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txt80.com--【苏飞】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春情只到梨花薄》 作者:三月暮雪 【广告语】 2010年小说阅读网文学原创大赛冠军作品   古言“婉约派”掌门人 清新系人气作家三月暮雪倾城新作   红颜绝色 谁舍谁收 多少男儿 不负天下负美人   这劫数 幸还是不幸 【内容简介】 丫鬟阿梨,单纯却执着地爱恋着少爷杨劼。而在她的帮助下,杨劼几经坎坷,终于踏上了寻亲之路。可命运多舛的阿梨却意外遭遇了晟阳王裴元皓,成为名霸一时的红妓。在错综复杂的情感交往中,一个更大的秘密渐渐浮出了水面。 红颜绝色,谁舍谁收?爱的丝线断了,牵住各自的却是另外一个人。随着杨劼真正身世的揭开,一直受到皇帝控制的裴元皓对权力的渴望也在日益膨胀。阿梨不愿意成为两个人争夺天下的挡箭牌,她会选择怎么做?而隐藏极深的静心师太从中又会扮演何种角色? 诡谲多变的风刀剑雨下,又一场政变寂灭了。她与他们的命运如梨花飘落,瓣瓣无声。阿梨恍然明白,原来爱是沧海遗珠,前面的路不能回头。 文章类型:原创-言情-架空历史-爱情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 粉黛千秋 之 实体版 内容标签:近水楼台 虐恋情深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梨 ┃ 配角:裴元皓,杨劼,伍子 ┃ 其它: 本文首发网站: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533105 【编辑推荐】 绝色女子,红颜薄命。三月暮雪的文字温婉古典,让人一看便如进入了杏花春雨的江南,唯美淡然的笔触下,一个个悲凉的久远的故事娓娓道来,让人心痛,沉沦,欲罢不能。看完整个故事,不禁悲从中来,梨花浅淡处,情缘已凄然…… 【作者简介】 三月暮雪,生于阳春三月,江南名城宁波人,小说阅读网A签作者。平素喜读旖旎字眼,相信用温婉的笔触能够书写一处心灵的世外桃源。正在创作异世言情《金缕玉衣》。     已出版作品:  《媚惑江山》  《胭脂绝代之玉娉婷》  《胭脂绝代之禁宫柳》  《十里红妆》(短篇,“悦读纪”杂志第三辑)  【媒体评论】 ① 第一次读暮雪的书,是那本《十里红妆》,喜欢那种淡淡的,仿佛是江南春雨般的情感和笔调。 读这本书,我的脑海里常常会想起那样一个场景,阿梨在树丛中唱歌,裴元皓走过。 分花拂柳中,那个女子,精灵一样,闪着耀眼的眸子,似乎是山中自在自得的灵兽。 张小娴说,有些人很好,可是我们不爱他。有些人很坏,可是有没法不爱他。 阿梨也是这样吧?杨劼就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公子哥,也许长相俊美,也许风流倜傥。 可是毕竟不知世事艰险,也没有保护一个女人的能力和魄力。 更甚者,他只是一个傀儡,复仇的傀儡。 他也曾想过,那个女人毕竟是自己爱过的。可是爱过和爱着差别很大。 我喜欢裴元皓,从他一出场我就喜欢上他了。 也许他很冷情,但是他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换句话说,杨劼只是个男孩,裴元皓却是男人。 他一次又一次救阿梨,他耐心的等待着阿梨的转变。 也许,他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但是他没有退缩,也没有放弃努力。 乱世是没法容忍一个女子的花容月貌,乱世也无法宽恕一个男人的天真和无知。 这个故事,一开始就有着淡淡的悲的痕迹。 暮雪的笔仿佛是行走在寂静无人的小巷,细雨霏霏,丝般缠绕在发丝和双肩上。 天却是蓝的,带着点透明的蓝色,徜徉在这片天地,可以感受到书中每个人物的悲喜,也可以感受到作者心中那急欲诉说的感情。 在这里继续期待暮雪的下一个精彩! ——网友 微笑sherry ② 我确实喜欢阿梨,美丽的善良的聪慧的阿梨。 我也知道小杨有很多缺点,但若不是命运在他儿时就那么不公,以他的天资,不会在裴之下,或者可以说,他远远没有裴那么狠。 雪的男主,向来不是那么阴险的,唉。 也许需要有华丽丽的转身,但先入为主的铺垫,让我更偏向小杨,同情他,他和小梨年轻时候的相恋,更是太美好了。 而裴,说得没错,本来就是很多地方很阴险,利用手中权势,想夺权。 权势面前,他未必也会选择阿梨,毕竟他比小杨更有地位,我才不信他也会为了阿梨放弃权位呢! 要不和伍子在一起吧,即使会有裴的孩子。 我想,作为雪的忠实读者,我开始期待雪下一部的大作了。 ——网友 宜铃 托孤 都会繁华,商贾贵胄如云,绿窗朱户,瑶台琼阙连绵。 凡是去过都城的人都是这么称羡,大欹国的盛世睥睨天下。 而在宣平三年春天的时候,都城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政变,宣平皇帝的亲弟弟举兵谋反,宣平被弑,江山易主,大欹国进入统正年代。 也就在这日黄昏,南城门隆隆的厮杀声依然回荡在都城上空,宣平皇帝最得力的守将邰宸还在顽强坚守着。残阳如血,血腥袅满天空。 落日的余晖铺满邰府大院,四周拂着清凉的风,梨花正落,似雪的花瓣纷纷扬扬,永不停歇般。 房间里,琐窗半开着,霞光映出一个修长的倩影。那是一位年轻的少妇,雪白裘袍逶迤及地,秀美的眉目间染着清烈的笑。她缓缓坐到书案旁,案上是一块质地极好的纻麻绫绢,少妇咬破食指,一滴鲜红瞬间在纯白的绫绢上洇开。 “宣平三载,刀兵旌旗拥,风卷落花万事休。大势已去,破鉴邰郎何在?相见无由。空惆怅,从今断魂梦里,夜夜紫锦楼。”(注) 手捧写满血字的绫绢,她缓步走向摇篮旁。襁褓里的孩子睡得深沉,唇角即便是睡时仍是微微翘着,透着难以形容的恬淡。少妇低头注视着,眼里是极尽复杂的沉痛,半晌,将绫绢放进孩子身上的小黄袄里,再用碎花棉毯裹住了。 日头渐渐向西边坠去,南城门的喊杀声不知何时停了,阴暗如潮如水涌了进来。少妇抱起孩子,从容地走向阒静无人的客厅。 院门突然大开,书生杨靖业从外面闯进来,惊慌失措地喊道:“邰夫人,不好了,南城门已失,叛兵杀进来了!” 少妇似乎已经料到有这种结果,现出一个惨淡的笑,“这么说,我家相公已经……” “邰夫人,还是快逃吧,保住邰家命脉要紧!”杨靖业同情地看着她。 杨靖业是从千里外的南州赶来,寄宿在同乡邰宸府里,原以为这次赴考能够夺取功名,却不料亲眼目睹这场政变。他对邰宸还是心存感激的,于是竭力劝说邰夫人携子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邰夫人仿若未闻,冰凉的指头轻落在孩子的小脸上。孩子不胜其烦似的微睁开眼,小嘴努了努,用困倦的眼神看了看她,又沉沉地睡去。邰夫人轻叹一声,小心地将孩子交到杨靖业的手中。 “邰夫人……”杨靖业明白了,一时不能言语。 邰夫人俯身,深深一礼,“无人知晓杨公子来过邰府。孩子便拜托给您了,请留他一条活路。” 杨靖业当下大为感动,慷慨道:“杨某乃一介寒生,多年来仰仗将军接济,一直无以回报。夫人放心,杨家添个人丁倒无人注意。” “这便好,就把他当作南州人的儿子养吧。”邰夫人微笑。 杨靖业还礼道:“邰夫人如此高洁大义,杨某感佩备至。”说完敛了眼神,转身而去。 院门哐当闭上,府里是死一般的静。 外面起了风,远处传来隐约的嘈杂声,那是叛兵的声音。邰夫人冷冷一笑,捋一捋头上的发鬓,款步走向紫锦楼。落花的声音清宛散淡,如她渐渐离去的身影。 当院门再次被蛮横地撞开,大批叛军手持长矛尖刀涌入。一对燕子掠过花影,惊叫着飞出院墙。 映现在眼前的,是紫锦楼上飘荡的影子。白绫低垂,裙裾荡漾。 (注:此词参照南宋徐君宝妻的《满庭芳》,书中故事与其无关) 偷窥 十八年后的暮春,南州太守府。 下了一夜的雨,午后南州的上空天清景明,一股股潮气扑面而来,混着泥土花草的味道。杨靖业所居的庭院位于太守府的东侧,中庭内院以花墙相隔,复廊小轩四绕,曲岸狭长蜿蜒,从长窗俯瞰,幢幢庭院叠叠屋脊,太守府精致秀美的景致悉收入目。 此时四下寂静,轻软的风吹拂过庭院,空气中也略带慵懒的气息。长窗关上了,冰梅格子的红木窗棂上,镂雕的是麒麟送子图。阳光顺着斑驳的树荫漏了下来,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窗下,接着极细微的窸窣声,淡淡的水渍在窗纸上晕开。 窗外的人极其娴熟地,将紧闭的窗户破开了指头大小的洞,那双幽澈的眸子在破洞口亮闪着。 屋子里,杨靖业正在和他新纳的第七房小妾耳鬓厮磨着,含混的呢喃夹杂着喘息声,七夫人鬓髻散乱,目光迷离沉醉的,像一条妖媚的白蛇,柔软地缠上了老爷的身子…… 破洞里长长的睫毛在翕扇,七夫人甜腻的**声划过耳畔,外面的人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呼出的热气喷薄在窗纸上,细微的窸窣声变得清晰起来。 压在七夫人身上的杨靖业似是觉察了,撑身喝问:“谁在外面?” 外面的人恍然一惊,杨靖业转头看去,隐约可见一个瘦小身影,在窗外一闪而过。 “阿梨!” 杨靖业恼怒地喊了一声,三下两下穿了件绸衣,起身就打开窗户,那个小身影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杨靖业既无奈又气恼的,指着院门,高声骂道:“又是这死丫头,回头看我怎么罚她!” 十五岁的阿梨轻车熟路地穿过复廊,经过一带荷花池,这样就避开别院仆人的注意,直到了大少爷杨劼的房间。 由于天色暖和,房门大开着。阿梨刚掀帘子进去,就听到杨劼的声音,“阿梨,你上哪儿了?” 杨劼正坐在书案旁,像是刚睡过午觉,深衣半敞着,长长的头发直挂到胸前,说不出的慵惰。知道阿梨进来似乎舒了口气,阖上手中的书本,懒洋洋地扇拂,又问道:“是找伍子去了吧?” 听不到回答,杨劼更加起疑,回头去探个究竟。 阿梨幽幽地站在铜镜面前,从脸蛋到耳根全是嫣红,像染上一层胭脂水粉。她抿嘴笑着,明眸朱唇,容光艳丽得直慑到杨劼的心魄。 杨劼只觉得呼吸窒息,半是责备半是失措地叫她,“阿梨,你怎么又去……” 话音未落,阿梨一个转身,整个人扑进他的怀里,“少爷,你亲我。” 她的声音带着灼热的呼吸,像一只飘忽的蝴蝶,在杨劼的肌肤上游离,簌簌地撩拨着他的神经。 杨劼不禁心猿意马,睥睨左右,轻声道:“小心被美香看见,我怕她去老爷那里告你状。” “我才不怕呢,你怕了?”阿梨满不在乎地笑着,清清浅浅的,却艳得醉人。 “我是担心你,怕他们又找什么借口把你关进去。”杨劼也笑了,在阿梨粉嫩的脸上香了一口。 “亲这儿。”阿梨尚不满足,噘起了红润的嘴唇。 杨劼发现,阿梨长大了,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梨花,正朝他殷殷绽放着。 他第一次见到阿梨是六岁的时候。大夫人抱着他,乘坐杨家的轿子经过道口,当时南州正值灾荒,路上时有饿殍者,淘气的杨劼掀开一侧轿帘,他正巧看见了阿梨。 幼小的阿梨坐在梨树下,咧着嘴不住地抽泣着,身后插几根细长的苇草,她的奄奄一息的父亲躺在地面上。那时梨花正绽放得旺盛,一片一片地凋落,阿梨的身上缀满了细白的花瓣。 “花!花!”杨劼大声地叫,大夫人只好下令停了马车。 阿梨很快地成了孤儿,因为是在梨树下被发现的,人们习惯叫她“阿梨”。 青涩的日子如白驹过隙,他们年轻的心智日渐丰穰、成熟。那种相怜相惜的感觉是朦胧的,有些欢喜,有些迷醉。 杨劼此时被迷醉的感觉笼罩,他情不自禁俯下头去。 丫鬟 外屋有帘钩儿的声响,杨劼迅速地松开了阿梨,轻咳一声,不自若地道:“阿梨,给我梳头。” 丫鬟美香一把掀了帘子进来,眼睛朝着两人骨碌碌地乱转。阿梨见美香闯入有点气恼,眉眼一挑,“大夫人那里有什么事?” 美香不再看她,朝杨劼行礼道:“大夫人又咯血了,她唤您自个儿过去。” 杨劼闻言紧张地坐直了身,“知道了,你下去给我备双软底靴。阿梨正在给我梳头,我即刻就去。” 美香转身退出,离开时仍不死心地瞪着阿梨脸上那片唇印。阿梨示威性地扬了扬眉,一脸得意之色。 “阿梨,我娘是不是快要死了?”杨劼面色黯淡,不无凄切地问。 “少爷,大夫人要是真没了,你可要挺住啊。”阿梨安慰着,梳头的手却有轻微的发抖。 自己是大夫人买进杨府的,说到底大夫人对自己有恩。她不明白,那么善良无争的女人偏偏要死了呢? 很麻利地在杨劼的束发上打个结,她催促道:“大夫人唤你一个人过去,肯定有什么话要交代,快去吧。” “前几日我就感觉娘藏着秘密似的,她大概不想带进棺材里吧。”杨劼自言自语着,套上靴子出了房间。 阿梨不放心地送杨劼到院子门口,直到杨劼的身影在莲花池一带消失,心里无端端平添了莫名的烦恼,竟怔忡着想起心事来。 远远地,管家带着两名男仆出现在迂廊,径直朝这边走来。阿梨因为分神,待他们到了近前才发觉。她暗叫不妙,想躲进院子里,管家已经看见她了,“抓住她!” 两名男仆跑上前一边一个挟住她。阿梨挣脱不得,只好扯着嗓门喊:“美香,回头告诉少爷,我又要被关起来了!” 美香听到院子里的动静跑出来,幸灾乐祸地看热闹。管家边走边叱骂阿梨:“老实点,小小年纪尽干下三滥的事,挨鞭子还没挨够是不是?” 杨劼一路闷着头进了娘的院子,老远就闻到那种熟悉的药腥味。那味道越来越浓,待走进里屋,逼迫得整个呼吸都有点困难了。 杨靖业的结发妻子——杨劼的娘就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周围寂静,连个伺候的人影都没有。 听到步履声,大夫人动了动,无神空洞的眼睛转将过来,呆呆地看着儿子。 面对形如槁木毫无生气的病人,杨劼一时心酸,站在床榻前不言语。半晌,大夫人似乎清醒过来,语气有了迫切,“阿劼,去外面看看,老爷来了没有?” “娘,别念着他了,他早就忘记你了。”杨劼提醒着娘,负气地说道。 大夫人长长地吁了口气,眼睛里含着深深的悒愤。大概心里有所通透,竟然阴冷地笑起来,“也好啊,杨府如今妻妾成群,我死了怕是连个守灵的也没有。” 杨劼的心里也装满了恨意,他跪在娘的面前,慷然道:“儿子守着您。” “男人一发迹就变心……他对糟糠妻尤其如此,何况对一个外人……”大夫人浑圆的眼睛瞪着屋顶,咬牙说着,“以前是怕他,不敢说出去……阿劼,难为你孝心,娘不想把秘密带进棺材里去……有关你的身世……” 杨劼心中一颤,急问:“娘,您快说,我是不是你们抱养来的?每次老爷看我的眼光不是陌生,就是冷淡,我就怀疑自己不是他亲生的!” 大夫人缓缓说话:“老爷把你交给我的时候,是宣平三年春天,都城刚发生一场政变……老爷曾经投靠过姓邰的老乡家……那时家里穷又没子嗣,就把你当亲生儿子养了。具体的娘不清楚……又怕他,一直不敢问。” “娘……”杨劼哽咽着唤了一声。 大夫人的眼角淌过一滴清泪,一只手从被子里抽出,颤抖着伸向他。她想说什么,呼吸却突然的不畅,接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块绫绢从她松动的手中落下,飘飘悠悠地落在杨劼的脚下。 青梅 阿梨挨了几下鞭笞,照例被关进了后院的柴房里。 已过了第二天的晌午。碎金的光透过婆娑的树影照得后院蒙晕一片,空气中蕴含了晴暖。静寂处,紧挨柴房的乌柏开得浓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迅捷地出现在后院,他的步子落得极轻,几乎无声。 他站立在乌柏下面,很娴熟地三下两下爬上了树。双脚圈住树枝,一个倒挂金钩,从柴房的天窗伸进脑袋。 柴房里,阿梨懒洋洋地靠在柴垛旁,坐得久了,连双腿都有点僵硬。阵阵饥饿感加上后背的鞭伤更是折磨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她气恼地嘀咕一声,又翻了个身。 啪,一只圆油油的馒头从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在她身边的柴丛里,接着又是一只。 阿梨粲然一笑,抓住馒头大口咬着,抬眸望着天窗,含糊地叫:“伍子,怎么现在才来?我快饿死了。” 叫伍子的少年看着阿梨的馋相,咧嘴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今日厨房里总是有人,我好容易才逮上机会。” 伍子的父母是杨府的长工。因为贫穷,伍子的四个兄长全部送了人,伍子从小长得英武机灵,他的父母不忍心,好说歹说方经杨靖业的允许,带进了府中。伍子与阿梨一块长大,却是自由身,无人管束他。 “你被关起来,大少爷怎么没反应?”伍子突然对杨劼有些不满。 “大夫人病重,他应该守在那里。”阿梨解释着,一只馒头已经落进肚子里,另一只沾上了点碎叶,她用纤柔的指尖捻去,然后悠然吃着,吃得津津有味。一缕阳光落在她漾着恬淡的眉目间,仿佛染上了金色的光晕,耀目得伍子眼晃晃的。 他一时失了神,只觉得心跳不均匀,说不出的感觉。 “阿梨,你将来只对少爷好吗?”他脱口道。 “我当然对少爷好了。”阿梨扑闪着眼睛,极为干脆地回答他,“还有你,伍子。” 伍子心下释然,再度露齿而笑。 不管怎样,只要阿梨待他好,他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阳光细撒清辉,一切都安静。 忽然,伍子张眸望向院外,竖起耳朵听,能够辨别出声音的来处,“有人来了。” 他朝阿梨嘘了一声,很灵活地攀上树枝,阿梨只听得细微的树叶沙沙声,天窗外的人影已经消失了。她的眼前黯淡下来,四周又恢复了静谧。 柴房的铁锁被哐啷打开,管家出现在门口。 “阿梨,出来。”管家挂霜的脸上褶起皱纹,像是在嘲讽,“你不是很喜欢看老爷和七夫人恩爱的样子吗?现在就如你所愿,七夫人房里缺个丫头,点名要你呢。” “除了少爷,别的人我不伺候!”阿梨一怔,随即顶了过去。 “臭丫头,你以为你是谁啊?”管家勃然大怒,一巴掌甩在她的头上,“你不过是个小奴婢,伺候谁不是任由着你。少爷有美香服侍着呢,去七夫人房里算你有福气,还不快去?” 阿梨摸着被打疼的头皮,瞪着倔强的眼睛随管家出门。拐过荷花池时本能地回过头,抬眸望了望杨劼的院子。 小院寂静,少爷还没回来。 七夫人的庭院里,海棠花娇艳无比地开着。阿梨刚进七夫人的房间,一股似浓还淡的胭脂清香扑鼻,跟杨劼书香气息的房间浑然两个天地。七夫人坐在鸾凤镜前卸妆,檀木香案上挂一件翠粉青红的戏袍,下面放了五十弦蛇腹琴,在房间里泛着幽暗的颜色,斑然极了。 阿梨听别人说起过,七夫人原是都城里的女伶,弹一手好琴,那首《黄金缕》唱得荡气回肠,哀婉动人。杨靖业本无心,与旧友文士酢酒笑谈于席间,却不知那日七夫人尤其动情,直弹唱得梦断彩云无觅处,引得杨靖业频频仰望。 杨靖业便将七夫人收了房。不知是本人还是琴声,七夫人独宠后院。 此时七夫人看见阿梨进来,一边朝着镜里梳理发鬓,一边慢吞吞道:“你就是那个阿梨?要不是我心善,替你向老爷求情,指不定还要关多长日子呢。” 管家推了阿梨一把,“还不谢过七夫人?” 阿梨低言谢过。 七夫人也不介意,优雅自若地站起身。阿梨眯起眼睛看着她,七夫人看起来二十刚出头的年纪,身姿袅袅婷婷的,脸蛋虽涂抹得浓丽,倒也称得上是个美人。 打发管家离开,七夫人才将目光转向阿梨,上下细细打量着她。阿梨并不明白七夫人是什么意图,只顾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果然七夫人嫣然笑了,很亲切地搭上她的肩。 “看见我跟老爷做的事了?小丫头,会思春了吧?”七夫人的音色拖着倦怠,说不出的坦然,阿梨两腮霎时泛起了红晕。 七夫人断定阿梨不过是懵懂不谙世事的丫鬟,扬眉一笑,轻移莲步走至漏窗旁,看向窗外的景致。 窗外是荷花池的一角,水中莲叶转绿,阔大的叶片上水珠沥沥。一只莺鸟停歇在叶片上,随风轻荡,眼光悠闲地东张西望着。穿过透空的花墙,绿柳纷披,隐约看见杨劼院子斜出的檐角。 七夫人又悠然开口了,“阿梨,大少爷房间里,能够听得到我的琴声吗?” 阿梨受了一惊,抬眼见七夫人不经意地侧过头,表情还是淡淡的,“大夫人熬不了几天了。可怜的大少爷,真让人……心疼。” 一句话触及阿梨的心事,她垂下蝶翅一般的睫毛,老实回答道:“奴婢没注意夫人的琴声。” 七夫人幽幽地叹气,暗忖了稍许,又将手搭在阿梨的肩上,仪态端庄地对阿梨说道:“你是我房里的丫鬟了,我不会亏待你的。等大少爷守孝回来,我自会放你回去。” 阿梨听了心花怒放,她感觉七夫人比想象中的亲切多了,于是爽脆地应了一声。 七夫人望着窗外,唇角微微牵起,已是面如桃花了。 家妓 更梆才敲一响,前院挂起盏盏明灯。管家满头大汗地忙前忙后着,朱衣婢女端着盘子不停地在林荫间穿梭,中庭大堂鼓乐交响,清风送来阵阵酒香。 这夜,有个重要人物下榻在太守府。 刚好酒兴正酣,杨靖业传了七夫人过去作陪。七夫人的琴声悠扬响起,伴着婉转的侬词俪曲。后院的人都听得真切,可以想象前院必是奢靡热闹的场面。 阿梨守在七夫人的院外。已经两个时辰过去了,听着琴乐声不见停止反而情趣更浓。她本就心绪不宁,此时更觉得琴声如刺,犀利地一根根扎入耳膜。 同样当值的婢女哈欠连天,在阿梨身畔伸了个懒腰,嘟囔道:“夜宴何时才散呢?” 阿梨并未应答,她的眼光穿过荷花池,希望能够看见杨劼院子里的一点烛光。 最终,她失望地叹了口气。 月上柳梢头,夜色渐浓,荷花池畔一盏纱灯在游动。离得近些,才看见执灯的是管家,后面跟着几名姿色姣好的家妓。 家妓迤逦而行,杏红裙裾迎风飘动,老远能闻得从她们身上散发出的脂粉的香气。院子外的两个婢女目不转睛地望着,直到家妓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久久没有言语。 大欹国历代官宦贵胄有蓄家妓之风,用来纵酒奏乐自娱,到了统正年代更是繁盛。因为身份特殊,这些女人被**在某个角落,她们的韶华短暂而绝艳,结局却异常凄凉。 而身为太守的老爷,此时将最得意的家妓奉献,为的是取悦客人吧。 阿梨突然觉得,比起这些女子,自己的处境已经很好很好了。 前院的鼓乐声渐渐停了,两名丫鬟不敢耽搁,跑到垂花门一带去迎接主人。夜色正好,婆娑的树枝随风摇影,酒香馥郁。七夫人在这片夜色中搀扶着杨靖业,步履蹒跚地朝这边走来。 阿梨正要上去迎接,从后院方向气喘吁吁跑来一名**,近到杨靖业面前屈膝福礼,语气有点紧张,“老爷,七夫人,大夫人刚才归天了。” 闻言,阿梨猛地一怔,心颤不定。 七夫人一手掩唇,蹙眉道:“大好的时辰,搅了兴趣。” “慌什么,不知道今晚府里有贵客吗?”杨靖业朝**呵斥道,“谁再瞎嚷嚷就撕烂谁的嘴!” 杨靖业被酒气熏得酡红的脸上染了冷意,吩咐后面的家奴,“传话下去,后院的人不许上前院来。裴大人是何等尊贵的客人,难得来南州一趟,须小心伺候着。” 家奴、**各自领命而去。杨靖业这才满意地携起七夫人的手,继续往前走。 “今晚就让阿劼继续留在大院吧,待明日裴大人回去后再作道理。本官还指望裴大人去皇上那儿美言几句呢。这女人,早不死晚不死的,晦气。” 阿梨听着老爷的絮絮说话声,无奈跟在后面走,转过荷花池时,不禁往大夫人的院子方向多看了几眼。 初遇 夜漏更深,所有的院子都安静下来。阿梨落步极轻,悄然无声地推开院门,绕过迂廊,向后院深处走去。 暮春的风尚带清凉,一切亭台楼阁笼在昏暗的月光下。阿梨觉得一颗心快要紧张得跳出来,前面屋檐下冥蒙的牛皮纱灯仿佛杨劼的眼睛,含着悲哀含着无助。她抬手按住胸襟,才能压抑住心中的那份思念和渴望。 “什么人?”前面突然传来喝问声,接着院门内有人提着灯笼出来。 阿梨见是老爷的家奴,只好停止了脚步,做贼似地压低了声音,回答道:“是我,求大叔让我进去。” 那人用灯笼朝阿梨照了照,“原来是阿梨小丫头,黑灯瞎火的来这儿干什么?老爷吩咐了,谁都不许踏进院子一步。谁坏了规矩,当心被关起来挨揍。” 阿梨并没有惧怕,只是急切地求道:“就进去一会儿,我想看看大少爷怎样……” “老爷今夜就在七夫人那,你当值丫鬟却跑这儿来了,越大越没规矩。别在这里胡搅蛮缠,不然我明日告诉老爷,到时怕你小命都丢了!” 阿梨有点呆呆地听着,往院子里瞄了一眼,无奈悻悻地回身走。 与少爷仅仅一墙之隔,却是那么遥远。她见不到他,他不知道她辗转的心事。阿梨边走边想,心里像着了火,焚得五脏六肺都疼。 子母砖铺就的小道曲折深长,风吹树叶沙沙响,高大的院墙外,长满青苔的假山像条面目模糊的影子。阿梨眼珠一转,索性飞快地爬到假山上,眼望着深邃无边的静夜,放开喉咙唱起那首杨劼熟悉的童谣。 “月亮菩萨弯弯上,弯到小姑进后堂……” 家奴又出来了,提着灯笼往这边晃了晃。阿梨迅速地闭上嘴,爬下假山,见家奴并没有追来,不由得意地笑了。 她的少爷,应该听得到她的歌声吧? 掸了掸衣裙,阿梨就像只阴谋得逞的小狐狸,轻哼着小曲想回七夫人的院子去。 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廊柱下负手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月色如纱,蒙在高大而浅色的身影上,清晰地**五官分明的轮廓。他并不开口,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如夜的深邃。 阿梨吓了一跳,单看那人缎袍上的织锦罗纹,傻瓜都能猜出对方的身份。 他就是老爷口中的至尊至贵的客人吧。 深更半夜的,他来后院干什么? 脑子里短暂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仓促地福了一礼,就想轻手轻脚从那人眼前溜走。那人则仿佛猜出她的心思,突然开了口:“太守府的夜色不是一般的诡异。” 他的声音与神情一样随意悠闲,咬字很清晰,比南州口音多了点朗润,“你叫阿梨?” “是。” “哪个梨?” “梨花的梨。” 阿梨紧张起来,垂立着小声回答。可想而知,从她悄然来至大夫人院门,此人已经在暗处观察她很久了。 虫吟唧唧声下,那人已经站在自己的面前,身上莫名的清香合着淡淡的酒气顺风而来,阿梨的心更是跳得飞快。她勉力不让自己颤抖着手脚,却还是感觉那双深邃的目光凝在她的脸上,正细细地审视着她。 “院子里头的是你家少爷?” “是。” “他多大?” “十八岁。” 那人踱了几步,脸上浮起一层古怪的表情,“奇怪,这种年纪的公子该是出来显山露水的时候了。酒宴上怎么不见他?莫非杨太守的大公子是个痴呆的不成?” “少爷好端端的。他饱读四书五经,比一般人都有学问!”阿梨闻言,不假思索地替杨劼辩解,声音也大了。 “好个忠心的丫头,原来问题出在杨太守身上。”像是嗅到猎物气息的猎人,他老练地一笑。 阿梨胆子大了起来,毫不客气地回道:“大人若是没事,奴婢告退了。” 她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要与陌生人多言,速速离开这里。 那人并没直接示意她离开,抬头望着耿耿皎月,表情依然平静淡漠,“那首儿歌唱得不错。” 阿梨如释重负,她走得很快。待拐过檐角,回头见那高大的身影兀自在原地不动,便撒腿跑起来,一口气跑过荷花池,直到了七夫人的房外。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竟是汗津津的,黏得难受。依稀那人的面貌晃在眼前,透着阴鸷之气,目光变幻迷离。 “好歹以后不会再见到那个人了。” 黑夜中,她心有余悸地自言自语道。 相思 三天后,太守府送葬的鼓乐声响起来。府门外车马云集,前来吊唁的客人络绎不绝。 杨靖业忙着接待客人,管家忙着记录礼金祭品。 接着,太守府又恢复了平静。 这是一个下过雨的午后,隔窗传来七夫人的琴声。如若往常,七夫人只是稍弹片刻,便要去榻上小睡一会,然而今日犹不停歇的缠绵哀怨。外面的阿梨触动心思,整个人沉浸在绵绵不尽的相思之中。 琴声戛然而止,屋子里传来七夫人的唤声,“阿梨,进来。这天气怎么尽让人冒汗?” 阿梨端了水盆,绞了热面巾上去。七夫人接过,在手中来回揉搓着,突然道:“阿梨,这些天在我这里,我没亏待你吧?” 阿梨老实地应了。 “去看看大少爷回来了没有。” 闻言,阿梨蓦然抬起了眼。 七夫人娓娓说道:“大夫人刚出殡,大少爷守了几天几夜,咱好歹去安慰安慰不是?虽说咱与阿劼隔着辈分,就怕那些嘴杂的乱说,传到老爷耳朵里就变样了。你先过去看看,要是院子里没别的人,咱?*ァ!?BR>  阿梨觉得七夫人说话在理,便清脆地应了。 暮春的天在午后显得晴热,日头明晃晃地悬着。阿梨走得飞快,刚跨进杨劼院子的大门,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前额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那个讨人厌的美香竟然不在,整个院子寂静若死。阿梨闪身打帘子进了房间,入眼的轻纱床幔半垂,杨劼就靠在床榻上,只穿件雪白的绸缎深衣,锦绣衾褥的一角散乱在地面上。 多日不见,杨劼的神情落寞,眼里沉着暗伤,白皙如玉的脸上染上一层晦暗。此时他低垂着头,眼睛半朦胧半黯淡地望着她。 阿梨心里没来由地疼痛,她颤颤地唤了声“少爷”。 此际相见,恍如隔世。阿梨明明心酸不止,却如往常一样笑着。她弯身收拾起散乱的衾褥,露出温柔的神情,“不在你身边,这日子真难熬啊。” 她希望少爷也温柔地告诉她,他也想她。 杨劼一动不动,眼神涣散,神智仿佛飘荡在不知名处。 阿梨见他不应,心内失望,赌气地道了一句,“我走了,你是大少爷,不见咱这种小奴婢也好。”说完,抽身就往外走。 杨劼此时才如梦方醒,赤着脚跑过来,自阿梨身后拥住她,颤声呼道:“阿梨,我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梨身体一颤,杨劼温热的气息浸淫在她的后颈,那种柔情的感觉一层层胀满了她的心胸。她含笑转过身,双手抓住杨劼的双肘,鼓励他,“你别怕,阿梨会永远守在你身边的。” 她仰头直视着他,一双眼睛清澈得没有一丝阴影。豆蔻春华正染上她的眉梢,在相知相伴的时日,她已经长成一只剪破春水的乳燕,呼之欲出。 杨劼大受鼓舞,回身扯起床榻上的衾褥,在衾枕下翻找出一块白色纻麻绫绢,又警醒地往琐窗外张望了一下,才递到阿梨手里。 “这是我娘临终前交给我的……我很早就感觉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原来真的是这样。” “大夫人……”阿梨睁着不可置信的眼睛,接过绫绢。 绫绢凉滑地划过手指,鼻尖是陈年樟木的香气,熏得阿梨头晕目眩。她小心地将它摊开,上面的血书赫然在目,时光沧桑,斑斑红痕淡得像是枯发的老人,轻轻一碰,似要成灰了。 绫绢 “宣平三载,刀兵旌旗拥,风卷落花万事休。大势已去,破鉴邰郎何在?相见无由。空惆怅,从今断魂梦里,夜夜紫锦楼。” 阿梨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读着,旁边的杨劼不住地叹气,“阿梨,我教你这么些年,怎么老没长进?” 阿梨的心思已经在绫绢上。她的脸上透了凝重,重新仔细地斟酌了一遍,弯弯的眼睛眯成了缝,“宣平三年……那还是先皇的时候。” “是啊,那年春天都城发生兵乱,我尚在襁褓中。”杨劼接过绫绢,指着上面的血字,“我娘告诉我,老爷将我交给她时,我看起来刚满月的样子,血书就藏在我的小黄袄里。老爷没告诉我的来历,我娘又怕他,一直不敢问。” 杨劼咬了咬嘴唇,蹙起的眉端掩不住内心的悒怨,“你看现在杨府妻妾成群,娘死了只有我一个人守灵,老爷连个影子都不见。娘说,老爷已经不是以前的老爷了,她要我小心着,必要时离开南州,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你的亲生父母?” “对!我娘说,老爷那年春天去都城赶考,投靠在一个姓邰的同乡家。” “破鉴邰郎何在……这个邰郎莫非就是姓邰的同乡?”阿梨眼神闪闪看向杨劼。 “极有可能。” “你的身世肯定与他有关。写血书的是邰郎的夫人,也许他们就是你的亲人。” “我也是这么想过。” “那你还不快去找他们?” “你仔细想想,这分明是一首绝命书……那年都城发生叛乱,邰郎定是先皇的人,连他们夫妻之间也是相见无由,难以破镜重圆了。就算他们是我的亲人,十八年过去,他们怕是已经与我阴阳相隔了。” 杨劼指着绫绢上的字,一连串的打击让他的神情有点消沉。 阿梨反觉得身上似火燃烧,炙热得连魂魄都是滚烫的,她紧紧抓住杨劼的手臂,沉声道:“在这个杨府,你不觉得自己像囚犯吗?我们想法子去都城,寻找你的亲生父母!” “怎么找?他们是干什么的,住在哪里,一概不知。何况,若是被人发现,难保会招来杀身之祸。”杨劼还在犹豫。 阿梨笑得得意,“‘从今断魂梦里,夜夜紫锦楼’,这个紫锦楼一定是他们熟悉的地方。” 那时的阿梨,还不曾预知她与杨劼的未来。直觉有危险正在逼近杨劼,所以她的内心隐隐有了不安。 只要查到紫锦楼,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不是吗? 杨劼明白过来,唇际缓慢绽开笑意,无神的眼眸也亮了起来,“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阿梨,一语惊破梦中人,我们先从紫锦楼入手。” 他们的心思集中在绫绢上,小声议论着,为他们的将来而血脉奔涌。 阿梨眼珠子又转了转,“七夫人可是唱遍全都城的,应该知道紫锦楼……” “我不想见她。她是老爷的女人,我们这样做是险招。”杨劼脸色一沉。 “你就随便问她几句,别让她看出破绽,大不了以后不理会她。”阿梨自信满满道。 杨劼一时经不起哄劝,只好勉强答应。阿梨虽是不舍,却不能多待,回身就要离开,面前的杨劼拉住了她。 她抬起头,杨劼柔软温暖的吻已经落在了她的唇片上。 阿梨的心中泛起甜甜的感觉,好似春风化雨,一缕缕散播在她的身上,带着酥麻的成分。她情不自禁地唤了声“少爷”,双臂缠上了杨劼的后颈,像小孩子撒娇一般。窗外透撒进来的光影徘徊在两个人身上,他们吻得很笨拙,却专注,彼此的气息潋滟似地拂开。 时辰在飞速流转,七夫人的琴声不知何时响起,如万籁百泉涓涓潺湲。 他们依依地分开,每个人的眼圈溢满恍恍若若的浅晕。阿梨突然害羞起来,扭头就往外跑。 杨劼推开琐窗,阿梨正跑出外屋,明媚的阳光笼着她单薄的身姿。 “阿梨。” 他的心头涌起甜蜜,温柔地叫她。 阿梨回头,含笑朝他挥手,离去时一道精灵般的影。 氤氲 “月亮菩萨弯弯上,弯到小姑进后堂……” 杨劼院子外,阿梨倚靠在柳树下,面对着荷花池,小声地哼唱着。 七夫人进去之前,指使她在院外看守,她极是干脆地应诺了。有机会便是有希望,想起七夫人和颜悦色的模样,杨劼应该能探出点紫锦楼的下落吧。 头上是明媚的太阳,她第一次感觉太守府的上空是如此狭小。她想,她本来是厌恶被束缚的,即便这里有自己心爱的少爷,她也不愿意与他在这个地方过完寂寂人生。 外面的风儿定是迢迢万里,天地壮丽开阔,她仿佛看见杨劼携着她的手,只是轻拂了彼此的衣袖,便离了太守府。 她想着想着,脸上漾起开心的笑。 一声清越的鸟鸣声越垣而来,阿梨蓦然抬眼,笑着喊了一声:“伍子。” 伍子趴在垣墙上,颇为神气地展示着手里的弹弓。接着一个鱼跃,人就轻飘飘上了垣墙。 阿梨抬头用赞许的眼光看他,问道:“这些日子上哪儿去了?怎么老不见你的影子?” “我又拜了个师父,学的是内家功夫。”伍子向阿梨勾起一个笑容,脸被阳光染成金色,样貌英武至极。 他好奇地问:“你在外面干什么?杨劼呢?” 阿梨指了指院子,小声道:“在屋里呢,正跟七夫人说话。” 伍子挑起剑眉,沿着垣墙攀上树枝,又腾挪四肢灵活地上了杨劼的院墙。往里面张望了片刻,朝阿梨一挥手,“上来。” 沿墙枝繁叶茂的攀藤,让阿梨很容易爬上半墙高,伍子俯身接住她的双手,使劲一带,阿梨整个人上了院墙。顺着伍子的指点,阿梨满脸狐疑地往院子里面看去。 长风顺着半掩的窗纱吹入,屋内的情景一目了然。此时杨劼垂目坐着,神情漠然。灿金的阳光正巧落在他的身上,更衬得他唇红肤白,俊秀百般。倒是七夫人在他面前优雅地走来走去,手中的绢帕轻缠又抖开,唇角隐隐一缕笑,那眸子,如夜里璀璨的明珠,显出熠熠似水的光华。 此刻的七夫人,好像不是她的嘴在说话,而是眼睛在说话。 阿梨攀着院墙的手骤然抽紧,几乎不稳,一股子阴寒从脚底撞向心窝。 七夫人的神色在转变,脸上渐渐显出悲悯,她絮絮地诉说着什么,似乎伤感到深处不能自抑,将纤纤玉手搭在了杨劼的肩膀上。 杨劼吃惊地站起身,想挣脱又不敢挣脱。七夫人自信地笑了,整条如霜雪白的臂弯直勾勾地缠上他的颈脖…… 院墙上的伍子见状,瞄准院子里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拉足的皮筋一放,手中的泥丸准确无误地射将过去,一只麻雀扑棱棱地掉在了地面上。 屋子里的七夫人倏然放手,杨劼趁机退了几步,直退到门帘外。 阿梨浑身颤抖,不顾一切地从墙上滑下身子,快步朝里面走,眼里的怒火在熊熊燃烧。“阿梨。”上面的伍子不无担心地轻唤了她。 她蓦地止了步,站在原地喘着怒气。接着,她转过身往荷花池方向走,后面伍子的轻唤声愈来愈微弱。风声散乱,撩得浑身上下一阵一阵的焦灼。 狠狠地推开七夫人的院门,红漆的门板撞在墙壁上,哐当地巨响。 黄昏来临的时候,天色变得异常的阴暗。闻得老爷已经回府,七夫人吩咐阿梨早早准备热水了。 青纱帘子已经落下,大木澡桶里的热气升腾着,将满屋子蒸得氤氲潮湿。阿梨弯身用手试着水温,眼睛却狠狠地盯着七夫人,喷着簇簇火焰。 七夫人将发鬓高高挽起,慢悠悠下了大木桶。一双保养得精细的手优雅地在胸前游离,眉眼之间自然呈现出一种妖冶。 阿梨冷冷地瞥了一眼,拢起七夫人褪下的衣衫,出了内屋,将衣衫重重地扔进了木盆里。 里面的七夫人时而哼几声曲调,时而又发出轻细的叹息,良久,方唤了一声:“阿梨,再加点热水。” 阿梨又提了一大桶热水进去。七夫人正将整个身子浸入水内,一手不胜其柔地将水轻轻抚动。想是还没从遐思中回转,含着一缕笑,软款款地自言自由道:“到底是大少爷,爱摆架子……”她眯起眼,使唤阿梨,“再加点水。” “坏女人!想打我少爷的主意,你这个可恶的女人!……”阿梨心里不住地骂着。芬芳至极的热气穿过鼻孔透至心肺,逼迫得让人窒息一般。阿梨的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眼光凛凛地对准了七夫人。紧接着,一使劲,倾桶将热水倒了进去。 这日黄昏,大半个杨府起了**,人们听到了七夫人的尖叫声,不约而同地朝她的院子跑去。 少年 七夫人被烫了的消息,杨劼并不知晓。傍晚时分他也不出屋,仍旧倚在床榻上想心事。 半明半晦的光下,他的面色有了一层暗青。屋子里那股甜腻的芳馥丝丝缠人,就如芳香的主人,赖着不想离开。他感到了气恼,翻身起来,打开了紧闭的琐窗。 窗外是清爽的空气,院子外已经挂起了流纱灯。美香正和前院的男仆聊得起劲,声音虽然不大,那控制不住的吃吃笑声时不时传入他的耳际。 美香动辄喜欢往前院跑,杨劼知道。这丫鬟对伺候大少爷向来不经心,杨劼甚至终日不见她的踪影,但他也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是,美香笑得开心时,往往是阿梨倒霉的时候。 难道阿梨又出事了? 心一紧,杨劼穿上外袍出屋,轻手轻脚来到院门。 美香惬意地斜坐在石凳上,虽是朱衣婢女打扮,却比别人穿得轻薄,石榴红半透明的内袖垂下,雪白的手腕不知何时套了只玉镯。她一手细细地把玩着,又贴到面颊来回摩挲。男仆笑嘻嘻地凑过去,美香警觉地缩下袖口,甩手不痛不痒地打了男仆一下。 男仆不恼,嬉皮笑脸道:“这镯子是老爷送的吧?你天天想着当八夫人,老七被烫,那张脸毁不毁很难说,你的机会到了。” “戏子没什么好下场,那是早晚的事。”美香漫不经心地回答,“倒是那个阿梨,我越来越看她不顺眼,天天缠着大少爷,狐狸精似的。” “老天爷也帮你出气了。阿梨这次被抓,十有八九出不来了。” “我就奇怪,死丫头犯下这么大罪,老爷怎么不动大刑?要是赏她个缺胳膊少腿的,或是破了她的相,那才解气!”美香不甘心地骂了阿梨几句。 “你这不懂了。杨府养了阿梨十多年,老爷说废就废,岂不亏了老本?”男仆嘿嘿一笑,“那丫头一年比一年长得水灵,老爷是过来人,难道会看不出来?” 美香闻言霍然起身,脸上的笑意顿失,“老爷明明答应我的!这死狐狸精,家里小的已经被迷昏了头,老的也……” 男仆压低着声音,“那丫头浑身长了刺,向来不把人放在眼里,老爷才懒得在她身上费神。在咱们太守府,惩罚一个有姿色的丫头,最好的办法就是……”他俯身凑近美香咬了一句。 美香的眼中不再有妒意,眼珠子转了几下,竟咯咯开怀笑起来。她笑得肆意,即使看见杨劼从里面冲出,朝着前院方向飞奔,她也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紧接着笑得更欢了。 杨劼一路狂奔,明明是暮春的夜里,却犹如坠入烈焰熊熊的火坑,烧得他魂魄将要脱离躯壳。杨靖业的书房外,守在台阶的管家来不及阻拦他,眼睁睁看着他径直推门而入。 书房内,杨靖业闻得动静抬起头,见是杨劼,眼光随着烛光骤起骤亮,便迅速地黯淡了下去。 “什么事?”他问得冷淡。 “您把阿梨怎样了?” “这丫头,天天惹是生非,她甚至把七夫人烫了。暂时关起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杨靖业缓缓回答,又缓缓翻动手中的书。 “她现在在哪里?我要见她。” 杨靖业再次抬眼,用陌生的眼光扫了杨劼一眼,断然拒绝了他,“回去功课。丫头的事不许插手。” “我跟她一起十多年,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因为心中有怒火,杨劼的眼中满是少年的任性和倔强,他紧握拳头,用一种近乎毫无礼数的语气去顶撞。 啪,杨靖业将手中的书重重地摔在书案上,站起身,指着杨劼斥骂道:“不成器的畜生!终日与那丫头卿卿我我的,你以为我不知道?看看你这副德性,大概已经被她灌了迷魂药。等罚了那丫头,回头再罚你!” “我不会像娘一样,到死还怕着你。你想罚我,就把我也关起来吧!”杨劼咬紧牙关,眼里闪过一道难以捕捉的戾气。 杨靖业烈焰灌顶,挥手一巴掌打在杨劼的脸上。他颤抖着手指,喝令管家,“遂他的愿!关在他的屋子里,不许踏出房门一步!” 两名男仆奉命拽着大少爷往外走。杨劼临走前,愤恨地瞪了杨靖业一眼,这让杨靖业凛凛地打了个寒颤。 他兀自站在院门口喘着粗气,望着杨劼不情不愿地被押着走,满脸阴霾。 无论如何,宣平被弑,大欹国的天下是属于统正的。当初收下杨劼,他是顾念邰家旧情。如今十八年过去,邰宸尸骨已寒,他杨靖业已是南州太守,官运亨通,妻妾成群,子女满堂。 此去经年世态轮回,他早已有了悔意。 杨劼的存在,对他杨靖业来说,殊不知祸兮?福兮? “唉,棘手啊……”杨靖业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声。 “老爷是觉得阿梨的事棘手?”管家趋前,小心翼翼地问道。 “阿梨的事倒好办,先磨掉她的锐气再说。” 管家已经猜透老爷的心思,安慰道:“大少爷毕竟是在杨家养大的,就是条狗,也知道效忠主人,何况他已经十八岁了。老爷别动气,您能治理得出一个南州城,区区一个文弱书生不在话下。若是以后修成正果,也是杨家大福不是?” 杨靖业吐出一口气,缓缓地点点头。有些话,也只能给身边的亲信说:“我不是担心这毛头小子的事,我忌惮的是裴元皓大人。他此次南下,究竟在干什么?” “裴大人不是已经走了吗?” “不,他南下几个城后,又折回来了。” 情趣 天色蒙蒙的寅时三刻,太守府厚重的中门隆隆大开。仆役婢女洒扫庭院一片忙碌,连大门前的长街与车马场也打扫得干净利落。杨靖业见府里府外一派光鲜景致,不觉甚为满意。 厨房一大早开始准备佳肴脍鲜,到午时满当当精致的一桌客宴。谁知等了三个时辰,裴元皓竟是毫无消息。杨靖业坐立不安,派几名精干执事出城探听裴大人车马行止,自己索性赶到城门守候。 直到暮色已近,裴元皓的人马才披着霞光进城。杨靖业匆匆前去迎接,裴元皓只是简单地打了招呼,马蹄声狂风骤雨般卷进了南州城。 刚在中堂大厅坐定,侍女献上滚热酽茶。裴元皓也不说话,接过手下人送来的卷宗公文认真批阅,堂内寂静肃穆,杨靖业站立一边不敢吭声。 朝中人人皆知,这个少年即被封为晟阳王的裴大人,虽才二十来岁,从小秉承其父雷厉风行之风,整肃大欹国涉军政务果断坚决。每有书简必看,每看时必定一丝不苟,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就连皇上也大为感慨,朝廷繁琐缛重的事务,一经裴元皓之手,便会变成生机勃勃的活棋。 而裴元皓的生活作风,杨靖业早有耳闻。他恭立在那里,脑子里想的是,如何让裴元皓念及他的好处,回去向皇上美言几句呢? 夜悄然而至,裴元皓终于抬头搁笔。 “大人,晚宴已经准备妥当,请您入席。”杨靖业拱着手道。 裴元皓颔首,起身大踏步朝外面走。杨靖业紧跟后面,裴元皓挺拔飘逸的身姿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油然产生一种敬畏,竟是愈发地谨慎起来。 门厅廊下,堂前宴后,布置与上次相同的有条不紊。四方烛台亮着根根红烛,烛光把周围的景致映得俨如霞色,笙歌艳舞开始了。裴元皓轻抿一口酒,突然说道:“七月二十九是藏胜会。听说烧香看会在南州最享有盛名,就是都城的名门望族也会长途跋涉赶来附兴,可有此事?” 杨靖业连忙应道:“那是那是。南州看会素有‘水灯万盏,七八里如银龙’之说,各家门户都会插香摆灯,祈求地藏菩萨好人好善,保佑国泰民安、大欹国皇帝万寿无疆。” 裴元皓轻笑,“老百姓哪里会想那么多?保佑自家平安无事吧。”略一沉吟,接着道,“上次听皇上提起过。” 轻飘飘的几个字,仿佛只是不经意的想起。杨靖业忐忑之心顿时被惊喜所代替,他急忙趋前深深一礼,“皇上若是亲驾南州,此乃南州百姓万世的荣耀。” 裴元皓并未作任何表示,只是缓缓抿酒,偶尔询问一些南州的民俗风情。每落一筷子,就像无声中给出的答案,让杨靖业想问又不敢继续问。 夜色开始走向深处,笙歌俚曲还在继续。裴元皓似乎有了歇意,起身就往宴厅外面走。杨靖业亲自在前面引路,一众人如众星捧月簇拥着裴元皓,往客房而去。 等杨靖业告退出来,正看见管家领着一名家妓无声地往这边走。那家妓金丝的锦缎荡漾着,像春日里盛开的艳丽的花,举止仍是杨府**的仪态,风情到了妩媚的地步。 他想象着裴元皓看到此女满意的淡笑。突然想起七夫人累累红斑的脸,心内一阵烦闷。 阿梨,这个劣行不改的死丫头,待严加调训,到那时不怕她不乖乖就范! 院子里的裴元皓抬眼观赏夜景,暮春的风夹着浓郁的佳楠香,划过渐浓的夜。院门有轻微的动静,转头看去,管家领着一名彩衣女子进来。 女子款款施了礼,锦缎内衬单薄的罗衫,绿缎子的绣鞋,熠熠含情的一双眼眸射将过来。 “奴婢伺候大人。” 裴元皓唇际微扬,淡漠的脸上毫无表情。管家大骇——裴大人对眼前的女子十有八九不中意。 果然,裴元皓淡淡问道:“这就是太守府最好的?” 管家连连称是,后颈已是密密的一层汗,脸上却笑道:“奴才去把所有的家妓唤来,供大人挑选。” “不用,你们都退下吧。”裴元皓语气很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整个身姿在夜色仿佛是道剪影。 管家张口欲言,两边肃立的侍卫无声地注视着他们,身上的盔甲在夜色里隐隐闪着寒光,张开的嘴巴赶紧闭上了。裴元皓兀自往屋里走,方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来,“贵府是不是有个叫阿梨的?” “有,有……请大人吩咐。“管家惊得连说话都结巴了。 “把她叫来。” 裴元皓悠然说着,视若无睹地径直进屋去了。 管家慌忙领着家妓出了院子,一路促促地疾走。杨靖业还站在原地,一见这般慌乱的光景,也愕然道:“裴大人难道不满意?” “老爷,这个裴大人,奴才可是吃不透。咱们好端端的女人送过去,他偏不要,倒提起了一个人。” “谁呀?” “阿梨。” 这回杨靖业的眼珠子瞪得比铜铃还大,半晌说不出话来。管家在旁边嘀咕道,“奴才也纳闷呢,他是怎么知道阿梨的?” “原来裴大人喜欢带刺儿的雏……”杨靖业自言自语,接着恍悟似地嘿嘿一笑,“到底是晟阳王,口味、情趣就跟别人不一样。” “老爷,您说咋办?” “裴大人要天上的月亮,咱们也得想法子送去,何况一个小小的阿梨。快去把阿梨拾掇拾掇,快去!” 暗探 更鼓声才过两下,阿梨就醒过来了。潮湿霉烂的气息扑鼻,她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一颗心沉沉下坠,直坠入深不见底的恐惧之中。 这里是太守府最阴暗最幽秘的地方,形同囚牢。周围森森一片,没有光明,没有生命。外面还有提刀的家丁把守,就是身手敏捷的伍子,恐怕也没办法进入了。 她不由绝望地叹了口气。 屋门忽然被哐啷打开,管家带了两名**进来。牛皮灯笼晃过,正照在阿梨微微泛白的脸上,带着被蚊虫咬过的红点。她微眯起眼,低垂的睫毛投下浓密的阴影。 管家嘿嘿一笑,挖苦道:“阿梨,这回老实了吧?老爷还是网开一面的,看在你从小可怜的份儿上,给你指条明路。今晚裴大人来了,他可是都城首屈一指的大人物,你好好去伺候。等明日一早,老爷要是高兴,你以后就不会再受这份罪了。” 见阿梨不吱声,管家也懒得再跟她多说一句,挥手示意后面的**,“把她带出去,洗得干净了,宰鸡还要褪毛呢。” 待阿梨梳洗完毕,外面已过二更半了。两边**的双手死死地**住她,生怕一松手,这个烦人的丫鬟就要逃跑了。阿梨动弹不得,甚至不能有一丝的反抗。她抬头望着深沉的黑夜,眼里漾起一层泪水,却倔强地忍住。 那些艳丽的影子从脑海一闪而过。她清楚地明白,这一去,她的身份转变了。 飨过客的女子,被客人召之即来挥之则去,到最后都成一堆残花败柳,几经风吹雨打,就这样慢慢散了。 她怎能甘心? 她想起了杨劼,他一定在寂寞的地方等待着她。而她的清白之身是留给他的,谁都不可冒犯。那一刻,她悲壮地昂起头,脸上呈现凄烈的表情。 屋内有烛火燃得正旺,屏风启处,四围是遮天的纱纹锦幔,光晕漫漫中只见楠木天然壁橱,一切布置得奢华绮丽又别具匠心。两名**快步将她按在榻**,大声训斥她,“你可是自愿卖身进府的,自然是奴才的命。乖乖等着,别搅了老爷的大事!” 说完,互相递了个眼色,在外面将房门关上了。 房内死寂下来, 周围不闻人声,半烛残香徐徐袅袅,那片绯红掺着靡香,映在阿梨紧张的眸子里。 屋外响起沙沙的步履声,片刻屋门大开,锦幔被夜风吹得荡了起来。阿梨抬眼,一个高大的身影迅速地落在地砖上。 那人似乎料到有女子坐在榻**,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鸦翅般的眉目下,有着一对寒星似的眼睛。接着开口说话:“给我倒杯茶。” 阿梨下意识地站起来。她认得他,月夜下的客人。 年轻的男子,精壮得像堵墙,声音低沉而威严,仿佛发号施令惯了。举手投足间,带起一缕微风,烛光跳跃得更欢。阿梨一颗心蓬蓬直跳,提水壶的手有细微的颤抖。 这个男子让人害怕,是的,很可怕。 可怎么偏偏又碰上了呢? 她僵直在那里,发间别着一朵**的玉簪花,坠着的流苏遮掩了大半个脸,唇片涂得耀目的红。因为胸襟**,细小的锁骨清晰可见,整个装扮与年纪极其不符。 裴元皓好整以暇地坐在如意椅上,任凭发缕散在宽松的云纹白纱袍上。他轻抿一口茶,幽静如水的夜里只闻茶盖磕在盏沿的脆声,那声音并不大,却如炸雷震响在阿梨耳际。 “怎么现在才来?”他似乎察觉出阿梨的紧张,悠然问道。 “管家吩咐奴婢一些事……”阿梨咬紧牙,克制不住颤抖的声音在房内迂回。 裴元皓终于抬起眼,淡淡地打量着她,冷漠的神情比沉积万年的潭水更深。片刻,他突然嗤笑出声,阴沉的声音从鼻间穿过,“管家说些什么?教你如何伺候我?” 他的口吻分明含着鄙夷。阿梨的双颊赫然一热,一股**的感觉从胸口波及到全身。 裴元皓翘起二郎腿,似是安慰她,“你要是愿意,我会有一夜的时辰教会你。” 她恼怒地瞪视着他,心中充满了耻辱。 他从阿梨不羁的眼神里似乎读懂了什么,唇际渐渐噙了一抹笑意,“上回见面后,我一直在想,太守府里原来有个古灵精怪的丫头。你不用拿这种眼光看我,你要是老实点,我不会吃你。” 阿梨心下一阵松懈,紧绷的脸松缓下来。 “那次你回去后,等到你家大少爷了吗?”他说话轻缓,好像在跟阿梨聊天。 “没有。”阿梨少了戒备,也就老实回答他。 “发生什么事了?” “大夫人死了,少爷守了几天孝,奴婢被派去伺候七夫人了。” “你家老爷待大少爷不好吗?” 阿梨稍微一愣,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裴元皓稍作停顿,继续问她:“记得你说过,你家大少爷已经十八岁,他是春天出生的吗?” 阿梨自然而然顺着裴元皓的话回答:“是春天。” 一蓦沉静。阿梨偷偷抬眼,屋子里昏晕的烛光下,这个裴大人目光荧然,似乎在沉思。她缓缓垂下头,听到他又开口问:“后来呢?” “后来……”阿梨一时语塞。 她想起了杨劼与自己之间的秘密,想起自己愤恨地将滚烫的水倾向七夫人……后来确实发生很多事,只是那个秘密她必须死死封住,不能漏了一丝口风。 裴元皓也没强迫她回答,重新端起茶盏,慢慢呷着,耐心地等着。 游戏 “后来奴婢犯了事,被关起来了。”阿梨垂下了眼帘,轻声回答。 裴元皓眉毛不经意挑了一下,深深望住阿梨的眼睛里荡漾着不可捉摸的光。 “你从哪里来?” “囚房。” 裴元皓恍悟,微微颔首,“原来是个爱闯祸的小丫头。这么说你回去后,还得待在那个地方?” 阿梨低头沉默不语。裴元皓走到她的面前站定,也是一阵默然。她的个头只齐到他前胸,男子的身上拂着一股暖暖的气息,几乎让她停止呼吸。 良久,他又开口:“你不喜欢待在杨府,对吗?” 阿梨愣了愣,勇敢地迎向他的目光,干脆回答他:“是。” “很好。”裴元皓笑起来,“这个夜里会很刺激。” 他在原地沉吟片刻,荡起的微笑竟有玩味的味道,“来做个游戏如何?” 阿梨惊愕地瞪大眼睛。 “给你半个时辰逃离杨府,我的马车就在院子门口。半个时辰过后,我会想个借口告诉杨府的人,说你趁我不备逃跑了,我让他们去找你。天亮之后若是还没找到,我会请杨太守解了你的奴籍,放你自由;若是被抓到了,杨府自有杨府的规矩,你可能会遭受更大的惩罚。怎么样,够刺激吧?” 裴元皓来了精神,对自己的想法颇为满意。他看她呆住的样子,脸上玩味的笑更深,眸子甚至带着两三分的得意直视着她。 阿梨恍惚地看着这个男子,****分明又舒展的眉端,和嘴角扬起的似无微有的淡笑。不知为何,阿梨总感觉那人的笑比冷漠更可怕,暗藏着深不可测的东西。 这个男人正把自己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可她不怕。与其这样接受宿命的安排,不如赌这场游戏,逃向自己不确定的未来。 一切,因不确定而血涌。 她打定了主意,甚至天真地对他说:“你不会不守信用的,对不对?” 裴元皓哈哈大笑,双臂环胸,从漏窗看向外面的夜景。此时一轮冰月从西边斜过疏影,银白澄澈的光辉泻进窗内,照得裴元皓半明半晦的面庞愈加不可捉摸。 “等月亮上了树梢头,我开始喊人了。”他威胁道。 回转身,后面的阿梨早已飞出了客房。 夜深无声息,阿梨的身影出没在花木扶疏间。她走得飞快,月影像长了脚,寸步不离地跟随着她。 她并没有先上裴元皓的马车,而是往后院的佣人房走去。夜凉如水,月光映照得杨府淡淡蒙蒙,此时微风掠过,撩动树叶沙沙作响,似乎在催促阿梨快走。 阿梨灵巧的身影出现在一间小木屋下,她环顾四周,然后轻轻在木窗上叩了三下。里面的人听得动静,很快地打开了木窗。 “阿梨,你真的出来了?出什么事了?”木窗内伍子关切的脸。 “我被抓去飨客了。”阿梨急切地告诉他,“你快去找少爷,帮他从后院翻墙出去,告诉他我在道口的梨树下等他。快点,再慢就来不及了。” 伍子顺从地应了一声,赶快穿衣套鞋。等他闪出小木屋,外面早没了阿梨的身影。 明月在稀薄的云层里缓缓移动,夜阑人静,空阔的青石道上响起马车辚辚的声响。不大工夫,马车在道口停驻,阿梨从里面跳了下来。 马车扬长而去。片刻,道口又恢复了平静。 阿梨抬眼看了看月亮,不安地在梨树下徘徊,眼光时不时转向杨府的方向。除了耳边有虫吟唧唧声,四下一片岑寂,整个南州城都在沉睡。 那个男子说过,半个时辰后他会喊人。她祈望时间过得慢点,再慢点。 慢到她和少爷出了城,逃向更远的地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遥遥传来一阵奔跑的声音。 “阿梨……” 那声轻呼惊断苍茫的月夜,阿梨惊喜地抬眸,杨劼正朝她飞速跑来。因为匆忙,外面只披件素白的大氅,夜风将氅衣几乎吹成了飞天。 他攥住了她的手,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眼睛里的亮点比繁星还闪亮。 “我以为见不着你了。” “不,少爷,我们自由了。” 阿梨甜甜地笑了,她拉着杨劼朝城门方向飞跑。天光明亮,一如她满腔热情的心事。她的眼光掠过重重屋脊,仿佛看见城门了。他们奔跑的脚步声和谐一致,夹杂着他们兴奋的喘息声。她感觉她和她的少爷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在暮春的夜里,踏乱了满天风絮,行经在属于他们的自由自在的天空。 然而欢欣只是短暂片刻,方到城门,脸上的笑黯淡了下来。 他们竟然不知道,三更后的城门早已紧闭。 想出城,只有等天亮。 远处传来杂乱的人声马蹄声。她知道半个时辰过去了,那个男子还在继续着手中的游戏。 “怎么办?阿梨,我们想个办法躲起来。”听着渐进渐近的马蹄声,杨劼有了惶恐。 阿梨也几乎乱了分寸,两人只是略微的迟疑,便手拉手闪进了一道巷子。 私奔 在这个清寂的夜里,偶尔传来路边人家的狗吠声,声音吸引了追赶的人们,灯笼火把朝他们逃跑的方向迅速地聚拢。一直胆战心惊的两人拐进另一个巷口,继续朝前奔跑,才跑了半个巷子,却见前面也隐约有灯火游动,两人前后受敌,但见路旁有家木门虚掩,两人毫不犹豫地闪了进去,在里面将木门关上了。 屋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一股股霉烂的气息扑鼻而来,几欲让人呕吐出声。两人不知身在何处,只是摸索着来到墙角,紧紧拥在一起,紧张地聆听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沓沓,从屋外穿梭而过。透过破旧的木门,火把映亮了道路,也把屋子里的摆设映得清晰可见。阿梨一眼看见屋子正中躺着的死人,吓得几乎喊出声来。 原来他们进了殓房,穷人家停尸的地方。 在南州,穷人家里死了人,因为买不起棺材入殓,只好将死人放在殓房里三天三夜后,等天一亮就抬到野外土埋了。但凡经过这种屋子,人们都是避而远之,就连杨府的人也是匆匆而过。而杨劼和阿梨慌不择路,无意间闯入了这个倒霉的地方。 阿梨怕了,从喉中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她依偎在杨劼的胸前,紧紧攥着他的衣袍不放。杨劼大概也看到了屋子里的一切,他拥她更紧,颤抖的指尖摩挲着她的后背,促促的呼吸一点一点地喷薄在她的脸上。 “别怕……我在这里,在这里……”他安慰着她,低低的声音也在颤动。 屋内可怕的黑,他们彼此感受着对方的体温,感受着对方的心跳。阿梨的手滑过杨劼的脖子,在他的脸上流连,想象着他的模样。 他的唇角微微地抿着,连带呼吸,都是冰冷的。 半晌,阿梨平静下来,笑唤:“少爷。” 杨劼的身子也不再僵硬,他“嗯”了一声,声音也恢复了平静,“最糟糕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等天亮我们去都城。” “那块血书带来了吗?” “带来了。”杨劼发出一个愉悦的浅笑,“伍子说你在外面等我,我就知道今夜是我们逃离杨府的时候了。” 阿梨将经过大概讲述了一番,不无得意道:“那人定是以为我好欺负,没想到我真的这样飞了。” “我倒感觉那人待你不一般,是故意放你走的。”杨劼阴阴地说话,说不出的酸味。 阿梨就势在他胸前打了一下,生气道:“天地良心!我天天记挂着你,出来想的也是你,你偏偏说讨人厌的话!那你呢,那天跟七夫人在屋子里待了这么久,鬼知道你们在干什么?” “你别冤枉我,为了问到紫锦楼的下落,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周折?”杨劼也发了脾气,声音大了。 “问来了吗?” “没有。七夫人说她唱遍很多楼,什么栖霞楼,孽海楼,就是想不起来有紫锦楼。” 杨劼泄气地说着,仿佛看见七夫人艳丽的容颜在面前晃来晃去,像一团漾着春色的火,涂得光艳艳的指甲在他的胸前轻划,拭不清的挑逗。一想到这些,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阿梨不再生气,声音柔软得孩童般,“这事不要再提了。等去了都城,早晚会找到紫锦楼的。” 杨劼心情也好了,将脸贴在了她的耳鬓,“我不也是天天想着你?我是怕你丢了,不理我了。你是我最亲的人,阿梨。” 阿梨的手指自杨劼的面颊抚遍他的五官,极尽温柔的笑了笑。他们第一次这样紧拥在一起,兴奋的窒息感淹没了先前的恐惧。 月影移动,从小木窗外撒下一点清光。下半夜的月色似纱,依稀中,阿梨感觉到杨劼的呼吸越来越近,最后一片柔软的东西落在了她的唇上。两人的唇舌交缠着,静夜里发出轻微的吮吸声。在这浑浊杂乱的空间,阿梨享受着杨劼的亲吻,幽香如兰,清甜若蜜。她宁愿就在这样的缠绵中,等待启明星出现在天际。 她开始唤着“少爷”,纤柔的十指摸过他的肩胛,最后抓住他的头发,有些固执,又有些凶狠地说:“你要娶我。” “我一定娶你。” 杨劼情难自禁,口中喃喃地说了句情话,那双炙热的手摸将下去,却被她腰间的绸绦挡住了去路。他笨拙地撕扯着她的绦带,声音呼吸全是急促。 阿梨低头去解,才摸到绦带,头上坠饰的璎珞不慎掉落在地。一时珠花滴滴答答乱溅,惊起蜷缩在尸体下的老鼠,吱吱叫着乱窜。 杨劼眼见一只老鼠窜到木门旁,就要往他这边而来,不由惊呼,“快开门!把它们赶出去!” 阿梨也慌了,吱嘎开了木门,又吱嘎关上。 这时,巷道上传来一声狗吠,紧接着就是嘈杂的人声。 “在殓房里!” “这回她跑不了!” 顷刻间,火把灯笼又把屋内映照得通明。 阿梨绝望地抓住杨劼的胳膊,“少爷,糟了,我们被发现了!” 杨劼恨恨地站在那里,脸上露出决然的神情,“大不了我死给他们看!” 外面的人想是忌讳死人,谁都不敢进屋。管家在屋外吆喝着:“阿梨,出来!知道你在里面。我数到十,再不出来有你好看的!”接着他开始数数,“一、二、三……” 屋子里的两人默默以对。阿梨笑了笑,眉宇间溢满了浓浓的深情,用低沉而短促的语气说道:“少爷,他们还没发现你已经出来了。你先在这里躲着,等天亮你就去都城。” “阿梨……”杨劼紧紧攥住她的手,眼睛里有泪光闪烁。 阿梨嫣然笑着。 原来,一切都不曾开始。他们还未踏出这道门,就结束了。 她很可惜,没有陪他更长的同行。就像一首曲,才唱起一个音韵便至结韵。 是不会后悔的吧,只要他出来了,这便好。 他许诺过他会娶她的。 屋外的管家已经快数到“十”了,她踮起脚,嘴唇温柔地触在杨劼的唇上,她的泪咽在心底里,她对他说:“再见,少爷。” 木门开了,阿梨出现在人们的眼前。她的脸在夜色下如此清丽,面向他们的目光如此凛切,仿佛一夜间她已长大许多。顿时,嘈乱的声音哑了。 “走吧。”阿梨悠悠说着,自顾向着巷口走。管家一时也被镇住,呆了呆,才挥手示意人们跟上,“走走,快走。” 一颗启明星在天空亮闪,东边浮现出淡青色的云。一缕霞光正在冲破云层,不久天地万物勾勒起淡淡蒙蒙的轮廓。 天,终于亮了。 青楼 南州城的白日也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这里比北方太平,人物自然繁阜盛丰,沿街茶坊酒肆、青楼画阁遍布,老远就能闻到罗绮飘香,听到箫鼓喧空。 这日位于柳陌巷的观香楼照样生意兴隆,楼上楼下全是姑娘们的花光靓影。客人们纷纷前来欢娱取乐,直惹得珠帘影乱,笑声喧哗。 满脸堆笑的鸨母在客堂里接见了太守府的管家。待丫鬟奉茶退出,鸨母笑道:“管家大人能把府里的丫头送来,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那丫头烈性,四个男人都架不住她,嘴里还骂得刁钻刻薄……” 管家慢慢呷着茶,敛紧眉头,“这种事情难道会为难妈妈了?但凡新来的姑娘,哪个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妈妈不是照样能把她们**得个个乖顺听话?” 鸨母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态度却是极其恭谨,“那叫阿梨的丫头毕竟是大人府里出来的,跟别人不一样。要是缺个胳膊少条腿,大人突然又想把她要回去,老奴可是担罪不起啊。” 说完,暗地朝旁边的前院管事使了个眼色。 “阿梨姑娘虽是顽劣了些,可毕竟是吃杨家饭长大的。你看看长得多水灵?你这里不想要,别家还提着银子排队要呢。”管家无所谓地说道,站起身要走的样子。 鸨母拉住管家,重新堆起笑容,“管家大人消气,老奴刚才是丑话说在前头。至于阿梨姑娘的价钱,就这个数。” 前院管事呈过来一叠银锭,管家扫眼数了数,不屑道:“才一千两,太不值了吧?” “您有所不知,如今行情跌了,这个数可是全南州最高的了。再说,太守府卖丫鬟,虽然无可厚非,可毕竟不是好听的事,要是让全城的人知道了,杨大人的面子不好搁是不是?咱们不替观香楼想想,也要替杨大人想想。” 鸨母抛出一段话,将一包银子另外塞到管家手中,“一点小意思,管家大人只管收下,不成敬意。” 管家掂了掂银锭,满意地收了。又是一套甜腻腻的奉承话,鸨母亲自送管家到楼外,才喜滋滋的折回来。 “捡到大便宜了,真开心。”鸨母笑得合不拢嘴。 前院管事在旁边提醒道:“小的已经探听出来了,那丫头是逃跑后被抓的,后来发现他们家的大少爷不见了。那大少爷跟这丫头有什么关系吧?是不是想私奔?” 鸨母一愣,随即冷笑道:“不该知道的咱们不知道,知道的咱们也假装不知道,送上门的白要白不要。去,把那丫头收拾收拾,今日开苞!” 到了傍晚,西边的晚霞将大街小巷染成橘红。正值观香楼生意高峰,写着“阿梨”的红灯笼挂了出去。 南州是山水花柳游赏之地,凡是途径此地的都要来柳陌巷一带走走。街市上吆喝声、喧杂乐曲声此起彼伏,嫖客狎士三五成群,也有骑马坐轿的,都穿着簇新华丽的袍衫,优雅自得地朝花楼走去。 熙熙攘攘的行人中间,裴元皓身着便服不紧不慢地走着。手中还摇一把山水折扇,初初看去,与南州的纨绔子弟无异。若是细心观察,依稀可见其嘴角一缕漫不经心的笑意,和眸子里藏匿得极好的阴鸷,加之后面几名束刀壮汉亦步亦趋跟着,愈发衬托此人与众不同。 此时他的眼光扫过围聚的人群,走过了观香楼。不知怎的,他停止了脚步,回身朝那盏红灯笼端凝而望。 围聚的人群正在朝红灯笼指手画脚,有人开始跃跃欲试。 “正祥,”裴元皓叫了后面一名随从,“那个丫头是不是被抓回来了?” 正祥笑着道:“您一夜好睡,一大早带小的出来办事,小的以为大人已经忘记那丫头了。” “那丫头很有趣。我在想,不光丫头有点怪,杨家的大少爷也有点怪。” “大人,您不会怀疑杨家大少爷也是……。”正祥睥睨四周,轻声道,“您也太多疑了吧?” 裴元皓的眼光落在红灯笼上,手中的折扇在掌上一敲一敲的,道:“要是被抓回去,这游戏就不好玩了。” “阿梨……”他念着红灯笼上的名字,仿佛想从中咀嚼出味道来,“希望此阿梨非彼阿梨。走,咱们也进去凑个热闹。” 楼内七彩挂灯已经亮了起来,听说有客人愿意出高价与阿梨春风一度,鸨母急急地赶来招呼。 厅堂里的客人悠闲地坐着,随身侍卫分站两边,虽是一身便服,单看架势就骇人。老辣的鸨母忙唤丫鬟端茶递果,暗中偷偷打量。客人窄袖宝相花纹的锦袍上,暗绣盘锦金丝的图案,这种达官贵人专用的纹饰,越发显得那人俊逸翩然,这让看惯达人无数的鸨母也不由露出三分惊羡。 “裴爷贵脚踏于贱地,真让观香楼蓬荜生辉。”鸨母谄笑道,“裴爷是都城人士?” “妈妈好眼力。”裴元皓微微一笑,吩咐正祥将三百两银子放在桌上,手中的扇子慢悠悠地摇着,举止说不出来的潇洒,“就请陪我上楼吧。” 鸨母没想到客人如此爽快,甚至不给她说句客套奉承话的机会,也不敢耽搁,亲自引领裴爷上楼。 陪着客人扶梯而上,不时传来打情骂俏声,和呢哝的丝竹笙歌。间间房门半掩,灯光朦胧,里面的人影也朦胧。那观香楼结构也是错综复杂,拐过一道曲廊,前面就是新来的姑娘所处的房间。此处比外面多了份安静,廊外的一盆玉簪花寂寞地开着。 鸨母在房间外止步,伸手推开房门,面上透出恭谨的笑容,恭身对客人道:“裴爷请。” 裴元皓合起手中的折扇,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 花蝶 房间里微微有股幽香,那是春楼姑娘惯用的香气。此时近晚,当中圆木桌上的烛光燃得如天际的火烧云,烈烈的。靠南的**半垂海红帐帏,两名身强力壮的**围站在床前,只看见微露的湖色里帐,里面似乎有人在左右扭动,晃得床板吱嘎吱嘎响。 鸨母抢先过去,朝**挥手示意,“客人来了,都出去。”说完,上前掀开两边的帐帏,打了帘钩,回身脸上荡起几皱笑纹。 “裴爷,新来的姑娘野性十足,又鲜嫩,正好合裴爷的胃口。裴爷,这可是实打实的雏。” 裴元皓淡然一笑,眼光转向榻床。待他看清**女子的真面目,眼里霎时起了讶意。 阿梨全身呈“大”字被绑在**。乌发散乱衾枕,大红的兜肚半搭在胸前,下面的薄罗裙褪得只剩下最后一层,露出修长白皙的腿。腿上有被人掐过的红痕,有的已透出血丝来。 因嘴上塞满了破棉絮,阿梨无法言语,喉咙里挤出呜呜的声响。此时她也发现了裴元皓,无助地扭动着身子,绑在手脚的绳子却越抠越深。大概是气力不济的缘故,阿梨停止了挣扎,**剧烈地上下起伏,眼里分明泛着水光,却凶狠地、倔强地瞪着。 仿佛找到了比昨晚更刺激的游戏,裴元皓面上渐渐露出愉快的微笑。 鸨母侧眼窥视客人的神情,不觉大大舒了口气。她给了裴爷一个暧昧的笑,剔起蒙着红纱的灯亮,随即吹灭了蜡烛。房间里顿时仿佛被覆上一层浅红的光晕,看起来红绡绣帏不胜春,令人想入非非。 裴元皓突然想起什么,叫住了鸨母,“你去採些梨花来。” 鸨母笑道:“裴爷尽说些笑话,这节气,梨花早没了。” “你家花园里还有什么花?” 鸨母略一思忖,掰着指头细数着,“花园里倒是姑娘们游玩之地,现在开的有玉兰花、紫薇、丁香、海棠、锦带花,还有牡丹呢。” “快去採一箩筐来,越多越好。” “裴爷有此雅兴,奴家叫楼里的姑娘都採去,包您满意。”鸨母咯咯笑着,赶紧招呼人去了。 灯光摇曳,如无数浮光碎影在屋内流转,将裴元皓的身影拉得愈发伟岸挺拔。阿梨觉得漫天满眼全是这人的影子,他的轻袍撩起一阵微风,眨眼间他已经坐在了床沿上。 委靡的光色里只看见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口吻里透着憾意,“你还是被抓了。杨靖业真不是东西,竟然把你送到这种地方。” 一汪绝望的泪珠滚滚而出。阿梨闭上眼睛,依稀看见老爷暴怒的脸,他逼迫自己说出杨劼的去向,而自己知道杨劼已经远走高飞,咬紧碎牙就是不肯说。 裴元皓并没有因她的眼泪而起半点怜悯,他凑近她,身子慢慢地压了过来,含笑的眼眸近在咫尺。阿梨怕极了这种眼光,她扭开头,他却扳她过来,顺势扯去了塞在她嘴里的破棉絮。 阿梨的嘴巴轻松了,她大大地喘了口气,随即不加迟疑朝面前的这张脸啐去。 裴元皓早有防备,一个迅雷不及的展扇挡住。阿梨开始大骂,“你们没一个是好东西!别以为有权有势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不会屈服的!” “这你就没良心了,我是好心放你走,是你自己没跑远。”裴爷好整以暇地笑着,不起半丝怒意。 阿梨泄气,散了架似地软瘫在那里。 裴元皓兀自沉吟,半是认真道:“奇怪,想不到又见面了,老天爷当真安排你非属于我不成?” 闻言,阿梨又急又乱,抵死般地挣扎着。她只能这样表示自己的抗拒,告诉这人她不会让他得逞。她的激烈的动作反惹得他有了情趣,折扇从她的颈脖,慢慢滑下她的前胸,阿梨白瓷般光滑的肌肤呈现在他的面前。裴元皓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地欣赏着。 不久,他气定神闲地收起折扇,发出一声由衷的喟叹。 “你太瘦了!” 新一轮的耻辱淹没了阿梨的神经,隐忍不落的眼泪再次滑落下来。 外面是轻轻的敲门声,裴爷警觉地侧脸,不耐地问道:“谁?” “裴爷,花来了。”鸨母在外面小心翼翼地回答。 “拿进来。” 外面探进鸨母插满花钿的头,鸨母吃力地将盛满鲜花的箩筐提进来,还不忘谄笑,“裴爷有事尽管吩咐,老奴着下面的人去办。” 新摘的花朵姹紫嫣红,团团簇簇绽开着,如彩霞叆叇。 就像娇艳**的女子,历一场风花雪月,就是心境再凉薄的男子,此番也想成为红尘醉客。 裴元皓目光反而凝重,唇边虽然含着淡淡的笑,神情却专注起来。如此模样,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他究竟想干什么。 手中的牡丹血凝的红,他将它放在阿梨的肌肤上。粉黛的海棠、皎白的玉兰……临近初夏的南州异花满地,橙红朱紫,缤纷绮丽。不大工夫,阿梨整个人似浸没在花海中,那幽幽袭鼻的花香在帐内流淌。 裴元皓拾起箩筐内最后几枚掉落的花瓣,袍袖挥扬,满帐花瓣一时舞影翩翩。他颔首笑了,仿佛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一年内,这个女子我包了。”他随意掸了掸手,说给后面的鸨母听,“把她养得肥一点。” 鸨母脸上笑开了花,“有裴爷罩着,那是阿梨姑娘的造化。裴爷放心,不出几个月,老奴保准给您养出个才艺双全的绝色美女,好好伺候裴爷。” 裴元皓满意地点头,“我随时会来,下去取银票吧。” 说完,他不再顾及床榻上的阿梨,径直往外走。又是一桩生意达成,鸨母如逢财神,屁颠屁颠地跟了出去。 瞬息之间,黑暗潮水般袭击而来。越来越虚弱的阿梨发出小兽似的呜咽声。 自己已是落入蛛网的羽蝶,无论几多挣扎终是抖翅不能。这种念头再次席卷全身,她绝望地闭上双眼。 劣行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盛暑时节,南州城天天晴空万里,太阳几乎烤焦了大地。草木树叶抵不住终日暴晒,连叶子都卷成了细条。午后的观香楼少了暮春时的喧哗,楼里的姑娘也有了倦意,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南风刮来一股股热浪,火燎般的,连绮窗外的小鸟都被烫着,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房间里窒闷得使人难以呼吸,阿梨手执团扇,找个通往迂廊的阴暗处凉快去。 走路有些虚浮无力,内衫已经被汗水濡湿了一大块。阿梨扶着墙走,廊角投下的阴影正斜在她苍白的脸上。 自从那日后,裴爷并没出现。 可她清楚,这一年来,她是属于他的,他迟早会来。 花未落,她的心已沉底。 初到观香楼,她竟生了一场大病,终日陷入昏昏沉沉中。她说着梦魇般的胡话,眼前总是影影绰绰的人或者东西在晃动,小巷殓房里的死尸,逃窜的老鼠,管家手里的皮鞭…… 遥远的,她总是听见杨劼在呼唤着“阿梨”,这是她感觉最温馨的时候。其余的,就是一对深邃难测的眸子,还有那比冷漠更可怖的笑,昏睡中那扬起的花瓣正在飞舞,浪潮般覆盖住了她的脸。 她只知道那个裴姓男子是杨府尊贵的客人,来自都城,其余的,她一概不知。对于他的身份,她一字未提。鸨母毕竟只了解南州一带的达官贵胄,猜测之余,感慨道:“凭我的直觉,裴爷定是都城里响当当的人物。” 