?”然后一个因隔着怀抱而听似遥远的声音说:“对不起,我没事。”奔跑的脚步声响起,傅辉叫着“你回来”快速走动两步,终于发觉我这个累赘不肯配合,于是只好停下。他轻轻拍我脸颊,问道:“你没事吧?”我嘟起嘴:“你为什么先问别人才问我?”   傅辉却正色道:“因为是你对不住人家。我不能容忍我的妹妹做这种事情。”   我一把推开他:“我对不住谁了?”   傅辉不答,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欧阳昕驾车绝尘而去,他叹口气,拉我到一处石阶坐下。难得温柔的声音:“倾倾,所有人都看出来他有多喜欢你。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次晚宴是靠你的面子吗?你们俩一直好好的,别因为我在这里动不动就耍小脾气。你是个女孩子,感情的事情应该想得比我多,也就比我更知道真情多么难寻、难遇。”傅辉着急地想把词语堆砌出来,却又对语言掌控有些力不从心。“我知道,也许,也许我没能给你一个好的榜样该怎么对待感情,对待别人的善意,可是,你该知道我希望你幸福。”   我打断他:“这有什么关系吗?我说过了,我不喜欢他,他不是我的幸福。”我眼睛直直盯着他。   傅辉有些疑惑:“你要是真的不喜欢他会让他在你家里留宿?再说,你就算不喜欢一个人也不能这样伤害他,难道我的教训还不够吗?”   我还没来得及反驳他的第一句话,忽然就听到这后一句十分不顺,细细咀嚼他这话里的意思,猛然周身冰凉,痛心道:“你是说,你也不喜欢我,是吗?”   傅辉摇头,却又点头,他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说。终于,他恢复往日决断的样子,抬起头:“倾倾,我不是你的幸福,这跟我喜不喜欢你没有关系,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谈。现在来说欧阳昕,我觉得他对你很好,不过这是你的私事,我也不该多管。我只是想跟你说明白,你在作出任何决定的时候,都不要是因为考虑我的存在,而且,你也该知道他刚才受了很大伤害,那样跑出去,你就不担心他出事?你的心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硬。你们本来挺好的,结果我们俩才一见面就弄成这样,你让我心里……”   听完第一句“我不是你的幸福”,我的心已经沉到了底。我不由抱紧双臂,口中喃喃说道:“不要等以后了,今天你就告诉我吧,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是吗?”泪水顺着脸颊滴到大衣上,在冬夜的寒风中冰冷刺骨。   傅辉忽然不耐烦地站起来:“倾倾,如果欧阳昕现在出什么事,我就算说喜欢你就可以弥补吗?我怎么会喜欢一个这样冷血的人!”   我仰头拿衣袖拭干泪水。从喜欢傅辉的那天起,就该知道是这样的吧。朋友永远比情人重要,道义永远比家庭重要,别人永远比自己重要。而我只是一个小女人,一个胸无大志、猪栏理想的小女人。但我还是选择了爱他,只因感情是无法由小女人掌握的。   傅辉看见我拭泪,放低声音说道:“人的生命中,有很多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而且,就算爱一个人,也未必一定要与她在一起。”   我咕哝了一句:“那是因为你爱得不及格。”   他显然没听清,却也没有问,只是说:“你打个电话劝劝他,这样子开车太危险。”   我取出手机,拨电话之前我做了最后一次挣扎。我很认真地对傅辉说:“其实我真的不知道他喜欢我,包括现在也不确定。我以为他是闹着玩,甚至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   傅辉打断我:“我比你了解男人。这样吧,我先打电话看能不能把他叫回来。你有号码没?”   我急忙取出钱包里的名片,看来当初欧阳昕坚持将它放在我钱包里还真是派上了用场。对着名片看了一瞬,可不就是大字写着“欧阳昕”,可怜我连看都没看过一眼。我翻过名片将背后的号码指给傅辉。傅辉连拨几遍,没有人接。我难以置信地拿过他的手机重拨,还是不行。我说:“可能他根本就没把手机带身上吧。”   傅辉这时从我手里拿过我的手机,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缓缓说道:“倾倾,我们现在用你的号码打过去。如果他不接,那么也许是我看错了;如果他接了,你要负责把他劝回来。”   我立刻回他:“如果是你看错了,你要正式跟我道歉,难道别人玩我我也要次次奉陪吗?还有,你要把我们俩的事情说清楚。永远都不可以再骗我!永远都不能再像毕业时那样一声不响走了……”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   傅辉垂下眼睛:“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过片刻又说:“还有,如果有人玩你,不用你动手,我会先宰了他。”   我心里其实存了点小念头,欧阳昕从来没问过我手机号码,上次他打电话给我是拨的座机,而我的座机号码是贴在机身上的,对于在我家留宿过的他自然容易。而我的手机号码知道的人很少,我十分痛恨别人随时随地都能找到我,但凡公事来往全部填座机号码,所以我想即便真的他对我怎样,也未必知道电话是我打的。我照着号码拨过去,心里在祈祷着“没带电话,没带电话。不接,不接”。我的祈祷似乎起了作用,电话响了六声转到留言。   听到留言声响起,我长舒一口气。   我向傅辉微笑,一步步走近他身旁,近得再也挪动不了一点距离。我仰起头,鼻尖快碰到他下巴:“傅辉,你要遵守诺言跟我说清楚。现在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我从未如此大胆过,可是今夜我愿意动用女人的所有武器。为了他,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样近的距离,我甚至可以听到傅辉的呼吸慢慢变重起来。我伸手揽住他脖颈,将柔软的身躯靠在他身前。十年相思,这却是我们头一次靠这么近。他在开始的一瞬似乎想要推开,手抬起刚想用力的时候却发觉正是我的前胸位置,他只好收住。然后他的胸膛开始起伏,身躯也微微颤抖。我看见他无法控制自己地慢慢向我靠近,我闭上眼睛,这是我朝思暮想了多少年的时刻,当那温柔的唇碰到我的,我感觉自己像羽毛般轻轻飘起,飞过了两人的头顶。   “叮……叮……”何处飘来的仙乐,在为我们伴奏。   傅辉一把推开我肩膀:“你的手机。”   羽毛瞬间跌落地下。   我拿起电话 ,贪 恋地再望他一眼。   那边闷闷地说:“你找我干什么?”即使听不出声音,也知道是欧阳昕了。我无力地垂下头。   “小白你在哪里?”   “跟你有关系吗?”   “回来吧,这大半夜的,别让人担心。”我已经恢复了正常,回到正常的轨道。羽毛挣扎着滑下沟渠,终于混入看不见底的黑暗。   那边浓重的鼻音“哼”了一声:“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的谎话?一次已经够了。”   “欧阳昕,你不要胡说。”我本就满腔怒火,声音一下高起来,一瞥间看见傅辉双眸如冰,立刻又软下声音,“我可能是伤害了你,可是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啊,你但凡能找出我说过的一点谎话……”   “你说得对,你没有骗过我,是我自己一直在骗我自己。我以为……”我似乎听见电话那头有闷闷的哭声,不禁有些心酸,“我以为,一个那样眷恋旧情的女孩子,她一定不会让我伤心;我以为,我可以做她的第一个糖人儿,融化掉自己让她甜蜜这一辈子。谁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做你的第一个糖人儿了。”   欧阳昕的哭声传过来,我手足无措。我从来没见过傅辉的眼泪,虽然鲜血倒是见了不少,所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一个哭泣的男孩子。我只能轻轻呼唤:“你别说了,回来吧。”   他却一点也没有听从我的意思,絮絮地接着说下去:“那天我在楼顶阳台遇见你的时候,其实是刚被导演骂。那是我第一次拍电影,以前的导演要求都没那么严格。他说我的眼神中一点感情也没有,根本不像是为了对方愿意与世俗对抗的样子,他放了我半天假让我去找感觉。我就很苦闷地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揣摩,谁知就碰到了……你。”欧阳昕讲到这里,倒抽一口凉气,心内痛楚可想而知。   “我看你年纪比我大,又是痴痴找人的样子,就想跟你聊聊关于爱情的体验。呵,也许这些都是借口吧,也许我看到你那样痴狂关心又迷乱无助的眼神时,就已经好奇地想把它据为己有了。那天的你,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他声音中有一丝怅惘,似回想起当日情状,随即现实却残酷摆在面前,他的声音已有些嘶哑,“我那时怎么知道,那些从来不会是我的!于是我跟你说话,于是我点歌给你,纠缠着靠近你,没想到,原来那唱歌的才是你的糖人儿。我只是想给自己找些爱情体验,我并没想让自己这么难受,为什么会这么难受?我痛得想死掉,倾倾,我该怎么办?有没有止痛药可以吃,我真的受不了了。”   欧阳昕的哭声越来越微弱,我知道他是越来越痛苦了。苦苦思索着该怎么办时,一阵急促的刹车声从电话里传过来,我惊出一身冷汗,大喊道:“你怎么了?怎么了?!你说话啊!”   “我没事,还活着。”他的声音若有若无,很嘶哑。   我知道已经不能再拖。如果今夜他出什么事,傅辉会怎么看我?我们更不可能在一起了。更何况,我会背上怎样的良心枷锁,这后半生怎还能安稳?再者,我对欧阳昕,恐怕也不止是良心那么简单吧?那样一个男孩子,怎可能不怜惜?眼睁睁看着他痛成这样,我的心也已先碎了。我轻叹口气,放软了声音:“昕昕,你听我话,回来吧。我看见你这样,心里很难受。”我并没有骗他。   电话里静默了片刻,他声音中似乎带点喜气:“你叫我什么?”   “叫你昕昕啊,以后一直都这么叫,不叫小白了,免得把你叫得不会说话只会汪汪叫了。”我笑着答他,说完我抬头看一眼傅辉,看看他对我这般的委曲求全是不是可以满意,看看他亲见我与别人温存软语是不是也会有哪怕一点点不舒服。可是他根本连看都没看我,人也站得很远,一副要把自己撇清的样子。   我心内一阵气苦,既然他这么不在乎我,毫不介意地要把我往别人怀抱里送,那我还念着他做什么。正在我患得患失气极恨极的时候,话筒里又是一阵急促的刹车声传来。惊怒之间,我转头不再看傅辉,猛然下了决心对着电话说:“你对我说过,只要我答应做你的女朋友,你就会一直听我话。我要你现在回来。”   电话里静默了一会儿:“你又在骗我,是不是?”   我本来就已经在生傅辉的气,此时更是再也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你再不回来,以后就再也别见我,我说到做到。还有啊,伤到一丁点儿,你看我怎么跟你算账。”   电话里没有声音,我开始担心,但是现在跟他说我担心是一点用也没有的。我闲闲道:“你没事吧?不回来算了,我找别人去了。”   却听见欧阳昕的声音急促响起:“你敢!别激我飙车。”   我走到傅辉身边,说:“我把他叫回来了。”他点点头,答道:“那我也放心了。好了,我先走了。”   看着他真的要离去,我心里的怒气却是一下子消了,全变做伤心。我拉住他,眼中雾气弥漫,我只怕就此一别,从此傅郎是路人。他没有动,沉默了片刻,又似是明白我所想,安静地望着我的眼睛,轻声道:“不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松开手,任由他走到摩托车旁。他走得很慢很慢,不时会彻底停下脚步,似乎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那段两百米不到的路,他走了足足十分钟。然而只要是那个方向,再慢也还是会走到的。   他回头望我一眼,然后缓缓戴上头盔,我再也看不见他的面容。   刹车声在身后响起,我转过脸时,被车里冲出的那人一把抱入怀中。他疯狂的亲吻如雨点般落下,我却只觉得身体上有点疲乏,精神上有点厌倦。傅辉的摩托车声渐渐接近,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回头,似看见他眼中晶光一闪,待我再要仔细分辨时,他早已远去。   欧阳昕把我的头拧回来,斥道:“看什么?!已经过去了,不许再看再想了。”一句话让我恍觉前生如梦,喃喃道:“是啊,已经过去了。”   那些相依相偎、思念入骨的日子,就这样毫无声息地过去了吗?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我反抱住眼前这个少年,想借助他得到一点安慰。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欧阳昕低声道:“那些记者们出来了。”我知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赶紧想躲。他拥住我不让我离开,柔声道:“不怕。”   远远听见人声。“那是谁啊?”“哎呀,那不是欧阳昕嘛,还抱着一个呢。”一阵脚步声奔过来。他将我的头按在他胸前,低声嘱咐:“别抬头。”   我紧闭眼睛,却仍感觉到四处的闪光灯。他一边紧拥着我往车里走,一边扬声道:“改天开记者招待会说清楚好不好。今天先让她休息,她已经被吓坏了。”   旁边的记者闹哄哄道:“你承认她是你女朋友,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   我听见他含笑的声音:“她是,当然是。”   记者们既然得了今天的稿子,也乐得信守承诺,一哄而散各为其主打电话去了。他把我抱进车座,柔声叮咛:“埋住头。”又在我发间一吻,而后匆匆转去发动车子,转了几圈,确定无人跟踪才回去。到我家楼下,我左右环顾数次,生怕惹来什么麻烦。   他侧过头来,十分自然地问道:“晚上可以在你家过夜吗?”   如果他问“能不能上去喝杯咖啡”,我还不至于如此惊讶。我愣在那里不知怎样作答。他却笑了:“你别误会,我就是不愿意回家,肯定有人得了消息在那儿守着,不知闹到几点才能歇。如果现在出去住酒店吧,明天所有报纸都说我今夜带着女人开房。”   我只好点头,形势所迫,由不得我三贞九烈。   然而一入家门,欧阳昕的表现一点也不似他高调的说辞。我还未来得及锁门便已经被他按在墙上索吻,我挣扎着想要关上门,他却用身体紧紧按住我不让我动,一手箍住我的后颈,另一只手则捏住我的脸颊迫我张开嘴。   我再恼怒也还是对抗不了一个正值青壮的男人,所有的挣扎看起来都像是儿戏。我渐渐放弃抵抗,他也放开捏我脸颊的手,动作轻柔下来。   然后听见敞开的门上响了两下敲击声。   唇上的男人又贪婪地狠狠吮吸一下才放手,我已经摇摇欲坠,只能靠着背后的墙来支撑。   我侧过头,看见傅辉站在门口。   他把京胡递给我:“我答应晓光要把它完好地交给你。”他的脸在阴影中,室内灯光这样亮,却照不到他的面孔,让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的身子僵住。我想伸手去接过,不忍他再站在这里。可是我动不了。   欧阳昕见我没反应,转头看我一眼,而后他伸手接过京胡,对傅辉点头:“多谢啊。”然后他问:“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倾倾从英国带回来的。”他可真是一副男主人的架势。   傅辉说:“不了,我有胃溃疡,不能喝咖啡。”   我听见自己说“胃溃疡也不能喝酒”,阴影里的人却已经不在了,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欧阳昕关上门,看见我神色不定,忽然就有些恼怒,一把横抱起我向卧室走去。我掐着他胳膊说:“我很累。我要睡觉。还有,我对你刚才的表现很生气,你竟然敢强迫我。”他斜斜扫了我一眼,并不答话。等他将我放在床上时,我知道危险,立刻正色道:“你再这样,我要跟你分手了。”   他毫不犹豫回答:“分手可以,明天早上。”   我再要说话,却是说不出了。只要一开口,他就会吻住我,如此反复数次。终于我放弃,不再开口。他的唇得了空闲,渐渐往深处滑去。不知为何,我心内竟是恐惧大于其他的各样情绪,包括好奇、恼怒、担心种种。未经人事的我,此刻只觉恐惧,全身僵硬得像块木板。一个念头瞬间闪过脑海:如果是傅辉,会怎样?我想我一样会恐惧,但我会克服掉。于是忽然间明白,那都是怎样强烈的感情,才能让世间女子们放下了自己的恐惧心。我也终于明白,原来我对欧阳昕的感情远远不够。   他的动作渐渐缓下来,终于完全停下:“你不愿意?”   “我想我已经说了很多遍。”我冷冷答道。   他翻身躺在我身侧,喘息声很久才平复。我起身去洗漱,回来后也不理他便钻进被窝。他一言不发也去洗漱,回来问也不问就躺在我身旁,身上只得一条浴巾。我只好起身去给他拿床被子,他却拦住我不让我起身。争执之间,肌肤相触,我一下子没了气力,无奈之中只能软绵绵躺下。他毫不客气掀开被子钻进来,紧紧抱住我。   我知道此刻已是真正命悬一线,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开口:“你要是真的打算明天早上就分手,那就随便吧。”   我只能赌这一记,赌他终归还是有点在乎我。   果然他再次停下,笑了一笑:“一个晚上不够,怎么着也得过一个月再说吧。”说完起身去把空调关掉,回来后坐在床沿不语。我也不敢打破这种静寂,房间里慢慢变冷,他自壁橱中翻出一条被子拥在我身上。我骂他:“你怎么可以乱翻我的东西。”他提醒我:“我是你男朋友。”我怒道:“只是朋友而已,到底还不是一家人。”他转头看住我:“那我们明天去结婚?”我愤愤闭上眼。   力气恢复一些,我挣扎着起来:“你别感冒了。”他向我温柔一笑,白玉般的牙齿在夜色中熠熠生光,我叹口气:“月下观男子,灯下看美人。你真是万里挑一的容貌。”   “那你叹什么气?没事儿偷着乐去吧。”他嘿嘿笑着,显是听惯了此类奉承,连谦虚一下都懒得。   我愣了一下,想说我叹气是因为觉得这终究不是我的,随即忆起他适才惨痛的哭声,终于没有说出口。他忽然打一个喷嚏。我只好再叹口气,将两重被子掀起一角,轻声道:“别冻着了,你打开暖气,然后进来吧。”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抵住温柔陷阱,顺从地钻进来。气氛又古怪起来,我顾左右而言他,闲闲问道:“你是哪里人?”问过之后,才发觉我们彼此所知之少,连年龄籍贯都不知道,却已经在一张床上缠绵。我不禁苦笑。我甚至连他姓名都不知道,谁知道他用的是本名还是艺名。   他狡黠地笑着:“你先说。” 第八章 是你多么温馨的目光,教我坚毅望着前路。——Beyond《真的爱你》.   窗外月华千里,室内一壁皎洁。   那夜我和一个初相遇的少年依偎着互相交代了一宿。我告诉他我的姓名沈倾,曾用名沈倾倾,笔名冬雪,出生在江南水乡,襁褓之中举家迁至A城下属的一个小镇。最喜欢的颜色是蓝色;最喜欢的宠物是没有,猫狗皆怕,养鱼已经养死了数十条;最爱吃的水果是香蕉,因为简单;最喜欢的明星是郑之华,因为他帅。讲到这里时,欧阳昕立刻抗议道:“以后你只能喜欢我,只能说我帅,不能再说别人。”我瞟他一眼:“你还管信仰自由不?”他嘟起嘴:“好吧,那我去整容,整成他的样子可以了吧?”   我轻轻将他揽进怀里。这样一个孩子,如何舍得不去疼爱他?   欧阳昕却不领我的情,嘟嘟囔囔接着说:“我早晚有一天要逮住郑之华一个狼狈样子给你看,打碎你的粉红梦。”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你不知道你今晚的举动 已经打碎了多少少女的粉红梦。”   我忽然想起什么,问他:“这会不会影响你的事业?”他毫不迟疑地答:“会。”   我不语。他接着说:“可是没办法。”   想起自芳的话,我开始琢磨,这是不是就是及格了的爱情呢?   身旁的少年摇我的胳膊:“所以你要对我负责啊。”   他有时霸道得完全似新新人类,有时又似个天真的孩子。   我不禁对他的身世好奇,却没想到他有这样凄惨的过往。   原来欧阳昕是个混血儿。他的父亲是俄罗斯人,风流过后便抛弃了他母亲,甚至不知道孩子的存在。他的母亲随即知道被骗,可是坚强的她生下了这个孩子,一人抚养。在那样一个年代,未婚生子是为社会所不容的,为了躲避知情人的异样目光,也为了谋生,这个坚强的母亲带着孩子远赴异乡打工维持生活,以寡妇自居抚养大了孩子。   异乡生活艰辛,他们娘儿俩连当地户口都没有,生活状况可想而知。欧阳昕告诉我,他们最困苦的时候每顿都是煮菜场捡回来的剩菜叶子吃。难得有一两顿肉,他的母亲也只是看着他吃,比自己吃到还高兴。他说起那些曾经的艰辛,一点也没有悲伤的神情,一切对他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生活。可是他说起母亲的过世时,却是那样伤心。   他的母亲长期劳累,为了多挣些钱也为了带孩子,她每每抢着赶大夜班,食物又都是最劣质的,结果年纪轻轻就得了癌症。好在那时欧阳昕已经开始崭露头角,经济上没有后顾之忧了,只是再多的钱也换不回一个生命。   这个孩子讲起这些的时候,开始轻轻啜泣。我紧紧将他抱在怀中,吻他的头发和眼睛。无关情欲,我想任何一个女子在此刻都会这样做吧。   我说:“你的母亲很伟大。她没有被人爱,却也并没有因此愤恨人世。反倒这么爱你,给了你一个好的榜样。”   欧阳昕含泪点头:“我每遇到大的挫折,就会想想妈妈,想到她正在天上看着我,就不觉得那么辛苦了。妈妈常嘱咐我,‘以后你要好好对待别人,尤其是女孩子,千万别对不起人家,让人家伤心’。”   我奇道:“那你怎么会没有女朋友?这样一个男孩子我都要去倒追。”   他立刻抬头:“你说过的话可不能反悔。”顿了一顿又接下去,“我以前交过好几个女朋友,妈妈让我不要让人家伤心,我就尽我所能好好对待她们。可是,只要我对其中一个好,另外的就总是会伤心。”   我笑:“你同时交好几个女朋友?”   他垂目道:“那有什么办法,我不让她们做我的女友,她们更伤心。后来,我对自己失望,反正总是只会让人伤心,干脆算了吧。而且,从小受人冷眼,又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早知道感情不是那么容易了。玩玩就行,谁敢当真啊。”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伸臂揽住我的脖子,展颜笑了:“直到我遇见你,就只想让你一个人开心了。”我握住他正往下滑的双手:“这种骗人的鬼话对我这个年纪的女性没有杀伤力。你就不怕搞不定我,白惹了自己难受?”他斜睨我一眼,揉揉手腕,念了一句白:“自出山后无敌手。”我给他补下去:“下一句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这么紧追猛打,早晚有你苦头吃。”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一边说着“先吃甜头”一边钩住我的头又要吻我,身子也贴了上来,我死死抵住他的胸膛,慌乱之下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那你没上过什么学了?”   他顿了一下:“是啊,从小我就没奢望着做你这样的人,读那么多书。所以上学不用功,成绩很差,中学时有个影视公司来招人,选中我,我立刻欢天喜地地去了。”   我“哦”了一声,他忽然问我:“你是不是嫌弃我?或者,你家人朋友肯定会嫌弃我,是不是?”   前一个问题我倒是可以回答,关于朋友,我也相信我真正的朋友不会在乎这些,只是,关于家人,我不愿意去想。所以我没有做声。   他的身体渐渐冰凉,渐渐离开我的,手臂也放了下来。如果我此时再无动于衷,那真是铁石心肠了。于是我靠过去,去贴他的面孔安慰他。他起初不做回应,后来忽然疯了一样翻身将我按住,动手撕扯我的睡衣。   我将眼睛望向天花板,就这样吧。   然而他到底停住了手:“你还是不愿意。”我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   他“哼”一声,远远离开我身体:“以前愿意的人太多,想假装看不出来都不行。”   我的好奇心盖过他的怨意:“有什么区别?”我倒是真的很想知道。   他横我一眼:“区别大了。”   “那你还总是喜欢用强。”我嗔道。   他叹口气:“以前哄我那些女朋友时,我发现怎么哄都不如强横一点有用,她们一下就软下来。只有你,到最后都像铁石一样。”   他忽然似想到什么:“你说,这是不是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而不是因为你不愿意?反正你这人本来就怪。”   我张口结舌,不知该怎样答他。他的身体重又靠过来,柔声道:“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吓得像拨浪鼓一般摇头。   在凌晨时我们全都又困又累,无法再坚持自己:他不再想着跟我亲热,我也不再总想着抗拒他于是相拥着打了个盹儿。没睡多久欧阳昕的手机闹钟很恶劣地吵醒我们。他关掉闹钟,在我颊上一吻,然后起身,接着我就听见“咚”地一声。我一骨碌爬起来,好在不是他摔倒了,而是他要摔倒的时候找东西扶,把我的台灯拨在了地上。   我大惊,问:“你怎么了?”   他迷迷糊糊说:“不知道,就觉得有点头晕。”   我伸手探他额头,烫手。“你发烧了,快躺下!”   我起身去拿温度计,他拉着我手说:“我没事,你再睡会儿吧。”我甩开他手,拿了温度计也倒了一杯水过来。   果然他发了高烧,声音也开始瓮声瓮气。我去找退烧药和感冒药,回来时看到他在讲电话。我听到他说他要休一周病假,所有活动都不能参加。然后我听到他嘱咐那边,以后凡是跟“光辉”有关的活动,以及冬雪参加的活动,全部答应,不计报酬。“光辉”是傅辉乐队的名字,由晓光和傅辉的名字而来,一直沿用了下来,虽然晓光早已离开。   欧阳昕比我大方得多。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对晓光有点疙瘩,因为傅辉曾喜欢过她的缘故。可是现在回头来看,反倒晓光是一直最努力要将我们撮合在一起的。   看来这个孩子也不是一无是处。   想到傅辉,还是有点心痛的。我把药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走到厅里来回踱了两趟。想到昨夜傅辉那个轻柔的吻,还没来得及体会便被惊散了。如今我该如何去面对他?昨晚事起突然,没想到这个孩子那么冲动,可能太年轻吧。我一向不擅长处理这种事情,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着他那么下去的,再加上自己的情绪也没调节好,结果领了他回家,真是变成了一个大麻烦。我又该如何让他不至于太受伤地放弃我?   我愁肠百结时,卧室里传来呻吟的声音:“哎呀我好痛。”我急忙奔进去,他却一点也不像痛的模样。可我也不敢怠慢,连声问“哪里痛”,他指指胸口:“你不喂我吃药,我心痛。”   欧阳昕在我那里住了整一周,期间我共做饭两次 (第一顿和一次西餐),亲手喂药二十一次,发脾气三次,被迫去买男性内衣两次 (第一次以为第二天就可以把他轰走,谁知没有成功);他共做饭十九次,吃药二十一次,被骂三次,抱怨我做的饭不好吃一次(对,就是第一顿,抱怨完就开始自己做了),抱怨我切菜慢十九次(是,每顿都抱怨一次),每天索吻十次以上,身体恢复得很慢。还有,他乱翻我东西七次,读我写的小说一次,读我写的诗两次 (第二次是因为饭吃撑了想吐出来一点),试图假装不知将我的京胡扔出去一次,试图爬到我床上来睡七次,试图一起洗澡一次,想家零次,称赞我漂亮零次。   另外,打电话给郑之华索要签名照两次。第二次的时候对方显然已经有点奇怪还有点受宠若惊,我们的小白恶狠狠地对着电话说:“你放心,总有一天我能拍下一张你难看的样子。”   这七天当中,最让我惊艳的还是他煲的汤。我对自己的烹调水平比容貌有信心得多,在英国的五年里最大的收获莫过于真枪实弹学会了做菜以满足自己的胃,甚至我一度以为这将是我在竞争白热化的恋爱市场上最有利的砝码。然而,在我吃过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小孩子做的菜之后,对自己的存在价值和未来道路彻底产生了怀疑。他看见我惊讶的神情,只是笑着说:“我早跟你说过我才不是什么纨绔子弟。我五岁就懂得自己下面条吃,九岁就能一手端起炒锅做两个人的饭,没办法,妈妈那么辛苦。”后来等到我尝了他做的全素版“佛跳墙”之后,终于对自己的未来由怀疑转变为完全失去信心,他和母亲远离家乡谋生的最直接结果就是他不但颇懂些南北方言,还做得一手各地名菜。我都不好意思说其实我曾特地拜师学过做这道“佛跳墙”,虽然常常把本来就不多的鱼翅发得连头发丝儿都不剩。   当他连连抱怨因为久未下厨手艺已经生疏的时候,我彻底爆发了。我哀哀地在屋子里抱着我写的书转来转去,尽管它们只能提醒我的廉价而不是高贵,同时我还一边喃喃自语,发出一些所有大于等于我这个年纪的女性都会发出的恨嫁感慨以及幻想着今后的孤独生活。欧阳昕显然误会了,他犹疑着说:“现在谈婚论嫁好像太快了点吧……”然后被我用手上的书掷中。   在第七天的时候我倒下了,连日劳累,抵抗力下降被传染上感冒,发烧了一晚上。欧阳昕义正词严又请了一周假,期间共做饭二十一次,提醒我按时吃药二十一次,抱怨我切菜慢零次,抱怨我家房子小一次,乱翻我东西无数次,接前女友电话无数次,打出零次,试图在病床上生米煮成熟饭一次,因而被我骂丧心病狂一次。   两周过完,终于还是要分别。   他问了我一晚上:“明天是不是继续请假?”我也答了一晚上“不”。我已经不再像起初那样对他小心翼翼,跟他对话变得越来越直接明白,真是像带着一个孩子的感觉。刚开始几天最怕他动不动就跟我亲近,他一向轻佻惯了。现在我已经驾轻就熟,他一旦不轨立刻就毫不留情出手,他吃痛多了,也就条件反射不敢乱碰我了。所谓棍棒之下出孝子,估计就是这么给打傻的。   临睡前自芳打电话过来催稿。   我痛哭:“姐姐啊,你饶命,我病了两个星期,发烧四十多度。”   “四十多度怎么还没把你脑袋烧坏?还能在这里信口雌黄。”   我立刻打蛇随棍上:“自芳,我觉得你中文底子就是好,到底是书香世家出身,说话随口就是成语。”   “好,既然你这么恭维我,那我来替你写这次的稿子算了。”   事情好到过分的程度,我就开始怀疑了:“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这次就打算写写某青春偶像跟我杂志写手的一段恋情。自从上周的报纸出炉,所有人都在打探此女的来路,我们的杂志发行量一定会有一次质的飞跃。好了,说完了,我挂电话了。”   “自芳~”我嚎叫起来,“我错了,我今天晚上一定给你赶出来。”   欧阳昕在旁边早已听出大概,他笑着由我手中拿过电话:“喂,何姐吗?我是欧阳……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来给你们做个人物专访。倾倾她确实生病了……好,那就由她来访问我,稿子过两天给你送去……好的,我这就把电话给她。”   我接过电话就抱怨自芳:“你还有什么要说?已经被你逼良为娼,科班出身的文豪你让我去做娱记,我的诺贝尔奖就是这么给折腾丢的。”   自芳低低地笑,一副逮住了我的腔调:“小姐,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现在深夜十点,欧阳先生在你家是正接受采访呢还是逼良为娼呢?”   我瞬间脸红,随即想起一事:“自芳,我的手机号码是不是你告诉他的?”欧阳昕听见刚要说话,自芳已经断然否认:“不是,他没有问过我。不过傅辉倒是问过你的真名和电话,那天中午肖梅打电话到你家没人接,我说你也够过分的,工作日到中午还不起床。于是肖梅特地来问我能不能告诉他。我想他既然问了,必然是已经知道了,就同意告诉他了。”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那天晚上傅辉追到我楼下,第二天因为欧阳昕在客厅的缘故,我确实曾错过了一个电话。看来陌生男人是不能随便留宿的,古人诚不欺我也。   我叹气,起身走进卧室,接着问:“他还说了些什么没有?”   自芳答:“他又没直接跟我说话,是肖梅找我的。对了,后来肖梅还问我是不是可以考虑把你们的事情宣传出去做卖点,她说傅辉知道你身份时反应很特别,肖梅问他你是不是他女友,他也没有否认。我当时就否决了,还奉劝肖梅要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俩已经够麻烦了,搅进你们中间更麻烦。”   “你为什么要否决?连问都不问我一声!”我忽然想给这些时日的郁闷找一个出口,我更加痛心这“女友”此刻在别人身畔。   自芳可不是好惹的,当即反唇相讥:“你还真烧糊涂了怎么的?就算来问你,你会把你的感情私密当做卖点?明明是天方夜谭,你冲我发什么小姐脾气?!”隔了一阵她又说,“何况,你现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欧阳昕对你那么好。那天他维护你上车的那些照片,所有人看了都嫉妒。我们社记者拿样片给我看,瞧不见脸儿我也一眼认出是你,死憋住了才没做声。”   我埋头不语,想了片刻又问:“他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谁?傅辉啊?唱片反响还不错,具体的你要去问肖梅。你着力巴结着我点,我找机会给他们乐队做个人物专访。你也可以算成员啊。刚刚你不是还在怪我阻碍了把你们那五十九分的恋情公之于众?现在机会到了,你爱说什么说什么。但是吃了亏别来找我哭诉,别说我没有劝过你。”   “我没有怪你,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惶惶地解释着。   “你不用跟我解释,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你还是想想怎么跟你的欧阳昕解释吧。”自芳把声音压低了说。她果然老到,我挂了电话抬头时正看见欧阳昕倚在门边望着我,显然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他似乎在犹豫是该进来还是出去。   我也犹豫着该怎么面对他。   谁知他却笑着说:“讲什么体己话儿呢?还瞒着我。”说着走近我身边抱住我,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一动也不敢动任他抱着。终于,他起身道:“我得回去了,明天要早起,一堆事情要做。我怕吵到你。”   我帮他收拾东西,装好在一个包里递给他,他忽然发脾气说:“你不打算让我再来了吗?全都收拾起来给我。”   我收拾的时候确是那么想的,这会儿却又不好直接承认,于是不说话。   他“哼”了一声转身出门而去,也没有拿东西。   过一会儿却又接到他的电话,说:“我没有生你气,只是有点恨铁不成钢。”我也不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我还是说他自己。   屋里一下空荡荡的。他在的时候我天天嫌他吵,真走了又有些失落。   我打开电脑想写些东西散散心,却不得要领。烦乱之际打开电视,频道一个个换过去,正好有一个在放欧阳昕以前的某个电视剧,我饶有兴致地看下来,但觉那时的他天真无邪,心无旁骛,演出愁苦的剧情时实在是很无病呻吟的样子。   生命中难得的好时光。   正想着他又打电话过来,问我在做什么。我将话筒放到电视跟前。   他笑了,跟我说那部剧的女一号和女二号都曾是他的女友。他说那个女二号的皮肤特别好,真的是肤如凝脂。我的逆反心理上来,不服道:“谁上了妆都肤如凝脂。”他答:“我不是说脸啊,我说身上。”   我立时便把电话挂了。   他即刻又打过来哄我。   我听见自己对他说:“我才不是吃你的醋,我是气你跟我说话总这么放肆。”他笑说:“不用辩解了,是我的错。以后你别再看我以前演的东西了,总是免不了要跟人搂搂抱抱的。以后我尽量不拍亲热戏。”   我更加分辩不清加承受不起,正不知该怎么回答,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字幕上说,某频道有“光辉”乐队的访问。   我立刻说“要睡觉了”,便挂掉电话,换到那个频道。    第九章 你让我身不由己地狂热。——郑钧《赤裸裸》.   傅辉还是那样子。六年都没有变过,这才两周怎么会变呢?   大家在一起说一堆场面话。   有人提起这张唱片的词作者冬雪。这是卖点之一,当然会有人提,傅辉说很感激她,云云。   然后有人现场点唱,傅辉就站出来唱歌,像个木偶一样。   忽然有个记者说,某天在某西餐厅采访时,碰见傅辉唱了一首歌,好像是从汉乐府变化出来的,这张专辑中没有,能不能现场唱一下。   小衡即刻答:“我们都没有排过,没法儿唱。”   傅辉却起身:“唱就唱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弹。”他走到吉他手身边拿过吉他,熟悉的旋律在他指尖划出。   他面上神色没有一点点波浪,奏得娴熟,唱得妥帖。没有人给他提词,他也没有忘记一句。唱完了乐声戛然而止,他笑说“完了”。   一切都再平淡不过。如果不是我碰巧看了一眼小衡,看见他眼睛里无限的怜惜还夹杂着怒气,我真的会以为傅辉已经彻底忘记了我,忘记了我们的过去。   我仰头靠在沙发上。很想念他。   可是,我现在又哪里有资格去想他?   窗外不知何时开始下雨,总有断断续续的水珠扑到玻璃上来,轻轻叹息。这么冷的天气,在绝望般严寒的高空中等候了那么久,它们终于还是没能凝成雪花。   我忽然很希望欧阳昕能够跟他那个肤如凝脂的前女友,或者跟任何一个,重归于好。那样问题岂不是都解决了?   第二天我赶了一天的稿。中间欧阳昕打过两次电话,上午一次下午一次,说他很忙,让我不要等他吃饭。我惭愧,我本来也没有打算等他吃饭。   晚上十点钟他到我家。一进门就躺到我给他搭的地铺上不肯起来。因为我忙了一天,也没来得及把他的铺盖收拾起来。然后他开始嚷饿,我奇道:“你们剧组加班都不管饭的?”   他苦着脸:“管,所以我才惨,看着人家山珍海味我这边儿饿得咕咕叫还不能吃。”   我问出一句“为什么”之后便后悔了,他定是想等着我一起吃饭。   好在我晚饭也没吃什么,因为忙,只是随便对付了一下。   于是我下了一袋速冻水饺两个人一起吃,他看我狼吞虎咽,柔声道:“原来你也在等我。”   我一下噎住,喝口水拼命吞下去,而后老实答道:“不是,我是因为忙。”他但笑不语。   吃过饭他就告辞回家了,也没有闹着要睡在这里。我称赞他:“你今天这么乖啊,都不敢相信了,是不是被我打怕了?”   他很凑趣地笑:“那我应该怎样才能让你相信?兽性大发把你就地正法?”   我笑。   他摸摸我的头发:“跟你在一起我越来越有安全感,所以越来越安静了。”   我低着头,不 敢看他。   第三天我继续赶稿。中午有人敲门,一个温顺有礼的小伙子站在门口,递给我一大盒食物。   我先掐了自己一下,什么时候老天爷听到了我的哀求,既赐给了我好吃的东西又顺带了一个好男人。   然后那小伙子说他是来送外卖的,我痛悔自己刚才掐得太使劲儿,可是我实在没有叫过外卖。他说可能是有人帮我叫的,反正钱已经付过,让我收下就是了。   果然,一会儿欧阳昕打电话过来,问我午饭好不好吃。我则抱怨他管得太多,一点自由都没有,让我很窒息,以至于开始怀疑找男朋友到底有没有必要。把他气得挂掉电话,我很高兴地觉得自己向成功又迈进了一步。   挂了电话收拾掉残羹,我开始下午的工作,然后就发现日程表上排的是给自芳赶某明星的专访,于是我只好灰头土脸又打回去。   那人接起电话便说:“‘对不起’太没有诚意了,我要吃龙虾大餐才能考虑原谅你。”   我说:“我不是来道歉的,是来跟你谈工作的。”   他即刻又把电话挂掉。   可是我的稿明天就要交啊,想起上次晚稿时何主编的黑面,我只能硬着头皮再拨电话过去。   没人接。   我长叹,看来人只能靠自己,靠别人就会死得这么难看。   然而,饭总是要吃的。念及我们病中的友谊,和家中已无存粮急需这笔稿费,我捏扁案头的毛毛熊又打了电话过去,这回他接起来说:“我正跟美女调情,你不要打扰我。”   我只好昧着良心说:“大哥你帮帮忙……”然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等着这稿子买米下锅……”然后适时给他加点责任感,“如果不是你吃掉我两周的存粮,我也不会落魄成这样。”   他好像很享受我的称呼,态度一下子好起来。怪不得卖东西的总喜欢叫人大哥大姐什么的。   他指点我:“你去跟我助理小欢谈吧,她那里有我全部可公开资料。剩下的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反正你写出来我认就是了,有什么办法。写完麻烦告诉我一声,别穿了帮。还有啊,不要写我喜欢吃什么古怪的东西,免得一堆人送,熏也熏死了。”   我连连应承,道谢后挂了电话。   然后开始想小欢是何许人也,到哪里去找她?   我正想着时电话又响了,那个可恨的刚才不告诉我小欢电话号码的人说:“我助理的电话在我的名片上,就是你钱包里那张。如果你已经扔了,那就不用想什么买米下锅了,直接卖身求荣吧,我倒是可以考虑包养你。”   小欢亲自过来给我送了一堆资料。她是跟我年纪相仿的一个女孩子,不由让我怀疑是不是欧阳昕的品味一直如此。   她同样将我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眼睛里全是善意的笑容。   晚饭我又没吃,因为中午吃得太撑了。欧阳昕来的时候我正在下速冻水饺,他一看见就发脾气:“你怎么老吃速冻食品?营养不好。”   我即刻反驳:“你的说法不科学,好些速冻食品比新鲜的好。因为有些新鲜食品经过采摘、运输,到我们手上营养损失已经很大,而速冻食品是采摘后直接冻住,反而保住了营养,比如菠菜就是这样。”   他笑看我:“你不会以为饺子是直接由土里长出来的吧?”   我嘟嘴:“我只是跟你讲讲理论。”   他随即有些落寞地回答:“你们这些读书人就这样,只关心理论上、书本上是怎样的,吃死人也不管。”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又觉得自己似乎有点仗“势”欺人,于是岔开话题:“今天中午来送外卖的那个小伙子很不错哩。”   欧阳昕的脸色更难看,然而他转瞬却失笑,似想起什么有趣的事。   我看他神色诡异,忍不住问:“想起什么这么好笑?”   他大笑着说:“以前我看……某类小说里面常有送外卖的跟少妇偷情,那时候很不理解,现在算明白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狐疑了一句:“什么小说?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你看过而我没看过的书?”转头看见他一双妙目里风情无限,旋即明白。   我脸红起来。厨房里空间狭小,热气腾腾,我们两人本就站得很近,我立时便怕他又要趁着这种气氛来欺负我。果然他已经伸双手过来环住我的腰,我一掌打开,逞强道:“有什么了不起?我十三岁便已读过全本的《红楼梦》和洁本的《金瓶梅》,十八岁把全本的《金瓶梅》也读了。而且读的时候,”我想起往事失笑了,“因为以前看过洁本的了,所以只挑着没看过的那些段落读的。”   说完我借着玩笑的气氛赶紧离开厨房这是非之地。他帮我在餐桌旁拉出椅子,眼里满是笑意。我怒斥:“你笑什么?”他做大惊状:“怎么,什么时候新颁法令连笑都不许了?”我心中暗叹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再不敢说话,无声无息地开始吃饺子,并且十分少见地不停劝对方多吃以堵住其嘴巴。   饭后,他闲闲地问我:“听说你最近的那部小说被骂得很惨。”   我委屈地答:“是啊,读者们说我写的激情戏她们看不懂,所以就骂我,也不想想要是没有前面那些写得通俗易懂的铺垫,她们怎么会对那些激情戏感兴趣。”   他笑着应我:“读了那么久铺垫,最后那点痛快的高潮部分却看不懂,当然是很让人郁闷了。就像追一个女孩儿很久,她却怎么都不肯让我碰她一样郁闷。”他说着伸手捏一把我的脸。   我知道他在抱怨我,立时不以为然:“我们认识没多久吧?你们这一代人就是想快餐化爱情,却不知快餐在国外向来是低档食品,在欧洲尤其被轻视。”   他继续笑:“低档又如何?我也没见你满身都用名牌啊,这话由我来抱怨还更合适一点。”说着他扯起衣服上的商标给我看,“再说,你写的那些小说本来也就是快餐,就别在这里动不动抱怨别人快餐不快餐了。”   他说的倒也不无道理,我最近也真的被读者抱怨得头大,以至于我手头正赶的这篇一写到亲热戏就卡壳。于是我说:“你有经验,你告诉我怎么写吧。”他邪邪地笑:“我不会写,我只能告诉你怎么做。”我作势要打他,他收起坏笑,换了一副十分诚恳的面孔,“你要是实在不愿听,那我只能奉献自己,帮你积累些实战经验了。”   我把上篇小说拿来,翻到被批评的那段给他看。他一边看一边不停地问我:“这个是什么字?怎么念?什么意思?”我慨叹,看来我写得真是够呛,我需要读一下现代版的《金瓶梅》来补补课。   他没看完就还给我,然后又问我现在在写什么。我打开电脑把现在写的这篇调出,简单讲了一下情节。老俗套的故事,某男爱上某女,是对欢喜冤家,但某女却一直不知道自己也爱上了某男,于是某男诱惑其就范,然后皆大欢喜。而我却无法让该女“就范”,所以愁死了他们俩也愁死了我。   欧阳昕笑着看了我卡壳的那段,浪漫气氛一切俱备,就是写不下去了。他说:“现在,先让这女生喝点酒吧。现成的烛光美酒难道只是看的吗,不让人喝啊?”   我急忙敲键盘:莺莺饮下半杯红酒,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君瑞看着她艳若桃花的双颊,不由痴了。两人谁也不说话,只听见君瑞咚咚响的心跳声。   写完我满足地呼口气,终于进了一步,发展到“无声胜有声”的新境地了。   欧阳昕低低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渴不渴?”我写得脸红发热,当然是渴。我点头。   他放了一个杯子在我手里,我一边重读刚写的那段话,一边喝了一口。   入了口才知道那是酒。   我茫茫然转过头去看他。他双手搭在我电脑两侧的桌面上,将我环在他怀中,正在认真读我刚写的那段。空调缓缓吐着暖气,将我们两人的身躯包围温热起来。   “现在,你让那男生过来抱她。”   君瑞走过去,一把抱住莺莺。   身后的男子发话:“不要那么鲁莽,要轻轻地。”我删掉重写:君瑞走过去,轻轻地、轻轻地抱住莺莺,像抱着他最珍爱的宝物。   我敲着键盘。桌上两侧的胳膊也离开了桌子,轻轻收紧在我身上。   “现在,你让那男生吻她的耳垂。”   君瑞含住莺莺的耳垂,莺莺身躯一震。   身后的男子轻含住我的耳垂,我颤了一下。他说:“你看,这里明明不是震的感觉。”我重写:莺莺身躯一颤。   我等着下一个指令,身后的人却没有说话。   “然后呢?”我轻喘一口气,转头去问他,却正正撞上他的眼睛。他的目光温柔得似春日涟漪,不再像往常那样带些调笑,带些轻薄,今日他眼里满满都是柔情火焰。我迅速转回头去,心跳得厉害,却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   “现在可以抱紧些了。”他终于开口。   君瑞的手臂渐渐收紧,莺莺 ……我又回过头,问:“莺莺该怎么反应?”这之后已经不是我所能掌控的范围。然而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欧阳昕根本就没有再看屏幕,他一直盯着我。   空调的暖风已经吹到了最高温度,“嗒”的一声轻响停住了运作,可是积累下来的余温还在细微却执著地侵袭着我的毛衫。角落里的CD机不知疲倦地低声吟唱着“你说你,想要逃,偏偏注定要落脚……”纵是有音乐的陪伴,室内却依然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下都能听得见。   仿佛有一根无声的弦,在缓缓拉紧,紧得我不敢出声,不敢动弹,生怕触到那根弦,就此换了人间。   他的手臂随着那根弦越收越紧。   我觉得窒闷,越是窒闷却越想拼命喘息。我转过头去想把这感觉忠实记录下来,这时有人吻住我的双唇。顿时浑身瘫软无力,我的手由键盘上滑落,苦闷的哼声由喉间滚出,心内的焦急和苦闷越来越甚,脑中一片迷蒙。   后来他曾经问过我,如果当时不是我的电话响起来,是不是已经大功告成了。   我默认。   自芳打电话来提醒我明天要交稿。我虽然已经写完了,却千恩万谢她的提醒。放下电话欧阳昕严厉警告我,以后在家里不许开手机,电话也拔掉。可是那怎么行,我本来就是在家工作的。我宁死不从,他气得夺门而去。   后来中午来送外卖的都是女孩子。欧阳昕仍是每天两次电话,晚上来吃些东西就离去。偶尔他也会称赞我的手艺,我知道那是白食吃多了的歉疚。   我们都忙碌了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我赶得差不多了,可以休息一下,立时打电话叫自芳出去玩。   那天为了庆祝我终于结束赶工,也为了感谢自芳对傅辉的推荐之恩,我请自芳去了上次那家价格奇贵的舞厅。虽然城中同样档次的休闲场所无数,我还是流连那里的亭台楼榭与池面波光。   但我若知那晚会以那样的方式与傅辉重逢,或许我会改变主意吧,纵使我是真的很想念他。   只可惜,我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我特地穿了跳舞的裙子,不是为了漂亮,既然是答谢自芳,当然希望她能够尽兴。中间的慢舞自芳每曲必跳,她的论点是这种不剧烈的长时间运动最减肥,我也每曲奉陪,两人玩得尽兴。后来我们干脆两曲之间的间歇也就不回座位了,于是正好眼睁睁看着傅辉上台,他也看到了矗立在空空舞池中的我们,只微一点头示意。   我立时便有些发窘,拉着自芳回了座位。自芳老大不情愿,絮絮叨叨说着:“犯得着吗,洪水猛兽啊?”   我坐下来,问她:“带烟没?”她拿过手袋,翻出烟盒,抽出一支摩尔,自己给自己点着,然后施施然转过椅子去看台上傅辉的表演,并不理我。待吐出一口烟圈,她侧过头来问我:“你这是打算怎么着,一边吃着碗里的,一边继续瞧着锅里的?”   我忙摇头:“不敢,我会找个机会跟欧阳昕说清楚,是我自己那天太惶急,乱方寸了。”   她怔了一下才明白我的意思,冷笑道:“原来是要跟他说清楚,不是跟你自己说清楚。”我不说话。她忽然十分好奇地问我:“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觉得傅辉比欧阳昕好在哪里?就为了你们那五十九分的旧情?连及格线都没过。”   我惊异道:“当然不是,他就是好啊,哪里都好。”   自芳挑挑眉,等着我下文。   我想了一想,说:“首先,他很帅,外貌的吸引是最原始的吸引。”   自芳笑道:“说下一条吧,我没功夫去纠正你的审美观。”   “然后,”我又想一想,“我觉得欧阳昕太小了,像个孩子一样,处处都不成熟。”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到现在还没跟他说清楚,就是想等他孩子脾气的新鲜劲儿过了,那时他多半会高高兴兴分手,一点事都没有。   自芳立即问:“他做了什么事让你这样觉得,不妨说说看。”   我立刻做出她这问题愚蠢至极的表情,先从气势上盖过她:“很多啊,太多了。比如,他长得就像个孩子。”自芳继续笑:“说来说去还是外貌,你这自称知识分子还动不动就嘲笑别人不成熟的人,挑男朋友就没别的考虑了吗?”   我即时又列出几条:“他开的车我就看不顺眼。我只要在A城住着,就决不会买敞篷车,一年下来能开篷的天气有几天?一点不实用,跟我的价值观不合。还有,他感情易冲动,对女性轻佻,哼,时不时就搂搂抱抱,很多次强吻我。”我愤愤地说着。我知道自芳是个女权主义者,听到在身体上对女性用强的事情通常都会生气。   然而这次她却皱着眉头问我:“你的意思是,你打算找一个从不想吻你的人做男朋友?”我又被她噎住,自芳是难得的几个能跟我斗嘴时常占上风的人,所以我跟她尤其交好。   自芳侧过头去继续看舞台,闲闲地说:“昨天中午我出门办事,中午的太阳特别好……”她微眯起眼睛,似还在享受记忆中的阳光,“那一瞬间,我忽然就后悔自己没有买辆敞篷车,就为昨天一中午也值了。”她飞快扫我一眼,“你还写诗呢,怎么一点诗人的浪漫气质都没有?”   我惭愧:“诗人也是要吃饭的,不是个个都像你那样出身好,功课好,际遇也好,什么都不用愁,最大的烦恼也不过就是买错了车。”说完这些我又怕自己说得有点过分,忙笑道:“你动了你的浪漫小心思,找欧阳昕出来带你兜风就是了,我帮你还人情。”   她转头过来看我:“你以为我没找?昨儿我们玩到下午才收摊儿。”   我奇道:“他没跟我提啊。”   自芳又转回头去,淡淡说:“我交代他不要跟你说。什么事都要上报给你?你现在已经被宠坏了。你该知道,你不去宝贝着他,自然有一堆人会去宝贝着他。你不珍惜,自然他也可能去跟别人约会。他周围的女孩子,可是个个都比你长得好。”自芳跟我说话丝毫不留情面,一针见血,我很喜欢她这点。   然而她的良言却没有说服我,我微笑:“那样最好。”   她点头:“行,你后悔的那一天千万别来找我诉苦。”   顿一顿又续道:“就这些?你就为这么点东西不肯喜欢他?”   “还有,”我语声有些凝重,“我父母一定不会喜欢欧阳昕。他们跟我说一定要找个学历比我高的,所以这不我连博士都没敢拿就赶紧回来了。现在本姑娘虽然成为老大难问题了,我父母收敛了些,但是,你换上自己父母想想也能猜到他们对于我跟一个偶像演员在一起是什么看法。”自芳点头:“这倒像是个理由的样子,不过,你父母不喜欢欧阳昕,就会喜欢傅辉那样一条裤子破十七八个洞的?还是刚刚才找了个正式工作。”   我急急争辩:“那 不同。”   “怎样不同?”自芳步步紧逼。   “我喜欢他。喜欢,就一切都不同了。”我低下头。 第十章 他们告诉我女人很温柔很爱流泪,说这很美。——张楚《姐姐》.   自芳顿时为之气结:“总算说出来了!我说你这人可真够没良心的。”她愤愤弹弹烟灰,接着说,“昨天问起欧阳昕你们两个的事情,听他一讲就知道你还存着外心,你对傅辉可不是那样儿。什么时候听见过你说不让傅辉碰你啊?”我立时又羞又怒,这孩子怎么什么都敢跟别人说?不是放荡不羁就是别有用心。一气之下,我扯起自己的裙肩,指着斑斑点点的红淤对自芳诉苦:“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我可没说过不让他碰我,你看我满肩膀都是草莓,疼死了,你们居然还在背后诋毁我!”   自芳苦笑:“不用这么激动吧,所有人都在欣赏你的香肩。”   我赶紧往周围一看,可不是。心里骂这些人无聊,夏天穿露肩的裙子还不是一样,今天晚上就有几位小姐领子比我现在掀开的还大,干吗不去看她们,好像我多不检点似的。   我嘟嘟囔囔理好裙子,自芳却没有被我的牺牲感动,她总结陈词:“不管你怎么说,你对他不够好,这你得承认吧。你是不知道,他提起你时那情不自禁的高兴样儿,唉,看着就让人心疼。”   我微笑:“你心疼就赶紧上,我不介意,反正他也不在乎年纪。”   自芳气得将半截摩尔按熄在烟灰缸里:“你小心‘船到江心抽身迟’!”说着站起来扯住我,“陪我去跳舞,今天我是客。”   傅辉正在唱一首慢歌。我还是难以面对他,所以带着自芳在边上靠近小桥的地方跳。正心思恍惚的时候,看见桥上过来了一个粗壮汉子,走路打着横,我正要避开让路给他,却忽觉腰上被人大力一揽,左手被人抓住,身不由己已被拉入舞池正中。那人笑着说:“两位小姐做伴太浪费了,不如陪陪我。”   我立时动了真怒,冷声道:“对不起,我不想。”接着便想甩开他的手回去。谁知甩了一甩竟没有甩脱,反倒被他右手借力一带拉到了胸前,左手随即按在我背上。一阵酒气冲鼻而来,他的声音也冷厉起来:“怎么,不给我面子?”我还想要挣扎,却惊觉他的手已由背后滑下去,过了腰际还在往下,而他的嘴巴已然掀开我的裙肩,照着我裸露的肩膀亲下去。   我震惊得连尖叫声都已发不出,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刚刚才离开学校的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场面,心内只觉得害怕,眼泪就要涌出。便在那一瞬间,一股大力推开我,然后听见对面的男人“哎哟”一声已经中了推我的这人一拳,随后两人扭打在一起,音响里发出稀奇古怪的声音。事起突然,在我的惊声尖叫中,保安很快过来拉开两人。   那粗壮男人恨恨离去,我才看见出手的人正是傅辉,他还拿着麦克风,转过头来问我:“你没事吧?”我忙答:“没有没有,你呢?”声音里带着哭腔。他摇摇头:“我一个大男人家能有什么事。”   保安问傅辉谁先动的手,傅辉毫不犹豫答了声“我”,保安说那我们得去见今天晚上的值班经理。我连忙大声辩白是刚才那人非礼我。傅辉却横我一眼:“你嚷那么大声干什么?又没人问你。”   慢舞跳了一个小时,十点又换了快节奏。等上班族们已经散去,剩下的都是夜猫子时傅辉才回来。我在那里焦急等待,他只说一声“没事了”就再也不肯提这件事。   我看他回来也就放下心,正打算问自芳走不走时,傅辉却忽然过来说:“我打车送你们回去,别自己走。”   于是我们又只好乖乖等他收拾好东西才离去。   先送了自芳回家,傅辉一直送她到楼上才回来。到我楼下时,还没下车我就看见了白色的Z4停在不远处,这才猛然想起忘了通知欧阳昕今天我晚回来。临走时怕吵他工作,所以没打电话。本来是打算慢舞快结束的时候,也就是靠近十点的时候打电话告诉他,反正他平时也是那个时间到我家,谁知碰上这样的事情,给忘了。   傅辉显然也认出了他的车。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送我到了楼下值班室前,然后说:“我不上去了。”   我没有留他,只是道了声“谢谢”。他已经转过身,一边朝外走一边摆了摆手,也不知是说不用谢还是说再见。   我走出电梯的时候,欧阳昕正如一个孩子般坐在地上打手机游戏,听见响声抬起头来,我看见他嘴唇都冻青了。楼道里温度还是太低。他看见我高兴得跳起来,张开双臂等在那里,说:“我冷死了,你来暖暖我。”   我很是有些心疼,过去抱了抱他,说:“对不起。”他拥着我肩膀不放手,只说:“你怎么越来越啰唆了。”   我有些奇怪,问他:“你怎么不问问我去哪里了?”他以前可不是这样,敏感得很。他将下巴放在我头顶,懒懒地说:“回答你这个问题太麻烦,好吧,那我就问好了,你去哪里了?”   “我去跳舞了。”   “哦,是不是下一个标准问题就是:跟谁去的?”   “是。”   “好吧,那你跟谁去的?”   “自芳。”   “哦,那么,何姐今天漂亮吗?帮我问她好没?”   “漂亮,忘了帮你问好,不过她倒是问你了。”   “可是我不怎么好也,我很冷……”   我闻言才骂自己糊涂,急忙掏出钥匙开门。欧阳昕直冲进卧室,将外套扔到地毯上,然后一头钻进被子里夸张地瑟瑟发抖,以此博取我的同情心。   我先去把空调开到最高,接着取了一块姜出来,在搅拌机里打碎了,浇上热水递过去。他就着我的手喝,尝了一口又嫌烫,可是姜汤就是为着喝个热乎,加冰块还喝个什么劲。我只好把碗端在他嘴边,候着他觉得能忍受的时候嘬上一小口。   他伏身缩在被子里,嘴巴在碗侧轻轻蹭着;我坐在床畔,拧着身子端着碗。暖气慢慢上来,吹得我有些薄汗。忽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无限依恋。我的心也是肉长的,于是忍不住腾出手去摸摸他头发,想了半日,说出一句:“染发对健康不好,我不喜欢浅色的头发。”他转回头来笑:“我本来的发色比这还要浅些,你要是不喜欢,我拿墨水涂涂好了。”   我急忙摇头:“不要不要,你别总去染头发,为了工作那是没有办法,平时还是好好过日子吧。”说完,我又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拍拍他头,叫了一声“昕昕”。   他没有回头,凑到碗边去喝汤,咕哝着问了一声:“怎么?”   我说:“你少年得志,别太招摇了,做人还是沉稳低调一点比较好。”   他喝着汤,没有答我话,伸臂过来揽住我的腰。手倒还算老实,可是,嘴巴却毫不相让地回了一句:“你也是。”   我气得手腕一抖,他即刻呛了一口。我只好放下碗,忙叨叨帮他拍背。他一边咳一边蹭进我怀里,然后说:“倾倾,你真好。”   我即时提醒他:“比我更好的满街都是,随便你找。”   他摇摇头,脸埋在我怀里,看不清神色,只听见声音传出来:“她们都只想让我对她们好,喜欢的都是我光鲜的一面,打扮得越好看越喜欢,行事越张扬越喜欢,可是你从来不要求我任何事,只会对我好,就跟我妈一样。”