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生香》全集 作者:笑佳人 声明:本书由八零电子书(www.txt80.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第1章 001 六月酷暑,热浪熏人,通往京城的乡间小道上,一辆马车正徐徐而行。车上刻着“卫国公府”的徽记,翠盖朱漆,庄严气派,车前车后却有四名宫中禁卫围守,形似看押。 车内,铺着竹席的坐榻上,宋嘉宁头抵左侧车角,眯着眼睛睡得香甜,白豆腐似的丰盈脸颊随着马车轻轻晃悠,荡出妩媚动人的涟漪。 李嬷嬷在一旁瞧着,鬼使神差记起前儿个她去上房问话,挑开门帘,惊见世子不知何时到的,正将主子抱在怀里。那短促一瞥,主子红彤彤胖乎乎的小脸就像现在这样,不,晃得比现在还厉害,伴随着呜呜的哭声。 都过去两日了,每每记起那一幕,李嬷嬷都脸红心跳的。火气涌动,窗外忽地传来一声鸟叫,李嬷嬷瞄了眼,看到一只扑棱翅膀飞走的黑翅喜鹊。喜鹊临门是好事,李嬷嬷怔愣片刻,眉头却越皱越深。 宋嘉宁貌美,满京城都知世子有个娇滴滴的小妾,盛宠七年不断。如今端慧公主与世子大婚在即,端慧公主偏偏趁世子外出离京之际宣宋嘉宁进宫,摆明是场鸿门宴。可惜她伺候了七年的这位主子,一点心机都没有,整日只想着吃喝玩乐招猫逗狗,瞧瞧,都大难临头了,这人竟然还睡得着! “姑娘,醒醒,马上要进城了。”李嬷嬷一边拿帕子帮宋嘉宁擦掉嘴角的口水,一边轻声唤道。 宋嘉宁醒了,小手掩住红嘟嘟的唇打哈欠。刚睡醒的美人儿,眼里水润润的,清澈澄净。 “姑娘,一会儿进了宫,若公主问话,您能答的就答,不知道该怎么说或是为难说的,您也不用勉强,装傻糊弄过去就是,总之千万别触怒公主。”马车进了城门,离皇宫越来越近,李嬷嬷再一次嘱咐道。 宋嘉宁乖巧点头。 李嬷嬷总说她傻,可她经历过那么多事,怎么可能真的傻?不过是破罐子破摔、混吃等死罢了。母亲是京城富商之女,父亲是玉树临风的举人,宋嘉宁幼年过的也是吃喝不愁、小家碧玉的娇贵日子。直到父母先后去世,长了一张祸水脸又失去倚仗的她,才由叔父做主,送给新任知县梁绍为妾。 宁为穷人妻,不做富人妾,宋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虽家道中落,叔父婶母怎能因不喜她长得偏媚,就这么随随便便打发了她?宋嘉宁红着眼圈被抬进了县衙,见到风流倜傥温润如玉的梁绍,她的哀怨不知不觉散了三分。梁绍是进士出身,留妻子在家照顾老母,他只身前来赴任。他待宋嘉宁极好,两人琴瑟和谐风花雪月,过得如胶似漆。 甜蜜了一年,郭骁突然出现在了她面前。 郭骁乃京城卫国公府的世子,奉命去湖州办事。梁绍与国公府沾亲带故,得知郭骁要路过府城,便亲自去府城相见,郭骁给他面子,应邀来县衙做客。梁绍叫宋嘉宁出来拜见,宋嘉宁心里欢喜,觉得这是相公看重她,却没想郭骁会觊觎她美貌,更没料到,当晚表兄弟俩彻夜畅饮,翌日早上,她喝了一口梁绍倒的茶,再次睁开眼睛,人居然在郭骁的马车中! 原来,梁绍用她,换了郭骁一句“日后必将提携”。 原来,梁绍与她之间的一年恩爱,什么都不是。 宋嘉宁伤透了心,郭骁见她抗拒,没有强迫她,回京后将她安排在庄子上,给她讲识时务的道理,陪她游山玩水,一直等到她能被丫鬟们逗乐了,郭骁才要了她。那一晚,宋嘉宁尝到了习武之人与文弱书生的差别,也为梁绍流了最后一滴泪。 对宋嘉宁来说,忘记梁绍,并不怎么困难。论家世才干,郭骁是国公府世子,是皇上大加赞许的将才,甩了梁绍不知几千里。论仪表气度,郭骁剑眉星目体格健壮,如果说梁绍是匹骏马,郭骁便是一头麒麟,就连夜里同眠,郭骁都比梁绍更让她舒坦。 说句没羞没臊的,过得舒坦了,谁还整天惦记让她不舒坦的人?反正都是妾。 宋嘉宁忘了梁绍,但尽管在外人看来,郭骁独宠她七年,够情深义重了,她也没再为郭骁动心。因为她很清楚,郭骁对她再好,在他眼里,她都只是一个美妾,是个看上了便可抢来霸占的女人。这样的身份,宋嘉宁什么都不想了,一个人在庄子上快活,坦然等待色衰爱迟那一天。 既然不抱期待,当郭骁告诉她他要迎娶端慧公主时,宋嘉宁微微惊讶后,便由衷地道喜。郭骁大概不信,他沉默许久,给她讲了很多话,说端慧公主是他亲表妹,他必须给她体面,说以后他来庄子的次数会变少,但他绝不会忘了她。 宋嘉宁哪敢跟一个公主争风吃醋啊,再三保证她会老实本分,并表示郭骁不方便的话,不来庄子也没关系。结果郭骁黑着脸走了,离京前又做贼似的闯进她房间,闷声折腾了她半晌。 事后宋嘉宁瘫在床上,委屈极了,难道她吃醋,他就乐意了? 莫名其妙的男人。 胡思乱想,马车停了。 下了车,宋嘉宁想偷偷瞻仰一下天家的皇宫,却发现自己站在两条高高城墙中间,两侧视野都被挡住了,只有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夹道,阳光照不进来,显得阴森森的。宋嘉宁很失望,与李嬷嬷跟在一个看起来十分严肃的女官身后,七拐八拐地往前走,好不容易到了传说中的御花园,又被警告要弯腰低头,不得四处张望。 宋嘉宁就不敢乱看了。 两刻钟后,她被带到了一座凉亭前,凉亭临湖,湖中荷叶碧绿,一朵一朵粉荷亭亭玉立。 嗯,端慧公主宣她进宫的理由,便是赏荷。 可宋嘉宁觉得吧,皇宫这池子忒小,照苏州的太湖差远了,想想她幼时看过那么大的湖,端慧公主却只能住在高墙之中,整天面对这么一个小池子,宋嘉宁竟有点同情她。 “你就是宋氏?抬起头来。” 凉亭中传来一道懒散轻蔑的声音,宋嘉宁忐忑抬首,就见亭中石桌旁坐着一个穿大红纱裙的艳丽女子,头戴宝石玉簪,后面站着两个宫女为她摇扇吹凉,雍容华贵。 “大胆,竟然窥视公主!”一个宫女厉声斥道。 宋嘉宁吓了一跳,赶紧重新额头触地,怕地都不觉得热了。 她低下头了,端慧公主愣愣地看着她,眼前却还是宋嘉宁那张丰盈的小脸。本朝女子以瘦为美,先帝那些妃嫔为了养出单手可握的小腰,一个个恨不得三餐不进。她早就听说表哥有个特别宠爱的小妾,料到宋氏貌美,却没想到宋氏是个身材丰腴的美人。 确实胖,好像都有双下巴了,但即便如此,端慧公主依然无法违心地说宋嘉宁丑,凭良心讲,宋嘉宁比她见过的所有女人都美,美中带着狐狸精的妖气,怪不得能抢走她青梅竹马的好表哥! 妒火窜心,端慧公主冷冷扫眼宋嘉宁,对身旁的宫女道:“我乏了,小憩一会儿,谁也别吵我。” 宫女们齐齐应是。 端慧公主莲步轻移,歪在美人靠上,真的闭上了眼睛。 凉亭外面的台阶下,宋嘉宁维持额头触地的跪姿,烈日暴晒,没用一刻钟,她便热得满头大汗,双臂不停地打哆嗦。她难受,她委屈,可那是公主,公主不发话,她敢乱动,等待她的便会是一顿板子,甚至是阎王鬼差。 宋嘉宁苦苦忍着。 等到脸上的汗不停地滴下来,膝盖疼得麻木,身体都快支撑不住时,宋嘉宁突然不想活了,眼泪混着汗水一块儿掉。她想当郭骁的妾吗?她想碍公主的眼吗?她不想,可这就是她的命,她有什么办法?苟活是因为怕死,但现在生不如死,她还活着做什么? 就在寻死的念头野草一般疯长,就在宋嘉宁准备爬起来扎进那小破池子跳湖自尽死个痛快时,突然有人蹬蹬蹬地从亭中跑了出来,扑通扑通跪在两边,恭声叩拜:“奴婢拜见皇上。” 皇上? 宋嘉宁想瞧瞧天底下最尊贵的皇上长什么样,忽然记起女官嘱咐她的话,不许她乱看,宋嘉宁刚要继续磕头,转念一想,她都准备寻死了,还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死前能看天子一眼,她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 这么一想,宋嘉宁豁出去了,扭头往后看,却未料跪了太久,手臂膝盖发软,脑袋一歪,人也跟着歪倒了,变成了侧躺的姿势! 变故陡生,正准备从旁边经过的新帝,下意识看向地上。 宋嘉宁跪了半天,全身衣衫都已湿透,现在她侧躺着,双颊潮红眸中带泪,发钗凌乱,腮边粘连汗湿的鬓发,正是一副女子被人怜惜过的娇媚模样。新帝二十七岁登基,之前尚未婚配,这三年主动为先帝守孝,此时虽已到而立,却还未沾染过女子,乍一见这样的宋嘉宁,他罕见地滞了一瞬。 宋嘉宁趁机看清了帝王。帝王身穿一袭素红龙袍,修长挺拔,如青竹屹立于眼前。他看起来与郭骁年纪相仿,肤白如玉,眉目清寂。郭骁也是冷峻的男人,冷得让人害怕,皇上却不一样,他的冷恍似雨后远山之巅萦绕的团团云雾,叫人靠近不了,也琢磨不透。 宋嘉宁蓦地记起三年前她随郭骁出门,听到的一段百姓闲话,说皇上能登基,是因为他心机深沉,表面与世无争,暗中谋害了太子与嫡亲王兄,不然皇位如何都轮不到一个结巴皇子的头上。所以,这个皇上是个心狠手辣的结巴? 宋嘉宁不受控制地打个激灵,赶紧重新跪好,脑袋垂得低低的,露出一段白皙纤美的颈子。 赵恒多看了一眼。 “睡醒”的端慧公主见了,笑着讽刺道:“怎么,皇兄也觉得宋氏貌美过人?难得有能入皇兄眼的,不如叫郭骁把她送进宫,她伺候过两个男人,想来也习惯了,不会来以身殉节那一套。” 宋嘉宁脸白如纸。 赵恒没有进亭,背手立于宋嘉宁身侧,漠然道:“女子戒妒,适可而止。” 赵恒有口疾,言语简短,非常考究听者的理解能力。端慧公主从小与几位皇兄打交道,自然清楚皇兄的意思,他是在提醒她,宋氏乃表哥宠妾,她闹过分了,表哥回来肯定会与她算账。端慧公主还真怕郭骁厌恶自己,咬咬牙,指着石桌对宋嘉宁道:“算了,本来想请你进宫赏花,既然你身子娇弱,这便回去吧,这是岭南新进贡的荔枝,赏你尝尝鲜,望你日后恪守本分。” 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免得她在表哥那儿告状。 宋嘉宁勉力支撑着,磕头谢恩。 最后是被李嬷嬷背出宫的,上了马车,李嬷嬷扶她坐好,心疼地帮她揉腿,说了好多劝慰的话。 宋嘉宁心里苦,端慧公主这么厉害,以后会不会想其他办法对付她? 如果郭骁肯放她走,该多好。 前途一片渺茫,瞥见端慧公主赏的那碟荔枝,宋嘉宁咽了咽口水。她从小就有一个毛病,好吃,再伤心,只要身边的人端来一盘好吃的,就能成功转移她的悲痛,也许当初被梁绍迷晕送给郭骁,她没有殉节,除了觉得梁绍不配,也有郭骁摆上来的三餐太诱人的缘故吧? 看着那一碟子饱满红亮的荔枝,宋嘉宁腿好像都没那么疼了,她抓起一个,认真地剥。 李嬷嬷见了,失笑,没心眼有没心眼的好,不记忧。 荔枝剥地慢,马车出城了,碟子里还剩一半。但路开始不平,再一次颠簸后,李嬷嬷小声提醒宋嘉宁:“慢点吃,小心别噎着。” 宋嘉宁笑,她哪有那么笨? 结果刚把新剥好的大荔枝放进口中,马车突然又剧烈颠了一下,宋嘉宁只觉喉头一紧…… 半月后,京城街坊间添了一桩热闹,称端慧公主害死了国公府世子的宠妾,世子大怒,不娶了! 第2章 002 宋嘉宁发誓,她这辈子都不要吃荔枝了,真要吃,也要慢慢慢慢地吃,马车上绝对不行。 半夜惊醒,宋嘉宁摸着自己的小脖子,暗暗地告诫自己。 告诫完了,宋嘉宁想到什么,立即低头。这几晚她都睡不好,不是梦到自己吃荔枝噎死那一幕,就是梦见自己又变成郭骁的小妾了。母亲担心她,特意命九儿打地铺睡在地上陪她,屋里也必须留着一盏灯,昏黄灯光透过纱帐照进来,宋嘉宁看到一双胖乎乎的小肉手。 她轻轻地舒了口气,这已经是第四晚了,看来她是真的回到了十岁这年,母亲还没病至膏肓。 正值正月,江南小户烧不起地龙,炭火也早熄了,宋嘉宁打个冷战,重新钻回被窝,严严实实地捂好被角。暖意重新涌上来,宋嘉宁的困意却彻底消失了,一动不动地呆呆躺着,皱着眉头发愁。 母亲的病…… 上辈子,父亲在她六岁的时候就病逝了,那时她太小,勉强记事,爹爹刚走,她伤心了好久,偶尔生病或是在堂姐堂兄那里受了委屈,还会朝母亲哭,委屈哒哒地要爹爹。但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爹爹的身影与面孔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到最后,她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她有个举人爹爹,爹爹生病死了。 她忘了,悲伤过后该吃吃该喝喝,顶多羡慕别人有爹爹,母亲却没忘。当然,前世母亲还活着时,宋嘉宁并不理解母亲为什么动不动就会掉眼泪,饭菜吃的也不多,弄得人越来越瘦,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了似的。 母亲身边的大丫鬟告诉她,说母亲哭,是因为想起爹爹了,宋嘉宁还是不懂,她也想要爹爹活着,但她怎么没有想到要哭? 后来母亲相思成疾,在她十一岁那年秋天撒手人寰,后来她成了梁绍的小妾,尝到了男女情爱的滋味儿,又被梁绍狠狠扎了一刀,宋嘉宁才突然明白了母亲。父亲活着时,对母亲肯定很好很好,所以母亲念念不忘。如果梁绍也对她好,她是被郭骁抢走的,那么宋嘉宁就算没有勇气以死殉节,肯定也会经常想梁绍,而不是没心没肺地混日子。 唉,怎么又想起那个惟利是图、卖妾求荣的小人了? 摇摇头,将梁绍甩出脑海,宋嘉宁继续发愁母亲。 多活了一辈子,现在宋嘉宁能理解母亲对父亲的思念了,但她不能任由母亲念下去,不然母亲又要憔悴离世,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她得想办法转移母亲的心思……母亲是个寡妇,还是个沉浸在悲痛中走不出来的寡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婶母那边都不去串门,整天闷在房中,除了照顾她就是想爹爹,不生病才怪呢。 那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劝母亲出门走走。寡妇又如何,好多寡妇都改嫁了,母亲喜欢爹爹愿意替爹爹守一辈子的寡,那她就一直陪着娘,将来再在县城挑个可靠的男人嫁了,多生几个孩子,携儿带女常常来陪母亲解闷。 嗯,等天气暖和桃花开了,她一定要央母亲带她去太湖边上,太湖啊,她好久没去了,还记得太湖边上有杨柳依依,有桃花朵朵,还有漂亮鲜嫩的白鱼、壳薄味鲜的白虾…… 宋嘉宁睡着了,梦到母亲带她去了湖边,娘俩坐在画舫上,摆了一桌好吃的。 清晨林氏过来探望女儿,就见女儿睡得小脸红润,精致娇憨,漂亮是漂亮,就是嘴角,又在流口水。林氏又怜爱又困惑,她与丈夫都不重食欲,女儿的小馋嘴是从哪学来的? 喉头犯痒,林氏连忙绕到女儿床前的花鸟屏风后,掩唇轻咳,心中无限悲楚。女儿这几日总是做噩梦,她当娘的,本该陪女儿睡,但她不敢,怕把病气过给女儿。 压抑的咳声,惊醒了酣睡的宋嘉宁,她揉揉眼睛,含糊不清地唤道:“娘?” 林氏听了,飞快将帕子塞回袖中,摆出笑脸走到床边,一边挂帐子一边柔声道:“安安醒了?” 女儿是早产,刚出生时瘦瘦小小的,她好怕养不活,就起了“安安”这个小名,大名配个“宁”字,希望女儿一世安宁。大抵名字管了用,周岁的时候,女儿已经长得白白胖胖了,别人家的孩子得哄着吃饭,长辈捧着碗四处追,女儿倒好,吃完一碗还抱着碗舍不得松手,要再吃点。 歪坐到床边,林氏爱怜地捏了捏女儿的小胖脸。 当娘的稀罕女儿,宋嘉宁也巴巴地看着母亲。自小到大,宋嘉宁身边的女子,上至四五十岁的妇人,下至五六岁的女娃,都在想办法让自己瘦点,像宋嘉宁这样走路脸上肉会微微颤的,一出门就会被人嘲笑,七嘴八舌喊她宋胖胖。 宋嘉宁吧,她也觉得女子瘦了好看,小腰盈盈一握,长裙窄腰,跟仙女似的,但她更喜欢吃,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宋嘉宁饿了几次肚子后,果断舍弃纤腰而选了美食。而且宋嘉宁慢慢发现,同样是瘦,有的人干瘪地像竹竿,还有一种,就是母亲这样的,身姿婀娜,款款走来,如弱柳扶风。 在宋嘉宁心里,母亲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可惜同样的杏眼同样的瓜子脸,母亲气质清雅,一看就是满腹诗书,她却姿容偏媚,老老实实什么都没做,旁人就说她眼睛不老实,寻思着要勾人呢! “娘,你教我练字吧。”宋嘉宁抱住母亲胳膊,小声撒娇。 林氏奇怪,握住女儿小手问:“又跟姐姐吵架了?”她体力不济,专门请了一位女先生教导女儿,小叔把侄女也送了过来,姐妹俩一起学,还有个伴,不过侄女行事霸道,小姐妹俩偶尔会闹不快。 宋嘉宁摇头,埋到母亲怀里道:“我想跟娘写一样的字。”她多占母亲一刻钟,母亲就少想爹爹一刻钟。 女儿惯会撒娇,林氏想了想,答应了:“那你先去书房上课,下学了娘再单独教你。” 宋嘉宁乖乖点头。 陪母亲吃完早饭,宋嘉宁领着丫鬟去前院书房了,与十一岁的堂姐宋娇一起读书。宋娇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事事都想压宋嘉宁一头,女先生提问题,她抢着答。宋嘉宁前世暗暗羡慕堂姐聪明,现在心里都是事,频频走神。 今后,自家与二房要怎么相处? 上辈子母亲病故,二叔婶母对她好了一阵,哄得她将母亲的嫁妆拿出来给他们用,夫妻俩真正的嘴脸就露出来了,待她一日不如一日,最后还送她去做妾。期间宋嘉宁给京城的舅舅舅母写过信,盼望舅舅接她去京城,结果舅母反过来劝她要常思已过,意思就是,长辈对她不好,也是她先犯了错。 宋嘉宁心里酸酸的,或许母亲坚持守孝,也有娘家不欢迎她回去的缘故吧? 罢了,二叔二婶再坏也要忌惮母亲,只要母亲身体恢复过来,健康长寿,二叔绝不敢再胡乱安排她的亲事。 上午的课就在她的心事重重中过去了,宋嘉宁、宋娇一起将夫子送出门,然后姐妹俩各回各家。宋嘉宁脚步轻快地去找娘亲,到了上房,意外发现二婶胡氏竟然来了,正坐在堂屋陪母亲说话,好像在商量什么。 “娘,二婶。”宋嘉宁乖巧地唤道,小短腿挪到母亲这边,复杂地打量婶母。 胡氏今年二十五,比林氏小两岁,也是个瘦女人,但她肤色偏黑,脸也有点长,最多算是中等姿色。这会儿笑眯眯问宋嘉宁:“后日娇娇外祖母过五十五大寿,嘉宁要不要去?这次家里请了醉仙楼的厨子,嘉宁肯定爱吃。” 醉仙楼是远近闻名的酒楼,宋嘉宁对那里的菜肴记忆犹新,她想吃,却不想去胡家蹭。 “我娘不舒服,我要在家陪她。”宋嘉宁靠到母亲身上,一副舍不得离开娘的样子。 林氏知道女儿嘴馋,欣慰道:“安安去吧,你姐姐哥哥都去,你们一起玩。” 宋嘉宁不说话,抱着娘亲扭来扭去,默默地撒娇。 林氏心都化了,只好对胡氏道:“那就让安安陪我,你们去吧,替我向老夫人问声好。” 娘俩一条心,胡氏干笑两声,起身走了,离开大房的院子,她脸立即绷了起来,面带不满。过了一日,林氏派丫鬟送来一份寿礼,胡氏稍微舒服了点,抬头见丈夫遗憾地望着大房那边,胡氏登时又恨上了。狐媚子,娘俩都是狐媚子,特别是林氏,克了自己的男人不说,又勾得小叔子魂不守舍。 心里恨,胡氏表面不显,叫上一双儿女,一家四口赶骡车去隔壁县城探亲。 胡氏底下有个弟弟,叫胡壮,二十出头的年纪,整日游手好闲不误正业,尚未成家,今儿个一大早就在门口候着了。远远望见宋家的骡车,他巴巴地赶过去,然而姐夫一家四口下来了,里面再没有旁人。 胡壮脸臭了,寻机会将亲姐姐拽到一旁,小声嘀咕:“人呢?” 林氏貌美,从她守寡那天他就开始惦记,奈何林氏轻易不出门,姐姐又不许他在林家胡闹,他只能苦等机会。前几天姐姐答应会带林氏一起来,把他兴奋的,连续三晚都没睡好,翻来覆去想,脑袋里全是林氏。 丈夫与弟弟都觊觎林氏,越发证明林氏好,胡氏不快,哼道:“她不想来,我还拽她来不成?” 胡状急得不行,摸着后脑勺求姐姐:“那姐姐让我去呗?我保证……” “你敢!”胡氏狠狠剜了他一眼,沉声道:“她性子烈,闹出人命谁担待得起?给我老老实实等着,我不信她这辈子不出门!”到时候荒郊野外的,即便林氏宁死不屈,人死了,只要弟弟手脚干净,官府就查不到他们头上。 届时只剩一个半大丫头,她好言好语哄两句,林氏带来的丰厚陪嫁,就是她的了。 第3章 003 厨房婆子开始摆饭了,林氏久久等不到女儿进来,好奇地走到堂屋门口,就见女儿仰着小脑袋站在院中的桃树下,穿一条桃红褙子,脑顶梳着两个丫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满枝桃花,如一尊女童雕像,憨态可掬。 “安安,吃饭了,吃完饭再看花。”林氏笑着唤道。 宋嘉宁脖子都快酸了,终于等到母亲上钩,她满意地揉揉脖子,开心地跑向母亲:“娘,姐姐说桃花岛上的桃花都开了,一片一片的特别好看,你也带我去吧?” 自古寡妇门前是非多,丈夫过世后,林氏一来没有游玩的心情,二来担心招惹闲言蜚语,便一直幽居后宅,一年到头鲜少出门。此时女儿撒娇,她第一反应是无奈,摸摸女儿脑顶道:“前儿个二叔一家去赏花,叫你去你不去,现在后悔了吧?” 宋嘉宁嘟嘴,抱住母亲嘟囔道:“我想跟娘在一起,娘带我去好不好?我好久没出门了。” 林氏闻言,怔了怔。女儿活泼好动,替丈夫守孝那三年憋坏了,一出孝就天天跟在侄女身后,早上去找附近交好的姐妹玩,中午快吃饭了才回来,吃完继续往外跑,但自打正月女儿连做几晚噩梦后,小丫头就不爱动了,天天守在她身边。 “安安跟娘说实话,你是不是与姐姐吵架了?”牵着女儿进屋,林氏落座,扶着女儿肩膀问。 宋嘉宁茫然地摇头:“没有啊,娘为什么这么问?” 女儿神情不似作伪,林氏更困惑了,疑道:“那你为何不去找她玩?” 宋嘉宁已经打定主意要疏远二叔一家,也一直在等机会提醒母亲二叔一家的不堪,这会儿便低下头,攥着小手闷闷道:“姐姐不喜欢我,那天我去找她,听见二婶劝姐姐别欺负我。姐姐不高兴,二婶就说,说咱们家有钱,姐姐对我好,娘才愿意给二婶钱,还说等咱们家的钱用完了,姐姐就可以欺负我了。” 林氏脸色陡变,女儿才十岁,只知道吃喝玩睡,肯定不会说谎,那弟妹…… “娘,二婶让姐姐欺负我,她是不是也不喜欢我啊?”宋嘉宁抬起头,红着眼圈问。她真的委屈,为前世叔婶的苛待委屈。 女儿懵懵懂懂可怜巴巴的,林氏一下子也红了眼圈,突然特别愧疚。她一直觉得自己命苦,对她如珠似宝的父母年迈辞世,曾经兄妹情深的哥哥耳根子软,因为嫂子竟渐渐疏远了她,远嫁江南,恩爱日子没过几年,丈夫也不幸病逝。过去的三年,她整日沉浸在悲苦中,却忘了女儿比她更命苦,小小年纪没了父亲,真心喜欢的婶母、堂姐看似和善,其实暗藏心机。 “怎么会呢,我们安安最乖最懂事了,谁都喜欢安安。”憋回眼泪,林氏亲亲女儿额头,温柔地说。 宋嘉宁豆大的泪疙瘩吧嗒掉了下来,有娘真好,被娘亲哄的感觉真好。 女儿说哭就哭,林氏慌了,知道女儿想去看成片成片的桃花,她马上哄道:“安安不哭,娘答应带你出去玩,你要是把眼睛哭肿了,咱们就不能出门啦。” 宋嘉宁顿时破涕为笑。 林氏也笑了,亲自帮女儿擦脸,重新涂一遍面脂,再牵着女儿去吃饭。 早饭很简单,娘俩一人一碗三虾面,中间摆一碟四个肉馅儿汤包。这都是宋嘉宁深深怀念的儿时味道,光闻着饭香便直冒口水,立即在红木圆凳上坐好,先夹起一个汤包,蘸蘸醋,开心地吃了起来。 吃完一个汤包,宋嘉宁开始吃面,吃两口面再吃一个虾仁,荤素搭配,津津有味。 林氏这三年食欲都不佳,但今天不知是被女儿大快朵颐的姿态感染,又或是刚刚想通了,决意养好身体再妥帖照顾女儿一生,看女儿吃得那么香,她胃口居然也上来了,平常只吃几口的面,今早全都吃了,还夹了一个汤包。 宋嘉宁见了,高兴地不得了,夹起最后一个汤包孝敬母亲:“娘再吃一个。” 林氏摇头笑:“安安吃吧,娘饱了。” 宋嘉宁瞄眼母亲纤细的柳腰,误会母亲怕吃多了长肉,这才自己吃了。 饭后林氏让丫鬟知会车夫准备骡车,她回内室换衣服,将身上绣着兰花的春衫换成一条素净的豆绿色褙子,底下配条白裙,朴素淡雅,是那种走在街上毫不起眼的打扮。衣服换好了,林氏再将头上的玉簪换成木簪,唯一换不掉的,是一张白皙清丽、万里挑一的美人脸。 看着镜中的自己,林氏蓦地生出一丝伤感,桃花开了有人赏,她空有美貌,奈何喜欢赏她的相公,早就不在人间。 “夫人。”丫鬟秋月托着一顶白色帷帽走过来,轻声唤道。 林氏回神,淡淡一笑。 打扮好了,林氏牵着女儿的小胖手,带着秋月往外走,走出大房院门,迎面撞见脚步匆匆的胡氏。因为女儿的话,林氏心中已不喜这个妯娌,但表面的礼数还得维持,便暂时取下帷帽,客气地问胡氏:“弟妹行色匆匆,出了什么事吗?” 胡氏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番宋嘉宁娘俩,干笑道:“没事没事,听说你要出门,我过来瞧瞧。” 林氏低头看女儿,浅笑道:“安安想去看桃花,我看天气不错,带她去桃花岛逛逛。” 胡氏暗喜,嘴上却道:“是该去看看,嫂子天天闷在屋中,出去透透气,对你身体也好。那你们快去吧,这会儿码头登船的人还不多,再晚点就得挤了。”说着殷勤地让出地方。 林氏点点头,领着女儿走了。 胡氏笑着将娘俩送到门口,亲眼看着自家骡车拐弯,她立即叫来女儿,以探亲的名义回娘家了。两个县城毗邻,但林氏坐骡车走得慢,回头弟弟骑驴追赶,说不定能赶在林氏前头抵达太湖边上。 ~ 骡车走得又稳又慢,不过林氏携女春游,本就是为了放松,因此并不着急。 江南春光好,普通一条官路两侧也都有景可赏,波光粼粼的水田,随风摇曳的绿柳,时常还会有三两株桃树、梅树映入眼帘,伴随着清脆悦耳的鸟雀啁啾,静谧安详,宛如一幅隽永的江南画卷。 “娘,你看天上!”宋嘉宁趴在窗边观景,突然兴奋地叫母亲。 林氏靠过来,仰头,便见一行大雁结队而行,一路向北去了。 触景生情,林氏突然有点想京城的家。丈夫去世时,兄长过来吊唁,曾悄悄问她想不想改嫁。林氏不想,而且她也不想影响兄嫂的感情,真要改嫁,她就得先回娘家,但嫂子不喜欢她,见面肯定会冷言冷语讽刺。 摸摸女儿脑袋,林氏重新坐正了。 骡车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太湖边上,晴空万里烟波浩渺,离岸最近的小岛便是桃花岛,每逢春日岛上桃花如霞,在本地颇负盛名。到了开花时节,远近百姓、富商、官府人家便会挑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前去登岛游玩,赏花怡情。 娘俩来得早,岸边无人,湖面上一共有三艘小船,一条乌篷船已经出发了,一条乌篷船停在边上,另有一艘简陋小船,是手头紧张的普通百姓喜欢搭乘的。林氏嫁妆丰厚手头宽裕,下车后,丫鬟秋月直接去乌篷船那边问价了。 “包船五钱,等十人客满再发船的话,每人五十文。”船夫用本地话说。 秋月直接摸出一个五钱的银角子,递给船夫:“我家夫人包船了。” 船夫笑着道好,收起银子,殷勤地搭放船板。 林氏攥紧女儿小手,娘俩一起登船。 主仆三人坐好了,船夫刚要出发,岸上忽然传来两道急促的马蹄声,有人高声喊道:“等等!” 那声音中气十足,船夫抬头,两匹黑头大马已经近在眼前,领头一人穿一身灰袍,浓眉大眼,生的十分周正,有种习武之人的气势。见他没有撑船,浓眉男人便放慢速度,让后面的人排在他前面。 船夫看过去,一眼就看呆了。换上来的这位,三十出头的年纪,穿黑色圆领长袍,腰间挂着一枚白玉玉佩,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芒,一看打扮就是大户人家出身。再瞧这人容貌,眉如青峰眼似寒星,面容冷峻,比戏台上的将军还威严。 看得出神,竟没注意对方何时下的马,等船夫反应过来,冷脸男人已经大步上了船。 船夫为难了,刚要解释这船已经被人包下,落后的男子突然丢了一物过来,船夫本能地接住,低头一瞧,好家伙,竟是一个小元宝。船夫咧着嘴把元宝踹到怀里,人没动,竖耳听船里面的动静,如果三个女人不闹,他便默默撑船走了,赚两份钱。 秋月面露愤愤之色,用眼神询问主子,只要夫人一声令下,她立即去找船夫理论。 林氏戴着帷帽,透过帽纱飞快扫了两人一眼,微不可查地朝秋月摇摇头。 秋月也看出新来的两个男人不好惹了,懂事地低下脑袋,不该看的不看,免得惹麻烦。 林氏另一侧,宋嘉宁本想看一眼便收回视线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越看斜对面的黑衣男人就越眼熟,越眼熟就越忍不住一直盯着看,试图回忆起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结果看得太入神,黑衣男人突然朝她看来,视线犀利如刀。 宋嘉宁一慌,连忙往后躲,然后就在与男人目光相碰的短暂瞬间,宋嘉宁突然记起来了。她没见过这个黑衣男人,但她曾与一个酷似对方的世家子弟过了足足七年,那个人,便是京城鼎鼎有名的卫国公府世子…… 郭骁。 第4章 004 前世宋嘉宁给郭骁当了七年宠妾,但那七年,她始终住在郊外的庄子上,郭骁没解释过原因,她也没问,总之,京城那些达官贵人们,除了郭骁,她便只在临死前,草草与端慧公主、新帝打了一次照面。 而这个同船的黑衣男人…… 宋嘉宁不受控制地往郭骁的至亲身上联想,因为两人实在是太像了,如她与母亲,外人一看就知道是娘俩。算算年龄,郭骁今年十六,宋嘉宁不清楚卫国公的具体,但想来应该也就是三十五六的岁数。 偷偷地,宋嘉宁再次朝黑衣男人瞄去。 春光明媚,船夫将乌篷竹帘卷起来了,黑衣男人临窗而坐,正眺望窗外之景。湖风凉爽,迎面吹来,男人侧脸冷峻棱角分明,修长脖颈中间喉结明显,喉结旁边,有道细长的伤痕,年头已久,不细看可能分辨不出来。 宋嘉宁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年龄对上了,而那伤痕,卫国公是武将,难道真的是? 可堂堂卫国公,不在京城待着,怎么来了江南? 宋嘉宁绞尽脑汁回忆前世,可惜她嫁给梁绍前只是个普通的内宅女子,对官场上的事没兴趣也没有途径知晓,等她进了京城,又终日住在幽静的庄子上,身边的丫鬟嬷嬷都得了郭骁提醒,只陪她打趣解闷,不该聊的绝对不会多嘴。 或许,卫国公在江南当过差? 宋嘉宁想的出神,忘了收回视线,那边郭伯言久经沙场,五感何其敏锐,察觉有人看他,他无声偏转视线,最先看的是对面头戴帷帽的女人,确定窥视不是来自帷帽之下,他才注意到女人旁边呆坐的娇小女童。 八九岁的女娃,穿着桃红褙子,脸颊白里透粉,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水汪汪的漂亮。郭伯言有一个女儿两个侄女,在他的记忆中,三个姑娘从小到大都很瘦,瘦得纤细优雅,孩子们喜欢,郭伯言却总觉得不妥,他希望自己的女儿吃胖一点,胖了他才心安,不然总担心孩子们吃不饱。 就像这个女娃,脸蛋肉乎乎的,又不是特别胖,看着就让人宽心。 刚上船时郭伯言就注意到女娃偷看他了,小孩子好奇陌生人,他没在意,现在这丫头又在看他,看得那么入神,憨憨傻傻地,郭伯言不由纳罕,肃容问道:“为何看我?” 船内一直都很安静,只闻湖波荡漾声,他突然开口,威严清冷的声音立即惊醒了宋嘉宁。为何看他,她当然不能说实话,可一时半会儿,宋嘉宁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骨子里又敬畏那位疑似卫国公的男人,出于本能,宋嘉宁缩着肩膀往母亲身后躲。 林氏都有点怕黑衣男人,女儿害怕她很理解,一边尽量挡住女儿,一边低声赔罪:“小女顽劣,不敬之处还请官人海涵。” 貌美的女人声音未必好听,可林氏嗓音清润细柔,突然在这四面敞亮的湖中小船中散播出来,便如秀丽江南春景中的一声黄莺轻啼,说不出来的婉转空灵,恰逢乌篷船行到湖中央,风更大了,吹得林氏面前的帽纱翘起一角,露出女人白皙精致的下巴,如牡丹绽开的第一片花瓣,姿色诱人。 郭伯言喉头滚动了下,其实单看妇人身边女娃的容貌,他便知道,此女必是绝色。 微微颔首,郭伯言继续赏景。 林氏担心女儿再乱看,牵着宋嘉宁手站了起来:“咱们去外面看鱼。” 宋嘉宁乖乖点头。 娘俩一起往外走,宋嘉宁还小,显不出身段,林氏迎风而行,裙摆翩飞,不盈一握的纤腰顿显无疑,那么纤细柔弱,叫人忍不住担心下一刻她就会被风吹到湖里去。船里两个男人都被她的曼妙身影吸引,尤其是郭伯言,胸口似有一团火撩了起来。 浮生偷得半日闲,他这个巡抚再有半年便要回京,今日突来游兴出来走走,未料偶遇佳人。生在权贵之家,郭伯言少年期间便见过不少美人,但只凭一抹纤影、一声“官人”便让他心痒难耐的,这妇人还是第一个。 可惜,她已为人妇。 郭伯言再心动,也不会染指他人之妻。 船靠岸了,林氏扶着女儿肩膀站在船尾,等郭伯言主仆上岸了,娘俩才不紧不慢地下船。临行前,秋月低声与船夫理论,船夫弯腰赔笑:“我的姑奶奶,那两位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小的哪敢吭声啊?” 秋月哼道:“那你退钱。” 船夫舍不得,哀求地看向林氏。 林氏笑笑,唤秋月一声,这就去赏花了,故意选了与郭伯言相反的方向。 她们来得早,岛上人还不多,林氏牵着女儿沿着主路走,尽量不往偏僻的地方去。 “娘,你看,那朵一半红一半白,好漂亮。”宋嘉宁想方设法哄母亲出门,就是希望母亲多看看外面的美景,少想一些父亲,故上了岛,宋嘉宁便一心寻找别致景色给母亲。 “娘给安安摘一朵。”桃花如霞,林氏确实赏心悦目,摸摸女儿脑袋,她亲自过去摘花。一共十来步的路,宋嘉宁、秋月站在路边等,林氏在树下站定,回头看看,对上女儿桃花似的小脸,她笑笑,仰头摘花。 花枝偏高,林氏不得不踮脚,可就在她努力折花枝的时候,路边突然传来一丝动静,好像有猛虎跳出!林氏大惊,一扭头,惊见一蒙面男人手持棍棒以雷霆之势连续敲在秋月与女儿头上,眼看女儿小小的身子倒下去,林氏心神俱裂,当即便朝女儿扑去:“安安……” 这一刻,她忘了自己也有危险,只想确认女儿的安危。 蒙面男却丢了长棍扑过来,一手抱住林氏纤腰,一手捂住林氏嘴,火急火燎地往桃花深处走。林氏拼命挣扎,奈何她一个常年幽居的年轻妇人,折根花枝都费力,又怎掰得开男人那双手,无论手打还是脚踢,都没有用。 蒙面男正是得了亲姐姐消息尾随而至的胡壮,他惦记林氏惦记了三年多,如今终于盼到机会,胡壮憋了三年的欲火登时烧到顶点,烧得他只想先要了林氏,其他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计划是否周密,路边宋嘉宁两人被人发现了怎么办,他都不管,只想将林氏按在地上先痛快一回! 时间紧迫,没走多远,胡壮便捂着林氏嘴将她压在地上,林氏奋力挣扎,但这挣扎只刺激地胡壮欲火更炽,大手拽住林氏领口猛地一扯,林氏半边雪白肩头就露出来了。林氏吓得忘了反应,胡壮盯着她衣衫里面的雪青色肚兜,眼睛都馋红了! 林氏帷帽早已落在半路,看出男人眼里的兽欲,她脸色惨白,一边摇头挣扎一边哭,混乱间意外扯掉了胡壮脸上的黑巾。胡壮常去宋家,林氏自然认得他,恐惧中立即腾起愤怒,挣得也更用力,口中呜呜出声。 “好嫂子,你就给了我吧,我宋大哥死了三年了,你真的不想?”胡壮一手捂着林氏嘴,一手急不可耐地解裤带,结实的身体将林氏压得死死的,无法挪动分毫,说着还试图亲林氏脖子。林氏拼命躲闪,未料一扭头,竟瞥见一道高大身影,风驰电掣般朝这边而来! 林氏哭声更高。 胡壮裤子都脱一半了,刚要扯林氏的,背上突然传来一股大力,他惊骇后望,郭伯言一拳打在他脸上,曾经率领千军万马驰骋沙场的男人,全力打出的一拳甚至带着虎啸,打得胡壮当场昏死过去,被郭伯言随手甩到一旁。 解决了混账,郭伯言低头。 林氏身上的褙子已经烂了,单薄雪白的双肩都露在外面,如碧绿草地中的两朵玉兰。她抱胸埋首蜷缩成一团,一头凌乱青丝挡住脸庞,只有绝望后怕的哭声呜呜地传了出来,边哭边试图拉拢破碎的衣裳遮住肩膀。 一个楚楚可怜的美人,既让人想要保护她,又最容易激起男人的欲望。 郭伯言静默不动,幽深目光一寸寸在林氏身上游移,她发丝下露出的泪脸,她徒劳遮挡的美人肩,她蜷缩起来的莲花一样的身子,以及她悲切无助的哭声,无一不在挑战他的理智。他听见了,她丈夫死了三年,她是一个寡妇。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他的长随魏进,郭伯言迅速脱下长袍,俯身替林氏裹上。 这个动作,说明他没有色心,至少现在没有。 林氏看到一丝希望,闭着眼睛呜咽道谢:“官人救命之恩,我必当重谢……” “如何谢?”郭伯言扶她坐起,他单膝蹲在她面前,黑眸犀利地看着她眼,双手紧握她肩头。 男人掌心火热,透过衣衫清晰地传了过来,再感受男人肆无忌惮的审视,林氏心中一惊。余光中见男人手下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抱着秋月走了过来,林氏急了,哭着求恩人:“我家有薄产,只要恩人开口,我悉数奉上,求您让我先看看我女儿……” 郭伯言并未松手,只看了一眼魏进。 魏进放下一大一小,低声回禀道:“被打昏了,应该没有大碍。” 林氏稍微松了口气,眼泪却越来越多,为后怕,也为前途未卜,惶然之际,忽闻恩人道:“那个收拾了,不可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林氏心跳一滞,收拾是什么意思,他要收拾哪个? 她偷眼去看,就见魏进三两步走到胡壮身边,大手提起胡壮,悄然朝岛屿深处而去。 林氏浑身颤抖,她不在乎胡壮的生死,但,此人竟能视人命为草芥,必是凶残狠辣之辈…… “在想什么?”将她的各种情绪尽收眼底,郭伯言低声问,低沉的话语带着三分愉悦。 林氏没听出来,她只害怕,男人的手还握着她肩膀,心思不言而喻,而他当着她的面展示凶狠,真不是另一种威胁吗? 百转千回,林氏垂眸,颤抖着道:“我有五百两家私,想尽数献与恩人。” 郭伯言笑了,笑得很隐晦,身体靠近,他抬起她精致小巧的下巴。她抗拒,郭伯言用力扣住,盯着她恐慌的泪眼道:“本国公不缺钱,只缺一房小妾。” 林氏闻言,如坠深渊。 第5章 005 宋嘉宁好疼,后脑勺被人揉来揉去,揉地她疼…… 她下意识去推那只坏手,然而小手才伸到一半,突然被人攥住。陌生粗粝的掌心,宋嘉宁彻底醒了,本能地往后看,看到一堵宽阔胸膛,身穿白色中衣。她愣愣地仰头,不期然撞进一双犀利漠然的黑眸,男人微微低首,长眉星目,正是今日同船的那个疑似卫国公的男人。 宋嘉宁迷茫地眨眼睛,他怎么在这里? “你被坏人打了,后脑勺有包,我帮你消肿。”郭伯言席地而坐,一手扶着宋嘉宁肩膀,一手继续轻轻地帮她揉后脑勺的小包。 宋嘉宁这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她居然横着坐在男人腿上,一个疑似郭骁父亲的人的腿上! 屁股仿佛被火烫了般,宋嘉宁想也不想就要站起来。 郭伯言现在心情很好,摘掉帷帽露出真容的林氏,比他想象的还要美,不是寻常的姿色,而是那种倾国倾城的仙人之姿,而这样的美人,很快就会成为他的女人。爱屋及乌,郭伯言看林氏的爱女也越看越喜欢,魏进领林氏去一旁劝说了,他闲着无事,见宋嘉宁可怜巴巴地躺在地上,便主动抱起女娃为她消肿。 “别动。”按住怕他的女娃,郭伯言握着宋嘉宁小手,让她自己感受后脑的包。 宋嘉宁疼得吸了口气,终于记起自己好像被人打了一棍,心里发慌,宋嘉宁立即四处张望寻找母亲的身影,先看到昏倒在地的秋月,视线转了半圈,惊见母亲披着一袭男人长袍站在几十步外,背对这边,母亲身旁,是来时同船的另一个男人。 宋嘉宁满腹疑虑,到底发生了什么? 郭伯言一边帮她揉脑袋一边低声解释:“有坏人想欺负你娘,我将他赶跑了,现在你娘要报答我,我叫随从与她商量谢礼事宜。”在他眼里,宋嘉宁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娃,懵懵懂懂,所以郭伯言用的是哄孩子的语气。 但宋嘉宁稚嫩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大人的心,她远远望着母亲,小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半晌之后,宋嘉宁先没忙着避讳身后的中年男人,既然对方把她当孩子糊弄,宋嘉宁便眨眨眼睛,天真无邪地问道:“昨天夫子讲课,教导我们施恩不图报,您救了我们,为什么还要谢礼?” 郭伯言一噎,看着女娃水汪汪的杏眼,他随机应变:“不是我要,是你娘非要给。” 宋嘉宁瞅瞅远处的母亲,不太信,如果这人真救了她们,母亲肯定会酬谢的,可母亲为何要把她交给一个陌生男人,走那么远去商量呢?只是一些客套话,根本没有避开她的必要。这个暂且不管,宋嘉宁继续懵懂问:“您是谁啊?秋月说您像官爷。” 郭伯言笑了,摸摸女娃脑顶道:“我是皇上派到这边的巡抚,也是京城的卫国公,你知道巡抚、国公是何意吗?” 宋嘉宁的小心肝突突突跳,她都打算这辈子与母亲相依为命,再也不要与梁绍或郭骁有任何瓜葛了,最好一辈子都别再见面,可怎么第一次出家门,就遇上郭骁的国公爹了? 另一侧,魏进也正在好言好语地劝说林氏:“夫人,卫国公府您听说过吧?高祖皇帝带兵打天下时,我们老国公爷正是高祖身边最得力的猛将,是咱们大周的开国功臣,高祖皇帝一登基,第一个封的就是我们老国公。当今皇上继位后,继续重用我家国公爷,还封国公爷的妹妹为淑妃,若按私交讲,皇上得喊我们国公爷一声大舅子。” “……国公夫人福薄,早早就去了,我们国公爷一直没有续娶,府里也没有姨娘,只要夫人愿意,您便是我们国公爷后院的独一份,到时候还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再说了,这不光光对夫人好,对令千金也好啊,有国公爷撑腰,将来您想为她挑个什么样的姑爷不成?不比待在小县城好?” “好,咱们先不说荣华富贵,且说安身立命,夫人姿色出众,令千金长大后必定也是倾城之貌,常言道,怀璧其罪,夫人能保证日后不再出现今日这种意外?自古红颜薄命,那都是因为没有人撑腰……” 林氏蹙眉而立,听见了,就是不给任何答复。 魏进该说的都说了,见那边宋嘉宁醒了,他叹口气,最后对林氏道:“刚刚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夫人好好想想,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们国公爷脾气不太好,您现在答应了,他肯定怜惜夫人,可您要等触怒国公爷后再害怕反悔,国公爷未必领情啊。” 林氏抿唇。 “娘……”宋嘉宁终于获得自由,着急地往这边跑。 林氏连忙转身,看到女儿好好的,她快跑几步,紧紧地将女儿搂到怀里,娘俩互相宽慰。 魏进默默绕到主子身边,悄声回禀劝服结果。 郭伯言神色不变,黑眸盯着林氏纤细的身影,他志在必得,双手负背道:“你先回城,买件样式相仿的褙子。” 魏进领命而去,两个时辰后,带回来三条豆绿色的褙子,秋月挑出一条最像林氏所穿的,扶林氏去桃花深处换衣。换好了,郭伯言并未再纠缠林氏,回岸船上,他甚至守礼地待在船篷之外,只在林氏下船前,幽幽在她身侧道:“来日再叙。” 林氏黛眉紧锁,神色不愉。 被母亲牵着的宋嘉宁也听见了,强忍着才没有仰头,一直上了自家骡车,她才靠到母亲怀里,担忧问:“娘,他们都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想挟恩图报?”都是郭家的男人,曾经郭骁看她一眼便点名要她,现在卫国公会不会也对母亲动了花花心思? 林氏满心苦涩,可她不想女儿担心,轻声敷衍了过去。 宋嘉宁问不出来,颓废地低下头。她担心母亲,可是担心又如何,如果卫国公真的想欺负母亲,她们孤儿寡母的无权无势,要么拼命,要么认命,再没有别的路了。 宋嘉宁忧心忡忡。 林氏将懵懂的女儿搂到怀里,只有这样,她才有劝自己继续活下去的理由,若不是想着女儿,早在郭伯言明着暗着威胁她乖乖给他当妾室的时候,她便寻死自尽了。愁完郭伯言,林氏又想到了胡壮,胡壮住在邻县,他怎么那么巧地也来了桃花岛? 弟妹胡氏…… 安身立命。 林氏脸色越来越白,胡氏对她们娘俩心怀不轨,如今胡壮悄无声息地没了,时间一长,胡氏肯定会怀疑到她头上。无缘无故胡氏还要联合弟弟害她,一旦将她视为杀害胡壮的凶手,胡氏岂会轻易干休? 宋家,她注定是待不成了。 ~ 宋宅,胡氏在娘家吃完晌午饭便回来了,一直留意门口的动静,听说林氏母女回来了,她若无其事地去迎接,隔得老远便开始打量林氏,却意外发现林氏神色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胡氏心里犯疑,殷勤寒暄道:“嫂子回来了,岛上桃花开得可好?” 林氏浅笑:“挺好看的,安安还央我改天再带她去呢。” 胡氏低头看宋嘉宁。 宋嘉宁配合母亲,咧嘴一笑。 胡氏心思一下子飘远了,暗暗思忖,莫非弟弟没逮着机会? 急于打听情况,第二天一大早,胡氏一家四口又回娘家探亲了,宋二爷不想去,胡氏担心丈夫趁她不在家去大房勾搭,硬是拉着人一起走了。胡氏心急,不停催促车夫,车夫手中鞭子嗖嗖地甩,骡子跑得飞快,不成想与迎面一辆马车撞上了,骡车安然无恙,那马车却被撞翻了,栽进了路边沟渠! 胡氏一家四口白着脸下了车。 “爷爷,爷爷您不能死啊!” 翻着的马车中,突然传来少年悲痛的哭声,一听说死人了,胡氏吓得两腿战战,宋二爷伸手去扶媳妇,结果他也腿软,夫妻俩一起倒地上了。 一个时辰后,有人匆匆跑到宋家,向林氏报信儿:“不好了不好了,你小叔一家撞死了一个老太爷,被人家拽到衙门去了,现在知县大人正审案呢!” 林氏大惊,虽说已经决定与二房断绝关系,但在外人看来,两房还是一家,她立即命门房去县衙打听情况。没过多久,门房回来了,气喘吁吁地道:“判了判了,二爷、二夫人一人打一百板子,大少爷大姑娘一人领二十,牢狱三年……” 林氏半晌没能言语,宋嘉宁呆呆地站在母亲身边,彻底傻了,怎么会这样,前世二叔一家只是越过越穷,并没有招惹官司啊。 虽然震惊,但内心深处,宋嘉宁却是有点解恨的。当初父亲母亲都去了,舅舅舅母不喜欢她,她便把二叔一家当至亲依靠,信赖到把母亲的嫁妆交给二婶打理,到最后夫妻俩居然不声不响地拿她去讨好梁绍…… 现在二叔一家遭了秧,算天道轮回吗? 就在宋嘉宁觉得老天爷还是长了眼睛时,县城一家宅院,魏进正在向郭伯言复命:“国公爷放心,那老爷子是寿终正寝的,他儿子白白得了一笔银子,绝不敢四处乱说,真传出去,官府定会治他的讹诈罪。” 郭伯言颔首,这都是小事,区区两个刁民,他并未放在眼里,送林氏的一份薄礼罢了。 接下来…… 郭伯言扫向窗外,只盼夜色早至,他好去收林氏的“谢礼”。 第6章 006 宋家二房撞死了人,除了刑罚押入大牢,还得赔钱二十两。差役奉命,押着奄奄一息的胡氏夫妻回来取钱,胡氏都快没气了,瞥见旁边的林氏,她还耍了个小心眼,只取出十两私房钱,然后涕泪横流地对林氏道:“嫂子,我们就这点钱了,嫂子先帮我们垫垫吧,等我们一家出来,再做牛做马还嫂子……” 宋家是败落了,但二房绝不至于连二十两都没有,不过林氏心善,看着胡氏夫妻的惨状,她没有斤斤计较,只叫秋月去取钱。这十两,也是她与二房一家最后的情分,往后大家各走各的路,再无关系。 差役们走了,聚在宋家的街坊们却久久未散,有怜惜林氏的,好心劝她:“嘉宁她娘,你还年轻,何必把下半辈子都搭在这里?你看你小叔一家,今日入了牢狱还不忘欺负你,三年后出来了,还不蚊子似的吸你们娘俩的血?听婶子一句劝,带嘉宁回京吧,找个老实人嫁了,也是个依靠。” 无论前朝还是本朝,寡妇守节都是美谈,但寡妇再嫁也不稀罕,文人曾置评:人之常情。 “谢谢婶子,我好好想想。”林氏满面哀容地道。 街坊们走了,林氏眼角的哀婉慢慢变为忧愁,二房这横祸来的太突然,真的是意外,还是那人安排的?如果是后者,其心思手段,绝非她与女儿能承受的。 “娘,咱们现在怎么办?”宋嘉宁靠到母亲怀里,惴惴不安。二婶居然勾结胡壮害母亲,宋家她是不敢再住了,可宋嘉宁也不想回京城,怕受到舅舅舅母的冷落,怕在京城遇见郭骁,怕再被郭骁抢去当小妾。 林氏摸摸女儿脑袋,叹道:“嘉宁别怕,不管去哪儿,都有娘在呢,娘不会让你受委屈。” 宋嘉宁点点头,用力抱紧母亲,只要母亲好好的,其他的,她什么都不怕。 ~ 夜幕降临,林氏将女儿送到耳房,哄女儿睡觉,今天出了这么多事,她怕女儿睡不好。 “娘,今晚咱们一起睡吧。”穿着中衣躺在被窝,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瓜的宋嘉宁,细细地朝母亲撒娇。 林氏笑,点点女儿小脸道:“娘的病还没好利索,等娘好了再抱安安睡。” 宋嘉宁已经好久没有听到母亲咳嗽了,但既然母亲这么说,她便乖乖嗯了声,恋恋不舍地看会儿母亲,闭眼睡觉。林氏一直守在女儿身边,看着女儿睡熟了,她才俯身亲亲女儿嫩嫩的脸颊,轻叹一声,放轻脚步离开女儿闺房。 秋月提着灯笼,要为夫人照路。 林氏却接过灯笼,低声嘱咐道:“九儿还小,不顶事,我担心姑娘今晚又被靥到,你在这边看着罢。” 秋月哎了声,与宋嘉宁的贴身丫鬟九儿站在廊下,目送林氏去了上房,两人才关门进屋。 暮色笼罩,下人们都回房安歇了,满院凄冷。 林氏站在堂屋前,身后是一片黑暗,前面堂屋虽然点着灯,对她而言,却比黑夜更让人绝望,像一团浸了水的纱堵在胸口,每次呼吸都伴随着吃力与痛苦。父亲死了,丈夫走了,连勉强撑门户的小叔也被关押大牢,如今她与女儿,是真的孤儿寡母,无人可依。 所以那人派手下送来一封信,叫她晚上留门。 林氏阖眸,眼泪落了下来。 郭伯言救了她,可没等她感激,他便化成另一头狼,一头比胡壮更狠辣的狼,要她一生供他玩弄。 街上传来一更梆子声,林氏轻轻地呼口气,食指在眼角按了片刻,她抬腿进屋,虚掩房门,然后吹灭所有烛火,只留一盏昏黄的灯笼放在脚旁。夜色越来越深,她垂眸坐于当中的太师椅上,静静等待那头狼。 万籁俱寂,院中忽然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林氏抿唇,悄悄攥了攥手。 “吱嘎”一声,门被人推开,转瞬又关上。 白日宽敞明亮的厅堂,此时被昏暗笼罩,显得隐晦闭塞。小小的灯笼只照亮一片地方,而在那片昏黄柔和的光晕中,一个女子垂眸静坐,她微微低着头,清丽脸庞白润如珠,她佯装镇定却实则紧张地并拢双手置于膝盖,十指纤纤,嫩若柔夷。 这样的美人,当一个寡妇,岂不是明珠蒙尘? “想清楚了?”郭伯言低声问,一步一步朝林氏走去。 林氏抬眸,男人已经来到她身前,面寒如霜,高大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林氏怕他,但她犹抱一丝希望,忽的双膝跪地,磕头求道:“国公爷,您位高权重身份尊贵,乃国家栋梁,民妇残败之躯,实在不配伺候您,求您放过民妇吧。” “配不配,我说了算。”郭伯言俯身,双手去扶她肩膀。 林氏身体僵硬,不肯起来。 郭伯言可以硬拽她起来,但他不喜欢那样,盯着林氏低垂的脖颈看了会儿,他挪到林氏方才坐的太师椅上,沉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看来,是我把你想聪明了。”他有权有势,她跟了他,日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她有什么不愿意的?守寡除了一个名声,她还能得到什么? 林氏依然额头触地,再次恳求:“求国公爷放了民妇。” 郭伯言冷笑,单手把玩腰间玉佩,黑眸无情地看着她:“现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高高兴兴地做我的女人,我给你们母女身份宠爱,要么,哭哭啼啼地伺候我,除了日常所用,什么都没有。” 事已至此,林氏心里那点全身而退的希望,彻底粉碎。 软声相求无用,林氏慢慢直起身体,郭伯言背靠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重新露出来的小脸。他以为她会哭,然而让他意外的是,柔弱可怜的女人脸上没有泪,反而清冷平静,如一朵不畏寒霜的玉兰,自顾自地开。 郭伯言松开玉佩,兴致盎然地盯着林氏。 林氏不喜不怒,毫不躲闪地与郭伯言对视,淡淡问:“国公爷果真愿意给我名分?” 郭伯言颔首:“我会抬你做姨娘,只要你一心服侍我,明年我便把嘉宁记在我名下,让她做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四姑娘,与其他姐妹平起平坐。” 林氏自嘲地笑,垂着眼帘道:“国公爷真会说笑,便是嘉宁乃您所出,一个妾室生的女儿,怎么可能与府上嫡出的姑娘一样?更何况她是一个寡妇带进府的,是外姓女。国公爷,现在我们娘俩虽然过得清贫,可嘉宁是正正经经的宋家嫡出姑娘,不必看人脸色。真如您的安排,我当姨娘,平日无需四处走动,只要国公爷宠我就够了,没什么可顾忌的,但我不能害了我的女儿,不能害她被人轻贱嘲弄。” 细柔平缓的陈述,却掷地有声,那是一个母亲对子女的维护。 郭伯言也是父亲,他能理解林氏的顾虑,沉默片刻,他郑重道:“你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绝不让嘉宁受委屈。” 林氏还是笑,盈盈水眸直接对上了郭伯言那双幽深的眼睛,不无讽刺道:“国公爷这话,您自己信吗?” 郭伯言承诺地很真心,只要林氏乖乖做他的女人,那宋嘉宁便是他的女儿,他会像对待自己亲女儿一样维护宋嘉宁。但郭伯言很清楚,他能给宋嘉宁优渥的生活,却无法保证别府的闺秀不会欺负宋嘉宁,轻轻讽刺一句,伤人,他撞见了可以当场训斥,那些背对他说的,他便不能出面做什么。 “你欲如何?”郭伯言低低地反问,知道林氏是在跟他讲条件。 林氏没有立即回答,她扭头,看放在地上的那盏灯笼,许久许久,她才喃喃自语般地问:“在国公爷眼里,我是什么样的?是歌姬一样可以任意欺辱的平民寡妇,还是您真心喜欢,愿意怜爱保护的苦命女子?” 郭伯言马上道:“后者。” 他喜欢她的纤弱,喜欢她的美貌,他不介意她是寡妇不介意帮她照顾女儿,他只想要她。 林氏听了,很想讽刺一句,讽刺他真心喜欢一个女人的方式,便是逼良为妾,但林氏没失去理智,不想白白触怒郭伯言,那样对她无益。收敛所有憎恨与恐惧,林氏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双美丽清澈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郭伯言心中一惊。 林氏哽咽质问,泪如雨下:“既然国公爷没有婚配,既然国公爷真心喜欢我,为何还要我做妾?就因为我是寡妇,您便看不起我,用姨娘的名分轻贱我?我虽没有国公爷尊贵,可我也是京城正经人家娇生惯养的女儿,读过四书五经,恪守三从四德……您若真嫌弃我嫁过人,干脆别惦记我,又何必嘴上说着喜欢,却专做一些欺负人的事?” 说完低头,无声垂泪。 郭伯言懂了,林氏,是想做他的正室夫人。 男人的眉头,皱了起来。平心而论,他确实有些轻视林氏,知道她是寡妇时,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要收她当妾室,根本没有想过给她妻位,而且郭伯言相信,换成其他权贵,也会跟他一样的想法。 现在林氏要求做国公夫人…… 目光再次落到对面跪地呜咽的美貌女人身上,郭伯言为难地摸了摸下巴。他真的想要林氏,如果林氏尚未出嫁,便是平民百姓,他也愿意明媒正娶,给她脸面,可,林氏是一个带着女儿的寡妇,就算他答应,太夫人呢? 想都不用想,太夫人绝不会同意。 注定办不成的事,郭伯言干脆不考虑,上前扶起悲泣不已的美人,抱住她纤腰。见林氏竟然没有抗拒,郭伯言口干舌燥,一边压抑心猿意马一边柔声哄道:“不是我不想娶你,是,我也有为难之处,但晚晚放心,只要你跟了我,我保证给嘉宁挑个青年才俊,最次也是状元郎。” 林氏听他唤自己闺名,便知这人估计把她祖上三代都打听清楚了,既苦涩又无奈,但在妻妾这件事上,她绝不退步。 按住男人开始不老实的手,林氏想后退,他不放,她便伏在他胸口,悲切道:“我知道国公爷为难,如果我孑然一身,国公爷不嫌弃我我便感激了,但我身为人母,必须替嘉宁考虑周全。国公爷是要替朝廷干大事的人,不在家的时候多,一旦您走了,嘉宁受委屈了怎么办?一个姨娘护不了她……” 她腰肢纤细,她无助的哭声婉转勾人,郭伯言全身火热,脑袋也热了,呼吸粗重地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天色不早了,咱们先歇息,明早再从长计议。”说着低头,就要亲林氏脖子,越是脆弱的地方,越让他兴奋。 林氏却趁他不备猛地推开他,迅速从袖中摸出一把剪刀抵住脖子,决绝地朝郭伯言道:“国公爷真想要我,便等我回京,您三媒六聘风风光光接我们娘俩进门,不然我活着也只是一个以色侍人的姨娘,任人欺辱……” 她哭得可怜,郭伯言紧紧盯着她的剪刀,脸色难看极了。 林氏扬首与他对峙,为了表明心迹,她手上用力,刀尖儿轻易刺破那细嫩的脖颈肌肤,刺眼的血珠登时滚了出来。 郭伯言目光一寒,冷声斥道:“寻死觅活吓唬谁?若我不在乎,你死了,于我何损?” 林氏泪落,怅然道:“是啊,不过一条贱命,死就死了,可我想赌,赌您的真心,倘若您舍不得我死,我也心甘情愿跟您了,连人带心,都给您。” 郭伯言怒极而笑,笑着笑着,忽地转身,如急流猛退,衣袖带风。 林氏视线模糊,剪刀仍旧抵在脖子上。 郭伯言行至门口,突然顿住,头也不回道:“明日我派人过来,送你们母女回京。” 第7章 007 郭伯言离开后,派来一个叫窦义的侍卫,五官周正,沉静稳重,负责保护林氏母女上京。 林氏没告诉女儿,让窦义换身衣服,暂且假扮自家家丁。郭伯言的意思她懂了,但昨晚林氏要求做国公夫人,其实有两个目的。她由衷希望郭伯言恼她痴心妄想,一气之下厌烦了她,不再纠缠她们母女,但显然,郭伯言对她的觊觎超过了一个国公爷的理智。 第一条路已经被堵住了,现在,林氏将摆脱郭伯言的希望寄托在了卫国公府太夫人身上。别说堂堂国公爷,便是普通的芝麻小官,有几个会娶寡妇当继室的?郭伯言被欲望冲昏了头脑,太夫人一定会想尽办法打消郭伯言的念头,届时她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或许能劝服郭伯言放过她。 抱着这种念头,林氏当然不会透露给女儿,最后真躲不过,改嫁之前,她再告诉女儿也不迟。 “娘,舅舅不高兴咱们回去怎么办?” 此次北上,一家人走的水路,宋嘉宁趴在窗边,一边兴致寥寥地赏岸边风景,一边无精打采地问母亲。两辈子,她对舅舅的最后印象停留在母亲病故,舅舅来吊唁那日。舅舅跪在母亲墓前,哭得很伤心,说了很多他对不起母亲的话,事后还问她要不要随他去京城。 宋嘉宁知道舅母不喜欢自己,当时二叔二婶又极力挽留,宋嘉宁便没有答应。那时宋嘉宁还觉得舅舅是喜欢她的,可当她认清二叔一家的真面目写信回京求助时,舅舅竟然连个字都没亲手写,全是舅母字迹,之后几年舅舅也没有来江南探望她这个外甥女,宋嘉宁就彻底断了依靠舅舅的念想。 给郭骁当小妾时,郭骁曾问她想不想知道舅舅家的近况,宋嘉宁摇头拒绝了,他们不认她这个外甥女,她何必打听?人家过得是好是坏,都与她无关。 “不会的,我们安安乖巧懂事,舅舅最喜欢你了。”林氏将女儿叫到身边,柔声哄道。她说的是实话,兄长很喜欢这个外甥女,每年都会送一堆礼物过来,只是兄长有个惧内的短处,恰好嫂子又不待见她,兄长才不敢明着对她们好。 宋嘉宁嘟嘟小嘴儿,想到都快记不起模样的舅舅舅母,想到住在京城的郭骁与端慧公主,她担心地连饭都吃不香了。 在河上漂了一个多月,四月底,客船终于抵达通州码头。 外面日头毒,林氏戴好帷帽,帮女儿也戴上,娘俩手牵手下了船。 “妹妹!”有人扬声唤道,惊喜的妇人声音。 林氏闻言,意外地抬起头,就见远处兄嫂正快步往这边走来。兄长笑得真诚,林氏并不奇怪,只是,嫂子柳氏怎么也笑得那么亲近?以前见面,柳氏可是连个好脸都不乐意给她,巴不得没有她这个小姑子。 “妹妹,你们可算到了,我跟你大哥从收到你那封信后就开始盼,都盼了一个月了。”来到跟前,柳氏兴奋地道,瞧瞧林氏,她夸了一通,夸完摸摸宋嘉宁的小脑袋,继续夸宋嘉宁:“嘉宁越长越好看了,要是再瘦点,肯定比你娘还美。” 宋嘉宁呆呆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女人,这么热情,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位舅母吗? 母女俩都没反应过来,旁边林正道看着对面美貌依旧的妹妹,久别重逢的欢喜渐渐被担忧压了下去。三月底,与妹妹的家书同时抵达林家的,还有一位卫国公身边的小厮,那小厮说了,国公爷看上了妹妹,叫他们夫妻好好伺候着,不许有任何怠慢,还告诫他们管严嘴,在国公爷回京之前,不得传出去半个字。 妹妹与卫国公不清不楚,林正道担心极了,妻子柳氏却高兴地不得了,把妹妹看成了她结交权贵的青云之路,所以一改往日厌恶妹妹的嘴脸,巴巴地跟着他来码头接人。 妻子势利,见风使舵,林正道不喜这一点,可当年是他看中妻子貌美聪慧,巴巴地娶了回来,如今子女都大了,有些事情,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前妹妹住在江南,姑嫂俩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眼下妻子有心巴结妹妹,他乐见其成,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妹妹与卫国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离开码头,林正道骑马,林氏姑嫂俩带着宋嘉宁上了马车。 柳氏确实势利,但她大多时候都是有分寸的。林、柳两家都是京城富商,论地位是旗鼓相当,想当年她与林氏也是京城商户圈子中有名的两朵花,只不过林氏擅长诗词歌赋,被人誉为清高的幽兰,柳氏志在经商算盘拨地啪啪响,被人戏称母老虎。所谓一山难容二虎,柳氏还是那个被嘲弄打趣的,她自然看被捧成仙女的林氏不顺眼了,相处起来难免有个磕磕碰碰。 但柳氏心眼并不坏,林氏守寡后,她也曾劝丈夫接回小姑子,奈何小姑子一心留在宋家,她就不好多说了。说什么?守寡内里苦,但名声好,她当嫂子劝得太多,传出去街坊们肯定会数落她存心坑小姑子,弄得里外不是人。 如今小姑子自己回来了,还攀上了京城数一数二的权贵卫国公,柳氏惊喜之下连嫁人之前的那点芥蒂都抛到脑后了,只想快点跟小姑子问清楚。但有些事不能当着孩子的面问,回京路上,柳氏便只打听娘俩在宋家的情况。 林氏心平气和地解释,你问一句我答一句,姑嫂聊得还算不错。 宋嘉宁坐在母亲旁边,偷偷看舅母,见舅母眼睛亮亮的,安慰母亲时神色语气也挺真诚,她越来越糊涂了,感觉就像她把舅母当刺猬一样防备,结果见了面,舅母却变成了一缕春风,待她们娘俩周到热情,热情地让人无所适从。 “嘉宁偷看舅母做什么?想舅母了就直说。”察觉外甥女三番两次的偷窥,怯怯地像只胆小的兔子,柳氏乐了,亲昵地将外甥女拉到自己这边坐着,搂着宋嘉宁摸脑顶,喜滋滋道:“我们嘉宁这脸蛋,一看就是有福气的,要我说啊,姑娘家还是胖点好看,瘦巴巴的看得人心疼。” 宋嘉宁大眼睛骨碌一转,终于注意到舅母满月一样丰盈的脸颊了,白里透红神采飞扬,果然与母亲是不同韵味儿的美人。 有这样的舅母,当马车抵达林宅,当宋嘉宁看到一个身材圆滚滚的表哥与比她还胖的表姐后,她便只有一点点吃惊,很快就接受了表哥表姐都是小胖墩的现实。 表哥林万山,今年十四岁,胖归胖,但胖得很倜傥,喊表妹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和蔼可亲。表姐林秀秀今年十二,个子比宋嘉宁高了小半头,人也胖了一圈,鹅蛋脸丹凤眼,顾盼生辉间透露出几分威风英气,酷似柳氏。 “姑母,路上坐船很辛苦吧?看您瘦的。”自然无比地将小表妹拉到身边扶肩而站,林秀秀亲昵地关心姑母。 林氏与柳氏不太合得来,但她真心喜欢兄长膝下的这对儿儿女,笑道:“还好还好,秀秀长得真快,都成大姑娘了。” 林秀秀大方一笑。 柳氏撺掇道:“你们俩带嘉宁去逛逛花园,不许欺负嘉宁。” “我们姐妹刚见面,好好的我欺负她干什么?娘净瞎操心。”林秀秀哼了一声,赶在母亲数落她之前,牵着宋嘉宁的小手走了。宋嘉宁晕晕乎乎的,本能地回头找娘,林氏误会女儿认生,笑着哄道:“去吧,舅舅家花园可大了。” 宋嘉宁只好乖乖去跟表哥表姐培养感情。 林氏被兄嫂请到上房堂屋,安排心腹之人在外面守着,他们开始讨论正事。 林正道是亲哥哥,但这种事情他不适合主动,柳氏便小声问林氏:“你跟卫国公……” 林氏豁然开朗,怪不得嫂子变了态度,原来是郭伯言打过招呼了。 各人有各人的脾性,林氏不喜嫂子对兄长的泼辣,但也敬佩嫂子管家看账的本事,如今她带女回京,兄嫂便是她的靠山,有些事就必须向兄嫂交代清楚,遂把她与郭伯言相遇的情形说了,包括郭伯言的仗势欺人,包括她要求的明媒正娶,只隐瞒了她不想嫁给郭伯言的心思。 柳氏深深地吸了口气,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外表柔弱的小姑子。 林正道心疼妹妹,叹道:“怪哥哥没本事,护不了你。” 林氏一点都不怪兄长,一个小有家财的商贾,就算在官场有点人脉,又如何斗得过卫国公? 柳氏瞅瞅他们兄妹,忍了会儿才道:“现在说那些都没用,不是我想攀龙附凤,可国公爷费了那么多力气,还跟咱们打过招呼了,显然对妹妹势在必得。要我说啊,既然改变不了,那就安安心心嫁过去,国公爷愿意娶妹妹做继室,足见他对妹妹动了点真心,相处久了,未必不是好姻缘。” 林正道没那么乐观:“国公爷愿意,太夫人能答应?就怕国公爷劝服不了太夫人,又丢不下妹妹,逼迫妹妹去做妾。” 柳氏心想,一个寡妇能给国公爷做妾也不吃亏了,但这话她没说。见丈夫愁容满面小姑子黛眉凝忧,柳氏识趣地宽慰道:“罢了罢了,一切等国公爷回京再说,让他去跟他老娘周旋,咱们只管随机应变。妹妹也别想太多,先安心住下来,把身子骨养好了,看你瘦的……” 林氏点点头,起身朝柳氏诚心一拜:“给嫂子添麻烦了。” 柳氏连忙上前搀扶,瞄眼小姑子仙女似的姿容与身段,倒也能理解卫国公的想法。 这样的俏寡妇,以正室之名娶回家夜夜宠爱,谁敢说他郭伯言亏了? 安顿好了小姑子与外甥女,柳氏特意派人留心卫国公府的消息,从四月开始盼,一直盼到八月底,总算盼来了郭伯言回京! 第8章 008 皇宫,崇政殿。 郭伯言肃容立于御案前,低声向宣德帝回禀他这一年在江南各省的巡抚所获:“……灵安县知县杜大富鱼肉百姓强占良田,臣命人当众宣读其罪状,百姓们高呼皇上万岁,更有老者热泪盈眶,感念皇上爱民之心……扬州望族吕家与当地官府勾结,贩卖私盐,共抄家赤金一百一十万两……” 宣德帝微眯着眼睛靠在龙椅上,神态平和,仿佛睡着了,食指却一下一下地叩击膝盖。 二十五年前,天下纷争,兄长高祖率军起义,夺了齐家的朝廷,并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南征北伐,一统中原。兄长雄韬伟略战功赫赫,乃万民敬仰的武神,可惜天妒英才,兄长还没来得及好好治理他一手打下来的江山,便突发恶疾而亡。 他登基后,外有边疆蛮夷蠢蠢欲动,内有繁重朝政亟待解决,还要提防一些别有居心的老臣。老臣们都是兄长带起来的,表面上好像都对他忠心耿耿,内里不定怎么想的,宣德帝便在登基之初,开始提拔人才为他所用,郭伯言便是这批能臣中的佼佼者。 郭伯言只小他七岁,早在他当王爷时便跟着他做事,武能安邦文能治天下,宣德帝十分器重,而郭伯言也没有让他失望,他这个皇上当了七年,郭伯言也在外面为他奔波了七年,为他镇压叛乱为他惩治贪官恶吏,难得才回趟家。 “好了,这些朕自会看奏疏,看你风尘仆仆的,先回府吧,太夫人肯定望眼欲穿了。”宣德帝笑着道,“马上重阳了,伯言多休息几日,节后再来上朝。” 郭伯言躬身道:“谢皇上恩典。” 宣德帝摆摆手。 郭伯言倒退着离开大殿,一路行至宫门,长随魏进早已牵马等候。常年在外,郭伯言也想家人了,立即翻身上马,疾驰回府。 一家之主要回来了,除了有官职在身的二爷三爷,国公府老老少少全部都来正院的正和堂等着了。太夫人身穿一件深紫色菊花纹缂丝褙子坐于主座,不停地扬首朝外面张望。太夫人两侧,左侧并排坐着二夫人、三夫人,郭家三位姑娘娴静地站在长辈们身后,至于几位公子,则芝兰玉树般站在太夫人右下首。 “来了来了,国公爷回府了!” 前院传来管事洪亮惊喜的声音,太夫人激动地站了起来,当先朝外走去。 “娘,儿子不孝,让您挂念了!” 看到母亲,郭伯言几个箭步赶了过来,扑通跪在太夫人面前,黑眸难掩思念地望着老母。太夫人眼眶早湿了,看着又黑了一圈的儿子,她一边扶儿子一边哽咽着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渴了吧?先去里面喝口茶。” “好。”郭伯言站直身体,双手扶着母亲,目光首先转向子侄。 “父亲。”郭骁唇角上扬,恭敬喊道。十六岁的世子爷,身似青竹,面如冠玉,这是与父亲久别重逢才笑了笑,不然平时与严父一样,也是不苟言笑的淡漠性子,眉眼冷峻,在国公府上下都极有威严。 他喊完了,二房的郭符、郭恕兄弟再齐声唤“伯父”,哥俩是双生子,今年十五。 郭伯言满意地点点头,笑道:“都长高了,明早去练武场,我试试你们哥仨的身手。” 郭骁神色从容,郭符、郭恕互视一眼,露出几分心虚。 郭伯言再看向几个小姑娘。 大姑娘庭芳是他的亲生女儿,十四了,如花似玉的年纪,貌美端庄,因为郭伯言住在府里的时间不多,庭芳对这位父亲又敬又畏,父女之间多了一层隔阂似的,从不敢表现地太亲近,柔柔唤声“父亲”,再浅浅行礼。 “庭芳长成大姑娘了。”郭伯言心情复杂地道,女儿一大就要嫁人,他不舍,这些年父女聚少离多,他愧对女儿。 庭芳羞涩低头。 二姑娘郭兰芳、三姑娘郭云芳也过来行礼。 郭伯言挨个夸了一遍,再接过三夫人怀里两岁的小侄子尚哥儿抱抱,一大家子挪到厅堂,你一句我一句地共叙天伦。续完旧,太夫人心疼儿子,叫他先回屋休息休息,晚上再为他接风洗尘。 郭伯言便领着一双子女先走了,路上问问儿子功课,关心关心女儿身体,这才独自进了他的临云堂。连日赶路,郭伯言一身是汗,喝口凉茶便命丫鬟们备水,一盏茶的功夫后,他闭着眼睛站在宽敞的香柏木浴桶前,抬起双臂。 大丫鬟春碧、杏雨一块儿替他更衣,春碧脱了外袍,杏雨再解中衣,很快,郭伯言肌肉贲张的身体便露了出来,胸膛宽阔,残留着在战场上留下的道道伤痕,新的旧的交织,让人害怕,又莫名地吸引着看到这胸膛的女子去接近。 国公夫人谭氏十年前就去了,郭伯言正值壮年,因为在家时间少,没有闲功夫抬姨娘什么的,想了便用这两个丫鬟泻火,算是通房丫鬟。人在外面,也都是收用地方官员为他安排的丫鬟,因为只是临时泻火用,又没遇到看上眼的,郭伯言一个都没带回来,留给她们的原主子了。 对两个丫鬟而言,伺候国公爷是荣耀也是乐事,隔了这么久了,她们也想。春碧稳重些,只敢偷看不敢乱动,杏雨服侍国公爷的次数稍微多点,自觉当宠,便在替国公爷解腰带时,不经意般蹭了蹭男人窄瘦结实的腰。 刚碰上,就见那腰上肌肉猛地一缩。 杏雨窃喜,红着脸低下头,心慌意乱地等待主子宠幸,料想国公爷久旷,今儿个大概又要命她与春碧一起伺候了。 郭伯言的火确实被挑起来了,毕竟自从遇见林氏后,他便一直素着,禁不起如此直接的撩拨。但郭伯言这个人很挑,没有中意的,他可以随便找个丫鬟解决,可一旦遇到满意的,其他人便再也勾不起他的兴趣,即便身体有需要。 “都下去。”推开围在身边的两个丫鬟,郭伯言沉声道。 杏雨脸一白,心知是自己惹主子不喜了,连忙与春碧退了下去。 郭伯言舒舒服服泡了一个澡,更衣出来,窦义已经在院中等候了。郭伯言将人叫到书房问话。 “回国公爷,林姑娘母女归京后便幽居内宅,一次都不曾出门。林正道夫妻都很本分,半句话都没往外传,倒是……”说到这里,窦义顿了下,抬头看主子一眼才继续道:“倒是有二十几户人家慕名而来,求娶林姑娘,都被拒绝了。” 郭伯言冷笑,一个远嫁多年的寡妇,突然回来,林家也没张罗,便有那么多人主动求娶,可见林氏出嫁前就招惹了一帮人惦记。 “把这封信送过去。” “是。” ~ 郭伯言前脚刚进皇宫,后脚林氏便从亲嫂子那里得了信儿,本就不够平静的心湖,登时掀起惊涛骇浪。 “妹妹别急,国公爷刚回来,宫里府里都忙,等他得了空,定会过来看你。”柳氏低声安慰道。归根结底,她不信小姑子对嫁给权势滔天、文武双全又仪表堂堂的卫国公没兴趣,嘴上抗拒着,可能只是做做样子。 林氏知道嫂子不信她,她也无心辩解,苦笑着嗯了声。 柳氏劝地好听,自己却在担心卫国公时隔半年,忘了她的小姑子,尤其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一点动静,然后就在她暗暗着急时,窦义来了,交给她一封信。柳氏大喜,马不停蹄地给小姑子送了去。 林氏只觉得这封信烫手。 “拆开看看吧,是福是祸,咱们心里有个底。”柳氏佯装镇定地道。 林氏刚要拆开,门外走廊忽然传来女儿的声音,甜甜地喊娘。林氏目光微变,立即将信藏到袖内,趁女儿进来前低声对柳氏道:“嫂子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明早我再与你商议。”她不想当着嫂子的面拆开,怕郭伯言又提出让她晚上留门的无赖要求。 柳氏心头就像有只蚂蚁在爬似的,可外甥女已经进门了,她只好找个借口离开。 “娘,你脸色怎么不对?”宋嘉宁一眼发现了母亲的异样,紧张地跑过来问。 林氏笑着撒谎:“这边秋天比江南冷,娘可能有点着凉,不是什么大事,安安别担心。” 宋嘉宁摸摸母亲额头,果然很凉,不由劝道:“请郎中来看看吧?” 女儿越来越懂事了,来京城这么久一次都没有张罗出门去看热闹,林氏稀罕地不行,搂住女儿亲脑顶:“嗯,娘听安安的,要是明早还没好,娘就派人请郎中。” 母亲不再抗拒看郎中,宋嘉宁开心地笑了,相信这辈子,母亲一定会长命百岁。 傍晚娘俩吃完饭,林氏先哄女儿睡着,然后一个人坐在床上,看郭伯言那封信。薄薄一张宣纸,男人力透纸背,笔锋冷冽犀利,一下子就让林氏脑海中已经模糊的那张脸庞清晰了起来,当真是见信如见人。 林氏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抖。 信上说,他已有娶妻之计,让她初四那日带女儿去安国寺进香,其他的他自有安排。 林氏不想去,但男人连这个都料到了,特意在信尾威胁她:若敢失约,当晚洞房。 第9章 009 日上枝头,一辆青盖马车不急不缓地驶出了城门,沿着官道朝位于京城东郊的安国寺而去。 秋风徐徐,吹动窗帘微微摇曳,宋嘉宁娇娇地靠着母亲,对着那抹帘缝发呆。前世郭骁安置她的那处庄子也位于东郊,那日她从宫中出来,马车便是走在这条官道上,走着走着,马车拐入通往庄子的那条土道,土道比较颠簸,她粗心大意地吃荔枝,一不小心…… 被噎死是什么感觉? 宋嘉宁打个哆嗦,摸摸喉咙,突然觉得难受起来,忍不住咳。 “安安怎么了?”林氏低头,关心地问女儿。 宋嘉宁捂着嗓子道:“娘,我口渴。” 林氏笑笑,拎起放在旁边小柜上的青花水壶,帮女儿倒茶,沁香的桂花茶,六分满。 宋嘉宁咕嘟咕嘟连续喝了两碗,嗓子终于没有那种堵塞感了,喝饱了,宋嘉宁偷偷地叹了口气。在舅舅家住的这几个月,她一直不敢出门,怕碰见上辈子的冤家,这次母亲提议去安国寺上香,她还不太乐意呢,但经过刚刚的后怕,宋嘉宁忽然觉得她确实该去拜拜菩萨。 同一时刻,卫国公府,郭伯言正在与太夫人说话:“娘,秋高气爽,难得清闲,我想去安国寺找慧远大师切磋切磋棋艺。” 慧远大师是京城有名的得道高僧,多次受宣德帝之邀进宫讲经,郭伯言与他私交也不错,得空便去下一盘。这个太夫人是知道的,笑道:“去吧去吧,打算何时回来?” 郭伯言道:“只下一盘,应该能回来陪您用饭。” 高手下棋,一盘便能对弈许久,太夫人点点头,习惯地叮嘱儿子路上小心。 郭伯言颔首,辞别母亲,他转身跨出堂屋,清晨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神采飞扬。 ~ 安国寺香火鼎盛,林氏牵着女儿小手,在大雄宝殿外等了一会儿才轮到她们进去上香。 林氏先拜,额头触地,默默祈求佛祖保佑她与女儿一生顺遂,无灾无难。 宋嘉宁第二个拜,小小的女娃,有模有样地跪在那儿,清澈杏眼定定地仰望庄严佛像,虔诚地好似观音座下的玉女,磕头时粉唇无声翕动,求佛祖保佑她们娘俩这辈子安安稳稳的,保佑她能嫁个爱护她、孝顺母亲的好相公。 上了香,林氏添了二十两的香油钱。 走出大雄宝殿,时间尚早,林氏戴好帷帽,低头问女儿:“安安想去游寺吗?”郭伯言只让她来进香,来了便可,何时离开全由她定。林氏不想在这里多待,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宋嘉宁则是不敢在外面逗留太久,怕再遇郭骁,看出母亲无意多留,便摇摇脑袋。 娘俩这便下山了,马车稳稳当当地往回走,林氏的心也越来越踏实,她都要走了郭伯言都没有出现,也许他确实有什么计划,但国公府临时出事绊住他了吧? 念头刚落,马车突然左右晃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跳了上来。高壮骏马发出焦躁的嘶鸣,林氏本能地先抱住女儿,正要问车夫出了什么事,帘外蓦地传来一道令她寒彻心扉的冰冷声音:“立即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卫国公府,否则我要你的命。” 林氏看不见,被她捂在怀里的宋嘉宁也看不见,车夫却被华服男人身上血与抵在他腰间的匕首吓怕了,想也不想便甩了一鞭,骏马吃痛,逃命似的朝京城狂奔。郭伯言满意了,一手挑起车帘,闪身而入。 宋嘉宁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林氏注意到郭伯言左臂上的断箭与大片血迹,本就发白的脸庞顿时一点血色都不剩了。 “放心,死不了。”孩子在场,郭伯言只在进来时深深看了林氏一眼,然后便背靠车板席地而坐,一腿盘起一腿支起,低头检查箭伤。伤是属下弄得,看着严重,其实只是多流了点血,并无大碍。 确认完了,郭伯言偏首,不期然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正是林氏的女儿。半年不见,小丫头眉眼长开了点,越发精致漂亮,脸蛋依旧肉嘟嘟白嫩嫩的,跟她娘一样招人疼,只不过他对这丫头是长辈的怜爱,对林氏…… 郭伯言再次看向让他馋了半年的女人。 林氏低着头,双手紧紧抱着女儿,清丽脸庞白得像玉兰花花瓣,不知亲上去是什么滋味。 知她害怕,郭伯言沉声道:“我在山上遇到几个刺客,不得已劫持夫人的车,夫人放心,救命之恩,待我回府,我与家母必当重谢。” 他语焉不详,宋嘉宁听不懂,林氏心思剔透,略作思忖便明白了,一颗心顿时跌至谷底。郭伯言真的想娶她,他知道太夫人不会轻易答应,便设计了一场他被刺杀然后被她所救的苦肉计,如此她虽然身份低微,却是他的救命恩人,只要郭伯言刻意传播出去,他迎娶寡妇报恩的事迹就会成为一项美谈。 太夫人反对儿子娶寡妇,不外乎两个理由,一是她身份卑微配不上国公府的门第,二是担心儿子被寡妇迷惑色迷心窍,担心百姓、大臣们也这么想,有损卫国公府的名声。现在郭伯言的苦肉计一出,流言蜚语首先被堵住了,太夫人还要多多少少的感激她,最后郭伯言再坚定态度,这门婚事或许真能成…… 林氏坐立不安。 郭伯言看得清清楚楚,别有深意道:“夫人不必害怕,只要你听话,我绝不动你母女分毫。” 为了娶她,他不惜自残身体,她还想躲?有胆就试试。 林氏没勇气挑战一个国公爷的威严,脑袋垂得更低了。 郭伯言视线跟着下移,见林氏怀里的女娃怯怯地望着他,郭伯言笑了,揉揉小丫头脑袋,轻声嘱咐道:“一会儿到了国公府,嘉宁要假装今日是你第一次见我,知道吗?你装得像,有赏,但如果你露馅儿,我就罚你……” 目光在女娃肉嘟嘟的脸蛋上转了两圈,郭伯言邪魅一笑:“罚你三天不许吃饭。” 他欺负她女儿,林氏抿唇,用手挡住女儿小脸。 宋嘉宁现在哪有心思想吃饭啊,她怕死了,郭伯言竟然要带她们娘俩去国公府,国公府,那是郭骁的家啊,她碰见郭骁怎么办?因为她曾是郭骁的小妾,这会儿只担心自己会遇到郭骁,宋嘉宁根本没有想到她的美人娘亲,已经落入了一个同样霸道强势的男人掌中。 马车疾驰,来时用了半个时辰,返程只用了两刻钟不到,有卫国公府的腰牌,马车进了城门依然横冲直撞。百姓们怨声载道,但一听说替大周立下汗马功劳的卫国公出门遇到刺客了,身负重伤,百姓们顿时不气了,纷纷议论起此事来。这可是天子脚下,谁敢刺杀朝廷大臣? 马车停到国公府前,郭伯言让管事领林氏母女去偏厅休息,他一人大刀阔斧地坐在上房堂屋,等待郎中,也等待必将惊慌的家人。果不其然,一刻钟没用上,从长了白发的太夫人到底下的小辈们,便都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谁那么大胆竟敢在京城谋刺?”太夫人颤颤巍巍地问,急着查看儿子的伤势。 郭伯言单手扶住母亲,笑道:“娘别担心,我福大命大,没让他们得逞,只受了一点小伤。” “流了这么多血,还说是小伤?”太夫人急坏了,连连催人去喊郎中。 郭伯言劝不了母亲,客气地请两位弟妹先带孩子们离开,堂屋只剩太夫人与世子郭骁。郭骁文武双全,十四岁便随父亲在战场历练了两年,自然能看出父亲伤得并不严重,皱眉问道:“父亲可知对方什么来历?” 郭伯言不屑道:“是谁都一样,奈何不了我。” 太夫人叹气:“胳膊差点被人射穿了,你还傲什么傲?以后出门,把你那几个近卫都带上。” 郭伯言敷衍地嗯了声。 郎中匆匆赶来,拔箭止血上药包扎,着实忙了一阵。 “平章,你去送送。”正襟危坐,郭伯言使唤儿子。 郭骁看眼太夫人,与郎中一道出去了,郭伯言目送儿子走远,这才难掩雀跃地对太夫人道:“娘,儿子这次去见慧远大师,他道我姻缘将至,儿子不信,戏问他女方是何方神圣,慧远答天女下凡,旺我郭家。娘知道,儿子从不信这个,谁曾想,儿子下山被刺客追杀,随便拦了一辆马车,车里竟然真藏着一位仙姿玉貌的美人。” 太夫人信佛,闻言大惊:“竟有此事?” 郭伯言镇定道:“人我安排在偏厅了,这就带过来给您瞧瞧?” 太夫人虽然心动,但关系到儿子的婚姻大事,她盯着儿子问:“该不是你看上人家姑娘的美貌,动了花花心思,故意编瞎话诳我吧?” 郭伯言肃容道:“儿子句句属实,娘若不信,我立即叫人去请慧远大师,您亲自与他对质。” 太夫人瞪了儿子一眼,想了想,对门外的丫鬟道:“快去把国公爷的救命恩人请过来。” 第10章 010 国公府的偏厅,林氏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将十岁的女儿搂在怀里,摸摸女儿苍白的脸蛋,林氏轻声道:“安安别怕,一会儿见了人,你跟着娘行礼,除非别人问话,你什么都不用说,待在娘身边就好。” 宋嘉宁神不守舍地点点头,脑袋靠着母亲肩膀,余光偷瞄周围大气威严的摆设。盛宠七年,郭骁一次都没提过带她回府,宋嘉宁并不在意,但李嬷嬷怕她难过,就说国公府规矩多,不如在庄子上住着逍遥自在,说郭骁是不想她受委屈。 宋嘉宁才不信,心底有三个猜测,一是国公府的女眷不喜欢她这种被郭骁抢来的妾,一是郭骁觉得她不配进这座象征着权势与圣宠的国公府,最后一个,便是郭骁不想他的公主表妹伤心,小妾养在外面,端慧公主大概会好受点。 但现在,她居然被郭骁的父亲强“请”了过来。 好像在做梦一样,她只是劝服母亲好好养身子了,几句话的事,居然引起这么大的变化? 她有心事,林氏无意识地摩挲女儿后背,双眼对着地面出神。事到如今,她已经没了退路,既然无路可退,她就得为日后在国公府的生活做准备。姨娘没地位,当了国公夫人也不代表就能高枕无忧,府里女眷们会怎么看她,丫鬟们会不会阴奉阳违? “夫人,姑娘,我们太夫人请你们过去呢。” 宋嘉宁闻言,紧张地握住母亲手。太夫人现在肯定陪在国公爷身边,那亲爹出事,郭骁能不去尽孝?说实话,郭骁对她确实足够宠爱,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给送到庄子上,他忙完差事也会陪她出门游山玩水,但郭骁的宠爱更表现在他对床笫之事的热衷,那么,上辈子郭骁能看中她的身子,并不顾亲戚关系把她从梁绍那里弄了来,谁能保证这辈子他不会耍手段? 肉还是那块儿肉,没瘦也没丑,狼也还是那条狼,唯一的变化,大家都比初遇时小了好几岁…… 心中一动,宋嘉宁低头,看着自己平平整整的衣襟,她突然没那么怕了。十岁的自己,只是一个没长开的小丫头,郭骁再好色,也不能对此时的她生出那种念头吧?就宋嘉宁所知,郭骁可没有玩弄娈童的癖好。 想通这点,宋嘉宁终于敢抬起脑袋走路了。 丫鬟在前面带路,娘俩沿着走廊拐了拐,很快就到了正和堂。宋嘉宁迅速环视一周,院中并没有郭骁的身影,到了门前再飞快瞧眼里面,只有郭伯言与一个五十来岁慈眉善目的华服老妇人,自然就是太夫人了。 “民妇见过太夫人,见过国公爷。”在堂前站定,林氏松开女儿小手,规规矩矩地朝太夫人行了一个挑不出任何错的福礼。旁边宋嘉宁有样学样,只不过林氏身段纤细玲珑,如青莲亭亭玉立,宋嘉宁个子矮小面颊圆润,举手投足都透露出几分孩童的娇憨稚气。 郭伯言的目光,接连扫过心仪的女人与可爱的准女儿,慢慢转向母亲。 太夫人深深看了林氏几眼,再斜眼儿子,这才客套道:“国公爷路上遇袭,情急之下冲撞你们母女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回去你买点好吃的,给孩子压压惊。” 自有丫鬟送上一个鼓鼓的荷包。 林氏没看荷包,退后两步,垂首婉拒:“国公爷乃朝廷功臣,能帮上忙是民妇的荣幸,太夫人好意赏赐,但民妇受之有愧,这银子万万不能收。” 太夫人笑道:“话是这么说,可你们帮了我们大忙,我们怎么都要谢的。” 林氏抬头,看太夫人一眼,略有些为难地道:“太夫人真要谢,民妇恳求太夫人跟府里的管事说一声,劳烦他归还我家马车,今儿个出了这么大事,民妇想早点回家,以免家人担心挂念。” 肃穆的厅堂,突然传来一声愉悦的轻笑。 林氏抿唇。 太夫人瞪儿子,郭伯言不以为意,用完好的右手摸摸下巴,毫不掩饰地盯着林氏。 太夫人心中烦躁,既然林氏要走,她便让丫鬟送娘俩出门。 “娘,你看这个仙女,不但长得好,还挺会说话,合我胃口。” 厅堂只剩他们母子,太夫人怒声斥道:“胡闹,没看人家都当娘了?难不成你想强抢民妇?” 郭伯言靠着椅背,目光轻狂地望着门外:“既然慧远说她能旺我,我便要定了她,娘放心,我会派人去游说她丈夫,等他们和离了我再提亲。” 太夫人皱了皱眉。刚刚林氏进门,发现林氏果然长得跟天宫仙姝似的,乃她今生所见最美,太夫人立即便疑心儿子那番话是胡诌的,可自己的儿子她也了解,如果没有特别原因,儿子绝不是为了色欲棒打鸳鸯的人。 看来,慧远大师真替儿子看相了?但就算林氏是儿子的命定姻缘,儿子也不能仗势欺人啊。 “不行,你……” 太夫人想跟儿子讲道理,郭伯言却突然起身,正色道:“娘,消息应该传进宫了,我得面圣回禀此事,旁的等我回来再议。” 捉拿刺客要紧,太夫人只能放儿子走。 郭伯言脚步生风地进了皇宫,一进崇政殿,立即朝等待多时的宣德帝跪下了,低头道:“微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天子脚下居然出现刺客,谋害的还是他的左膀右臂,宣德帝已经朝禁卫统领发过一次火,听说郭伯言来了,他安抚之词都编好了,却没料到郭伯言竟然来了这么一出。离开龙椅,宣德帝走到郭伯言面前,疑惑道:“你何罪之有?” 郭伯言便低着头,把自己假称被人行刺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都招了:“皇上,如不出此下策,太夫人绝不会答应臣娶一个商家出身的寡妇做正室,臣也是没办法了。惊动皇上,臣罪无可恕,皇上如何惩罚都好,只求皇上替臣保密,别叫太夫人知道。” 宣德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心腹,半晌都没说话,良久才转身,慢慢坐回龙椅上,喜怒不定地道:“林氏就那么美,让朕的爱卿费如此周章?” 脑海里浮现林氏蜷缩在地绝望呜咽的样子,郭伯言半真半假道:“美虽美,但臣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起初臣只想纳她做妾,谁知她宁死不从,臣既做不来霸王硬上弓的事,又不甘心被她三言两语劝走,只好答应娶她为妻。” 他不敢把林氏夸得太美,万一勾起皇上的兴致怎么办?男人都好色,皇上也不例外。 宣德帝后宫妃嫔众多,还没好色到连心腹看上的寡妇也要惦记,不悦道:“看在你南巡有功的份上,这次朕不追究,但下不为例,再敢胡闹,朕调你去军营,三年不得碰女人。” 郭伯言朗声道:“臣谨遵皇上教诲。” 宣德帝翻开奏折,淡淡道:“刺客是你引来的,限你在天黑之前,缉拿所有刺客归案。” 郭伯言笑,领命而去,宣德帝瞄眼臣子背影,无奈地摇摇头。郭伯言位高权重,丧妻后不少人想与国公府结为亲家,频频巴结。出于私心,宣德帝希望郭伯言娶个门户低点的续弦,但他怎么都没料到,郭伯言自己看中的继室,身份会那么低。 ~ 京城近郊出现刺客,郭伯言亲自带人追杀,一个时辰后便抓了十几个“武功高强的刺客”回城,交给刑部审讯。百姓们拍手称快,却不知那些刺客本就是刑部大牢里的囚犯,被威风凛凛的国公爷拎出去透透风而已。 夜幕降临,郭伯言重回国公府。 太夫人一直等着呢,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吃完两碗面,她才平平静静地道:“我打听过了,你那个仙女是锦绣坊林家的姑娘,及笄后嫁给一个苏州姓宋的举人,宋举人病故,林氏守了四年寡,今年四月回的娘家。伯言啊,你说奇怪不奇怪,她四月回京,过去的几个月一次都没出门,怎么那么巧,你一回来,她便跟你同日去了安国寺?” 说到最后,太夫人目光转冷,审视地盯着儿子。 母亲管家几十年,郭伯言早就做好了被母亲拆穿的准备,赔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 笑过了,郭伯言挪到母亲面前跪下,低声解释他与林氏的关系:“……娘,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林氏真没勾引我,是我见色起意逼迫她从了我,她要是个攀龙附凤的,我也不至于扎自己一箭给您看。” 太夫人嗤笑:“欲迎还拒,女人的手段,岂是你们爷们能看透的?” 郭伯言不爱听:“在娘眼里,儿子就是那种昏聩之人?” 太夫人绷着脸,扭头道:“随便你说,我不同意。”让一个寡妇当国公府的女主人,简直笑话。 郭伯言长叹一声,疲惫道:“娘,这么多年儿子就看上林氏了,您知道我的脾气,只要有一个在那儿吊着我,我便看不上别的庸脂俗粉。娘真想儿子下半辈子孤零零的,身边一个嘘寒问暖的女人都没有?” 太夫人微微动容。 郭伯言再接再厉,继续道:“是,林氏身份低,配不上咱们家,但娘你想过没有,我娶个寡妇当夫人,同僚们可能会背地里笑话两句,皇上呢?皇上最不喜权臣互结姻亲,五年前吏部尚书李文塘与兵部尚书刘朔结了儿女亲家,没过多久,刘朔便被皇上调到雍州当节度使了,这事您肯定记得吧?” 太夫人明白儿子的意思,道:“给皇上当差,谨慎是好事,但也不用那么委屈自己……” “儿子一点都不委屈。”郭伯言插嘴,黑眸诚恳地望着母亲:“娘,我真喜欢她,那天在船上,她脸都没露,我光听声音心都酥了……” 太夫人挑眉,郭伯言乖乖闭嘴。 太夫人瞅瞅儿子左肩的伤,犯愁道:“你不怕沦为笑柄,我也懒得管你,可你想过平章没?平章年少冲动,正是好面子的年纪,你给他找个寡妇后娘,他在外面受气,回来还不是撒在林氏身上?到时候你向着谁?” 郭伯言沉思片刻,低低道:“娘放心,我会跟平章说清楚。” 第11章 011 谎称在京城遇刺,郭伯言也算是捅了个不大不小的娄子,休假中的他,翌日还得去刑部、宫里跑一趟。出门之前,郭伯言命人把自己的一双子女叫到正和堂。 郭骁住得近,先到。 郭伯言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正盘算婚期定在何日最合适,听到儿子的脚步声,他端着茶碗抬眸。儿子十六了,比年初他离京前长高了一截,脑顶都到他下巴了,修长挺拔,青竹般俊秀,五官略显青涩,但假以时日,必能长成他这样的雄武英雄。 “父亲,您找我?”郭骁抬脚进来,恭声问道,冷峻的眉眼与郭伯言如出一辙。 这样气度不俗、文武双全的儿子,郭伯言没有一处不满意,笑着指指左侧的椅子:“坐,昨日出了那么大的事,是不是吓到了?” 郭骁点点头,心中却好笑。父亲太小瞧他了,那样的箭伤,一看就是近距离刺入的,而不是远程射杀,也就吓唬吓唬祖母等人。再者,在郭骁的记忆中,父亲身手了得,从来都是父亲战无不胜,没有父亲被刺客追杀到狼狈逃窜的道理。郭骁料定其中另有内情,父亲不想说,他识趣地不问罢了。 “父亲伤势如何?”他关心道。 郭伯言笑:“一点小伤,养几天就好了。” 因为这伤,林氏很快就能顺利进门,所以提到伤口,郭伯言便不自觉地露出几分春风得意。 郭骁意外地看着父亲,猜想父亲肯定有什么喜事,南巡立功,被皇上嘉奖了? 父子俩聊了几句,大姑娘庭芳到了,头戴玉簪,穿一条莲青色的褙子,娴静淡雅,进来便关心问道:“父亲伤口还疼吗?听说昨日您骑马出的门,箭伤痊愈之前,父亲还是坐马车吧,我怕您一不小心扯到伤。” 女儿孝顺懂事,郭骁神情柔和下来,欣慰道:“好,为父记住了。” 庭芳浅浅一笑。十四岁的姑娘,面如桃花眼似麋鹿,楚楚可人,与兄长相比,她容貌更肖早亡的国公夫人谭氏。郭伯言恍惚了一下,好像透过女儿看到了豆蔻年华的亡妻,再想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郭伯言突然对一双子女生出些许愧疚。 