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容月貌》全集 作者:熙大小姐 声明:本书由八零电子书(www.txt80.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第1章尸先生 栎容的爹爹是一个赶尸人。 栎容自小见过的死人比活人多,她还记得自己问过爹,什么时候会教自己赶尸秘术,爹说,去完湘南这趟回来,就教她。有人还在旁边插嘴,说阿容生的太好看,是赶不了尸的。 爹摸了摸络腮胡子,大笑,说我栎老三就一个女儿,不教给阿容,难道把一身本事教给女婿不成? 芳婆“呸”了一声,说你那也叫本事? 芳婆一直懊恼,自己啐了一口送栎老三上路,因为,栎老三这趟去湘南,再也没有回来。 那是一个雷雨夜 赶尸,是一定要挑雷雨夜启程的,赶尸都走山野密林,又只能在夜间行走,也正因为这样,一年中,可以请动栎老三赶尸的机会并不多,从惊蛰到秋分,栎老三最多走两趟,其余的日子,都是闭门住在自家开的义庄里。栎老三是出了名的讲规矩,过了秋分,出再多的银两也不会接赶尸的买卖。 栎老三说:赶尸是耗阳气的营生,做多了,会折寿。 他唯一一次破了自己的规矩,就是最后的湘南行。芳婆事后常常念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怪那趟的酬劳太诱人,整整一锦囊的金叶子,金叶子呐。栎老三还捡了片咬了口——真是黄金。 ——“秋分都过了,照规矩…”栎老三嘴上说着,身体却很诚实,他摩挲着金叶子,怎么也舍不得还给那个入夜到访的黑衣人。 ——“黄金十两。”黑衣人低下声音,“都是没有官印的金叶子,够你栎老三歇上一两年…” 栎老三瞥了眼送来的尸首,个个被白布裹着,粗粗看去也就七八具,“是些什么人?” 芳婆那会儿正给栎容编着细辫子,听到要紧处,拽着栎容的细辫往前挪了挪。 ——黑衣人嘬了口粗茶,狭长的眼睛动了一动,微微笑着道:“我来之前,可是听说栎老三是最懂规矩的人,只收钱,不多问。” 栎老三摸了把胡子,哐当一声把茶碗砸在地上,“都说我懂规矩,你一个要坏我栎老三规矩的人,还敢戳我?”茶碗是砸了,但装金叶子的锦囊还是攥在栎老三手里。 黑衣人讪讪陪着笑,见芳婆和栎容一老一小,也不像是懂事儿的主,舔了舔干唇,神秘道:“和你之前做的营生,也差不多。不过是…”黑衣人又看了眼那几具白布,“这家子人,有个挺豪气的亲戚在湘南,这亲戚早年受过这家的恩惠,记着旧情不忍心看他们被随意葬在乱坟岗上,说是要带回湘南去,给好好安葬…阳城到湘南这一路,也只有你栎老三敢走,这不,出了几倍的好价钱…” “重情重义,好事呐。”栎老三掂了掂锦囊,“是不?” 黑衣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当然,积德积福,积下的金叶子,还能给你家栎容置些新衣裳。” ——“芳婆。”栎老三把锦囊扔给听得出神的芳婆,“听见了没,给我家阿容多置些漂亮衣裳。” 那包金叶子有些分量,芳婆捧着还抖了抖,到底年纪大了,看着太多金子,心里有些打鼓。 黑衣人见栎老三终于接下买卖,心里也是松了口气,“什么时候能走?” 栎老三翘起腿,“入秋少雷,但算你运气,今夜过了子时,有雷雨。” 黑衣人咂舌,“你当真有异术?下不下雨,你也摸得准?” 栎容抽鼻子,眼睛里对那人露出鄙夷,“我爹看天吃饭做营生,鼻子一嗅就知道哪天能走。” “嗨。”黑衣人去拽栎容才编好的细辫,“那你知道不?” 栎容拍开那人的手,“爹会教我。” 栎老三叉着腰哈哈大笑,“好阿容,等爹从湘南回来,就教你。” 黑衣人端详着栎容的小脸,看向笑开了花的栎老三,“赶尸秘术,我懂的不算多,但也知道,赶尸人得生的丑,才能吃这碗饭,不然压不住死人的阴气,会招祸的。栎老三,你女儿模子生的俊俏,也能做你的营生?” 栎老三捏了把女儿的脸,“能不能做,你说了不算?我栎老三一身本事,不教给女儿,难道教给女婿不成?” ——“呸!”芳婆啐了口,“你那也叫本事?” 栎老三戳了戳芳婆的额头,“就你嘴神?还不赶紧把要上路的这些个拾掇拾掇,误了时辰走不了,金叶子你赔给人家。” 芳婆哼了声撸起袖管,“阿容,回自个儿屋里睡觉去,你爹走前,别出来。” 栎容走出屋前还对那人拌了个鬼脸,“你才丑嘞。” 爹赶尸的时候,都是不让栎容看的,但他又没拿绳子绑着栎容,栎容啊,早就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了。这回买卖接的突然,栎容舍不得爹,自然要多看几眼才好,她早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等着子夜的降临。 子时才过,果然起了风,黑衣人已经是五体投地,抱拳对栎老三道:“这一趟,就都交给你了。” 栎老三扬唇,“收人钱财,一定会做的漂亮,我栎老三从没失过手,湘南,也就是多走几天。” “湘南外五十里的翠竹林,会有人在那里等着收尸,你留下尸首就可以回阳城。”黑衣人最后道,“翠竹林,记住了。” “又不聋。”栎老三愈发觉得这人啰嗦,“走走走。” 黑衣人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眼被芳婆拾掇干净的几具尸首,芳婆一双妙手,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尸首早已经和来时大不一样,发髻整齐,面容安详,女子唇上还点了些红色,一路颠簸皱巴巴的寿衣也被芳婆抚得没有半根褶子。 芳婆常说:人要上路,也要走的体面。 黑衣人啧啧叹道:“都说芳婆妙手,果然不假。” 芳婆有些得意:“要不是时间太紧,岂止如此?真正的妙手,你还没见识呢。” “话多。”栎老三不耐烦道,“还不走?” 黑衣人仍是一步三回头,好像那些尸首里,有他舍不下的什么一般。 黑衣人离开,芳婆打了个哈欠道,“我也去睡了,歪门邪术,谁稀罕。” 栎老三懒得对这婆娘多说,惊雷又起,豆子大的雨点哗啦啦的落了下来,砸在摆放在院子中央的白衣尸首上。 栎老三左右看了看,摸出几张符纸挨个儿贴在尸首额上,又掏出怀里油纸包着的屎黄色粉末,四散洒在那几人面上,仰头看了看天色,似乎在等着什么。 栎容和芳婆也猜过那粉末到底会是啥。芳婆咬定那就是栎老三自己拉的屎,因为她偷偷闻过,那玩意儿一股子恶臭,比屎还恶心。不过芳婆没给栎容闻,芳婆说:这东西不管是啥做的,肯定邪乎,栎容还小,压不住邪气。 躲在屋里的栎容眼睛不眨,她知道,见证奇迹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这应该是今晚雷雨最亮的一道闪电,栎老三在暴雨里苦等那么久,也是为了这一刻。 泛着蓝光的闪电掠过地上一张张苍白的人脸,如果这会子院里有外人在,准被这一幕吓晕,但栎老三早已经见惯,他可以陪着许多尸首在暗夜的密林里潜行,甚至一起打盹也不在话下,怕?栎老三活到三十几岁,还真不知道什么是怕。 栎容也不怕。 震天的巨雷轰轰响起,栎老三大吼一声——“起!”,顶着符纸的尸首一个个直立起身,挨个儿搭着前人的肩膀,顺从的等着栎老三的号令。 ——“走!”栎老三挥洒开备好的纸钱,飘飘摇摇在风里翻转,“上路嘞!” 栎老三每回说起这句,都更像是在和女儿栎容告别,栎容有些失望,她还是不明白,怎么那些人就跟着爹走了呢?她怕自己太笨学不会爹的本事,栎家做这行有三四代,要绝在自己手里,还怎么见人?最重要的是…以后靠啥手艺吃饭? 栎容馋,又能吃,栎老三老说,天下除了杀人越货,就属赶尸最来钱,做半年休半年,也就皇帝才比得过。要不是赶尸,哪里养活的了一老一小两个吃家。 除了赶尸,栎容还真没想过自己会去干别的营生。直到…栎老三没有从湘南回来。 湘南人说,立冬那天,翠竹林里出了邪乎事,啥邪乎事?传来传去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一队商旅人马被山贼截杀,十来人无一活口,关键是死的太惨,抢劫就抢劫,把人剁了做甚?还有人说,翠竹林里出了妖怪,把那晚经过的人都吃的骨头不剩,就留下一地的血… 栎容等到来年开春,也没有等回父亲栎老三。芳婆摸着锦囊里的金叶子,用一种悲戚的口吻对栎容说:“死了也好,阿容就不用学赶尸了。” “那学啥?”栎容揪着自己的细辫。 芳婆摸了摸一脸的褶皱子,“学入殓吧,也是门手艺。” ——“什么是入殓?”栎容听不大懂这个词。 芳婆脸上的褶子揪做一朵花,“人要上路,也得走的体面。化妆,给死人化妆。” ——“那爹上路时,走得体面么?” 芳婆看向空空荡荡的院子,“栎老三活了一辈子,也就剩下体面了。” 第2章紫金府 七年后,惊蛰夜。 周国湘南,紫金府 子时已过,铸金大门早已经紧紧关上,两盏绢灯在夜风里晃荡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新来的守门人瞪着大眼一眨不眨的盯着摇晃不止的绢灯,生怕夜风太大刮下一盏,自己个儿好不容易才能到这周国第一府当差,轮值的第一夜要是落下绢灯,八成也是留不下了。 “不用瞅着。”老道些的同伴有些好笑,“系绢灯的软钩,是乌金造的,别说这风,八月的飓风也吹不走。瞧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乌金…”那人有些咂舌,“是黄金么?” 同伴挺了挺背,打算好好教导自己的新搭档,“金子贵重,质地却太软,黄金掺上乌石,炼出乌金,硬如铁,亮似金,也可以多派些用处…” “黄金掺乌石,就为了做软钩用…得富贵成什么样子,才会这样糟践黄金?黄金呐!”那人拍着大腿肉,一副扼腕叹息的痛心模样。 “薛氏巨富,哪是你我做下人的可以估量的?”守门人还要再说些什么,忽的听见渐近的马车轱辘声,赶忙顿住话,竖起耳朵细细听着,“好像…是往偏门去了。” ——“偏门?放着大门不走,为什么去偏门?” 新人多嘴才问了一句,已经吃了个白眼,猛地意识到多说早死的道理,噌的又把眼珠子瞅向悬着的绢灯,琢磨着那乌金打造的软钩,喉结动了动。 偏门处,几个人影从戌时就开始等着,虽然不时低头交谈,但声音极其轻幽,神色焦虑但举止妥当,一看就是教导有素的能干奴婢。 年轻些的人听见越来越近的车轱辘声,指着暗处,压低声音,“到了,颜嬷,一定是他们把人带到了。” 被唤作颜嬷的中年妇人上前了几步,直到看清马车顶上的绛色流苏,这才确定是自己奉主子之名派出去的马车,抚着心口道:“总算是回来了,去,告诉夫人,人已经带回来了。” 年轻些的奴婢碎步快跑开,颜嬷深吸了口气,走近停下的马车,一只手想掀开车帘,却又像是有些不敢去看车里那人。 驾马的车夫斗笠掩面,见颜嬷不敢动作,跳下马车动了动僵硬的手脚,冲颜嬷摇了摇头,“一路靠府里千年人参续着命,熬到这会儿,也就是几口气撑着。颜嬷,你是辛夫人的贴己婢女,这带回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颜嬷不悦的看了眼车夫,“既然就剩口气,也就是将死的人,既然就要是个死人,知道或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 “颜嬷的嘴严的撬不开,难怪辛夫人最信你。”车夫讪讪笑着,张罗着余下的人去抬车上那人,“赶紧的,不然,可就真是个死人了。” 几个手脚粗壮的婢女麻利的钻进马车,小心翼翼的把车里棉被裹着的那人抬下车,夜色昏暗,偏门为了避人耳目,并没有点灯,星光点点,虽然不如灯火闪亮,但落在那人脸上更是惊心。 颜嬷带出来的原本就是府里大胆心细的奴婢,可再胆大也是人,是人,就会怕。 ——“颜嬷…”托着那人脑袋的婢女带着哭腔低喊了声,“鬼啊…” 车夫翻上车把子,捻着烟须饶有兴趣的看着被吓得面容失色的年轻小婢,小婢才开口,余下的人就都去看那人的脸,一声声压抑着的低叫像极了被踩了尾巴的猫。 颜嬷也看见了那张脸——那明明是一张活人的脸,却比死人还要可怕。 颜嬷只知道,身体会长疮,却从没见过,人的脸上也会长出大颗大颗的恶疮,恶疮得不到诊治,就会化脓恶臭,腐蚀肌理,他日就算得治,也是一辈子抹不去的深疤。如果这恶疮长在自己脸上,颜嬷宁愿去死。 车夫想看颜嬷的笑话,这位行走体面利落,得辛夫人重用的婢女,要被恶臭熏得一口吐出来才叫好笑。但颜嬷冷静看着那张脸,身子都没有颤动一下。 颜嬷握住那人冰冷的手,眼神镇定,“带去夫人那里,小心些。” 颜嬷起步要走,车夫低哑喊住道:“颜嬷,悄悄问你声。我去鹰都外的慈福庵接这人,庵堂的老尼姑送她时,好像叫了她一声云姬。哪个云姬?” ——“你听错了。姑子年纪大了,你啊,耳朵也背。”颜嬷迈开步子。 “是艳绝倾天下的那个云姬么?”车夫不死心。 颜嬷回身掩唇一笑,“恶疮长到了脸上,还倾天下?你不光耳背,还傻。” 车夫划开火折子,点起捻了半天的烟须,深深吸上一口,“姑子的话,确实听不得。” 雍苑 颜嬷赶去雍苑的时候,主屋里灯火通明,进出人影不绝,辛夫人花重金请来了神医正捻须蹙眉,和辛夫人低低商量着什么。离得太远,颜嬷看不清辛夫人脸上的神色,颜嬷不懂医术,但她心里也有数,今夜进府的病妇人,一定是回天乏术了。 “颜嬷。”一个小丫头凑了过来,灵秀的眼睛瞄了眼主屋,“送来的那女人,真是…小侯爷的生母吗?” ——“那么多事不去做,偏偏惹着闲事做什么?”颜嬷秀眉皱起。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委屈道:“姐姐们都在议论,奴婢就是多嘴…颜嬷别告诉夫人呐。” “颜嬷。”辛夫人身旁的婢女急匆匆走出主屋,“夫人唤你进去。” “就来。”颜嬷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发髻,从容的走进屋去。 绣金孔雀的屏风前,着一袭绛红色丝袍的中年美妇转过身看向走来的颜嬷,眼波如湖,她明明有着许多哀伤不喜的情绪,但颜嬷乍一看去,她侍奉多年的主子还是和往日一样笃定,不见喜怒。 辛夫人,名一个婉字,是湘南紫金府的当家人,薛家雄踞湘南百年,靠矿石掘金起家,可谓周国第一巨富,辛夫人十八岁嫁入薛家,夫君薛少安是薛氏独子,占尽天下好事,可千金却也换不得一副好身子,薛少安从开始吃饭起就在吃药,家中府库日日不离北方上好的人参,每三日一副给他补身续命,也多亏薛氏富可敌国,最不缺的就是钱银,这才让自家小爷有惊无险的活到成年,还娶了妻室。 辛婉从北方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辛婉不似南方佳人那样玲珑娇小,她个子高挑,有一副惹薛家长辈喜爱的好生养模样,眉眼大气俏丽,欢快笑起的时候,像极了树上叽喳的云雀。 薛少安在病榻上听见了院子里从未听过的爽朗笑声,他推开窗户,看见了辛氏少女明艳如朝霞的笑脸,辛婉像一道光,照亮了薛少安黯淡的命运,这个病中少年情窦乍开,执意留下了辛婉。 说来也怪,自打娶了辛婉为妻,薛少安的身子竟然一天天的好了起来,虽然还是病弱模样,但已经不用每隔阵子都要在鬼门关徘徊。辛婉能干贤惠,儿子身体不好,薛氏二老就把家业交给辛婉操持,辛婉处事干练,奖惩分明,为人亲厚豪爽,不过十年工夫,偌大的家业又翻了几番,湘南人笑言,薛家府库比周国国库还要充裕,周国要安天下,可得守住薛家才是。 笑言传到皇都,周国皇帝竟真是把圣旨送到湘南,以造福湘南为由,赐封薛少安为侯,赐薛家匾额“紫金府”,自此,紫金府变成了周国第一府,荣光可谓比天。 光阴刹那,颜嬷眼前的辛夫人早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少女姿态,但她愈发成熟的美态,却给了她比少女更诱人的风韵,绛红的丝袍领口没有像湘南女子惯常那样遮住颈脖,而是开低到胸口处,凛冽的锁骨幽幽向下,露出凝如白脂的丰满肉色。这样的袒露没有让人觉得风尘,相反,让她多了不少富贵的雍容。 ——“奴婢见过夫人。”颜嬷屈了屈膝。 “颜嬷。”辛夫人瞥了眼榻上躺着的神秘病妇,“去我的私库,把那支麒麟参取出来,送去厨房,添五碗雪水,熬做一碗速速端来。” ——“夫人?”颜嬷以为自己听错,“麒麟参是您当年的陪嫁…取出来?” “快去。”辛夫人说话从不说第二次,她走近床榻,丝袍曳地滑过。 床帘半掩的塌边,颜嬷看见了痛苦卧着的那个生疮女人,还有…还有一位英挺的年轻男子,倚坐在床边,低头不语。 男子一身乌色锦衣,锦绣鹰纹,雄鹰是薛氏族徽,只有薛氏子嗣才可以用此纹。床边男子便是紫金府少主人,也就是紫金府薛侯爷的独子——薛灿。 为什么只说是薛侯爷的独子?因为紫金府人人都知道,少主人虽然是侯爷独子,但…却不是薛少安和辛婉所生。 ——“奴婢这就去。”颜嬷少许恍惚,干练应着转身离开。 “麒麟…参…”榻上的病妇艰难的张开发黑的枯唇,喃喃念着这个久远的名字,“你还留着麒麟参。” 辛夫人缓缓闭目,二十载里,她在湘南也见过各色可怕的人和事,她以为自己早已经被世事磨练成金刚之躯,但她实在无法直视眼前这张脸,恶疮开始化脓,病妇每吐出一个字,恶疮就会渗出让人作呕的黄色脓水,让见者心惊。 床边的男子脸上不见害怕和厌恶,手执蘸了温药的软帕,小心翼翼的吸去脓水,给她缓解着身体的剧痛。 辛夫人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当年,爹让我带着麒麟参嫁进薛家,怕是谁都没有想到,我会留着麒麟参到今天。” “是呢。”病妇低低喘息,“那年,你不过是跟爹来湘南拜访薛家,谁能想到,竟会留下…嫁给,嫁给薛家奄奄一息的儿子…大婚前,爹把家中珍藏的麒麟参让你带走,我和其他姐妹眼红,私下底说,爹是让你带着麒麟参,希望你晚些守寡…谁又能想到…人人以为你嫁给一个将死之人,却是…人人都死了,只有你和你夫君,还活着,还活的…最最好。婉姐姐,你才是最最有福的人。” “侯爷这些年身体康健,也用不上这东西。”辛夫人挤出笑,“麒麟参留给你,爹在天之灵,也一定会觉得值得。” 第3章麒麟参 “侯爷这些年身体康健,也用不上这东西。”辛夫人挤出笑,“麒麟参留给你,爹在天之灵,也一定会觉得值得。” “我活不了几天了。”病妇蔼然望天,“婉姐姐,谢谢你。” 辛夫人轻轻咬唇,床边男子抬首看去,黝黑发亮的眼睛看着辛夫人坦荡姣好的面容,忽的起身跪地,朝辛夫人重重叩首。 ——“薛灿,起来。”辛夫人厉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起来。” 被唤作薛灿的男子微顿起身,病妇颤着手朝薛灿摸去,“灿儿,让我看看你…” 薛灿没有即刻转身,他看着辛夫人的眼神有些复杂,像是等着辛夫人的意思,辛夫人微微颔首,眼眶微红。 病妇眼窝凹陷,双目虽然涣散,但还是看见了辛婉对薛灿的示意,她神色哀下,怨声道:“灿儿在婉姐姐身边长大,他和你亲近,事事听你的意思,也是对的。当年种种,是我对不起灿儿,也对不起…”病妇声音愈发微弱,哽咽的说不出来。 “都别说了。”辛夫人决然止住她的哽咽,转身遥望窗外的北方,“当年形势所迫,你一个女人,又能做什么,你怎么选择无非都是为了活着,没有人会怪你。灿儿和我…也不会怪你。” “婉姐姐…”病妇脸上忽的一阵刺痛,她哆嗦着手想去摸一摸自己满是脓疮的脸,手伸到半空,被沉默的薛灿一把拉住,轻轻按在了床上。 病妇神色痛苦,“灿儿,你告诉我,她们都说…我的脸已经没法再看…姑子庵里没有铜镜,什么都没有…灿儿,我现在,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真的,没法再看…灿儿…” 薛灿轻抚着病妇的手,摇头道:“你现在的样子…和灿儿见你的最后一眼,没有分别。” ——“遥遥姜地,有女云兮;莞莞美兮,半疆绝兮…”病妇指尖按进薛灿的手心,口中喃喃哼唱起一首故地的歌谣,“灿儿,你还记得这首歌么?” “我记得。”薛灿如同爱抚一只虚弱的猫,“不会忘。” 病妇的歌声越来越轻悠,软软的昏睡过去,气息微弱。 薛灿缓缓起身,和辛夫人并肩站在朝北的床边。 “许多年过去,她最爱惜的,还是她曾经艳绝天下的容颜。”薛灿仰望天上的星宿,“我认不认她,她似乎并不看重。” 辛夫人身姿不动,口吻温和中带着一丝对儿子的严厉,“血浓于水,她再不看重你,你也是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孩子,她才是你真正的娘亲。” 薛灿捻起腰间乌金铸成的鹰坠,“这些年,夫人一直让我牢记自己是姓薛的,当我终于说服自己,我已经是薛家的骨血,是紫金府的小侯爷…夫人又要我重新记起谁才是我真正的娘亲?” “你太倔。”辛夫人怅然摇头,“也罢,你喜欢怎么样都好。” 薛灿薄唇少许挑起,朝屋门走去,“服下麒麟参,她还能续上些时日,她是我娘亲,我不会忘。而夫人真正想我忘记的事…灿儿已经不记得了。” 屋门闭上,辛夫人蓦然看向床上的病妇,她清楚记得病妇当年的脸,薛灿生的和病妇很像,很少有男子会生出这样一张俊俏美好的脸,薛灿俊美,却不似书生温润如玉,他沉默的时候,透着让人害怕的阴森,他开口的时候,让府里最老练的下人也会觉得莫名紧张。 他应该是一块润雅的璞玉,却犹如坚硬冰冷的乌石。 颜嬷推开屋门,见薛灿离开,抬目看了看站立着主子,辛夫人点头示意,颜嬷几步走近床榻,倚着床背扶起昏睡的病妇,一手去脱她身上的中衣。 中衣褪下半截,颜嬷低喊出声,“夫人…” 辛夫人顺着看去,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孔不住的抽搐着——不光是脸,恶疮已经长遍了病妇的身体,她的背上,几乎没有一块巴掌大完整的皮肤,恶疮已经开始腐烂,恶臭愈加浓烈,熏得颜嬷压抑着腹中的翻滚,面色煞白。 辛夫人一步一步走近病妇,俯身注视着她流脓腐烂的脊背,腐皮烂肉下,依稀可见一根根瘦削的骨头,发黑的脓汁从疮口里不断渗出,黏腻在污色的中衣上。 见主子一动不动,颜嬷话里带着哭腔,“夫人…烂成这样…是不会有您在找的东西了。” 辛夫人脸色蓦然哀下,扯住中衣覆上病妇惨不忍睹的脊背,“她最引以为傲的冰肌雪骨,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颜嬷抚着病妇躺下,起身道:“听大夫说,这不是怪病,是奇毒。服下会周身生疮,还是治不好的恶疮,从一处,蔓延到另一处…中毒的人痛苦不堪,却又不会立刻死去,熬到最后,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痛到极致才会咽气…看她的情形,已经受了一年多的折磨…快是不行了。” ——“天下毒物,人心为尊。又有什么,狠毒得过人的心肠?”辛夫人拂袖远眺,眉间深锁。 “夫人。”颜嬷压低声音,“那件东西,不在她身上…还会在哪里?” 辛夫人沉默许久,抚窗低喃,“难道…是天意如此…还是原本,就什么都没有了…” 夜空几无星色,也是没有什么可以给辛婉指点,辛婉落下凤目,“让人好好照顾她,走完…这最后一程。” 后院 熬药的灶婢挥着大蒲扇,不时被炭火熏得咳嗽,五碗熬做一碗,还得赶紧给辛夫人房里送去,这差事可不容易,灶婢喘了口气,挥着蒲扇的手不敢停下。 往常的山参,也没这么难熬呐?灶婢觉得奇怪,抹了把汗想看看这山参是什么奇怪物件。 ——“别掀盖子。” 来厨房寻夜宵吃食的马夫呵住莽撞的灶婢,灶婢一个哆嗦差点烫到炉子,嗔怒道:“陶叔,你真是吓死人。我都熬了好几年的山参了,侯爷的参汤也都是我熬的,掀下盖子也不打紧。” “你这会子熬的是麒麟参,麒麟遇冷收性,药效大减,原本可以给人续十日性命,你这一掀,那病妇不到五日就死了,你猜辛夫人会怎么罚你?”马夫陶叔指了指烧着的炉子。 灶婢吐了吐舌头,赶忙又挥起了大蒲扇,“麒麟参?听说麒麟参是辛夫人当年的压箱嫁妆,在他们老家就是藏了百年的宝贝…侯爷父母去世前,都没舍得把麒麟参拿出来续命…”灶婢眼睛动了动,瞥向执烟斗的陶叔,“陶叔,这人是你接回来的,你一定知道她的来路吧?” “这还真不知道。”陶叔赶了好几天的路,也有些累了,一屁股在炉子边坐下,扳开刚刚寻到的几个馒头,就着炭火烤着,“替辛夫人做事,谁敢多问?不过我觉着,能让辛夫人如此在意,竟能拿出麒麟参的人物…八成是…” 灶婢想起什么,抢道:“听旁人说,那人是小侯爷的生母,不然小侯爷也不会大老晚过去瞧…可我觉着,小侯爷的生母,那该是辛夫人的仇家呐,夫人恨她还来不及,怎么会拿麒麟参出来给她治病?夫人向来赏罚分明,行事比男人还果断…这样的狐媚女子,夫人该毁了她的脸,绝了她的念想才对。” “以讹传讹,不可信。”陶叔不屑的摇着头,几口热馒头下肚,也纾解了许多奔波的辛苦,颜嬷对陶叔的敷衍,反倒让他生出些猜测,憋在肚里也是难受,陶叔看了眼灶婢被炭火熏黑的脸,心痒痒的想说些什么。 ——“陶叔知道什么,说出来听听呢?”灶婢嘻嘻笑着,“麒麟参还要熬许多时候,等着也怪闷的。” “你听说过一个叫云姬的女人么?”陶叔幽幽道。 灶婢不过十七八岁,摇头茫然道:“云姬?不知道。” ——“遥遥姜地,有女云兮;莞莞美兮,半疆绝兮。”陶叔对灶婢的无知有些遗憾,“这首民谣,就是写给云姬的。” 灶婢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哪里听得懂文邹邹的歌词,见陶叔也不顺着自己的好奇,嘴里胡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当他唬弄自己,鼻子里低低哼了声,也不再去认真听。 ——“这民谣唱的是,姜国有个叫云姬的女子,莞莞动人,艳绝天下。”陶叔憧憬道,“那时的姜国人,不止,该是大半个天下的人,都知道云姬这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据说,一日云姬和姐妹出游,不过掀开车帘露出半张脸,田地两边的农人,都惊掉下巴几天不能回过神…” “哈哈哈哈…”灶婢笑的前仰后合,“姜国?我虽是乡里丫头,也知道这世上已经没有姜国了。姜国被咱们大周所灭,都该是…”灶婢拨弄着手指头,“该是快十年前的事了。” 灶婢的愚昧让陶叔不想再说下去,他咬了口馒头正要起身离开,灶婢忽的又问:“这云姬,是姜国什么人?” 陶叔走出半步,“云姬,叫辛云。是姜国马场辛氏族人,辛氏世代替姜国皇家养马放牧,虽无侯爵之位,却与皇族交情匪浅。辛氏是姜国忠良,周国兵马攻进姜都,辛氏族人几乎全部为国战死,血染马场…” 灶婢惋惜道:“辛氏族人都为国战死,女子该是也一个都活不成…这个云姬,该是也死了吧。” 陶叔咽下馒头,“辛云貌美,嫁给姜国太子虔,姜都攻陷时,皇族亲贵男子全部战死殉国,太子虔也撞死在宗庙前,姜女血性不输男子,大多也自尽殉夫殉子。云姬芳名传遍天下,听说,咱们皇上曾下令要前方将领找到云姬带回鹰都…至于有没有找到…” “一定是死了。”灶婢抽了抽鼻子,“国破家亡,丈夫孩子都死绝,身为女子,换我也去死…辛氏忠良的名声,也不能毁在自家女儿身上。陶叔,我说的对不?” 陶叔干笑了几声,揣着馒头走出后院。 第4章鬼手女 陶叔干笑了几声,揣着馒头走出后院。 经过小侯爷薛灿的别苑,陶叔忍不住朝里多瞥了几眼,见里头人影交错,陶叔知道,小侯爷几个要好的贴身护卫一定又在里头。 陶叔还记得,那年辛夫人把小侯爷接来湘南,连带着还有三个少年,两男一女,大的十三四岁的模样,年纪最小的约莫还不到十岁。湘南水土养人,男娃女娃也生的水灵,可这几个少年,都透着一股子和湘南孩子不一样的贵气,迈进雄踞湘南的薛家,脸上半点惶恐都没有。 小侯爷薛灿,进府时才满十五,能进大户薛家认祖归宗应该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薛灿硬是三天水米不进,进祖祠祭拜时,眼含热泪,愣了许久才直直跪下,算是认下了祖宗。 府里下人窃窃议论,辛夫人生不出儿子,为了自己在紫金府的主事地位,生生夺来侯爷外室悄悄生下的薛灿,逼着他认自己做了娘亲。 别苑里。 ——“绮罗。”身材英武高大的黑衣男子冲紫衣少女使了个眼色。 “别又叫我去。”被唤作绮罗的少女不满的瞪了眼黑衣男子,她眼睛原本就大,带着恼意的一瞪更是又圆了些,“小侯爷一不说话,你就让我去探,要是小侯爷正气着什么,岂不是把火气撒在我身上?谢君桓,你猴精。” 绮罗个子高挑,昂起脖子已经到了谢君桓的鼻尖,双手叉腰很是娇蛮,说到恼火处,声音都有些发急,别苑深处站了好一会儿不动的薛灿挥开衣襟,望向就要起争执的那俩人。 ——“小侯爷…”谢君桓单膝跪地,“惊扰到您了。” 绮罗胆子虽大,但对薛灿还是恭敬到骨子里,几乎是不加犹豫的跟在谢君桓身后单膝跪下,又圆又大的眼珠子也生生垂下。 绮罗悄悄扬起眉梢,“小侯爷,您…是在忧心她…” “放肆!”谢君桓平时让着绮罗,忽的一声怒吼让绮罗也是抖三抖。 薛灿脸上不见喜怒,口中喃喃自语:“麒麟参可以续人十日性命,十日…她最多,也只有十日可活…君桓,人之将死,不可复生,我又该不该继续怨恨下去?” “小侯爷…”谢君桓脸色微白,俊朗的脸上流露出伤怀,”你根本没有真正怨恨她。鹰都传来她病重将死的消息,你整整一夜没有合眼,知道夫人派人去接她回来,这两天你让我一日去城外三日候着…她才进湘南城,你就去夫人院里等着…母子血浓于水,哪会有真正的恨?小侯爷只是迈不过去当年的坎儿…” 谢君桓眼眶忽的有些发红,低下声音,“属下…也迈不过去…” 绮罗想起往事,忽的背过身,拾着袖子狠狠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 ——“十日。”薛灿仰视星空,“君桓,从湘南到阳城,来回需要多久?” “阳城?”谢君桓一个激灵,“小侯爷这时候还要出远门么?阳城在八百里外,快马加鞭,来回怎么说也要六七天。你去阳城?做什么?” ——“所以说你谢君桓就是傻。”绮罗噌的扭过身,戳了戳自己的脑门,“在小侯爷身边,一身傻劲没用,得靠脑子,脑子懂吗?” “你又知道?”谢君桓死撑。 绮罗得意一笑,“阳城,阳城呐。” 薛灿轻抚腰间的鹰坠,没有打断绮罗。 ——“小侯爷的娘亲命在旦夕,麒麟参也只可以续命尔尔,命不可救,却能想法子让她临终含笑。谢君桓,咱们小侯爷的娘亲,平生最在意什么?呸呸呸。”绮罗啐了几口,“岂止是她,是个女人,都在意的不得了。” 谢君桓再木讷,这会子也是顿悟,“脸…是她的…容貌。” 绮罗捶着谢君桓的肩,“你还不算太笨。我听守门的几个嬷嬷说,她送来的时候,脸上满是脓疮不能再惨…” “可是…”谢君桓还是有些不大明白,“都快死了…还要治恶疮么?” ——“阳城有位厉害的入殓师傅,死君桓,你还不明白?”绮罗急得跺脚。 “噢…”谢君桓终于彻底明白,“入殓师傅呐,湘南里外也有不少,小侯爷,给我一天时间,我去找个最好的…” “入殓术大同小异,其中高手也不过是手法差异,并没有什么特别。”薛灿幽幽落下手心的鹰坠,“绮罗,你似乎知道许多,你说给君桓听。” 绮罗早憋了一肚子话,见薛灿授意,脸上露出得意,“阳城这位入殓师傅,可有些不一般。人称——鬼手女。” ——鬼手女!? “此女妙手描妆,可让死者如生时,不对,是比活着的时候还要…美…”绮罗故意诡异笑着,凑近仔细聆听的谢君桓,葱段一样的指尖滑过他裸露的颈脖,呵气如兰,谢君桓后背一冷,眼神带惊。 “阳城有个女戏子,貌美清高,卖艺不卖身,被恶人看中非要纳成妾室,戏子宁死不肯,吞金自尽。恶人恼羞成怒,用刀子划烂尸首的脸,死也不让她好过。还放出话去,阳城入殓师傅都不得帮她操持。”绮罗偷瞄薛灿,嘻嘻笑道,“小侯爷,绮罗说的嘴都干了,既然你都知道,你说给君桓听呐。大晚上的,绮罗一个女子,说的怪渗人呢。” 薛灿薄唇微张,声音低缓,“戏子爹娘无奈,只得带着女儿去阳城外找鬼手女试试,鬼手女听说原委,不但接下这活,还替戏子描了一副俏妆,不但刀痕不见,还愈发栩栩动人。戏子出殡那天,过往恩客都是啧啧惊叹,尸首娇美竟胜过活着的时候。自此鬼手女名声大噪,声动大周。” ——“那戏子的仇家,怎么会放过…鬼手女?”谢君桓听着故事,也替鬼手女提着心。 薛灿幽然一笑,他从未见过鬼手女,但不知道为什么,说起鬼手女的传闻,竟让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神秘女子生出些许亲近之感,“恶人可怕,但…鬼手女更让人心惊,不敢贸然生事。” “这个我来说。”绮罗来了劲,“听说鬼手女生的奇丑,看她一眼就会浑身哆嗦,看上两眼就上吐下泻,看上三眼…就魂飞魄散…还有就是,她日日和死人打交道,那脸和鬼魅一般,没准,她有通灵秘术,可以说动恶鬼,夜里去弄死那恶人呢…与天斗与人斗,也不敢和鬼斗呐。” 谢君桓听得动也不动,鼻尖渗出汗珠子。绮罗指着他笑道:“谢君桓,你总说可以为小侯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怎么?连鬼手女都怕了?” ——“我,我才不怕…”谢君桓死撑着男子的尊严,“世上哪有鬼神,区区一个鬼手女,还怕她不成?只要小侯爷发话,我谢君桓眼珠子也不眨,就陪他去阳城一趟。” ——“一路有山有水,美得你。”绮罗偷笑,“要去也不是你。” 薛灿掠开鹰坠,“你俩都不用陪我,我独自去会一会这个鬼手女。”薛灿想起什么,“算算日子,杨牧押着乌金也该到了鹰都…” 谢君桓点头,“这次运送给朝廷的乌金比前几回又多了些,夫人见杨牧日日闲着就知道惹事,索性让他跟着车队去鹰都,也算是见见世面。百车乌金,路上不好走,不过算算,他们已经在鹰都了。” 薛灿嗯了声,朝里屋走去,绮罗还是有些不甘心,可又不敢喊住他,恼恼瞪了眼一声不吭的谢君桓,鼻子里狠狠哼了声,“就你最木,刚刚小侯爷问话的意思,就是要让杨牧陪他去请鬼手女,傻子,棒槌。” “是么?”谢君桓挠了挠头,他,是真啥也没听出来。 次日,天才蒙蒙亮,薛灿已经出现在自家马厩,见自己心爱的赤鬃已经被人打理妥当,鼻孔闷哼一副吃饱喝足的惬意模样,薛灿垂眉含笑,粗粝的掌心一遍遍摩挲着赤鬃浓密的毛发,似乎已经猜到是谁,对着马厩深处低声道:“劳烦阿姐早起,替我准备。” 角落里传出低低的笑声,闪出一个高挑的身影,梳着周国贵女惯常的追月髻,贵女笑目弯弯,眼中蕴着掩不住的神采,但她的脸却与旁人不同,只露出半面描妆的脸颊,左脸戴着乌金制成的面具。 半妆贵女名叫薛莹,是辛夫人和紫金侯薛少安的女儿,薛少安只有辛婉一位夫人,辛夫人生下薛莹后,多年都再无所出,辛夫人铁腕治家,一心把女儿当男子教导,薛莹虽是女儿身,自小却也是不输男儿,只可惜,及笄那年,薛莹去自家矿场瞧师傅提炼乌金,烈火焚金,突然爆裂烧伤了薛莹的左脸。薛家请遍世间妙手名医,也没能救回薛莹的容貌。 府里的老人常常偷着叹息,自家大小姐也曾是位沉鱼落雁的美人,十岁出头,十里八乡达官显贵派来上门求亲的媒人就没断过,可自从毁了容貌,虽然还是有些媒人探询,但人人都知道,还不是因为紫金府偌大的家业撑着。谁知薛莹放出话去,自己出阁不会带走薛家一两钱银,此言传出,竟是再没一个媒人踏进薛家。 紫金府下人嬷嬷们扼腕叹息,薛莹却像早就料到,眉间也不见抑郁。薛莹豁达,伤好后让人制了副乌金面具,掩住左脸的伤疤,没了情爱束缚,便一门心思帮爹娘打理偌大的紫金府,直到十七岁时,家中来了位从未见过的异母弟弟——薛灿。 第一眼看见薛灿,他的清瘦单薄就让薛莹生出怜惜,再看他眼中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忧伤,像是吃了世间太多的苦,薛莹更是打心眼里想对这个弟弟好些。 爹娘无子,只有自己一个毁了容貌的女儿,薛莹也是有些憾意,薛灿进了紫金府,薛莹半句也没问过他的过往,把自己多年苦学的炼金本事还有府里大小事宜都教导给这个陌生的弟弟。 不过六七年工夫,姐弟俩已经结下了深厚的情意,看着像是打小一起长大般。 “阿姐我也想去阳城。”薛莹哧哧笑着,“你带是不带?” 薛灿眼神温和,扬起高傲的眉宇,“阿姐真想去?” “逗你呢。”薛莹笑的更加欢快,“你是去办正事,阿姐一个女子,会耽误你的脚力。你速去速回,别让爹娘和我担心才对。” 薛灿掂了掂姐姐给自己背下的行囊,“这么多?也不过几天…” “多带些银两。”薛莹目露关切,“阿姐听说,阳城的鬼手女,要价高的很,要她亲自到湘南一趟…薛家得拿出诚意。” 薛灿幽幽一笑,“鬼手女要是不答应,我就把她掳来,阿姐,如何?” 薛莹无可奈何,忽的抚上自己左脸的乌金面具,怅然想到什么,“灿儿,阿姐还听人说,鬼手女容貌巨丑,遭人厌弃,阳城人连城门都不让她踏进半步,真是可怜。阿姐虽也没了容貌,但日子过的也好过她许多吧。你见到鬼手女,可别怠慢了人家。” 薛灿翻身跃上赤鬃,“她要肯来湘南,我自然待如上宾,她要是不肯来…阿姐,我可没答应你什么。”薛灿“驾”的一声,已经驰骋出了马厩。薛莹倚着栅栏,脸上挂着笑。 赤鬃的脚力惊人,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已经出了湘南城,驶进了城外茂密的翠竹林,盛夏将至,翠竹涨势喜人,放眼看去也是满目的绿色,薛灿回望已经看不大清楚的湘南城楼,仰面大口大口的吸着气。 ——十天,只有十天。薛灿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第5章讨水喝 ——十天,只有十天。薛灿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周国,阳城。 阳城外有一眼泉水,泉水甘冽可口,长饮可益寿延年,洗颜能貌美肤白,得周国殇帝赐名甘泉。甘泉日日涌水,阳城百姓早已经不觉得稀罕,但外乡人到了阳城,总还是会来讨上一口,尝一尝得皇上钦赐御名的甘泉。 这一日,坡上一位骑白蹄乌的男子已经盯着那眼甘泉许久。确切的说,男子是盯着泉眼不远处的一个乌衣少女。 乌衣少女身旁放着一只硕大的木桶,俨然是想接些甘泉水回去,但眼看都过了半个时辰,泉眼处捧水嬉闹的几个少女还是没有让出泉眼的意思,她们互相挤弄着眉眼,像是故意霸占着甘泉眼。 马上男子只瞧得见乌衣少女的背影,要说身形,那背影也算是窈窕,修长的后颈勾勒出姣好的弧度,几缕碎发半掩着她白皙的肤色,竟是比泉眼边那些衣着鲜艳,花枝招展的少女还要娇嫩些。但乌衣少女坐在木桶边动也不动,男子盯得眼睛都有些发酸,还是没有看见她的模样。 守着泉眼的少女嬉闹累了,索性松开发髻在泉水边漂洗着秀发,还不时挑衅的看一眼乌衣少女,唇角勾着得意的笑容。 “你怎么还不走。”为首的俏丽少女终于有些不耐烦,“甘泉洗颜,说的是咱们天生丽质才会越洗越美,你这幅模样,也指望用甘泉水洗成天仙?” 乌衣少女也不恼,清亮的声音让马背上的男子如闻天籁。 ——“我是洗不成天仙,可看你们几个,日日恨不能泡烂在甘泉里,瞧着也没更耐看些,倒是嘴巴,越洗越臭。” “死丑丫!”泉眼边的少女齐齐震怒,凶恼的人已经摸起地上的石块朝乌衣少女扔去,“再怎么也好过你那张鬼见愁的脸。” 乌衣少女灵巧的躲过砸来的石块,不急不缓的站起身,装作要走向泉眼的样子,“鬼见愁要下水了,你们还敢?” 少女们发出一阵阵惊恐嫌弃的尖叫,踩着水花奔向岸上,让出潺潺流水的甘泉。 白蹄乌上的男子忍俊不禁,低低的笑了声,夹紧马肚朝泉眼近了几步,似乎想把乌衣少女看的更清楚些,可那少女,还是没有回头。 “丑丫,算你狠。”为首的少女急红了脸,“看哪天我们去掀了你家庄子,你等着。” “等着,不会走。”乌衣少女撸起袖口,扭头瞥了眼一脸怒容的对家,故意捧起一汪泉水扑向自己的脸,“你享甘泉,我也享,你说,日复一日,是我更像你,还是你更像我?” “啊…”少女发出一声声尖叫,头也不回的疾奔离开。 白蹄乌看见乌衣少女的侧脸,扬蹄嘶鸣了一声,乌衣少女听见马声才惊觉坡上还有人,她昂起脖子瞪向白蹄乌的主人,她想对偷窥自己的陌生男子骂几声来着,可嘴巴半张,一副铁齿铜牙居然半晌都没吭声…因为… 因为白蹄乌背上的男子…长得让人吐不出半句脏话。 她念书不多,那一刻,她脑中闪现出许多词汇——翩翩少侠,俊美非凡,玉树临风,温文尔雅…哎呦,乌衣少女从来都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有如此文邹邹的一天。 马上男子在见到乌衣少女真容的那刻,只觉得自己那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因为他根本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眼前的这张脸。 少女的脸上横列着一道深重的伤疤,犹如一只蜈蚣爬在上头,从左眼稍到右腮帮,硬生生毁了这张本该清丽可人的脸蛋。 马上男子想起自家烧火的小丫头,一日被火星子溅了手背,摸着黄豆大小的伤疤哭了好几日。甘泉边的乌衣少女,顶着这张骇人的疤脸,该是活的多艰难。 男子目露惊讶,但却没有丝毫厌恶,见乌衣少女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礼貌的对她报以颔首,还温文的笑了一下。 乌衣少女一阵头晕,提着大木桶的身子差点踉跄了下。 男子见她天真的拙态,没忍住的笑出了声。 乌衣少女觉察到自己有些丢人,赶忙凑近泉眼不再去多看,男子跳下白蹄乌,拖着马缰一步一步走向甘泉,不,是泉边的少女。 ——“这泉眼,现在是我的。”乌衣少女硬气道。 “还是你好不容易得的。”男子温和笑道。 不说还好,一说又来了气,乌衣少女粗粗喘着,气鼓鼓道:“你也知道?一伙子人欺我,你看了半天,说好的路见不平呢?” 男子先是一愣,明白过来仰面大笑,“一伙子姑娘欺负你,照你的意思,是要我拔剑欺负一伙姑娘么?我关悬镜,从不对女人拔剑。何况姑娘你伶牙俐齿,比我的剑要好使得多,我看他们再多人,也欺不了你。“乌衣少女盯着他腰间的剑看了一会儿,转过身去不再搭理他,见大木桶已经接的差不多,使劲把桶拖回岸上,又弯腰捧起一汪水,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一捧水几口喝完,少女弯腰又想去接,叫关悬镜的男子忽的把自己的水囊凑向泉眼,挡开了少女纤细的手腕。 “佩剑的也欺负人。”少女咬牙道,“这世上只要是人,就都是这幅样子…” ——“给你。”关悬镜打断少女,把接满的水囊递给她,“一捧一捧的喝哪有畅快?做什么,都要尽兴才好。” 乌衣少女一时愣傻,望着男子含笑的眉眼,怔怔忘了伸手去接,片刻恍惚,少女面上含羞,连着脸上的疤痕都没那么刺目,明眸闪动蕴着感激。 ——如果不是这道深疤,也该是个明艳可人的女子。关悬镜有些惋惜,把水囊塞进少女手里。 少女捧住水囊,也没有寻常女子的惶恐,大大方方的收了起来,提起装满水的木桶,看样子她应该做惯了粗重活,水桶沉重,可还是步伐矫健,走出几步还又回头看了眼赠她水囊的男子。 ——“你当我真是用甘泉水洗脸么?“少女声音如百灵鸟一般。 关悬镜正要转身上马,英挺的身姿顿在原地,回眸想再看眼乌衣少女,少女却又敏捷的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窈窕可爱的背影。 关悬镜轻抚马缰,唇角笑了笑。”家里有个爱美怕丑的老妖精,我给她提水呢。”乌衣少女迈出步子,“不过甘泉水清甜可口,用来煮饭烧菜,味道胜过井水太多。”少女摸出水囊晃了晃,“多谢关公子赐水。” 关悬镜跳上白蹄乌,目送着少女往坡下一片不大的庄子走去,若有所思。 关悬镜正要往坡上去,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扬着马鞭驰骋向自己,关悬镜索性又翻下马背,他想再寻一寻乌衣少女,但少女步子太快,俨然已经走进了坡下的小林子,背影已经看不清楚。 ——“关少卿。”青衣男吁的一声拉出坐骑,环视着周围的青山绿水,目露喜色,“关少卿,这就是皇上赐名的甘泉么?” 关悬镜似乎不打算回答青衣男,“宫柒,让你去打听的事,如何?” 青衣宫柒嘻嘻一笑,得意道:“少卿大人吩咐,属下哪里忘记过?你要打听的庄子,就在…”宫柒指向坡下若隐若现的小庄子,”就在那里。” ——“是那里…”关悬镜俊秀的黑目有些诧异。 宫柒点头,“栎氏义庄,属下打听清楚,就在那儿。只不过…” “说下去。”关悬镜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坡下的小庄,眼前闪过乌衣少女带着泼辣的疤脸…难道,她就是… ——“栎氏义庄已经不再做栎老三那时的赶尸买卖,七年前,栎老三在湘南神秘失踪,义庄就只剩一老一少,老婆子是庄里帮佣,少的,是栎老三的女儿。大概栎老三自己都没想过会有回不来的一天,赶尸手艺,老的少的都是一窍不懂,这来钱营生,自然是没了继承。”宫柒一口气说了许多,口都有些干渴,宫柒瞥向关悬镜的马背,“关少卿,你的水囊呢?赏口水给属下润润喉咙?” 关悬镜下意识的摸向马肚子,一手摸空才想起水囊已经被自己送给乌衣少女,“你脚边就是甘泉,还不自己去喝?” 宫柒嘿嘿笑着,俯身喝了几口,“痛快。” ——“难道…她就是…栎老三的…”关悬镜喃喃自语着。 宫柒喝饱水,继续又道:“这几年,栎氏义庄只做入殓行当,栎老三的女儿栎容,已经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殓师,你说栎容也许不是人人知道,但说到鬼手女,小孩子都能吓哭…” ——“鬼手女…栎容…”关悬镜低念着回望坡下,“你就是鬼手女?” 第6章心肝颤 ——“鬼手女…栎容…”关悬镜低念着回望坡下,“你就是鬼手女?” 栎氏义庄 听见脚步声,屋里探出半张满是皱纹的脸,笑得犹如一朵盛开的野菊。 ——“还是阿容有法子,婆子我去,那些凶丫头都不让我近那泉眼。”芳婆欢喜的接过栎容提着的木桶,迫不及待的捧起一瓢喝了口,“没白疼你。” 栎容搬过张木凳一屁股坐下,“一里多山路,差点还被群揍,也是够了。” 芳婆讨好似的给栎容掐着胳膊,指着自己的脸,“都说甘泉水能返老还童,你看我,这几年还是这幅模样,就是最好的佐证。” 栎容故做嫌弃,“那你也没变成个童女脸呐。” ——“没变老,就够了。”芳婆哼了声,“饱汉不知饿汉饥。”芳婆艳羡的注视着栎容饱满白皙的肤色,“婆子我当年,可比你好看。”芳婆顿了顿,想到现在是个人都比栎容好看呐,“我说的是,比你原先那张脸,还好看。” 栎容歇够了,起身准备做饭,芳婆赶忙唤着,指着地上的甘泉水,“今儿我买了鲜鱼,用甘泉水炖,更鲜甜。” 栎容挑眉,“还要你说?” 厨房里,鲜鱼在盆里蹦跶,栎容一手捞出,一手执起案板上的菜刀,兹啦一声划开鱼腹,熟练的洗弄着,内脏清理干净,栎容又调转刀背,唰唰几下已经清去鱼鳞,手指一松落进水盆,清水顿时变作红色的血水,渗出一股子不太好闻的腥气。栎容抽了抽鼻子,把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摸进了怀里… ——“啥东西,拿出来给婆子我瞧瞧。”芳婆一个箭步闪进,口中发出啧啧的声音,“怪不得出去了好阵子,阿容是不是偷偷去了城里,给自己买了好东西?” 栎容坦坦荡荡,扯出水囊,牙尖咬开塞子,把囊里的甘泉水哗啦啦倒进烧着的热锅,齿间一松手心灵巧的截住塞子,又按回水囊。 “甘泉水?很稀罕么?”栎容头也不抬。 “水是不稀罕。”芳婆眯起眼睛,“这水囊,倒是不错。” 栎容翻来覆去瞧着,除了做工精细些,料子贵重些…也没见着有什么特别。栎容正要收起,芳婆已经抢了过去,冲栎容不怀好意笑着,躲到了厨房门边。 栎容正要开口,已经被芳婆抢先,“别说是你自己买的,这是皇城货色,阳城可没有。” ——鹰都?栎容心中一动,他从皇城来? “真是罕见的东西。”芳婆眉头蹙了蹙,声音里也没了对栎容的戏弄,露出少有的认真,“乌青缠枝莲,金陵云中锦…要不是位极亲贵,是用不了这样的物件…阿容,你从哪里得来的?” “送的。”栎容对芳婆的奇怪也没什么兴趣,窝在阳城外许多年,爹不见后也越发没有意思,栎容不信自己的日子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就像今天甘泉边见到的那个人,也不过,是个赠水而过的路客。 ——“谁送给你的?”芳婆掂了掂水囊,“怪沉的。” “骑白马的异乡客。”栎容低头点火,又把切好的葱姜放进烧着的锅里,“你今天的话怎么这么多?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 “白马…”芳婆把水囊放回桌上,“周国御马白蹄乌,毛白如雪,眼大如铃…白蹄乌一匹价值十金,也不知道…这些年是不是卖的更贵…” “你连马都知道?”栎容笑出声,“白蹄乌?跟何首乌一样?能吃么?” ——“吃吃吃,就知道吃。”芳婆嘟囔着,“阳城和你一般大的姑娘,呸,比你小的,也都许了人家。你还知道自己的岁数么?” “下月满二十,忘不了。”栎容自若的往炉子里添了些柴火。 芳婆闷闷应了声,“周国法令,家里有女过二十还不许配人家,爹娘可是要受罚的。你快成老女,是要婆子我替你不见的老爹坐牢么?” 栎容大眼轻瞥,鼓着腮帮子吹着灶火,“罚的是亲爹妈,罚不到你身上。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傻气。”芳婆指了指桌上的精致水囊,“送你东西的人,该是有些来头,说给婆子听听,那人,生的怎样?” 一闪一闪的炉火把栎容的脸熏的发热,颧骨处也有些发红,栎容挪了挪背,不想让精明的芳婆看出自己的不自然,炉火跳跃,映出骑马男子俊朗非凡的脸,唇角含笑,犹如春日的暖风拂过。 ——“我关悬镜,从不对女人拔剑。” 他说自己叫关悬镜… “不过一眼,我不记得了。”栎容起身揭开锅盖,鲜美混杂着甘泉的清甜,迷失了一老一少的心肠。 芳婆深深嗅着锅里冒出的香气,馋虫上脑,也顾不得去追问栎容,急切的挑起竹筷,一筷子夹起最嫩的鱼鳃肉,也不顾才出锅还烫着,囫囵吹着塞进嘴里,满足的叹了声。 ——“阿容妙手,不光对死人,活人也是欲罢不能。”芳婆咽下鱼鳃肉,摇晃着满是皱纹的脸,“也就是你这手艺,让婆子我心甘情愿留在这死人堆里。” 栎容挑唇偷笑,撒上一把切好的细葱花,起锅装盘。 天色暗下,偏屋里传出芳婆起伏的鼾声,都说上了年纪的人觉浅,但芳婆却不然,耳边敲锣也是震不醒。反倒是栎容,年纪轻轻,却是总容易突然惊醒,自从父亲湘南之行没有回来,栎容就再也没有睡好过,尤其是雷雨夜,惊雷乍响,栎容仿佛会回来七年前的那晚,父亲驭起地上的尸首,踏着大雨离开义庄,一路向南。 他说这趟回来,就教自己赶尸秘术,栎容一直等着,直到今天。 栎容总觉得,赶尸一定比入殓容易,入殓是精细活,做得不好稍有闪失,被人追打也是常事。何况芳婆又是个讲究人,栎容毛躁,学入殓时也没少挨板子。赶尸看着不难,父亲大喝一声“起”,一地尸首就跟被下了咒般,列队站好都不带打盹的。 栎容越长大,就越好奇,只可惜,栎老三消失世间,成了江湖的传说,栎老三的女儿无能,没能继承父亲吃饭的手艺,另起炉灶做了殓师。 栎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愧意的。 闷雷阵阵,像是就要落雨,栎容知道,今晚又是难眠,索性从枕头下来摸出包锦囊,解开系带,哗啦啦倒出一包亮瞎眼睛的金叶子。 这是栎老三最后一单生意的报酬,也是这包价值不菲的金叶子,诱他走上了不归路。栎容没有拿金叶子去买衣裳,周国重孝,子女要为死去的父母服丧七年,栎容一身丧服穿成了乌衣,光阴弹指间,七年,眼看也要到头。 栎容攥紧金叶子,指尖摸上脸上的疤痕。栎容把一枚枚金叶子收进锦囊,忽的顿住动作,拾起锦囊翻来覆去的看着,这锦囊她每隔几日都要拿出来摸摸,怎么今天…好像有些不同。 栎容忽的想起什么,起身去拿白天关悬镜送给自己的水囊——乌青缠枝莲,金陵云中锦,芳婆说,这水囊的主人非富即贵… 再看黑衣人给父亲的锦囊…摸着质地也是上好云锦,但锦囊上绣的不是缠枝莲,而是用金丝绣成的并蒂娇莲。 栎容在义庄长大,不算有许多见识,但义庄鼎盛的时候,来来往往也有不少客人,他们从天南海北来,栎容年纪小,也记下许多事。譬如,金丝珍贵,能用金丝绣锦,怕是连皇族也没有这样的财力。 栎容收起锦囊,也许就是这份贵重,让父亲破了自己立下的规矩,在湘南遭了祸事吧。 ——“就是这里了。”宫柒齿间打颤,他跟在关悬镜身边行走的日子也不算短,大大小小的场面也可以说是基本无所畏惧,怎么到了这栎氏义庄外头,忽觉毛骨悚然。 关悬镜,周国大理寺最年轻的少卿大人,何为大理寺?说白了,就是查案揭秘的地方,宫柒出身布衣,自小贫苦,最大的志向就是谋份小小官职混个铁饭碗,周国各处部门都挤破头,好差事自然是轮不到没有路子的布衣,草民唯一有机会的就是大理寺,为啥子?查案太苦,揭秘太费脑子,贵族富家子弟,要做官也不会去大理寺,大大小小的案子,破不了要受罚,破错了没准还要掉脑袋。宫柒做这差事是没得选,但关少卿…却让宫柒费解。 宫柒莽汉一个,也不喜欢八卦,但他隐约也知道,自己的老大关少卿,来历不简单。别的不说,关少卿的坐骑白蹄乌,那可是周国御马,啥子叫御马?贵重不止,还是有银子也难买到的好物件。能骑御马…绝非凡人。 宫柒费解的是,如此不简单的家世,做些什么不好,天天遛鸟喝花酒也犯不着到大理寺吃苦头。这不,千里迢迢往阳城来…还寻到这处阴森森的义庄… ——鬼手女…大晚上的,宫柒想到这名号都会虎躯一震抖三抖。 “关少卿,都过戌时了…”宫柒鼓起勇气,“里头两个女人,灯都熄了,要不,咱们明天再来?” 关悬镜稳稳的骑在白蹄乌上,声音都不带颤的,“入殓营生,多是晚上接活,要找鬼手女,当然是现在。” “为什么…都是晚上?”宫柒喉咙动了动。 ——“尸首阴气重,刚死不久的人,留着最后的阴魂给入殓师打理,要是白日入殓,阳气逼散阴魂,尸首魂飞魄散,入殓也不能让是尸首瞑目。宫柒,你知道死人下葬前为什么要入殓么?” “不…不知道…”宫柒知道是躲不过去了。 “要走,也要走的体面。”关悬镜夹了夹马肚,“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个体面么?宫柒,你要是害怕不敢去,就在这里等我。” 宫柒想死撑,但他是真不敢。栎氏义庄三面环山,一面是片不大的密林子,夜风划过,在山谷里久久回荡,掠过耳边简直是鬼哭一般,林子里好像还有不少野猫,喵叫尖细,伴着风声更显可怕,宫柒要不是死死攥着马缰,只怕猫一叫就已经跌下马背,站都站不起来。 想到庄子里也许还有不少死人…宫柒更是腿肚子哆嗦,连句逞强的瞎话都说不出。 ——“关少卿…属下听说,鬼手女还生了一张鬼面…您真要夜里去见?” “庸人谣传,不可信。”关悬镜想起白天见到的乌衣少女,那张别人口中的鬼面,不过是一道让人惋惜的深疤,毁了俏脸,却绝不是不能示人的鬼面。 ——“关少卿…”宫柒又喊了声。 关悬镜扬臂示意宫柒不要再劝,轻甩马缰,踩着初夏湿润的地土,往暗夜里的栎氏义庄缓缓踱去。 第7章夜到访 关悬镜扬臂示意宫柒不要再劝,轻甩马缰,踩着初夏湿润的地土,往暗夜里的栎氏义庄缓缓踱去。 疾风吹打着纸糊的窗子,混杂的好像还有刻意轻下的马蹄声,栎容睡得浅,不论是赶尸还是入殓,都是夜里的行当,半夜被人哭哭啼啼的吵醒,顶着迷迷糊糊的睡眼给死人梳洗入殓。 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栎容可以确定来人已经到了庄子口,栎容披衣起身,正要出屋,突然想起什么,双手抚上了自己的面颊。栎容想了想,摸出一方备好的黑色帕子,蒙住了自己的脸,又对着铜镜看了看,这才轻手轻脚的推开屋门,提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走向院子。 栎氏义庄不过是座停放尸首的庄子,所谓院门,也不过是用栅栏随意糊起,连白蹄乌也对这几根栅栏有些不屑,不时拿前蹄去碰,稍许用力就可以踩烂闯进。 关悬镜拉着马缰往后退了退,义庄静默,他知道庄子里的人已经歇下,入夜到访本来就有些唐突,要是再让自己的马失了礼数,那就更加没法子开口求人相助。 昏暗的灯火一闪一闪,像夏夜的萤火虫,扑着翅膀飘向自己,灯火映着乌衣少女的脸…不是…关悬镜情不自禁走近了些,关悬镜只看见少女那双亮如星宿的眸子,少女的脸被黑帕蒙得严实,饱满的腮帮昭显出她热血的青春年华,如果只看这双眼,她怎么会是白日里自己见到的刀疤女,明明就该是,璀璨美丽的女子才对。 ——“是你?”栎容好奇的把油灯抬高了些,“真的是你?” 那双眼越发亮了些,有些藏不住的惊喜。关悬镜翻下马背,探视着乌衣少女晶亮的眸子,含笑道:“真的…是你。” 黑帕下的栎容偷偷一笑,随即又仰起头打量着关悬镜,流露出一丝疑惑,“关公子来义庄?我看你…印堂红润,神采奕奕…也不像是家中有白事…咿呀?”栎容好像想到什么。 关悬镜饶有兴趣的凝视着她咋呼的模样,等着她说下去般。 “我知道了。”栎容指着关悬镜,“你一定是迷路,把我家庄子当成客栈了?这里…可不能留人的。” ——“栎氏义庄,我没有找错。”关悬镜轻轻推开栎容身旁的栅栏,发黄的油灯映出义庄院子的阴森,不大的院落里,零散的放置着十几口陈旧的棺木,有的刷红漆描纹路,有的已经斑驳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个七零八落…栅栏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穿过呼呼的夜风声,扬起栎容乌色的旧衣。 栎容朝关悬镜身后看了看,刚想张口,关悬镜温文笑道:“闷雷滚滚,眼看就要下雨,客人到了门口,你不让我进去说话么?买卖,得进屋去谈。” 栎容轻轻咬唇,潇洒转身道:“庄子阴了些,来个男人,还能替我们挡挡煞气。买卖能不能谈成,还得谈了才知道。” 关悬镜低低笑着,栎容转身那刻,他看见了栎容乌衣束带上系着的小白花,关悬镜恍然顿悟——这一身陈旧的乌衣,原本该是服丧的洁白素服。眼前的栎氏少女,为父亲栎老三,已经守丧直到今天。 “你口说的老妖…”关悬镜环顾不大的庄子,“是睡了么?” 栎容头也不回,自若的穿过院子里大大小小的棺木。她也见过不少找自己入殓的阳城人,每个踏入自家义庄的,尤其是夜里,哪怕是威风凛凛的男子,都会吓的口齿哆嗦,走路都走不上直线,今儿才认识的关悬镜,跟着自己的脚步凛凛生风,话音沉稳笃定,竟还记得问一声自己随口提起的芳婆子… “这里我说了算。”栎容侧目看了眼关悬镜,“我才性栎。” 栎容推开堂屋门,把手里的油灯放在桌上,又点起几根烧到半截的蜡烛,不大的堂屋陡然亮起,栎容盈盈回眸,关悬镜看不见她脸上骇人的刀疤,只看见——少女的笑目弯弯。 ——她,就是鬼手女。 “说说你的买卖?”栎容执起桌上凉了的茶壶,往茶盏里倒了杯凉茶,绕着烛火烤了些许,递向关悬镜。 这双手——关悬镜熟知关于鬼手女的许多传闻,鬼手女自小在死人堆里长大,见过的死人比活人多上许多,鬼手女十三岁学习入殓,一双妙手可让死人回春,犹如复生一般,更有人说,鬼手女有通灵秘术,可让死者安生瞑目,所以经她手入殓的人,越显安详,还可以早登极乐。 这双手…给自己递来的茶盏…白天甘泉边泼辣热情的乌衣少女,忽的笼上一层诡异气息…关悬镜正迟疑着,栎容已经把手收了回去,仰面一口喝下。 ——“栎姑娘…”关悬镜面带愧色。 “你不是第一个。”栎容抿了抿唇,看着关悬镜的眼睛没了再见的欢喜,“说说你的买卖。” 栎容的坦然反倒让关悬镜更加尴尬,话到嘴边有些不好意思说出,终于,还是开口道:“鹰都,我想请你去一趟鹰都。” ——“进皇城!?”栎容张大嘴,“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阳城。你开口就是去鹰都,去皇城做什么?” “鬼手女入殓神术,闻名天下,去鹰都,当然也是入殓。”关悬镜想到什么,“价钱,好商量。” 栎容爽朗笑了笑,“公子赠水囊给我,原本以为是一份情义,想不到最后还是得扯上价钱。你是冲着我鬼手女的名声来,应该也听说吧。” ——“完人一金,残容十金,毁尸百金。”关悬镜轻声说出。 栎容挺身坐直,指着漏风落雨的天花板,盈盈笑道:“动辄黄金议价,我早可以富甲一方,怎么会还住在这四面漏风的小庄子里?” 关悬镜顺着栎容所指,若有所思。 “那是因为…”栎容俯身凑近关悬镜,夜风渗进,漾起乌衣少女蒙面的黑帕,关悬镜才要看清帕下的面容,半掩的帕子又恰时掩面,“我栎容只做自己乐意的买卖,要是不喜欢,便不做。百金?千金难买我乐意,关公子,明白?” 关悬镜一时哑然,眼前少女的眸子纯真热情,与她谈起钱银买卖,关悬镜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俗不可及的庸人。 “栎氏义庄门庭若市,难不成你的价钱,是虚设不成?”关悬镜低咛猜测。 栎容慢悠悠的给自己又倒了杯凉茶,她没有问关悬镜渴不渴,栎容知道,芳婆说的不错,骑白马的关悬镜是皇都来客,与自己不一样,就像是,他没有接过自己递去的茶盏。 “出了义庄,往坡下走一里,有间小客栈。”栎容站起身。 “栎姑娘。”关悬镜抢道,“你不听我说完么?也许这桩买卖,你会乐意走一趟。” “长夜难眠,听一听也不亏。”栎容也不矫揉,爽快的又坐了下来。 关悬镜吁出一口气,他忽然觉得喉咙干渴,再看栎容自顾自的饮着茶,想起自己刚才的举动,知道自己已经喝不上鬼手女斟上的茶水,只得自嘲的摇了摇头。 ——“栎姑娘久居阳城外,不知道有没有听说…鹰都…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 栎容摇头,“与我而言,天塌下来也不过是轰隆一声,大事?” 关悬镜忍不住又看了眼快人快语的栎容,继续道:“两天前,安乐侯在自家府里神秘遇刺,刺客如鬼魅降临,神不知鬼不觉取走了安乐侯的首级…” “无头尸?”栎容歪头道。 “此案震惊鹰都,安乐侯是大周功臣,当年还是先锋将军的他率铁骑第一个杀入姜国都城,直捣姜氏宗庙,为我大周平定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得皇上赐封安乐侯。” “这个我知道。”栎容挑起垂下的灯芯,“说是攻进姜国都城,该是血洗才对。我读书不多,但也知道圣人当尊仁德治国的道理,铁骑杀入姜都,屠杀整整三日,连妇女孩子都不放过,把人家皇族的宗庙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连我爹都说,姜国被灭,天下再无姜人。这个安乐侯,手上该沾了许多姜人鲜血吧。享了几年荣华富贵,这会子才死,也不亏呐。” 关悬镜不料栎容也知道许多,愣了愣道:“大周灭姜,是流了不少血…姜人顽抗,宁死不降,城破那日,连妇女孩子都拿起菜刀锄头与周军拿命抵抗…姜氏皇族宗庙,也被人设下重伏,周军损兵折将,光在宗庙外,就战死数百人…安乐侯震怒之下…才下令放火…” 栎容挑眉,眼里亮闪闪的如火苗动着一般,“国之将亡,姜人忠勇,换作是我,也会一死殉国。” “栎姑娘…”关悬镜温声劝道,“都是多年前的事了…” “哼。”栎容鼻子动了动,背过身不去看关悬镜,“安乐侯的脑袋,找到了么?” 关悬镜有些被她的直白性情打动,杵着她姣好的背身,道:“城外乱坟岗,在那里找到了安乐侯的头颅,找到时,头颅早已经被野狗吞食的难以辨认…找是找回来…但这样的惨状,实在是无法入殓下葬…安乐侯毕竟是得皇上赐封的大功臣…功臣死不瞑目,皇上也是愧对侯府遗孀。” ——“鹰都,没有得力的殓师?”栎容动也不动。 关悬镜沉默摇头,“头颅一半成了白骨,血肉模糊可以说是惨不忍睹。鹰都最好的殓师也是束手无策…” “你是…安乐侯府的人?”栎容看了眼关悬镜俊挺的脸。 关悬镜说起安乐侯的死,话里带着惋惜,但却没有悲恸,但能老远过来阳城找殓师上京…他又会是侯府的什么人物? “年少时候,先锋将军也曾教过我骑射…”关悬镜应道,“不是侯府的人,却有一份恩情要还。这也是我为什么来找栎姑娘。如果安乐侯草草裹尸下葬,我也是于心难安…栎姑娘?” “那你…又是什么人?”栎容追问。 “无名小卒,不值一提。” “你要不说,那就没得谈。”栎容挑衅道,她知道,关悬镜一定会告诉自己。 “大理寺一个小小的少卿。”关悬镜垂眉轻语,“还不是无名小卒?” “你是大理寺的人?”栎容话音微颤,眸子动了动又静止下,“查案的大理寺?” 关悬镜点头,“栎姑娘也知道大理寺?” 栎容眼中掠过一丝鄙夷,咬唇道:“七年前,我爹去湘南失踪,芳婆带着我去阳城衙门击鼓,衙门的人说,湘南失踪的案子已经呈给了皇城的大理寺处理…七年…活生生的人再也不得见,案子在大理寺也是石沉大海…关公子在大理寺当差,你见过我爹的案子么?” 第8章俊小哥 “七年…活生生的人再也不得见,案子在大理寺也是石沉大海…关公子在大理寺当差,你见过我爹的案子么?” ——赶尸人栎老三在湘南失踪…关悬镜眉宇微蹙,少许踌躇,摇头道:“我进大理寺不足三年,七年前的旧案…” “那就是没见过了。”栎容冷笑道,“朝廷的人日理万机,关公子能大老远从鹰都来阳城找我,为了也是朝廷功勋的丧事。查案的大理寺,放着案子不破,却连侯爷的丧事也要管,哪有工夫理百姓的小事?关公子,辛苦。” 栎容丝毫没有掩饰话里的讥讽,关悬镜面上也不见囧色,顿了顿道:“鹰都,栎姑娘,皇上对安乐侯的丧事很是重视,如果你愿意替安乐侯入殓…栎氏义庄搬去鹰都也绝非难事…” “你走吧。”栎容下了逐客令,“庄子贫苦,但一时半会儿还饿不死。” ——“栎姑娘…”关悬镜神色恳切,“你再想想…” “阿容。”披着粗布寝衣的芳婆伸进半个脑袋,野菊一样的脸皱作一团,满是精光的乌眼滴溜溜的在关悬镜脸上转悠着,见眼前的男子英气逼人,又鲜嫩的可以挤出水,芳婆一张老脸笑做了花,急急冲栎容使着眼色,“关公子也是一番好意,鹰都,那可是天子之城,胜过这里百倍。为啥子不去?安乐侯,侯爵贵族的买卖,哪有不做的道理?” 关悬镜先是一惊,听这老妪帮自己,感激的冲她点了点头,芳婆迈进里屋,扯了扯栎容的衣角,又斜瞄了眼关悬镜,声音虽然低下,但关悬镜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想想你多大年纪?”芳婆掐了把栎容,“婆子我可不想替你不见的老爹去蹲大狱。鹰都人多,人多,男人就一定不少…” “嫁不出去会死么?”栎容啐了口,“你也会入殓,你去呐。” 芳婆舔着脸去看关悬镜,嘻嘻笑道:“婆子我也会,阿容的手艺,还是我教的。关公子,要婆子和你上京么?” 关悬镜正要张口,栎容拉过芳婆,昂起黑帕蒙住的脸,“芳婆会入殓,描妆手艺却不过如此。你刚给说,安乐侯的头被野狗吃成了一半白骨…白骨复容,只有我栎容可以做到。你还要带芳婆么?” “呸呸呸。”芳婆急的要跳脚,“没良心的阿容,那有当着外人的面这样说婆子我的?赚银子都挑三拣四,怪不得二十还嫁不出去…” 栎容眼含怒色,“关少卿是吧?大周法律,女子满二十不嫁,爹娘俱亡,怪责的到家中婆子身上么?” 关悬镜俊脸一红,“这倒不会…” “听见了?”栎容对芳婆挑眉,“多谢关少卿。” 关悬镜有些尴尬,迟疑着告辞,腿肚子又重得迈不起来,走两步就是一个回头,渴望看清栎容黑帕里的疤脸。 终于,关悬镜还是牵马走出院子,突的风声划耳,关悬镜也算是个练家子,敏捷转身扬手接过身后扔来的物件——水囊,自己赠给鬼手女的…水囊。 ——“还给你。”栎容抱肩倚着晃晃荡荡的门框。 “栎姑娘…”关悬镜还想说些什么,屋门已经被栎容哐当关上,关悬镜心里咯噔一下,怔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 “那可是…骑白蹄乌的俊小哥呐。”芳婆扼腕叹息,“蠢女人,没得救。” 栎容眼里没有一丝遗憾,她收起桌上的茶盏,眼前闪过关悬镜对自己递去茶盏的犹豫,栎容一手扯下蒙面的黑帕,灯火闪烁,映照着她白皙无暇的脸… 山坡上,追随关悬镜多年的宫柒,还是头一回见到满脸挫败感的少卿大人。宫柒没了惧怕,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坡下寂寥阴森的栎氏义庄。 “走了。”关悬镜扯起白蹄乌的缰绳,二人无声走了小半里路,树丛深处,有两位路人围着火堆和衣卧着,听见马蹄哒哒,一人轻抬眉眼,注视着路过的白蹄乌,另一人动也不动,只顾烤着火歇息。 “等等。”关悬镜勒住马缰,转头去看火堆边的两人,“一里外就有客栈,你们是外乡人吧?看着就要下雨,不如,我带你们去?” 年轻些的男子扬起头,露出一张桀骜顽劣的面容,少年额束黑缎,缎映鹰翼,看着不过十六七岁,但眼神里却藏不住行走江湖的老练,少年对关悬镜抱拳道:“多谢,客栈太小,哪有望天靠地的畅快。” 关悬镜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说,“驾”了一声便离开了。 走出去老远,宫柒噗嗤笑出了声,“不就是没银子么?还望天靠地,笑哭柒爷我。” 火堆边,少年嗅了嗅才烤好的野味,美滋滋的咽了咽喉咙,递到身旁男子手边,“小侯爷,尝尝我的手艺。” 薛灿接过,却没有吃下,他遥望着坡下若隐若现的庄子,神情复杂。 “小侯爷现在不想吃?那就别浪费,我杨牧可馋了好一会儿了。”少年舔了舔唇,凑上去狠咬一口,索性抽了出来大口咀嚼着,很是痛快,“刚才那两人,看来是吃了闭门羹,如此看来,鬼手女确实不好应付。俩人锦衣华服,不像是出不起银子的人物。小侯爷,难道,鬼手女出的是天价?” “他们从鹰都来。”薛灿低语,“鹰都…看来,是为了遇刺惨死的安乐侯…” “你头都没抬,看都没看他俩一眼…鹰都,小侯爷怎么知道?”杨牧咂舌,“小侯爷真会通天不成?” “马蹄洁白如雪,马鸣清亮有力,不是白蹄乌,还会是什么?”薛灿语气冷漠,“御马,只有鹰都亲贵才有,他不从那里来,又会是哪里?杨牧。”薛灿忽的沉下声音。 ——“杨牧在。”少年手一松落下正吃着的野味,神色严肃。 薛灿挥开衣襟,“你押送乌金送去鹰都,应该知道安乐侯遇刺的事,安乐侯,到底是怎么死的?” 杨牧撸袖擦了擦嘴角的油渍,“属下不知。一百车乌金那么多,属下和兵部的人整整清点了三天,哪有工夫多管安乐侯的事?你也知道,我最不管闲事…安乐侯树大招风,这些年积下的仇家也不少,谁知道呢?再说了,属下才知道安乐侯遇刺,就接到小侯爷你的飞鸽传书,让我来阳城和你会合,一起带鬼手女去湘南…属下就算有心打听安乐侯的事,不也是没工夫么…小侯爷?” “割去首级,抛至乱坟岗…这是深仇,绝非常人所为。”薛灿喃喃,坡下的小庄子忽然暗下灯火,薛灿身躯微动,夜风刮起他的衣角。 杨牧循着薛灿看去,疑道:“来时路上就看到有客栈,为啥不去住一宿?鬼手女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你是怕她突然不见么?非得熬夜守着?那两人都走了,你又不去见鬼手女…哈哈,难道是,小侯爷也怕了不敢去?你不敢去,就由我去…” 杨牧说着,大步已经迈开。——“放肆!”薛灿恼火唤住。杨牧才顿住步子,黄豆大的雨水哗啦啦的倾泻落下,杨牧抬头望天,“属下愿为小侯爷赴汤蹈火,淋场雨也不算什么,不去,就不去。” 夜空闷雷阵阵,雨水打在薛灿昂起的脸上,薛灿的手又抚向腰间的乌金鹰坠,“栎氏义庄…鬼手女…杨牧,走。” ——“去哪里?” ——“去见鬼手女。” “小侯爷的心思真是比这老天还多变,哈哈,不过我杨牧,跟定你就是。” 栎氏义庄 栎容仰面倒在咯吱作响的木床上,心烦意乱牙直痒痒,芳婆一口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女,好不容易来个英俊小哥哥,却也和那些俗人一样,张口价钱闭口买卖,自己的手怎么了?栎容翻来覆去看着自己葱段一样的手指,心里没鬼,怕什么死人?自己入殓描妆,名号鬼手女,就真是女鬼不成?连自己斟的茶都不敢喝?我呸。栎容忿忿啐了口,饿死也不做你的买卖。鹰都,八抬大轿都不去。 雨珠子滴滴答答拍打着纸糊的窗户纸,窗户半掩,栎容起身想去关上,隐约看见院子外有人影,那人身材英武,难道关悬镜不甘心又折返回来…还带来个帮手想绑走自己? 栎容黑帕蒙面,推开轩窗探出头去,对着庄门扯起嗓子,“你走是不走?再不走,信不信鬼手女驭尸吓死你…不怕对你直说,整个阳城,都没人敢惹你栎奶奶…” ——“哈哈哈哈…栎奶奶?”杨牧笑岔了气,“传说中的鬼手女,没有鬼气,倒满是傻气,小侯爷,这傻女人,真要带回去?” 见门外俩人动也不动,栎容犟气上来,披上乌衣一脚踢开房门,撑起门边的油纸伞,踩着雨水暴怒走出院子,“不知廉耻,姓关的,是要我轰走你么?” ——“突降大雨,姑娘能借个地方让我们避避雨么?”薛灿声音低哑,雨水打湿了他冷酷的脸廓,让那份凌冽变的有些柔和,杨牧自小跟在他身边,还是第一次听见他用这样温和商榷的口吻和人说话,还是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 “咿呀?”栎容脸上一阵发燥,见来人不是关悬镜,还没开口就被自己劈头盖脸臭骂一通,栎容吃软不吃硬,原本也不想管闲人,但自己落得个理亏,倒是不能不管。雨夜朦胧,栎容暴躁出门又没有点灯,盯着薛灿好一会儿也是看不清他的长相,但听他的声音沙沙哑哑带着温柔,应该也是不吓人吧。 “这可是义庄,停死人的。”栎容歪头提醒,“你们也敢?” 杨牧笑道:“我杨牧行事光明磊落,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我和我家主人与你庄里的死人又没仇怨,害不到我俩身上。” 栎容欣赏坦荡的人物,杨牧嘴快,却不讨人厌,栎容抿唇一笑,对俩人做了个请的手势,掸了掸衣袖朝屋里走去。 薛灿跟在栎容身后,脚步沉缓有礼,好像怕惊扰了棺木里的人。栎容缓下脚步,悄悄回首,对这两人又生出些好感来。 第9章小侯爷 薛灿跟在栎容身后,脚步沉缓有礼,好像怕惊扰了棺木里的人。栎容缓下脚步,悄悄回首,对这两人又生出些好感来。 栎容点亮才灭的烛火,直直看着这两人的脸,杨牧面容年轻些,见栎容直白看着自己,顽劣嘻嘻笑着,指着自己的脸道:“人人说我丰神俊朗,姑娘以为呢?” 栎容噗哧大笑,“还是头一回见这样夸自己的,年纪小小,口气却大得很。” 杨牧在坡上熬了半夜,早已经口干舌燥,见油灯边放着茶壶,也不与栎容多说,自然的翻起两个茶盏斟满,一碗推到薛灿手边,自己一手执起,仰头咕噜喝下,“栎姐姐,你家的凉茶,真是好喝。” ——“你知道我姓栎?” “庄子外写着呐?”杨牧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我读书不多,但也识字。何况刚刚有人还自称…栎奶奶不是?” 薛灿执起茶碗,指肚滑过碗口褪色的纹路,茶汤呈黄色,不过是百姓家最最普通的茶叶,看着也泡过几壶,早已经没了茶香,栎容不动声色,唇角勾起一丝失落,少年单纯,了无心机,这位年长些的男子,一定是不会喝义庄沾了晦气的淡茶。 薛灿抿下一口,痛快喝了个干净,杨牧赶紧又给他斟上,对看傻眼的栎容乐道:“栎姐姐,我家主人,平常讲究得很,茶品明前,水饮晨露,到了你家庄子,倒是随意。” 见薛灿淋湿的鬓角落下雨水,裸露的颈脖也湿漉漉的,他的睫毛飞扬,雨水让他黝黑的眼睛更显明亮,瞳孔犹如一汪看不穿的深湖,难以望底,又引着人去探,沉入湖底也甘愿。 他衣着得体,腰系金坠,身边又有位聪慧的随从,明明该是事事如意的喜乐年华,怎么他的脸上,满是沉重的忧容。 栎容想起离开的关悬镜,他就和眼前这人完全不同,他骑着高大威风的好马,神色自信得志,连说话的声音都清清亮亮,一副壮志凛凛的模样。 栎容看得出神,忽然传来咕噜咕噜的奇怪声响,杨牧面带窘色,捂住饿瘪的肚子,“栎姐姐,都怪大雨毁了我烤好的野味,你家凉茶好喝,东西,也一定好吃…” 杨牧孩子性情,又比栎容小上几岁,几句姐姐叫唤着,栎容的心肠也是软下,略微想了想,便往厨房走去,口中道:“只有些冷汤剩饭,你们别嫌弃就好。” 看着栎容的背影,杨牧扭头去看薛灿,惋惜道:“这样的身段,也该是个美人,又怎么会生的丑?莫非她也是姜国女人,自毁容貌以殉亡国?” 薛灿环顾简陋的里屋,“她不是姜国人。赶尸入殓,都是与死人打交道的行当,只有貌丑才能压制住死人的阴气,当年的栎老三,就生得一副恶鬼模样,这庄子里,还有一位老婆子,也是如此。乱世谋生不易,何况还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也许,鬼手女是甘愿用一张脸,换一世安生。” “小侯爷什么都知道。”杨牧钦佩不已,“绮罗和谢君桓,对你也是五体投地。” 杨牧嗅了嗅鼻子,悠哉道:“义庄里,不是该一股子尸臭,怎么栎家倒是喷喷香?不对…小侯爷,你闻到没?是鱼汤,鱼汤!” 厨房里,只剩白天多下的鱼汤,还有一碗芳婆留着明早焖粥的冷饭,堂屋两个俊武高大的男人,难不成真用剩饭打发?栎家不富裕,但栎容也是个要体面的人。 灶火烧起,栎容往鱼汤里添了些甘泉水,汤水烧沸,又把冷饭一咕噜倒下,转身去院子里挑了颗长成的青瓜,麻利洗净,又快刀切成碎块,揭开锅盖撇下,执着汤勺不住的搅弄着,不过半柱香工夫,香气已经四溢,栎容晚饭明明吃的也不少,闻到这股喷香,肚子也不争气的叫了几声,栎容赶紧喝了几口甘泉水,锅里的东西也就将将够,自己可吃不得了。 ——“来了!”杨牧噌的跃起,“栎姐姐,你的手真快。” 栎容一手端着一个大海碗,杨牧才看了一眼,已经惊喊了出来,“鱼汤烫饭,我家主人,最爱喝的就是一口鱼汤。” 杨牧把海碗呈到薛灿跟前,自己捧起另一个,赶紧喝了一口,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汤水鲜甜可口,不像是剩的,倒像是刚捞的鲜鱼,栎姐姐,你一双巧手,比过我主人家最好的厨子。” 栎容摊开自己的手心,笑盈盈道:“昨儿才入殓了位病死的老妪,这会儿鱼汤太鲜,倒是盖过尸味。小杨牧?你还觉得汤好喝么?” 杨牧呛了一口,咳了几声涨红了俊脸,“好喝,凉茶好喝,鱼汤也好喝。” 薛灿舀起汤勺,一口一口慢慢咀嚼,吃的挺欢,却没有对栎容感激一声。栎容也饿,这会儿屋里只有主仆二人吃饭喝汤的声响,栎容悄悄捂住肚子,盼着可别这档口叫出来。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薛灿才吃完最后一口,安静的堂屋被咕噜一声打破,原本也就过去了,杨牧瞪起大眼,疑道:“我都吃饱了,也不该是我…哦…”杨牧指着脸红到额头的栎容,“栎姐姐,是你呢。” 栎容又羞又恼,叠起桌上的空碗忿忿转身,鼻子里狠狠哼了声。 杨牧起身去瞧栎容,“栎姐姐,你不用对我们蒙着帕子,我家主人,从不嫌弃貌丑的女子,相反,还怜惜的紧,杨牧我也是。你手巧,心肠也好。”杨牧笑容明朗,“我杨牧没有来错,一定要把你带回湘南去。” ——“湘南?”栎容手指一松,才端起的空碗哐当落在桌上,“你们从湘南来?” 薛灿抬起脸,他看见栎容晶亮的眼睛僵住不动,秀眉蹙着似乎想起许多往事。栎容顿了顿,喃喃道:“湘南城外,是不是有一片翠竹林?” “栎姐姐这也知道?”杨牧惊呼,“湘南产翠竹,那片竹林,方圆百里不止,寻常人进去,几日出不来也是常事。前些年世道不好,林子里还藏了不少恶匪…湘南老人还说…” ——“杨牧,你的话太多了。”沉默的薛灿低声呵斥。 栎容眼中含着泪,站了片刻,指肚抹了抹眼角,“你刚才说,要带我去湘南?看来,你和你家主人不是来我家避雨,该是…另有所图。” 杨牧咂舌不敢再说,求救似的看向薛灿,薛灿只是一个眉动,杨牧已经急促的跳起身站到他身后,俯首动也不敢动。 ——“原本是不想今夜惊扰你,突降大雨,坡上最近的就是你家庄子。”薛灿口吻坦诚,“也许是天意…要不是杨牧多嘴,今夜我也不会和你提起去湘南的事。避雨就是避雨,既然是天意缘分,我不会扯上买卖。杨牧,雨也停了,我们走。” 栎容还没回过神,薛灿已经迈出堂屋,杨牧张大嘴,在后头急道:“你娘也不知道还能熬几天,湘南路远,都见了鬼手女,还非要等到明天做什么…等等我,等等我啊…” “湘南…”栎容低唤,忽的高声问道,“杨牧,你和你家主人,是什么人?” 薛灿脚步停下,腰间的鹰坠荡起,在幽黑的夜晚闪出乌金沉郁雍华的色泽,雄鹰振翅欲飞,鹰目栩栩如生。 ——“我叫薛灿,家住湘南紫金府。” 杨牧扭头嬉笑,对栎容挤了挤眼睛,“我的主人,紫金府小侯爷是也。” ——紫金府,薛家… 偏屋的芳婆支起身,指尖戳开窗户纸,深不可测的夜里,她满是褶皱的脸上,是没人能看清的表情。 第10章描鬼妆 偏屋的芳婆支起身,指尖戳开窗户纸,深不可测的夜里,她满是褶皱的脸上,是没人能看清的表情。 次日,清晨 阳城外这件客栈,破床一宿磕得宫柒腰酸背痛,顶着两个乌青眼摇晃着下楼,见关悬镜早已经笃定的吃着早饭,宫柒掐指算了算,昨夜到客栈都过了子时,这关少卿真乃铁打的身子,风餐露宿几日,还能有这样的精气神。 年轻就是好啊,有奔头,有身子。 “关少卿。”宫柒揉着腰背坐下,“既然请不回鬼手女,不如…就早些回去?安乐侯丧事在即,拖的太久,皇上也是会怪罪的。” 关悬镜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与栎容有一面之缘不说,在她家庄子也算是彬彬有礼,价钱也好商量… 鬼手女入殓为生,不为钱银,不为前程…关悬镜想起在风雨里飘摇的栎氏义庄,真是一份情义,让鬼手女栎容苦撑至今? “关少卿。”宫柒又道,“您老攥着自己的空水囊做什么?属下替您去接些水路上喝。” ——“水囊贵重,他舍不得放手呢。”桌边经过的少年哈哈打趣,“掌柜,两斤牛肉,一壶好酒,再加十个馒头,替我都包起来。” 宫柒回头去看,认出是昨晚坡上烤火的少年,说好的望天靠地不睡客栈呢? 宫柒想冲少年几句,才要张口衣角却被关悬镜按住,关悬镜摇了摇头,示意宫柒不要逞口舌之快。关悬镜行事一向妥当圆滑,自从跟了这个上司,宫柒在大理寺的日子也顺遂了不少,关少卿年纪不算大,却有一颗成熟剔透的心肠,宫柒虽然鲁莽,也愿意事事照着他的意思。 “他是紫金府的人。”关悬镜嘬了口热茶,“别惹事。” ——“紫金府?”宫柒伙惊,“坐拥乌金巨矿,周国第一府邸…湘南…薛家的人?” 杨牧额上锦带的精致鹰纹低调精美,常人一定是看不出什么,偏偏关悬镜不是寻常人,他幽幽扫去,转悠着茶盏,喃喃自语,“薛家的人…到这里做什么?” “难道,薛家有白事?”宫柒猜测着,“可也不该啊,紫金府是朝廷钱仓,要出了白事…还不是惊动朝野?关少卿,是不是您认错了。” “不会错。”关悬镜肯定道,“湘南薛家奉雄鹰为神兽,皇上册封薛少安做紫金侯时,下旨薛氏族里男女皆可佩鹰饰,刚刚经过的少年,一定是薛家的人。只是…薛家一年两次运送乌金去鹰都,没事来阳城做什么?紫金侯这几年身体康健,薛家人丁单薄,除了大小姐薛莹,就是几年前接回湘南的少主人薛灿…” ——“这几人平安无事,什么人出事会来请鬼手女?”关悬镜转过身去,少年已经走远不见。 “您忘了一个人。”宫柒终于逮到机会补上一句,“辛夫人,薛家主事那位。” 关悬镜听到“辛夫人”的名号,眼中流露出一种发自肺腑的钦佩,“忘不了,辛夫人坚韧聪慧胜过普通人太多,这些年,紫金府也多亏有她,宫柒,就算人人出事,辛夫人也不会出事。” 宫柒好奇起来,“您与她有渊源?” 关悬镜摇头道:“我倒是很想见识见识这位女中豪杰,可惜薛家甚少踏入鹰都…希望能有这一天。” 关悬镜说着,手又不自觉的拾起才放下的水囊,摩挲着,沉思着。 栎氏义庄里,栎容褪下穿了七年的孝服,换了身素净的白裙,捻起地上掉落的小白花,又轻轻落在地上。铜镜前,是一张俏丽明艳的白玉面容,肌肤弹指可破,双颊红润可人,眸眼闪烁,亮如明星。 栎容抽出木簪,及腰的秀发如瀑散落,幽香溢满了不大的房间。 栎容执起妆台上的石黛笔,石黛漆黑,栎容将它佐以妆粉,就可以调制出和比肌肤深些的颜色,色彩调出,栎容对镜描面,她的动作娴熟自然,从左眼绘下,描至右颊,形如蜈蚣,盘旋俏脸之上,虽然是用妆描成,却如真正的刀疤一般,让人看上一眼就觉得阴森骇人。 面如鬼魅,手通亡灵——是为鬼手女。 栎容还记得,请父亲去湘南的那个黑衣人说过——阿容生的太好看,是赶不了尸的。容颜可描可易,却还是学不了栎家的赶尸秘术。 鬼妆描成,栎容对着铜镜端详了会儿,又挽起秀发,束起阳城未嫁女子惯常的玲珑髻,发髻娇俏,却略显平淡,栎容将木簪斜戴,素雅里带着少女俏丽。 ——“原本也是个绝色的可人儿。”芳婆走了进来,看着镜子里的栎容,低低叹了声,“这副鬼妆,哪个男人敢多看你眼?听婆子的话,跟姓关的去皇城,做成安乐侯的事,抹了鬼妆找个好人家…难不成,你想和婆子我一起老死在阳城这破庄子里?” 栎容盈盈起身,芳婆这才惊觉她已经换下了丧服,芳婆咧开笑脸,“不容易,是想通了?” 栎容摸出藏在枕头下的锦囊,里头的金叶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是要离开,但不是去皇城,我要去湘南。” 芳婆眨巴老眼,背过身道:“湘南?还不死心你那老爹?七年,栎老三准在林子里被吃的骨头不剩,你去湘南能找出个鬼来。皇城有路你不走,非要去湘南做什么?昨晚,婆子我也听见…湘南来客,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能撬动鬼手女的身子。” “我只是想知道…”栎容望向南方,“我爹最后…留在了什么地方。”栎容怅然垂目,“紫金府,你听说过么?” 芳婆苍目阴阴,“紫金府薛家…周国巨富…婆子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 栎容收回望向南边的眼神,“薛家,能打听到我爹的消息么…人死必有尸,没有见到尸首,怎么能认定他就是死了呢?” “皇城有大理寺,你大可以求姓关的替你重查旧案…湘南薛家,不过仗着乌金巨矿富甲天下。”芳婆最后劝道,“婆子不信你能在湘南找到什么。” 栎容没有应答,她哗啦啦倒下锦囊里的金叶子,将锦囊小心叠好放进怀里,“还等着爹回来带我去添衣裳。你说薛家巨富,那我带着金叶子傍身也是多余,留给你替我收着。” 芳婆无奈叹息,“你就不怕,我卷了你的金子,等你回来,就剩个空庄子喝西北风?” 栎容俏皮攀上了芳婆瘦削的肩头,顽劣笑道:“婆子真要抛下我,爹没了消息,你早该卷了钱跑路,还会留下教我手艺?义庄在,芳婆你也在,你不会走的。” ——“鬼精。”芳婆戳了戳栎容凑来的脑门,“也罢,攀不上皇城的贵气,替婆子多带些薛家的乌金回来,也不能白走了这一趟。” ——“什么是乌金?” 芳婆抚上栎容柔软的手背,“湘南产乌石,乌石可炼金,与黄金相融,便是世上最为坚韧的乌金,乌金价比黄金,又比黄金有更加多的用处…除了薛家和朝廷,寻常百姓哪个能有乌金?婆子我活到这把岁数,也想捧着乌金开开眼呢。” 栎容暗暗记下,轻轻捶着芳婆的背,“等我做成紫金府的事,向薛家要些乌金送你。” ——“没白疼你。”芳婆低低应着,攥住了栎容的手。 义庄外的山坡上,杨牧一手抓着馒头大口咬着,一手去摸那酒壶,仰头灌了大口,美的直点头,忽的看见坡下有人矫健的蹿上,杨牧才看清,一口馒头噎在了喉咙眼,指着来人呜咽着,“小…小侯爷…看…看呐…栎…”杨牧被噎的直翻白眼,猛灌酒水使劲咽下,“…栎姐姐啊…” 薛灿站立起身——换上白衣的栎容没了乌衣的污色,洁净得犹如池子里盛开的白莲,但她的眼睛又闪着炽热的光泽,一眨不眨的对视着坡上望着自己的薛灿,好似一团火。 她昂着昨夜用黑帕蒙着的脸,清晨的阳光直照在这张疤脸上,却没有让这张脸更加触目惊心。薛灿和杨牧都是第一次看见鬼手女的真容,杨牧不见惊色,抽了抽鼻子,低声道:“小侯爷,为什么…我觉得栎姐姐还是个美人…” 薛灿深目不动,俊美冷酷的面庞有一种他自己也没有感觉到的柔和,就好像,他在昨晚初见栎容的时候,就已经见过她黑帕下藏起的脸。 ——“栎姐姐。”杨牧抹干净嘴,“你背着包裹,是要出去游山玩水么?不如,和我去湘南如何?” 栎容把包裹甩给杨牧,挑眉看着不做声的薛灿,高声道:“听杨牧说,你娘亲没几日的工夫,既然如此,为了赶上你们的脚力,我也不用你俩雇最好的马车。但我,又没学过骑马…” 杨牧大笑,抱着栎容的包裹窜到薛灿身前,“栎姐姐,我的马好,你和我同骑一匹马啊。” ——“我要你家小侯爷带我骑马。”栎容挑衅的看着一言不发的薛灿,“小侯爷,你带是不带?” 杨牧吐了吐舌头,薛灿孤傲,在湘南除了他阿姐,从未正眼看过一个女子,让他和鬼手女栎容同骑一匹马…别人信不信杨牧不知道,但杨牧自己是万万不会信的。 ——“赤鬃性子暴烈,除了我,旁人根本碰都不敢多碰一下,栎容,你敢?”薛灿自若的立着身体,杨牧悄悄扭头,隐约察觉出自家主子的异样。 栎容也不害怕,大大方方走到赤鬃边,伸手就去拉扯马缰,才要触上,手腕已经被薛灿紧紧攥着… “我说了,赤鬃暴烈,你冒然去碰,它发起脾气可是会踢伤你的。栎容,你好大的胆子。”薛灿眼神凶狠。 “你的马踢伤我,我还怎么去给你办事?”栎容毫不示弱,“薛小侯爷能带我走,就绝不会让旁人伤了我,何况是你的马?是不是?” 杨牧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暗叹殓女无知无畏,居然敢这样口无遮拦的和薛灿说话。 薛灿没有松开攥着栎容的手,他桀骜的眉眼忽的舒展开来,凶意顿无变作一张笑着的脸,骤然绽开的笑容,如和煦的夏日清风,拂过草木丛生的山坡。 他笑起的样子,让栎容看得有些发怔,就好像是,外乡人第一次喝上甘泉水,那种回味无穷的甘甜,让人喝上一口,就永远都铭记在心上。 第11章扯鸟淡 他笑起的样子,让栎容看得有些发怔,就好像是,外乡人第一次喝上甘泉水,那种回味无穷的甘甜,让人喝上一口,就永远都铭记在心上。 ——“我能带走你,就不会让旁人伤了你。”薛灿低语,搂住栎容纤细的腰身,纵身跃上了赤鬃背上,“你一定不会后悔和我走。” 赤鬃忽的承受两人的重量,扬蹄嘶鸣表达着不满,杨牧指着栎容哈哈大笑,“栎姐姐,你早上一定吃的太多,小侯爷的马都不乐意了。” 栎容涨红脸死撑,“死杨牧,等我下来,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哈哈哈哈…”薛灿低低笑着,狠抽马鞭直朝南方驰骋而去。杨牧鸣起清亮的哨音,策马跟在薛灿身后。 阳城里,薛灿哒哒的马蹄声穿过阳城的城楼,踏着花岗石铺成的长街,离开阳城,他们还有至少三日的路程才可以到达湘南。 ——“等等。”栎容拉住薛灿执着的马缰。 “吁…”薛灿勒住马缰,“怕了我的赤鬃?” “等等。”栎容抱着马脖子小心落地,走到长街边几个衣着褴褛的妇人身旁,栎容从腰间摸出个瘪瘪的钱袋,蹲下身子,把几个铜板轻轻放在妇人脚边的破碗里。 埋着头的妇人们听见铜板声,怯怯抬起散乱的发髻,露出一张张丑陋可怕的脸,闪烁的眼睛里蕴着对栎容的感激,颤着手一枚枚捡起铜板,藏进了袖里。 几个妇人的脸上,有的是刀疤,有的是烙痕,她们的五官都清秀分明,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张是完好的脸庞,她们并非是生来如此,而是被人生生毁去了应有的容颜,顶着让人人唾弃的脸,在街角以乞讨为生。 杨牧环顾阳城长街,不过一条半里余长的街,每隔几步便是这样貌丑的妇人,不论是蹒跚的老妪,还是十几岁的少女,他们几乎衣不遮体,却都没有对命运的抱怨。 杨牧的脸上不见少年的桀骜,暗下明亮的黑目,仰头看着天上的红日。 薛灿注视着栎容的动作,“你认得她们?” ——“不认得。”栎容走回赤鬃边,摇头道,“我只知道,她们是姜女,姜国被灭,她们流落到这里。我不大进城,但每次见到,芳婆总会给些吃食她们。” 薛灿唤了声杨牧的名字,杨牧霎时会意,从腰间解下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翻身下马走近毁容的妇人,解开钱袋把大颗的银锭子落在妇人乞讨的碗里。 妇人哪里见过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惊得挪动着身子,口中发出惊讶的呜呜声,随即俯身向杨牧和栎容不住的磕着头。 ——“走了。”薛灿朝栎容伸出手。 栎容握住薛灿厚重粗粝的手掌,薛灿微微使力,把她拉上马背,“驾。” “湘南薛家,出手果然阔绰。”栎容扭头去看薛灿的脸,“你的心,也挺善。” “你才认识我多久?”薛灿目不斜视,“你会描妆,也懂人心?” 栎容没有应薛灿,她张开十指,掠过身后男子好看的脸,日色穿过她的指缝,洒在薛灿的面廓上,薛灿的眼前忽然流光飞舞,生出从没有过的感觉。 不远处,牵着白蹄乌的关悬镜一脸挫败,他知道世上有许多难以破解的奇案,但他从不想到过,自己会为一个才认识的女子生出困扰。 长街熙熙攘攘,嘈杂的人声打断了关悬镜的思绪,他环望偌大的阳城,扫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阳城有许多朝气年轻的女子,梳着时兴的发髻,带着五彩好看的发饰,但关悬镜却在搜寻着另一张与众不同的脸孔,就好像是,惦记着昨天尝过的甘泉水,初时喝也不觉得有什么,可这会儿却回味心中,难以忘怀。 ——“关少卿。”宫柒打断关悬镜的思绪,“属下跟着您也去过不少地方,这阳城,怎么不大一样?” “说说,你看出什么?”关悬镜摸了摸白蹄乌的鬃毛。 “属下要是说的不对,您可别笑话。”宫柒又朝街边看了看,“阳城怪异着…怎么街边有好些乞讨的女人?要饭的也不稀奇,怪就怪在…这些女人,脸都丑的吓人,若是天生也就罢了,您瞧瞧,不是刀疤,就是烙痕…女子爱惜容貌,谁舍得这样作践自己?关少卿,属下有些看不明白…” 关悬镜面无异色,似乎见多了这样的女人,“我大周志在一统天下,这些年对大周俯首称臣的也不在少数。大周国土早已经翻了一倍不止,你该是忘了,阳城,曾经是什么地方? “我记起来了。”宫柒猛拍大腿,“阳城,曾是咱们和姜国交界的地方。怪不得,怪不得…”宫柒不住的点着头,“姜女,她们…都是姜女。” 关悬镜摸出几块碎银子,轻轻扔在乞妇的破碗里,他是周国人,成王败寇,他没有对姜女悲惨命运的怜惜,不过是,把她们当做和路边寻常乞丐一样。 ——“周国铁骑战无不胜,咱们皇上自即位起,靠戚太保辅佐,不过五六年就灭了相邻几国,皇上壮志凌云,势要十年内一统天下,但无往不利的铁骑,却在姜国外足足血战了三年…戚太保引以为傲的铁骑折损大半,才勉强杀入了姜国都城,灭了姜氏一脉。” “属下记得。”宫柒叹了声,“周国原本富足,可惜耗在了没个尽头的战事上,尤其是与姜国这一战,姜国灭了,咱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听说国库都见了底,连将士的军饷都发不出…姜国之后…皇上也无力再一统什么天下,能让子民混口饱饭吃,就算不错了。” 关悬镜摸尽碎银子,继续道:“攻姜惨烈,铁骑踏入姜都,得戚太保默许,屠城三日,几乎杀尽姜都成年男子…” ——“听说。”宫柒嗅了嗅鼻子,“姜都不论男女老幼,都和周国军士拼死抵抗,连十来岁的少年,都敢在姜氏宗庙设伏,杀了咱们不少人。戚太保性格乖张,又自负惯了,哪里咽的下这口气,屠城三日,他做得出。” “这还不止。”关悬镜看了眼街边貌丑的乞妇,“姜国男子大多战死,留下的都是女人,戚太保传令下去,姜女一律收入周国亲贵府中,为奴为婢,做牛做马,世世代代都要侍奉周国。姜女刚烈,宁死不从,她们中,有的人殉夫殉国,有的…就自毁容貌…亲贵将士们要的是面容姣好的女子,毁容的脸…哪个会带回家里?姜女们没有为奴,但国破家亡,也是没有地方去,姜国早已经是一片焦土,阳城和姜国毗邻,许多姜女就流落到这里,靠乞讨为生。” 宫柒虽然是根正苗红的周国人,但听起这段血腥往事,心里还是有些唏嘘,尤其是一群病弱女人,惨兮兮的也是让人不忍。宫柒的手摸向钱袋,才要摸些钱银出来,已经被关悬镜喊住,关悬镜浅浅笑道:“你一月不过几两的俸禄,刚刚我的就当做是你给的,把银子收起来,你的马鞍,回去也该换一副了。” 宫柒憨厚一笑,扯了扯自己就要散架的马鞍,正要翻上马背,忽的看见什么,指着前头道:“关少卿,前面马上的…是不是…紫金府的那人?” 关悬镜循着看去,束鹰纹锦带的少年正探着身子和身旁骑赤鬃马的男子说着话,杨牧警觉,觉察到有人在不远处盯着自己,傲气转身,见是偶遇两次的关悬镜,嘴角扬起坏笑,对薛灿低声道:“小侯爷,又是哪俩人,真是…阴魂不散呢,走哪儿都能遇见。” 薛灿还没回头,急性子的栎容已经扭身去看,“是他?” ——“栎姑娘…”关悬镜唇齿半张,俊脸怔住,他惦记了半天的女人,终于出现在自己眼前,却是…在别人的马背上。这会子的关悬镜,满心不光是挫败感,还涌上些许落寞。 “鬼手女…被紫金府请走了?”宫柒嘴快,也看不出关悬镜的神情,咋呼急道,“关少卿,这又是哪出?” “哈哈。”杨牧得意大笑,“小侯爷,你瞧那两人,好像被人点了穴,真是好傻。他们见栎姐姐被你带走,气的鼻子冒烟吧。” 栎容轻咬唇尖,眸子剔剔透透,她踢了踢赤鬃的肚子,“还不快走?” “栎容,别乱动我的马。”薛灿低沉道,“它性子真爆起来,有你受。驾,驾…” 赤鬃撒蹄疾奔,杨牧挑衅似的又看了眼关悬镜,扬鞭追上薛灿。 “怪不得,怪不得!”宫柒暴怒道,“怪不得鬼手女不做咱们的买卖,紫金府,躺在金山上的紫金府。关少卿您能出十金百金,哪里比得过薛家的金山银矿?鬼手女张口情义,都是他爷爷的扯淡。” 赤鬃驰骋走远,卷起一地的风尘,关悬镜仍是驻足看着,他曾经信心满满,一定可以带栎容去鹰都,栎容说,从不接不得自己心意的买卖,带走栎容的那人,是拿什么打动了鬼手女… 第12章第一府 赤鬃驰骋走远,卷起一地的风尘,关悬镜仍是驻足看着,他曾经信心满满,一定可以带栎容去鹰都,栎容说,从不接不得自己心意的买卖,带走栎容的那人,是拿什么打动了鬼手女… 湘南城外,翠竹林 ——“湘南外五十里的翠竹林,会有人在那里等着收尸,你留下尸首就可以回阳城。翠竹林,记住了。” “翠竹林!”栎容一个激灵被赤鬃颠醒,重重靠在薛灿坚实的肩膀上,磕得后脑勺疼得慌。 “刚进林子。”薛灿俯身看着栎容惊醒的脸,她的脸色发白,眼中有些惊慌,颠沛三天,连杨牧都开始叫苦叫累,栎容一个女子,和他们一样,喝了就喝些泉水,饿了啃几口干粮,困了就靠在树边打个盹。临近湘南这天,栎容终于死撑不住,才一上马就昏昏睡着,薛灿抖开披风,把身前的女人拢在里头,保持着驭马的姿势,直到栎容惊醒,他的身体都没有动一下。 “你也知道湘南的翠竹林?”薛灿低哑问道,“过了这片竹林,就是湘南。” “知道…”栎容死撑着坚韧,她看见无数碗口粗的翠竹,根根有数丈那么高,仰头看去,茂密的竹叶把天都遮的严严实实,竹林里的夜,一定深不可测,但却不能算难走,这样的夜路,最适合赶尸夜行,父亲赶尸多年,走过最险峻的野路,攀过最危险的山道,一片翠竹林,为什么没了他的消息… “栎姐姐来的不是时候。”杨牧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开春的时候,林子的竹笋,不知道有多鲜嫩,美的人打嘴不放,能和嫩笋比的,也就是栎姐姐做的鱼汤。” 闯进的马蹄声惊起竹林里栖息的飞鸟,大片的鸟群扑翅飞起,越过遮天的竹叶,飞向空中。栎容身子一颤,她没有听见杨牧在对自己说话,她眼前闪现出漆黑不见五指的深夜,父亲赶着尸首踏进这片林子,是不是也惊起同样的飞鸟,走进未知的湘南。 薛灿看了眼栎容疲惫恍惚的脸色,扬臂指向远处若隐若现的飞扬屋檐,“紫金府,你看见了么?” ——“紫…金府…”栎容抬起眼,她从未见过这么多连绵的屋檐,层层叠叠没个尽头,遥望过去,像是占了大半个湘南城,又或者可以说,偌大的湘南城,就只是紫金府。 薛灿狠抽马鞭,赤鬃撒开前蹄如闪电一般,杨牧眼见薛灿带着栎容消失在自己眼前,可又是怎么都追赶不上。 紫金府外,谢君桓和绮罗已经等了一阵,掐算着日子,薛灿也该回来,雍苑里住进的女人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麒麟参再神奇,也只能续命,不能复生,十日大限将至,关系到薛灿能不能见她最后一面,绮罗面上不在乎,但表情也是一天比一天凝重,他俩都知道,薛灿看似冷酷,却是把情义都埋在心底。 绮罗哀下神色,来回不住的踱着步子,自责道:“怪我,该我自请去阳城带鬼手女回来…” 谢君桓按住绮罗抖动的肩,“小侯爷答应的事,有哪件做不成?他说十天,十天之内就一定会回来,这才第九天,别沉不住性子。” 赤鬃沉着有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绮罗直起身,惊喜道:“是小侯爷!” 谢君桓揉了揉眼,赤鬃上的人是薛灿无疑,可怎么…有那么一瞬,谢君桓以为自己瞎了。 谢君桓侧目去看绮罗,绮罗显然也看见薛灿和一个陌生女子同骑赤鬃,她本来就大的眼睛睁得要爆出眼珠,喉咙动了一下,又一下。 紫金府的大门有一丈多高,两扇铸金门每个都有寻常大宅门板的两倍大不止,屋檐上悬挂着晃瞎人眼的乌金钩,挂着一盏盏红色绢灯,风起灯摇,但那乌金钩却是纹丝不动。黄金质软,栎容知道,乌金虽也是金,但看着却比黄金好用百倍。紫金府连寻常铁钩都用乌金铸造,看来薛氏巨富,果然不假。 栎容仰头盯着那对乌金钩,心里暗想着,回头走时,去向薛灿要一对乌金钩也好,芳婆总抱怨义庄外的牌子一阵风就能吹掉,用这乌金钩吊着,保准能挂上百十年。 高门大院,别说是人,骏马跃过也是轻飘飘的事,薛灿到了门边也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看都没看谢君桓和绮罗,赤鬃熟练的跨过高高的门槛,嘶鸣一声朝府里驰骋去。 谢君桓和绮罗面面相觑,才要回过神,杨牧拖着奔波得只剩半条命的坐骑,总算是挨到了门外,杨牧瞅见傻愣发呆的谢君桓,指着他毫不客气,“谢君桓,快给给我拴马,累死爷爷我,三天不眠不休,瞧瞧我的马,都快吐血了。” “呸!”绮罗横在谢君桓前头,毫不示弱的对峙着杨牧,凶道,“小侯爷约你同去阳城,你竟敢独自悠哉骑马?杨牧,你是吃了豹子胆?” “吃你个头。”杨牧骂了回去,“整整三天,饱饭都没吃一顿,还豹子胆,你给弄一个来,我保准吃的一口不剩。独自骑马?你去问问小侯爷,明明是他心甘情愿带着鬼手女,还愿意的不得了,不得了呐。” ——“咿…”绮罗回头去看,啃着指尖又扭回头,“鬼手女?莫非小侯爷…被鬼迷了心窍不成?” “栎姐姐一手好羹汤,照我看…”杨牧把马缰甩给谢君桓,“该是被汤迷了心窍才对。” “栎姐姐?”绮罗戳着杨牧的脑门绕着走了圈,“我看着你长大,你病得要死我也守了好几天,都没听你叫我一声姐姐。看来你和小侯爷一样,都失了心窍,要死。” 杨牧刮了刮鼻子,想起什么道:“那人…如何?” 绮罗收起嬉闹,竖起指尖贴在杨牧的快嘴上,“就是一两天的事…真是不行了。” 杨牧躲开几步,看向谢君桓,道:“听说,夫人把压箱底的麒麟参都拿了出来…给那个女人?值得么?” “哪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谢君桓成熟的脸上有着淡淡的哀色,“血浓于水,就算曾经有过什么,也都是夫人和小侯爷的家事,轮不到你我议论。” “血浓于水…”杨牧手心半握,“我杨牧早没了亲人,你们和小侯爷…与我血浓于水么?” 绮罗轻轻一拳砸在杨牧肩上,谢君桓按住杨牧另一肩头,三人对视无言。 雍苑外,薛灿翻身下马,急急走出几步,又突然转身,见栎容抱着马脖子小心跳下,顿了片刻头也不回朝里屋大步走去。 栎容知道,薛灿着急要去见奄奄一息的娘亲,但她奇怪的是,从进紫金府到这里,府里的下人几乎个个气定神闲,做着各自的伙计,脸上连半点沉重都没有。如果说这个苑子的下人还面带急色,外头那些数不清的人,怎么看着好像都压根不知道府里有个快要咽气的女人? ——还是自家小侯爷的…亲娘。 栎容久居阳城义庄,还从没出过这么远的门,这头一次出来,还是这样恢弘的大户,栎容瞧着,皇宫大院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长廊圆柱,都是用乌金熔浆刷漆,色泽不似黄金夺目,金中带乌更添沉稳的旧色,各屋外头的坠饰也都由乌金铸造,疾风拂过,乌金坠沉沉坠着纹丝不动,昭显着周国第一府难以撼动的尊贵。 栎容看过苑子的每一处,她想摸一摸好看的乌金,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在自己的衣上蹭了蹭。栎容出身布衣,但芳婆也教导过自己,贫贱不可移,人可以穷,却不能被钱银迷了心窍。紫金府的东西再好,也不是自己的,摸上一模,还是能多块肉? 栎容把手别在身后,强忍着不再去看那些闪瞎眼的乌金物件。 ——“觊觎薛家乌金的人多了去,碰都不碰的,你是第一个。” 栎容被突然乍现的声音吓了一跳,紫金府的人,走路怎么和阿飘一样? 雍苑外头,一个戴半面乌金面具的女子姗姗走近,她虽然被面具遮住了半张脸,但栎容还是看出她对自己大方笑着,口吻温和。 好好一个雍容清贵的女子,那半张脸,怎么不能示人?栎容暗暗惋惜,再想到自己也是一张鬼面,难免对面具女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 “你觉得…”面具女子拂过长廊圆柱上的乌金纹路,“乌金,比起黄金,如何?” 栎容也不知这面具女子的来头,无知便无畏,看她说话和气,也不像薛灿冷的要上天,栎容想起芳婆对自己说过乌金,心想也不能信口胡言使失了体面,慢悠悠道:“湘南产乌石,乌石可炼金,与黄金相融,便是世上最为坚韧的乌金,乌金价比黄金,又比黄金有更加多的用处…天下除了薛家,再无可以炼出乌金的本事。” 面具女子星眸亮起,流露出一种对栎容的欣赏,“鬼手女,居然也知道这么多?看来灿儿没有请错人。薛莹,我叫薛莹。你叫什么名字?” 第13章下马威 面具女子星眸亮起,流露出一种对栎容的欣赏,“鬼手女,居然也知道这么多?看来灿儿没有请错人。薛莹,我叫薛莹。你叫什么名字?” ——薛莹?她也姓薛?栎容暗叹芳婆见多识广,自己刚刚可是在薛家人跟前露了一手。 “栎容…”栎容应道,“从阳城来。” 见栎容好像被自己的姓氏愣住,薛莹浅浅笑着,走近栎容,道:“你就是鬼手女,带你回来的薛灿,是我弟弟。” ——薛灿的姐姐?栎容越发迷糊,脑袋不受控制的朝薛灿急匆匆进去的里屋探了探。薛灿娘亲病入膏肓,怎么这个做姐姐的…看来…薛灿和薛莹,一定不是一母所生。 薛莹看出栎容从疑惑到顿悟,她没有多说,盯着栎容脸上的刀疤仔细看了看,眸子溢出怜惜,“你生的真美,就算脸上有疤,也是妥妥的可人儿。”薛莹抚上自己左脸的乌金面具,“为什么不用帕子蒙上?听说,因为你这张脸,阳城都迈不进。” 栎容摸了摸自己的疤痕,“他们怕的不是我的脸,而是我做的营生。阳城人说,鬼手女日日和死人打交道,满身都是晦气,当然见了我就躲。他们啊,是怕鬼呢。” 薛莹忍俊不禁,又道:“可人人躲着你,你的心,不凉么?” 栎容注视着薛莹的半边面具,低声道:“薛大小姐,你日日戴着这张面具,你的心,就不凉吗?” 薛莹有些惊愕,栎容垂眸又道:“如果不能袒露这张脸,又怎么会寻到能直视你面容的人?薛大小姐,你说是不是?” 如果不能袒露这张脸,又怎么会寻到能直视你面容的人… 薛莹怔怔抚面,怅然有思。 沉默片刻,薛莹看着一身风尘的栎容,关切道:“灿儿做起事来心里就没有其他,这一路的苦,怕是杨牧这个男人也受不住。栎姑娘,我让人带你去沐浴更衣,再去好好吃些东西。灿儿的娘亲,这一会儿你也做不了什么,后头人真没了…还要劳烦你。” ——“谁说我杨牧受不住苦了!”杨牧热辣辣的声音从院子外传来,随手扯下额头上束着的缎带,鬓发飞扬,脸上洋溢着春风拂面般的笑容,“大小姐又背着我说我的不是么?” 薛莹嗔怒的看了眼咋呼的杨牧,又转向栎容,道,“杨牧年纪最小,刚来薛家的时候,病的迷迷糊糊,额头热的能烧开水,人人都当他撑不了多久,谁知道,这小子的命却比谁都硬。人小体弱,大家也由着他,这不,变成今天这副样子,真是惹人心烦。” ——“栎姐姐。”杨牧闪到栎容身前,“你我同行这几天,我惹你心烦了么?” 栎容撇过脸,“心烦算不上,但你的话,太多了。 薛莹越发喜欢栎容的耿直,招呼几个婢女把她带去别苑,雅致的院子里只剩下杨牧直直盯着薛莹,瞧得薛莹半面发红,低头想转过身去。 ——“大小姐。”杨牧低下声音,从怀里摸出一个锦盒,“这趟乌金,有一百车那么多,光是和兵部清点就费了几天,实在没有搜罗好玩物件的工夫。我见上次给你带回的胭脂水粉你看着挺喜欢…就又给你买了些…都是鹰都最时兴的货色。你要是不喜欢,就撇在一边…” 薛莹接过沉甸甸的锦盒,淡淡道:“上次你送我的,还原封不动摆着,女子描妆,你见过只描半妆的么?下回出去,不用再破费。” ——“大小姐。”杨牧急道,“就算你只有半妆,也美过天下女子,杨牧字字肺腑,不会说假话。” 薛莹转过身不再理他,走出几步又顿住步子,轻声道:“厨房炖着鹿肉,知道你这几天回来,特意给你留的…” 杨牧沮丧的脸色霎时明亮,咬着手背送了薛莹几步,薛莹忽然快起步子,像小鹿一样跑出雍苑。杨牧没有跟上前,唇角挂着欢喜的笑。 小厨房里,婢女给栎容端来一盘红烧鹿肉,还有几个才烙好的馍馍,栎容知道鹿肉是珍贵的野味,阳城猎户如果能逮到一只鹿,那可是整月都不用愁。薛家富贵,都过了饭点,随便一上就是一整盆的肉食,栎容想不出薛家自己人平日里都吃的什么山珍海味,薛灿和薛莹姐弟,难不成日日都吃龙肉? 栎容咽了咽喉咙,夹起几块鹿肉包在还热乎着的馍馍里,张口正要咬下,屋外进来一男一女,都是人中龙凤的尊贵模样,尤其是那女的,高高挑挑长的好看不说,那进屋的架势,比薛莹还像紫金府的大小姐。 ——当然,栎容心里有数,薛家,只有薛莹一个女儿。 “你还挺会吃。”绮罗抱肩在栎容对面坐下,斜眼看向站在边上的小灶婢,“鹿肉是给小侯爷和杨牧留的,今年猎了很多鹿么?问也不问就端上来?” 绮罗原本就是个辣子,但凡是也是知道轻重,谢君桓还从没见过她没好气的对一个陌生人这种态度,怎么说鬼手女也是薛灿好不容易从阳城带回来的,谢君桓咳了声,胳膊肘戳了戳绮罗。 小灶婢脸色发白,抖霍着道:“是大小姐亲口吩咐,让其他姐姐带她过来用饭…奴婢以为她是和小侯爷杨小爷一起的…就,就把鹿肉端了上来…” 谢君桓对小灶婢使了个眼色,灶婢赶忙退出厨房。 栎容没有放下手里的鹿肉夹馍,相反,她故意狠狠咬了口,滚热浓稠的肉汁从馍馍里渗了出来,栎容吮了口,美滋滋的叹了声,“天上龙肉,地上鹿肉,果然美得很。跟着薛灿吹了一路的冷风,也该吃点好的。紫金府天下第一府,富可敌国无人可比,连一口鹿肉都舍不得给客人,这要是传出去…绮罗姑娘?你猜你家小侯爷,是夸你贤惠持家,还是…” 谢君桓暗叫不好,绮罗性子猛烈不好惹,这下可好,新来的鬼手女长的不好惹不说,字字火辣也是个不肯服软的,自己夹在两个辣子中间,该是倒霉了。 绮罗正要爆发,杨牧蹦跶着进来,见栎容用馍馍夹着鹿肉吃的欢实,馋的口水四溢,挡开绮罗,道:“栎姐姐,给我也弄一个。” ——“杨牧你…”绮罗又羞又恼,“那可是给你和小侯爷留的。” 杨牧头也不抬,眼巴巴瞅着栎容娴熟的动作,直愣愣道:“我们吃肉,都是一口馍馍,一口肉,还从没见过这种吃法,栎姐姐,你不光做菜好吃,还会吃。” 栎容把包好的肉馍递给杨牧,“你没见过的还多着呢。” “杨牧!”绮罗抬高声音,指了指自己的脸。 杨牧大口咬着,肉汁大颗大颗落在桌上,把杨牧给心疼的。杨牧吞下大半,懒洋洋的看了眼绮罗,“小侯爷能带上赤鬃的人,吃一口鹿肉怎么了?咱们待栎姐姐亲厚些,小侯爷也会高兴的。” 绮罗低低叫了声,推开饭桌狠瞪杨牧,跺着脚调头就走,谢君桓只得对栎容做了个揖,赶紧追着绮罗去了。 ——“那男人?”栎容问了句。 “谢君桓呐。”杨牧边吃边道,“他和我一样,都是跟着小侯爷几年前来的紫金府。不过悄悄告诉你,小侯爷待我杨牧最好,有我罩着,绮罗再泼辣也是不能欺负你。” 栎容低低笑了声,给杨牧又包了个。 “绮罗脾气太臭,也只有谢君桓让着她护着她。”杨牧哈哈笑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 栎容看了眼屋外,“一物降一物,就是这个道理。” ——“谁能降得住栎姐姐。”杨牧顽劣挑眼,“你连死人都不怕,活人哪有可以降住你的?” “那你呢?”栎容挑衅道。 杨牧先是一愣,随即大笑出声,指着桌上的鹿肉,“降住我的肚子,就是降了我杨牧。” 栎容笑了几声,头往厨房外看了看,薛灿跟着他俩一路颠沛,三天连干粮都没吃几口,真累困了,就背靠大树歇着,最多半个时辰,就又默默站起,遥望着远方,一言不发。杨牧铁打的身子,都饿的狼吞虎咽,薛灿是神么?怎么半天都不过来吃口热饭。 薛灿的话极少,如果他的话能有杨牧一小半那么多,那就算是个正常的男人,但薛灿,常常可以半天都不说一句话,任凭杨牧和栎容像麻雀叽喳,他的脸,都像一片没有波澜的死水。 栎容不懂,紫金府唯一的继承人,有钱,有爵,与朝廷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日子怎么就不得薛灿的心意了。 薛灿靠树休息的时候,栎容悄悄爬起身细看过他的脸——他闭眼睡着的时候,眉眼没有白天冷酷的僵硬,他的五官自然的释开,显出一种难得的放松。就好像是…卸下了平时绷紧的戒备,终于做回了平常人。 薛灿遥望的,不是紫金府所在的湘南,而是,荒僻废弃的北方。栎容偷偷问了杨牧,杨牧挠着头,一脸无辜的说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小侯爷性子孤僻乖张,他想什么,做什么,谁又知道呢。 栎容知道,自己只是紫金府一个过客。 雍苑,寝屋。 床上的病妇比薛灿离开前又瘦了许多,她的眼睛深深凹陷,眼珠子凹进窟窿似的眼眶里,怎么使劲也睁不开缝隙。她想努力再看看舍不下的亲人,还有,她留恋一生的繁华人世,她还没有享尽荣华,得尽恩宠,怎么能就这么悲惨的死去。 病妇的喉咙里发出痛苦不甘的呜咽声,辛夫人凑近她的耳边,“灿儿回来了。” 病妇也听不清辛夫人在说什么,她的脸因拼尽力气涨的发红,指尖扣弄着身下的褥子,渗出发酸的虚汗。 床边候着的颜嬷走近几步,俯身小心扳开病妇的眼皮,让她露出浑浊涣散的瞳孔,这原本是一双清澈如水的星目,却被命运折磨成今日的惨状。辛夫人鼻尖微酸,起身把薛灿拉到病妇床边,忍住哽咽,“薛灿,让她…再看看你。” 薛灿拂开锦衣跪在冰冷的地上,脸上风尘仆仆,眼睛却精光不减,他握住病妇冰块一样的手,感受着她最后的脉动。 病妇的眼睛被颜嬷扳开,等她看清眼前是辛夫人和薛灿的脸,病妇眼中流露出一种失望,她的眼角流出一行泪水,口中喃喃着,“不是…不是…婉姐姐…怎么会是你…” 辛夫人悲锵落泪,扯住病妇另一只手按在薛灿的手背上,“你还想看见什么?灿儿,你不想见他么?” ——“遥遥姜地,有女云兮;莞莞美兮,半疆绝兮”病妇哀声唱着失了音调的歌谣,高耸的颧骨不住的颤动着,“婉姐姐,你还记不记得,你我同车出游,我掀开车帘…田地的农人都惊的停下了动作,有个男人…连锄头都掉了下来…真是…好笑。” 辛夫人面露失望,背身不再去看病妇,病妇的手一点点变得僵硬,嘴唇仍是动着,“旁人都说,这样的容貌,这样的女子…必是凤舞九天,青云之上…婉姐姐…婉姐姐…” 病妇低呼着辛夫人,声音渐渐低下。 ——“我在听。”辛夫人应了声,却没再回头。 “婉姐姐。”病妇双目涣散开来,“别怪我…” 辛夫人仰面落泪,颗颗泪水落在她白皙丰满的胸脯上,“姐姐…不会再怪你…” 病妇面容释然,歪头咽下最后一口气。颜嬷指尖抖着缓缓松开,病妇掰开的眼睛还是保持着张开,瞳孔里含着死前被人原谅的笑意。颜嬷毕竟是个女人,吓得倒退了好几步,脸色发白。 薛灿松开握着病妇的手,缓缓抚上她睁开的眼睛。 辛夫人挥袖转身,俯视着病妇让人难以直视的脸——她在温暖的床褥上咽下最后一口气,却还是死不瞑目。 第14章烩馍馍 辛夫人挥袖转身,俯视着病妇让人难以直视的脸——她在温暖的床褥上咽下最后一口气,却还是死不瞑目。 辛夫人凝住泪光,用一种平静的口吻道:“颜嬷,后事,准备的如何?” 颜嬷不敢再去看病妇惨烈的脸,低头应道:“照夫人的吩咐,几天前就在准备,加上小侯爷带回的入殓师傅…”颜嬷说着偷看了眼薛灿,“已经准备齐全。” “这几天。”辛夫人音色越发笃定,似乎房中根本没有一个刚死去的女人,一切都和平时一样,她不过是在和婢女吩咐府里的琐事,早已经游刃有余,“府里,有人议论雍苑的事么?” “没有。”颜嬷肯定道,“出了雍苑,没人知道。小侯爷那边,都是自己人,也是不会多说半句,夫人放心。一切都在雍苑里准备,墓地也在翠竹林选了块僻静的地方,深夜出殡,不会有人发现。” ——“侯爷那边…”辛夫人眸子动了下。 颜嬷继续道:“侯爷还在东山的矿堡,听说朝廷这次又定下了下一趟运乌金的日子,侯爷亲自监工,不再有个三五天,是不会回来的。” ——“又要乌金?”辛夫人凤目睁开,“杨牧才去送几天,竟然又对薛家开口?他们真当湘南的乌石是取之不尽的么?东山就要被挖空,人心不足蛇吞象,果然不假。” 薛灿站立起身,与辛夫人并肩伫立,哑声道:“杨牧告诉我,朝廷带话,东山挖空,还有南山西山…既然赐薛家紫金府的名号,薛家一定可以为朝廷解忧。” “随他们吧。”辛夫人露出倦容,“后头还有些忙,就交给颜嬷帮你。”辛夫人走出几步,“你带回来的入殓师傅,可靠么?” 薛灿想起被自己仓促晾下的栎容,“栎氏义庄,也做了几十年的白事,鬼手女栎容,看着不像是有心眼的女人。” “是个女人?”辛夫人咦了声,“女人做入殓,这位栎姑娘,一定有过人之处。”辛夫人的缎裙曳过门槛,“替紫金府做事,别亏待了人家。” 送走辛夫人,颜嬷扭头看向薛灿,见薛灿把病妇耷拉垂下的枯手塞回被子,颜嬷心生怜惜,低声道:“小侯爷,有您最后陪着她,她心里一定是宽慰的。” “是么?”薛灿阴着凝重的脸,“她最后想看到的,不是我和夫人,该是锦绣荣华,宠冠天下的过往。我和夫人送她最后一程,似乎是我们对不起她。” ——“小侯爷…”颜嬷急急喊住,岔开话道,“您带回的入殓栎姑娘,安置在哪里,奴婢…去请她过来。” “不用了。”薛灿冷冷掠过病妇被锦被盖住的尸身,“我去。” 病妇满身满脸的恶疮本就难闻,人变作尸,恶疮流出发黑的浓水,凝在她枯槁的脸上,更是散发出一阵阵让人作呕的尸臭。颜嬷掀开锦被一角,病妇身上的白色中衣,也已经黏腻在满身的脓水上,白衣变作发黑,颜嬷才看一眼就肚中翻滚,快步跑到门口,发出干呕声。 这几天,雍苑的奴婢也没少吃苦头,辛夫人身边的已经是府里最能干最忠心的人,可对着病妇惨不忍睹的身子,胆大干练的奴婢也是苦不堪言。辛夫人有令,每日都要给病妇擦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裳,婢女鼻子里塞着棉絮,闭着眼摸索着干事,摸着流脓的伤口心惊肉跳。每每完事,都是整日吞不下一粒水米。 颜嬷是有身份的婢女,照理说不用做脏苦活,有次见轮到的小婢吓得哭出声,于心不忍就帮了把手,颜嬷永远忘不了自己看见的。 ——能这样折磨一个娇弱的女人,背后有多少深仇才能下得了手。 要不是辛夫人辗转把她接回紫金府,死去的病妇只会被丢弃在乱坟岗上,散发着恶臭的尸身连野狗都不会多看一眼。 颜嬷干呕了阵,她想起了薛灿说起的鬼手女栎容。这笔买卖,给上十金百金也不为过。颜嬷只是不知道,一个女殓师,真敢替病妇入殓么? 厨房里 吃饱喝足的杨牧已经回自己屋里补觉去,已近子时,忙了一天的灶婢也打着哈欠窝在柴房打盹儿,栎容独自坐在台阶上,扯着地上的狗尾巴草打发时间。 栎容也奇怪,自己和杨牧一样累成狗,也该眼皮直打架,倒头就睡才对。怎么,乏了一路,这会儿却没有困意。难道是…看不到薛灿一眼,自己心上这根弦也绷着? 栎容知道,薛灿是人不是神,他早晚会来小厨房吃些饭食,就算他是小侯爷有人送去,厨房里头也该忙乎开来不是? 但子夜都到了,灶婢都等的不耐烦,薛灿,还是不见动静。 栎容扯草的动作嘎然顿住,她听见渐近的沉重步履,她嗅到自己和杨牧身上那股子疲味,她没有抬头,就知道来人是谁。 薛灿没有迈进厨房,他在栎容身边沉默的坐下,看着她手里握着的一簇杂草,“你撑着不睡,是预料到她今夜就会走么?” 栎容抬起脸,“你见到她最后一面了么?” 薛灿点头,“但和没见,也没有什么区别。” 见栎容有些不解,薛灿又道:“我们分开许多年,母子情意早已经淡薄,连着的不过是扯不断的血脉…” ——“你骗人。”栎容毫不客气的打断,“情意淡薄?你会千里迢迢来阳城找我?你会不眠不休赶回这里?薛灿,有情便说情,没什么好害臊的,死撑着骗鬼呐。” 栎容像爆豆子一样说出许多,薛灿眼中闪过一丝犀利的锋芒,栎容也不怕,脸上的刀疤毫不示弱。 薛灿低喘了声,突然扯起栎容的手腕,把她拉进厨房,“我饿了,给我备些吃的。” 栎容推了把薛灿,恼道:“你家奴仆成群,柴房就有好几个丫鬟候着你,凭什么是我?” “明天辰时不到,灶婢们就要准备全府百余人的早饭,你不心存怜惜非要唤她们现在就起身,我是无所谓的。”薛灿拂袖端坐下,眼神冷漠,“阳城里,你对乞妇心善,不该对灶婢心狠才对。还不快些。” ——“你…”栎容火冒三丈,就差把盛鹿肉的盆子扣在薛灿梳的齐整的发束上。 栎容气归气,却还是魔怔似的去给薛灿忙活,薛灿还有丧事要忙,紫金府的厨房东西一概不缺,但栎容知道,自己要做的只有一个字——快。 栎容撸起袖口,划开火折子扔进炉灶,火苗点起,栎容把剩下的半盆鹿肉一股脑倒进铁锅,油水汤汁发出诱人的呲呲声,栎容手没闲着,拣起几片冻硬的馍馍,撕成一片片扔进烧开的鹿肉汤里,白面馍馍浸入浓稠的汤汁,变作让人垂涎欲滴的赤红色,盖上锅盖焖上片刻,栎容深吸了口气起锅装盆,便是馋死人不偿命的鹿肉烩馍。 从点火到上桌,不过半柱香的工夫,薛灿面上没有起伏,心里也是有些赞叹,绷了一路的戒备在扑鼻的香气里骤然松懈下来,连眼神都变得柔和了些。 热气朦胧,薛灿现在的样子,栎容还是在他睡着的时候才见到过,这会子突然又看见,栎容有些发臊,这张少有表情的冰块脸,温下的时候…竟也是挺好看的。 薛灿执起筷子扒拉了几下,故意皱起眉,“能吃么?” 栎容早憋了一肚子火,听薛灿挖苦,噌的抢过盆,拣起最上面的烩馍,顾不得烫塞进嘴里,哈着冷气囫囵下肚,把烫红的指尖塞进口中吮吸着。 薛灿又挪回自己手边,夹起筷子大口吃下,也许真是饿了,也许是…栎容的手艺确实了得,薛灿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吃到如此得心意的东西。栎容半伸着发红的手指,哼了声不痛快的垂下。 薛灿富贵出身,吃起东西来倒也直白,和那杨牧有的一拼,杨牧说,薛灿待他最好,天下吃货是一家,薛灿,是和杨牧吃得到一块儿去吧。 栎容才眨了几下眼,薛灿已经把一盆鹿肉烩馍吃了个精光,又咕噜灌下半壶凉茶,注视着栎容有些惊讶的眼睛,哑声道:“要是有口热汤,就更好了。” 栎容发怔,“还要…去忙…哪有…工夫…下回…” 薛灿理了理锦衣,抬头又变作不拘言笑的紫金府小侯爷,“我娘的事,还要麻烦你。今夜你是歇不得了,跟我走吧。” 栎容恼他无礼,却又有股抗拒不了的力量引着她跟上薛灿,他黑色的锦衣渗出神秘叵测的诡异气息,他清冷的背影,是对天下万物的深深戒备。但栎容知道,这绝不是他原来的样子。 第15章探水深 他黑色的锦衣渗出神秘叵测的诡异气息,他清冷的背影,是对天下万物的深深戒备。但栎容知道,这绝不是他原来的样子。 雍苑 栎容走进雍苑时,不相干的奴婢下人已经被颜嬷支开,雍苑本就是紫金府里最大最华丽的地方,人一下子不见,就更显得宏大冷清,暗色的乌金器皿在深夜里蕴着有些骇人的光泽,就像薛灿的脸一样阴郁未知。 颜嬷看清薛灿带来的人,她好不容易平复下的心脏又急促的跳起。颜嬷知道,做白事的人不是貌丑,就是残疾,因为死人煞气太重,寻常人做着行当,压不住煞气是会遭厄运的。 颜嬷也没想过鬼手女会是个端正女子,但她也没有料到,栎姑娘会有这样一张脸。 ——“来了。”颜嬷老练,略微惊了下就恢复了自若,引着路道,“这边。” 一踏进雍苑,栎容就嗅到了死人发臭的气味。照理不该呐,刚咽气的尸首,三个时辰才会慢慢僵硬,这会子是入殓的最佳时机,也不会生出难闻的尸臭。所谓生出尸臭,要不就是天热迟迟没有入殓下葬所致,要不… 栎容暗想,却没有开口问薛灿——要不,就是那人根本就是死于非命,见了血。 安置着病妇的寝屋前,放置着一张六扇雕孔雀屏风,屏风由金丝木做成,木头的纹理也闪着和薛家乌金相称的色泽。栎容听芳婆说起过,周国贵族富户,讲究地位排场,譬如闺房屏风,寻常富户用两扇,官家可用三扇,三品大员家中的贵妇可用四扇…雍苑主人居然用到了六扇屏… 栎容默默又数了遍——真是六扇,一个不少。 看来,雍苑的主人,一定就是紫金府的主事当家人,薛莹的母亲——侯夫人辛婉。 薛灿和薛莹不是一母所生,那死去的女子,应该是和辛夫人争宠生下薛灿的狐媚子…又怎么会有资格躺在雍苑的寝屋里… 栎容好奇,但始终没有问一句。江湖规矩——殓师不问死因缘由,不多话,不多看,这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保护。 屏风外,带路的颜嬷忽然顿住脚步,她回头看向栎容,面露难色,迟疑着道:“奴婢听说,栎姑娘是最好的殓师,年纪轻轻已经名震周国。不知道…栎姑娘对尸身,见过多少?” 栎容嗅到不同寻常的尸臭,心里已经有了大概,屋里那妇人,死状一定极惨,惨到身前的府里老婢都惊了心,自己不敢上前,也担心殓师会下不去手… 薛灿也停下脚步,侧目注视着栎容平静的脸色,等着她回答颜嬷。 ——“不知嬷嬷有没有听说,阳城鬼手女,要价奇高,完人一金,残容十金,毁尸百金。”栎容神情淡定,“寻常尸首,最普通的殓师也可以应付,又怎么会有人高价来请我?能不惜钱银送到我栎容这里的,一定是普通殓师无从下手的买卖。怎么个无从下手?嬷嬷不妨大胆猜想下。” 栎容的伶牙俐齿也是颜嬷没有想到的,她眉头微蹙看了眼不说话的薛灿,随即又道:“奴婢再斗胆多问一句,既然栎姑娘要价奇高…”颜嬷说着,眼睛从栎容发髻上的木簪看到脚上穿着的粗布鞋,又回到了栎容的刀疤脸上,“这样的价钱,栎姑娘应该早已经是大富之家,为什么…却还是清水芙蓉般?” 栎容想笑,这所谓大宅子里的奴婢,说人穷就罢了,还套着个“清水芙蓉”装腔作势。被盘问了好阵子,栎容有些不耐烦,扬唇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栎容也有自己的规矩。嬷嬷问了我半天,怎么不问你家小侯爷?湘南这么大,是找不到得薛家心意的殓师么?他为什么又要千里迢迢,去请我来?” 颜嬷语塞,薛灿长睫覆目,幽幽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栎容肯跟我来,就一定可以做的妥当。” ——“奴婢冒昧了。”颜嬷稍许屈膝,把栎容朝屋里引去。 越往屋里去,尸臭味就越加浓烈刺鼻,颜嬷克制着自己腹中的翻滚,脸已经涨的有些发青,但还是竭力引着路。颜嬷转头去看,见栎容脸色笃定,进院子时肤白如雪,这会儿还是微毫不变,难不成她闻不到屋里的气味? 栎容看出颜嬷所想,淡淡道:“我家义庄人多的时候,恶臭胜过这里十倍不止。你要是受不住,还是早些出去避避,一会儿梳洗入殓,只怕嬷嬷会几日吃不下饭。” 薛灿也不想为难颜嬷,点头道:“颜嬷,你出去。” ——“小侯爷。”颜嬷心里当然是巴不得,但只留栎容在屋里,又生怕辛夫人怪罪,“栎姑娘,屋里热水汗巾都已经准备齐全,那就…劳烦您了。” 颜嬷迟疑了片刻,顺从的退出屋里,掩门时又多看了眼薛灿,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照顾多年的小侯爷,这样由衷的信任一个认识不久的女子。 薛灿进府也有些年头,虽是未来世袭的小侯爷,但对紫金侯这位父亲还有养母辛夫人总是不冷不热,客气大过了亲情。对其他人更是冷冷淡淡,除了跟杨牧他们几个说些话,其余的下人,一年半载也得不到薛灿半句吩咐。 这会儿站在栎容身旁的薛灿,维持着极其自然的姿势,连话音都不像平时冰冷。颜嬷也不想多管薛灿的事,看了眼便掩门离开。 乌金木制成的雕雀床上,躺着一具几乎辨不清男女的尸身,她的身形极其瘦削干瘪,锦被下,犹如是一张老破的木板,疾风一吹就会散落成碎片。 尸身的发丝已经花白,如果只看头发,栎容一定以为她已经是花甲的老人,但她是薛灿的母亲,薛灿看着不过二十出头,他的母亲…怎么会是这样的年纪? 栎容又走近了些,她之前已经想象过尸体的面容,她也见过许多死状惨烈的尸体,三年前,阳城女戏子被人毁容上路,那张脸,偌大的阳城无人敢殓。戏子生前的俏脸被刀锋划开,整整三十七刀,血肉模糊刀刀见骨。戏子被送来义庄的时候,芳婆瞧了一眼就呕出了隔夜饭,栎容不慌不忙接下买卖,用发丝细的绣花针缝起三十七道刀口,再着以脂粉细细抚上,以脂粉为布,螺黛胭脂为笔,在戏子的脸上描妆绘容,生生描出一张崭新的脸。 栎容曾经觉得,世间最惨不忍睹的,也就是那张脸。可见到薛灿死去的母亲,栎容才明白,世间的痛苦,远远没有尽头。 浑浊发黑的脓汁凝在尸体的脸上,枯唇半张好像还有许多话要对人诉说,深深凹陷的眼窟窿,让这张脸更像是骷髅一般。 脸上长满恶疮,身体也一定难以幸免,怪不得薛灿会千里迢迢来找自己,紫金府再富贵,有钱能使鬼推磨,却不一定能说动殓师替鬼面描妆。 普天之下,能接这桩买卖的,也只有自己。 栎容的脸上没有对这句尸体的厌恶,芳婆告诉过自己,殓师,最最重要的就是对死者的尊重,皇亲贵族也好,草芥贫民也罢,死人,没有尊卑之分,到了阴曹地府,都是走一样的道,过一样的桥,和同一碗汤,轮下一轮世。 入殓师傅,就是让每个死去的人,都走的体体面面,好好上路。 ——“她,是我母亲。”薛灿打破屋里的沉默。 栎容没有应他,桌上的水盆里热气冉冉,栎容卷起衣袖,执起干净的汗巾,在热水里漂了漂,拧做半干。 薛灿站到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栎容的动作。 栎容回到床边,俯身擦拭着妇人满是疮脓的脸,汗巾才一沾上,就晕开浑浊的黑黄色,栎容自若的翻转汗巾,细细的擦拭着每一处,她的动作很是温柔,就像是,卧着的不是一具没了气息的尸体,而是一个熟睡的女人。 栎容擦干净妇人的脸,转身对薛灿道:“我还要给她擦身,你不回避么?” 薛灿黑目凛凛,压抑着内心深处的伤痛,“他们没有告诉我,她到底受了多少罪,我想知道。” 栎容轻轻咬唇,抬目看着薛灿微微抽动的脸,“入殓晦气,闪灵不会动我这个破了相的女人,你相貌端正无病无痛,就不怕鬼魅上身,让你染上晦气?孝道可贵,但你就不怕么?” 薛灿俯首注视着那盆泛着恶臭的脓水,脓水污浊,连人影都看不清,薛灿道,“母亲遭难,惨死眼前,我薛灿前半生已经够晦气,又还能倒霉到哪里去?你不用替我顾忌,种种都是我自己选的,不关你的事。” 栎容不再坚持,对着死人哪个不觉得瘆,薛灿非要留下,还能和自己做个伴,往常还有芳婆给自己搭把手,留下薛灿,倒也不坏。 栎容掀开锦被,死去妇人的中衣早已经和肤肉黏在了一处,如果生拉硬扯,一定会连着皮肉扯下,有的殓师,心知死人已经没有知觉,都是随意动作不管不顾,芳婆教导出的栎容,把死人看得和活人一样重,人之刚死,魂却没有散尽,伤了尸身,也是对死者的不敬。 薛灿心想栎容会如何去做,只见栎容捡起桌上的剪子,又拧了把汗巾走回床边,每到恶疮粘结的地方,她便用剪子剪开,再用半湿的汗巾捂上,湿巾化开黏腻成块的脓汁,中衣就可以小心脱下,就算是活着的人,也不会有一丝痛楚。 薛灿看在眼里,栎容看不见他眼中的触动,她仍是耐心动作着,小心翼翼。 中衣尽数脱下,妇人恶疮遍布的身体尽露眼底,她一根根凸起的肋骨铮铮刺目,女子的身体早已经没有了本来有的凹凸起伏,原该是引以为傲的胸脯上,除了恶疮,还有好些深深的齿痕,这些齿痕已经变作抹不去的伤疤,可见应该在她身上留了些年头。 栎容抚过她胸脯上的咬痕,忍不住转身看向薛灿。薛灿面容抽搐,鼻子里发出压抑的痛苦低喘,他的指尖缓缓摸向腰间的镶宝佩剑,忽的重重握住剑鞘,青筋爆裂。 栎容的眼睛顺着尸身看去,妇人的腿根内侧,各有一个焦黑色的深疤,皮肉虽然长成,但已经再没有肌肤的纹理,一看就是被烙铁灼烫所致。 薛灿太熟悉这样的焦黑色疤痕——他的阿姐薛莹,左脸也有同样的疤痕。 栎容的手有些禁不住的发抖,她并不是恐惧尸体,她只是不明白,堂堂紫金府小侯爷的母亲,怎么会受这样丧尽天良的折磨,直到时日不多,才与薛灿母子重逢。 紫金府薛家富甲天下,还会有薛灿做不成的事么?除非…栎容埋下头,残害薛灿母亲的人,是紫金府都无力撼动的。 第16章回魂貌 紫金府薛家富甲天下,还会有薛灿做不成的事么?除非…栎容埋下头,残害薛灿母亲的人,是紫金府都无力撼动的。 栎容不敢再猜,做买卖苦钱尔尔,管不得薛灿的家事,再说这事看着大过了天,小小的栎氏义庄,灰飞烟灭也就是眨眼的事,庄里还有个年纪大了婆子,自己还得给她带乌金回去呐。 栎容照着之前一样,用湿巾擦遍尸身各处,连腿根处的焦痕,都小心擦拭干净,焦痕凹凸,汗巾抹过的时候,栎容觉着好像是印着纹路,便探头多瞧了眼。 栎容识字,看来,烙铁上是印着字的,栎容描过纹路,口中喃喃低咛,“殇…为什么是一个殇字?” ——“殇…”薛灿神色骤然激动,利剑划破寂静的里屋,奋力劈下,乌木制的案桌噌的被砍做两半,上头的茶盏器皿哗啦啦碎了一地。 ——殇… 栎容吓得跌倒在地,脸色苍白看着发狂的薛灿,生怕他一剑刺死自己给他母亲陪葬,“薛灿…薛灿?你要杀人么?” ——“殇…”薛灿拖着长剑一步步走向母亲的残躯,“殇…” 栎容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赶忙支起身体给妇人裸露不堪的身子盖上锦被。薛灿摇摇晃晃走到母亲身边,双膝重重跪地,头颅撞击在床沿上,宽厚的肩膀一下下激烈的耸动着,喉咙里发出隐忍痛苦的抽泣声。 栎容瞪大眼,她没有看错,无心无情,棺材板一样的薛灿,在哭。 她看见干燥的地上绽开一颗颗泪花,还在不停的落下,汇成细细的脉流。 一个殇字,栎容实在是想不到怎么就逼狂了薛灿。 栎容也不知道薛灿要哭多久,殓行有规矩,入殓不能拖到天亮,自己手艺娴熟,但也不能任由薛灿耽误。栎容伸出手,轻轻戳了戳薛灿的背,见薛灿动也不动,栎容鼓足勇气,唤道:“你娘亲的最后一程,我一定让她体面上路。” 薛灿艰难的抬起头,栎容看见他赤红的眼角,还有强撑的男子坚韧。栎容不知道除了自己,还有没有人见过紫金府小侯爷这副模样。栎容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事后,薛灿会灭口堵住自己的嘴么… ——“我什么都没看见…”栎容嘴巴跟漏了似的胡乱道,见薛灿不应,急急又道,“看见什么也绝不会说出去的。” 寂静的里屋里,只听得见两人起伏的心跳和呼吸,栎容瞄向薛灿手里还握着的剑,剑刃粘着木屑,也不知道哪天会不会见血。 “你看见了什么?”薛灿低沉道,侧目幽幽注视着有些慌张的栎容。 栎容狠狠摇头,“活计都来不及干,哪有工夫瞎看?薛灿,你再不让开,耽误的可是你娘亲的时辰。” 薛灿直立起身,抖开衣襟走到一臂之外,手指摸向腰间的乌金鹰坠,阴沉的黑目怔怔盯着锦被盖上的母亲。栎容情不自禁又看了眼他,薛灿眸里的深湖,一定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栎容孤苦多年,最喜欢听芳婆说起年轻时的故事,她也想听听薛灿的故事。 但如果听了故事就会被牵扯进紫金府的暗涌,栎容宁可永远都不知道。 栎容打开从阳城带来的包裹,包裹里,是一方洁净的白棉布,叠的齐整的白布下头,是一个红木匣子,铜扣处圆润光亮,一看就是被人时常打开摩挲所致。红木古朴,经久耐用,栎容随身带着的这两样物件,就是殓师惯用的入殓法宝——遮身殓布,描妆红盒。 栎容低低喘出口气,轻轻掀开妇人身上的锦被,捻起白布两角,抖开平铺在妇人裸露斑驳的尸身上——寻常死去的尸首,擦净身体就可以描妆入殓,但薛灿的母亲死状惨烈,周身遭受的折磨栎容实在是看不下去,虽然死者已经无感,但栎容还是想她下葬时保持尊严。 白布齐及胸脯,恰好掩住妇人的羞处,栎容打开红盒,揭开一个青瓷小罐,右手提起两支狼毫小笔,一支叼在嘴里,一支娴熟蘸向罐里——青瓷罐里,是栎容亲手调制的粉浆。 尸体僵硬干枯,寻常脂粉扑上,粉粒浮在肤上极不自然,再描上鲜红的胭脂,就是常人见到的可怕尸容。 栎容用广陵产的上好鸭蛋粉,佐以甘泉水调和成粉浆,形如膏状,描上尸容是出乎意料的贴合,如同生时的肤色一般自然。 狼毫蘸上粉浆,被栎容细致的描在妇人身上的恶疮上,栎容手巧心细,色泽又调配得恰到好处,狼毫抹过,触目惊心的疮疤已经难寻踪迹,薛灿一眼看去,肌肤仿佛天成。薛灿倒吸了口气,看着栎容背影的眼睛溢出亮光。 入殓时,裸露的尸体就不能再被旁人随意看见,做任何动作都必须用白布遮挡,栎容向下描绘,左手熟练的支起白布,灵巧的钻进白布下头,齿间一松落下嘴里叼着的笔,将手里那支抛进身后的水盆里。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看愣了后头的薛灿,再看栎容想也不想探进布里,那股子人人嫌弃的恶臭气味,她竟像是完全感觉不到。薛灿有些触动,俯身捡起盆里的狼毫笔,替栎容轻轻的漂洗着。 栎容斜眼看见,皓齿咬唇没有做声。 尸身已几如完璧,青瓷罐里的粉浆也见了底。栎容环顾四周,扬唇走向屋角精致的梳妆台,指尖拂过台子上各色奢贵奇异的铜罐子,轻声道:“这屋子的主人,介意么?” 薛灿走到栎容身旁,“夫人大度,也是个极其开明的人,有什么你可以用得上的,尽管拿去。” 栎容摸起一个,打开盖子嗅了嗅里头的藕色脂粉,惬意的叹了声,“这是哪里的好东西,还以为广陵的鸭蛋粉已经够好,与你家夫人用的比,竟跟坨烟灰差不多。” ——“鹰都巧妆阁,你没见过?”薛灿低哑道。 “我连阳城都是第一次出,哪里去过鹰都?”栎容拧起鼻头,“你明知故问,笑我见识浅薄呢。” 栎容泄愤似的把铜罐里的脂粉倒进自己的青瓷罐里,随手捡起瓶玫瑰露和进,狼毫笔故意在里头狠命搅弄,鼻子里闷闷的哼着气。 可这玫瑰露的味道实在太好闻,栎容闻着闻着就傻了眼,眨巴着大眼把玫瑰露凑近薛灿,低问着:“这个,也是巧妆阁的?” ——“周国亲贵女眷,只用巧妆阁的水粉,杨牧押送乌金去鹰都,都知道要带些回来。”薛灿掠过栎容惊呆的脸,“你喜欢?下回…等我去鹰都,我送你。” “才不稀罕。”栎容嘴上死撑,心里也是欢喜,有些男人,都不需要他真的为你做什么,一句窝心话就足够让女人高兴半天,谁又在乎他真的记着呢。 粉浆调匀,栎容指肚蘸了少许抹在手背上,细腻的粉浆融入肌肤的纹理,看似与生俱在一般,尤其粉浆里还带着玫瑰的幽香,既是粉浆,又是香膏,一物可以变作双效,这东西替薛灿娘亲描妆,还可以掩饰尸体的恶臭…栎容眼前一亮,捧着青瓷罐急急小跑了回去。 妇人已经死去几个时辰,尸僵已经产生,冰冷的皮肤很难融妆,栎容用手心把粉浆捂热,再用指肚为刷,均匀的敷在她不堪的脸上,粉浆的色泽比妇人的肤色深些,这种颜色让她死去的面容显得柔和,又掩盖住了她脸上凝固的恶疮,恍然看去,就好像她的脸原本就没有生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栎容注视着妇人柔下的脸庞,秀眉微蹙想着什么,问薛灿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娘喜欢描什么妆容?” 往事历历在目,薛灿掠下眼,他依稀记得母亲在春风里扬袖起舞,夏荫中抚琴齐鸣,秋叶落葬花凝泪,冬雪下暖酒吹埙… 她用妆粉饰面,黛粉画眉,红蓝着腮,红脂染唇,她无暇如玉的脸孔,描着美好的色彩,犹如画中仙子。 见过她的人都说,像她这样的女人,会有宠冠天下的运数。 薛灿忆着她的脸,却叙说不出她的妆容,他们母子已经七年未见,她在陌生的异乡,还是会描着从前的妆面么?薛灿不知道。 栎容只以为,在男人眼里,女人描什么样的脸,大止看着都差不多。他们连朱赤绛色都分不清,哪里还知道各色的妆面。 栎容正要动作,薛灿忽的发声,怔怔道:“让她走的体面就好,妆容,你做主吧。” 栎容心里已经有了念头,她从红盒里执起一个细长的小银壶,这可是芳婆引以为豪的法器,银壶里,是芳婆采集每年只开半月的碎月芍药,再细细研磨花瓣所制,芍药呈玫色,活人用太过艳丽,用在死人脸上,却是不能再好。 眼前的妇人,面容柔滑干净,唯独缺了些活人的生气,栎容到了几滴芍药露,双手合十小心搓热,再轻轻按压在妇人僵冷的两颊上,玫红色的露水渗入粉底,看着如同是从肌肤深处自然的晕染出一般。 栎容又摸出红盒里的黛粉,以小指代刷,染上妇人发灰的眉毛,指肚掠过处,变作悠远的远山黛色,让死去的妇人更显安宁。 红盒底,是嫣红的唇纸,栎容抽出一片,抿进自己的唇瓣,死者僵冷,她们的唇晕不开红纸,栎容用自己的唇温慢慢捂暖,又把唇纸抿入妇人干燥的双唇间,唇纸拿开,枯色染上红润,病妇的脸顿时明亮,透着生时的熠熠神采。 薛灿见妆面已成,俯身想去看,还没开口,身子被栎容不快活的挡开,栎容扭头恼道:“还没好呢,让开些。” 薛灿无奈退后,不知道这殓女还要做什么。栎容双手在汗巾上蹭了蹭,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这样美艳的尸首,在栎容的手里也是头一遭,要做,便要做到极致。 栎容眼前一亮,那红盒好像是个百宝匣子一般,栎容在里头捣鼓了阵,找出一片巴掌大的金箔纸,拿剪子绞了个蝶样,又蘸了少许玫色的芍药露,顿时犹如蝴蝶振翼,像是要从掌心飞起。 这便是妆阁里要价不菲的花钿了,栎容把金箔蝶贴上妇人的额间,雍华感霎时扑面而来,妇人不光恢复了美貌,还添上了贵族的清贵之气,栎容吁出一口气,满意的点了点头,看来方才差的就是这么一点儿。 栎容顾不得去喊薛灿,她也被自己惊人的技艺惊道,入殓也有三五年,手里经过的尸首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眼前薛灿的母亲,无疑是自己最好的作品,她倾世的美貌在自己手里得以复原,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复成了几分,但这样天仙一样的人儿,已经足矣让薛灿欣慰了吧。 湘南街头最俏丽年轻的少女,也不如床上妇人明艳动人,妇人若能回魂复生,一定是重新绽放的花朵,还是世上最美的那个。 大功告成,栎容搓了搓手心回看薛灿,薛灿黑目直直凝视着一动不动的母亲,拖着沉重的步履走向床头。 ——“你现在的样子…和灿儿见你的最后一眼,没有分别。” 这句原本是用来安慰母亲的话,在栎容的手里,居然真正实现。 第17章寿阳妆 ——“你现在的样子…和灿儿见你的最后一眼,没有分别。” 这句原本是用来安慰母亲的话,在栎容的手里,居然真正实现。 薛灿脸色微白,这张记忆深处永不会忘的脸,唤醒了他多年前的记忆,那段尘封七年的往事,薛灿一直不想记起,但却永不会忘。 薛灿惊觉,他太想忘记,可一旦被触动想起,自己的心,就会越来越痛,犹如刀剐穿心。 ——“这是寿阳妆。”栎容道,“帝女寿阳公主曾卧于含章殿檐下,有花落公主额上,拂之不去,皇后留之,便有花妆。女子争着效仿,在额心描花为饰,娇俏美丽。若缀寿阳公主额,六宫争肯学梅妆,说的就是这寿阳妆。” 薛灿静静听着,看着栎容明亮的双眼,“寿阳妆…我记起来了,我娘当年描的就是这副妆。你描的,和那时的她一模一样。” ——“真是一样?”栎容惊道,“我只是觉得,你娘容貌美丽,也只有寿阳妆最最衬她。” 薛灿指尖摸上母亲额间的金箔蝶,“就连这花钿,也很像她当年最喜欢的。” 薛灿说完,转身凝视着栎容被夸的有些无措的脸,“怪不得说你鬼手有通灵之术,经你手入殓的人都能安详闭眼。栎容,你最知道他们心底的渴望,你替他们达成,他们当然可以早登极乐。好一个鬼手女。” 薛灿夸人也是直白,栎容有些脸红,把妇人白发散乱的头颅搭在自己腿上,执起牛角梳替她温柔梳理着枯杂的头发,想起什么,扬头问道:“薛灿,你娘亲,喜欢梳什么发式?” ——“梳什么头…”薛灿回过神,他眼前闪现出往日幕幕,耳边漾起山野里农人哼唱的歌谣,自己小的时候,母亲哄自己入睡,口里也是唱着这首歌,“遥遥姜地,有女云兮;莞莞美兮,半疆绝兮…” 薛灿的声音轻得像蚊子扑翅,栎容胳膊肘戳了把他,“你不知道?那我就自个儿想着梳了。” “我记得…”薛灿低喃,“她的发髻,很像天边的云彩,层层叠叠…人人都说好看…” “祥云髻啊。”栎容顿悟,“我家芳婆也喜欢梳这发式,不过,这应该是十多年前时兴的式样了。” 栎容已经想好一个发式,应该更适合现在的老妇,但薛灿记忆里的母亲,还是那个梳祥云髻的美丽女人。薛灿说自己对她已经没有感情,但栎容看得出,薛灿从没有一刻忘记过她。 云髻梳好,栎容替妇人一件件换上寿衣,拾起最外头的缎子裙时,栎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缎裙是金陵最好的云锦所织,云锦一尺一金不说,上头还用金线绣着七彩祥云,栎容眨了眨眼,薛氏巨富,真不是民间谣传,一个无名无分的女人,也可以穿如此奢贵的寿衣,要是…当家主母归天…岂不是要拿百车千车的乌金陪葬? 呸呸呸…栎容心底啐了自己几口,可不带这么咒人。 入殓大成,妇人妙妆天成,要不是知道她已经死了,常人撞见还以为只是熟睡。芳婆告诉过栎容,何为极致殓术——有妆似无妆,已死如复生,这便是入殓的最高境界。 “你母亲…”栎容看着自己的作品啧啧赞叹,“生前一定是个绝美的女子。” ——“鬼手女一双妙手,果然不假。”薛灿拂过母亲身上已经整理妥当的寿衣,寿衣平整,连一条褶子都寻不见,栎容做事做到极致,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是一丝不苟,让人无可挑剔。 完人一金,残容十金,毁尸百金,栎容敢要,就一定值得。 栎容打了个重重的哈欠,捡起汗巾擦了擦手心,迷糊道:“天都快亮了…真是困死。” 薛灿被她提醒才记起时辰,窗缝里渗出初升的日光,洒在栎容两个乌青眼圈上,栎容霎时没了入殓时的干练精神,耷拉着眼皮子又打了个哈欠。 ——“我让颜嬷带你去休息。”薛灿说着就要推开屋门。 “薛灿。”栎容喊住他,“你是铁打的么?” “我也想自己是铁打的身子,无心无情,多好。”薛灿冷淡应着,忽的又道,“栎容,之前你看见的…” ——“我看见了。”栎容抢道,唇角挑了挑,“我看见你拔剑砍了那张桌子,那可不是我栎容干的,你家紫金府东西太贵,赖在我身上可非君子所为。” 薛灿欲言又止,双唇动了动,流露着对这个栎氏女子的无可奈何。 栎容张臂推开屋门,擦过薛灿的身子,幽声道:“小侯爷,我不会说出去的。” 那声音柔软幽然,如清风掠过薛灿的耳边,仿如回荡不绝的仙乐。 颜嬷恰好来到雍苑,撞见哈欠连天的栎容,赶紧唤了声“栎姑娘”。栎容挥了挥手,嘴里含含糊糊的应着,恨不得抱着个大树就睡下。 ——“小侯爷。”颜嬷还是有些没底,栎容年纪不大,真比得过湘南最好的入殓师?也许是江湖谣传也说不定吧,“如何了?” 颜嬷才进屋,就觉得和昨夜有些不大一样,那股子让人翻江倒海的恶臭淡了许多,死人的气味是散不去的,但气味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玫瑰香味,倒是让人纾解了些。 颜嬷鼓足勇气探头朝床上看了眼,这一眼,惊得她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云…” “颜嬷。”薛灿打断道,“去请夫人来。” ——“是。”颜嬷踉跄起身,眼睛却还定在妇人的脸上。 直到走出雍苑,颜嬷的心还在急促的跳动着,容貌可以毁去,脸廓却无法更改,疮犹在,魂不改,病妇当年闭月羞花的容貌,在栎容手里得以恢复,薛灿丧母的悲痛,应该多少也可以舒缓些吧。 雍苑里,辛夫人久久注视着那张多少年没有见过的脸,分离二十多年,这张脸,只在自己的回忆里见过,病妇送进府的时候,已经是面目全非,辛婉差点忘了她当年的模样,而现在,她又重新变作当年那张脸,岁月对她是仁慈的,如果不是满目的恶疮,她一定还保持着往时的美貌。 栎容依着病妇清冽的骨,给她描出一张不可方物的脸。辛婉唏嘘,艳绝天下,就是艳绝天下,经历过多少摧残,到入土前,老天还是还给了她这张脸。 ——“夫人二十多年没有见到她,现在她的样子,和你见她的最后一面,有什么不一样?”薛灿轻抚母亲的祥云髻,低声问道。 “和你见她的最后一面一样,没有什么分别。”辛婉温温应着,“她自小就是姐妹里最好看的那个,到死时,也是。” 薛灿站起身,脸上收起哀伤,“等入了夜,我和谢君桓会把她带去竹林,去夫人选好的那处地方。多谢夫人。” 辛婉挥了挥长袖,示意薛灿和自己出去说话,薛灿掩下床帘,顺从的跟在辛婉身后。 辛婉也不看薛灿,“之前张罗去接你母亲的事,这回押送乌金去鹰都,我也没有多管,昨天我去账房,才知道…原本只有八十车乌金,临走前夜,你让库房又多加了二十车…整整百车乌金,薛灿,你擅作主张,我要你说给我听。” 薛灿面色不动,笃定道:“我听说,上回乌金送到鹰都,大太保戚少銮正巧经过,他扫过数十车乌金,扔下话说:紫金府薛氏藏巨富于自家府库,一次才几十车乌金送给朝廷,实在有失体面。既然如此,这一趟,我就凑足百车给戚太保送去,他该是不会再有话说吧。” “你觉得你很聪明?”辛婉冷笑,“戚太保不过一句话,你就记在了心上,顺着他的意思多送二十车乌金?你以为,戚太保和朝廷会记下你多送乌金的情意?对我们薛家另眼相看?” ——“难道不是么?”薛灿反问。 辛婉落下一双凤目,“兵部清点完乌金,上报到太保府,戚太保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二十车乌金…薛灿,你阿姐告诉过你,一车乌金,需要数百矿工挖掘十日,再由炼师冶炼七日才成。二十车…你未免把他们的血汗看的太轻贱。” 薛灿掠过辛夫人满月一样润泽富贵的面相,用一种尊敬的口吻,缓慢道:“阿姐还告诉我,殇帝赐薛家紫金府的匾额,封爹为紫金侯,夫人为感谢隆恩浩荡,当即点出百车乌金,让宣旨的官员带回鹰都,赠予朝廷。这还不止。之后每年,夫人都会送三次乌金充实朝廷国库,少则五十,多则七八十…年年如此,一次不落。” 薛灿沉下声音,“夫人说我把别人的血汗看得轻贱?夫人自己又是不是呢?” 第18章雍华 薛灿沉下声音,“夫人说我把别人的血汗看得轻贱?夫人自己又是不是呢?” 辛婉侧目看了眼薛灿,从薛灿被接回紫金府那天起,她都是用一种平等的姿态和这位少年说话,没有命令,没有恶语,薛灿驳回自己的话,在辛婉看来也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相反,薛灿的桀骜难驯令她深感欣慰,也让薛灿和其他唯喏是从的富家子弟不同。 薛灿毕竟不是辛婉自己的骨肉,辛婉教导他,却从不管束他。 “紫金侯这个爵位。”辛婉道,“是戚太保怂恿殇帝赐给薛家,其用意再明显不过,连年征战,国库空虚,便用一个虚爵之位,换薛家的乌金。要不要这一车车运往鹰都的乌金,你觉得你爹的侯爵位子能顶多久?湘南百姓,又会有什么安生日子过?朝廷可以给你,也可以加倍要回去。这是无奈之举,更是权宜之计。乌金送去鹰都,殇帝大喜,下旨减免湘南百姓一半的赋税,百姓奔走相告,个个念着紫金府的大恩。如此算来,薛家的乌金,送的也算是值得。” 见薛灿沉默着没有接话,辛婉叹了口气,继续道:“你阿姐又有没有告诉你,东山的乌石矿,已经挖到见底,整座山都要被挖空了。你阿姐去瞧过,照她估计,东山的乌石,剩下的最多不过千车而已…” 薛灿落下长睫,“朝廷说,薛家还有北山,南山…” 辛婉摇头,“南山北山乌石寥寥,那里山势险要不说,为了那些不值一提的乌石,也不值当拿矿工的性命冒险。薛灿,你有没有想过,等湘南再没乌石,紫金府又该如何支撑?薛家上下几百口人,又该怎么过下去?” 薛灿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口,“既然夫人知道乌石不是取之不尽的,难道从你第一回给朝廷送乌金起,你没想过会有乌矿见底的一天么?” ——“薛灿。”辛婉愤挥水袖,转身看向床上咽气的病妇,凤目露出难得一见的怒意,“跪下。” 也许栎容真有一双可以通灵的鬼手,病妇死前饱受痛苦折磨,可此刻已经死去的她,面容安详,像是沉沉睡去,她的双手相叠,维持着一个得体的姿势。 没什么可以让薛灿屈下傲骨,也唯有养育自己成人的辛夫人,可以喝住薛灿,让他甘心屈膝。薛灿知道刚刚的话有些重,他阴着刚毅的脸,直直跪向死去的病妇。 辛婉眼神憔悴,她指肚抚过病妇如初的脸,低声道:“你陪着鬼手女给你娘入殓,想必你也看见了…你娘不止是脸,她全身长满溃烂的脓疮,已经没有能看的地方…我原本以为,另一半东西刺在她背上…可我和颜嬷看到的只是一身血肉…我们在找的东西…已经无法在她身上找到。薛灿,你还不明白么?” 薛灿落下桀骜的长睫,扯开衣襟,露出光洁釉亮的胸口,辛婉幽幽看着,长裙曳地,踱到薛灿的身后。 薛灿褪下上衣,年轻男子热血的身体展露在这间充斥着死尸气味的屋里,他坚实有力的背上,用朱砂刺花,盘绕骨节,描着一头世间未见的异兽——狼目狐嘴,马蹄豺尾,无角却形似麒麟,无翼却魂如涅凤。 ——“宝图的另一半,在你娘身上。”辛婉垂眸低叹,“我费尽心力把她接回这里,不光是想你们母子见上最后一面,也是想找回另一半藏宝图。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她在紫金府闭眼,却留不下我们最需要的东西。” “夫人是想…”薛灿抬眼看去,“只要找到我娘,宝图合二为一,就可以找到传说中的雍华宝藏,散尽乌金又何妨,雍华宝藏远胜湘南乌金巨矿。到那时,紫金府还是富可敌国的天下第一府。” 辛婉潸然一动,忽然扯下薛灿腰间的佩剑,紧握没有出鞘的剑柄,重重的打向薛灿裸露的脊背,辛婉用力甚大,那剑又是玄铁所铸,一击下去血痕顿显,辛婉又是一击落下,又一下… 道道血痕溢出,薛灿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他皓齿咬唇忍住,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辛婉终是舍不得责罚下去,她指尖落下宝剑,喉咙里发出隐忍的哽咽声。 薛灿见她罚够,缓缓披上锦衣,起身道:“既然宝图另一半已经不见,不也就遂了夫人的意思,自此薛灿我,就只是薛家的小侯爷,安乐一生,不惹祸事…” 薛灿扎紧襟带,腰间鹰坠荡起,薛灿按住乌金坠,嘴角微微抽搐,他注视着安详闭目的母亲,轻轻握住她失了温度的手。 薛灿转身又道:“夫人原以为可以找到雍华宝藏,献金朝廷眼睛都不眨,如今宝图不见,倒是想我争气了?天命如此,不是夫人和我可以决定的。” 辛婉一时语塞,凝住泪水,忿忿挥袖道:“罢了,家大不好当,人人都要体面,今日的紫金府也不过是强撑而已。真等到一块乌石也挖不出,所有人散了也好。” 薛灿面无波澜,淡淡道:“夫人才说,殇帝减免了湘南百姓一般的赋税,真到了捉襟见肘的那天…一日一口百家饭也好。” 辛婉仰面深吸了口气,薛灿幽幽又道:“夫人刚才说,兵部清点完乌金,上报到太保府,戚太保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戒备森严的太保府,夫人连薛太保没动眉毛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辛婉眸子深不可测,口吻仍是平淡,“数百跟随薛家谋生的人,还有湘南里外那么多百姓,一个个和紫金府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操持这样的家业,自然需要一些筹谋。” 薛灿没有再说话,对辛婉行了个儿子的礼数,拂开衣襟头也不回的走出雍苑。 别苑里,栎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翻上床时天才蒙蒙亮,这会儿睁开眼,太阳怎么好像都快落山了? 栎容爬起身,昨儿还穿在身上的白布粗衣已经不见,枕边放着一叠手感绵软的鲜艳衣裳,栎容认得,那些都是绸缎锦布,比不上入殓妇人的顶尖云锦,但一匹也足够阳城那帮姑娘省吃俭用半载。 栎容摸了摸衣裳,送来衣裳的人也是有心,花色都是眼下最时兴的,也衬得上栎容白皙自然的肤色,随便哪件穿上,总也不算难看。 栎容抽出最下头略素些的藕色缎裙,在身上比划了下,穿上也挺合身。 来时空着的案桌上,摆着一个用帕子掩着的乌木托盘,帕子没有掩盖严实,边角处,栎容看见一坨坨金色,栎容掀起一角——托盘里,是几十锭黄灿灿的金锭子,粗粗看去,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看着这么多金子,心里应该欢喜才对,但栎容却有些不是滋味,指尖一松落下帕子,没有多看一眼。 屋门咯吱推开,探进颜嬷含笑的脸,颜嬷端详着换上新衣裳的栎容,笑道:“栎姑娘醒了?看来我估量的也不错,这些衣裳,你穿着合适。” 栎容低头看了看,“我自己那件,也挺好。” 颜嬷笑了声,“风餐露宿,好衣裳也都是灰,等奴婢们洗干净了,再给你送来。” 颜嬷说着,眼神不动声色的扫过桌上托盘里的金锭子,刚刚在门缝里她已经留意到,栎容对桌上的黄金没有一点贪念,衣裳栎容还摸了摸,这货真价实的金子,却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我家夫人也去瞧过了。”颜嬷转过话题,“对姑娘的手艺也是赞不绝口,这些,是夫人给你的礼物,千里迢迢到湘南,也是栎姑娘应得的。” “你家夫人?”栎容暗暗吁出一口气,“那就不是薛灿的意思。” 听栎容直呼自家小侯爷的名字,还说的这样自若,颜嬷心里也是有些意味,“夫人的意思,也就是小侯爷的意思,他们,是一家人。” 栎容咬唇偷偷一笑,撇身也不看金子,扳弄着手指不知在想着什么。颜嬷想了想,自然的低下声音,装作随意道:“奴婢听说,栎姑娘做事妥当,不光入殓描妆,还替人擦净身体,连身上的脏东西都描了去…”颜嬷幽幽抬眉偷看栎容的神色,“小侯爷的娘亲,生前喜欢在身上刺花描纹,恶疮烂了肤肉,也毁了她最爱的刺花…不知道栎姑娘替她身子描绘的时候,可有替她补上?” 第19章怒拔剑 颜嬷幽幽抬眉偷看栎容的神色,“小侯爷的娘亲,生前喜欢在身上刺花描纹,恶疮烂了肤肉,也毁了她最爱的刺花…不知道栎姑娘替她身子描绘的时候,可有替她补上?” 栎容“咿”了声,咬着手指甲回忆着,摇头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是不是你家老侯爷外室太多,嬷嬷认错了夫人?她浑身虽然没块干净的地方,但也没有烂透,她的身上,没有嬷嬷说的刺花。” ——“没有?”颜嬷失态追问,“真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我殓尸无数,什么样的尸首没见过?身上有没有刺花?不是我吹牛,就算烂做了骨头,她刺过什么花,我都能给看出来。”栎容有些不大痛快,“嬷嬷要是不信,剥了看一眼就是。” 颜嬷收起诧异,冲栎容陪着笑脸,拍了拍自己的腮帮子,恼道:“奴婢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大好使,看来真是记错了人和事。”颜嬷回看了眼桌上的金子,笑着又道:“这些钱银,你一个姑娘家,随身带着回阳城也不方便。照夫人的意思,奴婢会安排一辆马车送您回去…” “我还不想走。”栎容不客气的打断道,“是薛灿请我来的,要回去,也该他来和我说。” 百金都打发不走的人,颜嬷还是第一次遇见,请神难,看来送神更难。颜嬷稍许镇定,道:小侯爷还有的忙,谁家白事不得张罗些日子?栎姑娘是做这行的,一定明白的。何况,那可是小侯爷的娘亲…” ——“真是巧了。”栎容叉腰,“本姑娘也有的忙,我家义庄的婆子,有个远亲在湘南,我来时,她嘱咐着我一定要来替她见见远亲,婆子一把年纪,这辈子是来不了湘南了,我答应了她,正打算这几天去找找…真是对不住,还要打扰府上几日…” 颜嬷脸色微窘,栎容憋着笑窜到她肩旁,眨眼笑道:“颜嬷,行么?” 栎容掀开帕子捡起两锭黄金,在颜嬷眼前晃了晃,“我也不会白住,一天一锭,怎样?” 颜嬷的脸色越发不好看,“栎姑娘这是什么话,小侯爷欠你人情,你就是薛家的朋友,几日…那奴婢就做个主…你就还暂且住在这里…” ——“多谢颜嬷。”栎容笑目弯弯,像极了天上的半弦月。 颜嬷注视着栎容的脸,她不得不承认,如果没了脸上这道疤,栎容也可以说得上是个出类拔萃的美人,但也真是因为这道疤…颜嬷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想多——一个面上带着可怕疤痕的女入殓师,又能掀起什么事端? 她已经够可怜,自己又何苦与她过不去。颜嬷轻轻摇头,转身走出屋。 栎容摸出别苑,她估摸着,紫金府该有五百个自家义庄大小,主母夫人的雍苑自成一体,安置自己的别苑,也该是属于雍苑。一个雍苑都像迷宫走不出去,薛家的紫金府,又会辽阔成什么样子? 没人领路,自己半天也走不出去吧。 雍苑的奴婢都得了颜嬷的提醒,鬼手女是小侯爷请来的贵客,人人见了栎容都是小心招呼,脸上带着尊敬的神色,胆小年轻的丫头也会怵着她脸上的疤痕抖霍,但面上也没有厌恶,抖霍完还对栎容羞涩一笑,怪可爱的。 ——大户就是大户,连下人都这么体面,哪像阳城那帮臭丫头,见到自己就差吐口水。 栎容有些不好意思,对经过的小丫头也带着笑,她想拉个人问问,薛灿人在哪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自己一个殓师,哪有资格去管他家侯爷的行踪。人家母亲才过世,还有许多事要忙,自己问到了,还是能做什么? 栎容想起子夜拔剑的薛灿,那一刻的男儿血性,栎容现在回想起都有些浑身沸腾。女子钟情英雄男儿,薛灿热血,一定也是个英雄。 栎容想着,双手握做了拳头,她很想告诉薛灿,自己会记着他拔剑的英武模样,永远都不会忘。 ——“栎姐姐?栎姐姐…”一个人影跳到栎容跟前,喊了几声都不见栎容反应,杨牧啪啪击着掌,“栎姐姐!” “额…”栎容抽搐了下,“你叫我?” “想什么呢?”杨牧凑近脸,“咿呀,栎姐姐,你的脸怎么红扑扑的,是病了么?” “别咒我。”栎容不高兴的转过脸,“谁病也轮不到我。” 杨牧嘿嘿笑着,环顾周围,低声道:“我看你眼珠子左右看着,好像在寻着什么人?栎姐姐,啊,我知道了。”杨牧瞪大眼。 栎容有些紧张,“你个小鬼,你能知道什么?” 杨牧冲栎容晃了晃食指,啧啧道:“你啊,一定是在找我,是不是?” 栎容吁出口气,生怕被杨牧这小子看出什么,附和道:“你真聪明,我啊就是找你。怎么,你不陪在你家小侯爷身边?” 杨牧蹙起俊眉,啃着手背道:“小侯爷带着谢君桓他们,送他娘最后一程,这会儿,他们都不在府里,我闷得慌,就来找栎姐姐你,恰好你也在找我…我与你,真是有缘。” 栎容从杨牧嘴里探出薛灿的行踪,心里也舒坦了些,歪头笑道:“你昨儿还和我说,薛灿待你最好,怎么,他娘下葬,你不去陪着?” 杨牧双目掠过一些不解,随即道:“他们说,我年纪小,白事还是少去的好。栎姐姐,他们是疼我呢。” 杨牧年轻的脸孔纯真干净,眼睛里也是一览无遗藏不住任何。栎容咬唇想了一想,低声道:“你闲着,我也没事做,你愿不愿意…”栎容凑近杨牧耳边嘀咕了几句。 ——“啊?”杨牧噌的跳起,“你要我带你去翠竹林做什么?” 栎容戳了把杨牧的肘子,“你叫我一声姐姐,我捱着饿还给你炖鱼吃…翠竹林离这里也不远,你不帮我,就是没义气。” “翠竹林而已。”杨牧最受不了旁人拿义气说事,拍着胸脯道,“去就去,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还怕了不成?我知道觉得,栎姐姐你好像对那个林子特别有兴趣。进城前,你看着那竹林,好像魂魄都被勾了去…” ——“你就是肯带我去了?”栎容追问。 “包在我身上。”杨牧嘻嘻笑着,“谁让栎姐姐,降得住我呢。” 杨牧带着栎容从雍苑的偏门离开紫金府,马背上,杨牧踩着马鞍好一会儿也不动,后头的栎容忍不住催促着:“走是不走?还是你,反悔了?” ——“我杨牧,做什么事都绝不后悔。”杨牧目露傲色,忽的转头看向栎容,鬼笑道,“我是在想呐,小侯爷带你骑马的时候,栎姐姐非要骑在他前头,这会儿我带着你,你不坐前头非要坐后头…我和小侯爷哪里不一样,栎姐姐?” “都是大男人,没什么不一样。”栎容嘴倔,“是你啊,想多了。” 杨牧哈哈大笑,“你死撑骗谁呢,那天你上了小侯爷的马,嘴角全是笑,腮帮子都红了。在我马上,倒是面不改色。不对不对…”杨牧指着栎容渐渐发红的脸,“提到了小侯爷,你脸都红了。栎姐姐,你喜欢他?” 栎容恨不得狠揍口无遮拦的杨牧,情急之下,栎容轻踢马肚,恼道:“死杨牧,你走是不走?” 马儿受惊,扬起前蹄哒哒快跑,杨牧直起身,摇头晃脑一脸鬼笑,“栎姐姐明明不会骑马,却胆子大的敢踢它,看来,没有栎姐姐你不敢做的事,这样才好,才好呐。” 风声划过栎容的耳,却剐不去她脸上的红晕。栎容摸向自己发热的脸,又想起了薛灿冰冰凉凉的模样。 第20章白骨埙 风声划过栎容的耳,却剐不去她脸上的红晕。栎容摸向自己发热的脸,又想起了薛灿冰冰凉凉的模样。 翠竹林里 为了避开不相干的人,谢君桓挑了辆最不起眼的马车,车厢里,卧着用锦被包裹住的病妇,还有,端坐无语的薛灿。 绮罗悄悄挑起一角车帘,抬病妇上来时,她也瞄了眼病妇的尸妆,身为女子,绮罗也是怕死人的,但不知怎么的,她实在太好奇薛灿带回的那个鬼手女,薛灿带她同骑一匹马,眉眼里也是自己从没见过的温和。一个破了相的女人,凭什么得了自家小侯爷的青睐?绮罗不服。 直到看见病妇恍如新生的脸,绮罗怔在原地,还是被谢君桓拉上车的。 绮罗还想过,关于鬼手女的传言,没准是以讹传讹,不可相信,谁知道,天下真有这样的殓师,她待死人,就像活人一样,不,是比活人还好。 绮罗想起自己对栎容的跋扈无礼,忽然有些脸红。自己对活人都这样,哪里能得到薛灿的另眼相看。 ——“到了。” 竹林深处,谢君桓看见了辛婉让人挖好的墓穴,墓穴里,放置着一抬棺木,墓穴虽然简陋,但棺木用千年不腐的金丝木打造,棺底洒满了洁白如云的花朵,棺盖雕刻着大朵大朵的祥云花纹。绮罗眼眶一热,鼻子动了动。 ——“小侯爷。”谢君桓朝车里喊着,“到了。” 薛灿抱起母亲的身子,把她无力的头颅贴在自己的心口,他走下马车,一步一步走向凄冷却又带着温情的墓穴,眼前是白茫茫的花朵,却又好像是一团烧不尽的火,灼烧着三人年轻炽热的心。 薛灿把母亲小心的放进棺木,栎容真是好手艺,颠簸一路,病妇的发髻都没有一丝松散,妆容如生,神情安详,像是死在温暖的软床上,从没受过任何世间的痛苦。 薛灿抚了抚母亲的祥云髻,最后看了眼她的脸,沉默的背过身去。 ——“封棺。”谢君桓低低嘶吼着,使力盖上棺木,一锤一锤敲进铁钉,每一声都响彻竹林,犹如悲愤的呐喊。 “绮罗。”薛灿低咛。 “我在。”绮罗哽咽应道。 ——“你的埙,还在么?” “一直都在身上。”绮罗摸出怀里藏着的白色物件,“小侯爷想听么?” “她一定想听那首曲子。”薛灿喃喃,“你吹着,送她上路。” 绮罗深吸了口气,灰白色的埙口贴近唇瓣——清幽沉缓的埙声响起,萦绕在生者的耳边,谢君桓也已经太久没有听见熟悉的埙声,他强撑的男儿坚强在埙声扬起的那刻土崩瓦解,眸子含着热泪,嘴里不自觉的跟着哼吟起来。 ——“遥遥姜地,有女云兮…” ——“莞莞美兮,半疆绝兮。” “栎姐姐。”杨牧突然低语,“你听到什么没?” 栎容正想着在翠竹林不见的父亲,被杨牧这么一吓唬,差点跌下马背,“还能有什么?”栎容回过神,隐隐听见竹林深处传来从没听过的好听乐声,不是竹笛,也不是玉萧…乐声单薄,还能是什么东西吹出来的? 栎容侧耳细听,这乐声,虽然带着哀伤,但…还是挺好听。 栎容摇头,“好听是好听,但…你栎姐姐见识不多,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杨牧,你是紫金府的人,你说说。” “紫金府是人,也不是神仙。”杨牧撇嘴,静下心又听了好一会儿,他晶亮的眼里流露出一种似曾听过的熟悉感,但任凭他怎么回忆,乐声如旧,但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好像听到过,但又好像没有…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你也是奇怪。”栎容疑道,“小小年纪,又不是七老八十的爷子,怎么这也不记得那也不记得?” 杨牧傻傻笑着,挠头道:“你忘了大小姐和你说过么,我啊,进紫金府时,路上大病一场,都快烧死过去。大小姐说,那会儿,府里连棺材都替我备好了,谁知道,阎王不收我,又给我退了回来…哈哈。”杨牧得意道,“可病是好了,但之前的事,我都不大记得。大小姐说,记不得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事,忘了,就忘了呗。后头的好日子不忘就行。” “你家大小姐,倒是想得开。”栎容对薛莹挺有好感,性子爽快,又没有架子,可比那个叫什么绮罗的好太多,“杨牧,那你还记不记得,你们几个是怎么来的紫金府?是不是你家夫人没有儿子,硬把薛灿夺了回来?他的娘亲,在外头吃尽苦头,临死才和儿子重逢?” “是,但又不是。”杨牧摇着头,“谢君桓告诉我,小侯爷是侯爷流落在外的儿子,辛夫人生不出儿子,辛夫人就做主把在外头的小侯爷接了回来,咱们几个从小跟着小侯爷,他舍不得我们,就把我们一并接来湘南…但…”杨牧垂下睫毛,“不是夫人夺来的…是…是…小侯爷的娘亲,本来也不要他这个儿子…小侯爷孤苦,能回紫金府,是好事。” ——“不要他这个儿子?”栎容瞪大眼,她忽然想起病妇惨不忍睹的尸身,还有腿间那个触目惊心的烙印…栎容脑中闪出两个大字——报应,抛夫弃子,一定是报应。 说话间,埙声嘎然而至。杨牧追寻着埙声传来的方向,啃着手背满脸不解,“怪了,真是好像在哪里听过…怎么,怎么就不记得了呢。” 杨牧想得脑子都痛,便也不再去死想,扯着马缰道:“栎姐姐,别就顾着听,这里就是翠竹林,你的事儿呢?” 栎容跳下马背,踩在落地的竹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密林遮天,笔直的翠竹长的漂亮整齐,疾风刮过的时候,哗啦啦的声音很是好听。 爹就走失在这片林子里。 “杨牧。”栎容低问,“湘南城外这片林子,出过什么奇事么?” 杨牧想了想,道:“听府里老人说,林子有些古怪,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有鬼怪出没,吃人的说法也有,但我可是不信这套的。还有就是…说城外有恶匪,抢人钱财,还谋人性命。可也不该,湘南受紫金府庇护,又得朝廷减免了赋税,百姓日子过得挺好,怎么也不会去做匪…栎姐姐,你问这些做什么?” 鬼神之说,栎容是绝不信的,就算自己是赶尸人的女儿,不止一次亲眼看见父亲大吼一声,在惊雷暴雨夜驭起尸队,踏上一段段前途未知的异乡路,栎容也从不信这里有异术。爹会的是本事,是还没来得及教给自己的本事。 栎老三能赶尸,也是因为他不信鬼神,他无惧,无畏,才敢上路。 恶匪?那更不可能。尸队出没,都是入夜,漆黑夜晚,谁见到这样可怕的队伍,都会吓得魂飞魄散。什么恶匪会去抢赶尸人? 栎容记得,带金叶子来的黑衣人叮嘱过,湘南外的翠竹林,送到这里就可以,会有人来收尸。主顾说哪里,就是哪里,爹做这一行太久,懂其中的规矩,到了翠竹林,他是绝不会再多走一步的。放下尸首,他就会离开。 离开,就该回阳城庄子,又怎么会再也没有出现,整整七年,杳无音信。 栎容想不通,打死也想不通。 ——“栎姐姐,栎姐姐?”杨牧唤着,“你又想小侯爷了?” 栎容终于踩上了翠竹林,但她还是没有头绪,也许,这辈子也不会有头绪了。栎老三消失得太彻底,人死有尸,尸腐化骨,总会留些痕迹,但栎老三,就好像从没在这个世上存在过。 杨牧见喊了几声栎容也不答应,挤了挤鼻头走到一边,扯下竹叶闷闷哼着,“哄我带着来竹林,来了又理人,女人真是麻烦…” “小杨牧。”栎容忽的道。 “在。”杨牧噌的跃上前。 “湘南要有悬而不解的案子,是城里府衙管么?紫金府有钱有势,若是有薛家相助,府衙会彻查多年前的旧案么?”栎容深吸了口气。 杨牧狠狠想着,摇头道:“湘南偏安一隅,朝廷除了索要乌金,管束的并不多。悬而不解的旧案?栎姐姐,湘南民风淳朴,又有紫金府庇护,人人得以安居,已经许多年没有出过恶人了。城里的府衙不过就是个摆设,刚刚我和你说翠竹林那些,也不过是老人闲时的传说,可不做数。”杨牧觉察着栎容的恍惚,几步走到她跟前,轻声问道,“栎姐姐,你有认识的人来过这里?是出了什么事么?” ——“我爹,就不见在这片林子里。”栎容抽动着鼻子。 “栎姐姐…”杨牧惊出声。 “小杨牧,你听说过赶尸秘术么?”栎容折下一片竹叶。 “赶尸?”杨牧咂舌摇头,“听说过,但人都死了,还能翻山越岭走那么老远?以讹传讹,我不信。” “我爹就是江湖人称的栎老三,他是个赶尸人。”栎容扭头看向杨牧,“你年纪小小,没听说过也不奇怪。我自小见他驭尸,惊雷起,尸骤起…每趟赶尸,最多三四月爹就会回来。七年前,我爹接了桩来湘南的买卖,自此杳无音信…也许是半路出事,也许…是没在这片林子里。” 杨牧汗毛竖起,环顾着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翠竹林,“栎姐姐,你别吓我。” ——“大男人一个,竟还比不过我一个女人胆子大。”栎容不屑道。 “会不会是尸首惊变…害了你爹?”小杨牧想咬定自己不信世上有赶尸一说,但见栎容对父亲秘术的追思,又不忍心让她心伤。 “谁知道呢。”栎容叹了声,“也许,这辈子都没人会知道真相。” “来日方长。”杨牧安慰道,“一定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回头,我替你去问问大小姐,她是个热心肠的好人,没准会帮到栎姐姐呢?” 栎容抽了抽鼻子,对杨牧挤出感激的笑容,“走吧。” ——“这就走了?”杨牧有些不乐意,“你求我带你过来,看几眼就走?栎姐姐,你逗我呢?” “人情我记下,走了。”栎容头也不回,她怕和杨牧说的太多,会忍不住哭出来。 栎容踩着满地的竹叶,如果爹真的在这里出事,他在天之灵看到自己回来找他,也一定会觉得欣慰吧。 自己守孝七年,和芳婆一起打理义庄,不远千里寻到湘南,也对得起爹的养育恩情。栎容狠狠抹了把眼睛——自此之后,自己更要好好活着,为自己活着。 第21章进棺材 自己守孝七年,和芳婆一起打理义庄,不远千里寻到湘南,也对得起爹的养育恩情。栎容狠狠抹了把眼睛——自此之后,自己更要好好活着,为自己活着。 “人情?栎姐姐的意思,是会还我这份人情?”杨牧颠着马背,想到什么扭头去看栎容。 “我栎容不喜欢欠人。”栎容狠狠道,“往后,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一句话。” 杨牧觉得逗人的很,嘻嘻笑道:“你是入殓师傅,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别帮到我。不过眼前有件事,虽然用不上你的手艺,但…栎姐姐如果肯出手,应该也妙的很。” ——“说来听听。” “我家大小姐。”杨牧的声音忽然变作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低霭,“你见过的,大小姐十年前脸上破了相,自此,她都是面具示人,虽然她看着是无所谓…但我知道,她还是很怀念原先那张脸。”杨牧声音渐渐低下,“我从鹰都带回的胭脂水粉,她喜欢的紧,却从没打开过…栎姐姐…” “你是想我…”栎容摊开自己一双手,“替薛莹描妆?” 杨牧不住点头,“栎姐姐,连颜嬷和夫人都对你的手艺赞不绝口,你一定可以让大小姐的脸和以前一样。” 栎容落下脸色,嘀咕道:“这可不好说,我的手是给死人描妆的,旁人忌讳的不得了,你家大小姐金枝玉叶,会答应让我替她…杨牧,你的算盘打不得,不是我不答应,是薛莹…不会让我这双手碰上她的脸。”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杨牧急得要挥鞭子,“大小姐和旁人不一样,她待你亲厚,怎么会瞧不上你的手?大小姐是全天下顶顶好的人,她能照顾我几天几夜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就一定会让你替她描妆。” “嗨,还急红眼了?”杨牧平时嘻嘻哈哈孩子性情,说到薛莹时,居然变作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栎容偷看着杨牧干净分明的侧脸,和薛灿薛莹姐弟比起,杨牧根本就还是个孩子,“杨牧,你今年,多大了?你家大小姐,又多大了?” “我今年…十七了。”杨牧昂起胸,“大小姐…”杨牧心里咯噔一下,硬气道,“也就比我大七岁…” ——“薛莹都二十四了!?”栎容惊呼,“周国有法令,女子二十不嫁,家中父母都要蹲大狱的…怎么你家侯爷夫人…” “谁敢来紫金府拿人?”杨牧大笑栎容的傻气,“先不说湘南城整个儿就是薛家的,就算当朝皇帝和戚太保派兵,湘南上到官员军士,下到普通百姓,都会替紫金府挡着那些朝廷的爪牙,动不得紫金府半分。” 栎容闷闷应了声,这就是大户和小户的区别,芳婆为自己嫁不出去操碎了心,认定栎容到老只能爬进院子的破棺材里等死,薛莹倒好,侯门贵女哪里会愁嫁,大不了一辈子靠着家里的金山,老死时还有那么多奴婢侍奉着。 栎容心里是不服的,但…这就是命。 ——“栎姐姐,那咱们就说定了。”杨牧“驾”的一声朝紫金府驰骋而去。 竹林深处,谢君桓已经封住墓穴,又在上头铺上一层厚厚的竹叶,看着这块才埋人的地,和周遭也没什么不同。谢君桓使力踩了踩盖上的土,转头对薛灿道:“小侯爷,成了。” 薛灿没有应答,他动也不动的看着埋葬母亲的地方,他生怕自己一个恍惚,一个转身,就再也不记得是在这里。 谢君桓擦了擦汗,走到绮罗身边,看着绮罗还攥着埙,蹙眉道:“吹完了就好好收起来。” 绮罗瞥了眼薛灿,垂眉把埙收回怀里。夜风穿林,回荡起哀怨的低鸣。 ——“谢君桓,绮罗。”薛灿低语,“就剩我们三人了。” “还有杨牧。”谢君桓道,“虽然您说不让他跟着,但杨牧对小侯爷的忠诚,和我跟绮罗一样。有些事,小侯爷,为什么不让杨牧帮你?他一定愿意的不得了。” “他不记得,就不要再让他想起。”薛灿沉沉道,“如果可以,就让他一辈子这样。他死去的大哥,还有所有在那天惨死的人,都会觉得欣慰。” 谢君桓重重点头,薛灿警觉的环顾四周,声音压得更加低沉,“九华坡那块地方,离矿堡不远,这阵子,矿堡日夜在赶给朝廷的乌金,侯爷这几天也都在堡上,你在九华坡行事,要更加小心。” 谢君桓冷静道:“九华坡的乌石本就不多,两年前,大小姐亲自去看过,告诉侯爷夫人,那里已经没有乌石,一座废弃的山头,不会再有人去。小侯爷放心,即便如此,我也会加倍小心行事。” ——“绮罗,你办的事?” “绮罗在。”绮罗声音清亮,“矿堡里,每天剩下的碎石没有百车也有好几十,朝廷说要乌金,其实,贪得是乌金里头那个金字,其中能铸兵器的乌石,他们并不看重。所以,矿堡里剩下最多的,就是炼不了乌金的乌石。”绮罗挑眉,“我借清理为名,让人把没用的乌石弃在九华坡…” ——“你借清理为名?”谢君桓无可奈何摇着头,“该是小侯爷提醒你的才对。” 绮罗脸一红,狠狠踩了脚谢君桓。薛灿攥住腰间的乌金坠,转身走向停了许久的马车,“如果可以,夫人一定想什么都不记得的人,不是杨牧,而是我。” ——“当年,幕幕诛心刻骨,小侯爷血性男儿,情铭记,仇不忘,你若忘了,就不是我们甘愿为您去死的那个人了。” 千里之外,周国皇城,鹰都 太保府外,宫柒紧张的来回走个不停,边走还边哆嗦,关悬镜已经进去快一个时辰,这里头是什么地方——太保府,周国位极人臣的戚太保戚少銮,就住在里头。 周国名为殇帝的江山,但人人都知道,殇帝纵情声色,很少理会国事,周国里外上下,都是由戚太保说了算,当年殇帝十年一统天下的豪情壮语,也是戚少銮授意,周国虎符在这位戚太保手里,三军也皆听他一人号令。 子民私下底议论,要不是戚太保长子天生蠢钝,次子少年遭祸落下重残,老三又是个女儿身撑不了大业,戚少保就算做个皇帝也没有可以承继的儿子,还不如替殇帝鞠躬尽瘁纵横天下,好歹还能在史书上落下个忠良名声。 戚少銮就差一步,就可以兑现承诺,替殇帝十年内统一天下,跟头就栽在视死如归的姜国身上,苦战三年,姜国灭是灭了,周国也被拖得个半死。仗是不能再打下去,但戚少銮在周国的地位还是没人可以撼动。 宫柒虽然没有面见过这位赫赫有名的戚太保,但关于此人的传闻,宫柒实在听过太多。宫柒知道,大理寺有位少卿大人,与戚太保许诺十日破案,十日期限已过还是交不了差,戚太保便砍去了他一双手。 类似的传闻数不胜数,宫柒想起,关悬镜说过,屠姜都三日的命令也是戚太保下达…这个虎躯大汉吓得浑身又是一阵发紧。 去阳城请鬼手女给安乐侯入殓,也是关悬镜在太保府亲口应下的…这会子无功而返,完蛋,这是要完蛋,会不会一会儿关少卿就得被人抬出来…是留下一双手,还是… 宫柒不住的抹着额头上的汗,嘴里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念个不停,自己就是个跟班,可别受到牵连呐。 一个时辰过去,府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铸金大门被人从里头打开,送关悬镜出来的,居然还是府里的管事…点头哈腰对关悬镜很是客气的模样。 宫柒揉了揉眼睛,关悬镜手脚完好,身上也没见血…“关少卿。”宫柒迎了上去,“您没事就好。” ——“能出什么事?”关悬镜掸了掸衣襟,“走了。” “真没事?”宫柒小心打量着看似笃定的关悬镜,“薛太保,真是没有责罚你?” “凡是都有可以补救的地方,用不着事事拿命去偿。”关悬镜牵着自己的白蹄乌,在青石板路上哒哒走着,“你回去吧,我出去好几天,也该去看看我娘。” 宫柒目送着朝城外走去的关悬镜,他越发好奇这位少卿大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背景,能让他平安进出深不可测的太保府,眉间淡定仿佛就是进了次寻常人家一般。 第22章缁衣姑 宫柒目送着朝城外走去的关悬镜,他越发好奇这位少卿大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背景,能让他平安进出深不可测的太保府,眉间淡定仿佛就是进了次寻常人家一般。 鹰都城外,慈福庵 雅致清幽的小院里,一位缁衣姑子正敲着木鱼,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姑子唇角含笑,温声道:“一去七八天,总算是回来了。” 关悬镜走近姑子,收起惯常的冷静,变作个见到母亲的少年,亲昵的抚上她的肩,替她轻轻揉捏着,“娘又念了一早上的经?” “天天如此,早习惯了。”姑子转过身,摸着关悬镜的脸细细看着,“黑了些,这趟阳城,有收获么,戚太保交代你带回的人,你带回来了么?” 关悬镜低低呼了口气,沉默着提起桌上的茶壶,才一碰上,忽的愣在原地,他眼前闪过栎容递近自己的那盏凉茶,笑目盈盈带着期待。关悬镜怅然后悔,他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接过那个茶盏,喝下栎容亲手给自己斟的茶。 ——“悬镜?”姑子喊了声。 关悬镜放下茶壶,目露憾意,“没能带回来…刚刚已经去太保府请过罪,戚太保宽厚,也没有责难我…” “咦?”姑子狐疑了声,“你做事一向妥当,没有做不成的事,不过去阳城带个殓师回来,居然没有成?那位殓师,很难说话么?” “栎姑娘她…”关悬镜失落的坐了下来,攥着茶盏在手里打着转,“是我失了诚意,没能说服她跟我回来。” ——“栎…姑娘?”姑子愈加好奇,“女人做殓师本来就少见,做到极致就更是难得。这位栎姑娘…连你都带不回来,一定是个顶顶不一般的人物。” 关悬镜面露难色,心绪有些沉重,“她描妆有价,但却不按出价来做,她开价动辄黄金,但义庄破败,看着并不富裕…她随心所欲,能远赴湘南,却不愿意跟我到鹰都…她妙手入殓,天下也只有她,可以替只剩半边白骨的安乐侯描骨绘妆。” “照你说的,这位栎姑娘,该是为有情有义的奇女子。”姑子点头赞道,“你带不回人家,一定你太过庸俗,入不了她的眼。” “娘…”关悬镜恼了声,“哪有做娘的这么说自己的亲生儿子?娘青灯念佛,就嫌弃俗世里的儿子了么?” 姑子笑了声,姑子名叫凌昭,虽然已近中年,但常年的素斋和心静,让她看起来比同龄的妇人要年轻许多,她的鬓角没有一根白发,脸上平滑连一丝纹路都没有,她的水眸剔剔透透,没有浮华,只有娴静。 她听儿子说起外头趣事的时候,就像个不出闺门的少女,表情自然丰富,恼时嗔怪,乐时大笑。 就好比七年前,夫君关易战死在姜都,大军带着灵柩回来,丧事办完,凌昭抱着独子大哭一场,拿剪子绞了自己心爱的长发,便出城去了慈福庵做了姑子。 那时关悬镜也才十三岁,娘做了姑子,他一个半大孩子在偌大的大宅里也是无趣,索性散了大部分的家奴,置办了个清静小院,身边就跟着几个在府里多年的老奴,过上了普通人家的日子。 娘亲做了姑子,但还是自己的娘亲,母子俩感情深厚,关悬镜只要一得空,就会来慈福庵看望。 关悬镜忽然叹了声,愁道:“原本,也没有什么了。刚刚在太保府,戚太保听说了栎姑娘的事,他的性子是越得不到什么,就越要见一见,也许是我把栎姑娘说的太神秘,戚太保非要请来这位鬼手女。他说…会禀报皇上,把安乐侯的遗体安置在冰窖中,一定要等到鬼手女替安乐侯入殓。” ——“戚少銮乖张跋扈,当年你爹也是这么说他。一把年纪的人,怎么还越发固执了。”凌昭喝了口茶,眉眼清清淡淡,“人家不肯来,是要派兵捉拿押回来么?” “栎姑娘去了湘南,被紫金府的请走。”关悬镜想起马背上的黑衣男子,虽然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但男子犀利冷酷的眼神,他还是记忆犹新。 “紫金府?有趣。”凌昭欢畅笑着,“一个有钱,一个有势,硬碰硬,肯定有趣极了。” “戚太保说。”关悬镜继续道,“他已经下令传去湘南,让薛家把人带来鹰都…薛家听命朝廷,一定会照戚太保所说送栎姑娘过来…娘,你说…栎姑娘要是真来了鹰都,会不会心里怨恨我…” 凌昭凑近关悬镜的俊脸,细细瞅了瞅,看得关悬镜脸颊发燥,扭头不敢再让娘亲看,“咦。”凌昭掐了把儿子的腮帮,“外头都说你得体大气,进退有度,怎么说起那位栎姑娘,瞻前顾后烦恼的很?不过一个殓师,心里头就算对你有怨,你又怎么会计较这点儿?关少卿?” 关悬镜眼珠子动了动,语塞无话去接。凌昭摇头晃脑道:“过了今年,你也过了弱冠,如果你爹还活着,肯定早早给你娶妻生娃。你倒好,一个人逍遥的过了七八年,案子破了不少,却还没有成家的打算。尼姑不理红尘,娘不管你的事,你也不替自己打算么?关少卿英明神武,官虽不大,家里有房有地,也该是鹰都女子芳心暗许的对象…悬镜,你真没有一个看得上?” ——“娘。”关悬镜无奈摇头,“大丈夫何患无妻,悬镜一个人自在惯了,这些事,到了时候自然会有说法,你都说了不理红尘,就别再管了。” “你要真是暂时无意娶妻,就要坦荡和人家说清楚。”凌昭故作自然道,“戚家小姐对你的心意,瞎子都看得出,要是不喜欢,也别耽误了人家。” 关悬镜点头道:“我对太保府家的小姐,从没有过非分之想。” “与娘说说。”凌昭凑近了些,眸子里满是狡黠的神色,“栎姑娘,生的如何?是不是比戚家小姐还要好看。” “她…”关悬镜原本已经不想再在母亲跟前提起栎容,但不知道为什么,栎容这个名字像是有魔力一般,勾着他絮絮说个不停,每多说一句,就仿佛和她相处的更久些,也更加回味,“本该也是个清丽脱俗的美人,只可惜…她的脸…她的脸上,有一道深疤,疤长四寸有余,生生破了美人相…” “咿?怎么能说是可惜呢?”凌昭皱眉瞪了眼关悬镜,“女子容颜最多美上十几年,到老时,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男女倾心到老,靠的是相知相守,绝不是什么容貌。我倒是觉得,脸上有疤还敢示人的女子,一定非比寻常,胜过那些庸脂俗粉太多。你说的栎姑娘,倒是值得相交。你不能把她带回来,才叫可惜。” 母亲一番话,关悬镜如同醍醐灌顶,心里更是悔恨的不行,他看着桌上的空茶盏直发愣,只想时光倒转,回到栎氏义庄的那晚,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接过栎容递来的茶盏,仰头喝个干净。真是那样…栎容就不会跟去湘南了吧。 “说到红颜,那才叫薄命又可怜。”凌昭想起什么,脸上有些哀色,“你不在的日子,送来慈福庵的那个病的要死的女人…被人接走了。” ——“她?”关悬镜愣住眼,他记得那个病妇,一年多前的雷雨夜,落雨不好走,慈福庵又不留宿男子,他只有等到子夜雨停抹黑回鹰都,雨停时,走出慈福庵不远,他看见一辆马车拖着泥泞的车轱辘往坡上的庵堂驶去。 与马车擦肩经过时,车帘掀开半卷,夜风卷起车里女人遮面的丝帕,只是一眼,就把胆大的关悬镜吓得不轻——那是一张长满恶疮的脸,疮口发黑流出脓水,就像女人带血的浊泪。女人的眼神是哀怨的,她扫过关悬镜惊恐的脸,便落下了车帘,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之后再去慈福庵,庵堂里多了一个神秘女人,女人不是姑子,听说是外头送来养病的。但谁都知道,庵堂里哪有大夫,所谓养病,不过是等死而已。 关悬镜在大理寺几年,学成了过目难忘的本事,他回忆起雨夜送女人来的那辆马车——马车普通,几两银子就可以雇来,但…那车夫,却不大一样。 寻常车夫,入夜出再多银子都不会出来,何况那天还下着大雨,往城外走山路,实在太危险。还有就是——那车夫…关悬镜目光如炬,一切异样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关悬镜忽然记起,车夫虽然穿着粗布旧衣,但那件衣服明显和他的身形不搭,车夫高大,旧衣短小,连手肘都遮不住,这也让挥鞭的车夫露出一个极大的破绽:他的袖口,露出小半截绛色锦缎。 绛缎,只有大内侍卫才可以穿。也就是说:送病妇去慈福庵的不是寻常人,而是皇宫内院,受主子之命的人。 第23章幽灵女 绛缎,只有大内侍卫才可以穿。也就是说:送病妇去慈福庵的不是寻常人,而是皇宫内院,受主子之命的人。 关悬镜是不爱多管事的,但慈福庵住着自己母亲,他就把那晚所见的异样告诉了凌昭,凌昭虽做了姑子,但是英豪遗孀,在慈福庵并不受人约束。凌昭悄悄去瞧过神秘的病妇,见了她惨不忍睹的疮脸,也是腹中翻滚,差点呕了出来。 凌昭心善,见姑子也不多待见这个病的快死的女人,隔三差五便让自己苑里的小姑子给病妇些止痛化脓的药材,病妇知道凌昭是个好人,一日凌昭又来瞧她,病妇拉着凌昭的手,泣不成声。病妇说—— “凌姐姐,我的脸,不是生来如此的。” 凌昭当然知道,怎么会有人天生这样一幅鬼面,她宽慰了病妇了几句,正要离开,病妇忽然泣不成声。 ——“凌姐姐,我是被人所害,她们把我残害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 凌昭顿住身,“你真是从宫里来的?” 病妇含泪点了点头。 凌昭有些奇怪,殇帝喜女色,后宫大大小小有七十多嫔妃,这七十多人,凌昭认不全,但也知道七八成。要真有嫔妃被人弄成这副惨状,宫里早已经传开,儿子关悬镜也一定会听说,怎么…被折磨成鬼的病妇,像是从没在宫里存在过的幽灵。 ——“没有人知道我是谁。”病妇流下浑浊的眼泪,“连我自己,也忘了…凌姐姐,我不会死在这里的,会有人来接我,他们一定会来接我。” 凌昭只当病妇说起胡话,也没再细问,之后和关悬镜说起,关悬镜还向宫人打听了几句,人人都说后宫平安无事,他便没有再放在心上。 “什么人带走了那个女人?”关悬镜忽然生出警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一个凄惨快死的女人,怎么会引起了自己的警觉。 凌昭摇头道:“说来也是奇怪,有一天,几个小姑子尖叫着说那女人咽气了,我心想,她受尽折磨,死了也是解脱。过了小半日,外头来了几个陌生人,去了那女人住的房里,看了一眼就被恶臭熏了出来,出来便说,她已经咽气,让师太找块地方埋了就好。谁知道…”凌昭疑道,“我正替她诵经超度,小姑子又来说,女人一口气又提了上来,虽然还是奄奄一息,但却还是没死。” ——“咽了气,又没死活了过来?”关悬镜低语。 “师太已经上报过一次,虚报事宜是会被责难的,师太不敢再报,何况那女人根本撑不过几天,师太就由她残喘,等着她真的咽气。谁知道…”凌昭继续道,“十多天前,来了一个外乡男子,说是那女人远亲,知道她死了,想带着她尸首落叶归根。病妇的身体一天臭过一天,师太怕她烂死在庵堂里,又怕外头来人发现病妇还没死,有人来接当然求之不得,师太就让男子带走了病妇。” “这样…”关悬镜喃喃着,“一个浑身恶疮快要死的女人…从宫里出来,师太禀告死讯,还有人从宫里赶来查验?娘,送她来的车夫是宫里指派无疑,她和你说,她是被人残害,宫里娘娘善妒,但好像,却也没有过分的争斗发生…” “那是因为。”凌昭露出小小狡黠,“那些个大小妃嫔里,大多都是有背景家室的贵女,人人身后都有势力,陈皇后再善妒,也不能不权衡轻重,少数家室卑微的,都早已经听说陈皇后和几位娘娘的厉害,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个个夹着尾巴做人,哪个敢争锋惹祸。后宫暗涌不断,却没有大事发生,就可以解释的通了。” ——“这样来看…送来慈福庵的女人。”关悬镜若有所思,“首先,她一定不是有名有份的宫妃,宫妃不论位份,在宫册里都会有记载,草草送走是不合规矩的;其次,她一定深得皇上喜爱,一个不得宠的女人,怎么会遭人这样妒恨,折磨至此;其三,得宠却无名分,她的来历,多半是皇上难以对旁人提起的,一旦传了出去,群臣异议,会被天下人嘲笑也说不定…” “悬镜在大理寺破案久了,随便说起什么都是有理有据。”凌昭啧啧,“和自己亲娘说话,也是这个套路。” 关悬镜顾不得和母亲打趣,严肃又道:“娘,你有没有想过,什么样来历的女人…会得皇上荣宠,却难以声张?宫里女人都以皇宠为荣,这个女人却甘愿多年无名无分,因为她自己也知道,她不可能得到。到底…是什么人…” 凌昭被儿子说的也生出好奇心,但她久居庵堂,宫里朝夕变化,她哪里知道许多。凌昭低低蹙眉,忽的抬起柳眉,眸子亮起,“我想到了一件事。” ——“娘快说。” ——“你爹领命出征姜国的时候。”凌昭回忆道,“出征前晚,他得皇上密诏进宫,夜深回来时,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还不时唉声叹气。我忍不住问他,你爹告诉我说,皇上愚昧又没有主见,戚太保说要一统天下,他就下令北征,姜国是块不好啃的硬骨头,皇上倾尽国库也要灭姜…这些都算了,临行前夜,皇上居然宣他进宫,暗授密令…” ——“什么密令。” ——“姜国太子虔,娶了辛氏马场的小女儿辛云为太子妃,辛云倾世娇容,艳名天下,十几岁的时候,姜土就传遍了关于她的歌谣,甚至传到了大周,连咱们皇上都有所耳闻。” “遥遥姜地,有女云兮…”凌昭竭力记着夫君在自己耳边说起的歌谣,“后面的…我也不记得了。” 关悬镜接过母亲的话,“皇上是要爹…攻入姜都的时候,把辛云带回大周,献给他?” “是。”凌昭点头道,“你爹感慨,帝王征战,为的是开疆辟土,做成千古一帝。咱们皇上倒好,将士们就要浴血出征,他临了却在惦记一个姜国的女人,还是…做了太子妃,已经生下姜国皇孙的女人…你爹叹道,侍君如此,倒不如弃甲归田算了。” “爹在姜都中伏战死,那辛云…被带回来了么?”关悬镜追问。 “谁知道呢。”凌昭忆起死去的亡夫,目露惆怅,“皇上把密令授予几个人,又有谁知道?没准,辛云是被安乐侯带回来也说不定。我只知道,大军终于凯旋,皇上欢喜不已,对你爹的丧事给了国葬的规格,还赐了我们孤儿寡母无数钱银…又有什么用,繁华一场空,你爹还不是没能活着回来…” “悬镜惹娘想起不开心的往事…悬镜错了。”关悬镜跪在凌昭脚边,沉下头道。 “傻。”凌昭抚了抚儿子的脸,“都过去这么多年,我都做了姑子,姑子哪有七情六欲?娘和你说起你爹的时候,早不难过了。” 关悬镜抬起头,“照娘说的,送来慈福庵的女人,也许就是辛云。当年血战,姜国亲贵全部战死,贵族女眷也都殉国殉夫…辛氏满门忠良,小女儿辛云又是诞下皇孙的太子妃,照理也该殉国才对,却…贪生怕死被敌国带走献给殇帝…辛云只求苟活,根本无颜讨要位份,殇帝宠幸姜国太子遗孀,传出去岂不是要被满朝文武和天下子民耻笑?辛云被殇帝藏在后宫受到宠爱,陈皇后也只能当她是个看不见的人。但,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女子,要折磨整死,也不会被人看见…” ——“辛云年老色驰,不再得皇上昔日的宠爱,陈皇后她们就…对辛云下了毒手,让她受尽恶疮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凌昭捂着心口,“如果辛云早知会有今天,当年还不如跟太子虔一起殉国算了。” “辛云被人带走…”关悬镜倒吸冷气,“姜国亲贵早已经死绝,辛氏马场人人战死…谁会来带走辛云?带走一个早已经销声匿迹的女人,一个被世人以为也死在姜土的太子妃…这个人,怎么会知道辛云还活着…还在慈福庵…” 凌昭心性简单,见儿子又陷进了难解的疑问里,心里也是有些嗔恼,不高兴道:“你是来看娘的,还是来找娘查案的?没一会儿又要回城,还不知道又会被指派去哪里查案,还不多陪娘说些贴心话?你再嘀咕个不停,就赶紧回大理寺去。” 关悬镜回过神,自责的敲了敲额头,赔笑道:“不想了不想了,天天查案,自己都快查出毛病来。是不是辛云还不好说,也许啊,是宫里哪个被皇上临幸过的婢女也说不定。再不说别的,娘想和我聊什么,就聊什么。” 凌昭健气一笑,戳了戳儿子的手肘,“娘想知道,你嘴里说个不停的栎姑娘,叫什么名字?” 关悬镜哪里料到母亲突然又提这出,俊脸刷的一下涨红,支吾道:“她…她叫…栎容…” “伶牙俐齿怎么还结巴了?”凌昭大笑出声,“栎容?花容月貌,是为栎容…好名字,真是个挺好的名字。你长到二十岁,做娘的还没见你红过脸,这位栎容姑娘一定是个顶顶有本事的,才见几面,就让我家悬镜羞红脸。有趣,太有趣了。” 关悬镜噌的跳起身,急急道:“大理寺还有事…过几天…再来看娘。” 凌昭捂嘴笑着,“过几天,是不是湘南薛家就要把人送来?你之前说怕人家恼你,照娘看,你该是巴望的不得了,想赶紧见栎姑娘呢。” 关悬镜轻轻跺脚,扭头赶紧跑了出去,他的心跳的很快,快到就要跳出嗓子眼,明明也没有什么,怎么就被母亲说的好像对栎容有什么呢? 也就数面之缘,能生出什么不一样的来?再说…关悬镜狠捶脑门——各色佳人也见过许多,破了相的女子,真会上了自己的心? 关悬镜蓦然顿住脚步——从阳城回来的一路,再到刚刚和母亲说起…自己明明…就是对那个破相的栎容…心心念念,牵肠挂肚。 他害怕栎容被强带来鹰都对自己生出恼意,他更害怕…再也见不到…鬼手女,栎容。 第24章忆故人 他害怕栎容被强带来鹰都对自己生出恼意,他更害怕…再也见不到…鬼手女,栎容。 湘南,紫金府 母亲下葬,薛灿这一夜都没有合眼。薛灿知道,他要藏起所有的悲伤,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颜嬷敲了好几下门,又在屋外等了一阵,薛灿才起身开门,露出一张比昨日之前还要冷漠的脸,他的眼圈有些发黑,一看就是几夜没有好好睡过,但他的眼神又是锐利的,显示出他强悍的意志和骨子里的坚韧。 ——“夫人唤您去见她。”颜嬷恭敬道,“夫人收到了鹰都太保府的信…” “是还嫌乌金不够多么?”薛灿低沉道。 颜嬷有心提醒薛灿,“…是和栎姑娘有关,戚太保知道鬼手女被带来湘南,” ——“栎容…”薛灿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整整一天没有见到栎容,他的心里忽然有些愧意,栎容和自己辛苦来湘南,半句抱怨都没有,自己使唤完了人家,就晾着没有招呼,栎容会不会恼恨自己,会不会已经…已经离开…“颜嬷,栎容还在府里么?” “在。”颜嬷看出薛灿脸色微动,带着对栎容的牵挂,她庆幸自己没有坚持打发走栎容,赶忙道,“栎姑娘还在府里,这会儿时候还早,也许还歇着吧。” 薛灿低呼,蹙起的眉头舒缓下来,“她累了好几天,却还是不能让她多睡会儿…” 颜嬷跟在薛灿后头,替母入殓的情义,薛灿真的如此看重? 别苑里,安静的只听得见鸟雀叽喳的声音,薛灿可以轻下脚步,他每一步都走的很慢,希望慢些惊醒还在美梦里的栎容,但薛灿知道,是梦,就会醒。 屋门从里头推开,栎容打着哈欠还伸了个懒腰,举止娇憨,喉咙里还发出稚气的声响。颜嬷掩唇偷笑,偷瞄着薛灿的脸色。 “呀?”栎容见院子里站着的是薛灿,玉树临风潇洒非凡,栎容羞得满脸通红,随即恼道:“你家的人,走路都没声音么?才睡醒的人,魂魄只有三成,被你这么一下,魂飞魄散还怎么活?薛灿,你吓死我了。” ——“夫人要我们去见她。”薛灿神色不变,语气沉郁。 见不是薛灿要见自己,栎容是有些失望的,红脸掩饰了她的情绪,栎容拢紧藕色的缎裙,又抚了抚随意挽起的发髻,想了想道:“如果不赶着去,我想好好梳个头。” “你的头梳的挺好。”薛灿走近栎容,俯身端详着她的脸,潮红的面颊让她脸上的疤痕也失了平时的刺目,乍一看去像是消失了一般,这也让她的脸更加秀美动人,一双明眸仿佛会说话,“走了。” 薛灿傲然转身,忽的又扭头去看栎容的衣裳,温声道:“藕色脱俗,你穿着不错。” 栎容眼睛亮起,唇角挑出一抹快活的笑容,她快步跟在薛灿身后,连颜嬷在门边都没有看见。 辛婉治家铁腕,就算为人亲厚大气,除了跟了她几十年的颜嬷,其余人听到辛夫人召见,都会提着心有些胆颤。 颜嬷多看了几眼栎容,她眸子坦坦荡荡,跟着薛灿,去见谁她都无所谓,天皇老子她都不会怕吧。颜嬷太懂看人,她有些替栎容惋惜,再炙热的一团火,也是化不了自家小侯爷冰一样的心。 雍苑 六扇屏前,辛婉执着信笺想着什么,她穿着雍容的曳地银蝶袍子,半敞的领口露出凛冽的锁骨,脖子上坠着一块碧玉佛,更衬得她肌如白雪,不输少女。 ——“夫人,小侯爷和栎姑娘来了。”颜嬷快步走到前头。 辛婉回过神,叠起手里的信笺,风雅转身,一双傲人明亮的眼睛扫过薛灿,落在他身旁的陌生女子脸上,女子面容带疤,眸子坦荡,每一步都走的稳实,没有一点初入大宅的惶恐,她紧紧跟着薛灿,怕走丢一般。 “夫人要见我,还有栎容?”薛灿对辛婉恭敬行礼,侧眼看向栎容,神色温和。 “你看看。”辛婉把信笺递给薛灿,走向栎容温温看着,栎容也不躲闪,还把头昂起些,栎容在阳城女人里生的算高的,但还是比来自北方的辛婉矮了半头,辛婉高挑,但却一点不失女人的妩媚,辛婉的模样,就是豪门贵妇的楷模,凤目挑起的时候,见过的人都觉得——母仪天下也不过如此吧。 薛灿接过信笺,摊在手心看去。辛婉对栎容淡淡一笑,“鬼手女栎容?你年纪不大,就有这样的手艺,真是难得。” “年纪不大,却也不小了。”栎容大方笑道,“下个月,就二十了,已经不是十几岁的丫头,也该有门养活自己的手艺。” 辛婉看了眼颜嬷,又道:“我看了你入的殓,百金要得,千金也不算多。颜嬷说,送到你房里的金子,你看都没多看一眼,是嫌少么?” 栎容落下长睫,唇角勾起一丝不屑,“鬼手女要是贪财,栎氏义庄早是阳城第一富户。夫人这么说,未免太看轻我。” 辛婉也不觉得尴尬,浅笑又道:“情义无价,我替灿儿,还有他娘亲,谢谢你。” ——“我帮薛灿,夫人谢我做什么?”栎容看了眼薛灿,薛灿恰好也收起信笺,与栎容四目对视,栎容眼神耿直,薛灿黑目动了动,闪烁着难得一见的温和。 薛灿把信笺按在桌上,低哑道:“戚太保,要薛家送栎容去鹰都?看来…阳城我和杨牧偶遇的那个人…把一切都告诉了戚太保。” ——“关悬镜?”栎容惊道。 “关悬镜。”辛婉和薛灿几乎异口同声。 栎容见他们也听说过这个人,更是有些诧异,“关悬镜,他说自己是大理寺少卿,请我去鹰都给什么…安乐侯入殓…姑奶奶我回绝了他,他一个大男人,居然还告上状了!?真是…”栎容急得跳脚,“真是…卑鄙小人,信不得。” “原来是关悬镜。”薛灿黑目变作犀利,“如果是他,那也难怪被他看出我和杨牧的来历。”薛灿按住腰间的鹰坠,“寻常过客,怎么会知道配鹰饰的是湘南薛家。