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或许是满含感情的,可是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声音也闷闷的,所以我听起来就像一个小孩子在跟我诉苦,于是就很自然地开始教育他,就如同教育我姐家的宝贝儿子:“不是别人喜欢怎样你就要怎样的啊。你要有自己的看法,自己的观点,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你的快乐是你的,不是别人的。”   他闷在我怀里笑了两声:“这些不用你教我,我很早就一个人在外面混了。我就是说,你对我是真的好,不像你说的那样满街都是。我跟你在一起,觉得特别安心,就像重新找到了家的感觉。”   我被他腻得汗意越来越重,终于推开他:“待会儿我清洗搅拌机的时候,心里肯定会骂你个十七八遍,到那时你再夸我也不迟。”   他不理,只笑着看我。   我看着他的笑容心里有点发虚,于是端过姜汤给他,又加上一句:“其实我就是怕你生病赖在我这里,上次你可把我吃穷了。”   他似被我提醒,问了一句:“你今晚去的哪家?”   我答:“还是‘宣元’,贵死人了,为了自芳才去的。”“宣元”是那家迪厅的名字,也是在那里第二次碰到了如今在我被中的这个孩子。   他随口问道:“傅辉还在那里唱歌吗?”   我犹豫了一下:“可能吧,没注意。”说实话太麻烦,终于还是骗了他一次。   他丝毫没有觉察,接着说:“那家很贵啊,就算你们两张女票,也不知够多少学费了。”我知他记着上次的仇在讽刺我,也就没有反驳。他更加放肆地拍拍我胸口,说:“心痛吧。”   欧阳昕暖和一会儿就告辞了。我本来想留他睡在客厅,毕竟又晚天气又冷,但看他那么坚决,反倒没有说出口。   他走后,我收拾搅拌机的时候看到了一直珍藏的那个矿泉水瓶子,我拿出来捏在手上,傅辉一直都是这么爱护我的,冰着自己不在乎,伤着自己也不在乎。我陷进沙发里开始胡思乱想,又觉得自己龌龊,总是这么心思摇曳不定。   苦闷了不知多久,听见人敲门。我不由有些惊异,这么大半夜会是谁?心里隐隐有一点希望是傅辉。   开门却看见欧阳昕又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大盒子。他说:“我本来打算明天早晨带给你的,可是又怕会吵你睡觉,还是今天晚上送过来好了。咦?你看见我怎么又是这种神情?很失望吗?”   我只好假笑:“是很失望,来人拿的是盒子不是食物。”   他一路跑得气喘吁吁,脸上一层细密的汗珠,恐怕是担心吵到我睡觉所以赶得急。打开盒子,最上面是一张“宣元”的贵宾卡,他交代我:“可以带五位以下客人进入。”旁边还有一堆卡片和礼金券之类的东西,他嘱咐说:“不用替我省。”最下面是我上次看中的那条绿裙子,他解释道:“本来想等你生日给你的,可是这么漂亮穿出去跳舞多好,等生日了你再敲我其他的嘛。”   然后他轻轻抱了抱我,说:“对不住,最近没什么时间陪你玩。”   我低下头,眼睛有点湿湿的。他却戳了我一下,低头看一眼,问道:“你干吗拿着个空瓶子?”   我立刻收回心神,沉静答道:“忘记扔了。”   这是我第二次骗他。   原来骗人这么容易,我快要上瘾了。   我问他:“你要不要睡在我这里,现在回去很晚了,路上要多久?”此时我才想起,我从未问过他住在哪里,也不知道是远是近。   他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倾倾,我不是不想,其实是很想很想,只是我不愿意自己再像以前那么随便,跟你的关系我越来越看重了。而且,你是第一次吧,那我很有压力啊,要很小心很小心了。”   我是因为跟他完全思路不同没有反应过来,才容许他说了这么多,反应过来之后大为懊恼:“我不会让你跟我睡一张床的,你别担心。”   他笑笑:“还是不了,别给我犯错误的机会了。我明天要早起,怕吵到你。”我点头,目送他离去。他走出去好几步,忽又回来很认真地问我:“以后还有机会的,对不对?”   我也同样认真点头,然后更认真地加上一句:“我是说睡客厅。”   欧阳昕拍拍我头发,轻声说:“你放心吧,总有一天,我会做你的入幕之宾。”   我抬头故作惊异状取笑他:“你的中文有进步啊,连‘入幕之宾’都学会用了。”   他笑答:“我最近接了一部大制作的古装剧,现在正苦练基本功,上文化课呢。”   我点头赞许,并且开始大言不惭:“这是好事,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又有些好奇,取笑他,“让你演谁?妲己还是褒姒?”   他横我一眼:“干吗都是些祸国殃民的,就不能是昭君或貂蝉么?”我叹息:“国哪里是女人祸的,盟倒都是君王背的。‘玉环领略夫妻味,从此人间不再生’了。”   他觉到我的感伤语气,急急答:“我会永远爱你。”   我听得心内一惊,随即笑着捏一把他的脸:“台词背串了?”他就着我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轻叹道:“能不走就好了,管什么工作、前途,都不要了,就在这里陪着你说话。就好像,假如让我放弃所有,能够换回跟我妈妈共处的一点点时光,我也愿意。”   我松开手拍拍他脸:“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能学成一技傍身的时候,别蹉跎。”他点点头,临行前又问了一句:“我帮你把那瓶子扔了吧,反正顺手。”我笑:“不用不用。”   我看着他走进电梯。他回头,见我还在看他,像孩子一样笑了,无所顾忌的青春欢乐。然而,是不是也像青春一样短暂?   是夜,我接到晓光的电话。她态度冷漠,以最简短的言语告诉我,傅辉受了伤在医院,问我去不去看看。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在说:“不去就算了,我们先去了。”   我急忙一迭声说“去”,于是他们过来接我。   小衡对我态度也不好,只有曹文还勉强可以说话。他告诉我傅辉今夜被人截击,巡警发现时已经昏迷,然后按名片上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正好是小衡跟傅辉合租的公寓。小衡这才知道傅辉出了事。   晓光和曹文都已听过小衡对今晚事情的描述,所以一致认为是因我而起的事端。   我心痛得说不出话,能开口时却说了一句错话。我问小衡:“今晚既然已经出了这样的事,你们为什么不一起走?”   小衡回头怒视我:“他是因为要送你,所以不让我跟他一起走。舞厅经理已经告诉了他那人有背景,很可能会报复,所以他才坚持送你回家。”   我无语。   曹文忽然问了一句:“倾倾,你今年多大了?”   我不知他此问为何,却也不敢隐瞒,老实答道:“二十七了。”   曹文仰头靠在椅背上,看似闲闲地说:“你觉得,跟一个对你这前二十七年一无所知的人在一起有意思吗?人的一生其实也不长,脑筋清楚的就是那么几十年而已。他都不知道你前面那么多年干了些什么,有什么经历,是怎么成长为现在这个样子的,那相处起来会舒服吗?”   他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即便他不说,我自己也会想这些事情。可是,现在根本不是我的问题。不是我主动选择了一个对我前二十七年一无所知的人,不是我放弃了故人,相反,是故人放弃了我。   所以我心里很不服,但我什么都没说。我知道他们是为傅辉好,我也是,那还有什么可争执的呢?   我看见傅辉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身上血污已清,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着,只有放在枕边的黑绸带上还有未洗去的斑斑血迹。肖梅和他们唱片公司的张总都在。   肖梅说,头上缝了十二针,身上多处软组织损伤,好在都是外伤,没有大碍。张总神色痛惜,却只淡淡说了一句:“先别告诉他家里,我会给个交代。”说完便离去了。   肖梅说:“我留下来照顾他吧。”我们都知道这不合适,急忙将她劝回去。   小衡坐在床边不说话,曹文向他说:“傅辉这一倒下,你们乐队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你还是先回去吧,让倾倾留下。”   晓光随即道:“那怎么行,人家倾倾现在是有男朋友的人。”分明是在讽刺我。   曹文倒是在这种时刻还不失幽默:“她只不过是有男朋友,你可是连孩子都有了,难道让我们这有家有口的留下不成。”   都离去了,只剩我一个人在这里静静陪着他。月华如练,透窗照进来覆盖着他的面孔,还是那样棱角分明,还是那样淡泊漠然,深深埋住了他内心的狂野与烈火。我伸手帮他理好头发,实在没有忍住,又滑到他的面孔。他沉沉睡着,似毫无知觉。   想起我们有次约好在一个地方会合,我并没有迟到,到的时候却看见他像小鸡啄米一般在打瞌睡,我也是忍不住去摸他面孔,结果抚到唇边时被他一张口咬住。我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谁知他脸红得却比我还快。   他鲜与女生调笑,但为了各式女生去打架倒是经常,虽然因我而起这还是头一遭。   我叹口气,看他一时也醒不了,就拿起那条还带血的黑绸带去洗手间洗。   洗着洗着不知怎么就哭了,说不出来的伤心。我就那么扶着洗手池,哀哀痛哭,似把这六年的思念都要哭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门响,我急忙收敛,却没看见人进来。我不由有点奇怪,这大半夜的,还是挺让人害怕。我拉开门出去张望,随即听得门外一声尖叫,把我吓得也立刻尖叫起来。   定睛一看,是两个小护士,手里还拿着笤帚什么的。我奇道:“怎么了?”她们问:“你是人是鬼?”    第十一章  你说爱本就是梦境。——信乐团《离歌》.   第二天这事就全院都知道了,不时有人过来看看,然后说:“原来你就是那个半夜鬼哭的呀。”   傅辉起初只是笑,后来就慢慢沉默了。   外伤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静养。傅辉身子硬朗得很,他本来坚持要回家,但是张总却一定要他留院。他没办法,只好留下来,然后开始劝我回去,我再也没有听他话,尽己所能照顾他饮食起居。就算是一个普通朋友平白受伤,我都不会看着他一个行动不便的伤者自己在医院里,何况这是傅辉,还是因为我受伤,那就更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了。   中午我抽空出去给欧阳昕打了个电话,告诉他 我最近有事,手机没信号,晚上也不知几点回家。   他立即答:“不管几点我都等你。”   我说:“你别给我添麻烦了。等我忙完了会告诉你。”   他忽然说:“我现在想见见你,可不可以?”   我答:“说过别给我添麻烦了。”   于是他不再说话,我说“我挂了”,他没有声音。我合上手机,在最后一瞬,似乎听到他说:“你要记得,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呢。”   日子重新开始忙乱。   我吃了一顿医院的午饭就开始抱怨,而后的每天我都给傅辉做好午饭带过来,晚上则叫外卖,回家时我还要到超市买好明天要做的菜。   偶尔也会抽空给欧阳昕打个电话,但实在是少之又少,我太忙了。   那天晚上我回家时,看见楼下平时欧阳昕停车的位置停了一辆吉普,因为是鲜明的黄色一下就注意到了。我心下只庆幸好在不是他的车,然后拎着我的保温桶大大方方回家去。   刚出电梯,我便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倚在我家门口,手中拿着一束怒放的百合花。显然是等得久而累了,花是倒拿着的,一朵朵向着地面盛开。我即刻按住电梯门想要退回去,然而,如同自芳所说,“船到江心抽身迟”,他已经听见电梯响往我这边看过来,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心里面还是有点懊恼的,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回到电梯里了,谁知他反应那么快。不悦的情绪干扰了我的理智,再加上我在他面前一贯的居高临下,我走过去竟然就没头没脑埋怨他:“你没开车来也不跟我说一声,我都不知道你在。”   欧阳昕看着我:我穿着那日他陪我去买的裙子,手里拎着一只保温桶,居然还十分难得地化了点淡妆。他终于发了火。   我头一次听到他那么冰冷的声音:“我知道了,以后每天出门开什么车一定要先跟我女朋友提前备案,免得撞破她的好事!”我无地自容。他忽然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还给你”,然后夺路而去。   那束百合花被扔在我面前,跌落一地灿烂。   我再冷血也还是追了过去,跟着他跑进楼梯间。可我穿的是配裙子的高跟鞋,追了一层就知道追不上,只得停在那里喘气。他又跑几步,却也停下来,回头向我喊:“脱了鞋子啊,干吗那么不舍得?”我喘息着招供:“怕磨破了连裤袜,很贵的。”   他终是走了回来,站在我下面一级台阶,正好直视着我的眼睛。他说:“你自己告诉我,你去了哪里?”   我指指保温桶,说:“去带外卖……”随即看到他面色不善。我虽然没良心,却还算有点小聪明,他今天忽然发怒恐怕也是有来由的,于是赶紧改口:“去医院看望傅辉,他受了伤,我还给他带了饭。”   他冷哼一声:“他怎么没留你过夜?”   我惊骇摇头:“没有没有,不是那样。我只是照顾他。”   他不再看我,倚住墙似乎想了一会儿,然后又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上楼把地上那束花拿下来。”我诚惶诚恐地点点头,走了两步他又从背后追了一句:“你的爱心饭盒可以放下了,穿这么高的鞋子还拿那么多东西,也不怕摔。”   我抱着花回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脸色温柔了些,对我说:“这束花是替你买的。”我听着这话有点拗口,却也只能唯唯诺诺,他继续说:“今天你有个朋友过生日,我替你买束花送给他。”   好在我反应飞快,立即将花放在他面前,说:“生日快乐。”看着他展开的笑颜,还是有点心酸的,他曾在我问及年龄时交代过他的生日,我却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他接过花,将我也一并拉入怀里,很温柔地抱着我。他没有再生气。我心底忽然就有那么一点点动心,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我想让时间多停留在这一刻。   我低声问他:“说认真的,你那时怎么会选中我的?别搪塞我是一见钟情。”   他呢喃着回答:“因为想到老了你还在我身边。年轻的时候自然什么样的人都找得到,可是到老了呢?等到我像郑之华一样老、一样丑的时候,哎哟,你别掐我,我在说正经的。”   我做总结鉴定:“你说话像个怨妇。”然后对未来展望,“我会比你先死,因为我比你大,所以你老了我不可能还在你身边。”   他不答,撩起我的长发吻我后颈,手中拿着的百合花蹭得我又麻又痒。为了稳住心神,我决定甩出杀手锏:“我已经三天没洗澡了,没时间。”   他啐我一口将我推开,忽然又紧紧拉到怀中。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背后说:“倾倾,你答应我,以后永远不再骗我了。”   我点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那夜他没有回去,胁迫我把第二天为傅辉准备的午饭做了给他吃。然后问我可不可以送他一个最盼望的生日礼物,我连问都没问是什么就直接赏了他一拳然后让他乖乖去睡觉。他看我肯留他也就欢天喜地去了。   睡觉时他总是不老实,一会儿说“哎呀,我好渴,有没有人肯给我倒杯水”,一会儿又说“我觉得头好重,是不是发烧了呢”。总之,都是拒绝不了的理由,让我里里外外跑。然后他恨恨地说:“撒谎被逮住就是这种下场。”   我看他心情还不错,赶紧抓住机会:“跟你说一声啊,我明天还会过去。”   欧阳昕倒在床上装睡,一边还说:“我没听见。”   隔一会儿见我没反应他又起来,问:“你去干什么?”   “送饭。”我简短地回答。   “就你那手艺?”他强烈鄙视我,“我家里有个阿姨,做饭比你好吃不是一点半点。我让她去送好了。”   我不语。   他叹口气坐起来:“你不觉得这样对他也好些么?他其实还是在乎你的,你就每天早晨都过去让他想象我们俩昨夜的缠绵?”   我大怒:“他才不会有你这么多龌龊的想法!再说,我没跟你怎么样!”   欧阳昕冷笑连连:“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单纯,像我这么好对付?”   他说的是实话。任谁知道他在我这里频繁留宿,也不会没有猜想。我心里暗暗督促自己,不能再拖下去,到时候跟他说清楚了。然而今天却是他生日,总不至于今天吧。   考虑到他一年才当一次寿星,我做了让步:“好吧,明天你让你家的阿姨送饭过去吧,顺便照顾他。咦?你知不知道地址?就在……”   欧阳昕长叹一声打断我:“不必重复了,我知道傅辉受伤的事情其实比你这半夜鬼哭的还早。”   我听了他的话一惊,连半夜鬼哭都知道了。我先是庆幸自己早早老实交代了,随即又觉得蹊跷,正要问个究竟,他摆摆手:“你继续站在我床前,我会以为你在勾引我。”   于是我只好回了卧室。躺下很久之后,快要入睡了,却听见隔壁翻来覆去的声响。到底我还有些内疚,忍不住又起来,靠着卧室门边,轻声问他:“不舒服?”他侧着脸看了看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特别不踏实。”   我心里有鬼,于是更加内疚。他忽然说:“讲点高兴的事吧,找一件你最开心的事情讲给我听听。”   “哦,最开心的么,”我想了一想,很多开心往事滑过去,整个人都快乐起来,“呵呵,最开心的那次,是在云龙湖上放风筝。那时候已经大学了,可在那之前我从没放过风筝,老被人笑话。”   他仰在床上笑笑:“我也没放过风筝,小时候没条件,现在没时间。”   我没有回答,兀自想着旧事。我这个人不大会玩,爸妈管教得太严了,用雅致一点的说法,就是不会享受生活。但是傅辉就很会玩,他一直被宠着,而且胆大、叛逆。有次我们在校园里看到有人在放风筝,我就说,我从来没放过,想想这个小东西能飞那么高,很奇妙。   后来有一天,傅辉忽然就拿了两个风筝过来,说周末去云龙湖。我们四个人,在那个周末,坐了大半天的火车,到云龙湖去放两只风筝。那片湖很宽阔,大得过西湖,船只也不密,正可以在船上放风筝。湖水很美,湖面上风很大,连我这种新手都一次成功。   我永远都记得那个下午,我牵着自己放的风筝怎么也玩不厌,回去之后被晒脱了一层皮,而跟我同船的晓光则因为下周有个演出任务不敢晒太阳,从头到尾撑着伞在船角,被另一只船上的傅辉和曹文不时嘲笑。到后来晚风渐起,该离去了,我抬手要收风筝,傅辉隔着水面喊过来:“你别收,风筝是放的,不是收的。”我愣愣转头:“那怎么办?”傅辉微笑着把船划近,手慢慢朝我靠过来,我怔住,不知他要干什么,然后,忽觉手上一轻,抬头看时,他手上的风筝线刚好割过我的,两条线一齐斩断,手里半边线软绵绵落到水上,两只风筝顿时高飞而去。他在一侧轻叹一声:“多好,比人自由得多。”   我乍见自己的风筝远去,还很不乐意,拿起线撑子就要打他,他则探手在我船上一推,两条船顿时远了,我再也够不着他。四个人一起笑,湖面上轻风流连,在夕阳下闪光的他的眼睛,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沉浸在往昔的欢乐中,忽然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说:“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   一句话让我回到现实,心一惊,赶紧转回去睡觉。隐约听得隔壁的人一直都没有安睡,但我太累了,已经无力顾及。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第二天客厅里的座机一大清早开始振铃。我本来不打算去接,可是隔壁的人也不知是睡糊涂了还是故意的就应了电话,可怜我立刻睡意全无并且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出去。 除非这是打错的电话,否则不论是谁我都吃不消,要是我老妈那可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对方却显然没有听出来接电话的不是我,她激动的声音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听筒前的另一只耳朵还是传达到了我这里:“倾倾,我生了个女儿!七磅重!”   听筒前那人用带着睡意的声音说:“恭喜你。”   我一把夺过电话,将那只耳朵推回床上,然后对着听筒也大喊:“Jenifer,恭喜你!你太幸福了,让我嫉妒!替我恭喜你的老公,还有你们家庭的新成员。能告诉我你宝贝的名字吗?”说完之后发现我这个人适应能力超强,转眼间就是满口英式中文。   Jenifer是我在英国的患难之交,两人同租一套公寓达三年之久。她跟我同年入学,也是中国人。她的专业是东亚文化,嫁了个同在英国学习的美国同学,于是长期相处之后,虽然她坚持尽量多说中文,可出口常常是英美语法的味道。   她笑着答我:“当然可以,我给她起名字叫六斤。”   这下轮到我笑了:“这名字倒真对得起你的专业。”她骄傲地笑,然后问我:“你怎样?”   “我?还是老样子,没有孩子也没有老公。”   “我跟你讲过不要太挑剔了,你走后我们以前隔壁的赵同学可是很伤心了一阵。”她停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刚刚接电话的人是谁?”   我立刻转移话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任何时候听到Jenifer问了你不想回答的问题,只要反问出这一句一定危机得解。果然她立刻又开始了她的哀哀诉说,因为说的次数太多已磨炼成祥林嫂一般的地道中文:“你以为是我不想?我想得很。我老公都说了,我想去哪里他都会陪着我。可是我敢吗?别的不说,单是我不工作这一条,还不得被周围人的唾沫星子给淹死?我在这里做家庭主妇,我老公感激涕零。回了国,唉,女人不挣钱要被人瞧不起的。”   她絮絮叨叨一大堆之后,孩子的哭声传过来,于是她急急忙忙挂了电话。   我长叹一声,准备回去睡个回笼觉。看见欧阳昕时,他正睁着一双大眼睛躺着。我说:“不好意思,吵了你。但是以后请你高抬贵手,不要随便接我的电话。”他不做声,却在我经过他身边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说:“倾倾,你是不是很想结婚生子,然后做家庭主妇?刚刚你说你嫉妒她。”   我叹气:“那是外交语言,就是想,也没想到嫉妒的程度。”   “说来说去你还是想。”他毫不含糊。   我耐心用尽,困意袭来:“这跟你没关系,我要去睡觉了。”   他很是不服:“怎么没关系?你跟我说话总是这么没正形儿,真把我当小孩子啊。我知道你年纪一大把了,肯定想早点成家,我对女人在家也没什么偏见,不想工作就养着呗,我妈还不是白养我那么多年,连福都没捞到享。虽然我还从没想过这些事情,但早晚都是要想的。其实我的合约也快到期了……”   听到最后一句,我急忙甩脱他的手,生怕再跟我扯上什么关系:“我要睡觉了,我对你的事情没有兴趣。就算要做家庭主妇,也不敢做你的,还不得担惊受怕死。”走到卧室门口,又担心他真的做出什么来,赶紧加了一句,“你现在还年轻,趁着好时光多挣点钱吧,偶像的生命周期本来也不长。”说完进了卧室,他带着笑意的声音隔着墙壁传过来:“早已经挣够老婆本儿了,就等着娶个好老婆呢。你要是害怕不牢靠,就管严一点儿,多陪陪我,别整天这么连面都见不着。现在这样儿我可是也不敢娶你。”   我放了点心,沉沉进入梦乡,模糊中有一个甜蜜悠长的吻腻在唇间。生怕错过好梦,我深情回应。再醒来时已经人去楼空,只有桌上留着一张纸条:“你忘了扔你的空瓶子,我帮你扔了。”我气得跳脚,然而想起他刚刚说过的那些什么合约到期的话就后怕。必须说清楚了,我给自己订下期限:等傅辉伤好出院,我心里没有牵挂的时候就花点心思跟他分手。   如他所说,我年纪不小了,需要一份稳定的爱情,这么一个年轻帅气且崇拜者又很多的男人,兼且轻佻多情,显然非我佳偶。其实 傅辉也未必是,但我对他的感情盖住了所有瑕疵。   然而,一天天过去,傅辉却总也不出院。自从“鬼哭”事件过后,住院部的护士们跟我都熟了。我天天打电话过去。后来约略知道,其实伤势已经没有关系,但是张总交代不许出院,于是就那么拖着。   欧阳昕对我越发好起来,好到小心翼翼的程度。   一天下午,傅辉忽然打电话给我,他开口便说:“倾倾,如果我身陷绝境,你会不会救我?”   我立刻拍胸脯保证:“会!”谁问我这话都是一样回答。   讲义气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奉献出一盒Lindt巧克力才把前台的小护士们给吸引住,傅辉赶紧从身后悄悄溜出去。我一边看着那盒巧克力心一边滴血,而她们一边吃一边告诉我,是张总让她们看好人的,她们不敢惹。   出去之后我把这话传给傅辉,他叹口气:“我实在是要闷死了,转转就回来,不会让她们担什么干系。”   然后我的手机响起来,是欧阳昕打来的。他问我在哪里,我答:“外面。”他说:“我知道,刚刚往你家打过电话。你在干什么?”   我答:“没干什么,出来透透气。”   然后他说:“晚上一起吃饭吧,我今天有空,刚订了只龙虾想跟你一起吃。”   我赶紧说:“不要不要。”   他笑:“不用你付账,沈妈妈。”   我嗫嚅:“可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了。”   他问了一声:“谁?”   我答:“同学。”我可没有骗他,傅辉是我四年同窗。   “要么叫你同学一起过来?我就是想你了。” 他提供给我一个备用方案。   可是我说:“算了吧,不太方便。”   我是打算跟他分手的,不想再多纠缠,何况傅辉现在在我身侧,他可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这么一次。   欧阳昕没说话就挂了电话。我正踌躇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他又打过来跟我解释:“我没生气,你好好玩去吧。”我听到这话心里又是一动,如同他生日那天晚上一样。   懦弱胆小又过度自尊敏感是我的一大缺点,我做事情常常瞻前顾后拿不定主意,因此傅辉性格中强悍决绝的一面深深吸引着我;小气是我的另一大缺点,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在金钱上,因此欧阳昕表现出来的大方自信令我汗颜。    第十二章 感觉总会有这么一天,看着你无话可说——黑豹《怕你为自己流泪》.   我和傅辉选了一处有点远的地方吃饭,主要是我有点心虚怕遇到某人所以坚持去偏僻一点的所在。出租车司机听到地名就说:“到那里去干吗?那附近可不是多太平的地方。”说完之后由后视镜里看见傅辉的衣着,随即住口,一路上再也没说话。   那馆子其实还不错,自芳带我来吃过,说松鼠鲑鱼做得好。附近的人虽然穿着与我不大一样,可是跟傅辉还是颇为神似的,所以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怕。店里是一色长条椅,颇有几对少年男女腻在一张椅子上亲密,我脸红红和傅辉面对面坐下,看着菜单点了菜。   一盘清炒菠菜刚上桌,一人飞奔着冲进门来。我转头看那人一眼,立刻吓得失声尖叫。正是那晚在“宣元”猥亵我的人,我永远记得他的样子!我怕他不是因为他曾经调戏我,而是因为傅辉被他伤成这样,在我心里,这个人就是魔鬼的化身!   我当即起身,本能地想要拉着傅辉离开这里。我已经吓得身子发抖,傅辉站起来,一把搂住我,轻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有我在你怕什么?”我双手紧紧抱住他,将头埋在他胸前,心里却想着,有什么事情我拼死也要护住他。   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听见傅辉淡淡的声音:“石勇,你这是想怎么着?”   那被称做石勇的人却一下暴躁起来:“你问我想怎么着?我还要问你!张诠学说你伤得出不了院,我就奇怪,我没下那么重手啊。这倒好,出不了院倒出得来泡妞儿!”   傅辉不说话,石勇继续咆哮:“我知道是我瞎了眼,以为你只是个卖唱的,不知道你家里人了不得,不知道张诠学那么巴结你,可是我们盛大哥已经带着所有动过手的弟兄亲自登门道过歉了,你到底想怎么着?”   忽听得“咚”的一声闷响,似是拳击胸口的声音,我吓得身子又是一抖,傅辉用双手抱紧我。石勇继续大喊:“你有种就冲我来好了!我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那你来揍我啊,还手是孙子!你想怎么样,冲我一个人来好了,别去冲我们大哥摆脸子。”   身后有人逼近,我抱紧傅辉侧了侧头,看见石勇已经挨上来,额上青筋暴露,他正指着自己脑袋让傅辉打。零零散散的声音响起来:“勇哥,你别这样”,“咱们回去吧”,“勇哥,回去听大哥吩咐”。我转头看过去,他们来的人可不少,大堂里陆陆续续过来十几个。   我转回头重又探入傅辉怀抱,心里一边暗骂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吓成这样,一边又贪恋他的怀抱,竟觉得今天很是幸运。   正乱哄哄时,那边的人忽然不怎么说话了,然后石勇的声音远远传来:“你怎么来了?”   接着就听见几个服务小姐唧唧喳喳的议论,还夹杂了几声低低的轻叹尖叫。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盛伯听说你过来了,特地让我也来跟傅辉问声好。”   我难以置信地惊讶转头,竟看见欧阳昕正向这边走过来,他也正看向我,眼睛里一闪而过诧异至极的痛楚,瞬间又什么都没有了。我被他眼底的痛楚一惊,一下放开了傅辉。他过来不再看我,只看了一眼傅辉,然后说:“我们坐下来说话?”   傅辉带我坐在一张椅子上,他向对面说:“欧阳,我不知道你是盛夏的人。”欧阳昕简短回答他:“我只是个戏子,一出道就是盛夏代理的,从我跑龙套的时候盛伯就一直照顾我和我家人。怎么,肖梅没跟你提过吗?”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跟我印象中的那个孩子大不相同。   傅辉忽然伸手抱住我,俯到我耳边吻吻我耳垂,跟着飞快地轻声说了句话:“你跟他到什么地步了?”我急忙向他摇头示意,傅辉又吻过来:“待会儿万一有什么事,你拼了命往外跑,出去再打电话。”我学着他的样子凑到他耳边:“不,我先打电话,再帮你。”傅辉皱眉:“你不听我话?他还没得到你,你不要命地跑他不会见死不救,你要是被抓住,他会做什么你自己知道。”   我愣在那里,我想说不会。怎么会呢?欧阳昕怎么会伤害我呢?他若只是为了得到我,他有过大把的机会。我想跟傅辉分辩,可是又没有机会说那么多话。傅辉又说:“你乖点,不然今晚我们俩被做在这里也未必有人知道。”我只好点头,表示听从。傅辉拍拍我头:“你跟我亲热一些,我们现在跟他是敌人。”这个倒是好办,我即刻在他脸上货真价实地亲了一口。然后忍不住看了欧阳昕一眼,他却再没有看我。   石勇早已没了耐心:“你们俩忍不住了就到楼上开房,在这里磨叽个什么劲儿。”他招手叫远处吓得一直躲着此时却又有点想靠过来的服务小姐,“过来,领他们俩去楼上包厢,我看这姓傅的小子能撑几个钟?”说着哈哈大笑。   不知为什么我一点没有生气,我靠在傅辉怀里,紧紧依着他,觉得心里很是平静幸福。傅辉也没有生气,他笑着跟对面说:“撑几个钟不是最要紧,最要紧是要让女人喜欢,不像有人连跳个舞都找不到伴。”   傅辉的胸膛微微起伏,他的身躯有些热。原来这里空调这么强,刚才没觉得,连空气里都带点辣辣的气息。我有些出汗了,不由自主解开毛衣第一粒纽扣,轻轻喷出一句“好热”。   石勇刚刚被傅辉奚落,这会儿当仁不让:“妹妹热了?过来让哥哥帮你解解,你抱的那小子他不中用。”   傅辉用手拨开我刚解开的领子,他的唇触到我的肌肤时我的喉间滚出一声呻吟。傅辉随即抬起头来,一边抚弄我的脖颈一边向石勇说:“我中用不中用,你要问她。”   他知道我的嘴皮子厉害,所以踢了个皮球给我。我不负重托,抬起头对傅辉恶狠狠道:“他干吗说你不中用?你们俩是不是有一腿?你给我老实交代!”   语中的暧昧将石勇激得即刻站起来,欧阳昕缓缓开口:“坐下吧。”   他看了看桌面上的菜,说:“我也还没吃饭,大家一起吃顿饭吧。再加几个菜好了。”旁边一直站着的服务小姐即刻跑去拿菜单,石勇奇怪地问:“不是说你今晚要陪老婆的吗?”   欧阳昕冰冷的声音提醒他:“还没结婚,只是女朋友,也不知道哪天就跟人跑了。”   石勇赔笑道:“是是,这话都是我们以前提醒你的,现在变成你来提醒我了。不过,你要是跟我说你的马子跟人跑了,我怎么都不信。别说你天天记挂着她那样儿,就光看你这人,也是要什么有什么,还有谁能比你强?”   欧阳昕淡淡地说:“我看傅辉就比我强。他才真的是要什么有什么。”   这话果然触到了石勇的痛处,他冷哼一声:“靠老子算什么本事。”   那小姐拿了菜单回来,欧阳昕却并没有看,他直接问道:“有什么菜说说就行了,我这种人没上过什么学也不识多少字。”我侧头看他一眼,只觉寒意。那小姑娘听见欧阳昕问她,却兴奋得双目放光,急急报了些菜名出来。欧阳昕看见她的眼神,微笑着说:“我今天晚上办完事就过来接你,如何?”那小姑娘一下懵了,她面前的英俊少年眼底如万年坚冰,脸上却是微微笑容:“你要想清楚,上了我的车就得把人给我,我可没空陪你玩儿什么骗来骗去的游戏。”   我伏在傅辉怀中,看见那小姑娘双颊绯红,极轻极轻地竟然点了点头。   石勇到这时好像明白了什么,问了一句:“你跟你马子吵架了?”   欧阳昕不答,问那小姑娘:“你们有什么时鲜蔬菜?我今天吃不下肉。”   那小姑娘轻柔的声音说:“我们有菠菜苋菜芦蒿上海青……”   傅辉忽然打断她:“你们有芦蒿?”小姑娘轻轻点头。傅辉向我说:“刚刚我们居然没问,现在不是产芦蒿的季节。”我答他:“一定是温室里长的。”   傅辉抬头对那小姑娘说:“你给我们再炒两盘芦蒿,一盘端上来一盘打包给她带回去。”我忙直起身子:“不要不要,给我带新鲜的好了,放了就不好吃。”   这是江南才有的蔬菜,只有返乡探亲时才吃得到。A城偶尔也有,味道总是差家乡的好多。   所有我爱吃的菜,傅辉都记得。   四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却是各吃各的,连话都少说,只是偶尔石勇和傅辉拌两句嘴。芦蒿上来时傅辉把盘子放到我面前,我甩开腮帮子猛吃,天塌下来,也等吃饱了再说吧。吃掉一半之后,想起来傅辉一筷子都没动过,不由得不好意思起来。我说:“我吃腻了,你也吃点吧。”   傅辉立刻端起他面前的鲑鱼,跟我的芦蒿换了位置。我眼睁睁地看他把绿油油的芦蒿端走时,心内却又十分不舍。我本来只是想劝他也吃点,可没打算跟他换。傅辉看着我追随芦蒿而去的眼神,笑道:“你不舍得就早说,干吗说吃腻了。”我咂咂嘴,他又劝我:“吃点鱼吧,别整天跟个兔子似的只吃草。”我拉住他胳膊撒娇:“不,我就要吃草,从小爱吃的。我这个人念旧,就要这一个,其他的再好也不要了。”   欧阳昕忽然站起来,石勇即刻起身。他说:“对不起,我出去一下。”说完向门口走过去,走到一半又停下对石勇说:“盛伯交代我告诉你,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许你动手。”石勇答应一声,欧阳昕就走出门去,路过前台时问那里的侍应生要了包烟。   这家店用的是单向玻璃。里面能看到外面,外面却看 不到里面。   他走出去,背靠在玻璃上。一点微弱的火光燃起来,我惊奇之下随口说了一句:“原来他也抽烟啊。”   石勇转头看了一眼,说:“当然,他一直抽烟。只不过最近泡马子给戒了。就是前两天上报的那个,他可被我们大哥给训惨了,先是私自毁约,接着曝光老婆,不过也没拦着他就是了,大哥都给扛了下来。我们盛大哥对兄弟们最好了,这回也这么护着我,所以你们就别再压他了,要打要骂,冲我来好了,我的命没那么金贵。”   傅辉忍不住叹口气:“这事到现在,已经不是我说了算的了。”   窗外飘着小雪。今年冬天雪来得特别晚。等了这么久,终于还是下了。   欧阳昕在外面站了很久。他孤单凄清的身影,在天地苍茫间迎着雪花,夜色之中,再也没有人认出他。他静静看着天空,那么寂寥失意,就那样看着烟雾缭绕上升。   回来时,他的眼圈有点红,身上零零落落一些雪花。融化了的,便深深印进衣服里,再也看不见了。   他出去时没有穿大衣,回来落座时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其他原因忽然就抖了一下,让我立刻想起那天他在我怀中故作发抖的样子,便不由多望了他几眼。   石勇坐在我斜对面,正看到这一细节,立刻大做文章奚落我:“没见过吧,这么帅的小哥儿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知道比你跟的那小子强了?告诉你,没戏!人家现在找到了正主儿,谁都没戏。彭香那妞儿够正点吧,昨个儿拍戏是我护院,亲眼看着那妞儿往他身上蹭,被他一把给推开,气得直哭。我当时就想,这小子手够狠啊,换了是我,就是想推对着恁漂亮个妞儿也下不去那手。”   欧阳昕却忽然笑了,今天晚上难得看见他笑。他斜了石勇一眼:“我那天是累了,要么今儿晚上把她约出来玩玩儿?”石勇即刻喜形于色:“你来约,我来玩儿。”   欧阳昕转头看他:“你们刚刚谈妥了没?妥了咱们这就走。”   石勇看看傅辉,苦笑:“我们俩倒是容易谈妥,可是上头难办。他们那边要我的人,大哥又不舍得给。其实我说没什么,也不过就是挨顿揍,还真能宰了我?犯不着吧,为女人打架的事儿哪天没有啊?”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我说姓傅的,你这马子也还能看啊,怎么就跑去为别的女人打架了?”   他始终没有认出我,黑暗当中,估计他只记得我的肩膀了,或者说不定也忘了。傅辉没有回答,因他问的这话,刚好问到我跟傅辉的痛处。虽然傅辉这次打架是为着我,可他为别人打架的时候,也是毫不含糊的,并不会顾及我的感受。   欧阳昕却忽然帮了石勇一句:“何况那女人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大家跟我讲过前后情形,傅辉你怎么会帮那种风骚的女人?”他话音中带些不解,与其说是不解傅辉为何帮女人打架,倒不如说是不解我为何会喜欢这样的一个人。   只是他这话捅了马蜂窝。他的话音未落傅辉已经拍案而起,但还是晚了一步,傅辉站起来时我刚刚将面前的一整杯茶水尽数泼在欧阳昕脸上。   我怒道:“祸国殃民的从来是女人!”有人调戏良家妇女,他反倒说是那女子的原因,这都是什么逻辑!何况还是在说我。   说完了这话又觉得有点耳熟,我好像以前跟他说过这话,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不记得了。   石勇即刻站起身,周围他们的人也一起围了过来,兵刃出鞘的声音此起彼伏。正走过来帮我们添水的服务小姐也被围在当中,她吓得居然哭起来,手中的茶壶跌落桌上。一声脆响,滚热的茶水四溅。   石勇和傅辉本来都在外侧,又都刚站起来,他们两人同时朝外躲。我完全懵在原地,却看见对面的欧阳昕伸出手来向外推我。他脸上还带着我刚刚泼的水,顺着他精致的面庞向下滴落;他眼睛里的红丝没有褪去,还留着些让人心疼的神色;他面前是滚烫的热水,他身侧是刀枪棍棒,然而,他就是那样仿佛本能般伸手到对面来推我。   可是,他连碰都没能碰到我。傅辉看我还坐着,早已经一把把我从椅子上拎出来。   热水顺着桌沿缓缓流下去,有一些流到了他的身上,他却是动也没动。石勇最先沉不住气,喝道:“还能被她一个娘们给吓了!”一边说一边气势汹汹朝我走过来。   傅辉即刻将我往后一揽,把我护在怀中,却把自己的背心留给敌人,他转头朝石勇道:“这是我的事,跟她无关。”   我在傅辉的肩臂缝隙看见欧阳昕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傅辉,他没发现我正在看他,眼神中的伤痛终于在那一瞬间肆虐起来。他拿起一张餐巾纸擦擦脸,然后说:“我送你们回去吧。”   雪慢慢大起来,纷纷扬扬,似要埋掉所有烦恼。   欧阳昕先送傅辉到医院,但傅辉却怎么也不肯,一定要先送我回去。于是他解释:“我要是想怎么样她,不会等到今天。”傅辉不为所动。于是只好又一起到我家楼下。   这回欧阳昕学乖了,一脸严肃地问傅辉:“请问傅先生,我能不能单独跟倾倾说会儿话?”傅辉没说话却下了车,到了外面又对我说:“有什么事你就喊我。”我点头。   我坐在后座,他坐在前座。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脸。   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有那么一点点想念他的面孔。其实他的面孔真的是很好看。   他的声音由前面传过来,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倾倾,很多事情,我是身不由己。没告诉你太多,只是不愿你操心。”   我没说话。   他继续说:“那天晚上,我从你家里出来,就接到盛伯的电话,他听说石勇带了人去截傅辉,就问我傅辉到底是什么人。他知道傅辉在张总的公司出片,也知道我那晚毁约就是为他的事,所以有点担心。我立即求他阻止石勇,然后打电话给认识的警员,我所能做到的,也就是这么多。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傅辉有这么强的背景。”   他叹口气。   我说:“我没怪你。”   他“嗯”了一声,然后说:“可是我怪你了。”   我低着头不敢说话。   他的声音缥缈无助,又有些冷厉:“倾倾,你为什么要骗我?你答应过不再骗我的。”   我小声争辩:“我没有骗你,傅辉他是我的同学。”   欧阳昕头伏在方向盘上,很久的沉默。   傅辉过来看了一趟,我用手势告诉他没事。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白。   不知又过了多久,欧阳昕叫了一声“倾倾”,我答“我在这里”。   由喉咙深处碾压而出的声音伴随着雪花落下:“我们分手吧。” 第十三章 忘了吧曾有过的幸福,算了吧一切已结束。 ——零点乐队《你的爱给了谁》.   我想我是应该很高兴的。我盘算了那么久怎样去分手,反倒现在不用费力气了。所以我微笑着下了车,招手让傅辉过来。他显然很担心我:“倾倾,他怎么你了?你看起来好像很不开心。”   我啐他一口:“呸呸呸,我现在心情好得很,从没这么好过。”   我踩过深深浅浅的积雪走近大楼,笑着跟值班员打招呼:“陈姐,晚安。”陈姐也笑着跟我打招呼:“小倾,晚安。哎呀,你脸色有点苍白,要多吃点东西补一补啊。”   上了楼,打开房门,我先把地铺收拾起来,再也用不着了。   然后我坐在床沿想了一会儿,有点失忆和麻木的感觉,只有理智在告诉我,似乎是发生了一件好事情。于是我就睡了。一夜无梦,睡得很香很香,直到第二天上午才醒来,还是被自芳的电话吵醒的。   我揉着眼睛问:“我好像不欠你稿吧?”   自芳说:“到底怎么回事?你看今天的报纸了没?我们社的记者跟我说都是真的。”   我气道:“报纸上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自芳也生气:“关系大了。我早跟你说过让你看紧点,你就是不听!”   听她这么说我已经约略知道是什么事,所以没说话,只是将门口的报纸拿进来。   自芳听到我在翻报纸的声音,于是继续说:“他带出去那女的居然是个端盘子的,长得也很一般,连你都不如,什么品味啊。还有,他居然让人给拍下那种尺度的照片,我说他也够没脑子的。”   我笑:“娱乐大众有什么不好?让你我这样的单身大龄未婚女青年流流鼻血什么的,也是功德一件。”   谈话既然已经变得如此低级,自芳也毫不示弱:“没想到他身体那么好啊,居然一晚上转战了好几个。我们社里的记者跟我说,都是真刀实枪的。”   我听着她的“真刀实枪”之妙语,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自芳却长叹:“好在你也不喜欢他,不然这可够我麻烦的,非得把耳茧子磨起来不可。”   我说:“是啊。好在我有先见之明。咦?你不是一直都是他的亲友团吗?”   “现在也是啊。”自芳一点儿也不含糊,“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情怨你,怪不得他。哎,你说话怎么鼻音那么重,没哭吧?”   “哭你个头!我刚被你叫醒,正困着呢。”   自芳识趣地挂了电话,我又回去接着睡。睡到中午起来,好好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出去看报纸。   那样熟悉的身体和面孔,却躺在别人的怀抱中。   一个个女人看过去,有一个是我认识的,那个“肤如凝脂”的女二号。我又忍不住笑。除了笑笑,还能做什么?   昨天晚上听到他说分手的时候心里是迷茫了一瞬间的,毕竟,他是我第一个男朋友。可是随即我就用理智强硬地说服了自己,到底这也算是个相对正确的决定,比我继续欺骗下去要好得多。至于心痛,我此时只觉得麻木,还来不及有什么感觉。昨晚在傅辉怀中第一眼看到他时,我狠狠心痛了一下子。后来,就麻木了,一直到现在。   一夜大雪之后今天到处都是一片白。所有的肮脏混乱,暂且都掩住吧。   吃过午饭,忽然就有些不放心,很想打电话过去问问他的情况,劝劝他注意身体,又觉得不合适。我这才觉得,其实最伤心的瞬间,不是听到他说分手,而是看到他那么凌厉的痛苦。我真没想到他这么认真。到了后来他说分手那一刻,我反而已经心安一些了。   犹豫了一阵,到底没压住自己的担心,我打电话给小欢。小欢听到我的声音,像遇到救星一样,急急问我:“你们究竟怎么了?”   我说:“我们分手了。”不是他说的“我们分手吗”?   小欢似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该安慰我还是该继续她要说的话。我说:“我没事,你说吧。”   小欢得了我的指示,万分痛心地跟我讲述:“今天他一早来了,对谁都脾气不好,眼睛里全是红丝,显然昨夜没睡好。”说完这话又觉得暧昧,尤其是在大家都已看过报纸的现在,只好又补充:“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说他看着很让人心疼。他一来就跟导演说要拍失恋那一场,导演于是改了计划,哎呀,一早晨哭得昏天黑地,我都怕他眼睛受不了。结果中午又跟导演说,下午拍亲热戏。本来我们都跟导演谈过取消了,现在又全加回来补拍。就算你们俩吵架,也不用平白给自己加那么多工作量吧。”   我轻轻纠正她:“不是吵架,我们分手了。”   小欢不语,我说:“他喜欢怎样就怎样吧。现在这些都还好。如果以后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他要做什么出格的事,麻烦你告诉我。”   小欢答应了,我便放心地挂了电话。   欧阳昕在早报娱乐版上整整闹了一周。一周后的那个早晨,我什么也没看到,反倒有点奇怪。   自芳的电话一早过来,我提醒她:“小姐,现在才九点半,要不是我今天碰巧起得早,你会吵到我的。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她说:“是啊是啊,不好意思,我也是万不得已。”我听她口气这么软,反倒真正开始担心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说:“其实没什么事,我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做错一件事……昨天晚上欧阳昕忽然来找我,大半夜啊,我当时脑子有点糊涂。”我叹气:“你们俩上床了不用说给我知道。”   她大怒:“你不要乱说!他只是来问我件事。他问我那天晚上我们在‘宣元’有没有出什么事,我说好像也没什么,除了倾倾被调戏也就没别的事了。我还把那天我们聊天谈起他,你掀起衣服炫耀身上吻痕的事情也说了。”我立刻纠正她:“不是炫耀,是控诉。”她叹息:“我还不是看他那么失魂落魄的样子,想安慰他一下么。我可是特地没有告诉他傅辉为你出头的事,结果他还是一下子丢了魂儿似的,随即我就意识到我可能说错话了。”我赶紧答:“没说错什么,反正都是实情。就算说错什么,以咱俩的交情也没关系,我不是重色轻友的人。”   挂了电话,我轻松很多。他终于想到那被调戏的女子有可能是我了,不知道石勇是怎么广为宣传那女子的风骚才让他迟迟没有往我身上想,还以为我紧抱傅辉只是为着爱意。   当然,我毕竟还是瞒了他。好在这些已经不必去细细分辩,反正我们已经分手。我原本也想过去跟他解释一下,可是他这接下来的表现实在令我震惊。我一方面明白了他曾经对我多么耐心,另一方面也知道了我与他有着多么不同的人生观。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此发泄的。   日子依旧。欧阳昕再也没有负面新闻传出,他还专门解释了前段时间的失行,对记者们说是失恋了。他失恋还不是常事,哪年不失个几回?所以也没人放在心上。   他人气依旧,继续出席大大小小的活动,参加形形色色的节目。   我脾气依旧,继续编造各种各样的小说,涂画古里古怪的诗篇。   很快傅辉出了院,而石勇则因故意伤害罪被判了刑。傅辉出院那天如遇大赦,叫大家一起出去吃饭。只是席间曹文、晓光和小衡依然对我如万年冰山,后来傅辉在背后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只说“你别怪他们”,就再没说别的。   又为傅辉填了些词,有一首《五十九分的爱情》被自芳嘲笑,直言我应该分稿费给她:不记得是在何时遇见了你没想过以后的曲折经历但若用情就要情深似海五十九分的爱情谁会珍惜我就要你一心一意我记得是在何时爱上了你也不怕以后的曲折经历有情人情似海深我愿为你付出百分百的情意只要你永远与我在一起。   有天看综艺节目,一个热辣的女主持一定要欧阳昕说出他一夜转战数女的秘诀。那天欧阳昕明显疲乏,有些心不在焉,他被那女主持绕得头晕,忽然就说了一句:“爱一个人到极处,就没有自己了。”那女主持听到这话顿时放弃了起初的话题,开始紧紧追住不放:“哪一个?是最近跟你合作的彭香吗?是《四时佳偶》中的季亭亭吗?”   看那女主持还有继续数下去的意思,欧阳昕摇摇头:“不要猜了,她不是圈内人。”女主持清了清喉咙,一下换上了十分深情的面容和声音:“据我所知,你现在是孤身一人。那么,我想你一定很想念她,很可能她也正在想念你。而我们的《狗血明星会》节目是目前为止全国收视率最高的综艺节目,我猜想你的她可能正坐在电视机前,你不想借这个机会对她说些什么吗?”   她的诱供显然起了作用,欧阳昕面容有些迟疑,却并没有立刻拒绝。   那女主持立刻提点他:“你还爱她吗?”   他说:“我曾经很爱她。”   “那么现在呢?现在不爱了吗?”   欧阳昕想了很久,说:“爱是一个相互的交流,不是一个人的。”他看着镜头,眼神中那一刹那的黯然,让我心痛得抖了一下。   不过,这都与我无关了。我们已经分手。   自从与欧阳昕分手之后,我和自芳在一起的时间明显多了。她说失恋时正适合写情诗,于是挑走了我写的一首由《古艳歌》化出的《白兔》。本来是该给傅辉唱的,可是这一首,我一直不好意思给他:我是那只等你的白兔总也不见你回顾我在河西等了千年久为何你还不肯回头看我一眼我的要求并不多纵使你有新鲜绿草地纵使你有孔雀抱在怀你也该知道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从你决定离开的那一天起我在等你看我一眼我在等待你的回顾一只孤单的白兔每天望着自己的影子问候我曾唱错一支青涩的歌难道你再也不打算原谅我我今天还唱着这支歌为了让你知道我心里还是那时一般热我等你等了千年久我一直在等着你回头我就是那一只 还在等待的白兔为何总也不见你回顾这首诗刊登后即被盛夏集团购买,接着被欧阳昕唱红了。情人节前满街都是兔子造型。   歌曲的MV做得很有意思:一只小兔子在雪地里渐行渐远,镜头反反复复照着它的脚印。本来是很伤感的事情,可是那兔子的爪印画得很可爱,整首歌无比温馨。   后来的拍摄花絮出来,才知道那是欧阳昕画的造型,一时fans疯狂,纷纷称赞他多才多艺。不过也有记者当面责难:“兔子抱着的那团青草画得很不像。”欧阳昕问他:“你是哪里人?”那记者一愣答道:“A城。”欧阳昕点点头:“那不是青草,是一种南方蔬菜,‘蒌蒿满地芦芽短’,说的就是它。传说兔子吃了它就能成仙。”   我看到这段电视访问时,冷笑一声。偶像就是这么捧出来的,不知道他背后做了多少功课才随口说出了这几句,还让人以为他真的博学多才。   他在镜头前无奈笑笑,指指宣传画上的兔子:“这只兔子就是因为吃了这种菜成了仙,再也不理原来那只了。”   柔情幽默又博学,在场众女全部为之倾倒。那记者赶紧为大家探路:“你是不是喜欢吃这种菜?”欧阳昕皱眉,我立刻又哼一声,喜欢吃芦蒿的人,如我,听到都会流口水。他很勉强地说:“这种菜很健康,还有一个名字叫‘瘦人草’。”为着这句,芦蒿在A城很是风行了一阵子。我倒是个受益者,随处就能吃到了。   傅辉约我们在情人节的中午聚餐,因为晚上都有活动。他亲自打电话给我,千叮咛万嘱咐我一定要到。我到了之后才知道为什么。   傅辉身旁跟着一个温柔可爱的年轻女孩,他介绍给大家说:“丹丹,张丹,我们张总的女儿,从小就认识,没想到现在长得这么漂亮了。”张丹席间更是不停“我爸爸”怎样怎样,“我爸爸”如何如何,一副被宠坏的小女生模样。没办法,有人就是命好。   席间另外三人对我的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晓光更是直接说:“小衡这个人脾气太差了,我脾气也不好,倾倾你别往心里去。”   我有什么可往心里去的?看到傅辉牵着另一个女孩,难道我还有什么可以再往心里去的?   我匆匆忙忙吃完午饭就回去了。回到家里开始哭,于是拎起话筒,给我的第一号倾诉对象何自芳拨电话,然而电话接通的瞬间我还是挂掉了。她听了太多我和傅辉的故事,已经到了厌倦的程度,何况她也不是傅辉亲友团的。   我的第二号倾诉对象是老妈,可是她接起电话后我却忽然哭不出了,因为她开始唉声叹气:“今天是情人节,你却要一个人过。其实今天不要紧,关键是以后路长着呢,你这样我怎么放心啊……”我急忙转而安慰她。   挂了电话我又开始自己哭。我一向不肯让自己哭太久,想不开跳楼了怎么办?我打开手机,把通讯录上的号码一个个看过去,想了半分钟后,拨了欧阳昕的电话。   我很久没跟他联系过,他也没有找过我。现在应该是大家都已经冷静下来了吧。褪去了最初的新鲜好奇,和那被掩埋的感情,我依然觉得他是个很不错的朋友,一个值得信赖的故人。他于我,已经不再是光鲜的新衣,变成了旧雨知交。   既然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痴缠,我反而没有了压力,而且很想念他。   是小欢接的电话。她跟我说,欧阳昕正在拍戏,问我什么事。我又看了一眼我拨的号码,确定是欧阳昕的手机而不是他助理的,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我说:“就是随便聊天,他忙就算了。”赶紧挂了电话,把号码也删掉了。 第十四章 我躲在三万英尺的云里。——迪克牛仔《三万英尺》.   没有一个人能听我倾诉。于是我只好吃回头草,又打给自芳。她听着我哭了有几分钟,然后说:“我现在有件紧急事情要办,五分钟就好,你等五分钟再接着哭行不行?”我只好停住,人在屋檐下,有什么办法?   五分钟后自芳果然如约打过来。我问她:“自芳,你说我这人有优点吗?”   自芳显出了铁杆姐们的道义:“当然有!”   “是什么?”   “嗯,让我想想。你很有义气。”   “还有呢?”   “虽然你长得一般,还不算难看。”   “还有呢?”   “你脾气不好,可是骨子里有种温情,跟你在一起就像跟家人在一起一样,觉得亲近,温馨安全。”   “啊,我要晕倒了,快继续。”   “还要继续啊。咦?电话里什么声音?”   “好像有人打电话,别理他。”我懒懒回答。   自芳立刻说:“那怎么行,我挂了,你接电话吧。”   我一边咒骂着自芳的不仗义,一边左手去找纸巾擦眼泪,右手摸索着按了接通键,一个久违的声音说:“我在你家楼下,能不能约你出来陪你聊天?”   我像见到亲人一样,忽然放声大哭,他没有阻止,静静听着。   哭累了,我拿纸巾使劲儿擦擦,然后问他:“为什么是小欢接的电话?”我可不打算情人节的晚上拉有妇之夫陪我聊天。   他答:“因为我告诉她,如果是你的电话,我不在的话就让她接。我怕你这只兔子等太久没了耐心。”我赶紧解释清楚:“那首歌不是给你写的。”他淡淡应声“我知道”,然后我就放心地说:“那我现在下来了。”   知道刚哭完吹冷风容易感冒,所以我穿得像只熊一样。   楼下一个白衣少年,靠着白色的敞篷车,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红色棒球帽,手中捧着一束鲜艳夺目的红玫瑰,每支玫瑰都有手臂那么长,还带着露珠。   刚刚下午,阳光尚且温暖,把他整个人都罩进一层淡金色的光辉之中。   这样一幅画面,是不是曾出现在所有女子的梦中?那么我又是怎样弄丢了它?我收住眼泪走过去,可是鼻子还是吭哧吭哧的。他抬头冲我笑,眼睛亮闪闪的。   那一束新鲜的玫瑰被推在我面前,他说:“情人节快乐。”   我为他的郑重觉得自惭,浑身上下摸索半天,很沮丧地说:“可是我一颗糖果也没带。”   他转身就把那束花扔在车上,我连碰都没能碰一下,光过眼瘾了,立时大恨:“我说你这人可够小气的,听说没有糖就连花都不给我了,这可是我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束玫瑰啊。”   他先是怔了一下,听到后面大笑起来:“不会吧,你有这么惨?”   我气哼哼地说:“再惨也不如你小气。我跟你谈几个月恋爱,一束花都没收到过。你是我第一个男朋友,我哪有别的机会?”   他满不在乎地笑笑:“我不喜欢送女朋友花,那么大一个东西隔在两人中间,算什么?我要零距离接触。”说着他暧昧地挤挤眼。   “是的,我现在不是你女朋友了,所以反而可以收花了,快拿给我吧,别便宜外人了。”   他依然笑着没有动,停了半晌说:“我刚刚本来是想抱抱你,跟你说你自己就是一颗酸甜酸甜的‘加应子’,可是现在彻底没气氛了。”   我哼哼鼻子:“ 为什么是‘加应子’?‘大白兔’还苗条些。你是嫌我穿得太邋遢么?”   他看到我身上穿着臃肿的羽绒大衣,回身去把车子顶篷支起来,一边还叹息:“今天天气多好啊……可是你这么怕冷。”   一如旧日,他服侍我坐好,然后问:“想去哪里?”   我说:“哪里都行,只要有酒。”   他开去一家酒类专卖店,拎了一箱啤酒出来。我说:“我要喝白的。”他答:“你不是要聊天吗?喝了白的就没得聊了。”   我不服:“你蔑视我的酒量。”   他看看我:“我没蔑视你的酒量,倒是你曾经相信我喝了一罐啤酒就真的开不了车了。”   我回视他:“原来你一早就苦心经营,却跟我一样,到最后一场空。”我仰头笑一笑,“‘同是天涯沦落人’,喝酒!”   打开一罐啤酒,我灌进胃里去,头有点晕了,痛苦的事情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我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你说我这人有优点吗?”   他说:“有很多。”   我问:“是什么?”   “你是个重感情的人,念旧,跟你在一起很温馨,很安全。”   “这个自芳已经说过了,换个花样吧。再说,我可没让你安全过。”   “你很漂亮。”   我大跌眼镜:“这个太过了,我有自知之明。”   他很认真:“真的,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往常我一看到你就情难自已地冲动。”   “现在呢?”我侧过头斜斜睨着他,反正我喝醉了,说什么都可以。   他微笑:“现在我学会了控制自己。”   我醉得越来越深时,他带我到了一所房子跟前。我模糊地记得他把我抱进去,我还记得他抱我的时候身子有些抖。   我倒在沙发里,一边继续喝酒,一边讲了我跟傅辉十年的感情故事。细到每次见他是什么天气,我都还记得。这些记在我的日记里,早已经烂熟于心。   我说:“我那样那样喜欢他。”   