阿梨冷笑,不管是谁,这跟她有何关系? 她唯一关心的,是杨劼此时怎么样了。 病愈不出几天,按耐不住的鸨母就急着叫来琴师,阿梨开始抚琴弹曲了。 观香楼里的姑娘有三等,最低等的姿色浅或者沦为徐娘半老的,专门在楼下卖身拉客;二流的姑娘守在楼上,大多陪宿往来客商、稍有身份的狎客,笙歌艳舞,灯红酒绿;那几个称为“花魁娘子”的,是观香楼里的头牌,从不轻易抛头露面。就是达官显贵来了,也只做轻弹一曲,卖艺不卖身。 阿梨自然不是花魁,又不会温酒吟诗,却有自己的房间,客人来了也不得留宿。老练的鸨母不会把她当菩萨供着,每每差她给姑娘房里端茶送水,按她的意思是,阿梨毕竟年少事浅,深入花房能够多长点见识。 在观香楼里,阿梨是特殊的一个,她似乎是妓,又似乎不是。 迂廊尽头似乎起了微风,渐渐有了阴凉的感觉。阿梨倚柱而坐,轻轻摇晃着手中的团扇,隐约能听见楼下接客的声音。每当入夜时分,各家姑娘房门上,都会挑出一对对朱粉纱灯,伴随着粉红的灯光和胭脂花香,门外流光露影,门里阵阵妙曼的箫管清音。 才短短三个月,阿梨已经习惯。 她还在游离失神着,却听得楼梯口有响动。转眼看去,楼上的姑娘冰蓝正**着她的熟客闵生,两人走得踉跄,冰蓝整个人歪在闵生的身上,透明的薄纱衫半垂半落,露出粉颈**。 想是双方都已经急不可耐,冰蓝一脸千娇百媚的笑,那闵生的双手在冰蓝的胸前上下摩挲着,两人抵墙倚靠,冰蓝长长的黑发缠上闵生的颈项,两人竟当着阿梨的面缠绵厮磨起来。 “冤家,都半个月了才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冰蓝细碎地**,嗔怪道。 “我家那个婆娘贼得紧……” “还没见你这般怕老婆的,我一颗芳心还寄托在你身上,真怕枉费了。” “等我攒够银子,就赎你出去……” 明暗交替,你哝我哝。 冰蓝突然惊醒,看见阿梨正一声不响地坐在廊柱旁,眼前旖旎情致悉收入眼,不由生气道:“看什么看?你不知道回避吗?” 阿梨连一丝离开的意思都没有,眼皮懒懒抬起,回敬道:“我先坐这里的,该回避的是你们。” “死丫头,敢顶嘴!”冰蓝两眼冒火,冲过去想揍阿梨,被旁边的闵生一把拉住。 “算了,何必跟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呢。”闵生劝说道。 冰蓝见闵生帮阿梨说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撒起她的泼辣劲儿,“我偏要给她点颜色看看,看她以后还敢不敢放肆!” 阿梨闻言冷冷一哼,不再搭理冰蓝,转头望着廊下的景致。 廊下是团扇轻纨的艺伎,粉翠裙裾如细柳,在布置华丽纷纭的花厅里轻盈穿梭。阿梨只见中间一个穿了绛色轻衫的倩影,鹤立鸡群,手中的琵琶轻举,动作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舒展,她的衣袖冉冉飘举,飘逸得如同九魔仙女在宫娥簇拥下降临人间。 那是大名鼎鼎的芷媚。 “碧天如水月如眉,城头银漏迟,绿波风动画船移,娇羞初见时,银烛暗 ,翠帘垂, 芳心两自知……” 芷媚的歌声就像她的人,清婉是她的姿色,高远是她一贯的风骨。她就这样忘我地旋舞高歌,万籁沉寂,楼里所有的男人都屏住呼吸,恨不得将眼前的美人连带歌声都吞进肚里。 阿梨觉得芷媚就是一抹众人仰慕的绯红,虽艳却高不可攀,她做梦都想做这样的人。 她几乎忘记自己此时的处境,直到头皮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她尖声叫了起来。 冰蓝已经近到她的面前,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描得浓墨的眼睛分外骇人,“死贱人,想骑在我的头上了,也不掂量掂量我冰蓝是谁?”说完,挥手就给阿梨一巴掌。 阿梨不甘示弱,随即还了冰蓝一记清脆的耳光。冰蓝脸上挨打反而愣住了,接着就是尖利的嘶喊,扑过去拽住阿梨的衣襟不放手,两个女子就这样厮打起来。 平日在观香楼里,姑娘间扭打对骂的事例多了,无外乎争风吃醋,争抢客人的。楼里的人都司空见惯了,最多护楼的宿卫过来劝解,闹得大些的受鸨母一责打,派到后院干几天杂活以示惩罚。不多时,两个人从迂廊打到楼梯口,楼下的众人停止了歌舞,仰望着楼上看热闹。 鸨母刚巧坐在花厅里观赏芷媚的舞技,闻得楼上的动静,便一叠声地唤人,自己惶急急上了楼。几名男护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开了两人,鸨母细细地查看阿梨的脸,瞪了冰蓝一眼,呵斥道:“明知道阿梨是新来的,你就不会让她点儿?” 冰蓝曾经也做过观香楼的头牌,年岁长了加上气性暴躁,渐渐沦落成了二流。在二流姑娘里她还是数一数二的,仗着鸨母的欢喜,平时待人依旧傲慢无礼。这回见鸨母反而替新来的阿梨说起话来,心里嫉恨却不言语。 鸨母吩咐丫鬟将闵生请到冰蓝花房里去,拿果子香茶好生招待,另外指着冰蓝训道:“看看你乱得什么样,还做不做生意了?快点整理干净了,招呼客人去!” 冰蓝瞪了阿梨一眼,心有不甘地走了。这边鸨母对阿梨也没有好脸色,“我还答应裴爷把你培养成绝色艳妓呢,光靠打架能打出个屁!你看看人家芷媚,女子要内外兼修,又工于谈吐言行,才能做到长盛不衰,你懂不懂?” 阿梨低沉地应了一声,刚才的厮打让她的双颊染上一阵潮热,挑起来的眉眼落下绯红,尚带着疲惫的影子。可她还是没忘记整理散露的前襟,如玉的臂弯有被掐过的紫痕。 鸨母语气不减,继续教训道:“别搞得一身伤,要是裴爷回来我可担当不起。瞧你浑身带刺儿的样,怪不得杨府不要你!” 挂牌 一场雷雨后又是丽日当空,南州城上空弥散着潮湿的气息,柳陌巷艳帜高悬,那些达官贵人、雅士墨客纷纷赴楼冶游。 前些日子因为天气太炎热,客人少了,姑娘们的脂粉钱自然少了。这场雷雨暂时将酷暑扫个干净,姑娘们纷纷沾粉施黛,几乎倾楼而出。老相好的如愿见面,共赴红绡鸾帐**,就是平时囊中羞涩,在门口胆怯想进不敢进的,也被搭讪的**甜言蜜语勾了去,如果碰上年轻的小后生,几个**更是争个不可开交。 阿梨的日子并不好过,除了每日冗长的必修课,鸨母指使她站在门内,凡是有狎客进来,学着过去招呼。而她又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凡是客人一来,别的**呼啦围上去,只有她独自躲得远远的。 刻着她名字的招牌放在不大醒目的位置,有些客人对名字新鲜,又是出价低的,便专门点名要阿梨,见了长相也是分外满意。可是偶一接触,阿梨姑娘不会吟诗作词、不会弹琴歌舞,连起码的温酒**都不会,这样什么都不会的姑娘,却又近身不得,客人便扫了兴趣。 渐渐的,阿梨姑娘无人问津了。 如此这般,鸨母不得不做长远谋算。阿梨年纪轻,一年后那个裴爷若是放弃了阿梨,她就要把阿梨往头牌上推。杨府里出来的丫鬟善于察言观色,长相与那些乡野村姑不同,而且在大户人家待得久了,自然而然就会沾上点贵气。 何况鸨母从杨府管家那里得知,他们家大少爷的魂就是被这丫头勾走的。凭她老辣尖锐的眼光,可以预测阿梨绝对是天生的媚物。 楼门口又**起来,还没接上客的姑娘们拼命地往前冲,原来来了位俊伟的小后生。 后生清爽布衣打扮,取出一锭带着体温的银子交给鸨母,指名要找阿梨姑娘。 鸨母上下打量了后生,见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便唤护丁,“去叫阿梨下来接客。” 那后生倒彬彬有礼,说自己上去无妨。鸨母便让护丁引着后生上楼,后生踏楼的步伐很轻快,仿佛是飘上去似的,姑娘们纷纷抬眸目视他的背影,仿佛被他飘逸的背影牵引住了,一时眉眼闪闪。 阿梨房间外那盆栀子花早已凋落,饱满的叶片里插满了小草,一丛从萎靡地长着,丝毫没有热烈的茸茸嫩绿。记得阿梨说过,人贱得就像草,无论岩缝里墙角边都会挣萌而发,可没水的滋润就会很快枯死的。 这时候的阿梨是否就像濒临枯萎的小草? 后生隔着帘子,朦胧地瞧见阿梨靠在床榻上。她原本长得瘦弱,此时如云的青丝松松盘了个懒云髻,用簪花步摇插着,垂下一缕檀色流苏,衬着她无暇的面肤如雪的白,倒比以前更添一副不胜之态。 “阿梨。” 蓦地,他的心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刺入,鼻子一酸,脸上还是那种阳光般的笑。 闻听熟悉的唤声,阿梨隐隐轻颤,阴暗的房间似乎又渐渐亮了,面前站着的人正用他一贯粲然的眼神望着她。瞬时,惊喜和悲凉无边无际地扑盖而来。 “伍子!” 她飞扑过去,如见了亲人,放肆地扑在伍子身上嚎啕大哭。 “我想出去……伍子,我不要呆在这个地方……” 阿梨越哭越收煞不住,那压抑已久的苦闷几乎击垮了她所有的神志。往日无忧无虑的时光在眼前闪过,曾经经历过的事纷至沓来。在悲伤之余,她深深地感触到,他们再也不能回到以前单纯的青涩岁月里了。 伍子任凭她哭个够,待她的哭声变成了抽咽,方劝慰道:”那天他们也找过我,我装睡装糊涂,这事虽蒙过去了,他们照样盯了我两个多月。要不要你去跟老爷说你知道大少爷在哪儿,求老爷放你出去?” 阿梨一嘟嘴,倔强道:“不行,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会告诉他们。” 伍子笑起来,“就知道你这犟脾气,你出不去,我只好想法子进来找你了。”说着,抖了抖身上的布衣,“那还是跟我师父借的,说我要相亲去。” 嗤地,阿梨被伍子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你哪来的钱?” “我把府里花园通沟的活都揽了,管家答应给我一锭银子。” “那些沟沟洼洼的又长又臭,你累死累活的就是想见我。”阿梨又心疼又生气,眼睛里又慢慢浮起一层薄雾,“真不值。” 伍子却开心地笑,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握住阿梨,“没事,我有的是力气。阿梨,你知道吗,两年前我们栽下的石榴树,今夏开花了。” 他的脸上饱含光辉,好像看见这夏日里如火绽开的石榴花,一片勃勃生机。 阿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伍子,也被他的愉悦感染了,嘴角勾起一弯浅笑,“伍子,你待我真好,要是有什么事,我第一个想到的总是你。你再帮我一次好不好?” 伍子含笑点头,“说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阿梨面上的笑意渐渐收拢,慎重地告诉伍子,“大少爷其实是……” 日影正在往西边移动,最后一抹橘红浅搁在琐窗外,屋子里的两个人影在光晕下浅浅淡淡。观香楼上下热闹哗然,偶尔传来鸨母浓稠似蜜的打情骂俏声,琴韵筝鸣嘈切,如歌如诉。 伍子静静地听着,眉间凝了少年少有的沉重。依稀想起那个深夜,杨劼的双脚踩在他的肩膀上,杨府的高墙落下泥灰,他一运气便将杨劼送上了墙头。 他兴奋地朝杨劼挥手告别。在他眼里,杨劼不过是个俊雅苍白的少爷。 但凡阿梨需要他做的事,他一定会帮她做到。 就像现在,阿梨将杨劼的身世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他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你是要我去都城找杨劼?” 阿梨秀美的眼眸里,那层雾霭还在游离,她从来不会在伍子面前掩盖自己的心情,“少爷……这会儿是不是在吃苦?” “知道了,我马上去都城。”伍子攥紧了阿梨的手,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目光,“阿梨,你要保重,我迟早会回来救你出去的。” 阿梨的心安泰了,她使劲地点点头。窗外的天色暗淡,一切模糊得如同沐在烟雾里,变幻迷离。 芷媚 月上中天,一缕夜风透窗而进,吹熄了床边的孤烛。阿梨临窗而立,想着已过十天,伍子应该出发去都城了吧? 观香楼里灯火蒙眬,每个亮着烛光的花房深处,有多少畅饮欢歌?那些成双成对的,都嬉游在鸳鸯暖被里翻云覆雨。而在楼里的每个夜晚,阿梨都是数着更鼓声,在思忆中度过。 一次次地回想,她与杨劼之间的千般亲昵,虽然短暂,足够让她细细品味。她倒在床上,轻抚身上的寸寸肌肤,苍穹下的星月都羞去了光亮,浅蒙的纱透撒进来,仿佛杨劼温热的手掌在游离,她眯起眼迷醉了,伴随她的只有口中吐出的轻喃声。 尤在神思梦游,全身又被一种难耐难忍的燠热煎熬着,房间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阿梨一惊,睁眼看原是鸨母。 “阿梨,芷媚指名要你过去伺候。”鸨母眉开眼笑,干瘦的手指在阿梨**的大腿摩挲,啧啧称赞,“多细白的皮肤!芷媚向来清高,还真没让她看上眼的,倒对你另眼相看了。阿梨,乖乖地听她的话,把她的本领都学到手。” 阿梨半懵懂半迷糊地跟随鸨母走,转过长廊,又到了另一个境地。这里收拾得与别处迥然不同,门外名花铺地,花时绚烂若锦,一带梅花式样的栏杆都是朱漆画成。借着从半掩漏窗洒出来的烛光,芷媚伶俏的身影正一步一步行来,飘渺有若从画中出来的仙子。 面对神静气闲的芷媚,阿梨的心突突地跳起来,感觉自己简直俗不可耐。 芷媚含着一抹淡薄的微笑,望住她,“阿梨,刚才我的丝帕吹到栏杆那边去了,你去给我拾来。” 阿梨应了一声,见丝帕挂在悬檐下飘动,中间正好隔了栏杆。正要爬栏过去,芷媚叫住了她,“不许过栏,你就这样用手把丝帕拿下。” 阿梨不明芷媚用意,但也乖乖伸出手,却又够不着。于是整个腰肢靠着栏,后仰着,一把将丝帕取了下来。 芷媚满意地微笑,对鸨母说:“好个小蛮腰,果然纤若柳摆春,把她交给我吧,我教她浣纱舞。” 鸨母满面春风地应道:“跟了你,那是阿梨的造化。阿梨,快来谢过芷媚姑娘。” 芷媚的声音如莺声燕语一般好听,阿梨从诧异中缓神,明艳照人的芷媚,清丽入骨,连月亮都被她比下去了。她始终不能明白,芷媚与她素不相识,为什么偏偏会中意她呢? 直到后来她们熟悉了,芷媚告诉她,那日她无意从花厅仰望,病后的阿梨懒洋洋地坐在迂廊里,她的面色端凝,周围的景致丝毫与其无关,眼里是落寞到极致的伤痛。 隔着光影,阿梨就是碧水芙蕖娉婷濯波,芷媚仿佛看到了初进青楼的自己。 紧接着与冰蓝的那顿厮打,芷媚又看见了阿梨强硬的一面,这是柔弱的芷媚缺少的,于是她对阿梨更加注目了。 遇到芷媚这样的贵人,阿梨有了好造化,除了伺候芷媚,阿梨天天照芷媚的吩咐勤功练舞。好在她天资聪慧,没有几天就领悟了《浣纱舞》的要领。 芷媚是名霸一时的红妓,她的绝艳是高高在上的,在脂香粉腻中,她是所有男人注目的中心。许多客人慕名而来,只为听她说话,看她轻舞一曲 。每当这时,芷媚的脸上是满满的沉静,她含笑与他们周旋,委婉却不招惹,让客人没任何的不妥。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芷媚褪尽一身脂粉,披散开乌黑发亮的长发。金笼炉里熏起一缕沉香,她的瘦影倚窗独坐,面容略带惆怅,似乎装有满腹心事。 阿梨远远地望着她,美艳的芷媚也有孤栖寂寞的心境吧?这个时候,她也会想起自己的少爷,心里也有了幽怨幽凉的难受。 妒意 长夏已过又是新秋,清风送爽,吹散了南州上空炎热的云天,卷曲了整个夏日的树叶又抖擞起精神,柳陌巷又恢复欣欣向荣的景致。 七月二十九是藏胜会,大欹国各家门户都会插香摆灯,到时南州城的人们倾城出动,扶老携幼,场面分外喧闹隆重。连观香楼的姑娘们也在盼着藏胜会的来临。 这日鸨母得到太守杨靖业传令,命她速去太守府衙。鸨母不知出了何事,一路忐忑不安,见到杨靖业已是汗颜涔涔。 杨靖业背负着手,说话倒和气,“观香楼日夜笙歌不绝,那声色在南州极其有名啊。” “观香楼托杨大人洪福,大人治理有方,丰功伟绩光耀天地。”鸨母阿谀奉承道。 杨靖业听惯了这种话,并没有愉悦的意思,脸上一片肃然,“藏胜会那日统正皇帝下南州,你去准备舞妓歌女若干,到时候向统正皇帝一展歌舞。南州城内河面不宽,本官正日夜督造珠帘画舫,皇上若有雅兴,必有名姝绝艳伴随左右,你须挑选美人几个以作后备,记住,要落落大方的,少来那些脂粉俗态。” 鸨母闻听天大喜事降临,笑得连嘴都合不拢,朝杨靖业直磕头,“谢大人恩德,老奴这就去办。” 杨靖业缓缓踱步,片刻后又似是想起什么,问道:“那个阿梨怎么样?有没有跟我家阿劼见面?” “回大人,阿梨这丫头整日哭丧着脸,还跟人吵架打闹,差点把楼里的客人都吓跑了,到现在连个小曲都弹不会,老奴可是花了不少的本钱。”鸨母大叹苦经,见杨靖业沉郁着,才一笑,“大人放心,老奴一天到晚盯着呢,就是没大少爷的踪影。要是有什么蛛丝马迹,老奴一定前来禀告。” 杨靖业也不露声色,只是淡然说道:“此是家事,少钻进外人耳孔里。”鸨母赶忙称喏,杨靖业再三关照,“还有半月,你先去准备准备。要是皇上龙心大悦,赏赐下来,观香楼也有功劳。” 鸨母喜出望外,踩着碎步小跑着出了太守府衙,急急地赶去观香楼宣布去了。 听说御驾亲临南州,观香楼里炸开了锅,姑娘们围着鸨母争相报名,生怕错漏了一步。闹得最凶的就是冰蓝,她本是舞女出身,又见过大场面,自恃有自己的一份。 观香楼最出名的就是浣纱舞,四围轻纱女郎簇拥着芷媚如凌波冉冉,水袖宽舞腾跃,凡是见过的都如痴如醉。鸨母让芷媚清点名额,芷媚挑了几名舞步娴熟面容姣美的,凑了半日还差一个。 冰蓝款步出来,笑道:“芷媚妹妹怎么把我给忘了?想当年我冰蓝也是名震柳陌巷的。” 鸨母止住冰蓝,“你少插话,先让芷媚想好再说,说不定漏了谁。” 芷媚眸光一闪,嘴角盈着浅笑,“是漏了一个人,把阿梨补上吧。” “阿梨……”鸨母诧异,“她还没学会呢,万一出了什么差错,那是要掉脑袋的。” 芷媚笑笑,看向楼上的迂廊,阿梨正闷声不响地独自练着压腿,芷媚胸有成竹道:“妈妈放心,那日她肯定行。” “芷媚,你偏心!”冰蓝羞恼万般,不禁骂道,“阿梨连个基本舞步都不会,怎能堪此大任,你分明把此事当儿戏!别以为她是你房里的人,就可以这样偏袒于她,我冰蓝不服!”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我根本没偏袒的意思。”芷媚淡漠地说话,站起身就想上楼去。 后面冰蓝气得脸色铁青,嘴里依然止不住地骂着阿梨,“一个小小的丫头,就会耍手段欺侮人,姐妹们注意了,这可是狐狸精投胎,过不了多久就欺到你们头上了!” “冰蓝,说够了没有?小心我撕烂你这张刁嘴!去,都干活去!”鸨母喝道。 芷媚自顾上楼,绣着白牡丹的裙摆拖曳在地面上,转过廊角,将冰蓝的哭声和鸨母的训斥声拂在后面。 房门外站着阿梨,她默默地望着芷媚笑了笑,露出碎玉般的牙齿。 “我听见你们说话了,那些难听的话我都没记在心上,我只记得一句。” 她的眼里含着泪,脆声道:“你说我那日肯定行。冲着这句话,只要你教我,不论怎么做,我都不会辜负你。” 芷媚目光一颤,喜悦无法控制地洋溢在脸上,手下意识抓紧阿梨的手,真心道:“其实我怕你拒绝,你真的肯?” “我肯。” 她们微笑,清风疾来,满树红缨沙沙,宛若芷媚滟滟的红袖轻舞飞扬。 皇城 都城作为大欹国帝王一大都会,百府千衙,三衢九陌,到处是奇技淫巧之物,到处是衣冠礼乐之流,金碧恢弘的皇宫又连绵其中,真是说不尽的繁华,享不尽的快乐。 熙熙攘攘的人流当中,杨劼无精打采地走在回客店的路上。 都城的秋天来得比南州早,白天还带着几分暑意,晚间却丝丝的凉。眼看太阳快西沉,那股凉意又幽幽漫漫的上来,杨劼抚了抚单薄的外袍,不禁加快了脚步。 身上的那件披袍早就被他送进了当铺,这是他带出来的唯一值钱的东西。他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前路迷茫似乎没有尽头,他简直要绝望了。 打听了整个夏天,没有紫锦楼的下落。 甚至问起宣平三年的事,被问者都纷纷摇头。遑论先朝本是大忌,触及在位的统正皇帝更会招来杀头之罪,谁敢? 杨劼刚跨进客店,里面的老板娘笑着打招呼,“杨公子,这么早回来了?” 因为涉世浅薄,杨劼在都城用的是真名。没过多久便后悔了,他生怕太守府的人寻找到他。老板娘朝他盈盈笑着,他连忙垂下眼眸,支吾一声便上楼去了。 夜里正在月光下看书,老板娘进了他的客房。她亲自插上新烛,房间里亮起来,杨劼看见久违的烛火燃燃,在自己的眼前摇曳不定着。 老板娘疼惜道:“你这样看书,把眼睛都看坏了。还没打听到紫锦楼下落吗?” 杨劼道了谢,走到圆桌旁坐下,烛光燃映着他清秀的面庞,显得五官棱角分明却柔软,含着少年明亮的光辉。 老板娘好半晌才挣脱恍惚,抬指抚摸杨劼的发缕。杨劼慌忙侧头避开,老板娘痴痴地凑了上来,“看你长得细皮嫩肉的,你爹娘是什么人?” “我爹娘早死了。”杨劼敷衍道。 老板娘趁势轻打了他一下,嗔怪道:“我料准你拿这话搪塞我,把我当外人看,讨厌。” 杨劼不再理她,自顾看着书,老板娘没话找话的搭讪,“有媳妇了吧?” “有。”杨劼不耐烦与她纠缠,将书一放,“天已不早我要歇了,你出去。” 老板娘脸上的笑意顿然消失,恼羞道:“呦,好大的少爷架子,好像被人伺候惯似的,也不看看自己的穷酸样!你可是欠了半月的房钱,要不是我怜悯你,早就被我当家的赶出去了!限你三日内还清,不然给我走人!” 说完,老板娘白了他一眼,扭捏着腰肢走了。 杨劼吹灭了蜡烛,一甩手走到床畔的木榻上躺下。抬眼望着寥落的星空,月亮像个巨大的银盘高挂在天边,窗内冷光万倾,他孤寂的心情就像这清寒的月。 再过半月就是南州的藏胜会。每年的这个时候,他和阿梨、还有伍子穿梭在人群里。十里河堤烟雾溟濛,阿梨绽开孩子气灵动的笑脸,拉着他不停的走,一双清亮的眼睛闪耀着,瞳孔分明,笑声清脆…… “阿梨……” 迷蒙中他唤着她的名字,翻了个身,终于睡过去了。 第二日杨劼照常起来,天色晴朗得让他晕眩,从窗内望去,都城大得似乎没有边际,他叹了口气,无端端地又添了几分忧郁。 他下楼出发,老板娘正坐在柜台内,看见他照例笑着打招呼,“杨公子又早出去了?” 杨劼习惯了她忽冷忽热的,照样淡淡应了声,沿着大街朝北边走。 都城的北面是皇城,一条宽阔的青石御道将皇城隔了两半。这里多是衣着光鲜的王孙贵族,宝马珠骈来往不断,就是风景也是幽雅宜人,高楼殿檐掩映在繁花深处,黄鹂唧喳啼鸣着飞过琉璃高墙。 这种地方普通百姓是不敢过去的,杨劼纵是长在太守府,也不敢私闯皇城禁地,可是这日鬼使神差的,他偏偏多走了一段路。 转过一条幽静的巷道,就是皇家御苑。灰墙雕砖顶翘飞檐,恍如仙境一般,各种名花异草从墙内探出头来,朱漆大门的角檐下,有铠甲侍卫无声地拱立着,森然庄严的架势让杨劼终是停驻了脚步。 抬眸望着飞翘的檐角,一个念头在脑海涌现,里面是否有紫锦楼? 行宫 还在踯躅不前,巷道传来节奏有致的马蹄声,远远就见一众铠甲骑兵,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人从容而来。很快的,马队离杨劼近了,杨劼退到道边,不禁多看了那人一眼。 马上的人二十五六岁模样,金甲正装,外披大红猩猩毡风袍,英姿勃勃如同天神。他的目光端凝前方,说不出的深邃莫测。周围的兵士也没呵斥杨劼,将他视同无物,马蹄声如暴风骤雨从杨劼面前穿过,待他再次抬眼,只看见马队远去的模糊的阴影。 初秋的阳光本就很浅,杨劼惆怅地叹了口气,正要往回走,却听见有人在叫他。 从朱漆大门出来一个人,暗红色宫服,脸上连半丝髭须都没有,说话声尖着喉咙,让杨劼一眼辨认出是位宫人。宫人态度倒和气,带了笑意,“这位老弟在找人?” 杨劼行了个礼,回道:“请问这位公公,此地是否有个紫锦楼?” 宫人脸上笑开了菊花,“算你问着了,里面有,我这就带你进去。” 杨劼大喜过望,任由着宫人拉住他的袍袖。走到大门口也没人过来阻拦,杨劼刚跨步进去,朱漆大门在后面轰隆关闭,铁甲禁卫分立两旁,那宫人的手骤然收紧,生怕他逃跑似的。杨劼虽是少爷出身,这种撼人的架势毕竟头一次见,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 沿着宽阔的青砖径道走,又过了曲桥,杨劼真以为走进了太守府。这里杨柳树荫如幄,满地五色纷披的奇花异草,柳荫过处,亭台楼阁参差连绵,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辉,似乎是一幅奢华绮丽的画卷,铺天盖地呈现在杨劼眼前。 愈是如此,杨劼心里愈是不安,忍不住问道:“公公,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当今太子爷的行宫,那还是皇上新赏的。”宫人嘿嘿笑着,“别紧张,你找的紫锦楼就在前面。” 杨劼心想,紫锦楼怎么会在太子的行宫里?莫不是搞错了?转念一想,这地方也是那公公主动带自己进来的,自己也是寻亲心切,等过去看了再说。 心里释然,也就没了疑惑的心情,赶紧散开脚步。 前面偶有女子的说笑声,水烟凝碧间荡着一条画船,船上的彩衣宫娥拥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她们正笑闹着摘莲蓬。杨劼在岸边垂杨道出现,她们突然停止了笑声,眼光齐刷刷地对准了他。 定睛一看,那少女十七八岁的,芍药红的百蝶宫裙随涟波荡漾,眉目间虽含七分骄矜,却不失奕奕动人,此时她的目光凝在杨劼的脸上,没了丝毫的笑意。杨劼的心思在紫锦楼,他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自顾往前赶路。 “赵公公,是带去铖哥哥那里吗?”少女开口问道。 叫赵公公的宫人嘀咕了一声,一面催促杨劼快走,一面朝船上回道:“三公主,太子爷的事奴才管不着。” 那三公主并没有再追问。杨劼依稀记得当今太子叫袁铖,那么这个地方果真是他的行宫了。他们又走了一段路,才见一幢楠木为柱的重檐大殿,四处静谧,有内侍从里面出来也是无声无息的。 这种静谧让杨劼不觉压抑起来,忙问:“公公,紫锦楼在哪里?” “这里就是。”赵公公在后面似笑非笑地回答。 杨劼脸色突变,才发现情形不对,赵公公使劲推了他一把,“给我进去!”不知哪里又涌出几名太监内侍,杨劼尚在挣扎之余,就稀里糊涂地被推进了内殿。 殿内云纹织锦的帷帐一重接着一重,珊瑚嵌窗碧玉为户,光线半浮半沉,白玉麒麟香炉袅袅升起白烟,那浓烈的香气熏得连呼吸都窒息。泛金的地砖上堆簇艳红胜火的纱缎,中间起伏着薄薄的人影,扎绣的八宝薄纱黄缎重重围裹,桃花双目微睁微阖,涂得艳艳的唇恰似雪中胭脂,全然一副美人初醉的娇憨模样。 杨劼被垂地的帷幕绊了一脚,地面上的人似乎惊醒,抬起眼迷蒙地看着他。杨劼惶惑地环顾周围奢华的布景,地面上的人开口了,“你过来。” 声音拖着倦怠,有浓浓的鼻音,保养得纤好的手缓缓伸过来,十指丹蔻鲜艳的红,稀薄而昏暗的光纹如血影。杨劼一时滞住,分不清那人是男是女。 “太子殿下,给您找来了,您过目。” 赵公公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杨劼一惊,地面上的人朝他莞尔一笑,挑眉抿唇时,便独有一番妩媚。腰间那代表了至尊至贵的明黄穗带玉佩,即使在暗淡的光线下,依然熠熠闪烁着荣耀的光辉。 原来此人就是当朝太子袁铖。 袁铖的面貌仍是涂抹得模糊,杨劼跪倒在地,膝下是耀目灼人的艳红,袁铖使劲一扯,顷刻之间杨劼连人带绸滑到了袁铖的面前。 “真不错。”袁铖修长的手指触摸杨劼的脸,目光荧然如炬,濯烈得足以将他燃尽。 杨劼瞬时明白了什么,难以抑制地绷紧了全身。 “太子殿下,您搞错人了。”他生硬地说道。 “大胆!太子殿下会搞错人吗?你已经进了行宫,今日就休想出去。乖乖在这里陪殿下,明日再放你走!” 赵公公凶狠地说着,每字每句锥在杨劼脑膜,耳边是嘶嘶夏蝉的交鸣,杨劼陡地起身,一把推开赵公公,不顾一切地往外面跑。 守在殿门的宫人内侍早有防备,迅疾地一拥而上,抓住杨劼的手腕、胳膊。杨劼拼命挣扎,大声地抗议道,“天子脚下岂无王法?身为堂堂太子,怎可以为所欲为?” 不知是谁猛击了他的腹部,一阵翻江倒海抽筋的疼痛,他散了架似地瘫在那里。殿内乌沉乌暗的混沌,连头顶上精雕细琢的横梁都扭曲起来。 血影 殿外风风火火冲进来一个窈窕的身影,那件芍药红的百蝶宫裙在跳荡,望着袁铖的眸子满是怒火。 “铖哥哥,你怎么可以这样?被皇上知道,又要受责罚!” 赵公公慌忙劝住她,“三公主,您就少管闲事吧。” “不行,今日我偏要管!”三公主强硬道。 袁铖吃吃一笑,起身凑到杨劼面前,抬起他的下巴来回端详着,“这是个少见的美男。黛儿,今日本宫高兴,不跟你计较。你要是想看热闹,就给我待在一边!”这话说得格外露骨,手劲加紧,杨劼的脸扭曲得歪在一边。杨劼顿感寒意彻骨,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他扯开袁铖的手起身就想跑。 袁铖一个伸腿,杨劼绊住,整个人重重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周围的内侍宫人见状,都哄笑起来。 三公主气得面泛红晕,狠狠地瞪了袁铖一眼,“我去叫裴大人。”说罢转身而去。 袁铖仿若不觉,一脚踩在杨劼的身上,令他动弹不得。 外面风声渐紧,摇晃得树叶翩翩,如下一场豪雨。顺风而来的,还有寝殿里阵阵谑辞浪语声。 “要他从殿下身下爬过去!” “爬呀!快点!” 殿内光影摇荡,云纹织锦的帷帐扯落得遍地都是。衣衫不整的杨劼半睁着凄恻的眼睛,起来,又倒下,又起来……他的神志已陷入昏乱,任凭那些人肆意地推搡着、挑逗着。 袁铖、张公公……那些笑歪的嘴脸在眼前一一晃动,仿若狰狞的妖魔,吐出的赤色长舌湿润,淫淫如龙胆紫,眩晕的气息像无数条毒蛇,紧紧缠绕让人窒息。 他杨劼,只是一个可笑的、穷酸潦倒的书生。 要是死了,不会有人在意他是谁,真的没人。 意识在渐渐脱离他的躯体,恍惚里,杨劼突地听见赵公公一声低呼,“殿下,裴大人来了!” 有人倏然放开了他。 人声、喧哗声戛然而止,四周静得几乎无声。 软瘫在地的杨劼努力睁开眼睛。一阵长风侵入,卷起漫天满眼的幔帐。波光滚滚,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落在殿内,只见那人正走向自己,清光割裂了他的面庞,那身猩猩红的披袍还在展翅抖动,仿佛他依然驰骋在蹄声沓沓的巷道上。 然后就是那人低沉平静的声音,“太子殿下,这行宫是皇上给你娶太子妃用的,用的是民脂民膏,请不要辜负皇上的一片苦心。” 袁铖阖目不说话,他似乎泄了气。 那人不再多言,迈开大步朝外面走,边走边指示垂立的内侍,“拿件衣服给此人穿上,放他出去。” 不知是怎样穿衣套靴的,杨劼连滚带爬地出了太子行宫。明耀的太阳亮在头顶,杨劼的头吃力地仰起,他第一次看见由地狱到人间的亮光。 都城午后的气温是暖和的,路上的行人都绽开着笑脸,唯他不觉得暖,只觉得体内置着一块冰,徐徐融化,寒得入骨入心。 后面拂过一阵香风,那个三公主在前面拦住了他,映着阳光的眸子格外明亮,“喂,怎么就这样走了?裴大人可是我叫来的,你怎么连谢一声都没有。” 杨劼恍恍惚惚地走着。他对这一切不再有丝毫的兴趣,唯一的意念就是离开,离开这个噩梦般的地方。 “喂喂,我在说你呢。”三公主不满道。 脚步并未放缓,杨劼的目光移向三公主,换上一个凄清的笑,似自嘲,又似无意识的,“谢三公主。” “叫我袁黛儿。”三公主纠正他,脸上有了欣喜。 杨劼不再看她,吃力地缓步而行,望向前方的眼眸空洞苍白,散乱的发缕在风中乱舞。袁黛儿并没有追上来,一阵旋风刮过巷道,几枚随风卷来的落叶,在杨劼的头上飘来荡去。 杨劼记得,有那么一个晚上,阿梨拉着他的手,后面是追赶的人们,地面上拖着他们奔跑的影子。 月色清寂,他被她的温柔覆盖。 如此甜蜜的回忆,如今更觉凄凉。 “阿梨,你在哪儿……”一滴泪从他眼帘流落,他喘息着继续往前走。天空碧蓝如洗,不带一丝云彩,横空传来大雁的叫声,混合着他的悲伤响彻云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支撑的力气似乎从身体被全部抽去,杨劼终于看见客栈的大门了。老板毫无表情地站在外面,鹰隼的目光里隐匿着几分险恶,里面柜台里的老板娘与杨劼一对眼,便心虚地闪进了门帘子里。 进进出出的客人都用怪异的眼光看他。 老板肥胖的身子挡住他的去路,“我家店门可不是为你家开的,我要是养个讨饭的也比你强。今日拿不出房钱,甭想进店门!” 杨劼竭力呼吸着,力图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只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会想办法,给我一天……” “别做梦了,滚出店去!”老板推了他一把,杨劼站立不稳,仰面倒在道路上。 行人纷纷围过来,朝着他指手划脚,嘲讽着,讥笑着,有人甚至啐了他一口。 “大家看呢,就是这种没钱还死皮烂脸的!” “真当自己是小白脸,有本事要饭去,哈哈!” 杨劼麻木地躺在那里,天空瞬间乌云蔽目无颜色,身体火燎一般的热,偏偏冷汗从额角不停地滴答滑下。 这回真的要死了。 周围嘈杂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有个人冲进了人群里,一把将他抱起。 “少爷!” 明明是伍子熟悉的声音,而在杨劼耳边恍若千里。他不可抑制地发出呻吟,双目虽然合着,可感觉伍子健壮有力的肌肤熨帖着他,很温暖。 “阿梨…。。”他呓语般模糊出声。 “阿梨被老爷送进青楼里去了,少爷,她是为了你。。。。。。”伍子焦灼的声音带着悲悯。 瞬间的痛楚刺穿了杨劼的神经,他本能地直起身,赤红的双眸如浸在血里,“回去,我要回去!我要把她救出来!”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声音被鼓荡的风割裂,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盛会 七月二十九日那晚,南州城上空光耀如昼。 千家万户燃起风烛香斗,烧香祭神将通宵达旦。观香楼里广筵长席,从日午至酉时,坐客满满,樽酒不空。 一勾浅月搁在西窗,阿梨已经练了良久,收起有点蓬乱的额发,心里依然无来由的紧张。 浣纱舞已练了千遍万遍,熟稔得连梦里都在旋舞。 可她还是紧张。 鸨母笑着告诉她,皇帝来了,那个裴爷也来了。 裴爷的全名叫裴元皓,少年即封为晟阳王,官拜至尚书令,人上之人,权倾朝野。 鸨母如数家珍,唾沫横飞。 愈如是说,阿梨的心愈沉到谷底。 她站在窗边,夜里的天空泛着一种蓝黑色,繁星斗转。她无助地睁着眼,在想,这么久了,真的等不到杨劼了吧?即使等到了,那个裴元皓横在中间,他们能奈何得了? 她微微地湿了眼眶,连芷媚出现在门口也浑然不觉。 “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出发了。”芷媚微笑道。 盛装下的芷媚袅袅若仙,镶花边浅蓝云幅舞裙,已是海棠花娇艳无比,举止都有天然一般好姿态。阿梨惊艳地看着她,心里满是羡慕。 芷媚因是花魁之列,一般想见的都是腰缠万贯的名门旺族,而待人以清雅弹唱弄舞为主,不轻易接客。每每阿梨问及,她总是淡然而笑,说:“男女之情薄似云烟,短似朝露,我虽入烟尘,我的心是干净的。” 做这样的女子,真好。 迂廊里已是笑声喧哗,伴随着环佩叮铃,楼上的姑娘们云朵般向花厅飘去。阿梨刚走到楼梯口,差点跟迎面而来的冰蓝撞了个满怀,冰蓝急忙后退两步,浅浅地笑,“看我多糊涂,该让阿梨妹妹先下楼才是。” 她笑时以帕掩唇,语声绵软,眼睛别有深意地看着阿梨。阿梨神色也是淡淡的,撩着翠裙下楼。 花厅里好一番热闹,没被选上跳舞的拉着被选上的,表面一团和气,说着鼓励吉祥的话,笑语缭绕盘旋,说不出的安定团结。鸨母心里高兴,命几位婢女手擎酒壶,逐个给舞妓们敬酒壮行。 “姑娘们,观香楼的荣耀靠诸位了,皇上要是龙心大悦,少不了会御笔亲题金匾,我观香楼从此独树一帜,长盛不衰!”鸨母端起了酒杯,高喝一声,仰头饮尽。 舞妓们纷纷擎酒酢杯,阿梨刚与芷媚对敬,不知是谁碰了她的胳膊,白釉蓝花瓷杯抓牢不着,嘭的掉在了地面上,水酒四溅。 厅里的人闻声朝这边看,阿梨有点尴尬,却听得后面的冰蓝尖声怒叱,“长没长眼睛啊?” 侧首看去,冰蓝裙幅翩翩的身影一闪,朝着身边叫麝月的婢女怒目而视,“砸伤了脚你赔得起吗?还不再去给阿梨斟一杯!” 那叫麝月的婢女满脸通红,执起手中的酒壶又给阿梨倒了一杯,垂着头一言不发。阿梨见麝月惶恐的样子,起了怜悯,将手中的清酒一饮而尽。 鸨母心情甚好,打圆场道:“姑娘们,走啦,见皇上去!” 最后一个字咧出满是黄牙的嘴时,楼门口已经迫不及待地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震天,一簇簇亮光猝然划过每张笑脸。阿梨不经意地侧脸,正巧看见冰蓝的目光定在她的脸上,笑意里含着淬毒的针,似乎要刺到她的心里去。 阿梨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心底却莫名的一震。 这夜,统正皇帝亲临南州城,与万民烧香看会。 太守杨靖业是最紧张忙碌的人。 薄暮过后,他已经派员将灯船毕集,又请了大法师在船上铺设经坛,普渡众生。到了晚间无数做工精致的莲花灯点燃水面上,如千点万朵的繁花在闪耀,沿河两岸柳荫夹道扎了灯彩,香烟不绝,游人香客川流不息。 茫茫夜色中,多少香鬓花影,多少锦绣堆簇? 端的是南州乃繁华胜地,富贵之城。 一切,为的是龙颜。 十几年仕途生涯,他渐渐摸透皇帝的脾性,知道只要能笼络到皇帝身边的裴元皓,什么难事都能迎刃而解。 年轻的裴元皓才具过人,做事果断敏捷,有时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 “裴大人,都准备好了,请皇上移驾与民同乐。”杨靖业首先通报给裴元皓。 裴元皓略微颔首,过去朝统正皇帝耳语几句。皇帝笑着站了起来,后面随侍的后宫嫔妃纷纷起坐,一袭内侍执黄盖宝扇列于其中,众人前呼后拥着皇帝登上城楼。 须臾之间,香雾齐喷,与月色烟光融合。天地火龙蜿蜒,鼓钹梵呗之声不绝于耳,楼下百姓密如鸦羽,山呼万岁如海啸。 统正皇帝广袖挥动,笑道:“元皓,你看,这天下是朕的,你父亲的鲜血没白流。” 裴元皓的脸上浮起笑意,朝皇帝拱手,“替皇上建立千秋功业,做臣子的甘愿浴血殉国。” 统正皇帝哈哈大笑。 笑声荡在香风中,也变得极其爽脆。 皇帝携紧裴元皓的手,大步下了城楼,他们走得很快,身影重叠,仿佛相依相靠。后面的人赶紧跟随,珠翠闪耀,金玉叮当乱响。 南州城灯船之盛,天下所无,据说地藏菩萨一年到头闭着眼睛,这夜睁开眼见到的正是南州满城灯海,菩萨一高兴,就独庇南州了。这些只是传闻,可到了统正年代更盛,连皇家贵族也不得不跑这里来了。 城内河面不宽,衬着两岸的万盏灯火,光耀亮如白昼。水面上潺湲着粼粼波光,皇帝一行刚在巨大的雕龙画舫上坐定,各乡知州大员,都在两边的小画船上匍匐迎驾,三跪九叩之后,鼓声一响,笙管舞乐犹如波涛,一浪接着一浪。 画舫里面多的是衣香鬓影,浓烈的脂粉香袭鼻。阿梨卷起一侧的船帘,凭栏暗自观望前面的动静。 此时月亮蒙纱,夜色渐渐走向深沉,一对官家绝艳名姝正在细吹细唱,犹如珠落玉盘的清脆,又悠悠婉婉地在夜空中绕了个圈,慢慢回旋开来,直向着人的心魄飘去。 正中的皇帝龙纹黄袍,年逾四十,面目和善失之锐气,一只手搭在扶手上,似是陶醉地合拍子。周围全是罗绮团簇的艳丽女子,阿梨只觉得那艳光太刺,刺得不愿多看一眼。 眼眸闪转,她便看见那个男人了。 淬毒 他坐在那里,姿势比皇帝还闲散,不看戏,也不谐趣,眼风偶尔缕过犀利,恰如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模样。 如果这个人只是叱咤风云的晟阳王,她多少还会欣赏他,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命运与其紧密相关,她的眼里隐隐地带上恨意。 是的,她讨厌他。 “阿梨,快别看了,下一个轮到我们了。”芷媚突然叫她。 阿梨恍然一惊,赶紧过去排队等候。紧接着外面掌板击响,丝竹箫音悠扬而来,观香楼的浣纱舞就要开演了。 随着前面的舞妓才走两三步,阿梨突然感到腹部一阵钻心的疼,她不由抚住腰腹“啊呦”叫了一声,后面的芷媚赶忙搀住她,“怎么啦?” 那痛意隐约而去,阿梨直起腰,笑道:“没事。” 芷媚还想说什么,箫音催得紧,她只是拍拍阿梨的肩膀,众舞妓拢起长袖,个个如下凡的瑶宫仙子,鱼贯出了舫舱。 “七月六,瓜果没庭中,乞巧穿针儿女技,在天在地誓深宫,银汉自空空。七月七,驾鹊拆离衰,尽管绸缪今夜里,情魔难障太阳红,分手各西东……” 歌声带着寒意的秋风,吹皱的不再是烟花空濛水波流淌,而是所有在场人的眼睛。翩翩起舞的众浣纱女长袖挥舞,如莲花重瓣层染绽开,中间芷媚宛然一抹滟红涉水,姿态高扬,想不招人注目都难。 那一刻,连皇帝也摒住呼吸,目光迷离。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诗里描绘的风景,此时活色生香展现在他们面前。 阿梨踏歌轻舞,她婀娜的身姿,此时化作绿藻摇曳,她感觉自己快要飞起来了。 她听到了周围的惊叹声,喝彩声。 那个本来闲散的人,此时也坐直了身子,映闪眼帘的是一个翘起嘴角的笑。 她想,他定是认出了她。 可这一切与其无关,她只爱她的浣纱舞,那个她历经心血操练已久的梦之舞。 她忘我地飞旋,腹中剧烈的痛如攀附的火,无边无际地燃烧蔓延。 喷吐的毒气钻入五脏六腑,无孔不入的,似要腐蚀掉所有的肌肤。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角的冷汗随着飘发撒在空中,她咬牙坚持着,眼前的景物人影在渐渐模糊…… 夜幕中月影东斜,正值藏胜会高峰,银烛花灯染了灿烂的光华,照亮着沿岸观舞百姓的脸。隔着斑驳的树影,杨劼和伍子悄然观望着画舫上的动静,谁都不愿开口讲话。 舫板上的阿梨正在凌波起舞,别人眼里,她是众舞妓中极普通的,不过是一枚小小的点缀,人们的注意力都在美艳的芷媚身上。 而那个人,是他们的阿梨,从小一起长大的阿梨。 他们的视线定在她的身上,心中百味俱全,不知是因为悲哀,还是别的。 直到阿梨的动作突然走样,接着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人群大乱,船上岸上都里一片惊呼声。 倚在太师椅上的裴元皓跃身而起,一把抱起倒地的阿梨,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似乎还未从迷醉中醒悟,迷惘失措地呆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裴元皓上了一艘小官船,船儿飞快地向对岸驶去。 杨劼竟一时忘记身在何处,甩开挡在面前的几个人就要往前面冲,被旁边的伍子用力拉住。 “少爷,前面是河,你过不去!”伍子喊道。 “不,我要去救她!放开我!”杨劼拼命挣扎,颤着声音叫喊。 “老爷就在那里,要是被他发现,非把你抓起来不可!”伍子劝说道。 “可是阿梨她怎么样了?那个抱走她的男人是谁?”杨劼看着对岸,竭力含住眼里滚动的泪,心如刀割。 他突然记起来了,就是这个“裴大人”闯进了太子行宫,连袁铖也畏惧他。 如今他要把阿梨带到哪里去? 伍子虽也是焦虑万分,此时只能先稳定杨劼,“阿梨命硬,不会有事的。你身子还虚,又赶了好几天的路,先去我师父家养足精神,我们另想办法。” 杨劼缓缓垂下头,无奈地低叹,“阿梨,是我害了你。”手掌重重地击在树干,转身离去。 周围人声鼎沸声还在,舫船上依然笙歌不断,刚才的一幕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切很快地恢复原状。 有道人间富贵,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大抵如此。 轻慢 早晨,太阳喷薄而出,万道霞光将天地染成红色,南州城又迎来崭新的一天。 阿梨悠悠苏醒过来,东窗琉璃格子正抹上一层彤辉,碎金的光点溅在**,她不由眯起眼。 窗外好像起了风,开得旺盛的桂树风姿绰约地摇摆着,枝叶间开始结了桂花,像一簇簇金蝶在阳光下抖翅。树叶子油亮油亮,两只小麻雀悠然在上面踩步,偶尔用尖细的嘴笃笃敲击窗格子。 房间里很静,渗进一股药草氤氲,里面的摆设很简单却精致,分明像是富贵人家的客房。正中两株素心兰开得艳艳,映着灿金的日光,就像嫣然欲笑一般。 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阿梨怔忡地看着,记忆大门豁然大开,似乎觉得腹中的痛再次隐隐而来,折磨得心一颤一颤的。 耳边仿佛飘过人声杂乱声,混成一团,她被人按在**,大口大口地灌着清水。有人在说“中毒”二字,她不由紧抓住那人的袍袖不放。 又仿佛,那时灯光浅淡,那双惯有的深邃的目光在烁动,仿佛天上河汉落下的一颗星,落在尘世间,光耀透明。 求生的**迫使她蜷缩在他的臂弯,发出孱弱的哭声,“我疼……” “知道了。” 他短促地应道,肌肤的温热从手臂传递到心脉,她定了心,腹腔有什么滚热的东西翻腾上来,她朝着他张嘴就吐…… 想到这,阿梨一个警觉,立时急速地起来。脚步如踩在云絮上,连姿势也有些摇摇不稳。腹中依然丝丝的余痛,可她根本顾不得这些,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院子里竟然寂静无人,阿梨悄悄出了房间,朝着月亮门走去。七月底的清晨有凉意,阿梨穿得单薄,眼看着晨曦透过枝叶疏影,潇潇洒洒似下了一场细密金雨,不由连打了三个喷嚏。 月亮门外倏地闪出几员铠甲大将,朝她拱手道:“裴大人有令,阿梨姑娘不得出院子半步!” 阿梨呆了半晌,才恍过神来,不觉抱紧双臂,学着观香楼的姑娘啐了一口,“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似的,关个女子,逞什么本事?不就包我一年吗,你这种有钱人我见得多了,呸,我不稀罕!” “你在青楼里就学来这些骂人的话吗?” 后面兀地一声,阿梨惊愕地回头望去,裴元皓正站在楼上的窗户边,眉梢斜斜挑上,眼风自带三分凌厉。 阿梨不知是被骇住,还是惊讶,说话变得结结巴巴,“我想回去……” “回哪里?” “观香楼。” 裴元皓并不回答,一步一步地下了楼,背着手踱到她的面前。他好像也是刚刚起床,蟹青的腰带还未系得整齐,宽而散地垂落下来,隐约起伏着麦色结实的肌肤,看得人屏息静气。 阿梨突然地转过脸,不愿正面对着他。 裴元皓微笑,慢吞吞道:“是因为怕我吗?” 他的话猝不及防,阿梨死死咬住唇,内心的想法到底暴露无遗。 她那时只是想,这个人的眼光过于犀利,心思深不可测,她在他面前无法遁形,最好远远地避开他。 她做不到善解人意,又担心触怒了他,她必须学会伶俐。 为了杨劼,自己的清白能保一时算一时。 裴元皓也忽然变得沉默,良久才说话,“你的舞跳得不错,刚学的?” “是。”阿梨老实回答他。 他嗤地一笑,叹息道:“可惜,跳砸了。” 想起自己的辛苦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了泡影,又想起芷媚为此要经受多大的羞辱,阿梨的眉端渐渐凝蹙,眼里自然而然闪过一丝伤感。 裴元皓仍静静地站在一侧,淡淡的笑意已敛去,“有这么重要吗?” “是。”阿梨断然回答。 不知为何,裴元皓的眼中流过霓色的光晕。阿梨只顾抬眼望着高高的院墙,日影浓荫似水,漏下稀疏的光,和她斑驳的影。 他细细看她娇嫩的脸,明亮的眼眸,却看到她的眼里正漾起清清的水波。 忽然的,他为她可惜。 裴元皓冷薄的唇紧紧抿住,半晌,才说道:“后天皇上要走,到时我会安排你们再舞一场。” “真的?”阿梨惊喜地叫。 裴元皓弯起唇角,仿佛是在笑。 阿梨兴奋得双颊嫣红,掩也掩不住的稚气,睁着圆亮的眼睛望定他,“芷媚她们一定很高兴。你这就送我回去,告诉芷媚我们还有机会。” 她情不自禁抓住他的袍袖,摇晃着。 这是她第二次抓他的袍袖了。 “你待在这里,把身子养好,至于何时安排,我会派人传信过去的。”裴元皓的声音还是阴阴的,不带丝毫情绪。 阿梨笑意顿失,心里微凉,声音也带了凉意,“为什么?” “身子是好是坏,御医最清楚,你的肠子差点毒穿了,是不是还想被毒一次?” “可是……” “你不用这么怕我,对一个病秧子,我没兴趣。” 他话说得直白入骨,尚带一丝嘲讽,刺得阿梨眼角眉梢都染上异样的血红。她虽然巴不得能这样,却被他轻慢的态度惹得全身冒火,脱口说道:“我知道我逃不脱你的手掌,可我不会轻易就范的!” “原来你一直把我当作厉害人物,真的没想到。”裴元皓摇头,轻蔑地笑,脸上又恢复倨傲的表情,“告诉你吧,我还是个极其吝啬之人,从不做傻事。这五千两银子,我是不会白白扔掉的?” 他不再说什么,疾步从她身边走过,跨出月亮门。 “来人,守住院子!”他在外面发号施令,接着步履声声,片刻在高墙外消失了。 阿梨立时清醒了,她颓废地坐在台阶上。原来,自己这些日子的清白,是他五千两银子换来的。可是—— 抬眼望着明媚的天,她禁不住幽幽地低喃道:“为什么买我的是他,救我的也是他呢?” 下榻 杨劼坐在伍子师父家的院子里。 一夜时醒时睡,眼皮依然发胀。朝日千针万芒扎下,刺得眼睛几近欲盲,他眯起眼睛,满脑子全是阿梨倒下去的情景。 伍子的师父正在教伍子武功。他双臂腾挪,脚下如生风,霹雳一声大喝,震得老榆树轻摇。伍子也翻身上了树桩,师徒俩一招一式对战起来。 杨劼看伍子壮实黝亮的肌肤,又低头看自己略显白皙透青筋的双臂,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师父的女儿小娟从里面出来,听到叹息声,转眸瞥了他一眼。 伍子练得满头大汗,进屋的时候朝杨劼眨眼做了个暗示。杨劼正要跟进去,小娟比他抢先一步,他分明感觉小娟对他的敌意,不得不停驻了脚步。 屋内小娟的声音很高,显然是说给外面的杨劼听的,“伍子哥,我爹要去都城开武馆,你到底去不去啊?我爹说,你是他所有徒弟里面最有悟性的,还要你赶着去帮忙呢。” 伍子口气有点踌躇,“等这边的事情忙完,再说我还要跟我父母商量商量。” “借口吧,你是不是也喜欢上那个阿梨了?”小娟口吻酸酸的。 伍子正言道:“阿梨如今身陷青楼,她又没亲人,我必须帮她。” “你这是在帮杨劼!他是杨府大少爷,凭什么还向我们家要钱,不会上自己家要去?” “小声点。”伍子劝阻她,“等哪天有钱,他会还师父的。” 愈是如此,小娟愈提高声音,“我爹不是趋炎附势之人,是看在伍子哥的面子上,掏出辛苦钱给那个杨少爷逛窑子去。到头来钱花光了,恐怕你也被这大少爷带坏了。” “少说行不行?”伍子也生气了,“我会是这样的人吗?你再说我不来了。” 小娟顿时哑口无言。 杨劼听得脸上似挨了一巴掌,心中不知什么滋味。见院子无人,转身就往外走。 伍子出来不见杨劼踪影,连忙冲出院子,在半道上拦住了他。 “小娟年纪小乱说话,你别放在心上。我师父知道你的处境,他是个爽快之人。”伍子劝道。 “算了,我还是走吧。我自己想办法去见阿梨。”杨劼一脸阴霾。 “都什么时候了,还摆少爷架子?”伍子不客气道,“咱们为的是能见到阿梨,你这样身无分文贸然出去,对自己反而不利。” 杨劼沉默不语。 伍子从袖兜里掏出一锭银子,交到杨劼手中,“我师父手头没多少,这点够一个人进去的。” 杨劼紧紧捏住银锭,他的眼前一片模糊,由衷的一声,“好兄弟!” “你快去见她,我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伍子的声音如醇酒如甘霖。杨劼感动地拍了拍伍子的肩膀,伍子笑了笑,目送杨劼往柳陌巷方向去。 观香楼一夜惊魂后,到白天全部门窗紧闭,姑娘们都缩在房间里不敢出来。那些嫖客早闻听发生的事,也不想迈进楼门一步,有些亲眼目睹的更是窃窃地描述起来。 一时人心惶惶,观香楼内外笼罩着大祸临头的气氛。 不想太守府透出消息,皇帝并没有怪罪下来,据说皇帝昨晚印象最深的就是浣纱舞,也多了几句惋惜之词。人们长舒一口气,观香楼重新开门接客,姑娘们换上浓丽的装扮,如成群结队的蝴蝶,楼上楼下翩翩飘舞。 御书填匾自然成了泡影,鸨母难免沮丧,朝着芷媚絮絮叨叨地说阿梨是罪魁祸首,要是选了冰蓝或者别人,也不至于发生这样弥天大祸,云云。芷媚对阿梨突然闹病心存疑惑,又得不到她的消息,只得任凭鸨母埋怨,默默地想着心事。 午时不到,太守杨靖业亲领宫中内侍进楼,天降祥瑞,皇上对浣纱舞念念不忘,要求观香楼明晚重新御前表演。观香楼顿时一片喜庆,贺词不断,连杨靖业也附和上前道贺。 鸨母欢天喜地,接着又犯起愁来,“杨大人,浣纱舞就这几个姑娘会,如今阿梨不在,上哪儿再去补一个?” “呦,妈妈真忘记我了。” 冰蓝兴高采烈地过来,眼睛睨向杨靖业,顺势搭上他的肩,频送秋波,“杨大人,您难得来观香楼,多坐会儿,奴婢保证伺候得您舒舒服服的。阿梨病倒,这空位奴婢当仁不让了。” 杨靖业哈一声笑起来,笑得狡谲,“本官要的是雏,你还是吗?” 冰蓝受了奚落,佯装噘起红唇做娇嗔状。鸨母嬉笑着推开冰蓝,“少在这里惹杨大人讨厌,快找芷媚准备去,明晚别给我出差错了。” 冰蓝阴谋得逞,忍住心中的那份得意,恰到好处地给杨靖业行了礼,施施然走了。杨靖业放眼望去,楼里舞乐齐宣,千姿百态的舞女歌妓参差糅合,争相交辉。 “果多姿容出众的。”杨靖业大是感慨,想起自己纳的三房四妾,总带有矫揉矜持的痕迹,哪有观香楼女子那般艳丽和热情?就是去年新纳的七夫人,如今也渐渐让他倒了兴趣。 鸨母早猜出他的心思,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贴近杨靖业耳朵小声说道:“老奴高价新买几个雏,过几日就到南州,个个花容月貌娇媚动人,回头老奴挑最美的送到府上去,给大人尝尝新鲜,大人要是满意就留下,也是那姑娘天大的福分。” 杨靖业微微颔首,露出满意的微笑。 “皇上下榻在鸿顺堂馆,里外三层全是御林军把守,未经裴大人许可,就是本官也休想进去。那里的一景一物都不许碰,记住,明晚务必小心谨慎,千万别再捅什么漏子。” 阴霾 鸨母心下明白,满面堆笑地送杨靖业出门,趁人不注意,将准备好的银票送到杨靖业手里。 “大人辛苦,观香楼靠大人多在皇上那里美言几句。” 杨靖业也不推辞,随意地一看银票上的数目,笑吟吟的,也低声告诉鸨母,“其实皇上看上的不是浣纱舞,是芷媚姑娘。别张扬出去,你知我知就是。” 鸨母大喜,忙施了一个礼,“老奴这张嘴保管封得严,大人放心,老奴这就去准备。” 送走了杨靖业,鸨母还沉浸在接连不断的喜讯中,唤过婢女倒了茶,慢慢咀嚼杨靖业方才留下的话语,却看见芷媚踩着碎步走了进来。 鸨母殷勤地招呼道:“芷媚,进来坐。”回身亲自张罗倒茶送果盘,直夸芷媚,“阿梨这丫头幸好跟着你,你还一天到晚惦记她,等她回来,我让她朝你磕三个响头。” “妈妈。”芷媚一脸凝重,“阿梨为了浣纱舞不知吃了多少苦,怎么突然换成冰蓝了?就算换人,咱们也要问问阿梨明晚能不能行。” “连杨大人都不知道阿梨如今怎样了,怎么问去?芷媚啊,这个你就别操心了,阿梨是被裴大人救走的,她是他的人,裴大人若是怜惜她,会治好她的病,不然早打发出来了。” “我总感觉阿梨得病很蹊跷,莫非酒里有问题?” 这话要是换了别人,鸨母定会破口大骂过去,芷媚说了,鸨母并没在意,反倒耐心解释道:“昨夜只是喝了一小杯的酒,咱们没事,怎么偏偏她会有事?定是她自己早得病了,见了皇上又紧张,病情突发罢了。” 芷媚无奈地叹口气,鸨母还想说什么,前院管事匆匆进来禀告,说是有位年轻的俊俏少年找阿梨。 “就说阿梨不在,让他过些天再来。”鸨母一心想着明晚的事,催促管事将来人打发走。 管事凑过来,神秘地在鸨母耳边咬了一句,鸨母吃惊得脱口道:“你不会搞错?” “小的单看此人举止,就断定不是风月场合的老手。听说杨大人的大少爷长得俊,从年纪从外貌看,小的猜想是他。” 鸨母沉吟片刻,嘿嘿笑起来,“老子一走,儿子又来,今日观香楼够热闹的。看来这杨少爷还挺专情的。走,出去探探他的口气,看他究竟什么意思?” 花厅内粉霞如云,几名艳妓围着杨劼,有上茶,有献果子,带着轻佻声搭讪,一时如彩蝶围绕绚丽飞舞。 鸨母老远地观望,年轻的杨劼虽相貌秀致,肌肤细腻如寒玉,脸色却苍白如纸,衣着无半分杨府大少爷的华彩,甚至有点落魄样。 鸨母眸光一闪,断定此人就是杨靖业的大公子。暮春的时候离家出走,估计偷偷回来,连杨靖业还不知晓。 当下笑嘻嘻地过去,打招呼道:“这位公子爷找阿梨是不是?这里人声喧哗,就请堂内入座。” 杨劼初次进青楼,顷刻被眼前光怪陆离的景象搞得不知所措,听鸨母这么说话,心下有点迟疑,但还是顺从地跟鸨母走进客堂。刚在里面坐下,听鸨母又朝外面喊:“太守府的管家若是进来,也请他来客堂上坐!” 杨劼闻言,紧张地站了起来。鸨母看在眼里,心下已是明白,笑道:“看我老糊涂了,忘记告诉这位公子,阿梨不在观香楼。” “她在哪儿?”杨劼急迫地问,“她怎么样了?” “她不会有事的,裴大人让她住进鸿顺堂馆,这会两人正郎情妾意相看无厌呢。” 杨劼的脸色更加苍白,连双唇也失了颜色,脱口道:“不可能!阿梨绝对不是这样的人!那裴大人凭什么把她关在鸿顺堂馆?” 鸨母料到他有如此过激反应,淡淡说道:“裴大人早就包下阿梨了。” “阿梨我包了,你要多少?”杨劼颤着声音,脸上掩不住的愤懑,透出一丝暗青。 鸨母笑起来,眼光不经心似地掠过杨劼,“裴大人可是花了五千两银子,五千两,你包得起吗?” 杨劼紧咬嘴唇,眼里的戾气逼将过来,“把银子还给姓裴的!然后告诉他,不许碰阿梨,赶快滚出南州!” “啊呦,公子爷,老身纵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哪!”鸨母似乎也吃惊不小,害怕道,“裴大人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谁敢得罪他?就是南州太守杨大人,见着他如见神,说不尽的奉承话。再说裴大人心思难测,一旦触犯了他,整个南州城都难保。” 杨劼目光一凛,呼吸渐次沉重短促,神情隐在阴翳处,不断变幻着内心的激愤。鸨母明白他的心思,继续激怒他,“没法子,观香楼靠招揽生意糊口,这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难养啊。阿梨是太守府送进楼的,老身既要听杨大人的,又要顺从裴大人,做老鸨也难,这种话万万是不敢说的。” “你不说,我去说!”杨劼毅然往堂外走,“我去找那个姓裴的!” 鸨母假装去劝解,杨劼心意已决,月白色的纱袍在风中飒飞,一如他狂乱的思绪。鸨母目送杨劼出去,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抑。 “杨大人老奸巨猾,儿子却是如此不谙世事,纯一个愣头青。” 前院管事凑上前,问道:“杨少爷这么鲁莽,会不会出事?” 鸨母依旧含笑,胸有成竹道:“杨少爷对阿梨情深意切,杨大人又硬棒打鸳鸯,由着他们闹去。你先去给杨大人透个信儿,等着吧,给杨大人的银票迟早会回到我观香楼的。” 疑点 杨劼也不跟伍子碰面,独自朝鸿顺堂馆方向走。 道路曲折绵延,走的时间长了,汗水粘腻在衣衫上,不自觉地带了气喘吁吁。终于,拐过一条空心砖砌的花墙,前面就是鸿顺堂馆,门楼气派轩然,灿金琉璃瓦光彩闪烁,宫阙脊兽掩映在繁花绿树之中,全然是仿皇家园林精造。 道口已经三步一岗,戒备森严,杨劼还未走近,铠甲侍卫手提长矛喝道:“行人绕道走,不得再近一步!” “草民南州城人士,麻烦兵爷通告一声,有位叫杨劼的有要事想见裴大人。” 事已至此,杨劼已经奋不顾身,胆子大了,声音自然应得响亮。 侍卫上下打量着他,轻嗤一声,“裴大人认识你吗?” “裴大人是晟阳王,就算跟草民有一面之交,自然也记不得的,可草民记得。” “你等着。”侍卫见杨劼不卑不亢的面无惧色,倒对他好奇起来,让他在外面等候,叫个内侍通报去了。 过了一会,传话声从里面滚过三层,人人清晰可闻。内侍将杨劼全身搜了个仔仔细细,才领着他进了鸿顺堂馆。 青石道上寂静得连呼吸都不闻,侍卫的影子四处可见,锦衣卫飞鱼袍时隐时现。清空无尘,亭台楼阁层叠,绵延一片如花似锦。三角亭周围乔木浓密高大,名花悠闲地开放枝头,亭下是二十步白玉台阶,十数仆从内侍肃然恭立着。 杨劼心底一震,抬眼看见裴元皓负手站在亭中,身影颀长冷凝,身上是一袭简便的青色锦袍,他本是随意地观赏眼前的风景,不期然侧过身,方正眼望住杨劼,一双犀利的眼眸凝睇过来。 杨劼并不畏惧,直直地昂首迎视。 一个在亭上,一个在亭下。 “我认得你。”少顷,裴元皓首先开口。 他的话语低沉平缓,并没有一丝高傲的姿态。 杨劼没料到裴元皓一见面认出了他,一时没有应答。想起太子行宫里幔帐滚荡,袁铖饱满淫光的瞳仁妖异而明亮,裴元皓猩红的风袍展翅,让人联想到夜里疾行的火狐。 他只觉似做了一场噩梦。 裴元皓毫无在意地一笑,“那种事过去就过去了,你不用老记在心上。太子看似放荡不羁,其实因为空虚寂寞,有时连皇上也没办法。” “我不是因为这个找你。”杨劼回答。 裴元皓眯起眼,那目光炯炯,仿佛想一眼看透他。杨劼鼓足勇气,道:“阿梨在你手里,请把她给我。” 裴元皓脸上渐次褪去笑意,莫名所以地看着他,“什么?” “我跟阿梨从小青梅竹马,她是我爹强迫送到青楼去的。” “原来你就是杨太守的儿子?”裴元皓有点吃惊。 他盯住杨劼,似在沉思,沉吟片刻才继续问:“你要我把阿梨让给你?” “是的。” 杨劼毫不迟疑地回答。两人对望着,各自的眉梢上都沾着烈日的金黄,仿佛只要稍微刀光剑影,就会迸溅出火星来。 “这么说她是你的人了?那为什么阿梨进了观香楼,而你却在外逍遥?”裴元皓缓缓踱下台阶,每近一步,那霸气便更浓烈。 “这是我跟她的事,与你无关。”杨劼不愿矮对方半寸,眉眼间煞气浮动。 “怎么会与我无关?我是花大价钱的,她现在是我的女人。”裴元皓悠然摘下一株木芙蓉,掂在手指间来回滑动,“花开堪折终须折,这是规矩。” 他的话里含着轻蔑。杨劼脑门一热,冲口道:“你不是花了五千两吗?我连本带利还你!” 裴元皓目光凛然一闪,冷声道:“我没打算让给你的意思。何况裴某碰过的女人只会抬高身价,转手就是上几万,你拿得出吗?” “你——”杨劼噎声,浑身血脉翻腾,双拳紧攥要渗出汗来。 裴元皓轻笑一哼,嘴唇边扬起一抹似无微有的讥讽,极为不屑道:“杨少爷果然还是半个小孩,话语欠思量。你现在吃穿全靠杨靖业,出了府门连自己都保不住,你还能保护一个弱小女子?青楼是个无底洞,你若是钻进去,就是倾家荡产还是出不来!何况别说是五千两,我猜让你掏出五百两你都没有!” 杨劼面上颜色尽失,连一句有力反驳的话都想不出。裴元皓身上的霸气压迫得他抬不起头,尽管两人面对面,总给他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 是因为裴元皓纡金佩紫的身份?还是那得理不饶人的霸道?杨劼无言抗争。他仍是咬牙挺着,眼睛里不知何时有了隐隐的挫伤。 “来人,送杨公子出去。”裴元皓没有任何表情地打发杨劼走。 杨劼垂下眼眸,长风刮过脚下枯枝残叶,那种衰败的颜色,恍然自己也似这样衰败了。 “裴大人,我不会甘心的!”临走时他恨恨地说。 裴元皓唇角一扬,冷笑道:“回去好好磨炼磨炼,啥时翅膀硬了再来,裴某随时奉陪!” 目送杨劼走远,裴元皓脸上的笑意被一种寒冰代替,袖口突地一甩,扬起凌冽的掌风。正祥会意,走过来恭手道:“大人。” “奇怪……”裴元皓锁紧眉头,低语道,“杨劼怎么会出现在太子行宫?他去都城干什么?” “小的也感觉蹊跷。难道真的跟大人所查的事有关?” “不得不猜疑啊。回都城后,找张公公问问。” “那个阿梨姑娘就在大人房里,大人何不先从她口中得到点答案?” “阿梨……” 裴元皓大步流星朝院子走,幽暗庭院一场秋风刚刚扫过,芳香的芙蓉坠落红花瓣,桂花树飘下绿色树叶,从房间里飘出来的瑞脑的清香,一缕一丝地悠荡。裴元皓似乎毫无知觉,一把撩开珍珠屏帘,径直走了进去。 魔变 初开的素心兰,娉娉婷婷,正如房间里阿梨纤细的疏影。毕竟年轻,皇帝随身御医调理得好,一剂良药下去,阿梨已经是活蹦乱跳如初。她正站在铜镜前想着心事,镜中的她素面淡然,新换上宫中流行的碧色如意穿花凤的纱罗,一如荷之出水,不沾尘染。 或许是第一次感觉那种千重瓣,薄如蝉,熨帖得就像为她本人定制般。那触感就像杨劼温热的手抚过,已经很久了,缥缈稀远的……她想着他,想着他柔软的唇舌与她缠绵,那样美好的梦,就像这薄纱,经不得一使力就片片破碎了。 相思就是魔,缠住心脉不能自拔,每次想起杨劼就会血潮汹涌,痛楚不堪。 直到身后的珍珠屏帘哗哗乱响,阿梨回身。 裴元皓直面对她,那对深不可测的眼睛里有着莫名的暗火,似乎一触即燃。 阿梨猛地一惊,心急剧地收缩了一下。 她警惕地盯着他。 “裴大人,有什么事?” 他的眼光忽明忽暗,刻痕分明的五官映着一丝极冷的寒意,“给我上去!” 粗大的手掌**住她的腕骨,阿梨露出惊恐万分的神色,可是裴元皓的力气惊人的大,她只好跌跌绊绊地任凭他拽着上了楼。 裴元皓一直到了窗前才止步,长窗推开,风骤然大起,吹起他们的衣带发缕。 此地隶属鸿顺堂馆的内院,前面广袤无际,放眼巷道绵延,花草掩映下还能见到通往堂外的青石道。此时风儿飘扫乱红,杨劼熟悉的背影渐渐远离,阿梨一眼认出他来。 “少爷——” 她张嘴大喊,然而杨劼无论如何已是听不到了。失望和悲哀涌上心头,阿梨愤怒地瞪着裴元皓,“他是来找我的,为什么不让我见他?” 裴元皓淡淡道:“男人有时候是很自私的。你是我的女人,眼睁睁看着你跟你的小情人见面,我没这肚量。” 阿梨微怔,随即明白自己的处境,不由也冷声回敬,“我不会是你什么人,如果你厌烦了,可以马上赶我回观香楼!” “不,我改变主意了。”裴元皓无声地笑,“我以为你是个幼稚无趣的小姑娘,今日发现你早跟杨太守儿子有一手,原来你是从小耳濡目染的。你又在观香楼待了一些日子,看来有些东西我是不用教你了。” 阿梨后退几步,发髻上插着的翡翠步摇摇曳,叮当作响,“你想怎样?” 裴元皓敛了笑,兀自坐**榻上,朝她眯起眼,“我想看你跳舞。” 阿梨愕然,连着声音都是颤着,“就在这里?” “这里就你和我,跳吧。”裴元皓后仰着靠在叠得高高的衾枕上,逐渐西移的太阳形成一片稀薄的残影,几乎遮住了他的脸,他好像突然倦了,连声音都有些微的懒怠。 阿梨隔着裴元皓二、三丈距离,扬起轻薄的长袖,如烟雾蒸腾,层层染染的裙幅摇曳生姿,在裴元皓眼里晃出蒙眬的眩目的光晕。 “七月六,瓜果没庭中,乞巧穿针儿女技,在天在地誓深宫,银汉自空空……” 阿梨清婉地唱着,也许只有这个时候,她空落的心才会增添几许满足,得到几分快乐。明眸流转间,人似繁花,影如潮水。 裴元皓安静地看着她。 除了她的歌声和舞姿影动,整个院子真的寂静极了。窗外的风声也停歇,漆金地面铺了一层薄薄的波斯地毯,阿梨纹锦的绣鞋每落一步,也是软绵无声。长袖正卷起细微的荡漾不定的波光,旖旎地浇在两人身上。 毫无预兆地,裴元皓一把扯住飞落在眼前的长袖,收煞不住的阿梨旋转着飞到裴元皓身边,顷刻之间被裴元皓压在怀里。 阿梨惊呼一声,呼吸紊乱。裴元皓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男子浓冽的绵香之气如毒蛛吐丝,丝丝将阿梨盘绕住。阿梨疯狂地挣扎着,无奈裴元皓紧紧地贴着她,几乎脱身不得。 “你这个小人精!”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眼睛里带着异样的潮红,猛然用力,阿梨腰间系着的绦带被撕落。 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叠得高高的衾被绣枕山一般倒下。裴元皓伸手挡了挡,阿梨趁机抽身,逃开他的怀抱。 裴元皓霍然起身。阿梨心知逃不过,似是冷笑又似威胁,“只要我有力气,我不会让你得逞!” 面前的裴元皓并没有上前抓她,而是突然抱住了自己的头。阿梨清楚地看到,裴元皓脸上眨眼间失了血色,眉眼渐渐扭曲成团,像是一把刀在他的头上游走,无情地剐着里面的血肉,痛楚难当。 他痛苦地**一声,急速地从袖口掏出一个小瓷瓶。或许事态发生突然毫无准备,他颤动的手刚打开瓷瓶,里面的几颗黑色药丸滴沥哒啦掉在地面上。 裴元皓挣扎着伏地去捡,仿佛有细微的勒紧的声音,那种蛊惑的毒俘获住了他,他连丝毫动弹的余力都没有。 阿梨目瞪口呆地看着。 眨眼之间,霸横野蛮的晟阳王变成了如纸制的人形,轻薄脆弱。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似乎是死亡独有的瘴气。阿梨的意识有些恍惚,有什么声音在提醒着她:快走,这个人死了与自己无关。 她朝楼梯疾走了几步,待到转弯口,突然转过头去。 裴元皓躺在地上,目光默默地凝住她,积在眸子里的寒意已消,随之代替的是令人颤抖的无奈。 好像一个晴天霹雳击中阿梨,她惊醒过来,将溅了一地的药丸一粒粒拾起,抱住裴元皓的脖颈,将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又端来茶水一口一口地喂下。 夕阳西下,朱霞满天,霞雾如花上月影,清清袅袅地徘徊在鸿顺堂馆上空。这时候的鸿顺堂馆最是烂漫的,落日将堂内的景致映得熔金般的灿烂。隐隐能听见皇帝和嫔妃们的笑声,外面想必是花气依人、红裳呈艳的奢靡场景。 房间里的两个人已平静下来。裴元皓的手握住阿梨的手,微微的冰寒。阿梨并没收回,知道那是裴元皓剧痛之间,无意识抓住她的。 波澜壮阔,流转无声。 裴元皓闭着眼睛,血色重新浮现在脸上,慢慢地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一阵静默,阿梨的声音也平缓,“你总要这样发作吗?” 裴元皓摇头,依然闭着眼睛,“一年没几次,有时半年,有时两三个月……这次比以往早了。” “你到底什么病啊?”阿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很想知道原因。 裴元皓迟疑些许,才回答她,“我七岁的时候被人施了魔,每次发作是为了提醒我,有生之年我必须忠于一个人,不然我会脑血崩裂,不治而亡。” 他蹙紧眉头,眼睫浓黑沉重,仿佛心头系着死结,永远都难以排解。再睁开眼,正望见静静坐在身侧阿梨,用一种澄澈至闪亮的眼神注视着他。 她体会着他的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要你忠于他,你才会有解药……” “阿梨,你太小,不要去理解。”他突然截住了她的话。 阿梨顺从地答应了,内心却澎湃激荡。 天色暗了,外面的宫灯已经挑起,霓色光影下,桂花树上的桂花仍是簇簇繁华如金蝶。内侍宫人抬着佳肴美膳川流不息,那些小心翼翼的恭敬声从楼下传到了楼上。 阿梨低下头,裴元皓依然握着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一切沉重得如坠阴暗中,使人恐惧。 冷鹜 杨劼出了鸿顺堂馆,一路走一路愤懑难挡,裴元皓冷漠的声音还在耳际嗡嗡回响,震得他眼前昏沉沉的。前面突然闪现伍子的人影,张着嘴巴无声地朝他做着手势,一时他不解其意。 待他彻底明白伍子的意思,已经来不及了,杨府管家带着几名仆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少爷,可找着您了,老爷要您回府。”管家对杨劼一副恭谨样。 杨劼已是一脑门的冷汗。 无可奈何地被押着上轿,不多时到了太守府。守门的宿卫早已得了指令,开了朱漆大门,管家陪着杨劼径直往厅堂走。 厅堂外佣人丫鬟黑压压跪满一地,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各自向杨劼投去陌生而怪异的目光。 一时万籁俱寂,连树上的鸟儿也停止了啁啾,只有杨劼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清晰作响。这让他想起杨府一直以来的森严阴寒,杨靖业淡漠的态度,心里愈发地透了寒意。 正堂坐着府里的几名夫人,杨靖业坐在正中,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一簇火苗在冷鹜的眸中升腾。 “这段日子上哪儿了?”杨靖业阴沉着声音。见杨劼低垂着头不说话,怒拍茶案,“吃了豹子胆了!给我跪下!” 杨劼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 “反了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竟跟那个臭丫头私奔!这倒好,四处流浪无处安身,还想进窑子嫖女人,瞧瞧这身穷酸样,把杨家的面子都丢尽了!” 几名夫人附和着老爷,纷纷训诫起杨劼来,有人甚至还提议老爷拿家法惩处。 原本闷声不响的七夫人起身,盈盈款款走到杨劼面前。 请了名医调治,加上几个月的精心药理,脸上被烫开的红斑淡化了,同时淡化的,便是老爷对她的兴趣。她变得无所谓起来,冷哼道:“瞧这顿批的,怎么有点棒打落水狗的味道?阿劼好歹还是杨家大少爷,骂他几句就算了,何至于搞得这么兴师动众?阿劼虽是十八岁了,毕竟是咱们姐妹的晚辈,以教育开导为主,再这样下去,教他如何在府里抬头做人啊?” 她本是弹唱出身,说话声调抑扬顿挫,清声遍。,杨靖业并未再次暴怒,板着的脸松弛下来,兀自沉吟思索着。另外的几名夫人猜不透老爷的心思,生怕说出去触怒了他,皆默然噤声。 七夫人看在眼里,无声地轻笑,弯身朝杨劼道:“大少爷,你就给老爷磕三个头,发誓以后不再做傻事了。老爷仁慈,会原谅你的。” 这句话其实暗示杨劼,事到如今反抗也是枉然,暂且妥协,见机行事。杨劼听出了意思,无奈给杨靖业磕了三个响头。 杨靖业过了半晌,才缓缓道:“起来吧,先去把自己拾掇干净了,晚上再训你。” 然后挥手让众侍妾都退出,召唤管家,“去把美香叫来。” 七夫人跟着众人出了厅堂,目视杨劼垂着头离去。她在廊柱旁站了一会儿,正看见管家出了厅堂,一路小跑着去叫美香。七夫人心思一转,便明白了。 她捏紧手中的丝帕,压抑着胸膛里狂烧的火焰,几乎是恶狠狠地骂,“老狐狸变得可真快,这府里不缺的就是女人!想这样甩了我,没门!” 天已近上弦,又是一弯冷月挂天边。鸿顺堂馆内灯火通明,观香楼精心准备的浣纱舞队进入了馆内。 柳荫空地光影侧聚,盏盏琉璃纱灯将周边景致燃得通明。月点波心,风来水面,美酒果汁香气袭人,笙乐管笛催起繁华丽景。大批内侍、宫婢由洲边到亭下,端盘子的,提纱灯的,整个鸿顺堂馆望上去如瑶宫仙境,缥缈无际。 冰蓝站在芷媚后面,仿佛是醉了。 “天哪,良辰美景,能在皇上面前舞一曲,此生足矣。” 旁边几名舞妓猜透她的心思,便取笑道:“冰蓝姐如此一来,又得咸鱼翻身了。” 冰蓝一脸得意,“想我冰蓝本来就是观香楼红人,芷媚现在的位置,想当初还是我坐的呢。” 芷媚沉默地站着,不去应和,眼光漫过人群,观望前面的动静。 不见阿梨的影子,甚至那个抱走阿梨的裴大人也不见踪影。她暗自叹了口气,却听得内侍尖着喉咙喊:“皇上驾到!”接着统正皇帝在众嫔妃的簇拥下,缓步朝这边走来。 芷媚率众舞妓匍匐在地,周围鸦雀无声,就是平时泼辣的冰蓝,也垂眼缩着脖子不作一声。 明黄色的袍角浮动,接着一只手搀扶住芷媚。芷媚不禁抬眼,惊了惊。 统正皇帝站在她的面前,仪态怡然,面含笑意。一束明亮的眼光凝在她的脸上,又像是想融化她,饱含光辉。 “都起来吧,芷媚姑娘,朕正等着你们的浣纱舞呢。” “是。”芷媚从容地应喏,缓缓后退,带着那帮舞妓鱼贯进入准备好的围幛里。 仿佛听到一声婉转的莺啼,统正皇帝竟惘然地站着不动。离去的伊人艳如娇花,淡若烟柳,裙幅拖走满地细碎摇曳的月光。 “佳人难得……”他暗自轻赞。 月夜风声细微,笛声悠远,官府乐工正在弹奏《平沙落雁》,清幽的夜曲中,仿佛一江春水正向东流。 围幛里的舞妓们换上了登场的百褶舞衣,裙幅如水荡漾,连头顶上晕黄的烛光也随着轻轻颤动。 冰蓝嘴角含着笑,无法抑制住心内的兴奋。 只需用一点点碎银贿赂丫鬟麝月,她就毒倒了阿梨。 女人一旦过了三十,她冰蓝花期就尽,到时连闵生那样的男子也会轻慢于她。