匆匆一面,连容貌都记不下,还能留意不起眼的配饰…大胆和戚太保禀报我们是紫金府的人…关悬镜,骑白蹄乌,也只有他了。” “他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栎容想起深夜拜访义庄的关悬镜,他面不改色走过摆满棺材阴气森森的院子,那时看着,也算给力,“你们…认得他?” “不认得。”薛灿挥开黑色锦衣,“听说过。” 薛灿目露精光,像是并没有把关悬镜放在眼里,但他说起关悬镜的时候,语气是低缓的,这足矣说明,他也从没小觑过这位关少卿。 ——“关悬镜,是骁勇大将军关易的独生子。关易率领大军替周国四处征战,立下过不少功劳,与戚太保,安乐侯,还有其余几人,被人尊称为周国六雄,六人文武各有,把握朝中大权,可谓周国肱骨。关易善战,可惜战死沙场,留下一对孤儿寡母。” “周国六雄。”辛婉走出几步,低声续道,“大太保戚少銮,骁勇将军关易,司金库掌事金禄寿,大理寺卿孟慈,太子傅宋敖,安乐侯董长乐。戚少銮雄踞朝野,关易能征善战,金禄寿掌管国库,孟慈手握刑罚,宋敖文臣之首,董长乐,就是要栎姑娘去入殓的安乐侯,他追随关易多年,关易战死,功勋荣光都被这位安乐侯占了去,享了多年隆恩,却还是死于非命。” “啊?”栎容情不自禁喊了声,“关悬镜说,他不过是大理寺一个小小少卿…” “那是他谦虚。”薛灿冷冷一笑,“关易在世的时候,连戚太保都要敬他三分,如果关易没死,周国半数军权都该在关家手里,还不至于让戚太保这样做大。关易为国捐躯,关夫人也是个忠烈女子,绞了头发做了尼姑,独子关悬镜遣散下人,搬去小宅度日。戚太保几次让皇上赐爵位给关悬镜,都被他推了去,说是资质有限,担不得重任,只要了一个小小的五品少卿做。在大理寺日日查案…倒也有些成绩。” ——“这样…”栎容低喃,关悬镜的气度举止,确实也有些大家风范,栎容又想起他没有接过自己好心斟的凉茶,栎容心眼不大,男子再俊俏有礼又怎样,还是和寻常人一样,忌惮着她一双鬼手的晦气,栎容恼道,“大理寺少卿又如何?那么多大案旧案不查,为了给安乐侯收尸,跑来阳城找我,也该是为了讨好那什么太保大人吧。” 薛灿长睫覆目,落下手里把玩的鹰坠,道:“不见得。在鹰都做人,做得最好最无纰漏的,就是这个关悬镜。出身显赫,却不恋权贵,做破案的苦差事,与朝廷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与父亲的故友,不亲密,却又不割断。世族年轻人里,关悬镜的能耐本事,无人能比。戚太保有儿子如没儿子,他把关悬镜看做义子,只可惜,太保府这根高枝,关悬镜好像并不在意。但凡是只要太保大人开了口,若不过分,关悬镜也不好推了去,毕竟,那是只手遮天的戚太保。” 见栎容还是不大明白,薛灿温下声音,道:“人生在世,有许多事不想做,却又不得不做。栎容?” “噢…”栎容恍然大悟,“我也不想做白事,可生在栎家,还能做什么,芳婆和我,不做就得饿死。薛灿,是不是这个道理?” 薛灿低笑了几声算是应答,颜嬷瞥了眼辛夫人,主仆二人已经太久没有听见薛灿的笑声,辛夫人虽然神色笃定,但心里也是暗暗称奇。 面前的栎容相貌虽有些骇人,但眸子剔透,举止坦荡,倒是比那些拿乔矫情的普通女子要让人舒服太多。 颜嬷看出,自己主子并不讨厌栎容,甚至,她难见喜怒的眼里,还有几分对鬼手女的欣赏。 ——“那非要我去鹰都给安乐侯入殓,不是关悬镜的主意?”栎容歪头。 薛灿看了眼桌上的信笺,“关悬镜只是如实禀报,向薛家施压的,是戚太保。栎容,你误会关少卿了。” 薛灿想起与关悬镜的两面之缘,白蹄乌上的关悬镜,对杨牧话语里带着发自肺腑的提醒;阳城一瞥,他惊诧栎容在自己的马背上,惊诧里,还带着隐隐的失落…那份失落…薛灿凝视着栎容自然的神色,栎容见薛灿目不转睛看着自己,摸了摸脸,“我脸上是有脏东西么?” “不是。”薛灿低声应着,看似清冷,但那份深藏的温和,已经被辛婉不动声色的看出。 第25章乌金钩 ——“我脸上是有脏东西么?” “不是。”薛灿低声应着,看似清冷,但那份深藏的温和,已经被辛婉不动声色的看出。辛婉悠悠拂开水袖,落眉不语。 薛灿听闻过皇城关少卿不少事,关悬镜精于查案,善于做人,经他手的事从没有做不成的。阳城空手而归,予关悬镜而言…该是头一遭吧。 薛灿转身注视着被自己带回的栎容,栎容脸上没了对关悬镜的怒意,她眸子低垂着好像在思考什么,十指搅弄着好像犹豫着不大情愿。 ——“栎姑娘。”辛夫人打破沉默,“你不想去鹰都?” “是,但又不是。”栎容咬着嘴唇,“如果我自个儿在阳城,庄子一掀也就是两个人的事。可在紫金府…我硬着不去,不就是让你们难做…薛灿才说,有许多事你不想做,却又不能不做…” ——“你要是不想,天塌下我薛灿也会替你扛着。”薛灿字字刚硬,带着无人能撼动的气魄,“紫金府可以回绝戚太保。” 栎容生在义庄,栎老三赶尸惊悚,方圆百里除非甚少有人敢踏足栎家,这行当也没少受人指点,后来栎家没了男子,一老一少靠入殓为生,栎容脸上有疤,活计晦气,多年来见遍了旁人的冷眼,喝口甘泉水都要受气…栎容再要强,骨子里也是个水做的女人,听薛灿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别说是去鹰都,龙潭虎穴栎容都不会皱眉头吧。栎容眼睛眨了一下,又一下,就差涌出热泪。 要是不去鹰都,自己帮完了薛灿,也没理由在紫金府待着不走,颜嬷赶了自己一次,难不成还能再赖几日…可要是答应去鹰都… ——“栎姑娘?”颜嬷见栎容七魂失了六魄,低低喊了声。 “我去,我去鹰都。”栎容急急抬起头。 “栎容。”薛灿黑目灼灼。 “栎姑娘是答应了?”辛婉温雅笑着,“果然是个识大体的好姑娘,既然你答应…颜嬷,安排下去,让杨牧…” ——“我要薛灿送我去鹰都。”栎容打断辛婉,指向薛灿绷直的身体,“你们说那个戚太保不是省油的灯,我一个女子,那盏老灯欺我怎么办?薛灿是紫金府的小侯爷,有他在,也能护我周全呐。” 颜嬷愣了愣,赔笑道:“我家小侯爷还没去过鹰都…怕是…” “颜嬷。”薛灿挡开颜嬷,“既然没有去,不妨去一去。我陪栎容去鹰都。” ——“小侯爷?”——“灿儿…” 栎容耳边一阵嗡嗡,不止,眼前还冒起了金星,就看见薛灿英武的样子在自己眼前晃个不停,好像还对自己伸出手… 栎容掐了把大腿肉,面前的薛灿负手傲立,哪有把大手伸给自己,但,他明明说了——要陪自己去鹰都。 栎容眼花,但耳朵没聋,她强作镇定,还加了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薛灿没和自己击掌为盟,但他答应了自己,就一定会做到吧。 辛夫人的脸色有些异样,但她没有开口阻拦薛灿,她撇头看着双颊粉红的栎容,低声道:“鹰都,栎姑娘如果见到戚太保,他要是问你,去紫金府入殓何人…” 栎容不假思索,“难道不是紫金侯的外室夫人,薛灿的娘亲么?” 颜嬷接话又问:“戚太保问事详尽,他要是又问你…外室夫人过世,紫金府如何操办?为何周折去请鬼手女?又为何…没有风光大办?” 栎容还沉浸在薛灿答应自己的欢喜里,听着颜嬷的问话还略微想了想,忽的反应过来,柳眉蹙起恼道:“各家有各家的规矩,一个入殓师傅,问东问西知道许多还怎么混饭吃?嬷嬷问我的,我原本就不知道,戚太保问我,我也是这么说。” 颜嬷侧目瞥看主子,主仆二人微微颔首,辛婉想起薛灿对自己说过——栎容看着不像是有心眼的女子。 刚刚几句话,倒是证明了薛灿的眼光。栎容坦荡耿直,是个值得相交,又有些意思的姑娘。 薛灿唇角隐隐含笑,却还是绷成一幅棺材板,“夫人放心了?” 辛婉对颜嬷点了点头,颜嬷会意的从袖口摸出一个小锦盒,恭敬的递到栎容手边。过来说个话,还有礼物收?栎容有些无措,拨弄着手指躲到薛灿身后。 颜嬷憋着笑,“栎姑娘别急着躲,先看看盒子里是什么。” 颜嬷打开锦盒,栎容探头看了眼,盒子里,是一对乌金代钩,指节大小做的很是精巧,钩上雕鹰纹,脉络清晰,颇有天工之感。 栎容愣愣去摸,吸引她的不是乌金,而是这对代钩实在太好看,栎容活的糙,襟带也是随意扎起,连个铜扣子都没有。这会子一来就是乌金扣,步子迈得太大,栎容心不慌,却也是有点肝儿颤的。 “夫人听说。”颜嬷笑道,“栎姑娘初进紫金府时,盯着大门口挂灯笼的乌金钩好一会儿…夫人想,你一定很中意她。那对乌金钩粗糙不衬,夫人特让人给栎姑娘制了一对好的,你瞧瞧,喜不喜欢。” 有谁会不喜欢呢…栎容拾起乌金代钩,爱惜的摸了又摸,代钩灵巧,内侧有暗藏的搭扣,轻轻对上就会连在一处,不留缝隙仿如天成,再少许拨动,暗扣又会轻松打开,变作一对。 栎容试了几次,眼睛发亮,凑到薛灿眼前,又惊又喜,“你看。” 自己家里的手艺,薛灿怎么会没见过。但他还是饶有兴趣的看栎容欢喜的把玩着,点头道:“样子秀雅,你喜欢就好。” 栎容攥紧乌金钩,忽的脸又刷红一片,“我盯着挂灯笼的乌金钩…薛灿,是你看出来的么?” “才不是小侯爷。”颜嬷捂嘴偷笑,“紫金府上上下下都鹰一样的眼睛,栎姑娘是贵客,你多看一眼什么,都会被有心人记着,也好…让栎姑娘欢喜到心上不是?” 栎容羞涩咬唇,捧着乌金钩看了又看,“栎容喜欢的很。多谢…辛夫人,颜嬷,也谢谢你。” “收了带鹰纹的乌金,就是薛家的朋友。”辛婉似笑非笑,“从今往后,栎姑娘,就是紫金府薛家的朋友。” 栎容扬目看向薛灿没有太多表情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自己收了辛夫人的礼物,薛灿心里也是高兴的。栎容对向辛婉不怒自威的凤目,点了点头。 ——“灿儿。”辛婉道,“既然定了要去鹰都,明天,早些出发,戚太保亲笔书信,咱们也不好耽误。” 薛灿应了声,见栎容还偷看着手里攥着的乌金钩,胳膊肘碰了下她,“这就去收拾,走了。” 栎容吐了吐舌头,走出几步又低头去瞧礼物,眉眼喜气洋洋。薛灿身姿不动,哑声道:“一对小小的乌金代钩,就高兴成这个样子?是没收过旁人的礼物么?” ——“是呐。”栎容头也不抬,对着日色细细端详着代钩,乌金眼色比黄金沉郁,分量也更加硬实,黄金一口能咬出个牙印,乌金…得磕碎牙。 栎容没有看见,薛灿的黑目里溢出对她的怜惜,“都已经是你的东西,往后怎么看都行,边走边瞅着,就不怕撞树?” “我高兴。”栎容抬头瞪了眼薛灿,故意把乌金钩凑到自己眼皮子下头,恨不得塞进眼眶里。 “代钩是用的。”薛灿从栎容手里噌的抽出,在她铃铛大的眼睛前晃了晃,“站着别动。” ——“做…做什么?”刚刚还嘴不饶人的栎容忽的连话都说不利索。 “薛家手艺精湛,这对乌金钩…”薛灿捏住栎容腰间随意系起的襟带,见栎容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心里也是暗笑,俯首时还不忘抬头看了眼栎容通红的脸,语气仍是低沉,“不光是你看的那样。” ——“还能怎样…”栎容身子抖了下,薛灿要是扯下自己的襟带…初夏有些热,栎容缎裙里头就穿了件中衣,出来的急也没挑件好的,栎容隐隐记得…今儿穿的中衣…好像还走了线…要是被薛灿看见,那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薛灿不应她,把栎容解开的襟带穿过乌金钩,男子粗粝的手指再轻轻朝里一拨,乌金钩已经搭上,变作环扣的如意模样。 “我也会…刚刚看一眼…就会了。”栎容死撑,“哪用你教。” ——“不止如此。”薛灿低笑了声,指尖一个用力,乌金钩又忽的解开,襟带飘起,漾起了栎容羞意的心肠,“还能…这样。” 栎容哪里还听得见什么,她耳边划过呼呼的风声,怔怔看着薛灿手指的动作,乌金钩被翻转开来,两钩倒扣,襟带被系成一个蝴蝶花样,薛灿又少许用力,乌金钩反扣成一体,如意样变作并蒂莲。 栎容眸里闪出亮泽,唇齿半张低低赞出声,“好看。” ——“看会了?”薛灿抚了抚乌金钩,扬眉看着栎容发怔的脸。 “正反双扣?”栎容拨弄着,“会了。” 薛灿拉住襟带的时候,栎容急急吸了口气,女子腰身纤细才好看,栎容不想被薛灿笑话,一口气憋了老久,这会儿一个松懈,扣紧的乌金钩忽的绷起,栎容慌忙捂住腰口,侧过身不想被薛灿看出。 薛灿掠过眼,绷着脸道:“是早上吃多了?” 栎容点头,“就是早上有些吃多,平时…也不会这样。” ——“真的?”薛灿背过身,“我去找你的时候,你明明才起身,早饭?什么时候用的?” 越怕什么就来什么,栎容饿了半早上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声,栎容窘起脸,鼻子里恼恼的哼着,一只手把乌金钩松开了少许,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薛灿走出一步,扭头去看栎容囧羞的脸,“夫人送你这对乌金代钩,其中用意,你懂么?” 栎容想了想,薛灿这一提醒,她好像明白什么,但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薛灿的黑目意味深长,“代钩相扣,长毋相忘,钩雕鹰纹,其中喻义,就是你和薛家已经有脱不开的关系,你收了夫人这件礼物,在鹰都那些人眼里,你就是薛家的朋友,是薛家的人。” ——“我不是薛家的朋友。”栎容抬起头,一字一句,“我是你薛灿的朋友。” “有分别么?”薛灿低低发问,语气温柔。 “当然。”栎容诧然,“薛家富贵,与我何干?” ——“栎容,你的话,真不少。”薛灿顿了顿,终于又背过身去,“走了,明天去鹰都,也得和我阿姐道声别。” 薛灿的背影,像一棵高高挺拔的松柏,栎容从没见过,这样神秘不可测的树。 第26章小杨牧 薛灿的背影,像一棵高高挺拔的松柏,栎容从没见过,这样神秘不可测的树。 雍苑里 ——“百两黄金就在眼前,栎姑娘一眼都没有多看。一对不值钱的乌金代钩,她却当做了宝贝?这位栎姑娘,真是不按常理行事。”颜嬷搀扶着辛婉,口中笑道。 辛婉在石凳上坐下,“受了钱银,她和灿儿就是一笔买卖,收下礼物,就成了朋友。鬼手女志不在黄金,而是,希望灿儿当她是朋友。” “哦?”颜嬷啧啧,“夫人倒是看得通透。为什么,不是希望薛家当她是朋友?” “你在鬼手女眼里,看出她把薛家当朋友了么?”辛婉道,“是灿儿的诚意打动她来湘南,凭她的入殓术,日进斗金并非难事,薛家的黄金,她不在乎。” “既然如此。”颜嬷若有所思,“到了鹰都,旁人想从她嘴里打探薛家请她入殓的事…栎姑娘也不会对薛家不利吧。” 辛婉端起茶盏,轻轻吹着热气,“原本是想,让她收下那对乌金钩,钩带鹰纹,她戴在身上,就暗指她已经是薛家的人,精明如戚太保,也不会从她嘴里多打探。但现在看来…倒是你我小人之心了。栎容性子直白坦率,她收一对乌金钩都听着灿儿的意思,她在意灿儿。” ——“在意…”颜嬷缓缓点头,“奴婢…好像懂了。夫人,您可以阻拦小侯爷一起去鹰都的…” “为什么要阻拦?”辛婉放下茶盏,“灿儿才送走娘亲,他人在湘南七年,心却没有一刻在这里。他是一只雄鹰,却只能被禁锢在这里。灿儿已经不是初入紫金府的少年,他,已经长大了。他想做什么,喜欢什么,就由着他吧。颜嬷,你没发觉,自打栎容出现,灿儿看起来也纾解了些…话,也多了些。” “奴婢也发觉了。”颜嬷浅笑,“也许是…栎姑娘出身乡野,性子开朗…也有可能…”颜嬷压低声音,“栎姑娘破了容貌,触在了小侯爷的心上。就好比是…府里那么多人,小侯爷最亲近的,是大小姐…” “能让灿儿快活些,就是最好。”辛婉喃喃,“谁都不知道,他的心,有多苦…” 颜嬷想到什么,环视小院走到辛婉身旁,轻声道:“还有就是…夫人…那件东西,还要不要找下去…又该…去哪里找。奴婢试探过栎姑娘,原本不过是随口一问,谁知栎姑娘一口咬定,尸首虽不像样子,但她肯定背上绝没有刺花的痕迹…夫人,奴婢看栎姑娘有些本事,她说没有,莫非…那半副…并不在…” ——“雍华宝图…”辛婉低语,“既然灿儿有,另一半,不在他娘亲身上…还会…还会在哪里…就算真的不在他娘亲身上,太子姜虔又会把它托付给谁?天下之大,你我想找,又能去哪里找?线索几乎断尽…难道…是老天让我们死了这条心…” 辛婉面向北方,清风扬起她耳边的发梢,“七年过去,云姬销声匿迹七年。世人多以为云姬也死在了姜都城破那天,但我不信,我从不信她会悄无声息的死去。我和她一起长大,她自小就极其珍爱她倾国倾城的容貌,十几岁的时候,她就说自己会宠冠天下,得尽世间荣华,这样的云姬,怎么会甘心死在周人的刀剑下?果然,我苦寻七年,终于得到了她还活着的消息…她活着,意味着宝图的另一半可能还在人间,只要与灿儿背上的拼成,我信自己倾湘南高人之力,终有一天可以参透其中,找到雍华宝藏…谁知道…人寻来,却只剩一身恶疮…” 辛婉悲愤垂首,眼含不甘,“难道是老天要绝了我多年的筹谋,连带赔上紫金府百年的基业?!” 颜嬷眉眼纠结,犹豫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道:“要说线索…也并非完全没有。一别七年有余,那个自称知晓雍华宝图的庄子涂再也没有出现,夫人,莫非他真的对您死心,索性遁世不见…” “我骗了他一次又一次…换做是谁都不会再信我。”辛婉面露憾意,“我辛婉一生无愧家族,无愧薛家,唯独对这个人,存着亏欠。颜嬷,我真希望他再也不要出现,他要再来见我,是不是我又会再骗他一次。” ——“夫人也是为了大局,为了紫金府。”颜嬷咬紧牙关,“那便罢了,找不到,就不再去找。” 辛婉沉默良久,裸露的洁白胸脯起伏颤动着,忽的嘎然停住,昂起修长的脖颈,“颜嬷。” ——“奴婢在。” “你悄悄放出话去,就说…薛家乌石矿被朝廷索要不休,已经几欲见底。没了源源不断送去朝廷的乌金,紫金府就是朝廷的弃子,对周国也不再有用,薛家命运堪忧…辛夫人受族人责难,也是前途…叵测…”辛婉的声音越来越低。 ——“夫人…您是觉得,他嘴上说和您相忘江湖,却还是惦记你,您…想逼庄子涂现身来见您…” 辛婉按住心口,“这一次,我骗不了他…薛家的乌金,真的没有太多日子了…他要还惦记我…就一定…会来见我…” “侯爷那边…”颜嬷低下声音。 “侯爷身子这几年算是康健稳妥,但你行事还是要小心避着他。”辛婉提起夫君,连声音都不自觉的柔下,“估摸着,他也该从矿堡回来了。” ——“颜嬷,云姬身上没有我们要的东西,要成大事,这一次只有赌一把了。”辛婉忽的攥住颜嬷的衣袖,急急喘息,“其中大事,也关系紫金府百年基业,侯爷就算有一天知道,也一定不会怪我…” 颜嬷点头道:“侯爷心里只有夫人,这么多年,只要夫人高兴,侯爷又哪里说过一个不字…” 辛婉吁出气,眸间涌现出薛少安待自己的种种好处,她眉心溢现出纠结,但事已至此,辛婉已经没有退路。只有…赌这一把了。 薛莹的宅子外头,小杨牧已经偷窥了好一会儿。 见薛莹还是戴着乌金面具,杨牧心里是有些失落的。自打他小小年纪跟着薛灿到了紫金府,见薛莹第一面起,她就带着半边面具,但冰冷的面具没有让她的脸显得可怕,她笑目盈盈看着自己,温声问自己病是不是都好了,还试了试自己的额头。 薛莹的手心温温绵软,触上杨牧的时候,杨牧嘎然顿住呼吸,直勾勾看着薛莹的脸,眼角流下泪来。薛莹用手心抹去他满脸的泪,对杨牧说:“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 ——这里,以后就是杨牧的家。 杨牧已经不再记得到紫金府之前的事,但他知道,进了紫金府,认识了世上最温和的大小姐,一切,都会是新的开始。 自己给薛莹捎来巧妆阁的脂粉,又再三拜托了好像很厉害的栎容,怎么…薛莹还是面具示人。 ——栎容太不义气,准是把答应自己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杨牧搓着脚下的泥,鼻子里发出恼火的闷哼声。身体恼火,但眼睛还是偷瞄着在自己院子里看书的薛莹——薛莹的微微低下,露出美好的半边剪影,她的鼻梁高挺,这让她整张脸满是生动,虽盯着书卷,但眉梢含笑,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杨牧!” 栎容炸雷一声吓得杨牧一蹦多高,“栎姐姐,你吓死我。” “你也吓过我一次,这回,算扯平。”栎容挤眉笑着,“让我瞧瞧,你看什么呢?” 见院里只有薛莹一人,栎容明白了什么,拍住杨牧躲闪的肩头,“栎姐姐没有忘,立刻,马上就成全你。” ——“当真?”杨牧面露喜色,“栎姐姐言出必行,不输男子。” 栎容示意杨牧把心放进肚子里,咳了声迈进院里,和杨牧擦身而过,杨牧瞅见熟悉的乌金色,盯视着栎容腰间多出的物件,才想张口已经被薛灿冷冷的眼神逼咽了下去。 ——“小侯爷…”杨牧低下声。 “是没见过乌金么?”薛灿哑声道。 “杨牧,是高兴。”杨牧又看了眼栎容的背影,“栎姐姐是个好人。我还以为她忘了答应我的事,倒是我小人了。” ——“栎容答应你什么了?” “你一会儿就知道。”杨牧卖着关子,“栎姐姐要真能做到,那她,就是让我心服口服的人。” 薛灿顿住脚步没有进去惊扰,他不语的看着栎容走近薛莹,如一只欢快的小鹿。 栎容抽出薛莹看着的书卷,凑近她耳语了几句,薛莹阴下眼神,栎容指了指自己的脸,竭力要说服她,薛莹稍作坚持,仿佛被下了咒站起身,跟着栎容走进自己的闺房。 栎容回头去寻杨牧,杨牧露出少年欢畅无忧的笑容,一旁的薛灿仍是面无波澜,但他幽黑的眼睛,却从没离开过栎容。 栎容得意挑眉,对杨牧做了个得逞的鬼脸,鬼脸逗人,杨牧拍腿大笑,扭头去看薛灿,见薛灿黑目动也不动,瞳孔似深湖一般,湖水深不可测,却只蕴着栎容那张脸。 ——“小侯爷,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栎姐姐了…” “你何时见过她,我就同你一样。”薛灿低沉道。 杨牧点头道:“这倒是。我听谢君桓说,有些人,初次认识,就会生出故人之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明明从没见过。小侯爷,咱们与栎姐姐,是缘分。” 第27章蒙尘珠 杨牧点头道:“这倒是。我听谢君桓说,有些人,初次认识,就会生出故人之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明明,从没见过。小侯爷,咱们与栎姐姐,是缘分。” 闺房里 栎容不容分说把薛莹按坐在凳上,薛莹不愧是贵女出身,屋里有多精巧栎容也看不过来,只知道所有东西都好看的不像是人间有的,梳妆台用桃木打成,上面雕着栩栩如生的鹊舞九天,台面上都是新新的胭脂水粉,新到,都压根没有打开过。 ——脂粉盒子洁净无尘,一看就是被人日日摸着,却始终没有勇气打开。 ——“算了。”薛莹忽然生了悔意,“只怕我摘了面具,连你都会吓一跳。” “有我的脸吓人么?”栎容大大方方指着脸上的刀疤。 薛莹轻声道:“半斤八两。约摸着,比你还吓人些。” “和我差不多,那就是不会怕了。”栎容揭开鸭蛋粉盒,拨弄了些粉末在手心,又倒了些玫瑰露轻柔和弄,“你再不摘面具,就是嫌弃我给死人化妆的手了?” 薛莹摇头笑着,“一定是杨牧求的你,也罢,栎姑娘你连死人都不怕,又怎么会被我的脸吓到,给你看看,也无妨。” 薛莹略微顿了顿,低吁出一口气,缓缓摘下日日戴着的乌金面具,面具落下时,薛莹的指尖有些发抖,她已经许多年,没有在外人面前露出过自己破相的半面,虽然面对的也是个破相的女子,但薛莹还是有些心慌。 薛莹被灼伤的脸,比栎容想象的要好许多。那是一块鸡蛋大小的黑色伤疤,灼烧中的乌石爆裂开来,溅在了薛莹如花似玉的脸上,巨烫烧伤了肌肤的纹理,再神的大夫也还不了薛家大小姐如初的娇容。 近十年过去,黑色的伤疤略微淡了些,但在旁人看来,这还是一张毁了的容貌。 “这疤,并不算大。”栎容自言自语。 薛莹抚上自己的面颊,“对女子来说,就算是米粒大小,也够心塞一辈子。栎姑娘,你是在安慰我。” 说话间,栎容已经调好了手心的水粉,她拉下薛莹抚面的手,指肚蘸上粉液,轻轻抹在薛莹的疤痕上。 ——“没有用的。”薛莹怅然道,“娘也请过最好的妆娘,脂粉扑上,伤疤更加刺目难看,倒还不如不抹的好。栎姑娘,让我把面具戴起来吧。” “最好的?”栎容笑了笑,“你都没试过我的本事,鬼手女一双手,不光对死人,对活人,也排的上用处。” 薛莹欣赏栎容的直白,她的性子温柔,见栎容坚持,也没有再扭捏,索性舒展开身体,任栎容在自己脸上描绘。 活人的肤肉柔软温暖,比起冰冷的尸体,更加容易上妆,侍弄薛莹的脸,可比给那个惨死的病妇要容易千百倍。 栎容相信,自己给薛莹化的妆,一定会让杨牧流下两行鼻血。 栎容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如果自己脸上没了刀疤,薛灿,是不是也会看直了眼睛。他才不会,栎容歇了口气,薛灿看着无情无欲,自己就算美成了天仙,他眼珠子也不会动一下吧。 小杨牧也是有些诧异的,要是以往,薛灿觉着无趣早就转头离开,但这回,薛灿索性踱进院子,在院中央的石凳上坐下,随手拾起薛莹留下的书卷,自顾自的翻阅着。有薛灿在,杨牧也不敢胡闹,老实站在薛灿身后,眼珠子一直朝薛莹闺房飘着,琢磨着女子梳妆怎么要这么久,连鬼手女出马都快不得。 湿润的水粉给了薛莹一张凝脂般的崭新面孔,栎容又扑了少许粉色的胭脂上去,用蘸了螺子黛的小指尖给薛莹勾起眉梢,寥寥几笔,这张脸顿时生动起来。 薛莹是候门贵女,她的妆重一个大方得体,但太得体,就难免乏味了些,杨牧孩子性情,虽然在他看来薛大小姐怎么都是美的,栎容还是想小杨牧更满意。 栎容想了片刻,指肚蘸了些藕粉色胭脂,不是往腮上去,而是抹在薛莹的眼角,藕粉少许扬起,让她明亮的杏眼呈一种娇美的弧度,连着眉宇都温柔起来。 这是薛莹没有见过的描妆手法,但她没有开口疑问,信一个人,就让她随心所欲,在薛莹看来,任何一张脸都美过自己,栎容怎么描绘,也不会比原先的惊悚。 最后是唇妆,栎容挑起朱赤,点在薛莹温润的唇上,赤色融入唇瓣,变作一种明艳的色彩,让薛莹本就姣好的面容更显熠熠神采。 她是一颗蒙尘多年的明珠,在栎容的手里,焕发出比少时更夺目的光泽。 ——“好了。”栎容掸了掸手上的黛粉。 薛莹没有看铜镜,她下意识的摸向自己的左脸,才一触上就急急弹开,这怎么会是自己的脸?她触上的是久违的柔滑,嫩的可以按出水…“我的脸…怎么会…” 薛莹翻起铜镜,屏住呼吸直直看去,镜子里,连自己都不忍去看的灼疤已经消失不见,美玉无瑕的冰清面孔,荡漾在发亮的铜镜里,薛莹凝视片刻,眼角滚出两颗泪水。 ——“栎容…”薛莹滑下铜镜,“你是怎么做到的?” 栎容露出小小的得意,“大小姐脸上的妆,只有我才会。但看在你我有缘,还有…你是薛灿姐姐的份上…”栎容故意低下声音,“告诉你,也无妨。” 栎容与薛莹嘀咕了几句,把她的手按在敞开的胭脂水粉上,“这可是我栎容吃饭的本事,大小姐要是宣扬出去,以后无人光顾我可得饿死。” 薛莹扑哧笑出声,一手推开边上的轩窗,歪头朝外看去。 ——“大小姐…”院里站着的杨牧怔住神,“是…大小姐…” 薛莹眼波流转,掠过鸟语花香的院子,对视着怔怔站立动也不动的杨牧,杨牧嘴唇半张,露出玉牙般的牙齿,舌头僵在口中,半晌都绕不过弯来。 薛莹忽的捂住左脸,反应过来关上轩窗,双眸蕴着化不开的伤感。栎容有些不解,“被杨牧看见,也不打紧,还是他求我替你描妆…杨牧话虽多,但心却不坏。” 薛莹攥住桌上的帕子,纠结得贴近自己描成的左脸,下着狠心抹去栎容才描好的妆容,“再好的模样,也是半妆罢了。清水一瓢,便不是自己的。妆能美一时,却骗不了人一世…多谢你。” 栎容看着薛莹一点点抹去,但没有替薛莹觉得可惜。 看到出屋的薛莹还戴着乌金面具,杨牧一脸沮丧,如同失了魂魄般无精打采。薛莹也不去看他,径直在薛灿对面坐下,声音仍是柔和可亲。 ——“你要和栎姑娘去鹰都?”薛莹咦了声,“阿姐记得…当年你回到紫金府,爹是侯爵之位,原先薛家没有儿子,爵位也没有承继。皇上听说紫金府多了个小侯爷,下旨让爹带你去鹰都觐见他。你几日不进水米,怎么也不肯去。最后还是爹娘替你去鹰都赔罪…” 薛莹抿了口茶,笑看了眼栎容,“阿姐猜,要不是栎姑娘,你不会去鹰都。” “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早晚也会去。”薛灿不动声色,翻起一个茶盏斟满,推到栎容手边,“是我带回栎容,于情于理,在把她送回阳城前,她在哪里,我也在哪里。” 栎容唇角含笑,大眼蕴着欢喜,薛莹端起自己的茶盏,碰了碰栎容手边的,颔首笑道:“那,阿姐就盼着你俩一路顺风,早些回来。” 薛莹抬头看向杨牧,咳了声道:“杨牧,你最待不住,这会儿怎么不闹着跟去?” ——“我哪里都不去。”杨牧哼了声,“也没人在意我,小爷我就赖在府里,要是大小姐再看我不顺眼,就把我赶到山上去。” “臭脾气。”薛莹斥了声,“当着栎姑娘,也不怕失了紫金府的体面。” 杨牧俊眼唰的黑下,愣愣看着薛莹的乌金面具,转身跑出了院子。薛莹品着香茗,没有唤住他。 启程去鹰都那日,栎容见到了从东山矿堡回来的紫金侯薛少安,也许是因为身形太过清瘦单薄,紫金侯看着比夫人辛婉还年轻些,他的五官雅致,颧骨微高,双目稍凹露着疲惫,眼眶因熬了几夜泛着淡淡的青色,被乌金冠整齐束起的发髻也没有太多光泽。 薛少安身穿紫色缎服,上面用金丝绣着一只振翅的雄鹰,在栎容看着,这只鹰可比紫金侯本人要精神太多。 牵着马的薛灿看见父亲,将赤鬃拉到一旁,对着父亲抱拳行了个礼,不冷不热喊了声,“爹。” 那口气…栎容喊声“芳婆”都比他亲热十倍。 薛少安顿住脚步,抬起凹目看着薛灿年轻冷淡的脸,“出去?去哪里?” ——“鹰都,夫人知道。” “额。”薛少安应了声,“既然婉儿知道,你路上小心些就好。” 见薛少安的反应,似乎对辛婉行事打算很是放心,只要是辛婉定下的事,大大小小都无须他再过问,辛婉做什么,定下什么,都是对的。 “爹要顾好自己的身子。”薛灿迈开脚步,音色虽然冷淡,但栎容可以听出他话里对父亲的关怀。 薛灿不擅表露,但他并不是一个无情的人。 “灿儿。”薛少安想到什么,拂开紫袍缓缓转身,“鹰都紫金苑,是薛家早些年置下的的府邸,往常只有我和婉儿进京朝拜才去小住。空着太久,你去鹰都,就住去那里。我会书信鹰都,替你打点妥当。” “多谢爹。”薛灿朝父亲深深鞠了一躬。 薛少安低咳了声,转身走进府里。自始至终,薛少安都没有看旁人一眼,连几步外的栎容,都没打量打量。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似乎对其他都不看重,他的话里,只出现过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夫人——辛婉。 他的眼里心上,似乎也唯有那个女人。 ——“看来紫金府,是辛夫人说了算?”栎容跳上马车,掀起车帘扭头看着马上的薛灿。 薛灿回望紫金府恢弘的宅邸,“没有夫人,也没有今天的紫金府,爹也不会安好到现在。爹自小病弱,所有大夫都说他活不到弱冠。夫人到了紫金府,爹的身子才一天天好起来。” ——“辛夫人是神医么?” ——“爹,很喜欢夫人。” ——“辛夫人雍容华贵,她的母家,是不是和薛家一样了不起?”栎容等着薛灿的回答。 薛灿眺望初升的太阳,“她来紫金府时,起初也只是个过客…没人会想到,她会留下。” 日色覆在栎容昂起期待的脸上,她的眸子溢出斑斓的色彩,薛灿深望着这张柔去疤痕的脸,高高扬起马鞭,“走了。” 城外的九华坡上,谢君桓和绮罗远眺竹林,林间飞鸟惊起,扑翅飞向九霄,他俩知道,薛灿已经带着栎容离开。 绮罗的眼神异样,但看了片刻,还是转过身去,低声道:“听说…是小侯爷亲自去库房,给鬼手女挑了那乌金钩…谢君桓,你我哪里见过小侯爷这样对人上心?” 谢君桓黑目动了动,没有去应,一步步走近坡里。 九华坡的深处,隐隐传来敲击铁石的声音,谢君桓朝坡里走去,走的越近,铁器声就越加剧烈,密林遮住了天上的红日,火星四溅,映亮了层层叠叠的人影… 似有百人,又好像,远远不止…… 第28章巧妆阁 谢君桓朝坡里走去,走的越近,铁器声就越加剧烈,密林遮住了天上的红日,火星四溅,映亮了层层叠叠的人影… 似有百人,又好像,远远不止…… 鹰都,巧妆阁 关悬镜在巧妆阁外已经踱了一阵,店铺里都是城里结伴的闺秀,嬉笑着挑选喜爱的脂粉饰物,虽然也不是没有男子,但…关悬镜又朝里头看了眼,那些男子个个面带喜色,一看就是买给倾心的对象…自己贸然进去,又算什么? 关悬镜恼着自己,本来也没有什么,不过买个赔罪的礼物,没事瞎想做什么?没事,也得给想出个事来。 关悬镜猛吸了口气,硬着头皮大步跨了进去,看也不看满目琳琅,闷声道:“给我包一套最时兴的,包的好看些。” 关悬镜相貌俊秀,又是一身五品少卿的官服,腰配宝剑风神明朗,一进巧妆阁就引来众人侧目,少女羞涩含笑的眼神齐齐注视在他身上,关悬镜身躯一震,盼着赶紧拿了东西离开。 掌柜托着一匣子好看的物件,一样样指着道:“这是鸭蛋粉,这是胭脂,这是螺子黛,这是…” 关悬镜合上匣子,摸出一锭银子塞进掌柜手心,低声道:“不劳烦了,多谢。” 关悬镜埋头想闪,忽的门外进来个穿红衣的俏丽女子,身后还跟着几个穿嫣红劲装的干练婢女,女子一露面就被人认出,巧妆阁刹的安静,挑拣着的闺秀贵女都挪到一旁,胆小些的已经挤出门去。 ——“戚…戚小姐。”掌柜哆嗦着抱起拳,“要知道您今天回来,小的就差人给您送到太保府去…戚小姐千万别怪罪呐。” “怪不到你头上。”红衣女子笑出梨涡,眉宇间英姿飒飒,“是我早了几天回来,这不,就亲自上门挑些礼物送给家中嫂子。谁料…”红衣女子瞥向顿住身的关悬镜,笑颜如花,“还有意外收获,关悬镜,一别不过两三月,你是不认得我戚蝶衣了么?” 关悬镜温温抱拳,“戚小姐,雄州一趟,你的脚力够快。” 戚蝶衣眸子闪动,扬起衣袖示意身后的婢女走远些,“眼前又没战事,去雄州也不过是寻常看看,耽误不了多少时间。”戚蝶衣瞥见关悬镜手里的妆匣,低下声音道,“是不是爹告诉你我这两天要回来,你知道…我喜欢…” 关悬镜大大方方把手里的匣子递了过去,戚蝶衣大喜接过,急急揭开,才看一眼恼意大起,嗔怒道:“关悬镜,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用这样的东西?胭脂,我只用花露调配的玫色,还有这螺子黛,黝黑满大街都是,我戚蝶衣…只用墨色。”戚蝶衣怒看吓软腿的掌柜,“你没告诉关少卿么?” 关悬镜抽出自己的东西,又摸出一锭银子按在柜上,温声道:“戚小姐平常喜欢什么,就置上一套送去太保府。”关悬镜掩上匣盖,“这些,是置给旁人的。” “别的女人?”戚蝶衣大眼怒睁,“别告诉我是给你娘,你娘清心寡欲多年,是又要弃了姑子不做了么?” “我娘随性惯了。”关悬镜也不生气,“没准,真有哪天就还俗不做姑子。给她备些也无妨。” ——“关悬镜!”戚蝶衣挥袖拦住他的步子,“我去雄州不过两月,鹰都,什么女人入了你的眼?巧妆阁,关少卿也会亲自给她挑选礼物?我戚蝶衣,倒想知道是哪位姑娘如此厉害。” 关悬镜擦过戚蝶衣气的发抖的身子,轻声道:“女人越跋扈,就越不可爱。大理寺还有事,我先走了,改日,再去府上向戚太保请安。” ——“关悬镜,关悬镜!” 大理寺 除了自家不大的宅子,关悬镜待得最长的地方,就是大理寺。旁人过了时辰就急急回家,关悬镜反正孤身一人,家里也就几个跟随多年的老奴,几乎日日在大理寺待到深夜,手头有案就查到底,不光如此,他闲时还喜欢找些多年未破的悬案翻阅。 可惜大理寺得力的人不算多,作为年轻有为的少卿大人,关悬镜身上的案子实在不少,许多陈年旧案,匆匆扫过也就没了下文。 阳城栎氏义庄里,栎容说起她爹在湘南失踪的旧案,偏偏就是关悬镜曾经无意中翻阅过的那桩。关悬镜没有和栎容提起,是因为他翻看了原本就不多的卷宗,也是毫无头绪,没有头绪的事,他不会轻易许诺,尤其,还是对一个守孝七年的执着女子。 从巧妆阁出来,家中没趣,关悬镜索性又回去大理寺,打发着一个人的光景。或许也因为,大理寺是正经办事的地方,戚蝶衣再蛮横嚣张,也不会跑去那里闹腾。 ——“关少卿,您怎么又回来了?”宫柒挠了挠头,“刚刚孟大人还提起你…” “提到我?是安乐侯的案子有眉目了?” “不是。”宫柒摇头,“那宗无头案怎么会有眉目?属下真庆幸案子没落在您身上,几位少卿愁的头发都白了一半,半月期限迫在眉睫,要再查不出,薛太保一怒之下砍了他们的脑袋也不好说。照属下看,孟大人待您不错,这种难比登天的悬案,倒是没有指派在您身上。” ——“我倒是想试试。”关悬镜叹了声,“可惜他们只让我帮着张罗安乐侯的丧事,从阳城空手回来,反倒是无事可做了。” “属下要说的就是这个。”宫柒猛拍大腿,“孟大人说,鹰都的紫金苑闲置了几年,昨天忽然人影叠叠,不少下人开始忙乎起来,好像…” ——“紫金侯夫妇要来?”关悬镜低喃,“不是…应该…栎容…一定是薛家送栎容上京…” “鬼手女?”宫柒咋舌,“一个小小殓女,薛家送她上京,会腾出紫金苑来?我听说…紫金苑占地数十亩,里外十几个院落,装饰遍是乌金,极其富丽奢华,虽然鹰都是个侯府也有这么大,但…紫金苑不过是薛家在鹰都一个别苑,薛家两三年才来小住几日…这样的排场,可比皇上的行宫还要大。关少卿,鬼手女也住的上紫金苑?” “不止栎容。”关悬镜似乎在自言自语,“如果我没有猜错…薛小侯爷,也会跟着一道…” ——“悬镜料事如神,这也被你说中。”堂屋里,一个灰袍老人抚须赞道,“所以老夫才说,大理寺七位少卿,悬镜年龄最小,本事却最大。” ——“孟大人。” 灰衣老人就是大理寺三品卿孟慈,关悬镜五年前就是跟在他身边学习破案之法,不过两年就能独自查案,破格提拔为少卿。孟慈是顶头上司,也是关悬镜的授业恩师,关悬镜对他很是敬重。 大理寺上下都在孟慈手里,不光如此,孟慈谋略过人,处事妥当圆滑,虽只是一个三品,但地位却很高,孟慈和朝中大员交情匪浅,惨死的安乐侯,位极人臣的戚太保,都与他走的挺近。 关悬镜让人称道的处事风格,也是从孟慈身上学到,唯一没有学会的,大概也只有与权贵的来往之术。 “孟大人,真是薛小侯爷要来鹰都?”关悬镜眉头微蹙,“我听戚太保说起过,当年紫金侯领回外室生的儿子,皇上宣薛少安携子觐见,薛家几次推托,说小侯爷水土不服,回到湘南大病一场,久治不愈…最后,还是辛夫人陪着紫金侯亲自上京向戚太保和皇上赔罪…” ——“说下去。”孟慈捻须。 “之后,戚太保和皇上也没再提起这位小侯爷,怎么…薛小侯爷,终于肯来鹰都?倒是稀罕。”关悬镜踱开步子,他想起赤鬃背上那人的冷酷黑目,一位正当喜乐之年的紫金府继承人,眼中怎么会蕴着让人看不透的阴郁。 “也许是,人长大了。”孟慈笑道,“就像悬镜,少年时,也不爱和人打交道,在大理寺久了,也愿意时常去太保府听戚太保差遣。人,是会变的。一晃许多年,薛小侯爷再桀骜,也该明白身为人臣,哪有不上京朝拜的道理?这次送鬼手女来,跟着一道也是对的。看来,辛夫人果然厉害,不是自己生的,也能驯的服帖。” 关悬镜犹豫着什么,想了想还是张口道:“还有就是,鬼手女上京,安乐侯就得入殓下葬,这案子有眉目了么?” 孟慈阴下脸色,目露一丝惊惧,这惊惧划眼而过,宫柒一个眨眼啥都见着,但关悬镜目光如炬,什么都藏不过他的眼睛。 孟大人在大理寺许多年,能让他生出惧色的…也只有他好友安乐侯的惨死。 ——“杀手从天而降,潜入戒备森严的侯府如同无人之境…神不知鬼不觉斩杀侯爷头颅,再携带逃走,抛在城外乱坟岗上…”孟慈低缓描述,“整个侯府,连一个可疑多余的脚印都没有,每个当夜在府里的下人都细细盘问过…都是一无所获…照老夫来看,又是悬案一件…” “悬镜想…” ——“眼下你有别的事做。”孟慈打断道,“薛家人和鬼手女这两日就会到,他们上京后的事,都由你亲自打点,安乐侯的尸首安置在太保府的冰窖里,你认识鬼手女,入殓一事重大,也交由你手上。”孟慈按了按关悬镜僵硬的肩膀,意味深长,“此事并不比查案小,不然戚太保也不会亲笔书信让薛家送来鬼手女…” 孟慈说完就转身离开,关悬镜没有坚持,他的心里忽然有些小小的快慰,没有案子缠身,又要见到栎姑娘…不正好可以好好招呼算是赔罪…栎姑娘性子豁达爽朗,自己满满诚意,她一定会原谅自己那晚的失礼。 关悬镜想着,便也没了失落,唇角还情不自禁扬了扬。 “关少卿。”宫柒低叫,“你脸都气红了么!?” “有么?”关悬镜有些尴尬,扭头低低喘出口气。 ——脸上有疤还敢示人的女子,一定非比寻常,胜过那些庸脂俗粉太多。你说的栎姑娘,倒是值得相交。你不能把她带回来,才叫可惜。 ——栎容,你真是要来鹰都了。 栎容曾经以为,阳城已经够大,和湘南城相比,就跟个乡野寨子似的,到了鹰都,栎容又觉得,鹰都比湘南还要繁华些,街上人人都是绫罗绸缎,女子发髻都戴着艳丽夺目的饰物,脸上的妆容新颖,光胭脂就有许多颜色,或粉或红,与身上的衣裳相得益彰,还有她们眉上的黛粉,栎容只见过灰黑色,还从没见过,黛粉还可以细化成这样,有的柔如远山,有的黑如墨漆,衬着女子白皙泛粉的肤色,精致到了骨子里。 城外有城,人外有人,果然不假。 栎容掀起车帘眼睛都不带眨的,暗暗记下沿路女子不同的妆容,想着得好好琢磨。 薛灿也是第一次上鹰都,他冷冷扫视过热闹的长街,杨牧回来和他说起,鹰都富丽,人口多过湘南不说,还有许多从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当薛灿自己也走在了鹰都街上,他眼里没有一点对皇城繁华的艳羡,赤鬃踩下的每一步,隐隐都好像可以溢出湿润的血气。 ——“鹰都,好看么?”薛灿回头看见栎容认真的模样。 栎容想了想,道:“女子脸上的妆,各不相同,却又都算好看,不愧是生在皇城,可比阳城那些丫头会打扮的多。” 薛灿低笑,“我问你鹰都,你却说女人妆容。鹰都,你就不感兴趣么?” ——“皇都繁华,非我所羡。”栎容不假思索,“我又不会留在这里。薛灿,你又觉得鹰都如何?” 薛灿幽幽环顾,“十年前,鹰都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城,如今…不过是靠薛家的乌金强作支撑,风光在外,腐朽其中。将来…又有谁知道呢。” 第29章画中人 薛灿幽幽环顾,“十年前,鹰都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城,如今…不过是靠薛家的乌金强作支撑,风光在外,腐朽其中。将来…又有谁知道呢。” ——“小侯爷。到了。”马夫指着前头,“咱们的紫金苑。” 紫金苑外,正在打扫拾掇的奴婢们听到马蹄声都停下了动作,见驶来的马车顶上坠着乌金穗,领头的骑马男子雍容清贵,就算没人见过自家湘南的小侯爷,也猜到来者就是他无疑。奴婢们齐齐跪在大门两侧,“恭迎小侯爷。” 咿呀。车里的栎容捂住心口,这样大的排场还是她头回见到,栎容挑起车帘,正好跟个小丫头对上眼,小丫头惊叫了声埋下头,栎容摸了摸脸上的疤,鼻子里哼了声。 薛灿才下马,就看见街角人影闪动,一个不算陌生的男子牵着匹白蹄乌走近薛灿,眼神却不时看向赤鬃边上的马车,车帘晃动,去不见有人出来。 ——“薛小侯爷。”关悬镜松开白蹄乌的缰绳,双手抱拳客气道,“还记得在下么?” “如果早知道你就是关易的儿子,在阳城我一定会邀你共饮杯。”薛灿眉宇飞扬,掌心摩挲着心爱的赤鬃,眼神却并不在关悬镜身上。 “要小侯爷亲自送栎姑娘,在下也是惶恐。”关悬镜大大方方绕过薛灿,径直走到车帘紧拉的马车前,指尖触向帘子,犹豫着又缓缓落下,试探着道,“栎姑娘?” ——“我可也记得你。”车帘被栎容一把拉开,露出张泼辣的脸,唇红齿白也算可人,“关悬镜,大理寺少卿大人。” 再见这张脸,关悬镜几乎已经察觉不到刀疤的存在,栎容大眼晶亮,声音清脆,说着话已经跳下了马车,理了理坐出褶皱的白色衣裳,还不忘摸了摸腰间的乌金代钩。 ——乌金代钩…关悬镜眼神划过栎容腰间,转身看向与赤鬃低语的薛灿,扭头对栎容道,“湘南一趟,看来薛家热情名不虚传,栎姑娘也成了薛家的朋友。” “是薛灿的朋友。”栎容狡黠一笑。 关悬镜尴尬的动了动唇,见薛灿已经要进紫金苑,一个闪身挡住了要跟去的栎容,“栎姑娘,你一路跋涉…照理也该让你休息一晚。可是…”关悬镜面露难色,“你比戚太保预计的要晚到两日…太保府已经催促了几次…安乐侯的尸体还在冰窖里,实在不能再耽误…戚太保有令,栎姑娘一到,就要即刻前去太保府。” 关悬镜恳切道:“还请你见谅才好。” “把这位太保大人说的跟能吃人的老虎一样…我能说不去么?”栎容打了个哈欠,“车里睡了一路,早些做完活计,是不是还能在鹰都多玩几天?” 关悬镜又惊又喜,“栎姑娘想在鹰都待多久,都包在我身上。” “小小少卿,也能如此豪气?”栎容顽劣笑道,“是你自己说的,你不过是大理寺一个小小少卿,可不是我吓你,我能吃能玩,怕吃穷你。” “不关栎姑娘的事。”关悬镜爽朗道,“是我自讨嘲弄,你要是高兴,怎么说笑都不碍事。” 见栎容和关悬镜聊多了些,背过身的薛灿面色有些僵硬,他原本就不爱说话,对于女人,更是寡言,关悬镜却大大不同,他能屈能伸不说,还生了副八面玲珑的舌头,阳城,他该是得罪了栎容,但不过几句话,又和栎容和好如初。 对女人尚且如此,在官场上,他一定更有过人之处。 ——“小侯爷。”关悬镜对薛灿抱了抱拳,“等栎姑娘做完事,在下一定亲自把她送回来。您先休整一番,等明天,我再来带您去见戚太保。” 薛灿也不应他,拉着赤鬃头也不回往苑里走去。 ——“薛灿。”栎容喊了声,薛灿顿住脚步,回头看去,栎容的脸红扑扑的,眸子带着什么期待一般,“等我回来呐。” 薛灿本不想回应,但却魔怔似的对栎容点了点头,英俊的脸孔好像还动了一动。 关悬镜跃上拉车的大马,冲栎容笑道:“阳城你家庄子,我失礼惹你生气,这会子你到了鹰都,我替你赶车,算是向你赔罪,可好?” “关少卿哪里失了礼数?”栎容装作不解,“我不记得了。” 关悬镜大笑了几声,“栎氏义庄,我自作孽连口水都没喝上,口干舌燥了一路。栎姑娘,你大人大量不记得,我不会忘。” 栎容翻上马车,捂嘴偷偷笑着,只觉得这关悬镜也有些傻气,递茶不喝那事,栎容没有忘,但也早已经没有怨气了,他一个男人,居然还惦记到今天。 栎容忍不住看向紫金苑闭上的大门,薛灿怎么就不和自己一起去太保府呢… 关悬镜一路欢声笑语,栎容嘴上应着,心里却有些淡淡的失落。 太保府 管他什么府,只要栎容进得去的,都是为了白事一桩,人人畏惧这位戚太保,连辛夫人说起他时,话音里也带着小心,好像生怕说错什么落进戚太保耳里,就会给湘南带来祸事。 玄铁铸成的大门口,栎容抚了抚车里新梳的发髻,暗暗给自己鼓着劲,鬼手女没有入不了的殓,头颅已成白骨的安乐侯,也一定不在话下。 ——“戚太保也是人,用不着太紧张。”关悬镜对栎容笑了笑,他看出栎容还新梳了个头,脸色虽看不出什么起伏,但不停拨弄的手指已经出卖了强作镇定的栎容。 “我才不怕。”栎容死撑,“我入殓而已,戚太保为难不到我头上。” “这倒是。”关悬镜颔首笑着,“就是不知道,戚太保对入殓是多高的要求,若是不合他的心意…” “白骨复容,我会。”栎容抢道,“关悬镜,你别吓唬我。” “哈哈哈…”关悬镜越发觉得栎容有趣,“他要为难你,我护着你就是。” “当真?”栎容怀疑的打量着一身少卿官服的关悬镜,薛灿说他官虽不大,但来头却不小…栎容听进去了,但,树倒猢狲散,关易都死了那么多年,他儿子…还有那么大能耐么? 说话间,关悬镜带着栎容已经到了太保府的正厅,府里下人见惯了关悬镜,恭敬的给他俩让出路,还客气的招呼着“关少卿,这边。” 正厅外,一个红衣女子挡在门口,红衣如火,面如牡丹,眉着墨色,扬起的时候满是巾帼英气,她抱肩倚在雕花的门框边,泛起眼睑直直看着走近的关悬镜,还有他身边陌生的女子。 戚蝶衣才看一眼,就知道这个脸上有疤的女人不可能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男子谁不喜美色,至少也要模样端正清秀。破了相的女人,戚蝶衣不信有人会怜惜。 ——“我还以为你躲得过我。谁知道…”戚蝶衣挑衅道,“你还是得来见我爹。” “谁躲得过戚家。”关悬镜微微颔首,“太保亲令,急着带鬼手女去见他。” “她就是鬼手女?”戚蝶衣瞥了眼一身淡雅素色的栎容,“何为鬼手?真有通灵秘术不成?难道是…大理寺破不了安乐侯的案子,请来这个女人通灵查案不成?” “我是殓师,不会通灵。”栎容道,“坊间传闻,戚小姐也信?” 戚蝶衣哼了声,对关悬镜道,“做完安乐侯的事,记得来找我。” 关悬镜给栎容引着路,没有应答一声。 听人说过太多次戚太保如何,栎容早把他想做是个惊悚霸气的凶神模样,肤黑像墨,眼如铜铃,鼻似鹰钩,再蓄着满络腮的扎人胡子…啧啧,就是传说中的老灯戚太保了。 栎容见到正厅中央端坐着那人时,差点以为他是太保府里的…画师,因为栎容进厅的时候,那个人正俯身认真在三尺白绢上描绘着什么。 他束起的发束黑白交错,鎏金冠上镶着一颗鸽蛋大小的鸡血石,身着湖蓝色的绣莽锦袍,腰束洁白玉带,他的身形不算健硕,但也绝不是清瘦,如果说紫金侯薛少安是一副瘦削的病弱模样,比紫金侯年龄还大些的这个人,看起来要精神太多。 厅里站立着一男一女,那人却动也不动,直到耐心的画完最后一笔,才满意的直起身,露出一双鹰一样的锐利灰目,灰目对向栎容的时候,闪出一种奇怪的神色,那神色没有喜怒,但栎容还是身躯一颤,腿肚子不自觉的发起软。 有些人的气魄,真是与生俱来。栎容见过的人里,辛夫人可谓是不怒自威气场最足的一个,可与眼前这个男人比起,辛夫人真称得上是和蔼可亲… 栎容悄悄打量着这个男人,他五官四肢也说不上哪里不同,但却给人一种躲不开的压迫感,站的越久,心里就越发慌。 栎容扭头看了眼关悬镜,他的自若倒不像是死撑,觉察到栎容偷窥自己,唇角还笑了下。 ——“鬼手女?栎容?”男人落下手里的狼毫笔。 “她就是栎容。”关悬镜笃定道。 “你就是鬼手女?”男人的眼神仍是定在栎容脸上,好像一定要得到她的亲口承认。 “是…”栎容给自己打着气,“我就是。” “妙龄年华,妙手描妆。却不是为活人,而是对着死人。”男人口吻阴森让人难以琢磨,“你是生来好与死人为伴?大周福泽天下,是没有佑泽到你么?” 关悬镜脸色微动,倚在门边的戚蝶衣幽幽落目,如同等着看屋里的好戏。 ——“戚太保的意思。”栎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怎么就把头昂起来了,“大周福泽天下,人人都做着体面的差事,那殓师这行也没人做了,戚太保又去哪里给安乐侯找人入殓?” 戚蝶衣直起身,收起对栎容的不屑,有些紧张的看着父亲的脸色。男人面色可惧,如一头濒临发怒的兽,突然仰头发出和他身形全部相称的狂笑。 栎容脸色发白,脑子里闪出怕是要死在这里的念头,再也见不到薛灿了。 关悬镜上前半步把栎容挡在身后,拉住栎容发冷的手腕轻轻捏了捏。这动作落在戚蝶衣眼里,戚蝶衣低喘着朝屋里走去,抱肩继续看着这俩人。 戚太保狂笑几声,抓起案桌上墨迹还没干透的画卷,扔在了栎容脚下,画卷铺开在地上,画上那人容貌栩栩,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戾气。 栎容也不认得画上那人,更不敢直勾勾怵着看,匆匆瞄了眼就闪回关悬镜身后。 ——“安乐侯…”关悬镜看清画上男子,镇定的脸色也变了些,“戚太保…这?” “老夫听说,鬼手女妙手描妆,把死人描得比活人还真,完人,残容,毁尸…白骨复容也不在话下…”戚太保阴笑着,“鬼手女,老夫可有说错?” 栎容牙齿打着颤,这会儿夸下口,该是拿命去博吧。关悬镜挡在前头,小心道:“悬镜在阳城打听过,栎姑娘的殓术…” ——“老夫问你了么?”戚太保怒喝道,“江湖异术多不胜数,还有自称能赶尸驭鬼的。牛皮吹到天上,老夫若非亲眼所见,绝不相信。鬼手女,你自称殓术天下第一,老夫问你,要是你不能给安乐侯复容…又该如何处置?” 栎容只想骂爹,人又不是自己所杀,复不了容难不成还要拿命抵偿?该死的关悬镜,门口还说什么护着自己,这会儿大气都不敢喘,要是自己失手,怕是连他人影都找不到。 ——“如果栎姑娘做的不得太保心意。”关悬镜俯身道,“人是我请来,我愿意替她受任何处置。” 栎容掐了把腿肉,关悬镜继续道:“我信栎姑娘。” 戚蝶衣脸色愈加难看,挥开火红的衣袖,踱到关悬镜身前,幽声道:“拿命抵偿,关少卿,你也愿意替鬼手女死?” “栎姑娘因我得祸,我替她一命,也是应该。”关悬镜面不改色,“不过我信栎姑娘,不会眼睁睁送我去死。” ——“带去汉源阁。”戚太保大手一挥,面容阴沉,“安乐侯两个时辰已经从冰窖抬出,尸身已经融化,正是入殓的时候。” 栎容起脚要走,又被戚太保喝住,“画卷,你看清楚了么?鬼手女,老夫要你给安乐侯和画中人一样的脸。” 第30章白骨妆 栎容起脚要走,又被戚太保喝住,“画卷,你看清楚了么?鬼手女,老夫要你给安乐侯和画中人一样的脸。” 栎容回头匆匆又看了眼,画中人戾气中带着鬼气,看着生前也绝非什么好人。替他收尸的肯定也是一路货色。 栎容告诉自己,回去紫金苑一定要劝薛灿赶紧离开,鹰都阴气太重,不好混啊。 见关悬镜带着栎容往汉源阁去了,戚蝶衣挥襟转身,狐疑道:“爹,你信这个女人?安乐侯的尸体原本就没几个人见过,您就不怕她看见不该看见的?” ——“悬镜是自己人。”戚太保阴声道,“鬼手女,不过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殓女,入殓是她吃饭的行当,当件普通事做了便好,不足为惧。蝶衣,你看见她腰间的代钩没有?” “看见了。”戚蝶衣点头,“乌金货色,是薛家所赠。她也是够蠢,收件薛家的东西就堂而皇之的用着,怕是别人不知道自己和薛家相交?这里是鹰都,天子之城,紫金府,还不是一个招之则来的臣子。” “正因为她蠢,才更不足为惧。”戚太保抚须道,“白骨复容,已经许多年没有殓师可以做到,我也好奇…殓术天下第一的鬼手女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她若失手,就赐死去给安乐侯陪葬,也算老夫对得起这位朋友。” 长廊里,关悬镜神色严峻,一言不发,栎容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道:“关悬镜,你是怕我连累你,真害你去死么?” “戚太保不会杀我。”关悬镜侧目看着栎容,“倒是你…要是不得他的心意…复容成和生前的安乐侯一样,难于登天。栎姑娘,你如果没有把握…我现在就带你离开。”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栎容搓了搓汗湿的手,“白骨复容…” “你给白骨复过容么?还是…你也从没试过?”关悬镜脸色严峻,他太了解戚太保,如果栎容失手,就算自己替她求情,也没有把握可以救下栎容。 栎容慢下脚步,“骨为廓,肤如画,魂廓在,肤就可以依着补上,描妆入殓也就是这个道理。” ——“要是…”关悬镜想起自己见到的安乐侯遗骸,“头成枯骨,你也可以替他复原?” “汉源阁就在前头。”栎容指着道,“去看了,不就知道?” 一踏入汉源阁,阴森的寒意大起,现在已是初夏,但汉源阁却如寒冬。安乐侯的尸体在冰窖里放了数日,冰尸融开,化作淅淅沥沥的水流,栎容和关悬镜走近时,盖尸的殓布还往下滴着发臭的冷水,在空旷的屋里发出惊悚的声响。 除了守门的卫士,汉源阁里空无一人,单薄的脚步声清幽回荡,殓布把安乐侯盖得严实,但殓布上凝固的血迹还是泄露了这个人惨烈的死状。 栎容不怕死人,但汉源阁莫名的诡异让她有些抗拒。紫金府的雍苑还有些温情,这里,冷的像块冰,没有人情,只有生硬。 “你不怕?”栎容见关悬镜也跟着自己进来,“入殓晦气,安乐侯,是你亲戚么?还是…戚太保让你看着我?” “他在世时,我也喊他一声叔父。”关悬镜沉下心情,“人都死了十余天,仵作已经查看过,戚太保对你也没什么忌惮。你只管入殓,当我不在就是。” 栎容深吸了口气,一把掀开殓布,她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但看到安乐侯破败的尸身,她强悍的内心还是骂了句“要命”。 关悬镜没有骗自己——安乐侯被人斩去首级,脖子以下还算正常,可那脑袋…说是脑袋,和个骷髅头也差不多,从头盖骨到腮帮,已经被野狗吃的只剩白骨,只剩下巴处还有些皮肉,耷拉的半边嘴唇撕开,露出一口发黄的枯齿,这安乐侯,又刷新了栎容活计的底线。 关悬镜低声道:“头颅找到时,要不是下巴上还有些安乐侯的络腮胡,也没人有把握是他。斩人头颅,这是深仇,侯府刺杀,这是本事…可惜大理寺对此案毫无头绪,有这样能耐的人一日藏身鹰都,鹰都就不会有安宁之日。此案不破,后患无穷。” “那就是你的事了。”栎容撸起衣袖,“可惜我的事不比你容易,也是悬着脑袋。” 栎容走到安乐侯头颅后,从袖子里摸出黑带,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双手摸上他的头盖骨,忆着正厅对画像的印象,在脑海里勾勒出他生前的模样。 如果睁眼,看见白骨难免发憷,闭目凝神,就只有对画像那人的印象,倾尽所学,复容也并非做不到。 ——“利刃横眉,铜铃怒目,鹰钩鼻梁…”栎容摸近黏腻额唇边皮肉,指肚不自觉的哆嗦了下,这一幕被关悬镜收入眼底,忽的生出对这个殓女的深深怜惜,栎容喉咙动了动,“唇厚胡渣…这个安乐侯,活着的时候一定凶神恶煞,他模样的戾气也太重了。” “他行伍出身,战场上无人可挡。”关悬镜道,“他的确杀过很多人。” 汉源阁里,已经备下殓师需要的一切,栎容和起膏泥,她要给安乐侯一张如初的脸。 关悬镜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栎容,她的手白净柔软,这双手,应该被人握在掌心疼惜,却为了生计做着世上最可怕的事。她十指动起的时候,和最高超的琴师一样灵敏,琴师与仙乐作伴,而栎容,只能听见尸体的悲鸣。 不过一炷香工夫,骷髅已经被膏泥覆匀,膏泥呈浅黄色,与安乐侯身体的肤色很是接近,栎容手执蘸了黛粉的狼毫笔,扯下蒙眼的黑带,晶莹的眸子动也不动,屏住呼吸贴近冰冷的死尸。 栎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般,扬起的时候泼辣爽气,垂下的时候又满是女子的娇态,盯住看你的时候带着期许,健气瞥开的时候又满是顽劣。笑目弯弯时仿佛天地间就看得见你一人,恼怒生气时又像是再也不会原谅你。 她静心描妆的时候,似乎世上没有其他可以动摇她的心智,妆不成,人不起。 枯唇描上,酷似安乐侯的妆面已经描成,关悬镜看愣眼,怔住看了好一阵,栎容妆下的这个人,不能说与安乐侯有十成的相像,却和戚太保笔下那人毫无差别。一个从未见过安乐侯的殓女,只靠膏泥和笔墨可以绘出安乐侯生前的八分戾态,已经太难得。 在见栎容之前,关悬镜以为鬼手女不过是个传说,认识栎容后,他才真正明白,何为鬼手女。 太深的投入让栎容额头渗出汗来,黄豆大小的汗珠顺着她面上的疤痕滚落,就要滴在安乐侯才描成的脸上时,关悬镜箭步上去,用衣袖按住了汗珠。 ——“多谢。”栎容低低喘息,拾着袖子擦了把额头,“关悬镜,这单买卖,值多少钱?” “千金易得,鬼手难求。”关悬镜怔怔发声,“你给了大周功臣一份体面,我关悬镜,也欠下你一个大人情。” 栎容疲惫笑了笑,挑起一枚绣花针,穿上备好的鱼丝线,端详着安乐侯被斩断的脖子。关悬镜知道,她就要给安乐侯缝头。 身为大理寺少卿,关悬镜也见过许多凶案现场,仵作验尸他也见惯,但入殓缝尸,他还是第一回瞧见。 栎容放置好安乐侯的头颅,针尖穿起断裂处,眨眼间,细密的鱼丝线已经连上头身,鱼丝线呈肉色,栎容绣工精湛,要不俯身细看,几乎看不出头颅曾被人砍下。关悬镜走近安乐侯的尸身,心里也是赞叹不已。 “后面的事,你得帮我。”栎容快要累成一滩泥,手累不算,心也提着,“男人太重,给他换衣,我实在是不行了。” 关悬镜注视着栎容汗湿疲惫的脸,温声道:“该怎么做,你教我。” “替我扶他起来。”栎容起身揉了揉僵住的腰,抖开掩身的干净殓布。 关悬镜扶起安乐侯沉重的身体,忽的顿住眼神——尸身和他上次见时没有什么不同,但又好像…哪里变了样。 “吓住了?”栎容掸了掸殓布,她还赶着回去见薛灿,要是太晚薛灿睡下,这一天不久白过了么,栎容伸手脱安乐侯身上肮脏的中衣,扒下一半弱躯一震,这安乐侯戾气忒重,胸毛也浓密的吓人,尸臭混杂着毛味,那叫一个够呛,“让开。” 关悬镜扯下所有中衣,凝视着安乐侯健硕的虎背,倒吸凉气,“怎么会…” 栎容扭头去看,“咿呀…这下手也忒狠了…杀手连人皮也要剥去么?” 关悬镜明明记得,仵作验尸时,安乐侯背上的刺青还在,不过几天功夫,怎么会被人剥去刺青…留下一张血肉模糊的背骨… 血肉凝结,已经不再流血,但仍是触目惊心,死者虽然已经没了知觉,但生生剥皮也是残忍。安乐侯的尸身一直安放在太保府,剥去背皮的…也只会是… “这背上…”栎容小心触了触背上仅存的完好皮肤,“是刺了一匹野马么?” ——“你怎么知道?”关悬镜惊诧不已。 栎容摸着皮肉连接处,“剥皮的人做事也太毛躁,你看,这是马头的鬃毛,这是…扬起的马尾…还有这里。”栎容指向腰际残留的刺青痕迹,“不是马蹄么?你的马,打着铁掌,这光溜溜的马蹄,不是野马么?虽然大部分被剥去,但用心去看,也不算难猜。” ——“安乐侯背上的刺青,就是一匹赤色的野马。”关悬镜难以置信的看着栎容,“栎容,你还有多少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栎容扬眉,“骨为廓,肤如画,有魂廓在,肤就可以依着补上。关少卿,你忘了我的话?” 关悬镜眉宇释开,“那就是说,让你依照着绘出他背上的刺马,也非不可能?” “我又为什么要重画一个死人的刺青?”栎容熟练的用殓布掩住安乐侯敞露的身体,麻利的替他穿上象征侯爵的华丽官服,“衣裳贵重,可惜,在阴曹地府里也没什么区别。” 栎容擦净双手,面容比进汉源阁前苍白了些,她和薛灿急急进鹰都,午饭还没吃就被带进太保府,一忙好几个时辰,外头,怕是天都黑了。栎容按了按饿瘪的肚子,戚太保该是不会留自己用饭,紫金苑里,薛灿早就吃饱喝足睡下了吧。 走出汉源阁,戌时都已经过了。栎容怅然望天,揉着肚子摇着头。 ——“你要不急着回去。”关悬镜温雅道,“我带你…去吃些东西。奔波了几天,连口热汤都没喝上吧。” “薛家巨富,会亏待我?”栎容故意把那对乌金代钩露出来,“天天大鱼大肉,我可是撑着肚子来的鹰都。”嘴里说着,肚子不争气的叫了声,栎容红下脸,扭头道,“可这也饿了太久…吃再多,也不顶用呐。” “薛灿一定备着好菜等我。”栎容死撑,“你这顿,留着下回。” 关悬镜低笑了声,“来日方长,留着就留着。我送你回紫金苑。” 长街漫漫,关悬镜不紧不慢的赶着马车,栎容挑起车帘,好奇的看着戌时还人头攒动的鹰都城,“皇城的人,晚上都不睡么?街上还这么热闹?” “鹰都有夜集,和白天一样。”关悬镜轻轻挥鞭,不时扭头去看栎容,“要不是你急着去见薛小侯爷,我带你还有的逛。” 紫金苑外,栎容急急跳下马车,头也不回直就进苑门,关悬镜流连转身,忽的喊住小跑的栎容,“栎姑娘。” 栎容闻声顿住,想了想还是转过身去。 ——“湘南,你爹失踪的案子。”关悬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用这事唤住栎容,有那么一刻,大脑不听使唤了似的,只想栎容为自己驻足,哪怕片刻,“我在卷宗里见过。” “大理寺多的是破不了的悬案,杀安乐侯的凶手都抓不到,阳城栎老三,关少卿能给我一个交代?”栎容面色蓦然黯淡。 “我欠你的人情,一定会还。”关悬镜高声道,“紫金苑要是没有热菜备着,青阳门第七户,朱色门,青砖瓦,我随时恭候。” ——“名字太长,记不住。”栎容背过身,扬臂对关悬镜挥了挥。 紫金苑的大宅门从里头缓缓推开,栎容闪身进去,只留给关悬镜一个秀丽的背影。 宅门轰隆关上,关悬镜翻上白蹄乌,驾的一声才要起步,眼神愣在了马脖拴着的锦袋上,自己和栎容聊的投入,倒忘了把赔罪的礼物给她…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才见栎容,关悬镜有些懊恼的掸了掸自己的衣袖,衣袖挥开,关悬镜对着皎洁的月色定住了眼神。 少卿官服是青绿色,自己平日喜好洁净,家中老奴每天备下的都是洗净抚平的衣服…今天又没做别的什么,怎么…衣袖上…关悬镜摸出火折子,擦亮凑近了些——衣袖上,是一块指甲大小的浅色痕迹。痕迹浅淡,寻常人也不会觉察,但他是大理寺少卿,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眼的关少卿。 关悬镜用指肚擦了擦,又探到鼻尖轻嗅着,一股清淡的脂粉幽味萦萦漾起,混杂着女子肌肤体香,竟是他从没感受过的奇特味道。 关悬镜长到这么大,不近女色也是大理寺出了名的,自己身上,怎么会沾上女子的脂粉… ——汉源阁里,栎容流下汗珠…自己箭步上前,用衣袖…就是这只衣袖…关悬镜虎躯一顿,不自觉的又把袖口抬高了些。这只衣袖,擦过栎容的脸。 可栎容明明不施脂粉,清水素颜…关悬镜脑中如被打了一击闷棍——甘泉边,他第一眼见到栎容,她面容明明俏丽得胜过泉边其他的女子,偏偏一道粗重的疤痕,破了天生的美相… 栎容妙手,能白骨复容,描如生人…如果要给自己一张破相的脸,也是轻而易举的事,还可以做得极其精妙,就和生来长在脸上一般。 ——栎容…栎容…关悬镜一遍遍念着她的名字,花容月貌,是为栎容,她明明人如其名,却为入殓的营生,甘愿用一张鬼面示人。 关悬镜抚着指肚,轻握手心,他望着紧闭的紫金苑门,许久都没有离开。 第31章诉衷肠 她明明人如其名,却为入殓的营生,甘愿用一张鬼面示人。 关悬镜抚着指肚,轻握手心,他望着紧闭的紫金苑门,许久都没有离开。 紫金苑 候着的小婢把栎容请进苑里,戌时已过,偌大的紫金苑格外幽静,栎容有些失落,看来薛灿一定已经歇下,他从来阳城找自己起,就一天都没歇息,到了自家的别苑,还不得睡个酣畅。 六角小亭里,殷红的绢灯掌在乌金钩上,夜风习习,绢灯轻摇,栎容托着腮帮凝视着绢灯,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想什么。 几个衣着雅致的小婢快步走开,手里托着各色吃食,栎容才眨了几下眼,石桌上就摆上了七八个碗碟,冒着热气喷香四溢。栎容早饿的发疯,执起筷子就想去夹块肉。 不对,小婢明明放下的是两副碗筷,除了自己,还有谁?栎容的筷尖慢慢垂下,她心里盼着的那个人,又好像是自己遥不可及的。栎容急着回来也是想见他,但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想看见自己。 ——“戌时,你比我料想的还要快。” 栎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放下竹筷,聆听着薛灿走向自己的步子,一,二,三…从那头到这头,薛灿就走了十步,他自若的在栎容对面坐下,大手舀起新煮的粟米饭,给栎容盛了碗推了过去,“看来太保府果然狂傲,立下功劳的殓女,都不留下用了饭再走?” 听到太保府三个字,栎容脑中惊现戚太保阴损凶狠的长相,饿的发慌的身子抖了一抖。薛灿看在眼里,温下声音,“他有没有为难你?” 栎容先是点头,随即又茫然的摇了摇,“他说,不能给白骨复容,就要处置我…但我完事走时,也没人去拦着我…大概,他就是吓唬我?”栎容捧起碗,拨弄筷子的指尖还有些不利索,“我再也不想进太保府…再也不去了。” 薛灿夹起一块鱼鳃肉放在栎容的碗里,“以后再有不想做的事,就不要为难自己。” 他的话明明没有太多的情感,但怎么就软了自己的心肠…栎容鼻尖一酸,大眼凝起泪光,赶忙捧起碗大口吃着,生怕被薛灿看见笑话。 薛灿给自己也盛了碗,一口一口旁若无人的自在吃着,栎容咽下满嘴的粟米,眨巴着眼睛看了会儿薛灿的吃相,“你…也熬到现在?戌时…要是再晚些…你也等我?” ——“哪个等你?”薛灿头也不抬,“你要不来,这会儿就是我一个人吃。” 薛灿话还没说完,一旁候着的小婢掩面笑出了声,栎容歪头看去,一个小婢憋笑道:“都热了两回了,小侯爷明明说要等人回来一起吃…” ——“多嘴。”薛灿阴下脸。 年长些的婢女赶忙招呼着所有人退下,院中小亭霎时只剩下薛灿和栎容,静的可以听见两个人咀嚼的每一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心跳。 尴尬来的太快栎容必须赶紧打破,她几口吞下碗里的粟米,抢过饭勺又添上一碗,嘴里还赞着,“好吃…” 薛灿被不懂事的小婢戳穿,赌气一般也给自己碗里添满,胡乱夹了些鱼肉,两人看也不看对方,埋头奋力吃着。 不过半柱香工夫,栎容又拨干净一碗,手背抹嘴又去盛,薛灿伸手也去摸饭勺,大小两只手都握在了勺柄上,薛灿虎口粗糙的茧子蹭着栎容的手背,两人触针似的又急急弹开,薛灿俊脸微热,握住掌心,看着栎容吃的一粒不剩的碗,低哑道:“真是看不出,一个女人,能吃这么多。” 栎容蹭的跳起,挑衅的瞥了眼故作冷漠的薛灿,把还剩不少的饭盆挪到自己面前,“你见到的,还不算多。”栎容叼起竹筷,鼻子里哼了声。 “你吃,管够。”薛灿端坐着,“这盆不够,起炉给自己再添。” “你看着。”栎容抽了抽鼻子,一筷子戳去这饭盆也忒深了,刚才明明分掉了一大半,怎么还是不见底?海口夸下,栎容可输不起面子,栎容闭上眼,挑起一大口塞进嘴里,还故意吧唧吃的欢实,舀了口热汤咕噜灌下肚,“好吃!” 薛灿注视着宁死不服输的栎容,她的娇憨模样是薛灿从没见过的,她说什么,就做什么,扯下大话,也硬着头皮死撑到底,她傻的可爱,又执拗的让人心疼。 栎容只觉得,自己再这么坐下去,多牢的乌金代钩都要被自己撑裂。她扶着石桌把身子背了过去,想悄悄把系襟带的乌金钩解松些,但心里越急,就越摸不清其中的窍门,也不是多难的东西,怎么就…解不开… 栎容的脸涨的通红,吃不下饭也没这么丢人,栎容想扯下乌金钩踩上几脚,但她…舍不得。 薛灿站起身,走到栎容背着的身前,栎容捂住被撑起的小腹,沮丧的垂下脑袋。 ——“吃不下,死撑做什么?”薛灿摇头,声音带着怜意,“我不过随口一句话,你怎么就恼了?来,我帮你。” 栎容捂着乌金钩的手动也不动,泛起眼睑闪着羞意,“别碰。” “还羞上了?”薛灿有些觉得好笑,“撑坏了我送你的东西,你舍得,我还觉得心疼。” ——“你送我的东西?”栎容抬起头看着薛灿清冷的脸,“不是…辛夫人送我的么?” “夫人见你眼里没有黄金,想着送件礼物给你。”薛灿扳开栎容僵住的手指,“府库东西又多又杂,颜嬷挑花了眼,我就替她选了件。谢君桓告诉我,紫金府外,你抬头看着那对乌金钩发愣,我想着,乌金代钩与那也差不多…你就算不喜欢,也不会讨厌。想不到…”薛灿解开乌金代钩,栎容长长吁出口气,揉着鼓鼓的肚子惬意的喘了声,薛灿低低笑着,把襟带放开几寸,又把代钩轻轻扣上,“想不到,你一眼就瞧着喜欢,还没焐热就戴在了身上。” ——“我很喜欢。”栎容按住腰间扣上的代钩。 薛灿收起栎容扒了一半的饭盆,“只听说过饿死的,还没见过撑死的。栎容,你要撑死在薛家的地方么?” “你笑我乡野出身,吃的和男人一样多。”栎容气鼓鼓道,“那我就吃给你看,怕你不成?” “谁笑你了?”薛灿又好气又好笑,“吃得多,就没有寻常女人那么娇气,我是夸你。” “真的?”栎容大眼一动,“你不嫌弃我一个殓女,只会做让人晦气的事?” ——“殓术精妙,妙手回春。栎容,你生在其中,也觉得自己做的事晦气么?” 栎容张开自己葱段般的十指,摇头道:“我送死人体面上路,这是恩义,怎么会是晦气?旁人虽然都瞧不上我,但我可从没觉得我和她们不同。相反,我胆子大过天,多吓人的尸首也吓不到我。薛灿,我才给安乐侯狗啃了的脑袋复容,这会儿还和你大口吃肉快活,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到,换做你,你也能痛快吃喝?” 薛灿目露赞许,却故意垂眉不去看栎容,悠哉端起茶盏,低声道:“既然你自己都这么想,还在乎旁人怎么看你?鬼手女洒脱爽直,不该想多。”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栎容给自己也斟满茶,朝薛灿手边伸去,豪气的清脆一碰,“我就在乎你薛灿,怎么看我。” “我…”薛灿手里的茶盏漾起涟漪,“你不远千里跟我去湘南,替我娘描妆入殓…你情义双全,是个…值得相交的朋友…”薛灿声音低下,纠结的按下茶盏,眉宇深锁藏着心事一般。 也许是言不由衷,也许是难以开口,薛灿肚里有许多话想和栎容说,但他背负深重,怎么能对视着栎容炽热纯真的眼睛。 ——“情义双全?”栎容读书不多,情义双全是夸人,但怎么听得怪不是滋味?栎容仰面把茶当做烈酒,一手拍桌,一手指着自己脸上的刀疤,心一横,“薛灿,男人个个喜欢天仙美女,你是看不上我脸上的疤么?” 从紫金府到湘南城,从薛灿出生到今天,人人都敬他畏他,连敢大声和他说话的都没几个,敢拍着桌子对自己吆喝的,栎容,是头一个。 薛灿小心脏扑通一下,扬起黑目怔望栎容,她明明就喝了几口凉茶,不过就是饭多吃了几碗…酒能壮胆,没听说过吃多了也能。 薛灿揪眉,狠狠摇头道:“女人容颜,能存一时,却不能留一世。名花倾国,也能覆业,我薛灿看人,绝不贪恋美色。栎容,你的脸,在我看来并没有比别人多出什么。” ——“真的?”栎容亮起眸子,她撑起胳膊肘,凑近薛灿昂起的脸,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观察着他脸上的细微动作,她越凑越近,再近一寸,似乎就要贴上薛灿的脸。 薛灿神情坦荡,鼻腔气息均匀,栎容的脸贴的再近,他也不见躲闪,就像是,等着栎容的审视,一切无愧于心一般。 ——“我阿姐乌金遮面,却是世上最善良亲厚的女子;姜女以容貌殉国,活如蝼蚁却不贪安生。栎容,容貌美丑,不过是一张皮囊。你在我眼里,那道疤,又算得了什么?” “薛小侯爷。”栎容低语,心跳加速,“已过二十,家室显赫,模样俊俏…你有婚配了么?” ——“无家无业,谈何婚配。”薛灿哑声,灌下一口凉茶。 “咿?”栎容落下悬着的心,咬着指尖歪头看着薛灿,“紫金府那么大的家业,不是你的么?” 薛灿眼神掠下,定在栎容腰间的乌金代钩上,“我阿姐及笄那年毁了容貌,上门求亲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可自打阿姐放话出去,出嫁不带走薛家一分钱财,自此,再没人踏进薛家。如果紫金府的乌金矿石和我没有半分关系,我只是个一文不名的普通人…还会有女子青睐予我么?” 薛灿抬起眉宇,注视着栎容眼神比乌金还要沉郁,“乌金并非取之不尽,等到矿山见底的那天,紫金府就不再是朝廷钱仓,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再是紫金府的小侯爷,也许还会变成一个会带来大祸的人…又会有谁,还留在我身边…” ——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再是紫金府的小侯爷,也许还会变成一个会带来大祸的人…又会有谁,还留在我身边… 第32章骑马儿 ——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再是紫金府的小侯爷,也许还会变成一个会带来大祸的人…又会有谁,还留在我身边… “我啊。”栎容指了指自己。 “替我收尸入殓么?”薛灿黑目在暗夜里闪出绢灯一样的光泽,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沉缓道来。 ——“呸呸呸。”栎容捂住薛灿半张的嘴,“傻人无忌,傻人无忌。”栎容双手合十对着老天不住拜着,“老天爷,薛灿犯傻胡说呢,你可得忘了,别和他计较。” 薛灿见过的女人不算多,又或者说,世上的女人,在他眼里都是一个样子。她们或美丽,或妩媚,她们因着乌金青睐薛家小侯爷,盼着可以嫁进天下第一府,坐拥乌金巨矿,得湘南子民的景仰。 但栎容和她们不同,从薛灿第一眼见到这个殓女起,就对她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似乎已经牵挂了她许多年,见她安好的活在自家庄子里,靠着一双让人忌惮的鬼手活出滋味,薛灿也像得到了莫大的慰藉。 拜天拜地的栎容憨态可掬,她却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的举动好笑,见薛灿不动,急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逼着他和自己一道向老天请罪。薛灿没有抽出手,他任栎容比划着自己,唇角溢出纾解的笑容。 栎容没有看见他嘴角的笑意,她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可以殓尽世上所有人,唯独不愿意给薛灿做这活,千金,万金都不做。 栎容终于安静下来,薛灿看着她急红了的眼睛,指肚摸向她润润的眼角,蘸起一颗晶亮的泪水,藏进手心。 ——“薛灿。”栎容话里带着哭音,“你说我情义双全,你又瞧得上我这张脸…我就算不会入殓,是不是也可以做你值得相交的朋友。” “你真傻。”薛灿艰难的背过身,“杨牧问我,一个自称是栎奶奶的傻女人,是不是真要被我带回湘南。我竟然…真的把你带走。” ——“你后悔了?”栎容咬唇看着薛灿顿住不动的背影。 “我薛灿…”薛灿一字一句回应着,“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 栎容好像听懂,却又好像没大明白。她跟了薛灿脚步,薛灿顿住,她也顿住,薛灿踱步,她也踩着脚印。 薛灿无奈转身,“我十来天没睡一个整觉,栎容,你是要和我回房么?” “啊?”栎容踉跄止步,脸红到了脖子。 薛灿低头含笑,捻起了腰间的乌金坠,回过身道:“要跟在我身边,白天瞌睡打盹,我可绝不手软。栎容?” 栎容搓着衣角嘎然转身,半晌不见身后动静,悄悄扭头去看,薛灿早已经走到长廊深处,似乎蓦然回头,还看了自己一眼。 回到收拾妥当的房里,小婢点起油灯,照亮了布置玲珑的寝屋,床边的梳妆台上,放着一个好看的锦袋,栎容好奇摸着柔滑的锦布,“这是…” 小婢给栎容鞠了个礼,笑嘻嘻道:“紫金苑一年半载都没人来住,这不是旁人留下的,是…小侯爷下午逛集时,给姑娘买回来的。” ——“薛灿…” “小侯爷出去了几个时辰,才买回这一袋子东西,都放在姑娘房里。”小婢羡慕的看了眼栎容,又朝她屈了屈膝,“姑娘早些歇着。” 屋门被小婢关上,栎容爱惜的摸过锦袋的每条纹路,小心翼翼的解开系带,锦布落下,几个精致的铜罐细瓶映入栎容眼里。 栎容见过,在雍苑辛夫人的房里,也有着和这一模一样的物件。 薛灿说,这是鹰都巧妆阁的胭脂水粉,巧妆阁深得周国贵女的喜爱,杨牧上京也知道买些回来… 薛灿还说,会买来送给自己…栎容听着这话就已经偷偷欢喜了一路,她记着暖心的话,却没真想过薛灿记在了心里。 灯火下,栎容打开一个个细巧的器皿,薛灿男子眼光,挑来拣去的也难说是女人所爱,栎容捧起所有,犹如怀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次日清晨,长廊里,薛灿捻着腰间鹰坠,边走边想着什么,长廊那头,栎容盈盈弯目,眼睛笑如月牙,眉画如远山,朱唇一点润,柔肤凝白透红,木簪斜戴,发渗幽香,一身白衣洁净干练,腰间一抹乌金钩,束起她匀称美好的身形。 薛灿与她隔着不到一丈,隐隐看不清她脸上的疤痕,或者说,在薛灿眼里,有与没有,他从没在意过。 薛灿只觉得今天的栎容分外秀丽,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走近她身旁,薛灿深吸了口气,恍然顿悟,他幽黑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欣慰,眼神柔下,犹如寒冰融化。 ——“你喜欢。”薛灿垂眉,“女子淡妆,倒也真的别有风情。” 栎容大眼灵动,哧哧坏笑,“昨晚,你才说不在乎女人容貌,这会儿,又看得出女子风情?” 薛灿本就寡言,哪里说得过嘴巴不饶人的栎容,薛灿擦过栎容身旁,低哑道:“是你身上的玫瑰露,别有风情。” “噢…”栎容扬起衣袖去闻身上的味儿,眨巴着眼睛带着紧张,“哎呀,是不是用的太多了…” 薛灿背身低低笑着,负手走出长廊,寒冰融开,那冰下的俊脸,也是温温的。 薛灿抚正发髻上的乌金冠,紫金府的人进鹰都,按照惯例,都要先去拜见戚太保,紫金侯薛少安,夫人辛婉,每次来鹰都也都要携重礼去拜访,薛灿身为世袭小侯爷,又是初次上京,辛夫人早已经交代妥当,让他务必要亲赴戚家。 紫金苑外,备着许多礼物的马车已经打理妥当,栎容探了探头,像是也想跟去,可再看薛灿穿着正式体面的紫缎绣莽服,就连赤鬃,也换了副崭新的马鞍,栎容张臂看了看自己,吐着舌头想退回屋里。 栎容才想调头,薛灿却用一种无法拒绝的口吻道,“上马车,跟我一起去太保府。不过去走个过场,等我出来,带你去逛集。” 栎容晕晕乎乎的就爬上了堆满礼物的马车,薛家出手阔气,大大小小的锦盒堆的比栎容还高,栎容坐在车里,就好像是…被薛家雇来押送礼物的…小婢。 沿路的鹰都百姓听闻紫金府小侯爷上京,都探出脑袋看热闹,见到容貌异于常人的栎容,都指着惊笑,说薛家贵气冲天,怕人觊觎,特意带来个鬼面女镇着。 有人想到什么,指着栎容道:鬼手女,那是传进鹰都给安乐侯入殓的鬼手女吧… 此言一出,街上惊叫连连,女人拉着孩子躲进店铺里,怕晦气的男人赶紧朝地上啐了几口。 栎容见惯冷眼,倒也不觉得什么,心里就怕污了紫金府的名号,想着也有些难受,抱着膝盖耷拉下头。 ——“栎容。”薛灿回头喊了声,“小心睡着掉下车。”薛灿说着,朝栎容伸出手,“到我马上来。” 栎容左右看了看,面露难色,薛灿压下身,不由分说扯住她的手腕,一个用力把栎容拉上赤鬃,赤鬃扬蹄嘶鸣,威风凛凛。 ——“瞧呢,鬼丫头上了薛小侯爷的马。” ——“啧啧,薛家真是钱多胆大,就不怕殓女通灵晦气,折了薛家的运数么…” “薛灿,你就不忌讳我一双和死人打交道的手。”栎容缩在薛灿身下。 “活人比死人可怕得多。比起死人,活着的人才更需要忌惮。”薛灿眼光熠熠,夹紧马肚直朝太保府而去。 太保府 府外石狮边,只有关悬镜和一个府里管事候着薛灿,关悬镜抱剑倚墙,剑眉垂下似乎想着心事,连马蹄渐近都没有察觉。 ——“关悬镜?”栎容指着府门,“又是他。” 薛灿低语,“戚太保权倾天下,却不得天佑,长子痴傻,次子残疾,关悬镜是他死去好友的独子,看来,他是把关悬镜当做半子,府里事务,看来有不少也在这位关少卿手里。” 关悬镜回过神,眯眼见到栎容,先是面露喜色,又见她在薛灿的赤鬃上,笑容顿时凝在脸上,关悬镜老练,随即唇角又悠悠扬起,冲薛灿抱拳,“小侯爷,太保大人恭候多时了。” 薛灿跳下马背,对关悬镜少许颔首就大步朝府里走去,栎容急道:“薛灿,你让我跟着,这就又不管了?” ——“乖乖在赤鬃上待着,你不乱动,赤鬃也会安好,你要撒野,看赤鬃不摔断你的腿。” 关悬镜想帮栎容下马,但见薛灿走出去老远,只得追了上去,“栎姑娘,这马性子烈,你可千万别惹怒它…”走出几步又扭头顿住,端详着栎容好像不大一样的脸,“这胭脂颜色好看,衬你。” ——“小侯爷。”关悬镜唤住薛灿,急急几步奔到他身边,“你头回见戚太保,太保大人性子喜好和旁人不同…” “关少卿是要提点我么?”薛灿侧目。 关悬镜微微颔首,虽然才认识薛灿不久,但也看出他是个桀骜孤冷的人物,年轻难免气盛。关悬镜虽然和薛家没有交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也想帮衬些许。 “太保喜好边作画边与人说话,他见你时,若是在作画,小侯爷千万别以为是他怠慢你…还有就是…”关悬镜急促道,“太保言辞犀利,要是小侯爷觉得不舒服,一定要忍住才是…太保说完也就忘了,你别记在心上。” ——“早就听说关少卿八面玲珑,处事漂亮。”薛灿幽声,“今日一见,真与传说的一样。你的话,我记下了。” 书房里,是一位让人看不出身份的清瘦老人,身着家常袍服,手执狼毫,不时蘸着彩墨在卷上挥洒,苍目似笑非笑,看着完全投入在自己的画卷里。 ——“太保大人,薛小侯爷到了。”关悬镜抱拳低语。 眼前已过天命之年的男子,就是叱咤大周数十年的一品太保戚少銮。薛灿注视着老人平凡的容貌,他的眉毛是泛黄的淡色,薛灿听人说过,眉毛越浅,就越是深藏不露的阴狠。戚少銮明明沉浸在自己的画作里,但在他挥毫之间,霸气外露,隔着半丈也能感觉到满身的煞气。 像是感觉到薛灿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戚太保摔下狼毫,负手遥望进屋的年轻男子,浑浊的瞳孔动也不动。 ——“紫金府薛灿,见过太保大人。”薛灿俯首抱拳,声音低哑里带着恭敬。 关悬镜低低吁气,看来薛灿也算听见了自己的话,自己倒是有些多心。 “薛灿。”戚太保洪亮念出,“你长的一点儿也不像薛家的人。” 第33章血手掌 关悬镜低低吁气,看来薛灿也算听见了自己的话,自己倒是有些多心。 “薛灿。”戚太保洪亮念出,“你长的一点儿也不像薛家的人。” 关悬镜虎躯微颤,薛灿身子不动,缓缓抬起黑目,对视着咄咄逼人的戚少銮。戚太保忽然发出和自己身形不衬的大笑,指着薛灿面不改色的脸,“薛少安是个病秧子,老夫回回都怕他死在鹰都,你是他和哪个女人生下的儿子,看你的样貌,倒是跟辛夫人有几分相似…辛夫人巾帼铁腕,薛少安也敢背着她和旁人珠胎暗结?” 别说是薛灿,关悬镜听着戚太保的口无遮拦也是有些不堪之感。人家一个堂堂小侯,怎么被说的像是孽种一般。 薛灿宠辱不惊,淡笑道:“不知道戚太保有没有听说过,一家人朝夕相处,就会越来越相似,夫妻是这样,养母与儿子也是这样,薛灿和辛夫人,就是这样的道理。夫人视我于己出,我自从进府就一直跟在她身边,自然,也与夫人生的像些。” 关悬镜附和道:“我也听说过,所谓夫妻相,也就是这个道理。” 戚太保慢慢收住对薛灿的漠视,眼中溢出一种精光,“老夫再问你,薛家去阳城请鬼手女,又是替谁入殓?薛少安早些年天天在鬼门关打转,阎罗王却就是不收他,辛婉命硬,看着也不像短命的人…” ——“是我娘亲。”薛灿沉着道,“夫人予我有培育之恩,但生母的恩情,对我来说一样重。夫人治家严明,娘临死前才能进府见我,作为儿子…替娘去请最好的殓师送她一程…” “你一定很恨辛婉。”戚太保鬼鬼笑着。 “夫人无子,将我培育成紫金府的继承人,何来之恨?该是感激不尽。”薛灿扬唇微笑。 “哈哈哈哈。”戚太保狂笑出声,“天佑薛家,薛少安这副身板居然能生出你这样英武的儿子。赐坐。” 关悬镜这才算是放下心,能在太保府得张椅子,已经是莫大的恩宠,关悬镜还记得,有年盛夏时分,薛少安在院子里直直站着陪戚太保说了半个时辰,离开太保府时,面色苍白,差点连马车都爬不上去。 和薛少安相比,年轻的薛灿似乎得了戚太保的好感。莫欺少年狂,看来就是这个道理。 ——“悬镜,你也坐。” 关悬镜顺从坐下,还对薛灿笑了一笑,眼里蕴着发自肺腑的赞赏。 戚太保喝了口参茶,眼神掠向端坐的关悬镜,“安乐侯的案子,半月期限已到,你大理寺的同僚,刚刚离开这里时,留下了一样东西。”说着,瞥了眼案桌上一方锦盒,“悬镜,薛灿初入太保府,老夫与他一见如故,你去,把你同僚留下的东西,给薛灿看看。” 关悬镜暗叫不好,硬着头皮捧起锦盒,指肚碰去,一股血腥气隐隐溢出,关悬镜故意站远了些,缓缓打开锦盒,一只血淋淋的手掌映入眼底,关悬镜认出虎口的茧子,也是替倒霉的同僚觉得可惜。 “一个废物,没了一只手,也不可惜。”戚太保嘶哑笑着,“安乐侯明日出殡,这只手就陪着他一同入土,当做是…大理寺的礼物也好。” 关悬镜合上锦盒,“安乐侯的案子,我也向孟大人自荐过,大人却不让我多插手。看来,大人果真也是为了我好,不然,这盒子里的手,还指不定是谁的。” “孟慈是知道此案必成悬案。”戚太保苍目满是怒意,“现场无一痕迹,如鬼怪作祟一般。换做他孟慈,也是束手无策。老夫也是不甘心什么都没有,这才非要留下一只手,以泄心头之愤。” ——“其实…”关悬镜欲言又止,抱歉了看了眼薛灿,“今天是陪小侯爷面见大人,怎么倒说起瘆人的案子了…” 薛灿也不觉得尴尬,他不紧不慢的端起手边的茶盏,自顾自的品味着,眼里也没有见到血手的紧张,似乎对他们聊的还饶有兴趣。 “薛灿侯门之后,不是见不得血的人。”戚太保大手挥开,“悬镜,你想说什么,就说出来。老夫也知道你在大理寺有些见地,今日无事,要是说错,老夫也不会剁了你的手。”说着,戚太保又狂声笑起。 关悬镜正襟危坐,略微顿了顿,道:“安乐侯无头案的现场,无人证,无物证,看似毫无头绪,但却并不是。查案的少卿忘了一点,那就是,杀人动机到底是什么。” “动机?”戚太保疑声,“安乐侯风光半世,是大周功臣,与老夫又有私交,谁敢动老夫的朋友?” 关悬镜长睫覆目,继续道:“原本,我也没想出杀人动机,但这趟去阳城,倒是悟出些。安乐侯当年杀入姜都,也是他为朝廷立下的最大功勋。他对大周有功,就必然和敌国结仇。周国百姓自然是不敢对大人您的朋友不敬,但…敌国人,则会对安乐侯恨之入骨。” ——“你的意思是…杀安乐侯的,是姜人?”戚太保低喃。 薛灿顿住斟茶的动作,面上若有所思。 “不可能。”戚太保猛拍椅柄,“当年两国交战,姜国成年男子已经几近死绝,杀入姜都,安乐侯又得老夫默许,屠城三日,杀得只剩下老弱妇孺,虽有些被收编进亲贵府上做奴做婢,但这些姜人都是懦弱之辈,杀人?姜狗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天下可以说已无姜人。谁,还有谁敢在安乐侯府上动手?你说是姜人所为?老夫不信。” “悬镜还没说完。”关悬镜脸色不见惧色,仍是有些把握的姿态,“安乐侯是被人割去首级,一般杀人,刺死就已经达到目的,为什么还要冒险砍去那人的脑袋,还怀揣在身上带出城…” ——“说下去…” “我翻阅典籍旧书里关于姜人的描述,姜国在北方,是畜牧大国,姜人屠杀猪牛,都会砍下他们的脑袋献给祖宗神灵,这还不止,姜人战场厮杀,也会割下敌人的首级,供奉给战死的勇士。割去安乐侯的首级…又抛在城外的乱坟岗上…匪夷所思之间,又好像是遵循着某种旧俗。”关悬镜低下声音,注意着戚太保的反应。 “听你这么说,倒是有些道理。”戚太保点头道,“当年与姜国一战,确实有不少军士被砍去头颅…姜人…姜人几近死绝,会是什么人做的…” “太保忘了一件事。”关悬镜站起身,“您说,姜国只剩下老弱妇孺,好些年过去,老人也许已经死去,妇孺孱弱,也举不起刀剑…但当年弱幼的孩子,却可以长大成人。成年男子几欲不剩,但孩子,却不会被杀尽,生生不息,就是如此。” “悬镜说的对。”戚太保怒喝一声,攥住茶盏狠狠甩下,“姜人,为何老夫没有想到会是姜国余孽!一定是他们,是他们杀了安乐侯。” 薛灿侧目看向关悬镜,恰好关悬镜也转身看他,四目相视,关悬镜温雅一笑,又走近戚太保几步,“我也只是猜测,无凭无据,也不敢把杀人大罪扣在姜人头上。我只是觉得,此案,绝不是无懈可击,只要从动机着手,再环环解扣,总会有破解的时候。小侯爷,你觉得呢?” 薛灿微微一笑,“我深居湘南,也不大懂朝中的事,不过你说的有理有据,我听着,好像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倒是可以顺着查探。” “细思悬镜所说,老夫就也觉得是。”戚太保震怒道,“可惜明天就是安乐侯出殡的日子,就算老夫下令让你去彻查此案,也是没法子在出殡前查出真相。安乐侯死得冤屈,老夫身为他多年老友,却也没法让他瞑目。老夫不甘,老夫不甘!” ——“悬镜,老夫该怎么做。”戚太保怒声变作阴冷,瞥向桌上滴血的锦盒,目露诡异。 关悬镜俯身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查明此案也不用急于一时,悬镜一定竭尽所能,查出杀害安乐侯的真凶…” “不必了。”戚太保挥开案桌上的锦盒,血手滚落在地,滴溜溜的定在薛灿脚下。 ——“既然是姜人所为,那人一定就藏匿在鹰都安乐侯府里。传老夫的意思,杀尽安乐侯府的姜裔奴婢,用姜人的血,给安乐侯陪葬。” “太保大人!”关悬镜惊得单膝跪地,“悬镜刚刚所说,都是胡乱猜测而已,我也没有十足把握是姜人所为…安乐侯府里,有不下数十人是姜奴…又都是妇孺之辈,他们怎么也不可能去杀安乐侯…破案怎能滥杀无辜…太保大人三思!” “可老夫听你说的很有道理。”戚太保阴森道,“孟慈也常夸你有异于常人的本事,你说是,八成就是。老夫听进你的分析,你难道不该高兴么?莫非你想老夫不喜,留下你一只手?” “但要是我推测错误,数十无辜姜奴就要因我失言而死,这样的罪孽,悬镜承受不起。”关悬镜重重叩首,“姜奴无辜,还请太保大人收回成命。” “老夫已经决定了。”戚太保哈哈笑道,“老夫原本憋着一口气,这半月都很不痛快,悬镜妙语,替老夫指了条泄愤的路子,就用姜人的血,来祭奠安乐侯,此举不能再好,真是痛快。” ——“太保大人!”关悬镜脸色煞白。 薛灿弯腰拾起脚边的血手,走近案桌边的戚太保,把血手轻放在画卷边,血染白绢,殷红点点,薛灿扬起眉宇,记下了戚太保疯癫血腥的神情。 ——“老夫就说,侯门之后,不怕血。”戚太保抖开画卷,卷上本是一副马踏寒梅,血迹染上,变作踏血寻梅,戚太保顿悟狂笑,闻者都是心惊。 第34章海底针 ——“老夫就说,侯门之后,不怕血。”戚太保抖开画卷,卷上本是一副马踏寒梅,血迹染上,变作踏血寻梅,戚太保顿悟狂笑,闻者都是心惊。 ——“太保大人…”关悬镜似有长跪不起的意思。 戚太保目露不满,收住笑道,“哪有半点当年你爹的样子,关易身负长戟,有万夫不当之勇,你不承爵位就算了,连朝堂都不愿登上,区区几十人,还是死不足惜的姜人,你就怜惜成这样?薛灿,关悬镜如此怯懦,让你见笑了。” 薛灿看向跪地的关悬镜,“关少卿悲天悯人,腰配长剑却不愿出鞘,也许是关大将军见血太多,他的儿子,反而不愿再走这条路。” 戚太保忿忿挥袖,出门前又瞪了眼跪在地上的关悬镜,都已经走出去老远,书房里还满是浓烈的杀气。 “起来吧。他人都走了,你跪着,给谁看?” 关悬镜怔怔起身,倒吸冷气,“小侯爷,我是不是什么都不该做,什么都不能说。几句话的工夫,就有数十姜人要因我而死…” 薛灿回看敞开的大门,低哑道:“有的人天生嗜血,就算你一个字也不说,一样有人会因他丢了性命。”薛灿踱到关悬镜身后,“我想知道,关少卿还会不会执着查出刺杀安乐侯的凶手…” “当然。”关悬镜想也不想,“要不查出真凶,那些姜人岂不白死?” 薛灿攥住腰间鹰坠,审视着身如松柏的关悬镜。 太保府外,栎容等的急了,几次想抱着马脖子下来,可赤鬃不见薛灿,就越发燥火,背上的栎容只要有那么一点儿动作,赤鬃就摇头摆尾宣示着不满,大有你再不老实我就摔死你的势头。栎容敢惹赤鬃,也是看在有薛灿盯着,这会儿马主人不在,栎容还是怂包一个。 ——“薛灿,薛灿。”栎容看见俩人走出大门,挥着手臂,身子却还竭力保持着镇定。 薛灿走的不紧不慢,关悬镜几步窜到前头,指着栎容,摇头笑道:“栎姑娘?瞧你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原来…输在一匹马身上。” 栎容顿时红脸,薛灿轻吹驭马的哨音,赤鬃乖巧的屈下前蹄,栎容抱着马脖子下来,见薛灿神情有些异样,试探的闪到他身旁,咬唇道,“是不是,要带我去逛集。” ——“改日吧。”薛灿攥住马缰,“走了。” “栎姑娘。”关悬镜喊住有些失望的栎容,“鹰都我熟,倒是可以带着你。” 薛灿毫无缘由的反悔也是让栎容有些气的,芳婆和她说过,世上男子多贱骨,你越千依百顺,他就越不把你当回事,非得逆着傲着,他才会当你是块宝。 栎容是懒得理芳婆的套路,但这会子,忽然想试试。 “好啊。”栎容一口答应,“那就有劳关少卿。” 薛灿顿住牵马,扭头看着栎容面上的挑衅,女人心,海底针,薛灿想猜,却没有心情。 栎容想着,只要薛灿开口留自己一声,就乖乖跟着回去,但薛灿什么都没有说,他略微顿了顿,翻上了赤鬃,“驾”的一声绝尘而去,落下一脸懵逼的栎容,还吃了一嘴土。 关悬镜目送薛灿,温声道,“你也见过戚太保的,他性子无常,怎么对你,只会对小侯爷更过些,小侯爷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太保面前陪笑憋屈,心情不好也是正常。” “关悬镜。”栎容注视着他的满目真诚,“带本姑娘逛集去,吃好玩好,管他薛灿?” 关悬镜低笑了声,他悠然凝视着栎容脸上的伤疤,虽然已经有些把握伤疤是栎容手绘,但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就算这疤是真的,火一样的栎容还是依旧可人。 街边酒楼,关悬镜点了满满一桌好菜,栎容挨个尝过,面上却没有惊喜,眼睛不时瞄向窗外,人在关悬镜对面,心早不知飞去哪里。 关悬镜也不觉得无趣,他出神看着栎容的脸,暗叹这是一双何等了得的鬼手,这疤要真是假的,自己与她不过隔着两尺方桌,居然也看不出一点破绽。 ——“你看着我做什么?”栎容抚了抚脸。 “我在想。”关悬镜掩饰着自己的失态,“你家庄子,我在小侯爷前头见到你,你却宁可和他去湘南,薛灿,是靠什么说动了你?” “他为亲娘来找我,孝心感天动地,你?”栎容咬唇浅笑,“我当你是个阿谀奉承的小卒子,带着我回京交差领赏。我栎容重情义,当然选他不选你。” “你这会儿和我同桌吃饭,又怎么看我?”关悬镜的身体情不自禁的覆向栎容。 “你人不坏,也算有趣。”栎容夹起一筷子鱼肉。 “薛灿的亲娘。”关悬镜缓缓直起身,“丧事办的如何?” 栎容咽下鱼肉,关悬镜一脸自然,看着不过是随口问句,栎容自若的扒着米,“不过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入殓,殓成也就完事。薛家做事妥当,这位外室夫人,也得了应有的体面。” 关悬镜给栎容添了些暖茶,眼中流露出一种期许,“汉源阁里,直到亲眼看见我才相信,世上竟真有白骨复容之术,要是早些认识栎姑娘…” “最好从没认识过。”栎容抿了口茶,“要没白事,谁会来我家庄子。” 关悬镜忆起什么,俊逸的脸上溢出伤怀,“我爹过世时,尸首也是无人能殓,最后,皇上御赐黄袍,裹尸大葬…虽有黄袍,但裹着一具辨认不出的焦尸,又有什么用。那时要有你这样的殓师,我爹上路,也能让我和我娘少些遗憾。” ——“焦尸…”栎容心头一紧,对面开朗的关悬镜,行走时也是潇洒无拘,没想到也是个有故事的男人,“薛灿说,关将军是战死沙场…” 人固有一死,但亲人走的不明不白,走的让人揪心,就是生者抹不去的痛。 ——就像连骸骨都找不到的栎老三。 关悬镜朋友许多,但愿意的交心的却寥寥无几,对着栎容,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对许多话想和她倾诉,又或者是,关悬镜想这顿饭吃的久些,再久些。 ——“姜国皇室宗庙,我爹就死在那里。”关悬镜骨节一颤,声音也哀下。 “我爹和安乐侯率铁骑攻进姜都,姜帝自尽,我爹寻遍皇宫,却没有找到太子虔和皇长孙姜未,姜人性情刚烈不屈,犹如星星不灭之火,如果被太子虔和姜未逃走,他日姜人重得领袖,一定会卷土复国,将来必会搅得大周难安。这时有探子来报,说太子虔带着儿子姜未在宗庙祭拜,决意以死殉国。” 栎容面容忧伤,不时看向关悬镜,如感同身受般,关悬镜对望她美好的双目,哀意平下,周身淌出一种静逸的感觉。 “我爹便率三百亲卫赶去宗庙,希望可以劝降太子虔,劝降要不成,也要亲自证实姜国皇室覆灭,不会给大周留下祸患。可谁知道…”关悬镜握紧手心,“宗庙外的石碑旁,太子虔已经一头撞死,我爹怜悯他也是个人物,下令收殓他的尸身,又命人寻找他不见的儿子,姜国皇长孙——姜未。” ——“姜未?”栎容低念,“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吧。” “孩子?”关悬镜冷笑了声,“栎姑娘,你见过执剑杀红双眼的孩子么?我爹,还有带去的三百亲卫,就死在一群孩子的手里。” “啊…” “太子虔的尸首,不过是一个诱饵。宗庙四周忽然利箭齐发,射死射伤许多军士,皇孙姜未,早已经在宗庙布下埋伏,一群十几岁的少年,握着兵器和我爹血战,我爹身中数箭,被姜未杀死…”关悬镜眼眶微红,“这还不止,姜未,把我爹的尸首拖进宗庙,还想,割了我爹的首级…” 见关悬镜哽咽,栎容虽同情被灭国的姜人,但也不忍伤害他,栎容眸间闪动,“安乐侯,后来安乐侯放火…” “安乐侯惊闻宗庙有埋伏,率人来支援我爹,谁知道…宗庙外遍是尸体,我爹的三百亲卫已经全部战死…” ——“那些姜国少年呢?”栎容急问。 “那些少年,多是姜国亲贵大臣的孩子,还有些,是姜未亲自训出的少年护卫,年纪虽小,却无惧生死,不过数十人,竟能和三百精兵同归于尽…”关悬镜低叹,“灭国灭族的深仇,已经让他们抱定战死殉国的决心了吧。” “都死了…那姜未…也死了?”不知道为什么,栎容揪心起那个叙述里的皇孙姜未,少年手执滴血的宝剑,用自己父亲的尸首做饵,在宗庙前…以死殉国… 第35章野马 “都死了…那姜未…也死了?”不知道为什么,栎容揪心起那个叙述里的皇孙姜未,少年手执滴血的宝剑,用自己父亲的尸首做饵,在宗庙前…以死殉国… 关悬镜喘出口气,点头道:“安乐侯看见,宗庙里,身着金黄绣龙缎的姜未,手执血剑,跪地叩首,身旁,就是我爹惨死的尸体…安乐侯震惊暴怒之下,下令放火,他要活活烧死姜未,以泄心头之愤…” “放火…”栎容低呼,“你爹…也在里头。安乐侯急红了眼,他只想火烧了人家的祖宗牌位,却忘了,你爹也在宗庙里。” “对一个武夫而言,人都已经死了,有没有尸身,又是怎样的尸身,他根本不在乎。”关悬镜平下心绪,“大火灭后,安乐侯带回我爹烧焦的尸身,和大军一道凯旋…我娘和我爹情深,我爹死后,她就绞了头发做了姑子,就在…城外的慈福庵。” “你娘倒是个性情女人。”栎容由衷道。 关悬镜抬起眉宇,凝望着栎容出神的脸,“我和我娘说起你,真是巧了,她对你也是赞不绝口,说我没能把你带回来,是最大的憾事。” “她真这么说?”栎容脸一红,“她都没见过我…” “她久仰你的大名,如果能见到你,她一定很高兴。”关悬镜温声笑着。 “可我不喜欢吃斋菜。”栎容咬着筷子,“还是…再说吧。” 关悬镜先是一愣,随即摇头笑着栎容的纯真,夹起一块炖肉放进栎容空了的碗里,“不吃斋菜,那就吃些好的。” 栎容看着自己面前早就扒空的碗,低声道:“我是不是吃得太多了?” “能吃是福。”关悬镜给她又添了些饭食,“我娘做姑子前,吃的比我爹还多。” 栎容噗哧一笑没了羞意,“薛灿说,我吃的比男人还多,他是笑我粗野么?” 听到薛灿的名字,关悬镜的手微微顿住,就像这会儿明明只有自己和栎容俩人,但那薛灿又似乎就在他俩中间,又好像,已经留在了栎容的心里。 “他是夸你。”关悬镜眼神明亮,“也是说你有福气。” “你说话真中听。”栎容咀嚼着大块的炖肉,口中含糊着,“戚太保那样的人,对你也挺客气。” ——“戚太保,安乐侯,都是我爹的故友,交情也算不错。”关悬镜注视着栎容的吃相,“我爹去世后,他们对我很是照顾。可惜我对官场没什么兴趣,做个大理寺的少卿就挺好。戚太保怒我不争气,可没少训斥我。” “关悬镜。”栎容咽下炖肉,“你爹被姜未所杀,你…恨他么?” “人都死了,谈什么仇恨,是要去地府寻仇么?”关悬镜执起筷子,又怅然放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国破家亡,换做是我,也应该无路可走,纵使一死又何妨…姜未,我不恨他。” “你真是个好人。”栎容低喃,“杀父之仇也可以不记恨。要我知道…谁害了我爹…我非亲手杀了他。” 关悬镜目露爱怜,“天下没有破不了的案子,早晚一天,我会查明你爹失踪的真相,这是我答应你的。” “原本不信你,不如,就信你一次。”栎容给关悬镜斟上茶水,茶盏在手里转了转,歪头递近他手边,“关少卿?” 关悬镜仰头一笑,快意的接过茶盏,茶水熠熠,漾出好看的波纹,关悬镜深嗅茶香,一口喝了个干净,“多谢栎姑娘赐茶。” “我记得你说过。”栎容想着什么,“你年少时,安乐侯教过你骑射?” 关悬镜点头,“他在世时,我也唤他一声叔父,如今人不在…” 栎容若有所思,忽的亮起眼睛,“你接下我爹的事,我栎容从不欠人情,不如,我还你。”关悬镜还没反应过来,栎容纤纤酥手已经朝他伸去,“有白帕子么?” 关悬镜怔了片刻,魔怔似的从怀里摸出一方白帕,栎容铺开洁净的帕子,解下随身带着的锦囊,从里头掏出几样东西,关悬镜一一看去,和画师随身带笔墨一样,栎容身上,也时刻揣着妆品,栎容摆下螺子黛和狼毫笔,指肚抹平白帕,“我记得,安乐侯背上刺了一匹野马,可惜被人剥了去,你要还记得,就说给我听,我照着描一副送给你,也当给你留个叔父的念想。” ——“栎姑娘。”关悬镜痴望栎容。 “你若不稀罕,那就算了。”栎容装作要收起东西。 “我稀罕。”关悬镜急道,“稀罕的很。” 栎容低头偷笑,闭眼想了会儿,她清楚记得安乐侯血背上残留的野马痕迹,毫蘸黛粉,已经勾出一样的轮廓,关悬镜回忆着,指着帕子上的留白,低述着野马的模样,指尖划到哪里,栎容就绘到那处,关悬镜吐出最后一个字,白帕上已是一匹和安乐侯后背所刺几乎相同的野马,画痕虽然粗犷了些,但仍是栩栩如生。 “就是这匹马。”关悬镜惊叹。 “骨为廓,肤如画,魂廓在,肤就可以依着补上。”栎容把帕子递还给关悬镜,“好好收着,可得记得我爹的事呐。” 关悬镜爱惜的叠起白帕,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金铜雕花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缕乌发,关悬镜看了眼,道:“这是我娘当年绞下的,娘说,我是她红尘唯一的牵挂,我就藏起一缕。这盒子里装的都是最贵重的东西,你替我画的这副,我也会好好收着,不会忘。” 栎容偷笑,觉得关悬镜也带着傻气,“不过随手而已,你要是喜欢,给你十副八副也不算什么。盒子挺好看,给我瞧瞧?” 关悬镜大方的推去金铜雕花盒,“这还是殇帝所赐,我搬出大宅时,看着有用,就收了起来。” 栎容翻来覆去看了看,觉得这盒子虽然不错,但还是不如薛灿给自己的乌金代钩精巧,才推了回去,忽的凝住眼,“殇帝…所赐…” 关悬镜抚了抚盒盖,“殇帝,就是咱们大周皇上。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戚太保说服皇上立下一统天下的信念,皇上便立名为殇,用以告慰战死的将士。”关悬镜见栎容面色动也不动,一定是自己文绉气惹她不快,赔着笑道,“不说这些,吃饱了么,不够,再添些?” “饱了。”栎容暗下眼,声音也没了刚才的欢快,“你能送我回紫金苑么?” 关悬镜想开口挽留,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栎容是性情女子,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想什么也去做什么,自己强留倒是没了意思,要再惹她烦了自己… 紫金苑外,栎容仰头看着“紫金”二字,一步一步缓缓朝大门走去。 关悬镜想起还没送出的礼物,他想喊住栎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礼物没有送出,还可以当做借口再邀栎容出来…鹰都大而广阔,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带栎容慢慢游历…自己还有许多话,想对栎容说。 殇帝… ——“殇…为什么是一个殇字?” ——“殇…” 栎容记起,薛灿神色骤然激动,利剑划破寂静的里屋,奋力劈下,乌木制的案桌噌的被砍做两半,上头的茶盏器皿哗啦啦碎了一地。 ——殇…薛灿母亲的腿间,被人用烙铁灼出这个字…薛灿悲愤大起,撞击着床沿落下男儿热泪… 栎容虽然没有多问半句,但她知道,病妇满身满脸的恶疮,绝不是生了怪病那么简单,她胸口的咬痕,腿间的灼伤…一定是被人折磨。 要她真是紫金侯的外室,恨她害她的只会是侯夫人辛婉,但辛婉可以让肮脏的病妇在自己的暖床上咽气,怎么也不可能是害她的那个人。 不是辛夫人,还会是谁? 外室夫人过世,紫金府除了雍苑,似乎没人在意这件事,连雍苑里也没有对死去病妇的祭奠。 薛少安也是等到病妇下葬才回来,眉间没有自己女人过世的哀伤,与薛灿几句对话,也只提到辛婉一人… 栎容忆着一幕幕,她不禁看向自己替病妇入殓的双手,自己为之入殓的,到底…是什么人。 薛灿,紫金府的继承人…连他都难以撼动的,普天之下…也只有… ——“如果紫金府的乌金矿石和我没有半分关系,我只是个一文不名的普通人…还会有女子青睐予我么?” ——“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再是紫金府的小侯爷,也许还会变成一个会带来大祸的人…又会有谁,还留在我身边…” 第36章姜人魂 ——“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再是紫金府的小侯爷,也许还会变成一个会带来大祸的人…又会有谁,还留在我身边…” 紫金苑里 昨晚一起吃饭的六角小亭里,薛灿已经沉默坐了半日,面前是婢女热了好几回的饭菜,但薛灿却没有动一下筷子。 他眉宇深锁,锁紧了他的心门;他面容冷酷,世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打动他;他看都没有看一眼走近自己的栎容,只是忽然站起身,朝自己屋里走去。 ——“薛灿。”栎容大着胆子,“我有事想问你。” 薛灿没有回头,擦身而过时,栎容感受到了他满身的煞气,弱躯一阵哆嗦,都不敢再多喊一声。 小婢拾掇着一口没动的饭菜,委屈道:“不过就是去了趟太保府,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栎姑娘,你也是一道去的,是戚太保给小侯爷气受了么?” 栎容不甘的看向薛灿的背影,他紧闭着心门,自己就变作钥匙打开,钥匙若没用,就一脚踹开,要是踹不动,那就拿斧头砍了去,碎成一地也总比憋死的好。 次日 安乐侯出殡时,鹰都集口响起鼓声,一队穿盔甲的军士押着数十名穿囚服的妇孺杂役,赶上了集口搭起的行刑台。有人认出,这些人都是安乐侯府的姜奴。 看客窃窃私语,难道是这些姜奴合起伙来砍了安乐侯的脑袋?知情人摇头解释,悬案一桩,大理寺都束手无策,这些人呐,是戚太保下令杀了给安乐侯陪葬的。 ——“莫非真是姜国余孽做的?” ——“姜人连累自己同胞,害得这么多无辜姜奴陪葬…倒不如去大理寺认罪去。” 一大早,栎容就在小亭里偷偷盯着薛灿的房门,打算门一开就去堵住他,门咯吱推开,栎容脚才起步,却看见薛灿穿着一身便服,连腰上的乌金鹰坠都没有戴着,乌发只用黑缎束起,眼圈发黑显然又是一夜没睡。 ——无事又失眠,一定有玄机。总不会被戚太保损了几句,气的一夜没睡着吧。 薛灿连赤鬃都没有带,步履匆匆走出紫金苑,栎容悄悄跟在他身后,好奇薛灿一大早要去哪里,难不成,鹰都还藏着个相好? 放在往常,栎容跟不了多久就会被薛灿发觉,但今天的薛灿,满是心不在焉,栎容跟到了街上,借着人群的掩护,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一身朴素便服的薛灿,在熙熙攘攘的鹰都街上,也是耀目的俊朗,他身如青松,步履有力,他穿过叠叠的人影,像一道光。 栎容也不知道薛灿想去哪里,她只知道,跟着薛灿就是,天涯海角,刀山火海,薛灿总不会是一个人,不论走得再远再险,只要他一回头,就能看见自己。 集口刑场上,几十个姜奴跪成两排,有白发苍苍的老妪,还有十来岁的年轻少女,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将死的惊恐,胆小的少女忽然吓哭了出来,其余人听见哭声,也跟着大声恸哭。 栎容嘎然止住步子,她怎么会知道,薛灿竟是去刑场,还嫌自己见的死人不够多么。原来薛灿是闲着无聊,跟着无聊的百姓一起,看杀头来了。 栎容扭头想走,身旁有老人叹息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是谁杀的安乐侯,站出来就是,害的无辜姜奴被押着陪葬,那凶手要在人群里,也忍心看这么多人因他而死!?” ——姜奴…栎容转过身去寻薛灿,薛灿挤进围观的百姓,驻足望着刑场上跪地的姜奴,清风吹起他束发的黑缎,生出一种幽远神秘的感觉。 穿白袍的行刑官是太傅宋敖,宋敖是一品大员,又是太子老师,原本也做不得行刑官,但宋敖与安乐侯有些交情,斩杀姜奴殉葬又是戚太保亲自下的命令,宋敖便自请监刑,用姜奴的血送故友最后一程。 “呀,宋太傅亲自监刑。”百姓里有人认出宋敖,指着惊道。 “宋敖…”栎容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她想起,辛夫人说过,周国六雄,其中就有这位太傅大人。看来这几人果然连成一气,交情匪浅。 薛灿负手站立,难见喜怒的眼睛盯视着面容薄情的宋敖,宋敖淡淡扫过刑场上一众哭泣的姜奴,他抚开衣袖站起身,好像已经有些迫不及待。 ——“斩!”宋敖怒喝一声,手执大刀的壮汉走上刑场,冷漠看着一群放声大哭的女人。 刀起头落,几十颗脑袋刷刷砍下,哭声戛然而止,潺潺的血流从刑场上滚落,染红了鹰都的石板地。 ——“戚太保有令,杀害朝廷要员,乃姜国余孽所为,若还有类似的事发生,找不出真凶也无妨,姜人所为,就用其他姜人的性命去偿。”宋敖抖了抖溅上姜人鲜血的白袍,眼露厌弃,“今日是数十姜人,他日,百人,千人也无妨,待杀尽姜人,便无祸事再起。” “要不是姜人做的呢?”有人疑道。 宋敖冷笑道,“不用姜人偿命,用你的命?” 那人惊得退后几步,摆手道:“那还是用姜人吧。” 台下一阵哄笑,为姜人抱不平的也赶紧捂住了嘴。热闹看完,人也渐渐散开,薛灿没有久留,他跟着人群挤出集口,忽的又扭头看了眼刑场上白袍沾血的宋敖,那一瞬,栎容瞄见了他的侧脸,薛灿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就好像被砍头的姜奴,流尽的是他的血。 人群散的太快,栎容一个恍惚,已经不见了薛灿,鹰都巷子太多,栎容才来又不认路,也不知道薛灿往哪里去了,她急急找了几个巷口,急得差点掉下眼泪,这样都能跟丢,说好的不离开呢。 刑场上死去的姜奴被一个个抬上运尸的破车,戚太保发话,姜奴也抛在城外的乱坟岗上,尸体受野狗吞吃,安乐侯所受之辱,姜人都将受到加倍偿还。宋敖看着杂役捡起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文雅的脸上露出一种嗜血的嗔笑。 有人说,他经过那晚的乱坟岗,听见狗吠里还夹杂着埙声,旁人问他,是什么埙声,那人眨巴眼睛回味着,是姜国的骨埙,吹的也像是姜曲。 旁人笑他,哪有人敢去乱坟岗给姜奴吹曲送葬,可那人一口咬定,自己听过姜曲,加上骨埙声音轻灵缥缈很是好辨,自己耳聪目明绝不会错。 鹰都百姓悄悄传开,说姜奴冤死,变作鬼魂,魂吹姜曲给自己鸣不平,怕是后头还有事发生… 紫金苑 直到过了戌时,薛灿才从外头回来,他径直走进后院的厨房,找出一坛烈酒,仰头大口灌下。半罐子下肚,他才觉得好受了些,推开院门,见后院偏僻处有烛火闪动,薛灿好奇走去,见栎容摆下祭台,正背对着他忙着什么。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栎容回过头,看着一天没有和自己说话的薛灿,又转过身去。 ——“你摆祭台做什么?”薛灿低哑发声,祭台摆的仓促,但白烛,酒菜,纸钱一个不少,也不知道栎容从哪里得的,“深更半夜,还不去睡?” “你不也才回来么?”栎容硬道,“深更半夜,一身酒气,鹰都不少喝花酒的地方,难道你从那里回来?” “我从不去那种地方。”薛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向栎容解释,但又像是怕栎容误会,非得说清才好,“今天,是你家人朋友的忌日?” “不是。”栎容咬唇,“我今儿去了集口,看见戚太保砍了几十个姜人的脑袋,听说,他们都是屈死的,我为他们可惜,但又没法子替他们入殓,就摆下祭台,送他们一程。” “你去了集口…”薛灿悟出什么,“栎容,你好大胆子,你敢跟着我?” “鹰都是你家的么?我走我的路,怎么就跟着你了?”栎容毫不示弱,“薛灿,你未免太霸道。” “随你吧。”薛灿转身想走,又被栎容喊住。 “你都看见了,为什么不来拜一拜?”栎容喊道。 “人都死了,拜了就能活过来?”薛灿压下声音。 栎容挡住薛灿的步子,“你娘病重,你为什么还要去阳城找我替她入殓?人都死了,描一副好妆,她也不会复生,你又是图什么?” 薛灿似乎永远都说服不了这个伶牙俐齿的鬼手女,他停下脚步,回望烛火摇曳的祭台,垂下眉宇。 ——“薛灿,你还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吗?” “我叫薛灿,家住湘南紫金府。”薛灿低低发声,脸上没有波澜。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戚太保说服皇上立下一统天下的信念,皇上便立名为殇,也就是,大周在位的殇帝。”烛火映红了栎容带疤的脸,她抬起头,口吻沉着缓慢。 ——“我替你娘入殓时,她身上,被人烙下这个殇字。殇为皇用,天下人就不可以随便用这个字,又怎么会被烙在你娘身上?除非,烙下这个字的,就是周国皇上。” 薛灿没有打断栎容,又或者是,他也想知道,这个聪慧的女子,到底知道多少。 “你娘如果是皇上的女人,就绝不可能是紫金侯的外室。她要不是紫金侯的人,她的儿子,又怎么会是紫金府的小侯爷。薛灿,你敬重紫金侯夫妇,但我看不出你与紫金侯的父子亲情。如果我没猜错,你不是紫金侯的儿子。你是辛夫人带回来的,紫金侯对夫人情深,辛夫人决定的事,他不会拒绝。你能留在紫金府做小侯爷,也是因为辛夫人…” ——“说下去。”薛灿走近祭台,倒起一杯烈酒,仰面喝下。 “其余的,哪是我一个殓女知道的。”栎容垂下眼睑,搓弄着自己的发梢,“你怜悯姜人,总不会…你是姜国人吧…要你真是姜人,倒也不坏,关悬镜昨天和我说起他爹和姜人血战的事,姜国一群孩子都能为国战死,皇孙姜未,用父亲尸首做饵,诱杀三百周军…还有阳城的许多姜女,宁愿毁了自己的脸也不肯做奴做婢,姜人血性,我钦佩的很。” ——“还有今天刑场上的姜奴。虽然大哭,却没有一人开口求饶。”栎容红了眼眶,给自己也倒了杯酒,忍着辛辣一口闷下,“薛灿,就算你真是姜国人,也没有什么。不论你为什么会被辛夫人带去湘南,人总要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 栎容眼神热烈,毫无遮拦的直直看着薛灿,瞳孔里燃着火一般,荡起薛灿冰冷的心肠。 “栎容。”薛灿拾起衣袖,抹去栎容嘴角的酒渍,他幽黑的眼里,映着栎容红润的脸,耳边回荡起前夜栎容对自己说的话——我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我,我只在乎你薛灿,怎么看我。 “你好奇的事,也许会给你带来大祸,你要想知道真相,我怕你会后悔认识我,后悔与我结交。” “天塌下来,与我而言也不过是轰隆一声,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是后悔。”栎容攥住薛灿的衣袖,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薛灿心里是有自己的。 ——“你猜的不错,一个殇字,让你想到了周国殇帝。我娘亲的后半生,被殇帝藏在深宫,外人当她不在人世,但她一直活着,活在不在天日的皇宫密处,无名无分,受宠便能苟活,失宠后…就是你见她时的样子。” “她的确不是紫金侯的外室夫人,她,是辛夫人最小的妹妹,辛云,她叫辛云。”薛灿深望栎容,“她还有一个更为人所知的名号,云姬。遥遥姜地,有女云兮,莞莞美兮,半疆绝兮。栎容,我和我娘亲,是姜国人。” 第37章情不灭 薛灿深望栎容,“她还有一个更为人所知的名号,云姬。遥遥姜地,有女云兮,莞莞美兮,半疆绝兮。栎容,我和我娘亲,是姜国人。” “姜国后裔。”栎容低呼,“你真是姜国人。” ——“那时你年纪不大,也许没有听说过云姬,她是艳名天下的绝色女子,连殇帝都垂涎她的美色,周国铁骑杀入姜都时,首领得殇帝密令,要找到云姬带回鹰都。那时城里乱成一团,有人带着金银细软逃走,但更多的人留了下来,誓与姜都共存亡。云姬的丈夫已经决意殉国,云姬舍不得性命,求丈夫给一条生路,丈夫于心不忍,就让人走小路,设法把云姬带出姜都。小路是往荒山去,云姬知道,这一走,就是东躲西藏,再也没有好日子。于是…她问出周国人杀进的方向,自献殇帝。” “啊?”栎容大惊,“我爹说,姜都血战,男子战死,女人孩子也拼死抵抗。听你说的,云姬家也是大户,她怎么就能降了敌国?” “有人视死如归,就有人贪生怕死。云姬自认为是一个娇弱的女子,天下谁主沉浮哪是一个女子可以决定的,她倾世容貌,只想好好活着。她到死都没有觉得自己做错,她觉得也没人会责怪她。当年的情形,她一个女人,又能做什么?”薛灿手背青筋颤动,栎容知道他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薛灿,当时你也在姜都?”栎容低问。 “我在。”薛灿闭上眼,“姜国皇族宗庙…埋箭手设伏,斩杀三百周军…” 栎容想起关悬镜口中的护国少年,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薛灿,你也在那群少年里?” “云姬,她的丈夫是姜国太子虔。”薛灿睁眼注视着栎容僵住的脸,“宗庙外,我用父亲的尸首做饵,设下埋伏诱骗关易一众…栎容,我是姜国人,皇长孙姜未,我就是姜未。” 栎容脑袋仿若被人重打一棍,头晕目眩差点昏厥,她扳正薛灿结实的肩膀,狠狠眨了眨大眼,掌心摸上薛灿分明的脸孔,“姜未…薛灿?你是在说胡话么?姜未死了…关悬镜告诉我,安乐侯赶到的时候,看见宗庙里穿黄袍的姜未,安乐侯一把火烧了宗庙,姜未…死在大火里。” 栎容见过无数死人,死人不可怕,假死复生的才叫吓人,薛灿自称是一个已死的人,不是鬼魂,就是酒喝多犯了糊涂吧。 “葬身火海的不是姜未。”薛灿任栎容抚弄着自己的脸,“他叫杨越,是杨牧的哥哥。他甘愿李代桃僵,替我去死。” ——“兵临城下时,父亲知道姜都已经守不住了,他让我带着一众亲贵子弟逃出城,天大地大,走去哪里都要好好活着。我不想苟且偷生,折返回去宗庙,想和父亲一起殉国。宗庙外,父亲撞死碑下,我设下埋伏,纵使一死,也要多杀些周人陪葬。我们杀尽关易带来的兵马,跟着我设伏的七十二人,也只剩下四人活着,谢君桓和绮罗是我亲卫,杨越杨牧是禁卫军杨将军的儿子。我们已经听见安乐侯大军杀来的声音,姜都已经被死死围住,我们都知道,一定是活不成了。就在我们决定自尽殉国的时候,忽然几名黑衣死士从天而降,说受人之命,带皇族幸存者逃出姜都。” “但我知道,我要是就这么走了,斩草要除根,周国人找不到我的尸首,绝不会善罢甘休。就算我们离开,也不会也安生之日。”薛灿想起故友,眼眶湿润。 ——“谢君桓和杨越看出我的顾忌,他们和我年龄相仿,身形也差不多,他俩都提出李代桃僵的法子。周国人没有见过我,只要是个相似的黄袍少年,在周国人眼里,就一定是皇孙姜未…他们争着为我去死,杨越说,谢家只剩君桓一人,杨家就算没了他,还有一个弟弟杨牧在。要是我和君桓不答应,他就撞死在石碑前。” 栎容听到感伤处,忽的想起没心没肺的小杨牧,鼻子里发出抽泣声。 “我一个亡国皇孙,哪里值得他们为我去死…”薛灿深吸了口气,“杨越换上我的衣服,执剑跪地,等着赶来的安乐侯。黑衣死士带着我们其余四人…逃出姜都…送去了湘南。父亲挥别我时,也让我往南去,湘南,去投奔辛夫人…辛夫人远嫁多年,早已经断了和母家的来往,国破时分,辛夫人也心系旧人,救走我们的黑衣死士,就是受辛夫人所托。辛夫人出生辛氏马场,她熟知姜都隐秘的古道,黑衣死士们就是照着她的嘱托,带着我们四人…从古道出城。” ——“安乐侯在宗庙见到的黄袍少年,不是你,是杨牧的哥哥…” 薛灿眼中闪出熊熊火光,“我们走出老远,宗庙忽然燃起大火,安乐侯放火烧了姜氏宗庙,我们都知道…杨越,再也不会回来了。杨牧那时还不到十岁,我们和周军厮杀时,他是一名弓箭手,也射杀了好几个周国人…杨牧看见宗庙着火,知道哥哥出事,惊厥昏倒,一路病着熬到湘南…等他病好时…已经不记得从前发生的事。” ——“怪不得…”栎容喃喃,“杨牧总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只知道自己是跟着你到的紫金府,你是紫金侯的儿子,他自小跟着你…他还说,你待他最最好…” “忘了也好。”薛灿眼含泪光,“什么都不记得,就没了日日夜夜的煎熬,总好过牢记仇恨的生者,仇刻骨,又有什么用。” “薛灿…”栎容欲言又止,“不…姜未…”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有人喊我这个名字。”薛灿凝视着唇齿半张的栎容,“听你喊我一声,竟觉得你,也是我的故人。” “我听人说起过…”栎容红起脸,“两人要是投缘,就会生出似曾相识的故人感觉,你和我说了这么多,也是觉得我是个可以相托相信的人。” “哎呀。”栎容想到要紧处,“辛夫人,她既然是辛云的姐姐…她嫁进薛家…紫金府会不会受到牵连…” 薛灿见栎容脸都褪了色,他知道这个女子是真心紧张自己,薛灿冰寒的心里,涌进浓浓的暖意。 “辛家世代操持姜国马场,辛夫人和我娘,是正室所生的嫡亲姐妹,辛夫人是嫡长女,照理说,当年嫁做太子妃的,应该是辛夫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夫人陪着去了趟湘南,原本是去谈卖马的生意,却留在了紫金府,嫁给了薛家的独子。” ——“湘南没人知道辛夫人是姜国辛氏的女儿?”栎容追问。 薛灿摇头,“辛夫人是远嫁,山高水远,湘南闭塞,百姓也不理闲事。大婚前,薛家对外说,家中小主人身体不好,找人卜了一卦,说要娶个命盘硬朗的女子为妻,才能驱除病根。进门的辛夫人,就是薛家找来的合适儿媳。辛夫人二十几年前嫁进湘南,之后与姜国母家的来往越来越少,生下我阿姐后,一心教导,又忙于操持家业…渐渐的,也就彻底没了往来。辛氏在周国也是大姓,因此,无人生疑。” “虽然没了往来,但起了战事,她还惦记着你们。”栎容不禁对雍容的辛夫人生出敬意,“千里迢迢把你们从姜都带去湘南…她找的是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能耐?” ——“是夫人的故友。”薛灿道,“他姓庄,我听夫人和颜嬷提到过几次,好像是叫…庄子涂。此人侠肝义胆,能找到忠心热血的死士带着我们平安到湘南,可见这个庄子涂,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义士。” ——“一定还和辛夫人交情匪浅。”栎容插嘴,灵眸动了动。 “那就不是你我可以揣度的了。”薛灿心绪沉重,但不知为什么,每每看见栎容了无心机的眼睛,他压抑的内心都能得到许多纾解,他知道把一切告诉栎容,对自己来说也是一场冒险,但薛灿不想欺瞒,栎容赤子之心,她对自己敞开心扉,她有权知道一切,来选择跟不跟自己共赴险难。 栎容心仪的男人,并不是紫金府富可敌国的小侯爷,而是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末代皇孙。 薛灿希望栎容知难而退,在薛灿看来,跟着自己,一定是一场劫难。 但薛灿忘不了栎容那晚对自己炽热的眼神,她告诉自己,会在自己身边。薛灿渴望栎容记着那晚对自己的承诺。 “栎容。”薛灿对视着栎容不改炽热的眼睛,“忘了你之前说过的话,了却鹰都的事,我会送你回阳城。” ——“谁说我要走了?”栎容叉腰,对着薛灿急道,“你是薛灿也好,姜未也好,说了不离开,就是不离开。再说…你一股脑把什么都说出来,该是日日夜夜把我拴在身边,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事抖霍出去?薛灿,你可得想好。” 自己明明渴望她留下,为什么还要言不由衷…薛灿恼恨着自己,嘴唇艰难张开,却不知道该怎么留下眼前的栎容。 “你情义双全…”薛灿一字一字挤出,“我信你。” 栎容想着笑出声,指着薛灿道,“你试我呢,或者就是,你怕连累我,害了我?我栎容见过的死人比活人多,我连死都不怕,还会怕陪你活下去?你再让我走,我可当你嫌弃我脸上的疤了…” 薛灿情难自禁的伸手摸向栎容饱满红润的腮帮,栎容心跳加快,连呼吸都变得急促紧张,她按住薛灿的手背,忽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张臂环抱住薛灿宽阔的身体,死死贴住。 薛灿绷直身,他感觉到栎容扑通扑通的心跳,还有热得发烫的脸,栎容眸子闪着跳跃的火苗,热情的贴住薛灿的额头,“带我走时你说过,我不会后悔跟你走。薛灿,我不会后悔。” 薛灿滑下指肚,僵在半空纠结着无奈落下,他任栎容抱着自己,却没有回应她的热烈。 ——“栎容…”薛灿艰难的扳开她的手,“你喝了一碗烈酒,酒醒来,就当是一场梦吧。” 薛灿闪出身,他想离开这里,离开愣在原地的栎容,但他迈不开半步,他的心里已经有了这个女人,薛灿,舍不得。 ——“薛灿。”栎容昂着脸,声音清亮,“人若有爱,活一日也是至幸,人若无情,活百年也是枉然。要我选,痛快活一天也足够了,你又怎么选?” 薛灿黑目掠下,定在栎容腰间的乌金代钩上,“长乐未央,长毋相忘。栎容,你是个值得相交的人。” 薛灿攥紧手心,狠咬下唇背过身去,他怕自己再多看栎容一眼,就会忍不住紧紧抱住她,和她畅快活上一日,也是值得。 薛灿耳边响起湘南九华坡深处传来的铁器敲击声,他眼前闪过深山的人影叠叠,他看见了谢君桓,绮罗…什么都不记得的杨牧…还有替自己去死的杨越… 他忆起父亲怒撞石碑,血溅当场,他看见姜氏宗庙燃起的熊熊大火,烧红了姜都半边天… 薛灿从没这么羡慕杨牧,他可以有一个崭新的开始,但自己,永远也不会有这天。 薛灿心如刀绞,他终于迈开步子,没有再看栎容。 ——“长乐未央,长毋相忘。栎容,你是个值得相交的人。”栎容一遍遍念着薛灿走时说的话,猛的一拍大腿,冲着薛灿离开的方向怒喊,“死薛灿,你等着,我才不走,我是不会走的!” 关家宅子里,关悬镜对月铺开栎容送给自己的野马图,虽是用螺子黛绘成,但也不失水墨的韵味,关悬镜看了一晚上,怎么都舍不得收起。 宅里老奴念叨着,小主人准是钟意上了哪家的姑娘,一夜魂不守舍的,盯着个帕子能看上几个时辰。 关悬镜终于有些困意,起身伸了伸腰,小心的把帕子叠好收进金铜盒,与母亲的头发齐齐放着。 院子里的白蹄乌不满的哼了声,还甩了甩已经系在身上几天的锦盒。关悬镜唇角含着笑,爱怜的抚了抚马鬃,“不急,不急,总会有送给她的一天。” 她的疤痕下,该是怎么美好的一张脸。关悬镜举头望月,月如银盘,恍如映着栎容的热情面庞,面上带疤,也是好看的紧。 关悬镜暗暗希望,自己可以把栎容留下。 从早上到现在,栎容都没在紫金苑找到薛灿,管事说,自家小侯爷难得第一次来鹰都,除了戚太保还有许多朝中大臣要去拜访,过几日还会得皇上宣召,这阵子该是不会闲着。 栎容暗笑薛灿说辞的拙劣,不就是躲着自己么,堂堂七尺男儿,对情事如此回避,鹰都再大,栎容也要把薛灿翻出来。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直说就是——长乐未央,长毋相忘,这是什么鸟意思,栎容没文化,她听不懂。 栎容打定主意,薛灿只要看着自己眼睛,直说心里没她,自己即刻就回阳城。 但薛灿人在哪里…栎容不知道。 鹰都陌生的街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栎容想到了热情洋溢的关悬镜,可这会子,关悬镜应该在大理寺,大理寺在哪里,栎容也不知道。 栎容茫然溜达,鹰都集市比阳城热闹百倍,但在栎容看来,万籁俱寂,只有自己落寞的心跳。 ——“栎姐姐!?”长街对面,杨牧大喊一声,“栎姐姐,你又在想什么走神呐。” 杨牧箭步冲到栎容前头,栎容一个抬头,恍然以为是薛灿,眼中闪出惊喜,见是杨牧,惊喜骤无,变作一张死鱼脸,“是你啊。你怎么又来鹰都…” “栎姐姐见到我,怎么好像一点儿都不高兴?”杨牧啧啧摇头,“不对,你刚才明明眼睛亮了下,见是我,就又不乐意了。你想我是谁?还是栎姐姐以为,是小侯爷喊你?” 栎容想教训几句口无遮拦的杨牧,话到嘴边,突然想起杨牧可怜的身世,怜意大起。栎容把杨牧拉到巷里,上下看了又看——杨牧不过十六七岁,身形已经长开,个头也不比薛灿矮多少,虽然单薄了些,但也算是结实。咧嘴笑起的时候露出两个逗人的虎牙,明明还是个少年,却已经有了男子的担当,举手投足大气妥当,一张快嘴,讨人嫌,却又让人恨不起。 “栎姐姐,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杨牧垂目看了看自己。 “你怎么来鹰都了?”栎容理了理杨牧衣服上的尘土。 杨牧顽皮一笑,低声道:“我和大小姐斗气来着,可我两天不和她说话,心里就憋的慌,但我想,我一个男人,也不能输给女人呐。不如索性来找小侯爷,见不着大小姐,也就不会忍不住理她。大小姐见不到我,没准还会惦记我…栎姐姐,你说呢?” ——“鬼精。”栎容戳了戳杨牧的脑门,“栎姐姐带你吃饭去。” “还是你对我最好。”杨牧嘴跟抹了蜜似的,“大小姐要有你待我一半好,我得美死。” 酒楼里,栎容照着关悬镜点的吃食又都点了遍,不停给杨牧夹踩盛汤。杨牧扒拉着抬起头,“栎姐姐,饿不着我,你忽然这样,我怎么有些慌呢。” ——“杨牧那时还不到十岁,我们和周军厮杀时,他是一名弓箭手,也射杀了好几个周国人…杨牧看见宗庙着火,知道哥哥出事,惊厥昏倒,一路病着熬到湘南…等他病好时…已经不记得从前发生的事。” 栎容想起薛灿的话,再看大口吃个不停的杨牧,扒上几口还对自己挤眉偷笑,一览无遗的眼里没有薛灿的沉重,笑起时眼睛眯做一条缝,欢喜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栎容想着,眼角有些发红,有生怕被杨牧看出,赶忙望向窗外。 “栎姐姐?”杨牧放下筷子,“怎么你一个人?小侯爷呢,他带你上京,怎么又丢下你?噢…”杨牧明白过来,“一定是你和小侯爷闹别扭,甩下他是不是。” “不是。”栎容狠狠道,“吃你的饭,再提一句薛灿,饭都没得吃。” 杨牧吐了吐舌头,嘀咕着道:“最懂小侯爷的就是我,本来还可以帮你把…你不让说,那不说就是。” ——“你懂薛灿?”栎容心里一动,再看杨牧满脸稚气,又有些半信半疑。 杨牧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得意道:“都说了,小侯爷待我最好,从小到大,没人敢欺我杨牧。谢君桓都不如我和小侯爷熟。就这么说吧…”杨牧冲栎容挤了挤眼,“哪家姑娘要和小侯爷好,小侯爷也得问问我的意思…” “不信。”栎容摇头瞥了眼杨牧,“你还没长开,哪懂情爱,薛灿才不会问你。” “嗨。”杨牧急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栎姐姐,我是与你投缘,又觉得你待小侯爷也挺好,这才帮着你,你要不信我,那我可去帮别家姑娘。在湘南,对小侯爷芳心暗许的姑娘比翠竹林的竹子都多…还有这鹰都贵女,想巴结紫金府的也不少…还有…” ——“打住!”栎容捂住耳朵,“再说,我咬死你。” 杨牧哈哈大笑,看着栎容涨红的脸,鬼笑道:“我杨牧最聪明,栎姐姐…你真的喜欢小侯爷。” 栎容松开手,“我喜欢他,但他好像并不喜欢我。” ——“他喜欢你。”杨牧不假思索。 栎容叹了口气,“我说了想跟着他,他却让我回阳城。” ——“小侯爷从没向对你一样对旁人。”杨牧认真脸,“他带你骑赤鬃,还送你这对代钩,代钩正扣如意,反扣双莲,喻义长乐未央,长毋相忘。我知道,这是他亲自给你挑的。” “他说我是个情义双全的女人,不过值得相交尔尔。”栎容摸了摸乌金钩。 “小侯爷从没有相交的女子,绮罗是兄弟,不算。”杨牧俯下身,“栎姐姐,你是唯一那个。他愿意亲自送你上鹰都,小侯爷从不来鹰都的。栎姐姐,他喜欢你。” 栎容狐疑的看了眼杨牧,“他喜欢我?还赶我走?” 杨牧眼珠子转了转,“他要不喜欢你,又为什么为你做那么多事?我看呐…” ——“快说。” “小侯爷,那可是紫金府的继承人,也是我杨牧的主人…总得有些拘着不是?”杨牧想了想,“照我看…小侯爷是…不好意思这么快就从了你,毕竟,往后日子还长…他喜欢你,又想你对他再重视些…应该就是这样。” “咦…”这个套路栎容倒是没想过,难道,这就是芳婆说过的欲擒故纵…“看不出啊,薛灿心眼还挺多…”栎容端直身,给杨牧又盛了碗饭,“你说说,姐姐我该怎么做。” ——“栎姐姐…”杨牧为难的看着盛满尖儿的饭,“我吃不下了…” “我帮你吃。”栎容端过杨牧的碗,“你说。” 杨牧咽了咽喉咙,边想边道,“你得让他不得不答应你,比如…他感动的不得了,拒绝你就对不起天地,还有就是…”杨牧托腮,“上回我来鹰都,看到满天的烟火,美的要命,那时我就想,要是哪天谁给我放烟火,我保准感动哭…有了,栎姐姐…”杨牧一拍桌子,“小侯爷看着冷若冰霜,其实最受不了旁人对他好,你要是给他放上烟火…” ——“放烟火…”栎容在阳城外也见过城里人放的烟火,姹紫嫣红像花开到了天上,确实挺好看,烟火一放,薛灿真是会答应自己?杨牧可别是戏弄自己… 杨牧看出栎容心思,拍着胸脯道:“我要唬你,你就告诉大小姐去。” ——连最上心的薛莹都搬出来了…这倒是可以信一回。烟火,栎容暗暗记下,回头就去买。 栎容一口一口扒干净,杨牧偷偷笑着,似乎已经料到后面的事会有多有趣。 ——“栎姑娘?” 杨牧回头,见是阳城见过两回的那人,笑容缓缓收起,一手执起茶盏,笑目变作傲气,“就是你,告黑状逼的栎姐姐上京。” 关悬镜有些尴尬,可面色仍是挂着笑,“小侯爷去哪里都带着你,看来你一定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帮手。在下关悬镜…” ——“算你有眼光。”杨牧挑眉,“小侯爷最器重的就是我杨牧。” “小杨牧。”栎容拉了把他,“对关少卿客气些。” “小杨牧…”关悬镜笑出声,打量着杨牧少年脸庞,眉眼虽然傲着,但还是脱不了一股子稚嫩,“年纪是小些,但本事一定不小。” “你们合着伙欺负我。”杨牧鼻子喘气,“大小姐这样,栎姐姐也是。”杨牧真有些气了,握着剑柄噌的跳起身就往外头走去。 “杨牧。”栎容想去追,“年纪不大,脾气倒臭的很。” 关悬镜自然的坐回杨牧的位子,含笑看着朝外张望的栎容,“这会儿,栎姑娘就是一个人了。” 栎容有些心不在焉,她还在想着杨牧说的烟火,鹰都那么大,去哪里找?最重要的是,自己乡野长大,也不知道烟火长什么样子。栎容偷瞄笑嘻嘻的关悬镜,眼珠转了转。 ——“关悬镜,鹰都哪里有烟火卖?”栎容热辣辣道。 “额…”关悬镜笑容凝在脸上,“西街…有些买烟花爆竹的摊子…这也没有节,你问烟火做什么?”关悬镜忽的想到,芳婆提起过,栎容这个月就要满二十,周国习俗,女子二十比及笄还看重…原来如此,“栎姑娘是要过生辰了么?” 栎容如同当头棒喝,关悬镜这是在提醒自己,自己就快满二十,女子二十不嫁,父母在世可是要蹲大狱的…“二十岁,很好笑么?” “不是。”关悬镜摆手,“你还不到二十,没准…”关悬镜软下声音,“栎姑娘很快就会遇上意中人…” 栎容面露羞涩,“你有些话倒是中听,我栎容还不满二十,没准,意中人已经现身了。” 关悬镜虽然也不确定栎容指的是谁,但心里也是一喜,“泱泱鹰都,也许已经有男子爱慕上栎姑娘,你的良缘,该是快了。” ——“借你吉言。”栎容站起身,像个男子一样对关悬镜抱了抱拳,“走了。” 此时不待更待何时,关悬镜下定决心要把礼物给栎容,“你要去西街?我带你去…” ——“关少卿!”宫柒高喊着小跑进酒楼,抹着汗上气不接下气,“总算找到你。” 关悬镜看了眼栎容,暗恼宫柒出现的太不是时候,“大理寺的事?” ——“是。”宫柒脸色发白,他一个莽汉,跑上几里路还不至如此,他的白脸,是吓的,“出事了…太子傅府…” 栎容走出酒楼,对关悬镜摆了摆手,“西街,我自己去。” “栎姑娘…”关悬镜的手怔怔垂下,失落的眼睫落在白蹄乌上系了几天的锦盒,又是差了一点,“改天…我再去找你。” 栎容的步子灵如小鹿,也不知听没听见关悬镜低下的声音,白衣融入长街,直往西边去了。 “关少卿。”宫柒上前,声音发着颤,“宋太傅…死了…” ——“宋太傅…死了?”关悬镜脸色大变,“什么时候的时候,死在哪里?” 宫柒缓了口气,“太傅府库房…昨夜,太傅一夜都没回房,直到要早朝,宋夫人寻到府库…尸身都已经凉了…” “府库…怎么死的…”不知怎么,关悬镜脑中闪过在家中被砍去头颅的安乐侯。 “倒悬房梁,割破手腕…”宫柒齿间哆嗦,“宋夫人和管事进去时,血流成河,一地鲜血已经凝结…宋太傅肤如白绢…已经放血而亡。” “放血…”关悬镜倒吸冷气,“太傅府戒备森严,什么人能进出犹如无人之境…还能鬼神不知在府库杀死太傅…” 宫柒几乎是要哭出来,大嘴动了动欲言又止。 ——“宫柒,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关悬镜皱眉,“是还嫌事不够多么?” “关少卿。”宫柒七尺男儿单膝跪地,“属下觉得,也许是鬼祟作怪,姜人,姜人鬼祟呐。” “荒谬!”关少卿最恨鬼神之说,见跟着自己的宫柒也和无知百姓一样,面容顿起怒意,“鬼祟杀人?你在大理寺当职,也信这些?” “不是…”宫柒辩解,“前日,关少卿记得么,集口斩杀数十姜奴给安乐侯陪葬…监斩官就是宋太傅,听说,是他向戚太保自请,以此告慰安乐侯…姜奴死后,被下令扔在乱坟岗上,那天晚上,有人亲耳听见…乱坟岗上有人…有人…” ——“说下去。” “有人在吹埙。”宫柒豁了出去,“是骨埙…关少卿,骨埙呐。” 骨埙。关悬镜知道,埙有紫陶埙,有古木埙…但骨埙是姜国独有,姜土贫瘠,没有陶土,也少有木材,喜好音乐的姜人就用兽骨制埙,骨埙呈灰白色,多用野兽的头骨制成,吹起时,声音空灵,有一股飘逸荒芜之感。 骨埙材质特别,声音也极其好辨,只要听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骨埙…”关悬镜低喃,“旧乐悼故国,鹰都怎么会有姜人敢吹骨埙…” “就是呐!”宫柒猛拍大腿,“何况那天乱坟岗上都是掉了脑袋的姜奴,除了野狗,哪个活人敢逗留?不是人吹骨埙,是鬼,一定是鬼!” “见到吹埙人了么?” 宫柒摇头,“经过的人听见了也没有敢去瞧的,听的久些的人说,有个身影倚着坟堆,动也不动,后头路过的人说,好像也看不见人,但埙声萦绕,久久不散…真如鬼泣一般…关少卿,照属下看,一定是宋太傅监斩,姜奴冤死,就找他索命…不然,怎么会能在太傅府杀人?还是这样邪乎的法子?是…一定是这样…” 关悬镜抚触长剑,“鬼神,我从不信,只有活人装神弄鬼。走,去太傅府。” “啊…”宫柒两腿哆嗦,“听说宋太傅死状可怜…这也要属下一起去看?关少卿,关少卿…” 见关悬镜大步流星,宫柒只得一个跺脚追了上去,“等等我呐。” 西街 转悠了半天的栎容有些懊恼,怎么就没拉住杨牧呢…因为,她根本没见过烟火。 西街的摊主倒是热情,给栎容夸了一堆自家的东西,但这卖的也忒贵了,能燃出花样的最少也要一钱银子,要花枝招展的,没有五钱可打不住。 知道紫金府富贵,栎容出庄子时就没带多少银子,做完买卖傲气了一把,百两黄金都不带眨眼的,愣是硬气得一锭都没收,这不还请杨牧吃了顿好的…栎容摸了摸瘪瘪的钱袋,试着问道:“还有再便宜些的么…” 摊主眼珠子动了动,见栎容貌丑不说,穿戴也不像富家,看了半天也没个准话,不但做不成大买卖,还吓走了不少客人,便存心逗她一逗,指着边角一堆捆着的细长物件,“呐,那些是旧货色,花样小些…二十文拿去,你要么?” “二十文。”栎容暗喜,掂了掂钱袋豪气的倒了个干净,“真能放出花么?” ——“哪能唬你。”摊主拍胸脯,“放不出个花来,你掀了我的铺子。” 栎容捧起捆着的物件,看着是沾了灰,但也干干燥燥的应该点的着。栎容寻思着,只要能放上天开出花来,总不会难看了去,怎么也是自己的心意,薛灿金山堆里长大,什么样的烟花没见过? 栎容唇角抿笑,连集都不多逛,快步回紫金苑去了。一众摊主指着栎容欢喜的背影,笑得直不起腰来。 第38章舍不得 栎容唇角抿笑,连集都不多逛,快步回紫金苑去了。一众摊主指着栎容欢喜的背影,笑得直不起腰来。 西街尽头,便是当朝太傅宋敖的府邸。宋敖文臣出身,原本也就是戚太保身边一个文书,因有些文采学识,又擅于逢迎拍马,得戚太保举荐,平步青云做了太子老师,封做一品太傅。 鹰都年长些的人还记得,周国攻姜前,宋敖撰写《伐姜檄》在太庙前替殇帝宣读,字字直指周国攻姜是替天行道,殇帝必将一统天下。 伐姜檄一出,大军上下鼓舞,周国百姓也觉得攻姜有理,目的达到,宋敖官场也是一路亨通,可谓周国文臣之首。 太傅死在自家…不过半日就传遍了鹰都。关悬镜挤进太傅府里,见孟慈孟大人面色阴沉,带着不少大理寺的人在府里查验,关悬镜几步闯进,抱拳道:“孟大人,悬镜请求亲自去府库查看。” 孟慈眉梢有些异样之色,衣袖掩面咳了声,“宋大人的案子,老夫已经交给别人,悬镜,你先回去。” ——“孟大人?”关悬镜单膝跪地,“我不求大人把此案交给我,悬镜只想…能去查看一番…人眼有失,您知道我过目难忘,也许还会有用得上的地方。” “下去吧。”孟慈挥了挥手,“用得上你的时候,老夫自然会用。” 院子角落里,一个穿红色劲装的女子对关悬镜使了个眼色,关悬镜见是戚蝶衣,顿时心领神会,也不再坚持,顺从的退回人群。 “你怎么会在太傅府?”关悬镜疑道。 戚蝶衣得意一笑,“我在西街闲逛,看见孟大人带着许多人慌张过来,好奇就跟了来。关少卿想查验宋敖遇刺的府库?怎么,也有你进不去的地方?” 关悬镜知道戚蝶衣本事大,虽不想和她扯上什么瓜葛,但能带自己绕过别人去府库的…也只有眼前这位厉害的戚大小姐。关悬镜冲戚蝶衣拱了拱手,“孟大人好像对我另有安排,可我,倒是真想进去看看…” 戚蝶衣露出得逞之色,“看来你做不成的事,还得靠我帮你。我才去府库瞧过,跟我走吧。” 关悬镜跟着戚蝶衣的步子,循着血腥气朝府里深处走去。 戚蝶衣戚太保最倚重的女儿,别说是一个太傅府,就算是皇宫大院,进出也是常事,宋家人见了戚蝶衣,只当是戚太保亲临,都纷纷避开,给二人让出路。 ——“就是这里了。”戚蝶衣指着刷红漆的府库门,“我来时,宋敖的尸体还在里头,孟慈带人抬走了尸体,鲜血渗出地缝,宋夫人和管事看见血迹,才推开门去看…宋敖被倒挂房梁,血尽而死,抬出来时,身子轻如薄片,皮肤半点血色都不见…” “倒挂房梁…”关悬镜推开府库大门,他没有去看一地触目惊心的血水,相反,他抬起了头,寻着倒挂人的房梁,若有所思。 “你想到了什么?”戚蝶衣是女将,平日练兵巡视也没少见过血,她抱肩倚着墙,她对人命和凶手没有兴趣,她的眼神直直定在思索着的关悬镜身上,蕴着深深的好奇。 “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府库门也是被人用钥匙打开…这个人,一定是被宋大人亲自带进库里…一定是他熟知信任的人…”关悬镜低缓道,“宋大人官场多年,怎么会随便带一个意图谋害自己的人进府库…又是什么样的矛盾,可以用上放血的手段…” “那就要问你了,关少卿。”戚蝶衣没有挪开注视着关悬镜的眼睛,他的脸温文俊逸,连蹙眉深思的时候,都带着春风拂面的暖意,戚蝶衣十几岁就被父亲送去军营,兄长无用,她便成了戚家的希望,戚蝶衣虽然是个女子,却也甘愿担起戚家的担子。军中男子凶悍野蛮,没有一个比得上大理寺的关悬镜,戚蝶衣每每见到这个文雅的少卿大人,心绪都会骤然平复,生出快活惬意的感觉。 关悬镜垂下眼,扫过摆满樟木箱的府库,随意打开一个,执起一锭黄金,又慢慢放下。 ——“宋敖身居要职,这些年挣得不少。”戚蝶衣看着他的动作,满不在乎道,“一品太傅,你一个少卿,明白?” 关悬镜忽的仰面看向房梁,死死看着吊起宋敖勒出的痕迹,“倒挂尸身,放尽鲜血…你想到了什么?” 戚蝶衣被问住,摇头道:“要我能查案,还要你们大理寺的人做什么?” “猎人捕兽,遇到身形庞大的野兽,都会割脉放去兽血,减轻重量,再倒挂在武器上扛回家里。”关悬镜自言自语,“宋大人…也许是被人…当做兽物处置…对,就是这样。” 戚蝶衣想起自己在郊外山上,确实见过猎人如此…红唇半张愣住,“好像…真是…宋敖为什么会被凶手当做兽?真要杀人,一剑割喉,费时费力冒险做到如此…又是为了什么?” “宫柒和我说,百姓谣言,姜人冤魂索命…”关悬镜低喃。 “姜人冤魂…”戚蝶衣后背一冷,“难道是因为宋敖监斩…” “不是。”关悬镜重重叹息,眸里掠过不安,“安乐侯被杀,凶手割去他的头,怀揣出府扔在乱坟岗上…斩敌人之首,祭战士亡魂…这是姜人的行事。姜人擅捕猎,都是这样处置猎物…两者似有相连…”关悬镜忽然不想说下去,太保府里,他失言说出自己的猜测,戚太保即刻下令处死侯府所有的姜奴…面对戚太保的女儿…关悬镜生怕自己再说出什么落到戚太保耳里,又要牵扯进更多无辜的人。 ——“真是姜人做的!?”戚蝶衣摸向腰间的匕首。 “不是。”关悬镜一口否认,“你爹才下令处死那么多姜奴,哪个敢在风尖上作案?” “这倒是。”戚蝶衣松开手,“要真有贼心不死的姜国余孽,我戚蝶衣第一个杀了他。” “走了。”关悬镜又看了眼堆满府库的樟木红箱,“要被孟大人发现我进了这里,又要责备了。” ——“孟慈当年见到你爹还要行跪拜大礼,怎么,对骁勇大将军的儿子,他也敢?”戚蝶衣觉得关悬镜刚才说话的神态很是可爱,哧哧笑话着。 “五品小少卿而已。”关悬镜迈过门槛。 ——“我爹也提了许多次。”戚蝶衣已经很久没有和关悬镜并肩走着说话,她故意慢下脚步,关悬镜妥当体贴,知晓礼数,女子步缓,他绝不会贸然走到前头,戚蝶衣只想这一路走的慢些,再慢些,她知道,出了太傅府,关悬镜就会骑上白蹄乌,不会再回头,“军中几个少将军的位子,还有兵部要职…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上任。你爹是关易,这些年你的本事连皇上都夸过…” 见关悬镜沉默不语,戚蝶衣几步走到他前头,挡住了他的步子,“加上我爹的力保举荐,光明前程就在你脚下。关悬镜,你不会想一辈子待在大理寺吧。” “大理寺挺好。”关悬镜垂眉谦逊,“安乐侯,宋大人的案子,还等着大理寺。” “你非池中之物,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大理寺里?”戚蝶衣急道,“眼下天下无事,从戎也不用像你爹一样…” 戚蝶衣觉察到自己触到了关悬镜的伤疤,紧张的拉住关悬镜的衣袖,“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你还是忘不了你爹的事…” 关悬镜抽出衣袖,“走了。” 戚蝶衣跋扈,但却不想在关悬镜面前造次,只得咽下劝说。 紫金苑 戌时过去,薛灿才骑着赤鬃回来,跳下马背,却是起步又止。薛灿想过,不如找个地方喝上一宿,让栎容以为自己去喝花酒,会不会就怨上自己,对自己死心…但他没有,回避这份情意已经让他心痛,要他再伤了人家,薛灿做不出。 薛灿只想,栎容能知难而退,知道自己是一块融不开的寒冰,舍了这份情吧。不知为什么,想起那晚栎容抱住自己,薛灿周身有些沸腾,伸手把衣领拉低了些,薛灿仰面深吸了口气,终于迈开了步子。 走进院里,薛灿想埋头直奔房里,但却魔怔一般朝六角小亭寻去——他心深处有着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渴望,他盼着看见栎容坐在亭子里,对自己露出热情洋溢的笑容。 可是小亭里空无一人,只有婢女正打算吹熄亭里掌着的灯。薛灿凝视了会儿小亭,正要转身离开,婢女见薛灿回来,想起什么道:“小侯爷,栎姑娘让奴婢留话给您,她在后院等您。” ——栎容…夜色掩住了薛灿脸上的惊喜,但那惊喜瞬的变作落寞,薛灿身子动了下,却没有往后院去,婢女又道,“栎姑娘还说,要是您不过去…她明天,就回阳城…” 薛灿僵住步子,他嘴上让栎容离开,但却是昧着心意,薛灿知道栎容性子犟,说到就一定会做到。她说见不到自己就回阳城,也许,明天自己睁开眼,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 薛灿,舍不得。 后院里,栎容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她趴坐在石桌上,鼓着腮帮子瞅着火炉上焖着的炖锅,锅里是她给薛灿留的吃食,已经热了几次,眼见汁水越煮越少,栎容打算起身再添些水。才扭头,就见薛灿站在灯火阑珊那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幽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 栎容脑中一空——自己刚刚斜趴的模样,一定丑到家了。 炖锅煮沸,翻滚着汤水就要顶开锅盖,栎容回过神,赶紧去掀,一不留神烫着,指尖急促的弹开,塞进嘴里吹了吹,扯着衣袖掀开盖,这才吁出一口气。 薛灿缓缓走近,“听说,今晚你等不到我,就回阳城去?” 栎容把烫红的手别到身后,挺直背道:“可等到了你,就不回去了。你难道不是舍不得我走,才来见我的么?” 炖锅里香气涌出,里头是炖的烂熟的野味,栎容知道薛灿和杨牧喜欢吃鹿肉,鹰都没有鹿肉卖,栎容在街上找了好久,才碰到只才打下的野山鸡。紫金苑吃法精细,但薛灿是北方的姜人,栎容知道,薛灿恋着旧时的味道。 薛灿也是真饿了,索性直直坐下,夹起一块尝了尝,挑眉看着目露期待的栎容,“你不做入殓,倒是可以做个厨子。” 栎容也跟着坐下,托腮看着薛灿的吃相,“芳婆也这么说。” “烫伤了么?”薛灿低问。 栎容大大方方伸出手,搭在了薛灿碗边,“你看。” 酥手微红,薛灿想覆上,却过不了心里那关,对面坐着的女子炙热直白,自己明明动情,却无法直视。 ——“你要真想回阳城,等我见过皇上,我送你…” 栎容叉腰,“薛灿,我问你,今儿这锅菜,得不得你的心意?” 薛灿点头,“你入殓一绝,厨艺也了得。” 栎容也顾不得什么脸面,涨红脸道:“芳婆和我说,男人要喜欢上你的手艺,就也离不开你,走的再远,也惦记着家里一口热饭。庄子贫苦,我也没有体面的家世和嫁妆,芳婆怕我嫁不出去,到老只能爬进棺材等死,就逼着我苦学厨艺,说我一双鬼手,总不能只会入殓,将来我的夫君要嫌我这手晦气,总还能记着我做的吃食。” 栎容爆豆子似的说了许多,薛灿扬起脸注视着她,唇角缓缓舒展,如看出神一般。月色柔和,映着栎容标致的眉眼。 ——“薛灿。”栎容见他不做声,索性豁了出去,“我做的吃食得你心意,你还让我走,是真瞧不上我这双入殓的手么?” 薛灿瞬的握住栎容因紧张有些发抖的手,“入殓鬼手又怎么样,你自食其力,爱恨分明,胜过别人太多,我怎么会瞧不上你?” 第39章从天降 薛灿瞬的握住栎容因紧张有些发抖的手,“入殓鬼手又怎么样,你自食其力,爱恨分明,胜过别人太多,我怎么会瞧不上你?” 栎容溢出希望,“你瞧得上我,就是让我留在你身边?” 薛灿想告诉她——国破家亡,血海深仇,自己从没忘记;湘南乌金,几欲见底,薛家岌岌可危;九华坡里,人影闪蝶,自己深藏大略… 栎容知道自己是死里逃生的姜未,但如果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不认命,心未死的亡国皇裔,又会不会愿意和自己共赴未知凶险的将来。她不知暗涌,不明仇恨,她只有一颗坦坦荡荡的心,一份不顾一切的爱。 薛灿想拒绝,但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他没有松开握着栎容的手,哪怕多握上片刻,也是好的。 栎容知道,就差一点儿,一点儿…他心里有自己,再加一把劲,自己就能走进他的心里。 ——“还差一口热汤。”栎容抽出手,脸色红润,“上回在你家,你狼吞虎咽吃了好些鹿肉,你说,要是有口热汤,就好了。我给你留了汤,去给你端来。” 栎容娇俏转身,如灵鹿一样闪开,唇角挂着可爱的笑涡。薛灿迷离看去,仰面深喘,攥住了自己滚热的手心。 栎容没有去盛汤,她闪进院子自己藏起烟火的角落,从袖子里摸出备好的火折子,杨牧说,烟火燃起的时候,美的要命差点感动哭,杨牧没心没肺都能喜欢烟火,他主子薛灿,融不开也得给凿出个缝来。 栎容健气一笑,呲啦一声划开火折子,点燃了火线——栎容也生出憧憬,烟火绚烂,亮过就成灰,喜欢一个人又何尝不是,就算明知道也许会万劫不复,栎容也不想枉过了这一生。 轰隆一声——铭记了栎容这一生的最大污点。哪有什么美的要哭的烟花绽放,自己被炸哭才对,不光炸哭,还被炸懵了个彻底。 耳边嗡嗡,眼冒金星,周身漫出一股子头发烧糊的焦臭味儿,栎容下意识扯了扯自己的发梢,叫了声跌坐在地上。 ——“栎容!?”薛灿也听见了炸雷闷响,他箭步冲了过去,几脚踩灭了烧着的爆竹屑,俯身扶起脸被糊黑,发梢烧焦的栎容,扳过她的肩膀上下看了好一会儿,“好端端的,你点爆竹做什么?有没有哪里伤着?栎容?” 栎容头还炸着,哪里听得清——说好的烟火呢?放不出个花来就去掀摊子的烟火呢…栎容抽了抽鼻子,抖了抖被烧出洞的衣袖,这还是自己最好的一件衣裳…毁了也就毁了吧…薛灿,什么都被薛灿看见…说好的感动哭呢…该是笑哭才对。 ——“居然骗我能放出个花来!?我不掀了你摊子,我就不是你栎奶奶!”栎容跺脚咆哮,发黑的眼圈里闪出泪光。 糊了一眼睛灰,栎容伸手去抹眼睛,掌心蹭着有些生疼,瞪眼一看灼伤了块鸡蛋大小的皮肉,露出发红的肉色,栎容呜咽哭了出来,疼倒不怕,可这心,实在是碎成了渣渣。 薛灿执住栎容烧伤的手,横抱起她吓僵的身子,把她按坐在石凳上,疾步去外头找了些治伤的物件。 栎容越想越气,怎么就一败涂地了呢?二十文钱,二十文呐,鹰都人太坏,可再也信不得了。这下可好,才酝酿起的情绪,被一声炸雷烧得一点不剩,薛灿指定觉得鬼手女太傻,是一定要送自己去阳城了…这不,薛灿头也不回…走了! 栎容胡乱想着,忽的意识到自己不能大哭糊花了脸,赶忙屏住泪,拾着衣袖在脸上按了按,眨巴眼睛看着血淋淋的手心,鼻子又是一阵发酸。 薛灿捧着白帕和药粉回来,看着栎容也不觉得她狼狈,栎容见薛灿回来,沮丧又变作惊喜,脸上的神情不知是哭是笑。薛灿怜意大起,轻轻托起栎容烧伤的手,“我哪里值得你这样。” ——“我乐意,就是值得。”栎容哭中带笑。 薛灿摇头苦笑,吹了吹她的伤口,“你靠这双手吃饭,也舍得?” “别说是一双手。”栎容破涕而笑,“搭上性命,也无所谓。” 薛灿没有接话,他用白帕蘸水,小心轻柔的擦去栎容伤口的灰渣,明明该很疼才对,但栎容半张着嘴笑着,竟是半点儿痛楚都没有,薛灿想使坏下手重些,看看这丫头能忍到何时,但还是舍不得逗弄她,动作越发温了些,把栎容的手也捂得发热。 伤口清理干净,薛灿蘸了些药粉,蹙眉道:“会疼的紧,你要忍不住…” ——“我忍得住”栎容含着笑,“要真忍不住…”栎容露出孩子气的狡黠,凑近薛灿的手腕,红唇张开皓齿咬上,她没有用力,但还是留下了两排浅浅的牙印,栎容抬起头,对薛灿挑衅一笑。 薛灿心神漾起,冷酷的唇角也情不自禁的笑了出来,他已经陷入栎容的笑涡,他甘愿沉沦至此,永不复生。 薛灿抚上栎容乱开的发髻,扳着她熏黑的脸认真看着,栎容像自己同根生出的枝叶,缠绕住自己,自此,便是如何也拉扯不开。 薛灿贴上栎容的额,掌心覆上她骨节分明的背,还不等他用力,栎容已经扎进了他宽阔的胸口,快活的把薛灿抱紧。 薛灿低低笑着,张臂环抱住栎容,他抱得比栎容更紧些,生怕栎容犟气上来忽的挣脱开来,生怕自己未涉情爱,不懂怎么去待一个人。 药粉擦上,栎容秀眉都不带动的,闪着大眼直勾勾看着埋头动作的薛灿,觉得这样英武的男人做这样的小事,也怪有趣的。 薛灿拿白布包裹住栎容的伤手,抬眼看向栎容,“伤了你吃饭的鬼手,是要赖上我了?这下可好,赶也是赶不走。” “我才不走。”栎容攀上薛灿的肩,这样好看靠谱的男人,别说是阳城那旮旯,放眼看湘南,鹰都,整个周国怕也是找不出几个,栎容近二十未嫁,芳婆嘴又臭,有时候她自己都觉得,该是要和庄子里的棺材终老吧,活到二十岁,情窦都没开过,一开就蹦出个大的,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今天过后,就赖着你薛灿了。” 薛灿又挤了把湿帕,凑近栎容熏黑的脸蛋,想替她抹净些,栎容敏捷躲过,拉住了薛灿,“别碰那里…” 薛灿明白过来,探头注视着她脸上的疤,温声道:“女子容貌,不过十多年芳华,相守到老,还是一份情意支撑,都说了我不在意,怎么你还记着?” 栎容撇过脸,“一个破了相的女人,也能进得去紫金府?” ——“我阿姐及笄伤了脸,还是府里能干贤淑的大小姐,薛家女儿如此,又怎么会容不下你?”薛灿说着刹的明白过来,点住栎容的指尖,“你大大方方的,怎么会怕自己进不去紫金府?栎容,你是要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 栎容得逞一笑,薛灿无情多年,也是头一回敞开心扉,栎容相貌奇特,却能带给薛灿一种无拘的感觉,薛灿心境原本就和其他男子不同,他钟意的女人,也一定是世间最不同的那个。 薛灿周身蔓延起一种巨大的快乐,把栎容轻揽进怀里,栎容不再乱动,她自己都不知道,还会有这么一刻,自己温顺的像只猫。 ——“栎姐姐在里头么?小杨牧我饿得要发疯,鹰都的东西也忒难吃了…”杨牧从天而降出现在后院口,看到眼前这幕,乌溜溜的眼珠子差点蹦出眼眶,“小侯爷…栎姐姐…妈呀…”杨牧死命揉着大眼,“我一定是饿瞎了…小侯爷,你可别剐了我眼珠子啊。” 第40章熙皇后 杨牧从天而降出现在后院口,看到眼前这幕,乌溜溜的眼珠子差点蹦出眼眶,“小侯爷…栎姐姐…妈呀…”杨牧死命揉着大眼,“我一定是饿瞎了…小侯爷,你可别剐了我眼珠子啊。” 栎容羞得紧,想起身躲开,薛灿却不紧不慢扶起她,还悠悠理了理她衣上的灰,这才转身去看杨牧,一脸温情骤然变作平日的冷静。 杨牧知道自己咋呼,毕恭毕敬走近薛灿,俯身轻幽道:“小侯爷,我的嘴严得撬不出缝,你和栎姐姐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不等薛灿应,杨牧嗅着鼻子跳到栎容身前,见着她的狼狈顿悟出来,哈哈笑了半天,“栎姐姐,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女人,烟火,你真记上心了?怎么…鹰都奸商遍布大街,居然骗到你头上…我杨牧,明儿就陪你去掀了他摊子…” “是你逗弄栎容?”薛灿脸色阴下。 杨牧还想笑,忽然看见栎容被白布裹着的手,咿呀一声有些紧张,“栎姐姐,我也不知道…我想什么说什么,怎么敢…逗你…”杨牧拉了拉栎容的衣袖,露出孩子的恳求,“栎姐姐帮我说句好话,小侯爷若要罚我…” 栎容哼了声,朝杨牧晃了晃伤手,杨牧咧嘴一笑,闪到栎容身旁,低声道:“虽然没放出个花来,但却结了一样的果子…栎姐姐,还是你欠我的。” “够了。”薛灿拂袖坐下,“谁刚刚嚷着饿疯了?” ——“我,我。”杨牧急急坐下,迫不及待夹起只山鸡腿,一口咬下满嘴流汁,美的半晌说不出话来,咽下最后一口,才惬意的抹了抹嘴,“鹰都的吃食文气又无趣,还是大口吃肉来的过瘾,看来…”杨牧嘿嘿笑着,“不光是我的主意,栎姐姐的鬼手功劳更大。” ——“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栎容戳了戳杨牧的脑勺,腮帮子又红了些。 薛灿注视着狼吞虎咽的杨牧,等他吃饱了些,才问起他怎么也过来鹰都,“夫人让你来找我?还是…你不安分自己跑出来?” 杨牧垂下眼,“府里有我没我都是一样,大小姐陪着侯爷去了矿堡,谢君桓绮罗也不知道躲在哪里,几日都看不见…人人当我是个孩子,晃着又惹夫人不高兴,我琢磨着,也只有小侯爷待我最好,这不,就来找你,还有栎姐姐…”杨牧胳膊肘碰了碰栎容,“小侯爷身边哪能没个得力的帮手…” “帮手?”栎容噗哧一笑,“你不坏事就好,说说,怎么个帮法?” 杨牧挠了挠头,死命想着什么好让薛灿留下自己,再想想自己好像确实是成事不足,脸一红也不再多话,埋头扒着饭,大气也不喘。 吃饱喝足,杨牧抬起头,想起什么道:“小侯爷,你听说了么?太傅宋敖死了。” ——“宋太傅…”薛灿黑目微动,“他前天还在集口监斩姜人,怎么忽然死了?” “我白天溜达,在西街嗅见一股子血腥气,就好奇过去探探,看见不少穿大理寺官服的人,还看见…”杨牧瞥了眼栎容,“还看见了关悬镜。太傅府被围得水泄不通,尸首抬出的时候,我远远看见耷拉下一只手…那只手…” ——“手怎么了?”栎容好奇。 杨牧喉咙动了动,“那手枯皮贴骨,白的像纸卷…还有,抬尸的两人,好像压根没使着力气,我瞧着,似乎风大些就能刮跑那位宋太傅…瞧着,也不像是一具完尸…” ——“血腥气在街上都闻得到?”栎容咋舌,“看来这位大人流了不少血。” “枯手轻尸,肤白如纸…”薛灿低咛着,“鹰都凶案连连,并非吉兆。” 杨牧打了个哈欠,“赶了几天路,困得不行,不像你俩,眼大又有神,对看几夜都不带眨眼的,佩服!”杨牧走出后院,还不忘回头对栎容挤了挤眼睛。 栎容抿唇一笑,扭头见薛灿俊美微锁,听到宋太傅的死讯,好像涌上心事。栎容也见到那人在刑场上的冷血,几十颗姜人的脑袋滚落在地,那位大人唇角蕴着快感,鲜血溅上官服都毫不在意。 薛灿也在不远处,负手遥看着刑场上的一幕幕,又如一阵风一样转身离开。 栎容试探着道:“宋太傅,你认得?” 薛灿沉默片刻,既已衷肠相诉,视对方为可以相守走下去的人,也没什么需要瞒着栎容,薛灿点了点头,深目望向北方。 ——“殇帝下令攻姜前,宋敖亲笔撰写了一篇《伐姜檄》,檄文历数姜国罪过,昭告天下人,周国攻姜是替天行道。” ——“《伐姜檄》?” ——“姜祚之将尽,北土之兴衰;藏富包祸心,窥神窃宝器。帝君文武皆不作,惑主狐媚乱春宫;姜岳欲崩塌,周云怒叱咤,千古之域,必尽归之!” 薛灿一字一字背出,近十年过去,薛灿还记得父亲在自己耳边念出《伐姜檄》时的表情,太子虔仰头大笑,“藏富包祸心?窥神窃宝器?周人狼子野心,为灭我大姜,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千古之域,必尽归之?姜人如星星之火,何来尽归?” 栎容垂眉复述,她虽然不通文采,但《伐姜檄》写的倒也不难懂,无非就是说姜国君主不作为,宠幸后宫狐媚子,周军是正义之师,拯救世人来着… 但其中两句,栎容怎么琢磨也不大明白——“藏富包祸心,窥神窃宝器。” 藏富?宋敖一定是来搞笑的——连栎容都知道,北方贫瘠,姜人虽骁勇,但苦于没有国力支撑,这才苦熬几年还是被周国所灭,要真藏富,亡国在即也不拿出来? 窥神?这句也是荒谬——栎老三在的时候常说,北方人憨实,牧马狩猎安居乐业,不像周人,鬼精的要死,把爆竹当烟火卖给自己,就是最好的佐证。说姜国窥窃神位,意欲天下臣服…听一百遍《伐姜檄》栎容也不会信。 宋敖为说服将士和百姓支持攻姜,也是费了不少心思,檄文字字扯淡,也是个不要脸的主。安乐侯屠城,宋敖做帮凶,这俩人死于非命,也是报应。 ——“藏富窥神?”栎容摇头,“大军踏进姜都时,找到钱银宝器了么?要是两手空空,还不是打自己耳光?皇上又怎么会不责难这些用战事耗尽国库的人?” “戚少銮一众一口咬定,姜国土地下藏着倾世宝藏,姜人狡猾,宁可宝藏永世不见天日,也绝不献出交给周国。”薛灿忿忿握拳,眼中仇火燃起,“戚少銮劝说殇帝一统天下,誓要姜国臣服,也是为了传说里藏在姜土下的——雍华宝藏。” ——雍华…宝藏… “周氏殇帝,先祖帝位是靠窃国得来,前朝独孤皇帝的皇后周熙是天下巨富雍华府的继承人,熙皇后绝顶聪明,在世时就看出周氏野心,她藏起雍华府可倾天下的财富,只留下一副无人能识的藏宝图。殇帝先祖即位,找遍皇城,又找去金陵雍华府…却都找不到熙皇后留下的雍华宝图。” ——“皇后周熙?好聪明的女人。”栎容由衷赞道。 “有人说,雍华宝图被熙皇后托付给了挚友庄云燕,燕公子义薄云天,没有做不成的事,他既然答应熙皇后守护宝藏,就绝不会落在旁人手里。百年过去,庄云燕遁世不见,雍华宝藏也成了一个传说。虽成传说,但百年来,寻找宝藏的人却未曾断过,人人都好奇,可倾天下的宝藏,到底有多少。”薛灿捻起乌金坠,“我也想过,这笔财富,是不是比紫金府的乌金还要多…” ——“世人追逐雍华宝藏,多年来收获寥寥,唯一能被人肯定的,就是宝藏藏在姜国地下,因为独孤皇帝生在当年的姜土之上,熙皇后挚爱夫君,天大地大,唯有富埋姜土,才可以寄托对夫君的深情。” ——“我父亲身为姜国太子,也好奇传说里藏在姜土下的宝藏,从他成年起,就一直在打探宝藏的消息,姜国贫苦,他一直希望可以找到宝藏,能够用来富国强民,给百姓富足的生活。谁都没有想到,竟真被他辗转得到雍华宝图,只要参透宝图暗藏的秘密,就可以找到倾世雍华,姜国便能一改贫瘠,富甲可与大周抗衡。” ——“戚太保得知姜国太子已得宝图,威逼他献给殇帝。雍华宝藏就在姜土之下,献出宝图,就意味着臣服大周。姜人血性,我父亲回信大周,说自己苦思许久也悟不出宝图的奥秘,不过一张无用的奇画,献出也没有意义,已经供奉在宗庙里,只求宝藏庇护姜土保佑天下太平,仅此尔尔。” 薛灿字字带着刀子一样的锐利,“戚太保震怒我父亲对他的回绝,奏请殇帝下令攻姜,还让人撰写《伐姜檄》,用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讨伐一个毫无过错的邻国。两国苦战数载,姜国贫苦,将士骁勇,国库却承受不了连年血战…终于国破,血染姜土。” “姜都岌岌可危,我父亲决意与国共存亡。他最大憾事,就是找到了雍华宝图,却参不出宝藏到底藏在哪里,若能早些找到,姜国也不至于兵败亡国。他不甘心,他决定留下宝图,希望有一天能被姜人参透,找到可倾天下的雍华宝藏,用以召集活着的姜人,匡扶姜国。”薛灿幽望听得出神的栎容,她是个无辜纯良的女子,偏安一隅过着平静清苦的生活,她应该有个幸福祥和的人生,却懵懂的跟着自己,踏上未知。 ——“留下藏宝图…留在哪里?”栎容轻咬指尖,她开始想,若是自己,会怎么把宝图留在颠沛危险的乱世中,栎容眼神骤亮,“人在,图在,薛灿,是不是?” 薛灿眼中流露出对栎容的赞许,她长在荒野,却有一份绝顶的聪慧,“你说熙皇后聪明,不如你来说,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栎容想了想,道:“纸卷上的藏宝图,容易遗失不说,还容易被人找到。这样珍贵的东西,我会把图刺在最信赖的人身上,还不会把整幅刺于一人,得至少一分为二,两人各持一半,等都逃出姜都,聚首再做打算。” ——“栎容智谋,不输熙皇后。”薛灿执住栎容的手,“我能带走你,莫非真是天意。” “不错。”薛灿点头,“姜都被围,城破不过弹指间,父亲把半幅宝图用朱砂刺在我的背上,让一众亲贵子弟护送我出城往南走,他想我去湘南,去投奔远嫁多年的姨妈辛夫人。” ——“姜未热血,他不怕死,他不想苟活。”栎容眸子闪着光,“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宗庙斩杀数百周军,直到最后。” 薛灿扣住栎容的十指,“湘南紫金府,我告知辛夫人自己背上的半幅宝图,剩下的,就是该去哪里找到另一半。” ——“你娘?”栎容低语,“你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你娘了。” 第41章流鼻血 ——“你娘?”栎容低语,“你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你娘了。” “父亲没有告诉我另一半到底刺在谁身上,他只说,要真是天佑姜氏,我就一定可以找到雍华宝藏。”薛灿眼前忆起父亲与自己诀别时面带淡笑的脸,他已经抱定殉国的决心,但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替自己,替姜国活下去,太子虔似乎有一种预感,他未尽的事,薛灿必定会替他完成。薛灿抬起眉宇,“那时我只想和父亲一起殉国,也没有追问他什么。” “等我们到了紫金府,夫人知道所有,她和你想的一样,另一半藏宝图定是在我娘身上。”薛灿低语,“整整七年,夫人不信云姬葬身姜都,她说云姬绝不会让自己悲惨死去,她一定活在世上某个地方,用自己的美貌,换去她渴望的一切。可云姬真的好像消失不见,夫人用尽各地的人脉密探,也是打听不到云姬的任何。直到近一年前,终于被夫人探知,殇帝身边,出现了位失宠的女子,无名无分,处境凄惨。夫人举一反三,想到那女子极有可能就是失踪的云姬。她用尽鹰都密探,终于知道当年云姬自献殇帝,被安乐侯带回鹰都殇帝身边,因为身份特殊,殇帝不能明着宠爱,便把她藏在深宫,密宠多年。” 栎容大悟道,“这么说…辛夫人接回你娘…是为了她身上的东西?可我见辛夫人对她含着情意呐,那么大那么好的雍苑,换做旁人,也舍不得…” “夫人和我娘是嫡亲的姐妹。”薛灿道,“夫人也不是无情的人,她是想要完整的雍华宝图,但她也想我能见娘最后一面。纵使当年她叛国苟活,一个女人…兵临城下,恐惧死亡也是正常吧。姜人忠勇,却不能要求人人如此,有人不惧生死,就有人流连繁华…我和夫人,都不怪她。” 薛灿眼前闪现出母亲腐烂生疮的身体,脊背血肉模糊,依稀可见白骨,宝图,哪里还看得到什么宝图。 ——“怪不得。”栎容一拍桌子,灼烧的伤口疼的龇牙咧嘴,倒吸冷气屏住剧痛,“给你娘入完殓,颜嬷装作无意问过我,她问我有没有复原你娘背上的刺花…” 薛灿眸子微动,等着栎容说下去。 栎容晃了晃伤手,“刺花?哪有什么刺花?先不说背肉原本就没有烂尽,就算只剩骨头,有没有刺花我也能瞧出来,针刺必留痕,有痕就有迹可寻。白骨复容,也就是这个道理。”栎容看向薛灿,“我给你娘入殓,并没有发现她身上有过刺花。另一半宝图…看来另有其人。” ——“没有线索了。”薛灿淡淡一笑,倾世雍华的消失,于他而言似乎并不是一件遗憾的事,“爹娘俱亡,当年的亲信宫人都一一殉国,活着的只剩杨牧,谢君桓,还有绮罗。即使另有其人,我也无法知道他是谁,在哪里。何况…” 薛灿笑看栎容,“何况父亲举姜国贤能之力,苦思多年也洞悉不了宝图的秘密,我一个粗人,又怎么会那么容易看明白。就算我找到雍华宝图,只怕穷尽一生,也参不透宝藏到底埋在哪里吧。” 栎容竖起大拇指朝自己脸上指了指,她的脸被熏的发黑,但一双大眼灵光不减,“你是粗人,我会的可是细活。” 栎容跳到薛灿身后,绕着他转了几圈,“这么说来,你身上藏着半壁宝藏,竟是,活脱脱一座金矿呐。” “半幅尔尔,夫人拓下我背上的刺花,苦思七年也是毫无头绪。对我而言,不过是一副再寻常不过的刺花,留在身上,就当是纪念父亲吧。”薛灿见栎容欲言又止,猜到她的鬼心思,他垂眉顿了顿,指肚摸向颈口的绾扣,一颗颗解下。 ——“咿呀…”栎容心提到了嗓子眼,薛灿难道是要…在自己跟前打个赤膊?这才好上,速度特快栎容有些承受不来。 女孩子家重一个矜持,栎容告诉自己看不得,但眼珠子又控制不住的盯着不动,只见薛灿袒露出光洁的男子胸膛,自若的褪下乌黑的锦衣,转过身去,釉亮有力的脊背上,栩栩如生的异兽展露在栎容眼前。 ——“就是这半幅。”薛灿低声道,“狼目狐嘴,马蹄豺尾。栎容,你觉得,它像什么?” 栎容那顾得上想那是什么,傻傻瞪着薛灿充满雄性力量的腱子肉,鼻腔一热滑下两行咸腥,栎容抽了抽鼻子,拿衣袖抹了把。栎容长到这么大,除了亲爹栎老三,男人都没见过几个,这会子忽的欣赏到美好炙热的男子身体,没直直晕过去就算是定力超群了。 等了好一会也不见嘴快的栎容吭声,薛灿回头去看,见栎容傻愣愣动也不动,只当她在思考,退后几步把背上刺花朝栎容凑近了些。 栎容喉咙动了一下,又一下,才止住的鼻血又涌了出来。 栎容恍然开窍——世间最难抗拒的不是吃食,而是男人,英俊热血的男人。 抹净鼻血,还有正事要想。栎容记得,自己少时不见了亲爹,夜夜心悸怎么也睡不好,芳婆搂着自己,絮絮说着各种的故事哄自己安睡。她的故事里,有上古传说,也有坊间趣闻。薛灿背上那只没人见过的异兽,身形好似麒麟,但又好像不太一样,异兽形态想要踏云而去,但它无翅无翼,如何振翅飞起? ——看来如薛灿说的,他背上的,只有半幅尔尔,自然是怎么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栎容暗叹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夸下口,像辛夫人那样聪慧厉害,想了十年都没有想出,自己一个殓女,描妆复容不在话下,寻宝猜谜?鬼手,又不是神脑… 迟迟不听栎容开口,薛灿忽然转身,如一座挺拔的青山,仿佛要覆上陷入男色的栎容。薛灿身形英武,勤于习武的他少时就连成了一身漂亮的腱子肉,年龄增长,他也愈加自律自强,这让他的身体更显男子的性感,肤肉靠近看傻的栎容,栎容抽了抽鼻子,男子雄性诱人的气息差点没把她美晕过去。 栎容喉咙一动,鼻血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该是被爆竹炸出内伤了吧…”栎容强作自若的抹去鼻血,对薛灿露出一脸明媚的笑容,“不碍事。” 薛灿拢起上衣,拾起衣角擦去栎容鼻边的血渍,“明天请个大夫瞧瞧。” 腱子肉被锦衣掩住,栎容是觉得可惜的,但又不能死皮赖脸去剥人家的衣裳,栎容默默自语: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鬼手女看出了什么?”薛灿温声问着。 “异兽。”栎容低语,“但和古书上的异兽又不一样,有点儿四不像的意思。” “哦?”薛灿饶有兴趣,“你聪慧与旁人不同,说来听听。” 栎容也不怕胡乱说错,大方道:“目似狼,嘴如狐,蹄若马,尾像豺,但又哪个都不是,不就是四不像么?可惜只有一半,要真凑齐整幅,没准还真能被我栎容看出来。” “姜土广阔,总不能一寸寸去找,没有宝图指引,穷尽一生也是找不到什么。”薛灿扣上绾扣,但看着栎容的眼神仍是温柔,“不如不再去想。” 栎容想了想,道:“斩杀姜人那天,我跟着你,你也亲眼看见宋太傅监斩,他死于非命,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他么?” “祸福轮流转,谁又知道呢。”薛灿长睫扬起,幽望繁星点点的夜空,“等我觐见过皇上,就带你回湘南去,栎容见过繁华的鹰都,还愿意去边陲的湘南么?” “鹰都繁华,非我所羡,亦非我所有。”栎容昂头,“只要是我栎容倾心的人,天涯海角,绝不后悔。” 薛灿眼中溢出深深的欣慰,他情不自禁又轻握住了栎容的伤手,怎么也不舍放开。 晚风缭绕,吹起栎容散开的发丝,薛灿温柔捋起,栎容想起什么,捻起一缕黑发,执起剪子毫不犹豫的绞下。 ——“栎容…”薛灿深情唤道,女子视青丝如性命般珍贵,栎容绞发,薛灿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 栎容将绞下的青丝编做细辫,扯开丝线缠上,看了眼塞进了薛灿的手心,薛灿深望着这缕乌黑的头发,眼中一阵情动。 青丝系情丝,栎容赠发给自己,就是愿意与自己生死相伴,永不分离,往后再多艰难险阻,她也绝不会舍下自己。 薛灿握紧手心,对栎容重重的点了点头。 夜色暧昧,笼着院里衷肠相诉的年轻男女,俩人依偎着说了许久的话,就好像,他们原本就是故人相逢,又好像,是上一世就注定的缘分… 次日,圣旨送来紫金苑,殇帝传召薛灿入宫觐见,栎容送着他直到大门口,杨牧跟在后头哧哧笑着,“栎姐姐真是痴心的人,昨儿缠绵了大半夜,今天进宫也不过半日工夫,这还舍不得了?” ——“小杨牧,是想我撕了你的嘴么?”栎容叉腰。 赤鬃上的薛灿笑看叽喳的这两人,调转马身直往皇宫而去。 第42章人皮画 赤鬃上的薛灿笑看叽喳的这两人,调转马身直往皇宫而去。 皇宫 天下第一府的小侯爷进宫,连见惯大场面的宫人都忍不住多留意着,薛灿原本就生的高大俊武,裹身的锦服绣着精致的鹰纹,更显出深藏不露的奢华。他眉间淡漠,踏出恢弘的皇宫,眼睛都没有多看半分,阔步走在红砖铺成的宫道上,每一步都稳重有力,昭显出紫金府宠辱不惊的非凡气度。 宫里最老道的公公,看了眼便小声对旁人道:“这位薛家的,是个真正的人物。” 薛灿孤身进宫,身边连个随从都没有,公公又道:“这就是名门大户的气魄了,明明是一个人,倒像是身后跟着千军万马一般,你们感觉到划脸的风声没有?” 一众小宫人小鸡逐米似的点头,目送着薛灿的背影,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轩辕殿是殇帝周绥安召见亲贵大臣的地方,薛灿到时,殿上还有几个人在,有两人薛灿是认识的,大太保戚少銮,大理寺少卿关悬镜,还有几人,虽然不认得脸孔,但看着官服也能猜出,穿青灰色袍子的是大理寺卿孟慈,蓝袍绣花纹的该是掌管周国府库的掌事金禄寿,除了这几位男子,还跪着一位穿白色丧服的中年妇人,妇人肩膀耸动,不时用衣袖掩面,发出低低的抽泣声。 薛灿有数,殇帝不过把紫金府看做一个取之不尽的钱仓,明上封侯,却是毫无实权,不得重视的侯爵,召小侯爷薛灿觐见,大殿上居然还留着一个啼哭的妇人。 如此看来,紫金侯和辛夫人上京时,一定也受了不少委屈。 殇帝周绥安已经年近五十,但常年的纵欲无度让他看起来老上许多,鬓角灰白,气色晦暗,一双发黄的凹目闪着荒淫的神色,殿上女子哭着,殇帝的喉咙还动了一动,眼珠子像是要穿过她的丧服一般。 眼前枯瘦如柴的黄袍男人,就是下令伐姜,蹂躏自己母亲的周国觞帝。 薛灿单膝跪地,俯首道:“紫金府薛灿,叩见皇上。” 殇帝应也不应,哑着嗓子对那女人怪声道:“宋夫人,你哭得朕的心都乱了,有什么都起来说话,朕一定会答应你,擒拿杀害宋太傅的凶手,将他千刀万剐给你泄愤,可好?” 见薛灿还跪着,关悬镜抱拳道:“皇上…薛小侯爷来了。” “噢…”殇帝发出声响,凹目扫向薛灿,饶有兴趣的上下看了看,“你叫什么?薛…薛少安给你起了个什么好名字?” ——“薛灿。”薛灿不卑不亢。 “薛灿…”殇帝重复了声,“一个灿字,用意为何?” 关悬镜瞥看薛灿,薛灿挺起背,笑了笑道:“乌金耀眼,灿如星辰,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殇帝仰头大笑,击掌道:“有意思,戚太保,薛家这人,可比薛少安那个病央子有意思的多。好一个薛灿,起来说话。” 关悬镜放下心,对薛灿点了点头,薛灿站起身,恭敬的站到关悬镜身旁。殇帝眼睛又流连到哭妇身上,口中胡乱道:“你爹,身子可好?” ——“爹这两年身体康健,多谢皇上惦记。” 殇帝笑了声,“朕惦念薛家的乌金呢,薛少安,把冶金之术教给你这个儿子了么?” 薛灿点头,“说到冶金,我阿姐才是其中高手,爹在矿堡时,还要常常带她去,阿姐也教了我许多。” ——“朕也听说薛莹貌美,可惜被烧焦了半边脸。”殇帝面露憾意,“女子容貌,可是千金万金也换不来的,真是可惜。” 觞帝浑浊的眼珠子定看薛灿的脸,枯皱的眼皮眨了眨,看向戚太保,哑着声音道:“朕盯着薛灿久些,怎么觉得…这张脸有些面熟?太保帮朕想想,他长得到底像谁。” 戚太保斜看薛灿,抚须道:“辛夫人,薛灿和养母亲近,连长相都变得有些相似。” “噢。”觞帝眨巴眼又细细看了看,“眉眼轮廓确实有几分相似。”觞帝忆起辛婉雍容美艳的相貌,吞咽着喉咙目露迷色,“辛婉娇容,朕也是念念不忘,见到薛灿,怎么倒像是见到故人的影子…替朕转告辛夫人,朕…有些想她呐。” 薛灿清雅一笑,“夫人也常念叨皇上对薛家的好处。” 殇帝和薛灿有一句没一句聊了阵,觉得不如那哭妇有趣,转头对那女人又道:“宋夫人,朕都答应替宋太傅报仇,你怎么还哭个不停呐?有什么委屈,告诉朕。” 戚太保对哭妇颔首示意,哭妇抬起头,露出一张哭花了的瘦脸,哽咽着道:“杀安乐侯的凶手还没抓到,又怎么会那么快擒拿杀我夫君的凶手?妾身的夫君死的好惨,好惨啊…” 殇帝想了一想,不解道:“朕知道,安乐侯首级被吃的只剩半边,这算是惨的。宋太傅…丢了什么?” 见没人应答,关悬镜只得硬上,“宋太傅被人放尽鲜血…” ——“噢。”殇帝大悟,“丢了血呐。” 妇人又是一阵大哭,关悬镜只得硬着头皮又道:“皇上有所不知,宋太傅虽然还是一具完尸,但血流尽的尸体,呈枯槁状,皮黏骨,肌无力,样子…也是让人不忍多看…” ——“宋敖生前最要体面。”府库掌事金禄寿插过话,“臣还记得,去太傅府做客,家常尔尔,他都要穿着妥当,头发梳的一丝不乱,出府更是隆重得体,颇具大员之风。谁知人死了,倒是难成模样,真是…让人心痛。” “朕也记得。”殇帝若有所思,“这样说,宋太傅确实走的让人难过。” 宋夫人重重磕了个头,抽泣着道:“妾身听说,安乐侯下葬前,在太保府的冰窖里放了好些日子,就为了等关少卿找最好的殓师来。安乐侯是大周功勋可以有这样的阵仗,妾身夫君虽没军功,但也有许多苦劳啊。外头百姓还说,这次大祸,没准就是因为他监斩姜奴惹来…如此来看,也是遭了安乐侯的牵连。妾身夫君死的太惨,要就这么草草葬了,妾身不服…” ——“宋夫人想替太傅求什么恩典?”戚太保咳了声,“没看薛家小侯爷还在,哭个不停成何体统?有什么,就直接告诉皇上,能给的,皇上一定会如了你的心愿。” “妾身知道今天薛小侯爷也要进宫。”宋夫人看了眼薛灿,“这才挤着求见皇上…妾身要求的事,还要小侯爷从中引线…” 话音才落,薛灿和关悬镜都已经听出宋夫人的意思,关悬镜面露难色,抬眉道:“要说到入殓,我倒是知道一个极其厉害的,鹰都城里,有个…” ——“最厉害的那个就在薛小侯爷府上,关少卿还认识比鬼手女更厉害的?”宋夫人眼神犀利,“薛小侯爷都没回绝妾身,关少卿怎么倒想着急急打发了我去?” “悬镜。”孟慈不悦的咳了声。 薛灿眉间也不见恼意,温温道:“宋太傅离奇去世,我也很是遗憾。鬼手女栎容,也确实是我薛家的座上贵宾,我也很想她可以帮你夫君体面上路。只是…”薛灿轻叹了声,“栎容昨晚伤到了手…” ——栎容伤了手…关悬镜心里咯噔一下,急急看向薛灿。 薛灿说的不紧不慢,“殓师靠手做活,入殓的精细都在手上,栎容伤了手,只怕不能帮宋夫人这个忙。不如还是去请关少卿说的那位。” “鬼手女伤了手?”戚太保哈哈笑道,“那是一双鬼手,也会受伤?” 薛灿毫不示弱,笃定道:“鬼手也是血肉之躯,既然有血有肉,为什么不会受伤?” 戚太保咄咄逼近,眼中戾光惊现,“老夫见过她给安乐侯的复容,半具头骨,居然描上和真人几乎一样的肤肉,面容栩栩如生,和老夫认识的安乐侯竟差不许多。老夫活了大半世,还从没见过世上真会有这样鬼斧神工般的殓术,鬼手,那一定是一双通灵的鬼手。就算受了伤,老夫也觉得她可以做到。” 关悬镜顾不得孟慈对自己的示意,失声道:“鬼手描妆,也要动手执笔,手受了伤,的确无法施展,未免栎姑娘做的不得宋夫人心意,还是另找他人…” 戚太保瞪了眼关悬镜,关悬镜脸上也没有惧色,仍是帮着栎容说话。 殇帝见着两帮人争论,听戚太保说起安乐侯的遗容,也是生出兴趣,“安乐侯的尸首,之前多可怕朕也听你们说过,白骨复容?真的有如此厉害?” 戚太保地低笑了声,上前一步,饶有意味道:“不止这样,皇上,还有比白骨复容更厉害的殓术。” ——“还有更厉害的?”殇帝伙惊,“鬼手女还会什么?” 戚太保看了眼宋夫人,“宋太傅血尽而亡,肤无血色,身轻如绢,皇上,您想想,那岂不是是一张人皮绢纸?白绢作何用?”戚太保挥袖比划了几下,对殇帝挑眉。 ——“画画啊!”殇帝亮起凹目。击着掌道,“人皮为绢,画出原型。鬼手女可以做到?” “当然可以。”戚太保诡异笑着,“人称鬼手女,必然无所不能为。只是得看…薛小侯爷愿不愿意帮宋家这个忙…毕竟,那是连关少卿出马也请不来的殓女,殓女连皇城都不放在眼里,却偏偏上了薛小侯爷的马,入了紫金府的门…” “薛灿。”殇帝指向薛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过一个殓女,至于看得金贵恨不能藏在你家库房里么?宋太傅是朝廷重臣,朕也该许他体面下葬,朕这就下旨,由鬼手女替宋太傅入殓。” ——“皇上…”薛灿脸色阴下,“栎容伤得不轻…” “朕已经下旨,薛灿,你是要逆旨么?”殇帝露出怒意。 关悬镜拉住薛灿的衣袖,对他摇了摇头。薛灿欲言又止,黑目凝住。 在殇帝周绥安的印象里,薛家的侯爷也好,夫人也罢,都是和顺谦逊的模样,朝廷说一是一,连半句意见都没有,眼前玉树临风的薛灿,却与病怏怏的薛少安完全不同,他看起来更像高挑雍贵的辛夫人,替鬼手女争辩的时候,眉宇间闪出一丝让人有些害怕的寒意,虽然那意味转瞬即逝,但周绥安还是感到了薛灿逼人的无畏。 殇帝顿时没了和宋夫人逗弄的兴致,也不想再和薛灿同处一殿,沉沉看了眼年轻的薛灿,拂袖走出了轩辕殿。 薛灿轻攥乌金坠,侧过脸目送着离开的殇帝,殇帝单薄的身子在宽大的龙袍里显得有些滑稽,殇帝忽然又转过身,直直对视着薛灿深藏不露的黑目,身子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下,撑着帝皇的尊严,在沿路跪地宮婢的恭送下匆匆走远。 第43章冒酸水 殇帝忽然转过身,直直对视着薛灿深藏不露的黑目,身子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下,撑着帝皇的尊严,在沿路跪地宮婢的恭送下匆匆走远。 戚太保跟着走出轩辕殿,还不忘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薛灿,“少年意气,果然不假,为了一个破相的殓女,居然敢顶撞皇上?老夫也不知道是该斥责你,还是…欣赏你。” 孟慈灰眸掠过关悬镜,沉着脸转身离开。 偌大的轩辕殿只剩下两个年轻的男子,关悬镜按上薛灿的肩膀,“栎姑娘一定会理解你的难处,身为臣子,确实有太多身不由己…” 薛灿走出几步,幽幽看着殇帝坐过的鎏金龙椅,眼前闪过戚太保的戾气,金禄寿的奸猾,还有,孟慈的不动声色… ——“薛小侯爷…”关悬镜欲言又止,他想问薛灿一句,但又不知道这样开口好是不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个女人这样牵肠挂肚,但他控制不住,“栎姑娘…伤的如何?又是…怎么伤的?” 薛灿对望关悬镜,眼神带着些许意味,关悬镜面色微窘,自嘲的摇了摇头,“虽然与她相处不多,但栎姑娘性情中人,倒是与旁人不同。作为朋友,我也是…” “等伤好了,她还是一双鬼手。”薛灿迈过门槛,“你不用担心。” 关悬镜终于放下心,还想多问几句,薛灿已经走出老远。这位薛家小侯,倒是傲气,自己好心待他亲厚,怎么倒像是巴结着紫金府一般?关悬镜缓下步子,也没有跟上去。 宫外,宫柒牵着白蹄乌已经候了关悬镜好一阵。上司没等到,倒是见到了骑赤鬃的薛灿,宫柒才想上前打个招呼,赤鬃风驰电掣,惊起大片尘土,堆着满脸笑容的宫柒马屁没拍成,生生被喂了一嘴的土,那叫一个气噢。 “有钱就了不起么?”宫柒指着赤鬃大骂,“柒爷我富贵不淫,最瞧不上你们这些个富家子弟,呸!” ——“他可不是一般的富家子。”关悬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宫门,“说到紫金府,要是只靠他父亲薛少安,还真是没有今天。但日后薛灿继承了爵位,紫金府会更进一步也说不定。” ——“更进一步?”宫柒做出懵逼状,“怎么个更进一步?” “湘南产乌石,没准,又掘出个金矿来呢?”关悬镜牵过马缰。 “说来也怪。”宫柒挠了挠头,“照理说,薛家巨富,朝廷还得仰仗着他家的乌金。怎么…这小侯爷入京三天才得召见?也没有什么规格排场?这不,见就见了,出来还一股子怒气,属下刚刚那一脸土吃的…真是憋屈。” 关悬镜凝下表情,抚了抚温顺的白蹄乌,顿了一顿,道:“你有所不知,商贾富贵,但却没有地位,薛家也一样。” ——“有金山还没地位?”宫柒继续懵着脸。 关悬镜笑了笑,“金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说是金山是自己的,天子还说这是他自己的呢?” 宫柒听懂些许,“噢”了一声。 关悬镜继续道,“皇上赐薛家紫金侯这个爵位,不过是用侯爵换乌金。辛夫人洞悉其中,顺水推舟收下爵位,还送了许多乌金给朝廷,保下湘南多年的安定,还帮百姓减去许多赋税…听孟大人说,几年前辛夫人陪薛少安来鹰都,踏入宫门,皇上六宫粉黛都失了颜色,觐见时,宠辱不惊谈笑风生,不但缓下了朝廷对紫金府的怠慢,辛夫人的风雅气度也让众人叹服。” “如此看来。”宫柒琢磨着,“刚才那薛小侯爷还是嫩了些,辛夫人能屈能伸,他受了冷遇,就沉不住气…” ——“不是。”关悬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斩钉截铁,“他的气度不输辛夫人…是因为…”关悬镜想起轩辕殿上脸色忽变的薛灿,是在说到栎容的时候,他鹰一样的眼睛变作真切的心疼,他是因为栎容,才惹得皇上不快…关悬镜跃上白蹄乌,回味着薛灿神情的变化,若有所思。 ——“宫柒。” “属下在。”宫柒洪亮应着。 “听说…你家有顶好的金疮药?”关悬镜落下眉宇。 “不错。”宫柒得意道,“祖上留下的偏方,可好使了。大理寺有兄弟伤了,也是用的我家的方子,多重的伤,几天就管好…关少卿?您…哪里伤着了?” 关悬镜夹紧马肚,目不斜视朝前头走去,“这就去你家…给我取些。” 看着也没病没痛啊?宫柒又挠了挠头,怎么这几天,心无旁骛智勇无双的关少卿,看着…有些不大一样了呢… 关悬镜去宫柒家取来金疮药,却又不知道方不方便去紫金苑找栎容,薛家当然是什么都不缺,自己捧着药去…这…也忒明显了。 关悬镜想迈出这一步,但又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去迈,冷不丁又瞥见白蹄乌上系着的锦盒,自己处事果断,怎么偏偏在男女之事上,没了往常的干练。 自家门外,关悬镜忽然止住了犹豫不决的步子,他微蹙的眉头骤然舒展,俊逸的脸上扬起欢喜的笑容,他轻轻翻下马背,缓着步子走近在自家巷口张望不停的那个人。 ——“青阳门第七户,朱色门,青砖瓦…”栎容嘀咕着,“第七户…不就是这里…可怎么看着不像呢…”栎容想敲门,又缩了回去,关悬镜出身显赫,眼前这宅子,鹰都满街都是,和寻常百姓家也差不多,关易关大将军的儿子…就住在这里? “栎姑娘没找错,就是这里。”关悬镜温着声音,嘴角含笑,他牵着马缰走近惊讶的栎容,忽然之间,他终于认定确实有天随人愿一说,自己心上念着的那人,记着自己报出的家门,真的寻了过来。 栎容垂下脸,“你倒是随和,看着,你家还没我的庄子大。” 关悬镜推开宅门,笑道:“栎氏义庄闻名天下,我这里,不过是个遮风挡雨的小地方,当然是比不过你家庄子的。” 大门推开,里头一派素朴,院中有井,井边种了些常见的花草,两个老仆一人洗衣,一人摘菜,见关悬镜回来,擦了擦手也没有急着去迎,嘴里喊了声“少爷”。老仆宽厚,又在将军府里操持多年,苍目打量着栎容,对她脸上的刀疤也没有惊愕,只是报以和蔼的笑容。 见少爷带着客人回来,两个老奴对视了眼,捧着物件自若的往后院去了,不大的院子里只剩栎容和关悬镜,关悬镜栓上白蹄乌,“青阳门第七户,朱色门,青砖瓦,我还以为,你没有放在心上。” “是不在心上。”栎容指了指自己脑袋,“记在这里。” 关悬镜忍俊不禁,初夏凉爽,微风习习院子里倒也舒爽,关悬镜招呼栎容坐下,倒了杯凉好的茶递了过去,栎容小心接过,抿了口欲言又止。 关悬镜注视着她包裹着白布的手,见她执茶盏的动作僵硬,知道她伤的不算轻,“你的手…” “不碍事。”栎容藏起伤手,眸子闪烁。 关悬镜知道她来找自己一定是有事,也不扯开话,直直看着栎容的眼睛,等着她开口问自己。 贸然来找关悬镜,栎容也是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还是开口道:“薛灿从宫里回来,瞧着很不高兴,他性子孤冷,很多事也憋着不说,午时回来,饭都没吃一口,问他,也不做声,只说这几天就离开鹰都…”栎容眼巴巴看了眼关悬镜,“是皇上为难他了么?” 人生地不熟的栎容,摸索着来找自己,问的却是薛灿的事…关悬镜再豁达,也是心塞的紧,再看栎容一脸小心,对薛灿的担忧就写在脸上,更是一肚子酸水冒了出来。 ——“你的手…”关悬镜一张嘴跟不受控制了似的,“伤的重不重?” “都说了不碍事了。”栎容故意晃了晃,“问你薛灿呢?戚太保难缠,宫里的皇上,是不是更难应付?” “伤得重不重?”关悬镜决定死磕到底,他忽的拧起性子,就是听不得栎容一口一个薛灿。 栎容有些不耐烦,把伤手凑近关悬镜眼皮子下头,恼道:“皮外伤尔尔,哪有那么娇气?” 关悬镜才想握上,栎容又悠悠收了回去,“关悬镜,你要是不知道,我可就回去了。” ——“宋夫人求皇上,让你替宋太傅入殓。薛灿说你受伤,一口回绝,皇上龙颜不悦…口谕非你不可…就是这样。”关悬镜一口气说完,“他怜惜你。” 栎容轻抚伤手,秀眉间涌上一股欣慰,薛灿竟会为了自己和皇上顶撞…还没欣慰多久,后背忽的又冒出一层冷汗——皇上,九五之尊的皇上,回绝皇上?薛灿,一定是疯了吧。 “如果我就是不答应…会怎么样?”栎容眉心渗汗。 关悬镜俊脸沉下,严肃道:“薛家虽是侯爵,但毕竟是臣子,臣,是绝不可能逆君的。皇上口谕已经说出,薛灿要坚持不让你去,那就是抗旨不尊…大周律令,是要处斩的。” “啊…”栎容下意识的摸了摸脖子。 关悬镜注视着她笨拙的动作,心神一阵荡漾,人之动心,她便什么都是好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能触到自己的心尖上。 ——“但是…” “但是什么?”栎容凑近。 “你并没有欺君,你的手就是受了伤,无法入殓也是无可奈何。”关悬镜柔下眼神,“皇上他们最多不高兴,也不能因此降罪予你。毕竟…伤手要是殓出了过错,也是对宋太傅的不敬。” ——“皇上和戚太保不高兴,该是多少也会记恨上紫金府吧…”栎容知道薛灿和辛夫人的过往,他们姨侄二人已经够艰辛,又怎么能因为自己,又落了别人的口实。薛灿深藏身份,他需要的是保护,而不是,因为自己被推上风口浪尖,再次陷入险境中。 ——世间灾祸,栎容甘愿自己承担,也不愿伤了薛灿半分。 关悬镜觉察着栎容对紫金府,对薛灿的情意,她包裹着厚厚白布的伤手,真会因为薛灿,忍着伤痛接下宋敖的买卖? “劳烦关少卿告诉戚太保。”栎容咬唇应下,“我栎容可以替宋太傅入殓。” “劳烦关少卿告诉戚太保。”栎容咬唇应下,“我栎容可以替宋太傅入殓。” “栎容。”关悬镜耳边惊雷乍响,“你的手,还怎么替人入殓?我见过你给安乐侯描妆,此事太耗体力精神,你就不怕,这活废了你一只手?” “听说宋太傅是被人放血身亡。那是完人,不算残躯。”栎容轻松道,“该是不难的入殓,就算我只用左手,也足矣应付。”见关悬镜看着自己的眼睛满是关切,栎容轻声又道,“多谢你。” “薛家有乌金傍身,皇上再不高兴,也不会多责难薛灿。”关悬镜按住栎容的手腕,“栎姑娘,你只有一双手,为了薛灿…废去一只你也心甘情愿?” 栎容咋舌关悬镜突然的失态,看着文气温雅的人,怎么忽然吃了爆仗一样?栎容惊看着,关悬镜弹开手,面色泛起愧意,“栎姑娘…对不起…” ——“我跟着薛灿去湘南,是给他分忧办事,怎么能因着自己给他家惹祸?”栎容抬起眉梢,“入殓有难有易,也不是人人都和那安乐侯一样。悄悄告诉你。”栎容挤了挤眼,“我闭着眼睛,也可以给死人描妆更衣,你信么?” 栎容狡黠可爱的样子逗笑了关悬镜,他想起阳城的甘泉边,那个灵巧躲过石子的乌衣少女,凭一人之力就胜过了自己的宝剑,少女婷婷立在放满棺材的院子里,面无惧色,神情自若,她飘然绕过一具具陈旧的棺木,对自己回眸微笑。 关悬镜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己要再不送出按下多日的礼物,也许就再也送不出去了。 第44章送礼物 关悬镜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己要再不送出按下多日的礼物,也许就再也送不出去了。 ——“栎姑娘。”关悬镜噌的跳起身,几步走到白蹄乌边,急急扯下锦盒,爱惜的捧在手心。 栎容歪头去看,那物件…看着有些面熟。 关悬镜鼓足勇气,把锦盒推到栎容手边,低下温柔的声音,轻得犹如掠耳的夏风,“知道你要来鹰都,我就寻思着送什么给你。皇城女子爱美,最喜欢这家的水粉,我琢磨着,就算你不喜欢我挑的颜色式样,总还能给你派上别的用处…”关悬镜俊脸微红,“物尽其用,也总比被人闲置一边的好。至少你用上的时候,还会记得是谁送的礼物…” 栎容已经知道盒子里装的什么,眼前脸红的关少卿,倒也有几分逗人,几句话好像酝酿了很久,但又说的极快,熟练得似乎在心里默背了许多遍,只等着这刻一股脑说出来。 栎容垂眸笑了一笑,把锦盒轻轻推开,摇头道:“那晚,你不敢喝我递去的茶,我是恼你,不过来了鹰都,知道你是个不坏的人,早就不气了。赔罪的礼物你收回去。” “不是赔罪的东西。”关悬镜按住锦盒,目光恳切,“你不是心胸狭窄的人,我知道你没有放在心上。这东西…是我真心想赠予你的…栎姑娘品行高洁…”关悬镜长到这么大,眼里从未瞧得见什么女子,更别说是去赞美,既然说出了口,就也收不回去,索性一股脑倾诉出来,“栎姑娘…没能亲自带你来鹰都,是我活到今天最大的遗憾。我不想再有遗憾…”关悬镜黑目热烈中带着初次敞开心扉的紧张。 “栎姑娘…我关悬镜不通情爱,也不知道怎么对女子示好,你是我第一个倾慕的女子…” 栎容“啊”的一声,嘴唇半张眼睛瞪圆。 ——“也该是唯一一个。”关悬镜红下脸,“义庄一别,魂牵梦萦,不想承认,却无法忘记。” 栎容惊跳起身,急促的背过脸,“关少卿,我该走了。” “栎姑娘!”关悬镜箭步挡住栎容,俊脸生出愧色,“我是太冒昧吓到你了?还是我…说错了什么?” 栎容惊慌摇头,“今天我耳鸣的很,该是听错了。” 关悬镜虽然一贯谦逊,但也从没轻视过自己,只要自己愿意,青云之上重振关家威名也不是难事,他自信不输周国任何一个男人。他鼓足勇气表白,虽然紧张,但也有些把握…关悬镜起了这个开头,却没有料到栎容毫不犹豫的回避。 ——“你…有钟意的人了?”关悬镜不敢去猜,但心里已经有了预感,总是在栎容嘴里说起的那个人,也只有他了。 栎容轻咬唇尖,抬目看着关悬镜有些失落的眼睛,点头道:“是薛灿,从我上了他的马,就决心要跟着他。我倾心予他,自此,也只有他了。对不住关少卿,让你错爱了。” 她的直白坦荡让关悬镜愈发追悔自己的错失,关悬镜不舍就这么放手,犹豫又道:“薛灿人中豪杰,确实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女子爱慕也是情理之中。我自认也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栎姑娘真是要一口回绝了去吗?” “你的确不错。”栎容收起惊慌,面色又恢复了潇洒,“和你一起的时候,说说笑笑也挺有趣,不过有聚就有别,和你分开的时候也没什么憾意。但…和薛灿一起,看不到他时,就惦记的慌,就要见到时,又怕自己今天的样子不够好。”栎容抹了抹自己的脸,嘻嘻笑道,“就我这张脸,也好不到哪里去。和他分开,才过片刻,就像隔了几日那么长。就好像…我在你家里待了半个时辰,已经想赶紧去见薛灿。”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关悬镜喃喃低语。 “对对对。”栎容抢道,“关少卿性子好,人品好,文采也好。薛灿虎口都是茧子,哪有你温雅如玉,鹰都女孩子,应该都对你芳心暗许呢。”栎容健气一笑,“薛灿不嫌弃我这张鬼面,我也不讨厌他闷油瓶一个。凑合过着也挺好。” 栎容见关悬镜不语,走出几步,转身又道:“阳城人都怕我的容貌,芳婆最愁的就是怕我嫁不出去,没几天就满二十,居然这档口倒不愁没人要了…”栎容自己想着也美的笑出来,“关少卿,谢谢你。” ——“栎姑娘。”关悬镜忽的喊住他。 栎容蓦然回眸,眸子乌黑晶亮,嘴角蕴着俏丽的笑涡,露出整齐的皓齿,“你又叫我?” 关悬镜一步步走近站住的栎容,良久注视着她描着刀疤的脸,刀疤栩栩,与长成一般。栎容被他看的有些不自然,捂住脸低下头。 ——“你的脸。”关悬镜低下声音,“根本是白璧无瑕,栎姑娘,是不是?” “咿…”栎容身子微动,她不知道关悬镜看出了什么,自己描妆天成,多少年也没人察觉,不可能被一个男人发现呐。 “做白事行当,需要丑面傍身。”关悬镜低低道,“你和芳婆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守着栎氏义庄已经不易,如果少女长大,美丽动人,能不能承继家业不说,只怕乱世之中,还会招来祸事毁了安生…你不舍父亲留给你的义庄,你想好好活下去,你甘愿用一张脸,换一世平静…鬼手女一双妙手,能描妆,能复容,能入殓…能给自己画一道和真的一样的刀疤,骗过阳城所有人。欺负她的女孩,嫌弃她的百姓,连有求与她想请她去阳城的大理寺少卿…和她离的那么近,都没有看出她脸上的破绽。栎容,你的脸,根本没有破绽…” ——“没有破绽…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栎容也不想躲避,扬头对视着关悬镜,“大理寺少卿,没有证据,也能查案?” 关悬镜温温一笑,拂起黛色的衣袖,“你给安乐侯入殓的时候,汗水凝住我用衣袖替你擦去…就是这一滴汗珠,破开了鬼手女布下的奇局,让我发现了你的秘密。栎姑娘,你的妆容真如天工一样,薛灿和你朝夕相处,他一定也什么都没有看出吧。” 关悬镜的缜密让栎容也是暗暗惊叹,大理寺少卿,看来还真是小看了他。栎容按住脸颊,装作凶道:“算你聪明,但你什么都不能说出去。我栎容描妆一向是随心所欲,我乐意给自己一张鬼面,我乐意。” “我不会说出去的。”关悬镜张口道,“如果能和栎姑娘守着同一个秘密,也是我的幸事吧。” 栎容才放下心,关悬镜忽的又道,“我并非要挟栎姑娘…但,我还是想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也不喜欢欠人情,欠着我睡不踏实。”栎容哼了声,“你说。” “我想…”关悬镜幽声低语,“我想一睹鬼手女的真容。” 第45章韶华艳 “我想…”关悬镜幽声低语,“我想一睹鬼手女的真容。” 栎容嘎然怔住,星眸盎然对视向关悬镜,身前的男子青衫飘起,眼神诚恳中带着洒脱,他是君子,坦坦荡荡的君子,栎容一个“不”字卡在喉咙里,居然无法对关悬镜说出。 “我一双鬼手难求,你只想看我的脸?”栎容怔怔低语,“我栎容有情必感,你可别不敢要。” “我只想一睹鬼手女的真容。”关悬镜重复着,“栎姑娘。” 栎容深吸了口气,径直走到院中的水井边,撸起袖管打起半桶水,她动作干练娴熟,关悬镜瞳孔重现与她初遇的情景,她也是拖起水桶,接着甘甜的泉水,负重前行。但她神情轻松,没有对艰辛生活的怨念,她眼睫飞扬,满是希望。 栎容捧起一汪井水,咕噜喝下一口,衣角拭唇又看了眼关悬镜,“关少卿,我爹不见,芳婆说教我入殓谋生,做白事不能貌相端正,不然会被亡者的阴魂勾了去,要么貌丑,要么残疾,才能保住安生。芳婆说,女子容颜珍贵,也不能为了吃饭毁了这张老天给的脸。不如,就描张鬼面,骗过死人闪灵也就算了。我十三岁得了这张刀疤脸,自此再没有用真容见人。阳城内外,都知道栎容破了相,还破的吓人。男人厌我,女人欺我,孩子怕我…但也没什么,我与死人打交道,还乐得个干净。” ——“关少卿,死人,可比活人要干净的多。” 关悬镜听得入神,都忘了去应她一声。 栎容的指尖划过井水,扬眉对关悬镜笑了笑,“关少卿,七年过去,你是第一个见到我真容的人。” 湿帕润面,再温柔的抹开,栎容呼吸着湿润的气息,一点一点挪开帕子,垂下眼眸转过身去。 ——刀疤下,是一张美玉般的脸,肤白如脂,凝润似玉,吹弹可破,她嘴唇轻扬的时候,唇角会露出平日被刀疤掩盖的俏皮梨涡,眼角含笑,盈盈动人,乌黑的发丝垂荡在她的腮边,透出少女的可人。 她脸颊凝着晶莹的水滴,日色覆上,水滴闪出光泽,更给她的面容笼上一层剔透,清水芙蓉,娇嫩欲滴,说的就是眼前干干净净的鬼手女,栎容。 见关悬镜看得犹如被点了穴般,栎容急促的收起笑,露出惹人喜爱的憨态。栎容想转回身,关悬镜难以自制的拉住她的手腕,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该做,但他的头脑已经不听使唤,他只想栎容在自己身边停留,哪怕片刻。 关悬镜见过许多各色的女人,她们或妩媚,或娇柔,是大家闺秀,或是小家碧玉,皇亲贵族之女也有许多。但栎容,无疑是他见过最特别的女人,她袒露的真实是关悬镜从没见过的,喜欢就是喜欢,拒绝就毫不迟疑的离开,想说什么就直白说出,天塌下来,也不过轰隆一声。 ——关悬镜眼中从没有过什么女人,但自此之后,心上就只有这个女子。 栎容扯出手,一巴掌拍在关悬镜的手背上,关悬镜回过神,脸上露出愧意,他也没想过,自己会做出这样大胆的事。 “看来,你也不是君子。”栎容气道,“薛灿要是知道,会砍了你的手。” 关悬镜忍俊不禁,摇头道:“我真想自己不是君子,那就能不顾一切对你强取豪夺,是不是?” “你太在意人的一张脸。”栎容轻叹了声,揉了揉手腕,从怀里摸出随身带着的妆笔,以井水为镜,对着描起刀疤,她动作轻灵迅速,俨然日日都在做这件事,不过半柱香工夫,刀疤已浮现上脸,真假难以分辨,“韶华有尽,都不过十几年的美好,到老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关少卿是聪明人,怎么会看不透这个?” 关悬镜耳边嗡嗡,眼睛不眨,内心荡起炙热的情感,栎容对着井水看了看,满意的站起身收起物件,走到门边,转身指着自己的脸,对久久不动的关悬镜道:“关少卿,看过,就忘了吧。” 关悬镜也想忘记,但镌刻在心尖上的…如何去忘。 ——“如此错过,本就是我的过错…”关悬镜回味着栎容的话,忽的怅然摇头,注视着栎容的白衣划过自家的宅门,融进了长街的人群里。 紫金苑 栎容回去时,苑里的奴婢正收拾着他们来时的行礼,赤鬃好像也奇怪怎么忽然就要走,鼻子里不时哼哼几声,马蹄蹭弄着地上的土,见栎容回来,赤鬃脑袋探了过去,亲昵的在她身上蹭了蹭。 “小侯爷的马最认生,倒是对栎姑娘亲热的很。”小婢好奇看着,“小侯爷忽然说要走,是出了什么事么?” 栎容挠了挠赤鬃,往院子深处看了眼,“没有,不会出事。” 凉亭里,薛灿写完留给戚太保的书信,栎容已经悄悄走到他的身后,揽住了他宽实的肩。薛灿低呼着扣住她的十指,轻拉着坐在自己身旁。 ——“…鬼手女为紫金府座上贵客,伤手无法入殓,须带回湘南医治…对宋家和圣上的愧意,他日必加倍还之…薛灿,敬上。”栎容低低念出,眼眶微红,“薛灿,你真愿意为了我得罪皇上和戚太保?” “跟了我,就不会受半点委屈。”薛灿折起墨迹已干的书信,“朝廷还要倚靠薛家的乌金,皇上知道轻重。山高皇帝远,回去湘南,就没人能逼你什么。信我会让杨牧送去太保府,东西收拾完,我们就离开。” “我和关悬镜说…”栎容吸了口气,“宋敖的后事,我可以做。” 薛灿眉宇一惊,“关悬镜面上帮你我,背后也劝说你么?” 栎容摇头,“他和我说了其中轻重,但一句也没有劝我。我还没殓过放血身亡的人,宋敖死的蹊跷,又是为攻姜推波助澜的那个人。就当…我替你去瞧一眼。”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薛灿捂住栎容的唇,“跟我现在就回湘南去。” “殓师悲天悯人,你就当我…同情那位宋夫人。”栎容扯开薛灿的手,“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芳婆不让我跟你走,我不还是跑了出来?” “那我就把你捆在赤鬃上。”薛灿狠狠道,黑目溢出一股怒意,但栎容看着却半点害怕都没有,“你走是不走?” 栎容叉腰,“赤鬃早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刚刚我进门时,它还舔着巴结我,捆在赤鬃身上?它该踢你。” 薛灿黑目愣住,忽的无可奈可的释开紧锁的眉宇,轻轻按住栎容的肩,“收服了薛小侯爷,连他的马都不放过?鬼手女真是无所不能,我倒是什么都做不得了。” 栎容试着握了握受伤的右手,说不疼那肯定是死撑,但比起让薛灿安生无忧,再疼些也无所谓,“殓术手法许多,不是每种都耗尽心力的。我的手还要给你做饭煮汤,替你做许多事,一桩白事还废不了它。” 薛灿怜惜栎容,把她柔软的身体抱进深怀,虽然不再逼着她跟自己离开,但脸上仍是凝重不喜。 ——“我对你说过,不喜欢的事绝不会让你去做…” 薛灿话还没说完,温润已经覆上了他半张的唇,薛灿身子嘎然定住,大脑一片空白,怔了怔垂目去看,栎容踮起脚,白皙可人的脸贴上自己,俏皮的鼻尖点弄着他高挺的鼻梁,星目还得意的挑起,红唇覆上,又急促的闪开,薛灿才想说些什么,又被栎容的唇瓣霸道的贴紧。 薛灿全身蔓延出一种酥麻之感,坚韧强悍的身体微微颤动,刚毅的眉间抽动了一下,又一下。他长到二十几岁,负重前行没想过情情爱爱,遇见栎容才知道什么是动情,原以为,与这样美好的女子相依相伴已经是至幸,却不知道,还有更大的幸福在等着自己。 薛灿心底封存的炙热被骤然打开,他深喘了声,在栎容又要离开的时候,不容分说的把她又按回自己的怀里,幽望着她红艳的脸,娇嫩的唇,还有一颗颗玉牙般的皓齿…她发亮的眼睛里,蕴着自己发燥的脸,薛灿再难自持,不顾一切的吻了下去,他不想只是温柔的触碰,他渴望能探寻红唇里的湿润,但他是犹豫的,薛灿珍爱这个女子,不想贸然惊吓她。 见薛灿不再动作,只是贴着自己的唇瓣,栎容听得见他急促的心跳,还有越来越深重的喘息,薛灿心底有太深的渴望,栎容希望他可以和自己再近些,栎容的眸里溢出热情的火苗,双臂把薛灿环抱的更紧了些。 ——“栎容…”薛灿低哑发声,“我好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栎容毫不躲闪,炽热的对心爱的男人表白着。 薛灿竭力平复着内心的涌动,他知道自己这一生都离不开栎容,他们还有许多时光会一起度过,他会给栎容体面的一切,风风光光做自己的妻子,他会给栎容安乐的一生,生儿育女,无忧无虑… 薛灿抚了抚栎容有些散乱的发髻,他暗笑自己的粗鲁和笨拙,生怕自己做的不好让她不悦,他剑术高超,骑法精湛,他是湘南人人敬仰的小侯爷,但唯独,他不知道怎么去疼爱一个女人。 但栎容的眼里满是快活的笑容,好像对他刚刚的动作很是享受,薛灿慢慢放下心,按了按栎容湿漉漉的手心,贴上了她温暖的额头,低声道:“我做的好么?” 栎容心领神会,乌亮的眼珠打量着薛灿英俊的脸,她原本以为,有钱有势又俊武的薛灿,就算还没有钟意的女人,身边总该有几个近身侍奉的丫头…换句直白的话说:总不会从没尝过女人的滋味… 想不到,薛灿二十有二,竟然和自己一样…对情事懵懂,也在小心摸索,生怕做的不好… 栎容脸一红,心里更加欢喜,“我…做的好么?” 薛灿低头又轻轻吻了下,“我…喜欢…” ——“那我就是更喜欢。”栎容绽开笑,“比你喜欢我还要喜欢。” 薛灿平复下激动,温声道:“你刚才说,芳婆不肯你跟我来湘南?她是想你跟关悬镜上皇城?” 栎容故意重重点头,顽劣笑道:“芳婆说,鹰都贵气,跟着关悬镜给侯爵办事,要能留在鹰都就好了,皇城人多,人多,男人就多,婆子怕我老死在自家棺材里,恨我没人要呢。” ——“湘南紫金府,在芳婆看来就去不得么?”薛灿揉了揉栎容的发髻,“等我见到芳婆,可得问问她老人家。” “我爹在湘南没的,婆子是怕我触景生情,她是疼惜我。”栎容攀上薛灿的肩,“不过爹在天之灵,要是知道我为他寻到湘南去,竟还成了段姻缘,他一定也替我们高兴。” 薛灿听说过栎家的旧事,想到栎容孤苦的过往,他不由得把怀里的女人抱得更紧了些。 “还有就是。”栎容凑近薛灿耳边低笑着,“关悬镜长的俊俏,我家婆子老妖一个,最喜欢俊俏的小哥哥…” 世间一定找不到比她更可爱的女人了,薛灿忽然想忘掉一切,只陪着自己怀里的她。自此,就不再是什么亡国的皇孙,侯府的继承人…只是,深陷情网的普通人。 第46章复生术 薛灿忽然想忘掉一切,只陪着自己怀里的她。自此,就不再是什么亡国的皇孙,侯府的继承人…只是,深陷情网的普通人。 次日,暮色下,太傅府外 杨牧牵着自己的马,和薛灿一起陪栎容到宋家,杨牧抬起束黑带的额头,注视着“太傅府”三个红漆大字,又看向在门口候着栎容的关悬镜,恼意涌上,噌噌几步窜了过去,指着他道:“又是你,栎姐姐伤了手还被逼来…” “不得无礼。”薛灿呵斥住冲动的杨牧,“退下。” 杨牧也就听薛灿的,哼了声退回薛灿身后,看着关悬镜的眼里满是敌意。 关悬镜领教过杨牧的脾气,也不与一个少年计较,见栎容靠在英武的薛灿身边,真真一对羡煞所有的璧人,关悬镜心里泛起酸楚,但脸上仍是带着谦逊的笑容,抱拳对薛灿道:“栎姑娘深明大义,小侯爷,得此佳人青睐,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薛灿攥住栎容的手心,像是舍不得让她进太傅府,栎容潇洒抽手,轻松道:“进去没几个时辰也出不来,你和杨牧回去等我,有关少卿在,他会护我周全。” 关悬镜会意一笑,“小侯爷放心,办完事,我会亲自送栎姑娘回去。” 薛灿罕见的对他抱拳示意,看呆了一旁气鼓鼓的杨牧,见二人进府,杨牧跳到薛灿身前,急道:“怎么还和这人亲近起来?他是朝廷的人,不可信。” ——“栎容说他是君子。”薛灿牵着赤鬃淡淡道,“他为人八面玲珑,却又不是逢迎谄媚的小人,照我看,关悬镜并非不可交的人。” “栎姐姐说他是君子?”杨牧先是愣住,随即哧哧笑出声,鬼笑道,“小侯爷别的事看的通透,怎么在和栎姐姐的事上,倒有些愚钝呢?难道小侯爷听不出来?刚才关悬镜说你是三生修来的福气…那话音能酸掉他自个儿的大牙。” “是么?”薛灿缓下脚步,“走了。” 杨牧嘻嘻笑着,也不再去打趣薛灿,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眼太傅府的匾额,挠了挠头。 薛灿回味着杨牧的话,突然又打住步子,牵着赤鬃转回身。 ——“又不走了?”杨牧啃着手背,“在这里等栎姐姐出来?” “嗯。”薛灿绕着马缰,“陪我说说话,一起等着。” 杨牧大笑出来,“小侯爷是听懂了我的话,不想关悬镜和栎姐姐独处呢。这才对,自己的女人可得看好。关悬镜要是敢觊觎我家小侯夫人,我杨牧非得剐了他的眼睛。” 薛灿梳理着心爱的赤鬃,不时看向紧闭的太尉府门,栎容才刚刚进去,薛灿已经迫不及待的想她早些回到自己身边。 太傅宋敖的尸体已经从大理寺送了回来,安置在府里偏院一处阴森的小宅里,才走近,一股熟悉的尸臭味扑面而来——已经入夏,天气也一天热过一天,宋敖已经死了三天,栎容清楚,三天,已经过了入殓的最佳时期,尸身应该已经慢慢变僵,硬做了石头。 这活说轻松,是她唬薛灿,一个被放了血的人,皮肉裹骨,形同枯槁,要想描妆如生,不比白骨复容简单。栎容想着,举起自己的伤手看了看。 ——“就是这里。”关悬镜推开屋门,愈发浓烈的尸臭味让他也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屋门边,宋夫人已经等了一阵,见栎容走进,宋夫人一把掀开覆在丈夫身上的殓布,一具没了人形的尸体尽露眼底。 死去的宋敖裸、露着身子,男子那处也没有遮挡,萎缩的几欲不见。流尽的鲜血让他看起来像具枯竭的干尸,连脸都变了形,颧骨高高耸起,眼眶凹陷很是骇人,被人搬来挪去让他的发束也混乱披散,头发枯杂黏腻坠在半空,怎一个惨字了得。 关悬镜熟识宋敖,见到眼前惨不忍睹的尸体,再想到平日他进出朝堂意气风发的模样,关悬镜也是有些唏嘘,只得感叹人生无常,人说没就没了。 ——“鬼手女?”宋夫人如弱柳一般撑起瘦弱的身子,看着栎容的刀疤倒吸冷气。 “我是。”栎容审视着冰冷的宋敖,已经开始琢磨从何处下手,“宋夫人节哀。” “你给安乐侯复的容震惊了所有见过他最后一面的人。”宋夫人咬住唇尖,“请你出手太难,还得皇上下旨,我夫君才有这样的荣光。” 栎容不卑不亢,“殓女一个,是老天爷赏饭吃。入殓晦气,宋夫人回避吧,我会给太傅大人最后的体面。” 宋夫人黛眉动了动,道:“妾身不知…你可以把我夫君如何复容?” 栎容看了眼自己裹着白布的伤手,道:“太傅大人的遗身完整,擦洗干净,描一副精神的妆,再穿上寿衣…” “如果只是这样…”宋夫人摇头道,“我又何必去求皇上?你刚刚说的,鹰都随便一个殓师都可以做到。妾身所想,远不止如此。” 关悬镜眉头一蹙,“宋夫人想怎样入殓?” 宋夫人沉沉叹了声,“我夫君生前最重仪容,走时,妾身想他和以前一样。面如生者,身形妥当…白骨半副你都不在话下,一具完人…让鬼手女为难了么?” ——“栎姑娘伤了手。”关悬镜道,“只能尽力而为。” “鬼手女尽力,就一定能让妾身满意。”宋夫人幽声道,“要做不到,就是没有尽力了。” “姑且试试吧。”栎容动了动手指。 宋夫人对俩人屈了屈膝,一步一颤的走了出去。屋门关上,关悬镜摇头道:“血已经流干,身形也已经干瘪不堪,要做成复生…宋夫人得寸进尺,实在…” “倒是并非不可能。”栎容放下入殓的红盒,托起宋敖的手,那手轻如薄纸,指甲呈灰白色,肋骨根根凸起,形状狰狞,“你知道人身上最显精神的是哪几处么?” 关悬镜略微想着,道:“指甲润亮,发丝黝黑,还有,就是面上的气色。”关悬镜忽然悟道,“我知道了,你是想做了这几处…” ——“浑身不剩一滴血,我是人又不是神,还能给他把血弄回去?”栎容掸开红盒里的殓布,覆在了宋敖的身上,“尽我所能,倾我所学,也只有这样了。穿上寿衣,能被人看见的也就是头,发,手,做全了这几处,宋太傅也得了他夫人口中说的体面。” 关悬镜执起宋敖耷拉的手,把割脉的伤口指给栎容,“你看这里,宋太傅的左右手,还有脚踝的经脉都被凶手割破,再倒挂屋梁上,四个伤口同时流血,最多半个时辰就会血尽身亡。安乐侯的案子还没破,又多了桩。” 关悬镜细看伤口,又道:“伤痕细窄平滑,行凶者出手极快,又没有任何犹豫,一定是个身手不凡的厉害剑客。” ——“砍头,放血,都是深仇。”栎容拾掇着物件搭话,“听说大理寺人人都束手无策,怎么,你看出什么?” “是看出什么,但…”关悬镜叹了声,“却不敢轻易说出来。” “还有你不敢说的话?”栎容浅笑。 关悬镜翻看着宋敖的尸身,“仵作验过尸,除了四个刀口,没有其他伤痕,照我看,凶手一定是宋敖熟识的人,才会避开下人,被悄悄带进自家库房,凶手趁他不备将他打晕,再割脉倒悬至死…这种手法…虽然和安乐侯的斩首不同…但却,又有一样的出处。还有就是,安乐侯死时,府里也没人发现异样,由此可以肯定,杀安乐侯的凶手,一定也是他认识甚至是熟悉的人…” ——“两桩案子哪里一样?”栎容忽然有些紧张。 “姜人。”关悬镜也不避讳栎容,低声道,“这两种手法,都和姜人的习性一样。上回,我不过是在戚太保跟前说了自己的猜测,太保就下令斩杀数十姜奴陪葬…太傅府里姜奴更多,我要再多说一句,只怕这些人也会跟着丢了性命。在没有实质证据找出真凶前…决不能再连累无辜人。” “姜人…”栎容故作镇定,“周国人犯了重罪,也是斩首示众,放血…我家芳婆杀个鸡也喜欢先放血…你凭什么就把杀人的帽子扣在姜人身上?阳城流落了不少可怜姜女,惨到不能再惨,真是姜国人,还能被朝廷大员隐秘的带进府里?那是敌国余孽,真要进府,可是通敌的大罪!关悬镜,你是查案犯迷糊了吧。” ——“也许…”关悬镜黑目陡然一动,低低猜测着,“安乐侯和宋太傅也不知道…自己认识的这个人…会是姜国人。” 第47章绕指柔 ——“也许…”关悬镜黑目陡然一动,低低猜测着,“安乐侯和宋太傅也不知道…自己认识的这个人…会是姜国人。” 死人不可怕,关悬镜这几句说得倒是让栎容瘆得慌。 ——安乐侯和宋太傅也不知道…自己认识的这个人…会是姜国人。 自己才认识薛灿那会儿,也不知道他会是姜国没死的皇孙姜未呐… 呸呸呸,栎容心里狠啐自己,薛灿保下性命,不会再惹事。安乐侯被杀的时候,他正在来阳城找自己的路上,宋敖被人放血那晚,薛灿虽然回来晚了些,但整夜也在紫金苑里…怎么也不会和薛灿有关。 栎容咳了声,冲关悬镜毫不客气道,“这位少卿大人,想查案就去大理寺,可别嘀嘀咕咕耽误了我的正事。” 关悬镜蓦然从自己思绪里跳了出来,对栎容摊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栎容理了理衣裳,准备着大干一场。 栎容左手可以替尸首洗面更衣,但却不能用左手描甲洗发,见右手裹着布也是派不上用场,索性咬开白布,露出还没痊愈的伤口——鸡蛋大小的伤口皮肉绽开,虽然敷着药粉,但伤及皮肉,没个十日半月是不会好的。关悬镜心尖一痛,只恨自己不能替栎容受伤。这会子也只能看着她动作,半点忙都帮不上。 栎容抹干净宋敖的尸体,执起牛角梳替他理顺头发,身后的关悬镜已经送来一盆温水,把帕子拧做半干递到栎容手里。 栎容接过,“你管安乐侯叫一声叔父,这位宋太傅,也是你叔父?” 关悬镜长睫覆目,“我求了戚太保跟来,是放心不下你的手。我不懂入殓,就当…给你打个下手,做不成细活,做点粗活就是。” 栎容暗笑他的傻气,洗净宋敖斑白的头发,栎容用狼毫蘸墨,从发根描起,一丝不苟的把白发描成黑色。见关悬镜看傻,栎容张唇道:“临死前的人,各色心愿也不少,我曾替一个老乞妇入殓,她说自己年轻时最好看的就是一头秀发,想进阎王殿时也是这头秀发陪着。我就用墨汁替她描匀盘上,瞧着好像年轻了十岁。”栎容看了眼关悬镜,“都已经死了,能帮就帮,关少卿,你说呢。” ——“你悲天悯人,胜过世上太多人。”关悬镜由衷感叹。 黑墨染发,确实让死去的宋敖看上去多了些生机,等墨迹干透的工夫,栎容已经盘腿坐在地上,托起宋敖枯枝一样的手,用剪子一一绞去他长成的枯甲,再抹上亮泽的油膏,枯甲顿显柔亮,包着骨头的皮肤也显出气色来。 剪指甲需用力,每绞下一个,右手的伤口就会渗出些血水,栎容疼的倒吸冷气,伤手受不住了,就停下歇歇,凑近唇边吹上一吹,熬得久了,额头溢出细密的汗珠,却是还得做下去。 关悬镜摸出丝帕,轻轻给栎容擦过满脸的汗水,再看她右手的伤口裂开,更是于心不忍。 修完十指,头发上的墨汁也已经晾干,栎容深深喘气,给宋敖扎起周国男人惯常的崇云髻,再束上鎏金镶宝冠,宝冠边角尖锐,栎容手伤疼的直哆嗦,一软掉下宝冠,滚在了关悬镜的脚边,关悬镜弯腰捡起,他没有递给栎容,而是俯身替宋敖束上,又扶正了些。 ——“多谢。”栎容张开手心,见才好些的伤口又重了些,眼眶也是有些疼红。 不等栎容开口,关悬镜已经替她扶起宋敖的尸身,又缓缓褪下他松垮的寿衣,死去的宋敖身如薄绢,轻飘飘的没了分量,他在男人里原本就算是生的清瘦的,血被放了个干净,身体也呈皮包骨的模样,肋骨根根凸起,看着让人惊心。 栎容思索着如何让这位大人走的更体面些,关悬镜端看尸身,眼睛定在了宋敖的后颈处,刚才人躺着,栎容替他描发倒也没有什么发现,这会儿梳好头扶直身,关悬镜才发觉——宋敖的后颈处,竟还藏着个孩童巴掌大的刺花。 刺花是白虎头,花样虽不大,但虎目怒睁带着凛凛杀气,额头上那个王字更是霸气十足。 关悬镜回忆过往对这位太傅大人的印象,宋敖平时并不梳崇云髻,他是文人,喜好飘逸俊雅的拂雅髻,这发式留发披肩,再束以小髻,所以…关悬镜认识他多年,也完全不知宋敖竟然也喜好刺花描身。 ——“这不是刺花。”栎容寻着关悬镜的眼神看去,只是瞥了一眼,就看出其中。 “不是?”关悬镜惊道。 栎容指肚掠过宋敖冰冷的皮肉,“看来宋大人虽然喜欢刺花,但却怕疼的很。刺花用针尖蘸上朱砂彩墨,刺进皮肉描出花色,花样在人皮上可以保存很久,百十年都不会褪色,人皮在,刺花就在。刺花历久弥新,但过程实在太考验人的忍耐。宋敖是文人,胆子…也忒小。” “不是刺花,那又是什么?” “是用朱青画出来的。”栎容又摸了摸,“朱青是一种很难洗掉的染色物件,民间多是用来染布,画上后漂洗一次,没有洗净的色彩就会印在布上,但并非会一直保持,就和衣裳洗多了会褪色是一个道理,朱青色泽持久,但也不是永远不褪,不过…”栎容想着道,“十年八年没什么问题。” 不知怎么的,关悬镜忽然想到了安乐侯背上被人剥去的野马刺花,他魔怔似的也摸向宋敖后颈的白虎头,低声问道:“栎姑娘…要是…把这白虎剐下…” 栎容摇头,皱眉道:“宋敖身上这副,颜色已经淡了许多,看来他描这也有些年头。你不知道,朱青描在人身上,日积月累已经和皮肉长成,要是剥下,不过几天朱青就会消失不见,你要块没用的人皮做什么?” ——“就是说…剥了这块皮也没什么用处…”关悬镜喃喃自语。 “不如拓下了。”栎容哼了声,“鹰都到处都血淋淋的,听得都瘆人。” “不说不说了。”关悬镜赔着罪。 栎容知道关悬镜没事就爱犯起职业病,当然不会和他计较。栎容托腮又略微想了想,已经有了法子。在换上寿衣前,栎容给宋敖裹了几叠棉布,让他干瘪的身体显得饱满些,寿衣穿上就与常人无异,发束漆黑齐整,双手指润甲亮,面容栩栩如生。何为入殓的极致,关悬镜惊叹栎容又刷新了自己的眼界。 心力交瘁的栎容脸色有些发白,吹了吹破开的伤口,才要起身已经被关悬镜按下,关悬镜拂开衣襟在她对面席地坐下,“你的伤…” “不碍事。”栎容藏起伤手,“应该过了子时了,薛灿一定还在等我…” “他要见你伤又重了,一定会懊恼让你过来。”关悬镜蕴着春风般的暖笑,“你要不想他自责,就得听我的。” 栎容扯开白布正要扎上手,关悬镜从怀里掏出一个细口瓶,这还是从宫柒家要来的金疮药,栎容之前没有收下,但他却时时带在身上,等着这一刻派上用处。 ——“敷上疼的紧,但也好得快。”关悬镜扳开栎容半握的手心,把金疮药小心敷上,再一层层温柔的裹上白布,还扎了个精巧的结,关悬镜抬眉低笑,深目如一潭可以望穿的清泉。 栎容适时收回手,感激的对他点了点头。 关悬镜收起金疮药,低声道:“你虽然出身乡野,但你会的懂的,比外头许多人都要多。倒是我,总觉得自己无所不知,殊不知…我才是最愚昧的那个。” “是你呀,谦虚了。”栎容笑道,“关少卿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我家庄子以前来往客不少,东南西北的人随便扯上几句,听着有趣就记下了,哪能和你的真才实学比?关悬镜,你笑我呢。” 她的声音,像极了树上悦耳的百灵鸟鸣,听着如同仙乐一般动人。 “我想知道。”关悬镜突然低问,“你的花容月貌,什么时候才会让薛灿知道?他虽然也怜爱你现在的脸,但如果知道你没有破相,一定会很惊喜。” “什么时候…”栎容定住笑容,脸颊泛起娇羞的红色,“等他娶我那天,世上就再无面容惊悚的鬼手女了。” 关悬镜痴然的不舍挪开看着栎容的眼睛,“你们大喜的日子,我一定会去湘南恭贺。可得记得给我发帖子。” “不会忘。”栎容起身离开,“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你爹的卷宗,我已经看了不下十遍。”关悬镜抖开青黛色的少卿官服,“一诺千金,这是我答应你的。” 栎容摸了摸腰间的乌金代钩,回头又看了眼关悬镜,推门小跑了出去。 太尉府外,杨牧已经坐在树下打起了盹儿,薛灿靠树抱肩,冷峻注视着紧闭的大门,子时才过,府门终于被缓缓推开,栎容挤出身,几步之后,关悬镜也跟了出来,看见树下等了几个时辰的薛灿,栎容眼里都是惊喜,关悬镜眸子温润,眼底却有些失落。 ——“小侯爷等你到现在。”关悬镜低声道,“侯门之后能这样心疼一个女人,我真替栎姑娘高兴。他一定会照顾好你。” 栎容咬唇偷笑,也顾不得去应关悬镜,提起裙角快步奔向薛灿,薛灿内敛,但还是迎了上去,唇角蕴着和煦的暖笑。 关悬镜认识薛灿到现在,几乎没有见这位冷酷的紫金府继承人露出过笑容,在栎容面前,他像是变了一个人,没了戒备,只有温情。 薛灿朝栎容伸出手,栎容是想一头扎进他怀里的,但后头有关悬镜看着,树下还有个半睡半醒的小杨牧…栎容挤眉一笑,故意把手别在身后,薛灿无奈摇头,大手扳过她藏起的手心,不容分说的揉紧,轻拉着往赤鬃走去。 ——“关少卿,多谢你对栎容的照应。我薛灿有情必感,他日有用得着的地方,记得来紫金府找我。”子夜时分,薛灿沉沉的声音在长街回荡。 “关悬镜!?”打盹儿的杨牧惊得一跃而起,“在哪里?说好要剐了他眼睛呢?” 栎容明白过来,噗嗤笑出声,府门外的关悬镜也听见了杨牧的梦中话,他自嘲的笑了笑,对薛灿抱了抱拳,拂开官服,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看着像是往大理寺去了。 第48章摄魂铃 府门外的关悬镜也听见了杨牧的梦中话,他自嘲的笑了笑,对薛灿抱了抱拳,拂开官服,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看着像是往大理寺去了。 紫金苑里,婢女已经给晚归的几人备下了热腾腾的炖锅和好酒。杨牧自顾自到了一杯仰头喝下,夹起一块好肉塞进嘴里,美道:“味道是不错,但还是比不上栎姐姐的手艺。等小侯爷把栎姐姐带回家里,府里的厨子便也没事做了,一天三顿,我只盼着栎姐姐的手艺。” ——“呸。”栎容去扯杨牧的筷子,“我去紫金府,就是给你做饭来了?” “连着小侯爷一起啊,我就是蹭几口。”杨牧灵巧的躲到薛灿背后,嘻嘻笑道,“小侯爷看呐,栎姐姐还没进门就开始欺负我,要真做了你夫人,紫金府怕是没有我待的地方喽。” 薛灿任着两人打趣嬉闹,面容完全释下,悠悠品着盏中的酒水,拦住闹个不停的杨牧,对栎容道:“你的手,给我瞧瞧。” 栎容暗叹关悬镜做事的妥当,她把伤手递到薛灿眼前,“我用左手做活,不碍事。” 薛灿轻抚裹手的白布,他已经看出这并不是原先那块,但薛灿没有点破,拉着栎容在自己身边坐下,凝视着她有些疲惫的脸,把她的头按进自己的怀里。 ——“你们当我瞎呐?”杨牧眨巴着眼睛,“甜成了蜜水,欺我孤零零呢。” 薛灿挥开衣袖,低笑着道:“要不想看,就去给我和栎容舞剑去,你自认剑术高超,栎容还没见过。” ——“小杨牧还会舞剑?”栎容故意笑着。 “哼。”杨牧跳起身,抽出腰间不过七寸的短剑,剑刃负手,眉间傲意顿显,“难得小侯爷今天有兴致,舞剑就舞剑,也让栎姐姐瞧瞧我的本事。” 杨牧步伐矫健,剑气如风,虽然不过是个少年,但手腕力道甚大,剑式使出时,锋利的剑刃摇摆不止,收剑时,剑刃又嘎然顿住,一把威力巨大的短剑,在小杨牧手里,与孩童的玩具也没什么区别。 杨牧见栎容看得出神,玩心起来,反转剑刃,用剑柄直朝栎容手边击去,栎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杨牧及时收力,脚尖一点跃上树梢,刮着鼻尖哈哈大笑,“栎姐姐,你害怕的样子也逗人的很呐。” ——“死杨牧,看你下来怎么教训你。” “杨家以剑术闻名姜国。”薛灿低声道,“当年的杨将军,剑术绝顶无人能敌,姜都保卫战里,他率御林军和周人进行最后的血战,力竭战死…” 栎容想起杨牧凄苦的身世,咬唇不再呵斥,对树上舞剑的杨牧温温笑着。 “他的大哥杨越,少年有为,也是姜国一等一的剑手。”薛灿注视着杨牧熟悉的剑法,黑目蕴着当年过往,端起斟满酒水的杯盏,缓缓倾倒在地上祭奠故人,“杨牧问我,他的剑法是哪里学来的…我告诉他,是以前我和谢君桓平日里教导他…可我俩,又怎么学得会杨家的剑法…” “好厉害的小杨牧”栎容起身击掌道,“看傻了你栎姐姐。” “当真!?”杨牧跳下树,反手负剑满脸笑意,“你要喜欢,等你和小侯爷大婚的时候,我再给你舞剑。” “一言为定。”栎容张开左手。 杨牧爽快的一掌击去,“有小侯爷见证,我还能坑你不成?” 薛灿拉过栎容的手腕,轻轻一拳打在杨牧肩上,杨牧憨憨笑着,艳羡的看着亲亲热热的这俩人,不知怎么的,又惦记起紫金府的薛莹… 大理寺 今晚是宫柒当值,关悬镜突然回来,惊醒了正流着口水打瞌睡的宫柒。关少卿也没少深夜回来查阅卷宗,宫柒见怪不怪,揉着眼睛把钥匙摸出,心想着再睡上一会儿。 ——“跟我一起去藏卷阁。”关悬镜步步生风。要命。宫柒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摇摇晃晃的追着上司去了。 “是宋大人的案子有眉目了?”宫柒揉着眼。 “湘南赶尸人栎老三的失踪旧案。”关悬镜熟练的抽出一叠薄薄的卷宗,整屋的卷宗里,也只有这桩旧案的记录最少,少到卷宗上只记录了几句话了事。 ——殇帝二十一年,阳城赶尸人栎老三送尸队去湘南,八月十七出,直到次年开春未归。湘南府衙查问城外百姓,并无人见过尸队和栎老三,沿路也不曾发生祸事。阳城县令欲以尸变结案,其女栎容不服,击鼓跪求重审。殇帝二十二年,此案送入大理寺,视作悬案。 寥寥百十字,就了结了一桩牵动栎容七载年华的案子。关悬镜按住卷宗,眉宇深锁。他已经看到可以倒背如流,但七年过去,所有的线索都已经被岁月遮掩,重回当时都不一定能查出栎老三的行踪,更何况…是现在。 “这也无从下手啊。”宫柒挠头,“您日日翻着这桩案子的卷宗,可就算翻烂,还是连个人证物证都没有,天大地大,谁知道栎老三去了哪里?赶尸…县令想用尸变结案,也并非没有道理,赶尸秘术,没准…遇上道行更厉害的…失灵了不成…”宫柒虎躯一颤,赶忙给屋里添了些烛火。 ——“你提醒了我,没有证据线索的悬案,不妨换个思路去想。宫柒,你信这世上真的有赶尸秘术?”关悬镜低问,“人都死了,还怎么复生行走?我不信鬼神。” “这不是鬼神之说,是秘术。”宫柒鬼趋道,“听我爷爷说,赶尸人都会法术,法术一起,就可以驭尸动作,让尸首起就起,躺就躺,让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犹如活人一般。关少卿,有些事说不清楚,你不相信,却不得不承认秘术…真的有人会。” “你爷爷…见过?” 宫柒点头,“我爷爷年轻时走过镖,有次为了避匪,走了条废弃的古道,镖队人不多,大家也是有些怕的,子夜时分,他们听见诡异的铜铃声,我爷爷看见…”宫柒齿间哆嗦,话都说不太利索,“他看见…穿黑袍的赶尸人,驭着十来个穿白衣的尸首…行走在山间古道上,尸首们排列整齐,一人紧紧跟着另一人,赶尸人走,他们也走。镖队听见赶尸的铜铃声,都躲到一旁给他们让出路,压根没人敢抬头…我爷爷胆大偷着多看了眼,赶尸人一手执小阴锣,一手晃摄魂铃,口中念念有词如施咒般。我爷爷还看见,每具尸首额上都贴着黄色的符纸,听说,撕了符纸,尸首就会僵僵倒地动也不动,赶尸人就是用符纸施咒,来驾驭死尸…” “茅山法术深不可测,所谓赶尸,关少卿还真别不信。”宫柒哆嗦着又道,“我爷爷当年出了名胆大,他告诉我,那小阴锣声音飘忽如鬼泣,锣上雕八卦图,寓意鞭挞恶鬼,驱散闪灵;摄魂铃回声不绝,能响彻十里幽谷,铃上铸蛇头,蛇头描朱漆,寓意辟除邪怪,摄取魂魄。我爷爷和我说起时,还心有余悸,后怕自己多看几眼,差点没被鬼怪勾去了性命…” ——“关少卿,我爷爷亲眼所见,还会有假?那一股子尸臭味儿,我爷爷到死都记着。”宫柒咽了口唾沫,“你说…会不会是栎老三法术出了问题,驭尸不成生了尸变…被自己赶的尸首…” 关悬镜瞪了眼扯嘴的宫柒,宫柒绷直身子动也不敢动,“我胡说呢…” 关悬镜好像被宫柒说的触动到某处,愣了半晌没动,“你刚才说,你爷爷他们一队镖师,镖师们都是练家子,阳气也重的很,也会怕赶尸人…除了你爷爷,居然没人敢看一眼…” “关少卿有所不知。”宫柒小心道,“一队死人,死人呐?谁知道他们的阴魂会不会勾去活人的阳寿,跟着他们去见阎王?赶尸人的摄魂铃,就是警告路人速速回避,哪个敢多看?别说是镖队,就算是官府和当兵的,听见摄魂铃声也是躲得远远的。” ——“无人敢看,自然也无人会查…”关悬镜若有所思,“栎老三和尸队不翼而飞,阳城府衙只想草草结案,湘南那边也是几句话敷衍了去…除了他女儿栎容,根本没有人在乎他们的生死…不对…”关悬镜摇着头,“湘南,接不到尸首的人家…就没有报官彻查么?” “也许是送到了收尸人手里…栎老三才失踪的呢?”宫柒胡乱插嘴。 关悬镜眼睛微动,“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湘南哪户人家…又有谁知道…” “世上真会有赶尸的法术?”关悬镜翻阅着找来的古籍,“赶尸一说起源湘西湘南…叶落必归根,入土得安生…湘西湘南…栎老三最后一趟,去的就是湘南…他是在湘南境内消失,还是半路不见…” “阳城到湘南,一路不下千里,真是哪里都有可能。”宫柒摇头道,“关少卿您厉害不假,但属下还真不信您能查出个所以然来。属下不明白,鬼手女都已经办成了入殓的事,您嘴上忽悠她几句也就罢了,怎么还真上了心?也许栎姑娘自己都死了心。” “一诺千金,我答应过栎容,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关悬镜又看过卷宗上的每一个字,“她很快就会跟薛灿回紫金府…就当…是我送给她的礼物吧。” 宫柒看出什么,瞪着铜铃大的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苦思案情的关悬镜,结巴道:“这…破了相的女人…怎么就…关少卿风月无关…是喜欢上鬼手女了么?” 关悬镜抬眉冷看,宫柒又是不敢乱说,只得胡乱翻着一堆旧书,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个什么鬼。 第49章局中人 关悬镜抬眉冷看,宫柒又是不敢乱说,只得胡乱翻着一堆旧书,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个什么鬼。 “宫柒。”关悬镜忽的想起什么,“古书记载,赶尸人不是什么买卖都接,斩首者,受刑者可以做;病死的,自尽的便不做。” ——“为啥子还有做有不做?”宫柒不大明白。 “传说,斩首受刑而死的人,体内满是怨气,护着魂魄不散,这才可以被赶尸人施咒驾驭。其他人魂魄已灭,就受不得赶尸的法术。”关悬镜看着古书道,“书中也是道听途说,不可尽信,但…好像又有些意味。” “关少卿你看出了什么?”宫柒太了解查案的关悬镜,他想的越深,就一定能洞察到什么,与大理寺其他人不同,关悬镜的智慧和毅力,绝非常人可及,他想破的案子,假以时日一定会有收获。 “只接斩首受刑的死人…”关悬镜指节敲了敲桌子,“宫柒,那不就是死刑犯么?除了死囚,谁还会这种死法?” ——“啊?!”宫柒恍然大悟,就差给关悬镜拍手叫好,可他忽的又狠命摇头,“不对啊…秋后才是处死囚犯的时候…赶尸都是惊蛰后的活计…死囚的尸首怎么也放不到初夏…早就烂了。” 关悬镜指节有节奏的敲击着案桌,嘎然顿住声响,眼中闪出锐利,“宫柒,你错了,死囚犯不止是秋后问斩。其中重犯,并不在秋后斩首的名册里,他们都要经大理寺复审,再呈给皇上朱笔钦点,才会在数月后行刑。” “差点忘了这出。”宫柒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真是如此。” “这些人,都是犯下重罪的,其中不乏走私叛国,他们犯事前也算是名门大户,有钱,有权。因此,普通府衙就算给他们治了死罪,他们也可以用重金求下复审的机会,家人会想尽办法疏通关系,希望皇城大理寺可以改判活罪。要是真的无力回天…非死不可…”关悬镜喃喃低语,“他们的家族也有财力请动赶尸人,让这些人落叶归根,回到故乡安葬…” “对呐!”宫柒猛拍大腿,“我怎么就没想到?听说赶尸的价格贵的很,动辄一金一尸,普通百姓哪个受得起?乱坟岗草草掩埋也就罢了。栎老三惊蛰后才会接的买卖…只会是…犯下重罪的死囚…对,一定是。关少卿,属下对您真是五体投地…” ——“但栎老三最后这桩买卖…是过了秋分才接的。”关悬镜打断宫柒的五体投地,“你忘了?卷宗上说的,八月十七出的阳城…秋分已经过了。重刑犯也不会等到那时候才问斩…” “这…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宫柒语塞,“难道咱们又想错了?” ——“七年前…八月十七…八月…”关悬镜忘了所有也不会忘了七年前的事,七年前,他失去了率军攻姜的父亲,母亲悲痛之下做了姑子,自此…就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人,七年弹指过去,但心里的伤痕却不会抹去,还会愈加刻骨铭心,“八月…那是攻下姜都的日子。” “阳城…”宫柒茅塞顿开,“属下记得您和我说过,阳城,连接周国和姜国,自古就是两国枢纽,上北下南的必经之地…栎氏义庄开在那里,把尸首送去各处都是最最便利…好一个栎老三,真是…精于此行。” “七年前的八月中…”关悬镜手心润湿,周身溢出一种他自己都感觉不到的寒意,“战事告急,除了姜都一战再无其他大事,理应不会有死囚送到栎老三手里…他最后接的那桩买卖…只可能是…” ——“是什么?”宫柒听到要紧处,急的要跳脚。 “我身在局中,有时候看的难以通透…那时我才十几岁,也许记得也不算清楚…”关悬镜轻弹指节看向宫柒,“宫柒,你还记不记得,大周攻下姜国,姜氏皇族男丁,是不是全部战死殉国?” 宫柒三十出头,攻姜那会儿差点儿也被送去战场,他细细想了想,肯定道:“都死了。属下清楚记得,姜氏皇族子嗣原本就不多,姜帝只有一个儿子,就是太子虔了,其余几个女儿,国破时都悬梁自尽…太子虔只有一位太子妃,好像就是那个什么艳绝天下的云姬,他的子嗣更少,就一个儿子。那儿子年纪小小倒也是个人物,安乐侯亲眼目睹那孩子在宗庙被活活烧死…姜氏皇族一一死绝,女的都不剩一个,哪还有男丁?” “都死了…不错,安乐侯凯旋确实是这么说的…太子虔和姜未都已经死了。”关悬镜喃喃自语,声音低的只有自己听见,“可真要是都死了…栎老三送走的…又会是什么人…难道,我又猜错…” 关悬镜没有说下去,他闭上眼睛陷入一种沉思,一种无法说出口的猜测,一种荒谬到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设想。 “也许是我想多了。”关悬镜忽然睁开眼,“悬案哪有那么容易被你我猜出来,天都快亮了,去歇着吧。” 宫柒正听到关键处,早已经没有睡意,见关悬镜不再说下去,想问却又不敢多嘴,只得对他恭敬的作了个揖,一步一回头的走了出去。 ——殇帝一十八年下令骁勇大将军关易率大军攻姜,志在一统天下,关易兵马苦战三年,终于在殇帝二十一年兵临姜都城下,又血战月余,直到姜都里弹尽粮绝才艰难攻破…关易战死在姜氏宗庙,那时,正过秋分…父亲的忌日,关悬镜不会忘。 秋分过去的八月,周国边陲小城外的栎氏义庄,赶尸人栎老三破例接了桩买卖,往湘南去,自此杳无音信,生死不知… 七年过去,姜国灭亡已经过去整整七年,半月前离奇被刺的安乐侯董长乐,正是当年火烧姜氏宗庙的始作俑者,而太傅宋敖…他是个文臣… 不,不是!关悬镜僵住挺直的身体,手心渗出汗湿——《伐姜檄》,《伐姜檄》… ——姜祚之将尽,北土之兴衰;藏富包祸心,窥神窃宝器。帝君文武皆不作,惑主狐媚乱春宫;姜岳欲崩塌,周云怒叱咤,千古之域,必尽归之。 当年振聋发聩,得戚太保盛赞的《伐姜檄》,就是出自宋敖之手,斩杀数十姜奴时,宋敖自请监斩… ——姜人,又是姜人。姜人多是无辜,但…其中是不是藏匿着背负数条人命的真凶?这背后,又真的只是为了杀几人?还是…另有更大的阴谋。 可姜氏皇族已无活口,又会是什么人,处心积虑要谋划着什么… 东方透出鱼肚白,藏卷阁的烛火也亮到了天明。宫柒不时回望着,对锲而不舍的关悬镜也是钦佩到了骨子里,执着如他,该是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吧。 清晨,太保府。 大理寺卿孟慈和府库掌事金禄寿到访时,薛灿和戚太保已经相谈了好一阵,薛灿放下茶盏,起身去迎两位大人,桀骜的眉宇少许落下,举手投足见满是侯门贵气,让长者赞叹,女眷倾慕。 ——“薛小侯爷是要回湘南了吗?”肥圆身形的金禄寿露出些惋惜之色,“这一趟来了也没几天,老夫还没来得及设宴招呼,这就要走了?不如书信侯爷夫人,再多留几天?” 孟慈抚须道:“金掌事,紫金府家大业大,小侯爷回去还有的忙,怎么能耽误了人家的正事?” “噢…”金禄寿哈哈笑道,“还是孟大人明白事理,要老夫家中有取之不尽的乌金,还不得赶紧回去看着矿工冶师,哈哈哈哈。” 说到“乌金”二字,金禄寿眼中放光,俨然像面前就摆着数不清的乌金一般。金禄寿抿了口茶,意味深长的看着年轻的薛灿。 戚太保精瘦的身子保持着笃定,看着身旁的婢女低低咳了声,两名婢女心领神会,托着手里盖绸缎的红木盒子,各自朝金禄寿和孟慈走去。 ——“薛小侯爷今天来,一是告辞回湘南,其二…也给两位表了表薛家的心意。”戚太保沙哑发声。 “薛家太客气了。”金禄寿两眼放光,打量着婢女手里精致的红木盒,喉咙动了动,“辛夫人行事大方豪气,这礼物…是辛夫人准备的么?” 孟慈不满的咳了声,金禄寿府库掌事做了有些年头,照理见惯世间奇珍异宝,该面不改色才对,可惜此人贪念太重,就算住在黄金屋里,看一眼还是直流口水。 “是我给大人们备下的。”薛灿走到金禄寿跟前,掀开绸缎打开盒子,“也不知道得不得你的心意。” 金禄寿凝住眼神——红木盒里,是一对艳绿色的翡翠扳指,翠色艳阳纯正,玉质水润细腻,扳指的用料也极其硕大饱满,一看就是巨富之家的手笔。 金禄寿识货,盒里的这对极品扳指世间难寻,往少了说,也值不下千金,薛灿年纪轻轻,出手竟比辛夫人更加阔绰。 “妙极了。”金禄寿执起一枚翡翠扳指,就着天色看了又看,“小侯爷好巧的心思,老夫真是受宠若惊。” 薛灿淡淡一笑,又走到孟慈身前,低声道:“我知道孟大人掌管大理寺多年,手握无数人的生杀大权,靠文才谋略得圣上器重,这件礼物是我给你选的,孟大人看看如何?” 红盒打开,里头是一支阴沉木所制的狼毫笔,孟慈还没伸手,金禄寿已经迫不及待的探过头去,捻起狼毫笔啧啧赞道:“阴沉木!?此木千年不朽,一两值百金不止,还有这狼毫,丝丝亮泽如缎,一看就是北方极寒之地的白须狼,哎呀,这礼物真是送到孟大人的心坎上,孟大人以后用此笔点朱砂,握着生杀大权岂不是更加快哉!好,好啊。” “小侯爷费心了。”孟慈盖上红木盒,对薛灿颔首笑道,“老夫很喜欢这件礼物。” 戚太保站起身,满意的看着薛灿,幽声道:“老夫早就说过,紫金府薛家很是懂事,辛夫人是这样,她教导出的儿子,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回去湘南,替老夫向你爹娘问好,尤其是薛少安,他身子骨弱的很,老夫可不想他那么早就死了。” 薛灿点头道:“多谢戚太保关怀,明天一早,我就启程回去,他日有机会,一定再来拜会诸位大人。” “一定有机会。”戚太保按住薛灿的肩膀,放声大笑,“薛家的乌金巨矿,还不是源源不断的机会?哈哈哈哈…” 薛灿抱拳行了个礼,抖开黑色的缎服,转身离开。 第50章黑衣人 薛灿抱拳行了个礼,抖开黑色的缎服,转身离开。 “啧啧啧…”金禄寿一手戴着扳指,一手执着孟慈的狼毫笔,不住的摇头晃脑,“薛灿倒是很有眼光,也舍得下血本,老夫喜欢,喜欢呐。极品翡翠难寻,千年阴沉木更是传说一样的物件,都好,都好,不不不,好像还是孟大人的阴沉木更难得些…” “你要喜欢,就都拿去。”孟慈注视着薛灿离开的方向,似乎想着什么。 “这哪里好意思。”金禄寿嘴上推辞,动作却诚实的很,生怕他反悔一样,亟不可待的把狼毫笔塞进袖里,“那我…就却之不恭。” 见孟慈丝毫没有反悔的意思,金禄寿眼珠子动了动,凑近道:“孟大人不为所动,可是这回薛家额外还给府上送了许多乌金?一定是。” 见孟慈不做声,金禄寿轻轻跺着脚,叹息道:“之前宋敖和我说,薛家这回除了送去兵部的乌金,又给咱们带了些好东西,分好就一一送到各处府上…谁知道,厚礼还没送出来…人却急急死了?可惜,真是可惜。宋家一个可怜妇人,又不能上门讨了去…我晚上想着都抓心挠肺,气的合不上眼。” 金禄寿掂了掂翡翠扳指,嘻嘻笑道:“不过这薛灿倒算懂事,知道太傅府的礼物泡了汤,竟还给我们备下补偿的厚礼,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戚太保,照我看,这薛灿,有些意思。” ——“莫欺少年狂,老夫也觉得薛灿不错。”戚太保凹目含着意味,“孟大人,你觉得呢?” 孟慈大理寺任职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自认看人极准,但唯独这个薛灿,却是看不大通透,他看着臣服朝廷,事事顺从,但有那么一刻,又显露出让人害怕的戾气… 他送礼送到每个人的心窝里,孟慈是喜欢那只阴沉木制的狼毫笔,但…那笔上像是带着刺,孟慈想要,却不敢收下。 “戚太保…”孟慈纠结着道,“轩辕殿上,为了一个鬼手女,薛灿的态度可是让圣上不大高兴呐。” “这没什么。”戚太保大手一挥,“他要是妥当的让人挑不出刺来,才叫可怕。轩辕殿他为鬼手女回绝皇上,反倒是显出几分男人担当,英雄难过美人关,薛灿是人,是人,就会犯错。” “美人关?”金禄寿笑的直不起腰,“我可听说,那鬼手女脸生的没法看,薛灿侯门少年,会过不了一张鬼面关?” 戚太保想到栎容那张刀疤脸,那疤痕触目,初看确实有几分惊悚,但刀疤下的五官清丽动人,一双大眼如会说话般,事后忆起,竟倒是不觉得难看,反而还比寻常女人多出些味道。 戚太保阅人无数,透过鬼手女简朴的白裙,就可以洞悉裙里的冰肌雪骨,鬼手女栎容,也许真是让人难以抗拒的女子。 “谁又知道呢。”戚太保悠悠坐下,“没准薛家人的喜好就和常人不同,薛少安病弱身子偏偏钟情铁腕强悍的辛婉,薛灿说不定…就好这貌丑的女人。他姐姐薛莹,不也是个破了相的可怜人么?” “哈哈哈哈…”金禄寿捧腹大笑,“说的是,说的是,薛家人确实有趣极了。” 厅里笑做一片,只有…孟慈没有笑。 长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摊贩的叫卖声也一浪高过一浪,薛灿想到,自己来鹰都好几天,还说好要带栎容逛集…眼看明天就要走,都还没来得及带栎容好好逛逛,心里也是生出愧意。 自己情事笨拙,也不懂讨女子欢心,连小杨牧都看出来关悬镜对栎容的好感,怎么自己…又或者是,自己的心早已经和栎容连在一处,旁人怎么使劲也是拆不开,自然也不用去防着别人。 薛灿翻下马背走进街边一家首饰铺,栎容清水芙蓉,发髻上也只有根木簪,薛灿看过满柜子的珠宝首饰,拣起一根白玉簪子,也只有这样清丽素雅的物件,才衬得上栎容的干净美好。 薛灿把玉簪收进怀里,跃上赤鬃回望身后不远处层层叠叠的周国皇宫,鹰都满是让人厌恶的血腥气,他日再入鹰都,定是另一番景象。 紫金苑外 关悬镜彻夜未眠,早早就在紫金苑外徘徊,他想见栎容,又怕贸然求见失了分寸,他恨自己顾虑太多,这才一开始就输给了薛灿。 心里虽纠结,但自己昨夜想了一宿都没有想通的,还得问了栎容才可能有收获。 见府门打开,薛灿骑着赤鬃带了几个下人往太保府去,关悬镜知道他一定是去向戚太保告辞,自己要再不见栎容,下一面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关悬镜握了握手心,拴上白蹄乌走向紫金苑。还没来得及敲门,宅门已经哐当推开。 ——“小侯爷大早又去了哪里?怎么不带我杨牧去?”小杨牧刮着鼻子跳出门槛,见眼前站着关悬镜,稚脸冒出火来,“又是你?知道我家小侯爷不在,一定是来找栎姐姐。关悬镜,你胆子挺大。” 关悬镜从没小觑过年纪小小的杨牧,薛灿去哪里他都跟着,可见在薛灿心里,这少年定是不一般的人物。关悬镜冲杨牧抱拳一笑,“在下有事想找栎姑娘,拜托杨小爷通传一声。” “哼。”杨牧撇过脸也不看他,“紫金府未来的小夫人,也是你想见就见的?” 关悬镜朝苑里看了看,也不想和杨牧纠缠,眉头动了动道,“那…怎样才能让杨小爷开上金口?” 杨牧有心逗他一逗,杀杀他的威风也好,杨牧想了想,指了指腰间的短剑,挑衅道:“你是大理寺查案的,不知道…你腰上那把剑是带着吓人的,还是…你也会使剑?” 关悬镜看了眼自己的佩剑,温和道:“家父在世时也督促我习武强身,几位叔父也指点过一些,算是会吧。” “算是?”杨牧噌的抽出短剑,“我杨牧说你会,你才是真会。不如…”杨牧滴溜溜转着剑柄,“你我切磋切磋,要你能胜了我,我就去喊栎姐姐出来,怎样?” 关悬镜注视着杨牧出鞘的短剑,“既然是切磋,剑就别出鞘了,我和小侯爷是朋友,和他的人舞刀弄剑怕是不好。” 杨牧眯眼想了想,剑锋入鞘道:“随便了,分出个胜负就好。” 杨牧挥剑摆开阵势,居然有些剑手姿态,一击过去关悬镜侧身挡过,双剑对峙关悬镜虎口一阵发麻,再看杨牧神态轻松,顿时意识到顽劣的小杨牧根本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杨牧执着雕古兽纹路的短剑,关悬镜扫过复杂的古纹,一时也看不出那是什么神兽,不等回过神,杨牧又是一剑刺去,关悬镜敏捷接招,疾步闪躲开来。 关悬镜剑术不差,但不过几招,他就知道自己不是杨牧的对手。 “吵什么呢。”栎容伸着懒腰迈出门槛,“小杨牧你又不老实。” ——“关少卿?”栎容捂住打哈欠的嘴。 “杨牧大早想练练筋骨,我就陪着他。”关悬镜宽厚一笑,“栎姑娘,我正想找你。” “找我?”栎容明白过来,“你知道我们就要离开,是来和我道别的?走,进屋喝杯茶去。” “栎姐姐!”杨牧不高兴道,“他要进去,我就自个儿逛集去。他还没打赢我呢…” 栎容恼杨牧没个轻重,“他不进去,我和他出去说。关少卿咱们走。” “栎姐姐,栎姐姐…”杨牧见栎容和关悬镜走远,急的要跳脚,“我说笑呢…”杨牧只希望,薛灿回来要是知道栎容跟姓关的走了,可别撕了自己这张贱嘴才好。 长街茶室里,关悬镜要了些精巧的茶点,一样样摆在栎容眼前,见寻常茶点都能做成各色模样,栎容好奇的拿起几个,翻转着看个不停。 “紫金府巨富之家,薛家的东西,是不是比鹰都的还要精细可口。”关悬镜给栎容斟上热茶。 栎容不动声色放下,自若道:“那是当然,只不过我粗惯了,很多精致东西也受用不起,大口吃肉才最痛快。你带我喝茶吃点心,看来不只是告别,怎么?” 关悬镜凝望着栎容清丽的脸,她的眸子剔透干净,说话做事都爽利直白,她是赶尸人栎老三的女儿…赶尸秘术真的存在世上?栎容又知不知道其中的秘术玄机…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关悬镜也不绕弯子,“赶尸秘术,你爹教过你么?” 栎容摇头,“爹说从湘南回来就教我…秘术单传,他没回来,秘术就绝了迹。你应该知道,这七年来,没人再做赶尸的买卖。我家庄子也就靠操持白事为生。” “真有赶尸秘术?”关悬镜追问,“你这么多年,还有你家婆子,就没人怀疑过什么?” 栎容杏眼一睁,“我又不瞎。旁人也不傻呐,我爹做这行近二十年,每年活计多的接不完,要是骗子,客人还不掀了我家庄子?关悬镜你问些有的没有做什么?” “我再问你…”关悬镜又道,“找你爹赶尸的客人,是不是出手都极其阔绰,只要你爹答应,多少钱银都不在话下?” “是。”栎容点头,“爹做事也不避着我,那些人大多不会亲自露面,都是中间人从中牵线,赶尸和白事一样,收钱不多问,这是规矩。出手确实大方,我爹一年只做一两次,收成能供我们几个吃喝整年…关悬镜,你是查出了什么?” 关悬镜指肚蘸茶,在桌面上写了个“杀”字。栎容看了眼,疑惑的摇着头。关悬镜抹去字迹,低声道:“如果我猜的不错,你爹赶的尸首,都是犯下大罪被判死刑的朝廷重犯。能熬过秋后问斩,想尽办法得大理寺复审的,非富即贵。也只有这些人才出得起赶尸的价钱。栎姑娘,你爹做的不止是白事…还是刀尖上的买卖。” ——“朝廷重犯…”栎容喃喃自语。 “阳城连接南北,这些人里,有周人,有姜人,四面八方的都有。你家庄子地势太好,去哪里都不难…你爹把栎氏义庄开在阳城外,其用意也是如此。” 栎容不解道:“都是死了的人,犯人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我爹收人钱财,把他们尸骨带回老家落叶归根,这是好事。” “有财有势的必然水深。其中深浅…也许不是一个栎氏义庄可以探寻的。”关悬镜低声自语,俊逸的眼中满是心事,“栎姑娘,你还记不记得,你爹最后一桩买卖,来你家庄子的是什么人?” “爹不是什么人都做的。”栎容回忆着道,“赶尸凶险,爹只做熟人从中牵线的买卖。惯常来的中间人我和芳婆也面熟,但那晚来的黑衣人…我没见过,他是第一次来我家庄子。” 第51章缱绻意 “赶尸凶险,爹只做熟人从中牵线的买卖。惯常来的中间人我和芳婆也面熟,但那晚来的黑衣人…我没见过,他是第一次来我家庄子。” ——“没见过?那你爹也不认得他?” 栎容点头,“秋分过后,出再多的价钱我爹也不会做。但那黑衣人不知道通过了哪位和我爹相熟的人物,说通来见我爹,爹好奇这人居然能找到路子求到自己这里,想着见一面回绝了去就算,谁知道…” “他拿什么说服了你爹?”关悬镜急问。 栎容有些犹豫,但还是抬起头直白道:“鸟为食亡…还能是什么?那人出了个我爹拒绝不得的价钱。” ——“多少?” “十两黄金。”栎容心尖一痛,“还是没有官印的金叶子。” 关悬镜知道自己问的触到了栎容心底的伤痛,但要想找到栎老三,许多过往就必须一一揪出,才能发现暗藏的线索。 十两没有官印的金叶子…七年前正逢战事,仗打了几年,哪个行当都萧条的紧。为了支撑战事,也没人多管牢狱里的重犯,暂且关押着糊弄,可想而知,栎老三那几年生意也不好做。这时候,有人送来十两没有官印的金叶子…世上能抗拒的人,怕是没有。 天下诸国通用金银元宝,还有就是寻常铜钱,这些钱银上都有官印,价值越高,官印也愈加明显。栎老三往常接的买卖,价高一定是收金银,金银有官印,用起来也不大方便,设想一个布衣老妪,拿着铸官印的金锭子去集市…就算是去钱庄也会被人盘问许多,没准还会被拖去官府查问钱银的来历… 栎容隐约知道关悬镜所想,轻声道:“那几年,庄里生意不好,爹歇了一年多,虽然有白事照应生计,但乱世民苦,也赚不了几个钱,爹要养活我和芳婆…看到一包金叶子…他动了心。” 栎容眼角晶亮,缓了缓又道:“我记得,爹以往收了大块的金银,都要花费不少力气找人换成碎锭子,其中还要被人贪去些…见着金叶子,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一切都和关悬镜猜测的一样。栎老三知道秋分后做事的凶险,但他抗拒不了来见自己的这个人,哪怕明知前途叵测,他也愿意走上这一趟未知的旅程。 ——金叶子…关悬镜闭上眼睛,寻常富户,家中金银珠宝堆积如山,但要把金子铸成便于携带掩人耳目的金叶子…放眼天下,什么人,什么家族才可以做到? 关悬镜脑中闪过一个古老家族的姓氏…他们手握冶金奇术,坐拥乌金巨矿…他们雄踞湘南百年… 湘南…为什么又是湘南… “黑衣人说。”栎容还记得父亲问起这批尸首的来头,那会儿芳婆正给自己扎着辫子,“这些尸首有个富贵亲戚在湘南,亲戚早年受过他们家的恩惠,不忍心看他们随意葬在乱坟岗上,要带回湘南好好安葬…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富贵亲戚…在湘南…”关悬镜手心不自觉的握紧,他瞥看栎容干净的眼睛,那眼里没有俗世的漩涡,剔透的可以一眼望穿,“栎姑娘,你去过湘南的。” 栎容拨弄着指尖,点头道:“我跟薛灿走,也是想去看看我爹最后失踪的地方。城外翠竹林…我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林子有些骇人的传说,但没有人见过可怕的事。湘南偏安一隅民风淳朴,得紫金府庇护人人得以安居,府衙几年都接不到一宗案…” “栎姑娘…”关悬镜身子压近栎容,“尸首在湘南的富贵亲戚,你有没有想过…周国第一府,天下巨富紫金府…薛家也在湘南…” 栎容想过,但她没有看出什么,紫金府里,辛夫人气度非凡,薛侯爷内敛情深,颜嬷妥帖谨慎,薛莹温婉可亲,府里大小丫鬟也是懂事可爱的模样… 栎容看向关悬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薛家?不可能。先不说湘南富户又不是只有紫金府,薛家人丁单薄,几代单传,亲戚?照我所见,薛家根本没什么亲戚。” ——“很多事,不能只靠眼睛看。”关悬镜知道栎容倾心薛灿,但有些话再不中听他也必须说出来。 “关于紫金府的事,关少卿你知道的绝不会比我少,紫金侯只有薛灿一个儿子。”栎容抬高声音,“辛夫人是薛家为儿子占卜求来的女子,她命格硬朗,可以救治病弱的夫君…薛家循规蹈矩,对朝廷忠心耿耿…连我都没有怀疑过薛家,你啊,是想多了。” 真是自己想多?关悬镜嘎然无声,他心思缜密,能想常人所不能想,一桩栎家的旧案,自己怎么就缠上了紫金府…难道…关悬镜暗想,是因为栎容喜欢薛灿,自己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介怀,不由自主的就疑心上了薛家… 查案者需大公无私,更需要一视同仁,关悬镜啊关悬镜,你已经对薛灿生出妒意,自然会有偏见。 无凭无据,只靠几分猜测,确实也不能把栎老三的案子扣在薛家的头上。关悬镜自嘲的摇着头,“也许真是我多心了,紫金府可以连绵不绝用乌金向朝廷示忠,又怎么会勾结重犯做出对朝廷不利的事…栎姑娘,刚刚我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栎容轻咬唇尖,“你查案心切,一诺千金,我信你总有一天可以查出真相。” 关悬镜唇齿半张欲言又止,俊秀的双眼凝望着栎容剔透的眸子,良久缓缓道:“要有一天我真的查出,栎姑娘,我能去找你么?” 栎容噗哧笑出声,看不出得体稳重的关悬镜还有这么傻气的一面,“你又没被铁链锁住,谁又能拦得住你来找我?关少卿,你怎么说傻话了?” 关悬镜急急又道,“我是怕你不会想见我,贸然唐突,会不会又像义庄那次…” 栎容避开关悬镜的眼神,低声道:“我拿你当朋友,朋友相见,我自当盛情招待。阳城还是湘南,你要有事,只管过来。” 关悬镜吁出沉缓的气息,心里越发不舍栎容,她就要被薛灿带回湘南,他们俩人倾心彼此,这一趟回去,也许好事将近… 栎容站起身,“要没别的事,我得回去了,保重。” ——“栎姑娘…”关悬镜半倾身体,他想留下钟情的女子,他怕栎容这一走,就和自己再没瓜葛,日后想再见也是不易。 栎容没有停下脚步,她回头又看了眼神情不舍的关悬镜,笑了笑转身离开,只留给他一个恍惚神迷的背影。 关悬镜怔怔坐定,心尖一痛。 紫金苑里,行李已经收拾的差不多,只等着薛灿回来。杨牧眨巴大眼看着栎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个关悬镜,是想留下你?每回他瞧见栎姐姐,一双眼睛就死盯着你看,我瞧着就想挖了他的眼珠子…” “没人能留下我,除了薛灿。”栎容面容坦荡,“我只会跟着他。”栎容刮了刮杨牧翘起的鼻子,蹙眉道:“小杨牧,你年纪不大,心眼倒挺小,我和人多说句话你也要替薛灿管?真不敢想谁做了你的女人,还不知道会被管成什么样子。” 杨牧脸一窘,伶牙俐齿在这一刻忽然没了气势,嘟囔道:“我就是瞧不顺眼那个姓关的,阴魂不散哪里都能遇见,下回再让我看见,见一次打一次…咿呀,小侯爷回来了。” 杨牧站的笔直,对栎容挤了挤眼,眼神乞求着她可别说自己的不是。 薛灿环顾紫金苑,又抬头看了看天色,鹰都遍是血腥气,能早一刻离开也是好的。薛灿走近栎容,从怀里摸出一个狭长的精致锦盒,塞进栎容手心,“匆匆一行,还答应要带你逛集…街上看到间人多的铺子,好像都是皇城贵女,我进去看了眼…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薛灿不大会说哄人的情话,杨牧听着都憋红了脸恨不得帮他一把,见栎容不动,薛灿帮着打开锦盒,露出一支素净的白玉发簪,栎容眼睛一亮,把簪子攥在了手里。 “这也忒素了。”杨牧撇嘴,“皇城贵女哪个不珠钗叮当打脸?小侯爷要送栎姐姐礼物,还不如喊我去挑…” 栎容看了眼杨牧,“谁让你挑了,我就喜欢,我喜欢的不得了。”栎容抽出发髻里的木簪,把新收的白玉簪斜戴髻上。 杨牧吐着舌头看了眼,这簪子看着普通,怎么戴在栎容头上还怪好看的…清水芙蓉般的女子,就要用干净简单的东西,想不到,闷油瓶一样的小侯爷,倒也懂自己的女人。 “好看么?”栎容指着自己的脑袋。 薛灿扳过栎容的脸,“我家阿容怎么都是好的。” 杨牧听的肚子里冒出醋水儿,急道:“我不聋不瞎,小侯爷,你要宠人,也得避着我成么?血气方刚的少年郎,看多了,心痒的慌,会出事的。” 栎容索性一把搂住薛灿,冲杨牧笑道:“紫金苑那么大,你围着我俩转悠做什么?不想看,去收拾东西呐。” 杨牧狠捶自己脑门,小跑着溜出院子,“要命,回湘南还要好几天…一路得被气死…” 见杨牧走远,薛灿忽的一把抱起栎容,抵住了她的额头,栎容双脚离地,嘴里低喊了声。 ——“咱们要去湘南了。”薛灿低声快活道。 栎容搂住薛灿的脖子,重重亲了下他的脸,歪头悄声道:“去那里,做什么?” “杨牧说你厨艺了得,看来…倒是可以在紫金府做个厨子。”薛灿带着胡渣的下巴轻轻蹭着栎容的脸。 “啊…”栎容瞪大眼。 “要是不想做厨子…”薛灿皱了皱俊眉,“就只有…委屈阿容,嫁给我之后,该是就没人惦记你一双鬼手了吧。” “嫁给你怎么会委屈?”栎容仰起头注视着薛灿亮过太阳的脸。 “府里人人都怕我呢。”薛灿低笑,“你看杨牧平时神气,也只有在我跟前…” “我才不怕你。”栎容去摸薛灿脸上的胡渣,“见你第一面时,就不怕。” 薛灿欣慰的又把她抱紧了些,天高地阔,只要是和栎容一起,去哪里都无所谓吧。 栎容贴紧薛灿的心口,她听见薛灿沉着有力的心跳,栎容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和这个男人连在了一起。 栎容倚着薛灿的胸膛,指尖攥住了他敞开的领口,薛灿身子骤然滚热,喉结动了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忽然迷恋起栎容在自己怀里的感觉,栎容的身子温温软软,毫无保留的依靠着自己,薛灿拥着她的时候,周身都会弥漫出一种从没有过的神奇感觉,渴望着从她那里得到更多更深的慰藉。 “薛灿。”栎容抬起脸,红唇点触着他的面颊,“我们就要离开这里,鹰都杀害两位大人的凶手…你不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么?关悬镜怀疑凶手是姜人,要真是和姜国有关…” 薛灿脸庞微动,贴上栎容的唇尖,“他一定是姜国人。姜人如星星之火,是杀不尽的。他潜伏鹰都,刺杀当年有份灭姜国的人,他有热血。” “有热血,还不够么?”栎容揣摩着薛灿有些纠结的脸色,“他杀了安乐侯和宋太傅,怎么你看起来…好像并不觉得他做的是对的。” “要是只为取这几人的命…”薛灿长睫落下,黑目掠过凌厉,“他们根本活不到现在…那人杀了朝廷大员,姜国死去的人就会复生么?朝廷和戚太保只会用余下姜人的血去抵偿…这样去想,那人所做的事可以说是太过鲁莽。我钦佩他的勇气,却不会认同他的手段。” 栎容还记得薛灿怒发冲冠,长剑挥下的气魄,她知道,薛灿是英雄。栎容抚着薛灿的脸,她更加有一种感觉,薛灿不会甘于一生蛰伏,他会为死去的族人好好活着,但不会只是为了自己活着。 “斩杀姜奴殉葬那天…你从街上不见…”栎容低下声音,“有人在乱坟岗外头听到了姜曲…是你?” ——“是我…”薛灿摸出收起的骨埙,古老的埙身上泛着兽骨的灰白色泽,薛灿握埙贴唇,低缓忧伤的乐声轻扬,划过耳畔又幽然止住,薛灿黑目掠下,那晚,他倚着高高的坟堆,脚下就是潺潺成河的血水,他轻吹故国的骨埙,祭奠枉死的姜奴。 “我听过骨埙,在翠竹林里。”栎容想起杨牧带自己去竹林那次,林子里萦绕着也是同样的乐声,“也是你。” 薛灿没有回答,他抵住栎容的额,含吻住了她柔软的唇,栎容张唇迎上,舌尖拂过薛灿的牙齿,薛灿深喘着环抱住她,朝着更深处探吻去… 杨牧好像又听到了似曾相识的曲调,可就那么一声又消失个没影,怎么倒像是耳鸣一般?杨牧揉了揉耳朵,回去院子想探个究竟,冷不丁见薛灿搂着栎容亲在一处…杨牧鼻腔一热,差点没喷出血来。 “平日总说我是个孩子,做这档子事时,就不顾及苑里还有个没长开的孩子?”杨牧忿忿嘟囔缩回后院,倚着高墙望向南方,想到就快可以看见薛莹,嘴角情不自禁泛起快活的笑。 杨牧手心握拳,把手背的骨节缓缓贴向自己的嘴唇,他闭紧眼,脑中想着薛莹的模样,手背贴上唇瓣,好似…亲上了他心里的大小姐。 薛莹的红唇欲滴,自己要真能吻住,也不枉活过这一生吧。 第52章埙声起 薛莹的红唇欲滴,自己要真能吻住,也不枉活过这一生吧。 慈福庵 凌昭轻语念佛,忽的睁开眼睛,觉察着越来越近的脚步,这脚步声明明是自己的儿子,却好像又有些和往日不同,步履沉重缓慢,藏着许多不喜的心事。 关悬镜没有像以往见到娘亲的欢喜,他好像累坏了一样,盘腿坐在地上的蒲团上,双目有些失神。 凌昭悄悄走近儿子,掌心抚上他的肩,“让娘猜猜,关少卿胸怀大略,智谋过人,能让他神伤的一定不是查案的事,那…唯有…让他念叨不休的栎姑娘…是不是?” “娘…”关悬镜低叹了声,“栎容真的要走了。” “走?”凌昭戳了戳儿子的额,“傻,她要走,你就留下她啊。既然心里有人家,难不成眼睁睁看她离开?我儿是查案查傻了不成?” 关悬镜摇头道:“她要只回阳城,我拼尽一切也会把她留下。娘…栎容是要和紫金府的小侯爷离开。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阳城错失,竟然就是失了一段缘分。她和薛小侯爷情投意合,她要去湘南…” “咿…”凌昭明白过来,面露深深的惋惜,“宁去边陲,不留皇城,娘听你说的,也越发好奇这位栎姑娘,想不到还没见上一面,就和别人走了。这位能带走她的薛小侯爷,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家悬镜已是男子翘楚,薛家男儿,胜过你许多?” “能让栎容倾心,他定是强过我的。”关悬镜扼腕叹道。 凌昭若有所思,忽的又道,“那栎姑娘又知不知道你对她的心意?” 关悬镜点了点头,“我对她袒露心迹,她一口回绝,说钟情旁人。” “不扭扭捏捏,也不拖泥带水,倒是个坦荡可爱的姑娘。”凌昭清眸一动,“你俩虽没有在一起的缘分,但她知道你的心意,你也可以说没了遗憾,男女之事讲究你情我愿,人家不愿意跟你,也强求不来。可惜为娘的连一面都没见上,上回听你提到人家时都红了脸,娘还在佛祖跟前许下心愿,希望你能留下她呢…” 关悬镜望着屋里供奉的佛龛,世上要真有佛祖能达成所愿,他跪上几天几夜也愿意,但伊人走远,已经追悔莫及。 凌昭走向一个不大的樟木箱子,“你今天来的正好,姑子们才理好那个病妇留下的东西,知道我和她熟些,就送来给我瞧瞧。我正打算一会儿让人烧了去,听你上回对她挺有兴趣,关少卿要来看一眼么?” 这会子能拯救关悬镜的也只有悬而未决的谜题旧案,与其沉沦在对佳人难得的郁闷里,倒不如振作精神做些别的。关悬镜站起身朝樟木箱走去,箱子不过一尺见方,看来病妇被送来慈福庵时也没有多少随行的东西,但,能被将死之人带在身边的,也一定对她极其重要。 ——“她的东西,没被来接她的人一道带走?”关悬镜打开樟木箱。 凌昭摇头道:“车夫来的仓促,那时病妇也已经神志不清,姑子们急着把她弄出去,也没人在意过这箱东西。我收拾时看了看,不过是些女人物件,你要今天不来,娘就已经烧了。” 凌昭说的不错,箱子里多是些女人衣裳,连个值钱的簪子都没有,看来病妇早年得宠的赏赐也都被人瓜分了去,孤零零被送来慈福庵残喘着最后一口气,一个快死的女人,除了自己的残躯,也是什么都不剩了。 关悬镜拨开衣裳,眼睛忽然定在了箱底,凌昭好奇去看,眨眼道:“我也看见了,不过一只埙,也许…她过往喜欢吹埙,就带在了身边?”凌昭见儿子眼神严峻,率性如她,拣起那埙把玩着,“有什么特别么?” 那是一只泛着灰白色的埙,由兽骨制成,摩挲埙身,指肚也会沾上野兽的骨渍,凌昭搓了搓指尖,凑近鼻子闻了闻,“咦,还有股牲畜的膻味。” 关悬镜接过母亲手里的埙,细细看过每一处,他眸间不见神伤,霎时变作昔日机敏能干的少卿大人,瞳孔里映着这只发白的骨埙,恍然大悟。 “是她,真的是她…”关悬镜震惊大叹,掌心紧握骨埙,青筋微颤。 ——“是谁?”凌昭不解。 “辛云。”关悬镜按下灰白色的骨埙,眼睛望向窗外的北方,“娘,她真的辛云,姜国辛氏马场嫁给太子虔的辛云,艳绝天下的——云姬。” “啊…”凌昭忆起病妇让人无法直视的疮脸,疮渗脓水没有人样,她,竟然真会是艳名传遍天下的云姬,他们母子猜测过病妇的来历,但凌昭并不信她真的会是辛云,惊倾天下的云姬,怎么会沦落成这副模样,“云姬…她真是云姬?!” “原本只是猜测,没有凭据。但…”关悬镜看着桌上的骨埙,“娘,这是骨埙,骨埙只有姜国才有,病妇身边带着骨埙,足以证明她一定是姜国人,姜国…娘,从宫里秘密带出来的姜国女人,不是云姬她还会是谁?她一定是从姜都带回献给皇上的太子妃辛云,一定。” “她真是云姬…”凌昭脸色发白,“姜国的云姬…她要是云姬,那她又是被什么人带走…那个人又怎么会知道辛云还活着?还在慈福庵…” 凌昭是骁勇将军关易的遗孀,做了多年的将军夫人,凌昭也见过不少世面,心思气度也远胜寻常女子,病妇要真是姜国的云姬,她被人带走就是可大可小的事。 凌昭拉住儿子的衣袖,压低了声音,“宫里的人只当病妇死在这里…悬镜,要不要去禀告皇上?让大理寺彻查是什么人带走云姬…” “事情已经过去半个多月…”关悬镜低声道,“被带走的辛云应该已经离世,早被人掩埋下葬也说不定,找不到尸首,所有的痕迹也会被有心人抹去。此事禀报皇上,先不说能不能查清背后的事,慈福庵误报辛云咽气的一众姑子肯定是逃不脱干系。” “姑子无辜。”凌昭抓住儿子的手,“戚太保行事凶残,要此事真和姜国人有关,他一怒之下血洗慈福庵也并非不可能。但…”凌昭目露纠结,“要真有姜国余党…他们设法接走云姬又是为了什么?云姬是皇室中人…莫非此事与姜国皇室有关?” 凌昭的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见儿子沉默,又道:“悬镜,你爹死在姜都…他是为大周征战姜国而死。将士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娘也不能怨恨什么。但…”凌昭眼眶湿润,“要是他打下的姜国死灰复燃…你爹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甘心吧。娘在想什么,你知道。” ——“娘不想此事牵连无辜,但娘也不想你爹死不瞑目。”凌昭含住泪水,“别忘了,他死在姜氏宗庙,是被人设伏杀死。” “我不会忘。”关悬镜扶住母亲发抖的身子。 凌昭缓缓坐下,深望着儿子清厉的面庞,“人心向善,不该固守仇恨束缚一生,但明镜高悬,也不能浑浑噩噩浪尽年华。姜国覆灭,但你的杀父之仇不能算在活着的姜人身上,可如果姜国存者呈燎原之势,你也绝不可以坐视不理。悬镜?” 关悬镜握住母亲发冷的手,“悬镜明白,也知道该怎么做。” 凌昭缓了阵,“娘累了,想睡会儿,你回去吧。” 关悬镜收起骨埙,服侍母亲躺下,又看了眼合上的樟木箱,脑中闪出一个设想,急急往鹰都城里赶去。估摸着时辰,薛灿就要带栎容离开…他必须赶在他们出城前,去验证自己的猜测。 鹰都,紫金苑外 杨牧嘴里叼着树枝,倚在马车边等着就要出来的薛灿栎容,忽的听见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蹭的直起身吐出树枝,斜眼冷看走近的那人。 “又是你?”杨牧抽出马鞭直指白蹄乌上的关悬镜,“你对栎姐姐还是不死心么?” “我来送别小侯爷。”关悬镜跳下马背,也不怕挥鞭子的杨牧,一步步朝他走去,指尖摸向怀里的骨埙,眼神略带迟疑,凝在杨牧无邪的脸上。 “挚友别离必用一曲相送,你年纪小小,不懂。”关悬镜摸出怀里的骨埙,凑近唇边吹出低低的声响,又嘎然止住,“杨牧,你听过埙么?” 杨牧瞥了眼他凑上的白埙,冷冷道:“小爷我什么没见过?你再吹声听听。” 埙声低低又起,又幽然顿下,“听过么?”关悬镜追问。 杨牧扯下关悬镜手里的骨埙,翻来覆去看了看,蹙眉道:“好像听过,又好像没有,天下乐器在我耳朵里也都差不多,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拿走拿走,我不稀罕。” “你不认得骨埙?”关悬镜眼睛闪烁着复杂的神色,“埙声,你没有听过?” 杨牧把骨埙扔还给关悬镜,不屑道:“你杨小爷识剑无数,就是不识一个乐器,没见过。” 杨牧孩子性情,喜怒都在脸上,关悬镜阅人查案太多,什么是伪装,什么是袒露,他再清楚不过。眼前的杨牧眸间坦荡,看着不像是扯谎,他说没见过就是没见过…杨牧不认得骨埙…要是姜人,怎么会不认得骨埙? ——难道,自己又猜错了…关悬镜收起骨埙,薛家,自己一次次疑上薛家,栎容矢口否认,杨牧又根本不认识骨埙…紫金府盘踞湘南许多年,薛家怎么会和覆灭的姜国扯上关系? 关悬镜啊关悬镜,你查案无门,就要赖在薛灿他们身上么? 关悬镜跳上白蹄乌,对杨牧抱拳道:“未免你家小侯爷误会,我还是不送你们了。一路保重。” 杨牧刮了刮鼻子,只当是自己吓走了这人,嘻嘻道:“你放心,我也不会和小侯爷提起你来过,做人贵在自知之明,你抢不到栎姐姐的。” 白蹄乌走出半里,关悬镜驻足回首,又掏出了怀里的骨埙,一遍遍摩挲着,沉思着。 今天的风格外大,刮得杨牧额间的缎带高高扬起,腰间的短剑击打着腰扣,发出铛铛的声响。杨牧赶着马车,身旁是骑着赤鬃的薛灿,薛灿不时看向马车,眼里满是欢喜。 杨牧挥起马鞭,哈哈笑道:“小侯爷的赤鬃脚力最快,换做以前,我拼了命也赶不上你,这次可好,马车里做着栎姐姐,赤鬃再厉害也跑不快,因为你舍不下车里那人呢。” “小杨牧。”栎容掀开车帘,“你的话太多了。” “哈哈哈哈。栎姐姐急着回湘南做我家小夫人呢。”杨牧仰面笑得停不住,“走喽,走喽。” 栎容探出车窗,朝薛灿伸出手,薛灿俯身和她十指紧扣,眉间温情脉脉,赤鬃嘶鸣着也想凑向栎容,栎容赶忙扯开手闪进车里,薛灿低低笑着,夹着马肚和杨牧并肩走着。 天地间忽然传来悠远的乐声,那声音不似笛鸣,又不是萧曲,明明不是哀伤的曲子,却自带一份让人心疼的忧伤。 薛灿定住黑目,朝乐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他眉心紧蹙,眼中溢出警觉。骨埙,薛灿知道只有骨埙可以吹出这样的乐声。 ——“不死心的关悬镜。”杨牧大喝一声,“我把他赶走,他竟然还敢吹曲子跟栎姐姐送别!回头再看见,我非好好教训他一顿。” 见薛灿眼神阴郁,杨牧不敢咋呼,低声又道:“关悬镜说这是骨埙…还问我见过没有…我哪里认得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是不是丢紫金府的脸了?” “骨埙…”栎容探出头去看薛灿,薛灿眸里蕴着化不开的严峻,“我也不认得呢。” “不认得骨埙怎么会丢人?你实话实说,一句话都没有说错。”薛灿回望栎容扬起的脸,“关少卿文人做派,他是用埙声和我们告别。走了。” ——“走喽,走喽!”杨牧放下心来,抽着马鞭往南方驰骋去,“小侯爷来追我呐,要是追不上,我就把你的栎姐姐带走咯。” 薛灿话音听着没什么,但栎容还是觉察出他神色的变化,栎容朝埙声传来的方向张望了眼,对视着薛灿看似笃定的眼睛,四目相视,薛灿露出怜惜,攥住车帘温声道:“城外风大,到了驿站再出来。” 车帘落下,栎容透过缝隙注视着马背上的薛灿,薛灿已经和她敞露心扉,告诉她许多过往,但栎容隐隐觉得,薛灿还深藏着什么。 埙声止住,但回音不绝,关悬镜收起骨埙,沉郁的看着薛灿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第53章月如钩 埙声止住,但回音不绝,关悬镜收起骨埙,沉郁的看着薛灿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新月如钩,皎洁的月色笼着林子里歇息的三人,篝火燃起,杨牧娴熟的烤着野味,把最大最好那个塞进栎容手里,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有了栎姐姐,就不记着小侯爷?”薛灿装作不悦。 杨牧咧嘴笑道:“可小侯爷最喜欢栎姐姐,我对她好,难道小侯爷不该更欢喜么?” 栎容咬下一大口,冲着薛灿得意咀嚼着,又对杨牧竖起大拇指。杨牧几口暖酒下肚,兴致起来拔出短剑在月下舞起,看起步伐微癫,但每个动作都纹丝不乱,剑声凛凛震落下许多树叶,飘飘忽忽落在栎容和薛灿的脚边。 夜风乍起,薛灿脱下黑衣拢在栎容肩头,一手搂住她的腰身,栎容靠上他的肩,蹭弄着他的带着胡渣的下巴,不时挑眉笑着。 ——“这回进了湘南城,你就是我的女人,从今往后,一生一世都是跟在我身边。”薛灿低语,捂住了栎容柔软的手心,“栎容,你愿意么?” “这回跟着你,就再也逃不开了么?”栎容歪头一笑,“我手脚又没被你捆住。” 薛灿抵住她的额,“你要想逃,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 “我不会逃。”栎容触了触薛灿的唇,“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栎姐姐还会四个字四个字说话呐?”杨牧嬉笑着凑了过来。 栎容哼了声,“我是没读过什么书,但芳婆也教了我些,小杨牧你可别瞧不起人。” 听到“芳婆”,薛灿想起什么,道,“等咱们回去府里,就会让杨牧去接芳婆过来,她是你唯一的亲人,今后也就留在紫金府里,一把年纪也该享享清福。” 杨牧蹙眉,恼道:“就不能让旁人去吗?我才回去,又要去阳城?我十天有八天见不到大小姐,难怪她对我越来越爱理不理。” 栎容偷笑,挤眼道:“你人见人爱,还会有人不喜欢小杨牧?” 杨牧蹭弄着身下的杂草,忿忿道:“大小姐早几年待我可好了,嘘寒问暖,回回都跟我说许多话。这两年不知怎么的,和我说话越来越少,还老是回避着我…我凑的近些,说些笑话,还会甩我脸子…我左思右想也没做错什么…可她怎么就变了样?” 栎容看向沉默的薛灿,薛灿抬头望月没有接话的意思,栎容想了想,道:“一定是你话太多,惹人心烦吧。” “我打小话就多啊。”杨牧窜到栎容身前,“大小姐以前还说,我能和她聊天解闷,她可喜欢和我说话了。” 栎容又道:“以前你年纪小,叽叽喳喳当然有趣,现在长成男人,话少才显稳重可靠,女人都喜欢成熟妥当的男子,才有担当,才能倚靠嘛。” ——“就好像小侯爷那样?”杨牧好像领悟到什么,“闷葫芦一个,半天都憋不出一句话来?” 薛灿低低咳了声,示意杨牧别忘了自己还在跟前。杨牧想得出神,哪里顾得了许多,翻身又道:“栎姐姐,如果我成熟些,稳重些,是不是大小姐就会与我亲近?” “额…”栎容揉着发梢,也不忍心泼杨牧冷水,点头道,“你试试?” 杨牧猛一击掌,“那我今后就少说话,多做事,我要话多,栎姐姐…你就踢我打我。”杨牧收起短剑,翻上树干,咬牙道,“明儿就要到湘南,这会子我就开始,天亮前,一句话都不说。” “嗨…”栎容跳起身,“这会儿就开始了啊?” 杨牧倚在树上,眯眼不去看栎容,满心满目都是戴乌金面具的薛莹,盼着她能对自己笑上一笑,或是和自己才进府时那样,关切的摸着自己的额头,温声问上几句。 女人都喜欢成熟稳重的男子…这个不难,杨牧心想自己已经满了十七,也就三年便是弱冠成人,三年弹指间,他信自己可以和薛灿一样,做个让人倾心相许的男人。 杨牧胡乱想着,忽的睡了过去,鼻子里发出轻微的鼾声,抱着树干美滋滋。 栎容探头看了看,走回薛灿身边,低声道:“杨牧他…喜欢你阿姐呐?” 薛灿垂下眉宇,往火里添了些树枝,哑声道:“阿姐,也喜欢他。” 栎容半张红唇,“怪不得,心里喜欢他,却不得不避着他…你阿姐怕情深难断,这才…可怜了小杨牧,还费着心思对她。”栎容想着又道,“辛夫人是个开明的人,你阿姐既然未嫁,与杨牧一起也没什么。杨牧年纪虽小,但看着也是个可以依靠的。” “是阿姐自己…”薛灿看了眼树上睡着的杨牧,“阿姐始终过不了自己那关。” 夜已深,栎容也有了困意,先是倒在了薛灿的肩上,又踉跄着软在他怀里,薛灿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腿上,轻轻抚着她的发丝,扣住了她的指尖。 ——“你阿姐避着小杨牧,是不是…就好像是那时你躲着我…”栎容迷糊发声,“你背负许多,你怕连累我呢…” “是。”薛灿低沉应着,瞳孔里闪着热烈的火苗。 “那你怎么又会和我一起…”栎容攥住薛灿的衣襟。 “你说,人若有爱,活一日也是至幸,人若无情,活百年也是枉然。要你选,痛快活一天也足够了,我…也想痛快活一次。”薛灿握住栎容滑落的手,贴在了自己的心上。 栎容唇角带着笑涡,终于沉沉睡去。 薛灿凝望着怀里栎容的脸,她脸上有疤,却美过了自己见过的所有女人,她好像很久之前就印在了自己的心上,自此再也不会抹去。 树上的杨牧惬意的翻了个身,嘴里含含糊糊嘟囔着什么。篝火灼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薛灿把栎容盖着的黑衣拢严实了些,覆住她半张的唇齿含吻上去。 “栎容…”薛灿低呼着心爱女人的名字,“你还记得我吗…” 湘南城外 临近湘南城,薛灿刻意走慢了许多,他好像在等着什么,不时回望马车,眼含情意。杨牧归心似箭,但又不能越过薛灿,晃荡着脚丫子举目看天,眼瞅着天都要黑了,难不成要在翠竹林里再熬一夜? 竹林幽暗,栎容心悸又起,掀开车帘看着满目茂盛的青竹,明知父亲已经销声匿迹,但栎容还是幻想着他会不会突然在竹林里出现,和七年前一样抚着络腮胡子,笑声洪亮有力。 ——“等我从湘南回来,就教你赶尸秘术。” 栎容背倚车梁,不知怎么的,耳边忽然荡起关悬镜在茶馆对自己说的话:——“栎姑娘…尸首在湘南的富贵亲戚,你有没有想过…周国第一府,天下巨富紫金府…薛家也在湘南…” 薛家…栎容看着小杨牧挥鞭晃腿的背影,又恰好对上薛灿看向自己的黑目,他眼神温柔,还往车边靠近了些。 不会是紫金府。栎容告诉自己,关悬镜查案走火入魔,是个人都要怀疑上一番,他的话过耳就忘,自己怎么能放在心上。 夜风穿过叠叠的竹叶,发出悠扬的鸣叫声,在林子里久久回荡,天色渐渐暗下,杨牧有些急了,“小侯爷,林子里我可不敢过夜,这都到了城外,啥时候进城回府?” 薛灿好像在掐算着时辰,他等了片刻,朝栎容伸出粗粝的掌心,“到我马上来。” 栎容收起胡思乱想,把手心递近薛灿,薛灿一个使力把她拉上马背,带着胡渣的下巴轻触栎容娇嫩的脸蛋,低哑道:“前面就是湘南城,你不会后悔跟着我。” 栎容扭头点住薛灿干燥的唇,蜻蜓点水似的碰了碰,“自此甘苦与共,我绝不后悔。” 话音刚落,古老的湘南城里忽的几声闷响,吓得杨牧差点摔下马背,杨牧骂骂咧咧正想发火,突然半边天被烟火映亮,如同白昼… ——“啊…”杨牧愣在原地,“这…” 烟火直上云霄,绽放成绚丽的巨大花朵,一簇一簇涌上,再缓缓划破坠落,美的让人惊叹。杨牧还来不及眨眼,又是几声巨响,比先前更璀璨的烟火急急燃起,一朵接着一朵,一朵美过一朵,翠竹林里没有了阴森,如同人间仙境一般。 划落的烟花照亮了栎容昂起的脸,她的眸里五彩斑斓,溢出晶亮的泪花,泪花含在她眼眶里,却没有落下,眼前是太幸福的事,好事不该哭,该笑才对。栎容泪中带笑,攥住了薛灿温暖的大手。 ——“你故意半天不进城,就是等这个?” 薛灿吻上栎容的额头,“紫金苑你伤了手,不也是为了给我看这个么?你喜欢烟火,那我就放上个痛快,让你看个尽兴。你要是看不够,夜夜如此也无妨。” 话语间,大团盛放的烟火齐齐跃上九霄,看傻了杨牧的大眼,杨牧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但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美丽震撼的场景,美到话多的他都挤不出一个字来形容。 ——“小侯爷…”杨牧喉结动着,扭头看见薛灿和栎容的缱绻模样,俊脸有些发红,赶紧躲到一旁,生怕扰了这两人的兴致。 “杨牧在看着…”栎容羞声道。 “他不敢。”薛灿唇尖滑下,触上栎容温软的唇瓣,含住那湿润处,舌尖掠过她玉石一样的牙齿,渴望着进入深处。 栎容还想说话,薛灿的舌已经灵巧的进去,和她缠吻到一处…情迷中,栎容不由自主的紧紧抱住薛灿的身体,俩人心跳急促,喘息起伏,只恨不能贴的更紧。 杨牧不敢看,但耐不住心里痒得慌,想着薛灿这会儿也不会盯着自己,悄悄扭头窥视,“咦呀”一声脸颊燥热,自己还是个少年,这…小侯爷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这档子事,难道不是洞房花烛夜两口子自己羞羞么?赤鬃上也可以?杨牧滚动着喉结,只怕再看下去自己会流下两行鼻血。 第54章男儿心 这档子事,难道不是洞房花烛夜两口子自己羞羞么?赤鬃上也可以?杨牧滚动着喉结,只怕再看下去自己会流下两行鼻血。 薛灿艰难的松开唇齿,把栎容散开的发梢别到耳后,情动时难,克制更难,薛灿深喘着平复下情绪,对躲在青竹后头的杨牧道:“还不出来,想不想进城了?” ——“想。”杨牧跳了出来,“还以为你要带栎姐姐在这里过夜呢。” 栎容脸一红,往薛灿怀里躲了躲,杨牧嘿嘿笑着,“看来进城没几天就有喜酒喝,栎姐姐还羞着呢。” “走了。”薛灿也没怪杨牧多嘴,他面上带着喜色,骑着赤鬃直朝城里而去,杨牧只得拖着马车跟在后头,颠颠的跑得欢实。 紫金府 铸金大门外,薛莹笑目盈盈注视着赤鬃上黏得分不开的俩人,赶车的杨牧见到朝思暮想的薛莹,故意把鞭子甩的贼响,可薛莹却像是没有看见他,直直走向薛灿和栎容,拉住了赤鬃的缰绳。 ——“阿姐做的得不得你的心意?”薛莹忍着笑,“栎姑娘又看的满意不?” “是大小姐呐…”栎容惊道,“薛灿,你让你阿姐放的烟火?” 薛灿跳下马背,伸手去抱栎容,“是我传书给阿姐,让她替我筹备,多谢阿姐上心我的事。”薛灿眉宇落下,口吻带着感激。 薛莹含笑打量着栎容,“灿儿能陪你去鹰都,我就看出他待你的不一般,薛家这位小侯爷哪里依过谁?我看出苗头,却不知道你俩好的这么快。烟火这样的小事,一家人说什么谢谢,能让灿儿的心上人满意,才不枉我是他姐姐。” 栎容握住薛莹的手,又回头看了看薛灿,“多谢大小姐。” “还叫我大小姐?”薛莹捏了把栎容的手心,“该和灿儿一样,叫我声阿姐才对。” “咳咳咳…”杨牧见这几人聊的起劲,好像忘了这里还站着个大活人,可再咳嗽也没人来瞧自己眼,杨牧忿忿扔下马鞭,才想吆喝几句让薛莹留意自己,猛的想到昨儿栎容提醒自己的——男人沉稳才讨喜,自己的孩子气才得不到薛莹的正眼… 杨牧收起脾气,故意慢悠悠的走到薛莹跟前,低下声音,“见过大小姐。” 薛莹狐疑的瞥了眼不大一样的杨牧,嘴里不冷不热,“回来就好,厨房备着热汤,吃些东西再去休息。” 想到薛莹还给自己留着热汤,杨牧也是高兴的,但他脸上还是绷着欢喜,朝薛莹颔了颔首,不紧不慢朝厨房走去。 ——“杨牧是吃坏东西了么?”薛莹疑道。 “他啊。”栎容噗哧一笑,“小孩子家家,他高兴就好。” 薛灿拉过栎容的手,温声道:“你跟着杨牧过去,一会儿我就去找你。” 栎容知道薛灿有话要和他阿姐说,眸子眨了眨就往厨房去了。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薛灿才恋恋不舍的转过身。 “啧啧啧。”薛莹点着薛灿的肩,“不过半柱香工夫也等不得么?鹰都一趟,情浓得都化不开,栎姑娘会法术不成,能融了我弟弟的心肠?” 薛灿摇着头,与阿姐说起自己的情事,他也是有些不好意思,薛灿看向雍苑,“栎容这趟就不回阳城了,她会留在府里…” “这么快?”薛莹又惊又喜,“紫金府要办喜事了!” 薛灿攥住鹰坠,“我会亲自去跟爹和夫人说,一定要给栎容所有的体面。” 薛莹眼中溢出女儿家的艳羡,“阿姐真羡慕栎容,得了你这样的如意郎君,疼她又爱她,为了娶她进紫金府,还想着亲自去求爹娘。”薛莹想到什么,低声又道,“只是…栎容品行再好,毕竟是个殓女…她的脸…娘亲开明,可爹多少有些顽固,你是薛家独子,不知道爹愿不愿意认栎容这个儿媳妇。” “阿姐才说夫人开明。”薛灿笑了笑,“只要夫人答应,爹那边…” 薛莹恍然大悟,“爹从不拒绝娘亲,只要她答应了你和栎姑娘的婚事,爹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我说起这事的时候,阿姐…”薛灿看向薛莹带着面具的脸。 “阿姐知道该怎么做。”薛莹笑道,“我当然会在场帮衬你们几句,栎姑娘虽然出生寒微,但品行高洁,她眼里没有乌金,只有灿儿你。有她陪着你,阿姐放心。” 薛灿想起栎容的好处,眉间也满是爱意。薛莹绕着弟弟走了几圈,捂嘴又偷笑了出来。 别苑里,小杨牧已经憋屈到现在。 从回来到这会儿,薛莹才斜看了自己一眼,连个正眼都没给。杨牧不服。杨牧俯身去看井里的自己,水里的少年虽然有几分稚气,但也算是高大俊武不是,自己手能执剑,怀能拥人,怎么就不得薛莹心意了。 自己还是薛灿最好的兄弟朋友,总比其他觊觎紫金府的人靠得住啊,杨牧想不通,死也想不通。 苑外传来脚步声,有婢女小心翼翼敲了几下门,“杨小爷?你晚饭都没吃几口,大小姐让奴婢给你送些夜宵来…” ——“去去去。”杨牧心里正烦着,“夜宵?不吃。除非大小姐亲自送来,其他的,本小爷才不吃一口。” 敲门声嘎然没了动静,杨牧鼻孔喘着粗气,又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怎么说夜宵也是薛莹让人送来,足矣证明她心里也不是一点儿自己都没有…这会子夜宵又端了回去…薛莹会不会又恼上自己…哎呀,做人太难。 杨牧跳起身想去追婢女,苑子门咯吱推开,迎面而来的正是薛莹的半面乌金,一对杏眼亮如明星,发丝被夜风扬起,如神女降临一般。 ——“大小姐…”杨牧又惊又喜,搓着衣角有些不知所措,“我才说,你就来了…” 薛莹遣退婢女,掩上苑门,端着装夜宵的碗碟走进苑里,步履轻盈。杨牧怔怔看着,连呼吸声都有些压抑,生怕惊扰了难得过来的薛莹。 “牛骨炖粟米,你吃是不吃?”薛莹放下碗盅,没有去看杨牧。 “吃。”杨牧拂袖坐下,揭开盖子捧起就要喝。 “燥脾气。”薛莹喊住杨牧,“就不怕烫掉舌头!” “才不怕。”杨牧挺起背,眼里都是倔强,“你端来的,冷得掉牙也吃,烫掉舌头也吃,还得吃的一口不剩。” 薛莹叹了声,“你真傻。” 杨牧拿勺子搅了搅,喝下一口心里涌出酸楚,忽的抬眼注视着薛莹的脸,一眨不眨。 薛莹避开杨牧的眼神,起身道:“你颠簸几天,回来晚饭也没吃几口,再好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十几岁的孩子,还得长…” “我早不是什么孩子了。”杨牧扔下勺子,“连夫人都能让我押送乌金去鹰都,夫人都当我成人能担大任,大小姐凭什么还看我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能说出这些话的,还不是没长大?”薛莹恼了声,“喝醉的说没醉,孩子急着说自己是大人,就是这个道理。” ——“我也就比你小几岁。”杨牧吼出声,“才几岁而已。” “你还想小几岁?”薛莹凶道,“你要当我是姐姐,就乖乖的别惹出什么事,喝了牛骨汤,早些睡吧。” 杨牧火气上来,跳起挡住薛莹就要离开的步子,“我没拿你当过姐姐。你是小侯爷的姐姐,不是我杨牧的。” “不是姐姐,又是什么?”薛莹苦涩垂目,“你和灿儿情同手足,他是我弟弟,你也是。” “我不是。”杨牧一字一句说的格外清楚,“以前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薛莹想推开杨牧,但他身子稳如泰山,哪里推得开,薛莹想绕开,可每走一步前头都有杨牧拦着,两人僵持了好一阵,也是没个结果。 ——“杨牧,你太放肆!”薛莹呵斥道,“不是姐姐,那我就是紫金府的大小姐,薛大小姐的路你也敢挡?你吃了豹子胆么?” “就吃了豹子胆。”杨牧顾不得许多,想着大不了离开了这紫金府,索性豁出去便是,“我还就非挡着你路了。” 薛莹脸颊涨的通红,她生怕杨牧一个冲动说出她最害怕的话,话如泼水,说出来就再也咽不下去,薛莹害怕,她害怕杨牧憋忍不住说了个痛快,痛快过后,又会是怎样的痛苦。 ——“我杨牧哪里不得你的心意?”杨牧扳正薛莹的肩,逼着她看向自己的脸,“大小姐喜欢哪样的男人,我变作那样的就是。你喜欢书生,那我多念些书就是,你喜欢稳重,大不了我以后一天就说三句话,你喜欢威武,我后头还会长,总有天会高过小侯爷他们…” 杨牧指了指腰间的短剑,“我有了不起的剑术,谢君桓都不是我对手,有这把剑和我杨牧在,一定可以护住大小姐这辈子的周全。别人能做到的我可以,别人做不到的我也可以…大小姐…”杨牧低下声音,“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告诉我就是,我会改。” ——“你好得很…”薛莹忽然哽咽,清泪滑出贴面的乌金面具,“是我…不够好…” 杨牧心尖一痛,点住薛莹滑落的泪水,“你哭了…我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我真是蠢透了,栎姐姐路上才告诉我,是我话多惹你心烦…我怎么…又嘴快了…”杨牧抽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怪我。” 薛莹拉住杨牧的手腕,“傻气。” 杨牧忽的死死攥住薛莹就要松开的手,“你根本不讨厌我,你心里有我。” 薛莹咬出唇尖,但泪水却止不住的落下,狠心道:“天下女子多如草,你年纪还小,将来一定会遇到自己真正中意的那个,到时候风风光光娶进府里…” ——“我谁都不钟意,我就喜欢你。” 杨牧低吼着,“大小姐,你是我最中意的女人。” “你才多大?”薛莹冷冷笑了声,“十六七岁的少年,就已经敢说自己有钟意一辈子的女人了么?世事繁华,你见过多少?往后等你长大,只会怪自己见识太少…一个破了相的女人,怎么能守得住你的心。” “栎姐姐也是破了相的,小侯爷还不是喜欢的不得了?”杨牧急红了脸,“谁能美上一世?相知相悦才最重要。” “灿儿…”薛莹死咬嘴唇,“灿儿比你年长许多,他心性和你不同,栎容是他认定的那个人…认定了,就不会变…” ——“你也是我认定的那个。”杨牧吼的更大声。 薛莹狠下心肠,手心抚上脸上的乌金面具,闭目扯下,朝着杨牧露出脸上发黑的疤痕,“这样的大小姐,还是你认定的那个么?” 第55章一家人 薛莹狠下心肠,手心抚上脸上的乌金面具,闭目扯下,朝着杨牧露出脸上发黑的疤痕,“这样的大小姐,还是你认定的那个么?” 杨牧愣在原地,僵僵摸上那抹焦黑色的皮肉,薛莹耸动着肩膀不敢去看杨牧现在的样子,是厌弃,是惊恐,还是… “不管你的脸是什么样子,都是我认定的那个人。”杨牧温下声音,如一只被驯服的羊羔,他少年桀骜,也只会对眼前的女子低眉,“七年前,我病的要死,大小姐和我素昧平生,就守了我整整三天,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这是恩义,不是情意…” “这是恩情。”杨牧打断薛莹,“有恩也有情,恩不忘,情难舍,那时我就喜欢上天底下最最好的大小姐,七年过去,你一直在我心上,我告诉自己,我要赶紧长大,赶在你出嫁前头,不能让你嫁给别人…” ——“你还会长大…你会后悔…” “我杨牧从不后悔。”杨牧落下指尖,握住了薛莹发抖的手,“在我心里,你是天下最好看的女子,不论面具下这张脸是什么模样,我的心意都不会变。” 薛莹强撑多年的坚韧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她忽然放声大哭,杨牧扳过她的头按进自己怀里,泪水沾湿了杨牧的衣襟,湿漉漉的渗出水来。 薛莹哭了阵终于止住,扯开杨牧抱着自己的双手,背身戴回乌金面具。 ——“大小姐,难道要我把心掏出来你才信么?”杨牧急道。 薛莹稳了稳心绪,转身注视着杨牧年轻的脸,“三年…” ——“三年?”杨牧不大明白。 “三年。”薛莹低语,“你能不能再等三年。” 杨牧眼睛亮起,“你要我等上三年,三年过后,你就会…和我一起?” 薛莹点了点头,“等你年满弱冠,如果你还喜欢我…那时我就去禀告爹娘,让他们成全。如果…三年里你遇到其他心仪的女子…我也绝不会阻拦你。” “三年就三年。”杨牧拍着胸脯,“我都等了七年,还在乎再过三年?三年后,大小姐可别忘了今天对我的许诺才好。”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不会忘。”薛莹眼闪晶亮,“还有就是,薛家祖传的冶金之术,勘查乌矿的法子…我还有些没有教给灿儿,在我嫁人前,一定要教会他所有,毕竟薛家还得靠他支撑…” “听夫人说,后山乌石也不是取之不尽,好像也没剩多少…”杨牧挠头,“大小姐还要传授小侯爷许多做什么?乌石挖空,要这些法子还有什么用?” “你不懂…”薛莹忽的欲言又止,眼神里带着闪烁,她并非不信任杨牧,只是…她不想对这个少年倾吐太多,“祖传秘术,矿可绝迹,技却不能失传。” 杨牧好像听懂,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但他也顾不得这些,薛莹对自己立下三年之约,三年弹指间就会过去,三年后…杨牧一阵狂喜,到那时,看薛莹还怎么赖了去。 薛莹转身离开,杨牧箭步上前拉住了她的衣袖:“大小姐…三年,说好的。” 薛莹怜惜的看着小杨牧期盼的眼神,轻轻扯开衣袖,“我什么时候哄过你?我还要去雍苑见爹娘,喝了牛骨汤,早些睡吧。” 见薛莹眼角还挂着泪,杨牧拾起袖子按了去,又左右端详着,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走回桌前,捧起碗盅大口喝下。薛莹注视着他笨拙的动作,扭头又红了眼眶。 再见栎容,稳重如颜嬷也是一愣。原以为这趟鹰都之行后,薛灿就会把鬼手女送回阳城,谁知道怎么又把人带了回来,而且…看着还不大一样。 自家小侯爷和栎容并肩走着,不止如此,俩人还贴的很近,栎容勾起薛灿的指尖,薛灿唇角浅笑,黑目含情,也不见往常紧锁的眉头,面容舒展自然,栎容笑目弯弯,脸上的刀疤也不再刺目惊心,远看着犹如一对璧人。 ——“小侯爷,栎姑娘…”颜嬷屈了屈膝。 “爹和夫人在雍苑么?”薛灿应了声。 “在。”颜嬷点头,“还没歇息,大小姐才过去雍苑,小侯爷也要去见?” 薛灿拖过栎容的手腕,温声道:“累了几天,你早些去休息,明天一早我去找你。” 栎容知道薛灿要去和紫金侯夫妇提及自己的事,脸上撑着笃定,心里还是有点紧张,“才不过戌时,我等你…” 薛灿低低笑着,“鬼手女嘴上逞强,心里也怕?你是担心我爹和夫人不答应?” “才不是。”栎容矢口否认撇过脸,“他们要不肯我留下,大不了就回阳城去。” 颜嬷左右看着这俩人,心里已经明白大概,原以为薛灿这辈子也就冰冷到底,从天而降一个鬼手女竟能让自家小侯爷跟变了个人似的,女子以容貌悦人,鬼手女又是靠什么打动了薛灿? “要出来的不晚,我就去见你。”薛灿转身看向颜嬷,“带栎容去雅苑歇息,我去见爹和夫人。” 颜嬷走近栎容,客气的把她带去雅苑,这个老练的婢女没有多问一句,她回忆起当年自己跟着主子辛婉初来湘南,那时人人也都以为她们主仆只是紫金府的过客,谁又会知道她们可以留下…就像眼前的栎容。 雍苑 正厅里灯火通明,薛莹已经陪着爹娘喝了几杯茶,却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不时张望着厅外,心想着薛灿保准还在和栎容腻乎,可别忘了说好的正事。 紫金侯薛少安一手执着书卷,一手轻抚夫人辛婉的手背,他的面容清瘦舒展,看上一会儿便侧目去看辛婉,微微发青的唇角骤然扬起,露出快慰的笑容。辛婉与女儿闲话着家常,见夫君不时偷瞥自己,凤目含笑嗔怒,抽出手背道:“你是看书还是看人,我不信你能看进去几个字。” 薛莹掩唇偷笑,“爹眼里只看得见娘,女儿都坐在这里好久,爹都没正眼看我。” 薛少安放下书卷,咳了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日也不见你赖在这里,有事就说,别扰着为父看书看妻。” 薛莹也不知道薛灿什么时候才来,杏眼转了转,笑道:“灿儿回来了,却不是一个人。” “不是还有杨牧么?”薛少安头也不抬。 “还有鬼手女。”薛莹接道,“灿儿又把栎容带回来了。” 辛婉凤眼一动,薛少安“嗯”了声,想起薛灿离开时身边那个陌生女子,薛少安已经不记得那女子的模样,只觉得与寻常女人有些不同,“鬼手女…是请来给他娘亲入殓的阳城人?一个殓女,没事又带回来做什么?” “带回来当然是有事了。”薛莹抢道。 薛少安面上有些不悦,“殓女的事就是白事,府里一切安好,留个殓女岂不是触霉头?” 辛婉轻吹茶盏,淡淡道:“灿儿做事一向有他的道理,一切等问过他再说吧。” “婉儿。”薛少安柔下声音,“你见过那个鬼手女?” 辛婉点头,“鬼手疤面,但却是个性情爽直的女子。也是…灿儿的朋友。”辛婉看向薛莹,“你大晚上赖着不走,如果娘没猜错,灿儿今晚也会来雍苑?你在我和你爹跟前提起栎容…看来你是知道,今晚要说的事,一定和栎容有关。” “娘真是神机妙算。”薛莹露出女儿家的顽性,“只是灿儿…怎么还不来…” ——“阿姐又在说我什么?”薛灿沙声传来,黑靴迈进门槛,荡起腰间的乌金鹰坠,“这不是来了么。” 薛莹起身拉过薛灿,眸间带着恼意,低声道:“怎么才来?阿姐正提到栎容…” 辛婉对薛灿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些,眼睛细细端详着薛灿傲气不改的俊脸,“鹰都一趟,性子好像收了些,怎么,是在太保府和皇上面前碰了冷脸?” “戚太保喜欢说笑,倒也没什么。”薛灿挥开衣襟走近辛婉夫妇,“为人臣子,当然要奉行君臣之礼,受些委屈冷脸也是正常。” “瞧瞧。”辛婉看向薛少安,“灿儿果真是长大了。”辛婉打量着薛灿春风拂面般的神色,轻声又道,“让我再猜猜,化了你冰一样性子的…该是另有其人吧。” 薛莹心提到了嗓子眼,虽然知道自己娘亲是个开明大度的人,但要说服他们让栎容嫁进薛家…薛莹也没有十足把握爹娘可以一口答应。 薛少安定睛看着薛灿,消瘦的脸庞动了动。薛灿也不回避什么,“这么晚还来打扰爹和夫人,确实是有事要说。栎容…我又带了回来,这次,该是不会走了。” ——“留在紫金府!?”薛少安前倾身体,眼神错愕,“一个殓女留下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薛莹上前一步,“爹真是一根筋,谁说殓女就只能做白事了?灿儿的意思是,他喜欢栎姑娘,要把人家留在府里…”见父亲还是惊坐不语,薛莹抬高了些声音,“灿儿想娶栎容呐。” ——“娶…栎容…一个殓女…”薛少安脸色发白,怔怔去看夫人辛婉,“婉儿…荒谬,实在荒谬。” 辛婉神色不像丈夫,她端着身子,脸上也没有太多波澜,聪慧如她,早在薛灿答应送栎容上京的时候,就看出薛灿待鬼手女的不一般。薛灿看那人的时候,眼神是从没有过的温和,还有那对含义深刻的乌金钩,也是薛灿亲自选定… ——他何曾待过旁人这样。 只是辛婉原以为这是薛灿对鬼手女凄苦过往的怜惜,却没有想到,这份情感远不止如此,薛灿倾心栎容,要娶她为妻。 第56章薛侯爷 辛婉原以为这是薛灿对鬼手女凄苦过往的怜惜,却没有想到,这份情感远不止如此,薛灿倾心栎容,要娶她为妻。 “婉儿。”薛少安急道,“你倒是说句话,堂堂紫金府的小侯爷,怎么能娶进一个阳城殓女?这要是传了出去,还不是被人笑掉大牙?” “百行百业,都是为了生计。”薛灿声音沉稳,“栎容入殓就和薛家采矿冶金一样,在我看来没有什么分别。谁想出身寒微,谁想破相求生?栎容靠双手谋生,更该让人疼惜。” 薛莹眼眶通红,看向父亲,恳切道:“世人有几个不觊觎薛家的乌金?栎容不要乌金,不羡权贵,光凭这点,就可以做薛家的人。” ——“没准人家有更大的诉求!”薛少安急急喘息着,脸色由白转青,“一个来路不明的鬼手女…怎么进得了…进得了紫金府…婉儿,你说,你说呐…” 辛婉轻轻拍着夫君的脊背,拾起蘸了冰片的帕子给他深吸着,薛少安深吸了几口,面色才少许恢复,但气息急促还是说不出话来,只能焦虑的看着夫人,盼着她一口回绝薛灿。 “娶妻大事,你真的想清楚了?”辛婉意味深长的看着薛灿,“要是选错,就是害了人家,也会让自己悔恨一生,倒是不如不娶。” “我想的很清楚。”薛灿没有犹豫,“我想好好照顾栎容。” “爹也说过想灿儿早些娶妻生子。”薛莹道,“成家才可以踏实守业,爹是忘了么?” “要娶也不娶一个殓女。”薛少安剧烈咳了几声,“湘南千万女子,哪个不好过殓女?为什么…偏偏是她?” “因为我就喜欢她。”薛灿语气坚持,“就像是当年爹只喜欢夫人一样。爹可以留下夫人,为什么我不能和栎容一起?” ——“孽缘,孽缘啊!”薛少安仰头长叹,无力的瘫软在椅上,眼神涣乱。 “要是我喜欢。”薛莹眼含热泪,“是乞丐是什么我都心甘情愿跟着,难得有灿儿钟情的女子,爹为什么就这么固执?” 薛少安已经没有力气反驳斥责,他眼巴巴看着沉默的辛婉,朝夫人伸出手去,“婉儿…” 辛婉走向薛莹,“你先出去,娘有话要问灿儿。” 薛莹没有坚持留下,恭敬点着头,看了眼薛灿顺从离开。偌大的正厅只剩下三人,薛灿身躯如一棵坚韧的松柏,辛婉走近他,低声道:“栎容…都知道了?” 薛少安病躯一颤,有些紧张的看向薛灿,连呼吸都死死屏住。 薛灿点头,“娶人为妻,不敢有隐瞒。栎容都知道了。” ——“她不怕有一天会惹祸上身?”辛婉幽幽挥开水袖。 “她见遍死人,哪里知道什么是怕?”薛灿扬唇,“普天之下,知道真相还敢嫁给我的,也只有栎容了吧。” 辛婉落下凤目,蹙眉思索片刻,“这样说来,栎容也并非不是个好人选。栎氏义庄只有她和一个婆子…她父亲早年失踪,应该也是遇到祸事丢了性命…等她和婆子都留在湘南…世上也没人再去打听这俩人的消息…我觉得…这桩喜事可以有。” ——“婉儿。”薛少安哀声喊着。 辛婉转身扶住薛少安抖动的肩,柔下眼神依偎在他身边,骤来的温存让薛少安平复下来,他如同一个需要慰藉的孩子,有了辛婉,就有了依靠。 “侯爷。”辛婉喏声劝道,“今时今日,还有什么比一家人齐齐整整快活度日的好?只要是灿儿称心如意的女子,又何必去管什么贵女殓女?良人千金难求,不如成全…” ——“婉儿…”二十多年里,薛少安从来没有对辛婉说过一个不字,七年前,辛婉辗转接回薛灿,他也认下这个从天而降的儿子,带他认祖归宗从了薛姓,还默许薛莹把勘矿冶金的祖传秘术一一传授与他,让他做薛家百年基业的继承人… 薛少安当然知道这个儿子的真正来历,他爱辛婉,爱到可以接受夫人的一切,好与坏,恩与仇,还有渺渺不可测的前途。 “等栎容嫁进来,就不用再做入殓。”辛婉只当薛少安常年病弱,担心殓女触了自己的霉头,“既然不是殓女,便不会再有什么让人忌讳的,侯爷放心。” 薛少安唇齿微张还想坚持,但凝视着夫人温情蜜意的脸,却是坚持不出什么,只得松下气息,叹了声道:“罢了…一切都交给婉儿做主。” 薛灿长睫覆目,手心终于缓缓松开,感激的对辛婉点了点头。 辛婉松开握着丈夫的手,转身又道:“既然人都一起带回来了,你和栎容年纪都不小,喜事就早些办了,也好快些给薛家开枝散叶,让祖宗宽心。” 说到“薛家”二字,辛婉刻意说重了些,薛灿当然明白其中含义,自己是姜国最后的血脉,夫人也是希望自己早日诞下姜氏骨血,这才对得起惨死在城破那天的所有姜氏皇族。 “回去吧。”辛婉替薛少安换了块帕子,“让你爹早些歇着。” “多谢爹和夫人。”薛灿朝俩人抱拳俯首,又关切的看了眼脸色不大好的父亲,这才起步离开。 见薛灿走远,薛少安一把攥住辛婉的手腕,喘息着道:“婉儿,真要让栎容嫁进薛家?” 辛婉倚着薛少安坐下,“灿儿的身世,试问能娶进什么样的女子?” 薛少安一时语塞,叹了声不再说话。辛婉又道:“若是瞒着,他日要有什么,不是害了人家?要是说出来,惊了旁人,又是不是会带来大祸?难得栎容知道一切还愿意和灿儿同生共死,最重要的是,灿儿是真心喜欢她…” 辛婉抚上薛少安骨节凛凛的背,“就好像是…” 薛少安抱住辛婉,贴上她起伏的心口,“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觉得能和你一起,便也不怕死了。” ——“侯爷能得真心喜欢的人做妻子,为什么不让灿儿也得所爱的人呢?” “婉儿。”薛少安忽然抬起头直直看着心爱的妻子,“这么多年过去,当年我执意要爹娘留下你,你远离家乡嫁到边陲,嫁给一个快要死的人…你有没有怪过我?” 辛婉摇头,“世上没有人比你待我更好,我怎么会怪你?要不是我留在这里,怕是也早死了…侯爷大恩,婉儿永世不忘,这辈子报不完,下辈子…” 薛少安欣慰颔首,“我执意要留下你,也不管不顾你在老家有没有心上人,事后想起,也怪自己年轻时太倔强。你不怪我不怨我就好。” 薛少安的身子还是虚弱的,刚刚的激动让他嘴唇发青,话音也有些哆嗦,辛婉熟练的调弄药丸,又端上小炉上温着的参汤,薛少安服下药丸,又小口小口的喝下参汤,眉眼里满是踏实。 雅苑里,栎容来回已经不知道踱了多少遍,手指头都要被自己拨弄断,她不是朝雍苑那处看着,也不知道紫金侯夫妇答不答应自己和薛灿一起。 要是不答应…栎容双手握紧,那就拐了薛灿一道去做入殓的营生,总不会饿死。 要是答应…栎容环顾华丽丽的四周,自己就要留在这里了?做紫金府的小侯夫人?栎容掐了把自己的腿肉,可别是在梦里还没醒。 栎容疼歪了嘴,不是梦。 薛灿悄悄走近,注视着栎容焦躁的背影,唇角荡起怜惜的笑容,栎容蓦的转身,薛灿又变作一张阴郁的脸。 栎容心一冷,双手攥住了衣角,“他们…不答应?” 薛灿淡淡叹了口气,“侯爷固执,夫人怎么说他也不松口…” 栎容像是要哭出来,忍着眼泪道:“薛灿,你又肯不肯和我回阳城?栎氏义庄,你敢是不敢?” 薛灿屏住笑,“我有什么不敢,只是…我不会入殓,你也愿意我赖在庄子里?” 栎容拉住薛灿的手,“没有锦衣玉食,总不会让你饿死。你要是答应,我们现在就走。” 薛灿动也不动,栎容急道:“你唬我,你根本舍不得离开紫金府。” 薛灿揽住栎容发抖的肩膀,忽的把她搂进深怀,“傻,我怎么会舍得离开你。” ——“你逗我…”栎容昂起脸,见薛灿松开眉头露出笑容,气的直捶他的心口,“好你个薛灿,他们明明答应,你骗我!” 薛灿把栎容抱得更紧了些,抵着她渗出汗的额头,栎容张臂环抱住薛灿,薛灿低笑道:“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想不到也有怕的。今后也不用死撑什么,凡是都有我在。” 已近子夜,院里依偎的俩人还是没有睡意,薛灿含吻着栎容的指尖,温声道:“我是个粗人,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缺些什么。夫人会提醒颜嬷给你备好所有,要是有你不得心意的,就去告诉颜嬷。紫金府办喜事难免繁琐讲究,你可别不耐烦逃了去,记得我说的,这趟回来,你就别想离开。” ——“逃我就是傻了。”栎容健气笑着。 薛灿黑目闪出炙热的火苗,他想多留,但还是艰难的站起身,“这几天,我会去后山矿堡,阿姐会陪着你。” ——“矿堡?”栎容低念着,“就是你家掘乌石炼乌金的地方?” “在东山。”薛灿点了点头,“所有的乌金都在那里冶成,再挑出最好的送去鹰都。自从我到了这里,阿姐当我真的是薛家流落在外的骨血,她把会的都交给我。爹身子弱,阿姐毕竟是个女人,矿堡的事我也要去分担些。” “薛莹真是个好人。”栎容由衷道,“她拿你当亲弟弟。她不知道…你是…” 薛灿低下声音,“阿姐不知道,知道了就是压在心上的石头,侯爷知道,这些年常常心悸难眠,又何必让阿姐受这个苦。紫金府上下数百口人,湘南更是有太多会受牵连的百姓,侯爷和夫人收留我也是步步惊心…” “不说这些了。”栎容捂住薛灿的嘴,“你姓薛,你就是薛家的儿子,其他的我也不记得了。” 薛灿无可奈何的摇着头,一步三回头的走出雅苑,苑门掩上的那刻,他忍不住又回头去看,门缝里,栎容也正笑目弯弯看着自己,想到今后都会有人在家守着自己,薛灿心头也是暖暖的。 第57章故人归 苑门掩上的那刻,他忍不住又回头去看,门缝里,栎容也正笑目弯弯看着自己,想到今后都会有人在家守着自己,薛灿心头也是暖暖的。 后山,九华坡下 “小侯爷要娶鬼手女!?”绮罗花容失色,像被人点了穴似的动也不动,“谢君桓,我是不是耳朵被敲聋…听错了?” “小侯爷…”谢君桓咽着喉咙,“当真?” 薛灿仰望夜空,低低应了声,“夫人和侯爷也已经答应。” ——“小侯爷才认识她多久?也敢娶进门?”绮罗不服道,“她又有多了解你,多了解我们?她和死人为伴,算她胆大,但…”绮罗怒指灯火闪烁人影叠叠的九华坡,“她胆子再大,也敢悬着脖子上的脑袋?这可真是会要命的。” “她早猜出我是姜未。”薛灿低语,鹰一样的眼睛注视着涨红脸的绮罗,“她给我娘入殓,她看见了殇帝给我娘的烙印,她悟出真相…绮罗,栎容什么都知道。” “知道?”绮罗滑出袖里的匕首,“要怕她泄露出去,杀了就是。” “放肆!”谢君桓夺过绮罗的匕首狠狠扔在地上。 绮罗哭出声,“连杨牧都不知道的过往,怎么就都让那个女人知道?国破深仇,栎容哪里明白?小殿下复国大业,她又能做什么?就怕她成了咱们的累赘,还会误了小殿下的大事。” 谢君桓单膝跪地,“绮罗冲动无礼,小殿下千万不要怪罪。只是君桓也不知道,您是不是真的能娶鬼手女…” 绮罗愤愤朝九华坡里走进几步,含泪道:“她知道你是姜未,但她知道你心存大志,不会陪着她一直蛰伏湘南么?她又知不知道…”绮罗拾起地上掉落的乌石,“我们谋划多年,在九华坡召集旧部,打造兵器…只等时机成熟…就会挥师北上…” 绮罗挑起飒飒黑眉,挥臂指向鹰都方向,“她敢爱上姜国皇孙,又敢不敢和我们同生共死?龙潭虎穴,刀山火海,我不怕,谢君桓和杨牧也不怕,姜都宗庙,我们都是和小殿下死过一次的人,再死一次我也不会皱眉,栎容?她也不怕死?” “你说我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薛灿深望北方,负手矗立,他幽黑的眼里藏着让人看不清的情绪,似乎忆起多年前的旧事,又仿佛蕴着那时的旧人,“你又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来到湘南?” “不会忘。”绮罗抽了抽鼻子,红着眼睛道,“夫人找来的故友,几个黑衣死士救下我们,从古道把我们带出姜都…但要去湘南必须穿过周国好些城池…战事吃紧,各地都严防有姜人逃窜惹事,一路关卡太严,要想带着我们几人顺利去湘南,实在太难。小杨牧又病重…时不时还会说几句胡话喊哥哥…”绮罗哽咽出声,有些说不下去。 谢君桓拍了拍绮罗的肩,接过道:“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夫人的故友想出了法子,他说世间有秘术,秘术能掩人耳目,让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穿过周国。要想大大方方把我们几个平安送走,就得用到此术。去湘南一路盘查严格,商队也好,镖师也罢,无一不被查个底朝天,但唯独一行人,是谁都不会查问一句的。” ——“赶尸人。”谢君桓眼角微动,话音也颤了一颤,“能潜行天下畅通无阻的,也唯有赶尸的队伍。” 薛灿幽声续道:“我还记得,那时君桓你说,咱们又没死,怎么能被当尸首赶去湘南?话才说出口,你就恍然大悟。” 谢君桓自嘲摇头,“我确实是最傻的那个,赶尸人说我们是尸首,我们当然就是。所谓秘术,都在赶尸人股掌之间,只要他接了我们这单买卖,我们就是他赶驭的死人,有他在,一路谁都不会为难,就可以顺顺利利把我们送去湘南。” “你还记不记得。”薛灿低沉又道,“夫人的故友把我们带去哪里,又是什么人接了我们几人的买卖?” 事情过去太久,谢君桓细细回忆,茫然道:“出了姜都一路都是走的古道,出了姜国走到哪里我也是一抹黑,您突然问起…”谢君桓眉心蹙起,“我好像只记得,那里是个小山坡,赶尸人的庄子…就在坡下…比咱们的九华坡矮上许多,坡上都是杂草,夜里还有许多夜猫叫着…我只记得这些了。” 谢君桓求救似的看向绮罗,可绮罗记得只会比他少,哪里回忆得出什么,绮罗恼道:“说是赶尸,做戏当然也得做足,夫人的朋友让我们穿上死人衣服,被人一具具抬进那庄子,咱们颠簸了几天,我一闭眼就睡了过去…除了记得周围都是棺材,其他的都忘了。” “我来告诉你。”薛灿深深吸了口气,那天的自己和绮罗他们一样疲惫不堪,但他告诉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他要自己清楚的知道是如何逃出周国,如何逃去湘南…他是怎样为活下去拼命,他身上背负太多人的性命,撞死碑前的父亲,血战力竭的军士,李代桃僵的杨越…情铭记,仇不忘,薛灿要自己记住所有,包括如何成为一具活着的行尸走肉,跟着赶尸人浪迹逃生。 ——薛灿要记住所有的屈辱,这样才能知道将来为什么而活着。 “赶尸人的庄子,在阳城外。”薛灿攥紧乌金坠,往事历历在目,就好像幕幕故人划过眼前一般,“赶尸人叫栎老三。” ——“栎…栎老三…”绮罗低喃。 ——“他有一个女儿,栎容,就是你们见到的鬼手女——栎容。” “啊…”谢君桓耳边炸雷一般,惊愕凝在了脸上,“栎容…她是…” 谢君桓记得——去湘南有数百里的路程,赶尸人带着他们翻山越岭,走的多是荒废多年的隐秘古道,一路上没有人说半句话,渴了就喝山泉水,饿了那人就会摸出些干粮,摘下果子给他们充饥。那人胡子拉渣,生的魁梧高大,沉默时也是凶神恶煞的模样,但他也是温和的,杨牧病了一路,后半程连一步都难走,荒无人烟的地界,都是赶尸人背着杨牧,杨牧耷拉着双臂,嘴里还唤着死去的父亲和哥哥,赶尸人会怜惜的看几眼杨牧,步子也快了些… 有时也会遇上同样夜行的商队镖师,零散的军士也见过一次。在他们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谢君桓差点都要去摸藏在袖子里的短剑…那个赶尸人却神色镇定,他摇起手里的小阴锣和摄魂铃,嘴里念着古怪吓人的咒语,煞有其事的样子吓坏了那些人,连军士都吓破了胆避到一旁,看都不敢多看他们一眼。 夜行两月,终于穿过层层关卡,到了湘南的地界。翠竹林里,赶尸人走时还摸了摸杨牧的额头,给他喂了些水。他好像担心会不会有人来收尸,小杨牧病的太重,要是还没人来,只怕撑不了几天。终于,他还是扭头离开,各行有各行的规矩,规矩破了,活计就做不下去。他是这行的老人,自然知道其中的轻重。 离开时,他又摇起了摄魂铃,铃声飘忽,消失在茂密的翠竹林里,但谢君桓不会忘记救下他们的赶尸人,躺在竹林里的谢君桓,他很想向那人道一声谢。 谢君桓扭头去看绮罗,绮罗早已经泪流满面,发出隐忍的抽泣声。 “送完我们,栎老三没有回去阳城。”薛灿哑声道,“七年,他不见了七年。” “他去了哪里?”谢君桓急道,“翠竹林,他放下我们就离开了…” 薛灿摇头,“我也不知道。正当乱世,沿路多匪,要是走古道,悬崖峭壁也不少,太多意外会发生…要不是为了咱们,过了秋分栎老三也不会走这趟,不接这笔买卖,他也不会失踪不见,栎氏义庄也不会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七年…他们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薛灿想起栎容夜色下好奇看着自己的那张脸,她眼神明亮,爽直开朗,她行走义庄毫无畏惧,世上没人能欺得了她吧。她没了父亲,没学会赶尸秘术,她靠着一双鬼手,也活的潇洒痛快。 重回阳城,庄子外的山坡上,薛灿带着杨牧在坡上守了半夜,他有些紧张去面对栎容,他不知道这个孤女过的如何,她会不会跟着自己走… 但薛灿还是迈出了这一步,七年里,他心里也惦记着这个姓栎的少女,他想知道栎容过的好不好。 再见栎容,薛灿终于放下心,栎容是在夹缝里也能盛放的花朵,她穿着已成乌色的孝服,腰间漾起串串白花,她晶亮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自己,还给自己盛来热腾腾的鱼汤。 ——“我叫薛灿,家住湘南紫金府。” “你早就见过栎…栎姑娘…”谢君桓怔怔发问。 ——“栎老三,赶尸人得生的丑,才能吃这碗饭,你女儿模子生的俊俏,也能做你的营生?” ——“能不能做,你说了不算,我栎老三一身本事,不教给女儿,难道教给女婿不成?” ——“阿容,回自个儿屋里睡觉去,你爹走前别出来。” 掩在白布下头的薛灿悄悄睁开眼,拉下几寸露出眼缝,他看见了,他看见一个十三四岁少女,正不情不愿的走出屋去,忽的转身对那黑衣人扮了个鬼脸,吐舌道“你才丑嘞。” 少女容貌清丽,唇角蕴着娇俏的梨涡,肤白如雪,发黑似墨,背影窈窕,话音动人。匆匆一眼划目而过,薛灿记在心上,念念不忘整七年。 第58章幽谷深 少女容貌清丽,唇角蕴着娇俏的梨涡,肤白如雪,发黑似墨,背影窈窕,话音动人。匆匆一眼划目而过,薛灿记在心上,念念不忘整七年。 “怪不得…”绮罗哭出声来,“小侯爷待她那么好,你们不是初识,该是重逢才对。栎容…是她赶尸的父亲,把我们带来湘南…” “杨牧说,他觉得我和栎容好像早就认识。”薛灿低声道,“也许这就故人之感,是难得的缘分。我告诉杨牧,他什么时候认识栎容,我就和他一样。” 绮罗哭道:“傻杨牧忘得干干净净,他哪里知道…七年前,还是栎老三背着他翻山越岭,这一声栎姐姐,他该喊到老。” “栎老三虽然收的是钱银,但行事靠的是义气。”谢君桓咬着唇,“一路险阻,他也是豁出命带着咱们,路上的照应,我记在心里。他因这趟没了音讯,也是我们欠了他的,也欠了…栎姑娘。” ——“栎容知不知道?”绮罗猛的想到关键,“她…不知道栎老三…” 薛灿摇了摇头,“栎老三说,这趟湘南回来,就把赶尸秘术教给女儿…这是刀尖上舔血的买卖,也许栎老三压根从没想过告诉她也说不定。芳婆替假死之人描妆上路,芳婆一定是知道的,但婆子不想告诉栎容,她想栎老三在女儿心里是个体面人,说了,还不如不说。” “你也不打算告诉栎姑娘…”谢君桓试探着,“也罢,事情过去这么久,栎姑娘性子开朗已经走了出来,又何必再让她想起不好受的旧事?不说,我们谁都不会说半个字。” “绝不多说半个字!”绮罗狠狠道,“要我多嘴,小侯爷就割了我的舌头。” “她刚来紫金府,吃口鹿肉我都给了脸子…”绮罗红了脸,“她心里会不会记恨我呐?” 薛灿笑了笑,“栎容心大,一口鹿肉还记恨不了你。” 绮罗放下心,忽的又上前看着薛灿的脸,“七年前的一瞥,小侯爷就惦记上了她?如今她破了容貌,您也真的无所谓?其中情意…是怜惜多些,还是…” “栎容的脸…在我心里和七年前没有什么分别。”薛灿脸上溢出深海一样绵绵不绝的情感,“好像我们的命运早就连在了一起,她等着我,我也等着她。我怕自己的身世有天会给旁人带来大祸,在鹰都,我避着她,心想这是为了她好…” 薛灿嘲弄着自己那时的愚蠢,“俩人倾心相许,甘苦与之,同生共死又何妨?栎容都不怕,我怎么都畏缩了?是栎容教会我怎么才是真的喜欢一个人。” ——“如果有天她知道…”绮罗看了眼传来铁器敲击声的坡里,“栎姑娘情深意重一定是不怕死的,只是小侯爷又舍不舍得…” ——“人若有爱,活一日也是至幸,人若无情,活百年也是枉然。绮罗,要你怎么选?” 绮罗眼睛眨也不眨,脱口道:“要是绮罗无心无情,怎么会跟着你们几个到今天?痛快活上一天,也比偷生一辈子好过。” “哈哈哈哈…”薛灿爽朗低笑,双手按上谢君桓和绮罗的肩头,三人目光灼烈,齐齐朝九华坡里大步走去。 九华坡深处,数百盏油灯把坡里照得红亮,映着一张张大汗淋漓的脸,脆响的敲击声此起彼伏,人人热血沸腾,为了即将要做的事拼尽一切也愿意。 见薛灿走近,敲击声嘎然而止,所有人都齐齐单膝跪地,向薛灿俯下头颅——“叩见小殿下!” ——“叩见小殿下!” 薛灿挥开黑袖,摇曳的灯火照亮了他锐意的面容,他眼眸深郁,好像满地黑的发亮的乌石,那份深郁里暗藏熠熠精光,又似乌石炼出的金色,满满都是锐不可当。 众人站起身,给薛灿三人让出路来。这些人里,有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也有十七八岁的单薄少年,还有束起长发露出满面烙印的年长妇人…他们虎口都积着厚厚的茧子,熊熊燃起的炉火好似他们滚热的内心,看见薛灿,如同看见了不久后的新生。 敲击声乍然又起,人人都忙乎着自己的活计,一下一下不知疲倦。 谢君桓把薛灿带去内室,那里层层叠叠摆放着数不清的刀剑兵器,在暗夜里泛起让人心惊的铁器色泽,还没走近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浓烈煞气。 谢君桓拣起一把长剑,指肚拂过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呈到薛灿跟前,“小侯爷。” 薛灿手握剑柄掂了一掂,又轻弹薄如蝉翼的剑刃,“乌石不愧是最好的铸剑神器,玄铁笨重,流星石难得,也只有湘南的乌石集两者所长,铸成的兵器轻巧刚硬,行军打仗再合适不过。” 绮罗也拣起一把,挑起一缕发丝凑近剑刃轻轻一吹,发丝霎时变作两截,飘落在坡里各处。绮罗扬眉笑道:“确实好用极了。” 谢君桓环顾各色兵器,低沉道:“朝廷对兵器管制严格,除了皇城兵部御刃坊有铸造兵器的资格,其他私坊一概不许沾染兵器,要筹集我们所需的东西,奉上千金万金也求不得。还是小侯爷睿智,既然买不到,那就自己铸造。湘南偏远,又坐拥乌石,冶金和铸剑本来就可以说是融会贯通,大小姐教的冶金术,小侯爷稍加改进就可以用作铸造兵器上…又选了九华坡这块没人瞧得上的好地方。” “谁让人人眼里都只看得到金子。”绮罗得意笑着,“每天几十车的废弃石头也没人留心,都在咱们的九华坡里变成宝贝。” “还得多亏你们召集回的姜国旧部。”薛灿转身看着外头不绝的人影,“世人以为天下已无姜人,谁又能想到,姜人犹如星星之火,是斩杀不尽的。” 谢君桓满面热血,单膝跪地道:“姜都保卫战里,也有不少人杀出重围,大家都想复国雪耻,只等着有人站出来号令天下没死的姜人。知道小殿下尚在人间,要聚集可以抗周的力量也不是什么难事,这里千余人都是忠勇之士,只等小殿下一声号令,君桓也早已经摩拳擦掌,愿为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眼下还不是时候。”薛灿扶起谢君桓。 “还不是时候?”谢君桓有些不明白,“这里人虽不算多,但个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还有就是…”谢君桓又道,“我听说,鹰都出了几桩血案,安乐侯和宋太傅都惨死在神秘人手里,有传闻…是姜人做的,为此戚太保震怒,还下令杀了不少姜奴陪葬。远在皇城都有这样热血胆大的姜人,只要我们挥师北上,一路响应的绝对不少,直捣鹰都也并非不可能…” 绮罗托着腮帮子,悄悄看着薛灿的脸色,“鹰都血案,小侯爷知道是什么人做的么?” 薛灿目露锐利,背身道:“斩安乐侯首级抛去乱坟岗,放宋太傅的血倒悬屋梁…这是姜国人的手法。” ——“果然。”谢君桓大喜道,“好一个厉害的人物。” “姜人沉寂多年,我原以为不会有人看出什么,谁知道…”薛灿想起太保府里,关悬镜寥寥数语道出自己的猜测,每一个字都戳在关键处,每句话都足矣让薛灿心惊,关少卿看着俊秀温雅,却话如刀剑,暗藏珠玑,“大理寺的关悬镜一眼看出杀人者是姜国手法,宋太傅一案,虽然他没对戚太保说起,但他也已经看穿,他不说,是不想戚少銮滥杀无辜。” “区区大理寺一个小小少卿?”绮罗不屑道,“能有多少分量?大不了…”绮罗晃了晃手里的宝剑,“杀了他就是。” “他是关易的儿子。”薛灿阴沉道,“虎父无犬子,他不容小觑。” “关易的儿子…”谢君桓记得关易,“宗庙前,是小侯爷设伏杀了关易…这样说来,咱们也算是这关悬镜的杀父仇家。” “最喜欢来寻仇的。”绮罗转悠着剑柄,“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关悬镜虽然只是个五品少卿,但他在戚太保甚至皇上跟前都很有分量。”薛灿继续道,“周国现在能用的人没几个,关悬镜就是其中翘楚,要是他想,封个一品上将也不难。就是他几句猜测,让戚太保下令下了安乐侯府几十姜奴。还有就是…” ——“还有?”谢君桓身子一紧。 “我隐约觉得…”薛灿耳边响起鹰都城外吹起的埙声,“关悬镜也许已经开始怀疑…” ——“怀疑什么?” “姜国皇裔并没有死绝。”耳边埙声幽鸣,关悬镜可以洞悉一切的眼睛似乎正在不远处凝视着紫金府的方向,薛灿缓下声音,“他在走近我们布下的局,他开始试探。我们离开鹰都前,他问杨牧有没有见过骨埙,我们出城时,他吹起骨埙送别…他没有现身,但他又好像如影随形般。” “问杨牧?”绮罗有些想笑,“杨牧记得个鬼。这关少卿还真会选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连老天都帮我们。” “这一次问不出,不代表下次他还是一无所获。”薛灿挥袖转身,“比起殇帝和戚太保,关悬镜才是我们最需要忌惮的人。” “那更要赶在这人前头。”谢君桓上前一步道,“要是被他发现所有…岂不是功亏一篑。” “君桓。”薛灿神色沉着,“有人,有兵器就可以完成复国大业了么?” 谢君桓欲言又止,脸上溢出纠结之色,绮罗狠狠跺脚,“军饷,粮草…都需要大笔的钱银支撑,当年要不是国库粮仓空虚,周国人也杀不进姜都。这会子要做大事,差的还是一个钱字。” 谢君桓怅然叹息,摇头道:“紫金府原本有倾国的财力,要能得侯爷和夫人相助,帮我们成事也是轻而易举…可惜…夫人这些年源源不断把乌金送给朝廷,东山都要被挖空…别说是帮我们,恐怕两三年后,连紫金府都支撑不起了吧。” “也不知道夫人是怎么想的。”绮罗愤愤不平,“她留下我们,是只想我们苟活在湘南么?还是夫人安生日子过的太久,早已经忘了自己的出身?” “夫人要真的忘了,怎么会求故友跋山涉水来救我们?”薛灿打断绮罗的抱怨,“之前我也不明白夫人为什么要年年送金朝廷,但鹰都这一趟…我好像有些懂了。” 第59章逍遥叹 “夫人要真的忘了,怎么会求故友跋山涉水来救我们?”薛灿打断绮罗的抱怨,“之前我也不明白夫人为什么要年年送金朝廷,但鹰都这一趟…我好像有些懂了。” ——“小侯爷快说。” “鹰都已经不是多年前的天下第一城,不过靠薛家进贡的乌金苟延残喘,周国六雄死的死,剩下的,眼里也只看得到金银。薛家的人进京,他们眼巴巴盼的都是乌金财宝,早已经腐朽不堪。”薛灿沉思着道,“戚太保乖张有余,但好日子过久了,也早已不复当年纵横朝堂的铁腕,殇帝周绥安荒淫无度,根本已经是个废人,今天的大周,不复当年雄霸天下的气势,照我来看,薛家乌金殆尽,朝廷也离分崩不远了。” “哦?”绮罗疑了声,“要真是这样,夫人送去的乌金岂不是让周国崩塌的更快?这又是什么套路?是早料想到的?还是…歪打正着?” 薛灿缓缓闭上眼,母亲的尸身前,他褪下衣衫露出背上的半幅藏宝图…辛夫人良久凝视,目光戚戚里带着深深的惋惜。 薛灿曾以为,辛婉是叹息宝图不见,没法拯救紫金府的百年基业,他以为辛婉在意的是湘南人的安生,不惜奉上无数乌金来求得偏安一隅…但现在想想…辛婉对朝廷的妥协和逢迎…又何尝不是一把刺入他们要害的利刃。 ——辛婉连太保府的戚少銮有没有眨眼都一清二楚… ——云姬销声匿迹七年…也能被辛婉查出踪迹,再辗转接回… 辛婉,姜国辛氏马场的嫡长女,她骨子里流淌的也是忠烈的鲜血,她从没忘记过自己也是姜国人,她没有忘记自己战死殉国的族人,她费尽心力护下姜氏最后的皇裔,精心养育至今。 ——仅仅只是为了让薛灿苟且偷生? 雍华宝图——姜祚之将尽,北土之兴衰;藏富包祸心,窥神窃宝器…传说中有惊倾天下之力的雍华宝藏,也是这宝藏,让周国劳师动众死令攻姜。要得宝藏,就有了复国财力,挥师北上就指日可待… 辛婉苦寻宝藏,不是为了紫金府…而是,为了被灭的姜国。 辛婉用剑柄抽打薛灿,她也是在折磨自己,她恨自己不能替自尽的太子虔找回宝藏,助他儿子完成复国大业。 夫人…薛灿心中喃喃,倒吸冷气。 ——“起兵需要的钱银可不是几车乌金。”谢君桓敲着脑袋,“天下最富的就是紫金府,连紫金府都拿不出的…还有谁可以?真是…愁死我。” “愁死你也变不出个钱来。”绮罗掐了把谢君桓的手肘,“铸剑你拿手,你盯着这里就好,钱银嘛…你说我去劫富如何?” 谢君桓无奈一笑,“绮罗大姐,我看你劫光大周富户,也筹不出一半来。算了,你我都没法子,做好自己的事,其余的还是得靠小侯爷想办法。” 绮罗低哼了声,踱到薛灿跟前打量着他没有表情的脸,嘻嘻笑道:“我看啊,小侯爷现在满心都想着早些娶妻暖被窝,不过能多收些礼钱,也是好事。” 薛灿收起思索,走出内室,谢君桓瞪了眼绮罗,俩人赶忙也跟了出去。 ——“天无绝人之路,老天让我们活着到这里,就已经给我们定下了要走的道。”薛灿清冷撇下话,头也不回直往东山的矿堡而去。 目送着疾驰的赤鬃,绮罗眨眼道:“咱们俩是不是也该早些回去,府里…可要办喜事了。” 谢君桓偷看绮罗憧憬的俏脸,嘟囔道:“大小姐里外一把好手,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还要你我去干什么?” “我就要去!”绮罗鼻子里喘着气,“小侯爷娶妻大事,我怎么就看不得了?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风光大嫁,可别等到我死了。” “呸呸呸…”谢君桓扯过绮罗甩起的手腕,“说什么晦气话。明儿我们回去就是,给你看个够总行了吧。” 绮罗掩唇偷笑,忽的又蹙起秀眉,“还以为咱们的小侯夫人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女,虽说栎姑娘是个好人…但可惜了那张脸…” “小侯爷钟意就行,你管的太多了。”谢君桓拉着绮罗朝坡里走去,“再说,生的美又有什么用…想想他娘亲…” 绮罗眨巴着大眼,顺从的跟在谢君桓后头,嘴里也不再絮絮嘀咕。 紫金府,雍苑 枕边的薛少安已经熟睡,辛婉披衣起身,拖着曳地的长裙趟过冰冷的地面,划过门槛推门走出,辛婉拂襟扭头,床榻上的夫君发出轻幽的呼吸声,辛婉眸子含情,又盈盈转过身去。 “夫人?”正要去歇息的颜嬷低喊了声,赶忙捧着鹊羽斗篷披在了辛婉背上。 “颜嬷,要是不困,陪我走走。”辛婉拢紧斗篷。 颜嬷搀扶着主子,主仆朝花园缓缓走去,夜色朦胧,颜嬷几次欲言又止,像是不忍打破难得的静逸。 “颜嬷。”辛婉幽声开口,“还是没有庄子涂的消息?” 颜嬷指尖一颤,“奴婢已经照夫人的吩咐放出话,但…湘南内外还是没有他的一点踪影,夫人上一会见他是七年前…七年…世事难测,也许…人还在不在也不好说…” “他手握雍华宝藏的秘密,不会那么容易死。”辛婉镇定摇头,“他无所不能,行踪飘忽,又有谁可以动得了他?他是再也不想见我。颜嬷,七年前,他已经对我失望透顶,他说相忘,就是相忘…是我高估了自己,庄子涂,和我辛婉相忘江湖,再也不会相见。” 颜嬷低低叹息,劝慰道:“不见就不见,夫人在紫金府有侯爷疼爱,他不出现,咱们也不用忧心侯爷。夫人,夜里风凉,早些回去睡吧,要是侯爷忽然惊醒,看不见夫人…” 辛婉没有回去的意思,她倚着长廊,眸子望向点点星空,韶华如流水潺潺,但却没有在辛婉的脸上留下太多岁月的痕迹,她眼尾的淡淡纹路不显衰老,反而给她增添了几分成熟神秘的风韵,她的眼睛还是和多年前一样坚韧,只是颜嬷知道,她侍奉许多年的主子,已经很久没有畅快欢笑过。 她隐忍克制的生活在紫金府,照顾夫君,抚养儿女,料理家业…她生在马场,长在马场,但…辛婉已经二十多年没再骑过马。 “颜嬷。”辛婉捋了捋发丝,“你说,如果我没嫁给侯爷,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颜嬷眺望久别的北方,唏嘘道:“如果没来这里,照夫人不输男子的血性,肯定会一死殉国吧。” “殉国之前呢。”辛婉低问,“如果…是我嫁给太子虔…” 颜嬷回望辛婉的双眼,“夫人当年是为了成全要做太子妃的小妹,谁知道…远嫁他乡的夫人可以安生,如愿以偿的那个…却落得那样的下场。如果早知道…云姬还会自小梦想嫁进皇家吗?” “纵是知道结局,也不枉璀璨活过。我信云姬还会选做太子妃。”辛婉戚戚一笑,“反倒是我这个姐姐,一切为了大局,只能温吞无趣的活着。” “夫人做什么都是为了大局,人人自私,只有夫人愿意牺牲幸福,连太子妃都可以让给妹妹…”一贯稳重的颜嬷急急道,“夫人如今在湘南不是过的很好?奴婢觉得这才是夫人该得的。” 颜嬷继续又道:“要不是夫人把奴婢带来这里,只怕奴婢也死在姜都。” 辛婉颔首道:“说来也是命运安排,原本跟我远嫁的也不该是颜嬷你,谁知道摇光那么不想背井离乡,竟然逃出辛家不知所踪,婚事在即,我只有重新挑选陪嫁侍女,你虽然不像摇光和我一起长大,但也是辛家最懂事能干的那个…这是我们主仆的缘分,这么多年,也多亏你在我身边。” “奴婢真庆幸是自己跟着夫人。您嫁给侯爷,也是注定的缘分。”颜嬷挤出笑容,“想想侯爷待您的好,夫人不用惋惜什么。” 夜风吹起辛婉捋起的发丝,长夜漫漫,会让白天太过清醒的人想起许多遥远的往事,还有久别的故友。 辛婉怅然又道:“又如果…当年我听信庄子涂的劝说,和他一起…” “庄子涂是飘忽不定的游侠,那时夫人怎么也不可能抛开马场和他一起。”颜嬷狠狠摇着头。 辛婉忆起那时红衣飒飒的自己,骑着骏马在草原驰骋,她有最高超的骑术,连最厉害的男子都比不过,她可以甩开跟着的护卫,独自飞驰在不见尽头的天地间。 穿黑衣的庄子涂,就是在天地的尽头出现在辛婉眼前,纶巾束发,雄姿英发,他是第一个可以追上辛婉的人,策马踏花时,他侧目凝视辛婉秀丽的脸,黑色的眼睛眨也不眨。 ——“辛家的嫡长女,都是嫁进皇族,你不知道我是未来的太子妃么?还是你不知来历,不懂姜国的规矩,竟敢跟着我这么久?” ——“辛家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女儿,听说你妹妹辛云貌美惊人,她做太子妃,姜虔应该更高兴。” ——“咱们太子可不是贪图美色的酒囊饭袋,你小看他了。太子虔胸怀大略,姜国还指望他呢。” ——“胸怀大略又有什么用?姜国贫苦,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看那个太子虔,该愁死才对。” 辛婉依稀记得庄子涂说起这话时的神情,他手执一支青玉箫,轻轻敲着自己的手心,嘴里说着太子,那神色好像是随意提及一个普通人物,又好像,他的地位早已经高过了姜国的太子。 ——“所以,身为臣子,就更要为国分忧才对。辛家养马百十年,驯出的马一匹可值十金,好的更是百金难求,爹会带我去湘南谈买卖,要是能把今年驯成的马卖去湘南薛家…也能解了太子的犯愁不是?” ——“哈哈哈哈…就靠卖马给湘南薛家,能让姜虔安睡几日?” 薛家巨富,也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庄子涂可以随口嬉笑的? ——“你没听说过薛家?薛家坐拥乌金巨矿,那可是金山银山,吃上十几辈子都吃不完…庄子涂,你也太目中无人。” ——“十几辈子?要是有能吃上几百辈子的呢?又叫什么?” 庄子涂黑目幽幽,犹如一汪看不穿的深潭,他饶有兴趣的凝视着辛婉涨红的俏脸,忍俊不禁。 ——“那该叫…该叫…你骗人,天下哪有可以吃上几百辈子的财富?除非…除非…” 雍华宝藏——辛婉记得听姜虔说起过,姜土下,藏着传说中可以惊倾天下的雍华宝藏。姜虔少年时就埋下雄心,要富强姜国,若是能得雍华宝藏,姜国就可以一改贫苦,姜虔伟略也可以早些达成。 但姜虔苦寻至今,也是一无所获。 传说就是传说,口中谣传,便成说法,又有几分能信? ——“除非?” 庄子涂轻转玉萧,眼神徐徐诱之,引着辛婉说出欲言又止的那句——“除非…” ——“雍华宝藏。”辛婉和庄子涂异口同声,辛婉错愕惊目,庄子涂唇含温笑,探视着辛婉发红的脸。 第60章墨石坠 ——“雍华宝藏。”辛婉和庄子涂异口同声,辛婉错愕惊目,庄子涂唇含温笑,探视着辛婉发红的脸。 ——“你也知道雍华宝藏?看不出来呐…异乡客也知道姜国地下的东西?” ——“若是…雍华宝藏就在我手里,你可不可以不去湘南卖马?” ——“我爹的马场主人,你不让他女儿做太子妃,又不肯她帮着卖马,那你想她做什么?” ——“想她跟我走,天高地阔,如云如燕,岂不是逍遥快活。” ——“哈哈哈哈…” 辛婉笑岔了气,指着庄子涂笑的说不出话来。 ——“你一定是犯了傻气,人活在世,哪里来的逍遥快活,我爹有百亩马场,我家有几千匹好马,还不是要艰难活着。庄子涂,你烧糊涂了吧。” ——“雍华宝藏,还不能问你讨一世逍遥?辛婉,你的心够大。” ——“我辛婉心不大,我啊,是不信你呐。” 辛婉跳起身,箭一般的翻上马背,对着愣在原地的庄子涂扮了个鬼脸,策马驰骋而去。 ——“庄子涂,人各有志,你有你的逍遥,我有我的事要做,你和我是不一样的。我要去湘南,还要把马卖给薛家呐…” ——“辛婉,你为什么不信我可以许你一世雍华…” ——“…我并非不信你,是我…根本不信有什么一世雍华…” “我该信他的。”辛婉指尖摸进衣袖,勾起一枚墨石镶金坠,那是千年才成的金陵墨石,纹理细腻如缎,色泽漆黑似墨,墨石有孩童拳头大小,浑圆细致,可谓玉石中的极品,墨石上用金纹盘绕,缠成一个“雍”字。 墨石——只有当年的雍华府才有。 ——“辛婉,你为什么不信我可以许你一世雍华!?” “颜嬷,我为什么没信他…”辛婉扼腕垂目,“要能早些找到雍华宝藏,凭太子虔的本事富国强民,姜国就不会被灭,所有人都不用惨死…颜嬷,我该信他的。” “时光无法倒转,夫人也别追悔什么。”颜嬷红了眼眶,看着辛婉攥紧的墨石镶金坠,也是哽咽无言。 ——“辛婉,不过去湘南卖马,为什么要嫁给薛家的儿子?薛少安病的就剩一口气,你就不怕没几天就守了寡?辛婉,你是疯了吧。” ——“过了前头的翠竹林,就是湘南的地界,庄子涂,你跟了嫁车一路,你要跟去湘南么?” ——“跟我走吧。” ——“薛家出了双倍的价钱,却连一匹马都没有要…薛少安诚心娶我,身为女子,还有什么不知足。” ——“辛氏是靠卖女报国么?远嫁湘南,山高水远,你这辈子都回不去姜国,辛婉,你和我走…” ——“我是心甘情愿嫁给薛少安,我连太子妃都可以不做,庄子涂,天高任鸟飞,你可以,我不行…” ——“那是你为了成全你妹妹!辛婉,你一手是亲情,一手是恩义…就是没有我庄子涂吧。区区湘南薛家,几座金山又算的了什么!你为什么不信雍华宝藏在我手里…” 辛婉抬目看着庄子涂愤怒哀伤的脸,这一刻,他变作一个痛失所爱的普通男子,再也不复初见时的风雅气度。 ——“我要因为雍华宝藏就和你走,和卖了自己又有什么区别?你看不起薛家的乌金,谁又会在乎你口中的宝藏?” ——“辛婉…辛婉…” 庄子涂跟了辛婉一程又一程,终于,翠竹林外,薛家迎亲的队伍已经能看得清楚,庄子涂知道自己不能再跟,翠竹林,就是他和辛婉的尽头。 庄子涂抽出腰间从不离身的青玉箫,贴近薄唇——萧声缠绵缱绻,听得林间的鸟雀都寂静无声,听得陪嫁的颜嬷都落下心酸的泪水。 辛婉眼角含泪,她果决的掩上车帘,给自己盖上新妇的喜帕,萧声嘎然而至,忽的一块漆黑的物件扔进了红轿里,不轻不重落在了她就要戴起的喜帕上。 ——那是一块墨石镶金坠,精巧的“雍”字盘旋墨石之上,闪出熠熠金色,映亮了辛婉惊愕的眼睛。 天下几无墨石,唯独雍华宝藏的主人——雍华府,才有如此珍贵绝迹的东西。 庄子涂…庄子涂没有骗自己,他,真的手握传说里的雍华宝藏。 ——“辛婉,要是薛少安哪天一命呜呼,我还会来找你的。” 辛婉急急掀开车帘,飞沙风中转,她已经看不见庄子涂的身影,辛婉探出身,却真的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颜嬷,是我太蠢。”辛婉潸然落泪,“庄子涂和我说过,天高地阔,如云如燕…云燕,就是宝藏的守护者燕公子庄云燕,他也姓庄的…” “夫人喜欢过庄子涂么?”颜嬷小心问起,“撇去什么宝藏,夫人心里有这个人么?” 辛婉怔怔一愣,忍不住看向寝屋,她想到薛少安还睡着,她的夫君,相伴二十多年的那个男人。 ——“夫人…” “我很怀念有庄子涂的那些日子。”辛婉终于站起身朝寝屋走去,“他是唯一一个可以追上我的人…可二十多年过去…颜嬷,我已经不会骑马了…” 寝屋里,薛少安单薄的身子倚靠在轩窗边,他看着颜嬷给辛婉披上斗篷,看着她俩踱去花园,他看得见辛婉眸子里噙着着泪光,听得见辛婉隐忍的叹息… 薛少安看见辛婉又摸出了那枚墨石镶金坠,那上面痴缠着一个“雍”字。 主仆俩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薛少安低低喘息着,抹黑翻进被褥,闭上了凹陷的眼睛。 ——“婉儿…”薛少安低低呼喊着。 辛婉褪下斗篷,掀开锦被环抱住了薛少安瘦弱的身体。 “别离开我。”薛少安梦中呓语般喃喃着。 辛婉藏起墨石坠,把夫君冰冷的手贴在了自己的心口,如她刚刚说的——辛婉,已经不会骑马了。 鹰都 子夜时分,大理寺的藏卷阁里烛火通明,关悬镜已经连着几夜在这里度过,桌上的卷宗堆得老高,已经不知道翻阅了多少遍。 眼睛累的睁不开时,关悬镜摸出骨埙,一遍遍摩挲着上面的兽纹,他明明应该想到什么,但却又没法子把零散的线索串联起来。 ——姜人的神秘埙声,假死被人接走的云姬,被薛小侯爷亲自请去湘南的鬼手女,让人无从下手的深宅血案…还有消失在湘南地界的栎老三。 看似没有关联,但又好像有着理不清的关系。关悬镜按下骨埙,他又想起小杨牧坦荡的回答。 ——“杨小爷识剑无数,不识一个乐器,没见过。” 杨牧不认得骨埙,如果他和薛灿是姜国人,怎么会没见过?杨牧十七八岁,国破时也已经懂事…要他们真不是姜人,所有的猜测就都难以成立。 关悬镜僵僵起身——湘南紫金府,雄踞边陲百年,年年进贡无数乌金给朝廷…得殇帝御赐世袭爵位…予大周而言,薛家是肱骨功臣,怎么会有姜国余孽? 不可能,不可能。就算自己和皇上说出猜测,皇上也绝不会相信。要紫金府真的窝藏姜国余孽居心不轨,应该敛金自用才对,而不是把无数财物送给朝廷… 但云姬被人接走,栎容远赴紫金府入殓…两件事的时间几乎刚刚吻合,谁会知道消失七年的云姬被送去慈福庵…能有如此通天本事探知深宫秘事的…整个周国也没有几个…太保府算一个,还有就是…巨富之家紫金府吧… 权可通天,钱自然也可以。辛夫人是不输须眉的巾帼,运筹帷幄游刃有余…辛夫人,辛…关悬镜记得,姜国国库支柱就是辛氏马场,但辛是天下大姓,周国这个姓氏也遍地都是… 辛夫人在紫金府二十多年,一直深受湘南人的爱戴,鹰都权贵也对她的为人处世赞不绝口…这样挑不出毛病的女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和姜国余孽扯上关系。 但为什么…关悬镜狠狠瞧着自己的脑门,自己就是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关少卿。”值夜的侍卫推开屋门,“戚小姐来了。” 关悬镜正想的头疼,也说不出个见或不见,重重坐在椅上,撑着额头目露困意。 戚蝶衣迈进门槛,看着眼圈发青容颜疲惫的关悬镜,脸上溢出心疼,她手里提着还温温的参汤,轻轻走近,也没有开口惊扰,倒了碗推到关悬镜手边,挪到一旁托腮注视着还在思索什么的少卿大人。 参汤的香味扑面而来,关悬镜回过神,深深的吸了口气,这才发觉戚蝶衣已经到了跟前。关悬镜端起碗盅喝下大半,“多谢。” 戚蝶衣给碗盅添上,摇头道:“一品上将也没有这么苦,悬案就是悬案,孟慈都放手不管的事,你日夜不歇的查个什么?外头说是鬼祟作怪,你就当是不得了?都是敷衍了事,查与不查也没分别。” 戚蝶衣嘴里说着,也拣起卷宗随意翻看着,忽的顿住眼,眸里闪出怒意,“阳城栎老三?鬼手女的家事?好你个关悬镜,窝着替姓栎的重查旧案?你和鬼手女到底是什么交情?人家都去了薛家,你还念念不忘?” 关悬镜也没有心情与她争辩,他抽出栎老三的卷宗收起,淡淡道:“看似不相干的案子,却好像暗藏着看不见的关系,一通就百通。” 戚蝶衣哼了声在他对面一屁股坐下,“人都跟了薛灿,我不信你还能去紫金府把人抢来。这辈子你只能留在鹰都,在我戚蝶衣眼皮子底下。” 关悬镜无奈摇头,赶不走的人也只能随她乐意,关悬镜随手执起宋太傅放血而死的卷宗,细细又重新看起。 “说到宋敖。”戚蝶衣存心不让关悬镜静心查案,“宋夫人几天前回了老家,你知道太傅府有多少金银细软么?一个文职太傅,装金银的樟木箱少说也有十多个,关少卿,你一月俸禄才多少?这又苦又穷的差事,你也愿意做一辈子?” 关悬镜头也不抬,“一月五两,不多,却也足够,我乐在其中,你管多了。” “五两!”戚蝶衣不屑笑道,“宋敖家一个箱子,就是你一辈子都赚不来的,箱箱黄金,你我在宋家府库亲眼见过的。” ——箱箱黄金,你我在宋家府库见过的… 第61章黄金屋 “宋敖家一个箱子,就是你一辈子都赚不来的,箱箱黄金,你我在宋家府库亲眼见过的。” ——箱箱黄金,你我在宋家府库见过的… 关悬镜放下卷宗,眉宇一动。戚蝶衣只当这傻少卿被自己说动,探头去看他的凝住的眼神。 “宋家府库的黄金…”关悬镜喃喃自语,“我见过的…我怎么早没在意…太傅虽是一品,但俸禄也不过一月百两…国库空虚,皇上要赏赐也不会有这么多。黄金…戚蝶衣,你知道多少?” 戚蝶衣见关悬镜终于对自己发问,翘起秀眉故意不做声,关悬镜俯身追问,“你是太保的女儿,安乐侯和宋太傅都与你爹关系匪浅…你一定知道他们的事。” “知道又怎样?”戚蝶衣存心逗弄,“这些都是我爹好友,也是看着我长大的叔伯…关悬镜,要不是你一根死脑筋,爹怎么明示暗示你都不肯加官进爵,要不然,这些黄金也少不了你关家一份。这会子你要我告诉你?关少卿,我才不说。” ——“此事事关重大,你一定要告诉我。”关悬镜消瘦的脸孔颤动着,“戚蝶衣,你不想知道是谁杀了安乐侯和宋太傅么?” 戚蝶衣从没见过淡定的关悬镜这副模样,她心里有这人,逗趣过了也不敢继续,睁大眼道:“说就是了,你对我凶什么?” ——“不就是几箱黄金,多大的事?”戚蝶衣白了关悬镜一眼,不紧不慢理了理衣裳,慢悠悠道,“历朝历代,向官员府上送些礼物也是正常,外地诸侯臣子进京,当然要给朝中大臣进贡些许…奇珍异宝,黄金白银…有就送些,富的,就多送些…关悬镜,你还不明白?” “宋太傅收受贿赂…他府里的黄金…”关悬镜喃喃着。 “朝中大员收人财物早就是心照不宣的事,是你两袖清风守在大理寺那个穷酸地方,把自己给困傻了。”戚蝶衣恨铁不成钢,“太傅府的黄金,一看就是薛家所赠,整个大周也只有薛家有这样的手笔,动辄黄金相赠。” “但向大臣行贿送礼的却不止薛家,该是…前赴后继。”关悬镜皱眉深思。 “当然远不止。”戚蝶衣扬眉,“薛家得爵位是因为乌金,辛夫人懂事聪明,年年进贡博了皇上的欢心,每回上京,辛夫人还会备下让人瞠目结舌的重礼送去诸位大人的府上,自此,大人们的胃口也就渐渐变大,毕竟薛家一年才来两三次鹰都,各家各户的府库总不能只等着薛家人…” ——“辛夫人养大了鹰都权贵的胃口,其他人见薛家得了皇上和大人们的青睐…都赶着效仿,自此…大人们的府邸便门庭若市…府库也越来越充裕。”关悬镜深目炯炯,“是不是?” 戚蝶衣笑了一笑,低声道:“国库空虚,大人们的俸禄一减再减,要不靠进贡,哪里来的锦衣玉食?关悬镜,你可得开点窍。” “进贡的各地来客,肯定不能堂而皇之的捧着厚礼去拜见诸位大人…”关悬镜眉心揪住,“如果我猜的不错,每位大人的府上,一定都有不为人知的暗门偏道…直通内室和府库…” ——“有些脑子。”戚蝶衣眼睛放光,“看来在大理寺待久了,倒真是长了心眼。不错,上回我在你前头去的太傅府…确实有一条小道直通府库,那门也建的蹊跷,外人擦着门走居然也发觉不出。” “果然如此。”关悬镜低嘘一声,“看来凶手就是扮作行贿送礼的来客…” “我问了太傅府的管事。”戚蝶衣打断道,“管事说那晚没人进府…” “管事一个字都不会吐露的。”关悬镜肯定道,“先不说管事有没有看见凶手,就算那晚他知道有人会走偏门给宋太傅进贡,大理寺问起,他也绝不会多说一句。” ——“为什么?” “再心照不宣的事,也是见不得光的丑事。自家主子受贿遇刺,岂不是毁了太傅府几十年的名声?还有,他作为府中管事,主子受贿多年,要是皇上震怒彻查…他也是脱不了干系。宋太傅都已经死了,与其给自己和府里其他人惹事,倒不如让凶案变作悬案…宋夫人可以带着家产回老家,管事自己…不也能安享下半生么?” “严刑逼问也不会说?”戚蝶衣怒意上来。 “一定不会。”关悬镜不假思索,“进出各位大人府上的来客,怎么会轻易在下人面前露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管事都不能确定那人是谁…多一事当然不如少一事。” “既然是行贿,会不会是求事不成…一怒之下就杀了他们…”戚蝶衣越发觉得关悬镜说的有道理。 “这就不是我俩在这里可以揣测的。”关悬镜深吸了口气,闭目片刻,看向戚蝶衣,“你也算帮了我的忙,时候不早,你回去吧。” “使唤完了就要赶我走?”戚蝶衣恼道,“过河拆桥说的就是你。” “多谢你的参汤。”关悬镜微微一笑,“半夜三更,太保府的大小姐在这里逗留,传出去也不好吧。” 戚蝶衣哧哧笑着,“本小姐乐意,要真在关少卿这里没了清誉,你要不肯认账,信不信我爹砍了你的手。” ——“我信。戚太保又不是没砍过。” 戚蝶衣脸一红,忽的意识到自己嘴快说错,悻悻转身离开,走时还依依不舍又看了眼关悬镜,但关悬镜已经又拾掇起卷宗,细细看着忘了所有。 屋门关上,关悬镜把卷宗一一铺开,他心底有大胆的猜测,两桩血案,都无人察觉有刺客潜入府邸,除非…并不是从天而降的刺客,而是…被安乐侯和宋太傅悄悄带进府里的客人。 什么客人入府,会连管事和夫人都不知道?或是,知道也会懂事回避,事后绝口不提…只会是…期盼许久的送财贵宾,又是身份敏感,不能堂而皇之相迎的那种。 安乐侯和宋太傅亲自相迎,避开所有不相干的人从偏门暗道进府,那人得了和他们独处的机会,再伺机杀之,最后原路悄无声息的离开… ——“杀手从天而降,潜入戒备森严的侯府如同无人之境…神不知鬼不觉斩杀侯爷头颅,再携带逃走,抛在城外乱坟岗上…整个侯府,连一个可疑多余的脚印都没有,每个当夜在府里的下人都细细盘问过…都是一无所获…照老夫来看,又是悬案一件…” 没有什么神不知鬼不觉,所有玄妙,都是死者自己布下,他们做下密不透风的茧,让自己惨死其中。 紫金府薛家也是进出各大府邸的座上宾,但…薛家进贡多年,都是平安无事…这一次,又怎么会与薛家有关? 但要和薛家无关,又会是何方来客,接连刺杀两名朝廷大员? 凶手是通过暗道进出杀人已经可以确定,但到底是什么人做的…关悬镜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他觉得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但越接近,眼前就越是迷雾笼罩,他忽的脑门眩晕,撑着额头粗重喘息,忽的捧起碗盅把戚蝶衣留下的参汤喝了个干净。 ——“悬镜,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送来慈福庵的那个女人…死了。” ——“说来也是奇怪,有一天,几个小姑子尖叫着说那女人咽气了,我心想,她受尽折磨,死了也是解脱。过了小半日,外头来了几个陌生人,去了那女人住的房里,看了一眼就被恶臭熏了出来,出来便说,她已经咽气,让师太找块地方埋了就好…” 云姬…安乐侯遇害的日子,和云姬被神秘人接走的时间几乎重合… 云姬,也是被安乐侯带回鹰都献给殇帝… 关悬镜僵坐在椅上,指肚一松滑下空碗盅… 苦寻云姬多年,奄奄一息也要把她带走的,只会是姜国皇裔;避开众人耳目潜入侯府杀人的,难道和姜国有关… 姜国皇裔…关悬镜寒毛竖起,中衣被冷汗渗湿… 千里迢迢亲赴阳城去请鬼手女给亲娘入殓的薛灿…薛小侯爷… ——“那病妇虽然一口气提了上来,但根本撑不了多少日子…” 云姬病死的时间,和薛灿娘亲离世的时间实在太巧合,巧到…仿如是同一人… 薛灿…关悬镜眼前闪过阳城外的雷雨夜,薛灿和杨牧席地而坐,燃起的篝火映着两张年轻桀骜的脸,杨牧少年意气,而薛灿,他一双鹰一般的锐利双目,在暗夜里溢出让人无法小觑的熠熠精光,只是匆匆一瞥,却让关悬镜许久难忘,现在想起,那眼神还是让自己为之一惊。 他明明正当得志之年,却似乎深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不喜往事,猜不透,看不穿。 关悬镜头痛欲裂,低吼一声,挥袖把满桌铺开的卷宗掸在地上,他从没这么怀疑过自己,他明明已经猜出许多,但为什么还是一团散沙不能串联? 真相就在这团散沙里,但关悬镜已经没了头绪。 湘南城 薛莹已经带着栎容在集市逛了几个时辰,后头跟着的小婢双手快被压断,大包小包都是给栎容置办的大婚物件,小婢见薛莹拉着栎容又往首饰店去了,心里也是暗暗叫苦。 栎容原以为,成亲也就是盖个红盖头,吃顿好的就入了洞房。哪里知道还有这么多讲究,光是衣裳就量身做了十几件,各色花样美的像天上的彩霞。 薛莹拉了把看傻眼的栎容,指着整盘的珠宝首饰,笑道:“喜欢哪些?” 栎容长到二十岁,连根银簪子都没有,发髻上戴着的还是早年父亲用树枝削了根木簪子,这会儿眼睛都快被晃瞎,栎容直直摆手想逃。 薛莹嗔怒的拉住她,“女子出嫁,哪有不给自己置些压箱底的嫁妆首饰?要是薛灿待你不好,你也有东西傍身呐。”薛莹哧哧偷笑,低声道,“不过灿儿疼你的很,怎么会待你不好?” 栎容摇头,垂目道:“置办嫁妆也该是家里爹娘筹备,没了爹娘,就得靠我自己一双手,哪有让大小姐替的?我宁可不要,也不能收你的东西。” 栎容神色坦然,眉间也不见羞窘,她靠自己的手过活,活的干干净净,嫁的不卑不亢。 薛莹听着愈发觉得感动,拖住栎容的手,“我拿你当妹妹,姐姐给妹妹买些东西,妹子也不收么?” “啊…”栎容泛起眼睑注视着薛莹真诚的眼神,“大小姐…” “往后就是一家人。”薛莹亲热的挽过栎容,指着首饰笑道,“你不肯自己选,那就阿姐给你选些,大婚后藏在箱子底,可别告诉灿儿呐。” 栎容噗哧笑出,再看薛莹脸上的乌金面具,只恨自己没有一双真正的通天鬼手,可以还薛莹一张白璧无瑕的俏脸。 “灿儿也该从矿堡回来了。”走出首饰店,薛莹眺望着城外的东山,“娘说下个月初七是个好日子,就要做人家夫君,也不知道早些回来陪未来夫人。” 薛莹见栎容娇羞的红脸,嘻嘻笑道:“你放心,等你和灿儿成亲,后头我多去矿堡就是,让他每天陪着你,也好早些给薛家开枝散叶。” 栎容撇过身,循着也朝东山望去,虽然嘴上不说,但她也是真的想薛灿了,一去也就两三天,怎么就像分开了一两年似的。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关悬镜温雅文气的话语在栎容脑海里乍的闪现——对,就是这句。 第62章等不及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关悬镜温雅文气的话语在栎容脑海里乍的闪现——对,就是这句。 ——“栎姑娘,你和薛小侯爷大婚的时候,一定要记得给我发帖子。” ——“放心,不会忘。” 哎呀…这不是忘了干干净净…栎容言出必行,哪能忽悠了关悬镜?人家还记着要给你爹查案呐。 栎容暗暗提醒,回去可得让颜嬷替自己往鹰都送封帖子去,小杨牧已经启程去阳城接芳婆,自己除了芳婆…好像…也只有关悬镜一位朋友可以相邀了。 好事成双,谁让芳婆还扼腕叹息自己放走了骑白蹄乌的小哥哥呢,再见关悬镜,婆子那老脸准得又笑成一朵花。 栎容忽的又想到关悬镜那双似乎可以洞悉所有的眼睛,他要真来到紫金府,又会看出多少…栎容轻咬唇尖,把这念头又按了下去。 紫金府,雅苑 辛婉曳地的绣雀长裙滑过雅苑的小径,院子里,辛婉深郁望着倚着长廊好像琢磨心事的栎容,栎容把玩着手里的妆笔,也不知道苑里来了人,还不是晃荡妆笔,似乎想到了什么新的妆面。 ——“夫人。”颜嬷悄声道,“她看上去确实是没什么心眼的女人。大婚的物件送去许多,绫罗绸缎,奇珍异宝,她草草过了一遍,连摸都没摸一下…她眉间心上,只有小侯爷吧。” “周国倾慕灿儿的女子许多,但如果她们知道灿儿的身世,又会有谁还守着灿儿?”辛婉踱近栎容,低低的咳了声,“栎姑娘。” “哎呀。”栎容急促的跳了起来,把妆笔塞进怀里,“夫人…” 栎容不喜欢成群的奴婢守着,偌大的院里只有这三人,栎容见辛夫人看着自己不说话,那双凤目不怒自威,明明也没有凶着自己,但却让人不由得生出一种敬畏。 辛婉凤目落下,定在栎容腰间的乌金代钩上,“代钩相扣,长毋相忘。明明初遇,却好像早已相识…这就是你和灿儿的缘分吧。” 辛婉话语温和,栎容也放下心,落落大方道:“多谢夫人和侯爷成全。” 辛婉挥开水袖,着紫色缎裙的身段高挑动人,她幽幽审视栎容笃定的疤脸,用一种沉郁莫测的声音对栎容道:“栎容,我问你,杀人越货,按周律该如何处置?” 栎容不假思索,“斩首示众,不可饶恕。” 辛婉看了眼颜嬷,侧身又道:“犯上作乱,又该如何?” 栎容蹙眉,想了想道:“人就一条命,除了拿命去抵,还能怎样?” 辛婉昂立胸脯,锁骨间的碧玉佛泛起深不可测的暗绿色,“大周律令,扰朝廷难安,意欲犯上作乱的,这是重罪,重过杀十人,百人…其罪,当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噢?”栎容惊了声,“自己一条命还不够,还要杀那么多?够狠。” “你怕了?”辛婉眸中含笑,贴近栎容有些诧异的脸。 栎容摇头,“我还真不怕。” 颜嬷上前一步,插话道:“这样满门抄斩的重罪,你怎么会不怕?” 栎容淡定的笑了笑,指着自己道:“栎家就我一人,犯事也就只有我一条命去抵,又不会因为我再连累旁人,我怕什么?” 颜嬷又道:“不是还有个婆子么?” “她不姓栎。”栎容也不知道辛婉主仆到底想表达什么,“真到了抵命的时候,我把婆子赶走,就和栎家没了瓜葛,诛九族?芳婆哪一族都不算,害不到她头上。” 颜嬷看了眼沉默的辛婉,又退到了主子身后。栎容低低咬唇,朝辛婉抬起头来,辛婉气场再足,栎容问心无愧也没什么好怕。 “夫人。”栎容脆声打破沉默,“您是想问我,怕不怕被薛灿的身世连累…如果有一天,他不再是薛家的小侯爷,还会变成一个会带来大祸的人…我又怕不怕因他遭祸…” 那明明是一张有些骇人的疤脸,但又比世间太多面孔干净剔透,辛婉见过太多各色亦真亦假的人脸,眼前的栎容纯良娇憨,她说的每个字都从心底而出,让辛婉坚强的内心也为之动容。 栎容浅浅笑着,望向姜国所在的北方,指着道:“侯爷也好,重犯也罢,只要是我栎容所爱,刀尖上舔血我也心甘情愿,这辈子能嫁给薛灿,我不后悔。” 她说她死也不后悔。 颜嬷深眸凝视着栎容,她是百金千金也打发不走的鬼手女,她是明知前途叵测也不后悔留下的栎氏女。 颜嬷看向辛婉,对主子点了点头,辛婉轻叹一声,把手心按在了栎容肩头,“好傻的姑娘。今后,你就真真是紫金府的人了。你和灿儿的命…便是连在一处…” ——“栎容!” 苑外,薛灿大步走进,黑衣满是尘土都没有来得及换下。他眼中蕴着惦记,急急要来见分开几天的心爱女子,一刻都忍耐不得。 “夫人?”薛灿缓下脚步。 “夫人来看我,问我还缺些什么?”栎容对辛婉挤眼一笑,“府里什么都有,怎么会缺呢?” “多谢夫人。”薛灿对辛婉恭敬俯首,几步走向栎容,也不避讳有人看着,拉过栎容的手心别在身后,眼底满是对她的宠溺。 “下月初七也快得很。”辛婉还从未见过薛灿这样,语气也露出难得的温柔,“瞧你的样子,不如…再提早几天?” ——“好啊。”薛灿想也不想。 颜嬷笑弯了腰,“小侯爷…也真是…猴急啊…” 辛婉露出久违的纾解笑容,转身朝苑外走去,“走了颜嬷,人家小儿女浓情蜜意,你再不走,我们就要被赶出来了。” ——“我瞧着辛夫人…”栎容咬着薛灿的耳朵,“也该是个有趣的人呐。怎么平时都是拘着?” 院门关上,薛灿没有回答栎容,他一把抱起朝思暮想的女子,轻柔抵在院中的树干上,滚热的唇直直吻上,栎容灵巧闪躲,薛灿的热情碰上了发髻,低低的笑声荡在栎容耳边。 “下个月初七。”薛灿贴着栎容的耳垂低哑道,“十天,还有十天,你就是我的夫人。” “现在还不是。”栎容娇俏一笑,从薛灿胳肢窝下钻了出来,还来不及闪开,手腕又被薛灿攥住,生生又拉回了他怀里。 薛灿把她抱的更紧,灼热的黑色眼睛凝视着栎容眸里的欢喜,“这几天有没有想我?” 栎容狠狠的点头,“想,白天晚上都想的很。” 这答案让薛灿很是快活,他抬起栎容的下巴,微干的唇温柔触上,栎容昂起头,环抱住薛灿坚实的身体。 夜色下,俩人缠吻在一处,薛灿从没觉得十天这么漫长,情到浓时,亲吻的愈加霸道,抵着栎容贴紧树干,鬓角流下滚热的汗水。 “要喘不过气了…”栎容推了把他,艰难道。 薛灿恋恋不舍又亲了口她,这才松开唇齿,栎容抹去他鬓角的湿汗,晶亮的大眼直直看着他溢出火苗的黑目,认识薛灿这么久,还从没见过他这样。栎容羞涩的背过脸,生怕再这样直勾勾看下去,可别引火自焚了才好。 “十天…”栎容忽然想到什么,推开薛灿往里屋快步过去,“差点忘了。” 薛灿不紧不慢跟着她走进屋里,见栎容走到案桌边,铺开信笺执起狼毫笔,一笔才要下去,又迟疑着收了回去,笔杆叼在嘴里,眉头微蹙好像琢磨着什么。 ——“杨牧已经去接芳婆,你还有朋友要请来和我们的喜酒么?”薛灿从背后搂住栎容,温声笑道,“要是忘了谁,去和颜嬷说声,她会准备好喜帖让人送去。” “无亲无故…却…”栎容想起关悬镜春风拂面般的脸,“却有位新认识的朋友,我答应他,会请他来湘南…” 薛灿已经猜到是谁,他垂下眉宇,抽出栎容含在嘴里的笔杆,捋起衣袖在信笺上写下一个“关”字,“关少卿。” 栎容点头,“在鹰都上,我也得了他不少照顾,临走时,他让我别忘了请他去湘南喝喜酒…当时我一口答应,但这会儿想想,又不知道该不该让他过来。” “关悬镜虽然可以说是戚太保一党,但他的为人行事又和那些人不同。处事圆滑玲珑,但…又有一身正气,不屑官场争斗…虽然有些自负傲气,但青年才俊也是正常。至少在鹰都,他可以说是一等一的人才。”薛灿凝视自己写下的“关”字,“殇帝和戚太保不能对他委以大用,是周国的损失。” 薛灿温声说了许多,看向栎容纠结的眼神,笑道:“他当然是你可以结交的朋友。” “他太聪明。”栎容面露忧色,“他一早怀疑杀安乐侯和宋太傅的是姜人。他要是真来了紫金府…薛灿,关悬镜会不会看出什么,你和杨牧他们…” “夫人行事谨慎小心,府里从没有姜人的痕迹,但…”薛灿拾起信笺,“关”字大气潇洒,背后那人,也是一副自信凛凛可以洞悉所有的模样,“活生生的姜人就在紫金府,既然在,就一定会有连我们自己都看不出的破绽。关悬镜异于常人,又在大理寺磨练几年,我也没有把握他什么都看不出。” “那…”栎容抢过薛灿手里的信笺,几下撕成碎片,“那我就没信义一次,大不了以后再去鹰都,补他一顿好的。” 薛灿欣慰栎容的懂事,他拉过栎容的手按在心上,“还没大婚,都已经让你受了委屈,连带着我也欠了关悬镜这次。” 栎容拨弄着笔杆,“以后在关悬镜眼里,我就是个重色轻友的人,谁让我…”栎容转身对薛灿挤了挤眉毛,“就想和你过好这辈子。” 薛灿低低一笑,掌心包裹住栎容执笔的手,笔尖蘸墨在纸卷上潇洒挥开,几笔掠过,纸卷上印上“长乐未央,长毋相忘”,栎容喏声念出,扭头看着薛灿满是温情的俊脸。 薛灿按下笔杆,手指摸向栎容腰间的乌金代钩,“我这辈子倾尽所有,也要给你这份长乐。” 栎容心头一暖,轻声道:“你来我家庄子那晚,关悬镜和你前后脚…” “我知道。”薛灿把栎容搂的更紧,“那天,我和杨牧在坡上守了半宿,我看见了关悬镜,他自信满满的进去,又垂头丧气的离开。” ——“你就不怕,他在你前头找我,我会跟他走?” “从没怕过。”薛灿沙声温柔,“好像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告诉我,鬼手女栎容,一直在那里等我。” 薛灿的呼吸声越来越炙热,屋里弥漫出一股热烈的气息,混杂着俩人起伏急促的心跳,涌出让人难以抗拒的暧昧。 “栎容…”薛灿低低呼喊着,“我要真狠心把你送回阳城,一定会悔恨终身吧。” 锦帐摇曳,荡起屋里男女克制的情欲,栎容脸颊通红,想躲闪开却又舍不得,她身子燥的滚热,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栎容想逃又逃不得的憨态在薛灿看来更显勾人,他明明是个稳重内敛的男人,但不知怎么,自从被栎容唤起深藏多年的情感,便再也不愿藏起什么,情动难,情止更难。爱到深处,又哪里需要恪守什么。 明日不可测,无悔爱过才不枉活了这一生吧。 薛灿没有喝酒,但突然脑中涌出大胆,横抱起栎容酥软的身子,大步朝雕花床走去。 第63章纵欢畅 明日不可测,无悔爱过才不枉活了这一生吧。 薛灿没有喝酒,但突然脑中涌出大胆,横抱起栎容酥软的身子,大步朝雕花床走去。 “薛灿。”栎容胳膊肘顶了顶他,“你好大胆子。” 薛灿覆上身体,唇齿又按住栎容微张的嘴,朝着深处炙热探寻,栎容抗拒不得,只得迎合着他的冲动,指尖攥住了他的衣衫。 ——“还有…还有十天…”栎容有些喘不过气,“十天,小侯爷都等不了么?” 薛灿粗重喘息,手指扯下自己衣上的绾扣,露出光洁结实的身体,栎容低叫了声——她又看见了…又看见了薛灿让人血脉贲张的男子体魄。 栎容只求老天,这会儿可不能像上次一样又流下两行羞人的鼻血。 薛灿一身漂亮的腱子肉,浑身早已经湿漉漉的,扑鼻的雄性气味差点让栎容美的晕过去,狠掐了把自己的腿肉才没笑出眼泪来。 薛灿剑术高超,精于骑射…唯独…不知道在这会儿该怎么继续下去,他顿了一顿,试探着摸向栎容的领口,笨拙的解开一颗颗精巧的绾扣,但那绾扣和男人衣裳不同,越是着急就越不得要领,约莫过了半柱香工夫,才解了三四颗绾扣,再看下头还有许多,薛灿额头渗出汗珠,一颗颗滴在了栎容的锁骨上。 ——“帮我…”薛灿握住栎容湿润的手。 栎容魔怔般顺从的照着去做,绾扣解下,露出贴身洁白的中衣,两处软糯随着急促的呼吸声上下起伏,映出销魂的轮廓。薛灿喉咙动了一下,又一下,他再也等待不了,双手抓住栎容的中衣,猛的撕扯开来。 栎容哪里料到他忽然变得这样粗鲁,伸手就想去推,可身上的男子怎么可能是她可以撼动的,薛灿稳如泰山的僵着身体,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两处动人,栎容被他越看越气,恼道,“堂堂紫金府的小侯爷,长到这么大居然都没见过女人身子。” 薛灿喘着气,闷声道:“你是头一个,难道…你想我多瞧几个?” “你敢。”栎容拍着薛灿的胸膛,“敢看别人一眼,我…我…我咬死你。” “哈哈哈哈…”薛灿忍俊不禁,深吸了口气覆了上去,小心翼翼叼起花骨朵一样的红润,轻轻含在唇里,一只手包裹出另一边,手心的茧子蹭弄着栎容的柔软,他的动作极其轻巧,生怕弄疼了未经人事的栎容。 “要我弄疼了你,你就喊出来。”薛灿低喃,手上力气大了些。 栎容怔怔往下看去,薛灿只是脱了上衣,自己也就裸着一半,疼,怎么会疼?薛灿刚刚有些粗鲁,但骨子里明明对自己疼惜的紧。 揉弄了一会儿,薛灿撑起手肘,他渴望着进行下一步的掠夺,虽然只需要再等十天,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得到心爱的女人,但薛灿已经等不及,十天?他一天都等不及,他要栎容融进自己的身体,完完全全成为自己的女人。 “你怕么…”薛灿捋了捋栎容被自己弄散的发髻,“听说…女人头一遭都疼得很…我怕没轻没重,伤了你。” 栎容哧哧笑着,“可就算再疼,迟早也有这一遭。”栎容把快要愈合的伤手在薛灿眼前晃了晃,“再疼,也疼不过上回吧。” 薛灿扣紧栎容的指尖,胸膛蹭上栎容的柔软,热烈亲吻着她的颈脖,越来越深重的呼吸声犹如惑人的魔咒,让栎容迷失其中,只想和他共赴沉沦。 栎容忽的觉得有些异样,神奇的坚硬戳着自己的腿根,磕得自己生疼,栎容下意识的动了动腿,想把那坚硬撇开些,薛灿低吼一声,按紧了床上的栎容,“别动。” 栎容反应过来,脸燥得跟猪肝一样,那里…咿呀…栎容惊道,“我碰到了…” “额。”薛灿闷闷应着,他也想克制些,但碰上栎容,自己再强的定力也是没有一丝用处,能忍到这会儿已经是拼了命,要不是怕自己鲁莽伤了她,早在抱她上床时就把她剥了个干净。 “还没开始呐。”栎容声音轻的跟蚊子扑翅一样。 “我…忍不住。”薛灿哑声应着。 栎容的手心悄悄向下,她好奇薛灿那处生的什么模样,是不是和他的人一样…雄姿英发。手心伸到一半又嘎然不动,脸上热的发慌,栎容暗骂自己,这事儿上自己可不能和薛灿斗,男子身体强过女人太多,要是挑衅了薛灿…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后果。 ——保准哭都来不及。 薛灿摸住栎容顿住的指尖,抚向自己的那处,栎容惊得想抽出手,但薛灿用力攥着,把栎容湿润温热的手心按在了那里。 栎容稳住心跳,她感受到了那里血脉的涌动,一下一下充满力量,栎容脑中空白,索性把他握在了手心,惊叹薛灿兄弟的威武,还有就是…心里莫名也生出紧张,这里…要进去自己那里…咿呀…栎容手心一个哆嗦。 ——“你想要我的命么!?”薛灿低吼,黑目溢出火来,“快松开。” 栎容不依,命根子在自己手里还敢嚣张?栎容玩心上来,灵巧的指尖拨弄着那处,指肚还有意无意的滑过前端,眸里冲快要发疯的薛灿挑衅笑着,“薛小侯爷?你奈我何?” ——“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薛灿粗喘,“不要惹我的赤鬃,它发起狂来,你有的受…” “你的赤鬃?在哪里?”栎容稍稍使力,俏皮一笑。 薛灿又是一声低吼,用力扳开栎容的手按在床褥上,解下襟带把中衣扔在床下,一手拉下嫣红色的床账,男子干净美好的身体直直袒露在栎容眼前,那处勃发,也毫无遮挡。 栎容看傻了眼,歪过头不敢盯着看,薛灿扳正她的头,用一种凶狠的口吻道:“看着我,我要你看着我。” 栎容狠命摇头,薛灿低低笑着,大手不容分说的撕开栎容所剩不多的衣裳,女子最最神秘的花园尽露眼底,薛灿一个怔住竟忘了动作,粗粝的指尖缓缓滑过她白洁滑嫩的腿根,“栎容,你真美好。” 栎容攀上薛灿宽阔的肩膀,指尖勾绕着他的黑发,另一只手缓慢掠下,她摸到了薛灿后背用朱砂刺上的那只异兽图,薛灿身躯颤动,喉咙滚动着。 她好像是上天派来驾驭自己的女人,自己可以无视世间所有,唯独逃不脱她的手掌心,也心甘情愿,在其中沉浮流连。 薛灿摸了摸栎容腿间,生涩的他也不懂许多,只是朦胧知道这事要是男人足够体贴温柔,女人疼过一下也会觉得快乐。感受着那里有些微微的潮湿,薛灿估摸着应该差不多,他扶开栎容的两腿,跪在了中间,栎容瞧见雄赳赳的那处,好像真是要替赤鬃教训自己般。栎容胆子再大也毕竟是个女人,箭在弦上也只有暗暗叫苦,心里盼着薛灿要会疼人才好呐。 ——“你轻些啊。”栎容还是忍不住求起饶。 薛灿把手肘递向栎容,认真道:“有多疼,你就咬多重。” 栎容心尖暖起,皓齿轻轻咬上,留下一排浅浅的牙印。薛灿忆起紫金苑他们敞开心扉的那晚,栎容也是和刚刚一样,俏皮咬上自己的手…薛灿心神漾起,再也顾不得什么,扶起那处顶上栎容的蜜地… 栎容低呼了声,指尖按进了薛灿的脊背,“薛灿…” 才进去半寸,薛灿已经感受到了里面的紧涩难入,别说是栎容,他自己都疼的紧,抿着唇露出痛苦的神色。 “好疼!”栎容倒吸冷气,“你那里也太大了…” 薛灿不想退出,都已经到了这步,难不成让这丫头笑话?薛灿深吸了口气,蓄势又要再努力一把。 ——“疼啊!”栎容急的直捶薛灿的肩头,“你出去!” 薛灿也疼,他也想出去,但栎容那里实在太紧,虽然箍得生疼,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引诱得自己欲罢不能,再艰难也要深入下去。 越深入,就越紧涩,薛灿满头大汗,再看栎容,平日的俏脸也拧做了一团,痛楚的让人心疼。薛灿怜惜佳人,再说原本就是自己冲动过头…初次应该温温循序,怎么能这样没轻没重只顾自己痛快? 薛灿不忍再继续下去,弓起身体难忍的退了出来,栎容吁出一口气,拧起的脸终于松下,寻住薛灿的掌心紧紧握住。 ——“薛灿…”栎容眼角湿润。 “我在。”薛灿挪开身体,在栎容身旁躺下,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他侧过头深望着身旁的女人,凑上又吻了吻她的耳垂。 “就差一点点。”栎容怎么觉得有点可惜。 “你我还有漫长的下半生,不差这一点点。”薛灿笑着拥住她,“傻栎容,傻女人。” “下回…该怎么做。”栎容低下声音有些不敢看薛灿。 “水到渠成,哪管其他?”薛灿低哑笑个不停,“你是头回,我也是,我懂的不比你多,你问我,我问谁?” “问…”栎容卡在喉咙里,她想说杨牧来着,那孩子鬼机灵,没准真是什么都知道吧。 薛灿撑起身亲了口栎容的额头,把被褥掩在栎容的身上,拾起地上的中衣披在了自己背上。 ——“等等。”栎容拉下薛灿的中衣,指尖点住了他背上栩栩如生的异兽,“上回没看够,我想再看看。” 薛灿落下中衣,任栎容看着自己的背,他微微一动,背上的异兽也跟着像要活过来,栎容指尖摸过每一处,朱砂如血,异兽凶猛,更给薛灿增了许多英雄的霸气豪迈。 ——“还没看够?”薛灿唤了声。 “额…”栎容吻向薛灿的背,舌尖轻轻点弄,惹得薛灿难以自禁的低呼出声。 薛灿火气又起,栎容已经麻利的把中衣给他披上,薛灿无奈摇头,“能让我奈何不得的,也只有你了。” 薛灿又缓了阵,终于起身站立,走出几步又转身看向栎容,黑衣裹身又变作英俊傲气的薛小侯爷。 栎容捂着被子偷笑,薛灿理了理黑色的缎衣,黑目炯炯含着不舍,“走了。” ——“十天。”栎容嬉笑,“还有十天。” “你逃不了的。”薛灿垂眉轻笑。 雅苑幽静美好,薛灿也是留恋不舍,几番回首,薛灿才艰难的离开。 第64章备贺礼 “你逃不了的。”薛灿垂眉轻笑。 雅苑幽静美好,薛灿也是留恋不舍,几番回首,薛灿才艰难的离开。 鹰都 和关悬镜料想的不错,栎容和薛灿离开皇城不过半月,湘南紫金府就给殇帝和太保府呈上了小侯爷即将娶亲的帖子,帖子上说:薛小侯爷二十有二,早到该婚配的年纪,与阳城殓女栎容情投意合,愿娶栎容为府上正妻,望皇上与太保大人准予。 戚太保看清帖上每一个字,拍着粗掌狂笑不止,堂堂紫金府的继承人,放着貌美如花的皇亲贵女不娶,竟然看上一个…面容奇特丑陋的乡野女子,还是…做着晦气卑贱行当的…殓女。 ——“哈哈哈哈哈…”戚太保终于笑够,把帖子递给孟慈,“难不成,是薛灿有暗疾?娶不了名门之后,只有和这个鬼手女惺惺相惜?是,一定是,老夫还说病秧子薛少安生了个英武儿子,哈哈哈哈,英武?薛少安病在面上,他儿子薛灿,是暗疾,那是暗疾呐。” 孟慈看过帖子,眼珠动了动也是有些费解,“鬼手女殓术无双倒是不假,但…紫金府的小侯爷…娶这样没有身份地位的女人为妻…精明如辛夫人,也答应?” 戚太保诡异笑着,示意孟慈走近些,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眉头一下一下挑动着,“毕竟不是亲生的,辛婉面上对这养子亲厚,背着却不过如此,殓女晦气,辛婉一定是想折了薛灿的运数。哈哈哈哈哈哈”,戚太保只想为自己的机智击掌叫好。 孟慈收起帖子,若有所思道:“紫金府不与贵族权臣联姻,这儿媳恐怕连亲人朋友都没几个…看着让人难以理解,但对朝廷来说,倒是…不失为一件好事。” ——“哦?说来听听。”戚太保饶有兴趣。 “紫金府坐拥金矿,要是和意欲对朝廷不利的世家亲贵结亲,岂不是大大的凶险?”孟慈捻须幽声道,“国库空虚,和姜国一战到现在,要不是有薛家乌金支撑,朝廷连自保都难,更别提让百姓安居。要是没了紫金府,外患还没起,内忧就蠢蠢欲动…娶鬼手女,真心实意也好,敷衍了事也罢,对咱们,对朝廷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有些道理。”戚太保猛拍案桌,“怪不得悬镜心思细密,跟着孟慈你这些年,真是历练了不少。那老夫就让皇上送份贺礼给薛家,就当是…承认了薛灿和鬼手女的婚事。有趣,真是有趣…”戚太保狂笑又起,“老夫想起鬼手女脸上那道疤…孟慈你说,洞房花烛夜时,薛灿是不是得吹熄所有的蜡烛…哈哈哈哈哈哈…” 孟慈跟着笑了几声,虽然还有些没有想透彻,但孟慈觉着…区区一桩不起眼的婚事,应该…也掀不起什么浪头吧。 慈福庵里, 关悬镜也看到了紫金府送来京城的帖子,他是为栎容高兴的,薛灿能给鬼手女栎容侯夫人的尊贵名分,换做自己,又能不能在皇城大大方方的给栎容作为女子所有的荣光? 关悬镜自嘲一笑,想到栎容没几天就要和薛灿成亲,执着茶盏的手嘎然顿住,眼中又涌出些伤怀。 ——“悬镜今天是怎么了?”凌昭伸头笑看儿子,“从过来到现在,没一会儿就两眼直发愣,魂不守舍的。” 关悬镜释出一口气,“栎容…要和薛小侯爷成亲了,呈报皇上的帖子今天已经送来…” “噢?”凌昭笑出声,“又是那位栎姑娘。” “娘怎么还笑上了?”关悬镜叹了声,“我没能留下栎容,您应该替儿子觉得遗憾才是。” “栎姑娘那时能跟着薛小侯爷去湘南,人家就一定有胜过你的地方,你求而不得也是正常。”凌昭轻松道,“缘分天注定,你也别太执着其中。” 关悬镜点头道:“薛灿有男子担当,他会善待栎容。” 凌昭才要添些茶水,见儿子嘴上释然,但眉间还有些惆怅,眨眼又道:“都说了不再执着,怎么看着还是有心事?” 关悬镜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对母亲倾诉了出来,“他俩离开时,我也猜到好事将近,栎容答应我,一定会请我去喝她和薛灿的喜酒。但…” 凌昭欢畅笑着,指着儿子道:“我儿看着俊武,性子倒是比女人还细腻。一定是没有喜帖给你送来,你啊,人家也许就是随口说句,皇城离鹰都山高水远,栎姑娘真送来喜帖,还不是要麻烦你?” “栎容不是说笑,我俩既是朋友,哪有随口一说?”关悬镜被凌昭笑红了脸,“娘,我真怀疑是不是您亲生的,您话里没有一句帮儿子,倒是笑话的紧。” 凌昭屏住笑,“那你到底想不想去湘南?” ——“想。”关悬镜沉下声音。 “那管他有没有喜帖?你双腿又没被人捆住,想去就去。”凌昭蹙眉,“想做却不敢做,还是不是我儿子?” “想,却又不想…”关悬镜目露纠结,“我想去看栎容出嫁,多喝几杯喜酒。但…湘南紫金府…隐隐藏着疑团未解…我要真去了,又怕有意无意查出什么,扰了人家的安乐。” “你性子优柔想的又多,我要是栎姑娘,也选旁人不选你。”凌昭有些生气,把茶壶按在了桌上。 关悬镜凝视着桌上的茶盏,他想到那晚的栎氏义庄,也是一杯茶,断了自己和栎容的缘分… ——你性子优柔想的又多,我要是栎姑娘,也选他不选你… 关悬镜噌的站起身,俊雅的黑目露出难得的血性,他按住腰间的剑柄,转身道:“湘南路途遥远,怕是有阵子不能来看娘,娘自己保重。” 凌昭憋忍住笑,淡淡道:“庵堂清静什么都不缺,不用你惦记。” 关悬镜一个跺脚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屋里的凌昭笑得前仰后合,觉得逗趣儿子也忒有意思了。 太保府 ——“听说你向大理寺告假去薛家?”戚太保捋袖蘸墨,在铺好的纸卷上大笔挥上,“区区几日,你和薛灿也有交情?” “是鬼手女。”关悬镜坦荡道,“她接二连三帮我,于情于理我也该喝她这杯喜酒。” 戚太保顿住画笔,凹目意味深长的在关悬镜脸上打着转,“帮你?替朝廷大员入殓,是她一个殓女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莫非…”戚太保鬼气一笑,“你和薛灿一样,也对破相的女人另眼相看?” “爹。”戚蝶衣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不过就是去喝杯喜酒,有什么好揣测的?” “蝶衣来了。”戚太保哑下声音,蘸上水墨又洋洒涂抹,“爹正想留下悬镜,你难得在家里多待些日子…” “爹要硬留下人家,又有什么用。”戚蝶衣捻起发梢,幽幽瞥了眼站着的关悬镜,“关悬镜喝了喜酒回来,在他心里就是还了鬼手女的情分,这是好事。” 戚太保似乎听懂什么,淡眉扬起少许,戚蝶衣上前几步,对他点了点头,眸间含着恳求。 “那就…”戚太保狠狠按下一笔,“准了。” 关悬镜有些惊讶,戚蝶衣对他挑了挑眉毛,唇角扬起得意的笑容,“多谢太保大人。” “进了太保府,也不用一口一个大人那么生分。”戚太保吹了吹墨迹未干的画卷,起步走近关悬镜,掌心重重的压在他的肩上,“我与你爹交情匪浅,你和戚家亲近,他在天之灵一定很高兴。没事就多来太保府走动,蝶衣常在军营,鹰都也没有什么朋友,多陪陪她。” 关悬镜身子不动,低低应了声。 戚蝶衣唇角笑着,又道:“朝廷也少有人去湘南,关少卿这一趟…是不是该算作是替朝廷去?” 戚太保若有所思,抚须点头道:“湘南偏远,朝中的确许多年都没有人过去拜访…薛灿大婚,老夫之前也没放在心上,听你这么一说…悬镜倒是可以替朝廷送份体面。” “那不最好?”戚蝶衣冲关悬镜得逞一笑,“您可以让皇上封关悬镜做特使大臣,礼物送到,薛家也会对您和皇上感恩戴德,岂不是两全其美?” 关悬镜知道,戚蝶衣是怕自己一个五品少卿在紫金府受了冷遇,特使入湘南,薛家一定是不敢怠慢。 关悬镜愁绪又起,不知道戚蝶衣的提议到底是帮了自己,还是… “蝶衣聪慧。”戚太保哈哈大笑,“老夫明日就去奏请皇上,悬镜小小少卿,得他个特使大臣又如何?妙哉妙哉!” 话说完,戚太保转身走向案桌,指肚按画见墨迹已经干透,提起画卷对女儿和关悬镜招了招手,“来看看老夫要送给薛家的贺礼,如何?” 戚蝶衣饶有兴趣的看去,见画上是两只颈脖相绕的鸳鸯,再细细一看,大些的那只好像少了样什么…“咦,爹…您是忘了给这只点睛了么?” 关悬镜面色一沉,没有开口。 “傻女儿。”戚太保张狂吼道,“这只,原本就没有眼睛。” 戚太保卷起画递向关悬镜,沙哑道:“替老夫装裱起来,送去薛家。老夫墨宝,紫金侯夫妇一定会看得比他家的金山还要贵重,哈哈哈哈哈…” 关悬镜接过鸳鸯画,脸色微微发白。 第65章喜相逢 老夫墨宝,紫金侯夫妇一定会看得比他家的金山还要贵重,哈哈哈哈哈…” 关悬镜接过鸳鸯画,脸色微微发白。 千里之外,阳城 杨牧赶了几天的路也是有些累,看见了甘泉犹如看到了救星,几步奔了过去,捧起泉水猛喝了几口,那叫一个痛快。 泉边,一个婆子冷眼看着这个莽撞的少年,提起木桶走近了去,“喝够了没,你挡着泉眼了。婆子我等到现在才没人,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杨牧揉了揉眼睛,这婆子牙尖嘴利,模样…也的确是丑了些。婆子生气的时候,脸上的褶皱拧做了一团,肤色黑黄,脸颊枯瘦,一身洗的发黄的粗布衣裳,看着家里定是贫寒。 杨牧平日不服输,但也知道尊老爱幼的道理,顺从的让出泉眼,对婆子恭敬的鞠了一躬:“赶了一路渴坏了,眼里就看见泉水,忘了您在我前头等着…” “就看见泉水?”婆子哼了声,“是我芳婆太丑,入不了你的眼吧。” ——“芳婆,你就是芳婆?!”杨牧又惊又喜,“缘分呐,没等我去庄子找你,居然这里也能遇上?” “我不认得你。”芳婆自顾自接着泉水,“看你红光满面,也不像家里死了人,找我?婆子我这些年已经不做白事,你是找鬼手女吧?不赶巧,鬼手女…” ——“栎姐姐在紫金府呢。”杨牧大笑,“是栎姐姐和小侯爷让我来接你的。” “阿容…”水接满芳婆还定着动作,“她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杨牧扯下木桶放在一旁,鬼笑道,“栎姐姐要做我家小侯夫人了。” 芳婆脑袋如被人打了一棒,愣住身子半晌不动,杨牧绕着她小心走了圈,指尖点了点她的背,“芳婆婆?你乐傻了?” “我呸。”芳婆一个激灵抖直了身,“薛家给阿容灌了什么迷魂汤?小侯夫人?” 莫名其妙被啐了口,小杨牧也是有些憋屈的,但想着眼前这位可是栎姐姐的入殓师傅,看着又是副不好惹的模样,再恼也得忍着。 杨牧赔着笑,咧嘴道:“栎姐姐和小侯爷两情相悦,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芳婆婆,这是好事呐。”杨牧想了想,又道,“栎姐姐还说,女子二十不嫁,家里爹娘可是要蹲大狱的…这会儿嫁出去了,还嫁得挺好,芳婆婆不高兴么?” “我呸。”芳婆气红了脸,“她哪还有爹娘?我和她无亲无故,也不会替她老爹蹲大狱去。” “那不就成了?”杨牧哈哈笑道,“你又不是她爹娘,她的婚事你揪心什么?” 芳婆一时语塞,打量着年纪小小嘴巴却挺厉害的杨牧,“你,你又是谁?” 杨牧昂头拍胸,“我叫杨牧,紫金府小侯爷的人。” 芳婆干笑了几声,一把提起水桶往庄子走去,“你回去,告诉阿容,婆子就不去了,要真是得她心意的人,嫁就嫁了吧。” ——“嗨。”杨牧挡住芳婆的去路,“栎姐姐就剩你一个亲人,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杨小爷亲自来接你,你可别不领情啊。” “年纪大了,赶路会死。”芳婆面无表情。 “不会死的。”杨牧急道,“小侯爷给足了银子,我会雇辆最舒服的马车…” “薛家巨富,当然不差金银。”芳婆斜看杨牧,“对个素不相识的老丑婆子都能用贵宾礼数,真是让人感动。可惜婆子就是不识抬举,脾气又臭又硬,真要去了紫金府,只怕会惹了你家主人的厌恶,还会连累了你嘴里的栎姐姐,又何必去讨这个没趣?” 杨牧眨了眨眼,也不知道芳婆到底想表达个啥意思,但薛灿吩咐的事,自己哪有做不成的,请不动,也得绑回去呐。 “别打鬼主意。”芳婆看出杨牧心里的小九九,“婆子我一身是病,你要用强,我死给你看。” 杨牧虎背一震,拾起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芳婆婆…” 芳婆拖着沉重的木桶朝坡下的庄子缓慢走去,杨牧想了想,扳开芳婆的手,轻巧的拎起水桶,“不去就不去,帮你总不碍事吧。” 芳婆揉了揉手腕,低低哼着跟在杨牧后头。 天色黑下,赶不走的杨牧嘿嘿笑着摸出怀里备好的干粮,仰面躺在了院子里最大的那口棺材上,一口一口吃的欢实,不时看着坐着喝汤的芳婆,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栎姐姐做的鱼汤才叫好喝,你喝的这碗,清汤寡水肯定没味儿。”杨牧咽了口唾沫。 不知怎么的,芳婆也惦记起栎容的手艺,越发觉得自己喝的是碗盐水,气的泼在地上,冲棺材上的杨牧道:“你,杨什么来着?院子里都是死人,你也不怕?” “上回和小侯爷来过这里,有什么好怕?”杨牧拍着心口,“不过那次没见到你,婆婆一个人住着也不怕,女中豪杰我钦佩的很。” 嘴倒是甜得很。芳婆暗笑了声,“你走吧,等不到我的。” 杨牧摇头,“上回栎姐姐也是等了一夜才跟了去,我也要等上一夜,没准你就改了主意呢?” 芳婆又看了眼杨牧干净的脸,端起空碗扭身进了屋。 寝屋里,芳婆数着床褥上一枚枚金叶子,世道艰难,自己和栎容清苦度日,俩人却没有用出一枚。 “湘南…紫金府…”芳婆低喃这个古老显赫的家族。 ——“我只是想知道…我爹最后…留在了什么地方。紫金府,你听说过么?” ——“紫金府薛家…周国巨富…婆子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 ——“薛家,能打听到我爹的消息么…人死必有尸,没有见到尸首,怎么能认定他就是死了呢?” ——“皇城有大理寺,你大可以求姓关的替你重查旧案…湘南薛家,不过仗着乌金巨矿富甲天下。婆子不信你能在湘南找到什么。” “想不到…阿容也会留在那地方…”芳婆攥起一把金叶子,指尖一松又哗啦啦落了一地,“栎老三啊栎老三,你聪明一世,就不该接那笔买卖。” “要是我婆子一个人,哪里还会去那种地方…”芳婆望向窗外幽暗的天色,小杨牧仰卧棺材板,嘴里还哼着欢快的小曲,“逃不掉,躲不掉,难道…真是天意?…” “杨什么的…”芳婆探出窗户。 “我叫杨牧。”杨牧坐了起来,抽了抽鼻子,“这名字很难记么?” “小杨牧,这会儿你还叫得到最好的马车么?”芳婆喊着。 杨牧沮丧的摇头,“三更半夜,哪里去雇?最快也得明儿一早吧。” “那就去隔壁屋你栎姐姐房里睡一晚。”芳婆咳了声,“就不怕恶鬼从棺材里爬出来把你吃了?” “额?”杨牧挠着头,忽的恍然大悟,“芳婆婆…您肯去了?哈哈。” 芳婆重重关上窗户,弯腰捡起散落一地的金叶子,她眼前忆起七年前递给栎老三这包金叶子的那个黑衣人。 他深目阴暗,容颜俊凛,他并不擅长与人来往交谈,不过几句话就惹了栎老三的不快,差点黄了这单买卖… 但他身负重任,又必须要说动赶尸人栎老三。 离开时,他一步三回首,好像那些尸首里,有他舍不下的什么人一般。 蛰伏义庄多年,自己早已经不想管事,只想老实活着,到死能有个殓女送着体面上路,也不枉颠沛了这一生。 但自己看来真的已经在栎家待了太久,久到,也惦记着自己抚养教导的栎容。 湘南紫金府,去上一趟也不亏,不多带些乌金回来做钩子,自己就不是芳婆婆。 数日后,湘南城外,翠竹林。 前夜雷雨,雨后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关悬镜抬起看不出喜怒的脸,翻身跃下白蹄乌。 ——“关少卿。”宫柒好奇的驻足在竹林边,“皇上封您做来湘南的特使大臣,那架势,来上几十辆马车也不为过,怎么,您就带属下一人?两人两马…薛家可是大户,咱们俩这模样是不是也忒…寒碜了?” “我是来恭贺朋友大婚,带那么多人做什么?”关悬镜淡淡开口,“带着你我都觉得多。” “噢…”宫柒有些不明白,“紫金府就要来人迎咱们,属下就是觉得…咱俩缺了些皇城来客的气势…” 关悬镜远眺着难见尽头的翠竹林,竹林那头,就是偏安许多年的湘南城,薛家雄踞这里百年,早已经和湘南城连成一气,紫金府,便可谓是湘南城。 ——殇帝二十一年,阳城赶尸人栎老三送尸队去湘南,八月十七出,直到次年开春未归。湘南府衙查问城外百姓,并无人见过尸队和栎老三,沿路也不曾发生祸事。阳城县令欲以尸变结案,其女栎容不服,击鼓跪求重审。殇帝二十二年,此案送入大理寺,视作悬案。 湘南,也许就是栎老三终结一生的地方。关悬镜良久不语,似在想着什么。 哒哒的马蹄声愈来愈近,宫柒指着竹林喊道:“来了,一定是薛家来迎咱俩了。” 马队驰骋过林,“吁”的一声拉住马缰,为首的薛灿见到朝廷特使是关悬镜,也是有些诧异,跳下赤鬃步步走近,“关少卿?是你?” 关悬镜自若笑道:“帖子上也没有指名谁是钦差特使,我想着给小侯爷一个惊喜,不知道…惊喜是不是变作了惊吓?” “当然是喜多过惊。”薛灿微微一笑,“栎容还念叨起你,你能来喝我俩的喜酒,她一定很高兴。” 听到栎容的名字,关悬镜心上一动,但面色仍是温雅笑着,“小侯爷亲自来接,可见对朝廷的重视,我替皇上和太保大人谢谢你。” 薛灿又跃上赤鬃,指着竹林那头,“既然就你俩轻骑,那便快得很,走了。” 关悬镜见到薛灿后头跟着的俩人,一男一女皆是人中龙凤的得体模样,男子眉眼憨实,女子目露娇蛮,关悬镜颔首示意,跟着薛灿驰进了茂密的竹林里。 第66章心飞扬 关悬镜见到薛灿后头跟着的俩人,一男一女皆是人中龙凤的得体模样,男子眉眼憨实,女子目露娇蛮,关悬镜颔首示意,跟着薛灿驰进了茂密的竹林里。 ——“他就是关悬镜?”绮罗低语,看着他干练的背影隐隐有些紧张。 “居然是他来?”谢君桓面色也有些凝重,“小侯爷说此人不好对付,也许还看出了咱们的来历…他住在府里…我们一定要小心行事。” “他要真能看出什么,我绮罗第一个杀了他。”绮罗摸了摸袖里的匕首。 “别轻举妄动。”谢君桓厉声道,“起事前不能出任何茬子,对这姓关的,以上宾相待,我就不信他真是火眼金星,府里上下几百口人这些年都看不出的,能被他几天就看出来?” ——“他真要有这本事,倒也配做咱们的对手。” 紫金府 关悬镜在天子之城出生长大,富丽恢宏的宅院也见过不少,皇宫内院也溜达过许多次,但见到眼前有半壁城池那么大的紫金府,关悬镜还是为之一振。 周国最富的时候,也没有哪位皇帝舍得拿金浆刷漆,而紫金府里的内饰砖瓦,都是沉郁奢华的乌金色泽,雕着各色有美好寓意的异兽祥物,给这个古老神秘的家族祈求着世世代代的富贵平安。 宫柒的眼珠子已经惊得快要爆裂出来,指着眼前的乌金圆柱,口齿都已经说不利索,“这…这是…” ——“乌金呐。”绮罗抱肩嗤嗤笑着,“怎么?我还以为皇城人都见过咱们的乌金呢?每年几百车送去,你没见过呐?” 宫柒吞咽着喉咙,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指尖碰上,嘴里也是啧啧赞着,“薛家巨富,我宫柒也算见识到了,之后行走天下,怕是没什么再能比得上这里…我真是…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关悬镜咳了声,宫柒这才收起手,胡渣脸也是红了些,“对不住,对不住…在下…失礼了。” ——“关悬镜?” 长廊那头,传来关悬镜魂牵梦萦的动人声音,喜意涌上,关悬镜转身看去,俊逸的脸上带着重逢的欢喜。 “栎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栎容先是一喜,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踱到薛灿身后,低声道:“来湘南这阵子事情太多,都忘了给你送喜帖…你别怪我出尔反尔啊。” 关悬镜看了眼薛灿,宽厚笑道:“大婚的事才最最要紧,没有喜帖我不又来了?” ——“辛夫人到。” “辛夫人…”关悬镜一个激灵,这名号他早已经如雷贯耳,辛夫人几次上京他都惋惜错过,没想到才来紫金府,就能立马见到这位不输须眉的侯门贵妇。 栎容咬唇走近关悬镜,低声道:“夫人待人亲厚,你不用紧张。” 关悬镜原以为,如此家族走出的掌事夫人,见客的阵势一定不输皇宫妃嫔,但辛夫人拖着曳地的金丝孔雀长裙,满身上下只有颈脖一条碧玉佛坠,连一个多余的饰物都没有,可即便她没有宫里女子的珠光宝气,却别有一番让人屏息惊叹的雍华。她身后也没有浩浩荡荡的婢女尾随侍奉,只有位穿墨色缎衣中年女子垂目跟着,眉眼看着很是干练稳妥。 虽只有一人,但看着却像是身后跟着千军万马一般。 辛夫人脸上蕴笑,可在关悬镜看来,还是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关悬镜行走鹰都多年,进出太保府也是常事,戚太保乖张蛮横不好应付,眼前的辛夫人笑目盈盈,但…关悬镜隐隐觉得,她深藏的气势绝不输戚太保。 “关少卿。”辛婉眉眼温温语气和缓。 “辛夫人…”关悬镜恍惚回神,抱拳对辛婉行礼。 上司尚且被辛夫人的气场震慑得一愣一愣,边上的宫柒更是早已经呆做了木桩子,半晌才紧张抱拳,“辛…见过辛夫人。” 辛婉凝视着到访的这俩人,宫柒身形魁梧满脸络腮胡,眼神闪烁看着就是跟在关悬镜后头行事的,而听说过许多次的关悬镜——他初见自己时少许恍惚,但不过眨眼功夫又恢复了平日的宠辱不惊,谈吐自若举止大方,虽然是皇上钦派的特使,但还是一身黛蓝色的少卿官服,素雅里带着青年才俊的潇洒。 他要不是关易的儿子,辛婉也会对他生出好感。但他父亲是双手沾满姜人鲜血的关易,他的儿子,就只会是紫金府的大患。 “前日大雨,一到雷雨天,侯爷的气喘病就会犯。”辛婉露出心痛的神色,“他在床上歇着,不能来迎大人…” “紫金侯的身体要紧,我想皇上也不会怪罪的。”关悬镜宽和道,“名为特使,其实…我不过是借着机会来湘南看望朋友,也想…”关悬镜笑看薛灿和栎容,“也想讨杯喜酒喝。对了,皇上还给小侯爷夫妇带了贺礼。” 辛婉笑了笑也不再多说,示意颜嬷去接礼,宫柒呈上殇帝赐的礼物,又想去拿戚太保备下的那份,关悬镜对他微微摇头,宫柒顿时会意不再动作。 “皇上隆恩浩荡,辛婉代表紫金府所有人多谢皇上恩典。”辛婉屈膝谢过,一字一句滴水不漏,“府里还有事,你们年龄相仿,就由灿儿他们陪着,逛逛紫金府,也可以看看湘南城。” 宫柒有些激动,“光是这座府邸,就够我溜达上三天三夜,夫人您太客气。” 绮罗忍不住扑哧笑开,原来这周国也不缺傻人。 “君桓,绮罗。”薛灿哑声吩咐,“你们带宫大人四处逛逛,关少卿是我和栎容的朋友,由我亲自招待。” 一声宫大人也是让宫柒受宠若惊,舌尖打转连话都不会说。绮罗挑眉,“走了,宫大人。” 众人散去,院子刹的安静,关悬镜笑看栎容,见她气色比在鹰都好了许多,那只伤手也已经没了白布裹着,栎容紧紧跟着薛灿,一副形影不离的要好模样。关悬镜知道,这两人感情一定极好,好到…让自己生出淡淡的酸意。 自己能想开释然,但…情却没那么容易抹去。 ——“紫金府,如何?”薛灿边走边道。 关悬镜环顾恢弘不输皇宫的府邸,打趣道:“怪不得小侯爷不爱去鹰都,我要是日日住在这里,一定哪儿都不去。鹰都聚贵气,湘南凝财气,贵有何用?衣食无忧才是人之向往,小侯爷说是不是?” “有贵必有财,鹰都人愁衣食么?”薛灿冷道,“照我所见,鹰都人过的可比湘南百姓好上许多。” 关悬镜尴尬一笑,垂眉不再多话。 薛灿勾住栎容的指尖,栎容倚着薛灿,俩人不时低笑着说些什么,关悬镜走上几步就忍不住抬头去看,几番想开口,又不知道该扯些什么话。