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txt80.com--【蜗牛酱】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老叶师傅   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摇摇晃晃的,一时向左,一时向右,颠来倒去,晃得一车的人都头晕恶心,女青工在吐,男青工在忍,一个车厢弥满着呕吐物的气味,靠窗的人把窗户开到最大,后面的人便嫌风大迷眼。旁边又有人说关窗关窗,冷死了。有人要关,有人要开,转眼就像有战事发生,但微弱的抗议声刚起,又忍了回去。   女青工们嘤嘤涴涴地低声啜泣,不多时车厢里一片哭声。   关了车窗闷,开了车窗冷。有人便骂起来了,说,这破车,连窗子都不会设计,哪里像我们上海的电车,窗是摇下来的,要开多大缝就摇下来多少,又不会吹痛面孔,又透了气。   他这话一落,一车的人都开始说话了,七嘴八舌,说上海如何如何好,大马路如何如何宽,那里像这里,山里山,弯里弯,全部是山,路窄得车子像是要翻到山下去,开了几个钟头,一个人都见不到,不晓得有多少山。   景物是单调的在重复,就算有带着新奇感的人看久了,也觉得疲倦了。车窗外有些山花在开,一晃而过,也认不出是什么。   重重大山,路像一根带子,绕着山兜圈子,慢慢盘到山顶,又向下来回来去绕。   回忆告一段落,哭泣的骂娘的呕吐的沉默的,一个个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连司机都犯了困,眼皮一重,忙惊了一下,点起一根飞马牌香烟,醒醒神。   司机没话找话,对押车的叶师傅说:“老叶,讲讲话,不然我要睡着了。”   老叶师傅也点了一根大前门香烟,抽一口,说:“好呀。讲啥呢?”   “随便,只要讲得好听,不让我打瞌睡就来事了。”   老叶弹弹烟灰,“个么我讲,昨天我一付牌,三只皮蛋最大,带一对七,老K爱司一只都没有,就一只大怪,就被我冲了前头,跑掉了,捉了三家,赢了他们一块三角。”   “喔哟,你们打了这么大的吗?捉三家可以拗这么分。几角一张?”司机听了眼热,瞌睡不知哪里去了。   “一角钱一张,还好了。主要是有一家被我全关,一把牌一张都没逃脱。我打牌是老手了,眼睛瞄一瞄,就知道谁手里有怪有将。有的人笨是笨得来,一把牌理来理去理不好,东插插,西叼叼,就是不舍得出。我讲给你听,牌要理得短,跑起来才快。‘葫芦’搭‘姐妹’,‘顺子’搭‘驼背’,一串串地掼出去,千万不要一把‘顺子’从3连到‘皮蛋’,就不舍得拆开,以为会上手。留来留去留到后来,全部捉牢。关十三张就算三十,你说要拗多少分?”叶师傅说起牌经来,顿时滔滔不绝。   司机赞同他的手法,“是的是的,牌一定要短。等到了厂里,我们再叫两个人来,打两把。”   叶师傅眉飞色舞地说:“除了牌要短,还要会看脸色,还要会记牌,还要看台面。有的人就捏紧手里几张牌,外头人家出了什么牌从来不管,这怎么打得好牌呢?好比我刚才说的那把牌,我有三个7,一对7搭了三只‘皮蛋’做了‘葫芦’,剩下的一个七我走了‘顺子’,外面只有一个7,有人已经出了,个么外面就有许许多多的3456,他们没了7,组不成‘顺子’,只好一个个走,这要走到几时去?一把散牌,全部都是被我关的对象。”   “老叶你是老手啊。”司机赞叹说。   “那当然,我‘老叶子’的绰号不是白得来的,”老叶师傅说:“我在我们厂,打得比我好的人没几个。”   上海话中,把一张扑克牌叫一张“叶子”,老叶师傅姓叶,又擅长此技,自然会被牌搭子贯以“老叶子”的绰号,他也不介意,反而引以为傲。一上牌桌,动辄就是我老叶子如何如何。“老叶子”这个绰号叫开后,在车间里,工人背地里提到他,也是管他叫老叶子,只有当面才尊敬地叫一声老叶师傅,或是叶师傅。   老叶师傅年纪不大,不过三十岁左右,人又精精瘦瘦的,看上去实在不怎么起眼,但口气却不小。他进厂早,手艺好,不过几年就成了厂里的高级技师,手上的活没有他拿不下来的,经常搞点小革新小改进,在厂里是赫赫有名的能工巧将,多少技术员都要向他讨教。要不是没念过大学,连工农兵大学生都不是,他早就应该被评上技术员了。但他有这一身的本事,在厂里很吃得开,有时有点轻巧细致的活都让他去,这次去上海迎接新职工,自然算个巧宗,别的人没份,他是第一个写进名单的。回上海迎新,出的是公差,顺便行点私事,回家看看父母,荡荡大马路二马路,吃吃绿杨村的点心,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美差。   司机和老叶师傅说了一阵话,瞌睡虫被赶走了,车子开得飞快。   老叶师傅吹了一阵牛皮,嘴巴干了,拿起军用水壶咕嘟咕嘟喝了半壶。这壶茶下去,就不太平了,说:“老王,找个地方停一下车。我看这些小赤佬也屏不牢了。”   司机老王说:“晓得了,弯道上不能停车,等我开到一段直的地方。”   这直的路段一直没有出现,有女青工实在不行了,又不好意思明说,憋得脸发白,忍不住小声央求说:“司机师傅,好把车停一停吗?”   老叶师傅回头大声说:“马上就停,再屏一歇。”   男青工女青工估计都被尿涨得早醒了,听了这话吃吃地笑起来,车厢里又活泛起来。   总算在一个平缓的地方停了车,老叶让全部人都下了车,大声说:“男同志在车子左边,女同志在车子右边,各就各位。”手一挥,把男女青工分成两队,让他们就地解决。   男青工在路边一字排开,解开裤子钮扣,哗哗地就向下浇水。路基下面就是生满杂树的山林陡坡,有男青工流里流气地大笑说:“行人到此八字开,双手捧出祖宗来。”   一众男青工全部大笑。   右边的女青工们急得哭,有人小小声叫老叶师傅,“老叶师傅,此地没厕所呀,我们怎么办呢?”   老叶在车头那边回答说:“要不怎么叫你们在右边呢?这汽车就是围墙了。你们自行解决。放心,没人敢偷看,谁要敢往后迈一步,老子一脚把他往下面踢。”   女青工又哭道:“勿来事呀,勿来事呀。老叶师傅,勿来事的呀。”   老叶师傅到底是成了家的人,知道女同志面皮薄,有的还有特殊要求,便吼一声说:“小赤佬们,跟我一起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起!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男青工们果然面朝陡坡,鬼哭狼嚎一般地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女青工看看也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哆哆嗦嗦就地解决。男青工的歌声盖过了悉悉苏苏的声音,稍微让她们好过一些。   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完,老叶师傅说:“日落西山红霞飞,预备,起!”   男青工们在他的指挥下接着唱《打靶归来》,两首歌唱完,女青工们已经回到车里坐好了,红了脸看着窗外,不敢向男青工们看一眼。男青工们唱了两首歌倒唱发了兴,革命歌曲不唱了,改唱流行歌曲。   一个皮肤黑黑的男青工唱:“正月里的初三,我白相了苏州的虎丘山。人山人海交交关,上海滩的小阿妹小拉三……“   他一首市井小调才唱了一半,就被老叶师傅喝断:“这位小同志,这车上还有女同志,注意一下影响。这种流氓歌曲不好唱,听到吗?”   那唱歌的黑反肤青年讥笑一下,“我没唱完,你怎么知道是流氓歌曲?老师傅你是不是也会唱?一道唱嘛,有啥啦?坐这个车子闷得死人,唱唱歌活跃一下气氛嘛。这么大的灰尘,这么远的路,我们都坐了五六个钟头,屁股都坐出老茧来了。”   老叶师傅冷笑一声说:“才五六个钟头,有什么好叫苦的?还有五六个钟头要坐呢。”   一车的人听说还有五六个钟头要坐,顿觉无望起来,有女青工又开始哭了。   黑皮肤青年也不说话了,闷头坐下,嘴里骂道:“碰着赤佬了,啥个穷地方,坐个车要坐十二个钟头。”   这辆车从早上五点集合,六点发车,车窗底下是一张张爷娘哭泣哀伤的脸。这次共有四百多青年职工分几批开进小三线,这一拔有十辆大客车远送新职工外,还有十几辆卡车随车运装在上海采购的生产资料、机床、职工的行李、后方基地必需的生活物资。二十多辆车子浩浩荡荡往山里进发,开到中午,才走了一半的路程,这一路除了山还是山,好久没有下雨,山区公路黄土扬尘,人人一头一脸的灰。有人初进山时还有兴趣看风景,毕竟在上海从来没有爬过山,长风公园挖湖泥堆出的山就算是山了,但五个钟头的山看下来,不厌也厌了。   沉默之后,肚子也饿了,有人翻行李,把昨晚家里准备的东西拿出来吃。椒盐小胡桃,奶油兰花豆,猪肉鸡仔饼,杏元小饼干。虽说这是一九七六年三月,城镇居民购买食物都凭票,但到底是上海,商店里还是有副食供应。孩子远赴安徽山里的小三线工厂,家里再紧张,也会备上两样零食,路上有十二个钟头呢,一路上没有吃的没有水喝,怎么过呢。   小三线   “小黑皮,”有人喊那个黑皮肤的青年,“你原来是自行车厂的吧?我上次去自行车厂打篮球,像是见过你?”   小黑皮回头看看叫他的人,是一个同他差不多年纪的一个男青工,坐着个子都要比旁边人高一截,确实是个打篮球的料。虽然“小黑皮”的称呼不怎么好听,还不算是一种礼貌上的叫法,但他从小被人叫做“小黑皮”都听惯了,也就不生气了。并且那人脸上是带着一种结识新朋友的笑容,又是打篮球的,比一般的青工还要有脸面一些。能够代表一个厂去和另一个厂打比赛,是很令人羡慕的一件事。而和篮球队员关系新近,也让人脸上有光。在工厂,从来文体积极分子都是风光的。   “我是自行车厂的,”小黑皮说:“你呢?”   篮球队员说:“我是钟表厂的。我们这一批,除了你们自行车厂,我们钟表厂,还有他们机床厂,其他还有机械厂、仪表厂、木器厂、铸造厂、锻压厂、模具厂,对了还有一个修建队,是跟我们一起去给我们修房子的。”   篮球队员这个厂那个厂四处打比赛,消息果然比一般的人要灵通,想想居然还有建筑队跟在他们的车子后面,颇让人觉得惊奇。小黑皮掏出一包牡丹牌来,弹出一支,递给篮球队员。篮球队员一看忙说谢谢,接过了,摸出打火机打着火,先给小黑皮点上,才给自己点。一包牡丹牌要四角九分,而一碗大排面才一角七分,老叶师傅和司机老王也不过抽的二角几分的飞马大前门,这小黑皮一亮手就是一包牡丹,出手真够阔绰的。篮球队员这下小黑皮也不喊了,问他:“你叫什么?”   小黑皮暗自得意,却淡淡一笑说:“刘卫星。你呢?”   “仇封建。”篮球队员说:“我本来叫仇泰安,后来自己跑去派出所改了名字,叫封建了。”   小黑皮刘卫星嘿嘿笑,说:“为什么叫封建呢?”   “泰安这个名字一听就四旧,就封建,我正好姓仇,跟封建有仇,就正过来了。”仇封建解释说,“平安电影院都改叫革命电影院了,我还不改?”   刘卫星觉得这个篮球队员是个直肠子,标准的四肢发达头脑简直的运动健将,是个可以结交的人,便起身对他后面的人说:“我们换一换如何?”   仇封建身边的人摇摇头。他靠着窗户,当然不肯换。又睡得正好,被两个人说话吵醒,心里正不耐烦,裹紧了身上当被子盖的一件工作服,换个姿势,把头搁得更舒服点,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刘卫星觉得无趣,朝仇封建耸耸肩,表示没有办法。   仇封建却摇晃一下身边那人,说:“徐长卿,别睡了,我们讲讲话。你们机床厂这次来了多少人?”   那叫徐长卿的青年睁眼回答说:“六十多个人。”这个徐长卿有点蔫头搭脑的,回答完便又眯着了。   刘卫星听了他的名字鬼鬼祟祟地笑,“徐常青?哟,跟洪常青一样?党代表啊。”   仇封建推推刘卫星的背,在他耳朵边小声说:“这辆车上顶好看的小姑娘就是他们机床厂的,喏,前三排那个穿线呢格子梳两根辫子的,是他们厂有名的广播员,一口普通话,讲得不要太标准哦。我们去他们厂里打比赛,都是她坐在主席台上播的音。”   刘卫星一听前面有美女,顿时眼睛都亮了,站起来往车头那边走,假意问老叶师傅:“师傅,我们中饭都没吃,晚饭在哪里吃呢?我又不是去打美帝苏修,顿顿都吃压缩饼干。水壶里的水也喝光了,嘴巴干得来要死。”   老叶师傅也站起来,转身朝着大家,大声说:“同志们,晚饭请放心,厂里食堂已经预备好了饭菜,还有老职工组织了欢迎队伍,到时候会敲锣打鼓来欢迎你们这些新职工。再忍两三个钟头就到了。这里早就出了浙江,进入安徽了。”   “一个徽州朝奉,有啥稀奇。穷来兮的地方,又不是啥外国大马路,用得着这么激动吗?”刘卫星嘟嘟囔囔地说着,一边往回走,一边看穿那个格子衣服梳辫子的女青工。那女青工本来靠着身边的女伴在睡觉,被老叶师傅吵醒,懵里懵懂地睁开眼睛,正拿手揉,一点没注意有人在看她。   刘卫星走到她边上时拿死眼看了她两下,回到座位上扭头对仇封建说:“确确实实好看,漂亮,卖相灵的。皮肤老白,眼睛老大。这女的叫啥?”   仇封建捂了嘴在他耳朵边上说:“我听见他们叫她小申,申什么就不知道了。”   刘卫星转头问徐长卿,“叫申什么?”   徐长卿把工作服的衣领再竖高点,遮住大半张脸,装睡不回答。   刘卫星撇撇嘴,再不理他,继续扭头和仇封建说三道四,说东道西,一路都没有停。   徐长卿却睡不着了,闭着眼睛想刚才老叶说的话。   老叶说的老职工,最早一批来这个位于安徽大山里的后方基地已经有七八年了,先一批来的也有了三年。这些职工都是抽调上海各大工厂的技术人员精兵强将来开设分厂,许多工厂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在上海完成指标任务,一部分远赴大小三线从头干起。光是五八到六六年,就有二十三万职工随厂迁到陕西、甘肃、青海西北地区,华东则是江西、福建、安徽,云、贵、川、湖南都是上海工厂的后方基地。   这些地方,当时称为“大小三线”。所谓“三线”,沿海边疆的前线地区为一线;三线为四川、贵州、云南、陕西、甘肃、宁夏、青海等西部省区及山西、河南、湖南、湖北、广东、广西等省区的后方地区,共13个省区;二线指介于一、三线之间的中间地带。其中川、贵、云和陕、甘、宁、青俗称为大三线,一、二线的腹地俗称小三线。根据当时□文件,从地理环境上划分的三线地区是:甘肃乌鞘岭以东、京广铁路以西、山西雁门关以南、广东韶关以北。这一地区位于我国腹地,离海岸线最近在700公里以上,距西面国土边界上千公里,加之四面分别有青藏高原、云贵高原、太行山、大别山、贺兰山、吕梁山等连绵山脉。这些山脉作为天然屏障,在准备打仗的特定形势下,成为较理想的战略后方。   中国工业建设之初,是受苏联专家的指导,主要工业都放在沿海和东北,那里各行配套工程已经有了基础,底子好,见效快。但也有弊端,一旦和美国台湾开战,并且当时已经在朝鲜战场和美国开着战,沿海马上便会成为前线,国防工业马上首当其冲受到威胁。基于这个原因,毛泽东提出的156个建设项目不能全部放在沿海和东北地区,特别是在朝鲜正在打仗的情况下,更不能这样做,要安排一批项目到西部去搞,国防建设项目要有近一半安排在西部。根据毛泽东的这一意见,周恩来等国家领导人与苏联方面进行了反复协商,最后决定106项民用工业企业的21项,建在西部地区,44项国防工业企业中的21项,摆在西部。使过去几乎没有工业的中西部地区建起了一批轻、重工业。从65年起,三线建设正式启动。   65年4月,周恩来代表中国政府请巴基斯坦总统阿尤布·汗向美国总统约翰逊传话说:“如果美国把战争强加给中国,中国将奋起抵抗,战斗到底。不管来多少人,用什么武器,包括核子武器在内,可以肯定地说,它进得来,出不去,必将被消灭在中国。”可以说,三线工厂是建立是可以防备核战的理念下诞生的。   1969年,中苏关系恶化。为了对付来自苏联的军事威胁,毛泽东又提出了一个“小三线”建设的思路。这个思路就是:各省特别是进行三线建设的各省,再建设成本省自成体系的“三线”,这样,既可以使“大三线”与“小三线”两个体系环环相扣,形成一个大系统,也可以将三线建设深入到中小城市、县城乃至乡村,使我国形成支持长期战争的工业基础。   安徽后方基地,就是上海小三线的搬迁目的地。涉及军工、基础工业和短线产品342个项目458个工厂。   这一批职工去的地方,共有八个工厂,组成一个完全配套的炮弹生产系统。   天黑以后,车队终于到了工厂所在的绩溪县巧川村后方基地。这个巧川村,离绩溪县城,尚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工厂完全处于大山深处,一条小路弯进去,是两座山之间一条狭长平缓地带,乡民在谷底种点庄稼,村庄人烟并不稠密。   刘卫星看了这一路的情况,骂一声“册那”,说:“这个鬼地方,我们都找不到,别说美帝苏修了。”   他这一句话,说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个个望着窗外的乡村景色,失望得连血都冻住了。   车子进入厂区,慢了下来,厂区里亮着一盏盏一百支光的大灯泡,路两边都是欢迎的职工,果然就像老叶说的那样,敲锣打鼓的,张灯结彩的,过过节一样。工厂毕竟是工厂,厂房仓库办公楼宿舍一应俱全,基本和上海的工厂差不多。当然也应该是差不多的,因为修建这些厂房仓库的人,就是上海过去的基建队。   司机老王把车停稳,松一松腰说,累死了。   老叶招呼众人拿好随身携带的小件行李,跟着他下车排队,等着安排住宿的地方。   车门打开,众人跟着老叶下了车,一个年青女职工挤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他们跟前,叫一声“老叶”,说:“老叶,到了?路上还好吧?吃力死了吧?有东西吗?我来我来。”   老叶笑呵呵地把一个印有上海字样的灰色拎包交给那女职工,说:“还好还好,就是路上灰大了些。”   “哦哟,真的是,一身的灰。回去洗澡回去洗澡,我热水滚了五只热水瓶,让你洗个舒服。带什么东西了,这么重?”那女职工爱娇地又是心疼又是埋怨。   老叶笑得没了脾气,“你爷娘叫我带给你的,还有你要的衣裳料子,好多东西。你先回去,我把他们安排好,马上就好回去了。”老叶对青工们凶巴巴的,对这女人倒是和言细语。   司机老王休息了一会,有精神了,跳下驾驶座,对老叶和那女人说:“小朱,洗澡水烧好了,老酒准备好了吗?请我去吃两杯?有啥好的下酒菜?”   那小朱抿嘴一笑,说:“老王师傅,欢迎欢迎,平常辰光请都请不到呢。老叶,那我先回去了。老王师傅,再会喔。”拎了包,挤出人群,眨眼就不见了。   刘卫星在一边清楚地看着老叶和女人说话,喃喃地说:“册那,老叶像个鸦片鬼,他老婆倒是好看的呀,不晓得怎么被他哄到了手,福气好的。”   周围几个青工都听到了他的话,虽然累得不想说话,但心里也都同意他说的,这老叶师傅本人长得不起眼,他老婆倒真是漂亮的,就像电影《春苗》里的那个赤脚医生,白皮肤大眼睛,神态又温柔,语气又和顺。这老叶交了什么好运道,额骨头这么高,碰到天花板了,娶了这么漂亮的女人做老婆。   迎新   老叶师傅叫齐了他带的这一辆的新职工排好队,跟在别的车上下来的新职工后面,往厂里为新职工准备的宿舍走去。一路上老职工夹道欢迎,彩旗在夜色里被初春的风吹得啪啪地响。夹道欢迎的除了老职工以外,还有他们的孩子,都不大,五六岁的样子,还有更小的,被抱在大人的怀里。   这一群在车上坐麻木了神经的新职工看着先来的人的生活状态,忽然明白了这就是他们的未来。本来这些新职工里,有的是厌倦了在上海沉闷压抑的政治气氛,有的是想换换环境,有的是想看看上海以外的世界,有的是要腾出房间让给兄姐结婚,有的是被厂里或学校所逼,有的就是按资排辈轮到了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但离开熟悉的城市,远赴外地,总会让人隐约地生出一点求变求新的希望。虽然对他们来说,全国所有的地方都不如上海好。那些到新疆黑龙江云南插队落户的老三界们,在寄回家的信中早就一千遍一万遍地诉说过外边的辛苦和艰难,但不临到头上,怎么也不相信。   那些作死作活硬要留在上海的人,想尽办法也就留了下来。有一动员到他就哭的,有一旦风吹草动就吃中药装病的,有去医院开病假的,有走后门请客送礼的……千奇百怪的理由和手段,就为了留下不走。不走的留了下来,也没怎么被打击报复上学习班,都混得好好的,在上海压大马路二马路,看阿尔巴尼亚电影《海岸风雷》。   在旧职工欢迎的锣鼓声中,是新职工哭丧的脸。不停有人在骂骂咧咧,一直骂到了工厂为他们准备的宿舍。   一走进这宿舍,新来的职工又都骂上了。   小黑皮刘卫星第一个发火,把手里拎的网线袋往地上一扔,骂道:“册那,你们骗人哦。这是宿舍?我没住过宿舍是吧?你们骗我没住过宿舍是吧?有这么大的宿舍吗?哦哟,阿拉乡下人是吧?一辈子没见过宿舍是什么样的?你们是不是也住这样的宿舍?啊?这么好的地方,要不要我们换一换?”网线袋里装的是洗脸盆洗脚盆毛巾牙刷漱口杯肥皂盒铝制饭盒军用水壶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这些东西往地上一扔,发出响亮刺耳的撞击声音,吓了旁人一跳。   别的人也恨不得砸点什么东西以泄愤,但想想这些东西都是要花钱买的,抓住网线袋连连放在地上,打量着这间大得不得了的所谓的宿舍。   这不是一间宿舍,这也不是几间宿舍,这是一间两三百米平方米大的仓库。崭新的仓库,还没使用过,高高的屋顶上挂着一百支光的白炽灯,一溜挂过去,挂了有好几个。只是灯泡,没有灯罩,这就多高照明的白炽灯亮着,这间仓库明亮得一览无余。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两百张双层铁丝架子床。这几十张床靠仓库两边放着,中间隔开一条两米来宽的过道,过道上方拉了一条铁丝,铁丝上挂了一块绿色的绸子布,像是主席台上做幕布和做彩旗的布做的。这块绿色绸布会挂在这里的唯一作用,看来是隔开两边的床。   女青工看着这个情形,实在是心慌到了极点。   老叶和别的老职工一起劝这些失望透顶的新职工,老叶说:“宿舍还在建,等建好了你们就可以住新工房了。”   和老叶一起的一个腰圆膀粗的老职工说:“是有带卫生间的新工房哦,有阳台有灶间有卫生间,你们在上海也住不上这么好的房子的。不是我说,你们哪家人家有独用的煤卫?站出来我们认识一下?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要带着发展的眼光看待事物嘛。跟你们一起来的就有修建队,他们可是专门为了你们来的,就是为你们盖新工房的。你们一来就有煤卫齐全的新工房住了,我们还住的老宿舍。比起我们,你们已经很幸福了。”   老叶介绍这位师傅说:“这是武保队的童队长,今后就由他负责你们的安全,你们有什么事,都可以去找他。”   “武保队?什么是武保队?”刘卫星问?   “武装保卫队。还能是什么武保队?”童队长说。   “我们都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一颗红星心向北京,又没有阶级敌人,要什么武保队来保护我们?”仇封建开口问。   童队长冷笑一声,“你说没有就没有?我怎么听见有人在唱黄色歌曲?我告诉你,唱黄色歌曲的就是坏分子,就是武保的对象。好了,各人找各人的床铺,床架上都写得有你们的名字。男同志这边,女同志那边,不要乱来。都动起来,站着不动做什么?还想我来帮你们铺床?快!都行动起来,这么晚了,不想吃饭了?”   童队长恩威并济地说着话,又是骂又是哄,把满心怒火的青工们弹压住,这时随车队一起来的行李也被老职工送到了,童队长又大声说:“好了,你们的行李来了,各人来领。慢慢来慢慢来,一个一个来,不要乱抢,不要拿了别人的行李!喂,老子!嘿,老子不管了,让你们抢去。”   老叶热情地帮新职工搬行李,一边对童队长说:“算了算了,才来嘛,难免的。”一边维持秩序。   乱哄哄地抢了一阵行李,这个说你拿了我的铺盖,那个说喂那个是我的箱子,等到把地上所有的行李箱子分完,已经快九点了。老职工新职工都饿得要死,有的人把行李往贴有自己名字纸条的光床架子上一扔,也不打开铺好褥子被子挂上帐子,就吵着要去食堂吃饭。又骂那些检查自己的行李是不是完好的人啰里八嗦,要检查吃好饭回来再检查好了,又不会是在半路上丢了,左右不过是大家混拿了,回头找到了要过来就是。   老叶看得直摇头,对童队长唉声叹气,说:“我下次再也不干这个差事了。本来是想借机回趟上海,哪里晓得这么累。”吵吵嚷嚷地总算所有人都肯去食堂了,老叶累得嗓子都哑了,对童队长抱怨说:“再迎一次新职工,我的半条命都要没了。”   童队长笑骂说:“你本来就只有半条命,夸什么口呀?你老婆准备好了酒菜等你回去,你怕是早就在这里呆不住了吧?”   “放屁!”老叶说:“你才半条命。我不把这些小赤佬安顿好,对上头交不了差。老童,食堂有啥好吃的?”   童队长看看弄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到得晚了,食堂已经关门,煤炉也封了,只有馒头和发糕还有,我让人抬来,大家将就一下。”   这话一说,连老叶都开始骂娘,更别说新职工了。但听得骂声一遍,女青工哭声四起。   有人抬来了几屉半冷的馒头和发糕,放在仓库宿舍的空地上,童队长和他的武保队的人维持着秩序,一边骂一边发干粮。   又有领导模样的几个人在馒头发糕后面走了进来,童队长说:“同志们,厂领导方主任来看望你们了。大家欢迎!”一边拍手欢迎,一边示意新职工鼓掌,又请领导讲话。   那领导模样的人摆了摆手,笑眯眯地说:“大家都累了,我也不打扰你们吃饭休息了。我只说一句话,这里,从今往后,就是你们的家了,大家爱厂如家,共同把三线建设好。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大家先吃饭吧。”   他话说完,新职工一个也不动手,既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抢冷馒头,方主任和别的领导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童队长哄着大家来拿馒头。终于有人饿不过,也挺不起骨气来用绝食表示抗议,方主任和童队长们看见有馒头在进了饥饿的人的嘴,像是完成了一件壮举,满意而去。   领导一走,老叶等老师傅也觉得任务完成,都赶着回家吃饭。新职工只有冷馒头可吃,他们回家有热饭热菜热水澡热被窝等着,都迫不及待要回家去。打了两个呵欠,把厕所和水槽指给新职工们看了,说声明天见,转身就走了。   吃完馒头发糕,仓库宿舍里辟辟啪啪的一片开箱子的声音,新职工一个个都忙着挂帐子铺褥子,箱子包袋放在床下,忙得没工夫闲话,等这些事都做得差不多了,才有女青工想起来把中间隔断的布幔拉上。累了一天,没精神去洗漱一下就倒在才铺好的床上,帐子放下,不知是谁去关上了灯,黑暗和疲倦一起袭来,刚要入睡,就听见女青工压抑的哭声传出。   这哭声就像是长了翅膀和脚,会传染,一会儿之后,女工宿舍那边已经是哭声一片,过了一会儿,男工宿舍这边也有隐约的哭泣之声。   到厂的第一夜,就是在男女的哭声中渡过的。   学习班   大仓库改为宿舍,其糟糕程度是难以忍受的。山里本来就冷,这仓库又高,空间又大,保暖性能极差,三月间夜里只有几度,被子带得薄了的人直说冷。冷还在其次,最难过的是人多。这一批来的新职工有三百多人,这三百多人全部睡在这间仓库里,光是夜间打鼾的、磨牙的、说梦话的,就整夜的不清静。另外还有上厕所的,一会儿开灯一会儿关灯,没完没了,几次之后,那灯就长夜不熄地亮着了。有人睡觉浅,一有声音就醒;有人怕亮,说开了灯睡不着;有人从来没睡过双层床,说睡在上铺害怕;有人干脆说不习惯和这么多人一起睡觉。   这话也算是大实话,谁和三百多人一起睡过觉啊。更兼男女一室,中间就隔着一道布帘子,两边人干点什么事,对面马上就听见了。上海的小姑娘们又娇气又细致,平时在家里就算像个小大姐什么都做,到了外面也是矜贵如大小姐。小大姐和大小姐虽说三个字完全一样,不过是次序颠倒一下,意思可是完全不一样。小大姐是帮佣,大小姐是小姐。小大姐可以和男的说笑打骂,大小姐是见了男的就别开眼。来的这些小姑娘,大部分是小大姐的出身,但不妨碍她们像大小姐一样的高傲。   三百多新职工里,男青年有二百多人,女青年还不到一百,男女比例是三比一,这让女青年们不像个大小姐也像个大小姐。《红楼梦》里凤姐说贾家的孩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到了上海人眼里,是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没做过大小姐,但大小姐什么样子还是知道的。那么多旧上海的电影,良友画报,永安月刊,隔壁弄堂的沈家师母的姿势,自家姆妈讲的闲话,学校里真正的大小姐的做派,无一不是上好的老师,把工人家庭出来的女孩儿潜影默化成了淑女。   说起来上海这个城市真是出产淑女的。淑女不是贵族,不是大小姐,淑女不讲出身门第,只讲自身的修养。在这个远离上海的安徽山区,每个人都像是重新出生了一次,光鲜干净的和他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不管是来自番瓜弄的棚户区,还是淮海路的上只角,全都抛开改变不了的过去,重新做人。   正因为如此,女孩儿们才清白水灵透着矜持劲儿地在山里做着大小姐的梦。有这么多男青年随她们挑呢?除了同来的二百多男青年人,还有不少老职工还是单身汉,在这个女性资源稀缺的地方,只有旷男,没有剩女。   有的男性,天生就会喜欢去讨好女性,百折不挠,屡败屡战,把每一次挫折当做动力,这边吃了瘪,那边回去就在男性面前吹嘘。小黑皮刘卫星就是这样的人。   他在到达的第二天就对已经相熟的仇封建、徐少卿、还有睡他下铺的一个白净面皮戴近视眼镜的小白脸叫师哥舒的说:“申以澄是我的了,你们不许跟我抢。”   小白脸师哥舒推推眼镜问:“哪个申以澄?”   “喏,就是那个在看报纸的的,扎两根小辫子的那个。”刘卫星指给他看,“我已经问清楚,她叫申以澄,名字好听伐?老徐,昨天问你你还不答,你以后你不说,别人也不说吗?你以为你藏得住这么一个大美人吗?我就出来打个早饭,马上就搞清楚她的来历了。她家爷娘是虹口中学的老师,所以普通话说得这么标准。不过呢,父母都是臭老九,她也就摆不起标劲了。这次会来小三线,就是和你们厂的红革委头头搞了不开心,人家看上伊,伊不同意,只好被发配沧州。”刘卫星问徐长卿,“你们一个厂的,你们那个红革委头头是不是这样的?听说是专门喜欢搞人家小姑娘?”   徐长卿抖一抖手里的光明日报,说:“批林批孔,斗私批修。我看斗私批修很好,私心杂念修正主义是该批。批林嘛就不用说了,孔老二可以批的地方多得很,‘克己复礼’倒也用不着批。克己复礼复的是周礼,批孔不过是批周。周公已经仙去,英而长存不去。哎,你们看今天的头条,反击右倾翻案风,这是又在批邓了。嗯。”仔细看报纸,对刘卫星品评美女一点不感兴趣。   刘卫星没趣,转而对仇封建说:“我看这里冒一百个女的,就申以澄顶好看。你这个篮球标兵卖相也不错的,你要是下手,我就争不过你了。我们说好,谁先看中就是谁的,是我先说的,你就不许再动脑筋了。”   仇封建看一眼申以澄,瞪着刘卫星说:“她要是找我呢?”   刘卫星不屑地说:“她为什么会找你?”   “你说的,篮球标兵嘛,也许人家喜欢运动员?”仇封建反问他。   “人家连红革委头头都看不上眼,会看中你?”刘卫星不服气。   仇封建说:“我是说万一。万一呢?”   刘卫星无耻地笑道说:“没有万一。老子先下手为强。还有你,小白脸,”他又找师哥舒的碴,“你别以为你是小白脸就可以占我便宜。”   小白脸哼一声,“要占便宜老子也不会占你的便宜。”从镜片后面细细地观察了一番申以澄,嗤之以鼻地说:“再好看也不过是个女人,再好看,哈,再好看,拉屎也一样的臭。”   这话说得四个人都笑了。上头做报告的方主任听见了,放下红头文件大声说:“安静,不要上面开大会,下面开小会。厂委传达中央重要文件,不但要认真听,还要认真做笔记。”拿起文件继续宣讲。   这是新职工的集中学习班,凡是新进厂的小青年,都要先学习,才能分到下面小组去由老师傅带徒弟地带着进行工作。学习班有长有短,徐长卿刚进机床厂的时候,学习班是两个星期,结束后被派到翻砂车间去,搬了一个月的生铁毛坯,两双劳动布工作手套重叠戴着,一双也只能用一天,第二天再把新的套进旧的里面,多的时候套四双,一双手才算保护下来了。   凡新工人进厂,总是要被老工人收两天骨头的,就看这一个月表现好不好,听话的乖巧的能干的聪明的分到好的岗位,笨的懒的头皮撬的,分到吃苦受累岗位津贴少的工种去。徐长卿是上海人说的那种敲敲头顶,脚底板会得响的那种聪明人,这一个月咬咬挺了过来,老师傅看在眼里,知道这是一个学得进的好苗子,分工种时特别照顾,分配到了检验科。检验科是所有工种里最轻巧最省力最花眼睛最考头脑的一个岗位,是人人都想去的地方,同时进厂的一批青工,进检验科的不过三个人。其中一人就是申以澄。后来申以澄因为一口普通话被人看中,抽调到了工会,是以徐长卿和她真的不熟。而他检验的,则是一粒粒不足黄豆大的精密齿轮。   这次学习班一开就是一个月,天天传达上级中央的最高指示,红头文件一个接一个,批完孔又批林,批完林又批邓,评完水浒评红楼,白天听课,晚上还要写思想总结汇报。   徐长卿宁愿评水浒评红楼,这总要比批林批孔有意思。只因为毛泽东说宋江是投降派,于是全国就评上了水浒,新华书店一夜之间书架上全是水浒。又一天毛泽东又说红楼梦第五回写的“护官符”是全书的大纲,是反动统治阶级互相勾结鱼肉百姓的工具,于是全国又开始评红楼。徐长卿内心是很感激伟大领袖的,若不是他忽然看了水浒评水浒,看了红楼评红楼,他从哪里去找古典小说来看?就算家里原来有,也被他那胆小的母亲烧掉了,就算不烧掉,也不能光明正大的看,义正辞严地评。   小黑皮刘卫星本来不喜欢徐长卿,觉得他清高,但批林批孔批邓公,评完文浒评红楼,要交的思想总结他一个字都写不出,有时想出了点自以为很高明的见解,一旦要落在纸上,就又犯了难,十个字里面,倒有三个字不会写。   他拿了笔就骂:“册那!老子小学学军,中学学农,就没有学过文化课,现在倒又叫老子写古文。古文,它认得老子,老子不认得它。老徐,帮忙写一篇?”   徐长卿哪里肯帮他写,但经不住他软磨硬泡,不停地在耳边聒噪,只得写一篇让他交差,好让耳根子清静。刘卫星因为要求着他写批判稿,不得已,只好和他维持着表面的友谊。有谁愿意老是求人呢。因此两个人对这个学习班是心里巴不得早点结束,一个是不想去求不得不求的人,一个是不想去理睬不得不理睬的人,表面和和气气,背地里厌之又厌,都在骂这个该死的学习班怎么还不完。   烛火   对于新职工仓库宿舍里彻夜不灭的长明灯,厂方头痛不已。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说要节约闹革命,十多个一百支光的白炽灯,一晚上下来要浪费多少电?你们算过这笔帐没有?   新职工说,我们来之前,你们是怎么许的愿?你们不是说“靠近黄山,风景幽雅,条件优越,设施齐备”吗?这难道就是“条件优越设施齐备”?至于“靠近黄山”,天知道这个山沟靠近哪一座山?靠近北京的金山也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天天上学习班,黄山啥个样子,没亲眼见过,阿拉是不晓得的。你们当初许的愿没有一条兑现,让我们这么多人男男女女住一间房,夜里不开灯,万一摸错了床铺怎么办?   说这样怪话的自然是刘卫星。他牢骚最多,怪话也最多,又敢说又敢做,仗着根正苗红,厂领导革委会武保队统统不放在眼里。又爱出风头,掼派头,引得女青工来看他,引得她们吃吃笑,就高兴得忘乎所以,越加的肆无忌惮。   童队长听得火冒三丈,骂道:“小赤佬,不要为流氓行为找借口。这么多人,为什么别人不摸错,就你摸错?要不是故意的,先找什么借口?你要是敢半夜摸错床,老子第一个办你的学习班,先治你一个流氓罪,一个都不冤枉。”   刘卫星哪里怕他,也跟着拍台拍凳,上伊腔,冷笑道:“谁流氓?谁流氓?我家三代工人,阿爷是包身工,住的滚地龙,爷老头子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闸北电厂的司炉工,全天下都是流氓也轮不到我流氓。你敢污蔑无产阶级,我看你才是拿摩温,仗着你的红袖章,东摸西搞,那天就看你摸人起老阿姨的屁股了,你不是流氓谁流氓?”   “啊呸!”童队长恼羞成怒,瞪着眼睛训斥:“你敢造谣生事诽谤老职工,我看你是想蹲学习班了?”   “别拿学习班吓唬人,老子天天在上学习班。学习怕啥?我从幼儿园起就学习了,学到现在,屁股都学出了老茧,要不你也摸一摸?”刘卫星抄起胳膊斜着肩膀抖着腿问。   童队长说不过他,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刘卫星为他取得的第一回合胜利大肆宣扬,对女青工们吹嘘说:“不要怕他,将来他要是敢摸你们,来告诉我,我去整他。”   女青工本来把他当英雄,觉得他为大家出头,很了不起,听了这话,又啐了一声,一哄而散了。   刘卫星神抖抖地回来跟仇封建徐长卿师哥舒说:“看到没有?她们崇拜我。”   师哥舒带着怀疑地神情问他,“你说你三代工人,怎么也会被分到这里来?”   仇封建也好奇,捅一捅他,叫他快说。   刘卫星唉声叹气地道:“轮到了呗,谁敢不来?你们也都晓得的,市里的精神,分配工作是有顺序的。老大是市工,老二就是市农,老三是外工,老四最倒霉,只能是外农了。我大姐进了我爷老头子的闸北电厂做了工人,我二哥就只好去崇明的农场修理地球。轮到我,只能是外工,就来了这里。我还有个小弟弟,过两年挨到他,只好去江西落集体户了。你们呢?”问仇封建,“按道理说,你一个打篮球的,应该能留下来不走的?”   仇封建摇头说:“篮球队解散了。自从周公死后,厂领导怕大家聚在一起会有反革命的言论,那以后所以工会活动就都取消了。我比赛打得太多,工作做得太少,车间主任本来就不满意,车间里别的人跟我又不熟,分配名额一下来,自然就挑中了我。这个就是伟大领袖说的福兮祸之倚矣。”仇封建虽然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书也没正经读过两天,但评了这么久的水浒红楼,古文还是会一些的。那个时候,人人还有一句古文背得溜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仇封建说完,自然就该徐长卿交底,但徐长卿却接下仇封建先头的话,说:“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周公一死,天下大乱。清明节那天,北京天|安|门广场有几万青年去人民英雄纪念碑下敬献花圈,听说当天就关了不少人,过了两天,就说评定为反革命事件。你们厂的头头高瞻远瞩,提早解散,保了你们一条命,你该谢谢他。”   仇封建听了吓一跳,问“侬哪能晓得的?”   师哥舒嘴快抢着说:“他有一台十二管的半导体收音机,我看他一回宿舍就躲在蚊帐里收听,是消息灵通人士。”   刘卫星一听,眼睛发光,说:“哦哟,灵的嘛,你藏得这么好,我都不知道。老帅,侬是哪能晓得的?他借给你听过?”   师哥舒本来姓师,但随大流叫老刘老徐老仇什么的,就有点尴尬,明明他是这几个人里最小的,这么一叫,倒成“老师”。管个小孩子叫老师,没人愿意,他也不敢答应。若不叫“老”师,改叫“小”师,听上去总不像样。亏得刘卫星脑子活络,把“师”字去掉一小横,变成“帅”,“老帅,老帅”的,听上去像是下象棋,“老帅”“老将”,带了点玩笑的意思,大家都没了意见。   老帅师哥舒说:“他才不肯。是他在收听敌台时我看见了。”师哥舒的床紧靠着徐长卿的,两人头碰头,隔着两层纱布做的蚊帐,影影绰绰的,那边做什么,这边还是看得见。   刘卫星看看学习班要结束了,可以不求着徐长卿,本打算以后不跟他要好,这一知道他有一台十二管的收音机,那还得了,马上谄媚相向,要借来听一听。又问:“可以听美|国|之|音吗?”   徐长卿知道除非不要跟大家做朋友,不然,这件宝贝总是要给人分享的,虽然不愿意和刘卫星太过亲密,但人家求到面前,并也磨不开情面。何况这一个月写报告交报告也交流出些情谊,只好答应借他听听。   刘卫星捧了收音机,躲进蚊帐里调频调辐中波长波忙个不停,忽然掀开帐门对徐长卿说:“乖乖龙的咚,还有莫斯科电台!你小子瞒得这么牢。”放下帐门,又贴着耳朵听去了,羡慕得仇封建和师哥舒也挤了进去,一齐听那个美妙的女声说:莫斯科广播电台,莫斯科广播电台,现在是对中国广播时间。接着音乐声响起,“索索哆西拉西哆来哆索”,歌词是大家都会唱的苏联国歌“我们的祖国多么辽阔宽广”。三个人激动不已,又是捶床又是跳,听得不亦乐乎。   晚上吃了饭,几个人又躲在蚊帐里收听敌台,徐长卿在写毛笔字,拿了一张旧报纸写颜鲁公的《麻姑仙坛记》,这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字贴。同宿舍的人,也有临贴的,有人临欧阳珣《圣教序》,有人临柳公权《玄秘塔》,有人临王曦之《兰亭集序》,当然也有人临魏碑体的《雷锋日记》。   这是个奇怪的现象,一切四旧都被打倒,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也在其中。但因为要写大字报,就必须要练毛笔字,而练毛笔字,就非要字贴不可。仕女图山水画都会被当四旧而烧掉,独独名家大师的字贴大行其道。王曦之颜真卿欧阳珣柳公权,麻姑坛圣教序玄秘塔,无一不是四旧,无一不是毒草,但没有人会对这些说三道四。在什么都干不了的时候,练字临贴成了最好的消遣和最佳的学习方式,有心的人自然会从字贴中学到有益的知识,无心的人就算是临贴练字,也只是描红而已,贴里写的内容,并不是他会去关注和理解的。   宿舍里的人各干各的,一声“嗒的嗒”的喇叭声起,众人知道是九点钟了,休息时间到了,但也没人理会。这间厂是兵工厂,生产的是炮弹弹芯,作息也就按着部队的军事化管理方式,每天早上吹起床号,到了晚上吹熄灯号。但毕竟不是部队,吹了熄灯号不熄灯的多的是,大家都把熄灯号看成是闹钟,一吹号就表示九点钟到了,可以洗洗睡了。   这天熄灯号如期吹响,众人也没把它当回事,继续聊天的聊天,练字的练字,女青工有织毛衣的,看书写信的,也有人拿了盆去洗衣裳刷牙洗脸的,然后灯一暗,众人一惊,都呆在原地不动了。   有人大叫一声,说苏修打过来了。众人先是一愣,又都哄堂大笑,接着便有人说美国发原子弹了,台湾发地对地了。笑骂一回,等着来电。等来等去电也不亮,就有人坐不住了,说是怎么回事?跳闸了?保险丝烧断了?你们是不是有人在用电炉了?正嚷嚷乱成一团,有人打了手电筒进来,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小队人,个个手里一只长手电筒,晃来晃去的晃得人眼睛花。   青工们先是一愣,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从枕头底下摸出自己的手电筒,也朝来人晃去。   打头的正是童队长,他拿着手电筒说:“鉴于你们新来的职工不遵守厂里的安全条例,整夜开灯,浪费电力,厂里经研究后做出决定,每晚九点钟吹过熄灯号后拉闸限电。”说完得意地笑笑,久了武保队的人扬长而去,把新职工们气得跳脚,却又无法可施。   大家骂了一通两通三通,乃至七通八通后,也没有办法,只得接受这个现实。好在大家都带了蜡烛,在手电筒的帮助下,蜡烛从箱子里找出来点上了,该洗的洗该睡的睡,各自认命。   有人在烛光里骂:条件优越,设施齐备?骗人的鬼话。   原来当初各厂的领导都是这么鼓动青工的。   又有人说,这算啥啦?当初歌里不是还唱我们新疆好地方,天山南北好牧场。哈密瓜甜又香,骗了多少知青过去开荒?我们这里,总比新疆建设兵团要好一些。   有人附合说是,有人骂说阿Q。渐渐地也睡着了。   山里的夜异常的宁静,一片沉息里,可以听到屋后的松涛声和溪流声,衬得夜静如寂。不知是谁的一支蜡烛没有吹熄,又随着主人的翻身侧倒在床,“篷”的一声,蚊帐烧了起来,有人没有睡着,见了这黑暗里的火光,惊惶大呼,把大家都吵醒,又是忙忙的打手电筒点蜡烛,起火的蚊帐里的女青工被吓得在火光里大哭,旁边的人忙把洗过脸的湿毛巾都压在她床上灭火。   纱布帐子一烧即着,烧过就完,还没等火势蔓延到别的床铺,火已经被救灭了,那女青工整个身体裹在被子里,躲过一劫,众人把她从被子里捞出来,看她已经吓得脸青眼直,话都说不出来了。   再见吧亲爱的妈妈   那蚊帐被火烧了的姑娘吓得不轻,当夜就住进了厂医院。新职工本来就有诸多不满,这下更是借机闹了起来,要宿舍、要电灯、要看电影,要有文体活动,就是没人说要工作岗位要上班的。学习班成了请愿团,新职工们围着厂领导七嘴八舌,反映情况。厂领导被吵得头痛,说回去和领导班子开个会,一定会商议个结果出来。   新职工老实了两天,坐等厂方的结论。到第三天,结论来了,在学习班上通告大家。   (一)通过这一个月的学习,各人对政策吃得比较透,思想报告也比较深刻,战果喜人,准与结业。   (二)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节约闹革命,这是不会变的。晚上的照明灯准时在九点吹响熄灯号时拉闸,各人火烛小心。   (三)由于新宿舍楼不能及时盖好,因为造成新职工临时住在仓库里,对于因此而造成的不便,厂方深表歉意。经厂领导仔细研究,兹做出决定,把原来分配给老职工结婚用的楼房先让出来,让新职工们居住。   (四)学习班结束,新宿舍楼待建,修建队人员不够,特借调新职工去宿舍楼建筑工地,一应工作,听从修建队调配。   新职工们听了这四条决定,一时不知该拍案而起好,还是欢欣鼓舞好。不上学习班固然不错,可是要去修建队那里当小工,也绝对不是件高兴得起来的事。不住大仓库固然很好,可是也就没了与女青工们借抢水龙头的机会磨嘴皮子打情骂俏的乐趣。后来想了一想,大仓库总是要告别的,学习班也总是要结束的,熄不熄灯的,反正山里也没有更多的娱乐,到九点钟也差不多该睡了,这三条都没什么好争的,唯一一个就是去修建队报道,这个可是大大的不妙。他们是来当工人的,不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插队落户修理地球的,想通这一层,马上高风亮节起来。   有人就说,我们是工人,我们进的是兵工厂,学的是保密条例,我们应该下到车间,站在机床旁边,造炮弹造弹芯,为社会主义事业添砖加瓦。修房子不是我们的工作,我们要下基层,与老工人们并肩作战。   厂领导说,既然大家认识都这么高,好得很嘛,都是为社会主义事业添砖加瓦,在哪里不是添?就在建筑工地上先干起来嘛,这才是真正的添砖加瓦。你们要和老同志并肩作战的想法也是很好的,老职工们在这里开疆拓土,住的还是没有煤卫的旧宿舍,但他们为你们如今的生活打好了基础,作为报答,你们就为他们添砖加瓦了。万丈高楼从地起,地基是他们的打的,砖是你们加的,大家同心协力,共同为社会主义事业而努力,为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而贡献你们的青春。他们的青春已经贡献给了厂里,贡献给了三线,贡献给了这里的大山,现在,轮到你们来把火红的青春献给伟大的社会。……伟大领袖毛泽东说过,三线建设一天没有建设好,我就一天也睡不着觉。毛主席这么关心我们三线,我们怎么能辜负他老人家的深切厚望?难道你们忍心让他老人家这么大年龄还夜不能寐,为了三线建设劳心熬夜?苏修美帝在虎视耽耽,台湾人民还生活中水深火热之中,他老人家为国为民,中南海的灯光彻夜不熄……只要三线建设好,就算是原子弹也不能把我们吓倒。时代的巨轮即将起锚,共和国忘不了你们,人民忘不了你们……   他那里煽情滚滚,不知是谁在下面接了一句:“我们的妈妈也忘不了我们。”   马上有人接下去用佯装的洋泾浜苏北话怪里怪气地说道:“喔哟,我的妈妈呀,你的儿子在受苦哩。”这人的声音虽然伪装了,但一听可听出是属于刘卫星的。   本来这通气会开得气氛沉闷,厂领导的煽情只会引发更好的抵触情绪,老生常谈早就听得厌了。台湾人民水不水深火不火热管他们屁事,他们才真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本来就有被骗的感觉,这些话听来竟是十分的反讽,厂部和新职工之间大有一触即发的战争,厂领导正愁怎么安抚这一批不安分的新职工,忽然被刘卫星这么一搅和,下面顿时笑声一片,笑倒不少的女青工,而厂领导则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刘卫星看见女青工们笑得东倒西歪的,越发的轻狂起来,不用苏北话说滑稽戏,改唱苏联歌曲了:“再见吧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翻来复去唱同一句,只为了这一句歌词里既有“亲爱的”,又有“吻”,这在所有他们会唱的歌曲中,是绝无仅有的。只是为了这两个词,他们可以把这首歌唱上一百遍。并且是对着心仪的姑娘,或是美貌的女青工,好象对着谁在唱,就是在叫谁是他的“亲爱的”,就是在“吻”谁了。   男青工把这首歌当情歌在唱,亲啦吻的,这种字眼从舌头上滚过,可是过足了嘴瘾。这样一来,女青工一听这歌,就条件反射地骂“下作坯”。这首歌曲也跟苏修一样,成了反动派。可是越反动的东西越是招人爱,男青年几乎要把这首歌当语录来膜拜了。   这时也一样,女青工一听便要开口骂,厂领导刚要训斥,师哥舒就说话了,同样也是用阴阳怪气的语调说:“朋友,侬妈妈把侬卖掉了。”师哥舒挺看不上刘卫星的聒不知耻,又和徐长卿私下交流过了刘卫星耍宝错失了的和厂方对抗机会,便开口讽刺他。   刘卫星反正皮厚,师哥舒的讽刺也没听出来,反倒借了他的话头,继续用苏北话说:“我的妈妈呀,侬哪能好把我卖掉呢?这是金姬和银姬的命运啊。辣块妈妈呀。”他一扮小丑耍宝,又引得女青工们发笑。   厂领导求之不得,顺着轻松的气氛布置了任务,又宣布提前解散下班,回去搬行李换宿舍,厂里已经把所有人员排了名单,女职工一幢楼,男职工一幢楼。一间房间四张床,八个人,名单在这里,大家照着这个去搬自己睡的床。好了,解散。说完拍拍屁股就走了,笑眯眯地让新职工对着名单吵吵嚷嚷。   领导来了个金蝉脱壳胜利战退,留下一张排名表二桃杀三士,引开了注意力。要说老奸巨滑,这些才脱了娃娃气的新职工,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新职工忘了同仇敌忾要与厂方斗争到底,那九点钟的熄灯令,那下基建去挖烂泥全都不论,只是挑三拣四。有人嫌楼层不好,有人嫌朝向不佳,有人嫌同室倒不来,又有说我要和张三李四一间屋。边吵边回仓库,先拿了自己的行李箱子铺盖卷到宿舍楼,占房间要紧。吵完了又骂,骂完了又抄家伙,几乎要打起来,被冷静的人劝住了,平心静气后,又七手八脚地抬铁架子床。直忙到夜里,熄灯号吹响,这一天才算过完。   宿舍的住宿分配,终究还是打乱了领导的安排,各自选了脾气相投的人住进一间房。徐长卿仇封建刘卫星师哥舒几个,不知怎么又做了室友,另外还加了别的四个人进来,后来换来换去,又走了两个,便是六个人住一间房。   领导说话,从来说一不二,隔天就命令新职工们去基建工地挖泥挑土搬石头平整地基。开始没有愿意去干,可是干了两天,却发现比坐在室内上学习班有趣多了。学习班要听报告写总结,听得昏昏欲睡,写得思想颓废,坐得屁股生疮,闷得魂游天堂。哪里比得上挖土担泥这么自由自在?   前面说过,这里是两座山谷底下当中的狭长地带,要盖房子,必须要先挖去一部分山体,用挖出的石头垒起挡泥护坡,以阻止一旦雨季来到,泥土会随着雨水流下来,造成山体滑坡。垒好护坡墙后,再平整地基,打地桩,然后才砌墙。砌墙这样的精细活自然用不着他们来做,那是修建队的泥工做的,他们只需要做前面的工作:在山体上凿洞,埋炸药,拉引线,炸山。挖土,挑泥,搬石头。   兵工厂有的是炸药雷管和引线,开起山来分外的容易,半天半天地等着埋管拖线,大把的时间让新职工们消磨。这样的野外作业是很能激发起年轻人的热情的,他们会把炸石开山当成战争片,一样的硝烟弥漫,一样的石屑粉飞,他们几乎以为他们是在冲锋陷阵。他们不但唱“再见吧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这样的战争歌曲,他们也唱他们编写的小调。   那时有许多的小调流传在青年中间。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有他们的歌曲,老三届人才济济,出了不少才子。他们以后的学弟学妹没有他们的学识,他们的求学时代,就像刘卫星说的,小学学军,中学学农,七二届以后的学生,虽说也是中学毕业,学识却等于小学生。老三届创造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大串联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毛泽东主席的接见文斗武斗最后上山下乡,怎么也算得上是造出过声势做出过成就。而七二届以后则偃旗息鼓,什么都没他们的份,在上海被定为“无去向培训”的一批,几乎等同于三等公民。正经职工看不起他们,他们也感觉到了社会抛给他们的白眼,许多人便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离开了上海,加入了三线建设之中。   他们中间的小才子为他们写了歌,这样的歌词一经谱上曲,就在他们中间传唱开去。   “告别了黄浦江,告别了爹和娘。   兄弟们,不用悲伤,   姐妹们,毋庸思量。   我们远走高飞浪迹天涯,   我们闯荡江湖四海为家。   这里有条通向故乡的小路,   这里也有家乡一样的月亮。   别了亲人,   别了故乡。“   唱着这样的歌曲,矛盾在劳动中泯于一笑,在歌声中想念他们共同的家乡。   这时方四月中,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山里的野花开得漫山遍野,桃杏争艳,杜鹃红遍。这些还只是大家粗识的叫得出名字的,那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山花野花,一丛丛一串串,从山脚直开到山顶。   天气不冷不热的,干点小活,微微见汗,男青年脱了中山装,女青年脱了春秋衫,男青年比的是肩宽腰挺,女青年则是绒线衫勾勒出曼妙腰身。眼风一个个丢过去,笑话一个个说起来。土地没平整出多少,情侣凑足了几对。   刘卫星整天围着申以澄献殷勤。他这么一盆火似的,别的男青年自然不好意思再上来表示有意,所谓的好女就怕癞汉磨,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一个癞汉霸占了好女的周围空间,还有什么好男会上去自讨没趣?美人的脸再好看,也比不上情敌恶狠狠的眼神和不时挥舞的拳头。   好大一棵树   随着土地被一块一块平整出来,楼房车间仓库开始建造,厂领导们有一天对他们办公用的二层小楼不满意了,打算再盖一幢办公楼,地址就选在厂门口。   按理来说,厂区范围内要盖什么楼什么房,轮不到村民来管。这块建厂用地原是荒弃山沟,村民并不用来种庄稼,并且徽州民风古朴,也不出刁民,老远的北京城里有人发了一条最高指示,就有老远的上海人开了大卡车进来,推土机平了地,大机器运了来,村里借光通了电。村民对这帮远来的人非常好奇,时不时有人在厂门口围观,看这些陌生人操着听不懂的话,过着他们没见识过的生活。最早一辆卡车进山的时候,有老人吃惊地问,它们吃什么的?跑得这么快?光是这句话,就让这些上海人津津乐道了好几年。说一遍笑一遍,每有新职工进来,就会把这笑话当成保留节目上演。   总的来说,上海人和本地人相处得还算融洽,但这回却犯了民怨,让上海人和本地人之间结下了化解不开的仇恨。   起因便是厂部要盖办公楼,本来这里就地窄,盖了那么多的厂房宿舍和仓库后,再没有多余的地方了,看来看去,惟有厂门口有一方平地,这块地平平整整,造一幢小楼还有富余,可以留出一块空地让职工站在这里开个全厂大会什么的,真是再美妙不过了。厂领导越想越美,当即就做出了规划。   可是事情远没有想像中的那么简单。这空地只是领导眼中的空地,在村民心里,它不谛是村中的广场、全村的客厅、孩子们的游乐场、老人们的沙龙,是全村唯一一个可以休憩聚会闲坐的地方。出来劳作时遇雨,还可以在这里避一避——这空地当中有一株巨大的枫杨树。   这棵枫杨树的树干粗得就像所有的大树需要有多少个乃至十几个人去合抱着拍照来证明它的粗一样,它也同样需要五个大人才能合抱得住。单单树干就这样粗,枝条伸展开来,覆盖面积不小于一个篮球场。这样的一棵树,没有一千年,也有八百年。也许是在当初此地村民相地建村之时就有这棵树了,也许当初那个风水先生特此种在这里的,它的存在,可以告诉村民,树有多少大,村就有多少老。这棵树差不多就是这个村的土地公公,但是现在,有外来的陌生人要来把它砍掉。   厂领导要砍树,并不用提前告诉村民,他们只需要下命令给木工组就行了。木工组带了大片刀一样解锯站在树下,一头一个解匠,先拉了两下,锯齿吃进树干里,两个人一来一去地锯起树来。一个说,妈呀,好大的树。另一说,这么大的树,两天都锯不断。一个说,这树是生树,木头没干燥过,锯起来太吃力了,单凭我们两个,只锯得了半个钟头,手臂就要酸。另一个说,还是要叫几个人来轮换着干才行哦。两个人有商有量地想着怎么尽快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锯了小半天,还只锯了半尺多进去。看看时间已近中午,摸摸肚子也饿了,收了工具,先去食堂吃饭要紧。   村民也荷锄午归回村吃饭,路过树下,就闻到新锯木头散发出的特殊的香气,颇觉奇怪,已经走过,又回头再看一眼,这一看气得村民暴跳如雷,扛了锄头就直冲厂门,被守门的门岗拦住,问你们干什么?   村民指着大树被锯开的口子,气急败坏讲了一通,门岗听不懂本地话,用上海普通话和他解释。村民又听不懂普通话,又听不懂上海话,两边言来语去,各讲各的,讲着讲着便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便打了起来。村民有锄头在手,又是理直气壮,把门岗打得四处躲闪,眼看要吃亏,只好往办公楼那边跑,请领导作主。   这时正是午饭时间,工人们吃了饭拿了饭盒往宿舍走,听见这边吵吵嚷嚷的,马上围过来看热闹,一看是几个村民举着锄头来打人,少不得激起了阶级友爱情,冲上去就要抢下锄头。村民一看来了这么多帮手,好汉不吃眼前亏,挥舞了几下锄头,后退着离开了工厂大门,回村搬救兵去了。   不多时村里的公社支部书记和村里的老人打头里来了,后面跟着面目不善的村民。这里先前的纷争已经惊动了领导,叫来两个门岗一问,并不能说清楚事情的起因,门岗觉得委屈死了,我好好的站岗看门,尽一颗螺丝钉的责任,怎么有这么凶的人,不问青红皂白,举起锄头就砍呢?   革委会主任方大进先安慰了两名门岗,叫他们去医务室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伤着,又会同厂部其他领导同志商议,想不通这是一个什么情况。正烦恼间,就听见有职工在办公楼下面喊,方主任,村里来人了。   方主任和其他领导忙迎了出来,对村支书说:“我们在这里建厂,肯定给你们带来了不便,不过我们也给你们带来了方便,我们不是送电来了吗?此前几年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军民鱼水情,军民一家人,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怎么今天我们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让你们这么生气?打伤了我们的职工,已经被送进医院进行抢救包扎去了。”   方主任一番话说得既客气又低声下气,他长年和村里打交道,知道对他们,除了好言好语地进行沟通,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在人家的地盘上,山高皇帝远的,人家才不吃你为国家作贡献实现四个现代化那一套,人家有人家的生活方式,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方主任在这一方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阿弥陀佛了。因此他见了村主任,那是相当的客气。   村支书到底是个支部书记,虽说是中国最低一级干部,好歹也常上大队上县城去听报告开大会,通了电之后也每天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这个厂的方主任打交道也有这么几年了,普通话还是听得懂的,听方主任这么和言悦色地询问,气已经消了一小半,带了剩下的那一大半气把厂里擅自砍树引发村民社员强烈不满的情况讲了一遍,又把这棵大枫杨对村里的重要性讲了一遍,听得方主任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真的不知道这个情况,要是知道这树对村里的精神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说什么也不会同意职工去乱砍乱伐的。   方主任的态度中是相当的诚恳,倒叫村支书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童队长作为武保队队长,肩负着保卫厂领导的重任,事发之后,一直站在方主任身后,警惕地盯着村民,看他们是不是还会做出什么武力进攻的事情来。这时听了主任和主任之间的交谈,什么风水什么祖宗的,忍不住插话说,什么封建迷信的东西,砍了最好。   一句话把方主任低声下气才赢来的局面彻底打翻,村支书气得骂人,又把这话翻译了一下讲给老人和村民听,这下可就不得了了,村民几乎没把童队长给活吃了。童队长横行霸道这几年,第一次遇上比他还凶的人,只好抱着头脸,挺打不动气。   方主任忙拉住村支书,好说歹说,劝得罢了手,方主任又说:“树砍也砍了,锯也锯了,要接也接不活了。这样吧,等这树锯下来后,我们不要……”   村民说:“你们要得着吗?又不是你们种的,又不是你们家的,那是我们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家当。”   方主任忙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不是说了嘛,树是你们的,我们不要。我们砍了你们的树,我们赔礼道歉。可是,树已经锯了,我们的两名工人也被你们打伤了,两方面都有损失,你们看怎么解决是好?”   村支书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这树锯成这样,接回去也不知活不活得过来,可是就这么忍气回去,也说不过呀,想了半天,对方主任说:“你说怎么办?”   方主任心里早有了主意,看他话里有松动的迹象,马上说道:“要不这样?这树是个绝好的木材,又大又结实,不如我们替你们做成箱子,你们扛回去放衣裳被褥如何?这里山里这么潮湿,冬天的棉衣棉被在房间放一阵,就板结起块了。你看我们一有太阳就晒被子,我想你们也是一样的。”   这上海人爱晒被子,那绝对算得上是村中一景。只好天气好,太阳一出来,厂里宿舍区的所有可以晒被子的地方统统晒满了被子,有村民在山上采药站得高看得远,看到这厂里花花绿绿地晒满被子,都回去当笑话讲给别人听。有细心的姑娘媳妇听了心思一动,也学着在太阳出来的日子晒被子,晚上再盖在身上,暖烘烘软绵绵还有太阳香,确实比不晒要好上很多,心里也佩服上海女人会过日子。这时听了方主任说棉被潮湿结块,都点头说是,又等着方主任说出什么妙招来。   方主任说:“你们村一共有八十九户人家,这样好不好,我们就用这树的木头,替你们做八十九只箱子,你们一家一只,拿回去放棉被放棉衣,潮气再也进不去。这树原是你们老祖宗留下的,你们每一家每一户都是平等的可以继承可以利用同一个老祖宗留给你们的财物,一棵树长在外边,谁也搬不回家去,而做成箱子放了衣裳,那就是每一家每一户都同样享受到了祖宗留给你们的关爱。这是何等博大无私的爱啊,每一家都可以感受得到,老祖宗就在你们每一个家里庇护你们的周全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村民一听,心想是啊,一棵树长在村子外边,被外人占据了,还不如锯断了,解成木板,做成箱子,一家一口,放放棉被,让老祖宗的关爱变成实惠,多么实在。而且人家说了,由他们来做。不用他们掏一点工钱,白得一口衣箱,真是太好不过了。   村民和村支书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说:“是不是可以做八十九只箱子?要是不够怎么办?要是为了硬要做八十九口箱子,而把箱子做得小小的,那我们可不干。我们要大箱子,要放棉衣棉被。”   方主任说:“绝对够绝对够,要是不够,我们来补上。箱子的尺寸你们放心,是标准的箱子大小,四尺长两尺宽一尺八寸高,完全放得下三床七斤重的棉被。你们这棵树这么大,做八十九只箱子绝对够,那是老祖宗在保佑你们,不会不够的。”   村支书说,那是自然的,我们老祖宗相的风水宝地,种的风水树,那还有错?不然,你们怎么也相中我们这里了?“   方主任连声称是赶紧把村民送出去了。