她必须为自己的未来着想,也许这次是上天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阿梨,你锋芒太露,又有芷媚护着你,休怪我冰蓝心狠。”她心中冷冷地笑,挑起一抹胭脂轻捻在眼梢。 此刻,谁都不会想到,围幛外出现了两个人。 不知是谁首先惊呼,“阿梨!”幛内的人蓦地回首,眼光全都集中在那两个人身上。 芷媚闻声看去,脸上荡起欣慰的笑意。 阿梨一身同样的舞裙,没有矜持没有羞怯,淡淡的笑像春水在唇角漾开。那场急病似乎只是她和大家开的一个小小玩笑,现今她又突然出现,却出落得比两天前更润泽更秀丽了。 “进去吧。”身边的裴元皓轻轻地说。 阿梨温顺地点点头,裴元皓目视她进了幛内,脸上也没有特别的表情,回身离开。 接着,内监尖细的声音再度响起,“皇上谕旨,浣纱舞必须原班人马,此番不得有误,钦此!” 一只胭脂盒骨碌碌掉在了地面上。 丝竹声声,熟悉的乐曲在夜空盘绕,围幛的帘子掀起,浣纱女拢着长袖翩跹而出。外面的光影穿过,明暗之间,里面冰蓝眼角的恨意清晰犹如刀刻。 簪花散着,泪水在浓艳的眼帘下滑开道道沟壑,冰蓝脸色灰败,已是半憔悴的模样。 外面舞风正起,歌声悠扬,只余她被遗弃在阴暗角落,从骨髓到身心,不断地喷吐着毒气。 这是个奇妙的夜。阿梨衣袖如蝶振翅飘飘,心中跳起一串串清婉、欢悦的音韵。烛光如翡翠水晶,映过来淌出去。四周拂着鲜花佳酿的清香,夹杂持续不断的喝彩声赞叹声,美妙到了极处。 浣纱舞完美落幕。 一切宛如梦境,在场的舞妓都得到了封赏,每人一幅蜡染的皇家织锦绸缎。众舞女跪地谢恩,皇帝笑声爽朗,合着龙涎微幽的气息,亲笔御书“观香楼”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匾额已经扎好了红绸,由十几名御林侍卫随马车一并送到观香楼去。 阿梨手捧绸缎,随着众人鱼贯出柳荫回观香楼,不知为何,她回了头。 夜色暗蓝,几近透明。 树下有个修长的身影,临风伫立。光线淡薄得看不清他的脸,但阿梨知道,他一定在凝望着她。 她收起眼,回身继续往前走,而后接连赶上几个舞妓,好像有人在后面追逐着她。 这一夜,芷媚被留在了鸿顺堂馆。 祸害 杨劼一觉醒来,天光大明,窗纱开着,带了凉意的熹微如水透入。 他翻了个身,意识随即铺天盖地而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惆怅感觉。 原来,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躺在了自己的**,继续过杨府大少爷的生活。一切又回归过去,然而阿梨不在了,不在了。 正暗自伤感着,美香听到动静,掀帘子进来。 大概是阿梨不在,美香的态度比以前和婉多了,“少爷,您在外没睡好吃好,一会奴婢去厨房给您端碗燕窝粥。”说完撩了床幔,一眼瞧见床畔搭挂的外袍,顺手将它收拾起来,笑道,“又破又旧的,奴婢给您换套新的。” 杨劼突地想起什么,猛然从美香手里夺下外袍,隔着衣襟从里面掏出那块血书来,方将外袍扔给了她,语气淡漠的,“我的东西别乱拿。” “少爷,奴婢可是伺候您的。”美香依然好好地笑着,眼睛时不时瞟着杨劼手中的血书。见杨劼将它叠得齐整压在绣枕下,就势又躺下了,也不便多说什么,去厨房端燕窝粥去了。 此事她还是暗中禀告给了老爷杨靖业。杨靖业疑惑道:“什么东西这么宝贝?你盯紧点,看他藏在哪里。” 美香莞尔笑着,朝老爷抛了个媚眼,“美香知道,美香永远忠于老爷。” 杨靖业哈哈大笑,抬起美香的下颌抚弄着,“只要好好给我办事,你迟早会是八夫人,然后给我生个大胖儿子。” 美香娇笑着,正要靠近老爷,却看见四扇黄梨屏风上有个模糊的影子移动,忽明忽暗的,倏地又消失了,只余梨花木精雕的虎啸望月,狰狞睚眦。 美香惊骇,瑟抖了一下。杨靖业皱眉,“怎么啦?” “虎……”美香指着屏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影子……” 杨靖业抬眼望了望,窗外婆娑的树影正巧落在屏风上,枝干交错,恍如猛虎飞扑。不满道:“女人真是胆小,去,给我盯紧了。” 这几天杨靖业为皇上游玩南州忙得焦头烂额,皇上原来打算祭神过后就回都城,不料被观香楼的头牌芷媚绊住了心,于是回程的时日一拖再拖。 大欹国的青楼教坊历来兴盛,到了统正皇帝年代更是狎客如云,连巷塞陌,其中不乏众多皇亲国戚,达官巨贾。就是皇宫里也养了诸多宫妓,日日笙歌夜夜风流,一旦受了皇帝的宠爱,更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杨靖业初始以为,皇上此番艳遇,不过是出于暂时的猎奇和兴趣,春风一度后便会将此事遗忘。 岂料他低估了芷媚。那日他在鸿顺堂馆守到清晨,望见芷媚从皇上下榻的寝房出来,怀抱琵琶,依然是昨晚严谨的装束,背影从容辗转于回廊曲槛,红纱薄雾,神情端然。 杨靖业惊讶得呆了半晌,才回过味来。 称得上,奇女子也。 还在暗自赞叹,一路随驾出行的内侍总管李公公叫住了他,“杨大人,皇上此番南巡,已经乐不思蜀了。杨大人功劳不小。” 杨靖业赔笑道:“仰仗李总管在皇上面前美言。” 李公公呵呵笑着,“南州物泰民丰,杨大人治理有方,理当恭贺。” “杨某愧不敢当。”杨靖业毕恭毕敬又是一礼,“公公关照入微,杨某已备下薄礼几份,待公公回都城,杨某直接派人送到您府上去。” 李公公自是一番假意推诿,便欣然收下。杨靖业暗瞅对方脸色,借机不经意似的问:“上次逢得裴大人突然到此,杨某一时诚惶诚恐,唯恐招待不周。裴大人却是不拘泥俗礼的。他又是不辞而去,何等洒脱,撂下杨某终日忐忑不安啊。” 李公公不禁哈哈大笑,“忐忑不安的应是裴大人。他奉旨南下查访,却空手而归,好在皇上并无责言。” 杨靖业目光一闪,“原来裴大人有大事?” “杨大人有所不知,这事还得从宣平三年说起。先皇余党皆被剿灭,连都城守将邰宸也战死城下,偏偏他出生不久的儿子成了漏网之鱼,不知所踪。这十八年过去,皇上早已高枕无忧了。前段日子有人上疏,外界谣传邰宸之子流落南方,现今长成七尺汉子,欲上都城报杀父母之仇。有的大臣劝谏皇上不必所虑,此事纯属子虚乌有。可皇上岂会坐视不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于是派裴大人南下查访此事。” 听了这番话,杨靖业的心猛然几个抽搐。不过他迅速地平静下来,依旧一副率直的口吻,“皇上沧海胸襟,孰能无断?不过此事乃朝廷机密,莫说杨某不知情,便是知情也不得泄露出去,杨某是明白人。” 这回轮到李公公自知多言了,便拱手笑道:“叨扰太守大人,告辞了。” 匆匆回到府邸,杨靖业心虚得额头直冒汗,连茶水也无心进了。进了书房漫无头绪地徘徊了小半个时辰,管家紧随着进内,神秘地禀道:“老爷,美香把这个拿来请您过目,等着拿回去呢。” 杨靖业接过管家递过来的青布包,打开一看,眼光犀利一闪。抖开绫绢细细端详上面的字,双手本能地颤抖了。 十八年过去了,曾经的人与时光的影子急速交织变幻,重翻一场刀光血梦……他死死定住血书,到底失了常态,“怎么在他手里?” “老爷,怎么办?”管家紧张地问。 杨靖业在房里踱着方步,遮不住的气喘心焦,“这小子早晚会害死我!上次裴大人南下实是追查邰家遗孤。一旦查出是我收了邰宸的儿子,就是大逆不道之臣,灭门之灾啊!” 管家从杨靖业还是书生时就跟随于他,极是识得眼色,“少爷肯定对自己的身世起了疑心。老爷,您可是养了个大祸害。” “不能让他害了我,得想个法子。”杨靖业连连点头。 “老爷您得当机立断,不如……”管家做了个劈手的动作。 杨靖业咬了咬牙,敛起神色示意管家,“把他骗到城外去,切切做得干净……” 末了,将血书交给管家,“让美香放回原处,就说那是首抄词,不用大惊小怪的。” 管家领命而去,杨靖业重重地坐在榻椅上,按住额角。时光逆流而上,那时落日的余晖铺满邰府大院,天上飘着梨花,雪白裘袍的女子将怀里的婴儿交到他手中…… 指下微凉,他叹了口气,声音也带了凉意,“对不住了,邰夫人。” 魍魉 那一夜,夜色似乎格外的沉,月亮躲在了乌云里,漫天不见一点星光。 南州城郊外早陷入了无边的暗夜之中,本就萧疏的阎王庙,一入夜万籁阒静,茫茫昏黑间,唯见翘起的檐角摆出魍魉狰狞的姿势,滞重得让人毛骨悚然。 一辆马车颠簸着,穿过羊肠小径,一条长河拦在前面,赶车的管家不得不停车。 “少爷,阎王庙到了。” 杨劼从车内下来,一脸惶惑地望了望周边的景致。管家在前面提了灯笼,他们小心过了竹木桥,但见长河深远,夜色下像一条横卧的可怕的凶龙,蜿蜒曲折地延伸着,茫茫不见头尾。 阎王庙就在前面,形同一堆废墟,处处留有火熏的痕迹。满地黄蒿荒草,熏黑的泥塑阎王爷,缺胳膊少腿的无常鬼卒……“嗖”的一声,草间窜出一只野猫,把杨劼吓了一跳,没等定睛细看,它已跑得无影无踪。 “管家,阿梨呢?你不是说她在这里等我吗?”杨劼隐隐感觉不妙。 灯笼突然灭了,人是模糊的,却遮不住管家眼里闪过的一道杀气,“这丫头想是在跟少爷捉迷藏呢,少爷再过去找找。” “阿梨。”杨劼呼唤了一声,往里面探了两步,后颈骤然被人狠劈了一掌,眼前顿时天昏地转,杨劼扑通倒在了草地上。 管家嘿嘿笑起来,“大少爷,谁让你不是老爷的亲儿子呢,看在认识十八年的份儿上,我就这样让你见阎王爷去吧。” 拽起杨劼的双腿,拖着向长河走去。 按照杨靖业的叮嘱,假如来个凶杀抛尸,势必引起州府的重视,人人皆知死者是当今南州太守的大少爷,疑点落到杨靖业头上就麻烦了。不如制造出不慎溺水而亡的假象,还可以博取外人的同情。 已经听到汩汩的水声,管家突然想起差点忘记一件大事,将杨劼身上的血书搜出来。于是他弯身在杨劼袍衫里翻找着,许是因为紧张,外面黑灯瞎火的,一时搞不清杨劼藏在哪个位置。 他骂了一声,隐约有怪异的气味在周围弥漫,抬眼望去,阎王庙里有如鬼火忽闪,星星点点飘浮不定。不知哪个角落突然透出女人的尖锐哭号,颤抖着,拖得细长细长,似乎要穿透云层,听得人心口一阵阵抽紧。 管家汗毛陡竖,这么阴森恐怖,难道今夜遇见鬼了? 接着,一道模糊的影子出现在眼前,如轻烟,如薄缕,迎面夜风扑鼻而至,夹着一种犀利浓稠的死亡的气息,那影子朝着他飘飘荡荡,隐约露出惨白的枯骨骷髅…… “鬼啊——” 管家大骇惊叫,连滚带爬朝对岸逃去。那可怖的尖锐声在后面死死缠住他,他逃得仓惶,跌跌绊绊身子不稳,竹木桥两边插着木桩,大概是下意识的扶住,只闻噼啪的朽木断裂声,管家惨叫着坠入河中。 救命声只是持续了一会,就彻底隐没在深不见底的夜色中。 夜风徐袭,除了汩汩水声,仍是一派寂静。 影子飘落在桥头,河水泛出清光,映着翠粉青红戏袍的华彩,头上的骷髅套摘下,漾起七夫人冷鹜讥诮的笑。 “今夜我演得最好了。” 她满意地说着,抬袖移动脚步,不紧不慢走向杨劼。 杨劼从昏迷中醒来,惊异地见七夫人坐在他身边。云移星转,一点月色映照在七夫人的面上,桃花般秀丽的眼宛如刀锋,见杨劼醒过来,七夫人的唇角浅浅地勾起,方现妩媚风韵。 杨劼眯起眼看着天空,深深呼吸,手指轻按后颈,那里有些许的疼痛。 “是你救了我。” “傻子,要不是我,你早喂鱼去了。”七夫人俯身将头靠在杨劼的臂弯,半嗔着,“我一直瞎猜你不是那老鬼的亲儿子,果然被我猜中了。” 杨劼想推开她,又不敢。那股暗香馨人,丝丝缠缠,幽幽酥骨。 七夫人的目光凝固在杨劼的脸上,看他清秀的眼眉,淡薄的唇线,语调伤感的、依依的,“你不觉得我俩是一对鸳鸯同命鸟?你可怜……我更可怜。” 她的手指摸上杨劼的脸,微凉的指尖落在他的唇片上,杨劼侧脸避过,托辞道,“七夫人吃穿不愁,怎的可怜?” “男人可以天涯为客,女人就不同了。”七夫人幽幽叹息,抚摸颈脖上留下的疤痕。 杨劼猛然想起阿梨闯下的大祸,此事毕竟与自己有干系,不由紧张起来。七夫人仿佛猜出他的心思,反而安慰他,“这跟你无关。冤有头,债有主,死丫头我不会放过她的。” 杨劼惊骇,挣扎了几下。七夫人按住他,明眸流转,这样的神情让杨劼脑子再度发晕,只低喃道:“七夫人,你想干什么?” “你一定很想见这丫头吧?”七夫人沉声问道。提起阿梨,她的心头就是止不住的恨意。 杨劼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不过还是老实回答:“是。” “现在你已走投无路,只有我能帮你。”七夫人妖妖娆娆地笑起来,“不过,我有个条件。” 她起身,一步一款,褪下了身上的戏袍。在杨劼骇愕的目光注视下,七夫人的衣衫滑落,最后一抹兜肚芙蓉花叶,黛色染杏红。 脚下的戏袍为毯,月色朦晕忽明忽暗,七夫人赤。裸的身躯如白练,与黑发轻缠。 “成我这一次,我给你盘缠,你继续去都城找你亲身父母。” 七夫人伏在杨劼的身上,很熟练地将手探进他的衣袍,动作极是温柔。在她的挑逗下,杨劼的身体不知何时起了怪异,仿佛能听见血脉流动的声音,一波又一波,摇摆得他的身心似要爆裂开。 他急促地呼吸着,嘴里哑哑地挤出一声,“不……”恍惚间,就翻身压住了眼前的这个光滑柔软的胴。体,势如岩浆喷发,没有神智没有意识了。 光影缱绻,明暗交替。 余下的情景杨劼记不得了,直到七夫人长长的黑发缠住他的颈脖,绵软的呼吸在耳边起伏,带着恶毒的咒骂,“这是对这丫头的惩罚,你首先是我的。” 杨劼逐渐恢复了意识,痛悔的感觉潮水般铺盖而来,他颤抖着,翻身推开了七夫人。 他踉踉跄跄地往前面走了几步,夜空中,隐隐有声音在朝他絮说:“少爷,你要娶我。” 他虚脱般跪在那里,苍苔露冷,天光如水,无声地将一切掩盖。眼角湿濡濡的,原是一滴泪,滑落在脸上。 “阿梨,请你谅解我……” 后面传来七夫人嘶鸣的呜咽声。黑夜看不见他们在流泪,只有各自自将泪水咽在心中,承受着那份凄凉。 离别 初三清晨,窗外烟霭纷纷,阿梨在**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只好披衣起床。 沿着迂廊走向芷媚的房间,房门紧闭,看来芷媚昨晚侍驾还没回来。她在外面站了一会,想起芷媚昨晚被召临鸿顺堂馆之前,亲口告诉她,统正皇帝就要回銮都城了。 皇帝一走,那个裴元皓自然随驾回去。那日他头崩欲裂的情景历历在目,阿梨竟莫名地失了神。 观香楼依然沉浸在悠长的大梦中。从迂廊俯瞰花厅,结花的红绸高挂,热烈的红,映出御笔亲书的三个金字。一丛丛的盆花绕了整个花厅,繁华到了极处。 靠近楼梯的房门突然咿呀开了,阿梨闪身隐在廊柱旁,偷眼瞧见冰蓝一身翠绿舞衣,像是将醒未醒的酣醉模样,步态蹒跚地走下楼。 阿梨隔着红漆木栏,只蒙眬感觉风从花厅一角吹入,拂动冰蓝的舞衣,渺渺然的,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冰蓝站在花厅正中,忽然扬袖舞动起来,人影模糊得如在云里雾里,仿佛呵气之间就要舞尽此生艳华。 阿梨鄙夷地一笑,回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花厅里传来冰蓝尖锐的嘶鸣声,犹如困在绝境的母兽的嗥叫,接着转为嘤嘤的哭泣。哭声把睡得正沉的男男女女惊醒了,顿时招来骂声一片。 辰时一过,观香楼逐渐热闹起来。鸨母忙上忙下,四处打招呼,看见阿梨也是喜笑颜开的。 “阿梨,杨府的七夫人在外面,找你有点儿事。” 阿梨一惊,七夫人怎么找上门来了?寻仇?莫非与少爷有关?反正她早已经不怕这个女人了,带着疑问,阿梨出了楼门。 此时晨霭未散尽,老远的,七夫人站在一大片浓重树荫下,暗青锦绣围帛将她兜头而裹,只露出半张涂得浓艳的脸。此时她眯起桃花眼打量着阿梨,待阿梨走近,咬着牙挖苦道:“比原先水润多了,这种风月宝地最适合你,真是因祸得福啊。” “那我得谢谢七夫人了。”阿梨毫不客气地奚落道。 七夫人勃然大怒,挥手就想一巴掌。阿梨早料到有这一招,劈手拽住对方的手腕。 双方对峙着。七夫人首先放下胳膊,冷冷地哼一声。 “找我什么事?”阿梨冷冰冰地问。 “要不是答应人家,我还懒得看你。”七夫人斜眼,朝不远处隐在角落的马车努了努嘴,“有人死活要见你。记住了,就一会儿工夫。” 阿梨隐约有点明白,不由促步朝马车方向走。绕过马车,翠郁的树荫下站着杨劼,一身暗色衣袍本就不显眼,人又隐在暗角,阿梨走到近前才发现他。 条条细淡的晨晖从枝叶洒落,落在杨劼苍白的脸上。阿梨怔怔地望着他,无限情思泛滥心中,千言万语只吐出两个字,“少爷……” 飞扑到杨劼的怀里,紧紧地拥住他,眼眸里瞬间起了泪花。那悲伤、那相思无边无际地蔓延,不可阻挡地几乎溺毙了她。 “少爷,我想你,天天在想你。” 杨劼起初有些木讷,动作迟缓地搂住阿梨,听见阿梨痴痴绵绵的叫唤,脸上一阵抽搐,哽咽道:“我也想你……” 阿梨咧嘴开心地笑了,不由自主地揽住杨劼的颈脖,踮起脚想去吻他。 陡地,杨劼紧紧皱起眉,一手抚摸后颈,脸上的肌肉扭成一团,露出万分痛苦的神色。 阿梨一慌,紧张地问:“你怎么啦?” 杨劼好半晌才缓痛,眉头依然紧锁,“昨晚杨靖业差点杀了我,我得赶快离开南州。” 远远隐约传来七夫人的干咳声,阿梨盯住杨劼,眼中有了凌寒之气,“是她救了你吧?你说,你跟她做过什么了?” 杨劼心中忽然跳得像乱撞的小鹿,慌忙拥阿梨更紧,语调有点发虚,“你别瞎猜,阿梨。如今我身无分文,无处藏身,只有靠她帮忙了。” 阿梨抽泣一声,委屈道:“少爷,我一直为你守身如玉……” “我知道,我知道。”杨劼不断地安慰着她,声音也哽咽了,“阿梨,我们又要分别了。我要去都城,继续寻找紫锦楼,我一定要找到它。” 阿梨不停地流着泪,“你走了,我怎么办?” 杨劼忍痛闭眼,微微低垂着头,嗅着阿梨发丝间缕缕清香,彼此间触及的肌肤凉沁心脾。他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感觉自己肮脏极了,竟不敢主动去拥吻她,尚在犹豫间,蓦然的一片柔软触到他的唇。 他睁开眼,阿梨正用一种感伤的眼神望着他。 他的心在隐隐轻颤,伸手握住阿梨的手,眼中有了一抹坚执,“你等我,早晚有一天我会赎你出来。” “等到那一天,我已不再清白,怎么办?”阿梨含泪问。 “无论怎样,你永远会是我的阿梨。”杨劼攥紧阿梨的手,不加迟疑地回答。 阿梨释然,恍恍若若地笑了。 小时候总想快点长大,这样就会早日属于她的少爷。待到长大了,才知道他们面临着分离,而自己何时属于他,像是一场晚春的梦了。 人要是不长大,该多好。 不知何时,身边的杨劼已离去。 马车辚辚,碾转在清寂的石板路上,犹如她的心,空落落地回响。 零落 回到观香楼也是恍恍惚惚的。久久地倚窗凝望,只见天空飘泊一缕缕淡淡的白云,朝霞外,高飞的大雁阵齐整地掠过。 芷媚走了进来,看着阿梨难掩惆怅的背影,淡淡一笑。 阿梨回转身,不胜讶意,“今日回来得可真晚。” 芷媚步态娉婷地走到阿梨面前,笑容和煦,“皇上今日留我喝茶,多说了几句话。” “皇上……待你怎样?”阿梨忍不住好奇地问。 芷媚的双颊泛起红晕,眼睛闪亮,宛如早春晴空下的阳光。她并不多言,只是寥寥几个字,“皇上是个君子。” 见阿梨睁大了眼睛,芷媚轻拍她的肩胛,“皇上今日就回去,那位裴大人说不定会来观香楼,你早点准备吧。” 芷媚袅娜轻快的身影渐渐远去,阿梨眨巴着眼睛,低喃道:“皇上是君子……” 她的少爷也是谦谦君子,那么裴元皓呢? 晌午过后,裴元皓果然迈进了阿梨的房门。 他的目光,依然幽深如凝,不论是说话还是沉默,神色都是淡漠的,似乎忘却了曾经发生过的事。 可是阿梨还是怕他,当他眯起眼看她时,她照样别过脸去。 他的眉端渐渐舒展开来,嘴角挂起了淡笑,“我跟鸨母说了,我包你到明年这个时候。在这期间,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的,你可以放心。” 阿梨瞪大双眼看他,愣愣地站着没动。 裴元皓忽然深深叹了口气,“你怎么连声感谢的话都没有呢?” 阿梨看着裴元皓,他的表情染了一丝促狭的笑,看上去不见波澜,可心底究竟隐藏多深?那日他倒在地面上,眼眸里透出的无奈才是真实的,对吗? 她忽觉有一阵细微的痛,仿佛被他的话刺了似的,她慌忙垂下了眼帘。 或者,他也算是君子吧? 窗外隐约有锣鼓号角的声音,仿佛还有欢呼声。裴元皓颔首,道:“我走了。”他转身,脚步有点迟缓。 “谢谢!” 阿梨突然在后面喊了一声。 裴元皓停止了脚步,随即真的笑出声,一簇火在他的眼中点燃。他展开双臂,如大鹏展翅,将阿梨紧紧裹在了里面。 阿梨无端地一颤,随即似被定住不能动弹。小小的房间静极了,只有眼前裴元皓心跳声,有力均匀地撩动她的耳膜。半晌,他才低沉地,又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明年这个时候,如若我还记得你,我会亲自接你出去。” 耳中轰然鸣响。 阿梨直愣愣地站着,说这话的男子,早已失去了踪影。 此时,通往城外的官道旌旗如海涛翻涌,宫缎黄绸连绵,浩荡的马队仪仗簇拥着青铜王车隆隆驶出南州城。天地间如同金粉铺洒,壮观起伏。 南州城恢复了平静。 观香楼依旧丝弦飞扬,金字匾额高挂,告诉人们这里曾经的辉煌与荣耀。 在那些绮靡的朝朝暮暮,阿梨始终跟随着芷媚。富贵公子多浮浪,何况芷媚受过皇帝的宠眷。多少个日子她却轻易打发了来客,谁都猜不透她的心,就连阿梨问她是否在等谁,她都含笑不答。 阿梨渐渐学会了内敛。 时光转瞬,冬天的雪花霏霏,芷媚开始忧郁不安起来。她总是站在窗前轻轻地叹气,将目光投向北方,宛如阿梨初识她时的模样。那时候阿梨心里记挂着杨劼,感觉芷媚和自己一样,都是一只单薄的风筝,寂寞地,被命运牢牢牵住。 当春风浩荡,冰雪消融时,南州城进入繁盛的时节。 一道圣旨到了观香楼,芷媚被召入宫。 她的身份是宫妓,观香楼里无大喜,那些底下稍有姿色的觊觎头牌位置已久,脸上反露喜色。 阿梨这才知道,宫妓虽是妓,也是皇上的女人,地位却是最低卑的,受人欺凌很难有出头之日。她搀扶着芷媚上了接她的宫车,芷媚的脸上有淡淡的泪痕,显然她暗地哭过。 这才恍然醒悟,芷媚等待的人是谁,抑或她在守候一句诺言? 而最后,那诺言却没实现。 她总是想,皇上能把芷媚接到皇宫,算是顾念着她的了。而自己呢,只能继续期盼,以一种寂寞的姿势等待着。 然而,她的等待并没到来,却等来一件坏消息,伍子也要离开南州了。 伍子进观香楼的时候,穿了青布的长袍,上楼梯的时候却是矫健如飞,袍角翩然翻动,惹得花厅里盯着他的姑娘们眼神流光,一阵赞叹,“去年来过的小后生就是他。” 伍子大踏步走进房间,卷进来一阵清爽的风,阿梨望着伍子俊朗的脸,顿时连呼吸都哽了哽。 “阿梨,刚才我经过道口,那株梨花开得最旺,今年你肯定鸿运当头。”伍子自顾说起笑话。 “是你特意去看的吧?”阿梨果然笑了,拉着伍子来到窗前,指着后花园,“那边也有一株开花了。” 那股馨香扑窗而来,伍子自然闻到了,笑着道:“等我攒够了钱,我就建一座大院子,里面种满了梨树,你搬到那里去住。” 阿梨深深吸了口气,半自语地呢喃着,“会有吗?” 伍子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我师父在都城开了武馆,等找到杨劼,会有很多人保护他。只是,把你一个人丢在南州……” 阿梨轻轻摇了摇头,道:“你放心去吧,我这里不会有事,只是……不要离开太久。” 伍子的眼中有了雾气,他将双手放在阿梨的肩上,轻拍着,安抚似的温暖,“我知道。” 他的声音就像春风拂过树梢,带着丝丝缕缕的暖意,温煦却又遥远。 那日黄昏,一鞭残阳浮游天尽头,阿梨又送走了伍子。满城的梨花如同她零落的心事,她觉得冷,还有些莫名的绝望。 将来的她会是怎样的? 覃府 统正十九年,立夏,都城。 漂泊了大半年,杨劼终于经人引荐,在城东富商覃夫人府里寻了个差事,就是给她家六岁的小少爷当教书先生。 这次流浪,他生怕被杨靖业发现还活着,耍了个心眼,给自己取名“杨千羽”。 都城与南州千里之遥,杨靖业的魔爪不会伸向这里。但是杨靖业毕竟是太守,是朝廷职官,他不得不防备。 覃家做生意历来财源广进,覃夫人自打几年前丈夫死后,亲自操持覃家生意,里里外外一把手,生意比以前更是兴隆红火,到如今用富可敌国毫不夸张。 寡妇门前是非多。杨劼初始想拒绝,引荐人就不断地开导他,“覃夫人虽说是有名的寡妇,风流成性,家里天天有衣着华鲜的男人出出进进,可对你这样的文弱书生没兴趣,你就放心进去吧。再说,覃夫人为人大方,挥金如土,一月的工钱抵过人家半年,这么好的机会谁摊得上?” 杨劼还在犹豫,引荐人凑耳朵说道:“你想,她丈夫死去七年了,撂下孤儿寡母的。那孩子打出生起就被娇纵惯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养得像个小太岁似的。你就装装样子教书,哄那孩子开心,覃夫人根本不会管。” 一番话打动了杨劼。算来如若在覃家做上三年,他就可以攒下银子赎回阿梨了。当下欣然应允,由引荐人指路,让覃府的管家询问了几句,就打发去书房见那小少爷了。 一连几日,杨劼连覃夫人的面都没见上。那小少爷极为好动,又调皮捣蛋的,尽做出些刻毒肮脏的事作弄先生,杨劼这才明白覃夫人出大价钱却应者寥寥的原因了。 这日他在附近便宜的旅舍安置了,便照常去覃府教书。 进了覃家大院,一重重层叠的粉色墙面延展开来,四周用楠木为柱,沉香作栋,墙壁不用砖石粉漆,而是数丈开阔的琉璃镶嵌,两边又是郁郁葱葱的名贵花木……七进的宅子杨劼本来熟悉,拐过一条甬道,他就来到书房旁。 从半敞的雕窗看去,小少爷正老老实实趴在书案上等他,闭着眼睛像是酣睡去,嘴角正淌口水。杨劼心下释然,开了房门,头顶倏地掉下一包粘乎乎的东西,伸手摸去,竟是几条尚在蠕动的毛毛虫。 杨劼大骇,一时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地掸头上的污秽物。那边小少爷已经站起,抚掌大笑道:“好玩!好玩!” 这已经不止一次受到戏弄,杨劼别无他法,只好忍气吞声任凭小少爷肆意妄为。 突然想起自己曾经也是个少爷,虽无娇惯,到底是丫鬟婢女伺候的。如今却落拓到这种地步,杨劼心里腾升起苍凉之感,不觉幽幽叹了口气。 覃家小少爷突然不闹了,眨巴着眼睛问他,“你也不开心吗?” 小孩童的话触及杨劼的心事,杨劼自言自语道:“开心不开心,无所谓了。” 小少爷懵懂地看着他,仗义道:“没事,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要我帮忙吗?” 杨劼心念一动,察看窗外无人,便小声问:“这里有没有紫锦楼?” “这有何难?我带你去找。”小少爷拍拍**,拉了杨劼就往外面去。 沿着五彩缤纷的卵石路,牡丹开得华丽,魏紫姚黄,映得斗拱楼台都浓妆上一层重彩。这里清寂少人,阳光拖着一大一小的身影,两人扶石依泉的走,一旦发现前面有人,也可以迅速地躲到假山花圃里去。 将整个覃府绕了一圈,还是没有紫锦楼。杨劼明知这样寻找只是碰个运气,心里还是很失望。 “回书房吧。”他无奈对小少爷道。 那小少爷岂肯罢休,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转,眸光一闪,“你跟我来。” 杨劼只好跟着走入一进院子,暖风吹进一股馨香,原来墙角的老槐树枝叶横斜缭乱地爬过垣墙。此处绿叶成荫,隐约见紫衣婢女穿梭其间,杨劼心内慌乱,急着想退出,小少爷不由分说将他拉进了一间屋子。 室内轻烟如缕,两边古铜彝鼎深陷在梦幻似的烟霞中。原来正上方摆一香案,紫砂的香炉里正悠悠吞吐安息香,里面的摆设是模糊的,走动的人影也是模糊的。 “这什么屋子?”杨劼压低声音,眼光透过香案,落在悬挂在墙面的画像上。 “这是我娘住的院子,她喜欢进这个房间。”小少爷被紫榆花架上的珍宝古玩吸引了,一个劲地捣鼓着。 杨劼走得近些,画像上的女子一点一点逼近自己的眼瞳,莹润华丽的色泽被时光掩去,她微垂着头,却按不住秀丽的脸庞,十七八岁的模样,素白长袖逶迤,鬓侧横贯银簪,神情极是怡然满足。 杨劼想,这样的女子,定是过得锦衣玉食、多姿多彩吧。 女子的后面彤霞满天,梨花含苞似雪,映得楼台华檐绚丽斑斓。那楼台被梨树遮掩住了,只露出拱角的一面,隐约见隶书“紫锦”两字。 妇人 杨劼的眼皮突地跳了跳,晕黄的光弥散开,他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字,惊喜在无边无际地蔓延,直至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了。 “那是谁?”他再次颤着声音问。 “不知道。” 小少爷瞥了画像一眼,很干脆地回答,显然他的兴趣还在那些古玩上。 杨劼呆呆地看着画中女子,映在面前的微垂的眼帘,那眸子应该是黑漆乌亮的,岁月打磨得光华黯淡,已经丢失了原本生气。他想,那女子容貌虽清秀,如果还在,定是不再年轻了。 老天还是怜惜他,让他有了紫锦楼的线索。紫锦楼与女子有关,熟识女子的就是这里的主人,覃夫人。 覃夫人和这个女子究竟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念头刻在杨劼的骨子里,身心的血脉因为兴奋而喷张汹涌。 院子里依然寂静得没声息,小少爷伸了个懒腰,抓起一个玛瑙麒麟缸塞进杨劼的怀里,道:“我家珠宝多着呢,少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快走,我娘要是发现我没用功,会打断我的腿。”说完,小身影率先闪出了屋门。 杨劼略微迟疑,还是悄悄地将麒麟缸放回了原处。 出了迂廊,一阵疾走,依稀院门哐当紧闭,杨劼才惊觉,几名彪形大汉兀立门前,中间站着一名衣着华丽的妇人。 烈日耀目欲盲,那妇人唇际噙着阴沉的笑,冷眼盯着杨劼,像一尊高傲的雕塑。杨劼脑门嗡嗡直响,内心几乎被惶恐吞没。 覃家小少爷失了先前的灵气,扑通跪下了,“娘,孩儿只是随便看看……” “搜。”妇人不紧不慢地说道。 几名彪形大汉拥上来按住杨劼,里里外外搜了个仔细,小少爷心虚得垂着头,眼珠子琢磨不定地闪着。 大汉们在杨劼身上搜不出什么,妇人一时有点惊讶,脸上渐渐有了笑意,高挑的眉角扬起,“阿小,这次先生找对了,想必不是个鼠盗狗窃贪财之辈。” 小少爷就势起身,一脸得意之色,嬉笑道:“娘,您应该赏我。” “娘赏。”覃夫人摸了摸小儿子的头,用拖得柔长的口吻道,“后日是你爹忌日,赏你跟娘一起去皇家玲珑寺拜神。” 小少爷嘟了嘴,脱口道:“不去,我不去那种鬼地方!” 覃夫人不满地敛起笑容,“阿小,又不听话了是不是?” 小少爷勉勉强强地答应了,突然一指杨劼,“我要他一起去!” “别忘了你爹忌日,阿小。等后日回来,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覃夫人关照着,甚至没有再看杨劼第二眼,便由几名大汉簇拥着扬长而去。如墨乌亮的云鬓插满螺钿金簪,金灿灿光艳艳,华服逶迤,周身弥漫着一种令人沉迷的靡香,后影却掩不住春华渐渐离去的无奈。 毕竟是徐娘半老。 跪在地上的杨劼起身,望着洋洋自得的小少爷,单薄的袍衫已被汗湿透,脊背却是一阵阵的发凉。 忌日那天,杨劼早早起身。来到覃府时,天色才开始放亮。 听人说,覃夫人喜好奢华,却不喜热闹,所以偌大覃府处处雕得精致鲜少有人。就是那些她看中的男人,也是只能被指定去一个地方,原路去原路回。杨劼顺着五彩卵石路走,放眼望去,一切亭台楼阁还拢在薄薄的光晕中,整个覃府如烟如雾。 前面管家领着一个轻袍男人正过来,那男人虽长得高大威猛,却是蔫得如枯藤的茄子,抽干了水分似的,毫无生气。杨劼闪身往旁边让了道,管家看见他了,招呼道:“杨先生,小少爷正等着你呢,过半个时辰夫人就出发了。” 杨劼躬身表示谢意,管家走过头又折回来,小声告诫他,“玲珑寺那是皇家寺院,前朝的菁贵嫔在那里削发为尼。小少爷年幼不懂事,你可要注意了,就在寺外等候着,别进去。” 杨劼连连称喏,管家拍拍他的肩,满意道:“小少爷够折腾人的,你要是好好表现,我会帮你去夫人那里美言几句。” 立夏节气,空气尚带一丝凉意,繁花次第盛开,一路花香流淌,如烁彩霞。从城东到玲珑寺要走两个时辰,拐过一个小山坳,层叠的宫殿飞檐从森森松柏中大斜伸出,宛然天上城阙,鳞次栉比地浮现在杨劼眼前。 到达玲珑寺已过辰时,正是香火最鼎盛的时候。宏大轰鸣的钟声响彻,伴随抑扬顿挫的诵经念佛声,寺院外放着大香鼎,烟香缭绕,不时有善男信女从杨劼身边走过。 覃家小少爷被她母亲逼着叩拜了半个时辰,才如遇大赦,欢快地跑向杨劼。 杨劼的目光飘向远方,不知在想着什么。小少爷见他冷淡的样子,反而讨好道:“我带你去别处玩。”说着,拉了杨劼就走。 从寺院一侧走,人迹开始变稀,前面就是月洞门,门外的白玉兰开得正盛。从外面望去,能隐隐绰绰见几个小尼姑穿梭,步子都落得很小心。 杨劼感觉不能再往前走,扯住小少爷,“咱们还是回去吧。” “我不。”小少爷任性惯了,执意要继续前行。 说话间从里面闯出一个小尼姑,冲着他们斥道:“谁这么大胆?这里是静心师太的禅房,小心被轰出去!” 小少爷跨前一步,歪着头道:“我才不管是谁的地方,我想进就要进!” 小尼姑抄起一把扫帚想赶他们,小少爷偏不依,杨劼又阻拦不住。正闹得不可开交,从里面传来一记温和的呵斥声,“谁在外面喧哗?” 那声音把外面的人都震住了。一名中年尼姑出现在月洞门口,手执佛珠,嘴里喁喁念着什么。 “师父,有人想私闯禁地。” “可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得饶人者且饶人。”中年尼姑淡淡地看了杨劼一眼,便转身离去,清浅的眉目安静无波。 叫可悯的小尼姑合掌,恭谨地应声“是”。 杨劼看着那身土黄色的袈裟蠕动,风徐徐吹拂,送来一种寺院里惯有的香气。那无法疏解的味道,让他的心沉重起来。 他双手合十,恭声朝那背影念了一句,“打扰了。” 往回走,杨劼一路沉默无语。覃家小少爷也丧失了游玩的兴致,嚷嚷道:“我去跟娘说,我要回家。”话还没说完,人烟一般地跑远了。 杨劼生怕小孩子出事,赶紧边找边追。他只顾抬眼看前方,没顾着面前走过的行人,刚跑了一小段路,就跟前面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吃痛,发出“呀”的惊叫,旁边随侍的一把将杨劼推倒在地。 “走路瞎了眼,也不看看前面是谁!” 杨劼抬首,一众人立在他的面前。那几名随侍的虽是清一色便装,但也衣饰齐整,听声音能断定是宫中内监。被撞的公子爷眉端微微蹙着,一色鲜艳的八宝花样贡缎,可见精良的云纹,显得格外华贵富丽。单从这群人的气焰,不难看出他们的张狂跋扈。 此时一名宫人上来踢了杨劼一脚,喝道:“快给公子磕三个响头!” 杨劼忍着痛,突然笑道:“路上迎面被撞是常事,何必娇贵到这地步?” 话里已隐隐带了一丝讥诮。 那公子爷闻声看了过来。 宫人勃然大怒,飞起一脚正要往下踹,被那公子爷猛然喝住。那公子爷弯身搀扶起杨劼,眼睛里波光流转,脸上难掩惊喜,“杨劼!” 很久没人叫过他的真名了,这会儿兀地从陌生人的嘴里叫出,杨劼顿然变了脸色。 那公子倒爽声笑起来,竟有女子的清脆,手紧抓着杨劼,似乎不想放开,“我是袁黛儿。” 黛儿 袁黛儿的眼睛晶亮晶亮的,喜悦已无法抑制地从她的唇角溢出。 杨劼终于认出了她,太子行宫噩梦般的遭遇翻江倒海而来,他一言不发,抽身就想走。 袁黛儿攥住杨劼,嘟嘴道:“怎么又走啊?上回我好容易查到你所在的旅店,听说你已经离开都城了。这次休想轻易走掉,我救过你,你还没谢我呢。” “草民在此多谢三公主殿下。”杨劼满脑门汗淋淋的,只好敷衍道。 袁黛儿笑容宛然,“走,这里人多眼杂,咱们进去谈。”说完,扬袖示意,随侍内监立时上前,簇拥着杨劼往里面走。杨劼无奈转身,走了一段路,前面竟然是静心师太的禅房,他在月洞门前停步,无论如何都不肯进去了。 袁黛儿无奈依了他,解释道:“静心师太是我母妃,她在这里出家已经十九年了。” “是宣平三年的时候……。”杨劼低语。 那年发生的事不止在自己身上,很多人的命运起了变化,那个静心师太也是其中之一吧? “是啊,那时我才几个月大。”袁黛儿面上始终含笑的,“母妃是先朝的菁贵嫔,从入宫一直受皇后压制,统正爷很可怜她。算是因祸得福吧,宫变后,我母妃是唯一受到特赦的,统正爷允了母妃出家玲珑寺的请求,把我过继给了他。” 杨劼恍悟,原来这个三公主不是统正皇帝亲生的。但凡这样年纪的公主理应出嫁了,看她还是清净自由身,想必那皇帝虽是厚待她,却无心考虑她的婚姻大事吧。 认识这样的公主并不见得是件好事,她是熟识裴元皓的,裴元皓又跟杨靖业有往来,一旦让杨靖业得到他的音讯,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当下再次福礼,“小的有事要办,这就告辞。” 袁黛儿唇际的笑意慢慢淡去,一缕失望浮现在脸上,“你住在哪儿?” 杨劼不敢告诉她,低着头快步走,走到烟香缭绕的寺门,转身张望了一下,见袁黛儿的人没有追上来,方才吁了口气。 回了城东,覃夫人果然对文弱书生毫无兴趣,对他淡淡的,除了偶然前来询问儿子学业,平时很难照面。杨劼的心思重新落在那幅画像上,心内焦虑,却又始终找不到好办法。 这日从覃府回小旅舍,沿路能听到自己寂寞的步履声。风起吹过整条小路,伴随暖洋洋的晴日照耀,他眯着眼,总有恍若隔世的错觉。 算来,离开南州从冬天到春天,转眼又至夏,几乎忘记自己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远方的阿梨,此时此刻,是否在想念着自己? 还没到达小旅舍,沿路比往日多了几分异样的静谧。杨劼心生疑惑,老远看过去,小旅舍外面站着几名束刀宫人,门两旁匍匐跪着老板、老板娘,身穿锦绣衣裙的袁黛儿傲然立在门槛。 “杨劼——”袁黛儿一见他,笑吟吟地打招呼。 杨劼暗叫糟糕。袁黛儿早跑了过来,笑道,“我正要去覃府找你,你先回来了。” “我现在叫杨千羽。”杨劼小声提醒她。 “你干嘛改名字?”袁黛儿眨巴着眼睛,见杨劼欲言又止,便不在意道,“管你改成什么,我就爱叫‘杨劼’。” 杨劼闻言头皮都涨了,想打发她离开,“你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这样尊贵的公主来的地方。”他的语气有点硬,径直进了旅舍。 袁黛儿却跟随进来,杨劼不好阻拦,只好任凭她四处张望着。片刻,袁黛儿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鬼地方?又旧又破的,还有股怪味。” 杨劼没好气地回道:“对我来说已经不错了。”说完,整理晒干的衣衫,蹲着用抹布使劲擦地板。 袁黛儿受了冷遇也不在乎,打量房内简陋的摆设,用心疼的口吻说:“这些事情让旅舍里的人做好了,何必太累?” “咱原本不是金贵之人,有间小屋住已经算很好了。”杨劼埋头擦地,连眼皮都没抬一抬。 袁黛儿眼珠子转了转,夺过杨劼手上的抹布扔在地上,拉着他往外走。杨劼吃惊地问:“你干吗?带我去哪里?” “你别怕,到了那里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袁黛儿得意道。 杨劼缩回手,语气很坚定,“公主的心意我领了,我哪儿都不去。” “可你是在覃府干活!”袁黛儿生气了,声音加大,“你知道不知道那女人是个寡妇?那些风流逸事已经传到宫里了,都城里哪个不知道她?你偏偏待在那里,她会吃了你!” “我做我的教书先生,她是什么人与我何干?” 一蓦沉静,袁黛儿死死地定住杨劼,双颊的潮红迅速褪去,胸脯上下起伏不定。 杨劼冷冷地回答她,“你回去吧。” “好心当作驴肝肺,算我不认识你!”袁黛儿狠狠地骂了一句,甩袖出了房门。 隔着窗帘,杨劼能听见小路上步履沓沓声,旅舍外恢复了往常,阵阵叫卖声涌进他的耳内。 他坐在木板**,将袖兜里的银锭小心放在青布包袱里,又取出那块绫绢,默默地念着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字。 “紫锦楼,你到底在哪儿?” 头牌 南州的夏天比都城热得早,暖风夹着炎炎烈日,让拖着碧油香车的骏马有点燥热不安,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临到柳陌巷,丝竹箫管嗷噪的声音传来,观香楼外守门宿卫早就识得香车上醒目的“梨”字,都恭谨谄笑着过来驻车。 轻纱车帘掀起,早有人在旁边打一把花伞,遮住火热的阳光。 阿梨慢悠悠从车内出来。 那套菱纹罗窄裙敞口红襦是她让南州最好的裁缝做的,锦裾收束,愈显雪胸微隆,百花瓣叶垂饰的绸带从腰间拖到地,竟给她添了几分仙气。她袅袅娜娜地走着,两边是艳羡的目光和惊讶的说话声,她仿佛置若罔闻,神情冷傲,径直迈进了观香楼大门。 她知道,自己的这身装扮,又将掀起贵妇小姐们争相效仿的**。 观香楼的阿梨姑娘俊妍艳丽,才调高雅,南州城内外皆闻。 花厅正中悬挂巨大的结绫彩灯,映得匾额上金字御笔光芒闪烁,非常耀眼。鸨母正在与熟客打情骂俏,看见阿梨,亲自过去搀住她的手,边打量她边嬉笑道:“瞧瞧咱们家的阿梨,胜过当年的芷媚,这观香楼的头牌实至名归。” 说完凑近阿梨耳际,告诉道:“北门那个金铺霍大少又来了,我让他在你房间里稍候。” 阿梨皱眉,“你让他回去吧,我今日有点累,不想见客。” “难得有如此痴情的有钱人,又守规矩的。”鸨母劝说她,伸出三个指头,喜悦由心里笑出来,“他今日带来这么多银票,这条大鱼千万别放过了。” 阿梨淡淡一笑表示默许,轻移脚步,如扶风细柳般无声地向楼上飘动。 进入迂廊,户户房门半掩,廊内弥散开腐靡暧昧的烟尘。阿梨只顾走着,前面一间房门突然开了,从里面拥出一对男女。他们见被阿梨亲眼撞见,慌忙松开了手,矜持地垂眸不语。 原来是闵生和丫鬟麝月。 想是出来得匆忙,麝月浅粉的兜肚搭在胸前,露出白皙的肌肤,那里还有一片嫣红,像是被谁咬噬过,红得透出血丝来。 众所周知,闵生是冰蓝的老相好,今日怎么会跟麝月在一起?阿梨并不理会他们,从他们面前高傲地走过,眼睛却四下找寻,然而却看不见冰蓝的身影。 她已经搬到了芷媚以前的房间,门外花团锦簇,想是楼里施养得精细,奔放热烈地开着。守在外面的丫鬟绽开笑颜,开了房门,阿梨径直走了进去。 房间布置得花光侧聚,清香袅绕,那位霍大少拘谨不安地站着,讨好似地朝她笑了笑。 阿梨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兀自坐到抚琴旁,悠然问道:“霍少爷想听什么曲子?” 霍大少连忙摆手,“我不是来听曲的,就想跟你说会儿话。” 从桌上拿起紫砂茶壶,阿梨给霍大少的茶碗里添了点茶汤,再自己倒了一碗,端起来慢慢抿着,“想说什么?” 霍大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阿梨优雅的动作,嚅嗫了半晌,才鼓足勇气道:“阿梨,我想赎你出去,我要娶你。” 阿梨一愣,随即淡淡笑了笑,“我是被人包了的。” “我知道,不就包到秋天吗?很快的。”霍大少急促地说道,“阿梨,我求你,过了秋天你不要跟别人。” 阿梨的心无端地抽了抽,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对她说:“明年的这个时候,如若我还记得你,我会亲自接你出去。” 是很久很久的事了,淡得差点让她忘却,如今想来,那不过是一句怪诞的玩笑罢了。 她暗自吸了口气,面上还是盈盈笑着,声音掠过一丝无奈,“我的价位太高,鸨母是不会轻易放我走的。” 霍大少赶紧从怀里掏出三张银票,放在阿梨面前,“我算了算,这些够包你半月不见外客,以后我再想办法。” 阿梨用纤纤双指掂起银票,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开口道:“半月很难说,你知道别人出的价钱比你……” “我回去再拿,鸨母要多少,我照给。”霍大少铁定了心,咬牙道。 阿梨的面上还是不露痕迹的浅笑,端起紫砂茶壶,再次给霍大少添茶。 霍大少前脚刚走,鸨母后脚就进了房间。 “真够大方的,这姓霍的有点傻。”鸨母数着手里的银票,掩饰不住的得意。 对她们来说,每次客人满腔热情的来,随后鸨母进来收钱,不过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但今日阿梨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她靠在榻椅上,语调一点起伏都没有,“我想歇会儿。” 鸨母用疼惜的口气道:“乖阿梨,就睡一会儿,想见你的都排着队呢。” 她扭着腰走向房门,后面的阿梨突然想起什么,问:“今儿个怎么不见冰蓝?” 鸨母哼了一声,不屑道:“病了,躺在房间里呢。三天两头装病,怕是不中用了。” 房门在外面小心地掩上,一时间房内鸦雀无声,静谧得令人窒息。 阿梨摘下头上八宝青鸾金步摇,在暗淡的光线下静静看着。精工镂雕的青鸾花枝,镶嵌拼贴用到了极致,一串银桃垂珠竞出五色辉映,这是头牌姑娘才有福气戴的。她看着看着,眉心愈皱愈深,猛一甩手,金步摇飞落在了地面上。 垂珠碎溅,满屋子都是滴滴答答的声音。 淡漠 这日,阿梨起得比平时早了些,伺候起居的丫鬟不在,她起身走过去将窗户支起。窗外就是绿荫浓密的后花园,天空刺白得让人眼晃晃的,风儿也静止不动,晨曦勾起她纤细的身形,在窗边烙如剪影。 将近半月未见下雨,大地被烘烤得廖无生气,暖风扑在脸上,一股闷闷的感觉,她敛了眉头,想重新将窗户掩上。正在这时,却望见冰蓝出现在班驳的浓荫下,不安地来回走动着。 病愈后的冰蓝愈发的瘦,脸上的香粉纵是涂得再厚,还是掩不住的憔悴。此时她胸前捂着个青布包,警觉地左右顾盼,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不一会,闵生出现了。 冰蓝迎上前去,轻声耳语了几句,将青布包慎重地交到闵生手中。 阿梨睁大了双眼,直至树荫下的人影都消失了,这才一惊,匆忙盥洗完自己下楼。 她径直到了冰蓝的房间,推门进去,正看见冰蓝斜靠在床榻上,眼光黯淡,心事重重。听到门扉吱呀声,她才缓缓转过脸。 见是阿梨突然而至,冰蓝冷森森地看着她,一脸敌意。 “你进来干什么?我这破屋子啥时轮到阿梨姑娘感兴趣了?”冰蓝讽刺道。 两人平日的关系就极其冷淡,阿梨也不理会,只淡淡地说道:“我看见你把你的积蓄给了闵生,奉劝一句,闵生这人靠不住。” 冰蓝霍然起身,走到阿梨面前,拿犀利的目光看她,“什么意思?我已经够落魄了,你还想踹我一脚不成?” “我是好心劝你,爱听不爱听是你的事。”阿梨不想多加解释,转身就走。 冰蓝在后面破口大骂,“鬼才相信你安的什么心!我等闵生赎我出去碍着你什么事了?告诉你,我就是要当闵家的夫人,气死你们这帮狗娘养的!” 阿梨出了冰蓝的房门,几名艳妓正围着朝这边看热闹,看见阿梨出来,又装作没事似的躲开了,房间里冰蓝的声音尖利而刻薄,还在迂廊一带盘绕。 “别以为自己是什么好货色,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你早晚也会有这么一天!” 没几日,天空依然没下雨的迹象,毒辣辣的日头晒得空气也不清新,停滞不动使人困懒了。观香楼也少了忙乎,热,把客人都逼得萎缩在了自己家里。 阿梨素来怕热,这个时节尤其没精神,就是客人来了,也是勉勉强强的抚琴一曲。那个霍大少并没再出现,估计是筹集银子去了,想起他憨厚老实的模样,阿梨突然可怜起他来。 晌午时分,观香楼外人声嘈杂,破坏了难得的平静。当时阿梨正在花厅,听说有女人冲进来想找阿梨姑娘,守门的宿卫不让她进,那女人懒在外面不走了。阿梨先是一惊,跟着忍不住地过去瞧。 门外石板上坐着三十岁模样的女人,发髻有点乱,衣饰倒考究,看出来不是穷人家的。脸上挂着泪珠,下颚尖削无一丝血色,那眼睛却空洞无神的,乞怜似地望着阿梨。 “你是谁?”阿梨不由问道。 “夫家姓霍。” 阿梨恍悟,原来是霍大少的老婆。 “我要找我丈夫,请你把他还给我……”女人几乎是低低地哀求。 阿梨心中一软,就含着淡笑走两步上前,旁边的宿卫提醒她,“阿梨姑娘,这种女人楼里见得多了,不必去理会。” 阿梨并不理会,她同情地看着那女人,过去亲自搀扶起对方,声音带了柔和,“他不在这里,以后我不会再见他的……” 话还没说完,却见眼前阴影重重,女人晦暗的眼直直地定住她,疏冷如夜鹰,狰狞欲脱。她下意识地侧头,脸上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宿卫赶忙迎上去,将那女人按倒在地,那她的双手反拽身后,那女人死死地盯着阿梨,犹不罢休地骂道:“臭**,你害我们全家!金铺没了……你还我丈夫!还我丈夫!” 事情发生得突然,女人尖锐的声音格外叫得凄厉。楼里的姑娘闻声出来,倒似看一出最滑稽可笑的戏,一时莺声燕语,十分热闹。 鸨母也出来了,见此情景大惊失色,连忙端看阿梨的脸,五指掌痕触目,便责怪道:“快去涂点药膏,要是破了相那还了得?” 阿梨捂住脸,回身再去看,女人挣扎反抗着,已经披头散发,厉鬼似的。不知为何,阿梨突然感到心底掠过一阵悲凉,似叹非叹道:“把她放了吧。” 她无声地穿过众人,眼光始终望着前方。 迂廊出现冰蓝的身影,红纱衣轻飘如飞,比之阿梨上次见时又单薄了几分,走得近了,突然一声冷笑,“打得好。” 阿梨淡淡漠漠地笑了笑,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所有人只能看见女人尖锐指甲划破她嘴角,像是晕了绯色胭脂。 唯她知道,只有拼命攥住双拳,才能控制内心的愤恨,不至于被传为笑柄。 第二日天色还未亮,观香楼外面鸦声阵阵,心情不爽的鸨母唤了几名宿卫起来,将那讨人厌的乌鸦赶走。 对着观香楼大门的是棵巨大如冠的槐树,楼门打开的时候,枝杈上夜栖的乌鸦突地惊起,黑漆乌密的翅膀凌空转折,将东边浮起的仅有的微光差点遮蔽住了。 霍大少的老婆,就吊死在槐树下。 此事混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没多久又被忘却,可鸨母老是感觉眼皮发跳,总有大祸将至的预感。 她一方面增派了宿卫严加巡视,防止来历不明的客人找观香楼的麻烦,另一方面抓紧训练新来的几名雏,等天气凉快的时候招揽生意。 迂廊里传来麝月的尖叫声,人们闻声望去,冰蓝正发疯似的追打着麝月,嘴里含糊不清地骂个不停。要不是几名宿卫上前劝阻,麝月的命怕是要葬送在冰蓝手中了。人们看惯了冰蓝疯癫样,也不在意,继续嬉笑玩闹。 天际拉下了暮色,起了风,冰蓝的房间里传出呜咽声,尖得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像沙漠里濒临绝境的狼啸,啸声只持续了半晌,便被鸨母呵斥住了,房间里终于彻底沉寂下来。 灰烬 下半夜,阿梨突然醒来,觉得空气沉闷,闷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每每在沉闷中惊醒,她就会想起往昔的时日,想起逝去的快乐,伴随而来的是更多的酸涩,时日一久,也变成了麻木。 再一次提醒自己,等,只有等。 想是昨晚睡前忘记关上门,门缝处牛皮纱灯涟涟光晕在跳动,恍惚间,阿梨觉得有影子在门外闪过,一簇明亮的光晃闪。她一惊起身,过去打开了房门。 此时万籁俱寂,楼里的人都睡得沉,连守夜巡视的也打瞌睡去了,洇浓的夜色中只有阿梨裙摆窸窣的轻触声。 前面抄手迂廊处,一闪火光跳跃,有人手持火把挡住了她的去路。 干燥的枯枝不时炸起火星,冰蓝死死地盯着阿梨,憔悴的面容在耀耀的火光下狰狞触目。 “你在干什么?”阿梨厉声问道。 冰蓝阴阴地回答,声音有点飘浮,“你说得对,闵生靠不住,谁都靠不住……” 阿梨莫名的可怜起眼前的女人,好心好意劝慰一句,“去睡吧。” “人生如梦,该是梦醒的时候了。”冰蓝突然笑起来,笑得极冷,“就算当初相信了你的话,我也不能保证自己还能活下去。” “你把自己怎么样了?”阿梨隐约听得一种奇异的簌簌的声音,她敛起眉头。 冰蓝兀自笑着,笑意笼了厚重的阴霾,透着丝丝冰凉,“我不活了,也要你们个个陪葬!哈哈,全是一群**!戏子!” 她疯狂地骂,眼神涣散,阿梨突感不妙,不顾一切推开了冰蓝。 直面望去,冰蓝的房间内火光熊熊,耀眼的火苗吐着猩红舌子,正迅速向两边的花房扩散,那阵阵毕剥燃烧声,让阿梨觉得自己的魂魄就要爆裂出来。 她尖声叫喊起来。 冰蓝依旧在笑,像个游走的幽魂,几乎是飘浮着融进了火海之中。 火光肆意,廊檐、雕窗、花灯……无边无际无可控制,烘热的空气里隐隐带着血腥的味道。须臾之间,火势蔓延了整座观香楼,楼上楼下熏烟滚滚,惨叫声,哭喊声混作一团。 阿梨的神志几乎模糊,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人拖拉到楼外的。 只记得,天地熔成血色,那是撕心裂肺的红,涂抹在深黑的苍穹。 只记得,鸨母捶胸顿足地叫喊着,救火先救匾,下令无论如何先将御字匾额抢救出来。 烈焰冲天,观香楼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火光一团团一簇簇,如云如霞,把整个南州城染得通红。 多少繁华付之一炬?多少年轻女子的孤魂在火中纷飞? 后来,阿梨总会忍不住的想,自己能从那场大火中逃生,是不是命运冥冥之中有安排? 抑或,那不过是她此生中一场小劫难,前面的路更险恶更莫测? 天终于亮了,偌大的观香楼在风里落成灰烬,残烟袅袅,遍地狼藉,烧塌的屋架、黑秃秃的半截墙面,随处都有嚎哭悲恸声。 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们远远观望着,目光中也是惊惧一片,难道这就是昔日声名显赫的观香楼? 杨靖业亲自过来查案,初步断得是冰蓝纵火,如今冰蓝已经命葬火海,便派人传鸨母、楼里管事等人前去太守府配合定案。鸨母瘫坐在废墟前,一手抱着匾额,一手抱着钱箱,神情有点呆滞,死活不肯去太守府。 杨靖业无奈,只好自己过去,对鸨母说道:“楼烧了,还可以重新盖,不出三年,你这观香楼又可以重整雄风。” 他知道此番大火烧得鸨母气数已尽,恐怕很难翻身,他不过是假惺惺安慰几句罢了。果然鸨母黯淡无光的眼神看过来,喉管一抽,接着哭天抢地地喊道:“造孽啊,观香楼向来与人为善,偏遭弥天大灾……大人,这上上下下的以后怎么活?教他们何处安身?” 那些逃命出来的男男女女,全都在杨靖业面前跪下了,请求太守大人积德积善,收留他们为奴。杨靖业见观望的人群越聚越多,心里也打起小算盘,含笑道:“这样吧,太守府出面把烧死的人装进棺材埋了。其余的人分派别家窑子,等观香楼重建后再回你那,如何?” 这样一者可以给太守府落个好名声,二者观香楼里有几名艳妓,那些豪绅贵胄已是垂涎三尺,他大可以趁此做个人情。 岂料鸨母脸上的呆滞突然消失,眼珠子亮了亮,说话又变得跟以前一样利落了,“蒙大人恩惠,老奴没齿难忘,这些人就交给大人了。另外几个头牌红牌的,老奴要带去都城,都城有老奴本家姐妹,先投靠了再说。” 杨靖业才明白中计,话已说出去不好改口,只有铁青着脸,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就这样,在一个斜风细雨的早晨,阿梨和几名姿色出众的**,挤在窄窄的船舱里,橹声欸乃,载着她们划向遥远的都城。 很久不见下雨了,空气中蕴透着凉爽,岸边的柳荫深处,飞起一缕悠扬的笛声,贴着清碧的水面,悠悠向四处飘散。 阿梨伸出头去,烟雨迷蒙,南州城楼滞重的檐角离她渐行渐远。遥遥地望一眼当年,杨劼、伍子、芷媚、冰蓝……他们一个个从眼前走过,又一个个融化在淡淡的烟雨中。 别了,昔日的自己。 算是想透了吧,所谓的锦瑟年华,不过是灰烬上开出的花,再如何娇艳**,早晚也会逼促成一片薄烟,随风散尽。 下落 暑气在退,天色也逐渐变得凉爽。这个时节,伍子终于遇到了杨劼。 师父的武馆开得顺利,伍子除了练功习武,闲时招呼一班徒弟上街杂耍卖艺。 出武馆往北,便见都城最繁华地段。大街上车来人往,客邸酒肆,罗列非常。锣鼓响动处,彩杆高擎,伍子几人沿着彩杆行走如飞,还舞剑挥刀做着精彩打斗。不大工夫,周围黑鸦鸦地围满了人,不时有鼓掌声喝彩声,好不热闹。 伍子瞥见一名六、七岁模样的孩子钻进了最里层,兴高采烈地观看着。此时一场武戏刚完毕,捧陶钵的娟子仙女打扮,绕场子一圈,场边看热闹的纷纷将手中的铜板往陶钵里扔。 娟子初始还笑盈盈的,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低眼一瞧,腰间别着的彩绸绣球不见了。 “有人偷我绣球!”娟子惊叫,急得直跺脚。 伍子警觉地放眼望去,那小孩正机灵地钻出人堆往外跑。 偷绣球的是覃家小少爷,当时娟子正巧经过面前,腰间的绣球晃动,带起一缕似有若无的清香。覃家小少爷感觉好玩,便不假思索地扯下了绣球。 杨劼是被覃家小少爷硬拉着上街的,后面两名覃府宿卫亦步亦趋紧随,那小少爷淘气,看见前面有敲锣卖艺的,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尚在翘首寻找,小少爷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将手里的绣球塞进他的怀里,拉住他,“快跑!” 杨劼稀里糊涂地跑了十来步,后面履声带风,越逼越近,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盗贼,跑不了!” 杨劼的心腾地一动,转头之际,一记重拳迅雷而来,杨劼只觉得眼前火星四溅,人仰躺在地,有什么滚热的东西从鼻孔里涌出。 一阵头晕目眩,杨劼眼望着伍子高大的身影渐渐走近,呻吟着,“伍子,你的身手越来越有长进了……” “杨劼!”伍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接着蹲下身搀扶起他,兀自哈哈大笑起来,“娟子,快来,我找到我兄弟了!” 这一日,两人久别重逢,坐在酒肆里叙述着各自的经历。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青瓦檐边淌下串串水珠,落在石板路上。街上的行人匆匆,倒是覃家小少爷蹦跳在雨中踏水嬉戏,无忧无虑的笑声听得真切,有一种空灵悠远的感觉。 杨劼和伍子喝了六七分的醉,眼光迷离,他们默默地听着孩子的笑声,几乎同时想起他们年少时,赤足欢跑在雨中,也是这样无忧的心情。 光阴易过,当初的快乐已经无迹可寻。 良久,伍子抿了一口清酒,问道:“那覃夫人定是知道紫锦楼的,想办法让她主动告诉我们。杨劼,我该怎么帮你?” 杨劼的语调里有丝无奈,“那女人精明得很,平时她是不理会人的。我倒想起画像上题了一行诗,因为光线太暗,一时看不清楚,或许能在那里找到新的线索。” “我去把画像偷出来。” “那院子戒备森严,上次我差点被当作贪贼抓了。” 伍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撩起袍袖,露出健壮的筋肉,“当务之急是让我进府,她的院子就是上了锁,我也有办法翻墙而入。” 杨劼盯着外面的覃家小少爷,眼里有暗流涌动,“会有人心甘情愿带你进去的。” 伍子在覃家小少爷面前舞弄了几下功夫,小孩子被耍得眼花缭乱,回去就磨着母亲要伍子教他武功。 覃夫人被小儿子磨得没办法,便唤来杨劼,要他隔日将伍子请到覃府。 伍子在覃府当众展示了几套内家功夫,覃夫人就坐在台阶上,自然清楚地看到伍子的一招一式。可她不喜也不怒,嘴里嗑着瓜子,神情也是淡淡的。待到伍子抱拳武毕,只是随意地跟小儿子说了一句,便扬长而去。 至此,伍子隔三差五地进覃府教小少爷武功,却始终不见覃夫人的踪影。 覃府秋天的景致生机勃勃,红花盛放,绿叶更肥。而晌午过后整个覃府静极了,偶尔听见秋蝉几声鸣叫,终还是趋向安静。岑寂无人的覃夫人院子外面,悄悄然出现了伍子的身影。 他贴着墙身走,稍一运气,人就翻墙而入,矫健的影子落在老槐树下。院子里红花绿草层层染染,灿金的光自浓荫的树叶间透出,像极女人暧昧诡异的眼神。 伍子按照杨劼的描述,穿过迂廊,脚下是漆金的上好青砖,他的脚步似乎飘浮在上面,几乎无声。依稀闻得安息香的味道,他的鼻尖敏锐地动了动,闪身轻轻推开屋门。 光影稀疏缭乱地映照着屋内的一切,紫砂的香炉里轻烟如缕,那幅画像就安静地悬挂在墙面上。画里的女子神情端然,光影在眸中流转,恍如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一时,伍子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心思跟着晕黄的光飘散而去。 在他的身后,一道细长的身影透过金丝楠木门扉,与他的身影接踵交叠。 “你喜欢什么?”有人在身后慢悠悠说话。 伍子转过身。 覃夫人看着他,脸上若有若无的一缕浅笑。手中的折扇缓慢地摇晃,伴随暗香缠绕,竟有几分妩媚风韵。 伍子目光里没有一丝惊惧慌乱,气度从容地笑了笑,“原以为覃府奢华精巧,也不过如此。” 覃夫人慢慢靠近伍子,声音柔和,“你可以拿走屋里的任何一样东西。” “夫人没把伍子当作盗贼,伍子已经万分感谢了,怎么还可以乱拿夫人的东西?”伍子沉声道。 覃夫人的红唇蠕动,声音极为悠扬,“凡是进府的男子,我向来以为不过是鼠盗狗窃贪财之辈。可是……你让我感觉不一样,直觉告诉我,你不是这样的人。” 她近到伍子面前,一手按住他的胳膊,逐指抚摸下去,由衷地感叹,“多壮实的孩子,我对喜欢的人绝不吝啬。” 那口吻像极家长赞赏自己的孩子。 伍子也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毫不客气地指着画像,“那我就要它了。” 覃夫人笑意不见,脸上浮现疑云,“你要这画干吗?” “那女子长得像夫人。”伍子调皮一笑,不假思索道。 覃夫人嗤地笑了,就势打了伍子一拳,“油嘴滑舌,我要是她就好了。除了这幅画,其余的任你挑。” 伍子现出失望的神情,嘀咕道:“原来不是夫人。我还猜想画里的楼是不是在覃府,造的样子不错,我师父正想盖个别致点的楼。” “那在以前城南的邰府,现在进不去。” 覃夫人心情极好,不经意地说了,抬眼望着伍子。此时轻薄的阳光洒金似地铺在年轻的伍子身上,恰到好处地勾勒起那健美有致的轮廓,覃夫人沐醉其中,欢愉从眼底溢出来。 “伍子,好好教阿小的功夫,以后我会疼你的。”临走,她柔柔地加了一句。 伍子从覃夫人院子出来,愈走愈快,最后几乎是飞跑出了卵石小径。 天空湛蓝无云,明媚宛如他的心情。他仰天拼命地呼吸着,恨不得将所有新鲜的空气都吸入五脏六腑,好风轻拂,似涓涓清水凉爽沁心。 “杨劼,我们有紫锦楼的下落了!” 情丝 几日后的晌午,因为不用去覃府,杨劼独自待在小旅舍里。 旅舍的生意如秋天的天气,显得萧条冷清,楼下老板拨打算盘的声音,在房间里听得真切。杨劼的神情有点颓废,他呆呆地拿出绫绢端详着,眼里浸了一丝哀伤。 有了紫锦楼的下落,他和伍子即刻朝城南找去。邰府是找到了,迎接他们的是紧锁的大门和斑驳脱落的外墙。 相继打探了几位路人,有确实不知的,也有人拿怪异的眼神看了看他们,仿佛避讳什么,皆摇头走开。 后来来了位老者,板着脸正色道:“这院子原先是先朝邰宸守将的家,宣平三年就被封了。两位后生这样打听,外人以为你们跟邰宸有什么干系,一旦传到晟阳王的耳朵里,必定遭来弥天大祸。别问了,还是速速离开这里为好。” 杨劼和伍子面面相觑,无奈听从老者劝告,迅速告辞离去。 绫绢柔滑绵软,浅淡的血字纤细娟秀,让杨劼想起画中女子端庄却略带苍白的模样。 那便是邰府的女主人。 他们,十有八九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了。 十九年前的春天,邰府的紫锦楼下,画中女子抱着襁褓中的自己。南城门内外刀光剑影,血腥袅满天空。 烽火燃尽,只余他还活着。 “你们全都不在人世了,为什么让我独留人间……”他低喃,声音悲凉。 窗外袭过一股清风,夹着落花,极淡的佳楠香悠悠地飘散。 楼下拨打算盘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楼梯口一阵响动,老板轻轻敲击房门,“杨先生,有人找您。” 杨劼不情不愿地将绫绢藏进包袱,又察看房内无异样,才慢吞吞过去开门。 三公主袁黛儿站在面前,锦衣少年打扮,脸上红扑扑的,一双明目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杨劼一愣,道:“怎么是你?” 立夏的时候,袁黛儿就是从这里愤而离去的,怎么又出现了? 袁黛儿大概猜到了杨劼的心思,展开笑颜,大大方方地说道:“不会跟上次那样的,今天就带一个车夫。闷了一个夏天,还是觉得跟你说话最有趣,上次是我耍脾气,你别记在心上。” 杨劼淡淡扫了她一眼,并不躬身请她入座,只顾整理起房间来。袁黛儿也不介意,跟在他的后面,环视周围,笑道:“和上次没什么变化。前些日得了几件裘皮,太大了,我自己又有好几套,回去整理出来给你过冬用。” 她话还没说完,杨劼就不耐烦地摆摆手,拒绝了她,“我不用这些。” 袁黛儿依然好脾气,在房间内四处游走,不多时就被**的包袱吸引住了。方才杨劼匆忙,绫绢在包袱外露出一截,袁黛儿顺手一捏,整块绫绢便抖了出来。 “这是什么宝贝?”她好奇地问。 杨劼大惊失色,箭步上前,一把扯下绫绢,生气道:“怎么能乱拿别人的东西?堂堂三公主连个起码的教养都没有!”说着,将绫绢塞进了包袱。 袁黛儿愣愣地站着,脸上的快活不见了,眼睛里隐隐闪露泪花,“是,我是没教养!我出生不久父皇就死了,母妃抛下我去了寺庙……说什么三公主,还不是忍气吞声,寄人篱下……” 她几乎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越说越激动,声音带着嘶痛。 杨劼倒被惊吓住了,不由自主拽住她,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小声点。” 他差点忘记了,她的亲生父亲也是统正皇帝所杀。 他和她,原来也有相似的地方。 袁黛儿倚靠在杨劼的胸前,不住地抽泣着,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衫。杨劼的眸子里闪过怜悯,轻拍她的肩胛,“你好歹还有母亲,我无父无母,四处飘零无定处,上哪儿哭去?” 袁黛儿的声音变得多情而柔软,“你可以向我倾诉啊,我会帮你,陪你。别人都说我心高气傲,堂堂的三公主……可我只记挂你一个人。杨劼,我看得出来,你与别人不一样。相信我,你以后肯定与别人不同。” 像是什么利锤猛击胸口,一霎时的感觉,杨劼似乎醒悟过来,随即放开了袁黛儿。 曾经那个夏日,阿梨靠在他的胸前,一双清澈的眼带着迷蒙的光,定定地望住他,她说:“少爷,相信我,你以后肯定与别人不同。” 他的阿梨…… 那句话,仿佛天荒地老。 他站在那里,乌沉的双眸晦暗不定,神智好像出了窍,默不作声。袁黛儿停止了抽泣,脸上毫不遮掩的深情,她明白,攫取这个男子的心,她必须学会忍耐。 一时谁都不说话,窗外泛着太阳清亮的光芒,丝丝点点撒在他们身上,只有楼下拨打算盘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 良久,杨劼才缓缓开口,“我要出去走走。” “我陪你去。”袁黛儿毫不犹豫地接口道。 重逢 按照杨劼的指点,袁黛儿的双驾马车穿街过巷,一路奔城南而去。 城南的邰府依旧大门紧锁,此时人迹稀少,晚蝉声声聒噪,似乎在提醒秋天在日日走向深处。隔着高墙,老梨树茂盛的叶片随风抖动,依稀能看见里面飞翘的楼角。 那是紫锦楼吧? 杨劼坐在马车里,透过车帘凝神眺望,看几只乌鸦在树上乱飞,烟色苍茫更显邰府萧索,不由轻叹出声。 明明得不到任何结果,他还是不知不觉又一次来到这里。 或许心里面,有那么一丝的牵绊吧。 袁黛儿不明白杨劼此处驻车的目的,见他眼望着前方黯然失神的样子,便讨好他,“你要是喜欢这里,我陪你走走?” 杨劼摇头,示意车夫,“走吧,去别处。” 拐过清寂的巷子,便到了城南喧哗地段,一股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沿街店铺林立,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这里是往来商旅辐辏云集的地方,新鲜行色应有尽有。 因袁黛儿是男子打扮,两人行走在街面上并不惹人注目。杨劼也被琳琅满目的行货所吸引,加上袁黛儿生就豪爽活泼,脸上渐渐有了笑意,两人开始有说有笑起来。 一阵阵曼妙的丝竹清音从巷口传出,西风起处,悬挂的红灯笼在巷口飘扬,那种浓郁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袁黛儿蹙眉,攥着杨劼的袖口想快步经过。 杨劼情知是普通不过的青楼窑子,倒并不在意。可不知为何,在经过的那一刹那,他不经意地朝里面瞟了一眼。 蓦然间,似乎被什么牵扯住,他停止了脚步。 楼里正中结彩花灯间,悬挂着黑底金字的大幅匾额,那三个御笔金字在花影下闪着亮光,尤为醒目。 观香楼。 杨劼定定地盯着那三个字,身不由己地往里面走,袁黛儿在后面干着急,一时忘记如何去阻止他。她眼睁睁看着杨劼走到花厅外,似乎跟守门的打听着什么,接着又出来了。 杨劼自顾自走到河边,那里泊着几条画舫,他张目远眺前方,看那清波涟漪的水面上,隐约有琴声歌声传来。 袁黛儿与他保持一段距离,不敢上前惊扰他。顺着微风,杨劼头上的束巾飘动,正看见他柔和分明的侧面,袁黛儿突然发觉,杨劼的眸中此时蒙眬得像是受了委屈无处诉的孩子。 须臾,远处悠悠荡来一只小画舫。船靠岸,从舱里出来一名粉黛女子。那女子抬眼便看见了杨劼,愣住了。 “阿梨。” 杨劼几乎嘶哑出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阿梨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此刻才明白不在梦中,半晌,她的脸上露出酸楚的微笑。 “少爷。” 说完这两个字,她已缓缓倚在他的肩膀。杨劼闭上双眼,拥住了她。 袁黛儿清楚地看着这一切,目光复杂交织,变幻迷离。 岸边的一对男女默默相拥,默默地感受着只有他们才能体会得到的酸涩、艰辛,和久别重逢的幸福。 过了良久,阿梨才仰起头,声音有些许的哽咽,“南州的观香楼被烧了,我算是死里逃生。鸨母带着我们投奔她的本家月姐,那匾额虽挂在里面,我们几个却是寄人篱下的。” 杨劼凝视着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能在都城相见也好,你,我,还有伍子……紫锦楼找到了,其实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无济于事,他们都离我而去了。” 他大致说了经过,声音很低,眼光却时不时瞥向不远处的袁黛儿,生怕她听到。阿梨原来专注地听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也看见了袁黛儿。 那时袁黛儿身着男装,阿梨见这位“公子”长得斯文,便问杨劼,“是你朋友?” 杨劼心里一惊,如果此时说明袁黛儿的身份,以阿梨的性子,定会引起误会,于是含糊地应了声。 阿梨面色温和,朝着袁黛儿友善地笑了笑。袁黛儿一愣,随即还给阿梨一个淡淡的笑。 与阿梨分别,杨劼整个人丢了魂似的,垂着头只顾想着心事。 袁黛儿看在眼里,扬眉一笑,打趣道:“是你以前的小情人?长得真美。” 杨劼的眉端纠结了一下,迷蒙的眼第一次有了慑人的光,“我要想法把她赎出来!” 袁黛儿脸上的笑再也伪装不了,她咬着下唇,爱闹的情绪又无法对着杨劼发泄。两个人各怀心事,分手的时候也是淡淡漠漠的。 这以后,杨劼一心筹集银子,时间紧迫,他必须赶在秋末之前救出阿梨。 裴元皓包下阿梨到这个秋末,就算裴元皓不再回来,水涨船高,天知道以后还要冒出多少个裴元皓式的人物? 手头攒下的银子不多,他又找到伍子。伍子掏空了所有的积蓄,又赶忙找那帮穷兄弟借去。怎奈那帮兄弟囊中羞涩,不过有的是力气,伍子便召集他们天天去街上卖艺筹款。 好容易只凑齐几百两银子。杨劼掂量着,摇头道:“看来行不通。杨府卖阿梨的时候,收了观香楼不少银子的。” “走,我们先去探问一下,再作打算。”伍子安慰他。 两个人直奔青楼而去。鸨母闻听有人要赎阿梨姑娘,出来接待,见是杨劼他们,倒意外地愣了愣。 鸨母的处境今非昔比,自然更加认钱不认人,问道:“两位小爷想赎阿梨,可知我楼里的规矩?” “赎金多少?” 几乎就在杨劼和伍子异口同声之际,鸨母伸出了一个食指,却搁在另一个食指上。 “一万两?”杨劼和伍子声音都抖了。 赎金 “小后生不经世面。”鸨母冷笑,“你们去外面打听打听,阿梨姑娘只值一万两?真是天大的笑话,我说十万两还嫌太便宜了。” 杨劼和伍子面面相觑,脸色黯淡。伍子冲口道:“阿梨想当初是被逼的,又给楼里赚了不少钱,你肆意盘剥,也太黑心了!” “分明是讹诈!”杨劼也气愤。 “哎呦,二位小爷说的什么话?”鸨母瞪大眼睛,话语尖锐起来,“进了楼的就是我的人,养一个名扬天下的艳妓要花我多少本钱?怎么,想抢人?告诉你们,王法在上,我做的是名正言顺的生意,不服的话随便告去!要是进来捣乱,老娘不吃这一套!来人,赶他们走!” 果然进来几名粗壮大汉,操着棍子驱赶他们。杨劼和伍子寡不敌众,只好悻悻地出来。 两人商榷了半天,始终想不出好的法子。赎金数目庞大,手中的银两简直是杯水车薪,这么短日子想赎出阿梨,只有走绝径。 “这事交给我,我来想办法。”伍子断然道。 “你有啥办法?”杨劼想起覃夫人暧昧的语气,惊了惊,“难道你去覃府……” 伍子涨红了脸,生气道:“我就是去偷去抢,也不做她府里的那种男人!” 杨劼表示赞同,“覃府多的是覃夫人的耳目。我们还需从她口中得到更多有关邰家的事,说话做事必须谨慎。” 两个人暂且分手。 回去后,杨劼辗转反侧不能平静。到了夜深的时候,还在想着这件事,过了很久才阖目睡去。 睡梦中正跟鸨母交锋,阿梨浓妆艳服,金丝楠木窗映过她强颜欢笑的影子。周围的寒气攀爬而上,凛得手脚冰凉刺骨,他一个激灵,又醒了。 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阿梨的影子越来越模糊,有双明眸似乎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近乎讨好的接近。 那是袁黛儿的眼睛。 他翻了个身,轻轻一哂,“怎么会想起她呢?” 第二日,袁黛儿果然又来了。杨劼保持着客气的神态,与以前刻薄冷淡的样子迥然不同。他忙着给她倒茶,但没有现成的茶叶,袁黛儿并不在意,笑着说:“你就别忙乎了,喝点凉水也行。” 两个人又沉默下来,袁黛儿一手把玩着茶盏,眼睛悄悄瞥向杨劼。满怀心事的杨劼低垂着头,想要说什么,然而抬头不期然撞见袁黛儿的眼,又咽了声,额角隐约现出丝丝汗意。 袁黛儿主动开口道:“那日听你说想把阿梨姑娘赎出来,准备得怎样了?” 杨劼闻言,咬了咬下唇,攒足了劲道:“说要十万两银子,一时很难凑齐。” “这好办,我来想办法。”袁黛儿很愉悦的神色,半是嗔怪道,“我拿你当自己人,你倒见外。” 如同拨开乌云见天日,杨劼眉眼舒展,惊喜地问:“可是真的?” 袁黛儿微微一笑,爽脆道:“咱当公主的,虽然看起来披金戴银,每月的俸银不多。不过我会想办法,给我一个月时间,等我的好消息。” 杨劼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不禁拉住袁黛儿的手,由衷地低叹,“你待我真好,这钱算是我欠你的,以后我会还你。” 袁黛儿任凭杨劼握着,趁机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伤感得如一只又纯又可怜的小羊羔,低声说:“提这些干什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已经拿你当亲人了,以后别让我伤心就是。” 这样的话,说得真挚亲切,句句动人,杨劼心中充满了感激。 自己到底是风雨多经,唯有三公主给了他人情温暖。 想起以前对她的种种冷漠,他心生愧意,又说不出感谢的话,最终只是轻叹一声。 袁黛儿似乎琢磨出杨劼的心思,泪光闪闪,将脸伏得更深。 