他答:“我知道,但是世上总还有其他的。”   我说:“不,他是最好的。”   他答:“就算他是最好的,如果不是你的,你也只能换一个。”   我皱起眉:“我不要换,我就要那一个!就是那一个……拿在手里化掉的那一个,不小心吞下肚去的那一个,丢掉了、毁掉了、再不会出现的那一个,就是那一个!其他的,再好也不要了。”   我开始哭,他过来抱住我,帮我擦眼泪。擦了一会儿擦不干净,他开始吻我的眼睛。   我抱住他,问:“你喜欢我吗?”   “喜欢。”   “那么你肯不肯跟我走?”   “去哪儿?”   “美国。我已经联系好了工作,签证也办好了。”   “什么时候走?”   “下月十二号的机票。”   他有些吃惊,低头犹豫,我笑:“算了,说着玩的。”   “你怎么突然想走那么远?还这么急?”   我看着天花板,说:“我跟你分手后,就想离开这里,越远越好。”我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哭,一点都没有。   是的,我在那之后的日子里从麻木中渐渐恢复过来,然后心痛一点点显现。我知道自己其实是已经开始喜欢他了。虽然这段感情相较于对傅辉十多年的相思还是不够,但这却是我第一段正式的双向的感情,所以伤心起来也格外难受。而他在我们分手之后的胡乱发泄也让我非常不以为然。所以,我,一向懦弱喜欢逃避的我,又一次选择了离开,甩下烂摊子走掉。   他听到我的话立刻疯了一样地抱紧我,开始吻我的唇。我将他推开:“你的定力还是不行。说了说着玩的,我就是试试你。”既然已经要走,既然他不肯跟着我,那么,就别惹那么多事了吧。   他看着我,想从我神色里分辨出一丝真假。我不再理他,一口一口继续喝酒。后来就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先是发现自己穿着睡衣,随即想到我昨夜来时不是这般打扮,于是开始尖叫,惊醒了趴在我身旁小桌上睡觉的人。他急忙跟我解释:“我让阿姨帮你换的。”   我坐在床上不说话,回忆昨天的事情,回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还是钻心疼痛。   身旁的人眼睛红红的,困倦不堪,我顾不得自己的心痛,先问他:“你没睡好?”他笑了一下:“怕你想不开,刚刚才打个盹儿,你这不是又难受了。”   我摇摇头:“再想不开我也不会做傻事,你不用这么寸步不离守着我。”   他揉揉眼睛:“不是怕你去自杀,是怕你半夜醒来一想,发现自己已经是彻头彻尾孤单一个人了,那种滋味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我看了看他:“所以你就找了人来陪睡,是不是?”   他愣了一瞬明白我在讽刺他,垂下头不敢看我,只是低低说了一声“对不起”。   我说:“没有,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的错。只不过,你有点对不起你自己。”   他被我说得无地自容,羞愧之下想撒娇往我怀里钻。我抵住他肩膀不让他靠近:“我下个月就走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别总是这么乱七八糟的让人担心。”   他惊恐抬头:“你是说真的?”   我点头:“是,昨晚就说了。”   他仍是不相信:“你后来又说是开玩笑。”   我叹气:“让你跟我走是玩笑,哪里有那么容易,可是我要走是真的。”   他依然目不转睛看着我,似乎还在等我告诉他刚刚全都是骗人的。他整夜未眠,眼睛混沌泛红,面容满是疲惫,皮肤连一点光彩也没有了,乱蓬蓬的头发诉说着他的疑惑。我看着这样的他,却是一下就松开了抵住他肩膀的手,把他扯进怀里。我说:“我就是想静一静,合约都没有签满一年。”   他说:“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其实我真的挺想就这么跟你走了。”   我沉默不语。谁知道这是真的假的,会不会变卦。我的签证都已经办好,对方给出的薪水诱人,机不可失。而且,关键是,我不再是十七岁遇到傅辉的年纪,我没那么多时间可以给。   太阳慢慢爬上窗户,他依然腻着不肯离开。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硬推开他:“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他收起孩童般眷恋的面容,正色道:“什么时候的飞机?”   我用不耐烦掩盖住自己的心虚:“昨天不是说了,下个月十二号。”   三月十日,我去探望傅辉,跟他道别。   他家里真不是一般的乱。   我说:“你怎么住这么远?”他苦笑:“穷啊,有什么办法。”我还是不解:“那你现在总可以换了啊。”他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听到他说这句,我自然想起来那首《白兔》,急忙跟他解释:“那首歌不是我交出去的。是我给了自芳,自芳卖出去的。”他笑说:“没什么啊,现在大家还不是都各自发展,曹文和晓光的作品我从不过问。”   我愈发觉得说不清楚,干脆往明里解释:“我不知道那首歌最后交给欧阳昕唱了,当时所有运作我都没有参加。”   傅辉继续笑:“给他唱有什么不好,他一唱就唱红了。对了,石勇那件事,最后还是多亏了他。”我吃了一惊:“什么意思?”我们不是一度以他为敌人么?   傅辉说:“那件事后来张伯伯怎么也不肯放手,他是怕跟我爸难以交代。盛夏那边也不肯交石勇,一个是怕我们真的往死里整,另一个是他觉得张伯伯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把这事告诉我爸惹他生气。他们一直是让欧阳昕出面来处理这件事的,毕竟他帮过我那一次,算有交情,后来他就劝盛夏交了石勇给警察,我和张伯伯也都觉得这样不错。不过听说他本来是要跟盛夏约满了,这样一闹他又续了一年来安慰盛夏,还加了抽佣金,毕竟那人也对他有恩。”   哦,原来是这样,他是为此才犹豫吗?   我低头不语。傅辉说:“你们怎么样了?真的分手了?”   我打趣他:“被你当面那样整法儿,能不分手吗?”傅辉一下脸红起来,我继续笑,“做都做了怎么说说倒不好意思了,不像你啊。”他忽然又低又快说了一句:“也许我存了私心,所以不好意思。”   我怀疑自己听错,没敢接他的话。我在屋里看了一遍,说:“你的丹丹也不帮你收拾收拾。”他笑:“你真以为啊,我那天也就是做给他们三个看,别让他们整天用一副臭脸来对着你。”我愣住,没说话。   两人都无语,傅辉随手拨拨放在手边的琴弦,忽然吼出一句“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我重新坐在他对面,问他:“如果我让你跟我一起走,你会吗?”   傅辉抬头:“去哪里?”   我答:“美国。”   他低头沉思。   我说:“算了,别想了。如果两件事情难以抉择,通常是因两方差别不大,势均力敌。既然这样,还是遵从最初的选择吧,反正也是差别不大。”   傅辉仍是低着头,不说话。   我其实也就是问问,试探一下他今天说的那些似含深意的言语到底什么意思,然而他又让我失望。回到故乡大半年,收获的是两段不及格的爱情,没有一个人肯不惜一切跟我天长地久。   我拿起手袋,说:“我走了,明天下午两点的飞机,和自芳一起去送我吧。”他点头。   我到楼下,又朝他房间望了一眼,听到他在楼上唱了一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嘹亮的高音直冲云霄。我笑了,这才是我认识的傅辉,我爱过的傅辉。   三月十一日。   我在机场和自芳与傅辉话别。自芳抱着我哭,我说:“你是女强人,哭什么哭。”她哭得更厉害。   我走过去抱住傅辉,久久不放。他抬起我的下巴,我听到他的心跳。他说:“其实我曾经 吻过你。”我说:“是啊,就是太轻了,轻得随时都像要忘记的样子。”   他说:“不是那一次。”我不敢说话。他低头问我:“要不要留一次重的,让你永远记得。”我有点紧张,如果是数月之前,就是赴汤蹈火我也会答“要”。可是如今,我有了一点犹豫,我明白了我的爱和吻都是有人深深珍惜的,所以我不免踌躇,不免告诫自己不可太过狷介。所以我抬头问他:“是给女朋友的吻吗?”   他没想到我会跟他讲条件,考虑了一下,然后反问:“你对男朋友有什么要求?”   这个问题我已经跟自芳讨论过无数次了,所以即刻作答:“要很爱很爱我,很宠很宠我,永远听我的话,不能有二心;还有,难看了不行,但也不能太帅,否则我不放心,穷了不行,但也不能太有钱,那样我也不放心;还有,会做饭加分,会抽烟减分,一米八以上加分,一米七以下减分,体重根据身高来,你现在刚刚好,不过以后胖了要减分;还有,每天晚上要说‘我爱你’,每天早晨醒来第一句话要说‘几个小时没看到你了,好想你’……”   我还没说完,在一旁站着的自芳已经被我啰唆得笑起来了。傅辉退了一步,笑:“那你还是赶紧走吧。”   我刚转身,他忽然又加了一句:“当初就是知道会这样,所以就算喜欢也得忍着。”我张大了嘴巴回头看他,他笑一笑挥挥手:“快滚吧。”   我过了安检,在门口向机场大厅又望了一眼,欧阳昕没有来。也许他明天会来吧,那时我已经在异乡,想来他也没人可以抱头痛哭。我不想他哭。   我当然心疼他的泪水,因为我知道,就是开出再长的条件列表,他也会一直听我说完,不会像自芳和傅辉这样当我是开玩笑。别人对我好,我也愿意对别人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而爱情这个东西,却偏偏很多时候是力所不能及的。   我也不是草木,分手的伤痛让我知道了自己对他已经有了感情,只是这感情还不足以让我重新跳入泥沼。跟他在一起的那几个月,天天想着分手却又发愁该怎么说,实在是已经够难受,不想再次尝试。而且,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想,也许他已经对我失望了,更何况他的放纵让我相当失望和担心,更加认识到我们并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曾经相处的那些朝朝暮暮,不知道是不是只是多年之后写在我笔下的一个故事情节?还是将来他与娇妻交代往事时的谈资?   新的环境让我暂时忘记旧事,二十四小时之后我在美国的席梦思床上可以安心呼呼入睡,这也是我想远远躲开的原因之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在机场遍寻不获而伤心落泪。   其实,我在飞机上就哭了。 第十五章 你本是冰肌玉骨神仙态,我岂能顽同木石不生爱。 ——《柳毅传书》。   B城的生活平淡而寂寞,转眼已经过去半年。   欧阳昕在又被我骗了一次之后每天写信来骂我。起初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后来实在看不过去他的文笔,在有空时偶尔做了一次语文老师,希望自己能言传身教。这让他写得更勤了,把电子邮件当手机短信来用,慢慢也不再总是责备,温馨渐渐多起来。   傅辉则很少给我写信,偶尔寄一两首歌过来,也有时是曲子,让我填词。他的曲风不再那样狂暴不安,温和了很多。   他们两人一定是常跟自芳联系的。有次我打电话给自芳,她无意中提到欧阳昕最近跟一个女星在传绯闻,我随口说了一句:“什么绯闻不绯闻的,难听死了,也许人家是真的谈恋爱。”结果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欧阳昕每天都在跟我解释那是误会云云,他没有跟任何人谈恋爱。   傅辉越来越红了,他如今出门也需要全副武装才行了。他为此很苦恼。我对自芳说:“没想到这人追求自由了一辈子,最后的结果反而是彻底没了自由。”结果下次跟自芳通电话时,她跟我说:“我把你的话告诉傅辉,他说了一句‘只有倾倾最知道我’,被我笑了好半天‘你早干吗去了’。”   我也笑了,他们过得都不错。   可是我过得很寂寞,尤其是到了美国的假日季节。从十一月底感恩节之后,家家户户门口都挂上了彩灯,到处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只有我,似个局外人。   有天在公寓楼下看到一片藏在角落里的红叶,忽然就动了心思将它洗干净晾起来。新英格兰地区的红叶举世闻名,但在这已入寒冬的天气里却不多见了,不知那一片如何存了下来。   等那叶子晾干的时候,我将它放在信封里寄了出去。   圣诞前夜的那天上午,大家都已经不再上班。我在家里补觉,忽听到邮差敲门,打开门时,看到地上一个小盒子,寄给我的。   我拆开来,里面是真空包装的新鲜芦蒿。我高兴地将它们做了午饭吃,唇齿留香。   下午我决定去超市购物,为节日期间的饮食做准备,这段时间超市营业都不会正常。   回到家的时候手里拎了一周的食物,还有从中国超市带回的外卖。从我的小车子后备箱取出来,我每只手都拎了三四个袋子往上走。走到二楼的时候,感觉后面有个人,可是我手上的东西很重,无力回头。   到了楼层中间的转角,我往旁边侧一侧身子,想让后面的人先过去。   他经过我身边时,忽然伸手接过一个袋子。我大惊看他,而后笑了。   笑过之后,却仍是嗔他一眼:“你捡了个最轻的袋子拎。”   他嘿嘿笑着回我:“我跟了你这么半天才挑出这个最轻的。”   我只好负重上楼,到了门前,他在我浑身上下摸索,我问“你找什么”,他答“找钥匙,背着不拎东西的骂名不就是为了现在么”,我踩他一脚,拿嘴巴朝自己挎在肩上的手袋努努,他很不情愿地将手放离我身体,找出钥匙开门。   进得门来,我正在厨房收拾东西,冰箱门大开着,欧阳昕转了一圈之后大惊跑进来,喊一声“倾倾,你屋里……”,我不耐烦应了一声:“干什么?”抬头见他脸含愠怒,不由惊奇,让他千里迢迢跑过来生气的事情可不多。“难不成从我屋里搜出一个英俊美少年?赶紧领来我看看,就地正法了。”   他却很得意地哼一声:“这不是说我么?”我完全是本能的贫嘴,看到应了眼前的景,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他旋即想起此行真旨,训斥道:“我看你屋里到处都是零食,你吃那么多垃圾食品干什么?”   我叹息:“无聊啊。”   他做出很紧张的样子来,问:“那你胖了没?”   我只好又叹息。   刚刚进门时急着收拾几件冷冻食品没来得及脱外套,此时我将毫无形状的Columbia运动大衣脱下扔到外面地毯上,露出Armani Exchange的羊绒上衫。今天为着节日气氛,自己穿Armani给自己看。   我在他身前转一个圈,老实说:“胖了很多,10磅以上。”   他上上下下看过一遍,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你可真是胖了很多。”   第二句:“你这年龄已经不能穿Exchange了。”   两句话涉及体重、年龄、穿衣品味,女人的三大“不能评”,我气得要骂人。   他笑着走过来:“让我看看到底胖了多少?”   而后他笑着在我腰上捏了一把。他的体温一向比我高,掌心温热有力,隔着薄薄的羊绒炙得我一阵眩晕,手中正拿着的一个苹果“咚”的一声掉在地上,滚出去好远。迷蒙之中,我本能地伸出双手找个倚靠,似是抱住了一个人。   欧阳昕显然大出意料,过一阵他才回抱住我。   而后他再也没有停顿。   我在最后关头还是回光返照了一下。我拉开他依然按在我腰上不肯放的手臂,说“不要”,如果他看我一眼,一定能看出我是认真在说。可惜他看也未看我,连头也没抬,鬓发皆乱的他呢喃在我耳边,只问“不要太轻还是不要太重”。   他足够温柔,我却并没有足够享受。   他细心揣摩我每一个表情,我却只觉迷茫,甚至于偶尔会神游物外。   终于结束了。他趴在我身侧,头埋在枕头里,轻声问:“还痛吗?”我说:“没有,你很照顾我。”   他侧过头来看我:“可是你好像不舒服。”   我笑,也侧过去看他:“你希望我怎样?叫得让邻居去报警?”隔壁住一对黑人夫妇,每天早晨都要打扰我好梦,我忍了,不过他们楼下没忍,隔三差五叫警察。于是我常常才下刀山,又入火海,皱着眉头听警察敲门。   他接着问我:“你给我打多少分?”   我愣了一下:“什么多少分?”   他摇我:“你每次都告诉我一个分数,这样以后就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儿的了。一百分满分,六十分及格。”   我随口说:“六十分吧,及格了。”   他一下着急:“这么低……”   我只好往上加:“那就六十五吧。”   我对他此时的感情其实是刚刚六十五,及格了,但是不高。我想每个人心目中都有那么几个已经及格的人选。没及格的,条件再好也没有用;而及格了的,今后的发展就是天意人算都有的,最终在一起的未必是分数最高的那一个。   欧阳昕一脸失望,重又将面孔埋入枕头,摸索着过来拍了拍我的面颊,而后说:“第一次。以后慢慢会好。”   我不说话,他又说:“都说女人会记住她的第一个,男人会记住他的最后一个。所以,你看,正好,我是你的第一个,你是我的最后一个。”   我说:“这不公平。”   他捏捏我脸,继续埋着面孔不说话。   我忍不住侧过身来:“干吗蹂躏我的枕头?”   他又难得抬了抬头,说:“不敢看你。”   我抓抓他头发:“为什么?”   他委屈的声音:“怕你不满意。”   我就是真不满意此时也会大笑起来。他听见我笑更加着恼,干脆扭过脸去不理我。   我说:“你别总对我这么小心翼翼的,现在你已经拥有我的全部了。”   他即刻转过脸来盯着我:“真的吗?我总觉得你还是有点不情不愿的样子。”   我拧住他脸:“觉得我不情愿你也不收手?”   他叹气:“实在是怕夜长梦多。你没生气吧?”   我摇摇头。有点怅惘,但还没到生气的程度。   看他眼神中还有些不确定,我轻轻安慰他:“从你跟我说分手的那晚起,我就知道我其实是喜欢你的。”   他伸臂揽住我:“我也是。”   我立刻震怒:“原来那之前你只是跟我逢场作戏,亏得我还总担心伤到你。”   他紧紧揽着我不让我挣脱:“不是不是,最开始也许有点,从来没见过对我不理不睬的女孩子。后来看见你心心念念系着别人,就气得发疯,也没想别的。再后来,就是想跟你一起了,但是如果让我真的放弃一切去跟你结婚生子还是要想想的,所以我那时才要跟你商量,可是你理都不理我这茬儿。”   我依然愤恨:“说来说去,我那时候要是跟了你,还指不定落个始乱终弃呢。”   他扯扯我头发:“现在也有可能,你别放松警惕。”   我猛地转头过来盯着他的眼睛。他急忙赔笑:“放心,不会,我知道你这人肯定把第一次看得重,所以啊,现在我倒是真的放心些了。”   我摇了摇头:“那倒不见得。我其实是个最没规矩的人,你看我喜欢的音乐就能知道。自芳常说,我和傅辉都是叛逆期过度延长的孩子。”   他听我提到傅辉,没做声。   过了一阵我问他:“你爱我吗?”他说:“你今天怎么了?”   我说:“我对爱这个字的定义,很不幸,是最严酷的那一种。如果我爱一个人,就是为了他可以完全不顾自己,不要说付出生命,我可以为了他的幸福而离开他,只要他开心就好。”   欧阳昕躺回他的一侧,对我说:“我不会离开你,爱你就要跟你在一起。”   我不再说话,我们的爱情观似乎并不一致。那么,我是不是太草率了一点。在这样一个孤独寂寞的异乡,萧索寒冷的节日,人的感情本来就脆弱,我没有怪自己,并且打算好好待他,尽管我们之间或许还没有完全和谐。   第二天一早起来,昨晚落在外头的食物散了一地,我叹口气一件件收拾。我屋里藏的美少年起身帮我一起收拾好,然后让我带他出去玩。   今天大部分地方都关门,我决定带他去轧马路。   我开一辆小小的GM的Sunfire,标准Girl?謘s car,外形漂亮,其他一无是处。我心仪奥迪TT多年,可惜一直狠不下心买。有次跟自芳提起,自芳说:“你省钱干什么?”我惨兮兮哀嚎:“省钱给未来男朋友买车啊,谁知道是嫁鸡还是嫁狗啊。”   如今这个男朋友倒是不用我替他存钱,可是,上路不到三英里,已经被他骂了三百句,一会儿“你是蜗牛啊”,一会儿“你这技术也敢飙车”,弄得人不知所从措。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我在等左转的时候心烦气躁,看错了红绿灯,踩住油门就往外冲。欧阳昕及时拉起我的手闸,救我一命之后瞪着我说:“你怎么开车的?想谋杀亲夫也不用把自己搭上吧。”   我气得当即下车:“换位子!”   他毫不客气地坐进驾驶座,起步之后,第一句话说“你这车的加速可真弱”,第二句话说“操作性也很差”。这两句我都忍了。可是他第三句说的是“这车的脾气也跟你一样坏”,于是他的第四句就变成“哎呀,你别跟我打架,很危险” 。   中午路过一家Friendly,发现居然开着。虽然明知食物很难吃,可是我们昨晚都没有吃东西,我没怎么动倒是还好,他是把我当个瓷器侍候着,不敢轻不敢重的,我都替他累了,肯定需要食物补充一下,所以我立刻做了一回难得的东道主。   饭后我照例要吃冰激凌,为了表示友好和大方,我拿一只小勺子分了他几口,喂一勺我就心痛一下,可是他的笑容却比我杯中的冰激凌还甜。   我随口问了一句:“怎么想起过来看我的?”   他说:“下雪了,看见地上的脚印就想你想得不行。想起来去年你踩着雪离去时,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当时的感觉就跟那天医生告诉我妈妈得了癌症一样。”   我看他有些不高兴,赶紧握住他手:“我也很想你。”又接着转移话题,“你是怎么办的签证?换护照也要很早就打算才行啊,难道你早就计划好了?”   欧阳昕靠在椅背上笑笑:“那倒没有,我是临时决定。至于护照,我以前有个女友特别喜欢到处跑,为了陪她……”我没有让他把话说完,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以前听他讲他的那些女友,只是觉得有趣,今日却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   他即时停住话头,拿过勺子往我嘴里塞了一大勺冰激凌,脸上的笑容却是更灿烂了。   在美国的宽阔马路上驰骋之后,我们回到自己的小家,一起做了晚饭。美食美酒安顿停当,我说:“昕昕,你知道昨天我为什么肯跟你了吗?”   他兴冲冲听我下文,我说:“就是为了今天这顿晚饭。”   这可不是纯粹虚言,美式中餐已经吃得我快吐了,我的手艺当然也不错,但比起他还有很大差距。他笑着揽住我:“既然这样,先付过账再吃吧。”我大力摇头:“美食当前,你除非杀了我,否则是不可能把我拖走的。”   我开始暴饮暴食,他不停在旁边劝说:“明天还有明天还有。”   吃得脑满肠肥之后,我在屋里走来走去消食。欧阳昕过来抱住我:“今天早点睡觉好不好?”   我狐疑地看他,他也不隐瞒,直言道:“我想好好调教调教你的身体。”   我摇头:“不行,晚饭已经吃过了,从此两不相欠。”   他不说话,开始吻我。可是我正撑得坐都坐不下,我推开他:“说了不行。”他箍住我臂膀,继续吻我。我有些生气,叫了一声“昕昕”,他松手,我说:“你跟我相处,一定要学会一点——永远不要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   唉,跟小孩子在一起就是这点麻烦,凡事都要教给他,包括对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已是约定俗成的事。   他看我一眼:“我让你那么不舒服吗?”我想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昨天晚上。我想说没有,可他已经走进卧室不再理我。   一个人坐在客厅,我打开手提电脑,习惯性地先查e-mail。自从欧阳昕过来,我的e-mail明显少了。   今天,却收到傅辉的信。   他很少给我写信。一定是大家都从自芳那里得了消息,知道我的工作合约到期,一起来凑热闹。   我点开,他讲话一如既往的简洁有力:倾倾,圣诞快乐。   去年冬天,你曾问我喜不喜欢你,我没有回答。   今年冬天,我想告诉你,我没有回答,只是因为我不但喜欢你,还深深地爱着你。   我一直在追求心灵的极度自由,不肯束缚自己,更怕给不了所爱的人她想要的生活。可是,爱情是掩藏不了的。我爱你,愿意为你束缚自己,安顿下来。我不打算再继续表演,想回家工作,闲暇时与你填词唱曲,好不好?   我将这封信看了两遍,从一个与文字为伍的写作者角度来看,每一句都很诱人。只可惜,信发错了人。倾倾已为人妇,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我虽然不是个迂腐的人,骨子里却还有点传统。   我再看一遍,长长叹口气:老天爷跟我开了这么一个玩笑。如果没有昨晚的事情,也许一切都有余地,毕竟他一直是我梦幻中的情人,我也觉得自己还是爱他更多一些。可是现在,我只能叹口气,然后删掉信,并且努力把我对他的九十五分的感情往下压。   欧阳昕的声音由卧室传过来:“倾倾,我生你气了,你快来安慰我。”我“啪”地合上手提电脑,去安慰我该安慰的人。   第三天我们继续轧马路,欧阳昕坚持让我开车,说正好可以教教我,免得以后我自己撞死在马路牙子上。   美国的铲雪车动作很快,只是因为最近过节清理没那么及时,路上还偶尔有些残雪凝成的冰。我们在一条单车道的小高速上奔驰,我按着限速加五英里的时速开,后面一辆摩托车追上来,不停闪灯要超过去。   路面狭窄,我的副驾驶交代:“你开在正中间,不要让他,这里让车太危险。”我老老实实听话,一边抱怨道:“美国第一代摩托驾照持有者全部阵亡疆场,这玩意儿太危险了,开汽车是铁包肉,他这是肉包铁。”欧阳昕忽然回了一句:“跟我说这些没用,跟傅辉去说。”   转眼到了一处开阔地带,他前后看看,对我说:“蜗牛往右边靠靠,他要是想过就可以过了。”这其实是违反交规的,但我的副驾驶也是个爱开快车的人,所以很理解后面那人的心情。我放缓车速,轧着右面的分界线开,后面的摩托车果然一越而过,那人到了前面还跟我挥挥手,车后面一圈彩灯挨个儿闪了一下。我笑笑,喊一句:“You?謘re welcome!”忽然就想,傅辉是不是也会有这样有趣的小心思,甚至,前面的那人会不会是他?   我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开得快了些。那人却更快,飞驰而去,瞬间没了踪影。   谁知开过一个转弯,又看见他了,原来前面有一辆比我还慢的车,而且毫不相让,在大道正中慢慢爬行。那骑手为了超车,紧紧逼在大车后面,车距显然过近。欧阳昕立刻说:“减速,离他们远点。”不用他说我也知道,赶紧松了油门,轻踩刹车。   正在这时,阳光一闪,忽然看见前方路面有一块成片的薄冰,紧接着便看见那摩托车在薄冰上斜飞而起,连车带人撞在前面车的车尾,然后那人像风筝一般落在路边。   所有一切都在一眨眼的功夫发生。在封闭的车厢中,加上自己发动机的声音,我们甚至连声响都不大听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已经那样被抛起落下。前面的车即刻刹车,我惊得没了动作,一直盯着那个骑手。几丝金发飘在风中,不是傅辉。欧阳昕叫了一声:“刹车!” 同时伸手去拉手闸。   我这才反应过来,幸好脚本来就是踩在刹车上的,一脚踩到底。前面那车显然也是踩到底的,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往那辆倒地的重型摩托和大车的车尾撞过去。   我本能地想要避开他们,想让自己离他们远一些,所以往左打方向盘;眼角余光却看到欧阳昕因拉手闸而正前倾的身体,电光火石间不容我细想,我咬一咬牙又将方向盘往右拨过去。    第十六章 风云易测人心难信,寸寸相思变灰尘。——《情探》“咚”的一响之后,车身震了一下,安全带瞬间勒紧,拉住我身体,避免我前冲。我的车子撞上摩托车之后被阻了一阻,堪堪停在了前面车的后面几公分处。   我早已吓得失了声,欧阳昕舒一口气:“没事,没撞到前面那辆大车就好。”他转身拍拍我:“你刚才反应太慢了,前面都刹了很久你还没动。”   我双手仍然紧握方向盘,脚还踩在刹车上。他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轻声说:“没事了,我不是骂你。”说着将档位推入停车档,探过身来帮我熄火,而后关切地问道:“你没事的,对吧?是不是胸口被安全带勒得有点疼?过两天就好了。”我说:“膝盖也有点疼。”   他看了一眼,下车来走到我这一边,打开我这侧的车门,而后跪到地上看我的膝盖,看过后说:“你刚才左右摇摆,膝盖可能被前面划了一下,应该不要紧,如果疼得不厉害,就下来再看吧。”我转头:“如果是骨折怎么办?是不是一动就会错位。”他笑:“要是骨折你早疼哭了,我还不知道你?看见前男友带个女孩儿都能哭成那样。”说着将我由车中抱出来。   我分辩:“他不是我前男友,如果曾经是过,我又怎么可能让他跑掉?我拼了命也要留住他。”欧阳昕冷冰冰地回答:“别以为你受伤了我就不舍得折磨你。”   前面下来两个女孩子,正在那里打电话叫警察。   我被放在路边草地上。欧阳昕望了望路面的车痕,低头问我:“你刚刚为什么不停转方向盘?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我靠着他肩膀,不说话。他想了一刻,似是明白了,紧紧抱住我,良久之后说:“倾倾,我就是拼了命也要留住你。”   过一阵又不放心,嘱咐我:“下次,你记得先顾自己。失去你对我来说比失去自己还难受,我对爱情的理解是这样子的。”   我的惊吓情绪持续了很久,整天害怕。欧阳昕小心照顾我,负责所有家务,每次出门都主动开车,也没有再勉强求欢,一直坚持到我们回国。   他调了两周假来陪我,算准了时间跟我一起回去。我的合约虽满,但其实还可以再续,事先也跟老板说过要续的,现在只能灰溜溜告诉我那好好先生老板,说我男朋友来接我了。美国人重视家庭观念,所以搬出另一半来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体面脱身或成为毁约的理由。他含笑打趣我:“看来你男友的魅力比我大很多。”   回去之前打电话让自芳来接我们,自芳说:“我正等你回来给我把把关。”我立时听出了弦外之音,哈哈笑着说要吃喜酒。   到A城时是傍晚,街灯闪烁,人声鼎沸。   故乡的气味。   在机场碰到了自芳和她的男友,尚至辰,一个事业有成的生意人,个性分明,又精通世故,跟自芳很般配。   我一踏上A城的土地,立刻开始神采飞扬,撞车的余悸早到了九霄云外。欧阳昕仍是全程揽紧我,生怕我再受一点惊吓。   自芳看见我们俩这种情形,先是怔了一下,随即才堆上假笑。我推推她胳膊:“很意外吗?”   自芳说:“我以为他去旅游,顺便看你,谁知道是去看你,顺便旅游。”说完自芳又低低加了一句,“你们没告诉我,所以今天的晚餐我也叫了傅辉。”   我点头:“没事。”   自芳却又低低说了声“有事”,我刚想问,欧阳昕笑着问我们:“你们说什么那么小声?”我俩只好都住了口。   晚饭在市内一家名店,自芳出手一向如此,何况现在又有了后盾。   很安静的一处场所,灯光昏黄诱人,每张桌上都配上烛光和顶灯,暗灰色的桌布上散着随处播撒的玫瑰花朵。我笑道:“这是个求婚的好地方。”欧阳昕立刻响应:“你是在暗示我吗?”   傅辉已经在那里等着,他看见我就难得地微微笑了笑,让我恍惚。随即他看到了在我身旁紧紧揽着我的欧阳昕。傅辉将疑问的目光投向我,我低头不语。他干脆问了出来:“你们……?”   欧阳昕笑答:“我们……倾倾,我们现在算什么?未婚夫妻吗?”我摇头。他眨眨眼:“可是比男女朋友还是要多一点吧。刚刚你不是还暗示我求婚吗?”   我心中气苦,说不出话。   傅辉笑一笑:“就是结婚了,也一样有为爱抛家弃子私奔的。”   我抬头看他,正色道:“我不会。”   他盯着我眼睛:“你不是还没结婚嘛。”   我知道自己对傅辉的眼睛抗拒力很弱,所以即刻转开,一瞥间看见欧阳昕面色已含怒气。我急忙握住他手。我可不希望他们两人就这样翻脸。   自芳哈哈一笑:“怎么倾倾一回来就剑拔弩张啊,人家刚下飞机连口水都没喝呢。”我赶紧投去一个感激的神色,自芳回给我一个“我也只能做到这样”的无奈面孔。   傅辉即刻倒了一杯茶水递过来,我转头问欧阳昕:“你渴不渴?”他腻到我身边:“渴,快渴死了,我要你喂我。”我轻轻推开他:“别闹。”   傅辉转着手中另一个茶杯,忽然说:“我记得那时候生病,你不让我吃药片,说对身体不好,向来是一口口喂我吃中药。我怎么就没抓住机会?”他笑着看我一眼,神色中已诸多落寞。   我低头不语,只是紧紧抓住欧阳昕的手,不让他动。   傅辉接着说下去:“其实我有一次在病中,意志薄弱,实在没控制住自己,曾经偷偷亲了你一下,可惜你一直不知道。我本来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跟音乐共存亡了,可是到了现在才发现,我一直在追求的音乐中那些美好的东西,原来在我身边就存在。”   傅辉目光灼灼望向我,欧阳昕的手力气越来越大,我已经快要掌控不住。   尚至辰忽然开口:“你们要是打算把倾倾赶回去,就再多说点。”   欧阳昕即刻回答:“我可什么都没说。”   我轻斥他:“你得了便宜就别再卖乖了。”   菜一道道上来,我开始用吃来发泄自己的郁闷。欧阳昕很紧张地看着我,不停说“倾倾你少吃点好不好”,我摇头不语。   吃到一半,我忽然想到了关系国计民生的大问题,转头问自芳:“你帮我找的房子怎样了?”自芳没说话,却是欧阳昕叫起来:“你找什么房子?你当然住我那里。”   我说:“不。”   他不敢相信,抓住我胳膊问:“为什么?”   我也转过头去问他:“为什么?”   欧阳昕面容焦急却说不出话来,我转头重新看自芳。   尚至辰却抬头去看傅辉。   自芳低着头说:“傅辉说他知道一处,我就没有再另外找。”   我点点头,没说话。   欧阳昕随即答:“不行,你住到我那儿去。”我握住他手:“我们俩要吵架别在这里。”本来是暗示他不要在此时跟我争论,没想他即刻起身,走到外面去。   我只好跟出去,一出门就冻得哆嗦,看他穿着单衣站在外面,急忙又回身拿了两个人的外 套出去。   他把衣服扔在地上:“倾倾,你跟我回家。”   我再次问他:“为什么?”   他走近来抱住我:“因为你是我老婆。”我皱眉:“还不是。”他抱得更用力:“那就嫁给我。”我愣了一下,然后摇头:“现在还不行,我需要时间。”   连父母都还没有见过,就打算同居甚至结婚,这不是我的风格。倒不是说一定需要父母的意见,但问问他们的意见也是对他们最基本的尊重。要是不问他们,我这后半辈子非得被他们啰唆死不可。这是逃不掉的,无法抹杀的血缘关系生下来就存在那里了。   但是欧阳昕显然体会不到。他的生活中只有他一个人,又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没什么过多顾虑,而他的那些女友们,恐怕都还没有到过这一步,所以他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又有点懒得解释。像这种矛盾,恐怕相处之后会越来越多吧。他对结婚、同居以及性关系如此随意,也让我隐隐有点不安。这是性格差异还是代沟呢,或者是其他原因?   他说:“倾倾,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说实话我没打算这么快结婚,可是,如果只有这样才能让你跟我走,我就只能这样。你今天不答应不要紧,无论如何,我今天都不会允许你跟他走。”我叹息:“只是帮忙找个房子而已,又不是跟他走到家里去。”他仍是不肯让步:“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我有点恼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凭什么管我?!”现实已经够压抑,逼得我只能在文字中释放自由幻想,如今找个人来却要更加束缚我,有什么意思。   他却被我这话给气得目光一抖,眼看就要发怒却还是又勉强压下去。他放柔声音说:“我是你男朋友,当然要管你。”我哼一声:“才是男朋友啊?就是我老爸也没那么容易管我。你跟我在一起才几天?就在这里指手画脚的。”   他终于生气了,沉声问我:“倾倾,谁是你最亲的人?”   “先是爸妈,然后是我姐,然后是自芳,然后是我小外甥,然后……”我想了想,然后应该是傅辉吧,跟他同窗四年,朝夕相处,就算不是男朋友也一样亲近。   欧阳昕听着我这长长的一串单子,眼神越来越暗,在我陷入犹豫的时候终于彻底失去了光彩。他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穿上,然后抬起头来看我一眼:“你跟我走,不然……”   我看着他的神色动作刚刚有点怜惜,正想安慰他几句,可一听到这话就开始了冷笑。我沈倾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用蛮力要挟我。我是一个独立个体,讨厌任何人强加的控制,虽然我柔弱不堪,但我的过度自尊依然时时作祟,于是我冷冷回答:“不然怎么样,杀人灭口吗?”   “不然……”他咬着嘴唇说,“我就不要你了。”   呵,我不过才刚刚将自己交给他,他此刻却如此轻易要将我丢开。怪不得从古到今留下那么多始乱终弃的故事,我还以为是那些女子不检点,原来只是男人太无情。   我冷冰冰望向他,甩脱他放在我肩上的双手:“那就别要了,我走了,再见。”说完转身决绝而去。   “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我何必要等到秋风吹起那一刻。已经失了童贞,我仅剩我的尊严。   走进室内之后,我回头望了他一眼。他完全怔在那里,眼中满是惊慌失措的神色。他没想到我如此反应,没想到我是一个敏感得有些暴烈的女子。自芳对他说过的对我“只可怀柔不可用强”,他全没听进去。   我虽然喜欢他,却还没有到了要同居的地步,更没有到了要舍弃尊严为他妥协的地步。谁说柔弱之人就不能够暴烈,曹娥纵身一跃,是对亲恩感怀的烈性;黛玉焚稿断情,是用烈焰燃烧旧泪。我从小受的就是这种教育,不可能在此刻屈服。   回到座位上,大家看到我脸色都不说话,只有傅辉笑了一笑:“沈倾倾果然还是沈倾倾,从不妥协。”我此时正在气头上,脑筋不太清楚,听到什么话都想反驳,于是冲口回敬:“我为你妥协的次数还少吗?”   傅辉为我添一杯茶:“你冷了吧,喝点热水。”   我们继续吃饭,欧阳昕一直没有回来。我忍不住到门口望了一望,他已不在。自芳说:“你打个电话吧,这大半夜的。”我说:“我的手机还不能用,还没换卡。”自芳把她的手机递给我,我摇摇头:“再等等吧。”   又过了一阵,我开始频频往门口张望,毕竟心里还是挂着他。傅辉取出手机拨了号码给我,没人接电话,转到留言,我说:“你去哪里了?别让大家担心你。”   两分钟后欧阳昕打给自芳,说他正在回家的路上,麻烦自芳把行李给他送回去。自芳一边跟他说话一边用眼神问我要不要说话,我摇摇头。   没想到他这次生这么大气,往常有矛盾一向是他来迁就我,不管是谁的错。可这次明明是他的错,他却甩手就走;或许我也有错吧,但无论如何我是没打算迁就他的。本来跟他在一起也是有点不合适,双方差异这么大,根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他原来处处让着我,处处主动,我一时不慎还没想太好也就跟了他;如今这样,又是他不想要我,我何必黏着人家?   饭后自芳问傅辉要把我送到哪里。傅辉说先去他家,后面的事他来处理。自芳说:“也对啊,你们家两个壮劳力,正好适合帮弱女子搬个家什么的。”   路上尚至辰开车,跟傅辉的摩托车走的。傅辉在前面,我们在后面。夜已深,前面的身影有些模糊,恍惚间就想起车祸时那个如风筝般落在路边的骑手,当时警车和救护车都来了,我看见他被固定在担架上抬走,后来去警局做笔录时,我特地问了那个人的情况,警察告诉我他到医院时已经死了。   此时看到傅辉在前面,忽然就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也有种恍惚,不知何时会再失去,让我心里牵牵地念着。   我带了一个大箱子和一个随身小箱子,傅辉一手拎一个上楼,我说:“不用上去了,我们接着就过去吧,你要是觉得累就叫小衡下来帮忙。”他没说话,只是自顾自往上走。   我只好跟上去。   进了房门,相比上次,我被屋内的整洁给惊了一下,忍不住就笑:“小衡这是找女朋友了吧?收拾得这么干净。”   傅辉放下箱子,回头:“是,小衡有了女朋友,已经搬走了。”   我愣在那里,觉得有些地方很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傅辉推开一间卧室门,里面物品一应齐全,如同IKEA样品房一般整洁精致。果然,傅辉的声音在背后传来:“我不会布置,这就是整套照搬的样品房。”窗台上一束叫不出名字的小花,生机盎然,傅辉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说:“那是我亲手采的。”饶是他故作淡泊,也能听出声音里的快乐得意。   他接着说:“我知道你喜欢阳光,所以留了有阳台的一间给你。”   我走进房间,愣了半天,转身看着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不喜欢IKEA的东西。”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傅辉微笑:“我会记住,保证你出嫁时不会看到任何它家的东西。”我听了这句话开始凝思他这是什么意思,傅辉接下去:“至于现在,你没有选择了。”他微笑,“你就认命吧。”   他想将我的箱子拎进屋里,我在门口按住箱子不让它们进去,而后倚在门上,说:“给我支烟。”他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我随口就说了实话:“想你想得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试图找一点跟你相通的东西。”说完即刻后悔。   他说:“我早已经戒了。我也不许你再沾。”   我看着他,然后倚在门上,继续发呆。   过了一阵,傅辉说:“你住在我这里,只是一个租约,你是一个普通房客,必须遵守所有规则,过会儿我把以前和小衡订的协议拿来。还有,这个月你没有住满,也要按天数把房租算给我。”   我点点头,还是没有动。   傅辉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可是,如果你住在他那里,完全就是附属关系。”   我再点点头,抬手放我的箱子进屋。是的,我刚刚就是在考虑,与其住在这里,是不是还不如刚刚答应欧阳昕住到他家里。   傅辉帮我一起整理东西,我飘来飘去惯了,很快就收拾好。他把租房条约拿来让我签字,提醒我每月二十五号之前必须交下月房租,否则他就把我的东西扔出去。而后他把以前和小衡订的协议拿来,一条条跟我讲。   第一条就是不许带女性留宿,我笑,他也笑:“你要是有漂亮女性朋友打算留宿,我欢迎,地方不够可以睡我屋里。”难得见他这么爱笑,又是这么温暖的笑容,我一恍神没忍住就拧了一下他的胳膊。他却正色道:“你不许带男性留宿啊,要考虑你房东的感受。”   我叹口气。已经吃了一次亏,我还会再留宿谁?   洗过澡已经很晚,我拿起吹风机准备吹头发。傅辉房里还亮着灯,我过去问一声:“会不会吵到你?”他招招手让我进去,然后将吹风机接在他床头的电源,让我坐在那里,他跪在床上帮我一缕一缕吹干了长发。   我说:“你别对我太好,就算你想追我,也不能落差太大了。”   他笑:“不给人一次改过的机会吗?”   我有些受宠若惊,转过头问他:“我喜欢你那么久,你要是也喜欢我, 为什么一直都无动于衷?”   他说:“我喜欢你,是想要你幸福,不一定要留你在身边。以前,我觉得自己一直都没有安顿下来,尤其是前几年的境况那么差,难道让你陪着我一直挨苦?那还是算了。现在生活好了,而且,我内心也安定了,不再整天想人生该怎么过才更有意思,于是就觉得,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挺有意思。”他说着揽住我的肩膀,面孔朝我挨下来,我一惊跳起,逃回了自己的卧室。   我坐在床上,回忆他帮我吹头发时及揽我肩膀时的温柔的手掌,那种温馨还在刚出笼的记忆中,可是我不敢去碰。   我叹口气躺下去。   不知道欧阳昕现在正做什么。如今才发现他的直觉真是敏锐,所以他刚刚不顾一切地拦住我。然而,他却对我说出那样的话,对一个全身心信赖他的女子如此轻易谈放手。我想忘记他。    第十七章 只说是心中花永不开放,多情人洒甘露骤现芬芳。 ——《红楼二尤》。   时差还没有倒过来,晚上一直睡不着。到凌晨时分,忽然就饿得受不了。   我起身蹑手蹑脚走到厨房,看见冰箱顶上有个锅子,伸手去拿,谁知“咣当”一声,锅盖滑落地上。傅辉房间的灯随即亮了,他赤着上身跑出来:“你怎么了?伤到没有?”   我手抓脑袋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摇头。他看我拿着个锅子发呆,随即明白:“饿了是吧,你晚上没吃好。”说着接了半锅水,打开煤气炉,由橱柜里拿出一包泡面。   我笑笑:“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存这么多面条。”   他把泡面丢进锅里之后,两手空空,于是又来揽我肩膀。我在里面他在外面,我只能往里躲,我躲一步他就跟一步,一直到我已经贴在墙壁上。   我说:“傅辉,你别这样。”   他笑一笑:“倾倾,你不是很了解我的吗?”是的,我知道他决断之后从不犹豫,做事情雷厉风行。可是,如今我对男人有了一点恐惧。   傅辉将双手抵在我身旁墙壁的两侧,让我再也无可去之处,唯一的通路只有他的怀抱。他的面孔渐渐低下来,我无法抗拒,我的心跳得要跃出喉咙,可是越是如此,我就越绝望。傅辉看我抱着头的狼狈样子,终于停住:“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来,满眼泪水。   他被我吓住了。我问:“傅辉,你真的爱我吗?”   他点头。   我继续问:“是怎样的爱?是一定要将我据为己有,还是只要我幸福就好?”   他答:“只要你幸福。”   我点点头,他跟我是一样的人,我一直都知道。   我仰起脸看着他,说:“我……我……已经跟他……”   傅辉长笑一声:“吃饭时就已经看出来了。倾倾,你知道我是个最不在乎规矩章法的人。我有自己的道德标准,别人都肯做的事我未必愿意做,可是,只要我认为可以做的事情,就是离经叛道我也会去做,带人妻女私奔我也会去做。你担心什么?你们就是已经结婚,我也会去抢你回来。”   他说着伸臂抱住我。我急着挣扎,他则显出了性格中强悍的一面,紧紧控住我不让我动。我叹口气,敲敲他胸口:“锅溢出来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起来时傅辉还在屋里,我奇道:“你不用上班?”他答我:“这一周没排工作,打算二十四小时轮班陪女友。”我点头:“你监视有方。”   他认真答:“没办法,非常时期。”   看看时间已过了中午,厨房里还是我昨天离开时的样子,我洗手做羹汤,虽然自己倒不怎么饿。   翻遍了厨房也只有木耳腐竹之类的干货,一点新鲜蔬菜也没有。好在我还算是个巧妇,比傅辉是强太多了,虽然比欧阳昕不如。   想起欧阳昕,忽然就心口堵得难受。我努力让自己忘记。   傅辉一直站在门口看着我,陪我聊天,但是不帮忙,被我嘲笑。   他吃了美美一顿午饭,而后说:“现在你知道我租房子给你的狼子野心了吧?”我点头:“打算省下买菜钱。”   下午他陪我去超市购物,我没有抗拒他在公众场合与我亲热。自己往深里一想却觉得齿冷:昨天还在另一个人怀抱中,今天就换了一个。   晚上回家我做饭,他跟我唱起新作的几首曲子,我一边切菜一边填词,出来全都是咚咚咚的节奏,摇滚气息浓厚。   晚饭后我们一起去散步,在湖边的石子小径上,他深深吻我。   我们发展很快,因为这段感情已等了十一年,太久了。他是我心底深处最绮丽的那段梦想,让我无法抗拒。   可是我始终做不到与他肌肤相亲,或许因为有过一次失败的先例,我谨慎了很多,甚至或许是有了心理障碍。他没有勉强我,尽管他常常勉强我做其他的事情。傅辉不喜欢别人违背他的意见,而我虽然脾气不好且过度自尊,却偏偏喜欢顺从他。   我们的日子过得幸福而逍遥,悠闲而浪漫,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梦中的童话生活。   一周过后他开始工作,但是每天中午都会回来吃饭。我怕他来回辛苦,提议带饭盒,他怎么都不肯。他不在的时候我就在家里看书,有时逛逛街。   有天早晨在市场上碰到一个皮毛商,有块很大很大的灰色毛皮,很长的绒毛,正可以铺在阳台上。我当即要下来,却没带够钱,手机卡我也一直没想起来去换,因为我的生活很简单,似乎不需要手机这样的东西。于是我找到公用电话打过去,傅辉特地回来帮我结账,把那块灰色皮子铺在阳台上。   那天中午他就没有再回来,我正可以趴在全封闭的阳台上看书,享受着阳光。下午他回得早,我正看入了迷,懒得抬头说话。他过来拈了一下我身上薄薄的毛衣,急忙进去拿了件大衣把我裹起来。阳台上暖气不足。   我还在读书,他将大衣的边边角角一点点掖紧,然后抱住成团儿的我吻我的头发。我读完一章,抬头看他,夕阳中他的头发闪闪生光,可是,却不如他的眼神灿烂。   我贪恋地望着他,叫他一声,他低头笑,他现在越来越爱笑。我喃喃倾诉:“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他点头:“我也一样爱你。”   然后他把刚刚掖紧的大衣又一点点剥开,吻我裸露的肌肤,他的唇有一点凉,让我不停想要去温暖它。   他掀起我的毛衣时我没有阻止,可是当他抚摸到我的腿上时我忽然想逃。我要起身,却被他一把箍住,他在我耳边说:“你再也走不掉了。”   我被他死死控制,一点也没有挣扎的余地。傅辉身形高大,力气刚猛,突然之间我就觉得害怕,怕得哭起来。   他即刻被我的眼泪惊醒,一把推开我,自己回到室内。我进去时正看到他把头放在凉水下冲,吓得我大叫着过去把他拉出来,急急忙忙用毛巾擦。   他笑着抬起头,淅沥而下的水珠被他的笑容映得跳跃着:“倾倾,我们结婚吧。好多年了,别再等了。”   我措手不及,愣了一下:“让我想想。”   将我会做的菜轮番炫耀一遍之后,我开始想念馆子里重油重料的不健康食品。傅辉指点我楼下不远就有一家不错的江浙菜馆,我则拉着他手问他愿不愿意养我。傅辉笑:“你不是最讨厌被别人养着?”我厚着脸皮回答:“是啊,别~人,又不是你。”   于是他乖乖地给了我一个银行账户。我身边的少量人民币已经用光,换外汇又要去银行,我不愿出门。本来是打算写文为生的,可 是我已经好久没有动笔,生活太安逸了,而且,我也很久没跟自芳联系了。跟傅辉在一起的日子,仿佛换了一个世界,在童话中,不是在真实的生活中。我跟他说起时,他就说是我太容忍他了,所以样样都觉得好。   那家江浙馆子很不错,合我胃口。虽然贵了一些,反正不是我的钱也不怎么心疼。   过情人节了。我问傅辉,要不要请自芳吃饭,答谢她和尚至辰,傅辉说“你要去做电灯泡别拉上我”;我又问他想要什么情人节礼物,他答“羊毛出在羊身上你就帮我省点奶粉钱吧”;然后我笑着拉住他问要不要请他的丹丹吃饭,他立刻变老实:“倾倾你想要什么东西就直说。”   我也没要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拿了一束玫瑰花。情人节的玫瑰价儿是血泪凝成,众男士一边流血一边掉泪。傅辉控诉我:“你不一向是个很实际的人么?上大学那会儿老喜欢买收市时候的残花。”   我捧着鲜红的玫瑰,仰头向天一笑:“跟你在一起感觉不同啊,‘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说着揉碎一只花朵播撒风中。   傅辉把手搭在我肩上,唱了一首老歌:“‘知音何处诉衷肠,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我是个怀旧的人,立刻说“接着唱”。   他干脆从头唱起:“‘身似行云流水,心如皓月清风’。”唱完这两句拍拍我:“提词儿。”   这首词满篇皆典,我看看他,微笑着干脆念起原诗:“下面的词是,‘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我忽然顿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只是喃喃接下去那个“轻”字。   我立刻甩甩头,想要甩脱旧事:“ 换一首,‘钟陵醉别十余春’,这首正合适,咱们也是分别好多年,如今‘重见云英掌上身’,哦,这首也不好。”   我还在这里思忖着我的诗词,街上众人已经侧目,多半是我这随处洒落的花瓣触动了大家的公德心,我赶紧收手。傅辉低头说:“他们是在嫉妒,所以你要快点想清楚。”我怔了一下:“想清楚什么?”   此时已有人认出了傅辉,陆陆续续投过来目光,他跟我出门不喜欢遮掩,因为他说就要让我看到真真实实的他。我刚污染了环境十分不好意思,急忙拉住他走进平时我常去带外卖的那家江浙菜馆。   我们坐下来,傅辉还在问:“你想清楚没有?”我已经反应过来,微笑答他:“你催我干什么?催多了就变成你不想要的答案了。”其实我心里已经想要答应,所以才会这般肆无忌惮开玩笑。他恶狠狠看着我:“你要是给我不想要的答案,我的脾气你知道,信不信我用铁链子把你锁在床上?你想清楚是做个囚徒还是做人老婆吧。”   我被他说得脸红,在桌子底下伸脚去对面踢他。可是他四肢长大,一把就捞住我的脚,把鞋子剥掉,只看着我笑。我急急蹬他:“公众场合,你放开!”   他却不急不缓去拉我的短袜,边拉边说:“你答应,我就放开,然后退出江湖过咱俩的小日子去。”   温暖的袜子被一点点剥离我身体,我又羞又急。他这样折腾我,我反倒没法儿立刻松口答应了,于是一边蹬脚一边往四处望了一眼,怕被人看到。   我面对的是入口,几个侍应生站在那里,目光平视仿佛什么也看不见;我的左边是窗子,好在窗帘紧闭;我的右边,走过来一个人,好在只是一个人;我又往后面看过去,脖子拧得我有点不舒服,还没看清楚后面的状况,心里忽然一突,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右边走过来的人。   他走得很慢很慢,看得出花了很大力气。   他脸色憔悴得让我心跳慢了一拍。   傅辉松开我的脚,将我的袜子放进鞋里再一起放在地上。我伸赤脚踏进鞋子里,因为刚进屋,鞋子还冰冷刺骨,冻得我一哆嗦。他即刻不忍,又伸手下去捞起我的赤脚,两手捂住。我使劲一蹬,把脚收回,眼睛往桌子底下瞟去想找鞋子。就在此时,我正身子半侧,眼睛斜视,忙头不顾尾的时候,右边的少年开口了。   “倾倾,”他叫我一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终于只是说了一句,“试了所有办法,一直找不到你。”   我放弃鞋子,抬头看着他。这是一个太凝重的话题,与一件太凝重的事,实在不适合今天的气氛。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于是打算避重就轻:“我的手机一直没换过来,最近又忙,也就没跟大家联系。你们都好吧?自芳好不好?”   他答我:“何姐很好,原来她是真的联系不上你,我还以为她在敷衍我。我求了她很久,她才跟我说到这家店来碰碰运气。”我点头,心里把自芳骂了个十七八遍:连个美男计都抗不住,就这么把我给卖了。可是我也想象得到,假若我当面去怨她,她肯定给我骂回来:我出卖你什么了,你这没心没肺的可什么都没告诉我。   我只能叹口气,说“大家都好就好”,说完又想到他可没说自己也好,只能低下头。他接着问我:“倾倾你呢?你好不好?”   我想了一想,说:“挺好。”   他盯了我一瞬:“你瘦了很多。”   我急忙摇手:“哪里哪里,多谢恭维。”   傅辉忽然插了一句:“你最近确实瘦了很多。”我笑了一笑,朝他抱拳致意,表示感谢,也缓和一下气氛。   转回头来,身侧的少年面上全无一丝笑意,他望向我身上,声音中无限怜惜:“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饭没吃好?”他痴痴说着,手往我腰上探过来,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我怔住。我记得他的手,那样温热有力,那样重地握住我的腰,隔着我的Armani羊绒衫让我眩晕。   其实,我刚刚念诗的时候就已经想起了。可是,那些都过去了。   我正想往后躲,眼角余光里傅辉猛地站起身来。再也不及细想,我一把抱住欧阳昕,赤着一只脚站起来,把他往后推了一步紧紧护在怀里。而后我回头去看,傅辉站在原地,并不像要做什么的样子。他看着我,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是想回去了。”   我松开怀抱中的少年,万分狼狈地找出桌子底下的鞋子穿上,跟着傅辉往外走。欧阳昕的声音里带了鼻音:“倾倾,告诉我你的电话好不好?”他满脸哀求的神色。   我皱了一下眉,家里是有电话的,可是我从没注意过号码。于是我问傅辉:“号码是多少?”   傅辉连头都没转,只是扬声回答:“打我手机就可以了。”   说完又补上一句:“是个人都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就不用去麻烦自芳了,让小欢帮你找吧。”   我不忍再去看欧阳昕的脸色,低头出了门。   回到家里傅辉开始冷着脸,陷进沙发里一言不发。我心里也不舒服,但还是过去劝他:“你别这样,我这不是跟着你的嘛。”他问我:“你有没有犹豫?”我赶紧摇头:“没有。”他再问:“我们俩要是打架你帮谁?”我知道这是个不能想的问题,就跟女人问男人她胖不胖你连看都不能看就得答“很瘦”一样,所以我立刻回答:“你。”   然后傅辉抬头看我:“那你护着他干什么?”   我在思考五秒之后,无耻地决定卖友求荣,于是我坐在傅辉旁边,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腻歪歪地说:“这不是知道你厉害嘛,怕打不过你再弄出事来。”傅辉脸色好看了些,他扯住我的领口将我按倒在沙发上,我急忙滚下地板,利落地起身进了自己屋。我已经卖友,不能再卖身。   傅辉却跟了进来,他问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为什么你肯跟他做,却不肯跟我?”   我开始痛苦地抓头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良久之后,我说:“错了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傅辉点点头,走近我身侧:“倾倾,以前的事情是以前的,可是,以后,我绝对不允许你心里再有其他人。”   我愣愣看着他:“在心底深处,默默想一下子都不行吗?”   傅辉坚决地摇头。我身上有点冷,走出去把暖气开高了一点。 第十八章 只说是心中花永不开放,多情人洒甘露骤现芬芳。 ——《红楼二尤》。   时差还没有倒过来,晚上一直睡不着。到凌晨时分,忽然就饿得受不了。   我起身蹑手蹑脚走到厨房,看见冰箱顶上有个锅子,伸手去拿,谁知“咣当”一声,锅盖滑落地上。傅辉房间的灯随即亮了,他赤着上身跑出来:“你怎么了?伤到没有?”   我手抓脑袋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摇头。他看我拿着个锅子发呆,随即明白:“饿了是吧,你晚上没吃好。”说着接了半锅水,打开煤气炉,由橱柜里拿出一包泡面。   我笑笑:“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存这么多面条。”   他把泡面丢进锅里之后,两手空空,于是又来揽我肩膀。我在里面他在外面,我只能往里躲,我躲一步他就跟一步,一直到我已经贴在墙壁上。   我说:“傅辉,你别这样。”   他笑一笑:“倾倾,你不是很了解我的吗?”是的,我知道他决断之后从不犹豫,做事情雷厉风行。可是,如今我对男人有了一点恐惧。   傅辉将双手抵在我身旁墙壁的两侧,让我再也无可去之处,唯一的通路只有他的怀抱。他的面孔渐渐低下来,我无法抗拒,我的心跳得要跃出喉咙,可是越是如此,我就越绝望。傅辉看我抱着头的狼狈样子,终于停住:“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来,满眼泪水。   他被我吓住了。我问:“傅辉,你真的爱我吗?”   他点头。   我继续问:“是怎样的爱?是一定要将我据为己有,还是只要我幸福就好?”   他答:“只要你幸福。”   我点点头,他跟我是一样的人,我一直都知道。   我仰起脸看着他,说:“我……我……已经跟他……”   傅辉长笑一声:“吃饭时就已经看出来了。倾倾,你知道我是个最不在乎规矩章法的人。我有自己的道德标准,别人都肯做的事我未必愿意做,可是,只要我认为可以做的事情,就是离经叛道我也会去做,带人妻女私奔我也会去做。你担心什么?你们就是已经结婚,我也会去抢你回来。”   