这几年他一直在为皇上效命,各地奔波,一年四季在家住的日子屈指可数,儿子还好,他带出去历练了两年,父子朝夕相处,儿子有什么事都会向他请教。轮到女儿,父女感情生分地很,除了几句日常寒暄,便没什么话可说。 但愧疚又如何?林氏他还是要娶的,唯一能做的,是以后多关心关心这两个孩子。 喝口茶水,郭伯言放下茶碗,看着儿子道:“昨日遇刺,我是怎么回来的,你们俩都知道了吧?” 郭骁道:“是,听说是锦绣坊林东家的亲妹妹。” 郭伯言嗯了声,靠回椅背叹道:“我派人打听了,林氏丈夫病故,她一人带着女儿守了四年寡,回京后携女幽静后宅,街坊们都夸她端庄守静,不料被我劫持,同行一路影响了名声。为父靠她们母女方能全身而退,现在她清誉受损,为父怎能坐视不理?昨晚为父深思熟虑,决定迎娶她过门,你们俩意下如何?” 郭骁抿了下唇。父亲受伤后,他派长随打探到很多消息,说林氏貌美过人,出阁前到林家求娶的人家络绎不绝,说林氏远嫁江南,今年四月才归,说昨日是林氏半年来唯一一次出门,恰好碰到了父亲。 回想父亲眼角眉梢的春意,郭骁立即明白了,父亲亲自上阵演这么一出大戏,就是为了那个寡妇。一个带着女儿的寡妇,竟能把睿智英武的父亲蛊惑到这种地步,私底下必是用了什么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如此祸害,真嫁进自家,国公府还有安宁之日吗? 子不言父过,更何况是续娶的事,郭骁只能寄希望与祖母:“父亲,祖母知道吗?” 郭伯言颔首:“你祖母见过林氏,夸她知书达理进退有度,已经答应了。” 郭骁脸色微变,到底才十六,遇到如此大事,还做不到城府深藏,更何况这不是普通的大事。父亲续娶,原本属于亡母的国公夫人之名就落到了旁的女人身上,对方还是一个令人质疑品行的寡妇,郭骁十分不满。 突然要多一位继母,庭芳心里何尝好受?但她更敏感,担心兄长心直口快触怒父亲,她率先起身,笑着缓和气氛道:“父亲操劳多年,祖母一直劝您早点给我们娶位母亲回来,如今总算如愿以偿了。父亲放心,我与哥哥会好好孝顺母亲的。” 女儿这么好说话,郭伯言投桃报李,正色道:“该孝顺的地方孝顺,若她行事有差错,你们大可直接提出来,不用顾忌为父。”心里却笃定林氏会是个好母亲,绝不会欺负原配留下来的子女,再说了,就林氏那风吹就倒的柔弱样,郭伯言更担心林氏进门后被刁奴欺负。 女儿表态了,郭伯言看向儿子。 事情已成定局,郭骁离座道:“恭喜父亲,父亲放心,儿子会严于律己,绝不让母亲费心。” 郭伯言满意地点头,笑道:“我也会叮嘱你们母亲,让她好好照看你们。对了,嘉宁也会搬过来,她刚十岁,从小在江南长大,没见过世面,你们当兄长姐姐的,出门做客多提醒她点,别让外人看咱们国公府的笑话。” 庭芳柔顺地应下。 跟子女通过气了,郭伯言神清气爽地出了门,兄妹俩将人送到门口,往回走时,庭芳微微低着头,黛眉蹙着,满腹心事。她有个手帕之交,也是年幼丧母,父亲续娶,新夫人表面对原配留下来的女儿好,实则偏心极了,好东西都先给自己的孩子。 庭芳不在意吃穿用度,但父亲待她本就不亲近,林氏进门后,父亲眼里会不会更没有她了? “妹妹放心,一切有我,谁也别想让你受委屈。”郭骁拍拍妹妹肩膀,低声保证道。 庭芳不安的心顿时踏实起来,就算父亲偏心,她还有亲哥哥亲祖母,日子不会太差的。 ~ 卫国公初四被刺杀,初五京城大街小巷传的都是此事,其中最为百姓津津乐道的,却是卫国公与富商林家寡居的姑奶奶的风流事迹。林氏貌美众人早有耳闻,如今孤男寡女地相处一路,狭窄封闭的马车中,国公爷有没有把持不住? 从古到今,平民百姓最喜欢听的就是这种桃色故事,不管事实如何,只要有一男一女,便有闲话可聊。 就在百姓们等着看林家的笑话时,初六这日,卫国公府请的媒人喜气洋洋地来林家提亲了,而且生怕街坊们不知道似的,媒人在门口就对前来迎接的柳氏摆明了身份:“国公爷感念令妹的恩情,得知令妹暂无婚配,特派我来提亲。” 左邻右舍瞠目结舌,真的假的,堂堂国公爷,皇上面前的红人,居然愿意娶一个二十七岁的寡妇? 街坊们难以置信,得到消息的宋嘉宁更是震惊地掉了手里的桂花糕,呆呆地问林秀秀:“谁来提亲?” 林秀秀兴奋道:“卫国公,就是劫持你们马车的那个卫国公,走,我娘在前面招待媒人呢,咱们听墙角去。” 宋嘉宁是乖孩子,大人不让她做的事她绝不会干,但她太急于知道确切消息了,想也不想便跟着表姐躲到前院厅房窗下,竖着耳朵偷听。 “……我们国公爷最公道,得知林姑娘因为他受了委屈,立即就跟太夫人商量了,要迎娶林姑娘过门……国公爷还说了,让林姑娘放宽心,他会接小小姐一块儿过去,当成亲生女儿一样娇养,那是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啊……” 媒人说完,里面传来柳氏爽朗的笑声。 姑母要做国公夫人了,林秀秀与有荣焉,低头一瞧,却见表妹苦着小脸,都快哭了。 “表妹不高兴?”林秀秀疑惑问。 宋嘉宁脑海里一片混沌,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接连闪过,一会儿是梁绍虚伪的脸,一会儿是郭骁劝她认命的冷漠脸庞,一会儿是端慧公主轻蔑的眼睛,一会儿又是重生后,郭伯言与她们母女的几次见面。 浑浑噩噩的,宋嘉宁丢下表姐,跑着去找母亲。 林氏坐在临窗的暖榻上,正给女儿缝制冬衣,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暂停针线,望向门口。 “娘,国公爷派人来提亲了……”宋嘉宁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焦急地道。 意料之中的事,林氏心如止水,只奇怪女儿的反应。放下针线,她将女儿带到怀里,一边给女儿擦额头的汗一边轻声问:“安安不喜欢国公爷吗?” 宋嘉宁怔住,母亲怎么这么平静?难道…… 女儿傻乎乎的,林氏温柔笑:“想什么呢?” 宋嘉宁在想郭伯言。正当壮年的郭伯言,高大威武仪表堂堂,更是权势滔天,这样出色的男人,又对母亲有救命之恩,母亲喜欢上他,也是情理之中吧?换成郭骁,如果郭骁抢走她后愿意给她妻子的名分,再给她无尽宠爱,她难道不高兴? 可是,母亲嫁进国公府,她便要与郭骁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不对啊,就算见面,她也是郭骁名义上的妹妹! 宋嘉宁水汪汪的杏眼越来越清亮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变成好色男人的妹妹更安全的? 第12章 012 郭伯言与林氏的婚期,定在了腊月初十,虽然有点匆忙,但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准备了。 国公府现在主持内宅的是二夫人,二夫人出身名门,贤惠大度处事公允,十年来把府内打理地井井有条,太夫人喜欢她,三夫人服她,小辈们敬她,下人们更是俯首帖耳,绝不敢阴奉阳违。游刃有余了这么久,在国公爷大伯子的续娶事宜上,二夫人却犯了难,犹豫半晌,领着丫鬟去了太夫人的畅心居。 秋高气爽,菊花开得五彩缤纷,太夫人站在花厅赏菊呢,红木鸟架上挂着一只毛色鲜亮的百灵鸟,啁啁啾啾,好听极了。见儿媳妇来了,太夫人笑眯眯地招手,叫儿媳妇一块儿赏花。 二夫人笑着走过来,扶着婆母手臂,婆媳俩专心赏花。将屋里的两排新菊都赏玩了,太夫人才慢慢转身,一边走向铺着锦垫的雕花罗汉床,一边心平气和地问儿媳妇:“一大早来看我,是不是遇到事了?” “是有点事想问问母亲。”二夫人扶婆母坐下,她歪坐在矮桌另一侧,倾身道:“大哥的婚事,我翻了翻咱们府上的陈年礼单,当年迎娶嫂子,咱们出了一百二十八抬聘礼,这次,还是依循旧例吗?” 太夫人垂眸沉思。早在前朝,郭家就是名门望族,后来从龙有功,封了国公爵位,威望更上一层楼。三个儿媳妇都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长媳是世子夫人,聘礼给了一百二十八抬,后面两个儿媳妇都减了八抬。如今林氏进门,虽然也是国公夫人,但一个带着娃的寡妇,还是商贾出身,别说给一百二十八抬,就是一百二十抬,谭家与两个儿媳妇都会憋屈。 转转手腕上的佛珠,太夫人悠悠道:“按理说,寡妇再嫁应该一切从简,只是林氏误打误撞救了你大哥一回,咱们办得太简单,难免落人口实。这样吧,礼金不变,聘礼折半,给六十四抬,箱笼塞满当点。” 二夫人点点头,普通的官宦人家第一次娶媳妇也就六十四抬聘礼,对一个商家寡妇而言,已经很风光了。 聘礼解决了,二夫人又问:“那咱们何时安排嘉宁进府?”大婚当天肯定不行,都忙着观礼,没空再照看一个小丫头。 太夫人直接道:“回门那天顺便接过来。” 林氏是儿子看上的,想方设法非要娶,她不想儿子为难,答应了,但林氏品行如何,她还得仔细看看,林氏真正当得起国公夫人的名头,她才会考虑正式将宋家的女儿记在郭家的族谱上,若林氏烂泥扶不上墙…… 太夫人揉揉额头,懒得再费心。 二夫人见了,连忙挑了几件高兴的事说,等太夫人心情好点了,她才委婉道:“母亲,这些,要不要跟国公爷说一声?” 太夫人点头。 傍晚郭伯言从外面回来,得知母亲找他,衣裳都没换,先去了畅心居。 太夫人如实说了自己的安排,说话时漫不经心地观察儿子的神色。 郭伯言食指叩桌,扣了三下,开口道:“娘,林氏柔弱,骨子里却是烈性子,如果不是为了女儿,她不会从我。她让我明媒正娶,图的是将来嘉宁在咱们家受了委屈,她能名正言顺地为女儿撑腰,聘礼多少她不会在意,但族谱的事……” 林氏的身份摆在那儿,聘礼确实不宜招摇,否则是害她。 太夫人皱眉道:“你想她一进门,就把那孩子记上族谱?” 郭伯言道:“是。儿子既然娶她,便想夫妻同心内宅和睦,没必要因为一个小丫头给她添堵,再者嘉宁乖巧懂事,儿子不想她受委屈,这样,迎妆那日先把嘉宁接过来,在您这儿住两晚,等新妇敬完茶,趁大家都在,让嘉宁也认遍亲。” 太夫人喝口茶,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杏眼桃腮的小姑娘,脸蛋肉嘟嘟的,自进屋便乖乖地低着脑袋,哪都不看,很懂规矩,唯一让人不喜的,是那孩子小小年纪,眼角眉梢便有一丝勾人的媚态。常言道相由心生,林氏果真如表面上那般端庄的话,怎么会把女儿养出妖媚劲儿? 但儿子的话也有道理,人都娶进来了,能过到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她这个母亲,既要提防林氏耍心眼,也得先给林氏吃颗定心丸,免得林氏因女儿生怨。 “好,就按你说的办。” 第二日,媒人将国公府的意思转述给了林家。 林氏确实不在乎聘礼多少,但郭家竟然愿意让女儿上郭家的族谱,让女儿做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四姑娘,林氏意外极了。 柳氏诚心劝道:“国公爷待你够真心了,妹妹既然许嫁,往后就一心一意跟着国公爷过吧,其实上不上族谱关系都不大,你把国公爷哄高兴了,他爱屋及乌自然会给嘉宁撑腰,不然你三天两头惹国公爷生气,便是嘉宁上了族谱,郭家众人见风使舵,也不会善待嘉宁,对不对?” 林氏明白,低头道:“我有分寸。” 丈夫死了,现在女儿才是最重要的,要想女儿过得好,她就必须在郭伯言那儿做个温柔贤淑的好妻子。 ~ 大婚前一日,男方会派人来迎妆,把新娘子的嫁妆抬到夫家。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时,天还黑着,林氏却立即醒了,扭头看看,旁边女儿睡得正香。女儿睡相不好,一只胳膊伸了出来,林氏侧身,轻轻地把女儿的小胳膊塞回被窝。林氏睡得浅,因为即将搬到国公府,宋嘉宁这几晚睡得也不好,母亲一动,她也醒了,含糊不清地唤道:“娘……” 林氏笑,柔声问:“这么早就醒了?”今天是女儿第一次离开她身边,肯定也紧张吧? 掀开被子,林氏钻进女儿被窝,抱住女儿热乎乎的小身子,一边轻拍一边道:“安安别怕,到了那边他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乖乖听话,太夫人一定会喜欢你,后天早上安安就又能见到娘了。” “娘,你喜欢国公爷吗?”宋嘉宁埋在母亲怀里,小声地问。母亲答应提亲时,宋嘉宁以为母亲喜欢上了高大威武的郭伯言,可这三个月观察下来,宋嘉宁总觉得母亲过得并不开心,前一刻还在对她笑,等她一转身,母亲的笑容就会消失,仿佛之前的笑都是装出来的,是笑给她看的。 “喜欢啊,娘这样的身份,国公爷还愿意娶我,娘很满足。”林氏蹭蹭女儿软软的头发,轻声道,“到了那边,安安也要把国公爷当父亲孝敬,知道吗?” 宋嘉宁想象郭伯言与郭骁酷似的冷峻脸庞,总觉得难以叫出口。 娘俩互相依偎,林氏叮嘱了女儿许多许多,天亮了,她亲手照顾女儿洗漱打扮。到了饭桌上,看着女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被影响的大快朵颐的娇憨模样,林氏摇摇头,好笑道:“娘过去之前,丫鬟们给你夹多少安安就吃多少,饿了回房吃糕点,千万别让旁人看出你没吃饱。” 她怕女儿吃得太多,郭家误会女儿贪国公府的饭菜,没教养。 宋嘉宁乖乖点头。 吉时已到,国公府迎妆的人来了,林氏不好露面,柳氏牵着外甥女的小胖手,一路送上马车,放下帘子前,再三嘱咐外甥女要听话。宋嘉宁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一双大眼睛恋恋不舍望着舅舅家的宅子。这辈子舅舅舅母对她特别好,她在舅舅家无忧无虑,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走。 “嘉宁别急,后儿个就能见到你娘啦。”全福人慈爱地道,挺喜欢这个漂亮娇憨的小姑娘。 宋嘉宁上辈子几乎都是在后宅度过的,出嫁前被二叔一家关在院子里哪都不许去,给梁绍、郭骁当妾时除了伺候的丫鬟婆子,唯一能来往的外人就是夫主,是以便养成了认生的性子,这辈子也没什么长进。 面对全福人的安慰,宋嘉宁只嗯了声,局促地低下头,默默地攥手指。 马车走了约莫三刻钟,终于停了,随车丫鬟挑起帘子,宋嘉宁往外一瞥,是国公府正门。 宋嘉宁特别紧张,正慌着,车外突然转过来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看到她,男人微微一笑:“嘉宁来了?” 剑眉星目,卓尔不群,正是郭伯言。 宋嘉宁呆住了,没想到准继父居然会来接她,愣愣的,看见男人朝她伸手,宋嘉宁无意识地把小手放了上去。郭伯言握住这只小胖手,稍微用力,便把新女儿拉了出来,轻轻抱起,再放到地上。 “劳烦您了。”宋嘉宁莫名脸红,蚊呐似的道谢。 她声音低,郭伯言没听见,摸摸女儿小脑袋,扶着她肩膀往前面转,朗声道:“那是你大哥。” 宋嘉宁心里一突,明知礼数,却愣是没敢往那边看,耳边鬼使神差地响起一段对话。 那是上辈子,郭骁第一次要她时,她难受,身体胀地难受,心里酸酸苦苦,茫茫然哭着问他:“世子身份尊贵,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为何要抢我过来?” 郭骁是怎么回答的? 他死死地摁着她,冷冷地看着她眼睛:“因为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想被我睡。” 宋嘉宁委屈死了,明明是他好色,却要反过来赖在她身上,好,这辈子她都不要正眼看他。 第13章 013 宋嘉宁不敢看郭骁,郭骁却不动声色地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定在了宋嘉宁肉乎乎的脸蛋上。阳光从一侧照过来,她脸上肌肤白嫩地仿佛能掐出水儿,吹弹可破,父亲让她唤他,她呆呆地僵着身子不肯转过来,长长的睫毛垂着,粉嫩嘴唇局促地抿着,一身小家子气,勾着叫人去欺负她。 唯一的长处,便是那张脸,比家里几个亲妹妹都好看。 余光挪到父亲的衣摆上,郭骁忽然明白父亲为何那么喜欢一个寡妇了,女儿长成这样,他那位继母,必然也是倾城之色。 “父亲,嘉宁可能认生了,咱们先进去吧。”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继妹的招呼,郭骁淡笑着对父亲道,“嘉宁”两个字喊得自然亲近。 在郭伯言眼中,林氏美丽怯弱,宋嘉宁憨傻胆小,理所当然地把宋嘉宁的抗拒理解成了认生,便轻轻拍拍女娃肩膀,用更柔和的语气道:“走,为父先带你去见太夫人,太夫人是长辈,见了面嘉宁要懂事,知道吗?” 宋嘉宁立即点头,见郭伯言抬脚,她主动跟在郭伯言右手边,远离郭骁。 郭骁察觉到了继妹对他的躲避,却还是走到宋嘉宁右侧,落后两步跟着。 于是从正门到畅心园的路上,宋嘉宁便时不时感受到两道凉飕飕的目光,蛇一样地盯着她,吓得她注意力全放在警惕郭骁身上,都没听到继父的声音。郭伯言问了几次没得到回应,低头,看见新女儿紧绷苍白的小脸,他突然有点发愁。这孩子太胆小,一直这样下去可不行,改日得跟林氏商量商量,请个教养嬷嬷过来,姑娘家娇憨可以,但也要大大方方的。 畅心园东暖阁,太夫人坐在暖榻上,大姑娘庭芳在一旁陪着。因为林氏还没过门,今个儿只是大房这边的先认识认识新来的家人,并没有请其他两房。 门帘挑动,郭伯言先进,随手帮身后的小姑娘挑着帘子,状似随意却体贴的小举动,看得庭芳心里微微一酸,父亲都没给她挑过门帘。不过,当她的视线挪到宋嘉宁身上,看着宋嘉宁肉嘟嘟的脸蛋,留意到宋嘉宁紧张乱动的小胖手,庭芳暗暗松了口气,妹妹看起来好小,很容易相处呢。 “嘉宁见过太夫人,见过大姑娘。”整个国公府,宋嘉宁就怕郭骁一人,在女眷面前,她认生归认生,行礼寒暄还是会的。 太夫人年纪大了,本能地喜欢小孩子,特别是漂亮懂事的,虽然对林氏母女存着疑虑,但在娘俩真正犯错之前,太夫人并不想以恶意揣度,现在宋嘉宁表现地乖巧,她便笑着招手,唤道:“过来过来,让祖母好好瞧瞧。” 郭伯言闻言,神色一松。 宋嘉宁听太夫人居然自称祖母,和善地仿佛邻家老太太,没有一丝端慧公主那样的倨傲威严,便也没有那么紧张了,乖乖走过去,低着眼帘不敢乱看。前世进趟宫,宋嘉宁算是记住了“遇见贵人别乱看”这条规矩。 太夫人拉起宋嘉宁的小手,认认真真端详了一番,一边点头一边赞许地夸道:“嘉宁长得真漂亮,把你三个姐姐都比下去了,这小脸蛋,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宋嘉宁害羞地低头,什么福气啊,意思就是她脸蛋胖呗。 “嘉宁啊,进了国公府的门,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管我叫祖母,庭芳是你大姐姐,别认生。”夸完容貌,太夫人慈爱地道。 宋嘉宁点头,先喊她一声祖母,再偷偷瞄了瞄旁边的绯衣姑娘,见对方笑盈盈地看着她,亲切温柔,宋嘉宁勇气足了,羞涩一笑,甜甜唤道:“大姐姐。”一双杏眼清澈如水,怎么看都不像是坏妹妹。 庭芳越看越喜欢,拉起宋嘉宁小手,笑道:“嘉宁妹妹。” 姐妹俩这就算看对眼了。 郭骁在一旁瞧着,心中颇为无奈。宋嘉宁表现出来的单纯是真是假他还无法确定,但亲妹妹才见人家一面就开开心心地认了姐妹,一点心机都没有,这种性子,他作为兄长,怎么放得下心? 郭伯言挺放心的,朝太夫人道:“前院还有事,儿子先走了,嘉宁就劳烦娘了。” 太夫人摆手:“去吧去吧,这边不用你操心。” 郭伯言颔首,离开前顺便带走了儿子。 郭骁一走,宋嘉宁顿时轻松多了,新祖母、新姐姐问她什么她就说什么,丫鬟端上来好吃的糕点,太夫人劝她吃,她就矜持地吃一块儿,尝过味道,哪怕再喜欢也绝不多拿,牢牢记着母亲的叮嘱。 一日相处下来,太夫人非常确定,新孙女只是长得偏媚,性子挺纯的。太夫人喜欢这样的小姑娘,特意命身边一个大丫鬟照顾宋嘉宁的起居。庭芳也很欢迎新妹妹,第二天国公府迎亲待客,庭芳知道今日宋嘉宁只能一个人在屋里待着,清晨还特意赶过来,柔声安慰了宋嘉宁一番。 宋嘉宁心里暖和了一点,只是庭芳一走,身边只剩一个不熟的丫鬟,再听着前院传来的热闹,宋嘉宁突然特别想自己的娘亲,直到这一刻,宋嘉宁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卫国公郭伯言,把她的美娘抢走了,以后娘亲再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了…… 天越来越黑,吃完晚饭早早钻进被窝的宋嘉宁,想到母亲今晚要面对的事,心情格外复杂。 ~ 郭伯言却痛快极了,与宾客们拼了一轮酒,意思意思过了,他果断装醉,趁机离开了闹哄哄的厅堂,大步朝后院新房走去,健步如飞。院子里守着两个丫鬟,郭伯言看都没看,连同里面迎出来的两个,一块儿撵走,“啪”地关了堂屋门。 迫不及待的男人,跨进内室时,步伐临时变慢,面无表情地看向床上。他新娶进门的新娘就坐在那里,穿着大红色窄袖小衫儿,下面系着一条大红色的裙子,裙摆下露出一双精致小巧的红色绣鞋。衣裳那么红,里面裹着的新娘却白生生的,二十七岁的脸蛋与十四五岁的看不出差别,一样的嫩,哪个豆蔻少女也比不上的美。 压抑了快一年的欲火,腾腾而起。 郭伯言不徐不缓地走过去,再慢慢坐到林氏旁边,目视前方道:“睡吧,帮我更衣。” 林氏平静地转身,目光只看男人下巴之下,然后抬起一双素手,并不生疏地为男人宽衣。为何不生疏,因为她曾经嫁过人,嫁过一个文质彬彬温文儒雅的书生。这一刻,林氏整个人好像硬生生分成了两部分,她知道自己人在何处,双手有条不紊地做着该做的事,但她的心,却不受控制地装满了另一个男人,满满地都是与他的回忆。 郭伯言微微偏头,看见她被大红衣裳衬托得更加苍白的脸,白得像被雨水打过的玉兰花瓣,柔弱可怜,但也正是这分柔弱,越发让人想要狠狠地欺负她。喉头滚动,郭伯言突然抓住林氏双手,一转身便将她压了下去。 林氏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地履行妻子该尽的本分。 郭伯言铜墙铁壁一样压着她,急不可耐地亲她如画的眉,亲她苍白的脸,亲她艳丽的唇,亲她脆弱地仿佛一掐就断的脖子。他像一团火,在烈酒的刺激下烧得越来越旺,他知道她大概还想着姓宋的短命鬼,知道她是为了女儿才从的他,可郭伯言不在乎。 在乎什么?那个短命鬼还能这样对她吗,还能恣意吃她这对儿白玉似的兔儿吗,还能让她明明想拒绝却又不想表现出来地苦苦忍着,能让她明明很喜欢却压抑着本能偷偷地抓紧床单,能掐着她单手可握的小腰,恣意挞伐吗? 低吼一声,完全冲进城池后,郭伯言终于暂停攻势,低头看她。 林氏苍白的脸早已被他烧红,她依然闭着眼睛,额头却冒出了汗珠,红唇不受控制地张开,如被迫吹开的花瓣,吐露芬芳,豆大的汗珠沿着她脸颊滚落,一颗又一颗。 她太美,郭伯言终究还是生出了怜惜,亲亲她脸颊,哑声道:“弄疼了?” 林氏抿唇,脑袋也朝一侧偏了过去,可是郭伯言往上一顶,她就被迫张嘴,发出一丝类似痛苦的轻哼。郭伯言又问了一遍,她还是不肯说话,郭伯言就继续顶,一次比一次快,弄得她如风雨中的花枝,来来回回颤抖,最后终于承受不住,呜咽出声。 “求我。” 郭伯言举着她玉藕似的腿儿,声粗气重地说。 林氏死死捂着嘴,泪珠雨线似的往下流。她不喜欢这样,也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 “求不求?” 郭伯言发疯似的捣,比战鼓还急。 他比千军万马更勇猛,林氏却是最不堪一击的小城,没几下便支撑不住了,什么都忘了,也根本没有空暇没有机会维持理智,只在身体快散架前哭着抱住国公爷结实地不像人的肩膀,一边试图按住他不让他动,一边泣不成声:“不要了,不要了……” 新夫人在帐中变着调的哭,或是低低的呜咽,或是断断续续的小声抽搭,院子里,郭伯言的两个大丫鬟春碧、杏雨站在黑黢黢的走廊阴影中,听着里面漫长的似乎不会停下来的动静,心里却巴不得能取而代之,代替新夫人去承受国公爷的宠爱。 身在“福”中的林氏盼望着早点结束,两个丫鬟酸溜溜地也这样盼着,可惜对她们来说,今晚注定格外漫长,郭伯言将他对林氏的所有满意,都体现在了行动上,中间稍微歇息了片刻,没等林氏缓过来,便重新将人捞到怀里,疼个没够。 直到月亮落下去,夜深人静,新房中的动静才终于止住。 第14章 014 天没亮宋嘉宁就醒了,饿醒的…… 仰面躺着,宋嘉宁捂着瘪瘪的肚皮,对着黑漆漆的帐顶发呆。 上辈子母亲活着的时候,宋家家道中落,但她们娘俩靠着母亲丰厚的嫁妆,生活还是很滋润的,左邻右舍的小姐妹过来串门,都夸她身上的衣裳好看,羡慕她头上的首饰。宋嘉宁坐井观天,便认为大富大贵的人家,日常饮食与自家大概差不多。 梁绍的县衙没比宋家强多少,随郭骁进京后,看到郭骁为她准备衣食住行,宋嘉宁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富贵,但直到这两日进了国公府,宋嘉宁才切身体会到了权贵人家的做派。旁的不说,郭家对姑娘的教养就特别讲究,少食多餐,饭桌上丫鬟们给你盛多少量就吃多少,没人会叫添饭。菜肴样式虽多,但碟子里的菜着实少得可怜,少得她都不好意思多夹第三口。 一共在国公府用了五顿正餐,宋嘉宁没有一顿吃饱的,眼巴巴等到可以吃糕点了,结果丫鬟端上来的糕点也有定例,雅致漂亮的瓷盘里摆上五块儿口味不同的糕点,看着挺多,其实每块儿只有樱花大小,宋嘉宁全部吃光光,连她不爱吃的核桃酥也吃掉,没过一会儿肚子还是饿了。 宋嘉宁明白,本朝女子以瘦为美,姑娘家的身段与琴棋书画、样貌品德几乎同样重要,瘦姑娘比胖姑娘更容易受男方家的长辈喜欢,显得有教养,所以国公府的饮食安排并没有错,看大姑娘庭芳就知道了,身段婀娜纤细,宋嘉宁都觉得美。 可她不想当瘦美人啊,她宁可嫁不出去也要吃饱肚子! 越想越饿,肚子一阵一阵咕噜噜叫,宋嘉宁委屈地都要哭了,这叫什么日子?穷人饿肚子是因为家里没钱,国公府……不,光她自己都有百十两的私房钱,居然有钱没处花,也要饿肚子?到底是谁第一个夸赞女人瘦为美的,难道被人夸句美比吃饱肚子还重要? 委屈一会儿,宋嘉宁认了,不怪别人,怪她胃口大,庭芳姐姐怎么没觉得饿啊?五块儿糕点还剩了三块儿呢,她费了老大劲儿才管住眼睛,没去贪姐姐的零嘴儿。 饿得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到天微微亮,宋嘉宁一骨碌爬了起来,口渴着要茶水喝。 丫鬟们有条不紊地伺候四姑娘。 宋嘉宁现在住在太夫人的畅心园,隔壁住的就是大姑娘庭芳。前国公夫人谭氏早逝,郭伯言又连月连月地不在家,太夫人心疼孙女,一直将孙女养在自己身边,府里三个亲孙女,太夫人也最偏爱庭芳。 庭芳也醒了,洗漱完毕,过来找妹妹。 宋嘉宁饿了好几顿,瞧着就不太精神,庭芳误会妹妹着急见母亲了,牵起妹妹小手笑道:“走,咱们先去给祖母请安,见完祖母就去父亲那边。”昨晚祖母说了,今早敬茶,她们兄妹三个要与父亲母亲一道过来。 宋嘉宁连忙点头。 太夫人起得迟些,正在梳头,慈爱地交代几句就让姐妹俩走了。 腊月天寒,庭芳披着一条梅红色的斗篷,手里捧着紫铜小暖炉。宋嘉宁的斗篷是桃红色的,手里也捧着个精致手炉,姐妹俩并肩慢走,俨然一对儿姐妹花。走到前院,在门口撞见了郭骁,身穿玉色圆领锦袍,挺拔俊逸,气度华贵。 瞧见两个妹妹,郭骁停下脚步。 “哥哥。”庭芳柔声唤道,亲昵极了。 郭骁点点头,目光挪到了新妹妹脸上。小丫头脸蛋肉嘟嘟的,被兜帽边缘的雪白狐毛衬得剥了壳的荔枝一样润白清透,秀气的鼻尖儿红彤彤的,底下的小嘴儿粉嫩如花,无处不漂亮。但郭骁最想看她的眼睛,因为眼睛会暴露一个人心中所想。 “嘉宁可认得我?”朝两个妹妹走了几步,郭骁扫眼父亲的院子,淡淡问。 宋嘉宁耷拉着眼皮点头,乖乖叫道:“大哥。” 郭骁眼里掠过一道讽刺,亲妹妹叫他哥哥,这丫头明明听见了还喊他“大哥”,摆明着是要撇远关系,他堂堂国公府的世子,竟然被一个寡妇的女儿嫌弃了。 “为何不敢看我?”与刚刚相比,郭骁的声音冷了下来。 宋嘉宁缩了缩肩膀,下意识想要听话,可是记起上辈子郭骁抢她的理由,她非但没看,脑袋还垂得更低了。十岁的她与十六七岁的她,身段变了模样变了,眼睛变化不大啊,万一又让郭骁觉得她存心勾引怎么办? 郭骁皱眉,正要抬起她下巴仔细瞧瞧这个不肯正眼看他的妹妹,旁边庭芳突然将宋嘉宁拉到怀里,护短似的摸摸妹妹脑袋,然后小声埋怨兄长:“哥哥,嘉宁刚进府,还不熟悉,你整天绷着脸,谁敢看你?” 是她她也害怕,妹妹年纪小看不出来,她却知道兄长并不喜欢继母与妹妹。 郭骁给妹妹面子,冷冷扫宋嘉宁一眼,转身朝院内走去,才走出一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郭骁六岁习武,耳聪目明,立即回头,就见他胆小的新妹妹双颊通红,长长的眼睫毛不安地扑闪,一只小胖手掩耳盗铃地捂着肚子。 庭芳扑哧笑了,摸摸妹妹头:“嘉宁别急,一会儿就吃饭了。” 宋嘉宁偷偷撇嘴,哄谁啊,见完母亲还要去敬茶,今天早饭肯定比前两天晚。 郭骁注意到了她嘟起来的小嘴儿,莫名心情好转,长这么胖,肯定能吃,该,就让她饿肚子。 年轻气盛的世子爷唇角微扬,率先进了内院,兄妹三人一块儿在堂屋等。 后院,林氏带的两个丫鬟与春碧、杏雨分成两侧守在门外,低着脑袋,各怀心事。内室,高大雄伟的男人将娇小柔弱的妻子抵在衣柜上,一手扣她后脑一手搂着她纤细的腰,一次又一次地吃她红润的嘴儿。 林氏不习惯白日做这个,一开始想躲,但越躲他亲得越孟浪,林氏便柔顺下来,等他吃够。 可是嘴唇都疼了,他好像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林氏怕耽搁敬茶,趁他薄唇稍微离开的空隙,急着道:“国……” 话没说完,又被他堵住了嘴。林氏蹙眉,她不想逆他的意,但今儿个是她第一次见国公府众人的大日子,这种场合迟到,太夫人不会觉得是他儿子胡闹,只会认定她这个儿媳不正经,勾得男人丢了分寸。 手推不开他,林氏无奈,在他的大舌头凑过来时,慌乱紧张地咬了一口。 郭伯言吸了口气,终于松开她柔软嘴唇,黑眸不悦地盯着她。 林氏看他一眼,马上垂眸,低声解释道:“国公爷,该去敬茶了,迟到不好。” 她努力保持平静语调,脸颊却早被男人缠绵不休的吻弄红了,娇艳妩媚。郭伯言摸摸她细细滑滑的脸,哑声道:“我知道,只是看见你,便挪不动脚。”怎么会有这么美这么招人疼的女子,要几次都不觉得够。 林氏抿了抿唇。 郭伯言轻笑,最后亲了一口,意犹未尽道:“回来再继续。” 林氏不语,快步去镜前整理衣裙,万幸郭伯言只是多亲了会儿,并没有扯她衣裳。 一盏茶的功夫后,新婚夫妻一前一后来了前院。 “父亲,母亲。”郭骁兄妹同时行礼,庭芳飞快地看了一眼继母,郭骁一眼都没看。 郭伯言瞅瞅傻在那儿的宋嘉宁,先向林氏介绍他的一双子女:“这是平章,脾气随我,不太爱笑。这是庭芳,从小跟在太夫人身边,温婉明理,这府里你有什么不懂的又不好意思问别人,可以找庭芳。” 林氏颔首,从丫鬟秋月手中接过她提前准备好的两份见面礼,分别交给郭骁兄妹,柔声道:“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兄妹俩异口同声:“多谢母亲。” 林氏这才看向她的宝贝女儿,就见女儿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似的。林氏心中一惊,难道女儿在这边受了什么委屈? 郭伯言也发现了宋嘉宁的不对劲,但他没说话,因为他知道,如果宋嘉宁真受了委屈,多半也与他的一双儿女有关,他就算要管,也不能在这种情况下过问。一边是子女一边是林氏,寒谁的心都不合适。 “安安,过来拜见父亲。”礼数为上,林氏按捺下心头的疑惑,笑着唤道。 宋嘉宁走到母亲身边,乖乖地喊郭伯言父亲,声音却细细弱弱,蚊子似的,然后连抬头仰望这个男人的力气都快没了,饿得头昏眼花。刚认完亲,肚子又一阵乱叫,宋嘉宁好难受,求助地望向母亲,她真的要站不稳了。 林氏多了解女儿啊,一下子就懂了,无奈地将强撑着的女儿搂到怀里,低声对郭伯言道:“国公爷,安安打小不禁饿,咱们等她吃点东西再过去吧,不然我怕她在太夫人那边惹笑话。”话里带着几分尴尬。 宋嘉宁丢死人了,一头扎进母亲怀里,谁都不好意思看。 弄清缘由的郭伯言却朗声大笑,揉揉小丫头脑袋,高声吩咐丫鬟去端糕点。 第15章 015 国公爷新婚第二日,三房人都要去太夫人那边用早饭,不过郭伯言前院的厨房还是准备了几样糕点,留着主子们回来用。所以国公爷突然传糕点,厨房很快便端上来三个精致的白瓷盘子,一盘放在郭伯言、林氏中间的紫檀木桌上,一盘放在郭骁那儿,一盘摆在两位姑娘中间。 五样糕点,一块儿紫薯豆沙糕,一块儿红枣糕,一块儿豌豆黄,一块儿桂花糕,一块儿莲蓉酥,众星拱月般,露出盘子中央的小小牡丹花纹,勾人食欲又赏心悦目。糕点刚出锅不久,散泛着白雾的热气,香气扑鼻。 宋嘉宁馋的直流口水,但她能感受到屋里四人盯着她的视线,便强忍着,低着脑袋一动不动。 林氏见郭伯言没有嫌弃女儿的意思,笑着道:“安安快吃吧,一会儿咱们就要走了。”都饿成那样了,已经没了矜持的必要。 “我也吃一块儿。”知道妹妹不好意思动手,庭芳体贴地道,伸手捏起那块儿莲蓉酥。 林氏目光微变。女儿不怎么爱吃干巴巴的酥食,大姑娘恰恰拿走了莲蓉酥,是她自己喜欢,还是经过前两天的相处,看出女儿的口味儿了?若是后者,这姑娘可真是心细,更是心善,这么快就接纳继母带来的妹妹了。 当娘的暗中熟悉国公府众人,宋嘉宁此时眼里只有吃,既然大姐姐先动手了,她也不装模作样了,伸出小胖手捏起一块儿紫薯豆沙糕,低头,一口咬了半个。真不是她饿极了,实在是这糕点太小。 紫薯绵软香甜,里面的豆沙馅儿更是甜的让人满足,宋嘉宁吃的开心,想也不想又拿了一块儿红枣糕,同样两口下肚,然后这次她没急着拿,而是偷偷瞄了瞄坐在斜对面的国公爷继父。水汪汪的杏眼,憨憨傻傻却偏做出小聪明的动作,更叫人喜欢。 郭伯言笑:“吃吧,吃完了父亲这儿还有。” 宋嘉宁放心了,羞答答地拿走了豌豆黄。 林氏看着女儿吃完,及时道:“好了,先垫垫肚子,别吃太多,喝口茶咱们就走了。” 宋嘉宁根本没吃够,但母亲发话,她乖乖端起桌上的茶水,咕嘟咕嘟喝两口,擦擦嘴角,懂事地看向母亲。 林氏再看郭伯言,郭伯言点点头,率先站了起来。出了门,他与林氏并肩走在前面,宋嘉宁姐妹俩落后几步,郭骁排最后头。林氏昨日进门便被抬到新房了,国公府哪都没见过,郭伯言边走边给她介绍。 一行人就他敢肆无忌惮地说话,宋嘉宁不由也跟着听,注意力可集中了,走着走着,左边肩膀被人戳了一下。宋嘉宁下意识往左边转,一仰头,意外撞进一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也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正眼看郭骁。 十六岁的世子爷,生的俊眉修目,与记忆深处三十岁的世子爷很像很像,却又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而立之年的他,如冷山苍松,即便在最热情的晚上也是冷着脸,现在的他虽然冷,身上却没有积年已久的威压,神色寡淡,只会让人看出他瞧你不太顺眼,不至于联想到什么可怕的责罚。 但宋嘉宁还是第一时间收回视线,悄悄往庭芳那边靠了靠。 只是,肩膀又被人戳了一下。 宋嘉宁不解地扭头,与此同时,少年郎抬手到她面前。那手白皙修长,掌心如美玉,美玉之上,托着一块儿樱花大小的紫薯球。宋嘉宁还饿着呢,不受控制地咽了咽口水,可她有自己的骨气,不想吃郭骁的东西。 一个把她当狐媚子看的男人,一个从骨子里压根看不起她的人,前世她身不由已没办法,现在,宋嘉宁想远远地躲着他,只做名义上的兄妹,不用频繁相处。 摇摇头,明确拒绝后,宋嘉宁目视前方,一心走自己的路。 可是那只手又来戳她了,宋嘉宁不予回应,他就一直戳,一下比一下使劲儿,戳得宋嘉宁疼死了,却摄于郭骁的身份与余威,敢怒不敢言。为了避免吃更多的苦头,宋嘉宁果断抛弃那点小骨气,绷着脸去拿郭骁手心的紫薯球。 哼,她只拿不吃,回头就扔了。 想的挺解气,但就在宋嘉宁的小胖手即将碰到那颗漂亮的紫薯球时,少年郎白皙干净的手掌突然往上去了,宋嘉宁本能地仰头,看见郭骁直接将紫薯球整个塞进口中,鼓着半边腮帮子,两三口就咽下去了,目光戏弄地与她对视。 宋嘉宁真没想到年轻的郭骁竟然是这种世子爷! 说不生气是假的,好在宋嘉宁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而且本来就对郭骁的吃食没兴趣,因此她愤怒的小火苗来得快去得也快,若无其事低下头,继续乖乖走路。她身后,郭骁意外地皱皱眉,在父亲的临云堂,亲眼目睹继妹贪吃的没出息样后,他几乎已经卸下了对她的防备,可现在,他这么欺负她她都沉得下气…… 回想她那双黑白分明清澈如水的杏眼,郭骁突然有点捉摸不透这个胖妹妹了。 畅心园转眼就到,太夫人当中坐着,一身华服面带微笑,二房、三房两家人分别坐在两侧,瞧见兄嫂来了,两房人同时站了起来。国公爷郭伯言几乎天天见,没啥可看的,几道视线同时落到了新夫人林氏身上。 新妇敬茶理该打扮地隆重点,但林氏自知身份尴尬,只穿了一件大红色妆花褙子,头上戴根早上郭伯言亲手帮她插上去的红宝石凤尾簪,耳朵上戴着一对儿珍珠耳坠,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多余的饰物了。 打扮的简单,却掩饰不住她天生的美貌,肤若凝脂眉眼如画,便是走近了,也看不出她已经有了一个十岁的女儿。脸蛋清丽水嫩,但毕竟已为人母,当了四年多寡妇,昨夜枯木逢春再受雨水滋润,今早便如雨后新开的海棠,娇艳逼人。 这样的美色,堂中的男人们,上至郭伯言的两个亲兄弟,下到才两岁的四公子尚哥儿,都呆呆地看着林氏,只不过郭二爷、三爷回神够快,没让身边的妻子抓到,小辈们就多愣了片刻,听到大伯父一声轻咳才尴尬垂眸。 人都到齐了,新婚夫妻先敬茶。 太夫人对林氏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错,那晚林氏在她眼里只是一个偶然被他儿子劫持的妇人,两家没有任何关系,太夫人惊艳过林氏的美貌后,还注意到了林氏身上的书香气,清雅如兰,若非如此,太夫人哪能那么轻易答应儿子娶一个寡妇? 私心里,太夫人就不太相信林氏能有多坏。 喝了茶,太夫人和蔼地对林氏道:“今日起,你便是咱们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了,既要照顾好伯言他们爷四个,也要与妯娌和睦相处,宽厚待人。我年纪大了,唯一的心愿就是全家一条心,每天都和和美美的。” 林氏恭声道:“儿媳谨记母亲教诲。” 太夫人笑眯眯拍拍她手,赏了一套赤金头面。 二房、三房与林氏见礼后,轮到宋嘉宁敬茶了,今日顺道着把她入族谱的事也办了。 “祖母喝茶。”举起茶碗,宋嘉宁甜甜道。 太夫人喜欢这胖丫头,高高兴兴喝了茶,赏了宋嘉宁一个郭家姑娘都有的金镶玉璎珞,亲手帮她戴在脖子上。宋嘉宁乖巧道谢,再依次去给二爷夫妻、三爷夫妻敬茶,一时堂屋回荡的全是她甜濡的声音:“请二叔用茶”、“请二婶母用茶”…… 繁缛的礼节走完,早膳散席后,太夫人叫长子夫妻先回房休息,孩子们聚在一块儿熟悉。 今儿个天气不错,日头暖融融的,庭芳做东,请哥哥妹妹们来她的玉春居玩。 没有长辈约束,气氛活跃多了,特别是二房的双生子郭符、郭恕,毫不客气地抢占了宋嘉宁左右两边的椅子,撺掇宋嘉宁喊二哥、三哥。宋嘉宁两辈子都没遇到过这么热情又不带邪念的同辈少年,小脸蛋红红的,喊得特别乖。 郭符、郭恕高兴极了,家里又多了新妹妹,娇娇软软的,逗起来多好玩。 有人却嘟起了嘴。 三房的云芳只比宋嘉宁大一岁,原来她是国公府最小的姑娘,最受长辈哥哥们喜欢,现在大哥继续冷脸,二哥三哥却都去讨宋嘉宁欢心了,突然被冷落的云芳很不开心。生了会儿闷气,她故意大声问宋嘉宁:“四妹妹,听说今早你饿哭了?” 宋嘉宁脸刷的红了,她是很饿,可没有哭啊。 眼看郭符、郭恕都不笑了,震惊地瞅着她,丢脸事被当众拆穿的宋嘉宁,这会儿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低着脑袋,无措地攥紧手。 窗前一人独坐的郭骁,漫不经心扫眼宋嘉宁,无声嗤笑。 庭芳是好姐姐,刚要替妹妹解围,郭符突然笑了,摸摸宋嘉宁脑袋,满不在乎地道:“谁没饿过肚子啊,去年我跟你三哥上树掏鸟,我娘罚我们闭门思过,还不给饭吃,饿得我蔫蔫的,跪都跪不动。” “对对对,我也是。”郭恕马上附和道,“饿得我气都喘不上来了,跟快死了似的。” 宋嘉宁惊喜地抬起头,原来不止她会饿成那样啊? 胖妹妹转悲为喜,郭符、郭恕兄弟互视一眼,都很得意。 云芳气得在桌子底下扯帕子,双生子亲妹妹兰芳好笑摇头,一点都不气。哥哥们太烦人,她还巴不得多个妹妹吸引哥哥们的注意力呢,免得天天去她那边捣乱。 窗边,看着两个堂弟继续讨好宋嘉宁,而宋嘉宁也被他们逗得笑眼弯弯,郭骁目光更冷了。 他送她紫薯球的时候,她怎么没笑?她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虫,知道他没打算真给她吃。 第16章 016 说说笑笑,一个时辰不知不觉过去了,郭符、郭恕哥俩还没稀罕够新妹妹,郭骁放下茶碗,起身道:“散了吧,别等婶母们派丫鬟来找。”除非逢年过节,国公府三房分别在自己的院中用膳,这会儿厨房估计已经开始准备了。 他是长兄,素有威严,郭符、郭恕离开座位,对宋嘉宁道:“安安先回去,下午咱们去逛园子。” 宋嘉宁点头道好,不远处郭骁眉峰挑了挑。安安,半日功夫未到,堂弟们叫的倒亲热。 分开后,郭骁带着庭芳、宋嘉宁一起去临云堂。 两个小姑娘并肩走在后面,宋嘉宁边走边回想刚刚郭符、郭恕、兰芳兄妹对她的和善,无意识摸摸胸前坠着的金镶玉璎珞,宋嘉宁突然意识到,国公府的生活,并没有她预想的那么可怕。二房、三房的长辈们她还不熟悉,但这些同辈兄妹中,除了三房的云芳姑娘话里带刺,其他几个对她都挺好…… 念头未落,瞥见前面郭骁挺拔的背影,宋嘉宁默默把郭骁、云芳姑娘归于了一类,都是以后她要躲着点的。 “安安,母亲平时有什么喜好吗?”离临云堂越来越近,庭芳好奇地问妹妹,之前不知道妹妹还有个娇娇的乳名,现在知道了,自然怎么亲昵怎么叫。 宋嘉宁想了想,一样一样介绍道:“她喜欢读书、练字、作画,有时候也会做做针线。姐姐别担心,我娘……”说到一半,郭骁突然回头,目光犀利冰冷,宋嘉宁不禁缩了缩肩膀,尴尬改口道:“咱们母亲特别温柔,很好相处的。” 庭芳拉住妹妹小手,心中稍安,继母端方清雅,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 临云堂。 这个上午林氏也挺忙的,要接受国公府一众管事、嬷嬷的拜见,恩威并施。她是寡妇出身,下人们恐怕心里都存着轻视的念头,好在郭伯言一直陪着她,男人床帏间孟浪轻狂,在外人面前却沉稳肃穆,有他给林氏撑腰,那些管事们暂且表现地都很恭敬。 见完最后一波管事,林氏有点支撑不住了,本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纤弱女子,昨夜又被郭伯言接二连三冲撞,林氏只觉得腰都要断了,往后院走时苦苦忍着不去扶,但脸色却苍白一片,头冒虚汗。 郭伯言见了,突然将人打横抱了起来,一托一提,轻而易举的架势,仿佛怀里的美人轻若孩童。院子里站着两个丫鬟,身后跟着秋月,林氏玉白的脸庞登时红了,躲进郭伯言胸口,窘迫道:“我能走,您别这样。” 郭伯言顿在原地,瞅瞅她绯红的脸,他笑笑,大手在她腰上轻轻按了下。 林氏险些痛呼出声,越发往他身上扑,好躲开他手,无意中投怀送抱。她柔若蒲草,抱着她纤细柔软的身子,郭伯言突然觉得,他长得这么健壮魁梧,仿佛天生就是在等她一样,等着给她依靠,等着给她前所未有的享受,就像昨晚,她如哭似泣,眼中的每一次震惊都告诉他,那个姓宋的短命男人,根本就没能让她做一个真正的女人。 “去拿清心霜。”跨进堂屋之前,郭伯言冷声吩咐守在门外的春碧、杏雨。 二女互视一眼,春碧去拿药了,一盏茶的功夫后便折了回来,站在内室门口请示。里面床上,郭伯言正试图解开林氏衣裙,林氏红着脸死死捂着,说什么都不肯,骤然听到春碧的声音,林氏吓得心神失守,郭伯言趁机大手一扯,林氏的裙子连同里面的中裤,便都被郭伯言拽走了,露出一双白生生的腿儿,白虽白,上面却布满了青色的指印儿与点点红色细痕,全是被郭伯言啃出来的。 怔愣过后,林氏慌得扯过被子,整个人都躲了进去。 郭伯言隔着被子捏捏她的小细腿,前一瞬还在笑,下一瞬抬头喊丫鬟进来时,脸上便恢复了平时的冷峻。春碧低头进门,规规矩矩地将瓷瓶送到郭伯言面前,只用余光偷偷瞄向床上。薄纱笼罩,帐中新夫人躲在被窝里,明明什么都没露,却犹如娇花暗藏,诱人去捉。 “出去。”接过药,郭伯言正要掀开帐子,忽见春碧还杵在那儿,顿时沉下脸来。 春碧打个哆嗦,慌忙退了下去。 目送丫鬟离开,郭伯言这才脱了靴子钻进帐中,俯身凑到林氏脑袋那边,试探着往下拉被角,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带着男人宠爱女人时才有的轻佻与愉悦:“躲什么躲,又不是没看过,出来,我给你揉揉。” “我自己来。”林氏紧紧攥着被子,颤着音道。前夫是举人,人前温润如玉,房中也是翩翩君子,虽也喜欢与她亲近,却从未说过什么荤话,亦未在白日做过非礼之事。现在郭伯言这样,她真的很不习惯。 郭伯言是武将,行事可不讲究书生君子那一套,只喜欢随心所欲。好好说话林氏不配合,他便干脆猛地掀开被子,三两下就把林氏仅存的几件衣裳都扒了,逼得林氏只能往他怀里躲,至少挡住前面。 郭伯言火气上涌,但顾忌她身体太弱,他强行压下那股邪火,一手抱着她,一手取下瓷瓶塞子,捏着瓷瓶朝她背上、腰间、腿上分别点几下,然后依次揉匀药膏。他这双手,攥惯了缰绳握久了刀剑,指腹掌心都有厚厚的茧子,此时轻轻地在她娇嫩的肌肤上移动,有一点点疼,又有许多许多的痒。 林氏气息渐渐不稳,那是她控制不住的反应。 郭伯言又不是聋子,看看她红透的耳根,他喉头滚动,趁帮她抹腰间的药膏时,手掌突然一转,修长手指毫无预兆地扣住城门,润如春雨过后。林氏惊呼一声,闭着眼睛去抓他手,郭伯言猛地覆身其上,举着她双手,俊脸几乎与她相贴。 林氏呼吸不稳,香腮飞霞。 郭伯言亲亲她闭着的眼睛,沙哑地逗她:“素了太久,昨晚没吃够?” 林氏脸更红了,心里有羞有苦,如果身体真能被她控制,他怎么有机会羞辱她? 郭伯言无暇猜测她心事,一边亲她修长的脖子,一边急切地解裤带。都这样子了,林氏再不愿荒唐也自知躲不过,唯有乖顺地等着,就在此时,门外忽的传来杏雨的声音:“国公爷,夫人,世子与两位姑娘回来了。” 林氏心头一喜。 郭伯言剑眉倒竖,换一天,随便哪天,他都不会停,但今日,林氏还没与孩子们正式谈过。 “不用高兴,饭后饶不了你。”在她耳边留下一句威胁,郭伯言沉着脸先去更衣。 林氏抓起被子,平复片刻,不得不在郭伯言灼热的注视下捡起一件件被他甩走的衣裳,硬着头皮穿好。坐到梳妆镜前梳头时,林氏后知后觉地想到了自己的身体,虽然刚刚被郭伯言占了很多便宜,但他的药膏确实管用,好像没那么酸了。 紧赶慢赶,夫妻俩还是让三个子女等了足足一刻钟。郭伯言淡然自若,林氏没他的脸皮,对上三个孩子的那一瞬,她微微红了脸。郭骁守礼,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继母,庭芳单纯不知事,误会继母脸红是因为害羞,只有宋嘉宁,杏眼在母亲与继父脸上一扫,便猜到怎么回事了。 上辈子,宋嘉宁一直活在笼子里,她逃不出去,不知道往哪逃,也没想过逃,浑浑噩噩过了数年吃了睡睡了吃的金丝雀一样的日子,心眼没长,但在男女房中事上,拜梁绍、郭骁所赐,宋嘉宁几乎无所不知,男人们喜欢她什么样,她被人欺负完了是什么样…… 低下眼帘,宋嘉宁尴尬地捏了捏手指头,不知道该替母亲高兴得到了继父的宠爱,还是替母亲心疼。有宠是好事,但诸如郭伯言、郭骁父子这样的武夫,过于频繁的宠爱简直与日夜耕地劳作没什么区别,那叫一个腰酸背痛。 她装傻,郭骁是不上心,郭伯言在子女面前话少,林氏便与庭芳聊了起来,一个温柔想当慈母赢得继女的信任,一个乖巧想与继母和睦相处,两人竟然越谈越投机,饭桌上全是她们的声音,其他三人都没怎么插话。 饭后,郭骁兄妹走了,宋嘉宁留了下来,林氏一进门,她也从太夫人那儿搬到了临云堂,就在林氏后面的院子里。 “国公爷先休息,我送安安回房。”林氏牵着女儿,恭声对郭伯言道,不是想躲他,而是想问问女儿这两日在国公府的情况。 郭伯言明白,点点头。 “娘,国公爷对你好吗?”到了宋嘉宁的小院子,一进屋,宋嘉宁便忍不住关心母亲。 林氏与女儿一并坐到床上,弯腰点点女儿鼻尖儿:“怎么还叫国公爷?”被郭家人听到,不好。 宋嘉宁反应过来,懊恼道:“我又忘了。” 林氏笑,抱住女儿不叫女儿看她眼中的苦涩:“没事,安安多叫几次就习惯了。” 她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多与郭伯言睡几次,就是真正的夫妻了。 第17章 017 确定提前进府的女儿并没有受什么委屈,并且与郭家的兄妹们相处地还算融洽,林氏放心地走了,到了她的浣月居,想到等在里面的男人,林氏情不自禁放慢脚步,由衷希望郭伯言挡不住困乏,已经睡下了。昨晚她没睡好,他出的力气更多,应该困了吧? “夫人回来了。” 春碧、杏雨、采薇一同朝她行礼。 林氏点点头。 采薇与秋月一样,都是她带进府的大丫鬟,也是她的心腹。春碧、杏雨是郭伯言身边的老人,昨日她进门就在这边帮忙了,现在……按理说她用不着这两个丫鬟,候在这儿,或许是郭伯言的意思,他走哪儿她们跟到哪儿服侍? 林氏不懂,她只是个商家女,国公府内都有哪些异于小门小户的规矩,她需要时间摸清楚。 按下这点小疑虑,林氏刻意放轻脚步,进了内室,透过刺绣屏风一看,男人果然躺下了,面朝这边,闭着眼睛。林氏心中稍安,既然郭伯言已经睡了,她便屏气凝神坐到书桌旁,随手拿出一本书。 纤细如花的女人,穿着大红褙子端坐于桌前,隔着薄纱刺绣屏风,郭伯言看不清林氏的脸,只能看见她朦胧的身影,偶尔翻动书页。那么安静温柔,姣好地像一朵静静开在枝头的花,谁去打扰,便是天大的亵渎。 莫名地,郭伯言焦躁的欲望慢慢平复了下去,一动不动地看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才低声道:“还不歇下?” 林氏心一颤,余光扫眼屏风,她立即合上书,不紧不慢地走到屏风后,脱了外衣搭在衣架上,垂眸敛目来到床边。郭伯言往里挪,给她让出地方,林氏轻声道谢,神色恬静地躺好,仰面躺着,双手放在腹部,犹豫片刻,还是对着帐顶解释道:“方才怕惊动国公爷,所以……” 耳边响起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林氏及时闭上嘴。 郭伯言自然不信她,但也没有拆穿,伸出手臂让林氏躺过来,他搂住她细细的小腰。将人带到怀里,郭伯言闻闻她清香的发丝,平静道:“歇完晌,把安安叫过来,你们娘俩一块儿跟岑嬷嬷学学拜见贵人的礼仪,明日好进宫给淑妃娘娘请安。” 太夫人膝下三子一女,女儿便是当今淑妃娘娘,育有端慧公主,因是宣德帝唯一平安长大的女儿,深受宠爱。现在郭伯言娶了续弦,淑妃身为亲妹妹,想见见新嫂子也是情理之中。 林氏前一刻还在担心郭伯言白日胡闹,听了这话,她又开始担心宫里的情形了,不安道:“我与安安都没见过什么世面,会不会无意冲撞娘娘?”林氏家境不错,但再富裕也只是一介平民,林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与一位国公爷绑在一块儿,更有机会进那座威严的皇宫。 郭伯言拍拍她背,笑道:“放心,娘娘脾气随母亲,宽厚大方,不会为难你们的。” 林氏只能默认。 “睡吧,累了半晌了。”郭伯言低头,看着她眼底的青黑说。 林氏怔住,下意识去看他,正好落尽男人深湖一样的眸中。她心里一慌,匆匆垂下眼帘。 “我去前院。”她太美,只是一个慌乱的怯怯眼神便叫他动情,但郭伯言知道她身体的情况,不想让她睡不安稳,那就只能自己离开。下了床,郭伯言利落穿上衣裳,临行前回头,就见她受惊的兔子般闭上了眼,郭伯言笑笑,虽然没吃到肉,却意外神清气爽。 跨出堂屋,一眼看到门前的春碧、杏雨。 郭伯言皱眉:“有事?”前院丫鬟跑林氏这边做什么? 春碧抿唇,杏雨低着头,恭恭敬敬道:“前日国公爷叫我们过来帮忙,现在夫人进门了,还请国公爷示下。” 郭伯言马上道:“回去,若非有事,不必过来。” 两个丫鬟便跟着他一块儿走了。 秋月、采薇互相瞅瞅,一个留在外面守着,一个进屋去禀报夫人。林氏坐在床头,听完秋月的话,再联想刚刚郭伯言的克制隐忍,心头慢慢升起一丝慰藉。郭伯言仗势欺人,逼得她改嫁与他,不过,看郭伯言的做派,虽然好色,却也并没有一味地把她当寡妇轻贱。 这样便好,她努力当个贤妻良母,他在大事上给她体面,夫妻和顺,孩子们才能安心长大。 林氏严于律己,歇了半个时辰便起来了,那边宋嘉宁有娘疼,连续吃了两顿饱饭,今日的晌午觉睡得特别舒服享受,大丫鬟双儿来叫她,她哼唧着就是不肯起来,抱着被子往里面滚。双儿、六儿原是太夫人院里的三等丫鬟,稳重懂事,比宋嘉宁从林家带来的强多了,太夫人喜欢宋嘉宁才改名赏给她的,但毕竟是新丫鬟,不敢太逼着主子,两人就把与宋嘉宁一块儿长大的九儿叫了过来。 九儿太了解宋嘉宁,笑嘻嘻站在床边道:“姑娘醒醒,夫人叫厨房做了几样拿手点心,请您过去呢。” 宋嘉宁睡得香,前面丫鬟们说话她都没听清,唯独九儿这句听清了,揉揉眼睛转了过来,打着哈欠问九儿:“真的?” 九儿笑道:“当然是真的,夫人听说姑娘这两日吃得少,别提多心疼了。” 宋嘉宁满足地笑了,有娘惦记就是不一样。 想着好吃的,宋嘉宁不困了,伸个懒腰坐起来,乖乖地让丫鬟们服侍。 林氏确实给女儿准备了填肚子的糕点,郭伯言从太夫人那儿借了岑嬷嬷过来,看到桌上的几样吃食,打趣道:“我说安安怎么那么胖,原来都是你惯出来的。” 林氏看眼面带微笑的岑嬷嬷,无奈道:“我也不想惯她,可这孩子天生胃口大,吃少了就蔫蔫的,还为此生了几次病,我就不敢管了。” 岑嬷嬷笑:“夫人不必担心,四姑娘眉眼随您,都是国色天香的美人胚子,胖点也不碍事。”她在太夫人身边伺候,见过新来的四姑娘,其实也没有太胖,这会儿脸蛋肉嘟嘟的,过两年开始长身段了,自己就会瘦下来,顶多长得丰满些。 说话间,宋嘉宁来了,见郭伯言与岑嬷嬷都在,不由拘谨起来。 林氏把女儿叫到身边,柔声道:“明日咱们进宫给淑妃娘娘请安,一会儿岑嬷嬷教咱们如何行礼,安安要用心学,知道吗?” 宋嘉宁好眠过后红润润的脸蛋,一下子就白了。 淑妃她不认识,但淑妃的女儿端慧公主她见过啊,如果不是端慧公主叫她进宫,她怎么会被荔枝噎死?刚重生那几天,宋嘉宁每晚都会梦到端慧公主,梦见端慧公主罚她长跪不起,跪得她膝盖都磨出血了…… 小丫头比她娘还胆怯,听说要进宫就怕成这样,郭伯言既好笑,又下定决心改掉继女身上的小家子气。府里三个姑娘的仪态都是岑嬷嬷教出来的,端庄优雅,等明日从宫里回来,他即刻安排岑嬷嬷教导继女。 “安安过来。”坐正了,郭伯言朝女儿招手。 宋嘉宁白着脸走了过去。 郭伯言低头,认真地问女儿:“你管我叫什么?” 他这张脸与三十岁的郭骁太像,宋嘉宁不敢多看,垂眸唤道:“父亲。” 郭伯言嗯了声,摸摸她脑袋,自信道:“对,现在你是我郭伯言的女儿,是卫国公府的四姑娘,安安你记住,有为父给你撑腰,除了皇子公主,整个京城只有你欺负别人的份,没人能欺负你,谁不老实,回头告诉你三个哥哥,让他们欺负回去。” 小孩子吵架,他不方便出手,子侄们却不用忌惮。 宋嘉宁暗暗腹诽,欺负她最厉害的就是郭骁与公主,一个亲儿子一个亲外甥女,郭伯言能给她撑腰? 但宋嘉宁吃完一块儿甜甜的绿豆糕就想通了,前世端慧公主嫉妒她“抢”了郭骁才看她不顺眼,这辈子她与郭骁是清清白白的兄妹,端慧公主没必要针对她。 吃饱了,宋嘉宁乖乖跟岑嬷嬷学规矩,翌日太夫人领着长房一家五口,进宫拜见。行到宫门,郭伯言要去面圣,下了马,他沉声嘱咐儿子:“公主刁蛮顽皮,庭芳管不住,你当哥哥的看着点,别让安安受委屈。” 郭骁颔首。 郭伯言去扶太夫人。 郭骁原地站了会儿,目光掠过两位长辈的马车,慢慢落到了最后面那辆。丫鬟上前挑帘,露出里面妹妹与宋嘉宁的身影,再看看亲自扶祖母下车的父亲,郭骁自然而然地走到妹妹们这边,扶亲妹妹庭芳。 庭芳朝哥哥微微一笑。 宋嘉宁探身出来,看到等在车前的郭骁,郎眉星目,鬼使神差记起了前世多次扶她下车的那个冷峻世子爷,然后习惯地朝他伸出小手。郭骁见了,眸中掠过一抹淡淡笑意,随即转身,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 宋嘉宁反应过来,庆幸不已,幸好郭骁没扶,扶了她还得欠他一个小忙。 现在这样挺好的,他冷着她,她躲着他,井水不犯河水。 第18章 018 长春宫,温暖如春的暖阁里,淑妃正与九岁的女儿端慧公主说话。 “娘,大舅舅为什么要娶一个寡妇?”端慧公主靠在母亲身旁,嘟着嘴问。她在宫中四处玩耍,好几次都听到小宫女、太监们议论大舅舅的婚事,话语里都在嘲笑新舅母的身份。端慧公主开始不懂,后来弄明白寡妇的意思了,她特别生气,气宫里的人议论舅舅,气那个寡妇舅母连累舅舅。 “娘也不知道啊。”淑妃瞧着自己新涂的艳丽蔻丹,漫不经心地说。 端慧公主哼了一声:“我不喜欢她,我不要叫她舅母。” 淑妃这才抬眼,轻斥女儿:“不许胡闹,至少在你舅舅面前要守规矩。” 她也不喜欢有个寡妇嫂子,长兄被美色迷惑任意妄为,却害她成了其他妃嫔口中的笑柄,淑妃不怪兄长,只怪林氏不守妇道勾引男人。但当着兄长的面,该给林氏的体面还得给,免得林氏在长兄耳边吹枕头风时,她这里落下把柄。 端慧公主虽然年纪小,但宫里长大的孩子,心窍早开,这种简单的道理还是懂的。 没过多久,小宫女进来禀报,说是太夫人等人到了。 亲娘来了,淑妃高兴地带着女儿去院中迎接,宫里规矩多,但在主妃各宫,是一板一眼还是轻松惬意,全看各妃子的喜好。淑妃习惯简单轻松点,宣德帝也喜欢她这样,是以每个月都要过来几次,宠爱从未断过。 “臣妇拜见娘娘。”太夫人领头行礼。 林氏等人紧随其后。 宋嘉宁是进过一次宫的人,好歹见过一点世面,现在又有太夫人、母亲陪着,她并没有怎么紧张,按照岑嬷嬷教的,规规矩矩地行礼,任谁也挑不出任何差错。淑妃上前扶母亲,目光飞快扫过林氏母女,先是意外林氏过分的美貌,随即又被便宜侄女胖嘟嘟的脸蛋惊了一下,转瞬恢复平静。 “娘,我大哥可真有福气,瞧瞧我这位新嫂子,都快把宫里新进的美人比下去了。”挽着太夫人胳膊,淑妃笑盈盈地夸赞林氏。 林氏面颊微红,低头道:“娘娘谬赞了,能得到国公爷的错爱,是我三生有幸。” 淑妃笑笑,接着夸宋嘉宁:“嘉宁是吧?长得可真好看,看着就招人稀罕。”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只碧绿的翡翠镯子,弯腰替宋嘉宁戴上:“这是姑母的见面礼,姑母最喜欢你们这么大的孩子,以后姐姐进宫了,嘉宁也跟着来,你们一块儿陪姑母解闷。” 她盛装打扮,眉眼与太夫人有几分相像,年轻明艳,宋嘉宁见她笑得亲切可亲,便乖乖巧巧地道:“谢姑母赏赐。” 淑妃捏捏她肉嘟嘟的脸蛋,转身介绍女儿:“这是端慧,比你小一岁,以后你们就是表姐表妹了。” 端慧公主明白虚与委蛇的道理,但她年纪小,做不来母亲的炉火纯青,心里不喜欢林氏,现在发现林氏带进国公府的女儿居然长得这么好看,比她这个公主都强,端慧公主立即把宋嘉宁也厌恶上了,倨傲地扬着下巴,不太高兴地盯着宋嘉宁。 一个商女寡妇的女儿,也配与她姐妹相称? 她这模样,与宋嘉宁记忆中的端慧公主完完整整地对上了。俗话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意识到端慧公主从小就趾高气扬,宋嘉宁哪敢叫人家表妹,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公主”。 端慧公主稍微满意了点,勉强应了声,转身去找庭芳了,亲昵地抱住庭芳手臂:“表姐,你都好久没进宫了,还有表哥。”歪着脑袋,欢喜地看着穿一身牙白色锦袍的郭骁。 宋嘉宁忍不住偷偷地观察这对儿青梅竹马。上辈子遇见郭骁时,她十八,郭骁二十四,男人二十出头还没娶妻,算是很少见的,但皇家公主出嫁一般都比较晚,郭骁如果在等端慧公主,就能理解了。后来京城好像出了一堆事,她不清楚内情,只知道端慧公主的婚事被耽误了,直到给先帝守完三年孝,才由新帝赐婚。 郭骁专宠她七年,算得上盛宠,可郭骁为了端慧公主苦等十来年,熬到三十出头还没成婚,这才叫真正的痴情啊,若非好事多磨,郭骁早早娶了端慧公主,哪还有她的所谓“专宠”?宋嘉宁唯一不明白的,是郭骁既然那么喜欢青梅竹马的表妹,何必又来夜夜找她?单纯为了解决身体需要? 应该就是这样吧,端慧公主耽误郭骁那么久,不好意思计较,才默许了她的存在,快成亲了才找找她的茬。 宋嘉宁真想看看这对痴情男女年少时是如何相处的,想必十分温馨动人。 她眨着水汪汪的杏眼偷瞄,郭骁注意到了,猜不透宋嘉宁在看什么,淡淡朝表妹点点头。 见礼完毕,众人移到暖阁说话。 淑妃与林氏不熟悉,太夫人从中热络气氛,淑妃给母亲面子,林氏有心处好姑嫂关系,三人言笑晏晏,表面上相谈甚欢。孩子们这边,端慧公主牢牢霸占了庭芳,每次庭芳想拉宋嘉宁加入谈话,端慧公主就蛮横打断,庭芳拗不过她,递给妹妹一个抱歉的眼神。 宋嘉宁一点都不在乎,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秀秀气气地吃桌上的糕点。皇宫就是不一样,梅花形状的山药糕精致好看,上面点缀一片金黄的桂花,香香的。乳白的山药入口即化,枣泥馅儿甜中带香…… 吃完一块儿,宋嘉宁瞄眼聊得正欢的庭芳与端慧公主,放心地去拿第二块儿,胖手指已经移到瓷盘上方了,对面突然传来一声轻咳,宋嘉宁莫名心虚,慌不迭缩回手,红着脸抬头,撞上郭骁冷俊寡淡的脸庞。 宋嘉宁垂眸,捞起腰间的香囊把玩。香囊是母亲绣的,粉缎上绣了梅花,针脚细细密密的。 看完香囊,宋嘉宁余光又瞥向了桌上的糕点盘子,正偷偷咽口水,一个小太监突然走了进来,低头对淑妃道:“娘娘,今日皇上考校殿下们箭术,得知世子进宫了,特派人过来,宣世子去练武场一起比试。” 郭骁立即站了起来,朝长辈们请辞。 端慧公主眼睛亮亮的,跑到郭骁一侧,兴奋道:“我跟表哥一块儿去!” 郭骁管不了她,看向主座上的姑母。 “娘……”端慧公主拉着郭骁腰间的玉佩,娴熟地向母亲撒娇。 淑妃没当回事,笑道:“去吧,带嘉宁一块儿去,庭芳大了,来姑母这边坐。”侄女明年就要及笄了,皇子们也陆续到了婚配的年纪,淑妃不想皇上误会她有帮亲侄女搭桥牵线的意思。国公府深受皇上信赖,犯不着结交皇子徒惹猜忌。 庭芳乖顺地应了声。 宋嘉宁局促地望着自己的母亲,要见皇上,她慌。 女儿为难,林氏也不敢让女儿往皇家那群男人身边凑,起身解释道:“娘娘,嘉宁年少不懂规矩,我怕她冲撞了几位殿下……” 淑妃却道:“嫂子多虑了,殿下们比武最喜欢有人助威,今天多个小表妹给他们鼓劲儿,他们只会高兴。”言罢朝郭骁摆摆手:“快去吧,别叫皇上等。” 郭骁行礼告辞,端慧公主开心地与他并肩,宋嘉宁最后看眼母亲,认命地跟了上去。 离开长春宫,不用忌惮长辈了,端慧公主瞅瞅落后几步的宋嘉宁,嘟嘴对郭骁抱怨:“表哥,大舅舅被那女人迷惑,你怎么不劝劝啊?”声音不高不低,故意要让宋嘉宁听见。 宋嘉宁低着头,紧紧抿着嘴。端慧公主怎么说她她都不介意,可她受不了旁人轻辱母亲。 “大人的事,你少搀和。”郭骁大步疾行,神色清冷。 端慧公主撇撇嘴,短短不满的功夫就被郭骁甩开了好几步,她小跑着追上去,扯住郭骁玉佩,软声软语地央求:“表哥你慢点走,我都跟不上了……” 郭骁侧身,看见表妹哀怨转喜的小脸,也看见落后了二三十步的继妹。穿粉裙的胖丫头,耷拉着脑袋好像谁欺负她了似的,红唇高高嘟着,越走越慢,简直把皇宫当成了她江南宋家的小宅小院,可以随心快慢。 “嘉宁。”郭骁不悦道。 宋嘉宁抬头,嘴还撅着。 郭骁脸色阴沉:“跟上。” 宋嘉宁怕他,“哦”了声,颠颠颠跑过来,跑的时候,肉嘟嘟的小脸蛋也跟着微微颤。端慧公主第一次接触这么胖的姑娘,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继续大声跟郭骁说悄悄话:“表哥你看,她这样像不像猪?” 宋嘉宁脸红了,气得,但她假装没听见。 郭骁扫眼继妹红透的耳根,冷声质问端慧公主:“堂堂公主,学什么村妇?”声音也不低。 端慧公主万万没想到表哥会训她,偏偏她刚刚说的话确实有点粗鄙,无法反驳表哥,便狠狠瞪了宋嘉宁一眼。都怪这个姓宋的寡妇女儿,不然她怎么会被表哥训? 瞪完了,端慧公主继续去追郭骁,宋嘉宁走一会儿跑一会儿地跟着,想到郭骁那句“村妇”,越回味越想笑。郭骁貌似潘安文武双全,又是尊贵的国公府世子,如果让他知道前世他看上的两个女人正是现在跟着他的“村妇”与“胖猪”,郭骁会不会气炸肺? 要不是为了自己的小命,宋嘉宁还真想试试看。 胡思乱想,紧赶慢赶,两刻钟后,气喘吁吁的宋嘉宁,终于见到了皇家练武场,也见到了练武场中央的皇家父子。穿朱红龙袍的微胖男人自然是宣德帝了,至于宣德帝旁边高矮不一的四个皇子…… 宋嘉宁只见过三皇子赵恒,认出对方的瞬间,宋嘉宁仿佛在他头顶,看到了万丈金光。 第19章 019 练武场,除了皇家父子与四位皇子的弓箭师父褚阵,碰巧进宫的郭伯言也在。 宣德帝双手背后,看见远处朝这边走来的三个孩子,他意外地挑挑眉,目光在宋嘉宁脸上停留片刻,问郭伯言:“那个粉衣女娃,是你新认的女儿?” 郭伯言肃容道:“正是臣次女嘉宁,皇上,她刚进府,臣还没安排嬷嬷教她规矩,失礼之处还请皇上宽恕。” 宣德帝笑了笑:“爱卿言重了,朕岂会跟一个小丫头计较,不过这孩子一脸福气相,确实招人喜欢。” 说话间,郭骁三人已经到了近前。 “父皇!”端慧公主笑容灿烂地扑到了宣德帝怀里。 宣德帝爱怜地抱住,拍拍女儿肩膀,看向郭家兄妹。 “郭骁拜见皇上。”郭骁领头行礼,因为常常进宫,与宣德帝熟了,他不必跪拜。少年身后,宋嘉宁提前得了郭骁指点,这会儿鼓足勇气站在郭骁右侧,微微落后一步,然后浑身僵硬地朝宣德帝福了一福:“臣女拜见皇上。” 十岁的女童,音色本就娇软甜濡,此时面圣心中敬畏,声音更轻了,一副小可怜样。 宣德帝不会过多关注一个小丫头,示意两个孩子免礼,宣德帝另一侧,宋嘉宁的出现,却如一缕春风,在四位皇子中吹起了一丝涟漪。大皇子今年十八,体型健壮魁梧,武艺超群,宫中已有通房侍寝,美人会吸引他,漂亮的女童还不足以让他动心。 二皇子十七岁,在女色上同样开了窍,但与大皇子一样,对孩子没兴趣。 三皇子赵恒,今年十五,乃大皇子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弟,因天生口疾说话结巴,自幼孤僻不喜与人亲近,无论男女。现在别说一个十岁的小丫头,便是来个国色天香的妖娆美人,他也未必会正眼相看。 唯独十三岁的四皇子,一眼就喜欢上了新来的小表妹,这种喜欢,并非男人对女人的霸占渴望,而是单纯的好感,就像国公府二房的郭符郭恕兄弟,有了漂亮妹妹便想多跟她说几句话,哄她朝自己笑。 趁宣德帝询问郭骁功夫练得如何时,四皇子原地不动,人却偷偷地朝宋嘉宁挤眉弄眼。 可惜宋嘉宁谨记“进宫不能乱看”的规矩,老老实实地站在继父身侧,低眉顺眼哪都不看。四皇子是宫里最小的皇子,宣德帝未能免俗,对幺子更纵容宠溺些,所以四皇子胆子颇大,捡起一颗小石子,并且在郭伯言犀利的注视下,准确地丢到了宋嘉宁脚边。 宋嘉宁吓了一跳,吃惊地望了过去。 四皇子朝她笑,露出几颗洁白整齐的牙齿,左右两侧各有一颗尖尖的虎牙,为少年增添了几分顽皮。宣德帝天庭饱满气宇轩昂,膝下皇子公主也全都是人中龙凤,四皇子浓眉大眼虎虎生威,放在哪儿都是鹤立鸡群的俊俏儿郎,但此时此刻,宋嘉宁却不受控制地被四皇子身边的那个少年,吸引了所有注意力。 三皇子赵恒,未来的天子。 前世宋嘉宁有幸见过一次这位潜龙,当时她跪得浑身麻木,狼狈地躺在地上,从下往上看,只觉得帝王山岳一般巍峨高大,如玉脸庞也似雨后山巅萦绕的水雾,朦胧不清,只能凭感觉断定他必是俊美无俦,只能模糊地感受到帝王身上与生俱来的清贵雍容。 如今,她真真切切地领略到了三皇子的风采。十五岁的他,体量尚未长开,更像山间一株独自生长的苍翠杉树,修长挺拔,遗世独立。四皇子浓眉大眼,三皇子眉目清秀,非常地俊逸风流,可他眼如云雾,冷寂不带任何感情,淡淡地瞥过来,仿佛有清清凉凉的雨落在心头…… 凉意席卷全身,宋嘉宁陡然清醒,就见三皇子已经移开视线,刚刚那一眼恍惚如梦。 宋嘉宁突然谁都不敢看了,重新低头,没瞧见四皇子失望的脸庞。 弓弩箭靶准备完毕,皇子们的考校即将开始。 “父皇,干比没意思,咱们赌一把吧?请褚师父当庄。”端慧公主声音清脆,怎么好玩怎么来。 宣德帝宠溺地笑:“好,那你准备押谁赢?” 端慧公主瞄眼郭骁,从香囊中取出一块儿银锭子,大大方方道:“我押骁表哥。” “端慧你行,胳膊肘往外拐,看我以后还给不给你带礼物。”大皇子一边拉弓一边朗声打趣道。诸位皇子中,他容貌最似宣德帝,仪表堂堂威风凛凛,乃宣德帝最器重的儿子,也是目前唯一一位可以进中书省旁听政事的皇子,足见宣德帝对长子寄予的厚望。 端慧公主嘿嘿笑:“你们四个都是我皇兄,我谁都不能偏心,只好押骁表哥了。” 大皇子哼了哼,被青睐的郭骁亦不见任何喜意。 端慧公主高兴地将银锭子交给弓箭师父褚阵。宣德帝看眼长子,命太监拿出二十两银,押宝小儿四皇子。谁会胜出,众人心中都已有答案,既然皇上故意押错了,郭伯言便取出十两银锭子,押宝大皇子。 “嘉宁觉得谁会赢?”女儿不懂事,宣德帝却要体恤郭伯言的爱女之心,慈爱地问宋嘉宁。 宋嘉宁根本没料到自己也会参与其中,面对宣德帝似笑非笑的眼睛,顿时无措起来。 郭伯言递给女儿一块儿银锭子,笑着安抚道:“嘉宁不用紧张,想押谁就押谁。” 宋嘉宁接过银子,偷偷瞄了眼三皇子的位置。一共五个人比试,现在就剩二皇子、三皇子没人选了,谁不想有人看好自己呢?如果两人都在期待她的肯定,她押宝别人就是得罪两个皇子,必须二选一的话,宋嘉宁再傻,也知道要选三皇子啊。 别看三皇子现在不显山不露水,但他可是未来的帝王,万万不能得罪。 “我押三殿下。”身边都是贵人,每一道目光都是压力,宋嘉宁红着脸说了出来,言罢忐忑地望向三皇子,想看看对方是什么态度,却见三皇子低头挑拨弓弦,恍若未闻。宋嘉宁莫名不安,这个三皇子,到底在想什么呢?半点喜怒都不露,太高深莫测了。 赵恒在想什么? 漫不经心扫过远处那抹粉色身影,他云雾萦绕的眼底深处,荡起一点彻骨寒意。整个京城都知道他有口疾,都知道“三皇子资质平庸,文不成武不就”,最不受皇上待见,郭伯言的继女选他,是故意讽刺他,还是看他可怜,同情同情他? 哪个他都不喜。 二皇子射完后,赵恒拉弓引箭,瞄准箭靶红心之外,松手,羽箭急射而出,瞬间没入主人瞄准的位置。右侧传来二皇子一声遗憾叹息,赵恒面无表情,转身时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宋嘉宁。宋嘉宁正伸着脖子遥望箭靶,发现三皇子射偏了,大皇子、二皇子都正中靶心,她紧张地攥住衣襟,怕三皇子射的最差,他不高兴。 在宋嘉宁眼里,宣德帝是老皇上,三皇子是小皇上,皇上输了,能不严重吗? 赵恒收回视线,第二轮比试,他继续瞄准红心外侧,然而松手之前,脑海中意外闪现一个胖丫头为他紧张攥手的样子。目光微动,赵恒手臂稍稍下移。 “嗖”的一声,羽箭正中靶心。 “好!”观战的大皇子由衷赞道,他当亲哥哥的,自然希望弟弟出彩。 赵恒波澜不惊,余光转向宋嘉宁。宋嘉宁望着三皇子的箭靶,高兴极了,杏眼明亮水润,桃花似的小脸好像都比前一刻更漂亮了,灿烂喜人。察觉胖丫头要看过来,赵恒淡淡别开眼,视线无意掠过宣德帝。 宣德帝龙颜平静,只在四皇子射中靶心后,赞许地笑了。 赵恒不羡不妒。 他知道自己是结巴,幼年的他,曾刻苦读书勤于练武,希望用聪慧弥补身体缺陷。八岁的二哥解不出来的题目,六岁的他轻松应对,答完了,他期待地观察父皇,父皇果然龙颜大悦,然而那高兴只持续了短短几瞬,就在他暗暗满足的时候,父皇摸摸他脑袋,轻轻叹了口气:“我儿天资聪颖,可惜……” 可惜是个结巴吗? 但他只是说不好话,其他兄长们能做的他都能做的更好,父皇为何要可惜? 他不服,他继续努力,十岁练成百步穿杨,换来的却是父皇从惋惜变得无动于衷,是二哥四弟是妃嫔们夸赞后必定补充的一句可惜。他不喜欢听,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惋惜,与其被人怜悯,他宁可如他们所愿,做个平庸的结巴。 一个结巴皇子,平庸了才是正常的,他们不再夸他,也不再可惜他,耳根清净。 所以他功课平庸了,武艺平庸了,就像现在,能射中靶心,在父皇等人看来,只是侥幸。 第三箭,赵恒再中靶心之外。 这是最后一局,赵恒将弓箭交给太监,淡然自若地走到一旁,眼帘低垂,等候父皇点评。 大皇子赢了,宣德帝笑着提醒老大练武之余也要多读读书。二皇子名次第二,宣德帝便指出儿子的不足之处。来到三皇子面前,宣德帝什么都没说,最后大大赞赏了一番进步神速的小儿子,至于排名第三的郭骁,宣德帝也勉励了一番,心里则清楚,郭骁故意放水了。 宣德帝点评完毕,端慧公主笑嘻嘻跑到郭伯言面前:“大舅舅,我的银子……” 郭伯言痛快地把外甥女的赌注还给她,还多分了十两。 端慧公主高兴地走了,郭伯言再把剩下的两个银锭子分给小女儿。 “多谢父亲。”长辈赏赐,宋嘉宁乖乖接着,想到成绩垫底的三皇子,她还是有点担心,再次朝他望去,未料三皇子竟然也在看她,而且好像已经盯了她很久了。宋嘉宁心里一慌,顿时不敢再瞧,低头,佯装认真地往荷包里装银子。 赵恒却看清了胖丫头发自肺腑的担心,直到这一刻,他才确定,她那么紧张他的输赢,并不是为了几两银,而是单纯地在意他。 只是,为什么? 第20章 020 射箭比试结束,宣德帝领着大皇子、二皇子走了, 郭伯言随行。 目送圣驾离去, 郭骁朝三、四皇子行礼, 垂眸道:“两位殿下请便,我等告退。” 赵恒颔首, 四皇子看着宋嘉宁问他:“你们回长春宫?正好, 我也要去看看母妃,一道走吧。” 四皇子是惠妃所出, 惠妃的咸福宫与长春宫挨着, 这个借口倒说得过去。 郭骁只好点头, 请他先行。 四皇子直接绕到宋嘉宁身边,兴致勃勃地问道:“你叫嘉宁?今年几岁了?”挨得特别近,华贵袍角都碰到宋嘉宁的裙子了。 宋嘉宁骨子里就是一个江南小户人家的女儿,如今一位皇子对她这么友善热情, 她既受宠若惊又局促紧张,自然是人家问什么就乖乖地答什么, 低着头道:“回殿下,我过完年就十一了。” 四殿下听了, 意外地看眼端慧公主, 笑道:“不像啊,我还以为你比端慧小。” 宋嘉宁攥攥袖口,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端慧公主不爱听, 虽然她才九岁, 但也知道女子越面嫩越好, 遂气哼哼地瞪了四皇子一眼:“四哥眼睛这么不好使,刚刚那几箭都是瞎蒙的吧?”她明明比宋嘉宁面嫩可爱。 四皇子不理她,只低着脑袋看宋嘉宁,见宋嘉宁泛红的脸蛋嫩嫩的,比新开的桃花花瓣还好看,他忍不住捏了捏。宋嘉宁反应慢了一拍,被人捏完才尴尬地捂住半边脸,训也不是,委屈也不是,脑袋垂得更低了。 郭骁皱眉,沉声道:“殿下这是何意?” 四皇子摸摸脑袋,咧嘴笑:“都说江南女子肌肤娇嫩,是水做的人,我试试。”卫国公郭伯言续娶了一个寡妇当夫人,还带了一个女儿,他之前也有耳闻,故知道宋嘉宁是在江南长大的。 “那到底嫩不嫩啊?”端慧公主添油加醋问,语气里充满了对宋嘉宁的轻视,仿佛宋嘉宁只是一个小宫女,可以任由他们品头论足。 宋嘉宁其实明白,四皇子只是淘气不懂事才捏她的,没有恶意,可端慧公主的话却叫她难堪极了,小脸先是涨红,迅速又白了下来。四皇子没心没肺,刚要回答,郭骁突然几个箭步跨了过来,伸手便把宋嘉宁扯到他身后,冷声对四皇子、端慧公主道:“嘉宁是我四妹,还请两位殿下看在国公府的面子上,勿存轻贱之心。” 在郭骁心里,继妹是外人,他可以欺负,但在外面,继妹也是妹妹,容不得他人欺辱。 四皇子平日受宠,身份尊贵,他不怕郭骁,但他绝没有轻贱宋嘉宁之意,连忙道:“误会误会,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就是……”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四皇子弯腰,诚恳地向宋嘉宁道歉:“嘉宁表妹,刚刚是我不好,不该乱你捏脸,我保证没有下次,你原谅我一回?” 宋嘉宁点点头,小声解释道:“我没怪殿下……” 话未说完,头顶传来一道冰冷的视线,宋嘉宁不用看也知道是郭骁,不由地缩了缩脖子。 她怕郭骁,端慧公主却气郭骁,气得眼里都转泪了,委屈无比地控诉道:“表哥,她算你什么妹妹?我可是你亲表妹,你居然喊我殿下?”宫女太监喊她殿下是规矩,她最喜欢的表哥这么喊,那便是生分,是比训斥她村妇还让她伤心的事! 郭骁对四皇子多少存着几分顾忌,对端慧公主,他直接呵斥道:“我是你表哥,嘉宁是你表姐,你把她当外人,便是不认我。” “你,你,我去告诉外祖母!”他再三维护宋嘉宁,端慧公主又气又妒,狠狠剜了眼宋嘉宁,抹着眼睛跑了,跑得那么快,大红色的裙子随风起伏,如一朵火红的花。宋嘉宁呆呆地望着端慧公主的背影,再看看旁边郭骁挺拔的背影,担忧端慧公主告状之余,心头窜起一丝疑惑。 不是说青梅竹马吗?郭骁对端慧公主怎么这么冷淡? “公主年幼不懂事,让三殿下见笑了。”四皇子是犯错的人,郭骁无需客气,只朝一直默默走在四皇子另一侧的三皇子道。 赵恒微微摇头,表示并不介意,随即目视前方,继续不紧不慢地走。他生母贤妃早已病逝,平时赵恒基本没有去后宫的机会,他也没必要去,但从练武场出来,他有一段路与郭骁等人同路,故一道走了。 端慧公主离开了,也带走了方才的小小不愉快,四皇子注意力重新回到宋嘉宁身上,无视郭骁的冷脸,继续凑到宋嘉宁跟前,哄孩子似的问:“嘉宁表妹,我是四皇子,以后你喊我四表哥就行了。” 宋嘉宁敷衍地点点头。 四皇子兴奋地撺掇她:“现在就喊一声。”与郭符郭恕想听宋嘉宁喊哥哥时一个样。 宋嘉宁不知道这样合不合规矩,虽然想与郭骁保持距离,但现在,她只能求助地看向郭骁,她名义上的兄长。 郭骁微不可查地摇头,目光隐含警告。 宋嘉宁懂了,低头婉拒:“殿下身份尊贵,我不敢僭越。” 四皇子看眼郭骁,猜到是郭骁从中作梗,他哼了哼,然后想起另一件事,奇怪地问宋嘉宁:“刚刚比箭,嘉宁表妹为何选我三哥?”选郭骁他能理解,兄妹关系熟,选最魁梧健壮的大哥他也服气,赢的可能最大,但漂亮的表妹偏心结巴三哥,他不服! 这…… 宋嘉宁偷偷瞄三皇子。 赵恒侧脸淡漠,自己走自己的,仿佛没听到两人的对话。 宋嘉宁发愁了,实话肯定不能说,可是假的,她想不到合适的理由啊,毕竟今日是她第一次见四位皇子,按理说该一视同仁的。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宋嘉宁就低头装傻,抿着小嘴儿不说话。四皇子看得着急,只顾催促漂亮小表妹,没留意郭骁与三皇子的步伐也慢了下来,三个少年竟然不约而同地在配合宋嘉宁蜗牛似的脚步。 “好表妹,你告诉我,我,我过年给你压岁钱。”四皇子想方设法要问出来。 宋嘉宁差点笑出声,抿着红红的嘴儿忍着。她又不缺钱,四皇子把她当财迷吗? 她杏眼水亮,越发勾人逗弄。银子不管用,四皇子捏捏下巴,瞥见宋嘉宁头上的绢花,他灵机一动,突地摘了那朵粉色绢花,一转眼绕到三皇子那边,嬉皮笑脸道:“嘉宁表妹告诉我,我就把花还你,不然这花就是我的了,我打赏小宫女去!” 宋嘉宁摸摸发髻,确定头发没乱,便不担心了,一朵绢花而已,没了就没了。 鱼儿不上钩,钓鱼的四皇子急得心痒难耐,目光一斜,落到了三皇子脸上,然后一眼就明白了,恍然大悟又隐含酸气地道:“我知道了,我们哥四个,三哥最好看,嘉宁表妹是不是喜欢上我三哥了?” 十二三岁的少年,不知情滋味儿,却知道拿这种事起哄了。 赵恒、郭骁同时皱眉,又同时暗中观察宋嘉宁。 被四皇子当着三皇子的面诬陷她喜欢人家,宋嘉宁小脸刷的红了,飞快看眼三皇子,她努力替自己辩解:“我没有,四殿下别胡说。” 她不是端慧公主,没有端慧公主随心所欲大声讲话的底气,声音细细的,脸蛋红红的,水汪汪的杏眼还紧张地瞥了三皇子好几次,落在三个少年眼中,分明是小姑娘被戳破心事恼羞成怒的着急模样。 赵恒终于找到了答案,原来胖丫头押他会赢,是因为喜欢他的脸。 女子重视容貌,会费尽心思打扮自己好吸引心仪之人,但对一个男人来说,因为脸被女子喜欢,并不是什么值得引以为傲的。恰好前面就是岔路口,赵恒一声招呼都没打,直接领着他的人走了。对四皇子,他是兄长,对郭骁,他是皇子,有资格不辞而别。 他离开地太突然,宋嘉宁只来得及看见三皇子冷漠的侧脸。误会三皇子是被她气跑的,宋嘉宁心都凉透了,一股一股地冒寒气。她这样的身份“喜欢”三皇子,无异于街头乞丐惦记殷实人家的小姐,三皇子不生气才怪。 继妹脸又白了,郭骁严声对四皇子道:“殿下慎言,家妹年幼,对各位殿下绝无私情。” 关系到自己的名声,宋嘉宁回神,终于找到了一个借口,红着脸配合道:“皇上让我选,我太紧张了,抬头第一眼看到的是三殿下,就选了他。” 原来如此,单纯的四皇子立即信了,满意地走过来,想帮宋嘉宁插上珠花。 “不劳殿下。”郭骁抬手,霸道又不失礼节地抢走了那朵珠花。 四皇子有点不高兴,看出郭骁不喜欢他,他突然没了兴致,朝宋嘉宁笑笑,走了。 宋嘉宁松了口气,这位四皇子真是太缠人了。 “刚刚说的,是真话?” 头顶传来熟悉的清冷质问,宋嘉宁仰头,对上郭骁审视的目光,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忙小声强调道:“我真的没喜欢三殿下。”她只是想押宝三皇子,让未来的皇上高兴一下,虽然三皇子从始至终都淡淡的。 她杏眼清澈,里面只倒影着他的身影,郭骁暂且信了,俯身,沉着脸帮她插花。 少年郎冷俊的脸庞近在眼前,黑眸寒潭般无情,却做着不符合那冷的细心事,宋嘉宁僵在当场,蓦地忆起似曾相识的一幕。那是一个春光烂漫的休沐日,郭骁带她出门赏花,桃林如霞,她跟在他身后漫无目的地走,走着走着,男人在一棵桃树下转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朵花。他叫她别动,他帮她簪花。 宋嘉宁目光恍惚,前世过完就忘的日子,现在回想,竟别有感触…… “没喜欢最好,他好歹都是皇子,不是你能肖想的。”插好花,郭骁低声在继妹耳边告诫道。 宋嘉宁眨眨眼睛,迷蒙的杏眼恢复了清明,迎着郭骁冷冷的注视,她乖乖一笑。 她连光明正大给国公府世子爷当妾都不配,又怎敢觊觎未来的皇上? 不用郭骁提醒,她也会牢记自己的身份,这辈子啊,嫁个一心对她的老实男人就够了。 第21章 021 宋嘉宁跟着郭骁回了淑妃的长春宫,刚跨进第一道门, 暖阁里便传来端慧公主低低的哭声:“外祖母, 表哥欺负人, 嘉宁表姐长得胖,我开玩笑说了句, 表哥就说我是村妇, 还当着三哥四哥的面叫我殿下,不要我这个表妹了……” 外孙女哭得可怜兮兮, 太夫人只觉得好笑, 搂着人哄道:“胡说什么, 你表哥最疼的就是你这个表妹……” 端慧公主埋在太夫人怀里,呜呜哭:“才不是,他对外人都比我好!” 太夫人皱了下眉,暗暗抬眼, 就见林氏早已离开座位,低头站在淑妃面前, 正在替女儿赔罪,脸庞泛白, 神色还算镇定, 没有失了分寸。太夫人很满意,倘若林氏因为这点小事便方寸大乱,那国公夫人的位置, 还真不适合她。 门外, 宋嘉宁慌了, 端慧公主嘴里抱怨着郭骁,可郭骁是因为她才训斥端慧公主的,太夫人、淑妃会不会责罚她?回想前世端慧公主对她的跪罚,宋嘉宁只觉得膝盖隐隐作痛,额头脸上都开始冒冷汗。 郭骁既气端慧公主的不懂事,看到继妹这胆小如鼠的模样,莫名也窜起一股火,不想管她,又怕一会儿进去了继妹做出更丢郭家脸面的举动,便低声问:“你有犯错吗?” 宋嘉宁小脸惨白惨白的,只有进过宫才能真正明白皇家与平民的差距,人家要你跪,你再委屈也只能受着。听到郭骁的问题,宋嘉宁想了又想,更委屈了,明明是端慧公主先嘲笑她胖如猪的,她还没哭,端慧公主哭什么? 她耷拉着脑袋,摇摇头。 “既然没犯错,那就不用怕。”看着她的脑袋瓜,郭骁最终还是没有摸她脑袋,率先迈了进去。宋嘉宁跟在后面,飞快扫了一眼,看见母亲背对她朝淑妃赔罪的纤细身影,宋嘉宁眼睛一酸,泪水涌了上来。是她连累母亲了…… “嘉宁,还不过来给公主赔罪。”林氏也看到了女儿,眼底藏着担忧,面上却厉声斥道。 宋嘉宁毫不犹豫地走到太夫人身边,为了快点让端慧公主消气,为了让淑妃看到她的诚意而别迁怒母亲,宋嘉宁扑通就跪下了,“咚”的一声磕了个头,额头触地道:“公主,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您别哭了。” 偌大的暖阁,她小小的跪在那里,震惊了所有人。 其实太夫人与淑妃都知道,最先挑衅的肯定是端慧公主,太夫人根本就没有怪宋嘉宁。淑妃虽然清楚宋嘉宁没错,但女儿因宋嘉宁受了委屈,她还是想简单提醒一下林氏母女的,却没料到宋嘉宁这个平民出身的孩子竟然吓破了胆,一下了行了这么大的礼。 淑妃突然一点都不气了,一对儿低贱到骨子里的寡妇母女,不值得她计较。 “这孩子,姐妹间拌拌嘴都是常事,姑母又没怪你,哪至于这样?”淑妃震惊地道,示意亲侄女去扶妹妹。庭芳早就心疼了,忙快步走到宋嘉宁身边,弯腰将人扶了起来。宋嘉宁听到淑妃的话,放了一半的心,却依然忐忑地看着端慧公主。 端慧公主毕竟才九岁,习惯了宫女太监们的跪拜,却没被官员家的闺秀们磕头过,宋嘉宁这么怕她,端慧公主也不生气了,擦擦眼泪,绷着脸倨傲道:“好吧,这次我先原谅你,你以后别再气我了。” 宋嘉宁连忙保证。 端慧公主破涕为笑,红着眼圈看向表哥,却见郭骁薄唇紧抿,脸色铁青,是她从未见过的可怕样子。端慧公主顿时笑不出来了,却也想不通她又做错了什么,宋嘉宁自己愿意跪的,与她何干? 低着头,端慧公主躲到母亲身边去了,默默地不安。 淑妃抱着女儿,故作严肃地告诫道:“嘉宁是你表姐,表姐不欺负你,你也不许欺负表姐,让我知道,罚你再也不许出宫。” 端慧公主撒娇地钻到母亲怀里。 林氏强颜欢笑:“都是嘉宁不懂事,娘娘就别怪公主了。” 淑妃自责道:“嫂子不用安慰我,是我把端慧宠坏了……” 太夫人及时当和事老,气氛缓和了,她笑道:“不早了,娘娘好好哄哄公主,我们先告退了。” 淑妃亲自将母亲一行人送出长春宫。 出宫的路上,林氏很想牵着女儿,但那不合规矩,婆母在身边,她得先做一个孝敬的儿媳妇,寸步不离婆母。庭芳温柔,早早就把妹妹的小胖手抓到了手里,宫中不便说话,她就替妹妹暖手。因为后怕,宋嘉宁手是凉的,被温柔姐姐暖了一路,彻底走出宫门后,宋嘉宁也终于不怕了。 郭伯言被宣德帝绊住了,派人来传话,叫娘几个先回府。 林氏扶太夫人上车,转身见女儿与庭芳牵着手,胖乎乎的脸蛋恢复了红润,林氏目光温柔下来,感激地看庭芳一眼,上了她的马车。长辈们都上去了,庭芳这才牵着妹妹走向她们那辆,让妹妹先上,并亲手扶妹妹。 “谢谢姐姐。”宋嘉宁甜甜地道。 庭芳柔柔笑,郭骁站在一侧,单手放在背后,看着被妹妹握住的那只小胖手,他食指动了动,却只能扶亲妹妹上车。两个小姑娘都坐好了,丫鬟放下车帘的那瞬间,郭骁看见妹妹将宋嘉宁搂到怀里,宋嘉宁只露出半边肉嘟嘟的脸蛋。 回府路上,知晓了来龙去脉,庭芳柔声安慰妹妹:“端慧是公主,脾气比一般人大,安安以后尽量别招惹她吧。”除此之外,没有旁的办法,人家是公主,她这个表姐都没资格像管教自家妹妹那样劝阻。 宋嘉宁靠着姐姐,乖乖点头,水汪汪的杏眼呆呆地对着晃动的窗帘发怔。进了一次宫,莫名其妙得罪了端慧公主,还在未来皇上那留下了癞蛤蟆的坏印象,如果可以,这辈子宋嘉宁都不想再进宫了。 回了国公府,太夫人叫郭骁、庭芳先散,单独将林氏、宋嘉宁带回了她的畅心院。 丫鬟们都退了出去,林氏看看女儿,主动对婆母道:“母亲,是我没管教好嘉宁……” 太夫人摆摆手,制止了儿媳妇的自责,然后将宋嘉宁叫到身边,拉着孙女的小胖手,慈爱地道:“安安啊,你把宫里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祖母听,实话实说,谁都不用顾忌,放心,祖母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没糊涂呢。” 老人家太和蔼,宋嘉宁眨巴眨巴眼睛,小声说了起来。 太夫人拍拍她的小手,疑惑道:“这么说来,安安没错啊,那你为何要给公主下跪?” 宋嘉宁一下子就哭了,豆大的泪疙瘩往下掉,她也不想跪,可…… “我怕公主罚我。”低着脑袋,宋嘉宁眼泪越来越多,将前世被罚跪的委屈也哭了出来。 林氏心酸地偏过头,努力憋着泪。为了给女儿撑腰,她用性命威胁跟郭伯言要了正妻的名分,却没料到,女儿与国公府的兄妹相处融洽,受的第一次委屈竟然来自宫中。那可是公主,她再心疼,都束手无策。 娘俩都跟受气的小媳妇似的,太夫人好笑又无奈,卑微惯了的平民一步登天,有的适应呢。 林氏做的还不错,太夫人一边替宋嘉宁擦泪一边语重心长地道:“接下来的话,祖母只说一次,安安记在心里,别对任何人讲,姐姐也不行。” 宋嘉宁茫然地抬起头。 小丫头睫毛上挂着泪,着实惹人怜爱,太夫人完全能理解长孙对继妹的维护,一个又乖又漂亮的妹妹,谁不喜欢呢?抹掉宋嘉宁脸上新落的泪珠,太夫人低声道:“安安现在姓郭,是国公府的四姑娘,别说你没犯错,就算你言语冲撞了公主,只要不是太过分,你都不用向她下跪磕头。安安你记住,现在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咱们郭家姑娘的体面,不能再把自己当宋家姑娘看了,知道吗?你不能,别人也不能,除非她想得罪咱们郭家。” 她必须纠正这个孙女骨子里的卑怯,今日都是自家人,跪也就跪了,跪公主不算太丢人,若他日别的官员之女欺负孙女,孙女一害怕就下跪或是没错也认错,那绝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宋嘉宁呆住了。 郭伯言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宋嘉宁没放在心上,觉得郭伯言只是随口说说,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她做不到真把自己当郭家嫡出姑娘看,但现在,太夫人也这么说了。郭伯言可能想哄母亲开心,太夫人完全没有那个必要。 难道说,她真的可以…… 小丫头面露迷茫,太夫人鼓励地点点头,扶着孙女肩膀道:“以后要昂首挺胸,摆出国公府四姑娘的气势来,就算闯了祸,还有你父亲扛着呢。”娇娇憨憨的胖丫头,能闯什么祸,换成三房的云芳孙女,太夫人肯定不会这么说。胆小的要鼓励,骄纵的得压着。 宋嘉宁用力点头,真的明白了。 太夫人欣慰笑,松开孙女,对林氏道:“好了,你们娘俩回去说贴己话吧。” 林氏由衷地感激婆母,郑重行了一个大礼,牵着女儿走了。 该问的太夫人都问了,女儿的委屈已经得到足够的安抚,进了内室,看着女儿肉嘟嘟的小脸,林氏终于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女儿没错,错在她这个母亲,遇见郭伯言之前,她整日怀念亡夫疏忽了女儿,改嫁郭伯言后,她总是担心女儿被国公府的公子姑娘们欺负,防着这个观察那个,却没想到女儿的教养。 事到如今,她可以不约束女儿的饭量,但言行举止气度涵养,都得抓紧了。 “太夫人的意思,安安明白了吗?”林氏轻声问。 宋嘉宁点头,不好意思地道:“娘,以后就算端慧公主生气,我也不跪了,您别担心。” 林氏嗯了声,话题一转,正色道:“明天开始,你去跟岑嬷嬷学规矩,不能再小家子气了。” 宋嘉宁只是贪吃,并不是很懒,继续点头。 娘俩正聊着,郭伯言回来了,出宫前他去了一趟长春宫,听外甥女委屈哒哒地告了儿子一状。得知继女在林氏房里,郭伯言没让丫鬟们通传,退回前院书房,命人传世子。 郭骁很快就到。 郭伯言劈头盖脸训了一顿:“身为兄长,你维护嘉宁是应该的,这点没错,但你明知端慧的脾气,为何还刺激她?到头来还不是算在嘉宁头上了?这点小事都解决不好,将来如何放心让你去办朝廷大事?” 一个继妹一个表妹,两个都哄一哄,很难吗?非要把事情闹大。 郭骁垂眸道:“儿子知错了。” 郭伯言盯着儿子,冷哼一声,知错,他怎么没看出来? “寻个新鲜玩意送进宫,哄好你表妹。”外甥女开心了,才能忘了这段不快,才能不记恨嘉宁。 郭骁告辞:“儿子马上去办。” 训完儿子,郭伯言随手捞起一卷闲书,看了两刻钟,再次去了后院。 宋嘉宁已经走了,林氏心事重重地坐在窗边,听到外面的动静,忙迎了出去,对上郭伯言冷峻的脸庞,林氏登时心虚了。今日这事,女儿确实没错,但最后的结果,女儿气哭了端慧公主,又丢了郭家的体面,郭伯言会不会…… 新婚三日,这是郭伯言第一次在林氏脸上看到惧怕、客气、羞臊之外的情绪。 他心中暗爽,肃容道:“宫里的事,我听人说了。” 林氏心里咯噔一下,紧张道:“国公爷,都怪我,我……” 话未说完,红唇突然被他手指按住,指腹粗粝,有明显的茧子。林氏失语,清澈的杏眼慌乱地望着他,郭伯言笑了,如冰雪初融,食指在她柔软唇瓣上流连片刻,才放下手道:“端慧刁蛮,让你们娘俩受委屈了。” 