他生怕村民说出什么大有见识的话来,说不定他们认为相中这块的就是发最高指示的人呢,不然,老人家远在北京,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么块风水宝地呢?   大枫杨树锯下来后解成了木板,真的打了九十口箱子,每一口就像方主任说的那样,长四尺宽两尺高一尺八寸,装三床七斤重的棉被完全没有问题。村里的女人们得了这口箱子,都欢喜非常,有未出嫁的女儿,甚至看中了这箱子,要做为嫁妆的一部分,把所有衣裳被褥都装进去,好带到男家去。   那多出来的一口箱子,方主任自己留下了。   拜师会   新职工在基建工地干了有一个来月,骨头收得差不多了,领导也摸清了这些青工的底,这才慢慢的分配起工种来。要说安排新职工去工地劳动,还真不是领导存心想收伊拉骨头,而是想白天他们在工地上挖泥挑土的累了,回到宿舍倒下就睡,没有多余的精力点灯费蜡吵着不许拉闸限电。当个领导不容易,方方面面都要想周到,万一什么地方没有考虑到,就会出庇漏,就好比这回锯树一样。   新职工这一个月上学习班一个月下工地,各人的性情、脾气、脑子、手脚,等等情况领导心里基本有了数,分配起岗位来也胸有成竹。等分配名单一下来,有的高兴有的叹气,种种表现,不一而足,也就不一一细表了。   单说徐长卿,他被分到了引信车间的专机组。所谓引信车间就是专门生产炮弹引芯的车间,而专机组就是专用机床组。一枚炮弹是不是一枚臭弹,炸不炸得响,关键就在引信,而引信的关键又是里面的定时装制。生产这个定时装制的便是专机组的精密机床——钟表小摆车。这钟表小摆车床原是生产钟表零件的,那可确确实实是精细到和上海牌手表一样的精细。是以这次开赴小三线的八个厂里就有钟表厂在内。   徐长卿初初接到通知,一看是这么重要的地方,心里还颇为高兴。在挖了这么多长时间的泥后可以去生产第一线搞精细工作,那真算得上是一件舒心的事了。可是等到他到了专机组去报道,一看那阵势,就傻眼了。   这个专机组有四十多个人,成员全是女性。最早一批的老职工是三十多岁靠四十岁的老阿姨,中一批的是二十多岁到三十岁之间的大嫂,挨下来就是徐长卿他们,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小青年。这样一个老中青三代都有的组合,端的是最佳组合。有经验丰富的老工人,有年富力强的主力兵,更加上这些新到的小字辈,算得上队伍整齐。可就是苦了徐长卿了。   徐长卿此前一直在工地挖泥,并不知道专机组的情况,等看到时,心里叫苦连天,拔腿就想离开。专机组组长一把拉住他,再看了调配单,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徐长卿,对旁边的另一名女工说:“老方给我们派‘党代表’来了。”   她一句话,就把四十多个女人全部都说得大笑了。老阿姨大阿姐们围过来七嘴八舌来看党代表,都说老方怎么想到我们这里就缺一个男同志呢?又有老阿姨问徐长卿,你几岁了?有女朋友了没有?要不要阿姨帮你介绍一个?又有人说这小伙子清清俊俊,看上去是。老实人,你们别这么老脸皮厚的,看把人家孩子给臊的,脸都红了。旁边马上有大嫂惊叫起来,说我多少年没看到男小孩红脸了。真是稀奇啊,比老方会给我们派一个“党代表”来还要稀奇。喂,小阿弟,侬叫啥?   这许多女性齐齐围观徐长卿,说的话又生熟不忌的,饶是徐长卿在刘卫星仇封建等人面前再冷静,在新职工里再老练,也抵不住女性同胞的调戏。从不脸红的他闹得脸红得像关公,还真是他人生的一大奇观。   专机组组长看了一下调配单,举起来照着灯光念:“介绍信。兹介绍新进厂职工徐长卿括号一人男性括号完来你处工作。厂革委会,方大进。盖章。七六年五月十三日。哦,你叫徐长卿?”   “徐长卿”三字念出来,众女工愣了一秒钟,接着哄堂大笑,笑得足可以用“声振屋瓦”来形容。   专机组长笑得直不起腰来,指着徐长卿说:“你呀你呀,你还真是个‘党代表’啊。你妈妈取的好名啊,怎么就取得这么准呢?难道你妈妈是八字先生,早算到你今天要来我们组,所以早早的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   自从电影《红色娘子军》的上演以后,片子里头娘子军的党代表洪常青就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党代表”也成了一个特定的名词,专指女子队里的少数男性。再加上演洪常青的王心刚是电影界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当时在全国人民心目中是和敬爱的周总理并列中国美男子第一的大明星,借王美男的大名,这洪常青真是深入每一个妇女同志们的心中。不光妇女同志们热爱洪常青,男同志同样把洪常青当成一种荣耀,常想如果这一生要是能当一回洪常青,那该是多么的幸福啊,估计和站在天|安|门广场上看见毛主席一样的幸福。洪常青就等于党代表,党代表就等于娘子军。   而徐长卿就因为受党代表的连累,忍受不了不少的奚落和嘲笑。小时候叫这个名字也没什么,谁知道这有一天洪常青会遍地开花,变成一种符号?凡新认识的人,一听他的名字就要取笑他,刘卫星便是如此。从前笑了就笑了,他也不是一个记恨的人,谁知道有一天会分配到全是女性的地方工作,这下“党代表”三个字就好象宋江武松脸上的刺字,永远也洗不脱了。   徐长卿再也呆不下去了,抢过了那张调配单就往厂部跑,直闯方主任的办公室,要方主任给另外换个工作岗位,去哪里都行,就是不要专机组。   方主任听了他的要求,语重心长地说:“小同志,不要有情绪嘛。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干革命工作,既然派你去了专机组,就是看重你的工作能力,相信你能在那里做出成绩。你不要辜负厂领导对你的信任,要干好本职工作。你想想,如果不是你前一段时间工作表现出色,厂里能派你去这么重要的岗位吗?要是换成那个专门阴阳怪气说怪话的刘卫星,谁敢放心让他去?你们要知道,厂里对你们的情况是了如指掌,绝对不会浪费一个人才,也不会重用一个蠢才。”   徐长卿说:“我又不是什么人才,还是把这么重要的岗位让给更有才华的同志去吧,要不,换个女同志去也行啊。我去哪里都行,只要不是专机组。”   方主任说:“专机组就缺一名男同志,她们那里全是女同志,有些事情非要男同志做不可,她们跟厂部提了很久的要求,要厂里给她们派一名技术型的工人去。你想想看,女同志们周到仔细,工作完成得很好,可是一旦有机器零件出了故障,她们就要全部停工,等机修组抽调人员过去检修。这一来要浪费多少时间,耽误多少工作?专机组这么重要的地方,她们的工作一旦停下,下面的别的工序就要跟着停工,厂里要损失多少?年青人,不要只考虑你的个人得失,要以全局为重。她们为了欢迎你去,还特地为你准备了一个拜师会。你想想看,她们这么热情,就说明她们有多么需要你去。”   徐长卿还要再想请方主任考虑考虑,方主任却指着办公室的门口说:“你看,你的师傅亲自来接你来了。这样的师傅,你到哪里去找?来来来,小朱,把你徒弟领回去,年青人脸皮薄,来我这里要求调换工作岗位呢。小朱你来好好劝劝。”说着把徐长卿送出了办公室。   徐长卿万般不情愿地抬头看他的师傅,一看心想,你哪里有个师傅的样子嘛?这师傅不过二十四五岁,年轻得像朵花一样,苗条得像根柳条,一双眼睛就像红楼梦里说的,秋水含情。徐长卿见了这么年轻美丽的师傅,那脸又要红了。   小朱师傅先是和方主任笑说了几句,说我来领徒弟来了,又说:“主任,几时来我家吃饭?老叶等你下棋等了好久了,一直想输几包蓝牡丹给主任,主任是不是上次的烟还没抽完,就想不起来我家?”   方主任被小朱师傅几句话说得眼睛都笑眯了,说就去就去,又说你看我给你送人才来了吧?你一直说没有过得硬的好工人可用,这个青年可是我看好的,人是即聪明又踏实,包管你满意。   小朱师傅咯咯地笑,说主任对阿拉专机组真是太好了。又说了许多哄方主任开心的话,才对徐长卿正颜说道:“我们欢迎你来专机组,我们相信你会给我们组增添新鲜血液。确实在我们组你是唯一的男同志,可是你应该为这种情况感到骄傲和自豪,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专机组的,要有过得硬的技术和正派的人品,我们才信得过。要是来一个无赖流氓混蛋,我们这么多女同志怎么能安心工作?就我本人的意愿,是希望能带好你这个徒弟,也不愿意看到你是个贾宝玉。我希望你能做一个坦坦荡荡、磊磊落落的男子汉。只要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我相信你能和我们相处得很好,你能起到我们女人起不到的作用。你看,我是真心希望你能留下,如果你还是执意要走,我也拦不住。但我们应该为厂里分忧解难,而不是增加厂领导的困难。你说是不是?”   徐长卿哪里经历过这种事,人家这么掏心掏肺地跟他交流思想,他也不好意思咬定说不,何况同去的还有另外几名女青工,他这么挑三拣四,被她们看在眼里,传扬开去,实在不像话。徐长卿为人,有那么点克己复礼的味道,又和女同志从来没打过交道,几说几不说的,就被小朱师傅说动了,答应留在专机组。   回到引信车间,专机组还有别的组一起搞了个拜师会,把新职工介绍给全车间老职工认识,各自象征性的拜了师,车间主任讲了话。拜师会开得隆重又简单,新老职工都满意,除了徐长卿,整个过程都低着头,像欠了人家二百斤大米。   小朱师傅   徐长卿回到宿舍,他当了党代表的光辉形象已经传得大家知道了,见他一进房间就拚命鼓掌,刘卫星说:“请党代表发表就职演说。”徐长卿往床铺上一躺,放下帐门,从枕头边摸出他的宝贝收音机来听,不理他们任何人。   刘卫星又说:“讲一下嘛,我们真的好想知道。老子被分到冲压机组,光是听咣当咣当的冲压钢板的声音耳朵就吃不消。册那,你真是好命啊。”语气里带着羡慕嫉妒恨的强烈色彩。   “他心里不舒服,你就别火上浇油了。”仇封建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他到了齿轮机组做铣床,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小白脸师哥舒去了弹壳车间,个个都比徐长卿的工作岗位像个男人呆的地方。徐长卿越听越不是滋味,连食堂都不好意思去,只怕他一去,全厂的职工都会看着他发笑,请师哥舒帮忙打了饭来,躲在宿舍里收听美|国|之|音。每晚八点,美|国|之|音准时对中国广播,到了时间就拧到那个调频波段,已经成了徐长卿的一个习惯。   过了几日,星期六下班前,小朱师傅对徐长卿说:“明天来我家吃饭,我煮五香螺蛳给你吃,再把我男人介绍给你认识,以后我家就是你家,你随时都可以来玩。”   相处这几日下来,徐长卿已经对小朱师傅有了一个粗略的了解。小朱师傅虽然年纪不大,也就比他大六岁,但进厂时间早,早就是有经验的老职工了,女徒弟带了好几个,都出师了,徐长卿是她第一个男徒弟。小朱师傅叫朱紫容,上海话里朱和紫都发一个音:zi。因此她的这个用普通话读来好不拗口的名字,在上海话里就读作“珠珠熊”,非但不拗口了,还来得个顺口。更兼她人又年轻漂亮,配上“珠珠熊”这个绰号,很讨人喜欢。   朱紫容做事又快又好,手脚麻利,口齿便给,人又热心,在组里人缘很好。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三个女人就等于五百只鸭子,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经女人一搬弄起来,就可以酿成十级飓风。专机组有四十多个女人,整天那是闲话不断,你说我我说你,一会儿这两个聚在一处嘀嘀咕咕,好得像姐妹,一会儿翻脸吵起来,跟有血海深仇似的。但朱紫容却从来不介入她们的好好歹歹去,每天只是完成她的工作,带好徒弟,与人为善。这在女同志中实在难得。   徐长卿心里对她很是佩服。就像那天在厂部门口的一番话让他乖乖地回到专机组去当党代表一样,朱紫容就可以这么让人折服。她说了要请徐长卿去她家吃饭,徐长卿就只得乖乖地去吃饭。   第一次上师傅家,不好空着手,徐长卿去村民家里买了一网线袋的鸡蛋。他倒是想买只鸡的,只是人家的公鸡养着打鸣报时,母鸡养着下蛋,谁也不肯不年不节地卖正下蛋的鸡。徐长卿买鸡蛋不是用的钱,而是全国粮票。全国粮票比钱还值钱,有的东西可以用钱买,但少了粮票,上绩溪县城去吃碗面都不行。厂里的职工核定一人基本粮票是二十六斤,然后还有岗位津贴。重体力工作的人岗位津贴是八斤,一般的工人是八斤。一个月三十二斤粮食一般人都吃不了,多下来的粮票就成了流通的货币,换鸡蛋换糯米换核桃换一切可以换的生活物资。农村户口没有粮票,他们进城后要吃要喝,只能找城镇居民换,最好交换的物品就是鸡蛋。养鸡又不要什么成本,房前屋后的空地上有的是虫子青菜,再喂点碎米谷子就是上好的饲料了,到了下蛋时节,一天一只蛋,要是养个七八只老母鸡,蛋就多得足够供应一家人的用度了。自从这些上海人来了,村民养的鸡多了,生活也好过了不少。一到星期天,厂门口就有村姑用篮子装了鸡蛋来买,钱和粮票都可以交易。本地人管公鸡叫鸡公,母鸡叫鸡母,鸡蛋叫鸡子,鸡读作zi,鸡子就是zi zi。徐长卿他们一来学会的第一句本地话就是:zi zi马不马?鸡子买不买。   徐长卿买了五斤鸡蛋,带上师傅家。那师傅的家就离他们的宿舍楼不过几十步路,天天打从那楼前过无数次,从来没想这楼里有个年轻美貌的女人会成了他的师傅。并且从前也没留意过这楼里有什么样的女人。   这事说来也觉得奇怪。自从做了徒弟后,才发觉原来他们应该是天天都会在楼前碰面的。上下班,去食堂打饭,买点小东西。出出进进,老是能撞上,可是以前怎么就没加注意过呢?回想起来,好象确实没碰上过。徐长卿颇觉得不可思议。   朱紫容说过她住三楼,右边那个门。徐长卿提了鸡蛋去敲门,那门没关,一用力就推开了,里头人声喧闹的,看来不止是朱紫容和她丈夫两个在家,他们还有别的客人。   房间里有人出来,冲厨房那边喊:“紫容,你来看看是不是你徒弟来了?”   朱紫容在里头回答说:“来了来了。”跑出来看见徐长卿,对那人说:“是我徒弟呀。哟,还知道带东西来看师傅呢?真是个乖孩子。来来,进来,认识一下,这是我男人,姓叶,你管他叫叶哥就行了。这是我徒弟,叫洪常青。”说着就笑了起来,接过徐长卿手里的网袋,“进去陪你叶哥下棋,我炒两个菜去。”   徐长卿一听这男人姓叶,顿时想起这人是谁来了。不就是来时那辆长途客车上做押车的老叶吗?和他们坐了十二个小时的车,一路上又是骂又是哄,后来又送他们到仓库。这么一想起,马上又想起小朱师傅他也是见过的。就是来的第一天,老叶带了一大旅行袋的东西,他老婆挤过人群来接他,当时那个司机就管老叶的老婆叫小朱,还开了几句玩笑。原来彼小朱就是此小朱,徐长卿一早就认识他们夫妻二人了。   老叶却不记得这个徐长卿了。一车几十个人,他哪里记得了那么多?不过就是知道这个小青年是他老婆新收的徒弟,便笑着迎了进去。里头房间有两个人在下象棋,争得面红耳赤的,一个说落子无悔,一个说还没挨到棋盘呢。老叶说:“快下快下,下不过就认输。这个新来的是紫容的徒弟,让他来杀一盘,我们看看他的身手。喂,你会下象棋的吧?”老叶问徐长卿,   徐长卿说声会,也不说自己的水平高低,站在一旁就看那两人下棋。那两人下棋下得无赖之极,悔了又悔,赖了又赖,每走一步都要吵半天,看得老叶大摇其头,说:“你们这么下下去,我们不晓得几时好摸到棋子。老子懒得等你们,徒弟,你会下围棋吗?”   徐长卿又说会。   老叶一听就高兴起来,搬了围棋盘和棋子出来,说:“来,我们来这个。老子遇上他们这两个赖皮,就会象棋。我都好久没下围棋了。”当下让徐长卿执黑先走,   徐长卿也不客气,拿了黑子就下。他在老叶面前是晚辈,当然是执黑,一来表示谦虚,二来表示敬老。徐长卿第一着下在天元位上,那是学的吴清源的布局。   老叶噫了一声,说:“小子有些门道。”当下应了一手。   他们一下围棋,引得那两个下象棋的分了神,有一人就说:“草角、银边、金肚皮呀。”   老叶呲了一声,说:“不懂不要装懂,只有金角银边草肚皮的,哪里来的金肚皮?”   “那你徒弟为什么下在当中?”一人问。   老叶说:“你不懂,这是天元流,吴清源的手法。”   “吴清源是啥人?”另一人问。   老叶一边要应对棋局,一边要回答问题,不耐烦起来,“去去,下你们的象棋去。老子没得空。”   “哟,碰着对手啦?”那两人有些幸灾乐祸的架式。   老叶懒得理睬,对徐长卿说:“你的棋哪里学的?”   徐长卿小心翼翼地排兵布阵,得空才说:“襄阳公园。”这时他已经发现老叶的棋路是正规的有理论基础的那种下法,而不是他的东鳞西爪学来的野路子。他的围棋是在襄阳公园看人下棋学来的,这里偷一招师,那里学一妙招,和一般的人下下还成,遇上正规军就是溃败。   老叶说:“难怪。”就手又下了几着,把徐长卿逼得招架不住,不多时胜败已晓,老叶数了目,说:“就你这样的,已经不错了。”   徐长卿早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虚心请教,问:“叶师傅是哪里的?”   老叶说:“市少体围棋集训队的。要不是后来这个队那个队都解散了,我就是专业的围棋选手了。你不错,跟着我学,包你学出个国手来。”   徐长卿一听老叶是少体校的,心想输得一点都不冤。又想怪不得在来这里的车上他曾经吹嘘他的牌技如何了得,有这样一手下棋的本事,打打扑克牌,那还真是小儿科了。   两对人下完了棋,朱紫容的菜也做好了,解着腰里的围裙出来说:“摆桌子,吃饭了。”徐长卿忙帮忙收拾棋盘棋子,摆桌子拉凳子。朱紫容端了好大一面盆的五香糟螺蛳出来放在桌子中间,老叶取了一瓶本地产的黄山蜜酒来,给每个人面前的瓶子里都满上,对厨房里又叫:“紫容,还在忙啥?来喝你徒弟的拜师酒。”   朱紫容再端了两盘菜出来,一盘是香椿炒鸡蛋,一盘是卤豆腐干,笑道:“来了来了。你急啥呢?是我收徒弟,又不是你。你眼热我的徒弟比你多是吧?小徐,你这杯酒我吃了,以后好好干。”端起徐长卿敬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这黄山蜜酒是本地产的一种米酒,香甜醇厚十分顺喉,来的人没有不喜欢的。   徐长卿又敬老叶一杯,老叶也喝了,两人抓了螺蛳来吮,老叶问:“不是叫洪常青?怎么又是小徐了?”   朱紫容又是一阵好笑,对自家男人说:“他叫徐长卿,我们乱叫,就成洪常青了。一直忘了问你,怎么就叫这个名字了?被人取笑也活该。”   徐长卿这才说:“这徐长卿是一味药的名字,我爷爷是个中医,又姓徐,就取了这个现成的。”   “哦,原来徐长卿还是中药啊。治什么毛病的?”朱紫容再端一盘毛豆子炒地衣出来,坐下后问。   “镇痛止咳,活血解毒。你要是牙痛风湿痛,吃这个就好了,就算被毒蛇咬了,也可以先拿这个救。”徐长卿在别的药物上所知也有限,对自己的名字还是做过一番了解的。   “你爷爷呢?”朱紫容随口问。   徐长卿停了一下才回答:“被红卫兵打死了。”那四个人都不说话了,只管吃螺蛳。徐长卿忙岔开话说:“这么多螺蛳哪里来的?我没看到厂门口有卖的?”   老叶嘿嘿笑道:“下河摸的。用畚箕在河边一抄,就是满满一畚箕,全是这么大个的。本地人不吃螺蛳,河里都是,长满了。”   徐长卿一听兴趣来了,“那我也去抄。”   老叶说:“在这里生活,就要会想办法。河里的螺蛳,鱼,田里的青蛙,只管去捉就是了。你看本地只有豆腐,连豆腐干没有,我就想出办法来了。头天买块豆腐,用纱布包了,上头用只面盆装满水,放在豆腐上压一夜,就成豆腐干了,再用点八角茴香一煮,就是五香豆腐干,过过老酒勿要太嗲喔。”   徐长卿本来就对老叶棋下得好牌经说得好佩服不已,这下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了。觉得人生哪怕已经跌到最低,跌到到山沟里来了,但像老叶这么过得这么滋润,有酒有菜,下棋打牌,还有这么一个年轻漂亮性格好热情能干的老婆,也算不差了。   露天电影   说话间徐长卿他们到这里已经有两三个月了,每天除了上班,晚上闲下来后就无聊得皮痒,哪一天不生点事,就像这一天都白过了。   上班的地方又近,吹了集合号再往车间里去也来得急,从来没有迟到这一说,谁要是迟到,那肯定是发生大事了,如果只是说我起床晚了,别人肯定是当在说天方夜谭。   早上不会迟到,晚上也就不会晚归。五点钟下班,才五点半过,全厂的职工都吃好饭出来闲逛了。到九点钟吹熄灯号还有两个钟头呢,做啥好呢?哎呀,真是愁死了。   从厂的这一头逛到那一头,从那一头再逛回来,天天逛天天逛,路边的石头都编了号取了名,几个月下来,便再没有一点新鲜感。新职工过得一个月这样的日子就厌了,老职工一呆就是好几年,其中的苦闷可想而知。   他们也不和本地人打交道,只在上海人这个小圈子里混,在一起除了想回家,想怎么才能回家,再没有第二个话题。当初抱着建设三线的伟大理想和革命热情来的,火红的青春要献给伟大的革命事业,热血澎湃地唱着歌来到三线,三线也建设起来了,炮弹造着,机床运转着,昂扬的斗志却没了踪影。那些“我们走在大路上”的歌也不唱了,改唱马路小调。   这里一千多靠两千的职工,是从全上海八个大厂抽调来的,这八家厂又分布在各个区,大杨浦的,闸北的,长宁的,浦东乡下的,每个区都有自己的一套黑话,平时各区之间来往并不多,这一下都成了一个厂的职工,便把各自那片的小调带了来,一时间各路山歌汇集,各区人马交流学习,多会了不少的山歌。   这个“山歌”不是电影里刘三姐那样的采茶调,也不是《唱支山歌给党听》的山歌,而是偏流氓腔的黄色小调,小青年称之为“唱山歌”。著名的有“一出黄庙,心花怒放,两面看看,风景还好。三轮车乘乘,香烟横叼。四只老夹,只只开刀。”与这首山歌相对应的,是流行的牢房歌:“一进黄庙,心惊肉跳。两人同戴,一副脚燎。三月牢饭,餐餐不饱。四季春秋,日子难熬。”这里头说的“黄庙”,指的是派出所羁押所看守所这样的地方。“四只老夹,只只开刀”说的是掏人家皮夹子。就像后来港片里的黑帮老大小马哥咬着牙签披着风衣的形象很威风,小青年同样觉得小流氓很值得羡慕,小流氓的山歌很有腔调,他们全都会唱。   除此之外,他们也喜欢模仿苏北人说话,流行的段子是:家里的情况你不是不晓得,炒青菜从来从来不放油,难般难般嘛拌点辣麸。你还想要吹风?你吹的啥格风。这里是说小孩子问当爹的要钱去理发店吹个奶油包头,当爹的就这样教训小赤佬。他们最喜欢的是中间的两句,“炒青菜从来从来不放油,难般难般嘛拌点辣麸”。上海人喜欢嘲笑苏北口音,那简直是有传统的。   这话流传开后,已经不光是取笑苏北人的口音了,而是什么地方都可以用得上。车床需要加油了,就说“拌点辣麸”。一群男青年坐在一起聊天,过来个小姑娘,也说“拌点辣麸”。这样的山歌小调流传得飞快,不久领导就知道了,觉得再这样下去,全厂的男青年都有变成小流氓的趋势,精神生活太单调,事必出问题。危险的思想要扼杀在苗子状态,得想个法子扭转他们的颓废倾向。都是大好青年,毁了就可惜了。   经过不少的讨论会研究会沟通会,厂里先是搞了个图书馆,后来又请了放映队。放映队来放露天电影的那天,全厂都激动了。哎呀多少年没看过电影了。   露天电影的屏幕就挂在村子外面的河边上,一边竖了一根电线杆子,雪白的银幕拉好,全厂的人和全村的人都去了。当54321几个数字在银幕上闪现的时候,职工们欢呼了起来。数字闪过之后,打出的片名是《多瑙河之波》。   这下不光是激动,而是震惊了。   这十年,除了八个样板戏,电影院里没有放过别的电影,就算这些是来自上海的青年人,也没看过更多的外国电影。这下不单是放了电影,还放的是罗马尼亚的电影,还是多瑙河!光是“多瑙河”这三个字,就足以荡人心魄了。多瑙河啊,蓝色的多瑙河。所有人的思绪已经越过山越过河,徜徉在多瑙河边,听河水鼓波,泛蓝色的浪。   那场电影看得少有的安静,所有人都被故事画面剧情人物吸引,刘卫星忘了盯住申以澄,童队长忘了瞄着朱紫容,村民忘了看上海女人,青工忘了议论情节。直到电影放完,大家还舍不得走,围着放映队的人问三问四,问你们什么时候再来,问一月来几次?下次又放什么电影,放映队的人收了线,又去收银幕,并没有太多的精神去回答他们的问题。众人没趣,只好结伴回去睡觉,一路上都在回味着电影。   徐长卿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睡不着,黑暗中脑子里还在回放一个个画面。徐长卿忽然说:“怕是中央有松动了。”   众人嗯一声,各人的床上都动了动,原来大家都没睡。   刘卫星说:“怎么见得?”   “安徽山里都放外国电影了,那上海呢?只会是放得更多。”徐长卿说:“上面那几个人都是上海去的,上海一向是他们的大本营,哪一次运动造势不是从上海开始?王和姚都是笔杆子出身,文艺宣传从来都他们的地盘,现在可以放外国电影了,足以说明上面已经不是他们能掌控的了。我昨天听美|国|之|音就说邓公又出来主持工作了。”   仇封建说:“反击右倾翻案风,还是没把邓公给翻倒啊。”   师哥舒长叹一声,“要是现在在上海,老子就是去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了,而不是坐在河边被蚊子咬。”   “文艺要松动了,”徐长卿又说:“那天我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听到里面在放小提琴协奏曲《梁祝》,这可是大毒草啊。”   师哥舒忽然捶着床铺说:“老子要回家,老子要回家,老子一天都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他成天吵着要回家,大家都听习惯了,也不去理他的发泄,谁知再过一会儿,他又哭了起来。   刘卫星骂道:“男子汉大丈夫,你哭什么?”   师哥舒边哭边回击他说:“卵子汉。你在这里做你的卵子汉,我回大上海去。”   刘卫星呸一声,“你才卵子汉,你个独卵蛋。”   师哥舒一脚踢向上铺,也骂道:“你大卵蛋,你小疝气。啊呸!”   两人这样对骂,把屋子里其他的人都笑得要死。捶的捶,拍的拍,几张钢丝铁架床差点没被他们给拆了。   正笑得忘乎所以,就听见门口有人敲门,说开门,武保队的。里头几个人一时都住了口,心里疑惑,心想武保队这个时候来干什么?却又都不肯去开门,以为武保队没听见里头有人应声,会以为都睡了,就会离开。   他们太低估了武保队了。童队长看了一场电影,被里面男主角和女主角唯一一个拥抱的镜头搞得兴奋莫名,回宿舍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烧着一把火,找不到地方出,爬起来拿了可以装四节一号电池的长手电筒,叫了两个他的手下,出来查夜来了。   他到底不敢去查结了婚的老职工的家,吃柿子拣软的捏,他瞄准的是新职工宿舍。   新职工宿舍,男青工住的俗称兄弟楼,女青工便是姐妹楼。童队长这是第一次查夜,经验不足,先扑的兄弟楼。   这个晚上兴奋的人太多,睡下的没几个,童队长拿了电筒对着人家的帐子里扫,惊着了几个点了蜡烛看书的人,童队长忙说我们就是怕你们又不小心,点蜡烛烧着了蚊帐,这才来看看。你们没事我们的任务也就圆满完成。   查到一个宿舍,揭开一边帐帘,里头并头卧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童队长一查夜就查到这样的情况,精神亢奋得跟打了鸡血一样,当场就要炸毛。却被男青工从被窝里跳出来打走,直打到外面,回头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结婚证明来,说给老子看清楚,不是老子要住这破宿舍,是厂里的楼房还没建好,我们暂时先住宿舍。你老小子不识相,想挨揍?   童队长告了罪认了错,又一家家一户户挨个查过去。他被一男一女并头睡一个枕头的现场景象刺激了,就想再看一遍,或者自己实践一遍。当下不辞辛苦,深更半夜不睡觉地查下去,查到徐长卿他们房间,被里面的笑声惹得又激动了,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敲敲门里头的人不肯开,这一下把他惹毛了,两脚就把房门踢开,举起手电筒撩开床上放下的帐门,看是不是被窝里还藏得有女人或是别的什么不法之物。   他这一下犯了众怒,几个人都跳下床和他理论,连推带搡地把童队长赶了出去,说若还有下次,你看我们不告到方主任那里去?你擅自闯进职工宿舍,借查夜之名行乱闯之举。你得到过方主任的批准吗?   童队长这一夜的行动方主任并不知道,他本就是一时兴起的念头,听徐长卿他们说要报告方主任,便色厉内荏地留了两句狠话,撒退往下一家而去。   徐长卿一想不好,这童队长比唱唱流氓山歌的假流氓流氓多了,他这么誓不干休地查下去,姐妹楼看来也在他的目标之内。他们可以对童队长又打又骂又推又踹,赤条条从被窝里蹿出来也没关系,人家小姑娘要是被他吓着,那还得了?这夏天时节,穿得又单薄,被流氓看到,吃亏岂不是吃大了?   徐长卿跟着朱紫容做了两个月的徒弟,别的工作上的技术自然不在话下,单就体贴女同志这一点,也比别人要学得好,他第一个想到女青工们会被污辱,却又不想担了洪常青贾宝玉的名号,便对刘卫星说:“姓童的会不会再去姐妹楼?”   刘卫星一听就怒了,比刚才童队长闯进来还要怒一百倍,嘴里骂骂咧咧,穿了衣服,跑到姐妹楼楼下,双手卷成喇叭状,对申以澄的窗口大声喊道:“申以澄,童队长来查夜了。姐妹们,都点起蜡烛来欢迎他吧。”连喊三声,把姐妹楼的女青工都惊醒了,一个个从窗口从阳台探出头来看,果然见童队长带了手下晃着电筒来了。   这一下把女青工也激怒了,一个个穿好衣服,站在楼下,抱着胳膊,等着童队长的检阅。童队长一看这架势,知道查夜是再也进行不下去了,恨恨地看了刘卫星一眼,带了人回去了。   这一战以青工全胜而告捷,刘卫星也大大地在女青工面前露了脸,就是申以澄,继续对他不理不睬。   结婚的好处   童队长自作主张查夜的事,最后方主任还是知道了,不过是批评了两句,说做事要注意方式方法,大家都是革命弟兄,我们来得早,是大师兄,所以更应该关心爱护小兄弟才对。童队长说了有女青年留宿在男宿舍的事,方主任说这个样子,影响确实不好,不过也没办法,只有快点把新楼房盖起来,让结了婚的职工有房子才行。你去监督一下工地上的进展,这房子盖得也太慢了。   童队长说工地上人手不够,从上海来的修建队不光要修我们一个厂的房子,还有其他厂呢。   方主任当然也知道是这么个情况,想了一下,说要不我们招点本地的临时工,让他们来干两个月,砌墙头嘛,没什么难的,他们在家也要盖个鸡窝猪圈的。赶紧把房子盖好,让已婚的人搬出单身宿舍,单身宿舍才能安静。这才是我们当领导的应该去抓的大方向。   童队长觉得方主任的话万分的正确,马上就去办了。他到村委去找到支书,说了要招十五个男青年,为厂子盖房子。村支书当然大力支持,马上在村广播里点了十五名男青年的名,让他们立即到村委会来。又请童队长喝茶抽烟,把童队长当贵宾一样的招待。   不多时男青年们来了,有的还挽着裤腿,有的还扛着锄头,看来是刚从地里回来的。村支书把情况一说,男青年个个都说同意没问题,又问什么时候去上工?他们想进厂当工人想了很久了,可惜来的上海厂虽然多,但一个本地人都不招,又爱关起门来搞小圈子,一点都不肯融入大环境,小气得很。这下忽然开了口子,虽然只是去盖房子,但有工资拿,也可以在他们的食堂打饭吃,先享受一下工人的待遇也是不错的。指不定将来他们又有什么想法,会有招工的名额呢?因此个个都愿意去。   童队长带了十五名男青年回了厂子,把他们交给修建队的人,又嘱咐了一大篇安全保密等条例,听得男青年们不住点头,都说明白明白,请队长放心,我们会保密的。童队长满意而去。这桩事童队长办得很漂亮,方主任着实嘉奖了几句。   之所以会发生女青年留宿男宿舍的事,其实非常简单。先是厂里为了安定职工的心,许诺说只要是有结婚证明的,厂里都会分房子。光是这一条,在上海的厂就做不到,因此很多大龄青年为了结婚为了分房子来到了三线厂,就原是吸引青年工人来的一个优惠条件,真要是哪里都不比上海强,人家过来干吗?并且市革委会三线办公室还有红头文件下达,说凡是去安徽小三线的,不迁户口,户口仍然在原来的街道。将来他们的子女,也还是上海市户口。光是不迁户口这一条,就让不少人动心。更兼还有不少的优惠政策,比如上海的副食供应一切照旧,原来是多少将来还是多少,并且还要再加上安徽本地的副食供应,除此之外,还有支内补贴。这样里外里一算,加起来快赶上半个人的定量了。那些家庭环境艰苦负担重的职工,为了减轻压力,便报名来了三线工厂。   许下的承诺当然要兑现,给职工的房子也一点不含糊,说给就给,不过是是拖一段时间。结了婚的带了家庭一起过去的先分,想要结婚的先打报告,批下来就申请房子,总要凑够一幢房子的住户,才能开工建房。这一段时间先各自克服一下。   要是在上海,结婚前原先都住在父母家,克服就克服了,没房子总是结不成婚。可是在这里,父母是管不着了,厂里也管不了那么多,又是热血沸腾的年龄,等得了初一等不了十五,一来二去的就生米煮成熟饭了。总不成是男青年去女工宿舍留宿过夜,在未婚女青年房间里做些勾当,那么只好委屈女青年来男工宿舍了。好在大家都是差不多的情况,都能理解。晚上吹过熄灯号后男宿舍里经常是春宵一夜,就在放了四张双层床睡了七八人的宿舍里帐子一放,便是各成一国。做点枕上事,床吱嘎一阵,开始还有点尴尬,后来次数多了,也没什么了。什么事情习惯了就好,见多不怪嘛。至于同宿舍的未婚男青年听见这一对人发出点声音会不会十分的难过,那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之内。有本事你自己也去找一个结婚对象,也留宿男工宿舍,谁也别说谁。   就因为结婚有着这诸多的好处,这里结婚的人都早,反正山里日子不好过,回上海又无望,不结婚干什么呢?结婚又可以分房,晚上又有人做伴,好处都占全了。反正婚总是要结的嘛,闲着也是闲着,不追姑娘干什么呢?   除了男青年很落力地追姑娘,结了婚的大阿姐老阿姨也热衷于给小阿弟小阿妹们介绍朋友,一个厂就那么点剩余资源,好姑娘好小伙子有限,不赶紧下手,迟了就是人家的了。并且这里山窄地狭用地有限,也不可能再有新职工进来,大家心里都有数,好姑娘就是这些了,男多女少的局面摆在这里,自己看着办吧。   单身的漂亮姑娘在哪里都是紧缺物资,刚来时还只是扮淑女的女青年们,几个月下来明白了自己的价值,便自动升格成了公主,架子搭得十足,轻易不肯许人。今天跟这个接近,明天跟那个要好,今天和这个吃中饭,明天跟那个吃晚饭,这个星期天跟这个去县城,下个星期天跟那个去邻乡,忙碌得很,招得一帮男青年又爱又恨,又不敢得罪,还要花尽心思讨她们欢心。   师哥舒就挺看不上小姑娘们的浪劲,第一天就说过姑娘再漂亮拉屎也一样臭的格言警句,其后又鄙视刘卫星对申以澄的死缠烂打,两个人一说话,肯定呛起来。刘卫星嗤他是个小孩子,胎毛还没褪干净,哪里知道大人的事。师哥舒鄙夷地说他是臭流氓,整天脑子里想的就是怎么耍流氓,哪个姑娘眼睛瞎了才会找到你?人家要找也找仇封建那样塌实的篮球健将,或是徐长卿这样聪明的秀才,跟你有什么好?你是会修缝纫机还是会煮糖醋鱼?你看叶师傅,什么都会。你看叶师傅家里,什么没有?刚打好的沙发,养的金鱼,种的花,刷的墙,钉的画镜线,哪一样不是叶师傅自己动手做的?这样的男人才配得起朱紫容这样的女人。   刘卫星从来就看不起师哥舒,一向和他对着干,但这一次,也承认师哥舒说得对。说叶师傅虽然瘦瘦的,没有仇封建这么强壮,人长得也普通,没有徐长卿卖相好,脸也没你小白脸白,但确实能干,多才多艺,文武双全。文可以写大字报,武可以开卡车。文可以下围棋,武可以捉三家。文可以用玻璃刀划玻璃给“咭铃子”搭火柴盒大的玻璃房子,武可以背了猎枪去百鸟墓山里打獐子。叶师傅这个人放在这山里真是可惜了。   很难得听刘卫星夸人的,他除了夸申以澄漂亮外,就没夸过别的女人,更别说男人了。可是当徐长卿带他们去叶师傅家吃过一顿红烧獐子后,就对叶师傅崇拜起来了。说下次叶师傅你再去打猎,也叫上我。   他们厂子外面有一条十分湍急的河流,放露天电影就在那河边。河的对岸是另一个村子,叫百鸟墓村,这村子在一座山为山脚下,沿着村里的小路往山里走,越走山越深,林越老,鸟也多,许多鸟都没见过,有一次徐长卿还见过一只拖着十分美丽长尾巴的绶带鸟从树梢上飞过,看得徐长卿啧舌不已,回去告诉仇封建他们,说真不愧了百鸟墓这个名字。据老叶说,那山基本算是半原始森林了,里头有不少的野生动物,什么獐子啦,野猪啦、野兔啦、山雉啦、各种各样蛇,甚至还有大鲵,就是俗称的娃娃鱼啦。听得徐长卿他们抓耳挠腮,像是在听山海经,都央老叶下次去打猎时一定带上他们。长这么大,虽然也是在兵工厂做工人,整天做的产品也是炮弹,但还没摸过枪,没打过枪,什么时候打一次才好。   老叶说猎枪那算什么枪?厂里三八式手枪都有,老童就有枪,只不过平时锁在枪械仓库里,平时不拿出来而已。下次让他带出来,再带上几十发子弹,我们去六车间那边打靶去。刘卫星仇封建听了羡慕得不得了,说一定一定。老叶又说,你们别跟老童太对着干,这个人狠起来六亲不认的。   说起童队长,刘卫星就来气,在老叶家里骂了他一大通,直到朱紫容的红烧獐子上桌,才算住了口。   自从那次吃了老叶的饭后,刘卫星就对老叶改口了,一口一个叶师傅,又羡慕徐长卿运气好,有那么一个漂亮的女师傅,又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师公,你哪里来的福气?   这话说了没多久,童队长的手枪就上场了,并且闹得不可开交,甚至惊动了上海市革委会书记马天水亲自过问。   这事还是因为童队长招来的本地临时工引起的。   案件升级   沿厂门口那条名叫大沙河的河顺势而走的这条山谷,一溜进去,是八家内迁三线厂,再加一家医院,一个牧场,和一个车队。医院是上海瑞金医院过来开设的分院,医生也是从瑞金医院抽调来的,这八家工厂的职工生病问医都不去县城的医院,而是去瑞金医院。瑞金医院解放前是教会所办,原来名字叫广慈医院,在上海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医院。光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后方基地是怎样的配套齐全,三线厂的职工是怎样的不肯与本地人相与。那间牧场名叫练江牧场,同样是上海农工商系统过来经营的,产的肉牛,挤的牛奶也是供应上海市民的需求。还有那个车队,更是运输这八家厂的生产物资与成品还有生活必需品。便是这条沿河而建的公路,也是为了安置这十一个单位而修筑的。在工厂来之前,这里是完全与外界不通的一个偏僻山沟,所以才会有前面说到的,有老人以为汽车是活的动物,问它们吃什么的笑话。   练江牧场养猪养牛产牛奶,有牛奶一定有老鼠,有老鼠就要养猫,有了猫便有狗。牧场养了一只从公安局退役下来的警犬,守卫着牧场的大门。这狗嗅觉异常的灵敏,见了本地人就叫就咬,见了上海人就乖乖的不动,不管这人以前来没来过,是不是个陌生人,它就是分辨得出上海人与本地人。本地人看见这只见了他们就叫个不停的狗就讨厌,那狗也讨厌他们,已经咬伤过几个村民,村民恨它入骨,有一天不知想了个什么法子,把这狗就毒死了。   狗死了,牧场方面查来查去查不出是什么人干的,这事也只好不了了之,但与本地人便结下仇恨。   谁知这里前些日子又砍了人起的风水树,虽说方主任联想到练家牧场与村民之间矛盾,未雨绸缪地慷慨答应赔给村里八十九只箱子,处理得那是相当的漂亮,村民当时也很满意,但是稍过不久,村里人就觉出不便来了。夏天出工太阳晒,中间没个歇凉的地方,下雨的时候也没了躲雨的亭子。一进村光秃秃地就看见水泥建的工厂房子,曾经那么美丽舒展的大树凭空消失后,才发现这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既然拿了人家做的箱子,也就不好再闹,但心里总是不舒服,觉得自家吃亏了。   好在这事没人再提,便算揭过了。这里厂里提出在村里招临时工,也是表现出和好的意思,村支书接翎子,懂得起对方的好意,当时就很爽快地答应了,叫了十五名青壮劳力过去做工,两边握手言和。   这几个临时工在厂子里做了一段时间,开山挖泥砌墙干得很好,天天按时上下班,像工人一样,回去在村子里也很有面子,村里的姑娘们也对他们另眼相看。可惜房子盖好后,厂里结了他们的工资,说谢谢他们的帮忙。这一来让他们很失落,觉得当泥瓦工比下地干农活强多了,有星期天有休息时有工资拿有食堂吃,这就是社会主义就是共产主义,这就是奔头。可是刚尝到甜头又被人把糖从嘴里夺走,怎么想也不会高兴,常聚在一起骂上海佬。一天不知是谁起的头,说要从厂里炸药仓库里偷点雷管去大沙河炸鱼。   大沙河的水是从大山深处流出来的,水冷刺骨,夏天也没人敢下河游泳,水又急,河上搭的木桥经常被河水冲走。这么凉这么急的河水自然不会有大鱼,只有半尺长的溪坑鱼能够存活。这鱼太小太活,没法钓没法网,往常不过是在河湾处张个罾,游进几条算几条,全凭运气。千百年当地人都是这么捕鱼的,这时忽然来了兵工厂,有了雷管炸药,便想起来用这个来炸鱼,收获一定很丰。   那几人说干就干,真的就从炸药仓库里偷了雷管出来炸鱼。这么大间厂,就在山沟里,又不可能把整座山围起来,本地人对山里又熟,此前又在厂里做过一段时间工,对这里的地形和建筑心里早就有了数,要摸到厂里仓库来偷点雷管,那简直是小菜一碟。   他们偷到了雷管也炸鱼,厂里很快就知道了。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用雷管炸鱼那是多么大的动静,能不知道嘛?可是却也不能肯定是厂里的职工还是村里的青年,只好加派人手看守炸药仓库,一方面对本厂职工进行思想教育。可是雷管继续再炸,鱼继续在吃,却是上次那几个年青人一下子偷了好些,一次用不完,分次来炸。厂里实在对这个情况没有办法,方主任让童队长日夜巡逻,不让坏分子再次得手。   童队长有了这件差事,对兄弟楼姐妹楼的查夜工作只好停了下来,新职工们过了一段轻松的日子,而童队长却辛苦得很。   这也是合当有事。那几个村民用完了雷管,却并有知道这里加强了警卫,有人再次进来偷窃,这次不是雷管,而是职工们的财物。小到钱和粮票,大到手表收音机,甚至连煤油炉和晾晒的衣服都是盗窃的对象。这一失窃,职工闹了起来,可比仓库里丢几枚雷管影响大多了。童队长带了武保队日夜巡查竟是这么个结果,他自己脸上没面子,心里难免上火,骂天骂地骂了一通之后,怒火升级,把所有人都看成是嫌疑分子,到后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索性带了枪巡夜了。   那夜小毛贼又摸了进来,被埋伏了好久的童队长抓个正着,童队长摸出腰间的枪来顶着毛贼,差点就要扣板机,好在最后理智占了上风,只是捆起来交到厂部让领导处置。   方主任看看这情况,心里也为难,通知了村支书来领人。村支书看到自己村里本来老实巴交的子弟竟然成了毛贼,又被人用枪顶着,心里窝火,这次再不肯与厂里好说好散,只说你们的狗咬了我们的人,你们砍了我们的树,你们占了我们的地,你们教坏了我们的孩子。你们这些讨厌的上海佬,你们滚出我们的村。   方主任和童队长一听就发了火,说你们偷了我们的雷管炸药,你们偷了我们职工的钱财物品,怎么反倒是你们有理了?我们好好叫你们来领人,又没说要把贼交给公安局派出所,也是看在我们是邻居的份上,你们领回去好好教育才是,怎么反怪是我们来了?   村支书说你们来之前,我们这里从来就没出过这样的事,你们一来,什么都搞坏了,树被你们砍了,地被你们占了,子弟被你们带坏了,你们拿了枪对着我们,我们可是贫下中农!   童队长冷笑说,你贫下中农了不起?我们还是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就不会偷东西了?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有这么多说的?我告你一个包庇罪犯,连你也逃不了罪责。   两边吵得不可开交。方主任也火大,扣下那几个偷窃的,不肯交给村里了。这一来更是把事情激化了,不但是村支书不走了,连那几个青年的父母爷祖也来闹了,七大姑八大姨也来了,三舅六叔也来了,这一个村子都是一个姓,全是本家,呼啦一下,全村几千人都来了,扛着锄头举着镰刀,一派要攻占山头的模样。厂里的职工一看这么多人来进攻厂子,班也不上了,从仓库里拿出枪械来严阵以待,逼村民离开厂子。   锄头镰刀哪里是枪炮的对手,村民也识得些家伙的厉害,先自退了。这一仗村民算完败,但村民中有见识有魄力的哪肯就此罢休,组织了能言善辩识多识广的人进城上访,坐了车到了上海,跑到革委会门口去哭冤,说你们的厂子在我们当地欺压我们,派狗咬伤我们,砍我们的树,抓我们的人,拿了枪要杀我们。   毒狗砍树都是小事,拿出枪来对着阶级兄弟就是大事了。市革委会书记马天水亲自出面过问,先安抚了上访的村民,劝他们先回村,又派调查组跟着他们到了厂里,问清了事情的经过,答应放了那几个青年,工人农民是一家,都是阶级弟兄,怎么能闹到枪对枪刀对刀的呢?又把方主任批评了一通,对童队长更是严厉,连带他的手下那几个拿出枪来的人都撤了职,村民们才算满意了,带了本村子弟回家去了。   但职工们却义愤填膺,觉得委屈得要死,围着调查组说你们黑白不分青红不辨,再这样下去,我们的财产和人生安全都会受到威胁,我们不干了,我们要回上海。既然人家不欢迎我们在这里呆下去,那我们走好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到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八路都不给我们撑腰,我们就去睡在南京路上,上海市民总会给我们留一块地方睡觉的。   调查组看安抚了那边,这边不干,只好继续和稀泥,拨了一批紧俏物资来供应,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但经过这么一闹,上海人和本地人之间的矛盾深得不可调和,再无往来。楚河汉界,壁垒森严,“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这样的浪漫故事,只会存在于后来城里人的想象之中,在当时,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自古道,财帛不可现人眼。便若三岁小儿身揣万贯家产招摇过闹市,旁人自然会起觊觎之心。这是人之本性,原是怪不着谁。这些上海人来到山里,凭空移来了一座城市,吃的穿的用的花的,全比本地人要好,既要显得与本地人不同,又不肯与本地人分享,那就怨不得本地人要眼热加仇视。这样的矛盾和冲突,原是迟早的事,就看是那一件小事触发了暴发的情绪而已。   七六年   一九三月八日,吉林下了一场史所罕见的陨石雨。下午三时许,一颗光芒耀眼如同太阳的巨大火球从东往西掠空而过。天空中惊现两个太阳,一个太阳还在凌空飞行,这一天文奇象顿时让所有当地人惊骇不已。低空飞行的硕大火球在天空飞行一分五十九秒之后,再一次令人震惊地,在吉林市北部上空爆炸了。   爆炸声惊天动地,燃烧的火球化作团团火雨坠落下来。爆炸声像夏日暴雨前的雷声,轰隆隆回响不绝,持续有四五分钟之久。伴随在雷声之后自然是暴雨,燃烧着的火雨在空气中焰光渐弱,最后变成几百块石头像雨点一样抛洒进了地球。   最大的一块陨石挟着从几千万米高空坠落的速度,带着亿万年的星光尘埃,穿过一点七米的冻土层,砸进六点五米的粘土层里,在地面留下一个直径两米的凹坑。陨石落地后,泥土飞溅,黑烟滚滚,地面上升起了数十米高的蘑菇云状烟柱。   这一天,这一地区,成千上万的人看到了这一场陨石火雨,更有百多万人听到了它爆炸时的轰然巨响,几天之后,全国八亿人都知道了这一场陨石雨。   紧接着是四·五天|安|门事件,再后,是七·二八唐山大地震。   窦娥冤而六月雪,孔明死而将星坠。伟人谢世,天崩地裂。   一九七六年,中国龙年。   这一年三大领袖齐殒。   周恩来总理殁于一月八日,朱德总司令殁于七月六日,毛泽东主席殁于九月九日。   十月十四日,徐长卿从帐子里钻出来,一脸的惊诧,对仇封建说:“不得了了,北京要出大大事了。”   “不要大惊小怪,有事快说,不要开玩笑。”仇封建抓了只毛笔,像抓筷子,也在练字。   主席刚逝世不久,全国人民都还沉浸在悲痛之中,牌也不打了,棋也不下了,鱼也不捉了,鸟也不捕了,去师傅家吃饭这样的美事好久没有过了,童队长自从被撤了职,查夜也没人查了。总之这一段时间大家修身养性,厂子处于半停工状态,上班也不过是围在一张桌子前折白纸花。折得堆满一桌子,再一朵一朵扎到花圈上。厂里白纸扎的花圈从厂门口直摆到六车间里头,到处都是青纱缠臂,白花佩胸。天天开会悼念主席,哀乐一起,哭声一片。   悼念伟大领袖的横幅挂满了厂子的每一幢大楼前,墨汁用脸盆装,毛笔如森林状,整捆整捆的白纸用大片刀裁了,需要的人都可以去工会领一叠,回宿舍写字。徐长卿的毛笔字是下过苦功夫的,很拿得出手,专机组又都女同志,多数没上过几天学,字也不好,于是专机组的标语横幅便全由徐长卿包了。他们宿舍的桌子上,墨汁毛笔纸一直摊着,要写随时抓起笔就写。写毛笔字这种事,是会让旁边人看着手痒的,他写,这一个宿舍的人便都练上字了。仇封建一只手掌可以抓起一只篮球,抓起毛笔来,就有点僵,写不了几个,扔下笔就不写了,过一会儿又去写。晚上八点是徐长卿雷打不动的收听美|国|之|音的时间,他躲进蚊帐收听敌台,仇封建就写字玩。   徐长卿把嘴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不和你开玩笑,是真的。电台里说,北京把江青给抓了,还有瘦猴精张春桥……”徐长卿说着,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是不是听错了?还是美帝反动派在造谣?   仇封建张大了嘴,惊得目瞪口呆。手一松,笔掉在纸上,污了好大一团墨迹。   徐长卿和他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不知该怎么表达惊骇的情绪。是欢呼?是害怕?是马上告诉别的人,还是再等一等,等中央的文件?   仇封建问:“你确定没有听错?”   徐长卿摇头说:“我敢百分百确定。不过暂时还是不要传得大家都知道,明天再听一遍就知道了。”   仇封建点点头,“这下要出大事了。”   这么大的事,还不算大事吗?只是各人被这一年太多的大事折磨得早就不知所措了,人们脑中的神经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拉抻弹回,拉抻弹回,已经兴奋不起来了。知道这是大事,知道会有巨变,但是是怎么的巨变?又会给人们带来怎样的希望?抑或更大的失望。   第二天,这个消息还是传遍了整个厂子。有收音机的不是徐长卿一个,收听美|国|之|音莫斯科广播电台的也不只徐长卿一人。他会沉默不语静观其变,别的人可不会。当夜便有人窜迹于各间宿舍,不到熄灯号吹响,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了。但大家也都将信将疑,说好第二天继续收听。   晚上大家都聚在收音机旁,听着太平洋彼岸美国传来的进口消息。这个年代,大家早就不相信电台报纸上说的了,要知道什么新闻,听美国人怎么说。   美国人说了,大家听见了,先是沉默,后来小声议论,人群散后,还在窃窃私语。这个年代,人们的胆子都比芥菜籽还小,平时骂天骂地骂爹骂娘,真有大事发生,却又惶惶不安,谁敢去向领导求证这足以让人掉脑袋的消息?只要问一问你从哪里听来的,一条“收听敌台”的罪名,便可让人去吃牢饭。难道真的要亲身去实践一下“两人同戴一幅镣铐”的情景?   来听收音机的人走完,师哥舒关了门,刘卫星一向爱胡说八道的人,也老实了,只是不停地说一句话:“要出大事了。”   十六日上午,厂里的高音喇叭播放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确确实实,“四人帮”被抓起来了。   一下子全厂的人都欢呼了,把可以抛的东西全部抛上天,白纸花也摘了,青纱袖箍取了,伴着高音喇叭里振奋人心的消息,把每个人心头的渴望渲泄出来。   他们共同的心愿是:“四人帮”垮台之日,便是他们的出头之时。   历史的必然是,总会有一个挺身而出,挑起顶天的大梁。在北京,是叶剑英元帅,在厂里,是老叶师傅。   高音喇叭里“四人帮”倒台的传达报告一结束,老叶就把朱紫容,徐长卿,刘卫星,仇封建,还有师哥舒几个人连推带拖地拉了就走。朱紫容被他拉了走得飞快,要小步跑着才能跟上。嘴里问:“干什么去?你拉我跑了这么快干嘛?还带上他们?大家都在听报告呢,你要去哪里?”   老叶不回答,只是说“快点快点”,转眼便把几个人带到了车库。看守车库的人跑去听报告了,门也没锁。老叶挑了一辆大卡车,把四个小青年赶上车厢,叫朱紫容坐进副驾驶位子,朱紫容被他一脸的严肃和神秘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再问:“老叶,侬要做啥?侬昏头了,侬要开车子?”这时老叶已经发动起了车子,朱紫容尖叫一声,“老叶,侬要把车子开到啥地方去?”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老叶仍然不说,打着方向盘,倒着车,把车头掉往厂门口的那头,按了按喇叭,哈哈一笑,说:“开路依马斯。”   老叶开着车,一路上使劲按喇叭,却又把车开得慢慢的,“啼——啼——啼”的声音响彻整个山谷,朱紫容就坐在他身边,被这刺耳的喇叭声惊得坐不安稳,尖叫一声说:“老叶,别按了,吵死人了。”老叶脸上透出兴奋来,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车子进入厂区主干道,一路高鸣而过,引得旁边的人都来看,车间、仓库、宿舍、住宅楼,办公室……里头的人涌了出来,跟在卡车后面,七嘴八舌问是怎么回事,老叶要干什么?就像是战争片中坦克轰隆隆地开在前头,后面跟着步兵一样,坦克打头阵,步兵紧跟。这卡车也同样起到了指挥官的作用。   车子开得慢,有急切好事的男青年伸手搭在车厢上,徐长卿他们帮一把手,拉他们也上车来。更多的男青年加入到这个行列中,不多时车厢上就站满了人。每个人的脸都兴奋得发红。   到了主厂区,老叶把头伸出车窗外,大吼一声说:“打倒‘四人帮’,我们得解放!”他口号一喊,后面车厢里的徐长卿他们马上心领神会,也齐声大喊:“打倒‘四人帮’,我们得解放!”   车子后面跟着的职工顿时被惊醒,在徐长卿他们喊完后,也跟着大喊:“打倒‘四人帮’,我们得解放!”   打倒“四人帮”什么的,不就是推翻他们当政时犯下的路线错误吗?三线厂投入巨大,产出有限,不搬回去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人们一听老叶的口号,便觉得是喊出了他们的心声,于是一浪又一浪的口号喊得整个山谷像山洪爆发一样,听不出哪一声是主声,哪一声是回声。   老叶却意犹未尽,斗志正高。他把车停在厂部办公楼前,跳下车,对车厢上的徐长卿说:“老徐,去拿锣鼓去。”   徐长卿他们一听便明白了,也不下车,直接从卡车车厢上搭上办公楼的二楼走廊栏干,翻身就跳了上去。   东进上海   徐长卿和仇封建翻上办公楼二楼走廊,到文宣室去抬了锣鼓铜钹出来,传给楼下的刘卫星和师哥舒,那两个接过来就放在卡车车厢上又打又敲起来,一旁车下的人高兴得手舞足蹈,像过春节一样。   老叶从楼梯上到二楼,在文宣室里一通翻找,找出两条红布做的横幅,还是以前用过的,上头用大头针别了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棱形方纸。老叶三把两把扯了,铺到走廊的地上,回头喊一句:“老徐,铺纸,倒墨汁!”   文宣室里有的是墨汁和纸,桌上还堆着扎了一半的纸花,人却没了,看来也是到外头听报告去了。徐长卿和仇封建马上找来裁好的合适大小的白纸,铺在桌子上,又往一只搪瓷盆里倒了大半瓶墨汁,递给老叶一支拳头粗的斗笔。   徐长卿问:“老叶,想写点什么?”这个时候写什么才能抒发心事的激动呢?   老叶蘸饱了墨汁,相了相纸,提笔下落,飞毫走纸,笔意连贯,毫不拖坠,显见得是胸中成竹已久。徐长卿看他的字,却是钱南园的书法,一个个字笔墨凝重,力道沉郁,写的正是他刚才喊的口号:“打倒四人帮,我们得解放”。他写一个字,徐长卿换一张纸,仇封建拿到走廊上去用大头针别在红布上。十个字写完,横幅别好,徐长卿和仇封建一人拎一头,问老叶:“挂在哪里?”   老叶埋头还在写另一幅字,回答说:“挂楼顶上去。”   “不如挂在厂门口的主干道上方,一进来就看得见。”徐长卿建议。   “没地方搭手,要梯子。”老叶熟悉厂门口的地形,头也不抬地回答。   仇封建趴在栏干上看了看,“可以的,一边挂在树上。”   老叶说:“树不大,当心摔下来。”   徐长卿哈哈一笑说:“有老仇在,怕什么爬树啊。走,我们挂去。”两人拖了横幅就下楼。   楼下的职工正闹得锣鼓喧天,有人已经把往年过国庆时的一捆彩旗搬了出来,拿在手上挥舞,像京剧里的武打戏跑龙套的那样,把个旗子耍得呼呼生风。   文革十年,别的娱乐没有,就看革命样板戏了,把所有人都教育成了半调子的京剧票友,能唱的会唱“甘洒热血写春秋”,能舞的会耍旗翻跟斗。其中又以耍旗的最威风。旗子翻卷如波浪,可以带着翻跟斗的龙套连翻十几个空心跟斗,端的是赏心悦目。   这十年,职工别的本事没学会,文艺细胞大大的活跃,文艺苗子从来不会埋没。这样的场景,后来被拍进了《霸王别姬》里,一个身穿草绿军装的龙套在长街上抡圆了手臂摇旗,后头跟着穿了戏服的霸王和虞姬,被押着走得东倒西歪。再后面,是旌旗十里的壮观场面。   那真个是:红旗招展如腾云,五洲四海风雷动。   当时这样的胜景所在多有,这厂子里能人不少,一片彩旗招展,才现得出人们的心潮澎湃如浪,壮志满腔难抒。   别的职工围着卡车欢欣鼓舞,拿了彩旗插满了一条路。徐长卿和仇封建拉着横幅下了楼,也没人注意他们。到了厂门口,两人一个爬树一个上楼,把横幅上的绳子拉直拴紧,老叶在下面指挥,这边高点那边矮点,这边放点那边收点,务必要让横幅挂在路的中间。   挂完了一条,老叶又让他们挂一条,这一条写的时候徐长卿没看见,这时边扯布边歪着头看,一只脚勾在楼房的栏干上,半个身子悬在了外边。   老叶喊:“当心点,别摔下来。”   徐长卿还在伸长了脖子看,问:“那你写啥了?”   老叶嘿嘿一笑,“你下来不就看见了?”   他们在这里挂着标语,卡车上的刘卫星一转头看见了,用鼓捶朝这边一指,说:“看那边!”   人群一齐看向厂门口。两条鲜红的横幅拉得直直的,上头是十个浓墨圆大的黑字。那字就是所有三线厂职工的心声。   “打倒四人帮,我们得解放”。   随着第二条横幅扯平,下面的人大声念出来:“东进上海!”   徐长卿在栏干上大叫,也喊一句“东进上海”!还有什么话比这一句更能确切地表达他们的迫切愿望呢?   人群喊起来:“东进上海!”有人喊着喊着,就开始哭了起来。   徐长卿和仇封建跳下楼和树,抬头往上一看,正是钱南圆体的“东进上海”四个字。   老叶哈哈狂笑,指点文字说:“看到没有?这才是真理!”   徐长卿和仇封建一边一个站他旁边,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叶,了不起!”   朱紫容挤过人群站到老叶身边,看一眼标语,又转头满脸崇拜看一眼老叶。老叶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和所有的职工一起看着“东进上海”的横幅。   这强烈的愿望在空中彰显着,挂得那么高,悬得那么明白,好像那愿望马上就可以实现了一样。“四人帮”都打倒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希望在每个人的心中甜蜜地酝酿着,就等着什么时候上面下命令。厂部办公室一天到晚都有人去问政策去去向,方主任说我们没听到任何消息,大家迫切的心情我们是能够理解的,但产品还是要生产出来,大家不要着急。这才刚刚打倒“四人帮”,还在深揭猛批的阶段,拨乱反正还需要时间,要相信中央相信党。大家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都先回车间去等着了。   过后不久,上海来了慰问团,大家的希望再次被点燃。   慰问团来的那天,欢迎的锣鼓再一次敲得震天价响,厂主干道两边站满了职工,用万分殷切的眼神看着慰问团来访。慰问团的代表们抬头一看那悬在头上的“东进上海”的横幅,眉头便不为人察觉地皱了一下。   迎到厂部办公楼,方主任请了进去,会议室的门被关上,人群也不散去,就那么站在办公楼下等他们开会的结果。   等了好久,会议室的门才打开,方主任的脸是万年不变的不动声色,对慰问团的人说:“远来辛苦,请到食堂吃点本地风味。”   那白白胖胖的代表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们还要赶到下一个厂去。”   方主任点头说:“也好也好,那我就不留你们了。山路多弯,车不好开,趁时间还早,早些上路吧。”说着就把慰问团送下楼来。   职工们见此情况,一腔热情被浇了个透心凉。围在楼前,没有人想让开一条道的意思。   慰问团的代表们看看走不脱,便站住了,立在办公楼的台阶上,看着底下两千张期盼的脸,挥挥手说:“同志们,你们辛苦了。”   老叶代表全体职工回答说:“风尘仆仆,水都没喝一口,你们辛苦了。”语气不卑不亢,很有风度,听得徐长卿大赞,伙同仇封建他们一起回答说:“首长辛苦。”   “见到你们真高兴。”慰问团代表说。   “没有我们高兴吧。”刘卫星阴测测地说:“我们是早也盼晚也盼,盼着深山出太阳,救穷人,脱苦难,自己的队伍来到眼前。”他用《智取威虎山》里李勇奇见到解放军的唱段来回答慰问团,倒是合适得很。他一说完,下面早有人在笑了。   “这位小同志很幽默嘛,”慰问团的胖代表笑呵呵说:“就是要有这样革命情操,带着这样的心情工作,才能进步。”   “我们能不能回上海?”刘卫星不领他的表扬,直接质问道。   慰问团代表笑嘻嘻地说:“这个问题,我们不好回答,上面还没有精神,也没有指示。况且,三线建设是很重要的,美帝苏修还在旁边虎视耽耽,我们不能麻痹大意,要时刻绷紧战争的弦。”   “可是军用产品已经在转为民用产品了,我们生产了那么的炮弹,都积压在仓库里卖不出去。每年欠债五百万元,这就不重要吗?试问三线建设还有什么继续存在的价值?”徐长卿久听□,说的话很有些分量。   慰问团打个哈哈:“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军品要储备,民品也要生产,两手一起抓,两手都要硬。以军养民,以民保军,四个现代化里也有国防现代化嘛,你们的任务很重,国家需要你们啊。党会记得你们为国家做出的牺牲和贡献,不会忘了你们。你们看,不是派我们来看望你们了吗?你们看,你们的日子不是一点点在好起来吗?有了楼房,有了宿舍,将来的日子还会更加美好。‘四人帮’被打倒了,我们更该满怀豪情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为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   “是啊,会更美好,托你们的福,我们才吃上苹果。”刘卫星讽刺道。随着慰问团来的,还有一车苹果,早早地分到职工手里。“可惜不够分,一人才一个。”   慰问团胖代表仍然不动气,“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嘛。你们只要知道市委领导是没有忘记你们是,是时刻惦记着你们的。”胖代表继续笑着说:“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们会代为转达的。”   师哥舒说:“我们要回上海,你能满足我们的要求吗?我就一个要求,苹果你自己留着吃好了。”   “谁说不要苹果?我们不单要苹果,”一个男职工说:“我们还要老婆。你们给我们装几卡车老婆来。”   胖代表仍旧笑眯眯,回答道:“好的好的,同志们,不用急,问题都会得到解决。你们要安心工作,别忘了你们是一千万上海同胞的骄傲。”   代表们说着,一边往下走,方主任在前引导,拨开堵着不让的人群,往来时坐的面包车走去,回头说:“等明天,我们派车接你们去黄山观光。”说完一个个坐上车,方主任替他们关上车门,面包车碾了两下路面,开走了。   前方围着车头的人无可奈何,只得让出一条道来。大家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子,一个个怒火不熄,却又无法可施,只能站在厂门口老叶写“东进上海”的横幅底下,送走了来自家乡的贵宾。   夜宴   东进上海的梦想破灭,厂子里的人都像走了真气,没精打彩起来。全国各地都沉浸在粉碎“四人帮”的欢乐气氛之中,只有他们,脸色晦气得像人家欠了他们二百斤大米,不,是四百斤大米。而高音喇叭里,一天到晚放的都是与此有关的内容。   不过几天,解放日报光明日报上便刊登了大文豪郭沫若写的《水调歌头》:“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梁”。   有一天,高音喇叭里听到了久违了的歌唱家王昆出来唱歌,唱的同样是“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帮”。男高音歌唱家李光曦也出来了,他唱的是《祝酒歌》:“胜利的九月永难忘,杯中洒满幸福泪。”   