他说着伸臂抱住我。我急着挣扎,他则显出了性格中强悍的一面,紧紧控住我不让我动。我叹口气,敲敲他胸口:“锅溢出来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起来时傅辉还在屋里,我奇道:“你不用上班?”他答我:“这一周没排工作,打算二十四小时轮班陪女友。”我点头:“你监视有方。”   他认真答:“没办法,非常时期。”   看看时间 已过了中午,厨房里还是我昨天离开时的样子,我洗手做羹汤,虽然自己倒不怎么饿。   翻遍了厨房也只有木耳腐竹之类的干货,一点新鲜蔬菜也没有。好在我还算是个巧妇,比傅辉是强太多了,虽然比欧阳昕不如。   想起欧阳昕,忽然就心口堵得难受。我努力让自己忘记。   傅辉一直站在门口看着我,陪我聊天,但是不帮忙,被我嘲笑。   他吃了美美一顿午饭,而后说:“现在你知道我租房子给你的狼子野心了吧?”我点头:“打算省下买菜钱。”   下午他陪我去超市购物,我没有抗拒他在公众场合与我亲热。自己往深里一想却觉得齿冷:昨天还在另一个人怀抱中,今天就换了一个。   晚上回家我做饭,他跟我唱起新作的几首曲子,我一边切菜一边填词,出来全都是咚咚咚的节奏,摇滚气息浓厚。   晚饭后我们一起去散步,在湖边的石子小径上,他深深吻我。   我们发展很快,因为这段感情已等了十一年,太久了。他是我心底深处最绮丽的那段梦想,让我无法抗拒。   可是我始终做不到与他肌肤相亲,或许因为有过一次失败的先例,我谨慎了很多,甚至或许是有了心理障碍。他没有勉强我,尽管他常常勉强我做其他的事情。傅辉不喜欢别人违背他的意见,而我虽然脾气不好且过度自尊,却偏偏喜欢顺从他。   我们的日子过得幸福而逍遥,悠闲而浪漫,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梦中的童话生活。   一周过后他开始工作,但是每天中午都会回来吃饭。我怕他来回辛苦,提议带饭盒,他怎么都不肯。他不在的时候我就在家里看书,有时逛逛街。   有天早晨在市场上碰到一个皮毛商,有块很大很大的灰色毛皮,很长的绒毛,正可以铺在阳台上。我当即要下来,却没带够钱,手机卡我也一直没想起来去换,因为我的生活很简单,似乎不需要手机这样的东西。于是我找到公用电话打过去,傅辉特地回来帮我结账,把那块灰色皮子铺在阳台上。   那天中午他就没有再回来,我正可以趴在全封闭的阳台上看书,享受着阳光。下午他回得早,我正看入了迷,懒得抬头说话。他过来拈了一下我身上薄薄的毛衣,急忙进去拿了件大衣把我裹起来。阳台上暖气不足。   我还在读书,他将大衣的边边角角一点点掖紧,然后抱住成团儿的我吻我的头发。我读完一章,抬头看他,夕阳中他的头发闪闪生光,可是,却不如他的眼神灿烂。   我贪恋地望着他,叫他一声,他低头笑,他现在越来越爱笑。我喃喃倾诉:“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他点头:“我也一样爱你。”   然后他把刚刚掖紧的大衣又一点点剥开,吻我裸露的肌肤,他的唇有一点凉,让我不停想要去温暖它。   他掀起我的毛衣时我没有阻止,可是当他抚摸到我的腿上时我忽然想逃。我要起身,却被他一把箍住,他在我耳边说:“你再也走不掉了。”   我被他死死控制,一点也没有挣扎的余地。傅辉身形高大,力气刚猛,突然之间我就觉得害怕,怕得哭起来。   他即刻被我的眼泪惊醒,一把推开我,自己回到室内。我进去时正看到他把头放在凉水下冲,吓得我大叫着过去把他拉出来,急急忙忙用毛巾擦。   他笑着抬起头,淅沥而下的水珠被他的笑容映得跳跃着:“倾倾,我们结婚吧。好多年了,别再等了。”   我措手不及,愣了一下:“让我想想。”   将我会做的菜轮番炫耀一遍之后,我开始想念馆子里重油重料的不健康食品。傅辉指点我楼下不远就有一家不错的江浙菜馆,我则拉着他手问他愿不愿意养我。傅辉笑:“你不是最讨厌被别人养着?”我厚着脸皮回答:“是啊,别~人,又不是你。”   于是他乖乖地给了我一个银行账户。我身边的少量人民币已经用光,换外汇又要去银行,我不愿出门。本来是打算写文为生的,可是我已经好久没有动笔,生活太安逸了,而且,我也很久没跟自芳联系了。跟傅辉在一起的日子,仿佛换了一个世界,在童话中,不是在真实的生活中。我跟他说起时,他就说是我太容忍他了,所以样样都觉得好。   那家江浙馆子很不错,合我胃口。虽然贵了一些,反正不是我的钱也不怎么心疼。   过情人节了。我问傅辉,要不要请自芳吃饭,答谢她和尚至辰,傅辉说“你要去做电灯泡别拉上我”;我又问他想要什么情人节礼物,他答“羊毛出在羊身上你就帮我省点奶粉钱吧”;然后我笑着拉住他问要不要请他的丹丹吃饭,他立刻变老实:“倾倾你想要什么东西就直说。”   我也没要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拿了一束玫瑰花。情人节的玫瑰价儿是血泪凝成,众男士一边流血一边掉泪。傅辉控诉我:“你不一向是个很实际的人么?上大学那会儿老喜欢买收市时候的残花。”   我捧着鲜红的玫瑰,仰头向天一笑:“跟你在一起感觉不同啊,‘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说着揉碎一只花朵播撒风中。   傅辉把手搭在我肩上,唱了一首老歌:“‘知音何处诉衷肠,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我是个怀旧的人,立刻说“接着唱”。   他干脆从头唱起:“‘身似行云流水,心如皓月清风’。”唱完这两句拍拍我:“提词儿。”   这首词满篇皆典,我看看他,微笑着干脆念起原诗:“下面的词是,‘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我忽然顿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只是喃喃接下去那个“轻”字。   我立刻甩甩头,想要甩脱旧事:“ 换一首,‘钟陵醉别十余春’,这首正合适,咱们也是分别好多年,如今‘重见云英掌上身’,哦,这首也不好。”   我还在这里思忖着我的诗词,街上众人已经侧目,多半是我这随处洒落的花瓣触动了大家的公德心,我赶紧收手。傅辉低头说:“他们是在嫉妒,所以你要快点想清楚。”我怔了一下:“想清楚什么?”   此时已有人认出了傅辉,陆陆续续投过来目光,他跟我出门不喜欢遮掩,因为他说就要让我看到真真实实的他。我刚污染了环境十分不好意思,急忙拉住他走进平时我常去带外卖的那家江浙菜馆。   我们坐下来,傅辉还在问:“你想清楚没有?”我已经反应过来,微笑答他:“你催我干什么?催多了就变成你不想要的答案了。”其实我心里已经想要答应,所以才会这般肆无忌惮开玩笑。他恶狠狠看着我:“你要是给我不想要的答案,我的脾气你知道,信不信我用铁链子把你锁在床上?你想清楚是做个囚徒还是做人老婆吧。”   我被他说得脸红,在桌子底下伸脚去对面踢他。可是他四肢长大,一把就捞住我的脚,把鞋子剥掉,只看着我笑。我急急蹬他:“公众场合,你放开!”   他却不急不缓去拉我的短袜,边拉边说:“你答应,我就放开,然后退出江湖过咱俩的小日子去。”   温暖的袜子被一点点剥离我身体,我又羞又急。他这样折腾我,我反倒没法儿立刻松口答应了,于是一边蹬脚一边往四处望了一眼,怕被人看到。   我面对的是入口,几个侍应生站在那里,目光平视仿佛什么也看不见;我的左边是窗子,好在窗帘紧闭;我的右边,走过来一个人,好在只是一个人;我又往后面看过去,脖子拧得我有点不舒服,还没看清楚后面的状况,心里忽然一突,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右边走过来的人。   他走得很慢很慢,看得出花了很大力气。   他脸色憔悴得让我心跳慢了一拍。   傅辉松开我的脚,将我的袜子放进鞋里再一起放在地上。我伸赤脚踏进鞋子里,因为刚进屋,鞋子还冰冷刺骨,冻得我一哆嗦。他即刻不忍,又伸手下去捞起我的赤脚,两手捂住。我使劲一蹬,把脚收回,眼睛往桌子底下瞟去想找鞋子。就在此时,我正身子半侧,眼睛斜视,忙头不顾尾的时候,右边的少年开口了。   “倾倾,”他叫我一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终于只是说了一句,“试了所有办法,一直找不到你。”   我放弃鞋子,抬头看着他。这是一个太凝重的话题,与一件太凝重的事,实在不适合今天的气氛。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于是打算避重就轻:“我的手机一直没换过来,最近又忙,也就没跟大家联系。你们都好吧?自芳好不好?”   他答我:“何姐很好,原来她是真的联系不上你,我还以为她在敷衍我。我求了她很久,她才跟我说到这家店来碰碰运气。”我点头,心里把自芳骂了个十七八遍:连个美男计都抗不住,就这么把我给卖了。可是我也想象得到,假若我当面去怨她,她肯定给我骂回来:我出卖你什么了,你这没心没肺的可什么都没告诉我。   我只能叹口气,说“大家都好就好”,说完又想到他可没说自己也好,只能低下头。他接着问我:“倾倾你呢?你好不好?”   我想了一想,说:“挺好。”   他盯了我一瞬:“你瘦了很多。”   我急忙摇手:“哪里哪里,多谢恭维。”   傅辉忽然插了一句:“你最近确实瘦了很多。”我笑了一笑,朝他抱拳致意,表示感谢,也缓和一下气氛。   转回头来,身侧的少年面上全无一丝笑意,他望向我身上,声音中无限怜惜:“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饭没吃好?”他痴痴说着,手往我腰上探过来,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我怔住。我记得他的手,那样温热有力,那样重地握住我的腰,隔着我的Armani羊绒衫让我眩晕。   其实,我刚刚念诗的时候就已经想起了。可是,那些都过去了。   我正想往后躲,眼角余光里傅辉猛地站起身来。再也不及细想,我一把抱住欧阳昕,赤着一只脚站起来,把他往后推了一步紧紧护在怀里。而后我回头去看,傅辉站在原地,并不像要做什么的样子。他看着我,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是想回去了。”   我松开怀抱中的少年,万分狼狈地找出桌子底下的鞋子穿上,跟着傅辉往外走。欧阳昕的声音里带了鼻音:“倾倾,告诉我你的电话好不好?”他满脸哀求的神色。   我皱了一下眉,家里是有电话的,可是我从没注意过号码。于是我问傅辉:“号码是多少?”   傅辉连头都没转,只是扬声回答:“打我手机就可以了。”   说完又补上一句:“是个人都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就不用去麻烦自芳了,让小欢帮你找吧。”   我不忍再去看欧阳昕的脸色,低头出了门。   回到家里傅辉开始冷着脸,陷进沙发里一言不发。我心里也不舒服,但还是过去劝他:“你别这样,我这不是跟着你的嘛。”他问我:“你有没有犹豫?”我赶紧摇头:“没有。”他再问:“我们俩要是打架你帮谁?”我知道这是个不能想的问题,就跟女人问男人她胖不胖你连看都不能看就得答“很瘦”一样,所以我立刻回答:“你。”   然后傅辉抬头看我:“那你护着他干什么?”   我在思考五秒之后,无耻地决定卖友求荣,于是我坐在傅辉旁边,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腻歪歪地说:“这不是知道你厉害嘛,怕打不过你再弄出事来。”傅辉脸色好看了些,他扯住我的领口将我按倒在沙发上,我急忙滚下地板,利落地起身进了自己屋。我已经卖友,不能再卖身。   傅辉却跟了进来,他问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为什么你肯跟他做,却不肯跟我?”   我开始痛苦地抓头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良久之后,我说:“错了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傅辉点点头,走近我身侧:“倾倾,以前的事情是以前的,可是,以后,我绝对不允许你心里再有其他人。”   我愣愣看着他:“在心底深处,默默想一下子都不行吗?”   傅辉坚决地摇头。我身上有点冷,走出去把暖气开高了一点。 第十九章 莫道因缘无有分,万事只怕有心人。——《彩楼配》。   我到家的时候,傅辉窝在沙发里喝酒,显然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   我一进门先看时钟,三点五十五,路上用掉了二十五分钟,我有十分钟可以在家消耗。我先跟他解释:“他生病了,又没亲没故的,我在照顾他,没别的。你千万不要多想,过两天他好了我就回来。”说完我拿出两个月的房租交给他。   他不接。于是我放到桌上,转身想出门。   傅辉走过来,把门按住。   我心虚了一下,可是想到我这十分钟里还牵着个孩子的病弱身体,只能咬牙迎视他的目光。   傅辉却没多说,一如他往日风格。他盯着我眼睛,尽力让声音稳定平静,可是他的双眼已经燃出火来:“你跟我还是跟他?”   那两点小小光芒,跳动着嘲笑我,已经分不出是怒火还是情意。   我犹豫了两秒钟,然后说:“跟你。”   他点点头:“那你今天就乖乖待在家里。”   我摇头:“不行。”然后把声音放软,“我保证没有任何其他想法,我就是看不过他一个孤单孩子。你上次受伤,我不也是天天去照顾你吗?”   傅辉脸色已沉下来。我伸手去拉门把手,他一把提起我的手腕到他面前。   事起突然,我惊叫失声 ,傅辉毫不停顿,拖着我走回自己房间。   他将我按进椅子里,声音已不似往日平静,带了些怒气出来:“你既然跟着我,今天就出不了门。”   我讶异地看着他,又盯盯自己手腕。他此时才想起松开,我腕上已有了淤血痕迹。我想我应该震怒,可是没有,我心里只是深深怜惜和自责。   他看看我的手腕,伸手过来揉了揉。   他恐怕从没有想过我居然敢违抗他。从我认识他到现在,这是第一次。是不是因为我心里走进了别人的缘故?   然而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留下。我起身又向门外走。傅辉握住我的手臂:“你一定要走?”我点头:“以后我会跟你解释道歉,但是现在得走了。”   “你觉得,如果我不让你出门,就凭你这力气能抢得出去?”他并没想再弄痛我,可是手上不自觉地加力,直到我呻吟一声他才恍然惊觉。   厅里的挂钟敲了四下。   我问他:“要怎样你才肯放我走?”   傅辉被我的问题惊住。他没想到我还在盘算着离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而后冷笑一声,说了一句:“把你给我。”   我看了看他眼睛,是我爱的人。   我又想了一下。刚听到时是很生气,可是,也没什么不妥。这次是我的错,没能让他放心,这么心急火燎地赶着去看望别人。只要能让他放心,反正都是早晚的事。于是我说:“好,我答应你。”他不说话,只盯着我,依然是愤怒的神色。我只好又问:“你是说现在?那可有点急。”   他听了我这话眼中怒意更甚,一把推开我转身离去了。   我已没有时间去想,赶紧接着跑出去。   回到诊所时晚了十分钟,在病房外就听到欧阳昕跟人大声争吵的声音。我以为他受了欺负,赶紧跑进去,却看见医生正亲自端着一杯水劝他吃药,他却在呵斥人家,角落里一个小护士正偷偷抹眼泪。我急急问怎么了,旁边的护士告诉我,那个小护士来让病人吃药,结果欧阳昕把药含在嘴里后又偷偷吐掉,被那个小护士发现,于是叫了医生来。后来那个小护士就被病人无理斥责得哭了出来,他还不依不饶,东西砸了满地,屋子里一片狼藉,典型的明星耍大牌现场。   我先去安慰那个小护士,一看正是借给我钱的那个,回头又从医生手里接过药,向他们百般道歉和感谢,让他们把这里交给我。   医生临走前一再交代,药要按时吃,不然有了抗药性很麻烦,病好得不彻底就更麻烦。   欧阳昕坐在床上,委屈地看我。我把药递给他,他转开头去,还是不肯吃。我训斥他:“你多大了?吃药还要别人管着。”他忽然就把我手里的药打落在地:“反正也没人管我,我从小就没什么人理。你也不用假惺惺了。”   我刚要发作,他却连枕头被子全都扔到地下,一个人在床上蜷缩起来,完完全全就是个发脾气的孩子,不停地伤害自己,以此引起别人注意。   可是那些医生护士都只是为工作,谁会真的关心他?他这样发脾气多么滑稽可笑。   所能打动的,也不过就是我一个人罢了。   我捡起被子把他裹住,他挣了两下,被我按住也就不动了。我又拿了一粒药出来,轻声唤他。他回头看看,问我:“是不是我病好了你就再也不理我了?”   我说:“我就是在路上耽搁了几分钟,你别发这么大脾气。”   他盯着我看:“我没问你这个,我是问你,是不是我病好了你就再也不理我了?”   我说:“不会,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可是,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是理都不理我,我试了所有办法都联系不到你。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多着急?”他还记恨我。   我理亏。可是,药总是要吃的。   我托着药送到他嘴边。   他说:“我不吃了,病死好了。反正生病的时候你会陪着我。”我再也忍不住就要发火,他却抬头看着我眼睛:“你就算现在逼我吃下去,明天呢,你能逼我一辈子吗?我含在嘴里,过会儿就吐掉,你又能怎么样?”   我的火气被浇了一盆冷水,只好坐在床边不说话。   他又靠过来提醒我:“医生说这药要按时吃,现在已经过了十五分钟了。”说完他就笑。   我无奈地叹口气,放下杯子,回身握住他手。他很乖巧地又靠近一些,我看他那故作讨喜的样子,忍不住抱怨道:“你其实是最狡猾世故的,还整天在这里装纯真。”他笑,朝我另一只手里的药片努努嘴:“现在已经过了十六分钟了。”   我试探地把药片递到他嘴边,他重重“哼”一声,然后将头远远偏过去。我只好问他:“你到底想怎样?”   他雄心万丈地回答:“我要你回到我身边,做我的女朋友。”   我苦笑:“这个问题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开的,你先吃药,我们待会儿再说。”   他坐回到床中间,不再理我。   我看看时钟,又看看他,叹口气,把药片放进自己嘴里,拿起杯子含了一大口水。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一把捏住我的软肋,然后死不放手。   傅辉就不会这么做,他虽然不自觉地捏痛过我的手腕,但是他不会去捏我的软肋。他要的爱必须是高贵无瑕的。   这只是各人观点看法的不同,谈不上谁爱得深一点或浅一点,更谈不上好或者坏。我和傅辉的观点应该更相近些,可是我却被这个孩子捏住,动弹不得。   他知道我不可能坐视他伤害自己而不理,而我果然就是这样。   我转过身去,慢慢靠到他唇上。   他却往后躲:“别,我会传染你的。”   我伸手钳住他脸颊,慢慢用力,他张开了嘴,我将水连药都慢慢放进去。水只能小口小口渡过去,否则他会呛着。我全力顾着他的药,他却慢慢把手攀到我颈上来,犹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按着我吻起来。我正喂他吃药,也不敢反抗。   他的身体果然恢复了很多,手唇并用,已经慢慢将我按倒在床上,一手还紧紧捏住我腰际不放。这个两小时前尚叫我姐姐的人,却是玲珑剔透,用力不疾不徐,恰到好处,不知不觉间,身上一凉,上衣已经散开。我大惊起身,背对着他系扣子,他在身后环住我,轻声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我答:“无论如何,我都会在这几天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改了,不然这样下去,大家都吃不消。”   他靠在我背上点点头,而后说:“你只能选我,不然我跟你没完。”   我气他这般威胁,冷笑道:“你要怎样?大男人家就天天跑出去淋雨?跟小女孩儿似的。我还就偏不选你了。”   我本来也就是随口一说,不想他立刻回应:“好,我再不去淋雨了,我死给你看。”   我大惊,回身照他脸上就是一巴掌,打完却仍是气得说不出话,只是浑身颤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他些什么,我只能喃喃自语:“我怎么会喜欢了你这样一个人……”   他却是伸手过来抓住我:“你承认还喜欢我了?”看他脸上被打得红起来,我忍不住伸手抚了抚,然后训他:“你怎么样也是二十多岁了,还真的就以小卖小了?说出这种话来,让人多难过,你怎么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   他冷冰冰地问我:“谁会难过?”不等我回答,又淡淡笑着接下去,“也不过就是你而已,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你要是不理我了,我过得也真没有什么意思。”   我叹息:“我敢保证难过的人会很多,你要有什么事,先哭昏的肯定不是我。”   他的笑意更浓:“那我这就去划花了脸,沦落成乞丐,然后再死,看那些人还会不会哭。”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腻进我怀里,我只好一边推他一边叹气:“是,那样的话我还是会伤心,只不过,伤心也不能当饭吃,弄到最后受伤的只是你。”   他依旧笑着抬起头:“为什么受伤的是我?你一定会选我的。”我想了片刻,答了声“未必”。他哼一声:“我要是到最后连你这个花痴都制服不了,也就不用活了。”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人说“花痴”,立刻横他一眼:“你别污蔑好人,我是个最见色不乱的了。”他冷笑一声,坐直身躯伸手到我胸口上拍两拍:“话别说得太满了,沈倾倾。”   我信守诺言,一直守到欧阳昕病全好,中间也没有再敢回家。心里多多少少是有点怕见傅辉的,虽然这怕只是爱的一种折射。   本来以为出院那天欧阳昕一定会不高兴,谁知他却满面笑容。一大早小欢来接我们,先送我回家,下车时他问我:“晚上我们有个party,你来不来?有很多人,不是两个人那种。”   这话自然让我想起在山顶上的拥舞,那时我还懵懂,他却已经那样清楚明白,告诉我他“志在必得”。可是,我今天晚上是要等着傅辉向他道歉的,所以我坚决摇头,原想着他又要闹腾一番,可他这回一句废话都没多说,只是撇嘴笑笑,说了声“随你”。   傅辉不在家。   我先昏沉沉睡了一觉,下午起床好好炒了几个菜打算等他回来一起吃。做到最后一个鱼香茄子,我刚把茄块倒进锅里过油,正乒乓乱响的时候,手机在口袋里响起来。   我犹豫一瞬还是接起来,心里想着多半又是那个喜欢纠缠人的孩子,同时下定决心无论他如何要挟,我今晚还是要在家里等傅辉吃饭。   然而却不是他。   对方客气问好,我在忙乱中连号码都没看,从声音中也听不出对方是谁。油锅里的茄子还在等着,我无暇迂回于是直接问他是谁,找我何事。   他说:“我是郑之华。”   我怔了一秒钟,然后赶紧把火关了走出去。电话里的声音接着问:“今天在我家的聚会你还来不来?小昕让我问问你。他说你不认识地方,让我过去接你。”   我定了定神,问:“你是那个常演武侠剧里面男二号的郑之华?”   他应道:“是啊,不过也演过一号的。”说着笑起来。   我的天!这是我从小到大的偶像啊。小时候到处搜集他的照片,如今还放在父母家里收藏着。我开始发呆,开始迷糊,开始疯狂,开始热血上脑,开始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方没听到我回答有些着急:“你要是来的话,我现在应该出发去接你了,这边都已经开始了。”   我赶紧点头:“好啊好啊。”   谁心里都有那么一根针,我不喜欢看现在的偶像剧,却很喜欢看我们那个时代的成人童话。要是错过今天的机会,恐怕日后会时时后悔吧。我当然知道不可能也并不希望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只是想看看他,亲眼看看我的偶像,了我幼时的心愿。   以前看流行演唱会的时候总有人扑上去亲吻拥抱偶像,还常会有淑女在大庭广众下失态,或尖叫疯狂,或激动哭泣,我那时十分不解,总嫌人家幼稚,现在算是体会了:自己也没成熟到哪里去。   他说过半小时来接我。   我立刻冲进厨房把茄子盛出来,然后又冲进浴室开始梳洗打扮。   头发有点油,可是因为太长来不及洗了吹干,我编了一条麻花辫子,配了一条淡灰色的连身蓬蓬裙,一条黑色的宽丝绒布带挽个大结扎在腰间,刚好衬出纤腰。我在镜前仔细照了照,对自己还算满意。   我的偶像准时到达。他跟电视上看起来有点区别,好像更生动因而更吸引人一些,皮肤微黑,背脊如梁,神色间自然而然流露一股不容侵犯的魅力。各人的审美标准不同,我对大眼高鼻、面色如玉的帅哥早已经免疫,看洋人看得太久了之故,而且我从小受的就是传统教育,因此更喜欢郑之华这样凛然的气质。   我看着他很是呆了一会儿,唉,色字头上一把刀,千躲万躲也没躲过。   他向我点头致意,过来为我打开车门,我有些紧张,不停搓手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却说出一句:“我是你的影迷。”说完就懊悔,这么一句开场白,可是一点我这个“文字工作者”的优势都没体现出来,至少也该吊吊“日日思君不见君”之类的书袋文。   他笑笑:“早听说了,谢谢。”    第二十章  城里设下这千条计,棋逢对手一盘平。——《空城计》。   路上郑之华不怎么说话,一如我想象中他的性格。于是我主动开口:“最近好像很少看到你演戏了。”   他显然对我并不防备,随口就说:“是啊,年纪大了,我吃的就是青春饭。前些年去投资生意又没成功,现在又不可能再红起来,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些小角色来演。”我听到这话在心底暗暗叹口气:难免会有如今境况,这样的工作……他接下去:“其实也还好,小昕很帮忙,他红了之后总是照顾我们这些老演员,尤其近两年,没事就会来看看我,帮了我不少忙。他人真是很好。”   我心里却想,不知是真的好还是醉翁之意,而且,这个已经不再是孩子的孩子,是不是也该因此考虑一下自己的将来?   到了地方,郑家院子里早已聚满了人,正在一起烧烤。院子里熙熙攘攘乱得很,在那袅袅腾腾的烟雾与诸色繁杂人群之中,却是俊男美女不绝于目。我自然是一个都不认识的,本来就不是我的社交圈子,不过我也不在乎,眼睛只是盯着面前的郑之华。可是他却一进门就开始找人,不一会儿目光定在了一处。   我也只好跟着看过去。   欧阳昕坐在一张长椅上,他身边坐着一个尚有些青涩的少女。两人穿一模一样的毛衫,只不过他的襟侧挂了把钥匙,她的衣摆上有把小锁,很别致又低调的一套情侣衫。我往那个少女脸上看过去,不像其他人那样的浓妆,却是秀丽得让人叹息。   我刚刚其实已经看到了这两人,因为是一对儿,我根本就没多看,而且他正好是背对着我跟她讲话,我也就没认出来。怎么可能想到是他?再借我一点想象力,我也想不出他费尽心机把我弄到这里来就是看他跟别人温存的。   我看了有一瞬才回过头来,心里忽然生出一点自卑。   其实我一直以来心底都隐隐觉得是他配不上我,每个圈子都有各自的标准,按我所在的这个圈子来看,他真的就是不够好。可是,如果换到他的圈子里去看,恐怕一无是处的是我才对。   郑之华赶紧解释:“这是他们的戏装,刚刚从片场赶过来的。那个女孩子是新人,自然条件很好,就是还没名气,现在正靠他带着呢。”他说完朝那边吹声口哨,欧阳昕回过头来,看见我们只点了一下头,又接着转回去说话。   我微微叹口气没做声,一直有心理准备他用情轻薄快,本来这一年多下来都快要改变看法了,看来始终还是如此。郑之华听到我的叹息却是笑了一笑:“你别多想,他肯定是想让你多跟我说会儿话才没过来,这两年他真是洁身自好,跟女演员在一起拘谨得不得了,今天恐怕是在你眼前才放松了点儿。当然了,以前他是很随便的,也就是刚刚才转了性。男人嘛,总是要慢慢长大的。”   我不想再去纠缠那个人是不是洁身自好的话题,于是转过头来眨眨眼笑着问我的偶像:“你长大了没有?”   郑之华这回大笑起来:“我女儿都快长大了,别说我了。”   我嫉妒:“你女儿和太太肯定很幸福,可以天天对着你这么个大帅哥。”   他立即摇头:“小昕才是大帅哥,化妆师最喜欢他这样的,都不用怎么修饰。每年票选评比都是头名,我可是在全盛时期也没进过前十。”   我听他这么说,不由转过头去又望了那个帅哥状元一眼,他正好也在朝这边看,遇到我的目光倒是马上起身过来了,还递给我一盘食物,可是满腹怨言也发了出来:“你们谈什么呢总要扯上我?我可是正泡妞呢,最后关头了。”郑之华说:“我在教小倾品评帅哥,你过来刚好可以做个活教材。”欧阳昕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教她?我早已经放弃了。”   我淡淡地回应:“你放弃了最好,回去接着泡你的妞吧。”他一下笑起来,过来揽住我:“回去泡谁啊?你明明在这里。”   半天功夫不见就变得这么油嘴滑舌,我恼怒地推开他的手:“这些花巧儿对我没用,你还是跟别人使去吧。”他这才有些正形儿了,抬头问郑之华:“你们到底在谈什么呢?把她的坏脾气都给招出来了。”   郑之华很委屈:“真的就是在讲帅哥。”   旁边插进一个声音:“哪里有帅哥?居然不叫上我一起看?”我看过去,一个已届中年的妇女,虽然言语天真无忌,面孔却难掩岁月沧桑。欧阳昕即刻道:“郑嫂,你这条项链很漂亮,只有你的品味才选得出来。”   郑嫂笑道:“我说呢,谁敢在这里谈帅哥,今天来的可一个比一个标致。原来你在。”   傻子都知道这是郑之华的太太了,我上上下下看她,满眼都是艳羡。郑嫂有些不知所措,问欧阳昕:“这就是你追了一年多的那个女友?”   他垂头叹气:“是啊,到现在还没追上。你是没看见她刚刚看之华哥那眼神儿。”没想到他距离那么远居然还观察得这么仔细。   郑嫂似不相信地又看我一眼,直言道:“要不咱俩换换?”说完冲欧阳昕眨眨眼睛,“难得碰见这么古怪的,我不好好利用一下岂不是对不起自己?”   欧阳昕被她逗得笑起来,郑嫂一不做二不休,接着转头叫道:“囡囡,把音乐开响点,大家可以跳舞了。”   郑家囡囡听到妈妈叫她,先是朝这边看了一眼,没去开音乐却先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她直直朝欧阳昕身上扑过去,叫了一声“哥哥”,她父亲即刻呵斥她:“叫叔叔!”她才七八岁年纪,十分不服地反驳:“林姐姐都叫他哥哥。”郑嫂耐心开解她:“林姐姐比你大啊。”她立刻向往:“那,等我大了,是不是也可以像林姐姐那样叫他哥哥了?”郑嫂无奈苦笑,囡囡接着问:“是不是,他也会像亲林姐姐那样亲我?”   我看了身旁的人一眼,对面的郑之华赶紧说明:“林姐姐是个角色,囡囡喜欢看,不是真人。”   身旁的人低声说了一句:“避不过去的亲热戏,你要是在乎就直说。”他接着抱起囡囡向我笑了一笑,笑容里带点自信又带点嘲弄。囡囡摇着他的胳膊要亲亲,他一本正经来问我:“有个女影迷索吻,可不可以?”我说:“自己的事情别来问我。”不想跟他表现得像情侣。   他不理,又问一遍:“到底可不可以?”囡囡已经急了,开始闹起来,郑之华夫妇一起看向我,我只好点头。   囡囡兴高采烈地去开音乐了。此时烧烤已经散得差不多,马上有人响应,院子里一对对璧人开始起舞。   天色黯淡下来,华灯初上,夜色却还没有完全覆盖。一个如此醉人的黄昏。   欧阳昕伸手带走了郑嫂,饶是他做得大方,临走前却还是认真看了郑之华一眼。郑之华苦笑道:“你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说完他向我伸出手来,同时微微躬身,我自然是想都没想就交了手上去。   曲子是慢三,我连连叹息,要是两步多好。郑之华忽然问我:“你多大了?”这本是个隐私问题,可是他如兄长一般自然亲切,而这种形象又是在我心中想了多年的,竟一点不觉是个陌生人,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二十八了。”他点头:“其实也不小了,不能跟个小孩儿似的整天把电视当真了。”我说:“是啊,所以我对你只是个痴情的玩笑,对他也不敢太当真。”   他立时明白我的意思,分辩道:“小昕是个好孩子,表演是一回事,做人都是我们亲眼看着的,他这两年是真长大了。我们这个圈子确实复杂一些,可是人早晚要安顿下来,我自从遇到我太太,心思就再也没有乱过,我看小昕对你也是一样的。”   我低头不语,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这般的良辰美景,帅哥相抱,干吗要讨论别人。然而郑之华却不这么想,他说完这些话似乎就没有再对着我跳下去的意思了。他抬头冲正经过身边的欧阳昕说:“换回来吧。”我死死抓住他手不肯放,他笑一笑,我刚有点尴尬,却看见身侧的郑嫂也是同样,立时理直气壮起来。他并没去挣我的手,只是继续跳下去,趁个间歇将自己的手抬高过我头顶,我只好开始转圈,才转了一半,身边已经换了人。   我照着那人胸口一掌:“你拆散我的好姻缘。”说着眼神追随郑之华过去,正看见郑嫂也是一掌打在他胸口,不由笑起来。欧阳昕生生受了我这一掌,把我按进他怀里接着往下跳。我提醒他:“这是慢三,你在跳什么?”他笑一笑:“有什么样的心情就跳什么,何必拘泥?”   于是我们两人就完全脱了节奏在那里拥着跳两步,我心里还有点怅惘,所以也没有挣扎。他看我久久不语,低声嘲笑:“我说你是花痴你还不承认。”我哼一声:“知道我是花痴还叫我来这里干什么?”   他望着我:“因为你 说过喜欢他,我想让你高兴。”   我愣了一下。   他接着说:“你心里想着别人,没关系。因为我喜欢你,是想跟你一起开心,不是想控制你。那天我生气,是因为你打算跟别人回家,只要别到了连自己家在哪儿都不知道了那么过分,我都还是愿意让你开心的。你跟我也好过一阵子,知道我对女朋友不怎么约束的。”   我没说话,缓缓回抱住他。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柔情攻势。从小就是,如果爸妈强压我不能做某事,我偏偏就去做;但是如果他们放手交给我去做,我反而会很规矩。没想到这么多年我还是没怎么长大,更没想到欧阳昕对我把握得这么到位。   不知道他是真的深情如斯,还是欲擒故纵,抑或只是,又捏住了我的软肋?   他知道自己的甜言蜜语起了效果,于是越拥越紧,慢慢把我往角落里人少的地方带过去。我轻轻推他:“你的话,能信一半儿就不错。”   我到底还是清醒着,知道他这么说必然是半真半假,真要在一起了,我才不信他会真的允许我老想着别人。可是此刻,我心里到底还是感动,难得他有这样的心思。他如此明了傅辉的弱点,要么是做过调查,要么就是个玲珑人儿一眼看穿了,所以才在这点上大做文章。   他顿住身形,认真响应:“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倾倾?当然,我说的那些是我的底线,我当然希望你一心一意只想着我,而且我知道总有一天会的,所以也不担心。”   我答:“好,那我以后就每天白天出去泡帅哥,晚上回家找你,咱们看看你担心不担心。”说着抬头横他一眼,却正看见他满眼的笑意,低头在我耳边暧昧吐语:“我只要晚上就够了,能拴得住你。”接着又殷殷提醒我,“倾倾,你别忘了,你到底是把第一次给我的,我这个人倒是不在乎这些,可是我看你还是有点在乎的,就是嘴硬。”   我垂头不语,不想接这顶帽子,于是故作豪放笑一笑:“你想拴我,也要看有没有那本事啊。”说完有点后悔,挑逗意味太明显了。   他却十分镇静地笑了笑:“慢慢来,我对自己有信心。”我本以为他会立刻侵犯我,做好了防备,没想到他这么大度。对他举重若轻的态度,我还是有点欣赏的。他不像初遇我时那么冲动轻佻了,对我也是认真又细心。   我今晚第二次主动回抱他。   我几乎就要沉沦忘形,忘记自己还是别人的女友。音乐却在此时停了。   我一惊醒来,立刻意识到两人的亲密姿态,一把推开他,斥责道:“别靠这么近,我有男朋友的。” 说完就内疚,动手的人是我,两次回抱他都很过分。   他到底还是年轻,负气松手,倚在墙上不说话。他一松开怀抱我立刻就冷得一抖,我没想到是在室外的party,所以穿了裙子。   他随手就脱了毛衫,我忙说:“你会冷的。”他一边硬给我套上,一边说:“我身体好,不要紧。”   夜色已暗,郑氏夫妇招呼着人们陆续进了房内。他们看见我俩这般小儿女姿态,当然不会来打扰,反倒把在院子里散步的人也都叫了进去。   月亮已经出来,照在他垂落的睫毛上。他仍是低着头不说话。   晚风渐凉,我拉起他手想进屋去,他却怎么都不肯动。我穿着他的衣服,看着他只一件单衫,不冷是不可能的,也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时,他很识时务地抖了一下,我只好过去抱住他。   他立刻回抱住我,低声说:“我没生气,就是想起来自己不能跟你亲近,别人却可以,心里有点难过。”   空气清冽,明月斜照,两人怀抱亲密,寒暖相顾。怎么每次跟他在一起都是弄成这种局面?最初相识他就热情似火,那时候我十分抗拒,现在虽然也颇多勉强,可我却越来越享受这种亲昵的感觉了。   他拍拍我的衣服,说:“刚刚你好像吃醋了。”我低头:“那个女孩子很漂亮。”他笑了起来:“是很漂亮,我看好她,不过呢,再漂亮的也不是没有,单是跟我亲近过的就有好几个。”我身体僵硬起来,他拥紧了我,“可是,我只能跟一个人过日子。我倒是也有些朋友一直不肯安顿下来的,就那么一直到五十岁。我不行,我习惯了跟妈妈一个人过,多了嫌烦。”   我说了一句一直想说的话:“你有恋母情结。”   他不置可否:“也许吧,我不懂那些东西,不像你们读书人总要套个说法出来,我只知道我想跟你一起过日子。”他低下头来看着我:“我就是要告诉你,不用担心我中途变心,什么样的美女都见过了,到头来还不是被你给收了。”   他这些话解开了我一直以来的一个心结。我一直担心他这样的人不牢靠,可是今天他说的也对,该见的都见过了,反倒会安心。   夜色深起来,外面已经很冷了,我穿着毛衫,又在他怀里,还是有点抵受不住。他立刻觉察到,带我进屋去。   里面大家都在玩耍、游戏,我们加入了一桌麻将。第一圈打完我才发觉他们是打钱的,而且打得很大,我想离开,他按住了我。   我说:“输了算你的?”电影上都这么演的,美女打牌,赢了算自己的,输了算男伴的。   他却很干净地回答:“不。”气得我直跺脚,就算我跟美女有点距离,也不能这么直接。另外两人也不让我走,我只好硬着头皮打下去。   没想到他打得这么好。另两家对他的水平显然也很了解,输了也没多说什么;可是看到他不停给我喂牌就不服了,不断抱怨。于是那两家也联合起来,但还是赢不过去,后来他们俩生气不打了,欧阳昕笑着站起来,把面前的纸币全推到那两人跟前,说了一声“包涵,下次再玩儿真的”,拉起我就走。   我兀自在那里念叨“我的钱还没收起来呢”,说着频频回望。我刚刚放在台面上不少钱呢,我可没他这么洒脱说走就走。   他笑着一边硬扯住我朝外走一边说:“记在我账上,等我们是一家人了,翻十倍还你。”利诱啊,赤裸裸的利诱啊……我不打算再给他机会这么对付我。今天一晚上,他完美展现了他的大度,话语中直接地提醒了我们的性关系事实,又解开了我对他一直以来的不放心。我就是再愚笨,也知道这些不全是巧合。他看起来处处真情流露,其实多半也是步步心机。想来他对付女人是很有一套了,手段高明到居然能够从小气的我口袋里掏了不少钱出去,分明就是在示威。   我决定回家,不再陪他斗智斗勇。   他听我说要回去,显然心情不好了。一路无语,到了楼下他停住车子,人却不动不言。   我不等他来服侍,乖乖自己开门下车。刚蹑手蹑脚走到一半,被他在背后叫住。我只好皱眉转身。   他坐在车里望着我,眼神中无限依恋,似藏着许多没有说出的话。我知道那些话是什么,所以我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朋友。”说完又觉得心虚,我要是最终没有选他,我们俩都知道,恐怕以后连面都不会再见了。经了这次的事情,傅辉决不会再容忍。   难道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我一下子伤感起来,缓缓又走回去。走到一半却赶紧四周看了一下。这可是在傅辉家楼下,被他碰到我这么缠绵不清,又是件麻烦事。   欧阳昕冷笑一声,别开脸不看我。他再怎么大度,心里也还是会难过吧,他明明那么在乎我。   所以他选择了不看我,让自己好受一点。他没有选择约束我、控制我。   车内的音乐传出来,是那首他亲唱的《白兔》。他反反复复询问:我是那只等你的白兔总也不见你回顾我在河西等了千年久为何你还不肯回头我轻叹一声。   如果最后放弃了他,那么,我,我可是真的有点对不起他。 第二十一章 总算我鲤鱼眼睛亮,草堂灯下选才郎。——《追鱼》。   回到家里,我临走时做好的菜凉在了桌上,一动没动。傅辉的房门仍然紧闭,屋里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   走时太匆忙,厨房都没有收拾,我叹口气正打算整理,却听到敲门声。   我有些狐疑,这时候会是谁来?   打开门,我叹了口气。   从认识他起他就喜欢这么去而复返,第一次回来赖在我家里不走,第二次回来给我送东西。可是这一次的情形实在不同往日,这里又不是我的房子,傅辉那样的脾气此刻连我都自危。他就算是要炫耀自己的勇气,也不该给我找麻烦。   欧阳昕看见我的眼神后一下委屈起来,指指我身上穿的衣服说:“明天拍戏还要穿。”我恍然惊觉,赶紧脱下来。   衣服脱下来时他已经进了屋,十分熟络地到我的卧室转了一圈儿,然后问了一句:“你们俩怎么不住一起?”   我忽然有点怀疑他其实是故意借这个机会上来。他想来看看我跟傅辉的生活情况,所谓知己知彼,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说:“那是我的私事。你该看的都看过了,也该回去了。”   他瞟我一眼,回到厅里来,指着桌上的菜问我:“你跟我一起的时候怎么就没动心思做这么多花样给我吃?”   我说:“因为你太挑剔,嫌我做的东西难吃,不让我做。”   他直直看着我的眼睛:“沈倾倾,你可真是够聪明!”我迷糊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他可能只是怕我累,所以换了自己去做。虽然我手艺不如他,却绝对没到让人咽不下去的地步。   我果然是笨得可以。   他不看我尴尬的神态,走进厨房去,当然是到处狼藉。他叹口气,声音软下来:“都这么晚了。”说着动手帮我收拾。   我站在厨房门口,却是插不进手。   他动作利落得很,很快收拾好,然后端着那盘过了油的茄子问我:“这是打算做什么,鱼香还是煲?”   我老实回答:“想做鱼香,他只喜欢热油大火的炒菜,不喜欢炖的。”   欧阳昕抬头看我一眼,我立时反应过来自己又说多了。这贫嘴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我赶紧想岔开话题,他却接了下去:“可是你最喜欢吃煲锅了。”   我点头。他把茄子收进冰箱,交代我:“这一盘只能做煲了,鱼香的要现过油的才好吃。”   我倚在门口看着他,不再说话。他整理完毕后去洗手,在哗哗的水流声中他缓声问我:“倾倾,你说,我最喜欢吃什么?”   我笑起来:“你吃水果吃得最多,可是,其实你最喜欢吃肉,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大敢吃。”   他回头看着我笑了:“是,为了保持身材和皮肤,没办法。”说完又转回头去,“我刚刚在想,你要是答错了,我就放手算了。”   他声音里有些伤感,我却是顾不上这些,先急急回应他的第一句话:“总不能一直这样。你要是真的喜欢这个行业,就好好学学演技,再上几年学也值得,以后就不用那么在乎容貌了;要是不喜欢,就早寻其他出路。”   他淡淡回答:“我的事情自己会想,你只要想清楚你自己就行了。你跟着我,总不会让你过不下去日子。”   他说这些时声音有些冷淡,我在背后也看不清他的神色,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说话太唐突了,于是有些尴尬地远远走回自己卧室里坐下。   他随后跟进来,我站起来往后退几步。他却不是向我来的。我看着他走到我床边,脸色越来越温柔,并不是看着我,而是看着我的床单。   我心里立刻“咯噔”一下。   他的手轻抚过我的床单:“这是我跟你好那天晚上用过的,是不是?”   是,我不舍得丢,一直带了过来。没想到他一直记得。   我低头不语。   他接着说下去:“你那件绒衫呢?”   我的头更低了。   他接着又信步走到阳台上,我在屋里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见声音:“铺这么大一块皮子在这里 ……”他本来想调笑,却始终说不下去。   我也走到阳台上,看见他再也坚持不了故作洒脱的风度,眼里全是难以名状的痛苦袭上来。他见我过去,急忙就转过脸去不让我看他的眼睛。   我打开一扇窗户,夜风吹进来。我想借着寒意让大家都冷静一些,可是,月亮的味道也飘了进来。   我望着窗外不说话,心里在激烈交战。今天晚上以前,如果一定要我做个选择,我想我会选傅辉的。可是今晚以后呢?我彻底糊涂了。   他侧过头来看我,眼里有些亮亮的晶光,轻声问:“你没认出来我穿的这件衬衫?”   怎么可能没认出来?晚上他脱毛衫给我的时候我已经认了出来。   那么细致的Burberry的格子,那么柔顺的纯棉手感,那天,曾经诱惑着我在他怀中一格格轻抚,他却只是着急地让我帮他解开。   洗衣服的时候他想把这衬衫扔进洗衣机里,我立刻抢救出来单独手洗,倒不是为了什么特殊的纪念意义,只是心疼这料子。   亲手洗了,亲手晾干,然后在一个早晨我帮他穿上的时候,他忽然就失了控把我推倒在床上,可是他到底没有动手,那时候我为着撞车的事精神状态一直不好,他于是给自己灌下去一大杯凉水,然后走到我身边由着我抚弄那些格子。   我有些摇摇欲坠,紧紧按住窗台。他已经悄悄近身, 从背后抱住我,吻我的耳垂,一边还呢喃:“还记得吗,你的小笨手总解不开我的扣子。”说着他拉起我的手放在他前胸,“再来一次,看看进步没有。”   他知道我念旧,所以屡屡提及往日。可是……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推开他:“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笑一笑,按住我挣扎的手臂:“我知道,在撬别人女朋友,不道德,可是谁叫你离开我的?”   他的动作越来越放肆,我被他撩拨得越来越痛苦,又挣扎不出,只好哀求他住手。   他却蛮横起来:“不。你们俩有的回忆,我也要跟你有,就在这块毯子上。”   我终于被他的无理取闹给激怒:“你住手!我跟他没怎么样。”   他听到我的话动作一滞,之后却更加疯狂起来。我根本没想到是这种效果,带着哭腔抗拒。他说:“今天晚上我计划很久了,在party上跟你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事先想过的,可是,现在,我不想跟你说那些事情,我就想跟你说感情。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收不了手。”我终于哭出来,告诉他:“就是在这里,傅辉也想要过我,可是我不肯,他就没动我。”   他又停了一下,然后冷冷回答:“我不是他,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我摇头哭泣:“你再继续,我永远不理你。”   他似乎想了一会儿,慢慢停住手,喃喃在我耳边倾诉:“你要知道,我不是想伤害你,我是想让你高兴;我要你不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欲望,你该知道我不愁找不到发泄的地方,我只是为了让咱们两个人快快乐乐在一起。你能明白吗?”   我就是不明白也得点头。   他吻去我的泪痕,我推开他,赶他出门。他却还不肯走,我们就在厅里僵持着。   我说:“你给我点空间,这几天我想一个人好好静下来想想。”   终于他说:“好吧我走,但你要保证这段时间也不能再跟他亲近,要真的公平些。”我只好点头。   他却还不放心,接着问我:“你要是食言了怎么办?”   我气愤地瞪他:这个人怎么这样,一点都不信人。   他迎着我的怒视,笑嘻嘻地说:“你要是敢食言,我可就要换二号计划了,那你可就没这么舒服,限制级场景全都有了。”   我紧皱眉头。他借着笑意近了身,把声音放得又柔又低:“不过你也不吃亏,听说去年的民意调查,女性梦想的前十名里面就有一条是被我暴力一下。”说完他侧过头邪邪地笑,慢慢往我腰间伸手。   然后,就在那个时候,我们讨论着女性、梦想、暴力的时候,却一起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接着就看到傅辉进门。   我当时的感觉倒没来得及惊讶,只是害怕,吓得我身子一抖。欧阳昕已经在我腰间的手立刻揽住,他毫不避讳地抱住我低声安慰,一点也不紧张。我赶紧挣出他怀抱,却挡在他身前,有点替他担心。   傅辉扫我们一眼,没说话,打开厅里的储物柜似在找东西。   我走过去怯怯问了一句:“找什么?”   他说:“我们正排练,最顺手的拨片被我忘在家了。”   他说着已经找到,放进口袋往外走,我迅即跟出门去。   他在门口停下,我也停住,望着他。   他终于看我一眼,想了想说:“你拿上外套,跟我走吧,今天晚上我们要通宵,你过去陪陪我。”   我立刻进屋去拿外套,刚从衣帽架上找出来,衣服被人一把抓住。   是,我刚刚还答应过给他公平,这段时间不跟傅辉亲近。   房门半掩。   一个在外面等着,那是精神的诱惑。   一个扯住我衣服,那是实在的纠缠。   我正踌躇间,听到傅辉下楼的脚步声,急忙就撇开衣服追了出去。   他不说话,沿着楼梯一路往下走。   我也不说话,只是跟着他。   走到楼外,傅辉转身:“天冷,你回去吧。”   我说:“你别误会。”   他看着我。   路灯在他身后。他背着光,面孔模糊,只剩下眼睛闪着亮泽,在黑暗里瞩目起来,那样清晰深刻的无奈,那样欲罢不能的犹豫。   他向来决断,在他眼睛里看到这样的神色让我的心揪起来。   他垂了一下眼睛,复又抬起头来:“最后问你一次,今晚跟我走吧!”   我从没听过他对任何人把同一个要求重复两次。他一向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找人办事人家不愿意,千万别再说第二次,大家都勉强。   我低下头去,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不是跟他走算了,食言就食言吧,我又不是什么大丈夫,分明就是个小女人。   刚刚欧阳昕不信我,我还生气,现在看来他还真是很了解我。   正要开口,傅辉忽然说:“别想了,倾倾,不想让你这么难受,你回去吧。”   我抬起头来:“不,我跟你走。”   他摇摇头:“让你这么难决断的事情,还是算了。”   我怔在那里。   他要的是坚定高贵的爱情,我给不了,所以他说算了。   想到这里忽然就无比伤感,他要放弃我了吗?   我落寞低头。他伸手拨开我的长发,一路抚到脖颈,我立刻伤心地扑入他怀中。他却是笑笑:“你哭什么?又没死人。”看我一直不收声,满面泪痕,他抬起我的面孔轻轻抚拭。他这样的人,最看不得女孩子流眼泪。   冷风吹得我抖了一下,又往他怀里靠了靠,傅辉却推开我:“你回去吧,没穿衣服冷。”说着把我送进楼里,正要回身走,又说了一句,“你答应过我不带异性过夜。”   我急忙说:“没有没有,肯定不会。”他点头离去。我在背后又追了一句“练完了就回家,我做好饭等你”。   他没回头,也没说话。   我站在楼门口仿佛虚脱一般,看着傅辉的人和车一起消失在远处。   怎么会是这样?我们等了那么久,还以为马上成就一对神仙眷属,还想着去同学录上发布,去跟旧日宿舍里姐妹们炫耀,却怎么落得连他主动邀请我都在犹豫?   他确实有些缺点,性格过于刚烈,极端大男子主义,心事感情都不喜欢用语言表达,可是,若在往常我也只是一笑而过,并不会真的跟他争执,也从不往心里去。   是不是因为另一个人待我太好了,娇宠出了我的傲气和脾气?   我站在门口想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怅惘地低下头,转身打算上楼。   我刚一转身就听见门外汽车发动的声音,回过头来看见欧阳昕的车子离开。   原来他刚刚一直在车里,我只顾与傅辉纠缠,根本没看到他走过去。   他亲眼看到我食言,与傅辉怀抱亲近,又在这里魂不守舍,他却也并没当面怪我,只是选择了离开。   我觉得内疚,上去之后打电话向他道歉,本来以为他要么会发脾气,要么就是很伤心。可是我都猜错了。他只是声音平淡地说:“那天,下了飞机吃饭的时候,我就已经在想,不放你回来这一次,你一辈子都不死心。现在我只希望以后我们俩在一起了,有人来招惹你,你对我也能这么留恋。”   想来我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吧,所以他并没有惊怒或者难过,至少没让我看见。   第二天一早起来,立刻大动干戈做饭,昨晚的剩菜全部倒掉。可是傅辉一直到深夜也没有回家。我实在忍不住打开他的房门看了一下,发现随身物品早已经搬走,屋里东西散乱,显然已经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难道他早就决定放弃了?昨天只是他给我的一个意外机会?   我立刻给他打电话、留言,连续几天,他一概不理。这处房子他早已买下,我现在是彻头彻尾不知该怎么办了,连交房租都没有门路。   于是我约了自芳出去喝茶。   自芳如今一副志得意满的小女人模样,与我的愁苦情形再一次形成鲜明对比。我长吁短叹地问:“我该怎么办?”   自芳说:“抛硬币,抛完就定下,不许再改了。我都已经被你磨疲了,别说他们俩。”   我有点不忿:“你这是指责我吗?不是我磨人,是人磨我。“自芳叹气:“好了好了,反正你得定下一个,然后嫁了就完了。”   我问她:“那你觉得哪个比较好呢?”   自芳低头:“这种话是不能乱说的,说不好要被三个人骂一辈子的。”   我哀嚎:“自芳……”   她抬头看我一眼:“其实呢,你问出这句话来,已经很有问题了,你不觉得吗?”   我怔了一下,点点头。以前,我是从不会问这种话的,满心满意就只等着傅辉。是什么时候另一个人慢慢跟他成了平局?   自芳不再说话。   “那你的意思是,既然已经有问题,让我就选了他?”   自芳还是不说话。   “可是我觉得他太孩子气了,没有安全感。跟傅辉在一起,我可以安心做个小女人。”   “好,那你就选傅辉,讨论结束。”自芳立刻抬头,作势要招侍者结账。   我拉住她的手:“自芳,何姐,你慢点喝,今天我付账。”   自芳低下头去喝茶,仍旧不说话。   我又开始自言自语:“可是呢,傅辉又太大男人气了,一点不顺着他都不行。我心里想想别的人,他都会生气,偏偏他又很了解我,所以我一想他就知道。”   自芳笑了:“其实这是正常的反应啊。”她难得为傅辉说话。   “正常吗?可是昕昕很少这样,我只要不摆出来说,或者做什么出格的事,他都不会难为我。”   自芳想了想:“他一直是个很大方的人。我跟他一起玩儿从没让我付过一次账。”我听到这话却赶紧补了一句:“以后要AA制啊,不能总欺负人家。”   自芳冷笑一声:“你们俩要是在一起,我是直接受害者,你没空理我不说,连账都得自己付了。”   我没接她的话,却想到别的地方去:“他这小孩子总喜欢乱花钱,不知道有多少用在了莫名其妙的女人身上,以后我要管管了。”说完看见自芳恶狠狠的双眼,赶紧说“不包括你”。   自芳笑一笑:“你这是打算背上这口锅了?”   我低头犹豫,心思开始活动。他真的常常像个孩子似的,好像很需要我照顾的样子,口口声声都是离了我就不能活,虽然我知道那只是甜言蜜语。但是傅辉就从来都独立洒脱,说放开就放开,从没看过他很痛苦的模样。所以,谁更需要我似乎是很明显的,而我的性格一向有些懦弱:不想出门的时候,大家硬拉着也就出了;不想学工科,父母压着也就学了……是不是,如今也就这么选了他?   自芳看我不说话,开始见缝插针地自我吹捧顺便贬低别人:“其实我也算是大方的,所以跟他玩得来,而且也都能忍得了你这小气鬼。你有多小气咱今天就不说了,以前咱们跟邵瑜峰也老一起玩儿,他付过几次账啊,还不如我出的多,就那么着还整天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   我“切~”一声,“怎么扯起邵瑜峰来了,能比吗?!”   自芳大笑:“才刚背上,就这么忙着护犊子啊。”   我被她笑得脸红了一下,烦恼之中一拍桌子:“好吧,就这样了。我实在没力气再陪他三更半夜跑医院了。”   我对他们两个人的感情,在做选择时应该是完全持平的,只能说是真的如同抛硬币般选了一个。自芳从头到尾没有表达任何倾向性的意见,可是她说的每一句话却又都很关键。欧阳昕自认识我起就在自芳身上下足了工夫,博得她的好感,今日总算是用上了。   他对郑之华和何自芳两人花的心血,一点也没有白费。难得他这样心思,我心底也不是不明白的。只是常常有点疑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值得他这样做。付出得多,要求的回报多半也不少,我是不是能做到他要求的那样呢?   结账出门的时候却忽然有点恍惚了,我刚才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我放弃了傅辉是吗?难道这真的是我做的决定?   那一瞬间我甚至想要更改,可是随即想起傅辉说过的话——如果两件事情难以抉择,通常是因两方差别不大,势均力敌。既然这样,还是遵从最初的选择吧,反正也是差别不大。   不论是对是错,就这样吧。   这两个人对现在的我来说,是差不多的,拖下去只有大家都痛苦,不如快刀斩乱麻选一个算了。无论怎样,我都不打算再纠缠下去。   在我做了这个决定之后,欧阳昕却彻底消失了。   打电话不接也不回。自芳说:“可能被人拐跑了吧,我看你要么算了。”我还就偏不算了,既然决定了,我不打算再摇来摇去。   我打电话给小欢,她告诉我他们最近很忙很忙,正在为一部关于京剧名旦的电视剧集训,她会转告欧阳昕让他给我回电,然而一等一个礼拜,什么也没有。   我新找了一处房子,然后打电话给肖梅,问问傅辉的去向。她说傅辉最近在忙一个答谢歌迷的演唱会,住在公司内部一所房子里。我把他家里里外外打扫干净,钥匙留在桌上,找搬家公司帮忙搬了出去。   曾经以为自己挺吃香的,有两边可以选择。可是到了搬家用人的关键时刻,一个也没有!就算有搬家公司我也累得要命,怪不得古人说“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唉,管他是不是“有信”,既然选了,就是他了。 第二十二章 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今宵勾却了相思债,一双情侣称心怀。——《红娘》。   傅辉的演唱会在一家大型酒吧举行。自芳拿到两张票,尚至辰出差在外,于是她叫了我一起去。我本来并不太想去面对他,自芳却信誓旦旦跟我说不去会后悔,再加威逼利诱,我只好先顾了义气。   到的时候人已经很多,我们的座位在第一排,一路挤了过去。   傅辉出场时盯了我一眼,他似乎一早就知道我坐在哪里。我听了三首歌发现都是我写的之后,才想起来去看曲目单,一看之下,才知道今晚全都是我给他写的歌。其实他唱过很多其他的人写的歌,真正红的几首并不是我作的,但是今天晚上,没有一首杂的。我看着单子就有点发怵,对自芳说:“要不我先回去?”   自芳侧头看我一眼:“你不是最近正找不到你们家小昕么?”我笑笑推推她:“你别这么叫,我觉得肉麻。”自芳冷笑一声:“你这飞醋吃得,我是叫那个五岁的蜡笔画的娃娃,哪里敢叫你家正主儿的昕昕。”我怒:“你这不是已经叫了。”   自芳笑起来:“好了,不逗你了,他是今天晚上的嘉宾,你不正好趁这机会找他?”   我愣住:“他来凑这个热闹干什么?”   “凑热闹?小姐你真有商业头脑。”   “到哪里不好,偏偏到傅辉的演唱会上来,他自己就不堵得慌?”我还是不解。   自芳淡淡回答:“我跟你说过他这个人大方,心地又好,你算是找对人了。”   我“哼”一声:“连影子都不见,还找对人了呢。”   欧阳昕是在傅辉中场休息时出来。他出来时我竟然没认出。   为了给刚开拍的电视剧做宣传,他是穿着《贵妃醉酒》的戏服出场的。我看那人扮相颇佳,美目流盼,走起路来一板一眼的,不由问自芳:“这是请了谁过来,张火丁还是李维康?”自芳斜瞟我一眼没回答,然后那杨玉环款款报幕,却是我们家昕昕,我差点喷一口水出来。   