从杨劼那里出来,袁黛儿闷声不响进了皇宫,脸上的笑意早隐去,一双眼睛阴阴的。 一进自己的行宫,贴身侍女端来她平时爱喝的雪梨茶。袁黛儿刚端起,又赌气似的,重重地将茶盏放在了案几上。 “传小六儿进来!” 侍女小心回道:“公主不是差他出宫吗?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这么点小事,到现在还没查到,笨死了!”袁黛儿有气没处放,兀自骂了几句。侍女不敢再说,慌忙低着头退下了。 袁黛儿生了半天的闷气,小六儿才回来。袁黛儿急迫地问道:“怎么样?” “奴才打听到了,那个阿梨姑娘原先是南州观香楼的,遭了大火,鸨母带着几个头牌出避都城。如今楼里正搞窝里斗呢,原先的那家叫喜春坊,觊觎‘观香楼’御赐牌子已久,那鸨母眼看撑不下去了,正急着将手里的姑娘脱手。” “那阿梨可是已有买家?” “她被人长期包了,谁都不敢动她。鸨母正等月底包期一到,狠狠大赚一笔呢。” 袁黛儿的脸上没了阴影,瞳孔开始闪亮,“这么说,就算现在开价十万两,到了月底还不止?” 这便好了,她到时尽管拿十万两银子去取悦杨劼,杨劼也不一定能得到那个阿梨。 想起他们相拥而泣的情景,她的心里有涩涩的酸。 杨劼是她十九年来唯一动心的,她不愿失去他。 她苦笑了一下,不禁喃喃低语道:“那个包下她的人看来有权有势,要是再包她一年就好了。” 小六子耳尖,谄笑道:“公主,奴才连那人是谁都探听出来了。”凑近袁黛儿身边吐出三个字,嘿嘿几声,“公主,您得赏奴才。” 袁黛儿惊得睁大眼睛,半晌才哈哈大笑,纯然孩子气的笑,“原来是这样!若是他还记得她,这事就好办了!” 妖姬 翌日红日东升,袁黛儿的马车早早等候在通往宫门的御道旁。退朝的钟声正轰鸣,宫墙外栖息的乌鹊扑腾着翅膀,天空扬起漫天柳絮。 远远望去,散朝的大臣或骑马或轿子。顷刻间,宫门一带安静下来。 袁黛儿耐着性子等待,她知道,裴元皓还没出来。 过了良久,传来马蹄踏破青石道的声音,不急不缓的。此时袁黛儿望过去,御道上出现一匹白马,马上的人猩红披氅,氅角迎风猎猎飞扬。 袁黛儿不由一个恍惚。 裴元皓给她的印象,总是猩红的披氅高居马上,不禁让人想起大漠沙沙长风如歌。 袁黛儿活了十九年,很少看见裴元皓露齿而笑。他的话不多,脸上似冰冷漠,近乎刻薄寡情。 愈是如此,愈是震慑人心。谁都怕他,包括太子袁铖。 此时马蹄声近在耳畔,袁黛儿吩咐车夫继续赶路,从车内探出头,朝迎面而来的裴元皓灿然一笑,“裴大人,听说夫人前几日病了,身体好点了?” 裴元皓早望见袁黛儿的马车,勒马缓行,开口道:“前日就好了。她是你皇姐,你怎么不去看她?” 他的声音极沉,眼观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谁把我当皇妹了?”袁黛儿脱口而出,用赌气的语调说道,“皇姐是金枝玉叶,我却惹人讨厌,还是避开点好。” 裴元皓的目光转了过来,打量一下袁黛儿身上的男装,神色有了暖和,“你这身打扮又上哪儿?南门的桂花开得正旺,景致不错。” 他对袁黛儿,还是很客气的。 袁黛儿心境一闪,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南门大街最近新来几个艳妓,人长得貌美如花,听说是从南州来的。” 裴元皓的目光直视前方,脸上不起任何涟漪。袁黛儿倒急了,进一步说道:“南州的观香楼被烧了,鸨母带了最艳丽的来都城,听说还御赐匾额呢。裴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最近很忙,没这个闲心。” 裴元皓说这话时,语调十分平静,神情依然淡淡的。 他不再多言,扬鞭驱马,阳光将他的背影拉得波动不定,渐渐模糊,倏忽间消失在袁黛儿的视线中。 袁黛儿想张嘴来不及了,心内不免失望,使劲扯了帘子,“这个裴元皓!” 听别人说过,裴元皓七岁从武,平江山,定乾坤,战场上肆意驰骋,对皇家称得上呕心沥血。但是他的生活却荒**烂得连皇上也摇头,他可以征歌逐色,终日沉迷于声色犬马,又可以一夜间将身边的女子弃如敝屣,毫不留情。 他最不在乎的,就是女人。 有诗云:“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注)大抵指的就是裴元皓那样的生活。 阿梨姑娘就如诗中的妖姬,这个裴元皓怕是忘记她了。 (注:引自陈后主名作《玉树**花》) 阿梨站在邰府大门口。 这是她第三次来到这里,不为别的,只想看它几眼。 小时候,她就断定杨劼与众不同,将来必有一番成就。没错,他是一个落魄的将门虎子,空怀一腔抱负与学问,因为曾经的家仇国难,不能一展鸿途。 或许,这便是她一直想要的答案了。即使自己为此成了**,也是值得的。 她沉默地坐上轿子,再次望一眼飞翘的楼角,吩咐轿夫,“回喜春坊。” 南街的桂花开了,一树香风,十里相续。 阿梨掀了帘子,已是晚秋,气候有了寒意,一阵清风扫过,她忍不住眯起双眼。 花如金粟,千点万点地撒在道上。路上有少女撑起纸伞,相互间笑闹着,纸伞颤了几下,抖落几粒花瓣。 阿梨羡慕地看着,没有一丝瑕疵的脸上,难得出现无邪的微笑。 然而,这种微笑只是短暂片刻,她的眉眼又恢复黯然。又一个晚秋来了,她的身边没有了杨劼,一路留下的,只有她孤独的足迹。她是无所归依的飘萍,没有人为她守望,也没有人陪伴在花树下,替她撑一把花伞。 有声音嘈杂,却如钢针戳耳,阿梨陡然停止了恍惚。 “**?没错,那人是**!” “别看她长得有模有样的,天生一副媚态,专门**!” “谁家进窑子谁家就倒霉,这种狐狸精,非吸干你的血不会罢休的。” “呸,贱女人,啐她!” 阿梨这才觉察到,道边的几名妇人正朝着她指指点点,全然是鄙夷的表情。她下意识地侧头,轿子周围不知何时出现一群男人,带着艳羡的目光,**地朝着她笑。 阿梨全然没有了赏景的心情,落下帘子。轿夫加快了脚步,轿子一路颠簸到了喜春坊。 花厅里聚满了**,粉红嫩绿的甚是锦簇。阿梨刚迈步进去,所有人的眼光落在她的身上。这样的眼光阿梨早见得熟了,旁若无人地穿过人群,突然发现正厅挂着的御赐匾额不见了。 不及细想,楼上传来月姐和鸨母的对骂声。 樊笼 喜春坊的姑娘气焰向来极盛,尤其看不惯南州来的新人,有人在背后冷冷说道:“好端端的喜春坊乱成什么样?这里是开门接客的,不是给什么观香楼撑门面的。” 有的妒忌已久,这会儿也发作了,“月姐好心收留她们,倒只有帮她们数银子的份儿了。那个老不死的真抠门,抢了我们的生意不说,连个铜片子都不吐出来。月姐这次要狠点,趁早把她们踢出去!” “月姐敢踢吗?谁让人家是红人,还什么是晟阳王的女人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更有人阴阳怪气道。 阿梨听得分明,脚步却不停留地,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 白玉香炉熏出檀香轻烟,阿梨褪了斗篷,半寐在床榻上,眼望着重重渺渺的烟雾出神。许久,门外传来鸨母的说话声,接着屋门开了。 阿梨懒懒地看了鸨母一眼,又阖目养神。鸨母习惯了阿梨冷冷的态度,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拉住她的手。 “一山容不下二虎,老娘这次是栽了。他们把匾额藏起来,老娘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它找出来!” 鸨母骂了月姐一通,见阿梨依然不说话,便压低嗓子道:“阿梨,咱们在都城人生地不熟的,难免遭他们欺负。今日来了个款爷,还是都城数一数二做赌场生意的,他的第十房夫人刚过世,正想新纳一位呢。”鸨母嘿嘿一笑,报了个数字,“那可是开价最高的。” 阿梨厌恶地皱起眉头。鸨母看在眼里,劝说道:“我可是为你着想。月姐心胸狭窄,诡计多端,与其落入她的手里,不如早早从良享点福。到了月底,裴爷的包期一过,我也罩不住你了。”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反正我们几个的命运都捏在你手里。你要是没事,出去把门关上。”阿梨懒懒地翻了个身,不再理会鸨母。 “算我白疼你们了,个个没有良心的东西!”鸨母受了冷遇,生气地骂了一句,无奈出了屋子。 听着关门的声音,阿梨睁开眼睛,紧抿的唇角慢慢挑起一丝冷冷的笑。 人人都在轻慢于她,她不过是一副色相皮囊,登不得堂,入不了室。鸨母也好,月姐也好,都不过想趁她年轻,刮笔大钱罢了。 像她这样女子的命运,不知是做人家的贱妾悲惨一些,还是继续在青楼飨客悲惨一些? 然而,命运连这种选择也不会给她。 第二日,河面浮出鸨母的尸体。 有人说,鸨母夜里叫了几个人下河寻匾,匾额总算摸到了,却因工钱始终谈不拢,捞匾的人走光了,鸨母独自下河,匾没捞上来,人倒淹死了。 阿梨飞跑着去看,当时鸨母正被破席子卷着躺在岸边,只露出肿胀的双腿,和一双微睁**出的鱼泡眼。阿梨脸色煞白,凛凛地打了个寒蝉。 月姐带了一班喜春坊的姑娘急匆匆赶来,见此情景,突然哭道:“姐姐啊,昨日还好端端的,怎么撒手就走了呢?如今扔下一堆烂摊子,这教我怎生是好?不就一块匾吗,何至于把命都搭上了,姐姐你死得冤啊!” 阿梨厌恶地扫了月姐一眼,转身就离开。 猫哭耗子假惺惺,天知道这女人心里笑得有多欢?鸨母死了,观香楼的姑娘自然属于她了。 自己的命运,眨眼间,便到了月姐手中。一种莫名的恐惧,从脚底直直弥漫了全身。 她飞快地进了自己的房间,从箱柜里掏出红漆木匣子,里面藏着自己积攒下来的私房钱,连带客人送的玉镯,金簪。她一股脑儿将匣子里的钱物倒在床榻上,仔细地一一数着。 日子,便是这般过去了,荒诞无奇,轻佻虚浮。 常常望着眼前金灿灿的一片,阿梨总会想,以前有血性、有骨气的阿梨哪里去了?难道自己真的心甘情愿就此沉沦在烟花水月之中吗? 绝望地叹了口气,她将物件一样样重新放回原处,手指攥着匣子,直攥到指节发白。 没过多久,月姐轻巧地走进她的房间。 “打今日起,你就是喜春坊的姑娘了。你给我出屋子,喜春坊不养懒人,客人在厅里等着呢。”月姐带了冷冷的口吻,催促道。 阿梨慢吞吞地起来梳头打扮。月姐看着她,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别以为晟阳王一掷千金是怜惜你,人家是寻个开心罢了。从你们到都城,他来过喜春坊吗?怕是你的模样也给忘记了。” 一提起裴元皓,阿梨知道怎样保护自己了。她冷冷一笑,把弄着手中的木梳,“至少我现在还是晟阳王的人,你想动我歪脑筋还早。我现在就出去接客,凭他们是天皇老子,都不能动我!” 月姐被顶得一时无语,半晌才冷笑道:“行,现在让你猖狂几天,到月底由不得你了!在都城,老娘认识的有头有脸的人多了,到时让他们个个吃定你!” 说完,月姐出了房间,高声吩咐楼里的护卫,“看着点,今儿个起不许让她出喜春坊!” 夜逃 日子转瞬,已是月末。 这晚的都城下着一场大雨,冷风袭来,吹得喜春坊檐下的灯笼摇晃不定。雨水挡住了狎客们的去路,喜春坊的生意异乎寻常的冷清,东楼的屋顶不知怎的漏水了,月姐忙着招呼楼里的护卫修补漏顶,到了下半夜才忙完。 月姐累了,懒得再去理会楼里的姑娘们。姑娘们也忙里偷闲,趁机各自回房睡个安稳觉。梆敲三更,除了外面的风声、雨水声,整个喜春坊沉浸在悠长的梦乡中。 一个身影矫健地出现在墙角,蒙蒙的光亮闪过,露出伍子俊朗的脸庞。此时,他沿着墙壁滑向喜春坊大门,无声地上了暗青台阶。 檐下的灯笼突然熄火了,守门的两个护卫嘀咕了几声,刚抬头去看,同时之际无声地瘫倒在台阶上。伍子脚步飞快,轻轻地将紧闭的朱门打开一道缝隙,然后机敏地闪了进去。 昏黄的灯光若明若暗,伍子的影子在长廊一闪,只是短暂的功夫,他已经摸到了阿梨的房间。 这几天,他花了点精力,总算探听到了阿梨所在的居处。此时,他轻叩房门,轻唤几声,“阿梨,阿梨。” 阿梨在睡梦中猛然惊醒,隐约听得风声、雨声和轻唤声,她披衣而起,打开房门。 伍子站在面前,衣服被雨水打得湿透,他却毫无所觉,咧着嘴朝她笑着。 “伍子!”阿梨惊喜出声,隔壁房间有人轻轻咳嗽,她连忙噤声。 “快走!”伍子拉住她,双眼警觉地四顾。 阿梨想起什么,踅回去从箱柜里掏出木匣子,用围巾包了。两个人几乎是蹑手蹑脚地穿过长廊,因匆匆出发,阿梨穿的是单鞋单衣,但她丝毫不顾及这些,跟随着伍子直直往大门方向奔。 大风夹着大雨迎面扑来,大门被吹得吱呀作响,中间铺首的铜环发出当当的碰撞声。阿梨和伍子正穿过天井,一个锐利的声音陡地响了起来,“大半夜的,怎么大门开着,想挨揍是不是?” 阿梨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原来是月姐出来巡夜了!身边的伍子一把拉住她,两人隐身在墙角边的树丛中,眼看着月姐提着灯笼,两名换班值夜的宿卫揉着眼,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晚一步我们就出不去了,快走!”伍子暗叫糟糕,紧紧抓住阿梨的手腕,细碎的脚步声穿过雨帘,铜环当当声响更加急促。 风雨如幕,从天际直倾而下。这样的风雨夜,外面的景致模糊一片,阿梨一时睁不开眼睛,只有艰难地跟随伍子向前跑。后面很快传来月姐的叫声,太过尖锐的声音惊破雨夜,周围人家都听得清晰,“来人啊!有人逃跑了!快抓住她!” 叫声惊动了正巧巡夜而过的官车,官差从车篷内伸出头,见喜春坊外面灯笼闪亮,怒斥道:“鬼叫什么?” 月姐命人将灯笼举高,谄笑道:“楼里刚跑了一位姑娘,老奴正着人过去追赶。” 官差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下,皱起眼皮,“是你脚快还是我的车快?” “等事成老奴酬谢几位爷。”月姐识得官差的意思,只好应承道,“官爷在前面,奴才们在后面跟着就是,他们定是逃不了。” 官差满意地挥起马鞭,马蹄声、车轮溅水声、人们的呼喊声响成一片。 阿梨和伍子刚跑了一段路,便听得后面车轮声渐进渐近。阿梨自知逃脱不掉,将手中的包袱塞到伍子手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不行了,伍子你走吧!” “不行,我是来救你出去的,若是再落入他们手中,他们绝不会饶过你!”伍子果决道。 “可我们两个都落网,你的罪名更重!” “我不会让他们轻易抓住的,为了你,我死都愿意!” 阿梨停止了奔跑,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只有一双清澈的眼眸在闪亮。她抓住伍子的胳膊,用短促却坚定的语气道:“我不要你死!我们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你这样被抓,很不值!我要你走,快走!” 伍子的眼里闪过痛意,望着眼前的阿梨,剩余的话哽在喉管。阿梨使劲推了他一把,“快走啊!” 夜色笼罩大地,伍子飞奔而去的后影渐渐模糊。阿梨呆呆地望着,雨水带着透骨的寒凉,重重地贴在她的肌肤上。仿佛有寒潮无可阻挡侵袭而来,她正迅速地被凝结成了冰。 “告诉少爷,阿梨不能陪他了——”她含着泪水,朝伍子的背影大喊。 像不像某个月夜? 那夜月光皎洁,她和杨劼奔跑在南州城的道路上。也就在那个夜里,她第一次被抓。 后面是车轱辘声,有人攥住她的胳膊,反扭着将她提起来。有灯笼围拢上来,一时周围亮极了,阿梨眯起眼睛,脸上挨了狠狠一记耳光,她听到叫骂声,却感觉不到痛。 此时此刻,她清楚地明白,这一次,她又被抓了。 迎接她的,将是更残酷的折磨。 拯救 大雨过后,天色晴朗,南街的白天又热闹起来。 写着阿梨名字的红灯笼,挂在喜春坊外面最显眼的位置。 月姐在花厅里忙前忙后,张罗着给客人倒茶敬果子。今日的客人比往常多了五成,衣着光鲜者居多,其中不乏达官贵胄,笙管箫音伴着作揖问安声,时不时爆发出阵阵谑辞浪语。月姐笑得真心的舒畅,她知道,今日的客人多半为阿梨而来。 阿梨姑娘本就美貌,听说至今还是处子身。就像香甜的鲜果,又带了与众不同的蜜,味道愈加芳冽,直教人垂涎三尺,恨不得率先一睹天颜,与佳人共度**。 嬉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月姐眼见时机成熟,站在楼梯中央对着花厅喊:“请诸位爷静一静!常言说得好,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纵然是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浪子班头,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占排场风月功名首!今日是本楼阿梨姑娘开苞日子,也是诸位爷的好日子!阿梨姑娘是喜春坊第一头牌,生就冰肌玉肤、风情万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西施、褒姒有过之而无不及,您若是与她春风一度,保管您神魂飞越,不枉此生!” 下面的狎客们早被激得酥迷迷的,不断有人嚷道:“快点出价,让本爷风流风流!” 月姐嬉笑道:“诸位爷少安毋躁,按楼里规矩,阿梨姑娘是竞价开苞的。” 有人迫不及待喊了一声,“我出两百两银子!” 旁边的人嗤之以鼻,“两百两就想占便宜?我出五百!” 又有人报了价,“八百!” “一千!” 月姐喜滋滋地看着,竞价声此起彼伏,不大功夫,有人已经报到三千。喧哗声低了些,喊价的不喊了,众人的眼光落在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身上。月姐低眼去看,见是南街有名的庞掌柜,双颊被酒意醺得酡红,衣袍半搭,壮实的**油光泛亮。想是当酒家久了,身上积了一层洗不掉的味道,让人老远就能闻到那股馊味。 月姐忍不住以帕掩鼻,哂笑道:“还有没有加价的?” “**,欺老子没钱是不是?”庞掌柜大声嚷嚷,眼睛瞪得像铜铃。 有人心有不甘,又慑于庞掌柜的野蛮粗鲁,谐谑道:“庞大官人,三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你得卖多少坛好酒?杀多少头猪啊?劝你还是收回话,免得到头来后悔!” 庞掌柜掏出兜里的银票,啪地拍在茶桌上,声音如洪钟,“少跟我抢,老子今日要定阿梨姑娘了!老子虽是杀猪卖酒的,饮的是都城酒,赏的是牡丹仙,攀的就是阿梨姑娘!哈哈,烟花路上折花魁,老子就是锦阵花营都帅头!” 众狎客自知敌不过庞掌柜,开始起哄起来。月姐收了银票,庞掌柜趾高气扬地跟在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楼梯。 兀地,下面的起哄声、喧哗声停止了。 楼梯上的人回头望去,花厅里不知何时进来一批整装束甲的卫士,手中的长戟斧钺铿锵交加,银光闪闪。 众卫士齐整整肃立两旁,一名年轻男子负手缓步从厅外进来。 男子一袭猩猩红披氅,那颜色本就极触目,却因斧钺挡住了视线,月姐只好弯下身,才能看清男子半张俊秀的脸。即便是这样,那鲜明的轮廓,紧抿的唇线,那双冷峭深邃的眸子,直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晟阳王到!” 花厅里、房间里,所有的男男女女跑出来迎接。顷刻之间,楼上楼下黑压压跪满了人。 周围鸦雀无声,裴元皓信步往楼梯走,近到月姐和庞掌柜面前,站住了。 裴元皓的目光,凌厉似剑光刺向庞掌柜,凛冽之气逼得庞掌柜垂下头,匍匐不敢动。裴元皓的眼光轻轻瞥过,扫向月姐。月姐心里慌得七上八下,脸上堆起笑,“老奴不知裴大人亲临寒楼,罪该万死。” “她在哪儿?你带路。”裴元皓淡淡开口,神色极冷漠的。 月姐一叠声的称喏,额角上已是密密的一层汗。 此时,阿梨的房间里静悄悄的,紫砂香炉里的轻烟如缕飘散,桌上水瓶里的素心兰仍斜插着,花蕊已经枯萎,早早失去原来鲜润的色彩。 阿梨安静地躺在床榻上,轻烟袅过她苍白的脸。 身上褪得就剩轻薄的内衫衬裙,四肢被绑在床的四角,这样的遭遇已是第二次了,但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叫喊,仿佛丢失了生气的木偶。 她在发着高烧。 门好像开了,吹进来一股香甜气息。有模糊的影子向她移动,移得近些,那高大的身姿透过纱帐,割裂了飘动的白烟。 阿梨眯起眼睛,惊觉地动了动,又忍不住痛苦地**一声。 那个挺拔的身影,那双黑眸…… 紧缚的手脚松开了,阿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双黑眸那么近的定住她,迷迷糊糊感觉有只粗大的手落了下来,轻轻落在她的额角上。接着,她听见那人低沉的声音,“你还是这么瘦。” 她终于明白方才不是临死前的幻觉,于是轻哼出声,“救我……” “我来接你出去。”他说。 她下意识攥住了他的衣袖。 裴元皓解下身上的披氅,将阿梨兜头而裹,连至全身。他抱起她,迈开大步朝着外面走。 四下里没有一点声息,堆绣锦簇的绸花、写满名字的大红灯笼……从阿梨眼前一一掠过。她努力睁大着眼睛,那张似陌生又熟悉的脸就在咫尺间。外面的天色真好,细细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脸上铺上一道金色。此时清风乍起,微凉地拂过她的鼻尖,只闻得花木的清香。 阿梨微弱地笑了一笑。 她终于离开青楼了。 敌对 东边初显霞光,整个覃府还沉浸在睡梦中。 道路上站着杨劼和伍子,两个人面面相觑,脸色阴沉。 杨劼半是责怪道:“我叫你沉住气,你偏不听!这样好了,没救出她,反而害了她!” 伍子一脸懊恼,不服气道,“等你有了银子,那些家伙的魔爪早伸到阿梨头上了!我只能单独行动,不忍心让阿梨受苦受难!” “难道我忍心?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商量?咱们是想把她赎出来,不是这样贸贸然冲进去救她!”杨劼明显表示不满。 “我怎么跟你商量?你尽想着那个三公主会借钱给你。可是那个鸨母已经死了,阿梨成了喜春坊的人,他们等着阿梨成摇钱树,是绝不会轻易放手的!”伍子反驳道。 “有钱能使鬼推磨,白花花的银子放在他们手里,不怕他们不放人!” “别想得太天真,那地方有理也说不清。哼,书呆子,死脑筋!” “你鲁莽!仗着自己有点功夫,好端端的事让你搞杂了!”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在路上争吵起来。 夜里的大雨冲刷了石板路,寻常人家的青瓦还湿着,屋檐边淌下几滴水珠子,满地都是水坑。两个人吵得累了,沉默着踩在水路上,满眼茫然。 过了良久,伍子抬眼望了望覃府的朱漆大门,沉沉说了一句,“我回去了,阿梨的包袱在我那里,我去拿来给你。” 杨劼的表情也缓和下来,“就搁在你那儿吧,你的我的还不一样?” 说话间,朱漆大门突然开了,里面出来一辆豪华的双驾马车。马车悠悠而驰,近到他们面前,停了。 挑起的车帘里,露出覃夫人的笑靥。 覃夫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伍子身上,脸上的笑像春水一样漾开,“伍子,这几天怎么没见你来教阿小武功?” “有点事走不开。”伍子淡淡地应付。 覃夫人扑哧笑了,嗔道:“傻孩子,是不是没钱了?若是这样你就直说,要多少我给。” 伍子略一垂首,恭敬地回答:“没事,多谢夫人。” 覃夫人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才唤车夫继续前行。两人看着马车离他们远了,几乎同时往地上啐了啐。 “无论怎样,我绝对不会要这种女人的钱!”伍子断然道。 两人道别后,杨劼一整天恍恍惚惚的,心里充满对阿梨的牵挂。给小少爷上了半天的课,便急急赶回小旅舍。 雨后的白天清澈透明,风儿轻掠,旅舍屋檐下的锦旗簌簌地响。 袁黛儿站在大门口,唇际含着笑意,很得意地拍了拍手中的钱袋。 “杨劼,我们有银子了。”她笑着告诉他。 杨劼百感交集,一时说不出话,眸子里有复杂的东西在沉淀。 袁黛儿将银两交到杨劼手中,见他表情凝重,佯装生气道:“怎么啦?我可是花了很多精力才筹到这笔钱的。” 好半晌,杨劼这才缓过神来,脸上逐渐现出一点笑容,“终于有了……真好,真好。” 袁黛儿发出爽朗的笑声,催促道:“快去吧,希望阿梨姑娘能出来。事情要是成了,我也算做件好事。” 她轻快地走向自己的马车,挥手朝他告别。 褪去了往日男装的袁黛儿,深红的裙绦迎风飘荡,倒多了一份妩媚动人的姿态。 马车启动,道路上响起车轱辘的声音。袁黛儿探出头去,正望见杨劼匆匆而去的背影。她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在斟酌着什么,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小六子,你真的看见裴大人带走了那个阿梨?” “回公主,千真万确。裴大人的架势可吓人了,那些人谁敢不从?那老鸨可是亏大了。” “管谁亏不亏,反正我是赢了。”袁黛儿再度得意地笑起来。 夜里的大雨扫清南街的阴霾之气,沿街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杨劼走得飞快,手中沉甸甸的,那颗紊乱不定的心却安稳下来。 前面便是喜春坊,却听不到惯常传出的箫声歌舞声。红漆大门破天荒地敞开着,几位路人朝着里面指指点点,神色有点诡异。 杨劼的心又开始慌乱地跳动。 议论声很轻,隐约能听到阿梨的名字。他不顾一切过去,抓住其中一位胳膊,问道:“请问,阿梨姑娘出了什么事?” “晟阳王带了一帮手下,把阿梨姑娘接走了。”那人倒耐心,“想看热闹你来晚了。” 杨劼急问:“接到哪里去?” “还能去哪里?当然是晟阳王府了。”有人笑着接口,其余的人跟着笑起来。 有人紧接着叹息,“晟阳王府不过多了个侍妾,可南街少了个难得的绝艳美人啊。” 人群很快地散了,只余杨劼一个人直愣愣地站在那儿。像是当空倾下一桶冷水,浇得他通体冰凉。 他疯一样地奔跑,头上的太阳灿烂耀目,燃烧至最烈,灼得五脏六腑在叫嚣沸腾。 晟阳王府位于皇城的南端,外墙广袤森严,放眼望去,九重宫阙的金色琉璃绵延无边,如火燃尽了天。高翘崔嵬的门楼外,铠甲侍卫森严把守,目无表情地端望四方。日溶正天,整个王府外围殷红如血,反凝成一团滞重的、咄咄逼人的霸气。 杨劼不禁止了步。 手持长矛的侍卫老远冲他呵斥,“外人闪开,不得靠近府门一步!” 杨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细微的霞光映着他涨得通红的脸。他愤恨地咬着牙,眼里不知何时有了潮意。 去年的秋天,他也是这样跑向南州城的鸿顺堂馆。裴元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带着讥诮,眼里是深深的不屑。那时,他连句反驳的话语也没有,便灰溜溜地被赶出来了。如今,他依然势单力薄,这样冲动地进去,迎接他的将会是新一轮的失败。 裴元皓是个魔鬼,他斗不过。 阿梨月华般的身影在眼前荡漾,他攥紧拳头,目视晟阳王府灿然的琉璃瓦,咬着牙,“裴元皓,你仗势欺人!我不会罢休的,阿梨早晚会回到我身边!” 历尽人世险恶,如何不变得逐渐成熟?杨劼再次望一眼晟阳王府,满怀悲愤转身而去。 巧匠 夕阳逐渐坠落,天地万物变得朦胧。这样的夜色来临,晟阳王府到了红灯高掌的时分。 阿梨独自坐在厢房外面。 眼前是与青楼截然不同的景。侍卫彩女穿梭不断,有红艳的灯影飘飘荡荡,空中仿佛有淡淡的暖风,淡淡的花香。 似乎,裴元皓正用奢侈圈养妩媚。 待了好几天了,阿梨的身体日趋康复。她对这里的一切并不好奇,她只是感到紧张。 她深深地明白,离开了青楼,她又进了裴元皓的樊笼。 笼子的主人集权力、荣耀于一身,呼风唤雨,威武不失气魄。晟阳王府的女人,只是他的附属,只是他手中沾染的一抹香,只要他挥挥衣袖,便飘散无踪。 她有点消极。心想,他会将她怎样? 风声细微,依稀听得环佩叮当的声响,她知道那个裴夫人又来探视她了。 檐下的灯笼在窗纱上轻摇,像是潋滟不定的水波,缓慢地拍打在裴夫人身上。裴夫人的身形单薄,那么美的锦绣襦裙,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隐隐露出楚楚可怜的曲线。而她的年纪,已是花信。 阿梨忽然想起了芷媚。 身陷深宫的芷媚,如今可好? 裴夫人神情娴静,头上溜溜地盘着叠云的双髻,别致晶莹的珍珠耳坠剪出耀目的光,却分毫不动。她距离阿梨二三丈远止步,照例开口问道:“今日如何?” 阿梨站起身,照例回答:“奴婢很好。” 裴夫人尖削的下颚微微动了动,算是点头,转身就有离开的意思。两名贴身侍女执灯趋前,投给阿梨鄙夷的目光,拥着裴夫人扬长而去。 这样的目光,阿梨并不在意。她不再看裴夫人的背影,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尽情享受这份难得的自在。 大欹国几乎人人皆知,裴元皓的正室是当今皇帝的大公主。为笼络功臣**人心,皇帝钦赐婚姻是常有的事。至于裴元皓生活淫靡荒诞,不是谁能管制的,连皇帝也不能。 回想裴元皓痛苦倒地的情形,阿梨有点想不通,皇帝既然用魔毒束缚裴元皓,又将亲生女儿许配与他,这样能**住他的心吗? 而裴元皓的内心,究竟怎么想? 这种费神的事,不想也罢。至于他跟裴夫人的关系怎样,她更是没兴趣探究。 她满脑子想的是,如何离开裴元皓,回到杨劼身边。 白日里做了个梦,梦莫名的冗长。她始终坠在那个有色彩的梦里,看见杨劼从云中行来,一路吹箫弄笛。她与他如隔蓬莱之遥,始终不能接触。正急得汗渍涔涔,杨劼身边却多了个锦衣女子,口中吹箫与他相和。漫天紫气飞舞,她眼睁睁看着他俩乘龙御风,琴瑟和谐。 回忆梦中情景,令她心内烦乱不堪,不由翻了个身。 少爷琼姿翩翩,玉貌丹唇,这般人才必非凡品,她深信这一点。 她甘心为他牺牲自己,为的是他们美好的将来。如果噩梦成真,那就是世界末日啊!她烦乱地蹙紧眉头,嘀咕道:“不会的……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 她蓦地睁开眼睛,裴元皓竟然站在自己的面前。他的面庞隐在昏暗里,唯那双深得惊人的眸子,在幽幽闪动。 阿梨吓了一跳,想起身,裴元皓及时按住了她。 “清香作伴,好梦沉酣。刚才在想什么?”他问。 “没什么,胡思乱想罢了。” 他牵了牵嘴角,走到她的身边坐下,手背很自然地放在她的腮边,唇中呵出的绵热的成熟男子的气息,吹动她的发丝。阿梨的意识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有什么滑润的东西从脸上透彻心肺,丝丝凉凉又充满了蛊惑。 她僵住,睁大着眼睛警惕地看他。 他的手掌从她的腮边滑落,低沉道:“你还在怕我?” “我才不会怕你呢……我只是不习惯这里。”阿梨哼了哼,心虚地将目光移向厢房。 厢房内鎏金烛台钎插数盏红蜡,一簇烛光蹿升,明丽的火焰下,她那年轻细致的脸上洇起红晕,却无比的**心魄。 “一年不见,你一点也没变。病中如羔羊,死攥着别人喊救命,等病好了,还是那只小刺猬。” 裴元皓轻松地笑了笑,心情显得惬意,“若不喜欢住在这里,你可以挑选你中意的地方,我会尽量满足你。说吧,喜欢住在哪里?” 他的目光凝在阿梨的脸上,安静地等待她的回答。阿梨敛起心神,心思百转。 这个人是强势的,几乎无所不能,她不能主动提起紫锦楼,这样会引起他的疑心。为了杨劼,她必须小心谨慎,不能暴露他的身份。 “你干吗待我这么好?”她嚅嗫道。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正色道:“你曾经救过我。” “可你也救了我,咱俩扯平吧。” “我不是救你,你本来就是我裴元皓的女人。”他断然回答,“我只是接你回来而已。你不用耍小把戏,你的意图我明白。” “我有什么意图?”阿梨又开始紧张了。 “想离开这里,找你的大少爷。” 一语击中要害,阿梨变了脸色,无语以对。裴元皓得意地笑了笑,俯下身,用食指勾起她的下巴,逼迫她抬眼,“听着,那个杨劼不会给你什么幸福的,我劝你别犯傻。” “你也休想在我身上占到任何便宜!”阿梨朝着他怒目以对。 “占便宜?这想法太迂腐了。我裴元皓阅人无数,看看晟阳王府繁花似锦,天下多少女子急急要将终身付与?”他粗野地骂了一声,“想做我裴元皓的女人,趁早!” “我不做这样的女人!你想把我怎样?”阿梨感觉裴元皓简直不可理喻。 既然将她视为可有可无,何必用强势占为己有,她阿梨是不会就范的。 他的手指在她的脸上游离,撩得她别过头去。他也放了手,似乎撑足了所有的耐心,眼里的狠煞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你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瑕疵不少,需要能工巧匠精雕细琢。我就做那个巧匠,看看到时能把你雕成什么模样。这样想来,确实很有挑战性。” 他笑起来,笑得莫名的阴寒。阿梨的双唇动了动,心内却凛凛地打了个寒蝉。 她害怕他,一直怕他。这个时候的裴元皓,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吧。 从阿梨的院子出来,裴元皓敛起了脸上的淡笑。他顺着径道往外走,一直来到书房。 正祥站在书房外,一身风尘。 裴元皓进了书房,首先发问:“南州有何动静?” “回大人,小的暗地打听,去年秋末杨劼回太守府后又失踪了。太守府原先放出风声,说他们家大少爷溺江而亡,后来尸体打捞上来,却是府里的管家。” “这就奇了。如果说杨劼第一次失踪是跟丫鬟私奔,第二次又是因为什么呢?溺江而死的是管家,而杨劼却再次匿名出现在都城,他为何逃避杨靖业呢?” 裴元皓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沉思良久。 正祥道:“杨劼如今跟三公主打得火热,肯定有阴谋。” “多派几个人,密切监视杨劼,有什么风吹草动即刻回来禀告。” 正祥领命,又搔了搔头发,笑道:“大人,您干吗不把阿梨交给杨劼?这样就有好戏看了。” “不,我怕阿梨跟了这小子,反而深受其害。” “大人是不是对阿梨动心了?”正祥打趣道,“从小跟随您,还没见您这般劳神过。” 裴元皓轻笑一声,拍拍正祥的肩膀,“要想法查清杨劼究竟与邰宸有没有干系,事关重大,务必谨慎。路途辛苦,先去歇息,明日我找你。” 室内寂静无声,窗外是浅出的月,透着朦胧的光。 裴元皓站立良久,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真的会是雕玉的巧匠吗?” 母女 都城许多寺庙香火极盛,其中以皇家玲珑寺为最旺。大概是先朝的菁贵嫔修道于此,无数善男信女以参佛敬神为名,实则出于好奇,想一睹先朝妃子的容颜。无奈统正元年期间,寺院一侧特意为菁贵嫔建造禅房,里面高台飞阁,古桐参天郁郁茂盛,却看起来庭院深深极为隐蔽,外人不得入内,倒没有几个人见过静心师太真容。 每逢戒斋日,袁黛儿照例会出现在禅房。 禅房向来安静,百宝香炉里飘动半缕青烟,如林的帷幡低垂。阳光透过雕窗到了禅房深处,落在盘坐着的静心师太身上。此时她闭目喁喁轻念着什么,珠光宝玉的念珠在手指间滑过,漆金宝相的观音佛面含微笑,给人以不食人间烟火的超然。 没过多久,静心师太睁开眼睛,一双平淡的眼眸凝睇过去。她的对面坐着袁黛儿,双手合掌,眼光却不知飘向何处,浅浅的笑意经唇渲开。 静心师太轻咳一声,袁黛儿恍然回神,那么一丝慌乱和不自在,终究毫无掩饰地暴露在静心师太眼里。 “罪过罪过,我看你是坐不住了,心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母妃……”袁黛儿红了脸。 静心师太闭目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简直是对神灵不敬,你还是回去吧。” 袁黛儿应得响亮,脱了身上宽松的袈裟,露出锦绣的男装。她向来按捺不住,忽然觉得脖颈处的扣子太紧,让她浑身不自在,不由嘀咕一声,“以后再也不穿男装了。” “那男子是谁?”静心师太突然问。 袁黛儿闻声一惊,随即心虚地垂下眼,笑道:“母妃问的是什么,孩儿怎么听不懂?” “看你分明一副情窦初开的样子,谁都看得出来。” “八字还没一撇呢。”袁黛儿嚅嗫着,“谁知道以后会怎样?” 静心师太的目光一直看住女儿,面色从容,“黛儿,娘一直希望你,找个像裴大人那样有权有势的,这样等于有了靠山,不会遭人欺负。” “找个裴大人那样的有什么好?皇姐嫁给他,不见得有多幸福,天天担心他沾花惹草……” “你皇姐的靠山是皇上,她不用担心。而你不同,你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 静心师太说这话时,语气有点沉重,反倒让冷黛儿又好奇起来。 “孩儿只知道母妃以前是宫女,总是受皇后她们的欺负,所以害怕黛儿将来步您后尘。不过,正因为您什么靠山都没有,统正皇帝才放过我们母女,对不对?” 她明知有些话不应该问,会遭来母亲的训斥,可是还是忍不住。 而静心师太今日并无生气之意,只是微微皱眉,无声地叹息道:“世人性常浮游,如彼天云。” “孩儿知道了,一定是母妃生了我这个女儿,要是生的是皇子,那就……” 静心师太猛然合掌,示意女儿噤声,“阿弥陀佛,世人性本清净,万法从自性生。思量一切恶事,即生恶行;思量一切善事,即生善行。黛儿,以前的事不许再提。” 袁黛儿厌倦了那些听不懂的佛经,不情不愿地应诺,回身就想往禅房外面走,静心师太又叫住了她,“你还没回答,那男子究竟是谁?” “一个穷秀才,没爹没娘,没钱没势。”袁黛儿赌气回答。 “黛儿,你疯了!”静心师太厉声道。 “母妃,孩儿快二十岁了!”袁黛儿心中烦躁,噘了噘嘴,“再说,杨劼是孩儿第一个心仪的人。” “那个杨劼多大?” “和我差不多,都是宣平三年初春生的,孩儿感觉跟他有缘。” “他是都城人?” “不是,是从南州来的。” 静心师太站起身,缓步在禅房内来回徘徊,袈裟轻触鞋面,竟是无声无息的。光影如潮水,把禅房里的一切映出蒙眬的光晕。她扬起头,朝着观音像轻声喃喃道:“菩萨慈悲,弟子百劫千生,被妄念浮云盖覆,自性不得明朗……请菩萨赎罪。” 袁黛儿闷声站在那里,断定母亲肯定会阻止她跟杨劼往来。 将近二十载光阴,她们是母女,是世上最亲密的人。也许从懂事起母亲已经不在身边,她对母亲始终亲热不起来。而母亲对待她的态度,也是平淡。 她有时会称母亲为“师太”,那是她赌气的时候。静心师太的眼里只有菩萨,袁黛儿甚至感觉母亲并不关心她,任凭她像疾风劲草,在皇宫里韶华流逝、自生自灭。 就如她了解母亲的过去,很多事,她还是不知道。 最恨的,就是母亲该管的时候不管她。她与杨劼的事不想让母亲管,可偏偏母亲插手了。 果然,静心师太继续说:“皇上对你太放任自由,婚姻大事必须慎重。” “母妃,孩儿已经够慎重了!” “你毕竟是皇家公主,母妃不愿杂人对你有何图谋。” “有图谋孩儿也不怕!何况杨劼不是这样的人!都是孩儿主动找他的母妃不要看不起他。菩萨不是说慈悲为怀吗?您向来以菩萨为重,孩儿的事就不要管了!” 袁黛儿说完,推开门扉走了出去。 “黛儿!” 等静心师太追出门,袁黛儿早跑远了。 望着女儿渐次模糊的背影,一丝极为复杂的表情,从静心师太眼中掠过。 “阿弥陀佛……” 折回到禅房,她重新执起念珠,开始了新的功课。 禁宫 袁黛儿回到皇宫,想着母亲吩咐的话,整个人心神不定。 她在自己的寝宫呆了半天,始终想不出稳妥的办法。想见杨劼的欲念占了上风。杨劼赎阿梨落空,说不定独自在生闷气,自己这会儿前去安慰他,更会让他有好感。 前脚刚出,又缩了回来。 给杨劼银子的时候,正值裴元皓将阿梨接走。自己这么巧的赶去安慰,反而会受他猜疑。不妨假装自己不知情,晾他几天再说。 极力克制去见杨劼的冲动,袁黛儿在寝宫里反复走动,心里发急了,便攀住花枝扯起花瓣来。 娇艳的花瓣儿一片片的扯落,让她突然想起那个阿梨。 裴元皓将阿梨接去晟阳王府后,他们会发生什么事?阿梨是花,裴元皓是摘花人,这朵美丽的花怕是已经被折了吧? 她想着想着笑起来,阿梨已是残花败叶,杨劼要是明白这一点,就不会爱恋她了。 发狠地踩了踩脚下的花瓣,袁黛儿心情舒畅了不少。叫了小六儿过来,如此这般吩咐,去打探晟阳王府的动静。 第二日,小六子风风火火地进来,凑近三公主面前耳语了几句。 “三公主,听人说裴大人要把阿梨金屋藏娇,刚选了城南的宅院,正派手下打扫呢。奴才过去瞧了瞧,哎呦公主,可把奴才犯糊涂了!” 袁黛儿不以为然道:“裴大人是一等重臣,皇上宠信着他。除了皇宫,他就是选了天上的月宫也不以为怪。” “公主,怪就怪在那个地方。您是否还记得,有一次杨公子要出去散心,您陪着他去,他在那个宅院门口可是驻足停留了很久,满腹心事的样子。” 袁黛儿惊了惊,“你说的是那家……”她回忆些许,歪着头自言自语,“不会是凑巧吧?不过经你一提醒,我倒好奇,那座宅院是谁家的?” “这个奴才打探出来了,是先朝都城守将邰宸的。邰宸随先皇被灭,这宅院被封了。” 小六儿抬眼看了袁黛儿一下,见她面上没有丝毫的变化,便轻拍自己一记巴掌,“奴才真该死,谈论先朝犯了大忌,公主恕罪。” 袁黛儿不经意地牵了牵嘴角,目光移向窗外。窗外是明媚的太阳,照得宫墙殿瓦金灿灿的。她苦笑了一声,有点无聊地嗑起瓜子。每嗑下一粒,便念一个名字。 “裴元皓……杨劼……阿梨……邰宸……” 心中忖道:“邰宸府里有什么,怎么都对它有兴趣?要是让杨劼知道阿梨住进去了,他会怎么看待她呢?” 袁黛儿沉默了两天,还是按捺不住,独自一人出了寝宫。 深秋的都城凉风散播,纷纷扬扬的柳絮飘满了宫墙,遍地黄叶随风轻扫,如同人凋落的心事。袁黛儿垂头走着,没注意一行车马拐过甬道,不急不缓地跟随着她。 铁皮车轮在子母砖缝里吱呀了一声,袁黛儿才转过头去。 太子袁铖坐在宫车上,周围是文锦暗花的帷幄,脸上透着胭脂红,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 袁黛儿看惯了袁铖的萎靡相,猜想他今日又遭罚跪了。她能想象统正皇帝暴怒的表情,指不定有朝一日,袁铖东宫的位置也岌岌可危了。 袁铖何其尊贵,大欹国生机勃勃的国势,却没有在他身上注入充沛的精气神儿。而自己只是皇宫里一粒不受人注目的微尘,却往往有那么一股“狂妄”劲。 这样想来,算是自己不幸中的万幸了。 袁铖转眼看着袁黛儿,隐隐流露一丝坏笑,“黛儿,是出去会情人?” “不用你管。”袁黛儿听到袁铖的娘娘腔就嫌恶,只顾往前走。 “怎么能不管呢?你再不嫁人,那可是全皇宫的笑话了。”袁铖懒洋洋地说着话,“听说你看中的那个小子,还是我当初看中的。” 袁黛儿闻言重新转身,警觉地问:“你想怎样?” 袁铖哈哈笑起来,“果然是动情甚深。你放心,你要是想嫁给他,我不会怎样。”他大方地朝她摊摊手,转头撩下帷幄。 “你要是敢碰他,我跟你拼命!”袁黛儿上前扯开帷幄,冲着袁铖大喊。 袁铖慌忙招呼内侍赶袁黛儿,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闻听宫门有马蹄的声响,不约而同停止了喧闹。 他们知道,裴元皓进宫来了。 袁铖重新落了帷幄,一行车马扬长而去。袁黛儿瞪着袁铖的车马,好容易才稳住紊乱不定的心跳,低着头进了一带树林。 不知为何,想起裴元皓深邃的眸光,她也心虚。为了避开裴元皓,她绕了个大弯。 林子尽头,隐隐传来轻柔的歌声。精心搭建的戏台上下,有宫娥正在翩翩练舞。 袁黛儿抬起头,陡然被千般锦簇的菊花熏花了眼。那大丛大丛的金黄、浅紫次第盛放,繁密的枝叶间,几名粉黛宫妓翩跹穿梭。 紧接着,袁黛儿看见一个雪青纱衣的女子从亭阁里冉冉而来,手中执了细薄透明的折叠扇,好似蜻蜓展翅,动作又舒展自如,配一张恬静柔美的脸,那种景致妙不可言。 袁黛儿心里无端地急跳了一下。女子的举止让她想起了那个阿梨。 她怔忡地观望了半晌,等雪青纱衣女子不再出现,才离开。 到了后来,袁黛儿方才知道那女子的名字。 芷媚。 皇恩 裴元皓老远就看见了袁铖的车马。 车轱辘声显得匆促,能够想象里面的袁铖畏惧的模样,裴元皓的嘴角挂了几分讥诮。 穿过几处重檐大殿,过烟柳甬道,前面就是统正皇帝的寝宫。殿前的那棵罗汉松已经高过他的头,上面压满了深红的熟果,仿佛是统正皇帝涨红着脸,正用尽气力怒叱不争气的太子。 小时候,每次进宫他还会摘下几颗,大口品味果子的酸甜。华贵的日子反倒淡化了那份趣意,或者经受了太多的痛苦,反而忘却什么叫甜,他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径直进殿去了。 果然,统正坐在御榻上眉头紧锁,脸上的怒意未消。黄缎地毡上湿漉漉的一大块,几名内侍伏在上面细心地捡去上面的茶末子。 裴元皓不急不缓过去请安。统正指着地上的狼藉,气冲冲道:“元皓,你来晚了一步。不然,你帮朕教训教训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皇上,大欹王朝虽推崇德治礼制,太子殿下却是储君之躯。臣公然举发尊贵者,天下还有做人礼数?微臣不敢。何况殿下只是散漫不羁,过不了多久便会整肃收敛,一展胸中所学。” “终日搞得自己酒色沉沦,长此以往,纵然当了皇帝,何异于行尸走肉?”统正依然不满,大叹道,“你比铖儿大不了几岁,却雄才大略傲视天下……皇家不幸啊!此事要是传到民间,皇家颜面都被这孩子丢尽了,还谈什么治国安邦!” 裴元皓肃然拱手道:“皇上厚遇臣民,得百姓拥戴,万事皆决于您的帷幄之中。大欹国已经固若金汤,威震四海,皇上无须积虑。” 统正的眉端这才缓缓放开。他轻拍裴元皓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朕已年过不惑,五十知天命,渐渐力不从心了。想朕即位将近二十年,不缺六宫粉黛,缺的是将来给朕撑天下的皇儿。铖儿毕竟是朕唯一已经成年的皇子,从小长在炫目光环下娇纵惯养,也是朕的过错啊,能说他是真正的平庸无能吗?” “皇上所言极是。” “元皓,朕希望你鞠躬尽瘁,忠心扶保铖儿。等将来铖儿成了气候,大欹国根基枝繁叶茂,朕自会消除你身上的魔咒,你的丰功伟绩将永远载入大欹国史册。” 裴元皓沉沉地应答,似乎习惯了皇上的这番话,就不再言语。内侍早退到殿外,里面一时静寂,只听得风撩树叶沙沙响过。鹤顶香炉的龙涎香袅绕,扭曲了统正锦袍上绣着的夔龙,连统正晦暗的面目都变得模糊。 统正轻咳一声,转过话题,“邰宸遗孤之事查得怎样?” “启禀皇上,还是毫无线索。”裴元皓的语气平静。 “莫不是空穴来风?朕想过,就是邰宸的儿子还活着,小小一个贱民,岂能动我大欹朝一根汗毛?” “皇上宁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臣已命南部各州仔细查勘,不得遗漏。” 统正笑道:“你尽管去办。想你父亲命丧邰宸之手,你失慈父,朕失爱将,一直扼腕痛惜。若是真有邰宸之子,抓到后无需上书,准你先斩后奏。” 裴元皓恭声谢恩。统正轻松起来,忘记了先前的不愉快,呵呵笑说:“听说前些日子你从南街妓院抱得美人归,惊动都城啊。不知是哪位佳人,让堂堂晟阳王如此动心?” “此事连皇上也知道了,臣汗颜。那女子是南州的阿梨姑娘,观香楼失火,避难到都城。臣念及旧情,所以将她接了出来。” 统正不以为然地哈哈笑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朕理解。”接着突然想起什么,沉吟道,“观香楼……莫非朕曾经亲笔填匾过?” “正是此楼。” “朕想起来了,南州看会群妓起舞,那个浣纱舞!”统正来回踱了几步,恍然一拍掌,“朕差点儿把她给忘了!” 裴元皓知道皇上说的“她”是谁,甸起一个会意的微笑,幽黑的眸子里就有了一种狡意,“皇上若无吩咐,臣告退。” 他从殿内出来,很清晰地听到皇上急迫地吩咐“去戏台”。匐跪满地的内侍纷纷起身,殿前殿后一派忙碌景象。裴元皓又抽起一缕淡漠的笑,看来,他今日无意勾起了皇上的回忆,那个冷落深宫的叫芷媚的宫妓,想必重见天日了。 马蹄沓沓震响一路,日光拖着人马忽长忽短。裴元皓的目光端视前方,统正的话语在耳际嘶嘶鸣响,像无数条毒蛇吐着猩红信子,紧紧缠住了他的思想。 “……朕希望你鞠躬尽瘁,忠心扶保铖儿。等将来铖儿成了气候,大欹国根基枝繁叶茂,朕自会消除你身上的魔咒,你的丰功伟绩将永远载入大欹国史册……” 他的面上变得没有血色的苍白,睫毛细密地覆盖下一层浓影,勾勒在眼眸深处。冷汗,却大滴大滴地从额角蜿蜒而下。他紧紧抓住缰绳,将脸埋进软密的鬃毛间,默默地抽搐着。 紧随其后的正祥看出了异样,挥鞭超前,从衣兜里掏出药瓶,“大人,莫不是又犯了?前面就是王府,您撑住。” “休得让外人发现,我进府再服。”裴元皓勉力扬起头,扬鞭,宝马风一般飞向晟阳王府。 秋末初冬,沿道的草木开始凋零,低垂的柳枝依风摇摆。阳光耀目,漫天的花絮成了簇簇金粉,千点万点撒满一路。裴元皓毫无目的地走着,毒性过后的他,脚步还是有点踉跄。 每逢这个时候,他提醒自己不要倒下,必须勇往直前。哪怕前面是穷途末路,是刀山火海,他一如既往不能回头。 原以为又是漫无目的,不想不觉穿过八角门,直走到一带假山瀑布旁。轻缓的水声夹杂惬意的小曲,丝丝缕缕渗进心内,他抬起头,不由一个恍惚。 隔着淡薄的水雾,阿梨独自伫立在瀑布边。与其是观赏风景,不如说整个人已经融入风景中。她的头发因为刚洗过,披散着几乎蜿蜒到腰下。她看起来有点无聊,手中的竹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水面。她哼着曲儿,不经意地笑了一笑。阳光映着她的脸庞,淡化了她往日的锋芒。 裴元皓想起,去年暮春的某个月夜,阿梨站在假山上,扯着喉咙唱这首“月亮菩萨弯弯上,弯到小姑进后堂。”那时候的她,纯然孩子气的笑容。 现在的阿梨,真的长大了。 阿梨正沉浸在往昔甜蜜的回忆中,听到轻踏衰草的步履声,曲声停了。她转过头,看见裴元皓,稍愣了一下。 裴元皓靠在大树旁,双臂抱怀,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跟她打招呼,“阿梨,身体真的好了?” “谢大人,没事了。”阿梨屈膝一礼,很清脆地回答他。 裴元皓这副姿态让她少了拘谨,她的神情也明朗起来,甚至有了灿烂的微笑。 生命 裴元皓还以一个微弱的笑,却漾了无可明喻的光华,几乎与阳光同色。阿梨眯起眼,竟有三分失神。 “大人怎会有闲工夫,到这里来了?”她调侃道,“原来以为王府日夜笙歌,却是出乎的寂寥,你的那些美娟佳人呢?” “岁月短暂,欢娱有限,人生得意须尽欢,逢场作戏罢了。” 裴元皓悠然说着,头上的并蒂红花开得正旺,他抬手摘下一朵,用修长的指尖捻了捻,“全都城的人都以为我是这样的人,就任由着他们说去。那些君臣之交、男女之交,本质就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换。用忠诚换得高爵重禄,用金钱换得一场风花雪月,至少那些人会对我微笑,捧我,侍奉我,精神上得到了满足,我就可以快活地一直过下去。” “可你不快活。”阿梨断然道。 “你……说我不快活?”裴元皓一滞,眯起眼睛。 阿梨直话直说,丝毫没有宛转的余地,“你身上的毒。我没猜错的话,你刚经历了一次毒发,你的脸色依然很苍白,跟上回一样。” “阿梨!”裴元皓低沉地叫了她一声,那副悠然伪装不了,颓废地靠在树旁。 “大人不要忘了,我不再是去年春天的阿梨。青楼教会我很多,识得客人的颜色是最基本的。”阿梨自嘲地笑了。 裴元皓狠狠地盯住她,问:“除了这个,你学会怎样侍奉人了是不是?” 阿梨突然脸红,有了退缩,一时无言以对。裴元皓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连声音也带了柔和,“你过来。” 他的声音似是召唤,却又难以抗拒。阿梨低着头过去,他伸出手拉住她,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离徘徊了片刻,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 栏外是燕子的呢喃声,秋日的风一阵阵地扫过,阳光穿透浓荫,照在一对相依相偎的男女身上。周围安静至极,静到只有裴元皓心脏搏动的声音。闻着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成熟男子的气息,阿梨感到自己倦怠极了,她不想动,只想就这样纯纯地、安静地靠着。 这时候的她变得温顺而乖巧,好像进了裴元皓的怀抱,身上的刺被拔光了一般。裴元皓感觉到了,抚摸着阿梨的头发,说:“就这样乖乖地做我的女人。” “我做不到,大人。”她闭着眼回答他。 他笑,“还没有人这样拒绝我。是因为那个杨劼吗?” “是的,我从小倾心于他。凡是阿梨认定的,不会改变。” “不如说你是个冥顽不化的丫头。”他没有生气,平静地和她聊话,“你到底年轻事浅,不知道人生险恶,我希望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会给你足够的幸福。” “不,我不喜欢这里。” “我给你选好了一个地方,过几天带你过去,你定会喜欢的。我不做勉强的事,你住在那里,出入自由,无人干涉。” “你这是放我走吗?”阿梨抬起头,乍惊乍喜地望着他。 “是的,我收回那日所说的话。你确实是块玉,可我做不了那个匠,我很无奈。”他疲惫地笑了笑。她惊喜的样子莫名地刺痛了他,头无力地枕在树干,他的睫毛轻颤,举手按住了额角。 “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我只是丫头出身,没才情,没风情,甚至不会取悦于人,还涉足青楼沾满风尘气……” 阿梨困惑地嚅嗫着。习惯了他的强势,他这副无奈沧桑的样子倒教她无所适从。 他再度抚摸了她的头发,很郑重地告诉她:“你让我感觉到了——生命。” “生命?”阿梨愈发不懂了。 “你不会理解这种感觉。”裴元皓轻摇头,“我七岁之前,父亲已经辞官在家,专心教我十八般武艺。那时候的皇上还是个王爷,他几乎天天前来劝说父亲复职掌管帅印,自然看到了我。父亲觉察出王爷有弑君篡位的阴谋,却没料到王爷已经在我身上下了手。他无奈披挂上阵,临走的时候无奈地说,儿子优秀也是祸啊。我叫着父亲,他的离去我怎么都抓不住……” 他湿润了眼眶,噎住了声音无法继续。太多的噩梦在以后的日子里变成伤筋动骨的利器,他已被折磨得体无完肤,却勉力顽强地坚持着。 这样说出来,也算是一种解脱。即使躯壳还在,生命已离他而去。 他只是一堆行尸走肉而已。 “我知道了。”阿梨的心内牵起一丝痛意,她柔柔地说道。 “所以你后来变得自暴自弃,以为人生苦短,理当及时行乐。你身体已经被**住了,你的生死掌控在别人手里,就算表面忠实于当今皇上,心里一定很恨他对不对?” 他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但是很快地平复下来。他的声音很沉,沉得像钟鼓,字字敲打着阿梨的神经,“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臣子理该尽忠职守、各司其职,天下才能太平!我裴元皓生死是皇上所赐,以后在人前人后不要说大逆不道的话!” 阿梨霎时噤了声。她安静地任凭裴元皓拥着,抬眼时不时偷窥着他。 眼前的裴元皓紧抿双唇,眼眸如三九寒冰,脸上的杀伐气戾气再次层层压下。 往事 两天后,裴元皓突然告诉阿梨,他要带她去城南。 那日的阳光出奇的灿烂,马车飞快,不消多时城南已到。拐过几条偏僻的小巷,前面就是邰府。 空气里充溢了莫名的紧张,阿梨下意识地抬眼望着飞翘的楼角,心里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 “下去吧。”裴元皓平静的声音。 阿梨下得迟缓,感觉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游动,说话带了颤音,“你怎么带我到这个地方……” “这地方可是我为你精挑细选的。进去看看,我能保证,你会喜欢这里。”裴元皓微笑,搀住了阿梨的手。 府门的封条被拆了,朱漆斑驳的大门正在隆隆打开。一种从未有过的期待和好奇,浸润了阿梨的身心。就这样,在裴元皓的牵引下,阿梨有点恍惚地走向邰家大门。 若是此时杨劼就在身边,该有多惊喜! 她哪里知道,僻静的巷口树荫下,伫立着两个高低不一的人影。光线暗淡不足,依然勾勒起杨劼俊秀的轮廓。此时他死死地盯着携手而行的那对男女,难以置信的脸上布满了阴霾。 站在身边的袁黛儿得意地抿了抿唇,有意刺激他,“怎么样,我没骗你吧?裴元皓早就相中这地方,还没修缮好就带她出来了。看她那副顺从的样子,大概允了裴元皓的金屋藏娇吧?” “住嘴!”杨劼发狠地骂了一声,“我不相信阿梨会是这样的人!” “那就拭目以待吧。你已经等了三天了,这次亲眼所见还不死心,真是个痴人!” “我是白痴!傻瓜!他裴元皓又算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呼风唤雨的?我这就过去质问他,阿梨究竟属于谁?!” 杨劼语无伦次地说着,目光有点涣散,身子不由自主往前冲。身边的袁黛儿心急,一把抓住了他。 “你别忘了,从青楼开始,阿梨一直是属于裴元皓的。你就是有理也说不清!问题就出在阿梨身上,她分明就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你要是想过去,就一巴掌打醒她,看她认不认你?”袁黛儿继续挑唆着。 一道寒冷的光芒从杨劼眼中闪过,他愤恨地瞪了瞪前面的人儿,转身就离开。 “杨劼,等等我!” 袁黛儿喊了一声,急忙追了过去。 正要迈进邰府大门的阿梨隐约听到“杨劼”的唤声,下意识地转过脸去。正看见巷口有个锦衣女子闪过,裙角摆动。那女子消失的一刹那,回身朝她诡异地笑了笑。 那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 阿梨正狐疑,身边的裴元皓拍拍她的肩,“进去吧。”她的思绪又转回来,双脚踏进了高高的青石门槛。 踩在脚下的,是破碎的瓷罐瓦片,沿着野草蔓延的青石板路走,满眼是萧索凄凉的景象。粉漆的花墙倒塌了一角,上面长满了青苔荆棘。中间的老梨树倒顽强屹立着,燕子飞来飞去,偶尔驻足在树下,留下无寻的印迹。更有乌鸦凄厉的啼叫,搅得人心里空落落的。 一切美好,都如梨花般短暂。 阿梨情不自禁长叹,“这般荒凉……” “先让你瞧瞧邰府原先的模样。等你下次来,就不是这般光景了。”裴元皓在身边说。 阿梨并不回答,她似乎已经陷入了某种回忆。院子深处,刨花声、敲钉声响成一片,空气中传来上等油漆的味道。阿梨站住,抬眼望着楼檐下的三个字,岁月冲刷了漆金的痕迹,可在她的眼里清晰可辨,“紫锦楼……” “是的,这样的楼在宣平年间算是不错的了,可到现在,比它更精致的比比皆是。”裴元皓淡然回答。 “听说这里曾经是前朝宣平的宠将邰宸的家。” 裴元皓微微挑眉,“原来你也知道。我以为你深居简出,对这里并不熟悉。” “从客人嘴里多少听到些传闻。我对他的夫人感兴趣,听说她吊死在紫锦楼上。”阿梨断然道。 “那就把这楼拆了。楼上死过人,多少让人忌讳。”裴元皓沉吟。 “不,我对女人不忌讳,何况是一位贞烈女子。” 阿梨说着,轻移碎步朝着紫锦楼上走。 “宣平三载,刀兵旌旗拥,风卷落花万事休。大势已去,破鉴邰郎何在?相见无由。空惆怅,从今断魂梦里,夜夜紫锦楼。” 默默念着血书里的字,阿梨上了紫锦楼。楼台空寂,周围漫漾陈烟的味道,耳边仿佛能听到白绫的撕裂声。 阿梨扶着雕栏,放眼远眺绵延无际的都城,一个皎白而又袅娜的形象跃然于眼前。依稀能够想象楼里的女主人,茕茕伫立在楼台上,面向皇宫的方向,执拗而又凄婉地控诉着最后的绝望。那个时候,与她相亲相爱的邰郎不在身边,叛兵手持长矛短刀冲杀进来,当时的情景只有老梨树才看见吧? 当真是风卷落花万事休,万事休。 后面是平稳的步履声,她知道是裴元皓。女子的形象依然在眼前飘荡,那么绝艳,仿佛一触摸就要碎了,就会变得模糊不清,就会消逝无踪。 她知道自己是在替杨劼找寻,对于他,一枝一叶总关情。 心却痛到极处,她却不能掉泪,甚至要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裴元皓道:“看得出你喜欢这里,这很好。过些日子,你就舒舒服服地住进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任何人不会打扰你,包括我在内。” 阿梨犹豫片刻,才问:“宣平三年的时候,你还小,对吗?” “我虽然才七岁,已经很懂事了,父亲教会了我很多。” “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那年他战死在南城门下,是被邰宸手下的箭射死的。” “邰宸怎么死的?” “南门攻陷时很混乱,他受烟火围困,烧得不成人样。如果不是他手中的御赐宝剑,和那身金盔甲,谁都不敢断定他就是叱咤风云的邰宸。我父亲和他曾同朝为官,虽不相往来,却互为敬重的。” “到头来相互为敌,两败俱伤。那个人踩着你父亲的鲜血坐上了王位。” 阿梨不自禁地回头看向裴元皓。他的眼光端望前方,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仿佛在想一件很遥远的事情。那一刻,阿梨明白了什么。 就这样在清寒的春天里,邰宸的夫人以一种永不甘心的姿态,离开了襁褓中的孩子,杨劼。而在南城门的一头,裴元皓的父亲血洒城墙,也离开了尚是年少的儿子。 人生是多么的诡谲啊! 年少的裴元皓,已经有了种种热望和雄图,就在那年他被册封为晟阳王,同时却被施了魔毒。 对于裴家,对于邰家,对于他们的命运而言,究竟是一种嘲弄,还是一种无奈呢? 半年 身后是扶栏,风动树叶,叶片在日照下发出锐利的寒光。阿梨难过地垂下了眼帘,微微泛白的脸上染了深深的憾意。 不知道,是为了杨劼,还是眼前的裴元皓。 裴元皓低眼看着阿梨,但见她抿紧双唇,脸上黯淡失色,眼眸里清清的水雾却瞒不过他的眼。 他突然环臂一笑,语气转为轻松,“怎么光说我的事?我的秘密可是抖落不少了。为公平起见,给我说说,你以前的家是什么样的?父母做什么?” 他本意是想缓和彼此僵硬的气氛,殊不知如此一问,阿梨的眼帘抖了抖,一颗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我父母早死了,记不得他们的模样了。家……哪来的家?” 说罢,她无声地笑了笑。 裴元皓怔忡地看着她,眼神认真起来,道:“真该死,我好像问错话了。” 阿梨自顾继续说道:“最早的记忆就是父亲躺在梨花树下,我不断地摇晃着他的身体,不断地哭。我祈望他醒过来,带我离开。当时我饿坏了,有轿子经过就哭得愈发厉害,盼望有人注意到我,要是有一碗粥,那是上天给我最大的恩赐了。” “我也是。记得父亲被抬到家,我也是哭着过去摇晃他的身体,希望他能醒过来……”裴元皓发出由衷的喟叹。 阿梨鼻欷**,眼泪终于控制不住的流下。面前的裴元皓伸出手,缓慢地将她拉到自己的胸前,阿梨有些瑟缩,却没有推开。裴元皓的手指加大力道,阿梨支撑不住,整个人倚靠在了他的身上。 “阿梨。” 他一向似冰冷漠的声音,却带了柔软,柔软得不像是他,“这里算是你的一个家吧。我不能给你活着的父母,我能给你粥,给你依靠。” 阿梨哽得难吐一个字,只会埋在裴元皓胸前无声地呜咽。裴元皓任凭泪水沾湿衣襟,轻轻拍打她**不已的肩胛,像是在哄着闯下祸的孩子。 过了良久,怀里的人貌似安静下来,他再次拍拍她,“我还有事要办。你若喜欢再待些时辰,正祥在这里,他会送你回府。” 他放开了她,独自一人往楼下走。脚步踩在朽木上,发出吱嘎的声响。阿梨默默地看着他,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消失。 她突然跑向雕栏,裴元皓正出了紫锦楼,大步流星地往外面走。 “等等!” 她脱口喊了一声。裴元皓止步,回望。阳光铺在他的身上,在他的眉目间涂上一层柔和的薄晕。 “半年!就半年!让我来服侍你!”她不加踌躇地喊。 听到这话,他微微张开嘴巴,万分惊讶地望着她。热血涌上心头,阿梨的脸上腾起两团嫣红,她急急解释道:“就是那种服侍……不带那种意思的服侍,我做过丫鬟,知道怎么服侍主人。” 是啊,她不需要施舍和怜悯。尤其是这个人,他的恩惠不能成为她心头沉重的负担。以半年的光景了却这份恩遇,她与他算是两清了。 他明白了,竟笑起来,“阿梨,我没要求你什么。” “不是,是我自己要求自己。你待我有恩,我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 “你是想报恩?”裴元皓蹙眉,眼中浮出一丝难以解读的复杂。 “算是报恩吧,我不想欠你太多!”阿梨坚决而快速地回答,生怕他拒绝,又似乎生怕自己改变了主意。 “这可是你自愿的,回去我会考虑。” 裴元皓并不显得高兴,朝她挥挥手,在她失神的时候,人已经消失在小径深处。只留下阿梨呆呆地站在楼上,惆怅了很久。 裴元皓回府的时候,夜色笼罩晟阳王府,一声声传来更鼓点点。 他进了自己的房间,里面被瑞脑香熏得暖融融的,花气蒙蒙间,裴夫人端坐着等他。 照例接过裴元皓褪去的风氅,裴夫人示意垂立两边的侍女退下,自己亲自绞了热棉巾,双手递给夫君。 烛影摇动嫣红,眼前女子葱管般的指头却细白细白的。裴元皓接过,语气淡薄得辨不出丝毫起伏,“我自己来,你回去吧。” 裴夫人应了声,答应得恭谨平静。但是她没有如往常的沉默,忽然含笑说道:“病去如抽丝,到底是年轻。” 闻言,裴元皓抬起眼,问:“你说谁?” “妾身说的是阿梨姑娘。” “哦。”裴元皓应了一声,“你照应着点,过些天她搬去城南住。” “大人这就纳她吗?妾身着人准备准备。” “不用。这事以后再说。” 裴元皓的语气依然很淡,仿佛提起阿梨,也激不起多少兴致。裴夫人不再多言,从裴元皓身边走过,她走得依然很慢很慢,裴元皓似乎想起什么,正张口出一个字“袁——”,裴夫人蓦地回过头,眼里期盼万千似地。 裴元皓沉吟,第一次提起了从不提起的话题,“你母妃薨逝,你还小吧?” “妾身那时已经十多岁了。” “自己的亲生母亲死了,你是哭着摇晃她的身体吗?” “妾身只能远远地跪着,见不到母妃去时的模样。” “为什么?” “大人忘了?这是宫里的规矩。” 今夜的裴元皓有点怪异,能这样与她多聊几句,裴夫人已经心存感激了。 余下的,又是一阵窒息般的静默。 裴元皓阖目,声音放得很低,安抚似地说道:“辛苦你了,别忘记喝药。” 仿佛难得听见这么体贴又略带客套的话,裴夫人的眼里有什么晶亮闪了闪,她敛衽深深行了个礼,连带声音都是发颤的,“妾身无妨……” 她走得踏实了些,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帘外。裴元皓早别过脸去,几乎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铃铛 初冬的都城,寒风便刮得紧了。又赶上了几天的霜冻,杨劼从旅馆出来,迎面的冷风扑鼻而至,顿时连呼吸都哽了哽。 覃夫人家的小少爷患了寒疾。这段日子不用去覃府了,他变得无所事事起来。 宝贝儿子染病,外表强势的覃夫人变得有些脆弱,叫来伍子说了一通莫名的话。机灵的伍子从覃夫人口中得到了重要线索:画像里的女子原来是覃夫人的亲姐姐。 如果画里的女子就是紫锦楼的主人,那么覃夫人多少知道宣平三年邰家的事。 说不定,覃夫人还是杨劼唯一的亲人。 杨劼今日去找伍子,就是商议以后怎么办。 在都城,伍子就是他的患难兄弟。但凡有事,伍子几乎有求必应,杨劼乐意去找他。但是一想到小娟那副警惕的神情,似乎他一来就会带坏她的伍子哥,心里就有点气恼。 某次他要去武馆,正巧袁黛儿来找他,死磨着要一块去。他们前脚还没离开武馆,小娟就在后面说风凉话:“我早就看透杨劼这种人,天生的软骨头,靠女人养活的!” 此话被耳尖的袁黛儿听到,便折回去质问,一时两人吵得鸡飞狗跳。杨劼生怕袁黛儿公主的身份暴露,忙拉着她出来。袁黛儿一脸彪悍相,余怒未消,冲着杨劼生气道:“你一个堂堂男子怎任凭这妮子恣意中伤?我都看不下去了,莫非你真的是天生的软骨头!” 杨劼变了脸,沉声道:“我是软骨头咋啦?就知道你原来是看不起我的。” 袁黛儿一跺脚,“好个杨劼,枉费我一片苦心。我少说还是个公主,为了你,白白受这顿气!一点也不体谅人,怪不得那个阿梨选了别人……” 她口无遮拦地骂着,委屈的眼泪直掉。杨劼起先还沉默,提起阿梨,一股热流直冲脑门,声音又大又生硬,“你不喜欢也可以走啊!我又没拦着你!” 袁黛儿睁大了眼睛,如凉水兜头盖脸浇落,内外皆凉。她抽噎一声,便哇地哭起来,捂着脸跑开了。 半个月过去了,袁黛儿不再出现。 太阳被乌云遮掩,天色显得阴沉,空气似乎更冷了。 杨劼将手缩进袖口,低着头往前走。街面上车来人往,时有喧闹声。一辆带蓬马车迎面而来,车檐上挂饰的涂金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往路旁让了让,眼望着马车扬长而去。 袁黛儿每次来找他,也是一路叮叮当当很招摇,他感到厌烦。袁黛儿不出现了,听惯了铃铛声的杨劼,突然感到莫名的寂寞。 无端的,他有点想她了。 袁黛儿毕竟帮了他不少忙,上次他这样赶她,实是不该。心中暗生悔意,却又无奈。皇宫离这里虽不过几条街,可恍如蓬山万重。 大街过后,便是一处人迹稀少的幽巷,每次去伍子那里他喜欢抄近路走。僻静的巷子里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还有缓慢的车轱辘声。 他转过身,才发现后面一辆马车正不急不缓地跟着他。 杨劼站定,马车也停止了前行。里面的人从容地掀帘子出来,深的织锦印纹外袍,掩住里面土黄色的袈裟,五重的围帛无意散开,露出那张清丽白皙的面孔。 杨劼一时恍惚。 眼前向他款步而来的人,竟有几分他熟悉的影子。 “静心师太……” 悬殊 静心师太走到杨劼面前,望定他,合掌道:“阿弥陀佛,惊扰杨公子。贫尼静心,是袁黛儿的母亲。” 她笑意淡淡,目光幽深。 杨劼回了礼,直觉静心师太找他,与袁黛儿有关。 果然静心师太拢住围帛,用平和的语气道:“可否赏光喝碗茶?贫尼有话跟杨公子说。” 她说得温婉,语态却是勿容推辞的。杨劼心中仿佛渗进锋锐的凉意,刺得全身发虚。他一句话都没说,?*怨缘馗啪残氖μ摺?BR>  片刻工夫,马车到了一家僻静茶馆。静心师太轻车熟路往里面走,早有侍女模样的出来招待。到了里面的雅间缓缓坐下,静心师太唤道:“来上好的青茶。” 杨劼坐在红木圆台前,对面的静心师太并不看他,眼光落在窗外。杨劼环视四周,见此茶馆外表不显眼,里面却有清雅风尚。窗外一泓碧水,压着九曲长桥,旖旎风光尽显眼底。 侍女进来敬茶,里面的人谁都没说话。杨劼徐徐抬眸,与静心师太对视。对方貌似审视的目光凝睇过来,他紧张地垂下了眼帘。茶如墨菊,慢慢舒展开来,而他的心跳就像滚水,随着侍女的动作在茶盏里上下翻动。 静心师太端起了茶盏,缓缓闻香,动作纯熟却姿态万方。杨劼的目光紧随着那只执盏的手,心里不由赞叹,不愧是先朝皇帝的妃子。 想起外界对菁贵嫔的议论,这个女人想必也是多舛之命,好不容易盼到宣平皇帝的眷宠,顷刻间就沦为寡妇。那个时候,她恐怕连个泡茶敬圣上的机会也没有吧。 静心师太轻抿一口茶,望住了杨劼,缓慢说话:“杨公子哪里人氏?” “南州。” “看你长得清秀,原是来自南方。家里有什么人?” “我是家里的长子,弟妹尚小。父亲……在当地做个芝麻官,母亲去年因病亡故。” 杨劼不敢提起杨靖业,心思百转,边思考边回答。 静心师太将茶盏轻放在圆台上,才道:“杨公子还没考取功名吧?” “是。前年中了个秀才,母亲去世后就……一个人来了都城。” “你父亲不管吗?” 杨劼摇摇头。静心师太有些讶异,“为什么?” “家里人多,父亲心思不在我这里。”杨劼硬着头皮继续回答。 他不明白静心师太为什么问这么多,是因为袁黛儿吗?袁黛儿走了,却来了她的母亲,他很奇怪自己怎么跟皇家牵扯在一起。 静心师太却悟出他话里的意思了,“你母亲是正妻,你父亲娶了小妾是吗?” “是。” 一阵缄默。静心师太又端起茶盏,却并不品茶,目光看着飘浮的叶片,沉思良久才说:“众生皆苦啊,看来杨公子也是苦命人。只是……你知道黛儿虽然有我这种母亲,却是皇家公主,也算是人上人是不是?” 开始说正题了,杨劼心想。他知道自己与袁黛儿的交往,皇家迟早会出来阻止。但真自静心师太口中说出,他还是感觉到内心百味俱全。 对他们而言,家世卑贱,又没什么好前程,怎么样也**不出门当户对来。 静心师太继续说着:“别看黛儿平时风风火火的,可内心很脆弱,很容易受伤害。贫尼平时缺少管教,心里却天天惦记着她的。这些天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想办法问来了杨公子的住址。贫尼就这么一个女儿,下辈子还需靠她。请杨公子理解做母亲的心情,远离黛儿。” 说完抬眸注视杨劼,一缕淡笑自唇际蔓延开,直看得杨劼如玉的面肤起了一层暗青。他垂下头,紧绷的身体一截截松懈下来,他吁出一口气,道:“请师太回去告诉公主,小人在都城举目无亲,承蒙公主关照,心中自是感激不尽。既然师太亲自过来,小人以后与公主不再来往就是,请公主保重。” 他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缓缓退步。静心师太料不到杨劼回答得脆爽,不禁也站了起来,眼看着杨劼转身而去。 杨劼一路疾走,心似这天气的荒凉。 虽然从未对袁黛儿动心过,说到底遭了耻辱,眼睛里饱含了阴沉。 自己不过是一介寒生。 裴元皓也好,静心师太也好,都鄙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这强权野蛮的地方,自己好比被猛虎按在爪下的狐兔,只有无助、孤独和自我怜悯。 而自己内心苦苦挣扎的,到底是什么? 杨劼站在大街上,仰着头望着阴沉的苍穹,悲哀久久不能排解。他决定不去伍子那里,先回旅舍好好理理头绪。 到得旅舍,正在拨弄算盘的老板发现了他,笑着打招呼:“杨公子可来了,我正要恭喜你呢。” 杨劼无精打采道:“喜从何来?” 老板神秘地指了指楼上,“佳人静候多时了。杨公子,请吧。” 杨劼猜想到是袁黛儿,愣了愣,好像还有一丝的喜悦。他径直上了楼,打开房门,里面一名女子盘腿坐在床上,背对着他望向窗外的景致,如云的发鬓上一对青鸾步摇闪闪灼人。 杨劼悲凉的心情渐渐收拢,嘴里却轻哼道:“叫你走,怎么又来了?” 里面的女子听到声音,蓦然回过头来。 喜悦 一瞬间,杨劼气息凝滞,他睁大眼睛看着对方,脱口喃喃道:“阿梨……” “少爷。” 阿梨站起来,快步走向杨劼,衣裙翩跹如蝶。 两个人对望,千言万语哽在喉头。阿梨展颜笑道:“不管你叫杨劼也好,杨千羽也好,我还是找到你了。”话音未落,眼里已经盈满泪水。她将头靠在杨劼的胸前,双臂环住了他。 杨劼心里的波澜涌动难以言表,就势拥紧她,只闻得鼻端有隐隐花香侵入,那对青鸾晃得他不能睁眼。 这香气,这华丽的装束,都是裴元皓给的吧。 阿梨哪知道杨劼此刻的心情,她只顾细细碎碎说着相思的话:“……上次伍子救我,又被抓回去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少爷了。多亏有裴大人,我才有了安身之处。等安顿下来,我就出来找你,却不知道你和伍子的下落……” “是裴元皓帮你找到我的吧?” 杨劼冷冷问道,裴元皓、静心师太平缓却带寒意的话语重新在耳膜嘶嘶鸣响。阿梨抬起头,见杨劼眸光暗淡,脸上不见一丝情绪,便解释说:“偌大的都城,凭我一己之力很难找到你,再说你用了化名。” “这么说,裴元皓知道我在都城了?要是被南州的人知道了,岂不又有麻烦?”杨劼有点不满。 “这个我考虑了很久。裴大人广通天下,都城遍地是他的耳目,与其我们偷偷摸摸的见面,不如大大方方地让他知道。