歌声热情豪迈,燃得斗志高昂,佐这杯庆功酒的,自然是螃蟹。这一个秋天,全国人民都在吃螃蟹,并且指名要三雄一雌。   老叶家也恢复了星期天招待弟子的家宴,他烧的不是螃蟹,而是狗肉。   前面说的练江牧场有一条狗,专咬本地人,而这里村口的农业合作社里有一条狗,是专咬上海人的。上海人和本地人矛盾结得那么深,本地人养的狗也被训练得见了上海人就叫,引得一厂的职工都讨厌那狗,但是又要从村口走出走进,避都避不开,有好几人被狗咬伤,送到瑞金医院去了。职工早吵着要消灭这只恶狗,但方主任说要睦邻,要友好,不要再生是非。青工没法,个个摩拳擦掌,想动手结束这条狗的狗命。   最终引发这个结果的还是因为女青工。女青工们有时不想在狗面前过,不下雨的时候,宁可走农田的田埂。男青工才没这么胆怯,进出手里拎根棍子,老远看见狗就挥舞起来。那狗怕棒,自然是真理,可是见了棍棒不敢上前咬人,没说不叫唤,那叫得是一个凶狠,并且它一咬,还引得村里别的狗也叫。这一来,厂里的工人更是恨它入骨,巴不得把它剥皮斫骨,炖作一锅热汤。   厂里人说了多次,说要炖狗肉,可是没人敢下手,实在是那狗太凶了。而狗的主人更是惹人嫌,凡是有厂里的女工经过,他都要色迷迷地看上半天,这也是女青工们宁愿走田埂也不愿从他店门口过的主要原因。   这天申以澄和几个女伴一同出厂,刚下过雨,田埂没在水里,只好打从那店门口走,又实在是怕狗,又实在是讨厌狗店主的眼光,只好对跟在后头的刘卫星说送她们一程。刘卫星巴不得的一声,掂了根棍子走在头里,经过那店时果然看见店主的贼眼在盯着几个女青工。刘卫星心里冷笑几声,不作响,把申以澄和女伴送到往县城的车站,看着她们上了班车,才回宿舍准备东西。   昨天吃剩的一块蹄膀骨头,在酒里浸了一夜了,里头还混有安眠药粉末。刘卫星把肉骨头用张报纸包了,叫上徐长卿仇封建他们两个不怕死的,打发师哥舒去老叶家里准备热水尖刀。三个人慢慢走到店前,徐长卿过去买包香烟,刘卫星把手里的加料精制的肉骨头扔在屋后,三人往村外去了。在外面闲逛了一圈,估计那狗已经吃了肉啃了骨头醉倒了,便又晃荡回去,仍然是徐长卿出面,买了四瓶黄山蜜酒,而刘卫星已经用一只空的瓶子一下子砸在醉狗的头上,把狗头砸得鲜血直流。仇封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麻袋把狗装了,两人拖回厂工去。徐长卿一手抓了两瓶老酒,哼着小曲也到了。   老叶用绳子把狗拴好了,吊在树上,口里衔着一把尖刀,正挽袖子。周围除了刘卫星他们三个,还有一些围观的人,连童队长也在一旁看热闹,一边和老叶闲话三七,说应该怎样杀狗取皮,这皮要怎么硝制,冬天可以做一床狗皮褥子。   老叶挽好了袖子,取过搭在树杈上的工作布围裙系了,取过旁边凳子上的一只碗,仰脖喝了一口含在嘴里,一直脖子,全喷在狗身上。然后入刀,劈缝,好似庖丁解牛一般的把整张狗皮剥了下来。看得旁边的人称赞不绝。   剥完皮,老叶用几根竹篾把狗皮撑开晾干,再剁骨切肉,加上八角茴香生姜大蒜,用一只大号的炖锅,就在楼下的空地上,把狗肉红烧了。老叶烧起菜来的架式很有派头,又对徐长卿说:“你师傅胆子小,不肯来看我杀狗,又不许我回家用她的锅子炖,我只好问食堂借了一口锅。嘿嘿,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到时候你看她吃不吃。她连獐子都敢烧,却不肯煮这只狗。”   “狗和獐子还是不一样吧?”徐长卿说,“尤其这条狗,天天见惯的,师傅怕是看了心里不舒服。”   “没错,女人都胆子小,这个不吃那个不吃的。”老叶同意,“你师傅娇气得很,连鱼都不肯杀。哪次吃鱼不是我杀好了她才去烧的。”   徐长卿笑说:“师傅尤其胆小,上次看见一条蛇也怕。”   老叶促狭地一笑,说:“好,下次我们抓蛇来炖蛇羹,马上要冬天了。冬令进补,春天打虎。”   自从慰问团走了之后,老叶再没有意气风发过了,一有空就拉着徐长卿打牌下棋,要不就琢磨着弄点什么好吃的。他这样万念俱灰的样子,徐长卿看了难过,因此说话也是顺着他的意思说,不想让他不痛快。   炉子上狗肉煮得喷香,童队长不肯走了,留下来陪着老叶东拉西扯,那意思是也想弄点狗肉吃吃,老酒杯杯。老叶和他一向客客气气,见他有这个意思,便开口留他吃饭,童队长当然一口就答应了,说:“老叶,来杀两盘?”   老叶应了,让徐长卿进去拿棋,说要在门口看着这锅肉,不然的话,不晓得要被哪个嘴馋的人偷吃去了。   徐长卿得令,上楼去老叶家拿棋盘棋子,一进屋,里面同样是香气扑鼻,朱紫容在灶上烧芋艿鸭子。这天恰好是中秋节,上海人的食俗,中秋这天要吃鸭子、芋艿、藕、毛豆节等。   朱紫容见徐长卿来了,把煤油炉的火调小,脸上带笑地迎上去,问:“又跟你师傅学坏了?”   徐长卿笑着回答说:“哪里学坏了?我跟师傅学的都是本事。师傅的本事太多,一时半会哪里学得完。”   朱紫容嗤的笑一声,“本事?打牌抽烟逮猫杀狗的本事!”把棋盘和棋子自己拿了,让徐长卿多拿两张凳子,两人一起下去。到了楼底下,把棋子棋盘往老叶怀里一递,佯怒着说:“我的徒弟,怎么就变成你的徒弟了?什么都跟你学,你就不会教点好的?又是烟又是酒,又是棋又是牌的,来的时候可什么都不会。”   徐长卿笑笑说,“师傅,我烟酒是不会,棋牌可是懂的。要说师傅本事多,也别把说得我像个阿木林。”旁边的人听了都笑起来,说老徐的本事也不小,这俩师徒那叫投缘。   老叶接过棋盘摆了,回答老婆的嗔怒说:“这你就不懂了,酒是美男子,烟是大丈夫,棋是诸葛亮,牌是活神仙。我徒弟跟我学的都是男子汉的本事,不比你教的差。”   “哟,是不是还琴棋书画的,那你就算是才子了?有你这么自封的吗?”朱紫容取笑老叶,“还诸葛亮呢?那明天下不下雨,你给掐指算一算?”   老叶哈哈一笑说:“肯定不下。你不过是嫌这狗皮晒着讨你的嫌了,巴不得下雨给淋坏,你好扔了它。我跟你说,再过三天都不下雨,你就等着冬天有一张狗皮褥子吧。”   朱紫容冲那张狗皮皱皱鼻子,说:“我才不要。”回身进楼去了。   老叶解嘲似的咕哝一句:“女人。”朝童队长说:“别理她,来,我们下棋。”   童队长在老叶对面坐下来,摆着将相车马,说:“叶兄是才子,嫂子是佳人。佳人配才子,天生一对。”   老叶嘿嘿笑一声,“下棋下棋。”拿了车就往前摆。   童队长应一手,又说:“嫂子真是,卖相灵得来,那就是天下掉下个林妹妹呀。”   老叶轻轻哼了一声,不搭他的话,只是下一着狠招。   徐长卿一直听着,不插话。他们新职工都不喜欢童队长,看他来了,自己在一边开了一桌打牌,这时听他越说越不着调,忽然说:“老童,你的越剧唱得不错嘛,来,唱一段我们听听。你会唱何文秀吗?就是走过三里桃花渡,行过六里杏花村那个?”   童队长这一听来劲了,说:“我就这段唱得好,”清了清嗓子,“听我的:路遇大姐得音讯,九里桑园访兰英。走过三里桃花渡,行过六里杏花村,七宝凉亭来穿过,九里桑园面前呈。”   徐长卿大喊一声好,示意刘卫星他们也跟着起蓬头。刘卫星本来就是不等人家使坏,他先要坏的人,有人挑头,他更是骨头轻得来没四两重,等他唱完《何文秀》,马上就问:“沪剧会勿啦?我顶欢喜‘燕燕作媒’,老童,来一只。”   童队长被两人奉承得忘乎所以,真的唱了一段《罗汉钱》。   师哥舒拍手赞道:“没想到老童还有两手。‘阿必大’会伐?阿拉娘会得唱这个,交关日脚没听到了,我老想听。老童,侬会伐?”   童队长唱发了性子,《鸡毛飞上天》也唱了一段。唱得邻居都来听,一迳地夸他。童队长很少为动粗打人的事受到关注,这下人家贯他戏唱得好而另眼相看,把他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等晚上月亮上来了,狗肉也炖好了,朱紫容把芋艿烧鸭子和盐水毛豆节端了出来,和大家在楼下吃酒吃肉,说起打倒“四人帮”的欢喜来,还是觉得回上海是会有希望的。这一个中秋节,过得是少有的开心。   酒足饭饱后,徐长卿仇封建帮忙把碗筷子收拾了,又吹了一阵牛,才醉醺醺的回自己宿舍。躺在床上,刘卫星忽然说:“叶师傅结婚有好几年了,怎么没说生个孩子?”   徐长卿干巴巴地说:“这种地方,谁想呆下去?不回去,生了孩子还不得在这山沟里一辈子?谁不想回去谁才生孩子。”   刘卫星还要再说下去,徐长卿爬起来拿了牙刷毛巾去洗脸,才打了岔不提。   流言   中秋节后,天气渐冷,山里比起上海又冷一些,几场秋雨一下,山里变得绚丽起来,枫杨树黄栌树红的红、黄的黄,真应了毛泽东的那句词: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徐长卿在东进上海彻底无望后,心反倒静了下来,星期天不再和仇封建刘卫星他们闲聊磨牙,看书练字听收音机,也不再去老叶家下棋打牌,而是揣上两个冷馒头,带上一包牡丹烟,爬山去了。   只要不下雨,每个星期天都去。秋高气爽的,闷在厂里有什么意思?老叶家的棋局少了,牌局多了,老叶师傅又重新变回了老叶子,常邀人来打牌胡混,赌点小钱。刘卫星和师哥舒常去,仇封建有了女朋友,星期天不和他们玩,改陪女朋友了。徐长卿总觉得下棋尚可,打牌玩玩也行,但沾上赌,就不容易控制得住自己。在这个地方,要想放任是很容易的,不容易的恰恰是洁身自好。   都是一个厂的,天天见面,又是师傅徒弟,叫到了,老说不去,实在是说不出口。何况老叶和朱紫容对他确实是好,当他一家人一样,一到星期天就叫去吃饭,知道他们年青人在山里无聊,又是介绍女朋友又是打毛衣,每次看到朱紫容带着期盼的眼神等着他说去,徐长卿就心里难过,说去吧,于心有愧,说不去吧,心里不安。唯一的办法就是躲出去。   徐长卿听专机组的女人们在朱紫容背后说她,说她有问题,生不出孩子,又说她风骚,招蜂引蝶的,招些徒弟去家里,看把那些小青年迷得,成天往她家跑。徐长卿听了心里直冒火,但也知道如果他出面维护朱紫容,只怕女人们的闲话更多。   中秋夜宴那天,童队长的无耻相,刘卫星的无心话,都被他不落痕迹地岔开了,但他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再多的主意,他也想不出。他总不能堵住全厂人的嘴,叫他们别乱说。   朱紫容前些日子提成了专机组组长,她手脚快,产品好,从来不出残次品,升成组成也是她应该得的,但这么年轻就是组长了,自然会招别的老职工的嫉恨。一个人总不能样样都占全了,你朱紫容人又年青,脸又漂亮,男人又能干,徒弟也听话,工作也出色,人缘还不错,星期天家里高朋满座的,全厂这么风光的女人,可没几个。人家当面不说,背后却说得很难听。   朱紫容招女人恨,可是招男人喜欢呀,女人们说。你们看我们家那个死鬼男人,哪一天不是一放下碗就去朱紫容家了?哪一天不是输得精光的弄得十一二点才回来?回来就上床挺尸,一句好话没有。骂他,他还说你看看你个母老虎样子,你和人家朱紫容比比。我是老了,腰也粗了,脸也不好看了,比不上那个小妖精腰细屁股扭。老娘娃娃生了两个,粗当然比她粗,她连蛋都不会下,脸好看有个屁用。   这些话一五一十都传进徐长卿的耳朵里,吵得他不得清静。他也转弯抹角地劝过朱紫容,说别让叶师傅招人打牌了,当心厂武保组的人来赌。   朱紫容难得收起一回笑容,叹口气说:“小徐,你叶哥这个人,是会听我的劝的吗?他这么能干的人,要是把他放在合适的地方,就是成龙成凤的人才,如今委屈他窝在这个山沟里,再不让他日子过得开心点,他不是更难过?”   徐长卿说:“可是这么赌下去,总有输的时候。叶哥虽然聪明绝顶,一百个人都比不上他,可是从来就没有长胜的将军,总有一天会出事的。”   朱紫容勉强笑一笑,说:“要不为什么我总拉你们来玩呢?有你们陪他玩,他就不赌牌了。从前你没来的时候,他就是成天的和人打牌。以前我的几个徒弟都是姑娘家,他都看不上眼,难得你来了合了他的脾气,他才改邪归正了这半年。冬天一来,老毛病又犯了。”   徐长卿觉得奇怪,为什么冬天来了就犯老病。   朱紫容说,你没注意到吗,这一阵晚上九点以后厂里不拉电了?   徐长卿哦一声,说:“哎呀,还真没注意。我们已经习惯了九点上床睡觉。”   朱紫容说:“冬天再拉闸,更让人没法过了。可是不拉电,他们又开始半夜半夜的不睡觉了。我倒宁愿厂里断电,省心。”   徐长卿再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她,只好磨他的钻头。自从徐长卿进了专机组,钟表小摆车上的一个专门为一个绿豆大的黄铜螺丝孔倒角的钻头就被他侍弄得乖乖的听话得不得了。从前一枚钻头只能用两三个钟头,钝了就要重新磨过,那小摆车就要停下来。徐长卿仔细研究了一下这钻头和螺丝的工艺流程,钻头打磨最适合最耐磨的角度,找到一个最佳钝角,磨出来的钻头,一枚可以用上一天,小摆车不用停工,产品又多又快又好,专机组比别的小组拔尖很多,朱紫容的组长当得可算名符其实。“四人帮”倒台后,工厂经过整顿,生产趋于正常,技术型工人紧俏起来,徐长卿工作上倒是做得如鱼得水的。   师傅家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去了,人家要说是朱紫容招蜂引蝶招得去的;不去,老叶就开堂口坐庄。徐长卿两下为难,索性去爬山。   百鸟墓那边山大林深,往里走走不到头。有一次他在那山里整整走了一天,天黑了才转出来,差点找不到路。有时也搭厂里出去买菜的车到县城,或是搭后方基地车队的车出去,冲司机招招手,送上一根牡丹烟,司机都肯停下来搭个人,一路上谈谈讲讲,也不寂寞。徐长卿搭顺风车搭出了经验,一辆换一辆的拦车搭车,半包烟就可以让他一直坐出去再坐回来。有一次最远到了祁门,特地买了祁门红茶回来孝敬老叶。   老叶拿了红茶高兴得很,直说徐长卿很有他当年的本事。一高兴,又摆了上围棋,下了两盘。朱紫容见他们两人下棋,心里比老叶得了红茶还要高兴十倍,在厨房忙一晚上,煮白切羊肉给他们吃。   老叶吃着羊肉,兴致很好,对徐长卿说:“等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们来吃涮羊肉。我上次偷了厂里的两片两米厘紫铜板,打了一口涮肉的锅子,还錾了花纹,是学的‘洪长兴’的式样做的。用锡焊了,偷偷带到理化车间去镀了锌。等再冷点,这里的农民烧了炭,我去买上十斤来,我们涮羊肉吃。‘洪长兴’的蘸料配方我都抄得有一份,芝麻酱这里没有,我托车队的老王给我带了一瓶来。我们的副食证上一年有二两芝麻酱,我叫我老娘给我存着的。”   那“洪长兴”是上海一家有名的清真馆子,以做羊肉和糖炒栗子出名,一到冬天,店门口排队买糖炒栗子的顾客要排出几百米远,涮羊肉更是香飘一条街。徐长卿听了直咽口水,说:“叶师傅,你真是太能干了,什么都会做。凭你的本事,弄个车间主任做做,都不在话下。”   老叶喝一口黄山蜜酒,摆摆手说:“什么车间主任,我才没兴趣。我当年,那是市围棋集训队的。吴清源的棋谱,我背了几十部在心里。可是文革一来,全都没得用,连在上海都不行,硬是被发配沧州了。”   徐长卿也替他惋惜,两人各自喝了几杯闷酒,朱紫容盛了饭上来,两人用羊肉萝卜汤泡了饭,吃得饱饱的,饭后又下了两盘棋,朱紫容再泡上祁门红茶来,吃饱喝足了才回宿舍。   宿舍里灯火通明,刘卫星和师哥舒也在打牌,两人为了一点小事吵了起来,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几乎要打起来,见徐长卿回来,又拉着他说理。徐长卿不想理他们的争吵,便装醉说喝多了,先洗洗睡了。   果然不拉闸不限电就不是什么好事,那灯到晚上十二点都长明不熄。一间宿舍是这个样,间间宿舍都这个样。没电要骂,有了灯就打牌赌博直闹通宵。徐长卿这些日子已经练得会在再吵再亮的环境下也能睡得着觉的本事,他睡时刘卫星和师哥舒还在打牌,等他睡了一觉醒来,那两人已经睡了,蚊帐也放下了,他爬起来上了趟厕所,随手把灯关了。   回到床上,正迷迷糊糊重新要入睡,就听见门上钥匙一响,有人回来了,听脚步声是仇封建的。徐长卿没理会。接着又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细细碎碎的,呼吸声也轻。徐长卿屏住呼吸,不去惊动那两人。   那两人摸黑睡到仇封建的床上,接着是脱衣服盖被子的声音,然后就是轻轻的嗯嗯声,男人的喘息声,床架子吱嘎一声,把那两人也惊了一跳,动作和声音停了停,听听宿舍里别的人都不出声,那两人又动了起来。   徐长卿心想来了来了,终于还是有一天的。   这样的事在每一间单身宿舍都发生着,一对情侣就在一间宿舍的室友的沉默中,做着自己的事情,也不管别人是不是听见可,也不管别人是不是难受。仇封建篮球健将出身,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女朋友早就找好,带出带进好多次,此前也发过烟请过客,意思已经做到了,就看什么时候发生。   不知道刘卫星和师哥舒是醒着还是睡了,徐长卿是一直醒着,听着那边床上发出的声音,他的腰下也绷得发硬,直硬了半夜,直到后半夜才又睡着了。梦里春梦不断,就像红楼梦里写的那样,在做那警幻所教之事。梦里那女人肌肤如脂,柳腰丰胸,温和笑容,淡淡愁眉,竟与他身边一人十分相似。早晨醒来后,徐长卿惭愧不已,到下一个星期天,又揣了两个冷馒头,往山里去了。   解禁   徐长卿往山里跑,也不光是看山看水,消磨无聊的星期天。他还上本地老乡家去买东西。什么笋干啦,花生啦,鸡蛋啦,山核桃啦,还有一只獐子腿。冬天到的时候,徐长卿已经收罗了好些年货,一样一样都收藏得好好的。鸡蛋放在方听子的饼干盒子里,里头垫满了锯末木屑,这样即使经过长途颠簸,也不会碎。笋干先用棉纸包了再用报纸包,这样既透气不会发霉,又不会生虫,报纸上的油墨是防虫的。獐子腿用描图纸裹扎起来,不会走油。山核桃拿个竹筐子装。   这些有的是用钱买的,有的是用粮票换的。不单是徐长卿在这么做,厂里的职工也都在捏着钱数着粮票问乡民买山货。而那些收藏食物的办法,都是朱紫容教给他的。还问老乡买了生猪油来熬了装在瓶里。徐长卿本不想太麻烦她,但经不住朱紫容的热情,还是让她帮忙。快到春节前,厂里放了假,职工们乘了车队的车回上海,很多人都是大包小包的带回去,也有人临时买点柑桔充数。   春节过完,徐长卿回来时带了一只煤油炉子,这样就可以自己煮点东西吃了。冬天的晚上,煮碗卷子面,再打一个蛋进去,撕点紫菜,美味得很。从上海回来,人们都带了更多的东西。卷子面,肉酱,八宝辣酱,白糖红糖,芝麻酱花生酱,鸡仔饼杏元饼干,市面上能够买到的东西,他们手里全部找得到。女职工甚至连卫生纸都带上一箱。还有毛线,没事的时候可以织件把毛衣。还有挑花线,空了可以钩被罩茶巾。   春节后赌局稍稍消停了一阵,各人都有各自的见闻要说。市里关于三线厂有什么精神,群众中有什么小道消息,“四人帮”被打倒后文艺又是怎样的活跃,多少老歌唱家都出来了,又有多少大毒草拿出来放在新华书店的架子上卖了。而最气人的,是那些留在上海死都不来的人也没怎么受到处分,一样过得很好。先前骗他们来的时候曾经威胁说,如果不服从安排,二十年不包分配的话果然是吓唬他们的。有人扛过去了,留了下来,也分配了,来的人都后悔莫迭,早知道是这个样子,就应该死硬到底。从来法不治众,大家都不动弹,上面也没有法子不是。   徐长卿去见了几个老同学,有人装病,后来进了街道工厂。有人不装病,后来也进了里弄生产组。大家见了面就嘲笑他,说谁让你要这么积极?徐长卿笑笑,说见识一下广阔天地,也是一种磨练。同学都笑他,别装革命了,谁不知道你呀,哪次革命活动有你的份?你不是专门出去下棋的吗?书包里什么书都没有,就有两袋棋子,和一张自己做的折叠棋盘。   说到书,留在上海的同学拿出几本书来,说是新华书店买的。居然是《百合花》和《青春之歌》,徐长卿急吼吼地像抢一样借了来。同学说,你是没看见那排队买书的场面,头一天不知怎么放出了风声,说新华书店要到一批毒草,结果半夜三点就有人去书店门口排队了,比过年前排队买鸡鸭鱼肉还要积极。人家买鸡买鱼,小菜场的摊头前丢个菜篮子扔半块砖头,就算是占了号头了,谁都认帐,不会乱了队伍。这排队买书啊,就没有扔砖头的,全是穿着军大衣站一夜。徐长卿拿了书就没怎么听得进同党的话,同学说,我都说了借你看,你急什么?拿回去慢慢看好了,走,我们出去逛逛。   又叫了一帮同学,走在街头,逛逛商店,买点零食吃了,商量去看电影。电影院门口也是人山人海,售票窗口前挤满了人,一丝缝也没有,不要想钻得进去。要看电影只有一个法子,问黄牛买高价票子。徐长卿好久没见过票贩子了,想果然是不一样了,人都大胆起来,连黄牛都有了。这个春节,仿佛有春潮在人心里涌动,兴致比气温要高上许多。   后来还是问黄牛买了高价票,电影放的是十七年解禁复映的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所谓“十七年”,就是解放后到文革前这十七年。那一个春节,电影院不停地放解禁的影片,到徐长卿回厂前,就看过歌剧电影《洪湖赤卫队》、讲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话剧电影《万水千山》、还有敌特影片《秘密图纸》。   上海是那么的生机勃勃,随时都在迎接着变革,人们的思想也发生了根本的转变。电唱机里放的全是靡靡之音,那些在文革中幸存下来的旧唱片又放在了唱盘上,随着唱针的转动,唱出柔靡的歌声,挠得人心发痒。而安徽而山里厂子的气氛,还是和过去一样,死水一潭。没有比较就没有失落,如果一直困在山里,哪里会知道外面已经变成一个不安的世界了。   鉴于这样的情况,厂部决定不先开工,而是先开抓思想工作的大会,把工人的精神面貌拉回到本职工作上才是最重要的。只是这会一开几天,全厂职工更加无聊,白天学习中央精神,晚上学习五十四号文件。这五十四号文件是大家给扑克牌取的雅号,从上海回来没两天,各家的小牌局就又已经拉开了战况。   徐长卿除了回厂的第一天带了糟青鱼干糯米粉去看望老叶和朱紫容,平时和晚上就不大去了。下了班就在宿舍看书,他这次来,把能搜到的书都背了来,准备好好读几本书。从前看书要偷着看,怕被人看见,不是没收上缴就是挨批评,现在没人管了,大可以看个痛快。除了文艺小说,还有一本《简明英汉词典》。   而宿舍里其他人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做什么都一块了。仇封建和女朋友就跟连体人一样,做什么都连着,两人总在宿舍煮东西吃。两个人那肉麻劲看得刘卫星拉下脸来骂,又说你们干什么不申请结婚?别在我们眼前卿卿我我的,当我们瞎子啊。   仇封建耸耸肩,说结婚干什么?结了婚就要在这山里呆一辈子,像师傅他们那样,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刘卫星说,老子看不得你们摸摸搞搞的,要搞到别的地方去搞。仇封建说你不是追申以澄吗?怎么碰到硬骨头了?刚来的时候就说申以澄是你的,你的就你的,老子不跟你抢,就看你拿不拿得下来。怎么,快一年了,手都没摸过吧?   刘卫星气得冲上去和仇封建打,仇封建一把就格开了,说你想和我动手,再练几年。刘卫星打不过他,只好嘴里骂个不停,说册那,你们再在老子面前搞不拎清,老子要报告武保组,来捉你们的奸。仇封建跳过去掐住他脖子说,你小子敢去报告,老子掏出你的牛黄狗宝,你信不信?刘卫星忍了口气,不出声,下次仇封建的女朋友再来,他就开了灯拿了徐长卿枕边的一本书来看,一点没有要睡觉的意思。   仇封建对他怒目而视,又有拔拳头的意思。仇封建的女朋友倒是很大方,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小刘,说这么晚还没睡呀?看书呢?真用功。说完转身就进了仇封建的蚊帐里。仇封建的蚊帐从来了就没有洗过,上面的灰尘和油垢腻在了一起,曾经白色的蚊帐早就成了黑不黑黄不黄,不知道算是个什么色,即使亮着灯,从外面也看不清里面是个什么情景。仇封建的女朋友在里面悉悉索索了一阵子,然后伸出头来,对仇封建嗲溜溜的叫一声“小仇”,仇封建就像魂被勾走了一样,四肢又像牵线木偶一样的被牵进了帐子里。   刘卫星气得眼睛冒火,张嘴就想骂人。徐长卿从床上爬起来,趿上鞋,拉了刘卫星就走,临出门还顺手关了灯。   听刘卫星嘴里叽里咕噜不停,徐长卿劝道:“算了,都是兄弟,一屋子住着,何必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他们做惯了的,脸皮一厚就过去了,我们在旁边听着,算什么呢?不过是让自己不自在。还不如出来透透气。这么晚了,老帅去了哪里?”   刘卫星说:“在老童那里打牌。”   徐长卿微微一惊,说:“老童那里打得大,手又狠,老帅不是他的对手,我怕他要吃亏,走,过去看看。”两个人往童队长的宿舍走去。   还没到童队长的宿舍门口,就听见里面吵得山响,又听见师哥舒尖利的嗓子在叫,徐长卿和刘卫星挤进屋子里,看见师哥舒一张白脸白得像张纸一样,白里泛青,两只眼睛兔子一样的红,正拔尖了嗓子叫道:“姓童的,老子和你拼了。”   徐长卿一听就急了,师哥舒单薄的身板哪里是童队长的对手,两人真要动起手来,小白脸只有吃亏的命。他上前拦住师哥舒,说:“早叫你不要来的,你偏不听。走走走,输光了就输光了,输光了也就不来了。”   师哥舒看他们来了,就有了撑腰的人,哭着说:“姓童的不是人,把我的棉大衣赢去了。”   这么冷的天,这山里还在零度左右,没有了棉大衣,势必要冻出毛病来,师哥舒向来就不强壮,光是这一路走回去,只怕就要感冒。   但输出去的东西,也不敢要回来。何况童队长这个人六亲不认,跟他讲理,那是自找没趣。徐长卿对刘卫星使个眼色,两个一个边架了师哥舒一边胳膊,硬是把他从牌桌上拖走了。   一副麻将牌   师哥舒那夜回来就病了,先还只是感冒,去医务室拿了两片扑热息痛吃了,不管用,后来就发起烧来,又去打青霉素,一针青霉素打下去,师哥舒就抽搐上了。徐长卿忙把报告了厂部,方主任一看就觉得不好,忙让厂里车队的司机开了一辆大卡车送师哥舒去后方基地的瑞金医院分院。送到那里,师哥舒已经烧成了肺炎,小白脸烧得通红,嘴里直叫姆妈。大冷的天,师哥舒身上连件御寒的棉大衣都没有,从厂子到医院,好歹也有几十分钟的车程,徐长卿怕他路上再着了凉,特地跑回宿舍拿了他的棉被把他裹起来。   到了医院,院方检查了初步治疗后收下住进了病房,让徐长卿准备脸盆脚盆热水瓶洗脸毛巾擦脚布换洗衣裳牙膏肥皂,还有吃饭的饭盒喝水的茶缸,徐长卿无法,只好再回厂里,把师哥舒的洗漱用品拿个网线袋装了,问刘卫星要不要去老帅。刘卫星说不去,没空。看徐长卿脸色不快,又说:“老子要找姓童的报仇。自从我们进厂,他给我们使了多少坏?老帅这个小赤佬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就敢去姓童的场子去赌,太不知深浅了。他想玩两手,可以去叶哥那里嘛。叶哥向来给人留一步的,看看输得差不多了,就劝人回去了,下个月发了工资再来。偏偏老帅鬼迷了心窍,要去姓童的那里,硬是要往枪口上撞。”   徐长卿听他的意思,竟是要替师哥舒把钱和棉大衣赢回来的意思,便道:“你想做什么?也想去姓童的那里?你以为你就赢得了他?”   刘卫星呸一声道:“我没那么蠢,妄想赢得了姓童的。我也没那么傻,我钱又不多,输光了拿什么吃饭?”   “那你还说报什么仇?”徐长卿问。   “山人自有妙计,”刘卫星不告诉他,“你去探你的病,我一定会想办法把老帅的棉大衣弄回来的。那件棉大衣是全新的,老帅回去他妈妈新给他做的。册那,姓童的老奸鬼,看见人家有衣服就眼红了,一定是想弄来穿穿,才引老帅去他那里的。平时这小白脸看见姓童的就躲,怎么会胆子大起来,跑到他的堂口去了?”   徐长卿看看时间不早,再不出发车子要没了,便不再和刘卫星多说,拎了网线袋走了,临走说你小心点,别和姓童的来硬的。刘卫星说你走你的吧。   徐长卿在师哥舒的病房陪了两天,再也没有调休假可用,只好把师哥舒一个人留在医院,自己先回去了。   回去朱紫容也早听说了,对徐长卿说你休息一下,我去陪他两天。这孩子生病了没有父母在身边,就更可怜了。隔天请了两天假,带了几个苹果和饼干还有麦乳精去看望师哥舒。这苹果还是从上海回来时带的,一直不舍得吃不舍得吃,这才留下了几个。   朱紫容不在,老叶没人管,叫了人来搓麻将。被请的人一听是搓麻将,个个眼发光。他们有些人,从来没见识过麻将是长什么样子的。一般开赌,也就是几副扑克牌撑场面,麻将是个高级东西,市面上不知多久没有卖的了,有些人家即使原来有的,也在破四旧和历次抄家中不知去向了。   而老叶就有一副麻将牌。说起老叶这副麻将,可算得上是来之不易。一百四十多张牌,是他亲手做出来的。   那时徐长卿他们还没有来,厂子里来了一批活,做耐腐蚀容器,材料是玻璃钢,有一道工序需要经过老叶的线切割机床。老叶一眼便看中这个直径36厘米的圆管子,下料的时候算得十分精确,整批活做完交上去,留下了七八截一寸来宽的原料。老叶当下用线切割机床切了,下成一寸宽一寸半长的麻将牌坯子。坯子准备好了,接下来就是打磨倒角,这些工序有工厂里的各种机床做后盾,全不在话下,三下两下倒好了角,磨好的边。那圆筒的弧形正好做了一张麻将的背面,里面的弧形磨平了,就是标准的麻将牌。   牌有了,剩下的就是刻字了。玻璃钢是十分坚硬的材料,等闲的刻刀一刀下去,只有浅浅的一道白印。筒子条子万子风头子四种花色中,筒子最好处理,直接用冲床压一下就解决问题,上好卡尺,要冲多少深就出来多少深的圆印,一筒和九筒用不同粗细的刀具,三十六张筒子两天就做好了。条子用铣床,挑最小一号铣刀,拉出细道来,二条到九条,也是用不了几天就完工了。只有万子和风头子的那些字,没有办法可想,是老叶一刀一刀刻出来的,他的钱南园的书法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东、南、西、北、中、发”除了“白”,一个个字都飘逸潇洒。这一幅麻将牌,花了老叶一个冬天的工夫,当他在家里的灯下一个字一个字、一笔一笔刻的时候,心里的高兴是比赢的多少钱还要让他满足。最出色的是条子中的一条,通常会刻成一只凤凰,老叶匠心独具,是参照百鸟墓里那些美丽的绶带鸟的样子刻的。当最后一只幺鸡飞扬的尾羽刻完,上好色,老叶像完成一桩大事一样,请了朋友来搓麻将,见识一下他的惊才绝艺。   这幅麻将牌在厂里职工中很出了一阵风头。这样的能工巧匠,放眼全厂,确实找不出第二个。虽然全厂的能干职工都在利用厂里做工剩下的边角余料做私活,但能够做出一副麻将牌的,确属凤毛麟角。   别的职工,在有无缝不锈钢管时就做烟嘴;有扁钢时就为女职工做钩针;有装炮弹的塑料筒时就剪开来在酒精灯上烤软了做塑料花;有细棉纱做擦机床的纱头时就节省了用,多的拿回家扎拖把的;有纱线手套也留着拆了让女职工织线衣;有高速钢就做菜刀……最高级的模具钳工是用粗纺的本白色丝绸来擦精密零件的,用了多少要交回多少,这算这样他们也能省下几尺绸布来,买染料染了,做成女孩子的裙子,或是窗帘。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工厂好做活。厂里派工时总有些料头用不上,聪明人都会巧加利用。有一次做钟表零件,还给老叶套出来一只涮肉锅子。   自从徐长卿他们新职工进厂,老叶的麻将也收了起来。他和徐长卿下围棋,似乎更能找到一丝当年的感觉。如今回上海没有可能,而上海的变化在他们回过一次之后又是那么明显得诱惑着他们,老叶的精神一颓废,棋不下了,牌也觉得不够劲道,便想起这个很久没有出现麻将牌来了。此前他小赌两把,用的是和大家一样的扑克牌,这时把这幅麻将一拿出来,在一片扑克开花中,显得那么卓而不群,惊艳四座。   搓麻将是比打扑克更有身份的一种表现。扑克可以什么人都上来摸两把,输了就走。麻将必得四个人要么档次在一个档上,要么是好朋友,不相干的人是坐不到一张麻将桌上去的。   这天老叶叫了和他一起进厂的三名老职工来他家搓的麻将,这一搓就直到早上才收了场。三个人踏着夜里的积雪哈着白汽搓着隔夜的面孔,虽然输了钱,还是一脸的兴奋,跟麻将牌变化多端的组合比起来来,扑克牌那真是“脉都不搭”,是小儿科了。   老叶家不打扑克改搓麻将了。这个消息没两天就传遍了全厂。全厂也就老叶家有麻将,别人上去搓上两把过过瘾头,还要求着老叶说好话递好烟才行。   老叶的风头一时无两,朱紫容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厂里别的女职工在她面前风言风语说她在家里招了她们男人整夜整夜不回家,要了人还要钱,蜘蛛精一样。那话怎么难听怎么说,也不用避着她,当着面也这么冷言冷语地,刀子一样地扎向朱紫容。朱紫容只好装没听到,回家下死力地劝老叶不要再招人来家了,外面的闲话你是听不到吗?这个厂一塌括子才二千人,谁都认识谁,你这样大赢特赢人家的钱,人家是输给你了,不好找你要回,但心里是恨你的。虽然为了翻回本,还不得不扯起笑脸来求你。   老叶对朱紫容一向是笑脸笑语的,这时也不例外。他笑着敷衍朱紫容的哀求,却丝毫不为她的话所动,依然故我,挑着来打麻将的对手。   诚然也如刘卫星所说,他和人赌,总是留有余地,看看对方输得差不多了,就不再答应那人的要求,换一个人上场。反正厂里那么多人,二千名职工,除去五六百个女职工,再刨去那怕一半会得捂紧口袋的,还有几百个人排队想上场呢。这个冬天过完也要不了这么多的候补。   朱紫容怎么劝也劝不住老叶,一气之下,去女工宿舍姐妹楼住去了。朱紫容不在家,老叶越发没了顾忌。   这种状况持续了不多久,童队长开口要求参加老叶家的麻将赌局了。   老叶先是说:“要来的人太多,排都排不过来,我看老童你怕是要排在后面了。”童队长不干,老叶又说:“你非要插在前头,那人家先来的不肯让,我也没办法。”   老童看他推来推去不肯爽快答应,恼将起来,翻毛腔说:“你要再不爽爽气气答应,我就带武保组来抓赌了。你别以为我队长不做的,就指挥不了武保组。他们都是我的徒子徒孙,我不开腔,他们才不动手。我要一开腔,他们马上出动。厂里谁不知道你老叶家是第一大赌窝?抓起来问都不用问,审都不用审,一点都冤枉不了你。”   老叶也怒了,拍桌而起,横胆地说:“你来抓呀?全厂两千职工,你选得出几个干净的没沾过牌的?册那,老子在这山沟里没有出头的日子,打打牌搓搓麻都不行?你看上海的大马路二马路,小赤佬小阿飞都比我们过得好,红房子里咖啡吃吃,外滩边上吹吹江风,华侨商店买买外国货,不要太嗲哦。还有黑灯舞会音乐会,溜冰场都开出来了,朱逢勃都出来唱外国歌曲了,阿拉只好蹲了此地打打牌,侬还想哪能?”   老童听了倒哈哈一笑,说:“老叶,牢骚这么大,伤身体的。来来来,兄弟陪你搓两把,这十三张牌捏在手里,就什么事情都忘记了。你叶兄是厂里第一号聪明人,跟他们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人混得出腔调来?怎么样,晚上我们来八圈?”老童脸上一派热切,恨不得替他把“好”说出来。   老叶骂了两句,气也出了,怒也消了,人家又这么好言相求的,实在抹不过面子,只好答应了。   好大雪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像下面粉的一样的,整个山和厂里都掉进了面粉堆里,雪下在地上堆了起来,厚厚的压得树枝一夜喀嚓喀嚓断了好几根。徐长卿夜里被树枝折断的声音吵醒,掩不住好奇心,拉开窗帘往外看,吓了一跳,银白的月光下,外头的雪发出银蓝色的光。   徐长卿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子的雪。上海冬天有时也下雪,下的多半是雨加雪,雪一落到地上,没等积起来,已经化成水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一脚踩进雪里,没过了脚脖子。徐长卿弯腰攥一把雪在手里,雪干干的,捏不成团。他是起得早的了,路上没有脚印,宿舍楼门口的主干道只有几只小动物走过后留下的梅花足迹。   一条白雪铺就的路从面前延展开去,往日看惯的宿舍厂房全都精致美丽而陌生,仿佛不是在一个熟悉的地方,而是进入了梦境,或是画中。树干上雪积了有几寸,树叶掉光后只留下黑劲的枝干,衬上这雪,便如水墨山水画一般的,有墨画就的风骨与大片的留白。   徐长卿看了这从未见过的雪境,一下子来了兴致,抓了一大团雪往自家住的房间的玻璃窗上砸去,一连砸了三团雪,才把刘卫星从被窝里砸了出来,推开窗探出个头来,问:“谁?”看是徐长卿,打个呵欠又问:“干啥?”   徐长卿再捏一把雪扔上去,叫道:“下来玩雪。”指指身后面这一大片没被人踩过雪,说:“看,像面粉一样的雪。”   刘卫星看了看,也觉得有趣,回答说:“好,等我。你先去打两个热馒头,我穿好衣服就下来。”   徐长卿挥挥手,往食堂去。他本来就是下来打早饭的。到食堂去买了四个热馒头,还有一碗热豆浆,热热的喝了下去,又跟食堂的师傅聊几句,都说好大的雪,从来没见过。喝了豆浆,把馒头捏在手里,一边吃一边往回走。   才走到姐妹楼,就看见朱紫容穿一件对襟藏青的男式棉袄,脖子上围了一条大红的围巾出来了。她脖子上那条大大长长的红围巾,让她连头带发再加耳朵全都包了进去,只露出一张雪白的脸。她那件藏青的男式对襟棉袄罩衫虽然朴素,却因裁剪上掐了腰,穿在她身上,竟是有一种安静含蓄的美丽。就像《烈火中永生》里的江姐,只是一件寻常不过的阴丹士林的蓝布旗袍,只因一条枫红色的围巾,整个人便如一面旗帜一样的标青醒目。   徐长卿自从那夜在梦中见过她之后,再和她在车间以外的地方碰面,心里就觉得不自在。在车间那是没方法,上班八小时,那是真正的低头不见抬头见,避都避不了。朱紫容在车床前劳动布的工作服一穿,蓝布工作帽一戴,几乎泯灭了性别,徐长卿面对中性化的朱紫容还算应付得过去,而此时面对面走来,她就像是从山水画里老树后来转身出现的仕女,让他禁不住口干舌燥,咬下去的一口馒头卡在喉咙口,怎么咽也咽不下去,直呛得他面孔发红。   朱紫容手里拿了个饭盅,显然也是去食堂买早饭的,见了徐长卿先笑着打招呼,“小徐,起得这么早?早饭都买好了?”   徐长卿死咽了一口唾沫,才把那口馒头吞下来,用手背擦擦嘴角说:“师傅,你也早。去买早饭啊?”纯粹是没话找话。   朱紫容笑一笑,“在宿舍没有炉灶,做不了饭,只好去吃食堂了。”说着眼睛望着她和老叶的家,脸上愁容浮现。   徐长卿也看一眼她家的窗户,那窗户里这会儿还拉着窗帘,不知是牌局还没散呢,还是已经散了,人睡下了。徐长卿回过头,对朱紫容说道:“师傅,你还是回去吧,叶哥一个人在家,怪可怜的。你在家还可以劝劝他,你出来住,他更是变本加利了。叶哥这个人,心高气傲的,谁都不放在眼里,也就听师傅你一个人的话。你再不管他,他还不知要怎么样。”   朱紫容望着窗户痴痴出神,说:“心高气傲。小徐,你这话说得再对没有了。你叶哥真的是像红楼梦里的丫头晴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回过神来,又笑一笑,“我去买粥,一会儿你替我送一碗上去。”   徐长卿看她走了,才往兄弟楼去。心想师傅这么关心叶哥,叶哥还这么胡混,实在是太对不起师傅了。才到楼下,就见刘卫星已经站在那里,看他样子,像是站了有一会儿了。见了徐长卿,拿了他手里的馒头往嘴里递,问:“跟你师傅说什么了?”   徐长卿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回答说:“没什么,师傅说去买粥,让我给叶哥送一碗上去。我说你干什么不自己去,师傅说叶哥他一天不戒赌,她一天不回去。我只好答应了。人家两口子吵架,我当徒弟的,也不好劝。他们老是这么吵,师傅不回去,我星期天也没地方吃饭去。”他知道刘卫星这个人在别的事情上马虎,男女关系上却眼睛尖得很,给他发现点什么,他会捻住了不放,一直在耳朵边说,假的也会被他说成真的,真的也会被他说得坏事。   果然刘卫星听他说得轻松平常,才不起疑,反跟他说:“叶哥才不会这么快收场呢。他不把姓童的榨干了榨出了油,怎么会舍得不赌?”   徐长卿一凛,马上问道:“是不是你去求叶哥这么干的?”   “哼,我说了要给小白脸报仇,把棉大衣赢回来,说到就会做到。”刘卫星说:“我斗不过姓童的,自然有斗得过他的。老帅怎么说也是我们的朋友,不为朋友出口气,两肋插刀,我们白做了一年的室友了。”   “哈哈,”徐长卿冷笑两声,“为朋友两肋插刀,是插在自己的肋骨上,不是往别人身上插。你说动叶哥拿出麻将来摆赌局,这就算为老帅报仇了?”   刘卫星听他语气里甚是不满,也冷笑两声说:“我只是把老帅的事情讲给叶师傅听,我又不知道叶师傅有麻将。再说了,就算像你说的,是我想让叶师傅为老帅出气,那叶师傅可以不理呀,可以不干呀。我只是说姓童的做事缺德,是叶师傅自己说包在他身上。还有,”刘卫星收起满不在乎的腔调,一本正经地说:“叶师傅开赌,可不是因为我或是老帅。他一直有牌局在开着,我还听说我们进厂以前,他也有麻将牌局的。你可别把这些都算在我头上,照你的说法,万一叶师傅输个七块八块的,还要我给赌债啦?”   徐长卿冷冷地看他一眼,“你不说得义薄云天的,要为老帅报仇,要赢回棉大衣。怎么我才问一句,你就推脱得一干二净了?原来你的报仇法就是这样的?你的义气怎么不见了?早是这样,别拍胸脯啊。成与不成,好与不好,都是叶哥做的,跟你一点没关系。等老帅出了院,你可别把人家的辛苦,算在你的功劳薄上。跟老帅面前邀功,说怎么为他打抱不平了,你是如何如何的够哥们义气。”   刘卫星恼羞成怒,骂道:“册那,我怎么不是为老帅出头了?我怎么又不讲义气了?孙悟空打不过牛魔王,也要到太上老君那里搬救兵的。姜子牙斗不过申公豹,不也有黄飞虎来帮忙?那些个封神榜上的名字,莫非都要算在姜子牙的帐上?”   徐长卿倒被他说得笑了,也骂道:“就你也算姜子牙?”   刘卫星看他不再计较,也笑了,说:“打个比方嘛。”两三下把已经冷了的馒头吃了,抄起兄弟楼门口一把竹枝扫帚说:“来,看我的青龙偃月刀。”   徐长卿也抄起一把竹扫帚来,和他枪对枪刀对刀的对打起来,直打到朱紫容端着滚烫的热粥饭缸来才住了手,叫一声“师傅”,接过来饭缸来蹭蹭蹭往朱紫容住的三楼上跑去,敲开门,里面牌局已散,桌上一堆的零散钱,连老童在内的另外三个人都在打着呵欠揉着脸,嘟囔说又输了多少。   徐长卿把饭缸交给老叶,低声说:“师傅打的,叫我送上来的。”老叶笑一笑,说替我谢谢她。徐长卿说知道了,又说:“外面下了好大的雪,你们也累了,下来扫雪吧。”   老叶一听,又兴奋了,说好啊,回头叫了那三人,说:“我们滚雪球去。在屋子里坐了一夜,脚也麻了,人也木了,正好受一下暴风雪的洗礼。”   那三人说没兴趣,起身下楼去了。老叶锁了门,跟在徐长卿身上,小声问:“你师傅说什么了没有?”   徐长卿笑说:“师傅说你是晴雯。”老叶还关心朱紫容的感受,徐长卿很高兴。   老叶一愣,“我像晴雯?怡红院里那个丫头?”   徐长卿点点头,“师傅说你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就跟晴雯一样。”   老叶站在楼门口,望着外头的大雪发呆,又说:“只有她知道我。”大喊一声,说:“老徐,我们来比一下谁滚的雪球大。“   徐长卿说好啊,两人先团了一大抱的雪,拍紧实了,然后在地上滚动,从宿舍楼一路往厂门口滚去。雪球越滚越大,也越来越重,几乎快齐腰高了。经过兄弟楼时,徐长卿招招手叫刘卫星一起来。刘卫星扔下扫帚,加入他们。   三个人的雪球滚到姐妹楼前时,已经快到胸口了。朱紫容还站那里,没有离开。看着他们两师徒像群孩子一样的疯闹,绷着的脸再也绷不住了,扑嗤一声笑了起来。老叶朝她歪歪头,说:“你也来。”   朱紫容摇摇头,“不来。你粥吃了没有?”   老叶说:“回去就吃。等我们把雪球推到河边去。你来看呀。”   朱紫容笑说:“我才不和你们一样大。”话是这么说,脚已经走过来了。   徐长卿和刘卫星推着雪球往前走,那雪球已经齐眉了。越到后来越难推,雪球崖崖煞煞,凹凹凸凸,起伏不平,每滚一周又带着更多的雪,为了平衡,还得不停地旋转方向,让雪球的每一个面都沾到足够多的雪,才能推得平稳。等他们推着三个巨大的雪球往前走,经过厂区时,已经把好多的职工都惊动了,都来看他们这三个怪模怪的雪球,又跟在后头指指点点,评点这个圆那个大的。   直滚到大沙河边,平时看露天电影的空地边,三个人停了脚步,互相看一看,比比谁的更大,又哈哈大笑一番。老叶喊一声:“预备,起!”三个人一起把雪球推下河去。只见三个大雪球沉沉地砸进河里,被河水一冲,马上就散成了几大块,转眼就顺着大沙河激湍的河水荡没了。   老叶拍拍手上的雪,侧头看着朱紫容说:“好大雪。”   朱紫容看看这四面的山都被雪盖得成了一个冰雪世界,人站在河边谷底,就像是在雪洞中,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估计晚上还有一场大雪。从天到地,除了灰就是白,只有他们这几个人是黑色的点子。也说道:“好大雪。”   徐长卿听着他们两人说话,也看着这大雪蔽天,心里忽然一阵凄凉之意塞满胸膛。   真是好大的雪,四周的山成了雪山。一片雪的白色中,徐长卿眼里,只有朱紫容的枫红色围巾。就像她的名字,朱紫容。朱红姹紫一样的容颜。   国士无双   这一阵老叶的手风很顺,麻将牌像是有魂灵头,附在了他的身上,怎么出牌都有理。跟他一起打牌的除了老童,另外两个搭子几乎天天换,天天输,就没有人可以跟他们两个打上三天的。讲起输赢来,麻将的一副牌推下来,即使是有“辣子”封顶,也比扑克牌要多很多。来玩的人虽然觉得麻将比扑克有趣,但几把牌就输了一个月的烟钱,回去老婆又不补发,日子难过,只有自己晓得了。   能够和老叶打对台的,也就是老童了。老童非但牌打得好,记得住牌,更有一手绝招:摸牌。他打起牌来从来不看牌,十三张牌起手,就往下一覆,再不起牌。进牌时拇指在反扣着的牌面上一摸,就知道是什么,该打该留,一丝都不含糊。他摸牌出牌是最快的,到了人家那里就要慢三拍。他脾气又急,上家下家一把牌理来理去理不清的时候,就要十分不耐烦地出言催促,催得人家发慌,又出错牌,又要骂他。一张牌桌热闹得很。有时赢了牌心情好,在等别人出牌或是洗牌码牌的时候,就说些旧上海的逸闻趣事,说得精彩就像讲评书的,把旁人听得忘了出牌,他又要骂骂咧咧。因他这样的做派,好多人都不喜欢和他打,私底下求老叶换了了,不带他一起玩。   但这个时候已经晚了。这副全厂唯一的一副麻将牌如今不在老叶家里,而在老童的宿舍里。老叶就算想出口索回,老童如果硬是扣着不给,老叶也没有办法。何况他还没有收手不玩的念头。   老叶自那天滚完雪球后,就拉着朱紫容的手,把她请回了家。回家后也不知说了多少好话,说得朱紫容留下来,不再去姐妹楼做客了。有朱紫容在家,老叶不好再把牌友往家领,又是打通宵又是吵闹的,惹得朱紫容不高兴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会影响她休息。老叶体贴朱紫容,把战场搬到了老童那里,他一个人住一间宿舍,再怎么吵都没有问题。   老童一个人住一间宿舍,一来是仗着他曾经是武保队队长的职务之便,二来是没人愿意和他住。身后老是有双鹰一样的眼睛在盯着,任谁也不会舒服,原来同室的人结婚的搬到住宅楼去了,单身的搬到和谈得来的人宿舍住去了,本来住八个人的宿舍,几年下来,留下老童一个人了。老童也乐得自在,把那些碍事的双层床叫人来搬走,单留下两张,床背朝着门,两床并排放着,挡着了房门口,外人即使从开着大门口朝里看,也看不见他在里头做什么。   两张床横着并排放了,只留下窄窄的一条过道,往里头便是一个正正方方的房间,迎面靠窗的边放了一张两个抽屉的写字桌,桌子上放了饭盒茶缸筷子嗽口杯什么的。两张床上层放东西,一张下层睡觉,一张用三角钢焊了个书架,里头居然有书有报纸。还有大大小小好些毛主席塑像和像章。像章别在一块红绸子上,估计是用一面彩旗做的。那些书则是他以前当队长时从别人哪里收缴来的。做过道的一边墙空着,对面那边墙下放着一只工具柜,上头还有白漆写的三车间的字样。柜子上放了两只热水瓶,一只玻璃糖缸。余者就是在屋子中央的空地上放了一只煤炉,用厂里的白铁敲了烟囱,接在煤炉上,烟囱伸出玻璃窗外,冬天就靠它取暖了。在没有赌局的时候,这间宿舍就只有这点东西,如今又添了方桌和凳子。   如此一来,这个原本看上去很冷清很寒酸的单身宿舍,在他一番捣饬下,倒还很整洁很别致,更兼整天烧着煤炉,一进来暖烘烘的,可以脱掉大衣。比起老叶家的床上沙发上五斗橱上茶几上饭桌上到处都是朱紫容钩的彩色花巾,还有别的单身宿舍里那拥挤和混乱来,他这里倒另有一番清静。又没人管,又没人嫌吵,爱玩到几点就几点,因此老童的赌局很受人欢迎。   老叶自从朱紫容回家后,也有所收敛,不再玩通宵,而是十二点过搓完八圈就回家,一把都不多加。老童取笑他是个妻管严,老叶则说:“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工作时候累了万一打起瞌睡来倒在机床上怎么办?我可不比你,你熬了夜第二天可以趴在桌子上睡觉,不想出去找别人的麻烦就可以整天睡,白天睡觉晚上做贼,谁有你精神好?”   老童笑骂道:“册那,照你说的,我就是吃闲饭的,可有可无,事情都是我自己皮肉发痒去寻得来的?”   老叶和另外两人哈哈大笑,老叶说:“你劳苦功高,我们厂的安全都靠你童队长辛苦维持得来的。厂里没了谁都行,就是不能少了你老童。”摸起一张九筒,说声“胡了”,把牌一推,手里那张九筒往牌里一放,原来是清一色加门前清再加一条龙再加一筒和九筒的关门,他这副牌竟然是一把极少能做出的“国士无双”。   另外三家看了都大骂老叶,说这都居然给他做出来了。老童坐他上家,看了他的牌说:“我看他出了两张牌,就知道他要做清一色,扣着牌扣着牌,一张都不漏给他,他倒好,自摸清一色加门前清,谁都不靠。”翻翻桌上铺的羊毛毡子垫,那底下原是放着赌资,这次再翻,只剩下几张毛票,又摸摸口袋,再也摸不出钱来,急起来说:“饭票要不要?”   老叶点起烟,洗着牌,十分随意地说:“我要你饭票干什么?我又不是没饭吃。现在离发工资还有小半月,你再把这月饭票输给我,我岂不是成了黄世仁穆人智了?要不你先欠着,说不定下一把你就赢回去了。”   老童千恩万谢,重新洗牌又来过,谁知这一把又是老叶自摸,三家给。那两家也输得差不多了,自然没人肯借给他,只好又欠着。这一夜打完八圈,老童欠了好些,脸黑得像锅底,瘫坐在椅子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叶宽宏大量地说:“连续打了这么多天也累了,要不老童你歇歇,等发了工资我等你翻本。麻将我就先拿走了,过几天再来找你。“   老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桌上的麻将牌,忽然手臂张开虚抱成圆护住桌面说:“不行,你不能拿回去,你一拿回去了我就打不成了。老叶,你看我屋子里什么值钱你就拿走,先抵债,等发了工资我们再来过。”   老叶看看四周,说:“那我不成红卫兵抄家的了?这个我可不干,传出去说我老叶子不是打打麻将消遣消遣,而是图谋钱财呢。再说我拿你东西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开当铺的,拿死当的东西可以卖钱。哎天不早了,我们散了吧,明天还要上班呢。”说着就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叫上另外两个人要走,一边又拎起羊毛毡子的两只角,要把牌一包卷了,带回家去。   老童死死压着毡子,不肯放手,眼睛在屋里滴溜乱转,嘴朝供着毛主席塑像和像章的床呶呶,说,“那,那里有件九成新的大衣,你把它拿走,就当今晚平过了。这件大衣做做总要十几块钱,总抵得过今晚的债了。”   老叶看都不看那什么大衣,只管摇头说:“我又不缺大衣穿,老子军大衣棉大衣呢子大衣好几件,稀罕你的大衣?”   老童哀求说:“我晓得你不缺衣服穿,你老婆会给你做。你把这件大衣拿走,我们就平了,明天接着来。”说着跳起来,从床上抽起那件大衣,披在老叶身上,一边把他往过道上推,“晚了晚了,我嫂子要不放你进门了。今天就到这里,明天接着来。”又把那两个人也赶着往过道上推,三个人在狭窄的过道上挤着,老叶要进来,别人要出去,就堵在那里了。老童使劲把三个人往外推,嘴里一迳说:“回去睡觉回去睡觉,明天请早。”把三个赶出去后,马上关上了门。   第二天临下班前,老童特地跑到老叶的车间,叫他吃了饭就去。老叶慢条斯理地说:“你这个样子,叫我多不好意思?是你吵着要来,又是你吵着翻本。我要是不给你翻本的机会,说起来是我老叶子不讲义气。我都说了,等发了工资再来,大家休息两天嘛。”   老童死活就是不干,并且拍拍胸脯说:“你放心,我已经有钱了了,保证不欠。”   “你从哪里弄来的钱?”老叶关了机床,摘下手套问:“你有钱昨天为什么不拿出来,叫我做冤大头,拿回家一件不晓得是谁的破大衣,一股的霉味,这天又没太阳,晒又没法晒,扔在沙发上还嫌把沙发弄串味了。”   老童腆着脸说:“单身汉嘛,谁都是这样。你以为人人都你一样有个勤快的老婆,天天洗洗晒晒?跟你说我真的有钱了,”翻开口袋给他看,里面确实是一叠“大团结”,“喏,不多不少,整整十张。靠这些,我一定会捞回本的。”又凶巴巴地说:“你要是不来,就是黄世仁穆人智。”   老叶被他缠不过,只好答应了。   围炉夜话   老童有这么大笔的赌资,这叫老叶很吃惊。这一阵和他打麻将,几乎把他的老底掏空了,他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按老童的性格分析,一定是厂子里需要买什么东西,经了他的手,他挪用了,想用这个钱来博回他原来的钱。   厂里的钱可不是玩的,万一被厂里知道,不管是输钱的还是赢钱的都脱不了干系。老叶又不是缺钱用了才去摸牌,不过是无聊透顶,找点事情来打发时间。   因为担心钱的来路。老叶借口感冒了,在家里猫了两天,还去医务室拿了药片,开了病假,弄得像真的一样。他在家休息,也是闲不住的,搭了厂里每天早晨到岩寺镇去买菜的卡车,也跟着去买菜。想起去年秋天时说要请徐长卿吃涮羊肉,一直也没动手,正好遇上这下雪天,在家烧了炭炉子,叫上至亲好友围炉夜话,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他坐上卡车,和司机老王,还有采购老张三个人挤在驾驶室,一路上说说笑笑,倒也不寂寞。这两人也是他家的常客,牌桌有输有赢,输的多来赢的少,但老叶凡是赌局皆给人留了退步,因此都无芥蒂。要怪,只怪自己学艺不精,手气不好,别的都不论。   老王和老张抽着他敬的牡丹烟,话题来来回回,总离不开上面的政策,什么时候可以让他们回上海。谈着谈着越发的丧气,总是毫无希望的样子,看来这一辈子要终老山林了。话题败兴,老张便调了频道,说起厂里的新闻来。他做为采购,成天来回跑,平时接触的人多,听说的传闻也多,这时便说起他的隔壁邻居来,说是邻居家的女人和厂里另一个男人勾勾搭搭,被她男人觉察出来了。这男的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仍然去上班,暗暗叫了帮人去捉奸,把一对狗男女堵在被窝里,又逼着男的割地赔款写保证书才了了事。   老王听了啧啧称奇,说:“抓奸就抓奸,为什么又叫上别人?还不怕老婆看的人少了?”   老张哈哈大笑,说:“老王是个老实人,没见过抓奸的。你想想看,奸夫□恋□热,好事被坏,还不联手痛打原主?他不找个帮手,说不定割地赔款的就是他自己。这绿帽子戴得稳稳当当,还不敢说。搞得不好就是哑巴吃黄连了。”   老叶听了心里明亮,原来老童的钱是这么来的。但是他还是装着和别人一样的,用对此类事充满了恰当的好奇心的表情问:“苦主和帮手拿到钱该怎么分呢?五五?四六?册那,这样的好事,又有钱拿,又有热闹看,伊只赤佬要开心死了。不过呢,也不是什么人都愿意去当这个撬边模子,得罪人不说,伤阴德的。”   老张笑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的?有的人来得个愿意,自靠奋勇要去打头阵。他队长做不成了,威风还是要摆的。”老张说得兴奋,终于还是说漏了嘴。   老叶有意装作像是没听出来,不吱声,老王却听出点眉目,脑筋一转就明白了,说:“哦哟,我当是谁,原来是那只赤佬。怪不得呢。”老童在厂里脾气和名声都不好,谁都不喜欢他,这样的事,也就他做得出来吧。   老叶在岩寺镇的肉铺子里买了一只羊腿,又坐了老王的车回来,到家就收拾羊腿。把栗子肉取下来薄薄地切了,排在盘子里,皮和碎肉加骨头还有白萝卜,再加一把八角茴香,煮了一大锅汤,等羊肉煮得酥烂了,捞出来放得稍凉了,用块纱布卷起来,裹紧,外面用棉绳一道道捆紧,做成扎肉。汤里的萝卜吸饱了羊肉的膻味,是不吃的,捞出来扔了,原汤连锅就放窗台上冻着,这样的天,放上一个星期也不会坏。   到晚上下班时,他已经生着了炭,涮肉炉子里的汤也滚了,里头搁了夏天时晒的虾干、问农民买的笋干,几大片姜,几段葱白。炉子的烟囱上还有白铁皮敲的一节拔风筒。   朱紫容和徐长卿还有刘卫星下了班一起走的,一进门就看见这么一炉红红的炭火和滚热的汤,不感动都难。刘卫星看了不停地赞美,说叶哥做事,总是这么完美。   朱紫容摘下围巾,扎起围裙,接过老叶洗净的黄芽菜泡软的菜粉丝端上来,老叶再加一盘盐白菜,放在汤里吊鲜味。四个人坐下就开吃,正好一桌。等第一轮煮熟的羊肉吃了下肚,几个人才放慢了筷子,说起闲话来。   老叶把今天在车上听说的事绘声绘色讲给他们听,听得朱紫容一直皱眉头,不停地打断他,说别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些。老叶一笑住口,夹了一大筷子羊肉放进汤里。   吃得半饱了,老叶对徐长卿说:“你们下次去看老帅,把羊肉汤给他带去。还有他的大衣,也给他带上。这孩子可怜,比你们都小,又生得单薄。生这么一场大病,要是他父母知道了,不晓得心痛成什么样子。”   朱紫容看看老叶,忽然说:“我明白了,也不再说什么了。不过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别再打了。”   老叶哈哈一笑,说:“人生在世,总要一博,此时不博,更待何时?”   徐长卿这晚在桌子上一直话不多,这时听老叶这么说,便问他:“问题是此‘博’是拚搏呢,还是赌博呢?”   “就看遇到什么时机了。”老叶说,“时势造英雄,弄潮儿向潮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他都这么说了,徐长卿便不再多讲。再怎么不同意他的观点,老叶总是前辈,知道的比他多,经历的事也比他多,徐长卿从来对老叶只有钦佩的份。朱紫容果然不再劝说什么,只有刘卫星,对他的论调再次五体投地,向他讨教怎样才能站立潮头而旗不湿的诀窍。   老叶喝了几杯蜜酒,来了酒兴,讲起当年红卫兵是怎么建立怎么壮大怎么文攻武卫最后又是怎么偃旗息鼓以至后来夯钵啷当全都去了云南海南种橡胶去了的过程。徐长卿刘卫星他们年纪小了一轮,没赶上当年的红火,有些事情并不是很清楚,这时听老叶一一讲来,顿时有恨自己晚生了几年的遗憾。   老叶说起他当年大串联的光辉事迹,说得眉飞色舞。说当年大家都停课闹革命,一颗红心向着党,个个都想去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的接见。有的人是急性子,就扒火车,一段一段往北京坐。那个时候调度都乱了,有火车就上,不对头就命令司机停,一时又两派打了起来,谁打赢了听谁的。火车司机根本不敢得罪红卫兵小将。你不要想可以一辆车太太平平坐到北京。他当年就是在坐的直达列车去北京,谁知第一站在南京一停,就被命令调头往江西开,南京的红卫兵说是要从井冈山出发,重走当年红军长征走过的路。   又说,他当年身上就带了五块钱,从上海出发,到了南京,井冈山,后来去了长沙,站在过橘子洲头,看湘江从眼前浩荡而去,真的是豪情万千想大干一场。后来去了瑞金,遵义,重庆,西安,连新疆都去了,再到延安,最后到北京时,已经过了大串联的最疯狂时期。这一路花了他大半年时间,真正叫做风餐露宿。   徐长卿问:“那你五块钱是怎么够用的?就算车子可以搭,饭总要吃嘛。”他也是搭车旅行的常客,因此对这个问题很有心得。问的话也问在点子上。   老叶对朱紫容说:“我以前就说我徒弟有像我,有我六成的本事,你看没说错吧。”朱紫容笑笑,不搭话。老叶接着说:“大串联时有一名词叫‘红卫兵接待站’,一般都在当地最著名的学校里,办事的也是红卫兵干将。他们掌握了学校的一切权力,包括财政。你只要找到同一派的接待站,把学生证拿出来,他们就会很仔细地做记录。你报上你要去的地方,他们按实际费用会发给你钱和粮票,你拿了这点钱就可以买吃的了。不多,但足够吃饱。有的人甚至越串联钱越多。”   刘卫星也听得入神,问:“那是怎么办到的?”   老叶说:“大串联前是武斗,那真是乱得要死,有的学生被打死了,有的人就捡了死去学生的学生证,冒充是自己。每到一个地方就去两个派别的接待站,就得到两份补助。你说是不是会越事前钱越多?”   把刘卫星听得羡慕不已,巴不得自己也换下工作服穿上军装戴上红袖箍去串联去。   徐长卿又问:“那这此钱最后由国家掏腰包了吗?”   老叶说:“这就是我说的接待站的红卫兵干将们工作出色的地方。后来那些登记记录的本子全都寄到所在的学校,又归入了档案,最后跟着档案到了工厂,这些钱后来从工资里分月扣除了。”   朱紫容忽然笑说:“怪不得你刚进厂时工资总是比我少,原来是这个道理。连我都不知道。”   老叶也笑说:“你没问,我当然不说。”   “我以为你是给你父母了。”朱紫容说。   “也给的。”老叶说,“所以只好请你吃三分钱一支的盐水棒冰。不像现在,想吃个啥就吃啥。”   朱紫容笑一笑,用煮得发白的浓汤泡了饭,静静地吃了。   博眼子   老叶的“人生在世,总要一博,此时不博,更待何时”的豪言壮语自从喊了出来,他像是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一本正经拿此“博”当彼“搏”了,天天晚上去老童家。既然老童的钱是这么来的,那就不赢白不赢,赢了也不伤阴翳,间接地还替那倒霉的两个人出了气。   不过几天工夫,老童的那一百元不义之财就归了老叶。老童输光了钱,脸发白,又不知从哪里弄了点来,只管缠着老叶要翻本。这两人越打越大,别的人已经不敢奉陪了,老童再叫人都没人肯来,只好拿出扑克牌来赌。老叶本就无所谓的,来什么不是来?临开春前又下了雪,大雪封山,连买菜的车都出不去,大冬天的又没露天电影可放,不打牌,又做什么好呢?   两人对赌,什么路子都是多余,老童提出来“博眼子”,这是专供赌博的一种牌戏,来钱快,速度也快,什么花活花招在“博眼子”面前,都是白搭。打法也简单,开一副新牌,拿掉大小怪,庄家洗一洗,洗乱了,叠起来,由对方切牌,然后各发两张,一明一暗,凑成一对的叫“宝子”,比的就是宝子的大小。最大的“宝子”是红桃A和黑桃A,叫“珍珠宝”。两只“皮蛋”也就是一对“Q”就叫“娘娘宝”,“皮蛋Q”是皇后,当然是“娘娘”。也有不是一对而凑成的一对,如“茄根”和“皮蛋”,也就是“J”和“Q”凑的对,叫“姘头宝”,而正经是夫妻的“Q”和“K”却不是对子,因此“J”和“Q”是“姘头”。   其实这牌戏是在牌九的基础上发展变换来的。解放后麻将牌九都被禁,外面再看不见卖。但扑克牌却是所有都有。不知是什么人想起用扑克牌的花色来代替牌九的花色。“老K”就是天牌,小“2”是地牌。牌九里有“天地人和”四种牌,“博眼子”同样有天牌地牌,人牌没有,却有和牌,但和牌又不“和”牌,改叫“鹅”牌,用“J”代替,算4点。3、9、10是长牌,6为短牌,余者为无牌,一对10是“别十”。老K和小2就是天牌加地牌,有个名目叫“天地搭进”。   这个牌戏,如果没有雄厚的资本作后盾,是很少有人敢来的。老童提出来“博眼子”,那是真的放手一搏了。而老叶这些日子赢了不少的钱,哪里怕他。赌博这个事情,本来就是赌资越多,胆气越壮,越有钱的人越会赢的一种游戏。   赌到半夜,老童已经输得再想不出有什么可押的,忽然打开房门,冲了出去,在雪地上跑了几圈。他房里本来烧着煤炉,门窗又关得严,身上只穿了一件毛衣。这热身子一冲进冰天雪地里,马上打了一连串的喷嚏,打得涕泪四流。老童仰天大喊一声:“二十年风水各西东!”,然后做了几个深呼吸,拉开裤子撒起尿来,像是霉运会随着撒出体外。撒完尿,老童双膝跪地,用手捧起一把雪来搓了搓,又双手在胸前合什,念一句菩萨保佑,又在胸前划个十字,再念一句上帝保佑。东方的佛祖和西方的基督全都拜过了,这才回房去,临了不放心,再加一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才算做完了整套法事。   老叶在里头等着,笃悠悠地说:“老童,封建迷信是四旧,早就破除了,怎么你又搞起来了?你也不怕如来佛和耶酥打起来?你还请了太上老君,你说他要是来了,帮哪一边好?”   老童阴测测地说:“帮我。”把桌子上的牌用底下垫的报纸卷了扔一边,再拿一副新牌出来洗过,切了牌,两边发了两张。明牌是一张“2”,老童叫一声:“两粒星”,翻出暗牌,再叫一声:“两粒星!”凑成一对地牌“宝子”,而老叶只得两张散牌,这一把,竟是老叶输了。   像是老童的东西方再加本土的各路神仙都显了灵,全都附体在了他的身上,此后老童一路福星高照,手手牌都是好牌,不是“宝子”,就是“天地搭进”,而老叶却转了运,牌面一落千丈,一个“宝子”都抓不到。   这在老叶的赌史中还从来没有过。他越想阻止这颓势,下的赌注就越大,输起来也就更快。长胜将军一旦输了,那心理堤防的溃败比别人又加倍的速度。他不相信运气这个东西抛弃了他,他只相信是这一把手气不好,下一把一定会转回来的。难道不是吗?这么久了都没输过,没道理今天就是世界末日。   老叶仗着赌资厚,输几把不会伤元气,下的注越来越大。但他的好运气始终没有再次降临到他的身上,而老童的手气却越来越旺,赌到半夜,老叶已经把些日子赢来的钱输了大半出去。   