《贵妃醉酒》,唱的是杨玉环候唐玄宗而不至,忧愁烦闷,在百花亭饮酒赏花,“恼恨李三郎,竟自把奴撇”。这是梅派名段,不是一两天学得会。真没想到他竟然花了那么大功夫,看来演员也不好当。他唱功虽是一般,念、做、扮相却妙得很,风姿绰约,活脱脱就那“名花倾国两相欢” 的杨贵妃。我自然是不吝于炫耀我那点诗词底子,立刻将这句说了与自芳听,自芳回眸一笑:“我想的是‘云雨巫山枉断肠’。”我抬手拧她,自芳说:“我已经断肠了,你就别拧我了,你倒是还有戏。”   我喜滋滋地看着他唱,他不时瞥我一眼,唱到“想当初你进 宫之时,万岁是何等的待你,何等的爱你”时,几乎就是盯着我,眼中的怨意让我窒息。不过我没有躲,我迎视他的目光,既然已经决定,我只觉得甜蜜。   唱完这段,底下叫好不绝,观众不肯让他退场,非要再加一段。我却很为他担心,知道他最多也不过就练过几折,又不是戏班出身。   欧阳昕站在台上,袅袅婷婷想了半晌,跟后面配乐的师傅们打个招呼,竟是要加一出《大登殿》中的王宝钏,自芳“哈”地一笑,大声叫好。我皱眉道:“这可一点都不好笑。”   乐师叫了主持过来,问台下,谁来配代战女,不用唱,在台上跪一会儿做做样子就行了。众女子疯狂举手,主持反倒不知该选谁。这时刚好傅辉、小衡他们几个已经休息过了回来在台侧准备,主持随手一指:“还是傅辉你上来吧。”   小衡即刻走出:“我来。要干什么?是不是跪会儿就完了?”傅辉拦住他:“你一点也不懂戏,我来吧。”小衡反驳:“难道你懂?”傅辉答:“倾倾跟我讲过一些。”   我们坐在第一排,他们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欧阳昕和自芳全都看我一眼,没人说话。   然后傅辉上前,单膝跪在台侧,作出个行礼的样子来,跪下之后回头问主持:“到底是哪一折?”他们回来得晚,并不知道选中的是哪出。   主持还没答话,乐已经开始奏了。   我手覆额头,不说话。   等欧阳昕唱出那一句“王宝钏低头用目看”时,傅辉禁不住苦笑着侧头看我,是的,这出戏我曾经特地跟他讲过,因为我觉得词写得极其到位。这是一个苦命女子与她丈夫的新欢相见时不卑不亢的一段。   自芳常说,要是有人跟她炫耀诗词歌赋,她就先问问那人听过几出戏;要是跟她炫耀古典文化根基,她就先问问那人读过几部佛经,别整天念来念去就是《金刚经》里的“色即是空”,还把这句也解错。这就如同了解西方文化前要先读《圣经》和希腊神话一样自然。   台上那人唱下去:“代战女打扮似天仙。”   她说这新欢打扮似天仙。打扮,不是容貌。   “怪不得儿夫他不回转,就被她缠住了一十八年。”   她为她的丈夫找了借口,是因那新欢打扮得好看。   “宝钏若是男儿汉,我也到她国住几年。”   上句带点怨意,这句显了自己的大度。   “我本当不把礼来见,她道我王氏宝钏礼不端。”   先摆出来,她是正妻,那新欢是偏房,所以新欢要行礼,而她不必。   可是又想显出她出身相府的礼仪,更重要的,是这新欢才是她丈夫宠爱的人。所以,她——“走向前来用手搀,尊一声贤妹听我言:我夫在西凉你照看。”   风度尽显,搀起新欢,叫声妹妹,又点出来:你照顾的那人他是我丈夫。   这整段的精华,又都在最后一句上:多谢你照看他一十八年。   新欢抢了她的丈夫,她如今得回来,说一句多谢,既全了情分,又指出谁才是正主儿。一个“谢”字,占尽风流。   眼角余光瞟见傅辉向我苦笑,我不敢抬头看他。自芳每等唱一句便叫声好,不时转过头来嘲弄我一句“真是应景儿啊”。   “王宝钏”唱到中间去搀起傅辉,扶着他手对着他脸唱出后面“我夫在西凉你照看,多谢你照看他一十二年”。   台下有人听出来纠正:“是一十八年,少了六年。”欧阳昕已经唱完,笑一笑,收了假嗓娇声,用他原本的声音,对台下笑说:“舍得我等那么久吗?到现在已经够了。”说完看我一眼。   我仰头靠在椅背上,掐了自芳一把:“你还说他大方!”   傅辉叫了乐队的人上来,开始下半场。铿锵的节奏响起,我叹口气,对自芳说:“这摇滚配戏剧还真就是绝配啊,我两样都喜欢,却从没想过把这两个搭配起来。”自芳转头对我说:“两样都喜欢你也只能嫁一个。”   正要答话,手机一震,我打开一看,欧阳昕发来一条短信:“晚上做什么?”   我回给他:“去骊山等杨贵妃。”   A城只有一座山,便是我们曾共舞的那里。他必然能明白我的意思。   发完消息,我对自芳说:“我先走了。”自芳似十分明了的样子,只是点点头。我收拾东西,起身。   在台上正唱到一半的傅辉,忽然顿了一下。   我心底一惊,赶紧往外走。   傅辉的声音干脆完全停住,其他几个人听他停住也停了演奏。一时场中静寂。   我身形顿住,回头望了他一眼。   傅辉眼中无限殷切,火灼与冰激交汇,他对着话筒,说:“倾倾,你不打算听我唱最后一首了么?”   最后一首是《青青河畔草》,我刚刚看见曲目单就已经决定不听了。于是我摇摇头,分开人群走出去。   观众这才开始反应过来,一时议论纷纷,倒是都给我让了路。   走出门,才晓得难过,才晓得我刚刚做了什么。   我竟是对他做出了如此决绝的事情,将我这么多年的梦想一把捏碎。这个梦想、这个人,早已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已经不能割舍。我倚在门口,无声落泪。   老天爷似明了我的伤悲,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我对着苍天,飞一个吻表达谢意,然后问它:“我是不是选错了?”   没有回答。   我已经对自己说过,再也不改了,于是我擦掉泪痕,拿出手机给欧阳昕打电话。他却没有接。隔会儿发短信过来:“一起走就不叫‘等’了。”   我心里骂他一句,只好自己走出去打车。门口停了好几辆出租,却没一个肯带我上山,最多就是到山脚下。我说了加钱,司机们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那地方黑灯瞎火的。”我叹气:“你们看我这身子骨能杀人越货?我倒是想来着。”他们还是摇头。   那我只好乘车到了山脚下,然后自己走上山,好在穿的是双中跟鞋,饶是如此也走得我坐在亭栏上起不来。   我走了半个小时,又在山上等了半个小时,却是没见人。   冬春之交的深夜,纵是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也还是快受不了了。   我再打电话给欧阳昕,他没接,发短信也不回。他是不是终于失了耐心,打算放弃我?可是他刚刚还那样看我,难道只是为了出气?   我又等了半个小时,踪影全无。   小雨一直没有停。顺着亭檐滴落在四角的铃铛上,那是断肠之声。   我实在冷得不行,只能拨了自芳的电话,她那边已经散场,问我:“小姐有何差遣?”   我说:“你得来山顶接我,不然就明天早晨来收冻死骨,反正都要跑一趟,还是现在来吧。”   她笑:“你现在也知道这天儿晚上有多寒了?自己不肯等就肯让别人等。”   我没反应过来她这是什么意思,她说一句“你等着吧”,就挂了电话。   又过了二十来分钟,欧阳昕的车子上来。他今天开的是那辆黄色吉普。   他走出车子,背靠着门,就那么看着我,却不过来。我冻得已经瑟瑟发抖,哪里还争什么意气,于是乖乖走过去。   他帮我打开门,车内暖气充足,居然还有一只盒子盛着几只小汤包放在前面,被暖风吹得还热乎着。我脱下大衣,好好暖和了一会儿,问也没问就把那几个包子解决掉。是蟹黄包,我几乎是嚼也没嚼就吞了下去。   他却始终没进来。   我解决了饱暖问题,拉下车窗问他:“你怎么不进来?”   他说:“暖气太高了,热。”   我把温度调低:“我已经暖和过来了,你进来吧。”   他走过来把我刚刚吃完的外卖盒子扔到远处的垃圾桶,然后回到我窗边:“你想好了?”   我点点头。   他继续盘问:“你不是整天叫嚣‘人不如故’吗?我可不是你的故人。”   我说:“没办法,‘两军阵前遇代战,她把我擒下了马雕鞍’。”我说的是大实话,他可就是这么硬碰硬把我给捉到了。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他是什么无赖招数都敢使,连拒不吃药都能做得出来,就这么生擒活捉了。   说完我就嗔他一眼:“我这个文学硕士,还真就栽在你这个小无赖手上。”说着我拉住他手笑。   他俯下身来吻吻我面颊:“情场就是战场,不需要高贵洒脱。”   我大笑:“那你装什么贵妃?就该唱‘跨战马,提银枪,足穿战靴换戎装。今日里我上战场,来寻忘恩负义郎’。”   他却认真说:“我是想过啊,可是你还没忘恩负义呢。”   我笑着拉住他身子不让他起来:“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一直跟着你,你别嫌烦就行。”说着腻住他不忍放开,想多亲近一会儿。   他看看我,忽然一笑推开了我的手:“我们快回去吧,别在这儿啰唆了。回你家还是回我家?听说你搬家了,到哪儿去了?”   我含笑低头,听到他问后一句才小声回答:“离这儿不远。”   他即刻会意:“你家近,就去你家。”说着绕到另一侧上车,系上安全带。   我刚刚进来时十分狼狈,大衣到现在还在背后,又加上吃东西需要活动空间,当然是没有系安全带的。   他探身过来帮我系,近在咫尺,我心跳了一下,然后想谈点其他的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你现在怎么也开始系这东西了,以前不是很讨厌吗?”他没有抬头,只是答道:“因为你在车上。”这话可一点儿也不能转移注意力,我赶紧找个轻松的话题:“干吗开这辆车,不喜欢你的小白了?”   他正拿着带扣找扣锁,手背无可避免地摩挲在我腿侧,听了问题他忽然抬头看着我的眼睛,说:“车内空间大一些,想着万一……”说着他叹口气,“你总是乱说话,这下是走不掉了。”   我愣了一下,在想这几句话的逻辑联系,他已经吻了上来,安全带就缓缓滑了回去。   我挣扎着说:“自芳会过来接我。”他说声“不会了”,扯开自己的扣锁,回身把暖气调高,然后拨动椅侧开关,我就倚在柔软的羽绒大衣上,随着椅背慢慢倒下去。   他今日可不似上次般温柔,我刚抱怨一声,他恨恨地回答:“今天我要发发怨气,你就受着吧。有人动不动就食言,一点惩罚都没有还不养成习惯了。”说着他伸手按住我腰,不许我挣扎移动,可是他自己也紧紧闭起眼睛,怕看见我皱眉龇牙的神色。   刚开始颇有些痛楚难当,既然他已经说在明处,我也只能受着。然而习惯一阵之后,却是苦尽甘来,我开始回应。他是何等老到的人,一下就觉了出来,微微一笑睁开眼睛,仔细观察着我来重新调整。   我辗转呻吟,时时拿媚眼去望他。他小心地问我:“没生气吧,我一看见你皱眉就心疼,算下来肯定比你还疼不少。”我本来想假装生气吓吓他,可是声音却自己控制不了的娇柔:“你骗人,你根本就没看我。”   他笑道:“我实在不忍心看,可我一直听着呢,你叫得那叫一个惨。”我知道他在嘲弄我,伸手去拧他。他笑着按住我的手,在耳边轻问:“你上次为什么冷得跟冰似的?害得我乱想。”   我认真想了想,然后说:“可能是你太怜香惜玉了,你那时特别紧张我。 其实……”他无奈地摇头,斜斜挑起一双妙目:“真是好心没好报。你知道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是什么效果,对吧?别说我欺负你。”我伸手钩住他后颈,他却似又想起什么:“你刚刚的话还没说完,其实什么?”我摇摇头:“没什么。”   他不依不饶:“一定有什么。”如今的他已经越来越了解我,想瞒他没那么容易了。我叹气:“我说了你不能生气。”他答:“尽量。”   我说:“‘尽量’这两个字太含糊,我不放心。”他不说话,看着我笑,我很快就老实地呻吟着开口:“我是想说,其实我以前也是太紧张傅辉了,所以他一直也是不冷不热的。”欧阳昕冷笑一声:“他现在可是只热不冷了。” 我的呻吟声即刻转成哀叫:“你公报私仇,你说过不生气的。”他捏住我下巴:“我说的是‘尽量’。”   浮生千重,就此沉醉。   在他的时而轻怜蜜爱更多是狂野纠缠中我无法控制地抱紧他脖颈抽泣起来,他封住我的唇,堵回我的哭声,不给一点往别处发泄的机会。今天我走了很久,又等了很久,再加上这样一番折腾,已是很累。再加上激情过后,刚刚的疼痛全都泛了上来,我哭完之后惨兮兮地说了一句:“我受不了了。”他顿了一顿,说:“我停不下。”我没说话。   终于他叹口气,缓缓离开我身体。我倒是有些惊异,问他:“这样对你身体不好吧?”他轻轻吻我额头:“身体那么好干什么,跟你一起死不更好吗?”我皱眉:“你是说我会早死?”他大力点头:“自然,你比我老。”   他接着问我:“今天给我多少分?”   我笑笑:“我是想给你满分,可是你肯定不给我,所以我还是小气一下,九十五吧。”   他望着我微笑:“我给你满分。我觉得你今晚挺好的,什么话都老实说,不像以前那样总骗我。”说完他长叹口气,“可算是把你追到了,累坏我了,从没见过你这么难缠的。以后会好好对你,不然不小心跑了我还得重追,再没那力气了。”   他说着回身把暖气关掉,翻起我的羽绒大衣裹住我,然后隔着大衣抱了我很久。我温顺地依在他怀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第二十三章 正望日子多欢乐,谁知平地风波起。——《沙漠王子》小雨已经停了,丝绒般的天幕慢慢放晴,星星一颗颗爬了出来。   外面依然还有些寒意,车内却是一室皆春。身边的男人抓了一件单衫盖在身上,还是掩不住他亮泽的皮肤与匀称的身材,看来水果吃多了果然有好处。   我知道如今这些都已经是我的,再也不必躲闪规避,再也不必总担心着回报而不肯接受好意,于是安心享受他对我的隐忍疼爱,不时笑吟吟盯着他看。他还我以笑容,眉目间也是掩藏不住的快乐。   我还沉浸在刚刚的激烈痴缠当中,想起来他说过的女性梦想,随口问道:“女性十大梦想的另外几条是什么?说来听听。”   他一件件跟我历数:“第一条,要一个爱自己的男人,你已经有了,就不要再想了,给别人节省一下资源。”我点头。   “第二条,要这个男人拿一束玫瑰求婚,你等着就行了。”我笑。   “第三条,玫瑰里要有一枚铁芬尼或者卡地亚,我想这也没问题,你喜欢什么就是什么。”我说:“我不喜欢戒指。我干的是靠笔杆子讨生活的体力活儿,手上不能戴东西,影响发挥。”他咕哝了一句“睡不着觉怨床歪”,被我怒视后接着往下说:“第四条,求婚地点要在罗马的西班牙广场或者巴黎的卢森堡公园,你喜欢哪里?”我说:“我喜欢缅因。”他有点奇怪:“那地方很荒凉啊。”我说:“因为我们那个时代有个著名的女作家总说要终老缅因,所以我这个年龄的女性都受她影响,喜欢那里。”他点头记下,我看他十分认真的样子,不忍再作弄下去,拍拍他说:“开玩笑的,我不喜欢缅因,太冷了,而且我最烦飞来飞去。其实地方是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是谁。”他笑起来:“嗯,第五条就是,这个男人最好长得像我,哈,你真是有福气。”我自己撞到枪口上,只能无语。   他却接着皱起眉头:“第六条,就是当晚,被这个像我的男人暴力一下。唉,这一条是最难的了,我怎么可能对你下得去手,刚刚已经把我给心疼死了。”我懒洋洋回答:“没关系,那我就来暴力你一下好了。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没一条是真有用的。”   他微笑地望着我:“你一直不计较这些东西,我喜欢你这点。你是我花了最大力气追来的女朋友,可是物质上却是消耗最少的,我跟你认识这么久,好像从来没送过你什么正经儿东西,你也从不计较。”我说:“我只收现金,多多益善。”   他笑起来:“好,那我以后开个账户给你,每次有什么纪念日你就自己封红包给自己,我也就用不着整天记着了,生日啊,第一次约会啊,初次见面啊……自己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我大皱眉头:“初次见面都要翻出来?天哪,谁能记得住那么多东西。”   他干笑两声看看我:“你忘了?”我不服:“不是忘了,是根本就没记!”   他马上变了脸,冷哼一声:“好,那你从现在开始可以梦想第六条了,一定送你一个满满的十全梦想。再忘了就再来,看你什么时候能记住。”   我被他说得脸红,他却在说完之后有些不自在,怀抱松开些。我瞬间反应过来他是难受,又不能碰我。我赶紧岔开话题:“今天的汤包很好吃,哪里买的?”   他答:“是自芳选的地方,我没注意,明天问问她。”   我疑惑:“你们刚刚一起去吃夜宵?”   他微笑着点头。我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想要伸手掐他,又觉得不过瘾,于是改为温柔抚摸。他一把握住我的手:“你别再整我了。”接着却又抱紧我,说:“我明天要出外景,大概两周才能回来。我不想总这么担惊受怕的,所以前段时间故意冷落你,就是想让你实实在在下个决定,别是光因为耳根子软。刚刚自芳还让我晾你一夜呢,我实在不舍得,这就过来了。”   我张口就骂:“自芳这个……”他覆过唇来,将我后面的难听话塞在喉咙里。   他吻我的时候身子一直轻轻在抖,似在极力控制。我心里的怜惜和感动越来越甚,随着车内温度的慢慢降低终于爆发出来。我拨开大衣抱住他:“我不要你这样,我也不舍得。”   他却是急忙又拿大衣盖住我:“说过让你别再整我,不然就是神仙也受不了了。”顿一顿,又接着说:“你不记得在美国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了?我让你先顾自己。”   我把头靠在他胸前,实在没忍住说了一句十分文艺腔的话:“昕昕,我会永远爱你,今天晚上的月亮为我的誓言作证。”说的时候是很认真的,说完却觉得十分搞笑。我们两人一起大笑起来,他还特地拉开车窗探出头去看看今晚有没有月亮。   是有的。   送我回家时,我哀嚎:“这下又被你知道住址了,跑不掉了。”他笑一笑:“你小心我跑掉。”我又伸手过去“抚摸”他,他打开我的手:“好了,不跑了,现在被你治得有心也没力了。”   下车时他嘱咐我:“你这两周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别到处走。”我乖乖点头:“被你折腾成这样,想走动也难。”他哼一声:“谁折腾谁还不知道呢。”说着解下挂在车上的一只小松鼠砸到我身上。我刚刚看这只小松鼠已经看了半天,是一张很可爱的生气模样的脸。他一边将车子掉头,一边对外面的我说:“本来就是给你的,看它多像你,总喜欢生气。”   我接着我的小松鼠,看着他离去,满心甜蜜,吃了一个糖人儿的感觉。   可是我第二天一早就重感冒,恶狠狠打电话去骂他,他正在路上,百忙之中还抽空挨了这一顿骂,然后说了一句“小心照顾自己,别转成肺炎”,被我斥为恶意诅咒。   下午接到小衡的电话,他跟我说傅辉昨晚喝酒喝到胃出血,现在还在医院。小衡对我态度倒还好,他只是说:“你别总这么面面乎乎的,该怎样就怎样吧。”我说:“是,所以,你帮我照顾好他,我就不去看他了。”   我不能总这么跟医院扛上啊,何况我现在自己也生着病。虽然我确实心痛,但是,我已做了决定。   在鼻涕眼泪中过了这两周,好在欧阳昕快回来时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是我这两周天天吃速冻食品,已经严重油水不足,我在他回来的前晚让他给我列个菜单子,我说:“我明天等你一回来就要吃你做的菜,所以现在你告诉我要采购些什么东西。”一边说一边感叹自己做了一个多么正确的选择啊……他一一列出,然后说:“先付账再吃饭吧。”   我厚着脸皮回答他:“付多少都没关系,我早就休息过来了。”然后问他:“你什么时候到?我等不及了。”   他很歉意地说:“不好意思要让你空闺久候,我们明天下午要先一起回公司,然后我得回家去开辆车出来,这样后面行动方便些,可能晚上到你家吧。”我立刻说:“我去接你。”说完又觉得不切实际,于是叹口气,“你也不舍得把你们家小白给我玩玩,正好可以出去接个帅哥回家什么的,省得你两头跑。”   他想了一下,说:“倒不是不舍得它,主要是不舍得你,你那技术加上脾气,开开老爷车也就算了,开那样一辆,唉,我想都不敢想。”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就想起来在美国时候出的那次车祸,跟那个骑手。我没再说话。   那天上午拿着欧阳昕列出的单子出门买菜,准备晚上大快朵颐。西谚说得真妙,胃是通往心的最快路径,尤其对我这种馋猫来说。然而,刚下楼,我却看见了傅辉。   他仍是穿一身黑衣,这是他最喜欢的颜色。他半倚在摩托上,望着楼门口。   我一看到他就有点发怵,不知道该怎么办,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他笑笑:“我今天是来跟你算账的。”我听得浑身一抖。他从外衣口袋掏出零零散散的纸币,说:“你第一个月没住满,却给了我整月的房租,我来把剩下的还你。”   我没反应过来,就没有去接,他塞在我口袋里,然后一扬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我嗫嚅着说:“我今天有事。”他却连理都没理,就将我拉上车,把他的头盔也给了我。   我看到头盔,来不及争执,先跟他说:“你以后别开摩托车了,太危险。”他转回头看我一眼:“等你嫁给我我就换车。”我刚想说话,他已经启动,回头埋怨:“你这样会摔下去,抱紧点。”   摩托车的后座天然前倾,我要保持距离都很难,整个身子都扑在他后背上。   他带我到了我们曾经雪中赏梅的地方。现在正是梅开的季节,遍野都是粉团团的枝头。这里的梅花全是白色,如一大片云彩盘绕在游人头上。他带我在园子外面绕了一周,然后大声问我:“要不要进去?”我贴在他背后摇摇头,虽然我很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时光,今日我却只想快点回家。   他接着转入一条小路。   路越走越偏,已没有了行人,到后来根本就没有了路,只有他这车子才进得来罢了。他停在一条小河边,河边青草迷离,山坡上几株红彤彤的野梅,比那园中的更多了姿态。   因是旷野,比园区冷很多,他从怀里掏出酒来,问我要不要喝。我摇头,并且告诫他:“你不能喝酒,危险。”他笑着回头看我一眼:“等酒醒了再走不好吗?”说着便咕咚咕咚灌下去。他喝酒的样子很好看,所以我不敢看,转开头去看景色。然后,他抓住我握在他腰间的手,回过身来吻我。我一惊挣扎,他说:“你别动,我没有架车子,倒下来说不定就得废条腿。”我果然不敢动,他细心吻上来,慢慢撬开我唇齿。在我不知不觉间他却已经架好了车子下来,绕到我身侧,我惊觉想要起身时,他一把抱起我,放倒在旁边的草地上。   他伏在我身上,面孔贴住我面孔:“你说过要跟我的,为什么那天却不听我唱歌?”   我说:“你不在家里住了,找也找不到,我就当是分手了。”   他笑笑:“我不喜欢跟人合来散去的,承诺,当然是一辈子的事情。”   我皱眉:“可是我们还没有什么承诺。”   他吻向我的面颊:“怎么没有?你不记得你欠我什么了吗?”说着动手解我的衣服。   我愣在那里,是的,我是答应过他。   可是……我握住他的手:“对不起,我……我……”我竟然是说不出来。   他的眼睛直直望向我:“怎么了?你先是不顾一切去医院看望另一个男人,然后又不听我特地唱给你听的歌,再后来我生病了你却又不来看我,你这女朋友怎么当的?”他说完这些已经将我外衣大半解下,虽然酒意上来手有点晃。   我看着他的眼睛,越来越觉唇干舌燥,赶紧将目光避开,看着天空。   正午的阳光刺眼。   我说:“傅辉,我不是你女朋友了,我已经给自己做了决定。”   他身子猛地一震:“你开什么玩笑?只不过吵吵架,哪对情侣不吵架?我那天也就是生气搬了出去,后来想想知道你其实也是无奈,你又不是真的喜欢他。我把那次演唱会全都做成你的歌,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对你怎样,我本来是打算在最后一首歌正式向你求婚的。一直没跟你联系,是想着,你已经等了我那么久,还在乎这几天吗?”   他温柔地吻我的面颊。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我一直以为我们的分手是双方默认的。我只能拼命撇开头,让自己离他的眼睛远一点,让自己不去看他。   傅辉看我不说话,声音渐渐有些发抖,渐渐有些冰冷:“你是认真的?”我依旧不敢看他,只是点点头。他仍是不相信:“不可能,倾倾不可能这样对我,我肯定是在做噩梦。”说着他竟然真的捏捏自己手臂。   我心里很痛很痛。我咬着牙才让自己没说话。因为,我已经做了选择。   “这只是做梦,对不对?你那天明明答应了把自己给我。”他还在问我。   我继续沉默。我只怕自己一说话,就泄露了我的真情,再也控制不住。我的理智让我维护我唯一的选择、唯一的承诺,可是人的感情却不是那么整齐划一。我像一匹奔驰在山道上的野马,所能做的,不过是不要掉下身侧的万丈悬崖。至于前方的路,已经顾不上了。我紧紧攫住自己内心,让它不可以有丝毫偏差,不可以动摇已经立下的决定。   他不再说话,如在梦境中一般,无比轻柔地抚弄我面孔,然后继续解我的衣服。   我想反抗,可是,我确是答应过他。而且,我没了力气。我所有的力气都在与我的内心搏斗。   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他替我作了选择。   我闭上眼睛,将头扭过一边,他毫不吝惜地又将我的头扳回来,用尽一切力气亲吻我,想让我也有共鸣。   可是,我直到最后都还是只有恍惚的难过。   从头到尾,我没有看他一眼,这倒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我怕我看了一眼,便再也坚持不了自己的决定。   他翻倒在旁边的草地上时,我拼力站起来,穿上衣服,顺着来路走出去。他看着我做这一切,也没阻止,只是说:“倾倾,等梦醒了我要去问你个明白,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对我。今天这个梦这么古怪。”   我默默流泪,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他。我在十七岁那年遇见他,然后爱上他,他的影子随我一起成长,随着青春岁月长入了骨髓,如今我是敲骨吸髓一般的难受。   走了很久,到大路上拦了辆车回家。回到市区已是下午,我一天没吃任何东西,却一点也不饿不累,只觉得迷茫。   下了车才想起来一件严重的事情,我赶紧到旁边药店去买紧急避孕药。两片小小的东西,先吃下一片,另一片要十二小时之后吃,我把那一片放在手袋里。   从药店走回家,依然觉得脑筋不太清醒。恍恍惚惚出了电梯,却看见欧阳昕已经在门口等了,风尘仆仆的样子。我愣在那里,他先笑:“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欢迎我啊。”我问:“你不是晚上才到?”他走过来一把抱住我:“这不是想你想得急嘛,行李都没收拾就一路飞车赶过来,给你个惊喜。咦?你身上怎么有酒气?大白天别跑出去喝酒。”接着看到我双手空空,只死死抓着手袋,问:“你还没买菜?”我摇摇头。   我们两人重新去超市购物,他压着一顶低低的棒球帽,驾轻就熟地选菜,一直把我揽在怀里。幸好是这样,不然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去。   一进家门,他先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然后说:“老实交代,有没有做什么坏事?”我本能地大力摇头。他大笑。是个玩笑,可是,我却没力气笑。   他看我一直闷闷不乐,轻声问:“怎么不高兴?”我答:“感冒还没好。”他怜惜地看我一眼,把我放进沙发里,然后自己去做饭。   饭菜摆好,他过来抱起我到餐桌旁边,一边还说:“下回我不走这么久了,你病了都没人照顾。”   饭很香,可是我吃得不多。   他眼光更是怜惜,起来去煮上一大锅绿豆汤,说解解毒。回来后随口问了一句:“你干吗一直把手袋带身上,家里面,没人抢。”说着伸手拿过,我心里狂跳,他远远将手袋扔到沙发上,然后从椅子上拉起我抱在怀里。   他低头吻我,我说我感冒了;他笑着继续吻下去,我往后退;他跟进一步,我一把抵住他胸膛。他问:“倾倾,你怎么了?”   我想了一下,说:“我身子不方便。”   他拍拍我头:“不是还差半个月的吗?”   我惊讶:“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他很自然:“因为我在乎你啊,一直都知道。上次在山顶上你不是刚刚才好?不过别担心,可能你情窦初开,激素有些紊乱也是正常的。”   我点头。好歹是混过去了。   他笑着放开我,带点笑意又带点委屈的声音说:“想了一路的‘小别胜新婚’,都没戏了。”   我沉默无语,心里难受。   他看见我脸色,急忙又把我揽进怀里:“开玩笑的,当什么真啊。只要跟你在一起,做什么都高兴。”他柔情蜜语,我却只觉得恍惚眩晕。   他看着我脸色毫无改善,不由开始埋怨自己:“都怪我说错话,又惹到你了,唉,以后再不敢说了,你千万别生气。”一边说着一边拉我到沙发上,让我陪他看电视。我连安慰他的力气都没有,赶紧将手袋拿起放到地板上他够不到的地方。   看着看着,我忽然发现他竟悄悄挪动身体去拿我的手袋!如果不是因为我一直盯着,我也注意不到;可惜,今晚我是一直盯着手袋的。   他终于拿起的一刻,我再也忍不住叫了一声:“你拿它做什么?”   他见被我发现,笑了起来,晃晃另一只手里的车钥匙:“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把小白留在你这里的,反正我还有阿黄。而且现在这天气正适合开敞篷,养它一年就为了这几天,让你过过瘾呗,你昨晚不是还说起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我的手袋,把钥匙放进去,然后又合上。   我心跳得说不出话。   他似乎有些奇怪,又将我的手袋重新打开:“你这个小糊涂是不是又忘记吃药了?”说着把那粒小药片拿出来。    第二十四章 别院中起笙歌因风送听,递一阵笑语声到耳分明。——《梅妃》我已经将外盒和说明书全部拆掉,只剩一个一侧透明的内包装。他看了一看,又想了一想,带着玩笑的口吻说:“这药很有些面熟啊,有点像……”他边说边抬起头来想嘲弄我,待看到我的眼睛时,终于玩笑的神情慢慢褪去,只剩下难以置信的疑惑。   我不敢说话。   绿豆汤已经大开,咕嘟咕嘟地在炉子上冒着热气,从厨房里漫进客厅。   他渐渐明白:原来他开的玩笑是真的。   他又低下头去看了一眼那个小药片,然后声音冰冷了:“这么信任你让你一个人回来吃?我向来是让那些女人当着我面吃下去的。这是第二片吧?”他打开桌上的台灯,又看了一瞬,说:“倒是正品,肯定有效,你放心吃吧。”说完将药重新放进我的手袋,把刚刚放进的钥匙拿在手中,然后走了。   他向来心细,可是今日听着炉子上开锅的声音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我没有追出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过一瞬他却又折回来,满眼怜惜和小心翼翼:“倾倾,你是不是被人强暴?怪不得今天这个样子,刚刚都是我不好,别怕,我们去报案。”说着紧紧地将我抱进怀里。报案?我听到这个词大力摇头:“不是不是,是我自己愿意的。”   他的手臂慢慢松开,终于完全放掉。我那时自己也魂不守舍,所以什么也没说,看着他离去。   他留在炉子上的绿豆汤烧干了,我等烟冒起来才手忙脚乱去处理。然后傅辉就来了,他眼中无限感伤和懊悔,见到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反倒是我先开口:“没什么,是我自己愿意的。但是,我已经说过了,我已经做了选择,不会再改。我还是你的朋友,只不过,这段时间,我需要先调整一下自己。”   我花了一周的时间,才让自己正常下来:事情已经发生,我必须接受,然后再去安抚我伤害的那个人。   我给他打电话,他接了,态度也并不冷漠,十分自然,只是很平淡。我说:“昕昕,你给我一个机会解释。”他说:“每个人原则不同,我也有我的。”再多说,他就会说忙,然后挂掉电话。   我被逼得没有办法,去找自芳,自芳听说我们两个吵架,拍胸脯去当和事佬,却是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我去找小欢,她并不知道我们两个人出现问题,以为我想见他只是寻常探班,于是安排我在休息室等,说欧阳昕的戏份一结束就会过来。   门一开我赶紧起立,他看我一眼,问:“什么事?”   我陪上笑脸:“那天,实在是特殊情况。你生病的时候我曾经答应过傅辉……”他打断我:“你没必要告诉我那个人是谁。”说完转身出门,走到门口却忽然扶住门框,手按胸口,我赶紧跑过去问他怎么了,他连看都没看我,只是说:“一想起我的前女友跟别人在一起亲热的样子,我的胸口就疼,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了。过去就过去了。”   我颓然立住。我已经试了所有方法,他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   站在那里我就忍不住哭起来。小欢进来,十分诧异:“你们怎么了?我看他最近都好好的啊。”   痛就痛在他还好好的,一点事没有。   小欢拉着我坐下来,欲言又止。我看向她。她终于还是说:“他一向是这个样子,碰到你以前更厉害,你不知道这个房间,曾经盛过多少女孩子的眼泪。每次我都劝她们,向前看吧,生活总要继续。”   她在劝我放弃。   可是,不,我不放弃,我已经做了决定,说过怎么都不再改的。   我学习旧文人,每天写一首情诗发给他。坚持了一周之后,他终于主动给我打了个电话,跟我谈了谈我们两人的事情。   他说:“我们以后还是朋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说,一起出去吃饭喝酒也都可以。不用整天写诗,我看不懂。”我听着这话不知道该喜该悲,他接着说下去,“只是,我不打算再跟你做男女朋友了。”   我没骨气地哭起来,问他:“为什么?”   他说:“因为太痛苦了。”   我继续哭,他反倒柔声来安慰我:“你想想我们在一起,是不是经常很累很难受,如果一段关系让人不舒服,何必呢?”   到此地步,我还能再说什么?   可是我没有放弃。因为我已经做了决定。   我开始参加他的各种活动,歌迷影迷聚会等,每次都在远远一角,静静看着他。他通常都会特地过来跟我说几句话,跟大家说我是他的朋友,可是,也就仅止于此。   有时很难过,我会一个人在夜里喝闷酒,醉到凌晨。   自芳看我这样子,特地单独去找他谈了一次,回来就说了两个字:“算了。”   天气热过之后又渐渐冷起来,秋风一日比一日凉。傅辉常常来探望我,一日比一日更加温柔体贴。他常常问我愿不愿意回到他身边,我说不。我已经做了选择。   我很怕冷,早早开始整理冬天的衣服,不知怎么看到一个鼓囊囊的口袋,我取出一看,是一只生气的小松鼠。   我拿着那只小松鼠,出了门。   我曾在酒醉时去过他家,具体位置记不清楚,但是大概方向还知道。我叫了车到那附近,那是一大片住宅区,全是独门独户的院子,只能一家家找过去。中午时分到的,我也没有吃午饭,一直到下午两点多才找到。我是看见院子里的阿黄认出的。   院门没有锁,我走进去,一位阿姨走出来问:“你找谁?”我说:“找欧阳昕。”阿姨上下打量我,问:“你是他的影迷?”我笑:“算是吧。”其实他拍的那些东西我还真不怎么看得上眼。阿姨说:“他不在,另外,这里是私人地方,请不要打扰。”我急忙辩解:“我以前来过一次,你还帮我换过衣服的。”她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更没有让我进屋的打算。我笑笑,说:“没事,我就是随便看看,不进去了。”   我把那只小松鼠放在阿黄身上。看了看里面,挂着一个新的娃娃,呵,他还真有闲情逸致,我可是这大半年都不死不活的。   走出院门,我倚着门口的墙勉强站在那里,双腿早已累得不听使唤。   太阳西沉,秋风萧瑟。等了不知多久,远远看见一辆白色敞篷急驶而来,到我面前蓦地刹住。我立刻站直身体,看见欧阳昕一脸烦恼摘下墨镜,恨恨扔在车里,而后转头问我:“你怎么来了?”   此时我已经看见,他车里坐着一个女子,与我年纪相仿,带点书卷气,还是有些出众的。她见我盯着她看,向我微笑示意。   欧阳昕见我们互打招呼,便转头对那女子柔声道:“我上任女友沈倾,跟你提过的。” 而后他又回过头来对我说:“这是我女友常静。”   常静走下车来,到我身旁站住,轻声说:“昕昕常跟我说起你,今天一见果然人如其文。”我在此种情形下还是没有放弃贫嘴:“是人如其文一样丑么?”常静大笑,笑容在秋日的夕阳里让人惊艳。   她笑过之后说:“沈小姐你很美丽,难道没人告诉你么。”说着她回头朝欧阳昕飞了一个带点嗔怪的眼色,而后她继续道:“你的文字一样美丽。我对通俗文学很有兴趣,可惜我写的东西没几个人想看,呵呵,其实我们是校友,史密斯教授是我的本科论文导师,只是你来的时候我已经毕业离去了,博士是在中国读的。”   我点点头,说:“史密斯教授是我的论文答辩委员会成员之一,他给我很多帮助,可惜我让他失望,没能坚持到论文答辩的那一天。”   常静微笑:“一张文凭纸不代表什么,比如我们家昕昕,懂得比我多很多,而沈小姐你的文章,也是智慧与美丽并存的。”   我礼貌微笑,说“谢谢”,然后对这一对璧人说:“我就是路过这里来还一件旧东西,已经还了,那我走了。再见。”   我转身向外走去,欧阳昕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来还什么?”   我不愿回头让他看见我脸上神色,所以只是摆摆手,当做回应。   转过弯道,再也看不见人了,我长舒一口气。   呵,原来沈倾也不过如此,原来这个大都市里多的是内涵丰富的成熟女子,要找一个识抬举又识进退的,原就是如此容易。   我走至大路上往两旁望一瞬,心中一片迷茫,实在想不起自己是由哪一边过来的,于是随便选了一条走下去。只盼走上繁华一点的街道赶紧拦辆车,我实在已经筋疲力尽。走着的时候我不时会往身后看看,总还是盼着他来送我一趟吧,这里走到大路怎么说也得半个小时以上。可是出去很远也没有任何迹象,我实在撑不下去,在路边找块石头坐着喘气。   又往来路望一眼,空空如也。我坐在那里想着我们这半年以来的诸多事故,是该放弃了吗?可是,我不想。不光是为了一个选择,一个承诺,更是为了我们的感情。   他出外景回来的时候,我对他早已经评过了九十分。经历这一次分手,他也并没有放纵自己,只是安安心心又找了一个正式的女朋友,相比上次成熟很多。我又给他加了五分。   这么想着,手机响了好几声我才去接,欧阳昕气急败坏的声音传过来:“你走到哪里去了?我追了你十多分钟都追不上。”   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忽然就有点想哭,又不想让他听到,于是哽在那里。他怒道:“小姐,我赶时间,告诉我你的位置。”我说:“我出门往左边走的。”   十分钟后,欧阳昕的车子飞驰而至,他依旧很绅士地下来帮我开门,我上去的一瞬间,他对我说:“是常静让我来送你的。”   我身子僵一僵,回他一句“谢谢”。   他不再跟我说话,车子往繁华人间驶去。   到了我家楼下,他没有再像往常一样停进车位,而是在楼门口踩住刹车,说:“到了。”   我眼睛望着前方,头脑有点不听使唤,于是伸手去摸索开门的把手,颤抖着半天也没有找到。欧阳昕探身过来帮我打开。他的身体紧挨着我,淡淡的熟悉的气息让我几乎就要伸出手去抱住他,可是他旋即回了自己座位,不给我一点机会。   车门开了,我转头看他,他却看着另一侧,并不看我。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簌簌而下,抽泣出声。   他一直看着窗外。听我哭得怎么也收不住,他摘下墨镜,头靠到椅背上,却还是不看我,只静静开口:“你第一次骗我,我痛得睡不着,天天闹通宵……后来我调了假追到美国去,以为从此可以跟你在一起了。”他叹口气,“你第二次骗我……我的心不痛了,只想找个人好好过日子。”   我大声哭着拉住他手臂:“你再原谅我一次,就一次。”   他转头看我一眼,然后头仍靠到椅背上,闭起眼睛似在思考。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一声也不再敢哭出来,只有眼泪仍是无声滑落。   过一会儿他叹口气起身,手臂搭在车窗,眼睛又望向外侧不说话。   他已经给了我答案。   我收回拉着他手臂的手,转身下车。   进了家门我本想好好哭一场,可是却已经出不来眼泪。我倒出一大杯水狠狠灌下去。我需要眼泪,需要发泄。   有人敲门。我一下愣在那里:他后悔了!   我咬着牙拉开门,打算在他怀里狠狠痛哭。   傅辉站在门外 。   他吃惊道:“倾倾,你眼睛都哭肿了。”说着他伸手来抚我脸庞。   我不自然地躲了一躲,他用力将我扯进怀里:“都哭成这样了,还躲什么?”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他低下头来擦擦我的眼睛:“你这样子,我都快难受死了。”   我实在是累极,一天没吃东西,没有力气再挣扎。直到听到脚步声,我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家门外,越过傅辉肩膀,我看见了脚步声的主人。   我大叫一声追下去,追到楼底下,欧阳昕回头:“你觉得再说什么还有意义吗?”我垂下面孔:“我就是想跟你说,我会永远爱你,用我对爱的定义。”他“哼”一声:“我对爱的定义与你不同。而且,我回来不是因为后悔了,只不过想问你件事情。现在不必了。”   他取了车子,疾驰而过我身边,再没停留。   我回到楼上时,傅辉说:“我去跟他解释。”我摇摇头:“不要。”   傅辉陷在沙发里,握住我手,我站在他面前。他问:“倾倾,我们俩,是不是已经没有一点希望了?”   我点点头。   他叹息:“我知道自己做错事了。”我急忙摇他手:“不是,不是那件事情。只不过,我已经下了决定,在那之前就决定好了。我不想违背自己给自己的承诺。”   傅辉双手揽住我:“你真的不爱我了?”   我流泪:“爱一个人,是要他幸福,不一定非要跟他在一起。我如果连自己给自己的承诺都遵守不了,又怎么敢对别人承诺一生呢?”   他拍拍我:“你太固执。”   我含着泪笑一笑:“你也是。”   他临走的时候,站在门前看了我很久。   然后他说:“好吧,我只要你幸福,不一定非要跟你在一起。我走了,免得你们总因为我闹误会,动不动就把你哭成这样。可是,如果你哪天后悔了,记得来找我。”我点点头,知道自己将要失去他。   我依然在乎他,也可称做爱吧,但这更多是对一个老朋友的眷恋维护,如同对自芳一样。何况,我更在乎另一个人。   第二天傍晚,自芳打电话约我晚上喝酒。我有点奇怪,最近一向是我主动约她,而她忙得很。   她先点了数杯酒给我灌下去,而后开口:“欧阳昕明晚订婚,请柬今天下午才送往各处。”我一下呛了一口酒,咳起来。自芳在对面目光沉痛,不说话。我笑:“继续。”   “他给我和至辰都送了请柬,特地送了两份,给至辰的那一份中规中矩,给我的那一份却夹了一张空无一字的致谢卡,我想他可能是想让我安慰你吧。其实本来他没必要请我的,我问过他,他说是临时决定,所以请的人很少,时间也急,就是几个朋友在家里的私人聚会。可我跟他没那么熟,我们的关系无非也就是因为中间有个你。”   我微笑:“我很好,不需要安慰。他请你们那是当然,你们两个出手多大方,我结婚时谁都不请也要请上你们两个财主。”   自芳答:“好,我倾家荡产也会去。你跟傅辉打算什么时候?”   我说:“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自芳不说话,只劝我喝酒。   末了她送我回家,我让她在小区门口放下我,想走走路,她怎么也不肯,一直看我进了楼门才罢休。可是这是没什么用的,敌进我退,敌退了我即刻出门,拦辆出租车到市中心下来。   仰头望望各处高楼,漫无目的在街头穿行。熙熙攘攘的人群,变幻闪烁的灯光,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就连耳边不时传来的劣质音响里的失恋情歌,听起来也是那么虚假可笑。情人们手拖手在街头散步,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我伸出手到空中,似要抓住一缕光彩,却什么也没有。   夜渐渐深了,我想回去,抬头一看自己正停在一座高楼前。我走进去,路过值班室说“我加班”,然后沿着楼梯一路上去。   走了很久很久,到最后气喘吁吁,终于到了顶。推开一扇沉重的铁门,门外星空闪烁,透过玻璃围墙照下来,美得如同童话。   我走入童话之中,在满天星斗下转了个圈。而后往一侧的墙面走过去,我曾在这里望过傅辉,没有望见他,却遇到了另外一个人。   我靠在玻璃墙上,因为是黑夜,玻璃墙如同镜子,将我的面孔反射得清清楚楚。我看见自己双眼通红,脸颊被泪浸风干得十分粗糙。我笑一笑,指指玻璃中的自己嘲笑:“沈倾,看看你这窝囊样儿,又到这里来干什么?”玻璃中的沈倾没有回答,我又对她说:“好吧,我原谅你这一次,就这一次,你哭吧。”说完自己却坐下来,开始抽泣。   正在这时,背后有响动的声音,我一惊抬头,正好从玻璃中看见一个身影拉开铁门走出去。我愣了一秒,然后飞奔追出去,追了两步发觉今天鞋子穿得太高,于是踢掉鞋子往下跑。   下面那人也在快跑,我尽了全力也只是能保持住距离。转了几转楼梯之后,一眼看见地下有几片玻璃残渣,我在电光火石间作个了断:踩下去还是收步子绕开?一收步子,势必就可能丢了前面的人,我一咬牙,直直踩了下去。   痛楚钻入心房,我哀叫一声。原来沈倾并没有她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勇敢,我继续了两步便再也走不动,靠住墙壁抬起脚,痛得直抖。这下,真的彻彻底底把人丢了,永远失去他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往下滴血,紧紧咬住嘴唇转移一些疼痛。   一只脚站不太稳,我用双手摸索着墙面勉力支撑。这时,另一双手伸过来扶住我。我抬头看面前,欧阳昕双眼冒出火来:“你疯了?用这种方式逼我!”   我不肯被冤枉,急忙摇头:“不是的,我不是要逼你,真的不是。我就是没想到这么疼,想到的话就不追了。”我向他苦笑一下,“丢了就丢了。”   他伸手横抱起我去找电梯,我知道自己很重,急忙要下来:“你也很累了吧,我下来自己走。”他两手不得闲,于是俯身到我唇上,剧痛激得我大叫出声,他说:“你不是不怕疼么?不想让我再咬你就别说话。” 第二十五章 好容易盼得菩提杨枝水,洒作了人间鸳鸯俦。——《盘妻索妻》。   医生盯着我的脚看了半天,然后说“要取碎玻璃,把长筒袜脱了”,欧阳昕由桌上拿把剪刀过来,一边小心翼翼剪开我的袜子,一边说:“她里面穿得太少,没法儿脱。” 那医生侧头看他一眼,忽然想起来:“喔,你是那个……”   他很耐心地点头:“是,我是个演员,麻烦你先看伤。”   医生对我说:“取碎玻璃会很疼,因为要慢慢找,你要不要上麻药。”我想也没想就摇头:“不用。”   到真疼起来的时候,还是有点后悔,疼得我冷汗涔涔往下落。欧阳昕回车里解下挂着的一个毛毛熊塞给我,说:“疼了就捏它。”   我在剧痛之中扫了一眼这个毛毛熊,发现面生,于是一把扔到地上:“我不认识它,拿走!哎哟——”   我望向他,他在犹豫,但是始终没有上前来让我握着他的手。   于是我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医生给我包扎好,安慰道:“已经好了,别哭了,小姑娘。”   我推开欧阳昕过来扶我的手,自己走下床去,伤脚一落地却又剧痛得叫出声,医生回头埋怨:“不能用这只脚,这还需要交代吗?”我说:“那能不能给我个拐杖什么的,我这样走不回去啊。”   医生瞟了欧阳昕一眼:“这不是个活拐杖吗,又好看又好用。”   我说:“可惜他不是我的,所以不敢用,您还是帮我找个拐杖吧。”   欧阳昕却一言不发地抱起我,任我挣扎也无动于衷,那医生喊道:“小姑娘别乱动,挣裂了伤口,”而后居然又笑一笑说,“这下跑不了了吧。”   他抱着我走到门口又回头问医生:“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那个中年医生严肃地想了半天,而后说:“走路要穿鞋子。”   一路无语到我家楼下,身边的少年面色闪烁不定,在车位停了车,问:“还疼吗?”   我答:“钻心疼。”   他过来抱我下车,我说:“你当拐杖就行了,不用当男朋友。”   他真的就俯下身,让我扶着他当拐杖。我一跳一跳往回走,还没到楼门口就气喘吁吁了,他转头看着我微笑:“还是当男朋友比当拐杖好吧。”说着重又抱起我。   我挤兑他:“要当就当一辈子,中途换人当什么也不好。”   他皱眉:“沈倾倾……”我打断他:“沈倾,不是沈倾倾。”   他低头看我,无暇与我争辩名号:“沈倾,我们俩是谁换了人,你今天倒是给我说清楚。”我“哼”一声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到了家门口,他也累得很了。我取出钥匙开门,他将我放在床上就坐下喘气。喘完了回头问我:“是谁换了人?”   我没理他,把剪开的袜子顺着缝撕开解下,细细整理,收拾完一抬头,看见他正盯着我的腿看。我冲他笑一笑,他即刻收回目光红了脸,走到厅里去。   听见他在厅里来回踱步的声音,我忍不住笑了。自己对自己叹口气:只能卖身求荣一次了。我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安全套放在枕边,自从被避孕药折腾过一次后,我就接受教训买了这个东西带在身边,然后对外面的人说:“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旺角卡门》?”   他靠到我门边来:“什么?”   我伸出两个手指头,比划出走路的样子来:“那里面有一个镜头,张曼玉在犹豫,要不要到她爱的人床上去,她在那里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来,走过去……”我说得声音很小,他又靠近了些。我将指头走到他身上,“那时的张曼玉还很年轻,她走来走去想了很久,就像你刚才那样,走过来,走过去……然后,她就走到了,刘德华的这里。”   我的手停在他的身体某处。   欧阳昕很配合地俯下身含住我的唇,我身子先酥了,软绵绵倒下去。他却直起身,微笑看着我:“如果我这么容易就被勾引,早就着了道儿了,轮不到你。”   我的脸色难看下来,自认是个开得起玩笑的人,可是在这件事上毕竟面皮薄,而且首次出师就不利,我对自己没了信心。他却紧追不放:“你当初是不是也这么把傅辉勾上床的?”   我惊怒起身,挥手就朝他打过去,可是我在低处他在高处,而且我力气已尽失,他一下就躲开。   避过一击,欧阳昕挑挑眉毛,好整以暇地看看我,正好看见我放在枕边的安全套。他笑:“你连这个都准备好了。”我羞怒已极,从床头柜抽出剪子,一刀刀将那个安全套剪碎,扔在地上。然后转身朝里,不再说话。   身后一直没有动静。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天晚了,我得回去了,明天还有事。”我忽然就觉得伤心,伤心到控制不住。我知道他今天离开这里,真的就再也不是我的了。转回头去,我凝目问他:“你别走……好不好?”语声凝噎,已不成句。   他没说话,也没看我,只是转身离去。   我盯着天花板发呆,原来竟是这样,我下了一个决定之后,就永远失去了。等待我的是这样一段命运。   我侧过身去,拿枕头捂住脸,一个人沉沉抽泣。原来绝望是这种感觉,痛得让人真的不愿再生存。   不知过了多久,我开始问自己:要放弃吗?   “不,我已经选了你做我的糖人儿,没办法改了。”我喃喃对着墙壁说。   开口说话了才觉得喉咙沙哑像火烧,我扶着墙壁想起来喝口水。   一转头,赫然看到欧阳昕还在卧室门口。我大惊:“你怎么没走?我刚才明明听到你出门的声音。”   他答:“你只听到我出门的声音,没听到我进门的声音。”   我气苦:“你还回来干什么?除非留下来再也不走了,否则还是别站在这里让我看着难受了。”   他看着我:“我本来想走,可一坐到车里,就想起来我们那次出车祸时的事情,倾倾,我就是有点不明白所以想问问你:为什么你可以为了我连命都不顾,却偏偏连一点简单的身体欲望都控制不住?我自认是个欲望很强的人,可是我为了你可以守身如玉,可以在最紧要的关头控制住自己,那天从山顶上回去我难受了一晚上。可是,为了不伤害你,我都可以做得到。为什么到最后反倒是你守不住?才两个星期啊,十多天而已啊……我千辛万苦追来的女朋友,连十多天都等不了……”他倚在门上,忽然就那样哭起来。   我看见他哭,心里一下痛了。想过去安慰他,一起身却又碰到伤脚,痛得叫了一声。他急忙过来扶住我,脸上全是泪痕。   我握住他的手,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许,每个人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的。因为他时常跟自己的欲望作斗争,所以他以为人人都是这样的,出了事就一定是因为没控制住自己的欲望。   我叹口气:“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从头到尾我没有一点享受。你还记不记得,你生病闹脾气时我用自己嘴巴喂你吃药的事,就跟那次有点相似吧:我并不讨厌那样做,可是,当时却完全是不得已。你自己想想,我当时是不是真的想吻你?那时我也是有男朋友的。你既然喜欢我念旧温存的性格,就该知道这性格也有它的坏处。”   他点点头,似乎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也或者,是终于熬不住心痛而愿意接受任何解释。他在我床边坐下来。   我忽然想起什么,问了一句:“你刚刚进门时我没听到声音,是锁坏了吗?”   他脸红了一下。   我笑了,是他留了门,他终是舍不得走。   到此时我心里轻松了一些。我放开他的手,自己躺到床上不说话。关键时刻,还是得靠美人计救命。   他坐在我床边想了很久。我虽是闭着眼,也知道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游来游去。只是他一直没动,我心里已经又有些气恼,正打算起来,忽觉脚上一凉,我侧头一看,他捡起我刚才扔下的剪子,正剪开我的另一只长筒袜。他看我侧头,淡淡地劝我:“最好别动,剪伤了你。”   我被他的话吓住,真的就不敢动。他的双手灵活有力,由小腿又剪到大腿,冰凉的剪刀,温热的手指,我喘息越来越甚。他看着我笑一笑,去含了满满一口水渡给我,而后说:“润润喉咙,待会儿别叫伤了。”说完伏到我身上,一件件除去我的衣物,我唇上颈上落满他的湿吻,终于不支,我伸手抱住他,去解他的衬衫,他忽然按住我的手,说:“告诉我,你有我就够了,再也不会去找别人。”   我愣在那里,不知该做何反应。他见我不语,按住我的手继续挑逗。   我在最后一丝理智尚存时,决定跟他说清楚。我是怕下一刻自己不知道会说出什么。   “昕昕,”我喃喃叫他。   他答应一声,紧紧抱住我:“你好久没这么叫过我了。”   “我……就是想跟你说清楚。”我喘息着发言。他停住了乱动的手和唇:“你说吧。”   “我一直很爱你,真心真意打算跟你在一起,为了你,我可以忍受痛苦,可以不要性命,甚至可以离开你,都没有关系。但是我要确认你真的幸福,而不是跟我赌气。为了你,我费了多大力气去约束自己的感情,你知道吗?可是我需要一个过程,我没有办法跟过去一刀两断,因为那些都是我的一部分。我约束住感情,却……”   我没能说下去,他早已经恢复了行动。   然而,他却在最紧要的关头,停住身躯,扼住我喉咙,让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接受其他男人。我只好答应了。我说过了,喉咙被扼住了……我们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少不得一边癫狂迷乱一边山盟海誓,到我最后一次抽泣时他也陪着我哭了。他揽住我说:“倾倾,你答应了我,会为我守身如玉,你要记住。”   我点头:“只要你还爱着我,我会;就算你不爱我了,只要我还爱你,我也会。”   累得动不了之后开始谈起别后种种,他说起与常静的相识相恋:有天他在外面喝醉了,看到一个女孩子也在喝闷酒,背影像极了我,他就走过去一把抱住人家,于是就开始了。他说的时候紧紧抱着我,生怕我生气,我抬眼问了个切入主题的问题:“你们上床没?”他立刻答“没有”。我奇道:“为什么?”他轻轻吻我头发:“因为跟你在一起之后,我就学会了控制自己。”   我眼里有了泪水,哀哀地怪他:“可你对我那么绝情,去找你都不理我。”想起往事忍不住又委屈地哭起来,欧阳昕只好紧紧抱着我,连声说:“我错了,倾倾,你别生气了。”到最后长叹一声,“下回就算捉奸在床,我也不敢发脾气了,反正到最后都是我道歉。”   我觉得不好意思,止住哭声说:“不会了,你别总往坏处想。这次是我不对,你想要我怎么道歉?”说着我朝他眨眨眼睛,“我什么都肯。”   他立刻笑嘻嘻凑过来:“也给我一次出轨的机会行不行?”我抬手打在他的笑脸上。   第二天一早他四处打电话取消晚上的婚庆。我让他到外面去打,免得吵我睡觉,他柔情款款地说:“我一刻也不想再离开你。”说完又补了一句,“你这个人就得二十四小时监视着。”   打给自芳时,自芳愣了半晌没反应过来,他主动爆料:“我现在正在倾倾床上,被钩住了爬不起来。”自芳大笑的声音传过来:“她总算能出师了。”   打给常静时,他走出去到外面,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反正他回来我告诉他:“刚才十分钟你没有监视我,我已经又出了一次轨。”   他的合约快到期,最近工作不多,所以每日里陪我温存缱绻,听我将这半年所受的委屈一点点骂还。两人刻刻厮缠,日子过得如胶似漆。等我的脚好到可以不怎么拐地走路时,他约了常静出去。我知道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值得一个正式的分手,所以也没有拦他,但是心里还是有些别扭。我说过,我这个人一向是最小气的。   中午等他吃饭,一直到一点多钟也没有回来。我开始焦躁起来,倒了一杯酒给自己喝。   欧阳昕回来时低着头,进门没有出声,径直走入厨房拿出一罐啤酒。他就站在冰箱前面一口气灌了下去。   我端着酒杯看着他。   他把罐子丢入垃圾桶,轻叹口气,向我走过来。   我见他双眼通红,心头火起,手中的酒杯疾掷而出,跌碎在他脚边。他被我吓了一跳,看见我眼中的恼怒,急忙过来抱住我。我“哼”一声:“伤心成这样?那就别分了啊,我走!”   我冲出门去才想起这是自己的家,立刻回身喝道:“你走!”   他把我抱进屋里:“吵架别让邻居听见。”我怒道:“那你别做让我吵的事情啊!”他猛然直视我眼睛:“倾倾,你为什么选了我?”   我怔在那里。欧阳昕自己答下去:“因为傅辉不能容忍你心里有一点点别的人,可是我可以,我只要你人在我身边就够开心了。”我低头不语。他紧紧抱住我,“我对不起常静,难道连为她伤心一下也不行吗?”我听到这些话已经有些软下心肠,正要抬头安慰他,谁知他补上画蛇添足的一句:“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我即刻又怒极,推开他走入卧室锁上门。   坐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有点无理取闹,可是就是很难受。本来以为他只是闹着玩,谁知他的心里居然真的还可以再装下别人,我痛得要发疯。长久以来在他那里受的委屈,似是一起发作了出来。   想了一想,我开始收拾东西。通常在我很受伤又没有办法排解的时候,我会选择回家避避风头,听父母教训。   我拿着简单行李打开卧室门,他还站在门口。我说:“你还没吃午饭吧?热点桌上的菜吃,我给你留的。我没事,真的没事。就是得回家一趟,你帮我照看房子吧。”   他抱住我不让我走,不停说“倾倾别生气”,我说:“你先吃东西吧。”他答:“我已经吃过了。常静胃不好,我怕她难过得不肯吃饭,特意陪她吃过中饭才说的。”   我一把推开他,转身出门。   他在背后追出来,我正色对他说:“你要再勉强我以后我就不理你了。”留下他一人手足无措,我绝尘而去。    第二十六章 路遇大姐得音讯,九里桑园访兰英。——《何文秀》。   我父母退休后回乡定居。我坐了一夜火车才回到家。   二老看到我惊喜得不行,连忙要给我做饭吃,我却是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晚上起来给欧阳昕打了个电话,怕他担心。谁知他笑意融融,声音里一点相思也无。我气愤:“你又追到哪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了?这么乐。”他笑答:“你啊,让我追得真是辛苦。”