栎容背影窈窕,关悬镜凝目望着,心想要是和她并肩走着的是自己,会不会也是一副璧人模样。 关悬镜和宫柒被安置在府里的蕙苑,蕙苑就在辛夫人的雍苑边,辛夫人以照顾特使大人为名,蕙苑上下都是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婢女,进进出出约莫有几十人之多。 宫柒得意道:“薛家人真会做事,连辛夫人自己身边最亲信的老婢女都指派了来,这趟我可真是来对了,少卿大人?您怎么不说话?” 关悬镜挑起轩窗,宫柒说的不错,薛家待人客气,蕙苑里看着就都是最能干的奴婢,自己和宫柒一个喷嚏都会惊来奴婢嘘寒问暖…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要去哪里都是不便,看似待如上宾,其实…也可以说是被困在此处。 轩窗外,正忙活着的颜嬷也恰好看向屋里,和关悬镜四目相视,老练的颜嬷屈膝示意,关悬镜颔首一笑,掩上了轩窗。 到湘南已经有了一天,这天里,关悬镜也看不出任何破绽——一座奢华却又普通的巨富府邸,许多懂事能干的奴婢…久闻不如见面的辛夫人,安排的挑不出刺的招呼…还有沉浸在大婚前夕里的薛灿…待嫁的栎容… 一切看似再正常不过,但…过分的正常,在关悬镜眼里,就是没那么简单。 朝廷回信里只说会派特使送来贺礼,为怕变数并没写明是谁,薛灿见到自己时…眼里也是真真的惊讶…但,关悬镜若有所思,这样精心的待客之道,又像是…等着为自己准备。 惊讶,是可以伪装的,关悬镜知道——薛灿,是深藏不露的人物。 薛灿离开鹰都时,自己不动声色吹起云姬的骨埙,他要真是姜人,一定有所察觉…自己的到来,他和辛夫人必然会小心防范,不能露出一丝破绽… 对,没有一丝破绽,要不就是自己想多,要不,就是这俩人的心思不输自己,早已经布置好所有,自己在紫金府待上多久都不会有任何发现。 他们又怎么会知道特使会是自己? 关悬镜暗吸冷气,紫金府虽然远在边陲,看来但对皇城的事也是一清二楚,甚至,手可以伸到深宫大宅,如同一双深入虎穴的眼睛。 而自己和宫柒,是不是就正处在龙潭之中…四周遍布玄机。 “赶了几天路,还不去歇着?”关悬镜给自己倒了杯茶。 宫柒脸红红的有些亢奋,“属下兴奋呐。我长到这么大,还没住过这样的宅子,大人您看那张床,这可是金丝楠木,皇上的龙床也是这料子,在紫金府这阵子,咱们过得可都和皇上一样…大人您说,薛小侯爷的婚事又会怎么操办?是不是得赶上太子大婚?” 关悬镜落下眉宇,面色涌出一些失落,他没有回答宫柒,摸出戚太保要自己带给薛灿的那副画,缓缓铺在了案桌上——鸳鸯无珠图…薛灿一双慧眼识得蒙尘明珠,没有人知道,真正有眼无珠的该是自己才对。 第67章侯门妇 关悬镜没有回答宫柒,摸出戚太保要自己带给薛灿的那副画,缓缓铺在了案桌上——鸳鸯无珠图…薛灿一双慧眼识得蒙尘明珠,没有人知道,真正有眼无珠的该是自己才对。 “戚太保的贺礼。”宫柒不解,“白天您怎么不送给薛家?” 关悬镜捻起画卷凑近闪烁的灯火,不等宫柒喊出声,画卷已经被火点着,燃起袅袅青烟… “关少卿!?”宫柒低呼,“戚太保的东西…您疯了么?” “栎容大喜的日子,送上这份礼物只会让人家觉得委屈。”关悬镜注视着被烧尽的画卷,“就当礼物已经送出,你当没看见就好。” 宫柒再木讷也不是傻子,这会儿瞎子都能看出关悬镜脸上的酸楚,宫柒大悟,敲着脑袋道:“原来如此!关少卿…您…您喜欢鬼手女呐!?” “你最好再大声点,嚷到外头人人都听见。”关悬镜阴下脸。 宫柒捂住嘴,铜铃大眼怔怔看着关悬镜,“您问我要的金疮药…也是给…她。” “我去睡了,你随意。”关悬镜站起身走去寝屋。 一脸懵逼的宫柒掸去纸灰,捶着脑门嘟囔恼着,“也不该啊…我怎么记得,明明是咱们先去的栎氏义庄…鬼手女怎么会…跟了别人…” 子夜,翠竹林 杨牧是不太敢深夜在林子里行走的,他胆子挺大,只是自小听过林子的传说,长大也存着阴影。还有就是,上回带栎容来,栎容说起赶尸人的故事,没准真是出过怪事的林子呐。 但杨牧又不得不赶这趟夜路,后天就是初七,芳婆挑剔又麻烦,一路没少折腾耽误脚力,要再耽误,自己保准被小侯爷责备。 刀山火海也得闯一闯,杨牧鼓起勇气,驰进了深不可测的竹林里。 “芳婆婆,前几天下过雨,路上湿滑,您坐稳了啊。”杨牧回头去看,只见芳婆正掀开车帘,露出一张阴郁可怕的脸,在大晚上竟和鬼魅差不多。杨牧一个哆嗦差点没跌下马背,这也忒吓人了。 ——“湘南外五十里的翠竹林,会有人在那里等着收尸,你留下尸首就可以回阳城。” “翠竹林…”芳婆压抑着阴森的声音,“栎老三,你当真来过这里?” 雅苑里 “你早知道关悬镜会来?”栎容托腮看着品茶的薛灿。 “你怎么看出来的?”薛灿低笑,“是我演技太差,还是你真是最懂我的那个人?” 栎容眨巴着大眼,“你和夫人都没有破绽,是我自个儿看出来的。蕙苑…左边是夫人的雍苑,右边是你的住所。能安置在蕙苑的,一定是你和夫人忌惮的人物。我看颜嬷几天前就在安排人手,还都是夫人身边的老婢…鹰都做官的多是废物,能让你和夫人这么重视的,应该也只有关悬镜了吧。不过我见到他,也是真的紧张,我怕他怪我不守信用呢。” 薛灿按住栎容的手,“他来也好,一无所获的回去,也就没有了猜想。”薛灿说着仰面喝下杯中茶。 “关悬镜人如其名,心也跟明镜似的,我都能看出来,他住上几天也一定会发现什么。”栎容咬着手指露出忧色,“不行,我得想想…” 薛灿温温看着栎容带着焦虑的脸,见她为自己犯愁,心里也是暖暖的,薛灿忽的把栎容拉坐在自己腿上,扣住她的十指按在自己心口,薛灿的心跳沉稳有力,栎容有些奇怪,“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关悬镜?” “四面皆是周人,连侯爷都是周国子民,我这也担心那也担心还怎么活?”薛灿低吻栎容的唇,沙声道,“所有的事,等你我成亲后再说。” 耳边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栎容想到那晚差点发生的事,脸颊有些发热,薛灿抬起她的下巴,笑道:“我答应你,大婚前不会再造次了,吓到你,也憋屈我。” “很憋屈么?”栎容一下子听懂,轻声问道,“是不是很难受?” 薛灿低笑出声,对栎容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低声道:“大婚那天,我要连本带利要回来,栎容,你怕么?” 栎容脑中闪过薛灿让人害怕的那处,不禁咬住了唇尖。 薛灿愈发觉得有趣,轻抚栎容漆黑的发丝,哄着道:“做夫妻总有那一遭,你要是怕,是不想嫁给我了么?” “不可能!”栎容急道。 “哈哈哈哈…”薛灿畅快笑着把怀里的栎容搂得更紧了些,“真是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女人。” “你见过很多女人么?”栎容毫不示弱。 薛灿轻触她的红唇,“天下之美多如草,而我薛灿眼里,只看得见我妻栎容一人。” 栎容叼起薛灿的唇,挑衅似的少许用力,薛灿也不示弱,舌尖顺势深入,与栎容痴痴吻上。 次日 雨过马车不好走,出了竹林到紫金府大门口时,天都已经亮了。杨牧低吁,虽说脚力不快,但总算没被邪灵吃了去。 杨牧心有余悸,身后传来撕拉一声,芳婆扯开车帘,探出穿粗布衫的半老身子,“这就到了?” 芳婆整夜没睡,脸色也黯淡着,抬头注视着高悬的匾额,“紫金府”三个乌金大字沉郁气魄,吊匾额的乌金钩动也不动,看着紫金府还能挂上百十年。 “到了。”杨牧挤出笑去扶芳婆,“颠了一路,真是对不住。” “连个迎人的都没有?”芳婆哼哼着,“果然是天下第一府,就是不把我一个乡下婆子放在眼里。” “也没人知道咱们什么时候到呐。”杨牧嘀咕了句,“本来就该两天前到,这不是耽误了么…” “就是怪我喽?”芳婆斜眼。 “怪我。”杨牧赔着笑,“我的马不够快。” 迈进紫金府,芳婆一路走得极慢,每走一步都要环顾许久,泛着阴霾的老目似乎想把这里看的更清楚些。 杨牧不时回头去看,初入紫金府的人不是瞠目结舌,就是惊叹连连,平民百姓这样,达官贵人也是如此。唯一不同的有俩人,一个是栎容,听薛莹说,栎容看着满目乌金连碰都不碰;还有就是,自己接回来的芳婆。 一路婢女如云,都穿着绣花曳地的缎子长裙,发戴珠钗身如柳枝,所有下人也是一色的锦服襟带,模样端正动作干练,乌金饰物更是满目皆是,映得府里比外头初升的太阳还要明亮。正厅前头还种着颗千年楸树,夏日里郁郁葱葱,几欲遮住天日。 哪一样都该是芳婆没见过,但芳婆神色镇定,眼中还隐隐有些不屑之感,好像烦透了这些庸俗的物件。 该不是看傻了吧。杨牧抽了抽鼻子,要不就是,还恼着没人去迎,这芳婆婆心眼也忒小了。 ——“芳婆?”栎容听到消息,从长廊那头疾步跑了出来。 “栎姐姐。”杨牧扬起笑脸,再看被喊的芳婆,老目还是阴郁不喜。 栎容奔到芳婆身前,揽住她的肩看了又看,嘻嘻笑道:“一路颠簸,倒也没把骨头颠散。” “哼。”芳婆闷了声,“要不是这个杨什么的死缠烂打,谁会来这地方?” “我叫杨牧,说了八百遍了。栎姐姐,我的名字有那么难记么?”杨牧压着火。 “芳婆。”薛灿喊了声也走进厅里,“栎容前日等了您一天,看来,是杨牧脚力不行,耽误了。” “你就是拐走我家阿容的那个人。”芳婆脸上带着忿忿的表情,她还记得那晚关悬镜走后,庄里又来了两名男子,离开时,年长些的那人报出自己的名号——我叫薛灿,家住湘南紫金府。——“薛灿…你就是薛灿。” “我就是。”薛灿亲手给芳婆斟上热茶,“那次来去匆匆,都没来得及见您,栎容没有一天不念叨,这不,就把芳婆请来,您抚养教导栎容,她没了爹娘,您就是她最亲的人。” “薛小侯爷的嘴倒是挺能哄人。”芳婆笑了笑,“我家阿容见过的活人不多,小侯爷俊武过人,阿容看上,就逃不开了。” 薛灿低低一笑,拉住栎容在自己身边坐下,“有缘千里一线牵,我和栎容是缘分。” 栎容蹭着衣角,她天不怕地不怕,凡是也有自己的主意,但芳婆毕竟也是教导自己的入殓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母,自己没吱一声就要嫁给薛灿,芳婆要强又有性格,心里一定是不大痛快的。栎容戳了戳芳婆的手腕,眨巴着大眼,“芳婆,这不是还没嫁么?你要是不肯来,我定是也不嫁的。” “当真?那你现在就跟我回阳城去?”芳婆瞪眼。 栎容偷笑,“阿容都要二十了,二十不嫁,爹娘可是要蹲大狱的…你一把年纪,也愿意?” “大周法令,蹲大狱也轮不到家中婆子。”芳婆白了眼栎容,“关少卿说的,你别唬我。” “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啊。”栎容眉间透出狡黠。 “死丫头。”芳婆急得要跺脚,“白养你这么多年,帮着别人坑自家婆子。” 杨牧早已经被逗得哈哈大笑,冲栎容竖起大拇指。薛灿瞧着也觉得轻松有趣,把茶盏又朝芳婆推去了些,“芳婆,喝茶。” 芳婆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又目带哀怨的看了眼薛灿,见他生的高大英俊,一双黑色眼睛沉稳冷峻,倒也不像阳城那些个公子哥一身浮夸。 芳婆抿了口茶,叹了声道:“女大不中留,我一个婆子也留不住。外头人说紫金侯病弱,你看着倒不像个短命的,模样…也算可以…家底…”芳婆又环顾了圈,“还成…” 杨牧死死掐住大腿肉才没有狂笑出声,怪不得觉得栎姐姐有趣,原来这婆子…更加有意思。 “就是委屈了我家阿容,要困在这金丝笼里。”芳婆憋出最后一句,示意薛灿给自己再添些茶,“这茶,倒怪好喝的。” ——“这是恩施玉露,用清晨收的露水泡茶,茶水色泽凝亮,入口回甘不绝。芳婆喜欢?” 大厅外,辛婉悠悠迈进,曳地的裙尾滑过门槛,她今天不过穿了一袭家常的素色缎裙,上面绣着雅致的扶桑花,每走一步,如生的花朵都好像在微微颤动,鲜嫩欲滴。 辛婉面上含笑,没有对厅里粗衣婆子的轻视,话语温和的如同和家人说话般。 栎容看见辛婉也亲自来见芳婆,心里也是感激她给自己的体面,对辛婉重重的点了点头。 芳婆老目一动,凝神看着步步走来的辛婉,她满是褶皱的脸一动不动,没有见到这位显赫夫人的惶恐,她眼神沉稳,又好像是完全被侯门贵妇震慑住,脑中早已空白。 第68章鬼心思 芳婆满是褶皱的脸一动不动,没有见到这位显赫夫人的惶恐,她眼神沉稳,又好像是完全被侯门贵妇震慑住,脑中早已空白。 “芳婆,她就是辛夫人。”栎容低声提醒,“辛夫人呐。” “你喝过阳城的甘泉水么?”芳婆低缓开口。 见面敢不尊称辛婉一声“辛夫人”的,芳婆也算是头一个,杨牧半张着嘴,虽说人人都知道薛灿疼宠栎容…可这芳婆…胆子也忒大…难道这和死人打交道的,都吃了好几副豹子胆么? 辛婉脸上也不见芳婆对自己不敬的恼火,芳婆一身洗的发白的粗衣,发髻灰白随意挽着,面容布满艰辛岁月留下的纹路,她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妇,失了礼数也没什么值得去计较。 “甘泉水?”辛婉浅笑,“听说那是得殇帝赐名的泉水,杨牧,你去了两次,喝过没有?” 杨牧虎背一紧,点头道:“喝过,确实不错,要用来泡茶也是难得。” “那我刚刚也是献丑了。”辛婉自嘲的摇着头,“还想炫耀难得的露水,芳婆家门口就有上好的甘泉,自然是不输我这府里的。” “但我家庄子可没有贵重的恩施玉露。”芳婆站起身,对辛婉微微屈膝,“婆子见过辛夫人。” “就要是一家人,还客气什么,芳婆坐下说话。”辛婉对颜嬷稍许示意,颜嬷会意的搀扶住芳婆的手腕,扶着她小心坐下。 “栎容一个布衣少女,被芳婆教导成材,不卑不亢又识大体,实在是惹人喜欢。”辛婉由衷赞道,“我一直在想,她总提起的芳婆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乡下老妪一个,让夫人见笑了。”芳婆呵呵一笑,身子也晃了一晃。 “我看并不见得。”辛婉细细看着芳婆,“芳婆坐态端庄,眉间笃定,照我看呐,你也该出身大家,应该是被这乱世给耽误了年华才对。年轻的栎容该就是芳婆几十年前的模子,所以你才疼她的很。” “出身大家?夫人真会抬举我这个婆子。不过混饭吃的伎俩,旁人还觉得晦气。”芳婆怜惜的看着坐在薛灿身边的栎容,“是阿容自己要强懂事,肯跟我学这门手艺,还做的那么好,婆子我当年教她时,也没想过会有今天。” “义庄长大,也能进得了紫金府的门,所以说,姻缘面前,真心足矣,门第真的不算什么。”辛婉对栎容温和笑着,“灿儿眼中看不见别人,自打见到栎容,眉间心上也只有她了。” “夫人说的也是。”芳婆深望辛婉和蔼的神色,“紫金府贵不可言的小侯爷,到头来却娶了位殓女,是贵是贱,是高是低,在情爱面前又算的了什么呢?” 栎容左右看看,芳婆有时嘴贱犯嫌,有时文气上来,又会头头是道说的煞有其事,所以说呐,无知者无畏无惧又无拘,自己见到辛婉还有点儿打颤,芳婆倒是厉害,和辛婉一人一句接的那叫一个利索,要是换副脸孔,倒也有几分侯门夫人的派头。 ——“栎容有些日子没见你,你们师徒也该好好聊聊,栎容在你身边长大,大婚在即,她也需要你留在身边。”辛婉站起身,“要是芳婆愿意,就留在紫金府,自此,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芳婆低声笑着,“难得辛夫人能把婆子看做和你们是一家人,婆子孤苦到老,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呐。” 颜嬷听到芳婆的自言自语,忍不住扭头又看了眼,惯是稳重的脸上也溢出温和的笑容。 ——“芳婆,走,我带你去看我住的雅苑。”栎容欢喜的拉过芳婆,急急就要过去。 “你夫君还在,急吼吼的丢人呐。”芳婆急道,“雅苑雅苑,阿容哪里碰得到雅的边儿?你就该住个什么闹苑,俗苑…慢点儿,慢点儿哎…” 杨牧大腿都要被自己掐烂,噗嗤一声爆笑了出来,“以后有的热闹,栎姐姐加上芳婆婆,哈哈,我以后哪儿也不去,就天天守着她俩,保准跟看戏似的。” 薛灿含笑目送着栎容蹦跶的背影,眸间满是宠溺。 见厅里只剩自己和薛灿,杨牧鬼鬼祟祟的把厅门掩上,几步闪到薛灿身边,贴着他耳朵轻声道:“这回出去,给小侯爷带了件好东西。” “给我带东西?”薛灿疑了声。 杨牧狠狠点头,又把薛灿拉近了些,神神秘秘的从怀里摸出用布包裹着的物件,视如珍宝的按在薛灿掌心,眼神意味深长。 “我什么都不缺,给我带什么回来?”薛灿扯开布,见里头是本巴掌大的画册,冷冷甩给杨牧,“自己拿去玩吧。” “嗨。”杨牧急了,“您也看一眼啊,看了就知道,世上还是杨牧我对小侯爷最好。” 薛灿随手翻开一页,只见上头画的都是男欢女爱的春宫图样,随便一副都看得人脸红心热,生出旖旎之感。 “这…”薛灿俊脸微红,“杨牧,你好大胆子。” 杨牧嘿嘿笑着,“小侯爷后天大婚,贺礼什么的紫金府还能缺啥?我琢磨着,您花酒都没喝过一次…栎姐姐胆子再大,您也要怜香惜玉不是…” “杨牧…”薛灿哭笑不得,“拿走。” 杨牧咧嘴笑着,把册子放在了桌边,转身走道,“送出去的贺礼哪里收回来的?小侯爷要是不喜欢,就烧了去啊。” “越来越放肆。”薛灿无奈摇头,正要把册子撕做碎片,动作忽的又迟疑着停下。 那晚…栎容疼的眼角都流出泪水…也是自己太过莽撞,心急不懂如何怜惜疼爱…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时…要再弄疼了她… 薛灿又翻了几翻,想了想把册子收进怀里,琢磨着暗暗记下就烧了去。 紫金府里,关悬镜已经逛了大半,唯独一处幽静的小院与其他富丽的院落不同,小院里有水榭小亭,还种了许多盛放的花朵,在夏日微风里轻摇枝干,很是美好。 小院里,一个秀雅贵女正执书闲看,一手轻摇绢扇,很是惬意。贵女侧脸姣好,肤白唇红,发髻上荡着素净的珍珠坠子,随着夏风清幽摇摆。 觉察到院外有客人,薛莹转过脸看去,见是穿青绿色官服的俊秀男子,也猜到他就是朝廷派来的特使关悬镜,薛莹站起身放下书卷,大大方方露出半面的乌金面具,朝关悬镜走去。 ——“薛大小姐。”关悬镜抱拳致意。 薛莹也没有见到陌生男子的羞涩,落落大方对他笑了笑,“关少卿前天来时,我正照顾犯了旧疾的父亲,特使大人可别怪罪。” 薛莹还没出阁,贵女闺房男子也是不方便进去,薛莹索性陪着关悬镜走了走,虽然只露出半边娇容,但谈吐闲聊还是让关悬镜感到春风拂面般的舒服。 “关少卿觉得紫金府如何?”薛莹饶有兴致。 关悬镜环顾四周,“富贵无人可比,奢华举世无双,鹰都皇宫也就比这里多些积淀,其余的,也是不如湘南的紫金府。” 薛莹浅笑,“大周立国两百年,薛家冶金才不过百年而已,论及积淀当然不如皇城。你能拿皇宫和我家比,也是高抬了薛家。” 关悬镜走了几步,轻声又问,“薛家冶金已经有百年历史,不知道大小姐的先祖是怎么发现满山的乌金矿石?” 薛莹淡然道:“老天藏富予湘南,先祖机缘巧合发现,又学成冶金术炼成,矿藏深山就只是一块铁石,提炼成金才能造福百姓,仅此而已。” 关悬镜愈发欣赏薛莹的闺秀气度,不愧是辛夫人亲自教导的女儿,比起鹰都一众寻常贵女,薛莹宛如一株青莲,亭亭玉立让人生出钦佩。 “说到冶金。”关悬镜沉默片刻又道,“听说大小姐十几年前就学会冶金术,女子之身还经常亲自去矿堡督看指点,怎么…小侯爷回到府里,大小姐还是不得清闲么?” 薛莹瞥看关悬镜,笑道:“刚刚你看到的薛莹,不是得着清闲?术业有专攻,我弟弟薛灿性子顽了些,早些年对冶金也静不下心去学,这两年被爹娘逼着才上了心。他在外头野到十几岁,忽然回了紫金府,沉不下性子也是正常,不过灿儿聪明,这一两年,已经省了我很多事,所以关少卿才能看见我读书消遣,打发日子。” 关悬镜又道:“皇上和戚太保也好奇薛家的冶金秘术,我来之前,戚太保还想我能替他看看薛家产乌金的矿堡到底是什么样子,小侯爷忙着大婚的事,我也是不好意思开口,大小姐精于冶金,不知道能不能…” 薛莹晶亮的眸子动了动,“戚太保和皇上都发了话,我能说不么?矿堡而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你想去,我带你去就是。” 关悬镜也没想到薛莹会这么爽快的答应,他早就想去见识薛家的矿堡,紫金府里处处滴水不漏,矿堡在深山林子里,也许还会有不为人知的发现。 ——“小侯爷,关悬镜说通大小姐,往东山矿堡去了。”谢君桓面带忧色,“要不要我追过去…小心跟着?” 薛灿幽幽品茗,眉间不见一点惊慌,又好像是,他早已经料到关悬镜一定会设法去矿堡查看。 “他要不去,就不会死心,去了毫无发现,他也是无可奈何。”薛灿轻转手中茶盏,“不需要你们跟着,就让阿姐带着他。” “九华坡…”谢君桓压低声音,“那里离东山不远…要是关悬镜起了兴致多走些路…” 薛灿嘎然按下茶盏,“薛家的地方,他要真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也是老天帮我不帮他。” 谢君桓恍然大悟,转身看向矿堡方向,心也放进了肚子里。 东山矿堡 在来之前,关悬镜就猜到自己所见必定是一派恢弘的冶金场景,可等到亲眼看见,见过不少世面的他还是被深深震撼——数百名壮硕的汉子攀附在陡峭的山崖上,背负大筐手握铁凿,一凿子下去火星四溅,狠狠凿下大块的矿石,甩进背后的筐中,一筐装满约摸得有百十斤,但矿工们仍是轻巧的在山崖上行走,可见早已经练成一身铁骨。 山下,早就准备好的拖车会把才凿出的矿石运去不远处的矿堡,矿堡里,百十位精干熟练的冶金师傅已经磨拳霍霍,炉子的火烧的有几尺之高,硕大的铜锅里冒出冲天的热气,哗啦啦的矿石倒进铜锅,薛莹眼中也露出满意的微笑。 ——“关少卿,如何?”薛莹转身看向关悬镜。 “薛家冶金早成体系,每一个环节都无懈可击。我也是大开眼界。”关悬镜由衷赞道,“每位师傅都是百里挑一的能干,放在鹰都御刃坊,个个都能堪以大任吧。” “他们都是跟随薛家多年的老师傅,自然是厉害的。”薛莹也不谦虚,悠悠朝矿堡深处走去。 第69章私房话 “他们都是跟随薛家多年的老师傅,自然是厉害的。”薛莹也不谦虚,悠悠朝矿堡深处走去。 冶金师傅看见薛莹,也是习惯了这位大小姐的进出,手上动作不止,口中洪亮喊着:“大小姐来了。” 薛莹低低应着,不时探头去看铜锅里已经烧化的矿石,偶尔还提点几句。 前头的薛莹比起在自家府里,俨然像是变了一个人,她眉梢间减去了温婉,眼神变作一种锐利的自信,不过轻语几句,年长的冶金师傅便不住的点着头,眼里全是对这女子的钦佩。 薛莹因年少破了相隐居紫金府,自此变作一个内向寡言的深宅贵女,也只有在自家矿堡,她才会重现以前的模样,变成少时的薛家大小姐。 炼成的乌金被铁钳夹出,冒着呲啦的热气,冶金师傅把乌金放进装着冰块的水缸,又是剧烈的呲啦一声,乌金便成。 一方砖块大小的乌金呈现在关悬镜面前,关悬镜指节弹了弹,对薛莹不住的点着头。 薛莹示意师傅收起乌金,关悬镜想到什么,问道:“炼这样一块乌金,需要多少矿石?” 薛莹不假思索,“一斤乌金,需要五十斤矿石才可以炼成。” “这么多?”关悬镜惊叹道,“那其余的?” 薛莹笑了笑,“其余的大多融做了没用的浆水,剩下可用的乌石大约五斤。” “乌石,可铸造兵器的乌石…”关悬镜喃喃低语。 薛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每回送乌金给朝廷,也有不少乌石一并带去给兵部的御刃坊…可惜,朝廷只对金子有兴趣,那些乌石听说大多都被废弃闲置,御刃坊几年也出不了多少兵器吧。” 关悬镜面色落下,“黄金丧志,兵器强国,可惜鹰都人都被金子蒙了眼,倒是无视了能被大用的东西,可惜,真是可惜。” “关少卿倒是忧国忧民的好官呐?”薛莹看着关悬镜惋惜的神色,“既然心系苍生,为什么不去从戎护国?大理寺一个少卿…好像屈才了。” 关悬镜淡淡一笑,“人各有志,做少卿也挺好。” 薛莹不是好奇多话的人,见关悬镜不想多说,婉婉一笑朝矿堡外走去。 眺望连绵起伏的山脉,薛莹正想带关悬镜离开,忽的几个车夫从矿堡里拉出十余车废弃的乌石,缓缓下坡朝林子茂密处拖去。 “那是…”关悬镜追出去几步,“可铸兵器的乌石?” “对。”薛莹看着道,“朝廷又不稀罕,薛家留着也没用,你看到的是丢去山里的。” “都弃在哪里?”关悬镜忍不住多问了句。 “真是好问的少卿大人呢。”薛莹笑出了声,“别人看都不看的东西,你关心的倒挺多。” 关悬镜俊脸微红,“什么都要问,我是不是…无趣极了?” 薛莹哧哧笑着,“我觉得还好,但别人…可不好说。” 薛莹起步想回紫金府,关悬镜走出又忍不住扭头去看运走的乌石,终于还是控制不住的又问出了口,“大小姐…那些乌石…到底…” ——“九华坡啊。”薛莹爽快说出,“送去九华坡,那里荒废多年,只剩没用的石头。” “九华坡…”关悬镜低声念着。 薛莹垂眸道:“要不要带你去看一眼?关少卿凡是不探究个清清楚楚,怕是晚上都睡不好吧。” 关悬镜摇头道:“不再劳烦大小姐,一堆石头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回紫金府去。” 薛莹也不坚持,星目幽视关悬镜,转身便往紫金府去了。 紫金府 雅苑里,芳婆端详着栎容待嫁女儿家娇俏的脸,良久没有发声。嘴快的芳婆一进紫金府,话都少了一半,栎容闪到她身后,轻轻捶着她的背,“芳婆,你怪我?” “你孤苦无依,婆子也想你早些找到能照顾你一辈子的如意郎君。”芳婆眼眶微红,“谁想一辈子做白事。到老了婆子我先走一步,怎么舍得你孤零零一个人。” 栎容嘻嘻笑着,“这不是找到了么?你也觉得薛灿不错。” 芳婆拉过栎容的手,凝视着她脸上的疤痕,轻声道:“薛灿,知道这刀疤是你自己画出来的?” 栎容摇头,“还不知道…我要在大婚那天…当做惊喜送给他。” “他不会惊喜。”芳婆抚着栎容柔软的手,“刀疤骇人他都愿意娶你为妻,他根本就不在乎你的容貌美丑,他喜欢的是栎容你。不论你有没有这道疤,你在他眼里都是一个样子。” 栎容摸了摸疤痕,歪头若有所思。芳婆笑着又道:“傻阿容,你夫君喜欢的就是鬼手女这个人,在他眼里,你的脸上原本就没有疤呐。” 栎容搂住芳婆的脖子,“那阿容大婚的红妆,芳婆能帮我画么?” 芳婆摊开双手,看着道,“你大喜的日子,也让入殓的手给你描妆?” 栎容娇俏笑着,“自己都是一双鬼手,还会嫌弃别人的手么?你是我最亲的人,当然是你送我出嫁。我记得婆子你说过,年轻时你也没少替活人描妆,还臭美的很呢。” “描妆事小…傻阿容不通情事,这才是婆子我最该教你的。”芳婆冲栎容神秘的招了招手,“来,婆子有话对你说。” 栎容凑过耳朵,才听几句脸就涨成了猪肝色,急急躲着道:“真是为老不尊,一把年纪还扯这事…说的好像你有过什么一样?” 芳婆脸上挂着得逞的笑,“别的待嫁女有亲娘嬷嬷教导,你就我这个老婆子,我不管谁管?来,还没教完。” “这么多年你待着庄子里,你也会?”栎容叉腰,“没点过灯的教我,我还怕你教错呢。” 芳婆斜看栎容,低缓道:“这些年我教你许多,哪样出过错?” 栎容啃着手指,回忆着打小芳婆对自己的教导,好像还真都是那么回事儿…芳婆知道许多,描妆一绝,古今汇通,她知道关悬镜骑得白马是御品白蹄乌,她连薛家的乌金都知道许多,自己说给薛莹听时,薛大小姐的双眼直冒光,对自己刮目相看… 这不都是芳婆教自己的么? 栎容软下表情挽住了芳婆的手肘,嘿嘿一笑倚上了她的肩。 芳婆哼了声,继续又道:“闺房趣事,得两个人一起得趣,薛灿疼你不假,但在那档子事上,看着也是个莽撞人,听婆子和你慢慢说…” 栎容细细听着,一会儿仰头大笑,一会儿又攥着手心羞红了脸,芳婆抚上栎容欢喜的脸,老目里是深深的欣慰。 芳婆转身又看向雅苑外,沧桑的眼里,又溢出重重的迷雾。 “芳婆。”栎容回味过来,“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爹在时也说,猜不透你怎么会留在栎家这个小庄子里…” 芳婆扭过头,理了理栎容的衣裳,“我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都多,一把年纪知道多些也是正常。留在你家庄子?乱世祸红颜,和死人为伴才能得安生,栎老三又没亏待我,这不,连宝贝女儿都甩手丢给了我。” 栎容鬼鬼笑着凑近,嘀咕着道:“那你刚刚教我的…你又有没有过…” 芳婆皱如菊花的老脸也没有波澜,“你猜呢?” 栎容咬唇想着,芳婆直立起身,拂过屋里每一处精致,眉间冷冷清清。 七月初七,是薛灿和栎容大婚的日子。那天的湘南如同梦中之城,满城尽披红缎,如霞光普照,百姓们都涌上街头,张望着张灯结彩的紫金府。 年纪大些的湘南人都还依稀记得,上回这么热闹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也是薛家娶亲,薛家独子娶了位异乡的辛氏女子,也许了人家这样的荣光。 二十多年弹指划过,薛家不仅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豪门世家,还得了皇上册封成了周国侯爵,小侯爷随了父亲的步子,娶得又是位来自异乡的夫人。 湘南百姓也好奇得了薛小侯爷青睐的是什么样的女子,有人说,那女子出身高贵氏族,和紫金府是顶顶的般配,也有人说,那女子和辛夫人一样,不过是占卜得来能兴旺薛家的平民夫人,还有人窃窃私语,说好像见过小侯爷马背上带过一个陌生女子,可那女子生的很是奇特… 紫金府里,已经从大早忙到了现在,关悬镜注视着忙忙碌碌的府中婢女,他已经两天没有看见栎容,湘南习俗,待嫁的女儿家最后两日都迈不出闺门,栎容欣喜又期盼的待在雅苑里,等着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等着嫁给自己钟情的男人。 而自己…关悬镜自嘲叹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有情人终成眷属,自己孤零零晃荡,倒像是一个笑话。 关悬镜有许多话想对栎容说,他不敢奢望自己能让栎容倾心,他只想知道栎容是不是真的考虑清楚,一入侯门深似海,紫金府看似平静祥和,但关悬镜隐隐有一种感觉,表面的安生下,也许早已经暗潮汹涌。 他渴望在栎容大婚前拨开层层疑云,但他耗尽毕生所学也是一无所获。 事已至此,自己只有送嫁心仪的女子,苦涩的祝福她和薛灿白头到老吧。 心里这样想,关悬镜却不由自主走近雅苑,院里穿红色喜服的丫鬟嬷嬷小跑着张罗,也没人留意到关悬镜悄悄走进,关悬镜魔怔般驻足在院子里,痴然望向栎容的妆阁。 梳妆台前,栎容攥衣凝目,手执妆笔却良久未动。镜子里,是一张白璧无瑕的美好面庞,肌肤吹弹可破,眉如远山唇如点朱,娇俏的鼻尖动也不动,仿佛栎容也有些不大认得镜里那张脸。 ——“想好描什么妆了?”芳婆捋了捋衣袖,“婆子我好些年没给活人办事,你真敢交给我?要是画成个丑八怪,你可别怨我。” 栎容放下手里的妆笔,轻松笑道:“你把我当做自己女儿,怎么会坑我?我没有亲娘送嫁,还不能让你描妆么?” 芳婆拾起妆笔,蘸上调好的鸭蛋粉,凑上栎容的肩头,悄声道:“男子都喜欢女人粉润俏美,不如…婆子替你描个桃花妆,如何?” “我想的也是。”栎容目露欢喜,“春日桃花人面红,就画这个桃花妆。” 芳婆娴熟的在栎容脸上动作起来,她的肌肤本就入缎子一样干净柔滑,妆粉抹上更是像融进了肤色里头,自然宛如天成。 巧妆阁里的东西已经够好,芳婆扫过一眼,从怀里摸出一斛自制的花浆胭脂,胭脂是清新可人的粉桃色,比起水粉店的大同小异,这种色泽更为恰到好处,也是为栎容量身而制。 指肚晕上胭脂,点在了栎容扬起的眼角,芳婆深望这张美好绝伦的脸,为了好好活着,她洗尽铅华,用一张隐忍的鬼面与死人为伴,随老妪度日…而今天,疤痕不见,栎容终于可以做回自己,为自己活着。 第70章红妆艳 芳婆深望这张美好绝伦的脸,为了好好活着,她洗尽铅华,用一张隐忍的鬼面与死人为伴,随老妪度日…而今天,疤痕不见,栎容终于可以做回自己,为自己活着。 “会不会画浓了些?”栎容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太久不染脂粉,都有些不大习惯,也不知道…薛灿会不会惊呆,会不会喜欢… “傻气。”芳婆拧眉,“女子出嫁,妆容比你这个艳丽十倍,哪个夫君不喜欢如花似玉的娇妻,你底子好,我手也轻,保准薛灿看傻眼流鼻血,美不死他。” “真的?”栎容摸了摸自己抹上胭脂的脸,“是挺好看,但…总觉得不大习惯。薛灿…会喜欢么?” “他保准喜欢的不得了。难不成一道疤过一辈子?”芳婆戳着栎容的背,“让那些小看你的人,肠子悔青才好。” 栎容噗哧一笑,屋里憋了太久有些闷,栎容推开轩窗,深深了吸了口气,眉眼睁开,嘎然顿住——雅苑里,关悬镜黑目正望向栎容,他看见了,从未见过的美好,如深潭里绽放的清丽芙蓉,如水的眸子蕴着最初的遇见,可时光却回不到那一刻。 栎容羞涩咬唇,对关悬镜点头轻笑,芳婆伸出头看去,老目狠狠眨了下,“骑白蹄乌的俊小哥呐?女人家的地方你进来做什么?出去出去。” 关悬镜动也不动,死死盯着自己渴望却不可及的那张脸,关悬镜忽然顿悟,那道疤痕,在自己看来也早已经不算什么,有或是没有,都已经没有区别。他倾心的是性情爽直品行高洁的鬼手女,可惜…他明白的太晚,太晚。 “嗨。”芳婆大怒,“被点了穴不是?”芳婆把妆笔朝关悬镜扔去,“偷看女人描妆,还看!?” 栎容赶忙掩上窗户,“算了。” “长的温文尔雅,骨子里还是个色魔。”芳婆啐了口,“臭不要脸。” 芳婆的骂声惊醒了魔怔的关悬镜,他忽的有些汗颜,深吸了口气急急走出雅苑,背贴高墙平复着心里的悸动。 今日之后,雅苑里那个女子就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自己也再不可以觊觎她半分。这次,是自己最后一次这样看着她,从明天起,栎容就是薛灿的妻子,紫金府的小侯夫人,而你关悬镜…不过是她生命里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 仅此而已。 ——“礼成!” 喜庆的正厅里,端坐着薛少安和辛婉,芳婆也换上了绛色的缎裙,发髻也梳做祥云,坐在辛婉身边,笑中带泪看着对拜的薛灿栎容。 薛少安这阵子病着,原本就虚弱的身体更显清减,连带着身上的袍子都显得宽松了些,他脸色苍白,带着挤出的笑容,发髻上的乌金冠有些晃荡,唇瓣泛着淡淡的青色。 辛婉一如既往的妥帖干练,她微笑接过顶着红盖头的栎容给自己奉上的新人茶,还抚了抚栎容的手背,温声唤了句“好孩子”。 芳婆注视着英武的薛灿,他眼里带着藏不住的欢喜,他是真心为娶到身边的女人而感到高兴。芳婆接过薛灿敬来的茶,仰头喝了个干净。 大婚礼成,栎容被喜嬷嬷送去新房,早已经憋了半天的杨牧噌的挤到薛灿身边,凑近他耳朵道,“小侯爷,我的贺礼你看完没?” “早烧了个干净。”薛灿冷冷发声。 “你会后悔的。”杨牧跺着脚,“不听杨牧言,吃亏在今夜。” 薛灿忍着笑推开杨牧,“你今天很闲么?要是没事做,就去矿堡待着。” 谢君桓赶忙把杨牧拉到身后,掐了把杨牧的手肘,嘿嘿笑道:“他啊,念叨了好几天您的喜事,看着比小侯爷您还急。” “我娶妻,你急什么?”薛灿故意阴下脸。 杨牧有些紧张,挠头想了想道:“我急你什么时候才能给薛家开枝散叶啊?大小姐也这么说…” 绮罗笑得前仰后合,“杨牧平时没个正经,这会儿倒说的不错。”绮罗对薛灿挤了挤眼,轻声道,“小侯爷眼里哪有瞧见过什么女人,洞房花烛夜,小杨牧都捏着汗呢。” 谢君桓顶了顶绮罗的背,一张俊脸也死死憋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多事。”薛灿背过身,忍不住攥紧了腰间的坠子,脸上竟有些燥热。 “别逗小侯爷了。”谢君桓缓过气,“别让佳人苦等,宾客由我们招呼,您赶紧…”谢君桓话还没说完,也不知怎么的笑了出来,这笑声好像会传染,绮罗杨牧也跟着噗嗤笑起。 薛灿无可奈何的摇着头,心里也是惦记新房里的栎容,顾不得教训他们几个,匆匆往那头走去。 喜宴上,满桌山珍海味看直了宫柒的眼睛,宫柒执起筷子,才想狠命夹些没吃过的,忽见旁边的关悬镜僵着身动也不动,宫柒咬牙放下筷子,给关悬镜斟满了酒水,“关少卿,算了。人家礼都成了…天涯何处无芳草,鹰都贵女无数,咱回去挑个最好的就是。” 关悬镜端起酒盏,辛辣的酒水直直灌进喉咙,“在这里喝酒,怕是不能尽兴,走,咱们上外头喝去。” “啊?”宫柒是有些舍不得走的,一桌子好菜哪样都馋死个人,紫金府做事实诚,菜肴酒水也都是一等一的水准,外头…能吃上个鬼? 踌躇了好一会儿,想到后头日子还长,总得在关少卿下头混饭吃不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宫柒只得悻悻站了起来,跟在了关悬镜的后头。 ——“姓关的怎么走了?”绮罗指着那俩人的背影。 杨牧抱肩低笑,“酸的吃不下饭吧。” “噢…”绮罗恍然大悟,“谁争得过小侯爷?自不量力。” 新房里,栎容手里的帕子已经被汗水打湿,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死人更是不在话下,怎么这会子怕的要命,怕的想掀开盖头洗把冷水脸,解一解这浑身的燥热。 发髻里戴满了金钗珠串,脑袋又沉又晕不说,稍许一动就会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门边伺候着的喜嬷嬷立马碎步奔来,东一句西一句问个不停。 栎容从来都不知道,成个亲有这么累。 最难熬的是,栎容饿的发慌。中午候着的时候,芳婆硬是只让她吃了几口饼子,说是吃的太饱会撑得肚子难看,洞房花烛夜哪个女子不想最美,也只有栎容,满脑子还想着吃。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个动静,也不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栎容琢磨着喜嬷嬷也该打起了瞌睡,提着裙角悄悄走向案桌,抓起一把干果又退回床边,扒拉着塞进嘴里,闷闷的嚼下肚。 ——“好吃么?” “啊…”栎容低呼了声掉下了果子,“薛灿…” 薛灿低低笑着,弯腰一一捡起,顺势在床边坐下,拿袖子擦了擦朝栎容的红盖头下递去,“多吃些。” 栎容才要接过,湿漉漉的手心已经被薛灿紧紧握住,栎容身体一软,倚在了薛灿的肩上。 “你也饿么?”栎容低幽道。 薛灿动了动喉咙,“急着来看你,我也饿。” 栎容剥开果子摸到薛灿嘴边,“你吃一个。” 薛灿张口咬出,隔着红帕抵住了栎容的额头,沙声里透出压抑的情欲,“我不想吃什么果子…栎容,我想吃了你。” 新房外,候着的喜嬷嬷已经被薛灿支走,屋里红烛摇曳,漾起暧昧的柔光,嫣红的床帘幽幽漾起,拂过薛灿滚热的脸,也激起他深藏多日的渴望。 床沿边坐着的红妆女子,已经是自己大婚的妻子,将会是和自己相伴到老,至死不离的爱人。“栎容,栎容…”薛灿低喊着,指尖捻住了红色的盖头。 “薛灿…”栎容握住薛灿的手腕。 “这会儿还羞上了?”薛灿低笑,“又不是没见过,快让我瞧瞧。” “薛灿…”栎容咬唇低语,“你说过…女子最美不过十几年芳华,你根本不在乎我的脸。” “是。”薛灿灼热应着,“你是美是丑,我从没在乎。” “那如果…”栎容扬起被红帕盖住的脸,“我也有和别人一样的如花韶华,你会不会更高兴?” 薛灿轻抚栎容的背,爱怜笑道:“好傻的阿容,都到了今天,你还担心什么?有或没有重要么?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看的模样。” 薛灿说着,温柔掀开掩面的红盖头,珠钗轻响,摇曳着年轻男女萌动的心神。栎容低着头,手指交错,鼻子里轻轻喘着气。 ——“栎容…”薛灿笑着低头去探,“避着我做什么…” 栎容深吸了口气,直直昂起自己的脸,烛火闪烁,薛灿怔怔凝住黑目,下意识的伸手去摸栎容的脸颊… 第71章喜欢你 栎容深吸了口气,直直昂起自己的脸,烛火闪烁,薛灿怔怔凝住黑目,下意识的伸手去摸栎容的脸颊,“阿容妙手,你…不用这样的…” “薛灿。”栎容按住他温暖的手心轻蹭着自己光洁的脸蛋,“薛灿…” 她的肌肤是与生俱来的柔滑如玉,哪里有什么刺目的疤痕?没有…根本没有…她不是一张骇人的鬼面,她明明有一张完美无缺的俏容…薛灿深深凝望,他眼中没有栎容以为的大喜过望,他的黑色眼睛里,露出一种欣慰,这份欣慰,不是自己迎娶的女子有一张花容月貌,而是——她为生计承受的苦痛,终于有了尽头。 ——“你…不喜欢?”栎容有些紧张,虽也不是恶意欺瞒,但她还是担心薛灿会有些恼。 “喜欢。”薛灿抚摸着她缎子一样滑嫩的脸颊,一遍又一遍,“我很喜欢。” 栎容终于轻松下来,薛灿抬起栎容的脸,低低叹道:“古灵精怪的丫头,瞒天过海的一双鬼手,我怎么会一点都没有发现…” 栎容嬉笑,“你是个粗人,心大当然没有察觉。” “怎么不早些告诉我。”薛灿爱怜的揽过栎容,“非得等到今天。” 栎容咬住唇尖,“描了七年,每天都习惯了,见你也不在意,就…就也忘了去管…大婚的日子,就想美上一回…这妆,还是芳婆给我描的,是不是…浓了些?” 薛灿端详着栎容俏丽的新妇面容,“清水芙蓉好看,描些花妆也好看,我的阿容怎么都是好的。” 栎容扎进薛灿怀里,吮住了他的指尖,“疤脸你都喜欢,当然什么都是好的。” 薛灿低头含吻住栎容的唇,指尖摸向她发髻上的簪子珠串,一支支小心摘下,如瀑的秀发散落开来,幽香顿时四溢。 ——“阿容刚刚说饿了…”薛灿低低喘着,“刚好…我也饿…” 栎容轻扯薛灿腰间的玄端襟带,挑衅似的甩在了地上,薛灿顺势俯身,把栎容压在了身下,唇缀吻着她裸开的颈脖,渴切的朝下探去。 薛灿褪下栎容的喜服,露出柔粉色的缎子中衣,栎容忽的想起什么,灵巧的从薛灿胳肢窝里滑出,一头秀发掩住了早已经被扯得差不多的衣裳。 薛灿低笑着仰卧在床上,“今晚还想逃么?” 栎容捻起发梢,眼里闪着炙热的火苗,“喜嬷嬷说,偏屋备好了热水…猴急做什么,我还想洗个澡…” 薛灿撑起身,眯眼看着嫁了人还不失性子的栎容,“凡是都得让你称心如意,那就…”不等栎容眨眼,薛灿已经跃起横抱住了栎容,“陪你一起…” “薛灿…放我下来…”栎容笑着拍打薛灿的肩,薛灿畅快的笑声在屋里回荡,连院子外头的婢女嬷嬷都听的笑了出来。 ——“你们听。”院子外,杨牧伸长了脖子瞪大眼,“好像是小侯爷和栎姐姐。” 杨牧孩子性情,指着薛灿的别苑急道:“不如我说通个嬷嬷让我们也进去瞧瞧?洞房花烛夜,我也替小侯爷捏把汗呐。”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绮罗踩了一脚杨牧,“男女羞羞,你进去干什么?”嘴上这么说,绮罗的眼珠子也忍不住往笑声传来的方向瞄去。 “我们什么时候见过小侯爷这么高兴。”谢君桓目露欣慰,“别看了,走了。” 谢君桓一手拽着一个,杨牧再不情不愿,也只得一步三回头的不舍离开。 偏屋里,烧热的水散出白茫茫的雾气,湿润了两个人潮红的脸,薛灿放下栎容,温柔掠开她掩身的长发,看着她裸露开来的心口,深深吸了口气,“好栎容…” 薛灿缓缓伸手,脱下她最后的衣裳,缎衣滑落,女子娇美的身子一览无遗,薛灿指尖点住她的颈涡,又慢慢的落下…另一只手褪下自己的中衣,俩人裸身相对,隔着的只有润湿的热气。 薛灿贴近栎容,感受着她心口的软糯,把她紧紧搂进了怀里。 浴池里,薛灿怀抱新婚的妻子,拧起湿帕轻柔的擦拭着她的冰肌雪骨,帕子过处,他的唇也覆上那里,一寸一寸细细吻过,如清风拂面般。 覆上那片山峰,薛灿喉结动了动,渴望的唇尖叼起一边花蕊,如孩童般轻轻吮吸。栎容扣住他微微发抖的十指,鼓励着他继续下去。 吻过栎容的每一处,栎容站起身,修长的双腿划过滚热的池水,走到薛灿身后,薛灿盘做起身,后背刺上的异兽在缭绕的雾气里愈发栩栩如生,彰显着王者非凡的气度。 栎容坐在水中,湿帕拭过刺花,脸庞也贴了下去,樱唇点住异兽锐目,温热的舌尖细密扫过。 “阿容…”薛灿喉咙里发出艰难的低喊。 栎容没有应他,舌尖巧妙的扫过薛灿敏感的脊背,感受着他血脉的涌动和难耐的呻吟。 “到我身前来。”薛灿恳求着。 栎容倚上薛灿的肩头,顽劣的咬住了他的耳垂,“小侯爷说什么,我就偏偏不去做。” “好大胆的女人。”薛灿低吼一声,直直站立转身抱住了水里的栎容,“我薛灿也敢惹?” 栎容低叫了声,身子已经被薛灿抱进了怀里,薛灿大步跨出浴池,一手扯下备好的寝衣遮在栎容身上,又捡起中衣披在自己肩上,袒露大胆的朝寝屋走去。沿路嬷嬷齐齐俯首,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寝屋里,红烛已经燃了过半,烛火靡红更显暧昧之色,绣并蒂莲的寝衣滑落在地,床沿下,薛灿的中衣也耷拉落着,薛灿把栎容放在柔软的被褥上,指尖勾下床帘。 他们俩人之间已经没了任何阻碍,炙热的肤肉紧紧贴在溢出,连彼此的心跳都听的清清楚楚。 栎容感觉到薛灿腿间越来越坚硬,滚烫的要戳入自己的深处,她的手悄悄向下,摸上了薛灿的腿根。 “嗯…”薛灿难以自制的低喊了声。 薛灿的颤抖让栎容的手穿过缝隙握住了那里,今夜,薛灿的兄弟比上一次还要滚烫,似乎…还又大了些…栎容心底渴望,但也是暗暗叫苦,这么大的物件,该怎么进得去啊… 栎容告诉自己,今晚,不论多疼,疼去半条命也一定要咬牙忍住。 薛灿看出栎容的紧张,他寻着栎容的手捏了捏,温声哄道:“信我,这次一定不会疼。” 才几天的工夫,这种大话也敢说?栎容眨眼看着一脸认真的薛灿,“你是…却哪里讨教了?” 薛灿俊脸微红,闷声道:“是自己…琢磨的。我会小心些…绝不会像上回那样。” 栎容忍俊不禁,手心不由得重了些力气,薛灿倒吸冷气,那处又澎湃了些,“轻点儿…要把我燥火惹起来…受不住的还是你。” 栎容不敢再乱动,芳婆告诉自己,男人再疼宠女人,在这事儿上也全是照着自己的快活,因为女人那里就是个销魂窟,男子一进去就失了心性,横冲直撞有的受。女人要是这时候犟气,就是给自己找罪。 栎容问她,那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芳婆鬼笑:身体依顺着,嘴里不答应。 “我有些怕…”栎容身子抖了抖。 这声音酥化了薛灿的雄姿,对身下的女人更是爱怜到了心尖上,“阿容不怕。”薛灿俯身亲吻着她半张的唇,“夫妻总有这一回…” 薛灿深吸了口气,霸道的扶开栎容屏紧的腿,他没有强硬入去,薛灿颤着手指朝那里抚去,“别碰那里…”栎容声音发抖,“别…” 薛灿轻按栎容,示意她要相信自己,薛灿指尖律动,点住了密处,栎容娇哼一声,那里顿时湿润。 薛灿愈加大胆,指尖又朝里动了动,栎容扭动着身子,“不要了…不要了…” 密处的湿润越来越多,这也让薛灿的手指顺利进去了小半截,薛灿低低吁出口气,看来这法子也算有效,那里越湿,自己进去时也会更加容易吧。 密处诱人,栎容闷哼的声音也是撩人心智,薛灿本想再酝酿些,可美好的身子就这样敞露在自己眼前,他要还控制的住,就不是男人了。 “阿容…对不起…”薛灿额头渗出汗,“我…我忍不住了…” 豆大的汗珠落在栎容的心口,栎容睁眼看去,薛灿眉头紧蹙,一身腱子肉也在难耐的抽动着,他为了让自己舒服些,看来已经忍了好一阵吧。 “你来吧。”栎容动了动腿,“我受得住。” 这应该是世上最魅惑的声音,薛灿顾不得什么,跪在了栎容腿间,扶着剑拔弩张的那处,顶住了栎容的蕊心。 “我要进去了。”薛灿低哑道,“该是还会有些疼…我慢些。” 栎容紧张的发不出声音,只是对薛灿点了点头。 第72章神仙梦 栎容紧张的发不出声音,只是对薛灿点了点头。 薛灿蓄力顶入,润湿让他的前端顺利的进去,但还是被勒的一阵销魂的舒爽,“啊…”薛灿仰头低喊。 “进去了?”栎容掐住薛灿的皮肉,“进去了么?” 薛灿低头去看,自己还有大半截在外头,他温声抚慰道,“还差一点儿,你忍得住么?” “忍得住。”栎容噙着泪,“你只管进来。” 薛灿目露欣慰,他注视着栎容姣好动人的容颜,汗湿的身体重重覆上,薛灿知道,这一下,他就要完全拥有这个女子。 薛灿低吼一声,那处奋力挤入蕊心,栎容尖叫了声绷住了身子,指甲深深按进了薛灿的背肉,“好疼啊…” 终于…薛灿看向俩人连接处,殷红的血渍从蕊心渗出,落在了新铺的喜褥上,绽放做点点花朵。 “阿容…”薛灿含吻住栎容半张的唇,对视着她迷离的眼,“你真是我的人了。” 栎容察觉自己身体被某样东西深深填满,她深望着薛灿灼热的黑目,眼角滑下幸福的泪水。薛灿指肚抹去,吮进口中。 那处被撕开般的胀痛渐渐消失,取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奇特感觉,薛灿撑起身,哑声道:“我要开始了…” 芳婆告诉自己,男子进入了还不止,他们得靠进出把能生娃娃的东西弄进女人的身体,这一串动作,做的不好就是煎熬。 要是做的好呢?哈哈,那就是美过做神仙的快活。 薛灿咬唇,刚刚进去他就感觉到尾椎发麻,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喷涌出来,幸亏他忍耐力惊人,生生把那股劲儿给熬了过去。薛灿知道,自己要是太快出来,栎容刚刚可就白疼,栎容还没快活,自己怎么能仓促完事? 栎容抓紧被褥,心一横闭上眼,“你来,我受得住。” “睁眼看着我。”薛灿深深喘息,“阿容,看着我。” 栎容睁开眼,薛灿眼里燃着熊熊的火焰,似要灼化她的身体,栎容环抱住薛灿的脖子,挺身贴上了他的胸膛。 突来的绞动让薛灿身躯难忍的颤抖,他再也抑制不住勃发的情欲,挺腰连连贯入,栎容痛喊着咬住了薛灿的肩,但却没有让他停下。 一下,一下…初时的艰涩在悄悄的消失,薛灿进出不再困难,还涌出润滑的感觉,再看贴着自己的栎容,她的痛喊渐渐止住,变作娇声的低咛,听着…好像已经没有开始的剧痛。 “还疼么?”薛灿艰难的缓下动作。 栎容哼道:“傻,你觉得呢?” 薛灿放下心,栎容眼睛半眯,脸庞潮红,一副很是受用的模样,原来这就是能让女人也快乐的事,薛灿还要让她更快乐。薛灿还没有悟出其中技巧,只是凭着原始的律动一下一下,越进入,就越能体会到这事的乐处,让人如入魔般只想永不止息。 薛灿蓄势猛入,栎容发出痛苦却又舒畅的低叫,指尖滑下抚上了薛灿后背的刺花,“轻些啊。” 怎么又喊上疼了…薛灿心头一个紧张,正想停下缓缓,忽的一股热浪从体内迸发,有什么力量促使着他不但停不住,还愈发用力的朝栎容的密处冲撞着。 ——“阿容…”薛灿齿间战栗,“我…我控制不住…” 可以贯穿身体的力量撞击着栎容的身体,栎容再也喊不出什么,身子仿若要被撞到云朵上,酥酥的没了力气,口中含糊着发出呜咽之声,只得任凭薛灿折腾。 薛灿再有龙虎之力,毕竟也是个初尝女人滋味的少年郎,身下又是挚爱疼惜的女子,一副娇羞模样可以融化自己一身肝胆,薛灿还想坚持,但尾椎的酥麻感急急涌来,这次薛灿已经没法控制,他半抱起栎容瘫软的身体,狠狠一击朝最深处撞击上去… “啊…”薛灿闷声低吼,激流冲进栎容身内,薛灿贴得更紧,下身又哆嗦着连连进入,这才抱着栎容倒在了床褥上,不住的喘着气。 栎容顿觉小腹一暖,也不知道到底进了多少东西,还没来得及发声,薛灿高大的身子又重重压上,紧闭的眉眼满是饕足后的快活。 ——真叫一个…美的说不出话来。 他美得很,栎容…可真是快受不住了。 栎容胳膊肘顶了顶薛灿动也不动的身子,恼道:“还不起来,头一天就要压死我么?” 薛灿赶忙撑起身子,愧声道:“怪我…伤着你没?” 栎容故意赌气不做声,撇过脸不去看薛灿,薛灿扳正她的脸蛋,见红润的可以滴出水来,喜意又涌了上来,“好阿容,你才不会怪我。” 栎容快活的揽住薛灿的颈脖,昂起头亲了口他的唇,瞥看了眼下面,俩人的身体还连在一处,“还不出来?” 薛灿低头看着,低声笑道:“他舍不得出来。” 栎容去推薛灿,薛灿轻轻攥住她的手腕,俯身又吻上她湿漉漉的额,温声道:“就出来。” 薛灿抽出身,翻身卧在了栎容枕边,想想刚刚好不容易做成的事,脑中觉得如做梦一般,自己隐忍蛰伏,无意动心动情,也不知道前途是凶是吉,原本以为,这一生都不想拖累旁人,只求孤独复仇,便无愧殉国的父亲… 谁又知道,世上竟真有女子愿意和自己同生共死,永不离弃… 薛灿寻住栎容的手紧紧握住,转身又把她紧紧抱进了怀里。 栎容感受着薛灿炙热又起的身体,才努力完的小兄弟怎么又雄姿英发…雄赳赳的顶着自己的小腹,好像又要图谋不轨… 栎容身下一紧,生出些害怕来,戳了戳薛灿,脸红道:“今晚不要了成么?真是受不住了。” 薛灿先是不大明白,忽的觉察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再看栎容满脸哀求,忍不住哈哈大笑,“鬼手女天不怕地不怕,怎么?怕上这事儿?” 栎容恼恼的轻捶薛灿,“你变作个女人试试?没轻没重,疼死我了。再来?明天给你爹和夫人敬茶都爬不起…” 薛灿又笑了几声,抵着栎容轻声道:“答应你,今晚暂且绕过,下回…可得尽兴。” 栎容羞涩的翻过身不去看薛灿,薛灿又缓了阵,披上寝衣直直往偏屋走去。栎容大眼望天,心里满是幸福。 不过片刻,喜嬷嬷提着热水小心进来,热水放下,薛灿挥了挥手,喜嬷嬷又顺从的退了出去。栎容眼睛眨也不眨,遣退了嬷嬷,这盆热水…难不成… 栎容正想着,薛灿已经俯身搓揉起帕子,帕子拧做半干,薛灿又在手背试了试温度,这才走向床上的栎容。 栎容攥着锦被,难道…薛灿是想… 薛灿坐在床沿边,眼神温柔里带着霸道,“给我看看。” “啊?”栎容红脸,缩着身子动也不动,“我…自己来就好。” 薛灿低笑,“都已经是我的人的,怎么还羞上了?给我看看,温水擦擦,会缓些疼。” “不…已经…已经不疼了。”栎容更是羞的紧,伸手起抢那湿帕,“我自己擦。” 薛灿不容分说按住栎容的手,另一只手朝她腿间触去,“你做活细,对自己可粗野的很,我来。” 他说这话时,俊眉扬起,黑目蕴着深藏的宠溺,他口吻柔中带着不能抗拒的霸气,栎容耳里听着,身子也软了下来,既然也对抗不了,那就…只有顺从了。 薛灿掰开栎容的双腿,见花心处被自己折腾的一片泥泞,还有点点血迹映在腿间,想到自己刚刚的鲁莽,薛灿也是悔的不行,疼惜道:“一定很疼吧。” “开始疼些,后来…”栎容低下声音,“顺畅了就不疼了,现在…也不疼。” 薛灿怜意大起,拾着帕子小心敷上,用最轻柔的动作温温擦拭去自己留下的痕迹,帕子挪开,洁白的丝帕也印上了处、子的血迹,薛灿良久看着,爱惜的叠起丝帕。 栎容凝视着薛灿的动作,她忽然湿了眼眶,张开双臂抱住了薛灿,薛灿欣慰笑着,掌心轻抚着她的背,“阿容,我好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栎容哽咽着。 长夜缱绻,红烛也燃到了尽头,薛灿与栎容相拥而卧,俩人都是没有睡意,他们絮絮的说着话,虽然还有一生那么长,但没人愿意辜负今夜良宵。 薛灿深吻枕边的妻子,“这一生,你都不能离开我。” ——“我不离开你。” 雍苑里 已近子时,干练如颜嬷,忙了一整天也是有些疲惫,虽是忙着,但颜嬷眼角也带着喜意。紫金府已近二十多年没有办喜事,大小姐迟迟不嫁,总算小侯爷觅得钟情的女子,欢欢喜喜成了亲。 婚事操办的妥当,宾客也吃的尽兴,剩下的…就看小夫妻俩怎么早些给薛家开枝散叶,三年抱俩才好呢。 颜嬷想着,唇角忍不住笑了出来,端茶的步子也更加轻快。 ——“想什么呢,还笑出来了?”辛夫人抬眼看着颜嬷。 “夫人不也在笑么?”颜嬷笑道,“奴婢想着小侯爷夫妇,心里高兴。” 辛婉放下书卷,朝薛灿苑子方向看了眼,“那头怎么样了?歇下了么?” 颜嬷不住点头,“谢君桓他们几个替小侯爷挡去应酬,小侯爷早早就去见他的夫人了。杨牧偷着去瞧,听到里面笑声不断,夫妻俩不知道多亲密,到底是真心相爱,怎么都是好的。” 颜嬷走近几步,低声又笑道:“喜嬷嬷送热水进去,说…夫妻俩好着呢,小侯爷也疼人的很…” 辛婉欣慰一笑,“栎容纯良,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灿儿能娶这样的女子为妻,也是福气。” “那张脸…”颜嬷露出些许憾意,“初时看有些吓人,可看久了,倒也觉得是张标致的面容。不过小侯爷喜欢就是好的。” “芳婆安置的如何?”辛婉想起那个直肠子的老妇人,问道。 “前两天是住在雅苑陪着栎姑娘,不不不,该是小侯夫人才对。”颜嬷恼了自己一声,“小侯夫人大婚搬走,奴婢就让她还安置在雅苑,雅苑幽静,东西齐全,奴婢想她也该是小侯夫人唯一的亲人…对她也得格外亲厚些。” “嗯。”辛婉点头,“出身乡野,却也有些气度,谈吐大方也算有趣。好好招呼着,她要是不打算回阳城义庄,就踏实在府里住下吧。” “奴婢知道。”颜嬷点头道。 颜嬷转身想出去,隐约想起什么,又驻足看向主子,“说起芳婆,她进府的那天,奴婢扶她坐下,托着她手肘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第73章凤求凰 颜嬷转身想出去,隐约想起什么,又驻足看向主子,“说起芳婆,她进府的那天,奴婢扶她坐下,托着她手肘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手肘也能让你想起故人?”辛婉笑了声,“你一贯心细,是不是也太小心了些。” 颜嬷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芳婆右手肘的骨节处,隐隐有些错位,奴婢猜啊,她早些年一定摔断过手吧。” 辛婉抿了口热茶,淡淡道:“靠做活谋生的百姓,手脚受伤也不稀奇。” “奴婢也这么觉得,所以也没放在心上。”颜嬷点头道,“这几天不知怎么的又想着芳婆的断手,奴婢忆起了一个人,她少时偷着骑马摔断了手肘…奴婢前几天还和夫人提过的…夫人记得么?” “摇光…”辛婉凤目微动,“你说的是摇光。不错,她那时见我可以骑马,就也悄悄去学,烈马性子暴,摇光摔下马还断了一只手…” “她也是个犟脾气。”颜嬷忆起过往,叹了声,“夫人是辛家的大小姐,她一个小婢女,怎么能看您做什么,就去学什么呢?还好只是断了只手,要是摔没了性命…”颜嬷忽的想到什么,哀声道,“不过…那回捡了条命又算什么?现在还不知道落了个什么下场。” “摇光太犟。”辛婉落下凤目,“我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宁死也不肯跟我来湘南。你们俩跟随我多年,摇光还是和我一起长大,情如姐妹…听说要跟我远嫁…她竟然…一夜间销声匿迹逃出辛家…” “人各有志。”颜嬷道,“她要是还活着,一定会后悔当初没跟来。” “时光无法倒转,谁又知道呢。”辛婉若有所思,挥了挥手示意颜嬷下去歇息。 颜嬷掩上屋门退了出去,辛婉捻起胸口的碧玉佛,低喃着这个被颜嬷提起的久远名字——“摇光…摇光…” 有一佳人兮,君之心上; 舞凤求凰兮,婀姿不忘; 笑颜如仙兮,玲珑余芳; 星目烁烁兮,恰似摇光。 辛婉耳边忽然萦绕起这首多年前的歌谣。这并不是脍炙人口的姜曲,辛婉只在进宫的时候听太子虔哼唱过。曲子婉转动人,歌词也饶有意境,辛婉听过一次就记在了心里,多年过去,竟然还能一字不差的想起。 辛婉知道,这是太子虔写给辛氏幼女辛云的,她也有些羡慕自己的小妹妹,艳绝天下连太子都可以给她写曲吟唱。 太子虔手里攥着一副白绢,辛婉偷偷去看,那上面画着婀娜美丽的辛云,太子虔眼中含情,口中低唱,眼神却没有一刻离开那副画绢。 辛婉蓦然顿悟,太子虔心里钟情的不是理应为太子妃的自己,而是…她美貌动人的小妹妹,云姬。 佳人啊,你在我的心上,见你婀娜的身姿,我久久的无法忘怀,你笑起来像下凡的仙子,眼睛好似明亮的摇光星… 辛婉抬起头,她想寻找到太子虔眼中最亮的那刻摇光星,但夜空月朗星稀,摇光星…又会在哪里… ——“婉儿。”寝屋里,薛少安轻唤着夫人的名字。 辛婉收起对往事的回忆,拂开水袖朝屋里走去。床榻上,薛少安身披寝衣,弱躯倚在床沿上,他松下发束,痴痴望着姗姗而来的辛婉,朝她伸出手。 辛婉牵住夫君的手心,依偎在他的身旁,薛少安爱惜的托起夫人的手被,干唇温柔的吻上,憔悴的眼睛溢出一种克制的热情,闪烁着难得的神采。 今天府里大喜,辛婉一袭绛红色的绣雀裙也是风姿绰约,床榻上,辛婉起身褪下穿了一天的缎裙,一只手摘下发髻上的根根珠簪,口中轻松的於了声。 “忙了一天,我去洗洗,侯爷先歇着吧。”辛婉柔声道。 “别走。”薛少安扣住辛婉的指尖吮吸着,“婉儿别走。” 辛婉菀菀笑着,“那侯爷就等着我。” “不…”薛少安瘦削的脸孔有些燥热,他身子自小虚弱,一年有大半都是病着歇着,夫妻之事对他而言多是奢望,有时他渴望着慰籍夫人纾解自己,但辛婉顾忌他的身体,也会劝抚着回避了去,今天家中办喜事,薛少安也看到薛灿夫妇的缱绻甜蜜,不知怎么的,心里的渴求也越发重,尤其是此刻的辛婉,她凤目含笑没了平时的干练,眼神柔情似水,举止媚人心肠,薛少安瞧着就漾起心神,再也没法克制。 “婉儿。”薛少安撑起身亲向夫人的颈脖,“今晚…我们…” 辛婉顿时会意,她环抱住薛少安的身,薛少安蹭弄着夫人柔软的心口,喉咙里发出深重的呼吸声。 “侯爷还病着…”辛婉温声道,“这两天才好些,不如再歇歇…” “都好了。”薛少安吻得更加炙热,“整整一天都没咳,婉儿…” 辛婉轻抚着夫君枯瘦的脊背,眸中掠过一丝怅然,她还记得自己和薛少安大婚那天,自己一身如火的嫣红喜服,盖着红盖头紧张的等待着新婚的夫君,端坐着的她等了很久,她听见走近的沉重脚步,还有一声比一声剧烈的咳嗽,咳得连闻者都觉得心痛。 她看见喜嬷嬷搀扶进自己病重的夫君,透过盖头,辛婉依稀记得喜嬷嬷看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种深切的同情,连辛婉自己都知道,嫁进薛家,也许没几日就会守寡吧。 薛少安哆嗦着指尖挑起辛婉的红盖头,他苍白的脸因为激动而抽搐着,他嘎然止住剧咳,用枯枝一样的手臂搂住了一见钟情的夫人,笨拙的亲吻着她美丽的脸,试图着去努力做今夜该做的事。 辛婉闭上眼,任凭他肆意在自己身上动作着,他脱下辛婉一件件衣裳,把头埋在了辛婉起伏的心口,如一个孩童般幸福。 但之后良久,他再没了动作。 辛婉感受到胸脯上蔓延开温热的水流,还有低低的呜咽声,她睁眼去看,薛少安抬起微红的眼,眼里是深深的无助与害怕,“婉儿…我做不到…” 辛婉触到了他那处的软弱,她挤出鼓励的笑容,宽慰着流泪的夫君,她尽着做人妻子的责任,努力去帮助夫君,但不论她怎么做,薛少安还是无法雄姿英发,完成他渴望的大事。 薛少安无力的仰卧床上,如一只溃败的兽,“婉儿,我对不起你。” “你是身子还没好。”辛婉抚摸着他的身体,“等病好了,一定会成的。” 薛少安望天摇头,“不会好的,日日病着,和等死无异,再也不会好了。婉儿,你会恨我的。” 辛婉抱住他,狠狠摇着头,“世上你对我最好,不论怎么样我都不会恨你啊。” 薛少安眼眶润湿,攥着夫人的手贴在自己心上,“有你陪着我,便再也不怕死了。” 二十多年弹指划过,挚爱的女人陪在身边,薛少安的身子也奇迹般一天天好转起来,他活得比强悍的辛氏族人更加长,他还会继续活下去。 薛少安脱下辛婉的中衣,迷离深望她美好的如同新婚少女般的身体,急促的扯下自己的寝衣,迫切的伏在了她的身上。 ——辛婉和薛少安成婚半年,还没有形成周公之礼,她心里酸楚,但早在远嫁之前,她就知道自己不会有一个美满的婚姻,路是自己选的,辛婉不后悔。 直到有一天,薛少安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他露出男子的英姿,狠狠要了辛婉的身子,看着床褥上辛婉身下绽出的点点红花,还有她泛着潮红色的脸颊,薛少安大笑着昏厥在辛婉的枕边。 这一次,几乎要了薛少安的命。 之后辛婉才知道,薛少安为了做成男人,悄悄和方士求了一味狼虎猛药,药性剧烈可以撑起男子雄风,但事成之后对身体的耗损极大,常人尚且受不住,何况是薛少安这种久病之人? 辛婉以为,薛少安一定是活不成了,但他顽强的熬了过去,欣慰的看着辛婉的肚子一天天隆起——也就是这次,他给了辛婉唯一的女儿。 今夜的满宅喜庆,让薛少安想到了他和辛婉的新婚夜,他忽然很想弥补那晚的遗憾。可薛少安竭力尝试着,却还是软弱无力… “婉儿,婉儿…”薛少安蠕动着身体低低呼喊,“帮我…” 辛婉心中默叹,翻身抚弄着薛少安骨脉分明的躯干,终于她停止了动作,披衣道:“侯爷也累了一天,多歇歇就会好的。婉儿沐浴完再回来陪你。” 薛少安想去拉住她,但只触到了她丝滑的袖口,便是什么都不剩了。他哀望着辛婉曳地滑过的裙角,沮丧的倒在了床上。 薛少安猛然想起什么,他翻扯开被褥,在辛婉的枕角摸出那块她珍藏多年的墨石坠,他死死搓着上面那个“雍”字,想用自己的血肉狠狠抹去刻在辛婉心上的所有。但指肚已被搓红,雍字仍是熠熠亮泽,微毫不变。 薛少安紧攥着墨石坠,眼珠抖动不止。 第74章呕酸血 薛少安想用自己的血肉狠狠抹去刻在辛婉心上的所有。但指肚已被搓红,雍字仍是熠熠亮泽,微毫不变。 薛少安紧攥着墨石坠,眼珠抖动不止。 湘南城,酒肆里。宫柒眼中清雅温文的关少卿已经喝了七八壶烈酒,宫柒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上司大人还有这么厉害的酒量。这还不止,关少卿几无醉态,闷喝酒水,连话都不说一句。 “关少卿,差不多了。天都快亮了…”宫柒劝道,“您为鬼手女喝成这样,人家夫妻你侬我侬,值得么?” 关悬镜顿住身,凝望东方破晓,怔怔又灌了一盏烈酒,“错过栎容,又不能为她找到失踪的栎老三…千里迢迢到了湘南,真是只喝到了一口喜酒?” ——“您不是只来道贺紫金府的?”宫柒咂舌,“您带着属下过来,是想查案呐?” 关悬镜冷看宫柒,沉郁道:“我问你,查案最重一个什么?” “证据。”宫柒不假思索,“进大理寺时,您就告诉我,查案破案最重证据说话,什么都有却独独少了证据,也可以被狡猾的犯人洗脱罪名,哪怕明知他是真凶,也是不能把他归案。当然,像戚太保那样随便就能斩杀一群姜人的…谁让周国都不把姜人当活人看呐…他们的命自然是不值一提的。” “脑中已有大概,却怎么也找不到可以串联证实的东西。还不是一无所获?”关悬镜自嘲着又倒了杯酒,“回京之后,怕是再没机会了。” “算了。”宫柒收起酒壶,“大理寺的悬案堆成了山,也只有关少卿您在乎。等咱们回去鹰都,该做什么做什么,您还是得孟大人赏识的关少卿。管他什么鬼手女薛侯爷。” 宫柒莽撞,也不算聪明,虽然在查案上天赋平平,但性子耿直也是个靠得住的人。关悬镜按住他的肩膀笑了笑,“天还没亮透,不如喝到天亮,再回去好好睡上一天一夜,之后…就回鹰都。” “好嘞。”宫柒击掌,“这就对了,天涯何处无芳草,虽不是人人都有一双鬼手,但美过栎姑娘那张疤脸的女子还不是一抓一把,等回去,属下帮关少卿挑个最好的…” 这话触痛了关悬镜脆弱的小心脏,关悬镜听得只想呕血…执起酒壶一口闷了个干净,生生把那口酸血给咽了回去… 紫金府里,旭日的阳光透过轩窗洒在栎容熟睡的脸上,薛灿侧过身凝视着妻子无暇美好的脸庞,指肚轻拂过她柔滑的脸,又定在了她微张的红唇上。 栎容睡的迷糊,顽劣的含住了薛灿的手指,薛灿忍着笑,一只手揽住她的肩,抚摸着,蹭弄着。栎容打着哈欠睁开眼,一头扎进薛灿结实的怀里,薛灿低笑,一个翻身又把栎容压在了身下。 栎容低叫,才开荤的薛灿也太生猛,这大清早的,难道还想再来一次? “还要给爹娘敬茶请安。”栎容哀求,“小侯爷放过我。” 薛灿也就是存心逗弄她,可见栎容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时真的情动,呼吸声也愈来愈重,俯面贴住她的脸,叼起她的唇尖不住的缀吻着… ——“小侯爷,该起了。”喜嬷嬷在门口轻轻唤着,“侯爷和夫人已经往正厅去了。” 薛灿身子顿住,脸上有些郁闷之色,低低应了声,不情不愿的支起身,栎容噗哧笑出,戳向了薛灿的脑门,“谁让你不老实,还不快起?” 见新人起身,喜嬷嬷进来去理床褥,栎容偷瞧昨晚被折腾得有些不堪的褥子,点点血色印在褥上,顿时有些发窘,薛灿自若的勾起栎容的指尖,端详着她今天的妆容,“我家阿容,怎么都好看。走了。” 沿路婢女都惊看着自家小侯夫人的脸,这张脸…那道刀疤怎么不见…有婢女窃窃私语,一定是小夫人用她的鬼手,描去了那道深疤。 但…有人不大明白,早些为什么不抹去呢? 正厅里,注视着走近的栎容,薛少安和辛婉也是僵住了脸色,薛少安泛黄的瞳孔定在栎容崭新的脸上,手一个哆嗦差点滑下茶盏,“婉儿…这…她的脸…是我眼花了么?” “侯爷没有看错。”辛婉再镇定,也是惊叹眼前所见,没了刀疤的栎容,可谓真正的花容月貌,她步履轻盈,姿态窈窕,梳着新妇婉约的发髻,斜戴一根素雅的白玉簪,更衬得唇红齿白,剔透动人。她的脸颊红润,映着初为人妇的幸福光泽,她灵眸忽闪,蕴着对身边夫君的深深爱恋。 她的脸,盈盈如玉,不输世上任何一个女子,再巧妙的鬼手也不可能描出她此时的脸。辛婉豁然彻悟——那道深疤,才是鬼手女给自己布下的奇局。 一旁坐着的芳婆目露得意,老目扫过脸都褪了色的薛少安一众,鼻子里低低哼了声。 ——“是栎姐姐呐…”杨牧跳了起来,“妈呀,我还以为是天上下凡的仙子…栎姐姐,你骗了我好苦…” “明明是个绝顶的美人。”绮罗低叹,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为什么…” 谢君桓眉宇释开,也满是对栎容的惊叹,“生在义庄,也是身不由已的无奈之举吧。乱世美人几个能有好下场…鬼手女聪慧过人,既能护住自己,又能觅得良人…我谢君桓对她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薛莹怔然看着,星目凝住,闪出激动的泪花,双手合十口中低喃,“苍天垂怜,栎容孤苦,总算有今天。” 薛灿拉住栎容的手,拂开玄端锦衣跪在了薛少安和辛婉面前,栎容也赶忙跟着跪地,颜嬷把茶水送到新人手中,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栎容的脸。 ——“好一个…鬼手女…”薛少安哑声低叹,“灿儿,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薛灿笑了笑,侧目看着心爱的妻子,“也不比爹早多少,昨天才收到阿容给我备下的这份大礼。” “小侯爷也是才知道啊…”杨牧也顾不得是什么场合,急着插嘴道:“你俩腻乎了一路,小侯爷居然也没看出来…真是…气死我也!” 正厅笑成一片,薛莹憋着笑去扯杨牧的手腕,装作凶道:“胡说什么,新人茶还没奉上,也轮得到你胡言乱语。” “本来就是!”杨牧不依不饶,“我说的不错,小侯爷啊,心也忒粗了…” 绮罗捂着肚子笑岔了气,一贯严肃绷着的谢君桓也笑出了声音,颜嬷无可奈何的看着杨牧,就差去扯他的耳朵。 辛婉脸上也没有对杨牧的不满,示意栎容把茶递来,栎容起身走近,“夫人。” 辛婉细细端详着栎容的脸,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温声道:“嫁进了薛家,就别再画那张鬼妆了,这样挺好,多标致的姑娘。” ——“就是说我芳婆子教错了喽?”芳婆故意挑眉。 辛婉抿笑,示意颜嬷也给芳婆端杯茶,“芳婆给薛家教养出这样的好媳妇,我辛婉谢你还来不及。” 薛灿接过颜嬷倒的茶水,含笑走向芳婆,芳婆审视着薛灿大婚头一天的脸,那张脸轮廓分明,剑眉飞扬,黑目锐利,鼻梁高挺,不拘言笑时自带一种拒人于千里的冷酷,温下的时候便是浓情脉脉。 芳婆想好,这杯茶怎么也得等上一会儿再接,但不知怎么的,年纪大了手脚不听使唤,愣是急着接了过来,还一口喝了个干净,差点没呛到。 颜嬷低笑,栎容和薛灿笑看对方,薛灿挽起栎容站到一侧,男俊女俏羡煞旁人。 ——“怎么不见了关少卿?”薛少安朝厅外探了眼,“他是朝廷特使,照理说新人奉茶,他也该替皇上和戚太保见证一眼…” 谢君桓回忆着道:“昨晚开席没多久,关少卿喝了杯喜酒就出府去了…” “脸色还不大好看。”绮罗插话,“好像憋屈着什么,薛家又没亏待他…” 杨牧不敢再大笑造次,偷偷瞥了眼薛灿,冲他扮了个鬼脸。 “我也让人跟着他们。”谢君桓继续道,“说是看见关悬镜和宫大人在街头酒肆坐下,好像喝了不少…真是奇怪,紫金府的好酒管够,他们怎么倒是去别处喝了?朝廷的人真是奇怪…” 栎容看了眼薛灿,薛灿自若的捏了捏她的手心,“人的习性不同,也许关悬镜就喜欢外头的东西呢。” 湘南城,酒肆里。 旭日东升,沿街的店铺也渐渐开张,长街来往的行人交错前行,显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景象。 微醺的关悬镜推开一溜排空酒壶,仰面呼吸着湿润的气息,“我娘也说我想的太多,从今往后,不该想的就通通忘了,大好年华,拘着做什么?” “这才对嘛。”半醉的宫柒捶打着桌子,“他日关少卿青云直上,让鬼手女把肠子都悔青。” 关悬镜执起桌边的佩剑,起身打算离开。忽见街对面的包子铺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孩子嬉笑顽劣,放着才出笼的热肉包不吃,玩弄着手里的物件,躲着追来的父亲。 关悬镜驻足看着,也觉得有趣,才要转身,只听那男子吼叫着:“放下那晦气的东西,小心被恶鬼吃了去!” “还能这样咒儿子?”宫柒也跟着去看,盯着那孩子手里抓着不放的东西,“咦…” 孩子手里抓着个黑漆漆的物件,跑闹时还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孩子故意把它晃得更响,气的父亲直喘粗气,却又怎么都逮不住。 宫柒箭步上前,噌的拽住了孩子挥舞着的手腕,眼睛直直凑上,虎躯哆嗦了下看向关悬镜,“关少卿…这…好像是…摄魂铃呐?” “摄魂铃…”关悬镜惊得酒意全无,风声过耳,青衫被清风幽幽扬起,“赶尸人的…摄魂铃。” ——“我爷爷当年出了名胆大,他告诉我,那小阴锣声音飘忽如鬼泣,锣上雕八卦图,寓意鞭挞恶鬼,驱散闪灵;摄魂铃回声不绝,能响彻十里幽谷,铃上铸蛇头,蛇头描朱漆,寓意辟除邪怪,摄取魂魄…” 第75章在天灵 “那小阴锣声音飘忽如鬼泣,锣上雕八卦图,寓意鞭挞恶鬼,驱散闪灵;摄魂铃回声不绝,能响彻十里幽谷,铃上铸蛇头,蛇头描朱漆,寓意辟除邪怪,摄取魂魄…” “宫柒…”关悬镜朝他伸出手。 宫柒战栗着呈上铃铛状的东西,关悬镜提起铜铃,铜铃成人手掌大小,上面精致的纹路被污泥掩住,但隐隐也可以摸出大概轮廓,关悬镜抹去铃顶的污泥,显现出有些年代的沉郁色泽,但即使已经过去多年,朱红色却不会被完全淡去——那色泽,俨然就是…朱漆所描。 铜铃顶端,诡异的蛇头像盘踞其中,蛇目点朱,显出惊悚之感,逼视着怔住的关悬镜,似有挑衅之意。 ——“还给我。”孩子蹦跶着想从陌生人手里夺回自己的玩具,“坏叔叔。” 关悬镜耳朵嗡嗡,哪里听得进什么,他使劲搓去铃上的污泥,希望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邪魅东西,不能碰。”父亲惊恐的抱起孩子,“走。” 宫柒挡住男子的去路,沙着声音道:“这东西…哪里得的?” “捡的啊。”孩子指着关悬镜,“你还不还给我?这是我自己捡的。” “哪里捡的?”关悬镜沉下声音,俊逸的脸上溢出一种让人害怕的严肃。 男子本不想说,但他也知道这位没见过的外乡人身上穿着的是大周官服,虽然也不懂是大官还是小吏,但周国天下,只要是有官衔的都是惹不起的大人,男子软下声音,老实道:“回禀大人…小儿无知,前两天咱们一家走亲戚回来,翠竹林里…我儿在林子里捡的…原本也没以为是什么,扒开烂泥才发现是个铜铃,小人觉着邪气,就扔了去,谁知道…又被蠢儿翻了出来…” ——“翠竹林…捡的?”宫柒跺脚,“你说捡的就是捡的?大爷我怎么没捡到?” “前几天…大雨啊。”男子抖了抖,“一定是被雨水冲了出来…小人觉着,在地底下埋了得有些年头…” 宫柒见也问不出个什么,挥了挥手示意男子先闪到一边,转身看向攥着铜铃的关悬镜,“这…关少卿…真是…赶尸人的东西么?” “你说过。”关悬镜低声道,“摄魂铃回声不绝,能响彻十里幽谷,铃上铸蛇头,蛇头描朱漆,寓意辟除邪怪,摄取魂魄…”关悬镜举起铜铃,“朱漆蛇头…摄魂铃…” “啊…”宫柒倒退几步,“还以为我爷爷到老净说胡话,原来…真有这回事呐…” 关悬镜走近男子,“翠竹林方圆百里,你们是在哪里捡的这东西?” 男子舔了舔干唇,“小人一向就走一条道…大人要小的带路么?” “带我们去。”关悬镜握紧剑柄,双目灼亮。 “真要去啊?”宫柒有些紧张,“要不要多带些人…” “就我和你。”关悬镜果决道,“湘南城里,除了你都是紫金府的人,还有谁能信?” 宫柒暗暗叫苦,还以为来紫金府见世面享清福来着,谁知…又是一潭深水呐… 翠竹林里,男子把关悬镜俩人带去自己常走的小路,指着不远处道:“就是那里,这条路回城近,虽然荒僻不好走,但为了省时省力,小人每次都是走这里…那个铜铃,就是在这附近捡的。” 宫柒见关悬镜蹙眉不语,隐约在思考着什么,摸出锭碎银子塞进男子手里,示意他可以离开。 男子快跑走远,宫柒走到关悬镜身边,环顾着望不穿看不透的茂密竹林,摇头为难道:“这片林子太大,就算那人把咱们带来,也是看不出什么来…您瞧,放眼看去哪里都一个模样…雨都停了几天,属下蠢钝…实在看不出…” 关悬镜沉默着,踱开沉重的步子,他走的很慢,似乎每走一步又用尽千钧之力,他鹰一般的眼睛死死看过每个细微的角落,渴望从中找到他寻觅已久的蛛丝马迹。 要在这片林子里找到什么,该是难于登天吧。宫柒无可奈何的跟在关悬镜身后,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惊扰了他的思绪。 关悬镜踱步了约莫一个时辰,忽的嘎然驻足在一簇竹林里,又退后十余步,观察着左右的竹叶,他闭上双眼,口中低念有词如着魔一般。 ——“关少卿?”宫柒憋忍不住喊了声,“有发现?” 关悬镜双目睁开,倒吸了口气,“一定是这样…就在这里了。” “什么?”宫柒以为听错,“在这里?什么在这里?” “我要的答案。”关悬镜指着道,“宫柒,拔剑出来,砍了这簇林子。” “啊?”宫柒咋舌不解,“林子哪里都一样,为什么是这里?” 关悬镜顾不得和他多说,剑已出鞘直直砍去,“不都一样,这簇…长的明显要比其他竹叶茂盛肥大,你说为什么?” “肥料好啊。”宫柒也拔出剑来,不假思索道,“属下家里也有菜园子,多施肥料,自然长得好。”宫柒哑然失声,“我知道了…这簇林子下头…”宫柒细思极恐,话在喉咙吓得说不出口,“赶尸人的摄魂铃…莫非…有人埋在这里…赶尸人…消失在湘南路上的…栎…栎老三…” “有或没有,又到底会是什么…挖出来就知道了。”关悬镜脱去碍事的官服,剑刃深刺刨着林根下的泥土。 几日前的大雨让泥土变得松软湿润,宫柒身形魁梧又有力气,有他帮手,不过一炷香工夫就已经挖了三尺深,宫柒擦了擦汗,也不知道到底要挖多深才能罢手。 关悬镜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剑锋狭小,就甩开宝剑徒手去挖,宫柒见状也只有跟着,挖得十指都渗出了鲜血。 ——看来为了鬼手女,关少卿真是可以连命都不要吧。 “住手!”关悬镜碰到了什么,喝止住了快刨疯了宫柒,“别动…” 宫柒收住动作,连气息都赶紧屏住,铜铃大眼眨都不敢眨,后背渗出惊悚的冷汗。 关悬镜按下泥土深处,小心翼翼的刨开最后一层湿泥,手指触到的硬处露出灰白的色泽,关悬镜顺着脉络轻轻抚拭,一根肋骨跃然显现… 宫柒大喝一声跳出泥坑,“是…人骨…” ——“栎老三…”关悬镜僵住疲惫的身体,软软倚着后背的泥土,“真的是你么…” 宫柒哪里料到会真的挖出具人的遗骸来,他看着威武,也是个外强中干的主,抱着剑柄吓得直哆嗦。 关悬镜俯身小心又向下挖去,抠出一面沾土的物件,衣袖拭去,物件雕着八卦图纹,与那盏摄魂铃有着异曲同工的诡异感觉。 “小…小阴锣…”宫柒牙齿打战,“是小阴锣。” ——栎老三…栎容的父亲… 关悬镜收起小阴锣,埋首继续动作,宫柒恼的直挠头,心里怕的不行,但也不能怵着关悬镜一个人干活。宫柒闷吼一声,硬着头皮又跳进坑里,帮关悬镜奋力挖着。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这具完整的骸骨终于被俩人抬了出来。宫柒瘫坐在地上,他在大理寺混吃了几年饭,死人见过不少,但烂成骨头的还是头一次见到。骸骨没有死人惨烈,但却更有一种阴森感觉,尤其还是在这片没有尽头的竹林里,风声穿林而过,耳边掠过鬼魅凋泣的可怕的声响,似乎要偷走活人的魂魄一般。 关悬镜浑身泥泞,他顾不得歇上片刻,绕着这具骸骨定睛细看,指节微微发着抖。 骸骨完好,盆骨瘦窄可以确认是男子之身,骨长约七尺,应该是个身形高大的健硕体格…坑里的小阴锣…也几乎可以认定死者是赶尸人… 赶尸人…七年前送尸来湘南的栎老三,只有他了。 “接下来…该怎么做?”宫柒抹了把汗。 关悬镜怅然望天,天空被层层竹叶遮挡,只有稀稀疏疏的阳光穿过,映在这具辨认不出人面的骸骨上…该怎么做…到底该怎么做?! “一具人骨,能看出个鬼?”宫柒摇着头不住叹气,“是不是栎老三又有谁知道?就算拉栎姑娘来认尸…就靠小阴锣和摄魂铃…怕也是证据不足吧?” ——骨为廓,肤如画,魂廓在,肤就可以依着补上。关少卿,你忘了我的话?白骨复容就是这个道理。 栎容…关悬镜沉缓闭目,耳边萦绕着栎容的话语——白骨复容…栎容可以做到,要想证实这具人骨是不是栎老三,也只有靠栎容的一双鬼手。 栎容苦寻父亲七年,湘南,她也找到了湘南…还嫁给了薛家的小侯爷,昨日…刚刚大婚,现在的栎容一定沉浸在新婚的喜悦里… 关悬镜,你该是多讨人嫌的恶人…为什么又要不死心追查到底,非要扰了人家的安生!你挖出的这具骸骨要真是栎老三,栎容就会感激你的好处么? 有时候,遗忘是没有办法,是一种新生…你锲而不舍,又得到什么? 关悬镜茫然睁眼,“宫柒,要是你…你会怎么做?” 宫柒混着泥泞的汗水滴滴滚落,叹了声道:“我…会重新埋了他吧…” “为什么?” “真相…为什么一定要知道真相?”宫柒摇头,“也许栎老三在天之灵,也想真相跟着他埋在地里头呢…” “什么都不知道,就真的是一件好事么?”关悬镜凝视着地上的骸骨,“栎老三,真要是你,你告诉我,到底该不该让栎容知道…” 关悬镜眼神定在小阴锣上雕着的八卦图上,他支起身,喃喃道:“不如,就让老天决定…乾为天,坤为地,乾指北,坤意南…要天指骸骨…就去告诉栎容…要不是…你我就埋了这具骸骨,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也好。”宫柒抖擞起精神,“让老天决定,也省的总让您做恶人。” 关悬镜把小阴锣放在地上,深吸了口气轻转锣面,八卦围转,乾坤不止,阴锣越转越慢,终于顿住——寓意北极天意的乾卦直直定在了骸骨放置的方向… ——“噢…”宫柒低呼着站立起来,“天意…莫非真是栎老三在天之灵,要我们替他洗去枉死的冤屈…” 关悬镜捡起地上的少卿官服,缓缓朝林子外走去,“宫柒,你守在这里,半步都不要离开。” “您去…”宫柒欲言又止,“属下知道了。” 关悬镜披上官服,理正领口抚平襟带,手握佩剑直往紫金府而去。 紫金府 后院里,谢君桓恭敬俯首,对薛灿道:“小侯爷,您才大婚,也不必急着去九华坡操持。那里一切安好,所有环节都是滴水不漏。我和绮罗明天会回去看着,您多陪陪小侯夫人,不用担心。” 绮罗笑嘻嘻道:“您早些开枝散叶,也是在做大事。” 薛灿深目不动,却比以前温和了许多,“关悬镜人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上回去矿堡他虽然没有发现,但对他来说,越是没有蛛丝马迹,就越是可疑。在他人没离开之前,决不能卸下堤防。谢君桓,派人找到他和宫柒了么?” 谢君桓摇头,“昨天我们的人远远看着他们喝酒,见他们喝得半醉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人就撤了,今早再去…他俩就不见踪影…会不会是…喝多了去哪里寻乐子了?” “关悬镜不喜欢享乐,忽然不见,一定有蹊跷。”薛灿眉间凝住,“继续去找。” 第76章明镜悬 “关悬镜不喜欢享乐,忽然不见,一定有蹊跷。”薛灿眉间凝住,“继续去找。” ——“君桓知道。” 别苑里,薛莹端详过栎容美玉般的娇容,眼里流露出发自肺腑的欣慰,“阿姐真为你高兴。” 薛莹拉住栎容的手,“多好的一张脸,你怎么舍得?” “栎姐姐鬼面也是个美人。”杨牧满不在乎道,“小侯爷也没在乎过啊,人美在心,不是皮囊,就像是大小姐一样,在我心里也是一等一的美女子。” “讨人嫌的快嘴。”薛莹恼了声,“没看见女人家在说话么?” 杨牧闷哼了声,甩着手里的短剑,眼睛却还是有意无意偷看着薛莹。 薛莹凑近栎容耳边,羞声道:“告诉阿姐,灿儿疼不疼你?” 栎容红脸笑着,与薛莹咬着耳朵小声嘀咕。杨牧一个字儿也听不清,忍不住也凑了过去,“说什么呢,也给我听听…” ——“大小姐。”有婢女走了进来,“关少卿回来了,说想见小侯夫人。” “他算老几?”杨牧拦在栎容前头,挥手道,“我家小夫人,他想见就给见?走走走,咱不见他。” “又胡闹。”薛莹气道,“那是朝廷特使,你知道轻重么?去,请关少卿进来。” 杨牧鼻子喘着粗气,忿忿闪到一边,“就我最不值钱,谁都欺负我。” 栎容见到匆匆走进的关悬镜,也是有些惊讶——他一个喜好洁净,平日一丝不苟的人,怎么身上沾着泥垢就大步走了进来?关悬镜白皙俊俏的脸颊微红,束发也有些凌乱,走近时身上还带着一股宿醉的酒味。 薛莹蹙眉,“这…关少卿昨天去哪里了?灿儿还在让人找你…” “栎容…”关悬镜不住的喘着气,“栎姑娘…跟我走…” “你吃了豹子胆!”杨牧气的要拔剑。 “关少卿?”栎容瞪大眼,“你醉了?” “翠竹林。”关悬镜张开满是泥泞的双手,“我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栎容的呼吸声嘎然止息。 “跟我走。”关悬镜眼神恳切里带着凝重,“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我欠你的人情,一定会还。阳城栎老三,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我爹…”栎容心提到了嗓子眼。 关悬镜微微颔首,栎容耳边嗡嗡,再也听不见什么,魔怔般跟着关悬镜的脚步,冲出了紫金府邸。 ——“栎容!”——“栎姐姐!你怎么跟着走了啊…” “杨牧。”薛莹回过神,“快,去找灿儿,告诉他,关悬镜把栎容带去翠竹林了,快去!” 湘南城外,翠竹林里 栎容快步走在关悬镜前头,不时回头催促着他走快些,关悬镜拾起衣袖擦拭着额头的汗水,栎容穿着新妇嫣红的缎裙,腰间扣着精致的乌金代钩,金钩扣成如意花样,闪出古朴的色泽。 她虽已经做了薛灿的妻子,但神态动作还是像少女一样轻盈动人,她的脸…已经不复昔日的刀疤,美好得犹如从画中走出… “栎容…”关悬镜心里喊着这个从未属于过他的名字,自此,也再不能觊觎这个女子。他的心里是落寞不甘的,但,输了就是输,错过就是错,又有什么可以懊恼追悔。 “在哪里?”栎容扯住关悬镜的衣袖,“我爹在哪里?” “就在前头。”关悬镜喘着气,指着不远处,他已经嗅到了人骨的气味,他知道,宫柒和骸骨,就在前面。 宫柒听见急促渐近的脚步声,赶忙起身迎了过去,看见快跑来的栎容,这个莽撞汉子也是看直了眼,还狠命揉弄了几下,差点把眼珠子给搓了出来。 “这…鬼手女…你的脸…”宫柒嘴巴大张,“我没瞎啊,你的脸…怎么…”宫柒明白过来,看着关悬镜清瘦苍白的脸孔,露出大彻大悟的憾意,跺脚急道,“我去!我去!!关少卿!关少卿!怪不得…怪不得呐…” “这里…”关悬镜绕开宫柒,带着栎容走近地上的人骨,“我和宫柒挖出来的…还有…”关悬镜捡起地上的小阴锣和摄魂铃,“你看看,这两样东西…是不是…你爹的…” 栎容怔看地上有些岁月的人骨,手伸到一半又潸然僵住,瘦削的肩膀一下下耸动着,竟是不敢去接,她已经认出,这就是父亲每次赶尸上路都会带着的东西,这具骸骨… ——“你怎么会找到的?”栎容强打精神,“关悬镜?” “机缘契合,也许是天意。骸骨冥冥中指引着我…找到了这里…”关悬镜盯着栎容变色的脸,他生怕栎容会受不了刺激,但栎容比他想象的还要坚韧,坚韧到伫立在阴风瑟瑟的林子里,面对着极有可能是栎老三的骸骨,脸上仍是没有恐惧。 栎容没有接过东西,她蹲下身,一寸一寸摸过地上的骸骨,双目闭上在脑海里勾勒着父亲走时的模样,他身形高大,四肢有力,满脸络腮胡须,笑起来洪亮豁达,他步步生风,一手执阴锣,一手摇摄魂铃,他穿梭在密林古道许多年,从没失过手… 栎老三说过:若是赶尸失手,那就是肯定回不来了。 栎容摩挲着头骨,指肚忽的顿住,眼中落下两行清泪。 关悬镜想抚上这双颤抖的手,“是…是他么?” ——“已成骸骨,你让栎容怎么回答你,是,或不是?” 赤鬃嘶鸣一声收住步子,薛灿翻下马背,径直走向栎容,在她身边单膝跪地,拉过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上。栎容隐忍抽泣,倚上了薛灿的肩膀。 “那小侯爷又觉得该如何?”关悬镜挥开衣襟,迎风矗立。 “先把骸骨和东西带回紫金府。”薛灿厉声道,“是不是我岳父,带回去再细细查验。” 杨牧等人也急急赶到,看着地上有些骇人的骨头,小杨牧也是周身有些发冷,谢君桓和绮罗对视了眼,脸上满是迷茫的阴霾。 “阿容。”薛灿温声劝慰,“我们先回去。”见栎容仍是流泪不动,薛灿轻柔的怀抱住她,一步一步转身朝赤鬃走去,“谢君桓,把骸骨完好的带回府。还有两位贵客,一个都不能少。” ——“属下遵命!” 紫金府 偏厅里,洁白的云锦缎包裹着翠竹林挖出的骸骨,白烛摇曳,素香点起,芳婆闻讯过来,看见眼睛红肿的栎容,心里也明白了几分。 虽是一具无法辨认的骸骨,但小阴锣和摄魂铃只有赶尸人才有,眼前骸骨是成年男子无疑,身形也和当年的栎老三差不多…看来八成就是失踪多年的栎老三。 芳婆也是暗暗唏嘘,人没了这么多年也能被翻出骨头,若非真是天意,就是发现的那人实在厉害… 芳婆老目定在关悬镜脸上,关悬镜也不躲闪,明镜高悬,青天红日,他不觉得自己做错。 “后生可畏,后浪推前,说的就是关少卿吧。”芳婆哑声道,“化成灰都能被你找出来,有你在,真是大周之福,要朝堂人人都和你一样,大周早晚雄霸天下。” 关悬镜落下眉宇,脸上也没半分被人夸赞的得意,他扭头去看栎容,栎容脸上沾着泪痕,但眼神仍是坚韧。 “你是大理寺的人,还是个厉害的。”芳婆又道,“请问关少卿,找到尸首,后面该怎么做?” 关悬镜收回眼神,轻声道:“证实这具骸骨到底是谁?是不是…栎老三。” ——“如何证实?”芳婆冷笑了声,“靠你们的仵作?就他们的能耐,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吧。” 关悬镜对视着沉默良久的薛灿,他紧紧靠着自己新婚的妻子,犹如她坚硬不可摧的铠甲,薛灿眼神冰冷,他深藏的情感也只会献给挚爱的这个女人。 关悬镜纠结片刻,抬头道:“白骨可复容,半幅头骨可以,完整的骸骨,应该也可以做到。要证实他是不是栎老三,如果是嫌证据不够,就唯有用白骨复容的法子…” 薛灿冷望关悬镜,眼神犀利,“你想让栎容给骸骨复容?关少卿千里迢迢来湘南,说是来喝我们的喜酒,却不料还备下这样一份贺礼?我是不是该多谢你?” 关悬镜脸色微白,唇齿动了动竟是无言相对。 芳婆撸起袖管,尖声道:“自打阿容出师,就也没有我这老婆子什么事,也不知我的手法退步了多少,不如,就让我试试。要真是栎老三,也算对得起他当年收留我这个婆子的恩情。” “芳婆。”栎容哽咽道,“论及白骨复容,你不如我。儿女当重孝,要真是我爹,他在天之灵也想是我送他最后一程。” “傻阿容。”芳婆摇头,“你才成亲,抹了鬼面还碰什么白事?婆子我来。” 栎容抽出薛灿攥着的手,坚强的面容让见者动容,“他要真是我爹,亡灵又怎么会祸害自己的女儿?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 第77章吉兆现 栎容抽出薛灿攥着的手,坚强的面容让见者动容,“他要真是我爹,亡灵又怎么会祸害自己的女儿?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 ——“栎容…”——“栎姑娘…” 偏厅外,辛婉一身素色长裙幽然踱近,她褪去平时的妆面,只着了少许墨色的螺子黛,见辛夫人驾临,所有人都让出路来,颜嬷看了眼白缎上的陈旧骸骨,眉间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诧。 “栎容说的不错。”辛婉沉静道,“亡灵怎么会祸害自己的女儿。恰逢她和灿儿大婚,大婚第一天就找到疑似她失踪多年的父亲,七年悬案得以重见天日…这不是凶兆,是上上大吉。” 芳婆斜视辛婉,上前一步握住了栎容的手,点头道:“阿容,婆子和你一起。咱们师徒也很久没有入殓一人了。” 栎容眼角噙泪,回望身后的薛灿,薛灿眼神温和,对栎容轻轻点头。 管事送来栎容需要的东西,偏厅不相干的人也一一退了出去,颜嬷见薛灿没有离开的意思,为难道:“小侯爷,怎么说也是白事…不如…您也先出去歇会儿…” 薛灿身姿不动,“阿容在哪里,我就在哪里。”颜嬷知道薛灿固执情深,顺从的埋头走出。薛灿对视着也没有离开的关悬镜,冷冷道,“一切都是关少卿发现的,你一定是不会走的。” 关悬镜咬下干涩的唇,“人在其位,谋其职,做其事,要真是栎老三,遗体找到,就可以顺藤摸瓜查探当年杀害他的凶手,我想薛小侯爷也一定很想知道…栎老三为什么会死在湘南城外。” 薛灿黑目冷酷,低声道:“特使大人名为奉旨恭贺,人在湘南却还不忘谋其职,做其事?我真怀疑你来紫金府到底是为了什么。” 关悬镜哑然失声,抖开官服低低喘着气,面色也有些难看。 雍苑,佛堂里 辛婉从偏厅出来,就长跪在小佛堂里,凤目凝望着供奉着的佛像,口中低喃有词。颜嬷见状,也跟在跪在辛婉身后,脸上一片哀然。 “夫人。”颜嬷满目费解,“栎老三?那具骸骨真的会是栎老三?” “多半就是了。”辛婉低语,“你我也知道栎老三把人送来后就杳无音信,我还让你悄悄打听…” “奴婢记得。”颜嬷点头,“打探了半年之久,湘南到阳城的一路都没有动静,夫人还猜测,也许栎老三不小心掉下悬崖,这才会忽然凭空消失…要真在湘南城外出事…咱们怎么会不知道?何况还有庄子涂一路尾随护送…一定是不会有闪失的。可那具骸骨…” 颜嬷乍然想到什么,脸都有些变色,颤声道:“夫人…会不会是庄子涂…在栎老三完事后…杀了他灭口?” “不会。”辛婉不假思索,“庄子涂是忠肝豪胆的义士,他不会卸磨杀驴。栎老三有家有口,他死了,两个孤女怎么过活?庄子涂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他做不出。” “那会是谁?”颜嬷陷入迷雾中,“要尸体永远都找不到,也就没事了。这会儿被关少卿找到…他要是彻查其中,就会扯出当年栎老三是受何人所托接下的买卖,又是送了什么尸首来湘南…环环相扣…奴婢真怕,会被他发现什么。关少卿绝非等闲之辈,又执拗的一根筋…夫人别忘了,他是关易的儿子…真要追溯上去,他和小侯爷…可是有深仇的…” “该来的,迟早都会来。”辛婉面无惊恐,“我筹谋多年,又何曾怕过什么?灿儿沉稳隐忍,既已成家,也可担大任,也许是栎老三在天有灵,知道我们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化作东风推我们这一程呢?” “逼至绝路,无路可退,也许就可以死地重生…”颜嬷啧啧点头,“奴婢好像明白了。” 后院里,谢君桓和绮罗贴背望天,绮罗秀眉紧蹙不住的摇着头,“不可能是栎老三,我记得清清楚楚…栎老三送我们到了翠竹林,安置好杨牧,扭头就走了啊…谢君桓,你也看见了,是不是?” “是。”谢君桓手心紧握,“他把人安全送到,怎么会又死在林子里?” ——“你们躲在这里啊?”杨牧窜进后院,疑惑的打量着他们俩心事重重的脸,不解道,“怎么大家都这副模样,栎姐姐他们就算了,你俩?关你俩什么事?绮罗你的心最大,怎么也闷闷不乐?” “你这孩子懂什么?”绮罗想起一路栎老三对杨牧的照顾,再看杨牧一副懵懂不知所有的模样,难免生出幽怨来。 杨牧恼恨道:“张口就说我不懂,我是烧坏了脑子什么都不记得,但也不是我自己想的啊,不如你把之前的事都告诉我,绮罗,你说呐。人人有故事,就我没有,我也憋屈的紧。” ——“杨牧…”绮罗才要脱口说出,胳膊肘已经被谢君桓死死拉住。 “没有故事。”谢君桓轻松道,“七年前你才多大?我俩不过是心疼你的栎姐姐,就这样。” “我也心疼栎姐姐。”杨牧抽了抽鼻子,“但夫人不是说了吗,七年悬案重现,也许是大吉之兆,栎姐姐牵挂了她爹多年,找到人是好事,是死是活总该知道不是?自此之后,她就没了遗憾,就能踏踏实实留在紫金府。” 杨牧又看了眼绮罗,转身小跑了出去。绮罗愤愤道:“他也不小了,真打算瞒他一辈子?等小侯爷下令起事…刀剑一起谁还躲得掉?现在告诉他岂不是更好?” “小侯爷答应杨越会好好照顾杨牧,你我也都答应了的。”谢君桓转过身,“明知谁都躲不过,能让他多快活一天也是好的。” 绮罗忍不住去摸怀里的骨埙,家国虽已不在,但复国热血却没有一日冷却,她蛰伏七年,无时无刻不再等着那一天,纵使血染沙场,也虽死无憾。 盛世可谈情,乱世当拔剑。就好比她和谢君桓,多年相守,情意早已心照不宣深藏心底,情是铠甲,也是软肋,在成大事之前,他们都不允许自己有任何软肋。 偏厅里 栎容和芳婆都换上了入殓时穿着的白色粗衣,栎容散开新妇的发髻,斜挽青丝,皓齿咬住白玉簪,再抽出干练戴进髻里,眼眶微红却更显坚韧。七年过去,栎容早想过父亲已经不在人间,唯一遗憾是连具可以入殓安葬的遗骸都没有,如今骸骨就在眼前,天意使然,让自己嫁进湘南,还找到了父亲的骸骨。 鬼手女自然要尽最后的孝道,让一生体面的栎老三妥当的走完这最后一程。 ——“阿容,婆子我教过你什么?”芳婆和起黄色的泥膏,音调低沉。 “骨为廓,肤如画,魂廓在,肤就可以依着补上。”栎容拉开黑色的缎带,蒙上了自己的眼睛,“你还记得我爹的样子么?” “凶神恶煞,忘不了。”芳婆挑唇,活好的泥膏覆上灰白的腿骨,“但阿容一定记得更清楚。” 栎容摊开白皙的双手,揉进泥膏之中,她的神态变作一贯的冷静自若,沉寂在高深精湛的殓术里,万籁俱寂。 关悬镜在安乐侯府见过栎容的白骨复容术,普天之下,除了眼前这对师徒,应该已经没人可以做到。芳婆所知不过口诀要领,而鬼手女栎容,凭着与生俱来的悟性,练就无人能比的复容手法。 他记得栎容说过——只要有迹可循,她就可以照着补上,就像是…安乐侯背上被剥去的野马刺花,仅凭残留的痕迹和自己的粗粗口述,她就可以绘出整幅刺花,几乎一模一样。 眼前的这具骸骨,在栎容手里也一定可以重现躯壳,是不是栎老三,便可一见分晓。 膏泥覆盖住人骨,躯干也几已成型,和关悬镜估料的不错,男子身形高大魁梧,这样身形的壮年男子,又是多年行走的老江湖,绝不会那么容易被人谋害至死。 芳婆抹干净手里的膏泥,起身捶了捶自己的老腰,口中哎呦了声。薛灿扶住芳婆屈起的身子,又搬来长椅让她坐下。芳婆赞许的看了眼薛灿,低咛道:“看不出来,侯门之后还挺会疼人,连个婆子都知道照顾。” 芳婆又看了眼娴熟动作着的栎容,扭头对薛灿道:“你疼阿容我知道,可白事毕竟晦气,你真不怕?” 薛灿目不转睛的看着栎容,沙声道:“芳婆觉得我会是怕晦气的人?” 芳婆先是一愣,随即点头道:“这倒是,要是真怕,也不会娶个殓女做夫人。你有些气魄,要不是知道你是薛侯爷的儿子,还以为…” ——“以为什么?” 芳婆偷瞥了眼对面的关悬镜,压低声音道:“皇者气度,也不过如此。你出身侯门,却远胜侯门之后。婆子我是夸你呢。” 薛灿面不变色,负手站立,身如青松一般。 第78章炖好汤 “皇者气度,也不过如此。你出身侯门,却远胜侯门之后。婆子我是夸你呢。” 薛灿面不变色,负手站立,身如青松一般。 头颅的膏泥和上,栎容指肚摸上眉骨,父亲一双浓眉犹如墨漆,眉骨也较常人宽些,栎容狼毫蘸黛,顺骨而描;眼廓浑圆深邃,栎老三圆目怒睁,许多人还没进的了庄子,就被他横眉怒目的样子吓跑;鼻骨高挺微钩,顶出这人立体的脸庞,栎老三行走江湖,也是副鹰钩鼻梁;头骨唇形粗粝,齿距松垮… 爹的模样一直刻在栎容的脑海里,许多年,到死都不会忘记。栎老三笑起时一张大嘴,露出满口稀缝的黄牙…栎容摸过头骨里一颗颗牙齿,蒙眼的黑巾渗出湿润。 栎容没有扯下黑巾,芳婆颤着腿脚站起身,抖霍着腿肚子走近几近复原的人骨,虽然早有准备人骨就是不见的栎老三,可真真看见在栎容手里得以复容的这人,芳婆千锤百炼的坚硬心脏还是惊颤了好几下。 ——“果然…”芳婆唏嘘叹着,“七年光景不知所踪,还以为被恶鬼吃了去…或是走了夜路掉进悬崖…居然…还能挖出具骸骨来…栎老三啊栎老三,真的是你。” 栎老三…关悬镜挥开官服急急走上前,黄白色的泥膏依骨塑出男子的身形,最让人称奇的是那只头骨,比起有些粗糙的身体,头颅和得更加细腻,脸颊处更是犹如生者般丰满,横眉漆黑飞入鬓角,眼窝深邃黑多过白,依稀可见那人活着的时候那副凶戾,他的唇被栎容呈出半张的笑态,露出嘴里灰黄色的牙齿… ——“都说我懂规矩,你一个要坏我栎老三规矩的人,还敢戳我?”栎老三咣当摔下茶碗,挑起漆黑的眉毛,圆眼怒睁瞪着看傻的黑衣人…他干唇大张,就是这一口狰狞的疏牙。 薛灿…也记得。 他身上盖着白色的裹尸布,他悄悄拉下白布,他想记下自己逃去湘南的一路,让自己不忘所有的恩义。仇刻骨,情铭记。薛灿想看一眼就要送他们去湘南的赶尸人——栎老三。 摔下的茶碗碎片落在了薛灿的脸边,他的眼睛睁开缝隙,他看见了传说中的赶尸人,用所谓秘术行走江湖的栎老三,他眉眼凶悍里带着义气,他话语刻薄,但又可回旋,他舍不得扔回黑衣人递去的十两黄金,他身后还有一老一少两张嘴,乱世艰难,他一个男人肩上的担子太重,他不想做,但却不得不做。 栎老三,翠竹林挖出的遗骸,就是栎容不见的父亲——赶尸人栎老三。 栎容直直跪地,身子半晌没动,芳婆蹒跚走到她身边,枯指按上她的肩,“是他。” 薛灿一步一步走过栎老三的遗体,指肚触上栎容眼前的黑巾,轻轻捻开扯落,黑巾飘下,栎容双眼却没有睁开,微动的眼角滑下两行泪水。 薛灿拾袖擦去,把栎容的头搂进自己怀里,在她身旁也双膝跪下,对着栎老三的骸骨重重叩首。 芳婆抖开备好的殓布,哼唱着古谣盖在了栎老三身上,关悬镜心绪沉重,怔怔注视着芳婆进行的某种古老仪式,终于背过身走出了偏厅。 院子里的宫柒迎了上去,急问,“是栎老三么?” 关悬镜低低应了声,看也不看别处。宫柒朝厅里探了眼,低声又道:“那…栎姑娘是不是伤心极了?” 关悬镜怅然落目,“栎老三失踪这么多年,谁都知道他肯定凶多吉少,不过是对家人没个交代,让人总是悬着心。栎容是个坚韧的女子,她早清楚父亲不可能活着回来,她心痛,但还撑得住。哭过,就没事了。” 宫柒“噢”了声,啧啧赞道:“真是个了不得的女人,居然还能静下心给自己亲爹白骨复容,怪不得可以连着替两位朝廷大员入殓…如此胆量本事,我这男人也是佩服的紧。” 宫柒赞了几句,冷不丁又瞅向了关悬镜落寞的脸,虽是不能瞎多嘴,可还是憋不住道:“关少卿,您是不是早就知道…鬼手女的脸…是假的?” 关悬镜没有斥责宫柒的多嘴,他疲惫的拖着沉重的步子,喃喃道:“栎容现在的样子,和我初见她时的…根本就没有区别…我自认聪明…其实我才是最糊涂的那个…” ——“既然骸骨证实是栎老三,那咱们还顺藤往下查案不?”宫柒想了想又问。 “查案?”关悬镜扯下少卿官服的颗颗绾扣,脱下揉做一团,仰头深吸着气,怒声喝道,“从今往后,别和我说什么查案!” 好脾气的关少卿发起脾气来也是吓人,宫柒被吓得惊退了好几步,眨巴眼睛大气都不敢再多喘一声。 后院小厨房里 ——“小侯爷也会亲自给人熬汤?”杨牧蹲在地上,嗅着鼻子吞下口水,“长到这么大,都不知道你还会做活…到底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薛灿揭开锅盖,往沸腾的汤锅里又添了些酸枣仁。杨牧挪近了些,歪头又问,“乌鸡汤里为什么还要放酸枣子?小侯爷没煮过东西,一定是放错了。” “酸枣仁安神助眠,我是特意放的。”薛灿搅着汤勺,“阿容劳神劳力,找到她爹的骸骨,她心里一定痛的很。” “小侯爷可以去陪着她啊。”杨牧叫出声,“熬汤这种粗活,给下人做就行了。” “你懂什么?”薛灿抬了抬眉毛,“这会儿,不能去扰了阿容,她心里不好受,我也是坐立难安,与其不知道该为她做什么,倒不如给她炖锅好汤。” 杨牧使劲又嗅了嗅,摸出小勺想尝上一口,“我替栎姐姐尝尝咸淡?” 薛灿翻起碗盅,给杨牧舀了一碗,“多吃些堵住你这张嘴,这几天,别去栎容那里晃荡,多说就多错,知道么?” 杨牧狠狠点头,抿下一口鲜美的要蹦起,“知道知道,小侯爷,这汤真好喝。栎姐姐要知道是您亲手熬的,保准感动哭。” 薛灿冷看杨牧,杨牧吐了吐舌头,捧着汤碗闪到了一旁,吧唧喝着不再多话。 杨牧闷了会儿,忽的又道:“会知道是谁杀了栎姐姐的老爹么?” 薛灿盛起热汤,“一定会知道。” “要是知道是谁干的…”杨牧偷看薛灿的脸色,“小侯爷会亲手杀了他么?” 薛灿注视着杨牧年少清澈的脸,他忘不了栎老三临走时还在替发烧的杨牧擦汗,栎老三焦急的朝林子深处张望着,要是再没人来接,小杨牧就快撑不住… 一路背着杨牧到湘南的栎老三,杨牧却再也不记得。 “会。”薛灿低语,“我不会让栎容受一点儿委屈。” “那就让我杨牧杀了他给栎姐姐报仇。”杨牧滑出短剑,眼中闪过杀气,“你们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 “顽劣不改。”薛灿无奈摇头,“少惹事。” 杨牧又露出孩子气的笑容,捧起汤碗美滋滋的喝着,抬眼又看了看薛灿回去的背影,抹了抹嘴角。 寝屋里 昨夜喜庆的嫣红床账轻轻摇曳,烛火微动,映着灯下栎容带着泪痕的脸,关悬镜说的不错,父亲失踪七年,栎容早就清楚他不可能还活着,如今确认他的尸首,倒像是放下了心中大石,还没解开的结,就是栎老三为什么会死在翠竹林,又是什么人,狠心杀了这个赶尸人。 屋门轻轻推开,薛灿的黑靴迈过门槛,闪出青松一样的身子。栎容抬眼去看,眉梢柔下。 “颜嬷说你晚饭也没吃。”薛灿示意婢女放下碗盅,“爹在天之灵,也不想看你这样。” “爹生性豪爽豁达,他总说今日愁今日断,明天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栎容抹了抹眼角。 “阿容也遂了爹的性子。”薛灿抚摸着栎容的腮帮,“他一定很疼你。” “爹最疼我了。”栎容带着哭腔,“他就我一个女儿,不疼我疼谁?” ——“我栎老三就一个女儿,一身本事不教给阿容,难道教给女婿不成?” 薛灿揭开碗盅,扑鼻的浓香顿时四溢,夹杂着酸枣仁淡淡的甜香,栎容抽了抽鼻子,“是颜嬷让加了料么?她的心真细。” “喝了汤好好休息,后面还有很多事要做。”薛灿爱怜的看着栎容的脸,“才做了我的妻子,怎么看着都瘦了。” 栎容轻搅汤勺,喝下一口,食之无味也不知咸淡,栎容知道,后面还有许多事要操持,需要坚强的身子,爹也常说人生苦短,要多过快活日子。他还说过:赶尸就是刀刃上舔血的买卖,要真是出了事就是必死无疑,要真是回不来,阿容也不用太难过,因为,他会死的极快,不会有什么痛苦。 ——眼睛一闭就是来生,有什么好怕。 “我摸过他的每根骨头。”栎容放下勺子,“他心口的肋骨有剑痕,如果我猜的不错,爹是被人一剑穿心刺死。这种死法不会有太多痛苦,剑一拔出,他的心脉就断了…咽气就是眨眼间的事。不知道这么想,是不是会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我猜。”栎容想着又道,“杀他的人,要不就是来我家庄子的那个黑衣人,要不…就是湘南那户接尸的人家吧。爹口风最严,就算见到听到什么,也绝不会说出去,他行走十几年,要没有口碑,谁还会来找他?那人好狠的心,真是要杀人灭口么?” 薛灿抱住栎容,亲了亲她的额头,温声道:“所有的事,你夫君都会给你查的一清二楚,阿容,你信我么?” 栎容倚着薛灿的心口,“我当然信你。” 薛灿忽的横抱起栎容,直直走向床铺,“你累了一天也该睡了,别再胡思乱想。” 栎容也真是又累又困,脑子像一团浆糊也是理不清什么,薛灿脱下栎容的素衣,铺开锦被盖在了她身上,自己也退下黑色的锦服,躺下环抱住了身边的妻子。 栎容蜷缩进薛灿的怀里,薛灿轻抚着她的背,感受着栎容在自己怀里松下白天的紧张,释然的沉沉睡去。薛灿亲吻着她的发髻,暗夜里,黑目闪出鹰一样的锐利之色。 已近子夜,雍苑的小佛堂里,辛婉仍是跪在佛像前,神色虔诚。 “小侯爷?”颜嬷听见脚步声回头去看,“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夫人。”薛灿身披新婚的寝衣,宝蓝色的衣角绣着如意花样,透出不动声色的低调奢贵。 “栎容还好么?”辛婉跪着没有起身,“听说,骸骨真是栎老三。” 薛灿走到辛婉身后,沉着道:“栎容坚韧,夫人不用担心。” 辛婉露出宽心之色,示意颜嬷扶自己起来,辛婉拂开长袖,素面对向薛灿,轻声道:“这么晚过来,有事要问我?” 薛灿正要开口,辛婉竖起指尖贴住了他半张的唇,凤目挑起,毫无躲闪的直视着薛灿鹰一样的眼睛,“栎老三,不是我派人杀的。” 第79章庄子涂 辛婉拂开长袖,素面对向薛灿,轻声道:“这么晚过来,有事要问我?” 薛灿正要开口,辛婉竖起指尖贴住了他半张的唇,凤目挑起,毫无躲闪的直视着薛灿鹰一样的眼睛,“栎老三,不是我派人杀的。” “我知道不是夫人。”薛灿眼神镇定,如他所说,薛灿从没怀疑过这件事会是辛婉所为。 颜嬷释下紧张,眼中溢出欣慰。 “你没有怀疑过是我?”辛婉有些诧异,“照常人来看,杀栎老三的人只有两种可能,去栎家请他出手的那人,还有…就是接尸的人家…我以为你会怀疑我。” “在夫人身边耳濡目染了七年。”薛灿踱开步子,“夫人有仇必报,有恩必感,做事深谋远虑,为紫金府广交豪杰,造福百姓…栎老三帮了夫人,一个行走江湖做惯了这种买卖的赶尸人,家中还有两个孤女等着…杀他灭口?绝不会是夫人所为。” 辛婉捂住心口,“你不是以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紫金府?我献金朝廷,挖空矿山…都只是为了紫金府的荣光?我以为你是这么看我。” “是我太傻,伤了夫人的心。”薛灿单膝跪地,“去过鹰都,才洞悉夫人的筹谋,夫人用源源不断的乌金腐化朝野,分化人心,鹰都遍布夫人的眼线,夫人连戚太保有没有眨眼都一清二楚,如果只是为了保住紫金府的平安富贵,哪至于此?” 颜嬷背过身,悄悄擦去眼角的泪光。 “栎老三带着姜国皇裔到湘南,你们一路同吃同睡,杨牧病着胡话不断,栎老三如此精明的老江湖,极有可能在细枝末节出察觉你们的真正身份。”辛婉又道,“我们与他非亲非故,哪里能认定他会死守秘密,他要是吐露什么,就会给紫金府带来灭族大祸…我要杀栎老三,也有许多理由…” “照夫人的行事,如果真是你让人杀了栎老三。”薛灿又道,“栎家两个女人,你一定会暗中打点照顾,夫人不喜欢欠人,更不会负人。但栎老三失踪,夫人并没对栎家照顾什么,因为夫人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消失不见,夫人只以为他是路上出了意外,心里虽有愧,但又不能贸然行事让别人知道此事和薛家有关…接买卖的钱银已经给足了栎家,那些黄金也够活着的人度日。买卖一场,夫人不算欠了栎老三。” ——“夫人,我说的对么?”薛灿低下声音。 辛婉唇角露出微笑,她认真看着薛灿年轻果敢的脸,薛灿昨天完婚,已经是个真正的男人,他的容貌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太子虔。他的身上,有当年太子虔运筹帷幄的壮志,更有比他父亲更内敛深沉的情绪。兵临城下,太子姜虔空有抱负壮志难酬,只能撞碑殉国,但他的儿子姜未,能用数十人设伏,斩杀三百精兵,又在血泊中顽强的活了下来,活着来到了紫金府,蛰伏至今。 心未死,志犹在,薛灿,不,他是姜未,姜国最后的皇裔,皇太孙姜未。 辛婉伸手摸向薛灿棱角分明的脸,“你父亲要是还活着,一定很欣慰。”辛婉落下指肚,又道,“既然你知道不是我杀了栎老三,你又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夫人的朋友…庄子涂。”薛灿沉沉道。 “你怀疑是庄子涂杀了栎老三?”辛婉挑目。 薛灿望向翠竹林的方向,黑目亮如明星,“庄子涂是个义士,他辗转花重金找到栎氏义庄,庄子里,他根本不擅谈笑,生涩的和栎老三谈起买卖…要不是受夫人所托,我想庄子涂活了半辈子,应该还从未求过人,看人的脸色…这样情谊比天的人…夫人觉得他会杀栎老三灭口么?” 辛婉和颜嬷幽然对视,低缓道:“子涂清高,眼里看不上世间万物,他隐世而居,笑傲红尘,我信他不会对栎老三拔剑。他远远护送你们一行人到湘南,人送到,他也会离开。杀栎老三?不会是他的所为。灿儿,我想你也信他。” 薛灿忆起黑衣人庄子涂,他举止雍容,眉宇清贵,行走路上虽是一身简单黑衣,但薛灿知道,庄子涂绝不是简单的人物。能让辛夫人倾力相托的义士,他一定有非同一般的来历,也定是辛夫人最最信任的人。 “我想见庄子涂。”薛灿开口道,“他一路悄悄跟着我们,也许知道一些关于栎老三遇害的事…除此之外,再找不到别人了。” 颜嬷叹了口气,哀然看向主子扬起的脸,薛灿瞧见颜嬷的脸色,“怎么…庄子涂…夫人也找不到他?” 辛婉覆目不语,颜嬷点头道:“夫人也在找他,已经悄悄找了月余…什么法子都用了,但庄子涂还是没有现身。小侯爷有所不知,没有人可以找到庄子涂,只有他自己出现,来见夫人…” 薛灿有些吃惊,“夫人,颜嬷说的是真的?” 辛婉蓦然回首,她清楚记得,七年前,也是这样寂静的子夜,一个黑影飘然降至在雍苑外,他黑巾裹面,只露出一双忧伤的眼睛,他避开紫金府的奴婢,久久深望着雍苑里,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女人。 辛婉看见了他,四目相视,辛婉竟然无语凝噎。 “那…”薛灿追问,“当年夫人是怎么请他来姜都的?” “事情过去那么久,小侯爷就别多问了。”颜嬷急急道。 “颜嬷。”辛婉挥开侍奉自己二十多年的老婢,“我知道连你都觉得难以启齿,我每每想起,也觉得羞愧。” “羞愧…” “就是羞愧。”辛婉走出佛堂,夜风拂过她玉盘一样明亮的脸,“是我…骗他出现,骗他来见我…” ——“辛婉,要是薛少安哪天一命呜呼,我还会来找你的。” 辛婉摸出那枚墨石镶金坠,指肚抚着上面的雍字,她从没如此渴望再见那个男人,但,也许这辈子,庄子涂都不会再出现在她眼前。 “子涂和我说过,哪天侯爷死了,他就会来找我。那年夏天,烈日如火,姜都被围了数月,就要弹尽粮绝…我是辛氏女儿,当然知道姜都还剩多少底子,城破就在顷刻间,姜都是一定守不住的。我嫁进紫金府这些年,公婆信任,夫君疼爱,府里大小事务都在我手里,可薛家府库再充盈,我也不能堂而皇之送去姜国。就算侯爷答应,公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又怎么能冒着通敌的风险去援助母家…一旦被人发现禀告朝廷,薛家一族就会被灭的干干净净…” ——“危难关头,夫人还能牵挂故国,已经足够了。” 辛婉叹息又道:“府里也有许多忠心能干的人手,但他们在边陲生活了太多年,根本走不出湘南,去不了姜都,也完不成我想做的事。外面的游勇壮士…我也是没有路子让他们帮我,最重要的是…不相熟的外人要起了异心,也许还是会牵连到薛家…薛家善待我多年,对姜国辛氏也有大恩…我绝不能害了他们。” ——“夫人想到了庄子涂…” “只有他了。”辛婉鼻尖一酸,“他年少起就浪迹江湖,犹如云中燕雀一般无拘无束,他也是我仅剩可以相托性命的人,我信他可以帮我,再危险的事,他都会豁出去帮我。” ——“侯爷死了,他就会来找你…”薛灿若有所思,“夫人…用侯爷…骗了他。” “夫人也是迫不得已。”颜嬷红了眼睛,“那时候,夫人整天吃不下睡不好,恨不能插翅飞去姜都…夫人不是存心欺骗他的。” 辛婉示意颜嬷不要帮自己开脱,“骗了就是骗了,错了就是错了。就当我辛婉这辈子都亏欠了他,下辈子做牛做马,我还了他的恩情就是。” “我想到庄子涂和我说过的话,我让颜嬷放出话去,说侯爷病危,怕是时日不多…侯爷的身子一向不好,几个月闭门不出也是常有的事,我要做足戏引来庄子涂,根本是轻而易举。果不其然…消息放出去不过三五日,庄子涂就潜入紫金府…他终于过来见我。” 辛婉拢紧领口,狠狠深嗅着夏夜湿润的气息,“但侯爷还没有死…我告诉庄子涂,侯爷这次不过就靠麒麟参续命,一定是撑不过去了,等侯爷咽气,薛家会答应让我改嫁,到那时,我就跟他走,天涯海角,哪里都无所谓。子涂很高兴,他等了我许多年,已经迫不及待了…” ——“夫人要他也帮你做一件事,做成这件事,你才会跟他走。” 第80章萧声起 ——“夫人要他也帮你做一件事,做成这件事,你才会跟他走。” 辛婉眼前重现庄子涂那时的欣喜激动,十多年不见,辛婉也没有把握他还是孑然一身苦侯自己,但他还是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容颜清瘦,但眼中情意不减,还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发浓烈,他多年孤苦,还在等着自己。也许庄子涂自己都没有想到,薛少安可以活那么久…人人都以为辛婉嫁进门就会守寡,但薛少安拼着一口气不死,还和辛婉生下了一个女儿。 “我让他想办法,带人从古道潜进姜都,去辛氏马场带出我爹娘…还有…”辛婉回望薛灿,“如果你和你爹娘还在,就把你们也一并带来湘南,一家人齐齐整整,在哪里,怎么生活,都是好的。” ——“他一口答应了你?” “让他登天揽月摘星,他也不会说一个不字吧。”辛婉苦涩道,“子涂毫不犹豫的答应了我,一定会带出你们。他带着我精心挑选的死士,真的往姜都而去。辛氏马场,他们去晚了一步,马场所有人都战死殉国,包括我年迈的爹娘和几个哥哥…庄子涂又赶去皇宫,再闻讯奔赴宗庙…苍天垂怜,不忍让姜氏断绝,灿儿,你还活着。天意,老天让你好好活着,一定是天意。” “庄子涂说他是受夫人所托,带我去湘南。”薛灿道,“他眼神恳切,是个可以托付的人,也是个,极其会筹谋的人。一路险阻,我们几个少年实在太惹眼,他想到了赶尸人,借赶尸之名带我们去湘南。赶尸本就源自湘南向北,往南走,遇到官兵也不用怕。这是在是太好的幌子…” 薛灿由衷叹道:“他让我们和几个死士扮作尸体,而他,我知道他跟在我们不远处,悄悄护送。翠竹林里,栎老三放下我们就离开,颜嬷带人来接走我们…庄子涂,我没再见过他。我原以为…到了湘南的地界,他见我们安好就转身走了…夫人,你和他有约在先,他…没来见你?质问你?” 辛婉摇着头,皓齿咬出红唇,“也许因为他知道了我是在利用他。侯爷的身子又一天天好起来…他知道我是故意骗他,一怒之下不再想见我,他来见我,我也不会跟他走…当年我就拒绝了他…他不想再被我回绝一次吧…” “我也派人去找过。”辛婉又道,“但天高地阔,庄子涂如云如燕…我根本找不到什么。所以,这一次我也找不到他…他遁世远走,是死是活又有谁可以知道呢?” “找不到庄子涂…”薛灿低喃,“栎容见过那个和她爹谈买卖的黑衣人,如果庄子涂消失人间,那杀栎老三的罪名,也只会扣在他这个黑衣人身上…” “庄子涂对我有恩,明知道栎老三不会是他杀的,却要眼睁睁看他背这个黑锅…”薛灿握紧手心,“我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栎老三。” “关悬镜只能找到一具骸骨,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辛婉道,“就算他怀疑此事和薛家有关,晾他也查不出什么。我只想他知难而退,速速回鹰都去。关易这个儿子太执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想到关易是死在你手上,我就好像看见你们有一天会刀剑相向…” “鹰都朝堂一片腐朽,也只有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薛灿攥着腰间的鹰坠子,“他逼我们一步,我就会直冲百步,我不怕他看出什么。” 辛婉嗔怒的摇了摇头,想着又道,“心里最不好受的一定是栎容,你多陪着她,你岳父的后事…就交给你亲自去办。” 薛灿点头,披着的宝蓝色寝衣在月色下闪出宝石般的亮泽。 薛灿走出几步,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忘了问夫人,神通广大的庄子涂…到底是什么人?” 辛婉捻起手心攥着的墨石镶金坠,抛向薛灿。薛灿扬臂接住,对月张开手心——墨石黑亮,金纹闪烁,一个古朴的“雍”字浮现眼前。 ——“雍…”薛灿低叹,“墨石…是…雍华府…” “当年要带走夫人的…居然是雍华宝藏的后人…”薛灿把墨石坠子交还给辛婉,“夫人…你回绝的…是可撑天下的雍华宝藏…父亲穷尽半生,为了也是这个宝藏…” “成也雍华,败也雍华,谁又知道呢。”辛婉收起墨石坠,“庄子涂遁世不见,我也问不出他关于宝藏的秘密,就当那是个可望不可及的传说吧。老天断我们一条路,我们也许会再闯出一条呢?” “我父亲得到的那副藏宝图…”薛灿乍然道,“他也认识庄子涂么?” 辛婉茫然摇头,“太子虔手中的宝图,是在我嫁去湘南后才得到的。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庄子涂也没有和我提起过…也许…你父亲有别的路子…也许…”辛婉叹息,“人都走了那么多年…许多秘密,我也想不通,但也许再也没人知道了…” “雍华宝藏曾经离夫人那么近,夫人都能和他擦身而过…”薛灿蹙目若有所思,“也许我们真的和它有缘无分,既然如此,又何苦这么执着呢…不如,不再去想。” “不如不再去想。”辛婉低喃,“咫尺之间都把握不住的东西,也许真的不属于我…前半生错失的,穷尽后半生又怎么会那么容易找回来…灿儿,你说的不错,不如…不再去想。” 子夜已过,偌大的紫金府也是寂静无声,只剩乌金钩上悬着的绢灯,在暗夜里泛着沉郁的光泽。隐隐一个黑衣人影跃上雍苑的屋梁,盘坐在飞扬的檐尖上。黑衣人良久未动,犹如月色映着的孤冷剪影。 辛婉听见熟悉的萧声,戚戚莞莞,如泣如诉,她看见黑衣人影走向自己,朝自己伸出手来,“辛婉,把我的墨石坠…还给我…” ——“庄子涂!” 辛婉蓦然从梦中惊醒,攥着锦被深重的喘着气,“子涂!是你吗,子涂…” “夫人。”颜嬷披着衣服急急推门进来,“夫人?您做恶梦了?” “庄子涂…”辛婉惊呼,“他来了。” 颜嬷后背一冷,紧张的点起油灯,里里外外巡视了遍,摇头道:“府里戒备森严,不会随便进来外人,一定是晚上和小侯爷说多了关于他的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夫人想多了。” “不,是他。”辛婉仰卧在床榻上,“子涂,他来过…我听到了他的萧声,颜嬷,你也听到过的。” 颜嬷茫然道:“萧声?奴婢就睡在偏屋,哪里有萧声?外头刚刚什么声音都没有啊。” “没有…”辛婉若有所失,“没有萧声…子涂没有来过?” “他要真到了紫金府门口,就一定会来见您的。”颜嬷给辛婉盖好被子,“府里还有很多事,夫人可不能胡思乱想伤了身子。” 颜嬷吹熄油灯,缓缓退了出去,院子里,她抬头环顾着四周,她看见了飞扬入天的屋檐,屋顶空空荡荡,哪里有什么人来过。 ——“小侯爷打算把当年的事告诉少夫人…”谢君桓俊脸微变,求助似的看向绮罗,“少夫人才找到她爹的尸首,又只剩一具骸骨,她心里肯定难受的慌,这时候再让她知道…栎老三是因为送咱们几个…才会在湘南遭祸…” “我也觉得可以说。”绮罗理也不理谢君桓的眼神,“少夫人知道她爹做的是刀尖上舔血的买卖,一旦回不来就是凶多吉少,就算不是在湘南,湘西湘北哪里都有可能遭祸。她会心伤,但也绝不会怨恨咱们。与其憋在肚里,倒不如一五一十说出来。” “小侯爷…”谢君桓听着也有些道理,软下声音道,“她是您的夫人,能不能受得住,又会怎么想,您肯定最清楚。需要我和绮罗做什么,就听您一声吩咐。” 月色朦胧,薛灿眼神坚韧,“明天,咱们一起送我岳父最后一程。” 次日,紫金府已经布置下栎老三的灵堂,芳婆熬了一宿,替栎老三复容的尸身换上干净的寿衣,栎老三最要体面,若是知道自己走时与寻常尸首看着也差不多,他在天之灵应该会庆幸自己留下的这个只想混口饭吃的丑女人。 “阿容这些年过的也不算糟。”芳婆注视着栎老三熟悉的脸,“婆子我怎么也没让她饿着。十两黄金,她还等着你回来带她去买新衣裳。要是知道你不会回来,千金万金她也不会要。” 芳婆理了理栎老三的衣襟,“阿容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薛灿待她很好。她是为着你,才会来的湘南,难道真是你这个做爹的冥冥中指引他来这里…把你给挖出来?” “要真有冥冥中…”芳婆闪烁着沧桑的眼睛,“栎老三,到底是谁要了你的命…会是谁…” 第81章故人归 “要真有冥冥中…”芳婆闪烁,“栎老三,到底是谁要了你的命…会是谁…” 关悬镜驻足在灵堂外,他远远看见穿素服的薛灿和栎容,他们夫妇跪在栎老三的棺材前,相互扶持。 宫柒戳了戳关悬镜的背,低声道:“都到了门口,咱们是不是也该去鞠个躬?怎么说,也是咱们挖出来的。” , 关悬镜没有动作,他从没这么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多事,讨厌自己的执着,世上有那么多事可以去做,为什么要对这件案子追根溯底?你查出真相,栎容就真的会感激你么?你永远只会打扰别人的生活。 关悬镜背过身大步离开,薛灿轻抬眉眼,注视着关悬镜的背影,又缓缓低下。 子夜时分,芳婆累了一天已经回屋歇下,灵堂白烛摇曳,映着栎容失神的脸。栎容自打父亲失踪,就知道凶多吉少,阳城庄子里,她已经给栎老三守孝七年,按照周国习俗,丧事办完也无需再守孝,灵柩入土,便是落幕。 颜嬷得辛夫人提点,要多多照顾栎容的身子,小厨房里,颜嬷端起才熬好的燕窝粥,忽见院子闪过谢君桓和绮罗的身影,推窗看去,见他俩步履匆匆小心,谢君桓腰系白带,绮罗髻戴白花…颜嬷顿悟出什么,放下燕窝粥就要往雍苑去。 才走出几步,迎面看见杨牧也急急想跟着往灵堂去,颜嬷赶忙唤住,“杨牧!大晚上还不睡?” 杨牧不情不愿的顿住步子,“我看见谢君桓他们了,他们大晚上不也没睡么?颜嬷,你瞧见没,他俩…是要给栎姐姐的爹披麻戴孝么?” 颜嬷拉住杨牧又起的步子,“他们是小侯爷的人,小侯爷的岳父死了,戴孝表心意也没什么。” “我也是小侯爷的人。”杨牧有些不爽利,“凭什么不带上我?” 颜嬷脱口道:“你还小,给旁人戴孝不吉利。小小年纪披麻戴孝,可就长不开了。” “恩?”杨牧挠着头,觉得颜嬷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那我…就不去了?” 颜嬷爱怜的看着懵懂的杨牧,温声道:“早些就睡吧,你栎姐姐心里难受,你又是个话多的人,多说就多错呐。” 杨牧抽了抽鼻子,想了想也不再跟去,对颜嬷做了个揖,转身往自己屋里走去。 灵堂里,薛灿支走候着的下人,只剩他和栎容夫妻俩,白烛就要燃尽,薛灿站立起身,点起新烛换上,烛油滴落在他的手背,但薛灿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灼烧的疼痛,拿剪子绞了绞烛芯,让灯火更亮些。 “疼么?”栎容低呼了声。 薛灿恍惚忘了去应,转身抹去手背上的烛油,又点起案边的香火,似乎在等着谁。 灵堂外寂静无声,忽的传来轻幽小心的步子,咯吱一声有人推开屋门,闪进两个身影。栎容闻声抬起头,眸子定在绮罗发髻戴着的白花上,眼神惊讶。 按着习俗,只有死者的血缘至亲才会为他披麻戴孝,谢君桓和绮罗只是薛灿的属下,就算是同生共死的挚友,也用不着对栎老三行这样的重孝礼数。 栎容眼眶湿润,起身走向绮罗,“你们不用这样,我爹怎么受得起。” 绮罗直直跪在栎老三的灵柩前,谢君桓也跟着重跪落地,对着他的棺木行起叩首大礼。 ——“爹受得起。”薛灿把香火递到他俩手里,窗缝渗进夜风,扬起薛灿身披的素服,他面容凛冽,犹如化不开的冰,又蕴着浓烈的情。 栎容茫然看去,也不知该不该去扶绮罗。绮罗抬起脸,额头渗出红肿,她看了眼薛灿,牟足了勇气握紧手心,“栎义士当然受得起…” 谢君桓耳边嗡嗡,抚上栎老三的灵柩,又埋下头去。 ——“要不是栎义士冒险送我们,我绮罗能不能活着走到湘南,真的不好说…”绮罗已经许多年没有哭过,国破家亡,已经没什么痛苦可以让自己流泪,说到栎老三的往事,这个坚强的少女忽的热泪盈眶,话音哽咽,“少夫人,你一定不知道…你爹最后一趟买卖,送的就是我们几个。他受辛夫人朋友所托,送的是姜国皇裔,小殿下,谢君桓,我…还有,杨牧…” 绮罗指尖死死掐住自己手心,往事历历在目,他们一群尸首跟着栎老三跋山涉水,丧服夜行,栎老三凭着赶尸的经验和胆量,带着他们避开沿路哨所,吓退巡查的官兵。他们走最险的道,淌最深的河…一路凶险,都是靠栎老三带着,才能远走千里,直到湘南。 栎容错愕的神色凝在脸上,与绮罗四目相视,绮罗忽的放声大哭,她第一次见到鬼手女时,还恼怒鬼手女怎么上得了薛灿的马,栎容不过吃了块鹿肉,自己还甩了脸子给她难堪…栎容靠自己的手谋生,自己却只能在紫金府的庇护下偷生至今… 栎容回望薛灿,薛灿拂开素服跪在栎老三灵柩前,“绮罗说的不错,爹最后一趟,就是送我们来湘南。” ——“如果我猜的不错,你爹赶的尸首,都是犯下大罪被判死刑的朝廷重犯。能熬过秋后问斩,想尽办法得大理寺复审的,非富即贵。也只有这些人才出得起赶尸的价钱。栎姑娘,你爹做的不止是白事…还是刀尖上的买卖。” ——“朝廷重犯…” ——“阳城连接南北,这些人里,有周人,有姜人,四面八方的都有。你家庄子地势太好,去哪里都不难…你爹把栎氏义庄开在阳城外,其用意也是如此。” ——“都是死了的人,犯人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我爹收人钱财,把他们尸骨带回老家落叶归根,这是好事。” ——“有财有势的必然水深。其中深浅…也许不是一个栎氏义庄可以探寻的。” 其中深浅,也许不是一个栎氏义庄可以探寻的…关悬镜的话语回荡耳边,栎容恍然顿悟。 栎老三哪会什么赶尸秘术,栎氏义庄根本是建在四通八达之处的偷运密地,借赶尸之名,把出得起价钱的死囚重犯扮作尸体,避人耳目悄悄送走。黑衣人庄子涂把薛灿几人带出姜都,去湘南要穿过重重周土,他想到了栎老三,他用一包金叶子说动这位行走多年的赶尸人,让他带着姜国皇裔…往紫金府去。 栎容生在其中,却从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根本不是什么赶尸人,他只是在刀尖上淌血谋生的江湖义士,他冒险一生,养活女儿,终于还是因自己做的行当…丢了性命。 爹说,等他从湘南回来,就把一切本事都教给自己…栎容没有等到他回来,栎容还以为,家传秘术断在自己手里… 秘术,哪有什么秘术…栎容闭上眼,流下泪水。 薛灿冷静说出所有,谢君桓有些紧张的去看栎容的面色,栎容脸庞被泪水打湿,但却没有哭出声,栎老三丢了性命,却护下了几位少年的安好,其中的少年姜未,还娶了他最宝贝的女儿栎容。 “少夫人。”谢君桓朝栎容埋下头深深叩首,“你爹一路上对我们很是照顾,他阅历深厚,一定多少看出我们的来历,但他一句都没有问,杨牧重病,也是他悉心照顾,要不是这一趟,他也不会被人谋害,死在林子里…少夫人心系父亲多年,他却因我们而死,是我们欠了栎家,欠了少夫人。” “没人欠栎家。”栎容咬住唇角狠狠摇头,“十两黄金,爹是看在黄金的份上才接的买卖。”栎容看向绮罗哭花了的脸,“酬金给足,你们对我没有亏欠。爹说过,这行凶险,没准哪天就会死在路上…” 谢君桓颤声又道:“买卖不假,但要没有义气支撑,谁能保下我们?你爹背着杨牧走了二十多天,要没情义,他只会丢下杨牧。少夫人,你爹和夫人派去姜都救我们的人一样,都是义士。” 栎容俯身去看灵柩里栎老三的遗骸,他复容后的面容安详,唇角呈出温和的弧度,他在天之灵,似乎为薛灿他们说出的一切觉得欣慰,他也知道薛灿会好好疼惜自己的女儿,护她一世周全。 “紫金苑里。”栎容低声对薛灿道,“你告诉我一切,为什么没有说是我爹送的你们?” 薛灿按住栎容扶棺的手,“我们被夫人接走,之后也没了爹的消息,也没有想过他会死在竹林里。不说,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赶尸背后的玄机,原以为爹要是永远都找不到,就让赶尸秘术留于传说中…但既然找到,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告诉你,阿容…” 栎容手背冰冷,转身凝视着薛灿的脸,“薛灿,七年前…地上的尸首里…你就在里面,是不是?” “是。”薛灿点头,握住栎容的手心,“阿容,七年前,我就见过你。庄子涂和你爹说话的时候,芳婆正给你编着辫子…芳婆让你出去,你转身对庄子涂扮了个鬼脸,你说,你才丑…” ——“阿容,回自个儿屋里睡觉去,你爹走前,别出来。” ——“你才丑嘞。” “你早就见过我…”栎容抬起脸。 薛灿把栎容的头按进怀里,吻着她的发髻,“我们见过,我们早就见过。只是一眼,却从未忘记。这些年,我一直惦记着你,不知道你过的怎么样。我和杨牧去阳城找你,山坡上,我守了半夜,我迫不及待想去见你,却又不敢…” 薛灿俯身怀抱住挚爱的妻子,“从我又见到你起,我就想照顾你一生一世,但我背负深重也是步步惊心,你好不容易才有一份安生,跟了我,会不会又给你惹来大祸…” “爹都不怕带着你们,我怎么会怕跟着你。”栎容攥住薛灿的衣襟,“难道真是天意…爹命断湘南,又把我指引来这里…” 灵堂外头,杨牧已经悄悄徘徊了一圈,他是想回去睡觉来着,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好,总觉得心里闷的慌。小侯爷明明待自己最好,也不许旁人欺负自己…可怎么,遇到大事又老是回避着,好像怕他杨牧参合进什么… 小杨牧身手好又机灵,最重要的是忠心耿耿,可以为小侯爷上刀山下火海的那种,凭什么谢君桓绮罗都能参合的事,偏偏避着自己。杨牧不服。 第82章忆往昔 小杨牧身手好又机灵,最重要的是忠心耿耿,可以为小侯爷上刀山下火海的那种,凭什么谢君桓绮罗都能参合的事,偏偏避着自己。杨牧不服。 但颜嬷有句话说的不错,自己嘴贱话多,灵堂里是栎姐姐的亲爹,自己冒失进去要是惹了事,那就真是不好了。 杨牧溜达着打着转儿,思前想后还是没敢敲门。转了一圈,杨牧隐隐觉得有些异样——怎么里面的哭声不像是死了爹的栎姐姐,倒像是…男人婆绮罗啊。 杨牧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绮罗哭鼻子,她比男人还凶悍,要不是亲耳听见,说绮罗会哭,打死自己也不会信。但杨牧没听错,确实是绮罗的哭声,换做不知道的,还以为棺材里躺着的是绮罗的亲爹。 再侧耳听听,谢君桓沙哑着声音也在说着什么,杨牧想再凑近些,正要抬脚,忽然听见院子外头传来动静,赶忙一个鹞子翻身跃上长廊,眯眼见是颜嬷带着辛夫人来了,杨牧吁出口气也不敢再多待,只得带着满腹好奇窜了出去。 ——“夫人…”谢君桓起身去迎辛婉。 辛婉拂袖看过屋里一张张哭过的脸,看着栎容溢出怜惜。栎容性子耿直,也不遮掩什么,对峙着辛婉的凤目,大胆问道:“敢问夫人,您真的找不到庄子涂?” 辛婉坦荡道:“灿儿一定告诉了你,七年一别,我也再没见过这个人。我知道在你看来,杀你爹最大疑凶就是他,但人都已经不见,别人猜测什么也是无凭无据。我辛婉答应你,有生之年要我还能见到庄子涂,我一定把他带到你面前,让你亲口问他,到底是不是他杀了栎老三。” 辛婉眼神恳切,话语无私,栎容知道辛婉是胸有大略的铁腕女人,她一诺千金,敢作敢当,不是会徇私作罢的人。人人敬她畏她,连薛灿都记着她的恩情,视她如母亲一般。 “我信夫人。”栎容朝辛婉走去。 “好孩子。”辛婉轻抚栎容凝着泪痕的脸,“安葬了你爹,这件事明面上必须不再追究。紫金府还有关悬镜在…这位关少卿有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他要是久留湘南,只怕会发现更多…” 栎容点头,“夫人所想也是我担心的,等关悬镜回去鹰都,我一定要想法子找出庄子涂,问他个清楚。” “这位老朋友,我也有许多话想问他。”辛婉耳边划过昨夜似曾听到的萧声,“他一定,也有话想问我。” 杨牧是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他翻来覆去想的头都要炸,但还是想不起来自己到紫金府之前的事。他能回忆到的最早的情景,就是自己快要死的时候,耳边薛莹的一声声呼唤,自己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也是戴着乌金面具的薛莹。 薛莹的眼睛晶晶亮亮,满满都是对自己的关切。再之前,他就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自己和谢君桓他们一样,都是自小跟着小侯爷,既然如此,他们经历过的事,自己也一定都参与过。谢君桓和绮罗神神秘秘经常几天看不见人影,说是在矿堡忙乎,杨牧也找过几次,可矿堡也没他俩的人影呐。 还有就是灵堂里,听声音绮罗都哭岔了气,她又不认得栎老三,也不欠栎家什么啊。 杨牧盘做在床上,恨不得拿锤子敲几下脑袋,把自己不记得的那部分给凿出来才好。 小侯爷对自己最好,没理由瞒着自己什么,上回去阳城找鬼手女…还特意飞鸽传书让自己去和他汇合,一切去请栎姐姐… 杨牧还记得,薛灿在义庄外的山坡上熬了半宿,明明有客栈也不住,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坡下阴森森的庄子,眼里蕴着什么一般。 ——“小侯爷,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久之前就认识栎姐姐了。” ——“你何时见过她,我就和你一样。” 杨牧啃咬着手背,难道自己…早在上回之前,就见过栎姐姐了?不可能啊,自己又没死过,没事去义庄做什么? 杨牧的头越来越疼,疼的像是要爆裂开来,杨牧翻身跳起,摸出自己来紫金府时就带在身上的短剑,薛灿说,这是他们杨家祖传的宝剑,自己还会好厉害的剑术,谢君桓说是他教自己的,可也没见谢君桓有多好的剑术啊。 杨牧隐约有种感觉,他不是没有故事的孩子,只是…他真的想不起来了。 杨牧也不知道该去找什么人,双腿不受控制的走去薛莹的住处,犹豫站在门口,怎么也迈不进步子。 也只有大小姐了。杨牧鼓足勇气摸进小院,看书的薛莹抬起头,半面裸露的脸对杨牧微微一笑,再看他顶着乌青的眼圈,笑容又变作怜惜,“你也去给阿容的父亲守灵了?今天下葬,你怎么没跟去?” 杨牧摇着头在薛莹对面坐下,沮丧道:“我倒是想,但也没人带着我。他们看起来疼我,又好像有什么事故意躲着我…” 薛莹看着小杨牧一脸的稚气,浅笑道:“那还不是因为疼你,知道太多事就一定好么?有人想忘掉过去都忘不掉,羡慕死你呢。” “可我想知道。”杨牧固执脸,“大小姐,你告诉我,我到底是怎么来的紫金府?我怎么就病得要死了?” 薛莹又好气又好笑,放下书卷道:“那时你才几岁,水土不服生病也是正常,你们自小跟着灿儿,有好去处,他当然带着你们一起来了。” “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杨牧有些急了,“我爹娘是谁,我怎么就会一直跟着小侯爷了?大小姐,你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薛莹一字一句认真道,“也不想知道。” 杨牧有些不懂,歪头注视着薛莹自然舒展的脸,“为什么?从天而降一个弟弟,你都没有多问一句?” 薛莹戳了戳杨牧的脑门,“薛家人丁兴旺,多好。你们几个一来,我看着也替爹娘高兴。以前的事,灿儿想说自然会告诉我,要是不想说,我问了也会触及他不开心的事,又何必去问。” 见杨牧还是似懂非懂的样子,薛莹温温又道:“少年不知愁滋味,多少人羡慕你没心没肺。别多想了。” “我有心有肺。”杨牧指着自己的心口,“没有心,又拿什么装着大小姐你?” 薛莹忍俊不禁,看着杨牧无邪的脸,心里也是欢喜,薛莹执起书卷故意不去看杨牧,“随便你装着什么,别打扰我看书就好。” 薛莹的侧脸美如剪影,杨牧索性也不去想其他,拖着腮帮子目不转睛盯着薛莹,瞧得薛莹面颊通红,不时嗔怒的去瞪杨牧,但又是怎么也赶不走他。 “还有三年。”杨牧低喃,“大小姐可别忘了答应过我的啊。” 薛莹没有回答,她眉梢含着羞涩的情意,竭力不想被杨牧看出,杨牧痴然看着,躁动的心也跟着平复下来。 新房里,薛灿和栎容已经几夜没有闭眼。栎老三终于体面入土,偏屋里,婢女照着颜嬷的吩咐,给新婚夫妇烧好了用艾草煎煮过的热水,才做完白事,又是新新的夫妻,得用艾草水沐浴,祛除白事的晦气。 栎容褪下素服,滑进热腾腾的浴盆,深吸着艾草水的气息,把身子沉进水里。薛灿挥散候着的嬷嬷,也脱下了守灵的白衣,裸身一步步朝栎容走去。 滚热的水里,薛灿紧紧抱住栎容,亲吻着她湿漉漉的眼睫一遍又一遍。他盘绕着栎容的秀发,用白玉簪挽起,唇角蹭过她修长的颈脖,贴住了她的耳垂。 “你见过我。”栎容低呼,“那时…我还是个编辫子的小丫头。” 薛灿缀吻着道:“芳婆给你编着辫子,你眼睛直盯着那个陌生人,走时还不忘堵庄子涂一句,我躺在地上,心想这样古灵精怪的丫头,怎么见着满地的尸首也不怕,她又知不知道,我们根本没死…我要是跳起诈尸,她又会不会吓个半死…” “那你再见我时,是不是想,这丫头怎么破了相…”栎容声音迷离。 薛灿摇头,“再见你时,你的脸,和我记忆里的也没有分别。还是那副爽利不好惹的样子。” “你怜惜我?”栎容勾起薛灿的指尖。 薛灿扳过她红润的脸,“你靠自己一双手活出滋味,哪里会需要我怜惜?我…是喜欢你。当年一眼,你就镌刻在我的心上,一天都没有忘记过。只是我国破家亡,哪还敢奢望情爱,心里有你,却又怕连累你。” 薛灿喉结滚动,唇低低滑落,落在栎容的挺立的傲人处,他含住一边轻轻吮吸,一只手覆上另一边,竭力温柔的抚弄着。 栎容低低呻吟,双臂搂上薛灿的脖子,把他的头埋进自己的怀里,薛灿抵着栎容贴向盆沿,又叼起另一红蕊,喉咙里发出粗粗的喘息。 他们才大婚,洞房夜两人都是初次,薛灿心疼夫人,也就草草成了一回,心里想着还要,还是憋了回去。这会儿同浴,情、欲被生生激起,也是顾不得什么。 热水让栎容的蜜地润泽,薛灿掌心摸去,抬头看向栎容,黑目溢出深深的渴望,“阿容,我想要你。” 第83章情意重 热水让栎容的蜜地润泽,薛灿掌心摸去,抬头看向栎容,黑目溢出深深的渴望,“阿容,我想要你。” 栎容没有应声,她迎着薛灿微张低喘的唇深深吻上,柔湿的舌纠缠在一处,她的指尖按进薛灿赤裸的背,划过他的根根骨节,落在他的股沟处,轻轻点弄。 热气冉冉,包裹住深陷情欲的俩人,薛灿再也抑制不住,起身压向栎容,分开她光滑修长的双腿,痴痴看着销魂的所在,夸下雄姿英发。 他没有鲁莽直入,他深吸了口气,俯身潜入水里,栎容低喊一声已经来不及阻止,薛灿吻上那处密地,舌尖轻转,吮着其中蜜水。 “别啊…”栎容双颊潮红,无力的倚着盆沿,双手攀上薛灿的肩。 薛灿抬起头,束起的黑发沾湿大片,脸上挂满幽香的艾草水,幽黑的双目对视着栎容炙热的眸子,一把将她抱起,扳过腿缠绕在自己的腰身上,栎容任他肆意动作着,还没反应过来,利刃已经入鞘,深深的进入了她的身体,将她塞的个严实。 “嗯…”栎容满足的低哼,突如其来的填满让她纾解开几日的抑郁,她紧紧贴着薛灿的胸膛,随着他的动作上下起伏。 薛灿揉摸着栎容清冽的脊背,有力的向上顶弄着,溅起大片的水花,哗啦啦落了一地。 “再用力些。”栎容渴望他越来越深的进入,她低低喊着,腰身摇摆。 薛灿闷哼低应,抱着栎容直直站起,窄腰急促动作,一下比一下用力,次次都顶到她的最深处。 栎容哪里想过初次之后,男子的力量就是无止境的,原来还以为会跟洞房夜那样,一炷香的工夫也就结束,这几炷香的烧完了,薛灿的动作还是不见止息,他狠命撞击着自己,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 “阿容,阿容…”薛灿托起她就要滑落的身子,俯身又把她压向盆沿,跪在她的腿.间,用一种更舒服的姿势继续撞击,“抱着我。” 栎容顺从的抱住他的背,红唇微张低低呻吟,“好久…还没结束呐…” 薛灿盯着她疲惫的眼,唇角扬起健气的笑,“还会等很久,你怕了?” 栎容还不知道什么是怕,见薛灿挑衅,也是来了脾气,她如海藻般缠上薛灿的腰,贴着薛灿的耳根轻轻咬住,呓语轻声道:“别停,别停啊。” 薛灿低吼一声,抖动着愈发急速,满盆的水只生一半,水花还在飞溅,“别逼我。”薛灿死死扣住栎容的手指,“阿容,阿容…我停不下来了…” “别停…”栎容双目已经看不清什么,她周身弥漫出一股快意,像是掉进了软软的棉花堆,舒爽的说不出话来。 薛灿感受着栎容那里的紧揪,忽的从里头涌出大片的热液,包裹住他的勃发,让他舒服的浑身颤抖。 “阿容,你到了…”薛灿满足低叹,“再坚持一会儿,我好像…也快到了。” 薛灿嘴里说着,身下的动作不止,跪着的膝盖早已经红肿,但激荡的勃发还是酣畅热血,终于,尾椎处漫起熟悉的酥麻之感,薛灿知道他就要到达顶点,他大吼着压紧栎容,狠狠冲刺,“阿容…阿容…出来了!啊…” ——“出来了…” 一股股激流涌进栎容的体内,热热的,暖暖的,涌进她的小腹,直到生命的源泉地。栎容尖叫着抱紧薛灿,眼前流光飞舞。 “给我,都给我…”栎容低呼。 薛灿拼命向前挤去,腰身又颤抖了几下,又是一股热流喷出,这才软下激战后的身体,覆在了栎容酥软的身上,“都给你…全都给你。” 泄尽力气的薛灿如同一个孩子,覆在栎容的心口,缠绵着她的柔软,不舍起身。 栎容轻轻摸着他的背,流光散去,她可以看见薛灿背上的朱砂异兽,异兽也不见平日的戾气,随着薛灿喘动的气息微微起伏,呈现出异样的姿态。 栎容揉了揉眼,想把异兽看的更清楚些,但刺花又好像变作原来的模样,哪里有什么不同。 “压疼你了?”薛灿撑起身,“怪我。” 薛灿抚着栎容湿湿的脸,又吻了下她的额,这才恋恋不舍的抽出声,低头见俩人连接处滴落出乳白色的汁液,幽黑的眸子不禁又热烈起来。 栎容羞的去遮,手却被薛灿按住,“让我看看。”薛灿口吻炙热。 “我会怀上你的孩子么?”栎容注视着薛灿的脸。 薛灿终于挪开眼神,把栎容拥抱入怀,“当然,你一定会有我的孩子,我们会有很多的儿女。” “很多?”栎容嗔怒,“当我是母猪下崽呢?” 薛灿低笑,“阿容想生几个就几个。” 栎容推了把薛灿,“好冷,还不快起来。” 薛灿横抱起妻子,扯下寝衣包裹住她,见薛灿额边滴水,栎容拾着衣角轻轻擦去,薛灿叼住她的指尖,爱怜的吮吸着不放。 栎容赌气抽出手,手心打了下薛灿的肩,“大胆薛灿。” 薛灿仰头大笑,声音爽朗快慰。他舒展开的脸实在太好看,看得栎容都傻了眼,他俊眉间满是高贵的王者之气,黑目锐利犹如不灭的寒星。 “薛灿。”栎容低声道,“你不会甘愿永远蛰伏做一个小侯爷…是不是?” 薛灿身子微愣,眸间情意不减,哑声道:“不论我做什么,你都会跟着我。” “刀山火海,绝不后悔。”栎容神色坚韧。 “你信我么?”薛灿低问。 栎容重重点头,薛灿把她搂的更紧了些,攥着她的右手贴唇亲吻,抱着她往寝屋阔步走去。 宫柒这几天都没怎么见着关悬镜,只知道他天天都在城里酒肆流连,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回蕙苑时都是晕晕乎乎的模样,倒头就睡死。 一向清醒自持的关少卿,好像有些怀疑人生的意思。子夜时分,关悬镜又喝了个大醉才回,宫柒探头看了眼下巴长出胡渣的关悬镜,叹了口气掩上门。 次日清晨,关悬镜推开屋门,仰望天上的飞鸟,他知道自己也该回去鹰都。就算再也见不到栎容,也好过非要揭开别人的伤疤,让她对自己生出怨恨。 关悬镜是无颜见栎容的,但要回鹰都,他还是想跟栎容道个别,这次离开,怕是再难有见面的机会,关悬镜不想有遗憾。 小院里,薛灿陪着栎容正品茶低语,随便一幕看去都如画卷般美好,薛灿提壶给栎容添茶,剥开鲜甜的柑橘,掰下一瓣塞进栎容嘴里。 ——“关少卿?”栎容咽下柑橘,“听说你要走了。” 薛灿掸了掸手里的橘丝,也没有起身去迎。关悬镜尴尬一笑,硬着头皮走近俩人,“打扰紫金府也有十来天,是该走了。明天一早,我和宫柒就会回鹰都。” 关悬镜生怕在栎容的眼睛里看见对自己的怨恨,但她眸子和以前一样干净,她越是这样,关悬镜就越懊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愧意又起,关悬镜神色纠结,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爹的事…对不住了,悬镜无能,怕是给不了你一个真相。” 栎容斟茶递近关悬镜,“七年心结,还是被你解开,爹也能体面下葬,就像夫人说的,这是吉兆。多谢你。” 关悬镜接过茶盏一口喝下,自嘲道:“人太执着,自己痛苦,也会连累不相干的人。很多事根本就不该想多,没什么都会被想出个什么…小侯爷见笑了。” “关少卿年轻有为,确实不该只执着在查案上。”薛灿看着他道。 “再也不做了。”关悬镜深吸了口气,“多陪陪我娘也好。” 关悬镜抱拳颔首,“见小侯爷和栎姑娘新婚缱绻,我也替你们高兴。悬镜…告辞。” 目送着关悬镜匆匆离开的背影,栎容疑道:“他就这么走了?关悬镜一根筋到底,我还以为…他非要查出我爹的事…” “他锲而不舍,非常人所能及。”薛灿拉过栎容的手,“也许是找到你爹的骸骨,看到你伤心成那样,他开始觉得,真相有时候并不能让人高兴,悬而未决反而才是最好的结局。” 关悬镜直奔马厩,扯下白蹄乌的马缰,狠抽马鞭冲出紫金府,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只觉得自己压抑的慌,自己活了二十几年,循规蹈矩自律自强,到头来却还是憋屈一场。 关悬镜,你根本就不该到湘南来。 ——“关少卿,您去哪里啊?”宫柒追着喊。 “别跟着我!”关悬镜怒喝一声,迎着太阳的方向驰骋追逐,任烈风疾疾划过他的脸。 绮罗走近吃了一嘴土的宫柒,指着自己的脑瓜子,蹙眉道:“你家这位大人,是这里有毛病吧?” “关少卿聪明绝顶,怎么会脑子有毛病?”宫柒顶道。 绮罗哈哈笑道:“宫大人脑子也轴的很。”绮罗不屑的又瞥了眼绝尘而去的关悬镜,哼了声不再理会。 “绮罗,你见到大小姐了么?”杨牧寻到马缰,逮着绮罗张口就问。 绮罗数了数马厩的马,“该是大早去矿堡了。天色不好,看来晚上会下雷雨,矿堡这几天赶工凿石,大小姐是怕出什么茬子吧。” 绮罗走出几步,又扭头去看杨牧,“你老实待着,不会冶金可别跟去,还不是给大小姐添乱。” 杨牧原本也就是问问,绮罗这几句话听的他有些不痛快,什么叫给薛莹添乱?杨牧闲着无事,还就非得去找薛莹了。 见绮罗走远,杨牧拖出自己的马,对着绮罗的背影扮了个鬼脸,“小爷还就非去不可了。” 听说要下雨,杨牧想了想又塞了把油纸伞在马肚子下头,可不能淋到大小姐,要是被人问起,就说…是去给她送伞呐。杨牧想着也觉得自己实在机智。 关悬镜策马扬鞭,穿过了大半个湘南城,直朝开阔处驰骋而去,他大口深吸着闷热的气息,渴望大雨落下,让自己恢复往日的清醒和自信。 湘南城外,关悬镜“吁”的一声勒紧缰绳,城外环山,郁郁葱葱,好像来过一般。关悬镜想到薛莹带着自己去矿堡时,也曾经过这里。看来自己胡乱瞎走,竟是又走到了薛家的地盘。 关悬镜调转马头想离开,可湘南本是紫金府,走到哪里还不都是薛家的地方?关悬镜跳下马背,眺望着满目绿色,心情莫名舒展开来,索性慢慢踱着步子,让大好的风景不急不缓的平复着抑郁多日的情绪。 周国土地辽阔,比起姜国土地的荒芜,南方景致别有一番秀美,想想鹰都哪里会有这么多山野,何况,这些群山下头还埋着许多乌金矿石,可谓取之不尽的宝库。 关悬镜记得,薛莹带自己去过的矿堡就在不远处的东山,侧耳听听隐约还传来哐当的凿石声。矿堡是紫金府私家场地,没人带着也是不能擅自过去,关悬镜没有往东走,随意挑了条野路自在走着。 身后不远,小杨牧已经悄悄跟了关悬镜一路。 第84章幽谷深 矿堡是紫金府私家场地,没人带着也是不能擅自过去,关悬镜没有往东走,随意挑了条野路自在走着。 身后不远,小杨牧已经悄悄跟了关悬镜一路。 杨牧本来就戒备着这人,怎么出个城都能撞见?自己早就放出话去,见一次就得打一次,紫金府里那么多人,也不能众目睽睽下暴打朝廷特使。可这到了荒郊野外…嘿嘿,杨牧得意一笑,脸一蒙谁知道,杨牧暗搓搓的摸出块黑巾——关悬镜,算你倒霉落在我杨小爷的手里,这一次不好好教训你,我就不姓杨。 杨牧啃着手背不远不近跟着关悬镜的步子,见他一会儿驻足赏景,一会儿仰头叹息…杨牧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这人也太磨叽,原来是跑后山伤怀悲秋来了?自己要是个女人,也不会和他好啊。 走的越深越好,暴揍一顿让你爬回紫金府。哈哈。 杨牧栓起坐骑,手执短剑盯着关悬镜,借着草木的掩护慢慢逼近。 天空密云涌动,疾风骤起,一声雷鸣落下大颗的雨水。杨牧暗叫不好,赶忙找了处大树下避雨,再偷窥前头的关悬镜,跟魔怔了似的仰头迎着扑面的雨滴,不过一会儿浑身就像才从河里爬上来。 杨牧嫌弃了一声,自己要揍的居然还是个傻棒槌。 关悬镜淋了阵,惬意的抹去满脸的雨水,又对着乌云密布的老天大吼了几声,这才觉得如重生了一般。 关悬镜霎时回头,杨牧窜进草丛里,只以为被关悬镜发现,半晌都没敢探头,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动静,这才小心翼翼的爬了出来,可关悬镜…怎么…不见了? 正逢南方雨季,关悬镜知道这雨一时半儿也停不了,见前头好像有个洞穴,索性牵着白蹄乌寻去,也好歇歇脚再回去。 关悬镜捡了些枯枝,划开火折子点起篝火,脱下湿衣烤起火来,火光亮起,关悬镜环顾着这个挺大的山洞,见也就是些碎石杂草,嗅着也没有野兽的膻味,看来这一带并没有野兽出没,关悬镜放下心,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随手拾起脚边的碎石掂了掂。 石块在手,好像比寻常石头重上许多,关悬镜擦去碎石上的泥土,石块显出乌亮的黑色光色,枯枝划过还能闪出四溅的火星… 关悬镜一个激灵抖直身,他忽的意识到,自己脚下的不是普通山石,而是…乌石。 ——“一斤乌金,需要五十斤矿石才可以炼成。” ——“这么多?那其余的?” ——“其余的大多融做了没用的浆水,剩下可用的乌石大约五斤。” ——“乌石,可铸造兵器的乌石…” 是乌石…关悬镜又捡起几块,俊眉微蹙回忆着矿堡上薛莹对自己说的话。 ——“朝廷只要乌金,又不稀罕乌石,薛家留着也没用,你看到的是丢去山里的。” ——“都弃在哪里?” ——“九华坡啊。送去九华坡,那里荒废多年,只剩没用的石头。” 九华坡…关悬镜跳起身,在洞里环绕了几圈,自己随意挑了条野路走进的…难道就是…薛莹口中的九华坡。 洞里的碎石,一定是搬运时滚落进来的,理应也没什么费解的地方…关悬镜职业病忽的犯起,忍不住又绕着山洞走了一遍,他的脚步越来越慢,隐隐觉察到什么。 不对!关悬镜骤然一愣,荒废多年的九华坡,怎么会有这么干净的洞穴?连一点野兽寄居的痕迹都没有…没有野兽的痕迹,就表示…这块地方是被人所占,人打跑了兽,得了此处安置。 人…洞里也好像没有人的痕迹… 关悬镜后背又是一紧,人比兽聪明,人,可以抹去自己来过的痕迹。就好比是…关悬镜两手握起乌石,用力摩擦在一处,火星噌的溅在地上的枯枝上,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 地上看似随意散落的石块和枯枝…根本是安放在洞里…给来人取火生活…运乌石的杂役来去匆匆,根本不会有闲情在洞里歇息…除非…就是在九华坡一带劳作的人…只有他们才会占用这种洞穴… ——“九华坡废弃多年…”关悬镜低喃薛莹所说,“只剩没用的石头…” 废弃多年,又怎么会有人生活? ——“每回送乌金给朝廷,也有不少乌石一并带去给兵部的御刃坊…可惜,朝廷只对金子有兴趣,那些乌石听说大多都被废弃闲置,御刃坊几年也出不了多少兵器吧。” ——“黄金丧志,兵器强国,可惜鹰都人都被金子蒙了眼,倒是无视了能被大用的东西,可惜,真是可惜。” 关悬镜知道,乌石是铸造兵器的最好材料,可惜朝廷都被金子蒙了眼,加上多年没有战事,御刃坊也是闲置许久,送去的乌石堆积成山却所用寥寥… 许多乌石,都被薛家丢弃在九华坡…关悬镜披上还没烤干的衣服,几下踩灭篝火,留下白蹄马直朝洞外疾步走去。 ——出来了! 杨牧吁出口气,还以为自己跟丢,原来是躲到洞里了。杨牧偷笑,这回看你还怎么逃。 杨牧正要蒙面冲上去,忽见关悬镜脸色大变,发白不说,怎么步子还有些哆嗦?莫非洞里有妖怪,把他心爱的御马吃了? 一定有古怪。杨牧收起黑巾,蹑手蹑脚尾随着关悬镜,见他不是下山,反而往深处寻去,杨牧咽了咽喉咙,自己来湘南这么久,后山那么大,也就去过东山矿堡,这一带荒废多年,连薛莹都已经几年没有来过…自己,能走这么远么? 可跟到了现在,也不能让关悬镜跑了,此人行踪诡异,没准是受朝廷密令,想偷薛家的乌金…杨牧攥着短剑抖擞精神,不敢再跟丢。 关悬镜翻过层层叠叠的山丘,他不得不承认,九华坡这地方真可以说是上佳的隐藏密地,茂密的杂林掩盖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洞穴,每个洞穴都和自己无意中闯入的差不多,看来这里真是有人出没,而且还一定为数不少。 关悬镜不禁摸了摸腰间的佩剑,他也不确定前头会有什么,但他的好奇心驱使着他必须见到最深处藏着的东西。 杨牧的心跳得很快,怎么走的越深,心里莫名越怕的慌呢。大小姐也说九华坡没什么意思…这哪是有没有意思,是吓人的紧啊。 越过最高的山丘,关悬镜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九华坡的最深处,雨渐渐停下,深谷里传来鸟雀的嘻鸣,深吸着雨后草木的幽香,关悬镜缓慢回味…不是,不止是草木的味道… 关悬镜嗅到了一丝铁器灼烧的气味,就好像是东山矿堡里冶金的味道…关悬镜循着气味缓缓摸去,耳边隐约传来一下下打铁的哐当声… 杨牧,也听见了。 难道又绕到了矿堡?杨牧有些害怕的看了看四周,这也不像呐…杨牧揉了揉耳朵生怕自己听错,一下,又一下…不会听错,就是打铁的声响。 九华坡还藏着个矿堡?杨牧咽了下喉咙,踏着关悬镜走过的脚印小心翼翼也摸了去。 雨后天色昏暗,山里树林密布,恍然如同夜晚降临,耳边的敲击声越来越近,关悬镜知道自己已经走近真相,他就要看见…自己苦苦探寻的东西。 密林把声音传出的洞口遮掩的恰到好处,要不是敲击声,就算经过跟前也不会有人留意到这是个洞穴的入口,关悬镜扒开枝叶,闪进洞穴,贴着漆黑潮湿的石壁朝里面摸索挪动。 进去?还是不进去?杨牧僵在外头,他想进去看个究竟,但又怕看见不该看见的,想到关悬镜早晚还得出来,不如就在洞外守着…也好抓个正着质问他几句… 杨牧踌躇片刻,想想还是不甘心,齿咬短剑扒开厚厚的树枝,一个侧身也挤了进去,才闪进洞里,眼前唰的一片漆黑,只有远处一闪一闪的火星子,给自己引着路。 关悬镜在杨牧百步之外,他的身影隐隐约约,杨牧可以感觉到,关悬镜也是迟疑胆怯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走到这一步,前头不知凶吉,要是龙潭虎穴,他也不会回头么? 约莫走了半里远,关悬镜终于看见,他看见…数百簇烈焰熊熊燃烧,火焰上架着巨大的铁锅,赤.裸着上身的强壮男子把一车车的乌石倒入铁锅里烧软,软下的乌石被铁钳夹出,在烧红的炉子上被铸师敲击成型,不过半个时辰,铸师手里已是一把已经成型的宝剑,红铁抛进冷水,呲啦一声冒起剧烈的白烟,浓烈的铁味蔓延开来… 关悬镜循着看去,每个炉前都有不下十人在忙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的脸被火熏得发黑,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澎湃的激情…那些女人…脸都与旁人不同,虽然有发丝遮挡,但关悬镜还是可以看清题目面颊上的疤痕… ——姜人…他们是…姜人… 关悬镜踉跄几步差点跌倒,他脑中有过许多关于紫金府的大胆猜测,但打死他也想不到…雄踞湘南百年的紫金府…竟然在后山深处召集姜人,私造兵器…密谋…密谋…造反。 薛灿…是薛灿!关悬镜耳边惊雷乍响,一定是他。 所有杂乱的线索在这一刻连接在了一起,变作极其可怕的真相,吞噬着惊慌震惊的关悬镜。 杨牧也看见了…他握着短剑的手微微抽搐,他贴着冰冷的石壁大气都不敢喘…兵器…杨牧没瞎,他看见了一把把才铸成的兵器,他看见了层层叠叠的人影,粗粗算着也有不下千人…他看见了自毁容貌的姜女,在阳城里,他也见过一样的女子。 他还记得,小侯爷怜惜这些破了容貌的女人,让他给了好些银子… 紫金府是周国皇帝册封的侯爵,湘南也是周国王土…九华坡里…怎么会藏着这么多从没见过的姜人… 杨牧年纪再小,也知道私藏姜人偷铸兵器是重罪,是要灭九族的…杨牧脖子一凉,忍不住拿手背蹭了蹭。 杨牧脑中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有人…是有人要祸害紫金府! 杨牧知道关悬镜不会看很久,他悄悄在关悬镜之前退了出去,抱剑贴着树干,浑身控制不住的哆嗦。 杨牧摩挲着剑上的古老纹路,他知道,这一次,关悬镜一定是活不成了。 第85章怒问天 杨牧摩挲着剑上的古老纹路,他知道,这一次,关悬镜一定是活不成了。 紫金府 谢君桓疾步冲进,上气不接下气,“小侯爷…关悬镜…往九华坡去了。” 薛灿脸色凝住,握茶盏的指肚缓缓按下,“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个时辰前。”谢君桓喘着气,“有人在洞里发现了他的马,白蹄乌…他的脚印,是往九华坡里去的…我已经让人封住九华坡的出口…但关悬镜能找到哪里…见到什么…” “九华坡…”栎容疑看薛灿。 薛灿挥衣起身,黑目灼灼似火,“让人看住宫柒,不能踏出紫金府半步。君桓,你跟我现在去九华坡。” ——“现在?”栎容惊道,“是怕关悬镜被野兽叼了去么?” 谢君桓有些为难的看了看栎容,对她恭敬抱拳,转身直奔马厩。薛灿抚上栎容的脸,“在府里等我。” 薛灿头也不回大步离开,栎容满腹疑云,低念“九华坡”,她想到了薛灿问过自己的话。 ——“你信我么?” ——“刀山火海,绝不后悔。” 薛灿情铭记,仇不忘,他不是甘心蛰伏苟活的人,他深藏大略,一定在谋划什么… 九华坡…九华坡…栎容眼睛骤亮… 九华坡 杨牧抱剑望天,乌云翻涌好像又要下雨,他想到收在马肚下头的那把油纸伞,还说要给薛莹送去。 ——“大小姐,你告诉我,我到底是怎么来的紫金府?我怎么就病得要死了?” ——“那时你才几岁,水土不服生病也是正常,你们自小跟着灿儿,有好去处,他当然带着你们一起来了。” ——“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爹娘是谁,我怎么就会一直跟着小侯爷了?大小姐,你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可我想知道…”杨牧喃喃,又朝洞里看了眼,“我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会跟着小侯爷…谢君桓和绮罗又是什么人?我爹娘是谁,我有没有兄弟姐妹…为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姜人…薛家的地方,姜国在北方,湘南地界怎么会有姜人…杨牧抽着鼻子,难道…我也是姜人… 树枝被一双手从里面艰难扒开,杨牧跳起身,眨眼间短剑已经脱鞘,锋利的剑锋直指出来的关悬镜。 “杨牧…”关悬镜倒吸冷气,“你一直跟着我…” “是你太蠢。”杨牧逼近他,眼神中溢出杀气,“没事跑来这里,关悬镜,你想死。” 关悬镜摸向腰间的佩剑,他知道杨牧厉害,自己并不是他的对手,洞里还有成百上千的姜人,一旦惊动,自己定是插翅难飞…看见不该看见的,已是必死。 “杨牧。”关悬镜按住剑柄,“九华坡…你知道藏着什么?你又知不知道其中轻重?私铸兵器,藏匿姜人,密谋造反…杨牧,这里每一条都是灭九族的死罪。” “死罪又怎样?”杨牧面容冷酷,注视着关悬镜的步法,“你别担心我,先想想你自己,要死也是你先死。” 关悬镜背靠石壁,幽声又道:“你又不是姜人,为什么要给他们陪葬?” ——“我不是姜人?”杨牧低喃。 “你不认得骨埙。”关悬镜急急又道,“紫金苑外,我问过你。骨埙只有姜国才有…你不是姜人,又姓杨不姓薛,你小小年纪被奸人蒙蔽…等我回去,一定会再皇上面前替你开脱。杨牧,让我走。” “我不认得骨埙…”杨牧没有大意,他的剑锋纹丝不动直指着关悬镜,“我姓杨不姓薛,可我自小就跟着小侯爷,他们个个都待我好得很,就算灭族灭不到我头上,我也不会放了你。” “杨牧,此事可大可小,我是朝廷特使,杀我,是重罪,你觉得紫金府能保得住你?”关悬镜知道劝说不成,索性也拔出剑,只等和杨牧一搏。 “我想教训你很久了。”杨牧挥开短剑冷笑了声,“栎姐姐当你是朋友,我可不是你朋友。关悬镜,你既然喜欢这里,就让你死在这里,回头就说关少卿闯入深山,被野兽吞吃…好不好?” 话音刚落,青光四溢的宝剑已经朝关悬镜颈口刺去,关悬镜侧身重击挡过,虎口一阵发麻。 杨牧招招凶狠,誓要取了关悬镜的性命,关悬镜只有抵挡之力,眼见天边惊雷乍响,雨水跟豆子一样哗啦啦倾泻,关悬镜仰望苍天,难道今天真要死在九华坡… “杨牧!”关悬镜拼尽力气挡住他的剑刃,“我信这件事你根本不知情,你不认得骨埙,你不知道姜人的事。还有栎容,她一定也不知道…此事是薛灿谋划,薛家其他人…肯定也不知道,辛夫人,紫金侯…还有薛大小姐…他们都不知情。” “大小姐…”杨牧一个恍惚,“也不知道…” 关悬镜躲开刺来的剑锋,敏捷的跃出半丈远,“要此事真的和薛家其他人无关,我和你保证,罪名绝不会算在他们身上。可你要是杀了我…朝廷彻查一定会发现端倪,到时候紫金府一个人都逃不掉。杨牧,你想我帮其他无辜的人,就一定不能杀我。” “我不信你!”杨牧怒吼一声,“紫金府是一条命,我不信你!” 杨牧步如闪电,跃身一肘撞向关悬镜的心口,剑锋直朝他咽喉刺去,关悬镜无处能避,左手一把攥住迎面刺来的剑刃,咬牙死死顶住。 皮肉绽开,大颗的血水顺着剑刃滚落,渗进潮湿的泥土… 洞里的人听见打斗的声音,执着兵器挨个儿走出,他们有的身形魁梧,有的瘦弱矮小,有白发苍苍的老妪,还有豆蔻年华的少女… 他们一层层把杨牧和关悬镜围住,眼中有惊讶,有愤怒,他们对这俩人挥舞起兵器,他们没有见过关悬镜,似乎,也没有人见过…杨牧。 杨牧顿住剑锋,茫然的环顾着这群陌生的脸孔,他渴望见到一张熟悉的脸,来告诉他一切。但他一张张看去,却是谁也不认得。 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了… 关悬镜忍痛张开手掌,手心已是血肉模糊,他艰难撑着宝剑,倚着石壁低低喘气。 ——“我认得他。”有中年男子指着杨牧年轻的脸,“他不是杨小将军的弟弟么?” “杨…小将军?”杨牧凝住眼,“谁是杨小将军?” “杨越杨小将军啊。”男子注视着杨牧,“杨小将军练兵时,带过你一起,我记得你,你就是他的弟弟,御林军杨将军的小儿子,杨牧,你该是叫杨牧吧。” “杨越…”杨牧竭力在记忆里搜寻这个名字,他的头疼得要炸,“谁是杨越…谁是我哥哥…”杨牧低低吼着,单膝跪倒在地上,“谁是我爹,谁是我哥哥…杨越,杨越…” 关悬镜乍然顿悟,姜人,杨牧也是姜人…关悬镜忽的苦涩垂目,紫金苑外,自己拿云姬的骨埙试探的…竟是什么都不记得的杨牧… 惊雷乍响,似在狂笑关悬镜的愚蠢,哗啦啦的雨水落在所有人的身上,冲刷着关悬镜满是鲜血的手心… 关悬镜手心一松落下宝剑,他知道——这一次,自己该是活不成了。 杨牧挤出包围着的人群,单膝跪在了地上,雨水打湿了他年轻飞扬的脸,却不能给他想要的答案——“我到底是谁…杨越…又是谁…杨将军…我爹和哥哥是将军…那我又是谁…” ——“杨牧。” 赤鬃扬蹄嘶鸣,熟悉的低沉声音唤醒了发愣的杨牧,他怔怔抬头,注视着一步步走向自己的薛灿。 “小侯爷…”杨牧按下短剑对薛灿扬起头,“小侯爷。” 薛灿伸手扶起杨牧,人群见是薛灿,都齐齐跪地叩首,“见过小殿下。” ——“小…殿下…”关悬镜两眼发黑,滴血的手心扶住了身后的石壁,“殿下…薛灿…你不姓薛,你不姓薛…你是姜国人…姜国…太子虔…他只有一个儿子,姜未,姜未…不是…姜未死在大火里…安乐侯亲眼所见,姜未死了,姜国皇裔已经没有男子…小殿下,薛灿,你到底是什么人?” 关悬镜挣扎着拣起自己的剑,跌撞着指向薛灿,“薛灿,你不是紫金府的人…” 谢君桓急急跟上,挥开关悬镜无力的宝剑,利刃在手已经贴上关悬镜的颈脖,“关悬镜,你好奇心实在太重,你找到九华坡…就是自己走上一条绝路,你找死,别人也是救不了你,别怪我手狠。” ——“薛灿,你到底是什么人。”关悬镜不怕死,濒临死亡的这一刻,他脑中仅剩的疑问,就是想知道薛灿到底是谁,姜未死在大火里,他不是姜未,还会是谁能召集数千姜人,铸造兵器密谋起事,关悬镜死也要知道。 “将死之人,还问这么多做什么?”谢君桓又使了些力气,看着薛灿道,“小殿下,让我杀了他。” “薛灿!”关悬镜高声喊着,“既然必死,我也不想做个糊涂鬼。” “愚不可及,无药可救!”谢君桓低吼着,“我们喊他一声小殿下,还有几个小殿下?都说关少卿聪明绝顶,你还猜不出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么?” 第86章磨剑人 “愚不可及,无药可救!”谢君桓低吼着,“我们喊他一声小殿下,还有几个小殿下?都说关少卿聪明绝顶,你还猜不出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么?” “姜未…”关悬镜低念这个久远的快要被人忘记的名字,“你是姜未…你没有死…”关悬镜猛的抬起头,俊逸的双眼冒出怒火,“是你,姜未,是你在宗庙设伏,射杀我爹!骁勇将军关易,是不是死在你手上!” 薛灿挡住想出手教训他的杨牧,雨幕落下,如同隔在俩人之间的屏障,薛灿面色冷峻,他负手走向愤怒的关悬镜,黑目沉着。 “姜未。”关悬镜低吼出声,“你是姜未,你是姜未。” 薛灿冷看关悬镜,黑目不见喜怒,又好像是他想关悬镜多喊几声这个久远的名字,“姜未。” “你没死。”关悬镜青筋似要爆裂,“你没有死!姜未,姜未!” 薛灿抖开黑襟,无情的转过身去,雨水落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他没有为九华坡的暴露而感到惊慌,他似乎早已经准备着被人发现所有,才可以给他挥师北上定下决心。 “让属下杀了他。”谢君桓厉声道。 “带进去,听候发落。”薛灿低哑发声。 “关悬镜必死。”谢君桓抬高声音,“他看到一切,决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他一定是走不出九华坡的。”薛灿骤然回眸,黑目如利剑一般,“只是我和他之间,还有旧事要叙,谁欠谁更多,还有的算。” ——“你诱杀我爹。”关悬镜悲愤着。 薛灿冷笑一声,抢过谢君桓手里的利刃,反手贴上关悬镜的颈口,眸间无心无情,“我杀你爹?你现在看到的所有人,家家戴孝,姜都血战,千户绝迹…关悬镜,又是谁带兵杀了他们的家人?” 关悬镜倒吸凉气,任雨水击打着自己恍惚的脸,薛灿把他无力的身子推到谢君桓手边,“带进去。” 谢君桓反扣关悬镜的双手,押着他往洞穴深处走去。 薛灿走近杨牧,杨牧僵僵望着这张熟悉的脸,薛灿一贯冷酷,周身都是深藏不露的雍华清贵,这一刻的薛灿,王者之气尽显,杨牧软下膝盖单膝跪地,“小…殿下…” “杨牧…”薛灿双手扶起杨牧,拾着衣袖擦去他满脸的雨水,眼神温和如同他的兄长,“想不起来,就别再去想。你只要知道,这一辈子,我都是你的小侯爷。” 杨牧茫然眨眼,短剑收回剑鞘,张口欲言又止,对薛灿重重点头。 紫金府 “少夫人要去九华坡?”绮罗疑道,“你也知道九华坡?” 栎容装作早已经知道一切,自然道:“薛灿和我说过九华坡的事,他走得急,落下些东西我打算送去…绮罗,你带我去。” 绮罗打量着栎容的脸色,“他真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可小侯爷也没和我提过啊…那地方路上难走,下雨就跟难上去…要是摔着你…小侯爷非得罚我。他落下什么我给送去就是。” 栎容咬唇低下声音,“当是…我想他。” “噢…”绮罗恍然大悟,笑嘻嘻道,“这个理由倒还差不多,九华坡本就枯燥,要是看见你,小侯爷一定高兴。反正你也都知道,带你去…应该也没什么吧。” “多谢绮罗姑娘。”栎容感激道。 “还客气上了?”绮罗摆着手,“我可受不起,天色不早,要去九华坡可得赶紧,天一黑,我也不认得路。” 绮罗牵出坐骑,栎容回看平静的紫金府,人人做着寻常的琐事,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栎容感受到了平静之下的暗涌。 九华坡 阴森滴水的角落里,关悬镜被铁链悬绑,伤手鲜血凝结,结成发黑的血疤,他干练的束发零散落下,掩住了发青的脸孔,但他的眼神还是锐利的,死死盯着沉默的薛灿,宁死不输。 杨牧倚坐在地上,拔出短剑轻磨地上的乌石,一下一下发出骇人的磨剑声,在寂静的深谷幽幽回荡。杨牧不时瞥看悬绑着的关悬镜,举剑看着锋利的剑刃,冲关悬镜晃了晃。 谢君桓背倚石壁,抱肩垂目,他在等着薛灿一声令下,就即刻上前取了关悬镜的性命。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关悬镜打破无声,“姜未?” “小殿下的名字也是你叫的?”谢君桓呵斥道。 “他不是殿下。”关悬镜面无惧色,“成王败寇,姜国都已经亡了,哪还有什么殿下?不过一个潜逃到湘南苟活的亡国后裔,也只有你们才会跟着他。” 谢君桓见他对薛灿不敬,怒火中烧箭步上前,伸手就要一巴掌挥去,薛灿扬臂挡住他的手,沙声道:“关少卿可杀,却不可辱,君桓,你退下。” “小殿下。”谢君桓喘着气也是不敢坚持,“杨牧,我们走。” “让你走又没让我走。”杨牧低头磨剑,“我磨我的剑,一会儿也能让关悬镜死的痛快点儿。” 谢君桓无奈低叹,扭头走了出去。 薛灿俯身按住杨牧的剑刃,杨牧停下动作,抬头注视着薛灿温温的脸,纯良的眸子明亮如星。 “杨牧,你有话要问我?想问什么,就问。我记得的都会告诉你。”薛灿负手对峙着关悬镜。 杨牧插剑入地,双手紧握,咬牙问道:“我到底是谁,我爹,我哥哥…又是谁?为什么…杨家就剩我一个人?姜国那么多人,怎么就剩我们些个?” ——“你爹是姜都御林军的杨将军,城破时,他率御林军和周人血战,力竭战死。你哥哥杨越,少年有为,是姜国最厉害的剑手,我在宗庙设伏截杀关易人马,七十二人只剩五人活着,为了能让我平安逃出姜都,你哥哥决定替我去死,瞒天过海让周人以为他是姜未…” 薛灿看向关悬镜,见他面色铁青齿间颤栗,薛灿走近几步,“关少卿,这是不是也是你要的答案?” “李代桃僵。”关悬镜狠狠道,“好一个李代桃僵的法子,骗过了安乐侯,骗过了所有人…真正的姜未逃出姜都…往湘南去…”关悬镜顿悟失声,良久才道,“栎老三…栎氏义庄,一路关卡重重,你们几个就是…借赶尸之法避人耳目…潜行到湘南薛家…” ——“栎姐姐…”杨牧低呼,“是栎姐姐的父亲。” “姜未!”关悬镜怒睁双眼,声音颤抖着,“栎容,栎容知不知道!”关悬镜脸色煞白如纸,“她知不知道她爹最后的买卖送的是姜国人?她知不知道…你…你是姜国皇裔…姜未,栎容倾心予你,你别害了她!你怎么能…害了她…谋逆大罪,是要诛九族的,你怎么舍得让她和你一起…” 关悬镜挣扎着想挣脱铁链,他不能眼睁睁看栎容和薛灿赴死,他宁愿自己死,也不想栎容被薛灿连累,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才凝结的伤口又撕裂开来,渗出大颗大颗的血水,滴落在湿润的泥土里,散发出浓浓的血腥气。 “薛灿,你不能害了栎容!”关悬镜哐击着捆紧自己的铁链,“谋逆死罪,你不能害了她!” “栎姐姐心里只有小侯爷。”杨牧反手执剑走近挣扎着的关悬镜,“她和小侯爷是一条命。栎姐姐怎么会怕死?我和他们也是一条命,我杨牧也不怕死。关悬镜,你死到临头还担心别人?你果真是最爱管闲事的人,管到自己死在了大家前头,真是好笑。” “栎容…知不知道。”关悬镜哀声问着,“她知不知道…” 薛灿仰面深喘,眼睛如一汪深潭,关悬镜在深潭里看见了蕴着的栎容,她笑目弯弯,清丽美好,关悬镜恍然忆起自家院子里,栎容抹去刀疤,露出一张清水芙蓉般的俏面。 “她都知道。”薛灿缓慢说出,“在我告诉她之前,她就已经看出我的来历,她早就知道我不是紫金府的小侯爷。” ——“她知道…她早就知道…”关悬镜难以置信的摇着头,“她既然知道…怎么还会跟着你共赴险难?她不怕么?” 杨牧挑起俊眉,“栎姐姐不怕死,关悬镜,你满脑子就是谁怕不怕死,这也怕那也怕,还要不要过了?栎姐姐热血大胆,才会跟着我家小侯爷。你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么?” ——“输…”关悬镜失神低喃,“我输在哪里…” 杨牧仰头笑了声,“你聪明个鬼呐。你看见的人,都是不知道怕为何物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然是我们一伙不带你。明白?” “栎容甘愿跟你,我也是无话可说。”关悬镜垂下高傲的头颅,“既然我是出不去了,只求速死。杨牧,你磨了半天的剑,也是为了给我个痛快吧。” 杨牧轻转短剑,瞥看薛灿,轻声道:“虽然我还是不大记得以前的事,但我知道自己到死都会跟着小侯爷,侯爷还是殿下,姓薛还是姓姜,对我而言都无所谓。小侯爷一句话,刀山火海,我杨牧万死不辞。” 第87章帝王后 “虽然我还是不大记得以前的事,但我知道自己到死都会跟着小侯爷,侯爷还是殿下,姓薛还是姓姜,对我而言都无所谓。小侯爷一句话,刀山火海,我杨牧万死不辞。” “杀父之仇不能报,我关悬镜也没脸去地府见我爹。”关悬镜不甘道,“悬镜无能,仇人就在一步之外,却杀不了他。” 薛灿遥指北方,“关易是我杀的,姜国那么多人,又是死在谁手上?关易长戟在手有万夫不当之勇,一路伐姜,死在他手里的姜人也有成百上千。这笔账我又该和谁去算?是不是要把你关悬镜千刀万剐,才能祭奠死在你爹长戟下的姜魂?” ——“军令如山,皇上要伐姜,我爹身为臣子,逆旨是死,出兵也是九死一生。”关悬镜愤恨道,“我爹惨死姜都,我娘做了姑子,将士当马革裹尸,我爹只剩一具不成形的焦尸,我还是能剑指当朝皇上,让他还了我爹的命!?” “殇帝荒淫,戚太保残暴,周国早已经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要不是戚太保执意伐姜,你爹也不会死。”薛灿扯住捆绑关悬镜的铁链,“这样的朝廷,哪值得你们父子拿命效忠?你爹愚昧过一次,关悬镜,你要步他的后尘么?” “薛灿。”关悬镜耻笑了声,“你不会是想劝降我为你所用吧?” “你虽然是周国人,但你并非戚太保一党。”薛灿松开手,“我看得出,你秉性刚正,对姜人有怜悯之心…劝降你?我倒是没想过,杀父灭国仇横在你我之间,你我注定走不到一处。我只是有些惋惜,关少卿文韬武略,却要死在九华坡。” “你一定要杀了我。”关悬镜阴下眼神,“要我活着,你一定杀不进鹰都。要我早知道你是姜未,你肯定回不了湘南。” “骨埙相送,我就知道你已经对我的身份起了疑心。”薛灿拂袖背过身,“许多年都没人看透悟出的事,居然被一个少卿猜出许多,关悬镜,我不承认你的本事都不行。可惜你我各有深仇,只能活一个。” “要我现在就杀了他么?”杨牧掂起手里的剑。 薛灿掠过关悬镜苍白的脸,“事已至此,九华坡的事也成了紫金府避不过的劫,关悬镜什么时候死,等我…和夫人说明一切,再动手。” “他也逃不出去。”杨牧咬着手背,“就让他再多活几天。” 牢门关上,关悬镜的心也噌的凉下,自己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慈福庵的母亲还等着自己回去看望…却是要葬身在这阴冷的山洞里,做了死去姜人的祭品。 九华坡外,绮罗扶下栎容,张望着朝深处洞穴走去。栎容环顾四周,暗叹这里真是天然的隐蔽佳地,数千人藏身在此也难以被人发现。洞穴?要不是绮罗带路,栎容找上一天怕是都发现不了入口。 “有血迹?”绮罗蹲在地上指肚蘸了蘸,“人血。” “人血?”栎容心一提。 “怪不得谢君桓走的那么急,是有人闯进来了。”绮罗滑出衣袖里的匕首,“也只有那个阴魂不散的关悬镜。” 绮罗扒开草木,扭头道:“少夫人…看来我是着了你的道。你哄骗我带你过来…” 栎容紧跟在绮罗后面,“大家都是一条命,你就当我担心薛灿。” 绮罗把栎容护在身后,划开火折子朝洞里走去。 洞穴深处,薛灿和杨牧对坐相看,杨牧几次抬眉,想了想又低垂了下去,把弄着手里的短剑,一言不发。 “杨牧,你有话想问我。”薛灿打破沉默,“既然你什么都看见,想什么就问出来吧。” 杨牧抽了抽鼻子,“我…杀过人么?” 薛灿点头,抽出杨牧的剑比划了几下,“那时你才十岁,是一名弓箭手,好几个周人死在你箭下。” “我杀过人呐。”杨牧惊愕的摊开双手,还凑近鼻尖嗅了嗅,“怪不得我胆子大。” 薛灿怜惜的看着杨牧孩子气的脸,把剑按在他的掌心。杨牧急着又道:“我爹和我大哥,是不是都厉害的很。” “杨家满门忠烈,小杨牧十岁就能抗敌,你爹和哥哥当然厉害。”薛灿回忆着过往,“杨越和我一起长大情如兄弟,我们一起习武读书,他的剑术远在我之上…” “他和我长得像吗?”杨牧指了指自己的脸。 薛灿凝视着道:“你越来越像你哥哥。” 杨牧眼眶微红,垂下头沮丧道:“你和我说了这么多,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杨牧忽的又昂起头,看着薛灿,认真道,“总算知道我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有爹娘,还有个哥哥,虽然都死了,但也有过呐。要我大哥还在,绮罗也不敢老冲我。” “哪个会欺负你。”薛灿无奈摇头,“大家都疼你的很。” 杨牧往薛灿身边靠了靠,低声道:“洞里那么多人,还有无数兵器…小侯爷,你是想…完成复国大业么?” ——“亡国之耻,永世不忘。”薛灿低念有声,“我活着一天,就记着一天,宁血染疆土,也绝不苟活。我答应杨越会好好照顾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带你一起。前途叵测,复国不成,就是枯骨一地。” “当然要算上我。”杨牧拍着自己心口,“都是死过一次的人,还会怕死?小侯爷要是不带我,就是不认我这个兄弟。” 杨牧霎时又缩回声,怯怯道:“紫金府的人…知道么?大小姐…也知道么?” 薛灿瞥看杨牧闪烁的脸,“夫人和侯爷知道我们的来历,阿姐…”薛灿低缓摇头,“她不知道。她真当我是亲弟弟…” 杨牧咬唇,“要是复国不成…薛家就是谋逆大罪…该是一个都活不成吧。” “我纠结多年,也有这个顾虑。”薛灿道,“夫人是姜国人,但侯爷和阿姐,还有紫金府那么多人…他们对我们只有恩情,却又要和我们共担同样的风险,也许还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薛灿仰天低叹,“可要是这也怕,那也忧,仇还要不要报?” ——“当然要报。”杨牧一跃起身,“欠薛家的恩情,我来世做牛做马再替小侯爷报答,血海深仇要是忘个干净,也罔顾了那么多人为姜国流血牺牲。” 薛灿按住杨牧的肩头,眼神蓦然定格在他的身后,熟悉的身影越走越近,薛灿柔下神情,对栎容露出奈何不得的温温笑容。 绮罗窜到杨牧身前,戳着他脑门,瞪眼道:“报什么仇?小孩子家家,要报仇也是我们几个的事,和你无关。” 杨牧冲绮罗摊开手,“我杀过人的。” 绮罗鼻尖一酸,“要你有什么事,杨越变成鬼也得掐死我。你哪儿都不许去。” “绮罗。”杨牧顶了顶她的肩,“知道你疼我呢。” 绮罗笑中含泪,轻轻推了把他。杨牧偷看了眼栎容,低声道:“但你这会儿惹了祸,你居然敢把栎姐姐带来这地方?你胆子够大。” ——“是少夫人聪明,诈我呢。”绮罗把杨牧拉到一边,“可不管我的事。” “九华坡。”栎容走向薛灿,“一路所见,筹划应该已经有好几年。好大胆的姜未。” 薛灿朝栎容伸出手,“五年前,我选定这块地方,让君桓召集流落在各地的姜国军士,矿堡多余的乌石,被绮罗悄悄运来这里,没有兵器,我们就自己铸,没有兵马,我们就操练出一支队伍…五年过去,也算小成规模。” 绮罗昂头得意道:“少夫人别小看了这些人,小殿下练兵厉害,这里的人个个可以一敌十,可比周国那群废物要厉害的多。还有咱们自己铸的兵器,吹发可断一等一的好使。这些人,杀出湘南连破十几个城池绝对不在话下。” 栎容注视着薛灿熠熠生辉的脸,她早就猜到薛灿不会甘于蛰伏,他胸怀大略,没有一刻忘记过亡国的仇恨,他怜悯姜人,他一定会带着他的子民重归故土。 只是栎容没有想到,薛灿早已经准备如此,他在九华坡藏下一支热血的队伍,随时都可以拉起旗帜匡扶姜国。 薛灿掌心抚上栎容的脸,“鬼手女说,她什么都不怕。眼前见到的,你怕不怕?” 栎容狠狠摇头,“我夫君热血,我嫁了他,当然是要同生共死的。” “哈哈!”杨牧击掌大笑,“我就说咱们是一条命,栎姐姐当然不会怕死。” 薛灿抱紧栎容,亲吻着她的额,低声道:“关悬镜找到这里,被杨牧擒住,就关在里头。” “好奇害死猫。”绮罗啐了口,“他是活腻了,送上门找死。杨牧,你杀了他没有?” 见栎容欲言又止,薛灿又道:“我暂时还没有杀他,可他看见所有,栎容…他一定是走不出九华坡了。” “他太执着。”栎容握拳,“又是何苦查探到底!” “真是太险。”薛灿心有余悸,“要不是被杨牧跟着,他应该已经带着宫柒离开湘南,一旦禀告戚太保,让朝廷先对我们起了杀心…湘南必遭血洗。” “天命,这次在小殿下身上。”绮罗挑眉笑道,“天意如此,我已经等不及要大干一场了。” “栎容,你去见他一面吧。”薛灿轻攥栎容的手,“他虽然必死,但我也敬他是个君子。我知道,你拿他当朋友。” 绮罗赶忙对杨牧使了个眼色,杨牧会意,跳起道:“我也去,护着栎姐姐。” 薛灿对栎容微微颔首,栎容抽出手心,跟着杨牧往洞穴深处走去。 滴答滴答声在深处回荡不绝,也不知道是石壁上渗出的水滴,还是关悬镜伤口流出的血水。关悬镜头颅贴墙,他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薛灿,还有太保府里他的妥当气度,进出宫门面无惧色…关悬镜以为这不过是辛夫人教导出的侯门少主,却不知,人家是与生俱来的王者气魄,因为,他原本就是帝皇之后。 第88章生死劫 关悬镜以为这不过是辛夫人教导出的侯门少主,却不知,人家是与生俱来的王者气魄,因为,他原本就是帝皇之后。 关悬镜啊关悬镜,你苦查至今,又得到什么?关悬镜撞着后脑,面容含恨不甘,答案明明就在你眼前,咫尺之间你都看不穿,你活该落得这般田地。 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关悬镜止住动作,他猜,薛灿一定是决定杀了自己,进来的会是杨牧,还是谢君桓…又或者,是薛灿亲自动手… 杨牧闪进矫健的身影,他后面还跟着一人,那人…关悬镜黑眸凝住,脑中一片恍惚——“栎容…” 栎容一身藕色缎裙,腰间扣着精致的乌金代钩,发髻斜戴白玉簪,面如凝脂不然纤尘。她缓缓走近被捆绑住的关悬镜,眼中溢出痛惜之色。 乱发掩住了关悬镜的脸,自己这副样子,该是很可笑吧。关悬镜不去看栎容,硬下声音道:“薛灿让你来见我最后一面?成王败寇,这一次,是我输得一败涂地。” 栎容伸手捋起关悬镜的发,伤手的血落在栎容的衣袖上,栎容抬眼看去,“你受伤了。” “将死之人,伤不伤又算什么。”关悬镜撇过脸,“如果薛灿是让你来看看我现在这副样子,你还是走吧。” “薛灿知道你我是朋友。”栎容蹙起眉,“他不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关悬镜笑了声,“我差点忘了,他是你夫君。你当然是站在他那边的。姜未…栎容,你早就知道他是姜国皇裔。我对你几次试探,你都替他遮掩过去…怪不得你也不要求彻查你爹失踪的案子…因为你知道,我要是再查下去,薛灿姜人的身份就会慢慢浮现…栎容,他是姜人,九华坡他藏匿千人…密谋复国。”关悬镜挣扎着铁链想靠近栎容。 ——“谋逆大罪,是要诛九族的!栎容,你这样都肯嫁给他,你不怕死么?”关悬镜心痛低吼,手背青筋爆出。 “我喜欢薛灿。”栎容眼神坦荡直白,“他是薛灿,还是姜未,都是我喜欢的那个人。是生是死,痛快活过就够了。我也没有九族可以诛,连累不了旁人。” 关悬镜停住挣扎,铁链声嘎然止住,只剩水滴坠地的声响。 “傻栎容。”关悬镜悲愤闭目,“从这里杀到鹰都…沿路几十座城池,凭千余人就能杀出去?坊间传闻,紫金府这些年送去无数乌金给朝廷,乌石矿根本支撑不了多久。栎容,你知道姜国是怎么亡的么?姜人善战英勇,就是弹尽粮绝才破的城。没有乌金,没有粮草,只靠这些空有热血的姜国人,怎么复国?你跟着薛灿,只有一个死字。” 杨牧想吼几声,嘴巴半张又咽了下去,这会子他也不想和一个快要死的人争执。就由着关悬镜扯几句瞎话罢了。 “杨牧。”栎容喊道,“去,把关少卿的铁链解开。” “啊?”杨牧锤了下脑门,“栎姐姐,这人鬼精的很,解开铁链,他跑了怎么办?” “他还能逃得出你的手掌心?”栎容对杨牧抬了抬眉毛。 “这倒是。”杨牧嘀咕了声,乖乖上去解开铁链,“你要不老实,可就是逼我杀你,我可不想在栎姐姐面前杀人。” 关悬镜跌落在地,伤手蹭上石壁,喉咙里痛喊了声,眉宇揪在了一处。 ——“栎容…”关悬镜低喊,“你真傻。情字害人,你怎么能为了喜欢一个人,就可以陪着他走一条不归路。” “又没走过,怎么知道?”栎容扶起关悬镜,“你自认为聪明妥当,步步小心,你走的又是什么路,还不是被困在这里,还会丢了性命。” 关悬镜哑然无语,自嘲的摇了摇头,“如此说来,最傻的那个该是我了。” 栎容看着关悬镜还在渗血的手掌,撕下衣角道:“把手拿来。” 关悬镜怅然摇头,“将死之人,哪需要你这样。” “人要上路,也得走的体面。”栎容托起关悬镜的手腕,裹住伤口扎紧,关悬镜怔然顿住,连刺骨的疼痛都没了感觉。 “栎容。”关悬镜低喃,“我要死了,你会替我入殓么?” 栎容抬眉注视着关悬镜苍白的脸,唇齿动了动没有发声。关悬镜仰头微笑,“千金万金都求不得的鬼手女,我亲自去阳城都没能把你带走…这会儿要死了,要是能得你入殓,是不是也不枉活了这一场?死也无憾了。” “我会让你体体面面的走。”栎容鼻尖一酸,强忍着眼眶的泪光,“我不想你死,但…” 关悬镜潸然垂下眼,摊着藕色衣角裹起的掌心,“我要活着,就会给薛家,给你夫君带来大祸,在你心里,薛灿是天,是地,你爱他如命,是会拼尽一切保下他的。” 栎容眨眼落下泪来,哽咽道:“你找到我爹的尸首,我还没谢谢你。关悬镜…” 关悬镜伸手想去触栎容眼角为自己落下的泪,手伸到一半定在半空,他很想抚上这张柔滑剔透的脸,这张脸曾经离自己那么近,却像拂面的春风低呼远去,自己再想抚摸,却已经遥不可及了。 关悬镜摸进怀里,拿出从不离身的雕花盒,当着栎容的面缓缓打开,雕花盒里,是一束母亲的秀发,还有一方叠起的白帕。 ——“这是我最爱惜的东西。”关悬镜攥紧雕花盒,“娘还在等我回去…栎容…你要有机会去鹰都,城外慈福庵,替我去见我娘一面。她听我说起你,也盼着能见你一面。” 栎容见关悬镜把自己信手绘制的野马图贴身珍藏,心里涌出酸楚,背过身道:“要去了鹰都,我会去看她。” 关悬镜释开眉宇,把雕花盒又爱惜的收回怀里,背贴墙壁,道:“你能来见我一面,看来薛灿也是个率真大度的男人,我们虽有不共戴天的仇,但我也钦佩他是个血性男人,紫金府的荣华安逸都磨不平他的复仇心愿…这个男人,你没有选错。也只有他才配得上你。” “关悬镜…”栎容站起身,“要有来世,我还会结交你这个朋友。” 关悬镜愣了愣,唇角轻扬道:“我还以为…你会还我一世缘分…好你个栎容,下一世也不给我个机会?” 栎容含泪笑道:“下一世,自然还是要和薛灿好的。” “哈哈哈哈。”关悬镜低笑着,“没到下一世,又怎么好说呢?哈哈哈…” 栎容咬牙走了出去,杨牧执剑走近关悬镜,眼珠子滴溜溜在他脸上打着转,“直到这会儿,才觉得栎姐姐说的不错,你,也算是个君子。” ——“小杨牧。”关悬镜轻抬眉梢,“不要做君子,世上最憋屈的就是君子,记好了这句话。” 杨牧晃了晃短剑,也没拿铁链捆绑住关悬镜的伤手,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九华坡外,薛灿站立在赤鬃边,转身看着走向自己的栎容,他神色温和笃定,全无秘密被人发现的惊慌。夜风吹起栎容的发丝,漾起她清丽动人的脸,薛灿解下披风披在栎容身上,牵起她的手朝山外走去。 “和我回府里。”薛灿温声道,“也是时候把一切都告诉夫人。” “夫人要知道你多年的谋划,她是惊慌失措,还是会…”栎容低声猜测,“勃然大怒?” 薛灿抚了抚赤鬃,“你见到九华坡的景象,有惊慌失措么?” 栎容摇头,仰面看着高大英武的薛灿,“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不怕死,我猜到你不会甘心一辈子这样活着。只是我没有想到…” “什么?”薛灿面容释下。 “你已经筹谋多年…练出一支精兵…还有…那么多的兵器。”栎容眸子亮起,“还隐藏的这么好,这些年都没被人发现。薛灿,你好大的本事。” 薛灿故意露出几分得意,跃上赤鬃朝栎容伸出手,一个用力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姜国皇裔,你当我是纨绔子弟么?阿容,你夫君的本事还远远不止。” 栎容拢紧披风,薛灿扬起马鞭,带着妻子直往坡下紫金府而去。 紫金府 午时大雨,夜幕落下时雨已经止住,夜空密布的乌云渐渐散开,闪出点点星色。颜嬷扶着辛婉长廊散步,望着天色也是啧啧称奇,“到了这个月份,雨该是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才对,今天倒是奇怪,居然还放了晴?” 辛婉深吸着气息,“天气好些,侯爷的病也会好转,栎容嫁进薛家,倒像是个福星。他们夫妇好的让人羡慕,看来很快就能开枝散叶,也算了却我心头的一桩大事。” 闲聊间,薛灿和栎容已经进了雍苑,见薛灿脸沾风尘,一看就是从后山回来,辛婉眸子微动,示意几人跟自己进屋说话。 偏厅里,颜嬷才掩上屋门,薛灿已经拂襟跪地,栎容也跟在他身后跪下,颜嬷身子哆嗦了下,也猜不出发生了什么。 辛婉凝视着薛灿的神情,她和这个外甥生活多年,还是第一次在薛灿身上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王者之气,就好像是自己当年跟随父亲进宫见到太子虔,那个年轻男子的身上,也有让辛婉倾慕的气度。 薛灿从少年长成男子,他有着比侯门之后更雍贵的风范,这是如何蛰伏都遮掩不住的光芒。 “灿儿有事要禀告夫人。”薛灿昂起凌冽的脸,黑目灼亮坚定。 辛婉抖开水袖缓缓坐定,还端起手边的温茶抿了口,笃定点头道:“你说。” 薛灿侧目看了眼栎容,端正身体道:“关悬镜潜入后山,找去了九华坡…他看见了…” 辛婉放下茶盏,黛眉凝住,“…九华坡…” ——“九华坡里,藏着我这几年召集的姜国旧人,约莫千人不止。”薛灿一字一句低沉道,“弃在坡里的乌石,都被工匠铸成兵器…灿儿大胆,在九华坡练出一支人马…日夜操练,以谋时机北上,匡扶故国。” 颜嬷惊呼一声差点昏厥在地,“小侯爷…” 第89章崛起日 “灿儿大胆,在九华坡练出一支人马…日夜操练,以谋时机北上,匡扶故国。” 颜嬷惊呼一声差点昏厥在地,“小侯爷…” 辛婉面色发白,但身子仍是保持着镇定,她凤目僵在薛灿的脸上,良久道:“关悬镜…都看见了?” 薛灿点头道,“关悬镜摸进坡里,却歪打正着被杨牧发现,杨牧尾随跟去,擒住了他…如今关悬镜被我关押在九华坡…我知道这件事也到了不得不禀告夫人的时候,灿儿大胆,居然背着夫人和侯爷密谋数年…但事已至此…已经没了退路…事关紫金府几百条性命,不敢再瞒着夫人,之后的事…” “你瞒了许多年,怎么不继续瞒下去?”辛婉深叹了口气,“事关紫金府几百条性命?薛灿,你下定决心召集旧部的时候,又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连累其他许多人?” 薛灿俯下头颅,“怎么会没想过…我也闪过念头,索性忘了一切,做薛家真正的儿子,混沌一生也好。” ——“你要真忘了,也枉做了太子虔的儿子。”辛婉潸然闭目,“太子虔把半副宝图刺在你背上,让你来湘南找我…他希望自己的壮志在儿子身上实现,灿儿,他想我可以帮你。” “夫人…”栎容低呼,她隐隐好像明白了什么。 辛婉脸上溢出一种纠结的表情,她好像对薛灿不灭的热血感到欣慰,又似乎一直在害怕这一天的到来。 “你能宗庙设伏杀了关易,我就知道你绝不是会被安逸生活磨平性子的少年。”辛婉低叹,“我想你能安稳活着,好好活着,我又怕如果你真的变成一个没了血性的周国小侯爷,等我死后去了地府,又该怎么面对太子虔和辛氏族人…辛氏世代效忠姜国,他们也是为了护国战死,我虽然远嫁,但我是辛氏的嫡长女,我又怎么能山高水远苟且偷生!” 辛婉抚心低喘,缓了缓又道:“做人实在太难,一边是忠孝,一边是恩义,颜嬷,你教我,该怎么选?” 颜嬷红着眼眶,“辛氏几代深受皇恩,夫人是一定不想背弃故国的,但薛家待夫人那么好,尤其是侯爷…夫人才试探能不能把小殿下接来湘南避祸…侯爷一口就应下,还认了小殿下做儿子,紫金府那么大的家业,侯爷都甘愿为了夫人让这个不是自己的儿子继承…这样的恩情…夫人又怎么忍心用灾祸回报…这些年,夫人一直都在犹豫,她想小殿下燃起复国雄心,她又想小殿下做回个普通人,娶妻生子,踏实过日子…” 辛婉落下两行泪水,对着跪地的薛灿,道:“九华坡…没人会留意的九华坡…你居然找到这样的地方安置千余名姜人,还会用乌石打造兵器…秘练精兵,筹谋大业…灿儿,你可以在我和你阿姐的眼皮子底下,做成这样的大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薛灿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阿姐说九华坡没有乌石矿,那里自然不会落了别人的眼,阿姐教我冶金术时提过,冶金剩下的乌石坚韧刚硬,铸成的兵器轻巧好用,可惜人人眼里只有金子,没人在意不值钱的石头。我用冶金术再炼乌石,果然可以铸成比铁器更厉害的兵器。起兵复国,人不能却,兵器更是必须的物件,人可以召集,但周国对兵器管制严格,要筹出够起兵的兵器,用钱是买不来的。自己能铸,就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辛婉缓缓点头,凤目竭力想把薛灿看的更清楚些。 “我和谢君桓在九华坡里铸成了第一把剑。宝剑铸成,我们都意识到了复国的法子。”薛灿继续道,“夫人早几年让谢君桓跟着押送乌金,他沿路见过许多流落在各处的姜人,他悄悄召集胆大热血的姜国人,其中还有不少是当年杀出重围的军士。谢君桓设法把他们带来湘南,安顿在九华坡深处的各个洞穴,教他们铸造兵器,练兵习武,以待时机。” 辛婉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可思议,打断道:“上千人…这些人,你又是拿什么去供养?府里开支一切正常…” 栎容也好奇这个,忍不住转身去看薛灿,颜嬷更是听得出神,前倾着身体动也不动。 ——“也是阿姐无意中点拨了我。”薛灿道,“阿姐教我冶金术时说,朝廷喜欢纯度高的乌金,冶金越精,乌石浪费的也就越多,这其中废弃的石头,里面其实还有不少可以提炼的金子。矿堡日夜赶工,没人会再去反复冶炼被看做废弃的乌石,但对于我们,有的是工夫反复冶炼,金子虽然所剩不多,但也足够这些人的日常吃穿用度。” “原来如此。”辛婉一阵惊叹,“九华坡这么多人靠着废弃的乌石就能自给自足…灿儿这样的智谋,太子虔要还活着也该自叹不如吧。” 颜嬷眼里闪光,“大小姐不过就是教上几句,小侯爷居然参悟出这么多,做成许多大事…老天有眼,佑泽姜氏一脉呐。” “有人,有兵器…”辛婉支起身,“剩下的…就是可撑天下的财富,能支撑人马杀入鹰都,再匡扶姜国。” 薛灿点头,“一是时机,二是钱银。我原以为钱银最重要,鹰都一趟,见到朝廷腐朽,太保乖张,殇帝更是废人一个。湘南起事,一定会得沿路不少响应,没了紫金府源源不断的财富,鹰都国库也支撑不了多久。我座下虽然不过千余人,但孰胜孰负真的不好说。” 薛灿凝看辛婉,黑目露出自责,“之前也怨过夫人,以为夫人是为了讨好戚太保和殇帝…夫人苦寻雍华宝藏,我也只当你是为了保住紫金府的荣华富贵。去过鹰都,我才明白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栎容心里涌出对辛婉深深的心疼,身为女人,她掌管着恢弘的紫金府,又要斡旋在危机四伏的朝廷中,又要顾念家中收留的亡国皇孙,她志在复国,又手握那么多人的性命…她献金朝廷,不断填满朝廷大员的欲念,磨去他们的锐志,她用乌金为湘南换来多年的安定,湘南这些年赋税减轻,百姓安居乐业,对薛家感恩戴德,湘南更是成为南方第一城,地位不容小觑。 辛婉用不计其数的乌金设下一盘宏大凶险的赌局,要是赢了,就是为薛灿铺下将来的复国之路;若是败了,就是和乌金一起灰飞烟灭,再无崛起之日。 薛灿端正身体,对辛婉郑重叩首,栎容赶忙也学着他的样子对辛婉行起跪拜大礼,把脑门磕得生疼。 辛婉眼中热泪滚滚,怅然又道:“只可惜…还是找不到雍华宝藏。灿儿胸藏大略,可就算能杀入鹰都,完成复国大业…天下百废待兴,带着一无所有的姜人,又该怎么继续?国家穷困难安,复了国也还是会被别人觊觎,后面的路只会更难走。” 辛婉站起身去扶跪了许久的薛灿夫妇,“既然关悬镜已经发现了所有,起兵看来也指日可待,紫金府所剩的乌金应该能支撑一阵,余下的,我再好好想想…我再想想…” 辛婉掠过栎容纯良的脸,爱怜道:“好孩子,灿儿志纵千秋,要是败了,你跟他走的就是条不归路,你不后悔?” 栎容毫不犹豫的摇头道:“回来前关悬镜还问我,明知是不归路我也敢走?都还没走,哪知道是不是真的死路,薛灿敢走的,我也敢。” 薛灿快慰笑着,执起栎容的手,“世上敢陪着我由生到死的女人,也就阿容一个。这么说来我们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辛婉沉默片刻,低沉又道:“说到关悬镜…你打算如何处置?” 屋里嘎然无声,薛灿看向栎容,面色有些凝重,转身对辛婉道:“他是一定走不出九华坡的…” “你对他有恻隐之心?”辛婉神情严峻,“要成大事,最不能妇人之仁,灭姜虽然不是关悬镜所为,但他是戚太保身边的人,心思缜密,智谋让人惊叹,就算关悬镜没有做错什么,也绝不能…留下这个祸患。” 辛婉挑起凤目注视着栎容,“阿容可以说是夫人心狠,但对别人心慈,何尝不是对自己人的狠心。” 栎容咬唇低头,“我知道…” “想想姜人流过的血。”辛婉颤声道。 “我会让关悬镜走的体面。”薛灿攥住栎容的手腕,“夫人放心。” 辛婉垂目微顿,抬眼道:“君子赴死,不必见血。我会让人送一壶鸠酒去九华坡,他走的会很快。你们相识一场,要真是灿儿你动手,怕也是会有些愧疚吧。” 薛灿低声又道:“宫柒还在府里,明天,我会告诉宫柒,关悬镜误入后山,大雨坡滑,他失足掉进谷底,尸骨无存…关悬镜是个查案入魔的人,昨天他忽然骑马冲出紫金府,宫柒也是亲眼看见的,这位好奇心太重的少卿大人,有什么闪失丢了性命,应该也不会让人生出太多疑心。宫柒带着关悬镜的死讯回鹰都,在意他性命的也只有他娘,戚太保一众…惋惜过,应该也不会深究太多。” “他在朝中不是随大流的人,殇帝也一定不会因此事为难紫金府。”