没有责怪,只有安抚,在亲妹妹亲外甥女与续弦继女之间,这个男人,选择公允行事。 林氏心安了,与郭伯言对视片刻,她低下头,轻声道谢,顺带替端慧公主说了几句话。 “真贤淑。”郭伯言笑着落座,目光不离娇妻。 林氏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一边倒茶一边商量正事:“国公爷,我想请岑嬷嬷教教嘉宁,您看行吗?” 郭伯言看着她细白如玉的小手,心不在焉道:“应该的,你不提,我也要跟你说。” 他能想到这点,说明他真的在意女儿,林氏心里一暖,声音都柔了几分,玉手托着茶碗,迈着细碎的步子稳稳送到郭伯言面前。 郭伯言一手接茶,一手攥住她欲缩回的手,目光如火,烧红了林氏的脸。 郭伯言喉头滚动,茶也不喝了,一把将美人拉到腿上抱着,急去吃她口中甘甜。 两刻钟后,外间候着的秋月、采薇,惊闻一声娇脆莺啼,伴随着惹人遐思的桌椅挪动声。二女互视一眼,脸都红了,放轻脚步退出堂屋,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听到。那为何脸红?日头晒得! 第22章 022 半晌荒唐,被郭伯言抱到帐中时, 林氏两条细腿依然无法并拢, 是被郭伯言给按平的, 就这还控制不住地一直打颤,足见刚刚在书桌前有多累。林氏臊极了, 抓起被子蒙住自己, 心乱如麻,前两晚不提, 今天这次, 她无论如何都否认不了, 她确实从郭伯言身上得到了愉悦。 “你啊,身子骨太娇气了。”郭伯言俯身,抱着被团道,鼻子隔着被子蹭她脑袋, “若是在战场,你这样的小兵, 我骑马经过随便踹一脚便能要了你半条命。” 林氏全身都软了,她信, 这个男人力气太大, 何须骑马,他就像一匹马,还是最膘肥体壮的那匹, 一跑起来就不会停。 “你歇会儿, 我去看看安安, 晌午叫她自己吃。”扒下被子,郭伯言别有深意地说。 林氏闭着眼睛,脸更红了,马上就要用午饭了,她这样,绝对起不来了。 捉住她唇又吃了一会儿,郭伯言餍足地起身,收拾好衣裳,他绕过屏风来到桌前,端茶倒水时,无意瞥见地上的一滩水渍。郭伯言笑了,嘴里喝着茶,眼睛瞄向薄纱屏风另一侧的床榻,回想林氏那妖精都不如的绝世风情,郭伯言顿觉无比畅快。 功名利禄他都有了,年近不惑遇见林氏这样的绝色,他这一生,足矣。 爱屋及乌,郭伯言真心把林氏的女儿当亲女儿看,好好安慰一番,再回来陪林氏用饭,饭后夫妻俩一块儿歇晌,因为饭前吃过一顿,歇晌时郭伯言还算老实。睡了半个时辰,林氏准备起来,郭伯言大手一捞将人抱住,拱着她中衣领子道:“再躺会儿。” 林氏按住衣襟,轻声道:“一会儿二弟妹要来了。” 太夫人真的一点都没有瞧不起她,敬茶当日就说了,以后内宅由她主持中馈,忙完新婚两日便让二夫人把对牌、账本交过来。但太夫人也说了,她刚上手,对国公府还不熟悉,这个年要她与二夫人一同操持年礼、宴请各项事宜,出了正月再由她这个国公夫人一人管家。 合情合理,林氏越发敬佩这位婆母了,否则真让新婚的她马上接手,一定会出乱子,国公府可不是一般的小门小户。 郭伯言清醒过来,躺着看她,低低道:“母亲信任你,我也信你,好好跟弟妹学。”既然娶了,他便希望这个美人能做个贤妻良母,帮他打理好内宅,而不是单单在床上满足他。说到底,他没把林氏当普通的美人看。 林氏点头:“我知道。” 梳洗打扮,林氏去了暖阁,一边温习婚前郭伯言交给她的郭家亲朋好友的名册,一边等二夫人。坐了小半个时辰,二夫人来了,让林氏意外的是,三夫人居然也来了,还带着两岁的尚哥儿。 “我一个人待着没意思,过来跟嫂子亲近亲近。”三夫人笑着说,一双丹凤眼隐晦地打量林氏,见林氏肌肤胜雪,一身素雅的家常衣裳也掩饰不住美人眼角眉梢的风情,尤其是新嫁娘被房中事滋润出来的妩媚,三夫人不由有点泛酸。 老天爷就是这么不公平,一个商家出身的平民寡妇,就因为长得好,硬是压了名门出身的她与二嫂一头。二嫂云淡风轻的不知道真不介意还是装大度,反正她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倒要好好摸摸林氏的底细。 林氏全副心思都在接管内宅事务上,并没注意到三夫人探究的目光。 ~ 母亲忙碌正事,宋嘉宁还在后院睡懒觉,明天就要学规矩了,她格外珍惜这个下午,醒了也不想起来,赖在暖呼呼的被窝里琢磨小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九儿快步赶了进来,人未到床前,声音先传进了帐中:“姑娘快起来吧,世子爷、大姑娘来看您了!” 宋嘉宁骨碌坐了起来,匆匆下地让丫鬟服侍穿衣,等她洗完脸梳完头出现在厅堂时,郭骁、庭芳兄妹已经等了一刻钟了。庭芳柔柔地笑,郭骁冷冷扫眼宋嘉宁,盯着继妹残存枕头印儿的胖脸蛋道:“什么时候了,还睡?” 一副威严兄长的样子。 宋嘉宁耷拉下脑袋,乖乖认错:“以后不了。” 郭骁看她低头就来气,要不是她软柿子一样,旁人敢轻易欺负她?上午在宫中,他都保证不会出事了,宋嘉宁竟然进门就朝端慧公主下跪磕头,好像他这个兄长护不住她似的,气得郭骁差点就走过去,不管不顾地将人拎起来。 “哥哥又吓唬人,快告诉安安你干什么来了。”庭芳扶着宋嘉宁肩膀将人推到郭骁面前,笑盈盈地道。 宋嘉宁困惑地瞅了瞅郭骁,是啊,庭芳姐姐找她玩很正常,郭骁来做什么? 郭骁抿唇,朝长随阿顺使个眼色。 阿顺与郭骁差不多的年纪,肤白唇红,五官周正,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弯着腰将一黄花梨食盒放到桌案上,一边打开盖子一边殷勤地道:“世子爷说四姑娘今日受了委屈,特意命小的去刘记买了几样吃食哄四姑娘开心,您瞧瞧,还热乎呢。” 郭骁不悦地斜了他一眼。 阿顺只当没看见,挪开食盒上面保热的盖子,热气迎面而来。宋嘉宁低头,只见食盒下层分成了四个小隔间,每个隔间里都摆着两块儿冒着热气的山药糕,香气扑鼻。阿顺在旁边介绍:“这个是枣泥馅儿的,这个是豆沙馅儿的,这是南瓜馅儿的,这是干果馅儿的。四姑娘可能不知道,刘记是咱们京城最有名的糕点铺子,一般的小官小户想吃,都得提前派人排队等着。” 宋嘉宁偷偷地咽口水。她自然听说过刘记,上辈子每次郭骁去庄子上看她,都会带盒刘记的糕点,那口味,她终身难忘。只是,那时郭骁把她当禁脔养,现在他不是厌恶她吗,为何突然要送糕点哄她开心? 就像知道她的疑惑似的,郭骁冷声道:“父亲说,上午的事怪我没处置好,端慧那边我已派人送了礼,她应该不会再与你计较,这个是补偿你的,希望你别怪为兄。” 后面一句,说的冷飕飕的,摆明了是讽刺。 宋嘉宁懂了,郭骁没想哄她,只是做给继父看,如此这盒山药糕就相当于继父送她的,可以吃。 宋嘉宁心里美美的,躲在庭芳身侧小声客气道:“大哥别这么说,大哥明明帮了我很多,回头我会向父亲解释,真的不怪你。” 郭骁不屑道:“免了,你去解释,父亲又要训我。” “好了好了,不说那个了,咱们趁热吃吧。”庭芳及时插话道,拿起三双筷子,分给兄长、妹妹一人一双。 宋嘉宁偷偷盯着郭骁的手,等他先动。 郭骁看眼这些糕点,没胃口,放下筷子道:“你们吃。” 庭芳知道妹妹拘束,她先夹了一块儿,宋嘉宁见了,这才动筷子,夹了一块儿用左手虚托着。刚要咬,余光瞥见郭骁在看她,黑眸幽幽,看得人怪不自在的,宋嘉宁便转个身,侧对郭骁吃,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让郭骁想起谭家表弟以前养过的一只灰毛松鼠,越看越像。 莫名的,他也动了食欲,重新拿起筷子,看看食盒,夹走了宋嘉宁同口味的那一块儿,枣泥馅儿的。 庭芳吃了一块儿就不用了,怕长肉,宋嘉宁空有吃光剩下五块儿的本事,却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见郭骁兄妹都不吃了,她也矜持地摆好筷子。郭骁唇角上扬,毫不遮掩自己的讽刺,庭芳忍俊不禁,扶着妹妹肩膀道:“喜欢就再吃几块儿,反正是给你买的。” 馋欲被拆穿,宋嘉宁嘿嘿笑了,坐在郭骁对面,一口气又吃了两块儿。 “好了,这些赏给九儿她们吧。”糕点有半个巴掌大小,庭芳怕妹妹吃成不可爱的大胖子,笑着做主道。 宋嘉宁听话地点头,盯着糕点的眼神却带着不舍,弄得九儿从大姑娘手里接过食盒时,心里都在犯嘀咕,要不要偷偷给姑娘留着啊? 宫中。 端慧公主也收到了郭骁的礼物,一只羽毛鲜亮的锦鸡,火红的尾羽拖得老长,漂亮极了。 “娘,表哥果然没生我的气。”端慧公主弯腰站在鸟笼前,高兴地道。 淑妃挺喜欢这只鸟的,闻言笑道:“你们是亲表兄妹,平章当然把你放在前头,训你也是为了你好,堂堂公主与一个平民丫头计较,丢的是你公主的脸面。” 端慧公主似懂非懂,一心观鸟。 与此同时,长春宫发生的事,陆续也传到了其他各宫。 景平宫,三皇子赵恒的居所,穿青衫的少年持笔立于窗前,正凝神作画,宣纸之上,一幅红梅图渐渐成形,老枝遒劲梅花娇艳,寥寥几笔,风骨立显。宣德帝的四位皇子,大皇子武艺超凡,二皇子精于书画,但若让二皇子见到赵恒这幅寒梅图,必定自惭形秽。 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躬身站在一旁,简单地学了一遍长春宫的热闹。 赵恒画笔未停,脑海里却浮现一张羞红的胖脸蛋,小小年纪,已能窥见日后绝色风姿。 可惜,胆子太小了。 笔锋一转,一枝红艳的梅花,被墨迹晕染,毁了。 第23章 023 “咱们四姑娘,可真是个美人胚子。” 畅心院东暖阁中, 岑嬷嬷围着宋嘉宁转了一圈, 发现宝贝般赞叹道。岑嬷嬷五十多岁了, 原是宫里的教养嬷嬷,因与太夫人有些渊源, 出宫后就投奔太夫人来了, 帮着太夫人指点了郭家三位嫡出姑娘的仪态举止。论见过的美人,可以说, 宫里的皇上都不如岑嬷嬷见的多。 但在岑嬷嬷心中, 宋嘉宁是她见过的最精致的姑娘, 浑身上下,除了胖点,简直挑不出任何缺点。 宋嘉宁的头发,乌黑亮泽, 浓密细软。宋嘉宁的额头,圆润光滑, 脸颊白皙莹腻。宋嘉宁的眼睛明亮清澈,红唇饱满湿润。宋嘉宁的骨骼纤细, 肌肤紧致。宋嘉宁的手掌柔软, 十指纤长白嫩,摸着就爱不释手。更难得的是,宋嘉宁还有一把好嗓子, 声音甜润清如流水, 轻轻一声“嬷嬷”, 直直叫进她心坎,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多疼疼这个小姑娘。 唯一不足的,是宋嘉宁的言行举止,不够大方得体。 岑嬷嬷用三日调教了宋嘉宁的坐姿与走姿,宋家家境殷实,宋嘉宁底子还是好的,这种动作姿态她学的很快,秀秀气气往那儿一坐,也能被人夸一声温雅大方。可惜岑嬷嬷连续观察多日,终于发现,宋嘉宁最大的问题,是她缺乏底气,一个人走路、坐着都成,一旦有人过来与她搭讪,说不上三句话,宋嘉宁便会习惯地低头垂眼,不敢与人直视,顿显小家子气。 岑嬷嬷与太夫人商议对策。 太夫人转转手腕上的佛珠,无奈道:“这孩子早早没了生父,孤儿寡母的,在宋家不定受过什么委屈,胆怯些也在情理之中。现在来了咱们府上,耳濡目染多了,假以时日定能变得跟她几个姐姐一样,只是,咱们还是得想个快法子,早点帮她纠正过来,免得给人留下四姑娘卑怯的印象,传多了不好挽回。” 岑嬷嬷点头:“是这个理,您别急,我晚上好好想想。” 岑嬷嬷琢磨了一宿,次日想到个法儿,让太夫人身边的大小丫鬟们轮流陪宋嘉宁说话,随便说什么,但每个人都要说足两刻钟的时间,或站、或坐、或走。宋嘉宁跟她们聊,岑嬷嬷就在一旁盯着,随时提醒宋嘉宁别低头。 太夫人拍手叫绝,赏了岑嬷嬷十两银子。 可苦了宋嘉宁,一天下来,说地口干舌燥的,岑嬷嬷总结一日经验,决定调整调整,改成宋嘉宁说完一轮便学两刻钟的举止仪态,以防说坏嗓子,当然,最近宋嘉宁的糕点零嘴是管饱的,绝不会让她饿肚子。 这日宋嘉宁正在陪太夫人聊天兼锻炼,院子里突然传来丫鬟们请安的声音,唤的是郭家三位公子。天冷地上凉,宋嘉宁、庭芳都陪太夫人在暖榻上坐着,兄长们来了,宋嘉宁下意识就要起身,穿鞋下地。 “都是自家哥哥,不用那么讲究。”太夫人慈爱地道。 庭芳附和:“就是就是,安安还见外呢。”她早看出来了,妹妹跟她亲,在三个哥哥面前,尤其是大哥,妹妹会变得特别拘束,跟兔子见了狼似的,很怕大哥。 宋嘉宁只好重新坐稳了。 小丫鬟挑起门帘,郭骁率先跨了进来,穿一袭鸦青色素面圆领锦袍,面如冠玉,黑眸清冷。他后面,双生子郭符、郭恕穿着同色锦袍,只有领口做了区分,二公子郭符领口绣的是兰叶纹,三公子郭恕绣的是竹叶纹,同样的俊脸同样的灿烂微笑,芝兰玉树,怪不得人人都羡慕二夫人会生。 “祖母,你们聊什么呢?”见礼后,郭恕站在榻前,含笑目光落在了宋嘉宁脸上:“又在强迫安安说话?” 宋嘉宁笑了,因为是在打趣她,她习惯地想要低头,忽闻岑嬷嬷轻咳,宋嘉宁连忙绷直下巴,努力大方地与郭恕对视,细声道:“三哥又胡说,祖母是为了我好,我巴不得祖母多陪我聊几句呢。” “这样啊,那安安过来,三哥陪你,让祖母歇会儿。”郭恕往旁边挪挪,热心肠地道。 太夫人觉得挺好,小孙女天天跟她们这些妇人待一块儿,能聊的几乎都聊了,换成少年郎话题新鲜些,遂指指另外两个孙子,笑道:“今儿早上陪安安聊天的差事就交给你们哥仨了,老三先来,然后是老二,平章排最后。” 郭骁刚落座,闻言看向宋嘉宁,宋嘉宁恰好也瞥了过来,目光相对,郭骁面无表情,宋嘉宁心虚躲开,心慌意乱。按照岑嬷嬷的要求,无论她跟谁说话,都必须一直看着对方的眼睛,旁人没关系,可郭骁…… 上辈子她跟郭骁过了七年,都从未敢正视郭骁的眼睛,除非被他强迫,或者说,她这一身被长辈们嫌弃的“小家子”气,主要就是因郭骁而起的。怪她吗?她也想有底气,可身为一个被郭骁从远房表哥手里抢走的小妾,一个伺候过一对儿表兄弟的妾,她,没脸见人,只想躲在郭骁的庄子里苟活。 但那毕竟是上辈子,这辈子一切都变了,为了这些关心她的亲人,为了昂首挺胸地活出一个属于国公府四姑娘的一生,宋嘉宁由衷想改掉自己身上的所有毛病,除了……吃,反正贪吃只是长得胖点,不是什么丢人的缺陷,要不太夫人也不会纵容她。 想通了,宋嘉宁笑着挪到郭恕对面,兄妹面对面聊了起来。 郭恕没正经,摸着下巴端详宋嘉宁,疑道:“我怎么觉得安安好像越来越漂亮了?” 宋嘉宁最禁不起欺负或夸赞,被郭恕一句话逼出了原形,红着小脸要低头,没等岑嬷嬷咳嗽,郭恕眼疾手快按住妹妹脑顶,坏笑道:“不许低头,四妹妹长得好看,以后夸你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你要多学学三妹妹,别人越夸她越得意,下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宋嘉宁扑哧笑了,三姑娘云芳,确实有点臭美。 被纠正了几次,宋嘉宁渐渐习惯了郭恕的各种夸赞。 休息两刻钟,喝碗香甜的桂花茶润润喉咙,换成二公子郭符。夸赞的话都被弟弟说了,郭符就扮黑脸,掐着嗓子学端慧公主的语气,故意说狠话:“几日不见,嘉宁表妹怎么越来越胖了,跟小猪仔似的,嘻嘻嘻……” 阴阳怪气的,别说宋嘉宁、太夫人等女眷,就连刚刚端起茶碗的郭骁,都放下茶碗,抿着唇不喝了,怕呛到。太夫人先是笑,跟着训斥孙子:“不许胡闹,传到你表妹耳中,看她怎么收拾你。” “我怕她?”郭符扬着脖子说,十分不屑。 宋嘉宁暗暗羡慕,这就是真正的郭家人,因为有血缘上的联系,知道淑妃母女不会真的与他们置气,所以相处会放松很多。宋嘉宁可以学郭家姑娘的大方,但这份血脉带来的有恃无恐,她注定学不来,当然,也不会再怕成那样就是了。 郭符的“欺凌”结束后,轮到郭骁了。除了宋嘉宁,太夫人等都期待地看着郭骁,好奇这个话少的世子爷准备跟妹妹聊些什么。宋嘉宁表面上镇定,其实紧张地手心都出汗了,大大的杏眼艰难地望着郭骁的眼睛。随着两人中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宋嘉宁长长的睫毛也越眨越快,眼珠慌乱地左右乱动。 郭骁何尝看不出继妹对他的害怕?趁此机会,他淡淡问道:“四妹妹似乎很怕我?” 宋嘉宁努力保持下巴不动,红着脸撒谎:“没有啊。” 眼睛对着他,但她视线已经涣散,脑子里飞快晃过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郭骁见过这种眼神,夫子授课,两个堂弟常常就这样,眼睛望着夫子好像在认真听,其实早已神游天外去了。心中越发奇怪,郭骁干脆不问了,就这么冷冷地看着继妹。 一场陪聊差事,渐渐地好像变成了幼童间的玩闹,谁先眨眼睛谁输。 宋嘉宁输了,不知看了多久,她睁得眼睛都酸了,猛地回神,一眨眼,竟然酸出了眼泪。 郭符兄弟哈哈大笑。 太夫人哭笑不得,纳罕地打量两个孩子:“你们兄妹玩得这是哪一出?” 宋嘉宁抹眼睛掩饰尴尬。 郭骁重新回到座位上,怡然品茶,余光几次扫过宋嘉宁。是,继妹刚进府时他欺负了她几次,但他也护了她两回,还送她她爱吃的糕点,小丫头到底为何那么怕他?那种害怕,仿佛深深印在了她骨子里。 欢声笑语中,林氏突然派秋月过来传话,称谭家舅母来了,她先陪着,问太夫人要不要见。 太夫人笑容微滞,视线移到了长孙身上。 那是郭骁的亲舅母,知道太夫人不喜舅母,郭骁起身道:“祖母忙着教导四妹妹,无暇分身,我去看看。” 太夫人想了想,对宋嘉宁、庭芳道:“祖母乏了,回屋睡会儿,你们俩也过去瞧瞧吧。” 一个是续弦,一个是原配的娘家人,只要长孙在,两帮人注定要打交道,端看林氏如何应对了。 太夫人心里有事,宋嘉宁听说郭骁的舅母来了,也悄悄替母亲捏了一把汗,她不了解郭骁的这位舅母,但母亲占了谭家姑娘的位置,人家能高兴?穿好鞋子,系上斗篷,宋嘉宁朝太夫人行个礼,随郭骁兄妹一道赶往临云堂。 第24章 024 临云堂,郭伯言出门了, 林氏在前厅招待的客人。 小丫鬟们端着茶水、茶点鱼贯而入, 一份摆在林氏、谭舅母中间, 一份摆在表公子谭文礼、表姑娘谭香玉这边的茶几上。上茶的过程中,厅堂安静极了, 林氏面带浅笑, 静美温雅,而谭家娘仨, 都在打量她。 谭舅母年长林氏几岁, 是个寡妇, 她比林氏幸运,公爹、丈夫虽然都走了,好歹给她的儿子留下一个永安伯的爵位,尽管这爵位是从高祖皇帝时的国公爷一级一级降到伯爷的, 如果儿子不能建功立业升爵,那么儿子寿终正寝后, 谭家的爵位也就没了。可不管怎么说,谭家有爵位, 还有卫国公府这门姻亲, 谭舅母不至于沦落到林氏的地步,孤儿寡母受人欺凌。 但谭舅母也有不如林氏的地方。林氏有丰厚的陪嫁,吃穿不愁, 因此改嫁之前每日可以安心地缅怀丈夫, 做个清闲孤寂的后宅怨妇。谭家却不一样, 已故的老太公出身穷苦人家,靠一身蛮力在战场上屡立战功,高祖开国,赏了谭家爵位,名声有了,家底还是薄薄的。老太公父子俩都不会经营,是以与卫国公府这等名门世家比,谭家过得可谓清贫,摆不起什么场面。谭家舅父发丧时,还是靠郭伯言接济,才风风光光大葬了一回,这几年郭伯言对谭家淡了,郭骁暗地里给了舅母几次银子。 谭舅母苦心经营,铺子庄子的微薄进项都用在儿女身上了,她自己舍不得打扮,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添件新衣裳。今日来国公府,她穿的便是新做的一件蜀绣褙子,年后去别府做客也全靠这件了,自己这么苦,当林氏出来招待时,谭舅母最先看的不是林氏的脸,而是林氏身上的衣裳。雪青色的褙子,绣着精美的苏绣牡丹,下面配条淡粉色的苏绣长裙,随着林氏的脚步,裙摆湖水般摇曳,美如天工。 看清楚林氏清丽的绝色脸庞后,谭舅母心里犹如打翻了几缸醋,酸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她娘家是太原一个普通的秀才人家,父亲在公爹落魄时接济过他,公爹立功封爵后,报恩,娶了她当儿媳妇。谭舅母又惊又喜,只觉得自己飞上枝头当了凤凰,未料谭家并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风光。 谭舅母不在乎,她本本分分守寡,用心教养一双子女,总算挣了一个贤妻良母的好名声,可这个林氏算什么,一个空有姿色的商女寡妇,凭什么二嫁还能当国公夫人?凭什么她每次来国公府都得看人脸色低声下气生怕得罪了这座靠山,林氏就能轻而易举地坐上国公夫人的位置,在内享受郭家的荣华富贵,对外享受各府官夫人的巴结欣羡? 老天爷太不公平!林氏这样不知廉耻的寡妇,就该浸猪笼! 垂着眼帘,谭舅母脸上滴水不漏,桌子下一双手却攥得死紧,指甲都要陷进手心了。 她不甘,十二岁的表姑娘谭香玉怔怔地看着林氏的脸,一边羡慕,一边又升起了一丝希望。林氏这种出身都能当国公夫人,她怎么说都是正经的伯府闺秀,容貌也继承了父母的优点,是左右街坊盛赞的美人,若她好好谋划,表哥…… 娘俩都从林氏身上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只有表公子谭文礼,一门心思都被林氏吸引了,没想到郭骁的继母竟生的如此美艳,眉清目秀脸嫩唇红,腰身纤细盈盈一握,只一眼,便把他的魂勾走了,体内火舌暗涌。 三双眼睛都盯着她,林氏淡然自若,早在待嫁那段日子,她便想明白了自己进府后可能面临的各种处境。如今国公府内还算事事顺利,可其他贵妇人如何待她,世子爷郭骁的母族如何想她,她都有心理准备。 “夫人请用茶。”林氏笑着道。 谭舅母不喜林氏,听她说话也不顺耳,勉强扯出一个笑,端起茶碗,看眼林氏,她随意问:“国公爷出门了?” 林氏点点头:“今日韩将军回京面圣,国公爷进宫了。” 镇北将军韩达是郭伯言的至交好友,早上郭伯言出门前对林氏说了,今晚他要与韩达不醉不归,叫林氏不用等。 谭舅母知道郭、韩两家的关系,心中一动,叹道:“提到镇北将军,我就想到我那苦命的妹子了,妹妹喜欢花花草草,与韩夫人志趣相投,我跟着她们赏了各种奇花异卉,妹妹过世后,韩夫人悲痛不已,再也没有办过花宴……” 林氏初来乍到,又约束过身边丫鬟不得擅自打听前国公夫人的事,还真不知道这个,闻言立即在心里记住了韩夫人,提醒自己日后见面一定要谨慎行事。如果韩夫人真将谭氏视为知己,那对她,韩夫人可能会挑剔些。 擦擦并不存在的眼泪,谭舅母飞快瞥了林氏一眼,见林氏没什么特别反应,她抿抿唇,好意地劝道:“妹妹最爱莲,国公府池子、湖里的莲花,都是妹妹亲自盯着下人们栽种的,现在夫人管家,还请时常留意点,莲花开了,平章他们爷仨好有个缅怀的去处。” 林氏笑道:“多谢夫人提醒,我会叫花匠精心伺候的。” 她明白谭舅母的小心思,可林氏只觉得好笑。郭伯言真那么缅怀原配,就不会只凭一面之缘就强迫她做他的女人,更不会夜夜……更何况,她想当好这个国公夫人,只是为了能为女儿撑腰,她希望郭伯言给她体面,至于郭伯言心里真正装着谁,她真不在乎,对女儿好就够了。 谭舅母还想再说说小姑子的旧事,郭骁领着两个妹妹来了。 谭舅母对林氏的嫉恨登时消失的一干二净,面上眼底只剩对世子外甥的关心疼爱,起身迎了上去,关切地问道:“才半月没见,平章、庭芳怎么都瘦了?” 主位上,林氏垂眸浅笑,透露出淡淡的无奈,谭氏这话说的,是怀疑她苛待郭骁兄妹? “舅母真会说笑,刚刚三哥还说我胖了呢。”庭芳扫眼继母,笑着客套道,并迅速转移话题:“今年腊月特别冷,舅母近日可好?我还想明日去看看您呢,您倒是先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朝谭文礼、谭香玉兄妹点点头。 “就你嘴甜。”谭舅母怜爱地将外甥女搂到怀里,摸了摸头。是真心疼爱还是必须疼爱,谭舅母自己都分不清楚了,她只知道,她要把这对儿外甥外甥女当亲生的孩子一样关心照顾,只有这样,谭、郭两家的关系才会牢不可破。 庭芳靠在舅母怀里,无声地叹了口气。舅母苦心经营是真的,对他们好也是真的,所以她能理解祖母对舅母的不喜,也明白哥哥对舅母一家的帮衬,不管怎么说,谭家都是母亲的娘家,表哥表妹都是他们的血亲。 “嘉宁,这是永安伯府的舅母。”林氏走了过来,笑着示意女儿给长辈行礼。 宋嘉宁乖乖地朝谭舅母福了福:“舅母。” 谭舅母抿了下嘴角,一个不守妇道的寡妇的女儿,长得媚哒哒的一看就跟林氏一样,有什么脸叫她舅母?谭舅母真不想应,可林氏能勾人,郭伯言八成被新娶的狐媚子迷得神魂颠倒,她若与林氏撕破脸皮,回头林氏再去郭伯言那儿告状…… 不行,她得忍,在外甥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之前,或是在郭伯言厌弃林氏之前,她都得与林氏维持明面上的和睦。 “嘉宁长得可真漂亮。”谭舅母笑着夸道,弯腰摸宋嘉宁的脸蛋,稀罕地捏了捏:“咋长这么胖啊?” 宋嘉宁轻轻吸了口气,差点没忍住去摸脸,她懂事忍着,肉嘟嘟脸蛋上残留的手印儿却泄露了谭舅母刚刚的力道。林氏看见了,庭芳、郭骁也看见了,庭芳惴惴不安左右为难,郭骁直接对继母道:“母亲这边忙,我请舅母去颐和轩坐坐。” 林氏没有客气,笑道:“有劳世子了,改日得空,我再请夫人用茶。” 郭骁颔首,侧身请舅母一家出门。 谭舅母也懒得与林氏虚与委蛇,牵着庭芳小手走了,谭香玉聘聘婷婷地跟在母亲身后,余光都在郭骁那边,没怎么留意宋嘉宁,谭文礼就不一样了,走到宋嘉宁身边顿住,低头朝宋嘉宁笑:“表妹要不要一起去?咱们人多热闹。” 除了端慧公主,宋嘉宁对郭骁这些亲戚没有任何了解,可她又不傻,人家舅母外甥表哥表妹团聚说贴己话,她凑过去做什么?更何况谭舅母明显不喜欢她,捏得她脸现在还隐隐作痛呢。 “不了,我还要做功课。”随便找个借口,宋嘉宁走到母亲身边,林氏顺势扶住女儿肩膀。 谭文礼有点失望,这丫头漂漂亮亮的,他挺喜欢的。 郭骁冷冷看他一眼,等一行人都出去了,他转身,低头向继母赔罪:“舅母失礼之处,还望母亲海涵,您放心,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他不喜这个突如其来的继母,不喜任何人取代母亲在这个家的位置,但在林氏露出任何敌意之前,他也不会欺负一个弱质女流。 “人之常情,世子多虑了,快去吧。”林氏真心道。 郭骁嗯了声,离开之前,清冷目光掠过宋嘉宁,就见小丫头微微嘟着嘴,脑袋抵着继母,显然是委屈上了。 宋嘉宁当然委屈,郭骁一走,她便揉着脸向母亲诉苦:“好疼啊。” 林氏扶着女儿小脸查看,见女儿嫩豆腐似的脸蛋中间被捏红了一小块儿,她暗暗咬牙,一边帮女儿揉脸一边低声道:“以后见到谭家人躲着点。”国公府最终还是郭骁的,郭骁的亲戚,能不起冲突最好。 宋嘉宁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 “庭芳啊,你老老实实告诉舅母,林氏有没有欺负你们,国公爷有没有偏心?”前往的颐和轩路上,谭舅母牵着外甥女小手,狐疑地问道。 庭芳好笑,望着长辈道:“舅母,母亲对我很好,父亲也没有偏心谁,您放一百个心吧。” 谭舅母不信,前后看看,小声道:“天底下的后娘都一个样,不可能善待原配留下的孩子,现在她根基不稳,不得不装温柔贤淑,等她坐稳了国公夫人的位置,哼,等着吧,第一个就朝你下手。你大哥在前院,她管不着,舅母最担心你。” 庭芳只能再三强调继母不是那种人。 谭舅母就更觉得外甥女傻了。 “言多必失,舅母少说两句罢。”郭骁冷声提醒道。林氏到底如何,非一朝一夕能断定的,因此他默许舅母对妹妹的警示,但同样的意思,舅母不必翻来覆去地说。 谭舅母瞅瞅外甥,闭嘴了。外甥小的时候,她还敢摆摆长辈的谱,这两年外甥个头猛长,身上世子爷的威严也越来越盛,简直是另一个郭伯言,谭舅母不知不觉从管教的一方,变成了俯首帖耳的那个。 但该说的还要说。 到了郭骁的颐和轩,谭舅母单独将外甥叫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平章,你大了,有些事可能看的比舅母还明白。庭芳在太夫人身边,林氏耍不了多少心机。你不一样,你的世子之位是国公爷给的,国公爷既然能给,就也能收回去,你可得盯着点,万一林氏生了儿子……她一个寡妇都敢要国公夫人的名分,谁敢说她没惦记更多?” 郭骁冷笑:“就怕她没那本事。” 少年轻狂,谭舅母叹气:“你懂什么,她那样子,枕边风吹多了,国公爷……” “舅母。”郭骁不想听任何人诋毁自己的父亲。 谭舅母识趣地打住。 郭骁看看她,反过来告诫道:“舅母,我知道你关心我们,但府里的事我心里有数,舅母不必费心,更不用自作主张对那边下手,今日之事,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小动作被外甥察觉了,谭舅母老脸一红,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接话。 “外面冷,舅母里面坐吧。”郭骁递了一个台阶。 谭舅母松口气,进去陪外甥女了,只留郭骁一人立在廊檐下,眉眼清冷。 第25章 025 谭舅母今日来国公府,除了关心外甥外甥女的近况, 另有一件正事, 谭家准备腊月二十七宴请亲朋好友, 给国公府下帖子来了。 原国公夫人过世已经十年,之后谭家设年宴, 郭伯言亲自去了三次, 过后便只让一双儿女出面,但每年谭舅母都会把帖子送到临云堂, 今年也不例外。 说来也巧, 谭家娘仨离开不久, 林家也派管事送了请帖进府,林氏接过帖子,看到上面的“腊月二十七”,联想谭家的帖子, 黛眉不由微蹙。郭伯言待她还算敬重,堂堂国公爷亲自陪她回门, 踏足商户人家,以郭伯言最近对她的态度, 应该也愿意去林家吃席, 但…… 送帖子的管事还没走,林氏想了想,问道:“其他亲友的帖子都送了?” 管事摇头, 弯腰道:“夫人说了, 先问问您这边日子是否便宜, 若与别的贵人撞了日子,咱们府上就改了。” 林氏暗暗佩服自己那位嫂子,既然嫂子心思通透,她就如实道:“提前一日罢,国公爷二十六那日有空。” “是。”管事得了准信儿,高兴地走了。 林氏命秋月剪了娘家的请帖,回头见女儿低着脑袋坐在红木矮桌旁,小手认真无比地剥着蜜桔,再看看桌上碟子里摆着的三个漂漂亮亮的完整橘子皮,林氏无奈道:“橘子吃多了上火,这个吃完不许再吃了。” 宋嘉宁抬头朝母亲笑:“我知道。”说着放下刚剥好的橘子皮,掰了半个橘子递给母亲。 林氏坐到女儿身边,陪女儿吃完橘子,她轻声问道:“刚刚娘让你舅母提前一日宴客,安安明白为何吗?” 宋嘉宁点头:“跟谭家错开。”两个姻亲撞了日子,郭伯言去谭家,母亲脸上无光,郭伯言去林家,她们娘俩脸上有光了,谭家、郭骁兄妹肯定都会有点想法,与其这样,不如错开,大家都满意。 女儿分析地头头是道,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傻乎乎的只知道吃,林氏欣慰极了,抱住女儿亲了一口。得了赏,宋嘉宁试探着去盘子里拿橘子,小胖手才伸到一半,被林氏给按住了,嗔了女儿一眼。 宋嘉宁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眨眨眼睛,向母亲请辞,出了浣月居便领着双儿往太夫人的畅心院去了,并故意让双儿在外面等着,然后用这个法子,在太夫人屋里又吃了三个鸡蛋大小的蜜桔,吃完绕到庭芳的玉春居,又吃了三个。 蹭了一圈回来,宋嘉宁陪母亲用饭时撒娇再吃一个,终于心满意足,乖乖回房睡觉了。 林氏留着灯,和衣坐在外间的暖榻上,等郭伯言。 窗外寒风呼啸,一更时分夜黑如墨,郭伯言才满身酒气地回来了。林氏提前准备了醒酒茶,但郭伯言连倒茶的机会都没给她,直接扛起人丢尽帐中,压着人可劲儿地疼,床榻摇动,断断续续的声响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累得林氏破天荒睡了她在国公府的第一个懒觉,翌日睁开眼睛,窗外已经大亮,早就错过了去给太夫人请安的时间。林氏急了,轻轻掀开被子要起来,才撑起身子,腰间突然多了一只大手,用力一扯便给她拽了回去。 “母亲那边……”林氏动弹不得,哑声提醒身后的男人。 “母亲猜的到,不会怪你。”郭伯言搂着身娇体软的美人,闭着眼睛亲亲林氏耳朵脸庞脖子,没有欲望,只想这样抱着她,随便说说话,“昨日回来的晚,家里有什么事吗?” 林氏猜不透这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如实道:“世子舅母过来坐了会儿,下了帖子,请国公爷二十七那日吃席。” 郭伯言懒懒地道:“叫平章庭芳去。” 林氏缩在他怀里,暗暗猜测郭伯言、太夫人对谭家的态度。 “你大哥那儿何时宴请?”既然聊到这个,郭伯言理所当然地想到了新婚娇妻的娘家。 林氏轻声道:“二十六。” 郭伯言嗯了声,却没说去还是不去。 夫妻俩就这么抱着闲聊,外面突然传来丫鬟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林氏猜到有事,硬是掰开郭伯言的铁臂逃出来了,一边穿衣一边扬声问外面:“怎么了?” 秋月哭笑不得的声音传了进来:“夫人,四姑娘橘子吃多了,嘴角长了三个泡。” 林氏头疼,这丫头肯定又偷吃了。 “请郎中。”郭伯言闻声而起,陪林氏一起去看女儿。 宋嘉宁正在照镜子,昨晚好好的嘴角,只是一晚上的功夫,这会儿就冒出来三个泡,两大一小,别提多丑了。宋嘉宁后悔不已,早知道会起这么大的火,她说什么也会忍着,每天最多吃三个蜜桔。 听说母亲、继父来了,宋嘉宁立即让九儿拿走镜子,蔫蔫地低下头,主动认错。 林氏抬起女儿下巴,看完伤势,毫不留情地数落了一顿。 郭伯言只是笑。 因为宋嘉宁今日没去太夫人那儿,她生病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其他院中。郭骁还记得昨日宋嘉宁被舅母捏红的脸,淡淡问阿顺:“真是上火?” 阿顺道:“都是这么说的,具体小的也不清楚。” 郭骁低头,翻了几页书,放下,出门去了。 宋嘉宁这边别提多热闹了,除了郭骁,国公府的几位小主子都到了。庭芳是温柔好姐姐,二姑娘兰芳对宋嘉宁也还不错,是真的关心,三姑娘云芳平时不喜欢宋嘉宁,如今宋嘉宁长泡出丑,她特别幸灾乐祸,坐在床边各种打趣宋嘉宁,但又不是端慧公主那种恶意嘲讽。 郭符、郭恕兄弟俩的顽皮劲儿也暴露无疑,刚开始对宋嘉宁多好啊,亲哥哥似的,现在对四个妹妹一视同仁,喜欢归喜欢,但捉弄为主。知道宋嘉宁馋橘子,双生子故意当着宋嘉宁的面剥橘子吃,还递到宋嘉宁嘴边诱惑她。 “姐姐,你管管他们!”宋嘉宁气坏了,嘟嘴朝庭芳撒娇。 庭芳想帮妹妹,奈何她也管不了二哥三哥,只能看着这两个家伙馋妹妹。 蜜桔本就是酸甜酸甜的,宋嘉宁口水直流,偏偏不能吃,喉头一动还要被双生子笑话。 “世子爷来了。” 九儿的声音传进来,屋里六兄妹互视一眼,郭符郭恕哥俩反应最快,眨眼的功夫就从宋嘉宁暖榻前躲到书桌旁了,端端正正地坐着,手里的橘子不见踪影。庭芳、兰芳偷笑,云芳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声向郭骁告状:“大哥,二哥三哥欺负四妹妹,都快把四妹妹馋哭了!” 告状也不忘顺带着再笑话宋嘉宁一番。 宋嘉宁不好意思让郭骁看她的泡,那么丢人的馋嘴证据,如果可以,她谁都不想给看,故偷偷往庭芳身后躲。 郭骁一身深色锦袍,清冽的气度不输寒冬冷风,斜眼装老实的两个堂弟,郭骁徐徐走到榻前,盯着半边脸都躲在庭芳身后的胖丫头,问:“嘴角长泡了?” 宋嘉宁耷拉着脑袋,点点头。 云芳不厚道地笑。 郭骁面无表情,叫宋嘉宁出来:“我看看。” 宋嘉宁从骨子里怕他,尽管心里不愿意,还是乖乖地露出整个脑袋,垂着眼帘。郭骁看了两眼,先确认宋嘉宁脸上没有留下任何指印儿痕迹,然后才看的继妹嘴角,两大一小三个水泡,长在别人嘴上肯定丑,换成她,反而衬得她更傻,更……招人疼。 “该。”郭骁毫不同情地道。 宋嘉宁嘟嘟嘴,一生气,整个人都躲庭芳身后去了。 郭骁没再讽她,转身对两个堂弟道:“年后父亲还要考校咱们武艺,走,我陪你们练练。” “大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欺负安安了!”呆愣过后,郭符几个箭步冲到堂兄面前,哀求地道,郭恕更狡猾,趁郭骁被二哥绊住,嗖的跑没影了。郭符反应过来,刚要学弟弟逃跑,后脖子领却被郭骁提住,不留颜面地提走了。 “二姐姐走,咱们去看大哥揍二哥。”云芳拉着兰芳,兴奋地道。 两个小姑娘手牵着手跑了,宋嘉宁被双生子欺负半天,现在轮到他们倒霉,她也想去看看。 “安安别去,你嘴角有泡,郎中嘱咐过了,最好别吹风。”庭芳尽职尽责地劝阻。 宋嘉宁立即垮了小脸。 庭芳笑,叫双儿、六儿、九儿好好伺候着,她去追两个妹妹了。 宋嘉宁:…… ~ 火泡破了还要结痂,消痂需要时间,于是因为这三个馋嘴泡,宋嘉宁年前一直在屋里养着,哪都没能去,大年三十这天才彻底恢复,小嘴儿又变得红润润了,脸蛋肉嘟嘟白里透粉,换上一身大红色的新衣裳,精致得像观音座下的玉女。 除夕夜里放鞭炮,宋嘉宁披着暖暖的斗篷,与郭家三个姐姐凑在一块儿看烟火。郭符郭恕举着里面掏空的炮竹来吓唬妹妹们,吓得四个小姑娘尖叫着逃窜,宋嘉宁心大胆小,跑得最快,未料一转身就撞到了人。 她额头吃痛,仰头,意外跌入一双明亮的眼,烟花在空中绽放,也倒映在少年这双眸子中。 宋嘉宁看呆了一瞬。 郭骁皱眉:“还想踩多久?” 宋嘉宁这才发现她一脚踩在郭骁靴子上,心肝一颤,犹如踩了老虎尾巴,慌不迭跑了。 第26章 026 大年初一,新的一岁, 新的一年。 天没亮国公府的鞭炮就放起来了, 一波接一波, 噼里啪啦惊天动地。宋嘉宁被声音吵醒,并没有任何起床气, 懒懒地躺在被窝, 听府里各处此起彼伏的动静。听着听着,宋嘉宁神情恍惚起来, 记起了上辈子, 她十一岁这年的初一。 那时母亲已经缠绵病榻, 身形消瘦,虽是过年,家里没有一丝年气,母亲的房间一如既往地飘荡着苦涩的药味儿。她不懂事, 只知难过不知该如何安慰,然后眼睁睁看着母亲一天一天瘦下去, 到了秋天,香消玉殒。 丧母的悲恸猛地浮上心头, 宋嘉宁视线模糊, 黑漆漆的寝帐仿佛变成了一张不真实的网,让过去这一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她是真的重生了吗,是真的改了她与母亲的命吗?会不会是她噎死后进了阴曹地府, 随母进京只是一场黄粱梦? 宋嘉宁突然很慌, 她怕这些都是假的, 她迫不及待地要见母亲,要亲眼确定母亲真的好好的! “九儿!”宋嘉宁扒开帐子唤道,声音焦急。 昨晚守夜的是双儿,因是正月初一,伺候的下人们都比平时早起了半个时辰。听到主子传唤,刚擦完一遍桌子的双儿立即提灯推门而入。柔和的灯光驱散了房中弥漫的黑暗,也驱散了宋嘉宁心底的恐慌,她呆呆地看着双儿,最终理智压下了不安,吩咐双儿道:“去看看夫人起了没。” “姑娘怎么了?”看出她神色不对,双儿紧张地问。 宋嘉宁强颜欢笑:“没事,做噩梦了,突然很想我娘。” 双儿将信将疑,先劝宋嘉宁重新躺好,她提着灯笼去了浣月居。守门婆子已经开了院门,笑着迎她进来,双儿一路来到上房,远远就见秋月、采薇站在廊檐下,不像要进去伺候的样子,院里也没有其他伺候的小丫鬟。 双儿有点奇怪,就在她准备上前、采薇准备迎上来问话时,就在国公府各处的鞭炮声同时落下去的短暂功夫,上房东窗内突然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宛如一只雏莺飞着飞着蓦地从半空摔落,无助哀求,听得三个丫鬟全都双腿发软。 “有事吗??”采薇尴尬无比地问,暗暗期望双儿没听见。 双儿就假装自己没听见,笑道:“今儿个四姑娘醒得早,叫我来看看夫人起了没。” 采薇看看窗子,想了想道:“再等两刻钟吧。”已经半个时辰了,虽然有更长的时候,但大年初一,相信国公爷心里有数。 双儿脸红心跳地走了,吹了一会儿冷风,回到宋嘉宁身边,双儿已恢复平时的稳重,轻声道:“姑娘,夫人还没起,您再等两刻钟吧。” 宋嘉宁点点头,患得患失地躺回被窝,估摸着差不多了,立即起来洗漱,打扮好了便快步去找母亲。浣月居,林氏是想起来,可双腿不听使唤,动一动就哆嗦。郭伯言笑着叫她再躺会儿,他先下床收拾,走出堂屋,迎面就撞见了小女儿。大红灯笼高挂于廊檐,小丫头披着梅红斗篷颠颠走来,巴掌大的脸蛋像极了林氏。 郭伯言笑了,负手站在门口,等着。 “父亲起来了啊,女儿祝父亲新年身体康健,万事如意。”宋嘉宁快走几步,乖巧地拜年。 郭伯言看着面前的女儿,仪态大方目光也不再躲闪,再无刚进府时的畏畏缩缩之态,他心情大好,摸摸女儿脑袋,愉悦道:“好,先去给你娘拜年吧,一会儿你哥哥姐姐来了,为父一块儿给你们发封红。” 宋嘉宁笑着嗯了声。 目送继父走了,宋嘉宁转身就往里面跑,挑开内室帘子绕过屏风,就见母亲穿着一身水红中衣坐在床边,正要穿外袍。母亲一头乌黑亮泽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记忆中惨白的脸,这会儿红润润的艳如牡丹,杏眼潋滟,媚态横生。 “安安?”爱睡懒觉的女儿一大早跑过来,呆呆地盯着她,林氏困惑极了,一边穿衣一边唤道。 宋嘉宁回神,再看看过得比她料想的还滋润的母亲,宋嘉宁满足地扑到母亲怀里,紧紧抱着母亲:“娘,我昨晚梦到你了,特别想你。” 林氏怔住,随即低头,重重地亲了亲自己爱娇的宝贝女儿:“真巧,娘也梦到安安了。”梦见女儿先是吃橘子,她让丫鬟收走橘子,女儿不知又从哪变出了一颗红红的石榴,抱在怀里掰着吃,一双小胖手沾满了汁水。 宋嘉宁抬头,娘俩你瞅我我瞅你,各想各的梦,却都笑了。 赖在旁边看着母亲洗脸梳头,宋嘉宁的心彻底安定了下来,前生今世,真的不一样了。 ~ 国公府初七宴请,初六这日早上,柳氏带着一双儿女来探亲了,林氏在自己的浣月居招待嫂子。 “舅母新年好!”宋嘉宁得到消息,从太夫人那儿赶回来,进门便甜甜地拜年。 “好好好,我们安安越长越好看了。”柳氏拉着外甥女的手,细细打量。年前林家设宴,宋嘉宁因为嘴角长泡没去,只有郭伯言夫妻去了,因此今日是林氏嫁进国公府后,柳氏第一次见到外甥女。一个月不见,柳氏仔细端详外甥女一番,不由惊叹道:“不愧是国公府啊,瞧瞧安安,才多久啊,简直就像嫡出的官家小姐,真有出息。” 宋嘉宁害羞笑,挣开舅母,过去跟表哥表姐说话。 孩子们聊孩子们的,林氏好奇问柳氏:“嫂子怎么今天来了?” 柳氏再次打量一番小姑子的浣月居,这才细声细语地道:“妹妹嫁得好,国公爷待你真心实意,不嫌弃咱们,说实话,国公爷肯去咱们家吃席,嫂子我已经赚足了面子,明儿个我们娘仨就不来了,让你大哥过来涨涨见识就行。” 她有自知之明,国公爷看得起他们,可郭家亲朋好友非富即贵,那些贵妇人肯定不屑与她一个商人之妻同桌,届时她不自在,贵客们不喜,小姑子也难办。她在家待着,小姑子待客时不用受她连累,风风光光地多好,反正只要小姑子过得好,林家自会沾光,自有人给林家的生意开方便之门。 与面子比,柳氏更看重实惠。 林氏看着对面的嫂子,半晌才感慨道:“哥哥能娶到嫂子,是他的福气。”嫂子在小事上可能不够大度,但在正事上,嫂子处处周到,林氏真心实意请嫂子来吃席,但她必须承认,嫂子不来,确实给她免了一些麻烦。 “什么福气啊,你这个妹妹才是他最大的贵人。”柳氏笑眯眯地说。 姑嫂相谈甚欢,傍晚郭伯言回来,林氏提了提这件事。郭伯言挺意外,默默比较一番柳氏与谭舅母,他嗤道:“商人之妇又如何,有些官太太还不如商人。”倘若谭舅母有柳氏一半贤惠,他也不会冷落谭家,只让儿子维持亲戚关系。 他看不上谭舅母,谭舅母却以与郭家结亲为傲,初六早早带着儿女登门了。林氏忙着招待各府贵客,没空也不想跟她客套,庭芳主动给舅母作陪,见舅母落座后频频四处张望,庭芳小声奇道:“舅母在找谁吗?” 谭舅母再次扫视一圈,这才凑到外甥女耳边问:“你们没给林家下帖子?” 庭芳还真不知内情,左右看看,不太确定地道:“大概还没到吧。”父亲都去林家做客了,应该不会反对啊。 但一直到宴席结束,柳氏都没有露面。 谭舅母因为郭伯言去林家做客憋了一肚子气,今日算是全都发泄出来了,自觉捞回了脸面,毕竟郭伯言请她了。与林氏辞别时,谭舅母故意问道:“怎么没见嘉宁舅母?我还想问问她最近铺子有没有新鲜料子呢,马上开春了,我想给香玉做几件新衣裳。” 林家的锦绣坊,乃京城数一数二的绸缎庄。 林氏客气道:“夫人喜欢,回头我给嫂子捎个话,叫她送两匹到府上。” 谭舅母见她回避娘家人没受邀请的问题,猜到林氏心里并不舒服,便没有继续落井下石,春风得意地走了。回到自家,谭舅母忍不住对一双儿女道:“国公爷没请林家人赴宴,看来并没把林家当正经亲戚走动。” 谭香玉点头。 谭文礼嗤笑,不无讽刺地道:“谁告诉母亲的?我在前院看得清清楚楚,姑父把林正道安排在了韩将军那一桌,席上还敬了一次酒,不知道的还以为林正道是哪个新进京的官爷。” 这话无异于一巴掌打在谭舅母脸上,登时笑不出来了。 她存心与林家比较高低,林氏可没把谭舅母放在心上,最近正在为自己的月事发愁。自从前夫病逝,她忧思过重,月事便渐渐乱了,时早时晚,如今嫁进郭家已满整月,月事还没来,是单纯的身体问题,还是…… 林氏心情复杂。 茫然之际,宫里淑妃派人来传话,请一家女眷于上元节当晚,进宫赏灯。 宋嘉宁抗拒,嘟嘴道:“娘,我不去行不行?”端慧公主那么厌恶她,她何必往人家跟前凑。 林氏点点女儿额头:“你不去,娘娘误会你还在跟公主置气怎么办?” 宋嘉宁哀叹一声,跟贵人打交道,真是心累啊。 第27章 027 歇了晌,双儿准时叫醒宋嘉宁, 与六儿、九儿一块儿服侍宋嘉宁洗漱。宋嘉宁还在犯困, 闭着眼睛坐在床边等着。双儿反复浸泡巾子, 拧得不滴水了,凑过来轻轻地帮主子擦脸。过了一个年, 宋嘉宁脸蛋仿佛有胖了点, 细嫩嫩肉嘟嘟的,跟熟透的水蜜桃似的, 诱惑人去啃一啃。 双儿当然不敢看, 但她太喜欢四姑娘这漂亮可爱的脸蛋了, 终于在帮宋嘉宁抹匀清香的面霜后,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宋嘉宁猛地睁开眼睛,杏眼又圆又大又水灵,像刚刚水洗过的黑珍珠, 红红的嘴儿嘟起来,撒娇般瞪着双儿。 双儿赔笑:“姑娘太招人稀罕了。” “那你也不能占姑娘便宜啊。”六儿不服气地道, 她想捏了多少次都没敢…… “好了好了,快拿衣服过来。”宋嘉宁叹口气, 认了命。当瘦姑娘就得饿肚子, 可是吃胖了,那些人好像没见过胖脸蛋似的,哪个见到她都想捏捏脸。不提二房的两个双生哥哥, 便是最温柔的庭芳姐姐, 偶尔也会戳一戳。算来算去, 国公府这些长辈、兄妹们,好像只有郭骁没捏过她。 看来被郭骁厌恶也有好处,少了一次被捏脸。 打扮好了,出门之前,宋嘉宁让双儿拿罐杨梅糖来,捡了七八颗放进专门盛糖的胖肚小瓷瓶中,再把瓷瓶装进荷包,这才去临云堂正院见母亲。拐进厅堂,看见继父、母亲并坐于主位,郭骁坐在继父左侧,三人一同朝她看来。 “父亲,娘,大哥。”宋嘉宁走到中间,一一唤道,喊郭伯言时敬重,唤林氏时亲昵,轮到郭骁,那甜濡娇软的声音自动减了糖似的,客气中带着几分畏惧。 郭骁抬眼,就见继妹已经凑到继母身侧,笑着给继母查看衣裳。小丫头长得特别白净,穿条莲红色的褙子,宛如一个小小的莲花妖,白里透粉的脸蛋是花瓣幻化的,水灵灵的眼睛则吸取了粼粼湖光,潋滟生姿。 郭骁垂眸,目光自父亲身上扫过,突然理解了父亲,这样的母女,换作是他,也会不顾二人身份领进家中,大的当枕边人宠爱,小的当亲生女儿逗弄。 一家四口简单聊了聊,先去畅心院与太夫人等人汇合,再一起进宫去了。 今日的皇宫,处处高挂花灯,天还没暗,灯笼已经点起来了。 郭家男人们自去给宣德帝请安,女眷们跟在太夫人身后,直奔淑妃的长春宫。宣德帝登基不久皇后便去了,没有留下一子一女,宣德帝暂未立新后,封二皇子生母为吴贵妃,代理后宫。吴贵妃只管宫事,命妇们进宫探亲无需专门去拜见。 宋嘉宁再次见到了端慧公主,好在这次郭家三个嫡出姑娘都进宫了,端慧公主忙着与表姐们亲密,倨傲地瞪她一眼就不理她了。宋嘉宁松口气,老老实实坐在母亲旁边,乖巧地听长辈们说话。 夜幕降临,宣德帝率皇亲国戚、宠臣们在大庆殿设宴,吴贵妃携妃嫔、命妇们在后面的坤宁宫摆席。宋嘉宁与郭家三个姑娘排成两排进殿,向吴贵妃等人行礼。如今宋嘉宁胆子足了点,偷偷瞄了一圈。 二皇子生母吴贵妃,是个年近四十的贵妇人,脸庞清瘦,美貌犹存,只是眼角皱纹已经掩饰不住了。四皇子生母惠妃三旬左右,同样是清瘦美人,一双英气勃勃的大眼睛最引人瞩目,怪不得能生出浓眉大眼的四皇子。 大皇子、三皇子命比较苦,宣德帝还是王爷时两人的生母就没了,后来追封贤妃。 宫中四妃,除了淑妃,还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德妃,年仅十八,乃枢密院副使李隆之女。李隆是宣德帝的心腹大臣,德妃初进宫便封妃,迅速成为后宫第一人,现今身怀六甲,宫中早有传言,若德妃这胎是个小皇子,极有可能会封后。 宋嘉宁前世幽居郊外庄子,郭骁也不许她身边伺候的人妄议皇家是非,因此宋嘉宁还真不知道宣德帝这几位妃子谁成了皇后,也不知道那位最不受宣德帝待见的结巴三皇子是如何击败三个出众的兄弟,顺利坐上了龙椅。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国公府也没有参与新帝登基的事,地位稳固,她这个外来的四姑娘管好自己就行了。 晚宴宋嘉宁等小辈是在偏殿用的,饭毕端慧公主张罗着要去御花园玩,郭家三姐妹都欣然应允,宋嘉宁本想找个借口拒绝,大姑娘庭芳却牵住她手,悄悄地朝她摇摇头,低声道:“一起逛逛吧,宫里的花灯各式各样,比咱们家的好看多了。” 庭芳希望妹妹去,妹妹乖巧可爱,玩得熟了,端慧公主肯定会喜欢上的,就像家里的云芳妹妹。如果妹妹一直躲着端慧公主,那两人便一直亲近不了,这样对妹妹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那毕竟是公主。 宋嘉宁不好意思拒绝温柔姐姐,点点头。 五个姑娘辞别长辈,领着一众宫女丫鬟浩浩荡荡地朝御花园去了,路上走走停停,看到一盏花灯就凑到一块儿猜灯谜,猜出来再去猜下一个。 “哎,这样干猜没意思,咱们换个花样吧。”端慧公主久居宫中,难得表姐妹进宫陪她,今晚她玩兴最足,看看郭家四个姑娘,她唇角上扬,故意将宋嘉宁排除在外,只对亲表姐们道:“咱们两个人一组,哪组先猜出来,其他两组要出银子,一个灯谜一钱好了,先记账,最后一起算。” 三姑娘云芳最先呼应,并抢着抱住二姑娘兰芳胳膊:“我跟二姐姐一组!” 端慧公主没意见,亲昵地挤到宋嘉宁与庭芳中间,牵起庭芳的手。 庭芳嗔她一眼,婉拒道:“我最不会猜灯谜,这样,我给你们记账,表妹跟嘉宁一组。”有心调解两人的关系。 “不要,我就喜欢大表姐!”端慧公主一口拒绝。 宋嘉宁识趣地道:“姐姐你们玩吧,我给你们算账。” 端慧公主撇嘴:“你会算吗?” 宋嘉宁正琢磨怎么回答才不惹端慧公主生气呢,云芳突然轻轻嘘了一声,几个姑娘同时朝她指着的方向望去,就见远处花灯掩映的小道上,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带着一个小太监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少年侧脸淡漠,灯光下如美玉俊雅。 宋嘉宁认出来了,是三皇子,未来的皇上。 她默默激动,如普通老百姓有幸瞻仰天子的风采,既敬畏又稀罕地想多看两眼。做贼心虚偷偷摸摸,不期然耳边突然乍起端慧公主尖细的叫喊:“三哥过来过来,陪我们猜灯谜!” 宋嘉宁吓了一跳,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端慧公主说了什么,再看远处,三皇子果然停了脚步,偏头朝这边看。宋嘉宁敢偷看潜龙却没胆子给龙看,不着痕迹地往庭芳身后缩。这边花灯下,赵恒本无意理会端慧公主,瞥见宋嘉宁胆怯的小动作,他目光微动,抬脚往这边行来。 宋嘉宁紧张,庭芳也觉得不妥,小声对端慧公主道:“表妹,我们与三殿下不熟,你……” “没事没事,三哥看着冷,其实很好说话的。”端慧公主满不在乎地道,作为唯一的公主,端慧公主跟哪个皇兄都说得上话,虽然关系最疏远的就是三皇子,因为端慧公主骨子里有点嫌弃这个结巴哥哥。 既然嫌弃,就少了一份敬重,也有勇气小小地欺负。待赵恒走近,端慧公主笑嘻嘻迎了上去,眉眼弯弯地道:“三哥,我们要结组比赛猜花灯,赌银子的,只是我们有五个人,嘉宁表妹没伴,三哥给我们凑个数好不好?赢钱算你的,输了算她的。” 话里亲昵,端慧公主心里却乐开了花,结巴三哥轻易不开口,便是知道谜底恐怕也不会说,一个只知道吃的胖丫头配一个结巴,今晚真是太好玩了。笑盈盈望着三皇子,端慧公主眼里充满了期待。 宋嘉宁却懵了,原来端慧公主叫三皇子,竟是为了给她凑数? 宋嘉宁可不敢叫三皇子陪她,忙小声道:“公主,我真的不会猜,你与姐姐们玩吧,别劳烦三殿下了。” 端慧公主不理她,拉住赵恒衣袖撒娇:“三哥,今晚过节,你陪陪我呗?” 赵恒反手背于身后,自然而然地挣脱端慧公主,面无表情道:“好。” 端慧公主心花怒放,回头朝宋嘉宁招手:“看三殿下多给你面子,还不过来拜谢。” 一个公主一个未来皇上,三言两语敲定的事,宋嘉宁哪有资格再拒绝,鼓足勇气走到赵恒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垂眸道:“谢殿下赏脸。” 说话时,宋嘉宁心扑通扑通地跳,又慌又喜。慌的是,她真的不擅长猜灯谜,一会儿一直猜不出来,三皇子也猜不出,输了银子,三皇子会不会怪她笨?但想到她要跟未来皇上一块儿猜灯谜了,宋嘉宁又美滋滋的,觉得自己多了一个值得炫耀的谈资,等她老了,可以讲给孙子孙女们听。 越想越美,宋嘉宁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 赵恒见了,越发笃定,这个胖丫头,果然喜欢他。 小小年纪便觊觎皇子,从这点看,她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第28章 028 十五的晚上, 天边一轮银月高挂,夜寒风冷, 倒显得那朗月更圆更亮。 月光下的御花园十步一灯,花园小径时宽时窄, 不知不觉就变成端慧公主、庭芳走在最前面,兰芳、兰芳居中,宋嘉宁与赵恒垫后。身边就是未来皇上, 宋嘉宁激动地都不觉得冷了, 双手捧着暖炉, 杏眼东瞄西瞄,就是不敢看赵恒腰带以上。 距离比试开始后的第一盏花灯还有散步, 端慧公主、庭芳避嫌地停步,宋嘉宁四人自然也停下。端慧公主的大宫女宝瓶与赵恒的随侍太监福公公快走过去, 两人并肩站在灯下, 福公公监督,宝瓶负责念题:“年终岁尾,不缺鱼米,打一字。” 端慧公主仰头冥思,郭家三个姑娘也各有姿态,努力破题。 赵恒垂眸, 看见宋嘉宁抱着紫铜小暖炉, 思虑状朝他这边歪脑袋。目光意外对上, 赵恒正犹豫要不要提醒她, 宋嘉宁却被烫一般缩回脑袋, 精致的脸庞几乎完全被衣领上的狐毛遮挡,与此同时,得了庭芳提醒的端慧公主高兴地报出了谜底:“鳞,鱼鳞的鳞!” 宝珠笑着点头,福公公便在账本上记了一笔。 福公公记完了,宋嘉宁才刚刚反应过来谜底为何是鳞,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赵恒扭头看一侧。 众人继续前行,第二个灯谜来了:“无底洞,打一成语。” 宝珠声音刚落,三姑娘云芳立即举手,高声报道:“深不可测!” 正解,福公公再给两位郭家姑娘记一胜。 连输两次,宋嘉宁惴惴不安地偷瞄三皇子,瞥见少年冷漠的侧脸紧抿的唇角,宋嘉宁心一颤,不安地低头。虽然输了不光光是她一人的原因,三皇子自己也没猜出来,但人家非要怪她笨,她也无可奈何啊。 “想赢?” 耳边忽地传来清朗低沉的两个字,宋嘉宁惊讶抬头。赵恒目光凉如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看着她。确定三皇子真的在问自己,宋嘉宁眨眨眼睛,忐忑地反问道:“殿下想赢吗?”真想的话,她可以跟二姐姐兰芳换一个,二姐姐学问好,帮三皇子赢的机会更大。 她想的体贴,赵恒却没按照她的猜测走,只说了两个字:“你抢。” 宋嘉宁与他对视一眼,反应过来了,她笨,三皇子肯定绝顶聪明啊,不然哪能当皇上! 明白了,宋嘉宁连忙用力点头,力求让三皇子感受到她乐意效劳的决心。答题不行,简单的抢题再办不好,将来三皇子登基昭告天下她蠢,都不叫冤枉她! 抱着效忠未来皇上的拳拳之心,宋嘉宁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两步,扬着脖子盯着念题的宝珠。 “第三题。”风吹灯笼晃,宝珠扶住花灯,盯着题目困惑了会儿才不太确定地道:“武,打一字,就是武功的那个武字。” 声音刚落,端慧公主与郭家三芳还没领会题面,宋嘉宁突然脆声叫道:“我知道!” 因为是替未来皇上办差,宋嘉宁底气足极了,别说端慧公主,就是郭家三个姑娘,也是第一次听她这么大声说话。三芳意外过后笑着看妹妹,端慧公主不太高兴,皱眉斥道:“抢题就抢题,那么大声做什么?” 宋嘉宁高涨的底气登时矮了一截,小声道:“下次不了。” 端慧公主哼了声,狐疑地问:“谜底是什么?” “斐,文笔斐然。”赵恒平静答。 庭芳、兰芳恍然大悟,端慧公主不懂,追问道:“何解?” 宋嘉宁也糊涂着呢,仰着脑袋,认真地望着赵恒。赵恒看她一眼,淡淡道:“文对武,武非文,非文斐。” 一共说了九个字,三个字三个字地说,两组三字中间略有停顿,不是特别明显,但细心的人都能听出来。已经领悟的庭芳、兰芳注意到了,但她们早就知道三皇子有口疾,并未露出任何异样,宋嘉宁却是根本没听出来,心思都在赵恒的解释上,小脸上写满了敬佩与拜服。真聪明啊,她怎么没想到呢? 月光灯光弥漫,这一刻仿佛都被她收进眼底,那双杏眼太过清澈,以至于里面的情绪一览无余。赵恒答完题便在暗暗观察宋嘉宁,他想知道她听出他言语不便后会有什么反应,却意外地收到一片赤诚。 一个小小的灯谜,她自己到底有多笨,才会用这种崇拜的眼神看他? 赵恒漠然收回视线。 端慧公主看看他,心头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她之前以为平时惜字如金的三哥应该不屑真的陪她们玩,现在看来,三哥今晚兴致不错啊,居然愿意为了一点小钱破例说了那么多。 端慧公主不想输,意识到同父异母的三哥是劲敌后,端慧公主立即收起玩闹之心,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可惜她既要听题辨题又要分心抢题,比不上宋嘉宁只管抢,接下来连续三题,都被宋嘉宁、赵恒答了出来。 端慧公主气坏了,再猜灯谜时,宝珠没说完她就抢,结果她运气不好,这题她与庭芳都不知道谜底。三姑娘云芳最不怕端慧公主,嘿嘿起哄道:“抢题答错扣两钱银,表妹下次要三思而后行啊。” 挨了端慧公主一记眼刀。 走了一会儿,路过一个凉亭,端慧公主心浮气躁,决定休息休息,率先朝亭子走去:“咱们坐一会儿吧,一刻钟后继续。” 没人反对。 宋嘉宁有点饿了,宫里的宴席哪敢敞怀吃。她故意放慢脚步,趁亭子外面比较暗,宋嘉宁目视前方,左手却熟练无比地解开荷包,取下瓷瓶盖子倒出一颗杨梅糖,盖好盖子再勒紧荷包,一气呵成,然后假装扭头看风景,飞快将杨梅糖塞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瞬间传至舌尖。 “何物?” 有人在她头顶问。 宋嘉宁险些咬了舌头,偏头一看,三皇子挡在凉亭那一侧,黑眸对着她嘴,眼底似有云雾涌动。偷吃不雅,宋嘉宁尴尬地低头,又不敢欺瞒未来皇上,蚊呐似的道:“杨梅糖。” 赵恒嗯了声,没说什么,但也没有让开。 宋嘉宁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瞅瞅少年郎腰间的羊脂玉佩,宋嘉宁不好意思继续嚼糖,嘴里含着东西又不方便说话,越沉默越紧张,鬼使神差地,宋嘉宁想到一个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可能,试探着问:“殿下,要吃吗?” 这人明知她在吃东西,却不走开,要么是想看她吃,要么就是饿了,也想吃。两相比较,宋嘉宁觉得后者更可靠,庭芳姐姐说了,除了皇上,宫宴大家都是吃个风光,肚子里是空的,四皇子大概也没吃饱。 赵恒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他不喜甜食,只是…… 回想今晚她因他而起的所有欢喜与兴奋,包括此时的送糖讨好,赵恒迟疑片刻,伸出手。 果然是饿了啊? 宋嘉宁莫名开心,赶紧重新倒出一颗……两颗,轻轻放在少年郎手心上。因为这个动作,宋嘉宁不可避免地看清了三皇子的左手,五指修长,在灯笼摇曳的光晕中润如上品良玉,再看她的两颗糖,浑似玷污了美玉的凡尘。 太紧张,宋嘉宁没掌握好分寸,放糖时指腹不小心碰到了未来皇上的掌心,意外的温热。 宋嘉宁慌得缩回手,脑袋垂得更低了。 她觉得赵恒手心热,赵恒自然感受到了胖丫头指端的微凉,凉凉的一碰,在他掌心留下一丝无法形容的痒。目光从那两颗糖挪到宋嘉宁泛红的脸蛋上,赵恒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如果她是无意碰的,何必羞涩?若是故意的碰的,她,好像刚刚十一岁? 赵恒看不透,只知道,他并不是很反感。 为免亭中四女猜忌,赵恒曲指虚握左拳,神色如常走到凉亭一侧,背对四女,独自赏月。 宋嘉宁飞快吃了糖,到亭中与众人汇合。 “跟三殿下说悄悄话了?”端慧公主狐疑地问。 宋嘉宁半真半假地道:“我吃了一颗杨梅糖,三殿下问我在做什么。” 端慧公主小声嘀咕了一句“馋猪”。 宋嘉宁假装没听见,瞄眼亭外的三皇子,想到自己居然分了未来皇上两颗糖,忽然觉得三皇子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小歇片刻,众人继续猜谜,宋嘉宁抢的快,赵恒无所不知,两人所向披靡。总是输,端慧公主兴致越来越淡,又来到一盏花灯前,端慧公主佯装困倦打个哈欠,疲惫道:“我困了,这是最后一题,猜完咱们就散了吧。” 不就是几两银子吗,当她赏宋嘉宁了。 宋嘉宁不管那些,宝珠念完对联题“烟锁池塘柳”,她想也不想就抢了,抢完才注意到气氛不太对,特别是端慧公主,方才还念叨困呢,这会儿竟然答对题般双眼发亮,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嘉宁表姐,你是太想赢银子了,还是太信任我三哥?这对子至今也没人对出来呢。” 宋嘉宁傻了眼,扭头看赵恒。 赵恒眼底极冷,他能对,但五个字,他说不出口,除非结结巴巴。 他不想让任何人听到他那样说话。 他迟迟不语,宋嘉宁只当他答不出,但题已经抢了,为了不丢未来皇上的面子,宋嘉宁咬牙,低头自己想,绞尽脑汁,还真让她想到一个,太高兴,对子刚在脑海冒出来便脱口而出:“杭城油爆虾……不是,杭城油爆锅!” 第29章 029 “烟锁池塘柳”意境雅致, 宋嘉宁的“杭城油爆锅”…… 便如书生临窗吟诗,屠夫隔街贩肉, 一个大雅, 一个大俗, 唯一可取的,是宋嘉宁的下联五字同样使用五行做偏旁,与上联在字体结构上对上了。 郭家三芳先是忍俊不禁,跟着连连点头, 认可了妹妹的“才华”。端慧公主还在捧腹大笑, 边笑边讽刺宋嘉宁:“油爆锅,你就知道吃,古人若听见,都要被你气活了!” 宋嘉宁自己挺得意的,从来没人能对出来的下联,管它俗雅, 她给对上了, 这题就算他们赢。无视端慧公主的冷嘲热讽, 宋嘉宁抬头看三皇子。 赵恒脸上再无刚刚的彻骨冷意, 眉眼平和, 察觉宋嘉宁的目光, 赵恒低头看她,对上那双掩藏自豪的杏眼, 赵恒笑了:“尚可。” 未来皇上笑了, 还夸她了! 宋嘉宁心花怒放。 对面端慧公主难以置信地盯着三皇子, 虽然三哥嘴角的浅笑转瞬即逝,但她很确定,三哥刚刚确实笑了。三哥居然笑了,她上次看见三哥笑是什么时候?端慧公主努力回想,因为三皇子笑得太少,她竟真的想起了一幕。三年前,辽国一位皇子携礼来京,父皇设宴款待,辽人好武,那王子提出与大周皇子比试,父皇派大哥迎战,大哥只用几个回合就把辽国王子打趴下了,父皇龙颜大悦,三哥也淡淡笑了。 这三年,她从未见过三哥笑,今晚,他居然朝宋嘉宁笑了。 端慧公主转向宋嘉宁,看着宋嘉宁被灯光照的红扑扑的脸蛋,她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儿。上次亲表哥偏心宋嘉宁,为了维护宋嘉宁严厉训她,现在同父异母的三哥也对宋嘉宁另眼相看,宋嘉宁真的就那么好吗?她堂堂公主,与哥哥们有血脉牵连,居然还比不上一个寡妇的女儿? 上元节带来的好心情,全都没了,端慧公主一眼都不想再看宋嘉宁,突然朝大宫女宝瓶呵斥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拿银子!”言罢也不等宝瓶,她一人气冲冲朝长春宫走去。宝瓶吓坏了,从荷包取出二两银子塞给庭芳,火急火燎去追自家公主了。 宋嘉宁愕然,望着端慧公主离去的背影,她真的想不通了,不过是输了几道题,端慧公主至于气成这样吗? 她不懂,郭家三芳也猜不透刁蛮任性表妹的心思,只是端慧公主走了,她们四个姑娘便不适合继续与三皇子留在御花园了。庭芳跟两个妹妹收了堵资,一共八两银子,大大方方交给宋嘉宁,笑着道:“今晚妹妹算是沾了三殿下的光,快去与殿下分了吧。” 在未来皇上面前立了功,宋嘉宁的好心情并没有受端慧公主影响,抱着银子走到赵恒面前,开心道:“灯谜都是殿下猜出来的,这银子殿下都收了吧。”没人在乎这几两银子,当彩头收下,图个吉利还是很有意义的。 她双手捧银,杏眼含喜,五官精致漂亮像散财童女,赵恒看眼那几块儿碎银锭子,淡淡道:“赏你了。” 宋嘉宁错愕。 赵恒朝福公公使个眼色,毫不留恋地绕过宋嘉宁,徐徐离去。 宋嘉宁呆呆看了会儿,回想今晚,她开心地将银子收进荷包,这辈子都不准备动了,留着当将来给孙子孙女们将故事时的物证,人证就是身边的三个姐姐。 “好了,咱们也走吧。”庭芳帮妹妹理理斗篷,吹着手心道,夜色渐深,该回府了。 就在郭家一众女眷登上马车离开皇宫的时候,景平宫,三皇子赵恒独自坐在书桌前,桌面上铺着一张宣纸,宣纸之上,是两颗紫红色的杨梅糖。 赵恒看着这两颗糖,云雾弥漫的眼底,却好像看到了别的什么。 上次吃糖,是何年何月? 他记不得了,自他记事,他说话就结巴,小时候他喜欢吃糖,乳母见了立即抢走,说他有口疾,不宜吃甜食。赵恒信了,长大后翻看医书,才发现吃糖与结巴并无任何联系,但那时,他已经没了吃糖的心情。 他更习惯苦茶,更习惯一个人独来独往,最多,与大哥坐坐,听大哥畅谈天南海北。 大哥的身影淡去,变成了一个脸蛋肉嘟嘟的胖丫头,一面之缘,她竟然因为他的脸喜欢上他了,什么都不懂就押他射箭能夺魁,为他射偏着急,为他射中靶心欢喜,为能与他联手猜灯谜雀跃,更胆大地送他糖吃,挠他手心。 上元节的御花园很冷,她指尖儿凉凉的,却在那一瞬,暖了他一分。 赵恒捏起一颗糖,回想她吃糖的样子,偷偷摸摸的,红红的嘴儿一动一动,很好看。 赵恒失笑,十一岁,孩子似的她,真的懂吗? ~ 上元节过后第二日,宋嘉宁的“杭城油爆锅”传遍了整个国公府,未出三天,又传遍了整个京城,连宣德帝都听说了。节后恢复朝议,大殿上气氛轻松,政事议毕,宣德帝笑着问卫国公郭伯言:“伯言啊,听说你府上的四姑娘聪颖机敏,解了一道绝对?” 文武百官善意地笑,都有所耳闻。 郭伯言拱手道:“皇上就别打趣臣了。”嘴上求饶,面上却无一丝羞惭,反而很引以为荣。 宣德帝笑,当场赏了宋嘉宁一套文房四宝,让郭伯言带回去。能给整个京城添一桩趣闻,郭伯言这个继女,有功! 郭伯言替女儿叩谢皇恩,傍晚回府后,让人把林氏娘俩都请过来。林氏就在他后院,离得近,见郭伯言黑眸明亮面带喜色,她好奇道:“国公爷有什么喜讯吗?” 郭伯言点点桌案,示意林氏看那上面的文房四宝:“皇上听闻安安的下联,夸安安聪慧机敏,还给了赏。” 林氏哭笑不得,走到郭伯言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郭伯言看她两眼,皱眉道:“脸这么白,身体不舒服?” 林氏垂眸,脸慢慢红了。郭伯言奇怪,正要打听,小女儿来了,郭伯言只好压下疑惑,先鼓励女儿。宋嘉宁一听自己的丑事居然传到宣德帝耳朵里了,小脸噌地红透,肚子里肠子都要悔青了。早知事情会闹得人尽皆知,满京城都知道卫国公府四姑娘是个爱吃的,她宁可输了那一题…… 念头刚起,脑海中浮现三皇子那抹短暂的浅笑,俊美如仙,宋嘉宁又不后悔了,厚着脸皮摸摸御赐的文房四宝,笑着对郭伯言道:“女儿用不上这么好的东西,父亲留着自己用吧。” 女儿孝顺,郭伯言欣慰地摸摸小丫头脑袋,提醒道:“御赐的东西,能用也不能用,安安好好收起来,以后当传家宝。” 宋嘉宁心中一动,那晚三皇子赏她的四两彩头,是不是也能当传家宝? 父女俩正在说话,旁边林氏胃里有一阵翻腾,她立即用帕子捂住嘴,快步往外走,只是才出门,“呜”地一声便吐了,忍都忍不住的。宋嘉宁大吃一惊,郭伯言已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大手稳稳扶住娇妻肩膀,厉声吩咐下人去请郎中。 “国公爷离我远点……”身上味道难闻,林氏虚弱地劝道,话未说完,又想呕了。 郭伯言是武将,原配谭氏两次怀孕,他都不在家,因此不知道妇人怀孕后的反应,只当林氏得了重病,郭伯言顾不得女儿在场,一把抱起林氏,大步往后院走去。宋嘉宁上辈子给人当了八年多的小妾,在梁绍那儿是没怀上,到了郭骁这儿则是长期服用避子汤,没怀过孩子,自然也想不到那方面去,紧张地跟在父母身后,小脸惨白。 难道母亲又要生病了吗? 大的脸色铁青要审问她的丫鬟,小的吓得眼里都转泪了,林氏哭笑不得,怀里抱着女儿,红着脸对郭伯言道:“国公爷别动怒,我,我没事……” “没事为何会吐?”郭伯言一个字都不信,还当林氏心善维护丫鬟。 他威严吓人,林氏低头,轻声道:“可能,可能是有了。” 宋嘉宁震惊地抬起头,郭伯言盯着坐在床上的娇妻,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嘴角一下子就咧开了,伟岸身躯转眼便挪到林氏身侧,扶着林氏肩膀道:“真的?” 林氏点点头,顺手移开男人的大手,脸更红了,没好意看女儿。 郭伯言这才想起小女儿就在旁边守着,咳了咳,转身去了外间,一个人平复心情。 “娘,我要当姐姐了?”宋嘉宁做梦似的问,真的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林氏最近想了很多,忧心郭家不欢迎这个孩子,也怕女儿不喜欢异父的弟弟妹妹。现在女儿问了,林氏努力掩饰紧张,柔声问道:“如果是真的,安安高兴吗?” 宋嘉宁当然高兴了,高兴地抱住母亲,连连点头。 林氏少了一块儿心病,目光移向内室门口。郭伯言会怎么想?世子又会怎么想?若这胎是女儿,对世子没有任何威胁,若是儿子,林氏没那个心,世子会不会猜忌她们娘俩?如果可以,林氏真不想生儿子,嫁进国公府,她只求女儿安稳,给女儿找个靠得住的夫家便足矣,不需要儿子傍身。 两刻钟后,郎中来了,证实林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第30章 030 郎中前脚走, 太夫人闻讯来了, 得知儿媳妇是喜脉, 太夫人笑容满面,再三嘱咐儿媳妇好生养胎,又提醒浣月居大小丫鬟仔细伺候着。 婆媳俩聊了一会儿, 太夫人要走了,林氏想送送,被太夫人劝住,郭伯言一人去送母亲。 娘俩并肩而行,身后是太夫人的两个大丫鬟。今儿个阳光明媚, 蓝汪汪的天万里无云, 太夫人望望这湛蓝的天, 快走出临云堂了,才轻声对儿子道:“林氏是个有福气的。”一个寡妇,机缘巧合遇到儿子, 以国公夫人的身份改嫁进来, 进门就有喜,传出去谁不羡慕? 郭伯言笑:“她最大的福气, 是遇到您这样通情达理宽厚慈和的好婆母。” “少给我灌迷魂汤。”太夫人嗔了他一眼, “说正经的, 林氏知道规矩,是个明白人,安安憨厚招人疼,我是真心喜欢她们, 林氏能为咱们郭家开枝散叶,是好事,但你心里要有杆秤,宠爱林氏娘几个可以,不能宠过头了。平章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文武双全行事稳重,将来国公府交给他,我很放心。” “儿子明白,母亲不必担心。”郭伯言扶住母亲胳膊,自信道:“林氏不是那种人,儿子也不会让她变成那样。” 太夫人点点头:“我只是提个醒,这话你听了就行了,别去吓唬她,安胎要紧。” 郭伯言笑道:“是。” 送走母亲,郭伯言立即大步往回走,进屋见女儿已经走了,只剩林氏坐在床边,看他进来便低下脑袋,侧脸红润,郭伯言胸口顿时一片火热,眨眼间便来到林氏面前,单膝蹲下去,大脑袋直往林氏怀里钻,隔着衣裙亲她平坦小腹。 这么快就要给他生孩子了,不枉他那么疼她。 林氏看着怀里的大脑袋,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她怀女儿时,前夫也曾这般欢喜,温柔相待。那么温柔俊雅风度翩翩的一个人,她这辈子大概都忘不了了,忘不了那几年江南时光,嫁给郭伯言是身不由己,她努力做个好妻子,心里装着的还是曾经的影子。 可现在,她怀了郭伯言的骨肉,有了孩子,很多事情好像都不一样了,她与郭伯言不再是简单的枕边人,他们有了共同的孩子。此刻之前,两人的夫妻关系更像一种交易,她给他身子,郭伯言给她与女儿名分,此刻之后…… 林氏第一次觉得,她真的是郭伯言的妻子了,两人之间,不单单是欲望与妥协。 “国公爷,我想生个女儿。”摸摸男人粗硬的头发,林氏轻轻地道。郭伯言意外抬头,林氏目光温柔似水,坦坦荡荡地与他对视:“生个安安那样的漂亮小丫头,长大了给安安作伴,有国公爷疼爱,她一生定会平安顺遂。” 她想让他知道,她没有什么野心,她希望他相信。 郭伯言看着这个仙姿玉貌的女人,心底忽的涌起一种陌生的情绪。最开始,他只是贪林氏的姿色与身段,得到人了,他沉醉在她的温柔乡中,仿佛永远都不会腻,但郭伯言也将林氏进府后的表现全部看在眼里。她很谨慎,不擅自打听谭氏的事,不搀和长子长女屋里的事,一切遵循旧例,但又会与喜欢她的庭芳真心亲近,提点字画。林氏谨慎,却不胆怯,短短一个月,已经处置了两个胆大包天阳奉阴违的刁奴,成功站稳了脚跟。 这是一个美丽聪明的女人,她有最吸引男人的容貌与身体,也有让男人敬重的本事,不会只把她当暖床人。 “先生儿子。”坐到床上,郭伯言一手搂着娇妻,一手放在她腹部,畅想道:“符哥儿恕哥儿顽劣,不好学武,尚哥儿还小,你给平章多生几个弟弟,将来若有战事,他们兄弟上阵互相照应,一起光宗耀祖。” 有了儿子,将来他先走了,林氏膝下好有亲生儿孙孝敬。长子与继母客气疏离,郭伯言心里门清,他不怪儿子,换成他,十六七岁的年纪突然多个继母,他也不会喜欢,顶多给继母明面上的敬重,但他得为林氏打算。 一个想要女儿,一个想要儿子,夫妻俩说的是儿女,话里给的却是保证,彼此都明白。 林氏靠在男人肩头,看看肚子上的大手,她犹豫片刻,抬手覆在他手背上,细声道:“我都听您的。” 郭伯言反握她手,笑着亲亲她额头:“别胡思乱想,安心给爷生儿子,越多越好。” 最后四个字,是在她耳边说的,林氏脸一热,顿时忘了其他。 ~ 林氏有喜,国公府没藏着也没掩着,谭舅母一直暗中留意国公府的动静,很快就收到了信儿,当晚一夜没睡好,次日携礼登门,向林氏道喜。林氏摆上茶水礼数周到,只当不懂谭舅母真正的来意。 短暂的虚与委蛇后,谭舅母撇下林氏,行色匆匆去了外甥的颐和轩。 郭骁正在书房看书,得知舅母来了,他皱皱眉,放下兵书去厅堂见客。 谭舅母打发走丫鬟,见外甥眉眼冷峻与平时没什么不同,谭舅母急道:“那边怎么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郭骁心烦,直接问道:“看舅母神色,郭家子嗣兴旺,您不高兴?” 谭舅母一噎,攥攥帕子,叹气道:“舅母这不是担心你吗?万一林氏生了儿子……” 郭骁冷声打断她:“她的儿子是我亲弟,她的女儿是我亲妹,我会尽兄长本分照顾他们。他们懂事,郭家大房和睦,他们不懂事,我这个长兄也不会纵容。舅母关心我是好意,但郭家的家事,舅母还是少费点心罢。” 难道他像那种无能之辈,连一个世子之位都保不住? 外甥发怒,谭舅母当即不敢吭声了,窘迫地低着头,半晌才道:“好,你大了,不用舅母操心,舅母以后不说了,可你千万要警醒些啊,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娘临走前拉着我的手把你跟庭芳托付给我,你年纪轻轻经的事少,舅母怕你着了别人的道。” 说到后面哽咽了,扭头拭泪。 提到母亲,郭骁神色略缓,转移话题道:“文礼四月院试,他可有把握?” 他真心希望这个表弟能立起来,能撑起谭家。 谭舅母擦擦眼睛,笑着道:“这阵子起早贪晚读书呢,应该能中。” 郭骁颔首。 ~ 这边林氏刚刚怀上,正月底,宫里的德妃半夜产下一位小皇子,排行五,宣德帝龙颜大悦,翌日便在朝堂上下旨,册封年仅十八岁的德妃为皇后。 消息传到国公府,宋嘉宁跟郭家三芳都在太夫人身边待着,丫鬟说完,三姑娘云芳忍不住小声道:“皇上太偏心了……” “住口。”太夫人肃容呵道,声音严厉:“皇家的事也是你能编排的?回去写三遍《女戒》,明早拿给我看。” 云芳吓得半个字都不敢说了。 宋嘉宁老老实实闭着嘴,心里却很赞同三姐姐的话。宣德帝就是偏心啊,淑妃生的是公主,没什么好说的,可吴贵妃生了二皇子,惠妃有四皇子,都是陪了宣德帝多年的老人,如今竟然被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比了下去。 宋嘉宁回忆了一下新册封的李皇后,嗯,长得确实挺美的,果然男人都好色,无论老少。 封后的事让京城百姓津津乐道了一阵,半个月后,宣德帝又下了一封诏书,封大皇子为楚王,二皇子为睿王,三皇子为寿王,即日命工部督造王府。 一口气封了三个亲王,震动京城。 宋嘉宁没想太多,皇帝的儿子封王爷,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且前面三个皇子年纪确实大了。 但宋嘉宁如何都没想到,皇子封王,与她还是有一点点关系的。 这日黄昏,郭伯言回府后,把三房人都叫到了太夫人这边,人到齐了,郭伯言说了一件事:“三位王爷的府邸选好了,皇上钦点齐府给寿王,连同齐府东边几户都并入寿王府,明日工部开始督造,各房务必约束下人,不得窥探妄议。” 国公府的左邻齐府是一座气派的大宅子,乃前朝宰相的府邸,大周开国后齐家倒了,宅子一直没动,如今被宣德帝赐给三皇子寿王为王府。 宋嘉宁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重活一辈子,她居然要与未来皇上做邻居了? 她只顾着惊讶,没发现斜对面,她的继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正事说完,三房各自散了,大房一行人最后才走,郭伯言、林氏走前面,郭骁、宋嘉宁这对儿兄妹走后头。宋嘉宁已经开始馋晚饭了,郭骁犹记得她刚刚震惊的样子,行了几步,低声问:“三皇子搬过来,你很高兴?” 宋嘉宁茫然地“啊”了声,对上郭骁黑幽幽的眼睛,猛地记起去年郭骁对她的提醒,忙否认:“没有,我为何要高兴?” 本来就没高兴,她只是很意外。 郭骁盯着她,想的却是这个继妹押过一次三皇子赢,还跟三皇子联手猜灯谜,大出风头。 是真的无心,还是装傻充愣? 宋嘉宁不知这人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眼神太吓人,不敢跟他多待,快走几步追上母亲,牵着母亲手问:“娘,今晚咱们吃什么?”杏眼偷偷往后瞄,见郭骁还在看她,宋嘉宁浑身冒寒气,又怕又委屈,他哪只眼睛看出她高兴了? 作者有话要说:郭骁:我三只眼都看到了。 嘉宁:胡说,你就两只眼! 郭骁:随我进屋,给你看。 过了片刻,屋里传来嘉宁吃惊的声音:“殿下怎么在这儿?” 哈哈哈,看大家嗖嗖的评论量,我想到了“引火烧身”,可我不怕,用更多的热火烧我吧! 烧完记得多浇点营养液哈,滋润咱们嘉宁越来越美,小几巴男主越来越大! 第31章 031 三王开府, 百姓们听的是热闹,三个皇子心情就各不相同了。 吴贵妃的延禧宫。 伺候的宫女太监们都退到了外面, 吴贵妃看眼门口, 笑着对二皇子睿王道:“舆图带来了吗?娘看看你的府邸什么样。” 睿王自是有备而来,从袖中取出睿王府的舆图, 铺在罗汉床中间的紫檀木矮桌上,他弯腰站在母妃身侧, 手指沿着舆图移动,低声讲解每处宅院:“……儿子打算引水在这里盖个荷花池,池中建一凉亭,夏日避暑……” 吴贵妃浅笑着点头, 儿子封王开府,下一步就可以上朝听政、封官办差了。听完儿子对自己王府的修缮畅想, 吴贵妃闲聊似的问:“你大哥、三弟的府邸都在哪儿啊?” 睿王看看母亲, 再看看王府舆图,指着王府正院低声道:“娘, 咱们把这一圈比作皇城,外面这一圈是内城,儿子的府邸在西南侧,大哥的东南侧, 距离皇宫差不多远。三弟的……”睿王手指向下,敲敲桌子道:“三弟王府在外城,挨着卫国公府。” 京城最中央是皇城,天子住所, 皇城外面一圈是内城,乃王孙公主府邸所在,再往外就是外城了,达官贵人们围着内城分布,越往外,百姓身份越低,或是越穷苦。其实卫国公府郭家的地段乃外城最好的一块儿,仔细比较,寿王府比楚王府、睿王府要大一圈,宽敞多了,但哥哥们都在内城,就他安排在外城了,足见宣德帝对三儿子的不喜。 吴贵妃幸灾乐祸:“想当初贤妃在世时,你父皇后宅数她最得宠,如今还不是人走茶凉。” 要怪就怪三皇子命不好,皇家生出个结巴来,这是犯了错老天爷降天谴惩罚这一家的意思,宣德帝最看重名声,突然生出一个结巴儿子,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别说贤妃死了,就是贤妃活着,宣德帝也绝不会多给三皇子几分宠爱。 睿王叹道:“这碗茶凉了,另一碗还烫着。” 他从未将三弟放在眼中,让他日夜不安的是上面那位大哥,父皇有多冷淡三弟,就有多宠爱大哥,看父皇的做派,已经把大哥当储君培养了。 吴贵妃看眼儿子,轻轻笑了笑:“你嫌烫,有人比你更嫌,等着吧,早晚会有一场热闹看。”说完,她别有深意地朝李皇后中宫所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十八岁,刚生皇子就封后,盛宠之下野心必炽。 睿王点头,心悦诚服:“儿子懂了。” 贵妃母子推心置腹,大皇子楚王看完自己的王府舆图,后知后觉才想到亲弟弟,问身边的康公公:“寿王府在何处?” 康公公缩缩脖子,低头道:“皇上赐了前朝宰相齐府给寿王爷。” 楚王歪头想了想,没印象:“齐府在哪儿?” 康公公瞒不下去了,屏着气儿道:“挨着卫国公府。” 楚王一听,拍案而起,沉着脸就往外走。康公公心都快跳出来了,快跑几步拦在楚王面前,苦着脸道:“王爷,您这是要做什么?” 楚王脸色铁青,声音如雷:“我要去找父皇,内城那么大,为何要安排三弟住外城?” 他性情耿直胸怀坦荡,只要自己觉得没错,说话就从不顾忌是否被人听到,康公公却吓破了胆子,高高举起手挡在楚王面前,做出捂嘴的姿势:“王爷快住口,皇上这么安排,必有他的用意,寿王爷都没异议,您……” “滚!”楚王大怒,一把将瘦弱的康公公甩出好几步。三弟怎么会没异议?他是被父皇冷落惯了,自己有话说不出口,便一直给什么接着什么,正因为三弟不争,他这个大哥才要替他争。心意已决,楚王不顾康公公拼命劝阻,气冲冲直奔崇政殿而去。 宣德帝正在批阅奏折,听说长子来了,他头也没抬,叫人宣进来。 “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楚王走到御前,语气很冲。 宣德帝一听就猜到了七分,抬眼一看儿子忿忿不平的脸,另外三分也落实了,重新低头,一边批阅奏折一边淡淡道:“说。” 楚王直接道:“父皇,我与二弟的府邸都在内城,为何三弟的去了外面?” 宣德帝心平气和道:“你们要上朝,住得近方便,老三没有差事,那边地方大,他住着舒心。” 幌子而已,楚王心酸:“您就不能给三弟安排差事?三弟聪敏……” 宣德帝终于抬头,目光冷了下来:“他能做什么?半个字都不愿意多说,他能替朕做什么?江山社稷,岂能任由你们儿戏?” 楚王还想再替兄弟争取,宣德帝耐性耗尽,瞪着眼睛斥道:“出去,再有下次,朕必罚你。” 楚王不动,宣德帝的大太监王恩及时走过来,连拉带扯地把人弄走了。殿内恢复静寂,宣德帝望着门口,紧皱的眉头很快舒展,并没有将长子的不敬放在心上。老大重感情,知道关心弟弟,反而是他最欣赏的一点。 楚王却非常不满父皇的偏心,但他无可奈何,站在崇政殿外生了半晌闷气,这才去景平宫看亲弟弟,脚步飞快如进自己寝宫,不等福公公通传,他便推开书房门。 赵恒早听到动静了,却站在书桌前没动,只朝兄长点点头:“大哥。” 楚王嗯了声,走到跟前,就见三弟面前铺着一张占了半张桌子的宣纸,中间画了一座宅院,初见雏形。知道三弟已经开始布置那座位于外城的府邸了,楚王心里十分不好受,冲动之下,大手一抓便将赵恒刚动笔的画图给揉了稀巴烂。 赵恒:…… “气死我了!”楚王一屁股坐到斜对面的椅子上,大手重重一拍桌子,“三弟你等着,我劝不了父皇,等皇叔……” “大哥!”赵恒神色陡变,厉声打断兄长冲动之言。 楚王嘴还张着,对上亲弟弟警告的眼神,他抿抿嘴,又拍了一下桌子。 赵恒收起厉色,一肚子话想叮嘱兄长,奈何说不出口,只能慢吞吞地道:“一切,听父皇,别妄言。” 说的不是府邸,是皇位。他这个大哥,武艺超绝,唯有脾气耿直暴躁,父皇宠爱大哥,普通的顶撞都能容忍,唯有皇位问题,那是父皇的逆鳞,谁都碰不得。 楚王深深呼吸,揉揉脑袋,决定不想那些了。目光落在被他丢到远处的纸团上,楚王认命一叹,走过去捡起纸团,重新展开,双手举着画纸盯了半晌,然后指着府邸西侧圈出的一块儿地问:“三弟,这里写的什么?” 原来有两个字,被他揉破了,看不清楚。 赵恒看眼位置,道:“樱桃。” 楚王古怪地看他一眼,目光一一扫过其他小字,接连看到“葡萄”、“李树”、“石榴”、“柿树”等果木之名。一圈看下来,楚王的心更酸了,父皇啊父皇,瞧瞧您做的好事,三弟都心寒到自暴自弃的地步了。 心酸过后是生气,楚王三两下扯烂这张图,严兄般教训弟弟:“堂堂王爷,想吃什么叫人去买,府里种这些让人笑话。你的王府地方大,我看这样,刚刚那片地改成跑马场,咱们兄弟得空跑几圈。” 赵恒沉默以对。 楚王来了兴致,另铺宣纸,帮弟弟琢磨如何建府,赵恒始终不发一言,只等兄长走了,他按照自己的心意再画一张。楚王洋洋洒洒画了满满一张图,画完胸口的郁气散了大半,见天色已暗,索性留在弟弟这边用饭。 饭间兄弟对酒,赵恒浅酌,楚王豪饮,几碗酒下肚,楚王想到一个哄弟弟开怀的好法子:“三月三上巳节,大哥带你出宫,我跟你说,那天郊外全是姑娘,一个比一个好看,大哥带你去见见世面,别整天闷在宫里。” 赵恒没当真,大哥忘性大,今天说的事,晚上睡一觉可能就忘了。 但这次楚王没忘,三月初二傍晚,他又过来找弟弟喝酒,临走前提醒弟弟:“明早出发,别睡懒觉。” 赵恒微惊,继而颔首,春光好,既然大哥有心,他且陪他走一圈。 卫国公府。 天气渐暖,黄昏饭后,宋嘉宁与三个姐姐一起到花园里散步消食,围着湖岸绕了小半圈,迎面撞见郭骁与双生子。兄妹齐聚,郭符笑道:“叽叽喳喳的,商量好明日去哪踏青了吗?” 三姑娘云芳撇嘴:“去哪儿也不用你管。”两个哥哥喜欢捉弄人,她最不愿意与兄长同游。 郭符嗤道:“谁想管你?我们是想保护安安,听说这种时候拍花子最多,专拣傻里傻气的丫头下手……” 云芳哈哈大笑,指着宋嘉宁道:“二哥说你傻!” 宋嘉宁瞪郭符:“二哥才傻。” “呦,胆子大了是不是?”郭符冲过来抓她,宋嘉宁连忙跑开,可惜跑得没郭符快,被郭符抓住挠痒痒。宋嘉宁笑得脸红气喘,一边躲一边喊人帮忙,庭芳兰芳要去救妹妹,被郭恕拦住,支援不得。 宋嘉宁实在难受,好姐姐们帮不了她,云芳只顾笑看热闹,宋嘉宁视线一转,落到了郭骁身上。双生子最怕他,可…… 宋嘉宁不想求郭骁,痒地难受,她一气之下抓住郭符手臂,低头就咬。 “够了。” 就在宋嘉宁小嘴即将碰到郭符手腕之前,郭骁突然喝道。郭符惧怕兄长威严,本能地收手,收的太快,手背抬高时不偏不倚撞在宋嘉宁鼻子上,酸得宋嘉宁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捂着鼻子,疼得说不出话。 郭符还没反应过来,有人迅速赶到身边,抓起宋嘉宁捂着鼻子的手。 露出宋嘉宁泪眼汪汪,鼻子通红,红唇张开,连连吸气。 郭骁看了看,回想继妹宁可被堂弟欺负也不肯向他求助,他松开她手,冷笑:“该。” 宋嘉宁一愣,下一刻,眼泪流得更凶了。 怎么有这么讨嫌的人!她上上辈子是不是挖他祖坟了,所以上辈子被他欺负,这辈子又遇见他? 她悲愤,身后郭符见兄长朝他看了过来,眼神比腊月寒冰还冷,吓得转身就跑。 然后第二天出门踏青,双生子都没能露面,陪宋嘉宁四姐妹的人,换成了郭骁。 第32章 032 春和日丽, 阳光明媚, 恰逢上巳节, 京城上至王孙贵胄下至平民百姓,都一窝蜂似的往城外涌,携儿带女呼朋唤友一同去踏青。人太多, 可忙坏了守城官兵,城门口车队排了老长,这时候卫国公府的名头就管用了,阿顺举起腰牌,守城兵瞪大眼睛看, 立即放行。 出了城, 道路宽阔, 人流散开,视野陡然开阔起来。 二姑娘兰芳掀起一丝窗帘偷偷往外看,云芳也想看, 干脆将两边窗帘都挂起, 振振有词道:“祖母都说了,今天日子特殊, 准咱们不用戴帷帽出门, 早晚都会被人看见, 还遮遮掩掩做什么,不如尽情玩。” 庭芳有点放不开,郭骁骑马跟在马车旁,看看里面四个妹妹, 道:“回来再放下。” 那就是现在敞帘没关系,得了兄长允许,庭芳笑了,抱着宋嘉宁胳膊,好奇往外张望。 远处天蓝如洗,路边杨柳新绿,宋嘉宁侧着脑袋,很寻常的景色,她却看得津津有味。去年四月进京,至今快一年了,去年宋嘉宁怕出门遇见郭骁,一直老老实实在舅母家待着,因此今日是她重生后,第一次重温京郊风景。 上辈子看过很多次,但此时心境大不相同,她不再是被男人养在庄子见不得人的妾室,而是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四姑娘。目光偏转,骑马的少年郎映入眼帘,俊美如昨,但这会儿他是她的兄长,他不能再霸占她。 宋嘉宁浑身轻松,微风吹来,她舒服地闭上眼睛。 郭骁心有所感,侧头,意外看到一张慵懒惬意的小脸。她懒洋洋地背靠车板,脑袋朝外偏,肉嘟嘟的脸颊随着马车行进微微晃,她却没心没肺,不以胖为耻,闭着眼睛不知想到什么好事,嘴角居然翘着。 这么恣意享受的神情,莫名叫人想要破坏。 他刚这么想,一只白皙的手突然伸了过来,三姑娘云芳无声笑,然后猛地用食指抵住宋嘉宁秀气的鼻尖儿往上使劲儿,露出两个圆圆的鼻孔。宋嘉宁不舒服地睁开眼睛,云芳单手按着她两手哈哈笑,问郭骁:“大哥你看,四妹妹这样像不像小乳猪?” 宋嘉宁气红了脸,没看郭骁是何表情,一把拍开她手,反过来也要去顶云芳鼻子。两人你追我躲闹做一团,很快庭芳、兰芳也加入进来,四个年龄相近的小姑娘打打闹闹,清脆甜濡的笑声传出老远。 郭骁摇摇头,唇角难以察觉地翘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马车来到了丹水河畔,丹水河面宽阔,阳光洒落一片波光粼粼,有人乘船游览风光,画舫中传出悦耳的丝竹之声。丹水两岸处处可见身穿彩裙的妙龄少女,三五成群的采集兰草,年轻的男子们寻个借口在近处流连,暗暗相看姑娘,也给姑娘们相看。 郭骁命车夫一路向东行,来到一处无人的河岸,才示意车夫停下。 四个小姑娘兴高采烈地下了马车,一人挎个小篮子拿个小锄头,开心地去采集辟邪的兰草。 郭骁负手站在河边,独自眺望水面,看着远处的几艘画舫,郭骁扬声问妹妹们:“要坐船吗?” 云芳大叫道:“要!不过等我们采完兰草再说,不着急!” 郭骁回头朝阿顺使个眼色,阿顺翻身上马,去雇画舫。 郭骁原地站了片刻,瞅瞅走出一段距离的四个妹妹,他提醒她们别走远,然后从马车中取来鱼竿,临河垂钓。 ~ 当郭家兄妹还在沿河寻找最佳采兰地段时,楚王与赵恒才骑马出城。楚王身形魁梧,穿一身鸦青色圆领锦袍,他容貌更似宣德帝,天庭饱满气宇轩昂,雄伟如山岳。 楚王身侧,赵恒换了一身象牙白绣云纹的锦袍,肤白如玉眉眼如画,五官精致,随已故的贤妃更多,这样的容貌生为女子,必定是沉鱼落雁,放在男人身上,便成了神仙才有的绝世风采,从城内到城外,吸引了无数女子,甚至还有大胆的民女,飞快解下腰间的佩兰兴奋地往赵恒身上丢! “真不该带你来,为兄的风头都被你抢尽了!”楚王单手攥着缰绳,朗声笑道。 赵恒唇角微扬,算是回应,身上被砸了几次佩兰他感觉到了,但那些女人,他一眼都没看。 楚王还想再逗逗亲弟弟,目光无意扫过弟弟另一侧的马车。马车距离他们兄弟有两丈来远,可楚王习武,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到了车里面的女子。那姑娘约莫十五六岁,小手挑起半边帘子,偷偷摸摸地往外看,小小的窗口被她白皙姣好的脸庞占满,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看着看着朝他们这边望来。 楚王非但没有躲闪,反而朝车里的姑娘笑了笑。 姑娘大概从未见过如此厚脸皮的人,愣了愣,随即瞪他一眼,迅速无比地放下车帘。 楚王被那娇滴滴的一瞪眼勾了魂,本欲带弟弟去山中登高望远,现在临时改变主意,愉悦地对弟弟道:“三弟,走,大哥带你去猎美。” 赵恒察觉刚刚兄长与那女子的“眉目传情”了,他对美人没兴趣,但他今日出宫就是为了陪兄长,自然事事以兄长的喜好为先,调转马头,与兄长一前一后地朝那辆马车赶去,不远不近地跟着。 