我挂了电话不理他。   因为白天睡过了,夜里很晚才睡着,谁知第二天一早就被我老妈哽哽咽咽的哭声给吵醒,让人不生气都不行。我对老妈还是十分了解的,善良过了头,感情又丰富,看着八点档都能哭出来。我很不幸地遗传了这一点。   我高声喊:“妈,你又在看什么催泪弹呢?让我睡会儿行吗?”老妈回我:“你这个冷血的人,不是我生的。”我问她:“那我是谁生的?”她答:“你爸,跟你一样冷血。”   我边无奈地穿衣服起床边说:“如果我都算是冷血,这世界上就全都是石头了。”我妈却说:“才不是,我就不是石头,金凡也不是。”我皱眉:“你说谁?”   出得门来,看见我妈还在对着电视掉眼泪。我往电视上看过去,一对少男少女在那里相拥垂泪。我去给老妈拿纸巾好膝前尽孝,忽然又想起什么,电视上那人似乎有点面熟……我妈絮絮叨叨地教育我:“你知道吗?演金凡的演员那年拍这部剧时刚好失恋,拍的时候全都是真哭啊,怪不得这么惨戚戚的。”她又开始抽噎。   我仔细看了电视一瞬,他倒是真的哭得很伤心,可是那次分手明明是他说的。想起那段混乱时光,我愤愤地向老妈控诉:“你别看他哭得跟真事儿似的,哭完接着就找别人上床去了。”   我妈斜瞪我一眼:“你这都是些什么龌龊思想?那也肯定是他女朋友不好,真狠心,比你还冷血。”   我摇手:“那倒不见得,也就半斤八两吧。”   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我本来站着,听见声音就坐进沙发里,跟老妈说:“一定是找你的,你去应门吧。”我妈擦擦眼泪恨恨地站起:“你就是这么孝顺我的!”   门打开,却没听见声音,我狐疑地转过头去,正看见老妈转头望向电视。我不禁失笑:“你倒是真惦记你的金凡啊。”我妈却似没听见,头又转回去望向门外。   我一眼看见了外面站着的欧阳昕。   他也看见了我,于是恭恭敬敬叫了声:“伯母,我是倾倾的朋友。”   我妈没答话,又转回头来看了眼电视,喃喃自语:“怎么这么像啊。”   我将欧阳昕扯进来,跟老妈说:“他就是演金凡的那个人,你问问看他女朋友是不是很冷血。”欧阳昕不知我拿什么道儿摆他,急忙回答:“哪里哪里,我女朋友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子。”   我得意地撇撇嘴,赏他坐在沙发上。   我妈这时反应过来,大悟道:“原来你是……”欧阳昕微笑点头:“伯母好,你叫我小昕吧。”   我妈立刻偏了心,开始支使我:“倾倾,你快点去倒杯茶水来”,“倾倾,你帮我找个本子来要签名”,“倾倾,你待会儿去买点菜来啊,留客人吃饭”。   我妈跟我说话方音很重,说快了外人一点也听不懂,欧阳昕求助地望向我,我跟他解释:“我妈正在逼我伺候你,你识相点就赶紧说你既不渴也不饿。”   他听见我前半句话,眼中风流笑意一闪而过,我立时知道他把“伺候”这个词给故意曲解了,狠狠瞪他一眼。他即刻弥补:“伯母,您不用忙,我不渴。”我纠正他:“‘伯母’不忙,是我忙。”   我妈转向我:“倾倾,你这孩子怎么这样?!”   我只好进屋去翻了个本子出来,放在欧阳昕跟前:“签名吧,偶像。”   他抬头笑:“签别的地方行吗?”   我妈即刻点头:“当然当然,哪里都好。”   我实在气愤不过:“妈,你怎么胳膊肘这么朝外啊,他要签我身上也好啊?”说着我白了欧阳昕一眼: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算盘?   我妈对我屡次抗旨早已不耐烦,闻言后抬头看我一眼,伸手直奔我领口。我吓得倒退三步,她阴恻恻地笑道:“知道怕了吧,看你还敢顶嘴。快点去买菜。”   话一长欧阳昕又听不懂,他问我:“说的什么?”我大声回答:“恶毒的皇后说,白雪公主要是再顶嘴,就把她剥光了让你签名。”他听后抚掌大笑:“我来做裁判,你这句就是在顶嘴了。”   我妈“哼”一声:“这模样还想冒充白雪公主呢,脱了也没人看。”我回她:“那我现在就去脱了,你可别后悔我抢你风头。”说着进屋去换衣服,关门时看见欧阳昕恋恋不舍的眼神,一副想跟进来的模样,我冲他做个鬼脸。   换了一条露肩的裙子出来,我朝老妈的座上客努努嘴:“跟我去买菜。”老妈跟他聊得正欢,即刻代答:“他没空。”欧阳昕赶紧起身:“伯母,我回来再陪您聊。我先跟倾倾去买菜。”   这时我妈有了一点狐疑,问他:“你来是有什么事情吧?”   他看我,我赶紧答:“是,我在帮他们写一个剧本,他来讨论剧情的。”我可没打算就这么跟老妈坦白,太早了些,关键是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我妈冷哼一声:“就她这种冷血的人也能写剧本?”   欧阳昕笑答:“是啊,写得还不错。”   我妈立刻来了兴趣:“什么内容?透露一点。”   他又看看我:“一个男孩子跟另外一个女孩子走得近了,结果他女朋友生气,怎么都不肯原谅。”我妈想了想,问了一个八点档的问题:“是不是跟另外那个有孩子了?”   欧阳昕赶紧否认:“没有,只是一起吃了几顿饭而已。”我妈立刻做出了然于胸的样子来,“那有什么啊,别闹腾了,赶紧结婚。”   欧阳昕立刻转向我:“伯母说什么?我刚刚没听懂。”一边说着没听懂一边又对我妈说,“可是倾倾不让两个人和好。”   我妈指着我:“你怎么这么冷血啊。”   他又转向我:“这一句也没听懂。”   我冷笑着走过去,说:“你们爱说我什么就说什么,灰姑娘去买菜了。”而后将长发捋在一边,赤裸的后背全露出来,在他面前招摇而过。   听见欧阳昕大声地咽了一下口水,我妈即刻说:“饿了吧?我这就去准备开火。”   施施然下楼,身后的人紧紧追上。他在楼梯上一把抱住我,火热的呼吸喷在耳边:“倾倾,你在诱惑我。”   我回头:“不许啊?”   他扳过我身子,按在墙上吻我,双手拨弄我裸露的肩颈。   正在这时,楼梯上响起一声清咳,我赶紧推他,他却不肯离开。我又气又急,知道这回惹了大麻烦,一口咬下去,他叫了一声,我赶紧说:“爸,我去买菜。”低头拉着欧阳昕匆匆而过。   到了楼下,这个闯祸的孩子紧张地问我:“现在怎么办?”我叹口气:“还能怎么办?我帮你支招儿吧。”虽然我觉得我们的感情还需要更多了解和检验,可是我父母看到我们这种亲热程度却一定不会这么想。   “如果他们问你家里的情况,你就说父母早亡,别说旁的废话。”   “如果他们问你学历,你就说大学。”   “问你今后怎么打算呢,你就说先立业后成家。”   “问你年龄你就往上加十岁!”说完仔细看他一瞬,实在是不像,他眼睛这样亮,笑容这样纯。我看着他,叹口气,钩下他脖子来吻吻他的眼睛。   他低声笑道:“你别诱惑我,这是在大街上。”   我往左右看了一看:“那边有家旅馆。”他笑看我,我笑起来,当做玩笑,他却拉住我就往那边走过去。   刚进了门,一眼看见坐前台的是楼下张婶家的女儿丽丽。我愣在那里,低了头想退出去,谁知她飞一般跑过来,我正搜肠刮肚想找个理由搪塞,她却不理我,一迭声冲欧阳昕说:“你你你……”   我赶紧扯住欧阳昕往外走,丽丽这时才注意到我:“倾倾姐,是你吗?”我叹口气,答:“不是。”   丽丽亲热地挽住我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一瞬又想起了欧阳昕,转头看看他,问我:“你们认识?”   我答:“不认识。”   可是这个不认识的人却笑着说:“我是她男朋友。”   丽丽瞪大了眼睛:“倾倾姐,你好福气啊。”   我赶紧低声下气说:“没有没有,嗯,你别跟我爸妈说在这里碰见过我啊,我先走了。”   出得门来欧阳昕捧腹大笑,我拖住他往前走:“快走快走,还没进入解放区呢。”   他伸臂揽住我,手在我颈上耳际不停摩挲,我呼出口热气:“你别逗我。”他轻声笑:“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买完菜回去,我爸妈把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老爸低声对我说:“倾倾你要检点一些。”我争辩:“不是我,是他。”老爸瞪我一眼:“先把这裙子换掉。”   我暴走进入房间,停了一会儿听见外面做饭的声音响起,于是叫道:“闲着的人进来帮我个忙。”   门开了。   我妈进来,问:“干什么?哎呀,马上吃中饭了,你怎么又到床上去了?”   我妈帮我选了件她认为漂亮的衣服逼我穿上,而后把我由床上揪到客厅里。我看见欧阳昕正在厨房里切菜,他在百忙之中回头朝我飞了个眼色,说:“别着急,等会儿我就帮你。”   午饭吃得很愉快,我爸妈连连称赞菜色,不停地说:“倾倾你要好好学学,这么好的师父在这里你要抓住机会。”   饭后,谈话进入主题。   我爸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由我爸用他带口音的普通话发问:“小昕啊,你家几口人啊?”   欧阳昕知道关键时刻已经来临,坐直身躯,恭敬答道:“现在只剩我一个了。家母三年前去世。”面容十分沉痛。   我妈赶紧说:“哎呀,这孩子真可怜,快别说那些了。”   我爸谨遵妻旨换了个话题:“你也读过书的吧?”   我实在没忍住轻笑一声。老爸问我:“你笑什么?”我只好老实答:“你要问的问题我都能帮你数出来,连顺序都不变。”   说完我笑望向欧阳昕,我已经跟他都对好了词儿。   他看我一眼,脸色却十分郑重。我听见他对我父母说:“我中学时就到了公司的内部学校,没有上过正规的大学。”   我立刻瞪着他,如坠冰窖。我父母的脸色也明显难看下来。   他不看我,接着说:“我现在在上函授,学工商课程。以后打算退出去做生意。”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我父母现在心里肯定正想“商人重利轻别离”这句。这么多年,我对自己的知识分子父母还是了解的。   我叹口气看了一眼欧阳昕,看来这注定是一次失败的会面了。   反正事已至此,我也没有了压力,于是随口问他:“你从没跟我说过你还在读书啊?”他转头向我:“不好意思跟你说。”   我爸此时兴致已经不高,于是我妈问了下一个问题:“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很快就会退出影视圈,偶像又不能当一辈子。”   我妈倒有些惊奇:“你还正当红吧?不再多挣些本钱么?”   欧阳昕迎着我父母的目光回答:“再多钱也没有一个人重要。我妈妈以前拼命挣钱帮我存学费,可是我根本就没上几天学,她却很早就去了。”他说着眼圈有点红,“我这个人很好养活的,真的,我看倾倾过日子也并不挥霍,现在我存下的钱也够我们两个人用了,房子也已经付清。生意做不好就找个清闲点的工作,我小时候什么苦日子都过来了,现在就只想跟倾倾在一起,”他转头看我一眼,目光诚挚,“有一碗饭,我会先让她吃饱,反正我不怕饿。只要能跟她在一起,怎样都好。”   我妈妈看着他,点点头。   我从桌子底下伸手过去握了握他的手。   我爸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多大了?”   欧阳昕笑望我一眼:“我比倾倾小一点,可是你们也知道,倾倾很孩子气,我倒是因为工作早所以成熟些。以后我会让着她,其实这次过来,就是因为她又发小孩子脾气了,”他边说边伸手过来拧拧我的脸,“我只能一路追了过来。追得好辛苦。所以也没能提前知会伯父伯母,让你们吃惊了,对不起。”   我在他手中笑着扬起脑袋,觉得自己真是个幸福的公主。 第二十七章  一双心意两相投,夫人啊,你得罢休时便罢休。——《西厢记》。   我爸妈又互相看一眼,我爸还有点犹豫,再看看我。   我决定跟我的知识分子父母玩点文人把戏,于是说:“爸,你读过《坛经》的呀。”   我爸有点奇怪:“ 怎么说起这个了?”   我说:“六祖慧能,他本是个砍柴的,连字也不会写,所以著部经书都是靠着别人来记录他的谈话。可是,这么多年了,也就这么一部中文佛书敢称做‘经’。”   我爸点点头。我的男朋友茫然不知所措,我握住他的手安慰他。   我爸叹口气:“我看啊,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你的心动了。”   我嘿嘿一笑,好在我爸聪明,不然非得逼我上演《西厢记》了。   然后我爸做了总结发言:“倾倾她脾气不好,你多担待着点。”欧阳昕忙说:“没有没有,我觉得她这样很可爱。”   然后我爸又说:“倾倾年纪不小了,你知道的。”欧阳昕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点头怕得罪我,摇头又怕得罪我爸。他僵在那里,我爸就看着他,不说话,有点不高兴。他着急地回头看向我求救,我红了脸,不顾他目光中的焦急询问,深深低住头。   过了一会儿我爸看他还没反应过来,又加了一句:“年轻人没个名分就天天在一起,影响不好。”欧阳昕猛然明了,忙答:“是,是,我这就打算娶她,就等她点头,一直等着呢。”   我爸看向我这边:“倾倾,那你就当着我跟你妈的面,点个头吧。”   我说:“能不点么?”   我妈说:“不行!什么样子,女孩子家在家门口跟人拉拉扯扯的。”   我只好点点头,虽然我很敢惹欧阳昕,却不怎么敢惹我妈。   他看见我点头,眼中亮光一闪,凑到我身边来要亲我。我推他:“你满嘴油,别弄脏我的脸。”他笑说:“那就油对油好了。”我父母全都眼睛望向别处,一瞬间让我明白了,秦淮河上众名妓的父母们是如何舍得从小就调教亲生女儿只为长大卖个好价钱的。   女儿卖了出去,我妈高高兴兴站起来收拾碗筷。准女婿忙起身:“伯母我来吧。”我妈笑笑说:“不用了,你做饭很辛苦了,应该让倾倾来收拾的。”   我听见赶紧往屋里躲。我妈又说:“倾倾刚刚不是要人帮忙?你去看看吧,她每次回来都要收拾书,很重,你们小心些。”   欧阳昕答声“好”就跟着进了我的房,我努努嘴让他锁上门。他走至我床边,拍拍胸口如释重负。我笑:“吓坏了吧。”他点头。我挤挤眼睛:“那你还行不行啊?”他皱眉:“我也不知道,要看你本事了。”   我一边解开他的衣服,一边说:“你刚刚背的台词很有用,我爸妈肯定被你感动了,知识分子最吃这套。”他认真看着我:“什么台词?就是我自己想说的话,我不想骗人,尤其是亲人。刚刚没听你的话,对不起。”   我也是知识分子,所以我也很吃这套,忍不住一把抱紧他:“昕昕,你是我这一生捡到的最大的宝贝,我永远爱你。”   我的宝贝低头吻我一下,而后说:“这招对男人没用。”   我们在家里住了一周。欧阳昕住我姐姐的房间,好在我父母睡得很早,所以我每天等父母睡后就溜到他屋里去,睡前再回来。这么折腾几天我就实在受不了了,每次都要在无比困乏的情况下从床上爬起回房间,虽然那么近,还是很郁闷。于是我以工作为由打算回A城过我的无拘无束的小日子去。   我妈妈在我们临行前一天亲自做了一顿拜师宴,既然她女儿不好学,她只好亲身上阵学艺。看着欧阳昕在厨房里耐心指点我妈妈,心里还是很满足的。生活就是这样子了吧,能这样度过一生,也就满足了。所谓死去活来的入骨相思,都不如此刻在面前的天伦之乐。   晚饭时欧阳昕拼命夸我妈妈做的菜好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和老爸都不做声,只是吃得不如前几天多。我妈今天跟帅哥坐一起,很开心的样子,她握住他的手:“小昕,伯母是真的很喜欢你,以后你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好了。”我一把夺过我的未婚夫,愤怒地向我妈说:“你别拉拉扯扯的,他已经是我的人了。”   我的未婚夫却打开我的手:“你才别拉拉扯扯的。”   我妈把我当做空气,继续说:“以后倾倾再发脾气,你打电话给我,我能制得住她!还让她一条泥鳅翻了天不成?”   欧阳昕似得了救命稻草一般,满脸喜色,正要请太后撑腰主持公道。我皮笑肉不笑地跟他解释:“我妈喜欢说我是泥鳅,因为从小她搂着我睡,就觉得我皮肤光滑,柔若无骨……”   身边的男子一口菜噎在嘴里,喝口水,而后望着我妈无比诚恳地说:“倾倾脾气很好的。”   我妈看着他一副被我制得服服帖帖的样子,下面的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口。我怕她噎着了,开了开恩:“你还想说什么,快说吧。”我妈叹口气:“本来是想说,要让他对你一心一意,他这样的男孩子,到外面再找什么样的找不到啊。现在看来也不用说了,说了也白白让他受罪而已。”   我妈对形势的判断还是无比精准的。果然,欧阳昕吓得立刻就放下了筷子,着急地看看我,又看看我爸妈。我冷笑一声:“听说你最近刚找了一个还没摆平呢。”他使劲瞪我,我起身而去,于是他只好转回头去看着我爸妈,正打算指天发誓表白忠心,我爸摆摆手:“算了,小女管教不严,你别跟她计较。倾倾,你给我回来坐下吃饭!”   我回到饭桌,对老妈的自卑不满:“你怎么尽想着他找别人,也许我去找呢。”老妈哼一声:“你?”说完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傅辉现在怎样了?”   我发誓我当时真的就是碰巧呛了一下,不是因为听到傅辉的名字。可是我怎么说清楚呢?   老妈训斥我:“你从小就笨,走平路会跌跤,喝白水会呛到。”   欧阳昕过来拍拍我的背,我无力地抬起头:“我真的就是呛到了。”他笑:“看见了。不就是呛了口水嘛,没什么大不了。”   我妈训过我之后继续下文:“你上大学时不是过节都带他回来吃饭吗?那时我们还在A城,唉,算起来是很久以前了。那个孩子不爱说话,不过倒是蛮喜欢你的样子。”   我有些惊讶,飞快地用家乡话问我妈:“你怎么窥出来他欢喜我的,他从来勿讲起过。”   我妈也用乡音回我:“是不是中意要用眼睛咯,勿要听他。你脑壳笨喔。”   我抬头看欧阳昕,他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落寞地低着头。我爸不明白我的苦心,絮叨叨跟他解释:“她们两个在说倾倾大学时候的一个男同学,跟倾倾蛮要好的,可是倾倾太笨,不知道人家喜欢她,结果现在都变成老姑娘了。”   欧阳昕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说话,也没回应我的目光。   我承认,我立时便心疼了,赶紧凑过去嘻嘻笑:“后悔了吧?订了个这么笨的老婆。”一边笑一边当着父母面抱住他。   他终于展颜,刮刮我的鼻子:“笨了好呀,不然怎么能让我给等到?”说着轻轻将我推开放回座位,手却在我腰上用力一捏。   我猝不及防,“哎哟”一声,爸妈一起抬头:“怎么了?”   我忙笑着揉揉腰:“没什么,最近生出个奇怪的毛病,一想到傅辉腰就疼。”我说的时候当然就是因为腰上被捏得疼才这样说,可是说完之后才发觉这话有多么暧昧。   他们三人全都低头不语,世界变得静寂……饭刚刚吃完,欧阳昕将我推入房间,按在墙壁上,他的声音跟动作完全不匹配地温柔问我:“你的腰还疼吗?”我惨兮兮地看着他,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他一下现出原形,厉声逼迫:“我问你呢?”我只好摇了摇头。然后他将我狠狠推倒在床上:“好,那就让你下次想起我时,疼得久些。”   回程途中是很愉快的。我们一路上游山玩水。他宠我到了没有原则的地步,让我爱他也爱得发了疯。可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所以偶尔也会想:一个人一辈子的福气有多少呢?会不会把全部的幸福都在这几天享受尽了?如果那样还是慢慢来好了,不要这么幸福。我宁可平平淡淡,不要完美的爱情,只要安心的日子。何况,我一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本可以值得他费这么完美的一番心意对我。我真的值得他对我这么好吗?常常自己也觉得拿不准。   到家的时候是中午,为了向未婚夫展示一下我难得的善良,我同意在外面吃饭,虽然我很想念他做的菜。可是他一点也不领情,吃过饭到我家楼下时,一停下车,就说:“我以后再也不给人做长途司机了,累死了。”   我立刻撇清:“你才不是给我做司机做的,我可是坐火车回的家。你呀,是泡妞泡的,发疯一样开那么远,也不怕路上出事。”   他认真想了想:“泡妞泡的?不至于吧,以前也泡过更狠的,一夜转战数次,也没觉得这么累啊。”   我推开车门下车:“你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接着“哎哟”一声,揉揉因猛然站起而痛苦的腰,然后把手袋砸到他身上:“你跟我怎么就没转战数次。”   他摘下墨镜,懒洋洋地嘲笑我:“你这不是已经腰疼了嘛。”   我气呼呼进楼门,却在进电梯时跟一个无比俊俏的小帅哥撞了个满怀。我立刻抱住他,大力一亲,我姐的声音随后响起:“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妈说你中午到,我就是来蹭中饭的。你别搂着我们家林林了,听说你找了个大帅哥,我来跟你算算账,把你以前揩林林的油全都还了给我吧。”   我姐今天穿得真是漂亮,她本来就是个美人,又正是女人风韵最盛的好年纪。我姐像我爸,而我则像我妈,为此我抱怨了很久。   我搂住林林不放:“你心疼什么?我回来这么久你都不来看看我,还是人家林林偶尔给我发封信什么的。”说 着又亲了林林一口。他已经跟我一般高,皮肤嫩得滴水,亲起来又容易又舒服。   我姐伸手过来拉林林,同时背后另一只手拉开了我,我们俩被两个没眼色且冷酷的人给彻底分开。   欧阳昕仔细看了林林一眼,然后撇嘴笑笑:“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我拧他一把:“你还真嫉妒啊,他是我小外甥。”   我姐早已经失了魂,过来一把拉住欧阳昕:“你是倾倾的男朋友?那就是我妹夫了。”她笑得像一朵花,没有逻辑的女人!我的男朋友怎么就变成她的妹夫了?   我姐继续拉着她的妹夫寒暄,她的妹夫盯她的丑妹妹太久,此时也心花怒放,很高兴地跟她说话。我喊:“有没有人管我啊。”   没人理。   好在我有文化,懂得围魏救赵。我伸手揽过林林:“好久没见你了,我想死你了知道吗?来,再亲一口。”   立刻,我姐慌忙过来拉林林,她的妹夫则一脸妒意把我给扯开。   送我的小外甥离开时,我紧抓住最后的机会又把脑袋伸过去。我姐死死护住她的宝贝儿子,欧阳昕在背后揽住我的腰不让我前行。眼看林林消失不见,我拼命要往前走,欧阳昕一只胳膊已经挡不住,他另一只手过来,在我腰上重重捏了一下。   我回身关上门。   而后倚在门上,对他说:“我的软肋被你捏得太久,已经没感觉了。”   他笑着看我,似乎不经意地拉开衬衫,我急忙将目光上移,正对上他的眼睛,眼里全是温柔陷阱与纯真诱惑,他问我:“人家都说我的眼睛很性感,是不是真的?”   可怜我已经说不出话,只会点头,头点下去又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我只好将眼睛藏到他怀中去,温暖的怀抱里一个笑笑的声音:“你现在有感觉了?”   我气他嘲笑我,于是为自己拉票:“你找了我是你的福气。”   他疑惑:“何解?”   我捏他胸口,厚着脸皮说:“省了多少前戏啊。”   他大笑,不领我的情:“我跟谁都不用前戏,你反倒是最麻烦的一个。”   我最讨厌男人说我麻烦,于是质问他:“我麻烦在哪里?”   他拍拍我的脸颊控诉我:“我跟你第一次,千小心万小心,你还是不领情。我那时但凡少一点怜惜,就让你再也离不开我。”   我“哼”一声:“现在后悔了吧?”   “不后悔,”他想都没想就回答,“再来一次我还是那样,我怕你疼。”他低头吻我头发。   我抬起眼睛:“假如,真可以重来一次,你宁可知道后面我会离开,也还是会怕我疼么?”   他点头:“因为我爱你。”   我抱住他。他已经被我传染了,传染了我的爱情观,只为对方幸福,不为跟对方在一起。   他的话彻底挑动了我的情思,于是我瞪他:“谁知道真的假的?也许你当时只是不行。”   我这一句话把自己累得在床上躺了三天。    第二十八章   形影不离同来往,两两相依情意长。——《梁祝》。   欧阳昕的合约已满,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些短期的小工作,同时开始转行。他不敢再提让我搬去他那里住,因为他曾在此事上吃过那么大一个教训,于是他迂回作战,干脆搬到了我的住处。开始只是偶尔才来,我没有阻止,后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落了户,那么我只好要求他分担一半房租,不过他全付了我也并没觉得不安。   我妈现在跟他讲的话已经远远比我多了,每次都是问清了我还活着之后就开始问“小昕在不在啊”,我每次都回答“小昕不在,小白在”。   我是个醋坛子,尤其对着这么个活宝更是担心,所以管他管得很严,好在他一直都很乖。唯一一次鬼祟是某个晚上跑进卧室去打电话,讲了很久没出来,我一脚踢开卧室门把电话夺过来,看见我的未婚夫满脸心虚,面色居然十分少见的有点羞红,一副对不住我的样子,于是我朝着话筒阴阳怪气问一声:“哪一位小姐啊?”电话里停了半晌,我恶狠狠地想这人定是临阵退缩了,就这胆量还敢跟我抢,没想片刻之后我妈的声音传过来:“是倾倾吧?你说话这是什么腔调!”我闯完祸赶紧把电话还掉,从此以后再不敢肆意妄为了。   我一直有点奇怪我妈到底跟他讲了些啥把他说得又心虚又脸红,问他他死也不肯说。直到我们回来之后第一次伤感情的争吵时,他才给了我机会让我知道。   那天我姐打电话来约我晚上吃饭,宣称她一定带上林林。她现在想念我得很,没事儿就来联络一下感情,顺便问问妹夫好不好。她那点儿小心思我还不知道?所以我答应之后就先去通知欧阳昕,可是他很干脆地说:“我没空。”   我问他:“你要干吗?”   他说:“要给我老婆做饭。”   我先纠正他——“我还不是你老婆”,然后帮他减轻家务——“我们出去吃,你不用做了”。   他当时就有点不高兴,每次我强调还不是他老婆的时候,他都会有点不高兴。于是他说:“反正我没空。”   可是我已经答应我姐了,所以我很是愤怒:“你到底忙什么?”   他毫不相让,反问我:“你是不是又想你那个长得像只小狐狸一样的外甥了?”   我一下被他逗笑,走过去跟他闹着玩:“你不是常看某类小说,知道送外卖的跟少妇调情,难道不知道跟阿姨也是很经常的吗?”我为了一改不擅写亲热戏的困境,现在已经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了。   本来也就是玩笑,我们两个人之间比这尺度更过分的玩笑多得是,可是他的脸色却沉了下来。   我根本想不到他会真的生气,过去拉他的手,他却甩开我,一个人坐到沙发上不说话。   我心里也有点不高兴。他往常很少生气,什么都让着我,怎么今天这么别扭起来。可是为了不爽约,我只好走过去想把他拖起来换衣服出门。   他不动,我这才知道原来他的力气也是很大的,以前他只是一直让着我,打架玩闹都只用很小力气。他抓住我的手,我立刻动弹不得,他说:“倾倾,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就是不想让你去见一个人。你不要管我的理由够不够,反正我就是不想让你去见他,那你会不会听我的?”   我愣在那里,思忖了一下:如果我答“会”呢,那他多半会说今天就是不让我去;如果我答“不会”呢,哼,他肯定会发脾气,那就更走不了了。考虑半晌之后,发现不论怎么回答都没有好结果,我决定先跟我姐打个电话,她住得远,我怕她早早打算出门。然而电话却没人接,我姐一家人多半是已经出发了,这回连姐夫都带上,是打算正式家庭聚会的意思了。这下可真不能爽约。   我只好回去劝我们家的这个正闹孩子脾气的准女婿,一转脸却看见他满脸怒气。他说:“我在生气,在很认真问你问题,你就这样放下我去打电话,有那么要紧吗?你就是这么不在乎我吗?我今天无论如何都不会去了。”说完他就起身要回卧室。   我两头难做人,不由也火气大了,在这种时候他却跟我讨论什么在乎不在乎的问题,让我觉得莫名其妙。生气的时候话也没经脑子就直接出口:“你怎么这么爱生气?!我当初选了你,就是看着你性格大方,早知道这么不容人,连我的小外甥都不让见,我还不如跟了傅辉呢。”我在气头上,心里倒真是这么想的,可是人生气时候的想法哪里作得了数。   他顿住正前行的步子,背对着我低下头。   我立刻知道说错话,赶紧走过去想安慰他。   他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我当时穿得太随便,只能先找件外套再追出去,出门没看见他,正好电梯到了这一层,我赶紧进去,却还是没看见他。   跟着电梯到了楼底下,我出门看看,他的车还在,先放下一半心,然后等在楼梯口,想着他可能过会儿就下来了。   可是等了很久也没见人,我不由着急起来,顺着楼梯往上慢慢走。   一直走到快到我家那一层才看见他。   他坐在楼梯台阶上,低着头,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我立刻心疼得不行,赶紧跑上去拉他起来。他仍旧坐着,抱住我的腿,喃喃说:“怎么才来?等你很久了。我还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呢,吓坏了。”   我坐在他旁边揽住他:“别总想这么多,我们现在这么稳定,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吵吵架还不是挺正常的事。”   他仍旧低着头:“当初你肯选我,恐怕也是被我给逼的,我为了追你,什么招儿都用了。我有点怕,怕等到别人也不顾一切的时候,会变成什么局面。”   他面色黯然,我笑着亲亲他:“你觉得会吗?你看我哪里长得像是值得别人为我那样的,也就是你这个小瞎子罢了。”说着我把他拉起来,“地上凉,快回去吧。”   他回去就没有再闹,乖乖跟我去见我姐,改善邦交。他对我很小心,再也不敢提不愉快的事情,一下子让我觉得心里有了疙瘩,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我姐当然是一看见他就笑得心神荡漾,我姐夫在旁边直把她往后拉,并且很直言不讳地说:“你们快点结婚吧。”   我姐被姐夫提醒,也问我:“你开始准备没有啊?”我摇头。我姐立刻露出责怪的神色,明示我给我们沈家丢了脸,然后她做出长姊如母的姿态:“就下个月吧,我给你们做主了。”   我急忙摇头,这可不是儿戏,上回被父母迫着答应,这回我有了反弹,需要时间过渡。我姐很不理解,还带点不高兴,她转向欧阳昕说:“那你说什么时候?你们已经住一起了吧,这么着对我妹妹可不好。”我知道她误会了,赶紧拦住她话头:“是我想再等两年的。”   我姐被我惊得张大了嘴巴:“两年?!你开玩笑啊。你想等也得问问人家等不等得了啊。”   我笑笑拍拍身旁一直低头吃饭不说话的未婚夫:“他有什么等不了的,好吃好喝好睡。这么年轻,急什么结婚啊。”他依然没说话。只有我姐在那里不停聒噪。   那天晚上我馋得忍不住吃了辣椒,喉咙一直疼,回家就想早点睡觉。可是欧阳昕却缠住我不放,考虑到今天他生气陪我出门,我只好从了他。他事后问我:“如果我做了让你生气的事情,你会离开我吗?”   我知道他今天很敏感,赶紧说:“只要不去找别的女人,就不会。”他抱着我答了一声:“好,其实我也就是想听听伯母的话罢了。”   几个月之后我就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诧异之余打电话跟我妈商量,她一点也没有惊讶,只是连声问“小昕在吗”,我才猛然醒悟我是被他们给摆了一道。怪不得他被我妈说得又心虚又脸红,果然啊,姜还是老的辣。   事实证明了我的猜想,我还没打电话告诉欧阳昕,他已经飞奔回家,笑嘻嘻地跟我商量婚礼事宜。我拧住他耳朵说:“你够狠,你就听那个老太婆挑唆吧你。”   我们的婚礼并没有铺张。我父母的圣旨就一个“快”字,所以我们选了一家小小的教堂,打算举行简单的西式婚礼。上午行礼,下午去登记,我父母和我的未婚夫都对上午的行程毫无兴趣,只关心下午的。我的未婚夫更是直言说:“要一上午前戏啊,真麻烦。”   婚礼的前晚我给傅辉打了个电话,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可能是跟过去告别吧。我并没有直接将一张薄薄的帖子递过去,那让我觉得太绝情。他的声音中透出了些微惊讶:“这么快?不多给自己点时间吗?”我开了一句玩笑:“怕夜长梦多。”说完却真的心惊了一下。害怕夜长梦多的,恐怕不是我吧。傅辉没有笑,讲话一如他往日的简洁有力:“还是那句话:你后悔了,告诉我。”   我不知道那天是不是一个黄道吉日。   来的客人不少。自芳伉俪如约带来重礼,曹文、晓光都来捧场,欧阳昕的朋友很多,连盛夏都送了礼金过来。我给肖梅也发了帖子,她来之后告诉我说傅辉今天有事,托她带礼物过来。是一张无字卡片,只夹着一张银行卡,正是他曾经给我用的那张。   婚礼的各项杂务都是新郎准备的,所以我只知道一切都很完美,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我那天起晚了。   按照西式婚礼,男女方在婚礼之前不能见面,都是分别行动。我父母住在欧阳昕家里,他们早已经是一丘之貉,一起对付我这个弱女子。本来的计划是新郎先去接我姐一家人(当然了,我姐她不是心疼打车那几个钱……考虑到我对她们家林林还有后续发展愿望,我也就忍了),然后带我父母过去。而我自己打车到那里的化妆间穿衣打扮(我的未婚夫对我的驾驶技术在关键时刻坦露了怀疑,不许我开车,他的原话是“你已经找到永久司机了,就忍了这最后一次吧,你要是出点小事一屋子人都得等你,出点大的我这后半辈子的幸福就泡汤了”)。   可是我父母等候我多时不见,打电话一问我才刚醒。二老痛骂我之余,只好让新郎亲自来接我。他把婚纱带在车里,对我说:“你快点穿吧,妆也别化了。”   我说:“两个人行礼之前见面不吉利的。”   他扯住我的头发到他怀里亲了一下,呵斥我:“快点,别啰唆!”过会儿又补充,“还能怎么不吉利?我从小就没有父亲,母亲又去得早,自己苦拼苦打地挣点钱娶老婆,结果还娶到一个连饭都不肯做的。”   我立时大怒:“那你把吃我的都吐出来,你不能把好人往死里冤枉啊。”他笑着伸手拍拍我头:“大吉大利,别乱说话。”   我哼一声:“偏要乱说话,让你娶老婆都娶不肃静,说不定我这就跑了呢。电视上不都这么演的吗,婚礼上跟人私奔。”看来我的八点档也没少看。   他转头看我:“娶不肃静也要娶,你跑了我就等你。”   我立刻嘲笑他:“你也就是现在到手了才说这话,反正站着说话不腰疼。追不到我的时候怎么就没这么大决心?出点事就把力气都花去一夜转战数女了。”   他笑着摇摇头,不与我理论。   我解开衣服,然后想到一个问题:“我在车里换衣服你偷看怎么办?”   他把婚纱扔到我怀里:“那你就宰了小的报仇。”   我在车里换好衣服,跌跌撞撞跑过去与我父母会合。下车前,我问欧阳昕:“你想好了,不后悔?”   他看我一眼,招招手,我倾身到他跟前,他抱抱我,说:“很遗憾失去你这个女朋友,快滚吧,我老婆要来了。”   我父母坚持两人一起挽着我的手。我妈不停地帮我整理头发,连声说“你怎么起这么晚啊,头发都没梳好”;我爸则不停嘱咐“你以后要对小昕好一点,别整天呼来喝去的,比你妈脾气还差”;我妈立刻反驳“谁脾气差,恶人先告状嘞”……于是我只好无奈地搀着二老在众目睽睽之下缓步前行,不时帮着劝架。   通道尽头站着我的新郎,他微微歪着头,笑望着我。他的眼睛很大,时常戏谑看人,今天却全都是快乐的光彩;他的眸子颜色有点浅,跟他的发色正好搭配,晶光闪亮;他的面孔有点白,却透出红润的幸福;他的牙齿干净得耀眼,让我在黑夜里也一看见就动心。发觉我在看他,他朝我眨眨眼,笑得更动人。今天来宾中所有女眷都在或明或暗贪婪地观赏他,只是偶尔才垂怜一下我这个新娘。他却只盯住我一个人,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他笑得我心里一跳一跳的,直催我父母快点走。   终于一步步来到他身边,欧阳昕笑着过来接我的手,我低声说了一句:“你今天真是帅呆了。”他答:“你现在怀着小的,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父母握着我们两个的手,目中泪光隐隐。欧阳昕这个小马屁精立刻揣摩到圣意,认真地对他们说:“我会对倾倾好的,一辈子,你们放心。”   我马上挤兑他:“你要真对我好呢晚上就一起睡,别光说不练。”   我妈立刻呵斥:“说什么呢!怀着孩子呢,这么没轻没重的。”   我一下就委屈了:“你们只管小的,都不管我了,我不理你们了。”新郎赶紧揽我过去:“没事没事,你永远都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大家永远都让着你。别生气了。”   我“哼”了一声撒娇:“永远吗?你要说话算数,永远听我的话!”   就在这样的混乱当中,主持开始读事先写好的底稿,向我们讲述爱的真谛。往日我都觉得这些繁文缛节无聊冗长,可是今日却觉得感动,每一句话都是那么诚挚深刻。   当主持读完稿子,问我愿不愿意嫁给面前这个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的时候,我已经视线模糊。是,我打算答应,打算将自己一生交在这个人手上,两人一起摸索着去享受这个美好的人间。可是,正要回答时,忽然听到了似有似无的音乐声由观礼席中传来。因为视觉被泪水影响而不清晰,我的听觉就变得特别敏锐,我好像听到了傅辉的声音。   我永远认得他的声音。   我一下心惊:我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幻听到他的声音?他明明是没有来的。   可是他的声音却固执地钻入耳中,竟然是一首老歌《梅花三弄》:“人间自有真情在,莫笑痴情太痴狂。若非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我从没听他唱过这首歌。他很少唱这些抒情气息浓厚的歌曲,除非是应付场面或者做人情。我疑惑地转头,没有看到他,众宾客都正等待我回答,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个声音,难道是我听错了?   可是我永远认得他的声音。   我的泪意褪去,目光清晰起来,又看了一遍,正看到肖梅接起电话,歌声停止。   忽然就有一种强烈的惊诧和不安的直觉在心中升起。我望着肖梅,她挂了电话,抬头看我一眼,发现我也正紧张地看她。她短暂犹豫了一下,越众而出走到我身前:“傅辉出了车祸,医院正传家属见最后一面。”    第二十九章 此行何日再相逢,珍重春寒客里身。——《梁祝》。   我只呆了一瞬,即刻向门口跑去。跑了两步先踢掉高跟鞋,再跑两步扔掉了头纱,跑到门口时,我双手用力,将婚纱撕裂,只剩下内里作衬的紧身衣。突然又想起一个实际问题,于是我转身,向礼堂的另一侧招手,喊了声:“借车一用。”   欧阳昕疾步跑至衣帽架旁边,翻出外套口袋中的车钥匙,他拿过来递给我,我点一点头便离去。他的声音由背后传来:“我送你过去。”肖梅也在背后喊着:“带上我。”我没有回头。我已经没有时间。   我到医院的时候傅辉全身都是绷带夹板,缠得如同一个木乃伊。医生告诉我他酒后超速驾驶,在我们学校边上一条小巷子里超车时发生摩擦失控,人被甩了出去,要不是有头盔保护肯定会当场死亡。我猜,那可能是我们以前曾共度无数美好时光的那间乐器小屋所在的巷子。   他,一直给我高贵的爱,有尊严的爱,也以同样的标准来要求我。他不会淋在雨中只为让我看见,他只会躲起来让痛苦将自己吞噬。   我没有哭,很冷静地问医生他的情况。医生说现在很难说,有可能随时去世,也有可能成植物人,最好的情况也要瘫痪,依赖于治疗和病人的体质,病人自己的意志也很重要。   肖梅紧跟我赶到,可是她没待多久,毕竟这样的事谁都帮不上忙。她离去时我把车钥匙给她,托她带给欧阳昕,再告诉他先安排我父母回家,并且不要来看我。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应付任何事。   肖梅愣了一下:“你不回去了吗?”   我摇摇头。老天爷终究还是怕我拿不定主意,帮我做了选择。   肖梅这回踌躇了,她不肯帮我带钥匙:“这么重要的事,还是你自己去说比较好吧。”   我说:“没关系,他一定能明白。”这么些时候的恩爱相处,我相信如今的他已经足够能理解、尊重我的选择。当然,想起这些,我心里是痛的。可是自从刚进来时第一眼看到傅辉开始,我已经对心痛这种感觉有点麻木了。   我日夜守在傅辉床侧。零零散散有些人来看他,我已经记不住人,只觉迷茫。   他的父母第二天赶到,带了医生过来的,马上专家会诊,可是结果跟我第一天听到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两位老人过来跟我说话,说知道我。我无暇顾及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只是说:“我们一定要救活他。”   当天晚上我流产了,没有告诉任何人。   医院在隔壁给我安排了一个房间,傅辉的父母住在另外的一侧隔壁。我躺在黑暗中,腹 痛如绞,疼得蜷缩住身子呻吟。可是我没有哭。   我这么点点病痛都疼成这样,他此刻该是多么痛苦。可怜他连表达都表达不出,彻底昏迷。   傅辉的父母还有工作,他们无法在这里一直等下去,于是他们留下医生,二老蹒跚离去,一再对我说“谢谢”。   又过了数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傅辉醒来了一会儿。我高兴得跳起来,赶紧叫医生。   他不能动。我很轻很轻去握他的手,医生却对我说他感觉不到。   我赶紧问医生他能不能看得到听得到,医生说可以。于是我在他耳边说:“我会永远陪着你,你不许一个人走。”   他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听到了。   我继续说:“你怎么舍得把我一个人留下,我会孤单死的,你不能总这么酷。”   他只醒了半个小时就又昏迷过去。可是我觉得安心了很多。   后来他醒的时候多了一些,每次醒来我都会跟他重复同样的话。我要陪着他。我无法把这样的他一个人放在世间,我不放心,所以我也开始特别爱惜身体,开始每天锻炼。   刚开始来看他的人还挺多,也有歌迷,可是慢慢人就越来越少了。他父母隔段时间就来看他一次,不来的时候我每天给他们打电话。   傅辉很久之后才能开始说话,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倾倾,我求求你,念在我们以前的情分上,你杀了我吧。”   我跪在他床前,说:“傅辉,你信不信你再说这种话,我先杀了自己给你看?”   可是我说话并没算数,因为他又说了好几次,哀求着说了好几次,我也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傅辉的泪水,但我不能杀了自己,我只能坚强地活下去。我没有选择。   又过段时间他才不再说这种混话,让我读书给他听。我难得听到他说话,尤其是提要求,所以每次都尽心尽力。   他很少要求什么,甚至于饮水吃饭,他都不说,只能靠我自己揣摩。我不喜欢让他用吸管喝水,谁知道会冷会热啊,他又不肯说,万一呛到多难受。我每次都是亲口喂给他。我相信我的口腔喜欢的温度,他也会喜欢。   我喂他喝水的时候,喂完了,还把唇留在他唇上挨了一会儿。我每次都这样多留一会儿,因为他已经不能起来吻我了,所以我把唇放在他唇边,如果他想要,随时可以够得到。那天他用舌尖碰了一下我的嘴唇,然后说:“你别光喂我,自己嘴唇干成这样。”我高兴得哭起来。   我起来喝了一口水润唇,然后吻他,他回应了我。那是所有亲吻中最让我动心的一个。往日他喜欢用强悍的双臂箍住我,狠狠吮吸我的所有,我的唇转向哪边他的唇就会跟向哪边,不给我一点休息的余地。可是那些,都不如今天这个吻动人。虽然他即刻就后悔了。   我笑他:“后悔了是吗?到底还是没抗住美人计啊。唉,早知如此,我早就使出来了。”   他没有笑。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他对我说:“倾倾,你这样只会让我难受。你过你的生活去吧,我找个保姆就挺好的。”   我将唇放在他唇边,说:“傅辉,你怎么到现在都不明白我?我在你身边亦步亦趋了四年,去英国之前坐了一夜火车,望你一眼才走。你真的不知道我爱你?”   他看看我:“可是,倾倾,你已经结婚了吧?”   我心底抽搐一下,随即断然否认:“没有,我在婚礼前后悔了,因为我发觉我还是爱你,我没有办法跟不是你的人共度一生”。我骗他了吗?没觉得。我确实是在婚礼前来到这里的,然后立刻改变了主意。如今的我,对他的感情已经远不如对另一个人多,可是,我无法放弃这样的他,我无法留他在这里然后与别人肆意欢笑,那只会让我痛苦,还不如跟他在一起心里好过一些。原来我这么自私,选择了伤害另一个无辜的人来保护自己。   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也正在想我,正在伤心?我不敢想下去。   傅辉却依然有些疑惑:“真的吗?”   “真的。”我断然回答。   或许是我对他的十二年深情留下了优良记录,他终于相信了,然后笑了:“早知道我就不去飙车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把你娶到手了。”   我看着他笑:“你这是在向我求婚吗?”   他摇头,不再说话。   后来某天闲聊,他似无意问起:“欧阳昕现在怎样了?有没有又淋出肺炎?”   我立刻凑到他面孔前笑话他:“你还记着呢?这醋吃得可真够久的。”   他笑了一下,一闪而过,可是那却是自他那日离去后我见过的第一次笑容。我差点哭出来,但我还是忍住,继续嬉笑着说:“他现在心里一天骂你至少百多遍,可惜啊,我也管不了,因为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们说过这话不久后的某一天,欧阳昕出现在病房里。   我去应门时看到他,心里有些生气,以为他这么没眼色,这种时候还来给我添乱。可是我随即知道他远比我想象的精通人情世故,或许,他其实比我成熟吧。   他身旁跟着常静。   常静是个非常懂事的女孩子。她走在欧阳昕前面进门,一进来就先跟傅辉打招呼,说:“我和我未婚夫来看你们。”   傅辉笑一笑。我又一次看见他的笑容,高兴得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大家说一些场面话,常静说他们的生意做得还不错,所以她现在已经辞职,在家帮忙,也有时写稿。我立刻大言不惭:“我帮你推荐给自芳。”   欧阳昕看着常静答了一句:“我已经推荐给何姐了。”   那是我们在四人的交谈过程中说过的唯一一句话。其他的时候,我们只通过常静传达。   谈了一会儿,傅辉忽然说:“我想跟欧阳单独说会儿话,倾倾你带常静出去走走好不好?”   我自然是不敢违背他的,以前不敢,现在更不敢。于是我拉了常静出去,临出门前,我大声说:“欧阳昕,你不要欺负我们家傅辉啊,虽然我对不起你,婚礼前改变了主意,可是那只是因为我发现自己爱他,他可没来勾引我。”   欧阳昕立刻明白我的意思,他背着我答一声“我知道”,却没看我。他自进门后一眼也没有看过我。   我拉了常静出去,问她:“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常静皱了皱眉:“我们昨天订婚时我问过他,可是他支支吾吾的。”   我点点头,附在她耳边:“怀个孩子就都解决了。”   常静又皱眉:“他说不想这么早要孩子。”   我推她一把:“他说什么就什么啊,你还真听他的。女孩子要懂得使点手段。”   常静听我说出这样的话来,一下跟我亲近了很多。她本来一直有点防备我。她轻声问我:“什么手段?”   我又附在她耳边:“自己去想,比如扎几个洞什么的。”她害羞地笑起来,连连说“那怎么行”,我心底苦笑:你未婚夫当初对我用的可不就是这种手段。可是我没说,我没那么傻。   常静握住我手:“谢谢你,倾倾姐,我本来还有点怕看见你。”   我认真地对她说:“你不用怕我,不过,你最好看他看严一点。我不可怕,但可怕的人还有很多,他这个人心思常常不稳。”   常静点点头:“我知道。他就只有跟你一起的时候,心思才专注。”   我急忙摇头,这种黑锅可不能乱背:“没有没有,他跟我一起的时候也四处拈花惹草,都一样。其实他很喜欢你的。”不知道欧阳昕听到我这话会不会气得跳起来,可是常静幸福地笑了。   我们回去的时候看见欧阳昕目中含泪。我立时就有些生气,好好的,哭什么哭。   我赶紧陪上笑,跪到傅辉床前:“跟情敌谈判结果如何啊?”他看看我,说:“我有点渴。”我立刻倒了水喂给他,他喝完一口,就亲了我一下。我深情回应。   常静和欧阳昕告辞,他们已经出去,我忽然很想问问傅辉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不是为了好奇,只是为了更好地了解傅辉现在的想法和心情。于是我问傅辉:“我能不能去送送他们?”   他回答:“我只给你十分钟,怕你跟他跑了。”他竟然有了幽默一下的心情,我开心得要跳起来。   我追到外面时正看到欧阳昕的车子由我面前开过。我招手,常静看见了我。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让欧阳昕停车。   我走过去。他摘下墨镜。因为我的时间不多,所以单刀直入:“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带你走。”   我立时心痛失望,傅辉还在想着推开我。   他看我一眼,说:“倾倾,我最害怕就是你这种担心失望的神色。第一次遇见你,你在找楼下的人,是傅辉,对吧,那时你脸上全都是这种神色,让我忍不住跟你搭讪;第二次遇见你,我忘了问你要电话号码于是折回去,结果又看到你这种神色,我干脆撒谎说醉了不能开车,在你家里赖了一晚,就是不想让你一个人伤心;第三次遇见你,是在酒会,我为你毁了约才过去,穿戴整齐,可是看见你,你还是这种神色,让我不顾一切就只想取悦你……”他说着,声音里有了哽咽,可是他拼命压制住,“我就是不想再让你有这样的神色。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告诉他,我是很想很想带走你,想得发疯,可是我带不走。因为你爱他。”   他的眼中又有些泪意。我可以想象他跟傅辉说这些话时是多么痛苦。   可是我不敢看他,我只点点头:“谢谢你。”   他苦笑:“谢我什么?我只是在说事实。” 一丝深深的不易觉察的痛楚滑过他澄澈的眼底,很快消失不见。   我说:“你要好好对常静。”   他犹豫一下,低声道:“我说过等你。”   我皱眉,脸上全是厌烦之色。这分明就是在给我添麻烦。   他赶紧点头,说:“好,我会尽我所能好好对她。”   我还是不放心,又低低补上一句:“你对我的心,我收下,分一半给她。”说完觉得自己眼眶有点湿。   他停了一瞬,低低的声音传过来:“我对你的心,分不了给任何人,对不起。”   他转身发动车子,刚刚起步,却忽然停住,大叫了一声:“倾倾!”   我站在原地喊:“干什么?你还不走!”   他大声问我:“如果我今天出去,也出了车祸,你会不会也像对他那样对我?”   我指着他,厉声道:“欧阳昕,我告诉你,从这一秒开始,你就是死了,我沈倾也绝不会再看你一眼。”   说完我转身而去。   除了这样,我还能说什么?!   傅辉慢慢好了一些,至少精神好了起来。等傅辉能坐起来的时候,医生说,美国中部有家医院的神经科曾经有一些值得借鉴的病例,我立刻跟那家医院联系,决定陪他过去治疗。   可是他有签证的问题,我们现在开始给他办显然有点晚了。   于是我申请到了那家医院所在州的一份工作,然后,我决定跟傅辉结婚,这样就可以一起办签证。   傅辉起初怎么都不同意,可是他现在已经给自己做不了多少主了,何况他也不忍看着我整天为这事难过流泪,因为我知道多拖一天都是不利的。   我父母也给出了坚决的反对意见。我告诉他们:“我只是通知你们一声。”   我的父母哀哀叙说:“倾倾啊,别说你们以后的生活会有问题,单说说你这样子怎么对得住小昕啊。你们婚礼没成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阳台上坐了整晚。”我妈说着便哽咽起来。   我们上飞机时是自芳和她男友来送的,她说她要结婚了,我祝福她。她拍拍我肩膀,却没说什么。   因为我要照顾傅辉和所有行李,所以当时状况很忙乱,直到进了安检门之后才舒一口气,然后我就看见了在大厅一角站着的那个人。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面貌,可是我就是觉得那是他。他朝我远远挥了挥手,我停住身形站在那里。这是不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曾经发誓要爱一辈子的人。   傅辉见我久久不动,从轮椅中抬起头:“你要不想去咱们就不去了,哪儿都不如家里好。”我急忙摇头,推着他往前,再也没有回望。不知为什么,脑中一直浮现出那个在雨中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的孩子。我拿衣袖拭拭泪,低头对傅辉说:“你等我一下。”然后飞跑到安检门口,自芳正要离去,我大声叫住她。   我向她喊:“你告诉他,不要等我,千万不要等我!”   自芳点头。   我把一直挂在钥匙串上的小松鼠摘下来掷过去:“我不要了,你帮我扔了吧。”这是我们爱情的见证,上次拿去还给他,他小心翼翼又给我存了下来。   在厅角站着的那人看到我去而复返,立刻向这边跑过来。我拼命摇头,不想让他过来。   然而他没有停,一直跑过来,然后他站在安检门口望着我。   我说过再也不看他一眼的。可是,感情冲破了诺言,我终于直视他的眼睛。始终是无法逃避的,是我放弃了他。   他立刻盯住我,牢牢盯住我,牵住我的眼光也无法离开。这是我们自婚礼以来头一次对视。   我还记得上次跟他对视时,他在长长的通道尽头等我走过去。他微微歪着头,笑笑地望着我。那天他的眼睛里全都是快乐的光彩;那天他的眸子晶光闪亮;那天他的面孔透出红润的幸福;那天他的牙齿干净得耀眼。那天,他发觉我在看他就朝我眨眨眼,笑得更动人,那样温柔却又不失趣味,那样狡黠又性感;那天,他的一双眼睛盯着我没化妆的脸,却那样痴痴惊艳。   我深深低下头,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的泪水。然后终于不能承受,立刻转身离去。   我似乎听到他微弱的声音在背后说:“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别让我担心。”   在美国治疗一段时间之后,傅辉的右臂能够简单活动了,医生说这是他们能做到的极限。我已经很满足,他可以弹弹琴、写写字了,多好。他慢慢也开始唱唱歌,慢慢开始开心起来。   他的父母给了我们一笔钱,再加上他自己也有不少积蓄,我们两个人生活是绰绰有余了。其实我的工作收入也已经足够支持,反正我们又不需要存学费。他时常会为此觉得歉意,我就嘲笑他:“早知道不用存奶粉钱,我那天该把一整条街的玫瑰花都买下来。”他有时会笑,有时还是不高兴,如果那样我就会凑到他跟前:“其实我那天是要答应你的,但是你抓住我的脚,我害羞了,才没好意思说。”   在这个美国中部的偏僻小镇,我陪他过着简单清楚的日子,一如我多年来的愿望。   有次行内会议,我碰到了以前那个好好先生老板。他问我:“你那个魅力比我还大的男友呢,他好不好?”他本是随口问候,我却需要考虑该怎么回答。如果是汉语,我可以轻易绕开,可是,英文是种像齿轮一样精确的机械语言,不如汉语灵活深广,两千个常用字就可以走天下了。想了一瞬,我玩弄着尺寸精致的英语零件,加上模糊的汉语语感,说:“好,至少我这么想。”   时日久了,我已经不打算再回去。美国给残疾人的设施比中国要好很多,所有的建筑都有专门的轮椅通道,停车场也都有特殊的大一号的停车位。   到底良心未泯,我自觉愧对父母,所以经常打电话回家。   那天,傅辉倚在床上读书,一只耳朵塞着耳机在听音乐,他现在也喜欢读书了,跟我越来越像。我一边跟陪爸妈聊天,一边握着他的左手。他的手感觉不到,可是他的心能感觉到。   我妈又开始感慨:“可惜你们也没个孩子,多孤单啊。”   我笑:“不觉得啊,有爱人在身边就够了,有了孩子反倒会打扰我们。”   我爸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你知道吗,小昕生了个女儿。”我妈赶紧补充:“是啊是啊,跟她爸爸一样漂亮喔。他们两个也是的,孩子都生下来才去结的婚。”   我说:“真好,真好……呵,说不定长大了又是个颠倒众生的尤物。”   我妈却敏感地察觉到我声音的古怪:“倾倾,你不是哭了吧?当初可是你甩的人家。”   我刚想矢口否认,傅辉放下书,摘下耳机,在床头的纸盒中抽出一张面巾纸,轻轻替我拭泪。   他摘下的耳机中隐隐传出一首高亢的秦腔:这么长的个辫子 探呀么探不上个天,这么好的个妹妹 见呀么见不上个面。   这么大的个锅来 下呀么下不了两颗颗米,这么旺的些火来 烧呀么烧不热个你。   我把眼睛在傅辉手上蹭了蹭,然后对电话说:“是,我是哭了,替他高兴的。”   真的。   第三十章 何必见戴春光明媚。   温和却不失热情的阳光让所有人忘记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季的寒冷,户外活动渐渐盛行,欢声笑语飘荡在大街上。   A城如今越来越繁华,颇有国际大都市的样子了。   随着繁华诞生的则是城中飞蝗般窜出的富豪,多到只能用飞蝗来形容,不能用雨后春笋了。在如许之多的人物里面,《女人帮》和《男人帮》杂志每年都要选出一对A城“最想嫁的人”和“最想娶的人”,以供诸男诸女膜拜意淫加围追堵截之用。   既然是最想嫁和最想娶的人,基本的条件当然是要单身,离异丧偶都没关系,但一定是要单身。这个条件被默认满足了很久,直到四年前终于被彻底颠覆了……前当红偶像欧阳昕在全盛时期急流勇退,一举敲碎了众多女影迷早已脆弱不堪的内心。然而,他却奇迹般地展示了他的经商才能,销声匿迹三年之后以商界巨子的身份重新登上了娱乐八卦的头条。这让全A城的女人都疯狂起来了,连续四年,《女人帮》的票选结果都显示了他的压倒性优势。虽然他已有妻室。   第一年时主编曾衡量了许久要不要如实刊登票选结果,踌躇之下问他的小女儿:“你为什么要选他呢?他已经结婚了。”他的小女儿还没回答,他的已经出阁正回娘家省亲的大女儿说:“我想给他做二奶呀,不行的话三奶四奶都可以。”   他的风头,比当年被评为“最帅的男人”时更加有增无减了。外貌,毕竟只能征服一部分人。   只可惜,A城大多数女性现在却是连见都难得见到他一面,她们无比怀念以前他做演员的日子,还能去去影迷见面会,多幸福啊。现在的欧阳昕深居简出,有足够的能力让自己隔绝世外,外面怎样评论于他都无所谓了。   只是,虽然他没有被众人疯狂的热情影响,《潮流》杂志的总制作人何自芳却为他的成名而深深困扰。   事情起因很简单。“倾心”集团在三年前收购了《潮流》杂志,据说欧阳董事长只下了一个指示,就是提拔了副主编何自芳为总制作人,所有事情都交给她处理,从此他再未插手该杂志的任何事宜,与他平时行事风格大不相同。更为古怪的是他还拒绝了参加本应出席的剪彩礼,一时坊间传言四起,纷纷指向二人有私情,可是记者到处出击,始终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他们二人竟然连面都不见,说是普通朋友都嫌太生疏了些。   然而,这也阻挡不了众女对何自芳的愤恨,很长一段时间,她连女助理都请不到,办公室里清一色都是男人。   总是跟男性一起工作,何总现在也有了暴力倾向,时不时就捏桌上的一个小松鼠,恨恨道:“我被你害惨了。”这话也很快流传出去,大家又开始猜测其中的深意,更有人直指那玩具多半是某某人的替身,何总听到后,大怒:“你们都不会分公母的?没看见这只梳着辫子的?”   事情到了这里,本来该有些转机。可不幸的是,传闻中欧阳昕听说此事后却亲自登门将那只松鼠拿了回去,这一下更是坐实了罪证。据当时在外偷听的某秘书讲,何总抱怨:“你可把我害惨了,你不能打个电话让我寄给你吗?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更不想见你!你却非要跑一趟,明天不知道报纸又要说什么,我真不想给你了。”欧阳昕似乎没说话,至少大家都没听见,却看见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那只松鼠。   这是傻子都能想到的事情:一句话都不用说就摆平了一个怨声载道的女人,必然不同寻常……所以,何总的日子是越来越惨了。   今天,八卦记者小杨,也有人叫他狗仔,接到了一条内线消息。他的一个在“倾心”集团下辖某处餐厅打工的远房表姐跟他说,看到了欧阳昕与何自芳一同用餐,似乎是约好的。小杨大笑三声:“我成名的机会到了!”于是飞车前往。   他到的时候先去找他表姐,问:“你没看错?”他表姐皱眉:“他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不过那女人嘛,就不敢保证了。”