辛婉有些把握道,“等此事了结,就好好好筹划你的复国大业…” 辛婉话音没落,哐当一声有人跌进屋门,薛少安孱弱的身子软到在门槛边,艰难抬起没了血色的脸,低低唤了声,“婉儿…” ——“侯爷!”辛婉惊呼奔去,扶住了薛少安无力的手肘,“你怎么…” 颜嬷探出头,见只有薛少安一人,这才少许放下心,帮着主子把薛少安扶着坐上楠木躺椅。 “爹…”薛灿对薛少安俯下头。 “复国…”薛少安脸色铁青,“婉儿,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一家人齐齐整整活着就好,复国…你不是这么说的。” “侯爷。”辛婉俯身拉住夫君的手,“婉儿会慢慢和你说…你先歇着。” “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薛少安哆嗦着发紫的唇,“你心系家人,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应了你去做…你带回…带回姜虔的儿子,这也没什么…当做是我外头生下的孩子,也能安好留在府里…有儿有女,也是桩好事吧。怎么…复国?婉儿…这是谋逆大罪,是要灭族的,灭族的啊…婉儿,你是疯了么?” “侯爷…” 薛少安死死攥住辛婉的袖口,浑浊的瞳孔盯着她的脸,“复国…灿儿藏了千余人在九华坡…一千多姜人啊…你我知情不报,大周律法,死十次百次都不够,不光是我们,还有我们的女儿,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一个都活不成…疯了,你们一定是疯了。” ——“是我对不起侯爷…”辛婉哽咽发声,“但事已至此,已经没了退路,只求灿儿放手一搏…” “放手一搏?”薛少安凄厉笑着,“赌上紫金府百年基业,还有这么多人的性命?给他放手一搏?婉儿,我十几岁就被大夫说活不长,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心满意足,我是不怕死的,可你呢,婉儿,你是紫金府的侯夫人,是我最最心爱的女人,就算我死,也想你能好好活着,你怎么能搭着自己的命给薛灿放手一搏?要是败了…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婉儿,我怎么舍得看你去死…” 第90章酒一壶 “就算我死,也想你能好好活着,你怎么能搭着自己的命给薛灿放手一搏?要是败了…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婉儿,我怎么舍得看你去死…” “不会死的,都不会死的…”辛婉竭力想安抚激动的夫君,薛少安急促的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剧烈咳声,颜嬷赶紧拿来蘸了冰片的帕子,辛婉扯过轻捂夫君的鼻唇,一只手抚摸着他瘦削的脊背,口中不住道,“侯爷,不会有事的。灿儿一切都筹备的妥妥当当,没有人会死。” “婉儿…”薛少安呜咽着,“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没了乌金和家业也无所谓,我只要你,只要你啊。” “婉儿不会离开你。”辛婉含着泪,“绝不会离开侯爷。” 紫金府的侯爷刹那间变作一个无助可怜的孩子般,依偎着辛婉哀声呜咽。栎容茫然看向薛灿,薛灿进府多年,他知道薛少安什么都不在乎,唯一在意的就是夫人,只要夫人高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带回姜人,献金朝廷…薛少安都默许所有,但唯独这次,薛少安太害怕会连累辛婉,复国谋逆大罪,真的…是会死人的。 薛灿跪向薛少安,对他深深叩首,“薛灿有罪,在湘南谋划复国大业,我可以对侯爷保证,定将竭尽所能完成大业,不会连累紫金府,不会害了您和夫人。” ——“保证?”薛少安仰天深叹,“你拿什么去保证?就靠千余人?就想匡复姜国?婉儿总和我说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婉儿觉得好,我把府里家业交由你继承便是,你是婉儿唯一的亲人,我拿你当亲生儿子也无所谓。但你如今要祸害到婉儿头上…薛灿,你忘了当年婉儿是怎么救下你们?婉儿对你们有再生之恩,你怎么能害了她!” 栎容憋忍不住,膝盖朝前挪了几步,看了眼辛婉,耿直道:“夫人也想复国的,是不是?” 屋里嘎然静下,辛婉面容溢出纠结,她环抱住身子瘫软的夫君,贴紧了他的耳畔,点了点头。 ——“婉儿…”薛少安抖着唇。 辛婉攥住他冷得像冰块一样的手,“周国铁骑杀尽马场所有人,周绥安虐杀我亲妹妹…侯爷,婉儿也想为族人报仇,无时无刻都在想。” “你也想…”薛少安哀下声音,“所以你一直在找雍华宝藏,为的也是给薛灿复国所用…那人不见这么多年,你还是时时惦记着…” “婉儿只是惦记宝藏,再无其他。”辛婉沉着道,“那人杳无音信,想找也找不到。” 薛少安支撑起身子,浑浊枯黄的瞳孔颤着定在薛灿脸上,“薛灿。” “我在。”薛灿抬起头。 薛少安按住他的肩,“要是败了…后果如何?” 薛灿不假思索,“败?我没想过。” 薛少安颤巍起身,抖了抖墨色的缎服,颜嬷想去扶他,被薛少安拂袖挥开,他的背影枯瘦孱弱,步伐散乱无力的走出屋,跌跌撞撞的不知往哪里去了。 “侯爷姓薛,姜国深仇与他何干,侯爷害怕也是正常。”辛婉示意薛灿起来,“事已至此,侯爷也没的选。灿儿,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 “夫人…”薛灿回看薛少安不见的方向,“要是败了,就是一死。” 辛婉豁然一笑,执起栎容的手,“死了也是一家人齐齐整整。” “到阴曹地府也有个照应。”栎容潇洒笑道,“倒也不坏。” 薛灿爱怜的抚上栎容的脸,“阿容真傻,就这么跟了我,我怎么舍得让你们因我去死。” 辛婉脸上带着泪痕,看着这对缱绻爱侣也是觉得欣慰。 九华坡深处 山谷里,谢君桓和绮罗已经等到子夜,他俩都知道,如何处置的关悬镜的决定今夜一定会传来,关悬镜知道太多,又是个可怕的人物,他活着待着九华坡里,是对所有人的威胁。 虽然于心不忍,但他还是非死不可。 哒哒的马蹄声踏着寂静的幽谷里,见来客是府里可靠的老人,雍苑跟随辛夫人多年的马夫陶叔,谢君桓提着的心终于放下,又见陶叔带来一盏鎏金绕银壶,谢君桓顿时心领神会,转身对绮罗点了点头。 ——“鸠酒?”绮罗迎了上去。 老奴陶叔点头,“夫人给定下的,小侯爷也觉得可以。” 绮罗晃了晃酒壶,“夫人和小侯爷也是仁厚,想着给姓关的一个体面的死法。” “道不同不相为谋,其实关悬镜也没有做错什么。”谢君桓叹息道,“非要探究到底,白白搭上自己的命。” 洞穴里,阴冷的水滴落在关悬镜扬起的脸上,流进他的嘴角,润泽着他所剩不多的生命,关悬镜有一种感觉,他该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只会葬身在这肮脏寒冷的角落里。 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显示着来者心绪的复杂,关悬镜注视着渐近的人影,抹干脸直直看去,生出大限将至的悲壮。 关悬镜看清了谢君桓手里提着的酒壶,他潸然笑道:“鸠酒一壶?薛灿倒也愿意给我一份体面。我还以为他会把我大卸八块呢。” “都要死了,小殿下不会和一个要死的人计较。”谢君桓把酒壶推向关悬镜,“毒发也就是半刻的事,你不会太痛苦。” 关悬镜动也不动,“薛灿在外头么?” 谢君桓摇头,“小殿下和少夫人已经回去府里,相识一场,他们也不忍心看你死。一切,由我去做,你也别记恨在他俩头上,做鬼寻仇就冲着我来。” “不做鬼,灰飞烟灭才好。”关悬镜执起面前的酒壶,“我关悬镜自小刻苦读书,勤练武艺,为的是做个能报国的人才。我爹惨死,娘也不想我从戎,那就去大理寺做个清官,查案总有个安生日子吧。谁知道…” 关悬镜自嘲一笑,“本性难改,非要查个你死我活,给自己查出条绝路来,不死都不行。” 谢君桓叹了声,对将死的关悬镜也生出些同情,“别怪我们心狠,你知道的太多了。” “要我死是对的。”关悬镜高提酒壶,眼前一片恍惚,“要让我活着回去鹰都,我一定会奏明皇上,自请带兵剿杀姜国乱党,以解周国之难。” 谢君桓想起什么,上前半步道,“既然你就要死了,我就多嘴问你一句,照你来看,我家小殿下要做的大事…有几分胜算?” 关悬镜想也不想,“要我死了,可怜我大周江山就要被姜人取代;若我不死,谁主沉浮…真的不好说。” “哈哈。”谢君桓仰面笑道,“照你说的,小殿下成事指日可待。等我们杀进鹰都,我一定给你立个石碑,借你吉言了。” 谢君桓笑看关悬镜执着的酒壶,低声道:“关少卿,请吧。” 关悬镜张口灌下辛辣的酒水,指尖一松落下酒壶,闭目静待死亡的降临。谢君桓盯着他的动作,见他喝下整壶的鸠酒,对他抱拳鞠了一躬,转身退了出去。 紫金府里 薛灿掐算着时辰,他知道鸠酒已经送去九华坡,谢君桓会照着陶叔带去的指示,亲眼看着关悬镜喝下咽气。 乌云掩月,哀纱也掩在栎容心头,薛灿见栎容面色低落,轻轻挽住了她有些发冷的手,栎容鼻尖有些发酸,撇开脸生怕被薛灿看出自己的不忍。 “关悬镜想我替他入殓。”栎容低声道,“明天,我想让杨牧再陪我去趟九华坡。” 薛灿揉搓着她的手,温和道:“阿容重情重义,既然你答应了他,那也该送他这一程。” 夜风乍起,薛灿搂紧心爱的妻子,低头吻上了她的额头,黑目幽幽望向九华坡那处,深深的吸了口气。 九华坡里,谢君桓和绮罗再进去时,关悬镜已经成了具没有生气的死尸。 他面容没有太多痛苦,眉头紧蹙歪头倒地,嘴角深处发黑的血水,他的手紧捂心口,好像舍不下什么东西一般。绮罗好奇摸去,见是一个狭长的金盒子,打开看道:“一把头发,还有个帕子?姓关的死都放不下的,就是这?” 谢君桓看了眼,低沉道:“能从不离身的东西,一定是对他最重要的,放回去吧。” 绮罗嘟嘴合上,把盒子塞回关悬镜已经发僵的怀里,嘀咕道:“女人头发?还有块白帕子…难不成…贼心不死还惦记着少夫人?” 谢君桓不悦的咳了声,“死者为大,别再胡乱。” ——“这尸首…”绮罗绕着地上的关悬镜转了圈,“扔下悬崖吧,留着怪瘆人的。” “额…”谢君桓蹙眉想着,“走时小殿下也没多交代…照我看,不如先安置在坡里,等小殿下过来再说。” “夫人的意思…”府里送鸠酒来的陶叔缓缓走近,审视着地上的尸体道,“是掩埋在坡里,早些埋了以免生出事端。” “埋了?”谢君桓点头道,“入土为安,早些埋了也好。” “那就随便找出地方。”绮罗托腮想着,“谷外有处地方就不错,也绝不会被人发现。” “那就劳烦绮罗姑娘带路了。”陶叔俯首低沉道。 夜风呼啸,在深谷里回荡如鬼泣一般,抬尸的汉子也忍不住后背发凉,绮罗不时看向关悬镜耷拉的尸首,胆大如她,也不由自主哆嗦了下。 第91章苍天鉴 夜风呼啸,在深谷里回荡如鬼泣一般,抬尸的汉子也忍不住后背发凉,绮罗不时看向关悬镜耷拉的尸首,胆大如她,也不由自主哆嗦了下。 “就这里了。”绮罗指着前头,“十年八年也不会有人来。” 陶叔点头,“那就这里,深夜风大,绮罗姑娘不如先回去,这里老奴会看着。” 绮罗点了点头,又走近关悬镜的尸体看了眼,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执起关悬镜的手腕,再次确认他已经没有脉动,这才慢慢放下。 “绮罗姑娘真是心细。”陶叔赞道,“做事滴水不漏呐。” “这人太厉害,不得不多留个心眼。”绮罗对陶叔颔首道,“他要不死,就是咱们最大的祸患。有劳你把他埋得严实些,埋得越深越好。” 眼看风雨又有要来的势头,绮罗拢紧披风匆匆上马,“驾”的一声原路回去。马蹄声越行越远,终于完全消失在深谷里。 暗夜里,一个披着墨色斗篷的瘦弱身体从林子深处踱出脚步,他每走几步就要喘上好一会儿,不时扶着身旁的枝干歇上片刻,不过百步之远,他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蹒跚着走到关悬镜的尸首前,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蘸着血渍的脸,仰头叹了声。 ——“侯爷。”陶叔搀扶住好像要倒地的薛少安。 “死了么?”薛少安脸色发青。 陶叔踢了踢关悬镜,又蹲地探了探他的鼻息,“七窍散可以让人假死两个时辰,这会儿时候还不到,约莫再过一炷香工夫,他就会活过来了吧。” “绮罗他们信了?”薛少安声音低哑。 陶叔不住点头,“听说鸠酒是夫人的意思,他俩便就信了。他俩知道夫人的手腕,小侯爷下不了狠心的事,夫人会做个决断,鸠酒体面迅速,也像是夫人的手法,何况老奴是雍苑夫人身边的人,自然是不会让他们疑心的。只是…”一脸沧桑的陶叔有些为难的看着薛少安,“刚刚绮罗姑娘说,这人厉害的很,他要不死,就会是紫金府的祸患…老奴斗胆问一句…真要放走他么?九华坡所见要是被他活着禀告朝廷…后果难以想象呐…” 见薛少安阴沉着不做声,陶叔忍不住又道,“这会儿要让他真死,老奴补上一刀就是。他要醒了…只怕…” “我已经决定了。”薛少安身子抖了抖,挥开斗篷道,“你去守着小道,我留着…等他醒过来。” 陶叔顺从离开,死一般寂静的密林里,只剩下薛少安守着一具尸身,夜风急急,像是随时可以刮走这个病弱的中年男子,薛少安迎面扬风,时不时低咳着,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关悬镜睁眼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阴曹地府,关悬镜想去找父亲,七年不见,也不知道父亲还记不记得自己,他要见自己早早下去陪他,该是会怒斥这个儿子窝囊无用,枉死这一遭吧。 地府阴风阵阵,冻得关悬镜齿间哆嗦,他动了动手脚,见自己有没被小鬼捆住,索性坐了起来活动着筋骨——不对,关悬镜顿住动作,死人也会觉得疼么? 他抬手看去,栎容给自己包扎的伤口还往外渗着血,稍稍一动就疼的很…也不该啊,死人还会受伤痛? 关悬镜环顾周围,踉跄的差点倒地——半丈外,薛少安正阴森望着自己,还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薛侯爷…”关悬镜喉结动了动,“你…也死了?” “我没死。”薛少安咳了声,“你…也没死。” “啊?”关悬镜惊得跳起身,错愕的东看西看,“这里…不是阴曹地府?这是哪儿?薛侯爷怎么会也在?没死…我明明咽了气啊。” “这是湘南后山,九华坡外。”薛少安深喘低语,“你当然不会死,送去的鸠酒,是我亲手换去,那不是鸠酒,而是可以让人假死的七窍散,服下后两个时辰,你会气息几无,和断气无异。是我救了你的性命。” 薛少安刻意把最后一句话说的很重,重到每个字都被关悬镜听得清清楚楚。 “侯爷救我…”关悬镜有些茫然,“薛灿要我死…他是紫金府的人,侯爷为什么要救我?” “他不是紫金府的人!”薛少安拼尽力气低低吼着,“他不是!他不姓薛,他是姓姜的,姜国人,他是姜虔的儿子,不是我的。” 关悬镜隐约听出什么,他静静等着薛少安平复下情绪,悄然走近这个愤怒的男人,轻声道:“九华坡里…薛灿筹谋的事,侯爷是不知道的,对不对?” “婉儿也不知道。”薛少安攥住关悬镜的衣袖,“婉儿也什么都不知道。” “辛夫人也不知道…”关悬镜低喃自语,忽的看向薛少安急促的眼神,“如果我没猜错,辛夫人…出身姜国辛氏马场,她也是姜人吧。我知道云姬有几个兄弟姐妹…原来…薛灿该是辛夫人的亲外甥。” “只是外甥。”薛少安急道,“婉儿原本是想救马场的亲人,她不想管别的闲事。一个远嫁的女儿,还能做什么?不过顾念骨肉亲情罢了。可惜马场的人都死了,去姜国的死士生怕一个人都带不回来,这才捡了姜虔的儿子带回来交差…”薛少安胡乱急道,“人都已经带回来,还能杀了不成?婉儿心软又善良,她顾念和妹妹的情意,这才…这才留下了薛灿…薛灿也立下重誓,会好好待在湘南,绝不惹是生非!绝不…惹是生非!” 听薛少安气息虚弱,关悬镜示意他慢些说,可薛少安哪里停得下来,他扯着关悬镜的衣袖,情绪越发激动。 “我们夫妇对薛灿掏心掏肺,我连薛家这么大的家业都可以给他,谁知道…谁知道…”薛少安怒目睁着,“他竟然恩将仇报,密谋在九华坡召集姜人…婉儿知道也是扼腕叹息,差点晕厥在地啊。早知道薛灿是这样的人,我…我一定会在七年前就杀了他,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他是要害了薛家,害了紫金府!” 关悬镜冷静道:“侯爷救了我的命,就是我关悬镜的恩人。我想知道…侯爷…又是为什么要救我?我要死了,薛灿大可以和朝廷禀报我失足死在后山,尸骨无存…朝廷听过也就算了,凭紫金府在周国的分量,皇上和戚太保一定不会多加追究…薛灿谋划的事还可以继续进行…但侯爷要是放走我…就不怕我回去鹰都把所有事捅出来…到时候…” 薛少安颤颤转身,望着山下延绵巍峨的自家府邸,他不住的摇着头,枯唇抖动,“不可能的,薛灿一众怎么可能成事?千余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活着已经艰难,还想杀进鹰都?痴人妄想,绝不可能,我死也不会信他们可以成事,死也不信!” “侯爷不信薛灿?”关悬镜眸子微动,薛灿算出所有,筹谋得当,唯一估料不到的,就是薛侯爷临门退缩,竟然会放走自己,关悬镜想着,心里也是低嘘不已。 “我不信。”薛少安毫不犹豫,“他身上流着姜虔的血又如何?姜虔雄才伟略还不是撞死碑前?他不过是在步姜虔的后尘,也是死路一条。” “侯爷忠心朝廷,能悬崖勒马为国分忧,我一定会如实禀报皇上和戚太保,记下侯爷今天的将功补过。”关悬镜抱拳道,“不知道侯爷还有什么吩咐?” ——“有,还有!”薛少安生怕关悬镜即刻就要离开,急忙拦住他的身子,“我还有事要拜托关少卿…” “侯爷请说。”关悬镜似乎已经可以猜出什么。 “婉儿,我的婉儿…”薛少安煞白着脸,“关少卿,我和你说过的,婉儿也毫不知情,她不过是…情字迷了心,误信了薛灿,误信了他啊。” “我知道。”关悬镜不动声色安抚着眼前的紫金侯,“辛夫人也是被奸人蒙蔽,她虽是姜人,但远嫁这么多年早已经是周国子民,她对朝廷忠心耿耿,朝中人人都记着她的好处,连皇上都对她赞不绝口。薛灿谋逆的事,辛夫人一定毫不知情。” “是,是…”薛少安眼眶湿润,“婉儿什么都不知道。关悬镜,我求你,他日…薛灿一众兵败被擒,朝廷要是追究,千万不能追究到婉儿身上,她被薛灿胁迫,也是自身难保,她效忠朝廷,这是大周人人都知道的事,千车百车的乌金,也是婉儿的意思呐。” “我都知道。”关悬镜点头附和着,“侯爷放心,等我回去鹰都,一定会和朝廷说清楚,绝不会连累侯爷和夫人一家。” ——“那就好,那就好…”薛少安释然的放下心来,“我们夫妇忠心苍天可鉴,你一定要向皇上禀明啊。” 关悬镜遥望东方隐约可见的鱼肚白,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虽然暂时保住性命,但这是薛灿的地方,谢君桓他们就在不远处,要是倒霉出茬子,怕是连薛少安都保不住自己,还是要速速离开才是。 “侯爷。”关悬镜抱拳道,“救命之恩我关悬镜铭记在心,侯爷所托,我也一定会做到。时候不早…要再不出城,怕是会有变数…” “对对…得赶紧出城。”薛少安指向城门方向,“湘南城门辰时就开,关少卿,一切就拜托你了。” 关悬镜深吸了口气,转身闪进茂密的林子,头也不回直朝山下而去。 关悬镜摸进怀里,触到还在自己身上的雕花盒,顿觉一阵踏实。 ——“我要死了,你会替我入殓么?” ——“我会让你体体面面的走。我不想你死,但…” ——“这是我最爱惜的东西。娘还在等我回去…栎容…你要有机会去鹰都,城外慈福庵,替我去见我娘一面。她听我说起你,也盼着能见你一面。” ——“要去了鹰都,我会去看她。” “栎容。”关悬镜攥紧包裹住自己伤手的衣襟,“要知道我还活着,你又会不会觉得高兴…他日再见,就是和你夫君刀剑相向的时候,你别怪我…” 见关悬镜离开,陶叔走去搀扶着快要难以支撑的薛少安,凹目瞥看关悬镜消失的方向,面露忧色,“侯爷,您真信他?要皇上派人杀来湘南,真的只会治小侯爷一众的罪?小侯爷在薛家待了许多年…咱们一个个还能逃脱了干系?” “能,一定能…”薛少安周身一阵发冷,“万车乌金,还不能救下咱们的命?薛家祖传冶金秘术,朝廷还用得上咱们…拱手交出薛灿,我和婉儿…一定不会有事…一定,一定不会有事的。” 薛少安嘴里这样说着,身上的寒意却愈发重了些。 第92章天与地 “薛家祖传冶金秘术,朝廷还用得上咱们…拱手交出薛灿,我和婉儿…一定不会有事…一定,一定不会有事的。” 薛少安嘴里这样说着,身上的寒意却愈发重了些。 次日,晨光洒在幽深的九华坡里,阳光普照,但赤鬃背上的栎容却面色沉重,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栎姐姐。”杨牧扭头去看,“赤鬃性子最烈,除了小侯爷,也就服你了。栎姐姐,你怎么不理我?”杨牧想到什么,抽了抽鼻子,“你是揪心死了的关悬镜吧,鸠酒剧毒,服下也没什么痛苦,关悬镜死的很快,你不用替他难过。” 栎容执着马缰,夹紧马肚,“早死也是解脱,走快些吧。” “为什么一定要栎姐姐去给他入殓?”杨牧挥起马鞭,“我还以为,昨儿你是敷衍他让他安心上路,没想到,你居然当真?一诺千金,你真是女中豪杰。” “我不喜欢唬人。”栎容注视着眼前的九华坡,“人都死了,关悬镜是君子,他能得这份体面。” “死者为大,栎姐姐说他是什么,就是什么。”杨牧高声道,“埋了关悬镜,就去杀鹰都那帮疯狗,我要拿周绥安和戚少銮的脑袋祭拜我爹还有大哥。” “小小年纪就喊打喊杀。”栎容心疼起杨牧。 杨牧指向自己的脑门,哈哈笑道:“终于知道我杨牧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也是有爹有哥哥的,栎姐姐你知道么,我十岁就杀人了,还杀了好些个,一箭穿心,我厉害得很。” 栎容轻叹了声,瞧着一脸年少英雄的桀骜之风,心里有些发酸。 绮罗打着哈欠走出幽谷,看见早早出现的俩人也是有些发愣,“少夫人…您不是真来给姓关的收尸的吧?” “栎姐姐从不打诳语。”杨牧去扶栎容下马,“尸首呢,也让我瞧一眼,看看关悬镜是不是真死了。” “当然死了,我亲自验过,死的透透的。”绮罗白了眼杨牧,“不过这收尸…” “尸首呢?”栎容走上前环顾四周。 绮罗有些为难,“埋了。” ——“埋了!?”栎容和杨牧异口同声。 绮罗点头,“昨晚咽了气就拖出去埋了,山里闷的慌,死人捂一夜可就臭了…还是早埋早完事…” “埋在哪里?”栎容急道,“带我去。” “啊?”绮罗揪着发梢,“臭了也要入殓?少夫人…你这也能下得起手?不如…算了…要不,给他立个碑什么的?” “栎姐姐答应关悬镜的。”杨牧恼火道,“你什么事都喜欢自作主张,我还没瞧上一眼,怎么就埋了?” “府里来的陶叔也说早埋的好。”绮罗给自己辩解着,“大清早不和你吵,不就是再把人刨出来么?走。” 山谷深处,绮罗没费多少工夫都找回昨夜丢下关悬镜的地方,指着前头道:“就是那里,几个时辰前才埋的,杨牧你最神,你去把他挖出来啊。” 杨牧扯下两块衣角,揉成一团塞进鼻子,这不就不怕尸臭了么,杨牧真想为自己的机智击掌叫好,走出几步对绮罗挑了挑眉头,刮着鼻尖抽出短剑来。 “绮罗。”栎容拉住杨牧,走近怀疑看着,“真是这里?关悬镜埋在这儿?” 绮罗想也不想,“九华坡我闭着眼睛都能认得每一处,就是这里。怎么?” “地上的土都没有挖过的痕迹…”栎容指着道,“这里根本没有埋过人,绮罗,是不是天太黑你记错了?” “绝不可能。”绮罗心头一紧,急急绕着那处走了几圈,“不会错的,就是这里,陶叔让我们把关悬镜留下…一定是这里。” 杨牧俯身摸了摸地面,利刃狠狠刺下又急促收起,起身对栎容摇头道:“土是硬的,看来的确没有被人松过…关悬镜…不在这里。” “怎么会…”绮罗疯了一般徒手去刨,“我亲自把他带来,一具死尸,不埋了…还能藏到哪里?杨牧,你别吓我。” 杨牧冷峻看着绮罗刨开的土坑,剑柄在他手里越攥越紧,骨节微微凸起,他看向沉默的栎容,四目相视,两人都摇了摇头。 “府里陶叔…送来的鸠酒…”栎容细思极恐,“绮罗,你亲眼看见关悬镜断了气?” “亲眼看见,绝不会错!”绮罗带着哭腔,“雍苑的陶叔呐,是夫人身边的老人…明明是这里,怎么就不见了呢…”绮罗指尖刨出血水,不知疼痛般继续奋力挖着,“人呢,关悬镜的尸首呢…” 杨牧箭步上马,马蹄高扬发出尖锐的嘶鸣,“好一个关悬镜,这样都死不了!栎姐姐,看来真是被他逃了,我去追他。” “绮罗。”栎容翻上赤鬃,“现在就回府里,告诉薛灿…关悬镜没死…快去!” 绮罗花容失色,耳边一阵嗡嗡——关悬镜…没有死。 湘南城外 垂头丧气的宫柒眼眶赤红,每走几步就忍不住回头去看,来时是意气风发的两个人,怎么回来就剩自己一个?死了?人怎么会说死就死?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关少卿,骑着白蹄乌英姿勃发,怎么就掉进后山的悬崖,尸骨无存… 关悬镜性子固执,查起案来一根筋,十匹马都拉不回,宫柒是见识过的,他也清楚关悬镜可以为了查案不顾一切,丢了性命也无所谓。 昨天天降大雨,走路都湿滑绊脚,跑去后山…失足摔落也不是不可能。尤其是…宫柒低叹摇头——自己喜欢的女子嫁给了别人,关悬镜已经几天魂不守舍,找到了人家父亲的骸骨,却又好像做了什么错事心里有愧…关悬镜心里一定憋屈的紧,没准… 宫柒虎躯一麻——别是想不开自己跳崖自尽了吧。 临走时,辛夫人还送了不少礼物给宫柒,都是小而精巧的物件,带着不惹眼,但个个又好像很值钱的样子。辛夫人满面愧意,眼眶还有些泛红,她虽然没有拜托宫柒什么,但宫柒心里感动,也知道回去鹰都该怎么向朝廷禀报,这事怎么也和紫金府扯不上关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少卿要坠崖,这谁也拦不住啊。 唯有——宫柒跺着脚,自己往后多去城外尼姑庵,替这位少卿大人多多看望娘亲就是。 城外疾风阵阵,宫柒有气无力的拉扯着马缰,突然生出种前途叵测的感觉。 ——“驾,驾!” 身后传来急促有力的马蹄声,宫柒头也不回,摇摇晃晃差点栽下马背。 ——“宫柒,还不加把劲。” 宫柒脊背一冷,死命揉了揉脑门,不好,想什么来什么,刚刚念叨着关悬镜,这会他鬼魂追着自己…要命。 ——“宫柒,咱们得赶紧回皇城!耽误不得了!” 熟悉的呼喊声越来越近,像是到了自己的身后,关少卿真是心系朝廷,死了还惦记着魂归故土…宫柒哪敢回头,颤声吼道:“关少卿放心,属下一定禀报皇上,给您加官进爵,赐个爵位立个石碑,你娘就是我娘,我一定会替您好好照顾她,可别再跟着属下了,属下…是个胆小的人啊!” “驾!”关悬镜狠抽马缰和宫柒并肩策马,“你看我一眼。” “属下不敢。”宫柒闭紧眼,“您饶了属下吧。” 关悬镜扬鞭轻甩在宫柒背上,“薛家和你说我死了?他们是怎么说的?” “难道不是失足掉进悬崖么?”宫柒狐疑,但还是没敢睁眼,坠崖死状惨烈,他可不想见到一身血的关悬镜。 “哈哈哈…”关悬镜仰面低笑,“还得尸骨无存是不是。” “是!”宫柒猛的睁眼,这声音洪亮有力,怎么也不像死人呐,何况烈日当空照,鬼魂哪见得了阳光,“关少卿,您…没死!” 身旁的关悬镜满身污浊,平日一丝不苟的发束也凌乱散开,左手掌包裹着衣服上扯开的白布,印出殷红的血迹,但那双熠熠的黑色眼睛,闪着灼亮的精光,蕴着不灭的斗志和勇气。 ——“真的是你…你真没死!?”宫柒就差热泪盈眶,“怎么…你从山底爬上来了?苍天有眼,关少卿命不该绝!” 关悬镜咬牙扬鞭,“薛灿很快就会知道我还活着,出了湘南城也不保险,还是要速速回京,驾,驾…” “薛小侯爷…咱们不是和他交好么?”宫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辛夫人还送了我好些礼物…” “路上再和你慢慢说。”关悬镜扭头看了眼身后,他有一种预感,自己没死的真相瞒不了多久,但…已经足够他奔回鹰都向皇上禀明所有,“要出大事了。” ——要出大事了… 宫柒一时也听不懂什么,他满头满心都是关悬镜没死的兴奋,宫柒狠拍大腿,吼叫声直入云霄:“大才好,就怕它不够大啊!” ——“既然你就要死了,我多嘴问你句,照你来看,我家小殿下要做的大事…有几分胜算?” ——“要我死了,可怜我大周江山就要被姜人取代;若我不死,谁主沉浮…真的不好说。” 薛灿,关悬镜深重低语,老天让薛侯爷救我,天下谁主沉浮,真的不好说。 杨牧怒追三十里,所到之处哪里有关悬镜的人影。守城军士说,辰时城门才开,特使大人就借了匹好马出了城,约莫着已经走了大半个时辰,追?还怎么追? 苍茫的天地间,已经没了关悬镜的踪迹,杨牧知道,他只会往北去,快马加鞭回去鹰都,把湘南所见一一说出,他这一走,将会给湘南带来难以想象的大祸。 朝廷下令剿杀湘南藏匿的姜人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关悬镜还活着,他是风雨飘摇的大周王朝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也将是薛灿复国路上最厉害的对手。 ——“关悬镜!”杨牧振臂呐喊,“关悬镜!我一定会杀了你,杀了你!” 栎容遥望空旷的天际,她心里涌出纠结的情绪,她释然关悬镜保住了性命,但她更知道,他日重逢,薛灿和关悬镜就是刀剑相向,成王败寇,谁又会是最后的赢家。 第93章箭在弦 栎容遥望空旷的天际,她心里涌出纠结的情绪,她释然关悬镜保住了性命,但她更知道,他日重逢,薛灿和关悬镜就是刀剑相向,成王败寇,谁又会是最后的赢家。 紫金府 ——“关悬镜…没有死…” 辛婉脸色惊变,怒指跪在地上的绮罗,“没死?鸠酒剧毒,你亲眼看他喝下去…怎么会没死?” 薛灿紧攥腰间的鹰坠,面容虽没有辛婉激动,但黑目也流露出一种惊讶,喝下鸠酒就是无药可解,绮罗不会说谎,但关悬镜又怎么会喝下鸠酒不死? “夫人让谁送去的鸠酒。”薛灿低问。 “陶叔。”辛婉心跳急促,“他是雍苑的老人,云姬也是他接回来的。” “陶叔…”薛灿看向脸色发白的颜嬷,“昨晚还有谁见过陶叔?” 颜嬷跟着辛婉也见过许多世面,但这一次,是颜嬷从没遇过的祸事,颜嬷膝盖一软跪在薛灿身前,“陶叔可靠,绝不会背叛紫金府…” ——“是我做的。” 院子里,疲惫的薛少安跌跌撞撞的朝辛婉走来,他面色青白,双目涣散里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他眼睛直直只盯着辛婉,也只想陪在辛婉身边。 “侯爷…?”辛婉错愕顿住。 “我用七窍散换走了鸠酒。”薛少安朝辛婉张开臂膀,“婉儿,到我身边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辛婉没有上前,凤目溢出刺骨的寒意,“侯爷为什么要放走关悬镜。” “斗不过的。”薛少安手指青天,“区区千人,拿什么去和大周的千军万马抗衡?不过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薛灿想死,为什么要连累紫金府几百条人命!?其中还有婉儿…婉儿怎们能给薛灿陪葬?天下人人都能死,唯独婉儿不可以,我绝不会让婉儿有事。” 屋里陷入死一般的沉默,绮罗抽泣着看向薛灿,薛灿没有对薛少安的怨恨,他注视着这个挂名父亲,低沉道:“关悬镜逃回鹰都,大军即刻就会集结往湘南来,湘南人是一条命,侯爷就不怕连累更多人?” “关悬镜答应我。”薛少安抖着枯唇,“只会要你和你的人,其余都是被你蒙蔽,婉儿也是…他会如实禀报皇上,此事和旁人无关,他只会要你死。” 薛灿叹息摇头,辛婉双目一闭落下泪来,“侯爷,你真信皇上和戚太保会放过我们?” ——“君子一诺千金,关悬镜答应我了。”薛少安握住辛婉的手心,“婉儿,薛灿他们杀不进鹰都的。” “关悬镜答应你?”薛灿冷冷笑着,“安乐侯府几十个姜奴他都保不下,他拿什么去保住紫金府不相干的人?戚太保嗜血成狂,到那时,他只想看到湘南城血流成河,别说是紫金府,血洗湘南也并非不可能。侯爷还觉得可以明哲保身么?” “他答应我的!”薛少安低低吼着,“薛家千车万车的乌金难道换不来我和婉儿的性命!?薛灿,你是必死,别连累我们!” 辛婉含泪仰面,“侯爷深居府里,心性简单,乌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皇上看来,后山的乌金就该是朝廷的,薛家不过是个作坊尔尔,拿金子换来的爵位,又有什么分量?朝廷要收回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何况乌金就要见底,薛家还有多少价值…侯爷,你是逼得灿儿,箭在弦上了。” 薛少安倚倒在地,喃喃着道:“婉儿也觉得我做错了?你我本来就不知道薛灿在九华坡密谋起事,皇上怎么会不分青红皂白…” “大家是一条命。”辛婉按住夫君发抖的手,“从侯爷答应收留灿儿那天起,所有人就都没了退路。侯爷别忘了,他是薛灿,侯爷带他认祖归宗的。” 薛灿扶起跪了许久的绮罗,深喘着道:“看似侯爷只放走了关悬镜一人,但这位少卿智勇双全,本事胜过当年关易许多,一人就如同千军万马。如果我猜的不错,他回去鹰都,一定会向殇帝自请领兵,杀来湘南,剿灭所有人。” 绮罗低喊了声,“他…只是个少卿…也会自请挂帅?小侯爷说他无心功名的…” “那是以前。”薛灿转过身去,“太平光景他不屑官爵,国难时分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关家父子愚忠,周国再腐朽,殇帝再荒淫,他们都会效忠到死。” “婉儿…我是不是做错了…”薛少安呜咽出声,“关悬镜真的保不住你我…” 辛婉悲愤交加,但又没法责难自己愚蠢无用的夫君,只能轻轻抚着他的背,泪水却止不住的滚落。 绮罗怒看了眼上气不接下气的薛少安,走近薛灿身边,抹了把脸道,“杨牧快马出城去追了,但看样子八成是追不回什么…关悬镜一路快马加鞭,最快六七天就可以回去…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薛少安病躯一颤,枯瘦的脸瞥向薛灿,辛婉凝住泪光,静静等着薛灿的发声。 薛灿负手傲立,沉默片刻,道:“绮罗,上回在九华坡,谢君桓问我什么时候才可以举事复国。” “是。”绮罗点头,“所有人都憋足了劲头,就等着小殿下一声令下,没有人怕死,只怕…死的不够轰轰烈烈。” ——“让你们打造的兵器…” ——“磨刀霍霍,吹发即断,都是一等一的好兵器。” 薛灿快慰一笑,“我迟迟不动,是一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最好的机会,看来是老天要帮我决定,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没得选,也拖不得,就只有…现在了。” 薛少安低呼一声瘫软在地——“现在…举事…” 辛婉对薛灿重重颔首,“湘南本是紫金府,薛家举事一定是一呼百应,湘南城雄踞边陲,又得薛家经营多年,有此根基,并非没有机会。” “还要多谢夫人这些年对百姓的照顾,人人都记着薛家的好处。”薛灿感激道,“朝廷苛待子民,紫金府仁德治城,孰好孰坏,大家心如明镜都看得一清二楚。夫人悄无声息为我筹谋了这么多,多谢您。” “颜嬷。”辛婉缓缓起身拂开水袖,“潜伏鹰都各处的许多暗卫,也该有真正的用武之地,这些人都留给灿儿差遣,你知道该怎么做。” 颜嬷屈膝点头,“奴婢明白。” ——辛婉连戚太保有没有眨眼都一清二楚。 绮罗眸间含着笑,“我这就去九华坡告诉谢君桓他们,大家盼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这就去啊!” “七天。”辛婉扶上薛灿的肩,“择日不如撞日,眼看祸事变做推你一把的好事…灿儿,真的可以?” “夫人身上流着也是姜人的血。”薛灿声音沉着有力,“周国沉沦不堪,姜人蛰伏蓄力,这一次,姜国一定会一雪前耻。” “紫金府百年经营,都可以为你所用。”辛婉话语柔韧沉稳,“既然都已经是一条命,想做什么,怎么去做,就由灿儿你放手一搏。” 薛灿单膝跪在薛少安面前,面容年轻冷峻,“等匡扶姜国,我欠紫金府,欠薛家的,都会百倍还上。” “还…”薛少安眼神涣散,“真到了那天…真的会有那天么…” 雍苑外,赤鬃嘶鸣一声停下步子,杨牧翻下马背,疾步去扶栎容,薛灿走出正厅,杨牧扬起束黑缎的额头,对薛灿摇了摇头。 杨牧紧握宝剑,咬牙道:“我一定会杀了关悬镜,奸险小人,居然被他逃走?是谁,到底是谁放了姓关的,小侯爷查出没有?” 薛灿没有回答,他扯过杨牧的剑,意味深长道:“既然虎已归山,我们就没的选。复国雪耻,杨牧,你愿不愿意跟着我们。” “当然要算我一份。”杨牧想也不想,“我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就算什么都不记得,我身上流的也是姜人的血,同生共死,决不苟活。” 薛灿轻轻一拳打在杨牧肩头,杨牧揉了揉肩,对薛灿憨憨笑着。 薛灿又看向栎容,白衫随风飘起,衬着她玲珑修长的身段,素簪斜戴,清丽天成,她脸庞如夜空上的映月,又闪烁着星星般的光泽。 不等薛灿开口,栎容已经拉过了他的手,“我不怕死,你知道的,鬼手女什么都不怕。” 薛灿宽慰低眉,“身边都是能和我一起赴死的人,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辛婉扶起虚弱的薛少安,喏声道:“少年热血,何愁不能成事?侯爷什么都不用怕。” 薛少安戚戚摇头,凹陷的眼睛凝视着深爱的夫人,“我哪里怕过死,我只是舍不得婉儿,婉儿远离故土跟着我二十多年,我只想许你一生一世的安乐。” 辛婉噙着泪抵上薛少安的额头,“婉儿死都不会离开侯爷。” 门边的颜嬷,神色也由之前的惊恐变作激动,她安居府里许多年,太久都没有血脉涌动的感觉,眼前的这一刻,让颜嬷也生出一种热血之感,让这个中年老婢,也生出视死如归的情感。 夜深时分,屋里还燃着新婚的红烛,烛油滴滴滚落,凝做朱色的痕迹。偏屋里,热腾腾的浴水已经备好,薛灿褪下所有,沉进浴盆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 栎容闪进身,轻手轻脚走到薛灿身后,才想出声,薛灿已经伸出手心,“到我身边来。” 栎容执着帕子,倚在浴盆边,脸颊贴上他湿润的颈,红唇覆上。薛灿深吸着气息,任栎容温柔动作,紧锁了整日的眉头舒展开来,一时忘却所有,脑中只剩情爱。 第94章花间语 栎容执着帕子,倚在浴盆边,脸颊贴上他湿润的颈,红唇覆上。薛灿深吸着气息,任栎容温柔动作,紧锁了整日的眉头舒展开来,一时忘却所有,脑中只剩情爱。 栎容痴缠了阵,手里的帕子轻轻抚过薛灿的肩,指尖按揉着他的颈脖,“舒服么?” “舒服。”薛灿惬意着,“我的心思阿容最懂。” “是不是…侯爷放走了关悬镜?”栎容轻声问道。 “阿容怎么看出来的。”薛灿面上也没有被栎容看出的惊讶。 栎容贴近了些,道:“夫人亲自安排的事,能从中动手脚的只有你和侯爷…你是一定不会放走关悬镜的,那就…只有侯爷了。” 栎容想到薛少安枯瘦绝望的脸,继续道:“侯爷不想姜人起事给紫金府带来大祸,他不信你们可以赢过周氏天下,一旦兵败,紫金府甚至湘南城都会遭到灭顶之灾,侯爷不想府里有事,最最不想夫人惹祸上身丢了性命。” ——“说下去。”薛灿抚摸着栎容滑嫩的手背。 “当年他可以为了夫人留下你们,现在也可以为了夫人做任何事。侯爷一定是救下关悬镜,让他答应自己,他日周军铁骑杀入湘南,关悬镜一定要保住夫人,保住其他不相干的人…”栎容蹙眉想着,“关悬镜有正气,也够聪明,他原本就是不愿意牵连无辜的人,肯定会顺水推舟一口答应,侯爷心性简单,也会信关悬镜的承诺。只可惜,侯爷太傻。” 栎容摇着头,“就算关悬镜只打算杀了意图复国的姜人,戚太保也绝不会放过其他人,真到了城破兵败的时候,别说是紫金府几百口人,湘南千千万万的百姓怕是一个都活不成吧。” “是侯爷放了关悬镜。”薛灿拉过栎容,深望着她剔透聪慧的脸,“但事已至此,也追究不了什么,既然让关悬镜逃走,也许是老天启示,给我这个不得不选的时机。瞻前顾后永远都不可能有万事俱备的时候,无路可退也是一条路。阿容,就是现在了。” “九华坡里人人热血,他们盼了很多年了。”栎容拨弄着薛灿的手指,“两军交战,以寡胜多的例子也不少,兵贵斗志,有谁的斗志能比得过蛰伏多年的姜人?何况殇帝昏庸,朝臣腐朽,百姓怨声载道,爹在世的时候也说周国气数不多,也许大家早等着有人举事,一旦湘南动作,沿路响应的肯定不少。你别忘了,鹰都还有连杀两名大员的神秘人…” 薛灿欣慰点头,“忘不了,那两人都是由阿容入殓,我也好奇有胆子杀了他俩的人到底是谁,我又认不认识这位姜国义士。” 笑谈间,栎容也脱下中衣,迈进滚热的浴水,在薛灿身前盘起双腿,水光摇曳,幽荡起她胸前的美好,薛灿一时漾情,俯首含吻上去。 “九华坡练兵数载,这些年,你在等什么?”栎容勾起薛灿的黑发。 “一是犹豫时机,复国成败,我们只有一次机会,那么多人的性命在我手里,我虽有雄心,但却不敢轻易起事;二是…”薛灿抬起头,“朝廷靠紫金府支撑,真要起事,紫金府钱银不足,朝廷也是一样,军饷不是关键,让我犹豫不决的是…” ——“我知道。”栎容贴紧薛灿的唇,“就算你复国大成,接手的也是一个贫苦不堪的天下,国库空虚,紫金府也消耗殆尽…复国是为了给百姓一份安乐,而不是让他们越过越苦。如果姜国给不了天下人安生,岂不是连大周那个昏君都不如?” 薛灿深喘着把栎容紧紧拥进怀里,“我也想找到雍华宝藏,可惜也许它真的只会是一个传说,宝藏埋在姜土之下,也许只能庇佑,不能为我薛灿所用吧。” “雍华宝藏…”栎容滑出身子,探身到薛灿背后,指肚拂过他背上的朱砂异兽,歪头一寸一寸细细看去,“你背上的,只有半幅…半幅…” “还有半幅,会在哪里…”栎容伏在薛灿湿漉漉的背上,蹙眉思索着,“你说,如果不知道另外半幅刺在谁的背上,我们又能不能…琢磨出另外半幅会是什么样…” “自己琢磨?”薛灿笑了声,“傻阿容,你看着我背上的,能想出另外一半?我家阿容绝顶聪明,但…还真不是小看了你,想出另一半应该难过登天吧。” “你就是小瞧我。”栎容点住异兽栩栩如生的双目,“没准真能被我想出来,到那时,雍华宝藏可就是我栎容的。” “我可以倾尽天下给你,区区宝藏又算的了什么。”薛灿一把拉过栎容,对着她的红唇就要缠吻上去。 ——“你们都很喜欢刺花么?”栎容嘟囔了句。 “额?”薛灿顿住声,“都喜欢刺花?” 栎容搂住薛灿的脖子,闪着眼睫点头道:“听关悬镜说,安乐侯背上纹了匹野马图,我替安乐侯入殓时,他整块背皮都被人剥了去,鲜血淋漓惨到没法看;还有宋太傅,连关悬镜也是在他死后才知道,他居然在脖子后面用朱青画了只白虎头…看来文人怕疼,喜欢刺花却又忍不了针刺的苦,这才用朱青代替吧。” 薛灿听得出神一时没有去应,栎容歪头又道:“我是乡野丫头,是不是城里贵人都喜欢刺花纹身?” “不是。”薛灿摇了摇头,“刺花多是为了寓意纪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要没用意,谁会随意描画…至少在姜国,并没有什么人会在身上刺花。” “周国大员喜刺花?”栎容若有所思,“也不该啊,关悬镜也没和我提起过这出。难道…野马图,白虎头…其中有什么用意关联?” 栎容深吸了口气沉下身,热水浸面又徐徐抬起,眼睫凝着晶莹的水滴,眸子动也不动。 “阿容想到什么?”薛灿用身子包裹住她。 “我想…”栎容低喃,“重画那两幅刺花。” “你都记得?”薛灿惊诧的看着栎容的脸。 栎容点头露出小小的得意,“关悬镜口述野马,我画出的样子他说有七八成相似,能画一次,当然能再来一次。” “你还有多少本事是我不知道的?”薛灿欢畅笑道。 “岁月长长,急什么。”栎容起身披衣,捧起一汪水洒在薛灿脸上。 薛灿抹去脸上的水珠,注视着栎容窈窕可人的身姿,也跟着站起身。 寝屋里,栎容铺开白绢,闭目回忆着茶馆里自己给关悬镜用黛粉画出的那匹野马,薛灿没有发声,他捋起衣袖,替栎容备笔磨墨,栎容沉思片刻,接过薛灿手里的狼毫笔,蘸上墨汁挥洒开来。 “关悬镜见过安乐侯背上的野马图。”栎容忆着道,“关易战死后,麾下的董长乐也教导过关悬镜骑射,我就用黛粉随手画了幅给他留作纪念。” “哦?”薛灿唇角含笑,故意装出意味,“留作纪念?阿容是替关悬镜留个叔父的纪念,还是…” 栎容冰雪聪明,当然知道薛灿的含义,她抿唇不语,忽的提起狼毫笔点上薛灿的额头,哼了声道:“一副画而已,人不是在你身边么?” 薛灿执住栎容抬起的手腕,又温柔的放了下来,栎容看着他额上的墨迹噗嗤笑出,摇着头又埋头绘起。薛灿踱到栎容身后,眼见白绢上浮现出一匹烈马的轮廓,心里也是暗暗称奇。 不过半个时辰,野马和白虎已经跃然绢上,野马桀骜,白虎凶悍,薛灿也见过许多高超的画师,他们多是追求手法的精湛,却难以画出该有的精髓,和他们相比,栎容笔锋虽粗犷了些,但画意却让人惊叹。 ——“就是这两幅?”薛灿走近案桌,俯身细细看去,“野马,白虎…” “白虎头我是亲眼所见。”栎容放下笔,“我画的也差不多。宋太傅颈后是用朱青所画,朱青在皮肤上可保十年,照他身上的色泽,约莫也画了好几年,朱青色都淡了不少。” “几年…”薛灿若有所思。 栎容伸手去剥薛灿的寝衣,薛灿紧攥栎容的手心,贴着她的鼻尖道:“阿容好大的胆子,都能直接剥了夫君的衣服么?” “美得你。”栎容轻推薛灿,“我想再看看你背上的那只异兽。” 薛灿点了点她的鼻头,解开上衣露出让人血脉贲张的身体,薛灿背过身,栎容托腮凝目,一寸一寸仔细看去,栎容揉了揉眼,指肚按上兽目,想到什么,却又想不透彻。 栎容指肚微凉,骤然触上,薛灿身躯微动,强健的脊背也绽出凛冽的骨脉,兽目也跟着动了一动。 ——“啊…”栎容脑中灵光乍现,跳后几步看去,“薛灿…” “你看出什么?”薛灿扭头道。 “你别动!”栎容低叫,薛灿稳住身,异兽又沉寂下来,“好像…薛灿…你背上的异兽也是四只马蹄,马蹄呐!” “马蹄…”薛灿重复着,“野马…” “安乐侯背上的是赤足的野马,你身上的也是光溜溜的马蹄…”栎容指肚滑下,点住异兽之足,“这还不止。”栎容指尖又蓦的向上掠去,指向了兽首,“薛灿,你记得你背上的刺花么?” 第95章太子虔 栎容指肚滑下,点住异兽之足,“这还不止。”栎容指尖又蓦的向上掠去,指向了兽首,“薛灿,你记得你背上的刺花么?” 薛灿重重点头,“夫人拓下这副刺花,整整琢磨了七年,这些年我也翻来覆去看过无数次,刺花早已经印在了我脑里。” “白虎额。”栎容捂住兽首,只露出半截兽额,“你的刺花上,就是兽王之额,和宋太傅颈后的白虎一模一样。” 薛灿急急拾起栎容新画的白虎头,与脑中的异兽叠在一处…“真是…一样…”薛灿惊叹出声,“虎额,马蹄…真是一模一样!” “阿容。”薛灿转身按住栎容的肩,眼中满是惊喜,“你还看出多少?” “没有了。”栎容摊手道,“就两副画,还能有多少?也许就是胡乱瞎蒙…谁又知道呢。” “看似毫无关联,却又暗藏珠玑。你几天悟出的就比我和夫人苦思七年还要多…”薛灿紧搂栎容,“好一个鬼手女,当真是小看了你。” 栎容从薛灿的怀抱里挤出脑袋,“可惜只有两副,要是再多些,肯定能悟出更多。只是就算对上了你背上的刺花,又能怎么样?藏宝不是拼凑图像,宝图得指出雍华宝藏的位置…认出异兽…却还是一无所获。傻薛灿,这都能高兴成这样?” 薛灿狠狠亲了口栎容的腮帮,“看出其中珠玑,就是破开了一道口子,假以时日,再佐以机缘,也许真能被你洞悉宝图也说不定。” 栎容吁出口气,替薛灿披上寝衣,环抱住他坚实的身体,贴上了他炙热的心口,“自小爹和芳婆就说我聪明过人,芳婆原本就想我学个入殓混口饭吃,她也没想过我会练成一双鬼手。要真可以,我一定会倾尽所能替你找到宝藏,匡扶姜国天下。” 栎容动情说了许多,忽的又抬起头,秀眉蹙起道:“不过…你爹和夫人都想不通的东西,我要是找不到…也不丢人,你可不能笑话我。” 薛灿微微愣住,随即大笑出声,把栎容按回自己怀里,吻住了她微湿的秀发。 俩人亲昵了阵,薛灿收起画卷,思索着道:“如果他们的刺花真和宝图有关…又会是哪里得来的…” “藏宝图不是只有你爹才有么?”栎容抬眸道。 薛灿轻抚白绢,点头道:“他苦思多年,到底看出什么,又看出多少,没有人知道。” 栎容按上薛灿粗粝的手,“你是他儿子,他为什么不早早把宝图和你分享,直到城破关头才刺在你身上?” 薛灿黑目溢出深邃的情感,沉缓道:“都说玩物丧志,沉迷在一件事里,也会。” 栎容仰面听着,好像明白了什么,薛灿继续道:“都说太子虔有强国雄心,是姜国的希望。可自从他得了雍华宝图,就沉默在寻宝之中,日夜苦思,连心性都变了许多。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找到宝藏上,认定只有宝藏可以改变姜国的命运…谁知道…” ——“宝图带来大祸,可他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栎容接过话。 “父亲已经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他不想我也和他一样,被宝藏束缚心智,忘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富国强民。”薛灿攥住白绢。 栎容轻轻颔首,忽的又道:“他没有告诉你,藏宝图是哪里得到的?” 薛灿摇头,他想起年少的自己也好奇问起过,太子虔黄衫轻扬,迎风潇洒伫立,手执雍华宝图,唇边露出神秘的微笑,太子虔凝望着儿子俊美的脸,眼神含蓄叵测。 ——“未儿,你见过世上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么?” ——“只是一眼,过目不忘?” ——“就是一眼。” 薛灿是不信的,朝中最厉害聪慧的文臣也做不到一眼不忘,但父亲笑容淡定,说起这话时的自信,似乎他见过这个有着过目不忘本事的人。 ——“那人看过一眼藏宝图,就能记住所有?” ——“是。只凭一眼。” ——“那人又为什么要把雍华宝图送给您?” ——“因为…”太子虔俊逸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快慰,“他愿意倾尽所有,许我雍华霸业。” “他愿意倾尽所有,许我雍华霸业…”薛灿回味着父亲当年的话语,“阿容,你刚刚也是这么说的…你说…” “我说…”栎容低声接过,“要真可以,我一定会倾尽所能替你找到宝藏,匡扶姜国天下。” ——“他…她…”薛灿顿悟失声,“她…难道她是个女人…” “女人…”栎容愣在原地,“你爹不是只有你娘一个太子妃么?他还有别的女人么?” 太子东宫里,明明只有娘亲一人。姜女都艳羡云姬,生的国色天香不说,嫁进皇族还得了万千宠爱于一身,太子虔文武双全雄才大略,却只有云姬一位夫人,膝下也只有云姬生下的独子姜未。 天下女人,哪个不羡慕云姬,盼着能和她一样得到夫君的疼爱。 “他只有我娘一人。”薛灿忆起过往幕幕。 薛灿依稀记得,年少自己悄悄溜进御花园,猫着腰闪进父亲歇息的凉亭,他看见父亲倚在凉榻上,掌心摊开一副画卷,痴痴凝视着画上的女子,口中轻声低咛—— “有一佳人兮,君之心上; 舞凤求凰兮,婀姿不忘; 笑颜如仙兮,玲珑余芳; 星目烁烁兮,恰似摇光。” 薛灿看见了画上的女子,那是自己的娘亲,艳绝天下的云姬。天下除了她还有谁会生的这样美丽动人。 那时薛灿年纪不大,他也被父亲对娘亲的情意感动,生在皇家,皇爷爷身边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妃嫔,而自己的父亲,却只为一人心动。 薛灿念出当年父亲低咛的歌谣,“按照皇族惯例,原本的太子妃人选该是辛氏的嫡长女,也就是夫人才对。如果我猜的不错,夫人是看出太子喜欢的是她的小妹云姬,夫人有心成全他们,这才甘愿远嫁湘南…” 栎容若有所思,“也是,夫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果明知道太子虔心上人是自己妹妹,照她刚烈的性子,是绝不会做这个太子妃的。” “既然只有娘亲…”薛灿有些想不通,“那这个愿意倾尽所有许父亲雍华霸业的,又会是谁?” “星目烁烁兮,恰似摇光…”栎容想起病妇不堪的尸身,自己见她时,她双目紧闭已经没了活着的光彩,但被自己复容后的脸,是一张倾世夺目的娇容,栎容可以想象,云姬活着的时候一定和古老姜曲里唱的一样美。 “薛灿。”栎容轻声道,“你娘的眼睛,真的跟摇光一样好看么?” “摇光…”薛灿摇着头,“什么是摇光?” ——“摇光星呐。”栎容瞪着大眼,“天上最亮的那颗就是摇光星,天上那么多星星,我也就认得那颗了。” “噢…”薛灿点头道,“娘星目盼兮,确实像极了天上的星星,应该就是摇光星了。” 薛灿抚摸着栎容的黑发,怅然道:“这么些年过去,当事人都已经一一不在,我们胡乱猜测,也看不透其中真相。”薛灿吮住栎容的指尖,“既然老天让我走上这条路,不走下去又怎么知道谁是最后的赢家。” “一定是你。”栎容含着笑。 薛灿笑了声,咬住栎容的耳垂,幽声道:“时候不早,是不是该去歇息了?” 栎容嗔怒背过身,“薛小侯爷外头看着清心寡欲,怎么房门一关就像变了个人?”栎容扭头点住薛灿的喉结,“那事儿,就这么有意思?” 薛灿执住栎容的手腕,“你说呢?” 栎容脸红到耳根,轻咬唇尖悄悄发声,“倒也…有些意思吧。” 薛灿低笑着抱起夫人,大步走向铺着嫣红色被褥的雕花床,几步工夫就已经落下俩人本就不多的衣裳,一手熟练的拉下床帐,一个翻身把栎容轻巧的压在自己身下,撑起手肘生怕弄疼了她。 薛灿胸膛起伏,揉蹭着栎容的柔软山峰,喉咙里发出难耐的喘息,掌心抚弄着她滑嫩可人的脸蛋,身下已经剑拔弩张,只等破开蜜地,一享其中欢愉。 薛灿正要动作,栎容轻推开他的身体,薛灿顺势侧身,不知这丫头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栎容爬起身,压倒薛灿的脊背,伏在了他结实的背上,双峰覆上,薛灿抑制不住的一声低喊,顿觉升天一般的满足。 ——“你要做什么…” 栎容红唇触过他的颈脖,葱段一样的十指按揉过他热血的肩膀,薛灿惬意的唤出声,舒展开身体任她摆弄着。 亲吻了一阵,栎容直起身,凝视着薛灿背上的刺花,唇瓣轻轻碰上,滑嫩的舌尖舔弄着每一处,从虎额到马蹄。栎容依偎在薛灿的背上,手心一遍遍抚摸过刺花,灵眸若有所思。 第96章似摇光 栎容直起身,凝视着薛灿背上的刺花,唇瓣轻轻碰上,滑嫩的舌尖舔弄着每一处,从虎额到马蹄。栎容依偎在薛灿的背上,手心一遍遍抚摸过刺花,灵眸若有所思。 薛灿轻咳了声,“和为夫快活时,也想着大事么?” 栎容翻到床里,赤裸的身体干净美好,薛灿凝神注视,血脉一阵涌动。栎容修长的双腿搭在薛灿背上,感受着越来越激动的起伏,哧哧笑出了声。 “你还笑?”薛灿忽的如猛虎一般扑向她,“你胆子不小。” 栎容低叫一声已经被薛灿按在身下,她故意屏紧腿,眸子含着挑衅,明知斗不过薛灿,但也得傲娇着才行。 薛灿舌尖霸道的穿过栎容的皓齿,与她热烈的缠吻在一处,感受着她嘴里的香甜,欲罢不能,上面动作着,下面也没有停歇,薛灿不容分说的掠开栎容的双腿,自己憋忍了好一会儿的那处,嚣张的刺入其中,却也不急着进去,有意无意拂过栎容已经湿润的蜜地,探进少许就有退了出来,轻蹭她的腿根,就是没有继续的意思。 几次下来,栎容有些忍不住,推了推薛灿的身子,蹙眉道:“做是不做?要不做就被逗弄我,赶紧下去。” 薛灿动也不动,黑目炽热的发着光,“只能你诱我,就不能我逗你?早叫你别惹我,偏偏女人就是不听。” 栎容犟气上来,拼力要推开薛灿,薛灿身如泰山,看着栎容的憨态忍俊不禁,他按住栎容的手,侧身亲吻上去,“好了,给你,好不好?” “我不要。”栎容想也不想。 “真是不要?”薛灿那处轻轻一戳,顶住栎容情动的湿润,又装作要退出的样子,“那就…算了。” “等等。”栎容环抱住薛灿的腰身,“想做又不做,是不是不太好啊?” “额。”薛灿认真点头,“憋着不出来,你说好不好?” 栎容撇过脸,“既然不好…那就…顺你一回。” 薛灿再也忍不住的大笑出声,这样娇憨可爱的女人,真想把她含在口中宠溺一生,薛灿一个蓄力直冲蜜地,骤来的紧致包裹让这个沉稳的男子也控制不住的低吼,“阿容。” 栎容指尖按进薛灿的脊背,眉间蹙起里带着被填满的快活,栎容双腿盘上薛灿的腰,跟着他的节奏挺动着身体,迎合着他有力的冲击。 薛灿怜爱妻子,但每每进入,就变作一头不受意识控制的兽,只想竭力索要,与她共坠仙境,薛灿奋力挺动,借着蜜水的滋润进出的更加畅快,深处越来越紧,那处的顶端不住的在最深处不停的蠕动颤抖,薛灿深喘着,低咛着栎容的名字,爱抚过她的身体,竭力让自己平复激动。 ——“有没有弄疼你?”薛灿抚着栎容潮湿的脸,“也不知道怎么的,一进去,就忍不住,想克制些,却又更…我要做的不好,你就说出来。” “挺好…”栎容捏着他的肩肉,双颊印出诱人的潮红,“我很舒服。” “真的?”薛灿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真傻。”栎容抬头顶了顶薛灿的额,“不舒服我不会说啊。” 薛灿低吼一声又是一冲,栎容深处紧锁,夹得薛灿低吼不止,“阿容,别夹…会出来的。” ——“姜未…”栎容低唤着这个埋在薛灿回忆里的名字。 姜未。薛灿身躯绷直,那处骤然愈加强悍,她叫自己姜未。 薛灿死死搂住栎容的身子,在她颈脖寻觅着热烈亲吻,身下大力的往上顶弄,深深直到她的尽头,直到再也无法深入挺进…栎容怔怔惊呼,弓紧了自己的腰身。 薛灿热血激荡,嘶吼一声弄得更加粗鲁霸道,狠狠欺负着身下的女人,只想永无止境的挺动到死。 俩人的身体契合在一处,那处溢出潺潺的水脉,沾湿了嫣红的床褥,显出靡丽媚人之感。薛灿粗粝的手掌在栎容身体上肆意弄着,身下也越来越坚.挺。 “受不住了…”栎容挺上薛灿的胸膛和他紧紧相贴,“要死了…” “我也…快出来了…”薛灿想再久些,但已经到了尽头已经是难以坚持,薛灿奋力挺动,节奏越来越快,“阿容,我们…我们一起…” 薛灿红着眼睛,大力冲了十几下,忽的眼前似有流光飞舞,脑中白光闪过,全身涌出大片的舒爽,“啊…”薛灿大吼着,热流直入栎容的深处,如潮水涌泄… 栎容在极致的畅快了失了心智,湿软的犹如一潭春水,随着薛灿的迸发荡漾着,低哼着… 薛灿喘息着倒在栎容身上,口中喃喃,“好舒服,一次比一次更舒服…” 栎容抚着薛灿的发,眸中含着快活的春情。薛灿知道她也是快乐的,寻着她的红唇轻轻缀吻,“阿容,我好喜欢你。” “初遇重逢,恍如梦境,也不知道哪处是梦是醒…”栎容眼前掠过和薛灿的幕幕回忆,唇角梨涡荡起。 薛灿深吻爱妻,“你我相伴一生,要真是梦,就不要醒。” 栎容知道,姜人复国失败,所有的梦境都会化作灰烬,就算复国成功,百废又靠什么复兴?到时候薛灿守着的还不是一个难以接手的烂摊子…要烦忧的只会更多。 ——“他愿意倾尽所有,许我雍华霸业…” 他,不,应该是她。栎容环抱住薛灿滚热的身体,在夫君耳边炙热吟唱—— “有一佳人兮,君之心上; 舞凤求凰兮,婀姿不忘; 笑颜如仙兮,玲珑余芳; 星目烁烁兮,恰似摇光。” 薛灿翻身凝神看着栎容,“你听过一次,也能一字不差的记下?” 栎容歪头嬉笑,“过目不忘的本事,我也会呐。” 薛灿快慰的搂紧她,亲了一口道:“看来真是老天让我遇见你。” 夜色撩人,眷侣缱绻,薛灿仰面卧着,明日不可测,活着一天就痛快一场,真要万劫不复,也不算热血活过。 入夜时,薛莹也回来府里,才一进府,薛莹敏锐的眼睛就察觉出家中的异样,账房灯火通明,几个大掌柜围坐烛火下噼里啪啦计算着什么,府库外人头攒动,连粮仓外头都进进出出,很是热闹。 薛莹记得,上回忙成这样,还是十几年前的涝灾,爹娘筹措钱银,开仓放粮接济百姓,可眼下风调雨顺,百姓也过的挺好…又是在忙乎什么? 薛莹没有多问,她知道娘亲和薛灿做事一向有自己的道理,自己看好矿堡,其余的也不想多管。 薛莹轻轻打了个哈欠,矿堡熬了两宿也有些累,但想到薛家也许很快就会添丁,自己再累些也是高兴的。薛莹往弟弟的出处张望了眼,夜深人静,这对新新的夫妻一定甜腻的很吧。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到了杨牧那张孩子气的脸,三年之约,小杨牧竟然当了真…那不过是薛莹暂且唬弄他的权宜之计,三年,千余个日夜,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薛莹知道,杨牧会一天天长大,他行走各处会见识到各色美好的女子,她们每一个都美过自己,杨牧总会遇到自己真正钟意的那个,到那时…哪里还有什么三年之约。 薛莹有些心酸,觉得夜风也凉了些,薛莹深吸着气,埋头往自己苑里走去。 ——“大小姐!” 薛莹耳边划过呼呼的风声,她心潮一阵漾起,涌出自己无法控制的欢喜。但薛莹没有回头,她明明渴望见到那张脸,但…见了又怎样呢。 “大小姐。”杨牧几步小跑到薛莹跟前,夜幕下,他的眼珠子黑黑亮亮,“我就猜到你今晚会回来,果然被我等到。” “深更半夜,还不去睡?”薛莹冷着声音。 “见过你就去睡。”杨牧嘻嘻笑着,眼巴巴怵着薛莹拘着的脸,“下回再去矿堡,带着我啊。” “额。”薛莹低低应了声,“我困了。” 杨牧跟着薛莹后头进去小苑,见着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薛莹进去几步,扭头恼道:“你跟进来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杨牧啃咬着手背,“我…就想和大小姐说几句话…总觉得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天天都能见着,哪有那么多话。”薛莹生出些怜意,但口吻还是硬着。 “我自小话就多啊,和大小姐说上几天几夜都不带断的。”杨牧闷着声音,“要是你真困了…我走就是了。” 杨牧转身走出几步,薛莹心里叹了声,唤道:“既然等到现在,没准真是有事要说,现在我也不困了…喝杯茶就是。” 杨牧大喜,急急搬着石凳挪到薛莹身旁,又倒了杯热茶推到她手边,薛莹抿了口,偷瞥着杨牧兴奋的脸,心里也是喜爱的。 “大小姐…”杨牧眼睛不眨的盯着薛莹,“要是有些日子看不见我,你会不会惦记我呐?” 薛莹觉得好笑,“有些日子?灿儿又让你出门?去十天还是八天?杨小爷行走天下一生是胆,还要人惦记?” “不止十天八天。”杨牧打断道,“要是再长些…几个月,半年?也许更久?你会不会…想我?” “这么久?”薛莹眼神有些严肃,“去哪里也不用这么久啊,说说,你是不是惹了什么祸?还是惹怒了我娘,她要赶你出府?” “嗨,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啊?”杨牧鼻子冒着烟,“是我…我杨牧要去干大事,大事呐!” “大事?”薛莹噗嗤一笑,“和我说说,干什么大事?挖金子去么?” 杨牧深喘了几口气,双手握成拳头,憋着气道:“说出来,怕吓到你…” 第97章儿女情 杨牧深喘了几口气,双手握成拳头,憋着气道:“说出来,怕吓到你…” 薛莹又好气又好笑,装作要起身道:“你再不说,我就去睡了。” “说就说!”杨牧心一横,“反正也瞒不了大小姐,最多明天一早,小侯爷和夫人也会告诉你的,我提前几个时辰也不碍事…” 薛莹想起进府时察觉的异样,她隐约感觉的确有事要发生,但会是什么大事,薛莹却想不出,应该也就是朝廷又再打薛家什么主意,逼着紫金府进贡许多吧… 杨牧搓了搓手心,咬了下干唇,鼓足勇气道:“大小姐,还记得我问过你么?我杨牧,怎么就跟着小侯爷来了紫金府?” ——“记得…怎么?”薛莹眨眼,“你问出来了?” 杨牧狠狠点着头,眸子溢出兴奋,“我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大小姐,我有爹有娘,我还有个哥哥。” ——“哥哥…你还有个哥哥?” 杨牧拍腿道:“我也欢喜的很,虽然他们都不在了,但我有过啊。” “他们人呢?”薛莹低下声音。 烛火映着杨牧年少俊美的脸,他收起兴奋,声音也幽幽低沉,“大小姐,他们告诉我,我爹是厉害的大将军,我哥哥…是最厉害的剑手,连谢君桓,还有小侯爷,都不是他的对手。只可惜,他们都不在了,爹和哥哥…都死了…” ——“都死了…” “他们死在七年前的姜都。”杨牧抬眼注视着听愣住的薛莹,“大小姐,我们是姜国人。” “姜…姜国人…”薛莹一阵恍惚,耳朵忽然听不清什么,“你们是姜人。” 杨牧抽出腰间的短剑,啪的一声拍在石桌上,指肚摸过剑柄上古老的纹路,“怪不得我会使剑,这是杨家的剑法,是我哥哥教我的。” ——“你们是姜国人…”薛莹喃喃自语,“你是姜人…那灿儿…灿儿…” 杨牧按住薛莹微微发抖的手,探视着她闪烁的眼睛,“小侯爷,也是姜国人。他…是姜国皇裔,仅剩下的皇裔,他不姓薛,他…叫姜未。” “他不姓薛!?”薛莹耳边惊雷轰隆,“他不姓薛!…他是姜人…姜未…姜未?”薛莹抽出手,突的站起身拉起杨牧,双手按在他的肩上,“杨牧,你别信口胡说,姜人?什么姜人?湘南怎么会有姜人?灿儿是我爹的儿子,他进过薛家祖祠,怎么会是姜未?杨牧,你疯了。” 杨牧搂住薛莹激动得颤抖的身子,“我吃十副豹子胆也不敢这么胡说啊,大小姐,你知道府里这会儿在忙着什么吗?夫人已经说动侯爷,复国,紫金府要助小侯爷完成复国大业!” ——“复国大业…”薛莹愣在原地也顾不得再逼问杨牧,“灿儿…真的姜国人…他不是爹的儿子…他,是娘带回来的啊…不是…他不是?” “夫人是小侯爷的姨妈。”杨牧急道,“哎呀,大小姐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吧,你娘…也是姜国人,辛氏马场,她是远嫁湘南的长女…”杨牧也才理清,一口气说了许多好像也表达不了许多,跺着脚道:“我嘴拙也说不明白,等明天你亲自去问夫人,她会告诉你。” 薛莹端起茶盏,把凉了的茶水一口喝尽,又哆嗦着手指倒了杯喝下,几杯茶下肚,情绪才少许稳住,薛莹怔怔看着杨牧一本正经的脸,良久才道:“复国?拿什么复国?人在哪里?兵器…除了鹰都御刃坊,哪里还有兵器?湘南守军寥寥,你们总不会是想靠湘南人起事…杨牧,要真是你胡言乱语,我…决不饶你!” “有人!我亲眼看见的。”杨牧黑眸溢出光泽,他仿佛又看见九华坡深处的人影叠叠,还有熠熠闪亮的无数兵器,“九华坡,大小姐还记得那里么?你说没有乌石的九华坡。小侯爷在那里屯兵铸兵器,这些年已经大有所成,起事所需一概不缺!” ——“九华坡…”薛莹倒吸冷气,她记得,几年前她勘遍湘南后山,她告诉爹娘和薛灿,九华坡就是一座无用的荒山,那里没有一点可以挖掘的乌石,“九华坡…灿儿选了那里谋事…” “小侯爷雄才伟略,谋划多年居然没有知道。”杨牧击着手掌,“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侯爷和夫人,大小姐你,还有我杨牧…这么些年,都没人想过去那里瞧一眼…大小姐没看见,九华坡深处藏着好些人,每个都被小侯爷教导成打仗的好手,还有兵器,他用废弃的乌石打造兵器…把把好使锋利的很…大小姐?大小姐?你在听么?” 薛莹半张唇齿,身子半晌都没有动一下——九华坡屯人练兵,废乌石铸造兵器…薛灿,自己认下的亲弟弟,自己把家传秘术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他,他竟然会举一反三,把冶金术用在自己的谋事上。 薛莹是冶金好手,她当然知道,废弃的乌石加以再次冶炼,就是胜过铁石的好材料,朝廷不懂珍惜,但薛灿,不,是姜未,却在其中洞悉许多… 自己无意中,居然帮到薛灿,这个姜国人。 “大小姐?”杨牧忽的有些慌了,薛莹可别受的刺激太大,要是晕厥了可咋办。杨牧小心翼翼戳了戳薛莹的手肘,“大小姐,你…听傻了?” 见薛莹还是不动,杨牧急了,啪啪拍着自己的胸脯,挺直背道:“大小姐,我拿性命和你保证,一定拼了命保你和紫金府的安好,只要我活着,我和我的剑,一定挡在你的前头。大小姐,你信我啊。” 薛莹星目闪了闪,眼角溢出点点亮色,“你真傻。”薛莹缓缓坐在石凳上,面色有些苍白,“你拿性命保证?要是你没了命,还拿什么保我的周全?” 杨牧抽着鼻子,想了想道:“我不会死的,为了你,我也会好好活着,三年,你答应我的。” 薛莹抬眼注视着杨牧煞有其事的脸,“刀光剑影,是是非非,你拿什么保证?” “我…”杨牧绞尽脑汁,“我命大啊!我爹和哥哥也会在天上保佑我。我们姜都逃生,那次都没死,就是老天让我们好好活着,这次,也一定不会有事。” 薛莹笑中带泪,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摇着头执起了杨牧的手,杨牧周身一阵酥麻,一张快嘴也忘了说话。 “你小小年纪,也要和灿儿一起复国么?”薛莹温温道。 杨牧狠狠点头,“我舍不得你,但…我也得帮着小侯爷,我们是一条命,周人灭我国,杀我爹和哥哥,我要不报仇,不复国,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又拿什么让你对我刮目相看?” 杨牧握紧薛莹的手,“大小姐,你不恨我们吗?” ——“为什么要恨你们?” 杨牧垂下头,“你本来可以安安乐乐活着,我们几个姜人到了你家,隐姓埋名许多年,这会儿忽然还要惹出大事来…前途叵测,是会连累你的…我还以为,和你说完,你会气得要死…” 薛莹忍俊不禁,无奈道:“所以才说你傻。娘是姜人,那我身上也就有一般姜人的血,既然同一血脉,又谈什么连累不连累?” 杨牧又道:“小侯爷也不是你亲弟弟啊,你还教了他那么多…” 薛莹点住杨牧高挺的鼻尖,“不是亲弟弟,还不是表弟?薛家就我一个女儿,爹也没有别的亲人,既然如此,表弟岂不就和亲弟弟一样?我教他秘术也没什么不可以。” “说的也是…”杨牧挠了挠头,忽的又道,“大小姐,你就一点儿也不怕?刚刚看你愣了半天,我还以为…” “以为我怕了?”薛莹摇了摇头。 杨牧低低“嗯”了声,“侯爷就怕的很,夫人好一通劝…” 薛莹浅浅一笑,“事已至此,怕又有什么用?就像你说的,大家是一条命,紫金府收留姜人,在朝廷看来已经是灭族的大罪,我怕与不怕都是一样,何况…”薛莹看了眼听的认真的杨牧,“何况,灿儿的本事还是我教的,说起来,我也算是你们谋事的…帮手…我更是逃不掉的。” “哈哈。”杨牧爽朗大笑,“还真是,大小姐是咱们的帮手,咱们啊,是一条命。” “灿儿当真是厉害的很。”薛莹由衷赞叹着,“九华坡,九华坡…莫非,真是…天意让他成事?” 杨牧听不大清楚,凑近薛莹,道:“大小姐,你大声些?说什么呢?老念叨着九华坡做啥?” 薛莹笑看杨牧,“我说连老天都帮你们,灿儿一定会复国。” 杨牧哧哧低笑,见薛莹的手还被自己握着,索性把她软软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眼珠子动了动,小心道:“大小姐…你心里,是有我的…” 薛莹羞意起来想抽出手,可杨牧紧紧攥着就是不放,薛莹撇过头,装作不高兴道:“你有大事要做,还惦记着儿女情长?怎么堪当大任?” “嗨?”杨牧不乐意了,“小侯爷有大事要做,还不是娶妻生子?做大事不能儿女情长又是哪门子规矩?我还就偏不,我就要心里装着大小姐,手里做着大事,还都要成呢。” 薛莹脸红扑扑的,垂下眼睑不再搭理杨牧,杨牧爱惜的托起她的手,贴着自己的唇瓣轻轻吻了吻,薛莹身子一阵发抖,差点软倒在杨牧肩上。 “灿儿,会让你随军?”薛莹挤出话。 杨牧点头道:“小侯爷还没发令,但我琢磨着,怎么也得给我个先锋将军做做,怎么说我也是将门之后,悄悄告诉你,姜都血战里,我还杀了好几个人呢。”杨牧说出口就后了悔,赶忙急着解释,“我可不是嗜血杀戮的人呐,保家卫国,我是保家卫国。” 薛莹爱怜看着杨牧,蓦得又红了眼眶,情不自禁的也握住了杨牧的手,“别仗着自己有些身手,战场上刀剑无眼…要是灿儿对你另有安排,你也别吵着去,毕竟…你还小。” “大小姐不想我做个英雄么?”杨牧有些茫然。 薛莹摇头,“我只想你好好活着。” 杨牧懵懂回味着薛莹的话,薛莹忽的抽出手,转身朝里屋姗姗而去,“时候不早了,快回去吧。” “大小姐…”杨牧没有追上前,“…我只想你…好好活着…”杨牧口中喃喃,“女子谁不倾慕英雄?大小姐怎么…” “哎呀!”杨牧猛拍大腿,“她是心疼我呢。”杨牧冲着薛莹的背影低喊出声,“大小姐放心,为了你我也会好好的。” 薛莹掩唇不语,推开屋门又用背抵住,乌金面具下的脸,蕴着幸福的笑。 第98章天注定 杨牧冲着薛莹的背影低喊出声,“大小姐放心,为了你我也会好好的。” 薛莹掩唇不语,推开屋门又用背抵住,乌金面具下的脸,蕴着幸福的笑。 次日清晨 天才亮,辛婉就去了库房,与几个大掌柜盘算着什么,神情严肃。为首的掌柜算了又算,面露忧色。 “夫人请看。”大掌柜把账册推到辛婉面前,指着上头道,“府中存着的乌金有三百余车,矿堡不眠不休加紧赶工,每天也只能出十车尔尔。我们算了一夜,湘南城守军三千,加上小侯爷的千余人,还有府里上下几百口可以编入军中的,共有五千人。军饷加粮饷,还有鼓励湘南子弟一道起事的安家费…”大掌柜擦了把汗,“钱银花起来和流水一样,每天少说也要这个数。” 大掌柜竖起一根手指头,颜嬷插话猜道,“一车?” 大掌柜沮丧摇头,“是十车,这还是往少了算的。夫人,杀进鹰都的一路,若是高歌猛进,一定会有许多人不断加入,花销就是成倍的涨,要是没有预料的顺利…为保军心安稳,抚恤湘南子民的钱银也少不了…照府里的积攒,最多也就可以撑一个月吧…” “还有就是…”有人打断道,“一旦和朝廷开战,许多以前和紫金府来往密切的商旅一定都会和咱们划清干系。咱们府里产金子不假,但战事需要的粮草物件…战事一起必然水涨船高,各地粮草商人卖不卖给咱们都不好说…若是悄悄做买卖,也会往高了抬价…大掌柜说可以支撑一个月,照属下看…二十余天也不好说呐。” “最重要的是。”大掌柜又道,“大小姐说过,东山矿石已经不多了,就算全部掘出,也不过千车尔尔…夫人…” 颜嬷想起什么,凑近辛婉耳边道:“还有在鹰都那些和薛家有来往的大人和眼线,战事一起,咱们还少不得要和他们拿消息…钱财也是少不得的…” 辛婉凤目低垂像是思考着什么,有人又道:“还有咱们进贡给诸位大人的乌金,要真打起来,那可也算得上是朝廷的军饷啊…这些年,也有许多了。” ——“那是朝廷大人们的私藏珍宝,他们是不会拿出来的。”薛灿大步走进,声音低郁有力,薛灿拂开衣襟在辛婉身边坐下,“越是乱世,大人们就越要看紧自己的库房,灭姜之后,周国穷成什么样子人人都看的见,这次是紫金府和朝廷为敌,钱仓都叛了,在那些大人看来,周国已经是必败的运数,谁还会把老本贴上?” ——“为什么周国已经是必败的运数?”大掌柜有些不解。 薛灿幽然一笑,看了眼静静听着的辛婉,不紧不慢道:“若是我们直入鹰都灭了周国,他们当初献金报国的,就是和我薛灿为敌,还有活路么?留着金银珠宝,就算国亡了,天大地大还能用金子砸出一条活路吧;要是…是我们败了,试问朝廷的钱仓都消耗殆尽,周国还不是气数已尽,外患虽灭,内忧必定又起,也许还会比战事更加可怕,他们一个个当然要留着金银傍身,大不了辞官回老家,总还能保住荣华富贵。” 掌柜们不住点头,觉得薛灿说得也挺有道理。 “周国几无贤良臣子。”薛灿顿了一顿,“非要说出一个,好像也只有那位不怕死的关少卿…其余的,包括戚太保在内都不足为患。” 辛婉面容少许释下,迟疑着道:“可即便这样,该花的钱银也是少不了,府里的库房…确实有些空虚了。” 薛灿宽慰着道:“自古打仗,孰胜孰败靠的是勇字当先,军饷固然不可缺,但人心一统才是最最重要的。夫人别太担心,天无绝人之路,且行且看就是。” 薛灿环顾屋里亲信,笑着又道:“要我们能长驱直入,也许数月就可以兵临鹰都呢?” ——“阿姐信你的雄才伟略。”库房外,薛莹笑目弯弯,一身红裙如火焰般热烈,“好厉害的灿儿,屯兵马,铸兵器…还能瞒天过海这么久…阿姐自认已经走遍后山每一处,居然都没发现九华坡已经成了你的地方。谋略胆识灿儿都是人中翘楚,大事当然必成。” “阿姐。”薛灿低唤着起身去迎薛莹,黑目闪出一丝愧意,“你都知道了,是…杨牧?” “不怪他。”薛莹爽朗笑着,“早晚还不是会知道?灿儿是人中之龙,我高兴还来不及。” 薛灿孤傲的脸孔骤然温和,“我还生怕,你会怨我多些…” “傻。”薛莹凝视着薛灿,不,是姜未的脸,就算已经知道眼前这人和自己并无嫡亲的血缘,但在薛莹心里,他早就是自己的亲弟弟,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不会变,“阿姐身上也有一半和你相同的血,大家是一样的。” “是。”薛灿眸中蕴着感激,“灿儿绝不会让阿姐失望。” 薛莹看过屋里大小亲信掌柜,眼神定在了摊开的账册上,见母亲神色忧虑,几个掌柜看着也有心事,自然也知道他们在发愁什么。 薛莹转身又看向站着的薛灿,“到底做了你家阿容的夫君,看着又成熟了些。” 薛灿笑了笑,“再怎么成熟稳重,也永远是阿姐的弟弟。” 有掌柜露出疑色,大事当头怎么这俩人还有工夫唠起嗑?莫非真是做大事的气派,泰山崩于前也不变于色? “九华坡,好一个九华坡。”薛莹由衷赞叹着,“我还记得,当年我勘过整片后山,告诉所有人九华坡没有乌石,就是一座无用的地方。你竟然暗暗记下,把那里选为自己所用?” 薛灿点头,“既然没有值钱的乌石矿,在大家眼里九华坡就是块荒地,大家掘金子都来不及,谁还会没事往那里去?我绕遍那里,发觉那里草木尤其茂密,还藏着不少难以被人发现的大小洞穴,其中最深的一处,可藏千人不止…正是九华坡,让我复国雄心有了用武之地。” 薛莹轻轻按住薛灿的肩,星眸闪烁着耀目的光泽,她唇角含笑,眉梢还有着和屋里气氛截然不同的喜意。 “人人都在为灿儿的事出力,阿姐当然也要做些什么。”薛莹莞莞笑着。 “你不怪我,就足够让我释然了。”薛灿仍是愧疚着,“是我扰了你的安乐。” “天下不定,谈何安乐?”薛莹豁然直白,“也只有你,可以给天下一个真正的安乐。灿儿,阿姐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礼物!?”辛婉和颜嬷抬眼朝薛莹看去,主仆对视着也是不知道薛莹所指。 “送我礼物?”薛灿疑了声。 “定是你用得上的。”薛莹重按薛灿肩头,“这份礼物我几年前就给你备下,原本是想…过些年,等到了需要的时候再说出来,看来这会儿,就是用得上的时候了。” “莹儿,你藏了什么?”辛婉低低发声,“连娘都没听你说起过。” “就是背着您藏的啊,只留给灿儿。”薛莹露出女儿家的顽皮,“我看爹和娘这些年不断送金朝廷,虽说也是为了湘南安定的无奈之举,但…乌石取之有尽,总有挖空的一天,到那时…紫金府又靠什么支撑?一枚没用的棋子,朝廷才不会多管,可府里上下那么多人,该怎么活下去…到时候所有的担子还不是压在灿儿身上?” 薛莹笑看薛灿仔细听着的脸,继续道:“我勘察后山,原本以为真是没什么可用的乌石矿了,谁知道…九华坡。” ——“九华坡…”薛灿低喃。 薛莹点着头,“九华坡不是一块荒地,那里藏着许多乌金矿,粗摸估计,不下千车。” ——“啊…”辛婉凤目扬起,定格在女儿的乌金脸上,“莹儿…你…” 薛莹对神情错愕的母亲笑了笑,“娘别生气,我也是给灿儿打算,他是紫金府的继承人,难道将来要掌管一个已无乌金的烂摊子?我又担心…要是告诉娘你…会不会又是一车车给朝廷送去…这才…悄悄瞒着,想等将来灿儿接手时再说…娘…您别怪呐。” “怎么会怪你…”辛婉快慰一笑,“你帮了我们的大忙,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阿姐…”薛灿深喘着攥住薛莹的衣袖,“我根本…不是你的亲弟弟,不是…薛家的骨血…阿姐教授我所用的冶金秘术,把薛家的一切都细细告诉我…还…为我筹谋成这样…阿姐,我哪里值得…” “都说了你就是我弟弟,再和阿姐客气,就是生分,我可是要生气的。”薛莹装作凶道,“都是留给你的东西,晚说倒不如早说,现在你用得着。” “阿姐…”薛灿鼻尖微微发酸。 “天命在你身上。”薛莹眸子闪动,“不然你又怎么会选中九华坡?那里的东西注定是你的,连老天都在帮你。” 颜嬷喜极而泣,双手合十仰望苍天,“老天保佑,是天佑小殿下,天佑咱们的小殿下啊。” 薛灿抖开凛冽的黑衣,“夫人用财富让鹰都腐朽分崩,阿姐藏乌金助我一臂之力,这一次,我们一定会挥师北伐,匡扶姜氏。” 第99章惧意起 薛灿抖开凛冽的黑衣,“夫人用财富让鹰都腐朽分崩,阿姐藏乌金助我一臂之力,这一次,我们一定会挥师北伐,匡扶姜氏。” 几个掌柜听得热血沸腾,撸起袖管高声道:“早就看朝廷不顺眼了,反了也好,夫人和小侯爷待人亲厚,湘南人人都念着府里的好处,知道咱们要反,保准欢喜的紧。” “也要多亏夫人稳得住湘南的人心。”薛灿感激的看向辛婉,对她点了点头。 “战事所需的钱银该是有些把握,足够支撑些日子。”辛婉舒下口气,意味深长的看着薛灿,“后头就是…如何经营天下,稳固社稷所需的那些…” 薛灿当然知道辛婉所指,他释开眉宇望向故国所在的方向,“天命予我,必将助我。夫人追寻不得的东西,也许…很快就会浮出水面了吧。” ——“若是再也不会出现?”辛婉低问。 薛灿攥住腰间的鹰坠,黑目灼灼有神,“百废待兴也终会有复兴的那天,既然要做千古一帝,有苦,陪着子民一起吃些就何妨?” 辛婉宽慰笑着,凝视着薛灿被黑衣盖住的脊背,似乎又看见了那只苦思七载不得其中奥义的神秘异兽。 她的耳边隐约又回荡起离别时的幽怨萧声,黑衣子涂策马决绝离开,马蹄踏花而去,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辛婉,要是薛少安哪天一命呜呼,我还会来找你的。” 鹰都 关悬镜带着宫柒一路日夜疾驰,不过六天就到了鹰都城下,关悬镜遥望着迎风飘扬的莽龙旗,心中大石这才放下些,他忍不住回头去看,这一路,薛灿仿佛如影随形般,夜深累极了靠在树边打个盹,都会梦见薛灿执剑走向自己,生生从梦中惊醒,再也不敢闭眼歇息。 ——“到了,到了!”宫柒抹了把满额汗水,“我嘞个去,这一路没把柒爷我累死。” “跟我去见戚太保。”关悬镜对守将扬起特使令牌,骏马箭一般冲进城门,直朝太保府而去。 “为啥子不是进宫面见圣上?”宫柒费解。 ——“皇上无力支撑这样的大事,要保住大周,还得靠戚太保的铁腕才行。驾!” 太保府里。 不过二十来天没见,院子里的戚蝶衣差点没认出这位俊逸的关少卿,直愣愣看了好一会儿,瞪大眼走近道:“关悬镜?你是路上遭了劫么?怎么这幅样子?” 关悬镜一声黛蓝色的官服早已经被尘土染成污色,衣袖也被杨牧的利刃割破,晃荡着很是落魄,一丝不苟的发束散乱在耳边,双目凹陷眼眶泛青,连颧骨都耸高了些。他的左手掌被血布缠绕,伤口虽然凝结,但布上的血疤还是让见者心惊。 “你受伤了!?”戚蝶衣惊道,“是谁干的,朝廷特使,他是不想活了?” 关悬镜顾不得和她解释,急急直入戚少銮的书房,“湘南出事了,我要去见太保大人。” “湘南?紫金府?”戚蝶衣恍然出声,赶忙跟着关悬镜的步子。 书房里,戚太保执着的狼毫笔嘎然坠落,淡眉凝在发黄的额上,一双凹目半晌未动。戚蝶衣俨然听傻,火爆脾气也定格在脸上,良久才转身看向关悬镜,“你说的当真?” ——“薛灿,是姜国太子虔的儿子,姜未。”关悬镜仰面深重喘息,“湘南深山藏匿着数千姜国人,还有不计其数的兵器…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绝不敢胡说。还有…薛灿亲口向我承认,他就是姜未,当年安乐侯见到的那个黄袍少年,不过是替他去死瞒过世人的护卫!辛夫人…是他嫡亲的姨妈,出生姜国马场的辛氏长女…紫金府窝藏姜国余孽,密谋举事复国…” 关悬镜咬牙说出最后一个字,忽然头晕目眩差点昏厥在地,宫柒箭步上前扶住他虚弱的身子,哆嗦着道:“关少卿死里逃生,带着属下马不停蹄直奔鹰都,为的就是赶紧报信让大人早作准备。关少卿受了伤流了很多血,一路又没吃好歇好,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戚蝶衣低叫一声拔出佩剑,“是谁伤了你?我非把他活剁了。” “薛灿…姜未…”戚太保撕扯开画了一半的白绢,“姜未…太子虔没死的儿子!”戚太保忆起亲临府里的薛灿,他身着黑色缎服,腰系如生的鹰坠,他玉树临风自带侯门雍贵,言谈举止不卑不亢,出手豪阔也懂人眼色…他话语不多,但又能恰到好处说到每个人的心上… 他拾起那只血淋淋的断手,放在自己的画卷边。 戚太保还记得自己哈哈笑道:“侯门之后,自然是不怕血的。” 他根本不是辛婉教导出的侯门少主,他是姜国皇裔,是周国的大患。想到他曾经自如的进出自家府邸还有皇宫,最近的时候离自己不过一臂之远… 那时他要是仇恨生起,对自己起了杀意…戚太保身躯一个发颤,手背青筋凸起——凶险,实在太凶险。 ——“数千姜人…”戚太保枯指动了动,“他竟然可以囤积数千姜人…” “才千人而已。”戚蝶衣不屑的冷笑了声,“大周有上万铁骑,步兵更是有不下十万。千人对十万人…薛灿,是自寻死路。” 关悬镜皱眉摇头,“我见到了洞里的那些姜人,他们个个有万夫不当之勇,足矣以一对十,最重要的事,他们每个人都有亲友死在当年周人手里,国破家亡是深仇,他们非得拼出性命…” “可笑。”戚蝶衣打断道,“拼命?他们又有几条命可以拼?杀入鹰都?爹,给女儿一万人马,我明天就杀去湘南,姜人,我要让天下再无姜人。” 宫柒是个粗人,但他没想到这位戚大小姐比自己还要鲁莽,宫柒是去过紫金府的人,他虽不算聪明,但这几日也看得出薛家都非等闲之辈。辛夫人看着就是个有大智慧的女人,鬼手女栎容心思玲珑,敢跟着薛灿,定也是不一般的女子,薛灿身后几个不离身的侍卫,瞧着也不好惹… 这些个深不可测的人物,哪里是戚大小姐区区万人就可以拿下的? 戚太保没有即刻回应女儿,他惯是跋扈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不可思议,虽然他的面容仍是凶狠绝情,但关悬镜还是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深藏的恐惧。 关悬镜不明白,周国数十城池,铁骑数以万计,又得紫金府多年乌金进贡…戚蝶衣所说的万人杀入湘南固然不可能,但周国的胜算还是应该大过薛灿许多。 “薛灿知不知道你还活着?”戚太保幽声问。 关悬镜略微想了想,沉重道:“紫金侯悄悄放走我,但…薛灿智谋过人,应该很快就会发现我没死,我想在我出城不久,薛灿就会知道。” “你要是薛灿,会怎么做?”戚太保侧身发问。 关悬镜不假思索:“当然不会等朝廷剿灭,他一定会即刻举事,起兵攻周。看来…湘南已经动作了。” 戚蝶衣单膝跪地,“爹,您快去禀告皇上,让女儿带着虎符调兵,姜国死灰复燃,我要一盆水泼了去。” 戚太保抖袖转身,看着女儿年轻无惧的脸,低声道:“七年前,你才十几岁,你没有看见攻姜一战的惨烈。”戚太保望向窗外北方,“老夫治国数十年,让大周成为天下第一强国,坐拥铁骑五万,精兵二十余万,老夫力劝皇上一统天下,第一个拿来祭旗的就是北方的姜国。蝶衣记不记得,那一仗打了多少年?” ——“三年。”戚蝶衣回答着。 “三年…”戚太保手心握紧,“老夫本以为,最多半年就可以杀进姜都的。三年,整整三年,姜都攻下,关易麾下的铁骑精兵折损半数不止,五万铁骑只有不到万人活着回来…要不是姜都弹尽粮绝,怕是五年都攻不下吧。” 戚蝶衣偷瞥关悬镜,见他神情悲愤,咬牙狠狠道:“那是姜国,现在不过一群余孽,哪能和当年相提并论?关悬镜你说是不是?” 关悬镜摇头道:“两国交战,拼的不全是军士多寡,再强的军队也怕视死如归的对手,姜人个个不怕死,真要打起来,怕是会很艰难。” “还有就是。”戚太保沙声低喝,“紫金府和朝廷撕破脸,今后再没乌金献上…国库空虚拿什么做军饷粮饷?战事一起,金银如流水一般…今日的国库能撑几时?” “紫金府年年几百车进贡。”关悬镜急道,“这些年,国库多少也该有军饷备着,大人可以把金掌事传来,细细问他…” 戚太保凹目定在关悬镜面上,眼前的年轻少卿神情直白,话语在他听来更是单纯的可笑,“备着军饷?”戚太保仰面笑了声,“每年送来的乌金确实不少,但…你听没听说,皇上年初又新建了个行宫,花费万两黄金不止…宫里数百位嫔妃,又是多大的开销?国库?该是又快见底了吧。” 关悬镜顾不得受着伤,拂开官服单膝跪在地上,俯身恳切道:“既然指望不了国库,那只有恳请大人下令,让朝中诸位大臣拿出府中私藏,捐给朝廷用做军饷抗敌。” 戚太保略微愣住,不悦了看了眼女儿,咳了声背过身子。 关悬镜朝前挪了几步,“悬镜知道,大臣府里私藏不少,朝廷危难,无国就无家,要是真被薛灿一众杀进鹰都,谁都不会好过。” “够了。”戚太保吼了声,“朝中这些事,你又知道多少?亏老夫还常夸你能干聪明,想不到却是个一根筋的蠢人。私藏,你觉得有几个人会把自己的私藏拿出来?就算是老夫让皇上下旨,看着各家比国库还充盈的府库,皇上颜面何存?诸位大人又情何以堪!?” 关悬镜脸色发白,昂头固执道:“悬镜愿意第一个献出家中财物…” 第100章天行者 “就算是老夫让皇上下旨,看着各家比国库还充盈的府库,皇上颜面何存?诸位大人又情何以堪!?” 关悬镜脸色发白,昂头固执道:“悬镜愿意第一个献出家中财物…” “那是你爹的命换来的抚恤。”戚蝶衣急急打断,“关悬镜,你家那些东西,几天都支撑不起…拿来又有什么用!” ——“国库空虚,就任凭薛灿起兵?”关悬镜忿忿道。 “不是。”戚太保凹目圆睁,“薛灿敢欺瞒老夫,老夫现在想起当时情景,都气的恨不能把薛灿碎尸万段。”说到怒处,戚太保重力掀翻身前的案桌,桌上的物件哗啦啦碎了一地。 “就是在这间书房里。”戚太保青筋爆裂,“老夫下令拿姜奴的命给安乐侯陪葬,薛灿听在耳里居然面不改色,这是何等深重的城府心计!安乐侯和宋太傅的死…一定也是他干的,是,一定是!”戚太保振臂直指屋梁,“薛灿,老夫要杀了你,杀了你。” 宫柒被这怒吼吓出一身虚汗,虎躯哆嗦着挪到角落,生怕被这股戾气弄去半条命。 戚太保忽的瞪看宫柒,宫柒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大气都不敢喘。 “你也是大理寺的人?”戚太保阴邪发问,“老夫问你,鹰都登记在册的姜奴共有多少?” 宫柒咽了咽喉咙,抖直身子道:“大约…七八百人…” 戚太保看向关悬镜,转了转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老夫还记得,要杀姜奴陪葬时,你还跪地给他们求情?现在想想,只恨当时杀的还不够多呐。这些姜狗,他日只会成为薛灿的帮凶内应,他们人在鹰都,心里一定记恨着咱们。关悬镜,你还怪老夫心狠杀了那些姜奴么?” 关悬镜身姿不动,黑眸刚毅有神,他干唇动了动,哑声道:“薛灿该死,但…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却不是一定要死的…” 戚太保疾步上前勒紧关悬镜的领口,眼珠似要夺眶而出,“妇人之仁,难成大器!他们每一个人都该死,只要身上流着姜国的血就该死,他们不死,谁知道哪天他们会不会摸进太保府杀了老夫我?蝶衣,传令下去,各府姜奴都即刻拿下,关进大牢,听候发落!” ——我嘞个去,宫柒只当自己耳聋,七八百条人命,太保一句话就要都灭了去?说是姜奴,不过就是些老妈子小婢女,宫柒是根正苗红的周国人,但他也并非冷血,宫柒想争辩几句,但这念头也就一闪而过,在太保面前多嘴…宫柒爱惜自己的手脚,哪一只都舍不得被砍了去。 “虐杀姜奴,只会让外头流落的姜人更加拧成一股绳,他们一定会投奔薛灿,共抗大周。”关悬镜已经忘了生死,他只知道,自己要劝不住戚少銮,周国被薛灿拿下就一定指日可待,“大人上次在集口斩杀姜奴,百姓里就有不少人对她们生出同情,这回要杀这么多…别说是姜国人,怕是连周国子民都会斥责朝廷残暴吧。大人可以解一时之愤,却只会坏了抗敌大计,薛灿他们还没出手,就已经占了上风,也更有了举兵的借口…” ——“什么借口?”戚太保冷看关悬镜,声音飘忽可怕。 ——“替天行道,铲凶除逆。”关悬镜一字一字无惧说出,惊得戚蝶衣脸色大变。 要死了要死了,宫柒耳边回荡着就要死了的呼声,这八个字说出口,自己保准也要跟着关悬镜一道去见阎王了。 片刻沉默,一击重重的耳光扇在了关悬镜脸上,戚太保发力甚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都被狠甩在地,碎做两半。 关悬镜嘴角渗出血水,但眼神还是坚定不屈,戚蝶衣跪地挡在他身前,话里带着哭腔,“爹,息怒啊,关悬镜性子耿直,他不是故意的…” “滚出去!”戚太保怒指关悬镜,“老夫不想看见你,滚出去!” 宫柒跌跌撞撞爬起身去扶关悬镜,“关少卿,走了,走了…” 关悬镜艰难起身,抹着嘴角凄决一笑,走出几步又转过身,他没有去看戚蝶衣阻拦的眼神,哑着声音道:“鹰都姜奴,大人决不能杀,要非杀不可,就索性连我一起,因为…姜奴死绝,大周也离死路不远了。” 宫柒狠拽着关悬镜往书房外扯去,戚蝶衣偷瞥父亲脸色,戚少鸾纵横朝堂数十年,早已经无心无情狠辣决绝,他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毛蹙连在一起,发灰的凹目溢着冲天的怒火,关悬镜口无遮拦敢对自己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戚少銮是想一剑送他去地府见关易的…但,这位铁腕太保知道,关悬镜,还不能死。 千里之外,湘南城紫金府 雅苑外,栎容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和芳婆说出一切,毕竟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芳婆虽是师傅,但她和薛家并无关系,要真是功败垂成大祸上身,岂不是到死也是个糊涂鬼? 芳婆最爱惜她那张褶子脸,不能回春也日日用甘泉水供着,她一定更爱惜自己的性命吧…栎容深吸了口气,迈步走进苑里。 里屋里,芳婆正拾掇着自己不多的物件,见栎容进来,芳婆面上嘿嘿笑着,端详着她微红的脸,拉着栎容在自己身旁坐下,左看右看。 “你好端端收拾东西做什么?”栎容拎了拎包裹,“芳婆,你要走?” 芳婆也不应她,捏了把栎容的脸,悄声道:“忙活了有些天,都忘了问你句…薛灿,疼你不?” 栎容垂眸,“他对我很好。” “装傻。”芳婆揪眉,“你知道婆子问你什么,薛灿血气方刚的,在那事上让你受委屈了没?” 栎容胳膊肘捅了把芳婆,“薛灿疼人的很,哪像你说的那样。” “那就好…”芳婆鬼笑,又埋头收拾起物件。 “你要回阳城?”栎容咬唇,她是想挽留芳婆的,但…现在留人,只怕反而害了人家。 “嗯。”芳婆头也不抬,“可不是薛家待我不好啊,这阵子吃的都是山珍海味,一天恨不得喂我十顿,用的也都是上好的东西…一群嬷嬷婢女跟前跟后,我瞧着就心烦。富贵不假,但也太拘着,婆子啊,享不了这个福,还是庄子好,我啊,倒有些想那些棺材板了。” “有福也不会享,真是…”栎容揉搓着衣角,“之前还老撺掇我找个好人家呢?” 芳婆偷瞥栎容的脸,笑了笑道:“阿容是有福气的人,自然是要过好日子的,我不一样,我劳碌大半辈子,是改不了运了。” 见栎容眼眶发红,芳婆叹了声揽住了她的肩,哄着道:“湘南离阳城也不算远,真要想我,让那杨什么的赶匹快马,也快得很。” “是杨牧。”栎容哽咽着,“来了还会走,就不能一起好好过日子么?” 芳婆环视着满目琳琅,眼中没有一丝留恋,“要不是想送阿容出嫁,我也不会来…”芳婆收起惆怅,又变作一张不好惹的皱脸,“也不用那杨什么的送我,那小子聒噪的很,一路上说的我耳朵疼。不过,可得雇一辆最好的马车呐,婆子一身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了。” 栎容噗哧低笑倚在了芳婆的肩头,想着什么低声道:“芳婆,那时我年纪小,很多事也不记得了,当年你怎么就会留在我家庄子?做个帮佣就算了,还陪着我许多年,就好像我亲娘还活着。” 芳婆抚着栎容的发,苍老的眼睛动也不动,“去哪里也就是为了活着,你家庄子地势好,原本就想当个暂时落脚的地方,等攒些钱银上北下南去哪里都不难。谁知道…”芳婆缓下声音,“留下,就离不开,你早早没了亲娘,被个大老粗胡乱拉扯着,我瞧着也是心酸,多好的丫头,怎么也不能蹉跎在个义庄里。我心里想着,能多教你些也好,阿容以后走出去也不会被人轻看吧。” ——“你是舍不得我,才没走?” 芳婆捋开栎容耳边的发丝,凝望着她清丽剔透的脸,透过这张脸,她似乎看见了许多年前的自己,和栎容一样爽朗可爱笑傲人间。 光阴不可逆转,带走女人引以为豪的如花韶华,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算是吧。”芳婆淡然笑着,“天地虽大,却未必还有谁会像栎老三那样留下一个又老又丑的婆子,我描妆的手,也能在你家派上用处不是?不如,就陪着你们父女,也不坏。” 芳婆扳正栎容的的脸,低缓道:“嫁给这个男人,自此就是荣辱生死都绑在了一处,紫金府现在荣光,要是有一天风光不在,阿容又会不会后悔?” 栎容摇头,“薛灿是谁我都会跟着他。” 芳婆欣然点头,“我教养出的阿容,自然是血性不输男人的。婆子也可以安心上路了。” 要不是前途叵测,栎容无论如何也是要留下芳婆的,但现在,她只能顺水推舟让芳婆离开。栎容希望,芳婆听说了紫金府起事,可不要埋怨自己才好。 栎容更希望,和芳婆能有重逢的时候。 第101章姜土下 要不是前途叵测,栎容无论如何也是要留下芳婆的,但现在,她只能顺水推舟让芳婆离开。栎容希望,芳婆听说了紫金府起事,可不要埋怨自己才好。 栎容更希望,和芳婆能有重逢的时候。 鹰都城,青阳门第七户。 从回来到现在,关悬镜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他跪在父亲的牌位前,凝视着点点烧尽的白烛,渴望着父亲在天之灵给自己指引。 两个老奴隔阵就探头去瞧,见小主人身子都不带动的,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他湘南回来是中了什么蛊。 院外传来低重的敲门声,临近子夜,还有人到关家拜访?老奴快步过去打开门,就着昏暗的灯火打量着来人的脸,眯着眼睛好像有些不大认得,“你是…” 来人大步走进关家的小院,凹目不屑的扫过简陋冷清的院落,眼神定在还亮着烛火的祠厅,注视着长跪不起的关悬镜,无奈的叹了声。 关悬镜已经猜出来人是谁,但他只是起身点起三根清香,并没有转身去迎。 ——“死在关易长戟下的人不计其数,怎么生出个悲天悯人优柔寡断的儿子?关悬镜,你爹要是在天有灵,会不会怒你不争。” 戚太保震抖衣袖,接过关悬镜手里的清香。两个老奴听他是戚太保,老脸都是露出惊恐之色,赶忙疾步退下。 “要爹当年有的选,他该是更希望能和我娘白头到老,看着我长大成人吧。”关悬镜脸上没有太多血色,整日的水米不进让他得志的神采也被抹去许多。 “你错了。”戚太保厉声道,“打关易从戎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会有战死沙场的一天,我想关易直到咽气的那一刻,也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要为保家护国,男儿自当歃血杀敌。”关悬镜冷看戚太保,“但当年周国伐姜,理由牵强,我爹当然也死的冤屈。薛灿杀我爹,还差点要了我的命,但他有一句话却没有说错。” ——“薛灿说什么?” ——“他说,周国早已经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要不是你执意伐姜,我爹也不会死。” “关悬镜,你以为老夫当真不会杀了你么!”戚太保怒喝一声指向关悬镜的脸,“就算你爹是关易,老夫一样会要了你的命。” “你不会杀我的。”关悬镜面无惧色对峙着戚少銮抽搐的脸,“大人能深夜来见我,是因为大人知道,当朝文武臣子里,能举兵对抗薛灿的,只有我。” “放肆!”戚太保低吼着瞪起双眼,“关悬镜,当年种种,你又知道多少?什么叫老夫执意攻姜?所有恶事就都是老夫一人做的么?要真有千古骂名,是不是也都要算在老夫身上?当年宋敖撰写的《伐姜檄》,你爹也一字一字看过,他是心甘情愿领兵伐姜,他在宗庙和皇上面前立誓,会带着铁骑杀入姜都,替大周找到…找到…” 戚太保粗暴的声音嘎然止住,话在喉咙却不知怎么说下去。 ——“找到什么?”关悬镜眸间亮起。 戚太保淡眉动着,显出老态的身体朝关悬镜贴去,似乎想靠近些再说出,“雍华宝藏…” ——“雍华宝藏?”关悬镜错愕低喃,“那难道不是传说…宝藏当真在世?” “藏在姜土下面的雍华宝藏,这不是传说。周国先祖皇帝独孤氏的熙皇后,确是雍华府的继承人,雍华府天下第一府,胜过湘南薛家太多。当年熙皇后随独孤帝进京,随行珍宝浩浩荡荡数千车不止,连国库都堆积不下,也就是靠着这笔财富,独孤帝才能百业振兴,护住来之不易的太平,成就一代盛世。”戚太保吁出浑浊的气息,他凹目迷离,似乎也想回去当年,见证熙皇后座下难以估量的财富。 “这还远不止!”戚太保继续道,“被熙皇后带进京的,不过沧海一粟尔尔,更多的东西,被这个聪明的女人藏下,熙皇后生怕无数财富被旁人觊觎,也不想浩荡财富抹去独孤帝的雄才大略。所以,她藏起许多,绘制出一副无人能识的藏宝图。世事难测,熙皇后早早过世,临终前把宝图交给挚友燕公子,让他守住雍华府的东西,留待独孤帝和自己儿子所需时再交出。不久独孤帝早逝,稚子年幼,帝位被外戚夺去。燕公子忠肝义胆救走被囚禁的小太子,带着雍华宝图遁世不见…” 戚太保幽幽叙说,每每想起这段久远的故事,他都会涌出血脉沸腾的感觉,乱世出英雄,虽然他已经年迈,但他还记得自己壮年时的铁腕雄心,只恨年华匆匆,自己一天天老去,眼前的关悬镜,还年轻的让人羡慕。 “谋位登基的新帝原以为…燕公子会用宝藏助小太子复国的。”戚太保握紧手心,声音都有些激动,“他担惊受怕了许多年,派出无数暗卫搜寻燕公子和宝藏的下落,可直到他死,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燕公子带着独孤帝的儿子一起消失,连带着雍华宝藏…”关悬镜有些费解,“先帝遗孤,可以打出复国名正言顺的旗号,雍华宝藏,又可以招揽人马支撑战事…燕公子有旗号,有财富,有贤名,为什么不助独孤氏完成复国大业?熙皇后把宝图留给他,难道不是想他有朝一日可以护住自己的夫君和儿子?” “燕公子是江湖侠士,游侠多率性自在,谁又知道呢?”戚太保抚须沉思着,“老夫与你说的,在宫廷史册里都有确凿的记载,包括熙皇后的藏宝图,只是…除了燕公子,连独孤帝都没有见过,史册虽有记载,但却没有关于宝图的描述。” ——“宁托挚友,不诉夫君?”关悬镜若有所思,“这位熙皇后倒是个不一般的女人。” “她是雍华府唯一的继承人,当然是不一般的。”戚太保鬼区一笑,“还有就是,她是女人,女人的心思比男人复杂的多,你我自然是猜不透的。” “那又怎么知道宝藏一定在姜土之下?”关悬镜问道。 戚太保深吸着气,“有说是因为独孤帝出生姜土之上,还有一种说法,独孤帝死后,有人在金陵雍华府外好像见过燕公子,他轻吹青玉箫,在府外的墨池边洒下一捧只有姜地才有的鎏沙土…” ——“燕公子是想告诉雍华府的熙皇后,她托付给自己的东西,藏在了姜土里…”关悬镜惊叹出声。 “姜土绵延千里,总不能一寸一寸去找。”戚太保咬牙道,“老夫也想有生之年见识下熙皇后藏起的宝藏,瞧瞧到底能有多少。” ——“关悬镜,你还记得《伐姜檄》所写么?——姜祚之将尽,北土之兴衰;藏富包祸心,窥神窃宝器。帝君文武皆不作,惑主狐媚乱春宫;姜岳欲崩塌,周云怒叱咤,千古之域,必尽归之!” 戚太保洪亮背出,展开宽大的衣袖,如一只振翅的苍鹰,“太子虔不知从哪里得来雍华宝图,他召集天下能人异士,钻研数载想找出宝藏所在。太子虔少年起就燃起富国强民的雄心,姜人又是出了名的勇猛善战,要真被姜虔找到雍华宝藏,最多三年五载,姜国就会雄起,成为我大周最可怕的敌人,到了那时…姜人就会不甘北方贫瘠,一定会挥师南下,斗我大周,杀我子民。” “于是,老夫和你爹说动皇上,决定先发制人,在太子虔发现宝图秘密之前,灭了这个祸患…” 关悬镜摇头叹息,“说是为了铲除祸患,其实你们是想夺了太子虔手里的藏宝图,找到传说里富可敌国的宝藏?周国富饶,姜国贫瘠,先不说太子虔穷其一生能不能找到宝藏,宝藏既然在姜土之下,又怎么能被大周随意夺了去?三年苦战,死伤无数,又值不值得…” ——“自古成王败寇,有什么值不值得?”戚太保怒喝一声,“你妇人之仁,要人人和你一样,不等老夫伐姜,姜人早已经把周国践踏个干净。雍华宝藏可倾天下,要真能被我大周所得,一统天下指日可待。谁不深藏雄心,老夫是,你爹也如此。” 戚少銮乖张跋扈,关悬镜也不想和他争辩,沉默片刻让他缓下情绪,又道:“太子虔只有一个儿子,薛灿…一定是知道藏宝图的,这些年…他又会不会已经想出什么?” 不等戚太保应声,关悬镜摇头低咛,“要是洞悉不了宝图的秘密,有也等于没有,要真已经被薛灿想出,他又何必等到现在…薛灿迟迟没有复国,一定也是为军饷粮草发愁…紫金府所剩的最多只能支撑数月战事,就算复了国…守着个稀烂的摊子又有什么用…” 关悬镜看向戚太保,“薛灿就算手握宝图,肯定和太子虔一样毫无收获。也许…” “也许什么?”戚太保急问。 关悬镜目露一种自信,“我猜,也许薛灿,连宝图都不一定有。” “哦?”戚太保疑道,“太子虔就他一个儿子,藏宝图也不让薛灿带着逃出城去?” 关悬镜眉宇扬起,面容忽然溢出斗志,“大人刚才说的,那是埋在姜土下的宝藏。自己的东西太子虔怎么也不会让外敌夺走。当时姜都被围,就算太子虔想保住唯一的骨血,也不会把藏宝图完整的交给薛灿,万一薛灿被俘被擒,太子虔拿命守着的东西不就便宜了别人?国可破,只要仍是藏富于姜土,姜国哪怕只剩一人,也还有重生的希望,要是国亡了,宝藏也没了…太子虔和那么多姜人岂不是白死?” “所以。”关悬镜肯定道,“薛灿虽然逃出姜都,但他身上绝不会有完整的宝图,我猜…太子虔最多只会告诉他一半…至于剩下的…”关悬镜蹙眉低思,“那人…也许已经死在姜都也说不定吧…” 戚太保看着关悬镜的凹目忽然流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他踱近几步想把这个年轻人看得更清楚些。 ——“说下去…”戚太保沙哑命令着。 关悬镜蓦地回忆起什么——云姬,被人从慈福庵接走的云姬,她已经奄奄一息,熬去湘南也不会多活几天,为什么还要费心费力接走她…薛灿和辛夫人为什么会找了云姬这么多年?一个背弃国家抛夫弃子的女人,纵有亲情在,也值得谨慎的这俩人冒这个险? “云姬…”关悬镜低幽道,“大人,您都知道的,是不是?云姬一定是被皇上密宠在宫里,知道的人不多,但您一定是其中一个。” 第102章肱骨臣 “云姬…”关悬镜低幽道,“大人,您都知道的,是不是?云姬一定是被皇上密宠在宫里,知道的人不多,但您一定是其中一个。” 戚太保身子微动,点头道:“这也能被你知道,算关易的儿子有些能耐。不错,云姬当年自献周国,她拦住了安乐侯的去路,说自己就是艳绝天下的云姬。你爹和安乐侯出征前都得了皇上的密令,要他们设法带回云姬…谁知道这女人如此怕死,贵族女眷人人殉国,也只有她,不等去找,自己冒了出来…太子虔有这么个妻子,死也不会瞑目吧。” “听说太子虔很喜欢云姬,也只有她一个妃嫔。”关悬镜道,“儿子,妻子,这是太子虔最亲近的两个人,宝图,要真的必须相托,八成也就是这俩人了…云姬…大人,云姬回周国时,她的身上带着藏宝图么?应该只有她和薛灿了…” 该是如何聪慧毅力的人才会知道这么多…戚太保深望着关悬镜好一会儿,干燥的唇几番动起,又想把话咽下,关悬镜沉默的看着戚太保艰难的纠结,他知道,戚太保一定会告诉他所有。 “悬镜有远胜常人的聪慧胆识,老夫实在太欣赏你,却又…恨你不能尽为朝廷和老夫所用。”戚太保仰面哑着声音,缓缓低下看向青烟缭绕里关易的牌位,“许多事你原本都是一无所知,却被你一人之力查出看出这么多…看来能和薛灿对抗的,也只有你了。” 有那么一瞬,关悬镜觉得戚少銮已经垂垂老矣,他的乖张暴怒不过是在掩饰自己不复当年的雄才气魄,他早已经是个老人,只是他不肯承认,一时枭雄非要做一代英豪,他强撑多年,在薛灿复国举事的关头,戚少銮终于知道自己是无力抗衡的。 “你猜对了一半。”戚太保回望关悬镜,深目里蕴着当年的过往——他看见三年血战终于踏进姜都,他看见数十万大军只有不足半数活着回来,他看见自己多年教导的铁骑折损不堪,他看见…安乐侯董长乐手托染血的头盔,身后…是一副巨大的楠木棺材… 他还看见,与棺木并驾齐驱的,是一辆白顶坠花的马车,车帘悠悠掀开,露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女人神态娇媚,一双眼眸亮过天上所有的星星,她在戚少銮沧桑的脸上眼波流转,就在戚少銮想多看一眼时,蓦的又掩进车里。 ——云姬,戚少銮知道,车里的女子一定是太子虔的夫人云姬,那一眼让戚少銮知道,世间真的有倾国倾城的容貌。 “我只猜对了一半?”关悬镜有些诧异,“大人,另一半又是什么?” 戚太保深吸了口气,发出低哑克制的声音,“你猜到云姬被带回鹰都,献给了皇上,密宠深宫多年…你没有猜出的是…太子虔的雍华宝图并没有交给云姬…但…” 戚太保目露一种叵测的神情,“云姬却是带着宝图,叛国求宠。” ——“云姬有雍华宝图!?”关悬镜失声惊道,“宝图在哪里,大人,难道藏宝图早已经在你们手里?” “那不是原本的藏宝图。”戚太保扼腕叹息,“是太子虔苦思数年自己琢磨出的东西,说起来,太子虔也是有大才的人,竟能把一副无人能识的宝图,拆分成七张兽图,只可惜,兽图一一呈现在我们面前,却没有一个人可以看出其中玄机。” 关悬镜凝住惊色,喃喃道:“我知道了,姜都沦陷时,宫中大乱,云姬知道自己留下也多是殉国而死,她不想死,她要活…她…知道周国是为了宝图而来,于是她偷走了太子虔平日钻研出的东西,但原本的藏宝图,太子虔是一定不会随意留下。云姬带走七张兽图,去见了安乐侯” “不错。”戚太保点头道,“其实凭云姬的绝色,已经足矣博得圣上的宠爱,但她毕竟是个异国女人,还是太子虔的遗孀,她偷出宝图傍身,也是希望皇上对她另眼相看,老夫这些权臣也会念在她带来宝图的功劳,让她留在皇上身边。” “姜人血性,阳城内外许多姜女都自毁容貌不肯给周人为奴为婢…为什么还会有云姬这样贪生怕死的女人?”关悬镜不住叹息,“太子虔在天有灵,一定后悔怎么没亲手杀了她。” “也许太子虔知道,云姬偷走那七张兽图也没有用处。”戚太保道,“老夫,还有朝中几名大学士,包括秘密搜罗的民间高人,对着兽图整整想了一年,却还是一无所获。老夫甚至怀疑,云姬带来的不过是太子虔布下的死局,他想让周国也困在雍华宝图解不开的局里,就和他自己一样,苦思到死,也只能带着遗憾和不甘。” 戚太保深重喘息,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但他还必须和关悬镜说下去,“我们和太子虔一样,都离雍华宝藏那么近,近到宝藏的秘密就在我们眼前,但一年,五年,十年…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任何发现。老夫到死时,也一定不会甘心!” “兽图…”关悬镜陷入沉思,他好像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东西,在哪里…关悬镜黑目骤亮,嘴唇半张欲言又止,他的手不自觉的摸向自己的怀里,安乐侯…安乐侯背上…刺成的野马图…“安乐侯…我记得他背上有一副刺花…是野马奔腾图。” 戚太保幽幽扫过关悬镜迷茫的脸,沙声道:“宋太傅入殓时,你也在场,你是不是还看见什么?” “白虎头。”关悬镜低低轻语,“宋太傅的颈后,刺了一副白虎头,不是,不是刺花,是朱青所绘,朱青色泽已经褪去一些,看来已经画了有些年头。” “你连是朱青绘制都看得出来?”戚太保目露错愕,“倒是有些本事。” “不是我看出的。”关悬镜怅然摇头,“是栎容,她给宋太傅梳头时发现了白虎头,她说那是朱青。都是栎容看出来的…” ——“鬼手女?”戚太保深深吸气,“一个殓女,也会知道这么多?” “大人轻看了栎容。”关悬镜落寞道,“栎容不光知道许多,她的聪慧灵巧,是我从未见过的…”关悬镜摸出怀里的雕花盒,在戚太保面前打开,爱惜拿出工整叠起的白帕,摊开在身旁的案桌上,“”大人,您看…安乐侯背上的是不是这副。 白帕上,是用女子黛粉描画的一匹野马,马蹄苍劲有力,马尾潇洒扬起,线条粗狂却画意惊人,真犹如驰骋在天地间一般。 “这是…”戚太保惊退半步,“鬼手女画的?” 关悬镜点头道:“栎容见到时,安乐侯的刺花已经被人剥下,她只听我的口述,就信手画下,送给我留作纪念…” “仅凭你几句话…”戚太保震惊道,“就能绘出这样?好一个鬼手女…” 戚太保从袖口掏出一方铜匣,狠狠打开抽出什么,递到关悬镜手边,“你自己看看。” 关悬镜才触上就猜出这是何物,安乐侯的背皮是被戚太保剥下,为的就是留下他背上刺的兽图。人皮已近干枯,但皮上青色的刺花却历久弥新,可以保存数十年不止。关悬镜抚开安乐侯的背皮,心里也是有些瘆人的,但这会儿已近顾不得什么,人皮铺开,和白帕并排放着,两匹野马竟然能有七八成的相似。 “白虎头,也被栎容看见…凭她的聪慧,定是也记在心里了?”戚太保倒吸冷气。 关悬镜不假思索,“栎容有奇术,白骨可复容,毁尸成完人,她一定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白虎头,她看过,就一定不会忘。” “悬镜啊悬镜…”戚太保拂袖转身,看着关悬镜的凹目流露一种憾意,“老夫看得出,你对鬼手女不一般,蝶衣倾心予你,你都是回避着不去理会,鬼手女面容奇丑,你却总找各种机会和她一起…鬼手女似有惊人的天赋本事…要你能留下她,也许,还能为大周所用。” 戚太保仰面握拳,“白骨复容,毁尸完人!从一副诡异宝图里找出关联玄机…要义和鬼手女会的也差不多…栎氏女竟被薛灿带走,还做了紫金府的少夫人!?莫非…真是天意!” 戚太保狠狠道:“现在你我都不知道薛灿到底知道宝图多少,要是他缺失的就是鬼手女知道的…” “栎容知道的不过两幅尔尔。”关悬镜嘴上这样说,心里也是有些惊恐的,“其余五幅…大人,其余五幅又在哪里?” “你是自己人。”戚太保深看关悬镜,“老夫早些年不告诉你,也是看你无心朝堂,只想轻松度日,并非拿你当外人。要是你爹还活着,七幅兽图,他定会也存其一,以示他为大周肱骨。” ——“云姬献上的七幅兽首图,分别是狼,马,豺,狐,虎,凤,蝶。” 戚太保忽的扯下半边缎服,露出干枯老态的脊背,一双狼目凶狠如生,看得关悬镜身躯微颤。 “老夫背上,刺的就是这只恶狼。”戚太保的声音在子夜时分更显骇人,“安乐侯背刺野马,他死后,老夫便亲手剥下他的背皮,宋敖文人,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舍随意刺花,他就用朱青在颈后描画了那只白虎头,朱青和人共存,人死了,剥下皮也留不住朱青,老夫就拓下了白虎头,留了宋敖一具完尸。” ——“栎容也是这么说的…”关悬镜低低唏嘘,“剩下的…” 第103章生死局 “宋敖就用朱青在颈后描画了那只白虎头,朱青和人共存,人死了,剥下皮也留不住朱青,老夫就拓下了白虎头,留了宋敖一具完尸。” ——“栎容也是这么说的…”关悬镜低低唏嘘,“剩下的…” “剩下的…金禄寿刺豺,孟慈刺狐,皇上刺凤…”戚太保幽望听得出神的关悬镜,“周国六雄,伐姜归来只剩五人,老夫就把第七幅兽图刺在了…蝶衣身上。蝶衣刺蝶,也是天意如此吧。” “戚大小姐知道其中含义么?”关悬镜追问。 “那时蝶衣还太年轻,行事想法都有些稚嫩。”戚太保道,“我让她刺蝶肩上,她只当是喻义自己的名字,还欢喜的不得了。雍华宝图,她还不是知道的时候,不然以她鲁莽的性子,是一定会深陷其中,誓要找出宝藏的。” 戚太保继续道:“既然苦思不成,老夫就提议皇上把七幅兽首图分别刺在重臣身上保存,以示重臣和皇上齐心,将来要能找到雍华宝藏,也将共享天下荣华。之后几年天下太平,紫金府又源源不断给朝廷送来乌金,皇上和臣子有享之不尽的富贵,找到宝藏的欲望也渐渐淡去,要不是薛灿这出,老夫几乎都要忘了世上还有宝藏…” “送乌金的法子是辛夫人想出。”关悬镜道,“此计是为了让紫金府和朝廷交好,能保湘南安宁,让湘南百姓还有薛灿可以蛰伏蓄势,以谋他日大用。那么多乌金珍宝送去国库和诸位大人府里,多强的斗志信念都会被一天天磨平…安乐侯伐姜时有多么骁勇善战,享乐几年,荒淫挥霍,怕是连兵器都握不起了…宋太傅早年意气风发,死前也变作个只会阿谀奉承的官场俗人,府中财宝堆积成山,一心也只想谋财了。” “套路,都是套路!”戚太保震怒低吼,“薛家人人奸诈,老夫真后悔,没有让薛少安和辛婉死在鹰都,还有那个薛灿,老夫要他们死,要他们死!今日蒙骗,他日,他日老夫必将他们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戚太保泄完怒火,忽的按住了关悬镜的肩膀,凹目死死盯着他年轻的脸,指肚因愤怒微微发着抖,“关悬镜,老夫要你找出雍华宝藏!大周今日的境况,要从大臣们府中筹措战事所需是不可能的,人心自私动荡,硬要抄了他们的府库,不等薛灿杀进,朝中已经自乱阵脚。而国库里…老夫来你这之前已经去找过金禄寿,国库里的钱银最多可撑月余而已,蝶衣说,咱们周国有十几万精兵…她只知道麾下将士远远多过薛灿一众,但她没有想过,十多万人,我们战事所需自然也多过薛灿数十倍之多。” 关悬镜顿觉肩上有千钧之重,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历来早有说法——雍华宝藏可撑天下。大周和薛灿孰胜孰败,就看谁能找到宝藏了吧。”戚太保吁出气息,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 “要是…”关悬镜迟疑道,“谁都找不到…” “都找不到…”戚太保意味深长的看着关悬镜,“悬镜聪明过人看事通透,凭你对薛灿的了解,他带着姜人背水一战,有几成胜算?” 关悬镜骤然单膝跪地,抱拳道:“悬镜求太保赐驭兵虎符,我愿意统帅人马,领兵剿灭薛灿乱党!” “今时今日才露出你的血性。”戚太保啧啧叹道,“你要早些年就愿意,已经官拜上将。” “盛世不求功名,乱世不惧一死。”关悬镜埋下头颅,“求大人成全。” “不愧是关易的儿子!”戚太保振臂吼道,“悬镜想一死护国,但老夫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找到宝藏…”关悬镜摇头不解,“兵来将挡,这时候想着抗敌才最重要,雍华宝图被人琢磨了许多年,成效又在哪里?不过徒劳无功罢了。” 见戚太保紧锁眉头,关悬镜又道:“想想太子虔,他后半生陷在宝图迷局里,兵临城下还把希望寄托在难以实现的宝藏上…到最后还不是一败涂地?我们也不该寄希望于此物,大人,忘了宝藏吧。这些年,薛灿在九华坡囤积兵马,操练将士,我们也没见他把心力投在什么宝藏上…” ——“够了!”戚太保有些不耐烦,“老夫今晚和你说了这么多,为的不是让你上阵杀敌,你一介少卿,还使得起宝剑么?打仗的事就交给蝶衣他们,你…只需要替老夫找出宝图玄机,待我们雍华在手,耗尽薛灿和紫金府…”戚太保目露鬼笑,“姜国余孽必定会和当年姜都一样,弹尽粮绝,不战而败!” ——“大人!”关悬镜恳切道,“宝藏虚空不可测,有或没有都不好说,我也不敢保证自己真的可以找到…” “孟慈总说你能干聪明,老夫也觉得你剑走偏锋有些能耐。何况…”戚太保叵测一笑,“你和鬼手女相识,也见过她各种手法,你多想想,也许也能参透不少。老夫信你。” “大人…”见戚太保转身要离开,关悬镜急忙起身拦住。 “战事告急,你可得抓紧。老夫已经和其余几人还有皇上招呼过,凑齐七幅兽图,一切…就看你的了。”戚太保含义深刻的又看了眼关悬镜,挥袖大步离开。 “大人,大人!”关悬镜深深叹息,“太子虔沉迷宝图陷进死局,为什么还要步他的后尘!大人…” 院门重重关上,关悬镜无奈的喊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戚戚回荡。 太子虔的死局…关悬镜突然意识到什么,僵住身子在夜风里瑟瑟颤抖。 ——“云姬是带着宝图,叛国求宠。” ——“姜都沦陷时,宫中大乱,云姬知道自己留下也多是殉国而死,她不想死,她要活…她…知道周国是为了宝图而来,于是她偷走了太子虔平日钻研出的东西,但原本的藏宝图,太子虔是一定不会随意留下。云姬带走七张兽图,去见了安乐侯” 原来如此!关悬镜倒吸冷气——太子虔智谋过人,怎么会只收起或销毁宝图,却把自己悟出的七兽图随意留下…太子虔了解貌美贪宠的妻子,他也深知殇帝是荒淫好色之徒,云姬一定会设法自献殇帝,那七幅兽图…根本就是太子虔故意留给周国人。 他要用不可寻的雍华宝藏,让云姬带着这个局往鹰都去,他知道终有一天,这个局会和困死他自己一样,困住危难当头的周国人。 湘南城外 马夫陶叔驾着辆素色不起眼的马车驶出了古老的湘南城,这马车看的普通,甚至还有些陈旧,车轱辘转起时还会发出咯吱的声响,但车里缎枕软被一概不缺,显出深藏不露的细致妥当。 芳婆背靠绛色的缎枕,指尖捻住车帘,掀开衣角朝车外望去。 ——“城外风大,还是车里歇着吧。”陶叔低声劝着,“小侯爷和少夫人嘱咐,我一定会把你平安舒服的带回阳城。” 芳婆咳了声道:“看来也是没良心的夫妇,婆子还想坐着闪瞎眼的乌金马车回阳城嘚瑟嘚瑟,想不到,还不如杨牧请我来时那辆马车风光。果然是嫁了人,就忘了婆子我。” 陶叔干笑着,看了眼芳婆满是褶子的老脸,叼起烟杆道:“芳婆有所不知,这家大业大,出门就不能显山露水,出了湘南城,天下觊觎薛家的妖魔鬼怪还少?没了紫金府庇护,沿路声张,咱们还能活着去阳城么?早连人带车抢个精光。小侯爷出门也就是单骑尔尔,不是委屈芳婆,是为了咱俩好啊。” 芳婆动了动眼珠子,瞥眼又看了看车里的陈设,探出头又道:“听你说的,你也不是第一回驾这车接人送人,总不会你家夫人出门进京也坐这?上一次,你驾车带着谁进出紫金府啊?” 陶叔好笑这乡野婆子的聒噪,不过谁让自己也是个喜欢唠嗑的人,府里丫头嬷嬷个个拘着,颜嬷和自己相识多年,但嘴巴紧的跟用线缝住了似的…车里这老妪是少夫人唯一的亲人,应该也是个靠得住的主,一路要能和这婆子随便聊聊,倒也能打发光景。 “当然和芳婆你一样,也是顶顶要紧的人物。”陶叔吐出口青烟。 “哦?”芳婆来了兴致,“我看薛家人丁也不多,还能有别的亲戚?” “谁说就得是亲戚了?”陶叔摇头,“我也不知道,夫人吩咐,我照着做就是。” “切。”芳婆啐了口,“还以为你得辛夫人器重,真能知道什么,原来啊,和那些小婢也差不多。” 陶叔人过中年,又是紫金府多年的老人,要的就是个体面行事,这婆子看自己的眼神满是不屑,还把自己和府里小婢相提并论?陶叔心知不能多说,但还是起了些火,非要堵一口这嚣张的婆子。 “接这人可不容易。”陶叔慢悠悠道,“差点死在我车上,多亏我一路照应,一日一盅参汤续命,这才存着一口气熬到府里。” “接个要死的人回来做什么?”芳婆追问,“紫金府丧事也管?” “夫人把麒麟参都拿了出来。”陶叔想起辛夫人压箱底的宝贝,怎么就舍得拿出来给那必死的女人吃了呢,“你知道麒麟参么?” 落下的车帘掩住了芳婆脸上复杂的神色,“不知道。” 陶叔早猜到这婆子能知道个鬼,耸了耸肩道:“千年人参已经难得,麒麟参更是集三千年长成,形如麒麟,效似灵丹,垂死的人只要服下,能续十日性命,我家老侯爷过世前,都没舍得拿出这东西。” 芳婆冷笑,“续命尔尔,又不能死而复生,十天一过还不是得死?照我看这麒麟参也没什么用处。” “嗨?你这婆子…”陶叔也算见识到这嘴臭的老妪,狠蹬马鞍急道:“要不是这麒麟参续命,少夫人也来不了紫金府,还会嫁给我家小侯爷为妻?你啊,该谢谢这麒麟参才对。” ——是她…芳婆老目凝住,陶叔带回的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就是薛灿的母亲…是她… 左等右等不见芳婆吱声,陶叔故意慢下,“所以说,这马车坐的还不是顶要紧的人物?小侯爷流落在外的娘亲,还有少夫人的入殓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哈哈,倒也是有缘。” ——“她来了就死,我走了可要活。”芳婆阴沉道,“别拿我和死人比,晦气。” 第104章摇光女 ——“她来了就死,我走了可要活。”芳婆阴沉道,“别拿我和死人比,晦气。” “你也嫌晦气?”陶叔哈哈大笑。 沉默片刻,远处山谷上传来渐近的大片马蹄声,哒哒齐鸣震飞了前头翠竹林大片的鸟雀。 芳婆伸头去看,只见壮观的马群踏起可以遮盖天日的尘土,直朝身后的湘南城驰骋而去。芳婆双目放光,马群各色,马蹄有力,阵阵嘶鸣直冲云霄,芳婆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壮丽的场面,今日再见,犹如隔世。 马背上的陶叔沉着看着奔向湘南的匹匹骏马,他深吸了口烟杆,脸上刀刻般的纹路动了动,扭头见芳婆也看的目不转睛,哑声道:“没见过?吓到了?” 芳婆哼了声,垂目道:“这么多马进城做什么?怎么?薛家还做马的买卖?” “不是。”陶叔哀然默叹,语气仍是淡定自若,“夫人一向爱马,喜欢,买些也无妨。” “这粗粗看去也有千八百匹,也忒多了。”芳婆缩回车里,“到底是财大气粗的辛夫人,喜欢什么就都搜罗了来,我这种乡下婆子,哪里知道贵人们的心思。走喽。” 陶叔深吸着气,扬起马鞭直朝翠竹林疾驰去,“芳婆,夫人和小侯爷夫妇对你真是好的很,他日,你一定会知道的。” ——他日,你一定会知道的。 芳婆忽然想到什么,那些马…若是挑选买马,为了选出最好的马匹,马必无皮鞍无铁蹄,可刚刚驰骋而过的马群…似乎每一匹都鞍蹄齐全,看着不像是因爱马挑选…要是马背上再多个人,怎么都有点儿上阵杀敌的意思? 听说自己要离开,栎容都没开口留自己一声…阿容是舍不得自己的,但… 莫不是…紫金府有大事筹谋? ——我叫薛灿,家中湘南紫金府。 ——我的主人,紫金府小侯爷是也。 那晚,隔壁屋的芳婆也听见了这句,她悄悄推开窗户,她看见了两个人影一前一后阔步离开,前头那人的背影,像极了曾经的故人,他们有着近乎一样的身姿,英武高大,他们连声音都有几分相似,低沉里带着让人沉沦的微哑,有着难以抗拒的力量一般。 紫金府小侯爷? 辛婉啊辛婉,你哪里生出过一个儿子?薛少安患病多年,怕是女儿都是拿命生出来的,儿子?除非他不想活了,才会真的和旁人弄出个孽种。 芳婆仰面望着斑驳的天花板,往事历历在目,她还记得自己为栎老三做的最后一单买卖——那是几个糊花了脸的少年,其中还有个年龄不大的少女,最小的,看着还是个孩子,病的迷迷糊糊额头烧的滚热。 时间太紧,栎老三片刻就要启程,湘南,为什么会在这个档口送几个神秘少年往那里去?芳婆想问,但她知道,栎老三做这行多年,自然知道什么活计能接,什么是千金万金都做不得的…栎老三收了黑衣人的黄金,一是为财,二…也许是他也甘愿为这群人踏上未知的路吧。 芳婆记得,自己只是理顺了这几人的丧衣,又把几人的发髻弄得齐整了些,他们的脸是故意糊花,芳婆没有动作,但她看得出,这几个都是眉清目秀的俊俏坯子,就算一身脏衣花脸,也掩盖不了他们与生俱来和常人不同的贵气。 芳婆隐约可以猜出他们是什么来历,不,是已经知道——姜都才破,太子虔和独子姜未都以死殉国,听说姜未率一群少年设伏杀了关易,这几个疲惫不堪衣裳带血的…不是姜都亲贵的孩子,就是几个幸存的少年勇士吧… 天大地大,为什么偏偏要去湘南?辛婉,因为辛婉是紫金府的人,普天之下,还有哪里比得过紫金府的庇护,也只有辛婉,可以说动…芳婆眼珠凝住,也只有辛婉…可以说动那位黑衣男子,让他捧出金叶子砸出来栎氏义庄的一条路。 寻常贵族孩子,值得辛婉费承担这样的风险?要是败露出事,可是灭族的死罪,辛婉显赫富贵,也舍得搭上夫家所有? 除非…芳婆又细细看过每一个少年的脸,那生病的还小,一定不会是,女娃子也不可能,余下的…芳婆指尖半悬,几欲落在那英俊少年的脸上,但她竭力克制住自己,拿白布掩上少年的脸。 姜未,他一定是太子虔的儿子姜未。姜未,应该没有死。 辛婉啊辛婉,你嫁去湘南这么多年,早已经和母家没了往来,国破关头,你却又参合了进来…你是太忠,还是太傻。 就好像是,也只有你这个傻女人,才会不顾自己的幸福,山高水远嫁给一个要死的男人。但十几二十年过去,他竟然还顽强的活着?这又是不是,傻人有傻福? 栎老三一定能看出了这几具尸首的来历,他一个老江湖,哪有什么瞒得过他的眼睛?栎老三同情姜国,也是该死的伐姜,让他一两年都接不到一笔买卖,饿瘦了宝贝阿容。 这买卖,当然得做,还得做的漂漂亮亮,让鹰都好战的戚太保将来有一天气的呕血才好。 芳婆送出打理一番的尸首,黑衣人惊喜看去,啧啧赞道:“都说芳婆妙手,果然不假。” ——“要不是时间太紧,岂止如此?真正的妙手,你还没见识呢。” 芳婆只希望,栎老三一定要平安回来,自己和阿容,还等着他带去买衣裳呐。 太子虔,你的儿子姜未,真是要谋出大事了么?你的儿子,定是有不输你的雄才伟略,他深藏复国大志,心怀强国之梦… 万马奔腾,深府暗涌,他已经在动作了。不然阿容怎么会送走我这个老婆子… 芳婆突的伸出头,“赶车的…” 陶叔转过身,望着这婆子有些恍惚失神的脸,“怎么?落下东西了?” 芳婆弱躯晃了晃,干枯的唇欲言又止。 “要是真落下什么,趁还没走远,咱们回头就是。” “算了。”芳婆摇了摇头,老目涌出丝丝伤怀,“也没什么用处…落下就落下吧,走了,回阳城去。” ——“驾,驾!” 姜虔…你的儿子,很像你。 芳婆颤着指尖抚上自己皱巴巴的脸,她苍老的眸间忽然溢出一种含情的光泽,但这道光转瞬即逝,即刻又变作历经沧桑的世故。 她是芳婆,蛮横不饶人,嘴巴如刀子的殓师芳婆,仙女般的娇容,寒星似的眼眸?如今又在哪里? ——“辛婉马背上英姿飒飒,一下马却事事拘着,总觉得失了些原有的性子。” ——“她是辛家长女,自小就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只有在马背上,活的像她原本的样子。平日里,我也替她觉得心累。” ——“辛云绝色天成,每回我去马场,她都是最后一个出来见我,连根眉毛都描得无懈可击,她该是极爱惜她的脸吧。” ——“女子谁不爱惜自己的脸?太子殿下,我也爱惜的很呢。” ——“哦?摇光是清水芙蓉,爱不爱惜都好看。” 马背上的青衣少女娇蛮一笑,对英俊的黄袍男子拧起鼻尖,晃了晃手腕道:“我偷着去学骑马,差点摔残手,我的手要是废了,你又管不管?” 姜虔执住她递来的手腕,疼惜的揉抚着才长好的骨节,贴近唇边轻轻吻上,“我想管你一生一世,摇光。” ——“我是大小姐的婢女,等你娶了她做太子妃,你不也是管我一生一世?” ——“我只想要你,辛摇光。” 天地间,姜虔炙热的话语荡漾着青衣少女的柔软心肠,她霎的羞红了脸,执起马缰默默朝落日走去。 ——“不可能的。” ——“我去求父皇,你明明也是辛家的女儿,怎么就不可能?” ——“太子姜虔,姜国未来的皇上,会娶一个辛家人和灶婢的私生女?殿下,连我爹都不认我这个女儿,我娘做了一辈子马奴,我只做的了长姐的丫鬟,怎么做的了太子的女人?” ——“摇光,摇光!” ——“你还用得着辛家的马场,却不一定需要我辛摇光。这辈子,能时常看见殿下,心里守着殿下,我就心满意足了。” 有一佳人兮,君之心上; 舞凤求凰兮,婀姿不忘; 笑颜如仙兮,玲珑余芳; 星目烁烁兮,恰似摇光。 姜虔哀声哼唱起这首姜曲,摇光盈盈转身,对他露出太阳一般明媚的笑容。姜虔痴痴看着这张骄阳般的脸,“摇光,我的摇光。我一定会和你一起!” 素色的马车驶进一望无际的翠竹林,夏日竹林茂密,马车才一进去,就已经被竹叶掩住,融进了浓的化不开的绿色里。 第105章青玉箫 素色的马车驶进一望无际的翠竹林,夏日竹林茂密,马车才一进去,就已经被竹叶掩住,融进了浓的化不开的绿色里。 湘南城里 栎容长到这么大,哪里见过这么多威风的骏马,匹匹精神抖擞毛发锃亮,瞧着就是马中上品。 见栎容看得出神,颜嬷笑道:“少夫人也懂马么?” 栎容抚了抚马鬃,“鬃毛挺立,肤色釉亮。”栎容指向马腿,“腿根修长,前蹄圆厚,还不是难得的好马?” 颜嬷马场出身,也算是半个内行,见栎容一板一眼说的还都在点子上,扭头看向一旁的辛婉,啧啧道:“夫人听见了么?少夫人也是个行家呢。” 辛婉朝栎容露出赞许之色,“这也是芳婆教你的么?” 栎容实诚点头,“芳婆闲时就喜欢唠嗑,有的没的说个不停,我觉得有趣就记下了。”栎容想起辛夫人主仆都是马场的人,脸红道,“刚刚我胡乱说的,夫人才是真行家,可别笑我啊。” “说的很对,怎么会笑你。”辛婉端详着栎容姣好的脸,“要不是薛家后头有事,我真想把芳婆留下,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芳婆啊,可是个宝贝。” 栎容噗哧笑出,薛灿走近,对辛婉道:“夫人居然可以短短三天就筹措到这么多好马?” 辛婉笃定笑道:“你忘了辛家是做什么的了?嫁人后虽然不用做马的买卖,但早年陪爹行走卖马,也知道不少路子。辛家兴旺的时候,马场上少说也有几万匹之多,好马抵良将,这些马就是我预祝灿儿旗开得胜的礼物。” 薛灿抱拳感激道:“夫人大恩,薛灿铭记在心,以后一定还夫人辛家的马场,重振辛氏声威。” 辛婉凤目掠下,走向搓蹄的骏马,她忽然很想跃上马背,像少年时那样策马奔腾在天地之间,无拘无束,如云如燕。 辛婉抚过结实的马鞍,回看薛灿道:“我还记得,当年爹说,如果我是个男子,一定是他最得力的儿子,别看我现在深居府里,当年,我马术连几个哥哥都比不过呢。” “夫人巾帼不让须眉,紫金府上上下下,真不是常人能打理得来的。”栎容由衷佩服着。 颜嬷抿唇笑着,“少夫人可别这么说,将来一切可比紫金府大得多,少夫人还要帮小侯爷打理更多呐。” “阿容聪明能干,一定的做的来。”辛婉收回抚马的手,“今早已经收到鹰都来报,关悬镜昨夜进城,直奔太保府…待了足足一个时辰。回去后不久,子夜时分,戚太保换便服出府,去了青阳门第七户…” “那是关悬镜家。”栎容惊道,“戚太保又去找他做什么?” “探子来报说,关悬镜出太保府时,脸色很不好看,那位宫大人步伐哆嗦,是拽着关悬镜离开的。”辛婉轻声道。 薛灿若有所思,“看来,关少卿又是直言直语惹怒了戚太保,要不被拽走,怕是要留下手脚脑袋。不过…戚太保子夜又便服悄悄去关家…其中必有蹊跷。” 辛婉赞许点头,示意薛灿继续说下去。 “关悬镜激怒太保不假,太保当时震怒赶走他也是真的,只是,戚太保更多的是做给旁人去看,他是只老狐狸,当然知道朝廷无人可用,心里再气也不能现在就杀了关悬镜。隔日等戚太保把紫金府姜国人起事的消息告诉皇上,当务之急就是指派领兵的上将,照昨夜关悬镜的境况,上将人选…一定不会是他。”薛灿轻捻腰间鹰坠,自若缓缓说出。 “那半夜去找他又是哪一出?”栎容有些不明白,话才出口又恍然大悟,试探着道,“难道…是有别的事…要避开旁人交给关悬镜?” 辛婉笑看栎容,不住颔首赞叹,“所以我才说阿容聪明。” “朝廷所忧,也是我们之前顾忌的,而且,应该比我们更发愁才对。”薛灿笑道,“如果我没猜错,戚太保夜访关家,是不得不把雍华宝藏告知他,希望他竭尽所能找出宝藏,支撑朝廷抵抗不怕死的姜国人。戚太保见识过当年姜国这块硬骨头,他知道这场仗不好打。” 薛灿继续道:“既然安乐侯和宋太傅身上都有和宝图关联的刺花,也许,其余重臣,甚至戚太保身上也有什么…戚太保和朝廷无路可走,也只有指望找到雍华宝藏,而关悬镜,就是他唯一可用的人。” ——“你们都看不出的图,关悬镜一定也看不出。”栎容肯定道。 “身陷迷局,稍有不慎就会沉沦不起。”薛灿望向鹰都所在的方向,“戚太保错了,他根本不该让关悬镜做这事。起初我担心他会不会委任关悬镜做领兵上将,现在倒是连这位太保大人都在帮我,既然不是关上将,那就没有人可以挡住姜人的路。” 辛婉静静听着,浅笑又道:“照灿儿来看,朝廷这会儿在忙什么?” “清点国库,召集将领,还有就是…”薛灿抬起俊眉,“让御刃坊点起炉火,打造兵器。” “不错。”辛婉点头,“每次押送乌金,我都会让人备下不少可铸兵器的乌石去,只不过我听说,那些乌石都丢弃在御刃坊的院子里,几年都没人捡上一颗,多年无战事,御刃坊已经有年头没有开工,这会儿忽然要起炉,真不知道还有几个师傅做的了这活。” ——“乌石才是真正的好东西。”薛灿眉头微蹙。 “要是…”辛婉话里带着叵测的意味,“没有提炼干净的乌石呢?石中带金…又是不是好东西?” “石中带金?”薛灿黑目骤亮,错愕的看向辛婉徐徐诱之的凤目,“夫人…你送给御刃坊的乌石…也是早有打算!?” ——“阿姐告诉过我,黄金柔软易断,乌石再坚韧,要是提炼不干净留下金渣金沫,铸造出的兵器表面看不出什么,但只要真刀真枪动上,就会不堪一击…” 薛灿面露喜色,“夫人,朝廷不用乌石,这会儿急急用上,铸成的兵器根本抵挡不住我们手里的刀剑。到那时…” ——“还不杀得他们片甲不留!”栎容欢喜道。 辛婉面容仍是澄静,但一双眼里也深蕴着尽在帷幄的自信,“战事就在眼前,御刃坊已经没时间再去购置其他铁石,只有用囤积的材料,早年一步闲棋,没想到真的派上用处。” “后天是个黄道吉日。”清风拂过辛婉昂起的脸,“誓师伐周,匡扶姜氏,就定在那天吧。” 薛灿沉着颔首,迎风望着故国的方向,撞死碑下的父亲,要知道自己的儿子终于扛起复国雪耻的旗帜,也会觉得欣慰吧。 鹰都城里 天才蒙蒙亮,戚太保的命令已经下到城中各府,每个府上的姜奴都被聚集到集口,约莫着有好几百人。 早起的鹰都百姓揉眼道:“怎么又是姜奴?难道又有哪位大人倒了血霉?” “不该啊。”有人疑道,“看来全城的姜奴都在这儿,哪家也不可能有这么多姜奴,真是奇怪。” 旭日升起,集口聚集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不止是姜奴,周人脸上也满是惊恐,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灰衣孟慈面色凝重,他步履迟缓走上集口,扫过跪地姜奴一张张胆怯的脸,低咳了声道:“太保大人有令,将全城姜奴一道收押进天牢,城中百姓要有私藏姜人的,一律斩首处置。” ——“啊!?”百姓一阵骚乱,“姜人又怎么了?是又杀人了不成?” 孟慈心中深叹,面容仍是无情冷酷,“湘南紫金府,勾结姜人意欲犯上作乱,已集结乌合之众就要反我大周,不光是姜人,城中百姓要有和湘南有瓜葛的,也速速去大理寺备案告知,要不然…被查出与他们勾结,也是死罪难逃!” 台子下又是阵阵惊呼,“紫金府?薛家?不可能啊,薛家年年进贡,对朝廷一片忠心,谁反也不可能是薛家,孟大人,是不是弄错了?” ——“是啊,紫金府会和姜人有什么勾结?一定是弄错了。” 孟慈扫过那些愚蠢无知的脸,齿间战栗着道:“戚太保所查,皆是事实,紫金府小侯爷薛灿,薛灿…”提及这个名字,孟慈也是后怕不已,他初见这人就觉得不简单,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薛灿竟会是…太子虔未死的骨血,姜国阴魂不散的皇裔… ——“薛灿,是姜人余孽!”孟慈恨不能咬碎牙齿,“紫金侯夫妇窝藏姜人多年,召集人马就要攻我大周,你们一个个听好,鹰都城里不得再有可以随意行走的姜国人,除了集口这些,要再有发现,格杀勿论!秘而不报的,同罪当诛!” “紫金府窝藏姜人!?”“薛小侯爷是姜国人!?” 集口上跪着的姜奴眼睛骤然亮起,枯瘦干瘪的脸上都溢出惊喜与希望,他们无声的对视着,眼神里交汇着不可思议。 亡国近十年,他们已经习惯了做牛做马,只盼着多活一日就好,谁能想到,姜魂未灭,竟有人可以举起复国的大旗,真的要杀向鹰都来了? 孟慈看出姜奴们眼中燃起的希望,他冷酷瞥看,话音阴沉,“你们最好盼着他们杀不进鹰都,要真有那一天,也是踩着你们的血。” ——“孟大人,才安定了几年,岂不是又要打仗了?”有人鼓足勇气。 孟慈怒挥官服,竭力维持着朝廷的威严,“大周十余万精兵,还会怕区区千人!?” 百姓面面相觑,不知怎么的,对这朝廷也没什么十足的把握。他们还记得骑赤鬃进皇城的薛小侯爷,马背上的他雄姿英发,灼亮的黑色眼睛闪着让人不敢轻视的精光,去太保府时,他无视旁人的眼神,和鬼手女同骑一匹马,都说鬼手女有通灵秘术,莫非…薛小侯爷敢起事,也是因为有鬼神相助? 不然区区千人,怎么会敢和大周抗衡? ——“听说薛小侯爷娶了鬼手女为妻啊,大婚就是不久前的事…”有人惊喊道。 “啊…”更多人连连尖叫,露出惧色,“鬼手女会不会驭尸为兵马,从地下爬出一群死人占了咱们的皇城啊…” 胆小些的百姓已经四散逃开,留下的人也是面色苍白,无助的看着台上气得发抖的孟慈。 “荒谬!”孟慈怒吼道,“鬼手女不过一个寻常殓女,什么鬼神,什么驭尸,再有造谣生事以讹传讹的,大理寺就割了他的舌头。” 围观的百姓渐渐散去,巷口里,一个黑衣人影飘然伫立,他注视着被带去大牢的姜奴,狭长的眼睛缓缓垂落,他转过身去,腰间的青色玉萧清冷刚硬。 第106章夜到访 围观的百姓渐渐散去,巷口里,一个黑色人影飘然伫立,他注视着被带去大牢的姜奴,狭长的眼睛缓缓垂落,他转过身去,腰间的青色玉萧清冷刚硬。 天色已晚,临近子夜,紧闭的宫门沉重打开,抬出辆青顶小轿,轿子出宫,轿帘从里头掀开,露出库房掌事金禄寿半张阴森抑郁的肥脸。 整整一日,他清点着国库不多的存货,殇帝宣他进宫时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紫金府百车乌金才送来不过一月,加上历次进贡的总该不下千车才对,但殇帝忘了,年前他大修行宫就花费无数,开春时又纳进几个新妃,大喜之下把各宫娘娘的份例规格都提了许多… 千车?偌大的国库一眼就可以看清,殇帝的所有家当也不比前些天回老家的宋夫人多多少,金禄寿点算完差点没嗤笑出声,堂堂大周皇帝,竟连个寡妇都比不过。 账册呈给殇帝,他干瘪的脸抽动了下,良久道:“送去戚太保府上。” 戚太保,他当然清楚国库所剩无几。金禄寿收起账册,打了个哈欠也有了困意,催促着轿夫走快些。 金府外,一个干练的管事已经候到半夜,见轿子走近,小跑着上前替主子掀开轿帘,扶着肥硕的金禄寿下轿。 进府走了几步,见四下无人,管事凑近金禄寿耳边嘀咕了几句,又鬼鬼祟祟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玉雕小匣,“大人,这就是那人让属下捎给您的见面礼。大人快瞧瞧。” 只是看了眼那精巧的玉雕小匣,金禄寿就知道求见自己的这人有些来头,玉呈脂色可谓上品,雕工栩栩也非寻常玉匠可以做到,金禄寿掂了掂,打开一条细缝看去——只见巴掌大的玉匣里是十余颗指甲盖大笑的金鎏珠,金鎏珠珍贵难得,连宫里娘娘都要三品以上才能得一对,这匣子里的珠子形大圆润,色泽上乘,不大的匣子,却比一箱黄金还要贵重,这样的出手,让见惯财宝的金禄寿也是为之一振。 偷窥着主子的眼神,管事悄声又道:“那人说,想面见大人聊些闲话。不知道大人…见是不见?” “之前来过么?”金禄寿捡起一颗金鎏珠对着月色细细品味。 管事摇头,“属下也是头回见,原本是想打发了去的,毕竟…最近不大太平呐。可…一见这玉匣…属下就觉得有的聊。” “倒是不笨。”金禄寿把玩着精致的白玉匣,“那人,生的什么模样?” “头戴斗笠,看不大清楚。”管事回忆着,“估计身份敏感,也不便在属下眼前露相,大事,当然得和您谈呐。” 金禄寿恋恋不舍的合上玉匣,这进了自己手的东西,怎么就舍不得送回去了?若是不要,那可就傻了。 金禄寿也好奇一出手就是一斛金鎏珠的豪客,究竟是怎样的人物,但…不知怎么的,他心里也是有些忐忑的,多事之秋,这不又快要打仗… ——就是因为要起战事…还不得赶紧多添些私藏,要薛灿真杀进鹰都,也好多些金银傍身… 金禄寿咳了声,压低声音道:“人现在在哪里?” ——“府外巷子里,没有大人允许,属下是绝对不敢让他随便进府的。” “请他进来。”金禄寿收起玉匣深吸了口气,“走暗门。” 书房里,金禄寿还在对那玉匣爱不释手,几番想放下,但那里头的珠子像是会勾人一般,让他又忍不住挑出几颗在手心摩挲,好东西,真是罕见的好东西,寻遍皇宫库房,怕都挑不出这样品相的金鎏珠吧。 ——“难得金掌事看得上眼,在下还担心您见惯珍宝,这份礼怕是不合您的心意。” 来人声音低沉,带着种不卑不亢的姿态,他一身黑色缎衣,步履稳妥,挥袖间颇具高贵,他轻轻抱拳,对金禄寿恭敬颔首,又轻抬斗笠,恰到好处的掩住了大半边面容。 ——“你就是送来金鎏珠的人?”金禄寿眯眼看着。 黑衣客轻轻点头,“一斛珠子不过是敲门砖,大人喜欢,我也就放心了。” 金禄寿轻转金鎏珠,啧啧道:“如今进贡的金鎏珠是一年不如一年,我做掌事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样大小品相的珠子。莫非,你在南海有路子,能挑出比送给朝廷更好的货色?” 黑衣客笑了笑,“在下无官无爵,哪有什么好路子?不过是家中祖上的私藏,挑了些给大人品鉴。” 挑了些…金禄寿心头一动,一斛千金的金鎏珠,在这里口中竟然轻飘飘的犹如几颗石子…金禄寿放下手心的珠子,对那人道:“坐下说话。” 黑衣客也不惺惺作态,大大方方的坐在楠木椅上,开口道:“既然大人肯见我,那接下来的事,就有的谈。” 金禄寿肥脸揪起,“不过一个小小掌事,能帮上你什么忙?如今大周是戚太保说了算,你要真有事,最多我也是给你指条路,未必帮得了你。” 黑衣客爽朗笑着,“大人这是什么话,我要说的事,大周朝堂只有您可以办到,当然要来找大人。” ——“哦?”金禄寿也来了好奇,“只有我?说来听听。” 黑衣客顿了顿,幽下声音,“昨天集口,听孟慈孟大人说…这是…要起战事了?” 金禄寿目露哀怨,叹息道:“是呢,我也是昨天大早才知道,湘南薛家窝藏姜国余孽,这是要反了。”金禄寿瞥了眼玉匣,“悄悄告诉你,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大军已经在集结,这一仗可不好打。” 黑衣客面不改色,自若又道:“上将人选可有定下,我来猜一猜,一定是戚太保的掌上明珠,戚大小姐得了虎符?” ——“她?”金禄寿叹了声,“也是,还能有谁?将领有不少,但都不复当年之勇,一个个缩着脑袋就怕被皇上点到,戚大小姐虽然是个女子,但倒有几分气概,殿上主动请缨,她又是戚太保的女儿,皇上无人可用,也只有选个丫头上阵。” 金禄寿说了许多,嘎然停住看了眼黑衣客,话锋转道:“你砸出厚礼求见我,不会就是打听这几句吧?集口就能打听到的事,也值钱?” “正要说到呢。”黑衣客前倾身体,“敢问大人,领兵有了人选,后方粮草还有其他军用…可有着落?” 金禄寿几层的下巴颤了颤,鱼泡眼溢出些沮丧,“我倒是想躲了去,但也真是没人可选…这种差事,也只有我…皇上和戚太保让我筹措粮草补给…真是愁死个人呐。” 见黑衣客不做声,金禄寿摇头又道:“以往的行情,一担米粮需要五两银子,薛家反的突然,一担米粮突的就暴涨一倍不止…涨就算了,居然还粮草难求,粮商捂着准备加价留着卖给百姓…照我看…”金禄寿目露狠光,“这些人准是和薛家勾结,把大把的粮草留给薛家吧。” “那大人打算怎么做?”黑衣客不紧不慢道。 “还能怎么做?”金禄寿无奈道,“只有先赶紧胡乱凑出第一批交差,余下的…再作打算吧。”见黑衣客笑而不语,金禄寿狐疑道,“你问到粮草?怎么…” 黑衣客站起身走近金禄寿,“深夜求见,也是想给大人递根救命草,您犯愁的事,我倒是有法子解决。” “什么办法?”金禄寿也跟着站起身。 “粮草,我有。”黑衣客豁然笑道,“还要多少有多少。” “你!?”金禄寿露出不解之色,“你哪来的粮草?大周粮商我都认识,每年做买卖的也都是老人,你?从哪里得来?” 黑衣客指向桌上的金鎏珠,笑道:“金银奉上,还会有买不到的?我不是粮商,但粮商却都是敞开门做买卖的,我早想做粮草生意,这不,家中屯粮无数,寻着大主顾来了。” 金禄寿狐疑道:“你想…做朝廷的买卖?” 黑衣客利索点头,“哪个主顾能大得过朝廷?还望金大人从中引线,让在下做成这笔买卖。” 金禄寿眨着鱼泡眼,又摸了摸下巴,诡异道:“和朝廷做买卖可没什么赚头,那些粮商宁可屯粮卖给百姓,也各种推脱不愿意对朝廷半卖半送…这必亏的买卖,你也愿意?” ——“是他们看得太浅。”黑衣客踱开脚步,“和朝廷做买卖,岂能只看眼前?战事在即,皇上和诸位大人正犯着愁,这时候能为国分忧,才是大周的忠诚子民,不看钱银,只为…报国。”黑衣客对金禄寿扬唇一笑。 虽然看不清他斗笠下的脸,但他微动的下巴和唇角还是让金禄寿感觉到他不容小觑的风范气度。金禄寿见过形形色色阿谀奉承的人,但这般求人到了眼前也不露卑微的,金禄寿还是第一次遇见。 第107章无脸人 虽然看不清他斗笠下的脸,但他微动的下巴和唇角还是让金禄寿感觉到他不容小觑的风范气度。金禄寿见过形形色色阿谀奉承的人,但这般求人到了眼前也不露卑微的,金禄寿还是第一次遇见。 ——“报国?”金禄寿哈哈大笑,“朝廷如何佑泽予你,你和我说说。” 黑衣客摊开双臂,“在下活的好好,还有金鎏珠献给大人,还不是沾了朝廷的福气?” “哈哈哈哈哈。”金禄寿仰面大笑,“有意思,你这人有些意思。说什么只为报国?你啊,是个赌徒,你是想借这一战把赌注压在朝廷身上,这笔粮草,将来你可是要十倍百倍的赚回去…是不是?” “不为赚钱,只为…和大人结缘。”黑衣客笃定笑道。 “对对对,结缘,结缘。”金禄寿大笑重复,“说的好。” 金禄寿止住笑,严肃又道:“数万大军,粮草可是大事,三日内就要筹集一万担…你,也能拿出来?” 黑衣客垂眉道:“一万担,后天就会送来,大人要嫌少,七日内,第一批就会送来鹰都,要还是不够…” “够了够了。暂且足够!”幸福来得太快金禄寿有些承受不来,“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出手豪阔,筹粮也如此神速。” “不打无准备的仗,在下既然能来求见大人,自然是带着诚意的。”黑衣客飘然颔首贴近金禄寿耳边,“等战事了结,皇上和戚太保那头,大人可千万要替在下美言几句,那时朝廷一定会需要在下,在下的买卖才能…” “才能风生水起呐!”金禄寿击掌道,“你帮我和朝廷解了燃眉之急,到那时,功劳少不了你那份,今日献出的,将来一定会无数倍还上,周国屹立不倒,你我也常来常往不是。” “大人说的极是。”黑衣客适时恭维。 金禄寿想起什么,绕着黑衣客走了一圈,“周国富户,我也知道许多,手笔如你的,应该也没有几个…不知你是替哪位和朝廷做买卖?既然我收了你的礼物,就是拿你当自己人…” 黑衣客避开金禄寿探寻的眼神,潇洒转身道:“我家主人一直想结交朝廷,只是苦于难有机会,毕竟…谁不想像紫金府那样,得以封得爵位,能面见圣上和太保大人呢。” ——“噢…”金禄寿若有所思,“原来你家主人,志不在金银,是想封侯拜爵呐。这个倒也不难,乌金能铺出的路,你的手笔一定也可以。没了紫金府这座金山,看来还有的是深藏不露的豪客。如此来看,我大周倒也不至绝路…” 黑衣客抱拳俯首,“等做成了这笔粮草买卖,朝廷若还满意,我家主人一定会亲自来见大人您。到那时,还有重礼备上,多谢大人了。” 金禄寿眼珠子贪婪一动,亲自把黑衣客送到书房外,示意候着的管事从密道把此人带出府。 黑衣客走出几步,金禄寿忽的开口道:“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黑衣客没有回头,他抚了抚头上的斗笠,低声道:“无名小卒不足挂齿,不过替主人跑腿罢了,我家主人,姓涂。” 夜色幽远,黑衣客融进漆黑的夜里,几步就不见了踪影。金禄寿走回书房,忍不住又打开了桌上的玉匣,一颗颗金鎏珠流光溢彩,其主人的富贵也必定无法估计。 ——涂…金禄寿闭目深思着天下涂姓大户,他苦思冥想也记不起什么,姓涂?莫非真有深藏不露的巨富,等着乱世崛起封王拜爵? 薛家百年前也是靠发掘乌金起家,这涂姓一族,没准也是靠老天爷赏赐巨富…天下之大,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金禄寿摩挲过每一颗金鎏珠,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不知道下一回,涂家来客又会是什么样的手笔,黑衣人的主子,又会是什么样的人物… 金禄寿,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巷角里,一个人影已经矗立了很久,夜风扬起他的黑缎衣角,露出印着古老纹路的马靴,清冷的月色洒在他腰间泛着青色的玉萧上,玉萧光泽熠熠,竟有着不输月光的清冽。 他注视着朝自己走近的黑衣客,抽出腰间的青玉箫,一下一下轻轻敲着自己的手心。 他有一张沧桑却又平静的脸,岁月在他俊朗的脸上留下了条条纹路,但并没有让他看起来苍老不堪,却是给了他一种独特的沉淀。 玉萧在手,他的姿态自然潇洒,黑衣客抬首看去,俨然有一股雍贵扑面而来。 ——“金禄寿答应了?”人影声音低雅。 黑衣客恭敬点头,“一斛金鎏珠,看来大周国库不过而已,金管事当差这么多年,竟然没见过这样品相的珠子。” “江河日下,就是如此。”人影孤傲抬眉,目间似乎已经看透所有,没有什么会让他动容,“金鎏珠一年不如一年,帝皇也一代不如一代,活着,也一天不如一天。” 人影幽望黑衣客轻扬的斗笠,“看来,是老天也在帮你们姜人。你连杀安乐侯和宋太傅,都是靠财宝探路,若非大周朝堂腐朽,人人只求财富傍身自保,岂能让你有出手的机会?我原以为,你想要了金禄寿的命,想不到,这次,却成了比买卖。” “这笔买卖,可以让周国折损大半,也算是帮到湘南起事的小殿下。”黑衣客蓦然举目,声音不自觉的露出哀意,“不能替他金戈铁马,就尽我所能助他一程…” “七年前,你李代桃僵拿命换他,为人臣子你已经做到极致,如今,你帮是忠义,不帮,也没有对不起姜氏一族。”人影踱开几步,“姜未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 “他叫薛灿。”黑衣客摘下斗笠,皎洁的月色洒在他抬起的脸上,那是一张,让人无法正视的脸孔,除了一双炯炯逼人的眼睛,剩余的只是满面骇人的灼疤。 人影已经见惯了这张跟随左右的脸,他眼神平和,语气沉缓,“七年过去,紫金府的荣华富贵也磨不平一个亡国皇孙的性子,这个薛灿倒是不一般。我还以为…”人影瞥看黑衣客,“你杨越拿命换来的的主上,会甘愿蛰伏湘南,早已经忘了国破家亡的仇恨。” “小殿下要真这样,就不是我们甘愿为之去死的那个人了。”黑衣杨越束发飘洒,要不是这张脸,他也该是玉树临风的英豪人物,但他的脸已经无法示人,他不想让生者知道自己还活着,死是终结,生不如死的活着才是无法解脱的折磨,不光折磨着自己,还煎熬着他拿命护下的的人。 绮罗一定会放声大哭,谢君桓也会悔恨为什么不是自己替小殿下赴死,杨牧,自小腻着自己的心爱弟弟,他还能不能认出自己… 见了是痛苦,倒不如,让人人以为自己已经死在宗庙的大火里。 “多谢你,又帮了我一次。”杨越俯首感激道,“等小殿下挥师南下,直入鹰都,我一定会遵守对你的承诺。” “帮还是不帮,我都是浑噩度日,见你如此,倒也给自己一些事可做。”人影笑了声,“我也想看看,辛婉教养出的这个薛灿,到底有多大的本事。千人灭周?有趣,一定有趣。” “你心里也想薛灿赢,不,该是希望紫金府没有押错注才对。”杨越笑道,“要是紫金府受薛灿牵连,辛夫人落难,你倾尽天下也是会想法子救出她的。” “别再和我提那个女人。”人影怒声呵斥,“辛婉死活,与我何干?” 杨越无奈摇头,“你赠我无数珍宝,看似是无事助我打发时光,也是想我能帮上紫金府吧。我与你无亲无故,一个无脸示人的亡国人,哪里值得你如此。辛夫人是姜国人,你帮我们,难道不是在帮她?” “辛婉和我,今生…再无瓜葛。”人影忿声坚决。 ——“之前湘南传说消息,说紫金府乌石殆尽,辛婉掌事人的位置岌岌可危…”杨越低声道,“我原以为,你会去见她的…” “女人不可信。”人影握紧手心,“辛婉有大谋,乌石殆尽?她会由着薛家赖以活命的东西见底?她是可以翻云覆雨的女人,我不信她会绝了自己的路。” 人影平复住情绪,拢紧斗篷转过身去,“记住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了结,就跟我走。我未尽的事,都会交由你去做。” ——“看你深藏财富,心怀大事,你真的信我可以?” 人影回首,幽视杨越的毁面,“你说自己无脸示人,一个没了亲人朋友,也不为世人待见的无脸客,除了接过我未尽的事,你还能去做什么?” 杨越仰面低笑,颔首跟在那人身后,步子矫健有力。 俩人一前一后隐入鹰都城漆黑的夜色,杨越深吸着带着血腥的气息,一步一步踏在湿润的青石板地上。 ——“有一件事,你猜错了。” ——“什么?” ——“我去了湘南…紫金府里。” ——“你还是去见了辛夫人?” ——“我没有看见她,我只是…吹了一支旧曲,也许,她已经不记得了。” 第108章讨周檄 ——“你还是去见了辛夫人?” ——“我没有看见她,我只是…吹了一支旧曲,也许,她已经不记得了。” 湘南,紫金府 书房里,灯火亮如白昼,薛灿斜倚手肘,黑目凝在案桌上铺开的纸卷上,已经深思了许久。屋门咯吱推开,薛灿也好像没有听见,身姿动也不动。 栎容提起裙摆,一手端着小厨房才炖好的凝神汤,见薛灿想的出神,轻下步子缓缓走近。 薛灿吸了吸鼻子,唇角露出快慰的笑容,栎容见他眼眉也不看自己,蹙目不高兴道:“人到跟前你看都不看,闻到香味倒是来了精神。” 薛灿端过栎容托着的碗盅,揭开盖子深吸一口,“是你亲手炖的?府里厨房哪有过这样的手艺。” “看火就看了一个多时辰。”栎容揉了揉手腕,“也就为了这一口。” 薛灿喝下几口,眉宇也纾解开来,拉过栎容坐在自己腿上,不住轻抚她柔如绸缎的秀发,轻抵她的额。 栎容偷瞄案桌,见薛灿盯了半天的纸卷上不过只写了四个字——《讨周室檄》。 栎容扭头去看薛灿,“一纸檄文,就难倒薛小侯爷了?” 薛灿落下眉宇,低声道:“檄文不难写,但要写的姜人群情激荡,周国朝廷惶惶不可终日,周国百姓又对姜人生出同情,摇摆不定…就有些难了。” “这么麻烦?”栎容惊道。 薛灿笑看栎容,点头道:“所以那位宋太傅才可以凭借一篇檄文青云直上,《伐姜檄》一述姜国气数已尽,二斥姜帝昏庸无为,三指姜土密藏财富,有朝一日必会祸乱周国。这样言之凿凿的檄文,周人看了哪个不支持朝堂伐姜?朝堂上也是半点反对的声音都不敢有。一篇有力的檄文,足矣抵数万大军。” “这样…”栎容若有所思,“周国皇帝荒淫挥霍,戚太保凶残跋扈,虐杀姜奴也是人人知道的事,我知道了,你发愁的…是怎么才能让周国百姓摇摆不定,散了坚守城池的心,不会愚忠朝廷,也许…还能倒戈为你所用?” “好聪明的阿容。”薛灿亲了口她的额头,“不是人人都和关家父子一样,什么样的朝廷都会誓死效忠,百姓所求不过安稳过日子,拿命护国,不是人人都和姜国人一样的。” ——“要有外敌侵略,朝廷为了让百姓守城死战,多会造谣恐吓,说敌军进城一定会血洗屠城,到时候谁都逃不掉,百姓想横竖都是一死,自然会拿命相搏…”栎容轻咬唇尖,原以为一篇檄文而已,想不到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薛灿提起狼毫笔,思索着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落下。 “檄文要是光写不会屠杀周人,寥寥几句,也是没人会信。”薛灿轻叹一声,“我想到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落笔。” 栎容握住薛灿执笔的手,十指相依,栎容忽的心中一动,眸中带着顿悟的惊喜,“在鹰都时,我说,你是姜人也无所谓,姜人热血,我佩服的很…” ——“怎么?” “薛灿。”栎容欢喜道:“你是姜人,我,可是周国子民啊。周国法令,姜人为奴为婢,是不可以和周人通婚的…” 薛灿黑目骤亮,“不错!如果周人知道,姜国皇裔娶的是周国女子为妻,仇国连通婚都可以,他日又怎么不可能相融安好,姜人所攻下的城池,是一定不会被屠城的。”薛灿扳过栎容的脸定睛看着,“好阿容,你解了我一个大难题。《讨周室檄》,我知道该怎么写了!” 见一贯稳重自持的薛灿兴奋成这样,栎容也是憋着笑的,她推开薛灿站起身,捋起衣袖给他研着墨,“墨汁都干了,还怎么写?你可得赶紧,我早就困了。” 薛灿抚了抚栎容的手背,狼毫轻蘸墨汁,略加思索大笔挥下——“自古帝皇临御天下,皆须励精图治,富国强民,周室江山,强臣弱主,戚氏掌权,六雄威福;焚人宗庙,污辱至今,虐杀姜裔,天意难容;周土尽吁嗟之怨,天下皆除佞之声。紫金忠义,已成良弓劲弩之势,替天行道,必势如破竹,直入鹰都。 姜裔皇嗣,与周女结为秦晋之好,他日天下一统,周人亦如同根,共享盛世安乐。” 薛灿文思如泉涌,看傻了读书不多的栎容,栎容一字一字看去,乍舌道:“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还以为你是个粗人,想不到…还有些墨水。” 薛灿吹干墨迹,揽过栎容的肩膀,“姜国尚武,但父亲知道治国还需文人,自小文武都督促我学着,想不到还能派上用处。” “《伐姜檄》尽是鬼扯,你写的字字属实。”栎容轻声低念,“姜裔皇嗣,与周女结为秦晋之好…” 薛灿缀吻着栎容的脸颊,温声道:“阿容就好象是我的福星,有你在,什么都能迎刃而解。” 栎容环抱住薛灿,“那你的大事,就一定会成。” “大事一定会成,不过这会儿,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薛灿凑近栎容耳边呵气低语。 寝屋里,荡漾着靡丽的情欲气息,新婚夫妇如胶似漆,本就是腻乎的分不开,何况是深深相爱的缱绻爱侣,床帐掩下,薛灿奋力在栎容身上驰骋着,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滚落,滴在栎容敞开的心口上,薛灿喉结滚动,发出低低的喘息,栎容压抑的呻吟如同最媚人的情药,引着身上的夫君不知疲倦的用力冲刺。 “薛灿。”栎容低喃,“我想给你生个儿子。” 还在栎容身体里不断进出的薛灿,被这句话骤然卸去强撑的意志,他忽的一击重入,急促耸动着结实的窄腰,想要贯穿心爱的女人,“阿容,阿容…”薛灿如野兽般吼叫着,拼尽力气。 一股接一股的热流激射,进栎容的体内,刺激的她浑身颤抖,只能死死拥住挚爱的男人,与他融在一处。 薛灿贴上栎容起伏的身子,含住她的蓓蕾轻轻吮吸,一手轻轻抚摸她平坦的小腹,他刚刚埋入种子的地方。 “我更喜欢女儿。”薛灿低喘着,“像阿容你一样。” 栎容戳着薛灿的脑门,“子孙福是天注定的,是男是女你说了可不算。” 薛灿撑起身,跪坐在栎容的腿间,看着她的密处渗出自己刚刚弄进去的白浊,眼里又是一热。栎容羞恼,抬起脚想去踢他,薛灿握住栎容的脚腕,索性温柔掰开,注视着那处娇美的粉红,小兄弟又抬起了坚硬的头。 ——又要来?薛灿一天比一天生猛,也一次比一次娴熟,舒服是舒服,但他弄起来没个尽头也是挺吓人。栎容撇过脸,羞道:“先歇会儿再说…” 薛灿摇头,眨着黑目道:“上回你也这么说,我一倒头就睡了过去…阿容心思最鬼,我不信你。” 栎容脸一红,“你还有大事要做,也不能赖在我床上。” “大事要做,儿子也要生,姜氏人丁不多,这也是头等大事。”薛灿不容分说按下栎容,见她还是不情不愿的模样,笑了笑道,“既然你不喜欢…不如以后…我找人替你分担?” ——“你敢!”栎容气的低叫。 “哈哈哈哈…”薛灿爽朗笑着翻过身去,“阿容累了,便不做了,睡吧。” 薛灿拉过被子闭上眼,鼻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栎容想着憋屈,一咕噜翻起身掀开了薛灿的被,摇晃着道:“我不累,你醒醒。” 薛灿动也不动,还越发睡得美了些。栎容犟气上来,翻坐到薛灿身上,俯身贴上了他的胸膛,捻起发梢拨弄这他的喉结,红唇肆意的吻上他英俊的脸,从额头,到带着胡渣的下巴… 薛灿要还能睡,就不是男人了。 薛灿热血涌动,但还想坚持片刻,栎容忽然的热情主动让他很是受用,他好奇这丫头还会想出什么花样。 栎容指肚滑过薛灿的身,定在茂密处,顽劣的点弄着他正在立起的兄弟,忽然用力握住,揉抚着他的顶端。 薛灿低吼一声,“阿容,你要弄疯我么?” 栎容挑衅笑着,坏心眼的又轻搓兄弟后头的子孙袋,那力道不轻不重,弄的薛灿周身绵软,如在云中漫步。 ——“好舒服…”薛灿舒爽低叹,“别停下,阿容,别停。” 栎容原本就是胡乱动作想惹恼装睡的薛灿,谁知道竟然弄得他舒服难耐。这事一通百通也不用人教,栎容玩性上来,手里的花样更加百出,薛灿低喘不止,强悍的身体也不住蠕动着,顶端更是渗出水滴,浑身如被火烧着一般。 薛灿眼前乍然浮现起杨牧送给自己的那本画册,自己好奇也翻了翻,其中就有栎容这会儿的模样…薛灿急急喘息扶住了栎容的纤腰,示意着道:“阿容,你坐上来。” 栎容脸红到了脖子,撇脸道:“这不就坐着么?” 薛灿轻托起她的腰身,又指了指自己那处,炙热的黑目满是渴望。栎容当然知道他指什么,但…这又是哪出…薛灿动起来没完没了,自己上去…又该怎么做。 但…栎容也好奇,女人也能像男人那样…掌舵所有。 第109章拜上将 栎容当然知道他指什么,但…这又是哪出…薛灿动起来没完没了,自己上去…又该怎么做。 但…栎容也好奇,女人也能像男人那样…掌舵所有。 栎容尝试着挪到薛灿那里,半抬身子对向薛灿的兄弟,她额上渗出汗珠,想做下去,但又有些不敢。薛灿早已经难耐的不行,他扯了扯栎容的手腕,对她迫切的点着头。 栎容心一横,身子渐渐沉下,感受着薛灿那处在自己的掌控下慢慢填入,那是一种奇特却又舒服的感觉,和之前薛灿在上面的完全不一样,栎容细细品味着,忽的顿住不动,下头的薛灿耸动着腰,口中含糊着,“阿容,别停下…” 刚刚叫别停的好像是自己呐。栎容越发觉得有些意思,又下沉了些,薛灿喉结微动,抚着妻子美好的身躯,竭力想让自己进入的更深。 终于全部进入,栎容低吁出口气,手心按揉着薛灿起伏的腱子肉,却不急着进一步动作。 “阿容。”薛灿呼着气,“你动一动。” 栎容狡黠一笑,“你求我。” “求你?”薛灿半眯着眼,“阿容是吃了豹子胆么?” 栎容使坏的扭动了身子,绞得薛灿脸都变了色,大手在栎容身子上胡乱抚弄,“你求是不求?”栎容又突的不动,指尖点住了薛灿的喉结。 薛灿艰难睁眼,注视着妻子的黑目冒出火苗,“我薛灿,怎么会求人…” “那就…”栎容挑逗着动了一动。 不等栎容把话说完,薛灿低吼一声耸起窄腰,顶得没有准备的栎容尖叫了声,就在以为自己要跌落在床的时候,薛灿又稳稳有力的把她托住,紧接着又是重重一挺,在她的体内肆意冲撞着。 ——“薛灿,放我下来。”栎容摇晃着不受自己控制的身子。 “你求我。”薛灿低笑。 “我…”栎容再次受到了教育,在这档子事上,女人永远斗不过男人,他要耍起横来,平时再怎么宠你都是浮云。 见栎容死撑,薛灿越发用力顶弄,坚实的楠木雕花床都被折腾的发出咯吱咯吱的羞人声响,栎容听得面红耳赤,她攥住薛灿的手,潮红的腮帮子落下湿汗,“我…求你。” 薛灿满足大笑,一个翻起把栎容拥进怀里,狠狠亲了口道:“你以为刚才那样,我就奈你不何了么?” “还求小侯爷怜香惜玉。”栎容装出哀求,“再也不敢了。” 薛灿一个挺身把她压在柔软的床褥上,俯身吮吸着她嫣红的蓓蕾,身下动作却没有停歇的意思,他一下下深入进去,狠狠占有着栎容的密处。那里的柔润让他欲罢不能,也让他每一下都舒服到骨子里。 身上的男人强悍有力,栎容怔望着他英俊分明的脸,他眸中带着火,蕴着只有自己看得见的浓情,情到浓时,栎容忽的扳起薛灿的脸,炽热直白的吻了上去,薛灿先是一愣,随即环抱起她,俩人缠绵着吻到了一处。 “快出来了。”薛灿的冲撞越来越快,啪啪的声响在寝屋里低低回荡。 栎容也几欲到了顶峰,她修长的腿缠上了薛灿的腰,如深海的水藻缠绕着爱人,薛灿低吼着,红着眼睛进行着最后的冲刺,“阿容…好紧…你要吃了我么…啊…啊…” 栎容仰面低叫,眼前划过道道白光,十指深深按进薛灿汗湿的脊背,薛灿大吼一声,顶入栎容的最深处,把滚热的种子播撒进她的身体。 ——“阿容…出来了…”薛灿颤抖着身体,喷涌出一股股热流,“出来了…” 结束了好一会儿,俩人还是紧紧地抱在一处,难舍难分。栎容轻咬薛灿的肩头,“还不出去。” 薛灿恋恋不舍的抽出那处,爱怜抚着栎容的小腹,撑着下巴道:“我觉得,这里应该已经有了我的骨肉吧。” “这你也知道?”栎容乐着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薛灿翻过身,“你我这么努力,怎么也该弄出个娃娃来吧。” 栎容又羞又好笑,推开薛灿一咕噜钻进被里,薛灿仰头喘着气,刚刚一战实在太酣畅,枕边的女人更是让他爱到了骨子里,往后这一生,他都甘愿沉沦其中。 长夜漫漫,爱侣却没有睡意,薛灿赤裸着上身仰卧在床榻上,栎容身披寝衣依偎在他温热的心口。 “你让谢君桓领兵。”栎容若有所思,“他跟随你多年,一定很厉害吧。” “君桓是个将才。”薛灿道,“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了七年,他平日显得有些木讷,但只要手里有剑,就是有勇有谋的良将大才。” “他对你恭敬,也疼惜杨牧,对那位绮罗大小姐也是处处忍让,看着是个憋屈汉子,其实却是个又大本事的人。”栎容笑嘻嘻道,“你选的人一定不会错。绮罗呢?” “在姜国,女子上战场也不是稀罕事。”薛灿继续道,“绮罗剑术高过谢君桓,性子又骁勇火热,她会做先锋将军。” “女先锋?”栎容咋舌,“一定看傻那帮大男人,绮罗生的又美,他们一定看的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吧。” 薛灿捏了把栎容的腮帮,眼里满是无可奈何。 ——“那杨牧呢?”栎容低声问。 “杨牧…”薛灿幽下声音,“我答应过他哥哥,会照顾好杨牧…战场刀剑无眼…” “杨牧要没有用武之地,他一定不答应。”栎容蹙起黛眉,“这小子,偷着也会跟了去。” “所以。”薛灿握住栎容的手,“杨牧是一定要用的,我打算,让他去做别的事。” “别的?”栎容来了好奇。 薛灿揉了揉栎容的秀发,亲吻着道,“子时都过了,一早还要拜将祭天,还不快睡。” “你打算让杨牧做什么呐。”栎容追问。 “我欠他哥哥一条命…”薛灿低语,“阿姐拿我当亲弟弟看待,我知道她心里也有杨牧…”薛灿给栎容盖好被,“明天,你就知道了。” 次日 祭台拜将,谢君桓得了领兵统帅,绮罗红衣飒飒,抬起女儿家娇羞的眉眼,含情看向一身铠甲的谢君桓,但那份情意不过转瞬即逝,即刻又变作不惧生死的刚毅。 杨牧今儿也穿的格外精神,虽然没有盔甲束身,但也是一身黑色劲装,额上的缎带还特意换了根新的,乌黑锃亮衬得他的脸更加俊武,杨牧踮了踮脚,让自己和谢君桓一般高,还不时对薛灿挤眉弄眼,生怕他把自己给忘了个干净。 绮罗都得了个先锋将军,自己怎么也得是个副帅,就算不能挂帅领兵,也得能给绮罗当个副手…总之,就是不能忘了杨牧。 一圈将领拜完,还真没有自己的名字,杨牧捅了捅耳朵,低声问绮罗,“我是不是聋了,喊到我没有?” 绮罗动也不动,嘴唇微张道,“你没聋,就是没你的名字。” “啊?”杨牧跳起身,“小殿下,我杨牧,给个什么差事当当?” 众人眼睛齐刷刷朝这少年看去,杨牧也不窘,挺直腰板道:“人人有将做,怎么能落下我?官大官小无所谓,能让我上阵杀敌就行。” 薛灿挥袖走向腰身笔直的杨牧,黑目打量着他稚气未退的脸,笑道:“拜将倒真是没有你,但…” “没我!?”杨牧跺脚,“小殿下你不拿我当兄弟。” “放肆。”绮罗瞪眼狠狠戳了把杨牧,“还敢和小殿下称兄道弟?” 薛灿示意绮罗不要做声,笑看气红了脸的杨牧,幽幽又道:“不会忘了你,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去做,也是知道你胆大心细,头脑又机灵的很,除了你,还真想不到谁了。” 几句话说的杨牧没了脾气,期待着看着薛灿道:“只有我能做?您快说说。” 薛灿回看栎容,栎容会意的从袖里摸出薛灿昨夜写下的《讨周室檄》,把一纸白卷塞进了杨牧手里,“这东西可抵十万精兵,你担子可不比谢君桓轻。” “就这…”杨牧有些懵傻,“你们唬我呢。” 谢君桓抽出白绢缓缓摊开,看着上面的字迹念了出来:——“自古帝皇临御天下,皆须励精图治,富国强民,周室江山,强臣弱主,戚氏掌权,六雄威福;焚人宗庙,污辱至今,虐杀姜裔,天意难容;周土尽吁嗟之怨,天下皆除佞之声。紫金忠义,已成良弓劲弩之势,替天行道,必势如破竹,直入鹰都。姜裔皇嗣,与周女结为秦晋之好,他日天下一统,周人亦如同根,共享盛世安乐。” 谢君桓念出最后一个字,眼中满是对薛灿的钦佩,“字字珠玑直戳周室软处,别说是姜人,周国百姓听了也一定会群情奋起吧。最妙的是这最后一句,小殿下和周国女子结为夫妻…敌国尚可结亲,他日姜人一统,周人也不用担心会遭血洗虐待,为奴为婢。如此一来,周国强弩之末,百姓也不会愚忠到死。也许,还能助咱们一臂之力。妙极了,属下对您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别佩服我,是阿容的主意。”薛灿充满爱意的看向身旁的栎容。 杨牧习武,文绉绉的那些懂得也不多,刚刚听谢君桓念完,大致也能听懂个意思,但是不是真能抵十万精兵,薛灿说能,那就一定能。 杨牧一把抢过白绢,叠起收进怀里,“说说,要我怎么做?” 薛灿长望鹰都方向,“带着《讨周室檄》,往鹰都去,四散传播开来,传到每一个周国人耳里,直到鹰都。” 第110章碧玉佛 杨牧一把抢过白绢,叠起收进怀里,“说说,要我怎么做?” 薛灿长望鹰都方向,“带着《讨周室檄》,往鹰都去,四散传播开来,传到每一个周国人耳里,直到鹰都。” ——“就这事…”杨牧又有些懵圈,这事听着也不难,怎么非得自己去。 “你别笑看这事。”栎容适时道,“看着是个人都能做,但只有你杨牧能做的最好。” “为什么?” “因为你话多啊。”栎容嘻嘻一笑,“百姓多不识字,得有人细细讲解,还能往大了去讲,这王土之上,还得腿脚灵敏,要有官府拿你,小杨牧身手好跑得快,自然也是不用人担心的。这样说来,是不是只有你能做?” 杨牧想着好像也确实如此,忍不住摸了摸怀里,眨眼道:“那我…就带着十万大军,往鹰都去?” 栎容重重点头,“这真是大事,做得好就是帮了薛灿的大忙,也是给谢君桓他们扫平人心的障碍,城难破,人心更难,周国人心要是破了,那大军必将势如破竹,直入鹰都。” 栎容几句话说得杨牧骤然热血沸腾,他握紧双拳,忽的又拔出剑来,单膝跪地对薛灿道:“杨牧绝不负小殿下所托。”说着又扭头去寻薛莹的身影,自豪的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挑眉目露傲气。 薛灿和栎容相视一笑,绮罗扬袖掩面,也低低的笑了声。 一直没有出声的薛莹看向薛灿,对他感激的点了点头。 阳城外。 “就是这里了。”芳婆颤颤巍巍走下马车,山坡下,是阔别多日的栎氏义庄,那明明是栎家的庄子,但芳婆已经在这里待了太久,久到俨然也把它当做是自己的家,离开的日子也不长,就已经迫不及待的想回去,守着院子里一具具破旧的棺木,喝着清冽的甘泉水,看日出日落,等花开花谢。 “要我送你进去么?”陶叔摸出烟杆打量着破败的义庄,“少夫人就在这里长大?” “进去?怕吓死你,就送到这里吧。”芳婆头也不回,“阿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但看着也并非配不上你家小侯爷。” 陶叔干笑了几声,转身道:“听说也是多亏了你的教导,连夫人都夸你不简单。” “早些走吧,天一黑,小心有恶鬼爬出来。”芳婆推开咯吱作响的栅栏,蹒跚着踱进庄子。 陶叔翻上马背,架着车朝坡下驶去,芳婆绕过院子里熟悉的棺木,蹲坐在长满杂草的台阶上,深吸着熟悉的气味,忽然有些疲惫,斜斜倚在了斑驳的阶上。 暮色落下,甘泉边也没了打水的人,芳婆提着木桶接满,拖扯着往庄子去,才十来天没喝甘泉水,倒是有些想了,自己每天都要用甘泉水洗脸沐浴,虽说紫金府的东西都是极好的,但芳婆还是念着阳城的东西,人老念旧,用习惯了的,就怎么也改不了,再好的东西也无法替代。 柴火烧起,泉水也烧的滚热,芳婆一瓢一瓢舀进浴盆,往常栎容没出阁前,这些粗活都是她替自己做,浴水备好,那丫头就回屋里美滋滋的睡下,还不忘嘱咐自己别泡睡了过去,晕死在浴盆里。 栎老三还老说这婆子矫情,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明明是个粗人,竟然还学着大户女子日日沐浴,真是生的丑却活的要强。 芳婆嘿嘿笑着,说你要偷看我这婆子洗澡么?栎老三啐了口,看你?还不如偷看城里那王寡妇呢。 芳婆老目蕴着意味深长的笑,她解开腰间的粗布系带,褪下一件件旧衣,贴身处,是裹胸的白缎,白缎一层层卸下,被压抑的胸脯缓缓显出骄人的凸起,那是凝白如脂的缎肤,要是不看那张脸,俨然就是妙龄年华的少女身段,可以让天下男子尽归臣服。 指肚拂过自己柔滑的肌肤,芳婆拢起发髻,把身子滑进浴盆,嘴里惬意的低呼了声,躺了片刻,芳婆深吸了口气,把头沉进水里,任甘泉水荡漾着自己满是褶皱的脸,最后的气泡绽开,她忽的扬起高傲的头颅,水花四散,哗啦啦落了一地。 这张脸,菊花样的褶皱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亮如满月,秀丽天成的面容,黛眉如远山轻描,明眸似繁星闪烁,红唇恰朱砂轻点,她的眼角和辛夫人一样,有着岁月留下的点点纹路,但这纹路并没有让她看起来苍老不堪,那是上天赐予她的命运,让她愈显成熟和神秘。 她坐起身,看着清澈的水面,水里映着她的面孔,那是一张和辛婉有几分相似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唯一不同的是,辛婉凤目里透着雍容气度,而她的,更多的是世事磨练的机敏,还有对命运叵测的无可奈何。 她的颈脖处碧绿幽晃,水面回荡着剔透的绿色,那是一枚碧玉佛坠,芳婆记得,辛婉的颈脖上也戴着一枚同样的坠子。 芳婆反转过碧玉佛,抚上背面刻上的字迹,垂眸看去,一个“芳”字雕琢其上,撰写着这个辛氏女不为人知的隐秘身世。 芳婆记得,母亲奄奄一息时,自己终于见到了无视她们母女的生父,这人明明是手握大权的马场主人,却顾忌着自己的名誉和马场的威仪,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他还有一个和灶婢所生的女儿。母亲临死前,求他给这个女儿一条好过些的路,也许是看在母亲将死的份上,他起了一丝怜悯之心,他答应会让这个私生女去辛婉身边服侍,母亲知道辛大小姐宽厚懂事,能跟着大小姐,也是上天垂怜。 父亲离开前,想了想顿住步子,从怀里掏出一枚碧玉佛递给流泪的自己,自己怔怔接过,碧玉佛的背面刻着一个“芳”字。 垂死的母亲露出最后的宽慰笑容,她知道,按着辛氏族谱,自己的女儿摇光该从一个“芳”做名字,辛芳,辛芳…她的女儿叫辛芳。 辛婉,辛云,辛芳,她们明明都是高贵的辛氏女儿,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轮转。 芳婆轻捋发丝,凝视着自己褶皱不见的真容,旧时马场的人,都说她长的更像云姬,只不过云姬轻纱华服,一颦一笑都柔美动人,而她在马厩里出生,懂事起就开始帮着喂马洗马,一身粗布衣裳掩住了她与生俱来的美貌,她怎么能和有倾城之姿的云姬相提并论? 直到十岁那年母亲去世,自己这才不用继续在马厩做活,被指派给了辛婉做贴身婢女,沾着马粪臭味的脏衣脱下,再洗干净满是污泥的脸,辛婉惊看她姣好的脸,才发现马奴摇光也是有些姿色的少女。 ——“颜嬷,你看摇光,她长的有几分像我呢。” 少时的颜嬷也惊讶着打量着摇光,揉眼又道,“奴婢看着,她像大小姐不假,不过…更有七八成像您妹妹,您看她的脸廓,身形,还有笑起的样子,真是…一模一样。” ——“摇光微贱,哪里敢像两位小姐。” 辛婉掩唇笑着,宽厚道:“容貌是老天给的,你生的好看也是老天怜惜,像谁不像谁也不是你能做主,谁说出身微贱就不能有一副好相貌了?” 颜嬷羡慕的点着头,绕着摇光又走了几圈,摸着自己的脸垂下头去。 没有人知道,这个灶婢生下的卑微女儿,身上也流着辛氏古老高贵的血液,她也是辛家的女儿。 时光匆匆流逝,她陪在辛婉身边,靠着一双天生的巧手替她描妆做活,也算是结下了一份主仆情意。 芳婆记得,太子虔十八岁就提前行了弱冠之礼,他亲赴辛氏马场,来给自己挑选最好的坐骑,辛婉是内定的太子妃,父亲带着辛婉一道去陪太子虔选马,自己跟在辛婉身后,和所有的年轻女子一样,已经久仰太子虔的威名,她也想亲眼见见姜国太子是什么样的人物。 父亲和辛婉给太子虔选了好几匹一等一的良驹,但太子虔似乎并不是很满意,没有人知道太子虔究竟想要一匹什么样的马,辛婉凤目流转,指着一匹西域汗血,道:“汗血能日行百里,论及脚力,没有能比得上的,这也是马场最好的一匹了。” 太子虔摇头道:“本宫连皇城都很少出来,日行百里?真有用得上的这天么?我收了这匹汗血,倒是浪费了它的脚力。” 辛婉蹙眉,聪慧如她,也怎么都猜不出太子虔的心思。 日落时分,去给辛婉打水的芳婆,远远看见了还在马厩徘徊的太子虔,他没有带随从,他自如的踱步在马厩前,细细看过每一匹马,不时垂眉深思。 芳婆清楚记得,自己目不转睛的盯着来回走着的太子虔,她想赶紧离开的,但却魔怔一般朝那个年轻的太子走去,露出朝阳一般明艳的脸孔。 太子虔也看见了她,他白天就留意到辛婉身后的这个少女,少女穿着奴婢的粗服,但却有一张和身份不相匹配的高贵面容,与其说她长的像辛家姐妹,倒不如说,她结合了辛家姐妹的优点,该是…那对姐妹长的像她才对。 太子虔沉默的看着走向自己的少女,他的眼里没了平日的威严,变作一张温和的笑脸,似乎,他驻足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待这个人。 ——“我知道哪匹马适合殿下。” 少女的嗓音清亮动听,如惊鸿振翅,回荡在太子虔的耳畔。 “你知道?”太子虔饶有兴趣,“哪一匹?” “殿下深居宫中,最多也就是骑射打猎,自然不需要脚力惊人耐力强悍的马匹。殿下心里想要的,是一匹最最忠诚的马,无论何时何地,它都会在殿下身边,不离不弃。” 太子虔露出深深的震撼,他自己都不知道寻寻觅觅在找什么样的坐骑,眼前初识的少女,竟然一眼看穿自己内心深处的所想。 少女轻咬指尖,忽的指向角落里搓蹄的一匹不大起眼的马,低声道:“我懂的也不算多,不过听养马的老人说,紫梓马性子纯良忠厚,认定主人就到死不变,我想…殿下也许在找的就是那匹吧。” 太子虔深望少女美好的脸,几步走近那匹紫梓马,轻抚马鬃,温声道:“我也觉得这匹马好的很,那就是这匹了。多谢你,解了本宫一个大难题。” 少女脸蛋微红,正要转身离开却又被太子虔喊住。 ——“你叫什么名字。” “摇光,我叫摇光。” 第111章宏图业 少女脸蛋微红,正要转身离开却又被太子虔喊住。 ——“你叫什么名字。” “摇光,我叫摇光。” ——“摇光。”太子虔低喃有思,“是天上的摇光星么?” 少女点头,“我在马厩里生的,我娘睁眼看见天上的摇光星,就给我随口起了这个名字。” “这名字很好听。”太子虔赞道,“星目烁烁兮,恰似…摇光。” 少女好像听懂,又好像有些想笑,提起地上的水桶就要离开。 “摇光,你会骑马么?”太子虔控制不住的又喊出声。 “额?” 太子虔果敢坚毅的脸忽然生出些优柔,深吸了口气道:“本宫是想,这匹马是你替我选的,要是可以,也能带你一道骑一回。” ——“除了辛家小姐,婢女是不可以骑马的。”少女嘎然不做声,想了想又道,“不过,我该是…能偷偷学一学吧。” 她娇憨不服输的模样逗笑了太子虔,太子虔挥开明黄色的衣襟,“摇光,我还会来找你的。” 少女羞然一笑,扭头匆匆跑开,心里如揣着小鹿一样砰砰乱跳——他是姜国太子,他玉树临风容颜俊朗,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要好看;他举止高雅,又不像其他贵族那样高高在上,他对自己说话的口吻温柔和蔼,眼神清澈明亮,他说,还会来找自己… 可自己,只是灶婢所生,是个无名无分的卑微婢女,和太子虔并肩前行的只会是辛家高贵的嫡长女,自己最多是当个侍婢跟随进宫,侍奉左右,他是自己可望不可即的男人,他来找自己,也是绝不会有结果的故事。 卧在浴盆里的芳婆苦涩一笑——他们,原本就不可能有结果,却偏偏要逐日相爱,纵使灰飞烟灭,也不枉曾经相守。 人算不如天算,辛婉跟着父亲去湘南卖马,回来就说要远嫁湘南薛家,嫁给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薛家少主人好像已经没有许多时日,留给辛氏备嫁的也就短短几天,辛婉告诉自己,会带着她一起去薛家,辛婉眼中噙泪,她握住自己的手,“你我一道长大,湘南不易,还需要你我相互扶持,摇光,我要你和我一起去。” 摇光眼神错愕——跟辛婉远嫁?湘南在千里之外,嫁过去,就别再想回姜国了。自己和太子虔才悄悄相爱,怎么能被辛婉带去那么远? ——“湘南…我不想去。” 这是她第一次对辛婉说“不”,辛婉只当事情突然,还宽慰了她几句。 要是告诉旁人自己和太子虔的事,只怕会污了他的贤名,辛氏马场是姜国的命脉,辛婉远嫁,做太子妃的只会是小女儿辛云,要是太子虔执意要和自己一起…惹怒了辛氏,也会对朝廷大大不利,还会误了太子虔的宏才伟略… 自己要是死在姜土,还能离心爱的男人近些,要是跟去湘南,他日老死异乡,魂魄也找不到路回来见太子虔吧。 就在辛婉出嫁的前一天,她的婢女摇光忽然失踪不见,摇光什么都没有带走,孤身一人逃离了自己出生长大的马场,不知所踪。 芳婆拾起湿巾,揉搓着自己被岁月善待的如雪肌肤,眼角滑出两行晶莹的泪水,“姜虔,你不该来找我的,如果就让我死在那天,如今我就不会活在对你日日夜夜的思念里…死是解脱,活着才是无穷无尽的折磨。” 那是一个雷雨夜,自己摸进深不可测的林子,站在山顶犹豫着是不是该一头跳下去,她想一死解脱,但又舍不得红尘俗世,还没能好好爱一场,怎么就要死了呢。 终于,她闭上眼决意跳下去,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马鸣声,是紫梓马,那马忠诚无比,也认得自己…姜虔,一定是姜虔,骑着紫梓马来找自己… 她忽然燃起求生的信念,出身卑微,不被家族承认又怎样,她还就要愤世嫉俗大爱一回,纠缠着自己深爱的男人,到死也不放手。 她奔向紫梓马上的太子虔,太子虔跳下马背,迎上前紧紧抱住了失而复得的女人。他失了王者的威仪,在耳边吼叫着爱人的名字,“摇光,你怎么能离开我!我不准你离开我!” 也就是那夜的山谷里,两个懵懂的人真正结合在了一处,太子虔一次接一次的狠狠要她,想贯穿她的身体,和她缠绕在一处。 ——“如果能做到死,就也不会分开了吧。” 她赤裸着身体躺在草地上,口中喃喃低语着。 ——“苍天为证,我姜虔这一生,只爱摇光一人。” ——“我们走吧。”她炙热的抱住喘息的太子虔,“我会养马,还会替人描妆做活,去哪里总不会饿死。” 太子虔把她的手贴在心上,“人生在世,有很多事你不想做,却又不得不做,姜氏子孙寥寥,我要是一走了之,姜国还有谁能承继?我想带你走,却有太多束缚…摇光。” ——“你还是会娶辛云么?” ——“你不要怪我…”太子虔知道再多的解释都是虚无,他只是死死拽住摇光的手,生怕她再次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辛氏马场是朝廷支柱,你还要靠辛家的马富国强民,摇光一个婢女,却是什么都给不了你。” ——“你能给我的,恰恰是谁都给不了我的。” ——“我也想倾尽所有,许殿下雍华霸业。只可惜…除了这颗心,这个人,就什么都没有了。” 太子虔深吻爱人,他渴望就这样纠缠到死,也不用再看见明天升起的红日。 回忆起太多旧事,滚热的浴水早已经凉下,芳婆一阵哆嗦,抚着盆沿站起身来,湿漉漉的身子坦荡露出,仍是多年前少女的美好身形,她一只脚跨出盆沿,拾起备好的汗巾擦拭着自己的身体。 她袒露出骨节分明的后背,背过手心轻抚上去,她摸到了背上的刺花,那是太子虔用朱砂一点点给她亲手刺上,是一只振翼欲飞的蝴蝶。她肩如刀削,背似粉妍,那朱砂蝶姿态怒展,好似活物,姜虔用心刺花,给自己心爱女子刺上的,世间再无第二人可以再得。 芳婆知道,这是雍华宝图,是姜虔花费数年心力,拆分出的兽图之一。 芳婆记得,自己软卧在榻上,任姜虔点弄朱砂,刺花绣成,姜虔端起铜镜站立在她的身后,“摇光,你看。” ——“为什么只是蝴蝶?” ——“若无蝴蝶振翼,异兽也难以高飞,摇光背上所刺,如同朱雀之翼,命定助金龙腾飞。他日,你一定会明白的。” 摇光倚伏在姜虔背上,凑近他的耳根低低喃着,“整幅宝图都映在我脑中,刺花?又为何非要刺在我身上?你要十副百副,我都能微毫不差重画给你。” 姜虔吮吻着爱人的指尖,眯眼像是在想着什么,“将来有一天,你就会明白。” ——“我也想倾尽所有,许殿下雍华霸业。” ——“你能给我的,恰恰是谁都给不了我的。” “姜虔。”芳婆披上中衣,怅然望向故国的方向,“谁又能知道,我差一点,就能真的许给你一份雍华霸业…姜虔,你我就差这一点…” 千里之外,湘南紫金府 薛灿沐浴回屋,见栎容还伏在案桌前苦思着什么,悄悄走近看去,栎容正手执狼毫笔,点弄着桌上的几幅兽图,另一只手不时把兽图摆放出各种姿态,口中还念叨着什么。 “他们琢磨了那么多年,阿容是打算几天就想出来么?”薛灿从背后抱住栎容,“累了一天,该睡了。” “好奇怪。”栎容咬着笔杆。 “哪里奇怪?” “就我们现在知道的几幅兽图,看似毫无联系,但…”栎容叠起兽图,“叠在一起的模样就你背上的异兽,有眼睛有额头,浑然变作一只。” “你是说,其中并非没有规则。”薛灿好像听懂。 “宝图的设计者绝不会胡乱凑数。”栎容肯定道,“你爹能拆分开来,就表示他一定也参悟出什么。也许,真的就差一步而已。” “那也不是阿容今晚就能想出来的。”薛灿心疼道。 栎容歪头看向薛灿,“你爹说,世上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给他雍华宝图的那个人,只看一眼,就记下所有…薛灿,你第一次看见背上这半幅时,能一眼记下多少?” 薛灿想了想道:“那时觉得只是一种奇怪的异兽,最多只记得大概,要我回忆着拓下…就靠一眼肯定不可能。夫人看过宝图,也常说宝图诡异,她每每觉得自己已经记住,但想忆起却还是脑中一片混沌…” “替你爹记下宝图的人,真是了得。”栎容由衷赞叹,“骨为廓,肤就可以照着补上,那人一定也是由骨脉记起,脑中就印出宝图的模样,之后再依骨重绘,就算不是一模一样,也能有八九成的相似。” “阿容的本事,是芳婆教你的么?”薛灿低语。 栎容点了点头,“芳婆早年就是靠替人描妆谋生,做这事靠的是天赋,一通百通。” “芳婆为什么会留在你家义庄?”薛灿忍不住好奇追问。 栎容想道,“我娘过世的早,爹胡乱拉扯我过活,大约十年前,一天有个婆子到了我家义庄,说想找份粗活谋口饭吃,爹原本是不答应的,见那婆子可怜,就留她过了夜再走,刚好那晚我高烧病着,婆子悉心照顾,还照顾的挺好,爹想着女儿家也需要有个女人照顾,见芳婆嘴严心细,又会描妆,就收她做了庄子里的殓师。” “芳婆之前说,她不会留很久的。”栎容回忆着,“她隐约提过,她在等一位故人,等到,就会离开。可是一年年过去,也没见什么人来找过她。芳婆说,“人心叵测,世事变幻,那人是不会来找她了。我去甘泉打水的时候,时常能看到芳婆坐在坡上,盯着北方连眼睛都不眨。” ——“北方?”薛灿疑了声,“她是姜人么?” “谁又知道呢。”栎容收起案桌上的兽图,“人人都有不想说的往事,又何必去揭人家的伤疤。” “阿容说的不错。”薛灿轻揉着她的肩头,“等尘埃落地,我一定让芳婆和咱们一起,也能好好照顾她。” 薛灿正要关上轩窗,忽的又抬眼朝故国的方向看去,夜空月朗星稀,遥遥北空,隐约可见点点寒星,栎容悄然走近,顺着薛灿的眼神望去,指着夜空道:“那颗,就是摇光星,” ——星目烁烁兮,恰似…摇光。 “摇光是北斗第七星,也是最亮的一颗。”栎容攀上薛灿的肩,“我夫君文武双全,还会写《讨周室檄》,怎么天文却是一窍不通?” “你说给我听听。”薛灿覆着栎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自古都以摇光星为祥瑞之兆,这是吉星,能把眼睛比作摇光星一样,那人该有怎么样的倾世容貌?”栎容憧憬着,“薛灿,也只有你娘云姬了吧。” 薛灿还想细看,但风吹云动,掩住了摇光星的光泽,栎容掩上轩窗,“星星在天上又不会没了去,等哪天我和你看个够就是。” 薛灿亲吻着栎容的额,嘴角扬起温柔的笑容。 锦帐里,栎容已经熟睡,不知怎么的,今夜的薛灿辗转难眠,他耳边不断萦绕着父亲低念的那首姜曲,一遍又一遍。 “有一佳人兮,君之心上; 舞凤求凰兮,婀姿不忘; 笑颜如仙兮,玲珑余芳; 星目烁烁兮,恰似摇光。” 他还记得父亲那时的神情,他严厉的眉眼舒展开来,凝视着摊在手里的画卷,连自己到了身后都没有觉察。 画卷上的女子,和母亲云姬极其相似,只是…薛灿手心微湿,母亲明明就在宫里,只要想见就是片刻的事,又何须深望画卷… 除非,父亲为之吟唱的女人,并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另有其人。 笑颜如仙兮,玲珑余芳; 星目烁烁兮,恰似摇光。 “恰似摇光…摇光…”薛灿倒吸一口凉气,“姜曲里的并不是摇光星,而是…一个叫摇光的女子…” 父亲迎娶的女人,不过是摇光的替代者,让他魂牵梦萦的…只是…摇光。 第112章惊鸿起 “恰似摇光…摇光…”薛灿倒吸一口凉气,“姜曲里的并不是摇光星,而是…一个叫摇光的女子…” 父亲迎娶的女人,不过是摇光的替代者,让他魂牵梦萦的…只是…摇光。 薛灿难以入睡,他轻着动作披衣起身,推开屋门往雍苑而去,他心中燃起许多疑问,也许只能在辛夫人那里得到答案。 雍苑里 薛少安这几日又旧疾复发,辛婉服侍他用完汤药都已经过了子时,薛少安一天比一天更依赖夫人,他好像担心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又好像,他还是认定薛灿起事不可能成功,到那时,所有人都会一起丢了性命。 他要在活着的日子里一睁眼就能看见自己的夫人,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见薛灿在偏院等自己,辛婉眉间也没有诧异,战事将起,紫金府里该是人人都难以入眠,薛灿是起兵少主,肩上更是担子千钧。 颜嬷给辛婉披上斗篷,谦顺的站到一旁,薛灿注视着辛夫人略带憔悴的脸,低声道:“忽然想到一些旧事,想来问夫人。” “旧事?”辛婉疑了声,“好端端的怎么想到旧事了?说来听听。” 薛灿顿了顿,摇光只是自己一个大胆的猜测,也许她只是天上的摇光星,但要不开口问个清楚,薛灿生怕自己真的会错过什么。 “夫人听说过一个叫摇光的女子么?”薛灿开口问道。 ——“摇光!?”辛婉和颜嬷异口同声。 见他们神色错愕,薛灿心中已有大概,世间果然有个叫摇光的女子,星目烁烁兮,恰似摇光。 “你怎么知道摇光?”辛婉错愕道。 “有一佳人兮,君之心上; 舞凤求凰兮,婀姿不忘; 笑颜如仙兮,玲珑余芳; 星目烁烁兮,恰似摇光。” “夫人听过这首姜曲么?”薛灿凝视着辛婉闪着惊讶之色的眼。 辛婉点头,“这是你父亲太子虔时常吟唱的姜曲,是为你娘亲所写,他每次唱起,还会看着你娘亲的画像出神,天下痴情男子不多,你父亲算一个。” 薛灿沉默片刻,“夫人有没有想过,这曲子…并非是写给我娘亲的…” “不是写给云姬?”辛婉有些失态的喊出声,“那会是为谁所写?星目烁烁兮…恰似…恰似…你是说…摇光…太子虔为之吟诵的不是自己的太子妃,而是另有其人,这个人…是…摇光?” “我也只是大胆猜一猜。”薛灿仰头想寻着天上的摇光星,“这几天我和阿容想过,父亲说,赠他雍华宝图的那人对他说,我愿意倾尽所有,许你雍华霸业。我和阿容都觉得,这个神秘人,也许…是一个女子…娘亲深居皇宫,自然是不可能的,恰似摇光…摇光是天上最亮的星星,那又有没有可能,摇光,是一个人,一个女人?” 辛婉和颜嬷震惊对视,主仆一时无言。 薛灿掠过颜嬷苍白的脸,继续又道:“看夫人和颜嬷刚刚的样子,摇光?真有叫摇光的女人?” 辛婉长叹一声,“不错,辛氏马场的确有个叫摇光的女子,但…二十多年前,摇光就逃出马场,杳无音信。” ——“逃出马场?杳无音信?” “摇光是马奴所生的女儿,自小在马厩长大,七八岁时已经跟在马奴后头喂马,十来岁时,她娘亲去世,之后爹就把她指派到我身边,说我缺个贴身丫鬟,以后出嫁也能多个人服侍左右,我见摇光机灵可爱,洗干净换身衣裳也是姿色天成,便把她留了下来,和颜嬷一起。”辛婉回忆着道。 “我们主仆也有好几年,摇光聪明过人,做事也麻利,之后我要嫁来湘南,她是我贴身婢女,自然是要一起跟来的,谁知道…摇光就是不肯,我当她舍不得马场,闹几天性子也就好了,谁知道…”辛婉不住摇着头,“她脾气太犟,居然逃出马场,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夫人没有派人找过她么?”薛灿追问。 颜嬷接过话道:“小侯爷有所不知,马场规矩严厉,下人私逃是大罪,要是被抓回来,是要打个半死的,后半生也只能在马厩做苦力…夫人和摇光主仆一场,也不忍心看着摇光被抓回来受罪,就和老爷说,随摇光去吧,也没人天生就该为奴为婢,天高任自由,摇光资质好,没准…能去别处谋个好前程。” 辛婉落下凤目,“你说给太子虔藏宝图的会不会是个女人?就算真有这个人,也不可能是摇光。” ——“为什么不会是她?” “她在马场出生长大,又在我身边服侍…”辛婉道,“雍华宝图?我都没见过,她怎么会有?” “夫人和庄子涂…摇光知道庄子涂这人的存在么?”薛灿急急又问。 辛婉狠狠摇头,“那时我和庄子涂见面,都是在最远的山野里,没人能追上我的马,府里也没人知道我和庄子涂的事,颜嬷…也是在我出嫁的路上,才知道有他这个人。” 颜嬷附和道:“夫人说的不错,摇光心气高过其他奴婢,她容貌美丽,性子傲气,平日也就替夫人描妆梳头,其余的也从不多管闲人闲事。” ——“她也不知道庄子涂…”薛灿有些失落,“那给父亲藏宝图的…到底会是谁?” 薛灿收起失落,闭目凝神片刻,摇头道:“雍华宝图果然有种魔力一般,沉浸里头就久久也出不来。算了,不过是忽然想到摇光一说,这才深夜来打扰夫人。摇光摇光,也许,就只是天上的摇光星。” ——“星目烁烁兮,恰似摇光。”辛婉低念着,她眼前重现侍女摇光美丽不输自己的容颜,那一双眼睛,也亮过了天上最亮的星星,辛婉记得,那时颜嬷还说摇光有几分像自己和云姬,“摇光生的很美,做一个侍女,确实是委屈了。” “她生的很美…”薛灿重复着辛婉的话,他内心深处,隐隐还觉得许多事和这个摇光有关,但二十多年过去,摇光不知所踪,是死是活没人知道,就算雍华宝图真的是她给自己父亲…人都找不到,又有什么用。 宝藏惑人,薛灿不想再浪费其中,他对辛婉做了个揖,转身走出雍苑。 薛灿离开,但辛婉还沉浸在对摇光的追忆里,她记得,自己进出马厩时,见过还是马奴的摇光,她年纪小小,却有一股子韧劲,再苦再累的活计在她手里都能做到最好,她衣衫褴褛,却雪肌天成,闪烁的眸子直直看着自己,没有一丝艳羡。 再后来,她做了自己的贴身侍女,她是那么聪敏,能干也胜过颜嬷,所以自己才打算带她去湘南,共赴未知的后半生… 摇光,这个许多年没有提起的名字,最近总是出现在辛婉的脑中,让人不得其解。 ——“颜嬷。”辛婉忽然发声,“摇光见过太子虔么?” 颜嬷抬头道:“那时夫人时常带着她,夫人能见太子殿下,摇光…一定也见过,只是夫人光彩夺目,怕是也没人会注意摇光吧。” 纵是粗衣淡妆,也遮掩不住摇光与生俱来的美貌,怎么会没人留意她? 辛婉心底魅影闪过,薛灿的猜测并非没有道理——太子虔为之画像吟诵的女子,不是妹妹云姬,也许真的是…跟在自己身边的,摇光。 阳城,栎氏义庄 芳婆盘坐在院里的棺木上,长发垂荡铺开,仰头凝视着漆黑的夜空,寻着最亮的那颗摇光星,风起云涌,不过片刻,星月就被云朵掩盖,院里一具具棺木排列,渗出让活人胆颤的阴森。 芳婆的脸上没有一丝惧色,她已经习惯了和死人为伴,又或者,只有死人才最好。 栎容出嫁,庄里只有自己一个活人,义庄惊悚,也甚少会有人敢随意涉足,盛夏子夜,芳婆身披薄衫,背上的朱砂蝶若隐若现,却已经没有谁知道这个女人的身上藏着让世人追逐的雍华宝图。 时光荏苒,每每回忆起那一幕,芳婆都觉得是老天在帮一无所有的自己,让她也能为深爱的男子分忧解难,让壮志难酬的姜虔不必只依靠辛氏马场,能够看到新新的曙光。 ——“婉儿,你是舍不得我,又回来了么?” 牵着紫梓马的摇光骤然驻足,她红衣飘起,却没有转过身去。 “婉儿!”那声音因激动发着抖,“你看我一眼。” 他在叫辛婉,他认得辛婉。摇光不敢回头,人人当自己逃走不见,要是被辛氏的人发现自己还游离在姜都外,知道自己和姜虔悄悄厮守… 姜虔和云姬大婚在即,就当是为了姜虔太子的名声,自己也绝不可以露相。 “你认错人了。”摇光镇定道。 “婉儿,我是子涂。”那人急急上前朝红衣背影伸出手去,“那个愿意倾尽雍华予你的庄子涂啊。” ——“倾尽…雍华…” 摇光侧目回首,那个酷似辛婉的剪影当庄子涂几欲痴狂,他箭步上前拉住摇光纤细的手腕,“薛家的金山又算的了什么,你要舍不下姜国,我愿拿出一半雍华宝藏赠给姜虔,助他富国强民,这样你也算对得起所有人吧。” ——雍华宝藏!? 摇光听姜虔说起过宝藏的传说,雍华宝藏不计其数,谁能得到必能惊倾天下,姜虔壮志难酬也是苦于国家困苦无力支撑… 他不得不娶辛氏女儿为妻,也是为了和辛家马场世代结盟… 雍华宝藏,这个自称叫子涂的男人…他知道雍华宝藏在哪里!? 第113章玲珑心 他不得不娶辛氏女儿为妻,也是为了和辛家马场世代结盟… 雍华宝藏,这个自称叫子涂的男人…他知道雍华宝藏在哪里!? 摇光屏住呼吸,她没有扯开被这个男人拉住的手,“你口口声声说有雍华宝藏,谁又知道真假?我不信你。” ——“墨石,只有雍华府才有。”庄子涂更进一步,“我赠你墨石坠,你还不明白?” 摇光冷笑一声,“一块墨石坠,也许,是你机缘巧合得来…子涂,我肩上担子太重…” “要怎样你才会信我?”庄子涂重叹一声,“要我手捧宝藏去你家马场么?” “这倒不用。”摇光沉着低思,“我听说…世人谣传,当年燕公子亲绘藏宝图指引后人…你说自己知道宝藏,那藏宝图…是不是也在你手里?” “婉儿连雍华宝图都知道…”庄子涂低低叹息,“果然是辛家的女儿,想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家族。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会真的和我走…” 摇光攥住紫梓马的缰绳,成败在此一举,摇光知道,只要一眼,只要一眼她就可以记下所有,这个男人只需要把雍华宝图给自己看上一眼,就可以助太子虔直上青云,完成鸿鹄大志。 ——“若非真心实意,又怎么会从湘南回来…”摇光鼓起勇气做最后一搏,“子涂,你赠我墨石坠,难道不是待我真心么?你要在意宝藏多过在意我,那你我不如就此相忘,今生都不用再相见。” 摇光扯出手,正要起步时,庄子涂忽的摸向深怀,摸出一块明黄色的丝帕塞进她的手心。 “雍华宝图!?”摇光惊呼,她再也顾不得什么,急急抖开丝帕看去——帕上用朱砂绘成栩栩如生的上古异兽,似龙非龙,似凤非凤…是什么,这帕上画的到底是什么… 摇光还想再多看几眼,但男子已经骤然夺去,他惊看着眼前少女酷似辛婉的脸孔,倒退着步子惊恐道:“不是…你不是辛婉!你是谁?为什么要骗我宝图!?” 摇光星目烁烁,毫不示弱道:“我也没说自己是辛婉啊,是你自己糊涂认错,一口一个婉儿叫的…我逗你一逗又如何?堂堂大男人,连逗趣斗不会啊?” 庄子涂粗喘退后,攥着丝帕的手青筋凸起,“你是谁,你为什么长的那么像她?” ——“你又是谁?”摇光歪头嬉笑,“你婉儿叫的亲热,她都嫁去湘南,难道…你是她旧时的相好?