老童这下得意非凡,哈哈大笑,不住口地夸自己灭对方,又说老叶你的运气到头了,从今以后,这庄该我坐了。再一把牌翻之前,老童提出要老叶用麻将牌来下注,说:“我看中你这副牌好久了,实在是喜欢。我是没有你的本事,不会自己做一副,但我又想要,你说怎么办?”   老叶冷笑一声,说:“你不提麻将还好,这麻将是我的呕心沥血之作。我不骗你,刻字的时候上面不晓得有沾了我多少血,你当玻璃钢是这么好刻的?你既然要我的麻将,这麻将上有我的心血,是有我的灵魂的,只怕你拿不去。好,我就用这副麻将下注,把你刚才赢过去的钱全都赢回来。”   老童被他说得有点心慌,但仗着刚才施的法术,他相信今晚牌神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于是也一口答应。翻开牌来,居然又是一对“2”,老叶看了这牌,像是笑了一笑,翻过牌一看,一张“7”,一张“6”。看来今晚这牌神是真的弃了他了。   老童瞪大眼睛狂笑不绝,撸了撸袖子,嚷道:“好,二郎神君也来显威了。今天晚上看来是‘两粒星’当家了。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老叶这时已经输得失去了理智,又看到自己的心血之作从此归了别人,一口气堵在胸口,晕了头,张口就要押“一块门厅”,就是一千元,条件是把刚输的钱,还有麻将牌全部倒回。可是“一块门厅”,这是厂里从来没有人敢喊出口的一个数字代号。   老童听了,眼睛亮得像是可以打出火来。   “老哥,押这么大,你拿得出吗?今晚你已经输了不少了,只怕是把你这些时候赢的都吐了出来了吧?你要输了,拿什么来抵?要知道,你这副麻将在我眼里,原来也是值‘一块门厅’的,不过现在归了我。那在我现在的眼里,仍然是值‘一块门厅’。你想用‘一块门厅’来赢回这些所有的,算盘打得太精了吧。”   “闭上你的臭嘴,老子的东西,自然是值这个价钱的。我敢喊,就敢押,你以为谁都像你是个无赖?这厂里厂外、山前山后,谁不知道我老叶子是金口玉言?说一是一,说一不二。我老叶子从来做事爽气,今天要是输了,不会少你一分一毫。”老叶拍拍胸脯说。   “好,爽气,不愧是你老叶!”老童说:“我输了,你就把这些钱和这副麻将牌拿走,你输了,你拿什么付?你不要说你家里还藏得有几块门厅吧?你要付不出,就要由我来开条件。”   “好,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   老童说:“这样,我们也别凑‘宝子’了,就翻大小。谁的牌大谁就是赢家。”他仗着他运气好,也想“博”个痛快。   “好”,老叶也同意。两个人的手在牌桌上方拍了一下。   老童先抽,翻手就是一张黑桃Q,胜算可以说是在握。   老叶看了这张牌,脸如死灰,心知败局在握,前途堪虞,那伸出去拿牌的手竟然停在了空中。   老童却急不可耐,把牌推上来,叫道:“快快,快抽。哥们爽了堂,今晚要大杀三方。”   老叶被逼到角落,只得闭上眼睛抽了一张,却半天翻不过来。这薄薄的一张纸牌,像是有千均的重量。   老童抓住他的手腕一翻,只看一眼,便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张‘茄根’!”老童兴奋得连声音都变了。   老叶脸色零时变得雪白,眼睛死盯着那张要人命的“J”,手一松,牌掉在了牌堆里。   老童抓起那张牌跳了起来,“是张茄根!是张茄根!”欣喜若狂地连声大叫,“我赢了!我赢了!一块门厅!一千块!你给我拿来!你给我拿来!”   老叶煞白了脸,摇头不答。   老童抓住他的衣领狂笑着说:“你也有今天!”   老叶掸一掸他的手,把他推开,镇定下来,说:“我拿不出,你说吧,要我怎么样?”   老童眼珠子转了转,不怀好意地一笑,“两条路,看你怎么选。第一条路么,也简单。你给我脱光了,在外头雪地里站一夜,这笔账就算一笔勾销。第二条路么,也不难,更不伤你皮肉。你我都晓得,你是只有半条命的人。你家那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搁着也是白搁着,算我帮你一个忙,只要一夜,这一千块就算了结了。如何?我说话算话,完了事大家各管各,再不纠缠。”   老叶哈哈一笑,抬手握拳照直就朝老童的门面打了一拳,把老童打得后退了几步。   老童冲上来就要打他,老叶却理也不理,飞快地脱起衣服来,脱到只剩一条平脚短裤,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从老童身前走过,推开门,走进飘着雪花的雪地里。   一千个一千   老叶几乎是全|裸着走进雪地,老童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伸了下胳膊,像是要拦住他,但只略微动了动肩膀,就放弃了这个动作。人的善良本能在第一个时刻压住了后天的邪恶,但后天这么长的时间里培养出来的邪恶太顽固,在一瞬间就打败了先天的善意,老童眼睁睁地看着老叶从身边走过,任由恶之花盛开。   他甚至从烟盒里取了一支牡丹烟出来,划一根火柴点燃了,靠着窗户站着,欣赏着银白的雪反射出亮蓝的光,还有那一个白白的身体。他第一次发现,这雪夜真是美极了。   雪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云开月现,光华自天上照下,静谧得圣洁。树枝啪一声折断在地上,一只黄鼠狼咬住了一只老鼠从雪地上蹿过,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站立在眼前的这个人影,警惕地咬紧了牙,口里叼着的老鼠发出吱吱的叫声。黄鼠狼一惊,左右看一眼,嗖地一下消失了,留下了一串细碎的足印,像雪上开出了暗花。   雪地上那个身体摇摇晃晃,有些支持不下去的样子。又像是与雪叠影在了一起,会一起凝结成冰,也会一起融化成水。   老童狠狠地吸着烟,一吸一大口,烟头上红光深深地燃过去一大段,几口便吸掉半枝烟。长长的烟灰在烟头前欲落非落。   雪地上那白白的人影弯了弯腰,捧起一捧雪来,擦着胸膛,想是要把身体摩擦发热,好抗过这寒冷去。   忽然雪地上又出现了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朝那个快要透明的影子跑去。到了影子跟着,脱下身上披着的一件大衣,裹在影子身上,那人的身影显现,月光照着,那是一个只穿了睡衣睡裤的女人的身影。   老童像中了邪一样地冲了上去,拦住她说:“他欠我一千元,还不出,只好由我来开条件。是他自己要站在这里的,是他输了。”他再说一次来强调:“他输了!”   朱紫容把老叶抱在胸前,眼中的悲愤似利刃,要用来刺穿这个人。“一千元?一千元很多钱吗?值他这么个人吗?在我眼里,他值一千个一千元!”   老叶本来已经神智不清了,但看见朱紫容,清醒了一下,听见她这句话,竟笑了一笑,说:“我一个废人,你竟然说我值一千个一千元?哈哈,哈哈哈哈。”停了笑,又说:“你穿件衣服,别冻着。”   朱紫容想把他抱着拖回去,无奈没这么大力气,又想背他,同样背不起。她用大衣把他裹裹紧,说:“你等一下,我去叫小徐来帮忙。”舍了老叶往兄弟楼跑去,红格子的绒布睡衣在雪夜里单薄得像一片落枫。   老童见了朱紫容镇静的神情,自己倒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听她说要叫人来帮忙,一时想不起阻止,由得朱紫容去了。   朱紫容敲开徐长卿宿舍的门,徐长卿见了她这般情态,知道出事,一句话不问,先把自己的棉大衣给朱紫容,再随手抓了一件大衣穿上,跟着朱紫容跑下了楼。下楼一看,老叶已经倒在了雪地上。   徐长卿二话不说,把老叶背在背上,往住宅楼他家走去。   老童发了昏,忽然蹿出来拦在他身前说:“他欠我一千元,答应了如果还不出钱,就要任我开条件。”   朱紫容头一回,问道:“他已经在雪地里冻得要死了,还不够?”   老童看着她男式棉大衣里纤细的身子,直瞪瞪地说:“当初说好是站一夜的,这才几分钟?是他要拿一千块跟我赌,我跟他说,要是还有不出,条件由我开。”   朱紫容拨开他,鄙夷地说:“死人就没有赌债了,你是想要一个死人吗?”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童发挥出无赖泼皮地招数,死缠不放。   朱紫容面对他不怀好意的目光,像是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对徐长卿说:“你先背他回去。”   徐长卿感觉到背上的人不住的往下滑,身体越来越重,呼出的气也是细若游丝,像是随时都会再吸不进下一口气,再醒不转来一样。他急道:“不行,要直接送医院,我先背叶哥到医务室去,你快点来。”把老叶往背上再垫一垫,不是回老叶家的住宅楼,而是直接朝厂医务室方向而去。   朱紫容望着他们两人的背景,并不朝老童多看一眼,不耐烦地问:“你要怎样?”   老童要的就是她这一句话,听她问出,迫不及待地回答她说:“他押一块门厅,我说你拿不出怎么办,他说……”   朱紫容没耐心听他那些,打断道:“直接说你的条件就是了。”   老童被她的态度激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恬不知耻地说:“要么他脱光了在雪地里站一夜,要么你陪我一夜。只要一夜,一千块就勾消。他自己选了要在雪地里站,没到一夜,就不做数。”   朱紫容这才转头看着他,问:“如果他这一夜冻死了呢?你算不算逼死人命犯了杀人罪?他死了,你也要抵命的。”   “抵命就抵命,”看样子朱紫容想赖账,老童也豁了出去,“抵命前,我先要得到我的一千块。你要是还不出钱,就要你来陪。”   “他宁愿冻死也不要你得逞,你以为拿一千块就可以逼我就犯?”朱紫容反问他。   “他只要没死,就要还钱。你们还不出,我就要收债。”老童恶狠狠地说。他被朱紫容死活不怕的姿态惹火了,“本金是一夜,你要是想拖,我就要加收利息。除非你有钱还。不过我想你是没有这么多钱的,要是有,叶哥也不可能要钱不要命了。换了是任何一个人,也舍不得抱着棺材钱不要老婆呀。你这样一个美人儿守活寡,我看了痛,不过是想帮叶哥一个忙……哎哟……你……你这婆娘敢打人?”   却是朱紫容听不下去,抬手就给他一巴掌。这静悄悄地里没有任何声音,这记耳光清脆又响亮。   朱紫容掉头就走。   老童一把拦住,问:“你想欠债不还?”   朱紫容一把打下他的手,道:“他要是死了,我要你抵命。”摔开老童,跑了起来。雪厚没踝,她又只穿了棉鞋,一脚下去,雪灌进了鞋里,转眼化成了水,棉鞋冷得刺骨。   跑到医务室,徐长卿已经把值班医生叫了起来,替他输了液。而老叶躺在病床上,口唇青紫,不住地咳出淡红的血痰。人也昏昏沉沉,怎么叫他的名字他也叫不应。   医生问着徐长卿老叶得病的原因,徐长卿也不知道,说师傅叫他送来他就送来了,具体是什么情况他一点不知道。来之前他在宿舍里睡觉。徐长卿回答时留了个心眼,只推说什么都不知道,要是因赌而病,那就是有罪在身。虽然全厂大部分人都在赌,虽然大家都知道老叶是个赌徒,但明面上谁都不说破。这医生是个厂医生,老叶的名声不会不知道,但病历总是要写的,因此他问一句,徐长卿答一句,却什么都没说。   等朱紫容来了,医生转而问她。朱紫容也一口推个干净,只说是喝醉了酒,倒在雪地里睡了半觉,她半夜不见他回来出来找,才发现他倒在楼下,又背不动他,只好叫来了徒弟帮忙。   徐长卿看看他们两人都衣冠不整的样子,对朱紫容说:“师傅,你先回去穿衣服吧,我在这里守着师傅。”   朱紫容坐在老叶身边,一只手握着他的吊着针的那只手,一只手在他脸上摸着,摸摸他青紫的嘴唇,又把他额前的头发拨到后面去。   徐长卿看她像是没听见他说的,只管发呆,便又再说一遍。   朱紫容醒一醒神说:“你先回去吧,我要守在这里。”   医生说:“老叶要送瑞金医院的,我这里治不好他。等天一亮就要走,你们都去穿衣服,这个天好人也会冻出病来,何况他这样的身体。唉,都这样的,还喝什么酒?”   徐长卿也劝道:“师傅,你先回去穿衣服吧,再把师傅的衣服也拿来,他总不能就这样光着就上车,何况去那么远。”   朱紫容看看老叶,抹一下泪,说:“好,他就交给你了。我去去就来。”徐长卿说你放心,我会看着的。朱紫容松开握着老叶的那只手,弯腰在老叶耳边说:“我去去马上就来,你要等我回来,听见了吗?”   老叶完全没了反应,躺着一动也不动。   朱紫容狠狠心走了,不多时便穿好棉衣毛裤围着那条枫红色的围巾来了,手里还抱着老叶的全套衣服。   徐长卿接过衣服来,帮着朱紫容把衣服替老叶穿上。医务室里烧着电炉取暖,屋子里倒是不冷,老叶身上有一件朱紫容的黑色呢大衣,身上又盖了医院的棉被,但身上冷冷的,一点温度都没有。朱紫容摸着他冰冷的脸和手,眼泪一滴一滴都掉在老叶的身上。徐长卿把老叶的衣服全部穿好后,才回宿舍去穿自己的衣服。   老天妒人   徐长卿和朱紫容在急诊室里陪了老叶一夜,这一夜几乎没把两个人的心从嗓子里提拉出来。这一夜老叶嘴里不停地吐着淡红色的血水,口唇青紫,脸却白得吓人。值班医生限于医疗器械和业务水平,除了做做基本的冻伤护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两个人眼巴巴地等着天亮。徐长卿看一眼床上面无人色的老叶,再看一眼窗外泛着银白光的夜色,心想这样的雪天,不知明天可不可以开得出车去。山道弯曲,积雪堆积,哪一个司机敢在这样的天气出车。   朱紫容握着她的一方小手绢每隔一分钟擦去老叶嘴边的血迹,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老叶的脸。她那块淡绿色的手绢不多时已经被血水浸透,医生用镊子夹了一大叠消毒纱布递给她,朱紫容抬起脸来朝医生点头示谢,又低头替老叶拭血沫。   徐长卿把她的哀容看在眼里,心里为他们伉俪情深而感动,却又忍不住疑惑关于他们夫妻的风言风语。明明朱紫容是深爱着老叶的,而老叶对朱紫容的爱也是不容怀疑的,难道只是这年头不好,把两个原本应该风光无比美满幸福的人受命运的捉弄,因此弄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在太平盛世,老叶可以是一名市队围棋选手四处参加比赛,平常日子舞文弄墨,摆弄一些小手艺,给美丽温柔多情的妻子做个紫铜火锅打个沙发,青年宫有书画展,溜冰场去滑旱冰,或是文化广场去跳交谊舞,红五月参加歌咏比赛,日子过得多姿多彩。而朱紫容会因有这样完美的夫婿受到小姊妹的羡慕,星期天回父母家还能撒撒娇。工间休息时为自己和老叶打一件毛衣,买一块花布和姐妹套裁衣服。哪怕是住亭子间阁楼也会把屋子布置得大方优雅,墙上会有老叶亲手裱的字画,屋子里是整套的捷克式的调羹脚家具,五斗橱和方桌写字桌上都放了八个米厘厚的磨边玻璃板,下面压着朱紫容钩的挑花线钩花方巾垫子,还会在中间压几张两人从小到大的照片,五斗橱上有刻花车料玻璃花瓶,里头插着绢花。小家庭的舒适安逸会让所有去过的朋友眼热。如果徐长卿去玩,老叶会拿出换了几道手淘来的外汇券从华侨买的咖啡煮了请徒弟喝,一边下一盘围棋,一边指点徒弟。旁边朱紫容忙进忙出,在楼梯间的过道上用煤油炉子煮出四鲜烤麸和葱烧鲫鱼。   这样的日子想来不只出现在徐长卿的想象中,也同样时常徘徊在老叶和朱紫容的幻想中。那么能干和气善良美丽的两个人,就这样埋没在了大山的深处,在赌桌上浪费时间和生命。徐长卿想到这里,不敢再看朱紫容。她的眼中有泫然欲坠的眼泪,眼睛只是看着病重的老叶,丝毫没察觉到徐长卿的窥视。   夜晚就这样在两人各自的心事中慢慢走过,天亮的时候,有一线光从窗□进来,明晃晃的闪了两人的眼。朱紫容一惊而醒,对徐长卿说:“像是出太阳了。”徐长卿跑到窗前向外一张,回头说:“真的晴了。这下叶哥有救了。我去请司机老王出车,他和叶哥关系好,肯定愿意帮忙。”朱紫容说:“好,快去吧。”徐长卿抬脚就往外走,朱紫容忙叫住他说:“外面冷,穿上大衣。”徐长卿回身抓起军大衣,掀开急诊室的棉帘子出去了。   徐长卿跟老王一讲明老叶的情况,老王二话不说就找到车队的队长,说要送老叶去后方基地的医院。老叶在厂里名气大,车队队长和他交情也不错,马上把钥匙交给了老王,说出车单他会填,让老王一路小心,雪积在路上车子难开。又问了徐长卿一些关于老叶身体的话,最后说不耽误他看病,你们快去。   老王和徐长卿坐上了厂里唯一一辆面包车,从车库开到厂医院,徐长卿跑进急诊室,告诉朱紫容车子已经等在外面了,医生和朱紫容把老叶从病床挪到轮床上,身上身下垫盖了两床棉被,不敢再让他受一点冷。三个人联手把老叶抬上了车,徐长卿自然是跟车一路到了瑞金医院。   瑞金医院到底是大医院,医生都是从总院抽调来的,接手后送进急诊室,让朱紫容和徐长卿在外头等着,老王完成了任务,安慰了几句朱紫容,出去镇上找早饭吃,说好等徐长卿上车,带他回去。   徐长卿睁着眼睛守了一夜,这时到了瑞金医院,相信他们治病救人的能力,心头一松,靠着急诊室门口的长椅闭上眼睛休息。   正朦朦胧胧似睡非睡,就听见有医生从急诊室内出来,和朱紫容小声说话,询问老叶的身体情况得病原因。朱紫容这下不敢说老叶是喝了酒在雪里受冻,描述错一点就会要老叶的命,却仍然说是和人打赌,谁敢脱光了在雪地里站一个钟头。医生听了直啧啧,说怎么有这样的打赌,拿命开玩笑?又问起老叶的病史,问得细致又详尽,说看的样子,阳气太亏,怎么敢受这样的冻?他的肾脏是不是以前得过病?朱紫容吞吞吐吐地说,老叶两年前得过大病,切掉了左侧的肾。那医生嗯嗯两声,笔尖划着纸记了两笔,又刨根问底问朱紫容是病人的什么人?朱紫容说是病人的老婆。医生沉默了一会,问他们夫妻间的夫妻生活如何,说这个十分重要。   徐长卿先前是似醒非醒,没有第一时间站起来陪着朱紫容接受医生的盘问,这时听医生问到这么秘密的事情,更加不敢睁眼,连动都不敢动,生怕让朱紫容发现他是醒着的,却又抑制不足好奇心,尖着耳朵听朱紫容怎么回答。   朱紫容像是十分难堪这个问题,过了一阵才用极细的声音说,他们已经两年多没有过夫妻生活中,从他患病前就停了。这两年,两人就像兄妹一样的生活中。   医生哦了一声,再问一些生病前的情况,吃过什么药,有什么反映,有没有过敏史,问得极细极细,连喝不喝酒抽不抽烟吃不吃辛辣晚上几点入睡半夜醒几次有没有盗汗容不容易感冒都问到了。朱紫容听他问到这些,像是松了一口气,对医生的问题一一作答,老叶的生活习惯她是烂熟于心的。   徐长卿这时已经不再听他们交谈了,而是陷在震惊中。原来叶哥和师傅是这样过着的,原来师傅生不出孩子不是师傅生不出,而是老叶根本没有能力。而师傅却要背负这样的舆论压力,天天笑着面对。而师傅不止是扛下所有的谣言,还对叶哥这样细心周到,从没看到她有一丝一毫的倦怠和怨言。眼睛看着他时,他仍是她眼里倜傥风流潇洒出众的文武双全的才子。   老叶老叶。徐长卿想大家一直瞎叫乱叫,什么老叶,把人都叫老了。其实老叶的年龄,还不到三十岁。和朱紫容站在一起,那是十分的登对。男的潇洒不羁多才多艺,女的美丽温柔多情多义。老天不公,妒杀人。徐长卿这一刻,恨起苍天来,比恨老童还要恨十分。   徐长卿闭着眼睛,在心里把老天和老童用他想得起的脏话骂了个遍。直到朱紫容来叫他,他才揉揉眼,装着刚睡醒,张口问:“叶哥怎样了?”   朱紫容摇摇头,说:“你回厂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你也累了一夜,回去好好休息,这里怎么能睡觉呢?别又跟他一样,受了寒,会生病。”   徐长卿得知他们夫妻的秘密,像做了贼似的不敢看朱紫容,又对她在这样的心情下还关心自己感动不已,心想自己留在这里也确实帮不忙,没什么用,有什么事还有医生呢,便说:“我去看一下老帅,他也在这里住院。等一下我搭老王的车回厂,帮叶哥把盥洗用品拿来。”   朱紫容把家门钥匙摸出来交给他,告诉他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徐长卿说记下了,匆匆告辞,去了师哥舒的病房。师哥舒还睡着,徐长卿把他叫醒,师哥舒一眼见是他,十分高兴地问:“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我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你来接我吗?”   徐长卿把老叶也在这里的事情告诉他,又把老叶怎么生病的原因讲了,有些事情他不知道,也说不清原因,只好不说;有些事情不能说的,他也不说。饶是这么藏头露尾的讲一遍,也把师哥舒气得直骂老童卑鄙无耻。徐长卿陪着他骂了一通,说:“我回来拿老叶的东西,你有空就过去陪陪他,还有我师傅也在,你陪她说说话吧。这里就她一个人。”   师哥舒忙说:“你放心,我马上就去,叶哥叶嫂对我们这么好,现在正好是我报答他们的时候。忠不忠,看行动。”   徐长卿苦笑一下,“我帮你打早饭来吧,你再休息一下,早上冷。”拿了师哥舒的饭盆饭票去打了粥和馒头来,送了一份到朱紫容那里。   朱紫容见了他奇怪地问你怎么还在,徐长卿说你吃点热的粥,暖和一下,我就走。   朱紫容说:“你真是你叶哥的好徒弟。”接过饭盆和馒头,眼圈又红了。   徐长卿就怕看见她难过,忙说我把这个送到老帅那里去,直接走了不过来了,过一会老帅会来陪你的。朱紫容说好,辛苦你们。徐长卿说应该的,你和叶哥不是对我们更好。朱紫容笑一笑。   在这样的情况下,朱紫容仍然微笑着面对。   有所思   医院收了老叶住下,朱紫容留下陪他,这一陪就是一个星期。厂里和车间得知他住了院,马上派了人去慰问,要好的同事和常走动的邻居也去看过了,徐长卿和刘卫星他们这些常去老叶家吃饭的人也去过了,看到老叶浮肿起来的脸,都吓一跳,偷偷在私底下说,老叶这下病得不轻,又疑惑他这病是怎么得上的?怎么一个人能好端端的,一下子就病成这样了?   老叶得病的原因,朱紫容不说,老童也没说。别人在去病房看望时总不免要问问,朱紫容总是用相同的一句话回答:喝醉了酒晕倒在雪里受冻了。老叶家常常高朋满座,也时常喝酒,大家听了倒也不奇怪。让徐长卿奇怪的是,老童也没对人提过那一夜他和老叶到底发生了什么纠纷,致使老叶冻成这样。徐长卿对这件事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只是大约猜到一些,但也没有知道老童提出的条件。朱紫容不会说,老叶不会说,老童也不说。这么大一件事,只是以老叶大病一场为结局。他病了之后,厂里的赌局规模在慢慢缩小,老叶家的据点自然是没了,老童也不开桌坐庄了,别的人不过是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   一个星期后,朱紫容的调休全部用完,再不能不上班了。车间主任和工段长已经口头上通知了她几次,说你身为专机组的组长,不能不顾全大局。现在正是深揭猛批“四人帮”、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好时机,第一个季度要创造“开门红”,本来一季度又是元旦又是春节又是回沪探亲,工作时间比其他季度要少好多,生产进度拉下了不少。现在天气回暖正好迎头赶上,你的任务很重啊。   朱紫容一来感谢领导来医院看望老叶,二来请假太多确实说不过去,虽然担心老叶一个人在医院没人照顾很冷清,但架不住领导一遍两遍三遍的苦口婆心地说,只好又拖了两天才回厂上班。   朱紫容一回车间,小组的人都吓了一跳。不过一个多星期,朱紫容就完全落了形,眼睛也抠进去了,脸也黄了,神情也萎靡了,精神也没了。从前极是利落干脆的一个人,这下变得丢三拉四,问她问题,经常一问摇头三不知,或是答非所问,工作起来也时时出差错。组里别的人虽然有怨言,想想她现在的情况,也就算了。徐长卿心里着急,嘴上不说,却看在眼里,做工件时总记得分一眼去看着前面小摆车车床前的朱紫容,需要换个钻头搬个零件,不用朱紫容说,他已经递上了。   徐长卿对朱紫容的帮助明显而频繁,频繁得组里其他的阿姨大姐都看出来了,话里话外少不得开起玩笑来。老阿姨们开玩笑,话题总是往一个方向去,朱紫容听而不闻没有反应,徐长卿却面薄承受不来。老阿姨们调戏起“童子鸡”来那是毫不留情,什么荤的素的都敢说,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徐长卿在专机组女人堆里呆了一年,什么话都听到过,从听不懂到听得麻木,这个过程他花了三个月的工夫。他对付她们的绝招就是揪两个棉花团塞进耳朵眼里,不管她们说得怎样笑得怎样,他听不见就完了。那以前老阿姨大阿姐们还是说说自家的男人和对方的男人,属于说笑的范围,偶尔提到他这个“洪常青”,也是开玩笑的成分居多,这下却是直接把他和朱紫容相提并论,言来语去总是说徐长卿福气好,朱紫容运气也不错,男人快死了,后备已经准备了。虽然女的年龄大了那么三四岁,但大女人会疼小男人,徐长卿近水楼台先得月云云。   朱紫容对这一切都像是没有听到,哪怕是两个女人站在她对面大声说,她也就是抬起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看她们,然后忽然想起人家是在和她说话,就朝她们笑一笑,又埋头做事。她这个样子,倒把多嘴的女人晾在那里好不尴尬。有人便说她装样,有人说她装疯卖傻。不过和一根木头是没法生气的,她们只好把目标对着徐长卿。徐长卿总不能装聋作哑。   徐长卿以前是事不关已,可以毫不下乎,这下却不能充耳不闻了。这样的话他听不下去,才听到两三句,就摘下手套袖套扔在地上,关了机器扬长而去。女人们先是一愣,然后哄堂大笑,说这个“童子鸡还蛮有血性”。不过那以后也稍稍收敛了一些,有时忍不住嘴巴痒,就是纯粹的想找话题磨牙,一张口还是老叶朱紫容徐长卿。谁让这三人是目前的话题人物呢?她们的世界就只有这个二千人的厂子,她们的格局就是这个深山沟,不靠说说男女关系过过干瘾,又靠什么打发无聊的生活呢?天气这么冷,连露天电影都没有。   朱紫容隔个一两天就要去基地医院一次,很少在家。徐长卿为了避免流言,也和她不再像以往那么亲密,她去医院,他就不去,错开了时间。这样徐长卿除了在上班时间能够见到朱紫容外,下了班几乎碰不上。   这样的情况又维持了一阵,朱紫容越发的神思恍惚,上班时沉默寡语,下了班一个人匆匆来去。有一天朱紫容在工作时不留心,蓝布工作帽子没用夹叉在头发上别好,时间长了帽子从头发上滑了下来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一把长发梳成的两根辫子“刷”一下打在机床上。   徐长卿在她身后看得清清楚楚,两步上前把机床的总闸关了,才避免了长发被机器卷进去以至撕下整块头皮的惨剧发生。这样的惨剧总是发生在女工多的岗位上,安全条例里再三要求,女工上岗一定要戴好工作帽。朱紫容身为老职工又是组长出现这样的事,哪怕没有出工伤事故,被人发现,那也是要受处分的。好在徐长卿见机得快,才避免了这样的情况发生。   朱紫容惊魂稍定,对着徐长卿一直说谢谢。   徐长卿看她憔悴的脸,心痛不已,却不好多说,只说:“师傅,你累了,休息一下,我来做。你放心,你的计件我会做完的。”   朱紫容自己也吓出了一身虚汗,自觉手软无力,开不了机床,又相信徐长卿的工作效率,便点头答应了。   她的情况这样不好,倒叫徐长卿起了疑心。按说老叶在医院好好住着,医生一天两次巡房,就算身边没人,也不至于会出问题。何况他前天才去看过老叶,病情像是有了起色,看见他去,也有点笑容,可以说几句话了。还陪着坐了一会,吃了徐长卿带去一碗桔子罐头。医生也说过再住一两个月的院就好了,按理说朱紫容应该没有刚出事时的揪心,怎么反而没见有一点欢颜,倒越来越愁容满面了?   徐长卿暗暗留心朱紫容的举止,看她有没有再要出工伤事故的样子。直到下班,尾随在朱紫容身后看她进了住宅楼才放心回兄弟楼去拿饭盅饭票去食堂打饭。   打了饭回来,正吃着,就见师哥舒推门进来了。徐长卿看是他,随口问道:“做好心电图回来了?”师哥舒一个星期前已经出院,就是还要过几天回医院测一下心电图,这天本是他回院复查的日子,是以徐长卿会这么问。徐长卿又说:“吃过饭了没有?我去帮你打。要是饿了就先吃我的。”他们之间熟不拘礼,早就不分彼此,什么东西都可以共用,包括毛巾牙膏擦脚布,更不要说是饭票和饭了。   师哥舒接过筷子就吃,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老叶从医院跑回来了,你看到他没有?”   徐长卿一惊,问:“他出院了?不会吧?前天我去看他时还打着吊针呢。”   “不是,”师哥舒把一块带了一根黑猪毛的猪皮挑出来,放在桌子上的报纸上,“他是私自跑出来的。今天我去医院复查,是那个瘦瘦的戴眼镜的医生亲口对我说的。他说你们厂的叶志高怎么从医院跑了?他病还没好,这一受冻又要犯病,还有,账还没结,你回来叫个人来把费用结一下。又说见了他还是叫他回来,他的病还没治好,这个样子跑出来,要落下病根的,他本来身体就不好。我猜他八成是跑回厂里来了。你说他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回来不可呢?你们不是三天两头的去医院看他,有什么话,不能等你们去了再说?”   他还在叽里咕噜地说,徐长卿却坐不住了。师哥舒说的那个瘦瘦的戴眼镜的医生正是老叶的主治医生,就是他收的老叶,也是他问的朱紫容的话,徐长卿常去医院,已经认识他了。他说老叶这种天气跑出来回加重病情,那就一定不会错。那老叶离开医院会去哪里?也许就像师哥舒说的,他跑回家来了?   可是老叶为什么要跑回家?他病着,朱紫容和徐长卿还有刘卫星常去看他,还有领导也去过,要他好生养病。他应该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要离开医院。难道只是在医院住厌了想回家?   徐长卿穿上衣服就往外走。师哥舒还在问:“你这饭不吃了?”徐长卿在门口拉的铁丝上抽下毛巾擦了擦嘴又挂上去,说:“不吃了。你吃完吧。”   师哥舒又拣出一块老肥肉说:“好难吃的菜,比医院差远了。”   徐长卿理也不理想也不想,就往老叶家去了。   兄弟楼和老叶家的住宅楼隔得不远,三五分钟就走到了。到了楼下,徐长卿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老叶家的窗户。窗户关着,窗帘拉着,映出黄色的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也没有什么声响。徐长卿微微松了口气,也许一切都是他想得多了?也许老叶就是在医院呆得厌了,趁可以下床活动活动,就偷偷溜出去到县城看一场电影去了?那他等一会见了朱紫容,就不要乱说话,只说是来看看师傅,需不需要帮着做做晚饭。毕竟今天她差点晕倒在机床旁,要不是他动作快,就要出事故。这样的话,那他来看望师傅的理由就很能成立。   温柔的怜悯   徐长卿上到三楼,一手推开老叶家的门。门居然是虚掩着的,这让他心里微微吃惊。这么冷的天,朱紫容一个人在家,应该不会这么大意。那就是说,老叶真的跑回来了?   推开门,两室的房子一目了然。进门作客厅的那一间是徐长卿来惯的,他不知道在这里消磨了多少时间,下棋打牌,吃饭喝酒,东拉西扯,这里是他在这个偏僻的小三线里找到的关于城市的记忆和人情的温暖。而此时,却是惊诧。   朱紫容蜷缩在老叶亲手做的单人沙发里,披头散发,满面泪痕。双臂环抱在胸前,任老叶对她拳打脚踢。老叶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头发乱乱的蓬在头上,眼睛充血似的发红,浑身打着哆嗦。   徐长卿被这个画面惊呆了。从他分到专机组,做了朱紫容的徒弟,就没见她头发乱过。自从跟着朱紫容认识了老叶,就没见他失态过。什么时候看到他们两夫妻,都是衣衫周正,仪表不俗,夫妻恩爱,言语和顺。别的夫妻难免吵架拌嘴甚至大打出手,在他们两人这里就没见过,连一句不尊敬的玩笑话都没听到过。而这时竟然见到老叶对朱紫容动手,怎么不让他吃惊。   徐长卿忙上前拉开老叶,这一拉,又把他吓一跳。他先前看到老叶打朱紫容,自然会带上七分力量去劝架,这一拉却发现老叶虚弱不堪,他微微一推,就把老叶推得退后好几步,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徐长卿忙收回扶朱紫容的手,去扶老叶。估计老叶那几下花拳绣腿打在朱紫容身上,没什么份量,反倒把他累得不轻。   扶起老叶,把他按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他的身上,劝道:“叶哥,你身体不好,怎么就从医院跑出来了?这么冷的天,也不穿件衣服。怎么对师傅动起手来?师傅天天担心你,一有空就去医院,今天还差点出了工伤。”   老叶真的是虚弱得很了,这时坐下来,想站却站不起来,只能喘着气,脸色发青,指着朱紫容说:“她干的好事,你看看她干的好事。”从身边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来,递给徐长卿,“你看看你看看,我为了她宁肯命都不要,她倒做出这样的丑事来。”   徐长卿伸出手慢慢接过,知道信里的内容不会好,看一眼朱紫容。朱紫容咬着指甲,不辩解不哭诉,只是流着泪。老叶对她的伤害,不是拳脚上的,而是言语和猜疑。徐长卿把信接过来,先从中间撕开,又叠在一起,再撕开,最后撕成很多片,放在两张沙发中间的小茶几上。   老叶和朱紫容都瞪着他,被他的动作震住了。老叶说:“你干什么?这就是证据,我让你看她做的丑事,没让你撕了。”一边去拿那些碎纸片,徒劳地想拼在一起。朱紫容则是带着感激的眼神看着他,又想笑又要哭,一偏头,头发披下来,遮住了脸。   徐长卿按住老叶的手说:“叶哥,我不用看也知道会是什么。像叶哥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相信这些胡说八道造谣中伤的话?写信的人肯定居心不良,叶哥不要上他的当。师傅的为人,难道叶哥你会不明白不相信,反倒去相信坏人?”   老叶抖索着手翻捡着那些纸片,从中挑出一张来放在最上面。那是一张手画的半个女人的裸体画,没有头和脸,也没有脚,身体部分却是完整地出现在纸上。徐长卿把信撕得这么碎,还是不能掩盖它的存在。老叶气愤地质问朱紫容:“你敢说你没有做过吗?如果没有,怎么那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下流鬼童不要脸的会知道这个?”他用指尖指点着画上的一个黑点,那个黑点在裸女的左腰间,如果不是老叶特地指出,徐长卿会以为是钢笔掉下的一个墨水点。   朱紫容拼命摇头,哭着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要愿意相信他,你就相信他好了。你这么怀疑我,我也不要活了,我那天就该让你冻死,还救你做什么?难道救活你就是让你这么羞辱我的吗?”   老叶哈哈干笑两声,“救我?你救我干什么?你真的应该让我去死。我死不死对我有什么分别?我是早就该死了,你是巴不得我早点死的吧?我活着不是妨碍你吗?”   徐长卿听他话越说越难听,忙阻止道:“叶哥,气头上的话不要说。”又劝朱紫容说:“师傅,他一个病人,你就不要和他争了。”   朱紫容却不再一味死忍,反过来问道:“老叶,你说这样的话,可要凭良心。我朱紫容有哪一点对不起你吗?只凭这样一封信,你就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就什么都不是了?就抵不过一张纸?”   老叶看她半天,颓然说道:“紫容,我首先要是个男人,才是你的男人。我什么都不是,你让我怎么想?”   朱紫容把那叠纸扫在地上,跺脚站了起来,回答他说:“你一定要这么认为,我也没有办法。”踩着那些纸片,转身走了。她不是走回他们的卧室,而是拉开大门走了出去。徐长卿看这么冷的天她要离家出走,怕她冻着又生病,只好去拉朱紫容。朱紫容一拉开先前徐长卿进来时没有关严的门,门外头挤着七八个看热闹听壁角的邻居。想必是老叶在气急之下声音拔高,引来了无聊的邻居。   徐长卿一看这么多人就愣了。朱紫容理也不理,拨开众人就走。徐长卿顾得了屋里顾不了屋外,目前最重要的还是老叶的病情。他回手把房门关上,把那些看热闹的人关在门外,弯脚捧起那些纸片,扔到房间里取暖的煤炉上,呼的一下火苗窜起,把这些肮脏的内容烧了个干净。   老叶生了一场气,眼睁睁地看着朱紫容离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徐长卿一看不好,抓起他的手腕一搭脉搏,那脉跳得缓而滞重,再一摸他鼻息,也是出的多进的少。这一场口角,真的是要了老叶的命。如果童队长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那他的目的达到了。   徐长卿背起老叶送到医务室,再请老王出车,送到瑞金医院去。朱紫容哪里都找不到她的人影,不知到哪里去躲着伤心去了。徐长卿在车上握着老叶越来越冷的手,心里为他们夫妻搞成这个样子难过。   老叶说,他先要是个男人,才能是她朱紫容的男人。也许这才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深层的原因。老叶因这个而自卑,才走上赌博这条死路。他的心里有一个死结,永远打不开。朱紫容对他越好,他越觉得惭愧。如果不能做她的男人,那他活着就跟死了一样难受。   在老叶做麻将的时候,在老叶做沙发的时候,在老叶做紫铜火锅的时候,在他专注做一切花时间去做的事情的时候,他可以忘记他的自卑。当那些已经不能再满足他的时候,他只能在赌博的刺激下才能忘记了。所以那天在滚雪球的时候,朱紫容就已经认命地说过:“我明白了,我不再劝你。”她知道劝已经没有用的了。老叶的心结太深,如果这些年朱紫容温柔的怜悯不能治愈他的心病,那么,这样的深情就是加在他身上的枷锁。温柔就是杀人的刀,怜悯就是催命的符。   当老叶哈哈大笑地打了老童一拳,藐视他的提议,脱光了走进雪地的时候,他已经抱了赴死的心了吧。前途无望,半条的命。在“四人帮”打倒之前,总还怀着一丝希望,这种在山沟里窝着的情况会是暂时的,老人家已经老得不能说话了,老人家总是要走的。等他走了,他的既定政策也许会改变,那回上海也许就还有希望。可是“四人帮”倒台已经有半年了,上面没有一点要撤消小三线的意思,如果这一辈子都要老死在这里,那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活头?   徐长卿也是这样的想法,他能理解老叶失望的心情。他也一样的苦闷无着,只好背英语打发时间。他并没有想到背这些英语单词有什么用,可是总要有个目标吧?像老叶,在做麻将做沙发的时候会想,我先把这个做完再想其他的。一样一样的做,做了一样又一样,专挑费时费工的,好消磨意志。做副麻将一做半年,半年里都有目标,这样的日子要好过许多。思想的奔马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践踏着人的意志,把所有的理想冲动热情都踩在脚下变成烂泥。最后悲哀地发现,除了糟踏了自己,没有一点用处。就那么使劲地糟踏自己吧,只有把自己踩得自己心痛了,才发现自己还活着。可是活着干什么呢?从前好歹回上海还像个空中楼阁一样地吸引他们去等,等这个楼阁一倒,那剩下的日子,哪一天不是混吃等死?   徐长卿握着老叶冰冷的手,忽然觉得有东西在脸上爬,痒痒的。他伸手一摸,湿了他一手,原来是他的眼泪。徐长卿在老人家逝世的时候都没有哭,就时却对着老叶哭了。   老叶像是感觉到了,睁开一只眼睛,轻声说:“跟她说,不要恨我。我原谅她,也请她原谅我。我们当初就不该来这里,我们当初就应该考虑清楚。我当时应该听她的,死皮癞脸留下来。留下来的人,不也就留下来了?”   徐长卿想,不错,留下来的人,也就留下来了。并没有像当初要他们来这里时扬言的那样,要受处罚要二十年不分配。总有些人留了下来,活得比他们更好更有尊严。老叶留下来,按上海的医疗水平,一定不会得这么重的病以至弄成目前的情形。   老叶说:“老徐,想办法回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再呆下去,迟早变成我这个样子。”   徐长卿摇摇头,想,这不是我的能力可以做到的事。   随身而没   老叶又在医院住了好久。他的病,也就是在拖时间了,人瘦得像一具骷髅,头发长得老长,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朱紫容没有再去医院陪她,她在上学习班。但病人不能没有人照顾,光是去打饭打水也要人做的。她花钱雇了个当地的妇女去做老叶的保姆,人却一次没有出现过。   每次徐长卿去看他,他都用无声的眼神问他,紫容呢?紫容怎么不来?她是不是还在恨我?不打算原谅我?   徐长卿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实情。朱紫容不是不来,而是来不了,她在上学习班。那个时候,“学习班”三个字可不是好字,它代表着上学习班的人思想品德出了问题,需要接受党的再教育。他甚至不能说师傅太忙,车间任务重要赶进度,要把“四人帮”所损失的时间抓回来,白天黑夜都要加班。他和朱紫容是一个小组的,如果他可以有空来,那朱紫容也一样有空。   老叶像是明白了,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她的日子一定不好过,是我害了她。我是她的累赘,一直都在拖累她。这些年都是她在照顾我,没有她,你看我现在像什么样子?头发长得这么长也没人给我剪,像个长毛。”老叶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长毛”是江南一代的人对“太平天国”人的称呼,其实这个称呼是个省略词,正确的叫法是“长毛贼”,但只叫“长毛”大家也都很得懂,后一个字就省了。   “那我去剃头店叫个师傅来帮你剃?”徐长卿说。从前老叶的头发,都是朱紫容给剪的,甚至徐长卿的头发都是朱紫容剪。朱紫容不来,老叶快成一个“长毛”了。   老叶摇摇头,“算了,反正也是快成个鬼了,就别装人样子了。我老娘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有力长甲,无力长发。身体好的时候,指甲长得快,又硬;身体不好的时候就只长白头发了。”   徐长卿看看他的一头乱乱的长发,确实长出了一些白发。   老叶看他的视线移向他的头发,眼神中有一些凄凉,就明白自己当真长了白头发。他笑一笑,居然吟起词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老徐,记得去年夏天我们在大沙河边抓青蛙吃喝酒吗?那个时候,真是快活啊。”   徐长卿记得那个时候,记得那时的情形。那是八月初,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日子,就算是安徽山里,也热得人坐不住睡不安,半夜热醒好几次。这样的热据老叶他们这样的老职工说,来了这么多年了,还没这么热过。那时唐山大地震的余威尚在,大家都怕自己住的地方也会发生地震,各地都搭建了防震棚,晚上就住在棚子里。棚子是用油毛毡搭的,为的是防雨,可是这样一来,也就更加闷热了。别的人胆颤心惊,夜间睡不踏实,老叶倒兴致高昂,睡不着就不睡,叫上徐长卿刘卫星师哥舒几个,和他去深夜的稻田里捉青蛙。一人手里抓一只大号的手电筒,在田埂间寻着蛙声去找,手电筒的光一照在青蛙上,青蛙就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咒,呆呆地蹲在地上一动不动,随他们抓。四个人一个钟头可以抓一麻袋。   本地人是不吃青蛙的,他们抓青蛙,他们也不管,只觉得好笑,这些上海佬,什么都吃,连田鸡都吃。田鸡呀,整天吃的是虫子,白肚皮里剖开来,一肚皮的虫子,这也可以吃!   徐长卿他们抓了青蛙,就着河水洗剥干净了,用一口大锅来煮。老叶又叫刘卫星去地里偷些丝瓜来,说是如果煮青蛙不配上丝瓜,男人吃了要屙不出尿来。防震棚里什么生活必需品都有,油盐酱醋都是现成的,就在河边煮出一大锅喷香的青蛙来,徐长卿去买了黄山蜜酒,几个人在星光下吃肉喝酒,直吃到半夜。当时老叶吃得酒兴大发,吟了好些诗,其中就包括这首《水调歌头》。徐长卿问他哪里来的诗词类书,这样的书,新华书店已经十年没有卖过了。老叶说他有一本《星録小楷》,他从上海带来临小楷的,里面收录的全是著名的词篇。老叶躺在河边的沙地上,闭上眼睛,一首一首地背给他们听。那个时候,星光倒影在大沙河里,身边是稻田,稻田里青蛙发出“阁阁”的声音。如果不是身逢乱世,又兼天灾,倒也真能应得上词里的句子:七八个星外,两三点雨山前。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遍。   这样的词在那个时候听来,倒像是讽刺。   几个人听了都不说话,就连刘卫星一惯爱说怪话的都没了言语。过了一会朱紫容找来,让他们去睡觉。后半夜了,露水降了,也不热了。徐长卿他们摇摇晃晃地醉醺醺地回防震棚里睡觉,只有老叶还躺在那里不动。朱紫容蹲下身子收拾他们的锅碗酒瓶,不知老叶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就听见朱紫容轻轻地咯的一声笑,笑声虽低,在静夜里却是分外地清晰。徐长卿走在三人最后,听见笑声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朱紫容坐在老叶身边,用一只手在拨着老叶的头发。两个人的身影在黑夜里只是更黑的一团剪影,看不见更多。徐长卿心大力一跳,忙扭过头不敢再看。过了一会,又忍不住回头再看,这次看见老叶的影子挪了一下,把头抬高,枕在朱紫容的大腿上。两个人的影子更加紧密地重叠在一起,变成黑乎乎的一团。   徐长卿当时就想,将来我要找的老婆,就要像师傅这样的。而他也会像老叶一样,为她做所有的事,逗得她每天都开开心心。原来那些美好的瞬间都是假象吗?老叶这个时候提起去年夏天在河边抓青蛙的事来,肯定不是回忆的和他们吃肉喝酒胡吹海聊,而是和朱紫容在一起时的温馨。   “老徐,”老叶喊,把徐长卿从沉思中惊醒,“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老叶说。   徐长卿握住他干枯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手。能被这样一个人在临死前这么肯定,他也不枉和他交往一场了。“是的,我是你的朋友。”徐长卿抓紧他的手,用了一点力,让他感觉得他的存在。他不敢用劲太大,怕把他的手捏断。   “你答应我,将来照顾她。我的事会拖累她,她的日子不会好过。有你照顾她,我会放心。”   老叶像是在交待后事,这样的语气,让徐长卿很难受。他安慰他说:“好的,我会照顾师傅的,等你出院了回家,我们再一起下棋捉青蛙。”   他的敷衍并不能骗得过老叶,但聪明人一点就透,不用再多说。老叶出了一会神,又梦呓一般地说:“她一直想要一个孩子,而我连这个也没办法给她。”   老叶又过了一阵子才离开。徐长卿请了病假一直在陪他。   三月中,停止了十年的大学招生考试恢复了,全国有五百七十万应考者涌进考场,而录取率是百分之三。   徐长卿在山里没有知道这个消息,后来他家里写信来告诉他,随信还寄来大量的复习资料,那都是他的大哥用圆珠笔工工整整抄下来的。抄了整本整本的数学语文书,还有他当年上学时留下的作业本课本。徐长卿连高中都没有上过,初中毕业后学校停课,在社会上闲荡了两年,就进了工厂。他们这一批人,小学学军中学学农,除了语文有一点看水浒红楼临大师的帖打下的底子,数学忘得精光了。英文亏他背了这半年的单词,有一点入门。夏季招生在即,大哥要他好好复习,这样机会千载难逢。   他捧着这些复习资料,想老叶如果还在,凭他的聪明,这样的功课不在话下。他想要的出路已经出现了,“上大学”或是回上海,这样的美梦已经不再是梦,这两样是紧紧捆绑在一起的,他可以上上海的大学。上海那么多大学,复旦大学同济大学交通大学华东政法华东师大……这么多这么多,全是中国一流的大学,就等着他这样的聪明人去上。   可惜他没有等到。   聪明的人为心所累,有知识的人为知识所困,多虑者必然多思,多心者必然多愁。所以红楼梦里王熙凤的判词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妙玉的判词是“云高未必高,欲洁何曾洁”,晴雯是判词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善泳者溺于水,擅博者死于智。老叶自信他有围棋段级的水平,搓麻将打扑克博眼子战无不胜,哪里想到会死在了这个上头,并且还是他亲手做的麻将。   所有的苦难都随身而没。人死了,那些困扰他的死结也就打开了。   老叶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是半夜静悄悄走的。第二天早上那个照顾他的大嫂去为他擦身时才发现他已经没了呼吸。医院通知了厂里,徐长卿忙去学习班找朱紫容。朱紫容一看是他,马上明白了,她脸色一白,晕了过去。   县里没有火葬场,老叶的尸体是运回上海火化的。厂里木工组连夜为他打了一口棺材,用当地产的红松制成的,刨去了树皮,解成了粗糙的木板,钉了一口简易棺材。当年用一棵千年枫杨做了九十口箱子的木工组,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木材来为老叶做棺材了。红松板材松而易生虫蛀空,并不是做棺材的木料,当地人从来不用这样的树来做寿材。不过不要紧,上海也不能土葬,再好的木头,也不过付之一炬。红松还有松脂香,可以让老叶在松香中幻听安徽深山里松涛的吼声。这样的声音在山里无时无刻不响起,兄弟楼和住宅楼的楼后就是大山,松涛伴随他们从来的第一天入睡,初时听了觉得吵,整夜睡不着,后来听惯了,回上海时没有松涛怒吼,只有汽车喇叭,反而不习惯。红松是这个三线工厂带给老叶的最后印章,它和老叶的尸体一起变成灰,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深刻地植入到骨殖里,收纳进骨灰盒里,葬在他一直想回的上海一块公墓的墓地里。   欠债还钱   老叶的死,让厂领导下决心抓一抓聚众赌博的事情。老叶病了进了医院,办不成他的学习班,但他作为厂里最有名的赌徒,他的家自然就是赌窝,他的老婆自然是庄家之一。在老叶还在住院的时候,朱紫容就被当成了典型,和厂里另外几个在家里设赌局的人一起学习最新的文件精神,深揭猛批“四人帮”的流毒。朱紫容因为这件事,专机组组长的职务被撤了,而童队长早就不是武保队队长了,又因他也是庄头之一,也被关进了学习班。朱紫容日子之难过,可想而知。   本来她是天之娇女,生得美,又能干,嫁个男人又体贴,不打老婆不骂粗话,又有学识,哪儿哪儿都好。在厂里本来就女性资源稀缺的情况下,从来都是男人们关注的目标,也是女人们嫉恨的靶子。但自从老叶一死,她的身份地位一落千丈,女人把她当贱货,以此标榜自己是良家妇女,清白高贵。而男人则把她当破鞋,谁都想去穿一穿。以前虽然有不少光棍心里在想着她,但因为有老叶在,有夫之妇总是不会去招惹的,除非那女人有一个王八男人。但一个寡妇,额头上就等于凿了“我好欺负”四个字。更兼老叶从医院逃回来的那夜,他们夫妻的口角被耳朵尖的邻居听到了,这样的事,从来都是传得比长了翅膀还快,不过半天工夫,全厂的人都知道老童和朱紫容发生了不正当男女关系,把老叶气得连夜从医院跑回来抓奸,又当夜气得发了病,以至送了命。   这样的流言,有一条就可以要人的命,何况这么几条加在一起。朱紫容名声之坏,超过厂里任何一个风流女人。   厂里不是没有风流的女人,这个厂男女比例如此失调,饥渴的男人见了略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才不会管不管她有没有男人,下流挑逗的话从来都不会少。而女人们在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非但不会再听到这样的挑逗言语脸红害羞生气骂人,反而会接过来再扔回去,有来有回的,开起玩笑来比男人们还有过之无不及。不过大多数的女人也就在口头上占占便宜,真正付之行动的,也不过就那么两三个。上次被老童抓奸的是一个,还有一个生了一张娃娃脸的女人,绰号就叫“洋娃娃”,据说她有三个姘头。还有一个人称“西施”的,家里是南市区开小烟纸店的,从小就站柜台和客人打嘴磨牙惯了的,也是一个风流人物。这时再加上朱紫容,凑成四扇屏,也快成为“四人帮”了。   老童和朱紫容同时进了学习班,把老童乐得飞起。他开始骂老叶血口喷人,说老叶那是病人多心,自己疑神疑鬼,要把绿帽子自己抢来戴上。他从来就没和朱紫容发生过任何关系,他和朱紫容的关系只有一个:债主和欠债人。父债子还,夫债妻还。老叶是死了,可他欠的债不能不还,老叶欠他一千块钱,这么大笔的债务,总不能算了。老叶欠了他钱,自然该朱紫容还。于是在学习班课间休息时间,吃饭的空档,下班的路上,他只有一有机会就缠着朱紫容要账。他会在这个小小的学习班上学习上政治课的期间,打完一个瞌睡醒来,张口就大声说一句:“喂,朱紫容,你什么时候还我的钱?”开始一两次别人还听了一愣,学习班的政治老师还要呵斥他两句,让他遵守课堂纪律不要说话,后来就当笑话了,他一问,别的人都回答:“朱紫容,还钱。”还有人阴阳怪气的说:“不要以为人死了就可以不欠钱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又有人居心叵测地说:“没有钱,拿东西抵债嘛。有的东西又香又白,抵债最好用了。”   这几个庄头都是男人,调戏起女人来,那是不用说的。老叶只要起个头,喝喊一声朱紫容还钱,下面的话自有他们去说。好好的严谨的政治学习班马上就被他们闹得乌烟瘴气,来讲政治课的老师是个来自军队的军代表,看不懂他们的不自重加流氓习气,在跟厂领导做了汇报后,便对他们有了一条处罚:只要是参与赌博的人员,不管输赢,统统罚款。罚款的数目就是赌博的数目。就是说,参赌的人,最后那一局最大的数额是多少,输的人赢的人都拿出这个数来上缴以充罚没的款项。就以朱紫容和老童为例,老童赢了一千,罚一千。朱紫容输了一千,同样罚一千。并且这条处分的对象不光是学习班的人,只要是参加过赌博的人统统有份。不论男女,欢迎举报。   这一下全厂大多数的男人都牵连了进去,连小白脸师哥舒都榜上有名。只听得厂里人个个骂不绝口,除了骂军代表,就是骂老童和朱紫容。老叶人死都死了,骂他没用。   老童更是对军代表骂不绝口,粗口脏话滔滔不绝,军代表第一次被这样的混人缠上,哪里是他的对手,听了几堂课再也听不下去了,学习班匆匆结束,但罚款的事却没有收场。老童转回去继续纠缠朱紫容,说:你本来就该还我一千,现在赤佬模子的军代表要罚我的钱,老子没钱,都是你家的死鬼男人连累的我,我这一千要算在你的头上,你什么时候交罚款,记得把我那份也一起缴了。又说,小朱,你一下子要拿出三千块银洋钿出来,吃力伐?撒度伐?要我帮忙伐?   朱紫容对他的任何纠缠都不理不睬,眼睛不看他一眼,话语不回他一句,这一段时间,她成了一个聋子兼哑巴。沉默是她唯一可以举起的武器,沉默也是她唯一可以保护自己的办法。她断绝了和所有人的来往,包括徐长卿。   徐长卿在老叶病床前曾经答应过要照顾朱紫容。他当时答应了,他就要做到。老叶当他是唯一的朋友,他就要不负老叶的嘱托,照顾朱紫容不受老童的伤害。他每天下班后会马上跑到在厂部的学习班门口去等朱紫容,把她一路送回家。等朱紫容关上门拉上窗帘亮起灯,他才离开。朱紫容对他再冷淡,都不能阻止他护送朱紫容回家的脚步。他跟在朱紫容身后一米远,只要是老童上来纠缠,他就上前喊一声老童,说:“老童,你的地中海长出来了?”老童的头顶有一块五分硬币大小的瘌痢,在老童还在和老叶称兄道弟的时候,得知徐长卿家是中医,就问过有什么药可以治这个毛病。徐长卿写信回家让家里人买了软膏寄来送给老童,把老童的“地中海”治得生出了软软的头发,覆在头上,让他生光不少。   老童对徐长卿坏他的好事恨得牙痒,曾经在他耳边威胁说要杀了他,又说老子手里有三八大盖,你是知道的。不怕死的尽管来。   徐长卿对他的威胁丝毫不动容,只当没听到,反而唱起了一首路边童谣:六月里的瘌痢真苦恼,苍蝇叮来蚊子咬~洋洋的扯来。人民政府来号召,消灭蚊子苍蝇最重要。嗳嗳呀,瘌痢听了哈哈笑!   这首路边童谣是用上海话来唱的,上海的小儿郎个个会唱。谁要是头上有芝麻绿豆大的一块瘌痢,只要是被他们发现了,马上会被小儿郎们唱得心惊肉跳。市井歌曲从来都有动摇人心的巨大潜力。当日董卓进京想当皇帝,就被小儿郎的歌曲唱破天机: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老童对徐长卿的挑衅无能为力。有是人生就一颗赤子之心,没有私心杂念,无欲则钢。徐长卿照顾朱紫容,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师傅,她是老叶的妻子,她像姐姐一样的关心他,她是受污辱受损害的弱者,她更是他心中的女神。他不容许老叶的悲剧再次发生在朱紫容的身上,他用他的一腔正义和无邪的眼睛来挑战老童的卑劣。   他甚至接着大声唱:二呀嘛二郎山,小猢狲爬高山。一爬爬到喜马拉雅山,一跤掼下来。屁股掼得粉粉碎,哎呀哪能办?这个歌同样也是改编的路边童谣。他用儿童式的胡闹来打击老童的邪恶,让下班路上的同事听了都哈哈大笑。   对一个纯粹的人,敌人是没有办法的。就像毛泽东著名的“老三篇”中著名的《纪念白求恩》中说的那样:纪念白求恩,是因为他是一个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的人。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老三篇”人人会背,有的人甚至能够真正的倒背如流,但能做到的有几个?   不管外面有什么流言在讨论徐长卿对朱紫容的保护,但他不让步就是不让步。老童遇上徐长卿,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禁赌之后,厂里的风气好了不少,确实没有人再开赌局了。这时厂里有了两个回上海进修的名额,进修的内容是学习精密机床的操作,学习的地点是中国钟厂。中国钟厂生产的产品是当时中国高端的奢侈消费品:上海牌手表和宝石花牌女表。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缝,全厂两千双眼睛都在盯着这两个名额,不知道多少人去找厂长党委书记车间主任送过礼表过态,闹得沸沸扬扬小道消息不断,在这段时间里,几乎没人记得朱紫容的事了。等最后的名单公布,尘埃落定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个名额落在了徐长卿和申以澄的头上。   当有人提出质疑时,厂里的回答是:一,要把机会让给年轻人,他们学得快记得牢吸收能力强。二,平时表现好,工作出色,从没有出过残次品,并且还有技术革新。三,政治思想正确。凡是参赌的人员一律没有资格。徐长卿和申以澄两名青工在进厂一年多的时间里工作出色,政治过硬,每一条都够得上,因此厂部开会经过研究一致通过。   这些理由每一条都站得住脚,在议论了一阵后,不满和失望情绪慢慢消退,所有的人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决定。   小林语录   可以想像得到的是刘卫星师哥舒他们对这个消息的愤怒。徐长卿回到宿舍,那两个人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管把搪瓷饭盆和不锈钢饭勺刮得吱嘎乱响,一边把菜里带着黑猪毛的猪皮拣出来,扔在铺着报纸的桌子上。   师哥舒拔拉拔拉碗里的米饭说:“噶许多大米,夹了一粒洋籼米,叫我哪能吃得下去。”他念的是一首小儿童谣,意思是在一群同样的人中间,有一个不合群,就显得那么扎眼。像是一群小女孩在玩,中间要是有一个男孩子,就要被同伴念这首儿歌来嘲笑一番。而徐长卿卿正是这一粒洋籼米,他杂在专机组的女人们中间,老早就让人家看不下去了。   刘卫星再扔出一块老胖肉,接口道:“白斩鸡嘛白切肉,酱油蘸蘸嘛红烧肉。”他也念一首路边童谣,意思是一样的,你不要以为蘸点酱油,白煮肉就可以混充红烧肉了。   仇封建和他女朋友在角落里用煤油炉子煮一小锅蛋花汤,用一根筷子沾了点芝麻油放进锅里去捣了捣,回头说:“白切肉酱油蘸蘸就成红烧肉了?这么简单?我们也试试?”仇封建一惯脑子没他们好使,凡是转弯抹角含沙射影的话都不会去多想一层。刘卫星说酱油蘸蘸红烧肉,他就真的以为白水煮的肉在酱油里滚一滚就是红烧肉了。   他女朋友小林点他一下头,娇嗔地说:“人家说的是另外一个意思。人家是说小徐这块白切肉,回去上海的酱油造坊里蘸一蘸,就和我们这些白切肉不一样了,小徐就成红烧肉了。红烧肉总比白切肉要好吃要香,是不是?”   “那当然,”仇封建关了煤油炉子,用块抹布把锅垫着端到桌子上,小林忙在锅下塞进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你一说,我都想吃红烧肉了,星期天我们去岩寺买肉,回来烧虎皮蛋烧红烧肉你吃。你说好不好?”   小林笑说:“那当然好。”又对徐长卿说:“小徐,你不要多心啊,你去他们去不了,他们总是不会高兴的。还是小仇好,小仇没有嫉妒你的意思。我们嘛,也没那个希望能够回去,也就不眼热你的机会了。小刘,你也不要生气,厂长说了,参赌的人员都没有机会,你和老帅都榜上有名,怎么也轮不上你们。明知道没你们的份,你们生气也是白生。你们要是早晓得,就不去赌嘛。小仇当时就劝过你们的,你们又听不进去。是吧小仇?”   “是呀,我当时就劝过的嘛。我说可怜兮兮的就这点工资,买肉吃都不够,输了就太不合算了。你们又听不进,还笑我是小农思想。结果你们看,小农占了上风了。老人家早就说过,农村是要包围城市的。”仇封建把汤里大片的鸡蛋舀到小林的碗里,自己捞几片菜叶淘饭。“还是老徐有定力,说不去就不去。当初你们那么拉他,他就是不去。老叶家赌局通宵开着,他和老叶关系那么好,都没去赌过一次。这凭这个,你们也没道理嫉妒他。就像小林说的,我们不眼热老徐的机会,我们就死了心在这里住下去了,每天就想想怎么烧烧吃吃。我说只要死了心,日子也就好过了。是吧小林?”   小林笑笑,又把鸡蛋分一半给仇封建,“不死心也要死心,这心老是半天吊着,只有让自己不好受,也没意思。   徐长卿坐下吃饭,一言不发,并不理会小林和仇封建的好意。   刘卫星到底还是忍不住,朝徐长卿说话了。“党代表果然是党代表,任何时候都是额骨头高的。分配的时候分到专机组,进修全厂就两个名额也就你有份。你一定要这么出淤泥不染的,就不要在我们宿舍了,自己找个地方搬了吧。老子看了就生气,眼不见心不烦,你走了老子心里清净,省得生闷气。”   师哥舒却说:“不对呀,不是有两个名额吗?另一个不是申以澄嘛,你怎么不提她了呢?对喔,这一阵都没见你说她是你的了。老刘,怎么,死心了?这一下申以澄回上海去了,更加不会理你了。”   他不提申以澄还好,一提就戳了刘卫星的痛处。他从来这里的第一天,还在车上就看中了申以澄,花了这一年多的时间献殷勤,都没有换来美人的一个笑脸,而仇封建呢,已经和女朋友把钱都放在一起用了。他把饭盆往桌子上一扔,指着徐长卿说:“你要是敢和申以澄有什么,你看我把不把你打得来七荤八素!”   小林又笑着插嘴说:“小刘,你放心,小徐不会对小申怎么样的。”   刘卫星瞪她一眼,没有好脸色。他从来都看不惯她在他们宿舍住得像是自己家一样的随便,晚上制造声音出来让他难受不说,还老是煮出香的甜的来,又不请他吃,看得他只好干瞪眼干咽口水。这时却忍不住要听她的高论,以求心安。   仇封建也看着小林,小林这姑娘时不时的总能让他觉得高深,他想不出的她想得出,他想不到的她想得到,有时他想到了却说不出,而她总能把他想说的说出来。这样一个能理解他归纳他总结他并且描述他脑子里面想法的姑娘,怎么能不让他喜欢呢?他都奇怪这么通透的姑娘怎么会喜欢他呢?全厂这么多男的,他又不比谁聪明,又不比谁有背景。这么好的姑娘肯来他的破宿舍和他一锅吃饭一床睡觉,叫他怎么能不感动,怎么能不死心塌地呢?他看着小林的小红嘴唇,着迷地等着从那里说出什么有见解的话来。   小林慢吞吞地说:“小徐的一颗心都在他师傅身上,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别的小姑娘一眼,你们这些男的,眼睛都瞎了吗?”   仇封建刘卫星师哥舒都瞪着她,像是她讲了什么冷笑话,却一个人都没听出来好笑的地方。小林看看这几个人,笑一笑,低头吃饭。   仇封建第一个忍不住,说:“朱紫容比老徐大,是他师傅。”   师哥舒说:“朱紫容是结过婚的。”   刘卫星说:“那不是老童那个瘪三造的谣吗?我还为老徐和别人吵过架,就是为了他们说老徐和他师傅的事情。”   小林看效果达到,这才又接下去说:“小徐和他师傅嘛,确实是老童在造谣,不过呢,他造的是事实的谣,而不是心里的谣。小徐对他师傅,那是敬爱有加,心情复杂得很。小徐,”她叫一直不说话、脸色很难看的徐长卿,“你不会犯傻,为了师傅要留下来,就放弃这个名额吧?”   她这话一出,比她刚才说的徐长卿眼里只有朱紫容还让那三个惊奇。   这下是师哥舒先说话,推推身边的徐长卿,问:“真的吗?你是真的不想去,还是小林在胡说?”   