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前面马车主人并不知道被人跟上了,继续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丹水河畔往东一拐,也要寻个清静的好去处。 车中姑娘姓冯,单名一个筝,乃太医院冯太医的掌上明珠,家里没有兄长,自己出门采兰来了。听岸边人声渐渐落下去,知道人少了,冯筝这才重新挑起窗帘观察外面的情形,只往前看。远远望见再经过几个姑娘就能独占一片堤岸了,冯筝笑,正要跟车夫说一声,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笑。 冯筝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又看到了那张俊朗却无赖的脸,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冯筝猛地放下帘子,心慌意乱,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她继续向前,前面没人了,那无赖欺负人怎么办?看他那五大三粗的身板,家里的车夫肯定打不过啊。回家?也不行,万一对方一直跟着她,找到她家门口,从此以后赖上她…… 就在此时,冯筝想到了前面的四个姑娘,她可以先跟她们做个伴啊,人多了,后面的人应该不敢乱来吧? 这么一想,冯筝忙不迭地让车夫停车,生怕走过头。 岸边,郭骁余光早就发现冯家马车了,他没在意,但当这辆车停在自家马车旁边时,郭骁皱皱眉,手持鱼竿回头,未料却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郭骁错愕,反应过来立即放下鱼竿,快步走到楚王马前,拱手行礼:“郭骁见过两位王爷。” 楚王早看到他了,人在马上,淡淡嗯了声,眼睛还追着冯筝,见冯筝走到一半突然不走了,石头似的定在了那儿,显然是听到郭骁的话了,楚王突然发出一阵愉悦的大笑,心情畅快无比。 他笑声洪亮,远处宋嘉宁四女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扭头,因为离得远,看不太清楚马上的两个男人,只看到一个青衣姑娘挎着篮子站在几丈之外,想要过来又隐隐为难的样子。姐妹四个互视一眼,一起往回走,距离近了,不认得青衣姑娘,却认出了已经下马的两人。 “啊,是大殿下与三殿下!”云芳惊讶地道。 宋嘉宁呆呆的,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皇家子弟。 青衣姑娘是谁不重要了,四姐妹蝴蝶似的飞到赵恒兄弟面前,恭敬行礼。 楚王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免了郭家姐妹礼,他直接去找冯筝了,倒要看看她能躲到哪里去。 赵恒没动,视线淡淡扫过宋嘉宁四姐妹的篮子,三芳篮中装的都是兰草,稀稀落落几株,他认得,只有宋嘉宁的篮子里,装了满满小半篮,收获最丰,可那些碧绿的野草,赵恒从未在任何花草册上见过。 “何物?”赵恒问宋嘉宁。 宋嘉宁顺着他视线瞅瞅自己的篮子,想到姐姐们善意的嘲笑,她有点尴尬,小声道:“回殿下,这是荠菜。” 赵恒再看一眼篮子,继续问:“何用?” 宋嘉宁莫名想笑,未来皇上真是惜字如金啊,两个字两个字地蹦。 心里大胆地嘀咕,宋嘉宁脸上可恭敬了,如实道:“荠菜与兰草一样,都能用来驱邪,但兰草太少了,不像荠菜,遍地都是,而且荠菜可以吃,做成饺子、春卷、煎蛋饼……”说到一半,宋嘉宁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实在是太久没吃这种野味了。 只有她在说话,其他人不可避免地都盯着她,她突然顿住吞咽,谁能不懂? 庭芳三女偷笑。 郭骁侧目观察赵恒。 赵恒只看宋嘉宁,云淡风轻:“味道?” 宋嘉宁眨眨眼睛,猜测未来皇上是在问荠菜好吃可否,便嗯了声,特别认真地道:“好吃。” “扑哧”一声,云芳再也忍不住了,指着宋嘉宁嘲笑:“就知道吃!这种东西也稀罕!” 宋嘉宁扁扁嘴,本来就好吃啊,荠菜饺子,她一口气能吃好几个。 赵恒看着她红红的唇瓣,忽然也想尝尝。 第33章 033 宋嘉宁抱着荠菜篮子在三皇子赵恒面前怀念美味儿的荠菜馅儿饺子时, 几十步外, 冯筝低着脑袋, 脸红得要涨出血了。她怎么知道路上遇见的“登徒子”居然是堂堂楚王?现在好了,置之不理继续躲避可能会惹来一位王爷的盛怒,原地不动…… “你是哪家姑娘, 见到本王为何不拜?”楚王站在美人身后,故意用自己魁梧的身体挡住美人,如此美人转过来后只能看见他,郭骁等人也看不到美人应对他的样子。 冯筝敢一人出门,胆子比寻常姑娘大些, 但再大也只是一个正八品太医家的女儿, 平时没见过什么大官, 现在遇上楚王,她又慌又怕,一听楚王喜怒不明的质问, 立即转身, 弯腰就要下跪:“民女拜见……” 话没说完,腿也没曲下去, 左臂蓦地被一只大手扶住, 阻止她下跪后便收了回去, 略显低沉粗哑的笑声响在她头顶:“本王看你投缘,免了你的礼,只告诉我你是哪家姑娘便可。” 冯筝不敢撒谎,眼睛看着男人的长袍, 心情复杂道:“家父冯麓,在太医院当差。” 楚王想了想,记忆中并没见过一位姓冯的太医,想来声名不显。 “王爷,民女可以走了吗?”冯筝始终不敢看他,紧张地道。 楚王看着她乱眨的睫毛笑:“刚来,为何要走?莫非你不喜与本王在一起?” 冯筝暗暗咬唇,这王爷不是明知故问吗?就算他是王爷,哪个守礼的姑娘愿意这样与他相处?孤男寡女躲在一边,瓜田李下招人猜忌,坏了名声。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委婉道:“王爷,我,您身份贵重,我只是一介草民,被熟悉的街坊看见,认出我来,回头恐怕会传出流言蜚语……” 女子爱惜名声,楚王点点头,却道:“也是,这样,我介绍你与卫国公府的四位姑娘认识,今日咱们结伴同游。” 冯筝愣住。 楚王已经转身朝宋嘉宁等人走来,朗声道:“几位表妹,表哥向你们引见一位闺秀,她是太医院冯大人的掌上明珠,温婉贤淑,既然今日咱们不期而遇,那便同游吧,共赏春光。” 宋嘉宁震惊地看着这位语出惊人的王爷,刚刚她们四姐妹行礼时,楚王态度淡淡,正眼都没看她们,现在怎么叫上“表妹”了?是,郭家姑娘是淑妃的娘家侄女,攀攀关系确实可以管诸位皇子叫表哥,可方才楚王并没有表现出要与她们亲近的意思啊。 她与三芳没瞧见冯筝下车、楚王追逐的那一幕,郭骁全部看在眼里,自然能看出楚王与冯筝并不相识,现在楚王这番做派,只是利用他们兄妹当幌子,他好有光明正大的借口接近冯姑娘,顺便保住冯姑娘在其他百姓心中的清誉。 四个妹妹全都看他,郭骁微微颔首。 庭芳最懂事,既然兄长授意,她便带着三个妹妹去找冯筝了,先熟悉熟悉。 郭骁看着妹妹的背影,心里却并不愿意,不愿意妹妹们与楚王、寿王过多接触,只是他无法拒绝楚王的要求,不想坏了楚王追美的兴致。父亲说过,郭家不投靠任何一位皇子,但能不得罪,也犯不着触怒龙子们。 他默默掩饰不满,旁边楚王瞅瞅已经同郭家姑娘们聊上的冯筝,笑了,递给亲弟弟一个得意的眼神。赵恒第一次亲眼目睹兄长对付美人的手段,没有敬佩,只有无奈,倘若兄长在父皇面前也有现在得心应手的心机,他便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 父皇早就弃了他,他亦没有野心,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处在风口浪尖却胸无城府的兄长。 三个男人各有所思,宋嘉宁却惊喜地找到了知己。 “你也吃过荠菜?”当冯筝认出她篮子里的荠菜并表示她也要采荠菜回家时,宋嘉宁眼睛一下子亮了,兴奋问。 冯筝不是很理解宋嘉宁的惊喜,茫然地道:“是啊,荠菜不但味道鲜美,还是一味草药,其味甘平,可和脾利水、止血明目。” 宋嘉宁听了,开心地朝三姐姐云芳炫耀:“听见没,荠菜才不是野菜,用处多着呢。” 云芳哼了哼:“用处再多,你还不是只知道吃。” 宋嘉宁还想回嘴,庭芳无奈劝道:“好了好了,也不怕冯姐姐笑话。” 冯筝忙道:“才不会,大姑娘多虑了。”楚王她不敢得罪,卫国公府的姑娘们她也得敬着点。 聊得正好,楚王的声音冷不丁传了过来:“既然你们都说荠菜好吃,那就多采点,晌午挑个酒楼让他们做几道荠菜,本王也尝尝鲜。”生在皇家,楚王最多随军出征时吃的差点,但还真没吃过荠菜这种野菜。 宋嘉宁上次吃荠菜还是前世的事,太久没吃,她早馋了,闻言第一个用行动表示了支持,挎着小篮子继续挖荠菜去了。被一条身份尊贵的狼盯上了,冯筝什么胃口都没有,却不得不跟上宋嘉宁,两人一起挖。 郭家三芳彼此看看,哭笑不得也去挖荠菜了。 河边绿草青青,荠菜遍地,不出两刻钟,五女的篮子就都满了。 恰逢阿顺引着一条画舫过来了,楚王赞许地拍拍郭骁肩膀,使唤阿顺道:“你带这些荠菜去望云楼订雅间,我们一个时辰后到。” 阿顺下意识地看向自家主子,郭骁斥道:“还不快去?” 阿顺赶紧去拎菜篮。 林氏也喜欢荠菜,恰好怀孕头三月食欲不振,宋嘉宁还想带荠菜回去给母亲尝尝鲜呢。见阿顺收了姐姐们的篮子还要抢她的,宋嘉宁本能地将篮子放到身后,朝阿顺手里的几个篮子点点下巴:“这些够吃了,带多了那边用不完,白白丢了。” 这话忒有道理,阿顺竟无法反驳,笑着朝主子们辞行,去望云楼送菜订桌子。 宋嘉宁满意地将自己的菜篮放上马车,放好了往回走,这才发现众人异样的目光。郭骁面无表情,冷冷地盯着她,冯筝与姐姐们都笑,一旁楚王脸上也挂着笑,看耍猴似的新奇地打量她。只有未来皇帝赵恒,负手站在茵茵草地上,身穿象牙白锦袍,眉目清隽,眸中薄雾笼罩,不带任何让她尴尬的情绪,就像一位下凡游历的神仙,看似与民同乐,其实心在凡尘之外。 这样的赵恒,宋嘉宁不敢冒然接近,但出乎意料的,居然也不觉得害怕。 刚冒出不怕的念头,宋嘉宁突然记起上元节那晚,赵恒对不出“烟锁池塘柳”时的冰冷眼神,比郭骁更慑人。宋嘉宁心头一寒,收起各种胡思乱想,躲进几个姐姐身边去了。 画舫缓缓行到岸边,船夫停船铺好踏板。 郭骁请两位王爷先登船,楚王上船后就停在踏板另一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冯筝,赵恒头也不回朝舫中走去。 王爷们上了,三姑娘云芳兴高采烈就要往上跑,被郭骁用眼神制止,客气地请冯筝先行。 冯筝瞅瞅门神一般守在船边的楚王,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楚王朝她伸手,笑道:“这船很晃,我扶姑娘。” 冯筝俏脸涨红,却不敢不从,被楚王握住小手拉了上去。上了船,冯筝立即往回缩,楚王笑着松开,带着她往前走。 宋嘉宁暗暗咂舌,总算看出来了,楚王是在调戏冯筝啊,就是不知道是一时兴起,还是真的将冯筝放到了心上。眼睛望着冯筝被楚王衬得娇小无比的身影,宋嘉宁无意识地跟在姐姐们身后,直到手突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攥住,宋嘉宁才猛地回神。 郭骁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变化,像酣睡的兔子受了惊,一下子紧张起来。 郭骁不懂,他只是扶她一把,至于吗? 感受到她手心突然冒出来的汗,郭骁皱皱眉,将人拉到船上便松了手。 宋嘉宁呼了口气,努力忽视手心残留的男人体温,再次跟姐姐们聚到了一块儿。 画舫之内,赵恒临窗而坐,当郭骁与宋嘉宁握在一起的手松开后,他也漠然移开了视线。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画舫缓缓在水面上游走,湖波荡漾暖风醉人。因为有两位王爷在场,郭家姑娘们都矜持地安静赏景,冯筝更是故意坐在四姐妹身后,试图借宋嘉宁的小身板挡住自己。宋嘉宁前世被人抢过,她真的很同情前途未卜的冯筝,可前面反坐的楚王隔一会儿便要往她们这边看一眼,看不见冯筝就皱眉,好像在瞪她似的,宋嘉宁也是真的心慌啊。 不敢得罪楚王,换个位置又可能让后面的冯筝心寒,宋嘉宁对着窗外的河水想了想,灵机一动,打个哈欠,双臂往桌子上一搭,埋头睡觉。 冯筝一惊,楚王暗喜,两人的目光就这么在宋嘉宁头顶对上了。 宋嘉宁看不见,趴了一会儿不舒服,她慢吞吞转头,脸朝窗外睡。船身轻晃,春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暖暖地特别舒服,宋嘉宁身体越来越放松,真的睡着了。 楚王一侧,赵恒忽的起身,一人去了船外。 外面河风更盛,赵恒负手立在船头,衣摆随风起伏,赏完前面的风景,他侧身望向船后,入眼是一片秀丽春光,还有雕花木窗内,一张睡得红扑扑的小脸,憨态可掬。 作者有话要说:嘉宁:又偷看我! 赵恒:嗯,三只眼都在看。 嘉宁:哼,明明就两只眼睛! 赵恒:随我进屋。 过了片刻,屋里突然传来一阵啪啪啪的声音。 第34章 034 将近一个时辰的游河, 宋嘉宁睡了小半个时辰, 被庭芳叫醒时胳膊都枕麻了, 右边小脸押出了一道痕迹,脸庞红润,杏眼迷蒙, 头发也睡乱了。庭芳轻轻点妹妹额头,看眼船头道:“幸好大哥请两位王爷去外面了,不然你这样子被人看到,又要被笑话。” 宋嘉宁乖乖受教。 庭芳重新帮妹妹梳头,宋嘉宁一动不动地坐着, 整个人慢慢清醒了, 目光一偏, 看到冯筝微微低着头坐在她身后,脸是白的,贝齿不安地咬着嘴唇。宋嘉宁莫名跟着难受起来, 脑袋不由往冯筝那边歪, 才动,就被庭芳给按住了。 宋嘉宁回头看, 庭芳难以察觉地摇摇头, 不过她也怜惜冯筝, 细声提点了一句:“冯姐姐别担心,王爷性情耿直,从未传出任何……” 点到为止。 冯筝看看她,回想楚王至今并没对她做过多出格的举止, 稍微放了心。 临近晌午,丹水河畔大多数百姓都回家吃饭去了,画舫稳稳停在岸边,一行人按照登船的顺序上岸。冯筝再次被楚王牵了回小手,宋嘉宁却提前抱住庭芳手臂,姐妹俩并排下的船。宋嘉宁躲在庭芳左侧,没瞧见郭骁投过来的幽幽眼神,倒是岸上,注意到宋嘉宁与郭骁之间的异样,赵恒目光微动。 郭家、冯家的马车一直在岸上跟着,五个姑娘分别走向自家马车,楚王以扶冯筝上车为名,又握住了冯筝的手,只是这一次,他松手前,暗中捏了捏人家姑娘纤细的手指。冯筝脸刷的红了,又羞又怒,猛地甩开他手,迅速钻进马车。 楚王对着晃动的车帘笑,翻身上马,故意跟在冯家的马车旁。 赵恒无心搀和兄长的风流韵事,落后几步,走在冯、郭两家的马车中间。 “哎,寿王殿下长得真好看,以前我怎么没发现呢?”云芳缩在车角,透过帘缝偷偷往外看。她进过几次宫,但寿王不喜出风头,平时基本看不到人,今天大家同行这么久,加上十六岁的寿王眉眼长开了,一向认定自家大哥是京城第一俊公子的云芳,后知后觉才注意到寿王的风采,在此之前,她对寿王最深的印象,是他的口疾,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以前进宫才没有过多留意寿王。 寿王俊美,宋嘉宁与庭芳、兰芳都赞同。 云芳还想再看看,视线突然被郭骁挡住了,原来与马车并行的少年,毫无预兆地快行两步,正好挡住这边的窗口。云芳嘟嘴,失望地放下帘子。兰芳见了,小声打趣道:“妹妹该不会喜欢上寿王殿下了吧?” 云芳瞪大眼睛,想也不想就道:“怎么可能,他……” 庭芳及时捂住三妹妹的嘴,低声训道:“小心祸从口出。”寿王有口疾,大家心知肚明,说出来让正主听到就不好了。 云芳后怕地点点头,缩了缩肩膀。 宋嘉宁默默地看着,记起寿王总是两个字或三个字地说话,再回想寿王对她的善意,从未流露出嘲弄,她心情莫名有点沉重。 不知不觉,马车来到了城门前,宋嘉宁四女正在闲聊,车外突然传来一道急促的声音:“姑娘,姑娘不好了,夫人头疼又犯了,您快回府瞧瞧吧!” 声音离得太近,云芳好奇地挑开车帘,四女一同往后望,就见一个穿细布裙子的丫鬟站在冯家马车前,神色焦急。过了一会儿,冯筝才探出马车,不安地朝她们告辞。郭家兄妹当然没意见,楚王皱皱眉,痛快放了人。 冯筝这就走了。 宋嘉宁替冯筝松了口气,如果楚王只是临时起意,回宫后就把冯筝忘了,冯筝便再无后顾之忧。 楚王的好兴致却没了,沉着脸对郭骁道:“不巧,本王忽然记起宫里还有事,咱们改日得空再聚。” 郭骁求之不得,面上却露出遗憾之色。 赵恒看眼兄长,什么都没说,催马跟在兄长身后,淡然离开。 郭骁调转马头回到自家车前,挑起窗帘问里面的妹妹们:“回府,还是去望云楼?”目光依次扫过四女,最后定在了宋嘉宁脸上。 宋嘉宁抿抿嘴,欲言又止。 庭芳三女哪有不懂的,一起笑出声,郭骁也不用再问,吩咐车夫去望云楼。 望云楼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厨房大师傅们个个身怀绝迹,普通的荠菜落到他们手中也成了山珍海味,做出来的饺子皮薄馅儿鲜。宋嘉宁吃的忘了一切烦恼,郭骁兄妹看她吃的香,虽然不习惯荠菜的味道,但也或多或少地吃了几个。 就在宋嘉宁思忖要不要给母亲带点饺子回去时,城西的冯家,冯筝正在朝母亲倒苦水:“娘,幸好李叔托人捎信儿给你了,让你想出装病这一招,不然这会儿我八成正给楚王陪酒呢,你不知道,那个楚王太……” 冯夫人点点女儿嘴唇,不许女儿背后说贵人坏话:“今儿个躲过去了,不代表以后不会出事,听娘的话,最近都别出去逛了,老老实实在家练女红,我跟你爹虽然舍不得你,但也不能一直把你留在身边,最晚明年,说什么也要给你找个好人家。” 冯筝不想嫁人,嬉皮笑脸地跑开了,回到自己房中,脑海里竟鬼使神差地浮现出一道魁梧身影。冯筝咬咬唇,不得不承认,楚王虽然无赖,但仪表堂堂,确实对得起龙章凤姿四个字。不过再好看又如何,两人一个天一个地,八竿子都打不着的。 她暗暗品评楚王,楚王也在惦记美人,喝完一口酒,问饭桌对面的弟弟:“那个冯姑娘,你觉得如何?”他见过的美人多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冯筝那双桃花眼最勾他,叫他放不下。正月里父皇还与他商量选妃的事,楚王可有可无,现在却觉得,他是该娶个王妃了。 自己想的出神,楚王过了会儿才察觉亲弟弟的冷淡,纳罕地道:“脸怎么这么难看?” 赵恒抬眼,面带疑问。 楚王盯着弟弟。他这个弟弟不爱笑,但轻易也不会生气,神色总是淡淡的,仿佛宫里发生什么都与他无关,但此时此刻,楚王在弟弟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冷意,仔细回想,似乎回宫后,弟弟便一直都是这副清冷脸色。 “谁得罪你了?”楚王真的不解。 赵恒道:“不曾。” 说完放下筷子,起身道:“大哥慢用。”丢下兄长,他径自回内室歇晌休息。 楚王狐疑地目送弟弟,再看看弟弟面前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楚王忽然懂了,定是今日饭菜味道不对,惹到了弟弟,怪不得他也没有胃口,原来真是菜的问题。 ~ 卫国公府,从望云楼回来后,宋嘉宁献宝似的将她亲手挖的荠菜拎到了母亲面前。 林氏正在怀孕的第三个月里,孕吐最难受的那阵已经过去了,只是仍旧提不起胃口,看到一篮子新鲜的绿油油的荠菜,林氏的馋虫还真被勾了上来,夸夸女儿,然后让丫鬟把荠菜送到厨房,晚上包小馄饨。 大房一家五口,庭芳在畅心院陪太夫人,一日三餐也在那边用,郭骁自十三岁搬进他的颐和居便单独用膳,所以临云堂这边,一直只有宋嘉宁跟着继父、母亲吃。傍晚郭伯言回来,见林氏气色不错,他也跟着高兴,笑着问:“今天怎么舍得笑了?” 宋嘉宁垂眸笑。 他当着女儿的面说俏皮话,林氏面颊泛红,没有回答。 郭伯言改问女儿。 宋嘉宁卖了一个小关子:“一会儿饭桌上有我娘爱吃的一道菜,父亲猜猜?” 郭伯言看眼林氏,来了兴致:“好。”高声吩咐丫鬟摆饭。 晚饭比较简单,三人面前分别上了一碗馄饨,再摆五样菜肴,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郭伯言双手放在膝盖上,低头扫眼桌面,知道林氏不爱荤菜,便指着那盘清炒春笋道:“这个?” 林氏敷衍地点点头,不想让他猜。 一猜就中,郭伯言很得意,当即给娇妻夹了一筷子。 夫妻看起来十分恩爱,宋嘉宁低头默默吃饭。 林氏吃了郭伯言给夹的笋片,对其他菜没胃口,只小口小口地吃碗里的馄饨。郭伯言一边吃一边留意妻子,见她连续吃了六个小馄饨,乃害喜后第一次吃这么多,郭伯言又惊又喜,然后终于发现了不对:“你的馄饨什么馅儿?” 他的是肉馅儿。 林氏放下勺子,看着女儿笑:“安安亲手挖的荠菜,挺新鲜的。” 郭伯言没吃过,不拘小节地从妻子碗里捞了一个,吃一口,眉峰挑了挑,半晌才道:“嗯,是够鲜。” 林氏看出他不爱吃,笑了笑,自己吃了七分饱。 饭后宋嘉宁及时走了,郭伯言扶着林氏回房。前俩月林氏害喜严重,吐得昏天暗地整个人瘦了一圈,郭伯言担心她也担心孩子,无暇想旁的,今晚林氏吃得好,面色红润,恢复了动人的风情,郭伯言的欲火便重新复苏,夜里拥着林氏亲嘴儿。 之前两人也亲过,简单亲一会儿就松开睡觉,更像一种慰藉,林氏本以为今晚也如此,未料郭伯言沾上就舍不得松口了,大手四处乱动扯她中衣。林氏大惊失色,趁郭伯言亲她耳垂时慌张道:“国公爷,我,我身子弱,您……” 郭伯言动作一顿,火热的气息喷在她脖子上,如随时准备猎食的猛兽,虎视眈眈。 林氏已经感受到他的迫切了,想想还有快一年的时间,而郭伯言又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她一手放在肚子上,等了片刻见郭伯言迟迟不肯躺回去,林氏终于鼓足勇气,眼睛看着一侧的帐子,试探道:“国公爷,您,您院里有合眼缘的丫鬟吗?我现在双身子,伺候不了您,不如,挑个丫鬟开脸?” 林氏生于富商之家,有钱的太太们怀孕都会给老爷安排通房,国公府这样的权贵,一家之主怎能受委屈?与其等郭伯言主动开口,不如她先安排,免得郭伯言误会她善妒,而且郭伯言有地方睡觉了,她也可以安心养胎。 帐中黑暗,林氏屏气凝神地等他回应。 良久良久,头顶传来一道讽刺的声音:“你怀安安时,也给姓宋的安排丫鬟了?” 第35章 035 一个寡妇再嫁, 最担心丈夫介意的, 便是她与前夫的房中事。 林氏是被迫改嫁, 她没想要郭伯言的心,甚至觉得郭伯言娶她只是贪图她美色,或许会把她当歌姬一样轻贱。出嫁前她都准备好了, 准备承受郭伯言的各种言辞羞辱,可她做足了准备,郭伯言除了比较贪恋那种事,言语上并未欺负过她。 就在她慢慢放松防备,觉得两人真能做一对儿相敬如宾的夫妻时, 他提到了她的前夫。 她在他身下, 两人这样的姿势, 他却要她想起前夫。 林氏眼睛湿了,刻意藏在心底的往事,如水般弥漫上来。她怀女儿的时候, 前夫处处体贴, 在那座白墙灰瓦的江南小院,处处都有他们的影子, 他扶着她手臂慢走, 他坐在床边帮她摇扇, 一直到她睡熟,他也曾渴望难忍,却生怕伤到孩子,最多亲亲就是, 青竹一样俊雅的男人,并不重欲。 她不想回忆,回忆会伤心,会愧疚,可郭伯言,非要提醒她。 林氏泪如雨下,咬紧嘴唇死死忍着。 “说话。”郭伯言冷声问。 林氏深深呼吸,尽量平静地道:“不曾,他……” 男人嗤了一声,打断她道:“看来本国公比他更合你意,能让你贤惠至斯。” 林氏不明白他阴阳怪气在讽刺什么,心头往事涌动,她也无心去揣度,正努力止住眼泪,脸上冷不丁多了一只手。她浑身僵硬,那手慢慢抚过她脸庞,抹走所有泪水。他动作可谓温柔,林氏却怕得浑身发抖,果然下一刻就听他问:“想他了?” 林氏想否认,但她想不出令人信服的借口。 男人再次发出一声冷哼,忽的跳下床,外袍都没穿,只穿中衣扬长而去。 林氏呆呆地躺着,眼泪慢慢止住了,心情平静下来。她思念亡夫落泪,郭伯言愤怒是人之常情,但如果不是郭伯言先提起亡夫,她又怎么会想?归根结底,还是郭伯言先动了怒,他为何要生气? 林氏仔细回想今晚,她只做了两件事,一是拒绝伺候他,二是提议安排通房。莫非,郭伯言因为她不肯怀着孩子与他胡闹,生的气?难道他觉得,她没给前夫安排通房,便等同于她愿意怀着孩子给前夫? 林氏忽然想笑,郭伯言大概不会相信,有的男人,为了妻儿安好,宁可常年戒欲。 临云堂前院。 因为郭伯言大婚后就一直在后院睡,春碧、杏雨两个丫鬟通常天黑就回下人房休息了,但此时夜未深,二女睡得很浅,迷迷糊糊听到一点动静,立即便起来了,迅速去上房伺候,然而刚赶到堂屋门外,里面突地传来一声暴喝:“滚!” 二女齐齐打个哆嗦,当即不敢再往里走,但也不能真的滚了,战战兢兢地站在院子里,随时等候差遣。 内室,郭伯言没有点灯,一人坐在床上,一手紧握成拳,一手展开,上面还残留她清凉的泪水,那是她为另一个男人流的泪。姓宋的短命鬼,郭伯言派人查过,就是一个长得俊俏点的书生,进士都没考上,哪里比得上他?竟然让林氏如此惦念,提一下就哭? 越想越怒,郭伯言一拳砸在床上,咚的一声,震得院中二女心神战栗。 夜深人静,直到三更天,里面的主子都没有传唤。 春碧、杏雨站不住了,小声商量几句,一同回了下人房,但是谁都不敢睡,抱着被子坐在炕头,一边留神上房的动静,一边低声猜测:“是不是夫人得罪国公爷了?” “肯定啊,不然哪来那么大火。” “真奇怪,国公爷那么宠她,有孕后也一直守着她,怎么舍得动火了?” “不知道,明天小心点吧。”春碧打个哈欠,不想说了,闭着眼睛打盹儿。 杏雨毫无睡意,眼睛望着窗外出神。林氏怀了两个多月的孩子,说明国公爷已经素了两个多月了,林氏急着在国公府站稳脚跟,绝对不敢拿腹中的骨肉冒险,莫非国公爷发火,是因为得不到满足? 杏雨突然心跳加快,或许,她重新获宠的机会来了。 ~ 三月了,天气暖和,宋嘉宁起床也没冬天那么困难了,早上梳洗完毕,去给母亲请安。一跨进浣月居,正好撞见秋月从厨房提了茶水出来,目光相碰,秋月先是微微变了脸色,跟着才朝她笑:“四姑娘来了。” 宋嘉宁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儿,疑惑地跨进堂屋。 林氏坐在主位上,穿了一条浅紫色的褙子,面容白皙平和,瞧见女儿,她温柔笑,神色如常。宋嘉宁再看秋月、采薇,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郭伯言早就进宫了,娘俩单独用的早饭,饭后宋嘉宁陪母亲坐了片刻,便领着丫鬟去上课。国公府为自家姑娘们请了四位女夫子,一位教书,一位教女红、一位教乐器,一位教舞。宋嘉宁上辈子没学过后两样,这辈子起步晚,要比姐姐们耗费更多的时间,小日子过得十分忙碌。 学了一天,宋嘉宁回房换身衣服,再去浣月居找母亲。 郭伯言还没回来,林氏柔声问女儿今日的功课。 宋嘉宁乐器学的洞箫,理由是看起来比琴、筝简单,当然学起来才知道一点都不容易,经常吹得腮帮子酸。练舞就更累了,贵女们学舞主要是为了养出纤柔的身段,三个姐姐一个赛一个婀娜,跳起来仙女下凡似的,宋嘉宁看着羡慕,轮到自己学了,便胳膊酸腿酸,要不是太夫人严令不许她偷懒,宋嘉宁真不想学。 总之母亲问起,她就一个字:“好累啊。” 女儿苦哈哈的,林氏却每天都能看到女儿身上的一点变化,走路仪态越来越端庄了,与人说话也不再动不动低头。看着无忧无虑的女儿,林氏越发觉得,她要做个好妻子,只有她与郭伯言和睦,女儿才能安心当郭家的四姑娘。 因此林氏打定主意,一会儿郭伯言回来了,她要先服软。 然而今晚郭伯言迟迟未归,也没让人送信儿,林氏无奈地对女儿道:“多半宫里有事耽搁了,咱们先吃吧。” 郭伯言是大忙人,宋嘉宁没有怀疑,吃完陪母亲散散步,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送走女儿,林氏脸上的轻松荡然无存,因为不知道郭伯言何时回来,她索性在前院厅堂等。夜幕降临,将近一更天,男人总算回来了。林氏惴惴不安地迎到堂屋门口,本来准备了一番话,对上郭伯言冷峻的脸,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 而郭伯言看到她那张清丽脸庞,便记起昨晚摸到的一脸泪,目光愈加阴沉,冷冷问:“有事?” 他脸上写满了不待见,林氏强颜欢笑:“国公爷用饭了吗?厨房给您温着粥。” 郭伯言垂眸:“吃过了,时候不早,你回房罢。” 说完径自朝里面走去。 林氏定在门口,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她忽然意识到,郭伯言想对她好时,她才是正经的国公夫人,可以与他商量事情,他也会认真听。郭伯言不想理睬她时,她其实还是那个没有任何倚仗的寡妇,他连一句话都不想与她说。 也许,他已经厌了她,果真如此,她说什么都没用了。 林氏并不伤心,只觉得茫然,今后的路,要怎么走? 林氏终究不是歌姬,她做不到对郭伯言奴颜婢膝,一晚沉思后,林氏决定以静制动,看郭伯言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如果郭伯言只是一时生气,那么等郭伯言重新贪恋她的姿色主动来找她时,她会笑脸相迎,如果郭伯言彻底厌了,她无可奈何,他怎么安排,她怎么接就是了。 想通了,林氏不再刻意等郭伯言,清晨郭伯言上朝起得早,两人没机会照面,晚上郭伯言晚归,她也不在前院守着,只留着后院的灯,若郭伯言不来,等前院灯暗了,她再命人熄灯睡觉,不留任何把柄。 连续三日,宋嘉宁第一个起疑了,晚饭时小声问母亲:“娘,父亲最近在忙什么?” 林氏随便找个借口糊弄了过去。 宋嘉宁好打发,毕竟母亲不想说,她无法逼问。太夫人得知儿子连续多日晚归,不放心了,这晚郭伯言回府,管事低声道:“国公爷,太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郭伯言猜到是什么事,但又不得不去。 “跟安安娘置气了?”太夫人一看儿子那张臭脸,就猜到了七八分。 郭伯言没有否认,只道:“我们的事不用您操心,儿子心里有数。” 太夫人不爱听了,放下茶碗道:“你们俩的脾气我都清楚,安安娘必然没错,不然她早着急了。她没错,问题肯定出在你这儿,伯言啊,你都快四十了,怎么还跟毛头小子似的胡来?人家肚子里怀着你的种,你冷落她这么久,不心疼大人,也不为小的想想?万一有个好歹……” 郭伯言嗤道:“她好吃好睡,能出什么事?总之这次您别插手,也不用找她,我自有分寸。” 太夫人没辙,摆摆手撵人。 郭伯言大步回了临云堂,没在前院看到人,他沉着脸跨进堂屋,澡也不洗了,只叫丫鬟备水洗脚。今晚杏雨守夜,不慌不忙地端了铜盆进来,恭恭敬敬摆在郭伯言面前,然后蹲下去,伺候郭伯言脱靴。 郭伯言闭着眼睛,薄唇紧抿。 杏雨偷偷瞥了一眼,心跳越来越快,看看自己胸口,回想曾经国公爷对她的宠爱,杏雨目光渐渐坚定起来,帮男人往上卷裤腿时,右手小拇指无意般碰到男人坚硬结实的小腿,从脚踝一直刮擦到腿肚儿。 如一只蚂蚁爬了上来,带起一波异样的痒。 郭伯言慢慢睁开眼睛,视线下移,看到杏雨绯红的侧脸,看到她白皙的脖子,脖子下领口松松,露出一片雪白肌肤。郭伯言幽幽地盯着,脑海却浮现出另一道身影,她羞怯地躺在床上,不用碰,光是看着就让他热血沸腾。 可现在,他连看都看不到,摸也摸不着!该勾他的人不来,不该的却胆大包天! 怒火上涌,郭伯言连人带盆一起踹了出去! 第36章 036 浣月居, 林氏和衣躺在床上, 纱帐尚未放下, 她也只是闭着眼睛休息。秋月进来了两次,一次说国公爷归府了,去了畅心院, 一次说国公爷回临云堂了。林氏平静的心荡起一圈涟漪,太夫人叫郭伯言过去,娘俩是不是提到她了?要不,明早去与太夫人解释一下? 隐隐不安,就在林氏估摸着秋月要进来第三次, 告诉她前院吹灯了时,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暴喝:“来人!” 是郭伯言的声音! 如雷声炸在耳边, 林氏心头猛跳,扶着肚子坐了起来,外间秋月立即跑进来照顾她, 采薇则悄悄去前院打听, 走到一半碰到郭伯言的长随魏进,只叫她去请夫人, 然后就折回去了。采薇不敢耽搁, 匆匆回来禀报, 林氏闻言,由秋月扶着手臂,小步快行。 绕到前院,廊檐下灯笼高挂, 清晰地照出了院中情形,两个小厮正押着杏雨往外走,杏雨衣襟、裙摆湿了一大片,脸色惨白,扭头朝堂屋里面哭求:“国公爷,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您看在奴婢伺候您这么多年的份上,饶了奴婢吧!” 里面没有回应。 杏雨还想求饶,魏进见夫人来了,朝两个小厮使个眼色,小厮便捂住杏雨嘴,提着没有任何抵抗之力的杏雨离去。魏进站在堂屋正门前,转身弯腰,恭敬地朝林氏解释:“杏雨以下犯上,妄图勾引国公爷,国公爷大怒,叫小的捆了杏雨明早卖了,小的办事不力惊动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国公爷没叫他这么说,但魏进太了解自家主子了,真的只想处置杏雨,何必吼那么一嗓子?摆明是要夫人听见,要让夫人知道他的心。魏进便自作主张去通风报信,将夫人引了过来,然后由衷希望夫人快点哄好国公爷,否则继续这么冷下去,遭罪的是他们这些底下伺候的啊。 林氏怔怔地看着魏进,犹未反应过来。 杏雨受罚,是因为试图爬郭伯言的床? 她扭头,那两个小厮退的太快,已经不见了踪影,院中安静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林氏眼前却晃动着杏雨狼狈的样子,衣衫湿透,勒出了女子玲珑的身段,满脸是泪,绝望害怕反倒更惹人怜惜。 能在主子身边伺候的丫鬟,模样绝不会差,放到寻常百姓家也是远近出挑的美人,可郭伯言,一个按理说正需要女人纾解他压抑了两个多月的欲望的国公爷,竟然没有顺势收了大丫鬟,反而重重地惩罚了她。 是杏雨不够美吗?还是杏雨的主动坏了规矩? 各种念头闪过,林氏忽的记起那晚,也是她提议给他安排通房,郭伯言才动怒的,难道说,郭伯言不想要通房?可他明明那么迫切了,不要丫鬟,莫非就想由她伺候?忆起新婚头一个月里郭伯言对她的频繁索取,林氏忽然头疼。 郭伯言这算不算挑食?在吃腻她前,给他端旁的菜他就发脾气? 女儿小时候犯过这种毛病,三四岁的年纪,她要吃桂花糖,桂花糖没了林氏换成别的,女儿就不吃,哭哭啼啼地耍赖皮,长大点才懂事了,不会因为吃食哭闹。再对比郭伯言这几天的表现,林氏好笑地摇摇头,示意两个丫鬟在外面候着,她一人进了堂屋。 郭伯言在次间临窗的榻上坐着,听窗外魏进喊夫人,他黑眸便盯着门帘,可当女人清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反而收回视线,冷冷地看着北面墙壁上悬挂的字画。 林氏挑帘进来,室内灯光昏黄,男人板着脸,着实吓人。若是第一次见,林氏绝不敢出半点声,可两人做了三个来月的夫妻,她肚子里又有他的孩子,林氏便有了一点底气,一直走到郭伯言三步外才停下,小声道:“国公爷为何如此生气?” 郭伯言冷笑,侧目看她:“丫鬟爬床,我不该生气?你这个当家夫人倒大度,莫非姓宋的被人爬床,你也这么问?” 他又提前夫,但此时林氏明白男人的心思了,并没有那晚的酸涩触动,转身靠着榻沿,垂下眼帘,平心静气地道:“宋家是小户人家,院子里一共四个年纪合适的丫鬟,还都是我带去的,没人敢乱规矩……” “你的意思是,她爬床,是我管教不严?”郭伯言声音更冷了,呼吸粗重。 林氏摇摇头,继续说自己的:“我没给他安排通房,是因为他,他清心寡欲,并不太贪那个。国公爷不一样,我怀着孩子伺候不了您,又不忍您辛苦,所以才问您要不要通房。” 郭伯言盯着她恬静的侧脸,半晌没说话。 她这样美,姓宋的怎么可能清心寡欲?要么在外面偷吃了,要么就是身体不行,不然怎么生完女儿便再没让她怀上?她不给安排通房,也绝非姓宋的不需要,而是她舍不得把心尖儿上的男人推给别人。他不在她心里,故而她才贤惠大度。 “若他贪那个,你又如何?”呼吸平静下去,郭伯言沉声问。 林氏试着想象,苦笑道:“我要顾及孩子,他想也不行,他不开口要通房,必是能忍,他若要了,我挑个心甘情愿的丫鬟给他就是。” 她神色落寞,为姓宋的伤怀,郭伯言不喜,扭头道:“我可有跟你讨丫鬟?” 林氏摇头:“没,但国公爷身份尊贵,我……” 郭伯言再次打断她:“既然叫我国公爷,便别擅自替我做主,我若想要,自会解决。” 林氏站直身子,屈膝朝他行礼:“您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提。” 郭伯言盯着她柔顺的脸,胸口却依然有东西堵在那儿,出不来下不去。 但男人很快找到了让自己舒服一点的办法:“里面都是水,还没收拾,今晚去你那儿。” 林氏点点头。 郭伯言率先走了,脚步飞快,没等林氏,待林氏回到自己的房间,就见郭伯言已经躺好了,背对她睡在床里头。林氏怀有身孕,天黑便困了,这会儿示意丫鬟们吹灯,她脱了外衫躺在外侧,想想今晚的事,安心地睡了。 没睡多久,男人突然转了过来,搂着她亲。林氏默默承受,只用一只手挡住肚子,挡着挡着两人的呼吸都重了,林氏心慌意乱,郭伯言突然停了下来,埋在她耳边道:“他能忍的,本国公也能忍,安心给我生儿育女,少胡思乱想。” 林氏细细地嗯了声。 郭伯言让她翻过去睡,林氏以为今晚到此结束了,松了口气,然而刚转身,郭伯言就再次搂住了她,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他单手抱着她,没有别的动作,灼热的呼吸却一下比一下重地吹在她耳朵上。 林氏后知后觉明白了他在做什么,脸噌地热了。 第二天晚饭饭桌上,宋嘉宁终于见到了阔别四日的继父,忍不住偷偷地观察。 “不认得我了?”郭伯言停下筷子,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多了一抹笑。 宋嘉宁瞅瞅母亲,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认得,就是几天不见,想您了。” 小丫头会说话,郭伯言别有深意地看眼林氏,然后给女儿夹了一口菜:“好了,该忙的都忙完了,以后天天都能见面。” 宋嘉宁乖巧笑,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掉了下去,也许前几日母亲与继父确实发生了什么,但现在和好了,她就不用担心了。 长辈们琴瑟和谐,宋嘉宁继续读书练箫,整天都与三个姐姐混在一起。郭骁三兄弟也有功课,兄妹们只有早晚在太夫人那儿能碰到,郭骁对她始终冷冷淡淡的,宋嘉宁甘之如饴,哪天郭骁对她热乎了,她才要害怕。 国公府的日子风平浪静,四月初,宫里突然传出一道旨意,宣德帝要为三个王爷儿子选妃。 消息是郭伯言带回府的,太夫人瞅瞅身边十五岁的庭芳、十三岁的兰芳,有点着急:“秀女如何选?”孙女们个个如花似玉,无论模样身份都当得起王妃,但太夫人丝毫都不想让孙女嫁进皇家,女儿进宫给皇上当妃子她都操碎了心,王妃事情比妃子更多。 郭伯言笑道:“从九品到六品官员之女中遴选。” 太夫人一下子放心了,这次选秀,根本没自家的事。 庭芳、兰芳身体也放松下来,宋嘉宁纯听热闹,云芳疑惑道:“隔壁寿王府还没建好呢,怎么迎娶王妃啊?” 三夫人笑女儿:“这你就不懂了,现在只是选秀女,各地府县选完再一起送进宫调教,前前后后得半年。赐婚旨意下来了,准王妃们回家后还要学如何当好王妃,怎么也得明年大婚,那时王府早准备齐全了。” 云芳恍然大悟。 一侧宋嘉宁跟着点点头,一副事不关己的小模样。 郭骁站在对面,看出继妹对寿王妃无意,突然觉得这丫头顺眼了点。 宫中。 楚王直接找到宣德帝面前了,点名要冯筝为王妃。宣德帝当时没答应,派人去查冯筝的家世品行,确定没有问题,应允了儿子。楚王喜上眉梢,宣德帝好笑,忽的想起一事,提醒道:“老三跟你亲,你去问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回来告诉朕。” 老三有口疾,宣德帝给不了他什么,只想赐儿子一个合他意的王妃,夫妻和和睦睦地过一生。 难得父皇还知道关心弟弟,楚王兴致勃勃地去了景平宫。 赵恒什么都没说,楚王费尽口舌,不惜亲手研磨求弟弟写下来,也没能从弟弟口中撬出半句他对女人的喜好,气得楚王拂袖而去,半路后悔回来一趟,照旧无功而返。 宣德帝得知后,抿抿唇,既然儿子不领情,他索性不管了,选妃一事全部交给李皇后、吴贵妃。四月各地遴选秀女,五月秀女们进宫,李皇后、吴贵妃尽心观察了三个月,挑出十二位美貌端庄的女子,绘成画像呈递到宣德帝面前。 冯筝是内定的楚王妃,吴贵妃也为睿王挑选了一位美人,只剩寿王妃…… 宣德帝派人去宣寿王。 一刻钟后,赵恒站到了御案前,宣德帝将十张画像递给他,道:“你的王妃,自己挑一个吧。” 作者有话要说:嘉宁:未来皇上要娶媳妇了,吃瓜看热闹。 赵恒:瓜好吃吗? 嘉宁点头:嗯! 赵恒:我有更好吃的,随我进屋。 过了一会儿,屋里突然传来一阵咕叽咕叽的声音。 啪啪啪:哭瞎,我失宠了吗! 哈哈哈,一更来啦,热情在哪里! 第37章 037 赵恒拾起桌上的秀女画像, 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了最上面的那一张, 画上的女子娥眉秀目, 唇角微微上翘,显得十分端庄淑婉。他从额头看到下巴,再整体看一眼, 然后在宣德帝探究的注视下,将这一张换到最下面,继续看第二张。 于是宣德帝就这么看着他的三儿子,一张一张地翻到了最后,视线在每一张画像上停留的时间都差不多, 白皙清隽的脸上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艳的情绪, 换句话说, 十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子一个都没看上。 宣德帝还以为儿子会继续挑挑,结果就见少年郎双手将画像放回桌上, 朝他摇了摇头。 宣德帝脸沉了下来。其实他大可自己做主挑一个赐婚给儿子, 但他想送一个儿子喜欢的女子给他,这是荣宠, 老三却不识好歹, 不珍惜这份体面。宣德帝很不满, 只是,既然摆出了慈父的态度,既然他先暗示这件事可以商量,他就不能因为儿子拒绝而动怒。 “这十个是秀女中仪容最佳的, 你再瞧瞧?”宣德帝露出一个慈爱的笑。 赵恒垂眸,直言道:“不喜。” 简单干脆,毫不委婉。 宣德帝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儿子不识抬举,他也不想再装慈父,冷声道:“皇后贵妃千挑万选的你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赵恒平静道:“不知。” 宣德帝理解儿子口吃不爱说话,但平时都是臣子妃嫔争先讨好他,如今儿子两字两字的说,倨傲无礼,宣德帝怒火更上一层,盯着一脸淡漠的儿子看了片刻,突然站了起来,一边沉着脸往外走一边怒道:“那便等你知道了,朕再为你赐婚。” 这话多少都有点冲动,宣德帝绕过儿子后脚步便慢了下来,心想只要儿子认错求他,他就不计较了,毕竟是人生大事,他这次费点心解决了,以后儿子有王妃照顾,他这个父皇便不用分心给老三。但宣德帝万万没料到…… “谢父皇,成全。” 余光中,穿天青色锦袍的少年郎,低头行礼拜谢。 孽子执迷不悟,宣德帝脸色铁青,头也不回地走了。 九月初,宣德帝赐婚的旨意下来了,四月里昭告天下要为三王选妃,如今却只给楚王、睿王赐了王妃,诏书上半个字都没有提到寿王。百官哗然,知道皇上平时就不待见三皇子寿王,无人敢质疑,楚王冲动易躁,勉强忍到下朝,立即追到崇政殿质问:“父皇,您怎么忘了三弟?” 宣德帝与三子生疏,不宠也不会轻易斥责,但对最宠爱的长子楚王,他也少了一层顾忌,一下子就把从老三那儿受的气都发泄在长子身上了,怒目训斥道:“谁说朕忘了他?朕先是派你去打听他喜欢什么样的,再召他过来让他自己挑个美人,是他不识好歹看不上朕给他挑的人!” 楚王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 “滚!”宣德帝抓起一道奏折丢了出去。 楚王冤枉了父皇,离开崇政殿就去寻亲弟弟了,冲进景平宫,就见弟弟命人将桌案搬到了院中,正对着一株梅树作画,好不悠闲。看到兄长,赵恒放下画笔,遥遥朝兄长拱手:“恭贺大哥,得偿所愿。” 不愧是感情好的亲兄弟,对宣德帝都只说两个字的寿王爷,眼下一口气说了八个字。 楚王却一点都不觉得荣幸,瞪着弟弟道:“你不想成婚?” 赵恒淡然道:“未遇佳人。” 楚王然无言以对,轻飘飘的四个字,遇到冯筝之前,他大概不会理解,但现在,他好像能明白弟弟的心情。王妃王妃,相守一生的女人,如果没遇到喜欢的,那宁缺毋滥,也不能随随便便找一个,哪怕是为了讨好父皇。 沉默半晌,楚王叹口气,拍拍亲弟弟肩膀,郑重道:“什么时候遇到了,跟大哥说,大哥替你做主。” 赵恒颔首。 ~ 卫国公府,恰逢旬假日,宋嘉宁惬意地睡了一个懒觉,然后去前院看母亲。 林氏再有一个月就要生了,肚子鼓鼓,因为孕后饭量变大,人比去年刚嫁进府时丰盈了些,眸若秋水,面颊红润,少了我见犹怜的柔弱味道,多了明艳美人的妩媚妖娆,直迷得郭伯言下朝便往家里赶,能推掉的应酬绝对不去,恨不得无时不刻地守在妻子身旁。 宋嘉宁过来时,郭伯言正蹲在林氏面前,耳朵贴着林氏肚皮听里面孩子的动静,外间丫鬟们给四姑娘请安,他才恋恋不舍地挪到林氏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林氏看看他,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定,照郭伯言对这个孩子的期盼劲儿,只要她与孩子们不犯大错,日后是真的可以安安稳稳过了。 “娘,昨晚睡得好吗?”宋嘉宁跨进堂屋,先给继父请安,再笑着关心母亲。 林氏点点头,目光温柔。 宋嘉宁凑到母亲身边,摸摸母亲肚子,同即将出世的弟弟妹妹说说话,便一个人去畅心院了。每逢旬假日,国公府三房都会齐聚一堂,母亲身子重了后,太夫人嘱咐母亲先不必去,继父就留在临云堂陪母亲吃饭。 秋高气爽,回想继父对母亲的体贴,宋嘉宁很为母亲欣慰,虽然有点对不起早亡的生父,可与前世郁郁寡欢的母亲比,宋嘉宁更喜欢现在的母亲,像一朵开得正好的花,过得滋润安乐。 “安安!” 远处有人叫她,宋嘉宁扭头,看见三个芝兰玉树的少年郎,郭符郭恕身穿同色锦袍,加快脚步朝她走来,后面郭骁继续不紧不慢地走,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宋嘉宁迅速移开视线,朝双生子笑:“二哥三哥。” 郭符、郭恕一左一右围着她,兄妹三人边走边聊,转眼就到了畅心院。一大家子吃完早饭,长辈们聚在一起,宋嘉宁与三个姐姐要去花园散步,双生子今日不出门,非要赖着她们,郭骁不知怎么也跟了过来。 秋光暖融融的,兄妹几个坐在湖边赏景喂鱼。 “对了,楚王、睿王的王妃已经定下来了,你们知道不?”郭符坐在一块儿石头上,得意地问。 宋嘉宁与三芳都不知道,四双眼睛都好奇地望着他,姑娘们轻易不出门,最喜欢听新鲜事。 郭恕抢着道:“楚王妃是太医院冯大人家的姑娘……” 他没说完,四个姑娘就同时吸了一口气,云芳最震惊:“冯姐姐居然要当王妃了!” 宋嘉宁很喜欢同样爱吃荠菜的冯筝,听到这个消息,真不知道该替冯筝高兴还是担心。王妃自然尊贵,可看那日冯筝的神情,似乎并不喜欢楚王。 四姐妹窃窃私语了一番,新鲜劲儿过了,催兄长继续说。郭符就道:“睿王妃是扬州知县李府的姑娘,据说生的花容月貌,是这批秀女中最美的……当然,再美也比不上你们四个。” 庭芳、兰芳低头笑,宋嘉宁也矜持地笑了,只有云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兴奋问:“寿王妃呢?咱们跟寿王府挨着,以后说不定会常常打交道。” 宋嘉宁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望着堂兄,真是好奇极了,前世她偶然听说寿王“谋害兄长才夺得皇位”时,也同时从那几个百姓口中得知新帝并没有娶妻,如今都选妃了,难道寿王的两辈子也不一样了? 她目不转睛地等待答案,郭骁暗暗斜她一眼,薄唇抿了抿。 郭符叹道:“咱们可怜的寿王殿下啊,没有王妃。” 宋嘉宁吃惊地张开了嘴,怎么会这样? 三芳也一个比一个震惊,纷纷追问,郭符幸灾乐祸道:“你们问我我问谁?大伯父可能都不知情,圣旨上没提寿王爷,反正就是楚王、睿王明年大婚,咱们可怜的寿王爷要一个人搬过来喽。” 脑海里浮现出寿王赵恒神仙一样的丰姿,宋嘉宁低头,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儿。说好了三王选妃,宣德帝为何只给两个得宠的王爷赐了婚?寿王没有王妃,是宣德帝偏心过头了,还是秀女们不愿嫁给他? 宋嘉宁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 她看不透,郭骁也看不透,他只知道,寿王王妃之位空置,那他这几个离寿王最近的妹妹,可能要危险了,特别是…… 目光在宋嘉宁脸上转了一圈,才看继妹顺眼半年的世子爷,突然又发现,继妹好像没有前半年那么可爱了。 ~ 寿王没有王妃,这事在京城大街小巷着实盛传了一阵,就连街头玩耍的四五岁孩童都知道皇帝爷不喜欢他结巴的三儿子,玩闹起来,哪个孩子被老爹教训了,小伙伴们就笑话他:“再不听话,长大了不给你娶媳妇……”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楚王耳中,亲自带人巡了一天街,凡是对寿王不敬的都押起来,关几日牢房再放出去,盛威之下,这才遏止了街头巷尾的风言风语。 宋嘉宁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眼看母亲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宋嘉宁越来越紧张,好几次半夜都从噩梦中醒来,梦见母亲难产出事。她不敢跟母亲说,一个人偷偷地担心,惴惴不安地熬了半个月,十月初八这日,宋嘉宁正与姐姐们学女红呢,双儿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姑娘,姑娘,夫人要生了!” 第38章 038 临云堂, 国公府众人都赶了过来, 女眷们去后院浣月居堂屋等消息, 郭骁、郭符、郭恕三兄弟在前院厅堂等。郭骁坐在紫檀木长方桌旁,神色淡然,双生子坐他对面, 兄弟俩互相瞅瞅,心情都有点复杂。 长兄与四妹妹,他们都喜欢,但长兄与新伯母,他们肯定站在长兄这边。如果新伯母生了女儿, 对长兄没有任何威胁, 他们会继续当个好哥哥, 倘若那位生了儿子,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大哥,紧张不?”郭恕胆大, 低声揶揄道。 郭骁淡淡瞥了他一眼, 郭恕嘿嘿笑,扭头端茶。 郭骁看向门外, 心里并无起伏。他信得过父亲, 也信自己, 没什么可紧张的,倒是继妹…… 想到刚刚宋嘉宁跑过来时惊惶的小脸,郭骁默默垂眸。 后院。 太夫人坐在主位上,手里握着宋嘉宁凉凉的小手, 见孙女脸蛋苍白,一动不动地望着西次间门帘,杏眼里满溢的担忧远盛于寻常孩子,太夫人心疼地不得了。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自然更依赖母亲。 “安安别担心,你娘生过一次了,这次会很快的,吃完晌午饭就能看到弟弟妹妹啦。” 宋嘉宁瞅瞅慈爱的祖母,乖乖点点头,只是小手依旧冰凉。 她不安,第一次等待妻子生子的郭伯言,脸上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衣袍下的身体却紧绷如弦,因为两个弟妹都在场,他没有像宋嘉宁那样不加掩饰地盯着门帘,只在扭头倒茶时,黑眸暗暗瞥向那边。 二夫人、三夫人努力说各种吉祥话缓和气氛,郭伯言越听越烦躁,大手紧紧攥着茶碗,几欲捏碎。 从早上等到晌午,林氏还没生,初冬时节,郭伯言后背衣袍居然湿透了。他想进去看看,便劝太夫人等女眷先去前院用饭。太夫人确实饿了,领着儿媳、孙女们要走,宋嘉宁破天荒没有一点胃口,想留在这边。 “安安听话,去吃点东西。”郭伯言肃容道。 宋嘉宁不敢朝继父撒娇,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太夫人走了。 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郭骁三兄弟同时离开座位出去迎接,郭骁率先跨出门,不知为何,第一眼看到的,是被太夫人牵着手的宋嘉宁。眼看就要十二岁的小姑娘,个子长高了一些,前阵子学舞抱怨累时就瘦了点,最近仿佛又瘦了,蹙着眉头,居然流露出一丝不符合年纪的哀怨,如同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孩子,转眼间长成了暗藏心事的少女。 郭骁竟一时无法移开视线。 “祖母,大伯母现在如何?”郭符关切地问。 郭骁听到声音,及时回神。 “再等等吧,咱们先用饭。”太夫人语气轻松地道。 男女分桌而事,太夫人今日格外宠爱小孙女,牵着宋嘉宁坐她旁边,频频给宋嘉宁夹她喜欢的菜。宋嘉宁真没胃口,低着脑袋强迫自己吃,味同爵蜡。隔壁一桌,郭骁数次朝她看去,每次都看到一张强颜欢笑的脸。 郭骁收回视线,对林氏没有任何感情的他,突然希望林氏顺利生子,母子平安。 ~ 后院,太夫人一走,郭伯言立即不顾林氏的丫鬟反对,迫不及待地进了产房。林氏躺在榻上,榻前摆着一面屏风,她闭着眼睛往下使劲儿,没听见有人进来了,三个产婆其中一个瞧见郭伯言,大惊失色,慌慌张张挡在屏风一侧,紧张道:“国公爷,您不能进来啊……” 林氏震惊地睁开眼睛,透过薄纱屏风,看到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 郭伯言这会儿六神无主,既想看看林氏是怎么生孩子的,被产婆一劝,他莫名又觉得不该看,但也不想出去,便躲在屏风后,哑声问林氏:“是不是很疼?” 没等林氏回答,旁边的产婆悄悄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恭敬地对男人解释道:“国公爷,夫人现在得攒着力气,您有什么话想对夫人说,尽管说好了,夫人听得见,只是不方便回答您,还望国公爷体谅。” 郭伯言马上道:“好,好,别让她说话。” 连续两个“好”字,泄露了他的紧张。 林氏一边忍受痛苦,一边看着那道身影,看着看着,记忆突然乱了。她好像回到了当初生女儿的时候,那时婆母还活着,前夫想进来陪她,被婆母拦住了。她躺在床上,因为是第一次生,宋家条件也不如国公府,她疼得快要死了,特别想看丈夫一眼,但一直等到女儿生出来,产房收拾干净了,丈夫才高兴地进来探望。 林氏不怪丈夫,只是当时,心里是有一点委屈的。 现在,前夫没能给她的,郭伯言这个仗势欺人逼她改嫁的男人,给了她。 前夫的身影越来越淡,脑海中只剩下郭伯言,是桃花岛上,他脱下外袍为她遮蔽身子,是宋家后宅,他强硬地逼她做他的女人,是大婚当日,他一身喜袍眉目俊朗,是怀孕后数十个夜晚,他一边在她耳边唤她晚晚,一边自己动手,宁可少些快活,也不去碰那些丫鬟。 这个男人,对她很好了,是不是? “国公爷,您去外面等吧,我没事的。”不顾产婆反对,林氏断断续续地说。他进来看她,她很知足了,但他是堂堂国公爷,不能坏了规矩,再说生孩子,屋里气味儿难闻。 “好,我出去等,你别说话。”郭伯言谨记产婆的叮嘱,怕林氏因为他在这儿浪费力气,使劲儿盯着床上的影子看了几眼,这才匆匆离去。 林氏笑了,眼泪沿着脸庞滚落。 产婆低声羡慕道:“夫人,国公爷对您可真好。” 林氏刚要笑笑,底下忽然传来一股强烈的冲动,林氏立即攥紧手,拼尽所有力气往下用。 “哇……” 只闻细微咀嚼声的厅堂,突然闯入一道嘹亮的孩童啼哭。宋嘉宁刚刚夹起一颗鱼丸往嘴里送,听到哭声,她筷子一松,乳白色圆溜溜的鱼丸便“啪”地掉进了她碗里。哭声还在继续,宋嘉宁仰头看太夫人,见太夫人笑了,宋嘉宁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忘了规矩丢了筷子,第一个朝外面冲了出去,红红的唇儿翘了起来,杏眼明亮,一扫之前颓态。 郭骁看得清清楚楚,胸口跟着通畅起来。 众人一窝蜂似的往后院赶,三个少年郎也去了,走到堂屋门口,就听里面产婆高声贺喜道:“恭喜国公爷,夫人给您添了一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门帘后,郭伯言喜上眉梢,朗声道:“好!今日人人有赏!” 任谁都能感受到他的狂喜。 又多了个孙子,太夫人情不自禁笑,忽的笑容一僵,偷偷观察长孙,见长孙脸上也露出一抹浅笑,太夫人才继续笑了。 一刻钟后,产婆抱着收拾干净的男娃出来了,最先递给太夫人。太夫人稳稳地抱住,宋嘉宁与三个姐姐一块儿挤过去看。襁褓里的男娃闭着眼睛,小小的一个让人意外,脸蛋皱巴巴的丑坏了,便是亲姐姐宋嘉宁,都无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太夫人笑:“小孩子刚生下来都这样,尚哥儿更丑,现在还不是漂漂亮亮的?你们眼下嫌弃,再过一个月就争着抢着要五弟了。” 宋嘉宁想想三房的小堂弟尚哥儿,终于不嫌弃亲弟弟了,低头巴巴地看。 儿子生出来了,妻子也平安,郭伯言再次恢复了平时在家人面前的威严稳重,等小辈们看完孩子,他才接过儿子。抱着轻飘飘才五斤重的儿子,他与林氏的儿子,郭伯言胸口忽的腾起一股豪情。 姓宋的与她过了六年都没能生儿子,他才一年就抱上了,假以时日,不愁进不了她的心。 当天下午,郭伯言陪了林氏半晌,林氏早就睡着了,郭伯言默默守在一旁,目光在林氏与幼子身上来回转,怎么看都看不够。晚上陪林氏吃了饭,等林氏再次入睡,郭伯言走出堂屋,闭眼感受初冬夜晚的冷风,满心激荡才慢慢平复下去。 无需下人提灯,他单独去了长子的颐和轩。 郭骁还没睡,听说父亲来了,立即出来相迎。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正是个头猛蹿的时候,郭伯言捏捏儿子越发结实的肩膀,满意道:“再过两年,平章个头要追上为父了。” 父子难得如此亲近,郭骁淡淡笑了:“或许会比父亲更高。” 郭伯言一愣,随即大笑,重重地拍了儿子一下:“好,为父等着那一天。” 郭骁请父亲落座。 郭伯言摆摆手:“不用,为父说两句话就走。” 郭骁望着父亲,目光平静。 郭伯言瞅瞅儿子快要追上他的肩头,感慨道:“等你追上为父那天,为父也老了,这个家该交给你撑着了。平章,朝堂的事为父接下来会慢慢教你,府里的事,为父希望你做个好兄长,如我与你二叔三叔,郭家兄弟一心,方能长盛不衰。” 黑眸期许地看着儿子。 郭骁明白父亲的深意,沉声保证道:“父亲放心,儿子都懂。” 郭伯言信这话,嘱咐儿子早睡,他重回临云堂了。 一个月后,国公府大摆满月酒,同月月底,寿王迁居隔壁的寿王府。 第39章 039 郭伯言为新出生的小儿子取名茂哥儿, 期望幼子如草木一样茁壮, 才德兼备。 茂哥儿刚生下来时丑巴巴的, 丑得亲姐姐都嫌弃他,可小家伙特别能吃,两个乳母轮着喂, 几乎一天一个样,脸蛋很快就不皱了,光溜溜如荔枝剥了壳儿似的,一双黑白分明的黑眼睛乌溜溜,像极了郭伯言。过完满月, 小家伙长得更快了, 一日比一日漂亮。 宋嘉宁特别稀罕弟弟, 以前下了课总是跟三个姐姐一起玩,现在下了课就跑回临云堂,趴在榻上看弟弟, 摸摸小手亲亲小脸, 郭家三芳与双生子想见她,都得来临云堂找。不知不觉, 一众兄妹见面的地点, 慢慢从太夫人的畅心院, 变成了林氏的浣月居。 一双儿女都得到了哥哥姐姐们的喜欢,林氏很欣慰,郭骁、庭芳与侄子侄女来了,她便退到厅房待着, 把暖阁留给孩子们,只留乳母与两个大丫鬟在一旁伺候,免得茂哥儿哭闹,哥哥姐姐们哄不好。 茂哥儿刚吃饱,仰面躺在榻上,大眼睛一会儿转向左边的四个姐姐,一会儿望向右边的郭符郭恕兄弟,小脑袋左扭右扭的,哪边有声音就往哪边转。因为站在榻前的郭骁从未出声,小家伙大概也不知道那里还有一位兄长。 “祖母说,五弟长得跟大哥小时候一模一样。”云芳点点茂哥儿的小胖手,瞅瞅郭骁道。 郭骁面无表情。 宋嘉宁仔细观察弟弟,除了眼睛酷似郭伯言、郭骁父子,其他地方没看出来,一是弟弟太小五官没长开,二来她哪知道郭骁满月那会儿长啥样。 “长得像大哥,脾气可千万别随了大哥。”郭恕忧心忡忡一本正经地道。 郭符点头,瞄眼对面乖巧可爱的四妹妹,笑道:“还是像安安好,长胖点,正好给安安作伴。” 宋嘉宁嗔了他一眼。 兄妹几个说说笑笑,林氏来了,丫鬟们齐齐行礼,三芳没动,坐在榻上朝林氏笑,郭符郭恕兄弟手脚并用跳下地,恭敬地喊“大伯母”。林氏朝三个少年郎点点头,然后将一张红底烫金的请帖递给郭骁,笑道:“后日寿王府宴客,只请了楚王、睿王、四殿下与公主,寿王道咱们两府毗邻而居,你们又是公主的表亲兄姐,故请你们那日去王府一同吃席。” 郭骁无意识皱了下眉,接过请帖,上面果然如继母所云。 少年郎们稳重些,云芳高兴道:“好啊好啊,王府那么大,我早就想过去逛逛了。” 庭芳看看林氏,小声道:“母亲,我大了,就不去了,让妹妹们去吧。”她年后就要十六了,祖母上次已经明说要准备她的婚事,不适合再去凑这种热闹,毕竟楚王、睿王、寿王都大了,又不是嫡亲的表哥。 十三岁的兰芳也摇摇头。 一共四个姐妹,两个都不去,云芳一把抱住宋嘉宁胳膊,急道:“安安你陪我去!”怎么都得带一个姐妹作伴的。 宋嘉宁本能地看向母亲。林氏温柔浅笑,女儿过了年也才十二,倒不用太避讳,她随女儿心意的,而且林氏知道,女儿九成九是愿意去的,早在寿王搬过来之前,女儿就三天两头跟她嘀咕寿王府园子里的情况,什么寿王府栽了柿子树,树上结了很多青柿子,过了俩月,又咽着口水告诉她,寿王府的柿子变黄了…… 现在坊间已经有柿子卖了,林氏让采办管事给女儿买了柿子,但寿王府的两棵柿子树挂满了黄澄澄的柿子,不但勾人的馋虫,也勾着人去树下瞧瞧。三房的尚哥儿就闹了好几次了,说是想去树上玩,现在三夫人都不许小家伙往后花园跑。 母亲不帮她出主意,宋嘉宁抿抿唇,心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想去寿王府看柿子树,一个提醒她端慧公主不是好惹的。 “安安去吧,放心,有我们在,公主不敢欺负你。”郭符不屑地道。每次兄妹几个在后花园逛,四妹妹都会对着寿王府的柿子树咽口水,郭符猜到妹妹肯定想去,顾忌端慧公主罢了。 “就是就是,一起去,没准王爷还许咱们自己摘柿子呢。”云芳热情地撺掇宋嘉宁,她也喜欢吃柿子,下人们买来的能跟自己摘的一样吗? 宋嘉宁本就想去,现在哥哥姐姐都劝,她便笑了,刚要点头,忽然瞥见郭骁冷峻的脸,黑眸幽幽地盯着她。宋嘉宁心一缩,但毕竟不是刚进府的时候了,她虽然还是怕郭骁,却也不至于怕到什么都听他的。宋嘉宁很清楚,郭骁瞧不起她,怀疑她想勾搭寿王,怕她坏了国公府姑娘们的名声,可宋嘉宁根本没那心思,身正不怕影子歪,她不犯错,郭骁又能如何? “嗯,咱们一起去。”忽视郭骁无声的反对,宋嘉宁笑着对云芳道。 郭骁却将帖子还给林氏,正色道:“寿王府不同寻常街坊,此事还请母亲问问父亲。” 林氏点点头,接过帖子,笑道:“那你们继续玩,晌午都在这边吃吧。” 郭符等人连忙婉拒,坐一会儿就各回各院了。 弟弟终于变成自己的了,宋嘉宁盘腿坐好,小心翼翼将茂哥儿抱到怀里,怎么瞧都瞧不够。 夜幕降临,郭伯言回府了,抱抱茂哥儿,然后将儿子交给乳母,夫妻俩带着宋嘉宁一块儿用晚饭。郭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林氏给女儿夹口菜,用到一半才记起帖子的事,柔声细语地对郭伯言说了:“……庭芳、兰芳都说不去,世子请您做主。” 长女、侄女都很懂事,郭伯言满意地点点头,想了想道:“母亲那日要去安国寺,平章、符哥儿得跟着,王府那里,叫恕哥儿带安安、云芳去就行了。” 宣德帝最忌讳皇子们结党营私,郭伯言至今也没想通宣德帝为何要将寿王府定在自家旁边,虽然寿王注定与皇位无缘,可寿王是楚王的亲兄弟,若楚王有心拉拢他,完全可以借来寿王府瞧弟弟的幌子偷跑过来。 君心难测,郭伯言不得不谨慎行事,寿王的面子不能驳了,但该避讳的还得避讳,只派顽劣的三侄子与两个半大丫头,就算传到宣德帝耳中,宣德帝也不会猜忌什么。 林氏管家学得快,朝廷大事她不懂,郭伯言怎么说她就怎么办,翌日孩子们过来,她转达了郭伯言的意思。 二公子郭符叹口气,但大伯父都临时安排祖母去安国寺了,他只能从命。 郭骁明白父亲的深意,他自己也不稀罕去寿王府,只是……目光扫过乖乖坐在妹妹们中间的继妹,记起寿王对继妹的特殊,郭骁胸口有点堵。寿王府开始改建后,郭骁便暗暗留意隔壁的动静了,因此知道寿王府后花园靠近自家这边,移栽的全是果树,还是十几年树龄已经结果的。当时郭骁不太明白,直至瞥见宋嘉宁向往的眼神,郭骁才猛地醒悟。 这位深居寡出的寿王,居然如此心机深沉,继妹才十一岁,他就惦记上了,就是不知寿王没得到赐婚,是否与继妹有关。 郭骁不想继妹与寿王有任何牵扯,离开临云堂后,他单独将三弟郭恕叫到一旁,低声叮嘱道:“几位殿下都不小了,明日你仔细看着云芳嘉宁,别让她们俩落单。” 郭恕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不至于吧?她们俩才多大?”反正在他眼里,底下两个妹妹还都是孩子呢。 郭骁冷声道:“以防万一。” 郭恕沉思片刻,想到了十四岁的四皇子,他与两个妹妹年龄最近,最值得怀疑。 “好,大哥放心。”郭恕挺起胸膛保证道。 郭骁点点头,目送堂弟走出几步,他再次叫住人,补充道:“端慧刁蛮,若她耍公主脾气,就让嘉宁先回来。” 郭恕哼道:“她敢。” 兄弟俩对个眼神,分头离开,翌日太夫人受儿子所托,早早领着二夫人、三夫人去安国寺上香了,同时带走了两个孙女,郭骁、郭符亲自护送。林氏主持内宅,顺便照顾茂哥儿,宋嘉宁与云芳早早打扮好,老老实实等消息。 太夫人等人出发不久,楚王最先过来,跟着就是宫里的四皇子与端慧公主。 端慧公主这次出宫,替异母所出的结巴三哥贺乔迁之喜倒是其次,主要是想见见多日不见的亲表哥郭骁,所以马车停在寿王府门前,她让四皇子先进去,直接扭头跑去卫国公府了,进了门才得知,她的好表哥与外祖母都不在家。 “表妹走吧,咱们去寿王府逛逛,我早就想去瞧瞧了。”云芳拉着端慧公主的手,迫不及待地往外走。 端慧公主嘟着嘴,失望地问她:“外祖母他们何时回来?” 云芳摇摇头:“祖母没说,多半要后半晌了。” 端慧公主就盘算要不要在卫国公府住一晚,走出卫国公府大门,她才突然注意到云芳旁边的宋嘉宁。端慧公主越发不高兴了,皱眉瞪宋嘉宁:“你跟来做什么?” “自然是去王府做客,你管得着吗?”郭恕将妹妹拉到身后,低头朝端慧公主笑,十分欠揍。 端慧公主气结,偏偏找不到话反驳。 宋嘉宁躲在兄长身后,瞥见端慧公主气急败坏的样子,突然觉得,对方并没有那么可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赵恒:不用怕,这是我的王府。 嘉宁:嗯! 赵恒:走,随我进屋。 过了片刻,里面忽然传来更多的嗯嗯嗯的声音。 第40章 040 寿王府。 楚王是赵恒的亲哥哥, 早来这边看过好几次了,虽然对弟弟种了一大片果树这等自暴自弃之举表示过痛心恼火,可果树都结果子了, 弟弟那么喜欢, 他总不能让人把树砍了, 只能将满肚子酸水倒回去,暗暗决定将来要想办法帮弟弟将王府迁到内城去,重新盖个气派的府邸。 四皇子是第一次来。皇宫乃天底下最最贵的宫殿, 但其实各宫院子能活动的地方真不大,人多拥挤更显闭塞, 王府却不一样了, 地广人稀,四皇子从宫里出来进了王府, 就像鸟雀飞出笼子奔向树林,呼吸都更顺畅了, 看哪儿哪新鲜, 心底悄悄地憧憬他封王赐府那日。 “端慧呢?”看着东张西望朝厅堂走来的四弟, 楚王疑惑道。 四皇子朝西边卫国公府扬扬下巴:“去找她好表哥了。” 楚王好笑的摇摇头, 端慧公主才多大,整天只知道念叨郭骁的好, 不知是当哥哥喜欢还是当未来的驸马。 “三哥,带我去逛逛吧,二哥说你的王府最大。”四皇子正兴奋着,也不落座, 直接对赵恒道。 赵恒放下茶碗,看着楚王道:“有劳。” 睿王还没到,楚王只当弟弟要留在这边招待睿王,便领着四皇子去逛园子了。 赵恒一人端坐在厅堂,端起茶碗细品,进贡的上等黄山毛峰,清香甘醇,韵味隽永。 用了半碗,前面忽传来端慧公主不甘的抱怨:“外祖母真是的,偏偏今天去上香,害我白跑一趟。” 刁蛮任性的公主,年纪又小,并未意识到这番话传到宅子主人耳中,会引起对方什么感想。 云芳心思简单没听出不对儿,宋嘉宁也没什么心机,但好歹活了两辈子,加上她对寿王赵恒的敬畏仅次于宣德帝,自己与赵恒相处时小心翼翼生怕说错半个字,如今端慧公主公然不把赵恒看在眼里,宋嘉宁立即听出来了,视线移到一旁,只当不知。 郭恕点了点表妹脑袋,低声提醒道:“闭嘴。” 他不喜欢表妹的蛮横,但身为表哥,也不能看着表妹傻了吧唧地得罪人。 端慧公主瞪他一眼,到底闭上了嘴。 绕过影壁,穿过轿厅,前面就是松鹤堂,寿王府主人招待宾客的地方。厅堂房门大开,宋嘉宁一抬头就看到了里面朝南而坐的寿王爷,穿了一条月白色的暗纹蟒袍,腰系玉带。男人正低头品茶,眼帘低垂,眉如青峰,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眼,目光随意扫过他们四个,抬手将茶碗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 宋嘉宁上次见寿王还是三月的上巳节,如今八个多月过去了,眼前的寿王好像变了一个样,年初还带着少年郎的青涩,此时脸庞更俊朗了,身上那种谪仙的气度也越来越盛,叫人自惭形秽,不敢冒然靠近。 他刚刚看她了,两人的目光有短暂的碰撞,但没等宋嘉宁守礼地垂眸,他清凉如水的目光已淡淡移开,那种拒人千里的漠然,瞬间让宋嘉宁记忆中的猜灯谜、送杨梅糖、同船共游,都成了泡影。 那种感觉就像,两人其实从未接触过,他还是尊贵的王爷是未来的皇上,她只是卫国公府一个普普通通的闺秀,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情。 宋嘉宁有一瞬的失落,说不清道不明,但很快又释然,未来的帝王,哪是那么容易攀上交情的? 跟在堂兄身后,宋嘉宁与云芳一块儿屈膝行礼:“民女拜见王爷。” “起。”赵恒言简意赅。 “谢王爷。”宋嘉宁站直身体,规矩地垂着眼帘。 郭恕与其他三位皇子多多少少说过话,与这位鲜少露面的寿王爷几乎没有打过交道,行完礼便偷偷朝端慧公主使眼色。端慧公主也不习惯与寿王相处,四处张望一圈,好奇道:“三哥,四哥呢?大哥二哥来了吗?” 赵恒看了福公公一眼,福公公低头笑道:“回公主,楚王殿下带四殿下游园去了。” 端慧公主来了兴致,朝赵恒道:“那我们也去啦,三哥这边我今天第一次来呢。”能出宫总是好的。 赵恒颔首,起身离座,意思不言而喻。端慧公主没有多想,福公公意外地盯着自家主子的侧脸,心里纳罕极了,论关系,王爷与四皇子还稍微亲近点,与刁蛮任性的端慧公主甚少说话,现在怎么愿意陪端慧公主逛了? 福公公纳闷,端慧公主也头疼,她只想自己四处走走,三哥跟着,她不理他不合适,理了,三哥每次最多说四个字,她听着都费劲儿。尴尬地同行了一段路,端慧公主灵机一动,朝赵恒笑道:“三哥,你去找大哥四哥吧,我跟两个表姐逛。” 郭恕站在赵恒身后,狠狠地瞪表妹,他也不知道如何与这位惜字如金的王爷打交道啊。 端慧公主不管,暗暗得意。 赵恒又看了福公公一眼:“何处?” 福公公心思一转就明白了,笑道:“大殿下、四殿下人在百果林。” 宋嘉宁耳朵一动,百果林?难道寿王府还种了别的果树? 端慧公主茫然地眨眨眼睛,忽然雀跃道:“我也要去百果林!”她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什么果树,只吃过各种贡品果子。 赵恒颔首,示意福公公引路,然后他与端慧公主并肩走在前面,宋嘉宁兄妹三个跟在后头。走了约莫一刻钟,绕过一片假山,前面视野陡然开阔起来,寿王府后花园挨着卫国公府的西侧,偌大一片空地种的都是果树,只是这个时节,大多数果树叶子都落了,光秃秃的谁也分不清是什么,唯有两棵高大的柿子树挂满了黄澄澄的柿子。 “三哥,端慧,表妹!”四皇子不知何时爬到了树上,一手抱着树干,一手朝最树下众人招呼。 赵恒皱了皱眉,树底下楚王不以为意,不信四皇子会笨到摔下来。 “三哥,你种这么多果树做什么啊?”端慧公主新鲜地望着那些柿子,奇怪地问。院墙之后,澄碧天空如一幅广袤的画布,高大的树木、黄灿灿的柿子,竟出奇地漂亮,是端慧公主从未见过的乡野景色。 福公公替主子回答道:“王爷一直向往田园生活,五谷杂粮收拾起来费事,便种几棵果树,得空剪剪枝叶,怡然自得。” 宋嘉宁意外地瞅了瞅不远处的赵恒,没想到神仙似的人物,竟然有这种喜好,不过她好喜欢这座园子,国公府后花园也挺大的,但种的都是供人观赏的花树,除了装点花园,什么用都没有,真是浪费地方。 端慧公主对结巴三哥的喜好没兴趣,她现在只想摘柿子,可柿子树高,树杈也高,最低的柿子她都碰不到。四皇子还在显摆问她要不要他帮忙摘,端慧公主不稀罕,扭头朝赵恒撒娇:“三哥,我也想摘柿子玩,你帮我想想办法。” 这回没等赵恒使眼色,福公公便笑了:“公主莫急,一会儿您就能摘了。”说完差遣后面跟着的小太监去拿杆子。 宋嘉宁情不自禁地望着转身离开的那个小太监,正羡慕呢,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溪水般清润的询问:“想要?” 宋嘉宁惊讶地仰头,撞进一双云雾弥漫的眼,明明很清澈透亮,可是细细分辨,那双眼便如幽不见底的潭水,叫人琢磨不透。还想探究,察觉男人微微皱了下眉,宋嘉宁心一慌,紧张之际将心底的大实话说了出来:“想……” 得了答案,赵恒立即转向三姑娘云芳,用眼神询问同样的问题。 云芳大喜,用力地“嗯”了一声,因为事先有了准备,还得体的道谢:“多谢王爷!” 赵恒却早已移开视线。 宋嘉宁嘴唇动了几次,最终还是没好意思再补上一句谢。 小太监们很快取了三根长杆过来,杆头围了一圈比柿子略大的铁丝,铁丝下面套着一个纱袋。福公公熟练地示范了一下如何摘柿子,用铁圈勾住柿子轻轻一用力,柿子就掉进纱袋中了。端慧公主率先举着长杆去摘,故意跑到四皇子那棵树下,套四皇子够不到的果子。 宋嘉宁与云芳选了另一棵树下手,一人站一边。 有的玩有的吃,还是贵人们允许的,宋嘉宁开心极了,眼里再没有什么王爷公主,仰着脑袋寻找最满意的柿子下手。她挑柿子挑的认真,赵恒负手站在不远处,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个大胆喜欢他的小丫头。 大半年不见,她长高了,曾经孩子似的身子已经现出了几分玲珑,前面没什么变化,腰细了,高高举着长杆,蜜合色的夹袄提了起来,露出被白色长裙圈出来的小腰,那么细,单看背影,像个矮个子的妙龄姑娘。 宋嘉宁并不知道有人在看她,脖子都快酸了,终于相中一个大柿子。宋嘉宁眼睛发亮,举着长杆往后走,退一步再估测估测位置,然后继续退,杏眼只盯着柿子,忘了身后她刚刚放了一个留着装柿子的竹篮。 其他人都忙着,没人注意到她,只有赵恒,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 眼看宋嘉宁一只脚就要踩进篮子了,赵恒甚至已经伸出了手,宋嘉宁突然顿足,眼神直愣愣地盯着前面,然后在赵恒不解的目光中,眼睛一闭脖子一仰,清脆地打了个喷嚏! 第41章 041 打完喷嚏的宋嘉宁, 说不出来的舒服,只是没等她抬起头,余光突然发现身后有抹月白色的衣摆, 宋嘉宁大吃一惊, 扭头一看, 就见未来皇上寿王爷竟然站在那儿,距离她不过一臂! 宋嘉宁整个人都懵了,反应过来慌不迭抱着长杆侧退两步, 红着脸嗫嚅道:“王爷,您, 您怎么来了?”居然当着未来皇上的面打喷嚏, 宋嘉宁觉得好丢人,脑袋都抬不起来了, 脸蛋红红的,比树上的柿子还惹人垂涎。 赵恒却无心多看, 因为宋嘉宁的这个毫无预兆的喷嚏, 将其他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赵恒不用偏头也知道, 兄长、四皇子、端慧公主与郭恕兄妹,肯定都在看他, 也在想着一样的问题。 为何过来?赵恒看眼地上的篮子,他不想她摔了,但这个理由,绝不适合说出来。 地上没有理由, 赵恒仰头。高高的柿子树,树叶都被寒风吹落了,黄灿灿的柿子格外明显,就在宋嘉宁头顶正上方,有一块儿比较大的枝干空隙,只有一根树枝斜伸过来,枝头坠着一颗沉甸甸的大柿子,恰是宋嘉宁相中的那个。 赵恒指指上面,目光微冷地看着宋嘉宁:“不可。” 宋嘉宁脑袋低着呢,闻言茫然地抬起来,瞥见赵恒的手势,她继续仰头,再困惑地看赵恒,什么不可? 赵恒只好再多说三个字:“本王的。” 宋嘉宁再瞅瞅那个非常出挑的柿子王,终于懂了,于是脸更红了,垂头道:“王爷恕罪,我不知道那是您的……”谁能想到王爷还占了一个柿子啊,真是奇怪的人,难道早就看中这个大柿子了,一直在等它彻底长熟? “无碍。”给了她也给了所有人理由,赵恒重归原位。 四皇子、端慧公主与郭恕兄妹都没有怀疑,在他们眼中,寿王脾气最为古怪,有什么怪异癖好都是正常的。福公公整天在寿王跟前伺候,知道主子不爱吃柿子这种甜腻的吃食,自然能推测出,他的王爷在撒谎,那么,主子为何要撒谎? 福公公偷偷打量一个人站在那边树下的国公府四姑娘,十一二岁的姑娘,头顶梳着双丫髻,插着粉色牡丹绢花,下面一张小脸粉嘟嘟的,杏眼黑亮,眉梢带娇,小小年纪便能窥见日后倾国倾城的美貌。 再联想主子曾经与这位四姑娘联手猜过灯谜,福公公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些果树,都是为了四姑娘栽的!“烟锁池塘柳,杭城油爆锅”,卫国公府四姑娘嗜吃如命生的圆圆胖胖,现在京城哪个不知?当然,说四姑娘圆圆胖胖纯属谣传,只是比其他闺秀稍微胖点而已。 既然猜透了主子的心事,福公公连忙凑到主子身边,笑着配合道:“王爷,那柿子应该熟了,要不就请四姑娘帮您摘下来?” 赵恒看看他,再看看窘迫地好像不敢再摘柿子的宋嘉宁,点点头。 福公公就赶到宋嘉宁身边,满脸堆笑:“四姑娘,那就劳烦您了。” 宋嘉宁巴不得找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呢,连连点头,举起长杆继续瞄准柿子,郭公公退后,顺便拿走了那个碍事的篮子。 宋嘉宁稳稳当当地摘了那个大柿子,放低长杆掏出完好无损沉甸甸摸起来就很馋人的柿子,她多看了几眼才转身,想把柿子交给福公公,却见福公公站赵恒身后去了。宋嘉宁没办法,硬着头皮走到赵恒面前,垂眸,双手托着柿子献了出去:“王爷请用。” 她小手白白净净,几乎全被柿子挡住了。 赵恒没动,示意福公公接。 柿子离手,差事办妥了,宋嘉宁偷偷瞅瞅忙着摘柿子的其他人,她手痒痒,对着男人月白色的衣摆,鼓足勇气问道:“王爷,我可以去摘别的吗?”甜濡的声音,轻轻的细细的,就像刚刚她手里的柿子杆,套在了听者的心上,未摇已先晃。 “可。”赵恒淡淡地说,话音未落,就见她唇角上扬,甚是开心。 赵恒不由多看了两眼,宋嘉宁都转身去摘柿子了,他目光还没收回来。她还小,赵恒生不出旁的心思,只是突然冒出来一个喜欢他的胖丫头,一个单纯傻气贪嘴的丫头,赵恒平淡如水的日子,仿佛多了一点旁的味道。 她仰望他时,眼中浓浓的敬畏或敬佩,很让他受用。 “什么时候喜欢吃柿子了?”肩膀上突然一重,赵恒瞬间恢复淡然神色,侧目对兄长道:“不吃,作画。” 楚王一愣。刚刚弟弟与福公公的话,他不太信,也没有怀疑什么,只想过来问问弟弟何时改了口味儿,却没料到弟弟要画柿子。弟弟擅长书画,楚王早就知道,但……抓起福公公手里的大柿子,楚王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这柿子有何可画的。 福公公及时替主子解围:“殿下,我们王爷最近就喜欢画吃食,前儿个还画了一碗茶呢。” 这是实话。 楚王好武,在他看来,读经史子集还有点用,练字作画却是玩物丧志。听福公公说弟弟闲的没事画一碗茶,楚王眉头深锁,打发福公公走远点,低声劝弟弟:“三弟,父皇不给你差事,是因为你不爱说话,只要你……” 结巴一点又如何?能干点正事才是要紧的。 楚王鼓励地看着弟弟。 赵恒转身,直接走了,侧脸清冷。 楚王重重地叹了口气,弟弟过得苦,他也没了玩兴,走到树下吼四皇子:“下来!” 他声音洪亮,带着几分怒气,刚刚摘了俩柿子的宋嘉宁心一紧,举着长杆望向那边,见楚王领着四皇子走了,端慧公主自顾自摘柿子玩,云芳姐姐也没有收手,宋嘉宁放了心,继续挑柿子,最后摘了满满一篮子。 三个姑娘拎着篮子碰头,都是满的。 云芳有点担心:“咱们摘这么多,王爷会不会不高兴?” 端慧公主嗤笑:“三哥种柿子又不是为了自己吃的。”她再小瞧三哥,也不至于轻视到这种地步。 云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郭恕陪三个妹妹回了松鹤堂,睿王已经到了,四位皇子分坐于厅堂喝茶。端慧公主最先跑进来,将篮子放到睿王与四皇子中间的紫檀木方桌上,炫耀道:“都是我自己摘的,回头拿去孝敬父皇。” 楚王等人都笑,只有赵恒扫了郭家兄妹一眼。 郭恕替两个妹妹谢他:“多谢王爷赏赐。” 赵恒点点头,自有小太监进来,先抱走篮子放外面摆着。 开席了,因为人少,又都论得上表亲兄妹,八人便围坐在一张花梨木八仙桌旁。端慧公主、云芳坐西侧,宋嘉宁与郭恕坐南,对面便是楚王、赵恒兄弟。第一次与皇子、公主同食,宋嘉宁难免紧张,自始至终都垂着眼帘,小口小口地吃饭。 姑娘们饭量小,端慧公主、云芳几乎同时停下筷子,宋嘉宁见了,加快速度吃光碗里的米粒,也放了碗筷。郭恕心直口快,想什么就说什么,奇怪道:“安安吃完了?”吃饭容易放松,少年郎一不留神,当着几位皇子的面叫了妹妹闺名。 宋嘉宁脸红了,不是因为称呼,而是堂兄偏偏只问她,岂不是告诉旁人她平时吃的多? 她违心地嗯了声。 郭恕反应过来,不说话了,云芳没心机,疑道:“你不都吃两碗饭……” 说到一半才记起这不是在自家饭桌,登时缩缩脖子,怕妹妹怪她。 宋嘉宁已脸红如血,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楚王睿王都笑,四皇子呆呆地看着小表妹不知道该怎么替她化解尴尬,只有赵恒斜了伺候的太监一眼:“添饭。” 没过多久,宋嘉宁面前的空碗便换成了一碗新的。 睿王看热闹,楚王不搀和,四皇子刚要开口,赵恒突然道:“吃。” 短促的一个字,像是命令。 宋嘉宁抿抿唇,未来皇帝的话不能违背,她重新拾起筷子,奉旨吃第二碗饭,只吃米不夹菜。郭恕心疼妹妹,一边给妹妹加菜一边笑着缓和气氛:“嘉宁不用不好意思,这里没外人,刚刚你打喷嚏也没人笑你是不是?” 结果他刚说完,那边端慧公主就哈哈笑了:“表哥不提我差点忘了,三哥,她有没有喷你身上啊?” 宋嘉宁手一抖,下意识回想那一幕,赵恒站在她身后,应该没有吧? 正想着,对面突然传来冷冷的两个字:“多话。” 宋嘉宁错愕地抬起头,就见赵恒斜眸盯着端慧公主,一脸不愉。端慧公主先是愣住,待她回神,确认三哥真的当着所有人的面在训她,公主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噌地站了起来,绷着脸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她恨恨咬牙,突然回头,冷笑着对赵恒道:“是,我是多嘴,不像三哥……” “端慧!”楚王虎眸一瞪,厉声喝道。 端慧公主脸色变了变,甩头走了。 睿王充当和事老,安抚赵恒:“端慧年纪小不懂事,三弟别与她计较,回头我去说说她。” 赵恒闭口不语。 气氛僵硬,郭恕从桌子底下分别拍拍两个妹妹僵硬的腿,起身告辞。 “留下。” 赵恒缓缓抬眸,视线定在了宋嘉宁脸上。 第42章 042 赵恒口中的留下, 并不是让郭家兄妹落座继续吃完,都到了这个份上,兄妹三个不可能再有胃口, 赵恒也不想强迫他们吃, 他只是有话说。 口疾是寿王的逆鳞, 楚王等人都心知肚明,既然他都表示要与郭家兄妹说说了,亲兄长楚王朝睿王、四皇子递了个眼色。 睿王颔首, 叫上四皇子,两人提前告辞了, 临走前睿王再次宽慰赵恒道:“咱们是亲兄妹, 端慧还是孩子,偶尔说说气话, 三弟别放在心上,我这就进宫教训端慧, 让她过来给你赔罪。” 赵恒理都不理。 睿王知他就是这孤脾气, 不以为忤, 带着四皇子走了。 赵恒离座, 看着宋嘉宁道:“走。” 宋嘉宁早在端慧公主不留情面嘲笑赵恒是结巴时就吓怕了,小脸苍白苍白的, 不见任何血色,毕竟王爷公主的争端是因她而起,与端慧公主当众被训比,赵恒当众受辱简直吓破了宋嘉宁的胆子, 就怕未来皇上反过来迁怒于她。 听到赵恒冷冷的一个字,宋嘉宁全身发冷,却不敢不从,无助地看眼郭恕,转身就要跟上。 郭恕很担心,可最不受宣德帝待见的寿王沉起脸来,比大伯父发怒都吓人,他一时竟不敢出声。楚王没那些顾忌,以为弟弟要拿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出气,跟上来劝道:“三弟,这事都怪端慧胡闹,你别为难这丫头。” 吃不饱饭,还要被端慧公主奚落,楚王瞅瞅脸白如纸的宋嘉宁,真的不忍她无辜受罚。 “多虑。”赵恒斜眼兄长,头也不回地去了书房。 楚王愕然,多虑,他哪句话是多虑了? 他听不明白,怕得六神无主的宋嘉宁更没闲心猜测,最后看眼堂兄,小可怜似的跟着赵恒走了。都在前院,用饭的偏厅离书房不远,绕过一段走廊就到了。宋嘉宁战战兢兢的,只敢看未来皇上腰带,书房这边太静,清幽的像藏匿了无数猛兽的山洞,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突然跑出什么。 书房中间是个厅堂,东次间是藏书,西次间是画室,赵恒直接去了西次间。 宋嘉宁尾巴似的跟着,赵恒进去了,她下意识抬手准备拨开即将落下来的门帘,谁料前面的王爷居然站在门侧不动了,被人撩开的帘子也迟迟未落。宋嘉宁惊疑地抬头,对上赵恒为她挑帘的样子,少年肤白如玉,眉眼虽疏离,却不带任何怒气,凉而不寒。 宋嘉宁呆住了,也直到此时,她才注意到,短短半年多,这位王爷长高了不少,明明小郭骁一岁,现在两人个头居然差不多了,只不过郭骁更健壮些,利如刀剑出鞘,赵恒偏清瘦,雅如深林修竹。 这样的男人,叫人不敢冒冒失失靠近,却也不会太畏惧。 宋嘉宁心没那么慌了,如果他真的要罚她,又怎么会为她挑帘子?非但不怕,宋嘉宁忽然觉得,未来皇上看着冷淡淡的,其实很细心体贴,会问她想不想摘柿子,会在其他人笑她能吃的时候,好心地帮她添饭,还在端慧公主讥讽她时,及时制止。 未来皇上,是个很好的人。 “多谢王爷。”不怕了,宋嘉宁记起了规矩,先福礼道谢再跨了进去,下意识先打量赵恒的书房,没瞧见预想中的排排书架,只看到角落摆着的松石盆景。偌大的书房,居然只在窗前摆了一张紫檀木长方书桌,一桌一椅,东西两架多宝阁,一架上整齐地摆放着精致的瓷瓶瓷罐,另一架上放着各种纸张。 东西太少,宋嘉宁看向书桌,全是素淡的陈设,唯有一个黄灿灿的大柿子扎眼极了。 宋嘉宁怔怔的张开嘴,这个,好像是她帮他摘的那个柿子王吧? 正想着,身后的男人放下帘子朝书桌走去,轻撩衣摆落座,黑眸看她。宋嘉宁屏息凝神地靠近,距离男人三步时停下,低头赔罪:“王爷,刚刚的事都怪我,公主因为我才对您不敬,您罚我吧。” 然后在心里偷偷补充了一句:有什么委屈别憋着,伤身。 意识到这人的好后,宋嘉宁莫名有点心疼,玉树临风的皇子,多尊贵啊,自身有疾尽量不说话,却要承受来自其他皇子皇女的讽刺与同情,连皇帝亲爹也偏心,别的儿子都赐了王妃,就不给三儿子娶媳妇。宣德帝那么不好,寿王依然孝顺,后来登基了,居然老老实实守了三年孝,戏文上都说皇帝守孝可以以月代日的。 宋嘉宁越想,越觉得寿王好。 赵恒见她睫毛一直扑闪扑闪,好像在担心他的惩罚,看了会儿才问:“你有何罪?” 宋嘉宁抿抿嘴,认真思过道:“我不该在王爷面前打喷嚏。”就是喷嚏坏的事。 赵恒笑了,转瞬即逝,恭敬垂眸的小姑娘并未瞧见。 “无碍。”他不透任何情绪地道。 宋嘉宁忐忑看他一眼:“您不生气?” 赵恒微微摇头,看着她水润的杏眼问:“没吃饱?” 一下子提到她的丢人事,宋嘉宁脸一红,低头否认:“吃饱了,三哥乱说的。” 赵恒不信:“真话。” 宋嘉宁胆子一颤,不得已点点头。 “是我,招待不周。”赵恒缓缓地说,自他对父皇死心鲜少开口后,第一次在兄长以外的人面前,一句说这么多字。 宋嘉宁并不知这几个字的意义,她只觉得受宠若惊,忙道:“王爷客气了,您,您挺好的……” 她脸颊红红,是比最上品的胭脂还动人的颜色,赵恒喜书画,对世间极致的好颜色更敏锐,看着宋嘉宁的小脸蛋,他一边走神思索是否能配置出这样的颜料,一边半好奇半逗弄地问道:“哪里好?” 也许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她喜欢他的理由,除了脸之外的理由。 宋嘉宁只是客套客套,王爷自谦招待不周,她不说他好,难道还赞同?赵恒突然追问夸赞的理由,宋嘉宁毫无准备,支支吾吾地临时瞎编:“王爷,王爷请我们来做客……” 赵恒要听的不是这个,否认:“只是陪客,不算。” 他说不好长话,刻意练过说短句尽量不卡,但仔细分辨,特别是人少的时候,还是能听出他两个字之间的停顿要比旁人长一点。 宋嘉宁完全没感觉,继续编他的好,眨着眼睛道:“您,您允许我与姐姐摘柿子,还送了我们一篮子。” 这个算得上好,虽然不是赵恒想听的,却无法反驳,顺着她的话揭过这茬:“你,喜欢柿子?” 宋嘉宁尴尬地点点头,承认了,半晌没得到回应,宋嘉宁刚要偷偷瞧瞧,面前突然伸过来一只白皙的手,男人远比她宽大的掌心,托着一颗黄灿灿的大柿子。柿子很熟了,薄薄的一层皮快要包不住里面丰盈的果肉一般,果香扑面而来。 宋嘉宁刚刚没吃饱,根本就没怎么吃,肚子还饿着,突然看到喜欢的柿子,不由自主就咽了咽口水,咕嘟一声,她自己都听到了。 “吃了。”赵恒低声道。 宋嘉宁不好意思,这里没有碗,只用手剥柿子,吃相不雅,小声婉拒道:“这是王爷看上的……” 话没说完,被他打断:“吃。” 少了一个“了”,权贵命令的口吻又来了,宋嘉宁不敢忤逆,接过柿子,想了想,红着脸商量道:“王爷,我可以带回家再吃吗?” 赵恒马上道:“不可。” 他带她来书房,回去时她手里拿着柿子,叫别人看见算什么? 没有退路,宋嘉宁只好奉命吃柿子,感受着王爷的注视,宋嘉宁先撕开一小块儿柿子皮,里面鲜嫩丰盈的果肉顿时露了出来,果汁被挤迫地往外流。宋嘉宁急着用嘴堵住,怕果汁掉下去脏了王爷的地。 连续吸了几口,总算不流水儿了,可宋嘉宁抬头时,两边嘴角却沾了果汁。她并未察觉,见未来皇上盯着她看,宋嘉宁实在是不好意思了,抱着柿子走到书桌另一侧,拿出帕子,转过身子吃。很快,安静的书房便响起了小姑娘吸溜吸溜砸吧砸吧的细微声音。 赵恒偏头。娇娇小小的胖丫头背对他站在那儿,抬着双手,脑袋一动一动的,让他想起曾经有一日,他敞窗作画,一只胖乎乎的麻雀胆大飞了进来,他手持画笔不动,麻雀就在书桌上四处乱跳,大概口渴,跑去啄颜料,圆圆的胖脑袋一点一点的,就像宋嘉宁这样,最后沾了一嘴朱红颜料飞走了。 那是一段让他愉悦的回忆,赵恒不自觉地沉浸其中。 宋嘉宁用最快的速度啃完一个大柿子,擦擦嘴角再用帕子裹住柿子皮临时塞进荷包,收拾好了才转身,转到一半,宋嘉宁愣住了。 书桌对面,侧身坐着一个穿月白暗纹蟒袍的少年郎,冬日午后阳光惨淡而温暖,透过纱窗倾泻进来,恰好将他笼罩其中,照亮了他俊美清隽的脸,照清了他唇畔一抹浅笑。宋嘉宁顺着他视线看过去,看到一方砚台,里面是黑漆漆的墨。 宋嘉宁茫然地眨眨眼睛,墨汁有什么好笑的? 就在此时,少年郎忽的动了,抬眼朝她看来。 作者有话要说:赵恒:为何总盯着我腰下? 嘉宁:不敢看脸。 赵恒:下面就敢? 嘉宁:嗯。 赵恒:……进屋吧。 宋嘉宁迷迷糊糊地跟了进去,过了片刻,屋里传来一声羞叫:“王爷好坏!” 第43章 043 刚吃完柿子的宋嘉宁, 小嘴儿湿润润的,比樱桃还红。 赵恒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再看向她手, 没看到柿子皮, 赵恒心中微惊, 难道她饿得连柿子皮都吃了? “王爷,您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宋嘉宁轻声问, 非常担心荷包被柿子皮浸湿再弄脏衣裙,想快点回国公府了。 赵恒叫她来书房只为安抚, 免得她被端慧公主吓破胆, 但胖丫头此时已经恢复了镇定,杏眼水亮, 不知是他还是柿子的功劳。思忖片刻,赵恒起身, 走到东南角摆放的多宝阁前, 抬手取了一个扁圆的白瓷盒, 再示意宋嘉宁过来。 “赏你。”赵恒将白瓷盒递给她, 眸光清幽:“招待不周,赔礼。” 宋嘉宁都伸手要接了, 闻言立即缩回手,开心道:“王爷太客气了,今天您本就没错,而且刚刚还赏了我一个柿子, 真的不用了。”意识到这位王爷其实很平易近人,宋嘉宁说话也没那么紧张拘束了。 赵恒依然托着盒子,简单提醒她:“他们会问。” 