小杨说:“没关系,不管是谁都是新闻。”   他百般哀求,许以重金,换上衣服代替他表姐进去添茶。   他进门先就去看那女人,果然是何自芳没错,不由心内暗叹,看来传言都是真的,只是不知道这中人之姿已经婚配兼且年龄大上许多的何自芳是如何勾到了这么一个男人,都说欧阳昕的夫人也比他年长,虽然从没有人见过,但据称消息来源可靠,看来此君就是好熟女了。小杨微微侧目看一眼欧阳昕,他今日穿得很随便,却依然里里外外都是迷倒人的架势,成熟风度尽显,比他当年做青春偶像时魅力更增了许多。 三十岁,正是男人一枝花的年纪,小杨不由感叹:自己也三十岁了,怎么还在这里给人添茶。   欧阳昕面前的茶水还满着,他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他正低头看着的一本打印稿上面,桌上的菜早已凉了,一点也没动。   小杨忍不住瞄了一眼那打印稿,他手中拿的那份封皮被翻过去了看不到首页,旁边却还有另一本,首页上的字被他袖子挡住,只看见露出的“茕茕白兔”四个字。   何自芳吐出一口烟:“麻烦你去把菜热一下,我想吃点东西。”小杨刚想答应,欧阳昕抬起头来:“重新做吧,自芳你吃饭不是一向挑剔么?”何自芳冷笑一声:“亏你还记着我也在这里。还有,你以前叫我何姐,现在叫我名字,这人阔了就是不一样啊。”欧阳昕微笑:“现在我也老了,所以怕把你叫老了。”何自芳继续冷笑:“你这三十岁的人跟我怨老,这不是挤兑我嘛。”说完顿了一下,“好像很久没见过你笑了。”   欧阳昕脸上的笑容更盛:“你都没怎么见过我,哪里知道我笑不笑?”何自芳叹口气,弹弹烟灰:“电视上杂志上还不是见过,你那样的神色,看一眼就能知道了。”   欧阳昕没有接下去,他抬头对小杨说:“把菜全收了重新做吧,我们都没有碰过,有人想吃可以拿去。”小杨迎视他的目光,却忽然看见他眼中晶莹暗闪,隐隐似有水痕,不由一惊。可是他没有理由再停留,只好收了盘子出门。   走出来跟表姐交代要重新做菜,旁边的厨师抱怨起来:“芦蒿已经没有了,怎么办?”表姐皱眉:“他每次来都要吃这个菜,专门交代过你们预留的。”厨师也皱眉:“这不是预留了嘛,谁知道要重做啊。”   表姐只好叹口气:“我去说吧。”小杨急忙拦住:“我去我去。”   他再进去的时候,看见何自芳将放在桌上的那本打印稿也拿起来翻,室内静寂。他对欧阳昕说:“不好意思,芦蒿只留了一份,已经没法儿重做了。”何自芳立即反应:“我不喜欢吃那东西,一股子草根味道,正好。”他刚要离开,欧阳昕叫住他:“跟你们经理交代一声,这次就算了,只是,下次多留一点。如果以后我带其他客人来,要吃的时候可一定不能没有了。”小杨点头离去。   小杨出来跟表姐交代过,把里面情形也讲了一下,表姐拉住他不停问:“你说我哪里比那个何自芳差?”小杨叹口气:“人是要看机遇的,不如你现在进去假装失手泼他一身水,也许有戏说不定。言情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看见表姐开始认真考虑这个建议,小杨大惊失色:“我是开玩笑的,你别当真。”表姐不为所动,仍在仔细思考,小杨赶紧提供一个缓和点的解决方案:“或者你在这里诅咒何自芳,先赶跑了她你才好过去。”表姐点头称是,开始默默念词。   包厢内的何自芳打了个喷嚏:“有人想我啊。是不是她知道了我在看这些东西,心灵感应了?”欧阳昕一边继续看一边回答:“根本没有心灵感应这回事,我试过好多次了。再说,你怎么就敢确定这是她写的?”   他抬起头来,恢复了平常的冷淡面孔,正色看着何自芳。   何自芳显然是不惧他,笑一笑:“你觉得呢?”   欧阳昕低头,沉吟一下:“我觉得是。好多两个人才知道的细节,不是她写的,谁也写不出。”他呵地一笑:“没想到我在她心目中是这样的形象,她还真把我当孩子,谁都知道天底下最长不大的其实是她自己。这个小傻瓜,还整天觉得自己聪明得不得了……”他的面色温柔起来。   何自芳很专业地打断他的柔情:“我也觉得是她写的。因为我对她的文笔很了解,不过当中有些过渡的痕迹不是很自然,要么就是太匆忙了,要么……”她犹疑着没说出后面的话。   欧阳昕听出了她话中的担忧,追问下去:“什么?”   何自芳敲着面前的稿子开口:“你不觉得很古怪吗?她怎么会把稿子投到我们杂志,还不告诉我?她要是想避开我,自然就不会投到这里来,要是想发表,就该直接找我。这样弄到最后反正还是到我手里。而且,最重要的是,沈倾不是一个会把自己私生活写出来的人,以我对她多年的了解,她最忌讳这样做。所以我有点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文中多处衔接生硬,会不会是别人后来加上去的?我有点担心这原本是她的日记,被人整理出来了。她那脾气,要是没什么事,会允许别人碰她的日记?”   欧阳昕面色已经铁青:“你是说她可能遇到了什么不测?”   自芳不置可否:“我们跟这个投稿的人联系过,可是再没回信,电话也没人接。不过,我们倒是有她的地址,投稿时必须填的。”自芳从手袋里拿出一张纸片:“我打电话给医疗界的朋友问过,这个好像确实是那家医院所在的州。”   欧阳昕接过那张纸片,没有看,只是拿出手机说:“帮我订一张去明尼阿波利斯的机票,越早越好,然后在机场给我租一辆带GPS的小车,我要跑长途……不用了,我自己去,别让那边的人接应。对了,你帮我跟常静打声招呼,就说是急事。”何自芳骇然:“你早把路线算好了。”欧阳昕点点头:“很多年前就算好了,今天才用上。”   “她未必欢迎你。”   “如果她没事,我看一眼就回来。大家都能放心。”   两天后,欧阳昕停在自芳给他的那张小纸片上所示地址之前。他想了一会儿,走近院子里。半壁绿萝,房门掩映在花草中间。他轻轻叩门,额上紧张得出汗。   然而没有人来应门。   又叩得重些,还是没有人。   他有些丧气,回到车里面坐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似乎过了很久,他已经觉得有点饿的时候,看见一辆车停在他旁边。车上蹦下来一个小姑娘,叫声“Mommy”拉着身后人的手进院子。   欧阳昕看见这一幕先是心痛了一下,随即认出那女子不是他要找的人,竟然有些放心,不由就觉得自己太自私。她不是说过么,爱一个人,是希望她幸福,不是为了自己拥有。他应该希望她能够有一个正常的家庭才是。   那小姑娘到门前咚咚咚敲门,一样没有回应。她开始扯着喉咙喊:“倾倾aunty,六斤来了。”   还是没有回应。   她妈妈往楼上叫一声:“倾倾,你干什么呢?”   只有院子的一株木兰花摇了两摇回应她。   母女两个气哼哼回到车旁。看见刚才旁边的车上下来一个极其英俊的男人,那男人向她们微微笑:“你们也是来找倾倾的?”小姑娘还懵懂不知事,妈妈立刻走过去,走到不能再近了,然后伸出手:“我是Jenifer,很高兴认识你。”   欧阳昕温柔地笑了:“我知道你。我还跟你在电话里说过话。”他想起往事,面孔上都带着些痴迷的快乐。   Jenifer叹息:“一定不是可视电话,不然我怎么会舍得放下。”   这回欧阳昕没有笑,他只问:“倾倾去哪里了?”   Jenifer皱眉:“谁知道她,我打个电话问问,我们可是开了两个小时的车过来的,没事先打电话只是为了惊喜一下。”她拿出手机,开始跟那边讲话。声音很小,欧阳昕听不见对方说的话,虽然他很想听。   “倾倾?你跑哪儿去了?我带了六斤过来看你,你不管在哪里都给我立刻回来……什么?你搬家了?我的天!你搬家都不告诉我一声?……紧急?天要塌了吗?我怎么没听说?我开了一百多mile来看你啊……好吧,我现在过去。Maple Road 15号对吧?我认识那里,你等着。”   Jenifer挂掉电话:“她搬家了,离这儿不远,我们一起过去吧。”   欧阳昕在后面跟车走,看见前面Jenifer开得飞快,不由默默想:不知道她现在的驾驶技术如何了。   果然很近,十多分钟就到了。六斤先冲进院子,她扑到院子里正在浇花的女子身上:“Aunty,我想死你了!”那女子年纪并不轻,却在这新鲜空气中保养得很好。欧阳昕坐在车内看着她,只觉还是七年前的模样,眉梢眼角添了些痕迹,却只让她更加美丽和谐。   Jenifer下车走过来:“一起进去吧。”   欧阳昕对她说:“我不进去了,谢谢你带我过来。”   Jenifer倒有些惊讶:“为什么?既然来了。”   欧阳昕摇摇头,问了一句:“他们两个还好吧?”   Jenifer顿了一下,想想该怎么回答,然后说:“算好吧,除了不一起睡觉,其他的跟一对正常夫妻也没什么区别。”说着朝他眨眨眼笑起来。   欧阳昕有点奇怪,他并不觉得嘲弄一个身有残疾的人是多么好笑的事情。所以他没说话,只是调转车头离去。Jenifer进门:“沈倾啊,今天这个人好奇怪,跟我一起过来看你,却没进门就走了。”那女子停住水龙头皱眉:“谁啊?你别给我领强盗进屋,做了记号回去叫同伙去了。”Jenifer真有些害怕:“可是他很帅啊,不像强盗。”   沈倾愣一下,疾步追出门外,前面的车正在转弯,一只手从车窗伸出来挥一挥就不见了。   沈倾锁着眉头回到院子里,Jenifer还在担心:“是强盗吗?”沈倾笑笑:“不是。都是杨松惹出来的麻烦,还害得我匆忙搬家。”   杨松从门内走出:“好好的干吗又说我?”   沈倾嗔道:“还不是你,把我写的东西乱寄。”杨松皱眉:“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放不开,东西写出来就是要给别人看的,君子坦荡荡。”沈倾不悦,没说话。   Jenifer赶紧帮他们调解:“那人还问我你们两个好不好,我说你们就跟正常夫妻一样,除了不一起睡觉。”说着大笑起来。   沈倾瞬间脸红:“别胡说。”杨松也点头:“我们情同兄妹,不是你这种小人能够理解的。”   Jenifer被两人夹击却毫无败象:“我怎么没见过天天在一起的兄妹啊。”   杨松回敬她:“就算是恋爱,也是柏式恋爱,你这没读过哲学的人,整天就读你的《太平广记》去吧。”   Jenifer正要继续反驳,以专业身份跟杨松辩论一下,《太平广记》不仅有小故事更有大哲学,却看见沈倾面色沉郁,她忍不住就问道:“怎么了?难道那人是你的追求者,被我给赶跑了?”   沈倾摇头:“我避他唯恐不及。他是我前的男友。”   Jenifer大惊:“这样的男友你都能让他跑掉?你有没有长眼睛啊?!”接着又感叹,“他连一句话都没跟你说就走了,真是典型东方男人的浪漫情怀,跟东晋的王子猷一样。唉,而且人家还长成那样,我说沈倾你可也真不是一般的心肠,这样的人都能舍得他走,可叹我这么多年还就是没看出来你这么狠呢。”   沈倾垂头:“当时是为了傅辉。”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了傅辉,她眼中落下一滴泪来。   杨松急忙走过来揽住她:“别想了。你该知道,傅辉现在是希望你快乐的。你要是整天这么哭哭啼啼的,他在另一个世界肯定不会安心。”   沈倾点点头:“谢谢你一直以来照顾我,可是Jenifer说得也对,我们毕竟不是正常夫妻,你该去好好成个家。”   杨松皱眉:“我又不是没成过,现在对爱情这回事很失望,宁可一个人过。”   六斤没听明白,抬起头来问妈妈:“爱情是什么东西?”    第三十章 “五一”假期到了。欧阳昕如往常一样,带了常静远赴江南去探望沈家二老。他早已在与沈倾的婚礼之前就改口称二老为父母,一直保持了下来。常静的父母在国外定居,偶尔他们会在圣诞节期间去看望一下常静的父母,大部分国内的节假日都还是到沈家。   沈家两个女儿,大女儿婆家在A城,二女儿七年没有回过家,二老冷清得很,自然是很欢迎他们两个。常静是个很懂事的人,二老越来越喜欢她,直感叹自己没生出这样的女儿来。   只是,欧阳昕从不在沈家过夜,再晚都要出去住。  沈家三个卧室,除了两位老人那一间,到处都是他的回忆,所以他连进都很少进去,只在厅内活动。   到达时已是傍晚,如同他七年前来的那个傍晚一样。那天他从何自芳那里得到倾倾的住址,一路开车过来,到达时肩背生疼,可是心里却乐开了花,兴奋得一夜都没有睡好。而今日,他只是伸个懒腰,在椅背上靠了一会。   常静立刻体贴询问:“累了吧?长途开车就是累人,下回叫司机开好了。”他摇摇头:“我就是司机。”说完忽然笑了一下。   常静已经很久没见过他笑,高兴地一手拎着礼物,一手拉他上楼。   二老等候多时,饭菜都在桌上。   沈伯伯是文科出身,一应文人“恶习”都俱备,在家里没事就会听些老曲子怀旧,他到现在还没学会用CD机,所以还是用磁带,整一盘往往只录一首歌,这样他兴致来了可以反复听。今天听的是《秋水伊人》,已经有些掉磁的带子费力地找着谱儿,却依然找不太准:望穿秋水 不见伊人的倩影更残漏尽 孤雁两三声往日的温情 只换得眼前的凄清梦魂无所寄 空有泪满襟几时归来呀 伊人哟 几时你会穿过那边的树林那亭亭的塔影 点点的鸦阵依旧是当年的情景……欧阳昕一进门就愣了一下,这首歌他是听过的。沈倾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常常担任他的语文教师,有次他的剧本有一句“我望穿秋水等你等了这么些年”,他问沈倾“秋水”是什么意思。沈倾当时就抓狂:“跟你们编剧说改台词!总有人喜欢给第一人称用‘望穿秋水’,那也得看自己眼睛长得够不够好看啊。”然后她看看欧阳昕的眼睛,那时他真是年轻,眼睛清澈明亮,当真如秋日天高气爽时纯净的一潭碧水,于是沈倾只好说:“算了,你就这么念吧。”说完就亲亲他的眼睛,找出这首歌来放给他听,而且还这样跟他解释:“比如说呢,有天我不理你了,你怎么都见不到我,又很想我,就是这句,‘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就是这种带些哀怨又夹杂着明怨的相思感觉。”欧阳昕没管她什么“哀怨”与“明怨”,只是反问:“那你不想我吗?”沈倾叹气:“我想是想,可是我没有秋水眼跟春山眉啊。”   沈家父母看见欧阳昕愣在那里,忙关心地询问:“累了吧?”   他这才缓过神来,急忙说:“没有,就是惊讶这么一大桌子菜。不是说过不让你们准备了,我来做不好吗?”   沈伯伯笑意盈盈:“老婆子想展示一下她的手艺,看看师傅是不是满意了。”   欧阳昕赶紧落座,每样尝一筷,然后说:“确实不错,我不是老早就说过了,妈现在做得比我好多了。”常静更是塞了满口,指指自己嘴巴,表示说不出话。   沈妈妈嗔了他们两个一眼:“骗谁啊。头回做的时候,我还真以为不错了呢,问老头子他不敢说,问倾倾她就跟我打马虎眼,后来倾倾走得远了,不怕我了,有次在电话里跟我说,我那次做得实在糟糕。”   沈伯伯赶紧安慰老伴:“也没有那么差,那是她胃口被养刁了。”   沈妈妈哼一声:“我看她现在跟谁刁去!你这个女儿呀,容貌没能随你,脾气却随了你。她去英国的时候我本来挺高兴,后来才知道是去读什么文学,我那时就说过,她可不是个让人省心的。”   沈伯伯为自己辩护:“读文学有什么不好?小静就是读文学的,我也是读文学的,倾倾的文笔都是遗传自我。”   沈妈妈继续挤兑他:“是,她现在天天都在写英文,都是从你这古典文学遗传来的。”   正争得不可开交,敲门声响起。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常静,她盯着门不说话。   沈伯伯走过去打开,门外冲进沈澜澜,她如今已有些发福,可是还依旧养眼,因为她身后总是跟着宝贝儿子韩林。韩林如今是标准帅哥一枚,十八岁的好年华,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   沈妈妈惊叹:“哪阵风把我这女儿吹进门了?不用去你婆婆家了?”   沈澜澜手也没洗先就着老妈的筷子猛吃了几口,然后老实交代:“我是出差,正好路过。”   沈妈妈继续嘲讽她:“出差也不跟我们说一声,看来是原本就没打算来,过家门而不入,我这女儿养得真值。”   沈澜澜无奈:“我是没办法,这次去C市出差,倾倾交代我去看看她公公婆婆,让我最好住两天陪陪他们,还托我带了一笔钱过去。可是二老正好第二天要出门,他们两个现在潇洒得很,世界各地到处旅游,所以我就赶紧离开了,这不正好就有时间来看看你们了。”   沈妈妈叹气:“倾倾还挺念旧。”她忽然想起什么,问欧阳昕,“听说你去过美国看她,她那里怎么样,生活还过得去吧?这孩子有苦不说话,我们还真的有点担心她。”欧阳昕尚未回答,沈澜澜却叫起来:“你跑到美国去看她?真有你的!那你肯定已经知道傅辉过世的事情了,对不对?她怎么还交代我要瞒着呢。”   一语落下,无人接话。   沈妈妈直朝她丢眼色。   欧阳昕目光里全是惊异。   常静的脸色黯淡下来。   韩林毕竟还小,怨了他妈妈一句:“你怎么乱说啊,阿姨那天吃饭时一再交代你要瞒住两家人,一家是她公婆,一家是欧阳叔叔,你在那边就差点说破。”   这话说完,却是连沈家二老都惊异起来:“林林,你跟阿姨一起吃过饭?”沈澜澜即刻拉住儿子的手,断然道:“没有,他记错了。”   沈倾和欧阳昕在一起的时候韩林年纪还小,不大懂得,他只知道两人差点结婚现在却已经分手,一直不明白背后的微妙关系,所以说话没有顾忌,毕竟阿姨也有点糊涂,没能交代得处处周到。   常静忽然手按胸口,说:“我有点闷。”欧阳昕即刻起身扶住她:“我带你出去走走。”   沈妈妈待两人离去后又叹口气:“要是白白还在,她也不用总这么紧张小昕,真没想到这么一对好人养个女儿却有先天性心脏病,孩子夭折把妈妈也快伤心死了。”   沈澜澜抬头:“倾倾确实回来了,她男朋友休学校的年假,要在国内待一年,还没来得及通知你们,是不是告诉常静这条她会好一点?”沈伯伯说:“算了,你就别瞎搅和了,让她回来看看我们就行了。对了,你告诉她常静身体不好,让她不要跟小昕牵扯不清。”沈澜澜点头:“这个不用你交代,不然倾倾也不会一瞒这么多年,傅辉已经去世有一段日子了吧,而且还急着找了个男朋友。”   当晚,沈澜澜带着林林住在家里,欧阳昕和常静在外住酒店。谁都没有再提晚饭时的话题。   欧阳昕回到A城之后,先找何自芳。何自芳跟他指天发誓没见过倾倾,他才信了。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是常常到那玻璃顶台去。那栋楼他早已买下,改名作“若初之厦”,这名字还很出了一阵风头,为着“人生若只如初见”这句。   每年他都要选几天到那里去坐上个半日,如今去得更频繁。   常静回来之后,她的亲信周小琴来找她。常静也是知识女性,今日欧阳昕的事业里她不但有汗马功劳,更有不少亲信。   周小琴是“若初之厦”的物业管理,大楼的值班员都是她安排的。常静也老早就吩咐过她关注顶楼的动静,所以欧阳昕每次去其实常静都是知道的。这次周小琴告诉她,“五一”假期,有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到那楼顶去,待了整整一天。   常静点头,吩咐她:“第一,不要告诉董事长;第二,加强盘查,上楼必须出示工作证,如果她再去,告诉她这是私人物业,只有在楼层工作的人员才可以进入,尤其顶楼不欢迎任何人来访。”   沈倾果然还又去过一次。   那天是欧阳昕受某商业频道之邀作电视访问,直播之时全A城没有一个女子在外面。既然女子们都在室内,男子们出来也就没什么意思,所以当时情况是万人空巷。   唯一的一个例外,或许就是沈倾了。她特地选了一个不会碰到他的日期才敢去。   她路过值班室时仍旧是说了一声“我加班”,而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却警惕起来,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说:“请出示证件。”沈倾被问个措手不及,只好说“忘带了”。那人回头看她一眼:“这新规矩也不是一天了,没有证件是进不去的。”说完又赶紧回去接着看电视。   沈倾还是有点小孩子脾气,忍不住就嘟囔一句:“什么破规矩。”那人即刻又回头:“这里的规矩都是我们董事长订的,你是不是女人啊?这个时候不看电视,居然跑来说他订的规矩是破规矩。”   沈倾皱眉看看电视:难道他这样恨她?连她回来怀旧都不许。   电视上那人面色沉郁,点滴不漏地回答着主持人的问题,他口中吐出的名词沈倾已经不怎么懂了。没想到他这么用功。   那主持人也称赞他:“你最初受的教育是跟经济毫不相关的,能说说你是怎么学的吗?让半路出家的人也都能吸取点经验。”   他想了想:“除了多用功,我也想不出别的了。”   主持人接着问:“可是你是怎么有动力用功的呢?据我所知,你做演员的收入已经足够你生活了。”   他又想了想,居然难得地露了一丝笑容:“最开始是为了追女朋友,怕自己配不上她,所以很努力学习。   这是个正规经济节目,主持人一早就被交代不能问私人问题,可是,既然欧阳昕自己把谈话引入这个方向,他当然是毫不犹豫:“您太太真是最幸福的女人……是不是就这么追到她的?”   欧阳昕面色一黯:“没有,那个人,我一直没能追到,当时已经尽了全力,始终没能追到。”他转回话题,“如果那么努力都做不到一件事情,就不觉得其他的有多难了。”   面前的管理员开始抹眼泪,沈倾走出去。   走到外面她又回过头,把放在门口的招聘启事拿了两份。   不就是一个工作证吗?她沈倾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第二天,所有报纸都不约而同地把那个女人指为何自芳。沈倾看到报纸大笑,杨松问她:“怎么了?”她得意地说:“我是高兴交到这么一个朋友,为我背了这么多年黑锅却一句怨言都没有。”   她打电话给自芳时才知道自己错了。何自芳在繁忙的上班时间骂了她整整半个小时,从她一走之后再无音信开始,一直讲到她留下的小松鼠给她招来横祸,最后总结陈词:“欧阳昕这个人很不错,你当年是选对了,说明你这个人也没有我想的那么笨。”   沈倾叹口气:“再聪明再笨,抵不过老天爷打个喷嚏。”   沈倾这七年,无非也就是总结了这句话而已。   张秘书递过来一叠简历:“这是筛选过后您的文案助理职位的候选人。”欧阳昕随手翻了一翻。张秘书接着说:“‘若初之厦’那边有点事。”欧阳昕抬头:“什么事?”   张秘书低声道:“大楼的物业管理是夫人那边的,听说夫人最近特地交代不许闲杂人等上去,而且,据说是因为“五一”假期的时候有个女子在顶楼待了一天被夫人知道了。我知道您常去那里,所以跟您说一声。”   欧阳昕没说话,继续心不在焉地翻着面前的简历,然后交给秘书说:“只留下男性。”张秘书笑道:“以前不是只留女性的吗,现在怎么变成只留男性了?”   欧阳昕说:“因为厉害人物回来了。”说着忍不住甜甜一笑。   张秘书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立刻知道董事长今天心情好,事实上他自“五一”过后心情一直不错。于是张秘书干脆坐在他对面,一边整理材料一边陪他说话。看到一份简历时,他犹豫了一下:“这个人没有注明性别,怎么办呢?”说完又自言自语:“没有注明多半就是男的了,要是女的来应聘助理职位,都是巴不得连照片也附上,增加一点竞争力。”   欧阳昕被他逗笑了:“那就叫他过来看看好了。”说完又沉思一阵,“还有,把我的办公室搬到那边去吧。”   沈倾接到面试通知时发现是早晨八点,立刻打电话过去问能不能改。她起不来。接电话的是个前台小姐,对她说,这个职位每天都要八点起,你要是起不来就别做了。沈倾叹口气,做几天试试看吧。   然后面试当天她就起晚了,到门口时又被盘查一番,她拿出面试邀请才进得去。她进去后恨恨地瞪门口的管理员,虽然已不是那天遇到的那一个。   等电梯的人太多,于是她走楼梯一路小跑上去,满头大汗冲进门说:“我来晚了,路上车堵得厉害,实在对不起。”其实她自己知道,就是不堵车,她也照样迟到。   旁边过来一个秘书模样的人,看到她却奇怪了一下:“你是女的?”   沈倾愣了一下,摸摸脸:“怎么,我看起来不像吗?”   于是那人叹口气:“算了算了,既然来了就进去吧。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我们本来想找个男的。”沈倾怒道:“你这是性别歧视,要是在美国你们就被告倒了。”那人礼貌伸伸手:“这边请。您可以把意见反映给我们董事长,打官司我们奉陪。”   沈倾“哼”了一声,怎么碰上个这么蛮横的。   一扇沉重的木门缓缓打开,那人对里面说:“七号来了,是位女士。”说完就离开。   沈倾听见他特地报“女士”就已经生了气,可她也只能走进去。    第三十一章 这个房间很宽阔,正是风景最好的临山那一面。室内装修典雅,彰显着主人的品味高尚。   硕大的红木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他在繁忙的文件中抬起头来,心里对这个迟到的“七号“不是没有微词的。他甚至已经打算直接拒绝,不愿跟一个面试就迟到的人去浪费时间。   沈倾今天因为起晚了赶得着急,没来得及戴隐形眼镜。所以她只能直直往前走,去看清楚那人。   欧阳昕一抬头就已经看到了她。   看到她眼神迷茫地向自己走过来。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说:“倾倾,这个梦我做过很多遍,刚开始的时候我哭着喊着要你留下来,可是你从来都没有,即使在梦中你都不肯留下来陪我。后来我就不哭了,我就和和气气跟你说话,说了这么多年。我现在觉得,能做这样的梦是老天爷给我的福气,它夺走了你,却还是依然可怜我……”   他还没有“和和气气”说完他的话,沈倾已经转头往外跑。   欧阳昕又想了一下,立时明白过来,推开椅子追下去。   张秘书在门口看见刚才那女子疯跑出来,还有点奇怪:虽然很可能董事长会直接拒绝她,她也没必要这么着急离开吧,但凡是女子,见到他们董事长还不都是能多待一刻是一刻。   当他接着看到欧阳昕在后面紧紧追出来的时候,是彻底傻眼了。   沈倾沿着楼梯一路往下跑,欧阳昕在后面一边跟住一边又不敢太快,他怕逼得急了会把她吓着摔着。   沈倾却跑得飞快,这几年不见,她的身体似乎更好了。   转眼出了大楼,路上人开始多起来。眼看着跑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沈倾步子都没停就要冲过去,欧阳昕在背后大叫一声:“危险!你停下!我不追了。”沈倾回头看他一眼,见他果然站住,于是自己也站住。   站住之后才觉得累。沈倾弯腰大口喘气,欧阳昕也是一样。   良久,沈倾抬头:“我走了。”她不知道欧阳昕能不能听得见。   可他却似乎什么都知道,点点头,忽然又急忙指指信号灯。沈倾看过去,是红灯,她还不能走。   清晨的薄雾还没有散去,他们透过白白的朦胧远远互相打量着对方。   一点一点看过去,终于还是看到了眼睛。   于是他们对视。   信号灯转绿,他们谁也没有发现。   十字路口的一角是个小花园,有人趁着清晨在这里读书,一个男声大声朗诵着:在那山道旁,一天雾蒙蒙的朝上,初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窥觑,我送别她归去,与她在此分离,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   我不曾开言,她亦不曾告辞,驻足在山道旁,我暗暗地寻思;“吐露你的秘密,这不是最好的时机?”   露湛的小草花,仿佛恼我的迟疑。   为什么迟疑,这是最后的时机,在这山道旁,在这雾盲的朝上?   收集了勇气,向着她我旋转身去:但是啊!为什么她这满眼凄惶?   我咽住了我的话,低下了我的头:火灼与冰激在我的心胸间回荡,啊!我认识了我的命运,她的忧愁,在这浓雾里,在这凄清的道旁!   在那天朝上,在雾茫茫的山道旁,新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睥睨,我目送她远去,与她从此分离,在青草间飘拂,她那洁白的裙衣。   当那人朗诵完时,沈倾甩了甩头,没有再过马路,转过身朝右走下去了。她走出去很远又回了一下头,看见欧阳昕站在路口,还在望着她。沈倾立刻转回头,再没有向后望。   欧阳昕回去之后把沈倾的简历翻出来又看了一遍。她是用英文写的,所以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名字。招聘表格有一栏“你对公司有什么要求”,沈倾填的是“尽快发给我一张工作证”。   欧阳昕皱了一下眉,他心里一阵酸酸的痛楚。   晚上下班后他没有回家。他约了常静出去吃饭。   吃过饭,把包厢内的侍应生全部遣出去后,他说:“阿静,这些年我对你一直不够好。”常静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忙答:“没有,你对我很好,我很快乐。”   欧阳昕垂头:“可是,你原本可以更快乐的。现在我觉得其实我是个很坏的人,在我需要你的时候把你留在身边,然后又发觉做不到。”   常静的脊背有些僵直了。   包厢内的空调十分强劲,常静被吹得有点冷。她抱住双臂。   欧阳昕急忙找遥控器,没找到,于是他站起身走过去把空调关小。   回来之后,他问她:“除了我,你还有没有什么其他想要的东西?只要我能做得到,我一定给你。”   常静咬住牙,不让自己哭泣:“你想跟我分手?”   欧阳昕不说话。   常静说:“好,我要你的全部财产。”欧阳昕即刻点头:“没问题。”   常静笑了:“还没说完,我还要小白活过来。”   欧阳白,是他们的女儿,在出生不久就发现有先天性心脏病,迁延三年还是不治。常静为此痛苦很久,一直到现在还是一提起就落泪。   可是今天,她没有。   她咬住牙,笑着说:“我要小白活过来。”   有时候,笑比泪更让人觉得痛。   欧阳昕长叹一声,握住她手:“我开玩笑的,你别往心里去。”   他在来之前已经做了周密调查,问过了律师。律师告诉他:“如果你一定想离婚,我们也是有办法的。你们两人的护照也不在一国,有两边的法律可以参考,总能想出办法来。”   他说:“那样不行。”   是的,如果是那样,沈倾一定不会放过他。   他知道沈倾心里现在跟他一样难过,他不能再给她过多的负担。他那样爱她,再不忍她多吃一点点苦。   他必须好好地来解决这件事情,让他爱的那个女人满意。事情往往是这样,爱上一个什么样的人,自己也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他觉得自己本来是很自私的,现在却不得不多为别人考虑。因他爱的那个女人是这样的。   常静是个很聪明的人,她直言道:“倾倾曾经对我说过,我不需要担心她,我只要担心其他人就够了。所以,如果有其他人,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去求倾倾一起帮我想办法。”   欧阳昕勉强笑笑:“没有,我说了是开玩笑的。”   沈倾回到家里喝酒,杨松问她:“你怎么了?”沈倾忽然问他:“我们俩总这么在一块儿,又没个名分,是不是挺古怪的?”   杨松奇怪起来:“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两个孤单的人,在美国那个荒凉的小镇互相扶持,可以一起讨论哲学思想,不挺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做那些俗事?”   沈倾笑笑:“你们学哲学的人就是奇怪。”   杨松总结:“反正我是不想结婚,厌倦了。”   沈倾侧头问他:“如果我想呢?”   杨松笑起来:“你连跟我亲热都不想,怎么会想跟我结婚?”沈倾叹口气:“可是我总不安顿下来的话,影响社会安定。”   杨松的笑声变大:“倾倾,你不是十八岁了,也不是陈圆圆,别自作多情了。我可以扮你男朋友,扮老公还是难度太大了。”   杨松在A城的知名大学做访问学者,经常去教教课。沈倾有时会去听,想一些世界人生的大问题,她会暂时忘记自己的烦恼。   他们一起住,一起做饭,但是从不亲热,也并不干涉彼此生活。或许也正是因此,沈倾才与他一路走了下来。她记得她好像答应过一个人,会永远爱他,会为他守身如玉。她都做到了。   无风无波的日子过了几个月。夏天最热时她是回家跟父母一起过的,沈家二老一边催着要见见她男朋友,一边严厉告诫她不要跟欧阳昕来往。他们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做第三者,尤其还是一户熟识的人家。   回到A城,沈倾开始日夜想念在家里吃的芦蒿。她早已不熟A城的馆子,打电话向何自芳请教。   何自芳哈哈一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啊,我带你去。”   然而何自芳的自信被侍应生给狠狠打击了,他一口咬定他们没有芦蒿。何自芳说:“叫你们经理过来。”   估计通报的优先级不够,经理很久才过来。   沈倾饿得发晕,何自芳面色铁青。   经理倒是一进来就认出了自芳,暗暗懊悔没早点过来。   自芳不听她道歉,直接说:“给我们炒芦蒿,现在就去,已经饿晕了。”   那经理却犹豫了一下:“我们今天只剩最后两份了,上回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不敢用啊。”   自芳的火气早已经积累起来,此时终于忍无可忍拿起手机,说:“我给你们老板打个电话,让他跟你说行了吧。”   经理急忙赔笑:“有劳。我们下面办事的,也不容易。”   沈倾冲自芳撇嘴角笑笑:“何总真是交际广泛啊,吃个芦蒿还要找人家老板,早知道我还是在菜市上搂两把算了。”   自芳已经接通了电话:“我是被你害惨了的何自芳,现在跟倾倾在‘秦淮人家’吃饭,倾倾想吃芦蒿,你们经理不舍得给,您老是不是该指示一下?”说完自芳把电话递给经理。那经理毕恭毕敬接过“喂”了半天,然后奇怪地看电话,递给自芳说:“好像已经挂了。”   自芳看看电话,气得猛敲一记桌子:“这人阔了跩成这样,居然挂我电话!我们换个地方吃。”   沈倾哀求她:“算了算了,我现在只要吃白米饭就行了。”   那经理赶紧回话:“这个我们有,要多少有多少。”   于是沈倾开始吃米饭,她实在是饿了。自芳还是拒食,她出身好,吃饭挑剔,不爱吃的宁可饿着也不肯动筷子。   沈倾吃完一碗白饭时芦蒿端了上来。自芳看一眼,说:“某个为富不仁的终于良心发现了。”   于是沈倾开始兴高采烈地吃,自芳继续饿着。   下一道上来的菜是自芳点的清蒸鲈鱼,她终于也动了筷子,吃了两口便赞道:“味道很不错啊,跟一般的馆子都不同,好像跟我上次来时也不太一样,油星子气没那么重。”   沈倾却不再说话,脸色有些伤感。   自芳问她:“你怎么了?”   沈倾不打算自己憋着,于是说出来:“这味道跟我以前男朋友做的一模一样。”   自芳一口鱼噎住,说:“那你最好去厨房看看。”   沈倾笑起来,多年不见老友还是这么幽默。   自芳却正色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说着她自己先站起来。   沈倾继续笑:“你玩笑开大了,坐下吃饭吧。”   自芳却走出去,沈倾只好跟过去:“你不饿啊?到处乱跑。” 第三十二章 何自芳在厨房门口只看了一眼,便立刻走开了。她是个很精明的人,立刻打算回家去自己喂饱肚子,不打算再陪倾倾饿着。再铁的交情,也不用在这个时候陪着挨饿。   沈倾站在厨房门口。   厨房里抽风机声音很吵,正在做菜的人没有发觉她在背后看着。   他还穿着一身套装,新版的Armani,刚刚从空调强劲的办公室出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围裙都没来得及扎,已经在锅沿忙碌。   他知道她已经等了很久,一定很饿了。   他在不久前还对自己说,一定要让她幸福,再也没有一点点痛苦,为什么却这么快就让她饿肚子。他一路上都在自责跟这里的经理交代得不够细致。   为了快一点,他把炉子开到最大。熊熊火焰,将他整个人都笼在火光中,耳侧有汗水往下滴。   厨房里其他的人早已被清空,连店里其他的客人都已经被劝走了。   今晚,他只想再为她做顿饭,一如七年前无数次中的任何一次。   这样,他会有种恍惚的错觉,觉得她还是自己的。   她还是那个靠在他身侧,腻着他点这点那吃的倾倾,在他皱眉嫌她胖的时候发脾气不理人的倾倾。那时候,他真的是有点为她的脾气而烦恼的,她常常会毫无征兆地生气,把好好的气氛搅得一团糟。她可是不止一次打过他,耳光就甩过好几次。   可是现在,谁都想象不到,他有多么希望倾倾再来跟他发一次脾气。这七年当中,想了多少次。   他多想倾倾在他怀中打他骂他,然后他一定不还手。他只会吻住她,任她打骂。他知道他们都受了太多苦,他愿意把自己的苦封存起来,然后任她发泄。   脸上的汗流下来,他怕脏到锅里,急急脱下外套扔到旁边地上。还是有点热,他扯开自己Gucci衬衫。扯得太急,掉了一颗纽扣,一跳一跳蹦出去好远。   因为火大油热,而他久已不碰炉灶,一不小心一大滴热油跳出来,溅在手臂上,很快起了泡。可是他还急着做其他的事情,根本顾不上,后来在水池边洗菜时一蹭就破了皮,他卷起袖子低头用唇吸了一下,接着继续做事。   沈倾在背后看见这个动作,心头狠狠一疼,也狠狠一荡。她知道再看下去自己剩不了几分清醒,所以当机立断转头离去。   然而她的脚步到底有些踉跄,声音被他听到了。   他猛地回头,手都来不及擦就追出来。   他再也不能让她走失。   沈倾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她不敢停不敢看,只是加快了脚步。   眼见走到门口,她松一口气,伸手去推门。   他一下惊了,顾不得想太多,只知道他再也不能承受眼睁睁看着她走掉,于是他纵身前扑,想要拦住她。   门边几条长沙发,是给餐厅繁忙时等位子的客人准备的。他倒是扑住了她,可是前冲的惯性让两个人都站不稳,一起倒在了沙发上。   他紧紧抱住怀中温软的身体,怕跌伤了她。   她不乐意,不停推他箍住她的手臂,怎么也推不开,她就有些急了,狠狠一用力。他的手臂松开了。她狼狈地想要借着这个机会站起来走掉,然后,她听见,背后的人在齿缝中漏出一声呻吟。   她急忙低头去看,看见自己刚才正推在他手臂的伤口上,红红白白的,惨不忍睹。   立时一根针扎在心头,沈倾痛得牙齿打了个颤。就这顿一顿的工夫,她已经走不脱,重又被他抱住;而她,再也不敢用力挣扎。   他似乎被刚刚的疼痛激发了野性,猛然撕开她的短袖衫,噬咬她依然润泽的肌肤。   一声声的呻吟由她口中鼻中含混发出,伴随着哭声。   他们由沙发滑到地毯上,纠缠着彼此伤害,也彼此安抚。   七年了,他们还彼此记得对方的身体,记得每一处记号。   倾倾还是那样子,一捏她的腰,她就会叫。像一只小松鼠一样叫起来。   一切都是老样子,仿佛中间没有这七年的时光。他们只不过才刚刚从沈家回到A城。他每日都在哀求倾倾跟他结婚,她却总是吊着他,享受这种被哀求的感觉。然后他只好出了下策,听从沈妈妈的意见,逼她奉子成婚。他有时会用点手段,有时就这么硬碰硬地不许她用任何避孕工具,就像今天这样。倾倾在这种时候是一向斗不过他的,他经验太丰富;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替这个自己深爱的女人做主;其他的,他只有听她的份儿。是因为这样他才没能留住她吗?花了那么大力气,费了那么多心血,却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了别人。让他常常后悔,为什么出车祸的那个人不是自己……倾倾在哭,一直在哭,他们痴缠了好久。最后两个人声音都有点哑了,倒在地板上休息一阵,四周看看,又看看彼此的狼狈样子,倾倾终于收了眼泪缩到他怀里笑起来。   他帮她理好衣服,上装已经不能再穿。他拿自己的外套包住她,然后问:“想去哪里?我有空着的房子,我们也可以去住酒店,或者回你家?”   倾倾大力摇头,回自己家是不行的,杨松在家,他不会说什么,但是这太古怪。欧阳昕的家也是不能去的,他是有妇之夫。沈倾想到这里头痛起来:她刚刚做了什么?在拆散别人家庭吗,自己父母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去做的事情吗?   她皱起眉头。可是,就给自己一个晚上吧,让惩罚明天再来吧,沈倾默默对自己说。   她已经承受了太多。他也一样。她实在无法在此刻与他分开。   她伸手帮他系扣子:“去住酒店吧,其实我就是想洗个澡。”欧阳昕亲亲她面颊:“我不嫌你脏。”沈倾娇娇地笑:“可是我嫌你。”   他们互揽着走出去,窗外月光皎洁。   一切都还是当年的模样,欧阳昕把倾倾放进车里,又吻住她很久。她却推开他:“快走啦,我还想去别的地方呢。”   路上两个人平静一些了,沈倾到底是个女人,第一句话问:“我是不是变老了?”   他想了一下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然后说:“当然是变老了,可是更美了。”   她笑着拧他:“你骗人。你现在正是好年华,我跟你在一起一点都不配了。”   欧阳昕转过头来正色道:“谁说的?我妈妈离开我时四十多岁,她那段时间的样子是我心目中最美的女性形象。”   她叹口气:“我早说过你有恋母情结。”   他认真回答她:“我不管那么多,我只知道我爱你,爱得要发疯,爱得想死掉。”   沈倾听着甜言蜜语,满足地靠在椅背上:“其实我倒是觉得我现在身体比以前好了,因为这七年一直坚持锻炼,我是怕自己万一有什么不测他就没有倚靠了。”   他说:“我这七年也是很小心保养自己。”   沈倾有些奇怪,随口问了一句:“为什么?”   身边的男人转过头来看着她:“因为我想活长点。活得越长,把你等回来的机会就越大一些。”   他们停在一家酒店的员工通道入口。欧阳昕打了个电话,叫人过来开门,还顺便带一件女式上衣。他搂住倾倾往里走,倾倾也回抱住他,一刻也不舍得分开。   是的,沈倾对自己说,我今天晚上要放纵自己。   他们一起在热水中泡着,自然又是痴缠了一回。两人这七年的锻炼效果都体现了出来。   擦干身体后沈倾躺在床上休息,捶捶肩背,说刚才在地上滚得有点疼。欧阳昕过来帮她按揉。揉着揉着范围就扩大了,沈倾敲他手背:“我是真的不行了,你就听一下人民的呼声吧。”   欧阳昕笑着答她:“你想多了。我就是想看看你的身体变了多少,好久没见它了,这回要好好记住,闭着眼都能摸得出来才行。”   他还没有记全的时候,沈倾已经又开始呻吟,一边还怨他:“你是故意的。”他低下头去:“那你打算怎么惩罚我?”   沈倾回答:“我要让你再也没有力气去碰别的女人。”既然决定今天晚上放纵,当然是什么都可以说出来的。   呵,她居然心里还是有怨意的。欧阳昕苦苦地想着。   是的,她为他守着自己,可是他没有,他娶妻生子。然而,他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让她安心么?如果他一直苦苦候着她,她的生活该是多么有压力。   他希望她幸福。哪怕这幸福的代价是让他自己背上了沉重的枷锁。他时常会被自己的道德谴责,如同今晚这样。   可是,他也对自己说,放纵一回吧。只要她愿意,只要她幸福,他都奉陪,他愿意与她一起面对所有的困境,也愿意把所有的责难都背在自己身上。   沈倾真的已经到了极限,她一下就睡着了。   他倒是还好。他为着她,总是会留一些力气,怕她还不够,或者怕她会受不住。   他看着她沉睡,一遍一遍抚过她的面庞。   沈倾睡了两个小时,凌晨一点时醒了过来,看见他还看着自己,忽然就想哭。她将眼睛在枕头上蹭了蹭,然后问:“你累不累?”   欧阳昕微笑:“没问题。”说着将她重新按入怀中。   沈倾这回是真吓着了,急忙推开:“我不是说这个,我想出去走走。”   他们二人在月色中上了山顶。   今晚的月又圆又亮,照着她曾在此处立下的誓言。   沈倾说:“我们从没在夏天一起来过这里,每次都是在寒夜。今天总算在夏夜来了。”   欧阳昕拥着她往亭上走:“我们没有一起去过的地方多着呢,以后陪你慢慢去。”   他们还有以后吗?沈倾咬咬嘴唇,没让自己的泪水落下来。   到了亭子里,他松开抱着她的手,缓缓伸到她面前:“可以请你共舞吗?”沈倾点点头:“我的荣幸。”   十年的时光悄然而过。他还是那个如玉男子,她却已衰老;她如今云英未嫁,他却连孩子都有过了。   倾倾不想让自己想太多,她问:“有音乐没?”欧阳昕摸出遥控车匙,一首他唱过的老歌传了出来。   我是那只等你的白兔总也不见你回顾我在河西等了千年久为何你还不肯回头看我一眼我的要求并不多纵使你有新鲜绿草地纵使你有孔雀抱在怀你也该知道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从你决定离开的那一天起我在等你看我一眼我在等待你的回顾一只孤单的白兔每天望着自己的影子问候我曾唱错一支青涩的歌难道你再也不打算原谅我我今天还唱着这支歌为了让你知道我心里还是那时一般热我等你等了千年久我一直在等着你回头我就是那一只 还在等待的白兔为何总也不见你回顾沈倾将头靠在他怀里:“这首歌本来是写给傅辉的。我十七岁就遇见了他,那时我还小,自己性格没有成型,他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烙下了印,影响了我,所以我一直没有办法忘掉。”   欧阳昕低头吻她头发:“我遇见你的时候,也不大,有时我觉得你像个姐姐,有时又觉得像个妈妈,我拼命哭闹想留下你来照顾我、对我好,你也随着我的成长融入了我的骨髓,永远没有办法忘掉。”   沈倾抬头看他:“那么现在呢,现在我像什么?”   他答:“现在你像我的情人,我的小妹,我的女儿,我要用全力照顾一生一世的那个人。我再不需要你对我的好,我只想对你好,永远对你好,一生一世不够,要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吗?可是,他们却连这一世都未必有。沈倾伏在他胸前,身子有些抖。   他赶紧脱了外衣给她:“你冷了?”   沈倾摇头:“我们去玻璃顶楼吧。我最喜欢那里。”   欧阳昕在车子里一直紧紧握着沈倾的手。沈倾有些不安:“你专心驾驶。”他忽然就说了一句:“其实我有时候想,如果我们俩一起死了,比如今晚出了车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是欧阳昕第二次在她面前讲到生死。   上次讲到时,她给了他一巴掌。   这次,她还了他眼泪。   一份感情到了这种地步,到了只求速死来在一起的地步。是不是那些道德约束太残酷了些?   沈倾也开始质问自己:是不是我的道德观有疏漏?把一个这样爱我的人逼到绝路。可是,她不这样做,也许会把另一个无辜的人逼入绝路。   进入“若初之厦”前,欧阳昕犹豫了一下。他知道他走进去,常静明天一早就会知道,或者说不定更快。不过他没有让倾倾觉察到他的犹豫,一起走了进去。   这次居然是曾经拦住沈倾的那个管理员,她立刻喝止二人。沈倾转过头来时,她竟认了出来:“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跟你说了不能进去了。”欧阳昕偏巧没带证件,他接到自芳的电话立刻冲了出去,只来得及拿上车钥匙。于是他只好走到那管理员跟前,让她看清楚他。   她立刻住了口。   沈倾有些累,要靠他拎着往上走。他提议乘电梯,她却又不肯,理由是:“我们所有的回忆都是在这楼梯里的。”   欧阳昕提醒她:“你受伤那次是乘电梯下去的。”   沈倾不屑地哼他一鼻子:“你体力太差,那次是没办法。”   被心上人这样瞧不起,欧阳昕没有办法,只好横抱起她往上走。她呵呵笑,并不阻止。既然只有今天晚上,那么,就让他记得深刻一些吧。   他们每走几层就要歇一会儿。倾倾每到休息时就要嘲笑他,他则回敬给她深吻。   快到顶层时,她忽然说:“不许休息了。”   最后欧阳昕累到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是沈倾在他怀抱中拉开了那扇铁门。走到第一张椅子面前,他长出一口气,放下倾倾,自己倒在她身上不肯起来。   点点朝霞跃出云间,在玻璃中互相反射辉映,照红了两个人的脸。   倾倾推起面前的沉重身子,拍拍手:“要出太阳了!”   夏日的朝阳缓缓移出半个,已经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她说:“你不许闭眼,一定要看着!”   她自己也看着。   沈倾对着半露的太阳说:“我只是希望你幸福,可是,为什么这么难?”   欧阳昕还没来得及回答,红彤彤亮闪闪的太阳已经冲破束缚,整个一轮跳了出来。那一瞬间的光亮,让睁大眼睛的两个人都被刺得流了泪。   金色的太阳将一切照得通透,整个玻璃楼台像燃烧的火焰,到处都是赤金的光芒幻影。   倾倾转回头,她的面孔上镶着一层金边,她的眼睛里水汪汪映着朝霞。她看着他,看着如阿波罗一般俊美在阳光中的他:“我以后不会再见你了。对不起,我走了。” 第三十三章 欧阳昕想伸手抓他,可是阳光刺眼,他的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他即刻站起来追出去,可是,他已经很累,走不快。   他追了几层就知道追不上,只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一路跑了下去。   他倚在墙上,落了泪。   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只是真正面对时,还是一样伤心。   于是他慢慢走回去,在椅子上坐下来。他的外套上还留着她的体香,他深深嗅了几口,将面孔放入其中摩挲。   一只手抚了抚他的头发。他一阵心跳:她回来了吗?终于愿意与他一起面对所有磨难了吗?   他惊喜地抬起头。   常静眼窝深陷,望着他:“你昨晚没回家。”   欧阳昕点点头,说:“对不起。”   常静抱住他,躺在他身侧:“我只是担心你出事,你没事就好。”   沈倾在家门口买了一包烟。不是女士烟,是烈烈的骆驼。   她在卧室里一支接一支抽下去,杨松被烟味呛醒,从隔壁走过来抱怨。他一进来看到她面孔却立刻改了主意,走到她身边柔声问:“你怎么了?”   沈倾抬起头来:“我失恋了。十年的感情。”   杨松点点头,轻轻揽住她:“没关系的。生活中有很多其他的美好的东西,你看今天早晨的太阳,多么美丽。”   沈倾看了看外面的阳光:“可是,你若对着它看,只会流泪。”   沈倾在家里睡了两个星期,偶尔醒的时候就看看碟,或者打电子游戏,想办法让自己沉浸到一件事情中去。她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不能再为了失恋去找好友哭诉了。   过了两个星期之后感觉好了些,她呼出一口气:终于活过来了。   正要开始新生活的时候,沈家父母忽然登门。   沈父进门,认清楚了是自己的女儿,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倾倾捂着脸不说话。原来惩罚来得这么快,瞬间的欢愉,就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不,沈倾随即对自己说,那不是瞬间的欢愉。   那是十年刻骨铭心的爱恋。   杨松听见声音急忙出来,心疼得不得了。二老看见她跟杨松住在一套公寓,更加气:“你在这里跟人同居,还要跑去拆人家一对夫妻。你听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没有。我们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你一走七年,你姐只顾着她婆家,每回过节,我们家没有自己的女儿,都是别人的女儿女婿。我知道现在小昕条件好,人人都想嫁他。你要想嫁他你早干什么去了?!我们又不是没提醒过你。人家创业艰难的时候你甩胳膊走了,人家现在富贵了你又回来想重温旧梦,你比陈世美还会算计啊。今天,我就把话说在这儿,你再去搅和他们俩,你别认我做爹,也别认你妈。”   沈倾低头不语,杨松忙打圆场:“不会不会,倾倾不是那样的人。”   沈父听见,指着倾倾鼻子问:“我有没有冤枉你?你说!”   沈倾摇头:“没有。”说完将杨松推回他自己房里。   沈父哼一声:“小昕他不是我亲儿子,也不是我们家的女婿,我打不着。你只要在我眼皮底下,我打死你的心都有。”   沈倾低声说:“不怪他,是我不好。”   沈父倒是不再啰唆,直接甩出此行目的:“我已经管不了你了,你要是还在乎我跟你妈两条老命,现在就跟我们下楼。小静夫妇两个在楼底下等着呢,大家一起去吃顿饭,你给人家道个歉,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以后再也不能提,想都不要想!”   沈倾猛摇头:“不行,我说过再也不见他了。”   沈父盯着女儿的眼睛:“你的控制力就这么差?连见都不敢见。你可以让自己不去找他,那以后万一路上碰上了怎么办?是不是就跟在饭店一样接着翻倒地面干柴烈火?”沈妈妈推他:“这种事别说出来。”沈父哼一声:“你女儿能做得出来,我连说都不能说?”   沈倾面色通红,珠泪盈眶。沈家父母拉着她即刻出门。走到门口沈父又说了一句:“别说你有男朋友的事了,脚踩两只船,实在太龌龊!”   沈倾想跟父母解释,却哪里说得上话。何况她本来也就是让杨松扮演这个角色的。   沈倾出了楼门,看见常静背对楼门站着,欧阳昕揽着她。他还是那样温柔体贴,给出一个坚强的臂膀让女人来依靠。晚风中他的侧影清纯却又高贵,夕阳里他的面孔带种忧郁的静美。   她绝望地看向父母:“爸,妈,别逼我去见他,求求你们了……”沈妈妈眼泪落下来,沈父拍拍女儿肩膀,声音温柔很多:“倾倾,你早晚都是要面对的。有我们在旁边,还好一点。”沈倾仍不甘心:“可是,爸,我才是你亲生的女儿,自私这一次放过我行不行?”   沈父犹豫了一下,将她拉回楼门内,低声却很认真地说:“我打你,总比别人的父母打你要好。就算我不管你,你以为小静就会放手了吗,你以为离婚那么容易吗?她是处心积虑调查好了才告诉了我跟你妈,而且她的律师也提过,如果这样离婚,她可以有办法带走全部财产。现在你当然是觉得钱无所谓,可是真的让一个男人失去事业,你觉得他在你的温柔乡待一辈子不腻吗?没听说过‘好男儿志在四方’这句话吗?你年纪已经大了,不能再走错路了,找一份安稳的感情走下去吧。”   沈倾抬头看看父亲,他已经苍老,满头白发,却还是为了自己放不下心,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又跋涉千里。她扑进父亲怀中,哀哀哭泣。这两周里,她一直没有好好哭过。今日她狠狠地哭了一场。   沈妈妈忽然过来,扯了扯他们两个。   沈倾抬头,看见常静站在楼门口,欧阳昕在她身侧。   沈倾马上赔笑:“对不起,我好久没见过父母,太激动了。”沈父随即答:“是啊,七年了。”说着抹了抹眼泪。   沈倾看见父亲的泪水,心下痛责自己。她满身想找手绢,却是走得匆忙什么都没有带。沈倾干脆拿衣袖到父亲眼底印了印,沈父打开她胳膊:“多大人了,别跟小孩似的。”说完拉着女儿走到常静跟前,“小静啊,我替倾倾来跟你道歉。对不起。我以我的名义保证,她不会再打扰你。”   常静立时展露笑容:“有伯伯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们快走吧,大家都饿了,昕昕今天中午吃得不多,我怕他饿着。”说着她亲昵地拍拍她丈夫,她的丈夫柔声答她:“我还好,你什么都没吃才是真的。”   沈妈妈握住女儿有些微颤的手,一起走出去。   在宽敞的房车里,懂事的司机沉默地专心开车,常静夫妇坐在中间,沈家三口坐在后排。常静不时跟她丈夫低低说话,沈妈妈则一直握着女儿的手,间中怜惜地看了一眼她的面孔,问:“还疼吗?你爸是通关手,打人疼。”   沈倾还没回答,欧阳昕忽然回头,往她脸上看过去。常静也回过头来,却只看向自己丈夫。欧阳昕满眼痛楚,沈倾不愿与他对视,将头偏向一侧,正好是沈父的一侧。却忽觉脸上一辣,又挨了一掌,沈妈妈连叫“你轻点”,沈父呵斥:“低着头干什么,你也知道没脸见人了?”沈父另一只手握住女儿手臂,紧了两紧。   沈倾微笑,抬头,迎视面前的目光。   欧阳昕马上转头向前,不再看她。他已经知道,他是她吞在喉间的毒药,他是她割在肉里的刀片,动一动,都是致命的痛苦。   五人落座准备吃饭的时候,沈父终是不忍,忽然说:“把林林也叫来吧,他在这附近上学。”常静即刻答“好”,沈倾给韩林打电话。   韩林一听是阿姨的电话马上就来了,他这个跑遍天下、见多识广的阿姨一直是他的偶像。韩林一见沈倾面就又亲又抱,这都是被阿姨培训多年的结果。沈倾从他幼年时期就看好这根苗子,努力培养这么多年,下足了血本。   今天沈倾却推开他:“你大了,不能总这样。”韩林不依不饶:“为什么?”   沈倾逗了他一下:“就像一只小狗,小时候是很可爱的,长大了就可能咬人了。”韩林听完,即刻拉过沈倾手臂咬了一口。   包厢里几个年轻的女侍应轻声嬉笑。她们见欧阳昕见得多,已经不再惊艳,却从来还没见过韩林。连常静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虽然已经见过几次了。   沈妈妈随口问:“你爸妈好不好?今天来不及叫他们了。”韩林答:“好不好就是那样,反正怎么都比不上我阿姨好。”   沈倾看见韩林心情好很多,不由暗叹自己真应该早生个孩子。她笑着拍他一下:“我哪里好了,你说说看?”   韩林立刻如数家珍:“阿姨你过得多自由啊,想怎么样就怎样,不高兴了就飞到外国;还有你对我也好,所以我喜欢你,你让我自由发展,他们整天管我,我累他们更累。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妈就好了。”   沈倾大笑:“小心你妈撕你的嘴。有我这样的妈,你这辈子是没戏了;讨个这样的老婆还有点希望,自己努力去吧。”   韩林已经到了懂得跟女孩子调情的年纪。这回他居然就一挑眉毛,童言无忌了一回:“要怎么努力才能追到你啊?”   沈倾笑得伏在他身上,冲沈父说:“爸,您这个道德卫士,不管这种事的吗?”   韩林却仗着外公宠爱哼了一声:“那也要看他管不管得了我。我真喜欢上人,谁也管不了。”   沈父举起手掌:“管不了就打。”   韩林捋起袖子:“现在就出去练练?”   沈倾笑着把他的袖子放下来,同时八卦了一回:“那你现在有没有喜欢上谁?告诉阿姨,我不告诉你妈。”   韩林说:“不是说过了吗?你啊。”   沈倾看他半真半假的样子,拍拍他肩膀:“外公的话还是要听的,你虽然能打得过他,阿姨却打不过他,今天还刚被他打呢。”说着指指自己面庞。   韩林本来以为阿姨跟他开玩笑,往面孔上看过去,真的就有几条指印红肿起来。少年冲动的激素开始起作用,他即刻站起,对外公说:“出什么事也不用打啊。”说着弯腰在沈倾脸上细看,问:“要不要用点药,别留下痕迹。”   沈倾摇摇头:“我已经这么难看了,再进一步都很难。”   韩林知道必然出了什么事,又不好问。他最喜欢这个阿姨,心疼得很。将椅子又往倾倾身侧搬近了些,一刻不离守着她。沈父过来夹菜,他都将手拦在倾倾面前护住。   常静不由笑道:“你真是个好孩子,这么护着你阿姨,我要是有这么个外甥就知足了。”   韩林说:“那是因为阿姨对我好。我小时候妈妈忙,外公、外婆还没退休,阿姨在上大学,每次生病都是阿姨在医院陪我。”沈倾即刻更正:“你妈请假陪你被你赶跑了。”韩林笑起来:“因为我喜欢听你给我讲的故事啊。”说完他看沈父一眼,又接下去,“现在我长大了,该我来保护你了,再有人欺负你,我一定不让他好过!”   沈倾拍拍他头:“你是第二个跟我说这话的人,我会记住。”   韩林自然好奇地问:“第一个是谁?”   沈倾犹豫一下:“我先生。从认识他开始,有什么事他总是站在我前面,不让我受一点委屈。”想到傅辉,沈倾叹口气。他们相爱了他的一世,虽然这爱在中途分给过另外一个人,可是最终还是他们两个在一起厮守。   欧阳昕由对面站起来出去。沈倾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自己为了转移情绪,可能过于狷介了。于是不再多说,拍拍韩林让小外甥自己乖乖吃饭。   他却很快又回来,端了一盘芦蒿一言不发地放到桌上。   那天晚上回去,沈倾问杨松:“爱情和道德,哪一个更重要?”   杨松答:“都重要。关键是本身的程度。”   程度?难道,她对他的爱不够吗?只是五十九分的不及格爱情吗?    第三十四章 欧阳昕晚上回去,心痛了很久。他本来已经快要回复以往平静的,虽不幸福却也并不痛苦的生活,却偏偏又被拉出去受了这样一番折磨。但他又不能不去,因为有沈家父母牵扯在内,他无法拒绝。   韩林小的时候他们就见过面,知道倾倾对这个外甥亲近得很。那时他会做出吃醋的样子来,半真半假闹着玩罢了。可是直到今日,看到一个身量与他一般高,面孔跟他年轻时一样俊美的男孩子跟倾倾在一起亲热,他才知道自己这“半真半假”里“半真”的成分可不小。尤其是他看到那孩子不时抱住倾倾的腰,他真想冲过去把她从别人手里拖出来。他是真的动了气,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发。最后是听到她又提起傅辉才终于忍不住出去了。   他与傅辉“搏斗”了这么多年。傅辉生前他没能够胜利,没能得到倾倾全部的感情。而现在呢?她始终不肯与他共同面对困难。没有任何阻碍的时候,他们会是一对好伴侣,一旦有点什么,沈倾就立刻退缩。她始终没有真的把全部给他,对他说一句“我的将来由你来决定。你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之类的话,始终没有。   她的生命中,有太多比他重要的事情。