刘卫星愣了一下,才说:“老徐,不叫的狗咬死人。你真沉得住气。不过,你不会真有这个想法吧?你要真是这么想的,我就没话说了。你小子是个情种,老子对你甘拜下风。”   仇封建听他们两个一来一回的话,像是徐长卿真的有这个打算,马上说:“不行不行,老徐你这样可不行。一来机会难得,二来她是你师傅,你不可以打师傅的主意。小林,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还是不同意你的说法。”   小林揉揉仇封建的头,用哄孩子的语气对他说:“你真可爱。”   仇封建听了咧嘴一笑。她在所有人面前说他可爱,那让他十分得意。虽然他不知道他哪里可爱了,哪一句话让她觉得他可爱。   小林看他的样子知道他又在犯迷糊了,为免他半夜三更一觉睡醒叫起她再来问这个问题,她特地讲给他听:“第一你很厚道,第二你很善良,第三你觉得我是正确的。”   “问题是你是正确的呀?”仇封建听她一解释,就更糊涂了。   小林在他脑门上亲一下,说:“我知道我是正确,可是要让人承认就难了。有的人就算心里承认了,嘴上也不肯说。你不单心里承认,嘴上还说,行动上还明确表示。这个就是你可爱的地方。”   仇封建被她夸得哈哈一笑,心花怒放地问:“你这件衣服要不要洗?吃完饭我帮你洗了吧。”   小林点头说:“好的,吃完饭我们去洗衣服。”转头对徐长卿说:“学到没有?心里有想法,就要用行动来表示。你光是心里喜欢你师傅有什么用?她根本不知道。你就算放弃了回上海进修的机会,她也不知道你在为她牺牲。你还是抓住这个机会,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你看你师傅的男人就没这个机会,你看小仇,也没这个机会。不光是老叶可惜,小仇不一样也可惜了?他要是在上海,也许就进了篮球队呢?我要在还在上海,也许就进了越剧团呢?还有小刘,也许会是个好丈夫,还有老帅,也许会是个药剂师,还有你,也许是个大学生。我说徐大学生,你还想着考大学吗?我看你整天都在背英语,应该是还想的吧?趁这个机会,回去好好找个老师辅导一下功课,比在这里靠你一个人背单词有用多了。”   一屋子里所有的男人都看着她,仇封建简直要是膜拜她了。徐长卿还是沉默不语。刘卫星忽然豪气冲天地跟他拍胸脯说:“你去吧,老童有我盯着,我绝对不会让他得逞的。这个王八蛋我从来都看不顺眼,老子不会让他的日子好过。”   师哥舒忙说:“还有我,童瘪三欺负我,老子还没跟他算过账呢。下次往他饭里下巴豆,拉死他个王八蛋。小林,我为什么会是药剂师?”眼巴巴地看着小林,看她能说出什么高见来。   “因为你有奇妙的真知灼见,看问题常常一针见血。”小林半笑不笑地说,听得师哥舒和仇封建都摸不道头脑。   只有刘卫星还在和徐长卿搞脑子,“老徐,你去了帮我盯着申以澄,看她是不是在上海会交什么男朋友。说不定就搭上什么有来头的人,调回上海去了。”   徐长卿这饭终于是吃不下去了,拿起碗筷来,把饭菜都倒了,洗了碗,离开宿舍,到外面躲清静去了。   屋里仇封建在说,小林,你就是林副主席说的,一句顶一万句。我要不要拿了笔记本记下来,给你订一本《小林语录》呢?   遍地英雄下夕烟   对于小林的话,徐长卿并没有听进去。小林的作风在他看来很有问题,一个姑娘家,时不时的在男青年宿舍里留宿,完全不顾他们的感觉,常常搞得他不知怎么面对她。好比说,说话时是看她呢好呢,还是不看她为好?说话不看对方的脸吧不礼貌,可是在晚上听他们发出的那些声音后,白天在看着她的脸跟她说闲话,也很让他难堪。他不像刘卫星那样脸皮厚,有一次他被吵醒,骂他们说你们再来闹醒老子,老子就睡到你们床上来了。他也不像师哥舒那样没开窍,会对仇封建说女人有什么好,你这么听她的话,你算个屁的男子汉。   他当然知道女人的好,女人的手温柔地触到他的手上时,血液都会倒流。女人的关切像春风拂着他的脸。当然这个女人要是这个男人在乎的那个女人。像老叶的朱紫容,像仇封建的小林,像刘卫星的申以澄。   他亲眼看见刘卫星在骂粗话唱黄色小调时只要看见申以澄的一片衣角就噤声的情景;也看见小林的手在抚摸仇封建的头发时仇封建陶醉的脸,那就像他小时候养的猫在他挠它的耳朵后面时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他更时常看到朱紫容在对老叶微笑时老叶回护呵爱的神情。他也希望他能得到同样的关心,那关心出自他在乎的也在乎他的女人。但是在他,已经不那么有奢望了。他的女神高高在云端,不会落下来。他也没幻想过她会落下来。他只要她过得好,不受流氓无赖的欺辱就行了,他从来没想过要对她说什么。   徐长卿心里敬重师傅朱紫容,更敬重老叶。老叶大笑着脱光衣服走进雪地里的情景,在他心里无数次地回放,像电影一样。那形象是高大英雄的。就像手托炸药包勇敢地喊“为了新中国前进”的董存瑞,就像头戴无线话筒,手握爆破筒无畏地高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的王成,就像在烈火中永生的许云峰江姐,不受敌人的□,昂头赴死。这样的人怎么能不让他心折?徐长卿是受英雄主义电影熏陶长大的一代人,骨子里是有英雄情结的。在这个没有战争的年代,要成为英雄是一件困难的事,雷锋是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的事业中去成为的英雄,而老叶,则是为了他的人格成为了英雄。朱紫容,则是因为沉默地反抗,在他心里也是英雄。毛主席他老人家曾写过一句词,叫“遍地英雄下夕烟”,当时不过是歌颂农民高产增产,但现在,在经过文化大革命之后,倒是可以用来形容那些扛过各种风浪,仍然活着的人,那真是“遍地英雄”。   所以小林的话他不会听得进去。   徐长卿闷闷地离开兄弟楼,往六车间深处走去。去年老叶曾说要带他们来六车间这边打枪,后来没有成行。六车间这里再往里走,就是没有人住的深山沟了,山脚有大片的竹林,春天有本地人来挖竹笋。山上有大片的野生百合,夏天有村民来挖百合。徐长卿去年无事可做的时候,周围的山都转遍了,哪里有柿子树哪里有板粟树他都知道。他进山一般只带两个馒头,肚子饿的时候就摘果子吃,六车间后面的山上的百合他也挖了不少。   这时已经是六月了,百合开得正好,他先采了一大把百合花,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光明日报卷了,在地上找了根木棍掘泥土刨百合。作为从中医家里长大的孩子,自然知道一些常见药物的知识。百合是地面上一株如果开了三朵以上的花,就表示地下的鳞状茎有足够大了,可以挖出来吃了。有些女青工在他们的男友陪同下也曾到这后面来过,在开花的时节,也采边一些百合回去插在花瓶里,但像徐长卿这样还知道可以挖百合吃的人就没有了。去年他就挖了好些送到老叶家,和朱紫容坐在桌子边上剥了半天的百合,剥得两只手上全是黏乎乎的沾液和泥土,剥出来一洗脸盆,煮了一大锅,三个人吃百合就吃了个饱。剩下的朱紫容用来煮绿豆汤,煮糯米粥,徐长卿天天上他们家去吃。   想起老叶,徐长卿忽然想朱紫容是有理由恨老叶的。有他在,朱紫容的世界就是完整的,不是一定要老叶有男人的功能才是男人,老叶在精神上和生活上给朱紫容的空间,就足以让他成为一个男人了。可是老叶身在其中,反而忽视了这个,他的病成了他的盲点,让他视而不见,他深深的自卑一手导致了这个悲剧的发生,如今没有老叶瘦弱的身躯作为朱紫容的依靠,朱紫容才是真正的身在悲剧之中。   徐长卿拿着木棍狠狠地掘着土,把一大株百合的根部都刨了出来,刨出老大一个百合,他拣出来,接着再挖。直到天色昏暗了,他才收拾了挖好的百合,用报纸包了,往回走。下山走到溪边洗了手脚,再洗一把脸,也不回兄弟楼,直接去了老叶家。   他知道朱紫容为了避免有人捣乱,下班回家后都不出来,别人敲门也不应门,便敲了两下之后就大声说:“师傅,是我,小徐。”   朱紫容过了一会才来开门,放他进去后,马上把门关了。徐长卿把花亮一亮,也不交给她,而是自己在五斗橱柜上拿了个花瓶,去厨房接了水,把百合花□去,放在桌子中央。又拿了一个淘箩来,把百合摊开在报纸上,在桌子边上拖出一张方凳,坐下剥起百合来,剥好的扔进淘箩里。   朱紫容也坐下来,拿起一个百合来剥。把鳞片先一瓣一瓣分开,再摘下瓣尖上焦掉的一点,轻轻向下一撕,就把内膜一层像竹衣一样的薄膜撕下来了。撕的时候会听见微弱的一声“咝”的一声轻响,有时会撕下一大片内膜,那让人有一种快活感。徐长卿分瓣,朱紫容撕膜,两人配合得很好,就像是在车间小组的流水线上,一个人完成一道工序,再传给下一个人,比一个人做完所有的程序要多快好省。徐长卿和朱紫容在工作流程上合作得很好,在这里也是一样默契。   徐长卿没话找话说:“其实百合的这层薄膜用不着去的。”   朱紫容“哦”一声,“是吗?可是我从小跟我外婆剥百合,从来都是要剥这个的,外婆说这层衣衣最苦了,还是去了的好。”   “是啊,是苦。”徐长卿同意她的说话。   两个人又一言不发了,剥了一个来钟头的百合,听到五斗橱上的钟打了八下,过了一会儿又打了一下,徐长卿停了手,心里知道是几点了,仍然转头看看钟,说:“师傅,那我走了。”   明明有很多话想跟朱紫容说,面对着她,却一句也说不出。从来都只有朱紫容教他、指导他、提点他,他不可能转换得过角色来。   朱紫容把剥下的内膜和根块泥土用报纸裹了,说:“你等一下。”剥好的一瓣瓣雪白的百合在淘箩里装着,端到厨房去,洗了手,用一块干毛巾擦干手,对徐长卿说:“你也把手洗了吧,我有东西给你。”转身进了卧室。   徐长卿听话去洗了手,回来朱紫容已经从卧室里出来,手里是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盒子。这盒子的大小样式一看就知道是一块手表,他们厂里有一部分原是从手表厂出来的,徐长卿这次要去的也是钟厂,自然是一看就知道。朱紫容这个时候拿出一块手表来,肯定不会是好事。   果然朱紫容说:“你这次回去,帮我把这块表带回去放在寄卖商店卖了吧,上次回去葬老叶,走得匆忙,没有带上。”   徐长卿打开盒子,那进口机簧仍然十分有力地弹开,里面衬着珍珠色的丝绸,座子上是一只美丽的女式手表。徐长卿看那表的牌子,居然是浪琴牌。表不是很新了,估计有几十年以上的历史,那应该是比老叶和朱紫容的年龄都要大。他母亲也有一块浪琴牌的手表,那是他父亲送给母亲的订婚礼物,他只见过他母亲戴过一次,还是在结婚十周年的时候打扮好了,一家人去中国照相馆照像才特地从抽屉里取出来戴上。在旧时的上海,有一点家底的人家,男方有送女方浪琴表的习惯,劳莱克斯欧米茄那是男士们戴的,女士多用浪琴。要的是“浪琴”这个名字带来的一点罗曼蒂克的情调。   朱紫容看着这表,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用手指摸摸表面说:“这是结婚时老叶送我的表。”徐长卿问:“那原来是他姆妈的?”如果是老叶母亲的,朱紫容这个时候拿出来换钱,道理虽然说得过去,但于情理上就有些不合。毕竟叶家姆妈还活着,她的东西,虽然给了儿子,儿子又给了媳妇,但总觉得不合适。   “不是,”朱紫容仍然在摸那块表,“是老叶在寄售商店买的。文革初期,好多大资本家大老板家都被抄了,存款冻结了,他们家的那些姨太太少奶奶们只好卖东西。金银首饰不敢卖,也卖不出,没人会买。只有手表人人要戴,寄售商店的手表多得眼花,什么牌子都有,也不贵。老叶存了几年的钱,给我买了这块表。听说现在好些资本家都发还了抄家物资,存款也解了冻,这些老东西又值钱了,你帮我拿去卖了吧。”   徐长卿点点头。他当然知道被抄的那些家庭这十年是怎么过的,他家也是卖过一阵东西的,差不多好的东西都三钿不值两钱地卖了,一来是怕打砸抢抄,二来也确实需要钱过日子。据他母亲说,当年生下他后,家里情况也是不好了,就只好把她的一只翡翠戒指卖了,去黑市买了老母鸡养身子,又调换了外汇券去华侨商店买进口奶粉来喂他。   “厂里那一千元的罚款催得急,我又实在拿不出,只好卖这块表了。”朱紫容解释说。   徐长卿想那也确实没有别的法子了。他收起表合上盖子,机簧嗒的一声轻响,利落地闭合起来。他本来是想来说不走了,留下来陪她,陪她渡过这一个艰难的时期。可是他能陪她一辈子吗?他真的不考大学了吗?如果他读书的目的是为了考大学,考大学的目的又是为了离开这里,最终他总是要走的,那这时再说什么,都是矫情了。以他的能力,对改变目前的情况没有丝毫的作用。他最多能够自救,那还是中央和邓小平的英明决策,跟他本人毫无关系。老叶的路是他自己选的,而朱紫容的路,却不由得她做主了。   他想起他在挖百合时对老叶的恨来,不禁问:“师傅,你恨过叶哥吗?”   朱紫容像是吃了一惊,问:“为什么问这个?”   “要不是叶哥,师傅不会像现在这样。”徐长卿想,像现在这样难过。一个人过日子,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白天黑夜,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有的也只是女人的嘲笑和男人的挑逗,都在等着看,看她最后会落在哪一个男人的手里。   “我当然恨他,恨他自己逞英雄死了,留我一个人。”朱紫容说。痛苦在她脸上闪过。留她一个人,凄凄惶惶,好不可怜。没有老叶的扶持,朱紫容像是个缺胳膊断腿的人,站都站不稳。   徐长卿看得心痛,只能安慰她说:“师傅,叶哥说过,请你原谅他。”他也原谅你。原来他心里,仍然是相信了老童信里的内容的,也许他只有相信那些都是真的了,才能原谅自己的冒失,才会让自己的离开心安。老叶啊老叶,如果你死了之后有灵魂,如果你放心不下又回来看,看到朱紫容的生活是这样的灰暗,是不是还会走那样一条路?   朱紫容淡淡一笑,说道:“原不原谅,有什么分别吗?”转过话题说:“你这次回去,我没有东西送你了,只好让你空着手回去。我现在的情形,走到哪里都是谣言,还是不出去的好。”   正广和汽水   徐长卿和申以澄是坐后方基地的车回的上海。走的时候,就带了夏天换洗的几件衣服,所有的行李包裹铺盖被褥洗漱用品都没带,这是一个姿态,表示他们去几个月还要回来。申以澄自己的东西没带,却帮女同事带了很多山货。   女人就是女人,不管在哪里,不管有钱还是没钱,都喜欢像一只老鼠一样的积攒下些粮食。核桃笋干花生鸡蛋这些,什么时候都是好东西,上海每一样东西都要票证,副食难得,她们用粮票换了来托去上海的人带回家。虽然她们心里也嫉妒申以澄的好运气,但表面上还是会客客气气。   徐长卿这次基本是空着手,一来心情低落,二来朱紫容不动手,他一个青年男子,到底要粗心些。只在临走的前一天才想起回家不能空着手吧,于是带了一把长柄镙丝刀上山,挖了一旅行袋的百合,足足有十几斤重。   车是厂里的运货车,车厢里装满了产品,徐长卿和申以澄只能坐驾驶楼。开车的司机是老王,和徐长卿算是老朋友了,徐长卿上车就递上一友烟,老王觉得这个青年很懂人情世故,便和他谈起山海经来。厂里的情况啊,有什么新闻啊,上海又有什么小道消息啊。聊得很是热络。做为一名司机,常年上海安徽两头跑,难免跑跑单帮。老王到了一处市镇,就停下车子,在路边一家民居门口拎了一麻袋东西上来,一路上开开停停,老王的麻袋也越收越多。徐长卿常常搭司机的车出去玩,自然是明白的,也不多话。中午时分,老王湖州停了车,邀两人去一间饭店吃饭。   申以澄一路上都没有说什么话,这才开开口说:“老王师傅,我带了茶叶蛋和馒头,就不下去了,你们去吧。”说着拿出随身背着的书包,取出茶叶蛋和馒头来,又拿出一个小小的铝制针盒,打开盖子,里头飘出一股酒精味来,原来是用酒精浸着的一叠药用纱布。她拈起一片来,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吹了半天山风的手,才拿馒头吃。   老王看一眼,说:“冷馒头有什么吃的?下去炒两个菜,煮个汤,我请客。”   申以澄摇摇头,“不用了,带也带了,不吃也浪费了。老王师傅你开车辛苦了,你去吧,我就留在车上,帮你看车。”   老王耸耸肩,对徐长卿招招手,“走,小徐。”   徐长卿只好跟着去了。   这家店估计是老王的老相与,他一坐下,就有服务员上来打招呼,老王把手里一只麻袋交给那名服务员,服务员满脸笑容地接了,请他坐下,倒了热茶来,又递上毛巾,把饭店专为客人准备的洗脸洗手的脸盆换了干净水来,让他洗脸。老王也不客气,洗了脸,舒舒服服坐下来,喝一口热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叫徐长卿也去洗洗脸。   夏天坐长途车,车窗开着,热倒是不热,就是脏。行车时的风扑打在脸上,灰尘和汗在脸形成了一层壳,很是难受。有这么一盆清水洗脸,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徐长卿洗了脸和手,自己也舒服了,借老王的光,也有热茶喝,想起申以澄一个人在车上啃干馒头,有点于心不忍。正好那服务员来了和老王在嘀嘀咕咕,就说我出去一下。老王当他是上厕所,点点头,由他去。   湖州是一个小城市,来这里出差的人也不多,这个饭店算是城里比较好的店,上座也不过七八成。吃饭的人都在大声吵吵,倒是很热闹的样子,个个都催着服务员上菜。服务员爱搭不理的,碗筷半天也没人送来。徐长卿看看这架式,要等他们高兴了送,不知等他什么时候去了。正好合他的心意,嘴里说一句怎么还不把碗拿来?便起身自己去窗口取了一个干净杯子,倒了服务员开后门倒给老王的茶,拿到店外去给申以澄。   申以澄却不在车上,而是下了车,在车边走走站站,松松蜷了半天的腿。徐长卿上前,把杯子递给她,也不叫她的名字,也不打招呼,就直愣愣地说:“给你,干净的。”申以澄一转身忽然看见他,也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才接过杯子说了声谢谢。   徐长卿却不走开,等着她喝完好把杯子送回去。申以澄看他眼睛就盯着杯子,像是随时要来夺,只好一口气喝了半杯,顺了顺气,再把剩下的半杯也喝了。徐长卿拿了杯子,也没等她再说声谢谢什么的,就走了。   他这么一来一去的,老王的菜已经炒好上了桌。到底是有后门的人,什么都比人家来得快。邻桌有人看见了,指着桌子上的炒腰花问,怎么他比我后来,倒比我先上菜?你们讲不讲理?服务员瞪他一眼说,我们是按号头来的,谁知道谁先谁后?你是几号?廿三号?排后头排后头,他这里写的十三号,看到伐?他人看看他的号头确实比老王的后,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骂骂咧咧了两句,老实坐着等号。   过了一会儿,又一个菜炒好送了上来,是一盘清炒河虾仁。那河虾仁个个有五分硬币那么大,炒得油光水滑弹眼落睛的,香气扑鼻。老王说一声小徐来来来别客气,两人才吃了一筷子,那人又跳了起来,说哪能你的虾仁要比我的多噶许多?你们太欺负人了。服务员,你们不好这样的,我要向你们领导反映这个情况,你们这是看人下菜碟嘛。   老王端起盘子呼啦一下拨了一半到自己碗里,往嘴里划拉了两下,半碗虾仁进了嘴,嚼了几下吞了,才慢吞吞笃悠悠地问:“啥格地方多了?啊?你自己看看清楚,多在什么地方?是不是要老子数给你看?诺,”用筷子拔着虾仁说:“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啥地方多?你去数数你的。”   那人指着老王的嘴,啊啊地叫起来,“你……你……你这个无赖。你把虾仁都吃了,当然就少了。”   老王朝他张张嘴,“我吃了,你挖出来?”   徐长卿在一旁看着,闷笑闷到肚子痛。旁边的人虽说不满他走后门,但看到这个情景也实在好笑,都笑了起来。那人气了半天,不知怎么收场。老王说:“快吃吧,虾仁冷了就腥气,不好吃了。”   正热闹着,服务员又端了湖州名菜千张包炖的汤来,一边桌子一碗,那人看看总算汤是一样的,叽咕了两句,坐下吃饭,才算把这场小风波揭过。   徐长卿自从来厂里工作,这一条路也走过两次,每次都是像申以澄一样,带点茶叶蛋馒头一壶水就算中午饭。从上海出发还高级点,不用啃冷馒头,可以买压缩饼干当点心。那压缩饼干是花生味的,香香甜甜非常好吃,平时舍不得买,只有春游啊下乡劳动啊什么的,才买一块来在同学中间炫耀。要不是跟着老王,哪里知道这小小的湖州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可以吃上热菜热汤。炒腰花炒虾仁千张包汤,这样的好菜,那是在上海也很难吃到的。从前只知道老叶本事大,可以把平淡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现在才发现,那真是虾有虾路,蟹有蟹路,谁都有各自的本事。尤其是司机,油水更大。   老王吃着菜,没头没脑地对他说:“小岗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了,各人田里的收入归各人,将来的日子就要好过了。农村比城里只有活,这里的虾啊鱼的,都是农民捉了来卖的。农民会过日子啊,守着鸡屁股银行也饿不死。你看上海,谁家敢在灶间养鸡吗?马上就被举报到了居委会,你就等着吃批评吧。”   徐长卿大为同意。那些核桃花生鸡蛋笋干的,都是农民从山里采了来换给他们这些城里人的。城里人有粮票看似有用,但要是没有农民的物产,票子就是一张纸,又不能吃又不能穿,有个屁用。   这“四人帮”打倒还不到一年,处处就有松动的迹象。大学不是复招了吗?自由市场也重新开张了,连国营饭店都有人敢自作主张收买活鱼活虾,老王这样的司机吃香,那是不在话下。   吃饱饭,老王会了账,徐长卿把自己的那一份钱和粮票递上去,老王佯装推了两下,还是收下了。这一下兴致更高,上车后和徐长卿又是天南海北地胡说,说起他开车的经历,遇上过什么事,就跟听评书一样的精彩。   晚上六点多钟进了上海市区,夏天日长,天还没黑,老王要把车开到厂里去送产品入库,就把徐长卿和申以澄放在他们当初集合时后方基地上海联络处,再把他们的东西卸下来,说声走了,开了车就走了。   徐长卿只有一个旅行袋,一只手拎了就可以走,申以澄看着地上的大包大小包十几二十个,都快哭出来了。她走的时候讲义气,答应了帮女伴们往家里带东西,谁知道送东西的时候人家送来了,到了上海要她一个人搬。事先心里光顾高兴了,一点没想到要提前发个电报叫家里人来接,这么多包,叫她一个人怎么弄回去?   徐长卿重回上海,心里虽然牵挂着朱紫容,到底还是高兴的。正准备乘公交车回家,扭头看到申以澄是这么个情形,觉得实在不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便过去对申以澄说:“你家那边有公用电话吗?你去打个电话,叫家里人来接,看他们有空没有?”   申以澄得他一言提醒,这才从发懵的状态下清醒过来,忙说:“有。”   “你去吧,我帮你看东西。”徐长卿说。   申以澄忙说谢谢,左看右看找公用电话。本来他们可以借用这联络处的办公电话,但这个时间人家已经下班了,大门紧锁。申以澄自己是虹口区的,对静安区不熟,不知哪一条弄堂里有电话。   徐长卿看她为难的样子,说:“那边弄堂口有。这里过去左拐,穿过一条横马路,再向右,弄堂口有一个烟杂店。很好找的。”   申以澄看了看四周,对这里实在不熟,说道:“要不小徐你去帮我打个电话吧?我怕我找不到反而走错了,再等下去,天都要黑了。”   徐长卿想想这也是一个方法,说:“好,那你家的传呼电话是多少?”   申以澄把电话号码报一遍,又说了呼叫人的名字,徐长卿回述一遍,没有错误,才跑着去了。   电话不多时就打通,又等了一会叫了传呼,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问是谁找。徐长卿三言两语把事情讲了一遍,那边几乎不相信有这么好的事情,全厂两千职工,就两个名额,其中一个正正好好落在他家女儿的身上。一边急切地想问清楚,这一急,说话更是缠夹。徐长卿说,电话里说不清,申以澄现在就在延安西路多少号门口等着家人接,最好是多来几个人,她带的东西太多,没法拿,才以我来打电话。   那边估计是申以澄的父亲,在起初的兴奋过后,也镇定了下来,说好的好的,麻烦了,我们马上就过来,谢谢你谢谢你。徐长卿说不客气。挂了电话,付了电话费,那话费超了三倍的时间。   徐长卿想从虹口到这里,至少得换三趟车,没有一个小时来不了,这时也晚了,申以澄应该又饿又渴,于是就在那小烟杂店买了两个面包和两瓶汽水,付了汽水瓶的押金,请人家开了瓶,插了麦管,回到联络处门口,把面包和汽水递给申以澄。   申以澄红了脸不接,小声问:“小徐,这里有厕所吗?”她上次用厕所还是在湖州,实在憋得急了,不得已,只好向徐长卿求助。   徐长卿也觉得不好意思,说那边过去一家地段医院,里面有。申以澄说声谢谢,小跑着去了。过了好一阵才回来,脸也洗了,头发也用水抹着梳光滑了。徐长卿再次把汽水递给她,她又说谢谢,咬了麦管喝汽水,喝了半瓶汽水,又吃面包。忽然感慨地说:“好久没喝过汽水了。”   是啊,好久没喝过汽水了。汽水是文明世界的产物,是美国生活的象征,在过去的老电影里,只有在描写旧上海的时候才有汽水出现。一个汽水,已经划分开了山里和城市。两个人站在上海的街头,喝着正广和的汽水,才真真正正感到是回到上海了。   更随宵梦向吴洲   六月的上海傍晚,只得二十五六度的气温,太阳下山得迟,快七点了天还亮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在延安中路上交叉着枝干,枝干下是城市的电网。园林工人像是与这些法国梧桐有仇,路边行道树向上的树杈一概锯掉,只留下横生的侧枝,长成大树后,侧枝上长满宽大的树叶,在夏天搭成凉棚遮住整条马路,蜘蛛网一样的电线就藏身在树枝下。当马路笔直的时候,这样的路风景是很好看的,延安中路就正好是这样一条马路。由他们站的地方再往前,就是共青团市委办公室的所在,原来属于马勒别墅的那童话世界般的屋顶在浓绿的树荫缝里露出几个尖角。   这就是上海啊,他们这些人,从离开的第一天就想着要回来的上海。   71路电车拖着电辫子从眼前驶过,车过后卷起的风里是熟悉的带着这个城市特有的灰尘的味道。这样的味道是属于夏天的傍晚的,是属于上海的大马路的,这个味道,在安徽的山里,在他们工作的厂里是闻不到的,这是他们记忆里童年的味道。那些有关于夏天的夜晚的游戏,男孩玩着官兵捉强盗、女孩子跳着橡皮筋,在七八月里洗过澡后搬张小矮凳出来在弄堂里在马路边乘风凉的凉爽与适意的记忆。   徐长卿和申以澄看着这些,心里想的应该是同一句话:我回来了。   过了良久,徐长卿开口说:“你去过屯溪吗?”他完全是没话找话说。屯溪在黄山脚下,离他们的厂子有一段路程。当初招他们来厂里的时候,宣传部的人就说过厂子在黄山脚下,风景优美。但去了快有一年半,他还没去过。几次搭车到了屯溪,又因车子不顺路,一再错过。他说完这话就后悔了,想这话无聊得很。实则是两个人站在路边要等一个多小时,他又不好说我先回去了,把一个年轻姑娘一个人留在这里,出于礼貌,才找点闲话来聊。   两个人其实是旧识,在从前没到安徽去的时候,他们就是一个厂的,但此前没有过工作上的交集,他又不是喜欢和女孩子搭讪的人,对美丽的女孩子更是有一种避开的习惯。而在进厂之前,在学校里,哪个男生胆敢和女生说话,那是要受到所有男生的取笑和嘲弄的,女孩子要是主动和男生说话,更会被视作轻佻,男生女生界限十分清晰,不得越雷池一步,那就是三八线和柏林墙。是以在前往安徽的车上,刘卫星初识申以澄时,就问过徐长卿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徐长卿装睡不答,一来是和刘卫星不认识,二来是不习惯和别的男人谈论女孩子,三来也确实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后来到了厂里,先是分在不同的小组,后又因刘卫星不停地在耳边念她,更是没她说过两句话。这次一同乘车回上海,才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   申以澄倒似比他自然,接过他的话头说:“去过,整个县城只有一条街,街上只有一个警察岗亭。”两个人说这话的时候,都看着前面十字路口的那个白色的警察岗亭。她像是知道徐长卿为什么忽然提起屯溪,便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讲。   “只有一家新华书店,只卖十几本书。”徐长卿说。   “有一个礼堂,每次去都在放同一部电影。”申以澄说。   “《闪闪的红星》。”徐长卿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这个话头一开,两人之间的陌生感和距离感慢慢消失,徐长卿给她讲他这一年多搭车去了那些地方,申以澄也讲她去了哪些村子,讲厂子周围的那些一个姓一个姓聚居的村子,他们村里的那些大大的祠堂,他们的房子怎样的漂亮,窗棂都是雕花的,大门上还有砖雕。墙上写着“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联,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一同出现在古老的住宅里。   申以澄说:“他们的房子很漂亮,可是家里却什么都没有。”   徐长卿在山里漫游时,时常去当地人家里要水喝,那里大屋子和空庭院同样让他惊奇,也让他对申以澄惊奇。在这一年多来,还没有第二个人和他谈起那些祠堂和对联。他说:“我在一家人家的影壁墙上看到的诗是‘为忆渌江春水色,更随宵梦向吴洲’。这首诗我以前没读过,我怕记不住,特地掏出纸笔抄了下来。”   “那里原是古徽州啊,出了很多文人。这首诗是张志和的《上巳日忆江南禊事》。‘黄河西绕郡城流,上巳应无祓禊游。为忆渌江春水色,更随宵梦向吴洲。’他在黄河边上想起江南的上巳日来,就写了这首诗。你说的是胡氏祠堂吧?我也看到了,也抄了下来,写信回家里把这两句抄在里面,问我爸爸这是谁的诗,爸爸回信说是张志和的诗,又把前两句也写下来。顺便又把他写的诗一起抄了寄给我。”   如同诗里的情景一样,他们在安徽想着回上海,站着上海的街头,却说起安徽来。那是他们共同的生活,虽然不长,却已经留下印迹。   徐长卿默默地听着,忽然问:“你爸爸是老师吧?”他好象记得谁提过一句,却想不起来了。   申以澄点头,“是语文老师。”   “哦,难怪。”徐长卿想,难怪会记得这些。这个年头,肯像他一样读红楼水浒的人都不多,而申以澄的爸爸却连这些都记得,那一定是有道理的。   “我妈妈是数学老师,”申以澄又说:“从前知识分子是‘臭老九’,他们一直都受打击,可是最近不同了,好些从前的学生都来找他们补课,说是想考大学。小徐,你是不是也在复习功课想考?”   徐长卿转头看她一眼,“你想考?”她说“也”,那就是她在复习功课准备考试了。   申以澄解释说:“我听见你在河边背英语。”不考大学的人,才不会想着背什么英语。   徐长卿想一想,为自己留有余地,说:“我的数理化太差,不一定行的。”   “不要紧,又不是你一个人差,大家都差。老三届的十年没有摸过书,都去农村插队落户去了。我们七二七三届的,高中都没上过,大家都是一样的没有基础。因此要相信自己,并不比别人差多少。”申一澄笑一笑,“我爸爸妈妈在信里是这么跟我说的,我知道他们是在给我吃定心丸,但我也相信他们说得对。”   徐长卿也相信他们说得对,忽然之间他对前途有了一点信心。是的,大家都差,都是多年没有摸过书的人,他们这两年摸的是锉刀镙丝刀,比他们大的摸的是锄头扁担,比较下来,未必就比人家差多少。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徐长卿把汽水瓶子拿去退了,路灯亮起来,再等一会儿,一辆71路停下来,有三个中年人朝他们走来。申以澄一直在朝着车站的方向看,看见这三个人马上跑过去,嘴里叫着爸爸妈妈叔叔,手臂圈过去搂住一个中年妇女的腰,四个人站在一处,又是笑又是说,好一会儿才停。   申以澄把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回上海讲一遍,她爸爸妈妈都高兴得不得了,直夸女儿了不起,这样的运气都有,那还是她的能力被领导看中了,才会有机会。申以澄又朝徐长卿指了指,申爸爸申妈妈忙过去,一片声的道谢。   徐长卿忙说:“申老师,申家姆妈,不用谢,一起回来的,当然要帮忙了,不过是举手之劳,真的没什么。”   申爸爸跟他握手,又加上一只手掌,双手握着摇了两下,表示十分感谢,说:“哪里哪里,真的太谢谢了,你陪澄澄站了这么长时间,耽误你回家了,我们实在过意不过。换了三趟车,还好是晚上,车子空,不然还要让你久等。”   “真的不要紧,申老师,我又没做什么,不过是打了个电话。”徐长卿不习惯被人这么感谢,对方热情得让他不自在。   这时申以澄的妈妈又加进来问:“是小徐吧?小徐,谢谢你帮助澄澄,不然她一个人怎么回家。小徐,你住哪里,这么晚了,方不方便回家?哎呀,让你回不了家,要不要我们送你一程?”到底是当妈的心细,问起重要的问题来。   一听申妈妈说反过来要送他,把徐长卿吓了一跳,为了表示真的不用客气,便实话实说:“我就住铜仁路,这里过去不远。车子没了也不要紧的,走走过去也只要二十分钟。”他本来只是表示这点路不必要他们送,但一说出口,就更加不好意思了。这么短的距离,家就近在咫尺,拔腿就可以到了,却在这里陪着申以澄站了一个多钟头。   趁申家父母还在一个劲的道谢,徐长卿拎起他的旅行袋拔腿就走,想起一事,回头对申以澄说:“没事了我先回家了,再见申老师。小申,我们明天去钟厂报道,厂里开的介绍信和证明在我这里,我们就上班时间在厂门口集合,没有证明进不去的。”   申以澄忙说:“好的,那我明天在厂门口等你。”   徐长卿为免再罗嗦叙话,车也不等了,穿过马路就走。这点路要是在从前没有到安徽的时候,是无论如何都要乘车子的,自从在山里住了一年多,已经习惯走路了。拎着十多斤百合,走得健步如飞。   电影票   回到家难免一番惊喜,家里晚饭已经吃过,只有点焦饭底,徐家姆妈煮成了泡饭,切了点云南玫瑰大头菜,煮了咸鸭蛋,混过一顿再说。徐长卿坐了一天的长途车,中午又吃的炒腰花炒虾仁,猛一吃到这从小吃惯的家常饭菜,清淡爽口,温胃适意,舒服得把一锅子“饭引汤”喝了个精光。一家子围着他好一阵细问,怎么不年不节的这个时候突然回来了。徐长卿边吃边说,两句话就把事情说完了,徐家姆妈没听够,再细细问一遍,先是怎样,后来怎样,结果又怎样。徐长卿只好再说一遍。   先是引信车间的专用机床不够精细,炮弹引信里有个铜片弹簧做不出,就像是你那块浪琴表里的发条那样的弹簧,又小又重要。这个零件,一直是在中国钟厂代加工的。后来嘛。粉碎“四人帮”后,各行各业都在抢时间抢进度,要把“四人帮”浪费的时间抓回来,工厂回到出产品产效益的正轨上来,委托人家代加工,一来受制于人,二来人家肯定要先完成自己厂的任务,才能来发挥友情帮兄弟厂。一来二去的,速度就慢了,拖了厂里的后腿。厂领导决定自己派出职工来学习操作,中国钟厂代为培训职工,教会了就不用占他们的工人和工时了。钟厂的领导也表示愿意,毕竟老是要派个人出来做别的厂的工件,工作上不好安排。何况三线厂的一部分职工本来就是他们厂出去的,伸出援手也是应该的。结果就是每期派两名职工到钟厂进修培训兼生产。为了公平起见,也为了有更多的职工有专业水平,每一期为三个月,三个月完了再换两名职工。此前已经有两名老职工完成了培训,这次领导高瞻远瞩,换年青人上,经过慎重考虑后,其中一个名额就落到了徐长卿头上。   徐长卿花了一顿饭的工夫,才把来龙去脉讲清楚。徐家姆妈一听才三个月,就皱了下眉,马上又换上笑脸,说太好了,这三个月正好温习功课,让阿哥给你找教材找老师,打好底子,回去后自学,明年再考回来就是了。   好像大家都认定他考大学这回事了,就没有人想过他是不是会去考,考了是不是考得上。百分之三的录取率,这大学是这么好考的?徐长卿越学越觉得心里没底,却没有人可以吐一下苦水。   吃好饭徐家姆妈去弄堂口“泡”了几只热水瓶的热水上来让徐长卿洗澡,徐长卿好久没有被人当成孩子了,顿时觉得不习惯,忙请父母先洗。爸爸说你路上风大,先洗吧。姆妈不等他推辞,已经把几热水瓶热水都倒进浴盆里了。徐长卿没法,只好先洗了澡,又把澡盆洗了,放上凉水,洗了衣服,出去说我去泡水,你们好洗。徐家姆妈说这些不要你管了,你去听阿哥讲现在的形势就好。   这个时候上海还在用煤炉,洗一次澡要烧几热水瓶水,是一件大事。如果附近有老虎灶就好办了,拎了热水瓶去灌满水就行,这个就叫“泡”。徐长卿家弄堂口就有一个老虎灶,泡一壶水只要3分钱,徐家还有从前的搪瓷浴盆,比起别的家庭来,洗澡还算方便。但去一次只能泡两瓶,徐家的热水瓶多到有八只,洗个澡要出出进进好几次。从前在家时,泡水都是徐长卿包了的,他一只手可以拿两只热水瓶,跑一次可以泡四壶。这时他说去泡热水,本来是他的本分,哪知却被一家人都出言阻止了。   爸爸一叠声说我去我去,拎了热水瓶就走了。姆妈把他洗好的衣服拿去晾,还说你放着我来就是了,去听阿哥讲功课。大哥也皱了眉说你过来,我跟你讲,这几家大学今年招了多少新生,听说明年还要有几家恢复,录取人数会比今年多几个百分比,你现在的时间这么宝贵,哪里禁得起浪费?这是我刚才整理出来的书和习题,你先把这张卷子做了,我看一下你这一阵都学了什么。   他不过去洗了个澡,大哥已经把书都整理出来了。徐长卿回家屁股还没坐稳,就被家人按在了书桌前,瞪着他看不懂的数学题。另一个房间里徐家姆妈把他带回来的百合从袋子里倒出来,放在一口平时用来贮水的瓦缸里,再撒上干的黄沙。爸爸泡水回来,帮她埋着百合,一边小小声和姆妈说话,生怕打扰了他。徐长卿觉得哭笑不得,不过是准备考试,怎么就像戒严一样?虽说他是“奶末头”,一向受照顾,可是也没到这种程度。这样的压力,如果他考不上,怎么面对他们?   隔天在钟厂门口会合了申以澄,把安徽厂里的工作证和开出的介绍信、证明先给门卫看了,门卫放他们进去,两人找到专机车间,寻着车间主任,主任又带了他们去组里把他们交给一位老师傅,说我去给你们办张临时出入证,下班时来取就走了。   老师傅看了两人一眼说咦这次换年青人了?奈末好,我好省力点。带了两人就上机床,操作一遍给他们看,一边讲解操作要点。徐长卿边听边点头,把老师傅的话都记在脑子里,申以澄却拿个本子出来记,还画了机器的正面图和俯视图,一一标注好部件名称。老师傅看了直点头,说你这个小姑娘不错,有心,又瞪徐长卿一眼,却不说话。徐长卿被老师傅这一眼瞪来,好不羞愧。   在工厂上班,跟师傅学手艺,要的就是眼明心活脑子好使。老师傅有许多都不识字,靠的是经验,带徒弟是口传心授,能学到多少,就看各人的造化了。有的老师傅喜欢拿拿乔,留着一手两手不教,徒弟一靠悟性,二靠偷师,三靠勤奋,四靠心机。徒弟先要肯学,师傅才会乐意教。这两个徒弟摆在面前,一个只看不动,一个又记又画,谁勤奋谁懒惰一目了然。老师傅都喜欢聪明肯学的徒弟,看不起心死嘴笨的,才第一天,申以澄就把徐长卿比起去了。   到上午工歇时,申以澄没有坐下来喝水休息,而是拿出一把钢皮卷尺来,把机器尺寸都量了一遍,再标注在图上,那份认真细致,徐长卿自愧不如。他跟朱紫容学徒,从来都是朱紫容讲,他心里默记,仗着记性好又聪明,学得很快。朱紫容一直夸他,再加上后来和老叶混熟了,老叶也夸他聪明心细,他也就这么认为了。他在兄弟楼里一直都比别人学得快,产品出得好,残次品少。人家对他的选中,虽说心里是嫉妒的,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合适的。因此徐长卿在朱紫容那里,在兄弟楼里,在家里,都当惯了独子王孙,向来都觉得自己是最好的,这一下被申以澄比了下去,又被老师傅鄙视,让他颇感失落。   回到家里,他仗着记忆力,把机器型号和大致模样画了下来,去请教大哥。大哥原是文革前的大专生,毕业自机械专科学校,学的正是机械制图,他刚把图纸画好,大哥已经明白是什么机型,徐长卿又一直在操作的是这种机器的低级版,也是熟知基本要领的,两人讨论起难点要点来,不多时他就明白了。   说起来,工科和理科不是徐长卿的长项,他的初中基本是空白,高中就没上过,要不是喜欢看书下棋练字,文化知识只能算是小学。数理化这类科目,学没学过完全不一样,不像史地政治,看看书还能懂个几成。大哥把机器的透视图画出来,说你要找个数学老师啊,就算考文科,数学也是要考的。我可以辅导你,但不如授课老师知道重点讲得明白。我想想看帮你找哪个老师。   徐长卿想申以澄的母亲不就是数学老师吗?她父亲还是语文老师。这样的有利条件,她又好学,她考不上就没人考得上了。忽然心里憋了一口气,想我不能让她给比下去了。把图纸放在一边,认认真真看起初中数学来。   跟着老师傅学了两天,老师傅让他们上机试试。徐长卿先是跟申以澄客气一下,说你先来,申以澄说你先吧,我在心里再理一遍。徐长卿也不谦让,上前摆好八字步,稳稳地站定了,微微弯下腰,摇起手柄,全神贯注,屏息凝神,卷出一卷锃亮的弹簧来,机器轻巧地吐出刨花般的黄铜钢片,沾着润滑机油,托在指尖上,像金子般的内着亮光。   老师傅摘下浸满机油的手套,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说:小伙子,干得不错。徐长卿谦虚地说还差得远,把机器让给申以澄。申以澄朝他笑一笑,偏过头,目不斜视,手稳眼准,不多时也做出一件漂亮的产品来。老师傅看得大为满意,不好拍姑娘的肩,只是点头说,都不错都不错,你们可以自己做了。年轻人就是学得快,比上次来的两个强多了。   徐长卿和申以澄相视一笑,心里好不得意。   过了师傅这一关,在中国钟厂的日子就好过起来了。他们不是这厂的职工,没有小组工段车间三重领导来管他们,周一的例会他们不必参加,就算下班早走也没人过问,只要把当天的工件完成,填好记录交上去,他们就不用对任何人负责交待。但那时的人都老实,没有人敢迟到早退,即使没人管他们,他们也跟着车间的工作时间上班下班,只是在做完工作后,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各看各的书。申以澄会带来各种卷子来做,同时让徐长卿也做,做完卷子互相订正答案,对的一笑勾掉,错的再讨论求证。有人一起学,比一个人学要轻松许多,徐长卿很是珍惜申以澄的慷慨无私,无以为报,便抢着做出更多的产品,让申以澄好多休息。   快到七·一党的生日,厂里工会组织职工看电影,把徐长卿和申以澄的名额也算进去了,头一天发下票子来,两人合上各自手里的书,从工会组长那里抽了一张放进书里夹着。申以澄问是什么电影,工会组长说《甲午风云》。徐长卿一听来了兴趣,说这部电影也解禁了吗?那一定要去看看。小申,你去吗?申以澄说当然去,这是近代史,正好可以印证我们学的历史。徐长卿翻出电影票来看是在哪里,票子上面印的是长寿路上的燎原电影院,他看着票子头也不抬,对坐在他身后的申以澄说:是燎原电影院,在长寿路上。你从虹口过去方便吗?   过了一会儿不见申以澄回答,他回头看她一眼。申以澄却别转了头,把书翻得哗哗的,轻声说:方便的。徐长卿说那好我们就在电影院门口等,我好把今天带回去的卷子还给你。   申以澄仍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嗯了一声,又翻开一页书看起来。徐长卿也埋头看书,又抬头看看射进窗口的夕阳,梅雨过后,天气渐热。不单申以澄的一只耳朵被热得发红,他也觉得身上的那件劳动布工作服穿不住了。   花裙子   陕西北路上有一家调剂商店,徐家以往卖东西,都是去那里,这次徐长卿把朱紫容那块浪琴表依然送去那里寄售。如今政策有变,好些资本家从前被冻结的银行存款慢慢解冻,走资派被查封的家产陆续在发回,抄家物资退还的退还,连徐家被抄走的几根金条也按银行当日牌价做了赔偿。虽然损失的东西是彻底追不回了,那点赔还的钱足足比当日买黄金的价格差了许多,但本来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天的,这一来,倒像是白捡的一样。十年百劫,尚有余生,已经不做他想了。   这样的行情下,寄售商店的生意竟比从前差了许多,徐长卿把表送进去,懂行的店员坐在柜台里看报纸。见有人来,懒洋洋地接过来先听一听,再看看表面表壳,打开后盖检查一遍,咦了一声说:“保养得这么好,少见的。还在走呢。好多表送来,又不走字,又是油腻封牢,表是好表,可惜没保养好。我们接了来,先要送去清洗,才能卖得出好价钱。这块表是个好东西,零件还是原来的零件,一个都没调换过。”   “一直在上发条,”徐长卿说:“原来的主人本来就是手表厂的,懂行。”老叶在的时候,天天上发条,即使朱紫容上班时候不戴,也是由他上着发条。老叶死后,朱紫容每天晚上睡觉前上一遍,放在枕边,嘀嘀嗒嗒指针摆动的声音让夜里不那么死寂。交给徐长卿后,徐长卿看这表还在走,也是每晚临睡前上一遍,上好了再进放盒子里。每晚上发条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仪式,一遍是对老叶的怀念,又一遍是对朱紫容的想念,再一遍,想起老叶不胜唏嘘,最后一遍,朱紫容在厂里会不会受老童的欺负?   他一直留着手表在身边,舍不得把它送进寄售商店。他想过无数次由他把这表买下来,但他那点工资那点积蓄,哪里够买下这么一块旧表?他工作了两年,连一块上海牌手表都买不起。一块大三针的上海牌手表要一百二十四元,他每月工资才三十六元,除了吃饭买个人用品,每月还要给父母十元,积下的钱实在有限。他也想过问父母借钱,他们刚领了退赔的抄家物资,有这个闲钱,但这话实在开不了口。   大哥正相亲准备结婚,正是要用钱的时候。因文革而耽误的这一批大龄青年,这个时候都忙着在相亲谈恋爱结婚,那些从黑龙江建设兵团回城的知青,那些去了云南农场的红卫兵领袖,那些在崇明岛上海农场的市农,一个个回到了大上海,加入失业者的大军中。曾经的风云人物青年学生,现在不得不去街道工厂和集体单位,变成了二等公民,在婚姻的市场上被人品头论足。大龄,知青,没工作,无婚房,就这是他们的现状。在文革十年中从来不觉得重要的房子现在成了最重要的问题。那些年里适婚的青年男女都去了边疆和乡村,城里只剩下老弱病残。父母想念他们的面容还停留在奔赴上山下乡的火车上,一张张白净的面庞,一个个十七八岁的儿女,等他们回来,欢喜还来不及欢喜,房子已经成了他们融洽感情的最大敌人。父母们想不明白,怎么离开他们时天真纯洁无私心的小儿女,回来一个个都成了凶神恶煞,逼着他们退休好让他们顶替工作,逼得他们住到小房间去好把大房间腾出来让他们结婚,逼他们拿出来那一点点菲薄的积蓄好让儿女们买全套的婚房家俱。没有为这个家庭做过一点贡献如今又来剥削他们的老本,不是每年都寄衣服寄猪油寄肉酱寄钱寄粮票的吗,没有感恩没有孝敬只有无没完没了的索取。房子腾出来了,工作让出来了,媳妇娶进门了,孙子孙女生下来了,空间逼窄得要人的命了。而外滩防汛墙上靠着的情侣一对对间隔只有一拳,你们谈你们的恋爱,我们说我们的爱情。   徐长卿的大哥虽然没有上山下乡插队落户,但一样成了大龄青年。他在上海机床厂当一名技术员,有国营单位的铁饭碗,有学历有本事,但因为家庭出身,一直没有对象。工人出身的姑娘不肯嫁给黑五类,黑五类出身的姑娘同样不肯嫁给黑五类,通过婚姻改变现状永远是姑娘们谋求更好出路最简单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在朝不保夕的时候,结婚的需求退到了后面,青年男女纯洁得如同孩童,而当一切回归正常,情爱的饥渴汹涌澎湃,到处都是一对对等着结婚的人,再一看左右,人人已不再年轻。这也是为什么徐长卿在安徽山里看着老叶朱紫容的恩怨,看着女青工被男青工们围追堵截地表白求爱而不动心的原因。那些人因为命运尘埃落定、此生与上海无缘才有了落户当地的想法,而徐长卿家有大哥还没结婚,自己年纪也小,怎么也不会考虑谈恋爱找对象的事情。一旦找了对象谈了恋爱,接下去就是结婚,光谈恋爱不结婚那是流氓行为,而结婚就是一个表态,打算老死山里不回来了。这是他万万不愿意了,先前是没有希望只好混日子,现在是希望就在眼前了,就看自己是不是抓得住。   当他在为手表上发条的时候,一下一下就等于是在拷问内心,我对师傅是一个什么感情,我是不是可以为她牺牲前程?每上一天发条,就问自己一遍,问来问去,始终没有答案。但朱紫容迫切需要这笔钱缴罚款,实在不能再把手表藏着不卖,只好选一个礼拜天把手表带去了寄售商店。这个行为在他看来就是一个终结,他既然没有能力买下这块表,同样没有能力为自己和朱紫容做些什么。   他寄售了手表,心里怅然若失,转去乘了往长寿路的车子,到了电影院门口,略站一站,就见一个穿了白色短袖衬衫碎花百褶裙子的美貌姑娘出现在电影院前。电影院从来都是青年男女约会的最好场所,去早了等着开场的男人们闲站闲聊,一双眼睛东看西看,就看哪个姑娘好看,这一下看到一个穿裙子的姑娘,登时眼睛都直了。   这个时候,城市里最热闹的马路上已经多少年没见过裙子飘过了。就算上海这样的城市,曾经是中国最时髦最麾登的城市,裙子也久不现于市上。只是到了这一年,电影解禁,政策松动,才有大胆的女青年把从前祖母穿过的旗袍剪去了大襟,改成旗袍裙来穿,把母亲穿过连衣裙剪去上衣,改成辑塔克的短裙来穿。即使是这样的改良式裙子,也只在南京东路与外滩穿了走走,展示一下裙子的美丽与腰身的婀娜,像长寿路这样略显偏僻的地方,裙子是不肯现身的。因此男青年们就算在南京东路和外滩已经细细较欣赏过裙子了,这时看到这条百褶裙,依然看直了眼。   徐长卿也不免多看了一眼。这只是一件普通的白衬衫,个个女青年都有一件,夏天是主要服装,春秋天衬在外套里,翻出白领子来,显得俏丽又利落。而这件衬衫吸引人注意的关键是,这是一件短袖衬衫。别小看袖子的长短,长袖意味着这是“衬”衫,可以衬在外套里面穿的“衫”,短袖衬衫则是做为外衣而剪裁,袖子短了,衣服自然就要短两寸。衬衫有衬衫的裁剪定势,就像中山装一定是翻领加立领加两个贴袋两个暗袋一样,短袖衬衫就一定是两侧掐腰,前后收腰省,下摆有翘势,还有胸省和肩省。这么多的省就为了凸出女性的身体曲线,要勾出胸腰臀来。而这一件短袖衬衫就做到了。至于下面的百褶短裙,相比起这件短袖衬衫来,反倒没这么出色。印花棉布做的百褶裙,又厚又不飘逸又没有悬垂感,并不是做裙子最好的面料,只是因为它是裙子,才让人多看一眼。   等着进场的男青年目瞪瞪地看着这姑娘飘过来,连口哨都忘了吹。徐长卿看了一眼忙把眼睛挪开,不好意思看第二眼。而这姑娘却对着徐长卿走过来,笑盈盈地打招呼说:“嗨,小徐,你早就来了?”   徐长卿正过脸来,愣了半晌,才说:“小申?”   这美丽的短裙姑娘正是申以澄,她鼓足勇气穿了一条长过膝盖的半截短裙来到这长寿路,一路上引来无数目光,心里已经后悔了一百遍,恨不能回家去换一条长裤再出来,佯装镇定目不斜视地到了电影院,一眼看到徐长卿,就像得了救星一样。有一个熟悉的人和她一起面对这尴尬的情况,总比她一个人要好上许多。而徐长卿就像近视眼一眼没看见她,逼得她只得先开口和他打招呼,“嗨,小徐。”   徐长卿惊了一下,忽然之间面红耳赤,他看看四周好奇的目光,觉得万分的不自在,忙问:“天气热,要不要吃冷饮?那边食品店有卖赤豆棒冰的,我们去买一根?”   申以澄巴不得躲到什么地方去才好,听他这么说,当然说好,两个人朝食品店而去,徐长卿摸出一角钱来买了两根赤豆棒冰,请申以澄吃一根,他自己咬了一大口棒冰借以降温。   刚才他脑子里想的是,如果朱紫容穿上这样的裙子,一定十分美丽。   电视机   徐长卿每个星期天都会去陕西北路的调剂商店看一下那表卖出去没有,可惜总是让他失望。不知道是如今这个年头是最好的年代还是最坏的年代,调剂商店的生意冷清到文革十年来都没有的程度,从前有多少好东西在这里卖呀,那个店员陪着徐长卿感叹地说。   细瓷的盘子银制的刀叉德国的相机瑞士的手表,他们见过这个城市最有根基最浪漫的一面。“如今呢,都去买人造革去了。什么人造革的沙发人造革的皮包,有一家人家的儿子,刚领了银行解冻的存款,就买了人造革把家里的牛皮面子的沙发给换了,作孽啊。那个沙发可是以前银行大班的沙发,真正意大利的手工。你看你看,”那店员指一指头顶上的一盏积满灰尘的水晶吊灯,“这个水晶吊灯,是真正的水晶玻璃的吊灯,吊在此地几年了,没有人买。你再去看看中百公司那个塑料物什做的假水晶吊灯,也要买八十块!唉,现在的人一来没眼光,二来没知识,就知道要新的,好东西都堆在灰尘里了。”   徐长卿看一眼那个水晶吊灯,好奇地问:“是真的水晶?”那老年店员说:“水晶玻璃是指含铅的玻璃,透明度高,反射光亮,专门用来做高档玻璃制品的,什么吊灯啊花瓶啊鸡尾酒杯啊。你看这个吊灯,如果房子够高的话,挂上这么一盏多少气派。”徐长卿问多少钱?店员说个价,徐长卿心里咋了一下舌,说我下个星期再来。   东西是好东西,可是价钱贵呀,在有限的钱里买最实惠和相似的东西,才是上海人“做人家”的一惯做法。徐长卿的大哥要结婚了,徐家爸爸在中百公司买了一盏吊灯,就是那老店员讥笑的“塑料物什”做的。他家的房子是老式里弄房子,楼层空间高,有三米六,普通的白炽灯日光灯都要拖一截绳子下来才装灯,不然亮度不够,这下有了这个“水晶玻璃”的吊灯正好。徐长卿大哥工作后一直把工资交给家里,自己只留少许零用钱,在徐家爸爸被下放到车间劳动每月只发一半工资的时候帮了家里的大忙,因此他结婚,是家里出的钱买的结婚用品。徐家爸爸感念他对家庭的贡献,一切新房用品都是买当时最新最好最时髦的,这个“水晶玻璃”吊灯在中百公司一有卖的,就去买了一盏来。其它还有紫红色人造革的三人沙发,一堂卧房家具,红灯牌的落地收音机,大哥送给女方的礼物是宝石花女表,徐长卿送给大哥的是一只三五牌的座钟。凡是市面上流行的要求的条件,他们都办到了,并且是最好的牌子。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样人家没有的稀罕物:一台九英吋的上海牌黑白电视机。   这个时候,电视机是真正的奢侈品,全上海能有一千台就不错了。而徐家这台电视机来得也真是巧。那时任何商品食品都是配给供应,电视机这种新生事物更是如此,并且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配给,是一家工厂或单位按全部职工的人数配给一台或数台。徐家爸爸所在的工厂正好是第一批有这个配给名额的,厂里职工人数不多,票子只有一张,全厂的人眼睛都盯着,那时的人思想和作风都正派,没有人敢贪污腐败,这唯一的一张票子就由厂领导开会决定全厂职工抽签,以车间科室为单位,每个人领到一个号码,厂领导再随机抽一个号码出来,抽到谁就是谁,这下没话说了吧。结果徐家爸爸的运气就有这么好,全厂这唯一的一台电视机就被他抽到了。   徐家爸爸到厂长办公室去领了票子,回到家里一家人高兴坏了,恨不到马上就去把电视机抱回家。他们想也没有想过是不是要买,不买的话可以把票子转让给别的人,还可以换得一些钱。徐家在文革中受了不少打击,这下有一台别人家都没有的电视机,顿时有扬眉吐气之感,怎么会不去买呢?虽说一台电视机谈不是上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但与众不同还是令人高兴的,家里要是放这么一台电视机,对大儿子相亲也有帮助。   星期天一家人换了衣服先去银行取了款,再到延安西路瑞金剧场对面的电视机商店去开票,除了电视机票子外,还需要工业券。这个店只卖一样商品就是电视机,这里只是个电视机厂的提货点,好些人在那里等着提货,先拿到货的插上电源,由电视机厂的工人教怎样收看电视怎么安装天线,那份快乐和幸福感,比去年在广播里听到中央打倒了“四人帮”还要巨大。   徐长卿和大哥爸爸妈妈一起捧着电视机回到家,整个弄堂都哄动了,有些性格外向热情的邻居少不得要来凑热闹,那些在文革中给徐家吃过苦头的人则不屑地看着,说不过是黑白的,我听说外国有彩色的,将来我们直接买彩色的。另有人说,什么外国才有彩色的?我上次听人说,国际饭店里就有日本进口的彩色的。前一人说哦哟,说了这么热闹,还不是外国的?后一人为了表示自己见多识广有知识,便说我听说是有辐射的,对身体不好。旁边有人端了一淘箩米出来,站在他们身边拣着石子和黑米还有稗子,一边冷冷地说,买不起就买不起,说啥说?你没路子弄得着票子,有钞票也没有用。你看那边钟家,人家是中学的物理老师,就自己去买了一堆二极管,要自己组装一台电视机出来。先二人听了才不响了,最后讪讪地说,那个要凭本事的,你要么有本事弄票子,要么有本事自己装。这钟老师以前就装过落地收音机,你们去看看,那外壳的木头箱子都是自己打的,蒙音响的布头是真正的织绵缎,是钟师母把从前的真丝领带拆开来重新缝起来绷上去的。人家能干,啥都会做。   徐长卿他们自然不知道人家在说些什么,他们只沉浸在自家的欢乐中。也是退还抄家物资退得及时,不然哪里就那么便当掏出这么大一笔钱来买电视机?   大哥的对象最后敲定了的时候,一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婚宴就在家里,那时还不作兴到饭店去请客,当然经济条件也是一个原因。徐家为了办这场婚礼,已经用了好些钱了,每花一笔徐家姆妈都要肉痛一阵,但想到大儿子为了家里默默奉献了这么多,再肉痛也要拿出来。   请的客人并不多,不过是双方的亲友,单位领导和几个同事,少许邻居。徐长卿过去的初中朋友好象还不够交情来家里参加这样一个婚宴,师傅和朋友又都在安徽,他想来想去,似乎可以请申以澄来家里玩,上次他无意中说到家里买了电视机,申这澄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来看看电视。   申以澄大方地答应了,那天穿了一条碎花的连衣裙来徐家,头发用一枚红色有机玻璃发卡束起来,一时风头盖过了新娘子。新娘子家是在南市区的,在浦东一家棉纺织厂做挡车工。这样的家庭出身和工作,其实是和徐家有一点距离的,但人却实在温和善良。工作环境的关系,挡车女工的嗓门儿都大,她却温言笑语的。手脚又勤快,动作又麻利,长相虽然一般,但也说得过去。徐长卿大哥在初相亲时也曾想要温柔漂亮有知识的女性,奈何年纪大了,他看得中的小姑娘,小姑娘看不中他,就算小姑娘看中了,小姑娘的妈妈看不中徐家姆妈,也是没戏。相了许多的亲,最后定了这位姑娘。   俗话说媳妇要低娶,女儿要高嫁。徐家姆妈觉得这姑娘很对她的心思,十分满意,这才在婚事上花了这么多钱,那也是在憋屈了十年之后要狠狠地抒发一下内心的郁闷的意思。   吃着婚宴,那电视机无声地开着充当着背景。白天没有电视节目,摁下开关,屏幕上只有一个圆圆的地球状的色块标志,深浅不同的灰色组成一个圆形,下面是五个字:上海电视台。来的客人冲着电视机指指点点,徐家姆妈一百次对客人说夜里七点就有节目了,留下来看看吧。   吃过午宴吃晚宴,客人们耐着性子等到晚上七点,果然有人出来念新闻和报纸摘要,这一下所有的人都高兴了,个个捧着饭碗看着电视机,听白天在广播里听过的国内和国际新闻。此后这个浑厚的男中音统治了中国电视节目很多年。   房间里人太多,徐长卿请申以澄到他的小房间里坐,那房间小得除了一张单人床就是一张书桌。为了大哥结婚和房间做新房,徐家把房间重新用木板间隔过,徐长卿就只好缩在这么小一间隔出来的房间里。他所有的书都堆在书桌上,枕头边还有英汉词典。申以澄来了只能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徐长卿则坐在床边。两个人坐下就拿出数学书来研讨,为了怕吵,虚掩了一半的门。   才做了几道题,徐家姆妈就推门进来,手里端了两碗百合绿豆汤,笑吟吟地请小申姑娘吃。申以澄说声谢谢,接过来放下。徐长卿说等会再吃,徐家姆妈离开时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本来很放松的气氛这下倒不自在了,匆匆做完几道题,那边吃完了饭又吵着要闹新房,徐长卿说太吵了,我送你回去吧。申以澄说好的,今天原本不该学习的,那我和你妈妈讲声再会。那边房间里哪里都找不到徐家姆妈,徐长卿说算了,今天忙不过来。申以澄说那就只好这样了,你回头替我说一声。徐长卿说好的。把申以澄送到车站,再送上一包喜糖让她带回去。申以澄一笑接过,等车来了就走了。   徐长卿在外面闲逛了一会儿,估计客人都走了,才回家去。一回去他的爸爸妈妈还有大哥都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看他进来,忙叫住他问:“今天来的那个小姑娘是谁?”   徐长卿说:“就是一个同事,我们一起回来进修的。”   “只是同事?那为什么请她来吃阿哥的喜酒?”徐家姆妈不放心,追问一句。   “我的同事都在安徽,除了她没有熟人了,你们不是说我可以请一两个朋友吗,我请了,你们又不高兴了。”徐长卿不耐烦起来。   大哥说:“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怕你和她的关系不是普通的同事关系。”   “什么意思?”徐长卿问。   姆妈慢条斯理地讲,“阿弟,你还小,还不满二十岁,正是学习进步的大好时机,千万不要为别的事情耽误了你的学习。你看阿哥,三十多了才刚刚结婚,结婚嘛总要讲实力的,你现在一点实力都没有,怎么好想其他的?”   徐长卿心里有点火窜上来,马上又压下去了,今天是大哥结婚,千万不要闹得不高兴。他耐着性子解释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请一个熟悉的同事来吃喜酒,如果这次和我一起回来的同事是个男的,我也会请他的。你们不要想歪了。”   姆妈仍然不放心,问:“问为什么会派你们两个回上海?”   “笑话伐?这是厂里领导的决定,关我什么事?”徐长卿站起来,收拾一屋子的桌椅板凳。   姆妈累了一天,早就没精神收拾了,看着儿子走来走去把房间归置整洁,仍然忍不住说:“你还小,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其它事情等大学毕业才想……”   徐长卿收拾好了板凳,又把所有用过的茶杯放进一只大茶盘里,端到厨房去洗,把姆妈后头的话扔在脑后。   厨房里大嫂在洗着小山样的碗盘,看他进来就笑说:“女朋友交关漂亮嘛,性格看上去也好,她家里是做什么的?”   徐长卿把大嫂手里的碗抢下来,“大嫂,你休息去吧,今天你结婚呢。这些碗我来洗,我动作快,一会儿就好了。”   大嫂赞道:“你大哥要是像你这么能干就好了,他除了会拿起筷子吃饭,什么事都不会做。”   徐长卿哈哈笑道:“那是被我妈惯的,有她做,谁插得上手?”   “那你也不是学会了?”大嫂把他洗好的碗沥干水,重成一叠收进碗橱里。   “我是到了安徽没办法,逼着学的。”   大嫂不肯让话题跑开,接着说:“我看这小姑娘很好,你要抓紧,不然好姑娘都要跑的。”   徐长卿停了一下手,让龙头里的水哗哗地流着,“你没听见刚才全家开批斗大会批斗我呢,说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个人的事情等大学毕业可再考虑。我对她根本没那个想法,他们想得太多了。”   大嫂嗯了一声说:“也是,你还年轻,还要考大学呢。你大哥说了,一定要把你培养成一个大学生。他说他自己只是大专,他无能如何要你上大学。你好好考,别让爸爸姆妈和你大哥失望。”   徐长卿说:“连你都这么说,我要是考不上大学岂不是要自绝于人民才能谢罪?”   连申以澄这样的姑娘家里都是这么个态度,他要是敢在三十岁前结婚的话,他姆妈是要气晕过去的。   心事如简   徐长卿家里对他和申以澄的同事关系是这么个态度,申以澄家同样也是这么个态度。在三个月的进修期将要结束,申以澄快要返回安徽厂里的时候,她的爸爸妈妈郑而重之的找她谈了一次话,中心思想和徐家对小儿子的态度是一样的,你还年轻,要考大学,千万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又说那天等我们到了再回自己家的小伙子人品看上去不错,将来也许可能会考上上海的大学,有什么事情,等真正回了上海再说。   申以澄家会加这么个后缀,是发现自家姑娘爱打扮起来了,星期天出去爱穿个裙子什么的,两根辫子也不梳了,改披在肩上,用手绢松松一束,就像是刚从夏天黄昏后沐浴过的状态中走出来的样子。申家爸妈看了大为警惕,觉得女儿的思想有偏离正规的倾向,在离开之前,必得好好纠正一下。   申以澄这时才洗了头,用一把梳子慢慢梳着半干的长发,听他们这么说着,手里顿了顿,把还没干透的长发编成了两条辫子。申家爸妈一看效果达到,知道是女儿收了心,他们也就放了心,说澄澄你学习吧,我们去买西瓜。副食店下午到了最后一批坐藤瓜,你妹妹在那里排了一个小时队了,差不多快轮到她了,我们去换她。   夏天快过去了,他们的培训也快结束了,眼看就要回安徽去,申家爸妈给申以澄备下了大量的复习资料,装了一箱子。徐家也是一样,徐长卿的大哥请了几天事假,带了徐长卿去拜访他从前的高中数学老师,早上四五点钟去新华书店排队买自学丛书,星期天青年文化宫有才从五七干校放回来的大学教授们在那里讲课,大哥从来不放弃任何一场,打听得清清楚楚的,排出时间表来,带了徐长卿到处赶场子。   这个时候的上海,无论是图书馆还是文化宫,还是各处的夜校,全都挤满了人。上午的课讲完,下午的课没开始,在中午等候的时间去人民公园,一张张长椅上全是坐着看书的青年。这个城市从来没有像这样渴望知识奋进读书过。那些老三届的知青,三十多岁了,带着孩子在读夜校。徐长卿和申以澄就被这样的求知氛围包围着,时代的浪潮在推着他们向前,一个闪失跟不上脚步,就会被淘汰下来。并且他们和城市里其他的人不同,他们要是不努力改变现状,就永远回不了这个城市。他们已经看到城市的巨大吸引力,这个城市正在焕发着青春,变得充满活力,不能身处其中,必将成为终身的遗憾。   