宋嘉宁可不是福公公,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啊,寿王将她带到书房,回头堂兄堂姐肯定会追问,她总不能说她在这边吃了个柿子吧,那还不被她们笑话一阵子。想通了,宋嘉宁腼腆笑笑,一边去接一边疑惑地打量白瓷盒:“王爷,这是什么?” “颜料,打开看看。”赵恒放下手,宋嘉宁看盒子,他看着她。 宋嘉宁两辈子都没怎么碰过这等清雅的物件,旋开盖子拿开,入目是一片耀眼的樱桃红,红的新鲜透亮,就像初夏熟透的红樱桃,漂亮极了。宋嘉宁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喜的赞叹,抬头对上赵恒平静的眼睛,她立即盖好盖子,屈膝行礼:“谢王爷赏赐。” 她这么喜欢,赵恒心中一动,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她:“喜欢画?” 宋嘉宁老老实实地摇头:“不会,我画的不好看。” 赵恒皱了皱眉,这盒颜料必须送她当幌子,但此物难得,落到一个不擅不喜作画的人手中,还真是暴殄天物。 “你欲,如何处置?”赵恒随口问道。 如果福公公在身旁,听到自家主子与宋嘉宁的几番对话,八成要嫉妒一下的,毕竟赵恒见了外人轻易不开口,以前在景平宫如今入住寿王府,便是根本不会说话,一天几乎都在沉默中度过,弄得王府下人也越来越话少,整个京城都没有比寿王府更静的去处了。 宋嘉宁珍重地捧着未来皇上赏赐的颜料,不假思索道:“我会摆在书房,每日瞻仰。”才不,她要好好收起来,留着将来当传家宝。 每日瞻仰…… 赵恒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眼底掠过一道浅浅的无奈,这丫头,明明还是孩子,居然知道睹物思人了,而且还当着他的面说了出来。不过,她说话时脸色如常,想来还是孩子气的幼稚话吧,并不懂真正的男欢女爱。 两刻钟后,宋嘉宁捧着“御赐”的颜料盒回了临云堂,先回自己的小院子解了荷包,再带着颜料盒去见母亲。云芳管不住嘴,有什么事都会嚷嚷地整个国公府都知道,与其让母亲担心,宋嘉宁自己乖乖交待了寿王府的不快,只省略了她在书房吃的柿子。 林氏自然不喜端慧公主,好在寿王公道,没让女儿吃更大亏。 看过颜料,林氏惊道:“王爷这礼太贵重了。” 宋嘉宁不懂,再瞅瞅盒子里漂亮的樱桃红,奇道:“要多少银子?” 林氏盖好盖子,感慨地对女儿道:“这是达官贵人们用的金贵物,普通商贾有钱都买不来的。安安仔细收着,记住这次教训,以后凡是端慧公主在,你便是饿会儿肚子,也千万别招惹她。” 宋嘉宁嘟嘟嘴,靠到母亲怀里抱怨:“我吃完一碗饭就不想吃了,是三哥三姐姐说漏嘴。”至于那个喷嚏,她能憋住不在人前放屁,憋不住喷嚏啊,说来就来,一点准备都没有。 “嗯,娘知道,我们安安越来越懂事了。”林氏抱抱女儿,低头亲了亲小丫头脑顶。 而就在她们母女轻声细语说话时,皇宫,端慧公主一回来,直接冲到宣德帝面前告状去了,也不管宣德帝在批阅奏折,挤进他怀里就哭:“父皇,你管管三哥,我好心去庆贺他乔迁之喜,他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我,大哥二哥就算了,我表哥表姐也都听见了,我堂堂公主的脸都丢尽了!” 宣德帝皱眉,握住女儿肩膀叫她抬头,见女儿眼睛哭得红红的,宣德帝沉声道:“别哭,到底怎么回事。” 端慧公主便添油加醋地学了一遍:“……嘉宁表姐打喷嚏,我们都听到了,二哥三表哥都笑,我只是跟着打趣两句,三哥就骂我多嘴……父皇,三哥瞪眼睛可凶了,他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妹妹……” 宣德帝认真地听完,没放在心上,孩子们小打小闹,不值得他费心,敷衍一会儿就打发女儿走了,他继续处理政事。 ~ 郭骁、太夫人从安国寺回来时,宋嘉宁还在歇晌睡觉,郭骁将太夫人送到畅心院,出来后对郭符道:“让三弟去颐和轩找我。” 郭符点头。 郭骁大步回了颐和园,换身衣服出来,郭恕已经到了,正在厅堂喝茶。 郭骁坐他对面,询问今日寿王府宴请的情况。 郭恕知道兄长最担心什么,笑道:“大哥放心,我今天一直盯着四殿下,他就用席时与三妹妹、四妹妹搭上话了。” 郭骁看了他一眼。 郭恕浑身一冷,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误会大哥知晓了端慧公主干的好事,郭恕无奈道:“表妹的脾气大哥又不是不清楚,她连寿王爷都敢得罪,我哪管得了她。” 郭骁脸色一沉:“一五一十地说。” 郭恕靠着椅背,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三殿下带嘉宁去书房做什么?”郭骁冷声问,“去了多久。” 郭恕仰着脑袋想想,不太确定地道:“一刻钟?三殿下挺客气的,表妹欺负四妹妹,他自称招待不周,送了四妹妹一盒颜料。” 一刻钟?郭骁眼底更冷了,单纯送颜料,吩咐身边伺候的人跑一趟便可,何必亲自带人过去?寿王自幼口疾为人孤僻,除了楚王,没人真正了解寿王的性情。看他几次对继妹另眼相看,莫非在书房对继妹做了什么事? 郭骁长这么大未近女色,但他听说过一些事,有的男子癖好异于常人,就喜欢养一些身段未长开的小丫头,甚至半大少年。 “大哥,你不会担心三殿下对四妹妹有那种心思吧?”郭恕终于砸吧出不对了,随即自信笑:“那你真是多想了,四妹妹想摘他的大柿子他都不许,怎么可能喜欢四妹妹。” 郭骁挑眉,方才堂弟可没提什么柿子的事,当即追问。 翌日,宋嘉宁领着双儿去太夫人那边上课,路上远远瞧见一个穿深色长袍的少年郎站在前面的卵石小道上,身形挺拔侧脸冷峻,正是郭骁。宋嘉宁每次单独遇到他都心里犯怵,却又没理由躲,佯装自然地走过去,到了近前,恭敬地唤了一声:“大哥。” 往常两人照面,她一句大哥郭骁回声“嗯“,招呼就算打过了,客气疏离。宋嘉宁最初还会停下脚步,后来发现郭骁都是直接擦身而过,宋嘉宁渐渐地也不停了,就像现在,客套过了她便继续往前走。 “等等,我有话问你。”郭骁喊住她。 宋嘉宁一愣,诧异地看看他,顿住脚步。 郭骁视线越过她,落在陪宋嘉宁来读书的双儿身上,双儿懂了,主动走出一段距离,侧对这边等着,不过两人是兄妹,拦住四姑娘的还是最稳重的世子爷,双儿并没有猜忌什么。 “昨日三殿下带你去书房,都做了什么?”盯着宋嘉宁,郭骁开门见山地问道,目光犀利,恍似审问。 宋嘉宁原本看他胸口呢,闻言古怪地抬起头,对上郭骁阴沉的脸庞,一道寒意顿时沿着宋嘉宁的脚底爬上脊骨,遍体发冷。这人到底什么意思?不但特意打听过她在寿王府的事,现在竟然审她来了? 怕她趁机勾引寿王,就像上辈子,明明是他抢了她,却倒打一耙,怪她眼睛勾人?或许在郭骁心里,她真的勾他了吧,他与宋家二房的婶母一样,因为她长得媚就笃定她心术不正,所以上辈子他冤枉她,这辈子又冤枉她要勾寿王。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没有比狐媚不端更侮辱人的罪名了。 宋嘉宁很愤怒,但她没有发作,垂眸道:“殿下赏了我一盒颜料。” “单单如此?”郭骁意味深长问,带着几分讽刺。 宋嘉宁气笑了,直视他道:“大哥为何这么问?” 她仰着头,第一次毫不躲闪地与这人对视。前世她什么都没了,母亲、清誉都没了,就像被郭骁抓住的一只金丝雀,逃不掉,又要靠他供吃供穿。现在不一样了,她有母亲,给他世子身份的卫国公也是她的继父,她虽不如他尊贵,但两人是名义上的兄妹,是平等的,郭骁没资格再那样对她。 最后瞪他一眼,宋嘉宁转身就走。 郭骁怔在原地,心情复杂地看着继妹迅速走远,脑海里是她黑白分明的杏眼。她一直都怕他,郭骁并不陌生,可,就在刚刚,他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恨。 第44章 044 宋嘉宁整整半个月都没有再跟郭骁说一句话, 不提前世,一个质疑她品行的继兄,她还陪他虚与委蛇什么?自她进府, 郭骁就没给过她好脸色, 总是冷冰冰的, 每次她倒霉,嘴角起泡或是鼻子被撞了,他还会落井下石骂她活该。 当着庭芳几兄妹的面, 宋嘉宁没有表现出来,反正没彻底闹僵时, 郭骁也不会主动与她说话, 然后私底下单独遇见,宋嘉宁就当看不见他, 直接走开。一开始这样做,宋嘉宁多多少少都有点心虚, 见郭骁没有任何表示, 宋嘉宁胆子才大了起来。 腊月二十三, 小年这日, 京城洋洋洒洒下了一场大雪,下人们扫出来的小道两旁, 雪都有一尺来厚了。三房众人晌午在太夫人那儿用的饭,散席后太夫人体贴地道:“这雪估计要下到明日了,夜里你们在自己院里用吧,不用过来了。” 三房人笑着应诺。 庭芳有话要与妹妹说, 叫宋嘉宁待会儿再走,林氏与郭伯言便先回去了,郭骁不知为何留了下来。庭芳看哥哥一眼,笑着将宋嘉宁拉到了她的玉春居,姐妹俩坐到东次间的暖榻上说悄悄话:“安安,明日哥哥生辰,你准备送什么礼物?” 宋嘉宁张了嘴,经庭芳提醒,她立即记起来了。郭骁生辰就在小年后一天,特别好记,前世每次进了腊月,郭骁安排照顾她的李嬷嬷就会提醒她早点给郭骁预备生辰礼,宋嘉宁预备了七年,去年也跟着郭家兄妹们送了,这次要不是与郭骁僵上了,宋嘉宁未必会忘。 “你忘了?我不是提醒你了吗?”庭芳哭笑不得地道。 宋嘉宁佯装不好意思地低头。 庭芳不怪妹妹,热心地帮妹妹出主意:“现在亲手绣什么都来不及了,我之前绣了一个荷包打了一条玉佩络子,哥哥认得我针脚,玉佩络子你拿去吧,就说你送的。” 宋嘉宁觉得不好,玉佩络子这种贴身物件,如果她不记得前世,以继妹的身份送郭骁,并无不妥之处,但宋嘉宁记得那些日日夜夜,她送不出手,找个借口拒绝道:“姐姐打的就是姐姐打的,送礼贵在心意,我回去找找,就算差点,大哥应该也不会在意。” 是这个道理,庭芳笑着点点头,帮妹妹系上斗篷,送妹妹出去。 姐妹俩前后脚跨出堂屋,迎面就见郭骁披着一条墨色斗篷从走廊一角转过来,宋嘉宁抿抿唇,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果然,离得近了,郭骁看着她道:“祖母已经歇下了,让我接你直接回去,不必再辞行。” “也好,那你们路上慢点走。”庭芳朝妹妹笑,瞥见兄长手里拿着伞,随口嘱咐道:“哥哥替安安撑着点。” 宋嘉宁饭前是随父母过来的,并没有带自己的丫鬟。 郭骁淡淡地嗯了声,叫妹妹先回,他转身走了。 宋嘉宁跟在他后面,郭骁先下走廊,撑伞站在台阶下,显然是在等她。宋嘉宁微微偏头,见庭芳姐姐还在望着他们这边,不得不走到他身旁,离得有点远,然后就感觉郭骁朝她这边移了移,手臂高举,伞面阻绝了所有雪花。 往外走时,她步子小,他步子也不大,单看背影,兄妹二人似乎十分亲近。 离开畅心院后,宋嘉宁掀起后面的斗篷兜帽遮在头上,对着地面小声道:“我先走了。” 身体前倾,都跑出一步了,左臂突然被人攥住,攥得太突然,力气还那么大,跑不出去又没站稳的宋嘉宁身子一歪,直接朝他怀里栽了过去。郭骁一手举伞,一手扶住她肩膀,等她站稳马上改成攥着她胳膊,抢在宋嘉宁开口前道:“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打算跟我说话了?” 宋嘉宁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暂时忘了挣扎。 知道她不会跑了,郭骁松开她胳膊,声音缓和了几分:“一起回去。” 宋嘉宁抿唇,扫眼男人腰间轻晃的玉佩,默认了。 今日无风,只有鹅毛大的雪花簌簌降落,只有两人浅重不一的脚步声。宋嘉宁目视前方,暗暗猜测郭骁是不是有旁的话要说,郭骁垂眸,看到她帽檐下白里透红的脸颊,天越冷,越显得她肤白莹润,嘴唇红嘟嘟的。 眼看就要长大一岁了,脾气也越来越大,换成刚进府的时候,她敢给他脸色看? 不过敢生气恰好也说明她真是受了委屈,郭骁仔细想过那天他说的话,如果叫她误会他主要防的是她蓄意接近寿王,那胖丫头品行遭人质疑,确实有愤怒、恨他的理由。郭骁不想平白无故地被继妹恨。 “那日在书房,三殿下除了送你颜料,有没有欺负你?”郭骁边走边低声问。 宋嘉宁下意识皱眉:“他为何要欺负我?” 郭骁只道:“没欺负就好,他脾气阴晴不定,又因你被端慧羞辱,我担心你受牵连。” 宋嘉宁错愕地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望向他,清澈的杏眼在兜帽雪白狐毛的衬托下,显得越发黑润透亮。郭骁不着痕迹地打量完这张精致的小脸,用一副兄长的口吻提醒道:“你年纪虽小,却是咱们郭家姿容最出众的姑娘,我身为兄长,不得不考虑周全。那日换成别的外姓男子,我同样会过问。” 宋嘉宁心头巨震,原来郭骁审问她,并不是怀疑她狐媚,而是担心寿王道貌岸然?真是这样,那,郭骁其实是好意了。这么一想,不再愤怒的宋嘉宁,突然记起了郭骁对她屈指可数的几样好,这个人,也曾在端慧公主欺负她的时候,维护过她。 “为何生气?”误会澄清了,郭骁反过来问道。 宋嘉宁脸一红,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他实话,窘迫地朝一侧扭头。 她不愿意回答,郭骁也没有追问,一直将宋嘉宁送回临云堂,快进门之前,郭骁突然挡在宋嘉宁面前,看着她眼睛问:“可记得明日,是什么日子?” 宋嘉宁点头,心里怪怪的,两辈子记忆中,这是郭骁第一次主动跟她讨要礼物。 回了自己的院子,宋嘉宁抱着紫铜小手炉坐在床上,默默地发愁。既然和好了,她送郭骁的生辰礼就不能太敷衍了吧?只是,送什么好呢? 冬日天冷,宋嘉宁最近都没碰针线,叫六儿打开箱笼,里面几乎都是姑娘家用的稀罕物。宋嘉宁弯腰翻了翻,翻出一个香柏木小匣子,小心打开,里面是寿王送她的那盒樱桃红的颜料。宋嘉宁灵机一动,重新藏好未来的传家宝,歇过晌后,去母亲那边讨颜料了。 林氏是才女,书房自然预备着这些东西,笑着打听女儿怎么突然想学画了。宋嘉宁保持神秘,捧着几盒颜料走了,整个后半晌都待在房间,哪都没去。 翌日雪停了,郭符郭恕兄弟俩精神好,一大早就把国公府逛遍了,跑来与四个妹妹商量:“后花园腊梅开了,堆着雪特别好看,我让人把那边的亭子收拾出来,咱们兄妹去亭中烹雪煮茶,为大哥庆生,如何?” 云芳第一个赞同:“好啊!” 宋嘉宁与庭芳、兰芳也都同意,六兄妹便先带着各自的礼物去了凉亭,到齐了才派小厮去请郭骁。 郭骁得知后,斗篷也没穿,直接去了后花园。高挑挺拔的少年郎,穿一袭黑色锦袍,从两侧皑皑白雪中间徐徐走来,如玉脸庞冷峻俊朗。宋嘉宁抱着手炉坐在庭芳身边,看着这样的郭骁越走越近,回想昨日与郭骁的对话,便觉得,如果郭骁真的愿意当个好哥哥,她,也会努力试着与他做真正的兄妹。 “大哥,这是我花大价钱买的匕首,削铁如泥,送你了。”郭符自豪地率先送出礼物。 郭骁接过匕首,抽出来一看,刀锋锐利寒光凛冽,果然是把好刀。 郭恕送的是一本据说已经失传的“兵书”,书交到堂兄手里,他故意挡在旁边不让妹妹们看。郭骁狐疑地看看他,随手翻开一页,看到里面抱在一起的一对儿男女,郭骁神色未露任何异样,合上书收起来,拍拍堂弟肩膀道:“明日来我书房。” 郭恕顿时笑不出来了。 轮到四个妹妹了,庭芳送的是亲手绣的荷包,兰芳是一条腰带,云芳送的是一双厚厚的鞋垫。宋嘉宁最后送的,将一卷画轴递给郭骁,浅笑道:“祝大哥功夫越来越好,将来当了官,一路青云直上。” 郭骁瞅瞅她,当众打开画轴,露出一幅梅花图,显然是照着一幅名家梅图临摹的,枝干不像枝干,傲雪的红梅也看不出任何风骨,一朵一朵堆簇在一起,只能看出作画之人的圆润。云芳哈哈大笑,郭恕松了口气:“好了,我的礼物总算不是垫底的了。” 宋嘉宁被他们笑话惯了,不以为意。 “下次好好练练。”郭骁一边卷起继妹送他的亲笔画,一边威严地道。 宋嘉宁敷衍地嗯了声,既然都是哥哥了,还在意什么美丑? 送完礼物,四个姑娘走出凉亭去赏梅,没赏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两道嗖嗖的风声。宋嘉宁反应慢了一步,后脑勺被雪球砸中,碎雪掉到脖颈子里,冰得她直吸气。云芳也被砸了,跳脚过后立即攒雪球反击,宋嘉宁怕冷,攥着庭芳胳膊只四处躲。 双生子挑衅的笑声,小姑娘们清脆的嗔怪,越过墙头,清晰地传到了隔壁寿王府。 同样出来赏雪景的赵恒,慢慢停在路上,侧首聆听。 第45章 045 鞭炮声中, 京城百姓又迎来了一个新年。 卫国公府收到了一摞帖子,但正月郭家却不准备待客了,因为二月初六太夫人过五十五大寿, 届时再邀请亲朋好友前来庆贺。宋嘉宁去年嘴角长泡几乎没怎么串门, 今年身子好好的, 随母亲去赴了几次宴,认识了几个谈得来的伙伴,也遇到了几个瞧不起她的, 有喜有忧,左右都是小姑娘们之间的磕磕绊绊, 高兴最好, 生气也只是一时片刻的气,回家吃点好吃的就给忘了。 辞旧迎新, 宣德帝对朝堂官员做了些微变动,禁军也裁减了一批伤残老兵, 上元节一过, 禁军便开始了新一批禁卫的选拔。十八岁的郭骁成功入选, 成了禁军三大营中马军营中的一个新人禁卫, 三日后便领了一套骑兵轻甲回来。 长孙有出息,太夫人高兴地不得了, 欢喜地叫孙子换上铠甲给她看。郭家三芳、双生子与三房四岁的尚哥儿都在一旁起哄,宋嘉宁安安静静地坐在母亲身旁,脸上挂着应景的笑,心思却早跑到上辈子去了。 她被郭骁从江南带回京城时, 郭骁已经是马军都指挥副使,从三品的武官,一身银甲,英姿勃发。军营在郊外,郭骁常常直接从军营到庄子上找她,大多数时候都会宿在庄子上,偶尔必须回国公府,他进门便将她抱到内室,铠甲都不脱,只将她剥得一丝不挂。 想到那情形,宋嘉宁突然无法再直视对面接受众人贺喜的少年郎了。这辈子郭骁不再质疑她品行,宋嘉宁真的愿意与他当一对儿普通的继兄妹,可每当上辈子的某些回忆浮现脑海,想起两人曾经同床共枕,宋嘉宁就会尴尬片刻,尤其不适应与郭骁靠得太近,尽量避免身体碰触。 就在宋嘉宁走神的时候,郭骁已经去偏室换了轻甲回来,头戴帽盔脚踏马靴,英气逼人。太夫人笑眯眯地赞不绝口,郭骁并不觉得他进禁军有何值得高兴的,现在不过是一个最低阶的禁卫,待他立下战功官职高了,才算真的光宗耀祖。 但看着祖母与妹妹自豪的笑脸,郭骁神色还是比平时柔和了几分,目光无意扫过继母继妹,继母笑容温柔,胖丫头……低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并没有像其他三个妹妹那样,注意力都在他这个大哥身上。 郭骁抿了抿唇,收回视线对太夫人道:“祖母,我先去更衣。” 太夫人欣慰地点点头。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缓缓拐到了卫国公府、寿王府所在的这条清平巷上。车中,谭舅母嘴角高高翘起,为外甥十八岁便入选京城禁军而骄傲,十五岁的谭香玉则靠近车窗,偷偷掀开一条帘缝往外张望,意外看到卫国公府隔壁的寿王府前,停着一辆马车,看规制,应该是寿王要出行了。 谭香玉一眨不眨地望着王府门口,对寿王充满了好奇,虽然谁都知道寿王在皇子当中最不得宠,但他毕竟是王爷,谭香玉这辈子见过的最大权贵便是姑父卫国公,内心里非常憧憬能瞻仰一番龙子龙孙的风采。 “好了,准备下车了。”马车越来越慢,谭舅母理理衣裙,低声提醒女儿。 谭香玉嗯了声,丫鬟在外面挑开帘子,她先下,再站在车门右侧等着扶母亲,可她的眼睛却期待地望着对面的寿王府。说来也巧,就在谭舅母探头出来的时候,几十步外的王府正门中,不急不缓地走出一道身影。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修长挺拔,穿玉白色暗纹蟒袍,腰系玉带,只看扮相便透露出与生俱来的清贵雍容,谭香玉情不自禁屏住呼吸,视线上移,恰好对方若有所觉侧头看来,露出一张仙人般的俊美脸庞。 谭香玉看直了双眼,表哥郭骁五官出众,但表哥太冷,冷得叫她有心没胆靠近,可对面的寿王爷看起来平和多了,也更清雅俊秀。 谭舅母先看见女儿呆呆傻傻满脸羞红的怪异样子,这才顺着女儿视线往前张望,却只看到一抹玉青色的衣摆,以及刚刚放下的晃动的车帘,等她下了车,寿王府的马车已经徐徐出发了,不知要去何处。 谭舅母望着马车出了会儿神,再看看女儿情窦初开的模样,谭舅母咳了咳,示意女儿先进国公府。林氏等人都在畅心院,丫鬟通传需要功夫,谭舅母坐在窗几明亮的厅堂,看着丫鬟们端茶进来再退到一旁,谭舅母终于有时间琢磨女儿的事了。 其实她一直希望能撮合女儿与世子爷外甥,将来外甥继承了爵位,她的女儿便是新的国公夫人了,如此郭、谭两家的联姻便能一代一代地结下去。但谭舅母心知肚明,太夫人与郭伯言瞧不上谭家,如今又有了林氏这个绊脚石,女儿想嫁外甥,太难。 换成寿王? 寿王说话结巴,不受皇上待见,连个正经王妃都没捞到,可他再怎么说都是王爷,正因他自身条件差,女儿这样的身份才有机会,真成了王妃,纵使寿王没有实权,女儿一世的荣华富贵却到手了,平时见面,连国公夫人都得向王妃行礼。 只是,该如何搭上寿王? 心事重重,郭骁、庭芳兄妹到了,林氏也想过来招待一下的,被郭骁劝住了。到了临云堂,郭骁直接领着舅母表妹去了他的颐和轩。 谭舅母笑盈盈地恭喜外甥:“现在你是有差事的人了,好好干,早点立功爬上去,给国公府争光。” 郭骁颔首:“谨记舅母教诲。” 谭舅母打发女儿与外甥女去院子里走走,表姐妹俩走远了,她看看外面,疑惑地问外甥:“你都十八了,现在也有了功名,怎么,国公爷太夫人还没张罗你的婚事?”在谭舅母看来,外甥的世子之位还不够稳当,早点成家立业生个儿子才算正经。周、辽边疆常起战事,禁军不定何时便会上战场,万一外甥有个好歹,子嗣还能承爵,不然便宜都要被林氏母子占了。 郭骁只当舅母关心他的婚事,道:“父亲提过一次,我暂且没那个心思,过两年再说。” 他想先建功立业,女人都是包袱。 外甥主意大,谭舅母不管了,朝门外扬扬下巴:“庭芳呢?这都十六了……” 郭骁眉头皱了皱,如实道:“父亲属意政昌兄,祖母也赞同,大寿那日叫他过来相看,如果妹妹不反对,今年便把婚事定下。” 镇北将军韩达的长子已故,次子韩政昌,今年十九,生的一表人才,枪术超绝。郭骁与他幼年相交,后来韩政昌随父镇守边疆,每年只有年底才回来,但两人的交情并未受影响。作为好友,郭骁很欣赏韩政昌,只是,妹妹真嫁过去,恐怕要跟随韩政昌一道去边疆了,兄妹分隔两地,郭骁实在不舍。 谭舅母更不舍,外甥不会亲近人,外甥女十分关心她,有外甥女时常说她的好,外甥才能记住她这个舅母的情,一旦外甥女去了边疆,外甥渐渐疏离她了该怎么办?心中一酸,谭舅母的眼泪就下来了,歪着头哭道:“我可怜的庭芳,亲娘走了,国公爷也不疼她,竟然狠心把她嫁到那种苦寒之地……” “政昌兄德才兼备,乃父亲千挑万选才定下的良婿,舅母休要胡思乱想。”郭骁只是有点舍不得妹妹,却从未觉得这门婚事有何不妥。放眼京城,年龄适合的,别说父亲,他都没有看得上的,全是一群仰仗老子的酒囊饭袋。 谭舅母苦笑,抹着眼睛道:“他是你父亲,你不喜欢听我说他坏话,可咱们等着瞧,你那个继妹十二了吧?再过两年也要出嫁了,有林氏护着,我不信你父亲会把她嫁到边境之地,只欺负庭芳老实罢了。” 郭骁眼前忽的掠过一张胖嘟嘟的小脸,想象贪吃犯傻的继妹有朝一日会嫁给别的男人,被对方捏脸欺负,欺得她脸红红的杏眼如含春雨,郭骁无意识的攥了攥手。 楚王府。 赵恒下了马车,刚走进门,得到消息的楚王便亲自出来接弟弟了,满面春风,好像有什么喜事似的。三月兄长便要大婚,洞房花烛将近,赵恒并不奇怪,进了厅堂,他探究地看着兄长,等他先开口。 “三弟猜猜,我为何叫你过来?”楚王朗声说,眉宇掩饰不住得意。 赵恒道:“不知。” 楚王看弟弟一眼,用力拍了几巴掌。 赵恒便看向堂屋门口,很快,外面传来三道脚步声,康公公领着两个白裙女子走了进来。康公公避到一侧,白裙二女垂首上前,腰肢纤细如湖边随风摇曳的嫩柳。站定了,二女齐齐福礼,娇声道:“民女拜见大殿下、三殿下。” 那嗓音娇柔,媚惑无比。 赵恒目光转冷,看向兄长。 楚王邀功似的道:“你年纪不小了,哥哥特意叫人给你寻了两个扬州美人,你不是喜欢作画吗?让她们俩给你红袖添香。”三月他大婚,九月二弟大婚,楚王担心弟弟不好受,希望用这两个万里挑一的美人慰藉弟弟。 他是好意,赵恒却不需要,起身就走。 楚王急了,追上去拦弟弟,从堂屋门前一直劝到弟弟上了马车,美人也没能送出手。 作者有话要说:嘉宁:两个细腰大美人,王爷怎么不要呢? 赵恒:没你细。 嘉宁:真的吗?我自己都不知道! 赵恒:穿衣不显。 宋嘉宁暗喜,跑进小黑屋自查,裙子刚脱,外面突然传来吱嘎的推门声。 第46章 046 太夫人过五十五大寿,子孙们辈儿们个个都要准备寿礼。 太夫人是宋嘉宁两辈子遇到过的最和善的老太太, 对她们娘俩都很慈爱, 在宋嘉宁心里, 太夫人就跟天上的菩萨差不多,所以她早早就开始准备寿礼了。送郭骁的礼怎么敷衍都没关系, 给太夫人绣的仙鹤衔桃帕子,宋嘉宁前后换了三四条,别提多用心了。 初六过寿,宋嘉宁初四绣好了帕子, 兴冲冲地跑去浣月居找母亲。 秋月、采薇在廊檐下站着呢, 看到宋嘉宁, 二女互视一眼,齐声迎道:“四姑娘来啦!” 宋嘉宁一心都在自己的帕子上,没细看她们,笑了笑, 径直往里走。秋月想想国公爷才进去一盏茶的功夫, 里面也没传出什么动静,便没有阻拦, 只自然地解释道:“国公爷今儿个回府早, 正与夫人说话呢。” 宋嘉宁闻言,脚步慢了下来。 东次间的暖榻上, 林氏刚从郭伯言怀里挣脱出来,飞快整理一番衣裳,嗔一眼抱起茂哥儿放在腿上掩饰的男人, 这才扬声唤道:“安安进来吧,刚刚娘还念叨你。” 宋嘉宁松了口气,真怕母亲与继父正在恩爱。 进了屋,看见母亲坐在榻前,继父抱着弟弟坐在里面,年近四旬的男人,穿一身石青色家常袍子,嘴角带笑看她,却依然流露出一种长居高位者的威严,只是他此时抱着一个四个月大的男娃,怎么看都更像一个慈父。 “父亲。”宋嘉宁笑着唤道。 郭伯言点点头,好奇道:“怎么才过来?”这个女儿黏弟弟,以前他每次回来,小丫头几乎都在母亲这边哄弟弟玩。 宋嘉宁就取出她绣了好久的帕子,腼腆道:“刚绣完送祖母的寿礼,想请我娘过过目。” 郭伯言不懂针线,嗯了声,低头哄儿子了。 林氏接过女儿绣的帕子,两面都仔细瞧过了,笑着鼓励道:“安安针线越来越好了,你祖母肯定喜欢,快收起来吧,别弄脏了。” 得到夸赞,宋嘉宁很高兴,听见弟弟咿咿呀呀的声音,已经半天没陪弟弟玩的她,不由盯着弟弟看。郭伯言还没抱够儿子,但看出女儿杏眼中的渴望,他笑笑,示意宋嘉宁到榻上坐着,再把茂哥儿交给女儿。 四个月的茂哥儿,白白胖胖的,大眼睛乌黑灵动,已经能认出身边常见的亲人。看到姐姐,他小嘴儿一咧,露出粉嫩的小牙床,宋嘉宁稀罕地不得了,一手抱着弟弟,一手抬着,用手腕上的玉镯子逗弟弟。 林氏看看这双儿女,想起一件事,对郭伯言道:“今日户部侍郎刘大人的夫人过来探望母亲,拉着庭芳的手夸了半晌,我听她话里,好像有撮合庭芳与他家二公子的意思。” 关系到姐姐的婚事,宋嘉宁偷偷竖起耳朵。 郭伯言想也不想道:“谁来问都不用放心上,政昌是我亲眼看大的好儿郎,只要初六庭芳相上了,咱们两家便可以正式议亲了。”他与镇北将军韩达是过命的交情,韩家只有韩达一房,女儿嫁过去是唯一的少夫人,没有妯娌烦恼,上面的婆母打小就喜欢她,再合适不过。 林氏自然知道韩家好,轻轻感慨道:“就是太远了,我怕庭芳一个人在那边住着,想家。” 郭伯言没说话,他也舍不得女儿远嫁,但韩家是女儿下半生最好的归宿。 宋嘉宁低着脑袋看弟弟,耳朵却把父母的谈论都听进来了,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有对庭芳姐姐的不舍,有知道韩家是姐姐良配的开心,也有一丝酸酸的苦涩。如果上辈子,父亲母亲都好好的,他们肯定也会这样轻声细语地商量她的婚事吧,为她挑选最好的丈夫,风风光光送她出嫁,有娘家撑腰,她的丈夫也不敢随随便便将她送给旁人…… 沉浸在上辈子的孤苦无依中,手腕突然一重,宋嘉宁回神,就见茂哥儿两只小胖手居然抱住了她不知不觉放低的胳膊,使劲儿往他嘴里送呢。看着弟弟张开的小馋嘴,宋嘉宁突然忘了所有不快,低头跟弟弟贴了贴额头。 上辈子苦就苦吧,这辈子母亲还活着,继父对她也很好,还多了一个亲弟弟,有这么多关心她的娘家人,宋嘉宁相信自己这辈子会像庭芳姐姐一样,嫁个能给她安稳日子的好男人。 到了初六这日,韩夫人母子来畅心院给太夫人拜寿时,宋嘉宁与三芳早就提前躲在侧室了,庭芳羞涩一个人躲远远的,宋嘉宁与兰芳、云芳藏在门帘后,期待地往外看。宋嘉宁一个人占了一边,韩政昌母子是并肩走进来的,幸好韩政昌生的十分高大伟岸,让三姐妹看了个清清楚楚。 男人算不上多俊朗,但绝对是相貌堂堂,宋嘉宁印象最深的是韩政昌挺直的鼻梁,显得特别正派。自己看够了,宋嘉宁跑过去将羞答答的姐姐拉了过来,她掀开一丝门帘给姐姐看。父亲祖母为她挑的男人,庭芳哪能真不好奇呢,半推半就地朝外瞥去,第一眼注意到男人很高,比哥哥还高,第二眼觉得男人偏黑,没有哥哥好看,最后忍着矜持再看一眼,又觉得还可以,长得周正,品行有父亲把关,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看过了,庭芳红着脸走开了,当日寿宴散席,太夫人单独询问最疼爱的大孙女,庭芳羞红脸颊点头,应了。太夫人总算了却一桩心事,又特别不舍,向郭伯言林氏转达完孙女的心意,便把婚事交给林氏安排,她一心一意陪孙女。 镇北将军韩达父子二月底就要返回边疆,恰好下旬有个吉日,两家婚事正式定了下来,约好年底韩家爷俩回京述职时完婚。 大事解决了,韩达父子纵马离京,只留韩夫人坐镇将军府,操持聘礼等事宜。同一日,楚王府派人给卫国公府下了喜帖,邀请郭家众人于三月十八这日,到楚王府喝喜酒。郭伯言行事谨慎,暗中打听,得知楚王广邀群臣乃宣德帝授意,这才放心。 楚王乃宣德帝长子,第一个儿子成亲,宣德帝自然希望办得热热闹闹的,彰显天家威仪。 卫国公府这边,赴宴的男客只有郭伯言父子,女眷由太夫人带着宋嘉宁、云芳这两个小丫头,王府重地,去的人太多,容易惹麻烦。 要去王府吃喜酒,宋嘉宁前一晚早早睡了,翌日早上睡得迷迷糊糊的,隐约听到街上有动静。宋嘉宁睁开眼睛,窗外还黑着,万籁俱寂,有车轮滚动声辘辘远去。宋嘉宁打个哈欠,懂了,应该是隔壁的寿王出发了,早早去亲哥哥那边帮忙。 宋嘉宁很困,继续睡了,等他们一行人抵达楚王府时,楚王府外已经停了长长一队马车。郭伯言、郭骁父子率先下马,太夫人也带着两个孙女下了车,祖孙三代走了一段路。进了王府,女眷直接去了后院。 “那个就是秦王妃。”太夫人面带笑容缓缓往前走,嘴唇翕动,轻声提醒两个孙女。 宋嘉宁已经不是刚进国公府的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江南小户女了,早从旁人口中听过京城的这些皇亲国戚。 宣德帝有两个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兄长便是打下大周江山的开国皇帝高祖,高祖病故,宣德帝登基,封底下小他一轮的三弟为秦王。秦王今年三十四岁,虽然挂着一个听起来很威风的官职,其实是个清闲王爷,平时深居简出,只与楚王叔侄关系非同一般,因为当初高祖皇帝、宣德帝哥俩联手征战四方时,只有年少的秦王留在老家,楚王整天跟在三叔身边,说是情同父子都不为过。 秦王妃与林氏年岁相当,但林氏美艳,秦王妃与其他京城美人相比,就显得有点不起眼了,身上也没有王妃的气派架子,笑着招待各府女眷,瞧着与普通官家夫人无异,看到太夫人,她还往外面迎了几步。 “王妃多礼了。”太夫人受宠若惊道。 秦王妃柔柔道:“您是长辈,应该的。”说完看向宋嘉宁姐妹。 姐妹俩乖巧地行礼,秦王妃挨个夸了一遍。 见礼过后,太夫人去花厅坐了,宋嘉宁老老实实待在祖母身边,听外面传来端慧公主的声音,她抿抿唇。太夫人仿佛知道她想什么似的,轻轻地拍了拍孙女小手。那边端慧公主与秦王妃客套完了,立即过来找亲外祖母,看到宋嘉宁,端慧公主脸色沉了下来,撒着娇要抢了宋嘉宁的位置。 宋嘉宁正要让开,太夫人指着旁边一个主座道:“别抢别抢,给你留着位子呢。” 语气亲昵,眼里暗含警告。 端慧公主不敢在外祖母面前放肆,瞪宋嘉宁一眼,不情不愿地过去了。 宾客们欢声笑语地闲聊,当太夫人品完第三碗茶后,王府前院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云芳、端慧公主几乎同时跳了起来,要去前面看新人进门。太夫人笑,偏头劝小孙女:“安安也去看看吧,明年就是大姑娘了,想看我都不让你去。” 而王爷娶亲,平民百姓一辈子能经历几回? 宋嘉宁本就想看,既然太夫人允许,宋嘉宁便由太夫人的大丫鬟金桂陪着,雀跃地去了。 第47章 047 楚王府正门前,高高挂起的一双大红鞭炮还没放完, 因此新人暂且不能进门。 男客们都堵在那边看热闹, 宋嘉宁几个小姑娘藏在走廊拐角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端慧公主任意妄为惯了,第一个溜了出去, 要到跟前看,有她带头,云芳与其他三个十岁左右的半大姑娘互相瞅瞅,都紧随着跑出去了。 宋嘉宁小手扶着廊柱, 犹豫片刻, 最终还是缩回了脚。 她不敢去, 就在这看吧,能看到多少是多少,门前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大官,万一不小心踩了谁怎么办? 手扶廊柱, 宋嘉宁尽量踮起脚尖儿, 人头攒动,宋嘉宁看到了鹤立鸡群的自家继父, 面带微笑站在左侧官员中。宋嘉宁下意识寻找其他熟人的影子, 忽的认出一张俊美如仙的侧脸,转眼间又被人影挡住了。 宋嘉宁想到了早上听到的马车声, 再看看门口的热闹,宋嘉宁有点好奇寿王此时的心情,除了替楚王高兴, 大概也有几分酸涩吧?亲爹不给他赐婚,只能眼睁睁看着兄长们喜袍加身,洞房花烛。 胡思乱想着,鞭炮终于放完了,一阵起哄声后,门前围堵的众人突然潮水般退到两侧,让出一大片空地。宋嘉宁眼睛一亮,整个身子都贴到廊柱上了,只探出脑袋偷瞄。楚王牵着新娘最先走了进来,楚王本就仪表不俗,今日一身大红喜袍,风流倜傥,眼角眉梢都是笑。新娘子头盖盖头,走得很慢,身段玲珑,摇曳生姿。 宋嘉宁呆呆地望着新娘,自从去年上巳节一别,她已经一年没见过冯筝了,不知冯姐姐还记不记得她。正想着,视野里又出现几道身影,二皇子睿王跟在一个陌生的男人身后走在左侧,右侧是没有王妃的寿王与四皇子。 宋嘉宁的目光,定在了寿王身上,两人虽然隔壁住着,但上次见面还是去年的冬月。眨眼百十日过去了,寿王好像又长高了一截,十七岁的他,脸上的青涩越来越淡,清隽的眉峰渐渐有了一丝凌厉的气韵,更像前世宋嘉宁在宫中见到的高高在上的帝王。 看得入神,对方突然朝她这边望了过来。 宋嘉宁心一紧,立即缩回脑袋,心扑通扑通乱跳,再也不敢看热闹,领着金桂快步回后院去了。楚王、王妃身后,赵恒缓步前行,视线却被斜对面廊檐下的一抹海棠红吸引。胖丫头退的太快,他没看清脸,但赵恒知道,那个飞快逃走的穿海棠红褙子的小姑娘,是她。 娇小的身影消失,赵恒收回视线,看着走在前面的兄长与王妃嫂子,赵恒突然很想知道,胖丫头偷偷摸摸跑过来,是想看王爷迎亲的热闹,还是,想趁机看他一眼? 小小年纪,做出的举动却总能勾人兴趣。 ~ 拜完天地,一对儿新人要入洞房了,男客们止步,楚王携着新娘子朝后院新房走去。 女眷们早在院中等候,齐齐行礼,楚王朗声笑:“免礼。” 气氛再次轻松起来,王爷王妃进去后,宋嘉宁扶着太夫人不紧不慢地往里走,站定了,宋嘉宁期待地盯着新娘子。 盖头底下,冯筝紧张地手心冒汗,看着近在眼前的男人衣摆,冯筝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去年上巳节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位王爷看上,宫里选秀,待字闺中的她躲不过,但冯筝并不觉得她能当上王妃,直到圣旨传来,宣德帝将她赐婚于楚王。 冯筝这才知道,楚王是真的看上她了,喜欢到要娶为王妃,只是,两人只共处过短短一个多时辰,说的话屈指可数,楚王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姑娘,思来想去,楚王真正喜欢的,唯有她这张脸。 冯筝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今日楚王能喜欢她的脸,明日遇到更美的,肯定也会轻易动心。冯筝想嫁给一个对她一心一意的男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生安稳白头到老。如今嫁给楚王当王妃,等待她的,注定会是一院子莺莺燕燕,勾心斗角争宠。 盖头掀开的那一刻,冯筝心如死水,得亏脸上涂了一层胭脂,不然光是一张苍白的脸蛋,就要吓坏新郎。但期待这日期待了一年多的楚王,惊艳过后,因为离得太近,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新娘子眼中的苦涩。 这一年,楚王魂牵梦萦的,是冯筝在马车中瞪他的那一眼。他喜欢冯筝的大胆与小泼辣,他以为冯筝会高高兴兴地当他的王妃,眼下他欢欢喜喜娶进来的新娘子竟然是一张苦脸,楚王脸色登时一冷,非常难看。 主持楚王婚事的女官见了,心里咯噔一下,急中生智打趣道:“王妃貌比天仙,殿下看愣了是不是?瞧王妃都被您看得不好意思抬头了。” 有她打岔,楚王总算记起现在不是质问的时候了,趁彻底揭开盖头的那一瞬,用只有新娘子能听见的声音道:“不高兴当王妃?” 冯筝身体一僵,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她及时清醒过来,努力装出害羞的样子。 楚王这才侧身,让一屋子女眷瞧瞧他的王妃是何等姿色。 众人当然好好夸了一番。 宋嘉宁两辈子第一次看到新娘子,母亲改嫁那日她都没能在场,此时此刻,看着冯筝头上珠光宝气的凤冠,看着冯筝脸上精致的妆容,宋嘉宁惊艳过后,心里十分羡慕,她上辈子最渴望的,便是能穿上嫁衣真真正正嫁一回。 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在宋嘉宁看来,能风风光光出嫁,便是一个女子最大的福气。所以,当冯筝局促的目光移到她这边时,宋嘉宁由衷地笑了,水亮的杏眼中装着发自肺腑的羡慕与祝福。 冯筝苦涩的心莫名暖了一点,至少,这屋里有个真正关心她的人,以后或许可以走动。 ~ 夜幕降临,宾客们散去,楚王喝得一身酒气,摇摇晃晃来了新房。 冯筝低头坐在床上,小手紧紧地攥着,打定主意楚王做什么她都不反抗。 楚王喜欢看她瞪眼睛,不喜欢她现在死气沉沉的样子,拉着一把椅子放到冯筝对面,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低头,盯着冯筝道:“嫁给本王,委屈你了?摆这种脸色给本王看。” 他呼吸里全是酒气,熏得冯筝红了脸。记起出嫁前母亲殷切的叮咛,冯筝摇摇头,看他一眼,垂眸道:“能嫁给王爷,是民女三生修来的福分……” 话没说完,楚王突然一声冷哼,靠回椅背,愤愤然道:“我这人不喜强人所难,你若真不喜欢我,我这就叫人送你回家,婚事作罢。” 冯筝如坠冰窟,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楚王当她高兴成这样,重重喷出一道酒气,绷着脸起身,大步往外走。可就在他即将跨出内室门口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压抑不住的哭声,先是低低的,跟着便遏制不住似的,连续不停地抽噎起来。 楚王皱眉,回头,看到她伏在床上,哭得瘦削的肩膀颤啊颤的,瘦瘦小小的一个姑娘,莫名叫人怜惜。 楚王情不自禁往回走了几步,刚要哄两句,记起是冯筝先气的他,楚王再次顿住,没好气道:“是你不想嫁我,现在我放你回去,你不高高兴兴地走,赖在我这儿哭什么?”哭得那么可怜,好像他欺负了她,倒打一耙。 冯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男人竟然说出“她高高兴兴离开”这种无赖的话,冯筝的凄苦顿时转为怒火,猛地抬起头,披头散发瞪着眼睛质问道:“王爷不喜强人所难,去年选秀为何要我做你的王妃?如今我都进门了,王爷竟然要我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哪里不好被您赶出去了,您是存心要逼死我吗!” 她一句比一句声音高,发髻散乱,眼睛亮的吓人。 楚王喜欢的就是她这股子辣劲儿,冯筝朝他发火,他却一下子不生气了,三两步凑到冯筝面前,伸手就把寻死觅活的新娘子搂到怀里,语无伦次地哄道:“我疼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你死?好好好,你哪儿都别去了,就在这住下,给我当一辈子王妃!” “我不稀罕!”冯筝使劲儿挣扎,一边挣一边哭:“谁稀罕给你当王妃?我只想嫁个一心待我的人,是你非要选我进来,让我困在王府哪都去不了,见天看你宠你那堆小妾!” “我何时有小妾了?”楚王冤枉,紧紧抱着想跑的人道。 冯筝嗤了一声,泪眼瞪着他道:“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你这么好色,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抢别的美人进来?” 楚王冤枉地都快说不出话来了,半晌才道:“我怎么好色了?前阵子我心疼三弟身边没人,特意给他买了两个扬州瘦……女子,三弟不要,我就打发了那二女,我要是好色的,还不收了自己用?” 冯筝不信,继续挣扎。 她被他搂着,扭来扭去把楚王的火擦出来了,太喜欢冯筝这耍气样,楚王直接给人摁床里面去了,一边扯新娘子衣裳一边喘着粗气道:“我是好色,我就好你的色!让你走你不走,现在想走也没门!” 说着一头扑下去,堵住冯筝还欲叫骂的嘴,一阵猛亲。 一时间,挣斗声,叫骂声,床帐摇动声,同时响起,飘出窗外,逗笑了院中伺候的丫鬟。 第48章 048 看了一次楚王迎亲,宋嘉宁心中感慨万千, 羡慕别的新娘子, 可怜自己的前世, 然后当晚便做了一个好梦。宋嘉宁梦见她长大了,母亲与继父给她挑了一个好男人, 绣娘们围着她为她缝制嫁衣,大红色的嫁衣转眼便能穿了,喜婆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为她盖上红盖头。鞭炮声响, 继父一直将她背到花轿上。 梦里的宋嘉宁美极了, 花轿一颠一颠的, 颠得她心里的蜜翻着滚儿晃悠。正美着,花轿突然被人拦住,她困惑地掀开盖头,就看到郭骁铁青的脸, 他一身银甲站在花轿前, 大手一探就把她扯了出去,狠狠掐着她脖子, 目眦欲裂:“贱妾欲嫁何人!” 宋嘉宁脖子好疼啊, 她绝望地去拽他手,却摸到自己的脖子, 眼睛一睁,醒了。 帐子里一片幽暗,宋嘉宁浑身是汗, 歪头瞅瞅,窗外才蒙蒙亮,鸟雀都还没飞过来叽叽喳喳。宋嘉宁呆呆地躺了一会儿,摸摸汗哒哒的脖子,想到梦里情形,宋嘉宁无奈地笑了。虽然这场梦后面挺吓人的,但前面真的很美啊,唯一的遗憾,是她从始至终都没听任何人提及她梦中新郎的名字,脸也没看到。 宋嘉宁眨眨眼睛,突然特别好奇,她这辈子到底会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天亮了,宋嘉宁去前院找母亲,郭伯言早就上朝去了,母女俩带着茂哥儿一块儿吃的早饭。楚王成亲家中喜气盈门,宋嘉宁只是个看客,看完继续过自己平淡温馨的小日子,先去读书练箫,课间听云芳向二姐姐兰芳讲昨日的情形,下了课陪太夫人、庭芳姐姐坐会儿,宋嘉宁便迫不及待赶回临云堂,哄弟弟。 傍晚郭伯言回来了,在前院换过衣裳,来了浣月居,进门就对林氏道:“叫厨房多准备几道菜,今晚平章、庭芳在这边用。” 林氏一听,笑着吩咐秋月,点了几道郭骁、庭芳爱吃的菜。 郭伯言听在耳中,心就跟泡在汤泉池子中似的,十分熨帖。 “父亲,弟弟找你呢。”宋嘉宁抱着茂哥儿挪到榻前,怀里茂哥儿果然正在朝亲爹使劲儿,黑溜溜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头顶高大的男人。又长了一个月,茂哥儿比二月里胖了一圈,宋嘉宁都快抱不动了。 生怕女儿摔了弟弟,郭伯言赶紧接过儿子,高高举起亲了一口。 茂哥儿咧着小嘴笑,伸着小胖手去抓爹爹。 郭伯言低着脑袋给儿子摸,看着儿子单纯的笑脸,郭伯言不由感慨道:“是像平章,跟平章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是无心之语,都是亲儿子,长得确实像,说两句很自然,林氏听了,笑容却淡了一下,脑海里鬼使神差地浮现出当年郭伯言抱着几个月大的世子稀罕,已故的谭氏就像她现在这样,站在一旁笑着看。 微微的酸意,转瞬即逝,寡妇嫁鳏夫,真要计较那些,日子没法过了。 既然郭骁兄妹要来,一家三口便先去前院厅堂等了,庭芳先到,郭骁天快黑才从马军营归来。得知父亲叫他去临云堂用饭,郭骁疾步回了颐和轩,没时间沐浴,简单擦擦脸换身家常袍子,再匆匆赶到临云堂,进屋就弯腰朝主位上的二人赔罪:“营中有事耽搁,劳父亲母亲久等了。” 郭伯言的确等了很久,他一人等没关系,妻子女儿也都跟着等,他脸色便不太好看。 林氏柔声道:“正事要紧,世子无需愧疚,看你热的,快坐下来喝口茶吧。” “谢母亲关怀。”郭骁平静道,抬头看眼父亲,然后走到郭伯言左下首落座,庭芳刚刚为哥哥倒了茶,郭骁再朝妹妹点点头,一口气喝了半碗。放下茶碗,视线无意扫过父亲那边,就见茂哥儿歪着小脑袋在看他,微微张着小嘴儿,有点傻,目光相对,小家伙突然咧嘴笑了,扭头钻到父亲怀里,好像谁在逗他一样。 郭骁正要移开视线,男娃又歪脑袋瞅他,眼神一对,小家伙再次扭头笑。 郭骁便有点无措,不看弟弟,男娃没得玩了多半会失望,看吧,太傻。 “弟弟跟哥哥对眼玩呢。”庭芳好笑地说。 郭骁看妹妹一眼,顺势移开了视线,郭伯言瞅瞅长子,道:“茂哥儿喜欢你,你抱会儿。” 有意要让两个儿子亲近。 父亲发话,郭骁立即起身,走过去接茂哥儿。茂哥儿如今是国公府孙辈中最受宠的,长辈们喜欢他,哥哥姐姐们也稀罕逗他,只有郭骁抱他的次数最少,屈指可数的几次还都是太夫人、庭芳硬塞过去的。但茂哥儿并不认生,哥哥离他还有几步远呢,他小胳膊就抬起来了,等着哥哥抱,水汪汪的眼睛盛满了喜欢。 与弟弟丰富充沛的感情比,郭骁神色如常,只在抱弟弟起来时,一手及时托住了男娃后背。 抱的少,不代表不会。 然后这一抱就惹上了麻烦,茂哥儿太喜欢哥哥,吃饭的时候也不肯叫乳母抱走,林氏亲自接都不管用,就要哥哥抱着。郭伯言笑道:“让平章抱着吃吧,茂哥儿轻,耽误不了事。” 林氏不太放心地落了座。 宋嘉宁与庭芳坐郭骁对面,吃饭的时候,她忍不住留意对面的一大一小。郭骁一手抱着茂哥儿一手拿筷子,茂哥儿刚开始挺老实,没过多久就调皮了,挺着身子往前扑,要抢哥哥的筷子跟碗。郭骁一手捂着茂哥儿胸口避免撞到,一手往前挪碗,茂哥儿仰头,朝哥哥“啊”了一声,嘴角流下一道非常丰沛的口水。 乳母就在旁边瞅着,连忙用帕子帮茂哥儿抹了,抹完试着接,茂哥儿立即往哥哥怀里缩。 谁都没办法。 郭骁扫眼桌子,给茂哥儿舀了一点专门为他准备的米糊,茂哥儿早早张嘴等着,这就让哥哥伺候上了。郭骁自己吃一口,喂弟弟两口,郭伯言等人都盯着他们看,郭骁却只看弟弟,没看家人们是何表情。 郭伯言是欣慰,林氏很受触动,第一次觉得,继子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 宋嘉宁看了几眼便低下头了,因为她想起,前世郭骁也曾这样喂过她。有次她生病,病恹恹的浑身无力,郭骁亲手喂了她几次,喂的时候跟现在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声的温柔,其实宋嘉宁动过心,动的不深时,一次喂鱼玩,看着水缸中那条孤零零的小红鲤,吃的再欢却无论如何也游不出牢笼似的水缸,宋嘉宁突然就醒悟了。 郭骁是在把她当红鲤养啊,她是他的玩物,他很喜欢的一条红鲤,她好好的,他只管逗弄享受,她病了没力气伺候他了,他当然要精心照顾一番,养好她,他才能继续享受。所有的好,终究还是为了他自己开心。 自那之后,宋嘉宁便再也不会做梦了,做梦郭骁可能真的喜欢自己,因此后来郭骁说他要迎娶端慧公主,早已看透的她,才没有一点点伤心,只盼着郭骁多疼疼端慧公主,免得端慧公主找她麻烦。 “安安?” 有人唤她,宋嘉宁陡然回神,林氏好笑,重复郭伯言的话道:“明日休沐,你们父亲要带咱们去庄子上踏青。” 宋嘉宁大喜。今年庭芳姐姐定了亲,三月初云芳撺掇大家出去玩,宋嘉宁颇为意动,奈何郭符郭恕两个堂哥不知为何不肯去。没有兄长陪伴,她们几个姑娘就不好出行,所以春光烂漫,宋嘉宁只能在国公府后花园随便走走,再美的园子,天天逛也要腻了。 “父亲真好。”宋嘉宁甜甜地道。 郭伯言笑,目光落到了长女脸上,长女年底就要出嫁,他这次主要是想陪长女同游,前面十几年他忙于为皇上效命,都没机会好好陪孩子。庭芳明白父亲的心意,心里又暖又酸,父亲终于有闲暇了,她却已经长大,没多少机会再在父亲身边尽孝。 翌日一早,林氏抱着茂哥儿上了一辆马车,宋嘉宁与庭芳坐后面那辆,郭伯言、郭骁父子骑马,一家六口第一次出游,出城路上,吸引了无数百姓视线。有记得国公夫人身份的,连道林氏命好,有男人宠爱,还有儿子傍身,从宋家带进府的女儿也一步登天,成了名门闺秀。 林氏忙着照顾淘气的儿子,宋嘉宁开心地陪姐姐说话,谁都没听到车外的闲言碎语。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一座依山傍水的庄子前。 郊外视野广阔,青山绿水处处生机勃勃,宋嘉宁拽着庭芳去放风筝,郭骁轮流帮妹妹们举高高。风筝飞起来了,姐妹俩并肩往远处走,郭骁扫眼席地而坐的伟岸父亲与貌美继母,一人负手站在溪流边,凝目看天上的风筝,视线偶尔掠过牵风筝的两个姑娘。 春光明媚,一家六口各得其乐,远处却突有一道急促马蹄声迅速逼近。 郭骁循声侧首,躺在草地上举着小儿子给踩胸口的郭伯言神色微变,缓缓坐了起来。 报信的禁卫已到近前,马未停稳人便跳了下来,踉跄几步终于来到郭伯言面前,低头禀报道:“国公爷,西北送来八百里加急,辽兵昨日偷袭灵州,灵州失守,皇上宣您即刻进宫!” 郭伯言登时将幼子塞给妻子,翻身而起,抢了报信禁卫的马,绝尘而去。 第49章 049 大周与辽国的边疆横贯东西,绵延数千里, 东北诸州地势平坦, 交战有利于辽军铁骑, 故以往辽军多次南下,都是从东北一带突袭, 宣德帝也在那边安排了重兵把守,交给威名远扬的镇北将军韩达坐镇。西北一带多山川,易守难攻,因此朝廷只安排了八万兵马。 谁都没想到, 这次辽军竟然连夜从西北偷袭, 攻了大周将士一个出其不备, 势如破竹地拿下了西北第一要塞灵州。战报传进京,宣德帝大怒,下令斩首弃城而逃的灵州守将,提拔原来的副将为主将, 并命卫国公郭伯言亲率十万禁军赶去支援。 郭骁也在调遣的禁军之中。 一个国公爷, 一个是世子,父子俩都要去战场, 太夫人忧心忡忡, 早早带着庭芳来临云堂等着,如此儿孙一回府, 她便立即能看到了。林氏、宋嘉宁自然要陪着,二房、三房的几口子也都来了。 一更时分,郭骁先归, 身穿铠甲。进来环视一圈众人,郭骁肃容对太夫人道:“祖母,明早寅时大军就要出发,父亲今晚宿在军营,派我回来知会您一声,叫您与母亲、叔父婶母都早点歇息,不必为我们忧心。” “不回来了?”太夫人怔怔地道,有点无法接受,她还有好多话要嘱咐儿子。 “军情紧急,父亲脱不开身。”郭骁简单道,然后看向林氏:“母亲,还请您为父亲收拾几套衣裳。” 林氏心慌意乱,闻言匆匆就往后院安排去了。 知道太夫人有话要对郭骁讲,二房、三房众人分别叮嘱郭骁一番,先散了。对他们来说,郭伯言隔两年就要带次兵,每次都战无不胜,大家并不怎么担心。 他们一走,临云堂顿时显得冷清起来,太夫人不是很担心长子,却怕长孙年少轻率,在战场上受伤,遂拉着郭骁的手叮嘱了很多。郭骁认真地听,时不时点点头,余光几次瞥向一侧的两个妹妹。 庭芳紧张极了,俏脸泛白,细细的眉深深蹙起,眼里全是兄长。 宋嘉宁微微低着头,看不清到底是什么神色,但胖丫头脸蛋白里透红,郭骁本能地猜测,继妹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他。 宋嘉宁确实不担心,倒不是她一点都不在意郭骁的生死,而是她知道,郭骁此去定会平安无事。上辈子刚被郭骁带进京城时,郭骁不强迫她给他,但安排伺候她的丫鬟不知是得了他的授意,还是主动想帮郭骁,在她耳边说了郭骁很多好话,也讲了郭骁的各种英雄事迹,其中就提到了郭骁十八岁随父出征,郭伯言统兵正面抗击,郭骁率领两千人马绕到辽军后方,烧了对方的粮草,立了大功。 不过宋嘉宁还没傻到真的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很努力地在装担心了,也不知道是她骗人的天分太差,还是郭骁眼睛太毒,没能蒙混过关。 太夫人说了好多好多,事无巨细都嘱咐过了,这才让孙女们与兄长惜别。 庭芳都快哭了,抬头望着亲哥哥,满肚子话不知该从何处说起,眼中泪光浮动。妹妹怕成这样,郭骁却难得笑了笑,摸摸妹妹脑袋道:“庭芳安心待嫁,回来哥哥背你上花轿。” 庭芳心里一酸,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扑过去抱住兄长,脑袋抵着郭骁胸口哽咽道:“哥哥你保重,有空记得给我写信,还有父亲,你跟父亲说,说我想他,叫他早点凯旋,祖母、母亲,我跟妹妹都等着呢。” 郭骁拍拍妹妹肩膀,目光多了几分温柔:“好。” 庭芳哭了会儿,红着眼圈站直了,扭头看宋嘉宁。 宋嘉宁一抬头,便落入了郭骁那双幽深的黑眸,犀利如鹰,仿佛能看穿她心。宋嘉宁本来准备了几句惜别之词,被郭骁这么盯着,宋嘉宁顿时都忘了,漂亮的话临时编不出来,便想到什么说什么:“大哥,你,你到了战场要小心,听说辽人特别凶狠,你打得过就打,万一打不过……” 说到这里,宋嘉宁突然说不下去了,怎么听着有点丧气呢? “没有你大哥打不过的辽兵。”看出她卡住了,郭骁淡淡地道。 有了梯子,宋嘉宁立即露出个奉承的笑:“嗯,大哥最厉害了。”惜别她没经历过,夸人简单多了。因为知道郭骁确实很厉害,宋嘉宁这个马屁拍的很诚心,杏眼倒映着灯光,明亮水润。郭骁深深地看了一眼,胸口终于舒服了。 原来继妹并非不关心他,而是太信任他。 亲妹妹摸头了,郭骁顺手也摸了摸宋嘉宁脑顶,以兄长的口吻叮嘱道:“我与父亲不在,你要好好听祖母母亲的话,有空多陪陪祖母,暂且别惦记去外面逛,等我回来,大哥带你们出门。” 宋嘉宁很不习惯他的碰触,一边点头一边挪到庭芳身边。 两刻钟后,郭伯言、郭骁的行囊都收拾好了,庭芳扶着太夫人,林氏牵着宋嘉宁,四人一块儿将郭骁送出府。郭骁翻身上马,最后看眼家中女眷,目光一沉,头也不回地出发了。太夫人心提了起来,林氏望着继子远去的背影,心中却在惦记另一个人。 夜色弥漫,林氏先送太夫人回畅心院,再看着女儿、儿子入睡,这才回了自己房间。 屋里留了一盏灯,林氏躺在床上,久久难眠。 她很担心。 刀枪无眼,虽然郭伯言是大周的常胜将军,但谁能保证他次次都能打胜仗?万一这次……林氏脸白了,不敢再想下去。她已经没了一个丈夫,与郭伯言的缘分先是苦的,生完茂哥儿林氏才看出来,郭伯言对她动了几分真情,一个给了她们娘俩安稳、一个娶了她后便只守着她的男人,日复一日,林氏不知不觉动了心。 可她刚尝到甜,郭伯言就要去战场了。 林氏翻个身,眼泪落了下来。前夫年纪轻轻的,在进京春闱之前突染恶疾而亡,有人说是她克夫,林氏不知道自己到底克不克,但现在,林氏很怕,会不会她真的是个克夫的女人,谁娶了她都不得好? 林氏不怕再当一次寡妇,她只怕郭伯言再也回不来了,怕她的茂哥儿还没学会喊爹爹就…… 哭着哭着,林氏睡了过去,睡了不知多久,突然听到一点动静,林氏惊醒,就听有急促的脚步声朝她而来。林氏猛地扭头,隔着薄薄的纱帐,借着睡前留着的那盏灯,她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那人挑起帐子,露出一张她早已熟悉的冷峻脸庞。 还没说话,林氏眼泪先下来了。 郭伯言怔住,看着那泪疙瘩沿着她白皙的脸庞倏地滚落,他先是震惊,随即狂喜。 “担心我?”郭伯言坐下去,伸手将人搂到怀里。 林氏紧紧抱住男人宽阔的脊背,什么都没说。 郭伯言蹭蹭她脑顶,目光变了几变。他半夜溜回来,主要是想出发前见她一面,告诉她别担心,此时此刻,看到她为他落泪,郭伯言突然想要一个答案。大手无意识地穿过她浓密的乌发,郭伯言低声问道:“怕我出事,你们娘俩在国公府不好过了,还是怕,将来没人这样抱你?”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为了女儿才答应改嫁的。 林氏不语。 郭伯言抬起她下巴,非要她说。 目光纠缠,林氏潋滟的泪眼已经泄露答案,但她还是抹抹眼睛,故作平静地道:“等国公爷回来,我再告诉您。” 郭伯言笑了,压着她倒了下去,一阵疾风骤雨。 翌日天未亮,大军出发。 ~ 国有战事,无论朝廷还是百姓都被西北战事牵挂,尤其是天子脚下,不管是真的忧心大局还是假意敷衍,官员百姓都得做出样子来,吃喝宴请这等热闹事明显少了,便是有也不敢大张旗鼓的操办,婚事喜宴都静悄悄的。 卫国公府两代顶梁柱都在前线抗击辽军,早在大军出发次日,太夫人便交代下来了,在爷俩平安归来之前,国公府闭门谢客,在朝为官的二爷、三爷继续当差,内宅女眷除非必要,不得出门走动。 庭芳兰芳都乖乖的,云芳困在府中,跑去太夫人面前撒娇了几次。至于宋嘉宁,恐怕她才是国公府最沉得住气的人,毕竟前世在庄子上困了七年,宋嘉宁早就习惯闭门不出的过法了,心静如水地陪在母亲身边,帮忙照顾弟弟。 三月战事起,期间两军各有胜败,直到九月,郭伯言以少胜多斩杀五万辽军,旗鼓相当的战场形势才彻底扭转。大周乘胜追击,辽军连连败退,终于三个月后,收兵而逃。捷报传到京城,宣德帝龙颜大悦,皇上高兴了,京城上方笼罩将近一年的愁云才一朝消散,百姓们都欢欢喜喜地过起了年。 辽军虽退,边疆军防仍旧需要整顿,上元佳节,郭伯言的家书到了,称他们父子大概四月回京。 太夫人捧着家书,得了归期,高兴地不得了,既然爷俩都没事,还立了功,太夫人终于开口,解了国公府上下的禁令。镇北将军府的韩夫人闻讯登门,重新与郭家商议两个孩子的婚期,太夫人早就翻过黄历,将大喜的日子定在了五月。 谭舅母收到信儿,以探望外甥女为由,领着精心打扮的女儿谭香玉过府做客。 第50章 050 谭舅母娘俩来的很巧,国公府中, 二夫人母亲过寿, 昨日便领着双生子、兰芳回娘家探亲了, 要住两晚才回来。三夫人陪太夫人去安国寺听高僧讲经,只有林氏一个夫人在家。庭芳眼看就要出嫁, 不适合出门,三姑娘云芳嫌听经枯闷,没随母亲去,也牵着五岁的尚哥儿来临云堂找弟弟妹妹玩。 三月初的时节, 阳光暖融融的, 丫鬟们将茶几、藤椅摆到院中的桂花树下, 林氏带着三个姑娘围坐一圈品茶闲聊,尚哥儿兴致勃勃地陪茂哥儿玩。茂哥儿虚三岁了,其实才一年零五个月大,不过男娃长得壮实, 去年过周岁时便能一个人稳稳当当地走了, 现在已能走得飞快,眼看着就要学会跑。 双生子寻了一匹三尺来高的小木马送给堂弟玩, 木马四只蹄子下装着轮子, 拽着脖子上的缰绳就能拉着走。茂哥儿喜欢极了,白天去哪儿都要拉着木马, 晚上就把木马放在床边,睡觉前必须能看见,有一次乳母忘了摆进来, 茂哥儿先咕嘟咕嘟吃了一顿,然后指着门口喊“豆豆”。 豆豆是茂哥儿给他的小木马起的名字,为何叫豆豆,他讲不清楚,别人问了男娃只咧嘴笑,好像谁在夸他一样。 这会儿茂哥儿正跨着小腿坐在木马上,尚哥儿给他牵着,结实的婆子弯腰扶着,兄弟俩围着桂花树一圈一圈地走。林氏坐在藤椅上,见尚哥儿小脸红红的,额头都冒汗了,笑着道:“尚哥儿过来歇会儿吧,让弟弟自己玩。” 茂哥儿歪着脑袋,大眼睛困惑地望着母亲,知道母亲在跟他们说话。 尚哥儿瞅瞅还在蹬腿“催马”的弟弟,摇摇头,高兴道:“我不累!” 一本正经的,林氏好笑。 云芳偷偷瞪了弟弟一眼,那么高兴给人牵马,这个弟弟是不是傻?虽然她也挺喜欢茂哥儿的,但云芳真的担心亲弟弟长成一个小傻瓜,一点都不知道为自己着想。回头让母亲知道弟弟这傻样,又要不高兴了。 尚哥儿没当够好哥哥,茂哥儿突然不想玩了,当豆豆“跑”到姐姐身边时,男娃抬起手朝亲姐姐撒娇:“抱!” 宋嘉宁笑着去抱弟弟,茂哥儿最喜欢姐姐了,抱着姐姐脖子,吧唧亲了姐姐脸蛋一口,留下一点口水。就在这时,丫鬟们过来通传,说谭舅母、表姑娘来了。庭芳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母亲,心知舅母对母亲不够敬重,母亲肯定也很清楚。 林氏笑着叫丫鬟请谭舅母娘俩到这边来,再吩咐丫鬟加两把藤椅。 庭芳心底一片暖融,暗暗庆幸自己的运气,并没有遇到一个刻薄的继母。 当谭舅母、谭香玉的身影出现在走廊时,庭芳最先离席,宋嘉宁将弟弟交给母亲,她也守礼地站起来了,只有云芳多赖了一会儿,然后才给了长姐面子,起身相迎。林氏同样抱着儿子离座,微笑着招呼道:“许久不见,夫人近来可好?” 谭舅母一点都不好,外甥上了战场,一去数月,在正月里得到辽军退兵的喜讯之前,谭舅母每天每晚都在担心外甥,食难下咽夜不能寐,生怕外甥出事,自家少了一门权贵姻亲。大半年折腾下来,谭舅母瘦了两圈,脸色暗淡无光,眼角细纹横生,仿佛老了十岁。 郭家刚恢复走动不久,这是时隔一年后,谭舅母第一次登门,跟着丫鬟走过来,谭舅母一眼就看到了树下的林氏。三十岁的女人,穿着一条白底绣青莲的褙子,因为抱着孩子双手高抬,衣裳一紧,登时将少妇玲珑的身段显现出来,那纤细的腰,别说男人看了馋,便是她,都不自觉想到了林氏在帐中会是何种风情。至于林氏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谭舅母根本不想看了,看一次就要白白怄一次,恨老天爷偏心。 强颜欢笑朝林氏点点头,谭舅母的目光,逐个扫过林氏身边的三个姑娘。外甥女庭芳十七了,模样像谭家人,鹅蛋脸柳叶眉,肤白唇红,美丽中透着大家闺秀的端庄温婉。三姑娘云芳一眨眼也变成十四岁的大姑娘了,个子随三夫人,身量高挑,与外甥女差不多了,只是眉眼倨傲,叫人看了不喜。 谭舅母漫不经心的视线,终于落在了穿玉白长裙的宋嘉宁身上,只一眼,谭舅母便震惊地忘了前行,愣愣地定在了那里,而她身后,十六岁的谭香玉,同样僵在原地。 母女记忆中的宋嘉宁,是一个虽然漂亮但长得胖嘟嘟的小丫头,个子矮小,要身段没身段,要气度没气度,唯一拿得出手的脸还给吃胖了,便是招人疼爱,也只是把她当孩童,捏捏脸就算了。可是现在,那个站在庭芳右手边的宋嘉宁,短短一年,个头窜了一大截,犹如柳条抽芽,身段一下子就出来了! 可是,寻常十三岁的姑娘,顶多腰细点,胸还没真正长起来呢,宋嘉宁倒好,上面穿件莲红色绣花的小衫,胸口鼓囊囊的,撑得衫子下摆都微微翘了起来,旁边庭芳、兰芳都没她……不,连生过孩子的林氏都只比女儿强那么一点点! 谭舅母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盯着宋嘉宁衣襟瞧了半晌,视线才艰难地往上移,这一看,又愣住了。个子长了,宋嘉宁的眉眼也长开了,像亭亭荷叶终于探出了一个粉色花苞,添了一抹娇媚。她脸颊还是肉嘟嘟的,白里透红,只是瞧着比去年稍微瘦了一点,白净净的瓜子脸,衬得那双丰盈的唇儿艳如樱桃,眼睛…… 谭舅母还想再看,宋嘉宁却被走廊中的娘俩看得浑身不自在,转身从母亲怀里接过弟弟,用弟弟挡住自己上边,一颗心复杂极了。别说谭舅母吃惊,她都没料到自己会长得这么快,上辈子她十一岁没了娘,母亲的嫁妆被叔婶骗走,饭菜上没有过于苛待她,但肯定比不上国公府的,宋嘉宁十四岁来了癸水后,上面才明显有了变化。 如今换了地方生活,每天与母亲弟弟吃饭,吃更好的米更精致的菜肴,补汤更是从未断过,竟让她的癸水提前了一年,胸口也早早鼓了起来。大姐姐端庄,偷看几次什么都没说,云芳姐姐不正经,笑了她好几回。宋嘉宁很尴尬,拿自己吃得多当借口,其实她觉得事实也如此,母亲与三个姐姐都是瘦美人,每顿就吃那么点,腰细了,胸当然鼓不起来啊,却衬得唯一能吃的她成了异类,处处扎眼。 前世宋嘉宁遇到的人少,这种尴尬的感觉并不强烈,但这辈子,光光国公府,从太夫人到两位婶母到各院的丫鬟,都用惊讶的眼神看过她。宋嘉宁表面上努力装大方,私底下嘟嘴跟母亲抱怨,母亲只想到一个办法,劝她少吃点。 宋嘉宁做不到,郁闷两日,继续该怎么吃就怎么吃。 “舅母快坐。”谭舅母娘俩终于走到近前,庭芳柔声道。 谭舅母点点头,拉着外甥女小手打量半晌,好好一顿夸,夸完外甥女再夸云芳,轮到宋嘉宁,谭舅母笑容变大,别有深意地看了林氏一眼,道:“嘉宁长得可真快,把你大姐姐都比下去了,怪不得你娘不拘着你吃食,胖点就是好看。” 她这话中的深意,未出嫁的姑娘还不能体会,林氏目光冷了冷,顾忌即将出嫁的庭芳才忍了下来。宋嘉宁尝过房中事,见谭舅母盯着她胸口夸她好看,宋嘉宁气坏了,敢情谭舅母是觉得,母亲是存心把她往“妖娆”了养的? 母亲不是,她只是舍不得女儿饿肚子,宋嘉宁也没有那个心,她就是想吃。林家表姐也胖乎乎的,但都胖在胳膊腿上了,她吃的饭偏偏长在胸口,她又控制不了,凭什么谭舅母这么说她?胸大就胸大,长在她身上,没招谁没惹谁,难道因为长的大,就成了一种错? 憋了一肚子火,却不能发作出来,宋嘉宁捏捏弟弟的小胖手,对母亲道:“娘,茂哥儿刚骑完马,我带他去屋里洗手。” 林氏嗯了声,摸摸侄子尚哥儿的脑袋:“尚哥儿也去洗洗,洗完再吃糕。” 宋嘉宁、云芳便分别带着弟弟去屋里了。 庭芳想着如何开口请舅母去她那边坐,谭舅母与她聊了几句,却笑着道:“你们姐妹去玩吧,我与你母亲说说话。” 庭芳犹豫,舅母与继母,真能说到一起吗? 仿佛看出她的担忧似的,谭舅母打趣道:“我想问问你母亲你嫁妆准备的如何了,庭芳要一起听吗?” 庭芳脸庞立即红透,忙不迭叫上表妹谭香玉,去里面找妹妹们。 茂哥儿洗完手,不想在榻上玩,抱着姐姐要去外面,庭芳恰好想与亲表妹说说贴己话,想了想道:“咱们去花园吧。”花园地方大,两个妹妹哄弟弟,她与表妹走慢点,边赏景边叙旧。 宋嘉宁、云芳都赞成。 谭香玉悄悄扯扯庭芳袖子,小声道:“表姐,我想放风筝,好久没玩了……” 庭芳是宋嘉宁的好姐姐,也是谭香玉的好表姐,既然表妹想放风筝,她便提议大家一起玩。 商量好了,姑娘们出来向长辈请辞。 林氏没多想,谭舅母目送女儿走远,无意般斜了一眼东边的寿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嘉宁:大也是错,生气! 赵恒:没觉得大。 嘉宁:真的? 赵恒:走近点,我再看看。 宋嘉宁毫无防备地跑进了男人的小黑屋,没多久,里面突然传来一阵“咂咂咂”的声音。 第51章 051 早春时节, 凉爽的风从西北方吹来, 卫国公府的后花园, 陆续飞起了三只风筝。 宋嘉宁站在湖边的草地上, 仰头望着自己黑黢黢的老鹰风筝, 慢慢地放着线。不远处云芳的红鲤风筝、谭香玉的彩蝶风筝也在缓缓升高,红红绿绿的,别提多好看了。视线重新回到自己的老鹰上, 宋嘉宁真是欲哭无泪。 多个弟弟有什么好啊,走一会儿就要姐姐抱着, 一点都不心疼姐姐会不会累,如今放个风筝还得让他挑, 挑个黑丑黑丑的老鹰风筝,宋嘉宁都不好意思放太高。看着差不多了,宋嘉宁握着线轱辘坐到锦垫上, 尚未坐稳,茂哥儿就来抢了。 “你拉不动。”宋嘉宁一手抱着弟弟, 一手举高。 “要!”茂哥儿急了, 伸手要够, 小脸蛋白白净净的,黑眼睛水汪汪,看得宋嘉宁无法拒绝, 便自己握着线轱辘一端,另一端给弟弟。茂哥儿靠在姐姐身上,小胖手握着线轱辘左右乱动, 天上的老鹰就跟着摇摆,茂哥儿高兴极了,小嘴儿张开,口水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宋嘉宁拿出帕子帮弟弟擦嘴。 那边谭香玉的彩蝶风筝终于稳住了,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听表姐庭芳聊家常,一边瞄着寿王府后花园调整位置,不着痕迹地朝王府那边靠近。风筝不能飞太低,低了吹不过去,但也不能太高,否则会吹远。接近寿王的机会不多,谭香玉现在要做的,就是确保风筝能掉进寿王府,她好有借口去捡风筝,或许能看见那位深居寡出的俊美王爷。 来到一片假山前,自觉位置差不多了,谭香玉趁庭芳不注意,飞快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刀片,只一下,紧绷的风筝线便断了。手上一松,谭香玉惊叫一声,紧张地盯着瞬间拔高一大截的风筝,口中无声地祈求:“王府,王府……” 可惜天不遂人愿,或是谭香玉低估了高空的风,漂亮的彩蝶风筝越来越小,飞出国公府、寿王府老远才打着旋儿往下掉,不知道落哪儿去了。谭香玉懊恼咬唇,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再跟表姐要个风筝时,湖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谭香玉扭头,扭到一半,看见天上那只黑黢黢的老鹰竟然猛地拔高,打了几个旋儿后,一头朝寿王府后花园栽了下去! 谭香玉又惊又喜又疑,喜的是不管谁的风筝掉进去,她都可以跟着去王府取,惊疑的却是,难道宋嘉宁也有一样的心思,妄图吸引寿王爷? 她心情复杂地望了过去,就见宋嘉宁的两个丫鬟双儿、九儿连着茂哥儿乳母都在狂跑着追风筝。风筝在天上飞,线轱辘还没有离地太远,只是线轱辘被风筝带着已经飘到了湖上,丫鬟们只能沿着湖岸跑,再看宋嘉宁,低着脑袋,不知道在跟茂哥儿说什么。 宋嘉宁在……哄弟弟。 怪她,刚刚看谭香玉飞走的风筝看入了神,手上力道不由松了,恰好弟弟往旁边一扯,线轱辘便彻底离了她手。风筝飞得高高的,有一股劲儿拉着地上的人,茂哥儿被那劲儿吓到,一下子松了手,于是老鹰风筝跑了,茂哥儿就哭了,哭得哇哇的,惊天动地的响。 “茂哥儿不哭,姐姐再给你找个更大的老鹰。”宋嘉宁手忙脚乱地给弟弟抹泪。 “不要……” 茂哥儿仰着脑袋,豆大的泪珠不要钱似的往下滚,小嘴儿张得能把线轱辘塞进去了,对着老鹰飞走的方向哭。宋嘉宁抱紧弟弟,一边哄一边留意自家的风筝,然后就见那只“老鹰”竟然胆大包天地栽进了寿王府,未来皇上的地盘! 宋嘉宁吓得弟弟都顾不得哄了,茂哥儿听不到姐姐的声音,突然止住哭,眨巴眨巴眼睛望天上,找了一圈没看到老鹰,只看到三姐姐的大红鲤鱼,茂哥儿顿时哭得更厉害了。男娃这么惨,尚哥儿瞅瞅自己还没放起来的风筝,想送给弟弟,又特别不舍,一侧三姑娘云芳被茂哥儿逗得笑弯了腰,捂着嘴不敢让茂哥儿听见。 庭芳最先反应过来,压着声音提醒双儿:“快,快点把风筝拉回来!”线轱辘在这边,如果能在寿王府的人发现风筝之前收回风筝,便没有事了。 双儿、九儿、茂哥儿的乳母跑得更快了,然而就在双儿快找到线轱辘的时候,隔壁院墙内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呵斥:“大胆,何人冲撞王爷?”那声音不同于女子悦耳的细,一听就是个公公。 双儿吓得浑身僵硬不敢出声,九儿与乳母互视一眼,乳母岁数大些,悄悄用眼神示意九儿去回禀几位姑娘,她惶恐地回道:“王爷恕罪,我们姑娘刚刚不小心松了线轱辘,无意惊扰王爷……王爷,没砸到王爷吧?” 想到这种可能,乳母两腿开始发软。 “哪个姑娘?叫她速来向王爷赔罪。”对面公公毫不留情地道。 “是,是,奴婢这就去禀报!”乳母慌不迭地跑了。 茂哥儿还在哭,宋嘉宁心里七上八下的,原本还指望寿王爷是个通情达理十分体贴的平和王爷,应该不会太怪罪她们,听完乳母颤抖的转述,寿王居然厉声要她去赔罪,宋嘉宁登时没了底气。人家是王爷,是未来天子,天子的脾气,是她能琢磨透的?万一风筝真砸寿王身上了…… 宋嘉宁连忙带着弟弟去见母亲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林氏还没回神,谭舅母先训斥起来了,不悦地瞪着宋嘉宁。这是她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只是被她训斥的人,从失手的女儿变成了意外得手的宋嘉宁。 宋嘉宁不理她,只朝母亲解释:“娘,我不是故意的,我……” “都怪我,要不是我的风筝脱手,嘉宁表妹也不会分心。”谭香玉忽的走到宋嘉宁身边,白着脸将过错揽到了自己身上。 宋嘉宁与她没什么交情,毕竟谭香玉来国公府的次数不多,两人只是彼此认识而已,现在听谭香玉居然愿意与她一起承担罪状,宋嘉宁突然觉得这位表姑娘人挺好的,与偷偷掐她脸的谭舅母并不一样。 “香玉姐姐别这么说,怪我不小心。”宋嘉宁感激地朝谭香玉笑笑。 她杏眼清澈纯净,谭香玉心虚地垂眸,她并非替宋嘉宁着想,而是必须将错揽到自己身上一部分,这样她才有理由去寿王府赔罪。到底是母女,谭舅母注意到女儿的神态,恍然大悟,忙数落女儿一顿,然后转身对林氏道:“夫人,香玉也有错,不能全让嘉宁替她担着,这样,咱们同去王府走一趟吧。” 林氏暂时没吭声,看看怀里委屈抽搭的小儿子,心思却飘到了远在西北的郭伯言身上。 林氏平民出身,不懂朝廷大事,但嫁给郭伯言这么久,耳濡目染郭伯言对几位王爷的态度,林氏渐渐琢磨透了一些事。郭伯言不想与任何一位王爷走得太近,就拿今日此事来说,孩子们犯了错,去赔罪是应当的,寿王之前能在端慧公主欺负女儿时替女儿主持公道,想来是位公允讲理的王爷,顶多训诫孩子们两句。但她与谭舅母去了,这事就变成了国公府与寿王府的来往,传出去可能引起猜忌。 有了主意,林氏轻轻拍拍儿子,对谭舅母道:“夫人言重了,嘉宁失手掉了风筝,只是一桩小过,叫她牵着茂哥儿去认个错便可,咱们去了倒显得兴师动众。”林氏这么说,是真心替谭舅母着想的,自家女儿才十三,再带上眼睛含泪的弟弟,怎么看都是两个孩子,寿王不会过多注意。谭香玉都十六了,一来本该避嫌,二来,万一被寿王看上了怎么办? 关系到谭香玉的姻缘,谭香玉又是世子亲表妹,林氏不想搀和,免得出了事,她遭世子埋怨。 谭舅母却对林氏提防起来。故意撇开她如花似玉的女儿,莫非林氏这寡妇自己好命当了国公夫人不够,还痴心妄想谋划着让一个小小举人家的女儿当寿王妃?怪不得把女儿养成了骚哒哒的狐狸样。 寿王是她相中的乘龙快婿,谭舅母绝不肯让林氏抢了,思忖片刻道:“夫人此话有理,不过事情是因香玉而起,还是让香玉陪嘉宁去吧,姐妹俩做个伴,人多就不怕了。” 林氏沉吟,目光无意扫过庭芳。 庭芳心思细腻,隐约猜到了母亲的顾忌,便开口劝道:“母亲,让表妹陪安安去吧。”她要出嫁了,不能见外男,但这次放风筝是她与表妹的主意,她不能叫四妹妹一个人承受寿王的怒火,只好让表妹代替她与四妹妹分担。 谭香玉也主动表示愿意同行。 既然谭舅母非要女儿去,又有庭芳为她作证,林氏不再劝阻,仔细叮嘱宋嘉宁一番,再低头哄儿子:“姐姐带你去王府取老鹰风筝,茂哥儿要听姐姐的话,不许再哭。” 茂哥儿乖乖点头,只要能找到老鹰,他什么都听姐姐的。 林氏帮儿子擦擦哭花的小脸,再与谭舅母一道将三个孩子送出国公府,安排乳母与秋月随行。 宋嘉宁牵着弟弟,走到威严的寿王府前,她侧头,朝对面目送她的母亲笑笑,忐忑地进去了。 第52章 052 进了三月, 天气渐暖万物复苏, 赵恒大部分时间都在花园流连, 他在前面走, 福公公抱着画架等器具在后面跟着, 赵恒每看中一处景色,福公公便搭好画架,然后退到十几步外, 静静地看着主子作画。 赵恒沉醉其中,福公公挺可惜的, 自家王爷的每幅画都是墨宝,可惜主子并不想示于人, 大多数画画完当天便毁了,遇到特别满意的会多留两日,看厌了继续毁。说来可笑, 寿王府最大的开销,都用在笔墨纸砚上了。 这几日百果林中的樱桃树最先开了花, 粉粉嫩嫩的花苞, 绽开的花瓣白如雪, 鲜嫩莹白透着一种不惹尘埃的高洁。赵恒负手站在树前赏了许久,随后将作画地点改成了百果林中一座颇具田园野味儿的木亭中,此亭乃赵恒画图命工匠搭建的, 入住王府,他亲笔题匾:得趣亭。 今早练完功夫,沐浴过后, 赵恒继续进了得趣亭,福公公故意站在主子身后的樱桃林中,如此他不用坏了主子眼中的景,主子有吩咐了,他也可随时听到。万籁俱寂,就在福公公瞌睡上来忍不住偷偷打哈欠时,隔壁国公府的园子,突然传来姑娘们的轻声细语,由远及近,大概停在了百十步外的位置。 福公公竖起耳朵,有个男娃声音最大,不停地喊着“姐姐”,应该是卫国公的幼子。福公公试图辨认四姑娘的声音,可小姑娘说话太轻,倒是有两个姑娘渐渐往王府这边走来,音调都很陌生,不知是谁。 福公公仰头,看到三只风筝,两花一黑,黑老鹰伴随男娃的“姐姐”叫喊时不时晃一晃,想来便是四姑娘姐弟的风筝了。 亭中的王爷仿佛一无所知,福公公回想主子过去的一年,整日与琴棋书画为伍,清心寡欲的都快得道成仙了,福公公默默掂量了一番,上前几步,低声道:“王爷,要不要我提醒郭家几位姑娘一声,叫她们安静点,别扰了您?” “不必。”赵恒淡淡道,换了一支画笔,临时兴起,在刚刚画好的樱花旁勾勒蝴蝶。 福公公瞄眼主子侧脸,识趣地退回原地,没过多久,隔壁突然传来姑娘的尖叫声。福公公仰头,就见那只彩蝶风筝高高飞走了,很快没了影,刚要收回视线,那只黑老鹰也出了变故,在空中盘旋片刻,竟一头朝王府扎了下来。福公公本能地窜进得趣亭,生怕风筝砸了主子,然后才想起主子人在亭中,只有石头做的风筝才可能砸穿茅草…… 赵恒抬眼看他。 福公公强颜欢笑,一边放下双臂一边走出亭子,眼看着老鹰风筝落到樱桃林外了,长长一条风筝线好巧不巧地挂在得趣亭附近的樱花林枝头。三道脚步声匆匆靠近,福公公低声提醒道:“王爷,这是四姑娘的风筝。” 赵恒没说话,只朝外看了一眼。 福公公懂了,对着那边扬声呵斥起来,呵完转身问道:“王爷,我去前院跑一趟?” 主子喜静,在自家王府,身边只带他一人伺候,他不去接应,守卫绝不会放人进门。 赵恒微微颔首。 福公公暗喜,主子这一点头,岂不正说明他没猜错主子的心思?神仙似的主子终于开始迷恋凡尘了,福公公一高兴,脚底跟抹了油似的往王府前院去了。走到半路突然有点渴,猜想四姑娘过来肯定要与母亲商量,福公公便先绕到自己屋里喝了一碗茶,等他赶到王府门前,宋嘉宁、谭香玉刚好带着茂哥儿转过来。侍卫看眼露面的福公公,直接放人。 福公公早在宋嘉宁三人跨进王府之前就打量过一番了,及时将宋嘉宁带来的惊艳藏好。二女行礼过后,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谭香玉,肃容问宋嘉宁:“四姑娘,这位是?” 王爷身边的公公,谭香玉不敢直视,低下头,抢在宋嘉宁之前细声道:“民女谭香玉,家兄乃永安伯。” 福公公熟知京城各官员勋贵,一听便对上号了,此女乃卫国公原配的娘家人。只是,卫国公都娶续弦了,夫妻恩爱,谭家姑娘还往这边跑做什么?况且王爷想见的是四姑娘,樱花林中,神仙美人,看在茂哥儿是四姑娘亲弟弟的份上他就不撵了,旁的闲杂人等…… “那只风筝是你的?”福公公冷声道。 谭香玉空有心机,没有多少胆量,宋嘉宁与林氏对寿王有些了解,谭香玉却毫无所知。误会寿王要重罚她们,谭香玉不可抑止地打了个哆嗦,瞥眼宋嘉宁,慌张地道:“不,那风筝是嘉宁表妹的,我只是陪她过来。”这还不够,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冲撞王爷,真的与民女无关,还请公公明察。” 宋嘉宁难以置信地看了过去,在母亲面前,谭香玉坚持与她一同请罪,她还以为谭香玉真的关心她,现在怎么……老鹰风筝飞了,宋嘉宁本就不认为谭香玉有错,可谭香玉突然把她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宋嘉宁莫名地有点不舒服。 福公公掌握的线索太少,暂且猜不到谭香玉对寿王的觊觎,但凭着谭香玉那番话,福公公便确定这位谭姑娘不是什么好货色了,立即呵道:“既然与你无关,你过来作何?王府岂是你想进就进的?赶紧哪来回哪去。” 经此一吓,谭香玉哪还有心思惦记寿王,白着脸转身走了,自始至终都没看宋嘉宁。 宋嘉宁胸口堵得慌,知晓来龙去脉、猜到谭舅母母女盘算的秋月更是气坏了,打定主意回府就告知夫人,以后半分情面都不用再给谭舅母一家三口留。 碍事的人走了,福公公脸色一改,朝宋嘉宁笑了笑,弯腰请道:“四姑娘随我来。” 他笑得太和善,宋嘉宁愣了愣,牵着弟弟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寿王爷一定没被风筝砸到! 王府占地极大,没走一会儿茂哥儿就累了,宋嘉宁让乳母抱着,弟弟重,她抱不了太久。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到了后花园,再沿着青石小路转了几圈,终于来到了百果林。雪白雪白的樱树花开了一片,宋嘉宁看得精神一震,小小的茂哥儿都张开嘴,呆呆地瞅着那些小白花。 “你们在这儿候着。”福公公对秋月、乳母道。 两人不敢不从。 宋嘉宁只好接过弟弟自己抱着,福公公见茂哥儿白白胖胖的,担心宋嘉宁抱不动,想帮忙,只是茂哥儿一看他伸手,便噌地躲进姐姐怀里,不给他抱。宋嘉宁尴尬道:“多谢公公好意,茂哥儿认生,公公引路就好。” 福公公点点头,继续带路。 樱桃林并不大,站在外边就能看到里面被樱花掩映的得趣亭,走得近了,瞥见亭中画架后的一角茶白色衣摆,宋嘉宁及时垂眸,微微喘着气。到了亭外,不等福公公示意,宋嘉宁便酸着胳膊双膝跪了下去,放弟弟站好,她扶着弟弟低头赔罪:“民女大意冲撞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甜濡微喘的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敬畏,飘入亭中。 画笔笔尖儿终于离了宣纸,赵恒偏首,一眼看到了跪在那里的姑娘,大半边身子被一个懵懂的幼童挡住了,只露出她低垂的脸庞,脸颊红润,肉嘟嘟的,与记忆中一样。唯一让他意外的,是她竟然怕他,在吃过他的柿子后,还会怕到为一只风筝行如此大礼。 “起。” 清冷的声音传进耳中,宋嘉宁抿抿唇,还真不想起来。如果是自己来的,她不会行跪礼,因为她没那么害怕这位寿王爷了,福公公的笑脸也暗示此行没有危险。可她带着弟弟,弟弟这会儿正认生,非要她抱,宋嘉宁真抱不动了,跪着抱弟弟,多轻松。 果然,她刚要起来,茂哥儿两只小胳膊便环住了她脖子,用“姐姐抱”的无辜眼神望着她。 宋嘉宁没辙,双手使劲儿,艰难地站了起来。 赵恒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窘态,随即明白了她行跪礼的原因。 “坐。”亭中有石桌,桌旁有石凳,赵恒朝他对面的位置扬了扬下巴。 宋嘉宁现在只想放下弟弟,无心探究男人如此和善的原因,道谢过后便迈着小碎步跨进凉亭,再次朝赵恒行礼,然后才落座,将弟弟放腿上抱着。她守礼垂眸,茂哥儿挪挪小屁股,坐稳了,他四处瞅瞅,大眼睛慢慢定在了赵恒面前的画架上,巴巴地盯着看,眼里装满了好奇。 宋嘉宁余光则飘向王府其他地方,寻找自家风筝的影子,一边寻思着该如何开口。 姐弟俩一个看他一个看外面,赵恒默默瞧了片刻,将画笔递向她怀里的茂哥儿。 有好东西,茂哥儿咧嘴笑了,伸手够,只是他胳膊太短,没够到。 小家伙不停乱动,宋嘉宁视线一转,看出赵恒的意图,她连忙抱紧不老实的弟弟,受宠若惊道:“王爷,家弟顽皮,什么东西到他手里都会弄坏了,您这笔贵重的很,还是别给他玩了吧?” 赵恒看看她,目光移到茂哥儿脸上,依然伸着手。 宋嘉宁没办法,只好替弟弟接:“多谢王爷。” 可赵恒却收回手,看着茂哥儿道:“过来。” 宋嘉宁错愕,茂哥儿听得懂男人的意思,立即扭着身子要下地。 宋嘉宁完全想不通未来皇上要做什么,顺从地放下弟弟。少了一个包袱,宋嘉宁身体得到了放松,刚要呼口气,突然感觉一道视线落在了她身上。宋嘉宁下意识地抬起头,却见赵恒整张脸都隐在画板之后,而弟弟已经颠颠凑了过去。 宋嘉宁心生困惑,鬼使神差地,她低头,除了胸口衣衫被弟弟弄皱了一点,并无其他异样。 所以,其实是她感觉错了,未来皇上并没看她吧? 第53章 053 郭伯言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 林氏更是难得的美人, 两人生出来的孩子, 能丑吗? 小小的茂哥儿走到赵恒身旁, 仰着脖子看那块方方的木板子, 那清澈的黑眼睛宛如最干净的溪水,像他的姐姐,只比宋嘉宁多了一丝无畏。脸蛋胖嘟嘟的, 嫩嫩的招人捏一捏,这点也随了他姐姐。 赵恒打量茂哥儿时, 茂哥儿眨眨眼睛,目光无甚兴趣地掠过那幅樱花图, 落到了赵恒手中红红的笔尖儿上,很快又眼尖地发现赵恒右侧圆凳上摆放的几样红红青青的东西。茂哥儿眼睛一亮,不要画笔了, 扭头就要走到那边去。 几样颜料都摆在一个扁平玉匣中,赵恒不爱权势美人, 唯好书画, 他可以送一支画笔给男娃玩, 绝舍不得那一匣好颜料白白被糟蹋,遂抓住茂哥儿胳膊,放下画笔, 将男娃抱到了腿上。这要换成亲姐姐宋嘉宁打扰他的好事,茂哥儿肯定要闹的,可他仰头瞅瞅头顶陌生的男人, 暂且没敢乱动,只指着颜料,小声地道:“要。” 赵恒将画笔递给他。 茂哥儿不要画笔,歪着脑袋瞅那边的颜料。 赵恒抿了下唇。 宋嘉宁疑惑地探头,想看弟弟在要什么东西,好巧不巧地瞥见了未来皇上抿唇的小动作。这是不高兴不想给啊,宋嘉宁慌了,忙起身赶了过去,弯腰道:“王爷,舍弟不懂事,您把他给我吧,别让他扰了您作画。” 十三岁的她,在同岁姑娘中个子并不算矮,但与已经十八岁生得修长挺拔的寿王爷相比,立即显得娇小起来。此时她微微弓着身子,端坐的赵恒视线一转,意外撞到她衣襟。她穿着莲红色的绣花小衫,三月春风吹进亭子,吹得她衫子往后贴,似乎故意要吹出豆蔻少女藏在衣中的桃儿。 赵恒记忆中的宋嘉宁,还是个贪吃的孩子,未料一年不见,竟长这么大了。 “无碍。”他及时收回视线,顺手抱着茂哥儿站了起来,淡淡吩咐宋嘉宁:“匣子。” 宋嘉宁不懂,什么匣子? 她不懂,茂哥儿从赵恒怀里歪过来,小胖手指着那匣颜料着急地叫。宋嘉宁这才瞧见那上品白玉雕成的颜料匣,再看看抱着茂哥儿坐在石桌旁的寿王爷,宋嘉宁隐约明白了,走过去小心翼翼捧起白玉匣子,来到赵恒身边。 茂哥儿兴奋地瞅着姐姐手里的匣子,仿佛馋嘴的孩子盼着吃糕,赵恒则伸手点了点他左侧的桌面。他舍得,宋嘉宁却记起母亲说上次王爷送她的樱桃色颜料是有价无市的好物,不由迟疑着问道:“王爷是要赏舍弟玩吗?” 赵恒目视前方,声音清润如溪水潺潺:“不可?” 宋嘉宁脸一红,悄悄瞪了弟弟一眼:“不是,是,这东西太金贵了,给他玩浪费……” 赵恒看看她,道:“本王不缺。” 宋嘉宁脸更红了,是啊,堂堂寿王爷,府里好东西有的是,掉块儿金子都未必捡,怎会舍不得区区几盒颜料?想通了,宋嘉宁心安理得地放下匣子。 赵恒继续吩咐:“纸笔。” 宋嘉宁小丫鬟似的去画架那边取纸笔,宣纸铺在石桌上,用麒麟镇纸压住,然后乖乖站在旁边。 赵恒再次将画笔递给茂哥儿,茂哥儿抓住靠近笔头的位置,随手在宣纸上一划,上面就多了一抹粗粗的红道道。从未这么玩过的男娃惊喜地笑了,继续画了起来,画的笔尖儿没颜料了,茂哥儿聪明地去蘸匣子里的颜料,速度之快,赵恒都没来得及给茂哥儿换画笔。 而茂哥儿已经开心地乱抹起来。 几样颜料转眼都被糟蹋了,赵恒右边眉峰难以察觉地跳了跳。 宋嘉宁开始挺担心的,后来见赵恒似乎挺喜欢陪弟弟这么玩,她彻底放松下来,慢慢退到赵恒的画架前。那里铺着一张樱花图,雪白的花瓣,金色的花蕊,未开的粉色花苞,一枝独秀,有彩蝶翩翩飞来。樱花清雅,彩蝶好像有点胖,宋嘉宁不会品画,就是觉得,这只蝴蝶很可爱。 “如何?” 耳边突然传来男人清越的询问,没有任何准备的宋嘉宁吓了一跳,偏头发现来人近在眼前,她本能地往旁边避,未料小腿撞到赵恒之前所坐的的紫檀木方椅上,腿动不了,整个人就朝那边歪了过去。宋嘉宁手忙脚乱地想要扶住什么,突然腰间一紧,天旋地转,下一刻,她便被那手臂环着腰拉进了一个怀抱。 胸口先撞上,紧跟着是额头,宋嘉宁惊魂未定,看着面前的茶白色长袍,半晌忘了反应。 男人身材细长,远看着挺拔偏瘦的人,真撞到了,才发现他胸膛宽阔,硬邦邦的,身上有淡淡的梅香,清冽如云雾,刻意闻反而闻不到。他的手臂不松不紧地勒着她腰,她无意识地微微踮着脚尖儿,衣襟被压迫,是这辈子第一次有这种叫人心慌的挤压感。 身体的异样叫宋嘉宁回了神,意识到她竟然被未来皇上抱着,宋嘉宁大脑一片空白,根本分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非要形容,就好像她过桥时差点要落水,突然从水里飞出一个河神,好心肠地帮了她一把,受宠若惊! 惊过了,宋嘉宁轻轻地挣扎。 腰间的手臂松开了,宋嘉宁面红如霞,退到旁边,低着脑袋道:“让王爷见笑了。” 赵恒垂眸看她,看着她红红的脸,手上胸口还残留她的柔软。她脸微胖,腰却纤细柔韧,她腰细如草,上面却鼓鼓囊囊的,抱起来,很舒服,正是这种舒服,才让他在可以松开她的时候,多抱了一会儿。 两人这番接触,樱花林外的秋月与乳母看不到,刚刚被赵恒用眼神宣进来弯腰扶着茂哥儿玩的福公公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听见。所以当宋嘉宁紧张地环视四周时,见没人注意到她被未来皇上抱了,她怦怦乱跳的心总算减慢了速度。 可宋嘉宁还是慌,她带弟弟过来是受罚的,她知道王爷没有动怒,母亲肯定提心吊胆,耽误这么久,她想走了。 “这画,如何?” 就在宋嘉宁斟酌如何辞行时,赵恒负手站在画架旁,又问了一遍。 宋嘉宁这才记起她差点摔倒的原因,瞄眼樱花图,她连连点头:“好看,王爷画的真好。” 赵恒薄唇微动,到底没说什么。 宋嘉宁见他不说话了,误会自己夸的太敷衍不够诚恳,便盯着樱花图,绞尽脑汁思索赞词:“王爷此图,笔风隽秀、线条圆润,清雅明丽……尤其是这只彩蝶,憨态可掬,栩栩如生,我差点以为是真的了……” 夸到这里,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宋嘉宁吃惊地抬头,却见男人薄唇微抿,俊美脸庞上并不见任何笑意,只有那双叫人看不透的眼睛,残留几分柔和。宋嘉宁偷偷笑了,原来寿王是个看似清高其实喜欢被人盛赞的人。 既然把人哄高兴了,宋嘉宁瞅瞅樱花林,小声请示道:“王爷,家母还在等我们,我们可以告退了吗?” 赵恒眼里的那分柔和,瞬间消散,面无表情坐到画架前,拿起一只画笔,嗯了声。 宋嘉宁松了口气,屈膝行礼,回头去找弟弟,就见茂哥儿两只小胖手沾满了颜料,衣裳也脏了。宋嘉宁头疼,抢过画笔放到一旁,扶着弟弟肩膀道:“还要不要老鹰风筝了?” 茂哥儿还没玩够颜料,但一听风筝,男娃顿时四处张望起来。 宋嘉宁悄声询问福公公:“公公,那风筝……” 福公公扫眼主子,笑道:“四姑娘随我来。” 宋嘉宁便抱起弟弟,再次朝赵恒行礼后,跟着福公公出了亭子。风筝线被树枝勾住,不好取,宋嘉宁让乳母掐断风筝线,只带着黑老鹰风筝走了。福公公一直将人送到前院,目送宋嘉宁姐弟出了王府,他匆匆往回跑,进了得趣亭却没找到王爷,只看见石桌上狼藉的一片颜料,以及画架上,一幅用黑墨打了大大的叉的樱花图。 福公公叹气,主子这毁画的恶习,何时才能改改啊? ~ 隔壁,卫国公府。 女儿在王府逗留的时间有些长了,林氏隐隐不安。谭舅母坐在她右侧的主位上,看看低头不语的女儿,谭舅母一边庆幸女儿回来的早,不用承受寿王的怒火,一边又期待寿王罚的重点,最好吓坏了茂哥儿。 各有所思,宋嘉宁回来了,衣衫齐整面带微笑,旁边乳母抱着茂哥儿,黑黑的老鹰风筝挡住了茂哥儿脑袋,只露出一双攥着风筝的红红的小胖手,刺眼的红,有点像血。林氏脸色陡变,起身赶了过去,离得近了,才看出儿子手上的是颜料。 宋嘉宁笑着解释了一番:“福公公说,风筝惊了王爷,王爷原是要罚我们的,幸好茂哥儿入了王爷的眼,王爷非但没罚,还抱着茂哥儿玩了一会儿。”这是出府路上,福公公亲口对她说的,也算打消了宋嘉宁心底的淡淡疑惑。 看着浑身沾满颜料的胖儿子,林氏哭笑不得。 谭舅母却遗憾地攥紧了帕子,寿王爷脾气居然这么好,要是女儿…… 都怪女儿没出息,被一个公公三言两语吓破了胆。 谭舅母不悦地剜了女儿一眼。 谭香玉脸上青白变幻,比母亲更后悔自己的胆怯。 秋月扫眼她们母女,憋了半天的火气噌地上来了,故意庆幸道:“夫人,这次真亏了小公子,不然王爷不知要如何惩罚四姑娘呢。您是没看见,我们刚进府的时候,福公公脸色难看极了,吓得表姑娘把错全都推在四姑娘头上,丢下四姑娘自己走了。表姑娘都怕成那样,咱们四姑娘才多大,当时差点哭出来……” 林氏皱眉,谭香玉回来时,可没说这么多,轻描淡写一句“王爷只见放风筝之人”就完了。 不义之举被人当面拆穿,谭香玉姣好的脸庞登时涨成了猪肝色。 谭舅母笑容僵硬地转移话题:“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夫人快给茂哥儿洗洗脸,我们先告辞了。” 林氏颔首,多看了谭香玉一眼,后知后觉才注意到谭香玉精心装扮过的妆容。 一边是行事不够厚道的亲表妹,一边是受了委屈的妹妹,庭芳尴尬极了,因为舅母走得急,只好先去送客。谭舅母从国公府正门走的,就在谭香玉拉着庭芳的手试图辩解她的不得已时,院墙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最后在王府门前戛然而止。 “世子爷回来了!” 守门的侍卫惊喜道。 