就是南州的人追来了,我们也好请求裴大人的庇护,这样反而对我们安全,你说是不是?” 见杨劼不吱声,阿梨又安慰道:“少爷,我们应该高兴才是。苦难过去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了。” 难以描述那一番辗转艰辛,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曾经的悲伤和耻辱不算什么。有什么比得到自由更让人惬意的?阿梨满怀喜悦地想着,希望两个人相见大笑,把心里的阴霾抛个无影无踪。 她的嘴角不禁露出浅浅的笑意。 而杨劼似乎并没有被阿梨的热情有所感染,一道阴鸷沉在眸底。他的冷漠让阿梨警觉起来,想起杨劼进门时说的话,她直率地问:“刚才你说谁又来了?有女人找你吗?” 杨劼唬了一大跳,搪塞道:“我以为是店里的老板娘,又来讨这个月的房钱。”他迅速转过话题,扳过阿梨的肩膀,上下细细地打量着,很在意地问,“姓裴的有没有碰过你?” 阿梨嗤地轻笑,正色道:“裴大人已经与我定下君子协定,答应半年后放我走,我相信他不会食言的。” “半年……”杨劼松开手,撩开半垂的窗帘。 靠近旅舍的角落,一架带蓬马车静候在那里,蓬面上“裴”字清晰可见。车夫坐在车头无聊地甩着马鞭,一双眼睛时不时往这边张望。 “想得天真,裴元皓是什么人我会不知道?”杨劼哼了哼,用奚落的口吻道,?*负跞堑娜私灾嵩┒阅闱橛卸乐樱廊说绞郑窕崆嵋追牌俊?BR>  “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少爷,你要相信我,等到那时,阿梨还是完完整整清白之身。” 杨劼缓了神情,眼望着窗外乌蒙蒙的天色,无奈地叹气,“倒也是。我现在居无定处,连自己都三餐不济,怎么养活你呢?你又为了我受了那么多的苦,我真没用,不能好好保护你。” 他的自怨自艾反倒惹笑了阿梨,她在感动之余,再次入他的怀,情意款款道:“少爷你答应过娶我的,阿梨日日盼着这一天。我今天来,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 “走,我带你去看。” 阿梨含笑拉着杨劼出旅舍,上了马车,朝邰府方向辚辚隆隆而去。 誓言 邰府大门开了,却不见裴元皓侍卫的踪影。铜质漆金的门面映着两个人的影子,虽是模糊的,却如微波涟漪光彩变幻,**显这里的精致豪华。 杨劼任凭阿梨拉着,眼眸里流动的是一丝丝悲凉,一丝丝感伤。他告诉自己,邰府已经不是以前的邰府了。 这个叫裴元皓的家伙,正准备用半年时间,来营造属于他和阿梨的天地。 而他杨劼,只能作为看客。每每想起,他心中的火焰就会无边无际地燃烧。 因为刚修缮一新,鼻尖最浓的还是油漆的味道。阿梨含笑指着紫锦楼,说道:“少爷,你看。” 杨劼沉默地听着阿梨兴奋的叙说,神情阴晴不定,却始终没有打断她。他顺着青石道走,飘落的枯叶踩在脚下,发出破碎的声音。 站在紫锦楼上,杨劼凭栏而望,能够望见府门外的景致。每次习惯在那里驻足,习惯对着若隐若现的楼角,诉说自己不能诉说的心事。如今真正站在楼内,内心的悲凉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万丈豪情。 他定了定神,从身上掏出那块绫绢,缓缓展开。 纯白的绢,在手指下凉滑如水,在那个年代想必是最好的最坚固的料了。那些浅淡了的血字,娟秀依然,仿佛看见自己的母亲含着悲壮的泪水,将绫绢藏进了他的怀里…… 杨劼这样想着,眼神便带一层戾气。 “阿梨,我会让你住上比这里更好的房子的。”他仰着头,对着天空发出他的誓言,“我要考取功名,成为人上之人。” “少爷!”后面的阿梨惊喜地叫。 杨劼转过身,将阿梨揽入怀中,任凭泠泠的风吹拂他们的头发。他希望裴元皓能够看见这一切,而他,算是第一次向裴元皓发起挑战吧。 “窝囊了快二十年,枉为将门之后。父母的鲜血,我不会让他们白流!”他咬牙道。 阿梨陶醉般闭上了眼睛。斜风略带细雨,润湿了她的眉目,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少爷,我不在乎住哪里,你知道……” “我知道,你等我。” 杨劼轻拍她的肩,阿梨埋首更深。 故意 阴冷的天气到了晚间果然飘起零星雪花,将歇未歇的,飘到地面即化。 裴元皓站在窗前,飘雪将整个台阶都洇湿了。阿梨正提着热水桶往这边走来,雪花无声地落在她的身上,她似乎很满足于这样的雪天,裴元皓甚至听到了从她嘴里哼出的小调声。 今日她去见那个杨劼了,裴元皓知道。 他说过他不会干涉她的行动,但一想起她快活地跟杨劼在一起,心里始终无法释然。 为了加快追查杨靖业父子的关系,他特意向皇上奏了一本,提携杨靖业为御史中丞,迁官都城。官职虽在九卿之下,比起那个南州太守,对于奢官如命的杨靖业来说,已是一次大晋升了。到了那时,杨靖业父子见面,有好戏就要开唱了。 想着,他冷哼了一声。 皇帝的御笔批示就在手中,他瞄了两眼,就随意地放在书案上。 阿梨进来,动作娴熟地替他梳洗更衣,然后剔起床头的灯亮。裴元皓坐在**,问阿梨:“那里修缮得可满意?” “修得太好,奴婢都不认得那是原先的邰府了。”阿梨轻松地回答。 “过些日子你可以搬过去。”注视着阿梨明丽的眉目,裴元皓别有深意地加了一句,“那里有我的寝房。” 他以为她会矜持羞怯一下,那种惺惺作态本就是他从别的女子身上熟悉了的。可是阿梨极为爽脆地应着,剔灯亮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那是自然,奴婢照样伺候大人。” 裴元皓无言以对,嘴角一撇,“是啊,你答应伺候我半年的。”他开始有了点情绪,说出的话也带了挖苦之意,“看来你也只认自己丫鬟的命。” 阿梨微微一震,脸上的笑意褪了。待她抬眼,裴元皓半寐着合起眼睛,对她脸上的变化只作未觉。烛光摇曳,明明暗暗,他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 这让她想起去年暮春,他在太守府无聊地做起那场游戏。 游戏之后,她开始了多舛的人生。 阿梨的呼吸沉重起来,胸口梗塞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辛辣。她默默地收拾完毕,方要离开,裴元皓低低地说话:“去把案上的兵书拿来。” 取兵书的同时,阿梨自然会看到那道御书。裴元皓微眯着眼睛暗地望去,阿梨的手伸到了兵书,眼光果然落在了御书上面。 她站在那里似是僵了,烛光映着她惊悸的目光。她哆嗦着抽起兵书,心虚地往这边张望了一下。裴元皓故意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夜色阑珊,雪花零零星星快要歇了。裴元皓望窗而立,看见阿梨出了外屋,慢慢走向台阶。她低着头,心神不定地走着。不知怎的,裴元皓有了隐隐的悔意。 他本不该这样刺激她的。 她那明显表露的神态,让裴元皓深知,杨劼的事情她是知情的。 杨劼为何逃离太守府?他究竟是不是邰宸的遗孤?真相迟早会查出来。 裴元皓对着阿梨消失的方向沉思了良久。当冷意渐渐侵入,这才回到床头,“哧”一声吹灭了灯。 惊变 这天不是斋戒日,袁黛儿却早早地去了玲珑寺。 还没进院门就听得引磬、鱼槌声声,禅房内外香烟缭绕,众尼肃然分立两旁。正中的静心师太神情庄严,满屋子的白烟明明暗暗勾勒起她端丽的轮廓。 玲珑寺的早课还没结束,袁黛儿只好合掌站在一旁。 望着母亲的背影,她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年复一年岁月轮转,母亲真的心甘情愿与青灯古佛作伴吗? 当初,她可是无奈之下入寺为尼的。 好容易待到早课结束,众尼鱼贯而退,禅房里空阔起来。袁黛儿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急迫地想从她的脸上得到答案。可静心师太却平静地盘坐在蒲团上,重新执起了念珠。 “母妃。”袁黛儿无奈唤了一声。 静心师太念了声阿弥陀佛,缓缓抬眼,“这么早有什么事?” “您上回要去杨劼的住址,是不是见过他?” “见过。” “您看他……怎么样?”袁黛儿忐忑不安地问。 “过些天母妃去皇宫。”静心师太却没正面回答女儿,“请求皇上下旨礼部,给你选个夫君。” 袁黛儿脸色突变,脱口叫道:“您和杨劼究竟说了什么?” “远离你,以后你们两个不许见面!” “为什么?”袁黛儿的声音带了哭腔,“我就料到母妃也是欺贫爱富之人!难道你就这样忍心把亲生女儿的幸福活生生埋葬吗?” 静心师太沉声呵斥:“黛儿,说话注意分寸,凡事要顾及皇家的颜面!” “我和杨劼交往,碍着皇家什么事了?他不抢不偷,也是大欹国的良民,凭什么要阻止我们?” “你俩不相配!你好歹是皇家女,别犯傻了!” “我偏要定他了,母妃想阻止也不行!算我今日来错了,现在就找他去!”袁黛儿拔脚就想往外走。 “站住!” 静心师太喝住了女儿,一直走到女儿面前,手中的珠串晃动,“关键是他对你没感情!” 袁黛儿愕然,说话也不利落了,“没……没感情……谁说的?莫非是您想糊弄我……” “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说前些日子承蒙你不少关照,让我替他谢谢你,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袁黛儿脸色煞白,嘴角不住地抽搐,却一个字也抖不出来。静心师太看了看女儿,顺着她的肩头拍了拍,叹口气,“黛儿,母妃不是想阻止你。杨公子分明对你没感情。你这样主动送上门,不光有失皇家的体面,最后受伤害的还不是你?母妃这是为了你好,快刀斩乱麻为时不晚。” “不……我不相信!”袁黛儿瘫坐在椅子上,开始哭起来。哭得泗涕滂沱,不能自制。 “我一心一意对待他,吃的穿的哪样没照顾到?每次争吵后都是我主动找他和好,还帮他差点跟别人打架……呜呜,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上次和他争了几句,我跑回来了,可心里还不是照样记着他……” 静心师太看女儿哭成这个样子,也不好多去责备,只能安慰她:“好了好了,你就别哭了。母妃也不是欺贫爱富之人,就是怕你遭人欺负。自古多情女子薄情郎的事情多了,那姓杨的还算不坏,若是骗色又骗钱的,哭死都来不及。” 袁黛儿不住地抽噎,继续哭诉道:“女儿算准他不是这样的人。母妃啊,女儿活了快二十年,好容易碰到动心的,怎么能想忘就能忘记的……我要去问问他,要他亲口告诉我才会死心。” 她哭得天昏地暗,人就不顾一切地往外走。静心师太在门口拉住,气得直骂:“疯了疯了,你这一去以后别认我这娘!” 袁黛儿好容易才停止哭泣,哀哀说道:“也许他以为自己是畸零之人,配不上我,才说出这番狠心的话……” 静心师太跺脚怒斥:“瞧你还一片痴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在替他说话。那姓杨的除了外貌好,哪样吸引你了?没功名没好家世,连个居所都没有。” “他是空有鸿鹄之志无报国之门!也怪咱时乖命舛,枉为什么皇家公主,连个书生也罩不住。要是像裴元皓那样的有权有势,把邰府送给他,他也不至于这个态度了!”袁黛儿发狠般咬牙,心有不甘地说着。 “这跟邰府有什么关系?”静心师太无声地哼了哼,眼波一闪,“听说他纳了个青楼女子,重修邰府,这会儿怕是已经住进去了吧?” “那房子本来是杨劼先看上的!想想他站在邰府外面,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女儿要是有本事,早就让他住进去了……” 闻听此言,静心师太捻珠的手指抖了一下。她盯着袁黛儿好一会儿,才放低声音问:“你说杨劼先看上邰府的?他说了什么?” “他的心事谁人知?本来盼着他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如今啥都没了,还问这些干什么?” 静心师太浑然不觉袁黛儿的哭诉,语气也变得急促,“他多大?啥时出生的?” “不是告诉过你吗?与女儿同岁,宣平三年春天生的。” 话音刚落,静心师太手中的念珠簌一声掉地。袁黛儿抬起头,眼前的静心师太仿佛遭了雷击般定在那里,脸色如雪般惨白。 “母妃!”袁黛儿大惊,慌忙扶住母亲。静心师太缓缓坐下,袁黛儿感觉母亲冰凉的手在微微颤抖,不觉重新叫了一声。 静心师太这时开始镇静下来,她缓了缓神,自嘲道:“日久修禅,这身子骨老了。你的终身大事耽误不得,身边又没别的亲人,当娘的久居禅房少顾及你……” 说着说着,竟是流出一滴清泪。 袁黛儿噤声,惊悸地望着母亲。缕缕青烟袅过母亲半边脸,明暗之际,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光滑的额头上有了岁月的刻痕,眼角起皱,嘴唇苍白,显得她那样苍老,又是那样的陌生。 “母妃……”袁黛儿低喃。 静心师太缓缓问道:“有没有问过杨劼的爹娘是谁?他还有没有其他的亲人?” “不知道……”袁黛儿摇摇头。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静心师太又叹了口气。 这句话,听起来有愠怒之感,袁黛儿却真的有点犯迷糊了。母妃此番失常的态度,与一开始判若二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静心师太已经恢复了平静,声音透了凝重,“太不懂事了,连对方究竟是何等人士还不知,就想托付终身。换作我是你,定会把他的家底里里外外摸个清楚。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长这么大了还迷糊着,真要被当作笑话了。” 袁黛儿也老实了些,唯唯称诺。静心师太重新执起念珠,阖目跪在佛像前,“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听得门扉吱呀的声音,静心师太沉重地叹息一声。窗外的阳光流水般倾泻下来,一切变得清晰又分明。静心师太匍匐在佛像面前,久久没有起来。 艳福 一大早,阿梨趁着裴元皓上朝,便独自跑去小客舍,告诉杨劼那件令人担忧的事——杨靖业要迁官都城。 杨劼吓了一大跳,两个人商榷了半天,决定一起去找伍子。 三个人见面本来应该愉悦的,因为杨靖业的事,伍子的房间里始终被一种凝重笼罩着。伍子在屋里踱了两个来回,安慰道:“都城这么大,老爷不见得会发现你。” 杨劼直摇头,“就算他没发现我,我迟早也会暴露。开春的考试在即,但凡考生是由所在州府举荐上去,南州郡府一旦知道是我,早传到老爷耳朵里了。哼,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 伍子沉吟,“难道没有别的办法?” “朝廷也会下诏外选贤良,都城文武官员有职事者也可以临时取人,所凭准则仅限于门第高贵出身,当然不乏徇私舞弊的。像我这样的寒生,谁会在意?” 阿梨起初沉默地听他们说话,不由得冷哼:“常听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可见官场本就是肮脏地。” 杨劼挑了挑眉角,回道:“哪个地方干净了?你不是没见识过。” 阿梨无语,感觉少爷说得甚是。想想自己有记忆起,从太守府到南街的喜春坊,哪一个不是既肮脏又污浊的?难为他空怀凌云之志,想这样赤手空拳走前程,恐怕是很难很难的。 她有说不出的焦心,这时候,她却无能为力。 伍子注视着她出神的样子,闲坐的阿梨锦衣如霞,眉宇间的寒意犹带梅色妩媚,比以前更动人了。他恍惚了一阵,才拍着脑袋笑道:“官场上的事咱不懂。不过咱们也可以找那种职事官啊,这样你就可以直接进考场了。那个三公主不是——” 他突然发觉自己失言,话语一收,声音戛然而止。阿梨蓦地抬眼,不经意问:“哪个三公主?” 伍子瞥了杨劼一眼,杨劼早微微动容,朝他打眼色。伍子且笑,“早先有皇家子弟看过我的功夫,有个女的自称是三公主,说我们若是有事可以找她,她会帮忙。” 阿梨也笑了,“敢情是人家闹着玩玩。若是真的,那公主有如此侠义之心,算得是奇女子了。” 正说着,小娟掀帘子进来,手里端着刚砌好的茶。里面的三个人立时沉默下来。 因为小娟是伍子师父的女儿,阿梨自是和气,站起来招呼:“我来吧。” 小娟斜斜地打量了一眼阿梨,提着空盘子出去。到了门外,顺着帘缝往里面张望了几下,才离开。 伍子低声说道:“武馆人多嘴杂,不是说话的地方。等闲时有空,咱们换个清净之处说话。” 杨劼和阿梨都颔首认同,伍子送他们出房门。方走了一段路,阿梨绾着的一撮发缕松了,原是无意间掉了银簪。阿梨招呼杨劼他们慢慢走,自己回身找去。 刚从伍子房间拾得银簪出来,阿梨顺着小竹林往馆外走,却听得竹林那端有人说话。 “那杨劼上回带来的一脸泼辣相,今日换了个美娇娘,这小子艳福不浅啊。” 阿梨止步,闻听另一个说话声:“我就说嘛,杨劼靠女人吃饭的。这个阿梨原先是老家窑子里的,两个人早就好上了。以前为了逛窑子,杨劼还向伍子哥借钱来着,害得我差点跟伍子哥吵架。” “原来是青楼女子,怪不得一副媚相。小娟你要看管好你家伍子哥,别把他的魂也叼走了。” “呸!她也配?” 竹林那端说话的人走了,只余阿梨愣愣地站着。转头看去,杨劼和伍子的身影快消失在馆门,冷风送来的声音似都是极遥远的。她紧咬嘴唇,明艳的脸上透出一丝暗青。 ——【下接手打版】—— 第4卷 【折之卷 不道人间】 情关 出了武馆,阿梨与杨劼走在大街上,一路沉默。她的目光落在前方,眼底里有隐隐的清凉。两人一俊一俏分外惹眼,招得行人纷纷回头。 身边的杨劼低头看她,风飒飒吹过耳际,她纷扬的发丝也在微微打颤,这让他不由想起她精灵般的笑靥。杨劼忍不住一阵心乱,伸手扯住了她的手。 若是以前,阿梨是很乐意他这样牵她手的。竹林里的谈话刺伤了她,她想抽回衣袖,越是使力,杨劼攥她越紧。 忽而又是一阵大风,两边的枯叶纷纷飘落,落在杨劼眼里别样的旖旎。他扬眉而笑,“别为这事烦恼了。杨靖业不就是想杀人灭口吗?老天助我死里逃生,我的命硬着呢。” 阿梨很想当面问他,那个泼辣相的女子是谁?她微微闪动蝶翅的睫毛,到底没有问,只是轻叹:“这一路走来,连个倚靠的人都没有。本来指望裴大人,可他是何等聪明之人,定会猜疑你的身世,你和他可是有杀父之仇的。” 听到阿梨提起裴元皓,杨劼脸色一沉,“休得提他!等你出来,我们跟这个人没有任何干系!” 接着哼了哼,极为不屑的模样。阿梨有了讶异,她抬眼望着杨劼,眼前的少爷比往昔多了一份强势,这本是她所希望的。可是她的内心却谈不上欢喜,辨不清味道,一丝一缕的伤感,正慢慢渗入她的五脏六腑。 “少爷,我还是原来的阿梨吗?我怎么感觉自己变得拖泥带水了?”她幽幽地问。 她眼里的忧伤沾了冬日的颜色,把杨劼的心都凛冻住了。回想刚才自己的态度,他感觉自己有点过了,不由将她往怀里拉了拉,真诚道:“世事浮沉,你我都在变,可我对你的感情不会变。” 阿梨感动得几乎凝噎,却甜甜地笑了。 “要不我把那些首饰变卖掉,你去僻静地方租个房子。旅舍人来人往的,不安全。”她说。 杨劼摇头,“那些是你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将来还有用。等你嫁给我了,可是你的嫁妆呢。” 阿梨扑哧一笑,轻打杨劼的肩,“还分什么你我?眼下找个房子才是当务之急,你也可以安心用功。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守着这些金簪银镯的有什么用?” 她说得句句在理,而且口吻勿容推辞的,杨劼也笑,“过了这个月咱们租房子去。” 阿梨使劲点了点头。 这日午后,杨劼从覃府出来。 昨日阿梨告诉他,裴元皓这些天在府里公务,她不能过来了。杨劼习惯了寂寞,想着回旅舍尚早,自己很久没有独自走街了,便慢慢往热闹地带逛去。 冬至已过,小寒漠漠,碎叶添寒声的时节。阳光携带都城特有的阴冷气息,托起他满腹心思。 转眼,一年又将尽。过了这个冬天,他就满二十岁了。 二十年来一事无成,身世漂泊前途零落,不是不茫然的。他本是多愁善感的人,这样的天色愈加叹起自己的命运来。 不知不觉已到皇城地带,九重宫阙如绸带,屹立在眼前。老远能望见高高的宫墙,一树宫柳长得定是阴浓叶盛,在褪色的墙壁下探头,漫天飞舞霏霏如春华。 杨劼想起了袁黛儿。 他模糊忆起,袁黛儿身着富贵牡丹的织锦绸服,边跑边呼唤他的名字,身上的瓣瓣裙摆顺着风飘起来。其实他不喜欢她女装模样,她讨好的表情多少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她的身份可是皇家公主。 那天痛快答应静心师太,不过是争一时之气。回转头,他发觉自己做错了。有生不幸遭乱世,弱肉强食官无诛,袁黛儿是他唯一接触的皇族子弟,他必须依靠她。 杨劼忍不住叹息,人被他赶走了,后悔也没用。 往回走了大半个时辰,前面便是通往小旅舍的道路。一辆带篷马车从后面急驶而来,车轱辘声和清脆的铃铛声交织一片,道上的行人纷纷让路。杨劼也躲闪一边,看着马车绝尘而去,又慢吞吞继续赶路。 人又恍惚起来,若果袁黛儿再次出现,他定会好言好语待她,不会再冲动了。 “唉,不过是幻想罢了。” “杨公子!”似乎是旅舍老板兴奋的招呼声,杨劼抬起了头。 小旅舍外面停着一辆带篷马车,车上的铃铛声随风轻摇,发出叮当的声响。那声音飘渺遥远,极细极脆,声声扎进杨劼耳内。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心内血潮汹涌,狂喜万分。 旅舍门口,袁黛儿临风而立,那对意味深长的眼睛里浮动着水雾,凝望着他。 天色豁亮透明。老天爷难道真的眷顾他杨劼了吗? 杨劼故作镇定地走到袁黛儿面前,笑意浮上脸,“三公主……” 袁黛儿嘴角一抽一抽地,委屈的眼泪掉落,她嘤嘤哭起来,“好你个绝情的杨劼……我要问个明白……” 杨劼大惊,慌忙拉住她上楼,进了房间关上门,又赶紧连窗户也关了,这才回头哄她:“你娘亲自过来,我也是有自尊的人,难道要我跪地求情不成?” 袁黛儿一头扎进杨劼怀里,哭声反而更加响亮了,“我的命咋这么苦啊!自打认识你,母妃三番五次阻止我不说,还要求皇上替我找个夫君,说你来路不明,骂我糊涂不懂事……” 杨劼被撞得连退两步,好容易稳住身形,继续哄她,“我本是清白之人,四处飘零没可炫耀之处,自然不敢提家世了。你若定要知道,我以后慢慢告诉你就是。” 袁黛儿破涕为笑,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说话又叽叽喳喳起来。杨劼本来嫌她话语多,若是以前定会大皱眉头。今日却少见的耐心,甚至给袁黛儿倒了茶。 不知道聊了多久,杨劼眼见太阳渐渐西落,便催袁黛儿回宫。袁黛儿也是少见的温顺,不再死死硬缠着他,依依告辞走了。 第二日午时不到,袁黛儿又来了。 一大盘葱香鸡块,葵花虾仁……果脯鲜藕外加陈酿美酒,满当当铺了一小桌子,看着袁黛儿变戏法般从竹匣子里掏出这些,杨劼睁大眼睛,惊得亦是不能言语。 第4卷 【折之卷 不道人间】 激烈 袁黛儿给杨劼倒了酒,用筷子夹起一大肉丸子,递到杨劼面前,不无得意地说:“这是狮子头。我让小六子从御膳房搞来这些,今日我陪你一起喝酒。” 眼前的三公主含着笑,神色极为温柔,晶亮的眼里闪着光。不知为何,杨劼被感动了,不由自主一口咬下,笑说:“真香。” “你要是喜欢,我天天来陪你。”袁黛儿大胆地说着。 杨劼迟疑地想说什么,袁黛儿将酒盏端到了他的嘴边,一口酒下去,连带刚才想说的话都吞下肚了。 两个人对饮。满屋子的欢声笑语,随着酒香,一缕缕向窗外飘荡。 酒过三巡,袁黛儿的脸上泛起酡红。她本是性急的人,喜怒哀乐尽显脸上。此刻她痴痴地望着杨劼清俊的五官,起身,一个踉跄坐在杨劼身边。杨劼下意识想躲避,袁黛儿长长的发缕缠上了他的颈脖。 那细碎的呼吸撩在耳鬓,有些酥麻,让杨劼逐渐失去往日的平静。仿佛听见血脉流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震得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虚脱感觉,他不由颤抖地搂住了她。 袁黛儿靠着杨劼的肩,满足地呢喃:“我拿命当赌注,赌你将来会娶我。”杨劼惊醒,想摆脱袁黛儿缠住的手臂,无奈袁黛儿整个身体斜在他身上,他一时动弹不得。 正在这时,似乎有阵风起房间的门吱嘎响了。两人闻声同时侧头看去,似被定魂针钉住了。 阿梨站在门口,亮得骇人的眼睛直直地对着他们。一对柳叶黛眉在阴翳中,不见昔日的妩媚,只见狰狞。 今日裴元皓突然有事去将军府,阿梨闲着没事,掏出从喜春坊私藏的金银首饰,大概估算了一下,就全部拿到街上变卖,最后换成了银票。银票的数目不多,却也够解居无定处之苦。 她喜滋滋地往小旅舍赶,想给杨劼一个惊喜。也许兴奋过头,她丝毫没有在意楼下老板诧异的眼光。直到听到杨劼房间里有女子的说话声,脸上的笑意才消失。她略一迟疑猛然推门,撞见的便是这番旖旎景致。 杨劼没料到阿梨会突然出现,慌忙推开袁黛儿,失措地唤了声:“阿梨……” 阿梨一步一步走到他们面前,眼光死死盯住袁黛儿,语音却是镇定,“你是谁?” 明知杨劼与阿梨的关系,袁黛儿却无半点让步之意。她抬起骄矜的下颚,反问:“真好笑,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不过我倒认得你,你就是南门喜春坊的名妓阿梨姑娘。听说你已经被裴大人收了,怎么上这儿来了?” “我来找自己的未婚夫。”阿梨目光如炬。 “未婚夫?没听说过。”袁黛儿讥诮道,心里却恨得痒痒。 “是啊,我跟杨劼是定下婚约的,也许他忘记告诉你了。”阿梨淡淡地回敬,眼光却幽怨地飘过杨劼,杨劼心虚地低下头。 她想起来了,秋天河畔与他相逢的时候,远远站立观望的所谓的“朋友”,就是这个女子。 那是,他们一定在交往了吧?而她却蒙在鼓里——他还有多少隐瞒着她的?想到这里,阿梨的心隐隐作痛,却勉力忍住,用一种强硬的姿态面对着袁黛儿。 阿梨幽澈的眼眸愈深,深得不见底。在这样眼眸的逼视下,袁黛儿失去了耐力,她发怒道:“杨劼早晚会平步青云,你配得上吗?我劝你还是乖乖离开他,省得到时候一哭三上吊的,招人笑话。” “招人笑话的不会是你吧?”看着袁黛儿脸色突变,阿梨现出一个百媚千娇的笑容,“我跟着少爷十多年,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都清清楚楚。对于你这样的女人,只能逢场作戏,并不符合他的胃口。” 说完,她款款靠近杨劼,将头枕在他的肩膀,挑了个软款款的眼风,问:“是不是这样?少爷。” 这样的神态,让杨劼尴尬得忘记怎么回答。事情来得突如其来,他知道阿梨有生俱来的那股子烈性,以前七夫人稍微动了点异心就被她差点毁容,不知道下一步她会怎样对待袁黛儿?他莫名地起了恐惧,脑子也混成了一团,干站着不言不语。 那边的袁黛儿却不干了,一甩手将桌上的酒壶打翻在地,边狠狠地骂道:“杨劼,看她一副轻佻相,分明是窑子里教出来的!” 酒壶在地上发出震响,里面剩余的酒淌了出来。 阿梨不怒,只是冷眼看定袁黛儿,响声却把杨劼震醒了,他定下神来,心想还是先把袁黛儿支走再说。 “三公主,你先回吧。上回你帮忙给赎金,我还没感谢你呢。等下次叫来伍子,我们仨人一并请你。” 袁黛儿抬眼间杨劼蹙眉,眼睛暗淡了一圈,于是瞪了阿梨一眼,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阿梨站在窗前,俯看道上正扬起尘土,袁黛儿的马车渐行渐远。她定定看着,窗外的景物一点点地模糊,只感觉巨石压在心头,越来越沉,沉得连呼吸都困难了。 她喃喃道:“原来她就是三公主。” “阿梨。”杨劼在后面伸出双臂,环住她。 “为什么不告诉我……合着你和伍子想隐瞒我?”她哽咽道。 “你别多心。你知道我初到都城人生地不熟,我不过是想认识她,有时候做事就方便多了。”杨劼解释道。 阿梨觉得心口有无数火星字乱溅,也不知道是伤心还是气愤,她转过身质问:“只是图方便吗?方便到她可以任意进出你的房间,两个人搂搂抱抱吗?” “不就搂了一下而已。你在窑子里不知道被男人搂了多少次,我在意过吗?”杨劼本意是解释,因为心里发虚,不该说的话脱口而出。 阿梨细密的睫毛抖动,隐忍部落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原来你是在意这些的……” 杨劼脑子又是嗡的一声,热血涌上心头,情绪便不受控制,“是男人就会在意!当初,我一个人在都城流浪,你却在那个地方卖色求欢,多少男人围着你团团转,日子过得多风光啊!我天天在想,以前的阿梨还在吗?她会不会忘记我们的誓约了?哼,风流花月魁,哪知路有冻死骨!” 第4卷 【折之卷 不道人间】 艳色 就像一把鞭子抽打着阿梨的神经,她睁大眼睛看着杨劼,感觉每一寸肌肤都是灼热疼痛。她咽了咽喉咙,颤抖着说话:“你以为我那么喜欢被人搂搂抱抱的吗?我是为了你才被抓进窑子的!在那里的苦难你是想象不到的!可我守着我们的誓约,一直盼着你能救我出来……” “够了!” 杨劼兀地打断了阿梨的话,压抑已久的情绪爆发,直直冲向阿梨,“别老拿这套话压人!要我跪下了谢你,还是要我一辈子对你内疚,你才舒服了?我已经承诺过将来娶你,难道还不够吗?你到底要我怎样!” “我从没要求你怎样!”阿梨气得眼泪飞溅。 杨劼冷声道:“当然,我没裴元皓有本事,啥都没有,你有要求我也做不到!一个三公主就闹得天翻地覆的,你天天在那个裴元皓身边,我岂要死拼晟阳府了?” “你太不讲道理了!” “是你不讲理!袁黛儿不过是陪我喝喝酒,你也可以回去陪姓裴的,我不阻拦!” 阿梨已经气得面色苍白,咬牙道:“好,我这就回去陪他!” 房间里安静下来,掺着浓郁的酒菜香,空气变得异乎寻常的僵冷。杨劼疲倦地坐在桌旁,听到后面门扉剧烈的吱嘎声,一股清凉的风灌入。 他知道,阿梨走了。 酒菜已凉,一地狼藉。日影掠过窗帘,阴暗如潮如水。杨劼似是惊醒,起身快步走出房门。楼梯口早已不见阿梨的踪影,只有一缕余香幽幽飘散,杨劼惆怅地站住了,正看见对面几名方可探头往这边张望。 “看什么看!” 杨劼恼怒地喝问一声,回了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十天后的某个夜。 月亮在云层里时隐时现,满府寂静只闻得三声更鼓,偌大的晟阳王府笼罩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裴元皓却起来了。披上了厚重的裘袍,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出了房门。 内院的厢房位置被高大的梧桐掩蔽,前面是粼粼的荷花池,屋檐下一盏琉璃纱灯在夜风中摇晃,池水扯出一道五彩霓虹,让裴元皓能够清晰地望见池畔的动静。穿过花茎,面对着水池,他止了步。 果然,阿梨静静地坐在池畔,月光剪起她纤柔的背影,茶色的棉裙在灯下如花绽开。裴元皓默默地望着她,陷入了沉思。 将近十日,他看不到她脸上的微笑。 这个明艳的女子,欢悦是因为杨劼,冷寂也是因为杨劼。即便他有纵横天下的才情,在她眼里不如杨劼的一颦一笑。而这些天,她更是恢复了以往的生疏。她伺候他,为他整衣铺被,弹一段琵琶,仅此而已。 他略微整理思绪,轻咳一声。阿梨转过脸来,半明半暗的光下,看不出神情。看见裴元皓出现,她站了起来。 “怎么不去睡?” 略带责怪的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惊诧于声音的深沉。或许这样寒冷的天,把人的情绪都冻住了。阿梨“嗯”应道,手背下意识抚过脸,那里泛着的水光闪了闪。 裴元皓吁了口气,若无其事地说话:“后天就要搬到城南区,是不是舍不得离开这里了?” 阿梨含糊地应了一声,低着头慢慢走。裴元皓脸上这才浮起一抹笑意,摘下身上的裘衣,披在她的身上,一只手顺势拉住她,牵引着她往厢房走去。 感受到她的手的冰冷,他握她更紧。阿梨心头一暖,一时辛酸苦辣交织而过,竟然忘记去摆脱他。 十天来,她日夜被郁悒煎熬着。虽然她向来是迁就杨劼的,也渐渐明白过来他与袁黛儿交往,有不得已的原因,但是她还是无法释然。因为内心的那份倔强,她强迫自己不去找杨劼,而相思如疯长的藤,缠得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裴元皓一直送她到厢房门口,站定,一字一句告诉她:“以后,我不希望再看到你心事重重的样子。如果你不高兴,我的感觉也会不好。” 阿梨真心地表示自己的歉意,“对不住,奴婢谨记大人教诲。” 裴元皓这才满意,眼望荡荡天光,放软了声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那日能让你开心。” “大人要怎样?”阿梨惊奇地问。 在这样的夜色下,她的眼睛清澈晶亮,好像透过它能够望见遥远的地方。裴元皓的手缓缓举起,想去抚摸,手指停在半空中,又放了下来。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狡黠地眨动眼睛,口气前所未有的轻松。接过她递过来的裘衣,不再多言,走了。 月光渐呈浅淡,耳畔传来夜风轻柔吹落树叶的细微声响。裴元皓修长的背影隔着树荫,时隐时现。阿梨有些失神地望着,直到他步履声消失在夜色中,才回房入寝。 两天后,位于城南的覃府上空,突然炸响了第一记炮仗,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彻整个城南。人们从四面八方往巷子里涌来,望着金漆泥金的朱门,和外面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惊诧的,不平的,叹羡的,窃窃之声此起彼伏。 凡是去过覃府的客人,许多年以后仍对那次的华筵津津乐道。不光是豪华精巧的装饰、流水般不尽的珍馐佳肴,还有那暗香轻撩的美娟歌姬,莺歌燕舞。 最让他们难忘的,是新府的女主人,晟阳王的新宠阿梨。 天如水,花艳杂娇云,正是笙歌齐发风光好。在众人翘首以待中,阿梨身着繁丽叠缀的花鸟纹饰锦服,在一群小俾花团簇锦下,一路迤逦这款款走到众人面前。坐在主席上的裴元皓放下手中的酒盏,含笑朝她伸出手。 四周变得安静,在人们惊艳的目光下,阿梨脸带微笑伸出手去,以一个轻盈的姿态行礼,直接坐到了裴元皓的身边。众人这才纷纷落座,欢喧哗声丝竹声又响起来了,一时众宾欢饮,觥筹交错。 裴元皓带着淡淡笑意,侧身举杯与阿梨共饮。阿梨断然在座,脸上也是一抹略带寒凉的笑,眼光掠过众人。这种场合、这些诶诧异的目光,她已沾染了一年,怎不熟悉?唯一不同的是,便是这些人的身份——全是他裴元皓请来的皇孙贵族,虎将枭雄。 为此,她是心存感激的。裴元皓此番大肆铺张的目的,就是告诉世人,从今往后,南街喜春坊那个阿梨彻底消失了。 第4卷 【折之卷 不道人间】 浮华 一个崭新的阿梨出现在世人面前,正无限风光地端坐在万顷花海中。但是她深深知道,世间众生对她刮目相看,除了美伦绝艳的姿容外,重要的她是晟阳王裴元皓的女人。可这有何关系?那些嫉恨的目光、蠢动污浊的评议,都不过是细枝末节,裴元皓是不会放在眼里的。而她呢,也根本不在乎。 这个叫裴元皓的男人,似乎也着实被她这番妆扮惊艳,此时他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嘴角是扬起的,眸光有光彩隐隐闪动。他侧身靠近她,近似耳语:“人生得意,欢娱有限。阿梨,开心点。” 这就是裴元皓所说的让她开心吧?而其实,她还是不开心。 杨劼的影子在眼前晃动,她忍不住又酸楚起来。此时此刻,他是否也听到了覃府上空 的鞭炮声,是否也像她这般的在意呢? 正厅张灯结彩,筵席满当当铺开,中道红毡相隔,一眼望去分外繁闹。众人纷纷举盏趋前道贺,美酒漾动,恭维声不绝于耳。 “裴大人雄才伟略,朝野服膺,又得绝代佳人,可喜可贺啊!” “美人配英雄,才能成就传世佳话。裴大人,您可不要光金屋藏娇啊,我等还想把此段佳话传入史册呢!” 欢声笑语蜂起。裴元皓心情甚好,满面盈着淡笑,眼光有意无意扫向身边的阿梨。而阿梨却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正笑闹间,府门外遥遥一声唱和:“皇上驾到!太子殿下到!” 众人愕然,匆忙起身迎驾,纷纷匍匐跪在厅外青石道旁。阿梨也是一脸惊讶,裴元皓不慌不忙拉住她的手,轻笑,“果然来了。” 阿梨随裴元皓刚到厅外,便见一抚伞盖从影壁出现,一群粉黛女子鱼贯而入,紧接着有人踩着红地毡上了青石道。当先之人明黄斗篷墨绿玉冠,清癯黝黑须发稀疏,阿梨一眼就认得是统正皇帝。后面亦步亦趋跟随一名少年,散发未冠身形清秀像女子,与统正倒是相映成趣。阿梨正猜测着,统正笑呵呵朝裴元皓打招呼。 “元皓,新府设宴,朕过来凑个热闹!” “皇上国事繁忙,微臣岂敢惊动皇上?” 裴元皓和阿梨躬身接驾,统正皇帝亲昵地拍拍裴元皓的肩膀,对阿梨便是一阵端详,开玩笑道:“南州果多美人,羡煞朕啦!”裴元皓自是几句谦言,示意阿梨,“去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袁铖正懒洋洋靠着筵席,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视周围,一手抓了几粒瓜子,随意放在嘴里。阿梨过去几步盈盈施礼,袁铖也不看她,随口一吐,瓜子壳正落在匍地的官员脑门上。 阿梨不禁抬眼,袁铖脸上的表情看得分明,心里不由一咯噔。这个太子眉宇妖娆,眼眸深处却犀利阴鸷,全然没有免冠少年该有的清纯开朗。 盛宴重新开始,众臣个个庄容肃然,全然没有先前的聒噪喧闹。统正见状笑意盎然,朝陪在一旁的说话,那话也是说给众人听的,“论说你府里不缺镶金涂银的,朕实在想不出赏赐什么好了,元皓又是趋风附雅之人……仓促间选了宫内舞妓若干,与众臣共欢如何?” 众人顿时亢奋,山呼万岁。 随着内侍传呼之声,阿梨熟悉的笙乐悠然响起。一群粉翠百蝶宫裙的舞姬袅袅而入,千重瓣,花娇艳,悦耳的歌声,不能再熟悉的舞姿……仿佛有一根丝线,将深刻在记忆里的片段,一一串起。 “七月六,瓜果没庭中,乞巧穿针儿女技,在天在地誓深宫,银汉自空空。七月七,驾鹊拆离衰,尽管绸缪今夜里,情魔难障太阳红,分手各西东……” 酒香馥郁又杂了檀香的香气,莲花初绽美人涉水,阿梨看见芷媚了。 芷媚裙摆轻舞,容貌如初,嘴角仍是清幽幽的浅笑。她优雅自若地挥动长袖,盈盈顾盼间,她朝着阿梨似有似无地眨了眨眼。阿梨几乎忘了呼吸,冲动地想站起来,有人在身边及时按住了她。 她侧脸,裴元皓若无其事地赏舞饮酒,厅内璀璨的光华投在他的面上,那眸子泛着暖色。有清清的水雾迷蒙了阿梨的眼睛,她又动了动,他握着她的那只手骤然抽紧,用了用力。 “你安排这样做的,对不对?”她低颤着声音。 原来这才是他所谓的让她开心啊!阿梨感动得无语凝噎,她低下头,一滴眼泪不争气地掉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抚摸着她的手,细细低语:“你去后园,正祥会带芷媚姑娘出来,你们好好见个面。” 阿梨恍惚起身时几乎没人留意,席上所有人的目光被浣纱舞吸引,那曼妙的舞姿看得众人如痴如醉。阿梨出了后厅,一路迤逦向后园走。 冬日的白天短暂,眨眼黑夜临近。覃府上空燃起五彩烟花,仿佛繁星在闪烁。空气中弥漫着烟雾的味道,寂寂无人的后园能闻得到花香,还有阿梨兴奋的心跳声。没多久,水榭一带传来紧促的脚步声,阿梨欢快地跑去迎接。 “芷媚姐!” 两个女子的眼眸中泪光闪闪,却都含笑望着对方。此际在都城相见,实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寒深霜重冷月天,她们的话语却比滔滔江河,说都说不完。 风起,芷媚身上藕色织锦的斗篷展开抖落,三五个花瓣扎绣于其上,绚烂却不张扬。里面虽着那身舞裙,可看外表又全不似宫妓打扮。阿梨忍不住问:“芷媚姐,皇上他……” 芷媚垂眼,唇际只略有笑意,“我已经是皇上的女人了。” 阿梨微蹙起眉,直言不讳道:“皇上什么名分都没给你。” “在皇宫里,做一个真正的女人不容易,感情永远是一个奢侈的话题。连感情都难求,求名分又何用?”芷媚的话里已隐隐带了一丝讥讽。 阿梨惊讶万分,却听得芷媚继续说:“皇上是人间至尊,我不过是南州城一名小小的红妓,他能够想起我算是顾念我了。没人会希望我备受荣宠,希望我始乱终弃的大有人在。阿梨,没有什么可惊讶的。” 第4卷 【折之卷 不道人间】 相知 “不,芷媚姐,你的想法我不能苟同。”阿梨目光莹然,断然道,“如若我把心掏给了他,我希望我是唯一的。” 芷媚摇头苦笑,用一只手在阿梨手上拍了拍,“若在两年前,我也是你这般的傻。人世间的事复杂多变,男人对我们不过是一瞬的惊艳,只是一瞬罢了,成不了曲的。” “不……”阿梨挣扎着想反驳,想告诉芷媚她和少爷就不会。可一想到杨劼,声音变得弱了。她缓缓低头,一弯颈脖宛然雪色,眸光盈盈更见妩媚。芷媚默默凝视着,眼前鸾鸟花纹极华贵的贡缎,一眼可见千色万缕绣工精良,不由无声地叹口气,“阿梨,你的命会比我好。” 最后一簇烟花划过天际,映得整个覃府如琼楼玉宇。漫天璀璨过后,天色愈加漆黑,丝竹声笑语声仿佛遥在天边。彩灯燃起来了,从后园到府门次第绽开,蜿蜒如一条巨龙。在这样的夜色中,裴元皓的新府盛宴走向尾声。 阿梨站在紫锦楼上,清风将酒香稀释得愈加淡薄。府门一带彩灯通明,御用黄盖掌扇列位。一群花艳舞姬拂花穿柳,正鱼贯向外面走去。中间的一位回过头,阿梨知道,芷媚在向她道别。她抬手向芷媚挥动衣袖,依稀中,芷媚最后的话语在耳畔盘旋缭绕。 “他们说裴元皓大人阅女无数,却从来没有对美貌女子一掷千金过。他重金大修覃府,甚至连皇帝也帮他取悦你,说明他对你动了心。阿梨,不要犯傻。抓住他,杨少爷只是你少年时的一个梦,裴元皓才是你可以依靠的人。” 阿梨轻摇头,望着耿耿皎月,心想,“芷媚姐,你还是不了解我。少爷何止是我的一个梦,他是我的全部啊!” 曲终人散,四下里静极了,陪着阿梨的只有梨树婆娑的疏影。春天的时候,覃府的梨花是否像南州一样的繁盛?阿梨还在遐思,却听得楼下有人说话声,不觉低头看去,只见正祥提着纱灯,引着裴元皓往这边走来。 她一惊,撩起裙摆急急下楼,正要接住正祥手中的纱灯。裴元皓的脸色泛着红晕,那目光也是迷离的,定定地看住她。阿梨一震,随即低下头,裴元皓露出笑意,猛一伸手将她揽在怀中。 他的身形不稳,几乎是半倚着阿梨。呼出的气息浓重,又伴着馥烈的酒气,让阿梨站立不稳,那股热又腻得人极不舒服。 “大人,你喝醉了。” 裴元皓大笑起来,“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好久没这样痛快了!” 阿梨苦笑,问正祥:“大人喝了这么多,你怎么不劝阻他?” “小的好多年没看见大人这样开心啦,心里替他高兴,忘记怎么劝阻了。”正祥调皮地伸伸舌头。 阿梨无奈,吩咐正祥一起将裴元皓扶到房里去。转过油漆透亮的屏门,前面横排着一字儿的花墙,便是第二进。此处修缮得别致幽雅,几处亭榭,九曲红栏的复廊尽头就是裴元皓的寝房。房外竹影扶疏,与阿梨的房间隔水相望。 重重地躺倒在床榻上,裴元皓就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阿梨褪去了他的衣靴,又绞了热棉巾给他擦脸,忙乎了半天,见正祥告退想走,便差他去厨房拿些醒酒的药过来。谁知正祥一去不再回来,阿梨想想不放心还是自己亲自去取。刚要起身,裴元皓的手动了动,一把拉住了她。 他的手劲很大,却暖暖的。阿梨吃了一惊,迟疑了半响,终究还是坐在他的身边。 “开心吗?”他问,声音很柔软。 “ 开心。”阿梨也低低地回答。 裴元皓不知为何满足地叹了口气,昏暗的烛光下,迷蒙的眼里有什么熠熠的光芒在闪动,“自己还是少年的时候,有一次毒性发作,我痛得昏死过去。昏沉中,感觉自己站在疆场上奋勇杀敌,吼声如雷,气吞山河,大批大批的敌人在眼前倒下。醒来后喉咙果真嘶哑,身上的痛苦却消失了。这样过了半年,毒性一直没有发作,这是有生以来最长的一次……我以为这该死的毒永远不会缠住我了,很开心,拉着正祥喝了很多酒……” 他深深地呼吸,口中弥散着浓重的苦涩,在他还没把故事讲完,已经灌满了心口。 阿梨倒了些水,让他就着碗沿慢慢喝,一手禁不住伸出,覆在他的额头上。她的手柔软凉滑,让他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甚至有了依恋的意念。 “就这样陪我。” 他拉她更近。一侧身,将发热的面颊枕在她的小手下,闭起了双眼。 阿梨并没抽出手,默默地坐着陪他。直到轻微的呼噜声再度响起,烛花啵的一声爆裂,一汪烛泪滚滚而下。 她无端地叹了口气。 覃府的第一个夜,阿梨就是这样过的。 —————————————————————————————————————— 也许是从小被伺候惯了,他一直以为阿梨只是生气而已,过不了多久又会笑盈盈出现在他眼前。可十天半月过去了,阿梨的倩影总不出现,他的心便忐忑了。 裴元皓欢宴那夜,燃放起来的烟花把旅舍里的客人都吸引住了。人们推开窗户,对着覃府方向指指点点。特别是男人们,对裴元皓褒贬不一,议起他的姬妾却个个眉飞色舞,时不时带着酸涩涩的戏谑腔调。杨劼听不下去了,独自直奔覃府。 覃府上空烟花烂漫,杨劼默默地站在小巷僻静处,心刀剐了似的难受。烟花散去,夜色渐重,他站得也累了,就想走回旅舍歇息去。出巷口没走多远,迎面颠过来一乘落帘单人轿,杨劼低着头从轿子边经过,却隐隐闻得有股麝兰的清香。 杨劼心境一闪,隐身到人家院墙角落,伸出头偷偷观察前面的动静。那轿子在巷子口停了,帘子一动,从里面走出一个女人。 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波动不定,她似乎在吩咐着什么,声音很凝重听不明白。杨劼还在纳闷,覃夫人整了整身上黑色锻氅,独自一人进了巷子。 巷子前面就是覃府,她去干什么呢? 带着这个疑问,杨劼一夜未眠。 第4卷 【折之卷 不道人间】 求证 第二日覃府授课,覃小少爷趴在书案上尽打瞌睡。杨劼多次提醒,小少爷显得烦了,嚷嚷着要停课歇息。 “咋夜可是没睡好?”两个人关系熟稔,杨劼还是关心这个小孩子的。 “是我娘没睡好。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里,抱着我哭了一夜。”覃小少爷揉着眼睛,嘀咕道。 杨劼恍悟。邰府修缮得再华丽,原先毕竟是覃夫人姐姐家的。咋夜她去了那里,必是触动满腔心事吧?而自己咋夜不也是满心凄凉吗? 世上最得意的,就是那个裴元皓了。 他一路走一路想,阿梨留在邰府,而自己这样与她僵持着,得益的反倒是裴元皓了。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此下去,不等于将阿梨往裴元皓怀里送吗?不行,无论如何要见着阿梨,两人冰释前嫌才是正理。 许是想得出神,连袁黛儿站在旅舍门口,也投注意。 “杨劼!”袁黛儿向他挥手,声音脆亮。 杨劼左右张望,不满道:“不是跟你说过,别乱嚷嚷。” 今日的袁黛儿显得格外的兴奋,叽叽咕咕说话:“母妃要见你。杨劼,这次可是不同了,母妃松了口,说等见过面,回去再考虑考虑。” 杨劼闻言一征,随即苦笑道:“上次已经见过面……”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快去快去,母妃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袁黛儿不容他多想,拽拉着他的衣袖。杨劼一时无法拒绝,无奈上了马车。 不久到了靠近皇城的街面,马车慢慢停住。坐在对面的袁黛儿对着杨劼嫣然一笑,许是也有点紧张,关照道:“母妃要是问得啰嗦,你也不要在意,这可是关系到咱俩的事。” “知道了。” 杨劼头皮发麻,又不得不答应。闻言,袁黛儿方满意地让他下车,另吩咐车夫将车赶到不远处等消息去了。 冬日的空气寒冷干燥,酒肆铺子绵延数里,西风刮得锦旗窸窣作响。腊月将尽,家家户户张罗着过年,沿街时有买卖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杨劼走在路边并不打眼,那地方也熟悉,拐进一个小弄便是上次去的茶馆。 里面的婢女模样的迎上前来,恭谨地施礼,“杨公子,这边请。。”引着杨劼进去。 静心师太倚在窗前,顺着动静缓缓转头。她定定地注视着他,眸光深幽难懂。头上的青帛几乎垂及肩下,映着窗外萧萧景色,愈发衬得她脸色憔悴至极。 心中好似被挑起的弦骤然绷紧,杨劼躬身行礼,声音含了几分艰涩。静心师太此时才勾起一缕淡笑,望住他道:“请杨公子对面坐。” 杨劼坐定,婢女进上香片酽茶。茶盏也是上等的梅青透釉青瓷杯,婢女伺候得也仔细,只闻得轻微倒水声。待婢女告退,杨劼不自在地抿了一口,首先说话:“恕小的直说了吧,三公主的事是不是惹师太很生气?小民只是跟她交个朋友,如果有辱天规,万望师太宽谅。” “不,贫尼不是这个意思。”静心师太倏然一惊,苍自的脸放泛起一丝绯红。 杨劼心里冷冷一笑,事情果真不是袁黛儿说的那样。虽是皇家人,说到底她们是孤女寡母,静心师太知道女儿继续与他交往,硬的不行来软的,她是想用另一种圆滑的方式来阻止他扪吧。 静心师太又缓襞说话了:“杨公子是个读书人,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上次贫尼爱女心切言语欠考虑。黛儿很喜欢你,说你前程远大,心怀鸿鹄之志。这些日子贫尼寻死着,这样阻止你们是不是有点过了。” 杨劼的眼皮急剧跳了一下,渐渐变了神色,满面茫然。 “玲琥寺离皇城路程不近;贫尼也就半日闲工夫;想多了解了解杨公子。” 静心师太的唇角勾起一道弧线,笑了一笑,眼里就浸了莫名的光泽。那眸光温软柔和的,竟然令杨劼心生惊惶,他慌乱地低语一声,“上次已经问过了,没啥可以多了解的。” “就问点索事,杨公子切勿过虑。”静心师太见杨劼犹犹豫,缓缓一笑,声音放得格外平和,“你说你父亲在南州做个小官,那个衙门的。” “南州城内……管事。” “不用吞吞吐吐的,贫尼只是想知道而已。” 杨劼自觉瞒不住,只好回答:“杨靖业。” “杨靖业 是不是南州太守?听说年后他要调到都城了。”静心师太竟然对官场十分熟悉。 “是是……” “你既然是太守府公子,怎么会独自跑到都城,沦落到这番境地?” 杨劼重重咳了几声盘,全身惊骇得腻热,连额角都是细密的汗。他惶惶然抬头,正撞见静心师太死盯着他,眸底就像夏日炎炎欲燃,灼人眼目。 “那是家事,不便回答。”他竭力镇定自己,声音却细如蚊蝇。 但是静心师太步步紧逼,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我问过邰府附近的人,你曾经三番五次打听邰宸一家的下落,为什幺?宣平三年春天杨靖业有没有来过都城?那年你娘真的十月怀胎生下你吗?” 杨劼终千坚持不住,霍热然站起来,圆台上的茶盏摇晃了几下,茶水漾了出来,他顾不得这些,狠狠地瞪着静心师太,道:“打听邰府是我好奇。宣平三年的事我哪知道?还有,我娘亲辛辛苦苦把我养大,你这是亵辱死人!” “杨劼,这些事可以查出来的!你只要老实告诉栽,我……不会害你的!” 静心师太早已失态,她也站起来一把拉住杨劼,眼中有泪欲滴,满含悲凉。 杨劼一怔,不加犹豫地甩了袖,脸上怒意丝毫不减,“我离家出走是我的家事你要是想抓我得有个罪名啊!真是笑话,你一个尼姑跑到这里来问这些无聊的事,还是管好你的女儿吧!” 说完气冲冲往外走。 静心师太望着他的背影,眼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说明:上一章将修缮一新的“邰府”写成“覃府”,有误,特此更正) 第4卷 【折之卷 不道人间】 麝兰 也就在这日清晨,刚盥洗完毕,阿梨出房门不久,裴元皓接到了正祥的禀告。 “大人,您这招灵光,蛇开始出洞了。” 裴元皓眸光一闪,“有何动静?” “昨夜府门正对面巷子口,有人摆案烧香过。” “快去看看。” 巷子口树荫下,地面果然余下一抔锡箔灰,三支清香插在泥土堆上,燃香已烬,隐约嗅到残余香气。裴元皓用食指拈了一些,凑到鼻尖细闻,笑了笑,“咋日是邰宸四十阴寿,果然勾起某人的追思之意。” “大人,是不是杨劼?” “不像。杨劼只是毛头小子,根本想不出来。何况这香好像不是普通的香。” 裴元皓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土,命令正祥,“仔细把这些香灰收了,去都城各大佛品铺打探一下,此香为何香,最近有谁来买过?” 买香祭祀本是民间常有的事,正祥以为会费很大周折,岂料才走了三家店铺,掌柜的闻了闻,道:“此是麝兰香,名贵之物,小店供不起。官爷还是上都城最大的一鼎居问问。” 于是正祥去了一鼎居,大掌柜认得是晟阳王手下的人,连忙亲自出来接待。正祥将火纸包着的香灰递给大掌柜看,问道:“此香贵店可有?” 大掌柜照样用手指拈了,仔细嗅了嗅,笑说:“不是小的在官爷面前吹嘘,此香在整个皇城就一鼎居独有。那是从麝鹿身上取下配以兰草,上等名贵香料,都是些达官贵人用的。” “他们买了单是祭祀用吗?” “燃香不是食物,放在家里各有用处,官爷问那些人买去干啥,小的很难回答,皇宫还有龙脑、郁金铺地的呢。” “最近有谁买过此香?” “最近几天少,记得覃夫人的管家来过。” “覃府是这里的常客吗?” “那倒不是。覃府离这里远,小的还纳闷呢,覃府管家大老远的跑来干什么,原来是买麝兰香的。小的以为碰上个大买主,谁知不多不少只要三枝,到底是做生意的,连买香也这么抠门。” “那是啥时候的事?” “昨天。” 于是正祥回去复命。 “覃夫人……” 裴元皓听了正祥的禀告,敛起眉头,“覃夫人是大欹国有名的富商,按理说她买多少麝兰香都不足为奇。偏偏咋日买香的是她家,这就奇了。覃夫人跟邰宸有什么关系呢?” 他百思辗转,始终不能将覃夫人跟邰宸串在一起。还在寻思着,又有属下前来禀报。 “大人,小的刚才在皇城附近发现杨劼,样子诡秘,小的跟踪过去,发现他进了那家茶馆。” “又是一柱奇事。上次杨劼是随静心师太进去的,这次难道又去见她不成?” 裴元皓自言自语道,缓缓仰起头,深冬迷蒙的日光透出云端,迷得他睁不开眼。他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昨夜的醉意犹在,那里还有点痛。 “三公主缠住杨劼不放,估计静心师太又想出来阻拦。大人,那是静心师太的家事,咱就不管了。小的先查查覃夫人再说。”正祥看裴元皓精脸倦意,劝道。 “我们不能漏下任何蛛丝马迹。走,一起去瞧瞧,杨劼究竟想干什么。” 他们乔装一路驱车到了大街,选了茶馆斜对面的角落,透过帘子暗中观察对面的动静。等了半碗茶工夫,正望见杨劼怒气冲冲从里面出来。 “这小子,吃了什么药了?”正祥笑道。 杨劼顺着人流往前走,等候消息的袁黛儿微笑着迎向他。杨劼神色极冷摸的,阴郁的目光盯住袁黛儿。袁黛儿心中也慌了起来,拉住他,“杨劼,母妃对你说了什么?” “你去问她!”杨劼甩手,继续往前走。 “杨劼,等我!”袁黛儿叫他,一路追随而去。 马车里的两个人面露疑惑之色,眼光继续注视茶馆的动静。不久,静心师太出来了。 面朝杨劼离去的方向,她在街上站定。一张暗青缎子将她兜头而裹,裴元皓月看得到半张端丽的侧面,即使这样,那哀伤的眼睛让裴元皓一阵心悸。恰恰这时刮起一阵风,吹开师太青缎子的两边,这回裴元皓彻底看清了。 几道长长的泪痕凝在她的脸上。 看着静心师太难掩惆怅的背影,裴元皓沉默良久,才沉声开口。 “正祥,事隋越来越复杂了。” 第5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 情愫 伍子练了半天功夫,浑身冒汗。他赤膊在房外洗脸,阳光下,那健壮的箭肉一节节的。 小娟过来殷勤地招呼道:“伍子哥,喝水。”又掏出一个刚洗干净的大果子,笑吟吟地说:“伍子哥,尝尝这个,很甜。” 尝了几口,伍子换上干净衣袍,边咀嚼边出门。小娟在后面问:“伍子哥,去哪儿?” “找杨劼。大半个月不见,不知道他们怎样?” “伍子哥,你答应今天带我逛街去的。”小娟委屈道。 伍子一愕,方拉拉小娟后面的发辫,“难得出太阳,我出去一趟。明天咱们逛街去。” 小娟嘟起嘴,“你老是敷衍我 ”佯装生气走了。 笑了笑,伍子迈着轻快的步子往馆外走,师父养的大黄狗摇晃着尾巴一路跟随,伍子纵声笑着引逗它,步履如飞,连大黄狗也跟不上他。 方到大门口,迎面远远走来杨劼。他走得匆忙,脸色黯淡,衣袂和长发全在身后缔乱飞扬。 瞧着杨劼阴郁的表情,伍子一时迷离恍惚。杨劼近到面前,喘着粗气,说:“我要见阿梨,你帮我” “你们不是……”伍子不明自。 “我们吵了,我现在就要见她 ” 杨劼话音刚落,扯住一头霉水的伍子就跑。 邰府油黑漆金的大门外,铠甲束月的侍卫戒备森严。高大而枝条纷繁的椿树上,零星缀着些烟花燃后的红纸屑,依稀还有硫黄味在空气中弥漫。一切告诉外人,昨天这里曾经有过一场豪华盛宴。 杨劼心下按奈不住的憎恶,眉目间自然挑起那道戾气,咬牙切齿地暗骂:“裴元皓!”边不顾一切想往大门闯,身边的伍子一把抓住他。 “别做傻事你这样过去,不光见不到阿梨,被裴元皓看见,反而于我们不利。你暂且去旅舍等,我进去找阿梨。” “告诉她,上次是我的错,我不该说伤人的话。”杨劼软了声音。 伍子笑了,拍拍杨劼的肩膀,独自一人过去。接近大门,守门的侍卫果然持刀喝问,伍子待人说话素来和煦,自报家门,“小民是城东武馆的,阿梨姑娘是同乡。”侍卫让他稍待,招呼里面的人传话去了。 过不多久,薄金大门开了半扇,伍子顺着青石步道进去,满眼华靡如一袭彩绸,一重又一重铺陈在他的面前。修葺过的楼面金碧辉煌,伍子仿佛觉得漆色过于刺目,抬手遮住额际,画像里女子娇媚的颜面早已淡去,如果投有上面那金匾隶字,他简直想不起来这就是他们曾经苦苦寻找的紫锦楼了。 然后,他听到了一串轻快的脚步声,那声音熟悉而遥远的。伍子直直地站在道中,一颗心蒋漾不定。 “伍子!” 阿梨笑着跑向他,如柳的青丝上簪着紫丁香,华美的衣袖几乎梳泻到脚上,潋滟似烟波。一只青雀从她头上翩跹掠过,发出欣奋的啾啁声。她脸上的快乐是真实的,那样耀眼,伍子被感染了,露出宽慰的微笑。 早年的阿梨,回来了。 “你是来看我的吗?”她很自然地拉住他的衣袖。 “原以为想见你很难,原来还是容易的。”他笑着,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察觉周围没人,快速地低语一声,“杨劼想见你,他说上次是他错了。” 阿梨脸上的笑容淡去,眼睫蝶翅般抖动,神色间的伤感情晰地浮现。 伍子禁不住劝说道:“杨劼就这点少爷脾气,他对你随便惯了,其实心里还是很后悔的。你就原谅他一次,这些日子他也不好过。” “难道我好过吗?”阿梨在伍子面前毫不遮掩自己的感觉,语气硬起来,“你去告诉他,我才不是那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子!想要跟我和好,他要保证,以后不理那个三公主。阿梨我是忠于感情的,也希望他忠于我。” “这些话,我不好帮你传,你当面去告诉他 。忏悔也好,发毒誓也好,总之让他学点教训,你要是想揍他,我帮你。”伍子眨巴着眼睛。 阿梨哧一声笑了,脸上红云朵朵。心中的积郁一扫而情,加上少爷主动求好,心情变得如破开沉沉云翳的旭光,和暖而温馨。 他们踩着青石道走,阿梨一路指点伍子看邰府的景致。临走前,阿梨上楼去跟裴元皓打声招呼,接着很快地下来,拉着伍子一起走向府门。伍子目头仰望,裴元皓负手站在雕栏旁目送着他们,那眸子平静无波,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模样。他的身材颀长,已经近暮的光投下,不过是落下一条萧索的暗影。 裴元皓朝伍子颔首,似乎笑了一笑,仿佛在示意,他很放心他带阿梨出去。 伍子行礼告退,也是笑了一笑。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融裴元皓。不知为何,心内隐约感觉,裴元皓并不像杨劼所说的那样令人憎恶。 小旅舍。 杨劼的房间似乎比上次更破旧了,矮小断了腿的茶桌,褪了色的窗帘有几处破了洞,风吹帘动,随时会掉下来。房门一开,吹堂风拍打着竹帘,一声又一声击打着阿梨的心。 想是等待已久,杨劼放茶盏的动作僵硬而缓慢。那茶盏更是败色缺口,里面漂着几片黄叶,如杨劼萧萧单薄的身子,落魄到了极致。 “阿梨……”他小心唤着她,声音轻缓而温柔。一瞬间阿梨眼前水光盈盈,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相思,一头栽进杨劼的怀里。 什么忏悔,什么发毒誓,这些都被抛去九霄云外,两个人月要这样相亲相守,她什么都不计较。 伍子默默看着,狭小的房里静极了,只有传入耳际的细碎的喃喃情话声。窗外晚霞如锦,丝丝缕缕透进房内,映着那对相依相偎的人儿。 他感觉自己多余,默默帮他们合上房门,默默离开了小旅舍。 走在回去的路上,伍子的脚步投有来的时候轻快了。心里总是被莫名的东西梗着,没些滋味。 师父的武馆处在城东近郊,商家店铺离得远,一到黄昏就走向清寂。西边几缕晚霞还悬在天的尽头,空气中隐约有稻米香飘过来。伍子感觉饿了,加快了脚步。 这时,听得马蹄敲打石板路的声响,伍子抬眼看去,一辆修饰考究的油毡马车停在武馆附近,慢慢下来一名妇人,鬓间如意青鸾闪光,五彩重瓣的锦缎大氅,被晚霞燃得如火如荼。她盈盈朝他走来,眼睛里极其温柔地漾起一抹笑意。 “伍子,怎么老见不到你?” 伍子见是覃夫人,因为有心事,声音变得冷摸,“夫人,那活我已经辞了,我不再教小少爷了。” “可你连工钱还没拿呢。” 覃夫人依旧好脾气,细细柔柔地说:“伍子教小儿这么些日子,小儿悟性愚笨,却也学得不少功夫。我想请你吃顿便饭,算是替小儿答谢师恩。” “那倒不必了。”伍子摆手拒绝,不想多言。 “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覃夫人试图留住他,“这事非你莫属。” 伍子定住脚步,愣了愣,不解道:“什么事?” “在说这件事之前,先让你听听我的故事。”覃夫人注视着伍子的反应,嘴角终于甸起一弯奇特的弧度。 伍子的脑海中重新浮现那幅画像,有着娇媚却端庄的女子,神秘莫测的覃府,已修缮华美的紫锦楼……他定在那里,努力稳住激跳的心,低哺一句:“你的故事?” “那就随我上车吧。” 覃夫人轻轻地笑了起来,手指优雅地落下,握住了伍子的手。 第5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 旧爱 覃府在暮落时分早掌灯点烛了,覃夫人院落的小客厅比自天还明亮。膳食已经摆上桌,几名丫鬟佣人摆箸盛酒之后就退立两旁。放眼满桌美酒佳肴,伍子自是毫不客气。酬酢交错之后,覃夫人不断沉默地抿酒,时而抬眼看着伍子,久久没有落筷。 伍子大口大口地吃着,赤霞如锦的烛光映着他年轻略带稚气的脸上,赋予这个屋子少有的生气。覃夫人凝视片到,淡淡笑了。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她示意屋内的人都离开,亲自将伍子的酒盏盛得满满的,“你是练功之人,要吃好,吃饱。” “谢夫人。”伍子漫应了一声。 覃夫人这才掂起尖尖的手指,给自己盛了小半碗粥,一面笑说:“看你吃得这么香,这顿饭做得才值。不像我们上了年纪的,吃啥都没胃口,白白浪费银子。伍子,你要是愿意,我天天请你来。” 伍子已经五六分饱了,刚想抬手抹嘴,覃夫人适时递上来湿棉巾。伍子摆摆手,问:“言归正传,伍子不是拖泥带水之人,请夫人讲故事吧。” 覃夫人不禁睁大了眼睛,一如既往的微笑,又亲手倒一杯香茗过去,“这是覃家的天山雪莲茶,皇家要覃府茶道新贡上去,我才不愿意呢。你想,皇宫里塞满了珍宝美女,凡是最精致的东西源源不断往里面进,叫咱们百姓吃啥喝啥?我偏不进,偏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分享。” “大欹王朝对夫人有家仇,伍子明自。”伍子一脸肃然,认真道。 覃夫人放下手中的酒盏,一只手按在伍子的手背上,温热的感觉弥漫开来,反而让伍子手足无措。他想抽手,覃夫人眼圈突然红了,哽着声音,“伍子,记住,这二十年来,我的故事从来没有第二个人听过! ” 她的指甲深深掐入伍子的手背,每一个字清晰地吐出,仿佛内心有汹涌的浪潮排山倒梅拍打着。眼中更是有水光盈盈,她极力压抑着,唇片不停地抖动。 强悍的覃夫人眨眼之间成了无助悲哀的弱妇,伍子一时反应不过来,不自自主点了点头,百折千转的话语到了唇边化成淡淡一句,“夫人的好意伍子心领了。您真要说,伍子听着呢。” 覃夫人似乎安定下来,她仰头饮下盏中酒,酸涩地逼回了泪,“想想也没什么好哭的。二十年都这样熬过来了,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只是,我向来不认命,不相信他们都死了 ” 说罢,她自顾提起酒壶往酒盏里倒,伍子见她神情惨痛,也没去阻止。果然覃夫人一口酒下去,继续道:“夜里我给邰宸烧香去了,咋天是他四十岁阴寿。按我们老家规矩,阴寿要祭坟的,却连个尸骨在哪里都不知道……可恨那个晟阳王偏偏选了这么个日子大摆盛宴,鞭炮声炸得我快疯了!我真想冲进覃府,朝着里面大喊,宸哥,你的二丫头来看你了!…… ” 覃夫人说到这里,泪水猛然袭来,她以手掩面痛哭出声。 伍子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您跟邰宸老早认识?” 覃夫人哭了一回,心间仍旧如刀割,却没先前那样难熬了。擦拭完眼泪,她歔欷道:“邰宸是我父亲的养子,我们一块长大,曾经私定终身。我姐姐长得温婉可人,最受父亲喜欢,却也爱上了邰宸。我父亲原来是都城守将,深得宣平皇帝信任。后来父亲辞官养老,举荐邰宸接替他的位置,并将姐姐许配给了他。邰宸父母双亡,怎敢辜负父亲的养育之思?他们结婚耶天,我独自离开了家……” “于是您逃过了一劫,对吗?”听着这些略显简单的叙述,伍子内心却是热血贲张。 “起初我恨所有的人,父亲姐姐还有邰宸。我隐姓埋名四处漂泊,想离都城越远越好。宣平二年的那场宫变,广肆株连,殃及我全家遭受灭门之灾。我得到噩耗赶了三天三夜路到了都城,邰府已被抢掠一空,我只在府门外面拾到姐姐的一幅画像,都已经破残了。”覃夫人哀哀地回忆着。 伍子恍然大晤,厢房里的那幅画像,竟是唯一可以供覃夫人回忆的物件,怪不得她视若珍宝?那么,除了得到邰宸夫妇的死讯,她还知道了什么?伍子佯装叹气,试探着说:“没想到夫人这次离家出走,竟是跟亲人生死两别,邰家人也没一个留得住。” 覃夫人也是哀叹:“他们要是生个一男半女的,恐怕也难逃厄运。那个时候整个都城乱啊,人人自危,家家闭门。我也赶紧离开了这个地方,辗转落拓,在北境一带做起了小生意。后来认识了阿小他父亲,我嫁给了他。算命的说我是旺财旺夫相,生意果然越做越大,等到回了都城,都亦时过境迂,物是人非了!” 这样语带颓丧的话,伍子欲言又止,慢慢地转过脸去。外面有轻风,月影摇晃在喜鹊蝙蝠的梨木窗棂上。夜色渐浓,烛火烧得热烈,一桌子的佳肴变得凉了。伍子正眼望住覃夫人,眼前的妇人也是默默注视着他,眸光暗捅,滕胧得变幻迷离。伍子慢慢呷了几口酒,无声地笑了笑。 “我已经听完你的故事。请说吧,要我帮忙什么?” “帮我找到邰宸。” 覃夫人话语落得极轻,却如晴天一个惊雷,震响在伍子的耳际。他睁大眼睛,脱口道:“邰宸不是已经战死了吗?” “我不敢确定,或许是个幻觉。”覃夫人低声说,“半年前,正值覃家在城西开粥棚,我亲自过去掌勺济贫。那日求粥的贫民差点挤破了粥棚,我却无意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他一直在看我。那时天热,他头上的斗笠压得低低的,但还是能看见他的脸,那张脸,他……” 覃夫人说到这里,似突遭蜇螫一般,眼光变得恐怖起来。 第5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 毁脸   伍子心里跟着发紧。他平时心思敏捷,神色依然淡然,只望着覃夫人掩着惊悚不安的眼睫在剧烈地地颤动。 覃夫人终于仰面饮下一大口酒,深深地吸了口气,道:“那张脸狰狞得简直不像是人,要不是自日里,真以为撞见鬼了 …… ” “您认为那人是邰宸?他毁了容藏起来了?”伍子用怀疑的语气问。 “那个看我的眼神……二十多年了,我闭上眼就像刚刚发生过。再说,他一见我注意上了他,为什么扭头就走?他的背影瘦了、老了,可我还是断定他就是邰宸。” “可是邰宸明明已经死了。南城门失守,他不是战死了吗?” “我起初也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于是暗地找了二十年前攻城的老兵,他们确实亲眼见到邰宸被烧死在烟火里,身穿金盔甲手执御赐宝剑。有一点非常让人起疑,叛军只是单从衣着佩剑判定那人就是邰宸,真实的面目谁都没有见过。” “难道邰宸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逃离了都城?这么重大的事,怎么没人怀疑?” “你想,当时城里城外乱得很,双方都损兵折将,死伤无数,谁顾得了这些?叛军攻下城门后开始围攻皇宫,还等着统正爷给他们论功行赏呢。” 伍子这才相信了,不觉微微颔首,“难怪了,可怜邰将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却只能以这样的面目括在世上。” 覃夫人的眼圈再次发红,幽幽说道:“我恨过他们,他们却都死了,他们死了,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投有恨过。我跟姐姐有手足之情,她爱上他何罪之有?也许这就是命啊,老天爷折磨我们二十年才肯让我与他相认。可是,我寻遍了整个都城,再也见不到他的影子。覃家基业庞大,在生意场上又是盛名显赫,结下的仇家也不少。所谓树大招风,我一个妇道人家,这样急着找个毁了脸的人,岂不让他暴露于天下?” “所以你让我帮你去找。” “是的,你无论如何也耍帮我找到邰宸。哪怕这人不是他,哪怕是一具骷髅,我也省了这份心……” 听着覃夫人低沉的抽噎声,伍子慢慢抬起执盏的手,说:“我会帮你。不过,我有个条件。” 闻言,覃夫人拭了拭眼中的泪水,又恢复了温款的表隋,嗔道:“这话多难听,什么条件不条件的,你要是喜欢,我把整个覃府送给你。还有,覃家有的是钱,你要多少只管提。” 伍子摇头,一本正经道:“杨劼是我好兄弟。他跟家里有点冲突才只身一人闯荡都城。开春就是闺试,您认识的大官多,请您想法子让他赴考。” 覃夫人释然,冲口而笑,“这事好办。有钱能使鬼推磨,打点银子就能搞定。傻伍子,你答应我的事就因为那个杨劼?” 伍子无声地近似苦涩地笑了笑,那对相依相偎的影子再度在眼前浮现。 他曾经也有过幻想,希望拥着阿梨的是自己。只怕是梦里才有吧,他明自。 又明自,他帮覃夫人找邰宸,也是为杨劼找到亲生父亲。 阿梨会高兴的。 慢慢喝尽手中最后的酒,一丝情凉探进心底。伍子用手抹了抹嘴角,豪爽道:“就这么定了。” 第五卷 第四章    “你说的可是真的?”   果然,听了伍子的讲述,阿梨惊喜地问。   她坐在木塌上,手里握着铁夹子。火炉子里发出轻微的木炭爆裂声,那熊熊火光将她的瞳仁燃映得异常明亮。伍子全身烘得暖暖的,微笑着点头。   这个院子是用阿梨的积蓄租下的。因为地处僻静,偶有人声,只有槐树上麻雀扑翅的声响。昨夜又一场冬雪降下,不大,稀疏地落在水缸里、瓦片上,反而给整个院落增添了几分洁净。阿梨生起了火,房间里暖如春色,她说少爷回来就不会感到冷了。   “”这下好了,少爷开春可以赴考,又能找到自己的父亲。“她不无憧憬地说。   “他回来,我们要不要把他父亲的事告诉他?”伍子问。   “暂时别告诉他,开考在即,容易分神。”   阿梨拿铁夹子拨弄完火,环视打扫干净的房间,满意地一笑。拿起扫帚掀棉帘出屋子,在院落里沙沙扫起积雪。伍子见状,连忙跟了出去,帮忙拔除地上生出的天天荒草。   “他要是问起,你就说是求贾夫人帮忙的,这笔人情等将来有能力了还。余话少讲,省得他多心。明日开始我和你一起找目邰宸。”阿梨关照着,望了望天色,笑意盈盈道,“少爷知道可以赴考了,一定很高兴。“   伍子嘀咕一句:“你什么都替他想好了。不能考试,怕他心烦;可以考了,又怕他多疑,缺了自尊。”   阿梨璨然而笑,长袖犹在微摇间,扫帚下的积雪调皮地飞洒过来。伍子机敏地躲开,抄一把雪团扬手。院子里雪花纷纷,两个人的袍袖随风而舞,两只栖在树枝上的鸟雀甛噪,振起翅膀,伴随着两个人的欢笑声,飞向远处。   城西果然萧索,偶有商铺酒肆,楼檐下的铁马铮铮,破旧的族旗烈烈飞扬。沿街也冷清。   放眼望去,一溜儿的贫窑窟,地上的积雪被踩得湿漉漉的,行走的路人也是瑟缩着身子,满脸劳顿困苦的表情。   因为来得早,阿梨心中有些茫然,低喃道:“这怎么找呢?”   “别急,等太阳出来,人会多。“伍子自信地回答她。   当阳光透过云层轻洒地面,街面上来往的行人果然多起来。阿梨站在路旁,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扬起她的衣诀裙角,好像她就是一张鼓涨的帆,即刻就要乘风而去。   远望街面另一端的伍子,他正拦住一名行人比划着什么,那行人摆摆手低着头离开。伍子失望地转脸看她,她笑着扬手示意,长发在澄净的日光下拂动。   有人站在她身侧,她警觉地转头。巡逻的守城兵卒玄甲筒袖铠,银亮头盔耀目,近似犀利的眼光审视着她。   阿梨若无其事地拢紧头帛,嘴角牵起一抹讥笑,又淡淡漠漠地转过脸。那兵卒嘀咕了一句,终经不住寒风刺骨,心有不甘地走了。   夕阳逐渐西落,两个人打听了大半个城西,一无所获。   “明天我们继续找。”伍子说道。   一连几天,还是没有邰宸的蛛丝马迹。   伍子决定将寻找范围扩大到靠近城西的郊外,那里散落几十家茶寮旅舍,一些进城的外乡人为省钱,多半会寄宿此地。   “邰宸有可能不在都城。”阿梨表示同意。   翌日他们去了城西郊外,那日天色晴朗,郊外果多形形色色之人,南腔北调,其中不乏沿路乞。   阿梨一脸兴奋。伍子却发现了异常。   有人在跟踪他们。   跟踪者在后面若隐若现,与他们始终保持十几丈距离,眼光时不时扫向他们。衣着与普通人无异,里面香色麻飞鱼袍衣诀被风轻扬,无意露出了破绽。   一定是裴元皓派来的。   远处的人影,笑着对阿梨道:“今日走得累了,里面人不少,咱们找个人问去。”   正巧有位老者独自在一角饮酒,两个人过去,坐在老者对面,伍子照例问:“大爷,您有没有见过面部狰狞可怖的中年男子?”   老者喝下手中的酒,又满上,眯起眼睛道:“我一生看见长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多了,小姑娘不要看,看见了做恶梦。”   阿梨见老者说话和善,也笑着搭话:“以前长得挺俊的,后来遭了大火,脸被烧了。“   “造孽。”老者摇头,呷了一口酒,嘴里回味一番,又点头,“前几个月倒见过一个,问他他不说话,后来就走了。”   “去了哪里?”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问。 “克清和尚把他带走了。” “克清和尚又是谁?”   老者手中的酒壶空了,将酒盏重重一放,扯着嗓门喊:“拿酒来!”   酒保闻声跑过来,一把拉起老者要赶他走,“田大爷,你可是赊了三十文了,先回家把钱拿来再喝吧。”老者嚷嚷着不肯走,酒肆里的另外两名帮佣过来,几个人连推带搡将老者轰出了店外。   阿梨伸手正要替老者掏银子,伍子注意到那人正往这边走来,及时按住了阿梨,在她耳边低语:“先别急,咱们明天找这个田大爷。”   阿梨回到邰府时值日落,霞光满天,府里的景致涟涟如金。   