可是这些事情,都是让他也可以理解接受的,让他无法去责难她的。   欧阳昕看看旁边熟睡的常静,他静悄悄起身,走了出去。   他实在痛得受不了。   明月照九州。   他在国道上奔驰,让速度减轻自己的痛苦。如今他已经拥有多款性能更加优越的跑车,可是他还是念着他的Z4,一直让厂家给他按当年的款型重做,虽然内里的发动机早已强劲很多。   三绕两绕,不知怎么就开到一处不太熟悉的地方。他仔细看一看,发现是今天傍晚来过的,是倾倾的家。   他对自己微笑:你还挺认路啊。   今天下午常静特意没有让沈家父母把地址告诉他,只告诉了司机,路上也不停跟他说话。其实他自己也不想记住,不然他完全可以查沈倾上次填的那份简历。然而,他还是记住了,不知不觉就已经印入心里。   他坐在车内,远远看着楼门口。   他该上去吗,还是就此离开?   正犹豫的时候,看见倾倾跟一个男子一起走出来,他心里先是酸了一下,随即又觉得可笑,多半是邻居,自己也真是太在乎了。   沈倾一眼看到这辆无比熟悉的车停在远处,她甚至有点恍惚:这么多年都没有磨损吗?还是跟新的一样。   或者,是她弄错了?也许这当中根本没有那么多事情,那么多岁月,她只不过才刚刚下楼,楼下等着她的白衣少年,面孔亮晶晶的那个孩子。他昨天还刚刚腻在她怀中喝着姜汤,前天才装着醉酒赖在她家中不走。   杨松问她:“不是要去便利店买夜宵吗,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沈倾侧头对他说:“你一个人去行吗?我有点事。”   杨松点头离去,很得体地并不问她什么事。   欧阳昕看到那男子离去,心里莫名其妙地松一口气。   他望着沈倾。   沈倾慢慢走近,也望着他。   到了快要能说话的距离,却不肯再前行。   他们又一次彼此相望,彼此思考,彼此挣扎。   欧阳昕打开车内的音乐,还是那一首《白兔》,他已经把他的意思传达得很清楚。   他可以为了她不顾一切,可以受人唾骂。   沈倾呢?   沈倾犹豫着,就在步子将迈未迈出的瞬间,她的手机响起来。沈倾急忙接起,脸色一下惊惶起来,她疾步跑至欧阳昕面前:“常静生病了,你快去医院看她!”欧阳昕却没有动,他问:“谁给你打的电话?”沈倾答:“我没问,是个女孩子。”   他继续问:“她是让你去还是让我去?”沈倾这时反应过来:“让你去……不知道她们怎么知道你在这里的。”   欧阳昕将头转向一边:“那次,我看到你吃避孕药生气那次,自芳找我谈的时候曾经跟我提过,傅辉当时胃出血住院,你都没有去看他。”   沈倾点点头:“可是那不同,那时傅辉跟我只是普通朋友,而常静是你的妻子。”   他抬头看她:“你不能原谅我是吗?就因为我和别人结婚了,你和爸妈都不能原谅我。”   沈倾摇头:“不是这个,昕昕,我们不能只为了自己的快乐去伤害无辜的人,我心里会有负担,也快乐不起来。”   欧阳昕笑笑。她的回答跟他想的一模一样。   他看着她:“那我走了。”   沈倾立刻点点头,面上竟有释然之色。   他负气:“你一直都是这样,永远置身事外,永远居高临下。你考虑别人的感受,考虑父母的意见,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你知道我痛成什么样,今天才又过来看你……你以为我心里就没有负担吗?……倾倾,我知道你爱得很高贵,可是,你的爱,给我的爱,太少,太独立……或许,是我还没能打动你,十年,都没能打动你……”他说不下去,一踩油门,在倾倾身前疾驰而过。   倾倾咀嚼着他这几句话。   是不是,她对他爱得太凉薄了?   她的热情,是不是已经在思念傅辉的那六年里耗尽了?包括她后来做了决定之后苦苦候着欧阳昕,也不过是为了坚持一个决定、一个对自己的承诺而已。她答应嫁给他,也不过是因为父母强烈的愿望,和当时已有身孕的事实。她看到他常常情难自已,呵,那更好解释,哪个女人看到他不是情难自已?!他曾说过,她反倒是最麻烦的一个。   倾倾想着这些,伤心地上楼去。往事如旧电影般在她心头一幕幕掠过。让她承认她不够爱他,她一想起这几个字就心里发抖,可是如果不承认,怎么解释她无数凉薄的举动?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因为听到旧情人受伤而取消婚礼吧;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舍得让他那样一双迷人的眼睛对着刺目的太阳流泪,然后心安理得地走掉吧……她还记得他曾在她楼下淋了一夜雨生病住院,只因为她离开过一段时间,那时他就在她眼皮底下,她可以看着心疼;后来她真的走了,却再也看不到他的痛苦,也就不再去想了。此刻重新回忆起来,想起父母传达的只言片语,他那时该是怎样挣扎过来的?   她犹豫着,斗争着,走回公寓,却赫然看见常静站在门口。   她愣了一下:常静不是在医院吗?还没来得及细想,常静已经走过来抓住她的手哭泣。她说:“倾倾姐,我今天生病被送进医院,可是却觉得身体再痛也不如心痛,所以我想来问问你,该怎么办?”她哭得如一枝梨花春带雨。   沈倾感觉到强烈的负罪感。她知道,是自己对不起人家,何况自己老父还刚刚保证过不会再去打扰她。虽然她什么都没有做,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她轻拍常静安慰她,努力去想一个解决方案。   正在这时杨松回来了。   他看见沈倾在门外安慰一个哭泣的女子,赶紧过来打开门:“进去说话吧,日光下没有新鲜事,有啥想不开的。”   常静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看见他熟练地掏出钥匙开门,她问沈倾:“这是……”   沈倾对所有人都是统一口径的,就是为了今天对常静说:“这是我男朋友,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常静脸上的泪水果然一下停住。沈倾又嘱咐她:“你知道了放心就行了,别告诉你先生了。我怕他会想太多。”   常静忽然说:“倾倾姐,我最近心情不好,明天你们一起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沈倾说:“我没问题,但是他,我不知道。”说着转头,“杨教授,你有空吗?”   杨松知道最近沈倾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所以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随叫随到,恭候差遣。”说完进屋去打电话请明天的课假。他们虽然并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情,这点交情却还是有的。   然而,杨松一到那地方就开始后悔,常静居然带了沈倾来逛商店,而且是女装部。不过他还算是个有风度的男人,尤其是现在他的身份是扮作沈倾的男友,想想自己跟前妻相处的时光,还是能找到些感觉的。何况他本来也就很喜欢沈倾,不然也不会与她一起相互扶持这么多年。从傅辉在世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了,三个人经常一起谈人生谈哲学,他曾是沈倾、傅辉夫妻两个的房客,经常帮沈倾做些体力活儿。后来沈倾做主免了他一半房租,他们的关系就越发好起来。傅辉离去之前,曾经暗示让他们俩考虑走在一起。然而他经了一次婚变,对爱情没有了动力;沈倾则是一直不冷不热,两个人倒是刚好合拍。在那样寂寞的异乡,如果再不相互扶持,那恐怕就真的是一个月都难得有人说句中文了,所以他们的关系非常好,但比夫妻又差那么一点,关键的一点。他回国游学一年,沈倾正好也想家了,于是就一起回来。两人同租公寓,似乎也是天经地义,毕竟做房客那么多年了。   杨松看着沈倾在镜子前试衣服,忽然就有那么点点动心。沈倾穿着很不在意,打扮起来其实还是挺好看的。他不时走过去帮她品评一下,常静则尽力给他们一些亲密空间。既然身份是男朋友,杨松不时揽住倾倾窃窃私语,他知道沈倾最近心情很坏,所以尽力安慰她。他本来就是个智慧幽默的人,沈倾不时被他逗笑。   这是一家中高档的百货公司,今天不是周末,倒不算繁忙。中间的旋转楼梯常空空的,楼梯侧的女装部一眼就可以从上面望到。   欧阳昕站在顶层的护拦后面,看着沈倾跟一个男人在十分亲密地试衣购物。他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何常静一大早就来这个她不怎么看得上眼的店来逛,还故意泄露给店员她的身份。   每月的今天,他都会在这家店巡视。   这里曾是他为倾倾选裙子的地方。他接手这家店后,调低了定位,经营得比以前更成功。   他是先看到常静再看到倾倾的,所以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觉得是个把戏。后来看倾倾跟那人很是亲热,不由有些不高兴:做戏也不用这么认真吧。出于好奇,他即刻遣人去查那个男人的身份。   他觉得自己现在变得越来越爱吃醋了,难道是因为越来越没自信了?任何人经历一次新娘在婚礼上跑掉,恐怕都会如此吧。   他扶着围栏看着倾倾,看她还想玩什么把戏。他奉陪。   张秘书动作很快,把资料递在他手里。他扫了一眼,原来这人是A大的访问教授,怎么就会被拉来参加这种女人的小把戏?再看下去,有一个地名让他觉得很眼熟,却一时又想不起来。   瞬间灵光一闪:这好像是昨天他开车去的那条路名。再仔细看过去时,那人的身形竟有点熟悉,似乎是昨天看见跟倾倾一起出门的那个邻居。   强烈的不安忽然笼罩了他。   他即刻出门,驾车往“若初之厦”他的办公室里取出倾倾填的那份简历。   他看到住址那一栏时,震惊了。   他不相信,重新又拿出一直握在手里的杨松的资料,住址那一栏,是一模一样的!   欧阳昕返回了百货公司,他再也不顾及什么其他,他径直走向了沈倾。   当时沈倾正在试一条裙子,后背的拉链总拉不高,杨松正捋开她的头发帮她拉拉链。沈倾的皮肤还是如年轻时一样,光滑白嫩的后背让所有男人想入非非。这,却只让欧阳昕更加恼怒。   他走到沈倾身后,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你什么人?”   沈倾背脊一震,僵住。   杨松回头看到他,一个气势汹汹、面部变形的男人,沈倾这几日事情那么多,还偏有这样的人来捣乱。杨松即刻将倾倾揽入怀中:“她是我女朋友,有什么问题吗?”   沈倾被他揽住,没有挣扎也没有抬头。   欧阳昕低头说:“我在问你,你不说话就是默认。”   沈倾还是没说话。   欧阳昕干脆抬头直接问杨松:“你们不是今天才在一起的吧?”   杨松答:“我不喜欢你这种说话的方式。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她先生在世时我们就已经很熟。”杨松已经约略看出这男子对沈倾必然有些什么特殊的感情,这难道是倾倾这段时间消沉的原因吗?他拍拍沈倾肩膀:“我想,傅辉是默认了把你交给我的,对不对?”跟自己在一起的日子,沈倾从没这么痛苦过,还不如就那样好了,不要跟这种人纠缠。   沈倾继续沉默。   欧阳昕退后两步,笑了一笑,很轻很轻的声音,不知道他是在对别人说还是在对自己说:“原来爱情,就是这么回事,从一个人手中交到另一个人手中。原来你,就是不能一心一意。我忍了这么久,忍到傅辉离开了,你还是……”   他转身而去。   有些什么东西,在他心中轰然而碎。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十年来为她坚持的一切都是多么可笑。   常静终于放心了。   下午她高高兴兴地回家,逛了一天,选出一套性感内衣。她计划一个激情的夜晚来安慰她的爱人。   欧阳昕倒是够激情了,可惜对象不是她。   她一进家门就听到屋内传出不堪的声音,常静狐疑上楼,她今天刚解决掉沈倾,怎么竟然会有这种声音?她完全忘记了倾倾曾经告诫过她的:“我不可怕。但可怕的人还有很多。”   她的家里,她温馨的床上,她最喜欢的刚铺上的嫩绿新床单上,盘踞着三个赤裸的女人。   常静大叫一声冲出去,没有人再理她。   如果床上的女人是沈倾,她一定会迫着欧阳昕追出来,她不会忍心看着常静这样跑出去。可惜不是,别人都没有那样好心。    第三十五章 一个月之后,常静又出现在沈倾的家门口。   她原以为沈倾一定会生她的气,她准备好了多种道歉方案。可是一点都没有,沈倾含笑招呼她进门,听到她提起一个月前的那件事,赶紧说:“没什么啊,我可以理解,每一个恋爱中的女子都会那么做。我以前没跟我先生在一起时,他暗恋过一个女生,我千方百计也要阻止他们见面。”沈倾说着笑起来,心里想着:不知道晓光现在怎么样了。   沈倾这一个月过得还不错。她知道欧阳昕对她断了念头,心里反倒安稳很多,甚至后悔没有早点这样做一回戏。她希望他过平静安定的生活,至于自己的痛苦,那是次要的事情。   然而常静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像安心的样子,她哭着将这一个月以来的事情讲给沈倾听:欧阳昕像彻底变了一个人,刚开始的几天每晚都带人回来过夜,后来发泄过了,开始专注他的生意,越来越心狠手辣,再没有以往的温柔体贴。他和常静也还能处得下去,却一点点感情都不带了。常静试了一切办法,没有一点起色。   她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这样重登沈倾的家门。   沈倾皱眉:“可是,我能做什么呢?他看到我只怕会更生气。”   常静说:“我本来也这么想,可是他最近好像有个固定些的女伴,那个人,跟你年轻时的容貌几乎一模一样,所以我还想再求你试着帮帮我。”   沈倾被人求到面前一向是拒绝不了的。她只好说:“那我去劝劝他?不过你别有太大指望,以我对他的了解,很悬。”   她们进门时欧阳昕正和那女子在沙发上一起看碟片,电视里、电视外动作都不堪入目。沈倾忽然就一阵眩晕,要扶住墙壁才能站稳。   她定睛看那女子,果然眉目间与她很像。那女子看到她也惊异了一回。   欧阳昕看见是她,随即“哼”了一声,转回头去把电视关掉。然后对常静说:“我不知道你今天带朋友来,不好意思,那我回自己屋里去了。”说着拉起那女子往楼上走。   常静竟是不敢说话,显然是委屈吃得太多了,她紧张地拉拉沈倾的袖子。   沈倾看着常静楚楚可怜的样子,终于硬着头皮叫了一声:“昕昕。”   欧阳昕停住步子,拍拍身侧女子的纤腰,朝楼上努努嘴。那女子乖巧地自己上楼去了。   于是他回到沙发上,一伸手:“沈小姐请坐。”   沈倾扶着常静走过去,对面沙发上散落着一些让人面红耳赤的物件,沈倾站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欧阳昕起身过来,将那些东西随手放进旁边的抽屉。沈倾在极度的压力与羞窘之下,忽然开始反弹,说了一句:“你还需要这些?”   他斜眼瞟了瞟她:“你不需要,不代表别人都不需要,坦白说,你是我碰过的女人中最没有情趣的,又呆又蠢。你需要好好磨炼一下,沈小姐。不然你指望拿什么抓住男人,指望你这开始长皱纹的脸蛋儿吗,开始走形的身材吗,还是你那会骗人的嘴巴呢?”   常静前几天心里一直有点想着:他们是不是串通好了做戏来气她。听到这句就知道不是了。这话实在是恶毒得够可以了。他就是再怎么做戏,也不可能对他爱的女人说出这样的话。   沈倾的面孔先是通红转而煞白。然而,她受人重托,所以还是咬着牙说:“我的事不劳你操心。可是你怎么对得起你的妻子?她为你生儿育女,这样的感情都可以轻易放弃吗?”   欧阳昕诧异地看着常静:“我放弃你了吗?如果你总是这么喜欢诽谤我,也许我真的就会放弃了。”他又转回头来看沈倾,“我这个人很自私,与其等着别人来对不起我,不如先就不给她这种机会。”   谈到谁对不起谁这样的话题,沈倾一下就哑了。她心虚。嗫嚅半晌,终于挤出一句:“你这样对你自己未必好。你也不小了,早点安顿下来吧。”   他忽然盯着她眼睛:“为什么要安顿下来?给我个理由。”   沈倾搜肠刮肚:“生活会稳定舒服一点。   他冷笑:“我不想那么稳定舒服,早死早超生。”   这时他第三次在她面前谈到死亡。前两次,都是为了跟她的感情,这一次,是不是呢?   沈倾看着他眼中自然而然透出来的绝望,忽然就痛得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她缓缓伸手过去,想象以前一样安慰他。自然,他是她怀中的那个孩子,他有了这样的念头,她自然是要安慰他的。   她的手到底停在半空没伸过去。这是别人的丈夫,他的妻子就在身侧,哪里轮到她来做这种事。   欧阳昕看着她的手停下,心底最后一点点余地也没有了。她连他的死都不在乎,还能怎样呢?他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可以凭借的了。   他转身上楼,沈倾在背后追了一句:“你小心一点,注意安全。”这是她很担心的一件事。欧阳昕在楼梯上回头:“你也是。”   沈倾为这次好心帮人痛苦了很久,倒不是因他说的那些话,而是他眼中绝望的神色。她很想去安慰他,如同他住院时她陪在身侧一样。可是她却做不了什么,即使去看他,也只能把手停在半空而已。   沈倾痛苦地过着自己的日子,眼睁睁看着秋天一日日过去,起初是满树霜红,云高风轻,到后来是遍地落叶,帘卷西风。   一个沙尘很大的冬日阴冷下午,常静来跟她告别。她打算回英国跟父母团聚,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常静没有上楼,车子就等在旁边。她说:“我放弃了。我的年龄也不小了,没有资本这么纠缠下去。”   沈倾愣在那里:“怎么能这样呢?两个人结婚,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   常静笑一笑:“哪里有什么天长地久的事情,过不下去就算了。”   沈倾心里很痛:这样,不就更加没人照顾他了?   常静握住沈倾的手:“可能是我做错了事情,下次会学乖一点。还有,我对不住你,不知道该怎么弥补。”   沈倾摇摇头:“你没有对不住我,相反,是我对不住你。我如果不回来,也就没这么多事情。”   常静却说:“早晚的事,我现在觉得,他这个人骨子里就是这样子的,非常自私,出身不好的缘故,又没受过什么教育。”说着面上带了一丝厌恶。她一定是被伤害得狠了,才说出这样的话。沈倾心里一阵剧痛,却并没怪她。单看那天的情形,就知道她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所以她说什么也都是正常的了。   其实沈倾一直都觉得,常静跟自己是很像的,像到就如同另外一个自己。假如当初命运把她们调换过来,那么很可能现在在这风沙之中离去的会是她。常静为了捍卫自己婚姻做的那些事情,不管聪明与否,换了沈倾也一样会那么做。而且,恐怕沈倾还会更激烈一点,她本来就是个醋坛子。唯一不同的,也不过就是沈倾先遇到欧阳昕罢了。没想到他竟是那样念旧的一个人,这么多年都没能弥补她先遇到他的那一段时光。   沈倾有时也会觉得:他真是对感情很坚贞的一个人,不像自己,总带点随波逐流的味道。   常静看着对面的沈倾眼中略过的痛楚,忽然想起什么,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这是我们家门的钥匙。”说着她脸上还有后怕的神色,这把温馨家园的钥匙却带给她多少噩梦般的回忆。“我帮他找了个钟点工,工作日来。我刚刚在家等她却迟到了,本来不打算用了,可是又有点担心,他近来的生活实在一团糟。你能不能帮我再去等等那个钟点工?”沈倾犹豫,她可不想在这样的天气里跑那么远,所以她支吾不答。   常静想了想,说:“他现在过得很不好,每天埋头工作,饮食不规律,家里请了几个阿姨都受不了他的狂放,一到周末就辞职了。他每个周末都带人回家。最近我看他常常咳嗽,却也不去看。”她声音里带点怜惜,毕竟她还是爱他的,纵使她认为他出身不好,没受过教育,骨子里自私。只不过,理智告诉她不能这么纠缠下去了,她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理性女子,有例行的处事规范。对于沈倾在答辩前夕放弃学位,她就一直不能理解。   沈倾愣愣听着常静把这些话说完,想到上次见他时他眼中那个绝望的眼神,她伸手接过钥匙。   风沙卷得昏天黑地,司机探出头来说:“再不走路上就更难开了。”   常静点头作别。她上了车,车门将关未关的一瞬,沈倾忽然跑过来,说:“谢谢你照顾他这么久。”   沈倾回到家里洗把脸,给杨松留张字条,然后收拾了随身物品出门。   出租车不愿在这种天气跑那么远,她把身上所有现金都拿出来给他。车窗外狂风乱作,不知谁家晾的衣裳被卷了下来,在沙尘里被风吹着起伏飘扬。她转过头来,收回目光,安静地望着车子前面粘着的一只玩具小狗,脑袋一晃一晃的一个可爱小东西。   打开房门,屋里没人,到处一片狼藉。沈倾把自己的东西放到楼上的侧卧,她曾经住过一晚的那个房间。装修已经完全改了,可是她一打开柜子门,却看到当年她穿过的那套睡衣。沈倾立时落泪,却顾不上伤心,只拿衣袖擦一擦。   欧阳昕回来的时候已经在外应酬过晚饭,吃得不舒服,但总好过没有。他一打开门看到屋里整洁很多,立时就后悔今天没有回来吃饭,显然常静又请到了家务助理。他知道她是今天的机票离开中国,本来就没打算去送。常静跟他这些年,他觉得她得到的也不少,这次分手之后必然身家丰厚;至于感情,呵,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感情。   他把外套随便扔在沙发上,然后对厨房喊:“我已经吃过了,煮点汤喝吧。”有人回答他:“肉片汤还是蛋花汤?”   他愣了一下,走过去,一个瘦弱的身影在那里切菜,案板上是他最爱吃的芥兰。她抬起头来笑一笑:“没有活鱼,想喝肉片汤还是蛋花汤?”   他的面色并未缓和,问她:“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答:“我是你太太请来做家务的。”   他纠正她:“是前妻。”说完就觉得好笑。他曾经多么希望能对着面前这个女人说出这句话,没想到终于说出来时,却已这样冷漠。   沈倾做大惊状:“那是不是说,你要赖我的工钱?”   欧阳昕毫无笑容,淡淡道:“不会,只要你能做得下去。”   他转身上楼去沐浴,下来时沈倾已经做好了蛋汤,盛出两碗来在桌上。看见他下来,沈倾即刻去盛饭。   他刚洗过澡却仍穿得很整齐,不想再跟她有什么纠缠。他有足够自信,沈倾做不过这个周末。   饭桌上一句话也没有。   她觉得有点尴尬,于是说:“常静说你最近老咳嗽,找个机会去看看吧。”   欧阳昕答:“你们好像关系不错。如果有人使手段让我爱的人不再爱我,我怎么都不会原谅他。”   沈倾犹疑着答:“不必吧……”   他说:“那是因为你从没有爱过,当然觉得不必。”   沈倾觉得话题太沉重,她还不打算这么接招,所以她匆匆吃过饭上楼去了。   她好好洗了一个澡,今天打扫房间,弄得满身脏乎乎的。进浴室时她想了半天,最终没锁门。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出来的时候欧阳昕在楼下看电视。她站在走廊里想了半天,走过来,走过去,想了半天。然后她走到主卧去,脱下浴袍,赤身钻进被子。   被子上有别人的香氛,沈倾皱皱鼻子,起身找了一套新的床单、被套换上。   等到收拾停当躺下不久,门被推开了。   沈倾背对着门,心咚咚跳,是幸福地跳。   她想念他的身体。当然,她是那么爱他。   他一把掀开被子,她羞得闭上眼,心里有点点奇怪:为什么这次他一点挣扎都没有,还记得上次她的美人计费了多大力气。   钻心的疼痛。   沈倾叫起来,拼命推他。   她哪里推得动。   她睁开眼睛,只看见他冷漠疯狂的面孔。   她这才知道,他曾经对她多么温柔。她跟他的第一次,她原以为会很恐怖,却轻得她都感觉不到痛;她跟他的第二次,她觉得疼痛,以为那就是很过分了,现在才知道他忍了多少。她跟他的每一次,他都那么在乎她的感受,可是,她从来没问过他想要什么。   沈倾咬牙忍着,可是,过度的疼痛让她失了控制力。于是她哭泣:“你放开我,我真的受不住了。”   他倒是放了她,在他已经不再需要她的时候。   沈倾忍不住啜泣。他厌烦地回头:“你可以到其他房间哭,我要休息。”   她蹒跚着起身,一眼看见床单上有血迹。她没说话,拖着步子下床。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他那次生病高烧的时候,下床前还去吻吻她脸颊。于是她又回去,忍着痛爬上床,在他脸颊一吻才走。   沈倾躺在侧卧里的小床上,只是想:原来他曾经对我那么好,我都不知道。    第三十六章 第二天她起得晚,实在没能醒来给他准备早饭。她有点后悔没设闹钟,她担心他会空着肚子去上班。   起来之后想起昨晚弄脏了主卧的床单,于是过去更换,却看见已经换过了,床头柜上一张留言贴,上面写着“对不起”。沈倾看到这张留言贴却叹了一口气,他若是什么都不说,也许会记在心里;他说出来,分明还是跟她疏远。   晚上他带了一个妙龄美女回家。今天不是周末,他只是不愿沈倾继续待下去了。   沈倾在楼下,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   她没有走。   她痛苦地撕扯头发,可是她没有走。   她一杯一杯地灌红酒,可是她没有走。   电视里全都是情投意合,沈倾看不下去,她开始背东西来转移注意力。从《三字经》背到《千字文》,从《古文观止》又到诗词歌赋,她念到那一句“为君沉醉又何妨”时愣了一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再添一杯。   隔天早晨她设了闹钟,宿醉的她一早起来给他准备早饭。他看到她还在,有点惊讶,于是在饭桌上说:“我的心已经死了,你别白费力气了。”   沈倾说:“我发过誓永远爱你。”   他冷淡回应:“你说过的话太多了。你也说过会为我守身如玉,可是却跟别人同居数年。我上次跟你亲热的时候,都没有问问你是不是刚从别人床上下来。”   她分辩:“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答:“我不会想,只会看。“沈倾自嘲地想:这下一句果然是“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周五他带了两个回来,沈倾把安全套送到他面前。他打落在地:“生病死了最好。”   周六他一天都不在家,傍晚回来,鲜红的保时捷里坐着个鲜红的女郎。他下车来为她开门的时候,那女郎把他拉到她胸前,初冬的天气,沈倾在落地窗前看得浑身发冷,赶紧回去煮了姜汤。   等他们结束的时候,沈倾盛了一碗姜汤放在厅里桌上,想一想,回去又盛了一碗。她倒没那么好心照顾那女人,她沈倾是个醋坛子。只不过,她是怕他让着这一碗给那女人喝,自己就没有了。   那天晚上真是惊天动地,沈倾不由开始怀疑自己。或许真如他所说,自己又呆又蠢,不懂得怎么取悦他。   想到自己没有能力让所爱的人幸福,沈倾很伤心。她沐浴过后,坐在浴缸边上忽然就流下泪来。她没有锁门,那个鲜红女郎进来补妆,看见她哭吓了一跳,急匆匆出去喊:“Honey,你家的阿姨在这里哭呢,你来看看。”她念着这阿姨给煮的那碗姜汤,所以施了援手。   欧阳昕进来:“你在这里嫉妒什么?你自己又不行。”   沈倾摇头:“没有,我没有嫉妒,我就是觉得,没有能力让你那么快活,很失败。”   后来他就不怎么带外人回家,只有几个固定的女友才带回来,慢慢沈倾也就都熟了。她们都叫她“阿姨”,沈倾很享受这个称呼。可是,她也开始慢慢绝望,原来绝望这种东西是会传染的。她深深理解了常静临走时的心情。   二月底,杨松在她手机里留言,说准备订回去的机票。   沈倾开始考虑何去何从的问题。这么一想,就让她很痛心,她千里迢迢回来,原本担心会破坏他的家庭,所以她费尽心力维护,结果现在,他的家散了,他们也没有在一起。两头都没着落。   沈倾对杨松说:“你先订到下月十二号吧,我还没想好,打算回去跟爸妈商量一下再说,如果要走也就在十二号。”说完给爸妈打了个电话,谈谈近况,告诉他们要回家团聚。然后又打电话跟沈澜澜喧闹半晌,问她要不要回去,澜澜说,“你要是想韩林了就直接过来,没必要跑那么远,我没空。”   打完电话就看到外面下起了雪,天气本来已经转暖,却忽然又来了寒流。雪一瞬就积起来,路上小车子已经动不了。   今天是周六,周末他通常都会回来得很晚。   沈倾看着飘落的雪花,想起来他们第一次分手的情景,想起他对她说,第二年的时候看到地面上的脚印还心痛。于是她就走到院子里去,一步一步踩出她的脚印。然后她欣赏着自己的作品拍手笑了。   她走到院门口,倚门相望。   雪花落了她满头满身,她觉得清凉,却并不寒冷。   远远看见一个人走过来,在大雪天里跋涉而来。沈倾觉得有点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那人到了近前,盯住沈倾。   沈倾看了半晌:“郑之华?”男人不容易显老,他还是跟年轻时一样英俊。   郑之华想了半天才想起对面这个岁月痕迹中带出美丽风情的女人是谁,他笑了:“你好像比年轻时更好看了。”却又随即惊异,“你怎么在这里?”   沈倾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看见院子里的图案立刻明白了,于是叹口气:“我说你们两个人,这恋爱谈得太吓人了,十年了吧。”   沈倾脸红。   郑之华进院子到一处隐秘地方拿出备用车钥匙,对沈倾晃一晃:“他被困在‘宣元’走不了,开去的车子底盘太低,这么大雪的天儿根本挪不动。打电话让我来取他的吉普去接他,我就住在前排。”   沈倾点点头,让路给他开车出门。   他却笑:“你怎么不接钥匙?”   他的笑容还是跟年轻时一样,如冰如雪的面孔仿佛被敲破了一个口子,裂纹瞬间蔓延,碎片刹那消逝,然后整个面孔都变成一池春水。沈倾以前常常看他的笑容会看痴掉,可是今天她觉得味道不够。他的五官很有活力,可是他的眼睛不如她爱的那个人水汪汪似有无限情意;面前的这个笑容似春风般和美,让人觉得像兄长般舒服,可是她爱的那个人,笑容却似阳光似烈火要吞噬一切而无处不在,让任何人都抗拒不了。想到这里沈倾又觉得遗憾,她已好久没看过他那样的眼睛和那样的笑容了。   沈倾不再像以前一样看到面前这个偶像就恨不得扑过去,她稳稳的脚步缓缓走过去,郑之华把钥匙放在她手里:“你该知道这段时间他有多难受。我不知道你们出了什么事,我只看见他伤心得每次见我都说些什么生死的话题。好多个周末,他在我家饮酒到深夜。有什么过节,先放一放吧。爱了十年,要散早散啊,拖到现在还散个什么劲儿。”   沈倾笑一笑,过去取了车开出去。车轮轧过她踩下的图案时,她心痛了一下。她的偶像在雪中嘲笑她:“别心疼了,我会告诉他的。”说着转身往自己家走去。   到达“宣元”的时候,沈倾发现颇有些人困在那里。她一个个台子找过去,看见他正跟一位美女在对饮。   她过去朝他们俩晃晃车钥匙:“可以走了。”   他抬头,训斥的口气:“刚刚你在跟谁打电话?我往家里打了几次都是占线。”   沈倾皱眉:“我只是家务助理,不是奴隶,我想我有打电话的权利。”   他一把将她拽到身前:“我在问你话,你最好老实回答,你这个骗子!”对面的美女吓得惊叫一声,想来在她心目中,他还是个温柔儒雅的形象。   沈倾看他动了怒,刚想解释。她眼睛转一转,既然他说她是骗子,不如继续骗下去吧。她说:“我刚刚在跟航空公司打电话订机票。”   欧阳昕一下惊骇,失神地放开她,喃喃重复了一句:“你这个骗子……”   她笑了笑:“这回没骗你,我还在那边等身份呢,再不回去我的绿卡就要失效了。”这倒是实话。   对面的美女站起来:“我们快回去吧,这里太闷了。”   他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她:“你立刻离开,多待一秒钟这张卡就没了。”   那美女却负气流泪:“你当我是什么样的人?!”   欧阳昕不想跟她纠缠,扯起沈倾走到外面。大雪纷飞,他一辆辆看过去找自己的车子,却想不到去问问沈倾停在了哪里。   终于找到后,他转回头:“什么时候走?”   沈倾说:“下月十二号。你很快就自由了,再没人管你了。”   雪花打在脸上。他转头向前,不再看她。沈倾笑着在他背后说:“带多少人回家都没关系了,你永远自由了。”   欧阳昕一拉车门没有拉开,这才想起回过身去拿沈倾手中的钥匙开门。   两人都安顿下来,他却没有启动。   他一直以来都以为她在求他原谅她,她出轨也不是第一次,她骗他更不是第一次,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了局,因为他实在没有办法再信任她,再相信感情。他差点都为她这次的坚持动容了,却没想到,她还是可以这么轻松地放弃走掉。   他可以让她走,反正他早已绝望。只是,他要把话说清楚,让她知道这几个月以来他做的这些事情也并没有对不起她。她整天任劳任怨得像一只小白兔模样,偶尔都会触动他已经死掉的神经让他心疼,她最擅长玩这一套,还让别人以为是他对不起她。   他看着前方的落雪,问:“他想你了,是吗?”订机票的电话一打两个小时,鬼才信。   沈倾反应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杨松。她抓抓脑袋:“可能吧,忘了问。”她是真的不知道。杨松这个人内心深处的感情并不外露,受过重伤的人都这样吧。   欧阳昕点点头:“我看到你跟他在一起才知道,原来你是一个离开男人就没办法生存的女人,总是从一个人手中到另外一个人手中。我都替你觉得累了。你这样游戏爱情难道快乐吗?也许吧,你好像是挺高兴的样子。”他转过头来看着她,“那你何必要拖我下水?十年,你都不肯告诉我真相。你从来不能全心全意对任何一个人!我原来以为是傅辉太吸引你,你们认识得早,所以我忍过,一直忍到他永远离开了,你……你却……”   沈倾抓住他胳膊阻止他说下去:“我跟杨松真的没有什么,不信你去问他。”   他冷冷一笑:“我已经过了去跟情敌当面对质的年纪。年轻时我跟傅辉针锋相对那么久,还以为自己处处占着上风,最后又怎么样呢?都敌不过你沈倾心思稍微偏一偏。”   是这样吗?沈倾一直以为那是天意,难道是她自己的原因吗?她低下头:“先夫的事情,还是不要再拿来说了吧。你该知道,他如今不在人世,我更加不会偏着你。”   欧阳昕一下生了气,却又无法反驳,他猛然甩开她的手,转头望向窗外。   沈倾看着他满脸的怒气、失望还有委屈,探身过去重新抓起他的手,轻轻叫了一声“昕昕”,他不答。她心平气和一条条跟他解释:“傅辉的事情,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经历的,前前后后你都知道,我以为你能理解我;至于杨松,你想想,如果他真的是我男朋友,可以容忍我在你这里一住这么久吗?我要是像你说的那样是游戏感情的人,唉,现在真不知道会轻松多少。”   他没说话。这几个月,他一直在气头上,好像是有点失去理智,没能认真想一想。她说的这些倒真的都有些道理。   她叹口气,轻轻放开他的手:“我当然知道,对傅辉和常静两件事情的处理,都让你不高兴。换了别人,早就不顾一切跟你在一起了。可是,昕昕,我真的是做不到;你要是因为这个不原谅我,那我也没什么可说。我问过自己:是不是因为不够爱你?可我觉得不是。要不是为了爱你,这几个月,怎么能忍得下来?你自己算算,你跟我相识以来,我眼睁睁看着你跟多少莫名其妙的女人亲热,不用我把旧报纸也翻出来吧。我不当着你的面哭,你就真的以为我不伤心了?”沈倾抱头伏在自己膝盖上,久久无语。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窗外依然大雪弥漫。他启动车子,把暖气打开,让几个出风口都吹到沈倾那一侧。   她终于抬起头来,却一抬眼正看到密密的雪花盖住驾驶窗,她“哎呀”一声:“雪这么大了,外面冷死了吧”,忽然又想到什么,“刚刚跟你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呢?我们送她回去吧,不然她怎么回家?”   他一阵气苦,猛地转过头来问她:“你到底还想不想让我原谅你?”沈倾心底长舒一口气,微笑答道:“你开出条件来吧。”   “第一,那个女人怎么回去,是她自己的事,你只要关心我就够了,不用想着别人。”   她“哦”了一声。   “第二,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再提傅辉。”   她没说话。   “第三,跟那个叫杨松的彻底分手,一句话也不能再说。”   沈倾依然不语,他接着说下去:“我要你百分百的爱我,我要你满分的爱情,要你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人。我为了你可以去计划主动离婚,受万人唾骂,哼,做陈世美也娶不到公主;你为了我却连你的‘高贵情怀’都放不下,苦苦地就是一直在帮常静不让我们分手。我要做一件事情,自然会处理妥帖,不会让你难受,你对我连这点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吗?我就是想要你放下你的所谓的尊严,我需要知道,你会给我你的全部,包括你今后人生中所有的决定。”   沈倾张大嘴巴,这可跟她多年以来所受的教育完全不合,她受的教育是要人格独立的。   欧阳昕转过头来望着她,他心里比她紧张得多。他为了她,是真的曾经不顾一切的;难道他要求同样的回报不行吗?   他很怕她拒绝,拒绝一个已经绝望了的人。   沈倾看着他的面孔,本来想实事求是地跟他谈谈刚才那三个条件的现实可行性,却先看到了他眼中的紧张担心。她咽回自己的话,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却觉到他的手冰凉。这时她才觉得有点热,看了一眼几个出风口,伸手拨回原来的位置,然后一言未发靠到他冰凉的怀里去。   第三十七章 雪停了,天气却更冷了。   四处都是积雪,“宣元”的停车场里,低低的马达声安静地运转着,暖暖的气息从门缝里飘溢出来。   欧阳昕也觉得热了,他由沈倾唇上离开,正要伸手去调低温度,却觉得她一点也不配合。仔细一看,她已经睡着了。连日里绷紧的弦一下放松,沈倾已经疲乏如此。   他把她在座位上放好,系上安全带,手碰在她腿侧找带扣时,想起旧事,恍觉时光如梦。   回到家里,欧阳昕小心将沈倾抱回她自己的床上,他也不愿意让她睡在别人睡过的床单上。沈倾在梦中却还有些警惕,觉得有人抱她,微微挣扎了一下。他握住她的手,跪在床边,看着她熟睡的容颜,低低的声音安慰她:“别怕,是我,这里是你的家。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搬,就是怕你找不着回来的路。今天,你总算回来了……”   第二天他醒得很晚,他也一样,痛苦了这么久,总算可以缓和一下。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先去看倾倾,他可真怕她又跑了。   然而,他过去的时候,真的是一张空床。   他即刻跑下楼,想着她可能在厨房,却还是没有。   这回他开始慌了神,在厅里面大叫:“倾倾,你快自己出来,别吓我!”   他以为她故意捉弄他。   然而还是没有。   欧阳昕坐在沙发里,不再说话。   难道昨天只是一个梦吗?那种绝望的感觉又袭上他心头。   他蜷身坐了很久,才想起来可以打电话,却看见电话记录本留着倾倾的笔迹:“我回家一趟,说好了的。你等我,不许乱跑,不许带人回家!”写完了还不放心,又在“不许带人回家”下面画了条线,还加了个脚注“在外面也不行”。   此时的沈倾正在火车上。她昨晚睡得早,所以今晨醒得也早。这几个月的时光真的像噩梦一样,今天早晨弦松了下来一回忆,简直就是满目疮痍。她痛得需要躲回家几天,何况本来也就跟父母说过要回来看看的。   并且,她再一次面对人生的十字路口。她需要考虑是不是还回美国,如果不回去,那么她再过两个月就能办的公民身份彻底泡汤,绿卡也无效了。她知道想这些很龌龊,面对他那样的深情,是很龌龊,可是,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一切,多少让她心里不太安稳。   江南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她一进门,看见家里饭菜妥当,二老似乎早有准备。她惊奇了一回,沈妈妈说:“小昕老早打过电话了,还说你到了告诉他一声,让他知道你平安。”   沈倾“嗯”了一声,说:“那你告诉他我到了。”沈妈妈奇道:“你怎么不去说。”沈倾嘟嘟嘴巴:“我舟车劳顿。”   沈妈妈去回电话,果然那边也问为什么倾倾不来说话,沈妈妈只好说“她说她舟车劳顿”,沈倾一边吃饭一边大叫“你抄袭、侵权、乱用成语”。沈妈妈挂掉电话回来说:“他本来说让你早点回去,听说你累了,又让你放心多住几天。”沈倾点头,问爸妈:“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沈家父母早已经知道了常静离开的事情,她也一再说了跟倾倾没有关系。不过二老心里还是觉得不大妥当。他们建议倾倾先停个一阵子再说,一来撇清自己的第三者身份,二来自己也好好想想。她这几年真的如欧阳昕所说,总是从一个手中到另外一个人手中,没能让自己静静。而且沈家父母觉得,放弃绿卡是大事,为什么就不能等了这两个月先拿到身份。   沈倾被父母轰炸了一周以后,也觉得父母的话很有道理,所以她还是打算先回美一趟,那边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她回来之前是把房子转租给别人,工作也留了职,都需要去一件件解决。   她想了一下,打电话去订了十一日的机票,然后给欧阳昕发了条短信:我有些事务需要处理,会过段时间才回A城。   她当然是要跟他在一起的,只不过,需要先冷静计划一下今后的生活。如果他连这段时间都等不了,那他就还是找他的妙龄女郎们去吧。沈倾想起这些就有些怨气。   三月十一日。   沈倾是深夜到达的。她不愿在夜里惊动朋友,于是自己乘车回家。   一出机场门,就看见漫天大雪,飘飘扬扬。三月份的美国中部正是寒冷天气。   飞机上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去中国参加了国际夏令营的十七岁少年,金发棕眼,典型的白人英俊少年。两人聊了一路,依依不舍,沈倾走出机场却又看见他。   他站在雪地中,他的小女友来接他。那是一个满脸雀斑的可爱小女孩儿。她在雪地中,踩出了一个大大的心形图案,比沈倾那晚踩出的还要大一圈,陆陆续续有乘客对他们善意地吹口哨祝福。   东方文化中都是男追女,西方却开放很多,他们赞成顺从人的天性,顺从自己的内心。   沈倾站在那里,看着两个人亲吻拥抱,听着那女孩大声喊着“我爱你”。她久久站在那里,问着自己的内心。   三月十二日。A城国际机场。   全A城的女人都想嫁的这个男人手拿一只正在生气的小松鼠,那松鼠嘴里却叼着一枚与它凶恶模样毫不相称的闪亮戒指。他想留住他爱的女人。   可是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她。   动用了内线关系,他走进候机厅去等。今天只有这一班往美国的航班,已经开始登机了,可是他还是没有看到她。   他满脸的兴奋慢慢变作失望,正在这时,人群中一个熟悉的面孔。他犹豫一下还是走过去。杨松对他点点头。   欧阳昕只好问杨松:“倾倾哪里去了?”   杨松简短回答:“在美国,她今天早晨告诉我她刚到。”   他手中的戒指跟松鼠一起落下。她又跟他玩这手,骗来骗去的,也不嫌烦。   他犹豫了一瞬,没来得及去捡掉下的东西,先走到航班柜台前:“这趟飞机还有没有空位?”   欧阳昕跟杨松一起到达的时候,看见房子里倾倾的东西已经收拾掉了。   沈倾在电话里就跟杨松商量过,房子已经退租,到月底结束。她在此地七年都没有买房子,为的就是今日能一走了之,为的就是心底那一份横亘的深情。   她带走了一些她和傅辉的记忆,剩下的,捐给了当地教会。   工作已经辞掉,身份停止了申请,绿卡被她扔进了垃圾桶。   杨松很惊异,他怎么都没想到她走得这么匆忙,只一天就斩断了所有事情。   欧阳昕把这房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发现杨松和倾倾住的是两个独立的卧室。他心里懊悔,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原来她没有对不起他。那么,相应地,他做错了很多事情。   三月十三日。A城的深夜。   沈倾快乐地进家门,想要跟他炫耀自己如何为了他放下“高贵情怀”不顾一切,楼上楼下都找遍,却是影子也没见一个。沈倾看看时钟,这可不是工作时间。她伤心地缩进沙发里。春天已经来了,到处生机盎然,“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难道他连这么几天都等不了吗?   好在欧阳昕还比较了解她,每隔一个小时就打个电话回家看看有没有人。沈倾想了想该不该接他家的电话,还是接了起来。   对方很温柔地问:“你在家?”   沈倾当即顶回去:“你打的是家里的电话,不在家还能像你一样在别人床上吗?”   他不想在电话里跟她讨论这个问题。他的那些荒唐时光,不是一句道歉能说得清楚的,所以他只是说:“倾倾,我想你。”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你在哪里呢?我去接你吧。”他跟她说过,他已经过了去跟情敌当面对质的年纪,可是她不怕,她打算去把他抢回来。   谁知他大惊:“你可千万别再跑了,你就在家乖乖等我回去,不能再错过了。”沈倾随即听到杨松的声音在那边隐约响起,似乎是在嘲笑他们两个。她立刻知道了他在哪里。   她说:“昕昕,我爱你。”   他听到这句话,却忽然得意起来,不再小心翼翼。他说:“这话留到明天回去再说吧,你隔着个大西洋怎么爱啊?”   倾倾愤怒地说:“你太龌龊,只看重肉体,不看重心灵。”   他挤兑她:“我要是看重肉体,早就不要你了。”一句话让倾倾想起来他曾经批评她没有情趣,她当即挂了电话。   他立刻意识到说错话,赶紧再打过来,不提刚才的事,只是低声说:“倾倾,我已经快整整一年没碰过你了,你知道我多想你啊,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心灵。”   倾倾还在生气,又挂了电话。过会儿他没有再打过来,她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打回去说:“才不是一年呢”,她有些忸怩害羞,“几个月前你还用强把我弄伤了。”   对方答:“我没有。那个人刚刚离去赶飞机了。”   三月十四日的傍晚。   A城国际机场灯火通明,熙熙攘攘。广播里说来自美国的某航班刚刚抵达,大家围在出口处等着认领各自的亲眷。   一个美丽女郎,在料峭春寒里穿了一袭长裙,手中拿着一束鲜红的玫瑰。本应是经典的画面,可是航班晚点,她冷得一直发抖。   她等的人终于出现时,在场所有女士能把目光投向了这边。她觉得不安全,于是拉住他的手往一个角落里走。   他不肯跟她走,一直说:“我要先抱抱。”   她只好回过身来,让他先抱一抱,一边骂“你这个急色鬼”。   他说:“我是觉得你的手太凉,给你点体温。”   欧阳昕把沈倾揽在怀中,低头埋怨:“没有金刚钻,你就别揽瓷器活儿,穿这么少明天肯定感冒。”   沈倾很老实地招供自己的小算盘:“留个美好的第一印象,明天就开始恢复本来面目。”她把手中的玫瑰捧上,刚要说话,他反感:“不是说过我最讨厌这样吗。这么大一个东西隔在我们俩中间,亏你想得出来。”他拿起来就扔掉,正好旁边有个垃圾桶。   沈倾惨叫:“很贵的!”他说:“明天赔你十束,但是只有在我不抱你的时候才能拿着。”然后吻住她。   沈倾在深吻中还是忍不住嘿嘿奸笑。他终于受不了,问她:“乐什么?”   她说:“你刚刚说过要赔我十束的,不能反悔。”他利落答声“好”,继续吻她。   沈倾小心推开他的肩膀,够着脚到他侧颊吻了一下,然后说:“那花儿里面有一枚Tiffany,我打算向你求婚的,明天你要信守诺言赔我十个。”   欧阳昕看了看她眼睛,走到垃圾桶边上探身把玫瑰扯开,拿出那个小盒子。他把包装拆掉,重新扔回垃圾堆里,拿着那枚戒指走过来:“你给我戴上。”   第二天一早在店里,沈倾就发现她这次彻底失算了。那是男式戒指,她要十枚干什么,难道还继续跟别人求婚去?那倒是够用老大一阵子了。她要求折现,他不同意,说要信守诺言。吵架的结果是,他决定亲自动手把那些戒指串成一条项链。   上午解决掉关于戒指的争端,下午他们去登记结婚。两人都不愿再办婚礼了。按习俗,沈倾不是初婚已经不能再穿白婚纱,她不高兴,她明明是把第一次给他的;至于欧阳昕,他对婚礼这回事只有坏印象没有好印象,跟他说办婚礼就好像跟小孩子说妖怪要来吃人了一样恐怖。   晚饭她不肯出去吃,说累了,再多走一步也走不动。于是他为她做饭,报答她这数月来的任劳任怨,也为自己今后数十年的任劳任怨拉开序幕。    第三十八章  A城去年的头号新闻是欧阳昕离婚,恢复了单身身份,正在举城欢庆奔走相告之际,今年的头号新闻爆出来:他再娶了个母老虎。   他的工作助理全部换成了男性,所有重大事务都需要先问过太太。大家口口相传有两件事情来描述此女的恐怖。   第一件,某天他陪她去选衣服,在试衣间里待了很久。自从她嫁过来之后,这家店的试衣间里安装的防盗摄像头全部被拆除。试完衣服沈倾出门,满脸坏笑,她把她丈夫的衣服一起抱了出来,咕咕笑着往远处走。谁知却不小心撞到一个人,她抬头一看,是那日见过的那个鲜红女郎。   那女郎也认出了她,忙打听情况:“阿姨,你们是不是搬家了,为什么我怎么都找不到他?”   沈倾摇摇头:“没搬家,他就在这里呢,你要不要见见?”说完她就把那女子领入了试衣间……这件事情之后,沈倾就带着她丈夫搬了家,原来的房子挂牌出售,她不想再留。欧阳昕有点犹豫,他劝太太:“这房子里有我们多少回忆啊,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来时喝醉了酒……”太太打断他:“那是为别人喝醉了酒。”他转个话题:“你第二次来是送那个小松鼠……”太太继续打断他:“结果你不理我,伤害了我脆弱的一颗红心。”他还想继续说下去,太太已经不耐烦,帮他历数:“再下面就是我父母住在这里,为着我们的第一次婚礼,对我来说还算是美好的回忆吧,毕竟穿婚纱挺漂亮的,对你来说就不知道了。再后来,哼,再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用说了。”他还是有些犹豫:“那就不住了,也不用卖出去,留着想想也行啊。”沈倾忽然大力点头:“对对对,我刚刚才想起来郑之华就住在前排,要么咱们就不搬了?”   结果第二天他们就搬了。   这房子搬出去之后,还成为沈倾的利器多年。比如,某天,欧阳昕实在怀念倾倾做的某道菜了,说:“老婆,你帮我做点东西吃吧。”沈倾在这种时候通常都会推托一番,说自己手疼脚疼头发丝儿疼,欧阳昕早有准备,一脸无辜地蹭到老婆身边,低声说:“我有点伤心。”   沈倾看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要不是因为自己久经沙场真的就要被他骗过去,不由想起他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时居然是因为有人批评他演技不好,真是眼光太差。她不耐烦地皱皱眉:“你又怎么了?”   他去拉她手臂:“每次都是我让步,每次都是我去追你,我还是怀疑你对我的感情,我觉得你不够爱我。”   沈倾点点头:“说完了吗?”   他想一想,说不出其他的了,他嘴巴没有沈倾厉害,只好答:“说完了。”   沈倾继续低头看书,不说话。   他过去拉她胳膊,脸上全是凄惶。她现在都不再安慰他了,真的是不够爱他。   沈倾抬头:“你想怎么样?翻身做主人?告诉你,门儿都没有!快去做饭。”  他不肯走,生气地看着她。   她抬起他的下巴:“首先,我们俩结婚是我求婚的,没跪在地上也差不离了。其次,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第一步要我承认爱你,第二步就翻身做家里的老大,第三步就把秘书助理全换成女的,第四步,哼,我就不用说了吧,反正某人是做过。那套房子卖出去了没?被谁买走了?不会是有人想留个永久纪念之类的吧……”   他已经利落打开冰箱:“老婆,你想吃什么?”   她还不依不饶,伸个懒腰说:“唉,像我这样又呆又蠢又没有情趣的人,也不配吃什么好东西。”然后当天的食物必然丰盛无比,并且也没有人敢跟她提起体重这种讨厌的话题。   至于第二件事情,其实是很冤枉的。欧阳昕又要招一个文案助理,本来是说了只选男性,结果有个女孩子忘了填性别那一栏,更巧的是那个女孩子的英文名字跟沈倾一样。欧阳昕当时就以为是夫人与他玩笑,那当然是要奉陪的,他特地安排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给她面试,怕她起不来。张秘书当时还说:“这天下午是您休息时间,不用安排工作。”欧阳昕答他:“不吃不睡也要陪好老婆,不然日子更难过。你以后结婚了就知道了。”   结果他这一番好意全付了东流。他看见进来一个年轻可爱的女孩子时,心里先就暗叹一声“惨了”,可是又不好意思立刻赶人家走,只好先虚与委蛇。他实在没想到沈倾来得那么快,看来自己身边真是遍布了她的眼线。沈倾进来后对那女孩子说:“我聘你做我的助理,薪水双倍,现在你先帮我去买上海古籍出的王力的《楚辞韵读》。其他的事回来再说。”   那女孩子离去时,听见背后山崩地裂,门外众人则一起迎上,问她:“打起来了没有?”她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们是危言耸听,结果她买回书时,看见屋里一片狼藉。她的雇主不在,她的面试官正在那里收拾。她看见这样一个帅哥满地理文件忍不住就动了恻隐之心,想帮他一起收拾,他却惶恐阻止,并且脸色通红,不知道是不是被吓的。当时的情况在事后被越传越神,坊间小报都在绘声绘色描述该母老虎如何摔碎所有古董,如何握住碎瓷片架在自己丈夫喉间逼迫他打扫,又如何将淳朴善良的灰姑娘赶出门外。   沈倾看到这些添油加醋的描述,忍不住“哈”地一笑,叫来她的丈夫。她说:“你去帮我还个清白,告诉他们当时你为什么不让别人帮忙收拾。”她的丈夫捏捏她的耳朵:“说了你就真不清白了,从母老虎变荡妇了。”她想想也是,只能作罢。   沈倾把两人之间安排好之后,开始不得不面对周围的人事。她踌躇很久怎么跟父母解释,后来决定走外孙路线。   她请了姐姐一家人到“秦淮人家”吃饭,没想她老公听说后如临大敌,单是选当晚的服装就选了半天。沈倾大惑不解,她的老公如今在她眼里是无人能及的英俊,穿得越少越好看,怎么还需要配衣服呢。   当晚韩林一出现,沈倾才看出点苗头。欧阳昕把她整个儿拦在身后,根本就不给他们姨甥俩任何接触的机会。沈倾笑了,她看她老公很认真的样子,也就没有再玩笑,乖乖随在他身边。   经过外孙的耳边风,沈家父母默认了二女儿的决定,只是托了大女儿带话,让他们保重身体,悠着点儿。沈倾听见后,笑倒在丈夫怀里:“他们还挺了解你的。”欧阳昕狠拍她的小脸儿:“是了解你!”   沈倾在结婚一个月之后才通知自芳,主要是太忙,没顾得上。把父母给安顿 好了才能顾朋友。她请自芳吃饭,结果何总犹豫半天,说:“我那天下午有个会议,不知道几点才能结束,得看我们董事长的心情。”沈倾随口就抱怨一句:“这些欺压百姓的。”说完才反应过来,赶紧改口,“我去跟他说。”   那天晚上因为沈倾强行把他们的会议时间给缩短了,结果在饭桌上他们还在讨论工作。沈倾问了自芳两遍她隔壁王叔家的侄子生了个儿子还是女儿,自芳都没来得及回答。   沈倾怒喝:“你重色轻友!”   自芳答:“他是我顶头上司,我得先顾饭碗。”   沈倾忽然就有些不高兴,猛吃饭不说话。欧阳昕正一边跟自芳谈事情一边帮沈倾递菜递汤递茶水、剥虾剥贝剥螃蟹,倒不是要娇惯她的懒惰,而是怕她一不小心划了自己的手啊脸啊的他又得心疼半天,口子划大了还得担心破伤风什么的,那就真是得不偿失,还不如替她剥好算了。   看见爱妻生气,剥好的虾她还要拿起来检查半天,一副不信任人的样子、要找茬儿的眼神,欧阳昕赶紧问她:“怎么了?就是玩笑而已。”   沈倾把光溜溜的虾身左看右看了半晌,实在挑不出一点刺儿来,于是她说:“我就喜欢吃虾壳,虾壳里营养多,你剥夺我的营养,剥夺我生存的基本权利。总之,对我不够好。”   欧阳昕立刻额上出汗,赶紧擦擦满手虾贝汤汁,毫不避嫌地紧紧环抱住她,熟能生巧地把家训倒背如流:“都是我的错,月亮惹的祸,你别跟我计较。另外,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就说出来,只要我能帮你的,赴汤蹈火。”   沈倾面色和缓一些,开始郁郁抱怨:“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彻底就是一个黄脸婆。以前还写写文章,可是现在,我就是交白纸你们也会给我刊出来,赔了本儿也就去赔,一点意思都没有。你看,连自芳都听你的不听我的了。我变成了一个局外人,一无所有的局外人。”   欧阳昕忙答:“你有我啊。”   沈倾“哼”一声:“我才不要你呢。”   “那你想要什么?要么我把《潮流》的股份都转给你好不好?让自芳以后听你的。”他殷殷垂询。   “才那么点儿啊,你这个小气鬼!”利嘴的她毫不领情。   欧阳昕二话不说翻出手机:“朱律师吗?我要把名下所有财产,包括基金股份物业,全部转给我太太。麻烦你尽快办理一下……是,我已经想好了……谢谢,希望你动作快些,我太太她是急性子,等不及了可能就换个主意,那就不知道又是什么麻烦点子了。”说完他叹口气,挂了电话。   沈倾倒是有些出意料,愣了一下,说:“不要这样吧?”   他答:“你不用跟我客气,我也就是想堵住你的嘴。别整天只顾唧唧歪歪,多吃点东西养肥一点是正事。”   沈倾说:“堵住我的嘴有很多种方式。”   欧阳昕指指自芳:“现在有别人在,只能用这一种方式。”   自芳早已被他们两个的当众亲昵给搅得坐立不安,只觉自己脑门儿放光,此时又见他将这样一件大事归罪到自己身上,连连叫屈:“我已经帮你背过很多次黑锅,不能再背了。”说完即刻出门而去。   沈倾钩住丈夫脖子:“现在可以用其他方式了。”   虽然其他方式也奏效了,沈倾还是在某个下午被欧阳昕捉到办公室签文件。   起初她倒也并没有抗拒,就当是玩吧,反正他们俩早已不分彼此。   然而当她看到如小山一般堆着需要签字的材料时,她还是退缩了。   “为什么要签这么多?”   “每一份都抵无数人的学费,太太大人,您还是认真签吧。”他还记着他们初遇时沈倾奚落他的事。   沈倾签到第五份时暗暗庆幸自己改过名字,还是改简单了;签到第十份时连连抱怨父母,怎么给自己起了个笔画这么多的名字;签到第十五份的时候,她开始痛恨自己的祖辈选了个这么复杂的姓氏,为什么不姓“一”就算了。   到第二十份的时候,她放弃了。   她扔下笔:“我不签了。”   欧阳昕过来哄她:“再写几份吧,朱律师准备了好久,你才这几份就放下我没法儿交代。”   她转开头。   他继续哄:“人家也是资深律师,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   沈倾回过头来:“你干吗这么在乎她的感受?”   他一时没明白过来。她则继续发飙:“你跟我说你只跟男性合作,可是这律师明明是个女的。”   他急忙分辩:“不是啊,你为什么这么想?”   沈倾从他口袋里翻出手机:“我来验证一下。”   她找到朱律师的电话打过去,对方接起来,沈倾答:“不是,我不是你们董事长,我是沈倾。我要找朱律师……你就是?……喔,不是,材料没有问题,我就是觉得奇怪,你怎么起了一个这么女性化的名字?”   他们的儿子在第二年冬天顺利出生。该母老虎产子是A城当年的头号新闻(是的,他们家已经蝉联两年了,并且有继续入主第三年的强劲势头)。沈倾在产妇中年纪算大的了,欧阳昕紧张得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他听到医生说有某个几率在生产过程中意外死亡,当即就说“不生了”;可是随即被告知流产也不是万全,立刻痛悔“早知道就不做了”。沈倾是个相对来说理性些的人,又受过西方教育,并不忌讳这些,于是她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立了遗嘱。欧阳昕是无意中听朱律师说起此事才知道,他当即就从办公室飞奔回家,一直抱住倾倾不说话。沈倾问了半晌才知道怎么回事,连连怪他想太多。他则正色对妻子说:“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倾倾摩挲在他胸前,说出心中话:“你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是一个女人一生全部的梦想。”   欧阳昕低头看她:“现在知道,我是你的全部了?一百分的爱情,终于让我等到了……” (完结) 小说下载尽在八零电子书网www.txt80.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