我跟着她那么些年,居然都不知道有你这个人。” 庄子涂触向腰间的青玉箫,有那么一瞬,他好像想杀了这个看见雍华宝图的少女,但他没有拔萧,匆匆一眼,只是一眼划过,他不信这个少女能记下什么。 “你跟过辛婉,我不杀你。”庄子涂跃上马背勒缰远去,“忘了什么雍华宝藏吧,你们不可能找到的。” 天高地阔,庄子涂眨眼就消失在天地间,摇光跟去几步,冲着他疾驰的背影倔强低喊,“你说不可能,我就偏要找到。我一定可以…找到!” 姜都外的偏僻小苑,是太子虔给摇光安排的栖身之所,他每隔阵子就会悄悄出城陪伴摇光,良宵苦短,只想和心爱的女子厮守到老,但太子虔又不得不走,他还有更重于的事要做。 也就是在那座小苑里,她仅靠一眼的记忆,给太子虔重绘出了雍华宝图。 ——“摇光,这就是…雍华宝图?” 太子虔颤着指尖点住兽目,“这真是…雍华宝图?” “他赠给辛婉一枚墨石坠,金陵墨石,只有雍华府才有。”摇光沉思,“他把我当成辛婉,言辞恳切,他求辛婉和他远走高飞,我想…他就是雍华宝藏的守护人。只可惜,辛婉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 太子虔低低唏嘘,抖开白绢深望异兽,“一眼记下,也只有我的摇光可以做到,雍华宝图竟机缘巧合被摇光得到…看来是老天也想助我姜国崛起。” “可是…”摇光凝视宝图,“那人说…我们是找不到宝藏的。我看了许久,也看不明白这宝图画的是什么…宝藏…又会在哪里?” 太子虔叠起白绢,眸中含情道:“宝图既然是人画的,就一定能被人参悟出来。你我还有许多时光,姜国也有不少能人,假以时日一定能找到宝藏,摇光,我该怎么谢你。” 摇光倚靠上姜虔的脊背,痴痴喏声道:“想你不用和辛云大婚,想你今生今世,只有我摇光一人,姜虔,你又能不能做到?” 太子虔哑然低叹,“宝图在手,却还是不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怎么对得起摇光。” 摇光捂住太子虔的唇,星目烁烁,“来世,你不做皇族,我也非马奴,就做一对平凡鸳鸯。” 太子虔深吻摇光,俯身将她压在榻上,“要真有来世,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摇光。” 东方显出鱼肚白,不知不觉自己竟然在棺材板上呆坐了整夜…芳婆潸然叹息,按了按湿润的眼角,她起身慢慢朝里屋走去,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她秀丽不减的脸上,但这张夺目的脸,已经许多年没有被外人瞧见。 梳妆台前,芳婆执起妆笔,熟练的在自己的脸上点弄,不过半柱香工夫,已是平日里让人厌弃的褶皱老脸,薄衫褪下,再一层层裹上束身的白布,换上破旧的布衣,步履蹒跚之间又成老妪一个。 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芳婆阴目闪烁,摇光?哪还有什么摇光? 紫金府 旭日东升,马厩里,杨牧掂了掂不知是谁给自己备下的行囊,忽的恍然大悟,“大小姐,是你么?” 杨牧高喊着环顾四周,却没有薛莹的身影。他脸上也不见失望,爱惜的把行囊贴近脸,深嗅着上头薛莹留下的气息,徜徉在幸福满足中。 ——“大小姐,你一定要等着我。”杨牧扎紧行囊,掸了掸坐骑就要出发。 “杨牧。” 杨牧噌的顿住脚步,回头露出朝阳般的笑容,“马厩又脏又臭,大小姐躲着里头做什么。” 薛莹咬唇闪出身,却没有走向杨牧,她眸里蕴着不舍,但唇角又扬起对杨牧此行的期待,男子热血,她不能牵绊住杨牧的步子,但她又渴望着杨牧能为自己驻足,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你啊,是舍不得我呢。”杨牧大笑着奔向薛莹,忽的抱起躲闪不及的薛莹,欢快的转着圈,“大小姐嘴上不承认,心里根本舍不得。” 薛莹把头肆意靠在杨牧的肩上,分别在即,她也不想再憋屈着情感,杨牧肩上一沉,怔住身看着肩上的女人,忽的燃起一股激动,扳起薛莹的头,对着她的红唇狠狠吻上。 ——“杨牧…你…”薛莹惊呼,唇又被杨牧重重抵住,少年吻技生涩,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杨牧记得,薛灿和栎容也就是这么做的,栎姐姐神情幸福,好像很是受用,自己对薛莹这样,她也该是喜欢的吧。 杨牧喘着气,艰难的松开唇,注视着薛莹绯红的双颊,握住了她发抖的手心,“大小姐…你不喜欢啊…” 薛莹想骂他几句,但她舍不得,薛莹红脸低头,“一路去鹰都,别想有的没的,护住自己,你可是带着灿儿的十万大军。” 杨牧放下心,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自信凛凛道:“《讨周室檄》我已经倒背如流,一定会传遍大周,再入鹰都,那些手上沾着姜血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大小姐就等着我杨牧凯旋,到那时,侯爷和夫人也会放心把你许配给我。” 薛莹捏住杨牧的掌心,杨牧温声又道:“也许,根本用不到三年。” 杨牧终于跃上马背,唇角扬起得志的笑容,驾的一声冲出紫金府,直朝北方而去。薛莹追出几步,“杨牧,不用三年,只等你回来…” 湘南城外,杨牧看见了集结的大军,他们手握乌石铸造的兵器,人人血脉贲张,就要起兵北上。 杨牧还是记不起以前的事,但他知道,记忆已经不再重要,自己只需要知道,他和薛灿,薛莹,栎姐姐…和所有人是一条命。 鹰都 黑衣客没有食言,不过一日,他果然给库房送来了一万担粮草,金禄寿啧啧赞着,越发好奇黑衣客到底是什么来历,连朝廷都一筹莫展的粮草大计,他竟能轻松筹集,还只收了少许钱银,俨然就是对朝廷的馈赠。 说真,金禄寿给朝廷效力多年,早已看透朝野腐朽,这些年揽金进账也会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早些辞官还乡,去过安稳富贵的日子。到了这节骨眼儿,居然还有人对周国朝廷抱有期许?竟然会大笔赠粮只求战后从朝廷那得些爵位好处… 金禄寿看过一担担喜人的粮草,只怕这些物件也难让周军大胜,还是得赶紧给自己一家谋条后路才对。 ——“金掌事果然厉害。”关悬镜霍亮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不过几日工夫,真的筹措到这么多。” 见是关悬镜,金禄寿肥躯抖了抖,戚太保都下令让他无须多管战事,怎么他忽然跑来?这些粮草来的蹊跷,要是被关悬镜这双慧眼看出自己收了别人的好处… 金禄寿嘿嘿一笑,“关少卿怎么不在家多歇歇,湘南受的伤,痊愈了?” 关悬镜张开伤手,“不劳金掌事费心,在家也是闲着,战事在即就出来看看,一万担粮草并非小数目,想不到你居然轻松筹集,果然是朝廷老臣,路子又广又野。” 金禄寿摸了摸下巴,“做府库掌事多年,多少也有些路子,只要能为朝廷分忧,又那需要多管是什么野路子呢…” 关悬镜掀开一担粮草,舀起一捧稻谷看了看,稻谷哗啦啦落下,关悬镜双目微闭,似乎在想着什么。 金禄寿几步走上前,盖上粮草,笑着道:“是稻谷,干干净净的好东西,没有掺砂,也没有生霉,关少卿要是不信我,一万担一个个查验也无所谓。只是…戚太保才说让你不要多管战事,要是他老人家知道你又不甘寂寞…会不会…” 见关悬镜沉默,金禄寿鬼笑又道:“人人都知道关少卿最爱多管事,查案查去湘南,差点死在那里,这会儿又带着伤查验粮草…哎,人人都想闲着不做事,倒是你,就尽会给自己没事找事。” “粮草事关大军生死,多嘴提醒你一句,还是要细细查验才是!”关悬镜听得戳耳,扔下话挥袖转身离开。金禄寿哼哼了声,转过肥硕的身躯朝粮草尽头缓慢走去。 尽头处,黑衣杨越潇洒伫立,斗笠下的双眼冷静注视着离开的关悬镜。 第114章肩上蝶 尽头处,黑衣杨越潇洒伫立,斗笠下的双眼冷静注视着离开的关悬镜。 “多管闲事的关少卿。”金禄寿啐了口,“居然敢管到我手里的府库,他是生怕我吞了朝廷的粮草,还是怀疑我没这个本事筹集,来看我的笑话!?” “关易的儿子?”杨越似在自言自语。 “关易都死了那么多年,还当自己是上将儿子?”金禄寿不屑道,“也就戚太保给他几分脸面。一个小小少卿,不足挂齿。” “他好像信不过你。”杨越幽声道。 金禄寿忿忿道:“他谁都信不过,也就是他,非去紫金府,名为恭贺薛灿大婚,实则…是攥着案子不放,薛家后山窝藏姜人,也是被他发现。” “那么多年没人发现的事,居然被他发现。”杨越若有所思,“你口中这位关少卿,定是有过人之处的。既然是少年英豪,又是关易的儿子,为什么不让他领兵抗敌?我看此人,眉间也是惦记战事的。” “之前是他运气。”金禄寿扫过担担粮草,“只是,人不会一直都交好运。好像,戚太保对他另有交代…” 杨越走到粮草中间,忽的随手推倒几担,金灿灿的上好稻谷倾洒在地,杨越挥开衣袖,笑着道:“既然关少卿提醒您,在下不如就让所有人宽心,金掌事请看,我送来的东西,究竟如何?” 金禄寿眼睛看直,抹了把汗,忙不迭道:“涂先生出手大方,又是真心实意要和朝廷结交,怎么会有问题?关悬镜胡言乱语,我可没有怀疑先生。” 杨越笑了声收回眼神,掩下斗笠又道:“余下的粮草,会很快送来。” 金禄寿吁出口气抚须大笑:“所以说,这回该是本掌事大交好运,涂先生真可以说是我大周福星,我已经向戚太保说起此事,他对你们也很有兴趣,等忙过这一阵,没准戚太保也会请你去他府上坐坐。” “那就多谢金掌事引荐了。”杨越不卑不亢俯首行礼,拂开黑衣转身离开。 鹰都城外,慈福庵 回京几日,关悬镜忙着都忘了去看望母亲,戚太保把七幅兽图交给自己,关悬镜琢磨许久也是看不出其中关联,倒不如去城外一趟,慈福庵周围山清水秀,也能纾解心里的压抑吧。 慈福庵里,姑子们似乎还不知道战事已经不远,沿路对多日不见的关少卿温笑招呼,还好奇看着他受伤的左手,奇怪这样的人物也会见血。 迈进庵堂,看见正给母亲斟茶的戚蝶衣,关悬镜清瘦的脸颊动了动,看向母亲没有说话。 “悬镜来了。”凌昭目露怜爱,“听说湘南一心你差点遭了大祸,给娘看看你的手。” 关悬镜顺从的伸去伤手,见那伤口虽然被布包裹,但隐约还是可以看见里头没有愈合的剑痕,皮肉绽开伤的不轻。凌昭痛心抚着,叹息道:“戚小姐已经和我说了,只差一点点,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虽然这会儿你好好活着,但为娘只要想起,还是会心惊胆战。姜人,紫金府薛灿竟然会是太子虔没死的儿子…这位薛小侯爷藏得真深,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一人看出他的身份…” 关悬镜看了眼戚蝶衣,低声道:“娘最忧心我,这不是没事么,你告诉她这些,还不是让她揪心。” 戚蝶衣面露委屈,凌昭对儿子摇头道:“你不在的日子,戚小姐每过几天就来陪我聊天解闷,你回京后一时无暇来看我,也是戚小姐来报的平安,人家一片好心,你怎么反倒不领情?悬镜懂事,不该这样责怪人家。” 关悬镜温下神情,握住伤手道:“儿子平安,也是不想娘担心。” “戚小姐今天是来告别的。”凌昭示意儿子道。 “大军何时出发?”关悬镜看向一旁不做事的戚蝶衣。 戚蝶衣昂起脸,“明天辰时集结。” “我也向你爹请命领兵。”关悬镜道,“但…” “爹说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戚蝶衣自若一笑,“我十三岁就在军营磨练,哥哥体弱无用,戚家就靠我替爹分忧,养兵千日,我也想试试自己麾下将士的身手,薛灿找死,我就成全他,今后让天下再无姜人。” 戚蝶衣少时就被人捧着,她虽好强英勇,但有多少斤两关悬镜也是清楚,见她一个女子要扛起护国重担,关悬镜也是有些不忍,掌心轻按戚蝶衣的肩,低声道:“刀剑无眼,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认识关悬镜多年,他总是副拒人于千里的模样,忽然见她对自己温情提醒,戚蝶衣也是有些感伤,“难道真是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关少卿才会对我和气些。” 凌昭掠过戚蝶衣期盼的脸,起身推门离开,把不大的里屋留给这俩人。 “你我也算一起长大。”关悬镜坦荡道,“我真心想你平安回来。薛灿谋略胆识一概不缺,你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关悬镜!”戚蝶衣打断道,“我们一起长大…只是…这样…” 关悬镜清秀的眼睛定在戚蝶衣微红的脸上,只是片刻又挪向别处,“这些年,你对我,还有我娘…戚小姐,我心里是感激你的。” “关悬镜,你能叫我声蝶衣么?”戚蝶衣苦笑了声,“一声戚小姐,太生分。” 关悬镜半张唇齿,却是难以说出口。 “我待你如何,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关悬镜,你聪明绝顶,心如明镜,别告诉你不知道。”戚蝶衣豁出去道,“我堂堂戚家大小姐,为了你也是不要这张脸了。” “戚小姐…”关悬镜避开身,“我拿你当朋友,戚太保几次要降罪于我,也是多亏你…” “够了。”戚蝶衣挥袖怒喝,“鬼手女已经嫁给了薛灿,你还心存奢望么?他们一众乱党余孽,薛灿活不成,栎容也是必死,将死之人你还念念不忘么?” 关悬镜握紧伤手,颤声道:“能不能在一起,和会不会忘记,是两码事。我错失栎容,却不是一定非得忘了她。” 戚蝶衣凝视着包裹着他伤手的那块白巾,那分明是从衣角扯下,白巾斑驳印血已经难以洗干净,但关悬镜还是用这白巾裹着伤口,怎么也不舍得扔下。 ——“你的伤,是鬼手女替你包扎的吧。”戚蝶衣落寞道。 关悬镜艰难松手,没有回答。 戚蝶衣冷笑着道:“她能替你包扎伤手,她又能不能保你不死?不过也就是送你上路而已,她心里只有薛灿,为了她夫君的大事,你的生死根本不值一提。关悬镜你有多蠢,这样的女人也值得你念念不忘?我拿真心待你,却得不到你一个正眼…” “我是蠢。”关悬镜伤手捶桌,又印出殷红的血迹,“蠢到没有早点发现薛灿逆贼身份,只能眼睁睁看栎容和他一起…” “你疯了。”戚蝶衣惊得托起他的伤手,“你是想废了自己这只手么?” ——“栎姑娘,你只有一双手,为了薛灿…废去一只你也心甘情愿?” ——“我跟着薛灿去湘南,是给他分忧办事,怎么能因着自己给他家惹祸?” 栎容清声划耳,自己却再难见到那张镌刻在自己心上的面容。 戚蝶衣捂住关悬镜的手,眼中噙着热泪,“罢了,你心里藏着谁也无所谓,来日方长,你总会看见我的好处。要我活着回来,还是会纠缠着你,关悬镜,你别想甩开我。” 关悬镜回过神,深吸了口气道:“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戚蝶衣泪中带笑,她走到关悬镜身边,轻抚肩胛,忽的扯下肩上红衣,露出雪脂般的肌肤,关悬镜刚直男儿,哪里见过女人肤肉,脸一下子燥红发慌,扭头道:“戚小姐…你这是…” 戚蝶衣扳过关悬镜的头,把洁白的肩背撇向他躲闪的眼睛,“爹让人拓下我肩上的刺蝶,说交由你去琢磨兽图里的秘密。你看,是不是我背上的这副。” 关悬镜转头看去,心跳得极快,戚蝶衣肩背上刺的是一只振翅霓蝶,朱砂勾勒出诡异的蝶样,雪肤朱花,映衬出女子娇媚,关悬镜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乍然看见从没见过的女人身子,就算只是肩肉,也足够让他紧张心慌。 匆匆一眼,关悬镜赶紧又转过身去,“戚小姐…就是戚太保拓下的蝶样。你快…披上衣服…” 他越紧张慌乱,戚蝶衣就越是不打算照着他的话去做。戚蝶衣轻拉关悬镜的衣袖,指尖勾住他的小指,“拿出来。” ——“什么?”关悬镜触针一样抽出小指。 戚蝶衣嗔笑道:“我爹给你的东西呐,七幅兽图,我知道你一定随身带着。拿出来。” 关悬镜木木的摸出怀里匣子,将七幅兽图呈到桌上,垂下眼看也不敢多看戚蝶衣。戚蝶衣挑出蝶样,杏目盯着看了会儿,又不时偷看关悬镜闪躲的眼神,抿唇偷偷笑着。 “戚小姐…”关悬镜深吸着气,“你快披上衣服,要是被姑子撞见…佛门圣地…不能这样。” 第115章剑柄纹 “戚小姐…”关悬镜深吸着气,“你快披上衣服,要是被姑子撞见…佛门圣地…不能这样。” 戚蝶衣托起拓蝶的白绢,递到关悬镜手边,挑起柳眉道:“你看着蝴蝶,和我肩上刺的,是不是一样?” 关悬镜哪里敢再盯着女子凝脂的肩头,撇过脸道:“照着拓下,当然…一模一样。” 戚蝶衣把白绢塞进他手心,咬唇道:“我非要你仔细对着,到底是不是一样?” 世上小人不可得罪,女人也不可以,要是不照着去做,还不知道要被纠缠到什么时候。关悬镜无可奈可,只得哆嗦着手指把白绢覆在戚蝶衣的肩上,蝶样相叠,没有一丝异样。 ——“和你肩上的刺花…一模一样。”关悬镜闷声道,“快,快…把衣服披上。” 戚蝶衣露出得逞的笑容,见他话都说不利索,戚蝶衣也是觉得可爱至极,她不急不慢的披上红衣,指肚轻拂过关悬镜的背,“我都不羞,你二十多岁的大男人,也能羞成这样。” 关悬镜吁出一口气,收起兽图几步朝屋门走去,顿住步子道:“千万别轻敌,大军粮草补给也要一一查验,朝廷腐朽,薛家无孔不入,你一定要小心。” ——“你说了八百遍了。”戚蝶衣忍着笑,“我不会死的,死了还怎么和你好。” 关悬镜顿住脚步,转身看着眸中含情的戚蝶衣,戚蝶衣垂眸幽声道:“少卿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 关悬镜冷静道:“戚太保不让我领兵,看似敌寡我众,但行军打仗不是光靠人多势大,你千万不能轻看了那些姜人游勇。” 戚蝶衣笑道,“绝不轻敌,这是我答应你的。” 关悬镜又道:“等我静观薛灿动作,想出对应的计策就会飞鸽传书给你,你一定要照我说的去做。” 戚蝶衣郑重点头,“我当然知道你的本事,你让我怎么做,我都依你。” 眼前这张脸庄重起来,也是让人生出怜惜,要不是无人可用,又怎么会让一个女子统领千军万马。关悬镜张口还想叮嘱几句,但还是欲言又止。 ——“你还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么?”戚蝶衣眼中又显炙热。 关悬镜被那双热辣的眼看着心慌,听得直摇头,赶忙推门走了出去。戚蝶衣轻点肩上被关悬镜触碰的刺花处,心里漾起女儿家的春,情脉脉。 薛灿起兵不过七日,已经连下三座城池,流落各处的姜人也都纷纷投奔大军,一路军队不断壮大,更是收编了许多周国降军,声势日渐浩大。 大军遵循薛灿的意思,进城不虐杀,不扰民,严守《讨周室檄》所言,周人亦如同根,共享盛世安乐。 鹰都城外的驿站里,小杨牧黑衣飒飒,头戴遮阳的斗笠,仰面喝干一碗酒水,又低头掩住自己年轻俊武的脸。 见来往的客人坐满驿站,杨牧摸出一卷《讨周室檄》摊在桌上,口中一字一句高声念出。好奇的客人围了上来,指着檄文道:“这是哪里来的?” “湘南紫金府薛小侯爷亲笔撰写的檄文?”有人半信半疑,“周人姜人是死敌,还能视如同根?骗鬼呢?” 杨牧指着檄文上的黑色字迹,“哪会有假?你们还没听说,姜人连下三城,没有枉杀一人,降军也都得了善待,人人都念他们的好处呢。” “道听途说,不可信。”有老人摇头道,“都说姜国人凶狠好斗,可别忘了,当年戚太保血洗姜都,如此深仇大恨,姜人会不计较?照我看,姜人破城,里头的一定一个都活不成。” 杨牧也不和这老头蹬鼻子,想了想道:“老爷子,我就从湘南一路过来,被攻下的城池好的很,你听到有屠城的消息传来么?” 老人想着好像确实没有,捋着胡子不再吱声。 杨牧指着檄文末尾,“薛小侯爷娶的是周国阳城的鬼手女,两国结亲,周国就是他的亲家,听说薛小侯爷宠妻的很,还不得好好善待周人呐。” ——“当真是周女?鬼手女他也敢娶回去?”驿站惊呼声一阵接一阵。 杨牧得意挑眉,“骗你们做什么?紫金府办喜事时我刚好在湘南做买卖,还讨了杯水酒喝。” “殓女都娶做妻子,还宠的紧…”有人艳羡道,“这位薛小侯爷当真不一般,这胆识,这气度…确实了得呐。” 杨牧低头笑着,执起酒碗又惬意的喝了一大口。 “如此看来,姜人,可以信?” “我在鹰都也见过骑大马的薛小侯爷。”有人插嘴道,“年轻威武,朝气蓬勃,倒是比皇城那帮老人要精神许多。” 众人围在一起议论起来,还不时戳着杨牧带来的檄文字字琢磨,不住的点着头。 ——“这位小兄弟。”有人看向杨牧,“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你从湘南来?莫非…你认得紫金府薛家?” 杨牧也不打算久留,起身健气一笑,“不认得,不过是…见识过紫金府的仁厚,也知道薛小侯爷的雄才伟略,他们起事是替天行道,造福百姓,我觉得啊…可以有。” 杨牧翻身跃上马,驾的一声驰骋向鹰都方向。驿站众人一遍遍念着《讨周室檄》,水酒喝下,也记着檄文所写,把消息带去四面八方。 和杨牧料想的差不多,他人才进鹰都,就隐约可以听见茶楼酒肆的客人都在小声议论檄文的内容,街边的小贩也在交头接耳,说着“周人亦如同根,共享盛世安乐”这样的话语。 子夜时分,杨牧摸出百十张自己早就备好的檄文,借着夜色的掩护张贴在各处鹰都最醒目的地方。他身手敏捷,耳聪目明,穿梭在守备森严的皇城犹如无人之境。 杨牧半抬斗笠——自己肩负着十万大军,斗的是周国人心,人心一乱,周国就更是离瓦解不远。 他也听说了大军的连连胜仗,听说谢君桓麾下已经有万余人,杨牧热血一阵沸腾,等自己在鹰都造出些声势来,就回头去找谢君桓去,讨个先锋当当,也好多杀些周人给爹和大哥报仇。 别人说,自己的哥哥,叫杨越… 杨越。杨牧低念这个毫无印象的名字,大哥练兵都带着自己,他一定是想自己将来能和他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吧。 自己的剑法这么厉害,大哥肯定还要厉害。杨牧摸出自己的短剑摸了摸,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和哥哥一样,成为姜国最厉害的剑手。 夜风骤起,杨牧一个恍惚,手里的檄文散落开几张,杨牧箭步上前一一捡起,才要弯腰去捡最后一张,风声掠过,卷起白绢朝巷子里飘去。 不如,就不捡了。杨牧收起檄文正要转身往别处去,忽的看见巷子里有人拾起落在脚边的檄文,就着清冷的月色细细看去。 杨牧落下斗笠遮住自己的脸,沉着的转过身去。 ——“《讨周室檄》?”巷角那人轻声飘来,“你是什么人,天子脚下,你敢宣扬姜人檄文?” 那人不像是官兵,倒像是个入夜散步的闲人,杨牧也不紧张,故意哑着嗓子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落下的?那是天降檄文,是老天要惩治周室才对。” “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那人毫不示弱,“你一路张贴直到这里,年纪不大,胆子却不小。” 连年纪不大都能被看出来?杨牧咳了声挺直腰背,粗着声音又道:“多管闲事,小心我说檄文是你所为。” 那人也不惊慌,摊开檄文道:“此文字字珠玑,倒是写的不错,看来你家主人文韬武略,成事该是指日可待。” ——“借你吉言!”杨牧脱口而出,忽的意识到自己嘴快,阴声又道,“不知道你在说个什么鬼。走了。” 巷角那人不紧不慢踱到杨牧身后,把檄文递近他的手,幽声道:“鹰都这几日巡查严密,这条街半柱香后就有军士过来,这个时辰你往东城去张贴,辰时开集,百姓一睁眼就会看见你张贴的檄文。” 听这人字字恳切,杨牧魔怔一般接过他递来的檄文,才触到他的指尖,忽的周身哆嗦了下,那人手背坑洼,结着厚实粗糙的疮疤,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那脸廓好像也和旁人不大一样…杨牧眨了眨眼想看的更清楚些,但天色实在太暗,自己估计在那人眼里也是一样模糊不清吧。 听他言语和蔼,应该不是坏人,但杨牧还是不敢卸下防备,他低低应了声,一只手忍不住握紧了腰间的剑鞘。 那人嘎然不动,怔住身盯着杨牧的剑柄,那是一把有些年头的古剑,剑柄雕着神秘的兽纹,寻常剑坊已经很难寻到这样的技艺。 剑还没有出鞘,但已经可以看出是一把难得的珍贵宝剑。 “你的剑…”那人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抖动。 杨牧噌的攥在手心,收着道:“这剑自小就跟着我,是我的宝贝。我不认得它,它却认得我。” “你…”那人竭力想把杨牧斗笠下的脸看的更清楚些,“你真是…姜国人。” 杨牧竖起食指“嘘”了声,“你说守军半柱香后就来,我可得走了。多谢你提醒,他日小侯爷破城,记得来投奔我啊。” 杨牧轻笑一声疾步闪进夜幕里,几步就不见了踪影。黑衣客摘下斗笠,望着杨牧不见的方向,凹陷的眼眶滚动着泪光。 ——“杨牧…”杨越喉结惊颤,“小杨牧,你都长这么大了…” 第116章敛尸人 黑衣客摘下斗笠,望着杨牧不见的方向,凹陷的眼眶滚动着泪光。 ——“杨牧…”杨越喉结惊颤,“小杨牧,你都长这么大了…” 杨越凄然又欣慰的转向巷角,“吾弟杨牧,手能执剑,也能谋事,扰乱周国人心的檄文,竟是被小杨牧传遍…”杨越忽然面朝湘南,单膝跪地,“多谢小殿下,把杨牧照顾的这么好,我杨越必赴汤蹈火,助小殿下完成复国大业,万死不辞!” 襄郡是姜人北上的必经之地,也是守住周国鹰都的南门重城,戚蝶衣带着大军一路向南,每经过一个城池,满城都是被人拓写传扬的《讨周室檄》,百姓窃窃私语生出动摇之心,还有不少人对那大难不死的皇裔姜未生出好奇,惊叹少年热血,蛰伏多年还能存着复国大志,看来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会是什么人,能在几天之内就把檄文传遍大周?”戚蝶衣手攥檄文,狠狠撕做两半甩在地上,“襄郡要有人胆敢谣传生事,割了他的舌头。” ——“戚帅,鹰都来信。”有人呈上信笺。 才瞥见信上熟悉的字迹,戚蝶衣已经生出欢喜,自己才离开几天,关悬镜的书信就已经送到,戚蝶衣双颊微红,他嘴上死撑,心里还是惦记着自己的。 信笺打开,戚蝶衣凝看了好一会儿,眼中流露出一种失落,随即变作若有所思的严肃。 戚蝶衣又看了遍关悬镜的亲笔书信,咬唇道:“城里要有人谣传檄文,暂且不用割了他们的舌头…” ——“额?”副将们面面相觑。 戚蝶衣叠起信笺,“这纸檄文,不过是姜贼对大周的攻心战术,心战,不可用强,必须…”戚蝶衣喃出关悬镜给自己的信中所写,“用心术来破。要是用强…就正中薛灿的诡计。” ——“心战用心术!?”有人赞叹道,“这计策倒是不错,那该如何去做。” 书信记下,戚蝶衣烦躁的心情也得了许多纾解,她不急不慢继续道:“如果我记得不错,襄郡…是征兵重城吧?” “不错。”有人点头道,“襄郡是南方最重要的大城,百姓多,精壮男子的数量也是周国数一数二的,军中确实有很多人是襄郡籍…戚帅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关悬镜信里也是这么说的…戚蝶衣知道关悬镜的才干远胜大理寺一众文人少卿,但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何为文武全才,他在大理寺查案数年,一手破案好本事就算了,竟然还对军中大小事宜了如指掌。 要不是信中所写,戚蝶衣在军中历练多年,也不知道周军里有许多襄郡男子… 不止如此,信里…关悬镜连应该怎么做都教给了戚蝶衣。 ——“传帅令下去。”戚蝶衣沉着道,“派出干练机敏的军士潜入百姓当中,传出话去:当年灭姜的军士里,大多都是襄郡籍贯,襄郡户户都沾着姜人的血…姜人有仇必报,早就打算破城后血洗襄郡城,以报七年前屠杀姜都深仇。要想保住每家每户的性命,就要和守军一道…誓死护城,杀退姜贼!” “戚帅英明!”众人跪地叩首,眼里都是对这位年轻女帅的崇敬,虎父无犬女,这位戚大小姐果然厉害。 戚蝶衣转身望向窗外的鹰都方向,关悬镜,要是你能在我身边,陪我一道守城杀敌,薛灿姜贼,一定迈不进半步。 谢君桓的大军一路顺畅,连下数城,却被挡在了襄郡外整整两日。姜人勇武,两日里三次攻城,都被守军打回,这还不止,城楼上还有不少百姓给守军送去干粮,自发着巡城。 不该啊,谢君桓有些费解,《讨周室檄》所到之处,周人民心都哗啦啦倒下一大半,襄郡怎么倒和之前几城不大一样… 谢君桓知道兵贵神速,今日的紫金府根本支撑不起没有尽头的苦战,他不敢耽误,只有飞鸽传书给湘南的薛灿,盼着睿智的小殿下给自己指引。 湘南紫金府 ——“襄郡城里也是一样的周人,为什么甘心为朝廷死守?”栎容不解道。 “戚蝶衣率军到了襄郡…”薛灿低喃着。 “可她娇蛮跋扈,不像是有谋略的人。”栎容回忆着有过一面之缘的太保女儿,关悬镜似乎也不太爱和她走近,说话也是刻意避着。 “如果我没猜错,关悬镜一定指点了她什么。”薛灿豁然悟道,“戚太保不让关悬镜领兵,但这位好管闲事的少卿大人,一定会不甘寂寞,他虽然不披甲从戎,却可以在背后指点戚蝶衣。” 栎容大悟,“那位戚小姐,好像很喜欢关悬镜…关悬镜教她什么,她一定言听计从…” 薛灿深吸了口气,“我们用檄文大乱周国军心和民心,檄文被杨牧带去鹰都,关悬镜一定看出我们所想,心战用心术,他一定告诉戚蝶衣,让她煽动襄郡百姓拼死护城,拖垮姜人。” ——“关悬镜拿什么煽动百姓?” “襄郡城的男子,不少都参加过姜都血战,关悬镜一定是告诉他们,姜人有仇必报,破城一定会血洗襄郡,如此一来,还不是人人拿命护城?”薛灿指节轻敲桌面,“关悬镜活着离开,果然愈加厉害,真成了咱们复国的第一大患。” 薛灿仰望外头的天色,“大军拖不起,趁着士气还在,一定要尽快拿下襄郡,襄郡一得,差不多就能直取周国半壁江山…”薛灿忽的转身环抱住栎容,恋恋不舍亲吻着她的额,“阿容,我得连夜去见君桓他们。” 栎容握住薛灿的手,“我也想和你一起…” 薛灿温笑摇头,抚着她的发道:“战场刀光剑影,我说了要护你一生一世,怎么还能带你去那种地方?等攻下襄郡,我就回来…” 栎容把薛灿的手握的更紧,“决定跟着你的那天,说好同生共死的。” 见薛灿还是没有答应的意思,栎容嗔怒又道:“你怕我连累你啊?” “阿容帮我许多,怎么会连累我?”薛灿扳起栎容的头深情看着。 栎容扬眉健气笑着,“你说是老天让我到你身边,没准这次,我还能帮到你呢?” 薛灿心里也舍不得和栎容分开,踌躇片刻还是拿不定主意,栎容挤出身匆匆拾掇了几件衣裳,“说了要连夜走,小侯爷,你还不动?” 栎容率性惯了,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薛灿索性也不管其他,拖住她的手直往马厩而去。 ——“傻阿容,跟着我,前头是龙潭虎穴也不怕么?” ——“当初也不知道紫金府是个什么地方,薛小侯爷一副棺材脸吓人的很,我不也跟着去了?也没见鬼怪吃了我啊。” 薛灿把赤鬃的马缰递进栎容手里,自己又挑了匹好马,跃身时还不忘对栎容黑目含笑,“别惹我的赤鬃。” 栎容轻挠赤鬃脖子,赤鬃闷哼着前蹄跪地,栎容稳稳的骑上马,对薛灿扮了个鬼脸。 能和她在一起,前路如何叵测都无所谓吧。 薛灿心头暖暖,带着栎容直往襄郡而去。 襄郡城外,见到薛灿已经让谢君桓和绮罗大吃一惊,再看栎容也跟来,绮罗更是眼珠子差点蹦出来,“少夫人,你这胆子可真大呐。我刀剑里长大自然是不怕的,少夫人你…”绮罗绕着栎容走了一圈,“也敢来?” 栎容张开手,笑道:“你握着兵器长大,我是死人陪着长大,好像也不输绮罗将军吧。” 绮罗霎的脸红,闪到谢君桓身后,“少夫人莫怪,我说笑呢。” 见薛灿几人还有大事要商议,栎容打着哈欠退出帅营,薛灿怜惜看着,绮罗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挤眉道:“到哪里都带着夫人,小侯爷英雄人物,竟是个宠妻狂魔了。” 薛灿也不应声,转身走向沙盘边,眼中缱绻情意刹间变作严峻,偌大的帅营蓦然无声,连绮罗都捂着嘴不敢再说笑。 栎容本就是装困让薛灿好心无旁骛的商量大事,这会儿出来了,也不急着去歇息,索性多走了几步,见大军内外严明,虽然久攻不下襄郡,但军士们还是没有一丝沮丧,知道薛灿亲赴前线,更是情绪激昂。 绕过灯火通明的军帐,栎容寻到寂静处,她在义庄出生长大,对死亡的气息已经再熟悉不过,她不知不觉就走近旁人眼里阴森骇人的地方,栎容知道,战死的军士,就安置在前面。 几个裹尸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见是个衣着素雅面容清丽的陌生女子,对视着露出惊讶之色,前方军心高涨,但死亡总是让生者恐惧和伤怀,除了裹尸人,这里几乎不会有人过来。 ——“上回攻城,战死了不少人。”裹尸人看着栎容的脸,“你是新来的帮手么?” 栎容看过地上一具具战死的尸体,他们周身的鲜血昭显出白天战斗的惨烈,他们中有栎容在九华坡见过的姜人,也有收编不久的周国军士,栎容眼里没有恐惧,她半蹲着身,为一个怒睁双目的姜人抚上了眼睛。 裹尸人好奇道:“你是将军请来的殓女?见了这么多尸首,你不怕?” 栎容捋起衣袖,熟练的搓洗着帕子,小心翼翼的给身下的尸首抹净脸上的血迹,她手法娴熟,动作干练,经她手打理的尸首不过一炷香工夫就焕然体面,连黏腻的衣服都被整理的没有一丝褶皱,她的那双手好像有魔力一般,让她殓后的那人没了死亡降临时的凶戾绝望,变作一张安详的遗容。 裹尸人生生看傻,惊道:“姑娘哪里学来的殓术?殓一人抵我们几个忙半宿…” 栎容面色澄定,看了眼裹尸人又埋头给其他尸首入殓,年长些的裹尸人想着道:“姑娘听说过鬼手女么?” 栎容顿住手里的动作,“鬼手女真是好大的名声?” 那人点头,“一双鬼手千金都求不来,还说她容貌奇丑,又有通灵之术,经她的手入殓的尸首都能早登极乐…不过,如今别说千金,万金都求不来她吧。” “噢?”栎容疑了声,“为什么?鬼手女要价这么狠呐?” 裹尸人笑道,“说来也是件奇事,这鬼手女居然嫁进了紫金府,做了薛小侯爷,也就是起兵讨周的那位英雄的夫人。未来的殿下娶殓女为妻…真是…旷古绝今。” 第117章白吟 裹尸人笑道,“说来也是件奇事,这鬼手女居然嫁进了紫金府,做了薛小侯爷,也就是起兵讨周的那位英雄的夫人。未来的殿下娶殓女为妻…真是…旷古绝今。” ——“殓女就娶不得么?”栎容反问。 裹尸人捻须道:“殓师阴气重,不是大凶就是大吉,照我看,薛小侯爷如此胆识魄力能娶鬼手女,这样的人物定是能成大事的。”裹尸人啧啧着对栎容使了个眼色,“姑娘这样的好手艺,留在军营好好裹尸做活,他日大军杀进鹰都,咱们几个也能得不少封赏吧。” ——“小侯爷猜的不错,少夫人真是跑来这里了。” 绮罗掀开帐帘迎进薛灿,见着正在殓尸的栎容,大眼差点瞪出眼眶,“少夫人…” “少夫人!?”几个裹尸人噌的跳起吓白了脸,“她是…少夫人…哎呀…”几人齐刷刷跪在地上不住叩首,“小人有眼无珠…竟然认不出少夫人…” 栎容擦了擦手,“你们又没见过我,怎么会认识?” 薛灿注视着地上一具具壮烈战死的尸骨,坚毅的黑目溢出深深的动容,裹尸人见薛灿如此,眼眶也溢出湿润来。 ——“这几人也是有福气,能得少夫人亲手入殓。”绮罗看过被栎容入殓的干净尸体,目露感伤道,“我替他们谢谢你。” 帐帘外,有少年怯怯探头,绮罗瞧见,蹙眉怒道,“你又是哪个麾下的?小殿下在此你也敢鬼头鬼脑?” 少年惊慌跪地,磕着头道:“将军饶命,刚刚听见有人提到鬼手女…我这才好奇来瞧一眼…” “你好奇鬼手女?”绮罗忿忿着,“你又没死,也盼着得鬼手入殓下葬?” 少年哀伤看了眼角落里的尸首,低声道:“我大哥今早攻城战死…我不想他马革裹尸草草埋了,这才好奇过来…将军饶命,属下不敢了。” 九华坡姜人薛灿个个认识,眼前的少年面生,应该不是追随自己多年的姜人,绮罗正要打发走他,栎容打量着这个少年,道:“既然都出了手,给你大哥入殓也无妨。”栎容扭头看向薛灿,“不会耽误很久。” 少年有些恍惚,死命敲了下自己的脑门,噙着泪道:“少夫人,您当真?” 栎容走向安置在角落的尸首,“鬼手女不打诳语,答应了就一定做到。” 少年忽的哽咽,“可…我和大哥,是周国降军,也能让少夫人入殓?…” 栎容回看少年,“他日天下一统,周人亦如同根,共享盛世安乐。既然亦如同根,为什么就殓不得周人了?” 薛灿豁然开朗,帅营里苦思无解的愁绪忽然烟消云散,凝视着栎容的黑目溢出熠熠精光。 少年愣了愣,忽然单膝跪地放声恸哭,“小人李佑,愿为殿下和夫人肝脑涂地。” 绮罗扶起少年,刚烈如她也是有些动容,绮罗尚武,从来只知道武能服人,却今天才知道,用情俘人心才是最最厉害。 军帐里,栎容扒拉着战饭吃的一脸满足,薛灿爱怜看着,军旅艰苦,但栎容却还是过得有滋有味,天下女子无数,能陪自己甘苦与共的,也只有眼前的栎容。 薛灿给栎容盛了碗热汤,“我和谢君桓他们商议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去破关悬镜设下的人心奇局。” “还有你想不出的法子?”栎容浅笑着喝了口。 “原本真是犯了难。”薛灿笑看夫人,“但看你给李佑大哥入殓,倒是生出一计。” 栎容好像早已经猜到,不紧不慢喝下热汤。 “我让李佑挑出军中出生襄郡的周人,潜入城里…”薛灿脸上流露出运筹帷幄的自信,“他们现身说法,一定可以动摇城里的民心,到那时…” “你们再攻城,就能事半功倍?!”栎容拍手笑道,“我顺手做件善事,也能让你想出法子?” “阿容是老天赐给我的福星。”薛灿爱怜的抚着栎容的背,冷峻的黑目也只有看着她时才会露出脉脉温情,“你点拨我写出《讨周室檄》,这次带着你,又能助我攻下襄郡…” “要我能替你找出雍华宝藏…就好了。”栎容托腮想着,“可惜,我闲着就会琢磨,却还是琢磨不出。” “我不要什么宝藏。”薛灿搂住栎容,“我有你,就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栎容噗哧笑出,俩人温存片刻,栎容忽然仰头看向薛灿,“襄郡是周国重城,你想不想亲自去瞧瞧?戚蝶衣得关悬镜的提点,也许不止心术一样,其中排兵布阵又会不会深的很?” “关易之子,蛰伏大理寺多年,其中道行深浅我也很想知道。”薛灿蹙起剑眉,“阿容是想,让我也设法潜进襄郡?可是…李佑他们扮作流民,我?” 栎容点住薛灿额头,一手在他眼前灵巧翻了翻,眨眼道:“你夫人一双鬼手,小侯爷丰神俊朗,一样可以在我手里变作个无人能识的鬼面。” ——“乔装混进城?”薛灿豁然大笑,“深入虎穴才能洞悉所有,我怎么忘了阿容谋生的本事。” 栎容起身去翻包裹,即便已经是紫金府的少夫人,但她还是习惯随身带着各色妆笔,栎容走近薛灿,笑目盈盈道:“不如就把你我描成一对七老八十的夫妻,如何?” “你又要跟去?”薛灿拉过栎容,“阿容聪慧,又是福星…只是嫁给我到现在,好像福没享多少,倒越发辛苦。” 栎容抵住薛灿的鼻尖,喃喃道:“你都成了个老头子,身边哪能没人跟着?要想混进襄郡,可少不了我。” 薛灿召来谢君桓,把计策一一相告,谢君桓震惊之余也是连连赞叹,原本心里还为薛灿亲赴襄郡存着担忧,再看栎容妙手,不过多久就把自家殿下变做个花甲老人,要不是自己亲眼看着,这模样的薛灿从自己跟前走上几个来回,怕是也认不出来。 “好厉害的少夫人。”谢君桓惊叹着。 栎容执起妆笔在自己脸上娴熟描绘,谢君桓啧啧道:“怪不得一道刀疤骗了旁人那么多年,少夫人妆术鬼斧神工,君桓就在几步外看着,居然都看不出一丝破绽,杨牧还说小侯爷心粗,这哪是心粗,根本就是栩栩如真,除了少夫人自己,哪个能看出真假?” 栎容憋着笑,对着铜镜似乎又想起什么,挑开一罐白色膏浆,妆笔沾上描在自己散开的发髻上,一头青丝顿时夹杂起几缕自然的白发,薛灿指肚蘸了些,也学着抹在自己鬓角,更显沧桑之感。 俩人对视许久,瞳孔的面容虽然忽的苍老,但眼里的深情还是一如往昔。薛灿触向栎容眼角绘出的深深纹路,“要真能和阿容一夜白头,该有多好。” 谢君桓心中激荡,谁说乱世不容深情,男儿可拔剑,也可深爱,纵使一死,也没了欲爱不得的遗憾。 谢君桓忽然想到娇蛮烈性的绮罗,他心里骤然扬起一股冲动,这个情事上木讷内敛的男人转身疾步走出军帐,寻着绮罗去了。 次日天还没亮,少年李佑带着数十名出生襄郡的周人混在流民里潜入城里,这群流民里有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俩人相互搀扶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李佑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感叹都说夫妻本如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怎么这对老夫妇,到了这把年纪还能如此情深,真是…难得呐。 襄郡城里 踏入城里,薛灿立刻就知道这趟来是对的,城楼上旌旗飘飘士气高涨,还不时有百姓自发组织成民兵巡城,但厚厚城墙里的襄郡,却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街上百姓个个面带忧容,粮店外挤满了打算屯粮的主顾,掌柜只得把仓库打开,对着几乎见底的粮仓唉声叹气。 薛灿对沿路种种看的出神,冷不丁听见咕噜咕噜的声响,再看栎容嗔怒的表情,垂头笑道:“天不亮就出来,连着你到现在水米未进…阿容一饿肚子就叫个不停…” 栎容揉了揉肚子,指着街对面的包子铺道:“老头子,还不去给我买些吃的。” 薛灿咳了几声,搀扶着栎容朝包子铺走去,哑声道:“咱们带的盘缠不剩几个,只能买个干馍馍分着吃了。” 见蒸笼里的馍馍不是白色而是灰黄,栎容扳开个闻了闻,皱眉道:“掌柜你不老实,你卖的哪是馍馍,一口咬下去得磕碎牙吧?” 薛灿轻咬一口,馍馍的面里分明掺了许多泥沙,咀嚼着根本难以下咽。 掌柜叹了声道:“有的吃就不错了,大军一来就把粮食都征了去,你看一路的粮铺,哪家还有存粮?” “不该啊。”栎容捶了捶老腰,学着芳婆的口吻道,“婆子我听说,鹰都朝廷没几天就筹措了许多军粮…怎么来了这里还要征收?不从百姓嘴里夺粮,这个道理军爷们也不懂?” 掌柜左右看了看,低声道:“许多军粮?听说,不过一万担尔尔,最多也就够十万大军吃上半月。” ——“只有一万担?” 掌柜叹息又道:“原本以为,后续的粮草会源源不断的送来,谁知道…十来天都没个动静,戚帅连发书信回京催粮,却还是没有粮草送来。这不,只能就地征收,百姓勒紧裤腰带,我这馍馍里也只能掺着沙子卖了…” “那还不能便宜点?”栎容叉腰瞪眼,“你也忒黑了。我家老头子牙口不好,要是磕掉几颗,你给补上?” “嗨?”掌柜来了气,“城里人人都吃掺了泥沙的粮食,就你俩金贵?不吃?饿死算了?你们这群流民,有本事别来襄郡,却别处谋生啊…” “我家婆子性子火,你别理。”薛灿把栎容拉走,又对掌柜做了个揖,背过身终于憋忍不住大笑出声。 “周国缺军粮?”薛灿若有所思,“鹰都密探来报,说金禄寿不过两三天就轻松筹措了一万担粮草,还拍着胸脯保证后续的很快就会送来。我只当这老狐狸有些路子,想不到…竟然只有这一万担…莫非这位金掌事是要误国?” “那这一万担又是他哪里得来的?”栎容歪头疑道。 薛灿摇头道:“密探信里说,金禄寿起初接了筹粮的差事,日日沮丧不知该怎么筹集,忽然一天欢天喜地,万担粮草送去了军中…一万担虽然不算多,但几日内做到也绝非容易,姜人起事突然,谁会备着这么多粮草,好像就等着给朝廷送去…” 第118章胸襟阔 “万担粮草送去了军中…一万担虽然不算多,但几日内做到也绝非容易,姜人起事突然,谁会备着这么多粮草,好像就等着给朝廷送去…” 栎容的肚子又不争气的叫了几声,“戚蝶衣大军缺粮,你夫人也饿的要死。想不到进了城,危险到没什么,怎么就为一口饭犯了愁?早知道,就带些干粮…” “要不是进城,也不知道城里居然如此缺粮…”薛灿眉头舒展开来,“关悬镜千算万算,却解不了粮草之急,他教戚蝶衣摆出唬人的威武阵势,其实…襄郡已经支撑不了多久。” “老头子!”栎容低喊了声,“你夫人饿了连路都走不动,你还嘀嘀咕咕磨叽什么?” 薛灿低哑笑着,忽的弯腰背起栎容,“走不动,那…背着你就是。” 栎容贴着薛灿结实的背,夹着白丝的碎发在他脸庞悠悠晃荡,薛灿捻起一簇凑近鼻尖,一步步走在青石板路上,步履沉稳。 街角茶馆里,总算可以吃些没有掺泥沙的茶果,坐着喝茶的多是城中消息灵通的人士,战时谁有闲情品茗闲聊,不过也是为了打听些消息,好为家中老小的去留安置早作打算。 栎容一口气吃下大半碟,又咕噜灌下茶水,揉着肚子道:“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馋的很,吃下不久就又觉得饿…” “能吃是福。”薛灿又递去一个,“你不是一向能吃么?还记得在紫金苑时,你和我赌气吃了大半盆粟米,连乌金钩都系不上。” 栎容还来不及怵他几句,薛灿忽的示意她先别做声,凳子朝边上几桌挪了挪。 ——“姜人强攻几次都没拿得下襄郡,你们说,戚帅什么时候会带兵反扑?” ——“姜人狡猾,没准已经在谋划再攻,反扑?戚帅一个女人,有这个胆识?” ——“就是,现在军中缺粮,我家米缸都快见底,捧着银子都买不到粮食,照我看,姜人再围城几日,襄郡也是难保了吧。” 有人点头附和道:“是啊,紫金府蓄谋已久,一定囤积了无数粮草,自然是做好久战的准备,朝廷匆匆出兵…要和紫金府抵抗,怕是难呐。” 有人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被戚帅下令全部烧毁的《讨周室檄》,你们听过没有?那檄文,听说是薛小侯爷亲笔撰写,倒是写的不错…” 众人面面相觑,“看是看过,但…几行字而已,写的再振聋发聩也不作数的。” 年长些的周人敲着桌子道:“别忘了,咱们城是征兵大户,哪家男丁没在几年前杀过姜人?外头的大军要是杀了进来,你我哪个逃的掉?与其被人辱杀屠城,倒不如信朝廷这回,拼了命守住襄郡才对。不然今天咱们有命喝茶,明儿…就一起被人杀头祭酒了。” 围坐着的人都是虎躯一颤,“檄文说什么周人亦如同根,共享盛世安乐…看来都是姜人扯淡一说,明明是仇敌,怎么共享盛世?盛世?国库都空了,谁接手也换不来什么狗屁盛世,倒不如残喘混日算了。” 众人哀声叹着,面上都是一副半死不活。 薛灿执起茶壶也凑了过去,给那说话的老周人添了些茶水,咳了声道:“襄郡是征兵大户?好像,湘南也有不少子弟在军中,攻姜大战,朝廷在各地都征收了不少精壮男子,姜人连下几城,也没听说屠杀从过军的人,怎么偏偏襄郡人人自危?” 老人瞪了眼薛灿,“你聋了吗?我说咱们是征兵大户,那些小门小户,姜人也许…是不放在眼里,又或者…”老人想了想,坚持道,“已经被姜人悄悄杀了报仇也说不定。” 后头有人噗嗤笑了出来,老人恼怒去看,只见一个婆子脸都笑成了褶子花,老人指着栎容道:“你笑什么?” 栎容挤出苍老的声音,“我就从被占的城里出来,也没见有一个周国百姓枉死啊?” ——“啊!!”众人瞪出眼珠子把栎容和薛灿围在了里头,急问道,“快和我们说说。” 栎容和薛灿对视了眼,不紧不慢道:“别的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只是,姜人军中还收了不少周国降军,要真残杀周国百姓,大家还不和他们拼了?老人家,你道听途说的,不可信,我是亲眼所见。” “那你为何不留在城里?”老周人狐疑道,“又逃到襄郡做什么?” 薛灿笑看栎容,栎容叉腰道:“薛家小侯爷仁德,愿意一起举事的欢迎,不愿意的,也可以散了回老家去。我一把年纪哪还愿意东奔西走?不过是,我女儿嫁去了阳城,战事一起愈发想她的紧,我们夫妇商量着不如索性去阳城一家团聚,我那小外孙,出生到现在我还没见过呢…” 栎容故意絮絮说个不停,扯个没边才好。老周人听得不耐烦,打断又道,“就算你说的不假,你又不是姜人,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虚情假意,等攻进鹰都,再来报复咱们?” 薛灿自若添茶,淡淡道:“薛小侯爷娶的是周女,他是周人的女婿,哪有残害夫人母家的道理?老婆子,他娶的那周女,是谁来着…我这脑子…怎么忽然想不起来了…” ——“棒槌,是阳城鬼手女啊。”栎容掐了把薛灿的手肘。 “对啊对啊。”有人拍桌道,“鬼手女!” “我女儿信里说起过这鬼手女。”栎容又道,“鬼手女容貌奇丑,在阳城人人厌弃,薛小侯爷却视如珍宝宠在手心,能用一颗真心善待旁人嫌弃的女子,这样的薛小侯爷,会残害周人?老头子,你信不?” 薛灿抿了口茶,“我不信。” ——“我也不信!”有人喝道,“既然要一统天下做明君,就不可能落下屠城的恶名。檄文白纸黑字,薛小侯爷难不成想背信弃义遗臭万年?” ——“是啊,湘南人人都说紫金府仁德,薛小侯爷也是有口皆碑,没准…”那人压低声音,“真能成个明君也说不定。” 见群情激起,那老周人也是没了话说,正要冲几句那对忽然冒出来的老夫妇,只见那对夫妇已经挤出人群,相互搀扶着融进长街。 同样的辩驳在襄郡各处酒肆茶楼都在上演,不过半日工夫,城里的风向已经悄悄起了许多变化,薛灿举目望着西落的太阳,似乎已经嗅到了襄郡即将溃败的气息。 栎容回望人群渐散的长街,“其实对天下百姓来说,谁做皇帝都无所谓,只要那人是明君,能给人人温饱安乐。” 薛灿沉默着似在想着什么,栎容往他肩头靠了靠,低声又道:“我是阳城殓女,最知道百姓诉求,栎家是周国人,但我爹也不觉得当今朝廷有什么值得拥戴的,殇帝伐姜,死了那么多人不说,百姓也是怨声载道,我家庄子做白事,战乱时死许多人不假,可又有多少人有钱银好好下葬?还不是草席一裹就随意埋了?我爹那时就说,谁一统天下他都无所谓,只要能混口饱饭吃,就是好皇帝。” 薛灿执住栎容的手,点头道:“帝王所求,多是想开疆辟土做成千古一帝,殊不知,能保一方安乐已经是难得,天地无穷无尽,要开辟多少才会满足?阿容刚刚所说,让我忽然明白了一件很久都没有想通的事。” ——“说来听听。” 夕阳西下,晚霞的余晖落在俩人苍老的脸上,薛灿深吸低语道,“这该是很多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吧,那时燕公子救走独孤帝和熙皇后的独子,他有号令天下的独孤太子,又有熙皇后藏下的雍华宝藏,更有人人皆知的贤能名声…可为什么…” ——“燕公子为什么没有助独孤太子复国?”栎容眸子亮起。 薛灿沉默点头,良久低缓道:“你刚才的话,让我顿悟燕公子当年所想,独孤帝终结多年战乱,开创太平盛世,外戚刺杀夺位,靠宫变取而代之,皇位之路虽然狠毒,但并没发兵流血,宫外的百姓惊闻皇帝换了人,但日子却还是照常过着。但如果…燕公子助少主复国,一定会掀起血雨腥风,才有的盛世江山又会血流成河…百废才兴,又会倒退数十年不止。” “燕公子所想所为虽然被忠义之士认为是贪生苟活,枉费了熙皇后的一番托付,也荒废了无法计量的雍华宝藏。”薛灿继续又道,“但对于天下百姓来说,燕公子和独孤太子的放弃,却是悲天悯人,他们宁愿不复国,也不想百姓卷入纷争。” 栎容恍然大悟,“我知道了,燕公子所想,就是百姓所想,其实谁做皇帝都无所谓,是不是?” “还是你提醒我的,怎么又问起我来了?”薛灿忍俊不禁,“我家阿容布衣出身,有你在我身边,能让我明白许多之前没有想过的事,阿容福星,果然不假。” “独孤太子可以连杀父之仇都不报。”栎容低低叹道,“为了百姓安生,他得有多大的胸襟。”栎容看向薛灿的侧脸,“但你和他不同,戚太保他们用莫须有的理由血洗姜国,这是国仇,周国日益困苦,民不聊生,你是顺应天命。” “不错。”薛灿欣慰道,“可惜关悬镜眼里只有私仇,心里只有愚忠,如果有一天他可以明白当年燕公子和独孤氏的抉择,也许…他会后悔自己为一个必败的朝廷做无谓的抵抗。” 第119章坦荡荡 薛灿欣慰道,“可惜关悬镜眼里只有私仇,心里只有愚忠,如果有一天他可以明白当年燕公子和独孤氏的抉择,也许…他会后悔自己为一个必败的朝廷做无谓的抵抗。” “他一定会后悔。”栎容想也不想,指了指自己的脑瓜子,“只是这个关悬镜啊,轴的很。” 薛灿轻点栎容的额头,“天都要黑了,老婆子不想着去哪里过夜,倒惦记着老相识了?战时宵禁,街上不能久留。” 栎容环顾就要无人的长街,拉走薛灿,道:“会有人怜悯一对老夫妇,给我们借宿一宿的。” 巷角旧宅,主人一家已经出城去了鹰都投奔亲戚,守宅的老仆给这对流民夫妇找了间下人的偏屋安置,栎容按了按饿瘪的肚子,茶果也吃了不少,怎么又饿了… 老仆好心收留,也不能再舔着脸去讨吃的,栎容溜达着小院,还是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 不过一炷香工夫,栎容已经找足材料,池子里捞出的鲜鱼,还有院子里长出的野菜,足够自己和薛灿美美吃上一顿。主人才走不久,小厨房的东西也是一应俱全,薛灿才眨了几下眼,柴火已经燃起,栎容刀起麟落,鲜鱼已经下了锅。 “我去请你去湘南时,你自己忍着饿,把鱼汤让给我和杨牧。”薛灿忆起过往,“那一口鲜美,到今天我还记着。” “你吃惯了山珍海味,还会对一口剩下的鱼汤念念不忘?”栎容笑道,“今天给你做一锅新的,保准你鲜掉眉毛。” 栎容是夹缝里也可以盛开的花朵,借宿的宅子里也能做出诱人的饭菜,香气散开,连守宅的老仆都直咽口水。薛灿执起竹筷,热气弥漫,眼前的面容婉婉笑着,寻常宅院,人间烟火,良人厮守…有那么一刻,薛灿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正在起兵讨周,他只是世上一个平凡的男子,和挚爱的妻子裹着普通的生活,朝朝暮暮。 要真到了自己君临天下的那天,自己心里所求的,也不过是这样的幸福吧。 栎容夹起最鲜嫩的鱼鳃肉放进薛灿碗里,“你吃。” 薛灿眼中缱绻,掌心覆上栎容的手背爱惜摩挲,“明天一早,咱们就出城。” “你想到对策了?”栎容低下声音。 薛灿笑而不语,给栎容夹了些鱼肉,自己端起碗大口吃着,俊眉纾解似乎已经运筹帷幄。 栎容也不追问,她和薛灿好像有种与生俱来的默契,这个闷葫芦一样的男人,也只有她可以摸得清看的懂。 窄床上,薛灿倚看着洗去妆容的栎容,她发丝夹杂着白色,但容貌又如少女一般,那双手真的犹如施咒般,可以描尽天下妆面。 薛灿朝她伸出手,低哑道:“到我身边来。” 栎容才触上他的指尖,已经被薛灿一把拉进怀里,不大的屋里顿时漾起克制的情欲,混杂着男子难耐的粗喘声。 栎容捂住薛灿的唇,“这是别人的地方,还是…算了吧。” 薛灿抵住她发热的脸颊,“回去就是军营,一顶帐篷外头都是人…还不如这里…” 嘴里说着帐篷,栎容低头看去,薛灿那处也早已经顶做了了小帐篷,栎容指尖戳了戳,“做大事也不老实。” 薛灿一个翻起把栎容按在身下,粗声道:“大事要做,这事也得做,你夫君什么都不会耽误。” 话语未落,薛灿已经上下其手把她剥了个干净,知道栎容羞着,还不忘把薄被拉上,掩住了两个人火热的身体。 几番动作,栎容也已经情动,索性任薛灿拨弄,眸间也溢出火一样的热情。 薛灿抬头吹熄蜡烛,吮吸着自己贪恋的花蕾,指肚轻滑向下,在栎容敏感的肚脐处来回绕旋,栎容喉里发出一阵阵欲拒还迎的低咛,身子也控制不住的蠕动着,薛灿低笑了声,却不急着开始,他舌尖钻进栎容的齿间,和她温软的舌缠绵在一处。 栎容双腿蹭着粗糙的床褥,用一种不满催促着薛灿,薛灿忽的按住她的密处,那里已经湿滑滋润,只等着自己去开垦索取。薛灿艰难的松开缠吻的唇齿,用一种性感的沙声低缓道:“别人的地方,不如…就算了吧。” 栎容正等着他开始,气的睁开眼去揪薛灿的耳朵,薛灿温柔的按下她的手,用自己结实的胸膛轻轻蹭弄着她的凸起,“你明明也喜欢的很,是不是。” “是。”栎容炙热回应着。 她的回答犹如世上最魅惑的情药,薛灿跪在她的腿间,蓄势顶入自己渴望的蜜地,自己已经开拓了许多次,但每次进去还是和第一回一样紧致,薛灿没有像平时自家那么肆意,轻缓的抽动着,但每一下都入到深处,研磨着再慢慢退出。 栎容松开紧张,舒展开身子迎接着夫君的一次次进入,她揽着薛灿的脖,随着他的进出晃动着诱人的身体,情到浓时,生怕自己抑制不住的喊出声,栎容咬住被褥,十指快要扣进床板。薛灿大汗淋漓,那处进出的更加急促。 今夜,薛灿也没有刻意持久,他任凭自己的冲动蔓延,只想把所有灌入爱人的体内,与她融在一处。 今夜,没有侯门之后,没有帝王后裔,只有一对坦坦荡荡的爱侣,享受着无尽的欢愉。 见栎容咬着床褥发出闷闷的哼声,薛灿知道她已经快到顶峰,床板隐忍的咯吱声也是羞人的紧,薛灿咬牙粗喘,昂起脖子最后深深进入,释放出滚热的种子,一下下灌进栎容的体内,直至蔓延。 结束好一会儿,俩人还紧紧抱在一处,深吻着彼此,湿漉漉的身体怎么也分不开来。 薛灿捋开栎容披散的发,狠狠又吻了吻她的脸,这才依依不舍的倒在床角,仰望天花板重重的喘着气。这次,是两个人都从没有过的独特感觉,和栎容重逢前,薛灿以为男女那事也不过尔尔,哪里知道和有情人做快乐事是这样欲罢不能。 薛灿点起灯火,薄被半掩的栎容笑目芊芊,身子酥软绵绵,薛灿俯身轻轻吻面,拥住一身绵绵春雨,俩人并排卧着,夜风渗进轩窗,温软的身子烫贴在自己身旁,漾起薛灿半醉半醒的心肠。 如果可以,薛灿希望这一夜可以没有尽头。 鹰都 一万担粮草消耗殆尽,承诺会源源不断运粮支援朝廷的黑衣客,仿如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 金禄寿深知大事不好,只得悄悄去找关悬镜商议,关悬镜临危发声,果断让金禄寿速速去产粮郡县筹集,可怪事一桩接着一桩,各郡县粮商的存粮多日前就被神秘人重金买走,还说是给朝廷筹集… 朝廷一片哗然,缺粮是军中大忌,这会儿捧着钱银都买不到军粮…十万大军能守几时? “一万担,他就这么轻松送到府库…”金禄寿话里带着哭腔,“关少卿,你也看见的,每担都是货真价实的粮食,一担都不假啊。” “那人…是怎么到了金掌事府上?”关悬镜意味深长。 金禄寿肥脸动了动,“我负责鹰都内务府库是人人皆知的事,要卖粮给朝廷,三岁小儿都知道要找谁。” “卖粮给朝廷?”关悬镜冷笑了声,“敢问一句,一担多少银子?现在一担粮草在市集已经十两不止,国库还剩多少金掌事最清楚,卖粮?还是送粮?那人找到你时,你又想过没有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献媚朝廷,还是个…不知道还能支撑多少时候的朝廷。在商言商,那人就不怕自己的金银都打了水漂?” 金禄寿后背阵阵渗汗,“筹粮在即,哪里想得到那么多。什么叫朝廷支撑不住,大周千秋万代,还怕区区姜贼。” 关悬镜面色铁青,拂袖喝道:“在我面前,还扯什么千秋万代?金掌事收人无数珍宝,也是不信这个朝廷能支撑许久,该是在给自己将来打算吧。” “形势危急,你教训我又有何用?”金禄寿也顾不得什么,“关家以忠良自居,我来找你商议,不也是想救朝廷于危难么?” “各处都买不到粮草,你想我空手变粮么?”关悬镜冷冷撇过脸。 金禄寿凸目鬼祟,“我混迹各方多年,当然知道各处不会半点存粮都没有,只是那些个奸人都等着将来坐地起价,他们知道朝廷拿不出银子,当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但是…”金禄寿低下声音,“我知道你奉太保之命在悄悄查探雍华宝藏,如果关少卿能赶紧找到宝藏…倾世财富尽归大周,那些个坐观局势的墙头草还不乖乖把粮草卖给咱们?” “宝藏,又是宝藏!”关悬镜怒喝一声,“宝藏误国,我是人不是神,太子虔穷尽一生都找不到的东西,我又怎么有把握?” “若是关少卿无能。”金禄寿故意重重叹息,“要周国真亡了,宝图在手却一无所获,你难辞其咎,难辞其咎呐。” 不等关悬镜斥责自己,金禄寿已经摇晃着肥大的身子走出苑外。关悬镜怒拔佩剑,狠狠挥舞向院中草木,泄着心头的憋屈。 千里之外,湘南城外 林间劳作的农人闻见动静抬头看去,只见数不尽的马车汇聚在翠竹林外,每一辆车上都是成堆的粮草,金灿灿的犹如星辰。 正在库房清点账册的辛婉闻讯赶去翠竹林,送粮的人只知道是神秘客出高价搜罗各处粮草,汇集着往湘南送来,至于那神秘客是谁…没有人见过他的模样。 “是他。”辛婉攥住颜嬷的手腕,声音因激动发着抖,“颜嬷,是他。” 颜嬷惊看望不到尽头的粮车,嘴巴张开半晌都发不出声,“庄…子涂…他为您和小侯爷筹粮…也只有他了…夫人,一定是他。” 疾风刮过辛婉抬起的脸,她眼中涌出热泪,却还藏着深深的失落,“颜嬷,他赠粮助我,可为什么还是不肯来见我?” 颜嬷落下泪来,她一个追随辛婉许多年的老奴婢,怎么会知道庄子涂待主子的情意到底有多深。 这位沧桑的婢女只知道,自家侯爷是拿命待辛婉,而庄子涂,可以为辛婉倾尽雍华也在所不惜。 环望空荡的四周,还有寻不到人影的山头,辛婉疾步扯过马缰,踩着马镫翻身跃上,扬起鞭朝山上疾驰而去。 ——“夫人!”颜嬷追出去几步嘎然定住脚步,她的眼前一片朦胧,似乎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的辛婉,红衣飒飒奔腾在无边的旷野上。 ——“庄子涂!”辛婉的呼喊在天地间回荡不止,“庄子涂,我知道你在,你出来见我!” 第120章燕归来 ——“庄子涂!”辛婉的呼喊在天地间回荡不止,“庄子涂,我知道你在,你出来见我!” 除了划耳的呼呼风声,没有人应答辛婉。 ——“庄子涂…”辛婉呼声不绝,“你出来见我!你出来见我!” 烈马奔腾,马上的辛婉绛裙飘飘,她已经许多年没有骑过马,但她是马场长大的女儿,骨子里的野性没有一刻淡去,只要她想,她就能跳上烈马,没有一丝胆怯。 ——“庄子涂!”辛婉摸出怀里的墨石坠,对着红日的方向流下热泪,“你送墨石坠给我,你一定会来见我,你出来,你出来!我不要什么雍华宝藏,我只要你来见我一面,庄子涂,你出来,出来…” 山的另一头,庄子涂手执青玉箫,缓缓贴近唇边,却没有吹起那首久远的萧曲。玉萧一下下敲击着他的手心,他似在沉思,又像在叹息。 辛婉一声声呼喊折磨着庄子涂强撑的坚硬心肠,他差一点就要现身去见辛婉,只差一点。 就在他要吹起萧曲的时候,他恍然眼前又重现七年前的那晚,七年过去,那晚的幕幕惊心,烙在庄子涂的心底。 ——翠竹林的深夜,是一种骇人的漆黑,层层叠叠的竹叶遮住了空中本就不多的星月,风声划过时,竹叶会发出一种好似鬼泣的戚戚声响,让最勇敢的男人也会从心底生出恐惧。 庄子涂尾随了栎老三一路,山高水远,陡峭险路,栎老三带着几个少年艰难潜行,而他,就不远不近的跟在他们身后,护送着辛婉故国最后的皇裔,往湘南去。 百步外,他冷静看着栎老三平铺下一具具尸首,挨个儿理了理他们已成污色的丧服,这位赶尸老人果然要体面,人都送到,还不忘打理一番,这份口碑当真是他一步一步攒出来的。 走近那个最年幼的孩子时,这个果敢笃定的中年男人半蹲下身,他扶起病的迷迷糊糊的少年,摸出水囊凑近他干裂的唇,他抬起头焦急的张望着深不可测的竹林,说好来接人的主顾,怎么还不见来? 栎老三艰难起身,走出几步又于心不忍的看了眼面色苍白的少年,终于还是头也不回的阔步离开。 庄子涂深望他的每个动作——江湖未行尽,莫道江湖多无情,眼中看似只有钱银的栎老三,明明也是一副滚热的好心肠。 庄子涂负手傲立在竹林间,他深吸着雨后林子里清新的气息,一股湿润扑面而来,让人卸下心里沉重的铠甲,周身一阵难得的纾解快感。 庄子涂知道,人送到,辛婉就会遵守对自己的承诺。麒麟参最多只可续十日性命,薛少安…应该已经不在人世,辛婉办完夫君的丧事,就会和自己远走高飞… 他已经等了太久,他无所谓再多等几日。 想到辛婉当年马上飒飒英姿,动人的娇容让他魂牵梦萦,没有一刻忘记,庄子涂□□的摸向腰间的青玉箫,指肚摸过每一个萧孔,因激动而微微发着抖。 ——“我都要走了,你还不走?” 不知何时,栎老三已经走到了庄子涂跟前,仰头灌下一大口凉水,衣襟用力蹭了蹭满是胡渣的下巴。 ——“你早知道我跟着你们?” 栎老三哈哈笑道:“我栎老三行走江湖多年,数里之外的脚步声都能听个一清二楚,你不过在我们半里之外,我要觉察不到,可就白混了。”栎老三绕着庄子涂走了几圈,啧啧道,“不过有你跟着护送也无所谓,我还从未做过如此值钱的买卖,你还别说,这一路,我还有些慌呢?” 栎老三忽的压低声音,用一种叵测的口吻缓缓道:“这是真真刀尖上的买卖,十两黄金?该是远不止吧,千金万金…那人也会甘愿掏出。” ——“人心不足蛇吞象,栎老三,你想加价?” 栎老三粗犷的脸骤然揪作一团,低吼着道:“你拿我当什么人?一口价就是一口价,我收了你的钱,多难多险也会替你把人送到,除非我栎老三死了,不然绝不会有做不成的买卖。”栎老三闷哼着又道,“十两就是十两,多一两都不要。走了。” 庄子涂见过太多丑陋虚假的嘴脸,眼前面容凶悍的栎老三,却与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都不一样,他豪爽义气,看透却不说透,他靠趟血赚一份钱银,活的潇洒豁达。 ——“栎义士,一路平安。” “义士?”栎老三哈哈大笑,“义士,好,好啊。” 就在栎老三转身时,一阵急促如风的脚步声踩着满地的竹叶靠近这两人,还不等庄子涂眨眼,十来个黑衣蒙面的死士已经把他们团团围住。 死士手执各色兵器,眼神绝情冷酷。他们一步步逼近这俩人,兵器在夜色里闪出让人胆颤的青光。 栎老三猛摇摄魂铃,粗声喝道:“在下赶尸做买卖,买卖做成这就离开,又何苦与在下过不去?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栎老三最懂道上的规矩,又知道个鬼。” ——“灾祸太深,你身上的煞气也挡不住。”为首的死士冷冷道,“夫人会善待你的家中老小,你是走不出翠竹林了。” “夫人…”庄子涂青目黯然,“婉儿…婉儿派人来灭口…” 首领逼近手执青玉箫的庄子涂,“夫人还说,庄义士大恩她铭记于心,但为了府中平安…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不会给府里带去大祸…庄义士…夫人想你不要怪她。” ——“婉儿…婉儿…”庄子涂手背青筋爆凸,“我能为你倾尽所有…你为什么要一次次负我,辛婉,你为什么要骗我!” 庄子涂的怒吼惊起林间大片的飞鸟,鸟雀扑翅飞起,荡起哗啦啦的声响。 不等栎老三抵抗,死士一剑刺进他裸开的心口,定格住栎老三惊惧的眼神,他握住胸前的剑柄,枯唇哆嗦着,“辛…夫人…”栎老三回头给了庄子涂最后一个眼神,“是…辛夫人…” 长剑决绝抽出,栎老三来不及再去想自己家中的宝贝栎容,他捂住鲜血喷涌的心口,重重的倒在了厚厚的竹叶上,身下血流成河。 死士们知道手握青玉箫的庄子涂绝非栎老三那样的草莽,他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死士步步逼近,蓄势将这男人一击毙命。 夜风卷起庄子涂俊逸的黑衣,层层叠叠的竹叶被夜风吹乱,忽明忽暗的月色洒在他手里的青玉箫上,渗出从未有过的伤怀哀色。 ——“婉儿…辛婉…”庄子涂振臂低呼,“我可以把心掏给你,你却要我死在湘南…薛少安,你用薛少安骗我…” 庄子涂脚尖一点跃上摇曳的竹峰,身姿如燕在林间穿梭,他晃出青玉箫,玉萧如有无影线指引,击打向一个个死士的心口,哀嚎痛喊声惊荡竹林… 玉萧轻转回旋,又被庄子涂收回手心,首领惊惶寻着,却已经没了庄子涂的身影。 ——“辛婉,辛婉…” 庄子涂如鬼如魅,余音缭绕林间,久久不绝——“旧朝双花空自放,马蹄零落燕归来;摧折残红岂堪拈,倾尽雍华…只为伊…” 萧贴唇边,却良久也没有曲调吹起。庄子涂落下青玉箫,仰面望着昏暗的天,他的面容开始沧桑,他的心也开始渐渐苍老。 他想痛恨这个绝情狠毒的女人,但自己又见不得她有一丝一毫的危险,他坐拥可倾天下的财富,也只愿换她一笑。 ——“旧朝双花空自放,马蹄零落燕归来;摧折残红岂堪拈,倾尽雍华…只为伊…” “我愿为你倾尽所有,辛婉,你又拿什么待我…”庄子涂望着最后一车粮草被带进竹林里,翠竹林,是他和辛婉终结的地方,二十多年前是,七年前,也是。 ——“庄子涂,庄子涂…你出来!…” 辛婉的呼喊声回荡在空旷的山谷里,庄子涂蓦然驻足,他不想看见这个背信弃义的女人,但他违背不了自己的内心,他怅然迈出半步,却迈不出自己的心笼。 不如,就见一面,只是一面就好,自己衷肠被岁月和欺骗磨成了铁石,绝不对再被任何伪装的情义打动。 只是听着这样一声声无望的呼唤,他也觉得好像辛婉就在自己身边,陪他天涯海角。 ——“庄子涂…” 辛婉看见了梦中的那个人,他黑衣裹身,束发纶巾,他腰系青玉箫,黑目幽亮里带着深深的愁绪。 辛婉勒住马缰,她忽然不敢上前去见这个男人,七年,整整七年,自己拿夫君诱骗他来相见,他豁出性命替自己做成大事,便杳无音信。 庄子涂知道自己骗了他,骗的好苦,好苦。 “庄子涂…”辛婉哽咽声音,“真的是你么?” 庄子涂与她隔着十余丈,却又像隔了一世那么长,他们之间好像有一道穿不过的屏障,阻隔着完全不同的人生。 第121章辛氏女 庄子涂与她隔着十余丈,却又像隔了一世那么长,他们之间好像有一道穿不过的屏障,阻隔着完全不同的人生。 见庄子涂站立不动,黑目凝在自己的脸上,久久都没有眨眼。辛婉捂心深喘,尝试着又往他那边踱步过去,想离他更近些。 辛婉看的愈加清楚,七年过去,他的鬓角已经有了点点白丝,他容貌开始变得老去,他身形不复那时的英武,清减了些许,岁月在他脸上留下道道纹路,让他看起来不似往昔俊逸潇洒,唯一不变的,是他的眼睛,和许多年前一样,那汪深湖里,只有辛婉一人。 马背上的辛婉与这个男人只隔着半丈之远,辛婉没有再上前,她凤目含泪,唇角对故人扬起久别重逢的暖笑。 辛婉唇齿微张,她有很多话想对故人说,她想问庄子涂这些年过的好不好,为什么都不来见自己…她还想问…那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宝藏…他守护的雍华宝藏,又在哪里… 但不论她是喜是悲,是惊是叹,庄子涂报以的只是沉默的眼神,他甚至没有回应一声。 辛婉自嘲垂眸,抚着座下的马鬃,眼睛一眨落下热泪,“庄子涂,七年前…是我对不起你…” 庄子涂缓缓闭眼,仰面呼出长长的气息,抽出腰间的青玉箫,一下一下轻敲着自己的手心,怅然片刻,又睁眼看向辛婉依旧美丽动人的脸庞,他眼里没有对辛婉的怨恨,凝看片刻,他忽然转过身去,朝着山的那一头走去。 “庄子涂!”辛婉高声喊住,“你我多年没见,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么?当年是我对不住你,你送粮给紫金府,就证明你还拿我辛婉当故人,既然你能送粮来湘南,能见到我…为什么…为什么只是看一眼,就又要走?” 庄子涂步履不止,他每一步都走的很慢,但没有犹豫。 辛婉夹紧马肚冲到庄子涂前头,眸中溢出不服输的火苗,“当年姜国和辛家遭了灭族大祸,我无计可施只有你能帮我,事关姜氏存亡还有紫金府的安危…是我对不起你。”辛婉热泪滚落,“侯爷对我,对辛家有大恩,我活着一天,就决不能负了他。” 见庄子涂黑目颤动,辛婉跳下马背,“来世,我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 “这一世,你就只会负我一人了。”庄子涂终于发声,他声音低哑克制,混杂着世事的沧桑变幻。 这一声,如一击耳光打在辛婉的脸上,这个隐忍能干的铁腕女人,束缚半生的铠甲在这刻溃败开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串串落下。 “辛婉。”庄子涂朝她缓慢的伸出手去,“把我的墨石坠,还给我。” ——辛婉,把我的墨石坠还给我。 辛婉抹去泪水,她对庄子涂狠狠摇头,“送我的墨石坠,怎么能要回去?” “辛家的女儿果然贪心。”庄子涂冷笑了声,“她们要做宠冠天下的太子妃,要嫁给富可敌国的家族,还想要我的雍华宝藏…世上的好事怎么都能被你们姐妹占了去?” 辛婉含泪摸出墨石坠,绕金的“雍”字在风中轻晃,“这是我从不离身的东西…” 庄子涂定目深看,漆黑的墨石因被人抚摸多年已经发出了浓郁的亮泽,辛婉说的不错,这么多年,自己送她的墨石坠一直被她深藏身边,从未离开。 但庄子涂已经不会再被什么打动,他扯下自己的东西,决绝的背过身不再去看辛婉。 ——“因为你惦记着雍华宝藏,没有一刻忘记。” “庄子涂!”辛婉凄烈喊了声。 庄子涂没有回头,他驭起低沉的哨音,一匹骏马如腾云般驰骋向他,庄子涂跃上马背,高高举起马鞭,踏着满山的草叶奔腾而去。 曾经,世上只有庄子涂可以追上自己的马,但…辛婉一手伸去潸然落空,但她已经追不上追不上这个男人。 自己背负太多枷锁,如何与人策马踏花,逍遥快活!? ——这一世,你就只会负我一人… 辛婉膝盖一软倒在了地上,她看着庄子涂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寻不到,就是寻不到了。 “这一世…是一定要陪着侯爷的。”辛婉唇尖咬出血来,“来生,要有来生,再还清欠你的吧。” 夕阳西下,焦急的颜嬷终于看见了主子回来的身影,紫金府外,辛婉魔怔般看着屋檐上悬着的乌金绢灯,乌金强韧,能悬绢灯飓风不动;乌金沉重,拴住自己的魂魄,也是负重难行。辛婉怔怔看着,良久动也不动。 ——“夫人…”颜嬷小心上前扶住了无力下马的辛婉。 辛婉酥软的倚在颜嬷怀里,眼神涣散,“颜嬷,我看见他了。” “他?”颜嬷恍然明白,“是他。”颜嬷顿了顿,又问,“夫人…可有问他宝藏…” 辛婉面色骤然变作一种深深的失望,“颜嬷,你知道我见到了他,第一句话竟是问我有没有问起他宝藏…连你都认为…我念念不忘的,只是雍华宝藏?” 颜嬷霎时跪地,“夫人恕罪,奴婢…是心系小侯爷大业,这才说错了话,让您伤心了。” 辛婉摇头走开,“你也这么想,他…一定也是这么想我,他看见我,觉得我也是因为惦记宝藏才记着他,所以他才会问我要走墨石坠…” “他要走了墨石坠…”颜嬷低呼。 辛婉转身又搀起颜嬷,对视着她老去的眼睛,“他赠粮紫金府,陷朝廷于断粮之危…这次,该是他最后一次帮我。今后我们就是真的相忘江湖了吧。” “夫人。”颜嬷哽咽着。 冷风让混沌的辛婉又恢复了平日的清醒干练,她拢起绛袍,抬眼望着天上闪烁的星月,神色又变作镇定,“颜嬷,飞鸽传书去各个城池的暗探,让他们放出话去…就说紫金府和姜人已经搜罗尽天下粮草,周国粮草将尽,已经无力回天,若还顽固抵抗,只会是死路一条。” 辛婉拖着曳地的长裙朝雍苑走去,她出去的太久,她知道,病卧着的薛少安,还在等着自己。 ——“辛婉,你一手是亲情,一手是恩义…就是没有我庄子涂吧。区区湘南薛家,几座金山又算的了什么!你为什么不信雍华宝藏在我手里…” ——“辛婉,要是哪天薛少安一命呜呼,我还会来找你的。” 我还会来找你的。 襄郡城里,次日天才亮,紫金府尽收天下粮草的消息就已经传遍大街小巷,还有人说的神乎其神,说天命在姜国后裔身上,天收粮草助他成事。 薛灿和栎容遥望城楼,只见前几日还在上头自发巡城的百姓已经都垂头丧气的撤了出来,听说,军粮缺失,百姓巡城还得供一份战饭,戚帅便下令遣散护城百姓。 “紫金府哪里来的粮草?”栎容疑道,“夫人之前是屯了些,之后想多置办些,也是难事,起兵前还叮嘱要护好粮草…” 薛灿深目微动,略微想了想就已经明白,“看来…是夫人的故友。” “庄子涂!?”栎容脸庞忽的发热,“他去见了夫人,给紫金府送粮?” 薛灿按住有些激动的栎容,“粮送去,人,却未必出现,侯爷好好活着,庄子涂不会去见夫人的,就算夫人见到了他,他也绝不会留下。” “夫人也留不下他?”栎容手心握紧。 薛灿若有所思,“他想夫人留在自己身边,但…今时今日,他知道夫人和姜人急需雍华宝藏,夫人要是用旧情打动他,庄子涂也怕夫人只是渴望宝藏,用情诱之,就像当年,夫人用侯爷骗他一样。” “人之将老,就越骗不起。”栎容低嘘,“庄子涂已过中年,早不是当年的意气风发,他不敢再信辛婉。” “就算现在夫人答应和他远走高飞,庄子涂也不会答应,因为他不知道,辛婉是爱他,还是为了他的宝藏。”薛灿叹了声,“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一早告诉夫人自己的身份,直到夫人远嫁,他才拿出了墨石坠…” “宝藏惑人,让人辨不清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栎容豁然仰天,“那我怎么样才可以见到庄子涂,我要他亲口告诉我,我爹栎老三,到底是不是他杀的,要不是他,又是谁!” 薛灿想到什么,欲言又止,黑目恰好对上栎容闪动的眼睛,几乎在同时,栎容也顿悟其中。 “我知道了!”栎容急切道,“要是宝藏被我找到,庄子涂就一定会出现在我面前,到那时,我想问的就都可以得到答案。” 薛灿低笑点头,“庄氏后人代代守护的东西被发现,确实会逼得他现身。只是,宝藏虚无,你闲时想着打发时间就好,千万别深陷其中。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薛灿,没有宝藏一样可以给子民安生。” 栎容指绕白发,嘴角挑起倔强的弧度——“骨为廓,肤如画,魂廓在,肤就可以依着补上。”芳婆的教导回荡耳畔,栎容依稀觉得答案近在咫尺,却又好像…琢磨不得。 “走了。”薛灿搂住栎容,“才说不强求,你又想什么出神?” 栎容收起思索,依偎在老头子身边,混在流民里从小道往城外去了。 第122章夜行者 “走了。”薛灿搂住栎容,“才说不强求,你又想什么出神?” 栎容收起思索,依偎在老头子身边,混在流民里从小道往城外去了。 千里之外,鹰都城里 天下粮草尽归紫金府的传闻已经到了宫里,殇帝周绥安听说时怀里还搂着新纳的宠姬,听大臣惊慌说出,殇帝浑浊的凹目只盯着宠姬美艳的容貌,“爱妃长的很像朕一位故人。” 宠姬眼波流转,“皇上搂着臣妾,心里却惦记着旁人?” 周绥安挑起她的下巴,自己挑这女子时,也是觉得她眉眼娇媚像极了昔日的云姬,周绥安身边来来去去无数女人,得宠最久最得心意的就是辛云,只可惜,再美的女人也有芳华老去的一天,她们终不能一生得上天眷顾。 周绥安还记得,那天早上,他从饕足的睡梦里醒来,下意识的去亲吻枕边云姬的秀发,他猛然发现,这个艳绝天下的美姬,秀发里竟然夹杂了一根白发… 周绥安大惊失色,抑郁起身良久无语,他无法接受一个绝色美人在自己身边一天天老去,云姬会变作怎样苍老丑陋的脸… 也就是从那天起,云姬失了殇帝的宠爱,一夜之间跌入谷底,任人蹂躏谋害,直到痛苦不堪的死去。 此刻身边的宠姬有一张鲜嫩饱满的脸庞,她正值最美好的年华,虽然她也会有老去的一天,但足矣陪着周绥安到死。 ——“皇上…”臣子战战兢兢唤了声,“紫金府已得不计其数的粮草…金掌事手捧钱银竟然连万担都筹措不出,该如何是好?” 周绥安回过神,爱抚着宠姬滑嫩的肌肤,头也不抬道,“紫金府出十金,朕就出百金,岂有买不到粮的道理?何况大周还有戚太保在,太保大人纵横朝野数十年,什么风浪没有见过?姜国这块骨头都能啃下,还用担心一群微不足道的姜人?退下。” “皇上…” “退下!”周绥安压下宠姬,逗弄着她的鼻尖,“你真的很像她。” “那…”宠姬媚笑,“是臣妾更美,还是那人更美?” 周绥安闭目回忆着云姬那张脸,“遥遥姜地,有女云兮;莞莞美兮,半疆绝兮…”后宫纵有佳丽无数,但确是无人能和云姬相比,眼前宠姬就算有几分相似,却还是难以和云姬比肩。 若人不会老,也不会死,该有多好。 周绥安迷乱想着,忽的又被上报的臣子打断思绪。 ——“皇上,姜贼薛灿气势如虹,又得无数粮草,再不想出应对之策,鹰都怕也会有兵临城下一天!” “滚出去!”周绥安摔下手里的玉扳指,“滚出去。” 薛灿,又是薛灿…周绥安的头颅忽然一阵剧痛,紫金府的小侯爷,自己还在轩辕殿见过,怎么就成了姜国余孽,还气势汹汹要杀来鹰都? “皇上。”宠姬扶住周绥安的肩,星目盼盼渴望着他的温存,“别想那些烦心事,不是还有戚太保么?皇上?” 周绥安蹙眉抬首,死死看着宠姬与云姬相似的脸,那张探视着的脸,恍然变作辛云,又变作…轩辕殿上器宇不凡的薛灿… 薛灿手执利剑,朝自己一步步走来,他脸带冷笑,剑上还滴着殷红的血… 周绥安惨叫一声,猛的把宠姬推下榻,“拖出去,拖出去!大胆逆贼,竟敢犯上作乱,拖出去!” 黑甲卫士拖走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宠姬,偌大的殿上,只剩手足无措的周绥安低低嘶吼着。 ——“云姬…云姬…”周绥安狂乱叫着,“那是你的儿子…他不是早死了么!他应该死了啊!” 太保府 所有人都没有见过戚太保如此阴骇的表情,正值盛夏,大厅里却冷风嗖嗖,每个人的心更是寒到骨子里。 关悬镜也在被宣来议事的臣子里,他神色清冷,俨然把自己和这一众酒囊饭袋区分清楚,关家两代忠良,关易是,他的儿子也是。 孟慈沉默捻须,良久幽声道:“天下粮仓,竟有大半被紫金府搜罗了去,有说紫金府乌金见底,难不成…只是个幌子?” 金禄寿忙不迭道:“就是。先前送来一万担的富商没了消息,一定也是粮草被薛家加倍买去…怪不怪,国库空虚,属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见无人应声,金禄寿不怀好意瞥向角落里的关悬镜,咳了声道:“关少卿身负重任,却好像…没有丝毫动作?关少卿,你无所为,其他人…就难有为呐。” 戚太保深目幽望关悬镜,“悬镜,老夫交代你的事…如何了?” 关悬镜动也不动,口吻清清淡淡,“明知是不可能找到的东西,又何必深陷其中走火入魔,成为另一个太子虔,让鹰都重蹈当年姜国覆辙?” “你连找都不找,就说不可能找到?”金禄寿捧腹道,“关少卿倒是有些嚣张。” 关悬镜鄙夷道:“眼下,有太多比找宝藏更重要的事,要我真的沉迷其中难以自拔,就是进了太子虔死前布下的死局。” “死局?”金禄寿笑了声,“你要找不到,那才是让大周和所有人陷入死局吧。” 关悬镜走开几步,看着戚太保道:“太子虔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没有告知完整宝图,他就是生怕薛灿陷进这个局里。但我关悬镜,不会走进他布下的陷阱。雍华宝藏,我找不到,也不会去找。” “孟大人你瞧瞧。”金禄寿指着关悬镜啧啧道,“你教出来的好弟子,胆子不小,国难当头还一身正气,好像天下人负了他一样。” 戚太保盯着关悬镜消瘦却沉着的脸,面容微微有些抽搐。 关悬镜无惧上前,冷视满脸横肉的金禄寿,淡若道:“你说送来一万担的那人没有踪影?” “是。”金禄寿不假思索,“原本说,三日就会再有粮送来。” 关悬镜冷笑了声,对视着戚太保,道:“金掌事成竹在胸,大军粮草已经有金主为朝廷包下,之后几天高枕无忧,一心就等着那金主送粮上门…谁知道…” “人算不如天算呐。”金禄寿扼腕叹息。 “错!”关悬镜声如洪钟,“如果我猜的不错,那人是用一万担粮草拖住内务府,在内务府和金掌事静坐不动的时候,他确实已经筹集了许多粮草,只是…那些粮草不是送给朝廷,而是…往湘南去,送给薛灿那帮乱党。那人并不是被乌金打动,而是,他原本就是有心要助紫金府的人,他是故意牵制朝廷,陷朝廷于断粮之险,其中难辞其咎的,就是金掌事。他身负筹粮重担,却给朝廷引狼入室,硬生生错过了筹粮的最佳时机!” “你…血口喷人!”金禄寿低吼着,“关悬镜,你查案入魔,把什么都当成破案么?紫金府富可敌国,出重金与朝廷抢粮有什么不可能?” “金掌事错了。”关悬镜挺直腰杆面无惧色,此时此刻,也没什么需要自己谨言慎行,“薛灿他们原本没有打算立刻起事,九华坡暴露的突然,紫金府也只能仓促准备,如此大笔的粮草,湘南远在边陲,要行事也绝不可能如此之快,若是金掌事认真筹粮,我们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风?” “一派胡言,你污蔑我!”金禄寿额头渗出汗,收受贿赂朝野盛行,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但…若如关悬镜所说,那黑衣客存心要帮紫金府,那自己岂不是成了帮凶,通敌大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够了!”戚太保炸雷发声,金禄寿嘎然捂嘴连大气都不敢喘。 “悬镜。”戚太保沉闷道,“你说,有人处心积虑要帮紫金府?此话怎讲?” 关悬镜拂袖上前,“悬镜刚刚说过,事发突然,薛灿也没想到九华坡会被我发现,匆匆几日,能筹到起事的粮草和马匹已是极限,后续粮草要绕过鹰都等重城才能运去后方,要不是有人在皇城给紫金府筹谋,薛灿和辛夫人再厉害,手也伸不了那么长。所以,我觉得一定有人潜伏在鹰都内外,得知薛灿起事,便算计朝廷,用粮草送去当做给薛家的大礼。” ——“潜伏鹰都…”戚太保后背微冷,“你说…细作?” “不是细作。”关悬镜摇头道,“普通细作暗卫,最多打探传播消息而已,哪能谋算这样的大事?” “不是细作?”戚太保生出惊恐之色,“那是?” 见关悬镜沉默,戚太保起身走近关悬镜,枯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低声道:“眼下你见到的文武臣子,多是无用的废物,大周江山,竟要靠蝶衣一个女子去守。老夫知道,能信能用的,你关悬镜算一个。你看出什么,猜到什么,都一五一十说出来。” “太保大人还记得刺杀安乐侯和宋太傅的案子么?”关悬镜轻声提醒。 戚太保点头道:“姜人所为,你说过的。” “大人当时杀尽侯府的姜奴给安乐侯陪葬…”关悬镜哀声道,“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怎么杀得了勇武的安乐侯?今日把所有事连在一起去看,那个凶手…该是一身忠肝义胆,他是姜人,还是不一般的姜人,他费尽心思刺杀两位朝廷大员,如何进去戒备森严的府邸?我想金掌事心里也有数吧?” ——“我如何会知道?”金禄寿慌乱摆手。 关悬镜又看向沉默许久的孟慈,这是他的授业恩师,也是背刺兽图的巩固大臣,关悬镜肯定,孟慈也一定猜出玄机,只是他…无法说出。 “凶手用重金砸出潜入府邸的密道,神不知鬼不觉的面见了两位大人。”关悬镜悲愤道,“又用姜人的手法取了他们的性命,再由密道悄悄离开。” “为什么…”戚太保百思不得其解,“要杀这二人?” “这个凶手…”关悬镜屏住呼吸,他似乎感受到这个人就在鹰都的某个巷角,他在暗夜里行走,却无人见过他的真容。 ——“他一定比所有活着的姜人更渴望复仇,甚至比皇裔薛灿,还要渴望。” 第123章允婚事 ——“他一定比所有或者的姜人更渴望复仇,甚至比皇裔薛灿,还要渴望。” “他到底是什么人!?”戚太保发出可怕的吼叫,“什么人会比薛灿还要想复仇?” 关悬镜深吸了口气,“这个人,他有报仇雄心,却扛不起复国的旗帜,他流离周国各处,他在等,等一个人少年长成,燃起复国壮志。他一定知道姜国尚有皇裔在世,只是皇裔年少,他必须等。” “他为什么要杀安乐侯?因为,他有些等不及了。七年过去,皇裔早已经满了弱冠,但他好像已经被紫金府的荣华磨平了仇恨,甘愿做一个小侯爷。他以为皇裔忘了姜都血仇,所以…他要做些什么来提醒那个皇裔,让他记起当年的血海深仇。安乐侯率军杀进姜都,又烧了姜氏宗庙,他就是最好的人选。” 关悬镜看着戚太保变色的脸,犀利乖张的老者已经没了攻姜时的霸气,他面容抖动,枯指哆嗦,俨然也被关悬镜的话惊吓住,失了往日的威严。 “他用姜人的手法杀了安乐侯。谁知道…”关悬镜继续道,“湘南还是没有异动,薛小侯爷竟然还亲赴鹰都送来鬼手女,似乎都已经向朝廷服软示忠。这个人无法相信,自己寄予厚望的皇裔,竟然亲自献金朝廷,还去见了伐姜的仇人…就在这时,宋太傅又亲自监斩了姜奴,他血性又起,就在薛灿人还在鹰都的时候,他用同样的法子进去太傅府,杀了宋太傅。” ——“他想…刺激薛灿复仇。”孟慈若有所思,“薛灿其实早已经在暗暗筹备,只等万事妥当,凶手却不知道,他等不及了…悬镜所说,好像有些道理。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姜人,那会是…谁?” “原本我也猜不出这些的。”关悬镜叹了声,“九华坡,薛灿知道我必死,他把所有事告诉了我…宗庙设伏,他带领七十二个少年死士,七十二人,只有四人活着,谢君桓,绮罗,小杨牧…还有…杨牧的大哥,杨越。” ——“你回来和老夫说起过。”戚太保哑声道,“薛灿被人替死,这才能活到今天。” “替薛灿去死的,是一个叫杨越的少年将军。”关悬镜忆起九华坡里听到的种种,“薛灿一直铭记他的情义,也替他好好照顾弟弟杨牧…” “莫非。”孟慈灰色的眼睛闪了下,“你怀疑的这个凶手,就是薛灿当年身边的少年死士,他大难不死,还活到了现在?”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关悬镜回想着每一个细节,“能抱定复仇之心的,只有参与过那场屠杀的人,就好像是…谢君桓和绮罗,他们目睹同伴战死,比薛灿更迫切的想杀来鹰都。那个凶手的心情,像极了那两人…所以,我怀疑,刺杀朝廷大员,潜伏鹰都以待里应外合的这个人,一定认得薛灿。” “既然这人还活着,为什么不去湘南投奔?”孟慈还有些想不通。 关悬镜眉宇飞扬,每到玄机要处,他的脸上都会溢出连自己都觉察不到的投入神采,“也许,他在那场血战里身负重伤,落下了残疾也说不定,他怕薛灿和其他人对自己生出愧疚和同情,他一定是个极其要强的人,所以,他宁可避世浪迹,也不会去投奔薛灿。但他没有一刻忘记复仇,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提醒薛灿勿忘国耻。” “胡言乱语!”金禄寿打断道,“你说了半天的这个人,听起来也就是个半残的废人吧,这样的人该有多扎眼?如何进得去大人们的府邸?你污蔑我中了姜人帮凶的诡计,误了朝廷的筹粮时机,多的不说,一万担粮草最少也要万两钱银,此人就算大难不死,也不过苟活在世上,温饱都是艰难,钱银?是天上掉下来的么?关悬镜,你完不成太保大人交代的事,就故意闲扯敷衍大家么?” 关悬镜看也不看金禄寿的嘴脸,他直视着听得出神的戚太保,“其中细节我也没有想明白,但世间奇人奇事,又怎么是我们凡人可以估量的?我说的这些,也不过是想提醒在座诸位,大周已经内忧外患,外有薛灿咄咄逼近,内有真凶潜行狙击,真凶都已经进得大人府上,而大人们,却还是浑噩不自知…” 见众人默不作声,关悬镜昂首抬高声音:“大人们要是以为真到了兵临城下的时候,拱手献都也好,携财逃跑也罢,总还会给自己谋一条活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诸位都是当年攻姜的谋划者,薛灿又怎么会放过你们?就算薛灿放言可以保诸位大人不死…” 厅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关悬镜怒拔腰间佩剑,青光四溢露出罕见的杀气,关悬镜指肚拂过锋利的剑刃,横眉扫过厅里每一个人,“我关悬镜立誓与国共存亡,真到那时,哪位大人存了弃城自保的心思,我会在薛灿杀进城之前,就先送大人们上路。” 金禄寿几人的心思被关悬镜看穿,弱躯都是一颤,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下,戚太保凹目凝视着不惧生死的关悬镜,心底也是对他生出几分钦佩,只恨姜人来势突然,关悬镜再忠勇,也是一时间难以支撑摇摇欲坠的大周王朝。 戚太保苍然望天,他只想老天再多给周国一个机会,若能击退薛灿一众,他定会拼力扶持关悬镜成为国之栋梁,领着周国重现当年的荣光。 ——“老夫觉得悬镜说的有些道理。”戚太保艰难发声,“照悬镜来看,接下来该怎么做。” 见关悬镜没有立刻接话,戚太保果断又道:“悬镜但说无妨,有老夫在此,一定是没人敢有异议的。” 关悬镜单膝跪地,挺直背道:“我暂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制胜法子,但要想和薛灿多斡旋一阵,首先要做的是,请太保大人下令,让朝中三品以上的大人献出自家府上的私藏,用来充实国库,置办粮草,发放军饷…”见众人神色惊愕,关悬镜继续道,“大人可以向皇上求道旨意,诸位大人的府库里的财物,多寡一律不做追究,要有来路不明的…献出便可视作将功补过,他日击退姜人,还可论功行赏。” 戚太保眼珠顿住,良久才道:“此事不难,包在老夫身上。眼下,还可以做什么?” 关悬镜握住剑柄,眸中精光闪动,“接下来的事,就交由我去做。悬镜想试一试,能不能擒住潜伏在鹰都的这个神秘真凶…要能擒住此人,若他真是在薛灿心里极有分量的那个…就是给薛灿最沉重的一击;如果他真有可以源源不断资助紫金府的财力,也能替朝廷拔出这颗虎牙。” 孟慈听的连连点头,“悬镜说的不错,姜贼看似旗开得胜,不过是靠着一股热血,但毕竟敌寡我众,要真打起持久战,姜贼一定耗不过我大周,诸位大人献出私藏助朝廷置办补给安抚将士,可以先顶过这一阵;悬镜可以在后方揪出援助姜贼的神秘人,断了姜贼熬战的后路…悬镜为国尽忠,有勇有谋,关大将军在天之灵也一定会很欣慰。” 戚太保怒拍案桌,高声叫好,“悬镜敢想敢做,那就放手去做,替老夫揪出那个凶手,老夫要将他碎尸万段。” 一时间,厅里又燃起斗志,戚太保吁出一口浑浊的气息,缓慢的坐在了身后的楠木椅上。 众人散去,只剩关悬镜和戚太保俩人,戚太保强撑着疲惫,对关悬镜招手道:“上前些,替老夫研墨,老夫多日没有作画,怕是会手生了。” 关悬镜上前几步,“都要子时了,大人还是早点歇息吧。” 戚太保大袖挥开,不悦道:“遥想当年你爹伐姜,老夫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只等你爹快马加鞭送来攻城的捷报,这才过去几年?子夜不睡又如何?” 关悬镜抬眉看着戚少銮发黑的凹目,便也不再多劝,捋袖研起墨来。 戚太保铺开白绢,狼毫蘸墨竟是一时不知该画什么,他的脑子一片混沌,忽的两眼发暗,差点踉跄栽倒。 关悬镜扶住他虚软的身子,也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戚少銮的才会显出竭力掩饰的老态。 “蝶衣来信,说你教她用心术制敌?”戚太保低哑发声。 关悬镜应了声,给他倒了杯暖茶,“戚小姐领兵杀敌,既然我上不了沙场,就只能出些点子替她分忧吧。” 戚太保枯手按上关悬镜的手背,“蝶衣自小倾心予你,老夫也一直拿你当半个儿子看待…听老夫一句,忘了鬼手女,薛灿一众是一个都活不成的。” 想起栎容,关悬镜心头隐隐作痛,戚太保顺势又道:“为了鼓舞蝶衣,让她撑住,早日凯旋,老夫便自作主张…” 关悬镜抽出手,不知道戚太保擅自做了什么主张。 “老夫书信给蝶衣,说你已经应允了和她的婚事,等她回朝,就替你俩大婚…” 关悬镜错愕摇头,“大人,我无心娶妻…” “你二十有余,说什么无心娶妻?”戚太保淡眉蹙紧,“关家就你一个儿子,你不娶妻,是要断了关家的香火么?蝶衣巾帼英雄,哪里配不上你?莫非,你还心心念念那个栎氏女子,一张鬼面,怎么就迷了你和薛灿的心智?莫非真是个通灵女人,勾了你们的魂魄?” 戚太保重重按住关悬镜的肩,“等杀了薛灿一党,你再做了老夫的女婿,老夫定会让你扶摇直上,成为朝廷一品重臣,将来的大周,便在你我手中。” 关悬镜摇头道:“我想不了那么远,等杀了薛灿再说吧。” 见关悬镜听闻和自家女儿结亲,还是副抑郁不喜的样子,戚太保忿忿怒道:“薛灿必死,鬼手女也必死。” “他们夫妻缱绻情深,当然是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关悬镜落寞苦笑,“时候不早,悬镜先告退了,烦劳大人书信戚小姐,告诉她只要再支撑一月,一个月内,等解决了粮草和内患,就可以解了大周之危。一个月内,苦守襄郡城就好,千万别擅自出战,以免中了薛灿的诡计。” ——“你就没有别的话对蝶衣说?”戚太保话语带着急切,“你可以亲笔书信给她…” “有劳太保大人。”关悬镜转身没有驻足,长到这么大,他只对栎容生出男女情意,将来…关悬镜举目望月,将来的事,又会有谁知道… 第124章徐诱之 关悬镜转身没有驻足,长到这么大,他只对栎容生出男女情意,将来…关悬镜举目望月,将来的事,又会有谁知道… 襄郡城外 赤鬃上的薛灿,举目眺望不远处古老的襄郡城,眉间严峻。薛灿知道城里粮草告急,夫人的故友赠粮助阵,周国一时之间难以筹措军粮,襄郡城里人人自危,该是拿下的最好时机。 但,戚蝶衣该是又得了高人的指点,竟是紧闭城门,不论姜人如何叫阵,都是高挂免战牌,大有僵持之意。 所谓高人,还能有谁,只会是不甘寂寞的关悬镜。 鹰都暗卫来报,关悬镜说服戚太保,为朝中大员求得免罪令,更拔剑立誓,谁抱着弃国投诚的心思,他第一个要了那人的性命。 年轻臣子如此热血又有谋略,鹰都上下一时也是群情激荡,不少大员也纷纷拿出家中私藏,交由内务府四处购置粮草补给。 最多月余,周国就会充实军库,到那时,仗就难打了。 绮罗手握双刀,几日的等待让她也是焦虑的紧,“给我一千人马,我强攻了襄郡就是。等等等,大家牟足的劲头,再等可就没了。” 谢君桓拉过她的袖口,又瞥了眼马背上的薛灿,对绮罗摇了摇头。 绮罗暴脾气,跺脚怒道:“到底戚蝶衣是个女人,该是吓破了胆不敢应战吧,怎么就不能给我人马,大不了我下个军令状就是。攻不下城,我提头来见。” 薛灿骤然顿住,忽的翻下马背,直直朝绮罗走去,谢君桓当他真要绮罗下个军令状,急急求道:“小殿下,绮罗鲁莽惯了,她胡说的。” 薛灿也不看他,盯着绮罗气红的脸,“你说戚蝶衣是个女人,你不也是个女人么?凭什么你胆大不怕死,那位戚帅就闭城不出,她敢领兵,就不敢杀敌?” “谁知道呢?”绮罗冲着襄郡城哼了声。 “阿容和我说起过。”薛灿回望巍峨的古城,“这位戚小姐性子娇蛮胜过咱们的绮罗,若你们能会一会,倒也有的看。” “可惜周人胆小如鼠。”绮罗啐了口,“打不过,就躲着。” “绮罗,我问你。”薛灿轻抚马鬃,“要你是守城的戚小姐,如果有谋士不肯你出战,叮嘱你哪怕粮草殆尽,也一定要死守等待时机,你会怎么做?” 绮罗想了想,“要我是她,那谋士若是可靠,我一定会照做,我是个粗人,谋略我懂得不多。” ——“戚小姐也是个粗人。”栎容掀开帐帘走了出来,“她倾心关悬镜,关悬镜说什么,她一定会听进去。” 薛灿解下披风拢在栎容肩上,垂眉系上缎带,口中仍是对绮罗道:“绮罗,我再问你,那要怎样你才会出城?” 绮罗揪着发梢,好像真把自己想做戚蝶衣,好一会儿道:“除非…有足够诱我出城的东西,最好能一击即中大胜而归…要是小打小闹,还是算了。” “什么能诱你出城?”薛灿徐徐诱之,等着绮罗口中的答案。 ——“关悬镜啊!”绮罗和谢君桓异口同声,话一出口,俩人对视着笑红了脸,谢君桓憨厚笑着,有些不好意思的撇开脸。 “只有关悬镜了!”绮罗狠狠道,“要不是他在幕后出鬼点子,襄郡早就是我们的,这人千万别给我瞧见,见一次,绝不放过。” “那什么又能诱戚小姐把关悬镜的嘱托忘在脑后?让她冲动出城?”薛灿扬唇道。 谢君桓愣了愣,转身盯上薛灿舒展的脸,喉咙一动道:“小殿下…您的意思是…” “小殿下要亲自诱戚蝶衣出城?”绮罗转过脑回路,“不行,您是姜人旗帜,决不能以身犯险,昨天我还和谢君桓说,要把您和少夫人送回湘南才好…” “襄郡是周国南方咽喉,一定要速战速决。”薛灿挥襟远眺,“周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真要耗战,纵有粮草相助,我们也耗不过他们。” “可是。”绮罗急道,“要您有什么闪失…” 薛灿笑看没有发声的栎容,“阿容觉得呢?” 栎容拢紧披风,她见过在云姬尸身前一怒拔剑的薛灿,那一刻的血脉贲张她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她知道自己的夫君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自己又怎么能用女人的柔软心肠,牵绊住他的血性。 “你少年时就能杀了关易,还问我?”栎容神态笃定。 薛灿快慰笑着,对谢君桓道:“你放出话去,就说我亲赴襄郡,要会一会这位女帅。” 栎容点头,“戚小姐自负要强,她没亲眼见过薛灿,但心里对薛灿一定恨的紧,知道薛灿亲征,她一定会按耐不住想试试薛灿的斤两,要能亲手杀了这个姜人首领,就能即刻解了朝廷的危局,我想,自命骁勇的戚小姐一定心痒痒,关悬镜的叮嘱…她也顾不得许多了吧。” “还有就是。”薛灿又道,“城里粮食不多,军士和百姓都是饥肠辘辘,苦熬也是无奈之举,要真有个捷径能取我性命,谁会不心动?” 绮罗双目放光,“我知道了,这就去准备。” 谢君桓面色还是有些犹豫,“小殿下…不如还是让我…” 薛灿示意他不要再劝,“姜人领袖不能只是守在背后,他们也该清楚自己拿命追随的是什么样的人。” 薛灿拔出宝剑,对着日色久久没有眨眼,“这把剑,也已经许多年没有沾血了。” 戚蝶衣好奇薛灿已经很久,薛灿带鬼手女进京,她还鄙夷这个小侯爷半点血性都没有,被自己父亲一封书信就吓破了胆,送人不说,还亲自送来,侯爷做到这份上,也就剩乌金遮羞了吧。 之后她未曾见到,但父亲和几位大人都对湘南来客赞誉不少,还说他模样英武,病秧子薛少安能生出这样的儿子,也是上辈子积下的福泽。 关悬镜也说他不简单。可献媚朝廷的男人,能有多少斤两? 但薛灿竟是隐姓埋名的姜国皇孙,戚蝶衣倒吸冷气,手里的剑也握的更紧了些,如此城府,连阅人无数的父亲都没有察觉,他还差点要了关悬镜的性命,戚蝶衣每每想起关悬镜差点命丧湘南,就会惊出一身冷汗。 这样的人物,不躲在紫金府里被好生保护着,居然胆大包天敢来襄郡和自己对阵?戚蝶衣又看了遍父亲送来的书信——“悬镜嘱托,死守襄郡一月,必有解困之法,切勿心急应战,中了薛灿姜贼的套路…切记,切记。” 戚蝶衣叠起信笺,心尖扬起女儿家的情意,“关悬镜,为什么不是你亲笔书信叮嘱我?爹说…等我凯旋,就会求皇上赐婚,爹说你已经答应…” 戚蝶衣脸颊羞红,“岁月长长,你总会看到我的好处,太保家的女儿,还配不上你么。” 戚蝶衣轻轻吁气,推开窗户若有所思,“要我能手刃薛灿…替你报了杀父之仇,你是不是就会对我另眼相看…薛灿要你死,我就非要他死不可,薛灿亲赴城外…我一定,要替你杀了他。” ——“死守襄郡一月,必有解困之法,切勿心急应战,中了薛灿姜贼的套路…切记,切记。” 戚蝶衣脑中一热,战场瞬息万变,最厉害的谋士也算不出所有,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擒贼先擒王,只要杀了薛灿,姜贼必将不战而败… 戚蝶衣一拳击墙,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子夜时分,探子悄悄来报,戚蝶衣顿住手里的动作,幽声道:“薛灿,真的来了?” 探子点头,脸上还带着些许激动,“不止薛灿,他新婚的夫人鬼手女,也在军中,帮衬着给死人入殓下葬…” “鬼手女也来了…”戚蝶衣倒是没想到,“当真是他们夫妇?” 探子狠狠点头,“帅营里,谢君桓亲自给他斟茶倒水,一口一个小殿下,属下还听到…” ——“听到什么?” 探子面露纠结,“他们夫妇,前几天就乔装打扮混进了襄郡城…薛灿笑称,他亲眼看见城里就快弹尽粮绝,最多十天,军士饿急了就会生事,戚帅…一个女子…定是压不住的…” “好你个薛灿!”戚蝶衣怒掀案桌,“竟然混进城里…” “我一个女子压不住?”戚蝶衣冷笑了声,“既然你得意忘形…就要你见识下我一个女子的厉害。” 趁着夜色的掩护,一队精干的军士暗藏刀剑,身穿夜行衣,悄悄出城朝姜人军营摸去… 姜人军营里,今夜是格外的寂静,巡逻的军士也比平时少了许多,耗着好几天,军士懈怠也是正常,有些甚至倚着角落打起了瞌睡。 帅营的灯火亮了阵,只见谢君桓恭敬出来,还呵斥了几句瞌睡的军士,可才走,军士又哈欠连天闷倒在地。 薛灿吹熄蜡烛,仰卧在硬冷的榻上,轻攥腰间鹰坠,呼吸均匀低缓,也许真是累了,他悠悠闭目,不过片刻,帅营里就传出低幽的沉睡鼻息。 不远处的营帐里,绮罗陪着栎容共榻倚着,俩人都是没有睡意,绮罗不时摸着手边的短刀,手心汗湿,再看栎容动也不动,绮罗疑道:“少夫人,小殿下亲自做饵,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谁也不知道姓戚的会用出什么手段,他们在暗处,防不胜防呐。” 栎容张开手心,绮罗好奇摸了摸,低叫道:“还以为你不担心,你手里的汗比我多多了…” “怎么会不怕?”栎容握紧手心,“但我要喊怕,薛灿一定会顾念我,我装也装出个样子来,才能稳住军心。其实,我怕的很呢。” 绮罗握住栎容湿漉漉的手,“你最懂小殿下,也难怪他疼你。我跟着他那么久,小殿下眼里从没瞧得进过什么女人,自打见到你,就是牵肠挂肚,心里也只有你了。” “你不是女人么?”栎容低笑着。 “我?”绮罗噗嗤一笑,“他们个个拿我当兄弟,杨牧背地里老说我比男人还凶。” 低声的谈笑缓解了俩人的紧张,警觉的绮罗忽的屏住呼吸,一手捂住栎容的嘴,一手轻轻握住短刀护在栎容身前,侧身耳朵贴紧营帐,她知道,薛灿等的人,已经到了。 第125章灰飞蝶 低声的谈笑缓解了俩人的紧张,警觉的绮罗忽的屏住呼吸,一手捂住栎容的嘴,一手轻轻握住短刀护在栎容身前,侧身耳朵贴紧营帐,她知道,薛灿等的人,已经到了。 夜行客巧妙绕过不多的守军,首领划破营帐,见薛灿仰卧榻上睡的憨实,暗叫天助大周,首领振臂挥下,十余人杀进帅营直朝榻上的薛灿挥剑砍下。 顷刻间,薛灿已经长剑在手,一剑直刺来人的咽喉,剑锋抽出,血溅当场。 刚才还打瞌睡的军士如箭一般窜起,绮罗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她也想冲出去杀个痛快,但薛灿再三嘱咐,她的任务就是寸步不离保护栎容,只要办好这事,也是大功一件。 不过片刻,军营里火把滚滚,大群的军士已经把帅营团团围住,谢君桓执剑杀进,背贴薛灿,剑刃滑下大颗大颗的血水。 见刺客已有半数死在薛灿剑下,谢君桓低吼一声又挥倒几人,“小殿下神机妙算,戚蝶衣果然按耐不住,杀了这些人,又可以羞辱激怒她一番。” 首领暗叫不好,但已经是插翅难飞,才逃出营帐,几杆长枪迎面刺进,首领膝盖一软也是一命呜呼。 燃烧的火把让军营亮如白昼,城楼上的戚蝶衣期盼望着,若是明日传来薛灿的死讯,战事,也该就此终结了。 薛灿看过地上一具具尸体,摸出白帕擦拭着剑上的血迹,“割下他们的首级,明早悬在襄郡城下。” 绮罗高声叫好,“这次还怕她不出来?姓戚的要敢出城,一定要让我去战个痛快。” “你是先锋,当然归你。”薛灿按剑入鞘,“戚小姐还从没受过如此大辱,她一定会出城雪耻的。” 直到天亮,戚蝶衣都没等来刺杀成功的消息,她也料到这群死士也许会有去无回,但她没有想过,会是被瓮中捉鳖的可笑结局。 城楼上,守军们个个惊慌失色,空阔的野地上,放置着十余颗血淋淋的头颅,有人认出,那些都是戚帅身边的厉害死士,戚蝶衣闻讯赶到,俏脸苍白如雪。 ——“看呐,姜人又集结过来了。”有人指着不远处的帅旗。 “薛灿…”戚蝶衣脑中一片混沌,“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戚蝶衣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逼近襄郡的大军,为首披着金甲的那人,就是薛灿无疑,他面容得志,身形俊武,腰配镶宝利剑,骑着抖索的骏马赤鬃,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戚蝶衣已经可以感受到他鹰目里对自己的深深耻笑。 城楼上的守军目不转睛看着传说中大难不死的姜国皇嗣,也是暗叹此人胆识了得,照他今时的地位,和大周皇帝也差不多,这会儿就是大振士气的御驾亲征,瞧瞧人家的气魄,再想想自己家的皇上…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位娘娘身边逍遥。 如此雄风如日中天,也难怪姜人可以势如破竹了。 “即刻点兵,我要披甲出城。”戚蝶衣看出周围军士已被薛灿不怒自威的气势震慑,齿间战栗着道。 “太保信里叮嘱。”副将急道,“不能着了姜贼的套路,戚帅三思。” “套路!?”戚蝶衣嗤笑了声,“横竖都是套路,只有真刀真枪不会骗人。城里数万大军,还会怕这群乌合之众?” “关少卿也嘱咐过要慎战,最多一月…”有人又劝道。 “关悬镜…”戚蝶衣怒看兵临城下的薛灿,就是赤鬃上的这个人,让关悬镜身负重伤狂奔千里回来鹰都报信,戚蝶衣更是怒火中烧,张臂套上铠甲,托起银盔阔步走下城楼,“今天,我就替你杀了薛灿。” 紧闭多日的城门轰然打开,戚蝶衣一身银甲银盔英气飒飒,手执长戟俨然也是军中高手,她杏眼定在薛灿脸上,高声道:“你就是姜贼薛灿?不对,你姓姜的,为了苟活,还入了人家的祖祠,认了薛少安做挂名老爹…薛灿,我也是佩服你。” 薛灿神情澄定,“侯爷对我有再造之恩,叫他一声爹,他受得起,要不能活着,又怎么会和戚小姐狭路相逢?” 戚蝶衣一时无言以对,绮罗笑指着她道:“周国也真是没人了,大帅竟由个女人来做?我也算是开了眼。” 戚蝶衣怒指绮罗,“你不也是个女人么,听说九华坡里藏着不少破相的姜女,你顶着张俏脸,怎么不以容貌殉国?” 绮罗哈哈笑道:“我真是没法子,姜国遭了你们血洗,活着的本就不多,我身为女子也得豁出命去不是?可我听说大周十万雄兵,怎么也要戚家大小姐挂帅上阵?莫非周国男人们一个个活着,也和死了没两样?大周气数已尽,果然不假。” “放肆!”戚蝶衣吼了声,“等我杀了薛灿,再取了你的命。” 绮罗双刀轻挥,“小殿下不好教训女人,能杀得了我再说吧。” 戚蝶衣不屑的打量着这个一身红衣连铠甲都不穿的奇特女子,手舞长戟策马冲出,“姜人余孽,也敢死灰复燃?” “小心。”谢君桓低声提醒。 绮罗顽劣一笑,“你还有很多话没对我说,我舍不得死的。” 戚蝶衣长戟重器,绮罗双刀灵敏,绮罗不喜笨重,双刀夹住戚蝶衣的长戟,对她做了个挑衅的表情。 昨夜薛灿就叮嘱过她,戚小姐好胜又自负,刺杀不成全军覆没已经是奇耻大辱,绮罗只要收住冲动,以轻松应战再用言语激怒她,就一定可以拿下周军这位女帅。 戚蝶衣狠刺绮罗,绮罗轻装上阵很是灵巧,几番都被她躲闪过去,绮罗忽的倒挂马肚,一刀砍向戚蝶衣的马腿,坐骑疼的嘶吼一声,差点把主人摔下马去。 “卑鄙,薛灿也是和你一样么?”戚蝶衣勒紧马缰。 绮罗大笑,“卑鄙?有你刺杀我家殿下卑鄙么?” 众目睽睽下又被人提到这事,戚蝶衣有些乱了阵脚,怒挥长戟直刺绮罗咽喉,绮罗巧妙侧身躲过,一只手攥住戟柄,低声轻语,“戚小姐,连关悬镜都差点死在湘南,你自信比他还厉害?” 戚蝶衣狠狠抽出,又是击向绮罗的脊背,绮罗压下腰身,反转短刀抵住长戟,扬眉对戚蝶衣轻轻一笑,“关悬镜死前还对我家少夫人念念不忘,交代让她帮自己入殓…一壶鸠酒下肚,他最后记着的,还是我家少夫人。” ——“你闭嘴!”提到鬼手女,戚蝶衣忽然妒意大起,她想起鹰都是关悬镜对那个鬼面女人的诸多照顾,太保府里,他说愿意替栎容去死…一张鬼面凭什么就胜过了自己,戚蝶衣不服。 还有就是,之前关悬镜还有亲笔书信送来,怎么提到婚事,连书信都没了影…莫非,他心里还是惦记着鬼手女,哪怕人家已经嫁给旁人,他还是没有死心… 绮罗看出戚蝶衣已经乱了心智,嘻嘻又道:“你还不知道吧,我家少夫人才不是一张鬼面,那是她画出来唬人的,关悬镜老早就看出来,少夫人可是一等一的大美女,比我还美上十倍呢。” ——鬼手女…不是一张鬼面… 戚蝶衣长戟一时都有些拿不稳,怪不得…关悬镜对她念念不忘,多看自己一眼都不愿意… 绮罗知道薛灿教自己的攻心术已见成效,也不再和戚蝶衣虚晃招式,双手轻转直砍向戚蝶衣执戟的手腕,戚蝶衣躲闪不及只得松手,长戟哐当掉落,周国军士都是看傻了眼。 兵器脱手,已是必败,那可是大军元帅,又是戚太保的女儿… 副将赶忙率军想救下戚蝶衣,薛灿振臂扬起,身旁亲卫疾步冲出散开在两侧,手持大弓利箭拉开,直指着准备上前的周人。 薛灿挥下臂膀,数十发金羽箭刷刷射出,列做箭阵挡住了他们的来路。 “戚小姐,束手就擒吧。”绮罗扬起短刀又嘎然顿在半空,“姜人善待俘虏,不会要你的命。” 戚蝶衣恼羞成怒,摸出马肚下藏着的匕首,直刺绮罗心口,绮罗低呼一声,仰面背贴马鞍才躲了过去,就是这一瞬,戚蝶衣狠抽马鞭想冲回城里,绮罗顾不得许多,朝着戚蝶衣的后心掷出短刀。 戚蝶衣惨叫一声扑到在地,绮罗也惊在了马背上,要不是戚蝶衣使诈,自己也不会…薛灿还交代过,最好抓个活口回去…这下可好,一刀穿心…怕是活不成了。 见戚蝶衣倒地无力的抽搐着,守军已经大乱阵脚,薛灿沉下心绪,拔出宝剑指向青天,谢君桓会意大喝:“敌帅已死,攻下襄郡!” 姜人势如洪水,高吼着冲向襄郡城,副将仓皇想逃,已经被箭雨射落。绮罗翻下马背,她杀过很多人,但女人还是头一个,地上濒临死亡的戚蝶衣,是周军统帅,是戚太保最心爱的女儿…这样的人物,竟然会死在自己手里? 绮罗摊开双手,回望赤鬃上的薛灿,薛灿对她微微颔首,绮罗眼含泪光,执着短刀走近戚蝶衣。 戚蝶衣口中吐出血来,一只手摸向自己的盔甲,口中含糊着呜咽发声:“帮我…帮我…” “帮…”绮罗有些茫然,绮罗怜悯她同为女子,自己虽不想杀她,却也是无意中要了她的性命,能帮就帮一把吧,“戚小姐…” “帮我…”戚蝶衣用仅剩的气力撕扯着自己裹身的银甲。 她该是被盔甲勒得喘不过气来吧,绮罗弯腰摘下她的头盔,一头秀发散乱开来,犹如蔓延的海藻,见她还是痛苦的发抖,绮罗深吸着气,俯身剥下她半截盔甲,好让她最后的时刻能舒服些。 戚蝶衣双目渐渐涣散,她奋力按住自己的左肩胛,齿尖咬唇撕扯下自己肩上的衣布,露出凝白色的肤肉。 绮罗一时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见她身下的血水越来越多,绮罗知道她没有多少时候了。 戚蝶衣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笑得绮罗后背冷风嗖嗖,倒退了几步不敢去看,戚蝶衣的眼前幻化出关悬镜俊逸潇洒的模样,他穿着洁净的青黛色官服,举止风度翩翩,笑谈温声儒雅,朝中人人污浊,只有关少卿洁身自好,他行走时坦坦荡荡,骨子里又是让人折服的热血。 “关悬镜…”戚蝶衣拼尽最后一口气,对着乌云涌动的天空低喃着,“等我凯旋,便是你我大婚…”戚蝶衣嘴角露出凄凄的笑,“我知道…你从没…喜欢过我…蝶衣为国而死,和你一样,只忠大周…能和你有一条心…蝶衣…无憾…” 就在绮罗以为她已经咽气的时候,戚蝶衣忽然举起手里紧握的匕首,拼尽力气刺入自己裸开的肩胛处,她刺的凶悍,皮肉霎时绽开,让人不忍直视。 第126章喜临门 就在绮罗以为她已经咽气的时候,戚蝶衣忽然举起手里紧握的匕首,拼尽力气刺入自己裸开的肩胛处,她刺的凶悍,皮肉霎时绽开,让人不忍直视。 ——“你做什么?!”绮罗箭步上前想夺下她的匕首,戚蝶衣眼望苍天,唇边含笑,已经歪头没了气息。 绮罗扒开她的肩背,指尖肩上只剩边角少许的刺花痕迹,临死前都不忘用匕首毁去身上的刺花…这也是戚小姐为自己效忠的周国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刺花…绮罗隐隐明白出什么,抬起戚蝶衣还热着的尸身奋力挪向薛灿。 戚蝶衣战死,周军乱做一锅粥,谢君桓乘胜追击,一举攻下襄郡,不止如此,襄郡后头的几座城池听闻戚帅都死了,索性拱手投诚,姜人兵不血刃连夺重城,俨然已得周国南方半壁。 襄郡城里,戚蝶衣冰冷的尸身被薛灿下令安置在原本的帅府里,后心的短刀已经被拔出,但肩上的匕首却无人敢动。 薛灿注视尸身良久——野马,白虎…周国重臣身上都有刺花,戚蝶衣是戚太保的女儿,统领周国兵马也算是朝中大将,她背上的刺花…一定雍华宝藏也有关联,只是刺花被戚蝶衣临死前毁去,众人看了许久也是不知这原本刺的是何物。 城中平定下来,栎容也被接进襄郡,众人等着的也就是鬼手女了。 薛灿知道,只有栎容可以解开戚蝶衣死前留下的谜题。 薛灿挥散一众,屋里只剩自己和谢君桓绮罗,栎容看着没了气息的戚蝶衣也是低嘘,太保府里她跋扈无礼,但骨子却是个忠烈的女人。栎容深看匕首,戚蝶衣刺入时,故意斜手而入,剐肉剧痛,但这种手法可以最大程度上毁去肩上刺花,常人想复原也绝非易事。 栎容握住匕首,一个用力果断拔出,黑红黏腻的血水潺潺涌出,染红了戚蝶衣污色的衣衫。 眼下正是盛夏,尸身放了几个时辰已经生出异味,混杂着腥咸的血水,绮罗腹中一阵翻滚,背过身差点呕出来。 “绮罗,你出去歇息。”薛灿低语。 “我不。”绮罗硬生生把喉里的酸水给咽了下去,“少夫人不怕,我也不怕。” 谢君桓无可奈可摇着头,摸出块帕子塞进她手里,“可别吐出来。” 薛灿也不让旁人帮手,漂洗着白帕递近栎容,栎容轻轻抹去尸身上的血迹,犹如把她当做还有生气的活人。 肩背皮肉绽开,生者受这样的伤,肤肉长成最少也要三五月才能彻底复原,而鬼手女,即刻就可以做到? 绮罗忽然没了恶心,不禁走近几步,想把栎容后头要做的事瞧得更清楚些。 栎容从殓盒里找出绵针和鱼丝线,灵巧穿针开始缝合绽开的肤肉,她手法娴熟,引线细密,鱼丝线呈肉色,乍一看去和肤肉无异,伤口被剐去些肤肉,鱼丝线艰难缝上,绽开处虽然平实了些,但大部分刺花还是被彻底抹去,让人无法辨识。 绮罗揉眼狠看,对谢君桓摇了摇头。 ——“以肤为绢,依廓描上。”薛灿低声道,“阿容,你脑中已有大概了。” 栎容额头渗汗,薛灿拾袖抹去,“我们先去歇着,也不急于这一时。” 栎容摇头,“天气太热,尸身放的久些就会腐烂变色,到那时我想复原都难,这会儿趁热打铁,不碍事。” 栎容挑出根金针,找出殓盒里的一斛朱砂,针尖蘸上,神色沉着。 ——“重绘刺花!?”绮罗失声惊叹。 “嘘。”谢君桓急的直捂她的嘴。 戚蝶衣肩上的伤口显示的她的刺花并不算大,边角痕迹轻盈,应该也不是凶猛的野兽,那又会是什么? 栎容刺入针尖,忽的想到什么,回眸看向薛灿,薛灿顿时会意,解开绾扣脱下上衣,背对栎容露出背上异兽,栎容定睛看着,针尖轻滑异兽轮廓… 栎容初看时就觉得异兽有些奇怪,好像缺失在哪里,可眼鼻肢干俱全,又缺什么…芳婆给自己说故事的时候提到过,霓凰展鸿翅,上古异兽也多可振翅飞起,可薛灿背上异兽,马蹄野性有力,但却没有…翅膀。 ——戚蝶衣… 蝶衣刺蝶…是…蝴蝶… 怪不得痕迹呈现轻盈之态,这根本不是朱雀鸿翅,而是蝶翼。 栎容恍然彻悟,针尖急促蘸砂刺上,不过半个时辰已经轮廓大成,与尸身上残留的痕迹珠联璧合般几无破绽,似乎原本就该是这副样子。 绮罗看傻眼,指着刺花半晌发不出一声,谢君桓更是已经五体投地,不住重重点头。 ——“蝶…”薛灿低语,“这既然是蝶翼,算上马蹄,虎首,蝶翼…已经有三幅兽图…又到底有多少…戚蝶衣,看来戚太保身上也有,其余的…又该在哪几人身上…” 薛灿闭目深思,“周国六雄…戚少銮,安乐侯,宋太傅,孟慈,金禄寿,关易…关易死在姜都,戚太保就把本该由他保管的,刺在女儿背上…对,一定是这样。周国肱骨同气连枝,各刺宝图一部分…也许…”薛灿忽然睁眼,“也许,殇帝周绥安身上也有。” “七幅…”栎容接过话,“也许宝图应该有七幅。” “七字轮回。”薛灿点头道,“算上周绥安,刚好七人。” “可我们才看出三幅尔尔。”绮罗懊恼握拳,“不如我潜入鹰都,杀了那几人?” “鲁莽!”谢君桓拉了把她,“找到凑齐又如何,不得要领还不是白找,宝藏靠的是机缘,哪能那么容易被人看出来。” “君桓说的不错。”薛灿凝看戚蝶衣肩上复原的刺蝶,“宝藏靠的是机缘,周国人得了宝图这些年,也是一无所获,只能刺花保存,以待机缘找到。咱们暂且收着这些,千万别陷入其中,误了真正该做的事。” “小殿下睿智。”谢君桓由衷赞道,“我也不信什么宝藏强国,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哪能指望旁的?”说着还瞪了眼绮罗,“你也不准多想。” “我这脑子,也想不出呐。”绮罗嘻嘻一笑,蓦然又压下声音,“小殿下,绮罗有罪,原本也没想真杀了戚蝶衣…我失手要了她的命…心里怎么有些愧疚…” 薛灿温声道:“战场上人人都看见,你只想擒住她,是她要暗算你,你才失手杀人。抓活的最好,真要死了…也是天不佑戚小姐,不关你的事。” 绮罗心里大石落下,“那她的尸首…是就地掩埋了么?天气太热,捂着,可就臭了。” 薛灿对视栎容,栎容抹了把汗,“戚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既然我都动了尸首,不如就索性替她入殓,再让人把尸首送回?” “都已经是少夫人,还要做粗活。”绮罗绷住脸,“怪我对殓术一窍不通,不然啊,就该由我去帮你。” “送回尸首,也能昭显小殿下仁厚。”谢君桓点头道,“又是一道心术。” “军中有殓师。”薛灿有些心疼道,“不用你来做。” “戚蝶衣是未嫁女儿身。”栎容坚持,“我手法很快,耗不了多少时候。” 薛灿知道栎容倔强,便也不再劝说,与谢君桓走出屋去,只留绮罗在屋里照应。 见栎容给戚蝶衣悉心描妆,绮罗哀叹了声,道:“人都死了,描的再美又有什么用?就好像小殿下的娘亲,下葬时美如天仙,掩住身上的伤痛,就能抹去心里的伤痕?” 栎容理顺戚蝶衣的发髻,起身道:“入殓不过是生者的心意,死者不自知,活着的人,心里却能少些遗憾。” 绮罗好像听懂,又好像还是不大明白,栎容也不再解释,转身时一阵晕眩,绮罗赶忙扶住她,栎容缓了阵,揉着饿瘪的肚子道:“看我,都快饿晕了。” 绮罗嗅了嗅尸体散发出的气味,嗓子眼又是一股酸水涌上,对栎容竖起大拇指,“也是佩服少夫人,这会儿想到吃食我就…想吐…” 进了城里,终于也不用吃日日一样的战饭,小厨房里端来几碟小菜,薛灿等着栎容,一口都没有先动。 栎容执起竹筷,正想着先吃哪个,忽的胸口一紧,抚着桌沿不住干呕。薛灿一惊,一手轻拍她的背,一手赶忙倒了杯茶水,栎容见过太多比刚才可怕的尸首,给戚蝶衣入殓,怎么会恶心成这样。 栎容嘴里发酸,脸颊也有些变色,这也不该啊,明明饿的慌,怎么看着哪样都吃不进去?难道是…病了? 薛灿摸了摸她的额,也是有些不解,“前几天胃口还好得很,吃了还喊饿,要不要请个大夫瞧瞧?” 栎容先是摇头,随即又生出些茫然,嘀咕道:“看来是得请个大夫,这月的月事…好像也迟了些…可别真是病了。” 薛灿才要接话,端着热汤的绮罗已经喊出了声,“咿呀,少夫人是有喜了么?” 栎容脸蛋一热,急道:“别胡说,要是没有,不就是空欢喜一场。” 绮罗放下热汤,一本正经道:“我从不胡说,这就请大夫去。”绮罗心急,饭也顾不得吃一口就已经小跑了出去,栎容想追她回来,身子已经被薛灿按住。 薛灿打量着栎容的脸,低笑了声道:“没准真是好消息,之前混进城,就觉着你好像不大一样…” 栎容给自己盛了碗汤,才抿一口又酸的吐了出来,沮丧着脸道:“有了身孕就没了胃口?这也太憋屈了。” 薛灿快慰大笑,起身把栎容搂紧怀里,“要真是有喜,那就生这一个,绝不让我家阿容多受委屈。” 第127章少年游 薛灿快慰大笑,起身把栎容搂紧怀里,“要真是有喜,那就生这一个,绝不让我家阿容多受委屈。” 大夫号完脉,栎容真是怀了月余的身孕,绮罗欢喜的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谢君桓平日稳重,一听少夫人怀了薛灿的骨肉,刚毅的脸也是喜上眉梢。 襄郡夺下,又斩敌帅,姜人又得少主…喜事接二连三,实在振奋人心。 栎容抚着平坦的小腹,眨巴着眼还有些不敢相信,“我肚子里,真有了孩子?” 薛灿亲吻着她的指尖,好笑道:“大夫都说了,当然是真的?你做活厉害,怎么在自己女儿家的事上,倒是懵懵懂懂的。” 栎容红着脸,凑近薛灿耳边,羞声又道:“前几天还做了那事,会不会伤了孩子啊?” 薛灿愈发觉得夫人逗趣,摇头道:“那次你在别人府里,我稍稍动作你就怕的紧,轻手轻脚怎么会伤了他?”薛灿拧住栎容的鼻头,唇尖温柔触上,“你这个娘亲真傻,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 栎容推了把薛灿,“也没想过会这么快…” 薛灿忍俊不禁,“也不枉你夫君这么卖力才对。” 寝屋温情脉脉,薛灿陪着栎容又说了许久的暖心话,又叮嘱她不可再去入殓累着自己,这才掩下床账让她歇下。 偏厅里,谢君桓亲笔书信送去湘南,把栎容有喜的事迫不及待告知辛夫人和薛莹,绮罗在他身后轻轻研墨,看着信笺上的字迹也是欢喜。 谢君桓忽的执住绮罗研墨的手腕,绮罗顿住动作,四目含情对望,千言万语都凝在眸中。 鹰都,大理寺 宫柒捧着一厚叠案卷送去关悬镜那处,戌时早已经过了,换做以前,要不是当值,宫柒早已经回家大睡,但战事告急,虽然只是个大理寺小卒,可谁让自己的上司是关少卿呢。宫柒摩拳擦掌,怎么也得把握机会谋出个前程来。 案卷送到,关悬镜一目十行扫过,不时拿朱砂圈出案卷里的名字,示意宫柒一一记下。 宫柒埋头照做,子时过去才清点完几百人名,宫柒一个个看去,见关悬镜挑出的都是犯下死罪等候秋后问斩的恶人,揉眼疑道:“属下不明白,这还在打仗,大理寺的惯例是,死囚暂且搁置…” “既然已经定下死罪,早些了事也无妨。”关悬镜揉了揉肩。 “噢?”宫柒似懂非懂,“还有闲人做这事?” 关悬镜也不解释,锐利的眼目含着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宫柒忽的明白,猛拍案桌道:“我知道了!” “说来听听。”关悬镜不急不慢。 宫柒嘴巴跟爆竹一样噼里啪啦,“关少卿说要抓出那个帮紫金府的神秘人,咱们熬夜挑出来的这些…就是诱饵?” 关悬镜目露赞叹,“也不枉跟了我几年,不错,这些死囚,就是代替那群姜奴做诱饵。我要用斩杀姜奴,诱那个神秘姜人出来。我太想知道…有筹粮之力的到底是何方神圣?他的背后,又是不是还有高人…” ——“神秘人的背后还有高人?”宫柒咋舌,“关少卿敢想,旁人无法理解,但属下跟在你后头,却发现您想的所有都是对的。您说有,就一定有。” 宫柒挠头又道:“既然都是高人,诱敌这样的伎俩…他们会中计么?” 关悬镜先是笑而不语,见宫柒挠破了头好像还是不明白自己的真正用意,关悬镜摇头笑道:“高人,当然是不会轻易中计的,但…冲动的少年义士,就一定会。” ——“少年义士?”宫柒眨巴着铜铃大眼,“属下知道了,杨牧!怎么,杨牧就在鹰都?” 关悬镜合上名册,“我和你说起过,薛灿之所以待杨牧格外亲厚,是因为那个为薛灿去死的杨越。姜人伐周,大军将领里,有杨牧的名字么?” “没有。”宫柒肯定道。 关悬镜轻晃名册,“杨牧身手不凡,为什么不在大军中?因为薛灿知道刀剑无眼,他不想杨牧有事,但…杨牧少年性情,要是让他无所事事待在湘南,他一定会悄悄随军,没准还会惹出事来。所以,薛灿一定给了杨牧别的任务,还肯定是件大事。” ——“何事?”宫柒好奇起来。 “《讨周室檄》。”关悬镜不假思索,“檄文不过几天就传遍周国,杨牧脚力快,性子热,传播檄文的事一定是他做的。鹰都出现檄文也就是一日前的事,杨牧八成还在鹰都,伺机为薛灿攻城里应外合。”关悬镜指尖敲击着案桌,“一定是这样。” 宫柒恍然大悟,“原来您真正要引出的,是那个小杨牧。只是…”宫柒犹豫又道,“区区杨牧,就算他大哥对薛灿有恩,擒住了他又有什么大用?薛灿怎么也不会为一个少年弃了自己的大业吧。” 敲击案桌的声音嘎然止住,屋里顿时陷入诡异的寂静,宫柒屏住呼吸,等着关悬镜给自己点起一盏明灯。 关悬镜黑目闪烁出一种猜测,虽然是猜测,但宫柒知道,只要是关少卿用心琢磨出的,十之八九,不,是所有,都是确实存在。 “那个潜伏鹰都杀害朝廷大员的神秘凶手…”关悬镜幽声低语,“连薛灿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提醒薛灿勿忘复国报仇…宫柒,我怀疑…这个人…也许就是杨牧的哥哥,杨越。” “啊?”宫柒惊吼一声,“那人死了,死在火海里,关少卿,您该早些歇息了,怎么都说起胡话了。” 关悬镜示意宫柒听下去,所有看似不可思议的猜测,隐隐都有线索穿引,就好像是,慈福庵神秘的病妇,古老湘南的侯爷独子,乱坟岗哀怨的埙声… 所有让人无法想象的猜测,最后都变作可怕的事实,关悬镜不敢再忽略自己任何一个猜测。 “除了杨越,我想不出还会有谁会帮薛灿做这么多事。”关悬镜继续道,“他还活着,却没有去找薛灿和自己的弟弟,为什么?” ——“为什么?”宫柒哪里能猜出个鬼。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宗庙的大火里身受重伤,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可能被大火烧的不轻,他不想薛灿愧疚,弟弟伤心,他宁愿人人当自己已经死了。” 宫柒狠拍大腿,用力太重疼得直咧嘴,“有道理!猜测说的也煞有其事,属下什么时候才能和您一样厉害?” “只是猜测,却不能忽略猜测。”关悬镜深吸了口气,也觉得真有些乏了,“是真是假,得试过了才知道。要真是杨越在背后行事,他的亲弟弟被擒,他一定会现身来救,到那时…才是真正的一箭双雕。” “杨越哪有筹粮的财力?”宫柒又有些懵逼。 “那就要看他背后的高人了。”关悬镜猜测出所有,唯独对这个人物无从猜起,天下巨富屈指可数,湘南薛家算一个,其他的…又会是哪个古老家族? 关悬镜忽然觉得脑袋涨得慌,起身朝屋外走去,宫柒跟在他后头,眉宇间也有了几分要做大事的模样。 ——“接下来的事…” 宫柒抢道:“属下知道该怎么做。” 关悬镜拍了拍宫柒的肩,举目望着幽远的夜空,见星辰黯淡无光,似乎并非吉兆。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远在襄郡的戚蝶衣,虽然并无男女之情,但他还是惦记着戚蝶衣的安好,盼着她早些平安回朝。 鹰都城远离南方,战事告急,但城里百姓大多还是照常生活,集市上熙熙攘攘也算热闹,街边面馆里坐了个大半满,一伙子人正吃着面,忽的有人从外头进来,脸色还有些惊恐。 ——“听说了没。”那人瞪大眼,“戚太保下令,要给姜人些颜色瞧瞧。” “颜色?”有人喷出口面汤,“是金子的金色,还是银子的银色?朝廷哪还拿得出颜色来?” 那人急得跺脚,“都不是,是人血呐。” 角落里,杨牧正稀溜溜吃的正带劲,斗笠掩住了他半边俊脸,一身粗布衣裳也不扎眼,坐着就像是个做苦力的少年,饿疯了买碗面吃,还是只飘着葱花的阳春面。 听见“人血”两个字,杨牧吸进最后一根面条,不急不缓的咀嚼着,似乎在等着那人说下去。 ——“戚太保,早些不是把城里姜奴都关押了起来。听说,姜人连下好几城,戚太保一怒之下要杀了那些姜奴。” “啊?”面馆惊声一片,“那可得有好几百人吧。不是老人就是弱女子,连把菜刀都提不起,杀了作甚?” 那人叹息道:“泄愤呐。谁不知道戚太保脾气火爆,那平日里杀人见血也是不眨眼的,这些姜奴在他眼里也就是一群蝼蚁,死不足惜。” “杀了这些人,就能护住大周?”有人质疑道,“姜人知道族人被杀,还不连本带利讨回来?有人劝住戚太保没?杀姜奴是大事,可不是儿戏啊。” 来人似乎消息很是灵通,低声又道:“听说,大理寺的关少卿力劝戚太保不要杀姜奴,你们知道怎样?关少卿被赏了个大耳刮子,牙都掉了几颗…谁还敢劝?” ——关悬镜… 杨牧捧起海碗咕噜喝着面汤,关悬镜优柔耿直,不要性命劝说戚太保,这事他做得出。杨牧喝完最后一口,眼睛往那群人瞄了瞄。 离开湘南前,薛灿也叮嘱过自己,散播檄文是头等大事,也是自己唯一要做的事,其余的一概不管,打仗由大军去做,暗卫也早就遍布鹰都,粮草也由人打理… 可是…杨牧才想起身离开,脚底却像黏在了地上——斩杀姜奴,好几百人,还是老人女人… 小侯爷也没说不能救人呐。 第128章小魔王 可是…杨牧才想起身离开,脚底却像黏在了地上——斩杀姜奴,好几百人,还是老人女人… 小侯爷也没说不能救人呐。 ——“什么时候杀?” 来人眨巴眼,“就是两天后的事,集口砍头,上回安乐侯府的那些,不就是集口了结的么?死后还被拖去乱坟岗,尸首被野狗吃的不成样子…” 胆小的人已经开始干呕,胆大的那些想起数月前集口淌血,也是一阵唏嘘,这回杀几百人,整个鹰都怕都要血流成河了吧。 ——死了还拖去喂狗…杨牧有些不能忍,手心紧握骨节发出咯吱的声响,他早听说过戚太保的恶名,喜好砍人手脚不说,还虐杀过不少姜人,小侯爷上京时也没少受委屈… 杨牧粗粗喘气,只想执剑去要了戚太保的命。 可小侯爷再三嘱咐,不该做的事决不能冲动去做…杨牧心中纠结,上回在鹰都,也还不知道自己身世,听说集口杀人,自己也没当一回事…这回又碰上…要再无动于衷,就枉为男人了。 “都在大牢里关了那么些日子,八成也知道活不成。”有老人叹息道,“现在不死,等姜人杀到城外,也是死路一条,难不成还指望他们殿下把他们都救出来?早死早解脱,也是好事。” 我呸!杨牧啐了口,你要解脱你去死,姜人还要跟着小侯爷过好日子,哪个舍得去死?你们个个说他们要死,我小杨牧还偏偏要救下他们。 杨牧摸出几枚铜钱按在桌上,把腰间的短剑藏在衣襟里,沉着的走出面馆。 ——关在大牢,两天后斩首…两天,就剩两天。杨牧在长街上踱着沉重的步子,城里暗卫是要留着助小侯爷做大事的,定是万万不能去动,湘南山高水远,一来一回姜奴早被野狗吃的干净…那…只有自己了。 杨牧搓了搓手腕,自己一人也好,能救几个是几个,要是万一失了手,也连累不到旁人身上。杨牧摸了摸剑柄,自己一身本事,全身而退应该也不难,谢君桓他们浴血奋战,自己憋着也是难受,不行,也得杀几个人祭一祭自己的剑。 大牢…杨牧脑中想着,不知不觉竟走去大理寺的天牢,天色渐暗,借着暮色的遮掩,杨牧悄悄绕着天牢走了几圈,看这守卫阵势,也不吓人呐…杨牧挠了挠头,莫非真是老天也帮自己? 天牢易闯难出,不如等到集口行刑那天,人多杂乱,杀了监斩官放走姜奴…杨牧又想出个新法子,脸庞因兴奋微微涨红,杨牧啊杨牧,你被小侯爷护着这么些年,九华坡你什么都没帮上,救些姜人也好。 杨牧心里有了打算,转身闪进幽径,忽见幽径深处有人伫立着凝视自己,杨牧倒退了半步,夜风瑟瑟,巷子里又黑的紧,这人悄无声息往那儿一站,乍一看真是和鬼魅无异。 杨牧揉眼又看了看,穿黑衣带斗笠这人…怎么好像见过…是他?杨牧警觉起来,右手握住了剑柄,粗着嗓子道:“又是你,你跟着我?” 宽大的黑袍包裹住杨越高大的身体,他的斗笠宽大,也许是风大,他的领口高高竖起,遮住了他的下巴,除了一双隐约可见的发亮眼睛,竟如一片漆黑的乌云朝杨牧飘来。 杨牧想拔剑,但却没有,那晚自己张贴檄文,还是他给自己想出个法子,要这人真想害自己,也不用给自己指路。 “事情做完了怎么还不离开?”杨越低沉道,“鹰都不是久留之地,早些回去找你主人。” “你管我?”杨牧顿时没了紧张,还觉得有些好笑,“小侯爷都不管我,你爱管闲事不说,还喜欢管人啊,哈哈。” 见四下无人,杨越朝杨牧又走近了几步,杨牧松开摸剑的手,双臂舒展得伸了个懒腰。 杨越哑声又道:“你来天牢外头转悠?怎么,你也听说了戚太保要杀姜奴?” 杨牧也不看他,“我又不聋,整个鹰都都传遍的事,我当然知道。” “一天之间,此事传遍鹰都每个角落。”杨越冷冷笑着,话里带着漠视,“寻常百姓怎么会知道戚太保和大理寺的议事?你又有没有想过,这件事,好像就是想让你知道?” “我?”杨牧摇头,竖起小拇指对杨越晃了晃,“我在府里就是个这个,他们就想让我知道?” 杨越注视着杨牧稚气未脱的脸,薛灿一定待他极好,好到他少年性情桀骜不逊,还是当年当个没人降得住的混世小魔王。 “你对你家小侯爷一定很重要,不然又怎么会让你带檄文出来。”杨越平复下情绪,“要是戚太保他们擒住了你…” “我会自己了结,不会误了小侯爷的大事。”杨牧想也不想,“他们休想拿我要挟。” “你真想救那些姜奴?”杨越瞥了眼阴森森的天牢。 也不知为什么,虽然和这人也就见过一面,但心里却莫名对他有些信任,他帮过自己,知道自己是紫金府的人也没有声张出去…也许他同情姜人,又或者,他也是藏着鹰都的姜国人? 杨牧沉默片刻,老实的点了点头,“我是自不量力,但也想做些什么,能救几个也好,总能让戚太保那贼人知道,姜人如星星之火,遍布天下,他敢杀,我就敢救,我杨牧不是孬种,我不怕死。” 杨越仰头低笑,摇头道:“死有何惧?不怕死,算不得什么。如何好好活着去做更多的事,才是你该琢磨的。” 杨牧有些听不大明白,挥手不耐烦道:“知道你也不会帮我,我不和你废话,走了。” ——“等等。” 还没人能喊住杨牧要走的步子,可偏偏,怎么就不听使唤的停下了。 “你看天牢外,守卫有多少?”杨越轻问。 杨牧不假思索,“不过二十四人,分做三班,每隔半个时辰换岗一次。” 杨越赞许点头,又道:“你又知不知道,天牢深几许,里面又有多少看不见的守卫和陷阱?” 杨牧嘻嘻看着话语严肃的杨越,昂头道:“你看我盯着牢房,以为你杨小爷要劫狱?我可没那么傻,进去容易没准就出不来了,告诉你也无妨,我打算行刑那天动手,趁乱劫囚,能救的也多些,杨小爷我也能全身而退,哈哈。” 杨越看着他桀骜的少年模样也是无可奈何,他才十七岁,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应该还在家中习武读书,他却已经走上复仇复国的路。 “怎么不说话了?”杨牧笑道,“也被你杨小爷的机智震住了?” 杨越低低一笑,幽幽又道:“那杨小爷又知不知道,大理寺的关少卿今天悄悄置办了一批火药。” ——“火药?”杨牧跳起,“关悬镜要做什么?” “杨小爷智勇双全,一定能想出来的。”杨越幽笑低语。 杨牧眼睛眨了眨,“他想…在集口刑场设下火药埋伏…” 杨越目不转睛的看着用心琢磨的杨牧,这张脸虽然日益长成,但眉眼间还是小时候的神态,杨越看着忽然生出感伤,他忆起宗庙前的弟弟,小小年纪已经执起弓箭,拉开强弩射杀敌军;关易人马战死,安乐侯的援军已经在杀来的路上,薛灿望天拔剑,决意追随父亲而去,小杨牧抽着鼻子也摸出自己最爱惜的短剑,吼叫着自己不怕死,也要抹了脖子跟着哥哥和殿下… 杨越不会忘记,当庄子涂带着死士要带走他们,自己决定留下替薛灿而死,小杨牧哭哑了嗓子,说死也不会离开哥哥,要死,兄弟也要死在一起… 薛灿抱起杨牧,对自己发誓会好好照顾他,他们走出去很远,杨越都能听见弟弟的哭声… ——“你怎么不说话了?”杨牧探头问着,“我说的对是不对?” 杨越深吸着气,“关悬镜假设有二,其一,你会召集紫金府在鹰都的暗卫,和你一起救人,一旦你们现身,那些火药会让暗卫死伤许多,余下的自然会被捉拿;其二,你不想连累别人,独自动手,那自然也不需要火药那样大的阵势,杨小爷身手再好,能杀十人百人,能杀千人万人么?” “嗨?”杨牧绕着杨越走了一圈,“你是关悬镜肚子里的虫么?其一其二说的还真像那么回事。不过…”杨牧低下声音,“你说的有些道理,是我鲁莽了。仅靠一人,我又能救出几个?逃出去的姜奴又能往哪里去…” 杨越释开眉宇,“你能想通,就证明你不是鲁莽无知的人,假以时日,你一定可以助你家小侯爷,记着我说的,不怕死,算不得什么。如何好好活着去做更多的事,才是你该琢磨的。” 杨牧回味着这人的话,心里一阵豁然开朗,杨牧昂首抱拳,对杨越恭敬鞠了一躬,“多谢义士相劝,要不是遇见你,没准我真去刑场自投罗网。” 杨越温温笑着转过身,“早些离开鹰都吧。” ——“对了。”杨牧见他要走,赶忙挡住他步子,“你接二连三帮我,你是什么人,莫非,你也是姜国人?” 杨越迎风顿住,似乎并不想回答杨牧的问题。 第129章泪满面 杨牧见他要走,赶忙挡住他步子,“你接二连三帮我,你是什么人,莫非,你也是姜国人?” 杨越迎风顿住,似乎并不想回答杨牧的问题。 杨牧急着又道:“你一定是姜人,你一直在鹰都?你又知不知道,杀安乐侯和宋太傅的是什么人?小侯爷说那凶手肯定也是姜人,你知道许多,听说过这个义士么?” 杨越望着杨牧焦急的脸,他多想按住弟弟坚实的肩膀,叮嘱他保重自己,但自己是一个无脸人,要知道自己是他没死的哥哥,小杨牧看着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是悲痛大过惊喜。 “义士?”杨越笑了声,“你们管他叫义士?” “敢杀周国大员,还不是义士?”杨牧掷地有声。 杨越自嘲摇头,“他做的不是义举,而是鲁莽之事,他为了自己心底所愿,连累侯府几十姜奴陪葬…杨小爷,你不要学了他,跟紧你家小侯爷,好好助他成事。” 杨越一步一步朝巷子深处走去,夜风扬起他宽大的黑袍,让他迅速的融进暗夜。 ——“你为什么总是这副打扮?”杨牧低喊,“你是病了,还是伤着了?我还没见过你的样子…你又姓什么,叫什么?嗨,别走啊…我还能不能再找到你?!” 杨越挥开黑色的衣袖,声音渐渐飘远,“离开鹰都,做你该做的事…” 走出深邃的小巷,杨越知道杨牧没有追来,他多想听杨牧叫自己一声哥哥,和小时候一样缠着自己练剑玩耍… ——“脖子一抹,下辈子我还是小杨牧,大哥,我不怕死。” ——“大哥,我不走啊,我要跟着你,大哥死,我也跟着你,杨牧不离开大哥…” 宗庙里,杨越看见了匆匆赶来的安乐侯,他面容凶煞,看着满地的尸首气的快要发疯,他看见了穿黄袍的少年,手执宝剑站在关易的尸体边,杨越对他露出了笑容,安乐侯吼叫着要放火烧死姜国皇孙,让姜氏断子绝孙再无崛起之日… 烈火被军士点起,不过片刻就火势汹汹,杨牧没有感受到一丝恐惧,他是快慰的,他知道薛灿和弟弟已经往湘南去,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姜都,迎来新生。 他知道薛灿一定会铭记所有的仇恨的屈辱,终有一日,薛灿会带着杨牧为自己,为姜国报仇雪耻… 这一天,已经来到。 往日的一幕幕涌上脑海,这个坚强的男子忽然泪流满面。 襄郡城里 栎容有孕,回湘南又一路颠簸,襄郡平定,薛灿便索性把她安置在城里,也好方便照顾。 薛灿端着自己熬了小半宿的枣仁鸡汤,悄悄透过寝屋的门缝看去——栎容倚在床上,手里摊着已知的三幅兽首,眸子久久未动。 薛灿轻摇着头,咯吱一声推开屋门,栎容急忙把兽首图藏进被里,蹙眉恼道:“怎么忽然就回来了?” 薛灿好气又好笑,“我是你夫君,哪有不想夫君早些回房的?”薛灿放下碗盅,对栎容伸出手,“拿出来。” 栎容做望天状,薛灿掀被去摸,执着不知道被栎容看过多少遍的兽图,无奈道:“都叫你别再看,之前说了就不听,现在有了身孕怎么越发看的多了?” 栎容抚着小腹嘻嘻笑着,“他才那么小,我多看几遍也不要紧。”说着嗅了嗅鼻子,起身美道“让我来尝一口。” 世上能让薛灿毫无办法的,也只有栎容了。薛灿掀开盖子吹了吹,勺子轻轻搅拌,推到了栎容手边。 一口下去,栎容惊掉了眉毛,“这…不是颜嬷做的么?在府里的时候…难道是你?” 薛灿托腮看着栎容的表情,点头正经道:“熬了两个时辰,脸都熏黑了。” 栎容眼眶微湿,舀起一勺缓缓咽下,那双拔剑的手也是能为自己做羹汤的,栎容喝了个干净,抬起眉梢,见薛灿蹙眉看着自己,眨眼道:“怎么了?” 薛灿晃了晃不剩几滴的碗盅,“还指望你能剩一口给我…” 栎容噗哧笑出,薛灿搂过栎容,亲昵的揉蹭着她的发,薛灿把兽图塞进袖口,温声道,“安心歇着,不要再想别的,世上只有你是我的珍宝,其他的我都不想要。” 栎容哧哧笑道:“你收走有什么用,宝图记在我脑子里,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 薛灿无可奈可,点住栎容的额,又痴痴吻上。 灯火闪烁,屋里可以清楚听见俩人起伏的心跳,薛灿艰难克制着自己漾起的情欲,只是不住亲吻着自己的妻子。 栎容双手贴近交错,扮作蝴蝶振翼,顽劣的一下一下动着,窗纸上映出精致的剪影,好似如生飞舞的蝴蝶。 薛灿侧目看着,唇角满是笑容,那笑容忽的凝在脸上,蝶翼摇曳,蝴蝶… 戚蝶衣的肩上,就刺的是一只蝴蝶。 薛灿勾住栎容的手指,“为什么,会是一只蝴蝶?” 栎容知道薛灿所指,点头道:“马,虎是兽,但蝴蝶却不是,刚刚我也在想,却怎么也想不通。” “戚蝶衣死前都要毁去的东西,一定至关重要…”薛灿沉稳道,“如果是兽图,那异兽的双翼应该是霓凰才对,为什么会是蝴蝶?” 栎容想了想道:“夫人召集湘南能人苦思多年,他们看出了多少?” 薛灿摇头道:“几是一无所获。他们说,刺花是集上古异兽之精华汇成,零星猜出一些,但和宝图却相差太多,根本是什么都看不出。” ——“上古异兽?”栎容低喃,“中山神,白泽,麒麟,凤凰…” “阿容也知道许多。”薛灿赞道,“不错,那几年,耳边听着的都是这些。” “传说中山神是龙首马身的异兽…龙首马身…”栎容若有所思,“可你背上的只是野马蹄尔尔,哪里是什么上古异兽?倒是想的太深了。” ——“你连中山神是龙首马身都知道,一定又是芳婆教你的。”薛灿笑道。 “中山只是野马,白泽只是虎额…霓凰之翅只是蝶翼…”栎容喃喃自语,“薛灿,我觉得你们想错了方向,异兽?根本不是什么异兽,都是些寻常不过的东西,你们陷进死胡同里,当然是怎么也看不明白的。” “刺花上的兽尾。”薛灿急急又道,“有人说是麒麟牛尾…如此说来一定不是,莫非…”薛灿回忆过往自己跟着父亲在上林苑狩猎的场景,狡黠的灵豺一闪而过,豺尾急促的消失在丛林里…“不是麒麟尾,是灵豺。” 栎容豁然点头,“上古异兽只是传说,百年前的燕公子又怎么可能见过?只是,这些常见的动物,糅合一处又到底代表什么…”栎容百思不得其解,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露出倦意,“真是不该想了。” 栎容不再想,但薛灿却陷入其中,灵豺,为什么会是灵豺?薛灿记得教导自己骑射的师父说过,百兽之中,最贪婪卑鄙的就是灵豺,此兽嗜吃,会为过冬囤积许多粮食,吃到开春烂透都吃不完,灵貂又擅惑人逃脱,最厉害的猎手也甚少能猎捕到… 灵貂…薛灿心中默念,忽的抚住栎容耷拉的肩,“阿容,说到马,你会想到什么?” 栎容想也不想,“你的赤鬃啊,暴怒难驯,我刚认识你时,你就凶我,别碰我的赤鬃,它要暴怒起来,可有你受!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是。”薛灿耳边回响起自己那时的话,“野马暴怒难驯…灵豺贪婪狡猾…白虎凶残狠辣…蝴蝶,又是什么?” 栎容被忽然问懵,摇头道:“我念书不多,蝴蝶看着好看…还有什么?” “蝴蝶,是破茧而出的。”薛灿轻点桌面,“但又意味着什么…”薛灿握拳站起身,拾起帕子狠狠抹了把脸,“宝图犹如魔咒,深陷难以自拔,不能再想…不可再想…” 栎容打了个哈欠,“说不想的是你,想个不停的也是你。” 薛灿横抱起栎容,吻了吻她的脸颊,“这就去睡。” 栎容想起什么道:“戚蝶衣的尸首,送去周人那边了么?” 薛灿点头道:“放进棺木送去了,戚太保一把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走的还是唯一得力的女儿…强悍如他,怕是也受不住这个打击。” “只是。”栎容踌躇着,“没了这个女儿,戚太保身边还能用谁?是不是会起用…关悬镜?” 薛灿淡笑,眉间没有提起这个人的微动,薛灿深看栎容,低声道:“以咱们对关少卿的了解,前方打仗他却不得披甲从戎,关悬镜真会闲着?” “这倒是。”栎容瞪大眼,“他脑子灵的很,准在筹谋什么。” “阿容别笑我。”薛灿往床榻走去,“我有些迫不及待想在鹰都城下会一会这位关少卿,大军兵临城下,我真想知道,关悬镜是战,还是降…” “他一身傲骨,又愚忠到死,我不信他会降你。”栎容不住摇头,“他捡回一条命,可别到头来又死在你剑下。” 薛灿不再说话,搂着栎容躺进被里,他一下下温柔抚摸着妻子的小腹,不敢多用一丝力气,生怕惊了腹中小小的骨血。 “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栎容撑起头凝看薛灿舒缓下的脸。 “女儿。”薛灿毫不犹豫。 栎容点住薛灿的额,嗔怒道:“你不老实,你不想我生个儿子继承你的大业么?” 薛灿低笑摇头,执住栎容纤纤手腕,“男子有什么好的,负重前行甘苦自知,女儿家若能得个如意郎君,可以疼宠她一生一世,你我也能欣慰放心,这样多好。我要你给我生个女儿,不光有她将来的夫君宠爱,我这个做爹的也会疼她的紧。” “就像我爹疼我一样。”栎容鼻尖微酸。 薛灿吮吻着栎容的指尖,“阿容虽然是个女子,却不输世上任何一个男人,谁说只有男人可以继承大业,成事之能,你可以,阿姐也可以,我钦佩的很。” 栎容搂紧薛灿,炙热的吻住他半张的唇,锦帐里,压抑的喘息起起伏伏,既然做不得快乐事,那便缠绵在一处,紧紧拥着彼此也是满足的。 烛光暗下,薛灿眼前却飞舞起一只只展翅的蝴蝶,它们在薛灿眼里盘旋飞舞,薛灿伸手想摸去,敏捷的蝴蝶已经飞上漆黑的夜空,融入云间,恍如寒星点点。 第130章跟我走 烛光暗下,薛灿眼前却飞舞起一只只展翅的蝴蝶,它们在薛灿眼里盘旋飞舞,薛灿伸手想摸去,敏捷的蝴蝶已经飞上漆黑的夜空,融入云间,恍如寒星点点。 鹰都城里 从放消息出去要斩杀所有姜奴,关悬镜就一直在等着杨牧的动作,他也猜到杨牧不会贸然杀入天牢救人,那最后的机会,就是今天在集口的刑场上。 午时已到,数十名披头散发的死囚被压上刑场,他们穿着肮脏的囚衣,囚衣沾血见者惊心。关悬镜隐在围观的百姓里,他一身便服混在其中,锐利的眼睛扫过身边一张张面容。 刑场上看着只有几十个带刀侍卫,但早有许多暗卫便装混在台下,只等有人劫囚,最重要的是,刑台下暗藏火药,不论杨牧带多少人,都逃不出关悬镜布下的天罗地网。 ——杨牧,杨牧,你到底藏在哪里。 关悬镜挤过叠叠人群,却还是没有发现杨牧的踪影,他明明就在鹰都,凭他的性子,怎么会沉得住气?他绝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同胞惨死,能救一个也会出手。 但是,直到刑场上滚落下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关悬镜苦苦搜寻的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 角落里,杨牧压低斗笠,幽黑的眼睛震惊的看着远处的刑场,神秘人没有说错,这是陷阱,诱骗自己自投罗网的陷阱。 第一批囚犯押上斩首,头颅落地时已经有眼尖的人认出其中罪大恶极的凶犯,他们不是姜奴,而是…原本就在等候处斩的死囚。 杨牧倒吸冷气,关悬镜真是狡猾,这样阴损的招数都能想出,要自己一个脑热冲了出去,这会儿不是丢了性命,就是被他生擒… 杨牧不敢再想,更不敢多看,正要转身悄悄离开,他忽的身躯一紧定住动作,他燃起可怕的感觉,自己已经被关悬镜鹰一样的眼睛发现。 关悬镜留意到了远处身姿英拔的黑衣人,他虽然戴着寻常遮阳的斗笠,但他的身形比一般男子都要俊武,他站立的姿势也是练家子的模样…最重要的是,那股说不出的气息,关悬镜死都不会忘记,九华坡的深谷里,杨牧埋头一下下磨着手里的短剑,不时抬目冷看自己,那把剑,好像随时都会刺进他的心口。 这种深入骨髓的骇人,关悬镜死都不会忘。 ——杨牧,真的是你。 关悬镜不动声色的半抬臂膀,朝杨牧所在的位置轻轻一晃,人群里潜伏的暗卫顿时会意,急速散开但步伐仍是自若缓慢,关悬镜告诉过每个人,杨牧身手了得,不能有一丝大意。 杨牧一只手摸向剑柄,转身离开的步子沉着镇定,他观察着周围的巷口,给自己打算着最稳妥的逃路,可鹰都自己才来几天,巷里都是未知,哪一条才是生路。 正在杨牧犹豫的时候,一个黑影如闪电般贴近杨牧,低声道:“跟我走。” 不等杨牧答应,黑影已经拉住了他的衣袖,朝着一处箭步冲去,那声音低沉有力,拉着自己的手也不容他挣脱,杨牧已经知道黑影是谁,他没有迟疑,紧紧跟着黑影的脚步,杨牧知道,他帮了自己一次又一次,这一次,他也会带自己逃过关悬镜的追捕。 ——“追!”关悬镜哪里料到半步杀出了人带走杨牧,暗卫拨开人群,紧追着杨牧和那黑影去了。 神秘人太熟悉鹰都的每一处角落,他带着杨牧在小巷里迂回穿行,他比鹰都暗卫还要了解这座周国都城,就好像是,他在这里生活许久,又好像是,是他刻意去熟悉这座城池,为的就有一天可以相助别人。 杨牧自认已经是个练武好手,可狂奔这一路也是有些气喘,但带着自己的神秘人,急促奔走半个时辰,气息均匀步履稳健,后头的杨牧眼神亮起,神秘人神机妙算不说,还是本事高过自己的练家子呐,杨牧暗想,这回可不能再让他跑了去,可得问出个来历身份。 不过半个时辰,杨越带着杨牧已经甩开追兵,杨越一肘推开拐角的宅门,把杨牧一把拉进,另一只手急促关上门,整套动作笃定非常,看傻了懵圈的小杨牧。 ——“你到底是谁?”杨牧背抵白墙死死盯着救下自己的这个人。 杨越没有回答,他走近院里的石桌,自若的倒了杯凉茶递给杨牧,斗笠深邃,杨牧怎么也看不见他藏着的脸,杨牧没有接他的茶,而是伸手直直去掀他的斗笠,“你到底是谁?” 杨越似乎早料到杨牧的动作,他敏捷侧身挡过杨牧的手,“我救你,你却不识礼数,你家小侯爷没教你怎么对恩人么?” 杨牧回过神,也觉得自己有些鲁莽,赶忙恭敬对杨越做了个揖,“义士救命之恩,杨牧没齿难忘。” 杨越笑了声,仰面把凉茶喝了个干净,拂袖坐在石桌边,杨牧在他对面坐下,愣了片刻,道:“你跟着我?你怕我冲动惹事,一直跟着我?” 杨越笑了一笑,把茶盏推到杨牧手边,“我像你这么大时,也一门心思要做英雄,你已经算很沉得住气了,我没想过你真的会去救人,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去刑场观望,而关悬镜也必会安下许多厉害的暗卫,未免你被人发现,我才跟着你。” “你什么都猜得到。”杨牧惊了声,“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虫子?” 杨越笑而不语,悠悠品着手里的茶水,眼睛不眨的看着杨牧惊讶的脸,杨牧急着又道:“我们以前认识么?你是不是认得我?你是姜人?你在姜都是见过我和小侯爷吗?” 杨越越发觉得弟弟有趣,故意逗他道:“认不认得?你没印象问我做什么?” 杨牧沮丧道:“你不知道,我啊,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杨牧捶着自己的脑门,“去湘南的路上我大病了场,差点死了,后来病治好,但之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想了好几年也没想出来,所有的事,还是不久前小侯爷才告诉我的,我知道自己的姜人,我叫杨牧,我有爹娘,还有个很厉害的哥哥…” ——“你有爹娘,你还有个很厉害的哥哥…” 杨牧狠狠点头,眼里溢出一种发出肺腑的自豪,冲对面的杨越得意挑眉,“我哥哥是最厉害的剑手,我的功夫就是他教的,九华坡里,那些姜人管他叫杨小将军,他不到二十岁就能练兵,厉害的很。” 杨越潸然落目,凝住了悲哀的神色,“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大哥,我不走啊,我要跟着你,大哥死,我也跟着你,杨牧不离开大哥…” “我好想记起爹娘和哥哥。”杨牧鼻子一酸,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不认得的人会给自己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自己明明连他的长相都没见过,却又好像和他很是投缘,他行走的步法,每一个动作,都给自己一种似曾见过的感觉。 杨牧盯着杨越动也不动的身子,良久道:“你还没有回答我,我是不是见过你?” 杨越怔然开口:“既然都不记得了,见或是没见又有什么区别。” “可我觉得我好像见过你。”杨牧歪头想从斗笠的缝隙里看见那人的脸,“就像…小侯爷见到栎姐姐的时候,那时我也问过她,怎么好像觉得他和栎姐姐很久之前就认识?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们果然早就见过!你说,我猜的准不准?所以啊,我八成也见过你,会是在哪里?” 杨牧话语稚气单纯,七年过去,人是英武俊朗了,但心思性情还和小时候一样,有什么就说什么,话匣子一打开就说个没完没了。 ——“你的话…真多。” “哈哈。”杨牧大笑,“我自小话就多啊,我和我家大小姐说话,几个时辰都不带停的,大小姐可爱陪我说话了,一边听还一边笑…” “你住在这里?”杨牧打量着四周,这是座幽静雅致的小院,从外头看普普通通,但里面的摆设简单却不失沉郁的贵重,要不是在紫金府里长大见过许多宝贝,杨牧乍一看也就以为是个寻常百姓的家宅。 “嗯。”杨越低应,“关悬镜该是会封锁城门围捕你,这几天你就住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 “你潜伏在鹰都?莫非,你是夫人安置在这里的眼线?”杨牧又猜道。 杨越摇头,“我独来独往,不是你家夫人的人。” “那你为什么接二连三帮我?”杨牧追问。 杨越快意一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当我…想帮一把你家小侯爷。” “姜人多在吃苦,你过得看起来倒是不错。”杨牧话才说出口就后了悔,他看见杨越手背上触目惊心的疤痕,这些疤痕和姜女脸上的灼疤差不多,看来也是被火烧所致,杨牧啐了口自己,“你受过伤?你用斗笠遮面,是不是…”杨牧试探着,“你的脸,也伤了?” 杨越像是没有听见,也不再和杨牧说话,杨牧恼的直捶桌子,自己嘴拙话多,准是戳到人家的痛处。 杨越沉默一会儿,开口又道:“你一口一个你家小侯爷,可你什么都不记得,也愿意替他卖命做大事?” 杨牧拍着胸脯,“我也是要做大事的人,为了小侯爷刀山火海我也不会皱眉。” 杨越又道:“他麾下一男一女两员大将,你也熟?他们,又如何?” 杨牧嘻嘻笑道:“你说谢君桓和绮罗啊,他们打打闹闹这些年,感情好着呢,谢君桓那个棒槌,喜欢人家也不敢说,只知道被绮罗欺负,他们啊是一对冤家。” “那你呢?少年血气,你又有没有开情窦?”杨越饶有兴趣。 杨牧脸一红,低头道:“什么情窦青豆?” ——“你喜欢你家大小姐?是叫薛莹么?” 这都能被他看出来?杨牧抽了抽鼻子,啃着手背悄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杨越笑道:“你说话咋呼,就是提到那句我家大小姐的时候…声音柔成了水,我要猜不出,也就和那谢君桓一样木讷了。” “你可比他聪明多了。”杨牧狠拍桌子,“不如我把你举荐给我家小侯爷,你做大帅准胜过谢君桓许多。” “你拐弯抹角还是想知道我是谁。”杨越站起身往屋里走去,“等这几天过了风声,我想法子送你出城。” ——“我怎么觉着,你像我哥哥?”杨牧失声喊道。 杨越顿住身没有回头,“你不是说,你哥哥早就死了么?” “是死了。”杨牧哀下声音,“姜都大火里,他为了小侯爷,死了。我真恨我那时还太小,要我也长大,就不会让他替小侯爷去死,我会替他去死。” “为什么?”杨越压制着声音的颤动。 杨牧忽然哽咽,他长到这么大,薛莹说他病得要死的时候都没落过泪,怎么这会儿忽然动起情。 “因为哥哥活着会比我更有用处,他才是杨家最出色的儿子。” “你真傻。”杨越死死咬唇,“你哥哥不会这么想,在他心里,你是他最珍贵的弟弟,你才是…家族的希望。” 杨越说完最后一句,大步走进里屋,重重关上了屋门。 杨牧摸出短剑,一遍遍摩挲着剑上的古老纹路,眉间落寞,屋里,杨越透过窗户凝视着小杨牧的动作,他缓缓摸出深藏的短剑,那是一把有着同样纹路的家族佩剑,他点住了剑柄的古纹,如同点住了杨牧的指尖。 第131章不腐尸 杨牧摸出短剑,一遍遍摩挲着剑上的古老纹路,眉间落寞,屋里,杨越透过窗户凝视着小杨牧的动作,他缓缓摸出深藏的短剑,那是一把有着同样纹路的家族佩剑,他点住了剑柄的古纹,如同点住了杨牧的指尖。 关悬镜带着暗卫搜遍大半个鹰都,还是没有抓到杨牧和那个带走他的神秘人,关悬镜肯定那个就是小杨牧,但忽然出现的神秘人…又会不会和自己猜测的一样。 暗卫已经累个半死,但关悬镜却不想放弃,杨牧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带走,鹰都城门紧闭,他一定是没那么容易出城,既然就在鹰都,挖地三尺也要找出他,关悬镜更好奇的是,那个神秘人,到底是谁。 ——“关少卿,大事不好了!”宫柒跌跌撞撞的冲来,糙脸都变了色。 关悬镜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前方战事吃紧,莫非…襄郡被薛灿攻下? “关少卿…”宫柒话语悲呛,“快和属下去太保府…” 关悬镜唇齿半张忽然不敢开口去问,他猜到有可怕的事发生,但他隐约觉得,宫柒将要说出口的,比自己料想的还要可怕。 “戚小姐…”宫柒红了眼,“死了。” 关悬镜耳边一阵嗡嗡,“戚蝶衣…死了…” 太保府 关悬镜赶到时,府里已经挂起白缎,正厅里摆放着一口巨大的楠木棺材,戚太保斜靠在厅柱上,眼神涣散,他眉骨凸起,深目凹陷,肤色发黑,他的身躯被包裹在宽大的官服里,在风中瑟瑟发抖。 眼前的似乎已经不是那个雄霸天下的戚太保,只是一个无助可怜的老人,他不敢相信自己最倚重的女儿和自己天人永隔,这是他当男子养育的女儿,也是戚家唯一的希望。 她出征时意气风发,她麾下有十万雄兵,襄郡百年重城易守难攻…怎么就会死了… 戚少銮想不通,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有几百年祭奠的泱泱周国,就被一群姜人一月间夺取半壁,难道薛灿真的得老天相助,真要灭了大周! 戚少銮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大厅里,哐当一声府里惊叫连连。 戚少銮睁开眼时,看到的是关悬镜苍白的脸,戚少銮才一开口已经沙哑哽咽,他哆嗦着枯手扯住关悬镜的衣袖,“悬镜,悬镜…他们杀了蝶衣,杀了我的蝶衣啊…” 关悬镜才要安抚着悲痛的老人,戚少銮咬齿又道:“一刀穿心而过,是谁做的,是谁做的!” 关悬镜低声道:“薛灿麾下,女将绮罗使双刀,听送棺回来的人说,是绮罗在襄郡城外杀了戚小姐。” “碎尸万段,一个也不放过!”戚少銮嘶哑吼叫摇晃着关悬镜的肩,“以命偿命,以血还血,杀了她,杀了他们!” 戚少銮仰面大喘,悲愤着道:“薛灿小儿,杀我蝶衣,还让人把尸首送回太保府…他是要用蝶衣的死气煞老夫,动摇周人心智,薛灿小儿,老夫不杀你,誓不为人!” 戚少銮骤然起身,死死按住关悬镜的肩,凹目赤红盯视着他的眼睛,“悬镜,蝶衣倾心于你,事事为你着想,答应老夫,你一定要替蝶衣报仇,杀了薛灿,杀了他们所有人,悬镜,你答应我!” 关悬镜也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个绝望悲痛的丧女老者,只能艰难点头算是应下。 戚少銮缓上少许,沙哑又道:“今日刑场,抓到潜入鹰都的那个人没有?” 关悬镜失望摇头,但眼神仍是果敢,“杨牧就在鹰都,他在我眼皮子底下被神秘人带走,这也更证实了我的猜测,有心助薛灿的人,一定也还在城里。” ——“你说给薛灿粮草的那个人?” 关悬镜轻轻点头,“他能冒险救杨牧,应该和杨家有些渊源,要能一举拿下,定会给薛灿一击重创。” “挖地三尺,绝不放过。”戚少銮咬牙吐出,“人要抓住,就倒悬在城门外,暴晒成干,送给薛灿当作老夫的回礼。” 府内大厅里,香烛缭绕白缎轻飘,守灵的下人见关悬镜过来,都起身退了出去,人人都知道自家小姐喜欢关少卿,现在人没了,关悬镜能来陪她,小姐在天之灵也会欣慰吧。 关悬镜重抚棺沿,使力推开棺盖,眼下正是盛夏,襄郡到鹰都快马加鞭也要至少三日,但棺盖打开,里面却没有尸体发臭的恶心气味,听来人说,姜人照薛灿的吩咐把戚小姐的尸首送回,尸首下都是装着冰块的铜盒,棺木里冷如冰窟,可保尸首十日不腐。 关悬镜注视着戚蝶衣失了生气的脸,他对蝶衣虽然没有男女之情,但自小长大的情分却一直都在,戚蝶衣如何待自己,关悬镜当然知道,见朋友丧命只剩尸体,关悬镜心里也是沉痛。 躺在棺材里的戚蝶衣面容沉静,妆面素雅,唇上还点了一抹朱砂色,平日她爱扎利落的束发,头盔戴起英气十足,死去的她盘起了端庄的追月髻,她死时应该身披银甲浑身血污,但入殓后的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缎裙,双手叠放在腰间,维持着自如安详的姿势。 她军中历练,以女子之身驭兵护国,关悬镜触上戚蝶衣冰冷的手,眼眶忽然泛红。 关悬镜知道,一定是栎容亲手给戚蝶衣入殓,薛灿让人送回尸首,也并非是要侮辱激怒戚太保。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夫妇知道戚蝶衣虽是敌帅,但却受得起这份尊重。 ——“我不会死的,死了还怎么和你好。少卿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 ——“行军打仗不是光靠人多势大,你千万不能轻看了那些姜人游勇。” ——“绝不轻敌,这是我答应你的。” ——“你一定要照我说的去做。” ——“我当然知道你的本事,你让我怎么做,我都依你。” “蝶衣。”关悬镜抚了抚她平整的发髻,“你说你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关悬镜的指肚缓缓抚下,落在了戚蝶衣的肩上,他的指尖木然顿住,似乎碰到了什么。 ——“爹让人拓下我肩上的刺蝶,说交由你去琢磨兽图里的秘密。你看,是不是我背上的这副。” ——“你快…披上衣服…” ——“拿出来。” ——“什么?” ——“我爹给你的东西呐,七幅兽图,我知道你一定随身带着。拿出来。” 关悬镜记得戚蝶衣大胆的对着自己脱下肩衣,露出女儿家的冰肌雪肤,那是一只形态诡异的振翅蝴蝶。 ——“你看着蝴蝶,和我肩上刺的,是不是一样?” ——“照着拓下,当然…一模一样。” ——“我非要你仔细对着,到底是不是一样?” ——“和你肩上的刺花…一模一样。快,快…把衣服披上。” 指尖抚去,戚蝶衣肩上的刺花处好像有些异样,关悬镜迟疑着伸手想褪下她的衣裳,又怕对死者不敬,冒失坏了戚蝶衣的清誉。 戚蝶衣神色安详,红唇微开似乎有很多话想对注视着自己的这个人诉说,她唇角舒展,又好像在鼓励关悬镜想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论如何,自己在天上都不会怪他。 关悬镜低低於气,小心脱下戚蝶衣的半边肩衣,一只手抬起她僵硬的尸身,朝她肩后看去。 ——“栎容。”关悬镜低呼了声。 戚蝶衣肩上原本的刺花被栎容的手绘代替,也是用朱砂描成,蝶形与原本的乍一看去竟是一模一样,看来是戚蝶衣死前用匕首毁去刺花,却又被栎容修复… 这是雍华宝图的其中一幅,如此看来,薛灿他们也在寻找宝藏,而且栎容也一定为薛灿重绘野马和白虎…戚太保说的不错,能娶鬼手女为妻,薛灿也是如虎添翼。 这夫妻二人合力钻研,也许真的可以找到传说中的雍华宝藏。 关悬镜摸出怀里的蝶样,覆盖在栎容手绘的刺花上,关悬镜心头一颤,仅凭剩下的轮廓,栎容居然可以依廓重绘,连蝶翼上的脉络,都和自己手里拓下的重和在一处… 等等!关悬镜猛然悟出什么,手里的兽图和戚蝶衣肩后的刺花覆在一处,重合在一起… 太子虔苦思多年,把雍华宝图拆分成七副兽图,那原本的宝图…关悬镜豁然大悟,攥紧蝶样收回怀里。他俯首凝视着戚蝶衣的遗容,心中感慨万千,慈福庵里她一起性子,不料却无意中启发到了自己,顿悟出兽图之间的奥妙… 戚蝶衣在天之灵,又是不是在指引自己找到宝藏,为她报仇。 关悬镜理好戚蝶衣的衣衫,又盖上沉重的棺盖,掌心握住一角棺木,矗立少许,便头也不回往太保府外去了。 襄郡城里 整整半日,薛灿都在看杨牧飞鸽传书来的信函,一遍又一遍。栎容听人说起,也好奇去书房去看,见薛灿黑目凝在信函上久久不动,栎容知道,杨牧信里一定是写到什么,戳到了薛灿心里。 ——“小杨牧还会写信呐。”栎容推开门。 薛灿脸上没有栎容走近的欢喜,他低低应了声,但眼睛却还定在信上。 “杨牧写了什么?”栎容探头去看薛灿的眼睛,他幽黑的眸里蕴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又哀意,也有迷惑。 “你看看。”薛灿深深喘了口气,仰面靠着椅背。 栎容接过看去,口中低低念出:“见字犹见杨牧,杨牧不负小侯爷所托,已将檄文一路传遍,直入鹰都…鹰都偶遇一人,屡次救我于危难,关悬镜设局抓我,也是此人带我逃脱,安置妥当,伺机送我出城。杨牧隐觉此人似曾相识,犹如栎姐姐般让人生出故人之感,阳城初见,却是重逢,杨牧已无记忆,不知小侯爷是否认得此人。…” ——“屡次救下杨牧的人?”栎容疑了声,继续念道,“此人身形与小侯爷相仿,斗笠遮面,黑袍裹身,声音微哑,虽不见半分容貌,但看言谈举止,年岁应该与小侯爷无异,闲谈之间,他好像知道些小侯爷的事,还拐弯问起谢君桓和绮罗,杨牧设法套问,此人口风甚紧,只字不露。此人手背疤重,该是灼伤所致,酷暑之下,衣衫叠叠,不知是否曾身负重伤,留下伤疤无法示人…” 第132章顿悟时 “杨牧设法套问,此人口风甚紧,只字不露。此人手背疤重,该是灼伤所致,酷暑之下,衣衫叠叠,不知是否曾身负重伤,留下伤疤无法示人…” ——“若小侯爷认得此人,一定要书信告知杨牧,一定,一定。杨牧敬上…” 栎容念完所有,薛灿仍是维持着僵硬的姿态,栎容试探着道:“怎么,这个人…你认得?” 薛灿茫然摇头,“我问过颜嬷,鹰都暗卫还有和紫金府有来往的人里,没有杨牧描述的这个人。” 栎容看着薛灿的脸色,“但看你的样子,你好像认得他?” 薛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沉默片刻,抽出栎容手里的信笺,“看杨牧写的,我想来想去,想过每一个我认识的人,像是他,但又不可能是。” “他?”栎容不大明白,“难道…是姜都宗庙外,和你设伏的其中一人?也许…真的有人侥幸逃出也说不定?” 薛灿又一字一字看过,口中低喃不止,“不可能,不可能是他…”薛灿忽的注视栎容,眼中溢出从未有过的波动,栎容认识薛灿到现在,他总是副冰冷孤傲的少主模样,大事小事,哪怕后头就是掉脑袋的事,薛灿也是副毫无变色的笃定模样,这会儿他的眼神,栎容从没见过。 “当年追随我的人,就算有人活着,也难以认出现在长大成人的杨牧,阿容别忘了,那时杨牧还不到十岁。”薛灿低缓道,“屡次救下杨牧,还是在关悬镜的眼皮下…又能设法帮杨牧出城…这样有勇有谋的人,我只想得到一个。” ——“谁?” 薛灿眼眸亮起又急促暗下,七年过去,他每每想到这个名字,心头都会深深一痛,有时他看着杨牧越来越像那人的脸,薛灿的愧疚之情就会愈加刻骨,恨不能把杨牧照顾的更好。 ——“杨牧的哥哥,杨越。” “杨越?”栎容喊出声,“他…不是…被烧死在…宗庙里?” “不错。”薛灿话语哀恸,“人人都有可能逃生,但杨越…火光冲天,如何逃生?但不是杨越,又会是谁?” ——“此人手背疤重,该是灼伤所致,酷暑之下,衣衫叠叠,不知是否曾身负重伤,留下伤疤无法示人…”栎容低喃有词,“灼伤?炎炎夏日,衣衫叠叠…难道,是被烈火烧伤?要是寻常刀剑伤口,多年早已愈合,也不用把自己全身裹得严严实实…除非…” 栎容有些不敢说下去,薛灿接过话道:“除非,他全身都被烈火烧伤,遍身伤痕无法见人…杨牧什么都不记得,就算杨越在他面前露出真容,杨牧也不会认出他是谁,他仍戴斗笠…看来,他的脸…也被烧伤…” “故人之感…”栎容低吁,“感觉不会骗人,杨牧和杨越是亲兄弟,杨牧说好像认得他,就一定认得,杨牧还能亲笔书信让你替他去想…就证明这个人在他心底深处很是重要…莫非,真的是小杨牧…的故人?” “杨越…杨越…”薛灿一遍遍喊着这个名字,“真的是你?要你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湘南找我,你知道庄子涂把我们带去湘南的…为什么不来找我。” “如果他容貌尽毁,他一定是不会来见你们的。”栎容哀声道。 薛灿刚毅的身子抽动了下,“他是为了我,才失去一切,遍体鳞伤毁去容貌,他怕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愧疚自责,痛心悔恨…他当年为我去死,我已经能愧疚一辈子…” “杨越要强,他不想你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他更不想自小崇拜他的亲弟弟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栎容抚住薛灿耸动的肩,“是不是杨越还不一定,等我们到了鹰都,你亲自去见见那人,杨牧什么都不记得,你却什么都记在心里,你只要见他一面,一定可以知道他到底是谁。” “要真是杨越…”薛灿攥住栎容的手。 栎容仰头道:“那我就跪地给他磕三个响头,跪谢他对你的大恩。” 薛灿深望栎容坦荡的脸,点头道:“替死大恩,我也永世不忘,要真是杨越,大家还是同生共死的兄弟。” 栎容接话又道:“他看到杨牧现在的模样,一定会知道这些年你待他弟弟多好,你没有食言,替他照顾杨牧。” “好一个小杨牧。”薛灿笑看杨牧一字一字认真写下的书信,“你看他,平日最不爱念书写字,这会儿笔笔认真,字句写的也不错…”薛灿说着自嘲摇头,“这些年,我真是拿他当亲弟弟,想他上进,怕他惹事,他做错什么,也护着不让旁人教训…” “亲兄弟,就是这样。”栎容倚近薛灿,“如果他真是杨越,安乐侯和宋太傅…是不是死在他手里?我见过那两人的尸体,安乐侯身首异处,颈脖刀口平滑,砍头的剑一定很快;宋太傅的手脚伤口,关悬镜说,伤口细滑,一看就是厉害的剑手所为…你说杨越是姜国最厉害的剑手…” ——“我杨越能为小殿下赴死,是我的幸事。杨越求小殿下两件事,牧儿年幼,娘亲早逝,父亲战死,往后,就拜托小殿下替我照顾这个弟弟,牧儿顽劣难驯,小殿下一定要多多担待…第二件事,到了湘南,小殿下一定要伺机再起,复我姜国,一雪前耻…今天所有死去的人,都不会后悔为小殿下而死。我杨越,也死而无憾。” ——“我答应你!照顾杨牧,复我姜国。” “他是想提醒我。”薛灿恍然彻悟,“我做了紫金府几年的小侯爷,湘南一直毫无动静,还年年献金朝廷,他以为我被荣华富贵磨平了斗志,他以为我忘了曾经答应他的…他杀安乐侯,是提醒我勿忘姜都屠杀,他杀宋太傅,是知道我人在鹰都,还去觐见殇帝和戚太保…他看见宋敖监斩姜奴,他要我记着所有人为我流过的血,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复我姜国。” “杨越!”薛灿潸然闭目,“是杨越,阿容,他一定没有死,救下杨牧的人,就是他的亲哥哥。” 薛灿铺开纸卷,提笔匆匆写上,吹干墨迹卷做细条,塞进信鸽腿边的信匣里。 ——“你没有告诉杨牧你的猜测。” 薛灿遥望鹰都的方向,低沉道:“杨牧年少冲动,就算只是猜测,毕竟也是关于他哥哥没死的大事,杨越存心躲避我们,要是杨牧当面问他,也许杨越会索性遁世远走,让我这辈子都找不到他。” 薛灿眼前重现宗庙冲天的大火,“我一定要亲眼见到他,杨越,你真的…还活着。” 阳城外,甘泉边 见芳婆拖着木桶又来打水,甘泉里嬉戏饮水的姑娘都急急散开给芳婆腾出泉眼,芳婆认得为首那个最俏丽的,就是回回给栎容脸子看的那人。听说那丫头的父亲是阳城守将,这才在城里城外横着走,连甘泉都好像是她家的。 “芳婆。”为首那人擦了擦手,对那平日瞧不上眼的老婆子还露出笑容。 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芳婆嗯了声便去接水。 “您老喜欢这泉水,后头我让人天天给您送去庄子,您年纪大了,少干粗活,当心身子。”那丫头声音谄媚,说话间眼睛还一眨一眨。 芳婆疑惑瞥了眼那群姑娘,“婆子受不起,会折寿。” “芳婆还不知道吧。”丫头娇声道,“湘南大军已经破了襄郡,没几天就要到阳城了。” 这么快…芳婆放下木桶,“你别唬我。” 丫头嗔怒一笑,“紫金府当然比朝廷厉害,薛家小侯爷,不不不,是姜国小殿下,当然也厉害过朝廷那些个,听我爹说,戚太保的女儿都战死了,你家栎容真有眼光,嫁对了好人家,以后青云之上,有的是好日子。” 芳婆提起装满的水桶,踉跄着拖回岸上,那丫头扯了扯芳婆的衣袖,悄声道:“以前我和栎容有些误会,等以后她飞黄腾达了,可别记恨着我们呐。还有,我爹和阳城大人们商量过了,阳城怎么说也是栎容的老家,姜人一定是不会为难我们的,爹打算,降了姜人,也能免去一战…芳婆,芳婆?你在听么?” 芳婆胡乱应着,拖着沉重的水桶挪回庄子,薛灿一众比她料想的速度还要快,阳城得下,就是打通和姜土的关卡,之后北上直入鹰都就指日可待… “快,太快了。”芳婆怔怔看着波光熠熠的甘泉水,许久都忘了去喝一口,“进了鹰都又有什么用,天下百废拿什么去复兴?辛婉啊辛婉,你又还剩多少家底能给薛灿所用…偏安一隅有什么不好,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好好活着么?” 芳婆摸出栎容留下的那包金叶子,一枚枚铺在陈旧的床褥上,“傻阿容,那时婆子想你跟着关悬镜去皇城,也是想你避开湘南那趟浑水,你竟一眼就决定跟着薛灿,婆子也拦不住你。” “既然跟了他,就是要同生共死。”芳婆摩挲着古老的金叶子,“我也想帮你夫君,帮姜虔仅剩的骨血,但我又能为你们做什么…”芳婆捻起一枚发亮的金叶子,自嘲摇头道,“这十两黄金,又够做什么?” 灯火昏暗,映着芳婆枯黄褶皱的脸,她僵坐许久,起身翻出多年未动的纸墨笔砚,那还是栎容少年时,自己去城里买来教她读书习字用的,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芳婆告诉栎容,没有人生来微贱,也不能自甘无知,哪怕是一颗微不足道的种子,也可以在苦难的夹缝里开出花来。 狼毫笔干枯毛裂,芳婆舀起甘泉水温温洗着,又化开凝结的墨块,一下下耐心研磨,芳婆闭目想了想,又摆上自己替人入殓时的物件,铺开白绢执起了洗干净的狼毫笔。 ——“摇光,这就是…雍华宝图?” ——“我想…他就是雍华宝藏的守护人。只可惜,辛婉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 ——“一眼记下,也只有我的摇光可以做到。” ——“可是…那人说…我们是找不到宝藏的。我看了许久,也看不明白这宝图画的是什么…宝藏…又会在哪里?” ——“宝图既然是人画的,就一定能被人参悟出来。” 她要为薛灿夫妇,重画雍华宝图。 第133章再回首 ——“宝图既然是人画的,就一定能被人参悟出来。” 她要为薛灿夫妇,重画雍华宝图 “你我苦思数年,参悟,能参悟出什么?”芳婆眼角噙泪,凭着一眼的记忆她可以给太子虔重画宝图,她脑中铭记宝图直到今天,就算现在让自己再画出一幅一模一样的也是信手拈来,但什么都想不出,宝图也不过一张废纸,除了迷惑人心,再无用处。 ——“摇光你看。”太子虔摸出怀里一叠白绢,一张张摊开在桌面。 ——“七兽图?狼,马,豺,狐,虎,凤,蝶?”摇光一一看去,“你把宝图拆分成七兽,这会子看着,好像真是…之前我还以为,异兽是上古神兽,还翻看了不少古籍…” ——“上古神兽没人亲眼见过,留给后人如何去识?摇光,你知道当年世人如何评说燕公子么?” ——“我又不认得他,也没兴趣去懂他。” ——“江湖人都说,世上没有燕公子做不成的事,只要他答应了你,他就一定会做到。燕公子答应熙皇后守住宝藏,留待日后大用,他就一定会藏好,但,也一定会让有缘人找到。所以我觉得,这不是异兽,而是用寻常可见的动物叠加而成…” 摇光噗嗤一笑,“寻常可见?你说兽图里有凤?凤凰是神鸟,你见过?” 姜虔无奈摇头,“凤凰,又叫做火鸟,是神兽,但又不是。”姜虔点住宝图兽首的顶端,“摇光,你看,这像什么?” ——“鸡冠啊。”摇光想也不想,话一出口忽然大悟,“我知道了,凤冠!火鸟,寻常百姓家中都有的雄鸡。” 姜虔赞许笑着,“宝图就是由这七兽图叠成,你看。” 姜虔说着叠起七幅白绢,白绢轻薄透亮,层层叠上,雍华宝图上的异兽真的浮现眼前。 “啊。”摇光震惊叹着,“当真如此。” “只可惜。”姜虔收起兴奋,又变作心事重重,“我还是不知道宝藏在哪里…” 摇光覆在姜虔的背上,勾住他的十指抚摸着自己的脸,“那人说没人会找到,我就偏要找到。” ——“我偏要找到…” 芳婆从回忆里嘎然醒来,白绢上兽图浮现,一如当年她画给太子虔的那副。 “不能为你找到,那就看在我家阿容份上,为你的儿子…再想一次。”芳婆添了些灯油,屋里顿时亮起。 夜已深沉,月上柳梢,一个黑衣人影伫立在栎氏义庄的坡上,见庄里子夜还亮着灯火,他知道,栎氏义庄只剩一个帮佣婆子,当年庄子里那个十几岁的可爱少女,已经嫁进紫金府,做了薛灿的夫人。 ——“栎老三,你女儿模子生的俊俏,也能做你的营生?” 那少女娇俏回眸,对自己扮了个鬼脸,“你才丑嘞。” 庄子涂浪迹天涯许多年,庄氏子孙不多,到了他这一辈,就只剩自己一人,他怀揣可倾天下的财富,却连一个与之倾诉的朋友都没有。 他寻寻觅觅,渴望找到一个相互钟情,又能与他天涯相伴,共守雍华巨富的女子,在辛氏广阔的马场上,他看见了驰骋在天地间的红衣少女,少女面容绝伦,英姿飒爽,少女畅快的笑声在草原上回荡不止,庄子涂从没有听过这样动听的声音。 从那以后,辛婉就成了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钟意的女子,直到今天,庄子涂已经清楚辛婉不可能跟着自己,但他还是没法忘记这个女人。 栎氏义庄,庄子涂找到这里,为辛婉做成这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带着薛灿,往湘南去。 庄子涂忽然觉得很可笑,自己大半生只为辛婉活着,明明已经恨她绝情,却还为她筹措粮草,做尽所有,但这个女人心心念念的只有自己手里的宝藏… 辛家的女人个个不可信——辛婉要嫁富可敌国的家族,辛云要得尽天下的恩宠,还有那个骗看宝图的女子,她的心更大,竟要骗走自己的雍华宝藏… 庄子涂忿忿握紧青玉箫,想到义庄里那个也像是被人抛弃的帮佣,庄子涂忽然涌出故人相怜之感,他一步步朝栎氏义庄走去,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也不知这个婆子还记不记得自己。 义庄里,芳婆指尖在宝图上勾画不止,这些年里,她为助姜虔识破宝图之谜,已经看遍天下古籍奇书,连最晦涩深奥的奇门遁甲都已经了然通透,但不论用什么法子,那似乎只是一张诡异的兽图,没有指点,没有要诀,每个人都被困在奇局之中,难觅出路。 院子外传来敲门声,夜风穿窗而过,划过芳婆的耳边。 ——“义庄已无鬼手女,买卖?不做了。” 听着沙哑不满的应声,庄子涂垂眉轻笑,青玉箫掸了掸自己的手心,咳了声道:“故人到访,芳婆也要拒之门外么?” “故人?”芳婆落目,“死的死嫁得嫁,哪还有什么故人?老婆子一个,不招人惦记。” “不见上一面,又怎么知道呢?” 芳婆推窗看去,在她认出那张黑衣人的脸孔时,她的心脏几欲停止跳动,她急急回看自己琢磨半宿的宝图,在那一刻,从不屈服于命运的芳婆,终于领悟到何为真正的注定。 芳婆不紧不慢收起自己手绘的宝图,又俯身对镜抚了抚有些松散的发髻,这才推开屋门慢慢走出,不时扶住身旁的旧棺材,口中恼道:“大半夜的,见什么故人?别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才好。” “哈哈哈…”义庄惊悚,但庄子涂却生出种很久没有的畅快感觉,世间活人都只会算计,唯有死人才最最保险,在死人堆里,没有谁会觊觎你有什么,能给他们什么,庄子涂走遍天下,想到自己竟然在一个义庄找到难得的踏实感觉,不由得自嘲大笑。 “也许芳婆已经忘了我,但我却还记得你们一家老小。” 芳婆打开院门,油灯在庄子涂脸上晃了晃,岁月给了这张脸沧桑,但模样却还和往日相同,就是这个人,在姜都外把自己错认成辛婉,又带着薛灿几人找到栎老三,兜兜转转他又回来这里,这一次…芳婆对庄子涂撇嘴一笑,“是你啊,你说动栎老三走了最后一趟,害的我家阿容没了爹,我到死都记得你。” 庄子涂对芳婆抱拳作揖,自若的走进满是棺材的院落,走向还亮着灯的屋子,审视着和当年一样简陋的摆设,又端详着一身旧衣的芳婆,“你家阿容飞上枝头,没把你留在紫金府么?” 芳婆哼哼了声,“一切都要谢谢你,要不是你当年那单买卖,薛灿他们也活不到今天,你好事做尽,紫金府那位夫人又怎么没把你留下?” 庄子涂不擅谈笑,怎么说得过牙尖嘴利的芳婆,他失落低头不再言语,芳婆狠狠又道:“翠竹林外挖出栎老三的骸骨,阿容不知道有多伤心,她老爹失踪七年,阿容就守了七年大孝。你为一人做事时,又有没有想过会害了另一个人?” ——“帮了一人,就要负另一人,是我对不起栎家。”庄子涂沉缓发声,面容却没有波澜。 “到底是谁杀了栎老三?”芳婆叉腰怒问,“又或者,就是你灭的口?” “不是。”庄子涂一口否认,“人心向善,我不会杀人。” “那你又知不知道是谁做的?”芳婆咄咄追问,“难道…是辛夫人做的,她怕栎老三看出什么给紫金府惹祸,是她让人杀了栎老三?” “不是婉儿!”话一出口,庄子涂就把自己鄙视到骨子里,是辛婉,翠竹林里,刺客口口声声是奉辛夫人之命,明明就是辛婉做的,但直到现在,自己还在为辛婉遮掩,纵使天下恶名都由自己一人承担,庄子涂也不愿辛婉承受半分。 “不是婉儿…”庄子涂重复着,“我并没跟去,栎老三的死,我也是才知道不久…” 芳婆阅人许多,她更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肠,她知道世上有一种人是压根不会撒谎的,但这种人要真撒谎,那你如何逼问他也不会承认自己撒谎,这种人天生固执,认定了什么,就死也不会变。 芳婆给庄子涂倒了杯凉茶,庄子涂客气接过喝下半杯,芳婆随手拾掇着物件,开口又道:“你到底是什么人?阿容大婚我去过紫金府,那样雍容华贵的辛夫人…你也认得?” 庄子涂从未与人倾吐过他和辛婉的过往,他是真心爱慕这个辛家的女儿,哪怕她嫁给薛少安,在庄子涂心里她也是如此珍贵,珍贵到他不忍心伤害辛婉一丝一毫的清誉。 第134章烈女子 庄子涂从未与人倾吐过他和辛婉的过往,他是真心爱慕这个辛家的女儿,哪怕她嫁给薛少安,在庄子涂心里她也是如此珍贵,珍贵到他不忍心伤害辛婉一丝一毫的清誉。 “故人之交而已。”庄子涂放下茶碗。 芳婆呵呵一笑,“你说我也是你故人,敢情我让你做什么你也会去做?婆子我喜欢天上的月亮,你去摘一颗?” “摘星揽月谁能做到?芳婆你说笑了。” “帮辛婉救走姜国皇孙就容易了?你不也做了?”芳婆毫不示弱,“你能为辛夫人豁出命去,我猜啊…你们是…竹马青梅的情人?” “不是。”庄子涂面色黯然。 芳婆故意打量着风尘仆仆的庄子涂,啧啧道:“女子觅夫君,多是希望有一个倚靠,能帮上自己的家族那就更好,你看着不过是个江湖游侠,要我是辛夫人呐,也是往高处走。” “婉儿是身不由己。”庄子涂打断道,“她有许多事不想做,但又不得不做。” 这该是多傻的男人。芳婆心底唏嘘,从辛婉出嫁到现在,二十多年光景,眼前这人竟然满心还只有辛婉一人,他手握宝藏,半壁天下都可以尽归囊中,却只为辛婉折腰,做什么都愿意。 “我看不见得。”芳婆又道,“要你富过薛家,辛夫人还能不跟你?” “人人都只看得见薛家金山,就那些东西,也值一提?”庄子涂难以克制的冷笑了一声,“辛氏嫁女求财,薛家不过出了双倍的价钱,就娶到了这世上最好的女人…” “金山还不值一提?”芳婆做震惊脸,“薛家巨富,看傻了婆子我。” “人人都只看得见那些表面的东西,觉得那些才是能握在手里的。”庄子涂神色愤怒攥握青玉箫,“谁又会知道,真正的东西,他们根本看不见,猜不透…” “不知道你再说个什么鬼。”芳婆啐了口,“说教一个婆子,也就你个棒槌。” 庄子涂意识到眼前的不过是个年老的殓女,自己一腔悲愤抑郁她哪里会懂,他自嘲笑着,摆手道:“是我说错,芳婆莫怪。” 芳婆拾掇完物件,擦了擦手在庄子涂身前坐下,“我多嘴问一句,要辛夫人跟你,你又能拿得出什么给辛家?三倍价钱?” ——“三倍?三十倍,三百倍,我都心甘情愿。” “你蒙我嘞。”芳婆大笑,“你两手空空身无长物,也就一根不离手的玉箫而已。三百倍?你怎么拿出来?” “我当时要是用高价得了婉儿,和赢了一桩买卖又有什么不同?我又怎么知道,婉儿愿意跟我走,是真的倾心于我,还是因为我能给她的东西?” “你真是一根筋。”芳婆扼腕道,“薛家能用马价娶到辛夫人,辛氏嫁女就已经是一桩买卖,既然是买卖,价高者得又有何不可?辛夫人忠义双全,她甘愿为家族国家远嫁,这是忠;她照顾陪伴久病的夫君,这是义,对待忠义烈女,不需套路,只要果断,你瞻前顾后只会错失悔恨,你当年要早遇到我这个婆子,我准帮你得了辛夫人,只可惜…哎,你居然会输给薛侯爷那个病秧子。” 庄子涂似如醍醐灌顶,干唇半张,良久说不出话来。 “听你的口气。”芳婆继续又道,“你也不缺钱银,好像比那薛家还有钱,怎么,是你爹娘不肯你娶媳妇花钱?” ——“孤身一人,如云如燕。” “既然只有你一人,家财万贯为什么不拿来娶媳妇?”芳婆咋舌。 庄子涂笑看老妪的褶子脸,指肚抚向腰间的青玉箫,“纵有无数家财,却非我一人所有,我可驭,却不可被人觊觎。” “你怕辛夫人是觊觎你的家财…所以你才瞒着没有说?”芳婆追问。 庄子涂玉萧轻摇,“芳婆刚才说辛婉是忠义烈女,既然忠义双全,她一定是会为了姜国,为了家族做任何事的。” 芳婆叹息摇头,“你爱她,却又疑她…你看看薛侯爷,他知道夫人是因为家财才甘愿远嫁,他把家族的一切都交到夫人手里,任夫人所用…他只求夫人在侧,辛夫人就留在他身边一生一世,你不仅要人,还要心,人和心都归了你,你还会怀疑她觊觎你的东西…所以到头来,你什么都没得到。” ——“背负太多,如何洒脱!?”庄子涂玉萧敲桌,眉头蹙起。 “你到底…是什么人?”芳婆巧妙的适时问起。 “是被全天下遗忘的人。”庄子涂哀声道,“是一个会孤独老死,不留痕迹的人。” “哎呀。”芳婆急的直跺脚,“你孤零零一个人,要是哪天死了,你口中比薛家还多的家财怎么办?岂不是会绝迹天下?可惜,太可惜。” 庄子涂有些好笑道:“我都不觉得可惜,财富与你无关,你又可惜什么?” 芳婆偷瞥庄子涂,嘻嘻又道:“你钱堆里长大,当然不知道没钱的苦,婆子我粗茶淡饭勉强度日,见到银子两眼都会放光。不如…”芳婆搬起凳子往他身边挪了挪,“你告诉我呗,我替你守着,如何?” “哈哈哈…”庄子涂放声大笑,“你年岁比我大得多,你觉得你活的过我?” “傻。”芳婆白了他一眼,“阿容和我情同母女,我要死了,就告诉阿容呐,你进屋时说你对不起栎家,你的家财让阿容守着,你也不亏。” 庄子涂凝住笑容,“栎容嫁给了薛灿,薛灿又是辛婉的嫡亲外甥,我守着的东西兜兜转转又归了辛婉…芳婆,你这算盘倒是打的不错。” 芳婆干笑了几声,“所以说男人无趣,连个玩笑都开不起,我家姑爷就要直入鹰都,到那时呼风唤雨,还稀罕你那点儿东西?” 庄子涂面露不屑,“守着个烂摊子还想呼风唤雨?到那时,他和辛婉就会发现,所谓复国,还不如做回紫金府的侯爷夫人舒坦。” “嗨!”芳婆叉腰呵斥道,“你就知道说,那么大的家业,你藏哪里啊?薛家还有金山在,你口中比金山还多得多的东西,在哪里?莫非,还在天上飞着?哈哈,在九霄云外不是?” 芳婆的骤然变脸让庄子觉得好笑,他忽然觉得很是有趣,从湘南回来的一路他一直憋屈着心绪,这会儿和这婆子聊上些许,心胸也得到了纾解,倒是快慰了不少。 庄子涂想把这场有趣的交谈拉的更长些,他笑问芳婆,“如果是你,你会藏在哪里?” 芳婆闭眼想了好一会儿,“我啊,估摸着会埋在坡上,再种上好些的树,如何?” 庄子涂摇头,认真道:“你家庄子外那个坡,太小,藏不下。” 芳婆张嘴,吓道:“那只有埋在我姑爷家的后山上了…” “湘南后山几何?乌金取之有尽,应该也不过尔尔。”庄子涂忽然细细端详着芳婆受到惊吓的老脸,忽的想起什么,道,“你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谁?也是你的故人?” 庄子涂闭上眼睛在回忆里寻找着: ——“婉儿,你是舍不得我,又回来了么?” ——“你认错人了。” ——“婉儿,我是子涂。那个愿意倾尽雍华予你的庄子涂啊。” ——“倾尽…雍华…” 庄子涂记得那个女子,她侧目回首,剪影像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辛婉。 ——“要怎样你才会信我?要我手捧宝藏去你家马场么?” ——“我听说…世人谣传,当年燕公子亲绘藏宝图指引后人…你说自己知道宝藏,那藏宝图…是不是也在你手里?” “说起来,那个人真是聪慧。”庄子涂回忆着道,“芳婆,你问起我财富的时候,有几分像她。看来芳婆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聪明过人的女子。” “这会儿就是老糊涂?”芳婆愤愤不平。 庄子涂笑了笑道:“芳婆有什么说什么,倒是有趣可爱。” “不过说真的,我真是好奇你口中说的东西。”芳婆抓心挠肺,“怪你害的,可没法睡着了。” 庄子涂举起旧色的茶碗,把玩着一口喝干,惬意道:“茶虽粗了些,但泡茶的水却甘甜可口,芳婆你避世而居,人人当你孤苦,但你却自有乐趣。” “那是甘泉水,皇上赐过名的。”芳婆不悦的抢过茶碗,忿忿又给庄子涂倒了杯,“怎么,上回你来阳城,没去喝一口?延年益寿啊。” 庄子涂悠悠又喝完一碗,起身推开纸糊的窗户,远远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月,蓦然道:“月色看似笼在义庄上,其实却普撒在各处,世人多怨念不得庇佑,却不知自己根本就在佑泽之中。芳婆,你说呢?” “说你个鬼啊。”芳婆真恨自己怎么又给他添茶,自己拐弯抹角使劲浑身解数,这庄子涂居然都不着调的和自己闲扯,自己总不能吼叫一声我就是那年骗看你宝图的女人…庄子涂看着清雅,要知道被人哄骗记下宝图,准得用手里那根玉萧打死自己… 庄子涂怅然望月,良久转身道:“天都快亮了,打扰芳婆整宿,我也该走了。” ——“去哪里?”芳婆不死心,“去摸摸你的好东西?” 庄子涂笑着驻足回看芳婆,摇头道:“世人多怨念不得庇佑,却不知自己根本就在佑泽之中,我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自然也享这份佑泽,又何必去看去摸呢?哈哈哈哈…” 庄子涂仰面笑着,大步走出屋门,笑傲着穿过院里的棺木,走出阴森沉寂的栎氏义庄,天大地大,谁知道他会往哪里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的归宿。 芳婆倚窗望着庄子涂的背影,她无力强问出宝藏的所在,她隐约觉得庄子涂已经告诉了自己,但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参悟其中。 第135章荣归时 芳婆倚窗望着庄子涂的背影,她无力强问出宝藏的所在,她隐约觉得庄子涂已经告诉了自己,但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参悟其中。 旭日初升,甘泉边的庄子涂捧水洗面,深吸着清晨舒畅的气息,他要往鹰都去,杨越答应过自己,等薛灿复国有成,他就会抛下世间的一切,跟着庄子涂天高地阔,庄氏一族除了自己已无后人,但世代守护的雍华宝藏却不能消失于天下,杨越就是庄子涂选定的那个人。 等自己快死的那天,就会把宝藏诉之杨越,他会立下重誓,到死都会守着熙皇后的东西,不容外人一丝觊觎。 自打戚蝶衣战死,姜人大军一路高歌猛进,不过月余就兵临阳城外,阳城是鬼手女的故乡,守将全无抵抗,打开城门拱手献出这座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也打开了旧时周国和姜国的连接。 谢君桓和绮罗率军进城里,流落阳城的姜女跪在城外绵延数里,她们匍匐在地,饱含热泪迎着复国的大军,绮罗急急下马,一个接一个扶起跪地的姜女,看着他们脸上的疤痕,绮罗再难克制的痛哭失声。 马背上的谢君桓强撑着统军大将的威严,刚毅的眸里也早已经蕴满泪水,弹指七年划过,薛灿和自己扮作尸首逃出南下,终于又率着人马杀回这里。所有的屈辱和血泪,都在重回阳城的这一刻得到了救赎。 襄郡城里,薛灿收到了占领阳城的捷报,他紧握捷报久久未动,日色洒在他高扬的头颅上,映亮了他幽黑的眼睛。阳城拿下,意味着姜人打开了回去故土的大门,阳城的另一边就是废弃多年的姜土,周国灭姜,一路遭顽抗屠杀,攻下姜都后也无力经营这块染满鲜血的北方土地,姜人流落天下,姜土也是废墟一片。 即便这样,薛灿还是无时无刻不想重回姜土,那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耳边都会传来父亲的低唤:“未儿,你一定要回来这里。” ——“偷偷盯着我这么久,还不快出来。”薛灿朝身后递过手。 栎容几步走近拉住,“你明明看着出神,怎么知道我在偷偷看你?” 薛灿把她拉进怀里,疼惜着道:“阿容的步子,身上的味道,远远的我都感觉的到,你自然是逃不过的。” 栎容看着捷报,欢喜道:“襄郡一丢,周国兵败如山倒,戚蝶衣毕竟是戚少銮唯一可用的女儿,她的死对周国上下打击够大。” 薛灿点头,“听鹰都暗卫来报,戚少銮卧床月余,连早朝都无力过去,殇帝几次派马车去接他进宫议事,去不了半个时辰就又被人抬回来,戚少銮白发人送黑发人,戚家无望,他一把年纪还能拼出个什么?还有就是。”薛灿搂住栎容,“殇帝无人可用,无计可施,听说在朝堂谬言,说既然襄郡都已经被姜人得了,不如,就索性和姜人划南北而治…共享天下就是。” 栎容半张着红唇,“这种法子,也只有那个蠢皇帝才会想出来吧。划南北而治?阳城都被咱们得了,谁还会和他半分天下?” “得了阳城…”薛灿凑近栎容耳根,“你想不想去见芳婆?” “当然想啊。”栎容张口就道,“芳婆稀里糊涂被咱们急着送走,我们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性子要强又倔的想驴,保准心里骂死我们。” 栎容领会薛灿的意思,才要喊出声,唇已经被薛灿轻轻按住,薛灿抚住栎容微微凸起的小腹,“你有孕在身,留在襄郡安胎已经委屈,去阳城还有不少路程,你和孩子…” 栎容轻松笑道:“你小看我,我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自小就帮着爹做活,入殓也是费心力的事,这点儿路,还委屈不了你的宝贝。”说着还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乖孩子,跟着爹娘哪里来的委屈。” 薛灿紧紧抱住栎容,“阳城的那头,就是姜土,我太想回去那里。阿容,你会和我一起去,是不是?” 栎容狠狠抵住薛灿的额,“你去哪里,我就在哪里,不过一城之隔,我啊,还没去过姜国呢。” 薛灿周身涌出热血沸腾之感,回去阳城,带着妻儿重归故土,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阳城外 天才蒙蒙亮,城里城外就聚集了不少好奇的百姓,虽然姜人大军才得了阳城几天,但因为是兵不血刃夺的城池,偌大的阳城仍是一切照旧,井井有条。想到义庄的鬼手女也会和夫君一道回来,百姓们更是好奇不已,不知鬼手女是怎么靠一张刀疤脸得了薛家小侯爷,不对,该姜国小皇孙的青睐。 挤在前头的一群姑娘,正是甘泉外总爱欺负栎容那几人,她们是不服的,自己美过那丫头十倍,凭啥是她飞上枝头变凤凰? 谢君桓和绮罗骑着高头大马,已经在城外候了一阵,映着旭日灿烂的光泽,绮罗忽的有些澎湃之感,扯了把谢君桓的袖子,压着激动的声音道:“姜土就在后头,我琢磨着,小殿下是不是也该…”绮罗咳了声鬼笑着,“登基称帝?” “称帝!?”谢君桓周身一紧,半壁天下已经在囊中,绮罗所说的称帝也未尝不可,要薛灿真称帝,举兵攻入鹰都就更扬姜国威望…谢君桓想着,点头道:“看你平时嘴里没几句有用的,这会儿说的倒有道理,让小殿下称帝…回头我和他提提。” “怎么是提提?”绮罗不悦的瞪了眼他,“就是该称帝了,也得扬我国威不是?省的周贼一口一口乱党,听得我只想剁了他们。” “好好好。”谢君桓无可奈何,“我会和小殿下说的。” “来了!”绮罗挥起手臂,“他们来了。” 围着的百姓也一阵沸腾,指着远处的马队发出啧啧的声音。 赤鬃上的薛灿不时回看马车里的栎容,他隐约已经可以嗅到不远处姜土的气息,那年走的匆匆,他还没有来得及掩埋父亲的尸首,还有在皇宫里自尽的皇爷爷,力竭战死的杨将军…他们安葬在哪里,又有没有人时时去祭拜… 想到过往幕幕血色,薛灿的面容更显冷峻,这在阳城百姓眼里,分明就是皇者威仪的气魄,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震撼感觉。 ——“好俊武的侯爷…”为首的阳城姑娘情不自禁叹了声,“怎么就娶了鬼手女?” 跟着的几人也露出含恨不甘的表情,“要是侯爷在甘泉边遇见我,这会儿马车里坐着的,不就该是我了?” ——“是我是我…”几人争个不停,都快炸了锅。 马车里,栎容挑开一角车帘朝外望去,只是一眼,叽喳的姑娘霎时间鸦雀无声,傻愣愣看着从自己身前晃过的栎容,半晌才指着马车过去的方向,话都说不出个整句。 “鬼…鬼手…女…” “她的脸…我滴个神…那还是栎家那个丑丫头吗?” 有人急急捂住那姑娘的嘴,“小声些,是紫金府的少夫人呐,要天下真被薛小侯爷得了去,那可是…可是皇后呐…” ——皇后… 往日领头欺负栎容的俏丽姑娘惊恐的呜咽了声,腿肚子一软晕厥在了地上… ——“小殿下,少夫人。” 谢君桓和绮罗带着一众将领齐齐下马,单膝跪迎薛灿,众将银甲闪烁,气势如虹,高呼声贯彻云霄。 沿路攻下的城市整治有素,湘南城出征的五千兵马,如今已翻了近十倍,薛灿勇武谋略,栎容贤良宽厚,美名一路传开,尤其是薛灿夫妇善待周国降军,鬼手女还亲手给周人入殓,这让众多降军也没了后顾之忧,在军中好似和姜人拧成了一股绳。 绮罗快步去车边迎接栎容,车帘掀开,栎容露出蕴笑的俏脸,探头寻着什么,“绮罗,你们去看过芳婆了么?她恼我和薛灿不?” “哎呀!”绮罗想扇自己一巴掌,“进城后没一日歇着,谢君桓还催了我几次,可义庄在城外头…我这糊涂的…都忘了去看芳婆,少夫人莫怪啊。” “你这脑子!”谢君桓气得跺脚。 “算了。”栎容拉过绮罗,“回头我和薛灿亲自去看她。” 拥着的人群里,一个瘦弱不起眼的身体挤在里头随着人潮涌动,芳婆不时抬起老目去看薛灿,虽然早就知道薛灿是太子虔的儿子,但不知为什么,踏上这片土地,再看薛灿酷似姜虔的脸,会生出一种和在湘南紫金府里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就好像是…芳婆心尖一下下抽搐着,就好像是,姜虔还没有死,他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历经坎坷又回来了这里。 薛灿俯身和谢君桓说着什么,举止间气度雍容,俨然和姜虔一模一样。 芳婆看出了神,连眼角溢出泪光都忘了拿袖子去抹。 第136章做人难 薛灿俯身和谢君桓说着什么,举止间气度雍容,俨然和姜虔一模一样。 芳婆看出了神,连眼角溢出泪光都忘了拿袖子去抹。 马队正要进城,忽的一个青衫老人冲出围观的人群,趁护卫不备挡在了薛灿的马队前,见是个两手空空的白发老者,护卫兵器也没有出鞘,只是警惕的守在薛灿的赤鬃前,死死盯着冲出来的这人。 栎容认得这人,他是在赋闲在老家阳城养老的周国太史令,虽然已经没了官职,但在城里教人习字读书,威望不小。 看来老太史一定是气愤阳城不战而降,豁出老命也要拦住薛灿的马队,哪怕被姜人杀了也在所不惜,他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决定用自己血惊醒混沌的阳城人,乃至整个大周国。 见有人不要命敢当众阻挠薛灿进城,绮罗火爆脾气上来,伸手就要去拔自己的短刀,薛灿咳了声呵斥住绮罗的动作,绮罗忍耐着性子,退后几步不敢造次。 见也无人来绑走自己,老太史少许愣住,挺直腰板怒指赤鬃上的薛灿,拼出力气高呼道:“大胆逆贼,竟敢起兵反周?湘南紫金府深受朝廷庇佑多年,竟然恩将仇报,对抗朝廷!?天理何在!薛灿小儿,滚回湘南去!阳城守将怕死投诚,老夫我不怕见血,今日你非要进城,就踏着老夫的尸体去!” 嗨!还真是不怕死的。绮罗执起短刀就要冲上去,栎容死死攥住她的衣袖,对她直摇头。 栎容走下马车,对老太史笑嘻嘻道:“老太史还记得我么?那时我进城,还见过你教孩子习字呢。” ——“栎家的…丫头?