这样的时辰正好赶上晚膳,阿梨难得可以休息一会儿,等红灯高掌时分,裴元皓会回来。   今日老者一番话,让人有了一丝希望。阿梨心情愉悦,边哼着小曲边转过屏门,连腿脚酸疼忘记了。   复廊深处一个修长的身影,猩猩红披氅依稀在荡漾。细微的霞光映照那对深邃的眸子,就这样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阿梨防不胜防,整个人一颤,心虚地唤了一声。   “大人,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裴元皓望定她,含笑道:“想你了。想早点过来。”   阿梨微怔,整颗心跳个不定,嚅嗫道:“奴婢这就伺候大人。”   裴元皓倒是自在,让阿梨吩咐厨房多做了几样菜。并与阿梨在紫锦楼上对坐,身侧两边女随侍,满屋子的酒香扑鼻。   夜色已经降临,红烛爆出一簇簇最烈的烛花。西边浅出一弯冷月,安静地搁在梨花树丛中。裴元皓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自你搬来,还没好好和你一起吃顿饭。明天不上朝,我就待在这里了。”   阿梨惊了惊,虚弱地“哦”了一声。   裴元皓探身过去,关切地问:“明天你有事?”   “没有。”   四壁火炉燃得正旺,热浪一波波在周围滚动,渗进阿梨身上竟打下一层虚汗。想起明天有要紧的事,伍子和她一起去找那个田大爷。田大爷正说到兴头上,酒壶里的酒却没了。   他说的那个被克清和尚带走的人,究竟是不是邰宸呢?   她恍惚地举起酒盏,学着田大爷的样子,将酒一饮而尽。一股馥烈的气味直冲喉咙,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裴元皓递过去一杯青茶,扶着她颤动的肩膀开怀大笑,连声音都是带笑的。   “阿梨,明天不上朝是骗你的。”   阿梨内心苦笑,白了他一眼。 第五卷 第五章 果然第二日一大早,裴元皓又上朝去了。   他似乎忙碌于政事,对阿梨白日里做了些什么,总抱着不闻不问的态度。大多时候他靠在书案旁,脸色凝重,思绪陷进了对某些事情的酝酿中。   然而,裴元皓还是有开朗的时候的,比如与她开玩笑,看她受惊吓的小模样。这让他始终冷凝的脸上有了一丝温和。他这日也是在阿梨的服侍下,带着不错的情绪出门,整个人看英气逼人,神采。   因要避人耳目,伍子将马车停在柳荫牙道旁,就拉着阿梨直接走向热闹的地方。他们沿路摸将过去,找到了昨日那家茶肆。   从茶肆里的伙计口中得知田大爷的住处,他们继续往前寻路。紧挨破旧的瓦房遮住了一方的天,残积了几天的雪还没融化,将整个路面湿得泥泞不堪。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耳朵灵敏的伍子还是听到后面轻微的脚步声。   “说话留神,有人跟踪我们。”他小声提醒道。   阿梨惊鄂万分,步伐不敢加快,只有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伍子。   伍子装作不经意地踩着雪,猛然飞起一脚,一只野猫从角落窜出,在不远处“喵喵”叫个不停。与此同时,伍子飞快地拉着阿梨拐过巷口,见有户人家开着门,让阿梨进去并掩上门。   阿梨点了点头。伍子的身影闪了闪,只有极细微的脚步声掠过。接着整个巷口寂静无声。   斜斜的风过去,隐约传来喝声叫卖声。阿梨等了片刻时辰,见四处没有人迹,才开了门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经过,将手中的破碗伸到她的面前,颤颤地说话:“大慈大悲女施主,行行好。“   阿梨本能地避了避,从袖兜里掏出几枚铜钱。铜钱落进瓷碗里,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响。乞丐倏然抬头,朝着阿梨咧嘴而笑。   这一笑不打紧,直把阿梨惊得差点忘记呼吸。   “霍大少!” 南州城开金铺的霍大少,此时用脏污的衣袖擦了擦下,嘿嘿直笑,“好记性,不枉与霍某相好一场。听说观香楼着火,阿梨姑娘逃到都城来了,看样子过得不错吧。这一年多来,霍某可是念念不忘阿梨姑娘。” 阿梨没料到霍大少落魄到如此地步,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强自一笑道:“以前的事不要再提,我已经从良了。“边说边从身上掏出所有的银两,连带手镯、耳环统统放在霍大少的破碗里,“我就这些,请霍大少多保重。“ 霍大少掂量着碗里的东西,顺手就塞进衣襟里。阿梨的腿脚动了动,想就此离开,倏地,霍大少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的力气大得惊人,阴鸷的眼光投了过来。 “这点东西就想把我打发走?”   “你想怎样?”阿梨惊怒交加,大声质问,希望伍子能够听见。   霍大少使劲一拽,反手将阿梨抵到墙角,用极为凶狠的口吻道:“你知道的!金铺没了,老婆吊死了,我四处讨饭……这一切全是你造成的!狗娘养的臭婊。子,今日被我逮到,也是老天开眼,新帐老账我要一起算!”   阿梨拼命挣扎,事到如今她退无可退,索性仰头叫喊。刚喊出一个”伍”,转瞬间一把臭烘烘的棉絮塞进她的嘴里。脑子像是有尖锐的蝉声,混成一团。   等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由霍大少扛着进了一间破瓦房。霍大少踢开门,将她扔到草堆上。一阵锋芒似的剧痛凛凛而起,阿梨发出唔的痛苦声音。眼前阴暗如潮,湿冷的空气里漂浮着霉烂气息,她不得不把眼睛闭上了。   霍大少三下两下将阿梨双手反绑,跪在她的面前,顺势压住她的双腿,眼里的恨意加深、加深……啪啪!左右开弓给了她两记重重的耳光,才咬着牙痛骂:“想当初,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每次你却轻描淡写把我打发走!你们这些女人,变着法子欺诈男人不算,还装一副多情状,背后数钱数得手抽筋,还在笑男人天真幼稚!你们害得我家破人亡,每次想起我恨不得扒了你们的!”   他越骂越狠,又是几下响亮的巴掌。阿梨的脸迅速红肿起来,嘴角隐隐有血丝渗出,额头冷汗不止,从喉管里发出的呜呜声响不由虚弱了几分。   霍大少骂毕,略缓了一口气,盯住阿梨的目光渐渐由凶狠变得起来。阿梨曾经见惯了这样的目光,她清楚地明白接下去将会发生什么。额角的汗漫过眉毛,迷糊了眼睛,霍大少一寸寸逼近的脸变得逐渐模糊扭曲。   霍大少的目光已经被强烈的欲望淹没,他猛然伸手扯开阿梨棉袍的前襟,女子霜雪如画的肌肤散发着诱惑,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眼角绽开,“你不是卖艺不卖身吗?我倒要试一试,你这种女人的心是不是黑的!”   恰这时,屋外有个影子闪过。接着,只听得霍大少沉闷的一记惨叫。阿梨睁开眼睛,霍大少似乎滞在那里,鲜血从头顶顺着半张脸蜿蜒而下,接着重重地歪倒在她的面前。   伍子冲进了屋子。   “阿梨!”   他赶紧给阿梨松了绑,扯去她嘴里的破棉絮。阿梨坐在那里似乎傻了,惶恐地盯着霍大少满是血污的脸。接着她哆哆嗦嗦地起来,却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伍子想去扶她,却见她全身痉挛得瑟缩成一团,猛地翻江倒海的呕吐,咳着、喘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呕尽了才罢休。   伍子难过地抱住她,无边无际的痛悔占满了胸口,“阿梨,是我不好,我不该走远。”   终于,阿梨颤抖着扬手想打他,到最后还是放下,整个人失了架似的软在他怀里,放声大:“你怎么才回来啊……” 第五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怒意 “那人功夫了得,我想甩得远一些。阿梨,对不起。我光顾着这些,却把你置于危险中。” 伍子用手背拭去阿梨嘴角的血痕,又帮她整理衣袍,嘴里不断地哄着:“以后我不让你出门了,那些事我来做。你要是出了啥事,杨劼不会放过我,我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阿梨哭断肠,却不忘提醒伍子,“不要让少爷知道......” “知道,知道。”伍子拍着阿梨的后背,声音也哽咽了。 阿梨回到邰府,天色尚早。因为出门装束一直素朴,整张脸又用青帛裹着,府里的侍卫婢女谁都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她简短地吩咐 女准备夜膳,若裴大人回来就说今晚她早歇了。吩咐完毕,全身已是难耐难捱的酸痛,她独自慢慢走回房间去。 到了日落西山时,阴暗如平常一样逐渐移入。琐窗半开着,最后一缕霞光透过窗纱撒了进来,落在螺铀镶嵌的紫檀床塌上。 阿梨半蜷缩在上面,乌发遮掩的脸孔毫无血色。她吃力地环视周围,在霞光辉映下,满屋子的繁丽浮华微醺了她的眼。绣有凤尾花鸟的被褥上,七彩光艳变幻炫目,而质地又是极好的九孔蚕丝。 每每睡前,她总会用手轻轻抚摸,感受着那里的丝薄柔滑。她告诉自己,美好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就是在其上睡上多久,也不会有人来吵她烦她。 而今日,也是这样的抚摸,满心满意的全是痛。多少次她强迫自己不去回忆那段往事,也以为自己会逐渐忘却。霍大少的出现,让人窒息的罪恶感难以控制地代替这些日子的幸福,并且在扩大扩大,迅速淹没了她的神经。 原来,自己也犯过很多恶事,害死过人。 这尘世,除了自己在乎的人,从来就不曾被她唯唯遵从的。她有自己的世界,世间众生对她侧目逾甚,她愈是加以藐视。对霍大少之类的也如此。对她而言,都不过是俗调的蠢人,她是早就漠视了的。 仅此而已。 而偏偏霍大少老婆、冰蓝都死了,死之前都叱责她是罪魁祸首。 为什么?为什么? 阿梨满眼茫然,默默流了一回眼泪,才挣扎着起来梳洗身子。 倒了一桶热水,她缓缓将赤。裸的双脚伸进去。刚略沾上水面,又痛得针刺般缩了回来。低头一看,原来这些天的奔波,脚底磨出了血泡,伤口裂了。又是一番折腾,最后她将双脚缓慢伸进水里,一种惬意的舒服感从脚底蔓延到全身,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房门轻轻被人推开,裴元皓出现了。 阿梨坐在原处似乎睡着了。一带斜曛的光落在她的侧影上,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她的面颊。浓密的长睫仿佛经不住长久的困顿,软弱地垂着不动。 他轻手轻脚地过去,来到她面前蹲下,用指尖小心拂开面上的头发,她红肿的面容一点一点展现在他的眼前。他紧蹙眉头,手指顺着面颊绵绵滑向她的嘴唇。阿梨睁开眼睛,眼前变得清晰,裴元皓以复杂的眼神凝视着她。 她动了动,轻唤:“大人。” 裴元皓起初并不说话,抬起她的湿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拿干棉巾小心擦拭着。他的动作很专注,又轻缓,阿梨浑身一个战栗,想将双脚抽出。 “不许动!”他突然大声阻止了她,又近似凶狠地骂出一个字,“蠢!” 阿梨不知道裴元皓在骂谁,还在恍惚着,裴元皓已经弯身将她抱起来,一直抱到床塌上。他好像有备而来,从身上掏出一瓶药膏,不胜其柔地抹在她的脸上,在她浮肿的部位轻轻抚动。待药膏彻底渗入,才将注意力转向她的双脚。 阿梨小心地注视着他的动作。他的手劲很温柔,手指间却感觉不到一点的温度。她知道他在生气,努力现出一个讨好的浅笑,“今日救我的是不是你派去的?” “是正祥。”他沉闷地回答。 “多谢他救我。我和伍子也就去城西瞎逛......”她试图解释。 “阿梨。”他突然截断了她的话,眉心依然紧锁,一字一句地对她说,“这种事我希望是最后一次,以后绝对不许发生!” 他的声音冰冷,却坚决。不知为何,阿梨乖顺地点了点头。 “好,就这样定了。从明日起,乖乖在府里给我呆着,未经我允许,不许出大门半步。” 他又开始发号施令了。 阿梨吃了一惊,昏暗的烛光下,好不容易荡漾起的微笑又消失了,她抗争道:“你承诺过给我自由的!” “那是半年后。在这期间,我必须限制你的行动!”他冷冰冰地回答她。 阿梨一时哑口无言。呼吸之间,裴元皓不容分说将被褥盖住她,就着被角掖了掖。昏蒙的烛光摇曳不宁,裴元皓高大的影子映在轻纱幔帐上,接着渐渐浅淡,消失。 听着门扉被轻轻关上的声音,阿梨无奈闭上了眼睛。 第五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春闺 农历二月十五,春试的 后一天。 杨劼一身清爽的青缎长袍,将最后一张试卷交给监考官,出了考场。外面的空气干净,他抬眼仰望天空,不禁长长地吁了口气。 此时将近黄昏,初春的寒意仍旧清凉,四面有冷冷的风袭来,他不由拢了拢衣领。袁黛儿说好会来接他,也许自己出来尚早,暂且在考场外等待。 这两个多月来,他是顺风顺水,过得顺畅。 伍子想法子帮他求了个赴考的机会,他在阿梨给他准备的小庭院里苦心攻读。伍子难得见上人影,见面是一副匆忙的样子;阿梨被裴元皓几乎软禁在邰府,她托伍子带口信,等春试完毕,离他们相聚的时日不远了,她会回到他身边的。 袁黛儿也是少有的温顺,来的次数不多,生怕搅了他用功读书。每次来,待的时辰不多,甚至还学会了沉默寡言。若是无意提起自己的母妃 ,一瞧杨劼黑脸的模样,她赶紧缩了舌头。 而静心师太,那次莫名其妙的一番话之后,不再出现。 似乎,每个人都在为他考虑,为他腾出一份安宁。 愈是如此,杨劼内心愈是不安。他隐约感觉,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和顺,有种莫名的危险逐渐向他逼近。 有考生三三两两从里面出来,英姿勃发有之,垂头哀叹有之,神情各异。杨劼想,不用多少日子,金殿上满朝文武,科甲进士俱跪在 陛之下,而他也位列其中吧。 心中忧虑俱消,他有点得意地微笑。 几辆官车在门口停了,相继出来的官员客套着作揖问安,并由官差引着往考场走。杨劼看他们一色的皂色直 官袍,便低着头往侧旁让 。 此时一阵大风起,吹得官员们衣决飘飞。有只三品文官通天冠帽被吹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偏巧停在杨劼脚前。掉官帽的人慌忙跑过来拾起,小心地用手拭去沾上的灰尘,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杨劼。 杨劼与对方打了个正眼,愣住了。那人盯着他,眼神犀利如刀。他一扬手,一记耳光骤然击在杨劼毫无准备的脸,清脆的响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小畜生,找了你好久,原来你在这儿!” 杨靖业伸着颤抖的手,攥住杨劼的前胸,眼里燃起怒火,“整日不学无术,尽给家里惹是生非,还跑到都城来了,你娘白生你这个儿子!” 杨劼捂住脸,神情隐在绵密的阴翳中,深重而急促地呼吸着。其他官员见状,纷纷前来劝说:“原来是令郎。杨大人休要动气,如今父子相聚,杨大人又升职都城,此乃双喜临门,可喜可贺啊!” 杨靖业尴尬地回礼,“犬子昏 无能,让诸位见笑了。” 众人笑着又劝慰了几句,自顾进里面去了。杨靖业面对着杨劼,神色愈加阴沉,恶狠狠地道:“给我回家去!” “不去!” 杨劼也是一脸凶相,两个人对峙着,杨靖业见左右无人,眼底寒光四射,“我到了都城,由不得你逍遥自在,绑也要绑你回去!” 说完,一挥衣袖,站在官车两旁的家奴领命而来。杨劼见势不妙,拔腿就逃,没跑多远就被后面追来的家奴给抓住,众奴齐上阵,将他押解到杨靖业面前。 杨靖业唇上挂上了冷笑,拉长了语调,“听着,押回御史中丞府!” 第五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险恶 “喂喂,你们这是干什么?” 四角帷幄的宫车恰好驶过,涂金铃铛叮叮作响。而比铃声更清脆的,是袁黛儿嚣张的声音。她掀开车帘出来,带着惊愕的神色。 杨靖业这才一惊,虽然不认得袁黛儿,单看气派也能断定是皇家女,于是忙让众奴住手。赶马车的小六儿尖着喉咙吆喝道:“三公主在此,还不退下?” 杨靖业心生烦恶,勉强过去施礼,道:“这是杨家的私事。微臣带犬子回府,请公主不要阻拦。” 袁黛儿掠过杨劼恐慌交加的目光,背着手在杨靖业面前走来走去,轻轻笑了笑,“大人的家事,按理说我管不着。只是杨劼是我最看重的,我正考虑把终身托付给他呢,他就是我未来的夫君。大人,您说咋办?” 杨靖业面色突变,眼珠子不断地转动,旋即镇静下来,笑道:“承蒙公主厚爱,这是杨家世代无上的荣耀。只是家里有事,微臣要带阿劼回去。” “我也有事找杨劼。待我的事办好了,大人再来跟我要人吧。” 杨靖业从未见过如此这般张狂不讲理的女子,气得不知所云。袁黛儿挑起眉头,笑声脆亮得周围人都能听见,一只手随意伸进杨劼的胳膊,“咱们走吧。” 杨靖业瞪着眼珠子,望着袁黛儿的宫车扬长而去,一甩团纹袍袖,高呼:“来人!” 被赶到一边的家奴方匆匆过来,不待老爷开口,出主意道:“老爷,要不要现在就把少爷追回来?” 杨靖业心里恶火窜烧,怒骂:“一群蠢货!回府!” 天色近晚,小庭院里弥漫着冷意,火炉子里一点火星都没有。杨劼斜倚在木椅子上,几乎感觉空气都被冻住了,每一个呼吸都是艰难的。 袁黛儿站在他的面前,眼光定住他的脸,深沉的带着审视。她此时脑子里疑问百结,想问又不敢问。那种感觉犹如千万条缠人的藤,几乎窒住了她的呼吸。终于她不复忍耐,急问:“你说啊,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前只知道你离家出走,却没想到你怕你父亲怕成这个样子!” 杨劼大半个身子蜷缩着,目光迷蒙地望着不知名处,含糊地说了一句:“他会杀了我......” 袁黛儿快步走到杨劼面前,弯下身子,用恳切的语气道:“杨劼,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亲人,心里有什么事都不会隐瞒。你也不要瞒着我什么,是不是因为那个阿梨?还是因为别的?你快告诉我!不然,你要是真的被杀了,岂不冤了悔了?” 杨劼顿时一个激灵,一把拽住袁黛儿的裙 ,声音因为恐惧而发抖,“三公主,你救救我。其实,我不是杨靖业亲生的,我的父亲是邰宸......” 杨劼细细碎碎地叙述着。仿佛有雷声从远处轰鸣而来,在头顶炸响。如此巨大,以至于袁黛儿的脑子瞬息空白。 宣平三年的春天,她和他几乎同时失去了父亲。她从小悲悯自己,殊不知杨劼比她更可怜。上天安排他们相遇,为的是将两个同是天涯沦落人拴在一起的啊! 她认定他了。 袁黛儿紧紧抱住杨劼的双臂,泪水却控制不住地流淌,嘴里一字一字地咬着牙说道:“谁都不许把你带走,你是我的!杨劼,你等着,我找母妃去!” 杨劼大惊,慌忙伸手去扯她,“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告诉你母亲!” “我知道!但是你不能守着这个院子坐以待毙,我必须想办法让母妃进宫去,请求皇上给你功名,这样杨靖业就不敢动你了!” 她言出必行,望了望已经一头冷汗的杨劼,随即跑出了院子。只留下一串急促地脚步声,和着不详,传遍杨劼全身。 郊外的玲珑寺到了晚间万籁俱静,日影斜上纱窗,冷落成一片沙漠。 青烛掩映,静心师太埋头抄着经书。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句落入眼底,变成了两个字,寂寞。 是寂寞的吧,春宵苦短,冬日正长,光阴十年如一日,悠远而绵长。而她,必须这样过下去。 一阵风萧萧,烛光摇曳晃动,她抬手遮住。张眸凝望月色,那一张略带稚气的面容映现,如此纯净,却藏匿着警惕。她的心内莫名的一痛,不由念了声阿弥陀佛。 禅房外有响动,接着就是人的说话声。她疑惑地站起来想探个究竟,房门推开,袁黛儿急冲冲闯了进来。 静心师太见状,拢起眉心,“黛儿,这么晚了来寺院干什么?” 袁黛儿胸脯抑不住的起伏,眼睛里波光闪闪。静心师太尚在愣怔时,女儿扑通跪在了她的脚下。 “怎么回事?”静心师太大吃一惊, 查看屋外无人,才关上房门,回身急问。 袁黛儿的肩膀一抽一抽的,低泣道:“母妃您不要阻拦 ,我要定杨劼了!我要嫁给他!” 静心师太听见这话,惊讶得张大嘴巴,体内却是热血涌动。 “这事白天可以说,偏偏摸黑大老远的赶来,你失心疯了?” “女儿就失心疯了!今晚不说,我会睡不好,活活被憋死!” “杨劼对你说了什么?” “他没说什么。今日春试结束,女儿怕他去找那个阿梨,所以想早点嫁给他!” 静心师太盯住袁黛儿的神色,沉吟,踌躇了稍许才问:“你要求娘做什么?” “母妃 ,您快去求求皇上,给杨劼一个功名吧。有了功名,房子俸禄啥的全都有了,这样他不会受了欺负了。”袁 儿天真道。 静心师太阖起双眼,站在原地不动。过了良久才睁开眼睛,眸中划过一缕难读的复杂。 “黛儿,别为难娘。你去告诉杨劼,功名利禄靠自己争取,怎好让一个出家人进宫面见皇上?这是犯了大忌的!” 袁黛儿竟似呆住,伸手摇晃着母亲的袖口。因为内心焦灼,说话便不顾一切了,“女儿官场上的事不懂,无奈之下才赶来求母妃的。想当初统正爷放过我们母女,不光是因为我只是个女婴,他对您何止是出于怜悯......” 一记响亮的巴掌声,击得袁黛儿仰首掩面。她失措地望着母妃 ,母妃的手指微微抖着,眼里寒光闪闪,薄薄的面肤下青色经络突绽,竟似狰狞。 “我杜菁一生只忠于先皇,过去是,将来也是!你要是胡说八道,我问你,你可知罪?” 袁黛儿吓傻了,不住地喃喃道:“女儿说错了,说错了......” 仿佛再也没有力气,静心师太颓然坐在椅子上。光晕昏蒙,眼前袁黛儿的目光更是迷蒙。她注视女儿的脸好半晌,方沙哑着嗓子开口道:“天晚了,我让可悯给你准备房间,明天你回去。” 袁黛儿光顾着应诺,忘记擦去脸上的泪花。静心师太从面前走过,袈裟轻飘飘的,她的身影在袁黛儿眼前模糊成了一团。 第五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往昔 二月间的皇宫有了融融春意,杨花吐蕊,宫柳垂地,呈现出霏霏欲飞的趋势。 盛装进宫的静心师太,慢慢沿着青石御道走。前面就是皇帝的寝宫,天地间一下子变得空旷。宫人的唱和声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寒凉扑面,静心师太不由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耳边回荡着阵阵曼妙清音,一盏盏琉璃纱灯在白日里依然燃着,雕镂为花的红木窗棂漏下一轮轮残月般的光晕,将宫妓们舞动的倩影汇成川流不息的银河。静心恍惚地看着,一切模糊得如在云里雾里。 往日的时光纷至沓来,依稀自己也是这样,舞动时如风起落花,彩蝶展翅一般。 可是,到底是时过境迁。 她好歹还活在世上,老天爷已经算是眷顾她了。 “师太,请坐。” 宫人的声音 地响起。她停止恍惚,笙音不知何时停了,宫妓们正在鱼贯退出。隔着垂帘,能够朦胧望见斜靠在龙榻上的统正,一身素白深衣,揉着额角的模样。旁边一名粉黛女子轻轻捶着他的腰背,如云的青丝松松地盘个发 ,肤白如雪,仿佛是玲珑寺禅房后面放的白桃花,带了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似是被什么触动,静心的手不由自主地捏了起来。 宫人早搬张海棠软墩放在她身后,再次小声提醒她,“师太,皇上赐座呢。” 静心谢了恩,缓缓落座。里面的统正皇帝轻轻咳嗽几声,淡淡地说道:“师太可是二十年没进宫了,你入座慢慢说吧, 次为了什么 ?” 静心起身,也是平缓地回话:“贫尼为黛儿而来。想她已经二十岁了,终身大事若再耽误,必然遭致民间非议。” 良久默然,统正粗重地一声叹息,“如此说来,是朕疏忽了!” “皇上以幸天下,黛儿在皇宫里蒙皇上护爱,贫尼无忧也。只是黛儿从小性情乖张,我行我素,让她看上眼的实在不多。”静心稍显局促,分明站在软墩前就是不敢坐下去。 见状,统正泛起了一点笑意,“你就直说吧,黛儿看中哪个文人雅士了?” “今年春试的秀才,叫杨劼。” 统正身边的女子略一停滞,接着若无其事地继续轻捶统正的腰背。统正嘴里轻念杨劼的名字,笑了笑,“如今年轻人摸不透了。” 说罢,他转头对身边的女子说:“芷媚,你且下去,回头朕再召你。” 芷媚款款起身,步态娉婷地打帘子出来。走到静心面前,极优雅地行了礼。静心目不转睛地盯着芷媚,似是回忆着什么。芷媚从她身边经过,隐约带起一缕微寒的风,丝丝滑入静心的心脾。 她转头注视着芷媚的背影,直到那道影子消失在窗幔外,才无声地叹了口气。 统正已经信步走到她的面前,似乎理解她此时的想法,笑道:“怎样?像不像以前的你?” 静心惊了惊,神色仍是惯常的清浅,道:“皇上还没给她名分吧?” “名分有那么重要吗?”统正不经意似地淡然笑说,“想以前,你虽是个宫妓,天天想着要名分,结果差点被那些心怀嫉妒的害死了。芷媚比你聪明,她什么都不要。这正是朕迷恋的地方啊。” 轻叹的语气,依稀还是久远的年代,他总是用这种怜悯的语气说话。那时她的心里只有皇上,对这个年轻王爷的怜惜并不在意。也正是这种不在意,反而能够长久在统正心里保留一片碧云天。 这就是不杀她们母女的原因,她知道。 可是,男人爱上时决然,放弃时也是决然的。岁月几经打磨,她变得不是当年清婉的她,他也停止不了留恋花丛的脚步。对他而言,她不过是他年轻气盛时盘旋在头上却触摸不到的鹏鸟,如今有更好的鹏鸟让他可近可远,她再也不能动他的心分毫。 世事如棋,她将最重要的一枚子,落在局中。 远处有钟鸣声,一下接着一下。静心垂眸,还是那副娴静安静的模样,轻声应道:“皇上说的极是。” 统正满意地颔首,似只在闲话家常,“杜菁,你老了。别光顾着敬神拜佛,赶快给你女儿找个乘龙快婿,有了依靠可以颐养天年。” 见静心脸上凄清一片,方又有些不忍地说:“那个杨劼,你给朕说说。” 静心从皇帝寝宫出来的时候,远处的钟声又响了。青砖铺就的御道,洁净得连一片树叶都不见。天依然寒冷,她紧裹着黑缎斗篷,无声无息地踩在青砖上。 从一处白玉雕栏走向另一处雕栏,她停止了脚步,抬眸远望,仿佛在回忆过去的一段时光。无人知道她的心思,在人们眼里,她不过是个独守青灯古佛的宫闺寡妇而已。 凉亭过去就是御苑了,里面的桃林定是粉红簇簇了吧。桃林后面应是鲤鱼池,那时候她就喜欢站在池边扔鱼饵,开心地逗弄着池中的锦鲤。也就是在那里,无意经过的宣平皇帝看到了她。 金色的阳光洒满整个桃林,宣平皇帝的九龙袍闪着光亮,耀花了她的眼。 前面有背腰佝偻的老宫人手持长柄扫帚,一丝不苟地清扫地面。静心放缓了脚步,有意无意地轻咳了一声。 老宫人木讷地抬起头,混浊的眼光闪过一丝光亮,带了几分恭谨,“贵嫔娘娘......不不,师太......” 李公公嘿嘿直笑,眼角笑出菊花,“老奴扫了二十年的地了,身子板硬朗着呢。” 静心心里半是酸半是涩,刚想轻声说些什么,却听得不远处还有沙沙的扫地声。于是摆手止住李公公的施礼,客客气气地合掌念道:“愿菩萨保佑你,阿弥陀佛。”李公公吃力地叩首下去,待回头,静心已经踏过青砖,迤地的斗篷如烟飘荡。 她的脚步,依然无声。 第五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相约 正是杏花烂漫的时节,统正二十年的会试发榜了,中试者名单里赫然有杨劼的名字。 杨劼当众仰天长啸,眼眶里泛起了水雾。 那一刻,都城的上空辽阔无际,天色灿烂明亮,光明的前途就在眼前。 他终于长舒一口文。 一口气跑到小庭院,阿梨正在紧张地等待消息。杨劼笑出声,一把抱起了她。 “阿梨,我中啦!我们会有大房子,什么都会有的!” “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的!” 阿梨跟着大笑不止,裙角飞舞。两个人笑闹着,杨劼突然想起什么,拉起阿梨的手直奔外面。 一路春风袅袅,温柔地拂过他们生动的面庞,空气中有馥郁的香气,温润而美好。他们终是跑累了,道边梨树翠盖亭亭,昭示春时的梨花会开得茂盛。杨劼站定,执起阿梨的手,他的笑容是滟滟春风,带着一丝得意。 “你看,再过大半月梨花就要开了,你就能回到我的身边。” 阿梨笑得粲然,伸手替杨劼拭去额角的汗意,“你来接我。” “我会在这里等你,然后一起手拉手回家。” 这是他们的约定,阿梨不住地点头。 她有些恍惚,想起两年前第一次出逃,也是这样的梨花树下。回望过去,南州噩梦般的遭遇早呈浅淡,春风再度温柔,少爷就在身边。她想,一切都是值得的。 是告诉有关邰宸的时候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会陪着少爷一起去寻找。 听了她的叙述,杨劼惊愕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喃喃道:“怎么可能......我父亲还活着?” “伍子正在调查此事,也许摸到点儿你父亲的行踪。我因为被裴元皓看得紧,不便出来。”阿梨抬头看着天色,又嘀咕一声,“我是偷着跑来的,裴大人快回来了。” “哼,他要管你也就这么些天,不必理会他。”杨劼面呈不屑之色。 “好了,你去找伍子问问。等有了消息,我们一起去。” 两人在柳荫一带分手。 杨劼望着阿梨匆匆赶回去的背影,心里又莫名的不舒服起来。他很想把遇到杨靖业的事情告诉她,又怕她在裴元皓那里漏了嘴,想想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他们哪里知道,不远处停着一辆落帘马车。马车里的杨靖业注视着他们的动静,待柳荫下的这对男女分手,方恼怒地落下帘子,“回府!” 对于杨靖业来说,都城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愈是接近皇家御苑,王公勋爵们的华宅愈是密布。御史中丞府虽然没有南州杨府那般大,却也是赋有特色的,更为甚者,因为跟当今皇帝挨得近。 自从搬到都城,诸体事端都能平顺过去,皇上也赞赏有加,杨靖业还是不安。 因为有杨劼。 杨靖业气冲冲回到府里,八夫人美香迎上前,端上酽酽乌龙茶。杨靖业心中恼火,没注意茶水滚烫,喝上一口猛然呛起来,手中的茶碟掉落在地。 “哎 老爷,回来怎么魂不守舍的样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美香吩咐丫鬟收拾狼籍,自己拿粉拳轻敲老爷的脊背。杨靖业咳嗽够了,老脸涨得通红,骂了一句:“没想到,那小畜生中榜了!” 闻听此言,美香也变了脸色,“老爷,千万别让他得逞啊!” 杨靖业沉沉地点头,“他没死已经够咱们害怕的了。他要是取得功名,在官场上与我作对,起报复之心,事情更难了。那些官员只知道父子同朝,他的险恶之心谁能料得?” 美香眼珠子转了转,出主意道:“他不是还在和阿梨纠缠不清吗?咱们就暗地找人去告发他,告他向来跟妓女有染,有损贡生形象。现在又故意跟晟阳王作对,抢他的女人。老爷您想,就算主事大人不相信前面的话,后面的事情可是板上钉钉的,主事大人不给老爷面子,也要给晟阳王面子不是。” 杨靖业满意地笑了,眼角满是狡黠的皱纹,“然后我故作大义灭亲的样子,请主事大人将杨劼发配到偏远地方给个小职位,让杨劼永不得有出头之日。杨劼一离开都城,他的小命就控制在我的手中了。” 他狠狠地咒骂一声,接着阴沉地笑起来。 这些日子,玲珑寺里的静心师太也是坐卧不安,几乎天天等着消息。放榜那日,她派可悯两个小尼姑前去皇城。可悯回来禀告师太,杨劼中榜,静心接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刚略略放下心事,没过几日,宫里的张公公却老远地赶来了。 张公公茶还没饮上一口,便面露为难之色,“师太,奴才今日奉您的意思去礼部询问,杨劼虽是中了榜,却遭人告发。主事大人两头不好得罪,不好处理啊!” 静心一惊,忙问:“那人告发杨 什么?他得罪了哪个大人物不成?” “他跟以前南街喜春坊的阿梨姑娘有私情。阿梨姑娘后来从良成了裴大人的女人,这事整个都城都知道。可偏偏杨劼不死心,死缠着阿梨姑娘不放。您想,裴大人会出面管这种事吗?可心里肯定怒着呢。这种事情若是传入皇上耳里,龙颜大怒,您想帮杨劼也不可能了。” 静心眼皮直跳,手指飞快地捻过佛珠,嘴里念道:“阿梨......” “老奴没了办法,请师太定夺。” “张公公,麻烦您回去把黛儿叫来。” 玲珑寺的钟声清冷了静心的袈裟,她在禅房外独立。寺院里的棣棠开得灿烂,她看着又仿佛没看。心思飘荡在遥远的地方,久久没有回房。 袁黛儿兴冲冲赶来,跨进禅房便拉住母亲的袍袖,亲昵地叫:“母妃,杨劼中了!我知道,一定是上次孩儿来求您,您进宫见皇上去了吧?母妃,您真好。” “不好。” 静心师太盯着袁黛儿,一脸凝重,问道“你不是说杨 既优秀又专情,他跟阿梨姑娘是怎么回事?” 袁黛儿暗暗吃了一惊,慢吞吞回答:“那是过去。那个阿梨......早成了裴元 的女人了。” “黛儿!” 静心师太喝住女儿说话,眼风不自觉地变得凌厉,声音因为气愤变得有些摇摇不稳,“我对杨劼的为人很失望!你是个皇家公主,看上一个穷秀才已经受人耻笑的了,还跟着一个妓女争抢同一个男子,你还要脸不要脸!” 袁黛儿一时不知是惊着了,还是被镇着了,脑子开始不听使唤,脱口道:“那是造谣,根本没有的事!我猜出来了.一定是杨靖业在捣鬼!他怕杨劼金榜题名,怕杨劼会害死他!” “杨靖业怕杨劼害死他......为什么?”静心师太死死盯住女儿,步步紧逼,“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 “母妃......” 袁黛儿突然跪了下来,哽咽道:“杨劼很可怜,他跟女儿一样,都是没有父亲的人。他原来就是邰宸的遗孤,宣平三年春天叛兵杀进来时,他被杨靖业抱走的......” 屋子里不知何时没了声息,袁黛儿抬眼。 静心师太土黄色袈裟的身影摇晃着,面如纸色,那对犀利的眼神早失了神采,却迷蒙空洞地死睁着。 袁黛儿猛地一惊,慌乱地扶住母亲。静心的身体僵硬无力,一只手颤巍巍地抖动着,这种情景袁黛儿不止一次见过,但她还是害怕地唤了声“母妃”。 静心的气息变得凉薄,唇片抑制不住地发颤。终于她抖出一句话,声音染上凄凉,“你让他来,我要见他......” 第5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 阴隼 这是杨劼第四次见到静心师太。 他锁紧眉头看她,一腔狐疑。 还是坐在这个茶馆里。临窗望去,店铺开张迎接客人,街面上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沿路旌旗吃满了风,浩荡飞扬。 刚才淅淅沥沥雨不断,转眼又晴了,窗棂还沾上阳光的清辉。早春都城的天,恍如对面这个女人的心,怎么都猜不清楚。 他始终不能明白,这个法号静心的前朝菁贵妃,此番又急急地找他干什么? “听说你租住在一个小院子里,那里地处僻远,行动不便。皇城靠近御苑的地方有个灵韵阁,是玲珑寺盖的,暂且无人居住。我让黛儿带你去。” 静心凝视着杨劼清秀的脸,竭力装出若无其事地样子,端茶盏的手却抑制不住地瑟瑟抖动。 若是平时,杨劼会断然拒绝。可今日,静心师太望着他的眼眸里糅合了莫名的关切,他的心里涌起了层层慌乱,再也无法拒绝。默然稍许,轻声道:“小院子的租期下个月就要到了。” 静心的鼻子一酸,嘴里笑说:“还真是提得及时。” 杨劼心知自己过得窘迫,还有杨靖业的威胁,小院子实在不能继续租住下去。倒不如暂且谢过静心师太,等将来自己有了仕宦前途再还这份人情。 当下站起身,重重施礼告谢。静心暗自舒了口气,没有提及杨靖业暗地使人告发,甚至没有逼问他家里境况,和蔼一笑,“一个人在外不容易,先让黛儿陪你去灵韵阁吧。” 杨劼颇觉意外,心情却放松了,露出难得的笑颜,“三公主帮了小人不少忙,真该谢谢她。” 静心端详着杨劼的面容,仍旧微笑。此刻的杨劼看见窗外水榭旁有人正在钓鱼,鱼儿上钩,水面泛起层层涟漪,便走过去凑个热闹。静心并不阻拦,兀立在后面凝望他的背影,暗暗拭去眼角的泪花。 袁黛儿兴冲冲跑来,瞧了瞧不远处的杨劼,又瞧母亲的神色,露出灿烂笑容,“母妃,你们谈完了?” 静心缓缓转头,斜阳的光芒落在她的侧影,整体看上去便有了一种母性的光辉。突地,空中传来呱的一声,原来是大鹏展翅掠过楼角,像一张遮天蔽日的帆乘风而去,只在尾巴尖儿处隐隐可见原有的金色。静心不由得微笑,眼角绽出几缕细纹。 “黛儿,你要抓住他,别让他被别人抢走。” 袁黛儿见母亲彻底改变了态度,一阵欣喜若狂,清脆地应了,“女儿知道!” 灵韵阁位于皇城御苑附近,往北走过幽静的小巷,便见青石铺就的御道。杨劼从灵韵阁出来,袁黛儿即兴带他上了通往皇宫的道路。 此刻夕阳在西边落下胭脂红,厚重的皇宫大门缓缓打开,发出隆隆的巨响。御林军两侧而立,衣甲鲜亮长戟耀眼。从正面远望,宫阙连绵如海,神秘却蔚为壮观。 一瞬间,杨劼便被此番金碧辉煌的景象所震撼,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迷离失神。耳畔是洪大激昂的钟鸣声,那声音穿越宫墙,连杨劼脚下的地都在为这样的声势颤抖。金边玄色的九纛龙旗矗立在殿前,依稀能想象统正皇帝坐在九龙御座上,精绘章纹的玄衣纁裳,十二旒冕串串如落星,静谧地冰凉地浸没他端凝的面容。 又似乎,统正凝视着他,两个人仿佛隔了一层雨幕,朦胧得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风骤起,九纛龙旗迎风飘动,一片浓酽的玄色中,杨劼几乎找不到自己了。 袁黛儿一直看着他,见他恍惚的神色,嗤地一笑,“以后殿试,有机会进去的。” 杨劼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眉端又莫名地皱紧,半自语似地说道:“没啥好看的,我自个儿回去了。” 恰这时,宫门喧哗起来,一辆绣帷宫车从里面冲出,张扬地从匍匐在地的御林军面前穿梭。太子袁铖裹着乌黑的斗篷,半掀着帘子观望外面的景致,目光清冷的模样。他仿佛发现了什么,吩咐宫人缓了车速,遥遥之间,他和杨劼对上了视线。 一个在车内,一个在道边,都很清楚地看清对方。 杨劼握紧了拳头,一眼不眨地瞪着车内的人,往事如烟在脑梅里一一掠过。他不会忘记太子行宫里噩梦般的情景,烙刻最深的,就是自己在扎绣的八宝薄纱黄缎里挣扎起伏,紧随而来的嬉笑欢闹声,袁铖伏在他的身上,涂满血色的面容是妖异到极致的狰狞。 此时,袁铖阴笑道:“黛儿,总算养起小情人了?” 杨劼一侧的袁黛儿骤然明白过来,她冲着袁铖大声叱道:“你休想动歪脑筋!杨劼是我的!” “杨劼……杨靖业的儿子。”袁铖阴隼一样的眼缓缓移动,嘴角牵起一丝讥诮,“不用这么紧张,赶明儿问问杨靖业,说不定是谁的,哈哈!” 袁铖的马车扬长而去,留下一串不羁的笑,把袁黛儿的怒骂声抛得远远的。 杨韵更紧地握住了拳头。 第5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 银河 光阴倏忽,诸般殿试完毕,杨劼独自待在小院子里,不安地等待大欹国天子的旨意。那日伍子兴高采烈地冲了进来,告诉杨劼一件振奋人心的消息:依照老者的描述,他总算探得克清和尚所居的寺院,离都城往西三百里地的华越寺。 “那个人不是被克清和尚带走的吗?找到华越寺,就能找到那人的下落!”伍子满脸兴奋。 “你快通知阿梨,我们即刻去!”杨劼精神一振,眉宇问满是惊喜。 邰府。 新凿的寒池岸边垂柳绵亘,纷拂柔曼的枝条将整个后花园染得一片青碧。裴元皓手持鱼竿坐在船头,划船的侍卫将划楫往水中一撅,小船从一带翠绿中脱离出来,叶片似地向池中央飘去。 岸边一棵枫树下,阿梨从青玉栏杆旁伸出头,望着裴元皓悠闲的背影,眼睛里满是狡黠的笑意。待裴元皓放下鱼竿,她轻快地迈上通往石桥的踏石。 船上的裴元皓微微转过头,湖光潋滟得过于刺眼,他不得不以手遮住额角。岸上的阿梨己经跨上了石桥,桃红的鞋尖在湖青的纱裙下若隐若现。他能感觉到她的宽袖几乎流淌到襜裙下,整个人像只蹁跹飞舞的粉蝶。 “跑这么快,小心把我的鱼儿吓走了!” 他笑着道,声音中的温和,如同早春散播的阳光。 阿梨放缓了脚步,妩媚地一笑,“听说迎风街新到一批罗缎,我想赶着做套衣裙!” 水面上正起层层涟漪,裴元皓盯着鱼儿的动静,快活地应道:“让正祥陪你去!” “女人堆里,他一个男人凑啥热闹?我带了两个丫鬟!” “那你快去吧,记得早点回来!” 上钩的鱼儿在船板上乱扑腾,裴元皓这才转身望去,阿梨娇俏轻快地身影渐渐远去。他这才想起自己似乎还想关照什么,正要张口,船儿已经缓缓滑过柳荫,他再也望不到她了。 当时的裴元皓被满眼春色迷醉,他以为阿梨只是出去即回,重新悠悠然放下了鱼竿。 阿梨过了大厅便支走了随侍丫鬟。为了避开裴元皓侍卫的耳目,她吩咐马车停在三岔道上,自己往最热闹的铺子钻。待侍卫不注意,从铺子后门出来,往城门一带去了。 待她和杨劼、伍子会合,己是半个时辰后。 马车辚辚,载着三个人往都城西边奔驰。天光明澈,一行大雁齐整地掠过,凌空传来自由自在的欢鸣声。 傍晚时分他们翻过一座山头。遥望落日向着连绵起伏的群山西沉,在他们的视野尽头冉冉而没,伍子道;“前方山势陡峭,天黑危险,咱们先在此歇息,明日再赶路。” 夜里风声大了,伴随着汩汩的水流声。月光绕着山峰移动,星河发出耀眼明亮的光芒,铺撒向四方大地。阿梨裹着棉被在马车内翻来覆去,望着帘子外浩渺的夜空,不自禁地掀帘往外张望。 火堆燃着,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响。草地上并排而卧的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火光映着伍子熟睡的面容。阿梨悄然侧过目光,杨劼正睁开眼,他那双晶亮一望透底的眸子,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她。 阿梨莞尔一笑,轻轻落下车市。 不久阿梨听见窸窸窣窣踏草声,棉帘掀开了,杨劼呵着气钻进来,乘势一把揽住她的腰,直往她温暖的身子靠,低声说:“冻死我了。” 他的声音极软,像个孩子般。阿梨听了更紧地挨近他,手却伸到他的胸前,手心不断地揉搓在他的肌肤上,仿佛他是冰,她就是融化冰的那股暖火,“身上怎么这么凉?出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多穿衣服,要是冻病了怎么办?” “病了有你,你会伺候我。” 杨劼粗野地将阿梨压在身下,唇齿紧紧舔舐她的颈窝,发鬈间的绒毛扫着她的鼻端。阿梨又痒又痛,发出快活的轻笑,将双臂更紧地环住杨劼的后颈。 半胧淡月挂天空,夜寒,山静,只有夜风不停地穿过,沙沙……沙沙…… 杨劼缠住阿梨的身子,那张写满强烈欲望的面容压下来,便压住了她的笑。唇舌之间带着狂热搅动撕咬着,身心也随着热起来。阿梨被压迫得几近不得呼吸,她想推开他,又似剧烈地渴求他,两个人纠缠着,车架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伍子在外面翻了个身,含糊地呢哝了一句。阿梨惊醒地抬眼,推了杨劼一把,“别闹了伍子在呢。” “你本来就是我的。” 杨劼却是有点迷乱,只顾拥着阿梨,几乎是勒断了她的腰,仿佛只有这样他们从此就生生死死在一起。 “等回去,你就可以离开姓裴的了!” 提起裴元皓,阿梨一瞬间屏息,良久说不出话。此时此刻,裴元皓定是出动手下满城在找她吧?自己这番不告而别,实是理亏。想起白日里他悠然的神情,她不知道回去之后,他会怎样对待她? 杨劼发现阿梨满目复杂神色,眼波恍惚地飘向车顶。他停止了温存,脸上的几许笑意旋即敛去了。 “你在想着姓裴的?” 阿梨目光一颤,看杨劼眉端紧蹙,不由自主绷紧了全身。她轻轻摩挲他的脸,笑容依然嫣然,“胡说些什么呢?咱们当务之急是找到你的亲身父亲,然后……” “然后你成为裴夫人了!”杨劼截住阿梨的话,生气地一挥手,手指差点戳着了她的脸。 这话说得极为刻薄,阿梨几乎忘记怎样去回应,呼吸一紧,方硬着口吻道:“天地良心,少爷你到现在还在怀疑我!若是我想成为裴元皓的女人,我就不会私自出来,陪着你在这个荒山野岭过夜!” 杨劼颓然坐在一边,发丝垂落,冷谟的声音中带了浓浓的怨意,“反正我想起裴元皓,心里就烦!” 阿梨垂下眼帘,眼波深处划过一道阴影,“你不该把对他的恨意强加到我的身上。再说,他并没有伤害过我们。” “算我嫉妒好了。”杨劼冷冷哼声,“将近半年了。孤男寡女的同处邰府,谁相信你们是清白的?” 一股寒意探进阿梨心底,很凉。 她霍然撩起帘子,大声道:“少爷要是再说些不可理喻的话,我现在就走!与其这样平白无故受气,不如被狼狗吃了,你也不用瞎折腾,咱俩的事一了百了!” 杨劼吓了一跳,望着阿梨赛过雪光的亮眸,唇色在月色下透出了苍白,长吁一口气赔笑道:“好了,算我胡说。你知道我也是随便说说,有时候发发脾气而己,天一亮早就忘了。等回到都城,我向你赔一百个不是,成吗?” 阿梨的眼里,一汪泪水几近泼洒下来,她一咬牙,无奈地逼了回去。 杨劼扳住她的脸,在上面亲了一口。又说了些呢喃软款的话语,如此这般安抚,直到阿梨的脸上有了微笑,才放开她乖乖去火堆那边躺下了。 银河影下繁星万点,耳边是风过山塬,细细切切地长咽。然后是空茫一片的安静。 阿梨慢慢放下帘子,才发现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月影稀薄地映在他的脸上,他向阿梨眨了眨眼睛,投去一抹极怡然的笑意。 阿梨这才真正地咧嘴笑了。 第5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 认亲 红日初出,彤云渐散,澄澈的碧空下终于显露出远山近水的轮廓。杨劼仨人重新出发了。 马车行驶了大约两个时辰,进了九峰嶙峋的山谷地带。虽然时已春天,干雪冰凌还是严严实实掩盖了路面,冷风裹着干硬的雪粒如影随形般肆虐着车马。杨劼眼见车身摇晃得厉害,便朝前面驭车的伍子大喊:“太危险了,停下!” “要么咱们改日再去?”伍子勒紧马缰,望着满眼皑皑白雪,忧心道。 杨劼看了身边的阿梨一眼,叹气说:“只能这样了。” 阿梨却问;“离华越寺还有多远?” “如果没有这道路难,二十余里走马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可惜干雪冰凌道是行车大忌,等冰雪消融了再说。”伍子回答。 “那咱们走过去!”阿梨说罢,利落地下了车。 杨劼大是惶恐,紧跟着下车制止道:“这如何使得?你还是转回山外等待,我和伍子过去!” 阿梨却笑了,不无得意道:“常听人说,雪后冰凌道,只看草出草,莫看土过冰,照这样走不会错。”说着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却不料脚底沾着冰面,倏地后仰着倒。杨劼见势快步上前扶住,也随之滑出跌倒,阿梨的身子压在了他的上面。 “蠢。”杨劼又气又笑拥住阿梨。那边的伍子也赶着过来救助,却猝不及防直滑到他们面前,三个人倒在了一起,空旷的山谷里传来他们的笑声。 毕竟是少年心性,他们相扶相依继续往前走,茫茫雪原中遗下沉沉一线脚印,清晰扎实地直达山谷尽头。 太阳在缓缓走向西边,清朗的天空下浮云尽扫,峰峦叠嶂峻崖环绕。眼前豁然开朗,空飞急瀑犹如悬布高挂,耳畔闻得禅钟声声。阿梨张眸俯瞻,幽峰重树间隐约出现几片禅房,青砖宝塔悠然耸立,塔顶上八卦悬空铜刹在彩霞暮金中熠熠发光。 “我们到了!” 三个人欢呼不已,身上的酸疼、疲倦一扫而光。 阿梨望向杨劼,那双黑壳的明眸,在暮光下愈发显得生动逼人。杨劼早侧首低头看她,神色变得很快乐,他伸手拉住她的手,与她五指纠缠。 “一起去!” 阿梨极甜地笑了。 风应谷声,一派无籁。他们的欢笑声与天地化成和谐,三个人相携穿林而过,衣襟裙袂被风吹得飘飘欲飞。 处于幽山的华越寺此时中门紧闭,无一人前来进香,显得分外冷清。寺外的苍松虽是绿色俨然,因为无人,更显天寒鸟惊。三个人敛了笑意,杨劼上前敲了敲石门。 石门很快打开,一名小沙弥探出圆滚滚的脑袋,朝着他们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施主可是从都城而来?” 杨劼一惊,忙应道;“正是。鄙人想见克清法师,烦请小师父带路。” 那小沙弥拱手就请他们入内。走过幽暗的无梁殿,眼前豁然大亮,天井下长满奇花异草,空中兰草弥漫出淡淡的幽香。石案草席上围坐着七八个年轻和尚,正中袈裟老人悠然从容地解说,香烟袅袅诵经琅琅,真是逍遥自在的山中胜境。 杨劼一行止住了脚步。老者缓缓睁开眼睛,吩咐道:“你等将这段经书诵得熟了。”众和尚整齐应答一声,逐个施礼离开。台阶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一一他们没有看见面目狰狞的人。 老者漫游般步到杨劼面前,面目和善,“施主远道而来,莫非是寻人?” “是。”杨劼恭敬地一礼。 “施主贵姓?” “姓……邰。”杨劼大胆地回应。 “佛道慈悲为本,为善心安。我佛以无边的智慧,回向悲悯婆娑世界,给众生一个容易得度的机会。”克清和尚合掌示意,“邰施主,请跟贫僧去吧。” 杨劼暗示阿梨、伍子在外等候,自己忐忑不安地跟着克清和尚往后院走。 走过一段曲折幽暗的小路,夕阳从幽深的天井洒将下来,庭院变得空阔而干燥。一排茅草小屋围着,吊架、陶罐、猎刀、长矛到处都是。空气中仿佛还有草药的清香,杨劼鼻息一动,又听见几声劈柴的声音。 克清和尚在前面走,弯身进了一间茅屋。杨劼紧随而入,劈柴声正从里面传来。屋子正中原是永远都在冒烟随时可以点燃的大火坑,坑中放一口大铁锅,锅盖扣在上面,冒着热气的水泡正从锅盖四围溢出。一名衣衫破旧的僧人低着头举刀劈柴,正一把把往火里送。 “觉鸣。”克清和尚唤了一声。 闻声,僧人抬起了头。 火光熊熊,像蛇一样地四处扭拂着,肆意地勾勒出那人斑斑疤痕的脸,在火光中变得尤为森然可怖。他望了克清和尚一眼,又惊觉地转眼看向杨劼。 那样狰狞的面目,眼光却平静无常。杨劼的心簌簌颤栗,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觉鸣,贫僧当年在都城识得邰将军,二十年未断交谊!若非那场宫变,你不会与贫僧凑到这荒山野岭来。我知你尘缘未了,如若筑起一道墙,谁都无法帮你。此心能造此心消啊!” 克清和尚说完,拉着杨劼近到那人面前,道;“你的儿子寻你来了。请你从如实观,只要说明了,参透了,自然就放下对外的种种孽缘。”再次念了声阿弥陀佛,兀自放下杨劼出去了。 茅屋里热气氤氲,一簇一簇的水泡捂着锅盖淌出,化成无数条混浊的水沟往四面散开去。杨劼恍恍惚惚地站着,带着疑惑,总觉得自己做梦一般。 他就是邰宸,当年叱咤风云的都城守将,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想到这些,杨劼不知是寒冷还是惧怕,全身都在抖。 而邰宸只是冷漠地转过头,甚至对他的突然出现没有任何的反应,只顾埋头烧着火。 杨劼声音也颤了,艰涩地呢喃出两字,“父亲……。” 邰宸眉头一皱,脸上的肌肉显得痉挛,便更丑陋了。他突然冷声笑了笑,沙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施主搞错了,我是觉鸣。” “连克清大师都承认您就是我父亲,怎么会搞错呢?”杨劼心内一阵又一阵的酸楚,隔着点点的火光,他感觉自己快要哭了。 第5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 雪崩 “邰宸已经死了,世上只有觉鸣!”邰宸抽出一根竹木,咔的一声折断在手内。 只是这声音,却如雷声轰鸣在杨劼的耳内,震得他胸口绵绵的发疼。他从怀里掏出那块绫绢,指着上面的血字质问道:“你就是不认我,也该认一认上面的字!邰郎、紫锦楼……写字的人把它藏在我的身上,然后慨然赴死!她至死还念着你,你却想这样忘却我们了!” 邰宸的目光停留在杨劼的手上,终于他伸出手接过。他专注地阅读上面的字,手指越抖越厉害。他的面容虽说是可怖,线条还是清晰的,隐约能想象到二十年前英俊多情的模样。 一片沉寂里,只闻得柴火噼啪的声音。窗外,山风在呜咽。 此时邰宸双目紧闭,手指却越攥越紧,紧到整块绫绢被攥成一团。杨劼两眼紧盯着他,双手迟疑地想去抽回绫绢,邰宸突然睁眼,吓得他缩回了手。 邰宸起初无声地笑,脸上的疙疙瘩瘩抽搐得厉害,接着他放声仰天大笑起来,笑得不能抑制,连肩胛都在颤动。 良久他狠狠喘了口气,含糊地咒骂了一声。接着他摇晃着手里的绫绢,用陌生的眼光扫向杨劼,带了一丝讥嘲,“听着,这种东西留着没用!我不会认什么人,你还是识相点离开这里,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说完,挥手想把绫绢掷进火堆里。 杨劼一个激灵,扬手抢过绫绢,叫道:“为什么不认我!” “我尘缘已断,不想见任何人!” 邰宸抄起角落里的柴刀,一副要上山砍柴的样子。杨劼心急,站在邰宸面前挡住去路,邰宸大手一挥,生生将杨劼推了个底朝天,自己面无表情地出门去了。 阿梨和伍子待在天井里,心神不安地等候杨劼的消息。隔了很久,通往后院的小路传来急促地脚步声,满脸疤痕的僧人出现了。 他提着柴刀大踏步地走,后面的杨劼小跑地跟上来,眼底是难掩的委屈、愤怒,嘴里不住地吼着:“……为了寻找亲人,我费尽心思历经艰难,到头来却是这般结果……你狠心,你对不起死去的母亲!你枉费她一片苦心!你简直不是人!” 邰宸止步,回身扬了扬手中的柴刀,寒光在杨劼脸上仿若划过刻痕。 杨劼几乎失去了理智,因为内心失望、悲凉,他红着眼圈狂喊:“既然不认我,为什么要生下我?你干脆杀了我吧!下辈子投胎,我宁愿做畜生,也不做你们邰家的人!” 阿梨和伍子急忙上前拉住杨劼,杨劼挣扎着,嘶哑着声音疯狂地叫着。 邰宸似乎有一丝愣怔,他收住扬起的刀转身就走,步履比先前还匆匆。 克清和尚出现,目送邰宸消失在石门外,方若无其事地吩咐小沙弥,“把客人送到后屋客房去吧,明日他们好上路。” 小沙弥遵命,引着一脸怅然的三个人去后屋。 山里的夜晚,萧萧寒风一声又一声穿过屋顶。阿梨总是无法入睡,她抱膝蜷坐了一会儿,便用薄毯裹着自己,出了房间,悄悄然出现在杨劼和伍子的屋子里。 四下里一片静,暗红泥浇成的火炉里炭火还在燃烧。床榻的内里,伍子半抱着棉被,裸露着健壮的肩膀,却睡得极恬。 阿梨无声地拾起杨劼斜在一边的棉被,严严实实地盖在他的身上,掖在颈畔。杨劼微微睁开眼睛,抽出一只手拉住她的,将头枕在她纤细的胳膊上,紧皱的眉头却缓和下来,说不出的依恋。 阿梨抚摸着杨劼披散的头发,心里有隐隐的疼痛。昏昏的夜光照着,极柔地映现阿梨清新的面容。杨劼无声地叹口气,低语:“这世上就你一个亲人了,回去后我娶你。”阿梨嫣然而笑,俯身将唇片印在杨劼的额角上。 突地,床榻内里的伍子翻了个身,阿梨吓了一跳,忙收回手,微笑着与杨劼无声地作别,无声地走出了屋子。 杨劼一夜辗转难眠,天光刚亮便起来,他侧耳细听柴房那边的声音,犹豫了片刻,便起身慢慢朝那里走去。 东边积雪皑皑的峰顶露出缕缕霞光,这日定是好天色。柴房内外一派死寂,不见邰宸的影子。杨劼跑到石门外向挑水的小沙弥打听,原来邰宸一早又砍柴去了。 半山腰的积雪虽化去许多,越往上走却依旧深可及膝。好在有一行清晰的脚印直达山顶,那定是邰宸留下的,倒让杨劼免去了脚下探察之苦。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渐渐听到有力的劈砍树木的声音,哐哐的响声就像砸在自己心尖上一样。 邰宸只着了粗布短棉褂,刚将脚下的树枝收拾起,见杨劭过来,双目仍是淡漠地看了看他又弯身继续忙自己的事。 杨劼弯身过去帮忙,邰宸却阻止了他,“这种事不是你干的!” 杨劼缓缓收回脚,不甘心地问:“我来最后问你,你真的不愿认我吗?” 邰宸并不理会,面容隐在阴影处,辨不出什么神色。 “我还有一个疑问,你的脸是被烧伤的,还是自己毁的?”杨劼继续问道。 这次邰宸倒很干脆地回答;“是自己毁的。” “是为了不让别人认出你,对吗?” “也对。” “作为将帅只有死在战场,才能算是对皇上效忠,怎么可以临阵脱逃呢?”杨劼苦笑,依旧自语似的,“莫非你有什么事情未了?” 邰宸眼波一闪,脸上冷意不变,“没什么事,我是贪生怕死之人。所以求佛祖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杨劼料不到邰宸如此回答,心里寒意骤生,眼里掠过一丝哀凉,“我己经没有什么好问的了,算我来错了地方。”回身不再多言,径自走开了。 邰宸似乎也不耐烦跟他多言,在后面阴阴地提醒道:“回去把那个血书烧了,小心暴露!” 听着邰宸的话,杨劼心内更是积满了怨恨。他走得很乱,那串脚印早离得渐远,寒风扑面入骨,眼里的积雪又是耀人眼目的白。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轰鸣声,那声音越来越大。大如霜花的雪筛下来,他抬眼,周围空茫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了。 杨劼只觉得自己被谁猛扑在地,紧接着排山倒海的积雪凶猛地扑来,耳边是无数的轰鸣声。待他清醒过来,有人正挖去埋在他身上的厚雪。 一场雪崩过去,雪海随着风的流动,在他的面前潮水般滚过,他却得救了。 邰宸狰狞的面目再度出现,仍是惯常的冷冽之声,“你这样瞎闯瞎闹的会是死路一条。回去吧,就当做没看见我。” 杨劼吃力地站起身,将血书掏出,交给了邰宸。邰宸默默地接过,心里依然触动得厉害手指又开始抖了。 这是她留给他的,与自己何干?杨劼悲凉地想着,浮起一丝清浅的笑,声音平静,“这个你自己处置。你救了我一命,我也不再怨你。算是你我缘浅,各自走各自的路吧。” 说得甚至有些凄凉,然后挪动脚步,再无他顾。 邰宸将绫绢捧在手中,出神地望着杨劼的背影,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此时杨劼步履维艰地行走着,青色的衣摆在风里飞振,映着皎白的雪,卧龙欲飞一般。 “等等!”兀地,邰宸脱口叫了一声。 杨劼转过脸,微微地眯起眼。邰宸并不介意杨劼这样看他,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用极轻却极清楚的声音道:“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一种被雷电击中的感觉贯穿杨劼全身。他僵在那里,耳听着邰宸徐缓的细说,眼前渐渐模糊。 这样的故事,大抵是靠不住的吧? 而自己,究竟是谁? 第5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 夜归 又是一个夜晚降临,杨劼仨人回到了都城。 房东不知何时出现在小院子里,手拿着牛皮纱灯,灯影在他们脸上一一晃过,阴阳怪气道:“我还当你们不辞而别了呢。再晚一步,这院子我另租他人了!” 杨劼阴沉地瞪了房东一眼,眼风不自觉地变得凌厉,“屋里的东西要是少了,我跟你没完!” 他平常极少喜怒的,此刻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好像随时要爆炸一般。房东一时被吓住,结结巴巴地呢哝几句。杨劼头也不回地走进房间,哐地反手关上了门。 房东晃着牛皮纱灯往外走,狠狠地啐了一口,“出去几天吃错药了!过些日子我来收下个月的房租,想住下去休得凶神恶煞的,老娘又不欠你!” 院子里安静下来,唯剩下伍子和阿梨二人。伍子望着杨劼的房间,烛光正透过纸窗,晕黄的光忽明忽暗,不由安慰身边的阿梨,“从华越寺出来他就这样,明天会好的。” 阿梨幽幽地叹了口气,“少爷本是满怀希望去的。可邰宸偏偏不认亲生骨肉,少爷心里当然不好过了。” “先让他独自待着吧,等平静下来我们好好劝慰劝慰,或者再去华越寺碰碰运气。”伍子抬眼望着夜空,拍拍阿梨的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两个人上了马车继续赶路。天凉如水,沿路盏盏走马灯在夜风中摇摆,急惶惶地颤动在清寂的路面上。邰府愈来愈近,高大浓重的褐色围墙渐渐延展开来,涂金大门关着,候在门口的束甲卫士在寒风料峭下岿然而立。 伍子勒马驻车,望着阿梨轻巧地下了马车,不无担心道:“你私自出去,不知道裴大人会不会责怪下来?” “没事的。”阿梨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赶了一天一夜的车,你也够累了,早点回去歇息吧。” 伍子还是不放心,眼望着阿梨走向大门,守门的侍卫行了礼,垂首开门让阿梨进去,方掉转马头离开。 这时,已是更深人静。通往内厅的青石道上映出彤红的影,那是阿梨极为熟悉的琉璃荼麋纱灯,每每有夜风仿佛翩然欲飞般。一株梨树翠盖如云,含苞的梨花透出雪白,在星月下将绽未绽。 她的脑子里最先跳出一抹惊喜一一待到梨花盛放,少爷就会娶她,她可以离开裴元皓了。 裴元皓…… 她莫名地起了紧张,小心地撩起裙摆往里面走。月亮门内早已经有人掌上了灯,水声铮铮,只见一湾清溪流向后花园,如洗的月光下鳞波点点。阿梨一直都清晰地记得,那日她仓皇离去,卵石砌成的小道踏在她的脚下。船上的裴元皓微笑着看她,一双幽深黑亮的眼睛像蘸了星点,饱含光辉。 她那时只是想离开这里,并没有考虑其他。而今夜回想起,却止不住的气喘心虚。 油漆屏门下站着一个人,垂着手用怪异的目光看她。阿梨暗吃了一惊,看清楚对方是谁,不由吁了口气,笑道:“正祥,吓了我一跳。” 正祥略显紧张,连头也不敢抬,慢吞吞地说:“已经通报大人了,大人正在房里等着姑娘。” 阿梨抿唇微笑,“还请你再通报一声。” 第5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 心伤 这半年来,他们的关系变得亲切融洽。年轻的正祥肖似伍子,有着一身好武功,略显腼腆。如果不是因为他是晟阳王的手下,阿梨会将他当朋友看待。 正祥连连摆手,为难道:“通报就免了,小的赶着去前院查巡。” 见正祥一副速速离开的架势,阿梨只好放他走。自己犹豫了片刻,顺着抄手游廊往院子深处去了。 夜深人静,房间里的数盏红烛轻摇,蹿升的火焰犹如暗夜的花,清晰地可见摆放在书案上的杜鹃。那是她离开的前夜放上去的。原本鲜润的花瓣都萎谢了,满书案颓叶残红。唯有一株顽强地支撑着花期,却终是逃不过春华渐老,丧失了生气。 裴元皓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阴暗处,阿梨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他正在一步步朝她走近。细微的烛光碎影抹在他的脸上,略微带了些僵硬,阿梨心中骤然收紧了。 “我……我回来了。” 裴元皓的眼睛难以掩饰地氤氲起来。阿梨仿佛被定魂针定住,纹丝不动地站着,一颗心却怦怦乱跳。 裴元皓的目光定在她的衣裙上,她低头掸了掸上面沾着的尘泥,牵起一抹不自然的笑。裴元皓忽然伸手,手指揽住她的后腰,将她缓缓拉向自己。 “你去哪儿了?”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阿梨抖瑟了一下,却没有挣脱。她想,自己的突然消失,也许真的给眼前的男子添了点麻烦。就这样随他拥着吧,她终是欠了他的。这种意念让阿梨心软了,全身柔得像一片云。 她轻声回答他:“出了趟远门……不过我不是回来了吗?” “跟谁一起去的?” 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辗转的眸光在烛火燃映下竟带了流光溢彩的斑斓。许是因为紧张,阿梨的双颊泛出异常的红晕,脑子稀里糊涂地,连声音也含糊,“大人……应该知道……” 话未落点,裴元皓温润的唇片压住了她的。唇舌灵巧地撬开她的牙齿,接着深深地舔舐进去,在里面温柔地缱绻着,接着缓缓退出来,在她如花含苞的唇上厮磨,又深深地探入……他吻她的动作缠绵又痴醉,从舌底仿佛抹上了层蜂糖,丝丝缕缕甜入骨髓。一时阿梨连呼吸都困难,失了支撑似地软在他的臂弯,如同坠入五色的迷梦里。迷失之际,裴元皓娴熟地扯掉她衣襟上的绸带,粗大的手掌散发着热力,肆意地覆盖在她的前胸。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他的手劲加大,气息变得凉薄。 阿梨终于惊醒,她扭动身子想从裴元皓的怀里挣脱。裴元皓倏然放了手,唯这一刻,他深邃的眸光掠过犀利,宛如刀锋。 “我去给你倒茶。”她不敢正视他的眼,随口敷衍道。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也变得异样的冷漠,“你还没回答我。” 阿梨心里乱糟糟的,细长的睫毛动了几下,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我跟少爷、跟伍子一块走的。大人神通广大,不出多少时辰便可以查出我们的去向,何必还要问我?” 上好的翠青釉茶盏犹如翡翠,闻着袅袅的茶香,那种温润的感觉从指间到心尖蔓生,每当这个时候裴元皓就会现出优雅的笑。她稳稳地端起茶盏,递到他的面前,脸上惯常地送上清浅的笑意,“大人请用。” 裴元皓并未伸手接过,他兀立在那里,如剑的眉峰紧蹙。 “我告诉你,别做糊涂事。你愈是帮他,愈会害你自己!” 他说的时候并不看她,眼梢扬起一点点嘲讽,本来是劝导的话就变了味道。阿梨渐渐失了神色,她咬噬着下唇,话语也带了几分狠意,“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最清楚。” 空气似乎凝滞不动。裴元皓僵硬了一下,做着最后的耐心,“你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态险恶,人心叵测,放弃杨劼这小子吧,他不会给你幸福!” 这种话阿梨自然厌恶,想起华越寺夜里杨劼深情款款的话语,她便冷冷地回答:“放弃他,选择在这里吗?你这是想毁约吧?当初你救了我,又给我如此安逸的生活,可我清楚我并没有卖给你!半年期限临近,希望大人不要拦我。” “我会是这样无赖的人吗?”裴元皓目光一凛。 “大人如果这样,那便是那样的人!”阿梨不假思索道。 裴元皓倏然扬起宽袖,只听得满室惊天动地的哗啦声,茶盏的碎片崩散了一地。阿梨心惊肉跳地站着,眼前的裴元皓没有了往日的淡定,眼梢处透着睚眦欲裂的煞气,沉沉的呼吸再度拂上她的脸。 “是你最先毁约的!你答应在半年内伺候我,还有半个月你就待不住了!你要是想走现在就可以走,我不会拦你!” 烛火猛然窜起,爆出怒绽的声响,屋子里霎时明亮许多。而比烛火更明亮的,是裴元皓眸子里熊熊燃烧的怒火。阿梨有些犹豫,她反省自己,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了? 于是她郑重回道:“半年期限一到,我自然会走的!” “我知道!我知道!” 而裴元皓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用手指着周围奢华的一切,深重的脸上隐上暗青,“这房子,这摆设,再怎么富丽堂皇也装不进你的心!你说我神通广大,有没有想过你失踪后我满城发疯似的找你?你的心真硬啊,我花了这么多精力你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动,你已经彻彻底底丧在杨劼手里了!” “大人说错了。我本来就属于他的,就是真为他死了,我也情愿!”阿梨毅然决然道。 裴元皓望定她,嘴角突然挤出一丝凄烈的笑,“好,好……在一个女人面前,我裴元皓承认失败了。阿梨,在你眼里或许我是用手中的武力财势征服人,可我是用了心的,这心还是被伤着了……有些东西你不懂,我也不想让你懂,不懂最好……” 他说得不明所以,然后转头。飘渺的身躯在风里荡漾,袍角仿佛经不起长风的拂动,那背影便有了不可思议的惆怅。阿梨心中有些茫然,她想叫住他,又难以启口。不消多时,他沉重的步履声消失在深邃的静夜中。极远处传来更漏声,已经是寅时时分了。 阿梨怔忡地站立了良久,不是为了裴元皓那些狠话,而是在他转身离去的瞬间,犹带伤感绝望的面容。 夜风穿过邰府,吹入院内,伴着清甜如蜜的花草香。阿梨用手指轻触有点肿胀的嘴唇,那里有麻麻的疼,心肺无端地纠结成了一团。 她无声地问自己:“我到底怎么啦?” 第6卷 【轮之卷 密绾同心苣】 习惯   阿梨出了杨劼的房间,担忧地回头看他。   杨劼好像喝多了,眼睛被酒气所迷蒙,那张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下领一层细浅的胡茬,整个人显得落寞而脆弱。   她的心里又是丝丝的疼。正想再说点什么,杨劼已经低下眼,在里面将门掩上了。   伍子不由皱紧了眉,冲着屋门喊道:“杨劼,心里不舒服莫如痛快说了。整天把自己搞得惨兮兮的,换了我是阿梨,才不会理你呢!”   阿梨拦住伍子,牵起体贴的笑意,“算了,少爷向来不爱发脾气,有心事喜欢藏着、憋着,不出几天就会好的。知道他心里难过,别去招惹他就是。”   “亏你一直袒护他。等他娶了你,这少爷脾性必须改一改。”伍子愤愤不平道。   阿梨恍惚了一下,抬眼望着明媚的太阳,心里却是迷茫一片。   从华越寺回来,一切发生了改变。她总是被一种莫名的气氛包围着,搞得自己神思不定,满腔心事难以排遣。   诸如少爷杨劼,这段日子喜欢独处在阴暗角落,对她和伍子的百般劝解也是爱理不理的。朝廷又迟迟未颁布旨意,这样加深他心内积郁。阿梨理解这些,所以有关他娶她的事只字未提。   另外一个让她不安的,便是裴元皓。   自从那夜甩袖而去,裴元皓不再出现在邰腑。就是正祥,每次匆匆来匆匆去,再三追问,也是闪烁其词不愿多言。府里的丫鬟佣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待她出现,又慌张地散开。   不知什么时候起,十七岁的阿梨学会了内敛。她只是冷冷一笑,眼里掠过鄙夷。而难以言喻的不安,慢慢沉淀在了心底。   这一个寂静的夜里,阿梨再也无法入睡,于是披衣出了厢房。   自裴元皓走后,这个邰府死一般的静,迂廊的明角灯发出幽暗的光芒。前面就是裴元皓的住处,暗夜里不见丝毫动静,役有一丝亮点。   阿梨心里空落落的。她站在水池边俯首,月夜下的水面在细微地波动,那一层又一层的涟漪,潋滟而温软,柔软地带起了她的回忆。她习惯了邰府内盏盏明灯,燃尽人间芳菲,整个邰府看起来琼楼玉宇一般。   而裴元皓,定是放下手中的兵书,不再飞度他的关山万里,端凝的脸上透着惬意,他会说:“月色真好。阿梨,唱一曲并州城的童谣吧。”   那是多少次了?记不得了。只记得她清润了嗓子,唱:“月亮菩萨弯弯上,弯到小姑进后堂……”她想她一定唱得相当悠蜿,裴元皓含笑聆听,他修长的手指有节拍地落起落下。   空气里那熟悉的情香依稀还在,可那首童调没有人来听了。   阿梨幽幽然叹了口气,停止了冥想。   “过得还真快,半年了。”她自言自语着。   她决定在离开邰府之前,主动见上裴元皓一面。这种念头在天亮后转为行动,她将自己打扮齐整,唤上马车奔晟阳王府而去。   估算着朝会早散了,这时候的裴元皓应该坐在王府里舒适的榻椅上。阿梨支开马车夫,独自走向气派恢弘的大门。放眼而望,白玉台阶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灰尘。一品武将罩甲银盔,恍若天神。   武将自然识得阿梨的身份,未经盘查便请她进去了。阿梨一踏进王府的青石步道,清风流泻的春意铺面而来。沿路绿荫连绵,霞粉如云,垂首侍立的脾女也是一色的杏红春衫,见着阿梨齐整地唤了声:“阿梨姑娘。”   阿梨有略略的不自然。她不禁想起半年前被裴元皓从喜春坊救出,她在这里待了一段日子。那时候的晟阳王府喧杂杂鸟声多,静悄悄人事靡,她是不屑的,自然从不踏出院子半步。看周围泥金嵌玉的陈设,涂的是金棕红的颜色,竟比彤云曙霞还要耀眼。   一个字概括,艳。   邰府里面的景致是张扬高调的,虽然也可以与这里相竞,却雅致不俗,处处透出别样的风味。阿梨这才明白裴元皓的良苦用意——他是顾惜她的,以这样的庭院将她的美丽笼住。从此他自己,夜不归宿,甘心沉醉。   怪不得了!   阿梨心下不由生出一丝感动,一丝温暖,忙问道:“大人可是回来了?”   几名侍女皆不应答,只管井然有序地上茶现果,春衫如红雾轻撩,又似彩蝶无声纷飞。阿梨见这般光景,不由提高了声音,“大人在哪里?”   “大人不在这里。”   孔雀屏风斜展,随之飘过来一缕香风。裴夫人从西梢间款款步出,盘得高高的云鬓押着一朵硕。大的芙蓉,周围珠翠金饰环绕,大概是畏寒,缕金轻罗外套朱红文锦裘袍。阿梨瞧那些靓庄刻饰几乎要把她压垮了,但她的步态仍是平稳而娴雅。   阿梨不由想,到底是宫规严苛习练出来的,步态言行都需要讲究排场。   就算同样是裴元皓身边的女人,这半年来,她们竟然没有见过面。   两人的目光,只是短促的相碰,阿梨上前行礼道:“见过夫人。”   “大人奉旨查巡西境去了,十天半月的回不了都城。你找他有什么要紧事?”裴夫人的语气依然淡淡的。   阿梨怔住了,半晌才无声地笑了笑,“没什么要紧事。想过来和大人道个别。”   裴夫人的眸底有亮光闪过,她伸手接过侍女奉上的茶盏,品了一口,然后放下,问:“你真要走吗?”   “是的,过几天就走。”   裴夫人脸色缓和,关切地望了阿梨一眼,语气既轻又软,“我会转达给大人的。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多谢夫人关心。”阿梨谢绝了裴夫人的好意,告辞而去。   出来时周围一片恭送声。风儿也飒飒飘过,夹杂着佳楠的幽香。裴夫人执意要送到门口,却耐不住风寒似的,裘袍止不住地颤抖。   阿梨猜想,关于半年之约,裴夫人是知道的吧?这个金枝玉叶出身的女人,却选择以一种低眼垂眉甚至隐忍的态度与裴元皓相处,她真的很不理解。   这些,都不是自己去关心的了。   然而她还是不能释然。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一切,杨劼的闭门不出,裴元皓的连夜出走,似乎有无形的东西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   究竟是什么?她真的不知道。 第6卷 【轮之卷 密绾同心苣】 衰颓   日落前扬起了风沙,沿道乱红无数。明明是杨柳青烟的暮春,皇宫的琉璃瓦被黯淡的天光寂灭了浮华,显示出一派难以言喻的衰颓。   “这鬼天气。”袁黛儿望向身边的杨劼,嘀咕道。   杨劼的神情如同这萧瑟的天,他再次远望皇宫的景致,才沉默地转过头。不知为何他的眼光定在袁黛儿身上,袁黛儿看得清晰无比,杨劼空洞无神的眸子里隐隐闪现一缕幽光。   她忽然难为情起来,拉了拉身上精工火红的宫裙,嫣然笑说:“特意为你穿上的,好看吗?”   杨劼扫过眼,淡淡说道:“你进去吧。”   袁黛儿脸上的笑意顿消,生气地瞪了他一眼。   听说阿梨又和杨劼走在一起,她再次有了惶惶然。母亲关照过,必须想方设法抓牢杨劼。毕竟阿梨是自己的劲敌,她堂堂大敬国公主怎么能输给一名艳姬?   于是隔三岔五地跑去小院,岂料杨劼把自己锁住不愿见她。正自气恼着,好在探听梢息的小六儿前来禀告,说杨劼这段时间在闹情绪,对阿梨也没多大热情,心里就宽慰些。