他们不是这个城市的人,没有地方容纳他们,在上海钟厂他们已经十分明确地感觉到了这一点。那里的人从来没把他们算成上海人过,虽然他们的户口还在上海,但是已经划在外地人一边了。被群体排斥在外,那种感觉,十分敏感,十分微妙。车间里的人基本不和他们两个说话,面对他们就像对异类,他们自己知道他们的身份尴尬,就像二等公民一样,因此他们也不加入到那个群体中去。他们在车间,几乎有被孤立的感觉。   这让他们能更加清醒地看清他们的位置。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一件事,比身在其中的人还要看得明白许多。别人有退路,他们没有。别人另有出路,他们同样没有。这三个月的培训,等于是在他们的面前打开了一扇窗,告诉他们,你们将要失去的是什么。   要是放在一年前,他们同样被抽调回来,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触动。那时在哪里都是一潭死水,在哪里都没有分别,老叶和朱紫容何尝没有在春节时回到这个城市,冬天的上海阴冷潮湿,捏着户口本深夜排队买冰冻带鱼,并不比他们在农村买肉买鸡要方便,他们回城时带的年货在家里受欢迎的程度倒更能让人觉得有满足感。但是夏天的上海是不一样的,城市同样脱去了臃肿的黑色棉袄,就像一个十八岁的姑娘一样美丽迷人,显露出她特有的优雅浪漫的一面。   徐长卿也完成了朱紫容的嘱托,那块手表终于有人买了。实在是不容易。这时的手表行情是日本西铁城的机械表最行俏。上海进口了一批西铁城,摆上柜台不多久就被抢购一空,而老式表则无人问津。就像那个寄售商店的老店员说的,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懂得老东西的好处,就知道什么时新买什么,个个都愿意充当冤大头。可是大环境如此,潮流所向,谁能逆流而行?   日本货在中国所向披靡,三洋录音机西城铁手表和三菱重工成为名牌的标志,浪琴这种手表,陈古八百年的东西怎么和他们比?同样的价钱,为什么不买新潮的时髦的?一块最新的西铁城机械表在中百公司卖两百多,一块三十年代的旧浪琴在旧货商店也卖二百多,年轻人当然是去中百公司,谁去旧货商店啊?   徐长卿捏着那叠厚厚的十元一张的大团结人民币,沉重地走出寄售商店。这笔钱和他期望的和朱紫容需要的差得太远,他几乎不敢把这钱当面交给朱紫容,他不敢面对朱紫容失望的表情。但厂里的情形又逼得那么紧,她一天不缴罚款,一天日子不好过。徐长卿想了又想,想出一个办法,从邮局汇款给朱紫容,一来她可以早点收到钱,比他带回去快;二来他真的不敢当面把钱交给朱紫容。他把自己所有的积蓄和这个月的工资的一部分凑在一起,凑够了三百元钱寄了过去。   也许是为了弥补什么,也许是为了让心里好过,徐长卿还写了一封信给朱紫容,把上海的整个大环境当新闻一样写在信里,年轻人都在做什么,市面上流行什么,西铁城手表和四喇叭的录音机卖多少钱,他有一个月上夜班,每天清晨下班之后在一家日夜营业的饮食店吃一碗面,阳春面八分,雪菜面一毛,大排面一毛七分。他一般都是买雪菜面,有一次买了一碗大排面吃,太好吃了。   寄出去后他才觉得自己虚伪。是啊,大排面要一毛七分,三百元钱可以买多少碗大排面?他父亲在停发工资时一个月的生活费是八元,他母亲的工资是六元,要不是他大哥来支撑这个家,他到安徽时是不可能带着一个十二管的半导体收音机的。因此他不可能向父母亲开口,问他们借钱。可是这些,与他对朱紫容的思念有什么关系?   徐长卿守着信筒,想等到邮递员来开箱的时间,好把信取回来。他在邮筒边上转来转去,几乎要被人当成反革命分子才等到了开箱时间。那邮递员一打开邮箱门,里头的信像水一样泻进了他张着的帆布口袋里,他的信被淹没在里头,一个浪花都拍打不出来。   他看了这个场景都傻了,他要怎样才能在这么多的信里找到他的?他要怎样才能让邮递员相信他找到的那封信是他写的?那是不可能的,他只能站在一边看着邮递员扎紧布袋收了信离开。   徐长卿对自己行为的悔恨让他几乎夜不成寐,一直在想着朱紫容收到汇款单是什么心情,收到信又是什么心情,他并不奢望朱紫容会体会得到他的忐忑不安,他只是想在朱紫容要怎么才能缴得上罚款?   临走之前,他想要带点东西给朱紫容,总不能回家一趟,空着手就回去吧。朱紫容在那边等于是孤家寡人一个,这三个月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跟她说话。只是带什么好呢?   他到中百公司逛了半天,不知道买什么东西。什么都要票证,而他的户口簿上所有的票证都随着年底配给领票证的时候由他姆妈一起领了。他也开不了口对姆妈说你给点什么票吧。要是姆妈问你要什么票,他答不上;要是姆妈问你买这个东西干啥,他也回答不上。他看了又看,看到服装柜台有成衣连衣裙卖,居然不要布票,马上就动心了。申以澄穿着裙子的样子又出现在眼前,要是师傅穿着连衣裙,那有多美?他想也不想就把连衣裙买了下来。夜班补贴发了下来,正好可以用来买裙子。   朱紫容的标准身材非常好描述,他只要指着一个正在试穿裙子的年轻姑娘说和她差不多高矮胖瘦就行了。那是一条白底子粉花的“的确良”裙子,领口是外翻的燕子领,用白色“的确良”做拼接,袖口也镶了一圈白边,还有一条白色的腰带,穿在那姑娘身上,苗条又显身材,吸引了许多人的眼光。   而他这样一个男青年在女式成衣柜台买这样一条裙子,也同样饱受关注。卖裙子的售货员笑问是不是送女朋友的?徐长卿几乎要脸红了,飞快地付了钱,让售货员用纸包了,他接过来塞进书包里,做贼一样的溜了。   归心似箭   回安徽还是乘后方基地的运货车,仍然是去延安西路上的联络点。每天早上七点有一趟车开往他们那里,在上海的父母亲友要带什么东西给孩子们,也都是把包裹打好了交到这里,他们自然会带过去分到每个厂里,再交到本人手里,一次都没有出过错。这个地方对有孩子在安徽三线厂的父母们来说,是很熟悉的了。   徐长卿的姆妈常来这里,一来是住得近,在不冷不热的季节,走走路荡荡马路就过来了,二来也是担心自家的孩子吃得好不好。她在家熬了蟹粉油或是烧了八宝辣酱,一定会多装一瓶出来,送到这里,让司机带给徐长卿。这天徐长卿要走了,她是第一个要送的。   同来的还有徐长卿的大哥和大嫂,爸爸上班远就不送了。在联络处的院子里等装车的时候,申以澄和她的父母也到了,同样是大包小包。申以澄上次来徐家参加过大哥的婚礼,认得徐家二老,便主动上前打招呼。徐长卿是见过申老师夫妇的,也过去叫申老师申师母好。两边的家长露出笑脸答应了,闲话几句后,由孩子们把他们介绍给对方。两边父母都把两个孩子好一通夸奖,听得徐长卿和申以澄都不认识对方父母嘴里说的那个人是自己,两个人只好尴尬地站在那里,每过一分钟附合地笑一下,嘴里不停地说“哪里哪里”,“没有没有”,“还好还好”,“我比起他/她差远了”……比起早两天警告自家孩子不得早恋耽误学习如临大敌的劲头,让人看了几乎疑惑这两边的家长是不是要攀亲家。   徐长卿大哥一声不响地把徐长卿的包放进大卡车车厢下的行李箱里,书和复习资料装了一只纸箱,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大嫂则再检查一遍交给他要随身背的书包,里头有军用水壶和压缩饼干,还有盐金枣话梅糖这些生津止渴镇呕的小零食。   寒喧已毕,申以澄的爸妈也往行李箱里放东西,和徐长卿大哥点个头算是招呼了,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什么东西放在下面什么东西怕压的。徐长卿大嫂看申以澄一个人站着便过去和她说话。先谢谢她来参加她的婚礼,上次忙,也没顾上多聊几句你就走了。   申以澄忙笑着叫一声大嫂,说:“上次是我先有事要走,都没恭喜过大嫂,今天补上。”   大嫂“嗨”一声说:“恭喜什么,不就是结个婚嘛。结个婚把人都累死了,早知道是这个样子,我就不摆酒席,旅行结婚去了。我这辈子,连上海市都没出过,不像你们,小小年纪去那么远的地方工作,叫你爸爸姆妈怎么舍得?”   申以澄说:“还好不算远,一天的路程,比起人家上山下乡到黑龙江的,我们好多了,人家坐火车也要五天四夜呢,听说坐到后来,脚都是肿的。”   “这车这么方便,我都想搭车去黄山玩了。”大嫂看着整理装待发的卡车,司机已经来了,和徐长卿在说话,一会儿又被介绍给徐大哥和申老师,徐家姆妈像是也认识,也过去打招呼。“听说你们那里离黄山近,有没有去玩过?”   申以澄摇摇头,“没有,其实不算近的,都是当初厂领导为了让我们安心编出来的。我们厂两千人,去过的人几乎没有。至于别的厂子,就不知道了。”   大嫂摸摸申以澄的肩膀说:“生得这么单薄,你妈妈要担心死了。我们家阿弟是个老实孩子,书读得少,你这么聪明,以后多帮助他。”   “哪里,徐长卿是我们厂里的‘秀才’,有本事得很,平时都是他帮我的。”   “秀才?他也算秀才?字都不认识几个。”大嫂笑。   申以澄认真地说:“他的字写得很好的,我们厂里的好多大字报黑板报都是他出的,工会有什么活动也叫他去办。去年刚打倒‘四人帮’那会儿,横幅标语什么的,写了好多。字真的写得很好。”   大嫂更是大笑,“写大字报的秀才,那我可是见得多了,我们厂里只上过识字班的人也是写大字报的高手。”   申以澄只好回以一笑。她的父母在别人面前,也同样是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的,回到家里又会说,你看看那谁谁,比你差远了,怎么怎么的。大家都是这样的,因此她也不奇怪了,但大嫂开朗的个性、随和的笑容叫她很喜欢。   司机老王查检过车子,交好了验货单和出库单,锁上车厢挂锁,招呼徐长卿和申以澄上车,两个人才和父母告别了,两边的家长又说了好些多看书好好学习等话,徐长卿和申以澄除了听着点头的份,什么话也插不上。   好不容易老王发动起车子开出了院子,两个人同时呼了一口气,像是解脱了一样。听到对方的声音,又一起笑了。徐长卿说:“烦死人。”申以澄说:“吃不消。”徐长卿说:“有时为了躲清静,我宁愿是在安徽山里。”申以澄说:“我也是。这三个月我妈要把我逼疯了,天天逼我读书,我和妹妹多说会儿话都不行。对我妹妹就只有一句话:别打扰姐姐看书。   老王说:“我见得多了,所以赶紧把车开走。前天我把厂里的两个替换你们的人送来了,就知道你们是坐今天的班车。今天本来不是我的班,我和另一个司机说了我来,老徐,我们今天再大吃一顿。小申,这次一定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哦,干粮有什么吃头。”   申以澄这三个月天天和徐长卿一起上班学习,早就熟悉了,因此也不像上次坐老王的车子那样矜持了,微笑道:“好的。”   徐长卿问起厂里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闻,老王说:“死水一潭,能有什么新闻?那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比起上海来,那里像是落后一百年。现在的上海是翻身农奴把歌唱,那里还是唱只山歌给党听。唉,你们呀,回去就晓得是上海好了。”   其实徐长卿是想问问朱紫容过得好不好,但这话问不出口。一个是只有几面之交的男人,一个是不是他们一个圈子的年轻女子,真的都不算熟人。要是换了刘卫星师哥舒他们,只怕不等他问,他们已经说上了。他上次的信和汇款单寄出后,没有收到过回信,虽然他也没盼着能有回信,但真的没有,也是一件惆怅的事情。   三个人一路上说些上海的变化,哪里有什么演出,哪里有什么展览,哪里又有什么演讲,电影院又放了哪些新电影,并不提及厂里的人和事。但越是这样,徐长卿越是觉得不安,如果没事,老王可以说“唉老徐你师傅如何如何”,只能是有事,才这样提都不提。她的罚款,还有老童对她的纠缠,是不可能躲得过的。厂里就那么大一点地方,能躲到哪里去?除非不上班,天天关在家里。   徐长卿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可又不好意思问。如果只有老王在,他还可以开口。但身边还坐着申以澄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叫他怎么开得了口?   在车上坐了半天,他忽然想开了,不过还有几个钟头就到了,有什么好急的?早些知道了,也是坐在车子上着急,什么都不知道,同样是坐在车子上着急,车子总要到的,急也急不来。这么一想,顿时坦然了,看看山里的风景,和老王随口聊几句,在开了十二个小时后,车子进厂了。   厂门口的大沙河边挂着银幕,看来今天晚上会有露天电影。这样也好,就在看电影的时候去看她吧,总比晚上去敲她的门好。   车子一晃就进了厂,停在仓库门口,徐长卿和申以澄跳下车,去行李箱里拿了自己的东西,互看一眼,说一声“再会”,各自回宿舍去了。两个人都知道,这一回厂,再不可能回到过去三个月里鼓励看书互相阅卷的情形里去了,从此在厂里只能跟从前一样是点头之交。   申以澄怔一怔,她虽然明白是这么个情形,但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了。徐长卿把东西背在肩上,走得飞快,那一纸箱的书像是没有份量。申以澄的东西不少,她一个人根本扛不动,但也不能叫住徐长卿先送她回宿舍,毕竟他也有东西要拿。才在迟疑间,就有吃过晚饭出来看电影的男青工看见了她,马上围上来打招呼,一边动手抢行李送她回宿舍,热情得像朱毛会师井岗山。   徐长卿回到宿舍,也是迎来一阵欢呼。他把带来的肉酱和饼干蛋糕零食等摊开来请大家随意吃,自去卫生间洗脸洗手。出来师哥舒刘卫星他们各自从自己的饭盆里分一团米饭和菜给他,也就够他吃一顿了。   刘卫星开口第一句就问:“申以澄呢?”   徐长卿扒着饭,回答说:“回宿舍去了。”   刘卫星又问:“你们这三个月都干什么了?”   仇封建小林他们噗嗤一笑,小林说:“这个人得相思病了,说怎么走之前没问申以澄要地址,不然可以给她写信。我们笑他错别字连篇的,别丢人了。他说错别字有什么,感情真就行了。”   徐长卿两口三口吃完饭,说:“今晚不是有露天电影?你一会儿去找她不就看得见了?人家挺好的,那边厂里基本把我们当外人,从来不和我们说话聊天,像是怕沾了我们的晦气。没人追求她,你放心吧。至于她家里有没有为她介绍朋友,我就不知道了。”   刘卫星听了先是一喜,又是一忧,脸上表情丰富得可以去演戏,再也坐不住了,扔下碗抹抹嘴说:“我先去占位置。”拔脚就走了。   剩下几个人一阵笑,师哥舒说:“好了,总算回来了,我们快被他烦死了。让他去天天缠着申以澄吧,别对着我们鬼哭狼嚎的。”   徐长卿看看他们几个的表情,忍了一天实在忍不住了,问道:“我师傅怎么样了?”他们几个知道他对朱紫容的感情,并且守密,他信得过他们。   小林收起笑容说:“呃,这个不太好说。晚上有露天电影,不如你自己去问她?”   眼乌珠   徐长卿看看小林的脸色再看看其他人的颜色,仇封建是于心不忍的样子,低头扒饭,小林一脸的怜悯,筷子搁在碗里,呆呆地看着他。偏是师哥舒没忍住,多嘴说:“算了,女人嘛都是一样的,关了灯也没什么区别。你不如别想着你师傅了,我看申以澄也不错,你和她在上海一起培训了三个月,就没培训出点感情来?我看老仇也未必分得出小林和我有什么不同。那天晚上我上夜班回来,宿舍没电,我摸黑上床,老仇就拉着我叫小林,被我喊了一句滚,他才老实了。”   仇封建听了怒吼一声说:“滚!老子那天是睡迷糊了,你一身汗臭,我隔着三米远都闻得到,怎么会分不出谁是谁?”   小林却吃吃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忽然停下来,望着徐长卿的脸问:“小徐?小徐?”   那两个人一起转头去看徐长卿,徐长卿的脸灰朴朴的,与刚才坐下来吃饭时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徐长卿看他们三人都用惊骇的眼光看着自己,估计自己是脸色不好看,心里的恐惧反映到了脸上,半晌才迟疑地问:“是不是老童……”   “不是老童。”小林和颜悦色地说,“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明白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厂里传得谣言四起的,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会儿电影要开场了,你去看电影吧,你师傅她一定会去的。其实我真的很佩服她,太勇敢了,令人敬佩。”   仇封建怪叫起来,“这个还令人敬佩?”   小林说:“你不是女人,你不会明白的。换成是我,我做不到她这个样子。”   师哥舒思考了一会儿咕哝着说:“原来女人敬佩这个样子的人啊?那我要怎么做才能令人敬佩呢?”   徐长卿一口饭堵在胸口怎么也咽不下去,他收了碗筷去洗了,又漱了口,重新洗了一把脸,在旅行袋里拿出一包“大白兔”奶糖来用张报纸裹了,再不理屋里几个人,推门就出去了。   山里天黑得比上海要早一点,平时这个时候在上海,仍有天光,遇上天气好的时候,还有夕阳和晚霞。这里四面高山,早把那点最后的日光拦在了山的外面,又没有路灯,一出楼房,眼前一片黑暗,虫跟着声四起,秋意扑面而来。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换了季节。   出了厂到了大沙河边,银幕上已经在放正片前加映的科教片了。银幕的对面在他离开的这三个月里修了一排宽大的台阶,权当观众席,厂里的职工还有本村的村民已经坐得有七八成满了。借着银幕上的光,徐长卿在观众席上找朱紫容。人多天暗,一时看不清,却见最高一排的台阶上站起刘卫星来,冲他喊,“上来,这里有位子。”   徐长卿从最边上踏着台阶到了刘卫星身边,问道:“就你一个人?”刘卫星本来是来占位子等申以澄的,但他身边明显空着,看来申以澄今晚是不会来了。   刘卫星扫兴地说:“也许是累了,不来了。我再等一下,看看今晚演什么片子,不好看就回去。”   徐长卿点点头,伸长了脖子往下看,找着朱紫容的背影。低下是黑乎乎的一片头顶,谁都看不出。   科教片结束,放映员打开大灯换片子,黑暗的场地突然大放光明,晃得人一时睁不开眼。而台阶边上有一个人站了起来,也伸长了脖子在往台阶上张望。徐长卿借着灯光找朱紫容,眼光扫到这个人的身上,自然而然地皱了一下眉。那个人是厂门前村门口那个农业合作社的店主宝根,徐长卿回上海三个月,天天想的是这里的厂里的人和事,早把这个人给忘了。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和刘卫星他们还偷宰了他的一条凶狗吃了,那时老叶还在,亲手剥的狗皮炖的狗肉,才过一年,老叶已经不在了。   他这里忽然想起老叶来,出了一回神,哪知刘卫星却捡了一块石头藏在手里,趁宝根东张西望没看他们这边,一扬手腕底的石头飞出去,正好打中宝根的头。宝根哎哟一声喊了起来,踮着脚骂道:“谁?是谁扔的?”刘卫星阴阳怪气地用假嗓子应道:“你老子打的。”   他一出怪声,四下顿时笑声一片,有人接口说:“你老子在管教你,要你眼乌珠不要东看西看看你不该看的,你再不老实,当心打破你的头。”   宝根看看前面人山人海的,要找到是哪一个暗中下手还真是不好找,只得自认倒霉坐下了。   刘卫星哼一声说:“死王八,总有一天老子要挖了他的眼乌珠出来,该死的骚公鸡。”   徐长卿不明白刘卫星为什么对宝根的厌恶这么深。宝根确实很讨人嫌,眼珠子转来转去,打量着每一个从他店门口经过的上海女人,可是申以澄离开了三个月,宝根再怎么眼睛乱看,也不会碰到他的心尖子啊?要么是上次打死他狗的事情被抖出来了?他正要问刘卫星,忽然就在前面几排的观众席里看到了朱紫容。   朱紫容的辫子被她盘在了头上,露出一段颀长的脖子,她手里在打着毛线,身边有一个细丝的草编包,里头放着两个毛线球。她打几针,拉一下线,旁若无人。而她的两边,也确实没人,一边有一个人的空位的样子,别的人都挨挨挤挤的坐得很紧,只有她的身边空那么一段,显得很碍眼。   徐长卿一见之下,心里一热,眼前一黑,胸口像是有什么重东西狠狠地锤了一下,闷得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原来有一种感觉叫思念,原来思念的感觉是会让人忘记呼吸。徐长卿从来不明白他对师傅是什么感情,是单纯的敬仰爱慕、同情尊敬,还是像一个男人一般的去爱一个女人?这一下的闷锤把他彻底打醒了,就算以前是敬爱,在经过三个月的思念之后,原来的单纯的仰慕已经发酵变质,成了让他害怕又让他欢喜的男女之情。   这一瞬间,周围上千人的观众席在他眼中视同无物,刘卫星在和他说话,说些什么他一点没听进去,他站起来就往下走,大步大步的。观众席的每一个台阶都修得又宽又大又高,原是让人前一半坐后一半过路的,他每一步都要迈得大大的宽宽的,才能一步一跨的下一级台阶地来到朱紫容的身边,还要迈过挡在他前面的观众。这几步路走得异常艰难,他好不容易走到朱紫容身边,放映员的片子也换好了,一百支光的大号白炽灯一暗,周围又是一片黑暗。   徐长卿低声喊一声:“师傅!”   朱紫容抬头朝他一笑,把身边那个细丝草包拿开,自己再往一边让一让,徐长卿自然而然地在她身边坐下,借着一闪一闪的电影光转头看向朱紫容,朱紫容的侧面有一个线条流畅的剪影。徐长卿再喊一声师傅,说:“师傅,我回来了。”   朱紫容看着他笑一笑,“嗯,我看见了。”   徐长卿也笑了,他站在她面前,坐在她身边,她当然看见了。而朱紫容的笑容再次绽放在他面前,叫他一时迷了神智。从老叶踏上雪地那天起,快大半年了,他没见她真的笑过。徐长卿想,师傅笑起来真好看。但他不敢说,他只是问:“师傅,你好吗?”   朱紫容笑着说:“好,我很好。无债一身轻,我把厂里的罚款交了,从此后不欠任何人的东西,任何人的钱,任何人的情。我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徐长卿也相信她的话。从他认识她的那天起,朱紫容就没有过这么坦然的笑容。刚开始时不知道她和老叶的问题,只是看到她对老叶的温柔和呵护,其实那个时候她就肩负着老叶的自卑和愧疚,还要表现出浑不在意的样子,长年的伪装让她的笑容变得浅淡,从来都一闪即逝,几时有过这样的坦然?   徐长卿打开报纸,拈出一颗奶糖来,说:“师傅,吃糖,大白兔的。”   朱紫容放下毛线,接过那颗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说:“真甜,好久没吃糖了。”   徐长卿自己吃一粒,用报纸依旧包了糖,放进她的草包里,让她带回去。朱紫容看见他的动作,笑一笑,也就默许了。徐长卿拾起那张糖纸,折了一个跳舞的小人。那小人有一条公主那样的蓬蓬裙,伸着手臂,像是在跳芭蕾舞。他把这个跳舞小人也放在草包里,抬头继续看《列宁在一九一八》。   银幕上,集体舞变成四人舞,四人舞变成双人舞,同样在跳着芭蕾舞。身穿芭蕾舞短裙的俄国芭蕾舞娘露出大片胸脯和整条的大腿,让村民们看得瞪出了眼睛。他们发出阵阵的嘘声,像是看见了裸着的女人,一边嘘一边瞪大了眼睛看,不肯错过一点点。厂里的男青年哼一声骂道:“乡巴佬,让你们开开眼界。”当瓦西里安慰他妻子说:“别担心,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时,刘卫星的声音忽然钻了出来:“香烟会有的,老婆也会有的!”   于是底下是一片哄笑声,还有“嗷——嗷——”的怪叫声。   朱紫容打了两针毛线,等叫声停息,说:“明天来我家吃饭吧,明天就中秋了。”   原来一年又过去了,又是中秋了。徐长卿想起去年的中秋节,叶家是怎样的热闹,这一天重又来到,朱紫容又是怎样的心情。她不想一个人过中秋,实是对景思情,叫她太难过了。   “好的,明天下班我就去。”徐长卿说。到底不放心,又问:“你有那么多的钱缴给罚款吗?”他寄给她不过三百,而她说厂里的罚款都交了,无债一声轻,那她从哪里来的那剩下的钱?整整七百元呢。   朱紫容眼睛看着银幕上的列宁,手指停都不停,一路毛线打过去,不带任何情绪地说:“我工作这么多年,还能没一点私房钱?”   这个问题,她不愿意多说,徐长卿也不好深问。   直到电影结束,徐长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回答朱紫容的一些问题,问他在上海好不好,有什么新电影,学到什么了。徐长卿问一句答一句,把他这三个月的情况细细讲一遍,一点不保留。他明显感觉到了周围人的异样眼光,但他不动声色。小林先前说的话和别人对朱紫容的孤立他看在眼里,就像过去朱紫容对老叶用温柔作为回护的手段一样,他也用平静作武器,挡住别人对朱紫容的暗箭,这些暗箭从别人的眼睛中飞过来,换作一般人,早就体无完肤了。但朱紫容却像没有看到,她大大方方地来看露天电影,坦然微笑着面对一切。   朱紫容做过什么招至众人这样的冷淡,他不用再问,他已经身在其中了,不过明天,自然有好事者讲给他听,一点都不用着急的。   宁与外贼,不与家奴   第二天便是中秋,厂里放半天假,每个人一个月饼。月饼的品种倒不少,五仁的百果的椒盐的玫瑰的黑芝麻的,全是从上海拉来的。这么多品种,一个人却只有一个,少不免大家换来换去,我看中你的百果,你看中我的五仁。组成了小家庭的职工最多不过尝得到两种口味,还不如单身宿舍里的原始共产主义来得欢乐。   徐长卿他们在发月饼前就说好,一个要一个品种,吃的时候切开来,一人一角,就可以吃到四种馅的月饼了。他们原来宿舍有八个人,后来换宿舍走了两个,再后来另外两个结婚搬出去了,这间宿舍就剩下他们四个,一人一张双层架子床,上层空着不住人,只放行李衣服箱子和杂物,住得一点不挤。小林自己的女生宿舍还是八个人,在里面转身都不方便,是以常常会过来,可以算是五个人。除了晚上有时仇封建和小林做点枕上之事,让他们觉得尴尬,其他时候因为有小林在,房间也整洁了,笑话也多了,还能蹭着吃到点小锅菜,倒也不错。纯男性的房间里多了一双女性的手,马上就变得不一样了。   放了半天假,小林和仇封建便在厨房煮一只酱鸭,先是拔了半天的毛,弄得血泊里拉的。小林说腻心死了,她都要吐了,让仇封建一个人拔去,她先宿舍拿衣服去厂里的澡堂洗澡洗头洗衣服,烧好了她再过来吃。依照上海中秋的食俗,仇封建去问村里人买了一只鸭子,又不怎么会弄,搞得鸭毛臭气薰天。又还买了两斤芋艿,洗剥得两只手都痒,在宿舍里气恼里咿哇乱叫。   徐长卿靠在床头在看书,听他说痒,头也不抬地说:“你在火上烤烤就不痒了,我听我姆妈就是这么说的。”   仇封建在厨房说:“真的?那我试试。”过了一会儿,厨房里传出一阵焦臭味来,仇封建大叫说:“老徐快来,你看你支的臭招!”   徐长卿先是闻到气味不对,又听见他在求救,感觉实在不妙,扔下书跑去厨房,就见仇封建拿了一根筷子戳进一只干芋艿里,搁在炉子上烧,那味道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徐长卿见了大笑,说:“我叫你烤手,不是烤芋艿。”   仇封建看看手里快要烧起来的毛芋艿,自己也笑了,把筷子和芋艿扔进水槽里用水灭了火,摇头说:“下次再不弄这个吃。”伸长手臂在火上燎一燎,再搓一搓,果然就不痒了。但厨房里的焦火气仍然散不出去,更兼一股鸭子骚臭气,整个房间都薰得呆不住了。   徐长卿打开所有窗户和大门,拿了报纸煽风,说:“这下要命了,臭得住不下去了。”   “我去叫小林拿瓶花露水来,洒一洒就好了。”仇封建自作聪明,还真去姐妹楼问小林借了瓶花露水来,打开瓶盖在屋子里乱挥。   师哥舒一进来,马上打了个喷嘴,又用手捂着鼻子说:“你们在干什么?把屋子里弄得这么难闻?比我一个星期不洗澡还要难闻。”   仇封建和徐长卿使劲闻闻,确实很难闻。又是焦火气,又是鸭子臭,又是花露水的浓香,几种味道混在一起,比单是烧着芋艿的毛还要难闻上十倍。   仇封建去把炉子上的酱鸭翻个身,说:“这下怎么办?晚上我和小林还想吃顿团圆饭呢。她来了不要把我骂死啊?”   师哥舒豪爽地把他手上的上海牌香烟撕开了封,“喏,抽烟吧,抽了烟就不觉得臭了。这还是你们说的。”师哥舒刚来时烟酒不沾,过了这些时候,早被刘卫星教得烟酒齐来,还学会了一边喝酒一边抽烟,这有个美名儿叫“彩云酒”。   仇封建抽了一根烟,对师哥舒说:“老帅,抽了烟不臭那是说在蹲坑的时候,不是说吃饭。我好好的一顿中秋宴这下搞砸了。老徐,你说怎么办?”   徐长卿晚上要去朱紫容家吃饭,但没对兄弟们说,看看这一屋子的狼藉,也确实觉得不适合举办什么中秋宴,想一想说:“不如上楼顶吧。中秋赏月嘛。登得高,看得远。”   仇封建一听,马上说:“高!实在是高!”   师哥舒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第一个往四楼上去,拖下消防用的倒钩铁梯,爬到楼顶上四下一看,三个人都赞叹起来。从来没站在这么一个高度看他们的厂,还有厂外的村子,这一看,夕阳西下,水田映光,白鹭低飞,竟有一片入画之感。   “啊,真大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老徐,你来看,连那边六车间都看得见。”师哥舒把楼顶都走了一圈,高兴得手舞足蹈。   仇封建也很兴奋,这下他可以在小林面前得意了。在这么好的地方吃饭赏月,小林一定会夸他的。再看看楼顶上有一些枯草败叶,他倒也仔细,下去到房间里拿了扫帚来打扫干净了,又和师哥舒商量要拖了水管来冲地,师哥舒一听当然说好,说仓库那里有水管,我去借,转身就下楼去了。   他们这么上上下下的忙,早惊动了对面宿舍的人,一听也觉得新奇,都说妙,他们也要加入到楼顶赏月的队伍中,几个人搬的搬桌子,拿的拿板凳,不多时就在楼顶上摆好了阵势。   师哥舒的水管借来了,一头垂到他们房间的卫生间窗口,徐长卿在里头接住了,拉进去接在水龙头上,打开龙头,水就上去了,上头的人哈哈大笑,拖了管子把楼顶冲洗得干干净净。   中秋这天食堂开饭时间也提早了,菜也比平时丰盛,各人去打了菜来,放在桌子上,有人买了酒来,反客为主,竟比仇封建还早地吃上了。   仇封建管着炉子上的酱鸭,已经收干了汁,就等着斩开来摆盘。   刘卫星去姐妹楼那边献好了殷勤回来了,看他们这么热闹,自然是要加入的,和师哥舒两个把菜和碗都端上去,月饼也切了,回头叫徐长卿。   徐长卿看看时间还早,才四点刚过,这个时候朱紫容应该在忙着做菜吧。按照去年的习惯,他会早早的去帮忙,但今年不同往年,还是先和宿舍里的人聚一聚再过去。他要是太脱离群众,他们自然有他的好看。撕他的本子,藏他的书,他们有的是办法不让他学习。   徐长卿和师哥舒他们在楼顶上坐下,喝了两口酒,四下闲望,这一看看出乐趣来了。厂里澡塘子的门正好在他们的视线之中,洗浴过后的女人们披散着头发,一只手用梳子梳着湿淋的长发,身上穿的是彩衣花裤,一手端着面盆,卡在腰里,慵慵懒懒地打从他们眼下过去了。   他们和这些女人共处了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在这种高度和角度来欣赏她们的美丽。她们也不知道有人在看她们,她们只是凭空得了半天假,便放松着洗了个澡,在秋日下午最后的温暖中倘佯。   她们洗完了澡没有马上回宿舍或家里,而是在靠山的溪沟里洗起衣服来。溪沟里的水是山里流出的山溪水,流到厂门口的大沙河去。溪里有大块的鹅卵石,正好可以坐可以蹲可以搓衣捣衣。这里原来就有本村人来洗衣,只是后来被划在厂里,才由厂里的女工接替了她们,来这里浣衣。溪里的水又急又清,洗出的衣服干净漂色。粗看像是原始同化了文明,细细想来,却是自然陶冶了僵硬。   女职工在夏季尤其喜欢在这里洗衣,有同伴说话,有流水声可听,有风景可以欣赏,比一个人在卫生间洗衣有趣多了。何况这溪水又在澡堂不远处,洗好了澡正好可以在鹅卵石上坐下歇歇,顺便把换下的衣服清洗干净。衣服洗好,披散着的长发也被山风吹干了,她们用梳子梳通了,编成辫子,再施施然端着面盆回家去。   本来澡是人人都要洗的,澡堂子一边是男宾,一边是女宾,他们以往和女职工不是在车间里抬头见,就是在澡堂前低头见,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可是这一换了视角,新奇感便产生了,他们像是在看一幕话剧,那些新浴的女子就像是舞台上的演员,让他们有了品评和题释的冲动。   “咦,申以澄来了。”师哥舒眼睛尖,先看到了申以澄。   刘卫星抽了一口烟,狠狠地朝申以澄那边看着,不说话。   师哥舒忍不住要去撩拨他,“瞧,申以澄像不像西施?这就是西施浣纱图啊。老刘,你刚才不是去献殷勤去了,怎么被人家挡回来了?”   刘卫星一抬手用肘关节把师哥舒的脖子箍在这个稳定的三角形里,威胁说:“你要再提一个字,我把你的头拧下来。”   师哥舒不解,等刘卫星松了手臂,他揉揉耳朵说:“平时不都是你自己先提的吗?怎么我就不能提了?你不是一向越战越勇的吗?说老子屡败屡战,列女怕缠郎,不怕拿不下来。”   “哼,什么西施,豆腐西施!就会摆她的豆腐架子。”刘卫星恨恨地说,“我想她去了三个月,总要想起点我的好处来吧?刚才你们晓得她对我说什么?说她家里给了相亲了,是上海的,她同意了。”   师哥舒“哦哟”一声,“那是要做‘飞马牌’了。我跟你说,‘上海牌”就是‘上海牌’,在安徽是留不住的,何况像她这样的漂亮姑娘,脸蛋就是她的本钱,你就不要再费心机了。趁早调频道。”   “老徐,你不是说上海厂里没人追求她吗?”刘卫星一口气没地方出,改找徐长卿的麻烦了。   徐长卿哪里管这些闲事,但他也知道申家是不会给申以澄相什么亲的,她一心想的是考大学,只怕是烦了刘卫星的穷追不舍,打扰她学习,才这么说来骗他的。他当然不会去戳穿她的假话,便说:“我是说厂里没有人追求呀,我哪里知道她家里的事情?”   他这句话说得滴水不漏,刘卫星一听没了话讲,只好生他的闷气。   师哥舒仍然一派天真,根本不去理睬刘卫星的烦恼,只管看女人。他看女人不是像别的男人看男人那样看胸看腰看臀看大腿看脸蛋,他只是跟着他们的话头,他们成天看女人,他跟着看就是了。至于为什么要看,看了又会有什么好处,他才不管。他东看西看,指着一个女人说,“你们看,‘洋娃娃’也来了。”   “洋娃娃”是一个女人的绰号,她自称长得好看,有一张娃娃脸。背后取笑她的人说,是“娃娃鱼”吧,手小脚小样子小身材也娇小。只是这“香扇坠”一样的袖珍美人作风很是风骚,名声有些不好。但有的男人就是喜欢风骚的女人,因为正经女人不肯与他们打情骂俏。听说“洋娃娃”在下面,先前在一旁喝酒吃菜的隔壁宿舍的人也过来看,一个人说:“今天‘洋娃娃’在车间里说,兄弟楼里的男人就像河里的鹅卵石一样,可以随她挑的。”   刘卫星先嗤了一声,说:“我呸,就凭她?也就挑你们吧,她敢来挑我吗?老子卵也不朝她翘。”他这话一出,顿时笑倒一片。他意犹未尽,接着说:“什么娃娃脸,烂铅皮敲出洋娃娃,看一眼,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他在申以澄处受了气,便看谁都不顺眼。   那些单身男青工也许真是被“洋娃娃”挑过的,听他这么说,居然不声响了,讪笑一下,继续看下一个女人。   师哥舒对他们的评语一点不关心,他只管看谁来了,就像一个尽责的报幕员。他这一次喊的是:“老徐,你来看,你师傅来了。”   朱紫容披着一头长发在鹅卵石坐下,拿出一件衣服来洗。旁边的女人面露不屑之色,有的干脆端起面盆换一个地方。只有“洋娃娃”朝她看着笑了,像是欢迎她加入她们的阵营中。朱紫容谁都不理,只管洗她的衣服。她和别的女人一样,洗好澡出来,穿的是家常的衣服:碎花的布衫子,小花的半长短裤。坐下时为了不让溪水打湿裤腿,还把裤脚往上拉了拉,露出一半的大腿,雪白得耀眼。   刘卫星吐个烟圈说:“老徐,你师傅绝对是个大美人,比申以澄还好看,我这绝对是心里话。”他连说两个绝对,还把她和心中的女神申以澄做比较,那也许真的是他的心里话。   “你少说两句吧。”徐长卿听不下去。   “我踩了你的尾巴?”刘卫星自己心里不痛快,就恨不得人人都跟他一样不痛快。“我偏要说,你师傅就是漂亮。姑娘不算,女人当中她算第一。你看她的腰,还有那大腿。可惜老叶子没福气,白白便宜了那个乡下人宝根,连老童都白白打了算盘,气得他阿噗阿噗的。”   仇封建一直不说话,别人看女人评女人,他也看女人,但他看的是女人堆里有没有小林。这时听到这么一句,忽然插嘴说:“这个叫‘宁与外贼,不与家奴’。老童倒是想替她缴罚款,但热面孔贴不上人家的冷屁股。”   徐长卿用凌厉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仇封建马上说:“这是小林说的,我哪里懂什么外贼什么家奴。”   沉默的大多数   厂里人对朱紫容的冷淡,不是这一天两天了,从老叶出事起,众人羡慕加嫉妒的眼光就变成了鄙夷加轻蔑,还带有一些幸灾乐祸。人性本就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难得的是朱紫容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抱怨的话,没为自己辩护过一句,也没有回击。当敌人是流言蜚语的时候,怎么回击都是没有用的。目标太大太虚空,除了沉默以对,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朱紫容十分明白这一点,徐长卿同样明白这一点。因此她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一点都不奇怪,只除了心痛和悔恨。   在她需要有人站在她身边的时候,他走开了。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她找不到可以伸出援手的人。全厂两千人,上到厂长党委书记,下至工友同事徒弟,就那么睁着眼睛看她怎么挣扎,然后一边拍手哈哈笑,一边做出痛心疾首状,一边点头说看吧,我就知道她是个骚货,我早就说过,我的眼光毒吧?人不要脸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你们看你们看,老叶子才死了几天,她就出去搞破鞋去了,还是跟一个乡下人!   毒的不单是眼光,还有舌头,更毒的还是心肠。   如果朱紫容问厂里求助呢,说我付不出罚款,你们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厂里会怎么做?如果会放她一马,那也不会订出输多少罚多少的规定了。如果向同事求助,男人是不是会趁机提出什么要求,女人是不是会婉言谢绝?朱紫容又是不是会放下傲骨,低声下气?那样的结果,一层羞辱之下,是不是再加一层?有什么样的结果坏得过目前的情况?厂子与村子虽说是比邻而居,却是两个世界,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朱紫容决定了她的命运,惊呆了一厂的人。老童也好,还有不少像老童一样心思的男人也好,都傻了眼了。有老童一样心思的人在厂里不少,他们想老童是逼死了老叶,朱紫容再困难也不会向他告饶,除了老童还有他们呢?他们不断地在向朱紫容卖好、递眼色、明示暗示、拿话挑逗,等了几个月,以为她已经山穷水尽了,不是张三就是李四,厂里有的是男人愿意当这个冤大头,捧着钱等她点头,谁知她会这样做。   这一下耳光煽得响亮,那些男人们几乎气疯了。这不是他们想看到的结果,在他们的眼里,宝根那样的乡下人几乎和泥土没什么分别,但她偏偏这么做了,等于是在告诉他们,你们想占我的便宜?在我朱紫容的眼里,你们比一个乡下人还不如。   女人们同样愤怒了,她们说,你朱紫容太掉我们上海女人的身价了,这个人不单是个乡下人,还是一个贼眉贼眼贼头狗脑的乡下人。他的眼睛从来没放过任何一个上海女人的身体,那色中饿鬼的吃相看一眼就要呕了,你居然!哼……   男人的愤怒和女人的鄙薄,加起来暗潮汹涌,孤立了朱紫容。就算有小林这样的清醒的人,仇封建这样心无二用的蠢人,师哥舒这样懵懂的烂好人,刘卫星这样阴阳怪气嘴臭心不坏的二流子,也不过是袖手旁观。他们不是坏人,他们只不过不想淌混水。   把这样的人放大到整个社会和文革中,这样的人是大多数,逍遥派说的就是他们,他们不会抡起带铜扣的皮带去抽老师,但抽到老师身上时,他们也不会出言制止。他们仗着根正苗红没尾巴被人抓住,得过且过,混过一天算一天,做了沉默的大多数,成为无形的墙,无声的帮腔。他们不是不同情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但他们迟疑着,滞重的思想拖住了他们的脚。   本来徐长卿也是这样的人,在学校时他没有参加过任何组织,不是他不想,而是人家不要他,他只好去公园学人家下围棋。在大环境下,老叶可以扒火车搞大串联,老童可以扯山头当造反派,他除了会练《圣教序》,什么都不会去做。就算换了环境,谁都不知道谁的底细,刘卫星仍然可以扮流氓大声吵吵品评美女追姑娘,仇封建可以主动跟小流氓一样的刘卫星打招呼结识新朋友,而徐长卿只是竖起领子睡觉。   徐长卿这二十年,最了不起的事情是报名来了安徽,拜在了朱紫容的名下做徒弟,认识了老叶,爱上了师傅。外面风起了云涌了,天|安|门传抄诗歌了,“四人帮”都打倒了,他随着大流,波澜不惊地生活着。像所有沉默的大多数。   只是这一次,因为爱上一个世所不容的朱紫容,他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到底按耐不住心里的热血,这次要沸腾了。   徐长卿看看身边的人,想我为什么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他们在嘲笑着他的师傅!朱紫容就算是真的做了什么,那也是被逼的,被这些人逼的。朱紫容是一个弱者,他身为一个男人,要肩负起老叶的嘱托,要照顾弱小的朱紫容。其实不管是老叶还是徐长卿,谁都不知道朱紫容是不需要一个男人来拯救的。只有女人知道女人,所以小林说,她佩服她,朱紫容是了不起的女人。她宁与外贼,不与家奴。   徐长卿在平时吃晚饭的时候去敲朱紫容的门,心里堵塞了许多的话想要说。朱紫容来给他开门,端详一下他的脸,问:“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昨晚没睡好?是不是在路上颠着了,还没恢复过来?”   一句话,就把徐长卿堵得说不出话来。在她的眼里,他永远就是徒弟。   徐长卿被朱紫容让进屋里,叫他坐,倒杯红茶给他,又问:“昨天看着还好,怎么今天反倒精神不好了?是不是不习惯?也是啊,才从上海回来就是这样了,两边差得太多,也难怪会这样。我以前每次春节回上海去,回来后也是好几天都像在做梦,想怎么就在这里安了一个家,怎么就回不去了?”   朱紫容说到这里,自己也呆了一呆,像是又在琢磨为什么。   徐长卿看着她也在想,为什么你就在这里安了一个家?为什么你就落到了这个地步?他叫一声:“师傅。”   朱紫容眨了一下眼睛,忽然醒了过来,笑一下说:“你脸色不好,去里面房间睡一下吧。我下午洗了床单被子,还没做饭呢。请了客人来吃饭,什么都没准备,真是糊涂了。”   徐长卿说:“我来帮忙吧,哪有光吃现成的。”   “不用,没什么菜,就一个丝瓜烧石蛙,一个地衣炒小白菜,还有一个桂花芋艿汤。石蛙已经洗好了,就等下锅了。我刚才也睡了一会,就耽误了。今天太阳好,洗的衣服多,有点累了。”朱紫容像过去一样闲话着家常,拿起一条围裙来系在腰间,坐在饭桌前,把桌上一只搪瓷盆里泡着的地衣一朵朵洗着,拣净上面附着的泥沙。拣了两朵,又抬头看一眼徐长卿,“去呀,饭菜烧好了我叫你。”   徐长卿昏头昏脑的真的到里屋去了,鞋子也没脱,就斜躺在了朱紫容的床上,头枕在叠好的被子上,脚伸在床外。他总不能正二八经的脱了鞋子上床,再拉过被子来盖。朱紫容的被子是缎子面的,枕在上面又凉又滑,还香幽幽的,不知是用了什么香水还是花露水,中人欲醉。   徐长卿睡在朱紫容的床上,睡是睡不着,醒又醒不来,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的,像是梦魇着了,身处在黑沉沉的软棉花堆里,挣扎来挣扎去,忽听嗤的一声响,他脑中霎时一阵清明,这才真的醒了。一睁眼,朱紫容站在窗边正拉窗帘,原来是窗帘环在铁丝上拉动的声音把他惊醒了。他这才想起,他到底还是在朱紫容的床上睡着了。   “师傅。”他叫一声。   朱紫容回头看他,“把你吵醒了?”   “师傅,”徐长卿再叫一声。   “醒了就起来吃饭吧,菜早就烧好了。”   “几点了?”徐长卿心里有千言万语,到嘴边却是这么一句。   “快八点了。肚子饿了吧?”朱紫容的神态语气,就像在对自己家里的一个什么人。   徐长卿再有满腹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搁下脚放在地上,在床边坐了坐,才揉揉眼睛,去卫生间用双手捧着水,洗了一把冷水脸。   洗了脸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疑惑起来,问自己: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你想好干什么了没有?   没有。徐长卿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三十岁,有更成熟的思想与身体,可以指导自己该干什么,怎么做才不会错,怎么做将来才不会后悔。   徐长卿头一次恨自己读书太少,在这么需要理论知识指导他前进的方向的时候,他像瞎子一样没有方向。马克思说: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徐长卿多么希望有什么可以做为他的精神武器。   外面传出红烧石蛙的香气,让他在卫生间里呆不住,他再次冼冼手,出来后镇定地说:“好香啊。师傅,今天中秋节,又有这么好的菜,没有酒吗?”   单恋故事   朱紫容看着他笑了笑,“才来时什么都不会,现在又是烟又是酒,学坏了。”话虽这么说,还是去拿了一瓶黄山蜜酒来,是开过封的,瓶口用个软木塞子塞紧了,还剩下半瓶,估计是以前老叶喝剩下的。   徐长卿觉得这话听着耳熟,忽然想起去年的中秋,她也是这么说他,说他跟老叶学得又是烟又是酒,又是棋又是牌的。老叶当时说:酒是美男子,烟是大丈夫,棋是诸葛亮,牌是活神仙。连师哥舒都学会抽烟了,他有时跟刘卫星他们胡吹海聊的,也会随大流抽一根,为了搭便车出去玩,更是烟不离身。虽然没有烟瘾,但烟总是会的。至于酒,这黄山蜜酒,少说也喝了有几十瓶了。如果说学会抽烟喝酒就是学坏的标志,那他就真的是学坏了。好比他在家里时,在父母面前就不抽烟。也许在他们这些年轻人看来,手上拿一根烟,就是大人样子了。   朱紫容拿了两只酒杯来,徐长卿接过酒瓶倒满,举起杯子向朱紫容敬酒:“师傅,为这个中秋节。”朱紫容一口喝了,笑一笑说:“这个中秋有什么好祝的?老叶死了,我一个人守着这空房子,父母也不在身边。要是这会是在上海,倒也算是团圆了。如今嘛,我还真没发现有什么值得祝酒的地方。”   徐长卿看她三句话不离老叶,便又在两人的杯子里都加满酒,想了想才说:“叶哥已经死了,你就不要再想他了,还是向前看。有没有考虑另外找个人?”   “另外找人?”朱紫容这下是真的笑了,“我不是另外找了吗?找了个你们都不满意的人。可是我为什么要让你们满意?反正我找什么人你们都不会满意的,我难道是为你们活的?为什么要活给你们看?”朱紫容一口把酒喝了,自己再倒上,“我只要不死,总不会让你们如愿。”   她像是忍了太久,却找不到人说话,徐长卿正好做了这个听众。“你们想看我笑话,我就不肯让你们笑个够,我不欠你们任何人的。包括老叶,我也不欠他的,他的债我替他还了。他欠我的,我不要了。我愿意找谁就找谁,不妨碍任何人。我没找你们的男人,你们可以放心了。你们那些男人,我看都不会看一眼。从前我有老叶,一千人都比不上他一个。”她连喝几杯酒,情绪开始失控,忘了面前坐的不是那些冷笑嘲笑她的女人,那些等着占便宜的男人,而是徒弟徐长卿。她神秘地笑一笑说道:“你们以为老叶少一个腰子就不行了我朱紫容就守活寡了?你们也太小看老叶了。他会的你们听都没听说过,朱紫容活得比你们任何人都滋润,就是老叶不明白,他一定要铁了心觉得他不幸我也就不幸了,他就不明白他不在了我才是真正的不幸。”朱紫容说着说着忽然就哭上了。   徐长卿听得面红耳赤又不明所以,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本来想说师傅我喜欢你,你要有打算另外找个人我愿意照顾你,我答应过叶哥的,谁知朱紫容这番话把他的算盘都打乱了。他的世界苍白无知到了极点,老叶也好朱紫容也好,他们的生活他从来就不明白。他忽然愤怒了,为他的珍爱的藏起来从来都不敢正视的心事。他问她:“他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去找宝根?你到底缺多少钱?”他从不怀疑她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笨,她和老叶关系好得让全厂的人看了都嫉妒,让他看了羡慕,那点羡慕转化为爱慕,让他想得到这样的爱。   朱紫容抬起流泪的脸,“他欠下的债要我替他还,你明白不明白?我们工作这么多年全部积蓄加起来有四百元,那原来是准备存起来买电视机的。老叶回去在一个朋友家看见有个东西叫电视机他就老想要一个,人家有的东西他一定要,还要比别人都有得早。”徐长卿想这倒是老叶的脾气,我家那个电视机就是四百元,倒也够了。朱紫容接着说:“可是就算有了电视机这山里也没有电视信号,这钱就一直放在我娘家一直没动,这次我让我娘取出来寄了给我,你说我还差多少?我一下子取了这么多钱就不能再问我娘借了,要借也她没有。”   徐长卿替她心痛,更加痛恨自己没有能力,他应该问他父母借的,他是他们的小儿子,那么疼爱他,也许就会借了呢?“那为什么是宝根?为什么要让全厂的人知道?”为什么是宝根,那个全厂人看不起的乡下人。就算是宝根,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是不是认为有没有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让人知道?”朱紫容用手指擦去眼泪,轻蔑地一笑,“有天我出厂去买东西,宝根在路上拦住我,说他知道是老叶杀了他的狗,剥了狗的皮,又说知道我缺钱,狗的事他就不追究了,他愿意出这笔钱。又说他晓得我们看不起他,不过他也是上过学读过书当过兵见过市面的,知道好女人是什么样子,乡下的女人他也看不上眼,他就想和上海女人睡一次。他说他有钱,他家里有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每年抬出来刷一遍广漆,村支书的爹老了,看中了这口棺材。这口棺材本来是留他爹留着给自己用的,但他爹有一年出去到杭州正好遇上武斗中了流弹死在外面,人家当是武斗中的一派的人就给火化了一起埋了。人死在外面,棺材留了下来,他只好刷了一遍又一遍。村支书的爹看上去不行了,他把棺材卖给他了,他有一大笔钱。我当时只当他在发昏,指着大沙河说,你跳下去游个来回给我看看你行不行?他说你是不是嫌我是乡下人脏?这大沙河在我眼里算个屁?他脱下衣服就跳下河去游过去又游了回来。你知道夏天的大沙河有多急?你敢跳吗?”   徐长卿听了呆住了。他们从来不屑于去探究别人的心思,他们只觉得宝根的眼睛骨碌碌盯着上海女人看讨厌,却不知道他有这样的胆量。不,他不敢在大沙河水暴涨的夏天游过去再游过来,那水急得连河上的木桥都冲走过几次;他连开口向父母借钱都不敢,他连告诉朱紫容他喜欢她都不敢,他想说的话要借几杯酒来壮胆,但是还没开口就被朱紫容的讲述打败了。   朱紫容说开了话,也不在乎徐长卿的想法了,她接着说:“只有这样有胆子的人才会不在乎厂里人的看法,不就是三百块钱吗?我凑够一千交了罚款就不欠任何人了,连老叶我都不欠。不就是陪他睡觉吗?我又不是姑娘家,还会怕这个?我知道,只要我和他睡过了,就断了老童的念头了。我让他晚上来,让老童看见他来。老童看见他进了我的房间,马上传得全厂就知道了。其实那天我们没做,我就是让他来把那张狗皮拿走的。我从来不喜欢那张狗皮垫子,看见那垫子我就不舒服。”   “那你们……”徐长卿忍不住追问,还好他刚才睡觉的床没让宝根睡过,那样软棉棉香喷喷滑腻腻凉丝丝的缎子被面,那让他梦魇住的黑暗。   “我们,是在干草垛上做的。在一个下午。”朱紫容放下酒杯,脸已经有了酡红,她有些语无伦次,黄山蜜酒的后劲上来了。“事情并不是你们想的那么肮脏,我是一个单身女人,他是一个单身男人,如此而已。我没有背着自己的男人偷汉子,也没有去偷别的女人的男人,我自己做的决定,跟任何人都不相干。”   徐长卿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师傅,我……”   朱紫容朝他摇摇头,“你是一个好孩子,老叶一直看好你,你好好读书,明年考上大学,离开这里。这里就是死水一潭,好人在这里也会被闷坏的,我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老叶。”   徐长卿又是羞愧又是绝望。他埋在心里的感情是不是人人都知道?难道他对她的喜欢她一直都看在眼里的?这难道就是一个绝望的单恋故事?他伸出手去摸朱紫容的手,那只手又软又热,握在手里像是没有骨头。   朱紫容没有抽回她的手,而是再加上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小徐,去开门。”   徐长卿愣了一下,不明白她说的话。   朱紫容指指房门,门口传来笃笃笃敲门的声音,还有人轻轻地呼喊:“小朱,开门。”   徐长卿呼一下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是宝根?他还敢来?我去把他赶走。”   朱紫容笑一笑,说:“是老童,他天天都来的。你去把他赶走,我烦他了。”   果然徐长卿再一细听那人的声音,听出是老童在叫门,“小朱,开门嘛,今天中秋,我来陪你过节。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看见你开着灯的。”   徐长卿两步走过去打开房门,怒道:“你干什么?滚!”   老童本来以为门开了会是他日思夜想的美人,谁知是个横眉怒目的男人,再一看这男人居然是徐长卿这小子,气得脸都歪了,马上贼喊捉贼地叫起来:“啊哈,你们……哼哼,朱紫容你这个骚货,连自己徒弟都不放过,你有了新的就忘了旧的了?宝根那个乡下人不如童子鸡有味道?”   徐长卿听他说话越说越难听,捏起拳头就想揍他。   朱紫容起身离开饭桌,到门口冲他招招手,“你来。”   老童一愣,真的上前两步走到她面前,一看里面放着酒菜,眼睛红了一样地嚷道:“好啊,你们倒吃得热闹,来来来,加双筷子,也加我一个嘛。赏个脸让我听听,你们是谁上了谁的钩?”   朱紫容说:“好,你过来我告诉你。”等他挨上来,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了上去,“这下你就知道是怎么上的钩了。”   老童被打得懵了,过了一会儿才叫起来,抡起袖子就要动手,“臭女人,敢打老子?”   徐长卿不等他举起胳膊,一把把他推出门去,拦在朱紫容身前说:“滚得远远的,以后不许来打扰我师傅,你要的不想脑袋开花,就留神你的窗户玻璃不要被人打烂。”   老童恍然大悟,怒道:“原来是你们这帮小赤佬打碎老子的玻璃的!”   “是又怎么样?你是不是要拣块石头去验指纹?”徐长卿他们宿舍在四楼,他们楼下的斜对面就是老童住的宿舍房间的一楼,窗户正对着徐长卿他们,徐长卿他们居高临下,想起来就朝他的房间扔石头,或是用完的一号大电池。老童一直找不到人,他自知在当武保队队长时做过太多坏事,得罪了太多人,很难说是哪一个看他不顺眼,路过他窗户底下时随手就扔一块石头进来。徐长卿离开厂子三个月,他根本没想到这小子身上。   顽童本色   要说起来,徐长卿他们还算是小孩心性,别看一个个长成了人,思想却极为幼稚,行为就更荒唐。平时唱唱山歌小调的,就跟十七八岁的社会小流氓没什么两样,打烂人家玻璃窗的举动,更是小赤佬才做的。比如拿个弹皮弓弹路灯,学农的时候在女生的书包里放一条菜花蛇,这样的事,刘卫星做过,师哥舒做过,徐长卿同样做过。看谁不顺眼就往他屋子里扔砖头,打烂他的窗户玻璃,几个人一说即合,“啪”一下,一节一号电池就扔了进去。无聊嘛,在山沟沟里除了胡闹,还能干什么。打碎了玻璃还要在宿舍里唱山歌:小弟弟小妹妹跑开低(点),敲碎玻璃来勿(不)及,拨奈姆妈刮两记,屁股打得臭要西(死)。歌词很押韵,他们很开心。   徐长卿为了气老童,故意哼道:“……跑开低,……来勿及。”   老童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他是本着一个混蛋流氓加男人的想法在动脑筋想要得到一个女人,但他遇上的对手却是小儿科级别的,以前嘛唱他“六月里的癞痢真苦恼”,现在又唱他“屁股打得臭要西”。就像大人对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没有办法,除非一个巴掌打上去命令他闭嘴,他这时对徐长卿以一个少年流氓的做法同样感到无法可施。看看这情形,明白今晚是得不了好去了,临走搁下两句狠话说:“好,等着瞧,别犯在我手里。我要是让你们两个的□如了愿,老子就不姓童!”   朱紫容满面怒火,气得说不出话来。徐长卿则说:“好,我就等着。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老童恨恨地走了,徐长卿等他下了楼,才把门关上。朱紫容坐倒在桌前,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了,长吐一口气,不说话。   徐长卿也回来坐下,看着一桌子的菜,一点没胃口,学朱紫容的样子,倒了一杯酒喝下去。把老童气走他做到了,对着朱紫容他就是一个笨蛋。心里在骂自己笨嘴拙舌不会说话,一抬头,看见墙上多了个镜框,里面有好多照片。他来这里次数多得数不清,这镜框还是第一次见。   朱紫容看他目光看向那镜框,笑了笑说:“我一个人无聊,就整理东西,这是翻出来的旧照片。”   徐长卿嗯一声,起身去看。那镜框里有朱紫容戴红领巾的照片,有参加工作的照片,还有一张穿了藏族服装跳舞的照片。照片里朱紫容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化了很浓的舞台妆,脸上温婉的神情被厚厚的油彩遮盖了,只看见她大大的眼睛和笑嘻嘻的面容,还有柔软婀娜的身段。徐长卿指着照片笑说:“这个是你吧,我都认不出来了,完全不像。”   “你以为我一生下来就是做你师傅的样子?”朱紫容也笑。   “你在跳什么舞?《翻身农奴把歌唱》?《北京的金山上》?”徐长卿好奇。   朱紫容轻俏地一笑,“都不是,是《逛新城》。”   徐长卿哈哈笑道:“这个我会。‘为什么树干立在路旁啊,上面布满了蜘蛛网’。应该还有一个阿爸呢?”   朱紫容接着他下面的歌词唱:“‘电线杆子行对行,纳金日夜发电忙。机器响来家家亮,拉萨日夜放光芒呀’。拍照的把演阿爸的赶开了,这是专给我一个人照的。那是全市中学生文艺汇演时拍的,十年前的老照片。”   徐长卿算一下时间,正好是文革前。如果没有文革,也许朱紫容就走上文艺道路了。朱紫容的歌声现在听起来仍然清亮婉转,这首歌又活泼俏皮,一下子把两个人从刚才的愤慲情绪中跳脱开来,浑忘了那些让人不快的事情。他暗暗叹口气,又看旁边的一张。照片上是一个强壮高大的年轻人,穿了运动背心和短跑裤,一手叉在腰间,站得笔直地面对着镜头在笑,露出一口白牙,背后是运动场上百米跑道的线条。看他的身材,健美得像仇封建那样的篮球健将,手臂粗壮有力,大腿肌肉结实突出,脸上笑容很是熟悉。徐长卿迟疑了一下,问:“这是叶哥?”   朱紫容收起笑容,嗯了一声,“你认不出了是吧?没想到他年轻的时候还有这样的身坯?老叶,年轻的时候多少厂里的小姑娘都喜欢他啊,能文能武,吹拉弹唱,谁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徐长卿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真的怀疑是什么地方出错了。这个人和他熟悉的老叶完全是两个人,老叶比这个人少了一半的体重,窄了一半的肩膀,瘦了一半的脸。他认识的老叶精精瘦瘦,精神还算好,但绝对谈不上健康。更兼一身的老工人油子腔调,熬夜打牌的灰败面孔,要不是他从心里佩服老叶的聪明和才情,光看外貌,哪里谈得上出色。当初才到厂里,老叶迎的新,朱紫容来接他,只在人群中微微露了露脸,就赢得了刘卫星的赞叹,不停地赞她漂亮,又说老叶像个痨病鬼,哪里配有这样的美人儿做老婆。原来在最初的时候,两个人真真是一对璧人,郎才女貌,男貌女德,任何一方面都是那么匹配。   朱紫容在老叶死后挂出这样的照片,那是永远也忘不了他的意思。徐长卿明白所有人的心思都是白用了,包括他自己。朱紫容哪里用得着别人来操心,该怎么生活,她自有主张。徐长卿就算有千般的相思万般的仰慕,都成不了现实。   她挂出这样的照片,她请他来吃饭,其实就是告诉他她的决定,婉转地拒绝了他的心思,把他的告白拦在他的嘴里。像朱紫容这样聪明的人,是不用徐长卿这样的毛头小伙子说出心事的,她肯定一早就感觉到了。就像她用宝根来阻止老童的邪念,用徐长卿来打发老童的纠缠,她什么都不用说,却把什么都讲清楚了。先前借酒抒怀,也不过是要安慰徐长卿,到底他是真关心她,她不想让他误会。事实上除了徐长卿,她的朋友实在是不多了,她不想连这个徒弟也失去了。   徐长卿自然是明白了,他看着镜框说:“师傅,叶哥真是个人物。”这间屋子什么都没变,甚至还多出来几张照片,朱紫容何尝忘记得了老叶?“师傅,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吧。”徐长卿跟朱紫容告别。   “好,你也早点休息。今天都没怎么吃菜,连饭都没吃,尽喝酒了。”朱紫容说:“要不把这个石蛙带回去,请小刘小师他们吃?”   徐长卿说:“不用了,他们早就吃过了。师傅,我走了,你锁好门。”   朱紫容答应着,把他送出门去。徐长卿下了两级楼梯,听到咔嗒一声弹簧锁住的声音,才真的走了。   回到宿舍,只有师哥舒在,见了徐长卿一脸的晦气,便问:“吃好中秋宴回来了?”徐长卿话都不想说,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蚊帐顶发呆。师哥舒挤过来坐在他身边问:“有什么好菜?”见徐长卿不答,又闻了一下,问:“你们喝酒了?说嘛,你们都说什么了?你们三个月没见,肯定有很多话要说的。还有,她说了她和宝根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没有?”   徐长卿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没头没脑地说:“老帅,跟我一起读书吧,我们考大学,离开这个地方。”   师哥舒虽然单纯,却不笨,听他这么说,就冷笑一声说:“好得很,你在你师傅那里碰了钉子,就想一走了之了。老子也想走,老子也要回上海,你以为人人都可以上大学?老子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考个屁。老子回去搞个病假,就赖在上海不回来了。老子今天还觉得我的肺不好,咳起嗽来就痛,肯定是肺吸病。老子车间空气里有粉尘,吸进去了咳不出来,我去瑞金医院照个X光,肯定肺部老大一个阴影。”起来拍拍屁股离开徐长卿的床铺,回到自己床上两脚一蹬鞋子,扯下蚊帐睡下了。   师哥舒这次发脾气发得很厉害,谁跟他说话他都不理,整天板着一张脸竖出竖进,刘卫星怎么撩拔他他都不说话,问徐长卿,徐长卿只说“想家了”,刘卫星听了没话可说。师哥舒听了瞪他一眼,想了半天,也找不出词来回驳。其实说白了一句话,就是想家了。春节时候回去过一次,这都过中秋了,能不想家吗?徐长卿在上海进修了三个月,几乎没把师哥舒眼红得哭出来。   转眼到了国庆节,师哥舒真的去泡到了病假条,搭了厂里的顺风车,回家去了。他自从上次肺病过后,就没好完全。中秋之后天气变凉,山里潮湿阴气重,一不当心就感冒了,咳了几天转成肺炎,这下如愿以尝,拿到假条抱病就上了长途车。徐长卿劝他养两天病,你这个样子坐车病情要加重的,师哥舒看马上就要回家,心情一好,也肯跟他说话了,当即笑眯眯地说,我就是回家养病去,最好病再严重点,我就不用回来了。我把医生开好的病假条寄回来,你帮我交给小组长吧。   徐长卿无法,只好在为他准备的军用水壶的水里动脑筋。壶里冲的不是白开水,而是加了藿香叶泡的茶。他中医家庭出身,一点医药常识还是有的,山里到处都是草药,只要认识,随便采点都可以治病。   这段时间,老童倒也没有再刁难朱紫容,也许是在等什么良机。他没动作,徐长卿也就不去理会他,每天空闲下来只是读书做题背政治,白天上班如常的和朱紫容相对,晚上不再到她家去。一来避免老童见机使坏,二来免得朱紫容难做人,三来他到底年轻,流言蜚语还是要顾忌的。   这里相安无事,仇封建和小林却出了差错。这两个人同居以来,一直防护措施做得很好,这次却不知怎么搞的,小林几个月茶饭不思,腰围渐粗,开头还骗自己说可能是身体不好又说是长胖了,后来再瞒也瞒不过去,才说是怀孕了。   小林一不当心怀了孕,仇封建急得鸡飞狗跳的,先是要瞒,只是怀孕这件事,就像怀才,时间长了,总是要被人知道的。