老太史认出没了刀疤的栎容,朝地上啐了口,指着栎容骂道,“你家义庄在阳城开了有些年头,栎老三也是土生土长的周国人,你一个周女,竟然嫁给姜国余孽?真是…真是…”老太史怒其不争道,“丢煞周女的脸呐!” “男婚女嫁,有什么丢不丢脸的?”栎容蹙眉不乐意道,“周国法令,女子二十不嫁父母就要蹲大狱去,我今年二十了,要是不嫁人,就会连累家里,这嫁了人,老太史又骂我丢脸?做人真难,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老太史您教教我,到底该怎么做?” ——这丫头…芳婆无奈笑着,牙尖嘴利也是随了自己,什么时候都好冲在前头。芳婆心如明镜,栎容一声“老太史”是故意给薛灿听的,知道了老者的身份轻重,薛灿便也知道该如何应对。 “怎么做?”老太史忿忿道,“你爹娘都没了,坐牢,抓谁去?” “您忘了我还有个入殓师傅了?”栎容笑道,“一日为师终生为母这种话也是你们文人书里写的,规矩朝廷定,话都被你们说了,还有我们百姓的活路么?” “你…”老太史一时哑口无言,涨红脸又道,“不与你这鬼丫头扯这个。总之,我活着,姜贼薛灿就休想踏进阳城半步。” 见半晌也没个官兵来抽打自己,薛灿更是神态自若,面上半点怒意都没有,老太史恍惚时,薛灿已经跳下马背,朝他一步步走去。 ——“小殿下…”谢君桓还是有些忌惮周人的,示意薛灿小心上前。 薛灿笃定道:“老太史文人胆识让人钦佩,以文治国,以史为鉴,老太史手能执卷,是绝不会加害予我的。” 薛灿字字有声,姿态大度自然,看傻了一众阳城百姓,连老太史脸色都有些尴尬,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般。 ——“阿容说…老太史在阳城还教孩子习字?”薛灿客气道。 “是。”老太史想也不想。 “既然是朝廷的太史令大人,怎么会蛰伏阳城,只教孩子习字念书?”薛灿疑道,“真是大材小用。” 老太史脸上流露出一种失落,闷声道:“君令如此,老夫如何能逆?回乡赋闲也好,总能用一把老骨头挡住你姜贼的去路。” “哈哈哈哈。”薛灿大笑,“老太史一身硬骨头让人钦佩,只是,要是命丧城下,天下岂不是少了位忠国忠君的好太史?敢问周国皇帝还记得您这位大人么?戚太保,又会不会给您立碑铭记?” ——“老夫不图这个!”老太史死撑道。 “一切,就看值不值得。薛灿我觉得可惜,但旁人,却不会多赞您一句。”薛灿道,“老太史说,姜人是逆贼?” “姜国早已经被大周所灭,既已归顺大周,你们起事还不是谋逆?”老太史知道自己今天已是必死,索性也豁了出去说个痛快。 薛灿摇头,“我看不见得。周国铁骑杀入姜都不假,还放火烧了我姜氏宗庙,周国得了姜土,却残杀姜人,逼迫他们为奴为婢,哪有把他们当自己的子民看待?偌大的姜土无人治理,荒废着如同弃土,我看周帝和戚太保并非要一统天下,而是另有所图才劳民伤财非要攻姜。” 见老太史沉默,薛灿继续又道,“姜氏皇裔并没断根,我父亲便是姜国太子姜虔,姜国皇孙尚且活着,龙脉未断谈何被灭?这样来说,我们起事就并非老太史您口中所说的谋逆,而是,复国大业。” ——“复国!复国!”跪地的姜奴热泪涌出,振臂高喊着。 老太史有些无言以对,想了想又道:“听说你藏在紫金府好些年,紫金府深受皇恩才得偏安一隅那么多年,你们却蒙蔽朝廷,密谋起事…还不是恩将仇报!薛灿,这你又承不承认?” 芳婆挤开身前叠叠的人影,往前又挪近了些,她想把薛灿看的更加清楚,她更好奇薛灿会如何应对这个难缠的老爷子,能说得这啃不动硬骨头心服口服给他让出道来。 薛灿摇头笑道:“深受皇恩?老太史也是在鹰都做过官的人,您撰写史书,我问您一句,你为之效力的皇上,在位这些年盖了多少行宫,宫中又有多少妃嫔,一日花销多少,朝廷每年税收又有多少?” “这?”老太史面色有些难看,“老夫又不是内务总管,哪里知道这些?” “我来告诉您。”薛灿环顾围在四周的各色百姓,“周帝在位二十一年,大小宫殿不下十二座,后宫九十三位妃嫔,每月光后宫开销就需千金不止。” ——“啊!”四周惊叹声此起彼伏,“吓死个人嘞。” 薛灿等惊叹声停下,幽缓又道:“紫金府深受皇恩?是紫金府怜悯湘南百姓,拿出乌金进贡给朝廷,让朝廷免去湘南百姓一半的赋税,这才得了边陲多年的安定富饶。”薛灿凝视着老太史愣住的脸,“有机会您一定要去湘南看看,阳城算是大周不错的地方,但和湘南比…还是差了不少,湘南人人得以安居,乱世下能保一方太平,老太史古今贯通,您一定知道其中的不易。” ——“免了一半的赋税啊!”又有人喊出声,“早知道,我们也去湘南过了。” ——“是啊,是啊!” ——“老太史,别拦着路了,让人家进城吧。”有人忍不住劝道。 ——“是嘞,拦着做什么,走吧。” 老太史腿肚子跟定在地上似的动也不动,但眼神已经有些散开,内心仿佛在斗争着什么。 “薛灿斗胆,再多问老太史一句。”薛灿和颜悦色又走近了几步。 ——“你说。”老太史撑着气度。 “您忠心可昭日月,才情也让人动容,更心存怜民之心,为什么会被一纸军令赋闲在老家,做不得皇城的太史令?” 老太史身躯一动,沧桑的凹目忽然溢出泪光,望着苍天哑声道:“那年皇上又建行宫,花费钱银不下万金,老夫要如实记载在史册里并加以注明,戚太保找到老夫,说此事不可多写,皇上建多少行宫,关后人何事?老夫不肯答应,为何历朝历代要有史官?不就是为了如实记载好让后世人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么?戚太保再三劝说,见我顽固不化,就让皇上下令让我回老家去…” “连史书都可以叫嚣让您篡改不写的帝王权臣,也值得老太史为之去死?”薛灿低语。 “但我毕竟是周人。”老太傅不甘的看着薛灿的脸,“你是姜人,如何能眼看着践踏我大周王土!” 憋忍了半天的绮罗终于怒吼了出来,“你个老头,你能看着周人践踏我姜土,虐杀我姜人,就看不得我们了?文人死蠢虚伪,果然不假!” “住嘴!”谢君桓只想去缝了绮罗的嘴。 “老太史一定看过《讨周室檄》吧?”薛灿笑问道。 “看过。”老太史被绮罗骂了几句,愣了愣道,“让老夫想想…自古帝皇临御天下,皆须励精图治,富国强民,周室江山,强臣弱主,戚氏掌权,六雄威福;焚人宗庙,污辱至今,虐杀姜裔,天意难容;周土尽吁嗟之怨,天下皆除佞之声…” 老太史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几乎不再有人听见。 薛灿轻声又道:“这檄文是我写的,老太史要是觉得其中哪个字写的不对,尽管说出来。” 老太史一字一字又在脑海中背诵,他惊恐的发现,檄文里每一个字都真的不能再真,字字都是周国赤裸裸的写照。 ——“周土尽吁嗟之怨,天下皆除佞之声…”老太史忽的老泪纵横,“真是如此…真是如此啊…” 老太史忽的软下膝盖跪在了城外的周土上,朝着鹰都方向深深叩首,“老夫无能,老夫有愧,檄文所写,老夫竟然指不出一处可以辩驳的地方…老夫无能啊。” 薛灿伸手扶起老太史,“您还漏背了一句——姜裔皇嗣,与周女结为秦晋之好,他日天下一统,周人亦如同根,共享盛世安乐。” 薛灿说着回头看了眼栎容,“我夫人栎容,就是周女,将来,姜人周人必会如同一家。老太史,您愿不愿意用这把硬骨头见证一番?” 第137章若不是 薛灿说着回头看了眼栎容,“我夫人栎容,就是周女,将来,姜人周人必会如同一家。老太史,您愿不愿意用这把硬骨头见证一番?” “你…你不杀我?”老太史难以置信道。 “杀你做什么?”薛灿爽朗笑道:“我还得给您留个太史令的位置,您放心,我做什么,您就写什么。” 老太史哆嗦着抓住薛灿的手:“你非但不杀我,还让我做你的太史令?你就不怕我胡乱写史抹黑你?我可是周国人…” 薛灿打断道:“都说了两国人亦是同根,还分什么周人姜人?” 老太史踉跄着就要挪开步子,“老夫荒谬,竟然挡着了明君入城的步子…怪不得姜人星星之火可以成燎原之势,有君如此,何事不成,何事不成啊!” 绮罗见薛灿居然说动这个决意一死的老顽固,眼睛看直,倒退着步子撞在谢君桓心口,谢君桓边扶住她边不住摇头,低声道:“当年我们几个只是小殿下的护卫,莽撞些也就算了,如今是要辅小殿下大业的人,你可不能再冲动行事,一切要以大局为重,知道么?” “知道了知道了,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啰嗦。”绮罗嘴上嘀咕,心里却甜的很,“答应你,以后不随便拔刀拔剑,可好?” 老太史让出进城的道路,薛灿回望马车边的栎容,夫妻二人相视一笑,薛灿跃上赤鬃,稳稳迈入阳城威武的大门。 芳婆闪回人群后头,但眼神仍是循着马背上的薛灿,他的样子像极了活着的太子虔,但他比他的父亲更像一个王者,芳婆哀然落目,只是为什么,他是云姬的孩子,若不是,该有多好。 栎氏义庄外 往常有谁会没事往这头来,庄子外直到坡上,经常好几天都不见一个人,可今天回来的时候,坡上坡下都是巡逻的军士,见着一身粗衣的芳婆,都恭敬的俯首示意,给她让出路来。 “闹腾。”芳婆恼了声,“紫金府人多烦心,这会儿倒好,连我的庄子都不得安宁。” “芳婆!”栎容从院子里传出声,“你怎么才回来?” 芳婆在褂子上蹭了蹭手心,见薛灿迎面出来,老目动了一动,面上却仍是淡淡的,“眼前这位,是该叫声小侯爷,还是…殿下?” “芳婆叫我名字就好。”薛灿面带笑容。 “可不行。”芳婆扮出惹人嫌弃的表情,“名字?那你是叫薛灿,还是?你应该姓姜才对?” 薛灿脸上挂着暖笑,“叫了这么多年薛灿,觉得这名字倒也不错,芳婆就还叫着薛灿,等姜氏宗庙重建,我和阿容,还有我们的孩子认祖归宗时…” ——“孩子?”芳婆急急打断,“什么孩子?你和阿容,有孩子了?” 栎容哧哧笑着走近,拽着她的手摇了摇,有指了指自己的小腹,点头道:“也是才知道的。” “要命!”芳婆一锤子打在薛灿肩上,鼻子都差点气歪,“薛灿,你是怎么做人家夫君的?阿容有了身孕,你还带她到处奔波?那可是你的骨肉,你的女人和孩子啊!要是有什么闪失,悔青你肠子。” 芳婆和爆豆子一样说了许多,薛灿也是插不进话,只得宽厚笑着任她说了解气,芳婆终于说完,叉腰喘了口气,“还站着做什么?城外都是野风,把阿容吹病了怎么办?快,进屋啊。” 薛灿拖住栎容的手走了几步,转身又挽住芳婆的臂膀,“进屋,这就进屋。” 芳婆身子抖了抖,一头的恼火忽然消失不见,由着薛灿有力的把自己和夫人一起拉进屋里,好似一家人般。 屋里,芳婆盯着栎容平平的小腹看了又看,啧啧道:“你俩成婚不过俩月,这就有了?”说着眼睛瞥向一旁坐着的薛灿,“怪努力的,倒是小看了你。” 栎容倚上芳婆的肩,“我还以为,你会去城外迎我们,消息早就传到阳城,你怎么不来?” 芳婆面无表情,“迎?不知道的还以为婆子我去和那位殿下套近乎攀亲戚,我可不稀罕。再说,那么多人去迎已经够气派,也不差我老婆子一个,不去。” “还好没去。”栎容笑道,“城里那个老太史拦住薛灿的马,说要进城就得从他身上踏过去,差点啊,就见了血。” “不是没见血么?”芳婆嘴快道,“还许了人家太史令做呢。” ——“芳婆也知道?”薛灿幽幽一笑。 “我…”芳婆憋住了嘴,“我是听人说的。” 芳婆也不去看薛灿,背过身端详着多日没见的栎容,“瘦了,准是跟着薛灿累的,还是胃口不好?婆子给你做些吃的?” 芳婆见薛灿还大大方方怵在女人屋里,咳了声道:“薛灿,天都要黑了,莫非,你今晚也要住在义庄里?阳城守将把最好的宅子都腾了出来,你不去住?” 薛灿摇头,“都到了阿容家,哪有不住下的道理?这几天,我们就住在这儿。” 芳婆肚里有气,但对薛灿也是毫无办法,何况外头还有那么多手执兵器的军士,总不能把他赶了走。 芳婆按了按栎容的手,“婆子去打些甘泉水,晚上炖汤给你喝。” ——“让别人去做吧。”薛灿关切了声。 “我还没老到动不了,我扛得起。”芳婆毫不示弱的撸起袖口,转身走了出去,提起院子里的水桶吧嗒吧嗒往甘泉边去了。 “看来,芳婆还是有些怨我。”薛灿推窗看着芳婆倔强的背影,“她只想我好好待你,哪想我带着里一起赴险。” “她的气来得快去的更快。”栎容也跟着看去,“其实她啊,不知道多喜欢你。” “她喜欢我?”薛灿转身,“她该怪我拐走你才对。” “我跟着她那么多年,她的性子我最清楚。”栎容一脸肯定,“芳婆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看着你的时候,是在意的。要是她真的不待见你,照她的性子,拽也会把我拽走,怎么会让我嫁给你?” “噢?”薛灿好像有些听懂,又好像还是不明白。 环顾着简陋的里屋,上回是深夜来访,只在厅里坐了坐,这会儿进来屋里,见破旧的房子被打理的干净雅致,虽然和辛夫人的寝屋无法比较,但却颇有清新脱俗之感,每一样物件都显示出主人的灵巧心思,在尘埃里也可以好好活着,活出滋味。 芳婆的屋角,用几截长脚凳搭成梳妆台,台面上铺着洗净的旧衣,上面整齐摆放着几斛妆粉,一面珍贵的铜镜斜斜倚着,镜柄光亮可见日日都被人攥在手心端详容貌,义庄外渗着少许尸味,但屋里却是别有情致,还透着淡雅的香气。 ——“芳婆一定是个爱美的人。”薛灿执起铜镜翻来覆去看了看。 栎容点头,“所以说我家住着个老妖,老了还是朵娇花呢。都说甘泉水洗面可以青春永驻,芳婆天天都催我去提水给她洗脸洗澡,一天不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薛灿放下铜镜,“你家芳婆,倒是有趣。见识渊博,宠辱不惊,连夫人都夸了她许多…我真是好奇…来你家庄子前,芳婆…到底是什么人。” 暮色降临,炊烟飘起,守在院子外的绮罗也闻见了小厨房里传出来的香气,绮罗早就喊饿,嗅了嗅这饭菜味儿,饿意顿时消失的没了踪影。 杨牧老嚷着栎姐姐做饭如何好吃,可这栎姐姐的入殓师傅…看来厨艺却差了好几个道行。 小院里,几碟小菜已经端上,芳婆非说栎容有孕不能胡吃,只给她炖了小半锅飞鸽汤,又用炖鸡蛋拌了些米饭,桌上让人难以直视的小菜,才是她和薛灿吃的。 焖肉焖成了肉干,豆干腊肉也炒成了黑焦色,栎容赶忙把凳子往树下挪了挪,芳婆厨艺本就不行,今天看着又退步了许多,栎容为薛灿也是捏着一把汗。 芳婆翘起腿,扒了块肉干用力嚼着,翻眼看着没有动作的薛灿,“怎么?你嫌弃婆子的手?” 薛灿夹起竹筷缓慢咀嚼,“卖相平平,倒是香的很。” 芳婆见薛灿真的一口接一口吃着,心里也是有些惊的,还以为被紫金府养刁的嘴吃一口就会吐出来,看不出薛灿颇有气度,也愿意给自己这份面子。 芳婆起身从厨房抱出一坛子酒,翻起海碗给自己和薛灿斟满,端起自己那碗对着薛灿举起,仰头一口喝干,“这一碗,就算是贺你暂且得了半壁江山。” 薛灿大方举起海碗,朝芳婆敬了杯,也大口喝尽,“那这一碗,就预祝我杀入鹰都,得了大周天下。” 芳婆悻笑着埋头添酒,薛灿探头道:“你能拿上好的女儿红和我共饮,那…芳婆就是不怪我对你隐瞒身世娶了阿容了?” 芳婆嗔怒看了眼栎容,“孩子都有了,还能埋怨你?” 薛灿释然大笑,端起海碗又喝了个干净,芳婆注视着他饮酒时的豪爽,低赞道:“酒品见人品,你这人,倒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 几碗酒下肚,芳婆和薛灿也渐渐聊开,从古今旧事,到时局战况,你一句我一句说的很是畅快,栎容托腮听着,薛灿见识广博,说的一些栎容也似懂非懂,但芳婆却句句珠玑,颇有见地,薛灿听着不住点头,与芳婆频频举杯,很是尽兴。 一坛好酒见了底,芳婆也歪倒在饭桌上,伸手朝栎容递去,嘴里含糊着,“阿容,扶婆子去房里…” 第138章熏然时 一坛好酒见了底,芳婆也歪倒在饭桌上,伸手朝栎容递去,嘴里含糊着,“阿容,扶婆子去房里…” 绮罗摇头走近,蹙眉看着芳婆的醉态,扛起她瘫软的身子就往寝屋去,“少夫人身子精贵,辛苦我伺候你。”绮罗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看薛灿,薛灿酒量不错,但这会儿也面颊潮红显出几分醉态,绮罗看着喝的精光的酒坛咂舌道:“小殿下一向自制…今天怎么这么高兴,跟着他这么久还没见他喝过这么多。” 绮罗冲栎容扮了个鬼脸,“醉汉不好弄,少夫人小心些。” 栎容起身想拾掇饭桌,薛灿按住她的手背,神色微醺,“陪我回屋歇着,去你自小住的地方。” 栎容去扶薛灿,垂眸道:“我屋里那床小的很,一个人都张不开身,小侯爷还是去城里歇着舒坦些。” “我就要睡阿容的旧床,夫人省亲,哪有出去住的道理?”薛灿嘴里呼出酒气,微热的额头抵向栎容,“床小,抱得紧些就是。” 栎容噗哧笑出,拖着薛灿的手往自己屋里去了。 绮罗说的不错,薛灿自小稳重自持,与人吃酒也有自己的分寸,但不知怎么的,今天的薛灿在栎氏义庄放开了酒量,和一个婆子畅快喝酒,能进阳城固然欢喜,但和人把酒言欢,靠的却是心底深处的投缘。 薛灿想细细回味芳婆酒桌上的话语,但今晚真的是喝的有些多,一沾上床就睁不开眼,忽的就一头睡倒过去,发出均匀的低喘。 另一个屋里,绮罗也是受够了这婆子。 人一喝多就跟滩烂泥,绮罗在女子里也算是强悍,但还是被芳婆折腾的粗气大喘,好不容易才扛到了床上,这婆子居然还拉着自己的手,说要用甘泉水洗个澡才睡。 “让我绮罗给你洗澡?”绮罗叉腰大笑,“美得你。” 芳婆醉着也想着干净体面,恍惚着伸手去脱罩衣,罩衣脱去,又摸向了中衣的领口,绮罗“咿呀”一声背过身,想着这婆子也真没羞没臊,自己人还在屋里,都开始剥衣裳了。 绮罗急急窜出屋把门死死关紧,晃了晃累酸的胳膊小跑了出去。 寝屋里,睡去的芳婆已经扯开自己的半截中衣,伏在了褥上沉沉睡去,不输少女的柔滑肩背上,朱砂蝶样栩栩如生… 薛灿闷头睡下,横七竖八占了大半张床,栎容恼火的摸着肚子,口中埋怨嘀咕,“瞧瞧,这就是你爹,才不管我们娘儿俩。” 嘴里怨着,心里还是想夫君睡的舒坦些,栎容爬上床,脱去薛灿的里外衣裳,自己洗了洗也翻了上去,覆在了他宽实的胸膛上,听着夫君有力的心跳,栎容涌出无比的踏实。 睡梦里的薛灿面容释开,俊朗的脸上满是惬意的柔和,唇角微扬似乎还含着笑容,栎容玩心起来,指尖轻轻点弄着他的鼻梁,又滑落在他的的嘴唇上。 那指尖没有停下,又柔柔掠过他滚动的喉结,起伏的胸口,坚实的小腹…直到…栎容每次看见都会燥热的那处。 既然床被人霸占着,自己睡不得,也只有弄弄他解解气,栎容给自己的找了个理由,索性托着腮帮子凑近薛灿的小兄弟,手心迟疑着覆了上去,醉酒的小兄弟也不像平日里一下子就昂起头来,那里柔柔软软,倒也可爱羞涩。 见薛灿睡着没有反应,栎容胆子也愈发大,男人床上凶悍,可喝了酒的男人似乎就没了锐气,栎容想好,等明天薛灿醒了,可得好好笑他一笑,让他平日在床榻上总是欺负自己。 栎容两手蹭弄着,只见小兄弟居然在自己的逗弄下慢慢挺立,栎容看傻眼,莫非男子睡着也行?栎容好奇起来,捏了捏竟也是硬邦邦,栎容收回手,脸颊泛起燥红。 自从知道自己怀了身孕,欲求难满的薛灿也克制住自己的渴望,每晚就是搂着自己睡觉,实在熬不住了就去冲把凉水泄泄火。栎容也是心疼他,试探着说要不轻些试试,可薛灿就是不肯答应,非要做满十个月和尚,碰都舍不得碰栎容一下。 栎容是不好意思说,有些日子没做,自己心里也是想的。这会儿见薛灿有了反应,栎容忽的起了鬼心思,不如… 栎容戳了戳薛灿的肩,薛灿动也不动,呼吸均匀平缓,看来真是睡熟过去,栎容轻手轻脚脱下中衣,跨坐在薛灿腿上,这个姿势,俩人之前也试过,力道速度都在自己身上…栎容抬起身对向薛灿的小兄弟,才要缓缓坐下,忽的想到什么,又坐到了薛灿的腿上。 ——要是薛灿明早起来发现了什么? 不要紧,就说是他喝多了自己弄的。栎容吁出口气又抬起身,才触上那处又沮丧的坐回。 ——要是做到一半把他给折腾醒了? 不要紧,他反正都喝多了,还是能说是他自己憋忍不住… 栎容的身子越来越热,蜜地也渐渐湿润,真是有些想要,几下,就弄几下,栎容定下心神对准蜜地,身子缓慢沉下,感受着自己被慢慢填满,喉咙里情不自禁呻、吟了声。 栎容不敢完全让薛灿进入,进了一半就又赶忙抬起,在缓缓低沉,如此轮回了七八下,身子渐渐舒展,动作也快了些。 见身下的薛灿还是没个反应,栎容胆子也放大了些,动作继续着不说,口中的低唤也一声接着一声,更是低伏在薛灿裸开的胸脯上,舌尖还舔了舔他的腹沟。 ——“阿容?” 薛灿低哑难耐的声音惊到了正在上下摆动的栎容,她低叫了声就要抽出身,小兄弟的顶端才要离开她的身体,薛灿忽的一个挺腰又戳进去半截,大手环抱住栎容的腰身,不准她离开自己。 ——“你什么时候醒的?”栎容又惊又气。 薛灿半眯着眼睛摇头道:“傻女人,行军打仗哪有敢睡死的?你才爬上来我就已经醒了,就是想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栎容撇过脸去,“不做了。” “那不行。”薛灿抱着她的腰身就是不放,“你惹起了我的火气,憋下去可是会伤身的。” “会伤了孩子。”栎容倔强道。 “你刚刚就做的很好。”薛灿眯眼露出好看的笑容,“缓进慢出,别有滋味,我还要。” “你要,我偏不给。”栎容翻身就要起。 薛灿稳稳扶住她的身,窄腰开始缓慢的律动,一上一上动作收敛,栎容蜜地早已经湿湿漉漉,进出发出让人羞涩的水声,栎容脸红心燥,气的只想捶薛灿几拳头。 ——“你想的很。”薛灿声音带着诱人的情欲,“是不是。” 要再说不想,就是睁眼说瞎话了。栎容咬住红唇,狠狠点头道:“想,想的很。” “我们轻些,不会伤了孩子。”薛灿也想一贯到底来个畅快,他滚动着喉结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力道,不敢多深入半分。 这般挺弄了几十下,薛灿脑中闪出一个姿势,那样既能从容进出,又不会压到栎容和孩子。如此看来,还是要多谢小杨牧给自己捎来的画册… 薛灿扶着栎容侧身躺下,抽出身含吻住她半张的唇,沙声哄道:“阿容,你背过身去。” “额?”栎容顿悟他要做什么,做到这一步,俩人心里都是热辣辣的渴望,栎容顺从的背过身,薛灿一手搭上她的酥肩,一手扶住自己慢慢从她的背后进入。 栎容轻轻咬住薛灿的手腕,控制着不让自己舒爽出声,虽然知道芳婆已经睡死,可庄子外还有不少守卫的军士,要是自己喊得太大声传了出去…那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薛灿有力挺动着,每每以为他会弄到最深,但他总能在关键的时候收住力度,轻柔捣弄着生出奇特的舒服之感。 这种姿势,可以让两个人紧紧贴合,湿润的皮肤揉蹭着彼此,让浑身都产生酥麻的神奇感觉,一下下进出着,让人欲罢不能。 “快些出来吧。”栎容昧着良心低劝了声。 “还不想出来。”薛灿撑起侧身好让自己进的少许再深些,“我这样很舒服。” “我也舒服。”栎容低咛了几声,“我怕你最后几下动静太大,要是谢君桓他们吓得闯进来…” “他们不敢。”薛灿闷声用了些力气。 说话间,薛灿好像有些要到的意思,进出的速度也开始加快,他有着惊人的克制力,到了这个关头仍然控制着没有全部进入,只是在速度上越来越快。 ——“阿容…”薛灿低低吼着,“我快到了。” 栎容扣住薛灿的十指,两只汗湿的手心紧紧握在了一起,栎容跟着薛灿的频率蠕动着撩人的身姿,突如其来的绞动让薛灿愈发激动,他死死贴住栎容滑润的后背,嘶吼着最后一挺,滚热的激流冲进栎容的深处,也许是有些日子忍着,这一次,薛灿爆发了很久,直到动作停下,热流还是不断冲出,全部灌入了栎容的身体。 结束完很久,薛灿还没有抽出的意思,那处好像眷恋着栎容,怎么也不肯出来。栎容扭头看了眼薛灿,只见他早已经靠在自己背上睡了过去。 这样也好,小床也能容下两个人,栎容把薛灿的手掌贴在自己心上,俩人连结在一处沉沉入睡。 义庄外的山坡上,谢君桓和绮罗背靠着坐了整宿。谢君桓注视着坡下幽暗的庄子,许久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他听见树丛里夜猫一声声的低叫,和七年前自己耳边听到的一模一样,他感受着呼呼的风声,划过自己和绮罗的脸颊,他闻见一股说不出的气息,混杂着草木的清香,还有尸体腐败的气味,所有的一切,都好似当年的重现,一幕一幕,恍如昨天。 ——“就是这里。”绮罗也有和他一样的感觉,“当年我们几个就是在这里,被栎老三带去湘南。” “栎氏义庄,是咱们重生的地方。”谢君桓眼神坚毅,“今天我们重归这里,姜国必将复兴,大仇定当得报。” 第139章破军命 “当年我们几个就是在这里,被栎老三带去湘南。” “栎氏义庄,是咱们重生的地方。”谢君桓眼神坚毅,“今天我们重归这里,姜国必将复兴,大仇定当得报。” “当然!”绮罗兴奋道,“小殿下今天高兴,喝了好些酒,明天别忘了和他说称帝大事,谢君桓,你是不是忘了?” “没忘。”谢君桓倚着绮罗的背,望着夜空繁星,舒畅的大口呼吸着,“登基称帝,匡扶姜国。明天,我就会和小殿下说这事。只是…” “只是什么?”绮罗扭头急问。 谢君桓看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英俊的脸上露出伤怀,“称了帝,归了宗,小殿下就是姜国皇上,肩上的担子就不只是讨伐周室,还要治国,安邦…我在想…”谢君桓深深叹息,“我谢君桓才干平平,替小殿下浴血沙场可以,但真要辅佐他治国安邦…最好的人选,却不是我。” “你妄自菲薄做什么?”绮罗不高兴道,“你自小也跟着小殿下读书识字,怎么就不是你了?”绮罗忽的明白过来,低声道,“我知道你想到了谁?是他…论及文韬武略,最能帮上小殿下的…是杨越。” 谢君桓点头,“我是武夫粗人一个,杨越出身将门,天赋悟性都是极高,他要是还活着,一定可以帮到小殿下更多。这一路走的越顺,我就越怀念杨越,当年…应该是我替他去为小殿下而死,我怎么就…” 绮罗捂住谢君桓的嘴,红着眼睛道:“我不准你这么想。事情都过去这么久,既然你活着,就要好好活着。你要是死了,我又怎么办…” 谢君桓心头一暖,搂住绮罗道:“不说不说了,才能不够,我就多多琢磨,这不还有你么。” 绮罗扎进他怀里,大眼眨巴看着坡下的庄子,艳羡道:“小殿下多疼少夫人,将来,你也会这样待我么?” “会。”谢君桓毫不犹豫的应道。 “天地为证,你可别不承认。”绮罗指天。 夜色撩人,谢君桓忽的吻向身边女子娇俏的脸,俩人紧紧抱在一起,好一会儿都没有分开。 鹰都城外,慈福庵 尼姑庵不留宿男子,这几日关悬镜就待在庵外一座柴房里,直直对着七幅兽图,数日水米未尽。 兽图时而平铺,时而叠起,身边的白绢不知被关悬镜涂抹了多少,废弃的都堆积在角落,足有百张之多。 房门被人打开,来人走到了眼前,关悬镜还是一动不动死死盯着案桌上的兽图,他好像已经看出什么,又好像,还没有把握确定。 凌昭看着儿子憔悴不堪的胡渣脸,差点儿都没认出是自己儿子,关悬镜颧骨高耸,面色苍白,唯有那双眼睛还是精光不改,还越发亮了些。 凌昭放下炖盅,掀开盅盖搅了搅,温声道:“姑子送来的饭菜,你一口都没有动,娘给你炖了些粥吃,快,吃了再想。” 关悬镜抬起脸,见娘亲把碗盅递到自己手边,愧疚一笑这才吃下几口。 “阳城降了。”凌昭话音清淡。 “阳城是一定会降的。”关悬镜咽下热粥,“栎容是阳城人,城里又有许多流落的姜人。” “得了阳城,薛灿一众后头会怎么做?”凌昭注视着儿子,“再往前一步就是姜土,半壁天下已经被薛灿得了去…悬镜,你说…回去姜氏宗庙,薛灿,会不会称帝?” “我倒是想他称帝。”关悬镜喝下最后一口。 “为什么?” “一旦称帝,薛灿就不只是伐周,还要治国。以姜人现在的根基,摊子越大,要筹谋的就越多,薛灿有冲劲,有血性,但作为帝王他还不够火候,他身边几个人,打仗可以,治国,却毫无经验,要真做了皇帝,他分身乏术,就无心再狠攻大周,我大周得以喘息,就有了获胜的机会。” “那薛灿会不会做皇帝?”凌昭好奇追问。 “他一定是想的。”关悬镜淡淡一笑,“他做这么多,不就是复国做皇帝么?但至于会不会真的去做…谁又知道呢。” 凌昭收起碗盅,低头去看桌上摊开的兽图,摇头道:“宝藏就在这里头?也不知真假,却搭进去那么多人的性命,染血的东西凶吉难料,悬镜,别陷在里头。” 关悬镜抚过一幅幅兽首,将七幅图叠在一起,指着道:“如果我想的不错,太子虔是把雍华宝图拆分成七幅兽图,单一看去一定看不出玄机,但要是叠起,娘觉得像什么?” “四不像的异兽啊。”凌昭看着道,“似虎非虎,似狼非狼,要说是异兽,既然是兽,为什么却是一对蝶翅?画这图的人,倒是不按常理出牌。” “我也在想。”关悬镜点住蝶翅,“轻盈的蝶翅怎么能让异兽腾云飞起?” “戚小姐身上刺的,是一只蝴蝶?”凌昭想起战死的戚蝶衣,心里也是惋惜的。 关悬镜点头,凌昭叹了声,道:“蝶衣刺蝶,倒像是天意一般。” “这话是什么意思?”关悬镜疑道,“娘在慈福庵久了,也开始信命了?” 凌昭摸着儿子消瘦的脸,“有时候是不得不信,蝴蝶娇美璀璨,却性命短暂,戚小姐出身显赫,本来该有个多好的前程,却殒命沙场,不得善终…就好像是蝶星摇光,明明是天上最亮的星星,却自带破军天命,一生坎坷…” ——“蝶星摇光?”关悬镜低低重复。 凌昭推窗望向繁星闪烁的夜空,“摇光是北斗第七星,因最大最亮,在深夜光芒摇动,又被称为是摇光星,摇光星闪烁的时候,光芒好似蝶舞双翼般,所以古时星象家又称摇光为——蝶星。” ——“摇光…蝴蝶…”关悬镜喃喃自语,“蝶星…” 凌昭戳了戳儿子的胳膊,爱怜劝道:“几天不见,我儿都魔怔了不成?娘这阵子也想通,之前还想你报国灭了姜人的星星之火,湘南一行,你差点有去无回,娘在佛祖前念了几天的经文,忽然顿悟什么都是假的,天下谁主沉浮予我母子何干?我搭上一个夫君,难道还要送去个儿子?也罢,不如你辞了官去,留在慈福庵外陪着娘亲,咱们就过平静的日子。” 见关悬镜好像没有听进自己在说什么,凌昭拉住他冰冷的手,“你不敢去向戚太保辞官?你不去,娘替你去…” ——“关夫人遁入空门,自己无欲无求,就也劝着儿子撒手什么都不管了么?” 房门被人猛的推开,大理寺卿孟慈沉郁着脸大步走近,一双鸽子灰色的眼睛怨念的看着穿缁衣的凌昭,又凝顿在自己爱徒关悬镜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脸上。 “朝中有那么多事要做,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孟慈愤恨道,“莫非你也想随了你娘,出家不理世事?戚小姐战死,太保大人又卧床不起,皇上…也指望不得…薛灿直入阳城已经得了半壁天下,关悬镜,如今朝中能指望的,只有你。” “我儿淡泊,无心朝野。”凌昭面容坚持,“孟大人是知道的,悬镜要有心青云之上,还用等到今天?” “盛世无心功名,乱世不惧生死,这才是老夫认识的关悬镜。”孟慈怒挥衣袖,“而不是只会把自己藏住城外,几日都不让人找到。关悬镜,戚太保和皇上要见你。” ——“见我?”关悬镜抬起眼,“半壁江山被人夺去,这会儿想我领兵打仗了?”关悬镜冷笑了声,“烦劳孟大人禀告皇上和戚太保,如今再战,我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今日想到我,已经有些晚了。” “悬镜不会从戎,落得个和他爹一样的下场。”凌昭目露怨恨挡在儿子身前。 “不是从戎打仗。”孟慈悲声长叹,“是去…和薛灿讲和。” ——“讲和!?”关悬镜母子诧异同声。 孟慈点头,“今日的大周,国库所剩无几,军粮无处筹措,连御刃坊铸造的兵器都不堪一击…要和姜人血战,就算死撑到底,国家要重新崛起也几无可能。皇上和朝臣商议,既然薛灿得了阳城,不如就和他划阳城而治,各占一半天下…” “戚太保答应了?”关悬镜蹙眉。 “太保大人病了多日,连早朝都无力支撑,他听说了皇上的意思,心里不痛快又能怎样?自己女儿都战死沙场,两个儿子又是毫无用处…皇上告诉老夫,不必理会戚太保和薛灿的杀女私仇,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大周所剩的江山,划阳城而治,保皇上帝位,守大周半壁。” “真是可笑。”关悬镜嘲弄道,“只剩半壁,皇上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帝位?看来朝中臣子眼下也就想保住自己全家安好。周国七年前灭姜,如今却要和姜人讲和,共享天下?孟大人,我关悬镜都替皇上和诸位大人觉得羞耻。” 孟慈冷看关悬镜对自己的鄙夷,低幽道:“太保府里,你拔剑指着所有心有动摇的大人,你说,谁要是弃了降姜之心,你就会第一个杀了他们。关悬镜,你想以死殉国,但不代表人人都要和你一起,求和,是周国最好的出路。” “如此败国君上,我真怀疑是不是值得我为之去死。”关悬镜回看母亲,凌昭眼眶湿润,关悬镜仰头自问,“我爹当年,就是为国枉死。” 孟慈看着这对孤儿寡母,顿了顿又道,“姜土早已经一片荒芜,薛灿要称帝治国,紫金府剩下的底子也远不足以支撑,薛灿后头还有的受,周土富饶,只要我们督促皇上励精图治,最多三五年,一样可以再吞并姜人。求和只是权宜之计,悬镜,你要顾全大局。” ——“孟大人和皇上觉得薛灿一定会答应议和?” 孟慈灰色的眼睛微微动着,“谁想一直打下去?薛灿复国不也就是为了继承太子虔的帝位么?悬镜睿智聪敏,你和薛灿又是旧识…所以老夫才觉得你是说动薛灿最好的人选。悬镜…?” 见关悬镜似乎没有答应的意思,孟慈又转身看向一言不发的凌昭,“关夫人青灯念佛,慈悲为怀,要真能和薛灿谈和,周人也能少流许多血…” “一切都由悬镜自己决定。”凌昭面无表情,“他要回绝,我也帮不了大人。” 孟慈意味深长的凝视着关悬镜,他看着关悬镜长大,许多年过去,这位少卿的眼神从未变过,虽然孟慈也没有把握关悬镜一定会答应,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国难当头,关悬镜绝不会置身事外。 孟慈离开许久,关悬镜仍是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他似在犹豫,又好像,在想着什么。 关悬镜蓦然转身,收起案桌上还铺着的兽图,急急就要出门。 “悬镜!”凌昭唤道,“你真要去找薛灿讲和?你要不想去,也没人逼的了你。” “我有疑团没解。”关悬镜黑目亮了亮,“蝶星摇光…娘,我要去见一个人。” 第140章醍醐顶 “悬镜!”凌昭唤道,“你真要去找薛灿讲和?你要不想去,也没人逼的了你。” “我有疑团没解。”关悬镜黑目亮了亮,“蝶星摇光…娘,我要去见一个人。” “见谁?”凌昭不知道自己随口提及的蝶星摇光给了儿子什么启示,“不是薛灿?莫非是…鬼手女?” 凌昭又好气又好笑,“你心心念念的鬼手女已经是薛灿的枕边人,见她,不就是去见薛灿么?” 关悬镜也没工夫和娘亲解释,走出几步又猛的顿住步子,摸了摸自己下巴的胡渣,摇头道:“娘,我现在的样子…如何?” 凌昭恼道:“胡子拉渣,一脸菜色…娘看着你长到这么大,哪里见过你这副邋遢模样。” 关悬镜举起袖子,才一闻就皱起了眉头,“娘快帮我烧水准备,我要沐浴更衣。” 凌昭忽的拉住关悬镜的手腕,“悬镜,娘问你,要薛灿真的兵临鹰都城下,你会怎么做?以死殉国?娘舍不得你死。” 关悬镜潇洒拂袖,澄定笑道:“我这会儿还惦记着沐浴更衣,娘觉得…我是要打算赴死的模样么?” ——“你有办法?” 关悬镜耳边响起九华坡里,谢君桓问自己的话——薛灿起事有几分把握。 他告诉谢君桓,要自己死了,姜人入主指日可待,但要是他关悬镜还活着,孰胜孰负,就还难说。 九华坡里,薛少安换走鸠酒救下自己,那是天意让自己做薛灿的绊脚石,有他关悬镜活着的一天,薛灿能不能直入鹰都…真的不好说。 子夜时分,关悬镜一番沐浴已经变了模样,他黑发高高束起,下巴的胡渣也清理干净,露出俊逸非凡的脸孔,那张脸虽然消瘦,但却给他多了几分凌厉之感,他换上干净的少卿官服,腰系襟带英气十足。他把七幅兽图放进随身不离的雕花盒里,盒子打开时,凌昭看见了里头自己的一束黑发,还有…一方带着黛粉香味的白帕。 凌昭拾起那方白帕,“这就是栎姑娘赠你的?” 关悬镜轻轻点头,从娘亲手里缓缓抽出白帕,爱惜叠好放回。凌昭注视着儿子的动作,“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见到让我家悬镜魂牵梦萦的栎姑娘。” 关悬镜把雕花盒塞回怀里,走出门直奔自己心爱的白蹄乌,翻身干练跃上,“有些日子不能来看娘,您自己保重。” 凌昭还没来得及应声,白蹄马嘶鸣一声已经驰骋进深沉的暗夜里。 ——“娘放心,悬镜不会殉国,儿子还要回来陪着您呐…” 太保府 睡得昏沉的戚太保得知关悬镜入夜求见,赶忙让下人帮着换上官服,又束起金冠竭力保持着昔日的威严,他想支撑着自己走去见关悬镜,但没走几步就踉跄扶墙,一旁老奴赶忙搀住他跌跌撞撞的身躯,走到亮灯的书房前,戚太保一把推开老奴,顿了顿混沌的心神,推开屋门大步走进。 几日不见,戚少銮看的又像老了十岁,他胡须由斑白变作枯白,他奋力支撑的弱躯犹如现在风雨飘摇的大周,看似仍然矗立,但不过是强弩之末,稍稍触碰就会倒地不起。 “悬镜。”戚少銮缓缓坐在楠木椅上,“见你这副打扮…一定是孟慈已经去找了你,你,就要去和薛灿议和?” “我知道议和不是您的意思。”关悬镜看着这位几欲油尽灯枯的老人,也是有些心酸,“大人一向主战不主和,但…眼下皇上和其他臣子只想保住剩下的半壁江山,皇上心意已决,就算我不肯去见薛灿,皇上也会派其他使臣。” 戚少銮眉骨凸起,涣散的凹目凝起灼灼光泽,他振开一品太保的官服,犹如一只垂垂的秃鹰。 ——“回想二十年前,老夫铮铮铁骨,凭一人之力教养出十万铁骑,大周铁骑所到之处,尽划做我广阔周土,最得意时,足足连绵万里,难以计量。老夫权倾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上事事都要问过老夫的意思,老夫不点头,他连一个奏折都不敢去批复。” 戚少銮忆起往昔峥嵘,枯槁的脸上泛起兴奋的红色,“老夫与皇上和满朝文武说,老夫会助皇上雄霸天下,做成千古一帝。老夫没有食言,十万铁骑杀入姜国,苦战三年终于拿下。” 戚少銮忽然拉住关悬镜的袖子,瞪着他笃定的双眼,哑声吼道:“悬镜,老夫明明已经得到姜国,为什么…却又并未达到老夫所想,皇上优柔,周国疲软,为什么…明明得胜,却又好像败了…为什么…老夫想不通!” “开疆辟土,却不用心治国,如何雄霸天下,做成千古一帝?”关悬镜身姿傲立,目光烁烁,“您让周人视姜人如蝼蚁,可以随意残杀虐待,姜人深藏怨念,早想起事报仇;周国上下以胜者王者自居,自认天下已无可以抗衡的敌手,狂妄不可一世,安乐侯如此,宋太傅也是,太保大人您…更是…” ——“关悬镜!”戚少銮嘶吼一声,一口浓痰顶在喉中,剧喘了好一阵才艰难吐出,“你想死!” 关悬镜面无惧色,他沉着看着气急败坏的戚太保,轻声又道:“伐姜原本就是个错误,得了姜土残杀姜人,就是一错再错,您到现在都还只想着杀人…” “姜人顽抗,杀我无数铁骑,还杀了你爹!”戚少銮吼叫着,“不遭血洗,如何对得起我大周战死的军士,关悬镜,你妇人之仁不求上进,你又怎么对得起被薛灿杀害的关易!薛灿杀我蝶衣,杀你父亲,你一定要杀了薛灿,杀了所有的姜人…杀了他们!” “周国已经到了求和的境地,答不答应还要看薛灿的脸色。”关悬镜平静道,“那您觉得,又该怎么做?” “老夫已经想好。”戚少銮急促喘着气,好不容易少许平复,示意关悬镜走近些。 “求和?薛灿野心勃勃,他不会答应的。”戚少銮奸险一笑,“天牢里还关押着好几百姜奴,等薛灿到了鹰都城下,老夫就拿那些姜奴顶在城外,薛灿敢入一步,老夫就让人剐下姜奴一块肉,入两步,那就剐下两块…他要不顾及同胞死活,等他进城时,城外就是他同胞血淋淋的血肉白骨…老夫要让薛灿的复国之路步步血腥,让那些追随他的姜人周人认清薛灿的嘴脸,他为了自己的帝位,是可以无视旁人剐肉之痛的。他们效忠的主上,冷血让人发指,哈哈哈哈…” 戚少銮仰头尖笑,“心战,薛灿不是就喜欢动人心智么?那老夫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这最后一战,助他直上青云!” 关悬镜苍然闭目,叹息道:“要薛灿真到了鹰都城下,周国就到了亡国边缘,这时候再残杀数百姜奴,意义何在?” “老夫就是要让他们不痛快!”戚少銮疯狂挥舞着手掌,“他杀我蝶衣,老夫就杀尽城中姜奴,既然不能手刃薛灿为蝶衣报仇,老夫就用姜奴的血,来祭奠我最心爱的女儿。” ——“若是…”关悬镜审视着戚少銮因癫狂而扭曲的脸,“薛灿答应议和…您又会怎么做?” “答应…”戚少銮喃喃自语,好像陷入了深思,“那老夫就会穷尽毕生之力,找到雍华宝藏,再教导出一支无坚不摧的铁骑,有朝一日再灭姜国,杀了薛灿。” 戚少銮蹒跚起身,双手重重按住关悬镜的肩,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颤声道:“悬镜,你要帮我。朝中无人可用,老夫能用的只有你,你要帮我,帮蝶衣…” 关悬镜拨开戚少銮的手,戚少銮怔住又道:“悬镜,老夫看你长大,待你如同半子…你一定会帮我的,是不是?雍华宝藏,你看出多少?你自小聪明过人,假以时日,肯定会找到宝藏助我大周…悬镜?” ——老夫会穷尽毕生之力,找到雍华宝藏,再教导处一支无坚不摧的铁骑… “我也想帮大人。”关悬镜扶着戚少銮坐在椅上,挥开少卿官服转身就要离开。 “你去哪里?”戚少銮低吼问着,“去和薛灿议和?” “去帮大人,帮我大周。”关悬镜没有回头,黛蓝色的官服融进漆黑的夜色,戚少銮揉着浑浊的老目,不过一瞬,就已经看不清关悬镜究竟往哪里去了。 鹰都深巷小宅里,杨牧已经憋了好几日,这不能随便出去就算了,那神秘人也几天不见,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可别是把小杨牧忘在了这里。 杨牧手脚又没被捆住,几次也想偷跑出去,但才走出院子就又死撑着退了回去,杨牧不傻,关悬镜有多少斤两他也领教过,要真是自己被关悬镜逮住,倒悬在鹰都外挡住小侯爷的大军…杨牧当然是不怕死的,可也不能因为自己连累别人。 小侯爷对自己那么好,是一定不忍心看着自己有事,还有大小姐,她都说了,不要三年就会和自己一起,要是自己非要作死…那可就是活该了。 杨牧心中抑郁,却又什么都做不了,索性拔出短剑在院里舞起,几十招使完,大汗淋漓神清气爽,一壶凉茶下肚,居然生出几分畅快来。 宅门咯吱推开,黑衣人迈进,斗笠下的眼睛注视着放下短剑的杨牧,唇角微微扬着流露出一份满意来。 “我以为,你会耐不住性子,等我回来你早就不见踪影。”杨越打量着浑身汗湿的杨牧,“舞剑解闷,倒是个好办法。能三天没有出门,你比我估计的还要有耐心。” 第141章促膝谈 “我以为,你会耐不住性子,等我回来你早就不见踪影。”杨越打量着浑身汗湿的杨牧,“舞剑解闷,倒是个好办法。能三天没有出门,你比我估计的还要有耐心。” “我又不傻。”杨牧擦了把汗,忽然领悟到什么,指着杨越喊道,“我知道了,你这几天都在门口堵着我呢,我要真闯出去,你准给我揪回来,是不是?” 杨越垂目暗笑,嘴上却什么都不说,把手里拎着的酒菜放下,“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 “你故意考验我呐。”杨牧吃了几天干粮也有些馋,闻着肉香急急打开荷叶包,深嗅着美滋滋道:“红焖山鸡,蒸鹿肉…还有一壶酒?”杨牧喜上眉梢,“你还不承认你认得我?这些都是我最爱吃的东西,说说,咱俩以前到底是怎么认得的?莫非,当年你也在我哥哥麾下?又或者,你是小侯爷的人?” 杨牧说着夹起鸡腿大口咬下,吮吸着浓稠的汤汁摇头晃脑。 杨越没有动筷,“姜人都喜欢野味,并非是对着你的口味,杨小爷想多了。” “薛灿已经得了阳城。”杨越笃定举筷,却是把上好的鹿肉夹进杨牧的碗里,“听说,皇上召关悬镜做使臣,直奔阳城去和薛灿议和,就是这几日的事。” “啊!”杨牧囫囵咽下嘴里的吃食,“又是关悬镜那厮,他最会使诈,他去找小侯爷,准没好事。不行,我得去阳城,护着小侯爷他们。” “薛灿身边不缺能护着他的人。”杨越声音低缓,有着让杨牧无力对抗的威严,“你既然能沉下心思留在这里三天,看来…后面的事,你也许能帮得上我。” “就说你是试我呢。”杨牧来了精神,“说说,让我帮你什么?是刺杀那狗皇帝,还是戚太保?” “只会打打杀杀,是难成大事的。”杨越话语严肃,“我问你,你是想一辈子冲锋陷阵剑上染血,还是想真正帮上你效忠的小侯爷,为他分忧解难,治国安邦?” “我?”杨牧挠头,冲杨越摊开手道,“小侯爷也督促过我读书习字,可我这双手就握的住剑。” 杨越看着杨牧手心的茧子,摇头道:“顽性不改,连小侯爷都管不住你?杨牧,大周气数已尽,薛灿是一定不会答应议和的,立国指日可待,后面就是如何治国安邦,你不会替薛灿打一辈子仗的。薛灿不派你为将,不让你做先锋杀敌,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杨牧认真脸,道:“我知道,他怕刀剑无眼,我要是受伤,又或者我死了…他会伤心难过,他老说他欠我哥哥一条命,他答应过我哥哥会好好照顾我。” 斗笠掩住了杨越有些触动的脸,杨越稳住心绪,低沉又道:“你只说对了其一,还有就是,他不想你只做一个猛将,他想你能洞察全局,磨练心性,你家小侯爷想你可以做他的左膀右臂,他日可以助他治理天下。” “我只会使剑。”杨牧有些沮丧,“一纸檄文而已,也算不得什么本事。” “你错了。”杨越低笑着道,“一路关卡重重,你能在官兵眼皮子底下传遍檄文,没有智谋如何能做成?你有胆识,你也够聪明。” “真的?”杨牧还甚少听到有人这么夸自己,居然还夸得煞有其事,杨牧来的精神,欢喜又道,“还有么?” “吃菜,别凉了。”杨越爱怜着道,“还有?你怜悯姜奴,但最终没有冒险行事,说明你并非莽撞无脑的蠢人,你听得进劝说,也知道利害轻重,便是孺子可教。我离开三天,你就老实待着,证明你已经足够沉稳,可堪大任。” “哈哈。”杨牧大笑,“连小侯爷都没这么夸过我,你倒是说话讨喜。说了我半天好话,赶紧说说你要我做什么?” 杨越给自己倒了杯酒,不紧不慢悠然喝下,“殇帝想议和,朝中大臣也个个贪生怕死,但要薛灿不想,就只有耗战到底,直到鹰都城破。真到了兵临城下那天,殇帝也许会拱手献出玉玺以求一条活路,但有一个人,是会不惜一切代价拖住薛灿的步子。血染鹰都也在所不惜。” “你说关悬镜?不是不是。”杨牧摇头,“关悬镜再惹人嫌,却是个君子,苟且小事他做不出,你说的,是戚太保?” 杨越赞许的看了眼杨牧,继续道:“戚太保乖张跋扈,女儿又死在姜人手里,就算薛灿命定天下,他也绝不会让薛灿的帝王之路走得顺畅。我猜,戚太保会做两件事。” ——“快说快说。” “一,他会下令焚烧周国所有法典册录,一切可以助薛灿治国的东西,他都会一件不留,只会留给薛灿一个最烂的摊子;二,天牢里还有好几百姜奴关着,薛灿攻城时,这些姜奴一定会被押往城外,用他们的血迎接他们的少主…” “禽兽,不是人!”杨牧狠摔筷子,“敢拦我家小侯爷的,我杨牧第一个废了他。” “才夸你呐?”杨越故意不住摇头。 杨牧噌的捡起筷子,赶忙夹起块鹿肉大口吃着,“是我火气大,你说,我听着。” “这第一件事,不用你我费心。”杨越指节轻弹桌面,看着吃得欢实的杨牧,眼角露出欣慰的笑容,“你家小侯爷志在天下,他已经通过紫金府安置在鹰都的暗卫细作,悄悄搜罗拓下各府衙册录典籍,杨牧,你没有跟错主上,薛灿他的志向不止是报仇复国而已,他要做千古一帝,有安乐天下子民的鸿鹄大志。” 杨牧抬眼看着杨越,他可以感受到这人说话时流露出的激动,黑衣客始终避开自己的问题,他虽然还是没有告诉杨牧他到底时何人,但每当他说到薛灿和姜人的时候,他努力想把情绪藏得更深,但他好像对杨牧卸下了防备,这让他痛快说话时,会不自觉的把内心的兴奋期盼泄露少许。 就像是现在,黑衣人的声音都高了些,摊在桌上的手背,青筋一下下动着,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忽的看着杨牧,“杨牧,你明白么?” 杨牧点了点头,问道:“小侯爷暗地里做的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难道是…这些事你也在给小侯爷筹办,才发现…” 杨越没有顺着杨牧的话,他喝下一口酒水,继续又道:“你和我要做的,就是第二件事,也是你挂在心头的那件。” ——“姜奴?”杨牧来了精神,“你要带我去救他们?” “你也不想薛灿眼睁睁看着那些老弱妇孺,被戚太保一个个杀死在鹰都外吧。”斗笠下的杨越,眸中闪出怒火,“这事我自有打算,到了时候,我要你和我一起。” 杨牧欢喜击掌,“杨小爷我窝在这里憋屈,早想大干一场了。”话说到一半,杨牧忽的收住,沉下气息装作老成模样,“不不不,什么大干一场,只会打打杀杀就是莽夫一个,我杨牧不做莽夫,我要做…有勇有谋的豪杰,就像是…”杨牧注视着黑衣人看不见的脸,“像你一样。” ——“不要像我。”杨越颔首摇头,“你有更过人的天赋本事,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杨越站起身,杨牧看着他往屋里走去的背影,他的身姿应该是英武的,但为什么要严实包裹在宽大的黑色袍子里…他的脸…杨牧想到了被灼伤脸的薛莹,薛莹灼伤半边脸颊,自此就戴着乌金面具示人,莫非这个人…他的脸更加惨烈,惨烈到没有一分可以示人。 会是什么样的灾祸,让他变成这样。 子夜时分,杨牧仰卧在偏屋的床褥上,大眼望着天花板,怎么也合不上眼。自己给小侯爷飞鸽传书,问到黑衣人的身份,杨牧有一种感觉,小侯爷一定认识这个人…但回信里,薛灿却没有告诉杨牧他最想知道的事。 薛灿信里让自己不要追问黑衣人到底是谁,只说等他到了鹰都,一定会亲自拜会此人… 他们人人都记得,就是自己忘得一干二净,杨牧捶打着自己的脑门,一咕噜翻起身,连罩衣都没披,裹着中衣就悄悄摸出寝屋,暗夜里,他屏息提气,朝着黑衣人的住处缓缓走去。 杨牧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从黑衣人的屋里传来,屋里只点了一支蜡烛,摇曳的烛火在幽暗里发着艰难的微光,映出黑衣人模糊的身影。 看来黑衣人是在沐浴?杨牧脸一红,自己也是犯了糊涂,没事偷看人家洗澡做什么?还是个…男人。杨牧扭头要走,想了想又停下步子,他眼前划过黑衣人手上的灼疤…还有他时刻被严实包裹的身体…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杨牧低缓吸气,他真的太好奇这个多次帮到自己的人,不光是帮自己,他还可以为小侯爷做那么多事…杨牧一定要知道,他到底是谁。 杨牧一步步走近,他渐渐闻到一股说不出的怪异味道,好像是药材的气息——他受伤了么? 杨牧疾步闪进,贴着黑衣人的窗沿,小心的抬起头朝里看去。 杨牧是厉害的练家子,杨越更是其中好手,换做平时,杨牧的伎俩哪里逃得过杨越的警觉,但今夜,水声掩盖了杨牧轻幽的脚步,药汤的浸泡让杨越卸下所有苦撑的坚韧,他沉下身体,让每一处疤痕受着药汤的抚慰,缓解着日复一日的折磨。 宅子里住着的是自己的亲弟弟,杨越欣慰的闭上眼,自己七年生不如死的苦痛,杨越从没觉得这么值得。 杨牧捅开窗户纸,他忽然有些害怕,如一个要犯错的孩子,杨牧有什么是不敢做的,但为什么这一次…心会跳的如此厉害。 昏暗的烛火让杨牧只可以恍惚看见少许,黑衣人背对着窗户卧在浴盆里,药汤气息浓郁,差点熏晕杨牧。杨牧知道府里的侯爷也常常用浓烈的药汤浸泡治病,他有顽疾,动不动就病得要死…这个黑衣人,也得了重病么? 杨牧越来越觉得害怕,他怕黑衣人和病弱的侯爷一样,会不会有一天就忽然死了…紫金府已经没有麒麟参可以续命,黑衣人若是真的会死,自己该怎么办… 自己明明也就才认识他没几天,怎么就那么害怕再一次失去他… ——再一次…杨牧心跳顿住,脑中闪过的思绪让他僵在了窗下…难道,自己失去过一次。 第142章宿醉醒 自己明明也就才认识他没几天,怎么就那么害怕再一次失去他… ——再一次…杨牧心跳顿住,脑中闪过的思绪让他僵在了窗下…难道,自己失去过一次。 杨越撑起身,拿起手边的药膏,抹在自己满身的疮疤上,药膏烈性,才触上就会生出火烧般的灼痛,灼痛蔓延开来,让这个坚强的男子眉心紧蹙,额头渗出黄豆大小的汗珠,滚落在热腾腾的药汤里。 药膏是庄子涂用重金搜罗的火烧秘药,这些年,要不是有庄子涂挥金救治,以他所受的重伤,早已经死在姜都,就算暂时不死,周身的烧伤也会慢慢腐烂,直至痛苦死去。 早几年,庄子涂带着自己访遍天下名医,花费无数终于稳下了他的伤势,命救下,但灼疤却会永远留在自己的身上,犹如一个无脸的怪物,再也没法示人。 庄子涂说,他的生活也就是浑噩度日,无事可做,既然救下一人,就当是给自己找件事打发光景,他也想知道,一个浑身烧伤的人,可以恢复到如何。 秘医试探问道:“要治这无脸人,花费不下千金。” 杨越暗叹,千金…谁会为救一个不相干的人掏出千金,千金,又从哪里去得? 谁知道庄子涂面不改色,千金如何?万金也无所谓,治好这个人,我还要大事交由他去做。 杨越抬起臂膀,日子一天天过去,千金所求也卓有成效,疤痕虽然还在,但总算没有当年的触目惊心,但要恢复如初,怕是需要一生的光景。 杨牧看见了杨越抬起的臂膀,虽然烛火昏暗看不大清楚,但杨牧还是看到了他臂膀上蔓延的灼疤,杨越给自己摸上浓稠的药膏,因刺痛不住的发着抖,一下一下,晃荡出身下的药汤… 杨牧背过身靠在冰冷的墙面,缓慢的滑下沉重的身体,呆呆坐在地上。 ——满身的灼伤…小侯爷告诉自己,哥哥是为了就他,为了所有人可以平安逃走,哥哥留在了宗庙,被安乐侯…活活烧死… 哥哥,是被烧死的…杨牧忽觉腮帮一热,他怔怔用手摸去,满手都是湿漉漉的泪水,怎么忽然就哭了呢… 杨牧把头深埋进膝盖,耸动着肩膀发出隐忍的抽泣声。哥哥…黑衣人,会不会就是没死的哥哥。 杨牧抬起头时,黑衣人已经走到了自己跟前,他披着宽大严实的寝衣,用黑巾裹住了脸庞,只露出一双温和的眼睛,他没有责怪杨牧的莽撞无礼,他深深注视着这个流泪的少年,朝他递出手。 杨牧握住那只满是疤痕却坚实无比的手,一个用力站起身,他蓦地伸手想扯下黑衣人裹面的黑巾,杨越没有闪躲,他昂立着身体,杨越知道弟弟已经什么都不记得,就算他看见自己无法辨认的脸,也想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杨牧触到了黑巾,他迟疑了片刻,指肚滑落垂下,“总有一天,我都会想起来。”杨牧背过身冲回自己屋里。 杨越拉下黑巾,任夜风刮着自己沧桑不堪的脸,刚毅的眼角隐隐有泪光闪动。 阳城,栎氏义庄 一夜宿醉,芳婆还从没这么畅快的与人饮酒,醒来时,见自己衣裳半掩,光洁的肩背裸露在外,芳婆警觉起身掩上旧衣,又对着铜镜照了照自己微花的妆容,拾起妆笔细细补上,又扭头看了眼紧闭的门窗,眉间若有所思。 这样把自己送进屋连鞋袜衣裳都不换下的,准是那个咋呼的男人婆,也多亏是她,才粗枝大叶没有看出什么,要换做是阿容… 芳婆推开屋门,慵懒走出,绮罗和谢君桓倚着棺木并肩站立,对芳婆抱拳鞠躬,眉间很是恭敬。再看他们身后还跟着一排姜人将领,似乎已经在院里等了多时,候着薛灿有要事禀告。 薛灿打开轩窗,以谢君桓为首的一众齐齐跪地,谢君桓抱拳举过头顶,高声道:“姜土就在数十里外,君桓斗胆,恳请小殿下在阳城称帝,复我姜国。” 称帝?芳婆眉头蹙起,还以为薛灿心怀天下,不过小小半壁,就要在这里称帝?姜人莫非真被胜利冲昏了头,还是难成大事。 见薛灿沉默,绮罗跪地朝前挪近几步,昂起期盼的脸,“小殿下?您称帝是名正言顺,咱们一路到现在,也该…” ——“别说了。”薛灿喝止住绮罗,“还不是时候。” “现在还不是时候?”绮罗不解,“重回姜都,复我宗庙,小殿下做皇帝有什么不可以?称了帝,就可以号令天下姜人重归故土…” “姜土已成废墟,天下未定拿什么去经营?”薛灿厉声道,“大军还要战至鹰都,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见绮罗眼眶含泪好像还是不明白,薛灿温下声音,“立国治国所需的法典册录,都在姜都被人毁的干干净净,现在咱们根本没有心力去谈立国,等攻进周国皇城,就可以搜集各个府衙的治国所需,到那时,才是姜国真正得以匡扶的时候。绮罗,你和君桓拿命相搏的,只是为了我得皇帝这个名号?还是想我真的为天下百姓做些什么?” 绮罗泪水凝在眼里,强忍着哭声道:“想你带大家过上安乐日子…但也想小殿下早些做皇帝。”见谢君桓一个劲儿对自己使眼色不要再说,绮罗狠狠一肘子捅去,扯着嗓子道,“我就是要小殿下早些做皇帝。” “皇帝,当然要做。”薛灿走出屋扶起谢君桓和绮罗,“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大军正是一鼓作气直取剩下半壁的时候,这会儿称帝,劳民伤财不说,也许还会让大军生出懈怠和骄傲,给了周国可乘之机。绮罗,我做皇帝,决不能是现在。” 谢君桓听着不住点头,“怪我鲁莽,竟然也跟着劝您早些称帝…小殿下说的不错,不能是现在。君桓蠢笨,空有一身蛮力,急功近利却不知道深谋远虑的道理。” 薛灿按了按谢君桓的肩,宽厚笑道:“我一点你就通,还不是我的好帮手?” 谢君桓自嘲摇头,“每到这时候,我都会想到杨越,要有他在小殿下身边,一定能帮您更多,治国安邦的才能,他有,我却…差了太多。要是杨越在,他一定不会劝您称帝吧。” 薛灿轻轻一拳打在谢君桓肩上,“你和杨越一样,当年就是我的左膀右臂,他日,你一定会成为我姜国肱骨。” 芳婆倚着屋门,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言笑间的薛灿,帝位唾手可得,他却能耐住性子不急于称帝复国,他志在天下,有更宏远的诉求,他的言谈气度,与多年前的故人恍如叠影,他和自己当年初见的姜虔一样年轻,姜虔壮志难酬只能撞死碑下,但他的儿子,离父亲的夙愿越来越近,还将要远远超过他的父亲。 只是薛灿,为什么是云姬的孩子,若他能是自己和姜虔生下的儿子,该有多好。 ——“绮罗。”栎容拭去绮罗眼角的泪,探头问道,“姜都离这里有多远?” 绮罗抽了抽鼻子,想道:“骑大马来回也就三日脚力,少夫人问这做什么?” 栎容看向薛灿,“不急着做皇帝,去宗庙拜一拜是不是可以?你爹,还有你的皇爷爷…要是知道你回去姜都,一定也会觉得欣慰。” 绮罗感激的看着栎容,不住点头道,“对啊,去姜都一趟,我真是做梦都想回去。” 薛灿仰面片刻,“去宗庙拜祭皇爷爷,还有父亲…未儿大婚,阿容又有了姜氏的骨肉…也该让他们知道…” 薛灿猛然睁眼,挥臂道:“大军在阳城休整三日,君桓,点一千轻骑,随我们去…姜都。” ——“我也想去姜都。”门边的芳婆幽然发声,一双深邃的眼睛凝在薛灿的脸上,“陪着阿容。” “阿容去,芳婆跟着也能有个照应。”薛灿点头笑道,“要您不怕路上颠簸,尽管跟去就是。” “小瞧我这把老骨头。”芳婆扬眉斜视,走近栎容挽住了她的手。 马车里,芳婆每隔一阵都要掀开车窗朝外头张望着,见外面尘土飞扬,又会赶忙把头探回来,倚着软垫想着什么。 栎容嘻嘻看着动个不停的芳婆,忽的开口道:“你要去姜都,还拖着我做借口?莫非,芳婆你是姜国人?” 芳婆似乎已经料到栎容会问自己,她懒洋洋的软下身,“没良心的阿容,你怀着身孕还东奔西走,我是疼你才跟着的,看看外头灰蒙蒙的都是灰,好像谁乐意去似的。” 栎容知道这婆子嘴硬又倔,眨眼又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在庄子等一位故人,莫非…人等不到,你想去自己找?这故人,一定是你的心上人吧。” 芳婆戳了戳栎容的腮帮,白了眼道:“戏弄我?婆子我,也会有心上人?” “当然有。”栎容直起身认真道,“芳婆气度了得,又博古通今,还有一双妙手,当然会有人钟意你。”说着还端详着她的褶子脸,“美人韶华易逝,没准你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呢。” 芳婆干笑了声,搂住了栎容,“你爹说看我还不如看城里的王寡妇,也就你,觉得我是好的。” “那故人,为什么不来找你,让你苦等了这么多年。” “没有故人了,只有…死人。”芳婆阴着眼神瞥向车窗外的风沙卷尘,“姜都一片废墟,已经…没有人活着了。” 芳婆忽然好似在风沙里看见了自己苦苦等候的故人,她霎得扑向车窗,扯开帘子朝窗外寻去,她看见在姜土上久久徘徊的太子虔,他身披黄袍,对自己露出欢畅的笑容,朝自己伸出手来,“摇光,是你么?” 第143章紫梓马 芳婆忽然好似在风沙里看见了自己苦苦等候的故人,她霎得扑向车窗,扯开帘子朝窗外寻去,她看见在姜土上久久徘徊的太子虔,他身披黄袍,对自己露出欢畅的笑容,朝自己伸出手来,“摇光,是你么?” “外头风大,芳婆,车里歇着吧。” 不是姜虔,芳婆回过神揉了揉眼,赤鬃上的薛灿面带暖笑,对自己低声关怀。 芳婆凝视着酷似太子虔的薛灿,有那么一瞬,她觉得太子虔还活着,就在自己的眼前。 ——“为什么要我离开?周国伐姜,他们踏的进姜都么?我不走。” 姜虔拨弄着摇光柔软的发,掠过鼻尖缓缓闭上眼,“戚少銮铁了心要得到雍华宝图,十万铁骑已经集结在姜国外,战事…一触即发。” “宝图?”摇光不屑一笑,“给他画十张也不嫌多,咱们想不出的,他会看出来?给他就是。” 姜虔笑着摇光的女儿性情,摇头道:“要藏宝图只是借口,周国是我姜国宿敌,戚少銮嚣张好战,他早想用姜国试试铁骑的厉害。” “十万铁骑,你说起来怎么一点儿都不怕。”摇光搂住姜虔的脖子,闪动的眼眸好奇对视着他平静的眼,“还是你的人马也厉害的很,周国是杀不进来的。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我离开?” “姜人不怕死,周国没那么容易杀进姜都。”姜虔轻抚着爱人的发,“但国库空虚,粮草不济,能血战,却不能耗战。摇光,后面的日子,姜国会很苦,我想你…暂时离开这里,寻一处地方…” 摇光坐立起身,捧起姜虔的脸深深望着,她认真摇头,“姜虔,我哪里都不会去,我只会留在你身边。” ——“摇光…你听我说…” “知道我为什么会选那匹紫梓马给你么?”摇光眼神澈静,“紫梓马忠诚到死,只会认定一个主人。摇光也是,我认定了你,就死也不会离开。你是太子也好,贫民也罢,就算有天周人杀进来,我也会在这里殉国殉夫,到死也和你一起。” “傻摇光。”姜虔抱住这个无怨无悔悄悄跟着自己的女人,他深吻着摇光的额,凑近摇光的耳边,“我有更重要的事让你帮我。” 摇光抬起头,姜虔露出温和轻松的笑容,似乎一切都在他运筹当中,摇光只需要相信他,照着他说的话去做。 ——“找一处地方,带着你脑中的雍华宝图。”姜虔一字一字缓慢有力的说出,眼眸镌刻在摇光美好的脸上怎么也舍不得挪开,“替我想出宝藏所在,支撑姜国抵抗周国铁骑,只要有财富支撑,我们一定可以熬过这一劫。” ——“之后呢…”摇光恍惚追问。 “之后…”姜虔英俊的脸庞微微动着,“这一仗,至少要撑三年五载,到那时,未儿也已长成,我欠摇光你太多,等打退周人,我便会让出这太子之位,让父皇立未儿做皇太孙,传位予他。我和你,天涯海角再也不分开。” “未儿…”摇光想起什么,心中如针刺般一痛,“云姬会放你离开?” 姜虔点头,“云姬只要宠冠天下,只享富贵荣华,这些年我宫中只有她一人,她已经得尽世间女子的羡慕,未儿做了皇太孙,云姬就是将来的太后…有未儿在她身边,她得到的已经够多,也该知足了。” 摇光面色露出一丝期许,但她还是紧紧抱着姜虔不肯放手,“我可以留在这里,替你想出宝藏所在,我不是一定要走的。” ——“你一定要走。”姜虔缀吻着摇光的唇,“战事一起,风云暗涌,我要助父皇抗敌,要担忧的事太多太多,也无暇再来看你,后面的日子,会很苦…摇光…去找一处地方,战事结束,我一定会去找你。” “你真的会来找我?” 姜虔手指苍天,“我一定,会去找你。” “要是我无力替你找到宝藏,姜国消耗殆尽…”摇光艰难说出最可怕的猜测,“你还会来找我么?” 姜虔抬起摇光炙热的脸,云姬有一张和她相似的脸,但那张脸没有性情,没有爱意,只有一副绝伦的皮囊。 无悔跟着自己的辛摇光,她有全天下最热烈的心肠,她可以为爱一个人逐日而灭,她有最玲珑聪慧的心思,替自己分忧解难,她有最深沉滚热的爱情,为了自己,遁世而活… 太子虔宁死不负姜国,却唯独,负了辛摇光。 许久也等不到姜虔的回答,摇光眸中闪亮着抱住姜虔,“要真到了那天,不用你来找我,我会来找你的。就像紫梓马当年带着你找到我一样。” “傻摇光,你要好好活着。”姜虔抵住她的额,“姜人如星星之火,你在,宝图就在,总有一天会被人想出,壮哉我姜氏。” 摇光昂起美好的脸,她眼中没有财富,没有恩宠,没有奢求,她眼里心上只有姜虔,她做什么也是为了姜虔。 她还是离开了姜国,乱世里,美人如浮萍一般前途叵测,她便给自己描了一张苍老不堪的丑脸,她去了阳城,阳城紧邻姜国,是伐姜的必经之地,这里,可以最先知道姜国的动静,姜虔要来找自己,也一定会经过阳城。 栎氏义庄的位置连接南北,好的不能再好,栎老三又是个走暗道的人,也许有些还能派上用处。于是她定下这处地方,她要留在义庄,等着姜虔。 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她都会苦思脑中的雍华宝图,但黑衣子涂说的不错,没人能解开宝图之谜,没有人…就算得到宝图,也是一无所获。 三年,整整三年,姜国没有守住,周国铁骑踏出姜都,姜帝自缢,太子虔撞碑而死,皇孙姜未葬身宗庙大火,太子妃云姬不知所踪… 她差一点就跟着太子虔一道去了,那天她站在甘泉边,恍惚着就要一头跳下,她耳边回响起太子虔对自己的嘱托——“姜人如星星之火,你在,宝图就在,总有一天会被人想出,壮哉我姜氏。” 没人会想出来的…人在,图在,又有什么用。 也就是在那夜,义庄来了位穿黑衣的不速之客,她一眼就认出了是被自己骗出藏宝图的那个人,他带着几具尸首来求栎老三,赶尸往湘南去。 后屋里,她猜出了姜虔的儿子——姜未。那少年生的很像姜虔,姜虔和自己说过,这个儿子文武双全,若是能守住姜国,就会让姜未做皇太孙,跟自己远走高飞… 这是姜虔和云姬的儿子。 姜人确实如星星之火难以覆灭,姜虔死了,他和云姬的儿子居然被辛婉的人带了出来,还要山高水远往湘南去… 这个脸给涂花扮作死尸逃生的少年,真的可以壮哉姜氏? 摇光唏嘘冷笑——姜国尚存一丝血脉,雍华宝图就在自己脑中,可是,自己又为什么要帮姜虔和别人生下的儿子? 就让他往湘南薛家去吧,辛家最得力的大小姐,看看了不起的辛夫人又能帮他几何。 但摇光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个少年,若他…是自己和姜虔的儿子…该有多好… ——“芳婆?”栎容唤了几声,见芳婆还是被点了穴似的动也不动,摇了把她耷拉的手肘,指着前头道,“到了,咱们到姜都了。” “这就到了?”芳婆诧异叫了声,“脚力够快呐。” 薛灿掀起车帘去扶栎容,扶下夫人又去扶芳婆,芳婆抓着他的手肘,忽的不自觉生出些踏实之感,芳婆原本是不喜欢薛灿的,但与他交往的越多,怎么好感也止不住的变多。他对阿容真心,对自己这个和栎家没有关系的老婆子也亲厚的很。 他对旁人一张棺材板似的脸,对自己倒是笑的多,自己嘴臭顶他几句,他也没有半点不满… 父债子偿,就是这个道理吧。 姜都已经许多年没有人踏足过,那年血战后,城里百姓不愿为奴的都自毁容貌散落在各方,安乐侯掳走了为数不多的姜奴,昔日繁华的姜都变作死城,如一只凋零的鹰,残落在北方的土地上。 那一战有太多人死去,姜都血流成河,尸体多到连周军的尸首都难以挑拣,安乐侯就索性让人把所有的尸体堆积在一处深坑里,放火烧了个干净,再用土草草掩埋了事。 姜帝姜后,太子姜虔,宗庙前战死的几十个少年,还有无数护城战死的军士百姓,都烧做一样的尘土,埋葬在这片土地里。 薛灿找到了那处埋葬所有的深坑,深坑已经被人填平,大风刮起时,那边荒芜的土地上会发出幽远的呼啸声,像极了死去魂魄的哀鸣,让人还没走近,就生出深深的悲伤。 ——“就在这里。”谢君桓苍白着脸,“安乐侯当年逼着城里没死的百姓搬运尸首,有人记得…皇上,皇后,还有您父亲…当年咱们那些兄弟…都在这里。有百姓想把皇族的尸首单独掩埋,安乐侯说姜氏已灭,死了和蝼蚁也没什么区别,就是要和所有的死人一样,烧成灰,化成泥…” 谢君桓狠狠握拳,“等入了鹰都,我要把安乐侯的尸首挖出来,鞭尸焚骨,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绮罗直直跪地,放声痛哭,“尸骨葬在一起,哪分得清什么皇族还是百姓,连带着周国人都埋在里头…这让我们如何祭拜,如何立碑…” 薛灿深望苍茫的万人尸坑,良久道:“在这里立一座石碑吧,没有人应该死在这里,他日年年祭拜时,也给所有死在姜都的人祭奠一杯。” ——姜虔也埋在这里。 芳婆孱弱的身子不住发着抖,姜虔,那个笑起来宛如朝阳般的太子姜虔,一言一行都激荡着少女摇光芳心的姜虔…那个与自己相约守候的男人…他就在自己脚下这边寸草难生的土地里,和千千万万的尸骨埋葬在一处。 他死时,自己没能见他最后一面,他死后,自己也挖不出他的骸骨,捧在怀里为他祭奠,自己甚至无法去别人诉说和他那段刻骨铭心的情事。因为世上已经没有摇光了,摇光在辛婉出嫁的前一天,就消失在这个世上,再也无法出现。 ——“姜虔。”芳婆心底低呼着爱人的名字,“摇光来看你了。” 第144章碑下魂 因为世上已经没有摇光了,摇光在辛婉出嫁的前一天,就消失在这个世上,再也无法出现。 ——“姜虔。”芳婆心底低呼着爱人的名字,“摇光来看你了。” “芳婆,要我给你去拿件斗篷么?”绮罗见芳婆浑身发着抖,抽泣着问了句。 芳婆也不知自己是怎样的脸色,她再机敏老道,面对着地下的姜虔,她也无力再伪装坚韧,绮罗的忽然发问,让她猛的一个哆嗦,差点跌倒在地,绮罗扶住芳婆往马车边走去,“这里风太大,也冷得慌,您啊还是去车里歇着吧。” 栎容有些疑惑的看了眼面无血色的芳婆,又见薛灿神色凝重哀默,拢紧斗篷往他身边靠近了些。 ——“当年要不是夫人让庄子涂来接我。”薛灿声音低哑,“我也是这里的一捧枯骨。皇爷爷和父亲出身皇族,死后却遭如此屈辱,连一具全尸都无法找回,阿容,若要以血报血,杀进鹰都也解不了我心头之恨。” 栎容握住薛灿发冷的手,薛灿手背青筋颤动,骨节发出悲愤的战栗,他蓦然单膝跪地,热泪滚滚滑落,渗进膝盖下干裂的泥土里,直至地下数不清的尸骨。栎容跟着薛灿跪在地上,俯首重重磕了几个头,额上沾着黄土,轻声道:“皇爷爷,爹,阿容和未儿…来看你们了。” ——“皇爷爷,爹…”薛灿哽咽发声,拉过身旁的栎容,“未儿无能,直到今天才能重回姜都来拜祭你们。未儿去了湘南,辛氏满门忠烈,辛夫人救下我,她待我如亲生儿子,还倾紫金府之力,助我复国…为保全姜氏血脉,辛夫人让我改名换姓,叫做薛灿,辛夫人说,她有一个女儿,取名一个莹字,她想女儿如莹莹星火般温婉美丽;她给我取名灿字,是想我如旭日之势,光耀家族。” 栎容听着心伤,跟着也落下泪来,薛灿拉过栎容的手,贴在粗糙的黄土上,低声又道:“未儿娶了妻,她叫栎容,是带我们去湘南的栎义士之女,未儿少时就见过她,惦记多年终于把她留在身边,夫人替我们办了婚事,阿容…已经有了我的骨肉。” 薛灿扭头看着栎容,冷峻的面庞温温柔下,夫妻俩人齐齐长跪俯首,烈风划过一个个单薄的身子,但每个人的身子都坚如磐石,露出凛冽无惧的神情。 马车边,绮罗摸出怀里的骨埙,埙孔贴唇,悱恻哀伤的曲调轻幽扬起,回荡着所有人的耳边。 谢君桓双手按着长剑,插进干裂的黄土里,他跟着绮罗吹起的曲调低低哼唱,坚毅的眼中蕴着男儿的热泪——“遥遥姜地,有女云兮;莞莞美兮,半疆绝兮…” 明明只吹起了一支骨埙,却又好像有无数的骨埙在姜土吹响,伴着呼呼风声传遍大地,传入每个活着的姜人耳里。 马车里,芳婆蜷缩在角落,泪水断了线一般哗啦啦落下,在义庄待了许多年,她见过太多死去的人,她觉得自己已经被锤炼成一副铁石心肠,她没了情感,不会被任何打动,她的生命里,就只有死去的人,还有自己抚养教导的栎容,她以为自己可以随意提起姜虔这个名字,可以毫无感觉的踏上姜土——这块曾经抛弃过自己的土地。 但她高估了自己,干燥的尘土里,她依然可以嗅见姜虔熟悉的气味,那人的魂魄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从未离开。 薛灿跪了许久,终于扶着栎容站起身,他掸了掸栎容衣上的灰,又拾着衣袖擦去她额头上沾着的黄土,凝视着她红着的眼,拖着她的手往马车走去。 ——“芳婆?”栎容掀开车帘,“你怎么哭了?” “谁哭了?”芳婆哼哼擦了把脸,故意把眼睛死命揉了揉,“是外头的风太大,吹花了婆子我的眼。”芳婆拉过栎容,“你才哭了,怀着身孕就不该来这种地方,阴气也忒重了。” “有咱家庄子阴气重?”栎容在她身旁坐下,“我觉得你这几天怪的很。” 芳婆故意瞥着脸不去看栎容,栎容想着又道:“你一定是姜人。” “都被你看出来,还怎么做你师傅?”芳婆傲娇了声,“薛灿还要去哪儿?” “宗庙啊。”栎容抬头道,“他父亲,就在那里殉国的。” ——“撞死…碑下…”芳婆凝住眼。 “你也知道太子虔是撞死碑下?”栎容眨眼。 芳婆仰面倚在车上,缓缓闭上苍老的眼睛,没有回答栎容。 车轱辘响了一阵又止住声音,栎容知道已经到了宗庙,她把车里的毯子盖在芳婆身上,见芳婆额上好像渗着虚汗,拾袖按了按,惊道:“怎么热热的?芳婆,你是病了么?” 芳婆垂眉摇头,“就是累了,车上歇会就好,外头风大,你多穿些再出去,别冻着孩子。” 栎容一步三回头,芳婆待着义庄那么久,身子骨一直硬朗的很,看来果然是年岁不饶人,再好的身子也禁不住连日的折腾。 “就不该让你跟着来这里。”栎容恼了自己声,“等着我们啊。” 一片尸坑,已经卸去了芳婆苦撑的所有铠甲,前头的姜氏宗庙里,姜虔撞死的那块石碑还留在原处,芳婆已经无力再去追寻故人的遗迹,她害怕石碑上还留着姜虔的血,自己只要看上一眼,就会放声大哭,直到晕厥。 来过,便是守住了约定,他没能来找自己团聚,那自己就来寻他最后一面,也不枉俩人曾经刻骨相爱。 薛灿扶下栎容,解下自己的披风拢在她身上,又抚了抚她的小腹,低声问着,“累么?” 栎容摇头,薛灿宽慰点头,又关切看了眼车里的芳婆,把车帘掩的严实了些。 放置着姜国十余代帝王牌位的宗庙,已经在七年前的大火里被烧的干干净净,但从所剩的废墟里,栎容还是能依稀看出当年这座宗庙的恢弘,数十根石柱高高矗立,柱身雕琢着古老的纹路,描述着姜国也曾耀目过的历史。 多年过去,一踏进这里,每个人还是可以嗅到浓烈的血腥气味,也就是在这里,一群少年伏杀骁勇大将军关易,几十个少年为护国血战到最后一刻,留下年轻的尸身,焚烧成灰烬。 薛灿抚过一根根石柱,每根石柱上都沾染着已经发黑的血迹,他耳边划过那时刀剑相拼的脆声,关易惊慌的怒吼,还有周人恐惧的惨叫… 那群少年里,年龄最大的是杨越,那时他才满十七,也是薛灿最亲密信任的挚友与兄长,年龄最小的是他弟弟杨牧,十岁的他手执弓箭,藏在宗庙暗处,一箭直射周人咽喉… 当中的黄袍薛灿,手握宝剑杀红了双眼,他知道自己一定是活不成的,他只想在最后的生命里多杀周人,祭奠死去的父亲和子民。 渐渐的,围在他身边的少年越来越少,打斗声也渐渐止住,地上满是血泊,站立着的只有自己,杨越,谢君桓,绮罗,还有摔下城墙拔出短剑的小杨牧,杨牧拾着衣袖擦拭着剑刃,小杨牧说,他知道最后肯定要抹脖子,得把自己的剑擦亮些,死也要死的痛快。 宗庙前的空地中央,那块石碑还巍然矗立着,石碑是姜国初立时铸造,上面刻着历代帝王的名字,太子虔的名字还没有来得及刻在碑上,但那上面沾满了太子虔的鲜血,他用自己的血,代替了自己的姓名,与这块古老的石碑一样永垂不朽。 薛灿触上父亲残留下的血迹,他以为自己也会死在这里,却没想到,自己活到了今天,还会在眼前的石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姜未。 ——“父亲。”薛灿跪在碑前埋下头,“未儿不孝,今天才能来拜祭您。未儿在此立誓,必会杀入鹰都,当年有份参与灭姜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血债,必用血偿。” 薛灿张开掌心,谢君桓会意的摸出匕首呈在薛灿手里,薛灿划开手心,握拳挤出血水,滴落在太子虔留在的血迹上,父子血水相融,沿着石碑上的字迹汇聚滑落。 庙宇里,所有物件也被大火烧的七零八落,黑漆漆的残骸散落在各处,才走进一股焦糊味就扑面而来,可见当时大火烧起时的惨烈。 安乐侯看着黄袍少年执剑傲立在熊熊燃烧的大火里,他身边躺着关易的尸首,对安乐侯扬起鄙夷的笑容,所有人都以为,那个黄袍少年就是皇孙姜未,这样冲天的大火,没有人可以活着走出,姜未死了,死在大火里,自此姜国皇族再无活口,姜国也走向终结。 薛灿也深信杨越已经替自己死在大火里,但杨牧在鹰都遇见的神秘人,他八成就是杨越,也…只有杨越了。 薛灿看了眼栎容,栎容知道他心中猜测,对谢君桓道,“你和绮罗在外头等着,我和薛灿进去看看。” ——“少夫人,里头烧了了干净,还有什么好看的?”绮罗插话。 谢君桓拉过绮罗,埋怨她在这档口还嘴快话多,绮罗轻拍了下自己的嘴瓜子,捂住不敢再说。 薛灿握着栎容的手,俩人缓缓走进庙宇,薛灿走过里头每一处,他想知道杨越究竟有没有可能逃出这场大火,鹰都的神秘人,又到底是不是他。 庙宇深处,一堆烧焦的屋梁东倒西歪的堆砌着,薛灿盯着许久,俯身搬开几块,他的黑目骤然闪出一种彻悟惊喜的光泽,盯着那处角落,忽的仰面唏嘘,一拳击在了烧黑的墙壁上。 ——“就是这里。” 第145章娇容现 庙宇深处,一堆烧焦的屋梁东倒西歪的堆砌着,薛灿盯着许久,俯身搬开几块,他的黑目骤然闪出一种彻悟惊喜的光泽,盯着那处角落,忽的仰面唏嘘,一拳击在了烧黑的墙壁上。 ——“就是这里。” “这里?”栎容蹲下身捡起块黑炭。 薛灿点头,“好聪明的杨越,连我都想不到…居然是这里。” “我少时顽劣,经常不服父亲的管教,每次犯错,父亲和皇爷爷就会罚我来宗庙,在祖先灵位前面壁思过,少则一天,犯了大错,跪上两三天也是正常。外头有护卫守着,连娘亲都不能来看我。我和杨越抱怨,面壁就面壁,可哪有思过需要这么久的,宗庙安静无人打扰,要是有书看,再吃些干粮,三五天也不难熬。” 薛灿闭眼回忆着少年时和这位挚友的趣事,眉宇都轻轻扬起,“我就是随口抱怨,杨越居然记下,他知道这庙里头有处地方经久失修,砖瓦都松了,他就悄悄扒出砖块,遇上我犯错面壁,他入夜就会摸来,给我送书还有吃食…我看完吃完,会把东西在放回角落,他隔日晚上再取回来…周而复始,就成了我们之间的秘密,一两年都没人发现。” ——“他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栎容低叹,伸手去推角落的砖头,那砖石果然松垮开来,少许用力就被栎容推开,杨越是男子,力气大过女人许多,要从这里逃生并非不可能。 “就是这里。”薛灿一遍遍抚摸着熏黑的砖石,“那时杨越要保我们平安离开,就必须让安乐侯他们深信我已是必死,烈火烧起时,他决不能即刻逃生,他要让安乐侯看见自己是怎么被大火吞噬…所以…他几乎没有逃生的时间,也是在最后一刻…才艰难脱身…他身上的伤…”薛灿忽然哽咽,“烈火焚烧得是多大的痛苦,他一定伤的很重…很重…” “尸首…安乐侯是一定要找到他尸首的。”栎容想着什么。 “当时混战一片,庙宇里一定也有战死的尸首,安乐侯也不知道我带了多少人,杨越一定是用旁人的焦尸顶替了自己,他从这里逃出后也是遍体鳞伤,后面的事…”薛灿沉缓摇头,“他受了多少活罪,又得了什么人收留相救…只有见到了杨越才知道。杨越,真的是他。” 薛灿面容里不知是欣慰,还是无法原谅自己的愧疚,他的额贴紧砖石,口中喃喃着一遍又一遍,“阿容,杨越还活着,他还活着。” 栎容轻抚着薛灿抽搐的脊背,“来日方长,这份恩情总有回报的时候,他护下我的夫君,就也是我栎容的恩人。” 薛灿深吸着气缓缓站起,环顾着破败不堪的庙宇,执着栎容的手朝外头走去。 马车里,芳婆终于还是掀开车帘,她告诉自己,只看一眼,自己只下车看那石碑一眼,看看姜虔死去的地方,自此之后,到死也没有遗憾了。 芳婆拖着沉缓的步子走向那座古老沧桑的石碑,深爱的男人就撞死在这里,从姜虔劝说自己离开的那天起,他就抱定了与国共存亡的决心,他可以舍下最心爱的女子,背弃他们立下永不分离的誓言,死在自己的国土上。 芳婆眼前一片朦胧,但她还是看清了石碑上的血迹,薛灿新鲜的血迹覆盖在姜虔发黑的血渍上,芳婆抚上手心,触着咸腥的润泽,忽的眼前一黑,倚倒在石碑上瘫软在地。 ——“芳婆!”绮罗扭头看见,赶忙奔去摇了摇芳婆的身子,“芳婆?” 姜都已成废墟,回去阳城也再快也要一两日工夫,芳婆忽然晕厥,也只能在姜都外找了处废弃的宅子暂且歇息一晚。栎容摸了摸她滚热的额,蹙眉道:“芳婆在庄子许多年都没病过,还老得意自己身子骨厉害,怎么说病就病了?” ——“水土不服?”绮罗插话,摇头又道,“不该啊,去湘南也好好的。” 薛灿忧心起来,注视着芳婆紧闭的眼,“几天脚力,也没有随军大夫跟着,看来芳婆病的不轻,明天一早得速速回阳城。今晚不能再烧,还得想法子照顾着。” 薛灿捋袖也摸着芳婆的额头,虽然只是栎容的师傅,但薛灿脸上的忧容也是发自肺腑,恨不得连夜就赶回阳城给芳婆治病才好。 栎容想了想,对绮罗道:“去烧些热水,再找个浴盆来,没有汤药,就只能用土法子发汗去热,撑过今晚就好。” 绮罗急急跑出屋,照着栎容的吩咐赶紧忙活。见这宅子虽然许久没有人住过,但里里外外还是隐约可见昔日的精巧秀雅,日常生活器具也是一概不缺,原以为哪有家家都备着泡汤的浴盆,居然还真被她找到,绮罗心底也是暗暗称奇。 热水烧好,几人把浴盆抬进里屋,栎容扶起芳婆,伸手去解她颈口的绾扣。见薛灿还直直怵着不动,栎容轻推了把他,瞥了眼床上的芳婆,“婆子洗澡你也要盯着?” 薛灿乍然脸红,背过身道:“这不是…忘了…就出去。” 栎容屏住笑,薛灿扭头又看了眼她,几步走出屋门,但人却没有走开,倚着门框静静听着屋里的动静。 绮罗和栎容褪下芳婆的粗布衣裳,见着她雪白干净的中衣,绮罗吐舌道:“芳婆穿着粗糙,里头却是个精细人,这中衣,可是缎子的呐?” 栎容摸上中衣,指尖触到什么微微顿住,她解开一颗颗绾扣,眼神定在了芳婆裹身的白布上,中衣里,没有一个老妪苍老干瘪的躯壳,而是被一层层白布紧紧裹住,束缚成一具平坦得没有起伏的无味身体… ——“这…”绮罗看着这一幕也是有些懵逼,张口惊道,“少夫人,你…知道么?” 栎容不知道。从她懂事开始,便是由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家庄子的婆子照顾教导,芳婆性格怪异,疼栎容的很,但又有自己倔强的脾气,有时候拧起来,连栎老三都气的举起拳头想揍这婆子一顿才解恨。 栎老三本想让芳婆陪着栎容睡,但婆子犟的很,非说有个丫头缠着没法睡好,庄子不大,哪有多余的房间,芳婆硬是把装棺材的旧屋给腾了出来,置上自己的物件。栎老三还调侃,阿容缠着你睡不好,就不怕死人缠着你了? 芳婆瞪眼,死人可比活人靠得住的多,无冤无仇,缠着我做什么? 还有…栎容记得,芳婆每天都要用甘泉水沐浴洗脸,之前是自己去,刮风下雨也从不耽搁,后来就变作栎容去替她打水,栎容还笑她,婆子人老心不老,长得不咋地也挡不住有一颗爱美的心。 芳婆也不恼,督促着栎容把水烧热提到她屋里去,一泡就是半个时辰,那叫一个美。 栎容心底燃起一个念头,指肚悬在芳婆的脸上,那一条条岁月的深纹…如刀刻一般印在她的脸上,深纹褶子让她的脸看上去苍老不堪,笑起犹如绽开的野菊,阳城人都说,栎家义庄住进一个又老又丑的帮佣,乍一看像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真是天生也只能做得死人的买卖,人丑,才也得住邪灵啊。 栎老三也是看芳婆生的老丑,好似老天爷赏饭吃,才愿意留她做个帮佣。 生的又老又丑…栎容忽的摸向自己的脸,昔日用来辟邪挡灾的刀疤,也是芳婆教自己一笔笔画上,芳婆说,乱世美人多舛,不会有好下场,反倒是丑些,才能不被恶人觊觎,也能不被邪灵勾魂,做的了入殓的买卖,也护得住一份安生。 芳婆凝视着少女栎容姣好的面容,叹了声道:不如,就画一条刀疤吧。 话说完,她提起妆笔,在栎容的脸上细细描起,一笔一笔很是娴熟,妆笔落下,栎容看着铜镜里变了个人似的自己,一把拉住了芳婆的衣角,“芳婆,教我,阿容要学。” 芳婆得意一笑,抬起栎容楚楚可人的脸,“阿容聪慧,一定能学会我所有的本事,我会什么就都教给你。” ——她的脸…栎容抖着指尖才要触上,绮罗已经卸下芳婆裹紧身子的白布,瞅着她凸起有致的身体差点喷出鼻血来。 绮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直愣愣看着床上那婆子的…绮罗只听说过鹤发童颜,还没见过老脸美胸…这身段,比自己都娇美十倍,凸起有致不止,那一身冰肌雪肤,好似二十几岁的美艳少妇,绮罗想着,忍不住拿手摸了摸,那叫一个滑溜,真是…让自己都羞涩起来。 绮罗吞咽着喉咙,低声道:“少夫人…芳婆,是每天都用甘泉水洗澡么?” 见栎容愣着不语,绮罗艳羡又道:“等回去阳城,我也要用甘泉水洗澡。” 绮罗扛起芳婆绵软的身子,连着中衣把她抱进浴盆,栎容轻声道:“绮罗,你累了一天,去歇着吧,这里我看着就好。” “少夫人。”绮罗摆手,“你有孕在身,哪能照顾人?你去歇着…” “她是我师傅啊。”栎容笑道,“等她发些汗,我再叫你帮我。” 绮罗也真是有些累了,抹着汗点头道:“我不会走远,要有什么,你喊一声就行。” 见绮罗推门出来,薛灿探头朝里面看了眼,屋里热气冉冉也是看不清什么,薛灿索性倚墙靠坐在地上,望着夜空点点寒星打发时间。 寝屋里,热气弥漫在栎容眼前,她揉了揉朦胧的眼,走近枕靠在盆沿边的芳婆,水汽蔓延,让不大的屋子很快的湿润,栎容盯着芳婆静顿的脸,热水浸泡着她的身,让她的额上汇聚起一颗颗汗珠,汗珠顺着她的脸廓滚下,凝做如肤脂般的淡黄色,滚落进热腾腾的热汤里。 栎容描妆多年,她当然知道,芳婆的汗珠混着融化的妆粉,她的破绽,也是自己的破绽——关悬镜也是发觉这个破绽,才看穿自己脸上的刀疤是假的。 栎容仰面忆起过往幕幕,她和芳婆朝夕相处近十年,几千个日日夜夜,自己竟然没有发现她的半点破绽,她的脸描着掩人耳目的老妆,掩住的…是一身傲人的肤肉,还有,这张…会是怎样动人的容颜? 第146章叠影重 栎容仰面忆起过往幕幕,她和芳婆朝夕相处近十年,几千个日日夜夜,自己竟然没有发现她的半点破绽,她的脸描着掩人耳目的老妆,掩住的…是一身傲人的肤肉,还有,这张…会是怎样动人的容颜? 浓热的水汽一点点化开芳婆描妆的脸,露出她洁白的肤色,融开她脸上交错的褶皱,越来越多的汗水滑进浴盆,芳婆真实的容颜也一点点展露在栎容面前。 栎容捂唇低呼,那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见过,一定见过,栎容脑中闪过许多人脸,她见过的人不多,大多都是没了气息的死人,芳婆的脸… ——是她…栎容脑中惊现出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容,不,是辛夫人… 三张相似的面容交错闪现在栎容眼前,叠做芳婆此刻静逸的面容,恍如一人。 栎容拧干汗巾,擦拭着芳婆湿漉的脸,残妆抹尽,栎容撑起她虚弱的身,脱下她的中衣,芳婆闷闷哼了声,无力的倒在栎容的肩上,长发散开,背上的朱砂蝶尽露在栎容眼底… 栎容心尖如利刃划过,刹那间连心跳都几乎顿住——朱砂…刺蝶…栎容见过,在戚蝶衣的背上,戚家小姐死前都要毁去的刺花,雍华宝藏的兽图之一…就是芳婆背上的这只… 芳婆的身上,为什么也会有雍华宝图? 她只是栎氏义庄一个神秘的过客,机缘巧合才会留下,没人知道她会留多久,栎老三还以为,她攒够了银子,等到了故人,就会头也不回的离开,但芳婆留下十年,她曾经也会在庄外的坡上遥望北方,目露哀怨,但几年过去,她也不再苦侯什么,她说那个人不会再来,她只会把毕生会的都交给栎容,等自己老死的那天,由栎容替自己入殓上路就好。 ——她,到底是谁。 明明是难以再得的美好佳人,为什么会掩住容貌留在死人堆里,又为什么会背刺雍华宝图? ——“她说会倾尽所有,许我雍华霸业。” 她,是一个女人。 ——“芳婆,你到底是什么人。” 听屋里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薛灿伸手轻轻敲了敲门,低唤道:“阿容,怎么样了?” 栎容一个激灵缓过神,打开屋门看向坐在地上的薛灿,薛灿回头去瞧,见栎容脸色发白,眼神也有些恍惚,急忙起身把她拉到身边,心疼的擦了擦她脸上的汗,“是累了吧,我去叫绮罗来帮忙。” “薛灿。”栎容对他摇着头。 “芳婆烧的更重了?”薛灿凝着黑色的眼睛,“那就快马加鞭连夜回去阳城…” “不是。”栎容不知该怎么和他说清,“你进来。” 薛灿露出些窘色,“我?” 栎容拉进薛灿,又把屋门紧紧关上,屋里热气缭绕,薛灿一时也看不清什么,只看得见一个女人躺卧在浴盆里,盆上掩着潮湿的中衣,遮住了了她赤裸的身子。 “芳婆要知道你拉我进屋,病好准得剐了我的眼。”薛灿有些紧张,匆匆一眼赶忙背过身。 “你看这张脸。”栎容把薛灿拉近芳婆,“你看。” 夫人扯着自己看,薛灿再窘也只得去看,身子既然被遮住,就看一眼脸也不打紧吧。薛灿踌躇转身,抹去眼眶的水雾垂目去看。 ——“娘亲…” 薛灿魔怔低呼,这一声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喃喃什么,但栎容听得清清楚楚,自己没有聋,也没有瞎,那的确是一张酷似云姬的脸,连薛灿都忍不住唤出了娘亲。 薛灿俯下头,手撑盆沿盯视着芳婆恍如隔世的脸,她五官娟秀明丽,脸廓精巧可人,黛眉深浅如墨,红唇润泽脉脉,就算只是闭着眼沉睡,也有让人惊叹的美丽容貌,她要是睁开眼,那双眼睛,也一定好似天上闪烁的星星,荡漾着世人的心肠。 ——“她…是谁…”薛灿扳过芳婆的脸。 “芳婆…”栎容茫然发声,“薛灿,她是芳婆啊。” 栎容扶起芳婆的身,指着她的背道:“你看这里。” 薛灿黑目落下,掠过那只如活物般的朱砂蝶,身子顿住半晌未动,“芳婆…?她怎么会有…” “要不是她忽然病倒,我想…这辈子只有到死我替她入殓时,才会发现吧。”栎容倒吸冷气,“我也想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隐姓埋名留在我家…” “她的脸…”薛灿心上忽然涌出一种奇特的感觉,“阿容,她长的很像我娘亲,我第一眼看清时,还以为…就是娘亲…” “也有几分像夫人。”栎容让薛灿换了个位置去看,“你看她的侧脸,是不是像夫人多些?” “像我娘亲,当然也会像夫人。”薛灿脱口道,她们是亲姐妹…” 话一出口,俩人忽然惊觉对视,云姬和辛夫人是嫡亲的姐妹,所以才长得相似,那芳婆…又为什么会酷似那对辛家姐妹? 辛夫人说过,她的婢女摇光生的很美,摇光性子倔强孤傲,她不肯陪嫁去湘南,在主子出嫁的前一天,逃出马场失踪不见,直到今天,辛夫人也不知道她人在哪里,是死是活。 ——星目烁烁兮,恰似…摇光。 父亲为之吟唱的,不是母亲云姬,而是恰似摇光的替代者,这两个女人一定有着相似的容颜,才会被自己,还有辛夫人…都误认为是自己的母亲云姬… 其实,画上的女子,父亲心上真爱的人,不是云姬,而是一个叫摇光的女人,这个女人…应该就是… “我知道她是谁…”薛灿沉缓低呼,眉心微微蹙动着。 ——“她是?” “摇光。”薛灿挪不开凝视着那张脸的眼神,“她是,夫人身边失踪多年的婢女,是父亲深藏在心底的女子…摇光。” ——“摇光…” 千里之外,湘南紫金府 子夜时分,府里账房灯火通明,辛婉遣退几个大掌柜,自己翻阅着起事至今的账册,不时拨着算盘蹙眉深思,不过稍许,那远山般幽远的黛眉又微微舒展,似又想到什么法子。 灯油渐渐烧尽,辛婉起身添油,只见一个人影不知在窗外站立了多久,人群紧紧贴着窗户,隔着窗户纸也能感觉到那人眼神的炙热痴情。 “侯爷。”辛婉起身推门,看着在夜风里瑟瑟抖动的薛少安,怜意涌上,赶忙把他扶进屋里,替他倒了杯热茶,“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屋说话?” “就是想你了。”薛少安声音哆嗦着,捧着热茶喝下几口,抬眼盯着辛婉的脸,露出幸福的表情,“睡着梦到婉儿,醒了见你不在,知道你一定在这里。” “看一会儿就回去了。”辛婉轻捏着薛少安的肩胛颈脖,“夜里凉,你身子才好些…” 薛少安眉间快慰,浑浊的眼扫过桌上摊开的账册,“听说灿儿他们势如破竹,连阳城都降了。” 辛婉欢喜点头,“鹰都暗卫来报,殇帝已经派了人要和灿儿议和。” “灿儿一定是不会答应议和的。”薛少安咳了声,“婉儿,是不是。” 辛婉少许沉默,“姜氏深仇大辱,半壁江山如何能补偿?要我是灿儿,也绝不会止步于此,周国气数已尽,也该姜氏崛起了。” 薛少安翻开几页账册,又注视着夫人有些憔悴的脸,“我还听说,前几日你还在为筹集粮草发愁,忽然有人送来大批粮草,解了你的燃眉之急…是不是…他?”薛少安苦涩一笑,“也只有他有这个本事,他能为你分忧,而我…” 薛少安脸色发白,声音也发起颤,“我在九华坡做下那样的混事,放走关悬镜酿成大错,又终日病着什么都做不得…婉儿,我一辈子都是你的累赘,什么都帮不上你。” “你别这么说。”辛婉打断夫君,狠狠摇着头,“侯爷对我的好,是我这辈子都还不清的,你不是我的累赘,你是我夫君,是我辛婉这辈子唯一的男人。” 薛少安眼眶一热,支起身抱住了辛婉,“婉儿,我刚刚做了个梦,我梦见我死了,那人要来带走你,这么多年过去,好几次我都在鬼门关口转啊转啊,阎罗王几次要带走我,我死命想,我不能走,不能走啊,我要死了,就再也看不见你,为了你,我也要撑着一口气不死,只要活着,就能时时看见你,看见你,就够了。” “我不会离开侯爷。”辛婉俯身亲吻着薛少安的脸颊,如怀抱着依恋自己的孩子,“我嫁给你,就一辈子是你的人,是生是死,都是你的夫人。” “要是那个人…”薛少安抬起枯瘦的脸,“带着宝藏来找你…薛家金矿见底,灿儿治国只剩宝藏支撑…婉儿,到那时,你又会怎么选?” 辛婉怅然闭目,轻抚着薛少安骨节分明的脊背,柔柔道:“若是在二十多年前,为了姜国,我一定会选宝藏,但到了今天,我的命已经和侯爷,和薛家连在了一起,我再也不可能离开你。” 辛婉止住动作,抵住夫君湿热的额,“我想知道,侯爷为什么会待我这么好,甘愿把什么都给我,我做什么,想去做什么,侯爷最终都会答应。” 薛少安唇角露笑,他耳边回荡起多年前那个少女欢畅的笑声,如银铃,如雀鸟,如天籁。 ——“那天,我觉得自己病的快要死了,每个大夫都说我活不过成年,我已近他们口中的大限,我想我这次一定是熬不过去了。就在那时,我听见院子里有人在笑,她笑的很好听,我好奇是谁在我耳边嘻嘻笑笑,我拼了力气起身去看…” 薛少安仰视着辛婉一如当初的脸,“我看见了…那个少女长的好看极了,她笑起的时候,就好像天上的太阳,照亮了我没有希望的生命。” “那一刻,我告诉自己,我不能死,我要活,若是死了,就再也看不见这个少女,我要在活着的每一天,都能和她一起,若能日日看到,我也就不怕死了。” 第147章与君好 “那一刻,我告诉自己,我不能死,我要活,若是死了,就再也看不见这个少女,我要在活着的每一天,都能和她一起,若能日日看到,我也就不怕死了。” 辛婉落下热泪,薛少安仰头又问,“等灿儿得了鹰都,复国大成,你会跟着他去皇城辅他大业么?” 辛婉摇头,“灿儿已经长大,我也没什么可以帮他,婉儿哪里都不去,只陪着侯爷。” 薛少安欣慰笑着,“我知道婉儿马场出身,马术精湛连男子都比不过,等我身子好些,我陪婉儿骑马去。” 辛婉噗嗤一笑,“侯爷追的上我么?” 薛少安拉住她的手,“我一直都追不上你,是你甘愿为我缓下步子,等着我。” 辛婉合上账册,“不看了,咱们去歇着吧。” 薛少安忽的握紧辛婉的手心,“婉儿,你只要知道,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做什么,都是为了你。无论如何,你都不能离开我啊。” 辛婉忍着笑,点住薛少安的额,“我知道我知道,侯爷不过做了一个梦而已,那只是梦,我都说了,我绝不会离开你。” 辛婉吹熄灯火,搀扶着薛少安往雍苑走去,深府小径曲折,有辛婉带着,薛少安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稳实,他不时转头去看夫人,辛婉侧眸低笑,身子往夫君身边靠了靠。 薛少安满足低喘,只盼岁月静好,惟愿辛婉能永远陪着自己,直到自己生命的尽头。 ——“忘了告诉侯爷,我收到书信,阿容已经有了灿儿的骨肉。” ——“姜氏有后,当年死去的皇族也可以瞑目,婉儿一定很欣慰吧。” ——“不止是姜氏,灿儿进过薛家祖祠,那也是薛家的骨血,侯爷别忘了,灿儿还叫你一声爹。” ——“我与你生一个女儿都那么艰难,灿儿有福泽,一定会儿女绕膝,壮大姜氏一脉。” ——“灿儿不会忘了紫金府。” 薛少安驻足凝视着辛婉的眼睛,“要我做过让他愤恨的事,他也会原谅我?顾念我待他的情义?” “侯爷还记着关悬镜的事?”辛婉笑着摇头道,“侯爷那是一时糊涂,也是为了紫金府,是做错,但并非不可弥补,何况现在关悬镜也不得周国重用,灿儿一路挺进,侯爷不算惹下大祸。以后,谁也不会提及这件事。” “婉儿…”薛少安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有说下去。 薛少安一贯细腻敏感,身子不好更会胡思乱想,辛婉早已经习惯,她挽住夫君的臂膀倚在了肩上,薛少安心头暖暖,便也不再去多想。 芳婆醒来时,还以为时光倒转,回到了许多年前,她躺在温暖的被褥里,睁眼就是熟悉的雕花大床,镌刻着寓意美满的并蒂娇莲,戏水鸳鸯,姜虔总喜欢怀抱着自己卧在这张舒服的床上,不时亲吻身旁如花的爱人,与她痴痴缠缠,不舍离去。 芳婆仰卧良久,她直起身环顾四周,她更坚信自己是在梦里,又或者,自己已经晕厥猝死,魂魄漂泊到这里,追寻着姜虔的足迹。 芳婆记得,这是当年姜虔安置自己的城外小苑,十多年前,她也是从这里离开,离开姜国留在了阳城外的义庄。 芳婆拂过沾灰的家具器皿,这里的所有都是按着自己的喜好置办,大到雕花床,小到一只铜镜,都是姜虔亲自挑选,只为心爱的女人,辛摇光。 芳婆拾起梳妆台上被灰尘盖住色泽的铜镜,轻轻吹去上面的尘土,缓缓贴近自己的脸——镜中倾世娇容,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变得苍老丑陋,女子鬓角掺白,青丝仍是如瀑垂落,眼角淡纹若隐若现,却别有轻熟韵味,眸中世事变幻,却深蕴当年幕幕。 芳婆摸向镜中褪下老妆的自己,她更确定自己是梦中之人,只有在梦中,自己才是那时的摇光女。 屋门轻轻推开,栎容端着热水迈进,见着手执铜镜看得出神的芳婆,栎容踌躇少许,咬唇低喊了声,“芳婆。” ——“嗯。”芳婆随口应着,忽的嘎然凝住眼,铜镜里映出身后栎容,芳婆指尖一松,铜镜滑落掉地,发出哐当一声,惊碎了她的深梦。 芳婆不敢转身,中衣掩住的朱砂蝶因着紧张而微微惊颤,“阿…容…”芳婆捂唇喃喃着,“你…都看见了…” 栎容放下碗盅,屋门外,薛灿也步步走近,芳婆心头一紧,垂下双眼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薛灿夫妇。 ——“你不叫芳婆。”薛灿沉着的看着她强作支撑的背影,“你叫摇光,是夫人在马场时的贴身婢女,二十多年前,你忽然失踪不见,夫人顾念主仆情意没有大肆找你,她想你谋一个前程也好,没人知道,你悄悄跟了太子虔,我的父亲…摇光,我说的…对么?” 栎容拉了拉薛灿的衣襟对他摇着头,芳婆的病才有些好转,要是再被薛灿的话刺激到,可别又晕厥过去。 “阿容,让他说。”芳婆索性转过身,捋开青丝对视着薛灿眼中的精光,那双眸不再失神恍惚,虽然还在病中,却又恢复了平日的机敏,露出不服输不胆怯的气度,犹如多年前为了姜虔无所谓逐日去爱的辛摇光,“他连摇光跟了太子虔都知道,你这个夫君,当真是有些能耐的。” “雍华宝图,也是你为我父亲得来的吧。”薛灿黑目灼灼,与芳婆四目对峙,渴望看穿她深藏的秘密。 芳婆笑而闭目,“姜虔说不会让你被宝图所诱,世上也不再有摇光这个人,雍华宝图,你又怎么猜到是我为你父亲得来?” “父亲说,赠他宝图的那个人,愿意倾尽所有,许他雍华霸业。能甘愿为一个人倾尽所有的,一定是最最爱他的人。星目烁烁兮,恰似…摇光。”薛灿低咛,“摇光,不是你,还会是谁?” 薛灿注视着她酷似母亲的脸,“你真的很像我娘,可惜父亲爱的并不是他的太子妃,我娘不过是你的替代品,她深居宫中,外人都以为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没有人知道,她从来没得到过夫君的心。” 芳婆幽然低笑,眉梢划过一丝得意,但那得意匆匆不见,又变作无尽的遗憾,“那又怎样?至少姜虔日日陪在她的身边,她想见时,就能一眼看见,她习以为常的,却是别人遥不可及的。薛灿,你父亲沉心国事,就算我悄悄跟着他,一月也只能见他一两次而已,我孤单一人避世活着,只因为他。他爱我不假,但我却得不到他。听你的话音,好像有些怨恨我从你娘身边夺你父亲,但照着说来,似乎我也不欠你娘什么。” 芳婆走向薛灿,探头端详着他俊美年轻的面容,低声又道:“你娘,至少还有你这个儿子,而我,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你为什么这么像我娘,还有夫人…”薛灿魔怔般凝住眼,这张脸恍然和逝去的母亲叠在一处,对他幽幽笑着。 芳婆目露神秘,许多事情在她心里憋藏了太久,太子虔活着的时候,她不能对旁人诉说,太子虔死后,她也无力对人倾吐,又能与谁说出?赶尸人栎老三?小丫头栎容?不如埋在肚里,等到老死和自己一道埋进棺材。 这一刻,芳婆忽然很像把一切都说个干净,告诉面前这对夫妇,让他们知道所有,来评判辛摇光的这辈子,有没有选错,又有没有做错。 “阿容。”芳婆喊了声,瞥了眼自己随身的包裹,“把那拿来给我。” 栎容捧起包裹递去,芳婆不急不慢解开,一双明眸仍是定在薛灿脸上,“薛灿,你刚才说,辛夫人顾念主仆之情,没让人把我追回马场,让我谋一个好前程。主仆之情…” 芳婆淡淡笑了声,“辛婉确实对我宽厚,我做她婢女那些年,她待我和颜嬷如姐妹一般,所以颜嬷也心甘情愿陪她远嫁,二十多年都回不去故土,老死异乡也无所谓。她对我,真的很好,真的…像是我…嫡亲的姐姐。” 芳婆摸到包裹里冰冷的碧玉佛坠,指肚摩挲着上面雕琢的“芳”字,捻起红线提起,在薛灿眼前垂荡着,“薛灿,你见过这枚碧玉佛么?” “夫人的…也有同样的碧玉佛。”薛灿盯住那枚佛坠,从第一眼见到辛夫人,她日日都戴着这枚坠子,她明明有无数珍贵罕见的珠宝,但唯独最爱碧玉佛,听颜嬷说,这是她父亲送给女儿的东西,佛坠的另一面刻着每个女儿的名字,夫人这枚刻着“婉”字,薛灿记得母亲的首饰盒里也有一枚同样的碧玉佛坠,只不过她几乎从不戴起,碧玉素雅,母亲觉得衬不了她的美貌,她更喜欢珠光宝气的首饰,戴在身上摇曳生姿,莞莞美兮,半疆绝兮,那枚佛坠背面,刻着一个“云”字。 “我娘,也有…”薛灿伸手攥住芳婆轻晃的碧玉佛坠,芳婆松开指尖,薛灿反转佛坠,黑目惊顿在那个“芳”字上,“芳…” 第148章浮云间 “我娘,也有…”薛灿伸手攥住芳婆轻晃的碧玉佛坠,芳婆松开指尖,薛灿反转佛坠,黑目惊顿在那个“芳”字上,“芳…” 栎容错愕看着,眼睛直直愣在芳婆含笑的脸上,“芳婆…” “辛氏族谱,所有子嗣的名字都循着先祖拟定,辛夫人是长女,唤作辛婉,辛云是她妹妹,按序取名做云,云字后头,是芳。”芳婆轻柔诉说。 “芳…”薛灿低喃,“辛芳…娘不是辛氏小女儿,她是次女,辛家还有一个女儿,叫辛芳。”薛灿震惊驻目,“辛芳,她隐姓埋名叫自己芳婆…你也是辛家的女儿,你是…夫人和我娘的妹妹,辛芳。” “如此看来,你该叫我一声小姨妈才对。”芳婆低低笑着,饶有意味看着薛灿有些惊愕的脸色,“我娘去世前,爹为了让她无憾,送了这枚坠子给我,算是认下他和灶婢生下的女儿,我可以从马奴变成辛婉身边的侍女,对一个肮脏的马奴而言,已经是天上地下的改变,他觉得,我该知足感恩了。一个灶婢的私生女,是永远不可能被显赫的家族承认,此生我能跟在长姐身边做个侍女,就是莫大的恩赐。” ——“你说夫人带你和颜嬷像姐妹一样。”薛灿茫然道,“夫人仁厚。” “辛婉确实是个大气的女人。”芳婆由衷道,“但她是父亲悉心教养出的嫡长女,可她再仁厚,也认定主仆有别,尊卑有分,她对我是很好,但再好,她也只当我是她的侍女,我替她梳头描妆也无所谓,但她要远嫁湘南,永远回不了姜国,为什么也非要拉着我一起?” 芳婆目露哀怨,声音也发起抖来,“我和她说,我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她拉着我的手,说我是她最得力的侍女,我们要相互扶持…我不想去,我真的不想去,就算是死,我也决不去湘南,我知道,去了那里就再也不可能回来。她从不问我和颜嬷真的想要什么…” “那时你已经遇见了太子。”薛灿打断道,“你要和他一起,所以你才逃出马场,销声匿迹。” “我和姜虔两情相悦。”芳婆轻绕发丝,眼神坦坦荡荡,“就因为我是私生女,不被家族所认,就只能做长姐的婢女么?她无奈远嫁,我就要和她一起?薛灿,我想过一死了之,就不用受命运作弄,悬崖边,我差点就一头跳下去。姜虔来找我,我听见紫梓马的声音…我想,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我要去死?爱一个人也有错么?只因我不是辛氏嫡女,我就不能和真心相爱的人在一起,他只能娶辛婉辛云,维持和马场世代的盟约…” “喜欢一个人,没有错。”薛灿深宫里娇美的母亲,她看似坐拥一切,但她眉间的欢畅却如浮云一般,宫人们窃窃议论,说太子妃得尽恩宠,却好像还是不满足所得的一切,也许美人就是这样,生的越美,心气就高的无法估量。 母亲对自己也是不冷不热,她对华服珠宝的兴趣远远大过她的儿子,国破时分,她注视着带领少年死士往宗庙去的儿子,她眼中没有痛苦不舍,她镇定的走上离开姜都的马车,循着生路而去。 也许母亲也知道,太子的心里并没有自己,太子虔给了她作为女子的所有荣光,唯独给不了他的真情。云姬再虚荣浮华也是个女人,女人的细腻心肠让她洞悉所有,虽然她不知道另一个女人是谁,但她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从这个人手里得到自己的夫君。 薛灿说喜欢一个人,没有错。芳婆轻抬眉眼,她为薛灿说出的这句话觉得欣慰,“我以为,你会怪我,姜虔没有对不起云姬。”芳婆咬唇,“作为夫君,除了一颗心,他什么都给了云姬。甚至姜都城破时,他也没逼着云姬和他一起殉国,他知道云姬不会想死,云姬只能同甘,无法共苦,姜虔便给她一条生路,让她去谋新的前程…” “最重要的是。”芳婆伸手想摸上薛灿的脸,但那指尖顿在半空,纠结着没有碰上,“姜虔给了云姬你这个儿子。”芳婆忽然哽咽,坚韧的眼眸涌出泪水,“你太像你的父亲,我多想…也有一个你这样的儿子…” 芳婆的心尖忽然一阵刺痛,脸色苍白软下身,薛灿疾步扶住,痛惜道:“你还病着,去床上歇会儿。等你好些,慢慢再说就是。” 栎容似乎从芳婆痛苦的神色里看出什么,“你和太子虔…有过孩子么?” 时间在这刻嘎然止住,屋里突的静下,连呼吸声都变得轻幽,薛灿低头看着自己扶住的芳婆,他也好奇,父亲和这个女子悄悄厮守多年,他们…是不是也有孩子。 芳婆推开薛灿的手,她一身傲骨到死都不会变,她也不需要云姬的儿子对自己生出怜悯。 “有过。”芳婆落下泪。 ——“有…过?”栎容低声重复,“就是…没了…” 光阴荏苒,芳婆早已经把栎容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对亡子的情感也都倾注在这个女娃子身上,她苦心教导栎容,好似在教养自己的孩子,她出身卑微,但她骨血一样高贵,她要让这个义庄长大的女娃子,拥有不输贵女的气度。 芳婆示意栎容靠近自己,栎容几步走近,芳婆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我和姜虔,有过一个儿子。” ——“儿子…” “姜虔和云姬大婚不久,我也怀上了他的骨肉。十月怀胎我生下一个儿子,姜虔很喜欢我替他生下的孩子,他还笑称,若是可以,他真想把这个孩子当做姜氏的皇长孙…”芳婆唏嘘道,“我当然知道他只是胡乱说的,云姬是他名正言顺的太子妃,早晚也会生下他的孩子,姜国也只会是那个孩子的。名分地位,非我所羡,我只求和姜虔厮守,其他的,我从没觊觎过。” “后来呢?”栎容急着追问,“你的孩子呢?” “死了。”芳婆淡淡道。 ——“死了!?”栎容和薛灿同时低呼。 “死了。”芳婆温柔抚着栎容的小腹,那里也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就像当年的自己。“他连半岁都没有活过。出生不久,孩子就染了病,我住在姜都外,为求不被人发现,只有我一人照顾孩子,姜虔一月最多只会过来两三次,他过来时,孩子病得厉害,他说把孩子带去城里救治,他带走孩子,就没再带回来…” 芳婆噙住泪,“姜虔说,孩子没能救过来…也许是老天让我得了这个男人,就非要拿去一些吧。”芳婆轻轻摇头,“薛灿,比起你娘,我是不是还要惨过一些?” 薛灿茫然不知自己还曾经有过一个兄弟,一个在世上只活了不到半年的兄弟,少许失神后,薛灿覆上芳婆的肩膀,温声道:“都过去了。” 薛灿端来热茶递到芳婆手边,“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怪我,让你想起那么多往事。” “芳…”栎容欲言又止,这哪里是个婆子,明明就是姿色不改的美丽少妇,再叫芳婆也别扭的慌,她是薛灿小姨妈,是不是得叫一声…芳姨…栎容想叫声,但隐隐有些事情还没有想通,亲戚不能乱攀,还是得琢磨琢磨。 芳婆无奈看着栎容想叫又叫不出口的模样,放下茶碗把栎容拉到自己身边,“以前叫什么,就还叫什么,一个称呼而已,婆子无所谓这些。” 容貌变化,但她眼里对自己疼爱依旧,栎容抚摸着她平滑美好的脸庞,“我总说庄里有个爱美的老妖精,你哪里是老妖精,你就是真真的大美人,这些年日日扮老扮丑,你怎么舍得?” “你不也顶着刀疤脸好些年么?”芳婆嘴不饶人,“女为悦己者容,既无悦己者,什么样子都是窝在死人堆里,丑些还挡得住邪灵。” ——“芳…姨妈…”薛灿愣愣喊出声,俊脸有些发红,虽说芳婆夺了父亲的心,但不知为什么,薛灿对她也生不出怨念,岁月无情带走太多亲人,母亲不在,却多了个小姨妈出来,能多个亲人,也是好的吧。 这一声“姨妈”惊住了芳婆,好一会儿才低问薛灿,“你真是一点儿也不怪我?” 薛灿想也不想,坦诚摇头道,“老天给一人一些,就会拿走另一些,你和我娘都受命运作弄,我不会怪你。” “你又觉不觉得我做错了?”芳婆前倾着身子追问道,“我就不该再出现在你父亲眼前,我该和辛婉远嫁,或者是,一死了结,断了你父亲的念想。” “父亲重情,要你真跟夫人走了,他一定会千方百计追你回来,你若是自尽,他这一生都会活在对你的愧疚思念里,永远都不会快乐。”薛灿想起父亲深望画绢时的神情,似乎只有在看着画绢上那女子的时候,他才是真正快乐的。 薛灿深吸了口气,“父亲除了一颗心,把什么都给了我娘,对于你,他除了一颗心,却是什么都给不了你。” 芳婆捂着心口突然抽泣出声,她原以为薛灿会斥责自己夺人所爱,她已经想好,会毫不示弱的怒声顶回去,薛灿的话让她强撑的铠甲刹那间瓦解开来,变作一个柔弱的普通女人。 薛灿起身想出屋让芳婆歇着,芳婆忽的唤住道:“你问了我许多往事,为什么…不问我雍华宝图?” 芳婆见薛灿顿住,高声又道:“你猜出宝图是我给姜虔的。” 薛灿转身,微微笑道:“父亲说,那个人只看一眼就记下了宝图所有,那是过目不忘的本事。我来猜一猜,你一定是偶遇了庄子涂,也许…他把你错认成辛夫人,那人痴爱夫人,几欲成魔,你从他手里骗出藏宝图,只是一眼,庄子涂也没预料到你可以全部记下。只是我有些奇怪,他居然没有想过杀了你?” “那人也真的是义气。”芳婆回忆着道,“他说我跟过辛婉,所以他不杀我…” 第149章疑虑起 “只是一眼,庄子涂也没预料到你可以全部记下。只是我有些奇怪,他居然没有想过杀了你?” “那人也是义气。”芳婆回忆着,“他说我跟过辛婉,所以他不杀我。” “哦?”薛灿疑了声,“你跟过辛婉,所以他不杀你…看来我没有看错人,庄子涂是侠义之士,他不会杀人,如此说来,阿容的父亲,也绝不会是庄子涂所杀。” “他一辈子为宝藏活着,我看了宝图他都没有要我的命。”芳婆点头道,“栎老三的死,应该不是他所为。” “你知道我记得雍华宝图,却不急着向我追问。”芳婆有些诧异,“薛灿,你不想要宝藏?” “当然想。”薛灿面容坦荡,“不过这么久都没人能参透的东西,我一时半会儿也求不得,你还病着,等你痊愈再做打算吧。” “为了阿容不跟着你受苦,我倒是又替你想了一回。”芳婆爱怜捋着栎容的发,悄悄偷瞥薛灿的神情,薛灿神色笃定,他黑目里没有对宝藏痴狂的渴求,他靠真刀真剑拼下江山,也已经做好与民共苦的打算。 ——“你替我又想了一回?” 芳婆点头,“我是什么都没有想出来,但…也许是天意,庄子涂竟然又回来栎氏义庄,入夜拜访我这个老婆子…” ——“庄子涂来找你!?”栎容喊出声,“他来做什么?” 芳婆示意栎容听自己慢慢道来,不急不缓道:“我也奇怪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他絮絮叨叨和我说到大半夜,说到往事,感慨万千的样子。我琢磨着,这个人也许是真的太寂寞了,他漂泊半生,连个能说话的朋友都没有,倾心辛婉,却只能为辛婉所用,手握巨富,又被财富束缚…大概他行走到了阳城,想到我也算是个故人,又或者…义庄都是死人,死人安静稳妥,不会觊觎他的东西…” 薛灿对视着芳婆熠熠的眼睛,低笑道,“你多年前从他手里骗出宝图,这会儿变作另一张脸再见他…他是不是又被你骗了一次?” “鬼精。”芳婆机敏一笑,“骗图不难,骗话…他也不是傻子。我拐弯抹角探他巨富所在,这人也是怪异,扯天扯地说了一大堆,就是说不到我想知道的点子上。聊了半宿,却是什么都没问出来。”芳婆轻戳薛灿肩膀,惋惜道,“我尽力而为,可要真帮不上,也不算对不起你们夫妇。” 栎容蹙眉追问,“庄子涂和你说了什么,你快说给我听听。” 芳婆眯眼想了想,回忆着道:“庄子涂说,月只笼在义庄上,其实却普撒在各处,世人多怨念不得庇佑,却不知自己根本就在佑泽之中,我和他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自然也享这份佑泽,又何必去看去摸呢?” 芳婆细想着点头又道,“不错,他就是这么说的。我看啊,这人是被辛婉伤透了心,对月伤感,就是胡乱抒发抑郁。” ——“世人多怨念不得庇佑,却不知自己根本就在佑泽之中…”栎容喃喃重复,“庄子涂曲高和寡,寂寞多年,一生只守着一个大秘密活着,再隐忍克制的人也会按耐不住要和人分享吧…他能来找你叙旧,就表示他真的太想找人倾诉…也许,宝藏的所在,他已经告诉你了。” 芳婆细细回想,摇头道:“他说的每句话,我都琢磨了无数遍,句句滴水不漏,真的是什么都套不出,要真藏在哪句话里…又会是哪句?” 薛灿轻搂栎容,“庄子涂送粮给夫人…看来,他是想再帮一次夫人,他又折返回阳城见姨妈你叙旧…也许,庄子涂是打算了结一切遁世远走,再也不会在世上出现。” “他要远走,岂不是再没人知道宝藏?还有我爹,又到底是谁杀的?”栎容有些不甘。 薛灿安抚着栎容,黑目幽望向窗外,“归根结底,宝藏也是前人留下,不姓姜,也不姓周,就算被我们找到,也是窃宝窥天下。要不能得庄子涂真心馈赠,夺了也不会有什么好名声。既然如此,倒不如顺其自然,何必强求呢。” 芳婆饶有意味的看着薛灿,故意道,“既然你无意寻宝,那要宝图也没涌出,也不用我替你再画一幅喽?” 薛灿笑了一笑,“芳婆有所不知,当年父亲在我背上刺花,让我带着半幅宝图去湘南,阿容这阵子已经看出其中关联,只是原本我以为我背上的是半幅,但其实并不止,父亲把宝图拆分成七幅兽图,我背上的朱砂异兽,内藏六幅,剩下的…” 栎容指了指芳婆的肩背,“就是你身上那只蝴蝶。” 芳婆蓦然愣住,栎容又道:“我拆出六幅,你肩背上的和戚蝶衣身上的蝴蝶一模一样,定是宝图之一无疑。我就是想不通,宝图记在你脑中,为什么还要刺花?芳婆有刺花的喜好?” ——“姜虔在你背上刺花宝图?”芳婆直问薛灿,“他和我说过,不会让你沉沦其中,步他的后尘…为什么还要你带宝图远走?他又有没有告诉你,缺失的宝图…又刺在什么人身上?” 薛灿绷直脊背,“他没有告诉我…他只说,要是天佑姜氏,我就一定可以找到宝藏…” 栎容打断抢道:“我看到时就想问…夫人以为,缺失的宝图一定在云姬身上,姜虔送走妻儿,不就是想他们母子分头离开,不让宝图落到周人手里么?可我入殓过云姬的尸首,她身上根本没有刺花痕迹…不在妻儿身上…为什么是在…芳婆你…” 芳婆摸向薛灿的脊背,喉咙抖动着道,“脱下…给我看一眼。” 薛灿愣了一愣,芳婆伸手就去剥他的领口,薛灿倒退半步,顺从解开腰间襟带,缓缓褪下黑色的缎服,露出干净的贴身中衣,芳婆眼睛不眨死死盯着薛灿的动作,“快些。” 薛灿看了眼栎容,僵着手指脱下中衣,转身对芳婆露出男子的结实脊背,背中如活物般的朱砂异兽映入芳婆眼底,定住了她颤动的眼珠。 芳婆颤指点上,冰冷的指肚让薛灿身躯一动,结实的腱子肉也跟着深重的呼吸声一下下滚动着,他张唇想说些什么,却又忽然被一股说不清的情绪笼罩,想说也发不出声响。 ——虎额,马蹄,豺尾,狐嘴,狼目,凤冠,缺失的只是可以振翅而飞的蝶翼… ——“宝图明明都在我脑中,画上十幅八幅也不难,为什么还要在我背上刺这只蝴蝶?”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不可能,绝不可能。芳婆从恍惚中乍然惊醒,儿子病重夭折,是姜虔亲口告诉自己,眼前薛灿是云姬的儿子,自己陡然划过的念头实在太荒诞,薛灿…怎么可能会是自己的儿子? 要真是姜虔哄骗自己抱走儿子,他该有多残忍,才会舍得让自己和才数月的孩子骨肉分离,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芳婆背身不再去看,压制着情绪道:“还真是,把衣服穿上吧。” 薛灿回头道:“也许…因为你是父亲最心爱的女人,他才会…把宝图刺在你我身上…” 芳婆叵测轻笑,“娘亲给我取名摇光,因为我是在马厩出生,她睁眼看见天上最亮的摇光星,便给我起名摇光。我教导阿容许多,阿容也认得不少星宿,但阿容不知道,摇光星又叫蝶星,姜虔刺蝶予我,不过寓意摇光为蝶而已,薛灿,你想多了。” 栎容张唇想说些什么,芳婆竖起食指贴在她唇上,对她轻轻摇头,“阿容,你心思灵巧,但有些事,是你想多了。” 栎容回看薛灿,两人对视少许,都没有再说下去。 “我累了,真是要歇着了。”芳婆掸了掸衣袖,“阿容,和你夫君出去吧。” 栎容起身给芳婆铺被,芳婆幽然又道:“云姬…葬在哪里?” 薛灿道:“湘南城外的翠竹林,选了处安静的地方。” “翠竹林,又是翠竹林。”芳婆低喃有声似是思索着什么,“要有机会,我也想去拜祭下她,怎么说,也是我的…二姐…” “大事做成,我一定会把她带回姜氏宗庙。”薛灿道,“你一定有机会可以拜祭到她。” 芳婆翻身倚卧着着床背,闭上眼不再说话。 屋门掩上,芳婆忽然睁开闭上的眼睛,眸中流露出一种复杂,她抚上自己肩背的刺花,一遍一遍用力摩挲着。 小院里,薛灿驻足着好一会儿都没有发声,栎容几次想开口,迟疑着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蝴蝶寓意摇光星?最爱的女人,最亲的儿子…只是这样? “薛灿…”栎容性子直白,憋着不说也是难受,“你爹深谋远虑,我觉得他不会无缘无故把宝图分别刺在你和…” 薛灿对栎容摇着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凭无据,只凭刺花?我和姨妈都说服不了自己…我生在宫里,长在娘亲身边,我是云姬的儿子。” 薛灿话是这样说着,但栎容听得出他话音里的纠结,旧人一一不在,已经证明不了栎容的猜测,总算芳婆也是薛灿的姨妈,多少会存着姨侄情意,也多了个珍贵的亲人。 第150章做打算 薛灿话是这样说着,但栎容听得出他话音里的纠结,旧人一一不在,已经证明不了栎容的猜测,总算芳婆也是薛灿的姨妈,多少会存着姨侄情意,也多了个珍贵的亲人。 回阳城的马车里,栎容和芳婆一路寡言,栎容有许多话想问她,但她知道芳婆倔强,不愿说的就绝不会吭声,芳婆一路沉默,偶尔会掀开车帘去看赤鬃上意气风发的薛灿,看上几眼便又倚在角落,眉间蕴着猜不透的心事。 ——“等夺了鹰都,小殿下会把皇城立在哪里?”谢君桓兴奋道,“不如,就立都那里如何?姜都成了废墟,没个三年五载也成不了气势,鹰都万事俱备,皇宫富丽,府邸充裕,绮罗,你觉得呢?” 绮罗挑眉一笑,“我哪里都无所谓,小殿下选哪里,我都觉得好。” 栎容听到要紧处,挪近车窗竖起耳朵。薛灿思索片刻,道:“姜都临北,不利治南方,鹰都虽然什么都有,但毕竟是周国废都,盘根错节一时难以彻底清除,要做咱们的皇城,也少了些姜人奋起的锐气…” 绮罗听着频频点头,“那不如…回湘南去?” “又说傻话。”谢君桓急的直踩马镫,“湘南在边陲,怎么做的了皇城?” 薛灿笑道:“集思广益,绮罗也说得。”薛灿回看马车,咳了声道,“阿容一定也偷听了好一阵,不如你也说个,立哪里做皇城?” 车帘一把掀开,栎容探出头高声道:“我觉得阳城就不错,连接两国去哪里都不难,自古又是南北商旅必经之地,城里又大又热闹,薛小侯爷,您也来过几次,觉得阳城如何?” 薛灿大笑着道,“你把我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还让我怎么说?我也觉得阳城极好,等入了鹰都,把册录典籍都运去阳城,就定那里做皇城。” 谢君桓眼睛骤亮,猛拍大腿道:“我怎么就别想到!阳城,阳城好啊。” 绮罗扮了个鬼脸,“事事马后炮,还笑我呢。” 一路欢声壮语,车里的芳婆眉眼也舒展开来,定都阳城,薛灿这小子…做个皇帝还真是不赖。 阳城外,甘泉边。 暮色渐起,给大地笼上温柔的余晖,坡上,白蹄乌扬蹄嘶鸣,马背上的关悬镜黛衣轻扬,再入阳城,又是这座小山坡,和自己初来时几乎一模一样,甘泉眼涌出潺潺不绝的清澈泉水,只是泉边没了叽叽喳喳的阳城少女,安静得只听得见水声。 这里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栎容的地方,乌衣少女提着笨重的水桶,她耐心的等着傲慢的贵女嬉戏,对着她们的白眼也没有退缩,她腰板挺直,自若的走近泉眼,毫不示弱顶回嘲讽自己的恶语,接满泉水潇洒又潇洒离开。 她还质问自己——“说好的路见不平呢?” 关悬镜唇边扬起笑容,自己说——“我关悬镜,从不对女人拔剑。” 相逢幕幕暖心,结局却有悲有喜。栎容收下了自己的水囊,又在义庄把水囊扔给自己…也许这就是有缘无份,她和薛灿早已见过,兜转七载都能携手一起,与他们夫妻命定的缘分相比,自己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又能奢望什么。 宫柒牵着马走向发愣的关悬镜,“阳城守将说,薛灿几人三天前去了姜都,约莫着这两天就会回来。您还真是好事坏事都想着属下,湘南喝喜酒带着,来这里议和也带着…”宫柒抹了把额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关少卿…虽然您和薛灿有仇在身,姜人应该…不会杀了咱们吧。” “九华坡我差点死无葬身之地,我都不怕再来见他,你怕什么?”关悬镜跳下马背,按了按宫柒的肩膀,“你我来和他议和,他不会为难我们。” “噢…”宫柒缓了口气,忽的绷紧身子又道,“您可别再唬我,这回,是真议和吧?可别是您又谋划着什么…属下家有老小,可还没安顿好呐。” “你我俩人,还能把薛灿怎样?”关悬镜反转手心,垂眉笑道,“放心,我也有娘亲要照顾,我不会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宫柒总算放下心来,“那您觉得…薛灿会答应议和么?姜人势头凶猛,刚刚我在阳城溜达一圈,姜人军纪严明,训练有素,收编的周军也得了用处,城里一切照旧,百姓还念着薛灿的好处…” “你要是薛灿,你会答应和周国各得半壁江山么?”关悬镜问道。 “我?”宫柒嘿嘿一笑,“属下没什么大志向,进大理寺也就寻个铁饭碗而已。别说半壁,给我做个一城之主就是我几辈子的福气,半壁江山…我保准一口答应。” “薛灿不会答应。”关悬镜看向姜都方向,一步步朝坡下的甘泉走去。 “不答应?”宫柒低叫,“那咱们还来做什么?这不是自寻其辱么?难不成,还要低声下气去求薛灿?要是议和不成,回去鹰都,岂不是又要被皇上责难?关少卿?您说话呐?” 关悬镜没有应他,他走到泉边,单膝跪地捧起一汪甘泉水,痛快喝下发出满足的低喘,“好甜的泉水。” 宫柒有些干渴,俯身也喝下几口,一屁股瘫坐在泉边,忍不住挠了挠自己的脖子,这议和谈崩,不知道回去会不会被皇上割了脑袋泄愤。就算皇上不杀自己,他日薛灿杀进鹰都…自己这种给朝廷效力的鹰犬…八成也是凶多吉少吧。 ——“关少卿后头有什么打算?”宫柒琢磨着开口问道,这位少卿大人和薛灿有深仇,听听他的打算没准也能给自己些点拨。 关悬镜注视着水里自己的倒影,淡淡道:“我娘说,不如在慈福庵外住着,也能多陪陪她。可我觉得,天大地大,四处游历倒也不错。” 听关少卿的话音,他居然不怕薛灿会要了他的命?宫柒来了精神,“议和不成,他日咱们和薛灿必有血战,您觉得咱们可以全身而退?属下想着…就算薛灿不杀咱们…城破时,戚太保一定会设法让咱们誓死护城,同归于尽也未尝做不出…听说戚太保会让天牢里几百姜奴剐肉泄愤,真到了那时候…” 见关悬镜不做声,宫柒朝他挪近了些,哀声求着道:“关少卿…我上有老下有小,您法子多,还求给属下谋一条出路。投降非臣子所为,可殉国而死…也得看这国这君…值不值得啊。” “你觉得,不值得?”关悬镜反问。 宫柒豁出去道:“属下斗胆直言,这国这君还真不值得我宫柒为之去死。” 关悬镜笑了笑,“多喝些甘泉水,延年益寿啊,这可是皇上赐名的,等薛灿称帝,没准就不叫甘泉了。” 宫柒憨厚一笑赶忙又喝了几口,不知怎么的,跟着关悬镜虽然谋不得青云直上,但好像也不坏。 落日余晖不见,夜空闪出点点星宿,关悬镜仰卧在草地上,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次日,薛灿一众回去阳城,才进城里,有人凑近谢君桓耳边低语了几句,谢君桓面色骤然警觉,迟疑的走向薛灿,低声道:“关悬镜…已在阳城等您一天了。” 薛灿黑目掠下,抚着赤鬃毛发,“又是和那位宫大人?” 谢君桓诧异点头,“不错,就是他们俩人,说是奉朝廷之命来和咱们议和。既然是议和,又为什么只有他们俩人来?小殿下,其中会不会有诈?” 薛灿不急不慢栓起赤鬃,“来访故人,用不着兴师动众,来关悬镜一个就够了,我也是佩服他的胆识,九华坡他死过一次,还敢来见我?谢君桓,你不觉得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么?” 谢君桓笑道,“这位关少卿,让人又是厌恶又是佩服,百折不挠,愚忠的近乎可笑。要不是大家各为其主,做个朋友倒也不是不可以。” “关悬镜现在人在哪里?” “栎氏义庄。”谢君桓瞥向山坡那头。 “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薛灿掀开车帘朝栎容伸出手,“阿容,陪我去见一位老朋友。” 马车里的芳婆睁开闭着的眼,“去哪儿都带着阿容,就你舍得带着她们娘儿俩折腾。” 薛灿抬眼看了看芳婆,一声姨妈如鲠在喉,他急促避开芳婆有些不满的眼神,栎容左右看了看这对新认下的姨侄,明明已经认亲,怎么愈发尴尬了。 栎氏义庄里,院中停满新新旧旧的棺材,青天白日下,宫柒腿肚子也还是有些哆嗦,死人可怕,他更怕薛灿,再看关悬镜气定神闲,宫柒赶忙深吸了几口气,虽说在人家的底盘上,输人也不能输阵呐。 庄子外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宫柒闻声看去也是暗暗称奇,原本还以为今日的薛灿出现保准声势浩大,谁知也就带着几人前来,马前头坐着鬼手女,后头跟着两个誓死效忠的男女。薛灿仍是一身黑色锦衣,看着和在湘南也没什么不同。 关悬镜缓缓转身,注视着朝自己走来的薛灿栎容,他竭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可眉间的悸动还是出卖了自己。 ——“死人”栎容笑嘻嘻走向关悬镜,“活人?” 第151章谈条件 关悬镜缓缓转身,注视着朝自己走来的薛灿栎容,他竭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可眉间的悸动还是出卖了自己。 ——“死人”栎容笑嘻嘻走向关悬镜,“活人?” 关悬镜眼眸纾解,周身蔓延开一种舒畅,他对栎容摊开手心,露出一道深重的刀疤,“你看看我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栎容装作看了眼,“还真是你,算你命大。既然活着,又回来做什么?你就不怕…”栎容拿手背抹了抹脖子。 关悬镜忍俊不禁,“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夫君仁厚,他不会再杀我一次。” 见薛灿站立不动,也不急着打断他俩,关悬镜细细端详着有阵子没见的栎容,隐约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大一样,眼神定在她小腹处,忽的悟道:“你…有身孕了?” 栎容抿唇一笑,“你眼睛还是那么毒,才几个月就能被你看出来?” 关悬镜看向薛灿,对他抱拳道:“恭喜…薛小侯爷。” 绮罗抢道:“关少卿,你还叫小侯爷?我还以为…你会尊称一声殿下呢。” 关悬镜面不改色道:“薛小侯爷还没称帝,也没正式昭告天下他的皇裔身份,那就还是紫金府的小侯爷,我叫错了么?” “你…”绮罗想顶他几句,可他好像又没说错什么,绮罗哼了声背过身去。 “那你猜我何时会称帝?”薛灿饶有兴趣问道。 关悬镜笑了一笑,“你鸿鹄大志,区区半壁,你怎么会急着称帝?姜都什么都不剩,要称帝,还得等你进的了鹰都再说吧。” “那你又觉得我何时能得下鹰都?”薛灿又问。 关悬镜潇洒拂袖,“我来这里是与你议和,也许你被我说服,就不会再打下去了呢?” 薛灿大笑,“你才说姜都已经一无所有,我要称帝就必须夺下鹰都,不打下去?我守着半壁又有什么用?” “阳城是个好地方。”关悬镜环顾四周,“这两日我溜达城里城外,越发觉得阳城经营的不错,还有些帝王之气,要我能替你选,阳城为你的皇都,如何:” 谢君桓和绮罗面面相觑,路上薛灿也提起过阳城建都,这关悬镜竟然和薛灿想到一处,还真真是个厉害的人物。 “眼下你还能替我选?”薛灿注视着关悬镜无所畏惧的脸,“该是…我替你选才对。” 关悬镜摊开双手,“不如你说说,怎样才能答应议和,只要我能做到。” 这庄子里的气氛明明也不算紧张,宫柒汗水忽然就滴滴哒哒落了下来,可怎么自己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呐。 薛灿垂目略微想着,扬眉道:“要我答应议和,你要帮我做三件事。” ——“说来听听。” “第一件,戚太保用无稽理由令铁骑伐姜,杀我百姓,烧我宗庙,逼我亲人殉国,他是始作俑者,我要你提着他的人头来祭奠死去的所有人。” 宫柒虎躯一阵紧缩,怯怯偷看了眼关悬镜,关悬镜神色镇定,示意薛灿继续说下去。 “第二件,周国皇帝任人虐杀我娘,此仇不报枉为人子,我要用他的命抵偿我娘受过的折磨。” 宫柒倒退几步,这连皇帝都要偿命,还议个鬼和啊。 “第三件呢?”关悬镜话音镇定。 “你爹关易,宗庙前杀我亲卫,父债子偿。”薛灿幽视关悬镜,“你又愿不愿意赔上自己的一条命。” ——“你别欺人太甚!”宫柒急得跳脚,“你还杀了关少卿的亲爹呐,这帐又怎么算?” “如果我一条命可以让你止步于此不再打下去,我是无所谓的。”关悬镜挡过宫柒,“可你刚刚说的,都是誓要灭周,我听不出你议和的诚意。” “那就是没的谈了。”薛灿笑道,“你回去鹰都,告诉戚太保和周绥安,他日等我杀进鹰都,如果不想落在我手上,要死的利落漂亮,也只有殉国一条路了。” 关悬镜扭头对宫柒道:“看,我说他根本就不会答应议和吧?” 宫柒一脸沮丧,“那还来个鬼?” “傻。”关悬镜拍了拍他的肩,“带你来混个脸熟,将来姜人夺城,也能给你全家一条活路。” 宫柒茫然眨眼,好像听懂,又好像没大明白。栎容上去几步,“关悬镜?你…是想通了?不再帮朝廷?” “我和薛灿,应该是势不两立的。”关悬镜仰起骄傲的头颅,“要我降他…我做不到。可朝廷已经无药可救,我尝试过,却无力回天,要再坚持也只有一死殉国,我要死了,我娘一定痛不欲生…又值不值得为一个必败的朝廷做无谓的抵抗?” “当然不值得。”栎容打断道。 “我几番败给你夫君。”关悬镜凝视着栎容清丽的脸孔,栎容说的不错,自己曾经太在意人的脸面,眼前这张脸,有没有刀疤,和那时又有什么区别?“周国将灭,我想赢他一次。” “笑话。”绮罗忍不住喊出声,“赢一次?你还能赢什么?” “我来阳城前,去见了戚太保。”关悬镜低缓道,“我问他,如果我找到雍华宝藏,他会用来做什么,他说,他会再教导处一支无坚不摧的铁骑。” 关悬镜苦涩自嘲,“也就是在那刻,我对朝廷失去所有信心。”关悬镜看向薛灿,“我知道你也在找,如果你找到…你会怎么做?富国强民,你一定会这么说。” 薛灿摇头,“几天前我才和阿容说起,雍华宝藏是前人留下的东西,就算被我们找到,也是窥宝窃之,得的并不光彩。我想要不假,却不想强得,执迷其中只会陷入死局。” “小侯爷说的漂亮,但,如果…”关悬镜意味深长道,“宝藏真的找到,我想你一定无法抗拒吧。” ——“你?找到了?”栎容忍不住开口去问,“七幅兽图,应该都在你手里了吧。” “现在还没有找到,但,已经快了。”关悬镜脸上露出一种即将赢下薛灿的傲意,“薛灿,你若是真不要,那宝藏就归我。” ——“你觉得你走的出这里?”绮罗挑起双刀指向关悬镜的心口,“快说,宝藏在哪里?” 薛灿按下绮罗的刀柄,“他还没赢呢。” “哈哈哈哈。”关悬镜仰面大笑,“若我有宝藏在手,是不是也有了和你家小侯爷议和的筹码?” 栎容蹙眉思索着,喃喃道:“你能参透的,我一定也可以,到底差在哪里…” 关悬镜对栎容温雅低笑,转身走出义庄,“薛灿,这一局,总该轮到我拿下了。” 夜色降临,小院里,几人围坐在石桌边,几双眼睛都盯着桌上叠在一起的藏宝图,绮罗眼睛看懵,打着哈欠打起了瞌睡,挥手道:“你们聪明人去想,我是粗人看不懂。” 谢君桓沮丧道:“君桓无能,也是…看不出什么。” 院门咯吱推开,芳婆拖着水桶挪进院子,见几人还在琢磨宝图,鼻里发出闷声,“要等看出,十年前就被人看出来,还用等到今天?” 芳婆真容动人,谢君桓刚知道时已经惊呆,这会儿再看也是眼睛不眨,张着嘴不知道该喊她什么称呼才妥当。芳婆见他看着自己发愣,狠狠戳了把他的胳膊,凶道:“臭小子,还看?” “不是不是。”谢君桓给了自己一击耳光,“我是想您怎么又亲自去打水了?以后这些事,您招呼声,有的是人替您去做…您可是,小殿下的…亲姨妈啊。” “稀罕。”芳婆斜眼望天,“我有手有脚,不用人伺候,每天都做惯了的事,我乐意。” 芳婆把水拖进柴房,烧热留着给自己沐浴,走出几步还不忘扭头看了眼沉思不语的薛灿夫妇。 ——“每天…都做惯的事…”薛灿嘎然抬头,回眸去看芳婆,芳婆冷不丁对视向薛灿,心脏扑通惊跳,转身就要往里头去。 “你想到了什么?”栎容问道。 “庄子涂说,世人多怨念不得庇佑,却不知自己根本就在佑泽之中,我和他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自然也享这份佑泽…”薛灿回忆着忽然喊出声,“芳…姨妈。” “嗯…”芳婆顿住脚步,心里不想回头,但还是不自觉转过身。 薛灿凝视着她宛如少女的面容,“阿容说,你每天都要用甘泉水洗脸沐浴。” 芳婆点头,“这可是得先帝赐名的甘泉,日日喝着可以延年益寿,洗脸沐浴可以青春常驻,阿容肤白体嫩,也是我逼着她用这泉水的缘故。” “阳城不论贫富贵贱,都喝同一口甘泉水。”栎容道,“怎么,你想到什么?” “我想到庄子涂的话。也许…雍华宝藏也和甘泉水一样,润物细无声一般…让人人得以佑泽吧。”薛灿仰望夜空,他在寻找栎容说起过的摇光星,天上最亮的明星,可今夜薄云掩星,一时也是看不见什么。 薛灿忽的抓住栎容的手,“随我去一个地方。” 栎容收起宝图,问都没多问一句已经跟谢灿走出,芳婆稍加迟疑,也跟着走出义庄,还不忘指着谢君桓道:“别忘了替我温着水,烧热些啊。” 第152章一步遥 栎容收起宝图,问都没多问一句已经跟谢灿走出,芳婆稍加迟疑,也跟着走出义庄,还不忘指着谢君桓道:“别忘了替我温着水,烧热些啊。” 坡下,甘泉边 城里明明有不少客栈,几里路外就有一个,可为啥子关少卿几日露宿郊外,睁眼看着夜空发呆,闭眼就沉沉睡去? 国库空虚不假,可身为议和使者,薛灿也会管吃管住,哪里犯得着吃这份苦? 宫柒疑惑,却不敢多问,俯身喝了几口水便准备去树下歇着,才眯上眼,隐约听见渐近的脚步声,宫柒下意识的要去摸边上的剑,但那脚步单薄,宫柒想着又仰头躺下。 关悬镜闻声坐起,注视着越来越近的薛灿夫妇,缓缓站起了身。 ——“这位是…”关悬镜好奇打量着栎容后头一身粗衣却面容美丽的中年美妇,觉得她有些故人之感,但又好像有些面生,“我们见过?” 芳婆粗声道:“都说关少卿观察入微心思细腻,怎么?换副皮囊就不认得了?” “是…芳婆?”关悬镜惊呼,躺着的宫柒也猛的跳起,“你的脸…”宫柒看傻眼,就差流下两行滚热的鼻血,“你的脸…” 芳婆避开他错愕的眼神,恍如辛夫人的侧脸让关悬镜似乎明白了什么,“看来辛氏女也有不少故事,他日闲下,芳婆要是愿意,就与我说说。” 关悬镜说着笑看薛灿,“怎么,小侯爷馋了泉水,入夜还亲自来喝?” 薛灿没有应声,他走近甘泉边,单膝着地捧起一汪,喝下一口回味着其中的甘甜,低声问道:“阿容,殇帝为什么会赐此水为甘泉?” 栎容轻捋发丝,道:“阳城最出名的就是这眼泉水,好像,百余年前就有,我爹说,阳城人出生起就喝这泉里的水,城里百姓身体康健,活到七八十的也不稀奇,阳城女子娇俏也是远近闻名,这泉水名声传开,外乡人路过都会喝上几口,也是美的赞不绝口,名声传到了鹰都,皇上好奇让人送去给他尝尝,喝了也说甘甜可口,龙颜大悦就赐名为甘泉。” 栎容看向芳婆,“芳婆,我说的对么?” 芳婆点了点头,“我年轻时也听说过甘泉。” 薛灿迎风矗立,低头看着泉水里自己的模糊倒影,“帝皇喝得,寻常百姓也喝得。是不是就像庄子涂话里说的那样——世人多怨念不得庇佑,却不知自己根本就在佑泽之中,我和他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自然也享这份佑泽。” 栎容眼睛发亮,犹如夜空忽明忽暗的星月,“于甘泉而言,人人都能享有,不用苦寻,往来过客也能尽情喝上…芸芸众生,无一不是…薛灿,你是想说…” 薛灿示意栎容先别说下去,他挥开黑色的衣襟望向一丈外的关悬镜,唇角扬起自信凛凛的笑容,“关悬镜,谁赢谁输,真的不一定。” 栎容疾步走到关悬镜身前,“你放着客栈不住,夜夜宿在这里做什么?莫非…你在等着什么?” 关悬镜黑目微亮,眼前女子聪慧让人惊叹,关悬镜知道,栎容离自己所想,只差半步。 夜风吹散遮天的浮云,天空繁星点点,照映着郁郁苍苍的大地,星光洒在栎容昂起的脸上,她仰望星空,口中低喃有词。 ——“月色看似只笼在义庄上,其实却普撒在各处…人人都在芸芸众生之中,自然也享这份佑泽…” 栎容反复低念,从怀里摸出七幅兽图叠放在手心,对着璀璨星光看去——虎额,凤冠,狼目,狐嘴,豺尾,马蹄…蝶…振翅蝶翼… 骨为廓,肤就可以依着补上,白骨复容也就是这个道理。 为什么摇光可以一眼记下庄子涂的藏宝图?匆匆一眼,只是匆匆一眼!因为她下意识的记下这七处要位,七处连起,便成一体,摇光仓促一眼记下所有,依着轮廓重绘宝图,她虽然没有参透其中玄机,但其实她记下的,就是雍华宝图的秘密。 ——“栎容。”关悬镜凝视着她灵魂出窍般的神情,他知道,鬼手女一定可以看出所有,“以骨为廓,是你教我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你可以找到。” 栎容摸出随身的妆笔,在宝图上勾勒点弄,半张红唇良久无声,芳婆急急走近,“怎么?宝藏到底在哪里?” 宝图上,栎容用妆笔把七处连接起,芳婆抢过宝图,指尖描上愣在原地,她想起自己诱骗出宝图的那一瞬,只是一眼,她根本来不及看清所有,她凭着天赋直觉记下几处要位,再凭着印象和勾骨之术拓绘原图… 那几处…在她眼前交错复位,重现当年窥图那幕——是…是… ——“你能给我的,恰恰是别人给不了我的。” ——“我愿倾尽所有,许你雍华霸业。” 姜虔,你我就差一点,差一点就能找到宝藏…真的…只差一点。 栎容连接成一处的,勾绘的正是北斗七星的图样,七星主位分布在兽图七处,蝶翼顶上的就是…最亮的蝶星摇光。 ——星目烁烁兮,恰似…摇光。 芳婆戚戚闭目,眼角落下两行泪水,“摇光…星…姜虔,摇光明明可以可以给你,却只差这一步,一步而已。” 关悬镜怅然深吸着入夜微凉的气息,他忽的如卸下满身的重担,顿觉周身一阵快乐的纾解。 “她们在嘀咕个什么鬼?”宫柒按耐不住急道,“谁说给我听听?摇光?什么是摇光?你们倒是来个人说说,急死我呐。” ——“摇光,是北斗第七星,也是最亮的一颗,又被叫做蝶星。”关悬镜低缓沉着道,“北斗是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组成,摇光星就是北斗柄末的那一颗,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噢…”宫柒挠头,“说了这么多,又是个啥意思?” “宫柒,现在是什么季节?” “夏天啊,热的要死。”宫柒抓了抓裸露的粗膀子,“满山都是蚊虫,咬死个人。” “那摇光星,就该指南才对。”关悬镜笑了一笑,“今天是大暑,再往后就要入秋,我想,今夜的摇光星一定最亮。” ——“天大地大,就算星指南方,宝藏又会藏在哪里?”芳婆看向栎容,“你已经想到了?” 栎容走向驻足泉边的薛灿,夫妻二人并肩倚着,已近子夜,泉边潺潺的水声不绝,泉水清澈,倒映着俩人缱绻的身影,波光粼粼。 泉水里,渐渐不再只有人影,星星点点映出亮色,一颗,两颗…最亮的那颗摇光星盈盈闪烁,映衬着薛灿和栎容美好的面容,蕴起深不可测的泉水,更添叵测的神秘。 芳婆踉跄奔向甘泉,俯身看见泉里明亮的摇光星,低喊了声跌倒在地,她挪近泉边,执起一颗石子扔向星宿,那明星骤然散开,又缓缓亮起,芳婆嘶声伏在泉边,忽然放声大哭。 薛灿拂袖对望关悬镜,两双眼睛都如寒星般闪耀,薛灿手指甘泉,声音低沉有力,“雍华宝藏,一定就在甘泉水底。” 关悬镜轻摊双手,含笑道:“在栎容参透宝图的前一刻,你已经想到宝藏所在。看来,我还是差了一筹。” 薛灿摇头,“你守在这里几天,就是等今夜摇光星会不会出现在甘泉里,你已经猜到宝藏可能在阳城,这才借议和之名来见我。关悬镜,你聪慧胜过常人太多。” 关悬镜含蓄笑着,“我真没把握是在这里,我猜出是南方,再推算北斗七星的挪位,隐隐感觉和阳城有关,守在这里也不过是赌上一把,却是阴差阳错撞上。薛灿,赢家是你,你赌定是甘泉,那就一定是甘泉。” 栎容俯下身,捧起一汪甘泉水扑向脸庞,水珠划唇而过,渗出丝丝甘甜,甘泉,阳城人人喝着长大的泉水,会蕴着让世人追逐百年的宝藏? 栎容抹着湿脸若有所思,“怪不得常饮甘泉可以延年益寿…泉下深埋财富,滋养一方水土,甘泉得金银浸润…当然和其他水流不同。这也是为什么庄子涂说——世人都能享有这份佑泽。甘泉,一定是通往宝藏的入口。” 栎容看向瘫倒在地双目失神的芳婆,倒吸冷气道,“我知道了,庄子涂来义庄见你,他不是途经这里想到故人…因为他守护的东西就在这里,他是来守望宝藏,才会经过我家庄子…” 宫柒狠狠跺脚,“要知道是不是还不简单,让人抽干甘泉不就知道?阳城屯兵数万,赶紧召集过来。” 薛灿凝视深不见底的泉水,没有应一声。 栎容幽望寂静空旷的四周,她燃起一种隐约的感觉,宝藏的守护人,庄子涂就在他们附近,他悄悄聆听着这几人的猜测,他也好奇,深夜聚在甘泉边的这几人,能猜出多少,又能不能破开他先祖燕公子布下的旷世奇局。 ——“不错。”栎容高声道,“抽干甘泉不就知道了,要真是宝藏,还能充实军饷国库,他日振兴姜国也得靠这些。不如,让谢君桓率人连夜过来?” 薛灿瞥见栎容递给自己的眼神,即刻便明白她的用意,他眼角余光扫过昏暗的山坡,坡上没有人影,但那人来去无踪,也许真的潜伏在某处窥望他们。 ——“抽干泉水,觅得宝藏…”薛灿澄定发声,“我也想知道自己猜的对不对。” 话音刚落,幽远的坡外响起和缓清戚的萧音,那声响如虚如幻,又带着含蓄低雅的韵味,那似一曲失传很久的古调,泉边从没有人听过这支曲子,但所有人才一听见,都被它的独特悠扬深深吸引,屏住了起伏的呼吸。 栎容望向坡顶,萧音是从山坡的另一头传来,还离他们越来越近,不过半支曲调的工夫,一个黑影已经掠过高耸的山坡,飘忽如闪蝶般出现在甘泉边。 黑影举头望星,又颔首低看甘泉里闪烁的摇光,夜风吹起他束起的黑发,他在星光下自若露出那张沧桑却仍然潇洒非凡的脸,狭长锐利的眼睛扫视过在场的每个人,定在了长成的栎容脸上。 第153章扯线偶 黑影举头望星,又颔首低看甘泉里闪烁的摇光,夜风吹起他束起的黑发,他在星光下自若露出那张沧桑却仍然潇洒非凡的脸,狭长锐利的眼睛扫视过在场的每个人,定在了长成的栎容脸上。 栎容长的并不很像她粗狂的父亲栎老三,但谁又知道栎老三究竟生了一张什么样的脸,鬼手女可丑可美,一个帮佣几日前还是个老妪,眨眼就变做倾城的美妇…也许栎老三也是俊武男子,为了赶尸避祸才成了那副看似凶狠的模样吧。 但有一点栎容很像她死去的父亲,那就是这对父女有着一模一样倔强无惧的神色,栎老三到死都是一身傲骨,利剑穿心的那刻,他脸上也没有将死的惊惧,他喊出辛夫人三个字,沉沉倒在厚厚的竹叶上。 他料到赶尸会有有去无回的那天,他不怕死。 好似眼前的栎氏女儿,初见时她还是个十几岁的犟气少女,七年过去,少女变作少妇,面容更加秀丽不说,眸里的倔强更是微毫不变,她眼里没有自己出现的惊愕,她好像就在等着自己的现身,她在等着见雍华宝藏的守护者。 ——“我记得你。”栎容手指从天而降的庄子涂,那夜忽然到访的黑衣人,“一包金叶子,你说服了我爹。” “我也记得你。”庄子涂望着故人的脸孔,“栎老三的女儿模子生的俊俏,也能做的赶尸的买卖?那天我是不是这样说的?”庄子涂仰头大笑了声,“岁月弹指划过,少女长成羡煞旁人,我们却一天天老去。栎老三在天之灵,知道你觅得良人一定会很欣慰。” “是谁杀了我爹?”栎容敞开道,“庄子涂,你一定知道是谁杀了我爹。” 翠竹林黑影闪过,栎老三捂心倒地…庄子涂露出和甘泉一样平静的神情,青玉箫一下下击打着自己的手心,“买卖就是买卖,买卖成交,就是栎老三的事,你问我?我去问谁?” 栎容逼近几步,“你替辛夫人做事,你知道这笔买卖的轻重,只让我爹带人上路?庄子涂,你把辛夫人的事看的极重,你绝不会允许有任何意外发生,这一路,你肯定尾随我爹,你要亲眼见到他把人送去翠竹林,我爹死在那里,你一定知道是谁杀了他。” 庄子涂轻抚玉萧,狭目幽瞥栎容,“你为什么不怀疑是我杀了他?” “你重情义,有风骨,你不会杀我爹。”栎容咬住唇尖,“夫人也说人不会是你杀的,她不会看错你。” “哈哈哈哈…”庄子涂仰头大笑,“她说人不是我杀的?”庄子涂突的止住笑声,面容即刻变作清冷无情,“人都死了那么些年,你还执着着谁是凶手做什么?有些事是不需要知道真相的,就好像关少卿彻查你爹的案子,找到了骸骨还不是到此为止?你又为什么不让他继续查下去?因为你怕他顺着线索越查越多,栎容,真相会惹来大祸,也会让人伤痛,不如,得过且过算了。” 庄子涂掸着玉萧,忽然扬目凝视栎容,啧啧又道:“好厉害的鬼手女,你让薛灿抽干泉水,是为了诱我现身,你是想逼问我杀父凶手?成也雍华,败也雍华,我庄子涂漂泊半生,居然一再被女人诱骗。” 栎容傲气道:“你的出现也证明我们猜的不错,你守护的东西…”栎容指向身后的甘泉,“就在泉底。” ——“你觉得你们可以逃得出我的青玉箫?”庄子涂摸过一个个萧孔,唇角露出叵测的笑容。 薛灿把栎容拉到身后,宫柒怵着身形清瘦的庄子涂,猛的跳起道:“你才一个人,我们有三个大男人,坡下庄子还屯着好些人马…你口气不小呐?” 庄子涂面容清淡冷厉,他似乎连一眼都不愿意看向宫柒,只是垂眉看着手里的玉萧,一遍遍摩挲着,“百十年来,世人为追逐宝藏无所不用其极,要杀我庄氏后人的也不计其数,不说别的,要取我性命的也不少,但又有几人说得出我的模样,知道我藏身何处?只因为…见过我和我的玉萧的人,都已经变作死人,你们知道宝藏又如何,能活着带出甘泉么?” 栎容闪出身,“你说话冷的像冰,心肠也热的似火,你要真像自己说的那样,辛夫人和辛摇光为什么还好好活着?” 庄子涂注视着芳婆酷似辛婉的面容,玉萧在手缓缓走近,“辛摇光…怪不得你长的那么像她,你也是…姓辛的,还以为你只是跟过她,原来…你竟是她的…妹妹。辛家的女儿,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简单。” 庄子涂背过身,“我真是没有想过有人可以一眼就记下宝图,有一刻,我是想杀了你以绝后患,但你长的真的很像辛婉,你跟过她,我若是杀了你,辛婉知道一定会怪我…我料你不过一眼划目而过,掀不起什么浪头。谁知道…” 庄子涂低哑唏嘘,“世间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你居然能记下宝图,画出一模一样的送给太子虔。姜虔广纳能人想找到传说里的宝藏,消息传到周国,戚太保便用窃宝窥神器的罪名,游说朝廷举兵伐姜…虽说周国早已经对姜人虎视眈眈,但若非宝图惹祸,姜国也许还能幸存几年吧…” 庄子涂蓦然转身意味深长看着地上女人伤心欲绝的脸,淡淡笑道:“芳婆?不对,该是…辛摇光,自从被你偷窥宝图,我便游离在姜都内外,我发现你和姜虔的私情,他把你藏在城外一座隐蔽的小宅里,每月借狩猎之名悄悄去看望你两次,也是在那里,你把绘成的宝图给了他,姜虔兴奋无比,好像他已经得到了宝藏。” ——“辛摇光,我和你说过的,你们不可能找得到,你偏偏不信非要替姜虔找出,你被姜虔藏着的每个日夜,都在替他苦思宝图,结果呢?”庄子涂冷冷笑着,“国破家亡,你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你又后不后悔,给了姜虔一根没用的稻草?” 芳婆忽然抬起头,迎着庄子涂嘲讽的眼神,“我不后悔。” “不后悔?”庄子涂手执玉萧,“你消失于世,被人藏匿多年,只为他一人活着,到头来还是落得个一无所有,你不后悔?” 芳婆拢了拢凌乱的发丝,撑住自己高贵优雅的姿态,泪水已经干成泪痕,她眸中又恢复昔日的笃定,笑了笑道:“你好过我?你看似潇洒自在,还不是辛婉手里的风筝?她稍稍扯线,你就急急过去,她扬起线绳,你又不得不离开飞远,你这一生,除了宝藏这种死物,也就是为辛婉活着,你说我一无所有?庄子涂,你又有什么?” 庄子涂被戳到痛处,执萧的手发着抖,可看着这张酷似辛婉的脸,却又对她奈何不得。 庄子涂狠狠看过泉边几人,他站立不动,但周身已经弥漫开可怕的杀气,薛灿几人都是练家子,宫柒已经不自觉的摸向腰间的长剑,等着蓄势一击这个满身怒火的男子。 庄子涂风中伫立,玉萧贴近唇边,就在人人以为他只想吹奏一曲的时候,他忽的斗转星移般飘至薛灿身后,手心拉住栎容细腕,清冽坚硬的玉萧已经顶住了栎容的咽喉。 ——“阿容!”——“栎容!” 薛灿利刃在手直指庄子涂心口,“放了阿容。” 芳婆踉跄几步,面色煞白,“阿容有孕在身,你放了她,当年是我骗你,有仇有怨都算在我身上。” 宫柒伙惊,握剑柄的手发抖不止,这人的步法招式都是自己从没见过的迅速,一个闪动仿佛谷中鬼魅,他手里的玉萧一定也并非只是一支萧,该是骇人的利器才对,这人说的不错,自己加上关悬镜薛灿,也绝不是他的对手,看来…这人发起狠来,今夜大家都要死在宝藏边了。 栎容脸上没有惊恐,她连喊都没有喊一声,颈口冰冷,她却攥住了庄子涂的手腕,“我不怕死,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我爹。” 庄子涂低看栎容沉着的脸,栎老三死前,也是这样视死如归的姿态,庄子涂黑目在薛灿脸上打量少许,低低道:“予我而言,可为挚爱倾尽所有,薛灿,要放你夫人也不难,我要你这辈子都不能打宝藏的主意,你又愿不愿意立下重誓,今生要没有我的允许,就算知道宝藏在哪里,你也动不得半分。” 薛灿手握长剑,剑刃纹丝不动,“庄子涂,宝藏是你的,就算今晚你没有出现,我也不会妄动,你放了阿容,我什么都答应你。” “情意对你来说,真的比富可敌国的宝藏还重?”庄子涂喃喃发问。 薛灿朝栎容缓缓伸出手,“就像你,还不是可以为夫人倾尽所有。” 青玉箫挪开栎容的咽喉,庄子涂望天大笑,把栎容推近薛灿,不等众人眨眼,他脚尖轻点跃上泉中浮石,凝视水面闪亮的摇光星,面上的笑容若隐若现,“你们猜的不错,甘泉就是宝藏入口,百余年前,阳城还是几无人烟的荒土,先祖把宝藏埋于阳城外,绵延十里不止,先祖又掘开洞穴引来泉水,汇成你们现在所见的甘泉。宝藏里的奇珍不计其数,金银不说,更有无数宝石珍珠珊瑚…足矣支撑帝国长存数代。经奇珍沉淀的泉水,自带一种沁人的甘甜,周围村落因甘泉聚集起来,建起一座城池,就是阳城。” 第154章孤氏 “宝藏里的奇珍不计其数,金银不说,更有无数宝石珍珠珊瑚…足矣支撑帝国长存数代。经奇珍沉淀的泉水,自带一种沁人的甘甜,周围村落因甘泉聚集起来,建起一座城池,就是阳城。” 薛灿搂紧栎容冷静听着,关悬镜也不禁朝泉水走近几步,宫柒草莽,一时也沉浸在庄子涂的追述里,听的认真。 芳婆拢紧粗衣,盯视着庄子涂沧桑却依然纯良的面容,星目在黑夜里熠熠生辉。 ——“先祖燕公子得熙皇后重托,护住宝藏不被奸贼觊觎,等待小太子长成,伺机重回皇城即位。但先祖并没有掀起腥风血雨,他藏起宝藏,只抚育独孤太子长大,经他教养的独孤太子,也没了复国大志,他甘愿跟着先祖隐世而居,守着宝藏度过一生。他的后人一代代也是如此,没人想过动这笔可倾天下的巨富,先祖说过,成也雍华,败也雍华。” 庄子涂对视辛摇光,“辛摇光,你想助太子虔成就雍华霸业,谁知道,他的大志也灭在雍华之上,先祖预言果然成真。你居然还咬定自己没有后悔?” 芳婆凝脂般的肤色在星空下闪着动人的光泽,青丝随夜风飘扬,但容貌还和庄子涂初见时的一样清丽秀美,芳婆轻昂头颅,她眼里虽有痛惜之色,但却没有一点悔意,“我从来都是一无所有,除了一颗心,再没什么可以给姜虔,从你手里骗出宝图,是我唯一可以帮到他的,就算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我辛摇光也对得起他,命由天定,到现在我也只惋惜没有悟出宝藏所在,但我绝不后悔。” “命由天定…”庄子涂低望深泉,“你离开姜都停留在栎氏义庄,你日日喝甘泉,用甘泉,却不知道,你苦苦寻找的东西…就在你眼皮底下,仅有…一步之遥。” 芳婆面上露出一种凄美又坚韧的笑容,她跪在泉边,捧起甘泉扑在自己脸上,“就当,我辛摇光找不到,就替他日夜守着,一守十年,守着我对他的诺言,我也不后悔。” 有那么一瞬,庄子涂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辛摇光就好像这些年苦苦等待的自己,姜虔死了,她等而不得;辛婉还活着,却和自己隔着一世那么长,想得,也得不到。 良久没有发声的关悬镜忽然走近泉中的庄子涂,望着他道:“外戚杀父,篡位谋国,独孤太子为什么不复仇?你家先祖得熙皇后所托,岂不是愧对挚友?” 庄子涂掸着青玉箫,摇头叹道:“关少卿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固执,复仇,为什么一定要复仇?外戚谋国没有见血,如果动用宝藏挥师兴兵,天下必定又是生灵涂炭,才得的盛世又会毁于一旦。先祖和独孤太子深知这点,百姓只求安居乐业,谁做皇帝他们根本无所谓,新帝篡得独孤帝的大业,从治国来说,他也算承继了独孤帝的遗志。怎么,关悬镜,如果是你,你还是非要复仇不成?” 关悬镜半张唇齿好一会儿都不知该怎么回答,杀父之仇横在他和薛灿之间,也许灭国大仇就在不远的将来…庄子涂的发问也是他自己最大的纠结,让他如何回答? 关悬镜咬住嘴唇,狠狠反问,“换做你自己呢?不过燕公子是你家先祖,祖训到了你这辈,你肯定也是和他选的一样了。” “哈哈哈哈。”庄子涂的笑声在子夜低低回荡着,“你问我?” ——“你说燕公子是我的先祖?你为什么不问我,独孤太子的后人,如今身在何方?” 关悬镜和宫柒后背同时一紧,面面相觑无人应声。 庄子涂爱惜拂过从不离身的青玉箫,狭目抬起注视着天上的北斗七星,“独孤太子娶了先祖爱女为妻,所生子嗣皆随庄姓,自此世间再无独孤氏。你问我怎么选?关悬镜,我原本该是姓独孤的。我行走在独孤帝创建的帝国之上,你说我是怎么选的?” ——“啊…”关悬镜和宫柒低呼着面色大变,泉中浮石上一身黑衣的潇洒男子,原本该是… 关悬镜仰问苍天,喉结艰难滚动,“为保天下苍生,独孤后裔可以连杀父大仇都不报…帝王之后都可以有这样的胸襟…关悬镜啊关悬镜,你执迷至此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一个必败王朝做无谓的抵抗?你的固执,只会害了更多的人…” 关悬镜怒拔长剑,青色的剑刃上映着自己纠结痛苦的脸,还有率军出征的父亲,留给自己的最后背影… 栎容见他盯着剑发愣,只当关悬镜要想不开,急急上前按住了他的剑柄:“关悬镜,你可别抹了脖子啊。” 关悬镜回过神,扭头看着栎容,手掌松开落下宝剑,他抬起沉重的臂膀,把手心按在栎容肩上,“庄子涂一番话,让人醍醐灌顶,大彻大悟,我怎么会抹脖子?” 关悬镜对庄子涂尊敬抱拳,“多谢。” 庄子涂笑看众人,脚尖一点朝夜的尽头潇洒飘去,萧声悠扬又起,萦绕在几人的耳畔久久挥之不去。 ——“薛灿,记得你答应我的,若我不答应,你动不得宝藏半分。” “若我不答应,你动不得宝藏半分…” ——“薛灿一言九鼎,绝不食言!” 绝不食言! “庄子涂!”栎容对着他消失的方向高喊,“你还会不会再出现,你还没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是谁杀了我爹!” ——“我对辛婉说过,哪天薛少安一命呜呼,我还会再去找她。湘南紫金府,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关悬镜拾起宝剑,看着薛灿道:“你杀我爹,要我助你,怕是不可能。” 薛灿不动声色,“你不拦我,就可以说是在帮我。” 关悬镜撇过身,“姜人气势如虹,看着天命,也好像的确在你身上…我率周人抵抗,最多也就苦撑半年而已,最后耗尽周国,连着你两败俱伤,却是没有真正的赢家。不如…” 关悬镜瞥看宫柒,宫柒性子起来,卸下佩剑狠狠摔在地上,吼道:“不如算了。弃暗投明也不算孬种。” 芳婆捡起宫柒的剑塞回他手里,“宫大人男子气概,识大局大体,放下剑,比拿起它更难,你是英雄怎么会是孬种。” 薛灿眉宇释开,对关悬镜点了点头,关悬镜抱剑低沉道:“你别高兴的太早,鹰都几百姜奴都被关在天牢,戚太保已有打算,等你兵临城下,没踏进一步,就会剐下姜奴一块肉…戚蝶衣死在你们手里,他一定会拼死抵抗,就算你杀入鹰都,他也不会让你做个顺心皇帝。天牢遍布火药,别想着去劫狱,那些都是老弱妇孺,再厉害的死士也救不出她们。” “宋太傅一案,已经连累不少人,这一次…”薛灿哀声道,“姜人不能再枉送了性命。” “那就不是我能管的事了。”关悬镜提剑转身,“宫柒,议和不成,还不走。” “走了?”宫柒愣了愣,“好嘞,走喽。”宫柒走出几步,想了想又转身道,“薛小侯爷,等你进了鹰都,我宫家老小,你能保下不?” 薛灿豁然笑道,“不但保下,你还做得大理寺的人,接着查案如何?” “当真?”宫柒大喜,“保住命,还能接着吃皇粮?哈哈。” 关悬镜解开白蹄乌的马缰,回看栎容欲言又止。栎容大方上前,摸了摸马鬃,“芳婆那时就说,你骑得的是御马。” 关悬镜温温笑着,凝视栎容侧脸,“哪里知道她也是姓辛的,自然也懂马。” 栎容笑看着他,又道:“等到了鹰都,我一定会去看望你娘。” 关悬镜面露快慰,“自己都是要做娘亲的人,还是这样倔的性子。”纵然对栎容有再多不舍,关悬镜还是转过身去,踏着月色往鹰都方向而去。 ——“小侯爷,你更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薛灿不假思索。 ——“小侯爷宠妻,若得个女儿也一定捧在手心。不过啊…”关悬镜跃上马背扬起马鞭,“我赌你这次一定得个儿子。” 夜路湿滑,薛灿牵着栎容的手,不时回头寻着芳婆,几人一道往坡下的义庄而去。走了几步,薛灿忽的背起栎容,“一脚深一脚浅,不如我背你回去。” 栎容抱紧薛灿,温热的腮帮蹭了蹭他脸上的胡渣,“都走了一半,你才想到?” “你夫君是个粗人,姨妈怎么不提醒我一声?” 芳婆一声干笑,“我虽然没有你的阿容金贵,但也是你亲姨妈,我也腿酸乏力,还指望你带我一程呢。背着夫人,还怎么带自己姨妈” 薛灿执住芳婆的手腕,“背着阿容,一样可以带着姨妈。” 芳婆鼻尖一酸,眼眶隐隐透着水光。 第155章帝王路 薛灿执住芳婆的手腕,“背着阿容,一样可以带着姨妈。” 芳婆鼻尖一酸,眼眶隐隐透着水光。 鹰都 薛灿拒绝议和,姜人在阳城休整几日,一鼓作气又连得多城,不到两月已经逼近鹰都,在周国皇城三十里外安营扎寨,大有强攻不成便围困至死的态势。 自打关悬镜见薛灿无功而返,这个年轻的少卿好像充满挫败感,回去鹰都后就搬去慈福庵外的小宅,闭门不见任何人。戚太保几次去召他议事,都是用各种理由回绝了去,似乎看透一切,又好像,他也料定了周国的败局,不愿再做无谓的挣扎。 城里百姓窃窃议论,周国运数耗尽,这次是一定难逃灭国了,听说沿路城池都平安无事,百姓生活照旧,投诚的守将官员也都得了善待,照样吃着皇粮。鹰都人也开始分做两派,一派民心动摇,盼着姜人早点解了这僵局,一派仍对朝廷抱着指望,死撑戚太保有法子转败为胜。 ——“转败为胜?”角落吃面的斗笠客喷出一口面汤,“只剩一城如何死撑?看看你们各家的存粮能撑几日,指望戚太保救你们?戚太保为报杀女之仇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听说他抱定死守决心,还打算拉着全城人一起陪葬。怎么,你们也愿意陪着他殉女?” 斗笠客吸溜完最后一根细面,起身压了压斗笠,掩住自己咧嘴笑开的脸,那份少年顽劣,除了小杨牧还会是谁? ——“一起陪葬!?”面馆惊呼不断,“这哪儿成呐。” “戚太保性子乖张,他有什么是做不出的?同归于尽,他做得出!” 杨牧抬脚要走,嘻嘻又道:“这会儿大家该盼着姜人早些杀进来,才是救自己,不然啊…要么饿死,要么被戚太保推到城外挡箭,可有的惨喽。” 杨牧甩了甩斗篷,见黑衣客已经在对面巷角等着自己,几步敏捷闪到他身边,抹着嘴道:“鹰都民心已乱,该是没什么人会为戚太保所用,一早上我吃了八碗面,可撑死我杨小爷了。你交代的事我已经做好,这半天你忙什么了?” 杨牧探头看着他过来的方向,猜着道:“那边…不是关姜奴的天牢么?”杨牧大悟,“莫非,你悄悄在筹划救…好你个…”杨牧一个激动一拳打在杨越肩上,杨越眉头一蹙低喊了声,杨牧知道自己冲动做错,这人浑身是伤,哪经得起自己没轻没重,杨牧低头抱拳深深鞠了一躬,“我也是…救人心切呐。” 杨越揉了揉肩膀,“你哪只眼睛见我要去救人?” “两个眼睛都看见了。”杨牧竖起两指戳了戳自己眼睛,“这阵子也不知道你在忙个什么鬼,但总该是为小侯爷进城打算。还有那关悬镜,怎么忽然城里都没了搜捕我的人?是不是也是你想的法子?” “是你家小侯爷的本事。”杨越拉着杨牧往深巷走去,“关悬镜议和不成,回来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过问国事,搬去尼姑庵外头陪着他娘,没了关悬镜的指点,周国败局已定,眼下就看薛灿如何夺了鹰都,还得付出最小的代价。” “打仗哪有没个死伤?能上战场的都不怕死。”杨牧抢道,“只剩鹰都,若我能领兵,保准三日夺城。” “口气不小。”杨越笑了声,“那我问你,戚太保下令把姜奴押到城外,薛灿大军每进一步,就剐下一块姜奴的血肉,他要薛灿大军踩着姜人的血攻城。杨牧,你要是统帅,会怎么做?浴血强攻,无视同胞死活?” “我?”杨牧挠头语塞,“所以才要救出他们…只等你一句话,刀山火海我绝不皱眉。” “这些日子。”杨越语调低沉,“我试过许多法子,天牢内外都是太保府的黑甲铁卫,数百姜奴是戚太保最后的屏障,他绝不会让人有机可乘,钱银也砸不开天牢的大门。天牢里布满火药,要有人闯进,墙上悬着的火烛就会掉落触动火药,没人能逃得出去…” 杨牧俊脸霎时黯淡,杨越注视着他又道,“要没有死伤救出所有人,绝无可能。” 杨牧死死咬唇,艰难道:“那若是死伤最少的人…能做到么?” “你信不信我?”杨越低问。 “信。”杨牧想也不想。 “你只要知道,我做任何事都是为了姜人复国雪耻。”杨越拢紧漆黑的斗篷,一步一步走向巷子的尽头,“砸不开天牢的门,总能撬出一道缝来吧…” 鹰都外三十里,帅营外的薛灿手执城里暗卫送出的传书,黑目定住良久无声,耀目的红日照射着他轻抬的脸,他坚强的眼里隐隐有泪光闪动,手背骨节一下一下颤动着。 谢君桓走上前,“鹰都如何?是戚太保动作了么?” 薛灿挥开手臂,谢君桓接过看去,刚毅的面庞忽的抽搐起来,“天牢姜奴…三日前开始绝食…小殿下,这…” 薛灿负手望着不远处鹰都城楼飘扬的金蟒旗,手心紧握,“有人传信进天牢,让他们知道我已经率军到了城外,戚太保打算用他们要挟姜人大军,要我复国之路踏血而入,被世人握住对同胞冷酷无情的把柄。” ——“信里还教他们绝食一死?”谢君桓话音发颤。 薛灿摇头,“不用告诉他们该怎么做,牢里的姜奴都知道自己不会活着见到复国那天,与其被戚太保押到城外虐杀,他们宁愿自行了断让我没有后顾之忧…” “是谁…传信进天牢?” 只有他了。薛灿眼前划过那张故人的人,杨越,只有他。 鹰都城里,杨牧也从市井里知道姜奴绝食的消息。 深巷小院里,黑袍杨越坐在石桌边,桌子上放着一坛酒,还有一圈酒盏,他抱起酒坛倒满每一个酒盏,再一盏一盏倾倒在地上,最后大口大口喝下坛子里剩下的烈酒,哐当一声砸碎在地。 ——“是你。”杨牧走近饮酒的杨越,“那天,你传信给天牢里的人,让他们绝食一死,好让戚太保没了阻挡小侯爷大军的筹码,是你做的。” 杨越抹去酒渍,“你有更好的法子?” 杨牧怅然低头,“除了拿命去搏一搏,我想不出…” 杨越抬起被斗笠遮住的脸,他看到弟弟落寞悲伤的脸,小杨牧长到这么大,该是第一次这样无助吧。 “杨牧,我再教你一样。”杨越起身按住弟弟的肩膀,“要成就霸业,有人做千古一帝,就必须有人做他无法狠心决断的事。帝王做不得,就只能由臣子去做。这一次,我做了你家小侯爷做不了的事,要有下一次,你会不会去替他去做?” 杨牧抽着鼻子,“为什么你不会帮他再做一次?” 杨越粗糙的手掌摸了摸杨越还存着稚气的脸,“我不可能一直在你们身边,等薛灿进城,也是我离开的时候。” “你要走?去哪里?”杨牧一把扯住杨越的手腕,生怕他顷刻就消失在自己眼前。 杨越心头暖暖,手足就是手足,就算分开再久,就算杨牧失去记忆,他们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兄弟,到死都不会变。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杨越含着笑,“你才认识我多久,这就舍不得了?” 杨牧不知怎么的鼻子忽然发起酸,“也没有多久,可是,好像一早就认识…小侯爷复国后,咱们可以一起做他的左膀右臂,有我杨牧作保,他一定会待你和兄弟一样。” 杨越怜意大起,但口吻仍是没有情感,“这不是还在么,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说到离别,好像都要哭了呢?要总是这副样子,如何护国安邦,如何做薛大小姐的臂膀?杨牧,你也该长大了。” 杨牧俊目微红,狠掐了把自己的腿肉才没有落下泪来。 杨越拍了拍他的肩,转身道:“如果我猜的不错,戚太保知道姜奴下定决心绝食到死,一定会斩杀几人以儆效尤,他手段狠毒,这样做只会让城里百姓也生出恐慌,与其被逼殉国,倒不如跟着薛灿,到那时…鹰都必定大乱,我要你带着紫金府潜伏城中的暗卫趁乱搞出些事端,给薛灿大军杀进的机会。若是大军破城够快,牢里的姜奴也许还能活下些…” ——“他们都说我就会添乱。”杨牧一个跺脚,“乱好,就怕他不够乱。” 杨越温目蕴笑,正要扭头离开,又被杨牧喊住。 “姜奴,是一定不能全活下来的,是不是。”杨牧问道。 “是。”杨越声如洪钟,没有一丝优柔,“谁的帝王之路不会见血?不过他们死得其所,都是姜国的有功之人,薛灿一定会厚葬他们,还会复兴姜国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杨越走出几步,杨牧突的又把他喊住,“跟着你这阵子,连个称呼都没有,你给我个名头喊喊,姓甚名谁你是肯定不会告诉我的,不如,我叫你声…大哥如何?” ——大哥…杨越喉结滚动。 见杨越好像不大愿意的模样,杨牧急道:“能被我杨牧认作兄长的,除了我亲哥哥,也就小侯爷一人,看在你几次救我…这才叫你一声,你可别不识好歹,要是把我回绝了去,可有你受。” “叫我无脸人吧。”杨越苍声大笑,一步一步走回自己屋里。 “无脸人…”杨牧喃喃,“无脸人。” 第156章折翅鹰 “叫我无脸人吧。”杨越苍声大笑,一步一步走回自己屋里。 “无脸人…”杨牧喃喃,“无脸人。” 鹰都 集口,戚太保让铁卫押上十余个领头绝食的姜奴,当众处以极刑,看着血水从刑台流下,如潺潺泉水蔓延至围观百姓的脚下,百姓无不面如白绢,倒退着步子生怕被血水沾染。 今日惨死的姜奴,会不会就是不久后绝望的自己。人们惊恐相觑,偌大的集口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深巷口,披斗笠的黑衣客脚尖轻点跃上屋檐,挥洒开无数绢纸,疾风骤起,绢纸如雪花般飘至百姓手边。 ——“自古帝皇临御天下,皆须励精图治,富国强民,周室江山,强臣弱主,戚氏掌权,六雄威福;焚人宗庙,污辱至今,虐杀姜裔,天意难容…” 黑衣客低哑念出《讨周室檄》,声音回荡在每一个百姓耳边,振聋发聩,让人人大惊失色。 “抓住他!”监斩官惊恐呼喊,手指屋檐上如鸿雁般的黑衣客,“抓住他!” 大批黑甲铁卫疾步朝黑衣客涌去,屋檐上,杨越淡若低笑,挥开斗篷敏捷如燕,闪出十余丈之远。 ——“周土尽吁嗟之怨,天下皆除佞之声。紫金忠义,已成良弓劲弩之势,替天行道,必势如破竹,直入鹰都。” “还有一个!”百姓里有人大喊出声,那声音带着害怕,又有着藏不住的惊喜,“还有啊!” 杨牧压低斗笠,一身黑衣与那头的杨越交相呼应,他摸出腰间的家传短剑,爱惜摩挲上面古老的纹路,杨牧暗暗记下今日又死了多少姜奴,他日,这把剑必将十倍百倍还上。 ——“抓住他!”监斩官挥舞着双臂,“杀了他们!” 杨牧利剑入鞘,踩着屋檐上的砖瓦与杨越分头离开,不过眨眼,矫健的身姿已经让黑甲铁卫望尘莫及,但檄文余音缭绕不绝,响彻每一个周人耳边。 “姜裔皇嗣,与周女结为秦晋之好,他日天下一统,周人亦如同根,共享盛世安乐。” 集口百姓悄声默念檄文字句,对视着轻轻点头,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血腥可怕的刑台,还有空手而归的落寞铁卫。 监斩官抹汗注视着一地姜奴尸首,仰头重重叹息。 鹰都城外,姜人大军已集结数万不止,城楼向下望去,黑压压一片几乎看不到尽头,见姜人阵势恢弘训练有素的模样,城楼上周军握兵器的手都有些哆嗦。 领头姜奴被处以极刑的消息传到姜人大营,连周国降军都为之愤恨悲恸,一个连老弱妇孺都能虐杀的朝廷,已经不值得任何人为之效忠。 帅营外,薛灿额束白缎,谢君桓和绮罗还有所有姜裔军士都人人束白带,用以哀悼城里惨死的族人。 薛灿拔出宝剑,锋利的剑刃用力划破自己的掌心,谢君桓捧着酒碗单膝跪地,接住大颗大颗滴落的血水。绮罗滑出袖刀,也跟着割破自己手心,一手执碗接下血水。 薛灿举起盛着鲜血的酒碗,举起道:“姜人极刑大仇,必将十倍奉还,薛灿在此立誓,不破鹰都,犹如此物。” 薛灿狠狠甩下酒碗,殷红的血水潺潺渗入干裂的土里,绮罗眼中含泪,也跟着用力摔下。 姜人怒喝声直入云霄,所有人都拔剑割破肤肉,洒下鲜血祭奠遇难的族人。 谢君桓仰面深吸着带着血腥味的气息,咬牙道:“小殿下,就是现在了。” 薛灿目如炬火,怒看在夜风里飘摇的鹰都城,挥开染血的掌心,“攻城。” 鹰都,皇宫 入夜时分,病中的戚太保急急进宫,寻遍宫殿书房都不见殇帝周绥安,沿路宫人也支吾不知,戚太保寻着每一处,终于在宮婢歇息的小苑找到了一脸饕足的周国皇帝,不堪的床褥上,一个衣不掩体的宮婢正嘤嘤哭着。 戚太保脸色煞白,抖着声音道:“姜贼兵临城下,看来是要连夜攻城,皇上不在大殿召集臣子议事,居然…”戚太保怒拂衣袖背身怒喝,“大周存亡关头,皇上还如此荒谬行事!” 殇帝不急不缓披上龙袍,还贪婪的又看了眼才被自己侮辱的小宮婢,吞咽着喉咙道:“哭什么,等天亮,朕会让赐你位份,做个美人如何?” 这样的恩赐没有让宮婢破涕为笑,小宮婢哭的更加伤心,瘦削的身子哭的瑟瑟发抖。 殇帝俯身想再逗弄逗弄,戚太保一声剧咳,惊起他半屈的身子,殇帝面上流露出一丝不满,抖了抖才穿上的龙袍,一只脚迈出小苑。 戚太保面容悲恸,哑声道:“皇上赐宮婢美人的位份,换做以前,哪个女子不高兴的紧?可现在呢?皇上见那奴婢脸上有半分高兴么?国之将亡,做个妃嫔又如何,还不如等姜贼破城给个好去处吧。” 殇帝脸色不悦,想了想道:“朕还以为,你一定会有守城的法子?戚太保纵横一生,还会有做不成的事?我大周,不是还有十万铁骑么?” 戚太保苍然闭眼,“十万?伐姜归来,就连半数都不剩了。” “哦?”殇帝凹陷的眼睛动了动,“朕不大记得了,可你女儿也带出去几万大军,怎么,还剩多少?” 戚太保混沌倒退着步子,“襄郡城破,大半数周军都投了姜贼,沿途城池破的破,降的降,几万大军?如今周国剩下的不过鹰都数千守兵而已,算上皇宫禁军,也不过万数吧。” 殇帝脸色仍然不见惊恐,他眯眼琢磨了阵,“不如,再与姜人议和试试?薛灿要非得鹰都,给他也无所谓,朕可以带着百姓去姜土,做个一方之侯也无所谓,如何?” 戚太保愣住半晌未动,良久道:“皇上觉得,还有人会愿意和你去姜土?” 殇帝不解,“他们都是朕的子民,为何不跟着朕?” 戚太保仰头嚎笑,笑的流出两行老泪,他跌跌撞撞朝前走去,已经无力再和殇帝浪费口舌。 ——“戚太保,你为何不回答朕?”殇帝喊道。 戚太保如一只老败折翅的秃鹰,在天空苦苦挣扎就要跌入万丈悬崖,他知道唯一有希望拯救这个王朝的只有关悬镜,但议和归来的关悬镜,也不知中了什么蛊,不再理会战事,一心陪伴母亲。 他一开始是愤怒的,甚至想让黑甲铁卫把关悬镜押回太保府,关进天牢才解气,但随着战事的节节败退,他开始觉得关悬镜的选择是对的,他还有漫长的人生,怎么能为一个必败的王朝搭上自己年轻的性命和滚热的鲜血。 他已经失去了最心爱的女儿,他不想再失去周国最得力的臣子。 戚太保胡乱想着,迎面有人急急来报,哭丧着脸跪下道:“大人…姜人突然攻城,跟不要命似的杀来鹰都…城里守军,怕是守不了太久了…” 戚太保剧烈咳了几声,扶住宫墙竭力强撑姿态,面色如一张发灰的纸绢,“即刻去天牢,把没死的姜奴都带出去押到城楼上…姜人进一步,就剐一人肤肉,让他们受尽凌迟之苦,去,现在就去!” 来人浑身吓得发抖,双腿发软好一会儿才艰难爬起,见戚太保哆嗦着老迈的躯壳,来人不敢再多说,只得硬着头皮往天牢去了。 天牢外 杨牧已经贴着屋顶上的砖瓦好一阵,他的头压得很低,生怕被巡视的守卫发现,城门外,姜人攻城的厮杀声隐隐传来,激起杨牧一身热血,他真想握着短剑跃上城墙,杀他个痛快才好。 但杨牧知道,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一臂之外,杨越也紧贴屋顶,他漆黑的袍子和夜色一样深沉,幽幽仿如化进暗夜,他目不转睛盯视着阴森的天牢,哪怕进出一只虫子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杨牧还是看不见他遮住的脸,但杨牧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好奇,他如兄长一般教导自己,那就是自己的兄弟,不论他生的什么模样,又或者他究竟是谁,自己又认不认得,都已经不再重要。 ——“你真是料事如神。”杨牧压着嗓音,“今夜小侯爷会忽然攻城,也能被你算到?” 杨越没有瞥看他,低声道:“姜奴被处以极刑,军中上下必定悲愤不已,就算鹰都守的跟铁桶一样,他们也一定会凿到底,这股仇恨,足矣大振军心,薛灿一定会即刻攻城,还会…势在必得。” 杨牧听的一愣一愣,眨眼道:“你给天牢送去消息,就知道里头的人一定会绝食自尽,戚太保震怒之下,也会杀一些领头的以泄心头之愤,一旦开始残杀姜奴…城外的大军便可以顺势攻城…” 杨越气息平缓有力,“怎么?你觉得我做错?害死那些领头的人?” “不是。”杨牧脱口道,“你说的不错,帝王之路不可能不见血,一路战死的将士又怎么算?既然要复国报仇,就一定会死人,如果要我去死,我也绝不皱眉。” “你不会死的。”杨越转头看了眼面容坚决的弟弟,“你一定不会死。” 第157章冲天火 “既然要复国报仇,就一定会死人,如果要我去死,我也绝不皱眉。” “你不会死的。”杨越转头看了眼面容坚决的弟弟,“你一定不会死。” 杨牧想了想又道,“你好像很懂小侯爷,他也好像很懂你,你为他在城里做这么多事,小侯爷在外头也能照着你想的一一去做…看来你俩一定认得。” 杨越没有回答,他压低斗笠,眼前忆起当年幕幕,他和薛灿一起习武读书,虽然他的剑术强过薛灿,可每到比试,却也没那么容易胜过薛灿,他们自小一起长大,自己是他的伴读,是他练武的伙伴,他们之间熟悉的如同嫡亲兄弟,他的招式一出,薛灿就能想到下一招如何破解,就好比,薛灿和他抱怨在宗庙思过无聊,自己即刻就刨出个洞来,悄悄给薛灿送去解闷的书卷… 他确实很了解薛灿,他知道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薛灿都能洞悉其中玄机,照着他的谋略步步杀进鹰都。 杨越甚至觉得,薛灿也许已经知道那个默默助他的人,就是他以为已经死去的兄弟——杨越。 薛灿就在城外,杨越周身忽然涌出一种沸腾之感,自己忍着伤痛苦活至今,答应完成庄子涂未尽的事…都是为了匡扶姜国的这一天。 这一天,已经近在眼前了。 杨牧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回答自己,啃咬着手背也不再追问,等小侯爷杀进城,自己准得把这怪人拉到他跟前,让小侯爷替自己好好认一认。 俩人身后,是数十名身穿夜行衣的蒙面死士,他们都是辛夫人经营在鹰都多年的暗卫,许多年来得紫金府恩惠,甘心替辛夫人潜伏皇都,为她混进官场内外,藏身城里各个关口要处,为湘南送去源源不断的消息。 ——辛夫人连戚太保有没有眨眼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杨牧来之前,薛灿把颜嬷告知的暗卫部署交代给他,以备不时之需,杨牧几番想动,都被杨越劝下,但在今天,杨越忽然让他召集鹰都可用之人,集结在天牢外的暗处,伺机而动。 杨牧知道,大军攻城,戚太保一定会让人把余下的姜奴押上城楼要挟小侯爷,姜奴们押出天牢的那一刻,就是他们救人的最好时机。 如此心思谋略,真是不服都不行。杨牧越发钦佩身旁这怪人,暗想着非得留他在薛灿身边。 天牢大门轰然打开,杨越身躯一紧,张臂按住小杨牧的肩。黑甲卫士列队排开,这些是戚太保座下最厉害的精悍铁卫,派他们来押送姜奴,可见戚太保已把最后的筹码押在这些姜奴身上,纵使仍挡不住薛灿,他也誓要薛灿做一个不仁不义的君上,在史书上留下抹不去的阴影。 黑甲卫士有数百名之多,都是军中选出的高手,又得戚太保亲自训导,说能以一敌十也不为过。辛夫人的暗卫虽然也是好手,但人数却不算多,箭在弦上,只能搏一把。 杨越看向严峻脸的杨牧,杨牧摸出短剑,轻轻拔出剑刃,清冷的月色洒在锋利的剑刃上,映着杨牧年轻无惧的脸孔,让杨越深感欣慰。 杨牧没有冲动杀出,他在等,等所有的姜奴集结出来。他忍不住看向杨越,他的手压住自己,好像生怕自己鲁莽行事,他又好像在保护自己,一种下意识的保护,杨牧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忽然生出从未有过的温暖。 见天牢里不再有人出来,黑甲卫士拿绳索把数百姜奴笼在中间,推拉着往城门方向送去。 那些都是饿了好几天的老弱妇孺,年纪大的白发苍苍,年纪小的还是未成年的少年,他们面如菜色,身子已经没了力气,挪开步子都很是艰难,最后头的老妪步履蹒跚,急着交差的铁卫不耐烦的推了把她,老妪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杨牧指节咯吱作响,他看向杨越的眼睛,等着他一声令下,便跃上杀了那个铁卫。 杨越握紧手心,忽的高高扬起,口中低呼一声“起!”,数十夜行者惊鸿闪身,如天兵般从屋顶跳下,执着各色兵器挥向铁卫。 杨牧怒喝一声也跟着跃下,杨越想伸手拉住他,却只抚过他的衣角,任他为姜奴拼杀出一条活路——小杨牧已经长大,他不再是需要自己保护的弟弟,他有自己的志向,有自己的路要走,自己能护他一时,却护不了他一世。 自己,是要和庄子涂离开的。今夜过后,看见薛灿踏入鹰都,也就到了自己转身离开的时候。 杨牧一剑割破那人咽喉,一手扶起倒地的老妪,把她推向巷角,骤然转身又刺向冲向自己的铁卫,执着短剑面色沉着,他潇洒施展起杨门家传的剑术,步法矫健身姿敏捷,他招招直入对手要害,只是一剑就要人性命,他的剑凌厉如风,让对手近不得他半步。 杨越双目朦胧,恍然重现少时自己把祖传的短剑交到弟弟手里,握着他的手腕带着他挥剑起舞,小杨牧太聪明,他比自己更有练剑的天赋,再难的招式,只需带着连上一遍,他就能像模像样的练起,旁人小时候用木剑,但杨牧七八岁时就拿得起玄铁铸成的短剑,轻松挥开对自己顽劣笑着… ——“大哥,我不走啊!死也要和大哥死在一起!” ——“杨家得有一人活着,小杨牧,你要不走,我就不认你这个弟弟。” ——“我不走!我不怕死!大哥,大哥…” “杨牧…”杨越凝视着弟弟挥剑的身姿,涌出男儿坚韧的泪水,“我的弟弟。” 黑甲铁卫越来越多的涌向杨牧,杨牧咧嘴笑开,手背蹭了蹭脸抹去上头溅上的血水,反手执剑一下刺入最前头那人的咽喉,大吼一声扯出剑柄,鲜血喷射开来,惊退铁卫无数。 ——“来啊!”杨牧挑衅喊着,“不怕死的就只管来,你杨小爷还嫌杀的不够痛快。” 杨越泪水凝结,缓缓摸出深藏在身边的短剑,那是一把和杨牧手里一模一样的家传宝剑,上面雕刻着同样的纹路,宝剑的主人身上也流着同样的血。 突然间,天牢里传出轰隆一声,冒起浓浓的烟雾。里头的狱卒听到外头的打斗声,以为是姜人大军已经破城而入,慌忙逃窜时不小心掀翻了墙上的蜡烛,天牢里遍布火药,只要落下一丝火星,就会爆炸起火,玉石俱焚。 杨牧耳边咋呼一声,他扭头看去,只见天牢炸开一个大口子,里头燃起熊熊大火,火越烧越烈,隔着老远都能感受道皮肤的灼热感。 ——大火…好大的火… 杨牧砍下扑向自己的铁卫,魔怔一样朝炸开的天牢走去,他想把这场火看的更清楚,他好像见过同样的大火,为什么,这一幕如此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火…”杨牧喃喃,“在哪里,在哪里见过?我见过的…我记得…怎么又忽然不记得了…好大的火…”杨牧突的痛喊一声,连刺铁卫数剑,发泄着自己记不起过去的愤恨,“为什么,为什么我都不记得了!为什么!火…我见过的!在哪里…” 杨牧仰头看着冲天的大火,火苗滚蹙燃烧不尽,在冲天的火焰里,他看见了,他看见了手执长剑的少年,看见满地壮烈死去的尸体,看见握着短剑一身血污的…那人是谁… 那人有一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短剑。 “哥哥…”杨牧低看手里的剑,染血的剑刃上映出一张俊武非凡的脸,对着自己露出欣慰的暖笑,他对自己说——杨家得有一人活着,小杨牧,你要不走,我就不认你这个弟弟。 ——“大哥…” 杨牧看见,大哥把自己交给小侯爷,他对小侯爷跪地叩首,他说:杨牧就拜托给小殿下,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这个弟弟。 小侯爷滚落热泪,他抱起自己,他对大哥说: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会照顾杨牧。 小侯爷抱起自己,头也不回的朝后山走去…不止自己,还有… 杨牧看见了少年时的谢君桓,绮罗…绮罗哭花了脸,身上脸上都是血…还有穿黑衣的人,他们带着小侯爷,走上一条隐蔽的古道,是往南走的。 他听见大军杀近的声音,他想看,但小侯爷死死捂住他的眼睛,终于,他扳开小侯爷的手,他看见…看见宗庙燃起熊熊大火,就和现在看到的一样… ——哥哥,哥哥在里面! “大哥,大哥在里面啊!”杨牧哀嚎,拍打着小侯爷的背,“小殿下,我大哥还在里面,我大哥啊!” 小侯爷紧紧抱着他,肩膀因悲痛剧烈的抽搐着,但他脚步坚决,没有再回头。 ——“大哥…大哥!” “大哥…”杨牧眼前白光闪过,往事幕幕在他眼前脑海里闪回,杨牧脚踝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他终于,记起了一切。 第158章风华诀 “大哥…”杨牧眼前白光闪过,往事幕幕在他眼前脑海里闪回,杨牧脚踝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他终于,记起了一切。 我小杨牧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有爹娘,有哥哥,我有个很厉害的哥哥,他是姜国最厉害的剑手。 ——“大哥,大哥…” 几个铁卫惊看杨牧没了锋芒,举着兵器朝他狠狠砍去,刀剑就要刺进杨牧后心,一声脆响挡住刀剑,杨越如铠甲般护在弟弟身前,利器相碰溅出火星,几个铁卫都架不住杨越的身手,倒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住。 杨越举剑落下,不过眨眼功夫已经刺死几人,他回头去看杨牧,高声喊道:“还愣着做什么?要不要救人了。” 杨牧怔怔抬首,这声音如此熟悉,刚刚忆起的一幕幕里,自己的大哥也是同样的声音,低哑浑厚,对自己的话语里带着兄长对弟弟的疼爱。 杨牧蓦然回首,烈火映红了他的少年脸孔,黝黑的眸子定在这怪人高大的身躯上,再缓缓落下,他看见了,他看见了那把短剑,一把和自己手里相同的剑。 杨牧托起短剑,指肚拂过泛着青光的剑刃,一遍又一遍。 哥哥也有同样的剑。杨牧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身形,他的声音,他手里的剑…他把自己托付给小侯爷,他在鹰都救下自己,就在刚刚,他还为自己挡住兵器… 杨越砍下多人,见杨牧还是愣住不动,疾步上前把他拉起,狠狠道:“小杨牧,你是想死么?随我杀出去!” “你是哥哥么?”杨牧忽的攥住杨越的手腕。 杨越青松一样的身躯骤然顿在地上,夜风忽袭,扬起他宽大的黑袍,他戴着的斗笠也发出细嗦的声响,他的下巴一下下颤动着,被杨牧攥住的手腕发出血液涌起的脉动。 ——“你是哥哥么?” 杨牧死死注视着他凝住的眼睛,“你是我哥哥吗?” ——“小杨牧…”杨越喉结滚动,“小杨牧…” 杨牧突然箭步滑出,执剑刺死迎面杀来的铁卫,把杨越护在自己身后,大颗大颗滚热的泪水从他眼眶里汹涌流出,他赤红着眼,犹如一只兴奋欲狂的兽。 杨越贴住弟弟的背,仰面难以自制的落下泪来。 ——“你是我哥哥么!”杨牧低吼着,“杨越,你是我大哥杨越吗!?” 坚实的脊背相贴,杨越已经没法对弟弟说一个不是,血花飞扬,杨越抹去脸上的血,用力抛开掩面的斗笠,露出一张被烈火深深灼伤的脸,仰天快慰大笑着。 杨牧转过身,杨牧看见了那张脸,他说自己是无脸人,行走如鬼魅的无脸人,他不是,就算他失去了昔日英俊非凡的容貌,他还是自己嫡亲的哥哥,杨越。 杨牧发束上的黑缎迎风飘起,他歪头对杨越挑眉笑着,就好像小时候顽劣难驯,每次大哥教训完,他都会露出让人无可奈何的笑脸。 ——“大哥。”杨牧吼叫着。 “小杨牧。”杨越按住他的肩,“我的小杨牧,都长这么大了。” 杨牧发出冲天的高喊,“我们兄弟俩杀了这些贼人,助小殿下夺城,如何?” “不能再好。”杨越轻转短剑,反手刺死冲来的铁卫,他迎风伫立,手握滴血的剑,替身后心爱的弟弟杀出一条路来。 杨牧从没怕过死,但这一刻,他脑中没有死字,他要和大哥浴血鹰都,再好好叙一叙兄弟情义,小杨牧孤零零这么多年,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这样想着,好像多出一条命来。 鹰都城楼上,还不见姜奴送来,守将的心一点点凉下,攻城的姜人呈绵绵不绝之势,大有今夜一定要破城的信念,眼看守军死伤过半,天知道鹰都还能死守多久,八成是撑不过天亮了。 ——“报!” 来人跪地惊吼,“天牢外…姜奴都被截住,戚太保的黑甲铁卫死伤不少,怕是…送不来姜奴了。” “有人劫狱?”守将面无血色,“有多少人?” 来人哭喊,“粗粗看着也不算多,但个个以一当百,就像攻城的姜人…内院起火,怕是…守不住了。” 城外战鼓激荡,颤栗着鹰都守军脆弱的心脏,喊杀声越来越近,好似已经到了耳边,没有人能躲得过去。 鹰都,没有撑到天亮。 破晓时分,薛灿大军撞开鹰都城门,杀进周国皇城。 殇帝二十七年,周国亡。 周国在千古一帝独孤铭手中建立,独孤氏称帝七载,被外戚毒杀篡位,帝国落入周氏手里,经营百年,在殇帝周绥安期间被姜国后裔薛灿所灭。 独孤帝靠熙皇后座下雍华宝藏创出大周国欣欣之荣,周国又因觊觎雍华被姜裔灭之,正印证当年燕公子所说——成也雍华,败也雍华。 清晨时分,躲在家中的百姓听见整齐响亮的马蹄声,好奇的人捅破窗户纸朝外偷看,只见姜人军士有序,连马匹的脚步都利落的很,领头骑赤鬃的不就是半年前进京面圣的紫金府小侯爷么,那时来还是个臣子,这会儿,可是要改天换日的帝王君上了。 薛灿见有人悄悄张望,他侧目看去,还对那人颔首微笑,惊掉了百姓的下巴。 有大胆的人推门走到街上,想把未来的帝王看的更清楚些,越来越多的百姓也跟着走出家门,挤在路边好奇打量着姜人大军,口中发出啧啧的赞叹。 谢君桓含笑看着绮罗,见她瞪着大眼左顾右看,咳了声道:“坐稳些,可别失了小殿下的颜面。” 绮罗挺直背,攥着马缰动也不动,眉眼蕴着得意的笑容,与谢君桓紧紧跟在薛灿两侧。 ——“小殿下。”谢君桓夹着马肚上前半步,“照我看,该先去太保府,听说戚太保座下数百精悍铁卫,也是不容小觑的力量,他痛恨姜人,手段凶残,该先拔去这根毒牙才行。” “那我就带人去天牢救姜奴。”绮罗摸向双刀,“分兵两路,哪里都不耽搁。” 不等薛灿发话,先行的探子已经快马来报,跪地道:“天牢外头,死了一地铁甲护卫,是太保府的人。” ——“都死了?”绮罗惊呼,“数百铁卫?谁杀的?” 薛灿沉默不语,幽黑的双目看向长街尽头,那里明明没有人影,但却好像藏着千军万马一般。 “该不会是…”谢君桓蹙眉想着,“小杨牧?他有这个能耐?” “杨牧?”绮罗嘴巴半张,“是他?” 长街尽头,走出几个穿囚服的老妪,老妪身后,越来越多的人走了出来,他们身体孱弱无力,但现在的每一步都走得坚实,他们迎着初升的红日,走向马背上的薛灿。 姜奴们齐齐跪地,薛灿跳下赤鬃,对着他们也单膝跪下,“薛灿有愧,蹉跎至今才完成大业。” 绮罗扶起最前头的老人,急问道:“是谁救的你们?是谁?” 杨牧闪出身,怀抱短剑笑嘻嘻朝绮罗走去,还故意把腰板挺得笔直,大拇指点着自己道:“还有谁?当然是你杨小爷,我小杨牧了。” “你?”绮罗半信半疑,“你一人再厉害,能杀那么多铁卫?小杨牧,吹牛可不作数。” “当然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夫人留下的暗卫啊。”杨牧刮了刮鼻尖对绮罗挑衅一笑。 绮罗疑惑看向谢君桓,谢君桓见杨牧没有伤着,略微放下心来。杨牧对薛灿单膝跪地,恭敬道:“杨牧恭迎小殿下。” 小殿下…杨牧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叫过自己。薛灿黑眸微动,扶起杨牧,注视着他蕴着故事的眼睛,低声道,“你…都想起来了?” 杨牧眨眼点头,“都想起来了,我爹娘,还有…我大哥。” 薛灿肩头一紧,杨牧压低声音,“小殿下,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薛灿回头对谢君桓道:“君桓,你带人围住太保府,绮罗,你率军进宫,守住各个宫门。” ——“其余大人府上呢?” “朝廷腐败不堪,人人只求自保,除了戚少銮,其他人都不会和咱们抵抗,等平定鹰都,这些大人都会一个个来见我。”薛灿笃定道。 ——“关悬镜…要派人看住么?”绮罗悄声问。 薛灿头也不回道:“慈福庵是清幽之地,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去惊扰那里的师太,还有…关少卿。” 杨牧蹦跶着扭头对绮罗做了个鬼脸,那欢喜劲还是绮罗从没见过的。 “你瞧瞧。”绮罗指着杨牧的背影,“不就杀了些铁卫么,得意的样子。” “击溃太保府黑甲铁卫,救下姜奴没让小殿下陷入见死不救的境地,杨牧立下的可是大功,让他得意些也无妨的。”谢君桓宽厚笑道。 拐进巷角,薛灿环顾不大的四周,他在找自己日夜渴望见到的那个人,那个他已经猜出的故人。 “小殿下。”杨牧脸上闪着兴奋的光泽,“我信里说的那个人…我知道他是谁。” 薛灿爱怜看着束发散开也顾不得扎起的小杨牧,昨夜定是一场血战,与杨牧并肩浴血的,也只有他的哥哥。 薛灿故意没有说出,他朝深巷又踱近几步,“哦?他是谁?” 杨牧急的窜到薛灿前头,挠头道:“怎么会?他明明和我说,小殿下你早就知道他是谁了啊?不该啊…” 薛灿唇角露笑,幽然望着巷子尽头,负手等着那人出现。 ——“小杨牧,他故意逗你呢。” 尽头处,杨越迈出步子,抖开宽大的黑色斗篷,他没有戴着遮面的斗笠,昂着带疤的面容,神态却还是当年的潇洒意气。 他步伐稳健,仪态自若,飞扬的眉眼流露出故人重逢的欣慰欢喜。 薛灿注视着他的脸,薛灿看不见杨越脸上深重的疤痕,那明明还是一张如初的脸,俊武夺目。 第159章仇人见 他步伐稳健,仪态自若,飞扬的眉眼流露出故人重逢的欣慰欢喜。 薛灿注视着他的脸,薛灿看不见杨越脸上深重的疤痕,那明明还是一张如初的脸,俊武夺目。 “杨越!”薛灿高喊出这个名字。 杨越拂开衣襟单膝跪地,抬目笑看薛灿,“属下杨越,恭迎小殿下,恭喜小殿下夺下鹰都,复我姜国。” 薛灿搭住他宽实的肩,长叹一声扶起他,冷峻的黑目泪光点点,一时无语凝噎,手心握拳抵住了他的心口,“明明还活着,为什么不来见我。” 杨越抚过自己的脸,浅笑道:“一个无脸人,如何去见你们。只怕会惊吓到弟弟,伤心到绮罗,谢君桓一心也要为您去死,见我这样,他只会痛恨自己,而您,只要看见我,就会生出愧疚,日日夜夜折磨着自己。一人之痛,何必让大家一起痛苦?”杨越摇头又道,“不过这些年已经好了很多,属下已经不觉得有什么了。” “才不是。”杨牧打断,“我明明看见你每天擦抹药膏,隔几日还要浸泡药浴,你神色痛苦,明明都难受的很,死撑做什么?” 杨越露出小小的恼火,一拳轻打在杨牧肩上,“胡说什么,这是旧伤,当然要日日调理,你看我还能做这么多事,还不是已经没什么了?小殿下跟前,不得胡言乱语。” 杨牧躲到薛灿身后,探出头道:“小殿下都不管我,自己亲大哥倒是管的紧。” 薛灿绕着杨越走了几圈,哀声道:“烈火焚身之痛,你一个人是怎么撑下的?这些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杨越豁然道:“要只是我一人,能活着逃出,怕也死在山上了。能让我好好活到今天的那个人,小殿下,你也见过的。” ——“我见过?” “就是你姨妈嘱托来接咱们的那个人。”杨越眼神幽幽,“庄子涂。” ——“庄子涂,是他…”薛灿脸上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庄子涂救下你…” 杨越点头,“宗庙里,还有别人的尸体,身形和你我也差不多,我忽然想到以前刨开给您送书的那个洞…安乐侯当我是皇孙,要放火活活烧死我,宗庙倒塌前,我顺着那个墙洞逃了出去,可虽然没死在火海里,也是烧的不轻,我躲在后山十多天,我觉得自己一定是活不成了。” 小杨牧发出隐忍的抽泣声,又怕被他们看见自己落泪,赶忙背过身拿衣角擦了擦。 杨越继续道:“我身上的烧伤开始溃烂,日夜受着剧痛煎熬,我想拔剑自己了结,但又存着一线活着的希望,我杨越火里都可以逃生,老天一定会给我一条活路吧。就在我以为自己熬不下去的时候,庄子涂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原本满心期待,是要从湘南带走夫人的。”薛灿又忆起那张傲气凛然的脸,“他把我们带去,知道夫人是骗他…伤心失望之下,他又回去了姜土,遇见了你。看来,真是老天要你好好活着。” “不错。”杨越道,“火烧是最难治愈的伤,世间治疗烧伤的法子,每个都要花费钱银无数,还需要长年累月的内服外敷,钱银如流水一般哗哗流走,我已经一无所有,却不料,庄子涂拿出无数钱银,带我寻遍世上名医,替我治满身的烧伤。” 杨牧听得出神,抹去泪靠近哥哥,捂住了他斑驳的手。 杨越轻按弟弟手背,又道:“我还记得,我们找到一位秘医,他说可以治好我的伤,但药材金贵,又要长期用药,他问庄子涂,要治这无脸人,花费不下千金,你若拿不出,就把人带走吧。庄子涂面不改色,话音轻松的好像千金不过沧海一粟般。他真的拿出千金让秘医治我,也就是靠着那人的方子,我的伤才一天天好了起来。” 杨越指了指自己的脸,笑道:“脸廓仍在,好像,也不该叫做无脸人了。” “你还是当年的杨越。”薛灿眸间闪动,“从来都没有变。” “您知道庄子涂到底是什么人么?”杨越垂目想着,“他说他救我,治我,是要我有一天能心甘情愿跟着他,继承他未尽的事业。他游侠野鹤一般,他要我替他做什么?” 薛灿闭目哀然,良久没有发声,他想起庄子涂对辛夫人的刻骨深情,甘泉边,他跃上泉中浮石,吹起幽远的萧曲,他眉间淡泊,他明明可以做世上最自在的逍遥客,却被一副宝藏,锁住了漫长的人生。 他为辛夫人孑然一身,没有子嗣,若他老死,雍华宝藏也会消失于世间,他恪守祖训,用一生守护宝藏,他固执情意,心里只有辛婉一人。 他救下杨越,等他到死的时候,就会把宝藏告知他,让他立下重誓,替他守住先祖留下的东西。 薛灿吁出气息,抬头看向天上升起的红日,“我会慢慢都告诉你。” 杨牧想起什么,喘着粗气道:“那个人,会来带走我大哥么?大哥不会和他走,得陪着我,陪着殿下。” “我受他重恩,这辈子,下辈子都还不清。”杨越蹙眉,“他让我做任何事,我都不能说一个不字,送去湘南的粮草,也是他用重金筹集…杨牧,做人要讲一个义字,我教过你的。” “不会忘!”杨牧气的直吼,“但要夺走我大哥,就得问问我手里的剑。” “还是长不大的孩子。”杨越好笑道。 “君桓和绮罗见到你,一定不敢相信。”薛灿欣慰叹着,“大家没有一刻忘记过你。君桓总说,你胜过他太多,要是你替他辅佐我就好了。” 杨越颔首一笑,“君桓还是这股子耿直,他有帅才,一路到鹰都,他居功至伟,还轻看自己?” “绮罗得高兴哭。”杨牧抢道,“大哥,咱们出去吓吓他们?” 杨牧拖着杨越的手,杨越回看薛灿,露出对这个弟弟的无可奈何,薛灿注视着这对重逢相认的兄弟,眸间也是满满的欢喜快慰。 太保府外 谢君桓率人赶到时,见着今时今日的太保府,强大的内心也是一惊。偌大的府邸,各处都飘着素色的白缎,上面用黑墨写满“奠”字,哗啦啦扑面而来,让最强悍的军士也面面相觑,生出骇人之感。 谢君桓没有亲眼见过戚太保,但他早已经对此人的恶名如雷贯耳,戚少銮是伐姜的始作俑者,双手不止沾满姜人的血,周人周臣他也虐害过不少,最喜好砍人手脚,留作纪念,他还喜擅作画,坊间传闻他用人皮为卷,人血做墨,府里遍是尸首,如人间地狱一般。 谢君桓原以为,戚少銮会率府中护卫与姜人做最后一搏,他带去的也是军中最厉害的好手,可见漫天飘扬的“奠”字,谢君桓忽然意识到,该是不会有最后一战了。 见太保府大门紧闭,里头幽然无声,谢君桓一个挥手,几个军士才少许用力,铸金大门已经缓慢打开,正院两侧竖立着高杆奠旗,迎接着这群不速之客。 “奠…”谢君桓低喃自语,戚蝶衣战死已经有数月,丧事早已经办完,莫非…太保府又有白事。 院里空空荡荡,连个下人都寻不到,副将看向谢君桓,一时间也没人敢轻举妄动。 太保府里…难道埋伏着什么?谢君桓攥着马缰若有所思,大军已经进城,再使诈埋伏还有意义么?可戚少銮并非寻常角色,谢君桓沉思好一会儿,扬起手臂道:“亲卫随我进府。” ——“大帅要亲自进去?”副将有些紧张,“不如让末将代您…” 谢君桓摇头,“我也想亲自会一会这位恶贯满盈的太保大人,你让人牢牢围住太保府,若能生擒那就最好,要是顽抗…那就一个不留。” 谢君桓解下披风搭在副将手里,一身银甲沉着的朝叵测的府里踱去。 太保府是鹰都第一府,府中宅院深深,院落不下几十处,各种下人有几百之多,要再加上没被解决的黑甲铁卫,也是不容小觑的一股力量,但铁卫已死,只靠下人抵抗…哪能挡住姜人大军? 有亲卫嗅了嗅气息,寻着飘来的血腥气朝来处看去,只见一处院门紧闭,门缝里渗出潺潺的血水,血水越流越多,朝外涌出凝做蔓延的血泊… ——“大帅…这…” 谢君桓抬头望着漫天各处的奠旗,顿悟其中,急急道:“快去禀报小殿下,戚太保…该是决意一死殉国了。” 不过半年再见戚少銮,这位跋扈暴虐的周国掌权者,仿佛苍老了二十岁,他斑白的头发已经苍白如雪,因暴瘦让眉骨惊悚凸起,凹目如骷髅般深深凹陷,浑浊的瞳孔已经聚不起昔日的凶光,只是泛着暗黄的色泽。 他的脚下是层层叠叠的尸首,都是由刀剑砍杀至死,多是府中婢女嬷嬷,看着像是不想殉国而死,便被下令斩杀。 院子另一边,东倒西歪着数十具男子尸首,看装束该是府里护卫管事,他们有的唇角流着黑血,该是服毒自尽,还有些是自刎身亡,有些身上遍是刀伤剑痕,脸上凝结着恐惧不甘的表情…大致也不难猜,有人要殉国,有人要逃走,便是一场残杀,戚太保到了末日时分,对一切仍是可怕的掌控欲,他不允许任何人背叛自己,就算殇帝贪生,朝臣怕死,他也要强撑戾气到最后一刻。 院中的楠木椅上,戚少銮端坐着一动不动,手边的茶几上还放着一壶暖茶,还有一幅画卷。 楠木椅两侧是两名男子,一个瘫坐在地上面露惊惧,几番想站起身,但好像使不出半分力气;一个虽是站着,但唇边滴着口水,一双呆滞的眼睛歪头望着灰蒙蒙的天,拨弄着手指口中嘟囔不停。 戚少銮有二子一女,长子残疾次子痴傻,看来身边这两个扶不起的男子,就是他仅剩的子嗣了。 围住的军士忽的齐整让开一条路,薛灿骑着赤鬃走向楠木椅上的戚少銮,黑目扫过他身边两个儿子,对峙向戚少銮老迈的浊目。 第160章重逢时 围住的军士忽的齐整让开一条路,薛灿骑着赤鬃走向楠木椅上的戚少銮,黑目扫过他身边两个儿子,对峙向戚少銮老迈的浊目。 ——“姜未?薛灿?”戚少銮伸长脖子打量着自己见过的薛小侯爷,“老夫还以为,你不会亲自来见我。” 薛灿眼中掠过冷笑,“我又怎么不能来送太保大人这一程。” “薛灿小儿!”