这日刻意换上新做的宫裙,若无其事地再次去见他,不料杨劼开口便是想去皇宫一带走走,惊得袁黛儿心花怒放。   每次站在御道口远望皇宫,杨劼总是沉默着一言不发。袁黛儿碰触不到杨劼的心,也想象不出他究竟在思忖些什么,但是她爱煞他那种表清,冷竣,端凝,眉宇间透着与年龄不符合的沧桑。   杨劼看了一会儿,提出想独自游走。袁黛儿自知拗不过他,提起惦念已久的事,“你啥时侯搬去灵韵阁?”   “以后再说。”杨劼回答淡模。   “那可是母妃关照过的,她是一片好心。”   提起静心师太,杨劼的脸上抽搐一下,声音变得很生硬,“少装一副大慈大悲的样子!我要是想住皇宫,她敢吗?哼,全是假的,全是骗人的!   袁黛儿呆了片刻,才霍然惊觉。她手指着杨劼,脱口骂道:“杨劼,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不想住就算了,少拿这种话骂人!母妃是好心,你既然这样……我不理你了!”   说罢,她拂袖而去。   巡道的御林侍卫骑着高头大马经过,扬起一路尘土。待杨劼抬头望去,袁黛儿的马车朝着皇宫大门,渐行渐远。   两人的不欢而散不知发生过多少次,杨劼从不在意,因为过不了多久袁黛儿自会笑意盈盈地出现,回回不例外。而这次他一直等袁黛儿彻底消失了,才怅然地回头,心内像是凭空被人抽去支架似的,空落得厉害。   他们隔在宫墙的两端,他跨不过,还是无力去跨?   他突然凄渗地笑了。都城上空的乌云总是遮住阳光,天空变换了暗色,满城都是春天了,而他嗅不到花香的气息。原来,他是望不到前路的,除了隐秘的心事,这一世也许会在落拓中度过了。   独自哀叹着,丝毫没有发现一辆四帷马车悄悄跟在后面。待他惊醒过来为时已晚,头上重重受了一击,他几不可闻地闷哼了一声。与此同时,整个人被提将起来,生生被塞进了车内。 第6卷 【轮之卷 密绾同心苣】 权谋   待他苏醒过来,天色已经大暗。一点烛光映着杨靖业的面容,削厉冷鹜而阴沉不定,像他从小到大无数个日子所见的一样。   上次被抓去太守府,他差点死在杨靖业的手里。这次还是难逃厄运不成?   杨劼恐惧地睁大眼睛,下意识挣扎了几下。这才发现自己手脚被缚得紧紧的,全身涩麻麻的酸疼。   杨靖业见杨劼醒了,阴阴地一笑,道:“知道我为什么抓你吗?”   杨劼抬起头,努力想看清周围,好一会儿才沙哑道:“这里是都城,王法在上,我还是新科进士,你不能随便杀人!   “王法?”杨靖业哼了哼,“对,我是害泊王法,后悔当初收留你!也许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你是邰宸的儿子,该遭灭族诛家斩六亲的。你娘生下你不久把你交给我,她哀求我收留你……我真是中了那了,竟然把你抱到南州当儿子养!如果投有我,你早就不在人世了!”   说着伸手一把抓住杨劼的前襟,杨靖业的手劲并不用力,可杨劼觉得那手已经抠着了他的骨头。他痛苦地皱紧眉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杨靖业咬牙切齿地盯着杨劼,眼里有摄人心魄的寒意,“偏偏你恩将仇报,一意孤行,逃到都城想害死我……”   他突然站了起来,拱手朝天,哀叹道:“邰宸兄,承蒙天意,杨靖业当年得遇兄长而潜心赶考。你不弃我贫寒之身百慷慨襄助,杨靖业始得为大欹国效力。皇室兄弟龙位相争,圣上凭借诸般权谋而图胜,人为贫民百姓,只图国事太平举家安康,皇位之争与其何干?养了阿劼二十年,总以为子为父隐,父为子隐……阿劼嘟与外人互通声气,我终白惶恐步步维艰……邰宸兄,前有虎后有狼,你在天之灵为我指明一条生路,救我全家性命!   欷歔一声落座,竟是老泪纵横难以抑制。   杨劼闭起眼,无奈叹道:“我无意害你,只想找到自己的双亲……”   “找到双亲又如何?他们早不在人世了。”杨靖业也是长吁短叹,脸上泪光点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我无论到了何种难堪的境地,我一直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的。”   杨劼默不作声,垂下了头。   杨靖业泪已经止了,亲手解下杨劼身上的缚绳,还作势揽住他的肩,声音前所未有的慈和,“就在府里歇着吧。我已经吩咐郎中给你徐点药膏,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不碍事。”   “明日我就回去。”杨劼道。   杨靖业缓缓收手,善意地笑起来,“回去收拾收拾,赶快搬到这里来,这里可是你的新家。你我父子冰释前嫌,理应庆贺,我会安排管家准备一下。   夜已深。隔窗听见更夫敲着竹梆,更深漏断。   杨劼睡在暖香的被窝里,身上的酸痛消失了,感受着久违的舒适,眼睛快要闭上了。   隔着镂花窗,一道黑影闪过。接着,传来几下轻轻的敲门声。   杨劼惊觉,喝问:“谁在敲门?”   他情清楚楚地听见有人用熟悉的声音轻答:“阿劼,是我。   闻言,杨劼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激跳。他沉吟片刻,用极轻的声音回道:“有事白夭再说吧。”   “你以为我们白天有说话的机会?阿劼,快开门,我有重要事情跟你说。   杨劼只好披上长袍过去开门。刚开了一道缝,那道人影便迫不及恃地闪了进未。   桌上的残烛兀地爆出灯花,明灭转瞬。七夫人站在杨劼的面前,嘴角微微牵动,投过来抚媚的微笑,“阿劼,好久不见。没想到我们在都城见面了。   杨劼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眉头轻皱,问得平静,“有什么重要的事吗?非要深夜赶来告诉我。”   “杨靖业今日是缓兵之计,你别上当。他这个老狐狸怎会安好心?”七夫人冷冷一笑。   “有何凭证?”   “你走后,太子宫里的赵公公来了。那太子是个什么人我会不知道?我怀疑跟你有关。”   刹那间,杨劼只觉得脑子里无数声音轰然而响,他木在那里,唇片极细微地颤抖着。   七夫人咬牙道:“老狐狸想做个顺水人情。他这种人,为了仕途官运,啥事都干得出来!”   见杨劼神情茫然,便柔声对他说:“现今我帮不了你了,你赶快想办法躲起来。”   “躲……能躲到哪里去?整个大欹国全是袁铖的。”   “哪怎么办?”七夫人忽地一叹,带着些无奈地说,“这世道的人攀龙鳞,附凤翼,全是一些曲意奉迎的小人。”   杨劼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人,眼中有了少许的奇异的亮光。   关键时刻,只有靠她了。   他马上振作了精神,告诉七夫人,“天一亮你速速去宫门外,请守门护卫派人传话给三公主……”   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风声呼啸,吹得树木摇曳不定,嶙峋的枝干斜影窗前。杨府周围的叠脊飞檐笼罩着凝重,夜鹜发出古怪的叫声,扑打着翅膀惶急地掠过。   七夫人临走前,眼睛在杨劼的脸上流转,才好奇地问:“原来你攀上三公主了?”   又幸灾乐祸地轻啐一口,“臭丫头,活该!”   杨劼独自在屋内来回徘徊,时而望向窗外风声萧萧。   这个春天与以往的春天不同,从他只身一人到了都城,所有的一切开始改变。华越寺邰宸的话,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从颓丧、痛楚到一夜间的通透,不知不觉中,他也在改变。   或许第一次,杨劼的脑海里没有阿梨的身影。他满脑子全是袁黛儿,袁黛儿。   “袁黛儿,快来救我……”   马车一趔趄,袁黛儿猛然惊醒。她一掀车帘,晨风连着寒意迎面扑来,涂金铃档响个不停。杨靖业的御史中丞府还需穿过几条街,她急得使劲催促赶车的小六儿,“快点!快点!”   “公主,再快马车要飞起来了!”   “我不管!要是见不到杨劼,我连你的脑袋也砍了!   御史中丞府门口。   袁黛儿不容小六儿搀扶,几乎是跳出马车,便直直往府内奔。   守门的宿卫赶忙过来拦住,袁黛儿不容分说便是一记耳光。宿卫还没回过神,一个尖细的声音随之而来,“长不长眼,敢拦三公主的道?” 第6卷 【轮之卷 密绾同心苣】 锋芒   府门内外的人全都惊出一身冷汗,眼看着袁黛儿气冲冲的模样,径直闯门而入。   都城官邸布置大抵相同,走中堂拐过天井,便是直接通往杨靖业房间的长廊。端着茶点刚要进门的美香听到动静,正对上袁黛儿吃人的目光,不由哎哟一声,就叫了起来:“老爷!”   太过尖锐的叫声惊动房里的杨靖业,他皱起老脸,斥道。“鬼叫什么?投看见我刚忙完吗?那个太子……”   话说到了一半,抬眼看到了门外的袁黛儿,剩余的话就哽在嗓子里。   袁黛儿指着他道:“杨劼呢?让他出来!”   杨靖业暗叫不妙,眼珠子骨碌碌转动几下,方微躬身,勉强笑道:“一大早的三公主光临寒舍,微臣有失远迎。那些奴才也不知道通报一声,这……”   “我问你杨劼在哪里!   袁黛儿怒火中窜,大声问话。   杨靖业皮笑肉不笑地做出无辜的神色,道:“那可真不巧,阿劼半个时辰之前刚走。”   “去哪里?老实回答我,不然我把你整个御史中丞府都拆了!”袁黛儿急红了眼。   “他那么大一个人,去哪里微臣怎管得住?咱父子之间昨晚才重修于好,他说他要出去,微臣估摸他收拾东西去了,心里甚是欣慰。其余的微臣无暇知道了。   “去把守门的叫来!”   杨靖业倒也配合,唤了宿卫。那宿卫捂着挨打的脸,老实说:“少爷确实是出去了,小的看见他走不远,就上了一辆马车。那车装饰华贵,好像专门在那里等候少爷……”   袁黛儿顿时一个激灵,失声叫道:“袁铖!”   杨靖业也是恍然大悟状,急跺脚,指着宿卫斥骂,“笨奴才,这等细节为何不来禀告!又骂了几声,回身见袁黛儿匆匆跑出去了。   他一个阴笑,哼声道:“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想男人想疯了。亏得我提防,投让你抓到把柄,你们袁家自家人闹去吧!”   杨劼确实是被袁铖半道掳去的。   一夜未睡,整个身心始终被恐惧折磨着。握到了辰时,倒太平无事。杨靖业面带笑意,与以前的冷漠判若两人,还关切地询问科考的事。杨劼心里的惶惑未除,提出自个儿出去。   杨靖业果然爽快地答应了。   杨劼临到出了府门,见后面丝毫未有动静,才彻底地放下心来,以为昨晚只是虚惊一场。   未料袁铖的马车隐蔽在路旁。   一路飞车走石。待杨劼睁开眼睛,已经在太子行宫了。   委顿波斯地毯上的袁铖,细细端详着簌簌发抖的杨劼,徐得猩红的嘴唇动了动,而后轻轻一哂。在他的身后,漫天漫眼的几重幔帐。几缕晨光静悄悄透过金丝楠木窗扇,将周围垂立的宫人的影子拉得极其诡异。   杨劼曾经遭遇过这般境地,惊得连退了几步。有人在后面故意绊倒了他,周围哄笑声尖尖如针,直刺杨劼的耳膜。   “先别破了他的相,本宫留着还有用呢。”   袁铖慵懒地起身,绵软的声音深处,有着明显的狠戾。   杨劼眼看着袁铖渐渐走近,眼中幽光四射,似刀似刃向着他逼来,他不自觉地用手紧紧抠着金砖地缝儿,意识到一场噩梦又要起了。   就在袁铖弯下腰,戏弄似地抬起杨劼的下巴,杨劼攒足了劲,伸腿猛然踹向袁铖的下身!毫无防备的袁铖尖叫一声,软柿子般瘫倒在地。   杨劼咬着牙笑了,眼里的寒气似锋芒。   “来吧,想折磨我尽管来吧!”   诸宫人被杨劼的突然举动骇住,侍回过神,纷纷拥上前去搀扶袁铖。袁铖抚摸着被踹痛的部位,一张脸扭曲得几乎变形,嘴里尖嚎道:“抓住他,给本宫往死里打!”   杨劼冲向殿外,却被包抄上来的宫人逼向角落。情急之下,他顺手一扯,织锦花罗的幔帐哗哗而落,倾泻似流水。几名宫人纷纷滑倒,哎哟声一声接着一声。   鎏金的烛台、薄胎茶具、做得考究的博山炉……全都掉在了地上。只听一阵阵当啷的铿锵声,满殿乱成了一团。   一记响鞭在空中划过。   杨劼倒地,只感觉后背有冰凉的寒气向上攀爬,迅速蔓延全身。紧接着响鞭声又起,击得他不得不把眼睛闭上了。事到如今他退无可退,全身痛得僵硬,他索性任凭鞭子抽打在身上,牙齿里撕出一句话:“袁铖,我要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你!”   这是绝望人的心声。   他真是受够了,这样一阵鞭抽,冷汗便漫过眉头,糊住了眼睛,坐在杏黄织锦软榻上的大欹国太子还在吼叫,在杨劼的眼里却越来越模糊了。   接随着殿外噪杂声,袁黛儿冲了进来。   眼前似是隔了层雨幕,杨劼终于盼到了会救他的女子。   鞭声停了,袁黛儿激烈的叫喊声近似嘶鸣。   “袁铖,我跟你拼命!”   她不顾一切地扑向袁铖,恍如濒临绝境的野兽做着最后的挣扎。袁铖一时逃不开,用双手使劲推开她,眼神凌厉起来,“来人,给她点教训尝尝!”   “谁敢?”   袁黛少掏出御赐腰牌,直直昂首,倒像是挑衅,“我袁黛儿也是堂堂三公主,谁要是动我,我杀你全家!   宫人们被她的气焰镇住,一时不敢上前。袁黛儿凶狠地瞪了袁铖一眼,踏过遍地的幔帐,搀扶起杨劼。   “我们走。”   “不许走!拦住他们!”袁铖失了面子,瞳子里便窜起吃人的火苗。   袁黛儿拉着杨劼已到中出了殿外,跌跌撞撞跑向宫外。气急败坏的袁铖撩过宫人手里的皮鞭,又发狠地摔在了地上。抬起眼,最先看过的是挂在珐琅墙上的九龙玉环弓,攀盘成团的盘龙狰狞欲出,箭头含着隐约血影。他一把摘下,桃花双目几近疯狂,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杨劼的腿早就不听使唤了,腰背也麻得血液凝滞一般。他任由袁黛儿搀扶着往宫外走,太阳的光线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斜,在青石道上颤抖。   后面的声音犹如乱麻交织,已满额冷汗的他再次感到了对生命的饥渴。他下意识地转头,疯狂的袁铖已经追出了殿外,朝着他们拉紧了弦。只是一瞬间,杨劼还没有丝毫的反应,袁铖手中的箭在空中疾驶掠过,发出一记沉闷的声向。   旁边的袁黛儿滞在原地,满溢的鲜血顺着她的右肩,蜿蜒而下,她闷哼一声,使软软地歪在他怀里。   杨劼死命地抱住了她。   依稀朦胧,他记起两年前那个秋天,他第一次到都城。那个叫三公主的女子,芍药红的百蝶宫裙随涟波荡漾,眉目间虽含七分骄矜,却不失奕奕动人。那个时候,她风一样地冲进了太子寝宫。   而他,不过是惊慌无能的少年。   这是她第二次救他了。他真后悔,怎么次次惹她不开心呢?   宫外的风骤然大了,从四面八方刮来。袁黛儿马车上的涂金铃铛响个不停,一直等候的小六儿惊骇得滚下了马车。   “杨公子,三公主她……她怎么啦?”小六儿结结巴巴地问。   “她受了箭伤,必须赶回去找人救治!”   “找……找谁?”   杨劼凝娣袁黛儿苍白的面色,踌躇片刻,才回答道:“去玲珑寺。 第6卷 【轮之卷 密绾同心苣】 疤痕   “师父,出事了!三公主她……杨公子……血……”   小尼姑可悯跑进了禅房,却紧张得话也说不清楚。静心师太从可悯惊惧眼神已经料到几分,她推门而出,几乎是慌乱地走过香阁,到了后院深处的厢房。小六儿在门口不断地擦拭头上的汗,一见静心师太,扑通跪在了地上。   跨进屋门,静心立即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紧张室息。杨劼沉着脸坐在榻侧,衣衫沾满累累血迹,空洞冰冷的目光盯着她。榻的一方躺着袁黛儿,也是同样的一身血污,脸色苍白如纸,喉头轻轻呻吟着……   心下猛然一沉,静心迅即觉察到有大事刚刚发生。   当此之时,冷静为要。她转头急唤可悯:“快去房里把我的药取来!”接着破开袁黛少前襟的一块,用力撕开。沾血的箭头深深扎在肉里,杨劼吃不住,先扭开了眼。   可悯很快取来药。静心摊开纸包,将里面的药粉撒在袁黛儿的伤口上,屏气、凝神,力度又是恰当好处的,箭头便稳当当被拔了出来。   袁黛儿“咿”地哭出声。   静心一掐袁黛儿的止血穴,轻骂:“你去惹那个混世魔王干嘛?他杀人是六亲不认的,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你少去惹他。亏这人箭法差,不然小命早没了!”   “不,她是为了救我!”   杨劼开口,声音已然嘶哑。他的神色已变得极为阴戾,牙是咬紧的,眉立扭曲着,散乱的长发贴在脸颊。静心看着他,眸子里有捉摸不定的颜色复杂沉淀,呼吸却是紧促了。   这些话其实她是暗示他的,她无法保护他,但是她绝对不容他有事。   他如何会懂?又怎么会懂!   杨劼更是心潮澎湃,却只能选择沉默。空气里充满了药料的苦辛甘酸,浓烈地漫漾了整个房间。而那时那刻,他的整个身心被更浓烈的辛酸无奈填得满满的——他很想哭。   然而,静心始终未曾移动双目。就在杨劼伤感的一瞬间,她偏就看出了他的心恩端倪,极度激荡的心翻江倒梅。她的手轻按在他的肩膀,说话也轻柔,“让我查查你的伤。”   杨劼顺从地褪了衣衫。一道道紫红的鞭痕如同腐骨之蚓,附在杨劼白哲如玉的肌肤上。静心的手指颤抖着,眼光慢慢移向他的腰背。   岁月并未磨去痕迹,那个枣子大的印记结了痂成了疤,烙得自己的眼睛有一种灼伤的痛楚,那时候,她亲眼看着鲜血在他稚嫩的肌肤上晕散,他摇晃着小手,咿呀地哭着,却抓不到亲人最后的那点温存。   静心低噎一声,泪水潸然而下。   长风漫卷落英残红,在空中发出低沉的呜咽,抽在窗格子上,沙沙地响着。   杨劼缓缓说道:“我去过华越寺。邰宸说,那个疤痕不是胎记。”   听杨劼这么一说,静心拭去眼泪,本来激荡的心渐渐平静,“是被剜去了一块肉。”   此时此刻,她清楚地明白,杨劼已经知道了。   杨劼背着她,望着窗外婆娑的叶片,无声一笑,“我知道,是他亲自动手的。”   “他以为这样,将来可以认你。”   “正如他预料的,我做不到滴血认亲,对吗?”   一段往事,亦只能在不为人知的、隐秘的角落里,猝不及防地被扯了出来。   经年岁月,繁华落尽,人在朦胧中是看不见痛苦的。   只希望,那种痛苦一辈子都不要。 第六卷第六章 皇宫的秋天明媚而凄怅。杜菁菁记得,那一天阳光还留有最后的温情,淡淡地卷起西风,枝头的黄叶尚未散尽,在风里飘摇欲坠。宣平皇帝与他的皇弟谈笑风生,从一群花枝招展的宫妓面经过。   正是因了这绝然的背影,她盼望甚至渴念的心,有一种任风吹的无力与黯然。   三个月前桃林的那场宠幸,只能是时过境迁,时已无踪。那时她是存了心要与皇帝的,却丝毫没有给自己的人生增添几许繁华丽,因为皇帝已经忘记她了。   但是她还存一点侥幸与期待一一身为王爷的统正频频朝她回眸,就是皇帝身边的侍从李公公,也多看了她一眼。   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记得很清楚,皇后不知怎的召她成为贴身宫女。皇后本是一副不胜之态,终日慵懒地坐在凤铜镜,发上的凤尾珊珊作响,手中的牡丹纷如霞。她带着艳羡的目光偷窥,蓦地发现镜中的女子也在注视她,嘴角隐着笑意,这笑是冷笑,别有深意的笑。   她突然预感到了什么,心中浮起的担忧瞬时溃散。也就在这个夜晚,风声掩盖了她零乱的脚步声,她找到了李公公,呜咽着跪在他的面前……几日后三更天,她被两个宫人偷送进密封的车,匆匆拉出了皇宫。   在那个枯燥空寂的季节,她的肚子在天天起着变化。春天的风拂过她臃肿的身躯,她静待皇帝的出现。   春雨细如丝,冷意依旧,痛却一层一层地逼上来。她独自挣扎在染血的床上,不能透气的剧痛冲击得她咬破了下唇,汗水淌满了全身……当婴孩的哭声让她清醒过来,她不期然看贝了窗外梨花绽放一一入宫已经整整四年了。   “是个男婴。”产婆淡漠地告诉她。   孩子在她的怀里睡得香甜。那一刻,她望着他粉嫩无暇的脸,心里有酸楚的疼,亦有欢喜的微甜。她终究又有了一次机遇,而其实,她是日夜在盼的。   她忍不住抱得更紧,柔软地笑着,人也鲜活起来。   “我的儿子……”   夜半时分,她被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惊醒了。   除了她和身边的婴孩,屋里竟然再无一人。蒙纱的灯影晃过,油灯如豆的火苗欢跃地跳了跳,那个久盼的人终于出现了。   “皇上……”   她又惊又喜,幸福的窒息感笼罩了她的身心,她忍不住低泣出声。   宣平皇帝头也不抬,进门的一刻,他的目光就定向婴孩,神色在昏蒙的灯影下显出几许黯然。一直陪在身侧的李公公上前,低言道:“皇上,事不宜迟,就验吧。”   沉沉叹了口气,宣平方说话:“开始吧。”袖口滑落,露出的腕上环着金丝玉镯,精雕如意万年的字样。   青玉碟子里的盐水泛着微光,只听“咚”的一声轻响,宣平的血滴落入,在水中花瓣似地盛开。杜菁菁的心一颤,脸上的笑意一寸寸消退下去。   针挑破婴孩指尖时,孩子仿佛受了惊吓般,张开朦胧的眼睛,露出蘸满星月的瞳仁。杜菁菁想过去拥住他,却一动不敢动。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静止了,抑或屋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婴孩的血和宣平的血如飞龙交错,转瞬间就融在了一起。   “恭喜皇上,是龙脉!”   “天佑我也!”宣平幽幽一叹,迷离的眼里闪过泪花。这个时候,他似乎才注意到她,转过身来,眼帘默默一抬,道:“封你为贵嫔,天一亮会接你进宫。”   “谢皇上。”   她跪了下去,掩在袖口里的手指颤抖得厉害。依然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女人,丝毫没有领略到皇帝转而召唤邰宸的意思。   深夜起了风,浅淡的月光渗进屋内,倾泻在竹篮里。李公公接过邰宸手里的竹篮,放在杜菁的面前。织绣百子图的小被子里面裹了什么,微微动了动。   杜菁惊惶失措地望着,她的脑子里来不及想什么,就着了魔似的飞扑到床前,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只想永远不撒手。   她喃喃道:“不……皇上……为什么?”   宣平低沉的说话声里透着无可奈何的绝望,“皇弟三十万叛军正向都城咄咄逼近,一旦杀入宫内,朕的江山必将付之东流。邰宸将军深知孤心,以兴亡大局为重,保我龙脉。朕平生就这个皇儿,若是同遭杀戮,朕九泉之下还当如何折辱!”   邰宸一拱手,慷慨道:“末将受皇恩浩荡,理当鞠躬尽瘁,纵死不负皇命之托!”   窗外的风在呜咽,燃烧起来的烛火在夜风中微微摇动。皇帝举起明晃晃的尖刀,紧紧着,脸容被烛光拉扯得斑驳迷离,他缓慢地落下尖刀,婴儿红润细嫩的肌肤上,划过一道血影‘'   随着孩子尖锐的一声,杜菁整个人瘫坐在地。身心连带那份痛,被一丝一丝地抽空了。   “当此非常之时,立即刻简,颁行遗!”宣平皇帝颤栗的声音在风中如一线飘摇。   杜菁的手依然放在孩子睡过的地方,温热渐渐被寒冷代替。空气中奶香,还有婴孩的呢声一一可是不是她的。她合着眼,努力想象儿子恬淡的睡意,和眼里蘸满星月的那道晶莹,更深触目的却是殷红的血从他粉嫩的腰背流淌而下……她低低地哀嚎,只觉得仿佛有无数钝刀子在着她的心口,痛得心一颤一颤的,连宣平说话的声音也混成一团,几乎失真。   人生最华美的梦,就这样做完了。   原以为自己的亲生儿子终究难逃厄运,她找不到他,得不到他的消息。每每回顾以往,也许,不是没有悔意。   只是朱颜已改,转眼已白头。   而这以后,杜菁就在青灯古佛里沉睡,一睡便是二十年。   “遗诏呢?”   听完静心的叙述,杨劼问道。   “几天后叛兵杀入皇宫,遗诏就藏了起来。”   “莫非在您手里?”   “不,还在宫中。”静心的眼里掠过一丝淡笑,“只有我和李公公知道藏在哪儿。” 第六卷第七章 杨劼隔着窗帘,能朦胧望见外面的落花点点碎碎。天色似乎在渐渐变暗,一切模糊得如在烟雾里。依稀有声音遥遥而来,愈来愈大,如汹涌喷至的潮汐,不可阻挡地几乎溺毙了他的神经。   “杨劼,你原是先帝的遗孤!唯一!唯一的……”   他不由自主紧双拳,默默地望了静心一眼。静心端凝的面庞恍'着,正用一种悲伤的眼神望他。   这个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还活着……“遗诏呢?”   听完静心的叙述,杨劼问道。   “几天后叛兵杀入皇宫,遗诏就藏了起来。”   “莫非在您手里?”   “不,还在宫中。”静心的眼里掠过一丝淡笑,“只有我和李公公知道藏在哪儿。”   她的目光投向沉睡中的袁铖黛儿,又是幽幽一叹,“我已经点了她的睡穴,加上出血过多,几个时辰内不会醒来。这孩子,虽然与她一直生分,毕竟靠她渡过了那场宫变。说到底,该感谢邰宸夫妇深明大义,一片忠心啊!”   杨劼却恍如没有听见,他仰起头,俊秀的面容掩不住的苍白。分不清是悲了还是喜了,嘴角抽动着,从喉间发出压抑不能的呜咽。静心的手放在他的脊背,凉凉的,清晰地融入在他的血肌上。   听到这声婉转的呼唤,杨劼再也控制不住,直愣愣跪在静心的面前,放声动哭!   “我的儿子啊--”   急促地一喘,拥住杨劼跟着一起哭。床前的油灯摇曳不宁,将他们相依相拥的影纠结在了一起。   从那一刻起,杨劼清楚地明白,以前那个渺小平凡的杨劼消失了。   以后的路,注定不可平凡。   一顿唏嘘之后,静心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屡遭袁铖胯下之辱,这口气咱们暂时咽着。古有光养晦、忍辱负重终于夺取皇位的例子,到了咱们母子身上也不是不可能。”   ”您说,我该如何去做?”母子相认,杨劼变得格外听话。   “谋权大道既立,对策何难?”静心自信地笑了,“我儿谈吐清雅、又是文中佼佼者,凡事皆可大成。科考已过,目下看来,让超重老臣举荐你,你就顺理成章入了朝廷。”   杨劼心中还是茫茫然,说道:“想推翻统正,何其难。”   静心摇摇头,冷哼一声,“大国三代四任国君个个强势,不意到了袁铖这第五代,竟是不明国政,为人狠毒又善走权术小道,这是自毁其身啊。一旦统正驾崩,朝中大臣盼的是明君英主,岂会容忍这种人坐上龙位?这倒给了咱们一个好机会,只要朝廷有援手,废黜这个太子自立储君极有可能!”   “援手?”杨劼被说得心惊肉跳,急问,“母亲请明示。”   “裴元皓!”   “裴元皓……您能否详细拆解?”杨劼面红过耳,一时竟嚅嗫起来。裴元皓皓是大国王朝的强权重臣,又深得统正皇帝宠信,怎么可能会是他?   “我知道裴元皓的软肋在哪儿。”   静心却又自信满满地笑了。她的面色恢复了平和,此时看上去不像是深居幽寺的尼姑,反像个战场上百战百胜的将帅,指挥着杨劼冲锋陷阵。唯有她的双目闪过捉摸不透的光芒,转瞬即逝。   她见杨劼一脸迷茫,声音中犹带着柔软,安慰道:“你不明就里,先不用探听,裴元皓皓的事我会去解决。统正最怕的,便是权臣生变。我俩母子在此相认,天意也,不要让任何人知晓。”   杨劼点点头,问:“那我现在该怎么做?”   “和黛儿结婚。”   这声音很平静,却如晴天一个炸雷震响在杨劼头顶,他下意识望了望熟睡的袁铖黛儿,刚缓过来的脸色顿时又僵了。这个时候,他想起了阿梨。   他冲口道:“我跟阿梨已经……”   “住口!”静心一声呵斥,也变了脸色。她点着儿子的额头,痛心疾首道,“儿啊儿,你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怎么还这般糊涂?你想过吗,那个阿梨无德无耻,又自甘沉沦,就算她美艳绝伦,对你有何用处?她只会成为你仕途上的绊脚石!你若娶了黛儿,少说你也算是驸马爷,朝中自有趋炎附势之人,他们会巴结你、仰慕你!再说,邰宸若是知道你娶了他的女儿,自会感念先皇恩德,出华越寺助咱们一臂之力。还有裴元皓皓,阿梨是他的宠姬人人皆知,你中间倒插一手,裴元皓皓纵然厌弃与她,他的尊严何在?儿啊,放弃这个女人,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啊!”   杨劼垂默默听着静心的训斥,过了良久才抬起头。他的眼光移到静心的脸上,后者似乎极为不满,眸子幽幽地像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似的,渐渐他不支地再次垂首,软弱地说道:“孩儿知道了。”   玲珑寺的晚钟响了,屋下燃起的对纱灯亮着,在厢房的窗格子上漏下一轮残月般的光晕。杨劼出神地望着,隐约看见一双清亮的子深情地注视着他。   “少爷,你要娶我。”   他拼命地摇头,妄图摆脱那道烙在脑海深处薄薄的阴影,有破碎的声音“砰”的一声,极遥远的。   他知道那是什么。   邰宸府的梨花开了。   阿梨收拾完随身衣物,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走过莲池,抬眼望了望前方。   裴元皓皓的住处依然无一人。   她微笑,望着池水上的燕影,想,也许自己有点留恋这份安静吧。以后的日子,能和少爷守着这样的小庭院,看朝飞暮卷、雨丝风片,陪在身边的是心仪已久的男子,与她一辈子恩恩爱爱。这样的自己一定很幸福。   她信步至前厅出了青石道,暮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风儿透过高墙,树上的梨花轻轻颤,一片一片地凋落。阿梨抬手轻轻拢过花瓣,望见正祥从另外一头过来。   “正想找你,我要走了。”阿梨好心情,笑着打招呼。   正祥“哦”了一声,有点无措地看着阿梨从他身边经过。阿梨对他这副样子也没在意,只顾昂着头往前走。   “阿梨姑娘!”正祥在后面地唤了一声。   她转身,疑惑地眯起眼睛。正祥挠了半天头皮,才嚅嗫出一句:“大人的病半年没有犯了阿梨。”   阿梨也“哦”了一声,心思有点飘散。她在树荫下只是稍微的失神,笑意重新染上眉梢,朝正祥挥挥手,步出了邰宸府大门。   那份迷乱,也就在不经意的挥手间,被轻易地略去了。 第六卷第八章 都城上空春光明媚,四处啼鸟,池塘水绿风微暖,看她和杨劼相约的地方,烂漫的梨论飘坠如雪。   阿梨在树下站定,悠悠然观赏眼前车来人往。浓郁四溢的清香扑鼻,原来是一对青年男女走过。那女的淡着胭脂,时新的妆扮,剪裁极好的衣团团繁复。身边的男子扶着她走,彼此眉目间的深情,将落花都催得磅。阿梨失神地凝望着,直到那一双似曾相识的身影,消失在然欲醉的春风里。   多美的一道风景啊!   阿梨歪头细细体味,极尽温柔的,现出一个愉悦的浅笑。   “阿梨……”   遥遥的,一声轻唤,浑厚而悠远地惊断了她的冥想。   道边闪现出了长长地一道影,杨劼似乎已经站在那里许久,见了阿梨转身便一笑。他朝她走来,脚步有点迟缓,身着锦红长袍,眉目清俊眼神幽深。   阿梨喜滋滋地想,少爷已是一副将门之后的风采了。一瞬间,眼前浮起两年前的那段往事。他们匆忙逃离出太守府,月夜下的少爷风袍展翅,眼里带着一种仓惶,闪烁迷离。   她上前拉住他,笑道:“我出来谁都没拦我。裴大人到底是个君子。”   杨劼只是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眸子阴暗不明,“其实……你住在那里也不错。”   阿梨仿佛是错楞,以为杨劼故意试探她,嘴角勾起一抹甜笑,“那里再好,毕竟不是你跟我的,是不是?”   她本是极美丽的,笑时,就像海棠半含朝雨,娇艳无比。杨劼心里有丝丝的颤抖,他不舍,真的不舍。   “干吗这样老看着我?”阿梨眨眼,很自然地挽住他胳膊,“走吧,回家你爱看多久。”   “阿梨……”杨劼突然叫了一声,长袍如燕翅般裹住了她。他紧紧拥着,有根极细的针在心口扎了几下,痛得他几乎滚下泪来。朦胧视线中,静心师太土黄色的身影似笼上了雾气,他心里一惊,倏然放了手。   “怎么啦?”阿梨抬,惊诧地望着他,脸上的笑意淡了。   杨劼内心挣扎了几下,咽了咽,方艰难说道:“阿梨你先听我说完。我……今日不是来接你回去,是……想告诉你……我暂时不能和你结婚。”   闻言,阿梨蓦地睁大眼睛,惊叫:“你在说什么?”   杨劼料着她会这样的反应,既然已经说出口,只想快点把搜肠刮肚的话说完,“阿梨你知道我一路走来多辛苦?自打知道自己的身世以来,我是形同稿木心如死灰。那个杨靖业千方百计想灭我口,太子袁铖百般折辱我,想在朝廷施展真才实学又何其艰难?想我这样的处境,不从谋国做事处想着眼,也要以全身自保为念,才能有立足朝廷的根基。这次遇到朝廷提拔用一批能人学士,虽说固有贵人举荐襄助,毕竟自己是真才实学胜算在胸。阿梨,你是希望我在朝廷有所作为的是不是?”   阿梨眼中一片水光,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杨劼继续说道:“大敬国朝局错综复杂,人之关系种种微妙,阿梨你是不懂……这两年我是明白不少。你的身份……朝中皆知,连老皇帝也见过你。如若我根基未稳便大张旗鼓娶你,完全有可能一事无成便先淹没自己。”   “可我是清白的啊!”   阿梨明白了。她颤抖了声音,眼角淌下两颗泪珠。   “我知道!我明白!”杨劼按住她的肩膀,抚摸似的安慰她,“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暂时不能和你结婚,也不能和你有丝毫的接近。那些落选的正虎视,我不能有所闪失,如若这回败了,当真蠢如驴了!”   阿梨拼命地摇头,伤心地哭起来,“我什么都不要的!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和少爷在一起……为什么这么难……我盼啊盼……”   “老天爷会保佑我们的,阿梨。”   “我只求老天爷对我公平点!老天爷为什么不帮我……我究竟做错什么?……”   阿梨整个人陷入无望的痛苦中,她死住杨劼的手臂,口中地诉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她只是以为少爷迫不得已要离开她了,根本没想到,她其实是被抛弃了。   “我知道,知道。那我先走了。”   杨劼缓慢抽开阿梨他的手,睥睨道边的动静,往前面疾走了几步。阿梨哭得神智混乱,她跟着过去想拉住他,杨劼又自放手。袍面由他们之间飘忽而过,无情地飘走了。   道上的落花柔弱地瑟缩着,软靴踩上去,发出破碎的声音,很低很低。泪眼迷蒙里,杨劼离去的身影模糊得那么遥远,仿佛永不可触及。   “少爷!”   风紧梨花纷乱,卷夹着她的咽声嘶喊声。   偶尔有人经过,好奇地打量这个苦成泪人的小女子。阿梨自顾自呜咽不断,她哀痛地想,她的少爷再也听不到她的呼唤了!犹记得她满怀喜悦地来,他最后给她的只是一个拥抱,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了!   “你走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呢……”她迷茫地望着周围,喃喃道。   空气里的香气早已消散,一只孤雁剪过天空,两羽黑色飞成寂寞的姿势。在繁华的都城,在一个又一个热闹或者静寂的长街小巷,阿梨独行。漫卷的西风拂上她的脸,将她脸上的泪痕风干成一片冰冷。   武官。   伍子听了师弟们的叫声,一路向馆外跑去,刚跑至门槛,惊呆了。   阿梨狼狈地站在那里,头发凌乱,双眼红肿,手里提着包袱,全然一副落拓相。此时她一见伍子,鼻息一阵抽动,喉管里发出凄凄哀哀的呜咽。   伍子恍然明白大半,还没等阿梨哭出声,他将她整个拢在胸前。那双粗大的手抹掉她脸上的泪痕,剑眉怒挑,“杨劼这家伙哪儿欺负你了?告诉我!”   “少爷……不能娶我……”阿梨梗着声音。   伍子还想问,见阿梨疲惫的样子,便扶她进自己的房间歇息。阿梨坐着久久未动,神思依然有点恍惚。小娟闻讯跑进来,见阿梨这般模样,也吓了一跳。   伍子在房内来回徘徊,把小娟转得头也发晕,便叫了声“伍子哥”。伍子一拍脑袋,唤道:“小娟,你帮阿梨梳洗一下,我出去会儿!”   不及小娟追问,伍子一脸怒气地出门去了。 第六卷第九章 待他跑进杨劼所在的小院子,差点跟房东撞了个满怀。房东掂着手里的银两,斜斜地看了他一眼,面呈笑意道:“小兄弟,下次租房记得过来啊。”   伍子淡淡地应了一声,径直奔进了杨劼的房间。里面的杨劼正一件一件收衣物,见了伍子也是简单地打了声招呼,面上丝毫没有半点波动。   伍子脸上已是密密的一层汗,也没落座,站在杨劼面前大口大口地喘气。杨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竟笑道:“有什么急事告诉我吗?是不是贾夫人已经知道邰宸的下落了?”   “不是!”   “那是什么?”   伍子稳了稳紊乱的心境,将连串的疑问抛给杨劼,“你要搬去哪儿?今天明明是阿梨离开邵府的日子,她为什么哭成这样?她说你不能娶她,到底怎么回事?”   “她去你那儿自然最好。你不是从小就喜欢她吗?阿梨就拜托你了,好好照顾她。”杨劼语气极淡。   “我他妈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伍子冲口骂了声粗话,眼里要喷溅出火星来,“别以为我看不出,自打认识那个三公主,你整个人就变了。上次去华越寺,瞧你对阿梨的态度,我就怀疑你心里有鬼,你攀上那个三公主是不是?可怜阿梨对你一片痴情,没想到她的少爷早成为忘恩负义之人!”   “你不懂。”杨劼生气地吼道。   “我懂!”伍子吼声更大,手指头点戳着了杨劼的鼻梁骨,“你扪心自问想一想,阿梨为了你受了多少苦,还把积攒下来的银两替你交房租,她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你!记得以前我问过她,阿梨你以后只对谁好,她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少爷……”   伍子说到这里突然有了伤感,一只手在杨劼肩上拍了一拍,声音缓和下来,“她本是性子烈的,在你面前却百依百顺……你怎么忍心伤害她?杨劼,你现在就随我过去,把她接来。”   杨劼起眉端,不耐道:“她这个身份,会误了我的前程。”   闻言,伍子瞳仁瞬间紧缩,话里带了深深的讥讽,“原来这才是你心里所想的。你是嫌弃她了,所以借口什么狗屁前程,想让她恨你又不能!”   “伍子,我拿你当兄弟,才耐着性子听你胡说八道!”杨劼阴沉着脸,朝伍子挥拳示意,”你再胡说,小心我……”   “怎么,你想揍我?瞧你这副德行,我还想揍你呢!”伍子嗤之以鼻。   “你敢?”   话音刚落,一记迅雷重拳击在杨劼的脸上,杨劼轰然倒地。他痛苦地抚摸自己的脸,耳畔似有蝉声噪杂鸣,那积了满腹的话无法吐出,又料不到会遭此重击,一时森然道:“你不帮我也就罢了,还护着一个女人打我,滚回你的武馆去!我不认你这个兄弟!”   伍子双目荧然如炬,断然说道:“再帮你,我就不是伍子!阿梨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爱上这么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说完不再理会杨劼,铁青着脸走了。一路想着本来是帮阿梨劝说杨劼的,反而无故平添一肚子气恼回来,待回到武馆,心里那无法解的情绪依然还在。   他在竹林里半天,好容易将心情平复稍许,才进了自己的房间。   阿梨已经梳洗干净,独自坐在窗前望天空。听到动静,她然转过头,目光在伍子脸上凝视片刻,突然苦笑一声,幽幽道:“他自有他的难处……太勉强的话,连我都嫌弃自己了。”   伍子一声长叹,伸出手扶在阿梨的肩上,轻声说:“阿梨,只要你想开点就好。这里当成你的家,将来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有你这句话,我会好好过下去。”阿梨垂下浓密的长睫。   她看起来平静许多。一颗泪还是悄悄滑过脸庞,无声地滴落下来。   这一天,通往都城的桑榆古道上扬起飞尘。随着马蹄急踏路面的声音,一队行装整肃的人马浩荡而来,中间猩红风的年轻人英姿威武。沿道的行人车马纷纷避让,眼光追随那迎风飞的长而去。金阳王裴元皓从西境回来了。   风色柔和,散漫一城的风花,箭楼上的翅在灿烂的阳光下闪耀色。裴元皓皓端望邰宸府方向,似乎闻到了院子里梨花的芳香,他淡淡地笑了。   皇宫里的主管已经在城门内等候多时,直唤裴大人,笑道:“皇上知道您今日回来,特召老奴在此恭候,请您务必先进宫一趟。”   “可有谕旨?”裴元皓皓微微垂,眉目显得冷清。   主管凑近马下,压低声音道:“大人,是皇上的家事。”   裴元皓皓心里猜测此事大概与袁铖有关,自不敢怠慢,一路直奔皇宫。   到了宫内,将马交给主管。裴元皓所骑的是菊花青马,乃关外名驹,主管亲自在四蹄上套了锦套,溜到宫柳林立的广场一带去。裴元皓独自一人朝寝宫方向走,沿路闲闲地观望繁花似锦的景致,这样慢慢出了道。   前面冉冉走来一名衣衫华美的女子,阳光正盛,映得她神色都荡漾着酡红。裴元皓不见得惊艳,只旋身让路,像是不想与她照面。女子察觉了,掩唇轻轻一笑,笑得柔和,“裴大人想必认不出奴了。半年前跟阿梨见上一面,还是大人安排的。”   裴元皓皓恍然,摇头轻笑,脸上自带几分客气,“哦,不好意思。”随后默然不出声,不知在想什么。   芷媚敛任施礼,裴元皓皓已经从她面前走过,带起一缕风。芷媚稍作犹豫,唤道:“大人请等等……”   裴元皓皓缓缓止住脚步,面色不起一丝惊诧,只是眯起眼,更显五官精雕如刻。芷媚暗自赞叹,道:“前些天太子伤了三公主,皇上龙颜大怒,惩罚太子关了禁闭。今日静心师太来过,请求皇上赐婚,皇上自然马上应允了。”   裴元皓默然,终究忍不住道:“御赐马是谁?”   “杨劼。” 第六卷第十章 裴元皓目光微微一凛,不禁“哦”的一声。三九寒冰似的眼藏在阴下,似乎波澜不惊。   芷媚终是难掩心中的关切,道:“请大人善待阿梨。”   统正皇帝果然靠在龙榻上等他,博山炉青烟,却掩不住皇帝脸色上的倦意。见了裴元皓皓无非又是哀叹皇家根基,说袁铖若学无所成,这储君位置也是难保。   末了,然道:“元皓天赋奇才更兼风骨凛然,怎没能生出个……儿不成材,朕忧心忡忡。若非不得已,何须把他关起来加以苛责?”   裴元皓皓明白,统正将他召来是给袁铖现身说法。从小到大他多次跟袁铖面对面了,那袁铖倒也有段日子收起乖,于是皇帝总以为这样的办法是最有效的。   唯独裴元皓皓知道,袁铖对他的态度淡漠,始终不发一言。一双桃花眼总是阴沉地盯着他,似乎要透视到心底去。   这次也不例外。关了几天的袁铖半躺在花架锦上,青赤色纱一地,整个人便笼在那样的鲜艳中。听着裴元皓皓干涩的说辞,半臂长的烟杆缓缓点燃,袁铖抿了一口,神思随烟雾清。他满足地轻轻一晒,惺忪的眼光不经意地扫过裴元皓。   裴元皓皓内心厌恶,便不再理会他,微微施了礼就想离开。谁知袁铖一改半醉半歪的慵懒模样,开口道:“裴大人以后少来这套把戏。别以为父皇迷糊,本宫早就看出你的野心了。”   “有何野心?”裴元皓皓面上冷然不动,没有任何神情。   “别看你表面忠心耿耿的样子,你除了谋权夺利,最终的目的是整个大敬国江山!”   袁铖缓缓踱向裴元皓皓,每近一步,身上檀香便更加浓烈。他站在裴元皓面前,一向笑惯了的眉目煞气浮动,“父皇究竟是老了,他天真地以为单凭禁你的脑子就可以让你死心塌地,他哪知道你所思所想、你的野心是禁不了的!你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裴元皓。父皇养虎为患却又事事依附于你,想等到我羽翼丰满便放虎归山,殊不知等到那时,便是大国江山易主的时候!裴元皓,我从小就讨厌你,我不会让你阴谋得逞的!”   裴元皓亦不讶怪,唇边扬起一抹似无似有的讥讽,“微臣好心的劝说一句,如今太子殿下理当先顾着自己的储君之位吧。”   “这个自然,本宫会让父皇垂暮之年有所寄托。”袁铖狰狞一笑,“你也该老实了,我知道怎么解除你的魔咒。不过你永远别有任何奢望,我会让你一辈子在痛苦之中不得摆脱!”   裴元皓死死地盯着袁铖,黑射出凌厉的光芒,却咬牙不吭声。袁铖耸耸肩膀,装出无奈的样子,“我抽多了,原不该点破的。”   裴元皓着的拳头慢慢松开,明白自己此时发作不得。他无声地冷笑,随即甩开垂大踏步往外面走。袁铖在后面犹不罢休地发泄心中的恨意,“其实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听说当今阳王府原本养了不少雏鸟,后来想换只凤凰,巢穴筑好了,哈哈,才发现枝头上的还是鸟儿!   夜深了。   邰府内的琉璃纱灯依然次第燃着,月色照得水池一片通明,水波载着月光流转,将裴元皓暮春的夜,如此水一般的清凉。裴元皓默默望着对面的厢房,他的心境不再像十几年来那样的清明,某种莫名的感觉,不由自主地袭上心头。   他站立良久,才将手中的花瓣撒向水面。这夜有风,将瓣瓣梨花吹到对面,吹到阴暗的地方去。于是他的心似乎被刺着了,有了微微的痛。   她……竟然不需要等到他回来,就走了……脚步声隐隐传来,裴元皓收敛心思,问道:“邰宸那边有何动静?”   正祥回答:“暂时还没有。不过静心师太那边有热闹看了,四月底要嫁女。”   明月正当头,月色流水一般倾泻,水池周围的景致变得愈发清晰、分明。往日的情景活生生地展现,裴元皓清晰地记得,每天夜里他悄悄在窗口张望,能够看见厢房的动静。阿梨着一身素色衣裙,发辫俏皮地落在胸前,月光略带温柔,衬得她明丽的面庞更加娇媚。   那时她虽与自己达成一种较为亲密的关系,但心里毕竟是念着杨劼的,她甚至会当面直率地说:“以后我会嫁给我家少爷的。”   然而,她终是盼不到以后了--这个可恶的杨劼!   他的脸上已显动容,长长一叹,“静心让杨劼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可谓是一箭双雕啊!只可惜了丫头……”   正祥见裴元皓说得伤感,颔首恳切道:“小的斗胆说几句肺腑的话,自从阿梨姑娘在府中大人脸上的笑意也多了,不再像以前总心事重重的模样,小的一直替大人高兴呢。大人既然对阿梨姑娘有情,为何轻易放她走呢?”   这话说得突然,裴元皓不由一怔,然后才缓过神来,“她心里没我,我何必做强人所难的事情。”   “可是大人心里有阿梨姑娘啊,为何不直接告诉她?大人做事向来果断,在阿梨姑娘面前却是这般顾虑重重,又是何苦呢?大人发个令,小的天一亮就去把阿梨姑娘接来!”   裴元皓望着池面上漂浮的花瓣,出了一会儿神。然后转回头来,说:“我不能让她掉进漩涡里去。如今形势严峻,除了已经冒出来的几个人,我们还面临更大的危险,袁铖似乎嗅到了什么?”   正祥吃惊极了,一时愤慨不已,“这个太子如此狂妄,还不是仗持皇帝宠他!原以为他不过是纨绔之徒,差点对他丧失警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纵是王子王孙,也得有才具功业说话,否则到头来没好下场!”   “正祥,话是简单。但是袁铖我们不能动他,他有药方子。”   “大人难道想任凭袁铖胡作非为不成?”正祥嘟囔一句。   裴元皓犹豫了一下,拍了拍正祥,顺势按着他的肩头,示意他稳住,“杨劼三番五次受袁铖折辱,这笔账肯定记在他心里。毕竟,杨劼也不是平庸之辈。走吧,该歇了。”   临走前,正祥又问:“大人莫非真的不管阿梨姑娘了?”   裴元皓闭上眼半晌,轻叹了口气。   “我心里真的很乱,很乱……。”   第六卷 驱逐 阿梨呆愣地站在小院子里。 房东摇头叹息,劝说道: “姑娘,这会儿你信了吧?杨公子早离开了。” “他去了哪里?”阿犁幽幽问道。 “这我哪儿知道?想知道杨公子下落,姑娘还是上别处打听去。” 房东开始不耐地赶阿梨走。阿梨无奈,只好垂头丧气地出来。 到了武馆,正是响午时分,武馆里的人都散了,连伍子都没了踪影。阿梨走过一带竹林,正要往房里去,小娟和一名师弟抬着水桶迎面走来。 小娟一见阿梨,重重地放了水桶,眉峰一挑,生气道;“这里是武馆,不是什么旅馆,咱养不起游手好闲之人!” 师弟不识相,偏跟小娟斗嘴, “师姐这话要是被伍子听到,保准他骂你。阿梨娘到了这里,啥活没干过?师父的早茶还是她沏的呢。” “你在帮谁说话了?这是我爹的武馆,我才是这里的主人。死小子,敢这样跟我说话,小心我连你—块打!”小娟羞恼万分,攥紧拳头作势要揍师弟。 阿梨不声不响地上前,从小娟手里接过扁担,只略略地示意师弟, “我们走。’’’随后两人撇下小娟,抬着水桶走了。 小娟望着阿梨窈窕的背影,眼梢处掠过一抹阴鸷。她在原地思忖了良久.便独自跑到馆外等去了。 伍子步伐缓慢地走着,因为心里有事,他的脸色显得阴沉,眼神有点飘忽。小娟远远的望着他,刻意绽开唇际笑意,唤道.“伍子哥。” 瞧伍子抬袖擦着汗,有些负气地坐在台阶上。小娟扑哧一笑,半嗔道: “定是又找杨劼去了。你天天为阿梨操这份心,她哪儿知道?我看你白费工夫。” 伍子的眼里映着一点不祥,咬了咬牙,告诉小捐, “杨劼后天要跟三公主成亲了。” “你怎么知道?”小捐愣住丁。 “打听出来的。”伍子简单地回吾,又愤恨的啐了一口, “就猜到也会这样。死小子,在阿梨面前假惺惺的,心里早有别的打算了!阿梨要是知道此事,非伤心不可。” “这事她迟早会知道的,长痛不如短痛……““不许把此事说出击!”伍子几乎是黑着脸,一事一句警告道,“阿梨现在平静许多,休得在她伤口上撤盐。等我们慢慢开导她,她会忘记杨劼的。” 小娟见伍子对她这般态度,脸色也变了,说话开始尖锐, “自从阿梨到了武馆.你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还天天围着她转,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告诉我,是不是想把她留在你身边啊?” 伍子一愣,随即避开小娟的眼,答得极为勉强, “不会。” 说完,或许是心虚,他飞速地跑了进去。 小娟气得跺了跺脚。 四月二十六早晨,都城下了一场豪雨。 雨过天晴,阳光撇下清辉,风起吹过整个城池,绵延望不到边。伴着潮湿的水汽。通往皇宫的十里御道传来阵阵沙沙的响声,原来是宫内侍卫清道仪仗出现。 马车绕道,行人避让。盏盏扎得精良的大红灯笼挂起来了,上贴大红喜字,武馆位于城东,距离皇宫远,丝毫感受不到那种喧哗的场面。这天伍子师父正巧接上个活儿,带了馆内所有徒弟出去。伍子不放心阿梨,临出门特意关照了小捐几句。 伍子刚走,小娟阴沉着脸进了阿梨的房间。 阿梨明白小捐是来闹事的。平时当着伍子的面,小捐舍装出一副大度相,甚至说—些体恤。降悯的话。伍子若是不在,小捐像换个人似的,时不时来场冷潮热讽。阿梨也不去在意,加上自己确实寄人篱下,自热由着小娟。 而这次,她绝对没料到,小娟是来赶她走的。 小娟开门见山道. “我说阿梨,你再这样厚着脸皮住下去,我都替你害臊呢。体啥时离开武馆啊?” 阿梨若无其事地拿起木梳,不急不缓梳着长发,“伍子要我走,我自然会走。我也不是白吃武馆的,让伍子把银两交给师父去了。” “可我们家不想把一个妓女召进来!”小娟这回言语尤其刻薄, “你以前勾引自家少爷,接着投向晟阳王的怀抱,他们都不要你了,你就开始打伍子哥的主意!看看现在,整个武馆到处是骚气,你还真不要脸!” 阿梨眉端紧蹙,啪啦一声,将木梳摔在床被上, “我阿梨堂堂正正做人,由不得你这样侮辱!只是因为命运不济,才沦落到这般地步!告诉你,我走是不想伍子难堪!” “你滚啊!我讨厌你!你快点滚!”小捐难以抑制心头的嫉恨,尖声叫起来。 事到如今,阿梨只能选择走。她快速地收拾起包袱,小娟见床头叠着伍子洗干净的衣服,一把收在怀里,嘴里不断地催促阿梨快滚。 小娟一直将阿梨赶出大门,见阿梨望着道路一脸茫然,心里有了报夏性的快感,阴阴地笑起来。 “快走吧,顺着城北方向去,说不定还能见着你的杨少爷呢!” 阿梨一瞬间屏息,目光凝住小娟,竟然说不出话来。 小娟心虚,缩了舌头,吱嘎关上了门闩。 当时阿梨自然明白不了小娟话里的意思,但是提起杨劼,难免触动心绪。她望了望天空,一缕尘烟自头顶散向迢遥的远方,不由得轻轻吐了一口气。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太阳渐渐西移,周围显得寂静安详。阵阵花香混杂清新的空气扑入鼻端,那份馥郁,竟是那么的熟悉。 阿梨蓦然抬眼,邰府的大门紧闭,外面不见一个人影。高墙外虬枝横生,花瓣纷纷无声飘落,紫锦楼滞重的檐角滋生出一丝寂寞。阿梨的眼被透过重重渺渺的树影,轻飘飘地散开。 恍惚间,她的心里升腾起一丝担忧。早晨的那场大雨后,迂廓的燕巢不会被水冲了?池子里的水又满了,正祥有没有忘记着人放水?也正巧得很,正当她的神思还在游离,大门忽然在里面开了。 阿梨慌乱地别过身,面上蓦地腾起红晕。出来的人一眼就见到了她,惊喜地叫道: “阿梨姑娘!” 第六卷 红烛 “是你啊,正祥。”阿梨平复心里的悸动,和气地说,“这些日子可好?” 正祥一叠声地回答“好好”,接着想接过阿梨手中的包袱, “姑娘先歇着,裴大人会商政事去了。” 阿梨轻轻一挣,甚至后退了半步,嘴里淡淡说道; “裴大人还住在这里啊。” “姑娘你这是……”正祥明白了,腔上的笑意旋即敛去。 “我无意经过,还有事。” 阿梨倔强地认为,既然自己已经选择离开,她就不会再来了。 正祥竭力想劝住她, “阿梨姑娘别急着走.先去坐会儿好不好?裴大人即刻就到,你等他来再走也不迟。” 而阿梨还是不露痕迹地笑了笑,丢下—脸失望的正祥,走得很快。她一路在想,今日自己定是迷糊了,怎么会到这里来?那夜与裴元皓究竟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很模糊了,但她清楚记得他拂袖而去的背影,或许自己真的伤害过他的。 是出于内心的耶份执著吧,她始终认为,杨劼才是自己一生的良人。而裴元皓,她与他相处半年,却终是陌路人。 接下去,自己该往哪里走? 隐约的鼓乐螺号声声在耳畔.低沉鸣动,接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回荡在皇城上空。有人从阿梨的身边跑过,撞着了她手中的包袱。包袱滚落在地,阿梨慌忙去拾,人们杂乱的脚步从眼前闪过。 有兴奋的声音很大,阿梨听得清清楚楚, “快去瞧啊,三公主的花轿出皇宫了!” 阿梨的动作滞住,眸子中露出疑惑的神色。又听得细细碎碎的说话声,针芒般剌入耳内。 “新郎是谁啊?” “听说是名新科进士,三公主早就看上了,皇上御笔赐婚呢。” 阿梨缓缓起身,还未站稳就天旋地转几欲跌倒。她强硬地顺着人们奔跑的方向走着,一气到了御道边。 极目望去,盏盏大红灯笼依风而舞,上面用金粉染色的喜字,连着天际的彩霞更加耀目。 空气中隐约还有合欢花的清香,夹杂噪杂的说话芦。然后便是铁骑宫中侍卫沿路吆喝,搅乱一路尘土,看热闹的人群纷纷被驱赶到道路两旁。 阿梨惘然睁着大眼,内心不住地告诉自己,也许只是巧台,也许只是自己瞎猜。 她的少爷说过,他暂时不能娶她,暂时的。 随着喧闻的欢呼声,大队迎亲队伍遥遥而来。连着天的灯笼亮了,一簇簇合欢花瓣抛洒,千点万点地撒满整个御道。转眼间,红绡华幔连绵,艳艳地漫过所有艳羡的目光。 可阿梨的眼却被阴影笼盖,她看见高头大马上那个模糊的,年轻的身影。隔着漫天的合欢花,隔着拥挤的人群,无需看清那身大红新郎喜服,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她全身都在抖,五脏六腑似被撕扯着,灼烧着,痛得她站立不稳。她恍恍惚惚凝望着他,看他笑意灿烂,沐春春风,想,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少爷吗? “阿梨,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等回到都城,我们成亲……” 声音突兀地响起,又突兀地消失。在这四月底的春光里,杨劼的喜服合着瑞脑的幽香,像一层润润蒙蒙的红雾.在阿梨面前高傲地飘过。 “杨劼一一” 喧闹声掩盖了她的呼唤,她傀儡似地被后面的人推搡着,只觉得脚下一拌,己跌倒在地。 等她挣扎着起来,杨劼的娶亲队伍离着她渐行渐远。 她停止了追随,兀自站立着,突然莫名地笑起来。 她明白了她的少爷,是存了心要与她错过啊! 他为何要这样?为何要这样? 谁能告诉她? 夜幕降临的时候,裴元皓骑着他的青骢马转过巷口,停在了邰府外面。 正在此时,皇宫方向传来几声轰鸣,接着一簇簇烟花在上空绚烂绽放。裴元皓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面无表情地将缰绳交给随行侍卫,大踏步进了府门。 正祥从前厅出来,行了家常的礼仪。 裴元皓脱下铠甲,递给正祥。婢女上前奉茶,裴元皓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回身对正祥说:“杨劼封的是尚书右仆射,他是驸马爷,又是新科进士,文职官员里算是高了。看来,静心师太重重下了第—着棋。” 正样一言不发,始终盯着裴元皓。 裴元皓被他古怪的神情逗乐了,轻笑, “怎么啦?干吗这样看我” “大人,小的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阿梨姑娘,今天来过。” 裴元皓的眼睑无端跳了一下,急问: “人呢?” “她说是无意经过,任凭小的怎么劝说,就是不肯进来。后来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你怎么不拦住她?今无是那个杨劼娶亲的日子,你应该知道! ”裴元皓大声斥责正祥,眼底里有一缕焦虑。 正祥委屈道: 不是说形势严峻,大人不想把她拖进漩涡里吗?” 裴元皓在厅内来回徘徊,有些怅然出神,眉宇微拢,满腔复杂万分的神情。终于,他喃喃自语道:“她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不行,我一定要找她去!” 转头大声命令正祥,“备马!” “大人,马还在门外候着呢!”正祥喜滋滋地叫道。 新月如眉,映得九重宫阙的皇城,像一片孤绝的残影。婚庆的最后—株礼花早己在夜空消散,那燃尽人间不夜天的灿烂景象.深深剌入了阿梨的心间。 这个时候,正是洞房红烛高擎,燃烧至最烈。 跟她无关了。 更漏两三下,阿梨才惊觉。原来是翠香零落红在老,望天不尽,自己无处可去。那些长长的期盼与等侯,那些欢乐与追求,终宄下过是一场不能抵达的梦。 人散了,连鸟都歇了,她孤单的背影如此忧伤。她独自走在空荡的街面上,只想这样无目的地走下去,走到天亮,走到睡了不再醒来。 前面有急促的马蹄踏踏声,由远而近,在她面前却放缓了。阿梨困倦地抬头,与马上的人对了个正眼。 她。 月色薄如纱,浅浅淡淡。裴元皓下马朝她走来,眉目之间带着温柔笑意,目不转睛地望着阿梨忍不住皱起眉,想,自己真的在梦游了。她轻轻地一笑,身形摇摇欲坠。裴元皓早有察觉,一把抱住了她。 她蜷缩在他强壮的臂弯里,全身软弱得一丝力气都没有。极轻的声音从她的嘴里吐出,几乎除了他,再无第二人能听见, “你还会要我吗'” 他的声音也在发颤,却清晰, “我来接你回去。” 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阿梨满足地轻叹了一口气。 那一夜,邰府水池波光粼粼,花气惹得坠粉飘香。也有一对龙凤花烛点燃了.阿梨的薄衫罗裙委靡于地,她晶莹透白的肌肤彻底地暴露在裴元皓的眼前。 感触着她柔软的心跳,裴元皓不能再等了,他毫不犹豫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剌痛让阿梨直起腰,她抽搐般发出一记呻吟。那牙齿浑深陷入苍白的唇中,呼出的热气像是一团火,耍把裴元皓所有的激情燃烧起来。裴元皓紧紧拥住了她,狂野的亲吻席卷而来。 “阿梨,你是我裴元皓的女人了。”他满怀疼惜地说。 他的声音沉沉划过耳畔,阿梨的嘴角噙着浅薄的微笑,眼光落在晕开的并蒂花上。 他那里的红烛也是这般生姿,这般盛放吧,? 然而,他再不是她的少爷,她也不是他的阿梨了。 “不要对我可怜……”她还是哽咽了。 一滴泪,灼人似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 第七卷 时迁 一年后。 华越寺周围重山连绵,已是炎炎夏季,曾经皑皑冰雪的山顶如今笼罩在青翠的颜色之中。 山风吹得木叶发出急促的鸣声,让人总有千重万重雨的错觉。 伍子站在后院的柴堆旁.抬眼望着天色,耳朵却仔细聆听厨房里一男一女的声音。 女的似乎在苦苦哀求, “宸哥,念在我三番五次前来见你的份上,你就随我回去吧。” 回答她的声音依旧低沉,“我已经说过了,我尘缘已了,你再怎么说都是白搭。” “我以我姐姐的名义也不行吗?她的亡灵在都城,你该去看看她!” 短暂的沉默过后,男人还是断然拒绝了, “以后你不要来了。我是不会答应回去的!” “好啊我算看透了,男人要是绝情,跟千年冰山没什么两样!这是姐姐的遗像,以后我下会对著地替你烧香了,你爱怎么处置随便你! ” 木门被摔得哐啷乱响,伍子侧眼望去,覃夫人怒气冲冲从里面由来。她在屋外站定,眼看着木门重新掩上了,手里执着的玳瑁折扇乱晃,动作很大,无法掩饰的绝望。 七月里的原野和风散播,绿杨芳草水溶溶。这是个无雨的天色,黄石路覆着尘土,连呼吸都是说不清楚的干涩。 覃夫人坐在车里,也许是心境郁闷,不像来时那样爱跟伍子玩笑。过了良久.才缓了口气,叹道. “辛苦半辈子,连个感情都没寄托处……这覃家置了那么大的家业干吗?邰宸如此,邰家算是完了。” “路总下只是一条,邰将军换条路走,未尝不是他不喜欢的。” 伍子老成地应了一句,转头望向帘外。一行车马缓慢出了柳荫,正往黄石路过边行进。伍子认得两旁护车的是皇家宫廷侍卫,拥着的那人戴芙蓉冠,系黄绦的青紫袍冉冉,手里一副赛黄金熟铜铃杵闪闪发亮。伍子还在细看,覃夫人也看见了。 覃夫人冷冷一笑, “皇帝子息单薄,还当真是国患了。那道人可是御赐的大欹国第一仙师。听说皇帝正求仙术,想登是跨鹤飞呢, ” 马车避让一旁。伍子好奇地偷眼看着,飞扬的尘土淹没了视线,辚辚隆隆的碾石声从他们的面前响过。 到了都城,覃夫人想送伍子去武馆,伍子却执意自己步行。覃夫人知道他不喜张扬,只好随他。 伍子顶着日头向前走着,曲曲折折的巷道,连脚下的影子都是弯的。好半响走到了目的地,他站在巷口拮眼望去。 邰府漆金大门外阒无一人,繁密的藤萝蔓延到墙头,上面大丛大丛地开满了不知名的花。 一对麻雀扑棱着在花丛里飞来跳去,啄落一地花片子。紫锦楼高耸的棱角被参天的树木遮掩住了,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连一丝声息都没有。 那日从外面回来己近更漏时分,小娟告诉他,阿梨走了。 他跑去北城.正看到最后的一抹礼花在天空绽放,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径自去了邰府,他就在这里默默地站了良久,直到马蹄声踏破岑寂的夜。 看着马上相依相偎的那对人影,他竟匆促地别过脸去。明知道会是这种结局,心里还是空落得很厉害。 距离她那次不告而别,转眼—年有余了。 那道高墙隔断了她的消息,他再也没能见到她。 “阿梨,你过得好吗?” 他在巷口想了—通心事,然后迈步来到大街上。毒辣的日头把他身上的汗都晒干了,加上两天的来回折腾,他感到了倦意,只想这样快些回去。 过石拱桥,取近道走城东方向,前面一辆落帘马车悠悠而来。那马车虽是显贵人家的,在都城却多见,伍子也没在意。只是那种铃铛声让他有点恍惚,他以手遮阳,多看了一眼。谁知车里的人也发现了他,猛地急唤车夫停车。 伍子听到熟悉的声音,转身看去。 “伍子!” 杨劼从里面探出身子,脸上含着喜色。他似乎比以前壮了些,又是一身五品盘金绣的紫袍,更衬得肤色白皙如玉。 伍子只作未见,沉着脸继续往前走。杨劼跳下马车,从后面追上来,拉住他的胳膊, “兄弟,好久不见,怎不过来看我'” “谁是你的兄弟了”伍子嘟嚷一句,甩袖又想走。杨劼上前拦住,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脸上依然堆着笑。伍子见杨劼如此,心中的火气竟然去了七八。 杨劼比以前多了观颜察色,低低地道: “这尚书右仆射也不好做,你知道我费了下少劲儿才开始坐稳。你我一年多未曾谋面,我心里其实装着兄弟的,上次你打我,我根本不会记仇。 ” “杨大人也学会屈伸了,好事啊。”伍子讥讽道。 杨劼的脸上泛起潮红,却笑着说: “我何时在你面前谈虚的?走走,上我府中,今夜肯定月明风清.咱俩好好聚一聚。” 见着了杨劼,伍子心里其实喜怒参半,那身官服明晃晃地闪着,还是让他不自在。加上身上燥热难耐,便有了些许的犹豫。杨劼却容不得他多考虑,硬拉着他上了马车。 时屣不走,杨劼说他家到了。 伍子下车,但见眼前不过是普通官邸,万条垂杨柳丝,如沉沉的绿藻覆盖了大半个粉墙。 日色太过剌目,他微眯起眼睛,隐约见门楣上方书写“灵韵阁”三个黑字,暗淡得几乎没人注意。 过了影壁,几名轻盈翠红的侍婢穿梭于花间,还听得老槐树上阵阵蝉鸣,仿佛在提醒屋里的人出来。伍子定了定神,袁黛儿果然出来迎接,她明显是精心打扮过了的,松花色时新的宫裙,乌髻上簪满了金钗,两簇翠绿的流苏一荡一荡的。伍子以前见惯了袁黛儿男装打扮,不由觉得眼前的不像是她了。 “给伍子准备我的衣服,冲个凉!” 杨劼拉着伍子在正厅就坐,便吩咐袁熏儿道。袁熏儿还是那副活泼模样,清脆地应了一声,回头准备去了。 第七卷 仙师 静心道.“贫尼此番.先谢过裴大人不杀之恩。” 裴元皓微有愕然,接着淡笑, “原来师太是知道的。” “裴大人乃天下佼佼,大欹国一草一木尽在你的眼皮底下。大人早己查明杨劼是先皇的遗孤,只是不点破而己。” 一壶清酒如银线注入盏中,静心端丽的脸上透了凝重, “贫尼只求裴大人庇护,自当坦诚以对。” 裴元皓手抚酒盏,斟酌着静心的话,笑意里增添了几分庄重, “你们母子手无缚鸡之力,裴某无意杀你们。但是,裴某此生为皇上披肝沥胆,大欹国固若金汤,裴某绝不做离经叛道之人。” “以大人的才具,凡事皆可大成。然人皆有本,贫尼敢问:夫人以何为本?”话音落点,静心明亮的眼睛盯住裴元皓,妇人的妩媚骤然幻化成犀利。 裴元皓眼角一抽,盏里的洒水泛起一丝微波。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沉着道. “裴某不知师太说的是什么意思?” 静心不答,啪啪啪三声清脆的击掌。后面的门无声地滑开.外面的光线流泻而入,一个黑影自极暗的转角处,一步一步浮现在裴元皓的眼前。 裴元皓一惊,霍然起身.喝问;“谁?” 黑影并不答话,离得近了,便看到额角那恍如刀刻的纹路,青紫袍衬在半明半晦的光线里,格外刺得他晃眼。裴元皓向来不畏惧什么,一见此人,深邃如幽潭的眼更见寒气,整个身心却被无形的捆绳勒住,一动都不动。 静心行至那人身侧,问裴元皓; “还认识大欹国第一仙师吗?裴大人身上的毒,每次必须吃的药,都出自仙师之手。” 裴元皓死盯着那人,牙齿里狠狠挤出几个宇, “你还我……” 那人只是看住他,目光冷酷得极干涸,不见一丝怜悯, “师太,你就告诉裴大人.他的车究竟在哪儿?” 静心一步一步,稳稳走到裴元皓面前,缓慢说道. “大人,这是贫尼唯一的撒手锏,请大人谅解。贫尼不想说这二十多年来如何含辛茹苦,也不想说杨劼身上流淌着先皇的血……从我第一天被送到玲珑寺,我就感觉人生囹圄,从此茫茫不见天日。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好容易盼到母子重逢,却好比蛟龙不能入海,天马不得行空……” 话说到后来,静心终是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裴元皓心里已是波澜涌动,但他死死压抑着,听静心继续说:“我生性愚笨,不懂政事,明知道会送命,却不得不这样做。我脑中只有先皇遗训,保住先皇唯一根脉。。。。。。为了他,我必须得做,大人明白。?” 裴元皓用森冷的语气问道: “师太是想借裴某之手,将杨劼扶上皇位?” “统正虽对裴大人委以重任,却以毒为桎梏,让你终年饱受毒发之苦。袁铖是何等人,裴大人自然知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杨劼必须先立名而后动,而没有裴大人支撑,想在朝中决然站不住根基。裴大人.贫尼存了此等心思,决计不对裴大人做任何隐瞒,全然坦诚相对。大人高义,贫尼铭记在心。” 裴元皓默然良久,看着那人青紫的袖一甩,己被冷意浸透的后背似乎变得格外的沉重。他端起酒盏,突然一饮而尽,丝丝的凉直渗到骨子里去。 静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里噙着泪水,再次语重心长道: “统正是下毒害你之人,我才是解毒救你之人。” 第七卷 夫妻 裴元皓在邰府门口下了马车,脸上厚重的阴云还未散开。正祥出来,一见他这副模样,心知有事,便轻唤了声“大人”。裴元皓只闷声径直过了影壁,左顾右盼道; “夫人呢?” “夫人在院子里。” “情势有点变化,过后来我书房。 此时一点风都没有。裴元皓行走在通往院子的青石道上,只见四下浓荫繁密的枝叶,丝毫不见摇摆。碎金的光照得府内的景致晕晕蒙蒙的,那馥郁的花气夹杂着热浪,熏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很希望夜里来场暴雨,把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 绕过花墙就听到阿梨情脆的声音。裴元皓走到廊下,一眼看见阿梨站在水池畔,指挥着佣人婢女将晒了一天的花盆搬到院墙角,那里刚刚搭起了葡萄架,地方又空阔,果然是遮阳的好地方。因她逆着光,脸上的细汗仿佛沾上金色的碎末。情绪却是怡然,嘴角自然而然荡漾起那抹清浅的笑意。 裴元皓恍惚露出了温柔如水的神情。 这—年来,他并没有为她划下圈子,更没有锁住她的言行。并非是他刻意如此,他知道依她的个性,这样深深的庭院是笼不住她的。 然而,仿佛一夜之间,她似乎剔透了许多。首先她甘愿做了隐形人,将自己囿于邰府,几乎足不出户。接着她做起了他的妾,一个贤良溆德的妾,将邰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乐衷于此,他也乐于消受,两个人做了对令人羡慕的夫妇。他们的交集,似乎也就这样平淡下来。 或许是真的在意她,他不想去触及某个人的名字,生怕突然惊动了她,散了踪迹。 他隐隐感觉,她的变化,与杨劼有关。 一年多了,她真的忘记杨劼了吗? 阿梨己经发现了他,边款步走未,边从容地整理着自己的发饰衣衫,举止如行云流水。裴元皓心中的积郁瞬时散了,他定定地看着她,还没等她福礼,便拦腰抱起了她。 阿梨猝不及防,斜睨一眼正在偷笑的婢女,半是羞半是嗔地说道. “大热天的,妾身都出汗了。” “无妨。”裴元皓并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出去一天,突然很想你。” 阿梨脸上一凝,轻问. “大人在外面喝过酒?” “也就沾了点,反而有兴趣与你再喝几杯。阿梨,家里有女儿红,晚上我俩喝这个……” 他低下头近似耳语,凝视她面颊上一晕一晕的嫣红,他忍不住吻了下去。 当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一道闪电划裂乌沉的天空。 阿梨站在屋外。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能够看见书房里烛光在闪动。裴元皓高大的身影映上纱窗,他似乎在激动地说着什么,长袖挥动,割裂了纱窗上的影子。阿梨看着看着,心里有说不出的无奈,脸上就现出一丝阴云似的黯然。 又是一道闪电。接着由远而近传来雷声,滚过整个天际。 阿梨转身去了房内,将准备好的镶金边的酒壶放在桌上,又换上新烛,默默地看着烛光燃烧,在自己的面前摇曳不定。 耳边是沉重的脚步声,她慢慢把身转过去。裴元皓还陷在思绪中,对上阿梨的眼的时候,他定了定神,唇际是浅淡温柔的笑。 阿梨揭了酒壶,陈酿的女儿红漂浮着清醇的香气,在房内漫游开。裴元皓微微动了动鼻息.笑说:“好酒。”说完,抬指轻柔地抚摸她的下颌,然后坐在桌旁,指了指自己的膝盖。 阿梨会意,轻绵绵坐了上去。 “小妖精。”他轻骂。 酒盏里盛满了女儿红,裴元皓一手端起,另一手与阿梨五指纠埋。她的手指纤细绵软,他不忍用力,内心也变得极为柔软。 “芷媚病了,你还是去看看她吧。” “妾身知道。可是妾身不喜欢去皇宫。” “如果让你住在皇宫,你也不喜欢吗?”裴元皓盯着她,仍是握着她的手。 阿梨不说话,烛光在风的扰动下晃得厉害,在她低垂的眼帘投下深深的暗影。好半响她才开口道: “大人莫非是想谋权夺位?” 裴元皓抿酒的动作静止了,他望住阿梨,一双眼睛发出幽暗的光泽。他慢慢凑近她,沉声道;“你是猜出来的.还是早就知道?” “阿梨可是与大人做了一年的夫妻。”阿梨的眼中重现昔日的倔强,用一种近乎固执的神情,恳求道,“大人,请放弃这个念头吧。” “你是希望谁继承皇位?”裴元皓冷了声音。 他自始至终认为,杨劼的真实身份,阿梨是知道的。她的这番话,分明是在帮杨劼。 “谁继承,跟妾身没关系!” 闪电又起,阿梨的手猛地深陷进裴元皓的掌心。她一颤,却无法摆脱。但见裴元皓的眼中随着闪电耀过,迅速地黯淡了下去。 “那么什么东西跟你有关系?”裴元皓又问。 阿梨丝毫没有踌躇,认真地回答: “孩子。妾身会替大人生个孩子!” 此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有了惊讶。她愣在那里,连着颤抖的呼吸中,只感觉自己的脸发烧似的烫。她几乎是歪倒在他的怀里,看着他的脸愈凑愈近。他也是那么惊讶地看着她,酒气似乎一瞬间涌上,他的眼里覆盖上滚荡不止的欲望。 “好,我现在就要。” 他骤然施力,夹起阿梨一个转身,阿梨下意识地想抓住他的袍衫,整个人已经被重重扔在了床榻上。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阿梨来不及定神,裴元皓不容分说地压住了她,他开始解她衣衫上的扣子。 “你体要征服我! ”她咬牙轻骂,本能地挺起腰肢,想把眼前的男人挤出去。世间女子轻蔑床第之间的事,她想一定有道理,因为这是一种被征服。这个叫裴元皓的男人,总是霸道地强迫她服从,容不得她半点的反抗,便奇特而迅疾地占有了她,她真的不甘心。 “真美……”他由衷地赞叹。 他的嘴唇深探地压了过来,阿梨又急又羞,只觉得漫天漫眼都蒙上一层艳色。她低低地发出一声呻吟,他顺势咬上颈,用缠绵的吻堵住了她的嘴唇。 完了,反抗力没有了,她的奇怪的妇人之心消失了。她躺着,两手无力地放在他起伏不定的后背,感觉自己轻柔得像羽毛。同时一种新奇的,惊心动魄的东西在波动中醒了,好像热焰在喷发在燃烧,她含混地呻吟着,含着妩媚的微笑,双腿不自觉地缠上了他的身子……“小妖精……” 外面雷声轰鸣,滂沱大雨开始下了。 第7卷 【回之卷 为伊判作梦中人】 相遇 皇宫。 偏殿里静悄悄的,宫女们来来去去也是无声的。阳光从碧翠的竹帘透进来,条条罅隙形成道道日影,映在严丝合缝的五彩花帘上。空气中还有淡粉的香气,托盘上的贡茶漂浮着清香的味道。 阿梨不由得换了个坐姿,这样的寂静令她心中发闷。 御医正在给芷媚把脉,几名年长的女官在记录着什么。阿梨看见芷媚的手从幔帐里伸出,上面覆了帕子,只露出瘦削纤长的指尖。一双盘丝绣花的舞鞋放在床榻下,可以一眼猜测到她舞姬的身份。 御医把了片刻的脉,轻咳一声,起身说道:“只是体虚中了暑气,需服三剂药,汗出而散。夏三月正是天地气交,万物华实,需夜卧早起,无厌于日,此乃养生之道,逆之则伤心。” 