影壁另一侧的三人一听,庭芳一把挣开谭香玉的手,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绕过影壁,看到正大步往里走的兄长,阔别一年的亲哥哥。庭芳喜极而泣,雏莺般扑到郭骁怀里:“哥哥,你总算回来了,我好想你啊……” 郭骁笑,拍拍亲妹妹肩膀,余光瞥见影壁后又转过来两个人,郭骁心跳蓦地加快。 他扶起妹妹,随意般朝那边看去。 “表哥。”谭香玉红着脸颊唤道。 郭骁扯出一个笑,眼底寒凉如水。 第54章 054 茂哥儿小胖手沾满了红的绿的黑的颜料, 清水洗不干净,秋月取来一壶酒,林氏亲手帮儿子搓。宋嘉宁在旁边训弟弟:“看你手多脏, 下次再乱玩,娘也不帮你洗了,让你变成小黑手, 长大了没姑娘喜欢你。” 茂哥儿穿着中衣坐在榻上, 咧着嘴朝姐姐笑,非但不知错,仿佛还挺得意。 宋嘉宁气得捏了捏弟弟的小鼻子。 洗完两水, 茂哥儿小手搓得微微红了, 上面的颜料还没彻底洗干净, 小丫鬟端走铜盆去换水, 林氏暂且帮儿子擦干手,正仔细打听女儿在寿王府的情况, 外面一个小丫鬟蹬蹬蹬跑了过来, 惊喜道:“夫人,世子爷回来了!” 林氏心尖儿一跳, 脑海里立即冒出一道魁梧健壮的身影, 世子爷回来了,那郭伯言…… 宋嘉宁心跳同样乱了片刻。不可否认,即便成了兄妹,她对郭骁始终存了一丝身体上的防备,担心郭骁再次看上她, 尽管从礼法上讲郭骁绝不该对她动心。郭骁离京这一年,宋嘉宁过得安心极了,晚上睡觉都比郭骁在京时睡得香。 如今郭骁回来了,宋嘉宁没有任何欢喜的感觉,但这是郭家,是郭骁父子的卫国公府,宋嘉宁只是不喜,并没有任何抗拒不满,世子爷回府,理所应当。 “安安先去陪你大哥说说话,娘给茂哥儿换身衣裳。”林氏心慌意乱地道,先打发女儿,她再问问丫鬟郭伯言回来了没,如果回了,她也得更衣。 宋嘉宁点点头,摸摸弟弟脑袋,领着双儿往临云堂前院去了。 这边厅堂,郭骁坐在左侧的椅子上,正在问妹妹舅母今日来意。刚刚门口偶遇,谭舅母娘俩想折回来多陪陪他,郭骁现在只想与国公府的亲人团聚,找个理由让谭舅母先回去了,改日他再携礼登门探望。 “没什么,就是来看看我。”庭芳微红着脸说,不好意思告诉兄长,舅母是来打听她的嫁妆筹备地如何了。 郭骁看看妹妹,隐约猜到了,听外面传来两道轻微的脚步声,他喉头滚动,端起茶碗,微微低头喝,浓密的眼睫却暗中抬起,难以察觉地注视着门口。光线一暗,一个穿白裙的姑娘单独跨了进来,裙子底下是双淡粉缎面的绣花鞋,精致小巧。郭骁目光缓缓上移,看到她穿着的莲红色小衫,然后…… “咳……” 淡然品茶的男人,突然呛了水,立即放下茶碗,一拳抵唇,闭眸努力平复。为了不连续咳嗽,十九岁的世子爷俊脸憋得泛红,看得宋嘉宁都不好意思这时候打招呼影响他,走到庭芳姐姐身旁等了会儿,默默地观察阔别一年的男人。 这一年,她长大了,模样身段越来越像当初在梁绍县衙初遇世子爷的那个小妾,郭骁也变了,征战一年,他白皙如玉的脸庞晒黑了一层,瘦了,显得棱角分明冷峻威严。这样的郭骁,仿佛宝剑开了刃,锐气逼人,如隔壁的寿王爷,都长成了大男人,只不过寿王淡泊地愈发仙风道骨,郭骁凌厉地越发叫人不敢违逆。 就在宋嘉宁准备收回视线时,郭骁终于压制了咳嗽的冲动,脸庞恢复白皙,放下拳,抬眼朝她看来,黑眸深深。宋嘉宁强忍着印在骨子里的恐慌,大大方方地朝他笑了笑,客套道:“大哥回来了,路上很辛苦吧?” 她背光站着,但那脸颊白生生的,宛如他在路上看到的初春桃花,明艳俏丽,水润润的杏眼如有粼粼波光,叫他一时看不清她在想什么。便是看得清,郭骁也无暇细想,早已震惊在继妹的美貌中,收不回心。 离家一年,白日厮杀,夜深人静,郭骁会想念祖母,会想亲妹妹,偶尔也会想起家中的幼弟,但他想的这些亲人,只有继妹入了他的梦。梦中的她一点都不怕他,她会像对待两个堂弟那样朝他笑,甜甜地喊他哥哥,笑得那么好看,他的心都要化了,舍不得醒。 梦外继妹怕他远着他,越这样他越想离她近一点,看她怯怯的眼神却要故作不怕,最喜欢他冷言冷语后她想怒又不敢怒的委屈样。梦里她对他笑,郭骁便不欺负她了,给她所有的好,看她吃地开心,他比自己果腹还满足。 为何同样是妹妹,只有继妹会让他做这样的梦? 郭骁不懂,他也不曾深思,只知道方才进城路上,他快马加鞭,最想看到的人,是这个继妹,所以当他误会影壁后面的姑娘是继妹、走出来的却是意料之外的表妹时,郭骁才会失望,连带有点迁怒叫他失望的表妹。 但郭骁如何都没料到,才短短一年不见,继妹竟然一下子从胖丫头变成了…… 目光隐晦地扫过小姑娘鼓鼓的胸口,郭骁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妹妹。 他低低地嗯了声,神色比刚刚更冷了。 换成双生子久别重逢用这种态度对她,宋嘉宁八成会生气,可郭骁越给她冷脸,宋嘉宁就越高兴,坐到庭芳身边,简单地解释母亲要稍后再过来的原因。郭骁点点头,继续问庭芳家中近况。 正聊着,林氏抱着茂哥儿过来了,因为知道郭伯言并没有一块儿回来,林氏穿的还是之前的衣裙。郭骁早在听到脚步声时就站起来了,恭敬地朝林氏行礼:“母亲近来可好?父亲领军走得慢,可能还要再等半月。” 林氏笑笑,没叫失望流露出来,扯扯儿子还没洗干净的小脏手教道:“这是哥哥,茂哥儿叫哥哥。” 郭骁父子离京时茂哥儿才五个月大,过了一年,男娃早把亲爹亲哥都忘得干干净净了。盯着郭骁瞧了会儿,见这人不朝他笑也没伸手要抱他,茂哥儿有点怕,大眼睛骨碌转一圈,朝坐在旁边的宋嘉宁伸手,脆脆道:“抱!” 林氏按下儿子的手,非要他喊郭骁哥哥。 茂哥儿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继续找姐姐。 宋嘉宁无奈将弟弟接了过来,茂哥儿不给郭骁抱,但大眼睛还好奇地盯着郭骁,一手成功地抱住了姐姐脖子,另一手往姐姐右肩膀放时,没够到,小胖手擦着肩膀下滑,无意搭在了宋嘉宁胸前。若宋嘉宁身段没那么好,茂哥儿的手肯定要继续下落的,偏偏宋嘉宁……于是,小手撞到东西,茂哥儿本能地曲起胖指头,捂住了。 那是多羞于让人碰的地方啊,几乎弟弟的手才搭上来,宋嘉宁便拿开了那只小胖手,时间太短,宋嘉宁自觉应该没人看到,自然而然地抱着弟弟走向座位,让弟弟坐她腿上。林氏一边跟郭骁打听边疆情形一边朝主位走去,只有郭骁,黑眸盯着地面,脑海里全是茂哥儿的手,是茂哥儿捂住的那片衣襟。 体内突然窜起一道火,烧得他口干舌燥。 郭骁重回座位,将刚刚喝剩的半碗茶都喝了,心中暗暗提醒自己,那是继妹,他怎能胡思乱想? 接下来,郭骁一眼都没往宋嘉宁那边看,陪林氏娘几个聊了一刻钟,郭骁以身体疲惫为由,先回了颐和轩。他的两个大丫鬟早已准备好了浴桶热水,郭骁风尘仆仆,脱了外袍直接跨进浴室,两个丫鬟熟练地为他更衣。 郭骁早年丧母,颐和轩的丫鬟都是太夫人亲手安排的,规矩本分,这么多年换了几次丫鬟,只有一个是因为心术不正被卖了,其他都是到了年纪放了出去或是配了人。丫鬟们老实,郭骁也从未起过遐思,但今日…… 郭骁眼帘微动,看向正在为他宽衣的丫鬟,中等姿色,他目光下移,就见这清瘦干瘪的丫鬟,明明十六七岁了,还不如一个十三岁的丫头鼓。 “出去。”郭骁莫名烦躁,冷声逐人。 两个丫鬟不明所以,互视一眼,低头告退。 郭骁扯了衣裳跨进浴桶,水是温的,他越泡越热,鬼使神差记起堂弟郭恕送的那本书。一双双男女相拥的画面涌入脑海,郭骁呼吸渐粗渐重,闭上眼睛靠到桶壁上。片刻之后,平静的水面突然起了涟漪,如波涛拍岸。 后半晌太夫人、三夫人礼佛归来,得知世子回府了,太夫人欢喜地不得了,直接去了颐和轩,见到孙子嘘寒问暖一番,再吩咐厨房晚上大摆筵席,三房人一块儿为郭骁接风洗尘。平静一年的国公府突然热闹起来,隔壁寿王府,福公公从书房出来,派个小太监去打听怎么回事。 小太监找王府守卫一问就知道了,回来禀报道:“国公府世子回京了。” 福公公没当回事,不过进了书房,还是低声报给主子了。 赵恒恍若未闻,继续看手里的书。福公公伸着脖子瞅瞅书页,越发捉摸不透主子的心思了,学会做风筝又如何,以主子的脾气,做好了也不会送出去,十有八九才画好风筝面,就又给毁了,除了他,没人再能欣赏到主子的一手好本事。 傍晚国公府三房边吃边聊,气氛欢快,寿王府中,赵恒独坐一桌,习以为常。 但这一晚,享受亲人关怀的郭世子与孤寂冷清的寿王爷,做了一个大同小异的梦,都梦见一个穿莲红绣花褙子的胖丫头,杏眼亮亮,唇儿红红,腰细细的,衣襟鼓鼓,俏生生地站在眼前,勾着人去抱。 第55章 055 一觉醒来, 宋嘉宁腰有点酸,掀开被子检查检查,果然月事来了。母亲每逢月事都会腹痛, 宋嘉宁没有那种症状,但她第一日会特别酸,只想躺在床上哪都不去, 因此派九儿去跟母亲说一声, 今天她在自己房中用饭了。 林氏抱茂哥儿过来看了看,确定女儿没有大碍才离开。 畅心院,得了三日假的郭骁早早过来给太夫人请安了, 顺便陪太夫人、妹妹一道用早饭。饭后郭骁哪都没去, 就在太夫人身边坐着, 听妹妹与祖母闲聊。没过多久, 云芳领着尚哥儿过来了,庭芳瞅瞅姐弟俩身后, 奇道:“四妹妹呢?” 云芳确实是从临云堂那边过来的, 扫眼郭骁,她朝庭芳露出一个姑娘家才懂的笑:“她今儿个不舒服……茂哥儿不肯跟我来, 大伯母说等她忙完就带茂哥儿过来陪祖母解闷。” 庭芳自然知道妹妹来月事的情况, 转瞬就把这话揭过去了。姑娘们斜对面,郭骁坐在椅子上,目光微变,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昨晚的梦。他昨晚刚做那种梦胖丫头就病了,难道冥冥中自有感应?郭骁莫名地心虚。 第二日, 郭骁再次来畅心院用早饭,宋嘉宁牵着茂哥儿跟在云芳姐弟身后跨进花厅,一眼就看到了郭骁,男人恰好也在看她。宋嘉宁客气地笑笑,没细看郭骁是什么眼神,径自去太夫人身边坐了。 她月事在身,只想安安静静地坐着待着,茂哥儿一心都在外面,给太夫人抱一会儿就淘气了,拽着姐姐要姐姐带他出去玩,尚哥儿主动要陪他,茂哥儿非要姐姐也去。宋嘉宁头疼,每到弟弟耍赖皮,她就特别烦弟弟,虽然弟弟可爱的时候,她恨不得一直将弟弟抱在怀里亲。 就在宋嘉宁决定穿鞋下地时,一道人影突然走了过来,直接将趴在她肩膀上的茂哥儿给抱起来了。茂哥儿有点怕郭骁,拽着姐姐袖子不想走,但也没有哭,宋嘉宁一抬头,看到郭骁正低头哄茂哥儿:“大哥带你去看马。” 茂哥儿听了,手还攥着姐姐,脑袋一歪,看向他从家里拉过来的木马豆豆,有点“我有豆豆、不稀罕你的马”的意思。宋嘉宁被弟弟逗的笑了出来,郭骁看她一眼,扯开茂哥儿搭在宋嘉宁肩膀的小胖手,道:“大哥的马,不用人拉着也会跑。” 茂哥儿终于来了兴趣,乖乖让郭骁抱走了。 太夫人看着大孙子领着两个小孙子出了门,欣慰地对孙女们道:“你们大哥出趟门,心里肯定惦记你们这几个小的呢,换成以前,他哪会帮忙哄孩子?抱一下都嫌累似的。” 庭芳轻笑,宋嘉宁瞅瞅窗外,对郭骁帮她哄弟弟这事,还挺感激的。 在畅心院待了一个多时辰,宋嘉宁领着双儿回临云堂了,见到母亲,才得知弟弟还没回来。郭家日子安稳平静,林氏没往歪了想,只叫女儿去畅心院接弟弟,派丫鬟去显得生疏。在宋嘉宁心里,郭骁好色重欲,但绝不是狠心迫害小孩子的那种人,所以她也没有想太多,回房换条月事带,再次带着双儿出门了。 颐和轩离得不远,走一会儿就到了,结果郭骁根本不在,丫鬟说他抱茂哥儿去花园了。 宋嘉宁只好再往花园赶,远远瞧见郭骁坐在湖边的柳树下垂钓,身后放着一个木桶,茂哥儿蹲在桶边往里看,多半在逗鱼。发现姐姐,茂哥儿高兴地大叫:“鱼!姐姐!鱼!”兴奋的小脸蛋,宋嘉宁都舍不得生弟弟乐不思蜀的气了。 “来接茂哥儿?”郭骁一直看着湖面,宋嘉宁走近了,他才歪头看了她一眼。 宋嘉宁点点头:“劳烦大哥了,茂哥儿肯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一边说着一边绕到郭骁身后,好奇地看向木桶,里面有一大两小三条鱼,茂哥儿调皮地用手指戳来戳去,戳的三条鱼四处游动,不得太平。 “别玩了,回去吃饭了。”宋嘉宁拉出弟弟的小坏手,用帕子帮弟弟擦干。 郭骁本想说句话的,听她开始训弟弟了,他便起身,转了过来。树荫下,茂哥儿乖乖地让姐姐摆弄,脑袋还歪着看鱼,穿海棠红长裙的宋嘉宁蹲在地上,低头替男娃擦拭。她神色认真,细嫩嫩的脸蛋因为一路过来挨了晒,变得红扑扑的,秀气的鼻尖儿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原本贪吃娇憨的呆丫头,如今照顾起弟弟来,竟流露出一种叫人心动的温柔。 郭骁默默地看着,宋嘉宁站起来时,他才弯腰抱起茂哥儿,径自转身道:“我送五弟回去。” 没等宋嘉宁客气客气,男人已经大步往前走了,茂哥儿扭过头提醒姐姐:“鱼!” 宋嘉宁无奈地摇摇头,示意双儿拎木桶,她保持几步的距离跟在郭骁后面。 继子对儿子这么体贴,林氏诚心实意地留饭,郭骁却婉拒了,最后看眼茂哥儿,转身离去。 林氏望着继子高大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朝女儿道:“你大哥这么好,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他啊?”现在她最发愁的,便是继子的婚事,亲婆媳关系还容易闹僵呢,更不用说她这样的继室婆婆了。 宋嘉宁心中一动,如果这辈子郭骁早早娶了妻子,她是不是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刚要提醒母亲与太夫人多留意留意京城的闺秀们,脑海里突然窜出端慧公主骄横的脸。宋嘉宁后怕地打个寒颤,连忙小声对母亲道:“娘,大哥的婚事您还是都交给祖母吧,祖母看人准,肯定比你选的好。” 郭骁可是有位青梅竹马的公主表妹的,母亲好心操持郭骁的婚事,传到痴恋郭骁的端慧公主耳中,还不恨得想法子扒了母亲的皮?宋嘉宁可不想母亲无意得罪端慧公主,白白招惹一个身份尊贵的仇人。 林氏惊讶地看看女儿,察觉女儿眼底的担心,林氏还以为女儿也想到了婆媳相处的事,不由感慨地摸摸女儿脑袋,笑道:“我们安安真的长大了。”都能想那么远了,还知道帮母亲出主意。 得了夸奖,宋嘉宁很开心,抱弟弟去洗手了。 ~ 三日假转眼结束,郭骁继续去马军营当差了,朝廷要等郭伯言率大军回京后再论功行赏,所以郭骁现在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禁卫,早出晚归,宋嘉宁与他虽然住在一个国公府,却几乎没有照面的机会。 到了三月下旬,阳光暖融融的,姑娘们放心地换上了单衣,院子里的牡丹也开了花。 十九这日,宋嘉宁突然收到一张请帖,楚王妃冯筝邀请她明日去王府赏牡丹,这也是宋嘉宁进京后,第一次收到单独请她的帖子。宋嘉宁又新鲜又拿不准主意,请母亲帮忙参详,楚王身份太高,林氏也不敢擅自做主,领女儿去了畅心院。 太夫人是知道孙女们与楚王妃有些交情的,看看帖子,再看看宋嘉宁,太夫人笑道:“正月里就听说楚王妃有喜了,八成是一个人闷在府里没伴,叫安安过去说说话呢,既然王妃看得起咱们,安安放心去吧。” 没请国公府嫡出的二姑娘、三姑娘,只请了林氏从宋家带进来的四姑娘,这位楚王妃行事还挺稳妥。自家把宋嘉宁当嫡出的姑娘看待,但在外人眼中,宋嘉宁确实不如嫡出姑娘尊贵,因此与宋嘉宁走动,不能代表一定攀上了郭家。 既然太夫人发话了,翌日宋嘉宁换身素雅的衣裙,辞别母亲后,带上双儿去楚王府了。 宋嘉宁出发不久,隔壁寿王府守门侍卫立即向福公公报了信儿,因为福公公早就交代过他们,凡是国公府的动静,尤其是与四姑娘有关的,都要报上来。福公公听了侍卫所言,高兴地去了书房,对整天过着神仙一样清心寡欲日子的主子道:“王爷,昨儿个王妃不是给四姑娘下了帖子吗?刚刚四姑娘出发了。” 赵恒斜他一眼,目光淡漠,仿佛在问此事与他何干。 福公公是什么人啊,当然早就准备好了劝词:“听说王妃害喜严重,饭菜难以下咽,大殿下心疼地也跟着吃不香了,人瘦了一圈。现在王妃有伴了,大殿下一个人孤零零的肯定不是滋味,王爷您不去探望探望?” 这话,似乎有些道理。 赵恒终于停了笔,简单道:“备车。” 福公公心里头偷偷乐了,高高兴兴去安排。他这个主子啊,只有在口是心非的时候,才不那么像神仙,不然福公公真怕哪天他一觉醒来,进屋一看,王爷根本不在屋里,竟趁他睡着的时候飞天上去了! 两刻钟后,赵恒难得走出王府,上了马车。 他出发的时候,宋嘉宁已经到了楚王府,冯筝早派了身边的丫鬟来前院等着,一路将宋嘉宁引到了她的院子。 冯筝确实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一直想找个年龄相近的姐妹谈谈心,原来相熟的手帕之交几乎都嫁了人,冯筝思来想去,只有曾经对她流露出关心的宋嘉宁能说上话。下帖子前她与楚王商量过,楚王欣然应允,冯筝才亲手写了帖子派人送出去。 “嘉宁妹妹……”看到宋嘉宁,冯筝惊讶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盯着宋嘉宁胸口。 宋嘉宁脸红了,真的有那么大吗? 作者有话要说:赵恒:真有。 嘉宁:啊,王爷怎么也来了? 赵恒:赏花。 第56章 056 牡丹雍容华贵, 乃花中之王,京城达官贵人家中几乎都种有牡丹,楚王府也不例外, 而且牡丹园更大。一条卵石小路从花海中蜿蜒,最终通向园中的六角凉亭,宋嘉宁扶着冯筝胳膊, 两人沿着小路缓步慢走, 两侧牡丹大多还是花苞,但总有几朵先开的,姹紫嫣红, 争奇斗艳。 “摘一朵给妹妹戴上吧。”瞥见一朵粉粉嫩嫩的赵粉, 冯筝笑着提议道, 今日宋嘉宁打扮的实在素净, 小姑娘貌美娇憨,冯筝忍不住想把这位聊得来的伙伴打扮地更漂亮。 京城贵女时兴簪花, 宋嘉宁瞅瞅冯筝头上戴的那朵红牡丹, 笑着点点头。 冯筝的大丫鬟便踏入花丛,小心翼翼摘了那朵碗口大的赵粉, 交给冯筝。冯筝转身, 亲手替宋嘉宁戴上,花似美人,美人如花,摆在一起,竟是国色输了一筹。看着宋嘉宁水润灵动的杏眼, 冯筝情不自禁赞叹道:“倘若真有仙女下凡,妹妹这般容貌,定是天上的牡丹仙子。” 宋嘉宁扑哧笑了,瞅着冯筝道:“我是牡丹,王妃是什么?灵芝仙草吗?” 冯筝喜好医术,故而宋嘉宁夸她是能治病救命的灵芝。 冯筝佯装生气道:“你是花,却把我比作草,信不信本王妃治你的罪?” “王妃息怒,民女再也不敢了。”宋嘉宁抱住冯筝,嬉笑道。冯筝现在贵为王妃,但宋嘉宁认识她的时候,冯筝只是一个被楚王逼迫的无助女子,冯筝身上的可怜劲儿与对她的无声求助,让宋嘉宁莫名觉得亲近,仿佛冯筝与她是一类人。故,对于冯筝这个王妃,宋嘉宁从未有过对端慧公主或几位王爷的那种敬畏感。 冯筝看宋嘉宁也是如此。她是小官之女,即便成了王妃,父亲官阶不高却有一位节度使舅舅的睿王妃或是旁的一些贵女,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几分轻视。宋嘉宁身份尴尬些,待她却真诚,只有与宋嘉宁在一起,冯筝才会特别轻松,无需时刻谨记王妃再有的仪态。 惺惺相惜的两人,携手进了六角凉亭。 丫鬟们摆上茶点。茶是新制的牡丹花茶,汤水呈现淡淡的粉色,非常漂亮,香气清幽,搭配的小吃是牡丹糕。采集上等的牡丹花花瓣和米捣碎,填上甜甜的豆沙馅儿,皮软馅儿甜,入口即化,香濡美味。 这是宋嘉宁今春第一次吃牡丹糕,尝了两口,惊喜地道:“王妃这个糕是怎么做的?比我娘厨房做出来的好吃多了。” 冯筝最近胃口不太好,这糕只是端给宋嘉宁品尝的,柔声道:“我那有本食谱册子,回头你带回去看看,让厨房学着做。” 宋嘉宁高兴地点头,一块儿牡丹糕刚吃到一半,忽闻远处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三弟,我这牡丹园是不是比你的百果林强多了?让你改你不改,白白浪费那么大的地方。” 宋嘉宁吃惊地抬起头,就见楚王、寿王已经走到牡丹园外了,楚王穿一袭深紫色锦袍,身形魁梧,一袭玉色锦袍的寿王其实只比楚王矮了半掌左右,却被楚王衬得越发清秀了,兄弟俩如山石与修竹,一个狂野,一个内敛。 宋嘉宁慢慢放下糕点,眼看二王朝凉亭来了,她悄悄取下发间的牡丹花,与冯筝一块儿站了起来。冯筝是楚王妃,亭中等候便可,宋嘉宁提前走出亭子,在二王走近时,屈膝行礼:“民女拜见大殿下、三殿下。” 楚王停住脚步,意外地看着牡丹花丛边上的姑娘。冯筝要请国公府的四姑娘过来,楚王早忘了郭家四姑娘长什么样了,只知道那丫头好吃,曾经在京城闹出过一段趣闻轶事,然后隐约记得一道娇娇小小的身影。如今再遇,身为一个男人,楚王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宋嘉宁的美貌与身段。 楚王暗暗惊艳,没想到曾经的小丫头竟然长成了大美人,若是遇见冯筝之前有人送他一个这样模样身段的,他八成会收下。现在……短暂的新奇后,楚王迅速移开视线,笑着对亭中怀着他孩子的女人道:“三弟园子里的樱桃有几颗红了,送来孝敬孝敬他嫂子。” 只顾同自己的王妃说话,没理会宋嘉宁的拜礼。 “起。”赵恒看眼宋嘉宁,低低地道。 宋嘉宁这才起身,赵恒已经过去了,福公公微微躬身端着一盘新洗的红樱桃走了过来,雪一样的定窑白瓷果盘,上面密密麻麻摆着一堆鲜红的樱桃,宋嘉宁只看一眼,口水就上来了。寒冬漫长,几乎没什么新鲜的果子可吃,入春最值得期待的第一样果子,便是樱桃,但京城街市尚未有樱桃可卖,寿王府的樱桃怎么红的这么早? “殿下有心了。”看到樱桃,冯筝也馋了,笑着谢道。 赵恒颔首。 石桌旁一共摆了四个石凳,冯筝用眼神示意楚王坐她旁边,再请赵恒坐楚王下首。赵恒落座,目光扫过左侧桌面的一个小碟子,粉彩小碟,上面放着一块儿吃了一半的牡丹糕,牙印小小,几乎能想象主人吃糕食的秀气样子。 王爷们落座了,冯筝向丈夫请示:“论理嘉宁该喊两位殿下表哥的,请她同座如何?” 楚王深知自己的王妃醋劲儿大,宋嘉宁又长那样,他谨慎地道:“三弟不喜生人,你问他。” 冯筝万万没料到丈夫会这么说,宋嘉宁是她请来的客人,她已经表明请宋嘉宁同席的意愿了,楚王竟然……万一孤僻冷淡的寿王不吭声或是直接拒绝,宋嘉宁得多尴尬啊。这一刻,冯筝真想敲敲楚王的脑袋。 她紧张地看向小叔子。 赵恒只说了一个字:“可。” 冯筝松了口气,笑着叫宋嘉宁进来。 宋嘉宁其实挺想走的,人家兄嫂三人品茶赏花,她这个外人太煞风景,只是冯筝都请她了,寿王也同意了,她这时候请辞,那叫不识抬举。 “谢王爷王妃赐座。”宋嘉宁行个礼,慢步坐到了冯筝与赵恒中间的凳子上。看见自己吃了一半的牡丹糕,还有摆在旁边的牡丹花,宋嘉宁默默地保持不动,准备当个安静的听客。 楚王很热情,催冯筝快尝尝弟弟送来的樱桃。冯筝笑着道:“这樱桃新鲜,大家一起吃吧。”说完先捏了一颗递给最拘束的宋嘉宁。 “谢王妃。”宋嘉宁轻声道谢,接过樱桃,等冯筝开始吃了,她才垂着眼帘,将红红的樱桃放进口中。樱桃看着红,宋嘉宁以为已经熟透了,期待着久违的甜,未料果皮咬破,一股儿酸味顿时沿着舌尖蔓延开来,酸得她不受控制地蹙起了眉,白里透红的脸蛋上清清楚楚地露出一个大大的酸字。 但当着两位王爷的面,再酸也得忍着,宋嘉宁僵硬片刻,继续艰难地咀嚼。 一个碟子突然伸到她面前。 宋嘉宁震惊地扭头。 赵恒看着她酸得都快睁不开的杏眼,平静道:“自家兄妹,不必勉强。” 清润如溪流的声音,缓慢微滞,却说不出的好听,扣人心弦。 宋嘉宁呆住了,自家兄妹,难道未来皇上与宫里的四殿下一样,因为淑妃与郭家的关系,把她当表妹看了?怪不得这人一直对她都很照顾,愿意在端慧公主面前为她主持公道,对弟弟也青睐有加。 “多谢王爷,还好,不是很酸。”嘴里含着樱桃,宋嘉宁不太自然地说,婉拒了赵恒的好意,主要是半个樱桃吐出来,太难看了,吐个光溜溜的核还差不多。 赵恒听了,不动声色地放下碟子,面无表情。 楚王手里捏着一颗樱桃,视线在亲弟弟与宋嘉宁身上来回转了一圈,嘴角慢慢翘了起来。别人不知道,他还不清楚弟弟的脾气?别说是个没有任何血脉牵连的表妹,便是端慧公主甚至他这个亲哥哥吃了酸樱桃,酸死人的那种樱桃,以弟弟的冷清性子,也绝不会抬起他那擅长舞文弄墨的贵手,替亲人端盘子。 再偷偷瞄眼宋嘉宁粉嫩的脸蛋鼓鼓的衣襟,楚王终于懂了,原来他神仙似的弟弟,竟然喜欢妖精似的妩媚女子,难怪他送清雅温婉的瘦美人,弟弟都看不上眼。可惜冯筝说郭家四姑娘才十三,怎么也得明年才能替弟弟张罗。 他操心弟弟,冯筝瞅瞅宋嘉宁,奇道:“我怎么没觉得酸?” 宋嘉宁正在吐核,臻首微低,一手挡面,秀气地将一颗圆溜溜的樱桃核吐到了碟中,然后才笑着打趣冯筝:“家母怀弟弟时也爱吃酸的,王妃不觉得酸,怀的定是位小世子。” 冯筝脸一红,美眸斜向丈夫。 楚王原本对宋嘉宁没什么感觉,现在知道弟弟看上这丫头了,宋嘉宁还嘴甜会哄冯筝开心,楚王便看宋嘉宁顺眼起来,朗笑道:“借嘉宁表妹的吉言了,真生了世子,叫王妃单独请你吃席面。”然后再把弟弟叫过来陪着。 他笑得开怀,宋嘉宁也轻轻笑了,这位楚王殿下真有趣,每次纡尊降贵喊她表妹,都是为了冯筝。看眼冯筝羞红的脸,宋嘉宁一边替她高兴一边心生羡慕,什么时候,也会有个男人这样待她呢? 她只顾羡慕,没留意右手边仙风道骨的寿王殿下,盯着那盘樱桃看半晌了,好像在找什么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樱桃:看什么看! 赵恒:要甜的。 樱桃:没有!叫你没熟就摘! 赵恒碾死一个。 樱桃:王爷饶命啊,真没有甜的。 赵恒又碾死一个。 樱桃:嘤嘤嘤,甜的不就在四姑娘身上吗? 赵恒:…… 第57章 057 楚王性情耿直, 看似粗狂不知察言观色,其实不然,别人心里想什么, 他大多时候都能猜得到。如果楚王觉得对方的言行是对的,他会配合,反之, 只要他认定是错的, 便是明知会得罪人,他也要尽力去反对阻止,譬如当初宣德帝把赵恒的王府定在内城之外, 他就直接与找宣德帝对质了。 如今看出亲弟弟属意宋嘉宁, 楚王自然要给弟弟创造单独与美人相处的机会, 吃了两颗或酸或甜的樱桃, 楚王心中一动,笑着问赵恒:“三弟觉得, 我府里这片牡丹开得怎么样?” 赵恒侧目, 视线扫过亭外的牡丹,他点点头。 楚王笑:“我一直跟你嫂子夸你擅画花鸟, 她偏不信, 既然你喜欢我园里的牡丹,要不当场画一幅给你嫂子看看?” 话音未落,冯筝急了,小声反驳道:“王爷怎么凭白冤枉人?我何时不信了?”睁着眼睛说瞎话。 楚王在桌子底下拍拍她大腿,继续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的弟弟。 赵恒探究地看兄长一眼, 余光掠过左侧穿柳绿小衫的姑娘,迟疑片刻,颔首应允。 楚王拍掌,抬头吩咐康公公、福公公:“赶紧去本王库房取画架颜料,小福子也跟着去,你最清楚你们三殿下喜欢用什么。” 两个公公领命,快步去准备了。 楚王又对冯筝道:“走,咱们去挑朵开得最好的牡丹。” 难得有如此清雅之事,冯筝笑着站了起来,楚王一边扶她一边对宋嘉宁道:“嘉宁表妹陪你三表哥坐坐吧,樱桃还剩那么多,你多吃点,有甜的。” 宋嘉宁乖乖嗯了声,离座送他们,看着楚王扶着冯筝慢慢走下台阶,宋嘉宁忍俊不禁。楚王叫她留在这边,其实是想单独陪冯筝赏牡丹吧,人家夫妻恩爱,便是楚王不提,宋嘉宁也不会傻傻地跟过去的。 楚王夫妻走远了,宋嘉宁转身,看见单独坐在石桌旁的未来皇上,清贵俊美神仙一样,宋嘉宁突然觉得自己真坐过去了,便是什么都不说也是打扰,而且她根本不知道能与未来皇上聊什么啊,相对无言,想想都尴尬。 现成的牡丹长在外面,宋嘉宁靠近两步,轻声道:“王爷,我……” 她想说她也去帮忙找牡丹,谁知才说了三个字,赵恒突然指着她吃了一半的那块儿牡丹糕问:“味道如何?” 宋嘉宁错愕,然后将之前的话吞回肚子,笑着夸道:“挺甜的,王爷尝尝?” 赵恒点头,随手从摆在石桌中间的糕点盘子中拿了一块儿,见宋嘉宁还在那儿站着,他顿了顿,道:“坐。” 王爷有命,宋嘉宁就不好再走了,重新坐到赵恒旁边。 赵恒手里拿着牡丹糕,见她看着桌面一动不动,显然是拘束了,便指着她的牡丹糕道:“为何不吃?” 宋嘉宁只好捡起那块儿牡丹糕,小口小口吃了起来,红红的嘴儿饱满湿润。 赵恒看着她,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自己的,是很甜,但他不太喜欢。放下牡丹糕,赵恒伸手去拿樱桃,樱桃都是红的,但颜色有深有浅,赵恒连续挑了六颗深红的,收手时方向一拐,分了三颗放在宋嘉宁面前:“尝尝。” 刚刚她吃了一颗酸的,就再也没吃了。 未来皇上如此体贴,宋嘉宁受宠若惊地道谢,看看面前圆溜溜的红樱桃,她捏起一颗试探着放入口中,轻轻一咬,果然是甜的,微微的酸反而更好吃了。宋嘉宁唇角不由上扬,心也随着阔别一年的樱桃味道甜了起来。 “甜?”赵恒喉头滚动,低声问。 宋嘉宁看他一眼,马上收回视线,笑着道:“嗯,多谢王爷。” 她在笑,赵恒却皱了皱眉。自从上次她带弟弟来王府取风筝,赵恒便感觉到了,一年不见,这个曾经喜欢他的胖丫头似乎对他淡了很多,不像前两年,会为他射箭输赢担忧,会因为与他一起猜灯谜而雀跃。十三岁的她,身段已经成了大姑娘,莫非她真的长大了,终于能分清什么是喜欢了?因为不喜欢他,所以不再…… 嘴里的樱桃突然没了滋味儿,男人眼底常年不散的云雾,仿佛更浓了几分。 宋嘉宁吃完三颗樱桃,偷瞄一眼身边的男人,忽然发现,寿王爷侧脸阴沉,唇角紧抿,就如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间阴云密布,看着忒吓人。宋嘉宁心尖儿一缩,努力回想自己刚刚的言行举止,好像并没有得罪他的吧? 挨着一条莫名不悦起来的龙,宋嘉宁如坐针毡,听着远处楚王愉悦的声音,宋嘉宁攥攥手指,鼓足勇气道:“王爷,园中牡丹开得正好,您要不要先去赏赏?” 赵恒淡淡斜她一眼:“你想看?” 宋嘉宁是希望他去赏花,不过只要两人不在一块儿,她去赏也一样的,遂点点头,还聪明地找了个借口:“国公府的牡丹还没开呢。” 赵恒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她想赏牡丹,还问他要不要赏,是想约他共赏?果真如此,那她对他…… 赵恒皱皱眉,起身道:“走吧。” 宋嘉宁震惊地张开了嘴,怎么听未来皇上的意思,好像是叫她一块儿去赏花啊?念头刚起,就见男人侧目看了过来,仿佛在催促似的,宋嘉宁当即什么都没功夫想了,一下子跨出来,动作那么快,隐隐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 赵恒心中的不悦一扫而空,领着她出去了,亭外一条卵石小路通进来,一条蜿蜒出去,赵恒挑了与楚王夫妻相反的那条路走。远处冯筝见了,微微惊讶,旋即想到楚王喊宋嘉宁表妹,那宋嘉宁与寿王就也是表兄妹了,一块儿赏花没什么大不了的。 宋嘉宁跟在赵恒身后,慢慢地反应过来了,寿王肯定是误会她想看花,才陪她来了。 看着前面男人高大的背影,宋嘉宁心底无限感慨,未来皇上好体贴啊,其实她自己赏也没关系的。想明白了,反正无话可聊,寿王似乎也没有与她攀谈的意思,宋嘉宁便真的赏起牡丹来。眼睛看着一侧,她慢慢悠悠地走,不知不觉与赵恒拉开了几步距离。 赵恒回头,看到她双手扶膝弯腰站在一株魏紫前,看得入神。 赵恒目光微动,缓缓走了回去。 宋嘉宁浑然不觉,看完这朵魏紫,她转身往前,未料一头撞进了男人怀里。宋嘉宁惊呼一声,正要后退,男人却单手环住她腰将她勾到了怀中。陌生的气息,熟悉的挤压感,宋嘉宁不受控制地红了脸,双手本能地撑住他胸膛避免靠得更紧,急着解释道:“我没事……” 真的不用他扶的,她站得很稳。 “后面是花。”赵恒低头,看着她羞红如云的脸,一边说着一边搂着她腰肢将她转到另一侧,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宋嘉宁听了他的话,脸更红了,原来这人不是担心她摔了,而是担心她回避时踩了牡丹。 只是刚刚两人挨得太近了,那种身体与身体的挤压叫她心慌,飞快看眼远处,见福公公、康公公正往这边走,宋嘉宁庆幸道:“王爷,两位公公回来了,咱们先过去吧。” “好。”赵恒平静道。 宋嘉宁侧身,请他先行,赵恒侧脸淡漠地走了。 宋嘉宁心情复杂地咬咬唇,这会儿大家衣裳穿的都不厚,她感觉挺明显的,不知寿王有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作为一个前世以色侍人了七年的女子,宋嘉宁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再次因为姿色身体被人盯上…… 只是,当赵恒开始作画,看着未来皇上专注清隽的侧脸,看着他行云流水地在宣纸上泼墨画牡丹,宋嘉宁纷乱的情绪慢慢沉淀了下来。胡思乱想什么啊,上辈子寿王三十岁都没有妻妾,足见是个不近女色的王爷,怎么会因为抱她一下就起了那种心思?又不是郭骁…… 刚想到郭骁,牡丹园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宋嘉宁抬头,看到一个管事打扮的人。 楚王、冯筝也望了过去,只有赵恒,继续画着牡丹。 不想打扰弟弟,楚王走出一段距离,听完管事的回禀,他折回来,低声对宋嘉宁道:“你大哥来接你了。” 宋嘉宁面露惊讶,被停笔偏头的赵恒看在了眼中。 两人各有所思,冯筝笑道:“先请世子进来吧,殿下就快画好了。”寿王画的这么好,身为嫂子,冯筝引以为傲,希望世人都知道寿王殿下的才学,别因为口疾轻视了他。 楚王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弟弟平时作画连他都不给看,今日他们夫妻是沾了宋嘉宁的光,郭骁算什么东西,三弟岂会…… 楚王看向自己的弟弟。 赵恒恰好最新一笔没画好,大笔一挥,即将完成的牡丹,毁了。 “见笑了。”赵恒放下画笔,眉眼平和,并不见任何当众出丑的羞怒。 眼看着福公公上前收了那幅残图,冯筝很遗憾。 宋嘉宁的心早不在牡丹图上了,她望着楚王府正门的方向,还是没想明白,郭骁怎么来了? 楚王府正门前,郭骁一身深色长袍肃容而立,想到继妹与寿王都在今日来了这座王府,此时可能就在一起,郭骁暗暗攥紧了拳。 作者有话要说:嘉宁:前有龙后有狼,人生如此艰难。 第58章 058 宋嘉宁随两位王爷、一位王妃来了王府待客厅堂。 郭骁并未进去等候, 一人站在院中,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双方打个照面, 他疾走十几步,最后停在楚王面前,躬身行礼:“郭骁见过王爷、王妃, 见过寿王殿下。”不卑不亢, 恭敬有礼。 楚王笑道:“世子免礼,来接四姑娘?” 郭骁站直了,看眼站在楚王妃一侧的妹妹, 浅浅笑了下:“家父刚刚返京, 现正在宫中面圣, 随时可能回府, 母亲叫我来接妹妹,失礼之处, 还请王妃见谅。” 宋嘉宁听了, 惊喜地重复道:“父亲回来了?” 郭伯言这个继父对她很好,视如已出, 郭家父子出征一年, 宋嘉宁没想郭骁,还是挺想继父的,主要是母亲的思念几乎都写在脸上,继父早点回来,母亲也会过得开心。 郭骁朝她点点头。 宋嘉宁登时归心似箭, 不太好意思地看向冯筝,之前说好要在这边用饭再走的。 卫国公府一家团聚,冯筝当然能理解宋嘉宁现在的心情,笑道:“国公爷为国效力,今日终于凯旋了,嘉宁妹妹快回去吧,改日再过来陪我说话。” 宋嘉宁嗯了声,与郭骁对个眼色,兄妹站到一块儿,同时向二王一妃告辞。 尊卑有别,冯筝虽然很想送一送,但她现在代表的是楚王的体面,只好吩咐一个大丫鬟去送。兄妹俩并肩往外走,男人高大挺拔,姑娘娇小玲珑,赵恒默默地看着,灿烂春光迎面落下来,他微微眯了眯眼。 王府正门,宋嘉宁脚步轻快地走了出来,车夫早已摆好木凳,宋嘉宁看看木凳,余光却只有郭骁的身影。宋嘉宁抿了下唇,忽然想起一事,放慢速度,转身问落后几步的双儿:“王妃可曾派人把牡丹糕的食谱交给你?” 双儿自然而然走到主子面前,摇摇头道:“王妃应是准备散席后再给姑娘的……” 宋嘉宁恍然大悟,继续往前走了,双儿下意识跟上去,扶住自家姑娘软软的小手。握住那手的瞬间,双儿莫名有种被人盯上的感觉,她茫然回头,却见世子正朝旁边的高头大马走去。双儿眨眨眼睛,没一会儿就忘了刚刚的异样。 宋嘉宁坐上马车,听着郭骁吩咐车夫出发的低沉声音,她看看自己的手,轻轻舒了口气。两人都大了,郭骁又是个重欲的,尽管他现在只把她当妹妹,宋嘉宁还是打定主意小心再小心,努力杜绝与郭骁有任何身体接触。 车轮滚动,很快停在了卫国公府前,马车刚一停稳,宋嘉宁立即探出头,双儿见了,赶紧到跟前预备着。落后几步的马背上,郭骁看着尽职尽责的双儿,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然后翻身下马。等宋嘉宁站稳了,郭骁刻意放慢脚步,与她并肩而行,一边往里走一边随意般问道:“王妃同时请的你与王爷?” 宋嘉宁如实否认:“没有,我先到的王府,后来寿王殿下得知王妃食欲不振,送了一盘樱桃过去。” 郭骁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嫂子吃不下东西,小叔子献什么殷勤?早不送晚不送偏偏挑了继妹去的时候送,分明别有居心。郭骁很想提醒继妹,但想起上次继妹因为他猜忌寿王同他生了好长一阵闷气,见面看都不看他,郭骁谨慎地管住了嘴。 “樱桃已经熟了?”郭骁挑了个继妹喜欢的话题。 宋嘉宁不由地笑了,看看前面厅堂中早早聚到一块儿等继父归来的太夫人等人,她未加深思地道:“应该是吧,可能熟的不多。” 郭骁嗯了声,目视前方,低声道:“好,我叫人留意一下市集,樱桃一出便买两筐回来,庭芳也喜欢吃。” 他是给一家人买的,宋嘉宁便只笑笑,没有言谢。 说话间兄妹俩已经走到了堂屋前,郭骁坐到了双生子那一侧,宋嘉宁绕到母亲身后,陪女眷们聊了起来。宫中,宣德帝安排晚上为郭伯言等立功将领接风洗尘,晌午便叫他们各回各家了,郭伯言身穿主帅铠甲,大步朝宫外走,离宫门越近,他脚步越快,几乎健步如飞。出了宫门,跨上骏马,郭伯言一路疾驰,眨眼的功夫已经来到自家门前,猛地勒住缰绳,骏马前蹄高抬,发出一阵被迫打住的嘶鸣。 堂中众人皆惊,惊后便是喜。 双生子、尚哥儿最先跑了出去,宋嘉宁与郭家三芳紧随其后。太夫人对儿子的思念不比孩子们少,但她是老太太,不能跑也跑不动了,只笑眯眯地慢走。林氏与二夫人分列两侧扶着婆母,三夫人、郭骁走在最外侧,郭骁替林氏抱着着急往外伸脖子的茂哥儿。 院中,郭伯言已经被女儿、侄子侄女们围住了。都是郭家人,姑娘们出落地如花似玉一年比一年美,侄子们长高了长壮了,小侄子尚哥儿模样变化最大,郭伯言心情大好,抱起最小的尚哥儿摸摸头,一转身,看见了第二波亲人。 郭伯言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林氏身上。 新婚夫妻,一年不见了,又是已经放进心里的人,得到郭伯言即将回府的消息,林氏心花怒放心潮澎湃,站在衣柜前却发愁了,平时觉得每季做的衣裳太多根本穿不完,现在却嫌弃自己的衣裳太少,没有一样合心意的。挑来选去,又担心被婆母妯娌打趣,林氏便只挑了件水绿色的褙子,配条素白的长裙,连二夫人、三夫人穿的都比她喜庆。 可姹紫嫣红,郭伯言只看到了她那抹水绿,素雅脱俗如一株仙草,与江南初遇时一样,与梦里的仙女一样,叫他牵肠挂肚,每晚都要想上千百回。好在他已经四十了,不再是儿子那样的愣头青,郭伯言及时回神,放下尚哥儿赶到太夫人身前,“扑通”跪了下去。 顶天立地的男人,只跪天地帝王,只跪父母双亲。 林氏与两位妯娌连忙避到两侧,太夫人刚刚还挺镇定的,见儿子如以前每次远归回来那般又跪了,她眼泪便自己涌了上来,视线模糊地扶起长子,微微颤抖着道:“可算回来了,再晚几天,茂哥儿都快娶媳妇了。” 宋嘉宁等小辈都笑了出来。 郭伯言这才想起小儿子,扭头一看,茂哥儿靠在长子怀里,正懵懵懂懂地望着他,大眼睛一看就是他的种。郭伯言笑了,也不管儿子答不答应,上前就把男娃抢了过来,狠狠亲了一口,粗硬胡茬扎得细皮嫩肉的茂哥儿发疼! 郭伯言雄伟威武,铠甲也是茂哥儿陌生的,本来就害怕,现在又挨了扎,茂哥儿瞅瞅旁边不管他的娘亲,撇撇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委屈地朝娘亲伸手。母子连心,林氏明着暗着黏在丈夫身上的视线终于挪到了儿子身上,想也不想便过来,要把哭闹的儿子接到怀里。 只是她都抱到茂哥儿了,儿子他爹却不肯松手,林氏疑惑地仰头,郭伯言垂眸看她,眼里压抑的炽热几欲将她烧成飞灰。只是一个眼神,林氏浑身便软了,也没力气抱儿子了,红着脸就要后退。 太夫人看在眼里,心中好笑,不过还是咳了咳,哄茂哥儿:“这是爹爹,茂哥儿快叫爹爹。” 茂哥儿不叫,还是找娘亲。 林氏这才轻声劝道:“国公爷给我吧。” 已经调戏了一次,这次郭伯言老老实实松了手,火热的目光却还追着娇妻。林氏难为情,故意躲远点,进了厅堂,郭伯言陪太夫人她们说话时,她始终低着脑袋哄茂哥儿,熟悉的如火视线时不时扫过她,烧得她心慌意乱。 聊了足足半个时辰,就在太夫人还没有跟儿子说够的时候,郭伯言不适般扯扯身上的厚重铠甲,苦笑着对母亲道:“娘,这身穿着累,这样,儿子先送您回去,等我换身衣服再去陪您。” 太夫人在心里骂了声老兔崽子!明明是想早点抱媳妇进帐,却拿这话糊弄她! 但太夫人还是配合儿子点点头,并体贴地道:“算了,看你满头大汗的,先去喘口气,让平章送我就行。” 郭伯言是惦记着睡媳妇,但还没急到一刻半刻都忍不了,亲手扶起母亲,与林氏带着儿女们一块儿去送。从畅心院出来,三房人分头走了,大房这边,郭伯言抱着已经认爹的茂哥儿与林氏并肩走,庭芳留太夫人那儿了,郭骁与宋嘉宁跟在后头。 一个拥有前世回忆,一个这辈子虽未碰过女人但身体早已成熟,父母之间无形的欲火,宋嘉宁感受地出,郭骁也感受到了。宋嘉宁只当不知,扭头看路旁的花树,郭骁第一次正眼看了几次继母纤细的背影,再暗暗观察走在身边的继妹,郭骁不知不觉地出神了。 如果,这辈子先遇到继妹娘俩的是他,他一定会像父亲那样,带她们进京,只是,他会叫她们住在林家,等继妹长大了,他再…… 念头一起,郭骁如遭雷击,猛地清醒过来,背后一片热汗。 他在胡思乱想什么?那是继妹,他怎么能冒出那种念头? 可是,看着前面悄悄靠近继母的父亲,看着继母羞涩地躲开,郭骁胸口的火,不受控制地越烧越旺。 他也想,要一个继母那样美丽柔弱的女人,而他身边,就有一个。 第59章 059 郭伯言的归来, 滋润红了林氏的脸,而隔壁寿王府的百果林中,樱桃熟的也越来越多, 短短三日,福公公几乎是眼瞅着树梢朝南这侧的樱桃红起来的。那日四姑娘吃了一颗酸樱桃,主子虽然没责罚他, 福公公却十分自责, 憋着劲儿要将功赎罪呢。 “王爷,樱桃又熟了一些,估摸着能摘满一篮子, 您看咱们与国公府毗邻而居,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 要不送点樱桃过去, 请太夫人与几位姑娘尝尝鲜?”沿着樱桃林转悠了一圈,福公公重新凑到得趣亭中, 满脸堆笑地道。 神仙一样的寿王爷也不是天天都练字作画的, 就像现在,他叫人搬了一张藤椅过来, 悠哉地躺在上面, 在清甜的樱桃果香中闭目养神,远近鸟雀啁啾,比歌姬弹唱出来的曲调更婉转悦耳。 但福公公知道主子并未睡着,因为主子手中的玉骨折扇正在一下一下地敲着,敲在腰腹。 福公公的声音落下去了,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赵恒才睁开眼睛。清幽淡漠的视线扫过树上的红樱桃,赵恒再次闭上眼睛,缓缓道:“宫里,王府,畅心院,五公子,各一盘。” 福公公微微惊讶,旋即懂了。现在樱桃还没有大批成熟,皇宫更是只吃登州那边进贡的,主子这儿的樱桃虽少,在这个节骨眼却是稀罕物,给皇上送去尝尝鲜,既是孝道,也是周到。不然只给国公府送,皇上听到消息可能会不高兴,国公府得知连皇上都没有,怕是吃地也不安生。 至于五公子,福公公笑,五公子在林氏身边养着,儿子得了好吃的樱桃,林氏会不叫女儿一块儿尝?如此既叫四姑娘尝到了主子的心意,又不会让其他人起疑,唯一的遗憾,主子表现地太隐晦了,四姑娘大概还蒙在鼓里呢。 不过四姑娘还小,在主子决定表明心迹之前,稳妥为上。 喊来几个小太监,福公公一人发了两颗红樱桃,叫他们照着这个熟透的颜色摘,轻手轻脚地忙活了快一个时辰,果然将一个一尺宽两尺来长的竹篮摘了近满。樱桃摘好了,福公公蹲在地上亲自挑选,最最好的一盘送进宫,剩下的都差不多,楚王府、畅心院、临云堂的装好了,还剩一篮子底。福公公向王爷请示过后,分给几个忙活的小太监吃了。 樱桃送到崇政殿时,宣德帝刚忙完,眼瞅着快晌午了,正要去中宫李皇后那儿。看着大太监王恩端进来的一盘子红艳艳水灵灵的樱桃,宣德帝不由口齿生津,捏起一颗放到嘴里,酸酸甜甜的,除了个子小,味道似乎并不比贡品差多少。 宣德帝又捏了一颗。 王恩就笑道:“先前大殿下总嫌弃三殿下的百果园,现在看来,三殿下的果树是栽对了,贡品再好,千里迢迢运过来,都不如三殿下园子里的瞧着新鲜。” 宣德帝点点头,看看面前的樱桃,心中却涌出熟悉的无奈。都是亲儿子,他希望每个都有出息,老三生的最俊逸风流,可惜是个结巴,他自己也走不出来,一个字都不肯多说。这样的儿子,叫他如何安排差事?他不愿意干,当父皇的硬塞差事给他,他反而不舒坦。 “一块儿端着吧,叫皇后也尝尝。”宣德帝一边往外走一边道。 王恩端着樱桃跟上。 卫国公府,宋嘉宁读书回来,恰好撞见采薇端着一盘樱桃从厨房走过来,宋嘉宁眼睛一亮,惊喜问道:“有卖樱桃的了?”前几天在楚王府吃了三四颗,没有解馋,反而越发叫她惦记樱桃将熟这事了。 采薇笑道:“没呢,是寿王爷园子里的樱桃熟了,送了一盘给太夫人,咱们五公子不是入了王爷的眼吗,便单独赏了五公子一盘。” 宋嘉宁了然,与她一块儿进了浣月居的东次间。茂哥儿早就在等樱桃了,大眼睛盯着樱桃直流口水,宋嘉宁抱住弟弟问他:“这些都是茂哥儿的樱桃,给姐姐吃吗?” “给!”茂哥儿用力点头。 宋嘉宁亲了弟弟一口。 轮到茂哥儿该怎么吃樱桃,林氏照顾过小孩子,知道儿子可以自己吃了,只是大人要在旁边提醒他把籽儿吐出来。被荔枝噎死过一次的宋嘉宁却说什么都不同意,不许弟弟碰樱桃,她洗干净手,亲自给樱桃去籽儿,只把果肉剩给弟弟。 “好了,茂哥儿还小,不能吃太多。”陪姐弟俩吃了一会儿,林氏抱开依然犯馋的儿子,叫女儿端走樱桃。 宋嘉宁爱莫能助地看看弟弟,端着樱桃走了,原想留一些给继父,母亲说不用,她就都吃了。 ~ 黄昏时分,因为军功已经升为正七品都头的郭骁骑马从马军营行了出来,刚要催马快跑,身后忽有人喊他:“郭兄等等。” 郭骁回头,认出喊他的人乃是京城一名门之后,两人有些交情,多次一道回城。但这次郭骁有事,朝对方拱拱手,道:“我今日要晚些回城,杨兄先走吧。”说完策马,朝军营西方疾驰而去。 约莫两刻钟后,郭骁来到了一个小村子,白日他带兵从这里经过,偶然发现一户人家院中种了两棵樱桃树,树梢有些红色的果子。按照记忆,郭骁很快便找到了那户人家,当家的男人正在劈柴,见门口来了一位军爷,连忙跑了出来。 郭骁要买樱桃,男人瞅瞅自家的樱桃树,憨厚地道:“熟的不多,我摘几颗红的给军爷尝个鲜,不用钱。” 郭骁颔首,只道:“红的都要。” 男人热情地去摘樱桃了,或是踩着板凳,或是翻到旁边的墙头,把够得到的红樱桃都摘了,勉强装满了一粗瓷大碗。男人刚跳下来,家里四五岁的男娃就高兴地跑了过去,要樱桃吃。男人推开儿子,虔诚地将大碗捧到郭骁面前。 郭骁拿出随身佩戴的荷包,里面有十几两银子,郭骁直接倒在地上,再将碗里的樱桃倒进荷包,一颗不剩,最后把碗还给男人,一言不发地走了。他才上马,穿灰扑扑布衣的男娃突然哭了,哭自己被抢了樱桃,他爹却激动地满脸通红,飞快捡起地上的银子,抱起儿子就往屋里跑。 郭骁一路疾驰,回了国公府,下马便对门房道:“请大姑娘、四姑娘、五公子去颐和轩。” 门房应诺,派人去传话。 宋嘉宁在给弟弟当车夫呢,拉着木马豆豆在院子里溜达,听说郭骁请她跟弟弟,宋嘉宁疑惑问:“世子有说何事吗?” 小丫鬟摇摇头,道:“门房没说,也请了大姑娘。” 庭芳姐姐也去,宋嘉宁放心了,同母亲说一声,她领着弟弟出了门。姐弟俩走得慢,半路遇见庭芳,等姐弟三人跨进颐和轩上房,郭骁已经换了一身家常袍子,面容冷峻地坐在北面的主位上。视线扫过两个妹妹,郭骁淡淡道:“路上经过一户养樱桃树的人家,统共摘了这一点,不值得端到祖母面前,你们仨吃了吧。” 一荷包樱桃,泛青的都挑出去了,剩下十几颗,盘子底都没铺满,确实有点可怜。 但这是兄长的心意啊,庭芳很高兴,笑着道谢,先抓了一颗递给茂哥儿。 茂哥儿已经学会怎么吃樱桃了,小胖手接过樱桃,再交给姐姐,巴巴地等着姐姐喂。宋嘉宁笑笑,坐到郭骁右下首的椅子上,低头剥樱桃,茂哥儿扶着姐姐的腿,姐姐刚剥好,他就张开嘴,像廊檐下嗷嗷待哺的雏鸟。 庭芳边吃边笑。 郭骁看着茂哥儿,忽的皱皱眉,问宋嘉宁:“茂哥儿吃过樱桃?” 去年樱桃熟时茂哥儿才几个月大,不能吃樱桃,吃了也早忘了,那么,如果不是最近吃了樱桃,以茂哥儿对什么都好奇的劲儿,他接过樱桃后应该最先往嘴里塞,而不是懂事地交给姐姐。 庭芳本来不想提寿王府的,但哥哥太聪明,一点蛛丝马迹就猜到了,她只好笑着解释道:“白天寿王殿下送了两盘过来,熟的不多,只祖母、茂哥儿分别得了一盘,不过我吃着啊,还是哥哥带回来的更甜。” 宋嘉宁忍笑,明显是寿王府的樱桃甜,庭芳姐姐真会哄兄长高兴。 郭骁又不是几岁的孩子,一个普通乡野人家院子中的果树,能与寿王府精心照料的比?想到自己费心得来的樱桃既慢了一步,又不如寿王府的味道好,郭骁一路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再看看只喂茂哥儿吃自己却一颗樱桃都没动的继妹,郭骁眼底一寒,胸口噌地窜起一道火。 弟弟妹妹们离开后,郭骁喊来阿顺,冷声吩咐道:“你去东郊庄子跑一趟,让庄头挑几块地专种果树,凡是京城能栽活的果树,庄子上都要有……对了,买明年就能结果的,结不出来,罚庄头五十板子,卖了。” 阿顺惊诧不已,完全不知世子爷怎么突然跟果树杠上了,但瞄眼世子爷铁青的脸,阿顺什么都没敢说,老老实实去安排了。 郭骁依然不解气,夜幕降临,他一人去了后花园,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走到了国公府、寿王府共用的高墙下。 对面就是百果林,郭骁负手站在夜色中,良久良久,才长长地出口气,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柿子树:我好像感受到了一股杀气。 樱桃树:嘤嘤嘤,奴家好害怕。 柿子树:没事,我会保护你! 夜色如水,王府后花园忽然传来一阵树干晃动的声音。 哈哈哈哈,原谅我的恶趣味,有时灵感来了,不写我难受,但我真的觉得挺逗的啊…… 第60章 060 庭芳的婚事原定在去年,但因为战事耽搁了, 就改到了五月初九。 端慧公主看不起宋嘉宁, 却十分喜欢自己的大表姐,赖在宣德帝身旁撒了半天娇, 终于求得宣德帝答应她, 允许她到卫国公府住三晚,初九送完嫁再回宫。端慧公主高兴地不得了, 立即带上提前收拾好的包袱,金丝雀脱笼般朝卫国公府飞来了。 其实端慧公主最想见的是郭骁,但郭骁要等初八才告假, 所以端慧公主不得不自己找乐子, 老实了一天, 初七这日便张罗去花园玩。出嫁在即, 庭芳也只剩这一日无拘无束的闺秀时光了, 她想跟所有妹妹在一起, 因此尽管她知道端慧公主与宋嘉宁不合,还是提议叫上宋嘉宁一块儿,并要端慧公主保证不欺负宋嘉宁。 端慧公主给表姐面子, 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郭家三个嫡出姑娘,宋嘉宁与端慧公主,再加上同样在国公府住了一晚的谭香玉,一共六个姑娘,聚到几株老槐树下玩摸瞎子。玩了三轮,轮到端慧公主当瞎子, 端慧公主虽然刁蛮傲慢,但难得有这么多姐妹陪着,她玩得还是很尽兴的,蒙上黑纱,闭着眼睛数到十,听附近的脚步声都停了,便伸出手开始摸索起来。 庭芳离她最近,紧张地屏住呼吸,宋嘉宁就躲在庭芳一侧,本以为庭芳肯定会被抓到,未料端慧公主手臂左右探索,庭芳姐姐的腰也不知怎么那么软,往后弯了一大截,纤腰如蒲草,稳稳的愣是没有移动脚步。 端慧公主便与其失之交臂,朝宋嘉宁走来。 宋嘉宁也想躲,只是没等她弯腰,端慧公主突然往左一探,碰到她肩膀了。宋嘉宁苦了脸,果不其然,端慧公主试探着摸摸她脸,才摸两下,便翘起嘴角,略带讥讽地笑道:“这么胖,除了嘉宁表姐还有谁?” 说完扯下黑纱,看到宋嘉宁,端慧公主笑容更大。 宋嘉宁认命地当瞎子,黑纱刚蒙好,隔壁寿王府后花园突然传来一阵喝彩声,好像有极大的热闹。宋嘉宁心生好奇,然后就听端慧公主派她的宫女去隔壁打听寿王在做什么。等宋嘉宁当完两次瞎子,宫女回来了,气喘吁吁地回禀道:“公主,三殿下叫人搭了水秋千,叫府里会玩的侍卫、公公们比试呢,三殿下还说,若公主与几位姑娘有兴致,可移步同赏。” 宋嘉宁震惊地望向寿王府。水秋千,在江南一带极为盛行,每年官府都会举行一次比试,与端午赛龙舟同样热闹。宋嘉宁上辈子在母亲过世前去看过一次,记忆犹新,后面就再也没有机会目睹了,寿王居然在自己的王府搭了水秋千? 真会享受啊,夏日可不就适合玩这个。 宋嘉宁挺想去看的,但能不能去,还得看端慧公主的意思。 “表妹,咱们快去吧,我好久没看过水秋千了,上次好像还是十岁那年。”云芳第一个抱住端慧公主手臂,兴奋地道。 端慧公主也是个好玩的,自然要去。云芳大喜,只等庭芳出嫁便要定亲的兰芳也颇为向往,知道长姐肯定不去,她便拉起宋嘉宁的小手。端慧公主见了,哼了哼,没说什么,领头走了,谭香玉主动跟着。 庭芳叫妹妹们放心去玩,她去知会长辈们,那样的热闹,若不是即将出嫁,她也会过去。 林氏在畅心院陪太夫人呢,茂哥儿睡着了,躺在榻里面,白白胖胖仙童似的。听完庭芳所说,林氏惊讶地挑挑眉,太夫人也是愣了愣,随即摇摇头笑道:“三殿下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逍遥。 但婆媳俩都只是诧异,并未觉得几个姑娘过去有何不妥。 寿王府。 宋嘉宁几个姑娘迫不及待地赶到了后花园,尚未抵达湖边,远远就看见偌大的湖面上停着一艘画舫,船头支起高高的秋千,比屋顶还高,一个小太监正前前后后地晃荡着。小太监越晃越高,看得几女不禁停下脚步,然后就在秋千踩板与顶架横木几乎持平的时候,小太监突然松手,抱着腿翻着跟头朝湖面落了下去! 宋嘉宁一手攥着衣襟,无声地数着数,一个两个,第三个跟头没翻完,小太监投入了水面。画舫底下传来稀稀落落的喝彩,显然没有刚刚的彩声高,也是,两个跟头,有点少了,不过敢上去荡秋千已经很值得让人钦佩了。仰望那高高的秋千,宋嘉宁肯定不敢爬上去的。 端慧公主带头继续往前走,片刻之后,五女来到了水榭前。 宋嘉宁抬头,看到穿月白夏袍的寿王背对她们坐在水榭中央,宽敞明亮的水榭,除了主人,就只有福公公站在一旁伺候着。瞧见她们,福公公先低声同寿王说了什么,随即快走几步,过来给端慧公主行礼。 端慧公主摆摆手,径直走进水榭,笑着同寿王打招呼:“三哥好雅兴啊,竟然想到这么好的消遣法子。”自然而然地坐在水榭一侧的美人靠上,早忘了曾经她就在这座王府,对她的结巴三哥出言不逊。 赵恒看她一眼,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四位姑娘请。”福公公笑着对宋嘉宁四女道。 四人当中谭香玉年纪最长,但她身份不如郭家姑娘显赫,不敢领头,二姑娘兰芳看眼谭香玉,朝福公公点点头,然后领着三女走到寿王一侧,低头行礼:“多谢王爷盛情相邀,我们姐妹厚颜打搅了。” 赵恒目视前方,只说了一个“坐”。 兰芳朝宋嘉宁三人使个眼色,四女迈着小碎步走到端慧公主一侧落座。按照长幼排列,宋嘉宁原本该坐在云芳后面,但她刚抬脚,谭香玉就把位置抢了,坐好了便扶着云芳胳膊往前面张望。赵恒那里是最佳的观赏地点,两边的都得歪头看。 宋嘉宁因为上次放风筝的事,对谭香玉有点不喜,这会儿不管谭香玉是不是故意的,宋嘉宁都不想挨她太近,故意往后走一步,与谭香玉隔了半个屁股距离才坐下。前面两芳、一玉的脑袋都往里面歪,宋嘉宁就趴到美人靠上,往外张望。 五个姑娘看似都在望水秋千,但谭香玉的目光,却悄悄地飘向了对面椅子上的寿王。上次寿王府的影壁都没能绕过去,谭香玉本来已经断了当王妃的念想,但今日机缘巧合进来了,还离寿王这么近,谭香玉的渴望便又死灰复燃。 只是,该怎么让寿王注意到自己呢? 谭香玉暗暗地盘算着,湖风从水榭外面吹来,耳边一缕碎发拂得她痒痒,谭香玉随手将碎发别到耳后,就在此时,她忽然福至心灵。有了主意,谭香玉取出帕子擦汗,然后不经意般松了手,于是那方白底绣粉蝶扑花的帕子,便随风朝水榭中央飘去,落在地上,继续往前挪了一段距离,好巧不巧地,停在了寿王脚畔。 谭香玉心跳加快,帕子居然真的飞了过去,莫非她与寿王是命定的缘分? 机会难得,谭香玉立即起身,羞答答地走到寿王面前,低头行礼,红着脸道:“民女不小心落了帕子,惊动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她十六岁了,穿着一条水红色的妆花褙子,衬得她肤白若雪,肌肤莹透。但这是福公公眼中谭香玉此时的样子,赵恒早在谭香玉凑过来时便垂下了眼帘。等谭香玉说完了,他看看脚边的帕子,突然起身。 端慧公主、宋嘉宁四女都在看着那边,或是意外,或是若有所思。 赵恒的目光逐个扫过她们,对上宋嘉宁澄澈明亮的杏眼,他抿抿唇,道:“你们先赏。” 随即离去。 福公公想跟着,收到主子的眼色,便继续留在水榭。 端慧公主对谭香玉没什么喜恶感情,但她从小就以嘲讽旁人为乐,瞅瞅白着脸弯腰捡帕子的谭香玉,早已见识过无数后宫嫔妃争宠伎俩的公主,虽然才十二岁,但又如何看不透谭香玉那点攀高枝的心思? “香玉表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端慧公主幸灾乐祸地道,“我跟你说,我三哥最不喜生人靠近,你的帕子偏偏飞到他那边去,看看,把人气走了吧?” 谭香玉一听,脸更白了。 端慧公主无声冷笑,拄着下巴继续看小太监们荡秋千。 秋千好看,但谭香玉是国公府的客人,现在谭香玉得罪寿王出了丑,兰芳可没有端慧公主的淡然,目光复杂地看眼谭香玉,她朝云芳、宋嘉宁使个眼色,起身对端慧公主道:“表妹你慢慢看,我们先告退了。” 端慧公主不高兴了,拉住兰芳胳膊小声嘀咕道:“她自己回去,你们陪我。” 兰芳摇头,云芳想留,眨眨眼睛,笑嘻嘻坐回端慧公主身旁了,端慧公主立即抱住她。兰芳无奈,询问地看向宋嘉宁。宋嘉宁一开始没看出谭香玉是故意接近寿王的,但经过端慧公主的奚落,她懂了,想想赵恒清冷的侧脸,宋嘉宁不敢多待,与兰芳、谭香玉一道离去。 福公公急了,偏偏找不到借口。 这边宋嘉宁三女走到半路,惊见寿王负手站在一棵花树下,看到她们,寿王面无表情。 三女行礼告辞,正要离开,赵恒突然开口道:“你,留下。” 宋嘉宁心里一惊,一回头,对面的寿王爷,居然在看着她…… 第61章 061 寿王一声“留下”,宋嘉宁听到了, 谭香玉也听到了, 心跳猛地加快。她意图吸引寿王,寿王虽然走了, 却未必是生气, 可能他也注意到她了,只是没想到该如何与她相处呢?一个人在这里站了这么久, 现在又叫她留下来,莫非? 谭香玉红着脸回头,却见寿王那双云雾般叫人看不透的黑眸, 正瞧着宋嘉宁。 谭香玉怦怦乱跳的心, 一下子又沉了下去。 只是, 寿王为何要叫宋嘉宁留下? 宋嘉宁也没有答案, 茫然地望着对面的俊美王爷, 满眼困惑。 兰芳、谭香玉更猜不透, 一个担心妹妹一个羞臊嫉妒,两人不约而同地等了片刻,好像寿王马上就会回答似的, 然而那位王爷说完便扭头看向前方了,摆明不会解释。宋嘉宁忍不住发慌,兰芳安抚地看看妹妹,识趣地领着谭香玉走了。 寿王淡泊名利,从未传出任何不好的事迹,兰芳并不觉得妹妹会有危险。 她们越走越远, 渐渐不见了身影,寿王依然没有出声。宋嘉宁偷偷瞄向牢牢吸引男人视线的翠竹丛,并未发现什么特别值得可看的。湖面再次传来一道清晰的重物落水声,伴随着一阵喝彩,人声给她壮了胆,宋嘉宁攥攥手,试探着问道:“王爷,您……” “令弟,可吃杏?”赵恒转身,低头看她,目光淡然如水。 宋嘉宁错愕地张开嘴,未来皇上,刚刚说啥? 她红红的嘴唇像樱桃,吃惊呆傻的样子尤为招人疼爱,赵恒默默看着,没有重复。宋嘉宁却反应过来了,想想家里白白胖胖的弟弟,她无意识地笑了笑:“吃,就是还吃不好呢,只会抱着吸水。” 她笑起来杏眼越发黑亮,犹如粼粼的清澈溪水,赵恒别开眼,朝百果林的方向扬扬下巴:“园中有杏,熟了。” 正是杏儿成熟的时节,但前日郭骁已经买了两筐回来,临云堂那份还没吃完呢,不过眼看着未来皇上已经朝百果林走去,宋嘉宁可没胆子拒绝他的好意,便默默地跟在男人后面,心里偷偷地替弟弟高兴。这么小就得了寿王的青睐,等弟弟长大成人,寿王早已登基,若那时新帝仍记得此时的小小交情,弟弟可就美了…… 一路做着白日梦,不知不觉来到了百果林前。 宋嘉宁这才发现,百果林的果树是按照果子成熟季节栽种的,樱桃四月熟,旁边就是五月熟的杏树,再往右是一排绿油油的葡萄架,跟着是石榴、李树、柿子树。视线移过去再收回来,看着那一簇簇鸭蛋大小的黄杏,宋嘉宁忍不住又做梦了,等她将来嫁了人,自己当家做主了,一定也要在院子里多种些果树。 “挑黄的,多摘几个。”赵恒顿在一棵杏树前,低声道。 宋嘉宁嗯了声,决定只摘四个,一手攥俩刚刚好。 杏儿结地密密麻麻,但黄透的还不多,宋嘉宁看这些杏儿就跟看自家宝贝似的,舍不得在宝贝没长大前就摘下来,因此挑的很仔细,必须整颗杏都黄得发红才行。她神情专注,围着最近的杏树慢慢转起圈来。 赵恒放轻脚步,跟在她后面。 今日她穿了一条桃粉色的小衫儿,底下系条象牙白的长裙。夏日衣衫更薄,十三岁的姑娘,身段却比长她几岁的大姑娘玲珑有致。但赵恒看得最多的还是她白里透红的脸颊,白白净净的小脸,比春日新开的梨花还要娇嫩,乌润水亮的眼,干净清澈。 赵恒想到了水榭中的那一幕,她被那女人抢了位置,居然一点脾气都没有,继续笑着看她自己的。 “你……” 宋嘉宁刚发现一簇看起来都熟透的杏儿,正要伸手摘,耳边忽然传来男人低低的声音,宋嘉宁歪头看,赵恒扫眼她已经快碰到的杏儿,微微摇头,抿唇不语。宋嘉宁猜他是想说什么的,可男人半途而废,她只好点点头,继续去摘果子。 圆圆的杏儿,五六个簇成一团,宋嘉宁捏着一颗,刚用了一点力,杏儿便掉下来了,露出里面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壳儿虫子。宋嘉宁没有任何准备,第一眼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等她看清楚了,脸瞬间白了,尖叫一声,丢了手里的杏儿就往前跑…… 她这惊慌惧怕的反应太突然,仿佛遇到了毒蛇猛兽,误以为有什么危险,赵恒下意识将慌不择路逃窜的姑娘抱到怀里,顺势转个方向,一手紧紧搂着瑟瑟发抖的她,一边看向她刚刚所在的位置,很快,便发现了那几颗烂了心的杏儿,与那堆果虫。 赵恒皱眉,忽的打横抱起宋嘉宁,大步朝樱桃林中间的得趣亭走去。 宋嘉宁真的很怕,黑乎乎的一片突然暴露在眼前,还离得那么近。她前世确实吃了很多苦,但都苦在心里,衣食住行上,宋嘉宁并没有过过苦日子,娇生惯养的,花园里飞来一只蜂都要躲到丫鬟身后,何曾见过那么丑陋吓人的黑虫子?一只两只也就算了,居然…… 眼前再次浮现那情形,宋嘉宁浑身发抖,本能地往护着她的那人怀里缩。就在此时,双腿突然被他抬了起来,身体骤然凌空,宋嘉宁震惊地睁开眼,眼前是男人绣着兰叶纹的衣领,是他白皙的颈子,是一颗明显的喉结。 宋嘉宁呆若木鸡,寿王,他…… 瞬间忘了虫子,宋嘉宁慌乱地挣扎起来,不安道:“王爷我没事,您放我下去吧……” 赵恒扫眼两侧杏树,低声问:“不怕了?” 宋嘉宁登时打了个哆嗦,却还是坚持道:“我自己能走,不敢劳烦王爷。” 赵恒抿抿唇,慢慢放她下去。 双脚触地,腰间的手臂也离开了,宋嘉宁松了口气,对虫子的惧怕又弥漫上来,连忙快步往前走,只看前路不看左右的果树,逃也似的走出了百果林外。 “怪我。” 身后传来男人低声的自责,宋嘉宁一怔,忙回头道:“虫子糟蹋果园,与王爷有何干系?您千万别这么说,都怪我大惊小怪的,还冲撞了王爷。” 她脸颊还白着,可见刚刚有多怕,赵恒想像方才那样抱住她,让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再慢慢恢复平静,但她已冷静下来,他没有理由。 “王爷,您还有旁的吩咐吗?”宋嘉宁低头问,她想走了。 赵恒明白,道:“无。”单独留她,名义是让她摘杏给茂哥儿带回去,然而此时此刻,赵恒相信,她最不想碰的就是那些杏。 宋嘉宁便屈膝行礼,白着脸匆匆离去。回了临云堂,母亲还在畅心院,宋嘉宁一头扎进闺房,三两下就把身上的衣裳都脱了,中衣也脱了,生怕里面藏着飞进来的虫子。脱了衣裳,宋嘉宁钻进被窝,吩咐双儿:“拿出去仔细找找,看看有没有虫子!” 她一回来就脱衣服,双儿、六儿、九儿吓了一跳,一听姑娘让她们找虫子,总算放心了,哭笑不得地去做事,没一会儿便进来回禀。得知没有虫子,宋嘉宁心底的后怕慢慢散去,然后,被寿王打横抱起的那一幕又浮现上来。 怕她被虫子咬,所以抱她离开吗? 那一开始,是她跑进他怀里的,还是他拉她过去的? 宋嘉宁竟然回忆不起来了,当时满脑子都是虫子。 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寿王抱她的时候没有任何邪念,因为她双脚刚沾地,他便立即松开手,再正人君子不过。所以,他真的把她当表妹照顾了啊? 宋嘉宁心里突然暖暖的。这些龙子龙孙中,端慧公主就不用说了,楚王对她对郭家三个姐姐都没放在眼中,睿王曾陪端慧公主一同嘲笑过她,四殿下更像个孩子,只有寿王,没有流露出任何对她身世的轻视。 真是个好人。 “姑娘,您怎么自己回来了?”双儿从衣柜中取了一身新衣裳出来,一边伺候宋嘉宁穿一边问。 宋嘉宁如实说了,除了与寿王的意外身体接触,她并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但她叙述地简单,只提寿王叫她去摘黄杏,没说寿王陪着她,因此双儿也没有深思,转而悄声打听二姑娘、表姑娘为何先回府了。 这个…… 宋嘉宁瞅瞅身边的三个丫鬟,谨慎地没有说,毕竟关系到谭香玉的名声,而谭香玉,是郭骁的亲表妹。 这件事,回府路上,兰芳也迟迟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做。首先,她无法确定谭香玉的帕子究竟是不是故意飞出去的,再者,她真报给祖母,万一庭芳姐姐相信谭香玉是无辜的……思来想去,兰芳暂时将此事瞒了下来,准备等庭芳姐姐回门那日,再偷偷提醒一声,若谭香玉真是那等不知廉耻举止轻挑的人,庭芳姐姐还是早日疏远地好。 兰芳想的周到,端慧公主却嫌热闹不够大,看完水秋千一回来,便当着谭香玉、庭芳的面,把这事当笑话似的学给太夫人听。 太夫人看谭香玉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谭香玉无地自容,却不得不替自己辩解,红着眼圈反驳端慧公主:“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公主为何非要曲解我?” 端慧公主刚要回嘴,外面丫鬟突然扬声道:“世子爷来了。” 第62章 062 在寿王府,谭香玉犯错影响的是国公府的体面, 但到了国公府, 谭香玉关系的便是郭骁、庭芳兄妹了。此时此刻,太夫人只庆幸林氏早抱着茂哥儿离开了, 否则端慧公主当着林氏的面抖搂出谭香玉的丑事, 林氏不会看轻长孙,心高气傲的长孙却会生闷气, 觉得自己在继母面前丢了脸。 不管长孙听没听到话声,在长孙进屋之前,太夫人严厉地瞪了端慧公主一眼, 然后迅速转移话题, 笑着问端慧公主:“今儿个你们玩摸瞎子, 谁当瞎子的次数最多啊?” 端慧公主喜欢郭骁又怕他, 特别是因为宋嘉宁被训斥几次后, 端慧公主再不敢当着郭骁的面欺负宋嘉宁, 而谭香玉是郭骁亲表妹,端慧公主就觉得郭骁肯定会更维护谭香玉,忙顺着太夫人的话道:“嘉宁表姐, 她最容易猜。” 太夫人笑了。 丫鬟挑起门帘,郭骁跨了进来,脸庞一如既往的冷峻,不怒自威。 太夫人好奇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郭骁看眼亲妹妹庭芳,目光柔和了些:“后日妹妹出嫁,我早点回来, 多陪她一会儿。” 庭芳一下子湿了眼眶。 太夫人感慨地点点头:“应该的,那你们兄妹去说说贴己话吧。” 郭骁便带着妹妹走了,谭香玉脸庞苍白,主动跟在庭芳身后。 谭香玉来国公府做客,晚上住在庭芳的玉春居,这会儿虽然她最不想见的便是郭骁,却不得不跟着。庭芳与兄长并肩走,偷偷看了兄长几眼,见兄长脸色铁青,肯定是听到端慧公主嘲笑表妹的话了,她心中不安,怕兄长发火。 但郭骁什么都没说,叫谭香玉回她自己房间,他单独与妹妹聊。 “哥哥,表妹未必是有意的,你别生气。”既然看出兄长知情了,庭芳忍不住替表妹说话。妄图勾引寿王,多大的罪名,她不太相信表妹是那种人,更何况端慧公主欺负人是常事,这次说不定也是端慧公主乱猜的。 “上次她的风筝线,断口锋利,乃利刃割断。”郭骁端着茶碗,喝茶前漫不经心般地道。 庭芳愣住,再一联想当日舅母、表妹明明不喜欢妹妹却坚持与妹妹一块儿去赔罪,到了王府面对福公公的审问又推卸的干干净净,一次可能是巧合,今日又闹了一出帕子事件,那……端慧公主还真没冤枉人。 庭芳低头,心里难受极了,好好的表妹,怎么变成了这种人? 郭骁放下茶碗,见妹妹伤了心,他叹道:“原本不想告诉妹妹,可你太心善,不愿把人往坏了想,哥哥怕你吃亏。后日你便要出嫁,到了那边只能靠自己,哥哥希望你记住,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与人交往,防人之心不可无,切莫轻易信了旁人。” 庭芳心情复杂地点点头,瞅瞅兄长,忧虑道:“表妹那边……” 郭骁目光转冷,沉声道:“表妹不小了,我会提醒舅母,早日给她安排婚事。妹妹开开心心地嫁,家中一切有我,无需你操心。” 庭芳松了口气,忽听兄长问她表妹怎么去了寿王府,庭芳未加深思,轻声细语地说了。 郭骁眼底掠过一丝寒意。 叮嘱完妹妹,郭骁一人去了太夫人那边,此时只有端慧公主陪着太夫人。 “表哥。”终于见到心上人,端慧公主甜甜地唤道,美丽的眼睛巴巴地望着郭骁。 家丑不可外扬,郭骁朝端慧公主点点头,随意地解释道:“我问过香玉,她的帕子确是无意掉落,都是一家人,表妹别再四处乱说了,传开了对她名声不好。” 他心平气和,端慧公主听着顺耳,乖乖保证道:“好,我都听表哥的。” 郭骁淡淡笑了下,端慧公主看了喜欢,亲手端着果盘放到郭骁身边,柔声道:“表哥累了一天,快吃点果子润润喉。” 郭骁没有拒绝,用竹签扎了一块儿瓜丁,吃完想起什么,对太夫人道:“祖母,今日表妹乃是无心之过,但三殿下未必这么想,为了避嫌,以后您看着点,别再让云芳她们跑去王府那边,毕竟不是亲表妹,去多了惹人议论。” 太夫人一听,知道长孙其实看清了谭香玉的把戏,怕家里妹妹犯同样的错,便颔首道:“本该如此,今日有端慧陪着,我才松泛了一次。” 端慧公主怕郭骁怪自己,赶紧辩驳道:“表哥,我不是故意的,三哥他……” 郭骁摆摆手打断她,一边扎瓜丁一边道:“我知道。” 与表妹有何干系?只怪隔壁那位王爷心机太深,竟想出用水秋千闹出动静吸引这边的姑娘们。想到寿王,郭骁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寿王种果树,他用果树破解,提前买了果子给她解馋。寿王用稀奇杂技吸引她,他干脆让祖母管着不让她去王府,这回他倒要看看,寿王还能耍出什么新花招。 寿王府,赵恒将福公公叫到杏林旁,叫他自己去看。 福公公难得有一次猜不出主子的意图,回头瞅瞅主子,不解地往里面走,正要向前,主子叫他右转,福公公乖乖往右,主子叫他停,他就老老实实停了。站稳了,福公公无意地看向两侧,一扭头,就看到了那片虫子。 福公公眨眨眼睛,突然一股寒意沿着脊柱骨一直窜到脑顶,吓得他打个哆嗦赶紧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拍打两条胳膊,生怕虫子追到了他身上。心有余悸,福公公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白着脸劝主子:“王爷,咱们……” “下不为例。”赵恒转身走了。 福公公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主子走远,脑海里慢慢冒出一个念头,莫非四姑娘看到那堆虫子了?这么一想,福公公懊恼地直骂老天爷,他都被吓得够呛,四姑娘那么娇滴滴花瓣捏成似的人,万一再也不敢过来怎么办? 真不来了,主子就没趣了,一没趣便去继续修仙…… 福公公可不想主子飞了,赶紧找人来清理虫子,并专门安排两个小太监干这差事。 王府的小太监苦哈哈一棵树一棵树清查果虫时,国公府的大姑娘要出嫁了,初九一早,郭家上下便忙碌起来。大喜的日子,庭芳穿大红嫁衣,底下三个妹妹按照长辈的吩咐,穿了一水儿的妃红衫裙给姐姐当陪衬。姐妹们聚到一块儿,新娘子庭芳娇羞,二姑娘兰芳秀美,三姑娘云芳明艳,四姑娘嘉宁柔媚,简直四朵金花。 在郭家四朵花面前,端慧公主靠身份还显得出来,表姑娘谭香玉早被比成了绿叶,还是最底下最不起眼的那片。女客们都夸赞端慧公主与郭家姑娘,偶尔才有人捎带夸谭香玉两句,换成往日,谭舅母必然要恼恨,但今天,从女儿口中得知寿王府的事后,谭舅母只觉得害怕。 寿王是没指望了,外甥又有可能看出了女儿勾引寿王的把戏,女儿的前程…… 谭舅母惴惴不安,有心单独与外甥说说话,然而郭骁忙得很,新郎官来迎亲了,郭骁身为大舅子,带着双生子一块儿去送嫁了,这一去,便要等天黑吃完酒席才能回来。谭舅母没有理由多待,晌午在国公府用完席,领着一双儿女走了。 三日后庭芳回门,谭舅母来的比新娘子还早,自己来的。 郭伯言、林氏与三个儿女早早在厅堂等着呢,听到马车声响,郭伯言喜上眉梢,宋嘉宁高兴地站了起来,牵着弟弟去外面接姐姐。郭骁嫌茂哥儿走得慢,一把将男娃提到怀中,结果兄妹三个绕过影壁,却见谭舅母从马车上跨了下来。 宋嘉宁嘴角的笑容一下子就没了,尴尬地转向郭骁。 郭骁脸比她还黑,将茂哥儿递给她,低声道:“你们先回去。” 宋嘉宁嗯了声,客气地朝谭舅母行个礼,抱着弟弟走了,听见身后谭舅母亲切地对郭骁道:“庭芳今日回门,我昨晚都没睡好,就早点过来瞧瞧,小两口还没到吧?” 郭骁颔首,请谭舅母去颐和轩,落座后直接问:“舅母这么早过来,除了见妹妹,是不是有事找我?”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看着门外,侧脸冷漠。 谭舅母心里七上八下的,硬着头皮道:“还不是你表妹被风吹走帕子那事,我……” 妇人低低地絮叨了很多,郭骁面无表情地听着,听着听着突然记起了小时候。母亲离世时,他也只是个孩子,会想母亲,想到哭。那时他只在两个人面前哭得出来,一个是祖母,一个便是身边的舅母。 郭骁永远记得舅母哄他别哭时的温柔,记得舅母弯腰帮他擦眼泪的慈爱,因此,他明知舅母的关心下隐藏着世故的一面,为了儿时那些照顾,他还是愿意拉舅母一把,拉母亲的娘家人一把。 但他不能容忍表妹利用国公府勾引男人。 “舅母放心,我相信表妹的为人,只是瓜田李下,以后您过来看我,表妹就留在家中罢。此外,表妹年岁大了,舅母早点给表妹挑门好亲事,有合适的人选,您跟我说一声,京城子弟我都有所耳闻,我帮表妹把关。” 看着身边的妇人,郭骁平静道,平静又不容拒绝。 谭舅母的脸,刷的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嘉宁:想去王府。 赵恒:这么想我? 嘉宁:人家是想你的果子! 赵恒突然觉得胸口有点疼。 第63章 063 韩政昌是郭伯言、郭骁都欣赏的英雄男儿,仪表堂堂一身飒爽英气, 常年随父驻守边疆, 如今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京城闺秀,自然喜欢。韩政昌待庭芳极好, 回门那日便看得出来, 庭芳上下马车,都是韩政昌丫鬟般殷勤地扶着的。 郎才女貌, 唯一的遗憾,是成亲半月,庭芳就得随韩政昌去边疆了。 小两口离京当天, 宋嘉宁与郭家其他兄妹一块儿出城送别。郭骁、双生子还好, 宋嘉宁与兰芳、云芳都哭红了眼睛, 抱着最温柔的庭芳姐姐舍不得松手, 最后还是郭骁给拉开的, 然后韩政昌扶着泣不成声的庭芳上了车。 马车越走越远, 宋嘉宁怔怔地望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国公府众人,她第一敬重的是太夫人, 第一喜欢的便是庭芳姐姐。前世她福薄,一个人孤苦伶仃,这辈子她有母亲,还多了一个好姐姐,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 “回去吧。”有人在她耳边说,还轻轻拍了拍她肩膀。 宋嘉宁扭头, 看到郭骁,他说着劝慰她的话,眼睛还在望着庭芳离开的方向。余光中兰芳、云芳已经朝马车走去了,宋嘉宁点点头,擦擦眼睛,失落地走向马车。到了车前,她一脚踩到木凳上,刚要去提裙子,右手突然被人攥住了,那掌心温热,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宋嘉宁身体一下子僵硬了几分,但她知道郭骁只是单纯地扶她一把,便什么都没说,神色自若地上去了。郭骁及时松开手,看着宋嘉宁钻进车厢坐好了,他走到一旁,翻身上马,心里装的是妹妹,手掌却残留继妹的手温,软软的小手,柔若无骨。 兄妹几个回了国公府,下车时兰芳随手扶了宋嘉宁一把,宋嘉宁便忘了与郭骁的短暂碰触。晚饭兄妹都去陪太夫人,太夫人想念亲自带大的大孙女,几乎没动筷子,接下来两天也都食欲不振,整个人的精神头都不好了。 林氏心疼婆婆,叫郭伯言想想办法,于是第二天,郭伯言回府时,带了一位太医…… 太夫人这是思念孙女,不是太医能治好的,但太医提议叫太夫人去个避暑的好地方休养一段时间,今夏京城酷热难耐,太夫人住在清凉的地方,身体舒服了,心情自然会慢慢好起来。郭伯言觉得这法子不错,问太夫人愿不愿出门,太夫人瞅瞅自己的畅心院,处处都是大孙女的影子,遂点头答应了。 郭家有处避暑庄子,位于清泉峰山脚,山中泉水遍布,不少达官贵人都在山上盖了山庄。 地方有了,郭伯言让云芳、宋嘉宁这两个还没定亲的孙女去陪太夫人,光有女眷不行,又让双生子同行。双生子一听就乐了,祖母避暑多久,他们就可以多长时间不用读书练武啊,结果哥俩嘴角还没咧开,郭伯言又说了,叫文、武先生同去。 郭符、郭恕登时笑不出来了,宋嘉宁低头偷笑,太夫人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孙子,终于没那么惦记远嫁的大孙女了。 挑好了出门的日子,郭伯言亲自护送母亲去了清泉峰,太夫人带着两个孙女安顿,郭伯言领着郭符郭恕巡视庄子,安排护院,白日、晚上轮值,务必保证太夫人等人的周全。不过这是卫国公家的宅子,哪个贼人赶来虎口夺食? 郭伯言自信地回京了,宋嘉宁跟着太夫人,安心地在这边住了下来。 一行人来的巧,庄子管事养的一条大黄狗才生完一窝狗崽儿,快两个月大了,有的送了人,只留了两只,一黑一黄,正是最招人喜欢的时候。云芳是京城出生的大家闺秀,看不上这种小土狗,宋嘉宁喜欢地不得了,管事想讨好主子,要把两只狗崽儿都送四姑娘。 小黑狗凶巴巴的,宋嘉宁没要,只留了喜欢舔她手心的小黄狗,抱到自己屋里养去了,还给取了个名字,叫毛毛,一天大半时间都在院子里逗狗。逗狗逗累了,宋嘉宁要么陪太夫人去附近溜达溜达,要么与太夫人一块儿听女先生说书,要么就与云芳笑嘻嘻跑去看双生子练功,日子过得还挺快活的。 每逢旬假,郭伯言会带着林氏、茂哥儿来探望太夫人,在这边歇完晌再走,见太夫人气色渐渐好转,郭伯言终于放了心。 不知不觉半个月过去了,十九这日后半晌,宋嘉宁、云芳正在树荫底下陪太夫人玩牌,庄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太夫人瞅瞅院墙,笑道:“准是你们大哥来了。”长子偶尔有事不能过来,长孙次次不落,而且都是旬假前晚就到,能在这边住一晚。 太夫人说完,一盏茶的功夫没用上,郭骁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庄子后院,身上穿着马军都头的官服,显然是直接从军营过来的。宋嘉宁最先看见的却是郭骁手里拎着的青皮夏瓜,又圆又长,比两个人脑袋都大。 “大哥哪弄来的?”云芳惊讶地跳了起来,新奇地跑过去看。 郭骁边往这边走边道:“昨日舅父派人送到府上,母亲没让动,叫我带来孝敬祖母。” 宋嘉宁笑了,知道郭骁口中的舅父是指她的舅舅林正道,舅舅是富商,时常能得些稀罕物。 “你母亲真是的,我们这边又不是没有,这么大的瓜,茂哥儿肯定馋坏了吧?”想象幺孙围着瓜流口水的样子,太夫人突然想回府了。 两个丫鬟接走了瓜,洗干净切成瓜片,摆在白瓷果盘上再端过来。郭符郭恕闻讯而来,兄妹围坐一圈,陪太夫人吃瓜。郭恕故意把瓜籽儿吐出老远,小黄狗毛毛就颠颠地跑过去,不爱吃瓜籽儿,却喜欢追着玩。如此不雅举止,太夫人训了孙子一顿。 “明日我去山中打点野味儿,你们俩去不去?”郭骁忽然问两个堂弟。 双生子功夫练得马马虎虎,却喜欢狩猎,闻言立即点头。 “我也去!”云芳跟着起哄道。 宋嘉宁笑了,这个三姐姐,只要是玩的,她就没有不想去的。 郭骁看向太夫人,请长辈定夺。 太夫人笑着点点头:“去吧,安安也跟着去,兰芳定了亲,接下来就是你们俩,趁着在庄子上玩得尽兴些,回府就得听话了,不能再跟小孩子似的。”意有所指地盯着云芳。 云芳嘿嘿笑,知道祖母说的是她。 宋嘉宁却不想与郭骁一同出门,在她心中,长成大男人的郭骁是一条狼,年龄越大越危险,身为曾经被郭骁吃了七年的那只猎物,宋嘉宁宁可当个猜忌君子兄长的小人,也不敢冒一点风险。 “山里蚊虫多,我就不去了,我要在家陪祖母。”宋嘉宁靠到太夫人身边,撒娇地道。 郭骁正在吃瓜,听到她甜濡的声音,他长长的眼睫动了动,并未抬起。 “就你娇气,不行,你必须去,哥哥们走得快,咱们俩作伴。”云芳叫道。 宋嘉宁还想拒绝,太夫人拍拍她小手,慈爱地道:“安安去吧,祖母这有驱蚊的花露,你抹身上。” 双生子也热情地邀她,盛情难却,宋嘉宁就不好意思再拒绝了,众人约好明日吃完早饭就出发。翌日清晨,宋嘉宁换了一条浅粉色的窄袖长衫,底下是条白色绣莲叶的长裙,出门前特意在脖子、手上抹了太夫人送来的花露。 领着双儿到了前院,郭骁等人都聚齐了,宋嘉宁看看云芳,奇道:“巧蓉呢?” 巧蓉是云芳的大丫鬟,这次来庄子,姐妹俩都只带了一个大丫鬟出门,剩下都是粗使的。 云芳不甚在意地道:“她肚子疼,没事,咱们去山里玩,又不用她伺候什么,带上反而累赘。” 这话说的,双儿有点尴尬。 “走吧。”郭骁朗声道,宋嘉宁下意识看过去,今日的郭骁,罕见地穿了一件白色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人也比平时多了几分风流。但宋嘉宁只打量一眼便收回视线,挽住云芳胳膊,打定主意此行要与云芳寸步不离。 然而才进山,宋嘉宁的计划就被人破坏了。 郭恕提议六人分成三组,一个时辰后在山顶的老松树下汇合,看谁打到的猎物多。 宋嘉宁心中一紧。 “好啊好啊,我跟大哥一组。”云芳抢着跑到郭骁身边,抱着郭骁手臂道,大哥武艺最强,肯定会赢。 宋嘉宁绷紧的心瞬间松了下来。 郭符马上道:“安安跟我一组。”两个妹妹,四妹妹安静懂事,换成聒噪的三妹妹,他还怕三妹妹把猎物惊跑了呢。 郭恕不乐意了,不愿意跟双儿一个丫鬟结组,提议兄弟三人先手心手背,赢的跟宋嘉宁一组,另外两个猜拳,再赢与云芳一组,剩下的带双儿。云芳嘟嘴,闷闷不乐道:“三哥什么意思?我哪比不上四妹妹了?” “你话多!”郭恕哈哈笑,毫不留情道:“我那是给你面子,不然你还得排在双儿后头。” 云芳气得去打他。 “好了,早点分组,早点出发。”郭骁挡在郭恕面前,用眼神示意郭符过来,哥仨手心手背。 宋嘉宁提心吊胆地盯着三人的手。 随着郭恕一声“出”,三只手同时伸了出来,其中只有一只手心向上,是……郭骁。 作者有话要说:莫担心郭骁戏多,他也就剩这半年能吓唬吓唬嘉宁了,毕竟嘉宁可是十四岁就出嫁的宁! 第64章 064 笨鸟先飞,自知武艺不如长兄, 分组一结束, 郭符便带着双儿、郭恕也领着云芳提前一步上山了,一个抢了中间的山道, 一个抢了左侧的, 把比较难走的右路留给郭骁。郭骁并不计较,一手持弓, 探究地问与他同组的继妹:“脸这么白,怕我输?” 宋嘉宁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大哥箭术高超, 一定会赢的。” 心里却在犹豫, 还没进山, 她能找个理由提前回去吗? “走吧。”郭骁淡淡地道, 视线从她苍白的脸上移开。如果她真心实意地夸他, 他或许会高兴, 但她连与他一同进山都要害怕…… 看着前路,郭骁真的想不明白,兄妹相处快三年了, 他也没有再欺负过她,继妹到底在怕什么? 男人身后,宋嘉宁抿抿唇,最终还是跟了上去。避免与郭骁单独相处只是为了提防万一,可哪有那么多万一呢?现在他是她名义上的兄长,郭骁再贪图她的身体, 也不会对家中的妹妹动心吧?更何况,进京这么久,郭骁从未对她流露过那种意思。 宋嘉宁默默地安慰自己,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只是依然不敢挨郭骁太近,尽量保持五步左右的距离。山脚地势平坦,郭骁回头看了几次,见宋嘉宁跟得上,他便开始留意猎物。清泉山并不高,没有猛兽,只有鸟雀、野兔等常见的野味儿可打,郭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走着走着,他突然抬起手。 宋嘉宁上辈子陪他打过猎,知道这是叫她止步的意思,立即顿足,紧张地扫视周围。 郭骁已从背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然后朝右侧偏转身子,宋嘉宁见了,顺着他瞄准的方向望去。夏日林木茂盛,宋嘉宁仰着脑袋,眯着眼睛努力寻找,终于在一片枝叶见发现一只黑毛山雀,几乎与此同时,郭骁的箭急射而出。 “咚”的一声,山雀落地,扑腾着翅膀,没两下就不动了。 郭骁不缓不急地走过去,弯腰收拾,先折断箭杆,用绳子捆住山雀两条腿,再交给宋嘉宁。 宋嘉宁乖乖伸手接。 郭骁意外地看着她:“不怕?”他第一次带猎物回家,连最胆大的三妹妹都犹豫很久才敢提这种死去的猎物。 宋嘉宁摇摇头,脑海里却记起前世初次跟他进山的情形。那时郭骁打了一只兔子,直接穿透脖子,然后郭骁将整支箭都拔了出来,兔子血流的满地。她胸口不舒服,不敢靠近,郭骁却将兔子后腿硬塞进她手中,叫她直接拎着。 那是宋嘉宁第一次碰死物,吓得晚上一直睡不着。 不过身份不一样了,对待妹妹,郭骁体贴了很多,没拔箭头,也捆了绳子。看看绳子下面断了气的山雀,宋嘉宁笑了笑,客气地恭维郭骁:“刚进山大哥便打了一只鸟,二哥三哥知道了,肯定要着急了。” 郭骁唇角上扬,继续往前走了。 宋嘉宁拎着山雀,看着前面郭骁认真寻找猎物的身影,忽然觉得,与兄长郭骁单独相处,似乎也没有多危险。 宋嘉宁的心防松了,身体却渐渐疲惫上来,跟在郭骁身后才爬了两刻钟,便气喘吁吁了。郭骁回头,看到她落在十几步外,正抬手擦汗,白皙娇美的脸庞不知何时变成了胭脂一样的绯色,杏眼如雨,红唇轻张…… 郭骁喉头蓦地一紧,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移。 她穿着浅粉色的衫子,像山间绽放的一朵花,微风拂过,她随风颤动,惹人怜惜。 郭骁眸光变暗,转个方向,朝她走去。 “给我。”走近了,他朝她伸手。 宋嘉宁愣了愣,见他盯着她右手的三只山雀,懂了,立即全都递了过去。 郭骁接过猎物,原地站了片刻,眺望远方,听宋嘉宁呼吸平静下来,才继续往上走。 山路越来越难行,宋嘉宁瞅瞅似乎还有很远的山顶,心中连连叫苦,就在此时,另一侧山间突然传来郭恕的高声喊叫:“大哥二哥,你们还爬得动吗?” 宋嘉宁失笑,很快郭符的声音又响起了:“我都要到山顶了!” 听声音,确实比他们高。 宋嘉宁看向郭骁,好奇郭骁会不会回应两个弟弟。 郭骁与她对视一眼,只低声道:“走快点。” 有点嫌弃的意思,仿佛将他落后的原因都归在了宋嘉宁身上。宋嘉宁默认,等郭骁转过去了,她才嘟嘟嘴,却不得不忍着腿酸努力跟上郭骁。走到一处陡坡,中间有个坎,太高,宋嘉宁爬不上去,郭骁便先跳上去,放下猎物,俯身朝她伸手。 宋嘉宁犹豫片刻,将手递给他。 她这一抬手,袖子便不受控制地下滑一截,露出一段玉雪般的莹腻手腕。郭骁目光一动,宋嘉宁见他盯着自己的胳膊看,心中一慌,刚要缩回手,手却被人攥住了。她很累,手心出了细细密密的汗,郭骁大手干燥,却滚烫如火。 宋嘉宁越发慌了,手被他拽着,人抗拒上去,郭骁刚刚看她手腕的眼神,他手上的火热,都叫她害怕。她呆呆地不动,郭骁本想提醒她如何抬脚配合,瞥见她清澈杏眼中的害怕,郭骁突然不需要她配合了,稳住身形,直接将娇小的姑娘扯了上来。 宋嘉宁惊呼一声,身体的凌空与手臂的疼痛同时袭来,脑海里空白一片,只剩下本能,想踩到什么,想抓住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决不能往郭骁身上靠,所以双脚刚沾地,感觉郭骁的手臂放到了她腰上,宋嘉宁猛地推开他,想站到另一处,未料腰上突然传来一股大力,郭骁竟搂着她朝后面倒了下去! 惊慌失措,天旋地转,宋嘉宁被人转了一个方向,头顶是郭骁模糊的脸庞,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然后就感觉一只手托住了她后脑,紧跟着,她全身都跌在地上。后背撞到了几颗山石,疼得她痛苦地皱眉,没等后背的疼落下去,身上突地一重…… 熟悉的压迫感,宋嘉宁身心剧震,睁开眼睛,看着上面几乎快要贴上她的郭骁的脸,宋嘉宁突然忘了所有的疼。前世的记忆潮水般涌来,第一次陪他,他将她丢到榻上,如狼似虎,就像现在这样,密不可分地压着她。 宋嘉宁害怕,她急着挣扎,才动一下,身体再次僵硬,眼中浮现刻骨的恐惧。 郭骁并没有看她,早在压住她的时候,他便闭上了眼睛。继妹比别的妹妹都胖,脸蛋肉嘟嘟的,前两年其他兄妹都喜欢捏她脸,他也想,但他忍住了。那时他只幻想过捏她脸的感觉,今年从战场回来,注意到她衣襟那儿的变化,郭骁便情难自禁地,不止一次想象…… 现在,她整个人都在他身下,像一团厚厚的软绵绵的棉花,无处不软,却不用担心压坏。 棉花太软,郭骁不敢动,因为他不知道动了会变成什么样,可她先动了…… 郭骁呼吸陡地一重,身体完全失控,剑拔弩张。 可她又不动了,是感受到了吗? 郭骁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她闭着眼,之前因为爬山累得红扑扑的小脸,此时一片惨白,就连嘴唇都失了颜色,身体僵硬的像块儿木头,呼吸仿佛都停止了。郭骁心中一惊,下意识想要移开,可身体舍不得,想一直这样压着她,尤其是…… 想到那里,郭骁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怕成这样,是跌倒吓坏了,还是在怕他? 只是,她知道那是什么吗?一个十三岁的丫头,不可能明白,除非,她接触过男人。 这个念头冒出来,郭骁身上的欲退了大半,怒火却维持了他对她的恫吓,但郭骁不在乎了,他盯着宋嘉宁苍白的脸,哑声问道:“为何躲我?如果你不躲,咱们不会摔倒。” 宋嘉宁根本说不出话,前世他这样,现在她是他继妹,他又这样,他怎么可以,他…… 眼泪滚落,宋嘉宁哭了,开始只是无声流泪,哭着哭着抽噎起来,想停也停不住,脑海里全是上辈子的暗无天日,是这辈子的绝望彷徨。这里算不上荒山野岭,但四周无人,郭骁真要强迫她,她该怎么办?他力气那么大,她…… 就在此时,身上忽的一松。 宋嘉宁震惊地忘了哭,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只看到一个人影再次靠近,宋嘉宁本能地要躲,还没来得及动,肩膀突然被人抓住,然后将她扶了起来。眼中的泪掉了下去,宋嘉宁清晰地看到郭骁坐在她旁边。 她没敢往上看,低着头,脑海里各种念头闪过,他拉她起来,是放弃了吗? “哭什么?”耳边响起他冷冷的质问。 宋嘉宁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他声音突然加重,如同震怒。 宋嘉宁打个激灵,慌乱无措地道:“我,我后背疼……” 郭骁皱眉,侧头看她身后,就见她浅粉色的小衫上,居然扎着一块儿鸡蛋大小的石头,连她坐起来都没掉下去,足见扎得有多深。再看看她苍白的脸、脸上残留的委屈的泪,郭骁终于懂了,她刚刚那样,是疼极了。 娇滴滴的养在深闺中的姑娘,如何受得了这种苦? 胸口的怒气烟消云散,郭骁伸手,小心翼翼将那块儿石头取了下来,随手丢下山坡。 第65章 065 扔了石头,郭骁让宋嘉宁别动, 他低头凑到她背后, 两指抻平宋嘉宁被石头扎到那块儿的衣料,见衫子只是破了点丝, 并没有血迹渗出来, 他放了心,手掌贴上去, 轻轻帮她按揉化瘀。宋嘉宁身子一震,疼的。 “忍忍,现在不揉, 时间长了更疼。”看眼她苍白的侧脸, 郭骁低声道。 宋嘉宁就不敢动了, 努力忍着他火热大手带来的胁迫感。 “我拉你上来, 你躲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 就在宋嘉宁想说她后背已经不疼了时, 耳边再次响起郭骁低沉的询问。宋嘉宁没有刚刚被他压着时那么怕了,目光扫过下面的陡坡,宋嘉宁临时想了一个借口:“这里太高, 大哥突然拽我,我怕掉下去,想快点离开边上。” 郭骁没吭声,真是这样,那她上来之前眼底的害怕也可以解释了,不是怕他, 是怕这个坡。 疑惑解除,只剩他身体的异样…… “我不疼了,多谢大哥。”她突然小声地说。 郭骁顿了顿,手掌离开她,瞥眼地上另外几颗碎石,郭骁盯着她侧脸问:“还有别的地方硌到吗?我被玉佩硌了一下,是不是也戳到你了?” 宋嘉宁正用帕子擦脸上残留的泪,闻言动作微顿,随即茫然地嗫嚅道:“没有吧,只顾着后背疼了。”心底悄悄地松了口气,看来郭骁还是顾忌两人的兄妹关系的,不敢暴露他对继妹的欲,换成上辈子,他可能直接在这里动手了。 郭骁也放松了下来,但,内心深处,似乎也有一丝失望,如果她知道了,会不会…… “嗷……” 山顶忽的传来一声“狼叫”,郭骁仰头,听出是二弟郭符的声音。叫声打断了他的绮念,郭骁起身,顺手扶住宋嘉宁胳膊拉她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离开那片陡地,他才松开宋嘉宁。见她脸还白着,本就柔弱,经此一吓肯定更爬不动了,郭骁便朝山顶道:“嘉宁摔了一跤,我先送她下山,咱们山脚见。” 雄浑嘹亮的喊声,在山间悠悠回荡。 郭恕、郭符几乎异口同声询问宋嘉宁有没有受伤,郭骁简单回没有,便终止了这段空谷传音,一手拎着猎物,一手抓住宋嘉宁手腕,要牵着她下山。宋嘉宁往回缩,看着他衣摆道:“不用了,我没事。” “下山更难走,真摔了,有你哭的。”郭骁坚持道,且不容拒绝。 宋嘉宁拗不过他,只好由他攥着手腕,直到前路地势平坦了,郭骁才松开手。双生子还要等会儿下来,郭骁让宋嘉宁坐在石头上待着,他背着箭囊在附近寻找猎物,宋嘉宁默默平复心绪,听郭骁连续射中了几次麻雀,却没有去捡,好像只是射箭打发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山上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宋嘉宁扭头,看到几道人影。 “安安,你没事吧?”郭恕最先冲过来,虽然得到了长兄的保证,但他们还是很担心宋嘉宁。 宋嘉宁站好了,笑着摇摇头,郭恕与随之而来的郭符三人围着她绕了一圈,确定没事,气氛终于轻松起来,攀比猎物数量。郭骁等他们热闹够了才两手空空地走过来,肃容道:“既然嘉宁没受伤,她摔倒一事就不必告诉祖母了,别让祖母担心。” 郭符几个都点头。 “走吧。”郭骁拎起他上山路上打的猎物,领头走了。 到了庄子,宋嘉宁先去自己房间洗漱更衣,后背依然隐隐作痛,脱了衣裳叫双儿看,双儿低头,就见那白生生嫩豆腐似的雪背上,多了一个拇指印儿大小的红痕,再深一点就要破皮流血了。双儿心疼极了:“姑娘,我去跟太夫人说一声吧,您这得用药啊。” 她们没预备,太夫人肯定带了伤药。 宋嘉宁叫双儿举着镜子,她扭头看看,再试探着按按伤处,道:“算了,养两天就好了。”这两天小心别再碰到就是。 收拾收拾,要用饭了,宋嘉宁换条淡青色的褙子,去了太夫人那边。 长孙来看她,太夫人很高兴,晌午多用了半碗饭。宋嘉宁坐在太夫人右侧,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用着饭,双生子打趣她她就笑笑,一眼都没往郭骁那边瞅。饭后太夫人要歇晌了,兄妹几个陆续往外走。 “祛瘀的。”宋嘉宁跨出门口,忽有人挡在她面前,递给她一个青釉小瓷瓶。 宋嘉宁犹豫了下,伸手接了,轻声道:“多谢大哥。” 郭骁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双儿就跟在主子身后,等郭骁走远,她小声地笑道:“世子爷看着冷冰冰的,没想到这么细心。”要不是今日,她还以为世子爷不太待见四姑娘呢。 宋嘉宁看看手中的青瓷瓶,心头五味杂陈,如果没有那一压,她也会觉得郭骁是个好继兄,可惜,他掩饰得再好,他的身体不会骗人。 经此一事,宋嘉宁越发提防郭骁了,六月底随太夫人回了国公府,郭骁外出的时候还好,只要郭骁放旬假,宋嘉宁除了去给太夫人请安,除了随母亲弟弟去花园里散心纳凉,就再也没有跨出过临云堂,云芳来请她,她都找借口推拒了。 好在每个月就三日旬假,还是分开的,并没有人注意到宋嘉宁这三日的异样。 ~ 中元节要到了,京城有放河灯祭奠亲人的习俗,每到这晚,高宅大户里的闺秀们都会带上一盏精美的河灯赶赴水边,有的是真心缅怀亡亲,有的则是单纯地凑凑热闹,毕竟十五的夜里,明月高悬,水面河灯盏盏,也是一幅美景。 十四这日,双生子、云芳来约宋嘉宁,明晚大家一起出去放河灯。宋嘉宁心里清楚,明晚郭骁肯定会同行,但她必须去,因为她有亲生父亲要缅怀,而母亲改嫁到国公府,虽说国公府花园就有一片湖水,她这样的身份,却不适合在郭家给父亲放河灯。 “嗯。”她笑着答应了。 双生子、云芳坐会儿便走了,宋嘉宁取出写了一半的祭文,继续行文。生父过世多年,宋嘉宁早忘了父亲的模样,记都记不住,不可能有多想的,但到了这样的日子,还是会怀念,会亲手为他做盏河灯。 林氏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女儿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穿一条素净的白色褙子,微微低着头,神色专注。林氏突然有些恍惚,定在门前,怔怔的看着女儿,好像看到了几年前,前夫离世后的第一个中元节,她嘱咐女儿给爹爹写封信。七岁的女儿懵懵懂懂的,在书桌前坐好了,突然抬起头,杏眼求助地望着她:“娘,我不会写……” 眼睛湿润,林氏轻轻按按眼角,再看端坐在书桌后大姑娘似的女儿,她心中涌起无限感慨。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女儿就长大了,而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妻子,还给他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宋嘉宁写完最后一字,放下笔,刚要吹干墨迹,忽然看到门口的母亲,一身浅色衣裙,美丽娴静。 “娘。”宋嘉宁轻声唤道。 林氏回神,看看女儿,她笑着走过来。宋嘉宁知道母亲是来看她的祭文的,主动让出座椅。 林氏落座,低头默读。女儿的祭文每年都差不多,说些日常琐事,最后祈求爹爹在那边安好。看完一遍,林氏拾起笔,在女儿的落款下面,寥寥几笔,勾勒出一朵小小的玉兰花。已为郭家妻,她不能再去放河灯了,只能借女儿的河灯,遥寄对亡夫的缅怀,无关情爱,更似故人。 祭文写好了,宋嘉宁小心翼翼做成灯罩。 翌日晚饭后,双儿捧着主子的河灯先送到马车上,宋嘉宁与云芳一块儿到畅心院向太夫人辞别,顺便与郭骁三兄弟汇合。有长孙陪着,太夫人很放心,叮嘱一番就叫孩子们出发了。元芳挽着宋嘉宁手臂,脚步轻快,宋嘉宁有这么一个无忧无虑的姐姐陪着,并没有闲暇去多想郭骁。 上了马车,一行人朝清河街而去。丹水河从京城蜿蜒而过,郊外的丹水河畔是百姓春日踏青游玩的好去处,城内的河段则成了京城最繁华的街市,两岸商铺林立,河上十八桥连通南北,桥下乌篷小船络绎不绝。 “真漂亮。”下了马车,行到岸边,看着水面上星星点点的河灯,云芳惊叹道。 宋嘉宁站在她一侧,同样喜欢这河上夜景。 她澄澈的杏眼倒映着灯光月光,姣好的脸庞在夜色中更添几分柔媚,柔似水,媚如钩,叫人看到她,便再也赏不进任何晚景,瞧不上任何庸脂俗粉。郭骁故意落后两步,宋嘉宁痴痴地望着河灯,他无声地看她。 “表哥!” 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郭骁皱眉,就连宋嘉宁都听出来了,循声望去,看到端慧公主一副寻常富家女子装扮穿过行人跑了过来,明眸皓齿,笑眼如月。端慧公主身后,四皇子同样兴奋地赶向这边,脚步飞快,只有一袭月白锦袍的寿王,视线散漫地扫过郭家兄妹,顿了片刻,才徐徐走来。 认出寿王,郭骁下意识看向身旁的继妹。 宋嘉宁垂眸敛目,恭敬地朝已经走到近前的四皇子、端慧公主行礼,仪态从容。 作者有话要说:嘉宁:王爷怎么来了? 赵恒:听说你伤了。 嘉宁:那个啊,早好啦。 赵恒:我看看。 嘉宁:这,这么多人瞅着呢。 赵恒:随我上船。 第二天,该船夫被东家解雇了,理由:他撑的船晃得太厉害,被人投诉了! 第66章 066 端慧公主要出宫与民同乐,宣德帝舍不得拒绝唯一的小公主, 想想楚王、睿王都有了家室, 便叫老三寿王看着端慧公主与四皇子,而端慧公主料到郭家兄妹会来清河街, 早早就来等着了, 因此有了这番“偶遇”。 “表哥,我们赁了船, 咱们一块儿游河吧?”看着月色下俊美卓然的郭骁,端慧公主热络地道。 “好啊好啊!”没等郭骁回答,云芳先答应了, 开心地望向水面, 指着最气派的那艘画舫问:“是不是这个?” 端慧公主点头, 然后对郭骁道:“码头还要再往前面走一点, 咱们快过去吧。” 郭骁却道:“我们放完河灯就回府了, 表妹随两位殿下去吧, 晚上风凉,别再外面耽搁太久。” 端慧公主不高兴,拽住他胳膊撒娇:“我难得出宫一趟, 表哥多陪陪我……” 云芳跟着起哄:“就是就是,再说了,出门前大哥不是答应了吗,今晚可以晚点回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端慧公主狐疑地看看表哥, 瞪着眼睛道:“表哥该不会是不想陪我,便拿借口搪塞我吧?” 郭骁皱眉:“胡说什么。” “那你就陪我游河去!”端慧公主拉着他胳膊就往前走。郭骁不想去,不想给寿王多看继妹的机会,现在端慧公主胡搅蛮缠,他下意识想看看宋嘉宁,只是脑袋才动,云芳突然从后面推他肩膀。都是妹妹,郭骁无奈,沉声道:“好了,游河便游河,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端慧公主、云芳这才松开。 郭骁折回寿王、四皇子面前,恭敬道:“我们兄妹人数众多,一条船难免拥挤,不如这样,两位殿下同乘一船,我们另赁一条紧随其后,两位殿下意下如何?” 赵恒不语,四皇子豪放道:“世子多虑了,出来游玩就要人多才热闹,咱们一块儿吧。” 郭骁只能领情:“那就叨扰了。” 商量好了,一行人移向几丈外的码头。端慧公主抢了郭骁左侧的位置,云芳又去挽着端慧公主胳膊了,宋嘉宁便走在云芳后头。郭符郭恕见四皇子频频往这边瞄,兄弟俩对个眼色,心有灵犀地在四皇子凑过来搭讪之前,分别占了小堂妹左右两侧的位置。 四皇子无奈,只好绕到宋嘉宁斜后方,看着宋嘉宁侧脸与她说话:“嘉宁表妹,你河灯上面的鲤鱼是自己画的吗?我在宫里没见过画鱼的。”虽然很多百姓放河灯都是凑热闹,把今晚当节日过,但中元毕竟是祭祖的日子,河灯上画一圈小鱼,有失庄重。 宋嘉宁低头,瞅瞅莲花状灯托上面的几条小鱼,脸慢慢红了,不好意思解释。第一次为生父做河灯,七岁的她担心纸做的河灯没飘多远就会沉了,便在每片莲花瓣上都画了一条小鱼,希望鱼能帮她的河灯游快些。长大了,宋嘉宁自然知道画鱼不管用,但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四姑娘,王爷也觉得您的河灯别致,可否拿过来给王爷瞧瞧?” 宋嘉宁惊讶地回头,就见寿王不知何时站到了四皇子一侧,身边跟着福公公。福公公满脸堆笑,宋嘉宁视线挪到寿王脸上,寿王那双清寂如雾的眼睛,果然在看着她……手里的河灯。短暂的意外后,宋嘉宁柔顺地点点头,捧着河灯走向他。 赵恒顿足。 宋嘉宁手里托着灯,眼睛看着男人衣襟,小声道:“我随便画画的,让王爷见笑了。”她看过寿王的樱花图,也亲眼目睹寿王描绘牡丹,宋嘉宁不会品鉴,可在她看来,寿王画出来的花都跟真的似的,一点都不比那些千古流芳的大家差。 赵恒静默,只接过了她手中的灯。他垂眸,守礼地没有去看灯罩上的祭文,快速打量过灯托上那一圈胖乎乎的墨色鲤鱼,赵恒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到了面前的姑娘身上。一个夏天没见,她长高了点,杏眼依旧水润,嘴唇依旧饱满,只有细如凝脂的脸庞,似乎清减了几分。胖的时候娇憨可人,突然瘦下来,便如病中西子,惹人怜惜。 “颇有童趣。”赵恒将河灯还给她,简单置评道。 宋嘉宁脸红了,低头道:“多谢王爷夸赞。”算是夸吧,毕竟有个“趣”字。 “走吧。”赵恒又道。 宋嘉宁嗯了声,提着河灯回到双生子中间,今晚她白衣白裙,被两个日渐魁梧的堂兄衬得娇小纤细,晚风迎面吹来,她裙摆摇曳,似风中的玉兰,美虽美,却透着淡淡的哀婉。赵恒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不禁多想了想,是她在郭家遇到了不开心的事,还是,单纯地想念生父了? 宋嘉宁这会儿什么都没想,眼里只有清河街繁华的夜景,到了码头,她自觉地站在一侧,等端慧公主与两位王爷先上。郭骁如那年上巳节一样,扶完端慧公主,等寿王、四皇子上去后,朝宋嘉宁四兄妹看了过来。 云芳脚步轻快地跨了过去。 宋嘉宁瞥眼郭骁的身影,抿抿唇,一手提灯,一手拽住二堂兄郭符的袖子。郭符误会妹妹胆小,哈哈笑了两声,然后非常体贴地护着妹妹上了画舫,而郭骁早在注意到宋嘉宁的小动作后,便离开了船板。 上了画舫,众人渐渐分成了几个小圈子。 端慧公主寸步不离郭骁,郭骁虽然想守在继妹身边,但他知道端慧公主不喜继妹,为了避免冲突,只能强忍着端慧公主,只派郭符去照顾继妹。郭恕负责守着云芳,赵恒一人独坐,谁都不理。四皇子本想跟一看就特别乖的嘉宁表妹多说说话的,但他隐约觉得今晚的嘉宁表妹好像没有游玩的兴致,于是年仅十六更喜热闹的四皇子,犹豫片刻,去找郭恕、云芳兄妹了。 郭骁、端慧公主占了船头,赵恒占了船尾,郭恕几个占了船身北面,宋嘉宁就跑南岸这边来了。只是画舫两侧有栏杆挡着,宋嘉宁就算趴在栏杆上,也不能让河灯碰到水面,没办法,只好改去船尾。船头那边端慧公主叽叽喳喳的,宋嘉宁可不想去扫兴,寿王不一样,寿王面冷心热,肯定不会计较。 “王爷,我放完河灯就走。”提着河灯走到负手而立的寿王爷身后,宋嘉宁低声请示道。 赵恒偏头,看她一眼,点点头。 宋嘉宁行个礼,然后提着裙摆蹲了下去,这边没有栏杆,但看着很低的船板,距离水面还是有段距离的。宋嘉宁谨慎地一手撑船板,一手托着河灯慢慢放低,整个灯托都碰到水面了,她才松手。画舫缓缓前行,河灯随波朝另一侧漂,灯光浮动,越来越远。 触景生情,宋嘉宁难免有丝伤感。 “安安起来吧,外面冷,你去里面坐坐。”妹妹这样有点可怜,郭符低声劝道。 宋嘉宁嗯了声,在兄长的搀扶下站直了,还没站稳,变故陡生,船身不知为何剧烈地晃了一下!郭符为了扶妹妹本就弯着腰身体前倾,船身一晃,他双脚没扎稳,一头就朝水里栽了下去。宋嘉宁胳膊被他扯着,紧跟着那力道就要落水,恰在此时,右手臂突然被另一股更强的力道抓住,硬是将她给扯了回去! 惊慌失措的宋嘉宁,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一个怀抱,那胸膛宽阔结实,月白长袍带着似有若无的梅香。船身还在轻轻地晃动,宋嘉宁如无根浮萍,本能地抱紧了给她依靠的男人。他站得很稳,双臂紧紧圈着她腰,宋嘉宁心有余悸地仰头,对上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明月高悬,寿王赵恒高大挺拔,一双清冷的眸子没有任何感情地看着她。 宋嘉宁的记忆,莫名回到了上辈子临死前,那时她躺在地上,新帝也是这般垂眸,看她如蝼蚁。 耳边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宋嘉宁瞬间回神,连忙往后躲,赵恒也立即收回手。 宋嘉宁知道自己该道谢的,只是余光中已经出现了郭骁的身影,宋嘉宁下意识往另一侧扭头,这一扭,震惊地发现堂兄郭符在水里扑腾呢,好不容易站稳了,全身衣裳却已湿透,一身狼狈,如落了汤的鸡。 宋嘉宁又担心又想笑,她努力忍住了,赶过来的郭恕却朗声大笑起来,毫不同情亲哥哥。 “怎么回事!”郭符爬到船上,瞪着眼睛质问。 端慧公主在船头,了解情况,边笑边解释道:“岸边有个孩子落水了,船夫急着撑开,不巧撞到旁边的船。” 郭符本想揍船夫一顿的,得知事出有因,便懒得与船夫计较了,捧着双臂瑟瑟发抖地跑进船篷。七月中旬,白天炎热,早晚已经转凉了。他要换衣裳,郭恕、四皇子追进去落井下石,郭骁扫眼只与继妹相隔两步的寿王,看着宋嘉宁眼睛问:“没事吧?” 宋嘉宁摇摇头,眼睛哪都没看。 郭骁神色没什么变化,眼底却寒凉一片,刚刚船晃,他扶稳表妹便立即往后面赶,亲眼看见继妹与寿王从相拥到分开的那一幕。如果寿王只是单纯扶了继妹一把,继妹心里没鬼,在他这般问时,继妹应该会看向寿王,现在她却装的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胸口有团火烧了起来,郭骁片刻都不想再逗留,扬声吩咐船夫:“靠岸!” 第67章 067 郭符落了水,这场游河确实该散了, 端慧公主虽然不舍, 却没有理由阻拦。 上了岸,众人分道扬镳, 赵恒送一对儿同父异母的兄妹回宫, 郭骁带着弟弟妹妹回国公府。到了国公府,郭骁安排双生子送云芳去三房, 他亲自送继妹。 临云堂是离王府正门最近的,感受着郭骁执着的视线,宋嘉宁却觉得这段路无比漫长, 眼看就要到院门前了, 一直落后两步的男人终于还是开了口:“等等, 我有话问你。” 宋嘉宁隐约猜到是为了什么事, 镇定片刻, 她大大方方转过来, 好奇地望着郭骁。 夜色静谧,月华如水,照得她杏眼黑润透亮。郭骁看着这双勾人的眼, 脑海里再次闪过她被寿王紧紧抱在怀里的情形,那么亲密,他都没这样抱过她。目光变冷,郭骁压低声音道:“我看到了,你与三殿下抱在一起。” 宋嘉宁眨眨眼睛,有点尴尬, 却不太在意地道:“是啊,要不是三殿下及时拉住我,我也要跟着二哥一块儿落水了。”寿王只是救人时力气用的比较大,抱她纯属意外,宋嘉宁没做亏心事,自然没什么可心虚的,但男女相拥毕竟不合规矩,所以在画舫上,她尽量装成什么都没发生。 郭骁本以为会审出……未料她眼中一片坦荡,不由怔了片刻。 “四姑娘,你们回来啦?”守门婆子听到动静,出来迎道。 宋嘉宁松了口气,朝郭骁笑笑:“不早了,大哥早点回去吧。” 郭骁心情复杂地点点头。 宋嘉宁转身走了,进了院子,瞧见母亲与继父坐在厅堂下棋呢,应该是在等她。看着母亲温柔美丽的脸庞,宋嘉宁心中因为缅怀生父萦绕了一晚的淡淡伤感慢慢散了,坐在旁边观了一局棋,她心平气和地回房睡觉。 翌日郭骁继续去马军营当差,宋嘉宁领着茂哥儿去串门,先陪已经定亲的兰芳姐姐坐了会儿,再与云芳、尚哥儿去花园里溜弟弟,等两个男娃玩够了,姐弟四个一道去了畅心院。自从庭芳姐姐出嫁后,畅心院显得冷清了很多,宋嘉宁她们便来地越发勤快了,免得太夫人孤单。 孩子们一来,太夫人笑眯眯地叫丫鬟准备糕点,四四方方的黄花梨炕桌,宋嘉宁、云芳、尚哥儿各占一边,太夫人抱着最小的茂哥儿亲手照看。吃的正开心,门房派人来传话,说冀州的表公子来了,附上拜帖。 宋嘉宁正在吃酸酸甜甜的山楂糕,没有多想,卫国公府三房人,经常有各种亲戚前来拜会。 太夫人接过拜帖,看完就笑了,叫丫鬟赶紧去迎人。 “祖母,哪个表公子啊?”云芳好奇问。 吃完最后一块儿山楂糕的宋嘉宁也抬起头,看着太夫人。 太夫人瞅瞅窗外,长叹一声道:“是我的娘家侄孙,与你们大哥差不多的年纪,一会儿见了人,你们记得喊表哥。” 她出身冀州梁家,她刚嫁进郭家时,梁家也是地方官员,高祖皇帝取代了前朝后,前朝一大批老臣都给撤了下来。她那短命的丈夫与高祖皇帝志趣相投,帮着高祖打天下,高祖自然赏识他,封了国公,梁家就不行了,男人们都没啥本事,罢免了官职。 太夫人曾担心娘家人进京投奔她,给丈夫添麻烦,父亲却写信给她,叫她好好当国公夫人,他们在县城过得好好的,无需牵挂,还说以后梁家子孙有出息自能平步青云,若是没出息,就算投奔国公府也不许她插手。 因为父亲这道家训,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梁家居然没有一个人进京,只逢年过节派管事送点故乡的吃食来。太夫人想家却不能归,唯盼梁家快点出个有才学的,靠自己当了大周朝的官,便能上门走动了。 盼着盼着,终于盼来一个她只在家书中了解过的侄孙,尚未见到人,太夫人心里就无比地高兴。 太夫人高兴,宋嘉宁的脸却刷的白了。 太夫人的娘家人,冀州姓梁的…… 宋嘉宁无意识地攥紧手,杏眼呆呆地看着地上,记忆却回到了上辈子。那日梁绍从县衙回来,一脸兴奋,好像有什么大喜事,她一边给他端茶一边打听,梁绍高兴地将她抱到腿上,搂着她说了很多话。说他的一个权贵亲戚要路过府城,说那个亲戚是京城卫国公府的世子,说他要去府城拜谒,若能投了世子的眼缘,将来升官指日可待。 彼时宋嘉宁是梁绍的妾,梁绍是她的丈夫,丈夫有喜事,她当然跟着欢喜,哪想到梁绍为了官场前途,竟狠心到把枕边人拱手相让? 宋嘉宁怨郭骁仗势欺人,对梁绍,她是恨,恨梁绍翻脸无情,恨他虚情假意! 就是不知道,太夫人娘家一共有几个侄孙,今日来拜谒的是哪个。 宋嘉宁咬咬唇,与云芳一块儿下了地,稍后好见礼。 “姐姐抱!”茂哥儿见姐姐去地上了,他想追姐姐。 宋嘉宁这会儿心里乱的很,哄弟弟听话,太夫人摸摸茂哥儿脑袋,暂且把小家伙稳住了。宋嘉宁便继续盯着次间门帘,既希望来人不是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免得看了生气,又希望来的是梁绍,她好有机会将前世憋了七八年的恨发泄出去! 心咚咚地跳,门帘后终于传来丫鬟轻柔的声音:“表公子请。” 话音未落,门帘被丫鬟挑开了,一个穿竹青长衫、身材颀长的男子跨了进来,因为位置关系,男子抬头时率先朝对面的两个姑娘扫来,好巧不巧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宋嘉宁。男子眼中登时浮现掩饰不住的惊艳,只是,这是他第一次进国公府,一言一行必须谨慎。男子迅速压下美色带来的震撼,看眼榻上的太夫人,他神色激动,退后两步,撩起衣摆便跪了下去,叩首道:“梁绍拜见姑祖母,愿姑祖母贵体安康、寿比南山。” 太夫人眼中含泪,飞快擦擦眼角,哽咽道:“快起来快起来,走近点,让我好好瞧瞧。” 梁绍这才起身,三两步跨到榻前,昂首挺胸。 太夫人在嫡亲侄孙脸上看到了父兄的影子,藏在心底数十年的思念一股脑翻了上来,化成两行老泪。云芳心疼,赶过去劝慰祖母,梁绍一边跟着劝一边暗暗看了云芳几眼,余光中还有个姑娘,乃美如天仙的绝色,梁绍一直期待那姑娘靠过来,等了片刻不见她动,梁绍忍不住好奇,偷偷侧目。 宋嘉宁迅速垂下眼帘,若不如此,她怕掩饰不住自己的恨与怨! 梁绍看不到她的眼睛,怕被旁人注意,没敢多看,一眼便收回视线,倒是坐在太夫人身边的茂哥儿,见亲亲祖母哭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茂哥儿哇地一声也哭了,哭着要姐姐。弟弟比什么都重要,宋嘉宁暂且忘了与梁绍的恩怨,快走过去,抱起弟弟对太夫人道:“祖母,您这边有客,我先带茂哥儿回去吧?” 此时太夫人满心都是娘家人,心不在焉地摸摸茂哥儿脑袋,准了。 宋嘉宁娴熟地帮弟弟穿好鞋,再次朝太夫人笑笑,走了,自始至终,一个眼神都没与梁绍对上。 姐弟俩走远了,太夫人才猛地想起来,懊恼地对梁绍道:“看我,净顾着自己了,忘了给你介绍。刚刚走的是你大表舅家的四表妹与五表弟,这是你三表舅家的表妹,行三。”说到最后,手指着云芳。 梁绍忙行礼,眉目俊朗,谦谦如玉:“三表妹。” 云芳瞅瞅他,脸蛋忽的红了,轻轻地嗯了声。 梁绍看着豆蔻少女羞红的双颊,微微颔首,再次君子地移开视线。太夫人眼中有泪,没留意孙女的异样,笑着打发道:“云芳也先回去吧,等我跟你表哥亲近够了,再叫你们过来好好熟悉熟悉。” 云芳乖乖点头,最后偷瞄梁绍一眼,羞涩地走了。 太夫人亲昵地叫梁绍坐到榻上,东一句西一句,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仿佛有无数的话可说。梁绍一开始回答的十分用心,时间长了,他嘴上应付着太夫人,目光专注滴水不漏,心里却想到了刚刚的两位表妹。 这是他初次来国公府,但国公府是什么情况,他路上就打听清楚了,自然知道,郭家长房一共有两个姑娘,嫡出的大姑娘已经出嫁,剩下的虽然府里奴仆都称四姑娘,其实是继室国公夫人从宋家带来的女儿,根本不是正经的郭家人。 想到宋嘉宁柔媚的脸红红的唇儿,梁绍不禁可惜,那样美的人,若是与三姑娘云芳换个身份,该多好。美人再难得,过个十年二十年都没用了,身份这种东西却是一辈子受益无穷的。他这次进京,除了为明年春闱做准备,靠着国公府提前结交京城的达官贵人,另一个目的,便是竭力娶个郭家姑娘当妻子。 太夫人毕竟老了,太夫人一走,他与国公府的关系便断了,成了郭家的女婿,才是长久之计。 眼前浮现云芳离开时羞涩的模样,梁绍隐隐觉得,他这次京城之行,应该会一切顺利。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宋嘉宁了,那样的容貌身段,他还真有点不忍舍弃。 第68章 068 宣德帝非常重视科举,登基后每次春闱取用进士都多达数百名, 各地文人士气大涨, 拼了命的埋头苦读以求金榜题名飞黄腾达。对于举人来说,春闱便是最后一道龙门, 不容半点闪失, 但凡家中有些银钱的,都会提前数月甚至一年进京, 然后一边在京城读书安心备考,一边提前结交京官,为日后官场生涯做准备。 梁绍是冀州举人, 秋闱成绩名列前茅, 秋闱考得好, 足以证明其博学多才, 而梁绍容貌俊逸风度翩翩, 也是罕见的俊俏儿郎。他这模样才学, 不是亲戚太夫人都喜欢,更何况是自己的娘家人。得知梁绍在外租了宅院,太夫人立即派人去把梁绍的行李都搬进国公府, 要侄孙在国公府备考。 梁绍再三婉拒,直到郭伯言开口留他,梁绍才盛情难却,朝两位长辈行个大礼,答应了。 毕竟是小辈,梁绍父亲过来郭伯言大概会陪着喝喝酒, 换成梁绍,郭伯言便安排长子郭骁陪客,他自回临云堂了。这边林氏抱着茂哥儿、宋嘉宁坐在母亲身边,都在等他一起用饭呢,见继父一脸愉悦地跨进门,宋嘉宁心里便是一紧。 “看来国公爷很喜欢表公子啊。”林氏用眼神示意丫鬟们摆饭,然后笑着打趣道。 郭伯言接过朝他伸手的胖儿子,坐在一旁道:“文和恭谨谦和,谈吐不俗,将来必有一番造化。”这个后生,有才学,有城府,是个当官的料子。郭伯言是武将,不太喜欢文官那一套,但梁绍是太夫人的娘家人,郭伯言孝敬母亲,只要梁绍能哄太夫人高兴,他不介意让梁绍蹭点国公府的光。 太夫人为郭家生儿育女,抚养他们兄弟成材,这么多年没回过冀州了,郭伯言很心疼母亲。 林氏白日见过梁绍了,确实才貌双全,现在听郭伯言这么夸赞梁绍,林氏瞥眼秀秀气气坐在旁边的女儿,不由动了一个小心思。明年女儿就要十四了,林氏早就开始暗中物色合适的女婿人选,名门子弟心里头未必看得上女儿,林氏也不想让女儿高嫁,最好寻个家世普通些本身又有本事的。 梁绍,看起来就不错啊。 只是毕竟刚认识,林氏便没有表现出自己有这方面的意思,再留意留意吧。 宋嘉宁并不知道母亲心中所想,看出太夫人、继父对梁绍的器重后,宋嘉宁着急长辈们被梁绍虚伪的嘴脸蒙蔽之余,又生出一些疑惑。心不在焉地吃了晚饭,宋嘉宁回到自己房间,靠在床头发起呆来。 奇怪,以国公府目前对梁绍表现出的亲近,前世梁绍何必再用她讨好郭骁? 不是宋嘉宁自以为是,实在是那一年梁绍对她好的不得了,她有一点不舒服,梁绍比她还紧张。每到休沐日,梁绍还会陪她出门游玩,恩爱甜蜜如胶似漆,甚至二叔婶母来县衙打秋风,梁绍知道她不喜他们,便随便打发了,着实帮她出了一口气。 就算没有真情,梁绍还是很喜欢她这个美妾的,如非必须,宋嘉宁不信梁绍舍得将她送人。 难道梁绍与太夫人的关系断了? 上辈子宋嘉宁心里装满了恨怨苦,无心揣度这些人情世故,只恨梁绍无情,如今前世的苦已经淡去,除了在太夫人那儿与梁绍重逢她愤慨了一阵,这会儿宋嘉宁早没那么冲动了,唯一的念头,便是拆穿梁绍虚伪的嘴脸,叫他身败名裂。因为是梁绍先把她当玩物送出去,她才会沦为郭骁养在庄子上的禁脔,郭骁与她萍水相逢,两人没有任何感情,郭骁要她是郭骁好色,梁绍用一碗迷药送了她,却是无情! 宋嘉宁不知不觉又气了会儿,气完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有没有可能,前世梁绍进京时,他不小心露出马脚叫人看出他的道貌岸然,所以国公府便冷着他了?所以他不得不弃明投暗,用美色贿赂郭骁? 宋嘉宁眼睛变亮,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太夫人、继父是什么人啊,睿智英明,怎么可能会被一个跟他们长子、长孙一般年岁的后生给糊弄住? 宋嘉宁忽的放松下来,果真如此,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看一场伪君子被识破的好戏了。 但宋嘉宁并不敢保证一切皆如自己所猜那样,故叫来身边消息最灵通的六儿,悄声嘱咐道:“以后你听到任何与梁家表公子有关的事,记得都告诉我。” 六儿瞅瞅主子,慌了,犹豫着道:“姑娘为何在意他啊?”别是看上表公子了吧,那她帮忙打探消息便等同于帮四姑娘与梁家表公子搭桥牵线,一旦出了错,她就完了。 她目光闪烁,宋嘉宁看懂了,好笑道:“你想哪去了,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想知道他在国公府都做了什么。”为了避免六儿想太多,宋嘉宁直接说了实话。 六儿更糊涂了,奇怪道:“表公子得罪姑娘了?” 宋嘉宁点头,哼道:“怎么得罪的你就不用知道了,反正我看他就来气。” 六儿不懂四姑娘与表公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看着四姑娘装满厌恶的澄澈杏眼,六儿至少能肯定,自家姑娘对表公子绝没有那份心思,只要不涉及男女私情,她就不用担心了,小声保证道:“姑娘放心,等我消息吧!” 宋嘉宁再提醒她别让人看出来,然后赏了六儿一两银子。 六儿尽职尽责地去办事了,然而接下来一个月,就六儿所知,梁绍一直安安分分地住在他的客房埋头苦读,勤勉极了,还是太夫人心疼他,叫梁绍去畅心院坐了几次。梁绍这么稳重好学,六儿都反过来劝宋嘉宁了:“姑娘,您与表公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也许表公子只是无意得罪您了……” 宋嘉宁憋了一肚子苦水,偏偏倒不出来。 算她小瞧梁绍了,果然是个能装的! 梁绍隐藏的这么好,宋嘉宁不禁越来越怀疑自己之前的猜测,或许,梁绍在国公府表现的一直不错,只是继父为人正直,没有替梁绍在官场上走动?梁绍急于求成,因此才当了两年知县,便想从郭骁那儿走捷径? 这么想似乎也解释的通。 宋嘉宁顿时发愁了,真心不愿看到自己恨的人在国公府混的如鱼得水,尤其对方是个真小人。 ~ 中元过后便是中秋,太夫人见到娘家人高兴,为了让老人家更高兴,郭伯言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家中唱戏。戏台子搭在花园的水榭中,这样一家人既能平湖赏月,又能看戏听曲,两全其美。 傍晚在畅心院用过晚饭,众人移步走向后花园。 宋嘉宁原本陪在母亲身边的,走着走着被云芳扯住胳膊往后走去,穿过郭伯言与两位叔父,宋嘉宁一眼就看到了并肩而行的郭骁与梁绍,一个冷峻凌厉,一个面带浅笑,表面上是一对儿佳公子,宋嘉宁却在这一瞬看到了“狼狈”的影子! 梁绍不来,宋嘉宁对郭骁这条狼只有惧怕提防,现在狼狈凑到一块儿了,宋嘉宁真是想躲得远远的,便拽住还想往后走的云芳,扭头小声问她:“三姐姐到底要做什么啊?” 云芳偷偷扫眼梁绍,见梁绍那双明亮的桃花眼仿佛也在看她,云芳又羞又喜,却也更加坚定了要与兄长们同行的决定,所以挽着宋嘉宁胳膊,亲昵地道:“祖母她们说的都是家长里短,听着没劲儿,咱们兄妹在一块儿多好。” 说着继续拉着宋嘉宁绕过郭骁梁绍,身后就是双生子。 “三妹妹这话说得对,安安别回去了,姑娘就该有姑娘的过法,等你嫁了人,有大半辈子跟那些夫人太太们打交道。”郭恕嬉笑着道,没笑完,前面郭骁回头,冷冷斜了他一眼:“那是你当兄长该说的话?” 郭恕缩缩脖子,等兄长转过去了,他才朝郭骁脑袋比划了一拳头。 宋嘉宁忍不住笑了下,一抬眼,就见身边的云芳也在笑,只是云芳笑得不是郭恕,她与她挽着胳膊走,眼睛却望着斜前方。宋嘉宁顺着云芳的目光寻过去,映入眼帘的,是梁绍俊美如玉的侧脸。宋嘉宁大惊,再看云芳,眼里分明装满了倾慕! 宋嘉宁终于知道云芳为何要拉她过来了,因为云芳想偷看梁绍,不好意思一个人接近,便拉她陪着,显得只是两个妹妹要与兄长们相处似的。想明白了,宋嘉宁又震惊又烦躁,梁绍就是一个伪君子,云芳姐姐怎么看上这种人了?梁绍根本不配! “我喜欢听祖母讲戏台上的故事。”好好的堂姐看上一个伪君子,宋嘉宁无法坐视不理,更不能帮忙,攥住云芳小手,要拉她回去。 “那你自己去,我要跟二哥三哥坐一块儿。”云芳过来需要一个借口,现在已经不缺了,自然不在意宋嘉宁的去留。 宋嘉宁抿唇,就在此时,郭骁再次回头,看着她问:“你想听什么故事?” 那意思,好像她想听什么,他就会给她讲一样。 宋嘉宁一噎,随即摇摇头,丢下云芳自己走了,云芳的事以后再说,她先躲郭骁远点。 她转眼就绕到前面去了,郭骁盯着那道纤细的背影,袖中大手握成了拳。 他不想她,离他那么远。 作者有话要说:郭骁狼:我要吃肉。 梁绍狈:我给你抓。 嘉宁兔:救命啊! 赵恒龙尾一摆,就把狼狈打跑了。 嘉宁兔:你真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赵恒龙:给我生条小龙吧。 突然觉得我有写儿童文学的天分呢,你们说是不是? 第69章 069 中秋夜, 郭家众人在自家后花园听戏的时候,宫中也在举行宫宴,赴宴的全是皇亲国戚。 宣德帝坐在主位上, 手中端着金樽慢慢品酒, 视线漫不经意地扫过殿堂中的众人。 秦王是他的亲弟弟,与秦王妃同席。 武安郡王是他的亲侄子,与郡王妃同席。 长子楚王去年大婚,现在王妃肚子鼓鼓, 再有俩月就要生了, 宣德帝希望是个小皇孙。 次子睿王大婚也有一年了,王妃至今没有喜讯, 据说老二很宠后院的一个小妾,他再等等,若是正月过年二儿媳还没有怀上, 他就让惠妃管管这个儿子。儿子喜欢哪个女人他不管, 但不能耽误嫡子的出生。 目光一转,宣德帝再次看向自己的三子, 寿王,见寿王一人独坐, 宣德帝皱了皱眉。 毕竟是亲儿子, 当年不给儿子赐婚, 归根结底还是老三自己没看不上, 并不是他这个父皇存心给儿子没看。如今两年过去了, 宣德帝那点气早笑了, 再看看形单影只的寿王,宣德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散席前单独留下了楚王。 “父皇,您有事吗?”楚王瞄眼外面,有点着急,想早点陪大着肚子的冯筝回王府。 宣德帝见了,难以察觉地蹙了蹙眉。老二过分宠爱小妾,不妥,老大堂堂王爷身边就一个王妃,宠个三五年还好,若一直这样独宠下去,也非善事。但现在宣德帝不想管那么多,言简意赅道:“明年你四弟也要封王选妃,朕打算连着你三弟的王妃一起选了,你再去探探他口风……” 话没说完,见楚王咧嘴笑,宣德帝哼了一声,沉声道:“你跟他说,这是最后一次,这次他再看不上,那就当一辈子光棍王!” “父皇放心,三弟之前是没开窍,现在一个人住那么大的王府,早盼着娶个媳妇呢。”关系到弟弟的人生大事,楚王耐性一下子好了起来,想了想,问道:“父皇,这次选妃,是不是跟上次一样,在各地挑选良家子?” 宣德帝摇摇头,淡淡道:“朕再想想,不早了,快陪你媳妇去吧。”揶揄地看了儿子一眼。 楚王主要想问的是秀女出身,万一还是要求五品以下,宋嘉宁就没法选秀,但既然父皇语焉不详,他也没再追问,行礼告退。出了宫门,见寿王府的马车已经走了,楚王先送冯筝回王府,再骑马赶向寿王府。中秋佳节,今晚京城没有宵禁,楚王一路畅通无阻。 赵恒正要沐浴,福公公伺候主子宽衣,闲聊道:“王爷,今晚国公府请了戏班子,唱的那叫一个好,可惜只唱了半个时辰。” 赵恒不语。 外面突然传来侍卫宗择的声音:“王爷,大殿下造访。” 赵恒偏首,福公公已经重新帮他系紧腰带。 赵恒去厅堂见兄长,时候不早了,楚王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父皇刚刚跟我说,他明年要为你与四弟选秀,怎么样,这次你有什么条件不?有了快说,否则就等着父皇随便给你指一个王妃,这次父皇可不会纵容你。” 赵恒垂眸,选秀……秀女出身太低,他并未想过通过选秀赐婚。 “若有人选,我会进宫。”对着被月光照亮的院子,赵恒缓缓道。 楚王诧异,意外道:“你打算自己去求父皇赐婚?” 赵恒颔首。 楚王懂了,笑道:“理该如此,这样,既然你心里有数,大哥就不费心了,不过,若有需要大哥帮忙的地方,你也别跟大哥客气,尽管来找我。” “好。”赵恒应允,起身送兄长出府,目送兄长骑马走了,赵恒转身,往上房走时,目光悠悠扫过隔壁的卫国公府。 宋嘉宁还没睡,今晚六儿守夜,主仆俩说悄悄话呢。 “姑娘,您不是一直叫我留意两家表公子的消息吗,今晚你们在前面听戏,我在后面偷偷盯着,发现表公子跟三姑娘对了三次眼。”六儿坐在床边的绣凳上,小声地禀报,怕宋嘉宁不明白,她体贴地解释道:“大家都在看戏,没人说话,表公子无缘无故往三姑娘那边看了三回,三姑娘看他更多,就是只有三次对上了。” 宋嘉宁抱着枕头,听到这话,若有所思。 梁绍进京一个月,她一共在太夫人那边见过他三次,知道梁绍偷偷看过她,但梁绍偷看最多的,还是云芳,他做的隐晦,太夫人没注意,她看得清清楚楚。这样看来,应该是梁绍先勾引云芳的吧?梁绍那副皮囊,若非在他手里尝过苦头,情窦初开的闺秀还真容易着了他的道。 为什么梁绍要勾三姐姐,而不是她这个曾经被他盛赞成仙娥的四姑娘? 联想梁绍前世的做派,宋嘉宁哪有什么不懂的,梁绍分明是想通过三姐姐攀上国公府这棵大树。 宋嘉宁记得,梁绍后来娶的妻子另有其人,乃他冀州老家的母亲给他张罗的,但云芳姐姐对梁绍用情多深、有没有被梁绍欺负过,宋嘉宁心里就没数了,所以她还是得想办法提醒云芳姐姐才行。 过了几日,云芳领着尚哥儿来找她,宋嘉宁便牵着茂哥儿,姐弟四个去花园里玩。金秋时节,桂花飘香,尚哥儿教茂哥儿用木棍戳蚁窝,两个小家伙蹲在地上,一本正经地猜测哪只是蚂蚁皇上哪只是大将军,别提多傻了。 “唉……”云芳重重地叹了口气。 宋嘉宁瞅瞅她,好奇道:“三姐姐有心事?” 云芳靠到她肩膀上,拉着宋嘉宁软软的小手道:“我是在想,明年二姐姐也要嫁人了,往后国公府里就剩咱们俩。” 提到婚嫁,宋嘉宁心中一动,轻声道:“该我叹气才是啊,三姐姐明年肯定也要定亲吧?” 云芳脸红,轻轻拍了一下她手。 宋嘉宁搂住她胳膊,小声揶揄道:“三姐姐脸红了,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哪家公子啊,我见过吗?” 云芳偷偷喜欢梁绍很久了,喜欢的很郁闷,一来梁绍整日埋头苦读轻易见不上面,二来她不习惯藏秘密,心里憋着事特别难受。二姐姐兰芳最古板,时时刻刻将规矩放在嘴边,她不敢去找,四妹妹宋嘉宁…… 云芳扭头,看看四妹妹这张漂亮地过分但又有点小孩子那种单纯傻劲儿的脸,她咬咬唇,瞪着宋嘉宁道:“我跟你说了,不许你再告诉旁人,若是叫别人知道,我,我就跟你一刀两断,再也不认你这个妹妹了!” 宋嘉宁连忙保证自己绝不会泄密。 云芳这才凑到她耳边,说出了那人的名字。 宋嘉宁震惊地瞪大眼睛,眼中又有一丝无法理解,好像云芳做错了什么似的。梁绍长得那么俊朗,云芳本以为宋嘉宁会羡慕她会挑人,看出宋嘉宁的不赞同,云芳顿时不高兴了,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嘉宁知道,即便她说梁绍品行上的坏话,云芳多半也不会相信,便讲别的道理,窃窃私语道:“梁表哥一表人才,姐姐喜欢他没什么可奇怪的,但姐姐你要想清楚啊,他现在只是举人,就算明年高中状元,也要从正八品的小官做起,进士的话官阶更低,不知熬多少年才能出头……底层官员俸禄不高,往上爬打点起来却要费银钱,我们在江南的时候,听说很多刚上任的地方小官喜欢纳当地富商之女做妾室,图的就是女方家的银子……” 云芳羞红的脸慢慢变白了,她是国公府的三姑娘,从小锦衣玉食地伺候着,平时只顾吃喝玩乐,哪听说过官场的事。而四妹妹是江南小县城出身,对地方官比她了解的多,看着宋嘉宁认真的脸,云芳一点都不曾怀疑这话的真假。 所以,如果她真的嫁给梁绍,就只能从一个八品小官的夫人慢慢往上熬?万一梁绍去做了地方官,梁家家境似乎很普通,那梁绍没钱,经营起来,岂不是要用她的嫁妆?那样的生活,只是一个念头,云芳就无法接受,大姐姐嫁进镇北将军府,将来要当将军夫人的,二姐姐嫁的是名门望族,同样是国公府的贵女,她怎么能比两个姐姐差太多? 与这些相比,梁绍那张俊美的脸,突然失去了吸引力。 但云芳比较喜欢了梁绍一段时间,甚至憧憬过嫁给梁绍后的生活,美梦突然被戳破,云芳有点难受,呆呆坐了半晌,最后无精打采地领着尚哥儿走了。 宋嘉宁很开心,云芳姐姐心高气傲,肯定舍不得去跟梁绍过低品官夫人的“窝囊”日子。 成功解决了一件心事,宋嘉宁心情大好,吃起饭来也更香了。 这日郭伯言傍晚回来,看着杏眼亮亮吃饭夹菜的继女,单纯知足的样子分明还是个孩子,郭伯言摇摇头,露出一个无奈的浅笑。宋嘉宁没看见,林氏捕捉到了,饭桌上没说什么,夜里歇下,她好奇地问了出来。 郭伯言也正要跟她讲,抱着娇妻柔软的身子,他低头看她眼睛:“前日我陪皇上巡视禁军,发现一个天生神力的年轻才俊,今年二十,憨厚淳朴,长得也十分周正。这两天我派人查过他底细,乃太常寺少卿鲁大人的次子,尚未成亲。” 林氏一下子坐了起来,兴奋道:“你是想撮合他与安安?” 郭伯言颔首,沉默片刻才继续道:“我只是帮你挑人,最终还是要你为安安做主。”不是亲女儿,就是有这层麻烦,他真心为孩子打算,却怕妻子多想,因此要提前说清楚,免得妻子惧于他的威严,明明不满意也不敢拒绝。 林氏与郭伯言做了三年夫妻,对郭伯言的眼光非常信任,特别是刚刚郭伯言说的“憨厚淳朴”四字,简直说到了她心坎里,自己的女儿娇娇傻傻的,一点心眼都没有,就该配合老实男人,太聪明的,女儿被卖了还为人家数钱呢。 “国公爷,我想先见见这个人。” “嗯,我会安排。” 第70章 070 母亲与继父商量庭芳姐姐的婚事时, 宋嘉宁一边羡慕,一边暗暗憧憬父母为她挑选良婿那一日,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日会来的这么早, 她才刚刚十三岁啊。毫无准备,宋嘉宁眨巴眨巴眼睛, 看着身旁笑盈盈的母亲,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然后小脸慢慢红了,害羞地低下头, 小声道:“娘,我才多大啊……” 脸上是真的害羞, 心里是无法形容的欢喜, 她这辈子最大的念想是母亲平平安安地一直陪着她, 排在第二位的,便是穿上凤冠霞帔, 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嫁给一个真心待她的男人,如今, 父母开始为她筹划,她终于盼到了这一日。 林氏瞧着女儿红扑扑的脸蛋, 笑着道:“你是不大,可人家鲁镇大了啊, 听说他天生神力, 刚出生就把装满水的铜盆踹翻了, 三岁能抱起十五斤的石头,七岁能拖动一头猪……” 宋嘉宁扑哧笑了,憋红脸道:“他为什么要去拖猪啊?” 小孩子玩石头没啥稀奇的,虽然大多数都玩小石头,可谁家孩子会去拖猪玩? 林氏自己也笑,笑够了戳了女儿额头一下:“别人这么告诉我的,我就这么跟你说,问那么多做什么,反正他力气特别大,现在一拳能打死一匹马,上了战场必定无人能敌。之前因为给他母亲守孝才一直没有定亲,现在出孝了,我们不早点给你安排,被人抢走了怎么办?” 宋嘉宁羞答答地低着头,杏眼一片水润,天生神力的男人,会长什么样呢?一定非常魁梧吧? 林氏也好奇鲁镇到底是何模样,摸摸女儿脑袋,感慨道:“傍晚你父亲会叫他过来,咱们提前去他书房等着,要是合了眼缘,年前亲事就能定下来了。” 宋嘉宁眼波如水,想想自己的身份,她有些担忧,闷闷道:“就算我看上了他,他们家里未必看得上我。”鲁镇父亲是四品官,她生父只是一个早亡的举人,郭家,毕竟不是她真正的娘家,宋嘉宁整天过得很满足,但她知道京城很多闺秀都看不起她。 “别妄自菲薄,不提你父亲对你的好,就你这模样,鲁镇能娶到你,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气。”林氏抱住女儿,温柔地鼓励道。 宋嘉宁摸摸自己的脸,眼睛又亮了起来,只要鲁镇对她好,她也会努力当个好妻子的。 黄昏时分,林氏留茂哥儿在太夫人那儿玩,她早早领着女儿赶回郭伯言的书房。宋嘉宁很紧张,林氏也紧张,娘俩站在窗边轻声细语地说话,当院子里传来郭伯言中气十足的声音,林氏立即拉着女儿躲到一侧的山水屏风后。 宋嘉宁一手攥着衣襟,紧紧地盯着门口。 郭伯言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与他差不多高的年轻男人,肤色微黑,虎背猿腰,看起来十分的健硕,一看就非常有力气。宋嘉宁心砰砰乱跳,看完男人身体才鼓足勇气抬头,然后惊讶地发现,鲁镇身板魁梧,长得却有点书生气,说不上多俊朗,但五官周正,特别是那双眼睛,果然如母亲所说,透露着一股憨厚淳朴的劲儿。 隔着屏风,宋嘉宁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竟然越看越满意。风流倜傥的,她经历过梁绍,冷峻威严的,她也陪了郭骁七年。或学富五车或身居高位,或温柔似水或霸道强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现在在看到梁绍、郭骁那样的那人,宋嘉宁本能地抗拒,鲁镇长得魁梧老实,想到要嫁给这样的男人,她心里特别踏实。 “大人,您叫属下过来,有事吩咐吗?”屏风另一侧,鲁镇不解地问道。卫国公是殿前卫指挥使,他只是殿前卫一个普通的侍卫,突然被卫国公叫过来,鲁镇总担心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错,不知道为什么,从跨进这书房的第一刻起,他就有一种被人盯上的感觉。 正要看看左右,神秘莫测的国公爷终于说话了,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兵书,亲手递给鲁镇:“这书不错,你拿回去看看,读完了,有什么领悟全都写下来,五日后交给我。” 鲁镇愣住了,敢情国公爷叫他过来,就是为了给他一本兵书? 本能地接过兵书,兵书入手的那一刻,鲁镇心情沉重极了,他最不喜读书…… “回家吧。”郭伯言拍拍鲁镇肩膀,声音平和地道。 鲁镇弯腰行礼,糊里糊涂地抱着书走了。 他一走,郭伯言便立即看向屏风。林氏示意女儿出去,宋嘉宁不好意思,躲在屏风后害羞。林氏一看女儿羞红的脸蛋就明白了,没有勉强女儿马上见继父,她自己绕过屏风,笑着对郭伯言道:“国公爷果然会看人,我跟安安都很满意。” 郭伯言暗暗松了口气。 那边鲁镇老老实实跟着小厮往外走,绕过影壁,忽见一穿马军都头官服的男子面容冷峻地走了进来。鲁镇年初刚进的殿前司,并不认识郭骁,听小厮喊对方世子爷,他恍然大悟,站在小厮身后低头行礼。 “你是?”瞥见他手中的兵书,郭骁放慢脚步,随口问道。 鲁镇恭敬道:“属下鲁镇,是殿前司的一个侍卫,刚刚国公爷叫属下过来的。” 郭骁看眼正院,先回自己的颐和轩沐浴更衣,收拾一番,才来了临云堂。宋嘉宁早躲回后院了,郭伯言、林氏刚去太夫人那儿接了茂哥儿回来,坐在厅堂商量女儿的婚事。郭骁行到门口,隐约听到“议亲”二字,他顿了顿,继续前行。 “儿子见过父亲、母亲。”进了堂屋,郭骁恭敬地行礼。 郭伯言嗯了声。 “大哥!”茂哥儿高兴地从父亲腿上爬下来,颠颠地跑向兄长。 郭骁提着男娃腋窝将人抱了起来,落座后先陪弟弟聊了会儿,回答完几个孩子气的问题,他才看着主座上的男人问:“父亲,我回来时遇到一个殿前司侍卫,您叫他来的?” 郭伯言笑,之前他无法保证妻子女儿能看上鲁镇,所以其他人那儿都先瞒下来了,现在只等他派人与鲁家通个气,最多鲁家女眷再相看相看女儿,亲事便基本定了,自然也不必再藏着噎着。看着儿子,郭伯言愉悦地道:“正是,平章觉得那人如何?” 郭骁目光微变,回想片刻,道:“看他臂膀结实,应是力大之人。” 林氏钦佩无比,果然是武将,看人真准。 郭伯言没把这点小眼光当回事,继续问:“那你觉得,他给你当妹夫如何?” 郭骁呼吸一窒,过了片刻心才再次恢复跳动,露出诧异之色,与几分惊喜笑意:“不知父亲是为云芳挑的佳婿,还是嘉宁?” 郭伯言朝对面的妻子扬扬下巴,心里笑骂儿子犯蠢,侄女自有亲爹亲娘管,哪里用他这个大伯父费心。 经过刚刚的预警,确认父亲已经为继妹物色了如意郎君后,郭骁脸上成功保持了平静,胸口却依然如堵砂石,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了,却根本听不清自己都说了什么:“父亲挑的自然好,可叫嘉宁相看过了?” “嗯,你妹妹也很满意……” 剩下的话,郭骁一个字都听不到了,胸口的砂石瞬间化成熊熊怒火。 继妹居然看上了那个叫鲁镇的男人?一个除了魁梧身体便再无任何可取之处的平庸男人? 郭骁不甘心,可父亲才是唯一能为继妹婚事做主之人,他这个当继兄的没有资格反对,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父亲可能会怀疑…… 理智渐渐回笼,郭骁暂且压下那些念头,陪父亲说了会儿话,去畅心院看太夫人了。 这一晚,宋嘉宁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海里全是继父母亲为她挑的老实男人,明明不是多俊朗的人,她却越想越喜欢,但她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而距离不远的颐和轩中,郭骁彻夜未眠,仰面躺在床上,黑眸盯着乌漆漆的帐顶,一直到天明。 翌日出发前,郭骁低声吩咐阿顺,要他打探鲁镇的一切消息。 与此同时,隔壁寿王府,寿王持笔站在书桌前,看着自己刚刚写好的“殿”字,寿王爷那神仙般轻易不为凡尘俗事所扰的眉头,越皱越深。他还是想不通,鲜少将朝事带回府的卫国公,为何会带一个小小的殿前司侍卫随他回家,还莫名其妙送了对方一本书。 他涂了字:“来人。” 候在外面的福公公连忙跑了进来,弯腰道:“王爷有何吩咐?”说话时,忐忑地瞄了主子一眼,昨晚他回禀鲁镇之事时主子没有任何表示,但今天早上,福公公就看出来了,主子不太高兴啊,一不高兴就喜欢一个人闷在书房。 赵恒没看他,继续写字。 福公公懂了,灰溜溜跑出去,没一会儿,换了王爷随身侍卫宗择进来。 “属下拜见王爷。”宗择肃容行礼道。 赵恒点头,将刚刚写好的四个字转过去,示意他看。 宗择抬眼,就见宣纸之上,右侧写着“郭、鲁”,左侧则是“盯、查”。 宗择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他虽是王爷身边的侍卫,但寿王清闲,这么多年没有派他查过什么,主仆鲜少直接交流,眼前这四个字,他觉得自己猜对了意思,但万一不是呢? “属下领命。”心中迟疑,宗择答应地很痛快,不愿叫王爷质疑他的能力。 “去吧。”赵恒淡淡道,继续涂字。 宗择低头告退,出门就去找福公公确认了。 第71章 071 郭伯言看上了鲁镇当女婿, 但是他不说, 只将自己的心思透露给了前院的钱管事。 钱管事五十多岁了, 服侍了两代国公爷, 听完主子的话就明白了。男婚女嫁, 女方主动去男方家中提亲,会显得女方不如男方似的,堂堂卫国公府的四姑娘,当然得男方先开口。回到自家的小跨院, 钱管事喊来媳妇,夫妻俩凑在一块儿合计。 过了两日, 钱管事的媳妇去采办针线,“偶遇”鲁府一个管事婆子, 两人不知不觉聊了起来。 “你在卫国公府做事啊?那可是富贵地方, 看你这衣裳,多好的料子啊。” “你也不错啊,谁不知道鲁大人是皇上身边的红人。” “什么红人, 太常寺管陵庙群祀, 礼乐仪制,国公爷掌管禁军, 根本没法比。” “说到禁军, 你们府上的二公子也在殿前司当侍卫?听说他天生神力, 国公爷特别欣赏他, 跟我们家那口子夸了一大通, 我们家那口子喝多了还瞎猜呢, 说京城那么多才俊登门向四姑娘求亲,国公爷都没看上,要是他们有二公子的本事,国公爷早答应了。” “……四姑娘?就是新夫人从前面那家带过来的那位?” “可不就是,虽说是带过来的,但我们四姑娘生的是花容月貌温婉乖巧,国公爷视为亲生女儿,太夫人也当初亲孙女似的疼爱,跟嫡出的一点都没差……啊,我要的针线都准备齐全了,我先走了,改日有空再聊。” 钱管事媳妇脚底抹油般走了,鲁家的管事婆子望着门口,却把刚刚的话放在了心上,回府便去禀报主子。太常寺少卿鲁大人之妻病逝三年,其母鲁老太太岁数大了,便将内宅交给长孙媳妇方氏打理。 方氏最近正忙着给小叔子挑选合适的人家,听完管事婆子的回禀,她喜上眉梢,赶紧去知会鲁老太太:“祖母,那日二弟从国公府回来,嫌卫国公没事塞他兵书,现在看来,国公爷八成是看上二弟了,有心栽培他呢吧?” 鲁老太太灰白的眉毛挑了挑。她有两个孙子,老大资质平庸,文不成武不就,连个进士都看不上,儿子想在太常寺给安排个小官都不成,只好在家打理庶务。次孙来得晚,比他哥哥小了整整十岁,但天生神力,如今才二十就进了殿前司,前途大好。 若这能成了郭伯言的乘龙快婿,对次孙来说便如虎添翼,将来没准能接替郭伯言的位置。 只是…… 鲁老太太皱皱眉,卫国公府的四姑娘…… 方氏猜得出长辈的顾虑,笑道:“祖母,四姑娘出身确实有点低,但她们娘俩有福气啊,卫国公宠爱新娶的寡妇继室,京城谁人不知?那位夫人进府便生了一个儿子,娘俩脚跟站得稳稳的。再说卫国公刚四十,在皇上面前至少还有十年风光,咱们两家真能结成亲,那这十年,可以帮二弟少走二十年冤枉路的。” 鲁老太太终于心动了,说到底,孙子的前程最重要,不然以孙子那憨厚的牛脾气,没人提携,力气再大,官阶也不容易升上去。有了主意,傍晚儿孙回府,一家几口同聚一堂,商量与郭家的亲事。 鲁大人年近五旬,深知自己的官当到头了,他对儿子也没有多大期望,但儿子能得到郭伯言的赏识,总之是好事,所以鲁大人赞成去郭家提亲,唯一的担忧是怕自家会错意,被郭伯言给拒绝了。 鲁镇先是吃惊,然后就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全由长辈做主。他一点都不着急娶媳妇,但长辈们给他安排了,无论是国公府的四姑娘还是普通百姓家的姑娘,只要品行没问题,长得别太丑,他都愿意娶。 商量好了,鲁老太太便托一位与郭、鲁两家都有交情的官夫人去打听郭家的口风。 本就是郭伯言设的局,现在鲁家来问,太夫人、林氏自然表现出可以商议的态度来。 鲁老太太得到回复,心中有底了,提出让两个孩子先彼此相看相看,其实就是她想亲眼看看四姑娘到底如何。鲁老太太这要求乃人之常情,郭家这边再次同意了,然后约好九月初一,太夫人与鲁老太太一块儿去安国寺礼佛。 ~ 要去见鲁家人了,出发前一晚,宋嘉宁兴奋地睡不着。 如母亲所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与鲁镇的亲事基本已经定了。因为是鲁家提出要相看的,以郭、鲁两家在京城的地位,相看之后,郭家可以挑鲁镇的错,鲁家却不敢挑她毛病然后反悔婚事,真那样,就相当于直接打了卫国公府一巴掌,傻子都不会做。 可宋嘉宁还是紧张,担心鲁镇不喜欢她这样长相的姑娘,担心鲁家女眷嫌弃她的媚。 宋嘉宁也想长成郭家三芳那样,要么温婉要么秀丽要么明艳,奈何老天爷作弄人,明明她比谁都老实比谁都怕招惹男人,老天爷却非要给了她一副柔媚的长相。万一鲁镇喜欢五官清秀那样的女子,怎么办? 翻来覆去,胡思乱想,天亮了。 林氏昨晚便为女儿挑好了衣裙,上穿浅粉色的妆花褙子,下面配条白底绣梅兰竹菊的马面裙。宋嘉宁脸蛋水嫩红唇饱满,只涂了一层保湿的面脂,其他胭脂水粉一概不用。宋嘉宁的头发乌黑浓密,别了一枚银镶珍珠的蝴蝶发钿,再搭朵精致的丁香绢花,便没有旁的发饰了。 打扮好了,宋嘉宁羞涩地走到母亲面前。十三岁的姑娘,这半年个子又长高了一截,身段越发玲珑有致,该鼓的地方鼓,该细的地方细,除了个头照她还差一点,若比较女子的风情,林氏都自觉不如女儿。 模样好,身段好,人也温柔乖巧,女儿这么好,哪个男人会不喜欢? 将女儿抱到怀里,林氏轻声感慨道:“我的安安这么好,娘都舍不得你嫁人。” 宋嘉宁靠在母亲怀里,闻着母亲身上的兰花香,她偷偷笑了。她也舍不得母亲,但她更想出嫁,早点过上前世最渴望的日子。 说完贴己话,林氏牵着茂哥儿,送女儿去畅心院。男方她已经相看了,今日就不去了,太夫人一人已经给足了曾老太太体面,正好也让曾家人看看太夫人对女儿的疼爱。 畅心院,太夫人也打扮好了,坐在主位同三个孙子一个孙女聊天。郭骁是郭伯言安排的,要他护送祖母妹妹去安国寺。双生子、云芳知道今日宋嘉宁要去相人,跑过来起哄,要一块儿去看热闹,太夫人都给拒绝了,兄妹三人就继续求。 ” “祖母,叫云芳去吧。”郭骁突然开口道。 云芳大喜,跑过去夸他好。 太夫人不解,问孙子:“为何叫她去?” 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郭骁罕见地笑了下,打趣云芳道:“云芳贪玩好动,有她趁着,更显得嘉宁端庄懂事。” 话音一落,双生子捧腹大笑起来,云芳气得直跺脚,晃着太夫人胳膊要祖母为她做主。 太夫人倒觉得长孙的话有几分道理,带上云芳这个嫡出姑娘,正好让鲁家人看出嘉宁孙女在国公府的地位一点都不比郭家亲生的姑娘差,遂笑眯眯地问云芳:“你大哥都这么说了,你还想去?” 云芳瞪郭骁一眼,嘟嘟嘴,哼道:“去,四妹妹傻,我替她把把关。” 她喜欢梁绍,把梁绍当成如意郎君,四妹妹却从一开始就嫌弃梁绍,虽然四妹妹说那些话是为了她好,但云芳还是觉得丢了面子。今日四妹妹要相亲了,她倒要看看,让四妹妹满意的男人长什么样,看看对方除了家世,还有哪点能比得上梁绍。 孙女打定主意去,太夫人就不管了。 过了片刻,林氏娘仨到了。 一屋子人都看向宋嘉宁,太夫人慈爱地笑,郭符郭恕故意模仿风流子弟都妹妹,摇着折扇道:“这是哪家的姑娘啊?长得这么好看,莫非是仙女下凡?” 宋嘉宁被他们弄得满脸通红,快走几步躲到太夫人怀里,小声撒娇:“祖母你管管他们。” 太夫人抱住孙女,打发双生子一边去。 双生子不情不愿地走了,宋嘉宁扭头目送二人,正要笑,郭骁突然道:“不早了,祖母,咱们出发吧。” 那声音平静如常,自从鲁镇登门那日就再也没有踏出临云堂的宋嘉宁,偷偷侧目,看到郭骁站在几步之外,面无表情地肃容而立,除了冷峻脸庞似乎比上次见面瘦了点,仿佛并没有旁的变化。 宋嘉宁收回视线,莫名地不安。郭骁对她有欲,他的身体不会骗人,但两人现在是兄妹,郭骁无法做什么,他真的会因为这层关系,愿意让她嫁给旁人吗? 不愿意又如何呢,她自有继父为她做主,继父都安排好了,郭骁只能老老实实当个兄长。 扶着太夫人走出国公府,明媚晨光立即从东边倾洒过来,宋嘉宁歪头,感受着那份一直照进心底的温暖,想到一会儿就能见到未来的老实相公,宋嘉宁由衷地笑了,笑得羞涩甜蜜,灿若花开,随即与太夫人、云芳前后上了马车。 国公府的马车走远了,寿王府门前站在西边的侍卫,却迟迟没有回神,脑海里全是四姑娘仙女似的脸庞,那么美那么娇那么媚,没看他他骨头都酥了,若是四姑娘走到跟前朝他笑一笑……侍卫不自觉地翘起嘴角,目光呆滞起来。 “嘘!嘘!”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口哨,侍卫猛地回神,扭头一看,果然是福公公站在门里面在叫他。 “您来了。”侍卫连忙大步跨了过来。 福公公狐疑地打量他:“笑得跟狗尾巴草似的,想什么美事呢?” 侍卫哪敢说实话,低头装傻。 福公公也懒得追究,低声问:“看清了吗?” 侍卫点头,如实道:“看清了,四姑娘气色红润,上车前还瞅着日头笑了一下,羞答答的。” 福公公眉头立即拧成了一个川字,不甘心地再三确认,侍卫始终都说四姑娘是笑着走的。 福公公面现难色,原地站了半晌,怕主子等得着急,不得不折回书房。 赵恒在作画,见他进来,他暂且收手,眼睛看着桌上的鲤鱼图。 福公公胆战心惊的,垂眸道:“王爷,四姑娘被太夫人挡住了,他们没看清。” 赵恒偏首,盯着他看了片刻,道:“宣。” 福公公两腿一抖,扑通就跪下去了,叩首道:“小的该死,请王爷恕罪,四姑娘,她,侍卫说她上车前瞅着日头笑了下,状似羞涩。” 他与主子都知道,四姑娘今日要去安国寺相人了,福公公还知道,主子心里有四姑娘,所以他不敢说实话,怕主子得知四姑娘心有所属后难受,但主子要宣门口的侍卫亲自确认,福公公没辙,只能老实交代。 她笑了,状似羞涩…… 赵恒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福公公,目光却穿过福公公,看到了一个脸蛋肉嘟嘟的小姑娘。 是她先押他赢的,是她先用那种崇拜的眼神望着他,也是她,先站在这张书桌前,夸他好。 他一直以为她喜欢他,原来,并不是。 “不必再盯。” 福公公大惊,抬头,就见主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淡漠神仙模样,与世无争,女人,也不争了。 第72章 072 安国寺乃大周国寺, 占地极广, 寺中殿宇巍峨,有山有塔有湖,景色秀丽不输江南。其湖名曰塔影湖,湖岸一圈建有八座凉亭, 众星捧月般为正北方的讲经院护法。太夫人与鲁老太太就约在一座凉亭中相见。 鲁家主仆来得早,先占了一座凉亭。为了表示诚意,鲁老太太与长孙媳妇方氏坐在凉亭中休息, 派鲁镇去山门前等候郭家众人。直到此时, 鲁镇才终于有了几分要相看媳妇的紧张敢,既担心自己长得不好看四姑娘看不上,又好奇郭家四姑娘生的是高矮胖瘦。 他门神一样在山门一侧站着,巴巴地望着官道,等了大概两刻钟, 终于看到一辆黑顶马车不缓不急地行了过来, 车旁骑马跟着一个男人。距离近了,鲁镇认出来了,马上的男人,正是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卫国公府世子啊! 鲁镇下意识扯扯衣袍,没等国公府的马车停稳,他便大步走过去, 朝郭骁行礼:“鲁镇见过世子。” 郭骁看他一眼, 声音平和道:“鲁兄客气了, 你长我一岁, 称我平章便可。” 说着翻身下马。 鲁镇没料到世子爷竟然如此平易近人,悄悄松了口气,但还没实诚到真的直呼人家的字。 马车里面,听到鲁镇的声音,宋嘉宁小脸登时红了,云芳抱住她胳膊小声打趣:“听听,鲁公子跑这边接咱们来了,一定是急着见四妹妹呢。” 宋嘉宁羞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两辈子第一次有这种经历。 太夫人嗔了云芳一眼,低声嘱咐道:“一会儿稳重点,不许胡言乱语。” “知道了知道了,我先下去。”云芳笑着道,率先探出马车。 鲁镇下意识望了过去,就见一个穿水绿裙子的妙龄姑娘从马车里探了出来,脸蛋白白净净的,眉目如画,她似乎很开心,唇角高瞧,忽然她抬头朝他看来。鲁镇心里一慌,但还是情不自禁地继续盯着那姑娘看,姑娘微微惊讶,灵动的眼睛毫不掩饰的打量他一番,忽然笑得更灿烂了,比春光还明艳。 鲁镇看呆了,第一次看到这样貌美的姑娘,她笑得狡黠,像猫儿似的抓着他,他好想知道她在笑什么,可那姑娘很快就收回了视线,站在马车一旁。凉爽的秋风吹过来,她裙摆飘飘,体态纤细,简直就像仙女下凡。 这就是四姑娘吗?若他真能娶到这么美的姑娘,那简直是三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鲁镇怔怔地想,就在此时,车里又弯腰走出来一个姑娘,鲁镇目光一转,恰好那姑娘也朝他看来,脸蛋花瓣似白里透粉,杏眼含露一样雾蒙蒙地看着他,不过只看一眼就垂下了眼帘。鲁镇震惊地呼吸仿佛都停止了,直勾勾地盯着后面这个姑娘,视线无意识下移,忽然瞥见对方鼓鼓的胸脯。 真鼓啊…… 这是鲁镇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下一刻,他恍然大悟,猜测这位粉衣大胸姑娘应该是四姑娘的某个姐姐,鲁镇立即守礼地移开视线,垂眸前,又偷偷看了一眼四姑娘。虽然粉衣姑娘更美,但他相看的是四姑娘,别人再美他都不能多看,更何况,他也更喜欢四姑娘,那笑盈盈的样子,勾得他心痒痒。 “四妹妹,他刚刚一直盯着咱们这边呢。”云芳偷偷地在宋嘉宁耳边说。 宋嘉宁红着脸嗔她一眼,见祖母出来了,她忙着伸手扶。 等太夫人站稳后,郭骁示意鲁镇随他上前,鲁镇点点头,只是往太夫人那边走时,鲁镇虽然没有看四姑娘,却感觉到四姑娘一直在看着他。鲁镇不知为何心跳加快,全身都在发热,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往那边看,然后恭敬地朝太夫人行礼:“晚辈鲁镇,拜见太夫人。” 上次鲁镇去郭家,太夫人并没有瞧见,此时见着了,仔仔细细端详片刻,太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看眼小孙女,慈爱地道:“好,好,果然英武非凡。怎么在这儿等着啊,你祖母她们呢?” 鲁镇垂眸道:“祖母在亭中休息,派我来迎接太夫人。” 太夫人就客套了一番,先教身边的两个孙女喊鲁镇二哥,再给鲁镇介绍道:“这是你三妹妹,这是四妹妹。” 鲁镇微黑的脸庞早红了,瓮声瓮气地喊三妹妹、四妹妹。 宋嘉宁脸颊羞红不敢看他,云芳挽着宋嘉宁胳膊,看着鲁镇傻乎乎的样子,无声浅笑。 简单地认识过来,太夫人领着两个孙女走在前面,鲁镇与郭骁并肩跟在后头。鲁镇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云芳的背影,眼里只剩她了。郭骁侧目,将鲁镇痴迷的样子收进眼底,心中十分不屑。祖母刚刚一起介绍的堂妹与继妹,看鲁镇这样,八成是没分清谁大谁小吧? 不过,鲁镇更喜欢堂妹,对他来说,却是一份意外之喜。 靠近凉亭时,鲁老太太、方氏热络地迎了出来,郭骁在外面就与二人见了礼,等女眷们去亭中说话了,郭骁便站在亭外,与鲁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禁军中事。鲁镇一心应付他,自然无暇留意亭中的谈话。 他糊涂分不清人,鲁老太太却不糊涂,与太夫人客套时,眼睛不时瞄向宋嘉宁,视线依次扫过宋嘉宁勾人的眼睛、艳丽诱人的红唇、柔媚羞红的脸颊,以及那一对儿她看了都臊得慌的胸。越看,鲁老太太就越不满意,就这模样身段,装得再乖巧老实,谁能信她是安分守己的主?女儿长这样,她那个寡妇娘想来也是一个尤物,不然如何勾得一个国公爷魂不守舍? 鲁老太太肠子都悔青了。怀色其罪,四姑娘天生就是个红颜祸水,这样的容貌,普通的富贵之家都镇不住,真嫁到自家,不定招惹来什么祸患,只恨她贪图郭家的权势先急着登门打探消息了,现在是想悔也不敢悔了。 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心里翻江倒海,面上是滴水不露,还笑着询问宋嘉宁在家都有什么喜好。宋嘉宁按照长辈们教的,说自己喜欢读书做女红,鲁老太太连连夸好。宋嘉宁鼓足勇气看看老太太,见对方慈眉善目的,她就觉得,自己应该是入了鲁家人的眼了吧? 聊了片刻,寺里讲经的大师过来了,即将开讲。 太夫人与鲁老太太一块儿站了起来。 云芳最不爱听经,小声朝太夫人撒娇:“祖母,你们去吧,我想去大殿上柱香。” 太夫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孙女的借口,却不好当着鲁家人的面拆穿,只好应允,用眼神示意长孙陪着。鲁老太太见宋嘉宁老老实实守在太夫人身边,一副她喜欢听经的端庄闺秀样,认定这是宋嘉宁装出来的,鲁老太太胸口堵得慌。为了眼不见心不烦,鲁老太太慈爱地对宋嘉宁道:“嘉宁陪你姐姐去上香吧,你们年纪还小,进去了也听不懂大师在讲什么,不如去寺里逛逛,姑娘家家的,难得出回门,别拘着自己。” 宋嘉宁怎样都行,请示地看向祖母。 太夫人笑着点点头。 宋嘉宁便朝鲁老太太行个礼,微红着脸朝云芳走去,云芳身后,便是郭骁、鲁镇。 目送长辈们进了讲经院,郭骁肃容对云芳道:“走吧,我上香。” “我才不去呢,我要去坐船。”云芳挽着宋嘉宁手臂,嬉皮笑脸地改口道,余光中见鲁镇呆呆愣愣地盯着她看,云芳先是奇怪,注意到鲁镇因为被她发现而转红的脸,云芳愣了愣,心头忽然涌起一丝得意。 鲁镇看她,是觉得她比四妹妹好看吗? 云芳很清楚,自家姐妹属四妹妹这个外来的长得最美最媚,堂哥们偏心四妹妹,未必没有这层缘故,此时竟然有个男人在见过四妹妹后依然青睐她,云芳不禁偷偷雀跃起来。去码头的路上,郭骁、宋嘉宁都不说话,想到从丫鬟口中听说的鲁镇的趣事,云芳便好奇地问道:“鲁二哥,听说你力气特别大,是真的吗?” 未婚妻跟他说话了,鲁镇激动的脸庞泛红,憨厚地点点头。 宋嘉宁偷偷瞧他一眼,见他这副啥样,她忍不住笑了。 云芳眼睛亮亮地继续追问:“听说你七岁时能拖动一头两百多斤的猪,可你为什么要去拖猪啊?” 宋嘉宁也竖起耳朵。 鲁镇不太好意思地道:“那时候过年,管事拉了两头猪进府,小厮先抬一只进去了,另一只不停地蹬腿乱蹭,我想把它拉回原来的地方……” 云芳捂嘴偷笑,宋嘉宁朝一侧扭头,矜持地忍着。 郭骁恍若未闻,只朝码头旁的一条船摆摆手。塔影湖横贯安国寺南北,湖中有一小岛,岛虽不大,上面却遍布各地奇石,中间还有一长生池,里面的老龟据说已经活了上千年,因此香客游寺,都会去岛上看看。 划船的是山下一位聋哑鳏夫,安国寺主持怜悯他,给了他这份差事。鳏夫家里有个七岁的儿子,叫石头,有时候待在家里自己玩,有时候会跟着爹爹一块儿做事,今日石头也来了,他爹撑船,他拘束地坐在船头,大眼睛一一扫过郭骁四人。 宋嘉宁见男娃看向自己,大眼睛乌溜溜的,她轻轻笑了笑。 石头却低下头,转过去自己玩了,左手再次伸到袖子里面的口袋中,那里有五个铜板,昨晚那个陌生的男人说了,只要他把这两个漂亮小姐推下水,等他下山,就再给他五个铜板,再请他吃烧鸡。 想到昨晚偷吃的那只烧鸡,石头口水又流出来了。 他想吃烧鸡。 船开了,石头偷偷盯着那两个小姐,见她们单独站在他这边看鱼,石头咽咽口水,低头走了过去。 宋嘉宁看到男娃了,见男娃似乎要从她们身后经过,她就没在意,继续寻找水中的游鱼,刚瞥见一抹影子,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宋嘉宁惊呼一声,本能地想抓住什么,清凉的湖水却从四面八方涌来…… 短暂的慌乱后,宋嘉宁扑腾挣扎,艰难转身,看到鲁镇第一个朝这边跑来,一跃而下。未婚夫来救自己了,宋嘉宁顿时没那么怕了,然而下一刻,就看见鲁镇拍打着手臂朝三姐姐云芳游了过去,转眼就将云芳搂到了怀里。 第73章 073 九月了, 秋风凉,湖水更凉,可两样加起来, 也不如亲眼看着继父为她挑选的老实男人急切地将三姐姐搂到怀里,她的三姐姐也藤蔓般抱住男人脖子, 更让宋嘉宁寒彻骨血。水从发间流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但宋嘉宁还是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两人,不敢相信, 忘了挣扎。 为什么会这样, 鲁镇不喜欢她吗?还是三姐姐离他比较近? 宋嘉宁想替鲁镇找个理由,她一边扑腾一边转向船, 想看看自己与三姐姐到底谁离船近,然而她还没看到船,先看到朝她游来的郭骁! 看着郭骁被水花模糊的脸, 宋嘉宁脸色大变, 这一刻,鲁镇是谁云芳又是谁,宋嘉宁全都不记得了,脑海里只剩下前世的回忆, 曾经郭骁也曾带她游湖,然后他故意害她落水, 再下来救她, 跟着在水里…… 宋嘉宁不想回忆, 更不想叫郭骁碰她,她转身往后扑,可她不会水,只能绝望地听那声音越来越近,当郭骁的手臂搂住她腰,宋嘉宁奋力挣扎,却还是被他拉到怀里,浑身湿透的身体,被迫贴上了他。 宋嘉宁不敢动了,浑身僵硬,她甚至没有像其他落水之人那样,本能地去攀附她,因为她知道,那样只会更刺激郭骁。片刻的绝望后,宋嘉宁一手抱紧郭骁腰,一手横着挡在胸口,努力避免让那里挤到他。 郭骁低头,看她脸色苍白,乌黑的发丝黏在脸上,楚楚可怜。她紧紧闭着眼睛,浑身发抖好像在害怕,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泪是水。她安静地出奇,明明没有向堂妹那样哭叫,却让他更怜惜。 鲁镇不选她,是鲁镇蠢,那样蠢的人,怎么配得上她? “安安别怕,大哥带你上去。”搂紧她娇小的身体,他梦到无数次的身体,郭骁第一次,轻声唤她的小名。 宋嘉宁泪如雨下。上辈子,母亲死后,二叔二婶再没有叫过她小名,与梁绍如胶似漆时,她告诉梁绍了。被郭骁带进京城后,这个小名便藏在了她心底,郭骁帐中偶尔会叫她宁宁,如今,他叫她安安了,改口的深意,叫她绝望害怕。 她目光空洞地被他带上了船,上船之前,郭骁脱了外袍裹住她。宋嘉宁只本能地抱着胸,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听不见了,也感觉不见了。船夫按着儿子跪在地上磕头赔罪,鲁镇效仿郭骁为云芳穿上他的外袍,云芳缩在他宽阔结实的怀里,看着头顶虽然傻乎乎却肯跳湖救她的男人,心底再无梁绍任何影子。 两刻钟后,宋嘉宁、云芳分别被双儿、巧蓉匆匆背进了寺院的客房,鲁老太太想跟进去探望,太夫人疲惫地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暂且没法招待你了,你先回房照顾鲁镇,等我这儿收拾好了,我再叫丫鬟去请你。” “行,您也别着急。”鲁老太太关切地道。 太夫人点点头,转身进去了。 鲁老太太领着浑身还滴着水的鲁镇去了旁边的院子。 外人走了,太夫人叫丫鬟们服侍两个孙女去厢房沐浴更衣,她将只穿中衣的长孙叫到堂屋,沉着脸审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两个都落了水,还叫鲁镇救了你三妹妹?”若不是自家孙女没有勾引一个区区四品太长寺少卿家公子的必要,太夫人都要怀疑云芳心术不正了。 郭骁跪在地上,不顾发间还有水流下来,低头自责道:“云芳缠着要去游湖,我没有阻拦,是我第一桩错。她们两个站在船边观鱼,船夫儿子冒冒失失晃了一下撞到她们,我没能及时搭救,是我第二桩错。叫鲁镇抢着救了云芳,是我第三桩错。一切皆因我失责而起,请祖母责罚。” 太夫人回味一番长孙的话,云芳贪玩、村童冒失这都不是长孙的错,最后一桩…… “你说,是鲁镇抢着救的云芳?”太夫人压低声音问。 郭骁闻言,脸色难看极了,仰头,冷声道:“祖母,鲁镇欺人太甚,他明知咱们两家这次是为了他与嘉宁的婚事才来安国寺的,却在危难时刻当着嘉宁的面救了云芳,嘉宁会怎么想?还有云芳,众目睽睽之下被他……” 男人愤慨抿唇,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太夫人缓缓地坐到椅子上,眉头皱的更深了。 东厢房,双儿手里拿着巾子,看着呆呆坐在浴桶中双眼无神的姑娘,心里一酸,竟是半步都不敢靠近,转到姑娘身后,捂着嘴无声地哭了出来。四姑娘身份尴尬,她与六儿都知道,所以刚被太夫人派遣到四姑娘身边时,她们心里是不太愿意的,甚至做好了随时向太夫人回禀四姑娘罪状的准备。 可四姑娘、新国公夫人与她们猜测的一点都不一样,夫人温柔贤惠美而不妖,四姑娘容貌妩媚心性却是再单纯不过,娇娇憨憨的,她们都女子都由衷的喜欢。这次四姑娘议亲,鲁镇的为人都是她们打听出来的,看四姑娘羞涩欢喜,她们感同身受,谁曾想,那个号称老实憨厚的鲁镇,居然给了四姑娘这么大的没脸? 哪有这样的,不喜欢就直接说出来,四姑娘还缺他一个男人吗?何必那么欺负人?除了身份,四姑娘哪里比三姑娘差了?三姑娘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妹妹说亲,她跟过来也就罢了,为何频频与鲁镇攀谈? 真是越想越气得慌,越想越替三姑娘委屈! 宋嘉宁听到了一抽一抽的哭声,眼中渐渐恢复了一丝光彩,她回头,看到双儿捂着嘴,满脸是泪儿。目光相对,双儿惊慌失措地抹抹眼睛,想假装自己没哭一样。宋嘉宁被她逗笑了,叹口气,无力地道:“简单洗洗吧,祖母肯定等着呢。” 双儿使劲儿吸吸鼻子,一边凑过来服侍主子沐浴,一边不屑地哼道:“姑娘不用多想,他眼瞎分不出好赖,姑娘就不要他了,凭姑娘的容貌身份,在京城随便挑一个都比他好。惯得他毛病,给他点好脸色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天生神力,呸,七岁拉猪,我看他就是个当屠夫的料!” 宋嘉宁扑哧笑了,她今天才知道双儿这嘴有多毒,不过,听着还真解气。 什么老实男人,只是长得老实罢了,心其实是黑的! 虽然这么想,可忆起鲁镇奋力朝云芳游去的身影,宋嘉宁还是忍不住哭了,偷偷掉了两串泪。 ~ 就在宋嘉宁穿好衣裳端着瓷碗喝姜汤时,鲁老太太领着换了一身外袍的鲁镇来找太夫人了。进了堂屋,瞥见太夫人、郭骁的冷脸,鲁老太太立即呵斥孙子跪下,她尴尬自责地解释道:“太夫人,都怪我不会教孙子,把他教的脑袋缺根弦,居然把三姑娘、四姑娘认错了,这傻子,一直将三姑娘当成了四姑娘……” 太夫人本以为鲁镇故意轻贱宋嘉宁,闻听此言,她皱皱眉,探究地看向鲁镇。 鲁镇确实是认错了,愧疚地朝太夫人磕头赔罪:“鲁镇愚钝,辜负了太夫人一片厚爱,只是我真的没有欺辱四姑娘之心,两位姑娘落水,我心急只想救人,没想到会惹出大祸……鲁镇罪大恶极,请太夫人严罚。” 太夫人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选择信了鲁镇的话。 鲁老太太一直在观察太夫人,看出太夫人松动了,鲁老太太攥攥帕子,迟疑道:“太夫人,我有几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太夫人扫她一眼,垂眸道:“你说。”不管怎么样,对鲁老太太都没了之前的客气。 鲁老太太看向郭骁,见郭骁一脸冷峻凌厉,并不像会听她话先避一避的样子,便索性当着郭骁的面说了出来:“太夫人,镇儿糊涂是错,但他救人是好意,您看,这次咱们两家议亲,外人并不知晓议的是哪位姑娘,既然,既然镇儿误打误撞当众救了三姑娘,不如……” “你当我们郭家的姑娘全都嫁不出去,可以由着你任意挑拣?”郭骁突然厉声喝道。 鲁老太太吓得浑身一激灵,脸色变了几变,最后瞄向太夫人。她仔细想过了,落水之事发生后,让孙子娶三姑娘,乃两全其美的好法子。对自家来说,嫡出的三姑娘自然是比宋嘉宁更好的孙媳妇人选,宋嘉宁那等狐媚的人,便是嫡出她也不喜。对于郭家来说,姐妹俩在相看男人的时候一块儿落水,便是纯属意外,传出去旁人也会往歪了猜测,觉得郭家姑娘二女争一男……郭家两个都不嫁,孙子大不了娶别人,娶个身份低点的,没什么损失,但郭家养的是姑娘,顾虑就多了。把三姑娘嫁过来,对外谎称议亲的一直都是三姑娘,这桩落水便成了英雄救美的美谈,至于宋嘉宁,名声本来就不好,再添点污名也不碍事。 “太夫人,我喜欢三姑娘,求您将三姑娘嫁给我吧!”一片沉默,鲁镇突然抬起头,恳切地望着太夫人。 太夫人刚要说话,门口一黯,太夫人意外地看过去,就见被鲁镇错认成四姑娘的三孙女云芳,换了一身素白的裙子,错愕无比地站在那儿,脸蛋先是白的,然后,慢慢转红了。 第74章 074 虽然鲁老太太极力挽回, 但两家这次相看还是不欢而散,安国寺山门前, 望着卫国公府的马车扬长而去, 鲁老太太并不是很担心。到底嫁哪个孙女,总得给郭家人考虑商量的时间, 就算最后一个都没捞到,亲事黄了, 但孙子没犯什么错,郭伯言迁怒不到孙子头上。 “祖母,郭家,会答应吗?”鲁镇恋恋不舍地望着那辆马车, 眼前还是三姑娘明艳的笑脸。 鲁老太太瞅瞅自己高大魁梧的孙子,笑道:“太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 但那位三姑娘, 似乎是看上你了。”孙子天生神力,终有一日会成为白起、李广那样千古流芳的名将英雄。 鲁镇听了, 不由地高兴起来。 卫国公府的马车中,一片沉寂,只闻哒哒的马蹄声,与车轮辘辘。 宋嘉宁坐在太夫人右边的侧椅上, 坐姿端庄,一双白皙娇嫩的小手交叠放在腿上,微微低着头,浓密纤细的睫毛遮掩了那双水润清澈的杏眼。她垂着眼, 看到对面云芳虽然也没有说话,却时不时动动小脚,手反复地攥攥帕子,似乎心有不安。 宋嘉宁收回视线,对云芳此时的心事,她丝毫提不起精神去猜,她只知道,她与鲁镇注定做不了夫妻了。或许鲁镇舍她去救云芳是因为认错了人,可事情澄清后,鲁镇亲口言明他喜欢的是云芳,亲口承认,他没看上她。 眼前再次变得模糊,宋嘉宁扭头,挑起一丝窗帘佯装看外面的景。她努力憋着眼泪,心底的酸涩却潮水般往上涌。母亲把她夸成天底下最招人喜欢的姑娘,宋嘉宁知道自己没那么好,但也清楚她长得好看,怎么都没料到,她处处满意的老实男人,会看不上她。 是因为她的脸,还是因为她的身世? 秋光明晃晃的,宋嘉宁却看不到一点光亮,目光落到哪里,哪里就是灰的。 云芳看见四妹妹偷偷擦眼泪了,鲁镇是大伯父为四妹妹挑选的良婿,鲁镇没看上四妹妹,四妹妹肯定很伤心。她替四妹妹难过,也担心大伯父会因为四妹妹反对她嫁给鲁镇,但,鲁镇有什么错呢?总不能强迫他娶一个他不喜欢的姑娘啊。 回想水中鲁镇抱住她时焦急担忧的神情,云芳低头,又烦躁地揉了揉帕子。 一苦一忧,太夫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两个孙女,心情十分沉重,一个鲁镇不算什么,但姐妹俩的感情,大概是再也回不到原来了。嘉宁心思敏感,十岁进府时就是卑怯的性子,好不容易才给矫了过来,这下好了,就算孙女明面上还是大家闺秀的端庄,心里恐怕也会永远记住,她被男人嫌弃这件事。至于三孙女云芳…… 太夫人揉揉额头,暂时不想了。 马车回了国公府。 林氏得到消息,紧张地牵着儿子去迎接,到了前院,一眼就发现了女儿的不对劲儿,衣裳换了,脸蛋苍白不见一丝血色,垂着眼帘不肯看她。林氏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刚要问问,太夫人疲惫地道:“你先带安安回房,伯言回来了,你们俩一块儿去见我。” 说完领着云芳走了。 两人一走,宋嘉宁便扑到母亲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一抽一抽的。林氏吓了一跳,她还没反应过来,旁边茂哥儿看见姐姐哭,他哇地也哭了出来,小小的男娃抱住姐姐的腿,因为姐姐哭而害怕。 宋嘉宁被弟弟吓到了,吓得生生憋住眼泪,蹲下去哄弟弟,知道在外面说话不合适,她抱起弟弟,与母亲快步进了屋。一进浣月居,宋嘉宁抱着懵懂的弟弟坐在腿上,然后她埋在母亲肩膀,哽咽着讲了寺中发生的事:“……娘,他不喜欢我……” 林氏暗暗咬牙。 她知道女儿哭,不是因为对一面之缘的鲁镇有多深感情,完全是姑娘家薄薄的脸皮在作祟,再一层就是女儿尴尬的身份,一下子都被鲁镇给戳中了。所以林氏才更恨,恨鲁镇不识好歹伤了她女儿,甚至,迁怒到了云芳身上。 太夫人带云芳同去,她隐隐觉得不妥,但自信女儿容貌性情都不输云芳,加之太夫人都同意了,她才没吱声,谁曾想看着老实巴交与女儿极配的鲁镇,竟然就喜欢云芳那样的姑娘? “安安别哭,听娘说,这是好事,鲁镇看上你三姐姐,说明他与你不投缘,没有你三姐姐,将来也会有别的姑娘勾了他心,现在提前看清他了,咱们不要他就是,娘再给你挑个更合适的……男人力气大有什么用,笨得连相看的姑娘都能认错,榆木脑袋一样,一点都配不上我们安安。” 亲亲女儿脑袋,林氏大的小的一起抱着,不停地柔声安抚道。 宋嘉宁呜咽着点头。 好不容易哄女儿睡着了,看着赖在姐姐身边一起睡的儿子,林氏姐弟俩都轻轻摸摸头,叫双儿好好伺候着,她去了堂屋。秋月刚被小丫鬟喊出去了,回来见夫人绷着脸坐在主位上,秋月扯扯帕子,小步走过去,低声道:“夫人,鲁家托人去三房提亲了……” 说话时,秋月忐忑地看着夫人,然后就见平时仙女般美丽优雅的夫人,第一次嗤了一声,眼中流露出一丝戾气。秋月倒不怕夫人,只是,仔细琢磨琢磨今日这档子事,秋月迟疑着道:“夫人,鲁公子当众抱了三姑娘,鲁大人官衔不如咱们国公府,他们现在提亲是想讨好三房……” 林氏抬眼看她。 秋月抿抿唇,试探着道:“夫人,鲁家求娶四姑娘,这事外面还不知……” “谁不知?”林氏冷声打断自己的丫鬟,嗤笑道:“鲁家那些丫鬟婆子,受鲁老太太所托来打探咱们口风的邓夫人,还有国公府上上下下的奴仆,哪个不知?她们不敢当着咱们的面说,背地里早传出去了,若三夫人答应鲁家的提亲,便是把我女儿的脸往地上踩。” 秋月登时噤若寒蝉,不敢再乱出主意。 采薇发愁道:“那咱们该怎么办?” 林氏看向门外,她有解决的办法,但她得先看看郭伯言打算如何做,一个是亲侄女,一个是没有任何血脉关系的继女,若郭伯言偏心三房…… 林氏不想把郭伯言往坏了想,但她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宋嘉宁一觉醒来,林氏叫女儿带着弟弟去女儿院里,然后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待着。郭伯言其实已经收到管事的信儿了,只是有事走不开,正事一解决,他便提前回府了,沉着脸跨进内室,还没看到妻子,先听帐中传来一阵呜呜的抽噎。 郭伯言脸色更不好看了,他就知道,娘俩受了那么大委屈,妻子八成要哭。 坐到床上,郭伯言直接将埋头低哭的妻子抱到了怀里。 “国公爷,鲁家欺人太甚……”林氏伏在他胸口,泣不成声。 “你放心,我还没死。”郭伯言握紧林氏肩膀,寒声道。林氏泪眼婆娑地抬起头,还没看清人影,郭伯言已经放下她,官服都没换,直接去畅心院了。 这边郭三爷、三夫人早到了,郭骁也在,陪太夫人一起等着郭伯言。 “大哥回来了。”看到脸色铁青的长兄,已过而立之年的郭三爷胆子一颤,硬着头皮道。 郭伯言没理他,转身坐到太夫人一侧,凌厉目光直接落到了儿子身上:“我让你护送妹妹,你就是这么护送的?” 郭骁当即跪下,低头请罪:“请父亲责罚。” 郭伯言面无表情:“去祠堂跪一时辰。” “是。”郭骁二话不说走了。 太夫人扫眼孙子,没吭声。 郭伯言这才问弟弟:“鲁家求娶云芳,你们怎么说?” 郭三爷怂,三夫人虽然畏惧大伯子的威严,但也知道大伯子不会对她说重话,便走到太夫人身边,看着郭伯言道:“大哥,鲁镇是您给嘉宁挑选的女婿,今日这事全是误会,要我说还是让嘉宁继续与他议亲吧。” 她好好的女儿,怎么能嫁给一个空有蛮力的愚笨男人?女儿年纪小不懂事,被人救一下抱一下就轻易动了心,她却不糊涂,那么多名门子弟等着呢,她才看不上一个区区鲁镇。至于名声,女儿意外落水,鲁镇不顾宋嘉宁一心救女儿,只能说明她女儿好,传出去也不会影响什么,最多嘲笑宋嘉宁没本事,嘲笑鲁镇痴心妄想。 郭伯言听弟妹没有把侄女嫁给鲁镇的意思,神色略缓,道:“鲁镇愚笨,郭家哪个姑娘他都配不上,既然弟妹也不喜他,那便直接回绝了,以后鲁家来人,一律拒之门外。” 太夫人缓缓地点点头。 三夫人愣住了,下意识问道:“嘉宁也不许他了?那,那咱们用什么理由回绝鲁家?” 鲁镇求娶女儿,她不答应,鲁镇与宋嘉宁成了,那是宋嘉宁委曲求全,女儿没什么名声损失。但鲁镇与宋嘉宁没成,事情传出去,一个解释不清,女儿便可能沦为坏了这门亲事的罪魁祸首,就连女儿落水,也会被人恶意曲解。 郭伯言淡淡道:“他认错人,是对郭家姑娘不敬,足以拒婚。” 三夫人急了:“可落水的事……” “落水纯属意外,就算有些闲言碎语,弟妹也不必放在心上。”说完这句,郭伯言不理三夫人了,直接吩咐弟弟:“云芳性子跳脱,小时候咱们可以纵着她,现在她长大了,继续纵容只会害了她。之前工部侍郎黄大人为他长子求娶云芳,黄振生我见过,行事沉稳进退有度,就他吧,早些定下来,早日定了云芳的心。” “行,我也觉得振生那孩子不错。”郭三爷低声附和道。 三夫人不愿意,黄大人为官出了名的清廉,自己清廉就罢了,还管东管西的,京城多少官员看他不顺眼,女儿嫁过去,里外都不快活。她想据理力争,郭伯言却不屑与一个妇人多说,扶着太夫人去里面了。 郭三爷识趣地拽走妻子,怕妻子触怒兄长,还给捂了嘴。 两口子回到三房吵架时,郭伯言身边的钱管事亲自跑了一趟鲁家,当着鲁老太太的面代替自家国公爷训斥了鲁镇一顿,末了道:“国公爷说了,婚事不成说明二公子与四姑娘无缘,他看不上二公子做女婿,但只要二公子日后立下功勋,国公爷也不会因为今日之事埋没二公子。国公爷素来秉公办事,望二公子勤勉尽责,莫辜负国公爷一番苦心。” 鲁镇神色呆滞,他娶不成三姑娘了? 鲁老太太面如死灰。郭伯言说的好听,其实是在威胁他们啊,两家议婚不成,肯定有一方落了错,郭伯言能舍得自家姑娘沾脏水?分明是要她的孙子背锅,鲁家若敢狡辩,孙子的仕途就只能止步一个小小的侍卫。 可谁让郭伯言权大势大,还是孙子的顶头官? 鲁老太太只能强颜欢笑答应下来,然后派人留意京城坊间的流言,过了两日,终于听到音了,倒也没有添油加醋,只传郭、鲁两家议亲,两位姑娘被船夫儿子意外撞入水中,孙子慌里慌张地救错了人,落了一个十足的“蠢”。 男才女貌,一个男人被嘲笑蠢,那与女人被诋毁“丑”有什么差别? 鲁老太太怄地,连续几天没吃好饭。 鲁镇倒不在意自己被骂蠢,只是过了一个月,听说郭家三姑娘与工部侍郎黄家定了亲,鲁镇便也吃不好饭了。但他不是唯一一个为美人另嫁黯然神伤的,卫国公府的一个小跨院,从小厮口中得知这个“喜讯”的梁绍,不知不觉攥紧了手中书。 第75章 075 梁绍苦笑,还真是, 天算不如人算。 他想娶个郭家姑娘, 当他发现三姑娘云芳对他几乎是一见钟情, 无需他多花心思的时候, 梁绍便把全部精力用在读书上了,既为了明年春闱更有把握,也是为了博取太夫人、国公爷的欣赏,然而他自诩胸有成竹,云芳的婚事却毫无预兆地定了下来。 男方父亲是位侍郎大人, 他一个平民子弟,根本比不上,就算云芳的心还在他这边, 三房夫妻也不允许, 三姑娘这条路,是彻底行不通了。梁绍靠到椅背上, 目光投向窗外,此路不通,只好退而求其次, 四姑娘嘉宁…… 脑海中浮现一张妩媚勾人的脸, 梁绍忽然觉得,娶宋嘉宁也并不是很难以接受。郭伯言正值壮年, 宋嘉宁娘俩又非常受宠,只要他充分利用郭伯言权势在握的那十几年,等郭伯言老迈辞官时, 他已经能靠自己立足官场了。 有了新目标,梁绍吩咐自己的小厮暗中留意四姑娘那边的动静,这是郭家唯一一个没定亲的姑娘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不能再像对待云芳那样若即若离,得哄得宋嘉宁离不开他才行。 但宋嘉宁已经一个月没有踏出过临云堂了。 她与鲁镇的婚事,有郭伯言安排,京城百姓差不多都信了婚事不成是因为鲁镇太蠢郭家人看不上他,但宋嘉宁知道真相,郭家三房人甚至主子身边得宠的丫鬟仆妇也都知道,宋嘉宁就不想出门了,怕发现别人同情或嘲笑的目光,怕听到闲言碎语。 她就想待在自己的小院,给弟弟缝几件小衣裳,针线做累了就看看花草,耳根清净,顶多去浣月居陪母亲说说话,哄哄弟弟,连太夫人、继父亲自过来开解她,宋嘉宁都不听。道理她懂,可她就是跨不出那一步。 其实宋嘉宁很委屈,如果她知道自己哪里不好,她可以改,但她真的不知道。至于端庄的容貌或嫡出的身份,她无能为力。 “姐姐,黄柿子!”茂哥儿从外面玩一圈回来了,他说不清楚,尚哥儿帮着解释道:“四姐姐,王爷家的柿子又黄了,特别大。” 宋嘉宁意兴阑珊,前几天郭骁送了一篮柿子,她一个没吃,现在对寿王府的柿子也没兴致。一日三餐该用还是用,但吃起来好像没那么香了,太夫人说她瘦了,宋嘉宁自己照照镜子,没看出来,脸上依然轻轻松松就能捏出肉来。 “想吃柿子跟娘要,不许惦记王府的。”宋嘉宁严肃地教导弟弟。 茂哥儿眨眨眼睛,拽着尚哥儿走了,去找母亲要柿子吃。 宋嘉宁坐在暖榻上,继续给弟弟绣外袍,刚缝完一只袖口,听外面丫鬟唤“二姑娘”,宋嘉宁忙放下针线,穿鞋下地。挑开帘子,二姐姐兰芳已经走到跟前了,十五岁的姑娘,穿一条雪青色的褙子,秀雅如兰。 “二姐姐。”宋嘉宁笑着道。 兰芳牵住她手,一边往里走一边亲昵地问:“做什么呢?祖母想你了,整天念叨你你也不想她,祖母派我来当说客呢。” 宋嘉宁心里涌起一丝愧疚,只是,当时在安国寺,亲眼目睹鲁镇求娶三姐姐的都是祖母身边的丫鬟,宋嘉宁实在不想过去。 兰芳当然知道四妹妹的心结,暂且揭过这个话题,捡起宋嘉宁缝了一半的男娃衣裳端详,由衷赞道:“妹妹的针线越来越好了,咱们茂哥儿真有福气。” 宋嘉宁看着弟弟的衣裳,柔柔笑了,她在琴棋书画上不怎么开窍,唯有针线还算拿得出手。还没进京前,宋家左邻的老太太精于苏绣,宋嘉宁与同街几个小姐妹没事就喜欢去隔壁老太太那儿玩,老太太稀罕她们,教过她们针线,宋嘉宁学的最快。