戚太保咬牙一喝,“小人得志,你还记不记得,你上京觐见,在老夫跟前是如何小心奉承,老夫要杀姜奴陪葬,你听着连半句话都不敢劝,你还替老夫拾起地上的血手…” 薛灿面色不变,淡淡道:“没有那时,又怎么会有今天的场景,戚太保猖狂一世,如今在死人堆里还能做什么?也不过就是逞口舌之快,追忆无用的过往。” “你杀我蝶衣!”戚太保怒吼,“要不是你使奸计杀我蝶衣,怎么会夺得下襄郡?奸险小人,不得好死!薛灿,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爹…”瘫坐在地上的长子哀求着,“成王败寇,薛小侯爷都已经杀到眼前,你还激怒他做什么?不如服软求他放咱们一条生路,你是朝中一品大员,若哄得小侯爷高兴,也许还能在朝中谋个去处啊。” ——“哈哈哈哈。”谢君桓笑出声,“还是你家大公子识时务,太保大人要是能跪地求饶,没准还能给戚家保条血脉。” 戚少銮摇晃起身,抽出腰间佩剑架在长子颈脖边,“想你妹妹,女子之身浴血沙场,为国捐躯死的壮烈,你又能做什么?竟是贪生怕死的鼠辈!老夫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长子恸哭:“儿子腿残有心无力,如何为国尽忠?蝶衣都已经死了,我是您儿子,您忍心让戚家断子绝孙?爹,爹…” 戚少銮忽然狂笑出声,剑刃拍打着长子孱弱的脊背,“断子绝孙也比像你这样苟活着好,老夫宁愿戚家绝后,也不会让你生出旁人口中的笑柄。” ——“爹,爹!”长子嚎叫,“别杀我,别杀我…爹…儿子知错,知错了…” “留你一个废物又有何用,不如送你去陪蝶衣的好。”话音刚落,戚少銮已经举剑刺进长子的心口,又一下抽拔出来,溅起殷红的血花。 鲜血贱了那傻儿一身,傻儿指肚抹了抹,好奇的在嘴里舔了舔,拍手嗤笑,“好吃,好吃,爹,这个好吃,好吃啊。” 谢君桓惊看戚少銮弑子,此人暴虐已无人性,看来这傻儿子也定是活不成了。 ——“你喜欢?”戚少銮幽笑看着傻儿的脸。 “喜欢喜欢。”傻儿不住拍手,“我还要…” “让你吃自己的,如何?”戚少銮沙哑道。 “好啊好啊。”傻儿蹦起,“爹来,来呀。” 戚少銮又是一剑砍去,那傻儿还拍着手,已经被父亲砍倒,那嗤笑还定在脸上,指肚哆嗦着去摸自己身上流出的血,吮吸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们…是你的儿子啊…”谢君桓惊道,“他们不足为患,小殿下不会要他们的命。” “老夫的儿子,不会留给你们欺凌。”戚少銮面色犹如一个胜者,他嗔笑着看向薛灿,“薛灿小儿,你得了鹰都又如何?苍生贫瘠,不过几年,又会有自以为可以逆天改命的人杀出,到那时,你的下场只会惨过老夫,只会惨过老夫!” 戚少銮跌跌撞撞走向院角,那里已经搭好一处柴堆,倒满了气味浓郁的油脂。他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划开火星抛向柴堆。 呲啦一声燃起硕大的火苗,谢君桓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刚想冲出擒住戚少銮,却被薛灿振臂挡住。 “也该有人祭奠周国今日之殇。”薛灿低沉道,“戚家既然忠勇,就由着戚家,也能成全戚太保誓死报国之志。” ——“老夫不用薛灿小儿成全!”戚少銮狂笑着看着越烧越烈的火焰,烈火灼烫着他的肤肉,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一步一步朝着熊熊烧起的大火走去。 “老夫是成全自己,老夫是周国太保,驭国三十多年,雄霸无人能比。” ——“若非伐姜,你还是周国太保,当年大错,才会铸成今日的结局。”薛灿厉声高喝,目送着戚少銮一步步走进大火里。 戚少銮骤然顿住脚步,哑声嘶吼,“薛灿,老夫若不伐姜,太子虔找到雍华宝藏,就不会心起讨我大周志向么?” 薛灿凝视到死都不肯承认自己做错的戚少銮,“雍华宝藏?你倾举国之力两败俱伤,又得到宝藏了么?” 戚少銮仰头怒啸,张开双臂扑进燃烧的烈火里,顷刻间已经被大火吞噬,烧做可怕的火人,在院中的死人堆里挣扎成团,嘶吼不止。 渐渐的,嘶吼声嘎然停歇,火团蜷缩成冒着青烟的枯骨,混杂在死尸间,发出让人作呕的焦臭味。 ——“如果戚少銮没有自焚,小殿下会如何处置戚家?”谢君桓低问薛灿。 薛灿注视着焦尸上的灰烟一点点散尽,夹着马肚调转朝府外走去,“戚少銮一定会选择自己了结,他知道我恨他入骨,是一定不会放过戚家的,与其死在我手上,倒不如殉国来的痛快,还能落下个忠君忠国的名声。” “这只老狐狸。”谢君桓握拳,“早知道我就该一剑杀了他。” “既然必死,如何死的就不再重要,也不用脏了你的剑。”薛灿侧目看向谢君桓,“君桓,你去把绮罗喊来,我带你们去见一个人。” “还是先夺了皇宫的好,什么人也不用急着现在见。”谢君桓有些迫不及待。 “周绥安掀不起什么风浪。”薛灿道,“他一定急着见我,求我放他一条生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拖上一拖,让他更焦躁不安才好。” “噢。”谢君桓低叹,“我这就去找绮罗去,去哪里见那人?是不是夫人留下的得力暗卫?” “去…紫金苑吧。”薛灿握住腰间鹰坠,“你见了,就知道了。” 紫金苑 杨牧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可以哭到岔了气,还是平日里比男人还像男人的绮罗,她扳正眼前那人已经辨不出容貌的脸,但那双眼睛却从未变过,这人的气度,姿态,风骨,还有沉着微哑的声音…化成灰绮罗都认得。 他曾是姜都少女芳心暗许的男子,他文武双全,是姜国最年轻的少将军,皇孙姜未最信任的伙伴…绮罗敬仰的兄长,谢君桓最好的兄弟… 如今他自若的挺立身姿,脸上没有久别重逢的深切情感,也没有对自己多舛命运的憾意,他眼睛如深海一样,包容下自己所有的苦痛。 谢君桓单膝跪在杨越身前,宝剑深刺地下,原本一切该是他去承受,是杨越代替自己,如今他是一军之帅,又有绮罗在侧陪伴,他们得到世上最美好的东西,而杨越,却什么都失去了。 杨越没有去拉谢君桓起身,也没有劝绮罗不要哭,他静静等着这俩人把多年对自己的愧疚释放出来,这是他俩心上的巨石,没人能轻易释怀。 直到绮罗再也哭不出眼泪,喉中发出发哑的呜咽声,杨越才含笑走近她,拾起衣袖擦去她满脸的泪水,“绮罗性子刚烈,我还从没见你哭过,怎么为了一个活人,流了这么多泪?” “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绮罗抽泣,“要我也是男子,代替小殿下的一定是我。” “没有人应该替谁去死。”杨越温声劝道,“我是心甘情愿,这不是好好活着,还哭个不停做什么?还是心中有了情爱,也变成了女儿家的柔软心肠?再哭,我可要笑话你了。” ——“好好活着…”绮罗泪眼摩挲,“烈火焚身之痛,怎么是好好活着…” “活着,能看见你们,和小杨牧相认,还不好?”杨越豁达笑着,转身去扶跪了许久的谢君桓。 谢君桓艰难起身,轮廓分明的脸不住抽搐,他有太多话要对杨越说,可他生性隐忍寡言,嘴唇微微张着,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半个字,只是含泪盯着杨越的脸,眼眶赤红。 “当年是兄弟,再见还是兄弟。”杨越重按谢君桓的肩膀,“你替小殿下领兵伐周,也是替我完成夙愿,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 “要你留在他身边,能帮上更多,君桓是个粗人,能打仗,却也只能打仗吧。”谢君桓强忍泪水。 “这么多年,性子一点儿都没变。”杨越轻松笑道,“大家都好好活着,怎么半点高兴都没有?” “就是!”杨牧跳了出来,“我大哥活的好好的,你们怎么个个哭丧着脸?还给不给我面子了?绮罗,别哭了。” 绮罗戳了把杨牧的脑袋,带着哭腔道:“小杨牧,见到你大哥,连脑子都好使了?你总说我对你凶,你记起以前我是怎么待你了没?” 杨牧哼了声不再咋呼,“记起一些,那时你对我好像也不错,没事还和我比划练剑,不过我可没输过…不过我总觉着,,那时有我大哥罩着,你才待我好呢…” “嗨。”绮罗恼的想去掐把杨牧,“没良心的杨牧,紫金府里,我也没把你怎么样啊,是你仗着有小殿下撑腰,没事找我麻烦才对…” 杨越和薛灿相视一笑,谢君桓与他们并肩站立,薛灿握拳伸出手,杨越张开掌心重重按上,谢君桓深吸了口气,把手覆在杨越带疤的手背上。 杨牧眼尖瞧见,也顾不得和绮罗斗嘴,闪身也把自己的手按在上头,“可别忘了我。” 绮罗不甘示弱,急急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去做,杨牧闷声道:“你别来,你啊,是个女人,做不得我们的兄弟。”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头可没少说我像男人。怎么,这会儿当我是女人了?”绮罗还非要和他们一起,故意重力握住杨牧的手,疼的他龇牙咧嘴。 ——“你有谢君桓护着,我也有我大哥罩着,绮罗,我可不怕你。” ——“又带不带我?” 苑外,传来栎容清亮的声音,薛灿抽出手疾步去迎,眉间欢喜溢上。 “瞧呢。”杨牧装出怪声,“小殿下为了栎姐姐,连兄弟都顾不上了。”杨牧扯了扯杨越的衣袖,朝苑外瞥了眼道,“大哥,那就是咱们的少夫人,鬼手女。”杨牧说着深处双手,在哥哥眼前抖了抖,“鬼手女啊!” 走进的女子一身藕色缎裙,素雅清新给人春风拂面之感,面容清丽可人,一双星目盼然光彩,走在薛灿身边俨然一对璧人。 第161章美人骨 走进的女子一身藕色缎裙,素雅清新给人春风拂面之感,面容清丽可人,一双星目盼然光彩,走在薛灿身边俨然一对璧人。 听闻薛灿娶亲,杨越也好奇少夫人鬼手女是什么样的女子,薛灿性子孤傲强硬,要不是自己真心钟爱的女子,他是一定不会娶做夫人的,坊间都说鬼手女面容惊悚,但杨越知道,她一定有能让薛灿倾心的地方。 今天亲眼见到自家少夫人,杨越也是暗叹她的与众不同,世上美人万千,但能和薛灿并肩走着的,也只有鬼手女栎容一人。 杨牧揉了揉眼睛盯着栎容看了看,噌的窜到前头绕着栎容走了一圈,眼中露出惊讶,“栎姐姐,你…怎么胖了些?” 几人先是一愣,随即都噗嗤笑出,绮罗急道:“傻杨牧,你栎姐姐不是胖了,是…”绮罗指了指栎容的肚子,“是有喜了。” “有喜了?”杨越挠了挠头还是没转过弯来,求救似的看向杨越。 杨越走向薛灿夫妇,抱拳鞠躬道:“杨越见过少夫人,恭喜小殿下和少夫人,姜氏终于有后了。”说着瞥看杨牧,“杨牧,还不快来恭喜你栎姐姐。” “咿呀!”杨越一蹦多高,“栎姐姐肚里有了小殿下的娃娃?哈哈。”杨牧欢喜的笑弯了眼睛,“小殿下真是厉害,看来我的贺礼,没白送。” 绮罗瞪眼,“贺礼?大婚也没见你送礼呐?杨牧,你送的什么?” 杨牧捂住嘴背过身,“没有,没有贺礼,我胡说的,我哪来的银子…再说,紫金府还需要我杨牧的贺礼…” 栎容注视着面前的杨越,她眼中没有惊惧害怕,连一丝波动都没有,这种姿态让杨越生出一种难得的舒服之感,他从不需要旁人的怜悯同情,他也无所谓别人对自己的愧疚,不论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他还是当年行走无拘的杨越,仅此而已。 “果然是你。”栎容屈膝跪在地上,对着杨越深深叩首。 ——“少夫人…”杨越心头一惊,赶忙伸手去扶。 栎容抬起头,眸子晶晶亮亮,“我那时就和薛灿说,要鹰都的神秘人真的是你,我一定要向你磕头,谢你当年保下我夫君。” 栎容话语坦荡,杨越也是甘愿接受,他退开几步,对栎容恭敬回礼,栎容又叩了两首,薛灿挽起她的臂膀,衣袖轻轻掸去她额上的灰,黑目缱绻,蕴着满满的情意。 杨牧嘻嘻又道:“大哥觉得栎姐姐如何?那时人人都当栎姐姐是个刀疤鬼女,我就说她是个美人。” 杨越凝目看着栎容,“女子多美在肤廓,真正难求的佳人却是美在骨中,少夫人风骨难寻,才是最难得的女子。” 绮罗听着道,“那我呢?” 杨牧大笑:“你啊,你一身钢筋铁骨,是打不倒的硬女子呢。” 一脸严肃端着的谢君桓木愣着忽然大笑出声,绮罗尖叫一声追打杨牧,紫金苑里其乐融融,所有的悲壮都悄然淡去。 皇宫 殇帝周绥安没有率禁卫军做无谓的抵抗,他照着孟慈等人所说,褪下龙袍摘下金冠,又交出了传国玉玺,一身素服率剩下的朝臣恭迎破城而入的薛灿大军。 周绥安还说,他早就想降了薛灿,只是那戚少銮太可恶,霸着军权非要顽固抵抗,总算那老犟驴死了,周绥安对薛灿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说自己不满戚少銮多年,朝中臣子也是敢怒不敢言。 薛灿沉默听着,把玩着他献上的传国玉玺,冷冷撇在一边。 周绥安见薛灿面容沉寂,好像在听自己絮絮说着,又好像只是在想着自己的事,全然没有把他说的放在心里。 金禄寿对周绥安使了个眼色,周绥安鼓着勇气又道:“朕可以拱手献出玉玺,禁卫军无一人抵抗…不知后头…朕和后宫妃嫔,还有这些朝臣…会得个怎样的安置?” ——“朕?”薛灿意味深长。 周绥安面色惊恐,慌张道:“失言,失言…该是…我…” 薛灿随手又拿起玉玺,笑了笑道:“你不献出玉玺,还能怎么选?” 周绥安后背一身冷汗,“不会选,就该早些献都,要不是戚少銮威胁朕,不…威胁我…早在襄郡被攻下时,我就想降了。孟慈,金禄寿,你们说是不是?” “是,是。”金禄寿脸上的肥肉猥琐滚动,“戚少銮嚣张跋扈,别说是咱们几个,连昔日皇上都从没放在他眼里,周国与其说是周氏的,倒不如说姓戚才对。当年伐姜,也是戚少銮一人的主意,殿下千万别把对此人的恨意算到我们头上,冤枉,实在是冤枉啊。” 薛灿按下玉玺,幽幽扫过殿上诸人,他们眼神闪烁惶恐,又都带着些许期望,戚少銮已死,所有过错都可以算在他一人头上,他们也清楚,自己刚灭周国,出于仁义大度,为之后帝位打算,也不会把他们连锅端掉吧。 薛灿抬目道:“那不知周帝想得如何安置?不妨说来听听。” 周绥安浊目一亮,好似看到薛灿应允的曙光,“亡国旧主,不敢求太多恩赐,只求…偏远封地一块,俸银足够开支…仅此而已。” 谢君桓噗嗤一笑,抱剑道:“足够开支?你所需俸银,是你一人的?还是?” 周绥安摇头,委屈道:“当然不止一人,我后宫有嫔妃近百人,内侍宮婢也许不需要现在这么多,但要侍奉这近百人,怎么也要小几百吧。”周绥安看向金禄寿,“金禄寿,你替我算算,每年所需开支多少?” 金禄寿抹了把额上的汗,用蚊子扑翅的声音小心道:“粗略算算,每年…最少也要一千两黄金。” ——“一千两?”周绥安释下面容,轻松笑道,“才一千两而已。” 薛灿轻握鹰坠,淡淡道:“我的人刚从库房清点出来,你的所有家当,都不足一千两黄金。” 周绥安脸色发白,强撑着道:“国库空虚人人知道,这些年也是靠紫金府…”周绥安愣了一愣,“我把天下都给了你…每年千两…” 谢君桓抽出宝剑,拂过剑刃也不看周绥安,“你给小殿下?好像是咱们的剑夺下的吧。每年千两?要是杀了你们,我家小殿下岂不是一两都不用出?” 周绥安煞白着脸,紧张看向孟慈等人,可人人低头只顾自保,也没谁敢替他这个亡国君主说一个字。 ——“那…”周绥安绞尽脑汁,“我只带十个妃嫔,不求封地,做个平民可好?” “哈哈哈哈…”谢君桓大笑,“都说殇帝好色荒淫,果然不假?都到了这时候,还想着挑十个妃嫔?人才,你真是个人才。周国能撑到今天,看来还都亏戚少銮替你守着。” ——“五个!”周绥安浊目闪动,“三个?” 薛灿拂开鹰坠,挥手道:“找个偏殿安置周帝,如何处置?待商议后再说。” “殿下…”周绥安腿肚子软下,“别杀我,别杀我…不如,就一个…一个可好?” 薛灿不再发声,几个护卫一人架住周绥安一只胳膊,连拖带拉把他押了下去。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殿中央的薛灿即使是只字不语,也自带帝王威严的气魄,殿上人人站的笔直,动都不敢动一下。 “谁来告诉我,周帝如何处置才好?”薛灿扫过众人各色的脸。 沉默半晌,大理寺卿孟慈上前半步,窥看薛灿眼色,低声道:“古往今来,亡国帝王多是自尽殉国,其余的…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众人面面相觑,孟慈又道:“故主犹在,就会给旧朝遗老留下复兴旗帜,殿下仁德,但却不能妇人之仁,照我之见…不能留下后患。” ——“你是周国肱骨,也算深得皇恩。”薛灿幽笑,“孟大人对旧主如此心狠?” “天下苍生需要的是贤德能干的明君,殇帝在位这些年,周国一日不如一日,要不是他懦弱荒淫让戚少銮把持朝臣,国何至于此?”孟慈声音越说越高,俨然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他要不死,如何对得起因他无能而死去的两国将士?” 谢君桓饶有意味道:“但他毕竟献出玉玺算是降国,要我们杀了他,岂不是落了个不仁不义的骂名?周国百姓又会怎么想?” 孟慈捻须想了想,“死有很多法子,不是都会招来骂名的。” 薛灿凝视他瘦削的脸,“孟大人果然在大理寺当差多年,死有很多法子?如何才能不招来骂名?” 孟慈又近一步,“若殿下信任在下,在下愿意…替殿下分忧。” 薛灿扬眉一笑,殿上紧张的气氛终于少许缓解,朝臣对视着彼此,隐隐看出自己的生机。 皇宫兵不血刃拿下,绮罗也不再陪着男人们议事,薛灿有令,让绮罗和杨牧陪着夫人,杨牧还是难得不听薛灿安排,非要时刻黏着大哥,说是怕大哥不打招呼悄悄离开,必须的天天腻乎在一处看着才行。 鹰都外,一辆青顶马车低调寻常,稳稳驶着往古老的慈福庵而去,庵堂外,打扫的姑子好奇朝马车里探看着,见里头出来一个俏丽女子,搀扶着位孕中少妇走下马车,姑子顿悟,定是城里来拜神祈福的名门女眷,怎么就是瞧着有些面生呢。 栎容抬头望着“慈福庵”的匾额,含笑问道:“庵里有位姓凌的师太么?” 第162章笑红尘 栎容抬头望着“慈福庵”的匾额,含笑问道:“庵里有位姓凌的师太么?” “关夫人?”姑子疑道,“施主问的是关夫人么?” “就是她。”栎容点头。 姑子面露难色,“可关夫人从不见外人的…” 栎容垂眸笑道:“麻烦师太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是关少卿的朋友。” “关少卿?”姑子见她竟然报的出关悬镜的名号,点头转身去报。 绮罗别着手绕着大门走了几转,也是奇怪为什么栎容非要大老远出城来见个姑子,关悬镜的娘亲又如何,答应了就一定要来见? 不过片刻,姑子急急来请,把栎容俩人带去一处幽静的别苑,苑中布置素雅,可见所住那人也是出尘脱俗,怪不得关悬镜出淤泥而不染,总是屡战屡败,却还是百折不挠。 栎容看得出神,凌昭轻轻推门走出,远远看着院中素衣清丽的女子,见她小腹隆起,心知她多半就是儿子心里惦记的那位鬼手女,已经做了薛灿夫人的栎姑娘。 凌昭没有做声,静看栎容精致的侧脸,她眼神清澈,肤白如玉,鼻梁挑起恰好的弧度,这让她有一张让人感觉舒服的面容,没有逼人的戾气,也没有做白事的阴森,坦坦荡荡,美好可人,虽然还没与她招呼,但凌昭已经可以想象到她的声音,一定和百灵鸟一样清脆动听,让人如闻天籁。 栎容觉察到有人看着自己,转身朝凌昭看去,星目刹那笑成弯月,露出如玉牙般的皓齿,清声唤道:“关夫人。” “噢。”凌昭应声有些激动,她太好奇让自家悬镜魂牵梦萦的鬼手女,也曾无数次在脑中勾勒出的她的模样,是美如天仙,还是艳如桃李?但栎容和她想象的并不一样,她眼中干净剔透,五官清秀娟丽,说不上有勾人心魄的美貌,但却莫名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般的舒畅,才见第一面就生出亲近之感。 “您就是关悬镜的娘亲?”栎容笑着走近,外头细看凌昭面容,“怪不得关少卿俊秀非凡,他长的随您呐。” 凌昭扑哧笑出,掩面道:“一个老姑子而已,你笑我呢。” 虽是初次见面,但凌昭瞧着栎容也是生出相逢恨晚之感,“是悬镜让你来看我的?” 栎容先是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他是提过一次,那时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希望我能来看望您,后来啊,他命大没死成,我也好奇什么样的母亲能教出他那种执拗性子,到了鹰都我就想着来看看您。” 栎容话语直白,凌昭听的欢喜,情不自禁拉过栎容的手,“悬镜十几岁时我就做了姑子,之后也没多教导他,那孩子的性子是天生的,我哪教的出?让栎姑娘见笑了,你是不是瞧不惯那性子?我替你训他。” “关悬镜风骨让人钦佩。”栎容有一说一,“可那性子啊,让人又敬又恨,那时以为他会挡了姜人的路,人人恨的他牙痒痒,可要没有他这样的周人,薛灿一路走得太顺也未必是好事吧,所以还是得谢谢他。” ——“你也恨我恨的牙痒痒?” 小院外,关悬镜踱步而入,身穿干净的黛色锦衣,只是不再是少卿官服,变作件普通衣裳,他眉宇间没了忧国忧民的束缚,轻松舒畅开来,这让他的容貌更显俊逸,举止也更加无拘。 关悬镜步步走近,唇角扬起暖风一样的笑容。 “各为其主,各司其事,我不恨你。”栎容迎着关悬镜的眼神,一如在甘泉边的初遇,她惊叹被自己遇上这样一位风度翩翩的俊雅少侠,腰系宝剑,骑着高大的白马,对自己递出水囊。 “我还要谢谢你。”栎容又道,“姜人兵临城下,你没有出手。” “出手也是白白牺牲。”关悬镜笑道,“我还有很多事没做,还要陪着我娘,我舍不得去死。” “之后你有什么打算?”栎容捋起发梢,“不如,再做回大理寺少卿如何?世间悬案无数,有的让你慢慢查。” 关悬镜含笑摇头,眼眸凝看栎容的脸,凌昭瞥看儿子眸间对栎容的情意,心底也是生出憾意。 栎容蹙眉想道:“不查案?那不如,你做文臣,辅佐薛灿可好?” “我和薛灿可以忘了仇怨,但你觉得我可以释然到辅佐他治国?”关悬镜自嘲低笑,“我也想泯去所有恩怨,但我终究是个俗人,可以不报仇,但…却忘不掉。助你夫君?我做不到。” 栎容扼腕,“失了你这个大才,真是可惜。” 栎容的憨态让凌昭越发喜欢,她握住栎容的手,瞥了眼儿子道:“别理他,就是那副臭脾气。” “少卿不做,文臣也不做。”栎容打量着关悬镜,“莫非?你也要断了红尘?”栎容大惊,“关悬镜,你可别心一横去做和尚啊。” “哈哈哈哈。”关悬镜畅快大笑,“傻栎容,我不会做和尚的,关家就我一个儿子,我要做,我娘也不会答应。” 栎容吁出口气,关悬镜爱怜笑道:“告诉薛灿,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天高地阔,我还没看遍世间所有,我打算游历天下,见识所有,或者被我悟出什么治国安邦的法子,到那时,他求一求我,没准啊,我就把好法子告诉他。” “游历天下?这倒不错。”栎容释然笑开,“说好的路见不平呢?” 关悬镜先是一愣,顿悟栎容所指,露出豁然之色,他深望栎容如初的面容,心里不再涌出错失的酸楚,张唇幽声道:“我关悬镜,从不对女人拔剑。” 送走栎容的马车,凌昭倚着庵门久久望着远处的车影,忽的戳向关悬镜的背,恼道:“怪你,这样讨喜的姑娘,怎么就没做成我的儿媳妇?” “是我配不上她。”关悬镜轻声如自语一般,“薛灿爱恨坦荡,比我更值得栎容倚靠。” 凌昭哼了声转过身去,“你性子优柔想的又多,要我是栎容,也不选你。” “嗨!”关悬镜有些气,“儿子我谦虚一下,娘怎么还真说上了?我真怀疑是不是你亲生的,怎么总是帮着旁人…” “后头游历天下,要遇上栎容这样的女子,可得把握紧了。”凌昭瞪了眼儿子,“要再带不回媳妇,就别回来见我。” ——“儿子遵命,保准拽的紧紧,决不放手。” 庵门掩上,凌昭回去小院,关悬镜却没有跟进去,他仍是寻着栎容离去的马车,清风吹起他黛色的衣,屹立着犹如一棵松柏,良久都没有动。 宫道上,沿路宮婢知道栎容是薛灿夫人,也就是未来的皇后,见到都是屈膝跪地行着大礼,栎容想唤她们起身,可又尴尬着不知该怎么说,绮罗捂嘴笑道:“少夫人不用觉得不好意思,等小殿下登基称帝,你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宫人们对你行礼叩首也是正常,难不成,还都不用行礼了?” 走到无人处,绮罗站直身,伸出手再轻轻一抬,清了清嗓子道:“平身吧…少夫人,就是这样。” 栎容笑出声,“可天天不停说平身,也是挺烦。” 绮罗眨眼,“你选了这个夫君,难道就只想过和他有难同当?有福,可也得同享啊。” 栎容悠悠踱步,捻着发梢道:“那时只想着要留在他身边,同生共死就好,享福?还真没好好想过。” 绮罗张臂在宫道上欢喜转着圈,“我就觉得鹰都不错,不如少夫人去和小殿下说,定都这里如何?” 绮罗转出去老远,忽见一个宮婢在墙角偷窥她俩,箭步上前执住她纤细的手腕,宮婢吓得要死,腿肚子一软跪了下来。 “莫非是躲着要吓唬我们?”绮罗瞪眼,“说,你是什么人?” 宮婢左右看了看,磕了个头道:“奴婢是陈皇后身边的人,皇后和其他娘娘都被软禁在后宫,皇后让我设法见到您,或是破城的那位殿下…” “陈皇后要见他们做什么?”绮罗叉腰,“别是想耍什么花样。” “奴婢不敢,咱们娘娘也定是不敢的。”宮婢不住磕头,“周国气数已尽,宫里人早就知道守不住了,皇上都献出玉玺,皇后还能有什么花样?她是确有要事,要见到你们殿下。” ——“她一个深居后宫里的女人,能有什么要事?”绮罗不敢放下戒备。 宮婢偷看了眼没有开口的栎容,低声道:“娘娘让我带话给您,你一定是知道云姬的?她说您和殿下听到此人名字,应该就会去见她。” ——“云姬…”栎容注视着宮婢胆怯小心的脸,“陈皇后在哪里?” “要不要去知会小殿下一声?”绮罗凑近栎容耳边。 “薛灿他们在商议大事,千万别在这时候分了他心。”栎容沉着道,“咱们去会一会这个陈皇后,后宫女子善妒,云姬所受折磨,她该是也有份吧。” 绮罗听着有理,示意宮婢快点带路。 第163章来算账 栎容沉着道,“咱们去会一会这个陈皇后,后宫女子善妒,云姬所受折磨,她该是也有份吧。” 绮罗听着有理,示意宮婢快点带路。 皇宫被围,殇帝降国,后宫嫔妃暂且还在自己的宫殿安置,忐忑等着传说中的姜人君上会给自己怎样的命运。 陈皇后被软禁在自己的锦绣宫,她是周绥安发妻,追随左右近三十年,连关悬镜母子都知道,陈皇后心机深重,凡是得过殇帝盛宠的妃嫔,一旦失宠便多无好下场,因为忌惮陈皇后非人的手段,后宫妃嫔都秉承雨露均沾的法则,无人敢求得殇帝独宠。 这么多年,只有一人,在陈皇后眼皮子底下独占殇帝近七载,要不是一丝白发让殇帝骤然变心,也许她现在还在殇帝枕边。 云姬,这个异国太子妃,她坐着缀白花的马车来到鹰都,殇帝才见她第一眼,就臣服在她的裙下,宠之如至宝。 云姬自小在众星捧月里长大,认定自己是宠冠天下的命数,哪怕是到了周国,她也坚信殇帝会折服于自己的容貌,给她在姜国一样的荣宠。她从未把什么女子放在眼里,周国皇宫最美的嫔妃,也不及她莞莞一笑,殇帝怎么可能不把所有的宠爱给她?她肆意霸占着殇帝,三五年里,殇帝夜夜流连她的床榻与她痴缠,没有踏足别人那里半步。 云姬失宠后,陈皇后把七年妒恨连本带利与她清算,她找来西域虫毒逼云姬服下,虫毒不至死,会让人浑身长疮,疮口化脓溃烂,惨不忍睹痛苦不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止如此,她还亲自用烧红的烙铁,在云姬腿间烙下殇字,许多宫人到现在都记得云姬烙印时的凄惨叫声,她得过多少宠爱,就受了十倍的痛苦屈辱。 薛灿大军破城而入,后宫里也在悄悄议论,陈皇后虐杀云姬,这笔账可有的算,杀人娘亲,还是如此凶残手段…薛灿把陈皇后制成人彘也不是不可能吧。 栎容一路也听说了不少陈皇后的妒恨手段,她也猜到后宫能对云姬下此狠手的,也唯有这位皇后了。 在这个档口还敢求见自己…栎容也好奇她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锦绣宫里,静如荒坟,只剩几个老仆窃窃缩在角落,许多宫人都已经逃窜到其他去处,哪怕是肮脏的辛者库也好过留下受陈皇后牵连。老仆们眯眼看着走进的两个陌生女子,小腹隆起的一定就是薛灿心爱的夫人,来自阳城的鬼手女了。 ——“娘娘已经恭候多时了。”一个干练的嬷嬷对栎容屈了屈膝,恭敬道,“夫人这边请。” 绮罗好奇的四处看着,这陈皇后的宫邸倒也不算奢华,但给人一股子说不出的压抑恐怖,留下的嬷嬷宫人也是一副尖酸凶狠的模样。 推门进去,一个穿淡色华服的中年妇人转过身来,她梳着老式的发髻,连簪子都是几年前的式样,面容端秀,约莫也年近五十,但看着也不算老态,若是不知道她是陈皇后,看着还不如芳婆厉害。 陈皇后端详着栎容年轻的脸,温雅笑道:“上回听说鬼手女也进了皇城,倒也算是有缘。” 嬷嬷给栎容挪来楠木椅,栎容也不扭捏,大方坐下,绮罗抱肩站在她身后,眉毛挑的高高的。 陈皇后笑看绮罗,“这位一定是小殿下身边那个厉害的女将吧。” 绮罗鼻子里哼了声看也不看她,只想着她有话快说,还等着把栎容带回去呢。 陈皇后示意嬷嬷退下,又意味深长看了眼栎容身后的绮罗,栎容淡淡道:“绮罗是薛灿最信任的人,你但说无妨的。” 陈皇后撑直身体,清淡的眉眼幽幽注视着栎容自若的脸,沉默片刻道:“夫人一定听说过云姬吧。” 绮罗面色暗下,情不自禁还摸了下怀里的匕首,她虽然没亲眼看见云姬惨状,但听说那晚见过云姬的婢女都恶心的三天没有吃得下饭,云姬所受折磨可想而知,不然薛灿也不会千里迢迢去找栎容入殓。 栎容点头:“她是我夫君的娘亲,姜国被灭她不知所踪,薛灿也是不久前才知道…他娘亲在鹰都皇宫…” “大理寺的关悬镜从湘南回来。”陈皇后接着道,“他说云姬数月前被人从慈福庵接走,就是去的湘南紫金府,薛灿亲自去阳城请你,也是为了给云姬入殓…想必…你定是见过云姬的尸首了。” 栎容眼前掠过云姬让人难以直视的身体和面容,她殓尸许多,尸身呈这样的还是第一次,那时她就在想,能狠心把一个女子折磨虐杀如此的,该是何等恶毒可怕的人。 陈皇后…她看着与世无争清清淡淡,却深藏着一颗歹毒的心肠。 栎容瞥视陈皇后仍是没有变色的脸,也是暗叹她内心的强大,“云姬身染恶疮,不是病,是毒,这毒在宫里所中…如果我没有猜错,该是你的手笔吧。不止恶疮,还有腿间烙痕…” 绮罗手心紧握,箭步上前就要暴打陈皇后,栎容拉住她的衣襟,对她摇了摇头,绮罗忿忿退回,滑出匕首对着陈皇后挥了挥,眸里冒出一团火。 陈皇后脸上也不见惊恐,口吻仍是笃定的很,“天下乱时,必出妖孽,云姬自献周国,就是皇上身边的妖孽,皇上被她迷的七荤八素,数年没有临幸其他嫔妃,身为六宫之主,如何能不惩处?” “你那不是惩处,是虐杀。”栎容一字一字道,“薛灿铭记娘亲被人虐杀的仇恨,没有一刻忘记,他议完正事,应该会亲自来见你。你要是想我为你求情…”栎容摇头,“夫君深仇,就是我的深仇,我不会帮你。” 陈皇后笑了笑,栎容性子直白当真不难打交道,陈皇后抿了口茶,不急不慢又道:“你看我像是求人的样子么?要真怕薛灿寻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大可以自尽求个痛快,还会想法子请你来见?” 栎容想着有道理,便也不再做声,等着这女人说下去。 陈皇后幽看栎容,她原本以为鬼手女殓尸出身,一定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乡野丫头,今日亲眼得见,也是暗暗赞叹。身为六宫之主,周绥安又是个极其好色的皇帝,后宫进进出出的妃嫔宮婢不计其数,陈皇后见过太多各色女子,她们大多美在肤相,不过生了个了好看的皮囊尔尔,云姬美相绝伦,可谓其中极品,但肤相就是肤相,岁月长长,她们会年老色驰,会失去宠爱,再好的肤相也会变作一张枯皮。 而眼前的栎容,她容貌算不得绝美,但她美在骨中,这让她给人一种独特的感觉,肤会变,骨却到死都不会改,她出身布衣,却又自带一份宠辱不惊,陈皇后知道,栎容一定是被人悉心教导过,才有这样澄定大气的姿态。 陈皇后收回凝视栎容的眼神,低声道:“你有没有想过,云姬在皇上身边多年,为什么没有给他生一个皇子?” 栎容嘎然一愣,眸间动了一动。 陈皇后继续又道:“她这样的来历,不但没有母家支持,更是随时会被人抓住把柄,诞下皇子就是自己最好的筹码,后宫母凭子贵,没人可以得宠一辈子。到了将来有一天恩宠不在,有个孩子…日子也不会太难过吧。” “也许…”绮罗插话,“子孙福是天注定的,没有就是没有呢。” 陈皇后微微一笑,“绮罗将军,云姬进宫后好几年,皇上日日在她房里流连,都不曾宠幸过旁人,这样的雨露恩泽,数年都怀不上子嗣?你不觉得奇怪么?” 绮罗蹙眉想着,也说不出话来反驳,栎容咬唇,“你想说什么?” 陈皇后浅笑又道:“你没见过云姬这个女人,我第一眼见她时,同为女子,我也震惊她的美貌,最让人称奇的是,她身段纤细如同水蛇一般,行走时步履摇曳生姿,顾盼生辉…” 绮罗少时见过薛灿娘亲,听陈皇后提起,她回忆着道:“我记得,云姬身形窈窕,轻盈如燕,女子人人羡慕。” 陈皇后含笑注视着栎容隆起的小腹,温声道:“看你的身孕,该有四五个月了吧。” 栎容点头,抚着道:“快五月了。” 陈皇后又道:“做过母亲的人都知道,生了孩子之后,少女体态就几乎再无可能,为什么云姬还能维持少女身段,轻盈如掌中飞燕?” “所以她才是艳绝天下的云姬啊。”绮罗犟道。 陈皇后也不看她,眼睛含义叵测的定在栎容沉思的脸上,沉默少许,道:“我实在太好奇,就通过云姬身边的侍女打探她维持身形和美貌的法子,果然被我知道…云姬常年来都在服用一种秘药息肌丸,此药可以让女子一直保持窈窕瘦削的身段,浑身肌肤也会凝白如雪,光滑如缎,男子触上就会欲罢不能,贪恋其中。” “云姬最爱惜自己的容貌。”栎容低语,“薛灿说过,她临死前还在追忆过往的自己…息肌丸…要真有这样的秘药,云姬一定会服下。” “要真有这种药?”绮罗抢道,“世间女子还不都抢着吃?”绮罗扫了扫陈皇后松弛的脸,“你既然打探到她的驻颜法子,为何不试试?” “世上没有几个女人会学云姬的。”陈皇后嗔笑着,“为了多几年的美貌,绝了自己后半生的路。云姬太蠢,真的是太蠢,自从知道她服用息肌丸,我也不在忌惮她霸着皇上的独宠,因为我知道,皇上再宠她,也宠不出什么结果来,这份恩宠迟早会消失殆尽,到那时,我自然可以和她慢慢算账。” ——“为什么!?”绮罗急问。 “因为。”陈皇后露出诡异的笑容,“息肌丸会使女子终生不孕,也就是说,云姬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一个无子傍身的深宫女人,还有有什么好结局?” 第164章人影现 “因为。”陈皇后露出诡异的笑容,“息肌丸会使女子终生不孕,也就是说,云姬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一个无子傍身的深宫女人,还有有什么好结局?” ——“终生不孕?”栎容低呼,她心里原本就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只是那两人都避去不提…连着她也以为是自己想多… “我呸!”绮罗跺脚就要上前扇这无聊女人的嘴巴子,“云姬无子?她是我家小殿下娘亲,难不成我家殿下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胡言乱语,小心我割了你舌头。” “绮罗,不得无礼。”栎容低斥了句。 陈皇后抬高声音,神色灼灼,“我为皇上诞下两子一女,这宫里也有不少皇子公主,我太清楚生产后的女人,云姬身形根本不像是生育过。她身边侍女旁敲侧击过,云姬说自己十三岁起就开始服用息肌丸,息肌丸药性强烈,女子服用一年就会难以生养,超过三年就彻底没有怀孕的可能…如果我记得不错,云姬是十七岁嫁给太子虔的…” 绮罗两眼发黑,差点晕厥在地,栎容早有猜测,面色显得还算镇定,陈皇后观察着她的模样,试探笑道:“我想…也许你之前就已经知道些什么…是不是?” “你要见我。”栎容深吸着气,“是想告诉我薛灿并非云姬亲生,云姬不是他娘亲,你虐杀她也不算和薛灿结仇…你要我转告薛灿,云姬不过是做了他十几年挂牌母亲,既然不是母子,就让他饶了你一命…” “与你说话不用藏着掩着,真是舒服。”陈皇后赞道,“不错,我说了这么多就是这个意思。也许薛灿亲娘还是被云姬这个女人压制,才不能和亲生儿子一起,也许云姬还是他亲娘的仇敌…如此说来,我对云姬做的那些,该是替你夫君报仇才对。” ——“你…你…”绮罗已经惊吓的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憋出一句,“少夫人,你别信她!” “你家少夫人比你通透的多。”陈皇后冷冷瞥看绮罗,“如此惊天的话说出来,她脸色都没什么变化,你还不明白么?” 绮罗懵逼,她,是真不大明白。 “你家少夫人,早就猜出云姬并非薛灿生母,我刚刚所说,不过让她更坚定自己的猜测罢了。”陈皇后端直身子,“息肌丸,就是最好的证据。” “一副药方,不足以去信…”绮罗死撑,“我就不信,我不信你胡说八道。” 陈皇后悠悠闭目,“要有真凭实据,也不难的。你们去问天下任何一个千金大夫,或是稳婆,他们都会告诉你,女子生产过后,盆骨都会异于没有生产过的女子,刨出云姬的尸身,肤肉会腐烂,一年半载骨头可还在,挖出来看看便可见分晓。” ——“少夫人…”绮罗哆嗦着唇,“她是胡言乱语,不可信,一定不可信!小殿下不是云姬所生,还会是谁?”绮罗竭力回忆着姜都皇宫过往,她再也想不出一个太子虔身边的女子,云姬,明明只有云姬…“没有别人了。” 陈皇后抚心大笑,“你果然不懂男人,男人明里宠你上天入地,心里却鬼区的很,太子虔外头看着挚爱云姬,谁知道是不是金屋藏着别的佳人?云姬是辛氏女儿,他不得不娶罢了。薛灿到底是哪个女人生的?也许你家少夫人心里已经有数…” “你闭嘴!”绮罗拔出匕首,“你再胡说,我就杀了你。” 栎容缓缓起身,绮罗见状赶忙收起匕首去扶,栎容走近陈皇后,陈皇后双目蕴笑,神态仍是温温的。 “你刚刚所说。”栎容压低声音,“还有什么人知道。” 陈皇后少许颔首,“这是我用来保命的秘密,除了我,知道的都已经死了。我别无所求,只想你和薛灿放我一条生路,我母家在岭南,让我回母家度过余生就好。” “我会和薛灿说的。”栎容抬起头。 “你若真心助我,薛灿一定会放我生路。”陈皇后眼神亮起,“这件事,也绝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我愿意立下重誓…” “不必了。”栎容转过身,“重誓有什么用?不论是不是云姬所生,薛灿都是太子虔的骨血,你所求的不过是薛灿不和你清算杀母之仇,应该…不难。” “那我就先谢过你了。”陈皇后起身对着栎容的背影屈了屈膝。 绮罗脸色涨的通红,走时还不忘扭头狠狠瞪了眼陈皇后,陈皇后笑目弯弯,全然没有一丝害怕,只是她也有些好奇,到底谁会是薛灿真正的母亲。 离开锦绣宫一路,栎容沉思,绮罗忿忿,不住用匕首挥砍着宫墙边的草木,发泄着心底的抑郁。 ——“绮罗。” 绮罗收住匕首,大眼泛着深深不解,“少夫人…那女人是胡说的,对不对?” “我问你。”栎容低问,“你少时见过云姬吧。” “见过。”绮罗点头,“我十岁被选做小殿下亲卫,在宫中习武四年,小殿下待我们亲厚,也有不少机会能见到太子和太子妃。” “云姬待薛灿如何?”栎容想了想又加了句,“我说的是,作为亲娘…待这个儿子如何?” 绮罗恍然愣住,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良久才艰难道:“那时…小殿下经常和我们习武切磋,他提到过…他母妃也不大管他…云姬好像对自己更有兴趣,不是描妆自赏,就是在花园练舞吟唱…有时我们习武累了,太子都来瞧我们,还会让宫人给我们多送些茶点…但…云姬却很少来…” 绮罗低低又道:“我还记得,有一次太子和云姬一道来看我们练的如何,小殿下和杨越比剑,连太子都击掌叫好,可云姬…她却没有在看…” 绮罗依稀记得,云姬时而执镜观容,时而拂袖掩日,她并不喜欢在太阳下头看一群少年舞刀弄剑,哪怕她儿子在里头她也没有兴趣。 当年心思简单,看见也没觉得什么,但这会儿想起…绮罗脑门嗡嗡一炸…怎么好像好像觉得确实有些不对劲。 ——莫非…她真的不是薛灿的亲生母亲… “少夫人…”绮罗失声唤出,“要立刻去告诉小殿下么?” 栎容轻轻摇着头,迎着天边的落日一步步走着,“现在决不能扰了薛灿的心神,眼下他有太多事要做,立国,迁都,文臣武将一个个如何定夺…” 绮罗狠狠点头,“你说的不错,决不能让小殿下现在知道,我半个字都不会说的,连谢君桓也不说。” 栎容步履缓慢,她早已经猜到那个人,只有那个人…虽然有陈皇后口中的息肌丸做为云姬不孕的证据,但要彻底说服他俩,唯有… 栎容身躯一紧——唯有湘南翠竹林里云姬下葬的尸首…才可以真正证明一切。 栎容想到姜都小宅里芳婆的低喃,她问—— “云姬…葬在哪里?” ——“湘南城外的翠竹林,选了处安静的地方。” ——“翠竹林,又是翠竹林。要有机会,我也想去拜祭下她,怎么说,也是我的…二姐…” 她也想去找寻证据,去翠竹林,去见云姬… 殇帝的御书房里,灯火已经许久没有亮起过,今夜,已近子时,御书房里灯火通明,不时传来激昂畅快的论事声音,伴着爽朗的笑声,让经过的宫人纷纷侧目。 窗户映着几人的剪影,薛灿,杨越,谢君桓,还有黏着大哥的杨牧…他们从天亮说到天黑,从傍晚聊到子夜,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杨牧虽然听不大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还是瞪大眼睛努力听进耳里记下,想着回头再多问问大哥,一句一句讲给自己听。 栎容遥看灯火依旧的御书房,绮罗越发觉得栎容说的不错,当下薛灿有大事要做,陈皇后所说决不能在这个档口扰了小殿下的雄心壮志,她更相信栎容一定会理顺所有,找出小殿下的生母。 栎容正要转身离开,蓦的一个黑影如闪灵般划空而过,跃上御书房飞扬的屋檐,绮罗抬头寻去,指着屋顶惊呼出声,“上面有人!” 御书房里几人疾步冲出,绮罗以身护住栎容,指着屋顶那人道:“你是什么人,皇宫禁地也敢闯进来?”见是当年救走自己的黑衣人,绮罗凝住眼,一时竟不敢去认。 杨越只是一眼,已经认出那人是谁,他更知道这人是来做什么的,杨越惯是笃定的脸上划过一丝伤感,忍不住转身看了眼身后茫然的小杨牧。 ——“我找遍鹰都,也找不到你。”庄子涂轻握玉萧,斜目瞥看神色紧张的杨越,“想着来皇宫转一圈,原来你果然在这里,杨越,你说过,你不会见薛灿和你弟弟的。” 小杨牧神色骤然紧张,噌的一下闪到杨越身前,“大哥,他是谁?他是救你的那个人么?” 庄子涂淡淡看着杨牧的脸色,青玉箫一下下有节奏的敲打着自己的手心,“七年前,你弟弟还是个孩子,光阴如箭,一晃长成当年的你,他长大了,我也老了,看着他的样子,真是…让人羡慕。” 第165章赌一局 庄子涂淡淡看着杨牧的脸色,青玉箫一下下有节奏的敲打着自己的手心,“七年前,你弟弟还是个孩子,光阴如箭,一晃长成当年的你,他长大了,我也老了,看着他的样子,真是…让人羡慕。” 杨牧上前一步直直跪倒在地,对着庄子涂重重磕了三个头,抬起是额头都渗出了血,杨牧昂头看着庄子涂,高声道:“你救我大哥,就是我的恩人,他日有事就来找我杨牧,肝脑涂地绝不说一个不字。” “你不用报答我。”庄子涂手里玉萧直指杨越,“我和你大哥有言在先,他知道怎么报答我。” ——“你要带他走?”杨牧吼着,“你是来带走他的?!” 庄子涂注视着就要发狂的少年,指肚慢慢抚过青玉箫,“君子一诺千金,是你哥哥答应我的,我助他,他就追随我到死,为我做什么都可以。等薛灿进了鹰都,他就会离开,遁世而去,再也不出现。你不信?”庄子涂笑看杨越,“你问他。” “杨牧。”杨越紧紧拉住弟弟的手腕,“我和你说过的,恩公救我助我,我答应过他…” “我不听!”杨牧低吼着扯出手,“你答应他,我可没答应,谁也不能带走我大哥,谁要带走他…”杨牧拔出短剑指向屋顶上的庄子涂,“我就杀了他!” “有趣。”庄子涂起身跃下屋顶,眨眼间已经到了众人当中,一袭黑衣迎风而起,衬着他幽冥的脸,“刚刚还对我磕头当我是恩公,这会儿拔剑就要杀我?杨越,你七年不在他身边,这个弟弟还真是没有管教好。” 杨越恭敬俯首,“嫡亲弟弟认出我,手足怎可不认,不过你放心,我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做到。” “你做不到!”杨牧吼叫着打断,“有我在,他也带不走你!下辈子我给他做牛做马,还了他的恩情就是。” “哈哈哈…”庄子涂仰头笑着,“这一生都过不好,还谈什么下辈子?杨越,你这弟弟,倒是霸道。恩情他想怎么还,就怎么还么?” 薛灿走向庄子涂,对视着的俩人眸中都流露出一种只有彼此才明白的含义,薛灿抱拳颔首,低声道:“杨越也如我兄弟,你要能让他收回当年的承诺,我答应你,今生绝不觊觎你的东西。” 庄子涂冷冷拂袖,清冷的眼看着恳切的薛灿,“甘泉边,你已经答应过我,这一次,便再做不得和我交易的筹码,你要杨越帮你?我还想他帮我,杨越,是一定要跟我走的。” 杨越深深叹了口气,转身按住杨牧抖动的肩膀,含笑看着他抽搐的脸,温声道:“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大哥教过你什么?做人最重要就是守一个信字,大哥答应了别人,怎么能不去做?” 杨牧抽着鼻子,“大哥还答应爹会好好照顾我,又做是不做?” 杨越摇头,“七年前,你就以为我死了…” “可你没死!”杨牧大哭,“你还活着,你明明还活着,既然活着,就该信守承诺!” “傻牧儿…”杨越把弟弟狠狠搂进怀里,“便当我又死了一次吧。大哥能和你还有小殿下相认,已经别无所求,死而无憾了。” 薛灿眼眶顿湿,他示意庄子涂与自己近一步说话,庄子涂傲娇瞥目,勉强走出两步就不肯再动,垂眉看着手里的青玉箫,连正眼都不给薛灿。 薛灿抱拳俯身对庄子涂行下重礼,这举动让谢君桓等人都是一惊,薛灿已经是未来帝王之躯,除了列祖列宗,神灵佛祖,已经无须对任何人行礼,这一个俯身大礼,已经无人能受得起。 庄子涂也是微微愣住,但面上的傲色仍是坚定难移,薛灿缓缓抬头,恳求道:“杨家手足情深,才聚首怎么舍得分开?庄义士心里惦记的是接续自己的人,我可以答应你,千秋万代都会让人守住你的东西,姜氏一脉尚存,就会守护到底。” “就要做皇帝,口气倒也不小了。”庄子涂口吻淡漠,“别以为你看出宝藏所在,就能和我讨价还价,知道,和能不能得到,是两回事。”庄子涂笑傲望天,“不信你大可去试一试,抽干泉水,狠凿泉底?那是只有独孤氏后人才可以取出的东西,薛灿,你做不到。” 谢君桓咬牙冲出,单膝跪在庄子涂跟前,哑着嗓子道:“你非要一人跟你走,我跟你走就是。” 绮罗哭喊出声,疾步奔去跪在谢君桓身边,“我也跟你走。” 庄子涂带着厌弃撇过这对男女,“人人贪恋繁华,怎么又一个个抢着遁世而居了?果然是同生共死过的朋友,替人过生不如死的日子也愿意。我只要一个无脸人,你们尘缘难断心境浮躁,你们跟了我,也不会甘心的。我只要杨越。” 薛灿还欲开口,杨牧攥住短剑,步伐如利箭划出直直闪到庄子涂身前,冰冷的剑刃贴上了他昂起的颈脖。 ——“牧儿!”杨越喊出声,“放肆,不能这样对恩公!” “他要带走你,我就杀了他!”杨牧带着哭腔,“我活着,就绝不让大哥再离开。” 庄子涂面色澄定,玉萧轻掸手心犹如看戏一般,“年纪不大,胆子不小,怎么?你真要杀了我?” “你若放我大哥。”杨牧忍住哭腔,“我就放了你,还会对你磕头赔罪…你若不放,那…就别怪我手狠…不过真要杀了你…大哥也一定不会轻饶了我,他要是杀我偿命,我就还一条命给你。我杨牧不是孬种,我不怕死,我只要我大哥。” “有些意思。”庄子涂顿住玉萧,“我要是为了你大哥丢了性命,岂不是亏大。杨牧,你让我想想可好?” 看着气氛似乎有缓下的意思,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庄子涂到底打算做什么,杨牧剑刃微微松开,可仍是不敢大意,口中道:“你别想太久,我的剑…可不等人。” 话音未落,庄子涂肘尖挑开杨牧的短剑,身姿如惊鸿般掠出,玉萧在手看似只是轻轻一弹,杨牧虎口微麻,身体也倒退了好几步。 ——“你的剑。”庄子涂笑了一笑,“也不过如此。” 庄子涂狭目眯起,饶有兴趣看着杨牧惊惧得难以置信的脸,幽声道:“我想好了,不如这样,你的剑和我的萧较量一番,你要胜过我,我就留下你哥哥,可你要败了,他就非得跟我走。” “此话当真!”杨牧揉了揉震麻的虎口,“当真?” “牧儿!”杨越惊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杨牧当做没听见,追着庄子涂急问,“你说的当真?” “我从不骗人。”庄子涂一字一字缓慢出口。 杨牧咽了咽喉咙,“打不过,也要试一试,若我死在你玉萧手里,也算抵了你救我哥哥那一命,你也不能带走他。” 庄子涂点头,“我答应你。” “牧儿,他玉萧厉害的很,你我都不会是他的对手。”杨越起步就要去拉住杨牧,庄子涂目露不悦,手腕轻转掷出青玉箫,萧杆划过弧度挡住就要上前的杨越,又如丝线牵引般回到他手里,玉萧带过冰冷的风,让院中人人感到刺骨的寒意。 “谢君桓,拉住杨牧。”薛灿振臂低呼,谢君桓急急上前扳过杨牧的手,绮罗跟着也夺下他手里的短剑,俩人各反扣住杨牧,押的他动惮不得。 杨牧哪料到自己人会下黑手,虎口本就麻着,一个激灵短剑落在了地上,薛灿弯腰拾起杨牧的剑,爱惜擦去上面的尘土,“庄义士说用玉萧比杨家的剑,杨牧年少,杨越又是你救下…不如,就由我拿这把剑,替杨牧和你试试?就照着刚刚你俩所说,如何?” 庄子涂注视着薛灿的动作,负手道:“少年变作帝王和我比,我是无所谓的,刀剑无眼,我不想你死在离皇位一步之遥的地方,薛灿,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薛灿面无惧色道:“我的命原本就是你和杨越救下,你要拿去,我也不会皱眉。” 庄子涂绝情的眸中闪过一丝触动,但那触动转瞬即逝,温润的玉萧顷刻间变作一杆利器,直朝薛灿心口刺去,薛灿执剑挡过,两器相碰火星四溅,庄子涂这一击使力巨大,薛灿虽然挡住,却倒退十余步才勉强站住。 ——“小殿下!”杨越低吼,“那是无相青玉箫,内藏其中致死暗器,小心!” “庄义士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他不会对薛灿使阴招的!”栎容扶着廊柱低喊,“庄义士,是不是?” 庄子涂冷看栎容没有应声,栎容深吸了口气又道:“我知道燕公子当年做过武林盟主,他武功盖世无人能敌,你得先祖真传,你的厉害当然也是旁人不可及的,赢下薛灿,也算不得什么吧?” 杨越顿时明白栎容的用意,对她微微颔首,眼中露出对她胆量和聪慧的深深钦佩。 薛灿根本不是庄子涂的对手,十余招都只是抵挡尔尔,杨家的短剑再厉害,看着也撑不过庄子涂的一杆玉萧,再抵挡下去,只怕剑刃都会折断。 栎容手心汗湿,怀着的骨肉好像也感受到爹爹的困境,栎容忽觉腹中一阵翻滚,似孩子也想去帮薛灿一般。 栎容额头滚汗,心生一计道:“庄义士,你和薛灿胜负早可预见,这又有什么意思?不如…咱们来赌一局别的可好?” 庄子涂收住咄咄逼近的青玉箫,回看栎容道:“我也觉得你夫君苦苦支撑甚是无趣,赌一局别的?你说来听听。” 第166章急报来 “不如…咱们来赌一局别的可好?” 庄子涂收住咄咄逼近的青玉箫,回看栎容道:“我也觉得你夫君苦苦支撑甚是无趣,赌一局别的?你说来听听。” 栎容轻抚小腹,眸眼晶亮沉着,“赌男女。” ——“阿容…”——“少夫人!” “赌男女?”庄子涂饶有兴趣的落下手里玉萧,打量着栎容隆起的小腹,唇边露出一抹笑,“好像有些意思。” 栎容见稳住他,心里也越发有把握,庄子涂浪迹半生,孤独乖张,他的前半生太过无趣,他一定会对不按常理出牌的事情生出兴趣,好比把医治杨越当做一桩打发光景的趣事,去义庄与芳婆叙旧…他非要带走杨越,也是想看杨牧和其他人惊慌害怕的模样… 与薛灿来一场必胜的比试,也是如此。 ——“就赌我这一胎生儿生女。”栎容撑起腰身,“要你猜对,就是你赢。我给你先猜。” 庄子涂走近栎容,想了想道:“听说薛灿很宠爱你,我听说,越是宠妻的男人,就越容易生女儿…我赌你怀的是个女儿。” 栎容笑道:“好,那我就赌是个男孩,你我赢面对半,我怀胎已有五月,最多四五个月,便会有个分晓,你都等了这么久,也不差这几月了吧。” 庄子涂拂萧望天,沉默片刻道:“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几个月…也无妨。” 杨牧松下一口气,一声“栎姐姐”轻轻唤出,眼里已经噙满泪水。薛灿屈膝按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要不是栎容急中生智说动庄子涂收手,自己手里的剑早已经断做两截… 薛灿缓下深喘,拖剑朝栎容走去,栎容扳开他握剑的手,虎口处早已变作青紫,青筋也几欲爆出,庄子涂绝世高手,院中几人加起来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吧。 杨越朝庄子涂单膝跪下,昂起遍布灼疤的脸,愧声道:“我的命是你的,要你这会儿就要拿走,我也绝不说一个不字。” 庄子涂淡掠转身,狭目凝视栎容,微笑着道:“要你的命岂不是无趣,栎家丫头倒是可爱,又给我找了些事做。到那时再带走你,也不迟。” 庄子涂正要跃上屋檐,忽的有人疾步冲入御书房,戳着紫金府印鉴的信笺高高举过头顶,口中高喊:“殿下,紫金府急报!” ——“急报。”谢君桓箭步抽出信笺,边拆开边递给薛灿,“小殿下快看看。” 薛灿虎口发麻,指节颤着抖开信笺,才看几行脸色一变,“侯爷…病重…” ——“侯爷病重!” 众人惊呼声才起,庄子涂骤然发出嘲讽的低笑,玉萧点向薛灿滑出他手里的信笺,对着月色幽然看去,“薛少安病重?辛婉啊辛婉,你又在打什么主意,莫非你想再诱我一次?”庄子涂冷冷一笑,用内力震碎辛婉的亲笔书信,飘飘洒洒如寒冬雪花散落,“要你言之凿凿,薛少安早已经死了,怎么还会活到今天?病重?我不信你。” “信是给我的。”薛灿眉心紧蹙,“夫人根本不知道你会出现在这里,她用侯爷生死骗我做什么?看来…侯爷的确是…” 栎容点头道:“起兵前,侯爷受了九华坡的惊吓身子已经不好,之前夫人信里也说侯爷卧病数月都不见好…这一次急件送来…庄子涂,夫人做事稳妥,她知道薛灿在前方谋大事,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贸然送来急件乱了大家心神的,照我看…侯爷这次一定病的不轻…也许,没有多少日子了。” “薛少安的命太硬!”庄子涂握萧怒喝,“谁能想到他可以活到今天!?那时人人都说,他活不过弱冠的…哪知道他死撑着一口气就是不死,一年,十年,二十年…我有时在想,也许到我死时,他还活着…病重?他大半辈子都再和阎王爷斡旋,这一次,他还是不会死的。” “是人,就会死。”栎容也不怕满脸叵测怒容的庄子涂,“再坚韧的灯芯,也会有油尽灯枯的一天。” 薛灿闭目深思少许,睁眼道:“谢君桓,你和杨越留在鹰都,收集立国所需,搜罗能人为我们所用,” 杨牧眨眼,想了想道:“不如我也留下?” 薛灿摇头,“你得和我回湘南。” 杨牧面露难色,瞥了眼大哥,哀求着道:“我怕我一走,回来见不着我大哥了。” 栎容拉过小杨牧,指着庄子涂道:“他也会去紫金府,带不走你大哥,何况他刚刚才和我打了赌,腹中男女未定,他不会食言的。” 见杨牧还有些犹豫,栎容低声又道:“侯爷病重,府里最忧心的就是夫人和大小姐,这时候…你要是能在大小姐身边…她准会记着你的好处吧。” “大小姐!”杨牧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大小姐准得伤心死,我去,我去湘南。”说着眼巴巴看向杨越,羞声道,“大哥,侯爷要真有三长两短,大小姐还用得上我…等我回来啊。” “小杨牧长大了。”杨越欣慰道,“男子要成大业,也要重情意,大哥哪里都不会去,留在这里等你。” 杨牧狠狠点头,赶忙站到薛灿身后,吐着舌头生怕被他怪罪。 庄子涂审视着神色凝重的薛灿,不解道:“薛少安又不是你亲生父亲,他要真死了,你也不过走个过场尔尔,鹰都回湘南不下千里,你不急着称帝复国,居然还要亲赴湘南探望?” 薛灿迎着庄子涂的好奇,“我又不是他亲生儿子,当年我是生是死又与侯爷何干?他何必搭上薛家所有认我这个儿子,助我走一条不归路?既然进过薛家祖祠,他就是我恩重如山的父亲。” “他待你再好,也是因为辛婉。”庄子涂坚持,“并非真心对你。” “对夫人真心,就足够了。”薛灿黑目扬起,“哪怕他是因为夫人对我倾尽所有。” ——“你爱她,却又疑她…你看看薛侯爷,他知道夫人是因为家财才甘愿远嫁,他把家族的一切都交到夫人手里,任夫人所用…他只求夫人在侧,辛夫人就留在他身边一生一世,你不仅要人,还要心,人和心都归了你,你还会怀疑她觊觎你的东西…所以到头来,你什么都没得到。” 庄子涂耳边回响起辛摇光对自己说过的话,恍然愣在原地,久久无言相对。 “杨牧,快去备辆上好的马车,让你栎姐姐坐的舒服些。”薛灿吩咐道,“绮罗,你跟我们一起,也方便照顾栎容。” 绮罗和杨牧急急去张罗,杨越和谢君桓相视点头,杨越对薛灿道:“小殿下尽管放心回湘南,鹰都上下我和君桓会替你看着,立国所需也都包在我们身上。” 薛灿按住俩人坚挺的肩膀,黑目露出快慰。 栎容走近庄子涂,悄声道:“你一定是不会和我们一道走的,你单骑脚力快,替我们去阳城接个人,如何?” 庄子涂微微蹙眉,玉萧警觉的点向栎容,“你肯定我会去紫金府?薛少安死活与我何干?” “你对夫人说过,要是薛少安死了,你还会去找她。”栎容神色肯定,“你嘴上怨恨夫人,但心里还惦记着她,你一定好奇侯爷这次能不能撑过去。” “那我又为什么要带辛摇光一起?”庄子涂握萧的手少许松开。 栎容眸间闪动,“她是夫人的亲妹妹,早该姐妹相认了,还有…芳婆在湘南也许还有旧事未了…芳婆会骑马,不会耽误你的脚力,你们一路过去,不也能做个伴么?” 庄子涂萧掸手心,他不想答应栎家这个丫头,但不知道为什么,栎容的每句话又像带着魔力般字字说到他的心上,让他无力拒绝。 庄子涂没有应声,忽的跃上屋檐,伫立着清雅瘦削的身体,似在思考,又似已有决定。 不过片刻伫立,人影又闪出老远,映着月色如燕雀掠过夜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日后,阳城外 甘泉边,提水的辛摇光骤然驻足,她觉察到有人在不远的坡上注视着自己,她想回头,却又强撑着不想去看,往事如云如烟过去那么久,怎么每每想到这个人,心里却还存着愧意一般。 山坡上,庄子涂遥望泉边穿粗衣的提水女子,她褪去老妆,露出被遮掩多年的娇容,虽然已近中年,但她的身段侧脸还如少女般姣好,岁月如梭,连辛婉也因为操劳变得有些沧桑,眼中满是世事,再不见当年的纯真炙热,而这个骗看宝图的女子,时光没有磨平她的性子,她仍是那时火辣不饶人的性情,还是困在情魔之中,和自己一样执迷不悟。 辛摇光和自己一样,都是被世间遗忘的人,又都是世上,用情最深的那个人。 辛摇光深吸了口气,哐当落下提着的水桶,转身对着坡上看了自己许久的庄子涂,高喊道:“怎么,你还记恨着我偷看你东西?想着不甘心是来找我寻仇?我摇光就一条命,不过就一眼而已,也犯不着拿命去赔?你说说你想要什么,我寻思着能不能给你。” 庄子涂有些想笑,但他还是绷住自己的脸,让自己看起来冷酷吓人,他很想听这女人多说些话,辛摇光嘴里说出的每句话都很是有趣,让他能发自肺腑的笑出声,纾解着多年来的寂寞空虚。 第167章痴情种 庄子涂很想听这女人多说些话,辛摇光嘴里说出的每句话都很是有趣,让他能发自肺腑的笑出声,纾解着多年来的寂寞空虚。 见坡上那人也不应声,摇光犟气起来,提着裙角朝坡上走去,口中道:“阴魂不散,既然不是找我寻仇,偷看着做什么?” 她离自己越来越近…庄子涂心跳屏住,掸着手心的青玉箫也嘎然顿在半空,脱口道:“我…宝藏既然在甘泉底,我来瞧瞧…不行么?” “额…”摇光眨了眨眼,侧目看了眼波光粼粼的甘泉水面,咬唇道,“也没人稀罕,我家姑爷不稀罕,我啊…也不稀罕。” “那晚你说。”庄子涂的嘴忽然有些不受控制,“你说…要我告诉你,你替我守着…” “我呸!”摇光恼的啐了口,“我这不是替你守了小半辈子么?义庄就在甘泉边…鬼知道它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浑浑噩噩,却还是真替你守着了…” 摇光怒看庄子涂有些无措的脸,怒气忽的渐渐散去,这人收起戾气,这会儿眼神纯良,面容如同个经事不多的少年般,让人凶也是凶不起来。 摇光揉了揉手腕,傲声道:“说说,到底干什么来了?可别是…”摇光绕着庄子涂走了一圈,鬼笑道,“你看我长得酷似辛婉,睹我思她来了?”摇光托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已经许多年没见辛婉,你说说,今日的我俩,谁更好看些?” 辛摇光话语炽热直白,说的庄子涂脸颊忽然有些燥热,他僵硬半转身子,吞吐道:“你们是亲姐妹,长得…也恍如一人…你年岁小些…” “哈哈。”摇光笑弯了腰,示意庄子涂打住,“我年岁小,那就是说,我比辛婉年轻,也比她好看些?” 庄子涂老实摇头,“辛婉端庄雍容…” “我就泼辣穷酸了?”辛摇光不依不饶非要逼问到底。 庄子涂又赶忙摇头,“你性子干脆,有什么便说什么,胸怀宝藏又怎么会穷酸?你和辛婉各有千秋,也比不出什么来。” 摇光捂嘴一笑,越发觉得庄子涂傻气的可爱。见天色不早,也不想与他唠嗑,正要转身离开,又被庄子涂喊住。 “辛摇光。” 摇光回眸俏笑,“要不是你喊个不停,我都快忘了这个名字,人人叫惯了芳婆都改不过口来,你倒是叫的顺口。” 庄子涂凝视着她的脸,“你不老不丑,一声芳婆怎么喊的出口。” 摇光捻发,垂眸道:“掐指算算,我都四十了,还不老?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吧。” 庄子涂耿直摇头,“你一点儿都不老,我…才是老了。” 摇光抬眼看着庄子涂带着岁月纹路的脸,笑道:“男子有些皱纹才显历练,你啊,看着也不老。” 摇光想了想又道:“我看你啊,根本不是来看宝藏的,说吧,是不是又闷得慌想找我说话?站在坡上算什么,你要不嫌弃,去庄子坐坐就是。” 庄子涂豁然一笑,低头轻抚玉萧,扬眉道:“我带你去湘南吧。” ——“湘南紫金府?”摇光蹙眉,“去过一次,又去做什么?” 庄子涂深吸了口气,“你姐夫薛少安,病重快死了。” “薛少安快死了?”摇光愣住,“那薛灿和栎容岂不是也要赶回去奔丧?” 庄子涂点头,“他们已在回去的路上,栎容说…你会骑马…不会耽误我的脚力。”见摇光沉默似有纠结,庄子涂又道,“她说你和辛婉可以姐妹相认,又或许…湘南你还有旧事未了,可以跟我走这一趟。” 庄子涂眼中流露出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期望,“摇光?” 摇光咬住唇尖,她不想再踏入湘南,但如栎容所说的,自己有旧事未了,不去一探究竟,怕是到死都不能瞑目吧。 ——“可我已经有些年头没有骑马了。”摇光自嘲叹了声。 庄子涂笑道:“你是辛家的女儿,驭马的本事早已经在你身体里,这辈子都不会忘。”庄子涂驭出马哨,林子里疾驰出两匹骏马,嘶鸣着朝俩人奔来。 庄子涂翻上坐骑,回头对摇光道:“辛摇光,你要不要试一试?我还记得,你当年骗我时,牵着的是一匹紫梓马。” 摇光脑中一片朦胧,她顾不得多想,扯过马缰翻身跃上了庄子涂给自己挑选的骏马,骏马扬蹄,马背上的摇光没有一丝畏惧,就好像是,那时她偷着去学骑马,摔断了手腕都没有后悔。 她不后悔,辛摇光做任何事,都没有后悔过。这一次,也一定不会。 湘南城外 薛灿一众荣归湘南,城外十里都是自发迎接的百姓,薛家治城百年,便给了湘南子民百年安宁,如今姜裔借紫金府之力夺得天下,城里每个人都坚信,紫金府养育的小侯爷会给所有人一份安定。 马背上的杨牧有些懵逼,回来前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阵势,那些城里姑娘,瞧着自己的眼神都是热辣辣,看得杨牧小心肝都有些发颤,恨不能在胸口挂个牌子写上薛莹的名字,自己名草有主,可不容他人惦记。 紫金府外,薛莹和颜嬷已经等了好一阵,数月忧心父亲,又要助母亲打理家业,薛莹面容也清减了些,大眼微微凹陷却仍蕴着深深的期待,信中说,杨牧也会一道回来… 大半年不见杨牧,薛莹心里也是想的紧,少年在外这么久,他会不会认识别的女孩子,又会不会贪恋上外头的繁华…他又还会不会恋着自己的半妆,是不是已经忘了和自己的约定… 薛莹心中翻滚,焦急的来府外来回踱着步子,想见,却又不敢。 他要不想着自己,又怎么会跟回来?薛莹心头一热,他能在这个档口回来,就是要回来自己身边,和自己扛过父亲病重的关卡,做自己最坚实的后盾。 薛莹顿住踱着的步子,暗恼自己居然会担忧杨牧变心。 ——“来了!大小姐,他们来了。”颜嬷踮着脚尖指着远处,声音因激动发着抖。 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薛灿的赤鬃驰骋在人马的最前头,马蹄踏起尘土,昭显着背上那人似箭的归心。 薛灿身后,就是数月不见的杨牧,他额束黑缎,发髻高高束起,穿着干练的黑色锦衣,腰系不离身的家传短剑,桀骜的眉间挑起欢喜的弧度,看着铸金大门外的薛莹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杨牧心上荡漾,虽然隔着老远,他已经感觉到了薛莹对自己的思念,他再也控制不住心绪,“驾”的一声扬起马鞭,越过薛灿朝薛莹奔驰而去。 ——“大小姐!” 杨牧勒紧马缰迫不及待的跳下,也顾不得还有那么多人看着,急急捧起薛莹消瘦的脸庞看了又看,见那蕴着自己的星目溢出泪光,杨牧痴痴凝看,朝着薛莹的额头轻轻吻去。 “你瘦了。”杨牧怜惜道,“瘦了很多。” 薛莹眨眼落下泪来,“你也瘦了,还黑了些,外头的日子哪有府里好过?” “我是结实了。”杨牧挤出胳膊上的腱子肉冲薛莹晃了晃,“外头没有大小姐,当然不好过,见到了大小姐,哪里都好过的很。” 下人们见这俩人也不避讳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齐齐瞥向领头的颜嬷,颜嬷聪慧老道,当然一早看出薛莹和杨牧的儿女心思,久别重逢,再隐忍的女子也抑制不了自己的情感,贵女也是凡人,又何必藏着掩着。 颜嬷轻挥衣袖,下人们都会意的退后几步,齐齐垂下头。 薛莹轻推杨牧,轻声道:“快放手,那么多人瞧着。” 杨牧环顾两旁,见人人都低着头,稚声道:“也没人在看呐?” 有人噗嗤笑出,薛莹羞意大起,挤出杨牧的臂膀,对着他身后道:“灿儿,你也瘦了些。” 听薛灿到了身后,大胆如杨牧也赶忙收敛,转身红脸道:“小殿下…杨牧莽撞了。” 薛灿跳下赤鬃,薛莹几步迎上,细细端详着他的面容,见他眸间更显果敢睿智,心里也是欢喜,虽然瘦了少许,但比起蛰伏湘南时多了许多风发意气,举头投足间颇具皇者之风,俨然已经是命定的帝王之尊。 薛莹咬唇一笑,“阿姐听说,你就要做爹了。” 薛灿回看渐近的马车,黑目里都是对夫人的疼惜,“我想让阿容在府里待产,有夫人和阿姐在,我才放心。” “你放一万个心。”薛莹欢喜走向马车,车帘掀开,栎容探出身子,绮罗小心把她扶下,薛莹盯着她隆起的小腹,露出羡慕之情,“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灿儿,那时他才十几岁,一晃他都要做爹了…”薛莹拉过栎容的手,心疼道,“委屈你跟着他东奔西走,累的不轻吧。” 栎容摇头,“比起天天惦记着他,跟在他身边也不觉得累。还有上好的马车坐呐。” “也就你能跟着灿儿。”薛莹爱怜道,“外头风大,快进府去。” “爹他…”薛灿低问,“怎么样了。” 薛莹收起见到他们的快慰,脸上露出哀色,“自打你们出征,爹受了惊吓就一直卧病在床,数月反反复复也不见大好,这阵子愈发病重,也吃不进水米,都靠山参吊着一口气才苦撑到现在…娘知道这次八成是熬不过去了,才让我书信给你…娘说,虽然你不是他亲生的,但这份恩情也担得起你叫他一声爹…娘想你能回来送他最后一程。” 薛莹哽咽又道:“阿姐知道你收到信一定会回来。” “侯爷恩情,我绝不会忘。”薛灿仰面深吸了口气,“走,我去看他。” 雍苑寝屋里,薛少安依靠在辛婉的怀里,艰难睁着疲惫的眼,他想把心爱的夫人看的更清楚些,他甚至努力不让自己多眨眼,只想这样看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 第168章唏嘘时 雍苑寝屋里,薛少安依靠在辛婉的怀里,艰难睁着疲惫的眼,他想把心爱的夫人看的更清楚些,他甚至努力不让自己多眨眼,只想这样看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 “灿儿他们就要回来了。”辛婉擦拭着薛少安额上的虚汗,“应该就是今天。” “我是快死了么?”薛少安挤出话,才说出一句就面色青紫,“连灿儿都赶回来了?” 辛婉摇头,抵住夫君湿润的额,“灿儿得了鹰都,是凯旋,他记着你对他的恩情。” “这么快…”薛少安指节动了动,“不足一年,就取大周代之…我还以为,他是必败一战,会连累婉儿…” 薛少安潸然一笑,“九华坡我放走关悬镜,差点误了他们的大事…灿儿如今得志,又会不会是来兴师问罪来了?” 辛婉愣了愣,“关悬镜的事,从没有人怪过侯爷,何况如今并没有酿成大错,灿儿怎么会兴师问罪?”辛婉试了试薛少安的额头,只当他是病得糊涂说起了胡话。 薛少安身子僵僵,唇角挤出一抹神秘的表情,他似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辛婉低喃,他高高凸起的喉结艰难滚动着,“谁又能想到…姜人真能成事…谁又能想到呢?我一生怯懦,只想保湘南偏安,只想婉儿跟着我一生无忧…不敢涉足分毫危险…就怕稍有不慎…将婉儿的安乐毁于一旦…” 辛婉伏近夫君,摇头露出微笑,“侯爷,你谈何怯懦?能答应我收留灿儿…还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你义薄云天,让我感恩至今,灿儿也绝不会忘记,他答应过你,会十倍百倍还予紫金府,薛家必将代代安乐,你我也有脸去见薛家的祖先。” ——“他不会原谅我的…”薛少安喃喃低叹,无神的眼珠子瞥向一边,“婉儿,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辛婉才想追问什么,屋门从外头轻轻推开,薛莹迈进屋里,“娘,灿儿他们回来了。” 辛婉吁出一口气,松开握着薛少安的手,起身迎去,见薛灿和栎容携手并肩,栎容孕相带喜,薛灿意气风发,辛婉上下端详了阵,拉着栎容看了又看,眸里满是欣慰。 “爹睡着么?”薛灿看了眼床褥上拢紧锦被的薛少安。 “侯爷。”辛婉唤了声,“灿儿和阿容回来了。” 见薛少安动也不动像没有听见,辛婉走近轻轻推了推,低声又道:“阿容有孕在身还跟着灿儿颠簸回来,还不是牢记你的恩情?侯爷?” 蜷缩着薛少安周身忽然瑟瑟抖动,听辛婉几句,连呼吸也急促起来,攥着被角的指节不住哆嗦,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爹?”薛灿焦急走去,关切道,“爹?” 薛少安听见薛灿有力的步子,骤的缩到床角,嘶哑喊出声,“出去,出去!婉儿,我只要婉儿…” 辛婉想扶夫君,薛少安剧咳一声喷出一口血痰,惊得辛婉脸色大变,颜嬷急急去召大夫,辛婉拾起枕边的冰片汗巾,捂住了薛少安的口鼻。 辛婉酸楚回头,“灿儿,你和阿容先出去,让你爹缓些再来看他。” 薛灿还想去探视,栎容拉住他的衣襟对他摇了摇头,薛灿会意止步,顺从退出寝屋,面上带着不解之色。 ——“爹好像怕见到我?”雍苑里,薛灿攥着腰间鹰坠低声疑问,“难道他怕我记着放走关悬镜的事?他以为我们没有胜算的…” “不该啊。”栎容咬唇,“关悬镜也没成大患,自然也不会有人再提到那件事。你得胜回湘南,侯爷心里大石落地,该高兴才对…怎么会不敢见你?” “侯爷胆小。”杨牧插嘴,竖起小拇指尖晃悠着,“他胆子才这么点儿大,一定是怕这事成了小殿下心里的刺,可是…”杨牧收回指尖,“他都病成这样,谁也不会和一个要死的人计较,哎呀,他心眼儿太多,我也猜不透。” 见颜嬷从寝屋出来,眼角还有些发红,薛灿疾步上前,“大夫怎么说?” 颜嬷拭泪,“侯爷没有多少日子了,大约…就是这两天。” 院里几人面色哀下,杨牧也不敢多嘴,抱剑缩回墙角。 颜嬷按了按眼睛,对薛灿屈膝道:“夫人吩咐,该着手准备侯爷的身后事了…奴婢先去张罗了…” ——“薛少安真的要死了!?” 黑影掠过紫金府叠叠的屋檐,顿足在雍苑飞扬的檐角,犹如傲立的青松,俯视着院中一众,庄子涂一身印暗纹的黑色锦衣,腰束从不离身的青玉箫,缎带扎起发髻,随着入夜的清风徐徐扬起,他的眼睛黑的发亮,溢出一种苦等多年终于等到的兴奋。 “薛少安真的快要死了!?”庄子涂仰头大笑,笑声回荡在幽深的紫金府里,贯入每个人的耳中,“他终于,要死了!” 颜嬷惊惧抬头,她认得这个人,这人跟着辛婉的马车到了湘南翠竹林外,他留给一块墨玉坠子,上面用金丝盘绕成一个“雍”字。 他说,等薛少安一命呜呼,他就会来找辛婉。 在侯爷濒临死亡的时候,这个人果然如鬼魅般出现在紫金府,来见辛婉。 “是你…”颜嬷惊叫,“夫人…夫人…那人来了…他,来了!” 庄子涂笑看颜嬷跌跌撞撞的步伐,纵身跃下屋檐,他大口大口深吸着府里带着死亡味道的气息,犹如呼吸到最清新的晨间香气,让人心旷神怡。 “二十多年…”庄子涂拂袖深望雍苑里,“他居然能活到今天。他拼着一口气不死,就是不想被我带走辛婉吧,但他终是要死的,他终于死在了我和辛婉的前头。” ——“是人,就会死。”辛摇光飘然入苑,晶晶星目怅然环顾萧瑟的雍苑,敞露着美丽的面容还有最后的倔强,“薛少安会死,你会死,我也会死…早死晚死谁都躲不过,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是人…就都会死…”庄子涂止住大笑,指肚拂过自己脸上的道道纹路,那也曾是一张年轻俊朗的脸,宛如天上的红日,有着挥霍不尽的人生,但现在,他在一天天老去,就算薛少安死在了自己前头,自己又还有多少值得高兴的日子,再多活二十年?那也不过只是二十年,自己最美好的岁月已经荒废在对辛婉求而不得的煎熬里,“我居然会嘲笑薛少安…” 庄子涂彻悟垂首,“他会死,我早晚也会死,他得了辛婉最好的时光,那却是我最痛苦的岁月…我混沌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小杨牧眨巴眼盯着飘然走来的美女子,看着有些面熟,但却又压根不认得,杨牧差点揉出眼珠子,指着摇光道,“你是…我见过你么?” 摇光扬唇笑了声,走近傻眼的杨牧,指尖戳了戳他的额,“小崽子不记事,你忘了赖在义庄棺材上,求着我去紫金府了?” “咿呀!”杨牧大喝一声,“芳婆婆!你可别告诉我你是芳婆婆…今儿是见鬼了么?” “你才是鬼。”摇光拍打杨牧脑勺,“我是活人,大活人,就是你芳婆婆,怎么?还不信了?” 杨牧咽了咽喉咙,鼻腔一热差点流出鼻血,“芳婆婆…你之前那张脸,也是你画出来的?没想到你生的和仙子一样,我真是有眼无珠…芳婆婆,真的是你呐?” 摇光得意抚面,“你芳婆婆都过了四十,还像仙子?该是老妖吧。” 杨牧先是点头,随即又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莫非真是甘泉水厉害,早知道我就打上一车回湘南…” “傻气。”摇光不再逗弄杨牧,她伸长脖子朝雍苑里张望着,她知道,辛婉就在里头,也不知她看见自己会是什么反应,自己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还从没想过大白于天下会怎样。 薛莹凝视着摇光似曾相识的脸,她茫然走近,低声道:“芳婆这般相貌…竟有些像我娘呢。” 杨牧惊吼,“是呐,怪不得觉得面熟的很。” 雍苑里,辛婉闻讯赶至,见庄子涂扼腕混沌如魔怔一般,不由看向一旁有些陌生的粗衣美妇,她远远听见杨牧喊着芳婆婆,但…芳婆,人在哪里? 暮色将至,辛婉有些看不大清那美妇的脸,颜嬷抚着她走近几步,颜嬷好奇,探头去看,才一看清,唇瓣惊得张开却是发不出声音。 辛婉也看见了,凤目定格在美妇泰然昂起的脸上,瞳孔错愕颤动。 ——“是你…摇光?”辛婉侧身细看,狠狠看过美妇的精致眉眼,“你是…摇光?” “是她!”颜嬷失声叫着,“她是摇光!” “摇光,真的是你?”辛婉长叹一声,凤目里带着惊喜,更多的是深深的叹息,“你竟是…芳婆?” 摇光低头看着让辛婉叹息的一身乡野粗服,她一定是惋惜自己逃出马场又如何,还不是沦落到一个义庄,做了半生不堪的殓女。颜嬷陪嫁异乡,跟着她过了二十多年富足安逸的日子,一身华服宛如府里管事,而自己,除了死人作伴,便再没有什么了。 第169章摇光现 她一定是惋惜自己逃出马场又如何,还不是沦落到一个义庄,做了半生不堪的殓女。颜嬷陪嫁异乡,跟着她过了二十多年富足安逸的日子,一身华服宛如府里管事,而自己,除了死人作伴,便再没有什么了。 “大小姐还记得我。”摇光洒脱笑着。 辛婉仍是注视着她,口中道:“怎么会不记得?你跟了我也有些年头,若非拿你当最贴己的侍女,我也不会想带你来湘南,这些年你失踪不见,我还和颜嬷时常说起你,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又是不是还活着…摇光,你又是何苦?宁可做个殓女,也不肯跟着我?” “做殓女不好么?”摇光张开衣袖看了看,“栎家待我不错,阿容贴心懂事,有她陪着日子也不难熬。”摇光瞥看颜嬷,垂眸又道,“大小姐就觉得颜嬷跟着你更好?你又有没有问过她,是不是真心想跟你远嫁?” 颜嬷急道:“做侍女的,当然是主子在哪里,我们就跟在哪里,陪嫁也是夫人好意,奴婢跟来这么久也没有吃过苦头,夫人待奴婢很好。”说着看向含笑的摇光,摇着头道,“摇光,夫人当年待你最好,你就这么一走了之,未免太对不起她。” “我和大小姐说过。”摇光歪头露出犟气,“我不想去湘南。” 颜嬷恼她不识好歹,抢道,“陪嫁是好事,多少人求也求不得,留在姜国的又是什么下场?做奴婢能得主子如此善待,哪有自己想或不想?摇光,还不向夫人赔罪?” “奴婢…”摇光笑出了声,“颜嬷,没有人生来就是为奴为婢的。” 颜嬷惊白了脸,“当年你不过是个不见天日的马奴,得老爷大恩才做的了夫人的侍女,马奴所生的就还是马奴,摇光,你对得起辛家大恩么?” 辛婉拉住颜嬷,摇头道:“算了,摇光早就不是辛家的奴婢,她喜欢做什么就都随她去,能还活着,就好。” “大小姐对我是很好。”摇光潸潸落目,指肚摸进怀里,触到了深藏的碧玉佛坠,摇光骤然抬首,星目落在辛婉颈脖上的碧玉佛上,“她是主子,对下人再好又如何?她心里还是把他们当做是奴婢,她去哪里,想让谁跟着就得跟着,说了不想去也不行…” “主仆就是这样的。”颜嬷扼腕,“你做了那么久奴婢,还不明白么?” 栎容想上前为芳婆说几句,薛灿拽住她的臂膀,对她轻轻摇头,栎容心知也不该插手上一辈的恩怨,只有把不平咽下。 “大小姐。”芳婆摸出碧玉佛攥在手心,“我记得那时,好些人都说的我长的和你有些相似…” 颜嬷见她好像愈发对夫人不敬,插嘴又道:“你自认长的像夫人和云姬,便可以心比天高了么?” 摇光斥看颜嬷,不悦道:“你自甘为奴,却不是人人都要和你一样的。心比天高?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又有什么不可以?” ——“你!”颜嬷被顶的说不出话,只得看着辛婉,盼她能斥责几句摇光。 “你生的这么美,做一个奴婢确实可惜。”辛婉幽幽叹着。 “大小姐又有没有想过。”摇光又道,“我一个马奴所生的女儿,怎么会如此像你,像到…几欲被人错认是你…” 一旁魔怔的庄子涂身躯一震,转过身凝看与辛婉倔强对峙的辛摇光,两个侧影近乎重叠,恍惚让自己以为,牵着紫梓马的少女,就是魂牵梦萦的辛婉。 ——“相貌天生,是老天怜惜你吧。”辛婉淡淡道。 “相貌,是爹娘给的。”摇光冷笑,“大小姐,你我,和云姬,有同一个爹,当然会有相似的容貌。”摇光张开手心,捻起碧玉佛的须穗落在辛婉眼前,“大小姐,你还不明白么?” 那一刻,万籁俱寂,惊顿了辛婉的心跳。摇晃的佛坠缓缓止住,定格在辛婉的眼前,这是一枚和自己颈脖戴着的一模一样的碧玉佛,父亲赠予自己的时候说,辛家的女儿都会有这枚佛坠,伴着长大,出嫁…自己有,妹妹云姬也有… 摇光…怎么会也有… 摇光轻转佛坠,碧色的另一面,雕刻着一个“芳”字。辛婉扯下碧玉佛,狠命翻转看着,“怎么会…怎么会…这坠子,是谁给你的?” “还会是谁?”摇光歪头带笑,“你爹?我爹?大小姐,又或者我早该叫你一声…长姐?” “摇光…”辛婉颤抖着托起手心的碧玉佛,“你是…你也是…辛家的女儿?” ——“哈哈哈哈哈…”沉默的庄子涂忽然发出大笑声,他执萧指天,怒喝着道,“辛家的女儿太贪心,她们一个要嫁最显赫的家族,一个要得尽天下的恩宠,还有一个…她的心更大,要的居然是我的雍华宝藏…庄子涂啊庄子涂,辛家的女儿就是你的魔障,你的克星,你这一生都会被她们玩弄于鼓掌,永远的逃脱不开…哈哈哈哈哈…” 庄子涂踉跄着跪倒在地,笑声渐渐低下,“庄子涂,你逃不开,躲不掉,避不得…这就是命里的魔障,生来的克星…你这辈子,都摆脱不了的。” 颜嬷惊看摇光,难以置信的倒退着步子,“你…你也是…你是…夫人的妹妹…” “爹说,辛家是名门望族,如果被人知道他和马奴苟且生下一个孩子,便会受人人嗤笑,辛家的女儿,一个个都是待价而沽,婚配如买卖,都是为了家族,为了姜国。”摇光昂首道,“肮脏马奴在马厩生下的女儿,只会玷污了辛家的高贵,我不能,也不配做辛家的人。但我辛摇光,身体里流着的也是和你一样的血。” 摇光星目闪烁,“大小姐,没有人生来微贱的,知道了我是你妹妹,你还觉得我只能有和你远嫁湘南这一条路么?前半生无法逆转,后面的路,我想自己去走一走,哪怕落得个灰飞烟灭的结局,我也绝不后悔。” 辛婉对视着她如明星一样烁烁的眼睛,蓦然顿悟其中,她记起薛灿深夜时来问过自己——“认不认识一个叫摇光的女人…” ——星目烁烁兮,恰似…恰似…摇光。 ——前半生无法逆转,后面的路,我想自己去走一走,哪怕落得个灰飞烟灭的结局,我也绝不后悔。 是她! “恰似…摇光…”辛婉低念出声,“是你…不是她…不是她…” 薛灿缓慢踱上前,搀扶住辛婉摇光的身子,“画绢上的女子,不是云姬,是辛摇光…夫人,你我都错认了。” 摇光露出少女时狡黠的笑容,她勾起发丝露出几分得意来,“那副画,是我给姜虔画的。姜虔初看时,也说画上的我好似云姬,我就是故意的呢。这样他在宫里睹画思我的时候,旁人还以为他对那个太子妃用情颇深,谁又知道…” 摇光笑声欢畅,栎容掌心合住不住点头,“好聪明的法子,怪不得没人怀疑过,还都以为太子虔是个大情种呢。” ——“不是她…不是她…”辛婉捂心一声声喊着,“我远嫁湘南,其一是为国筹金,其二…也是为了成全妹妹云姬,我见过姜虔的画卷…我还以为他们两情相悦…不是她,不是云姬…竟是…摇光你!” “你谁都没有成全。”摇光凝住笑,“云姬得宠却不得心,我得了姜虔的心,却得不到他的人…我藏身郊外不可示人,连与他生下的儿子都保不住…他死时…我离他那么远…那么远…我是最想和他同生共死的人,但我却不能死,只能为他活着,一个人孤零零活着…” “辛家的女儿…”摇光回望庄子涂癫狂的脸,面容露出一种对命运的无力感,“庄子涂,你说我们贪心?辛婉嫁进紫金府又如何?恩义对她如同枷锁,她困在这里大半生守着一个病重的男人;云姬盛宠在身,到了周国保住性命又如何?死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因恩宠活着,又因恩宠惨死;我?” 摇光嗔嗔一笑,“你还是记恨我骗你宝图呢,我真恨自己那一眼,若非我记下那张图,我也不用背负着苟活至今,我宁愿也死在姜都,和姜虔死在一起。负重前行如何潇洒尽情?没了逐日而爱,我便也不是辛摇光了。” 庄子涂凝住癫狂大笑的脸色,与摇光潸然对视,又一起露出唏嘘自嘲的笑容。 “不是云姬…不是她…”坚韧的辛婉刹那间流下泪来,“不是她…颜嬷,姜虔喜欢的是摇光,是摇光…”辛婉倚倒在颜嬷肩上,泪目凝看久别重逢的摇光,曾经的侍女,深藏的妹妹。 ——“婉儿,婉儿…” 深苑里,披着寝衣的薛少安跌跌撞撞蹒跚冲出,他发束散乱,面如枯槁,他孱弱的身子如同寒冬里就要折断的枯木,他拖着一把镶宝的剑,沉重的剑让他的步子更显艰难,剑锋划过青石板,拖出浅浅的剑痕。 “婉儿,是他来了么?”薛少安竭力嘶吼着,“是他要来带你走了么!他在哪里,我要…我要杀了他…谁要带走我的婉儿,我就要杀了他,杀了他!” 嘶吼声传到耳边,露出薛少安不成人形的瘦脸,他的眼眶凹陷如骷髅,但眼神里愤怒如火,似要吞噬掉意图带走夫人的那个人,不论那个人是谁,是人,是神,他都不会放过。 踉跄迈出门槛的薛少安看见了那个人,那个觊觎自己夫人二十多年还不死心的庄子涂,薛少安从未亲眼见过他,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他在自己之前就认识辛婉,他赠辛婉墨石坠,每当夜深人静,辛婉以为自己熟睡,便会摸出这枚墨石坠,指肚一遍一遍爱惜拂拭,凝看着那个“雍”字,目露憾意… 第170章生死间 但薛少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他在自己之前就认识辛婉,他赠辛婉墨石坠,每当夜深人静,辛婉以为自己熟睡,便会摸出这枚墨石坠,指肚一遍一遍爱惜拂拭,凝看着那个“雍”字,目露憾意… 这个人,还曾多次来过紫金府,虽然薛少安一次都没有看见,但薛少安感觉的到,这个可怕的,觊觎自己夫人的男子,在紫金府的屋檐上久久徘徊,如鬼影一般,薛少安还听见过诡异的萧声,如泣如诉,幽幽怨怨,他想告诉辛婉自己的相思,他没有一刻不想夺走紫金府的夫人。 是他,是他…薛少安狠狠看去——他的脸…时光流转,二十多年前,这一定是一张让世间女子都心动的脸孔,他傲立天地,目光沉着,黑衣裹身尽显俊武,哪怕只字不语,也自带一种出尘的风雅,哪像自己,一个病怏怏的边陲侯爷,日日与病痛抗争,连一个女儿都要拿命生下… 薛少安心中怨恨,脸色一黑又呕出一口血来,弱躯撑在在剑柄上,急促的喘着气。 ——“侯爷…”——“爹。”辛婉和薛灿疾步奔去,扶住了薛少安无力的身体。 薛少安推开俩人,握着剑指向站立着的庄子涂,唇角血水流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庄子涂没有上前,他远远看着这个垂死的男人,辛婉的夫君,许多年里,都是辛婉在侧照顾,让他一次次从鬼门关走出,他一介病躯,占去了辛婉最好的年华,辛婉却出于恩义二字,无怨无悔与他扶持。 仇敌相见,本该分外眼红,可在见到薛少安的这一刻,庄子涂忽然失去了所有对他的怨恨和嫉妒,他明明是一个比自己还可怜的人,他拼着一口气残喘至今,不过就是为了多陪着心爱的女人,若自己是他,也会在佛祖前虔诚恳求,再给自己多一点的时光。 争一世,斗一世,等一世…又有何用。 “我要杀了你!”薛少安拼出所有的力气,执着剑柄扑向庄子涂,他要杀了被辛婉藏在心底的男人,哪怕他们从没在一起过,被辛婉惦记着,也是该死。 庄子涂甚至没有躲闪开薛少安的剑,那把剑不等刺进庄子涂的心口,就已经跟着执剑人重重倒地,薛少安直起身,摸索着身下的剑,他要杀了庄子涂,杀不了也要杀,自己已经没有几日可活,这人此时出现在紫金府,就是要等自己咽气,然后带婉儿远走高飞… 决不能让他得逞,决不能。 薛少安摸起宝剑,咬牙起身又朝庄子涂刺去,庄子涂指尖夹住剑刃,几乎没有用力,薛少安又已经跌倒在地,痛苦的呜咽着。 ——“侯爷。”辛婉哭喊着去扶,“你这又是何苦。” “我不会让他带你走!”薛少安口吐血痰,指节一动一动仍是寻着宝剑,“死也不会。” “我哪里都不去。”辛婉抱起薛少安,“我答应过你,只会留在你身边,哪里都不会去,就算侯爷不在了,我还是会留在这里。” 摇光哀目看着抱在一起大哭的辛婉夫妇,对这个远嫁的长姐生出深重的怜悯,她走近同样目露怜悯的庄子涂,轻声道:“你还要和他争么?” 庄子涂怔然摇头,“我早该想通,辛婉是不会跟我走的。” ——“薛少安死了也不会?” “不会。”庄子涂垂下狭目,手心握紧青玉箫,“她为家国远嫁,因恩义陪伴薛少安…她背负太多,就算夫君死了,她也会留在紫金府,做一个忠贞的烈女。我不过是她年少的记忆,是她生命里一个过客,也是…她一生中的小小遗憾。” 摇光欣然一笑,歪头又道:“你看着也不算笨,为什么到今天才想通?白白浪费半生年华。” 庄子涂抬目低笑,毫不示弱对视着辛摇光,“你聪颖绝顶,又为什么会在姜虔死后还为了守了这么多年?凭你的美貌智慧,应该过得比以前好太多,你又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看透?前半生苦耗,后半生,还要继续如此么?” 庄子涂不擅言谈,怎么这会儿口齿异常伶俐,自己还真想不出话来堵他,摇光咬唇哼了声,撇过身不去看他。庄子涂玉萧掸手,缓缓踱近辛婉夫妇。 薛少安昂起凄厉的脸,“你夺不走婉儿的。” “我也不想带你的夫人走。”庄子涂淡淡道。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薛少安没有一丝相信。 庄子涂凝看他发黑的脸,“这些年来,我确实很想你早些死,你死了,辛婉也是解脱,谁知道你倒是厉害,怎么都是不死…”庄子涂自嘲一笑,“我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两鬓斑白,等到心灰意冷,你还是不死…” “我来这里,是因为他们说你这次是熬不过去了。”庄子涂仰面道,“我反正无事可做,不如就来见证一番,若是这次你又熬了过去,岂不有趣?” ——“你不是来带走婉儿的?”薛少安低喃。 “她不会和我走的。”庄子涂看了眼抽泣的辛婉,“我也不想带她离开,她背负太多,是不可能和我遁世远走的。” “真的…”薛少安目中露出光泽,“真的…” “我还会骗一个将死之人?”庄子涂笑了声。 薛少安心头大石卸下,软软倒在辛婉怀里,双目幽幽涣散开来,“那就好…那就好…” 薛灿背起薛少安奔去里屋,口中喊道:“颜嬷,快去叫大夫。” 辛婉艰难起身,感激的看了眼庄子涂,庄子涂冷漠避开她的眼神,面容如寒冰一般。 “子涂。”辛婉愧疚发声,“是我对不起你。” 庄子涂傲然摇头,仍是没有去看她,“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你自己,折磨半生,除了恩义,你还有什么?” “无愧家国天地,就够了。”辛婉凄然笑着,“家族嫡长女,到底也就是这样的宿命。” 寝屋里,服下汤药的薛少安沉沉睡去,辛婉擦拭去他额上的虚汗,拉下床帘轻轻走出,对薛灿道:“灿儿,唤阿容来,我有事和你俩商量。” 偏屋烛火摇曳,辛婉喝下一盅凝神汤这才觉得舒服了些,面色也恢复平日的笃定,俨然一家主母的姿态。 辛婉凤目动了动,斟酌片刻道:“侯爷若是撑不过去,嫡亲子嗣要守孝多久?” 栎容道:“普孝三年,要是守大孝…需七年。” “守孝当如何?” 栎容又道:“守孝期间,不可食荤腥,不可动干戈,也不可婚娶…”栎容顿悟,“不可婚娶…夫人…您是说…” 辛婉目观大局,在夫君奄奄一息的时刻,她还是府里最清醒的那个人,她幽幽点头,“莹儿…她是侯爷唯一子嗣,又是个极其孝顺的孩子,侯爷仙去,她一定会自请守大孝七年,就像当年阿容你一样。七年大孝不可婚娶…莹儿年纪已经不小,女子有几个七年?莹儿嘴上说无所谓婚嫁,但做娘的知道…她…心里有人。” ——“杨牧!”栎容喊道,“杨牧很喜欢大小姐,喜欢的不得了,大小姐心里也有他。” 辛婉点头,“这阵子我也看出些,杨牧是个好孩子,年纪虽小些,却也是个只得托付的人,灿儿,你以为如何?” 薛灿澄定道:“夫人知道,我拿杨牧当亲弟弟,他性情坦荡,钟情阿姐多年,有他照顾阿姐,夫人和侯爷都可以放心。” 辛婉轻声又道:“你日后登基复国,要统领的是整个天下,薛家就莹儿一个女儿,她再能干也需要得力的夫君扶持,这个夫君,要守护的不止是莹儿,还是…整个紫金府。杨牧,担得起么?” “当然担得起。”栎容急道,恨不得立刻让辛夫人应允杨牧和薛莹的好事,“檄文一事,杨牧做的好得很,鹰都营救姜奴,他有勇有谋也是大功一件,最重要的是,他自小就喜欢大小姐,做梦都想娶她呐。” 薛灿暗笑栎容心急,看来小杨牧倒是把栎姐姐哄的不错,薛灿低声又道,“杨牧是我左膀右臂,杨家又对我有大恩,待我称帝后,定是会好好扶持杨牧的,夫人只管放心。这桩婚事,可以有。” “既然你俩都这么说…”辛婉释然道,“杨牧这个人选确实可以,那婚事便不可耽误,得在…侯爷仙去前赶紧办妥。” ——“杨牧这趟还真是回来对了。”栎容面露喜色,忽的又收住,“只是侯爷病重,大小姐有心情给自己办喜事么?” “侯爷牵挂的也是她的终身大事,能让侯爷走的安心,让紫金府上下踏实,莹儿一定会明白我们的苦心。”辛婉低低想着道,“阿容,莹儿那边就由你去说,至于杨牧…” “他保准高兴的不得了。”栎容好像已经看到欢喜傻了的小杨牧,“不用说他就得扑上来吧。” 第171章答应你 “他保准高兴的不得了。”栎容好像已经看到欢喜傻了的小杨牧,“不用说他就得扑上来吧。” 辛婉笑了一笑,琢磨着又道:“只是没有多少时日,怕是操办不了太大的场面,怕是要委屈莹儿和杨牧了。” “婚事贵在两情相悦,怎么会计较场面?”栎容看了眼薛灿,撑着身子就要出门,“我这就去和大小姐说。” “慢些走。”薛灿无可奈何道,“夫人你看,阿容都是要做娘的人,还是这副咋呼性子。” “你喜欢,就什么都是好的。”辛婉欣慰道。 见栎容离开,薛灿想了想,道:“这会儿就我和夫人,灿儿多嘴问句,等爹不在…夫人真是还会留在府里?” “我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么?”辛婉反问。 薛灿道:“庄子涂说的不错,你没有对不起谁,你唯一对不起的是你自己。夫人大半辈子为别人活着,就完全没为自己打算么?等阿姐大婚,紫金府就又多了个支撑的男人,夫人也不必再费心打理,也该是时候为自己打算。” 辛婉捻起颈口的碧玉佛,“嫁给侯爷,就是我给自己一辈子的打算。” “我打算建都阳城。”薛灿道,“夫人也可以跟去,又或者,重建辛氏马场,我知道夫人很喜欢骑马…” 辛婉摇头打断,“我已经不喜欢骑马了,也不想去别处。湘南,就是我的归宿。” “夫人…”薛灿还想劝说,辛婉起身拂袖,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 “我去看看侯爷。”辛婉拖着曳地的长裙朝寝屋走去,“他睡的浅,要是醒了不见我,又要心慌了…” ——“夫人…” 辛婉背影决绝,再没有一丝余地。 别苑里,薛莹已经傻愣在原地,杏眼茫然睁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刚刚所听——娘亲想自己这几天就和杨牧成婚… 可别是自己耳鸣听错,又或者,是自己迷糊在梦中吧。 “大小姐?大小姐?”栎容戳了戳她胳膊,“你在听么?” 薛莹一个激灵,苍白的脸上染起点点红晕,“娘真是这么说的?” 栎容不住点头,“我才从雍苑过来,夫人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大概…就是这两天,你知道的,侯爷怕是…时日不多了。儿女守孝最少三年…期间也办不得喜事,既然你和杨牧有情,何不赶紧把婚事办了,也得了却侯爷和夫人的一桩心事。” 薛莹心里是愿意的,但眉间仍是带着纠结,父亲弥留之际,自己还能有心思办喜事么?婚事这样仓促,杨牧年纪轻轻,又会不会临阵退缩… 薛莹踌躇咬唇,背身轻幽道:“府里都在忧心爹的病…不如…再说吧。” 栎容看出薛莹所想,扳过她的肩,薛莹扭头不去看她期盼的眼,脸颊的红晕越发重了些。 “你是侯爷唯一的女儿,你的终身大事才是他最最惦记的,杨牧算是在紫金府长大,他的品格性情夫人侯爷也是一清二楚,薛灿也视他如兄弟…能把你托付给杨牧,侯爷肯定欣慰。”栎容拉过薛莹发冷的手,“大小姐,你很喜欢杨牧。” “我是喜欢他。”薛莹抬起杏眼,瞳孔流露出女儿家的情愫,“我也答应杨牧,会嫁给他,可是…”薛莹目露哀意,“仓促大婚,杨牧又会不会觉得不妥…毕竟…” ——“哪有什么不妥!” 别苑外,小杨牧一个箭步杀了出来,黑目里如同烧着一团火,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那团火的灼热。他见栎容急匆匆去见薛莹,就已经好奇跟来,原本打算偷瞄一眼就走,可这耳朵忒尖,一下就听到“大婚”字眼儿,早已经欢喜的在苑外转着圈儿,夫人侯爷都答应了,怎么到了大小姐这里倒是悬乎… 杨牧听的抓心挠肺,顾不得什么就冲了进去,吼叫着拉住了薛莹的手,“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栎姐姐,你说是不是?” 栎容噗哧一笑,故意也不去应他,杨牧急的跳脚,急眼道:“栎姐姐,你倒是说句话啊,我早想娶大小姐为妻,从懂事起就天天巴望着,仓促?我准备了好些年,哪里仓促了?” 薛莹听着杨牧的胡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扯开手道:“男子为人夫君,就要成熟稳重,你咋咋呼呼的,如何娶妻担当?” “我…”杨牧绞尽脑汁要驳了薛莹,一个跺脚道,“我娶了大小姐,就会成熟稳重,自然就会有担当,不然日夜想着你,可难受死了。” 栎容爆笑弯腰,薛莹的脸更是红透,伸手就要去捶杨牧,“没羞没臊,阿容在你也乱说。” 杨牧握住薛莹的手腕,一个使力把她紧紧搂住,双臂环上让她怎么也挣脱不开,也不管栎容看着,埋头就堵上了薛莹的唇,薛莹周身发颤,软软倚在了他坚实的怀里,犹如一只温顺的猫。 栎容看的是目瞪口呆,薛灿情事笨拙,这小杨牧又是哪个教的?谢君桓看着木讷,也不像是他的师父呐…软的不行就硬来,薛莹再有性子也是个女人,只要是女人,就躲不开杨牧的霸道,只能酥软在他的臂弯里。 杨牧艰难的松开唇齿,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黑目直直看着怀里软成一滩水的薛莹,炽热道,“你要还不答应,我就抱着你去见夫人。大小姐,你可得想好。” “杨牧,你…”薛莹急红了脸,羞得恨不能钻进地缝,“放开我。” “不放。”杨牧掷地有声,“你答不答应嫁给我?” ——“阿容…”薛莹求救似的看向她,“帮我。” 栎容咬着手指,眸子转动着道,“大小姐好得很,帮什么?” 见栎容也倒戈向杨牧,薛莹也是无计可施,杨牧唇角挑起得意的笑容,额头抵上薛莹的乌金面具,“府里人人都想把你嫁给我,连夫人都答应了…既然逃不掉…”杨牧唇尖轻触薛莹的长睫,“大小姐还是答应我吧。” 薛莹凝看杨牧俊朗的脸,那双黑色的眼睛收起顽劣,竟也有许多稳重的心绪,伐周半载,杨牧也长大许多,他找到了哥哥,找回了记忆,还得了大家的赞许… 薛莹眸中溢出情意,却还是羞的说不出“答应”二字。杨牧狡黠笑着,想了想道:“说不出口也不要紧,你要是不做声,我就当你答应嫁给我了。我数三声,大小姐,你可得想好。” 杨牧盯住薛莹闪烁的眼,“一…” 薛莹撇过脸似乎不想搭理他。 ——“二…” 杨牧口中热气惑人,薛莹耳畔微痒,手心一片潮湿。 ——“三…” “杨牧!”薛莹同时喊出声,俩人的心跳噶人顿住,栎容屏住呼吸,也不知道薛莹要说什么。 薛莹眼睛一眨流出幸福的泪水,“我答应你。” 时光仿佛凝固在这一刻,杨牧覆目大笑,抱起薛莹在院里打着转,“大小姐答应嫁给我了,大小姐答应嫁给我杨牧了!栎姐姐,栎姐姐,你听见没有啊!” 栎容手背贴唇,笑得眼眶都有些湿润,薛莹对视着栎容含泪的眼,对她感激的点了点头。 “夫人说。”栎容欢喜看着眼前浓情蜜意的两人,“时间仓促,怕是不能大办,就是要委屈大小姐些了。” 薛莹捻发轻声道:“繁文缛节减了去也好,只要俩人真心相爱,什么都无所谓。” 杨牧击掌道:“就是,那会小殿下和栎姐姐大婚,我看的都累死,要我也学着你们来一遍,我得累哭,不要不要,越简单越好,最好啊,磕三个头就没了,那才最得我心。” “又说胡话。”薛莹轻轻掐了把杨牧。 杨牧嘿嘿一笑,“那就…随便夫人如何,我照着做就行。” 栎容点了点杨牧的脑门,“瞧把你乐得,小杨牧也要做人夫君了?” 杨牧挺直腰板,“栎姐姐看我不像是做人夫君的料子么?”杨牧忽的想起什么,沮丧道,“早知道这趟回来就能娶大小姐,就该把大哥一道带回来,若是他能看到,不知道多高兴。” 栎容按住杨牧的肩,“侯爷时日不多,也安排不周全了。等下回带你夫人去见杨越,你们兄弟多喝几杯就是。” “你大哥虽然没了容貌,但风骨犹存,我也敬仰这样的人物。”薛莹由衷道,“我一定要认识这位杨越。” 月色皎洁,洒在三人年轻热烈的脸孔上,回忆起与大小姐的点点滴滴,杨牧握紧薛莹的手,一刻也不愿放开。 同一轮明月下,映照着的是两张有些沧桑的脸,他们不算苍老,但却也不负当年的意气,他们被命运捉弄,在幽幽夜色下,对视着生出同命相怜之感。 庄子涂玉萧贴唇,吹起久远的萧曲,语调轻幽如水,没有昔日哀怨,渗出丝丝释怀,摇光抱膝倚坐,侧脸低望不远处的翠竹林,眼神飘乎闪烁。 一曲终了,庄子涂轻握玉萧,沉静看着摇光绝伦的侧影,低声道:“你是薛灿姨妈,又是栎容师父,放着紫金府的宅子不住,是要跟我在外头露宿么?” 摇光也不看他,闷声道:“我双脚又没被人捆住,爱去哪里都没人能管,紫金府?留不住我。” 庄子涂笑了声,寻着辛摇光的眼眸看向翠竹林,“怎么,你想去林子过夜?” 摇光眸子凝住,低低自喃,“听阿容说,云姬就埋在那片竹林里…” “噢。”庄子涂明白了什么,“栎容让我顺道到你来湘南,她说…你想和辛婉姐妹相认,还想…拜祭姐妹辛云。” “阿容是这么说的?”摇光心中一动,栎容不愧是自己亲自教导出来的,远赴湘南拜祭云姬…那丫头一定也心存疑惑,她也想自己再入湘南,解开心中谜团。 栎容心中所疑和自己一样,都只有入土的云姬才可以解开。 第172章孕中相 栎容不愧是自己亲自教导出来的,远赴湘南拜祭云姬…那丫头一定也心存疑惑,她也想自己再入湘南,解开心中谜团。 栎容心中所疑和自己一样,都只有入土的云姬才可以解开。 “栎家那丫头得你真传,伶牙俐齿聪明过人,我是说不过她。”庄子涂笑道,“既然云姬是你二姐,你与之相认拜祭一番也是应该,大大方方去和薛灿说一声就好,还有人会拦着你?” 见摇光不语,似有心事重重,庄子涂走近几步注视着她纠结的面容,又道:“怎么?莫非你对云姬的心结还没解开?你还怨恨她占着姜虔这么多年?女人就是女人,绕指柔肠没那么容易琢磨,我还以为…你已经想开…” “不是你想的那样。”摇光一口否认,口吻热辣坚决,“我没什么见不了云姬的…只是…”摇光欲言又止,顿了顿挤出道,“我到了她坟前,就不是拜祭她那么简单…” “哈哈哈…”庄子涂大笑,“怎么,莫非你还想刨了她的坟不成?” “还真是。”摇光站起身直直看着笑着的庄子涂。 庄子涂嘎然止笑,看着摇光的眼睛露出错愕,“你们有如此积怨?真是小看了你辛摇光。” 摇光张开五指在庄子涂眼前划过,眸中故意露出凶意,阴声道:“我真是要刨坟把她挖出来,你又跟不跟我去?” “当然要去。”庄子涂想也不想,“我反正无事可做,哪里有趣就去哪里,刨坟我没见过,一定有意思。” 摇光落寞坐在地上,仰面望着漆黑的夜空,怨声道:“可刨开了坟,发现事情非我所想…又会不会断了自己的念想,反而没了指望…” “你要看云姬的骸骨?”庄子涂终于听懂,“你想从她身上知道什么?” 摇光也无所谓对这人倾诉多少,他是游侠,是隐士,他没有朋友,也不会泄露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也无妨吧,摇光低低叹息,道:“孩子。” ——“孩子?” “我和姜虔有过一个儿子。”摇光心尖隐隐作痛,“半岁时染病夭折,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世人都知道云姬为姜虔生下子嗣,就是皇孙…姜未。” “姜未,薛灿。”庄子涂点头,“我也知道。” “我隐隐觉得…”摇光有些不想说下去,但也控制不住的倾吐出来,“庄子涂,你说,薛灿有没有可能是我的儿子?” 庄子涂微微愣住,打量着摇光落寞的脸,“我不知道,说到相貌,你们姐妹容貌相似,薛灿像你,你像辛婉,当然也像辛云,要看长相,真是没法去猜。” “薛灿背刺六幅异兽宝图。”摇光急急又道,“唯独缺失振翼蝴蝶…”摇光拉下肩上的衣裳,对着月色露在庄子涂眼前,“你看,姜虔把这只蝴蝶刺在了我身上。他对我说,他日有一天,我一定会明白…我一定…会明白…” 摇光忽然哽咽,仰望无尽夜空,潸然道:“可我不明白,我也不敢去明白,蝶寓摇光,也喻宝图完整…姜虔到底想我明白什么…他是要告诉我,薛灿是我的骨肉?还是…只想刺蝶给我留作念想…庄子涂,你说,他要我明白什么?” 摇光肩肤如雪,在月色下泛起滑润美好的光泽,肩上蝶舞君心,恍如活物栩栩,庄子涂怔怔看着,只觉得那朱砂蝶似要振翅飞起,追逐着天上的摇光星而去。 ——“庄子涂!”听不见他的应答,摇光高声唤道,“你在听么?” 庄子涂抬起眼,正好对上摇光期许焦急的眸,四目相视,刹那无声。摇光红唇半张,玉牙般的皓齿轻轻咬唇,拢起衣衫背过身去。 “我在听。”庄子涂稍显尴尬,“你想查看云姬的尸首,验证她到底有没有生产过。” 摇光偷瞥庄子涂,哼了声朝坡下走去,庄子涂起步跟上,摇光知道他跟着自己的步子,却也没有喝止住他。 ——“你为什么不去和薛灿说出你的猜想,是或不是,挖出来不就知道了?” “傻。”摇光撇嘴,“都说了是猜想,我急吼吼去找薛灿,没准他还以为我急着和他攀亲,我摇光一个人也挺好,他做他的皇帝,就算是我儿子,我也不稀罕做什么太后。” 庄子涂垂眉想了想,“那,我去替你挖出来?” “更傻。”摇光心急庄子涂的耿直,“先不说咱们哪知道云姬埋在哪里,若我猜的不对,随意挖了人家亲娘的坟冢,薛灿还不把我当仇人?庄子涂,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人情世故你真是一点儿不懂?” 庄子涂掸萧摇头,“我一人自在,要懂人情世故做什么?你瞻前顾后,让自己不得痛快,又有什么意思?” 摇光一时哑然,恼看庄子涂清清淡淡的脸,却又是对他奈何不得。 紫金府里,颠簸多日终于睡上了软床,栎容倚卧床榻,心里想着惦记一路的事,琢磨着该如何跟薛灿开口。也许是太累,想了半刻就打起了瞌睡,脑袋一垂扎进了薛灿的怀里。 薛灿正看着书卷,笑看栎容睡过去的拙态,把锦被往上拉了拉,一手执卷,一手轻抚栎容发丝,人生安乐也不过如此了吧。 栎容小睡醒来,见床边红烛都快燃到尽头,薛灿日日忙碌,居然还面无疲态,眼睛定在卷上看的出神,连自己睡醒都没有察觉。 栎容咬住薛灿指尖,薛灿低笑出声,压下身子环抱住她,抵着额道:“看来你真是累了,一沾床就睡了过去,一闭眼就睡了近一个时辰。” 栎容轻触他的额头,“怀着你儿子赶路,能不累么?” 薛灿摸着栎容日益隆起的小腹,撑着下巴道:“真想他快些出来,也能让你少吃些苦头。”薛灿轻抚栎容的脸颊,“夫人请来了好几个湘南有名的稳婆,明天我得空亲自替你选个妥当的。” 栎容眨眼,“还有些日子,府里事多,不着急。” 薛灿吮吻着栎容的唇,“与我而言,你的事决不可耽搁,府里事越多,你身子就更要好生养着,你只需要安心歇着,其他事不用你操心。” 栎容低眉思索,灵光一现道:“月份大了,我身子也越来越重,你看我…是不是又胖又丑?” 薛灿怵着栎容的认真脸,忍俊不禁道,“这又是哪里来的胡话?不就长了些肚子,我家阿容还是个大美人,还愈发好看了些。” “真的?”栎容摸了摸自己的腰身,“这还好看?” “孕中自带美相。”薛灿支起身细细看着,“我喜欢的很。” 栎容轻轻摇头,“你哄我才这么说,女子怀胎十月,体态会变得丰韵,自此就不再是少女身段,生产后再哺乳数年,更是无法恢复当年的模样,我听说…”栎容攀上薛灿的肩,“宫廷里不少女子,为了保住少女姿态,都会晚些怀胎,有的甚至…宁愿终身不孕。” “噢?”薛灿好像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他饶有兴趣抬眼道,“妃嫔们不想有子嗣傍身么?自古君王多薄情,恩宠能得几时?她们不怕有一日没了恩宠么?” 栎容顺着道:“如果宫中本就没有什么妃嫔呢?既然没人和她争宠,那她有没有亲生的孩子,也不会让她失了万千宠爱呐。” ——“后宫无人争宠?”薛灿低思着,“帝王后宫多是佳丽无数,我爹…我爹他…” “太子虔后宫只有云姬一人。”栎容徐徐诱之,眼睛紧盯着薛灿的神色,恰到好处提醒着,“自然,也没人会和云姬争宠。” 薛灿面色骤然严峻,指肚挪开栎容的脸,“阿容,你想暗示我什么?你说芳婆背上的朱砂蝶?那只蝴蝶和我背上的刺花凑成雍华宝图…阿容,上回不是说了,也许…爹只想表达我和芳婆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仅此,罢了。” 薛灿话虽如此,但语气却毫不坚决,他心中也疑虑重重,但他实在想不出,如果自己真是芳婆所生,爹深爱这个女人,怎么会人心让他们母子分离?让芳婆活在对夭折儿子的思念里,受着多年的自责惋惜。 “不止这样。”栎容深吸了口气,拉住了薛灿的手,“这事原本在鹰都就该告诉你的,那时有大事张罗,我左思右想还是没有即刻说出来,就等着回来湘南…才是最恰到的时候。” 薛灿指节微动没有打断栎容。 “锦绣宫,我和绮罗见到了陈皇后,云姬所受折磨就是她做的,陈皇后…告诉了我一件事。”栎容低下声音,“云姬一直在服用息肌丸,那是种可以让女子保持少女体态容貌的秘药,可长期服用此药,会让…女子…难以生育…云姬告诉身边婢女,她从十六岁起就开始服用息肌丸,从未断过…” 见薛灿听得一动不动,栎容也不知道他是惊到还是会骤然震怒,栎容支身探视着薛灿的脸,缓缓继续道,“薛灿,如果陈皇后所说是真的…那,云姬也许从未生育过,也就是说…” ——“我不是娘亲所生?”薛灿黑目凌厉,“这不过是陈皇后一家之言,她残害云姬,又会不会是她故意这样说,好让我觉得她残害的并不是我的生母,用来减轻她的罪孽?” “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栎容捂住薛灿青筋凸起的手背,“但…既然有疑虑,何不验证清楚,如果…云姬真不是…那你的亲娘就是…” 薛灿竖起指尖贴住栎容的唇,“验证?你说…开棺?” 第173章棺木沉 栎容捂住薛灿青筋凸起的手背,“但…既然有疑虑,何不验证清楚,如果…云姬真不是…那你的亲娘就是…” 薛灿竖起指尖贴住栎容的唇,“验证?你说…开棺?” 栎容迟疑点头,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不错,生产会让女子骨骼身形生出变化。”栎容拉着薛灿的手摸上自己的盆骨,眸子晶亮,“你看这里,女子生产后,盆骨都会撑开变宽,再也变不回去,只要看一看云姬的盆骨…就能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生养过。薛灿?薛灿?” “娘已经入土为安…”薛灿艰难摇头,“怎能…开馆扰了她的安宁?何况她最在意自己的容貌,尸身腐烂不堪,她一定不想让别人看到…阿容,我做不到。” “可你也想知道真相。”栎容紧握薛灿发抖的手,“你爹当年让摇光离开姜都,她留在南北交界处,姜都城破时,你爹让你往南走,又会不会是,他并非让你去找辛夫人,而是他在指引你…去找摇光…” ——他在指引你,去找摇光。 薛灿仰卧床榻,良久没有发声。 子夜万籁俱寂,摇光仰面望着寒星点点的夜空,没有丝毫睡意。庄子涂倚卧在不远处的大树旁,注视着她被星光覆上的面容,沉入许久不曾有过的畅快里。 紫金府方向传来渐近的马蹄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哒哒而至,庄子涂起身去看,只见几个人影朝他和摇光而来,好像是薛灿夫妇,还带着两个他得力的帮手。 ——“想什么来什么。”庄子涂对摇光道,“看来,他心里想的,和你一样。” 摇光站起身,对视着朝自己走来的薛灿,四目凝看,像有万语千言,可俩人都不知道该对面前的人张口说些什么。 薛灿深看摇光,低声道:“我记得你说…想来拜祭我娘,既然都到了湘南,我带你去…拜祭她。” 摇光咬唇苦笑,“既然拜祭,为什么要挑现在?祭品又在哪里?薛灿,你也想知道真相,是不是?” 薛灿面容苍白,内心似乎还在纠结着什么,“阿容说,爹当年让我往南走,也许不是想我去紫金府,而是…去找你。与其这个疑团折磨你我后半生,倒不如来个痛快,去看个究竟。” 摇光感激看了眼栎容,栎容牵起赤鬃的缰绳,“还不快去,翠竹林深得很,还有的走呐。” 几人进了林子,约莫走了半个时辰,薛灿驻足在一处旁人看不出异样的地方,指向一方平地道:“娘就埋在那里。” 绮罗揉眼细看,“不错,我也记得是那儿,还是我和谢君桓抬的灵柩。” 芳婆缓慢走近,俯身捻起一撮泥土挥洒开来,转身道:“薛灿,你要不忍刨了她的棺木,不如就算了。你我一个是姨妈,一个是外甥,倒也不赖。” “可我实在叫不出一声芳姨妈。”薛灿深吸了口气,扬起臂膀又果断挥下,“我也想知道,到底谁是我娘。” 杨牧啃着手背走上前,推了把发愣的绮罗,低吼道:“做事啊。” 绮罗回看栎容,眼神有些紧张,栎容对她微微颔首,绮罗撸起袖管,摸出短刀跟着杨牧刨开地上硬实的泥土,一下,又一下。 夜风穿林而过,摇光忽然周身一阵哆嗦,抱紧双肩退后着步子,她心底深处涌出一种害怕,如果不是,那她和姜虔的儿子就是真的早已经不在人世;可如果薛灿真是自己的儿子… 摇光身体哆嗦着,背靠竹干倚坐在了冰冷的地上,如果薛灿是自己的儿子,当年姜虔为什么要狠心告诉自己,孩子已经死了…他把自己的儿子留在皇宫,当做是云姬所生的皇孙,又是为了什么? 他深爱自己,却残忍的让自己和儿子骨肉分离,他忠于自己的情感,忠于自己的国家,他不愿和云姬生儿育女,他又渴望延续姜氏一族,自己是见不了光的外室,但自己所生的孩子,却可以巧妙的送去云姬身边,伪装成真正的皇孙,将来得以继承姜国的皇位。 摇光想到惊惧处,喉中难以自制的发出颤动低忍的哭腔,她躲在众人的身后,抱着竹干隐忍抽泣,月色下,她光洁的脸上落满晶莹的泪水,犹如一汪深湖。 庄子涂悄然走近她,手执玉萧轻轻搭在摇光耸动的肩上,摇光抬起泪流满面的脸,注视着一脸温柔的庄子涂,相顾一时无言。 杨牧的剑刃哐当一声碰到了什么硬物,杨牧徒手刨着扒开泥土,指节敲击着道:“挖到棺木了!” ——“把棺木挖出来。” 杨牧抽了抽鼻子,应了声奋力挖起,绮罗也跟着甩开短刀,双手抚开棺木上的泥木,露出精致的祥云纹路。深坑挖开,硕大的楠木棺材尽露众人眼前,杨牧胆子再大,没有薛灿的吩咐也不敢再动作,跳出深坑掸了掸手,试探的看了眼栎容,栎容瞥看薛灿,欲言又止。 摇光扶着竹干站立起身,抹去满脸的泪水,哑声道:“我来开馆。” 她步履沉重,但心绪坚定,事已至此已经是不得不看,不论是或不是,她都做好了准备,跌跌撞撞活到今天,还有什么是自己不能接受的?一切,就在今夜。 摇光翻下深坑,手心一寸寸抚过上面的祥云纹路,按在了棺盖连接处。 “我和你一起。”薛灿拂开衣襟,也跟着跃下深坑,和摇光并肩站着,粗粝的手掌略微迟顿,一个发力掀开了棺盖。 棺盖沉重落地,绮罗虽是看不见,也跟着惊呼出声,大胆如她,突然心慌的紧,步子也不敢上前,杨牧平时好奇心重的很,可到了这档口,也是心痒却又不敢,云姬下葬大半年,尸身肯定腐烂不堪,薛灿说来开棺时他就心里直打鼓,开了棺还是能看出什么? 恶臭从棺里泛出,绮罗五脏六腑一阵翻滚,再看杨牧,脸涨得发青死死撑着,牙尖只要一松,保准连着隔夜饭一道吐出来。 棺木里,辛夫人给妹妹备下的白花早已经烂做尘土,金丝云锦包裹着的也不再是那具在栎容手里得以重现娇容的倾城美姬,而是一具腐烂过半的可怕尸体,她脸上无暇的妆粉已经枯竭,但她周身的恶疮也随着肤肉的腐烂渐渐消失,不论她死前的身体如何肮脏,在岁月的腐蚀下,所有的尸体都会变作同一个模样,最终变作枯骨,化为灰烬。 “祥云髻…”摇光认得这个发式,自己还在姜都时,也最爱祥云髻,乌发如云朵盘绕,好似脸如圆月般明媚,姜虔也很喜欢自己梳这个发式。 摇光忍不住触碰向祥云髻,才轻轻碰上,发髻已经散乱成沙,随着呼呼的夜风被卷吹到各处,只剩干瘪的头皮包裹着一具头骨,还有镶宝的珠钗落在棺底的清脆声。 摇光捋起衣袖,俯身摸向云姬的盆骨处——云姬以容貌半绝天下,见过她的人都知道,云姬不但容貌绝伦,还生了一副玲珑的身段,她骨架清瘦,犹如少女一般,生下皇长孙后似乎也还是以前的模样,还是轻巧如掌中燕一般,羡煞天下女人。 但只要是生养过的女人,身形就一定会区别于少女。摇光闭目摩挲着尸身的骨脉,云姬盆骨瘦削,没有一点扩开的痕迹…她根本没有生养过,她从没生下过孩子…薛灿,根本不是她所生。 摇光双手嘎然停顿,额头覆上棺沿,滚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哭到身体惊颤,哭到林间栖息的飞鸟都惊起绝尘,留下哗啦啦的扑翅声。 ——“姜虔!姜虔!” 摇光仰起头,对被竹叶掩住的夜空发出厉声凄绝的喊叫,“姜虔,你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从答应开棺的时候开始,薛灿就已经猜到结局,可当真相大白于所有人眼前的时候,他还是感受到了心底深重的颤动。 ——娘亲…在姜都外的宅子里,他第一眼看见摇光的真容时,脱口喊出来一声娘亲,那是突然错认的低呼,更是自己内心深处的呼喊。他明明在云姬身边长大,奉她为自己的亲生母亲,却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上找到了久违的母子感觉,他莫名的想待她更好,担忧她的身体,哪怕她总是对自己冷言冷语,却好像也藏着温暖一般。 这一刻薛灿骤然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深藏的血缘相连,母子连心,就算分隔多年不能断绝他们骨子里的血脉。 又像是他们明明分离万里,今生本来再难重逢,却冥冥中被什么牵引着走到一处。 第174章情两难 这一刻薛灿骤然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深藏的血缘相连,母子连心,就算分隔多年不能断绝他们骨子里的血脉。 又像是他们明明分离万里,今生本来再难重逢,却冥冥中被什么牵引着走到一处。 “姜虔!”摇光撕心怒喊着,“你为什么要骗我!苍天在上,我辛摇光把什么都给了你,你为什么要抱走我的孩子,让我活在愧疚遗憾里这么多年,为什么!为什么!” ——“我姜虔不负天下…唯独,负了摇光…”姜虔话语如生,回荡在翠竹林间。 “她真的是小殿下的…娘亲…”绮罗踉跄跪地,捂嘴带着哭音,“芳婆…芳婆…居然…才是小殿下…的…娘亲。” 杨牧对着摇光单膝跪地,短剑重重插地,口中低低喊了声“芳婆婆…” 栎容一步步朝摇光走去,晶亮的眸间也溢出泪花。 “阿容,别过来。”摇光高声喝止住栎容的步子,“死人晦气,你怀着身孕见不得,离远些。”她话语哽咽沙哑,但口吻仍是坚韧。 “芳婆…”栎容低喃了一声,对着棺木边的摇光跪地叩首,“娘…” 薛灿黑目凝看摇光,刚毅的眼角有些湿润,他手按棺沿重重跪地,朝摇光深深俯首,一声“娘亲”顿在喉中,却是哽咽的无法说出。 摇光回看跪地的薛灿,手心伸出一半顿在空中,她想抚摸儿子的脸,但他们已经分开太久,那时襁褓里咿咿呀呀的男婴已经长成了俊武的帝王,二十多年的分离,还能让母子亲密如初么? 摇光苦涩落下手心,蹒跚着走出深坑,跌跌撞撞朝着竹林深处摸索走去,“姜虔,姜虔…你不负天下,却可负我…我为你背离家族,背弃一切,我的生命里除了你再无别的,你却连我唯一的孩子都要骗去…为的…也只是你所谓的不负天下。我是一辈子见不得光的女人,就不配养育你我的儿子么?” ——“因为姜虔太了解你的性子。”庄子涂执萧发声,“辛家的女儿太倔,你比辛婉还要固执,如果姜虔对你说,他要把你们的孩子带去宫中,以太子妃嫡亲儿子的名义抚养,凭你的性子是一定不会答应的。姜虔又能怎么做?你跟他时,就知道他不可能为了你放弃姜国太子的身份,你选择跟他时,就应该料想到这天。” “一边是情意,一边是责任,你让他怎么选?”庄子涂注视着摇光无助的背影,冷静道。 “爱就爱到死,若要尽责,那就也尽到极致。”摇光狠狠看向庄子涂。 “太子虔撞碑殉国,为国已经做到极致。”庄子涂负手而立,“你还不明白么,他一开始,就做出了选择。” “他早就做出了选择…”摇光木然驻足,“他根本没有选我…从他骗走我孩子的那刻起,他就已经…” 庄子涂月下傲立,扬唇笑道:“你我也是苦命,我疯癫时你开导我,与我说了许多刺耳却又有些道理的话,这会儿你入魔一般,倒是我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摇光,你自己能想通就好。” ——“娘。”栎容几步走去,软软拉住摇光冰冷的手,“如今薛灿好好活着,还不好么?” 摇光紧攥栎容的手,才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好…好…傻阿容,我的傻阿容。” 栎容转身去寻薛灿,他还怔在棺木边,黑目凝在云姬腐烂的尸身上,又缓缓抬头看向摇光单薄的身影。 “薛灿。”栎容低喊,“还不过来?” “阿容,别逼他。”摇光口吻哀然,“他在另一人身边长大,不论云姬是不是拿他当亲生的,在他心里,云姬就是他的娘亲,要他忽然认一个才认识不久的女人做娘…换做谁都做不到。”摇光苦涩一笑,“我也是一样,我早已为儿子病死,谁又想到他还活着?纵有血脉相连,奈何情淡意浅,知道这孩子还在人世,就够了。” 摇光蹒跚走远,庄子涂生怕她误入林子深处,不远不近跟在她的身后,不时回看还愣着不动的薛灿,眉间也有些焦急。他知道摇光渴望从薛灿嘴里喊出一声娘,他更知道摇光绝不会苦求母子相认,都是一身犟骨,若是今日不认,怕是会凉了摇光的心,他日要认亲…就更难了。 “小殿下…”杨牧想劝却还是差些胆量,只得求救似的盯着栎容,栎姐姐聪明,可得赶紧拿出法子来。 “薛灿!”栎容缓慢走向棺木,扶着棺沿想去拉他的手,入夜看不清一步踩空,薛灿恍然惊觉,张臂抱住栎容倒向自己的身体,把她抱得很紧很紧。 栎容伸手摸向薛灿的脸,触上一片湿润,仰头看去,棺木边的他早已经满面泪流,沾湿了衣襟。 ——“她是你娘啊。”栎容攥住薛灿的手,“还不去留下她!快啊!” 自己以为的亲娘,是沉浸在锦衣华服里的美艳女子,她有为世人称道的容貌,仿如天下的仙子,让人人得以臣服,自己在她身边十多年,她在意荣宠多过在意自己,自己患病时,她依然对镜梳妆,自己在宗庙思过时,她在宴席间曼妙穿梭;自己决意赴死时,她冷静的转身离去…她知道儿子即将殉国而死,但她心中并无悲痛,而是要奔着新的前程而去。 云姬并不是自己的亲娘,也许太子虔和她悄悄立下契约,她接受这个不是亲生的儿子,给他皇长孙的身份,太子虔会给她能给予的一切,只要让她死守秘密,伴薛灿长大… 薛灿不恨弃子叛国的云姬,薛灿愿意请来鬼手女给她最体面的遗容,暗暗发誓要以血还血,让殇帝一众抵偿对她犯下的罪孽,还会把她的棺木带去姜都,在宗庙里立下她的牌位… 但她并不是生养自己的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自己的另有其人——义庄苍老不堪的帮佣,抚育自己夫人长大的那个人,才是自己真正的母亲。 那个人,被家族不容,被爱人欺骗,被旁人嫌弃,她隐忍活着,记着与爱人的约定,守着解不开的雍华宝图。 “薛灿!”栎容急看越走越远的摇光,“她是你娘啊。” “娘亲…”薛灿低低喊出,定住了所有人的心跳。 他在喊“娘亲。”竹林万籁俱寂,这一声虽然轻幽,但摇光还是清楚听见,听见薛灿喊了声“娘亲。” “他在叫你。”庄子涂唤住摇光,“你听见了吗?” 摇光耳边划过呼呼的风声,眼角留下滚热的泪。 ——“娘…”薛灿走出深处,对着摇光的背影低哑又喊。 摇光口中呜咽了声,忽的一阵激动而至的眩晕,软软晕厥在了厚厚的竹叶上,唇角漾起满足的笑容。 摇光醒来时,已经躺在紫金府的软床上,一睁眼看见的就是薛灿关切的脸,他手执温热的汗巾,正擦拭着自己汗湿的额,见自己醒来,冷峻的五官顿时舒展,扬起春风拂面般的笑。 摇光指尖抬起,她想碰一碰薛灿的脸,但她又生怕一切只是场梦,若是触碰上去,美梦就会如泡沫般破碎,若真是梦,她宁愿永远不要苏醒。 “娘。”薛灿握住摇光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是我。” 摇光哽咽哭出声,撑身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儿子,哭声由呜咽变作止不住的大哭,哭出她憋忍多年的哀怨和抑郁,哭出她这么多年所受的委屈,哭出对夭折儿子无时无刻的思念。 知道泪水打湿了薛灿半边衣衫,摇光才止住泪,扳起薛灿的脸看了又看,才要咧嘴笑开,眼睛一眨又落下泪,抵着薛灿的额怎么也不愿和他分开。 屋角,辛婉含泪看着这对相认的母子,拾起衣袖拭去眼睛的湿润,颜嬷更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曾经和自己一道只是婢女的摇光,竟会是…若只是太子虔的外室也就罢了,居然…还是薛灿的亲生母亲…夫人那时说不追究摇光私逃的罪过,让她去谋一个前程也好…谁又会知道,摇光所得的前程,竟然…如此恢弘,而她所承受的苦难,又何尝不是多过旁人无数。 栎容笑中带泪,扶着床沿道:“娘抱着薛灿不放,我看着都要吃醋了。” 摇光噗哧笑出,轻轻推开薛灿,扬目笑看栎容,拉过了她的手,“你夫君心里就你一个,怎么还吃起一个婆子的醋了?好阿容,我以为我替栎老三白养个闺女,居然…是给自己儿子养出来个好夫人,因缘际会当真如此?” 薛灿握住娘亲的手,一手又拉过栎容坐在自己边上,四手紧握,三人对视一笑,万语千言都在这一笑里,再也无须多说。 摇光转身看向屋里站着的辛婉,唇角勾起一抹笑,“夫人,我生的这儿子,如何?” 第175章合欢宴 三人对视一笑,万语千言都在这一笑里,再也无须多说。 摇光转身看向屋里站着的辛婉,唇角勾起一抹笑,“夫人,我生的这儿子,如何?” 辛婉浅笑走近,笑容宽和亲厚,“如今来看,灿儿的性子更像你,不愧是你生的。” 摇光目露深深的感激,起身对辛婉屈膝行了个大礼,辛婉摆手道:“你是我妹子,还行这礼数做什么?快起来。” 摇光执意不起,抬头道:“姐妹不假,这大礼,是谢你对灿儿多年的照顾,灿儿能有今天也都是得长姐你相助,当年我还怨你远嫁,可要不是你为国远嫁,又怎么会有姜国和灿儿的今天…” “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辛婉扶起摇光,凝视着她酷似自己的脸,欣慰道,“如今你我姐妹相认,你又得回灿儿,总算苦尽甘来。往后都是好日子,可别再哭了。” 摇光重重点头,青丝垂荡笑如弯月,辛婉深看她如初的面容,恍如回到当年与她还是主仆的岁月,可惜时光如弹指划过,伊人或是不在,或是老去,最最美好的光景已经不复存在。 除了薛少安病重,府内府外都是接二连三的好事,杨牧和薛莹的大婚也如期而至。虽然时间仓促,但紫金府毕竟是天下第一府,下人们个个能干,府库充盈也是什么都有,不过几日,府里也俨然和薛灿大婚时一样,处处都洋溢着喜庆。 ——“…夫妻对拜!” 礼成之时,新人相视温笑,杨牧接过颜嬷递来的新人茶,急急跪在薛少安和辛婉身前,一本正经脆声喊道:“侯爷,夫人,喝茶。” 杨牧样子憨拙,惹笑了厅里众人,杨牧也不知道大家怎么忽然笑出来,黑眼眨着看向薛莹,“大小姐,我说错了什么,怎么都笑我呢?” 盖头下的薛莹羞红了脸,众人笑的更加大声,辛婉端起茶盏,对杨牧笑道:“哪个在笑你?大家是为你高兴呐。” “这样啊。”杨牧大悟,“我就说,我总共才说了几个字,一个字也没说错啊,都是大小姐教我的。” 厅里哄堂大笑,连绷着的薛灿都畅快笑出,辛婉又好气又好笑,喝了口热茶赶忙放下,“还喊大小姐?杨牧,那可是你的夫人,难道你要大小姐的喊一辈子?” “喊上一辈子也无所谓。”杨牧扭头看向薛莹,“人在我身边就好。” 薛少安苍白着脸,凹陷的双目注视着眼前的新人,他和辛婉也有过同样的景象,那时他心里就想,哪怕婉儿心不在湘南也无所谓,只要人在身边,就好。 “侯爷该去歇着了。”辛婉朝薛少安探出身,温柔笑道,“等我招呼完宾客就去陪你。” 薛少安低咳几声,捂着蘸了冰片的丝帕,被下人搀扶着回去雍苑,走出几步又恋恋不舍去看辛婉,挤出憔悴的笑容。 喜宴上,觥筹交错间,薛灿已是君王之身,却还如紫金府的儿子般替辛婉执起掌事之责,又替小杨牧挡去一杯杯的敬酒,示意杨牧早些回房去陪薛莹。 杨牧眨巴着眼,想回屋却又好像抓心挠肺着什么,几次要喊薛灿又咽了回去,俊脸红得发烫。薛灿看出,挤出宾客和杨牧走到无人处,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不急着去陪我阿姐,那些酒我可白替你喝了。” “小殿下…”杨牧欲言又止,衣角都快被自己搓烂。 “怎么?”薛灿装作微醺,“平时你不挺神气么,到了这会儿,是不敢?还是…” “没有我不敢的事儿!”杨牧急的跳脚,豁出去似的把手伸到薛灿跟前,“上回我送你的贺礼…你还收着么?” “贺礼?”薛灿哈哈大笑出来,“你扭捏着不去陪阿姐,就是为了这?杨牧,那贺礼是你买的,你带在身上一路…就没自己个儿先看看?” “我又用不上,看得见吃不着,血气方刚会燥死的。”杨牧脸涨的和猪肝一样,“小殿下,把那贺礼借我…明儿就还你。” 薛灿屏住笑,“我说过,回头就烧了…早就没了。” “当真!?”杨牧失望低叫,“真没了?哎呀,那可是好不容易买来的好东西…还指望着你用完给谢君桓,最后再给我瞧眼…怎么就烧了呢?” “洞房郎情妾意,要循着那册子做什么?”薛灿凑近杨牧耳边低语,“真到了那时,想做什么,就去做。” 杨牧咽了咽喉咙,背过身道:“你又取笑我…算了,我去…找大小姐了…” 薛灿又是一阵低笑,眼见杨牧日益长大,终于娶到自小钟意的薛莹,对自己有大恩的阿姐也觅得真心的夫君,薛灿举杯自饮,眉间满是欢畅。 栎容有孕在身也不喜欢场面上的喧闹,摇光便陪着她去花园散步,等着喜宴结束,花园那头的小亭里,无心睡眠的薛少安倚卧在亭中躺椅上,想着眯眼小憩,不知不觉却昏然睡去。 ——“那不是薛侯爷?”摇光指着亭中道,“入夜天凉,他这身子怎么还不去歇着。” “他等夫人吧。”栎容远远看见薛少安身上的貂裘滑倒在地,轻轻走近亭中,拾起貂裘披在薛少安的身上。 “婉儿…”薛少安梦中呓语,“别离开我…” ——“本是多情种,奈何哀怨生。”摇光低叹,“咱们走,别惊了他。” “婉儿,你别怪我…”薛少安喃喃低呼,“别怪我…” 栎容顿住步子,心里想着薛少安还是记着九华坡那事,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也并没酿成大错,他竟然还如大石压心,怎么也难以释怀。 这样重的心事,难怪薛少安整日郁郁不喜,身子也每况愈下。 ——“别怪我心狠!”薛少安大喝一声,额头渗出黄豆大小的汗珠,“我不杀你,你便要带走婉儿了。” 栎容和摇光脸色惊变——不杀你,便要带走婉儿…薛少安梦中要杀的那人,不就是庄子涂么? “娘。”栎容拉住摇光的手,“侯爷做噩梦了?” 摇光机敏,竖起食指贴住栎容的唇,见薛少安坠入深梦已无意识,垂眉幽声道:“婉儿不怪侯爷,侯爷做什么,都是为了婉儿…只是…侯爷怎么杀得了他?” 薛少安汗水滚落,嘶嘶咬牙道:“杀不了也要杀,他活着便是祸患,他们一个个…都是祸患。” ——他们一个个,都是祸患。 栎容心上一沉,急急又问,“除了那人,还有谁…” 薛少安低叫了声从梦中惊醒,裹身的衣衫都被虚汗浸湿,枯槁的脸上蜡黄一片,惊看亭中摇光和栎容,一口一口倒吸着凉气,“你们…是你们…婉儿呢?” 摇光自若笑着,“夫人在大厅里陪着宾客,让我和阿容来找侯爷呢,她说宾客快散了,亭里风大,侯爷还是回屋歇着吧。” 栎容还想开口细问几句,摇光轻按她的手,示意她听着自己就好。 薛少安抹去满脸虚汗,无力的倒卧在躺椅上,“你们出去。” 摇光挽着栎容顺从离开,栎容回头去看,见薛少安面色惊惧,好像在梦中看见什么可怕的人和事,疑问就在嘴边,但却没法开口去问。 他不过一个病弱多年的侯爷,事事躲在辛婉身后,他做过什么,又能做什么?人人都以为他什么都做不得…但他明明心思深重,又手段凶悍,他可以为了辛婉安好,放走必死的关悬镜…他可以为了辛婉做任何事…不顾一切。 他可以放走关悬镜来给辛婉谋一条后路,自然也会在七年前除去可能危害到辛婉的祸患…这祸患,庄子涂算一个…赶尸来湘南的栎老三…也算。 ——是他? 栎容所想当然也在摇光的脑中,摇光轻拉栎容走出小亭,双目对视,都蕴着一样的疑虑。摇光轻声道:“今天紫金府办喜事,一切等到今天过后再说。栎老三在天之灵,一定会让真相浮出水面,也绝不会放过害他的那人。” 栎容点头,扭头又看向薛少安,薛少安刚好也抬起凹目,冷不丁撞见栎容的眼神,孱弱的身子惊惧颤动,差点摔下躺椅。 栎容镇定转身,没有再回头看他。 寝屋里,微醺的薛灿推门走近,已近子夜,栎容披着寝衣坐在梳妆台边,眉梢垂下眼眸若有所思,连薛灿到了身边都没有察觉。薛灿以为她恼自己喝多才回来,俯身环抱住她的身子,轻轻吻着她的耳垂。 栎容恍然回过神,薛灿把她横抱起身朝着床榻走去,栎容搂住薛灿的脖子,注视着他熏然微红的脸,红唇张开又缓缓闭上,摇光说的不错,今天是紫金府的大喜日子,薛莹对薛灿有恩,再多疑虑都要压在心里。 “今夜高兴多喝了些,没有下回了。”薛灿轻抚着栎容的小腹,眼里蕴着深情,“要你带着孩子一起等我。”薛灿凝看栎容温温的脸,“阿容有话要对我说么?” 栎容摇头,“今天见侯爷和夫人欢喜喝了新人茶,想到你娘和我爹,都还没有喝过咱们的新人茶…” 薛灿捋起栎容的发丝,贴着她的额吻住,“我找回亲娘,也不会忘了给你找出杀父仇人。” “如果找到。”栎容昂起脸,“你会怎么做?” 第176章梦成真 薛灿捋起栎容的发丝,贴着她的额吻住,“我找回亲娘,也不会忘了给你找出杀父仇人。” “如果找到。”栎容昂起脸,“你会怎么做?” “我会杀了他替岳父报仇。”薛灿没有犹豫。 ——“不论那个人是谁?” 薛灿怀抱栎容,“既然不会是夫人和庄子涂,其他不论是谁,我该是…都不会手软吧。” “我累了。”栎容星目眯起。 薛灿抱着栎容躺进被褥,滚热的身子紧紧贴着她的柔软,压抑着情欲艰难闭上眼。 新房里,小杨牧已经吃了半盆果子,从晌午到入夜就没吃过东西,连水都没工夫喝几口,这会儿,他是真饿的不行。 不光吃果子,杨牧还咕噜喝下半壶酒,渴是一回事,酒还能壮胆呐,虽说薛莹和自己拜了天地,已经做了自己的夫人,可…要杨牧扒了衣裳对心中的大小姐做那档子事…杨牧还是有点慌的。 最气人的是,自己好心买来的册子,居然被薛灿烧了…自己老实,一路上真没看几眼,可就那匆匆几眼,也够自己心痒,孤家寡人一个,哪敢多看,这会儿可好,书到用时方恨少,自己小小年纪,嘴里逞能,真到了露家伙的时候…还真是…有些懵逼。 杨牧咯吱咬开个大枣,红盖头下的薛莹心尖也咯噔了下,杨牧从进屋到现在嘴就没停过,吧唧吧唧吃的欢实,不掀自己盖头,也不和自己说话…薛莹想开口问声,可嬷嬷教导过自己,洞房花烛夜,新娘子安静坐着就好,什么都由夫君来做…也不知道杨牧心里有什么小九九,薛莹咬唇垂头,搓弄着手里的喜帕,憋了好久实在忍不住,低低咳了声。 杨牧身躯一个哆嗦,赶忙把手里的大枣递给薛莹,“大小姐…你吃么?” 薛莹气的直喘,“还叫大小姐?娘是怎么说的?” 杨牧吐舌,拍了自己一个耳刮子,“不叫了,那我…叫你…莹儿?” 薛莹脸颊一热,“你喜欢就好。” 杨牧定了定心神,理了理玄端喜服朝床边的薛莹走去,伸手就想掀盖头,想了想又缩了回去,只在薛莹身旁小心坐下,张开手心露出几个果子,探到盖头下,低声道:“莹儿…你饿么?” 薛莹攥住果子,轻轻捏了下杨牧的手心,“都坐了好一会儿,灿儿和嬷嬷没教你怎么做么?” “小殿下才靠不住!”杨牧急了声,忽的意识到说漏嘴可要被笑话,赶忙又道,“这还用教?我什么都会。”杨牧一把掀开薛莹的红盖头,“不就是掀盖头嘛。” 盖头飘飘落下,薛莹半垂脸颊面容含羞,发髻上的珠串闪闪发亮,映花了杨牧的眼睛。薛莹褪下乌金面具,脸颊的灼疤被栎容用脂粉巧妙遮盖,与肌肤浑然天成,杨牧怔怔看傻,都说新娘子最最好看,果然如此呐,杨牧不敢抬起薛莹的脸,只得低头去瞧,黑目直直看着,良久才痴傻道:“莹儿,你真好看。” 薛莹抚上半妆,“要是把妆抹去呢?” “也好看。”杨牧想也不想,“大小姐在我眼里,从来都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子。” 薛莹心头滚热,对杨牧抬起俏脸,眸中噙着幸福的泪光,杨牧指尖肩上,吮进口中,那泪水没有咸涩,竟然如蜜糖一般,这滴泪犹如情药,让有些胆怯的杨牧忽然紧紧抱住了新婚的夫人,他抱得很紧,好像要把薛莹揉进自己的血肉里,与自己结合在一处。 感受着杨牧越来越急促的呼吸,薛莹心里又期待又紧张,她知道,洞房该做的事就要开始,可等了好一阵也不见杨牧动作,薛莹羞涩戳了戳杨牧的心口,“不早了,该睡了。” 杨牧脸涨得通红,自责道:“怪我吃了半天,这就…这就睡。” 杨牧几下脱了新郎官的玄端喜服,露出洁白的中衣,中衣湿漉漉黏在身上,少年洁净,这汗味倒也不算难闻,杨牧不好意思的嗅了嗅,都怪自己太紧张,这一身汗捂得,可忒羞人了。 杨牧本想裹着中衣睡觉,但又怕熏到薛莹,只有背过身剥下,一手扯下挂着的寝衣裹在身上,红着脸坐回薛莹边,看也不敢去看薛莹的脸色。 薛莹这才顿悟,小杨牧平日天不怕地不怕,好像什么都晓得,薛灿大婚时话还那么多…原以为真是个小大人…原来…根本就是个不通世事的少年郎。还指望洞房夜杨牧带着自己…却才知…还是得靠自己才行。 ——“只顾自己,就不顾夫人了?”薛莹低咳了声,拉过杨牧汗湿的手摸住了自己的领口。 “我…”杨牧触到薛莹颈脖柔滑的肤肉,指肚忍不住顺着滑下,周身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奇特感觉,杨牧抬起头顺着看去,薛莹的喜服领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敞开,露出白如凝脂的胸脯,还有…杨牧揉了揉眼,还有勾人魂魄的起伏绵软,“我给你脱…” 话音未落,杨牧已经上下其手把薛莹的喜服剥下,大眼傻看面前让人热血沸腾的美好身体,鼻腔一热差点喷出血来,自己外头咋呼,却是途经青楼都不敢多看一眼的孩子,见到薛灿和栎容做羞羞的事,还会寻个地方躲起来…这会儿…居然有如此大的幸福等着自己…杨牧脑中一片眩晕,突然噗通仰卧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莹儿,你打我一下。”杨牧茫然道,“我是在做梦吧,我怎么就能,娶了大小姐呢?” 被晾着的薛莹一阵气恼,握拳轻捶杨牧裸.露的心口,“怎么,在做梦不?要不要…再打几下?” 薛莹一锤子又要下去,杨牧骤然醒悟,握住薛莹的手腕狠狠朝她红唇吻去,不等薛莹喊出声,又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温柔压住她想拍打自己的手心,眉眼得意挑起。 ——“太粗鲁了。”薛莹挤出声音。 “这可不是粗鲁。”杨牧歪头嘻嘻看着薛莹发红的脸,“是疼你呐。” 薛莹脸颊燥红,撇过脸不去看他,杨牧咽了下喉咙,挨个儿解开薛莹中衣的绾扣,抱怨道:“女人衣服真是麻烦,怎么扣子都解不完?” “女人麻烦的地方还多的是,要不喜欢,就下床去。”薛莹踢了脚。 杨牧嘿嘿一笑,忽的撕扯开新妇嫣红的中衣,“这不就好了。” 薛莹羞得无处可躲,再看杨牧黑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袒露的身子,自己推又推不开,只得任凭他看着,“看够了没有?” 杨牧摇头,“一辈子都看不够。” “那你就一直看着吧。”薛莹也不再含羞,轻掐了把杨牧的肘肉。 “光看着我就傻了。”杨牧热血冲脑,几下脱去寝衣,露出光洁诱人的男子身体,覆在了薛莹柔软的身上。 杨牧年纪不大,但模样生的英武,这两年越发长开,个头也和薛灿差不多,虽不如他们结实,但也是一身利落的腱子肉,昭显着年轻男子的勃勃生机。 薛莹傻愣朝下看去,倒吸了一口冷气,年纪挺小,那处却不容小觑,正雄赳赳的顶着自己的小腹,窥探着想往密处而去。 “这…也忒大了…”薛莹低咛了声,不由得把双腿屏紧了些。 “大不好么?”杨牧捋了捋自己的小兄弟,才捋几下,那处更加勃发,也更坚硬了些。 薛莹低呼,暗叫不好,正要躲进被窝,已经被杨牧按住,杨牧认真脸道:“洞房夜就做该做的事,办成了大事再去被窝睡觉。” ——“你得轻些。”薛莹有些紧张,杨牧性子急躁,在这事上可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我懂。”杨牧凝视着薛莹发慌的脸,俯身轻轻吻了吻她半张的唇,“头一回你会疼,我会轻些,绝不会伤了你。” 薛莹心头暖暖,夫妻成婚总有这一遭,杨牧言辞恳切温柔,薛莹知道他会疼惜自己,这辈子都会好好疼惜。 薛莹点了点头,示意杨牧可以开始,杨牧挺起腰,指尖摸向薛莹的密处,握住自己的勃发小心触上,酝酿着往前顶去。 ——“疼。”薛莹推了把杨牧,“好疼。” 还没开始,怎么就疼上了?杨牧低头去看,自己的顶端都才进去一半,薛莹就喊上疼,这要都进去,还不得疼死… 杨牧不敢再动,抽出勃发伏在了薛莹身上,黑目露出一种期许,“我不动了。” 傻气,薛莹暗恼,心里叹了声,握住杨牧的手贴在了自己的绵软上,动了动道:“你爱惜着我,就不会疼了。” 第177章哀怨生 薛莹暗恼,心里叹了声,握住杨牧的手贴在了自己的绵软上,动了动道:“你爱惜着我,就不会疼了。” ——爱惜着…杨牧恍然明白过来,掌心抚弄着薛莹的绵软,还无师自通拨弄起两颗花蕊,见薛莹神色舒服,嘴里还发出惑人的哼哼声,杨牧一时情迷,俯身含住了那娇嫩的花蕊,勃发顶弄上薛莹的小腹,一下一下。 杨牧掌心缓慢滑下,掠过薛莹纤细的腰身,悄悄闪到她的密处,才一触上已经感到了湿润,杨牧睁眼去看薛莹的脸,那张俏脸早已经涨的臊红,腰身也难耐的开始扭动,鼓励着杨牧继续做下去。 密处湿润,杨牧手指小心翼翼的摸进,伸进去小半截也不见薛莹喊疼,这该是可以了吧。杨牧稳住悸动,低哑着道:“莹儿,我再试试?要是疼你要喊出来,我绝不再动。” 薛莹也不理他,张开双腿迎着杨牧的窄腰,杨牧心神荡漾,握住勃发再次顶入,艰涩不见,湿滑让他的前端进去的很是顺利,薛莹秀眉蹙起,但却没有喊疼,杨牧放下心,奋力又进去寸余,才要一鼓作气进去,身下的薛莹又是低呼出声,“疼啊。” 那密处也是神奇,夹住杨牧的勃发,又像有无数小嘴吮吸着自己,让自己进也不是,退又难以退出。见薛莹额头疼出汗,指尖也掐进了自己后背,杨牧怜意大起,急着就要退出来,可薛莹实在太紧张,夹着自己怎么也退不出来。 “莹儿,你松开下,我就出来。”杨牧紧张的额头也滴答落下汗。 “傻。”薛莹轻轻咬了口杨牧的肩,“既然总要疼这一次,出来做什么?你只管去做,我…受得住。” 杨牧狠狠亲了口薛莹,挺起窄腰奋力向前一冲,冲破阻碍直入深处,薛莹叫了声酥软在杨牧身下,秀眉缓缓松下,双腿搭着杨牧,脸上露出深深的快慰。 ——“进去了…”杨牧低头看出,见两人连接处渗出点点血迹,不由得有些心慌,指肚蘸上嫣红,俊脸洋溢出幸福,“莹儿,你是我的人了。” 薛灿说的不错,这事哪用册子教,想做什么就去做,杨牧试着一动,顿觉那处舒服的紧,再看薛莹面颊潮红,口中发出诱人的闷哼声,杨牧体会到其中妙处,咬牙奋力一冲,谁知还没抽出来,尾椎处忽然一麻,一种从没有过的快感从内而外涌出,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勃发里出来,杨牧身子不受控制的连连耸动,把勃发顶入薛莹的最深处,吼叫着激.射出浓稠的热流,烫得薛莹在他身下不住哆嗦。 ——“莹儿…”杨牧低吼着倒着薛莹肩上,哈着热气不住吮吻着她的肤肉,“莹儿…好舒服。” 薛莹虽还疼着,但热流的涌入也让她感受到别样的感觉,薛莹抚摸着杨牧光滑的背,眸中流光溢彩。 “你流了血,疼么?”杨牧小声问着,自己那几下不管不顾,薛莹可别恼了自己。 薛莹哧哧笑着,“后来,就不疼了。” 杨牧放下心,小心抽出勃发,见白浊从薛莹蜜地一下下挤出,还夹带着鲜红的血迹,心疼之下又涌上些炙热之感。杨牧平复下心底的渴求,来日方长,洞房之夜是为了让夫妻的心贴的更紧,而不是汹涌的索求,他和薛莹还有漫长的一生,杨牧不急于在今夜。 杨牧忽的俯下又抱住了薛莹,把她按在了自己的心上,“我杨牧发誓,这辈子都会陪在你身边,护着你,宠着你。” 薛莹捋开杨牧散开的发,细细看着他轮廓俊朗的年轻面容,张开双臂与他缠绕在一处。 红烛燃尽,新房蓦然暗下,苑外的嬷嬷婢女远远瞧见,一个个心里也是为薛莹觅得良人高兴。 次日清晨,奉完新人茶的杨牧夫妇满面红光,杨牧褪去少年青涩,俨然已是让薛莹可以依靠的大男人,薛灿拍了拍杨牧的肩,两个男人同时笑出。 辛婉眼含喜意,薛少安却面色晦暗,眼神也夹带着闪烁,新人茶不过匆匆抿了口,还没咽下就又咳了出来,尤其是看见栎容和摇光的时候,更是一眼都不敢多看。 ——“婉儿,我有些不舒服。”薛少安哀声求着。 辛婉轻按夫君手背,示意下人把夫君扶去寝屋,薛少安正要转身离开,冷不丁看见伫立在苑外的庄子涂,他黑衣束身精神洋溢,看着薛少安的狭目露出一种怜悯,他幽幽勾起唇角,似在嘲弄着这人已近油尽灯枯。 “婉儿,他怎么又来了!?”薛少安惊惶挥手,“让他走,让他走。” “谁?”辛婉循着薛少安的眼神去看,苑里苑外都是忙碌的下人,她也不知道是谁惊吓到了夫君,“侯爷看见谁了?” “庄子涂!”薛少安急急吼叫,“我不要看见他,让他走,让他走啊!” ——“庄子涂?”摇光诧异走近,眨眼道,“他没来啊,侯爷…看错了吧。” “是他!”薛少安竭力挥着手臂,“他刚刚就在苑里。” 摇光扬唇讪笑,“侯爷一定是看错了,紫金府办喜事他来做什么?他和我长姐已经了结恩怨,没什么事不会再出现了,侯爷别怕,庄子涂不会带走你的夫人。” 薛少安茫然揉眼,他明明看见那个黑衣人,怎么一个恍惚又不见了?不,一定是他。 摇光眼珠轻转,继续又道:“庄子涂是个极守信诺的人,就好比…当年他答应护送薛灿一众来湘南,还不是安好送到?哪怕是找了赶尸人栎老三…”摇光故意在栎老三名字上加重声音,“庄子涂还是悄悄跟随,不敢有误。” 摇光踱近薛少安发抖的身,眸中露出一种狡黠,“直到看见栎老三把人平安带进翠竹林,他才放心。我与庄子涂一路同来湘南,也算是做了交心的朋友,他朋友没几个,对我说了许多往事呢。” 栎老三…薛少安脸色苍白如纸,他记得这个赶尸人,死在翠竹林的赶尸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薛少安胡乱低语,无力的软下身体,“婉儿,我很累。” 辛婉听出摇光话里的异样,但见夫君精神涣散已经难以支撑,辛婉也顾不得多问摇光,张罗着下人陪着夫君一道往雍苑去了。 栎容缓缓走近摇光身旁,“你在吓他?庄子涂…刚刚确实出现了一瞬,你让他帮你?” “庄子涂也是个耿直的让人心痛的男子。”摇光注视着薛少安哆嗦的背影,“他为了护着辛婉,打死不肯说出翠竹林里所见,替旁人背了杀你爹的黑锅也无所谓。他越是这样,我就越要知道是谁杀了栎老三,黑锅,谁也背不得。” 栎容略带迟疑,低声道,“侯爷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人如果真是他下的黑手…弥留之际,夫人和薛灿又该如何面对他?真相…又该不该彻底浮出?娘,你教我…” 摇光握住栎容的手,“你爹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们不能让他死的不明不白,冤有头债有主,如果真是薛少安做的,他就该料到会有这一天,老天对他算是仁慈,到这个时候才露出狐狸尾巴,死时眼睛一闭,又能带走多少悔恨?交给我,该是…快了。” “侯爷一贯敏感多疑。”栎容忆起九华坡那事,“面上不动,心思却深重的很,你刚刚说的那些,一定会让他多想,他视夫人如命,到死都想着夫人为他守寡,为了夫人,他什么都可以做,也不会管你是不是夫人的亲妹妹…” ——“你怕薛少安会对我不利?”摇光挑眉笑着,“我半生风浪,还真没什么能吓得住我。阿容放一百个心,他动不了我的。” 寝屋里,薛少安睁眼直到子夜,他干枯的十指紧握,凸出骇人的白骨,他深凹的浊目惊恐望天,周身生出刺骨的寒冷。 他在怕,他感觉摇光好像发现了什么,庄子涂…一定是庄子涂和摇光说了什么,说辛婉派死士在翠竹林杀了栎老三…摇光那女人极其聪慧,她一定不信辛婉会这么做,庄子涂痴情种一个,哪怕辛婉亲手杀了他,他也是心甘情愿,但摇光不同,她胆大性烈,若摇光去和辛婉说了… 薛少安惊出身身冷汗,一阵连着一阵的心悸让他痛苦不堪,他是时日不多了,但在最后的日子里,他还是渴望辛婉全心全意在自己身边,哪怕自己死了,辛婉还会心甘情愿留在紫金府,守着自己的灵位,时常去看望自己的坟冢… 可如果,被辛婉知道自己以她的名义杀人灭口…栎老三是薛灿岳父,栎容的亲爹…他们一定不会原谅自己,辛婉重情重义,她再顾念自己的情意,也一定会对这个阴险手辣的夫君失望透顶…到那时…也许辛婉还会一怒之下和庄子涂离开… ——不能,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薛少安强撑起身子,他决定,在自己咽气之前再做一件事。 第178章枕边人 ——不能,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薛少安强撑起身子,他决定,在自己咽气之前再做一件事。 子夜,雅苑 自打栎容出嫁,雅苑就成了摇光的安置之所,摇光并不喜欢冰冷的奢华,她也不贪恋紫金府的富贵,但这几日,她却留宿在了雅苑。 夜风袭过,苑门外悬着的乌金钩沉郁稳重,绢灯在风中摇曳,闪烁着温润的光泽,婢女退下,雅苑浸入深夜的寂静,安然如无人一般。 屋顶上,黑衣子涂拂萧触唇,却没有吹响那首古调,他侧首望着坐在自己不远处的摇光,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熟悉的侧脸,恍然如梦。 ——“多谢你带我上来。”摇光笑脸盈盈,见庄子涂眼睛不眨看着自己,也不躲闪开来,坦荡与他对视着。 “薛少安几天都没有动作。”庄子涂低声道,“白天又呕了许多血,他还会和你料想的那样么?” “薛侯爷是个不一般的人。”摇光面容自信,“有人因爱成痴,有人因爱成魔,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做错,因为,他做什么都是打着深爱的幌子。薛少安,便是如此。他离阎王殿越近,就越怕真相泄露,毁了他在辛婉心里的模样,他更怕辛婉因此怪他,恨他。”摇光笑看庄子涂,“要是辛婉一怒之下在他死后跟你走了?我想薛少安下了葬都会从棺材里爬出来吧。” 见庄子涂陷入沉默,摇光垂眸又道:“你还是想带辛婉走么?” 庄子涂身子良久未动,握着青玉箫的手少许颤动,又很快变作澄定,“我要是告诉你,我已经不再喜欢辛婉,你信不信?” 夜风扬起摇光的发,星光熠熠,犹如她仍似少女般的眼神,摇光点头,“我信。” “我说什么,你都信我?”庄子涂饶有兴趣。 摇光低笑,“你跟幅白绢一样干净,甘泉边挟持阿容也不过是装出来的凶悍…你这么老实,我当然什么都信你。” “我是蠢笨。才会被女人一再欺骗。”庄子涂自嘲笑道,“我再入义庄时,你还拐弯抹角想和我打听宝藏所在,差一点啊,又着了你辛摇光的套路。” 俩人如故人挚友般随意聊着,面容都舒展畅快,有着说不完的话一般。 “说到宝藏…你还打算守着一生一世么?”摇光咬唇轻声发问。 ——“等等。”庄子涂闪身拉过摇光,竖起指尖贴在她柔软的唇上,黑目露出警觉。摇光一个踉跄倒进他的怀里,心头骤然加速,扬眸看去,庄子涂的脸也有些燥红,俩人四目对视,呼吸嘎然顿住。 “有人往这边来了。”庄子涂尴尬低语。 “这你都听得见?”摇光惊诧。 “宝藏压身,人人惦记,我夜夜入睡都不得踏实,数里外的马蹄声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确实有人往雅苑来了。”庄子涂狭目微动,“我也想知道,薛少安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借着夜色掩护悄悄走来雅苑的,是马夫陶叔。摇光认得他,也是他赶车送自己回阳城。听栎容说,九华坡换走毒酒的也是这人,他是紫金府的老人,也是辛婉和薛少安身边的亲信。子夜都过了,一个马夫,潜入雅苑来做什么? 陶叔面色纠结,每走几步就不住叹气,身形魁梧的他手提木桶,小径一路无人,紫金府戒备森严,照理说每隔一刻都有巡夜的下人经过,但今夜…雅苑周围格外幽静,连守夜的嬷嬷都不知被谁支开,雅苑里,只剩…入睡的辛摇光。 陶叔似乎希望有人出现撞见自己,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绕开夫人妹子居住的雅苑,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但事与愿违,他走得再慢,也撞不见挡住他步子的人。 ——“他带着的是灯油。”庄子涂轻攥玉萧,“还真被你料中,薛少安果然要对你下手。” “灯油你也知道?”摇光低问,“莫非,他要…烧死我?” “紫金府重地,不能刀剑见血,你要死在刀剑下,薛灿夫妇一定会彻查所有,但放火…就好圆得多。”庄子涂沉思着道。 “皇宫内院还会走水呢,何况紫金府。”摇光大悟,“下人失责,雅苑失火烧死睡着的辛摇光…大火会烧去所有的证据…阿容再伤心,无凭无据也奈何不了薛少安…这个薛侯爷…可真鬼呐。” ——“想不到辛婉托付一生的,是这样的男人?”庄子涂扼腕道,“浑浑噩噩过到今天,她竟然一无所知?” “病躯遮掩,谁能想到一个病弱侯爷可以筹谋这么多?”摇光叹息,“他做尽所有,却都只是为了辛婉…被这样的人爱着,到底是劫,还是幸。” 陶叔在雅苑几处进出口外倒上浓厚的灯油,又摘下正门外悬着的绢灯,取出里头燃烧的灯芯,陶叔露出愧疚之色,远看辛摇光紧闭的寝屋大门,低喃道:“侯爷的吩咐,老奴我也逆不得,你别怪我。” 话音落下,灯芯缓缓坠地,嘶啦一声火苗蔓延开来,大火翻滚着朝里苑烧去,半刻工夫就烧近了辛摇光住着的寝屋。见屋里女人再无可能可以逃出,陶叔重叹一生沉重离开。 火光顷刻冲天,庄子涂轻揽摇光腰身,脚尖一点跃上远处的屋檐,摇光挽住他的臂膀,心里满是踏实。 众人闻讯赶到时,雅苑已经被大火吞噬过半,辛摇光的寝屋更是已成焦炭,俨然不可能有活人的痕迹。 薛灿拔腿直冲进烧尽的废墟,徒手扒开东倒西歪的物件,寻着才认下的亲娘,辛婉捂唇恸哭,靠着颜嬷的搀扶才没有倒在地上。 栎容眼眶微红,但她记着摇光的话,她见相信那样聪慧玲珑的女子绝不可能葬身在这场不难预料的灾难里。 ——“虽然母子相认不久,但你这儿子,倒也算得上孝顺。”庄子涂笑看近乎疯狂的薛灿,青玉箫指着他道,“你看,手都刨出血了,明知里面有人也是具焦尸,他还这么不顾一切?” “那可是我嫡亲的儿子。”摇光傲娇着,眼睛凝在儿子身上,唇角露出欣慰的笑容。 “栎家那丫头,好像看出些什么?”庄子涂执萧晃向角落里的栎容,“她知道?” “阿容聪明的很。”摇光得意道,“一个是我生的,一个是我亲自教养出来的,我有多少能耐,阿容只多不少,不用我告诉她,她知道我没那么容易被薛少安整死。” 话语间,几个下人抬着竹榻走向雅苑,每走一步竹榻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混杂着浓烈的焦炭气味,在凌晨时分愈显惊悚之感。竹榻上,倚卧着病入膏肓的薛少安,旭日的鱼肚白色洒在他深凹的脸上,双眼好似两个深坑,从最深处露出阴暗的色泽。 薛少安唇瓣干裂,咧开是会露出稀松摇晃的牙齿,齿间寒光闪烁,犹如觅食中的恶兽,他死死盯视着已成废墟的雅苑,仰头深吸着让人作呕的焦糊味,好似嗅着最甜美的花朵香味,让整个人如痴如醉,恨不得沉醉其中。 “侯爷来了。”颜嬷忍着哀恸道,“这时候怎么能把侯爷带来,快,送侯爷回去。” 薛少安吃力摆手,喘了阵道:“先不回去…听说雅苑大火…婉儿的妹子是不是住在里头?人…找到了没?” 颜嬷眼泪落下,转身看着还在奋力动作的薛灿,哭着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摇光福泽太浅,才得圆满,又遭了横祸…可怜了小侯爷还有夫人…才和至亲重逢,就又要天人永隔。” ——“呸!”屋顶上的摇光啐了口,“谁福泽有我深厚?跟着辛婉这么些年,还是这么蠢。” 庄子涂偷瞥摇光泼辣,心里轻轻一笑。 “婉儿。”薛少安对辛婉伸出手,“没了妹妹,还有我在你身边。” 辛婉止住低泣,“灿儿,你娘也不想见你为她这样,会找到的…” 薛少安眼中没有万物,浑浊的凹目只看得见辛婉一人,他周身纾解开来,除去辛摇光这个暗藏的祸患,就没人再怀疑栎老三的死,等自己咽气后,辛婉也会无怨无悔守着自己,到百年之后和自己同葬一穴,继续作伴。 “婉儿。”薛少安无力低呼着,“到我身边来。” 屋檐上,忽然响起悠扬的萧声,如潺潺的泉水,淌入雅苑外每个人的心上。薛少安本就苍白的脸刹那晦暗,仰头寻着那个如影随形的人,喉中发出愤怒的嘶叫。 栎容循声望去,她绽开如花的笑颜,对着庄子涂身旁的摇光无奈摇着头。 ——“傻灿儿。”摇光对着薛灿的背影忍不住喊道,“娘好好活着呐,你能挖出个鬼来?” “娘…”薛灿指尖落下血水,“娘!” 庄子涂携着辛摇光轻盈落在众人当中,摇光衣衫轻舞,面上含着得逞的笑容。人人脸色惊喜,只有薛少安,像是见了鬼一般,嚎叫着拉扯住辛婉的手腕,“婉儿,我们回去,我们回屋去…我不要见到这些人…婉儿,我好怕,好怕啊!” “姐夫在怕什么?”摇光盈盈转身笑看惊惶的薛少安,“怕我是鬼么?还是个…含恨屈死的恶鬼?是不是…来找你寻仇来了?” 薛少安惨叫一声呕出发黑的血痰,颜嬷惊道:“摇光,侯爷经不得惊吓,你吓到他了。” “姐夫铁石心肠,也会受惊吓?”摇光咄咄走近,“我可是你的小姨子,姐夫也忍心让人烧死我?” ——“摇光,你在说什么?”辛婉刚硬发声,“你吓到侯爷了。” “长姐绝顶聪明,却独独糊涂在自己的枕边人身上。”摇光怜悯的看着还在维护自己夫君的辛婉,“我和庄子涂守在屋顶几日,终于被我等到,我们亲眼看见…陶叔提着灯油来雅苑放火,陶叔…是你和侯爷的人吧?如果我没记错,陶叔也是受侯爷指使,才放走了关悬镜。” ——“你…血口喷人!”薛少安怒指摇光,“我都是一个要死的人了,我杀你做什么?婉儿,别信,别信她啊…走,我们走…” “因为…”摇光看向强作笃定的辛婉,“我怀疑到了栎老三的死。”摇光回望庄子涂,示意着道,“这会儿大家都在,辛婉和薛少安都在,你还不亲口去问她?” 见庄子涂沉默,摇光又道:“你护她一世,自己又落了个什么下场?既然辛婉并非你当年想的那样,你何不问出口,给她一个清白,也不枉你爱她这么多年。” 庄子涂幽然发声,狭目灼灼,“辛婉,栎老三送人到翠竹林的那晚,是不是你…派死士杀我和他灭口?” 第179章剑穿心 庄子涂幽然发声,狭目灼灼,“辛婉,栎老三送人到翠竹林的那晚,是不是你…派死士杀我和他灭口?” ——“灭口…”辛婉凤目露出错愕。 “为首死士口口声声说是受辛夫人指派,送我们上路。”庄子涂凄然闭眼,“栎老三被一剑穿心而死。”见栎容噙泪,庄子涂轻声又道,“栎家丫头,你爹死的很快,没有受苦。” 栎容低低抽泣走向辛婉,凝视着她恍惚的脸,“我不信是夫人做的,一定不是你做的。” 辛婉回看夫君,凤目流露出一种失望,见薛少安脸白如绢,凹目闪烁,辛婉垂下眼睫,理了理自己的曳地长裙,启唇道:“是我…” ——“不是!不是婉儿!”竹榻上的薛少安忽的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不是婉儿做的,是我,是我!是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侯爷…”辛婉软软走近薛少安榻前,眼中愤而含泪,“你这又是何苦。” “我恨他们!”薛少安似如回光返照,枯槁的脸孔褪去晦暗,渗出一种可怕的鱼肚光泽,“我也怕他们…所以他们必须死,必须死!” “婉儿你说要派人去姜都,要有家人和皇族还活着,就设法悄悄带回湘南来…那阵子我夜夜心悸,我们日子过得好好的,连女儿都有了,为什么要去救下姜国的祸患?但我见你日夜担心,寝食难安,我想如果不让你去救人,这辈子你都不会快乐,你活在愧疚里,我也不会好过。所以,我答应让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天大的灾祸,都有紫金府替你撑着,天塌下来,我也会替你顶着,要死,也会死在你的前头。” 辛婉闭目落泪,神色坚韧里带着深深的痛苦。 ——“我召出府中忠心死士,但婉儿说不能只靠这些人,得需要一个熟悉姜都地形,又游走江湖多年的老朋友,只有他帮你,你才踏实。那个人,赠你墨石坠,墨石只有金陵雍华府才有,那一刻我恍然大悟,你的老朋友就是雍华宝藏的守护者,燕公子的后人。不止是故友,试问一个寻常朋友,会为你豁出命去么?绝不可能,这个人他一定深爱婉儿,可以为婉儿献出一切…” “我猜的不错。”薛少安冷冷看向庄子涂,“婉儿要见你,还得拿出我时日不多的幌子,只有我快死了,你才会来见她,因为你无时无刻不在等着带走婉儿,你觊觎着我的夫人,你偷偷窥望她,盼着我早些死才好。” “我从没盼过你死。”庄子涂面容平静,“只是我以为,你活不了多久。” “为了不让你顺心遂意,我也一定不会那么容易死。”薛少安握紧手心愤恨道,“你来见婉儿那夜,我也看见了你。那一刻,我就开始恨你,你手握远胜乌金的宝藏,你又生的这样高大威风,你身体康健,一定可以活很久,很久…而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与老天的斗争,我活着太难,为什么你就活的那么轻松?若我死了,就是你带走婉儿…” 薛少安颤着手想抚向辛婉落泪的脸,辛婉悲切转过头,薛少安指尖摸空,病躯凝做悲哀的姿态,“我还看见,你眼里对婉儿毫不掩饰的情意,婉儿看着你,她的眼睛在发亮…婉儿眼里的亮光,是我从没看见的…她看着我的时候,眼里只有温柔的顺从,从来没有发自内心的感情…我知道,我都知道…她是为了卖马才留在我身边的…” 辛婉被戳到当年悲处,成串的泪珠簌簌滑落。 “是也不要紧。”薛少安挤出一种得逞的笑容,“人在身边就够了。” ——“你狠庄子涂所以要置他于死地,你杀我爹…才是为了灭口。”栎容心中百感交集,对着病的快要死去的薛少安,所有的仇恨都显得那么无力,她想把杀父仇人千刀万剐,但薛少安已经没有几日可活,就算手握匕首,她又能不能刺进仇人的心口。 “是为了婉儿,还有我们平安的将来。”薛少安面上的光泽一点点淡去,“婉儿说,这个赶尸人行走多年,是出了名的可靠。可世上哪里有什么万无一失?是人,就会有难以预计的祸患,栎老三拿钱银做事,要是哪天被更多的钱银所诱,难保不会供出紫金府来,到那时…婉儿是姜国辛氏女儿的事就会被抖出,再多的乌金也救不下所有。只有死人才是最最可靠,杀了栎老三才可以保婉儿无恙。栎老三…必须死。” 薛少安病容露出狠意,让周遭围着的每个人都心生寒冷。 “我爹说到做到,从不给他人惹祸,刀架在他脖子上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栎容咬牙,“你看似病弱,心却歹毒,杀人还嫁祸给自己的夫人,你就不怕庄子涂心中不甘,来紫金府找夫人寻仇么?” “他不会的。”薛少安想也不想,讪笑道,“他为婉儿死都无所谓,我让死士说是受婉儿指派,不过是让庄子涂寒心离开,他知道婉儿要他死,心如死灰必然远走,也不会再来找婉儿追问,更不会报仇。别问我为什么懂他,一个人的眼睛不会骗人,我见过庄子涂的,他看婉儿的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我料到死士没那么容易杀死庄子涂,燕公子的青玉箫是江湖出了名的利器,得他真传,庄子涂定是有大本事的。我要的不过是他对婉儿失望透顶,遁世远走再不出现。” 薛少安隐隐笑出,“我猜的果然不错,你人没死,却和死了也差不多,你销声匿迹,婉儿试着找过你,却是一无所获。” 庄子涂怅然望萧,“既然她要我死,我又何必再苦问不休?看来是我不够了解她,她怎么会…真的要我死…” ——“别说了…”辛婉斥住薛少安又张的唇,“侯爷处心积虑,不过是为了把我留在身边,我人已经留在紫金府这么多年,做了你这么多年的枕边人,却不知道侯爷心思深重,让人发指…栎老三对大家有恩,一个江湖义士,竟然因侯爷狠心,魂断湘南…你我怎么对得起栎家…” “蝼蚁之人,死不足惜!”薛少安仰天嘶吼,“婉儿予我,是命,是天,负尽天下人我也无所谓。婉儿,你不能怪我,你不能怪我!” 栎容愤而上前,扬起手掌挥打在薛少安扬起的脸上,清脆一声惊愣子夜的寂寥,薛少安稀疏的齿间渗出点点血水,混着浓痰溢出嘴角,他唇角挂起阴寒的笑意,浑浊的眼注视着满脸失望的辛婉,渴求着道:“婉儿,和我回去,这里好冷,好冷…” “他杀了我爹…”栎容泪水滚落,“一剑穿心,夫人见过我爹的骸骨,苍天在上,行凶者就可以这样一走了之么?” 薛少安抹去唇边血痰,低哑又道:“残命一条,你要拿去便拿去,老天待我也算不薄,谁又能想到我能活到今天。” 摇光摸出备下的匕首,冷冷扔在薛少安的榻边,“你待灿儿有恩,我和阿容不会亲手杀你,姐夫贵为侯爷,走也要走的有气节,不如,你自行了断给栎老三偿命?” “婉儿…”薛少安艰难又唤,“他们要我死…他们一个个都要我死…” 辛婉喉中哽咽,但仍是没有转身看薛少安,薛少安哑声厮喊,“婉儿!婉儿…” 角落里一直没有发声的薛莹忽然痛哭出声,她跌撞走近栎容,双膝软软跪下,“父债女偿,是我爹对不起你。” ——“莹儿。”杨牧喊出声,但却没有拉住薛莹。 “冤有头债有主。”栎容扶起薛莹,“与其他人没有关系,不关你的事。” “很快…就会结束了…”薛少安露出诡异的笑容,“栎容,我没有什么日子了,很快就会下去见栎老三…杀父之仇,我怎么偿还?还不是一条命?这条命就要没了,今日死,和明日死,又有什么分别?不过一条命拿去…你又能…奈我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薛少安拼力发出惊悚的低笑,颤动着俯身去捡塌下的匕首,“婉儿,婉儿…我就要死了,你还不看我一眼么…” 辛婉悲锵转身,噙泪注视着陪在身边多年的枕边夫君,她沉寂的脸开始隐隐抽搐,辛婉迎着薛少安期盼的脸,低沉道:“侯爷说的不错,今日死,和明日死,早死一天就是惩罚么?” 辛婉拭去栎容脸上的泪痕,幽声又道:“薛氏陵园里,我早些日子已经让人备下侯爷的陵墓,侯爷喜静,陵墓就选在陵园最清幽的地方,陵墓里有两具石棺,一具是给侯爷准备的,还有一具…是留着等我死时,和侯爷同葬一穴…” ——“真的!?”薛少安面色惊喜,“婉儿打算和我死而同穴?当真!” “颜嬷,你告诉侯爷。” 颜嬷屈膝哀声道:“夫人确实和奴婢说过,后山陵园,也已经按夫人的吩咐准备妥当,墓塚并排放着两具石棺…” “原本是想最后再告诉你的。”辛婉温下声音,带着淡淡的温柔,“好让侯爷踏实上路。” 薛少安欣慰大笑,“好,好啊…婉儿,到死都会陪着我,陪着我…” 辛婉戚戚一笑,对颜嬷道:“颜嬷,天亮就派人去陵园,把我给自己备下的那具棺材抬出来。” ——“婉儿!?”薛少安错愕惊呼,“为什么?” 辛婉缓缓转身,眸间噙泪,但却没有落下,“侯爷心里只有自己,对紫金府的恩人都能狠下杀手,想到死后会和这样的人同穴安葬…婉儿心里怕的慌…” “不是,不是!”薛少安沙哑吼叫着,“我心里只有你,只有你!别抬走石棺,颜嬷,不准去!” 颜嬷低低抽泣,没有迟疑转身就要照着辛婉的吩咐去做,薛少安一手扑空,喉中发出凄厉绝望的叫声,迎着初升的红日,薛少安突然喷出一口黑血,重重晕厥在竹榻上… 第180章局中人 颜嬷低低抽泣,没有迟疑转身就要照着辛婉的吩咐去做,薛少安一手扑空,喉中发出凄厉绝望的叫声,迎着初升的红日,薛少安突然喷出一口黑血,重重晕厥在竹榻上… 雍苑里,薛少安睁开眼,他看见辛婉少女时的面容,就是病中自己推开轩窗,一眼看见的那张脸,她脸上满是无忧的笑容,笑声欢畅悦耳,她盈盈看向自己,没有对这个病弱少年的怜悯,她对薛少安笑着颔首,忽的想起也许这少年就是薛家的大少爷,赶忙提起长裙,对少年屈膝行礼,脸颊微微泛着红润。 ——“你是谁?”薛少安撑起身,怔怔发问。 ——“辛婉,我叫辛婉。” ——“辛氏马场的人?辛婉…婉婉动人一笑间…好听的名字。” 辛婉俏然一笑,如小鹿般轻盈跑开,笑声如铃声悠荡,回漾在薛少安的耳边。 “你是谁…” ——“辛婉,我叫辛婉。” “婉儿…”薛少安露出苍然的笑容,朝渐渐模糊的那人伸出手去,“不要离开我。” 辛婉托起薛少安冰冷的手,贴在自己湿润的脸颊上,“不离开你,永远都陪着侯爷。” “你真傻。”薛少安艰难擦拭着辛婉滚热的泪,“婉儿,你真傻。” 薛少安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床边的人是辛婉不假,她眼中含泪也不假,只是,她对自己所作所为的痛惜,直白定格在脸上,到了这一刻,也求不得她对自己的原谅。 辛婉知道薛少安大限将至,低沉唤道:“莹儿,灿儿,你们过来。” 薛莹和杨牧走到薛少安床边,携手跪在地上,薛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拉住了父亲的另一只手。 薛灿走出半步,栎容却没有跟在他身后。 ——“阿容。”辛婉声音颤着,“我知道你不会原谅侯爷,但人之将死…” 栎容咬紧唇角,倔强的仍是不肯上前,“薛灿,紫金府对你有恩,薛少安也没有亏待你,爹说做人做事最重一个义字,我和爹不怪你去送他最后一程,但我绝不会跪拜这个人。” 薛少安听在耳畔,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似是在笑,又似在叹息。 “他真是要死了…”摇光抱肩低语。 “我等了二十多年。我原以为,薛少安若真一命呜呼,一定是我最快活的事。”庄子涂自嘲拂萧,“可为什么…我却一点儿也不快活?还是辛婉原本就不属于我,我执念半生,困住所有,却直到今天才解开了这个死局。” “你我都是局中人。”摇光触向庄子涂从不离身的青玉箫,“我真好奇你这支萧,给我看看。” 庄子涂笑着大方递去,“这可是当年叱咤江湖的第一神器,无相青玉箫。到了我这辈,你是第一个除我之外摸到玉萧的人。” “有这么稀罕?”摇光故意装作不屑,摸过青玉箫的洞孔,贴近唇边吹出一声萧响,可那声音也忒刺耳,摇光顿时红脸,把玉萧塞回庄子涂手里,“也没什么意思。” “哈哈哈哈…”庄子涂低笑着接过玉萧,凝看摇光微红的俏脸,又悄悄垂下头去。 薛灿也单膝跪在薛少安病榻边,七年收留的重恩,倾力扶持的义气,他不能忘,哪怕他再怨恨这个杀了自己岳父的男人,也没法抹杀他和紫金府对自己的恩义。他怪薛少安,却必须铭记辛夫人的抚育,薛莹的教导。 ——“侯爷放心,我薛灿在此立誓,有姜国一日,就一定会善待紫金府,薛家重恩,我永世不忘。” “薛…灿…”薛少安喃喃着,“你是姜…未…姜国匡扶…就不会…有薛灿…这个人了。” “紫金府予我有再造之恩,不论何时,我都不会忘记我叫薛灿的日子。”薛灿俯身叩首。 薛少安艰难点头,又意味深长的看向杨牧,他已经太累太累,已经无力再说太多话,杨牧看出他的意思,重重点头道:“爹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娘和莹儿,也会守着紫金府的。” 薛少安唇角带笑,强睁凹目定格在辛婉的脸上,“婉儿,你该是…不会原谅我了…” 辛婉沉默无声,只是紧攥薛少安越来越冷的手心,强忍着眼中的泪水。 ——“二十多年的夫妻,就算你心里再怨念我,看在,看在…薛家倾力扶持姜国皇裔的份上…我…要你…答应我三件事…”薛少安瞳孔开始涣散,每一个字都在耗去最后的气力,见辛婉没有答应的意思,薛少安咬牙又道,“婉儿最重恩义,你一定,要答应我。” “你说。” 薛少安吁出浊气,“紫金府所剩乌金,都可为薛灿立国所用…金银救不了栎老三,也救不了我…” 辛婉抽泣点头,薛少安手背骨节爆凸,狠命又道:“我深爱婉儿,我死后,既然无望和你同穴,但…但你每年都要来拜祭我…不准哭,不要哭…我最怀念的…还是初次见到的婉儿…” “我…答应你。” 薛少安欣慰一笑,喉中发出提不起的粗喘,他还要说出最重要的嘱托,“最后一件…最后一件,我死后,婉儿无须守大丧…韶华珍贵,你已经…在我身边蹉跎多年…既然无法原谅,我不想…再用恩义困你半生…婉儿可以改嫁…” ——“侯爷!” “听我说下去…”薛少安握住辛婉的手,用尽气力半抬头颅,“跟着庄子涂吧。” 庄子涂玉萧顿手,恍然难以置信一般。 “至少他待你,和我一样真心…”薛少安戚戚顿住,“但你来拜祭我的时候…不准和他一起,婉儿心里有他,我…我…我不想看见这个人…” “做到这样,你…总该…不会怨恨我了…婉…婉儿…”薛少安粗喘嘎然止息,身子僵硬在半空,轰然倒在了床上。 ——“侯爷!”——“爹…爹啊!” 屋里哭声大起,弥漫开死亡的气息。 “我不答应你!”辛婉伏在了薛少安的身上,“我不答应你…我只会留在侯爷身边。” ——“莫非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摇光揉了揉耳朵,“还是我听错了。” 庄子涂转身推门出去,背影清冷利落,他没有回答辛摇光,也听不见屋里悲恸的哭声,他只想吹起那首古老的萧曲,来祭奠所有人困在各自局里的漫长岁月。 薛少安的离世让辛婉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她引以为傲的一头青丝变作斑白,眼角的淡纹也愈加深重,她不怒自威的凤目失了运筹帷幄的神采,这让她成为一个普通的女人,会老去,会悲痛,会无助。 栎容曾经以为,辛夫人是出于一个义字才留在薛少安身边,忘却年少燃起的爱意,舍弃挚爱的亲人,远离眷念的故土,她留在紫金府,只是为了报答薛家对辛氏马场的支撑,也许她自己也以为…这个重病夫君活不了太久吧。 直到薛少安真的死去,栎容才发觉自己错了,辛婉对薛少安的依恋,并不比薛少安对她少一分。薛少安把能给的一切都给了这个夫人,情感,家业,生命…许多年过去,这份情已经渗入辛婉的骨髓,和她缠绕在一起,同样,辛婉也已经离不开薛少安,夫君背后的支持,宽容,让她可以毫无顾忌的做尽一切,倾尽薛家和湘南的所有,助外甥,故国崛起。 如果没有视辛婉如命的薛少安,那也不会有放手一搏的辛婉。 薛少安的离开,如同抽去了辛婉的骨脉,数日的丧事里,她已经无力操持所有,许多时候,她只是软软跪在薛少安的灵柩前,口中低低与他说着旁人听不清的话语,她倚着冰冷的棺木,如同倚在夫君瘦弱的臂膀里,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也是岁月静好的场景。 她遗憾自己和庄子涂惊鸿掠影般的过往,也愧疚辜负了那个男人半生,但她从没后悔选择嫁给薛少安,直到这一刻,辛婉才发现,自己早已经爱上了薛少安。 辛摇光也没有替自己的姐夫入殓,她说,自己受栎老三恩惠,绝不会替杀他的真凶做白事,嫡亲的姐夫也不行。 落棺封土的时候,抽泣的辛婉忽然痛哭失声,惊起林间大片的飞鸟,哗啦啦朝着天际扑翅而去。 栎容和摇光去了另一处墓穴,那是栎老三骸骨下葬的地方,栎容倒下奠酒洒在父亲的坟冢前,风声划耳,像极了栎老三生时爽朗的大笑,他在天之灵,似乎知道自己大仇得报,下辈子,他还要做个顶天立地的赶尸人,喝最烈的酒,做最险的事,赚大笔的钱银,疼最爱的女儿。 丧事办完,紫金府也渐渐平静,子夜时分,府外的翠竹林里,摇光拖着裙角,寻着若隐若现的萧声而去,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庄子涂的萧声吸引,那人无趣透顶,吹来吹去都是那首古曲,可为什么,自己好像迷上了那支青玉箫。 萧声嘎然顿住,庄子涂风中转身,直视着走向自己的辛摇光,唇角带着清雅的笑容。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摇光开口问道。 “我?”庄子涂笑傲天地间,“一人一骏马,一萧一江湖。” “守着你那摊东西?”摇光隐隐有些失落。 “这是我的命运。”庄子涂凝望摇光的眼,“你能对抗得了你的命运吗?” 摇光咬唇,“曾经难以对抗,但若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一定做不到?你以为你再也等不到辛婉,最后薛少安还不是松了口?” “辛婉不是我的命运。”庄子涂打断道,“太子虔,也不是你的命运。” 第181章红尘伴 摇光咬唇,“曾经难以对抗,但若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一定做不到?你以为你再也等不到辛婉,最后薛少安还不是松了口?” “辛婉不是我的命运。”庄子涂打断道,“太子虔,也不是你的命运。” “他早就不是了。”摇光眸中盈盈,“从知道他抱走我的孩子起,我心里就不再守着这个人。” “你的儿子,就是你下半生的命运么?”庄子涂循循问道,“你好不容易和薛灿相认,他就要君临天下,你便是显赫的太后贵躯,他会孝顺你,照顾你…摇光,你会陪着他,还有你快要出生的孙儿。” 摇光目露憧憬,想着自己快出生的小孙儿会是怎么样的可爱,唇边梨涡浅荡,“我有手有脚,好好活了半辈子,再苦也熬了过来,薛灿是孝顺的好儿子,但…他也不是我后半生的归宿…” “噢?”庄子涂眼睛一亮。 “我半生为别人活着,从没为自己好好活一场,我都过了四十岁,都还没见识过世间繁华,薛灿他们要定都阳城,阳城那地方我都待了快十年,里里外外闭着眼都认得,要后半生继续活在那里,还不得憋死?”摇光哼了声,“我啊,有自己的打算。” ——“说来听听。” 摇光舔了舔唇,忽的笑道:“不过,我是一定要等到我小孙儿出生的。等阿容生下孩子,薛灿也登基立国…我就会离开。” ——“去哪里!?”庄子涂狭目溢出期待。 “去…”摇光笑看庄子涂,“天高地阔,如云如燕…” “跟我走吧。”庄子涂忽然幽声道,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有些愣住,他心底有些紧张,辛摇光是古灵精怪的女子,她会不会和自己一起? “跟你走…”摇光面颊蕴起少女的红润,话语爽朗,“那就,跟你走。” 庄子涂手里的青玉箫缓缓垂落,摇光不加迟疑的应允让他惊喜,却也好像在他意料当中,他深深看着坦荡直白的辛氏女儿,仰头发出大笑,逃不掉,就是逃不掉,自己逃过辛婉的命运,却还是落入辛摇光的手心。 “等到薛灿阳城立国之日,你来甘泉边找我。”庄子涂执住摇光柔软的手,“我带你走。” 摇光掩唇一笑,“有什么信物没有?” 庄子涂摸出怀里的墨石坠子,晃了晃道:“当年我把墨石坠赠给辛婉,你是一定不会要的。除了这坠子,也就这支玉萧…” “我才不稀罕。送给旁人过的东西,我不要。”摇光撇过身,“算了算了,看你也拿不出什么,信你一诺千金,立国之日,甘泉边见。” ——“立国之日,甘泉边见。” 庄子涂笑望摇光,蓦得跃上竹林,闪进茂密的竹叶之间,“摇光,你我甘泉边见。” 摇光追出去几步,仰望若隐若现的明月,脸上露出久违的快乐。 两月过去,栎容在紫金府平安诞下一子,因是清晨出生,薛灿便给儿子起名一个辰字,唤作——姜辰。 此时的阳城,已经大变模样。 杨越和谢君桓浩浩荡荡从鹰都运去治国所需的典籍法录,杨越游历过大半天下,替薛灿搜罗来大批能工巧匠,不过三月就在阳城选了出宝地,盖起立国所需的庙宇宫殿。薛灿传令,国之初立,百姓困苦,登基立国都须一切从简。杨越便命人从基本所需着手,大家万众一心,虽是简朴,但也是像模像样。 天下有识之士都尽归阳城,聚集起生机勃勃的旭日之势,等着薛灿登基后大干一场。 薛灿拟定九月初八为立国之日,听闻阳城万事俱备,也到了众人奔赴阳城的时候。杨牧大功在身是一定要去受封的,薛莹是薛家唯一骨血,姜国受紫金府大恩,薛莹也需亲赴立国大典。但辛婉,却已经不愿意迈出紫金府半步。 她目送着浩荡的马队,由颜嬷搀扶着送到府门外,斑白的发丝盘做圆髻,除了颈脖上的碧玉佛坠,再无多余的饰物,她披着黑色的长袍,腰缀点点白花,薛少安临死前叮嘱辛婉无须为自己受大丧,但辛婉还是心甘情愿为他守足七载,或者说是,守尽余生。 辛婉抱过栎容怀里的孩子,逗弄着他粉雕玉琢的小脸,“好辰儿,一路上要乖乖听话啊,去了阳城,可就是宫里的小皇子了。” ——“夫人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么?”栎容握住辛婉的手,“姜土就在阳城外不远,您也不想去看看?” “嫁到薛家,就没有故土了。”辛婉把辰儿放回栎容怀里,“我也习惯了这里,哪儿都不想去了。走的太远,就感觉不到侯爷,侯爷也会担心的。往后,就由你在灿儿身边,替我好好照顾他。” 栎容眼眶骤红,对辛婉屈膝行礼,抱着辰儿走上马车。 ——“长姐。”摇光掀开车帘,“保重。” “保重。”辛婉冲摇光挥了挥手,姐妹颈脖前的碧玉佛坠交相辉映。 薛灿与辛婉对视良久,这对姨侄惯是寡言,虽然没有太多话语,但一切早已经在不言中。薛灿调转赤鬃,扬起马鞭发出脆声,“驾!” ——“走喽!走喽!”杨牧欢喜的驾着马车,不时扭头去看车里坐着的宝贝夫人,“莹儿,你还没出过远门吧,我带你去游山玩水,吃好多湘南没有的美味,阳城可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那里是栎姐姐的家乡,小殿下就是在那里啊,遇上栎姐姐的!” “杨牧,你的话,太多了!”马车里,栎容掀开车帘叫道,“是不是要把你栎姐姐的事儿说个干净才闭嘴啊。” “早就说干净了。”杨牧得意的刮了刮鼻子,“好多事儿可有意思,轰隆一声,烟火变爆竹那次…” ——“杨牧!”栎容急的要跳脚,“你再敢说一个字试试!” 薛灿驶近马车,温声唤道:“辰儿睡了没?” 栎容扬起朝霞般明媚的脸,薛灿伸手抚去,黑目满是爱意。 “你儿子好带的很,吃了便睡,要不,你进车里抱抱?” 薛灿点住栎容半张的红唇,“回去阳城,我一定要日日抱着辰儿。” “心里就只有儿子了?”栎容蹙眉恼道。 “哈哈哈哈。”薛灿低声笑着,“我还指望阿容给我生个女儿呢,儿子肩上担子不轻,若得个女儿,便能宠在手心里。” “那心里就更没我了…”栎容撇过脸去。 “阿容是我心里至宝,永远最宝贝的那个。”薛灿温温说着,脸上也没个臊意。 马车里,摇光阴阳怪气咳了声,“又是儿子女儿,又是宝贝阿容…等了半天就是没个老娘的名字,世风日下噢…” 杨牧噗嗤大笑,薛莹也忍不住掩面笑出了声,马队一路欢声,朝着帝都阳城而去。 帝都阳城,杨越穷其半生所学,又招用漂泊多年所识的能人异士,短短数月,便在阳城建起立国所需的宗庙宫邸,宫邸不算恢弘,却自带一份无法撼动的庄严,立国所需浩大,藏有不尽宝物的甘泉就在阳城外,但杨越和谢君桓都不曾惦记过半分。 薛灿走时交代,他匡扶的姜国,不会建造在雍华之上。 栎容诞下皇子,阳城人人沸腾。杨越记得栎容和庄子涂的赌局,庄子涂赌局已输,他一诺千金,该是不会来带走自己,但…杨越举目望月,庄子涂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要他孤独到老,毫无承继…自己受人恩惠,又怎么能如此断了义气。 眼见一切安排妥当,薛灿一众也在回阳城的路上,最牵挂的弟弟也已经娶妻,杨越似乎看见不久的将来,姜国在薛灿的治理下欣欣向荣,那时不论自己在哪里,又会不会和大家再重聚,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吧。 暮色下,宫邸沉郁的凝在月光下,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君王,等待着即将书写的光辉历史。 九月初八,薛灿在阳城称帝,立国为姜,启用本名姜未,姜国被灭八载,在皇孙姜未手里得以匡扶。 栎容被册立为皇后,长子姜辰立为太子…倾力扶持姜人的紫金侯薛少安被追封为镇南王,辛氏后人辛婉加封为一品夫人,薛莹封做昭阳郡主,边陲湘南保下姜人星星之火,姜未在此蓄力,姜人从这里挥师北上。登基之时,新帝姜未遥望湘南方向,拂开龙袍郑重跪地,道:“无湘南,无薛灿,姜国存一日,就会牢记湘南的恩惠,姜氏子孙世代不忘。” 第182章星云间 登基之时,新帝姜未遥望湘南方向,拂开龙袍郑重跪地,道:“无湘南,无薛灿,姜国存一日,就会牢记湘南的恩惠,姜氏子孙世代不忘。” 谢君桓和绮罗得封正一品护国将军,其余英雄也各得赏赐册封,人人面带喜色,赞叹皇上看重恩义,让人钦佩。 杨牧早就和姜未说好,自己什么封赏都不要,薛莹做了郡主,那他就是郡马爷,一个郡马都压得肩膀疼,要再得封个什么王侯,非得压塌自己。 栎容逗他,“镇南王不在,郡马就得世袭这王爷的爵位,小杨牧,不不不,该是…小王爷才对。” 杨牧脸都吓变了色,“栎姐姐别吓我,一路上莹儿都给我立下事儿了,回去湘南,得先学冶金术,还得清点府上所有…至少得忙上了一年半载,后头还有的忙…要再做个王爷,岂不是累死,我不做。” 栎容偷笑,“你夫人会冶金不就行了,非得你学做什么?” 杨牧挠头,嘿嘿笑道:“后山去一趟也辛苦,我啊…舍不得莹儿折腾,后头要是莹儿有了身孕,就更不能累着了。” 见栎容笑个不停,杨牧认真道:“我立下的功劳,不足旁人半分,哪能捡个便宜王爷做?不论有封没封,我都会替皇上镇守湘南,造福一方百姓,栎姐姐,你信我。” 栎容凝看杨牧日益懂事的脸,重重点了点头。 杨牧怅然又道:“我和大哥说,想他也跟我们回湘南,但大哥不答应,说还有许多事要替皇上做。他要是真留在这里,我绝不会说半个不字…可是,栎姐姐…大哥会不会是唬我呢,他胜了和庄子涂的赌局,但他最重一个义字,他是不是…还是会背着我和庄子涂离开?” 栎容轻轻咬唇,似是自语一般,“我想…也许…即使杨越要跟庄子涂走,庄子涂…也不需要了吧。” ——“噢?”杨牧面上一喜,虽还是有些不大明白,但栎容聪颖,她说大哥不会离开,大哥就一定不会走的。 偏殿里,姜未和摇光已经对坐了半宿。姜未想昭告天下辛摇光才是自己的生母,但摇光却不肯答应,她抚摸着儿子俊朗的脸,温声劝道:“你我相认,已经是最快活的事,我最讨厌繁文缛节,是是非非,又何必昭告天下多此一举?” “名分,我从不在意。”摇光看出姜未眼中的落寞,“我的未儿是世上最好的儿子,最好的夫君,最好的帝王,我已经知足。” 姜未深望母亲,“未央宫是我给你备下的住处,可听宫人说,你几天都没有过去…娘不要名分,不住宫邸,是不想陪着我么?” 摇光抱住心爱的儿子,“娘怎么会不想陪着你。”摇光笑中带泪,贴着儿子的额头,“可我大半生为一句承诺苦耗,失去你,也失去自己…未儿,你知道娘年轻的时候,最渴望过什么样的日子么?” 摇光追忆起做马奴的过往,“马场下人,是不能学骑马的。我最羡慕那些能骑马的人,他们潇洒跃上,策马奔腾,追着天上的云彩,只要有一匹马,好像哪里都可以去。我一直都想学骑马,直到遇见姜虔,为了他的一句话,我才真正偷着去学,手摔断了也无所谓,因为辛摇光,是可以为了爱做任何事的。” “是爱,也是束缚。”摇光落下声音,“自此之后,反而哪里都去不得,城外小宅,阳城义庄…娘舍不得你,但又不想继续守在这里。未儿,娘想过新的生活,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娘…” 摇光捂住姜未的唇,“你有阿容相伴,有一帮忠肝义胆的将士,娘到哪里都放心的很,何况…”摇光微笑着,“娘只是过些新的生活,又不是不再回来,娘想你了,就会回来看你。” “你要去哪里?”姜未霎时明白,“娘…” 摇光唇角勾出女子俏笑,“我和他同命相怜,也生出些惺惺相惜的好感…未儿,你会笑我么?” “庄子涂…”姜未低念,“娘要和他…走。” “天高地阔,如云如燕。”摇光憧憬道,“他给我备下了一匹紫梓马,就好像是当年我给姜虔选的那匹。” “他是个情义双全的义士。”姜未叹道,“更是个难得的好人。” “你不拦我就好。”摇光欣慰道。 “我舍不得娘。”姜未握住母亲的手,“但娘如果待着不快活,我心里也会觉得对不起娘。” “人只能活好这辈子,剩下的日子,我想尽兴去活。”摇光轻捋发丝,“我和庄子涂约好,等你登基,他就在甘泉边等我。” ——“娘打算何时离开?” ——“就在…今晚…” 姜未还想开口挽留,唇齿才张,摇光已经对他微微摇头,姜未欲言又止,只是紧握了母亲温热的手。 夜色深沉,几人架着一辆马车悄悄驶出阳城,朝着城外的甘泉而去。赶车的杨越不时回头去看倚坐在车帘边的姜未,俩人四目相视,一切已在不言之中。 ——“要有来世,我还会做同样的选择。”杨越苍然一笑,“皇上不必自责的。赌局虽赢,但信诺却不能更改,我欠庄子涂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那晚情急之下,阿容才会想出用赌局打破僵持,其实我们谁都知道,怎么能用旧情说服庄子涂,让你放下承诺留下…我们实在太自私。”姜未哀声道,“帝王之躯,也留不下自己的兄弟,更不能强留…如果违背,就枉为情义中人,也对不起信义比天的庄子涂。只恨命运作弄,你我才重聚不久,就又要把你送走…杨牧明天见不到你,一定会很伤心。” 杨越执着马缰道:“他会伤心,也一定会想通,都已经是做人夫君的男子汉,也该懂事了。” 车里,栎容倚在摇光的肩上,拨弄着她的手指,好像多年前在栎氏义庄里那样,俩人依偎着说着女儿家的悄悄话,摇光认定栎容这辈子都嫁不出去,到老只能爬进棺材里等死。 栎容叉腰恼道:“爬进棺材也不用你管,要你死了,我把你舒舒服服送进棺材就好。” ——“辰儿睡了吧。” “吃了就睡,好带的很。”栎容低喃。 “谁又能想到呢。”摇光抚着栎容的发,“我带大的丫头,竟然做了自己的儿媳妇,总算我也没给旁人做嫁衣,便宜的是自己儿子。” 栎容噗哧笑出,忽的眼眶又湿润起来,“最多每隔一年半载,你一定要回来看我们,可别过的太逍遥,就把我们忘了。” “我可舍不得自己的好孙儿。”摇光点住栎容的鼻尖,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 摇光掀开车窗,途经的山坡下,栎氏义庄已经没了人影,只剩几间小屋在夜幕下摇曳,还有苑外咯吱作响的木牌在风中飘荡。那时自己总说,这牌子撑不了几日,还嘱咐栎容从紫金府要个乌金钩回来。 这丫头也是争气,挂牌子的乌金钩没要,得了薛小侯爷亲赠的乌金代钩——长乐未央,长毋相忘。自此命运缠绕在了一处,再也不会分开。 栎容抚窗看去,夜风刮过俩人的脸,俩人对视相望,忽的一起笑了出来。 ——“芳婆,我叫芳婆,我会替人描妆,栎老板应该也有用得上我这婆子的地方吧。” 栎老三眯眼打量着灯火下这张又丑又老的脸,“给人描妆得去城里的妆阁做活,我这是义庄,死人,都是死人啊。” “妆阁的贵人哪里瞧得上我这双手。只有死人才不会嫌弃呐。” “额…”栎老三抹了把络腮胡须,“那就…留下试试?工钱一月两钱,包吃包住,还得…替我照应着我那闺女…你做是不是?” 摇光还记得初见的栎容,她被栎老三带的粗粗糙糙,明明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坯子,被个大老粗带的让人心疼。 自己和姜虔的儿子要还活着,也该比这丫头大不了多少吧。摇光怜惜大起,决定留在两国交汇处,留在栎氏义庄。 “娘。”栎容低喊着。 摇光含泪应着,脸上挂着笑。 子夜,甘泉边。 庄子涂唇边贴萧,忽然顿住悠扬的曲调,朝着马蹄声的方向幽幽望去,他狭目眯起,嘴边扬出笑意,他知道是辛摇光,答应和自己远走高飞的辛摇光,已经朝着自己而来。 马车停在了坡下,杨越掀开车帘,栎容扶着摇光走下马车,摇光理了理一身衣裙,还不忘抚摸发髻,生怕用心的梳妆被夜风吹乱。 “美得很。”栎容咬唇笑着。 “鬼丫头。”摇光轻捏栎容臂膀,注视向甘泉边的黑衣子涂,一步步朝他走去。 庄子涂垂眉笑着,忽的又抬目看向一道走来的杨越,诧异道:“杨越?赌局胜负已定,栎家丫头得了个儿子,我愿赌服输,你跟着来,莫非还是要和我走?” 杨越潇洒笑道:“那场赌局,不过是皇后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为的是生怕几人太冲动,伤了与您之间的和气。大家都是明事理重情义的人,一诺千金,我杨越答应过你什么,就一定会做到。我跟你走。” ——“姜未,你也舍得放走他?杨越大才,他还有得助你。”庄子涂轻巧喊出当朝帝王的名字,神态澄定。 “舍不得也得放。”姜未无奈道,“你因信义救我,我不能负你。” “哈哈哈哈哈。”庄子涂仰天笑着,幽黑的狭目流露出一种神采,一种被世间遗忘多年,又重燃生趣的熠熠神采,“有趣,真是有趣。我要带走时恨不得对我拔剑,这会儿我认输了,又心甘情愿跟我走。越想要,就越得不到;反倒是要放手时,却有意想不到的获得。” 庄子涂望向走近自己的辛摇光,她笑容盈盈,眉目如画,一如当年牵着紫梓马时的故人模样。庄子涂情不自禁朝她伸出手,低唤出她的名字——“摇光…” ——“孩子们非要亲自送我。”摇光娇俏把手心递近庄子涂,歪头笑道,“他日你要是欺我,我儿帝王,可绝不饶你。” “你不欺我才是。”庄子涂快慰大笑,转身对视姜未,对他微微颔首。 “娘…保重。”姜未想开口挽留声,但他知道,要想母亲真正快乐,就是让她离开恩怨纠缠的俗世,放手让她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姜未。”庄子涂摸向腰间青玉箫,恋恋松开执着摇光的手,“你信我可以让摇光托付后半生?” “信。”姜未不假思索。 “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们。”庄子涂蓦然回首,凝望潺潺流淌出水的甘泉眼,“姜未,你记不记得,我潜入皇宫要带走杨越,你说我如果是因为宝藏守护者的承继非要带走杨越,你可以立下重誓,姜氏一脉替我守护甘泉?当时,我是怎么对你说的?” 姜未回忆片刻,道:“你说宝藏虽然在甘泉下,但我却还是不可得,只有独孤氏才能得到雍华宝藏。” “不错。”庄子涂淡淡一笑,玉萧直指泉眼,“宝藏在泉底不假,但如果觊觎之人抽干泉水,非要用强夺之…先祖早已经备下对策,哪怕宝藏被人洞悉,也没那么容易被人得到。” “其中还有诀窍?”栎容捋起发梢走到甘泉边,星目蕴起好奇。 庄子涂束发扬起,“泉底是用墨石封住,泉水抽干,凿开墨石,墨石坚硬如铁,一方可撑千钧,墨石碎裂,甘泉底就会瞬时崩塌,到那时,不但开凿的人马会落入深渊尸骨无存,宝藏也会俱焚而不可得。”庄子涂忽然笑看听愣的几人,幽然道,“姜未,你有没有后怕?要你下令让军士硬得宝藏,这会儿哪还有什么甘泉和阳城?早就是一片废墟了。” “怪不得。”栎容惊道,“被我们猜出宝藏所在时,你面不改色一点儿也不担心,因为你知道,一切都还在你的掌控之中,我们是得不到的。” ——“所谓…成也雍华,败也雍华…”姜未低念庄子涂时常说起的话语,眉间若有所思。 “只有独孤氏的后人,才可以取出宝藏。”庄子涂爽朗抬眉,侧目看向沉静不语的辛摇光,温声又道,“宝藏可倾国,却也缚人心,我守着几十年,实在是太累,太累了。摇光,不如,你我散去这宝藏,卸下半生束缚,如何?” 辛摇光蓦然举目,对视着含笑的庄子涂,“散去…” 庄子涂示意杨越走近些,“不用你再跟着我,先别急着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还有你家皇上,栎家那丫头也是个鬼机灵…先祖有训,宝藏需守,却无须一直死守,如果真到可用的时候,赠予有缘有识的人也无所谓。财富如甘泉,富贾可饮,平民也可享,造福于天下就是先祖还有独孤氏所愿。” 庄子涂拂过青玉箫的每一个萧孔,“姜未,我愿把雍华宝藏,赠与你。” “今夜,我就带你们去见一见何为…倾世雍华。”——庄子涂回声不绝,犹如子夜冷啸的风声。 第183章泽天下 庄子涂拂过青玉箫的每一个萧孔,“姜未,我愿把雍华宝藏,赠与你。” “今夜,我就带你们去见一见何为…倾世雍华。”——庄子涂回声不绝,犹如子夜冷啸的风声。 几人怔怔跟随着庄子涂,不知他会如何用一人之力让泉底的宝藏惊现天下。庄子涂走向水流不止的泉眼,伸出手滴答接下一捧,淡饮一口又倏然挥洒,庄子涂执起从不离身的青玉箫,爱惜的一寸寸抚过,笑看摇光道,“还是你有眼力,你还借过我的玉萧看过。” 摇光凝神看萧,琢磨着莫非宝藏入口与这玉萧有关,“看过,却不知道其中玄机,予我们来看这不过就是一支古萧,对你而言,才是真正的宝物。” 庄子涂执萧按入泉眼,顷刻间潺潺的泉眼止住,两侧巨石轰然裂开,缓缓滑出一方墨石所铸的砚台,淅淅水滴落在砚台上,墨石因漆黑如墨得名,水滴凝聚成泊,俨然真如墨水一般。砚底雕琢古纹,似是一个“雍”字。 “这…”杨越瞪眼看着。 庄子涂潇洒拂袖,指肚点上晶莹水迹,夜空星星点点,落在他的赤子眼眸上,“雍华府周氏尚文治世,金陵雍华府的大门外,就是一方墨池,形如砚台,墨石沉底,水如墨汁,当年雍华府掌事人周荣替独女周熙选婿,以猜出墨池所用为题,猜对者才可进府见爱女周熙,唯一凭真才实学答出谜底的,就是先祖燕公子。” ——“墨池,即为砚台,喻义以文治国,千秋万代。”姜未顿悟其中,“燕公子看出雍华府周氏用意,才得了周荣青睐,熙皇后去世前,也才会把可撑天下的巨富交给他保管…燕公子遵守信诺,尽心守护,世代以此为训。” “不错。”庄子涂轻声一笑,“我没有看错人,姜未,你以战止战,我信你不会滥用巨富,宝藏物尽其用,我也算对得起先祖还有熙皇后。” “可这砚台…”栎容探头细看,“玉萧引出雍华府周氏祖训,要真正打开宝藏大门,应该还不止吧,不如我猜一猜…”栎容蹙眉想着,“真正要想得到雍华宝藏,还得是周家的东西。” “好厉害的栎丫头。”庄子涂目露由衷的赞赏,“这件东西…我多年前就送给那个人,她怀揣身边多年,遗憾知道我的身份时已经太晚…谁又知道,她心系多年的东西,我早已经给了她…” ——“夫人…”栎容低呼。 姜未眼前重现那幕: ——“忘了问夫人,神通广大的庄子涂…到底是什么人?” 辛婉捻起手心攥着的墨石镶金坠,抛向姜未。姜未扬臂接住,对月张开手心——墨石黑亮,金纹闪烁,一个古朴的“雍”字浮现眼前。 ——“雍…墨石…是…雍华府…” “墨石坠!”姜未和辛摇光异口同声,“是你送给夫人的墨石坠!” 庄子涂摊开手心,一枚墨石镶金坠袒露在众人眼底,“摇光,我要把这坠子送给你的,可你傲气,说旁人得过的东西,你不要。” “这会儿你要给我,我还是不稀罕。”摇光想也不想,“雍华又如何?救不下姜国万千子民,换不来我煎熬的半生,救不了薛少安,也不能让你真的如云如燕。送我,我也不要。” 庄子涂温看摇光剔透的眼,转身把墨石坠按向砚底,雍字和砚底的古纹完美契合,砚台收回巨石中,哐当一声巨响,石壁深深凹进,又裂开露出一条幽深的石阶,渗出巨富惑人的气息。 ——“石阶深百米,那里就是雍华宝藏的埋藏处。”庄子涂手中已经无萧无坠,他自然释放开双手,露出久违的轻松笑容,他终于揭开了背负的宝藏枷锁,赠与了值得托付的人,想到已经到来的新生,庄子涂从没觉得这么快活过。 “姜未,你不急着去看看?”庄子涂探视着姜未平静的脸,“我以为你会迫不及待呢。” 姜未踏上石阶,他没有往深处去,他久久凝视着数百年来让世人追逐的宝藏之地,心底阵阵唏嘘。时光若能回转,如果站在这里的是父亲,他是会欣喜若狂,还是会震撼无措。 姜未只知道,如今站在宝藏入口处的自己,全然没有得到宝藏的兴奋,他从心底深处涌出一种紧张,他已经手握巨富,足矣去做所有事,但沉重的担子让他不知该如何开始去做。 到底该怎么去做,才能对得起雍华府,不负燕公子的重托。 “如何去做,就不是我可以管的了。”庄子涂看出姜未所想,悠然笑道,“记住,成也雍华,败也雍华,姜氏天下,你肩上担子太重。” 庄子涂朝辛摇光摊开空空的双手,“我卸下一切,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一人,一马,还有没到尽头的一生,摇光,你要跟我走么?” “一匹马?”摇光歪头蹙眉,“我的紫梓马呢?” “哈哈哈哈。”庄子涂快意笑着,手背贴唇驭起哨音,不远的山坡上,两匹骏马飞驰奔来,“不会忘了你的马。” 庄子涂跃上马背,摇光回看姜未栎容,眸间闪出发自心底的幸福,摇光没有和他们告别,她潇洒的翻上紫梓马,就好像是,许多年前她接过姜虔递来的马缰,毫不犹豫的策马踏花,驰骋在无边的荒野上,无所畏惧的朝尽头疾驰,不论前面是什么,是天堂,还是深渊,她都心甘情愿。 ——“娘…”栎容奔出去几步,眼角萤光闪烁。 “娘。”石阶上,姜未望着母亲和庄子涂并肩离去的背影,身姿良久未动,这是他们母子的分离,也是对两个同命人的成全。 自那夜之后,姜未和栎容身边都多了一样东西,姜未闲暇时总会轻抚一支玉萧,触过一个个萧孔,不时深思什么,宫人都好奇,皇上会吹骨埙,却从没吹过玉萧,既然不会,又为什么当做宝贝一样收着,真是奇怪。 皇后栎容,床头悬着一枚墨色的坠子,他们夫妻早晨起身时,都会凝视这枚坠子,皇上冷峻的黑目里会流露出一种坚定,好像是这坠子每日都在提醒着他什么。 姜未称帝后,下令免去天下百姓三年赋税,原以为会勒紧裤腰带的百姓都大喜过望,四处传颂着新帝的恩德。不过三年,姜国已成崛起之势,到处一片欣欣向荣。 三年里,湘南紫金府也接连传来好消息,薛莹先后诞下一儿一女,姜未亲赐名字,小世子唤作杨锦,小郡主唤作杨绣,寓意锦绣璀璨,兴旺家族。 姜未满心求女,偏偏栎容第二胎又得了个皇子,终于在第三年得偿所愿,生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公主,起名姜筱,封做初云公主,宠在手心。 阳城已成天下第一都,城池扩大数倍不止,但有一处故地却一直保留,那便是栎皇后家中的义庄,任时光荏苒,义庄都未曾变过,院中旧棺具具,依旧渗出惊悚骇人之感。 姜未和栎容每隔一阵都会去义庄看看,顺道还会绕去甘泉,喝上几口清甜的泉水,栎皇后笑言,甘泉水能延年益寿,永驻容颜,可得多喝些。 坊间传说,栎皇后少时是面容惊惧的刀疤女,就是靠甘泉重现美貌,还得了姻缘做了当朝的皇后,阳城的女儿家出嫁前都会来甘泉边祈求福泽,盼未来夫君可以向皇上宠后一般,身边只有自己一人。 子夜时分的甘泉,隐约有人影闪动,似仙人下凡,又似男女笑谈,百姓说,那是守护甘泉的圣人,有他,才有福泽天下的甘泉。 (正文终,没看过瘾?!哈哈,番外会有,但只有读者群才有哦~~~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完结,会在读者群放番外,算是小福利吧,熙大姐的群还蛮有意思的。 《墓语者》会等过了暑假再开,大家可以收藏作者还有文文,可以第一时间知道开文,也盼着大家继续支持。 历时半年有余,《尸容月貌》也圆满收官,感谢小天使们一路支持,你若不离,我必不弃! 写文很苦,真的很苦,但我就是喜欢,没有理由,我愿意一直写下去,为你们,也为自己不死的文学梦。 再次感谢大家!期待《墓语者》开文时还可以看见熟悉的小天使,抱住!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八零电子书—http://Www.txt80.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