后来才想着要结婚。结婚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想结就能结,没到结婚年龄,单位不给开介绍信,要结也结不成。上海又一直奉行的是晚婚命令,男青年不到二十四,女青年不到二十二,不准结婚。仇封建和小林都没到这个条件,有心结婚,无力回天,孩子一天天在小林的肚子里越长越大了。   打毛刺   在这个厂里,婚前同居的不算什么,毕竟没住在一起,男青工单身宿舍偶尔留宿女青工,是公开的秘密,大家都能体谅。但是搞得大肚子了的,还也就仇封建和小林这一对青年。仇封建上上下下活动,要结婚,要打报告,要申请住房,找了小组长找工段长,找了车间主任找党委书记,找了工会主席找计生办,凡是结婚生孩子需要经办手续的有关关部门他都去找了。他这么大张旗鼓地闹,各级领导被他缠得头痛,早忘了要批评他,工友们也忘了耻笑他们,大家都同情他们没房子结不了婚,而不说他们乱搞男女关系,生活作风腐化堕落,是反面教材。   世事从来如此,有的人什么都不顺,每走一步都掣手制脚,行动受人诋侮,比如朱紫容。而有的人就占尽便宜,哪怕是真的生活作风有问题,但也能得到大家的认可,比如小林。   如果说,索性豁出去了,人家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就像仇封建那样见人就说我要房子我要结婚,你们不让我结婚,我跟你没完云云,人家好鞋不踏烂泥,懒得理你,随你们怎么折腾。最多听得烦了,说去找房管所去找方书记。可是朱紫容也同样豁出去了,不怕你们说三道四,我就是搞破鞋了,你们怎么样?这下旁观者的姿态则换成了:好,你是破鞋,那大家都穿得,那个宝根试得那个老童试得我为什么试不得?就像阿Q想要去摸小尼姑的头,事先要说和尚摸得我为什么就摸不得?   只能说朱紫容挑战了大家的思想底线。在这些人眼里,第一你朱紫容是有夫之妇,你乱搞就是搞破鞋,人人可以践踏之。第二你是死了丈夫,身为寡妇不守贞洁,人人得而骂之。第三你是上海女人,自轻自贱和一个乡人男人搞不拎清,你坍了我们全体上海人的台,人人都要唾弃之。   而小林做了什么?无非是先上车后补票的问题,人家四处张罗着要补票,现在是补票的人不在,不是人家不补,那再晚点等补票的人来了补上就是了嘛。至少人家态度好,嚷得全厂的人都知道他们找人要补票。而朱紫容除了继续散发浑身的冷气,用沉默和全厂人对抗,哪里有一点做低伏软的意思?当大家是傻瓜吗?看不出你朱紫容是个什么态度?   因此朱紫容背尽了骂名,小林却赢得了同情。   小林现在情绪波动极大,一个不对,在车间做着做着工作就可以哭起来。她本来做的是看弹壳内膛的工序,组长为了照顾她,特地把她换到了较为轻松的打毛刺岗位上。   弹壳的内膛有一个豌豆大的眼,那是穿炮弹引信的,这个眼不能有毛刺堵上。每一个弹壳都要经过十八道检验工序,流水线上每天有六千到一万枚的弹壳要检验,每一个弹壳的内膛都要经过她的手和眼睛。不要说费眼睛,光是每天把那几千枚弹壳抱起来凑到一百支光的灯泡下看一眼就是体力活,跟搬运工没什么两样。这样的工作强度自然不适合一个孕妇,小组长便让她去打毛刺。也就是看内膛后挑出来有毛刺的弹壳扔在钻机边的一个木箱里,一台机器上有一个加长的钻头,工人把弹壳套在钻头上,用钻头钻一下那个小眼,重新打磨光滑了,再传到下一道工序去。看内膛的人工作一天,多的时候有几十上百枚,少的时候只有十多枚弹壳有毛刺,打毛刺的工作比看内膛的要轻松了不少。   但就是这么一个轻松的工作,小林仍然不能胜任了。她坐在弹壳车间里,四周全是冲床冲压弹壳的沉闷声音,她听着听着就哭了,把一整个检验小组的人都看傻了。组长忙让她先回去休息,自己坐到钻头机前打毛刺去了。   过了两天,组长安排她去另一个车间的另一个小组去干更轻松的工种,这次是检验一粒钢珠,工作的地方不再是森严阴暗的车间,而是向阳而光亮的房间。小房间里放了两张长桌,两边坐了十几个年长一些的女工,个个埋头看钢珠。钢珠易滚落一地,这桌子的四边钉了拦水边,地上更是铺了橡皮地垫,走在上头软绵绵的,环境是又干净又明亮,确实适合孕妇。   小林做了两天,又嚷吃不消。那些小钢珠滚来滚去,时间一长,眼睛发花,分不清哪些看过哪些没看过。别的老工人手里拿一把木尺,手一伸拦过一批来,左右一看,一只手把有问题的珠子赶到桌子中间去,木尺一扫,合格品就到了一个工人那里,完成得是又快又好。   而小林肚子越来越大,坐着顶到桌边,伸长手去够那些珠子,刚捞过来又滚回去了。她和别人又不一样,那些年纪大一些的女工怀孕的时候也工作,但人家是做熟手后继续工作,便没什么问题,她是生手来学,加倍吃力。   这自然又让她大哭一通。仇封建守着她毫无办法,只能拍拍她的背搂搂她的肩哄哄而已,然后问她想吃什么,他给她做去。小林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哭,抱着仇封建的腰坐在他们宿舍痛快痛快大哭了一阵。   徐长卿和刘卫星让了出去,直到听到哭声歇了才回来,仇封建打了热水拧了热毛巾服侍她洗脸。小林不好意思地冲他们笑笑,举起手把哭得乱蓬蓬的头发掠到后面去。   仇封建看着她的手,忽然叫起来,说:“你看你的手都肿了,怪不得珠子拦不住,你不好再做这个工种的,明天我去找你们组长,以他再给你换一个。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检这么小的产品呢?”   小林看看自己的手,叹一口气说:“算了,再换还能比有这个更轻松的工种?我们检验科一百多个人,全厂最大的科室就是我们了,所有的检验工种,就数这个最轻松,除非我不上班,否则还能调到哪里去?”   刘卫星躺到自己的床上,阴阳怪气地说:“调到工会去写黑板报卖饭票,这个轻松,一个月只要工作两天,其他时候都在工会办公室坐着看报喝茶。”   “我又不是办事员,哪里有这个资格。”小林没精打采,“我是方书记的小姨子还差不多。”她也没精神和刘卫星斗嘴,要换了以前,早软绵绵一个软钉子让他碰过去了。   徐长卿一直没说话,看了看小林的手指头,取过一张运算草稿纸来,拿了尺和铅笔在纸上划了起来,划完了交给仇封建,说:“你去找木工组要三根木头 钉个这个三角形架子来。”仇封建研究了一下图纸,问这个是什么用的,徐长卿说:“这是一个等腰三角形的木框子,只要把这个框子往珠子上一罩,拉过来就不会滚动了,并且一个框里装多少珠子是个死数,不会变,这样你看了多少心里也有数,看的的时候只要拔一拔珠子就可以了,是不是方便很多?”   仇封建看了一眼,交给小林,说:“你看看,好用不?”小林接过来看了一会就笑了,对仇封建说:“这个好,你快去做,我有了这个就省力多了。”仇封建得令,拿了图纸飞奔而去,小林说:“小徐,这东西说起来这么简单,可是这么久了,就没一个人想到。活该你去考大学,脑子确实比别人灵光。   说到考大学,非但回上海泡病假去了的师哥舒要不高兴,刘卫星也没好脸色,他哼了一声说:“看来是山沟沟里要飞出金凤凰了。”   小林收起了笑容,正颜对刘卫星说:“小刘,你别不服气,你要是有能力,你会不会不去考?”   刘卫星说:“我知道我没这个能力,就让有能力的去考呀,我看一定能考个北大清华出来,”   小林嗤一声说:“北大清华有什么好?我们要考就考复旦同济,考回上海去。我跟你说,有好些人都在复习功课,我们姐妹楼的申以澄不说你都想得到,还有装配车间的陈钢,工会的张卫红。据我的观察,全厂起码有几十个人都在温书,不是想考都能考得上的。因此小刘你也别泼小徐的冷水,小徐你也别泄气。”   “有这么多?”刘卫星问,“你怎么知道?”   “我换了两三个车间四五个小组,男生女生宿舍来回跑,看到的听到的,就有这个数。不过他们是才开始温习,不像小徐,春节回来就开始背英文。还有,别怪我没告诉你,申以澄天天温书到晚上十一二点,早上六点就起床,到后面的竹林里去背英文。能努力的都在努力,你再不高兴,别人也不会为了让你高兴就不留下来陪你。”   她提起申以澄,刘卫星便没了话,半天才说:“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管她那么多。我是早就看穿了,我们本来就不是一条船上的。我不过是逗逗她,追不到就追不到,万一追到了呢?不是赚了?”   他第一次这么正经地说话,倒把徐长卿和小林震住了,小林半天才回过神来说:“这样就对了嘛。好姑娘有的是,看看苗头不对,趁早换目标。”   刘卫星说:“不,暂时我不考虑这个问题了。谈恋爱太伤神,我要另外找事情做。”   “你?”小林不相信。   “是的。我看你们谈恋爱就够受了。看看老徐,天天搞得像丢了魂,看看你们,连个婚都结不成,再看看我,一个姑娘都追不到。老子不要谈恋爱了,老子要谈就直接谈结婚。以后看中哪个女的,就去问她,愿意跟我结婚不?愿意就谈,不愿意就完。老子的青春也不能白白浪费在哪一个人的身上。”   小林和徐长卿听了这话,都哈哈大笑。他们本来以为从前的刘卫星不见了,被单恋的对象抛弃,弄得失去了斗志。哪知人家不过是明白了单恋不是目的,结婚才是重点的道理,搞通了思想,将来要只问结果了。   小林安慰他说:“但是你想一想你在想她的时候,心里甜蜜蜜的不是吗?你只要对得起你自己的心就是了。”   刘卫星一拍大腿,“没错,老子心里一想起她,就又苦又甜。”   徐长卿像是被这句大实话感动了,想起一句诗来,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小林哈的一声笑,说:“这才是有感而发,我倒忘了你们是同病相怜。”   刘卫星瞥他一眼,不屑地说:“我和他?别做梦了,我不知比他强多少。我对申以澄讲过不下一百遍我喜欢她,老徐是一次都不敢说。他也好算个男人?”   徐长卿苦笑一下不说话。谁知道当初就不想做朋友的两个人,被命运捉弄着,倒成了莫逆,住一间屋子,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都知道对方的心思,并且互相安慰着。   仇封建去木工组做了那个三角形木框来,小林拿去用着,效率提高了不少,组长一看有了兴趣,拿过来研究了一下,去木工组要求多做一批,每个人一个,又表扬小林活学活用,刚来不久就能技术革新,带动组员增加生产效率。月总结的小组会上表扬了小林,还奖励了她一块新毛巾。   急诊室   下班后小林拿了那块毛巾到徐长卿他们宿舍来玩,一整天腰腹都有点坠涨,以为是开会坐久了,便在宿舍里溜溜达达地走着,算是散步。仇封建午休时去村子里人家地里的苹果树上偷偷摘了两个微红的苹果,这时献宝一样的洗了捧出来给小林,正找刀子要削皮。   徐长卿坐在床边用一根针缝衬衫扣子,抬头笑说:“六车间后面的山上有一棵柿子树,结了好多柿子,我去年就发现了,一直没人摘,看来是野生的。等熟透了我们再去,现在让它多挂一阵。”   仇封建把苹果削了皮,一片片切下来喂进小林嘴里,最后剩个果核,自己啃了。   小林摸出手绢来擦嘴,问小刘呢?仇封建说去旁边宿舍打牌了,“他嫌我们房间不好玩,那边悄悄又开了牌局,就过去了。”小林摇摇头,放回手帕,从包里拿出那块毛巾,对仇封建说:“喏,今天的奖品。我就觉得奇怪了,这么个木头框子,又不是什么有技术的活儿,怎么以前就没人想到要做一个呢?我们厂搬来这里也有好多年了,又不是第一天,个个都这么将就着,就没想着要改进一下?一个一个天天做同样的生活,偏让一个去都没去过的人想了个简便的方法。小徐,”转头把毛巾递给徐长卿,说:“你厉害的,这块毛巾应该是你的。”   徐长卿笑笑不接,“这个就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仇封建把新毛巾拿来扎在头上,像个陕北羊倌一样的打扮,学唱起《河边对唱》来:“徐老三,我问你,你的聪明在哪里?”   引得小林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哎哟一声,手扶着腰,一跤坐倒在地。唬得仇封建一把扯下毛巾去扶她,一惊一乍地问:“怎么了?肚子痛?”   小林痛得牙齿打颤,身子发沉,两条腿抖得要抽筋。仇封建这么大个人,一身的力气,一向是抱惯了她的,这会儿居然抱不起来。徐长卿一看不好,忙上前搭把手,两个人合力,才把小林抬上了床。小林在床上半倚半靠的,还没躺平,就尖声叫了起来,又用手指朝外指着什么地方,却又没个准头。仇封建吓得扑上去问:“要什么要什么?”小林一把揪住仇封建,痛得一张脸都歪了,死死地抓住仇封建的衣服说:“把蚊帐放下来。”   她这话仇封建听是听见了,却没听懂。什么把蚊帐放下来?徐长卿却明白了,忙把蚊帐放下,连仇封建也一并罩在了里面,在帐子外面说:“老仇,小林怕是不好了,你把她用被子包起来,我们两个送到医务室去。”   仇封建掀开蚊帐钻出来,一张脸吓得又青又白的,抓着徐长卿问:“什么叫不好了?”   徐长卿替他们难过,这个厚道人不该遭这样的罪。还有小林,这么个通情达理活泼可爱的好姑娘也不该受这样的苦。他摇摇头,拉开仇封建的手说:“小林肚子里的孩子怕是不好了。”   仇封建看看徐长卿,耳中听到的是小林一声又一声的惨叫,他这才醒悟过来,忙钻进蚊帐搂住小林说:“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嘛?你痛不痛?啊?你痛不痛?”说到说着就哭起来了。他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大事,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小林在床上痛上死去活来,她的身下,是一滩殷红的浓血,慢慢在蓝白格子的床单上洇开来。仇封建看着那么大一摊血,哭都哭不出来了,眼睛直往上翻,嘴里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一下一下的直抽抽,好像出事的不是小林,而是他。   徐长卿先也是惊慌,但看了仇封建这个样子,强自镇定了,先把仇封建从床边拖了出来,一边抖开被子盖在小林的身上,把被角在她身下垫严实了,气说:“小林,我们送你去医院,你不要怕。”   小林已经痛得额上全是汗,闭着眼睛又是哭又是喊,徐长卿对她说些什么,她是一点没听到。   仇封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坐了一会,倒清醒了,爬起来把小林抱起来,哭着说:“别怕别怕,我们去医院。”一手抄在她腿弯里,一手托起她的背,要把她从床上抱离。徐长卿看他总算是明白该做什么了,松一口气,在一边帮着把被角掖好,在仇封建的对面用同样的动作托起小林的身子,两个人连门都没关,就这样捧着小林往厂医务室而去。   好在已经是晚饭过后了,初冬阴冷,天黑得早,厂里的主干道上没什么人,徐长卿和仇封建互握着对方的手腕,就像是小孩子做抬轿子游戏一样的抬着小林到了医务室,号也不挂,直接送进急诊病房,放在病床上,小林已经痛得叫不出声了。仇封建抱着小林一直叫着她的名字,以为会把她叫醒。   急诊室里的夜班医生正巧是给老叶看了一夜的那位医生,徐长卿对他很放心,知道他是个认真负责的,拉过医生小声说小林怕是小产了。医生一听,把两个男人赶出急诊室,拉上帘子,就见帘子后面影子晃动,让仇封建再急也使不上劲,扒着门缝往里看。   徐长卿累得坐在急诊室外面的长椅上休息。算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在医院为朋友守护了,第一次是替师哥舒,第二次是为老叶,这次是送小林。   他想起做中医的爷爷说,从前女人怀孕,等于一只脚踏在鬼门关上,直到他年轻的时候都还是这样。情况略有好转,还是在建国后。徐长卿知道在他出生之前,他曾经有个姐姐,生下来三个月就死了,这还是有医生的家庭。他和他大哥之间差这么多,便是这个原因。他母亲因伤心过度,身体一直不好,多年没再生养。徐长卿从小就知道要孝顺父母,尤其是对姆妈要好,不可让她伤心。而不让她伤心最简直的方法就是健健康康,他一旦有个伤风咳嗽,姆妈就战战兢兢,生怕咳成肺炎,高烧不退,以至引发什么不可想象的后果。他老老实实不做任何有可能伤害自己的事情,连自行车姆妈说不许学他都不去学。这一生最大胆的一件事就是偷偷报名来了安徽,终于可以离开姆妈的母鸡翅膀,让他好不开心。可是结果呢?不还是想尽办法要回去?   徐长卿想他这个决定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要说对,显然目前的境地实在算不上好。要说错,出来经风雨见市面总是好的。   他沉思着,一时忘了是在医院,也忘了仇封建急得抓心挠肝,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抬头看,竟是好久没联络的申以澄。申以澄站在他面前,歪着头看着他,问:“小徐,你在这里做什么?不舒服?“   徐长卿忙说:“不是不是,是我一个朋友不舒服,我送他们来。你呢?怎么,什么地方不好了?”他回来后就没再和申以澄说过话,有时在路上碰到,也只是笑一下算是打招呼。申以澄对他一直很好,两人在上海钟厂也相处得很好,回来后却没再说过一句话,不知是怕人说闲话,还是避讳着什么。徐长卿这时猛然和申以澄面对面,心里觉得有点惭愧,好像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她似的。又想,我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呀,为什么见了她要心虚?也许,正是因为什么都没做,才心虚吧。照两人在上海相处时的熟悉程度,真的不该是这样的,真的应该是要做点什么的。   但申以澄待他的态度没什么两样,丝毫不带有见怪的样子,她一只手按着手腕上的一个点,努努嘴指着手腕说:“我来吊盐水,这两天晚上冷,我没注意,就发寒热了,吃药老也不退烧,只好吊盐水了。”说着在徐长卿身边坐下。   徐长卿说:“你晚上不要复习得太晚,还有半年时间呢,不急的。你好些没有?”   “好多了,吊了盐水热度就退了。”申以澄把手指上按压针眼的药棉花团扔到一边的痰盂里,问道:“你朋友?怎么了?”   徐长卿想这样的事,三天就会传遍全厂,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不同的。虽然小林怀孕的事厂里人人都知道,转眼肚子平了孩子没了谁都看得见,但他还是不想说。他转过话题说:“你这些时候复习到哪里了?高二的数学题难不难?”   申以澄看他一眼,再看一眼在急诊室门口团团打转的仇封建,她虽然和他不熟,但认识总归是认识的,看他那样子,嘴里又直叫着小林的名字,再一想小林的现状,马上就明白了。忍不住悄声问:“里头的人是小林?她……”   徐长卿沉默着点了下头,这才说:“怕是没了。”   申以澄一个姑娘家自然是不好问这些事的,陪着坐了一下,觉得很是尴尬。好在徐长卿马上说:“你也不舒服,快回去休息吧。多喝水多睡觉,别再看书了。”申以澄嗯一声说:“那我先走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说一声。别忘了我也姐妹楼呢,等她出来,我会去看她的。”   徐长卿说:“那我先替他们谢谢你了。我要在这里陪小仇,你一人回去行吗?”   申以澄说没事,这才几步路呢?朝仇封建点点头,说声再会,一个人回去了。   林囡囡   小林后来转送去了雄路瑞金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回来后人瘦了一圈,本来能说会道时常笑的一个人,回来后有点呆了,一时没好完全,不能上班,只能在床上躺着休息。仇封建唉声叹气地陪着,每过五分钟,叹一口气。他请了事假在女青工宿舍陪小林,到很晚才回来睡觉。女青工宿舍的人都嫌他,有他在,她们做什么都不方便。换衣服擦身洗内衣,说点女人之间话题,平时言谈无忌的,他在那里,别人说得高兴,一看有个男人,就住了嘴,搞得很不痛快。没结婚的姑娘和已婚妇女差别大就大在这些地方。车间里的老阿姨们当着男人也乱开玩笑,姑娘们则要顾全面子。有一天终于有人说,小仇,你别整天整天的在我们房间里,你在这里,我们什么都不好做了。   仇封建瞪着这些不通情理的女人,不知道怎么和她们说话。他说又说不过他们,听上去又像是他没理,可是不让他陪着小林,他又不肯。他一怒之下,摔门便走,回到自己宿舍,就对着徐长卿吐苦水。说女人们怎么这样没同情心?还算是女人嘛?一个个小鸡肚肠的,活该嫁不出去。哪个男人要和这样没人情味的女人结婚?又说老徐,天下的女孩子,就只有小林好。结了婚的女人,就只有你师傅好。他虽然把“小肚鸡肠”说成了“小鸡肚肠”,但是意思却是不错的。   他一提起朱紫容,徐长卿就不自在。就如仇封建所说,这两个女人都是好女人,女人中的女人,可是好人要受苦,有什么办法?真正风流浪荡的女人才不会受折磨,像那个“洋娃娃”,听说她睡过的男人有十几个,从来没见过她哭过,反而仗着和男人的关系,一次次的调动工作岗位,现在去情报所看管资料去了。每天上班带着一团毛线,从在办公室里打不完的毛衣,养得白白嫩嫩,脸蛋红粉绯绯,更加引得男人趋之若狂。要是小林也做这样轻松的工作,她也不会因劳动强度过大而流产了。   那个孩子是救不回来了,医生说它先天不足,母体休息不够,整天弯腰凹胸地坐在工作台边,一坐就是八小时,长期血液供应不畅,环境又嘈杂,周围又阴湿,空气里都是铁腥味,长到六个月的时候,胎停了。看小林的样子,将来也许会习惯性流产,一定要好好将养。   小林的精神实在不好,仇封建又不方便老是呆在女工宿舍,便想把小林送回上海养病。这个也不是想就能成的,需要医生开假条,还要车间主任工段长还有小组长同意。这个月因请假太多,奖金是早就没有了,工资还要按申假天数来扣,又买鸡买蛋给小林补身子,经济上紧巴巴的,回家的话,空着手,又是这样的原因,家里人的脸色好看不起来,邻居也要说闲话。   徐长卿听着他诉苦不说话。刚来时大家都像一张白纸,什么心事没有,唯一想的是回上海,如今才过了两年不到,已经凭添了不少烦恼,再不是当初进山时单纯无知的小青年了。连仇封建这样从来没有心事的人都坐着抽闷烟发牢骚,生活的磨难,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不过是迟或早的问题。   他听了半晌,忽然答非所问地说:“那个小人儿,要不要把她葬了?”上海人管婴儿和小孩子叫“小人”,是相对“大人”这个词而言的,不是“君子小人”的“小人”。小林流产了的孩子是个女婴,这个他们那天把小林送到厂医务室去的时候就听医生说了。那个小人儿还在医院的冷冻室里,医院没有处理掉,也不知该怎么处理。它不是一块手术切下来的腐肉,医院自己会按正规流程处理,那已经是一个成形的婴儿。六个月,手脚长齐了,有的早产儿在这个月份生下来,住在保暖箱里,都能成活了。   这天厂医务室的医生找到徐长卿,让他转告仇封建,把这个事情办一下,说完就走了。对任何人这样的事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转告达到,就完成任务了。他也不想去找仇封建说,他不想见当事人,徐长卿是一起送去的,找他转达一下就可以了。并且徐长卿大半年前冬天的时候在医务室陪老叶陪了一夜,他们认识。   徐长卿听了很是为难,换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做,何况仇封建和小林还是伤心之中。他想了半天没想出为主意,只好去求助朱紫容。朱紫容听了“嗯”了一声,脸上有不忍的神色,过了一会说:“把她葬了吧。”   “葬哪里?”徐长卿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可是葬在哪里呢?本村人的墓地是不会让他们这些外来的人葬的。墓地对村人的重要性,那是比一棵千年古树重要得多,更不要说厂子和村子间发生了这么多不愉快的事情。接受一个没出生就死去的女婴,他们肯定不会同意。可是这厂子里也不能葬吧,整天是机器的轰鸣声,她在母亲腹中就受不了这样的震动,要她长眠在这声音里,是她的父母不能接受的。   朱紫容想了想,说:“你找几块好点的木板,钉个箱子。我找两件软和的衣服把她装裹了,再带到百鸟墓村后面的山里,找棵大树或是大石头,偷偷地葬了吧,别让他们村的人知道就是了。那里是百鸟墓,山里好多鸟,让鸟儿陪着这小姑娘吧。可怜她听不到鸟儿唱歌了。”   “好的,我这就去做。”徐长卿知道她一直想要个孩子,老叶曾经说过。如果他们有个孩子,那朱紫容现在的日子就不会这么孤清。这些日子来他和朱紫容维持在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之中,彼此知道对方在关心着自己,表面却是淡淡的。   朱紫容说:“做好了交给我吧,我来把小人装裹好,葬的时候我和你们一起去。小仇以前和你一起总来我家玩的,算是朋友一场吧。”   徐长卿依言去木工组找木板。他是趁人家去吃午饭的时候偷偷翻窗进到木工车间去的,这又不是为车间做木器,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这是给一个没见过阳光没出世的小人儿做小棺木,有的人不那么通情达理,见到这种事,谁知道会说什么?他懒得和人费话,还是偷着干比较好。   他在木工车间里一阵乱翻,要找正正好好的木板还真是不容易,找了一阵,看到一个旧工具柜里有两只抽屉,看一下觉得合用,拿了走了,临走还顺走了几张粗细不同的砂纸。   回到宿舍,先拿榔头把两只抽屉全松开了,拿刀铲去木板上看不见的钉子和木刺,用手再摸一遍,确保没有一点钉子头藏在木头里。再用砂纸包着一块木头,细细地把木板上原来涂的草绿色油漆磨去。这是个最花工夫的活儿,好在抽屉不大,磨了大半天油漆没了,露出原来的木色,这才发现这两个抽屉用的木料是杨松。杨松木虽然不算好木头,总比本地的松木要好,更兼有一种淡淡的香气,磨的时候倒是不恹气。粗磨之后,换了细砂纸再打磨光滑,一边磨一边背《石钟山记》,背不下去的地方伸长脖子看一眼书,接着再背。一篇古文背熟,木板也磨平了,用钉子重新钉成一个盒子。   他不会打榫头对接,只能用长钉子钉起来,便是人家嘲笑的“洋钉木匠”。盒子钉好,上班时用张报纸包了,到车间去找认识的油漆工把这个木头盒子油漆了,人家问他做什么用,他说放书,宿舍里有老鼠,把书都啃坏了。人家听了大笑,说这么小个盒子,能装几本书啊。他笑笑也不解释。   等油漆彻底干了,已经又过去三天了。他取了盒子回宿舍,把盒子递给仇封建看,仇封建先是不明白,后来忽然懂了,抱着盒子就哭了。这么大个人,快一米八的汉子,抱着个空的木盒子,哭得像个孩子。   徐长卿把朱紫容的意思讲给他听,问他同不同意,又说小林的意思也要考虑一下,如果她不愿意,想把小人葬回上海……   仇封建摇头说:“不要,就在百鸟墓,这样我们星期天的时候可以去看她。上海那地方,她一个人都不认得。我们这一辈子,也不知道回不回得去了。”   徐长卿听了心里实在难过,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拍拍他肩,说:“你说行的话,我就去找我师傅了,她说她由来装裹小人。小林怕是不忍心看的。你看呢?”   仇封建点点头,“好的,谢谢你师傅,我会对小林说的。”   徐长卿仍旧用旧报纸把盒子包了,说:“医院那边,还要你签字才能领出来的。”   仇封建抹了抹脸说:“好的,我去。”   两个去朱紫容家敲门,朱紫容出来,手里挽了一只包,包里鼓鼓的,估计是给小人儿穿的衣服了。见了仇封建,朱紫容也不说什么,只是握了一下他的手,说声走吧,三人往医院去,找到冷冻室的负责人,仇封建签了字,把小人领出来,才拉开冷库的门,就哭得不成人了。徐长卿也没法看,扭过头去。   朱紫容倒是十分冷静,对仇封建说:“你去接小林吧,这里我一个人就行了。小徐,你也去吧。”   徐长卿哪里肯把朱紫容一个人留在这里,摇摇头,不说话。   仇封建擦干了眼泪去接小林,徐长卿到门外去等着,耳朵却竖着在听朱紫容的声音。里头朱紫容一个人喃喃低语,徐长卿细细辨来,听出是上海人在给小人儿洗澡时常唱的一首儿歌:拍拍胸,拍拍胸,三年勿伤风;拍拍背,拍拍背,三年勿生痱。   徐长卿听了自己的眼睛也湿了,忙抬头看天。这首儿歌他从小听熟,小时候每次姆妈为他洗澡时都要唱。原来朱紫容不光是给小人穿衣服,还在用兑了酒精的水给人小擦拭身体。那个血泊里的小人儿,洗干净了穿暖和了,可以长眠在百鸟墓的山里了。   朱紫容替小人儿穿裹好了,仇封建扶着小林也来了,见了朱紫容就叫“阿姐”,说:“阿姐,谢谢你。”朱紫容说:“你病了我也没去看你,好些了吧?”小林嗯一声说:“好多了。”一眼看到那个盒子,眼睛眨了一下,泪水就下来了。朱紫容忙说:“别哭别哭,你现在哭伤心了身体就不容易养好了。小仇,你扶着小林,我们走吧。”再拿一块旧被单把盒子包起来,四只角打个结,方便提拿。   徐长卿去接过来自己拿了,领头往百鸟墓村走。他往日早就把这个村这个山这片老林逛得熟透,什么地方可以葬这么一口小棺,他心里一清二楚。出了厂过了河,穿过百鸟墓村,往林深处走,走到一个老墓圈前,停下说:“这是百鸟墓村的祖坟,坟上头有棵老枫香树,就葬在树下如何?”   仇封建小林看看四周,都没有异议,朱紫容毕竟要大几岁,想得周到些,问他:“这是人家的坟圈,怕是不太好。”徐长卿说:“我早看过了,这祖坟里的人活到八十多岁,有这样的长者呵护小人,我们可以放心。将来老仇他们来找,也不会找不到。我们不说,村里的人不知道的。”   朱紫容说也好,仇封建在坟圈旁边用树枝挖了个穴,找了些石头来护住穴壁的山泥,小林泪眼婆娑地把盒子放进穴里,仇封建再用一块大一点的石板盖在盒子上,徐长卿在一旁帮着在石板上壅土,壅得厚厚严严的,最后撒上一些枯叶,看不出这里有一个新坟才罢手。   仇封建扶着小林站好,看看周围说:“很好认,这个坟圈后头第三棵树前就是。”   小林听他这么说,本来就哭得站不住,这下更是要坐在地上了。仇封建把她死死抱住,两个人哭成一团。   朱紫容安慰他们说:“好了好了,入土为安。等你好些了以后再来看。今天就回去吧。山里阴冷,小林的身子还没好完全,再呆下去要做下病了。小仇,你快带她回来休息。”   仇封建这时早就没了主意,朱紫容说什么他应什么,半搂半拖的把小林往回带。徐长卿陪着朱紫容走在后面,走出一段后回头望去,那棵大枫香树上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只长尾巴的绶带鸟,侧着眼睛看着他们,见人不惊,好不稀奇。   徐长卿轻轻拉一下朱紫容的衣袖,示意她看。又拍拍仇封建和小林,叫他们也回头。几个人一起抬头看那绶带鸟,那鸟的尾巴美丽地垂着,长长的,像小姑娘连衣裙上的腰带,羽毛颜色也斑斓炫目。这只绶带鸟,徐长卿曾经在老叶做的麻将牌的幺鸡那一张牌面上见过它,也曾经在一次进山时偷窥到一眼它美丽的尾羽在前面飘过。而这一次,是从来没有这么近这么近的与它对视。   百鸟墓之名不虚传,朱紫容想到在这里为小人找一块地安葬她,难为她是怎么想到的。有绶带鸟为伴,小人儿不会寂寞。   见这么多人在看它,鸟儿轻轻叫了两声,一振翅,朝林深处飞走了。   朱紫容说:“囡囡,走好。”   小人书   小林后来还是被仇封建送回上海去休养了,走时穿得厚厚的,棉袄棉大衣套了好几层,坐的是仍然是厂里回上海的货运班车。他们打算班车先坐到杭州,在杭州再换火车回去。为此仇封建问徐长卿借了些钱。路上实在太辛苦,小林身体又弱,只好绕一下道,在路上多耽搁一天。   那个驾驶室说不上舒适,三个人挤一在一起,冬天穿得又多,挤得抬一下手臂换一下坐姿都不便。她的脸被藏青色的棉衣服衬着,越发的苍白。仇封建陪她回去,坐在她边上,脸上的神情沉稳了不少,愣头愣脑的表情早被严肃取代。徐长卿早上到厂门口去送他们,想小林的父母看到女儿是这个样子,不知要多么难过,而仇封建在岳父母那里,怕是要受不少的骂了。   送走了小林,过一天师哥舒回来了,刘卫星吃着他带来的“利男居”的萨其玛,问他:“你这个时候回来干什么?不如再拖一阵就过春节了,连在一起就混过去了多好?多乘这种车子两趟,受罪伐?听说马上渍溪到上海的铁路要修通了,会赶在春节前通车,到时候我们乘火车,才不要坐厂车。”   师哥舒把带来的零食一样样往外来,除了“利男居”的萨其玛,还有泰康厂的“万年青”饼干。他们有多少年都没见过这两件点心了,油多糖多,费工费料,价钱还不便宜,市面上早就停产了,这下恢复生产,师哥舒特地带了点来,实属难得。刘卫星和徐长卿各自抢了一块来吃,师哥舒一边大方着一边肉痛,说:“没办法,混不下去。病假条医生再也不肯开了,说我一点毛病没有了。再说,马上要过春节了,上海的节日供应还是和以前一样,我不从安徽带点东西过去,让家里怎么过春节?”   刘卫星和徐长卿对看了一下,心里起了疑惑,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小子从来不算大方,这次请他们吃萨其玛,有点奇怪。   师哥舒挤眉弄眼地笑了,说:“瞒不过你们。我不是老是去医院泡病假条嘛?那医生和我搞熟了,听我说了我们这里的情况,就问我能不能搞到花生山核桃,我说我们这里多的是,又不要副食品票子,只要有钱,随便你买多少。医生就说帮他带点,等春节的时候好做汤团馅子。他们家人多,又爱吃汤团,商店里供应的那半斤猪油黑洋沙的馅子一顿就吃完了。糯米他已经托人去常熟搞了,猪油又有邻居做肉摊头的师傅提供,现在就缺芝麻花生和山核桃。我一听就想这个生意可以做的啊,就答应帮他带。这一下别的医生也要了,把钱都交给我了,我这次回来,其实是来跑单帮的。”   徐长卿想起上次坐老王的车子回去,老王也是这么一路带东西,不过老王是老手了,师哥舒会这么做,颇让人稀奇。再天真无知的少年也会被社会教得油滑,一年比一年懂得老成。   师哥舒又说:“这个萨其玛还是医生送我的,说是病人送他的。手上有点权,就是不一样。”   刘卫星同意他的说法,说现在走后门成风,哪怕是一个副食品商店的售货员,也可以仗着那点小权,提早通知亲友,把处理商品和不要票子的商品卖给自己人。在上海,光是淘淘便宜货,就可以抵得过一个人的工资了。又说,现在的人都讲实惠了,不抓革命了,讲究吃穿了,那我回家也多带点山货,看是不是可以发点小财。现在没人抓黑市了,我老娘拿了粮票到小菜场换鸡蛋也没市场管理员管了。又说全国粮票比上海粮票值钱,让我把每个月五斤全国粮票寄回去,我这里有安徽粮票,用不着那个。   刘卫星现在也没什么怪话了,再多的牢骚,也架不住成年累月的发,发完了又重发,重发了这么些时候,发牢骚的人已经累了,认命了。他的认命不光表现在对生活的牢骚上,也表现在追女人的事情上。这一阵他改了目标,换了一个不像申以澄这样额头上凿了“飞马”牌两个字的女工,容貌不是最上等,也不是最聪明最伶俐,但是人老实。老实得在这样一个男多女少的环境里呆了两年也没个男朋友,光是这一点,就可以说明一切了。她在人堆里是最不显眼的,一般情况下都会被人忘了,做什么事都想不起叫她。她也不声不响的,老实得让人忽略。忽然有一天刘卫星发现了她,回来对徐长卿说起这个名叫江芸的女工,两个人不记得任何有关她的故事。   江芸长得瘦瘦小小,一张脸只有巴掌大,淡淡的眉眼,淡得容貌都在模糊掉了。刘卫星会认识她,也是凑巧。那天上午快下班时停了电,车间便放了工,提早下班。下午上班时,刘卫星去工具室换磨损了的刀具,正好遇上江芸值班。上午停电时她去车间的小澡堂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直洗了有一个多钟头,把一把厚厚的头发搓洗得透亮,到下午上班时还湿着,一个人坐在工具室里用木梳梳着长发。她的头发又黑又多,打散了披在背后,从侧面看过去,就像是头发重得把她的后脑勺拉得下坠,那让她的下巴翘起。侧面出现一个优美的线条,从额头到鼻尖再到下巴和脖子,细腻而柔和。   这个侧面让刘卫星看了心里一跳,不由自主上前去胡说八道。他挑逗小姑娘的本事大得很,马上就和江芸从不认识到熟悉,又约好了去她们宿舍玩。江芸第一次有男青年来约,激动得脸都热了,她转着眼睛把长发辫起,脸又缩回到小小的一点,在刘卫星眼中,那点魔力随之消失。   刘卫星想起申以澄那种夺人的美丽来,要放弃她确实心有不甘,但现实不得不让他低头。这一辈子看来是回不了上海了,只能在这里战斗到底,那只能找一个志同道合的战友了。   前一阵他家里写信,说要在上海给他找个相亲的对象,他回信给拒绝了。就算人家肯,他也没那个信心可以让人家守得空房,也没那个耐心去等下一次的见面,也没那份浪漫的情绪去享受一下相思之苦。他是最最现实的一个人,在飘在半空中的飞天仙女那里碰了壁,这下要找个脚踏实地的。   只是在宿舍里和徐长卿聊起来,会时不时地蹦一句话出来,说什么“聪明人就是灵光,有的人笨得来教也教不会。”   徐长卿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说得云里雾里,一时搭不上话,想一想肯定是和最近的心情有关,就回答说“聪明的人心累,有什么好?”   比如老叶和朱紫容,绝顶聪明的一对人吧,有什么好结果?还不如像这厂里的大多数人一样,资质普通,得过且过,反而可以相守到老。   刘卫星冷笑一声说:“那你愿意用你的聪明来换我吗?”   徐长卿一愣,问:“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聪明你运气好你有前途,可是也不用这么说反话吧,说什么心累?心累是什么东西,多少钱一斤?你摆出来我看看,看我认得它长什么样子不?”刘卫星不知怎么来了气,从开始的百无聊奈,变成这样咄咄逼人的口气,“我要心累都累不上。”   师哥舒靠在被子上看一本小人书《柜台一兵》,头也不抬地说:“你一直在心累,你不晓得吗?你先是为申以澄心累,累了两年累不过比你更聪明的,没结果不肯累了,就换人了。这一个又叫你心更累了,因为她不如你聪明,也不如申以澄聪明,你一比较,就发这样的高论了。聪明的你玩不过,不聪明的你又看不上。兄弟,你辛苦了,要教一个笨蛋变成聪明人,要把江芸变成申以澄,其实你才是那个心累的人。”   刘卫星气得干瞪眼。师哥舒从来都有一种一针见血的敏感和锐利,只是这种敏感和锐利偶尔才爆发一下,一般的时候都显得少根筋,让人不知该鄙视他的愚钝还是该佩服他的刻薄。   那本小人书很薄,师哥舒两下就看完了,扔给刘卫星说:“一点不好看,这书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刘卫星把书扔在桌子上,爱搭不理地说:“小江借我看的,说是讲上海的故事的,还有大马路和百货商店,她非常喜欢这本小书。”上海人把“小人书”简称为“小书”,小孩子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问小朋友“借本小书看看”。这个江芸,好像还生活中上海的弄堂里,别人在这爱来爱去,早就成了大人,她还停留在少女阶段,看的是“小书”,喜欢的是那种极单一的革命的斗争情怀。   师哥舒从床上跳起来,指着书说:“你要是把这个女人也弄回来睡,就跟老仇一样,你看我叫不叫武保组的人来抓你们的奸?”   “老子才不会白给你们听便宜。”刘卫星说,“我才没有没老仇那么笨,被个女人白相得来团团转,要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师哥舒哈哈大笑,“你不会被江芸白相得来团团转,但是你被申以澄白相得来团团转,就毫无多怨言了。”   刘卫星骂道:“你小子,有完没完?”   “哟哟哟,朋友侬帮帮忙,我看你还好嘴巴牢几天。”师哥舒偏要气他。   徐长卿听他们吵架已经听了两年了,早就习惯了,被他们吵得看不进去书,随手捡起那本小书来看,看着看着就笑了。师哥舒看他发笑,也笑了,只有刘卫星不笑,一把抢过来说:“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师哥舒问:“这本小书你看过没有?”刘卫星摇摇头,师哥舒说:“你自己看嘛,看了就晓得我们笑什么了。”   刘卫星将信将疑地把书翻开来看,才看一页,就骂“册那”,把那页上的内容念出来:“三尺柜台风浪紧,阶级斗争不平静。一定要以党的基本路线统帅手中尺,当好柜台一兵。”又翻几页,哗一下就翻到了书底,骂道:“哪一只戆徒①编的?真是,戆徒多得来死勿光。”   师哥舒和徐长卿大笑,刘卫星把书看完扔在一边说:“任重而道远啊。”师哥舒说:“要改造一个人的世界观不容易啊。”   刘卫星被他气得直磨牙,拿了小书去找江芸,问她为什么喜欢这本书,知不知道因为这本书让他在哥们面前丢脸了。   关爱   江芸眨了眨眼睛,翻开书到中间的一页,指着画面说:“你看,这块布多好看啊。这么多花布,看也看不过来。还有,这件衣裳不漂亮吗?还有这条裙子。”翻了几页,停在一个画得妖里妖气的女人那里,那女人烫发,细腰,一手拿了阳伞,一手挽了束口布包,是一个十分资产阶级太太的形象。江芸摸了摸画在女人身上的飘逸美丽的裙子,“我老想有这么一条裙子。你看呀,这么多裥还这么飘,不晓得要用什么料才能做得出来?你看她这件小立领无袖短裙衫,照这个样子做一件,嗲伐?还有你看这里,这个师傅讲了好多算料的方法,我都记下来了,过些时候回上海,我就照这个方法去剪布,不会浪费。”用手指指点着小书下面的文字,念出来:“做一件长袖衬衫只要五尺二寸的布,这是二尺六寸的门幅,可做一尺九寸长,三尺的腰身,一寸半缩水,还可多四块碎料,将来要换领头,缝缝补补都够了。你看讲得多仔细,连阿拉娘都没讲得这么清楚,我一看就明白了。”仰起头来问刘卫星:“这书不好吗?”   刘卫星听了直瞪瞪着看着这个小姑娘,“你喜欢这本小书就是因为这个?”   “嗯,”江芸不好意思了,“是不是太上不得台面了?是不是就和这里面的只肯剪四尺半花布做超短裙的小姑娘一样坏了?”   刘卫星大笑,跟她在一起消磨了两个钟头,看她把她所有的小书都搬出来和他一起看。这个小山村里的工厂远离城市和商业,要到绩溪县城才有一家新华书店,书籍难得。因此她的这些小书,就算是刘卫星这样不读书的人也差不多都看过了,但旧书和新朋友一起看就不一样了,新朋友总能发现些过去没注意到的小细节,那些小细节经有慧眼的人一说就非常有趣,何况又是以女性的角度。刘卫星从来没有发觉和她在一起时间过得这么快,一眨眼同宿舍的女青工就嚷着十点钟了要睡觉了,把他赶他走了。刘卫星回去,洗脸洗脚躺上床,忽然大声说:“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别再嘲笑小江了。她喜欢那本小书是因为里面有裙子样子,她想照着做。”   那两个听了乱笑一通,笑得床架都在震动,师哥舒捶着床铺说:“完了完了,我们这里又要住进一个女人了。”   后来果然刘卫星把江芸带了回来。这间宿舍走了一个小林,又来一个江芸,女性之光再次照进这个房间。比起仇封建对小林的俯首贴耳,江芸则大大地长了刘卫星的脸。她对刘卫星言听计从,像崇拜一个领袖一样地崇拜刘卫星。刘卫星在她崇拜的眼神里,慢慢恢复了男儿的自尊,那点自尊在申以澄那被打得粉碎,这下在江芸的纤纤小手里修补完整。   以前没有人发现过江芸的美好,刘卫星这点知遇之恩让江芸发自内心的感激他,他的那些怪论调频频引她发笑,他的满不在乎的口气让她觉得他很了不起。从来乖女孩都逃不过流氓的调戏,乖女孩爱坏男孩是一个定律,江芸遇上刘卫星,刘卫星遇上江芸,不过是个机遇问题。如果那天没有停电,刘卫星仍然要去工具室还工具的,那他看到的会是一个戴着蓝布工作帽的小眉小眼的普通女工,这样不起眼的女工从来不是他的兴趣所在,但是一个奇妙的停电的上午,让一切都改变了。   师哥舒和徐长卿借室友的光,重新回到有女性温柔的关爱之中,同样觉得很舒服。这种关爱,一开始是借徐长卿的光从朱紫容那里得到的,后来是借仇封建的光从小林那里得到,现在则是借刘卫星的光从江芸这里得到。每一个男人身边都会有这样一个女性,影响他,安抚他,温暖他。   元旦一晃就过了,转眼春节将临,每个人都要忙着买东买西,准备年货回家过年。家里早早就把他们要带回去的这一份算进春节的年货单里了,没有哪一个人会疏忽大意。村里人把可以卖的山货全都装在篮子里摆在厂门口等着他们挑选,他们知道这些上海佬急着回家,买起东西来大手大脚,什么好东西都卖得掉。   这次回上海,他们不用坐十二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了,上海到渍溪修通了铁路,他们改坐火车回去。春节厂里给了假,人多车次不够,有的先走有的后走,有的人则坐汽车先到杭州或是到南京,去玩一通后再在南京杭州坐火车回上海。   一般人都选择坐火车,一来免受长途颠簸之苦,二来可以活动腿脚上厕所,三来原来那条汽车盘山路走过多次,已经没了新鲜感,而火车则是从南京走,还可以随便看一眼长江大桥。   徐长卿刘卫星他们都是坐的火车,搭伴一起回上海。朱紫容和厂里谁都不来往,早两天就一个人收拾好行李先坐厂里的班车回去了,连徐长卿都没有告诉,还是上班后在小组里没见到朱紫容问了小组长才知道她已经回去了。   徐长卿怅然若失。朱紫容刻意要和他划清界线,头天上班时还在一起说过话,她提都不提今天要走的事,这么决绝,是不想要他的关心和友谊吗?   刘卫星陪江芸准备年货,回上海的火车上坐在她身边陪她讲话,同车厢的人里就有申以澄,他也上前打招呼,申以澄本来和旁人言笑嫣然,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要黑脸,哪知一转眼刘卫星根本没等她是不是回答,就把江芸和他的大包小包全送上了行李架,跟所有殷勤的男人对待自己的女友没任何两样,却对申以澄的行李不加理睬。换了从前,他早就上去帮忙了。   申以澄还在奇怪这两个人怎么好上了,一转头看见徐长卿就在与她隔了一条过道的旁边座位,便抿嘴一笑。徐长卿冲她点点头,帮她把行李放在架子,两人随口问两句你准备了什么年货之类的闲话,没了下文。   如果徐长卿愿意,他可以像刘卫星一样的改弦易辄去追求申以澄。申以澄和江芸一样,来这个厂快两年,没有交一个男朋友。不同的是,江芸是被人忽视,而申以澄是受人瞩目。除了刘卫星,厂里追求申以澄的还有好几个,她对他们从来都不假辞色,对谁都冷冷淡淡的,只有和徐长卿在一起时才有说有笑,那还是在上海那三个月。也许她不想让别人看出她有什么想法。   这个姑娘无疑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平时藏得很深,轻易不让人发现,却心里很有主见,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但年轻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受到异性的吸引,哪怕像申以澄这么高傲矜持的姑娘,也会对身边优秀的男性多加关注。她无疑对徐长卿颇有好感,就等着他来表示,但徐长卿心里只有一个朱紫容,在想着她的时候,任何女性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同事和熟人。徐长卿在所有年轻女性面前都是个瞎子,再美好,也视而不见。也只有像刘卫星这样彻底对一个人死了心,才会转而寻找下一个人。   火车这样的旅行方式,本来是很好的交往场所,但徐长卿既然可以把那三个月浪掷,也同样不会把握这样的机会。这十几个钟头,他和别的同事一样,打打牌,聊聊天,看看书,睡睡觉,每到一个站就下去溜达一下,换换新鲜空气。和师哥舒一起取笑一下刘卫星,十几个钟头过得飞快,一个站一个站被扔在后面,然后上海到了。   站台上站满了接站的亲友。按照规定,一张通知亲友到达的电报,可以买两张月台票,他们每个人都带了大量的行李,每个人都拍了电报回家,于是站台上的人比下车的要多出一倍。车上人探出头去叫亲友的名字,接人的踮起脚尖来望,站台上流露的永远都是词不达意不知所措的欢喜。   徐长卿先帮申以澄把行李取下来,放在她座位上,再取自己的,师哥舒个子单薄矮小,便一伸手帮他的也取下来了。这么个小动作,也让师哥舒看在眼里,乱里添乱地在徐长卿耳边说:“你和申以澄关系不一般啊。”徐长卿呵斥道:“别胡说。”慌忙中抽空看了申以澄一眼,正好申以澄找到了父母的脸,大声叫着爸爸姆妈,想要把行李从车窗里递下去,可是一个座位里的人都在忙着往下递,她力气小拨不开别人,只好向徐长卿求助,挤过来时就听到他们两个人的对话。   申以澄脸微微一红,仍然大方地问徐长卿能帮一下忙吗。徐长卿二话不说,抓起她的行李袋就往下送。下面申以澄的父母一看是这个年轻人,脸色先变了变,马上挂上笑脸,接过递下来的行李袋,一边和徐长卿打招呼。   徐长卿叫一声申老师申家姆妈,问了声好,就转开头去找大哥,并不怎么关心申家父母对他的态度,反倒是申以澄不好意思,说声谢谢,又说那我先下去,回头厂子里见。徐长卿答应一声,申以澄才放心下车。   师哥舒也找到了他的父兄,扬了扬手臂,忙着递行李,才没把申以澄对徐长卿的不安看见又拿来取笑。徐长卿看到站台上是大哥大嫂在探头张望,便咧嘴笑了。   接到了人,排队出站。人多,队伍站站停停的,大哥在旁边问他些这趟火车一路上的情况,徐长卿讲着,又和大嫂问好。大嫂拉了拉他,让他侧腰过去说悄悄话,问道:“我刚才看见上次你们一起回来那姑娘了,怎么,你们约好坐一起的?”徐长卿忙说不是,是一个车间的人都坐的这一节车厢,都是同事。大嫂惋惜地说:“哎呀,这几个月你们就一点没进展?”徐长卿只好笑笑不说话。   跟着人流出了车站,各自找公交车去乘,几步之后人群便分散开来。徐长卿偶一回头,看见申以澄和她父母走在一起,往另一个方向而去,恰好在他回头望的时候,她也回头来看,两个人目光一撞,愣了一下,又堆起笑容点了下头,算是告别。   徐长卿目送完申以澄,一回头就见大嫂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像是窥视到了什么秘密,面上一阵不自在,忙转过头和大哥说话去了。   革命的镙丝钉   不过离开才几个月,一家人重又团聚,便不如以前几次那么激动。回到家无非是那些关心的话又说了几遍,清晨去排队买户口本供应的鸡鸭鱼肉。按照规定,一个户口本里五个人以下的算“小户”,五个人以上的算“大户”,小户有小户的定量,大户有大户的定量。以花生米来说,小户一个户口本是半斤,大户则是一斤,这让小户的人家觉得实在不公平。而鸡鸭等论个卖的,就是小户划算了,小户买小的,大户买大的。可是一只鸡的大小相差得了多少呢?普通的也就上下一两斤了不起了。这时大户又觉得小户占便宜了。关于大户小户的春节供应,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上海市民矛盾的焦点。   徐家以前是四个人,只然是小户,自从大哥结了婚,把大嫂的户口迁了进来,徐家也好算大户了,花生米一买就是一斤,再加上徐长卿从安徽带回来的,物资一下丰富了好多。人多了,节也过得热闹了,还有亲戚串门,文革以来,徐家从没这么热闹过。   这个春节徐长卿过得和他想象中的一样紧张,每天大哥陪着他做题,讲题,又质问他这几个月你都做什么了,数学基本没什么进步。口气严厉得来大嫂听不下去,拉过去好一阵埋怨。大哥说就这几个月了,松懈不得了,我看你干脆请病假留在上海多住一阵,我把高中数学陪你重新温一遍。   徐长卿待要反对,大哥已经托了熟人搞了病假条直接寄到厂里,押着他在家学习,又请了老师替他补习,自己也请了事假带了徐长卿到处听课。面对大哥这一片关心,他要敢说个不字,舌头已经打上了结。   这一拖就拖到开春以后,等徐长卿回到厂里,已经是三月中旬了。   山里的树开着满树的花,一派春光明媚,上海街头著名的法国梧桐要到五月初才发芽,一点都感受不到春天的气息,而山里,桃花杏花一树一树地在车窗外面开得如火如荼,冬衣完全穿不住,太阳明晃晃地晒得人暖融融直打瞌睡,和风吹拂着人的脸,有微微酒醉的美好。   到厂少不得接受刘卫星师哥舒他们的奚落,仇封建和小林也回来了,江芸也来了,宿舍里为了欢迎他归队,多买了几个菜,买了酒,又笑又闹,热闹了一晚上。   第二天,徐长卿去小组报到销假,小组长冷冷地把他训了一顿。徐长卿也不申辩,他知道病假什么的本来就说不过去,厂里不记过不处分就算对他很好了。当下老老实实听了一阵,表示回来以后会好好工作,把落下的进度抓回来。组长段长和车间主任挨着训了话,讲够了才放他回去,回到小组,一看全女班里没有朱紫容,心里一阵奇怪。以他这样刚接受完批评的人最好是夹紧尾巴做人,当下按住了不去打听,他也不想被婆婆妈妈们拿来取笑,死死地忍着,埋头做工,一直捱到中午下班吃饭,他去食堂打了三两白饭一个花菜炒肉片回到宿舍,见了师哥舒就问:“我师傅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不在小组里?”   师哥舒淡淡地说:“咦,我是替你看师傅?”   徐长卿着了一上午的急,心里心里本来就毛燥,听他这么不咸不淡的腔调,什么也不顾不得了,站起来就要发火,刘卫星忙按下他,说:“老帅,你又不是你知道他的心病。他师傅就是他的紧箍咒,念不得的。”   师哥舒呸一声,把一块萝卜红烧肉里软骨吐出来,不屑地说:“老子不想说,怕脏了嘴。谁要说谁说,不关老子的事。”说着捧了饭盆坐在床沿上去吃,一边翻开一张报纸来看,表示跟他一点都不搭界。   徐长卿急了,只好转向刘卫星,问道:“老刘,你说说吧?你们都不说,我到外面去问,一样问得出个子丑寅卯来。”   师哥舒这时却又插话了,冷笑一声说:“你要丢脸自己丢去,千万不要说是和老子一个宿舍的,老子才丢不起这个人。”   徐长卿放下搪瓷饭盆就要打人,被仇封建拦下,劝他说:“可能另有隐情,我们不知道罢了。你别急,坐下我跟你说。”朱紫容葬了囡囡,仇封建很感激她,因此态度就不一样了。徐长卿听话坐下,扒了一口饭,食不知其味,平息了一下情绪,说:“没事,你们说吧。是不是老童又使坏了?他得不到的,就见不得人家好……”   仇封建叹一口说:“这事说起来和老童嘛有点关系,可是也不是很大。”看一眼徐长卿的脸色,接着说:“事情也没什么难说的,就是春节回来后,老童不知怎么抓到了机会,他跟踪了你师傅和宝根,发现他们在乱搞,通知了武保队,抓了他们的现行。”   徐长卿一听,脸都白了,饭碗叭嗒一声掉在桌子上,碗底在桌子上转了两圈才停。   仇封建又说:“老童虽说不再是武保队的队长了,可是武保队的那些人都是他的徒子徒孙,都听他的,他一叫,都去了。厂里好久没出这么大的事了,一听说这个事情,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全都跑出来看了。你师傅被武保队的人拉得头发都落了一把,衣服也不齐整,又把鞋子扒了用根绳子穿了把鞋帮子剪烂挂在她脖子上,说这个就叫‘连帮子都烂穿了的破鞋’,一路押回厂里。你师傅受不了这样的羞辱,在路上就跳了大沙河,亏得现在水少河道浅,被人救了上来,后来就被处分了,罪名是乱搞男女关系。”   徐长卿听得心惊肉跳,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半天才说:“那我师傅现在在哪里?医院吗?”   师哥舒嗤笑一声说:“想得美,住医院?那是劳动模范才有的待遇,她一个……”像是怕徐长卿发火,后面的话吞下去不说了。   刘卫星看徐长卿急得眼睛都要红了,马上说:“被方书记弄到农场去监督改造去了,不在这里。”   徐长卿呆呆地听着,问:“农场的场长还是老魏?”仇封建他们都点头,徐长卿说:“那还好,宁可她在农场,也不要在这里。”   那几个沉默了一会儿,都点头,说没错。在这里就是老童的菜板上的肉,任他横切竖切,到了农场,老童的手没那么长,老魏他又不敢去碰,反倒好了。就是辛苦点,总比挨批斗游街强百倍。   几个人发了一阵呆,最后还是师哥舒忍不住,坐过来到徐长卿身边,问:“你说你师傅是为什么要和那个乡下人搞在一起?她要是想男人的话厂里有的是人,别人她都不喜欢,不是还有你吗?为什么会是宝根呢?上次是为了钱,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徐长卿瞪着他,不知是该发怒还是该揍他,想了半天发现自己也弄不懂,手上松了劲,把饭盆一扔,躺在床上,鞋子也不脱,就那样躺了一个中午。   下午他拿了一叠政治复习材料到了车间,在全组人都在工作的时候,他堂而皇之地把材料拿出来看,不光看,还大声地背。组长提醒他收起来,这是上班时间,他就把复习的内容背给他听。那些内容都是时事,每天在光明日报解放日报工人日报等党报上用黑体字刊登的,思想正确上纲上线是指导各行业前进方向的文字。组长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说一句,徐长卿背一段,把他说的一一反驳掉。他既不能说他学习党的精神有错,就只好由他胡闹。   末了换了一幅口气苦口婆心地说:“你晓得你想考大学离开这里,我一直以来都是支持你们年轻人有理想有抱负敢于和命运挑战的,只是你这个样子,会影响到别的工人,影响到车间纪律,影响到产品质量。我们这是军工厂,生产的是炮弹,万一出了次品,上了战场打不响成了哑弹,丢我们厂的脸不说,贻误的是战机,丢失的是阵地,输的就是国格了。这个罪名你担得起?”   徐长卿哪里听得进去,继续背他的时政。   组长又说:“你早上来报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答应我说要好好工作,怎么回去吃了个午饭就变了个人?你要是想学习,那你到那边的收发室里去看书,不要在车间里影响别的工人。”   徐长卿说不,收发室那是老工人干的没有技术的工种,他是有抱负有理想的青年,就要战斗在第一线,当一颗革命的镙丝钉。   组长被他缠得没有办法,只好去请工段长。工段长又是劝又是骂又是做思想工作又是威胁引导,总之所有的手段都用尽了,徐长卿就是油盐不进,我行我素,依然如故,这样闹了几天,人人个说吃不消这个年轻人,最后车间主任来过问这件事,问他到底要干什么,有意见尽管提,就看合理不合理,合理的可以考虑。   徐长卿看目的达到,这才说,他要调动工作。几级领导都愣了,弄了半天要调动工作。还有什么工作比他现在做的更轻松更有技术更得心应手?组长和工段长当场就要发火,车间主任耐着性子问,你想调到哪里去?   徐长卿说,我要求调到“五七农场”去。   五七农场   “”是文革前就开始办了,最早是毛泽东看了解放军总后勤部《关于进一步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的报告》,给林彪写了一封信。信上说:   人民解放军应该是一个大学校。这个大学校,要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这个大学校,又能从事群众工作,参加工厂、农村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完了,随时都有群众工作可做,使军民永远打成一片。又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这样,军学、军农、军工、军民这几项都可以兼起来。当然,要调配适当,要有主有从,农、工、民三项,一个部队只能讲一项或两项,不能同时都兼起来。这样,几百万军队所起的作用就是很大的了。   工人以工为主,也要兼学军事、政治、文化。也要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在有条件的地方,也要从事农副业生产,例如大庆油田那样。   公社农民以农为主(包括林、牧、副、渔),也要兼学军事、政治、文化。在有条件的时候,也要由集体办些小工厂,也要批判资产阶级。   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这个在后来被称作《五七指示》的语录,徐长卿他们背得滚瓜烂熟,尤其是最后一段,“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他们从小学起就学军学农,插过秧,收过稻;捉过菜花蛇,偷过红薯叶;跳蚤咬过肉,蚂蟥吸过血。后来进了工厂,以为再也不会和农场打交道了,谁知文革都结束了,他却吵着闹着要去下农场。   一个“下”字,就说明了一切。“下放劳动”,“上山下乡”,都不是什么好词,那意味着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还有精神上的压抑,政治上的歧视。   虽然文革是结束了,但“五七农场”一直保存在每个单位的后勤部门里,主要还是为了丰富本单位的副食供应。农场徐了种菜,也养猪养鸡,还有渔塘和鸭棚。农场职工由全厂工人轮流下来劳动,一个车间派几个人下去工作三个月,和徐长卿上次去上海学习一样。   这个年代,整个社会基本实施一套平均主义,在任何方面都平均,一旦不平均,就要引起公愤。但一项规则能够延续多久,就很难说了。有的事情,先去的得益,有的事情,排在后头的得益。徐长卿要下农场,也不是不可以。如果他一直呆在这个厂,迟早有一天总会轮到他的。但他这么吵着要去,倒是少见。   徐长卿为了要下农场,在车间里捣蛋了足足有两三个月,他捣蛋起来丝毫不弱于刘卫星和师哥舒。刘卫星捣蛋不过是说怪话唱黄色歌曲,消极怠工;师哥舒捣蛋也不过是装病号泡病假装死腔,消极怠工。徐长卿捣蛋则是花样百出,工间休息时大声读报背书之外,工作时间里绕到老工人身后去说她们这样做得不对要那样做才有效率,接过机器来鼓捣鼓捣,几弄几不弄,机器就被他弄坏了。本来机器坏了就是由他修的,那是安排他这样一个“洪常青”在妇女班里的目的,可是这个“洪常青”一旦撂挑子不干,还捣蛋,后果就变得非常严重了。他趴在那里修机器,一修就是半天,他说没修好,别人上来就硬是开不动。不久之后,台台机器都出毛病,产品做不出,车间主任找工段长,工段长找小组长,小组长找徐长卿,徐长卿一抹头上的汗,说:我不是正在修吗?要不你来?   小组长被他气得没话说。他又没有消极怠工,每天不迟到不早退的,还从早忙到晚,就是不出产品。你要说他搞破坏也抓不到把柄,他还十分尽责地在维修。   徐长卿修好的机器,用不了多久就停工,磨出的钻头,打磨不了多少零件就钝掉,因他的忙碌,专机组的进度大大落后于别的小组,整件产品组装不出来,把小组长急得嘴都起了泡。   他又去找徐长卿,说小徐啊,你要端正态度好好干工作,不能拉全组人的进度啊。徐长卿瞪着他不理他。小组长又说,你提出要调到农场去,那不是大材小用吗?徐长卿横他一眼,不搭话。小组长叹口气说,你走了,这个组的机器谁来维修?培养一个人才不容易啊。徐长卿嘴巴动不动,忍住没说话。小组长说,你看嘛,本来有两个技术骨干,一个已经走了,你又要走,我这个组长要当光杆司令吗?我马上培养一个也没这么快呀。   徐长卿啪一下扔下擦手的棉纱头,拔脚就走了。   小组长扯着脖子问,你去哪里,我还没说完呢。   徐长卿说,我去洗澡。   在工厂里,几乎每个车间都有澡堂,工厂有锅炉,便会有多余的蒸汽和热水,在车间的墙角用砖头砌一间小屋子接上冷热水管就是澡堂了。工间休息时大家都去洗澡,天天在车间洗澡的女工大把大把的,江芸就是在车间洗了澡披了湿发上班让刘卫星一见动了心。因此徐长卿一手一脸的机油,说声去洗澡就去了,小组长只能干瞪眼。   徐长卿闹了这些时候,车间里被他烦不过,下最后通谍说,你再这个样子,厂子里是要处分你的。徐长卿说,好,我巴不得呢。正好送我去农场,正是我要去的地方。你们快点处分,我等不及了。   小组长恨铁不成钢地叹息说,小徐,你的大好前途,不能葬送在一时的意气用事上。你要考大学我们绝对不拦着,不能阻碍人才成材,我可以提供收发室给你复习功课,你考上了,我们也有光彩。可是你这个样子闹着要去农场,我们是绝对不能同意的。态度不端正嘛。农场也是重要的岗位,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你这样是打乱我们正常的工作安排。厂子不是为你一个人开的,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徐长卿看小组长说得恳切,也不闹了,老老实实地说:那里也一样的看书,并且没有机床的噪声,还看得进去点。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给班组丢脸。到时候一定好好考。让你们敲锣打鼓地欢送我走,就像当年敲锣打鼓地欢迎我们来一样。   小组长看他这么表态了,知道劝不转,只好把本来安排好的工人朝后顺延了,让他先去。   农场离厂子有八里路,徐长卿是坐运菜的车进去的。   这个“五七农场”便是上文说的“五七指示”的产物。为了解决厂里两千人的吃菜问题,厂里花重金问村里买下这块两山之间低谷地,又不惜工本雇用本地农民平整土地围筑堤坝,垒起堡坎,运来熟土,硬生生在一片全是鹅卵石的溪边谷地里改造出百余亩菜地来。   老魏   农场的场长叫,徐长卿听说朱紫容去了农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场长是不是还是老魏,是老魏他就可以暂时放心。老魏这个人只有一只胳膊,做不了工,使不了力,由于少了一只胳膊身体失去平衡,走起路来微微向右侧偏去,那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是斜斜的。他有这样的残疾,按说应该病退在家,但那样拿的工资就不一样了。让他当农场场长,原是厂里要照顾他的意思。   老魏的一只手是在朝鲜战场上失去的,如果他没有被美军俘虏,就是战斗英雄了,但是一旦做过俘虏,那什么功劳都失去了。在塑造英雄争当英雄歌颂英雄的年代,做过俘虏的人的待遇几乎和坏分子没什么两样。