这话虽是说与芷媚,实则说给女官听的。 阿梨的眉头这才平缓。 待到御医、女官全都退了,阿梨忙站起身,将盘花帘缓缓卷起,望着芷媚消瘦苍白的面颊,便带了几分生气,“天这么热了,还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简直是装神弄鬼!” 芷媚苦笑道:“这里是皇宫,比不得你这份自在。” 说罢,想挣扎着起来。阿梨见状扶她半倚在引枕上,摇头道:“当初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南州城那么多公子爷围着你转,你要是挑个称心如意的从良了,也比在这儿强。” “你以为这么容易吗?你不是不知道,观香楼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走一名红妓的。”芷媚无奈道,“就算哪位公子爷看上,最多也是个妾,是登不得堂,入不了室的。” “可入了宫,你终究只是一个以色艺侍奉皇上的……妓。”阿梨低叹一声。 芷媚一瞬间气息凝滞,但很快淡淡轻笑,“原以为皇上是我芷媚知遇的故人,能识得、懂得……我向来无所求,唯有感激。曾经皇上突然对我说想要个皇儿,却日日与仙师谈些仙术心得,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我心已死,已死了!” 她垂下头,眉宇间流露出哀伤的神色,一张脸依旧那么美丽,但是已经没了光彩。 阿梨一时有些迷茫,轻声自言自语道:“难道我们就这点命,不能自己追求吗?” 芷媚无声地笑了笑,握住阿梨的手,道:“阿梨出落得越加漂亮了。听闻你和裴大人小日子过得不错,可是王府那边没动静,你肚子里怎么也没动静呢?” 阿梨心中呯地一跳,顿了顿,方含糊回答:“他说他不要孩子。” “为什么?”芷媚微讶。 “他说……自己的童年已够不幸了,不想自己的孩子也遭此般厄运。” 阿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心中又开始压抑起来。 芷媚心下一阵恍然,终是没有再问。 漏窗外,夏日里的皇宫御苑郁郁葱葱,异花满地,阳光像一袭杂着金丝的纱缎,将宁静深长的廊道拢得蒙眬。这样炙热的天气,有个人无声地站在檐下,拖得地面的身影很长很长。 “你的裴大人来接你了。” 芷媚羡幕地看着,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眸里,有了一丝的光亮,“你果真是有福气的阿梨。” 阿梨看向窗外,眼神清亮亮的,转眼装作满不在意的模样,说道:“他是嫌我俩聊得太久,来催了。” 边说边松开了芷媚的手,有点紧张地寻找带来的竹骨伞。 芷媚看出阿梨的心思,轻轻一笑,笑意分外温柔。 廊道里,裴元皓微蹙起眉头,望着远处正殿上的琉璃瓦若有所思。 阿梨慢慢走近他身边,以为他没注意,想伸手拍他的肩。裴元皓的手从宽大的官袍袖口里滑出,迅疾地抓住了她的。 他撑起竹骨伞挡住太阳,与她携手走路,笑道;“芷媚怎样?” “没事,多调养就会好的。” “我是问她有没有羡慕你,找到这么体贴的夫君?” “人家的夫君还是皇上呢。”阿梨白了他一眼。 裴元皓止步,嘴角的笑意开始加深,望定阿梨的眼神藏着深意,半玩笑半认真地轻问;“你希望自己的夫君当皇上,还是希望自己当娘娘?” “妾什么都不要!”阿梨瞬间又想起书房里激动挥袖的影子,脸一沉,劈手夺过裴元皓手中的伞柄,兀自往前面走。 裴元皓望着艳丽的背影消失在廊角,绽开的笑意又慢慢缩了回去。 转过长廊,便是通往宫门的御道。阿梨款款走着,脸上的阴云也渐渐淡了。 前面御道尽头就见宫门,阿梨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时候会与一架鸾舆狭路相逢。鸾舆上坐着一对青年男女,碧翠绣金垂流苏的伞盖闪耀金光,那对男女也同时发现了阿梨,一时愣住了。 第7卷 【回之卷 为伊判作梦中人】 雨露 是杨劼和袁黛儿。 阿梨一颗心瞬间紧缩,愣怔着不知该如何行礼。只听杨劼的几声咳嗽,抬舆的宫人于是将鸾舆落地。紧接着袁黛儿尖利的声音,“不许放下!” 宫人们重新抬起了鸾舆。 阿梨抬首,眼前的杨劼没有吭声,望定她的眼眸在伞盖的阴翳下似水流动。而比阳光更耀目的,便是他那色鲜艳的朝服,扎绣的云纹花样,穿在他身上竟是那么的华贵富丽。 时间过得这样快,竟未将那张摄人心魄的俊脸消磨半分。她想象着以前他的旧模样,却始终不能想个完整。 她转过头去,遗一个隐隐带了讥诮的笑,纱裙拖走满地残影,丝毫没有一丝留恋。 杨劼一时呆愣在那里,眼看着她的背影离他愈来愈远。身边的袁黛儿哼了哼,“傲什么傲,不就一个妾吗?” 闻得袁黛儿开口,杨劼方才恍然醒悟,阴阴地说了两个字,“闭嘴!” 袁黛儿气得浑身颤抖,又不敢顶过去,扭过身,忍气朝宫人草草挥手,骂道:“还不快点儿!要是向皇上请安晚了,留着你们脑袋何用?一群不争气的家伙!” 阿梨一口气出了御道,感觉自己散了架似的难受。四周的空气凝固起来,逼在眼眶里的泪水无声地抖落。此时风起,隐约听得铁蹄轻踏路面,不多一会儿她的眼前低低地蒙了一层青烟。 蒙眬中只听得裴元皓的轻唤声:“阿梨。” 她抬眸,裴元皓在马上凝神看她,仍是微笑着,仿佛他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碧蓝的天下,他的袍角迎风飞扬。 无人不知晟阳王的特殊身份,也绝没人敢阻止他在宫内骑马。阿梨这才知道,她独自在御道行走的时候,裴元皓早早骑马抄近路在前面等候她了。 他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吧? 阿梨不禁轻笑出声,露出碎玉似的牙。而脸上闪现的那抹泪意,早被阳光收去了。 那晚的芙蓉帐里春风雨露,阿梨散下浓密的青丝,温柔地接受裴元皓的缠绵。这样的交缠,仿佛一个巨大的磁场,让她不可控制地放开自己去迎合、去渴望。而呼吸里芳香四溢,浓郁得如同蜂黄暗偷晕,甜美,迷惑,足以把裴元皓的思想缠绕。 他发出低沉的呻吟…… 月被凝滴,东风交枝红情密,锦屏嫦娥妒。 阿梨闭上眼睛,恍惚里一身华贵锦服的杨劼站在眼前,用极干脆的声音说:“我喜欢这样,他们能给我,你能吗?” 果真是不能啊! 她在心里不由冷笑,停止了冥想。脸上泛起的潮红,此时看上去似侵了春露的樱,柔弱而娇媚。 裴元皓将她拥入臂弯中,紧促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似乎看出点异常,抬手轻抚她的额角,问:“我在你的眼神里看出你在飘忽,告诉我想什么?” 阿梨扬起眼睫,问得严肃,“皇上迷恋仙术,是大人怂恿的吧?” 裴元皓忍不住笑起来,轻刮她的鼻子,道:“皇上又不是小孩子。这是他自己的意思,做臣子的怎好阻止?” “原来是这样。”阿梨释然,长长地吁了口气,“妾身本以为……” 话说到一半,自觉那份顾虑多余,便缩回了舌头。 裴元皓却不依了,笑说:“原来你担心的是别人,怎不想想自己……”他在她耳畔咬了一句。太过露骨的话,像春日里的柳絮随风拂过,痒得她咯咯笑起来,作势打他。 “王府里还有一个金枝玉叶呢,明日你找她去好了。” “那好,明日起我不回来了。”他一脸坏笑。 “你敢?” 她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人却已经依进了他的怀中。 第7卷 【回之卷 为伊判作梦中人】 真相 将近晌午,日头明晃晃地覆在整个都城上空,映得路面上磨亮的土砖,耀人眼目的白。东城的武馆在这时显得格外安静,门外更是鲜有人经过。 一辆马车停在树荫下,车外时常发出叮当声响的铜铃被摘了,普通得如同寻常人家的马车。 伍子坐在车中,不断地擦拭头上的汗滴,他的身旁坐的就是杨劼。 “快说吧,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找我叙旧的。”伍子说道。 杨劼咬了咬下唇,沉声回答:“我要见阿梨。” “你疯了!”伍子一惊,掀了帘子观察外面的动静,回头用胳膊捅了捅杨劼,“你折磨她还不够吗?现在你和她都成家了,少做蠢事!” “不,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替我告诉她,我想她,有重要的话跟她说。” 伍子冷笑,“你现在是不是后悔跟三公主成亲了?想当初你又哄又骗的,害得阿梨多惨。如今平步青云了,又想旧情复燃。完啦,阿梨已经是裴元皓的女人,你这样做无疑引火烧身。” “裴元皓不会怎样。”杨劼并不担心,自信地笑了笑。 “这事有点难。”伍子嘀咕道,“要是阿梨不想见你呢?” 说的时候,伍子的脑海浮现阿梨甜美的笑靥。一年多了,他也想她,或许他应该去看看她。 杨劼拍了拍伍子的肩膀,“这事就拜托你了。她不想见我,不至于不见你吧。”说完,招手示意车夫赶车。 伍子站在道路上,望着杨劼的马车扬起灰尘,自言自语道:“杨劼,你有没有想过阿梨的感觉?” 都城夏日的夜晚却比白日热闹,出未纳凉聊天的居多。就算显贵人家,也会在这个时候走动走动。湖边亭子、九曲桥、店铺外,到处是人影绰动,欢声笑语。 一辆马车慢悠悠行驶在长街上,赶车的是俊伟的伍子。到了皇家御苑一带,巡街的守军不敢上前,因早老远识得马车上触目的“裴”字。 阿梨坐在车内不时掀开帘子,夜风吹走了暑气,空气略带清爽。这里寂寂少人,道边垂挂两盏牛皮纱灯,照得周围浅浅的绿意朦胧一片。 伍子驻车,朝后面的阿梨轻声道:“杨劼就在前面,你自己过去。我在这儿等你,别待得太久。” 话音刚落,阿梨己经掀帘子出来,连搀扶都不用,直接跳下车。 “阿梨。”伍子又不放心地唤住了她,“别跟他发火。” 阿梨淡淡一笑,并不做声,转首往幽暗的地方走去。 空气如洗一般的洁净,斜月透过斑驳的树荫洒下满地清辉。周围还有虫鸟在浅吟低唱,踏着软软的衰草,阿梨望见前面清浅的人影,不用细看也能断定是谁。 年华如逝水,她想起南州城某个夜里,月光如纱如水,她和一个人在静谧的街面上为出逃而奔。那时她不曾想过,这一路的颠簸辗转,其实是一个奇异的幻象。 真是个绚美的梦啊。 “阿梨……” 那样温软和煦的声音,熟悉得就像回到了那个时候。阿梨站定,看着杨劼缓步走到她的面前,她的脸上挂上一丝浅薄的笑,满不在乎地迎视他。 “我在这儿等啊等,以为你不会来了。”杨劼满眼惊喜,一只手抚上阿梨的脸颊,说到后来眉眼换了切切的得意之色,“还是我的阿梨,需要你的时候你就会出现。” 阿梨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很优雅地扬起手,在杨劼还没反应的瞬间,一记响亮的耳光击在他如玉的脸上。 她看着他,缓缓吐字,“你猜得一点也没错,我是会出现的!” 杨劼没料到阿梨有如此大的动作,他抚住脸,疼得他倒抽了一口气。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对峙,阿梨不愿意多言,转身就想走。杨劼伸手,一把拉住了她。 “别走……打都打了。” “还嫌我打得不够疼?”她再度扬手。 杨劼下意识地举手护住自己的脸,眼底却掠过一丝哀凉,“我是来求你的。” 阿梨一愣,寒星似的目光定住他,道:“求我?” “是的,我本来不敢告诉你我真正的身世,怕耽误大事。可是情势所迫,我不得不这样做。阿梨,你要理解我!” 阿梨猝不及防,脸色一凝,“你不是邰宸的……” 杨劼慌忙掩住阿梨的嘴,眼光扫视周围,然后拉她转至榕树后面,轻声道:“听我告诉你……” 夜里的热风夹着花香,让骏马有些不耐地喘着气。伍子不时张望树林一端的动静,阿梨被婆娑的枝叶遮住了身形,只能看见她秀美的侧脸,她似乎在说着什么,发髻上斜插的花钗流苏随着她的话语颤颤摇曳,可见她定是动气了。 这个杨劼,活该被阿梨痛骂。 他撇了撇嘴,摇头无奈地笑了笑。恰恰这时,不远处树林里传来几乎微不可闻的窸窣的声响。 他警觉地竖起耳朵听,闪身隐入林子。 “谁?”他低声喝问。 黑影夺路便逃,出林子时似乎还差点绊了脚。伍子追上去,正看见黑影头上裹着的幞头散了,一把长发散落下来。 伍子停止了追赶,若有所思地道:“是她……” 榕树下。 阿梨听完了杨劼的叙述,千头万绪不知如何说起。她无力地靠在树旁,缓缓地仿佛有些怅然地说道:“原来是这样……”眼望着头上的星云,不说话了。 杨劼的情绪也很激动,他站在阿梨面前,继续说:“当时我的处境能够好一点,我也不会放弃你。我生来不是属于自己的,我是落在这个朝局里最重要的一枚棋子。血债家仇,还有宣平皇朝的复兴大计,都沉沉压在我的身上!阿梨,你知道我的责任有多沉重吗?” “你现在才告诉我……还有什么用?” 阿梨突然惨然一笑,眼泪还是流了出来,大滴大滴的。 也许,他当初是不想背叛她的。 可是就算他是先皇遗孤,流的是皇家的血。与她,还是隔了岸的。 她甚至疑惑,此生此世,她只想守住对方明净的笑靥,与他平凡终老。而真相摆在面前,为何总是容不下她一个小女子呢? 第7卷 【回之卷 为伊判作梦中人】 劝说 她甚至疑惑,此生此世,她只想守住对方明净的笑靥,与他平凡终老。而真相摆在面前,为何总是容不下她一个小女子呢? “你到底求我什么?” 杨劼伸出手,揽住她的肩,清清楚楚地说道;“求你劝说裴元皓,扶助我登上龙位!” 他的手并不如何用力,触时竟是微微的凉。而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含着几分悲壮和哀恳。 阿梨泪水已经止了,此时她只想笑,却笑不出来,“我一个妇道人家,根本不管朝事。他是堂堂的晟阳王,自有他的英明决断,你们母子理应直接求他。” “我母亲……静心师太已经找过他,当时他模凌两可的样子。日子久了,静心师太怕他心有所虑,不愿意帮我们了。眼下统正痴迷于仙术,太子袁铖不久会改年号,一旦皇位在手,事情就棘手了。所以,静心师太的意思是求你,劝说裴元皓快速行动。” “你是因为这个,才心急火燎地来找我?‘”阿梨冷笑,“别当我是傻子。想要我帮你,总要说出一个我能接受的理由。” “因为我爱着你。” 杨劼的声音放得很轻缓,眼里难以抑制地闪烁着光芒。这样的神色,阿梨再熟悉不过了,暗地里心跳如奔,迷迷蒙蒙不似自己了。 “这一年多来,我没有停止过不去想你。也许你一直在恨我,可我更恨自己,我辜负了你的一片痴情。想当初,就算阿梨你是杨靖业飨客的奴婢,还是青楼里的女子……我杨劼几时嫌弃你过?我孤身在都城,无论白天夜里,想的是你……即使与袁黛儿成亲以后,梦里的还是你!” 阿梨静静地听着,翕动的眼睫在睑颊上投下一层阴影,泪水再一次潸然而下。她的嘴唇抽动,只会喃喃地诉说同样的话,“你欠我……你欠我……你还得了吗?” “我会还!我会用一生一世去还!”杨劼冲动地拥住她,闻着从她身上散发的丝丝清香,眼里也流淌出泪水,“到那时,你会是我杨劼唯一的!” 隔着树荫,守夜人敲起竹梆,嘡的一记响。两个人都没有言语,好似在滔天巨浪来临之前的静息。 最后,阿梨慢慢抬起头,说道:“我会竭尽我所能。” 说罢转身离开他,绣鞋踩在草地上,轻柔地沙沙响。 “阿梨……”他在后面恋恋地轻唤了一声。 她并未回头,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二更天的夜色正好,月光如华。裴元皓看兵书倦了,就在房间里的软榻上闭目养神。 阿梨进来,在榻旁坐定,轻摇一把薄绡团扇。若有若无的微风徐徐拂动,裴元皓侧过身来,睁开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她。 “难得跟伍子出去一趟,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阿梨垂眉,不经意似地笑了笑,“没什么好玩的,天气又热,还是府里凉爽。” “伍子是你的好朋友,他是个仁厚之人,这次难得来见你,你理应多陪陪他。” 阿梨摇着扇,却开始出起了神。裴元皓感觉微风没有了,瞧阿梨神色不对,轻声道:“你太少出门了,身子骨就会累。还是歇了吧,我可不愿意看见你疲惫不堪的样子。” “我……今夜见到杨劼了。”阿梨说道,姿态依然未变,好像那是件极普通的事,不值得一提。 裴元皓正站起身,闻言滞了一下。他盯住阿梨,幽邃的眼眸现出一丝寒光,“他是托伍子传口信,你借故出去的吧?” 阿梨也站起来,搁下了扇子,反问:“如果妾身直接说去见杨劼,大人会同意吗?” “我绝不同意!”裴元皓话里已经带了一丝恼怒。 阿梨敛了笑意,道:“妾身是因为夫妻间必须坦诚,才这样告诉大人的。再说,大人耳目遍布整个都城,妾身的一举一动自然逃不开大人的耳目,何必这样隐瞒呢?” “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想的……”裴元皓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痛意。他僵直在那里,不再吭声。 阿梨以为触及到了他的要害,索性将心里的话说到底,“妾身知道大人有谋权的想法,也暗自有所行动,可是妾身日日替大人担惊受怕啊!那天去皇宫,你话里有话,难道妾身听不出来?” 裴元皓紧抿嘴唇,那目光渐渐凌厉。阿梨既不惊也不惧,恳切道:“放弃吧大人,让给杨劼。妾身会陪在大人身边,你去哪儿妾身跟着去哪儿。” “如果我不愿意呢?”裴元皓冷声问道。 阿梨微愣,随即轻轻一笑,“杨劼毕竟是有皇家血统,大人挟天子以令诸侯,终归是不好。” 裴元皓突然轻笑起来,笑声压得极低,神色已恢复了以往的淡漠,“阿梨啊阿梨,我对你再怎么好,你也永远不会在意我的感受的。那杨劼轻轻一番话就如此轻易地打动了你……我以为你出去会很快乐,你果真是很快乐啊!你熬不到明天,就急着来说服我,为的是助你的少爷一臂之力……你真残忍!” 像是胸口瞬间开了个洞,阿梨竟觉得痛了。她拉住他的胳膊,急急地解释道:“请大人不要把阿梨想得这么龌龊!就算我劝说大人,也不是因为与杨劼旧情复燃,而是为的是这个家……” 裴元皓猛烈地摇头,阻止了阿梨继续说下去。因为对她失望之极,话里有了一种惊心的缭乱,“别再说情字,我会很累很累!我差点忘记你受过谁的训教,学的是驭人之道,生怕别人不知道,生怕我不知道是不是?你还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我想知道,也不想知道!” 阿梨一下子苍白了脸,黑亮的眸子定住,喉管里发出一记濒临断裂的呻吟。她死死抓住椅子的扶手,勉力不让自己颤抖。 裴元皓丝毫没有顾及她的神色,径直撩开纱幔,摔门而去。 梆梆三更鼓,声声击在阿梨的心上。她惘然地望着四周,搜寻那抹熟悉又高大的身影。最终她渐渐明白过来,整个人跌坐在软榻上。 “究竟是怎么啦?” 她苦恼地问自己。 第7卷 【回之卷 为伊判作梦中人】 陌路 这以后,裴元皓搬去厢房住了。 但凡平常夫妻就是这样,有过争吵,然后和好如初。他们这一对也不例外。 然而这次与以往全然不同。裴元皓是个野心勃勃的男子,除了皇帝,他拥有几乎不受制约的权力,但在感情上接受不了阿梨这样待他,让他有挫败感。而那夜他冲动的言语,无疑触起那段无法剪去的耻辱,就像还没愈合的伤疤活生生被剥离,阿梨除了痛,还是痛。 两个人都无法释怀,之间的关系就这样冷淡下来。 傍晚时分刚下过一场雷雨,闷热的空气被扫个干净,清风夹杂花木清香遥遥送来,预告秋天的到来。邰府遍地都是零落的树叶花瓣,阿梨趁天色还没暗淡,便招呼佣人婢女一起清扫。 她在水池边忙碌着,院子里很安静,只有脚下清扫落叶时寂寞的沙沙声。夜色悄然从密密碧翠的水藻移过,迅速地覆盖了整个水池。阿梨抬眼望了望天,无奈地叹了口气。 耳边有婢女的问安声,阿梨侧眼望去,正看到裴元皓从一带迂廊过来。她站着望定他,裴元皓只是斜斜地瞥了她一眼,毫无表情地往书房走去。 本来也没抱什么奢望,但他的这番淡漠,委实刺痛了她,她的眼里有了些许的潮湿。 “阿梨,你这样做好笑不好笑?” 她暗骂自己,扫叶的动作加快了。 到了二更天,阿梨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从窗口望去,书房里的亮光还闪着。她略一思忖,索性独自摸黑过去。 裴元皓的书房内果然掌着灯,灯影徘徊在两个人的身上。阿梨扶窗的手骤然抽紧,她侧耳细听。 正祥正低语道:“仙师的话皇上句句都听,大臣们急红了眼都没用。今日仙师出宫与静心师太会合,看来要有所行动了。” “他们在哪儿会合?”裴元皓沉声问。 “就是那家茶馆。大人,那家分明是静心师太与人暗地联络之处。她前两年与杨劼见面,小的就怀疑过。上次她请大人喝茶,还以为大人不知道呢。” 裴元皓冷笑一声,“华越寺那边也有动静,说不定过几天,茶馆里多了个蒙面人。” “这就热闹了。大人,咱们静观其变。” 裴元皓正想说什么,房门突然开了,他和正祥几乎同时转过脸去。 阿梨站在他们的面前,裴元皓看得清晰无比,她的瞳仁鹰隼似的森然,那隐隐闪现的亮光,让他有种被寒刀剖心的错觉。 他微微一愣,随即问道:“你有什么事?” “我要确定一件事。”阿梨的声音在颤抖,“以前你接近我、待我好,是为了更快地查明杨劼的身世吗?” 裴元皓良久不做声,一片昏黄的光芒下,他的脸色复杂多变。终于,还是开口道:“是的。” 阿梨听了这两个字,几乎站立不稳。一股子阴寒从脚底撞向全身,她冷笑,嘴唇都在不住地颤抖。 “夫人……不是的!大人他是吓唬你的!”正祥急急分辨。 “正祥!”裴元皓敛眉,止住了他。 阿梨心里一阵一阵的酸楚,惨然道:“你把我从喜春坊接出来,是为了让我感恩与你,心甘情愿服侍你半年……杨靖业的迁官御书你是故意让我看见的,这样我可以急着去通风报信……还有我私自出府去华越寺,你早就派人跟踪了!你处心积虑这样待我,是在利用我对不对?” 他沉默地转过身,背对着她。 这就是答案。 而她心痛如绞。 她的眼里泛起雾水,再也按捺不住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转头看了看一脸骇愕的正祥,脸上带着无尽的倔强,道:“我收拾一下,天一亮就走。” “夫人!”正祥想跟出去,转眼望了望裴元皓阴郁的脸色,又收回了脚步。 “别理她,让她走……”裴元皓也在颤抖,他仰起头,生生将浮在眼里的水雾逼了回去。 阿梨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着,曲径通幽一片昏黑,就像走在看不见前途的地方,茫茫不见来时路。 年华空自感飘零,对谁醒? 她又傻了一回。 而这次,真的是大错特错了! 阿梨扶着墙不能自抑,终于嘤嘤地呜咽起来。 第7卷 【回之卷 为伊判作梦中人】 妒火 杨劼在府门下了马车,袁黛儿早己迎候在青石台阶下。他并未伸手去搀她,径直入了家门。袁黛儿一丝动容也无,迈着小步跟进来,倒有说不出的矜持。 这段日子她似乎换了个人似的,少了言语多了沉默,连找小六儿玩蛐蛐的闲趣也没,总是失神地想着心事。杨劼的话语向来淡漠,她也不会放开嗓门与他争锋相对,似乎是一忍再忍的模样。 杨劼感觉好生奇怪,莫非又遭母亲训斥了?不过耳根清净不少,他巴不得如此,也就懒得去在意她。 袁黛儿进来要为杨劼更衣,却被杨劼厌烦地一挥手,“我自己来。一大早忙到现在,累得很,想歇一会儿。” “宫里……有什么事?”袁黛儿吞吞吐吐地问。 杨劼没有理会她,靠在弥勒榻上,淡然说道:“宫里还有什么事?皇上一天到晚练仙术呢,已经一个月没上朝了。” “自古练仙术的皇帝,没一个是长命的。” 袁黛儿声音淡然,仿佛说的只是一件琐事。杨劼惊讶地看了看她,忽而一笑,“我想起来了,你不是皇帝亲生的,自然说话无情。”说完闭上眼,抬袖示意袁黛儿出去。 袁黛儿低眼看着这张清秀的脸,踌躇了稍许,垂下头想离开。 恰这时,守门的仆人在外面禀告,“三公主,有个叫阿梨的要找驸马爷。” 还未待袁黛儿缓过神,杨劼一个鱼跃起身,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撒开双腿飞出了房间。 阿梨提着个小包袱,茫然地望着周围。杨劼微微一愣,心里明白了大概,眼眸中暗流汹涌。 见杨劼出来,阿梨神色略略一松,才勉强笑了笑,“对不住……我没能够说服他。” 话到这里便哽住了喉咙,呼吸间满是苦涩。 这个裴元皓,果然是绝情得很,当她走出邰府,竟然无人过来劝阻。 “我是个无能的女人,也无力改变这些……”她低低自语,转身就走。 “阿梨,你去哪儿?”杨劼在后面叫住她。 阿梨满心怆然,她真的无处可去了。但是她不愿意被杨劼看见她脸上的悲伤,只顾沉默地往前走。杨劼一个箭步,抓住了她的胳膊,道:“都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你在我这里住着,让我照顾你。” “你能吗?”阿梨微弱地牵了牵唇角。 杨劼郑重地点了点头,清浅的面容浮起血色,给了她一个含着笑意的眼神。那一刻,丝丝的甜缓慢地淌入阿梨的心内,连指尖都带了柔软。 如果这样的话在去年的春天,该多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伤感覆在眉目间。她的情绪感染到了杨劼,他抚摸着她瘦削的肩膀,拥住了她。 门内的袁黛儿静静地站着,她看得那样冷,那样恨。手无意识地攥紧,尖利的指甲戳进手心,却感觉不到疼。 太子宫到了宵禁的夜晚却往往是最喧闹的,鼓乐之声隔墙传来,伴着一阵阵浓稠似蜜的嬉笑。袁黛儿急急地走着,甩开赵公公的纠缠,一直到了袁铖的寝殿。 袁铖醉眼朦胧地倚在软榻上,长袖逶迤于地,寸长的指甲染着凤仙花汁,靡衣玉食的活法在他身上充分显现。 “三公主,奴才求您不要进去!” 听到赵公公的哀求声,袁铖抬起眼。 袁黛儿咬着牙,笔直地站着。 袁铖眸中寒光一闪,凶狠道;“你还来干什么?” “你不是很讨厌裴元皓吗?我知道你想搞掉他!”袁黛儿尖刻地说道。 “是又怎么样?”袁铖冷眼看她。 “给你带来惊人的梢息,裴元皓要谋权篡位!你是当今太子,得小心了。” 袁铖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不住地颌首,但他的心思却转了一回,瞧袁黛儿脸上的怒意,眼神认真起来。 “你不会单单这么好心来告诉我这件事吧?说吧,你希望我帮你做什么?” “除掉阿梨!” “阿梨?”袁铖细细咀嚼这个名字,恍然一笑,“就是裴元皓那个美艳的小妾?她惹上你了?” 一群女人,他心里嘲笑着。 袁黛儿心里被妒意烧得不能自已,也顾不得羞耻,继续说;“她跟杨劼旧情复燃,离开裴元皓住到我家来,我亲耳听到她哭着说,她劝服不了裴元皓谋权的意图!这个女人,我恨死她了!” 其实那夜袁熏儿跟踪杨劼,在林子里听到了两人前面的对话,也知道了杨劼才是静心师太的孩子。她独自回去大哭了一场,感受着自己身世的凄凉,又想到杨劼毕竟是自己的夫君了,自以为这是上苍给她不幸的一次补偿。没想到阿梨又突然出现,看他们相拥相依的样子,心中仅有的那点奢望也就烟消云散了。 嫉妒会腐蚀一个人的心,当袁黛儿打算这样做了,她自然不计后果。 袁铖忍不住哈哈大笑,好容易笑够了,依然不忘嘲讽,啧啧道:“一个小小的艳姬,何至于劳心费手的?你是三公主,她又在你家里,你可以砍死她,毒死她,骂死她。你为了杨劼,甘愿舍生忘死,没想到落得这个结果。唉,替你难过啊!皇门不幸啊!” “你是太子,是储君,我要你杀死这个女人,听到没有!”袁黛儿被刺激得几欲发狂,她尖声叫嚷着。 “好好,这事我会处理。”袁铖不耐地挥手,示意赵公公将袁黛儿带出去。听着袁黛儿的叫声隐在殿外,他骂了声“蠢货”,重新靠回软榻,兀自沉思起来。 “旧情复燃……” 赵公公回到殿内,袁铖将他召回身侧,低言:“原来那个阿梨是杨劼的旧情人,而她却成了裴元皓的小妾,这中间有什么故事呢?你去把杨靖业叫来,这老家伙肯定有什么没说实话!” 杨靖业忐忑不安地进了太子宫。 袁铖依然靠在软榻上,一名宫人正在为他修理长甲。瞧见杨靖业进来,一双桃花眼没有情绪地一动,却并不开口。 杨靖业讪讪地站在那里,额头上的汗滴答答掉在地上。直觉告诉他,袁铖此番唤他,肯定跟杨劼有关。 第7卷 【回之卷 为伊判作梦中人】 蹊跷 杨靖业讪讪地站在那里,额头上的汗滴答答掉在地上。直觉告诉他,袁铖此番唤他,肯定跟杨劼有关。 一个月前宫中来传皇帝口谕:新任太史杨靖业随同诸史官一同晋见。杨靖业答应一声就匆匆去了。到了宫里却遇到了裴元皓,他正要行礼说点奉承话,却见裴元皓对宫中管事的招手。在管事的导引下,杨靖业等人到了皇宫最隐秘的寝殿。 杨靖业顿时觉得此事不同寻常一一皇上秘密召见史官,实则拟写遗诏交太史令入典籍库。皇上眯着朦胧的眼,沉疴宿疾在脸上隐约已显,苍老沙哑的声音飘荡着,与三年前下南州逛盛会的统正判若二人。 遗诏并无异样,皇上已到天命之年,嫡长子袁铖为社稷存续;裴元皓总摄国政,需任劳任怨以报国家。然而过了几天听要臣私下说,皇帝三次召唤太子,向来桀骜不驯的袁铖次次如约。为官二十多年,老练的杨靖业始终感觉哪里蹊跷,心里自然有所揣测,却始终不得要领。 不管怎样,袁铖继承皇位已是板上钉钉。每每想起杨劼的事,杨靖业就心存恐惧,他是决然要对袁铖表示忠诚的,为了仕途官运,也为了明哲保身。 所以当袁铖的桃花眼望过来,杨靖业脑子里早就百折千回,投等袁铖发问,便扑通跪在了涂金地砖上。 袁铖故作惊讶,问:“杨大人怎么一进来就跪下了?” “老臣犯下滔天大罪,求太子殿下开恩!老臣至死效忠殿下,肝脑涂地!”杨靖业此时已是泗涕横流,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算你识时务。”袁铖冷笑,“说吧,你有什么隐瞒本宫的?” “杨劼并非老臣所生,乃是前朝邰宸的儿子……” 殿内贴身内侍无声地恭立,只有杨靖业发颤的声音在飘荡。袁铖边听边来回踱步,眼光尖刀子一般的尖锐。杨靖业叙述完,里外衣衫已经被重汗湿透。 袁铖眸子里琢磨不透地转动,接着坐回软榻上,攥起一把折扇敲着自己的手心。那声音一下一下的,吓得杨靖业心惊肉跳。 “你是说裴元皓三年前就追查宣平遗孤了?”袁铖问。 杨靖业连连称喏。 袁铖也不要他回答,嚓一声将手中的折扇顺着地面滑到杨靖业面前,仿佛很随意地说:“赏你了。等本宫即位,另有你封爵奖赏的时候。” 杨靖业喜出望外,一叠声高呼太子千岁,满头大汗地出去了。 袁铖扫了扫杨靖业的后影,讥诮地笑笑。手指头一勾,赵公公又凑身上前。 “裴元皓南下奉旨查遗孤,依他的作风,不可能迟迟没有动静。”袁铖沉思道,“他是差不多时候认识杨劼的……” “殿下,奴才刚才听杨大人这么一说,心里也有很多疑问。就算裴元皓不知道杨劼的身世,杨劼作为太守府公子,孑身逃到都城,裴元皓却随他自由妄为,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袁铖沉沉点头,“裴元皓一定想从杨劼身上找到什么。这人向来狡猾,连本宫也只有装疯卖傻躲他的耳目。只是父皇太轻信他了!” “殿下,奴才还有个疑问。您是知道的。三公主从小长在宫中,静心师太向来对这个女儿不怎么上心。自从杨劼入赘成了驸马爷,静心师太三天两头往皇城跑,听说无论家事大小,都要亲自过问。” “她那女儿已经快嫁不出去了,再说杨劼是她看中的,当儿子养了。”袁铖不甚在意地一笑。 “奇就奇在女儿和女婿都是那年宫变之前所生……” 袁铖几乎从榻上跳了起来,眼珠子盯着地面,又开始来回走动。半晌,他连连摇头,“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或许是凑巧!” “请殿下赎罪,奴才也是突发奇想。想当年,邰宸可是忠心不二的将军,宣平尤其器重他。” 袁铖一时站在那里,努力思想也理不出头绪。顿了一下,骂道:“这个袁黛儿,过来一闹倒折腾本宫了!还有谁会知道这件事呢?” 他猛一甩袖,脸上又有了妖娆的笑意,道:“裴元皓的小妾不是跟杨劼在一起吗?她是夹在两个男人之中的女人,一定知道很多事。抓杨劼抓不得,我就抓那个阿梨,定一个通奸的罪名,让裴元皓名誉扫地!” “殿下英明!此番行动,一则可以探点虚实,二则殿下可以出口恶气,此法甚好!” 袁铖得意地笑起来。 阿梨百无聊赖地坐在房间里。 茶几上摆满了瓜果,依着她的喜好,薄胎茶盏上漂浮上等的茉莉花,那是杨劼吩咐婢女精心为她准备的。他还亲自搬来笔墨,画上最拿手的丹青修竹,画轴上的美人顾盼神飞,就像活的一样。阿梨一眼看出杨劼是在画她,便满足地笑了。 抿上一口清茶,阿梨对着画轴领略赏析,见阳光透过屋檐慢慢移进房内,便放下茶盏过去关纱窗。她稍稍侧身,眼角不经意地看过去,瞟着站在院子里的袁黛儿。 袁黛儿也在看她,眼底倏忽闪过锐利的光,极快地隐去。阿梨心一抖,正要放下帘子,恰恰这时院子里冲进一个人,土黄的袈裟翻动。阿梨认得,那便是杨劼的亲生母亲了。 静心师太盯着袁黛儿,眼里燃起熊熊火焰,惊怒交加。 袁黛儿索性抬起下颚,摆出一副骄矜的姿态。 啪的一声,静心师太抬手就给袁黛儿一巴掌,那声音清脆响亮,连房里的阿梨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你这个疯子,竟然跑去袁铖那里告密,你想害死家里人!” “你本来就没当我是家里人!”袁黛儿尖叫起来。 静心师太面容震动,也在叫:“来人!把她关起来!” 几名家奴冲进来,整个院子人声鼎沸,混成了一团。 阿梨哐地闭上纱窗,外面的声音淡了,过了片刻,竟是无声无息。 房门开了,一个宽大的影子在帘外动了动,正是静心。阿梨笔直地站着,眼珠盯着珍珠串成的帘子扬起、落下。那晃动的珠辉透着银亮,剌目得让人一阵眩晕。 静心对着她,脸上的怒意犹存,声音却是淡淡的,“你不应该在这里,你应该继续劝说裴元皓,不管用什么方法,直到他答应为止。” “他不会听任何人的。”阿梨回道。 “你去告诉他,解药已经没了。如若他一意孤行,他会被魔毒活活折磨死。” 第7卷 【回之卷 为伊判作梦中人】 不舍 “解药……解药不是皇上才有吗?”阿梨的气息凝滞,脱口道。 静心微微一哂,“皇上连自己都救不了,还会有什么解药?袁铖与裴元皓有仇,纵然有点崛起的迹象,那也不过是死水微澜而己。最最关键的是,解毒之人在我这边。裴大人唯有与我们精诚团结,才能解救自己。” 阿梨已经变了神色,只感觉呼吸沉在心口,难以透气。半晌,她才低低说道:“原来如此……我现在才懂。” 静心的眼光宛如刀锋,端丽的脸上染上一层冷凝,“阿劼这孩子,他是顾念与你曾经有段青梅竹马的感情,话只说了半句,教你怎么懂?余下的话我来替他说了吧,不管怎样,你已经是裴元皓的女人。望你清醒点,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你要是不想做个寡妇,就去劝服裴元皓,这才是你做妾的本分!” “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阿梨冷冷地回敬了一句。 她吃力地收抬完自己的衣物,在静心师太的目视下,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屋子。 八月的天气秋风不住,院中有馥郁的香气,吸进阿梨的五脏六腑。她突然感觉自己的心口有酸涩的东西涌上,她下意识地按住,咽了咽口水,继续迤逦而行。 不知不觉出了林荫小道,一辆马车正迎面而来。阿梨抬眼,正看见杨劼从车内伸出头来。 “阿梨。” 他急忙唤驻车,跳下来站在她的面前,指着她手中的包袱,一脸疑惑,“怎么啦?你去哪儿?” 阿梨没有正眼看他,答得也心神不属,“说得是啊,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杨劼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他料定,自己的母亲已经说过什么。可是,这只美丽的燕雀只在他身边扫过翅膀,却又要栖止在裴元皓的巢窟里,他还是不忍不舍的。 “对不起,以我现在的处境,我还是无力把你留住。”他无奈地说道。 阿梨不答,低着头继续前行。杨劼转头看去,她步态款款地走着。瘦弱的背影拖起一地的阳光。路边高墙飞落了一只蝴蝶,在她头上盘旋着。 他突然大恸。 他们为何会变成这样? 在他的心里,她一直都在的。却为何只能错肩,连一夕温情也不能留下? 不舍,也要舍。 可他真的做不到。 他的心突然狂乱起来,撒开双腿追了上去。阿梨还在惊愕,杨劼跑到她的面前,张臂就将她搂在怀中。 “阿梨,我始终爱你……”他哽咽着,湿润了眼睛。 阿梨一个颤抖,鼻子也有了酸楚。她深吸口气,道:“等以后,你要与他和睦相处。” “一定的,一定的。”杨劼由衷地说。“裴元皓天赋奇才,确是治理大欹国的上上人选。大事我会由他调遣,绝不掣肘。” 阿梨浅浅地笑了笑。 “我让车夫送你。”杨劼体贴地道。 “不用。过了这条道,我叫一辆就行。”阿梨婉言拒绝了。 “我陪你走。” 阿梨还想拒绝,杨劼执意拉起她的手。阿梨想想路不远,也就随他的意了。 他们继续向前,一带浓荫绿叶繁茂,秋色纵然留得莺啼花艳,而秋风依然吹个不停,满地残叶横扫乱红飞度。抑或这样的景色勾起他们对往昔的回忆,杨劼忍不住俯视阿梨,正看见阿梨寻风而望,脸上露出怡然的表情。 他攥她的手更紧。 墙角有细微的光芒一晃,恰巧映在阿梨脸上。她下意识抬手遮住,眯起眼睛去看。 “怎么啦?”杨劼问道。 还未来得及开口,几个人影从墙角窜出。手中的刀剑映出寒光,眨眼间近到眼前。阿梨整个一颤,“啊”地叫出声。 那些人逼近他们,其中一个冷声笑起来,“这不是晟阳王的小妾吗?暗地里跟别人勾搭上了,在这里卿卿我我,谈情说爱呢!” “哈哈,晟阳王府红杏出墙,裴大人戴上绿帽子,整个都城热闹了!” 杨劼惊得目瞪口呆,他不知所措地站着,唇片抖动了片刻,才虚弱地嚅嗫道;“你们想怎样?” 回答他的却是一片嬉笑声。 阿梨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她突然闪身护住杨劼,快速低语道:“你快跑,别让他们抓住!” “那你呢?”杨劼有点犹豫。 说话间那人指着杨劼,扬声道:“诸位都看见了,奸夫就是他!大家上,将这对奸夫淫妇抓到官窑去!” 阿梨身形一晃,长袖哗地抖开,骤然间挡住了那些人的视线。 “快跑!”她大喊。 杨劼顾不得细想,撒腿就跑。几个人一拥而上,死死地挟持住了阿梨。 “臭娘们!” 脸上麻辣辣的痛。阿梨挣扎不开,吃力地抬眼远望杨劼渐渐模糊的身影,索性冷笑起来。 第7卷 【回之卷 为伊判作梦中人】 衷肠 因阿梨身份特殊,袁铖将她暂时押在太子宫。 阿梨刚被架入寝宫,袁铖一脸惊讶地看着她,手中的茶盏哗啦一声泼溅一地。他站起身指着宫人们骂道;“怎么把裴夫人抓来了?本宫要抓的是杨劼!” 众内侍面面相觑,垂立一边不敢吭声。 袁铖转而走向阿梨,赔笑道:“这些奴才不懂事,裴夫人受惊了。两年前裴大人为夫人大办筵席何等风光,本宫曾经凑过热闹,夫人果真是绝代佳人啊!想你们这般恩爱,裴大人怎会忍心弃你于不顾?肯定是杨劼这家伙在捣鬼!此事若是传遍整个都城,教裴大人的脸面往哪儿搁?本宫这是替天行道,请夫人权衡利弊,多替裴大人着想。” 阿梨别过脸,不予理睬。她当年的青楼历练,早看尽这种人的眼色,如何猜不出袁铖抓她的目的。 当今太子阴毒,她不是不知。进了太子宫无异于入虎口,她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无论对杨劼,对裴元皓,所有的罪名必须自己承受。 她深信,不久的将来,统正王朝在他们脚下,土崩瓦解。 “元皓,我已经明白你的心了。可惜啊,或许没有机会来到你身边……”她在心里念着裴元皓的名字,哀伤不知不觉爬上了面庞。 袁铖凝睇阿梨的面色,意味深长地一笑,“夫人此时心绪定是如江海滔滔吧?本宫帮你解析一下。一边是旧情人,你俩余情未了;另一边是自己的夫君,震赫天下的晟阳王。聪明的人自然选择后者。当然,裴夫人权衡之下也会这么做的。” 阿梨嘴角牵起一缕笑,缓缓转过眼。袁铖以为说动了她,便扬眉笑问:“你先告诉本宫,杨劼究竟是谁家的儿子?” “这还用问吗?问问杨靖业大人就知道了。”阿梨讥讽道。 袁铖微怔,随即摇摇头,“依本宫看来,杨劼不单单是邰宸遗子那么简单。还有一件事,杨劼既然成了驸马爷,他一个柔弱书生反倒骑在三公主头上了,还明目张胆把你接进他家,静心师太竟然没有动怒,这是为何?” 阿梨恍然想起,袁黛儿站在院子里含恨盯着她,静心师太进来便给了她一巴掌。她起初还以为这是他们的家事,原来袁黛儿跑来告过密。 她面色凝重,狠狠咬牙道:“不知道!” “贱女,真是嘴硬!” 袁铖到底失去耐性,连打了两个茶盏,挥袖,大声喝令:“来人,鞭子伺候!” 长鞭带着惊心的啸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随着啪的巨响,铺了锦毡的地砖上毡花激扬。阿梨死死地环住双臂,不自禁闭上了眼睛。 风骤然大了起来,从四面八方刮进寝宫。守门的宫人惊惶失措地跑进未,遥遥呼喊:“殿下,不好啦,裴大人带着人马冲进来了!” 长鞭还缠在袁铖的手腕上,而袁铖整个手掌迅速凉了。他顾不得阿梨,跑到外殿指挥众人,“快顶住,别让他进殿!” 阿梨这才长吁一口气,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此时,整个太子宫人声马嘶声,裴元皓以不可阻挡的姿势长驱直入。不消片刻,袁铖的内侍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到处都是痛苦的哼哼声。袁铖横剑站在外面,脸上带着怒意,丝丝的惊慌隐藏在眸子深处。 裴元皓执刀面对,那双深得惊人的眼睛如冰刃,似乎要直接剌进袁铖的心。 “裴元皓,你私闯太子宫,该当何罪!”袁铖首先开口。 “殿下抓走了臣的女人,臣自然不会客气!” “呸!”袁铖啐了一声,嘲笑道,“堂堂晟阳王养了个小娼妇,还不惜为她欺君犯上,岂不遭天下人耻笑?” “殿下管得也太多了,这是臣的家事!” 裴元皓不愿和他纠缠,示意身旁的正祥,“你在这里守着。” 不及袁铖阻拦,裴元皓大踏步进了内殿。 殿内一片狼藉,重重镶嵌的珐琅、金玉如雪光倒映。阿梨正挣扎着起身,看见他进来似乎笑了笑。裴元皓脸上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但马上掩饰了过去。他伸臂将她揽住,几乎是半拥半抱地出了殿。 几名侍卫迅速断后,一路护住晟阳王。 裴元皓人马就这样旋风般刮来,又旋风般扬长而去。袁铖长发散乱,妖冶的脸上血色全无,他朝着裴元皓的背影嘶声叫着:“裴元皓你蹦跶不了几天了!我会是当今皇帝,等着瞧!” 出了太子宫,裴元皓两骑飞驰,护着双驾马车并不是往邰府的方向,而是经过熙熙攘攘的街道,顺着护城河走,直接出了通往南方的城门。 蓬勃的秋收时节已过,田野上鲜有农夫忙碌的身影。和煦的阳光照得天空空明如镜,清爽的风夹带草花香在原野飘散。裴元皓迎风远望,眼神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他下马,一直走到马车旁,掀开帘子,说道:“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阿梨不明所以地探出头,一见周围的景致,脸上的笑意倏然消失了。她惊惶地摇着头,身子直往后缩。 “阿梨……”裴元皓无奈叫了她一声。 “我不走!我不走!”阿梨尖利地喊道,“你不要赶我走!” 裴元皓只好上了马车,阿梨尖叫着,边退边伸手想推开他。裴元皓蓦地抓住她的手臂,不怎么使劲地,阿梨整个人被他拉进了怀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染着浓烈的伤感,“我应该拿你怎么办……” 阿梨的双拳击打在他的肩上,一下接着一下,而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掉落,她边哭边控诉着,“你明明讨厌我去找杨劼,为什么放任我这么做?我己经做错了,你还要我跟你错下去,裴元皓,你不是人!” 心中倏然剧痛,裴元皓的手都颤抖了,却依然那样紧地抱着她,低低答道:“我以为你是爱他的。你果真去找他了!阿梨,你让我好心碎!我……” 剩下的话被阿梨主动送上来的吻咬住,她湿润而柔软的舌尖灵巧地搅动,气息拂过他的鼻尖,带着那股他熟悉的暖香。那一刻,他的心变得极其柔软,迫不及待地、更深地与她缠绵。 第7卷 【回之卷 为伊判作梦中人】 合谋 天上飘浮着丝丝缕缕的云彩,随着雁队一字飞过,云影似乎更见缱绻了。此时长风漫卷田野,草木作物起伏不定,那哗哗的波涛般的声音把一切都掩盖住。 阿梨蜷在裴元皓的怀中,微扬起脸,明净的眼眸像是蘸了天空的颜色,本来苍白的唇此刻胭脂似的红。裴元皓摩挲着她凉滑的肌肤,动情地轻骂:“小妖精。” “还想赶我走吗?”她似嗔非嗔地眯起眼。 裴元皓再度蹙起眉心,沉沉叹了口气,“我裴元皓生死向来受人控制,不求碌碌苟活,唯求死得其所。如若行事成功,非但重整大欹国雄风,更可以名扬天下;如若败了,我无遗憾!” “所以你抱着备死之心,却将我弃之于不顾?”阿梨听了,薄薄的雾水浮在眸中,她颤着声音道,“你太自私了,阿梨也是家里的一份子啊!你不该瞒我激我,早知你是这样想的,我何能有此蠢举呢?大人,就算为了阿梨,为了我们的将来,放弃这种愚蠢的想法吧!” 裴元皓眼波凝视着帘外的连绵青山,许久都不说话。 阿梨将手伸到他胸前,感受着他的心跳,语气极软,“今日又不是杨劼,大人不会这么快得到我被抓的捎息。大人,杨劼己经向你示好,就答应他们好吗?阿梨并无所求,只求大人好好活着!” 一时车内静极,和风刮过车帘。裴元皓抱着阿梨的姿势却没动,浅色的光晕莹在他的面颊,又轻飘飘地散开。 终于,他下了决心似的,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他们。” 阿梨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嘴角漾起几许笑意,更深地埋进他的怀。 灵韵阁。 烛花摇曳,火光透过琉璃大纱灯罩,渺渺飘散在袁黛儿的脸上。她已经跪了很久,疲倦得要倒。可杨劼分明看见她眼波深处浓浓的怨毒还在,不由生气地拂袖而起。 “母妃待你向来不薄,你跟踪我,还去仇人那里告我,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 袁黛儿抽噎了一声,声音似有悲哀轻绕,“想当初你还是落魄公子的时候,我怎样待你,师太是知道的。我非你不嫁,她几次三番阻扰,还不是想找个靠山?如今你我身份换了,她就不把我当人看……” 杨劼蹲下身,手托起袁黛儿的下颚,唇边却是笑意,“她如今烦着呢,你又从中捣乱,自然生气了。别想得这般可怜,你到底是邰将军的女儿,嫁的是我,又不是她。” “这话还差不多。”袁黛儿眼睛里没了锐利,露出甜美的笑意。 杨劼心思几转,勉强笑道:“等她回来,你就求她饶恕罪过。她是吃斋念佛的,得饶人者且饶人。另外,我会安排你跟你父亲见面,到时记得开心点,多说好话少做傻事。” “那个阿梨呢?”袁黛儿还是不放心,定定地看着杨劼。 杨劼心头触动,脸上的笑意凝固。 “我让裴元皓接走了。” 他低沉地回答一句,不再看袁黛儿,兀自撩起门帘出屋。 月影移动,枝叶缔乱,远处钟声一下又一下。 杨劼站在院子里焦虑不安地等待着,等待静心给他带来好或者不好的消息。 终于,紧闭的院门咿呀响动,静心宽大的袈裟从影壁逸出,脚步轻快,脸上带着久违的微笑。 “儿子,裴元皓答应了!” 闻言,杨劼胸口起伏,精致的眉目在狂喜之下焕发出栩栩神采。他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嘴里兴奋地说:“好,太好了。” 静心眼中也是遮不住的灼灼光华,她含笑看着杨劼,不紧不慢地赞扬他。 “此番阿梨被抓,你及时赶去告诉了裴元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儿子,你做得对!” 月底,朝中突然传出一则惊人传闻:统正皇帝沉疴复发,下诏太子袁铖代掌上将军印,兵符收归王室。 众臣既惊愕又疑惑,难道晟阳王裴元皓将被免将?人们私下窃窃议论,又几乎无从评判。有人说自己早先预言太子袁铖与裴元皓不和,朝中必有一场龙虎斗,而今验证了恰恰如此。大多数人是拥戴晟阳王的,不由纷纷喟叹皇帝不仁,裴元皓终是性命攸关,难以躲得一劫。 这个时候,在都城通往华越寺方向的黄土大道,几匹铁骑由远而近扬起一路飞尘,又悄悄地进了城门。 夜里,向来低调的覃府门口,传未有节奏的敲门声。守门的仆人打开一条门缝,灯笼从里面摇出来,喝问:“谁啊?” “是我,找夫人。”黑暗中,传来伍子的声音。 仆人认得伍子,打开府门,灯笼无意照到伍子后面的来人脸上。仆人大骇,顾不得手中的灯笼,连滚带爬地跑去禀报了。 覃夫人闻讯一路碎步疾行,待看清来人是谁,这才醒悟过来,抱住他嚎声大哭。 “宸哥,总算把你盼来了!” 邰宸也不禁热泪盈眶,“邰某迟迟不愿随你出山,是先皇大业未定。如今时机成熟,邰某欲借你力,灭统正了心愿,亦终是邰氏之荣耀。” “你要我怎么借力?”覃夫人虽是泪光闪闪,却果断道。 “我需要巨额军饷,火速调集三境四十万大军。一旦朝中有变,我率师攻打都城。袁铖纵是兵符在手,国库空虚,重兵难以移动。九万王师窝在都城,怎挡得住我四十万大军攻势,袁铖必败无疑!” 秋风肃杀烛光摇曳,邰宸他们与覃夫人密谈了一夜。当伍子睁着困倦的眼睛从屋子里出来,东方正显鱼肚白,一缕曙光穿透渐渐云层。 一场精心密谋的宫变即将开始。 (肆) 芷媚做梦也想不到,一粒小小的药丸竟要了统正的性命。 在统正的三宫六院中,芷媚是孤独的。不仅是她的深居简出,更在于她那个尴尬的身份。 岁月轮转,又到秋日。 每逢这个季节,她总是看落叶飘零坠地,便有万千滋味凝聚心头。一名宫妓,命运注定是漂浮的云,无法预料的飓风裹胁而至,随时会将她撕扯成碎片。 到如今才明白了,皇宫大殿永远不是她的天地,皇帝也永远不会成为她的良人。 争与不争都一样,争又何益? 她的心田己干涸,再也鼓荡不出一片新绿。 记不清何日开始,皇帝幽居在后宫那个独门寝殿里。听人说,那是练仙术的地方。她曾经看到过那个神秘兮兮的仙师,口里总是念念有词,青紫袍鬼魅般飘来荡去。她始终有种不祥的预感,皇上真的无恙吗? 第7卷 【回之卷 为伊判作梦中人】 殉葬 一个突如其来的密召,将她拉进了这个幽静地。抬辇的内侍不说,她也不问。 烛光如昼如霞,那个仙师坐在案前轻轻拨动着琴弦。统正皇帝倚靠在明黄锦绣的软毡上,似乎有点薄醉了,碎纸残瓣满地。 芷媚泪水乍然朦胧,惊愕得连问安的声音都颤抖了。 无法想象变化如此巨大,面前这个臃肿苍白满头枯发的老人,怎会是虽则多病却不失英风的皇上? 想必他真的老了。 仙师提起熟铜铃杵,指着案上的药丸指示芷媚,“半个时辰一到,你伺候皇上将药服了。”芷媚顺从地应诺。仙师飘悠悠出宫去了,青紫袍在地面拖出微不可闻的声响,隐在眼中毒药似的戾气,一闪而过。 “芷媚……” 温和的叫唤声听来那么含混不明,仿佛隔了阊阖之门,遥远得无法触及。 “给朕再跳个浣纱舞吧。” 芷媚慢慢转首,眼望定统正皇帝。整个人笼罩在烛光下,月一般苍茫的动人。纵然岁月积淀沧桑,纵然世事全非,她的美丽依旧如当年一般。统正恍如回到南州那个盛会,她踏歌而来,让他沉醉在佳人难得的梦境里。 只是,他再也不能体会到她的温柔,也无法给她一个好的结局。 皇帝后悔了,几乎就想要伸手抱住她,然而不畅的呼吸迫使他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芷媚将案上的药丸放进皇帝的口中,端起水杯喂他。 皇帝粗重地喘息了一阵,竟有些伤感起来,“没让你留下一子半女,是朕的错……” 芷媚微微地湿了眼眶。 其实,结局早已写就的。那些在她生命中来来往往的无数男子,对她不过是行经。直到他出现,她就不想避开。 哪怕他并不爱她,或者只爱她短短一瞬间,他给了她片刻的华彩,也是值得吧。 她主动搂住了他,哽咽道:“皇上,可别再练仙术了。” 他冰凉的手心覆住她的手掌,紧紧抓着,再也不放手。 “还有一道……仙术就练成了……芷媚,等着朕……” 温柔的声调。 只是太过轻细,轻细得如同秋风扫过一片颓叶。 握她的手松开了。 芷媚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烛影明明灭灭,熏香缓慢吐烟。只闻得一片惊慌的呼叫声,她才迟疑地抬起眼。 “皇上薨了!”不知是谁一记哀嚎,嗡嗡哄哄转为放声大哭。 老管事伸手抹下了统正的眼帘,转向僵直跪着的芷媚,命令其他宫人,“把这个女人关起来!” 芷媚面无表情地任凭他们拖着走,冰冷的眼里一滴泪都没有。 几日后,尚书吏曹府文告诸臣:宫妓芷媚难逃罪责,自请以王族法度处置,为先皇殉葬。 阿梨刚迷迷糊糊进入梦乡,却被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惊醒。 她睁开眼睛,旁边的裴元皓翻身而起。紧接着幔帐外传来他和正祥低低的说话声。阿梨竖起耳朵,很想清楚地听到他们究竟说些什么。说话声已经止了,裴元皓走了进来。 “今晚宫里有事,我去一趟。”他低头吻了吻她,二话不说便大步出门去了。 阿梨从裴元皓略带兴奋的眼神已经料到几分,睡意全无,独自在房里等待着。 三更梆打响,催得薄雾渐渐笼上夜空。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阿梨知道,待天明又将迎来阴暗的一天。她从院子走到正厅,又去了府门,总是听不到熟悉的马蹄声。 五更敲响之际,从皇宫方向传来丧钟的轰鸣声,那声音愈来愈沉重。每一下沉在深邃的夜空。被惊醒的人们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纷纷涌上街头,朝着皇宫方向小声议论,整个都城陷入一片紧张窒息当中。 天大亮的时候,伍子带着一帮整装铠甲的武士进来。阿梨一见,便急迫地问道:“宫里怎样了?我去外面走走,怎么如此惶惶乱象?” 伍子一笑,安慰她,“杨劼说,袁铖顾不了皇帝死活急着加冠,暗地预备诸般礼前事务。我们这边将计就计,宫里出事是预先安排的,裴大人早做了周密谋划。” 阿梨心内依然担忧不已,道:“看来真有大事要发生了,你带了这么多人,还以为裴大人出了什么事呢?” “裴大人早有布置。一旦事情发生,我带人前来保护你,生怕你有意外。” 伍子见阿梨还是深思不定的模样,笑了笑,“阿梨,此事看似是危局,十之八九没事的。” 阿梨被伍子这么一说,怕他取笑,便不再多问,合掌虔诚地念道;“菩萨保佑,保佑他们平安。” 然而丧钟过后,宫里丝毫没有放出任何消息。国事扑朔迷离,人们又开始疑惑揣测。阿梨得不到裴元皓的音讯,各种流言传入耳边。更是坐卧不安。 伍子也开始坐不住了,本想出去探个究竟,又慑于裴元皓“切切保护阿梨安全,不得出府门一步”的指令,只能陪着阿梨说点笑话。 第三天终于有明诏颁布朝野:太子袁铖镇国,晟阳王裴元皓辅佐,新君总掌兵权。加冠之礼定于后天,即国葬之时。 诏令一发,疑云笼罩整个都城。如此明诏朝野,大有统正临终善后的意味。太子袁铖碌碌无为人人皆知,而裴元皓这般雄强却丧失权势,国人难免疑窦丛生。 于是,无论是酒肆客舍,还是农人商贾,到处都是一片愤慨声,话题都是惊人的一致:无能新君掌权,大欹国势必衰落! 甚至有人念起宣平三年的事,期盼有场政变的出现。 阿梨更是处于惶惶之中,她始终揣测不出,朝野为何一如既往的平静?裴元皓究竟在干什? 国葬那天,阿梨一早起来眼皮直跳。 她开了窗,正望见东方天际洇了一缕血红的云烟,袅袅若仙。她心里猛然漏跳了一下,跑到正厅找伍子去。 邰府里来了伍子的师弟,伍子正跟他说着什么,脸上眉头紧锁。阿梨突然出现,两人一时沉默下来。 阿梨亲切地打招呼,拿香茶甜果招待。师弟赶紧说谢夫人,一溜烟跑掉了。阿梨这才发现伍子神色不对,紧张地问:“出什么事了?” 伍子识得阿梨的脾性,知道不能隐瞒,勉强装出无事的样子,“时临国葬,师弟他们跑出去看热闹。听路人议论说,宫里出了蛇蝎妖姬,袁铖拿她给皇帝陪葬。” “芷媚……” 阿梨呆了半晌,才回过味来,不觉一阵头晕目眩,身子摇晃着要倒。 伍子手疾眼快,在一旁搀扶住她,“宫里那么多美女,不会是她!” “我不知道……芷媚在宫里……她在宫里!”阿梨连着声音也有点不稳,“伍子,快准备马车,我要去看看!” “阿梨,裴大人关照过的,你不能出去!” “我一定要去,我不能丢下她!” 阿梨到底失了常态,一路履声细碎。伍子终究阻止不了,跟了出去。 通往祭庙的黄土大道洒水净尘,遥遥传来宏大昂扬的鼓乐声,那带着凝重带着哀伤的声音弥漫了松林。 阿梨下了马车,拨开拥挤的看热闹的人群。放眼望去,前面披缞别绖的宫人分立两旁,松林空地中大碑耸立,几捆枯柴围着,碑前香案烟雾袅绕。 带妖姬……带妖姬…… 那声音渐渐地大了起来,里三层外三层,临到最终,尖锐剌耳。 阿梨的指甲攥进手心,痛楚清晰地融化在骨血肌肤上,那感觉越来越剧烈,几乎击垮了她所有的神志。 芷媚婉丽的脸庞恍惚着。 “芷媚……” 那一瞬间,不可明喻的悲伤如潮水涌至。 芷媚说过,她虽入烟尘,她的心是干净的。 她还说,男女之情薄似云烟,短似朝露。果然是薄幸啊! “夫人,赶快离开这里。” 阿梨忍痛转过眼,只望见不知何时站在身侧的正祥,他正用一种暗示的目光望着她。那一刻,隐约有一缕一缕的凉意渗入心脾。 “为什么让她死?为什么……”她昏乱地问着。 “总会有人牺牲。”正祥沉着说话,“夫人,芷媚姑娘是自愿殉葬的,让她去吧。” 眼前皆是重重叠叠的人影,阿梨摇晃着,仿佛望见芷媚回过头看了看她,换一个了然的微笑。她的头上碎叶点点,如化蝶一般。 火堆燃起来了。 阿梨定定地睁着眼睛,天色似乎暗得极快,一切如烟如雾。 “芷媚姐……”一嘶低叫从她的喉管发出,她再也控制不住,整个人滑落在地。 阿梨病倒了。 她躺在床上,芷媚临去的影子在眼前交织变幻,她的心口就觉得剧痛难忍。她不断地问自己,芷媚是不是被她间接所杀?这样的刀光血梦,究竟值不值得?她一直都清晰地记得,那日她入宫见芷媚,芷媚望着窗外裴元皓的身影,羡慕她是个有福气的阿梨。 一个人的福气,如果靠赚取别人的不幸得来,是祸还是福? 房间里早有人掌上灯,伍子轻手轻脚的身影映在紫檀屏风上。抬眼望窗外,此时一轮明月高挂,月色洒满窗棂,凄清而又荒凉。 “元皓,我只要我们都活着,其余的都不要……” 她发出梦呓般的呻吟。 第7卷 【回之卷 为伊判作梦中人】 宫杀 袁铖站在蓝田玉台阶上,得意地望了一眼裴元皓。 这是两人首次同时出现在议政大殿。他却以胜利者的姿势,将接受诸公群臣的礼拜。他尽量不去看裴元皓,但终究没有办法将他忽略。 裴元皓面上冷然不动,没有任何情绪地垂下眼帘。脚下是璨金的大理石砖,那样孤冷的颜色,绝望地宣告他的挫败。 袁铖冷冷一哼,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裴元皓是魔鬼,是袁铖自小不可逾越的一道障碍。缴了他的兵符,解药握在手,足够让他俯首称臣,这真应验了统正不糊涂时的一句兴叹一一无解药无兵符,裴元皓彻底完了。 “裴元皓,今日让你跪拜在我脚下,待明日开始慢慢折磨你。” 簇新团龙朱红纁裳在光影下闪着金辉,袁铖面含一缕笑,本就阴狠跋扈的神情,愈发显得高贵冷傲。 正殿两边,斧钺整肃的御林军排列。观礼的王公大臣、嫔妃命妇屏声静气,一片默然。宫灯流水一般明亮,倾泻到每个人的脸上,俱是带着面具掩饰脸色的神态。 袁铖撩起锦服坐上龙椅,双手按在雕花镂空的扶手上,不自觉地用手指敲了敲。大欹国宝座历经数代风雨,颜色依旧,金漆蟠龙栩栩如生。坐在上面,大有万里江山稳坐之感。 “裴大人,坐在上面真舒服,要不要上来试试?”袁铖桃花一般的眼睛眯了起来。 裴元皓这才自若地抬头,笑意从嘴角掠过,“殿下莫非坐不住了?” 袁铖阴毒又上来,大掌一拍想起身。 赵公公小心翼翼地低唤一声。袁铖环顾周围,一时发作不得,朝赵公公挥袖,“开始吧!” 新君即位,众臣参拜。三声长呼迭次相传,从殿外一直传到殿中。袁铖索性随意地倚在靠背上,仿佛看见浩荡仪仗如同一幅渲染成绮的长卷,浓墨重彩地铺陈在他眼前。 殿内不知何时没了声息,袁铖抬眸。 光线暗得几近模糊。 殿外有个白色的身影,临风而立。薄唇如削,鼻梁挺直如雕,那对同样有着戾气的眼睛冷冷地凝望着他。 袁铖猛地一惊。 白色的身影顺着红地毡踏步而来,风飘在后面,蕊絮宛若春华,在浮雕飞天的琉璃殿梁上漫舞。 “杨劼……”袁铖的瞳孔急剧收缩。 杨劼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此时殿内静谧,诸臣神色各异,竟然无人上前。 袁铖盯着杨劼,忽然站起身,大声指令御林军,“这人从哪里来的?你们快点阻止他!” “我才是该坐上龙位的人!先皇宣平唯一活着的儿子!” 杨劼清朗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字字敲打在心上。 殿内殿外一片惊呼。 四周御林军斧钺亮闪,很快地将杨劼团团围住。与此同时,随着裴元皓一记长啸,殿外武将侍卫在正祥的率领下,纷纷亮出刀剑,涌上台阶,寒刀横在袁铖眼前。 眨眼之间,人群分成两派。双方剑拔弩张,刀剑对峙。 宣平三年那场政变,后宫惨遭血洗,除了静心师太母女,绝对再无一人逃脱。而身为尚书右仆射的杨劼成了静心师太的女婿,难道成亲是假?如今连晟阳王裴元皓也舍身出来站在杨劼这边,怎不让人不相信? 众人眼光全都落在杨劼身上,似乎想从他身上寻找到一丝宣平当年的遗风。 “裴元皓,你这个逆臣!”袁铖咬牙切齿地大骂,“你为了谋反逼位,故意找了这么个人混淆是非,离间君臣关系!” 裴元皓料定袁铖会这么说,朗声一笑,“那就烦请静心师太吧!” 满殿绰绰人影,鸦雀无声,唯有土黄袈裟的影子轻落在地毯上,窸窣有声。烛火照着静心半边脸,明暗之际,勾起极柔和的轮廓。端丽的额头,苍白的嘴唇,岁月烙下的细纹,显得她那样哀伤,也那样的无助。 “诸位臣工,贫尼就是杨劼的亲生母亲……” 一见静心出现,袁铖却打了个寒颤,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他破口大骂:“你这个老尼姑,我父皇待你不薄,没想到你一副蛇蝎心肠!女人全不是好东西!” 裴元皓嘴角泛出一丝讥诮,不急不缓道:“是非公理自有论断,殿下何必操之过急,先等师太叙完再作道理。” ……岁月如尘烟,静心娓娓诉说那段往事,眼里泪光闪烁。 台下已经有人动容,接着欷歔声一片。 袁铖做梦都想不到,淫靡颓废的活法这么快有了结果。他原是无限风光端坐龙椅正中,接受万千臣民敬仰,眨眼之间却与裴元皓形成两股势力,双方势均力敌,结局难断。 他不甘心,绝不甘心! “遗诏呢?你说宣平有遗诏,在哪儿?”他叫喊着,突然仰天笑起来,“裴元皓,莫不是你编造了遗诏?” 裴元皓从容地环视大殿,对着一脸惊讶的众人,缓缓道:“遗诏就在殿内!” 此言一出,所有人包括袁铖全呆住了。人们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从头上的殿梁到脚下的大理石砖,再到蓝田玉的台阶,始终难以猜测遗诏究竟藏在何处。 裴元皓沉静的声音在殿内回荡,“跟诸位差不多,其实裴某也不知道遗诏藏在哪儿。此殿除了朝会、重大典礼,几乎是门窗紧闭戒备森严,就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平日里也根本无法私自进来。可是,宣平在藏遗诏的时候,身边有位贴身管事!” 风声大作,火光摇曳,天际之间隐约有滚雷响动,又隆隆滚向远方。大殿内的人屏声静气,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又仿佛什么都压抑着,等待一种时机的爆发。 花甲之年的李公公从内侧出来,二十年的扫地生涯,他的后背佝偻得比常人厉害。他颤巍巍地上了蓝田玉台阶,跪在金漆蟠龙的龙椅面前。他双手探里摸索着,嘴里喁喁含糊不清,似乎在跟从前的宣平皇帝说话。在众人惶惑不知所措之际,李公公肃然起身颤声一宣,“宣平遗诏一一” 一方折叠齐整的黄绫出现在他的手中。 那一刻,悲声大放,群臣纷纷匍匐跪地。殿内响起喊杀声,刀剑铿锵一触即发。裴元皓纵身杀上台阶,示意杨劼带静心等人撤走。 袁铖趁机后退,边退边疯狂叫喊:“兵符在此!莫要乱了方寸!裴元皓有遗诏,本宫也有遗诏!” 便在此时,天空浓云骤然聚合,从南北城门又传来隆隆沉雷声,声音越来越沉,似要震撼整个都城。 袁铖脸色惨白,他最后的狞笑声在风中飘摇。 “裴元皓,你我等着兵刃相见,我袁铖是不会降服的!我要是死了,到了阴间地府照样恨你!” 就在这个夜里,邰宸率四十万三境大军历尽艰险,终于出现在都城郊外。这正是裴元皓佯装顺服于袁铖,拖延袁铖礼冠大典的原因。援兵一到,九万王师尚未出动,裴元皓便毫不留情地发动了狂风暴雨般的攻势。 第7卷 【回之卷 为伊判作梦中人】 心机 内战的喊杀声此起彼伏。阿梨从紫锦楼望去,天地无边无际的混沌。一个巨大的火柱如长矛直刺天宇,在皇宫上空翻滚。轰鸣声连绵不断,不对有地方红光炎炎,浓烈的烟熏气息弥漫着整个都城。 伍子上楼,见阿梨仍在默默出神,挑张背椅让她坐下。 “一切会过去的。”他体贴地说道。 阿梨看着夜空,轻轻一哂,却掩不住脸上的悲凉,“芷媚在天上笑呢。” “别多想了,对身子不好。你老是不开心,芷媚在天上也不会笑的。”伍子用手背拭了拭她的额角,用厚实的毛毡盖住她。 阿梨不是不知道伍子的好意,闭上眼睛,细听外面的轰鸣声,蝶翅般的睫毛不停地抖动。 “伍子,你说杨劼要是当了皇帝,他首先会做什么‘”她突然问。 伍子愣了愣,抓着头皮思索了半晌,嘿嘿笑道:“封官晋爵,犒劳三军……古时皇帝都是这样的。” 阿梨被他惹笑了,摇头说:“他首先得把裴大人的毒解了。” 伍子望着她的侧影,怔怔出神。在她明净如水的心中,要求的原是这么直接。 阿梨,多么值得自己去爱的女子。 又是一个黄昏到来,城头上的轰鸣声渐渐消失,偶然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阿梨还在忐忑不安的等待,裴元皓终于回来了。 “阿梨。” 他唤她,温柔缱绻地。 她痴痴地望着他黑瘦的模样,无边无际的疼惜爬满了她的眉眼。他自然也感觉到了,紧紧拥住她,反复地深吸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清香,他的唇在她的颈项缓缓移动,最后落在她那片诱人的樱红上。 一切宛如梦境,久久不愿苏醒。 她自己也忍不住叹息,他们从初识到今日,明明不长,却仿佛早已相对千年。 “你听,都城多安静。”她躺在他的臂弯,孩子般天真而执拗地依恋住他,“袁铖败了,一切尘埃落定,这只是宣平三年的宫变的延续,对吗?” 他轻声笑起来,手指轻缓地拨弄她的长发,眸瞳如夜的深邃,游离在不知名的地方,“不光如此。对我来说,这是一场豪赌,我相信会赢。” 阿梨脑子里有瞬间的空茫,不过片刻,摇头轻笑道:“担心了这么些天,胡思乱想了。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你赢或者杨劼赢不都是一样?” 裴元皓也笑,“小妖精,本来等商定国事再回家,怕你担心,先回来看你。” “还要回去吗?” 他不再言,明亮得逼人的眼睛漾起一团火。随即又俯过身吻她,唇舌翻滚,几乎是锲而不舍地咬噬。她缠住他的颈脖,绵绵地迎合他。烛影摇红,明明暗暗地勾勒出两人重叠的轮廓。 更漏传残夜,这晚起了狂风,吹得沿路灯火不定。战争的烟云尚未散尽,空气中似乎还盘绕着血腥的气息,那些还未来得及清扫的狼籍残片,在夜风里瑟抖。 灵韵阁。 屋子里站着静心和杨劼,两个人都侧耳倾听,想听到门外马蹄的声音。 过了良久,静心的脸上浮起微笑。 “他来了。” 那样淡得没有一点波澜的三个字,却惊骇得杨劼后退几步。静心察觉了,那双深若幽潭的眼睛里便透出一层暗光,与杨劼的眼轻轻相撞。 “阿劼,你要明白大局!今后大欹王朝最大的威胁是裴元皓!他早有逆反之心,你我母子只有趁此机会谋杀他!谋杀他!” 杨劼的眼神飘了飘,他早已知道,有些事情他必须去做。 这样一想,他努力试图让自己安定下来。身上的汗却不受控制地打下,仿佛被蚕丝裹住,连呼吸都困难。 李公公驼背颤步,举着一盏大纱灯引在前面。裴元皓和正祥一前一后走得很静,很慢。新设的红锦地毯自前堂一路迤逦,铺至正厅大门前,分明在迎候着他的到来。厅檐下的灯笼飘摇着,晃动着,乍明乍灭。 老远已经听到木鱼的敲击声,细细体会,似含无数悲喜,又似一点幽怨。 裴元皓微愣,问李公公:“屋里有什么人?” “回禀大人,就师太母子。明日是先帝爷阴寿,师太正在超度亡灵,待与大人商议后搬去宫里。” 宫变后,举朝大臣各司其职,裴元皓整肃相关人等,一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裴元皓暂时把静心母子安置在灵韵阁。按照他们预先约定,宣平阴寿那晚,静心立马将解药给他。杨劼亲政之后,一应国事由静心、裴元皓商酌处置。 果不食言。 正厅炉香微熏,一层薄烟袅袅飘散,将屋里人的身影都融进了其中,变得不甚清晰。裴元皓转过屏风时,杨劼己站起身,朝他笑了一笑。 杨劼只着单薄的便袍,那种素色在微光中染了一半灰影,衬得脸色过分苍白。 裴元皓暗自冷笑,眼光不着痕迹地掠过。 杨劼的样貌虽是清秀,却也只是平常。如果不是骨子里透出的一股书卷气,他与那些文人,也没多大差别。 两人似乎已经化解干戈,达成一种较为亲密的关系。杨劼请裴元皓在交椅上坐下,带了几分恭谨道:“母后说我心志才识多有缺失,应当多加锤炼才是。” “裴大人运筹帷幄,沉稳练达又年青,阿劼当礼待裴大人,听其教诲。”木鱼声停止,屋里传来静心悠扬的声音。 听到这些话,裴元皓淡淡地一笑。杨劼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笑,没有心机的,跟阿梨如此相似。 静心上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款步盈袖间,茶香四溢。 如果,裴元皓的注意力不在她手中的解药,他会由衷地赞叹一声。 真的是极致优美了。 人生挣扎得无比辛苦,他强自支撑着,总是在等待,在等待。 自由来得措手不及,可他终究是抓住了。 马蹄声在深邃的夜空渐渐消散。 屋子里只剩下静心和杨劼两人。 窗半开,寒风飒飒地侵入,一片落叶斜飘入内,悄然落在静心脚下。静心用力碾踩上去,细碎的声音触耳。 “下一个轮到她了。” 第7卷 【回之卷 为伊判作梦中人】 春情(大结局) 杨劼站在那里,仿佛没有听见静心在说什么。窗外乌云疾走,黑如墨色的天幕撕开了一道银色的裂痕,宛如女子清浅的娥眉,原来已是下弦月。 “少爷……” 有极细的针在他心口刺了几下,他的睫毛沾了微微的湿润,在脸上投下晦暗的阴影。视线朦胧里,那个精灵般的人影也似笼上了雾,模糊得那么遥远,仿佛永远不可触及。 “可惜了,孩儿曾经很爱这个女人呢……” 他不无怅惘地说道。 邰府蜿蜒的灯影次第灭了,院子里传来阿梨的歌声,如春风拂过柳梢头,轻扬、温煦而绵长。 “月亮菩萨弯弯上,弯到小姑进后堂。后堂空,拜相公……” 裴元皓含笑凝望着阿梨,安然坐在她的面前。手中的碧玉茶盏,精致临摹了展翅蝴蝶,就像阿梨婆娑跳动的舞姿。 今晚的月光很浅很淡,却映照得她更加光彩香艳。他看着她,恍惚间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春夜,月亮妩媚照耀着他尚且冷漠的心,他第一次听到她的歌声。 那时他说不出怎样的感觉,只是觉得喜欢。 不知不觉中,自己就是这样被她俘获去的吧。 她本凤鸟,万丈红绫是托不住的。不久的将来,势必与他龙飞升腾,凤舞盘旋。 这么想着,他将解药放进口中,随即举起茶盏,仰头饮尽。 阿梨的长袖甩了过来,成簇的花瓣纷纷扬扬,缓缓落下。她旋转着,犹如风中穿梭的蝴蝶,眨眼工夫栖在他的怀中。 她看定他,双眸清澈得不带一丝杂质,“你服药了?” “当然。”他回答得从容。笑意从经唇淡淡晕开,玩笑道,“为了将来,就是给了我验不出的剧毒,我也要服下去。” 阿梨用手心堵住他的嘴,声音惊起一丝颤抖,“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他静静地看着她,面上仍是微笑,最后吻去她眼里的泪花。 这样的女子,怎不教他感动?哪怕真的就这样死去,也是甜的吧? 天穹上,浓云愈积愈重,低低地压着楼檐,弦月仅存的一点光亮也隐到云层里去了。屋子内却软香温玉风情无数,那断断续续的呻吟喘息就像一阕欢悦的曲调,己经奏到了收梢处。 裴元皓仰起头,斑驳的烛光似明似灭,变成一团阴惨惨的褐色,丧失了他的大半视线。他陡然一震,更加汹涌的剧痛袭来,他模糊地看到阿梨饱满的肌肤上怒张的血脉,似乎干涸不动了。 “败棋……” 他低吟着滑脱了,想让她就此远离他。她却一头埋过来,更深地贴紧他。 阿梨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完全舒张开,亢奋让她根本没有察觉裴元皓的脸色。她仿佛还在索求,还在迎合,双眸亮而秀丽。 “阿梨,如果我死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他极其缓慢地说着,很平稳。即便五脏六腑绞成一团,即便他己经听到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 她的唇边含着怡然的微笑,清脆地回答他:“我也绝不苟活!” “小妖精……” 心跳几乎响得要碎了,他深深地埋进她的身子里。两个人再度交缠在一起,啃噬着、泛滥着,唇舌里弥漫着剧毒的味道,血的成腥,享受着最后的疯狂。 喘息声已经支离破碎…… 天渐渐发亮,邰府上空掠过一道长风,风若狂吼。 屋门哐当而开,风纷乱卷起,夹着人的哽咽嘶喊,满室灯烛终于被吹熄了。 民间有这么个传说。 晟阳王裴元皓毒鸩先帝统正,逼宫太子袁铖,却惹恼了先帝一直宠信的仙师。谁又能想到,仙师在裴元皓七岁那年就施了魔毒。裴元皓自以为聪明,服了仙师留下的解药,反而把自己逼到了末路。 新君派御林军前去解救,裴元皓似乎己经死了许久。 他坐在屋子里,脸上青白交错,双眸满是淋漓的血。僵硬的双臂朝空中虚弯着,似要拥抱着什么。在他的脚下,斜靠着已经自尽的贴身侍卫正祥。 晟阳王的小妾,那个青楼出身的妖艳女子却没了踪影。 又听说,东城武馆走失了一名后生…… 众说纷纭,言人人殊。 春风浩荡,几场暮雨洗妆残,又是梨花时节。 钟声遥遥,庄重而悠远,一声声告诉都城的人们,先帝宣平的祭奠大典开始了。 正殿,杨劼穿着孝服坐在龙椅上。 皇宫里即使勤于打理,厚重的殿门推开,寒气往往肆无忌惮地卷了进来,卷走身上每一寸暖意。然而随着上朝的唱和声,鎏金明灯燃起来了,鹤顶香台上炉香袅翠烟,那份满足顷刻勾住了他。 几个月来,一应事务大肆铺开。 加冠,晋爵,亲政,如此江山大定。 他眼风一扫,眉目间的几丝戾气,不易察觉。 “皇上,开始吧。” 遮天的白纱覆盖广庭华柱,杨劼领先站在丹陛下,虔诚地跪了下去。 他的后面,黑压压匍匐跪满了人。 钟声再度轰鸣,响彻都城上空。 此时,位于邰府的小巷处,站着一对中年男女。 紧闭的府门已被贴上封条,那璨金魅红的颜色,肆意地昭示曾经的奢靡浮华。听人说,每年春天庭院里开满了梨花,一丛丛一堆堆如琼葩堆雪,又热烈似银霞烂漫。 锡箔纸很快在香炉里燃为灰烬,那溢出的香雾,萦绕沉积在他们的呼吸里。 男的掏出那块绫绢,忍不住急促地一喘,丑陋狰狞的面容掩不住的苍白。 他默念着上面的血字,半晌,才轻声叹息道:“又一个破鉴邰郎何在……人世间有多少个风卷落花万事休的故事啊!” “宸哥,别多想了。等你辞去将军职,咱们重整邰家基业!”女的安慰他。 绫绢遇火即熔,映着他们的瞳仁,窜起小小的幽蓝的光,随后灰飞烟尽。 车马声远去。 鸦声凄戚,风儿清寒,成簇的梨花随着风飘起来,在褪色的高墙下凋落。 果真是一场春梦。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txt80.com--【苏飞】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