老魏从战俘营放出来,从部队退下来,分配到了上海的工厂,受尽了白眼。厂里觉得收留一个俘虏不光彩,便把他派到安徽来建设小三线。他是军人出身,对部队建制很熟悉,三线工厂是军工厂,学的军队的管理方式,睡觉吹熄灯号,上班吹集合号,便是他的大作。基础建设完成后,机器运转起来,产品生产出来,他没了用武之地,厂部也不算没良心,派他来当第一任农场场长,手下管几十个农场工人,这一片土地上他说了算。因此这几年,活得比较有尊严了。   老魏虽说有这么一段曲折的过去,但人却光明开朗,从不以这些外面强加给他的屈辱而自怨自艾。到底是军人出身,为人正直正派,明辨是非,疾恶如仇。老童那样的流氓当武保队队长的时候,没少和他起摩擦,几次三番老魏不许他拿枪吓唬青工,直到后来调去了农场,两个人之间的争执才停止。朱紫容在农场被勒令改造,苦累脏臭免不了,至少不会再受到老童和其他人的羞辱。   从前当青工们唱着自编的小调抒发着心里的苦闷时,老魏会在一边劝导开解。“我们是人间的弃儿,我们是社会的剩余……山里没有阳光,山里没有春天……这里是光棍的地狱,这里是爱情的沙漠……”他们唱着,感叹前途无望,老魏则说:“太阳总会照到你身上的,三百六十五天,总有一天会带给你温暖”,青工们就问:老魏,那怎么阳光没有照到你身上呢?你都过了几百个三百六十五天了。老魏说,放屁,我有好几百岁了吗?青工们一想,觉得他说得再对也没有了,于是哈哈大笑。他们又问:老魏,你怎么没老婆?阳光照不到你身上,爱情总该降临了吧?难道还等着组织上给你发一个,就像发军装发枪枝发劳防手套一样?你要知道国际歌里都唱了,“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人类的幸福就是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光棍要有老婆。而老婆是要靠自己去娶的,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老魏说,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听说过没有?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听说过没有?好老婆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光棍们从小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入学的时候已经文化大革命了,从前的旧黑白电影大毒草一部都没看过,好些人都不知道天下还有可爱乡土的黄梅戏,黄梅戏里还会唱天上掉老婆的故事,便缠着他讲。老魏边讲边唱,把两个仙女的故事讲一遍讲多遍,告诉他们,男人只要老实踏实肯干正派,就会有仙女来看中,就会给他做老婆。只不过这里头有个时间的问题,慢慢等着就是了。在等的时候,一定不要歪想邪想,要干好革命工作,生产等待两不误。   青工们听得不住点头,只是少数人会想,那看见仙女洗澡偷藏衣服以此要挟她做老婆,算不算歪想邪想呢?老魏笑骂一通,说人家是上辈子定下的姻缘,该他的就是他的,当然不算。有人说,什么上辈子,你那是封建迷信,是四旧。老魏则说,你过春节不过春节就是四旧,那你就不要回去过春节了,就留在这里过一个值班吧。跟我换换,让我也回去四旧一回,封建一趟。   徐长卿正是知道农场场长老魏是这么一个人,才会不顾死活地闹着要调换工作,他知道有老魏在,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农场呆着,一心一意地陪在朱紫容身边。   对于他的这个行为,同宿舍的人都表示不可理解,朱紫容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再留恋不舍有什么意义按刘卫星的说法,一块豆腐掉在灰堆里,就算拣得起来,也沾满了灰,吹吹拍拍也弄不干净了。师哥舒则说,你师傅到底有什么好啊,你追到农场也要追去。我可没看出来。以后你不住这里,我都说话的人都没有。就他们两个,眼里只有他们的女人,你也跟他们一样,眼里只有你师傅。你们全都是自私自利的人,哪里管我的死活我还不如搬到别的宿舍去住好了。   刘卫星说你赶快找一个女朋友,以后你的死活,由她来接管。师哥舒哼一声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们一样没出息,除了想女人,别的什么都不想。   小林养病回来之后,沉默了许多,这间宿舍来得也少,晚上也不在留宿了,这次是因为要给徐长卿送行,才过来聚一下餐。支着头听了半天他们聊天,带点笑地插话说:“这孩子几时才懂事?”她说的是师哥舒。师哥舒才要反驳,她又对江芸说:“小徐是个情种,就跟贾宝玉一样。朱阿姐就是他的秦可卿。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克星,遇上这个人,服服帖帖,再也没办法。”   一听徐长卿是情种贾宝玉,师哥舒不生小林的气了,指着徐长卿大笑。   江芸也跟着笑,觉得这个比喻实在有趣。   江芸能够加入这个小团体,一直觉得荣幸。小团体哪里都有,但是有的有影响力,有的有号召力,有的受人瞩目,有的则悄无声息。他们这个小团体在老叶还风光的时候就聚集起来了,以老叶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他们这个小团体自然是最受人瞩目的。老叶不在后,余威仍在,徐长卿仇封建刘卫星核心人物仍在,他们这个小团体还是顶尖的一拨。江芸加入后,发现每个人说话都那么有趣,见识都那么高妙,每次小聚后,都兴奋得半夜都睡不着。她自然而然和小林成为最好的朋友,小林说什么,她都认为正确无比。这时小林说出这么有见地的话来,而她听也听不懂,就越发地崇拜小林了。小林说的前半段关于贾宝玉秦可卿的她听不懂,后半段可是听明白了。便点头说:“是呀是呀,遇上这个人,除了服服帖帖,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呀。”   她这话让全宿舍的人听了一阵哄笑。刘卫星洋洋自得,觉得江芸很给他长面子。   徐长卿听小林说他是贾宝玉,而朱紫容是秦可卿,这个比喻很是新奇,不觉发起呆来。想起他才到这个厂的时候,拜朱紫容为师,他吓得跑了。朱紫容当时找他找到厂部办公室去,就说过差不多意思的话。说不愿意看到他成为贾宝玉,希望他能做一个坦坦荡荡、磊磊落落的男子汉。可就算是娘娘腔很严重的贾宝玉,也曾有胆子去探望病得快死的晴雯,那他坦坦荡荡磊磊落落地去陪深陷在泥潭里的朱紫容,不是很应该的吗?   徐长卿带着悲壮的心情搭厂里食堂运菜的车到八里外的农场,先到老魏那里去报到。老魏这里常年的人来人去,谁来不是来,对他一点不在意,命他拿了自己的行李跟他去宿舍先把东西放下,再安排工作。   农场这里的宿舍可不比厂区的好,又是楼房又是卫生间的。这里就在菜地边修了一排平房,八个人住一间,房间被蚊香薰得发黑,墙壁上全是一摊一摊的蚊子血。这房间又脏又臭,徐长卿住了这几年的单身宿舍,早就习惯了男工宿舍的脏乱,但这样的房间,还是第一次进来。   他屏住气息站了一会儿,等鼻子慢慢适应了,才动手铺床挂蚊帐,等一切都安顿好了,出去找老魏,听他安排工作。   老魏说,你就分在蔬菜班吧。每天的工作就是给蔬菜浇肥浇水,锄草松土,捉捉菜青虫。活嘛不复杂,就是脏和臭。不过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没有农家肥,哪来饭菜香?你既然申请来这里,当然是把这些都考虑到了的了。怎么样,可以开始干活了吧?   徐长卿说:“魏场长,可不可以过两天我再去蔬菜班上工?”   “怎么,你想先休息两天,适应一下?”老魏颇为惊奇,一来就要求休息的人他还没见过。   徐长卿摇头说:“我想去弄点石灰来,把房间粉刷一下。这样子的房间住下去,人要得病的。为了有健康的身体,为了更好地为农场种出菜来,农场的工人需要干净的环境。”   老魏听了看了一眼这一排平房,实在不怎么像样,点头说:“好,是个好主意。以前来的人以为住三个月就走,从来就没想过要把自己的居住环境搞得好一点。我要他们保持干净都很难做到。主动提出来要搞卫生的,你是第一个。我当了这么多年场长,你这样的我没见过。好,好,我同意你的建议,农场确实需要搞爱国卫生运动了。下午我就回厂部,去领几百斤石灰来,这里我安排人砌个石灰池,让农场改头换面。”   徐长卿大喜,说谢谢领导。下午老魏叫了两个人和他一起去厂部,徐长卿和农场工人找地方砌石灰池。农场别的工人对他很是好奇,说你真多事,三个月就走,刷什么墙。徐长卿说那到底也要住三个月呢,让自己住得舒服点,有什么不好?再说马上就要天热了,蚊子多起来,吃不消的。万一得个疟疾,那可怎么好。别的工人就说,后来的人享福啰。徐长卿笑笑不说话,继续砌池子。   大剪刀   农场工人不多,一共才三十来个,同样是男多女少。吃中饭时三十多个工人聚在一起用餐,徐长卿以为会看到朱紫容,但所有人吃完饭,洗好各自的碗,回去睡午觉了,也没看到朱紫容的影子。   他想起老魏说的把他安排在蔬菜班,那是不是还有别的班呢?他随口一问,就有工人说,那边还有养猪班,养鸡养鹅养鸭班,养鱼班。农林牧副渔嘛。徐长卿又他们不来吃饭吗?那人说中午全来了,都在一起吃了。徐长卿隐隐觉得不安,所有的人都来了,那朱紫容呢?朱紫容难道不在这里?要是不在,那他不是白起劲?还好没等他悬多久的心,那人自己说,还有一个没来。养猪班有个疯婆娘,各人煮各人吃,不跟我们在一起。我们也不许她跟我们在一起,万一被她传染上疯病,那可怎么办?   徐长卿知道朱紫容的日子会很难过,可是没想到会难过成这个样子。他早上提出要泡石灰水粉刷墙壁,是看了这里的宿舍条件后,想朱紫容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她原来那间小屋子是那么的温馨干净,有人家没有的一对单人沙发,有“蜡克”①打得锃亮的家具,所有可以搭钩针花边的地方都盖着她手织的花边。连他都不能在这样的宿舍坐卧休息,何况朱紫容呢?可是依朱紫容来监督改造的身份,一定不能张口为自己争取什么,那能改变一下这种状况的人只有他了。   知道朱紫容在这里,徐长卿放了心,他也不急着去找她,因为见了面也无话可说。朱紫容肯定要埋怨他,而他又能做什么?如果他急急忙忙地冲过去找朱紫容,让别人误会传出闲话,于朱紫容同样没什么好处。他是朱紫容徒弟的事,厂里的人都知道,这里的人一时没把他和朱紫容联系起来,那是没人会想到在这个世界这个年代,还有人为了一句故去的人的嘱托,会放弃一切遵守诺言。还有一个原因是来农场工作的人是全厂各个车间轮派的,车间和车间之间,不是有工作交集的话,有好多人不碰面就不认识,平时在生活中又不来往的大有人在。彼此看了脸熟,叫不出名字很正常,   等老魏带了生石灰回到农场,徐长卿他们的池子也砌好了。毕竟当年曾经平整过土地砌过山墙,有基础在,这个池子又不要什么过硬的要求,只要能够把石灰围起来就可以了。生石灰倒在池子里,泼上水,等烟尘过去,石灰冷却,工人们就用为蔬菜浇水的木桶盛了石灰水去刷墙。刷墙的排笔老魏也一起带了来。这一个春天的下午,农场工人嘻嘻哈哈地刷着墙,为他们晚上要住到一个干净的房间里而充满期待。   一遍石灰水刷上墙,等干一天,再刷一遍,两天后一排平房白白的亮得人眼睛痛,外墙和内墙都粉刷了两遍。在一片青山绿树中,煞是耀眼。老魏是场长,一个人住一间房,徐长卿帮他把房间刷得雪白,老魏十分高兴。一只手到底比不上两只手,做起活来,徐长卿是很能干的,从前在车间是这样,现在在农场同样如此。   这里粉刷完毕,徐长卿不等老魏吩咐,装了石灰水就往养猪班那边去。老魏对这个年轻人做事很放心,不去管他,任他自作主张。   徐长卿走近养猪班那边的猪舍,表面平静,心里却激动。他为了这一刻做了这么多准备,花了这么多时间,总算让他等到了这一刻。朱紫容见到他,会说什么呢?   离猪舍还有一段距离,就闻到十分难闻的气味,这里比蔬菜班的宿舍又要脏许多,朱紫容在这种环境里生活,吃睡都在这里,这样日子,过一天都是在受罪。   再走近一点,听到猪进食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徐长卿实在受不住这里气味,摸出手帕抖开来斜角拉着包在脸上在脑后打个结,给自己做了个口罩。他身上的工作服上全是石灰水的白印子,连头发上都是,脸上又蒙了手帕,朱紫容见了,一定认不出。   就算环境再差,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朱紫容,还是让他心情激动得,忍不住要恶作剧一下。他要等到了朱紫容面前才把手帕取下来,他要用实际行动来告诉她,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看不起她,还有他徐长卿站在她身边。   猪舍是一间长而四面半空的长屋子,中间一堵矮墙,靠矮墙边又隔出四间猪圈,猪圈里有大大小小的猪在吃食。猪舍的另一头有一个人在用水管子冲洗地面,这个人脚上穿着高帮的黑色雨靴,身上是一件旧而破的大号工作服,长得直到膝盖,头上戴了一顶蓝布工作帽。这个人远看一点分不出男女,衣服盖到膝盖,高帮雨靴直到小腿肚子,一个人站在那里,就是稍稍具有一个人的影子。   徐长卿想这个人肯定不是我师傅,但心里却明明知道,这个人就是朱紫容。他被她这样一身没有性别的穿着打击了。他脑子里想的朱紫容,是那个在所有人的蔑视下依然抬起头来走路的朱紫容,是千夫所指时仍然衣裳鲜亮神情不屑的朱紫容,是那个面对老童的淫威丝毫不屈服的朱紫容。她像江姐一样的英勇不屈,她像冬妮娅一样的高贵美丽。她不是这个被生活打倒的人。   徐长卿站在猪舍门口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另一头的人影。猪舍里光线暗暗的,只有两头有光线射进来。他站在这一头,朱紫容在另一头,光影的剪刀把那头的朱紫容剪成了一个虚幻的影像,薄薄的扁扁的,像随时会在光线中化着一道青烟。   徐长卿千辛万苦走到这里,最后这五十步,他走不动了。   这时那头又有一个人哼着小调进了猪舍,拾起靠在墙上的一根绑了长木柄的硬刷子,刷起地来。朱紫容用水管冲着地上猪只的排泄物,那个人就把长刷子伸到水管出水口那里,把冲过地洗刷干净。两个人一冲一刷,像是配合得十分默契。   徐长卿看了这个情景想,想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就听见那个男人说话了。猪舍空旷,说话有回音,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徐长卿来了两天,已经和这里的人都见过了,听声音,是一个背后人家叫他做“瘦骨鬼”男人。   “瘦骨鬼”说:“小朱,晚上我来陪你好不好?小朱,春天来了哦。小朱,母猪发情了哦。”他用长柄刷子捅捅前面的一只小猪说:“小朱,哼哼一下嘛。哼了哼了,哼了哦。答应了是吧,那我晚上来哦。”他捅的那只小猪发出哼哼的声音,打着转,甩着打了圈的小猪尾巴。不知是他指的是哪个,是“小猪”还是“小朱”,那个男人被自己的话乐得咯咯地,又说:“小朱,红红白白的……”他话还没说完,朱紫容把水管子一拨,出水口转向他,一股又急又猛的水流朝那个男人的脚下射去。   “瘦骨鬼”一个不提防被水溅了一身,狼狈地跳了起来,骂道:“死疯婆,死猪婆,只配和猪猡一起睡!”扔下手里的硬刷子,抖去身上的水。   朱紫容听了这话,就像和听到的所有的话一样无所谓地随他去,拨转水管继续冲地。   徐长聊听了却笑起来。他笑的是那些男人的痴心妄想,他笑的是朱紫容毕竟是朱紫容,哪怕到了猪舍,依然不减她的一身傲骨。   “瘦骨鬼”听见他的笑声转头过来,骂道:“谁?谁在哪里?敢坏老子的好事,没你的好果子吃。”   徐长卿正要过去,却见朱紫容扔下水管,疯了一样的跑了出去,徐长卿要追上去和她说话,却被“瘦骨鬼”拦住,说:“你是谁?新来的?不知道这个疯婆是我看中了的?哪里轮得到你?”   徐长卿并不想和他打架,他耸耸肩,把手里的石灰水桶亮给他看,一手拿起桶里的排笔,搅了搅沉淀下来的石灰水,举起排笔刷起墙来。徐长卿来了两三天,刷墙刷得农场里的人都知道他。   “瘦骨鬼”看他不过是来农场里新来的刷墙的,嘴上骂了两句,也不打算和他争执,回转身去,不知是打算捡起硬刷刷地,还是继续去找朱紫容的麻烦。   朱紫容这时又回来了,一手藏在身后,一步一步朝这边过来。   “瘦骨鬼”被朱紫容的气势所唬,竟退了一步,问道:“你要干什么?你手里拿得是什么?你别过来,我告诉你,你是来接受我们监督劳动的,你要是敢不服从命令,后果如何,你自己知道!”他色厉而内荏,声音都变了。   朱紫容走近,一亮手腕,手里居然攥着一把大剪刀。   “瘦骨鬼”再退一步,惊骇地问:“你……你要做什么?你要剪什么?你要是敢动一根汗毛,老子把你扭送公安局!”   朱紫容眼睛里闪着怒火,她瞪着“瘦骨鬼”了半晌,忽然张开剪刀,使力合上。“嚓”地一声,利刃破空之声凛冽得瘮人。   “瘦骨鬼”再退一步,嘴唇都发了抖,俯身要去捡他扔在地上的硬刷。   朱紫容再次把剪刀在手里“铮”地张开,瞪着“瘦骨鬼”,一蹲身,把身边一头屁股朝着她的公猪的雄□官给剪了下来。“喀嚓”一声,剪刀锋利的刀刃合在一起,公猪痛得往前一冲,倒在地上,猪身下的地上,血水流了一片。   “瘦骨鬼”被吓得大声嚎叫,像是他的男□官被剪掉了。他捂着下身站了起来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叫:“疯婆剪卵子了!疯婆剪卵子了!疯婆剪卵子了!”   朱紫容瞪着“瘦骨鬼”跑远的身影,一动不动。从头到尾,她没有朝徐长卿看过一眼。   徐长卿看着朱紫容,又是心痛又是敬佩,他想喊一声师傅,却发不出声音来。   “瘦骨鬼”被吓跑时喊叫的内容,把所有的人都吸引过来了。三十多个人乱纷纷从田间地头赶过来,有的快有的慢,嘴里问的是一个问题:   “剪了什么?剪了什么?剪了卵子?剪了谁的卵子?”   众人看到“瘦骨鬼”跌跌撞撞从猪舍跑出来,忙拦住了问:“剪了谁的卵子?”问的人不怀好意地瞄一眼他的腰下,看他衣裳裤子倒是好好地穿在身上,虽说裤脚边有点湿,却不像是被人剪了卵子的样子,才放了心。但他的样子又实在恐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忙又问:“怎么了?到底是谁剪了谁的卵子?”   “瘦骨鬼”惨白了一张脸说:“疯婆……疯婆剪卵子了!”   众人问:“你的?”   “瘦骨鬼”下意识地捂住裆部说:“不是,是猪猡的。”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说:“肯定是你去调戏疯婆了,你也不想想她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一个疯婆娘,你哪里斗得过她?”   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大声说:“对,神经病打人不犯法,就算剪了你的卵蛋,剪了也是白剪,你还能怎么办?”   众人回头看,正是才来两天的徐长卿。他已经摘了脸上的手帕,一手拎了石灰桶,一手高举沾满石灰水的排笔,正一下一下在刷猪舍的外墙。   钟情误   朱紫容差点剪了“瘦骨鬼”卵蛋的事,不过几天就传到厂里去了,有人的笑有人骂,种种世情,不足细表。刘卫星师哥舒仇封建他们当然也听说了,星期天不去县城闲逛不在宿舍睡懒觉,而是搭运菜车到农场来看望徐长卿,当然也有拜见一下小朱师傅的意思。   他们一到农场,就跳下车子,一路说一路笑地大声叫“老徐老徐”,看看这里山清水秀屋舍俨然的,赞美说:“老徐是到世外桃源来了吗?要不要杀只鸡来烧了招待我们吃?老徐,出来!”他们听徐长卿背过《桃花源记》,倒记得桃花源里的人会有“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招待一番的盛情。   徐长卿听见有人叫,从宿舍出来看是他们,大笑着迎了出去。虽然大家分开不过不到一个星期,可是换个地方见面,因地点的不同,便生出许多亲切感。   三个人沿着小路跑过来,师哥舒捶了徐长卿一下说:“你这里真不错啊,比厂区好多了。厂区来来去去就几幢厂房宿舍,比不上这里视线开阔,空气好。我是闻机油和铁锈的味道闻得都想吐了。”刘卫星哼一声说:“厂门口就是农村,也没看见你多站半分钟欣赏田园风光。”师哥舒嗤他说:“那边的也看不厌了,不可以吗?”仇封建哈哈笑着,拍拍徐长卿,“不错不错,扎根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就在这里做新时代的有为青年吧。”   四个人拍拍打打笑成一片,徐长卿把他们请到田坎边上的石头上坐下,说去倒水,回宿舍拎了一个热水瓶出来,还有他自己的一个搪瓷茶缸。他们搞原始共产主义很久了,东西都是共用的,在一个杯子里喝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春天的太阳暖暖地晒在他们身上,地里粉白粉白的萝卜花和金黄金黄的油菜花开成一片,蜜蜂嗡嗡在花间飞着,真的让他们生出在农场比在工厂好的感觉来。   闲聊几句后,刘卫星第一个忍不住,问道:“听说你师傅差点剪了‘瘦骨鬼’的卵蛋?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着伸出中指,比了一下手势。仇封建师哥舒两个也不再说废话,看着徐长卿,等他怎么说。   虽然之前朱紫容做的事让他们生出些不满来,但这次的事却很让人惊奇。想朱紫容这个女人,时不时要让人惊讶一回,总没有真正让人淡忘的时候。也许她的美丽就是她的磨难,而她的我行我素,正是她的魅力所在。才要鄙视她,她倒又做出惊人的事来。   徐长卿不说话,眼睛却看着坐在溪边的一个人。那三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停在那个衣衫蔽旧的人身上,吃惊地问:“这个人……这个人就是你师傅?”   那个人蓬乱着头发,一件蓝布工作服洗晒得褪色发白,空荡荡地罩在略微佝偻的背上,一动不动地坐在溪边,看着溪水发呆。这个身影坐在这里一个早上了,从他们跳下车子到坐下说话也有十来分钟,就没见她动过。要不是徐长卿的视线停在她身上传递着温柔怜惜的神色,他们不会把这个身影和他们熟悉的朱紫容联系在一起。   朱紫容是苗条又丰满的,骨肉停匀,一丝不能多,一丝不能少的。去年中秋他们还在楼顶上欣赏过朱紫容雪白丰腴的大腿,而眼前这个人,瘦弱单薄,没有明显的性别特征,可以是任何一个受过打击的人。这样的人他们这么多年已经见过很多了,从前上海的大马路上时常有这样顶着潺羸身体的人挂着大牌子弯着腰在接受批斗,他们通常是麻木地看着,偶尔的同情心发作,也是一闪而过。一来那个时候年纪还小,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要受到这样的欺辱,二是要同情也同情不过来。只是到了现在,“四人帮”都已经打倒了一年多了,也没有大批判再当街展开,他们差不多已经忘了。而朱紫容一个背景,就让他们所有的回忆都浮现在了眼前。   徐长卿把那天的事讲了一遍,“瘦骨鬼”当天吓得逃回了厂里,老魏暴跳如雷,说如果再有谁做出这样的事,他一定饶不了他。朱紫容在养猪班已经工作很久了,从现在起调到蔬菜班工作。“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我就知道老魏是个信得过靠得住的好人,有正义感有同情心。只是这么久他都让我师傅在养猪班受苦,不知是怎么想的。”徐长卿仍然对老魏有不满。   仇封建的思想一向比较正统,他说:“也许是当初送她来的时候就说明是来监督劳动接受改造的,所以才让她去的养猪班。”   刘卫星有了来自爱情的滋润和江芸的温柔的两重熏陶,想法和过去相比没那么别扭了,这时也懂得说:“你师傅真是了不起的女人。”口气像是小林在说话。   只有师哥舒还在较劲,不明白地问:“可是为什么要和宝根呢?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啊。”   仇封建用小林的话回他一句:“宁与外贼不与家奴。”   师哥舒争辩说:“那是第一次,我问的是后来的第二次,就是被老童撞见的那次。如果没有第二次,她也不会到这里来。”   刘卫星同样好奇,问:“你来了以后,问过你师傅没有?”   徐长卿摇摇头,“她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叫她,她像没听到。”   听农场的老工人说,朱紫容来了这里以后,不言不语,没人听过她说话,随便流氓光棍怎么调戏她,她一概充耳不闻,这次会发疯拿剪刀阉了公猪,真正是出人意料。如果她一开始就这么泼辣,也许“瘦骨鬼”不会这么嚣张。到底是什么让她一下子发了疯?徐长卿想,也许是他的出现,让朱紫容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   一个人就算陷入再耻辱的境地,身边没有认识的人在乎的人,也能捱得过去,但有一双深情失望的眼神忽然出现,那才真正让人疯狂。最屈辱最卑微的一瞬定格在两个人的脑海里,这样的记忆要怎样才能清洗得去?所以朱紫容才不要见他的吧。如果他的出现让朱紫容觉得不堪重负,那他这么做,是对的,还是做错了?   徐长卿看着远处的朱紫容,沉思不语。   那三个人也不再说话,只是猛喝那一缸茶,直喝到一缸浓茶没了味道,有人咕囔说要上厕所,徐长卿说:“我带你们转转吧。”把他们带到简易厕所去。   四个人在农场走走看看,徐长卿把粉刷得雪白的房子指给他们看,说“我的劳动成果”,师哥舒本着他一贯的风格,说他这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四个人又是大笑。   他们来的时候就快上午十点钟了,稍微一晃就到吃午饭的时间。徐长卿留他们吃饭,虽然不可能专门为他们杀一只鸡,但还是多打了几个菜。四个人坐在一张饭桌上吃着,就见朱紫容垂着头拿了个饭碗来了,只要了二两白饭,坐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吃着。她以前在养猪班,每天要煮猪食,顺带着就把自己的饭煮了,这下换到蔬菜班里,只好和别的工人一起吃饭。   有男工人见了就不乐意了,开始聒噪:   “看,她来了。”   “整天哭丧了脸,欠她多还她少的样子。”   “这里又没死人,竖出竖进的干什么?谁要看她的脸色?”   开始还只是像是彼此在说话的样子,就是声音大点,故意说她朱紫容听。到后来越说越来劲,话语也变成以挑逗为主:   “看,她坐下来了,她居然坐下来了!她居然好意思坐在这里!”   “以前不是在猪舍吃猪食吃得很好吗?还和猪猡一起吃好了。”   “上哥这里来,小心肝!”   “要不要坐在小弟的腿上?”   “哟,她还不好意思呢。”   “呸,假正经!”   “嘘,当心,当心她把你的卵蛋也剪了,哈哈,哈哈哈哈。”   “嗷……,我吓死了!”   徐长卿看着朱紫容,她要是能忍得下去,就会忍下去;她要是不想忍,自然会爆发。她有的是办法让这些人闭嘴。徐长卿自从来了以后,换了一种眼光看师傅。从前是觉得她弱小可怜会受人欺辱,老是想着要挺身而出替她打抱不平,现在忽然觉得她是在走老叶的老路。   自暴自弃,自怨自艾。以作践自己来麻痹思想。老叶到后期已经没了活下去的动力,任由猜忌毒害身心。对他来说,死了最好,一了百了。既不用面对朱紫容的爱情,也不用对两个人的将来负责。而朱紫容不愧是老叶熏陶出来的,她换了一种方式,步上的老叶的后尘。徐长卿再怎么努力,也走不进朱紫容的心里,他在这一刻一下子明白了朱紫容和宝根之间是怎么回事。   宝根只是受她利用了,还有什么比这么做更能伤害她自己?就像师哥舒说的,第一次是事出有因,那第二次呢?是作践吧。只有拚命作践自己,才能让她觉得老叶的弃她而去的对的,是她的不堪让老叶心萌死志。她在那天两人吵架的时候弃他而去,最后又任由他一个人冰冷地死在医院里,临死都没能让老叶打开心结,她一直都在恨自己。   当时的一时意气用事让她离家出走,失去了最后的和好机会。也许她对他再好一点,也许她对他好好解释他会听得进去的,那样也许他就不会死。而她后来为了缴罚款而出卖自己的身体,更是坐实了老叶的猜疑。也许她这么做不是只为了缴罚款,而是为了她的私欲?也许她真的是需要这么做来和老叶赌气,她真的不欠他的吗?不不,她欠他的欠得太多了,她欠他的一条命。   老叶因她死了,她应该为老叶殉葬的。她越堕落,老叶越正确。她越无耻,老叶越有理。她越下贱,老叶越高尚。她只有生不如死,老叶才死得有价值。她曾经说她和老叶两不相欠了,她无债一身轻,但是她和老叶其实是一个整体,老叶死了,她也死了一半;她还活着,老叶就有一部分还活在世上。她这一辈子,不要想和老叶分得开来。   从前有一句话,徐长卿总是不懂,“一夜夫妻百日恩”,他总是想夫妻就是夫妻,有什么“恩”情可以说?他受的教育是,□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这个“恩”,是救民于水火,是改天换地。如今才明白,“恩”就是情,情就是“恩”。“恩”是道义,“情”是责任。成为夫妻的两个人,是要负起另一方的责任的。负情就是负义,寡情就是寡恩。老叶,他原来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   从来没有人教给过徐长卿“恩义情爱”的道理,这个年代几乎不存在这个词。为了站好队伍,有夫妻反目的,有父子决裂的,情义在革命面前,不值一文。但世间却有一个朱紫容,把情义看得高于一切,高过她自身的名誉和贞节,为了死去的爱人的高洁,情愿委身在猪圈泥土中。   老叶的离世让她在漩涡一样的世情中抓不住可以安身立命的根本,她是想死的吧。像老叶那样去死,在大雪天赤身裸体站在雪上,有人推一把,他就死了。而朱紫容,正由得人去推呢。徐长卿的到来只是短暂地唤醒了她的理智,过后她又回到她用污秽织成的那个茧中。   徐长卿悲哀地看着朱紫容和自己,对朱紫容,他再刷多少石灰水,都漂白不了她的污秽感,他无能为力。   仇封建刘卫星和师哥舒看看这情景再看看徐长卿,他们以为他会听不下去拍案而起。从前为了朱紫容,他和他们不知对抗过多少回,而他来这里就是为了保护朱紫容的,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能沉默地坐着呢?师哥舒想仗义执言了,还是刘卫星示意他不要开口,有必要做的话,徐长卿会有行动的。他呆若木鸡地坐着,那一定是他想到了别的。他们一直佩服徐长卿的头脑聪明好用,有他在,他们只管听他的意思就是了。   最后是老魏忍不住了,啪一下扔下饭碗,吼道:“你们有完没完?谁要是再敢多说一句,老子让他去守粪坑!”   老魏的暴怒惊呆了农场里的工人,大家面面相觑,不明白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干什么。   老魏继续发火:“你们一群男人,欺负一个女人,好有本事吗?在我这里,不许再有类似的话出现,要是再让老子听到,老子也把他的卵蛋剪下来!埋在土里,还能作肥料,扔进渔塘,还能作饲料,总比留在某些人的身上,只会冒臭水的好。”   老魏发完火,把坐的凳子踢翻,怒冲冲走了。   师哥舒仇封建刘卫星他们觉得同样没趣,懒得看徐长卿呆呆傻傻,朱紫容死样怪气,他们吃了午饭就嚷着回去,这个时候回去,还可以补个午觉。徐长卿也不留他们,送他们到回厂区的主路上,就自己回来了。   老童   真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石转。冤家必然路窄,仇人就要眼红。徐长卿来了农场才两天,就有人因调戏朱紫容被吓得逃回了厂,而朱紫容却因祸得福,从养猪班调到了蔬菜班。这事传回厂里,让知道了,不知怎么就不痛快了,过两天他也来到农场,说是这一次轮到他了。   徐长卿想他怕是就不能容忍朱紫容过得好吧。从养猪班到了蔬菜班,徐长卿又在旁边,朱紫容的日子,在老童想来,一定和神仙过的日子没什么两样。他想得到朱紫容而几次三番失手,这让他进入了一种偏执的境地,像是在他的生活中,除了和朱紫容作对,除了要得到朱紫容的身体,就没有别的事情了。   老童来了,老童早就不是武保队队长了,他来到老魏的地盘,只能由老魏摆弄。老魏板起一张面孔,履行他的话,谁要是再和朱紫容过不去,他就让他去守粪坑。老童这么主动地要来农场,摆明了就是要来找朱紫容麻烦的,而他来的第一天就对朱紫容说:“喂,朱紫容,你男人还欠我一块‘门厅’呢,你几时还?”   他摆出一副讨债的架式,光明正大地要债,老魏和徐长卿一时倒拿他没有办法,只是随时都警惕着,看他怎么使坏。老童来了,老魏指明粪坑由他管,老童骂了几句,也不推辞,就答应了,这让徐长卿颇为奇怪。   蔬菜班的主要任务是给地里的蔬菜施肥浇水,年青壮劳动力一对水桶要挑起一百五十斤的重量,身体单薄的老弱妇女,就在溪边提水,或是把粪肥兑稀。朱紫容本来应该干这些轻松的活,但她是顶着接受监督劳动的帽子来到农场的,那什么重活脏活都不能拉下。从前在养猪班,脏虽然脏,臭虽然臭,活却不重,每天的工作是切猪草,煮猪食,喂猪,打扫猪舍。换到蔬菜班,却要挑和男人们一样的重的担子,这样的重量,是她经受不起的。   徐长卿挑了一担肥水浇菜地去了,朱紫容挑着一对空桶晃荡晃荡地到了粪池边。老童哼着小调往朱紫容的木桶里满满地加满了粪水,满到潽了出来。后面有人看不下去,劝说少装一半,挑半桶就可以了,老童冷笑一声说:“人人都一样,搞什么特殊化?挑不动?挑不动别来这样呀。别以为仗着脸好看就可以只出一半的力。要想出一半的力也不是没有机会,换个地方嘛。换个地方,你不出力都行,我一个人用力就可以了。”   他这话一说,粪池边等着挑粪水的人都笑了。徐长卿听这笑声笑得下流,忙搁下木桶拿了扁担就往粪池这边赶。到了池边,大声说:“给她装半桶。”   老童就知道他要忍不住跳出来,大笑着说:“你看了心痛啊?想娶回去做老婆?想当现成的王八?”   徐长卿不理他的挑衅,只是冷静地说:“她是女的。别的女的都是半桶,为什么要给她装一桶?”   “哟,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了?女的怎么样?妇女能顶半边天嘛。”老童笑得极不正经,“晓得她是你师傅,你看了心痛,你们男徒弟女师傅,早就成了好事吧?哈哈哈哈。”   徐长卿听不下去,抡起扁担就往老童头上劈去,劈到一半,被人从中抓住,回头一看,是老魏伸出唯一的那只左手,抓住了徐长卿的扁担。他按下扁担说:“她是女的,按惯例是半桶。这里我是场长,按我说的做。”   老童面子被驳,任是场长也不管了,嚷嚷了说:“我是管粪池的,粪水多少由我说了算。她有胆子勾引男人,就有力气挑一担!”   对别人的冷言冷语徐长卿可以忍,对老童就不能忍一分钟。徐长卿从老魏手里夺过扁担,就往老童头上砸去。老童跳开,嘴里仍然不干不净地骂着。徐长卿的扁担还没落在他背上,老童手里的粪勺也挥了过来,带起一片粪点子,旁边的人身上脸上溅了不少,个个皱着眉头跳开,又骂又吵,指着徐长卿骂“小赤佬”,指着老童骂“老瘪三”,忙用木桶里的清水洗脸洗手,又忍不嘻嘻哈哈站在看热闹。   徐长卿的扁担短而粗,老童的粪勺细而长,两般兵器在空中一碰,老童的粪勺就握不住了,“啪”的一记,无巧不巧地飞进了粪坑。这一下老童没了武器,只得转身就跑。   老魏大声喝止。徐长卿这一口气恶闷在心里很久了,早就想揍老童一顿,便装没听到,举起扁担追赶老童。他这里红了眼要夺人性命,老童见了心虚,气势一弱,只得边跑边求救。旁人哪里肯救他,嘴里说得热闹,指挥他这边跑那边跑的,粪池边吵成一片。老童才来农场,对地势不熟,慌忙之间,忘了旁边看热闹的人指点他逃跑会安什么好心,居然照着他们指的路跑。   没人去管朱紫容在做什么。这边闹得上演了全武行,徐长卿手持扁担把老童打得满地跑。那边朱紫容不声不响地蹲下身子,咬紧牙关,颤颤悠悠地把两只装满粪水的木桶挑离地面,一步一步地走在田埂上,正走着,老童从对面逃来,两人眼看就要撞上,朱紫容把扁担一横,一对粪桶摆在了老童的面前。   前有朱紫容挑了一对一百五十斤的粪桶拦路而立,后有徐长卿手持扁担紧跟不舍,老童看看避不过,半途中转了个方向,横刺里朝旁边拐去。这一下失了计算,脚下一滑,掉进了身边的粪坑里,扑通一声,臭气四散。旁边的人看了又是捂鼻子又是笑弯了腰,谁都没有说要伸出一根扁担什么的,去把他从粪坑里拉出来。   朱紫容默默地看了在粪坑里扑腾的老童一眼,面无表情地挑了担子去浇菜地去了。   旁人只觉得大快人心。欺善怕恶是一种大众心理,锄强扶弱同样是一种大众心理,其他还有幸灾乐祸、隔岸观火、拍马奉迎、恃强凌弱、恻隐之心,当然还包括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普通大众要说有多少正义感,拨一拨算盘算一算,还真是有限得很。在欺凌没有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是乐得抄着手看笑话的。朱紫容这一年来受尽了人情的冷暖,看尽了人群的青白眼,旁人怎么看她,她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朱紫容只做她想做的。   但善恶总是还在人心上的,大众除了恨人有、笑人无,在大多数与己无关的时候,也还是会同情弱者。朱紫容虽然招人嫉恨,但老童真的可恶,在这个时候,他们是站在朱紫容这一边的。   没人去救老童上来,老童只好自己连摸带爬地从粪坑里爬出来,一身的脏臭,连衣带裤跳进了菜地边的溪水里,脱光衣服洗把头脸毛发牙齿耳朵,直洗了一个钟头。有人扔过去一块肥皂,他把这一块都用掉了,还觉得每一个毛孔都是臭的。洗得浑身发抖地从溪水里爬上来,经过别的工人时,还有人掩着鼻子直说臭。   老童上来之后喷嚏不断,那身沾满粪肥的衣服扔在溪水里随水流走了,他已经没力气和朱紫容徐长卿理论了,他光着身子赤着脚跑回到宿舍里,抱着被子在床上发了一上午的抖,没到中午就挺不住了,发起烧来,脸烧得通红,满嘴胡话。老魏说这人先是受了粪毒,后又受了水激,两般症状攻心,怕是有一场大病。命令两个工人坐厂部食堂来运菜的车子,把他送回厂区医院去。   被叫到的那两个工人不肯去,别的人也不肯去,忽然徐长卿说:“我去。”   老魏看他一眼,反问:“你去?你为什么要去?你想干什么?”   徐长卿笑了一下,“阶级友爱。今天这件事是我引起的,当然由我送去。”   老魏哈哈一笑,“很好,你有阶级友爱?你有阶级友爱就不会拿扁担砍人了。不过呢,就像你说,今天这件事是你引起的,当然要由你送去,你一个人不够,我也去。”   徐长卿无所谓地说:“随便你,你要监督我就跟来,难到他一条臭命,值得我去动手?”   老魏呸一声说:“放屁!老子为什么要监督你?我也是发挥阶级友爱,我还是场长呢,场里工人出了事,我当然要负起责任来。”   徐长卿去洗了个澡,换了衣服,等他把衣服洗好晒好,老魏打电话要的厂部的车也到了,两个人把老童抬上车,陪着并排坐在车厢里,开出一段后,徐长卿推推老童,说:“喂,童队长,你还记不记得老叶?”   老童这个时候已经烧得糊涂了,红得出血的一张脸上眼睛似睁似闭,他听见有人问他话,叫他“童队长”。他一时像是又回到了从前做武保队队长的时候,风光无限,要打人就打人,要整人就整人。这里有人在叫童队长,肯定是他的手下,他心里一高兴,居然能回答了,他问:“谁?”   老魏警觉地看徐长卿一眼,徐长卿不理睬,继续问:“童队长,有个人叫叶志高,老叶。你把他忘了吗?你把他害得在雪地里冻死了,今天你也冻一回,报应不爽。童队长,问你一件事,喂,你听得见吗?”   老童想这个人怎么这么没礼貌?他不高兴了,哼哼唧唧的,像是不屑地说:“老叶,老叶不是已经已经死了吗。”   徐长卿冷冰冰地说:“没错,死了,被你气死了。你写了一封信给他,说你和他老婆怎么怎么了,说他老婆身上有一颗痣在哪里哪里,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偷看过她洗澡了?你这个下流坯,你偷看女人洗澡。”   老魏听了皱了眉,低声说:“哪有你这样逼问的?连审问犯人都不会,没水平。”   果然老童被气着了,说:“老子才不用偷看。”   徐长卿在老魏耳边轻轻说:“我对付他‘一只鼎’①,你放心,他肯定会说。”推推老童,说:“对,你不用偷看,你光明正大地看。谁敢不给你看呀。”   老魏听了只有苦笑,哪有人这么说话的?   徐长卿又大声说:“老叶,你来了?你来问你来问,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就不要回去。”说得好像老叶从阴世里回来了,就站在他面前一样。他这一招是学的寇准阴审潘仁美,对付恶人,除了用恶招,没有别的办法。   果然老童在高烧的灼烤下神智不清,以为老叶回来了,不管是从哪里回来,总之是回来了,他说:“老叶,我没偷看你老婆洗澡,是‘洋娃娃’说的。”   徐长卿听了冷笑。忽然想起去年中秋那天,他们在屋顶上看女人们在溪里洗衣服,朱紫容也来了,所有的女人都不理她,只有“洋娃娃”对她笑了一下,像是欢迎她加入她们。怪不得她会对朱紫容和善起来,原来是她告诉的老童。女人们在一起洗澡,谁的身体上有什么胎记什么痣当然看得一清二楚。而“洋娃娃”这么个风骚的女人,以老童的脾气和行事风格,肯定是她的老相好。他要问朱紫容身上有什么秘密,“洋娃娃”肯定知无不言,言不无尽。“洋娃娃”这个没脑子的女人,在说的时候肯定不知道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后来她对朱紫容的和善,只不过是心虚,想弥补一点她的无心之过。   徐长卿并不想为难“洋娃娃”,但他恨老童。他狠狠地瞪着老童烧得通红的脸,说:“冻死了他,我就看烧不烧得死你?我们上海的陈毅市长说过: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马上就报。果然就要来报了,他是在雪地里受冻,你就在粪坑里被毒,他是这么干净,你就这么脏。你这是自作自受,没人同情你。”   老魏听了不作声,拍拍他,让他平静一下。   到了厂区,老魏把老童往医院里一送,说这个人才来农场一天,不会干活,一滑脚掉进粪坑里了,你们看着办,就拉了徐长卿回农场去了。此后再没派一个人来医院慰问看望他。老童在医院一住就是几个月,出来后瘦得像个鬼。他的头发本来就有一片秃,这下头发全掉光了,半条命没了,走路抖抖索索,连话都说不利落了。厂部看他这个样子,说这个人留在厂里也没用,送回上海街道休养去吧。   高考   老魏后来对徐长卿说:“小徐,你赶紧走吧,你再在我的农场干下去,一个一个的工人都要被你和你师傅吓得住进医院。”徐长卿笑笑,不说话。老魏说:“听说你要考大学,怎么还不去报名?我给你一天假,你回厂里去报名吧。错过了,又是一年。并且,我听说再过几年招生政策要变,到时候就不是什么年龄的人都能报考了。天下的事情,都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要是按照以前的条件,你一万个不合格,光是‘政治表现、单位推荐’这一条就把你卡下来了。你想想你在单位闹了多少事,政治方面是一点不过硬。我在政治方面吃了大苦,知道政治可以要多少人的命。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邓大人说‘自愿报考,统一考试,择优录取’,你还不算没有希望。”他说的“邓大人”是邓小平,原来的文件是“自愿报考,单位同意,统一考试,择优录取”,邓小平把“单位同意”一条去掉。他说,“比如考生很好,要报考,队里不同意,或者领导脾气坏一些,不同意报考怎么办?我取四分之三,不要这一句。”光是这一条德政,就挽救了不少考生的命运。   七七年冬天第一次招生,七八年夏天第二次招生,两次招生之间隔了一年多,让更多知识青年知道党的政策,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准备功课。两次招生,共有一千一百八十万人参加,创造了世界考试史的奇迹。   过了两天,又是星期天,有一个人来找徐长卿。徐长卿以为又是刘卫星他们,出去一看,却是申以澄。申以澄会到这里来找他,让他大吃一惊。他匆匆迎出去,在溪边找到伸手戏水的申以澄。   申以澄看到他,把湿漉漉的手在衣服上擦干,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徐长卿接过来一看,是一张报考申请表。他吃了一惊,看着申以澄,说不出话来。申以澄别开脸,看着溪水说:“你一直没来领申请表,我担心你会错过递交时间,就替你拿了一张。这上面还缺你一寸免冠照,还有就是填上内容了。你现在填好,我带回去,还能赶得上最后的截止日期。去不去考试是你的事情,我作为一个朋友,能够做到的也就只能到这个地步了。毕竟我们一起复习了那么长时间,考都不去考,怎么对得起自己和父母家人?”   徐长卿看着申请表,不知怎么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他这两天天天在心里交战,要不要去报名,要不要去考试。如果不考,他有什么脸面去见父母大哥,可是朱紫容又怎么能够让他放心得下?他就跟老童一样,中了朱紫容的魅惑,生命中除了朱紫容,别的事都退到了后面。   这个词就叫“钟情”。本来“钟情”一词,没正确和错误之别,但为“钟情”二字而做出的事,却有高下之判。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天,如果申以澄再晚来两个钟头,说不定他已经去了,但也说不定他会做出什么傻事。但申以澄即时的援手,让他推无可推。他把申请表折起来放进衣袋,说:“你等我一下,我回厂区拿照片,顺便送你回去。”   申以澄答应了,站在溪边等徐长卿。稍后徐长卿换了一身干净衣裤出来,对在地里干活的老魏说:“我去厂部递交申请表,请半天假。”老魏笑眯眯地说:“去吧去吧,不用急着回来,明天回来也没关系。”   地里朱紫容手持一把小锄头正给菜地锄草,徐长卿大声说:“师傅,我去去就来,你要带什么吗?”朱紫容头也不抬,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她头上戴着用一块用旧毛巾缝成的三角形的帽子,这种毛巾帽子是上海附近的农村妇女最喜欢戴的式样,毛巾有提花的有色织的有印花的,色彩鲜艳,对折一缝大小长短正正好好,妇女们戴着毛巾帽子在地里干活,遮阳擦汗两不误。朱紫容在把老童赶进粪池后赢得了众人的尊重,那以后再没有人在她面前出言不逊,她也收拾干净了头发衣裳,安静地做起农活来。只是仍然不爱说话。徐长卿面对她的封闭毫无办法,差点就错过了报名日期。   申请表递上后不久,准考证就发了下来。上面徐长卿的笑容在照片上闪着自信。那照片还是他当初报名来安徽时拍的,现在又要用同样的照片上考场了。   考试的日期飞快地来到,厂里共有一百多人报名,考试地点在绩溪中学。厂里十分支持本厂职工的上进心,特地派了两辆大客车把考生送到县城,借了一个单位的招待所安排他们住下。考试连续考三天,不可能天天早送晚接。   徐长卿和申以澄在考场和招待所碰上,申以澄都用一种带了点研究的神情在看他,却又不问什么,她问了徐长卿也无言以对。徐长卿知道他为了朱紫容而主动申请调到农场去的事肯定是传得沸沸扬扬,而“瘦骨鬼”和老童在他才去不久就连续因惊吓和发烧回厂进了医院的事,肯定也为大家增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笑话。不知大家在背后怎么议论他和朱紫容的事情,徐长卿不用问就知道,那是好听不了的。人们对男女之情有一种异常兴奋的关注度,听到别人的私情,都恨不得自己也身在其中。   申以澄问他这一段时间你都复习了些什么,徐长卿简单地说了一些。背了哪些古文、时政、英语,做了哪些题。又把他吃不准的两道例题写出来给申以澄看,把解题思路讲一遍,申以澄说没错就是这样,不过还可以换一个公式求证,更简洁更明白。跟着在演算纸上写一遍。   徐长卿认真地说:“谢谢你。”这一声谢谢包含了很多意思,申以澄笑笑,说:“同事之间互相帮助,应该的。”那也没见她这么热心地帮助其他人,徐长卿面对申以澄,总觉得内心有愧,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而她一句“同事之间”,也正式把他推到了朋友之外。   也许在上海的那三个月里,她曾经对他有过点意思,如果他即时表白,也许他们就成了一对小情人。但是这些事情的发生,让申以澄看明白了,徐长卿心里,除了他师傅,从来就没有过别人。她是十分骄傲清高的女子,徐长卿无疑是个好样的男子,但既然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她也就不要了。   三天考试结束,厂里派车来接他们回去,继续上班的上班,劳动的劳动。徐长卿在农场的工作时期已经满了,但他不提出要求回车间,别人也像是默许了他的出格,都在等待着一个结局。总不能老是这么暧昧下去吧,总要有个结果吧?所有的人都把这个结果的日期定在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送来的时候。   如果徐长卿考上了,他和朱紫容之间会有个结果。如果徐长卿考不上,那该干什么干什么,大家继续过这种死水一潭般的生活。这段时间没什么大的新闻,徐长卿和朱紫容的关系,是目前大家最关心的。面对这种关心,除了呆在农场避开众人的好奇心,还有什么地方更好?再怎么样,农场只有三十多人。   星期天刘卫星师哥舒仇封建他们会来农场看他,几个人重新聚在一起胡吹海聊,就像还在从前的宿舍里,他们像是十分确定徐长卿会考中会离开,因此分外珍惜这最后的夏日时光。仇封建和刘卫星有女朋友陪着,死了回上海的心,打算在这山里过下去,只有师哥舒不满意,老是说我们从前几个人在一起多好,到时候徐长卿回上海读大学再也不会回来了,仇封建和刘卫星只等结婚年龄一到就要分出去单过,宿舍只剩下他一个人,“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这是师哥舒最常说的一句话。   徐长卿只好安慰他说,将来政策总是要变的要松动的,就像大学不是开放招生了吗?农村不是包干到户了吗?城市不是允许有小商小贩了吗?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希望在前头。   到了八月中旬,盼望了很久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终于送到厂里,全厂那一百多名参加考试的考生中,只有三名通过了。徐长卿、申以澄,还有另外一个男青工陈钢。这三个人的名字被厂党委用红纸金字写出来,贴在厂部办公室的张贴栏上,向全厂职工报喜。厂部的宣传干事说,这个就叫“金榜题名”,考上大学,就是从前的进士了。进士是什么,这些人早就不知道了,干事说,进士的第一名就是状元,状元总知道吧?这一代人再怎么对过去的文化陌生,状元这个词总是知道的。于是有人说,那不是要戴大红花骑马游街?游街这个词,近十多年来已经和坏分子划上了等号,大家都愣了一下,觉得在记忆的一个角度中,状元是要披红骑马游街的,可是游街这个词实在不怎么美好,一说游街,就是“戴高帽子游街”,那就算了吧。   虽然厂里把这件事当一件好事,但是大家的心理却是有点酸溜溜的,围观一阵后,人群就散了。羡慕的嫉妒的说风凉话的不屑于表达的,什么心理都有。真心替他们高兴的,只有三个人最亲近的几个朋友。   老魏从厂部回到农场,把徐长卿叫去通知他说录取书已经在厂部办公室了,方书记让你亲自去取。拍拍他的肩说:“好样的,给我们农场脸上争光了。”   徐长卿心思复杂得很,说声谢谢场长就离开了,也不等厂里的运菜车来,走着去了厂区。八里路很要走一阵子,在路上正好可以平息一下激动的心情。他吃过了午饭,戴了一顶草帽回厂去了。   到厂里是下午三点多钟,厂区里静悄悄的,工人都在上班,徐长卿就是要的这个时间。他去厂部办公室方书记那里领了通知书,办公室的领导很是夸奖了几句,又说一应手续厂里都会提供最大的帮助尽快办好,档案、户口、粮油关系,工资转接……最后才问,是哪间大学。徐长卿被夸得又激动了,都忘了看通知书,听见问了,才撕开信封,抽出来仔细看了又看,那上面有他的名字,有他的准考证号码,有报到日期,还有报到需要的各种手续和凭证。他看清录取学校的名字,是上海的复旦大学。   这一下连方书记都激动了,说不错不错,考得真不错,居然是复旦大学。申以澄是华东政法,陈钢是华东师范,你是复旦大学,都是全国重点大学。你们三个的分数都差不多,全进了一流大学,我这个党委书记脸上也有光彩。好啊,都考回上海去了,不愧是上海的好儿女,有志气有毅力,有出息。   徐长卿自己都愣了,他想不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按照规定,本市的考生只能填报一所本市的学校,其他几个志愿必须得是外地的,所以他们无一例外第一志愿都是填的本市的名校,考不考得上是一回事,做梦回家总是可以的。他的第二志愿是西北的兰州大学,同样是全国重点,录取分数线要低很多。他这几个月一直在农场工作,对农业有了兴趣,买了许多科技种植方面的书来看,想将来从事农业研究也不错。因此他以为就算考上了也是去兰州,没想到第一志愿就录取了。他心里激动得恨不得去大喊大叫或是跑上几百米或是翻十几个筋斗,但他还是平静地站在那里听方书记说话。   方书记说了很多鼓励的话才放徐长卿走了,徐长卿没有马上回农场,而是回了宿舍。他虽然到农场去了,但东西都在宿舍,只带了两件换洗衣裳和复习资料还有书本笔记。有一件他一直想带着的东西还在这里,现在时间到了,该是取出来的时候了。   他打开他的箱子,从最底层翻出一个薄牛皮纸口袋,塞进一个书包里,锁上房间又走了。他不想和刘卫星他们见面。他是高兴了,可是他们呢?他们见了他,是说恭喜还是不忿?何必让他们难过。   徐长卿回到农场,已经又是晚饭时间了,他偷偷地溜进朱紫容的房间。朱紫容的房间简简单单,朴素得寒酸。一张单人床,铺着旧床单,一张油漆脱落的双屉桌子,上面有一个搪瓷杯子一个搪瓷碗。这和她在厂区的那个家完全两样。徐长卿把那个牛皮纸口袋放在她的床上,用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师傅,这是去年夏天买的,一直没机会送给你。请笑纳,长卿。   纸袋里是一件连衣裙,他去年夏天在中百公司买的,回来后已经是中秋了,穿不着,后来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朱紫容怕是根本不想碰这些美丽的衣物,现在他要走了,再不送,就没机会了。   百鸟墓   徐长卿送出连衣裙后,朱紫容的态度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但徐长卿却忙起了入学的准备,那些手续要他一个个的去办,那么多的关系:组织关系、粮油关系、档案关系、工资关系,每一个“关系”都有好几个公章要盖,他为了办事方便,住回了厂区。   申以澄还有另一个接到录取通知书的男同事陈钢和他一样,这些时候在跑这些关系,十次有七次,他们会在同一个办公地点碰上,从前他和陈钢不熟,这时少不得要聊几句,从对考试时一道题的答案,到还需要办哪些手续,有了共同的话题,人也亲近了不少。只是和申以澄,倒还比从前疏淡。申以澄待他回到同事之间的程度,泛泛之交,点头而已。反倒是陈钢,对申以澄很热情。   差不多的关系和手续都办好了,徐长卿又回农场去了。一是要取东西,二是要见见朱紫容。他有许多话要和她说,如果就这样走了,他是不会走得安心的。   见他回来,农场的职工都高兴起来,算起来他是从农场考出去的,人都有一点香火情,一个单位的人总要比别人更亲一些。那天晚上大家坐在一起聚餐,多煮了几个菜,买了黄山蜜酒。有酒就醉得快,吃到后来,大家怀念起他们共同的城市,有的人呜呜地哭了。朱紫容坐在一边,沉默地喝了两杯。   徐长卿散席后走到她身边,在她耳朵边轻声说:“师傅,明天星期天,我们去百鸟墓走走吧。”朱紫容垂着眼睛不答,过了一会儿才点了下头。   第二天徐长卿准备了一点吃食,昨天从厂区商店买的饼干,在村口问村民买的香瓜,用书包装了,还有一只军用水壶。当他洗漱好出来等朱紫容时,却见朱紫容已经在等他了。   朱紫容没有穿他买的那件连衣裙,而是穿了一件红色朝阳格的收腰短袖衬衫,一条蓝色长裤,长发梳成辫子盘在脑后,脚下是一双搭襻头的布鞋。她抬头挺胸地站在他们这一排平房宿舍前面的水泥地上,和从前在车间时做他师傅时一样的坦然,一样的美丽。这些时候她瘦了,衬衫有些偏大,更显得她的腰细得袅娜。早上起来在水池边漱口洗脸的人看着她都发了呆,在想这是谁呀?只有老魏用一只手刷着牙,和她打招呼说:“小朱,出去呀?”   朱紫容露出爽朗的笑容大声清脆地回答说:“是啊,出去。”   老魏说:“好好玩,带点饼干,路上别饿着。”   朱紫容说:“我没买,不知小徐准备了没有。”   徐长卿望着这个他记忆里的朱紫容,这个又在眼前活了回来的朱紫容,说:“我带了。场长,回见。”   老魏婆婆妈妈地说:“好好玩,当心山里有蛇。”   徐长卿说:“不怕,我对山里熟得很。”   朱紫容随手在头上戴了一顶草帽,跟老魏说声“再会”,和徐长卿一起离开农场。   徐长卿看着焕然一新的朱紫容,心里还在奇怪,怎么她一夜之间像起变了个人,忍不住问道:“师傅,你怎么没穿我送你的裙子?”   朱紫容回头看他一眼说:“山里怎么能穿裙子?又是蚊子又是蛇,还有草和树枝。这孩子,想什么呢?”   徐长卿一想也对啊,是他没想到这个,就一个人傻笑了起来。朱紫容不但从外表从穿着,就连和他说话的口气,都回到了以前。这让他放了心,在不知不觉中,又变成了徒弟,心安理得地接受师傅带着爱怜的埋怨和责怪。   进入百鸟墓半原始森林,朱紫容把草帽摘了,背在背上。林子里八月底还有山花开着,大树底下是耐阴的白色石蒜花,朱紫容随手采了一把,到了那个大坟圈前面,数到第三棵树,把那束白花放在树根底下。两个人不说话,等了一会儿,有绥带鸟从林子中间飞过,长长的尾羽像彩带一样,掠过他们的眼前,回旋一匝,又飞走了。   朱紫容说:“囡囡,下次再来。”   徐长卿听出她声音有异,探头过去看,被朱紫容推开了。就这么一眼,徐长卿已经看见她眼里有泪。   朱紫容用手帕印了印眼睛,不好意思地说:“想起以前,有点伤感。没事了,我们走吧。”   既然朱紫容提到以前,徐长卿也不客气,索性问道:“师傅,你……”   朱紫容打断他,说:“你一定奇怪是吧?其实没什么,你的心思,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想过了,我过得不好,你走得不会放心。你放心,我会好好过下去的。”   这个变换太快,徐长卿一时接受不来,要说光是外表上的改变,那还好说,思想会这么彻底地改变,让他不禁怀疑起她话的真伪来。   朱紫容说:“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差点不去考试,我就不能为你做点什么?我只要想到世上除了老叶,还有你对我这么好,我就能活得下去了。”   徐长卿苦笑一下,至始至终,在她的心里,谁都不如老叶。事到如今,他也不再强求,说:“除了我,对你好的人还有很多。像老魏,像老仇老帅他们,都关心你。”   朱紫容说:“替我谢谢他们吧,我现在不去厂里,也碰不上他们了。就像你说的,还有老魏。”停一下,又说:“关于老魏……”   “怎么?”徐长卿问:“老魏怎么了?”   “老魏提出要和我结婚,我同意了。”朱紫容皱了眉头说:“他这个人,好是好,可惜是个战俘。你说,他要是个战斗英雄,那也值得用一只去换,少了一只手才挣个俘虏的名字,怎么算怎么不合算。”   徐长卿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他说:“师傅,我有个请求。”   “是什么?”朱紫容问。   “能不能让我抱你一下?老魏只有一只手,肯定没我力气大抱得紧。”徐长卿说。他是真的想拥抱一下朱紫容,不是每个受过污辱受过摧残的女人都有这个能力站起来,勇敢地接受命运的挑战。   “这孩子,说什么呢?”朱紫容倒不好意思了。   徐长卿走过去轻轻地把朱紫容拥在身前,两只手臂怀抱住她纤薄的肩,“师傅,我很久之前就想这么做了。”   朱紫容好笑地靠在他胸前,“原来你和那些男人没什么两样,我看错你了。”朱紫容开着玩笑。   她居然在开玩笑。徐长卿都不敢相信,他忽然想哭,为了她受的那些苦,为了他的那些少年情怀,他紧紧地把朱紫容抱紧在怀里,不敢让她看见他的眼睛。   朱紫容安静地靠着他倚着,等徐长卿心情平复了,放开了她,才站直了身子。   徐长卿开玩笑说:“那你以后就要做一个压寨夫人了吗?”   “什么压寨夫人?”朱紫容没听懂。   徐长卿笑着解释说:“《水浒》里不是老是有什么人占山为王,画地作寨。他们老爱自称什么‘清风寨’、‘祝家庄’,当家的就是寨主庄主,他们都缺一位压寨夫人。老魏不就是这么一个‘菜园子’张青吗?你和他结婚,不就是成了压寨夫人了吗?”   朱紫容佯怒说:“你是说我是‘母夜叉’孙二娘?我有这么凶吗?”   “有,”徐长卿笑说:“那天你我师徒两人联手把老童打下粪坑,师傅你就有孙二娘那么凶。”想起那天,两人一起笑了。徐长卿说:“便宜老童了,就掉了一回粪坑,他还欠着叶哥半条命呢。”   朱紫容收起笑容说:“我们不说他了好吗?”   “好。”徐长卿答应了。   沿着溪流继续往山里走,走到一块略微开阔的地方。溪流在半人高的巨大石头间哗哗流过,石头一块又一块地布满整个溪谷,这是一块由夏天山洪暴发时冲出来的谷地,地上除了这些机床般大的石头,就是拳头般大的鹅卵石。石头地里没法长树,这才在密林里有这么一块可见天光的地方。树在头顶上方堪堪合拢,露出一块碧蓝的天,阳光像针刺般的穿透进来,晒在石头上。   徐长卿看了这地方说:“师傅,这里好,没有蚊子没有蛇,又有光线,我们就在这里休息吧。”   朱紫容说好,拣了一块石头上坐下。徐长卿取出书包里的东西放在她身边,把水壶装满溪水,再递给朱紫容,自己捧了溪水喝。朱紫容说:“你就带了一个空水壶进山啊。”   徐长卿奇怪地说:“当然了,山里到处都是溪水,只要带个壶就可以了。要是带一壶水,不要重死啊?这里的水这么干净,我每次进山都喝,从来都没闹过肚子。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朱紫容笑斥说:“这孩子,怎么跟师傅说话的?没礼貌。”   徐长卿大笑,笑声惊起树上的鸟儿,扑棱棱扇着翅膀飞走了。有几片雪白的羽毛落下来,徐长卿伸手接住,看了看,放进书包里。   “你要这个干什么?”朱紫容问。他的行为在她看来,总是带着些孩子气,好比那些他为她做的,好比现在,他又在淘气了。   “回去可以放进书里当书签啊,将来看到了,想一想在这里的生活,再苦的日子,都过得去了。”徐长卿说。   “你这孩子,真是长大了。”朱紫容说,然后问:“你们考试,都考什么了?”她忍不住好奇了。   徐长卿就讲他们考了什么内容,他是怎么回答的,讲了语文讲历史,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   过了不久,徐长卿回上海读大学去了。朱紫容和老魏结了婚,赶起了时髦,学年轻人来了个什么旅行结婚,到桂林玩去了。后来,听说朱紫容怀孕了。   ……   又过了一阵子,徐长卿接到仇封建的信,说小白脸师哥舒,有一次一个人进到百鸟墓的老林子里,迷了路,过了一夜才被人发现没回宿舍,全厂人出来找,发现他在一块溪谷地里被突发的山洪冲进石头阵里,淹死了。   ……   又过了很久,中央发出了命令,让所有三线厂回撤。原来的生产资料、厂房、机器等,留给当地政府。仇封建和小林,刘卫星和江芸,还有老魏和朱紫容,还有全厂二千多工人,还有这一片八家工厂,全都撤回了上海,退回到原来的单位。中央对安徽小三线的批语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这时已经是在徐长卿离开安徽八年以后的事了。   ……   有一天徐长卿看报纸,看到一条简报,说原任安徽XX器材厂党委书记方XX因故自杀身亡,原因不明。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附: 《诗》 穆旦 诗,请把幻想之舟浮来, 稍许分担我心上的重载。 诗,我要发出不平的呼声, 但你为难我说:不成! 诗人的悲哀早已汗牛充栋, 你可会从这里更登高一层? 多少人的痛苦都随身而没, 从未开花、结实、变为诗歌。 你可会摆出形象底筵席, 一节节山珍海味的言语? 要紧的是能含泪强为言笑, 没有人要展读一串惊叹号! 诗呵,我知道你已高不可攀, 千万卷名诗早已堆积如山: 印在一张黄纸上的几行字, 等待后世的某个人来探视, 设想这火热的熔岩的苦痛 伏在灰尘下变得冷而又冷…… 又何必追求破纸上的永生, 沉默是痛苦的至高的见证。 -----------1976年4月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txt80.com--【蜗牛酱】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