这辈子进了京,母亲看出她在苏绣上有些天分,专门请国公府绣房一位苏绣绣娘教她针法。 聊聊针线,兰芳终于转到正题了,拉着宋嘉宁小手感慨道:“四妹妹,我明年就要出嫁了,你们或许没什么感觉,在我看来,日子真的过得特别快,以前我总嫌弃二哥三哥烦,现在特别舍不得他们,有时候想到要出嫁,我都会偷偷掉眼泪。” 宋嘉宁懂,庭芳姐姐出嫁前,她体会过姐妹分别的滋味儿。 兰芳看着她,犹豫片刻道:“我听祖母说了,你三姐姐的婚期定在明年八月。” 宋嘉宁垂下眼帘。 兰芳叹气:“咱们都是姐妹,姐妹间能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儿?何况鲁家那事,全怪鲁公子糊涂,你三姐姐没错是不是?四妹妹听我的,跟我一块儿去当面道声喜吧,如果大姐姐在家,她肯定也会这么说,咱们姐妹和睦了,祖母才高兴,你说对不对?” 宋嘉宁轻轻点头。她只是不想出门,并没有责怪三姐姐的意思,定亲这么大的事,她确实该去道喜。 妹妹听进去了,兰芳大喜,笑道:“那咱们现在就去吧。” 宋嘉宁简单收拾收拾,继婚事黄了后,第一次跨出了临云堂。 路上碰见几个丫鬟,都低头规规矩矩地行礼,到了三房,姐妹俩先去给三夫人请安。三夫人忙着看账,得知侄女们是来贺喜的,她胸口一堵,不过到底是长辈,三夫人脸上依然笑吟吟的,叫侄女们自去找女儿。 时隔一个月再次见到云芳,宋嘉宁吃了一惊,云芳竟然明显地瘦了一圈! 宋嘉宁诧异极了,然后才想起来,双儿好像说,太夫人把岑嬷嬷派到三房,好像要重新教云芳规矩。云芳平时最不喜静,难道是这一个月生生被岑嬷嬷“折磨”瘦了? “你们俩来做什么?”云芳碰巧来了月事,腹痛难忍,在被窝里躺着呢,脸色苍白。 宋嘉宁没答话,兰芳笑着坐到床边,打趣道:“你定了亲,我跟四妹妹来恭喜你啊。” 云芳一提这桩婚事就来气,她想嫁的是鲁镇,还没劝服母亲同意,冷脸的大伯父就强势地替她做了主,要她嫁给黄振生。黄振生她前年中秋那晚见过,当时她与黄振生的无赖弟弟看中同一盏兔子灯,她先看上的,可黄家兄弟比她先赶到灯铺前,抢走了灯,她想花两份钱买回来,黄振生一个大男人居然不肯换,气死她了。 “没什么可喜的。”云芳绷着脸道,一边说着一边坐了起来,背靠床头。 兰芳与她更亲近些,知道那桩陈年旧事,故意往好了猜,说黄公子对她一见钟情。 云芳才不信,宋嘉宁在一旁听着,信了,然后心里越发酸溜溜的,怎么就没有一个正派公子对她一见钟情呢? 宋嘉宁偷偷地打量云芳,云芳姐姐这么招人喜欢,肯定有她的特别之处。嗯,云芳姐姐长得很美,可她也美,应该不是这点。宋嘉宁的视线继续沿着云芳的脖子往下移,因为云芳只穿了一件中衣,宋嘉宁很快便注意到,云芳的胸脯……很平,几乎都显不出来。 宋嘉宁微微张开嘴,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大周女子以瘦为美,难道瘦不仅仅指脸蛋胳膊腰,也包括那对儿胸?果真如此,悄悄瞄眼自己的衣襟,宋嘉宁终于不委屈了,她这么胖,鲁镇喜欢她才怪呢。 回到临云堂,宋嘉宁又想到了一茬。上辈子婶母堂姐嘲讽她长得妖媚不正经时,一看她的脸,二看她的胸,那是不是,如果她的胸平一点,媚态也会减了大半? 这个念头让宋嘉宁看到了希望,她容貌酷似母亲,除了脸上的细微差别,母女最大的不同便是身段。母亲纤细苗条,她胸鼓腚圆,腚是缩不回来了,胸口…… 宋嘉宁马上又想到了木兰从军的故事,话本子上说木兰用白布裹住胸口来掩饰女子与男子的不同,那她也可以这样做啊! 宋嘉宁高兴极了,立即吩咐双儿准备纱布。 双儿不解地去了,很快送来一块儿手帕大小的白纱。宋嘉宁哭笑不得,将双儿叫到身边,小声地解释了一番。双儿听了,不由自主地瞄眼自家姑娘藏着两只大桃似的衣襟,担心地质疑道:“会不会,不舒服啊?” “不管,先试试。”宋嘉宁正兴奋着,才不想那么多。 双儿无可奈何,只好去翻了一匹白纱过来,用剪刀裁剪出长长一条,估摸能裹着姑娘缠上四五圈。主仆俩在闺房忙活半晌,不断地调整白纱长度与裹缚的力道,最后伴随宋嘉宁轻轻一声闷哼,总算把那对儿妖媚的“桃子”裹成了两个扁馒头。 “姑娘,难受不?”双儿担心地问。 宋嘉宁违心地摇摇头,试着四处走动,才走十几步,受不了了,快要窒息一样,赶紧叫双儿给她松一松。双儿负责松,她扶着床柱默默感受,觉得不怎么影响呼吸了才叫停。换上衣服再照镜子,正面照侧身照,果然平坦不少。 宋嘉宁满意地笑,开心地去母亲面前炫耀。 林氏一个多月没看女儿笑得这么单纯娇憨了,虽然觉得女儿原来那样就挺好的,但为了不打击女儿的好心情,她还是肯定地点点头:“嗯,安安这样穿更美了,只是在家就不用绑着了,出门做客再绑上,省着不舒服。” 宋嘉宁胸口确实有点闷得慌,乖乖答应下来。 趁着女儿高兴,林氏试探道:“去给你祖母瞧瞧?让你祖母也夸一夸。” 宋嘉宁神色微变,只是想起太夫人对她的疼爱,宋嘉宁为难一会儿,嗯了声。 林氏大喜,亲自陪女儿去了畅心院。 太夫人身边的丫鬟都知道四姑娘在府里的地位,就算有什么心思,也不敢表现出来,对宋嘉宁依然恭恭敬敬的,与以前没差。太夫人呢,她与林氏一样心疼宋嘉宁的傻主意,但也没敢流露出任何痕迹,只搂着宋嘉宁夸聪明。 才过五六日,宋嘉宁的裹胸布就派上用场了,刚为长子办完满月酒的楚王妃,单独给宋嘉宁下了请帖。看完帖子,宋嘉宁记起来了,三月里她去楚王府,曾说爱吃酸樱桃的冯筝肯定会生个小世子,楚王道真生世子便单独请她吃席…… 所以,夫妻俩这算是请她还愿吗? 第76章 076 楚王妃冯筝九月十一生的长子, 满月当天宣德帝给赐了名,单字升。 宋嘉宁过来的时候, 升哥儿刚睡着。宋嘉宁朝冯筝见礼, 礼毕凑到暖榻前,好奇地打量里面的皇长孙, 惊讶道:“长得真胖啊,比我弟弟满月时还大一圈呢。”不愧是皇家龙孙! 冯筝喜欢听别人夸自己的儿子, 聊聊养儿子的琐事,冯筝打发两个丫鬟下去,她拉着宋嘉宁软软的小手,怜惜道:“怎么瘦成这样了?”宋嘉宁与鲁家的事她有所耳闻, 因为错在鲁家,对宋嘉宁的名声没什么影响, 她便没往心里去, 今日再见宋嘉宁,冯筝诧异极了。 宋嘉宁脸真没怎么瘦, 猜到冯筝是从哪看出来的,宋嘉宁脸颊微微泛红,心里却窃喜,她忍着胸闷裹那么紧, 不就是为了显瘦吗? “以前贪吃,现在管住嘴了。”宋嘉宁厚着脸皮撒谎道。 冯筝虽然懂些医理,但对饭量大小与那儿的关系也不甚清楚,便没有怀疑, 反而替宋嘉宁高兴起来:“终于舍得改掉你这张馋嘴儿了。“宋嘉宁长得这么美,能瘦下来,容貌出众肯定会更胜一筹,还愁找不到如意郎君? 宋嘉宁抿唇笑。 “王妃,王爷与三殿下来了。” 厚厚的帘子外突然传来丫鬟的通报,宋嘉宁神色一凛,当即由歪坐在榻沿的姿势改成站到地上,就这么一个动作,宋嘉宁忽然觉得背上的裹胸布好像挣松了一些。心中大惊,宋嘉宁站直了默默感受,好像又没什么事。 惊魂未定,丫鬟挑开帘子,楚王当先跨了进来。 宋嘉宁恭敬行礼:“民女见过大殿下、三殿下。” 楚王点点头,随意看眼宋嘉宁,视线便挪到了妻子与睡着的儿子身上,直接坐在榻前,将襁褓抱了起来,低头稀罕。赵恒随后进来,因为宋嘉宁就站在旁边行礼,他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她。穿着一件藕色素面小衫儿,只有领口、袖口绣了一圈梅花,衣裳不起眼,那张白里透粉的脸蛋却比牡丹更柔美,眉清目秀,嘴唇红润,叫人生不出任何厌烦。 赵恒正欲收回视线,“起”字都快脱口而出了,目光突然顿在了她衣襟处。 “起。”只一眼,赵恒便从宋嘉宁身前走开,停在兄长一侧,朝冯筝恭敬道:“大嫂。” 冯筝指着不远处的紫檀木椅,温柔道:“殿下坐吧。” 赵恒颔首,人却没动,侧目看被兄长抱在怀中的小侄子。楚王只顾稀罕儿子什么都没察觉,冯筝看出小叔子稀罕孩子,就提醒丈夫:“殿下是来看升哥儿的,你一直抱着做什么,给殿下抱抱。” 楚王不乐意,扫眼弟弟,振振有词道:“他又不会抱。” 赵恒始终只看小侄子。 冯筝管不了霸道丈夫,便道:“既然你们过来了,那就帮我看会儿升哥儿,我与嘉宁表妹去花园逛逛,芙蓉花还开着。” 楚王看眼弟弟,这才点头。 冯筝牵着宋嘉宁的手走了。 丫鬟乳母都在外面,楚王小心翼翼放下儿子,然后带着亲弟弟往里面走了一段距离,皱眉道:“你不是喜欢那丫头吗?难得有机会见面,怎么不知道套套近乎?是不是非要等她定了亲你再后悔?” 上个月听说郭家四姑娘与鲁家二公子议亲的事,楚王就去寿王府训了弟弟一顿,结果赵恒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弄得楚王心里没底了,怀疑是不是他会错了意,所以今日他请宋嘉宁过来,就是要确认弟弟到底是怎么想的。 “无稽之谈。”赵恒平平静静地说,说完折回侄子那边,动作生疏却准确地抱起了才满月大的男娃。升哥儿刚被亲爹抱起又放下,这会儿又被三叔抱起,男娃不舒服地抿抿小嘴儿,肉嘟嘟的脸蛋白白嫩嫩的,看得赵恒眼前,不经意浮现另一张脸。 “我最后说一次,你若真不喜欢她,往后我可不管了。”楚王追过来,紧紧盯着弟弟道,他堂堂大男人,要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谁管他娶不娶媳妇? 赵恒依旧沉默以对。 楚王最受不了弟弟这入定老僧般的脾气,憋得他一双铁拳攥得咔咔响。赵恒听见了,看看兄长的拳头,淡淡问:“大哥觉得,她……好?” 楚王一怔,什么叫他觉得宋嘉宁好,分明是弟弟当初亲手给宋嘉宁端碟子伺候人家吐樱桃。不过楚王多少还是了解弟弟的,若是真的一点心思都没有,弟弟就不会问这句话。想了想,楚王一本正经地道:“长得还行,看着像好生养的。” 赵恒目光微冷,兄长是怎么看出来的? 楚王敏锐地捕捉到弟弟飞快皱了下眉,心中终于有底了,拽着人就往外推:“走,咱们也去赏花,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冷了,幸亏芙蓉开的晚,不然光秃秃的破园子有什么可逛的。”出了屋,楚王又吩咐外间守着的乳母进去照看他儿子。 既然花园只有一片残存的芙蓉可赏,楚王领着弟弟直接往芙蓉园走,他大步流星,赵恒不紧不慢,楚王只好走几步等一会儿,就在楚王的暴躁脾气即将爆发之前,前面芙蓉园中忽然传来冯筝的笑声,总算安抚住了楚王。 进园之前,楚王拍拍弟弟肩膀,语重心长道:“机会难得,别闷着了,她是卫国公的女儿,便是你去求父皇赐婚,父皇也得先问问人家卫国公愿不愿意嫁。你说你整天板着脸,万一卫国公答应了,那丫头嫌弃你怎么办?” 赵恒不为所动。 楚王叹口气,大步朝芙蓉园走去。 看到他们,冯筝吃惊道:“你,你们怎么来了?” 楚王瞅瞅站在妻子身后同样意外的宋嘉宁,懒得费心再找什么合适的借口,直接攥住妻子手腕,沉声道:“升哥儿醒了,乳母哄不好,你随我去看看,叫三弟先陪嘉宁表妹赏花。” 冯筝一听儿子出事了,顿时忘了考虑留赵恒与宋嘉宁独处是否合适,加上楚王催的急,几乎是拉着她往前走的,冯筝招呼都忘了与宋嘉宁打,忧心忡忡地随丈夫走了。 宋嘉宁呆住了,目送楚王夫妻远去,她看看面朝她站在对面的寿王,怔愣片刻,关切地问道:“王爷,皇长孙没事吧?”楚王、寿王都在,她喊殿下以作区分,只剩寿王,宋嘉宁更习惯喊他王爷。 “无碍。”赵恒看着她旁边的芙蓉花说。 未来皇上一如既往地话少,宋嘉宁别扭极了,想走,人家楚王夫妻去看皇长孙了,她去碍事不太合适。留下来,她又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与未来皇上攀谈,自己赏自己的,会不会显得很无礼?可惜双儿与冯筝的丫鬟留在园外了,不然多个人,气氛也不至于这么僵硬。 她垂着眼帘,睫毛扑闪扑闪的,赵恒视线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身上,耳边响起福公公的话。 “王爷,四姑娘的婚事没成,国公府放话说是四姑娘去安国寺那日,鲁镇错把三姑娘当成了她,两人落水后,鲁镇抢着去救三姑娘,卫国公不喜鲁镇愚笨,拒了鲁家。可外面也有传言,说,说鲁镇没瞧上四姑娘,故意救的嫡出三姑娘。” 宋嘉宁心里没他,那便只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女子,赵恒没让属下查探真相,但,看她消瘦成这样,赵恒已经知道答案了。她高高兴兴去相看,那个叫鲁镇的莽夫,却看上了与她同行的郭家嫡出三姑娘,被人如此羞辱,她怎么可能还没事人一样好吃好睡? “王爷,您,您要赏花吗?”宋嘉宁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一句话说了。见寿王看了过来,宋嘉宁转身,刚要指里面开得更好的那片芙蓉花给他看,可就在她身子堪堪转到一半的时候,宋嘉宁又惊觉到了裹胸布挣开的怪异感,而且这次比在暖阁里更明显! 宋嘉宁浑身僵硬,知道寿王爷在盯着她,宋嘉宁木头一样慢慢抬起右手臂,同时左臂努力夹着一侧似乎要下坠的的裹胸布,努力镇定地道:“那边花开得更好,王爷可以去那边赏。” 她动作声音都僵硬的很,赵恒对芙蓉花没兴趣,皱眉问她:“你,怎么了?” 宋嘉宁欲哭无泪,那东西在往下掉啊,寿王再不离开,她就要在他面前出丑了! 宋嘉宁一动不敢动,放下右臂两边一起夹着,涨红脸低着脑袋求他:“王爷,您去赏花吧……” 她细腻莹润的脸比枝头的芙蓉花更红更媚,红的那么突然,赵恒彻底被她勾起了好奇心,非但没去宋嘉宁指的地方赏花,反而一步一步走向宋嘉宁,最后站在她两步之外,低头,沉声道:“为何脸红。” 不是疑问,而是命令。 在宋嘉宁心里,这个男人是未来皇上,换个问题,哪怕回答了会掉脑袋,她也会老老实实交代,唯有已经滑落到一半的那几圈布,宋嘉宁宁可死也绝不会说出来。而且宋嘉宁知道,继续僵持下去,等楚王夫妻回来,她面临的处境只会更尴尬,所以她看眼寿王的衣摆,鼓足勇气道:“王爷,我,我突然腹痛,请王爷恕罪……” 说完,她夹着胳膊低头行礼,勉强敷衍了便朝前跑去。 才跑两步,斜刺里突然伸过来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她胳膊!宋嘉宁毫无准备被迫朝他跌去,一条胳膊被他拉起来了,另一条胳膊不由自主甩开了,少了胳膊夹持,当宋嘉宁惊魂未定地停在赵恒面前时,她人在这边,一条长长的白纱却从她衣摆下方飘了下来…… 赵恒错愕地看着地面。 宋嘉宁先瞥见他的神情,低头,待看见她深以为傲的裹胸布居然横陈于地,白的那么刺眼,长的那么不容忽视,宋嘉宁别说脸了,耳朵脖子全身都红了烫了,脑袋里嗡嗡嗡的,完全忘了该如何反应。 针落可闻的寂静,赵恒的目光,顺着那白纱一寸一寸挪到她裙摆,再缓缓往上移,发现她“消瘦”的地方又“胖”回来了,再看那条卷皱的白纱,赵恒终于明白了这白纱的用途。可是,他不懂,难以理解地看着她,问:“为何,要……” 第77章 077 为何要裹胸? 赵恒想问的是这个,但他只说出了前三个字, 看着宋嘉宁几乎红透的脸, 赵恒后退一步, 转身背对她。良久, 身后没有任何声音,猜到她大概还没冷静下来,赵恒扫眼芙蓉园外,低声提醒她:“收好。” 溪水般清润的声音传过来,宋嘉宁快要烫熟的脸终于略微降了温, 丢人到顶了,已经没法更丢人,只能想办法善后。宋嘉宁蹲下去, 飞快卷起还残留她余温的白纱, 折了又折塞进袖口,鼓鼓囊囊的, 幸好今日穿的是宽袖衫,不然遮掩都难。 只是,瞥眼男人玉青色的衣摆, 宋嘉宁一颗心拧成了一团, 她该怎么解释? 寿王问她“为何要……”,为何要裹胸? 宋嘉宁哪好意思回答这种问题, 浑身僵硬地站起来,就在她试图想个办法减轻自己的尴尬时,前面的寿王突然又开口了, 只是声音清冷威严:“为何盗纱?” 宋嘉宁:…… 盗纱?她什么时候盗纱了……念头一起,宋嘉宁震惊地看向自己的袖口,难道,寿王以为这白纱是她从冯筝那里偷来的?宋嘉宁愣愣的,但她因为太丢人而凝成浆糊的脑筋终于又能转了。确实,白纱从衣裳中掉出来,寿王又不知道她白纱掉落之前的样子,换成冯筝或许能猜出白纱是用来裹胸的,寿王清风朗月九天神仙一样的人,怎会往那样旖旎的事情上想? 峰回路转,宋嘉宁心中狂喜,被寿王误会偷盗,可比被寿王猜出真相好受多了,不然在一个男人面前掉落裹胸布,她哪还有面目继续见人? 只是,举一反三,宋嘉宁也不想白白担一个盗窃的罪名,目光沿着男人衣摆转了几转,宋嘉宁硬着头皮解释道:“王爷,这白纱乃舍弟,舍弟百日前所用之物,家母托我赠给王妃,我便带在身上,尚未找到机会送出去,您与大殿下来了,民女只好继续收着,未料意外遗落,让王爷见笑了。” 赵恒双手负于身后,听她短短时间编出这么一段瞎话,他唇角难以察觉地上扬,缓缓转身。 宋嘉宁心虚地低着头,不敢与其对视,脸颊依然是红的,但因为成功找到借口遮掩了过去,她此时的样子更像害羞,没有刚刚那么窘迫无措了。天生丽质的姑娘,脸颊艳如花瓣,乌眸清若秋水,轻抿着嘴唇站在那儿,闭月羞花。 “此物,何用?”赵恒顺着她的话,问。 宋嘉宁脸红加深,眼波流转,支支吾吾地边想边道:“是,是给百日前的孩子洗、洗脚用的,据说可以护佑孩子一生无灾无病,只是此物万万不能沾地,我的这块儿已经挨了土,再不能送给王妃了,还请王爷帮我保密,免得王妃多想。” 谎话说多了,越说越溜。 她似乎也自得这份急智,脸不红了人不慌了,红红的嘴唇似笑非笑,既娇且憨。 赵恒原本是有些不满的,不满她做出那些举动叫他误会,误会有一个单纯的胖丫头痴痴地恋慕他,而且是目前唯一对他表露出倾慕之情的姑娘。为了那份陌生的暖意,赵恒拒绝了父皇的赐婚,他当时的想法是,如果胖丫头长大了依然单纯地喜欢他,他不介意让她做寿王妃,反正不是她,也会是别的女人。既然注定要娶个王妃,为何不娶真心待他的? 可是,就在他已经准备择机去父皇面前求赐婚时,她高高兴兴地去安国寺相看鲁镇了。 知道消息那一刻,赵恒无法不愤怒,怒她的欺骗。 但现在,看到她因为输给她的三姐姐,傻傻地怪罪她丰满的身子,看她居然想出束胸的傻办法委屈自己,赵恒忽然意识到,她真的很傻,这么傻的姑娘,怎么会存心欺骗他,要怪,只能怪他自作多情。 愤怒没了,再看看对面她单纯娇憨的样子,赵恒只觉得顺眼。 明年父皇又要选妃,他已经拒过一次,这次必须接受,既然如此,何不挑个看着顺眼的王妃? “走。”不再纠缠那条白纱,赵恒看她一眼,径自朝不远处的一座凉亭走去。 宋嘉宁疑惑地跟在后面,清凉秋风嗖嗖地从一侧吹来,宋嘉宁瞅瞅胸口,不知道是不是刚刚裹太紧的缘故,突然松快下来,舒服的同时,还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再看前面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宋嘉宁悄悄咬了咬唇,求菩萨保佑别叫寿王看出她衣襟前后的异样。 “坐。”进了凉亭,赵恒指着他对面的石凳道。 宋嘉宁瞧着他落座了,她才走过去坐下,心里一片茫然,怎么寿王好像有话要对她说似的? “听说,你在议亲?”赵恒缓缓道。 宋嘉宁震惊地抬头,却见男人面朝亭外,眼睛看着枝头芙蓉,侧脸淡漠疏离。 宋嘉宁重新垂眸,低低地嗯了声,卫国公府与寿王府紧挨着,他当然会听到风声。 “喜欢鲁镇?”男人又问。 宋嘉宁小脸慢慢白了,轻声否认:“不……” “既然不喜,”赵恒转了过来,云雾缭绕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何必去相?” 宋嘉宁攥攥手,无言以对。 “为何喜欢?”赵恒不轻不重地问。 他容貌气度似仙,声音也带着一种凡夫俗子不可违逆的仙气,宋嘉宁又知道他是未来的皇上,但凡寿王问她什么,就像现在,尽管她不懂他为何要问,却还是本能地顺从,低着头道:“父亲,父亲说他憨厚老实,我,我娘说,我傻,就该嫁个老实男人。” 其实是她自己想嫁老实男人,但宋嘉宁再傻,也懂得粉饰一下。 赵恒信了她的话,脑海中不由浮现一对儿母女,母亲笑着告诉女儿要嫁个老实男人,傻乎乎的女儿就只想嫁老实男人,听说继父为她安排了一个,便高高兴兴去相看。也就是说,她并非喜欢鲁镇,只是……真的傻。 “可他,不喜你。”赵恒放低声音,声音显得温柔了,话里的事实却无情戳破了豆蔻少女薄薄的脸皮。 宋嘉宁脸红了,臊的,却又无法否认。 她委屈,眼里慢慢开始蓄泪,这位寿王爷到底想做什么啊,哪有故意揭人伤疤的? “你,瘦了。” 酸酸涩涩的正难受呢,男人又说了一句,宋嘉宁意外地抬起脑袋,抬得太快,眼里积满的泪儿吧嗒掉了下去,挂在脸上,宛如清晨的露珠沿着白嫩花瓣缓缓往下滚。赵恒的目光在此刻失控,一直追着那滴花露,看着它滚到她小巧可爱的下巴尖儿。 宋嘉宁自觉失态,连忙扭头抹掉。 赵恒回神,沉默片刻,继续看亭外:“据说他,喜欢令姐?” 宋嘉宁彻底糊涂了,寿王究竟想说什么? 她困惑刚起,赵恒自顾自道:“买椟还珠,愚不可及。” 宋嘉宁呆呆地张开小嘴儿,难以置信地望着对面突然开骂的寿王,买椟还珠,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寿王听说了她的婚事,觉得她是珠宝,三姐姐是装珠宝的匣子,所以看上三姐姐的鲁镇,愚不可及? “表妹很好,切莫,妄自菲薄。”察觉她错愕的注视,赵恒面无表情说了最后一句,言罢便起身走了,转眼身影便消失在了一棵棵芙蓉花树之后。宋嘉宁就那么呆呆地望着男人走远,直到看不见寿王了,她才低头,过了会儿,难为情地捂住两边脸颊。 原来寿王叫她来凉亭,是因为他看出她瘦了,知道她这个表妹在为婚事不成而伤心,所以慢慢吞吞问了她那么多,最后只是想安慰她吗? 买椟还珠,鲁镇看不上她,未来皇上却夸她是珠宝。 可是,不对啊,寿王安慰她是因为两人通过宣德帝淑妃算得上表哥表妹,但三姐姐是淑妃的亲侄女,论理与寿王关系更近呢,为何寿王夸她是珠宝,损三姐姐是木匣? 宋嘉宁眨眨眼睛,想到了三姐姐云芳贪玩好动的性子,想到了端慧公主刁蛮跋扈的脾气,她们三个都曾与寿王一同猜谜,一同在寿王府摘柿子,但寿王,似乎对她更好一点。或许,寿王喜欢乖巧老实的表妹? 宋嘉宁心底一点一点暖了起来。她是没有三姐姐苗条,不能吸引鲁镇的喜欢,可她够老实懂事啊,既然都是表妹,寿王会偏心她这个最老实本分的,就说明她有自己的长处,那么早晚有一天,她也会遇到一个喜欢老实姑娘的男人,一个不嫌弃她胖的相公。 宋嘉宁又想到了郭骁、梁绍。他们并非不满意她的人,只是看不起她的身份,现在她是郭家四姑娘,就算不是嫡出的,也比前世父母双亡的平民百姓强,怎么能因为一个鲁镇不喜欢她,就认定所有男人都不喜欢胖姑娘? 想通了,宋嘉宁取出袖中裹得她难受的白纱,长长地舒了口气,这破东西,既不舒服还容易叫她陷入丢人的境地,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要用了! 不过,为了不让冯筝怀疑,宋嘉宁还是红着脸领双儿去了离得最近的净房,暂且给裹了回去。应付完冯筝,回府路上,宋嘉宁才捂紧窗帘,叫双儿帮她取下白纱。刚恢复自由,车前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宋嘉宁并未多想,却听车夫恭敬道:“世子……” 作者有话要说:赵恒:你很好。 嘉宁:哪里好啊?就会哄我。 赵恒:哪都好。 嘉宁:我咋没发现。 赵恒:随我进屋。 过了一会儿,屋里忽然传来一阵戳戳戳的声音,双儿着急地跑进去,就见自家姑娘被寿王按在床上,白豆腐似的身上盖满了印泥红章:特级 第78章 078 郭骁有一个多月没见过宋嘉宁了,那日落水后, 她像一只最胆小的龟, 把自己缩在了壳中。 看着马车紧闭的窗帘, 郭骁调转马头, 眸色如墨。 说来可笑,两人住在一个国公府,临云堂、颐和轩相隔不过几丈,他想见她一面,竟比隔壁的寿王还难。继妹在躲他, 躲了很久了,落水之前,他旁敲侧击从两个堂弟口中得知, 只要他不在家, 继妹经常牵着茂哥儿去花园玩,去祖母那边说笑。到了他休沐在家, 继妹早上给祖母请完安,便立即赶回临云堂。 那时,他一个月只能在祖母那儿见她三次, 每次超不过一顿饭的功夫。 现在, 他连这一月三次、一次一顿饭的功夫都没了。 郭骁知道她为什么躲,六月在那片陡坡上, 他紧紧压着她,为她柔软的身子动情,继妹肯定感觉到了, 并且懂得那是什么意思。她看着天真,其实懂得比谁都多,她还极其擅长掩饰,只是不够聪明,她不躲,他永远不会发现,她一躲,此地无银。 马蹄哒哒,窗帘一动不动,郭骁攥紧了缰绳。 其实,他没想让她知道,只想远远地看着她,看她胖松鼠似的吃糕点,看她甜甜地笑,看她被堂弟们欺负时羞恼的红红脸颊,看她不小心撞到鼻子时含泪的杏眼,就连她回避他时眼中深埋的恐惧,他都喜欢看。 但她是姑娘,她长大了,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她会出嫁,嫁给别的男人。 他不允许,早在父亲将她领进国公府的那一刻,她就是他的了。他曾经把她当妹妹,只能他欺负捉弄,旁人谁也不行。等她长大,花苞般动人,他开始把她当女人,一个他可以因为世俗忍着不碰,但必须永远留在他身边的女人。 他不可能每次都成功破坏她与旁人定亲,最稳妥的办法,是叫她知道他的心,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郭家。 马车停下,国公府到了,郭骁翻身下马。 双儿平时都走在外面跟车,今日回来,姑娘叫她帮忙解开裹胸布,她才不顾尊卑搭了一次车。这会儿被世子爷撞见,双儿低着脑袋不敢直视,下了车便走到一旁。宋嘉宁随后出来,见郭骁守在车前,面容冷峻,她故作镇定地笑道:“大哥今日回来的真早。” 心里却震惊非常。郭骁身上穿的是一件苍色家常圆领长袍,说明他先回的国公府,那么刚刚,他又是特意去楚王府接她的吗?可往常她与姐姐们去别府做客,也没见郭骁去接,怎么每次她去楚王府,郭骁都这样? 见他伸手要扶她,宋嘉宁扫眼避到一旁的双儿,无奈地将手放到他掌心。甫一接触,他立即握紧她手,如火的热登时从他手心传到她身上,似欲烧毁她。宋嘉宁心头猛颤,她太熟悉郭骁了,他高兴的时候,神色会比平时柔和,他生气了,不但目光会更冷,攥住她的手也会像动欲时一样,比平时更热。 现在,他是在生气吗? 宋嘉宁僵硬无比地跨下马车。 郭骁及时松开手,与她并肩而行,边走边道:“在屋里闷了这么久,有没有怪大哥那天没照顾好你?” 经过寿王的鼓励,宋嘉宁已经想开了,平静地客套道:“大哥又没错,我怎么会怪你,要不是大哥及时救我上船,我可能要多呛几口水。” 她在调侃,郭骁意外地看看她,恰好柔和的秋光从西边照过来,她脸庞白里透红,细腻的肌肤光洁莹润,嫩得连一根汗毛都看不到,红红的嘴唇像诱人的樱桃。她若有察觉,抿了抿唇,眼帘垂了下去,郭骁收回视线,沉声道:“他配不上你,安安不必再伤神,你值得更好的。” 宋嘉宁只觉得刺耳,不想听他叫她小名。 前面就是临云堂了,郭骁突然顿足,命令她:“伸手。” 宋嘉宁愕然,下意识抬头,就见郭骁微微低头看着她,面带浅笑,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就像一头凶神恶煞的狼突然变成了温顺和善的马,宋嘉宁太过震惊,以至于他再用更柔和的声音叫她抬起手时,宋嘉宁茫然照做了。 刚抬起来,他便放了两个带着他体热的东西在她手心,宋嘉宁低头,他手离开,只剩两颗红透的冬枣,又大又红又圆,几乎占满了她手心。 “路上看见道边有棵枣树,底下的枣都被人摘了,只有树梢还剩几颗,我知道你跟茂哥儿爱吃,上去摘了四个。这两个你自己吃,茂哥儿的我一会儿给他。”郭骁看着她惊讶的眼睛说。她从前怕他,是因为他没有表现出来,现在他得让她知道,她身边有个最疼她的男人。 “多谢大哥。”宋嘉宁努力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心里却在困惑。突然对她好起来,郭骁是想当个好兄长安慰丢了婚事的继妹,还是,他顾忌两人的身份不敢强行占她便宜,要诱哄她?就像梁绍对三姐姐,明明虚伪无情,却表现出欲语还休的情意。 握着那两颗冬枣,宋嘉宁心烦意乱,一方面怕自己冤枉了要当兄长的郭骁,一方面又本能地把他往坏了想,无时无刻放不下提防。 晚饭郭骁在临云堂用的,茂哥儿特别喜欢他,又让郭骁抱着吃饭,晚上还想去跟兄长睡。 男娃夜里还要喂奶,林氏怕打扰郭骁睡觉,不许儿子去。 茂哥儿抱着郭骁脖子不肯松手,郭骁笑着表示愿意照顾弟弟。 兄弟感情好,郭伯言乐见其成,答应了,叫乳母跟过去。 宋嘉宁安静地在一旁坐着,目送郭骁抱走弟弟,宋嘉宁偷偷摸摸袖子中的两个枣,真的希望那日在山上,郭骁只是一时情不自禁,希望他的理智能成功压下那份欲。两人有共同的亲人,继父母亲弟弟,若郭骁犯糊涂,一家都将不得安生。 那两个枣,宋嘉宁终究还是没吃,赏给守夜的六儿了。 一更时分,就在宋嘉宁已经钻进被窝陷入了浅睡时,隔壁寿王府,赵恒还端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墨笔,却半晌没落下去。福公公微微弯着腰守在书桌几步之外,听着街上传来的梆子声,福公公虽然想劝主子早点休息,可看眼主子面前的奏章,福公公还是管住了嘴。 他从记事起就在主子身边伺候,今晚是他第一次,看主子写奏章,而不是练字作画。 早不写晚不写,在楚王府见了四姑娘一面就写,莫非主子终于想通了,要请皇上赐婚? 果真如此,主子熬夜写一晚,他都不心疼! 福公公忠心耿耿地想,但赵恒并没让他守一晚,持笔静坐半晌,一旦落笔便一气呵成。写好了,搁置片刻容墨迹晾干,赵恒合上奏章,抬眼看福公公。福公公心领神会,立即出去吩咐小太监备水,像往常那样服侍主子歇下。 翌日,自封王出宫后,寿王赵恒第一次主动进宫,往常都是宫里设宴宣德帝吩咐儿子们都来,他才会露面。 他算着时间来的,宣德帝上完早朝、与大臣们商议完要事了,正在崇政殿批阅中书省递上来的奏折。听大太监王恩说寿王来了,宣德帝讶异地挑挑眉,看着门口道:“宣。” 少顷,门口出现一道穿霜色暗纹蟒袍的修长身影,十八岁的寿王爷,身姿挺拔面容清隽,仙风道骨,单论仪表,三殿下寿王乃皇子中名符其实的第一人。儿子有如此丰采,宣德帝既骄傲又惋惜,如美玉有瑕。 “今儿个怎么进宫了?”宣德帝放下朱笔,面容平和地问。 “求父皇,为我赐婚。”赵恒神色如常地道,取出袖中的奏章,双手递给王恩。 王恩已经回神了,弯腰接过奏章,他笑着递到宣德帝面前:“老奴就说,前年王爷还小,没开窍呢,这不,年纪一到,遇见喜欢的姑娘,王爷立即求皇上做主来了。” 这话中听,宣德帝靠到椅背上,浅笑着打开奏章: 禀父皇:昨日儿臣去王兄府上看升哥儿,巧遇卫国公府四姑娘,四姑娘与王嫂交好,受邀过府做客。此女花容月貌,乃儿臣平生所见至美,儿臣悦之,恳请父皇赐婚。 寿王赵恒,其人仙风道骨,其字清逸脱俗,平和自然。宣德帝早忘了上次见儿子的字是什么时候,眼下看到这笔不输历代书法大贤的好字,宣德帝先是一惊,看到儿子求娶郭伯言的继女,于宣德帝而言,便是第二惊了。 对着奏章,宣德帝微微皱眉。 他知道郭家四姑娘,第一次是那丫头语出惊人的“绝对”,第二次,便是九月里郭、鲁两家议亲,鲁镇沦为京城笑柄,他也听到了风声。但宣德帝不是很信,更信那是郭伯言维护女儿的手段,八成是郭家两个丫头出了什么变故。 合上奏章,宣德帝朝王恩使了个眼色。 王恩低头退了出去。 宣德帝这才看向对面玉树临风的儿子,沉吟道:“她的出身……” 倘若是郭伯言庶出的女儿,都没什么关系,但这个四姑娘,乃郭伯言继室从外面带过来的。 赵恒与帝王对视一眼,坦然道:“有殊色,足矣。” 第79章 079 儿子挑王妃只看脸,宣德帝却不能随随便便定了儿媳, 正色道:“你先回府, 朕考虑考虑。” 赵恒默认, 行礼告退。 他上午进宫, 楚王后半晌才得到消息,忙完差事便去了寿王府。 赵恒在书房待了一日,这会儿来了院中的莲花池旁,初冬时节,荷叶早已枯萎, 鱼也不见踪影,他负手站在木桥上,眼睛盯着水面, 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楚王瞅瞅弟弟, 试探着问道:“白日你进宫,去求父皇赐婚了?” 赵恒颔首。 楚王喜上眉头:“父皇怎么说?”想到弟弟即将成婚, 楚王简直比自己定亲那会儿还高兴。实在是这个闷葫芦弟弟太让他操心了,娶了媳妇有媳妇管,他当哥哥的就可以一心伺候家里刚出生的小祖宗。 “他要考虑。”说完了, 赵恒将手里转了有段时间的小石头, 丢进水中。 楚王脸上的笑僵了下,随即又明白了, 笑着拍拍弟弟肩膀:“别着急,我求父皇把你嫂子指给我时,父皇也这么说的, 过了七八天才给了准话。婚姻大事,父皇要确认咱们自己挑的姑娘堪当王妃,肯定需要时间,这都正常。” 赵恒看看兄长,脸上神情没什么变化,胸口却舒服了几分。父皇特意点明她的身份,他还以为父皇口中的考虑便表示不准。 送走兄长,赵恒继续每日练字作画,五日之后,宫里传来消息,叫他进宫。 “父皇。”再次跨进崇政殿,赵恒恭敬行礼。 宣德帝摆摆手,拿出儿子的奏章道:“前年朕便说过,让你自己挑个合心意的王妃,只是郭家的丫头身份特殊,朕必须确保她能胜任王妃。这样,明年开春朕会安排选秀,让她在宫里与其他秀女学一个月规矩,若她能坚持到最后,朕就为你赐婚。” 赵恒目光微变,坚持到最后,父皇莫非想做些手脚考验她? “这话朕只跟你一个人说了,你别偷偷给她报信儿。”宣德帝玩笑般道。 赵恒立即道:“儿臣不敢。” 坐马车回到王府,往里走时,赵恒看眼隔壁的卫国公府,想想距离选秀只剩四五个月的时间,她刚刚在鲁镇那儿受了挫,明年郭家又要嫁出两个姑娘,至少在三姑娘出嫁之前,郭伯言应该都不会替她安排婚事。 如此,他安心等着便是。 ~ 进了冬月,京城下了一场雪,雪化完了天更冷了,宋嘉宁恨不得一整天都待在屋里哪都不去,茂哥儿却精神地很,早上吃完饭就要往外跑,还非要姐姐陪着。宋嘉宁每次都拒绝,可被白白胖胖的弟弟一撒娇,宋嘉宁就坚持不住了,披上斗篷抱着手炉,认命地陪弟弟吹北风。 天寒地冻,卫国公府花园里的湖也结了厚厚一层冰。双生子给茂哥儿、尚哥儿弄来两辆冰车,其实就是两个圆圆的木盆,里面铺上厚厚实实的棉垫子,后面还有椅背可靠,然后前面扯两根绳子,让小厮拉着在冰冻的湖面上走。 两个男娃都喜欢极了,天亮了就约好来冰上玩,比赛看谁先跑湖一圈。拉车的小厮呼着白汽呼哧呼哧,小哥俩坐在冰车上兴奋地叫唤。宋嘉宁不敢去玩冰,又不放心丢下弟弟,便叫双儿搬把椅子,她朝南坐着,懒洋洋晒日头。 兰芳姐姐不爱出来,云芳还被太夫人拘着呢,偌大的国公府就她天天哄弟弟。 这日宋嘉宁正坐在椅子上看书,双儿突然靠近,轻声道:“姑娘,表公子来了。” 卫国公府现在就一个表公子,宋嘉宁扭头,果然看见梁绍正沿着湖岸往她这边走,他穿了一身竹青色的长袍,俊美的脸庞被阳光照亮,仿佛神仙出场,周身镀了一层金光。但宋嘉宁知道金光里头的男人到底有多虚伪,故只看一眼便重新靠回椅背,继续翻书看。 “嘉宁表妹好雅兴。” 梁绍缓步靠近,看着缩在宽大紫檀木椅中的姑娘说,目光难掩惊艳。她裹着一条梅红色的斗篷,今日无风,她依然戴着斗篷兜帽,雪白的狐毛衬得她脸颊粉嫩如花,这会儿慵懒地靠在那儿,见他来了也不起身,有点无礼,却更叫人想讨好她。 宋嘉宁不理他,太夫人不在,她虚与委蛇都不想陪梁绍浪费时间。曾经她一颗心都扑在梁绍身上,为他缝制衣袍为他下厨熬羹汤,梁绍倒好,转手就把她送了出去。送就送,这人居然不敢当面告诉她,居然还使出迷药那样的下三滥招数! 是怕被她骂心狠无情? 想到前世的憋屈,宋嘉宁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余光扫眼男人衣摆,再听着弟弟们兴奋的叫声,宋嘉宁咬咬唇,终于放下书站了起来,笑盈盈地看着梁绍问:“离春闱越来越近,表哥不在书房苦读,怎么舍得出来了?” 她笑靥如花,水润的杏眼仿佛在诉说无限情意。像双儿这样天天伺候在宋嘉宁身边的,自然知道,只要宋嘉宁笑,无论是笑给太夫人还是屋里的丫鬟看,她那双杏眼便会特别勾人,乃天生的妩媚风情。 但鲜少与宋嘉宁打交道的梁绍不知,被宋嘉宁这样看着,梁绍神魂一荡,情话说得更真诚了,桃花眼别有深意地与宋嘉宁对视:“我也不知为何,就是想出来走走,未料会邂逅嘉宁表妹,表妹如此好学,不知在看何书?” 宋嘉宁转身,捡起椅子上的食谱递给梁绍。 梁绍翻开看看,笑了,看着宋嘉宁打趣道:“早就耳闻表妹擅吃,不知厨艺如何?” 宋嘉宁厨艺当然好,前世被二叔二婶困在内宅,她无事可做,只能在绣房、厨房打发时间。当了梁绍的小妾后,梁绍多次夸赞她厨艺,还说能得到她,是他此生最大幸事。现在听梁绍提起这茬,宋嘉宁再次记起了那些欺骗与辜负,登时恨得牙痒痒。 “不怎么样,我只会吃。”宋嘉宁敷衍地说,然后迅速转移话题,指着湖面道:“表哥敢去上面走吗?” 梁绍笑:“自然。” 宋嘉宁眼睛一亮:“那咱们一起玩摸瞎子吧,刚刚茂哥儿他们要玩,我嫌人少,不好玩。” 美人娇憨可爱,梁绍看看冰面,脑海里自动浮现一幕,宋嘉宁脚滑摔倒,他及时扶住,美人入怀,天赐良机。 “好。”梁绍宠溺地朝宋嘉宁笑了笑。 宋嘉宁也笑了,喊已经跑到湖对面的弟弟们回来。 听说姐姐要在冰上玩摸瞎子,茂哥儿、尚哥儿都很高兴,宋嘉宁便吩咐双儿去取蒙眼睛的黑巾。等待的时候,宋嘉宁丢下梁绍,她牵着两个弟弟走到一旁,蹲下去小声嘀咕。两个男娃瞅瞅梁绍,都嘿嘿笑了。 梁绍兴致盎然地看着宋嘉宁,猜到宋嘉宁多半是想出什么捉弄他的主意了。 “好了,咱们手心手背,第一个不一样的当瞎子。”带着弟弟们回到梁绍身边,宋嘉宁提议道。 梁绍唇角上扬,已然清楚宋嘉宁刚刚谋划了什么。 两大四小同时出手,梁绍故意慢了片刻,见宋嘉宁与两个男娃都是手心,他笑笑,手背朝上伸了出去。 他要当瞎子,茂哥儿第一个笑了出来,尚哥儿扭头看湖面,梁绍不太在意孩子们,只看宋嘉宁。 宋嘉宁甜甜地道谢:“多谢表哥让着我们。” “应该的。”梁绍低声说,目光温柔。 宋嘉宁佯装害羞地低下头,双儿一来,她让梁绍蹲下,她亲手替他蒙眼睛,保证叫梁绍什么都看不见,跟着叫尚哥儿牵着梁绍往冰上走。为了梁绍,宋嘉宁这会儿也不怕冰了,走在前面给尚哥儿带路。 很快,宋嘉宁停在了一个冰洞前。 这个能放一把椅子进去的冰洞,是前日双生子凿出来的,兄弟俩放下鱼饵,在弟弟们惊叹的目光中钓了几条肥鱼上来。主子钓完鱼,小厮把冰块儿塞回原位,昨日冰块儿重新凝结,茂哥儿淘气,一手牵着小厮一脚在上面乱踩,又给踩松了,今早过来又踩几脚,还用棍子把冰块儿捅里面去了。 方才宋嘉宁与弟弟们其实合谋了两件事,第一是姐弟出同样的手心,最重要的,是要诱梁绍掉进水里去。茂哥儿都听姐姐的,尚哥儿是乖孩子,不过谁让出坏主意的是他喜欢的漂亮四姐姐呢?一个陌生的表哥,一个一起住了三年的姐姐,尚哥儿当然听姐姐的话。 倒是双儿,看出宋嘉宁的打算后,频频朝宋嘉宁摇头,担心表公子出事,宋嘉宁受罚。 宋嘉宁一点都不怕。两个弟弟的小厮都在身边,肯定能及时救起梁绍,梁绍顶多冻一冻,就算猜到她是故意的,以梁绍对国公府的巴结,他也定会装大度。至于太夫人那儿,宋嘉宁卖卖乖,祖母那么喜欢她,应该不会重罚。 准备好了,安排梁绍背对冰洞而站,宋嘉宁则绕到冰洞另一面,然后在梁绍数到十后,她故意小声提醒弟弟:“茂哥儿别动了……” 茂哥儿拉着尚哥儿一起跑呢,听到姐姐的话,立即乖乖站好。 梁绍也听到了宋嘉宁的声音,唇角微扬,他缓缓转身,一步一步朝宋嘉宁的方向走去。 宋嘉宁紧张地盯着他脚,一步,两步,三步……当梁绍跨出第六步,当他的脚往下落去,这一次,他什么都没踩到,“咚”的一声,眨眼之间,梁绍整个人就彻底掉进了冰窟窿! 第80章 080 梁绍是文人, 文章作的不错, 身手就不怎么行了, 落水之后, 他一边战战发抖一边试图爬上冰来, 奈何冰水寒彻骨髓, 冷得他双臂用不上劲儿,想要抬腿, 冰窟窿太小,腿一抬起来就会撞到厚厚的冰层, 狼狈地折腾几下子, 最终只能用双臂扒住冰层, 哆哆嗦嗦地喊人, 俊脸惨白, 牙关磕碰发响。 两个小厮终于反应过来,快跑过去, 一人攥住梁绍一条胳膊,拔萝卜似的往上提。 宋嘉宁早在梁绍落水那一刻便赶到了两个弟弟旁边。尚哥儿有点害怕, 依赖地靠到了四姐姐腿上,宋嘉宁捂住男娃脑袋,见茂哥儿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 大眼睛津津有味地望着冰窟窿,宋嘉宁这才再次看向梁绍。 梁绍冻得嘴唇发紫, 全身僵硬, 被人拖出水双腿已经无法站立, 扑通跪在了冰上。他脸上的黑巾早掉下去了,梁绍抬起头,脖子僵硬地转了半圈,终于找到了设计害他落水的姑娘。她披着梅红斗篷站在那儿,乌黑的杏眼没有任何感情地看着他,与之前娇憨天真的表妹判若两人,目光相对,她不笑也不佯装担心,那复杂的杏眼,梁绍竟然看不透了。 梁绍嘴唇翕动,他难以置信又不解地望着那个美得不似凡人的姑娘,她那么美,便是知道自己上了当他也愤怒不起来,可梁绍真的很想知道,他究竟哪里得罪了她。 但他连问的机会都没有,两个小厮体贴地夹着他朝客房狂奔而去。 苦主走了,茂哥儿瞅瞅姐姐哥哥,试探着走向冰窟窿,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样。 宋嘉宁一把扯住淘气的弟弟,领着弟弟们跟在梁绍后头。 带着孩子,宋嘉宁走得很慢,等姐弟三个慢慢悠悠赶到梁绍的院子时,太夫人、林氏已经闻讯而至,也早从那两个小厮口中得知梁绍为何会落水了。当然,小厮们可不敢说是宋嘉宁姐弟故意设了圈套,只说表公子自己不小心,但太夫人、林氏又不傻,如果不是宋嘉宁姐弟存心的,为何梁绍即将踩进冰窟窿时,主仆中间没一个人提醒? 林氏生气又困惑。她生气,是因为茂哥儿、尚哥儿太小,绝想不到这种欺负人的法子,肯定是女儿的意思,女儿竟敢捉弄太夫人欣赏看重的娘家侄孙,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困惑,则是林氏很清楚,自家女儿向来乖巧懂事,绝不会无缘无故欺负人,难道梁绍做了什么惹恼了女儿? 不管怎么说,她都得先替女儿赔罪。 “娘,肯定是安安调皮,都怪我没教好她。”站在太夫人面前,林氏自责地道。 太夫人看看儿媳妇谨慎小心的样子,好笑道:“我又没说什么,坐下坐下,安安的脾性我还不知道,天底下没有比她更老实的孩子了。多半是表哥表妹闹不快了,一会儿人到了,咱们问清楚就是。” 设计让表哥掉冰窟窿中,这么孩子气的玩闹,也只能是孩子心性的人才能想出来的。如果侄孙才六七岁,太夫人兴许会心疼担心,如今侄孙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掉次冰窟窿就跟走路不小心绊了一跤一样,她若因为这种小事兴师问罪,那前些年三个大孙子调皮捣蛋时,她早就气过去了。 摇摇头,太夫人笑着端茶喝。 林氏在一旁看着,知道慈眉善目的婆母是真的没有动肝火,这才放心。 太夫人喝了一盏茶,宋嘉宁与两个男娃终于到了。太夫人笑眯眯地瞅着三个孩子,林氏肃容瞪着女儿,宋嘉宁佯装害怕般缩缩脖子,然后走到太夫人那边儿,低下脑袋主动承认错误:“祖母,是我故意引表哥往冰窟窿那边走的。” “为何啊?”太夫人放下茶碗,好奇地问。 宋嘉宁路上已经想好了理由,将手里的食谱递给太夫人,嘟着嘴道:“弟弟们玩冰车,我在岸边看书,表哥过来,见我看食谱,他就,就嘲笑我,说擅吃,怪不得我长这么胖……” 越说声音越低,脑袋也耷拉着,委屈哒哒的。 太夫人心就疼了一下。小孙女长得胖,这三年兄妹们一块儿玩,云芳孙女与双生子经常会打趣妹妹,说的最难听的还属宫里的端慧公主。议亲只前,小孙女根本不在乎被哥哥姐姐们打趣,该吃多少就吃多少,可以说是没心没肺。但自打安国寺中鲁镇看中三孙女后,小孙女就开始以胖为耻了,在临云堂闭门不出一个来月,还把裹胸布捣鼓出来了,看得她这个祖母心疼不已。最近孙女终于开怀了些,梁绍偏偏在这个节骨眼打趣表妹,小丫头能不恼火? 表哥先得罪表妹,被表妹孩子气的报复一下,也是活该。 总之不是什么大事。 “我们安安一点都不胖,你表哥胡说八道,该罚。”太夫人怜爱地将宋嘉宁搂到怀里,非但没有责罚,反而顺着孙女的话哄了起来。 宋嘉宁心里热乎乎的,她就知道,太夫人是天底下最好的祖母。 宋嘉宁不后悔捉弄梁绍,但太夫人的信任还是叫她隐隐愧疚,瞅瞅太夫人,宋嘉宁乖乖道:“祖母,我当时太生气,现在想想,表哥可能只是说着玩的,我不问清楚就欺负他,是我不对,以后不了。” 太夫人就喜欢宋嘉宁的乖,一听这话,顿时更喜欢了,拍拍宋嘉宁小手道:“嗯嗯,这话说的在理,走,祖母领你去审你表哥,若他只是无心之语,安安给表哥赔个错,以后继续和和气气的。” 宋嘉宁点点头。 内室,梁绍喝完一碗姜棠,换了一身干净中衣躺在被窝,按照太夫人的吩咐,上面盖了两层棉被,就这依然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好在比刚捞出来时强多了。看到太夫人牵着宋嘉宁进来,眨眼的功夫,宋嘉宁又从冷漠无情的坏丫头变成了乖巧柔弱的表妹,梁绍脸上带笑,心中真是哭笑不得。 怪他看走了眼,之前只把宋嘉宁当孩子,现在吃了亏,才知道这个外来的四姑娘其实是个狡猾的狐狸,貌美心奸。不过,太柔顺的女子没意思,虽然容易得到,但也容易腻味,换成宋嘉宁这样的,想到她现在狐狸似的,将来早晚要在帐中婉转承欢,光是一个念头,梁绍突然就不冷了,浑身火热。 “安安说,是你笑话她胖?”太夫人审孩子似的质问梁绍。 梁绍苦笑,朝宋嘉宁微微点头,桃花眼诚恳地看着她:“表哥口没遮拦,得罪表妹了,落水是表哥应得的,只求表妹消消气,别再怨恨于我。” 他长得俊,含情脉脉的黑眸配上温柔宠溺的语气,一下子就 第81章 081 宋嘉宁老老实实在闺房关了三日禁闭, 三日过后,她捧着自己用心誊写的《女戒》去见母亲。 恰逢休沐日,郭伯言也在家。 “父亲。”宋嘉宁不太好意思地唤道。 郭伯言根本没把女儿那点小错放在心上,笑道:“别人欺负你,是该还回去, 只是下次再有这种事, 安安记得要谋定后动, 既叫对方吃了亏,又让别人抓不到你的把柄,伤敌八百, 自己全身而退方为上策。” 宋嘉宁一脸错愕。 “国公爷……”林氏头疼地瞪着郭伯言, 有这么教女儿的吗? 郭伯言但笑不语,看宋嘉宁的眼神充满了鼓励。 宋嘉宁努力忍着笑,把写好的三篇《女戒》递给母亲。林氏最后瞪眼丈夫,接过女儿的文章看了看, 语重心长地道:“其实娘知道,安安最懂事, 肯定是气坏了才会动手。只是下次切不可冲动鲁莽,就像这回,万一表公子冻坏了怎么办?一点点小事, 至于闹得这么大?竟然还当着弟弟的面使坏, 你就不怕他们俩长大了跟你学, 用这个法子欺负别人家的孩子?” 宋嘉宁大惊, 她当时只顾自己出气痛快了, 根本没有想那么多。看眼靠在继父怀里咧着嘴傻乎乎朝她笑的弟弟,宋嘉宁终于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忙诚心认错。 “好了好了,下不为例。”林氏起身,摸摸女儿脑袋,将《女戒》还给女儿,然后对郭伯言道:“既然到齐了,咱们去给母亲请安吧。”每逢休沐日,三房早饭都在太夫人的畅心院用。 郭伯言颔首,抱着茂哥儿打头走了。 今日畅心院十分热闹,大房、二房差不多时间到的,三房来的最晚。宋嘉宁看向云芳,定亲快两个月了,云芳脸上的抗拒淡了许多,只是嘴角抿着,不复之前的无忧无虑。三日不见的尚哥儿也蔫了不少,茂哥儿跑过去找他玩,尚哥儿偷偷看看母亲,过了一会儿,才低着脑袋把手从茂哥儿那儿抽了回来。 娘说四姐姐跟五弟是怀孩子,不许他再跟他们玩,尚哥儿一点都不觉得四姐姐五弟坏,但母亲在这里,他不敢不听话。 小哥俩的举动长辈们都看在眼里,心里明镜似的,郭伯言淡淡扫了眼郭三爷,郭三爷被长兄盯得胆颤,又不着痕迹地剜了一眼妻子。三夫人只当没看见,而且神色如常,并不觉得自己哪里错了,本来就是宋嘉宁那个野丫头犯错在先。 用过饭,长辈们先走了,郭骁与双生子被郭伯言带去了练武场,茂哥儿、尚哥儿跟去看热闹。宋嘉宁三姐妹陪太夫人说了会儿话,等兰芳、云芳走了,宋嘉宁才拿出抄写的《女戒》,请太夫人过目。 太夫人笑着夸好,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嘱咐孙女道:“你表哥着了凉,这两日不大舒服,得空你领茂哥儿过去探望探望。” 宋嘉宁早从六儿那得知梁绍病了,这会儿太夫人提起来,她适时地露出内疚状,乖乖点头。 回了临云堂,宋嘉宁将太夫人的意思转述给母亲听。林氏点点女儿脑袋,再次教训道:“幸好表公子没有大碍,不然你祖母绝不会这么偏心你。” 宋嘉宁虚心接受,心里有一点点后怕,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梁绍能装,她想不到法子拆穿他,能小小的教训一次也好。 林氏吩咐秋月准备了几样补品,等郭伯言抱着茂哥儿回来,就让秋月陪姐弟俩走一趟。 这是礼数,郭伯言没有反对。 宋嘉宁便牵着弟弟,优哉游哉地去探望梁绍。记起母亲的担忧,宋嘉宁一边走一边教导弟弟:“茂哥儿以后不许让别人掉进冰窟窿,知道不?” 茂哥儿眨眨眼睛,摇摇头。 弟弟酷似继父的眼睛中透着一股赖皮劲儿,宋嘉宁捏捏小家伙鼻子,绷着脸道:“姐姐欺负表哥,被娘责罚三天不许出门,你敢欺负人,父亲会罚你三个月不许出门,还不给你饭吃。” 茂哥儿刚刚被罚完三天,虽然不懂三个月是多久,但也知道比三天长,特别是还不给他吃饭,吓得立即乖乖点头。 宋嘉宁笑了,不知不觉,前面就是梁绍的院子。太夫人真的很关心这个侄孙,挑了国公府最幽静的一座院子给梁绍住,以助他清心读书。宋嘉宁扫视一圈院中雅致的布景,暗道糟蹋,梁绍先是勾引三姐姐,三姐姐定了亲又来招惹她,摆明了没把心思用在读书上。 不过,宋嘉宁这次可猜错了,梁绍还是很用功在准备春闱的,兰芳与黄家公子定了亲之后,他才分了一些精力给她。好比这次落水,梁绍确实发热了一晚,但第二天就好了,故意躺在床上装病而已,因为他早就料到,只要他病着,太夫人肯定会劝宋嘉宁过来。 “表妹来了。”和衣靠在床头,身上盖着锦被,梁绍目光温柔地看着宋嘉宁。 没有长辈在场,宋嘉宁懒得看他,指着秋月、双儿手中的赔礼客套道:“表哥的病因我而起,我十分愧疚,送些补品聊表心意,祝表哥早日康复,切莫耽误明年春闱。” 她说的好听,眼里没有一丝情意,梁绍越发肯定自己得罪她了,只是碍于秋月、双儿不好直接问出来,便大方收下宋嘉宁的礼物,然后笑道:“我也有错,刚好我这边有本食谱孤本,无意得来的,于我无用,就赠予表妹吧,以弥补那日对表妹的不敬。” 宋嘉宁微微吃惊,梁绍这儿有食谱孤本? 梁绍早有准备,直接从旁边拿出一本封皮泛黄的食谱,递给宋嘉宁。 宋嘉宁实在是好奇这本食谱中有没有什么她从未听说过的吃食,犹豫片刻,缓步朝梁绍走去。她不要梁绍的书,只在他这儿迅速翻看一遍,有新鲜吃食她就记下名字,回去跟厨房里的嬷嬷们打听,没有更好,直接把书还给梁绍就是。 离得近了,梁绍抬起胳膊,宋嘉宁捏住食谱这一头,往回抽,没抽动。她皱眉,朝他看去,梁绍浅浅一笑,桃花眼深深地看着她,同时松了手。若非怕秋月她们怀疑,宋嘉宁差点就想把书扔回去了! 抿抿唇,宋嘉宁转身走开几步,低头翻书。她想翻第一页,未料多撵了几张,书页打开,里面竟然夹着一张裁剪地只比食谱书页小两圈的宣纸。宋嘉宁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抬高食谱,免得两个丫鬟看到里面的画像。 掩饰好了,宋嘉宁心情复杂地垂眸,就见宣纸上画着一个披着斗篷的姑娘,眉目含情,笑靥如花,只要熟悉她的人, 第82章 082 人遇到危急的境地, 有时候会茫然无措,有时则会反应迅速, 异于平时。 宋嘉宁很庆幸自己这次反应地够快, 扫眼郭骁手中的食谱,她无奈道:“好吧, 只是这是孤本, 大哥小心点,别弄坏了。” 郭骁深深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嗯了声。 宋嘉宁笑笑,领着弟弟, 脚步轻松地走了。 郭骁站在原地,眼睛追逐那道娇小的身影,放在背后的手却越攥越紧。待宋嘉宁姐弟走远,郭骁重新打开食谱, 看刚刚只是匆匆一瞥的那幅画。看着看着, 男人嘴角浮现一丝冷笑,这个梁绍, 果然心存不轨。 脚步一转,郭骁直接回了自己的颐和轩。 临云堂,宋嘉宁吃过午饭躺在床上, 暗暗琢磨一会儿见了郭骁,该如何应对。她带茂哥儿、双儿一块儿去,郭骁绝不敢对她做什么,身体没有危险, 那就只剩解释那幅画了。那幅画……想到一个办法,宋嘉宁突然觉得讽刺。 上辈子,梁绍把她送给郭骁,希望郭骁助他青云直上。这辈子,她没打算利用郭骁对付梁绍,但既然郭骁非要凑过来,她就不用打扰母亲继父了,索性让梁绍的仕途,断在郭骁手中。如此,算不算是因果报应? 想着两辈子的恩怨,宋嘉宁毫无睡意,只在双儿进来叫她起床时,装模作样闭上了眼睛。 洗漱更衣,宋嘉宁先去母亲那儿接弟弟,林氏听女儿要去颐和轩取书,没有多想。 这个晌午,宋嘉宁好歹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郭骁根本没睡,一直在书房坐着。听宋嘉宁姐弟来了,他捡起食谱,从书房走了出来,去厅堂见姐弟俩。 “大哥!”茂哥儿颠颠地朝兄长跑去。 郭骁抱起弟弟,同朝他行礼的继妹点点头,然后坐到主位上,暂且没提食谱的事,只叫丫鬟们上糕点。香喷喷的山药枣泥糕,茂哥儿坐在兄长怀里连续吃了几块儿,宋嘉宁虽然嘴馋,但她唯独不馋郭骁送的吃食,只端着茶慢慢品。 等茂哥儿吃够了,宋嘉宁笑着对郭骁道:“大哥非要等我开口,该不会真想贪了我的食谱吧?” 郭骁摸摸茂哥儿脑袋,唇角微扬。曾经他以为继妹心思单纯,什么都写在眼中,但经过陡坡上的意外跌倒,已经领教过继妹几乎毫无瑕疵的掩饰本事后,郭骁再不敢轻信继妹的任何话。这丫头,纯的时候纯,复杂起来,他都看不透。 “我有话与四姑娘商量,你带茂哥儿去院子里玩。”郭骁放下弟弟,吩咐双儿。 双儿看向自家主子。 宋嘉宁扫眼敞开的厅堂门板,知道郭骁要说那幅画,便点点头,笑道:“就在这边玩,别往远处去。”到底还是得防着郭骁。 双儿笑着哄茂哥儿随她出去。她原是太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往常大姑娘未出嫁时,世子也会单独与大姑娘说话,因此并不觉得现在世子与四姑娘独处有何不妥。 双儿出去后,阿顺也退到了廊檐下,只有茂哥儿稚气的声音时不时传进来。 宋嘉宁扭头,疑惑地问郭骁:“大哥有事?” 郭骁看她一眼,将食谱放到她那边的桌子上,平静道:“你自己看。” 宋嘉宁茫然地眨眨眼睛,捡起食谱,秀秀气气地先翻开第一页,娴静的姿态仿佛在自己闺房看书。郭骁目光锁定她脸,见她居然一行一行地真在看食谱前面的序,他食指扣了两下膝盖,终于提醒道:“书里夹着东西。” 宋嘉宁大惊,快速翻了起来,很快就翻出了那幅画。看清了,宋嘉宁呆呆地张开嘴儿,半晌才歪过脑袋,不解地问郭骁:“大哥,这画上的女子,怎么跟我有点像?那行诗是什么意思?” 单纯的像一个尚未在男女情事上开窍的小姑娘。 郭骁半信半疑,盯着她道:“书生最喜以诗画传情,梁绍明着送你食谱,其实是想送他亲手作的画。至于那句诗,他是说,因为你这朵冰面芙蓉开得太好,他才无心读书,出门寻芳。” 宋嘉宁没想到郭骁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眼中的意外倒正符合了一个姑娘得知自己被男人以诗诉情的惊讶。惊讶过后,宋嘉宁小脸一沉,登时将食谱摔到桌子上,气呼呼地道:“我,我根本不知道书里藏着这个,不然绝不会收!” 郭骁还是不信她真的不知情,但他已能肯定,继妹确实对梁绍无意。 这样就够了。 捡起飘落地面的画像,郭骁塞回书中,起身道:“他心术不正,若是个外人,我定会逐他出府,为你做主。可他是祖母娘家唯一的嫡系侄孙,这事又牵扯你的清誉,安安,我只能保证他不会再打扰你,等他春闱结束,我会想办法调他离京,且今生都无缘京官。” 这也正是宋嘉宁想要的,梁绍渴望平步青云,今生却只能在地方为官,对于梁绍这等野心勃勃的官员,郁郁不得志简直比要了他命还难受。 “多谢大哥。”宋嘉宁低头,心中五味杂陈。 郭骁看着她白嫩莹润的脸颊,攥攥手,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只低声道:“我是你大哥,照顾你是应该的。” 宋嘉宁不知该作何感想,就在此时,茂哥儿跑回来了,嫌院子里没很么好玩的。宋嘉宁趁机告辞,郭骁无法挽留,拿着食谱与她一道出去了,同行一段,宋嘉宁姐弟回了临云堂,郭骁拐个方向,去找梁绍。 梁绍正卧床看书,得知郭骁来了,他立即放下书,一跃而起,迅速穿好鞋,刚要起来,瞥见门口跨进来一道高大身影,但梁绍最先看见的,却是男人手中他无比熟悉的那本食谱。短短的一瞬,梁绍全身血液好像都凝固了,僵硬地坐在床边,无法反应。 这本食谱,怎么到了郭骁手中? “退下。”郭骁走到梁绍面前,冷声道。 他气势慑人,梁绍的小厮慌不迭闪了出去。 梁绍手心全是汗,还没想到转圜的借口,郭骁先动了,他取出食谱中的画像,然后非常随意地将食谱丢到梁绍怀里,声音比国公府湖面凝结的冰层还冷:“春闱将近,表弟最好闭门读书,若再叫我听说表弟有闲情去花园漫步……” “世子放心,我糊涂了一次,绝不敢再糊涂第二次。”梁绍白着脸起身,低头弯腰,仆人般朝郭骁行了一个大礼:“只求世子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切莫告知姑祖母,若叫姑祖母失望动气,我纵是百死也难恕罪过。” 郭骁嗤了一声,不屑听这种冠冕堂皇之语,转身离去。 看着那道高高在上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梁绍腿一软,跌坐了下去,浑身全是冷汗。懊恼悔恨害怕忌惮种种情绪飞快掠过心头,良久之后,梁绍的视线缓缓落到了那本跌落在地的食谱之上。几个月的谋划毁于一旦,梁绍大怒,捡起食谱就要撕毁,半边书脊已经分开,梁绍忽的心中一动。 她的画像…… 想到宋嘉宁那张妩媚动人的绝色脸庞,梁绍竟还是不舍,翻开书页,想收好画像,然而来来回回翻了几遍,床边附近都找过了,也没找到那幅画。梁绍不解,仔细回想,这才记起,是郭骁带走了他的画。 郭骁,是料到他会私自收藏吗? 梁绍苦笑,不愧是国公府的世子,果然心细如发。 颐和轩,幽静沉寂的书房,郭骁站在书桌前,小心翼翼取出了藏在袖中的那幅画。画上的女子,眉似新月,杏眼灵动,娇娇俏俏地站在那儿,含笑望过来,见画如见人。惟妙惟肖,郭骁不得不承认,梁绍这个道貌岸然的书生,在舞文弄墨上,还真有些本事。 取了剪刀,郭骁将梁绍为她写的两句诗裁了下去,只留画像。诗句丢进书桌旁的小竹篓,画…… 郭骁抬眼,然后走到书架前,从顶层取下一本兵书,盯着画像继续看了足足一刻钟,男人终于将画像放进书页,夹好,再把厚重的兵书放回原处。 ~ 郭骁与梁绍说了什么,宋嘉宁一无所知,但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她再也没有撞见过梁绍,据六儿所说,梁绍这次是真的埋头苦读了,连太夫人那儿都轻易不去。宋嘉宁既解恨,又隐隐担心,前世她老老实实地给郭骁当禁脔,从未领教过郭骁处事的手段,现在看来,郭骁做什么都跟他的人一样,又冷又狠啊。 万一哪日郭骁不想当大哥了…… 宋嘉宁打个哆嗦,不敢再往下想。 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后,京城又迎来了一次除夕,照旧是络绎不绝地往来应酬,酒席接着酒席,满桌都是大鱼大肉。卫国公府众人忙碌地赴席时,梁绍一个人闭门不出,二月初九,便开始了他的春闱第一场。 太夫人替侄孙捏了一把汗,宋嘉宁心如止水,知道梁绍能考中进士。 然而三月底春闱发榜,才气过人的梁绍,居然落第了! 宋嘉宁震惊极了,惊后高兴地多吃了一碗饭,落第更好,叫他连地方知县都当不上。 既然没考上,梁绍再无留京的理由,发榜当日便向太夫人请辞,太夫人好说歹说多留他住了一晚。翌日清晨,宋嘉宁随母亲一块儿去送梁绍,看着梁绍强颜欢笑的脸,宋嘉宁这辈子第一次尝到了扬眉吐气的滋味儿。 梁绍一走,宋嘉宁又多吃了一碗饭,没等这碗饭变成她胸口的肉,宫里突然下来一道旨意,召一至九品京官府中十三到十七岁的未婚姑娘进宫,为三皇子寿王、四皇子恭王选妃! 第83章 083 春闱三年一考, 自打过完年,春闱就成了京城官民口中最大的谈资, 家中有举人考生的不消说, 没有的也津津有味地看热闹,新科状元、榜眼、探花策马游街那日, 京城万人空巷, 别提多热闹了。在这样的氛围中,谁都没料到,宣德帝会突然下旨选秀。 选秀,为皇帝、宗亲挑选女人。 有的人把选秀看成官职晋升的梯子, 小官希望与天家结为姻亲后,贵人能提携提携自己,大官想的更远,万一女儿跟着的王爷将来坐上龙椅, 自家肯定也会飞黄腾达, 另有一部分官员,舍不得女儿入宫, 对选秀存着抵触之心。 若是在整个大周各地官员中挑选秀女,远离京城的官员若不想女儿进宫,可以趁皇帝诏书抵达当地之前赶紧给女儿定下婚事。但这次选秀, 根本没有地方官员的事,宣德帝以去年边疆有战事为由,不想兴师动众,将秀女限定在了京官之中。京城官员少啊, 为了让寿王、恭王多些选择,自然要全部品阶的官员都送出适龄未嫁的女儿。 天子脚下,早朝宣的旨意,散朝后,负责选秀事宜的公公们便迅速出宫了,先到各府将未出嫁的小姐们都登记造册,三日后再由官员将自家女儿送到皇城拱辰门外,等候初选。 卫国公府毫无准备,宣旨的高公公过来时,宋嘉宁正在后院陪弟弟荡秋千,姐弟俩玩得好好的,秋月突然慌慌张张跑过来,叫她去前院听旨。宋嘉宁莫名其妙,牵着还没晃够秋千的弟弟去了国公府正院。 林氏娘仨离得近,太夫人、二夫人、三夫人耽误了会儿才到。 人齐了,高公公朗声宣告选秀旨意。 林氏心里一突,强忍着才没回头,看跪在后面的女儿。 太夫人低垂的眼帘动了动,可旨意来得太快,根本没有给她们为小孙女打算的时间。 “敢问老太君,府里三位姑娘可有婚配?”高公公瞄眼郭家的三个姑娘,笑着问太夫人。 太夫人只能实话实说,指着兰芳、云芳道:“这两个都定了亲事,一个月中出嫁,一个婚期定在九月。”目光落到宋嘉宁身上,见小孙女还惊愣着,太夫人在心里叹口气,无奈道:“就这一个还没舍得许出去呢。” 高公公细细端详宋嘉宁一番,诚心奉承道:“四姑娘花容月貌,肯定是有大福气的。” 太夫人笑笑,眼睁睁看着高公公将自家孙女的名字记在了名册上。 高公公忙完差事走了,一院子女眷面面相觑。 二夫人瞧着林氏泛白的脸色,知道林氏没有高攀的心思,便走过来,轻声劝道:“嫂子别急,晚上与大哥商量商量,兴许能免了安安的选秀。” 三夫人也跟着劝:“就是就是,再说了,安安好吃的名声早传出去了,当年皇上还赐了文房四宝给安安,就算安安进宫参选,皇上应该也不会选她的。” 这话说的,太夫人微微皱眉,不悦地看了三儿媳一眼。大儿媳不想小孙女入选是一回事,但三儿媳暗指宫中贵人瞧不上小孙女,哪个当母亲的爱听? 林氏确实不爱听,但这会儿选秀才是她心中的第一件大事,无心与三夫人耍嘴皮子,林氏镇定自若地对两个妯娌道:“能进宫选秀是安安的造化,即便落选,能去见见世面也好。不过我头回经历这个,弟妹们先回去吧,我向母亲取取经。” 二夫人点点头,携着兰芳先走了。 三夫人瞅瞅六神无主的宋嘉宁,也领着女儿云芳朝三房而去。三夫人根本不信宋嘉宁会选上王妃,只把此事当笑话,云芳视线自隔壁的寿王府扫过,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震惊道:“娘,三殿下与四妹妹有些渊源,他会不会……” 三夫人扭头看女儿,意外问:“他们有何渊源?” 云芳仔细回想一番,把宋嘉宁与寿王组队猜灯谜、寿王刚搬到王府时斥责端慧公主维护宋嘉宁的两件事说了,说完,云芳越想越觉得四妹妹有可能当上寿王妃,皱着眉头道:“四妹妹虽然有点胖,可她……” 脸蛋长得好,她与两个嫡出的姐姐,论容貌,没一个比得上四妹妹。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四妹妹有可能会成为王妃,云芳胸口有点不舒服。早在楚王、睿王选妃时,云芳便认定王妃必须都是小门小户出身,因此从来没想过要给任何一位王爷当王妃。如今宣德帝临时改了规矩,四妹妹成了秀女,有了当王妃的机会,她莫名不喜。 大姐姐、二姐姐嫁的都比她好,一旦四妹妹成了王妃,别看寿王是结巴,结巴也是王爷,往那儿一站,她们亲姐仨的男人就得给他跪拜行礼,结果最后排下来,她嫁的最不如意。 “不可能。”三夫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忽然斩钉截铁地道,示意身后丫鬟们跟远点,她低声给女儿分析:“首先,选妃是皇上皇后做主,王爷们插不上话,贤妃若活着,兴许会帮三殿下打算打算。再者,你四妹妹名声早坏了,先是贪嘴好吃,又被鲁镇嫌弃……” 云芳嘟嘟嘴:“外人又不知道,都在嘲笑鲁镇笨。”气死她了,明明是鲁镇看出她比四妹妹好。 三夫人不跟女儿争辩这个,继续说宋嘉宁:“反正皇上绝不会让你四妹妹这样的当正妃的,侧妃,或许还有可能。” 侧妃不就是妾? 云芳终于好受点了,只要四妹妹别当王妃,侧妃或是落选,她都能接受。 ~ 浣月居,林氏焦急地向婆母求助:“娘,安安是你看着长大的,她那性子,当不了王妃也做不好侧妃,偏偏长得……娘,咱们能想办法免了安安去选秀吗?” 现在林氏只恨女儿生的太美,若是丑一点,加上那贪吃的名声,她也不用担心了。 太夫人叹气,搂着一直没说话的宋嘉宁道:“若是提前得到消息,咱们还可以安排安安装个病避过去,可刚刚高公公都瞧见了,安安哪有一点生病的样子?一听说选秀就马上生病,任谁也不会信,只会白白得罪了皇上。” 林氏心中一沉。 秋月帮忙出主意,小声道:“夫人,听说前朝宫里选秀,有的秀女不想入选,便故意吃些让口气难闻的东西,或是在腋下动动手脚……” 还没说完,就被太夫人否决了:“安安进过宫,宫里贵人们还都夸过她模样好,这些法子太容易被拆穿了。”正是因为孙女长得好,这两年宫里有宴席,她才没叫孙女去,皇子们倒还好,太夫人更怕孙女被年近五旬的皇上看中。 主仆商议了许久,最后却发现,根本无法阻止宋嘉宁进宫参选。 看着母亲忧心忡忡的脸,回过神的宋嘉宁有点想笑,拉着母亲手道:“娘,皇上给王爷们选王妃,我肯定落选的,您别担心。”寿王、恭王,一个是未来皇上,一个也是正经八百的王爷,王妃怎么可能轮得到她一个外来的郭家四姑娘当? 宋嘉宁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女儿语气轻松,似乎“铁定落选”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一样,林氏脸上强颜欢笑,心里更不安了。这傻孩子,就因为不是郭家嫡出的姑娘,一直妄自菲薄,能嫁鲁镇那样的就高兴地不得了,丝毫没想过,就凭她那张脸,别说王妃,宫妃…… 思及此处,林氏脸色大变,她之前最怕的是女儿因为姿色被指为哪个王爷的侧妃,进府后被未来主母欺凌,眼下想到女儿有可能会被年近半百的宣德帝看上,林氏岂止是害怕,她一颗心都要碎了,惊恐地看向太夫人。 婆媳俩彼此心知肚明,只是看看异常“自信”的宋嘉宁,两人都没表现出来,先打发宋嘉宁领茂哥儿去后院玩,婆媳再继续琢磨办法。 夕阳未落,郭骁先郭伯言一步回府了,官服都没换,直奔临云堂。 “母亲,路上我听百姓说,宫里要选秀女?”行过礼,郭骁肃容问道。 继子与她没什么感情,林氏猜不透继子的心思,便也没有流露出自己的焦虑,浅笑道:“是啊,你四妹妹的名字已经记上去了,三日后便要进宫。世子坐吧,喝口茶。” 郭骁点点头,在林氏左下首落座,喝了茶,他看看门外,打趣道:“怎么不见四妹妹?是不是害羞躲起来了?” 女儿何尝害羞,分明是没心没肺,林氏却只能承认。 脑海里蓦地浮现去年中元节继妹被寿王抱在怀中的那一幕,郭骁攥紧了茶碗。 就在此时,郭伯言回来了。 厅堂中的母子俩都站了起来,看到丈夫,林氏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担忧,面现愁容。 郭伯言一眼就看出来了,三言两语打发了碍眼的长子,他拉着林氏的手去了内室。 “我不想安安进宫。”夫妻独处,林氏靠到男人怀里,婆母帮不上忙,她唯有指望丈夫了。 郭伯言早就考虑过此事,笑道:“放心吧,如果我没猜错,皇上让高官之女参选只是为了凑数,一个都不会选的,不然睿王该多想了。” 寿王是楚王亲弟,给了寿王得力的妻族,便相当于抬高楚王。同时选妃,这边寿王赐了高官之女,四皇子恭王自然也得指个差不多的,如此一来,四个王爷,只有睿王妻族势微,皇上素来公允,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那,皇上会不会……”林氏咬咬唇,后面的话有点难以启齿。 郭伯言盯着她红红的唇,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妻子是在怀疑宣德帝贪图继女的颜色,登时笑了,惩罚般在林氏纤细的小腰上捏了两把:“安安只比端慧大一岁,皇上怎么会看上自己女儿的表姐妹?有那乱操心的功夫,不如想想如何伺候我。” 言罢打横抱起林氏,朝床帐走去。前几天妻子月事在身,他今早就开始惦记了。 林氏坐立不安了一整天,郭伯言竟然只想着自己快活,她既恼火,又不由地松了口气。 她信郭伯言,既然他这么肯定,那女儿三日后的宫中之行,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宣德帝:听说你很了解朕? 郭伯言:难道不是? 宣德帝:你猜。 郭伯言:……我还是回家抱媳妇睡觉吧。 嘿嘿,如果你们热情一点,今晚可能就会赐婚哦~ 第84章 084 林氏生怕女儿被选为王爷侧妃或是宣德帝宫妃的时候, 永安伯府,谭舅母却虔诚无比地焚香沐浴、烧香拜佛, 祈求菩萨保佑她的女儿谭香玉能当上王妃, 最好是恭王妃。四皇子恭王的生母是惠妃,颇受皇上宠爱, 而惠妃的父亲, 正是户部尚书何之敬,皇上跟前的红人之一。 “娘说的没错吧,以你的容貌,不用着急嫁人, 看看,这不就等来了千载难逢的好机遇。”拜完菩萨,谭舅母牵着女儿的手回了内室,自豪地打量女儿。 谭香玉容貌确实不俗, 鹅蛋脸柳叶眉, 身段窈窕纤细,就像画中人似的。谭香玉也曾引以为傲, 但去年在寿王府勾引不成反被端慧公主讽刺一番后,谭香玉便对自己没有信心了,耷拉着脑袋道:“京城那么多美人, 一个嘉宁表妹就把我比下去了,她有姑父撑腰,肯定能得一个王妃,剩下的……” 秀女多王爷少, 谭香玉真的不抱什么希望。 “光脸好有什么用,就凭她那贪吃的名声,京城闺秀都落选也轮不上她。”谭舅母不屑地讽刺道,“再说了,谁不知道她亲爹是个江南落魄举人,要不是这样,鲁家为何看不上她?香玉啊,打起精神来,论身份,她远远不如你的。” 谭香玉瞅瞅母亲,慢慢点点头。 帮女儿找回了斗志,谭舅母又开始为女儿准备进宫穿的衣裳。女儿越来越大,谭舅母也越来越舍得在女儿身上砸钱了,光是今夏就做了四套新衣裳,用的全都是上好的料子。衣裳够穿了,谭舅母又亲自去首饰铺子给女儿买了几样精致的簪子、耳坠儿,回到家,再教女儿衣裳与首饰如何搭配。 过得忙碌,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 “夫人,世子爷来了。”娘俩正在屋里说贴己话,门外丫鬟忽然禀报道。 谭舅母惊喜交加,外甥可有阵子没来看她了。 料想外甥还记得女儿勾引寿王那事,谭舅母叫女儿在屋里等着,她自己去前院见外甥。脚步轻快地走过走廊,到了前院,就见外甥穿着一身鸦青色家常袍子站在廊檐下,面容冷峻,却又俊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平章怎么过来了?”谭舅母慈爱地问。 郭骁朝舅母行个礼,正色道:“听说表妹明日也要进宫选秀,我从库房挑了几样首饰。这批秀女出身高,咱们不攀比,但也不能叫人小瞧了。”说完,他朝阿顺使了个眼色,阿顺立即将手中的香柏木首饰匣子放到谭舅母旁边的方桌上。 谭舅母震惊极了,激动地心砰砰乱跳。自打林氏母女搬到国公府,也不知怎么回事,外甥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谭舅母心都快凉了,没想到向来冷冰冰的外甥,居然会主动过来送首饰。看看桌上的首饰匣子,谭舅母及时平静下来,一边将匣子往郭骁那边推,一边推辞道:“不用不用,舅母这里有,你这是从你娘的嫁妆里取的吧?快拿回去,留着将来讨好你媳妇罢。” 郭骁按住首饰匣子,淡笑道:“舅母,这是我送表妹的,您叫表妹过来,看看她喜不喜欢。” 谭舅母一听,知道外甥是真心想送东西,也是真心原谅女儿当初犯的错了,登时喜笑颜开,吩咐丫鬟去叫女儿。丫鬟去请谭香玉时,自然把前院的情形说了,谭香玉心花怒放,简单打扮打扮,欢喜地来了前院。 “表哥。”进了堂屋,看着端坐在左侧主位上的俊美表哥,谭香玉甜甜地唤道,脸颊微红。 郭骁看看她,皱眉道:“怎么瘦了?” 谭香玉闻言,眼睛莫名地发酸,委屈地咬了咬唇。为何瘦,当然是表哥吓的啊,如果表哥一直这么关心她,她才不想去当什么王妃。 “过来看看吧,我也不知道你们姑娘家喜欢什么样式。”郭骁打开匣子,对谭香玉道。 谭舅母捏捏帕子,矜持地没往匣子里面看。 谭香玉走到跟前,就见匣子里摆了一整套水色上好的翡翠头面,每一样单拿出来都令人惊艳侧目。她喜上眉梢,目光一一扫过匣子中的首饰,既稀罕,又好奇,猜到郭骁这会儿心情不错,谭香玉看他一眼,俏皮地问道:“表哥怎么突然这么好了?” 郭骁就打趣道:“现在不送,等表妹当了王妃,便看不上表哥的东西了。” 说的全是谭舅母爱听的话。 谭香玉心里的欢喜却淡了些,听出这位好表哥心里,是一点都没有她。 “舅母去忙吧,我单独嘱咐表妹几句话。”喝口茶,郭骁突然对谭舅母道。 谭舅母怔住,与外甥对视一眼,虽然心里困惑极了,但还是笑着点点头,把厅堂留给了表兄妹。 母亲走了,丫鬟们也出去了,谭香玉坐到母亲刚刚的位置上,不解地望着对面的表哥。 郭骁看眼门外,沉默半晌,从袖中取出一支红宝石簪子。 宝石红得宛如鸽血,在男人手中散发着世间女子难以抗拒的诱惑,谭香玉紧张地屏住呼吸,就在她默默等待表哥开口,说这簪子也是送她的时,却惊悚地看见男人捏住簪头,似乎没怎么用力,簪头便脱离了赤金的簪身! 谭香玉震惊地捂住嘴。 郭骁起身,走到她面前,叫她看清楚簪身内藏着的物事。 一刻钟后,谭舅母估摸着时间回来了,却见厅堂中只坐着自己的女儿,外甥不见踪影。 “你表哥呢?”谭舅母惊讶地问。 谭香玉强颜欢笑:“说是有事,先走了。” 谭舅母本能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儿,小声问女儿:“你表哥说什么了?” 谭香玉摇摇头,找个借口敷衍了过去,表哥再三警告她不许对任何人说,包括母亲。谭香玉也不敢说,怕母亲为她担心。 翌日早上,彻夜难眠的谭香玉,上了自家马车。 与此同时,卫国公府门外,宋嘉宁也走到了马车前。男人们都去当差了,只有一众女眷出来送她,林氏拉着女儿的手,看着女儿虽然瘦了些却依然显得肉嘟嘟的细嫩脸蛋,杏眼澄澈宁静,丝毫没把选秀放在眼中的样子,不知为何,林氏突然特别不舍,仿佛女儿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似的。 “若是宫里饭菜吃不饱,记得跟管事女官说,别饿着。”千言万语,林氏抱住女儿,悄悄在女儿耳边道。当年她改嫁郭伯言,大婚前头,女儿要先搬到国公府,她怕女儿被郭家笑话,叮嘱女儿少吃点,结果这孩子居然饿成了那样。这次女儿要在宫里待一个月,林氏宁可女儿因为吃得多被秀女们嘲笑,也不要女儿听她话,傻傻地饿上三十天。 宋嘉宁也记起了幼时的傻故事,乖乖地点点头。 “好了,叫安安上车吧,别耽误了。”太夫人感慨万千地道。 林氏恋恋不舍地松开女儿。 “祖母,娘,二婶三婶,你们回去吧。”上了车,宋嘉宁站在车前面,笑着劝道。 林氏催女儿先进马车。 宋嘉宁弯腰进去,坐好了,再次劝长辈们回府。 依依惜别,马车带着国公府四姑娘,朝皇宫去了。林氏就在门口站着,目送马车拐弯,她才牵着同样舍不得姐姐的茂哥儿,心情复杂地回了临云堂。美貌的国公夫人终于进去了,隔壁寿王府门前,一个侍卫也悄悄去找福公公回话。 福公公听完,高兴地走进书房,对持笔练字的寿王爷道:“王爷,四姑娘出发了,笑盈盈地上了马车。”进宫选秀,选上了当王妃,比嫁给鲁镇那个莽夫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四姑娘若是哭丧着脸,他都要怀疑四姑娘是不是傻了。 赵恒一心写自己的,恍若未闻。 福公公默默后退,心中无声腹诽,王爷就装吧,他倒要看看,将来四姑娘嫁过来,王爷会不会继续像现在这样,整天与字画为伴。 ~ 日上三竿,拱辰门外陆续聚集了密密麻麻数百位秀女,一个比一个苗条。宋嘉宁与两个手帕之交站在一块儿,时不时就察觉到其他秀女探究的打量,更有隐隐约约的窃窃私语传进耳中,要么议论她的身段,要么笑她当年对的油爆虾下联。 宋嘉宁只觉得热,四月初的京城,阳光过于灿烂。 又等了约莫两刻钟,终于有管事女官从宫门走了出来,按照名册让秀女们二十人一排站好,按顺序进宫。穿过拱辰门,往前走一段距离,再穿过一个门洞,前面就是临华门。门前已经并排站了十位公公,秀女们按队过去,公公们一个一个细细查看,将个子矮的、脸上长麻子痘痘胎记的、长得黑的丑的先挑了出去。 公公们选的严,这里一下子落选了上百人。 剩下的两百多个,继续去房间接受脱衣检查,身上有疤痕、异味甚至破了身子的,也得落选。 轮到宋嘉宁了,感受着一侧女官没有任何情绪的注视,宋嘉宁一边解衣一边想,既然女子以瘦为美,她会不会因为长得丰满落选呢?真这样,她马上就可以回国公府了,母亲肯定特别高兴。 可惜事实证明,女官并没有嫌弃她胖,看她的眼神似乎还有点……惊艳。 作者有话要说:嘉宁:羞羞 女官:哇! 赵恒:…… 第85章 085 连宋嘉宁在内, 一共百位秀女成功通过了前两轮容貌、身体的选拔,跟着又出来一位品阶更高的女官, 在秀女中来来回回走了两遍, 于这一百个秀女中,最后挑出五十个容貌最佳的, 其他全都送出宫了。 五十个秀女, 被安排在了五个院子中,白天跟着女官学规矩,晚上老老实实睡觉,几乎没有什么时间说笑攀谈。因为女官们就在旁边盯着, 秀女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影响她在女官眼中的印象,终选之前,女官一个不满意,完全可以送秀女出宫, 权力大着呢。 宋嘉宁所在的小院里, 就有两个秀女因为背地里说她闲话,被严厉的女官撵出宫了。 宋嘉宁不知道那两个落选秀女怎么想的, 她当晚睡得不太安生,脑海老是晃悠着二女离开前朝她投过来的愤恨眼神。宋嘉宁冤枉死了,明明是她们先嘲笑她胖先欺负她, 挨罚了不反思已过,反而恨起她这个苦主来。 不过睡了一晚,第二天宋嘉宁就忘了这件事,继续老老实实地跟着女官学规矩。 一晃九天过去了, 第十天,秀女们迎来了一日假,平时寸步不离的女官们不见了,大家总算能自在些,喘口气。 宋嘉宁这边,她只认得谭香玉,两人又有些恩怨,所以用过早饭,宋嘉宁就回到自己房间,拿本书坐在床上看。院子不大,秀女们又多,因此每个秀女分的房间都只有一间卧房一间厅堂,宋嘉宁看书,伺候她的宫女珍儿就在厅堂待着。 看了两刻钟,宋嘉宁放下书,走到窗前眺望窗外,忽见一个穿红衣的姑娘从窗前经过,脚步轻快,唇角带笑。宋嘉宁认得她,是住在她左边的李木兰,其祖父乃大周赫赫有名的虎威将军。李木兰出生那年,父亲战死沙场,她母亲便为女儿取名木兰,希望女儿能同千古流芳的花木兰一样,英勇不输男儿。 宋嘉宁进宫前没与李木兰打过交道,但她听过说李木兰的事,知道李木兰自幼学武,习得一身好功夫,尤擅使鞭,脾气也如男儿般刚烈,而且李木兰身量高挑,身段纤细,却不是其他闺秀那样的柔弱,倒似一棵青翠挺拔的白杨,浑身散发着一股英气。 这样特立独行的女子,名声早已传遍京城,内宅妇人们对她指指点点,宣德帝却对李木兰赞许有加,赏赐了一匹良驹、一条神鞭给李木兰。可以说,除了宗亲女眷,宋嘉宁与李木兰是宣德帝唯二赏赐过的京城闺秀,当然,宋嘉宁得赏的理由,完全不能与李木兰相提并论。 正想着,外间传来一道爽朗动听的女声:“四姑娘在吗?” 原来李木兰是来找她的,宋嘉宁赶紧迎了出去。双方打个照面,对上李木兰丝毫不加掩饰的注视,宋嘉宁有点腼腆。大家都是姑娘,怎么李木兰看她的眼神,有点像少年郎呢?竟然还瞄了她胸口两眼。 宋嘉宁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姑娘。 “木兰姐姐有事吗?”宋嘉宁轻声问。 她声音娇娇的,却不似旁的闺秀那般造作,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李木兰便笑了,看着宋嘉宁解释道:“在房里闷着没意思,整个院中我看你最顺眼,就过来找你说说话,应该没打扰你吧?” 什么也没做就得了女中豪杰的青睐,宋嘉宁受宠若惊,忙笑着摇摇头,请李木兰落座,再叫宫女珍儿去倒茶。 “别人都盼着长得再瘦点,你怎么……”李木兰盯着宋嘉宁问。 宋嘉宁脸红,尴尬地道:“我怕饿,吃不饱就难受,我娘便纵着我了。” 李木兰朗声笑,庆幸道:“幸好你怕饿,不然你也跟她们一样每顿只吃两口饭,走几步路就开始喘,我在京城就真的找不到姐妹可以说话了。” 她有点自来熟,宋嘉宁还没说什么,她先把宋嘉宁当姐妹了,但宋嘉宁挺喜欢李木兰身上的坦率爽朗,顺势与李木兰认了姐妹。李木兰有很多练武的趣事讲,宋嘉宁家里有个活泼可爱的弟弟,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聊了一整天。 一日假结束,秀女们又开始了在宫里的调教。 宋嘉宁乖巧,从不招惹麻烦,李木兰桀骜不服管教,女官知道宣德帝就看重李木兰这一点,所以对她破例松了规矩。一晃眼又到了第二个旬假日,李木兰约宋嘉宁到院中的槐树下纳凉,两人正聊着,西厢房那边走出来一个姑娘,宋嘉宁循声看去,是谭香玉。 宋嘉宁随意看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谭香玉却朝她走来,到了跟前,不太好意思的道:“嘉宁表妹,我,我可以跟你们一块儿坐会儿吗?进宫这么久,我都快忘了怎么跟人说话了。” 宋嘉宁暗暗咬了下唇,谭香玉这么问,她若回答不可以,硬邦邦的,倒好像两人有什么大恩怨,在木兰姐姐面前显得小气。而且谭香玉是庭芳姐姐的亲表妹,宋嘉宁不愿与她深交,但也不想给她难堪。 她浅笑着点点头。 谭香玉高兴地笑,在她身边落座。 宋嘉宁继续与李木兰说话,李木兰扫眼谭香玉,猜到表姐妹关系并不怎么亲近,便只当身边没谭香玉这个人。 “啊,嘉宁表妹别动,你旁边有个小蜘蛛。” 宋嘉宁闻言,身体不由僵硬起来,一动不敢动,李木兰正要替她检查,谭香玉已经迅速出手,食指在宋嘉宁脸侧虚虚捏了一下,并未碰到宋嘉宁,然后缩回手,低头看看,笑道:“树下经常有小蜘蛛吐丝落下来,我去洗洗手,你们也去屋里坐吧。” 说完就走了。 她起身的瞬间,宋嘉宁仿佛闻到一丝香气,转瞬即无。 应该是谭香玉身上用的香吧? 宋嘉宁没有多想,瞅瞅头顶,不放心地劝李木兰:“咱们还是进去吧。” 李木兰笑她胆小,但还是陪宋嘉宁走了,回屋路上,宋嘉宁似乎又闻到了一缕香,停下脚步细细分辨,又没有。半个时辰后,李木兰走了,宋嘉宁准备睡会儿觉,解开身上的褙子时,第三次闻到了那淡淡的香。 宋嘉宁瞅瞅手中的褙子,吸了吸鼻子,低头轻嗅,就觉得左边肩膀这里,香气更浓一点,但褙子上什么都没有。 想想槐树底下谭香玉就坐在她左侧,宋嘉宁很快释然,准是谭香玉身上的香气沾染到她褙子上了。这淡淡的香并不难闻,但宋嘉宁还是喊来珍儿,叫她把衣裳洗一洗,不高兴自己的衣服沾了别人的熏香。 衣服洗了,宋嘉宁就忘了这事,只是夜里睡觉,宋嘉宁迷迷糊糊地,忽然觉得脸上有点痒。她无意识地去挠,手指碰到左脸,感觉却不太对劲儿。宋嘉宁不敢用力,再摸摸,然后一下子就醒了,紧张地坐起来,喊珍儿点灯。 珍儿睡得死,过了会儿才进来,用火折子点了灯,睡眼惺忪地走到帐前,刚要问主子怎么了,恰好宋嘉宁放下手,叫她看到了宋嘉宁原本白白嫩嫩豆腐似的左脸上,居然多了一片红疹,看着十分渗人! 惊得珍儿,险些掉了手中的灯! 宋嘉宁不用问也知道了,慌乱地跑到镜子前,举起铜镜看到那红红的半边脸,宋嘉宁心一下子就凉了。因为知道自己不够资格当王妃,宋嘉宁根本不在乎这场选秀,可是哪个女子不爱惜自己的容貌?好好的脸突然变成这样,还能不能好? 宋嘉宁眼泪决堤,放下镜子,捂着嘴呜呜哭了出来。 ~ 珍儿连夜将宋嘉宁脸上长疹子的事报给了管事女官,女官亲自过来查看宋嘉宁的伤,然后审问宋嘉宁昨日都做了什么,见了哪些人,有没有什么异样。宋嘉宁歪着脑袋坐在床上,已经不哭了,但眼圈还是红的,一五一十地交待了白日之事,包括谭香玉与那股香。 “那件褙子呢?”女官敏锐地问。 宋嘉宁咬唇。事到如今,她很清楚,她的脸就是谭香玉害的,可白日她不知道,不知道谭香玉会耍这种手段,还以为那香只是普通的衣服熏香,所以嫌弃地叫珍儿洗了。如今空口无凭…… 女官得知后,当即带人去了谭香玉的房间,里里外外搜查三遍,没有找到任何可疑之物,谭香玉作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女官诈不出任何话。 等到天亮,女官将此事报给了李皇后。宋嘉宁乃卫国公府的姑娘,又是本届秀女中的佼佼者,李皇后先派太医去给宋嘉宁看病,如果证实宋嘉宁的脸是毒物所致,便可以抓宋嘉宁接触过的谭香玉等人审问,否则…… 结果两个太医轮流为宋嘉宁诊脉,望闻问切都用过了,证实宋嘉宁并没有中毒,脸上起疹子,是她身体问题。 一下子排除了谭香玉或李木兰下毒的可能。 别的秀女没问题,眼前就剩宋嘉宁了,据太医估测,宋嘉宁的疹子至少要养半个月才能恢复如常,只要精心调养,绝不会留疤。 宋嘉宁这才松了口气,谭香玉到底有没有下毒,出宫后可以再想办法证明,脸能恢复才是最重要的。 她要养半个月,可再有十天秀女就要终选了,李皇后看看宋嘉宁完好无损的另外半张脸,遗憾地宽慰宋嘉宁一番,然后命人送宋嘉宁出宫,回国公府休养,也就是说,宋嘉宁不用继续参选王妃了。宋嘉宁本来就没想当,平平静静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回了国公府,看到阔别二十来日的母亲,戴着帷帽的宋嘉宁,没忍住又哭了。 女儿不用给王爷当侧妃,也不用伺候宣德帝,林氏本来该高兴的,但一想到女儿这张脸九成九是谭香玉陷害的,林氏就恨得牙痒痒。有些事情,没有证据,不代表人人都是傻子,真的就信了谭香玉是无辜的。 改嫁三四年,关系到郭骁,林氏一直都很谨慎,尽量避免与郭骁发生冲突,也从未在郭伯言面前说过郭骁或谭家的坏话。如今女儿差点毁容,林氏再也咽不下这口气,当晚就朝郭伯言哭了一通。郭伯言很想帮妻子出气,可,谭家只剩谭舅母娘仨,谭文礼至今没考上举人,他想在官场上打压谭家都不行,剩下谭舅母与谭香玉,两个女流之辈,郭伯言堂堂大男人,真下不了手。 “以后咱们府上有事,不用再给谭家下帖子。”抱住妻子,郭伯言只想到这一个法子。 林氏知他的难处,能与谭家断绝关系,她已经知足了。 但林氏没想到,郭骁也为这事来向她赔罪了,算是站在了她与女儿这边,至此,林氏气算是全消了,只一心一意照顾女儿。 郭骁却依然不放心,安排阿顺留意隔壁寿王府的动静。 寿王府没动静,直到终选前一日,赵恒才进宫去了。 宣德帝知道儿子为何而来,肃容道:“便是她脸上的疹子消不掉,你也娶她?” 赵恒云淡风轻,颔首道:“因我而起。”是他求父皇赐婚在先,父皇才会放宽秀女出身,连累她进宫,被小人陷害。 宣德帝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如此君子,不禁沉默起来。宋嘉宁在宫里住了二十日,因为是儿子想娶的人,宣德帝特意吩咐了下去,每隔三日便有人向他汇报宋嘉宁的举动。观察了大半月,宣德帝眼中的宋嘉宁,就成了一个绝色无双、安分老实、没有野心的单纯姑娘。 这样的姑娘,赐给别的儿子绝不合适,因为不足以作为贤内助,但老三好静避世,就该配个安分的王妃。 宣德帝唯一不满的,是宋嘉宁太笨,居然轻易被人害了脸。 宣德帝将这点不满说了出来,置评:“心思简单,容易吃亏。” 赵恒淡淡道:“婚后,我会护她。” 宣德帝挑眉,发觉儿子身上隐隐多了一丝凌厉,他沉吟片刻,点头应了。 终选这日,宣德帝亲至李皇后的中宫,钦点郭伯言次女嘉宁为寿王妃,虎威将军府长女木兰为恭王妃。旨意传到卫国公府,戴着帷帽的宋嘉宁彻底傻了,还是太夫人低声提醒,她才回神,双手僵硬地接过了那道明黄圣旨。 第86章 086 宋嘉宁出宫这十天, 过得很不舒服。 首先是身子不适。左脸偏下方连着下巴那一块儿起了一片疹子, 正是刚发出来的时候,碰不得压不得。白天还好,宋嘉宁不去理会就是, 到了晚上, 睡觉却成了问题,就怕睡着睡着朝左转身,压到脸。 太夫人想了一个办法, 叫双儿几个丫鬟轮流给她守夜,就在旁边盯着,不许她转身。母亲怕丫鬟们打盹耽误事,干脆叫丫鬟用纱带绑住她,另一头系在床外侧, 这样睡熟的宋嘉宁可以往右转, 左翻身却是不能。 法子狠了点,但姑娘家的脸不容闪失, 万一留了疤, 难受的还是宋嘉宁。 好在宋嘉宁睡觉比较老实, 并没有来回翻身的习惯,身上绑着东西也能睡得香香的。 可宋嘉宁心里也很难受。 她被送出宫那日, 恰好是二姐姐兰芳回门的日子, 二伯母那边高高兴兴的,她却落得如此狼狈。宋嘉宁没有与二姐姐攀比的心,只是两边一对照, 显得她与母亲太凄凉,母亲心疼她而流的泪,看得宋嘉宁酸涩难挡。 她多想自己婚事顺利,让母亲也与有荣焉啊。 本来就苦了,三夫人还过来奚落了一番,明着是探望她的病情,话里话外都在嘲笑她即便得了选秀的机会,也没有当王妃的命。宋嘉宁上辈子苦,这辈子被人嘲讽几句,她其实都不在乎,可她受不了母亲明明很气愤,却要压下火气,先劝慰她的温柔模样。 这十天,宋嘉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如今捧着宣德帝赐婚她给寿王做王妃的明黄圣旨,想到寿王那九天神仙般的俊逸模样,想到这个男人将来会成为新帝,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而她居然要奉旨嫁给他…… 宋嘉宁晕晕乎乎的,真是做梦都没做过这么荒唐的梦,简直就像一个穷得即将饿死的灾民,一抬头,忽然看见天上掉下来一座金光闪闪的金山,够她一辈子荣华富贵享受不尽了。此时宋嘉宁就是那个得了天大便宜的灾民,面对从天而降的好运,不知所措。 林氏同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看宣旨公公笑眯眯地扶起了女儿,笑得那么灿烂,近乎谄媚,林氏这才略微回了神,与太夫人对视一眼,她一边扶住女儿胳膊,一边轻声询问宣旨公公:“王妃,不是从秀女中选吗?怎么……” 说话时,林氏露出了一个惊喜的笑容,免得宣旨公公误会她不高兴女儿当王妃。当然,女儿做了寿王妃,这是天大的荣耀,林氏是真的惊喜,只不过好消息来的过于意外,她现在满头雾水,事情没弄清楚之前,来不及喜呢。 宣旨公公也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看眼戴着帷帽的准王妃,他笑着道:“四姑娘出身名门,德才兼备,只因身体不适才暂时出宫,并非落选。皇上操劳国事之机仍记得四姑娘的好,说明四姑娘是命定的贵人啊。” 出身名门,德才兼备…… 林氏听了这八个字,莫名想笑,但听说是宣德帝亲自赐的婚,林氏总算相信女儿是真的要当王妃了。余光扫眼神色复杂的三夫人,林氏一扫前半个月的愁闷,热络地请宣旨公公去厅堂用茶,然后暗中塞了一个大封红给对方。 宣旨公公满意地回宫复命去了。 他一走,国公府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太夫人一把将小孙女搂到怀里,使劲儿地抱着,笑得眼睛快眯成了一条线:“都说我们安安傻,殊不知傻人有傻福,瞧瞧,一眨眼就封了王妃,住的还这么近,将来出嫁了,出门右拐走几步就是娘家,哪像你大姐姐二姐姐她们,回来一趟车马劳顿的。” 二夫人也过来贺喜。 只有三夫人,笑得勉强极了,心里说什么都想不通,为何宋嘉宁都长疹子出宫了,居然还捞了一个王妃。寿王寿王,别说只是结巴,就是哑巴那也是王爷,若将来楚王得了皇位,寿王这个亲弟弟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少人得巴结呢。 越想越酸,再看看身边紧紧抿着嘴的女儿,三夫人溢满胸口的羡慕嫉妒中,又生出了一丝恨。如果不是宋嘉宁与鲁镇议亲牵扯到了她女儿,女儿去年怎么会早早跟黄家公子定亲?如果没定亲,女儿肯定也会参加这次选秀,论名门之女,她嫡出的女儿难道会比不上宋嘉宁这个外来的?论德才,女儿怎么也比贪吃的宋嘉宁强吧? 老天爷太不公平,凭什么好运气都给林氏母女了?一个寡妇当了国公夫人还不够,居然让她的女儿也做了王妃! 三夫人憋屈死了,假意敷衍一番,便领着一双儿女回三房去了。 等太夫人、二夫人也相继离去,林氏命秋月带茂哥儿去院子里玩,她终于有空与女儿说贴己话了,坐在床边,拉着女儿白白嫩嫩的小手,亲昵地审问道:“安安跟娘说实话,王爷是不是,早就对你有意了?” 震惊过后,林氏一直在琢磨女儿为何能当王妃。名门之女德才兼备那种恭维话,林氏一个字都不信,女儿身份尴尬琴棋书画拿不出手,还因为出疹子容貌受损打发回来了,如果不是寿王那边使了劲儿,女儿绝不可能被赐婚。 有了猜测,再联想去年寿王送女儿的樱桃色颜料、送儿子的那碟樱桃,林氏顺理成章地想到了儿女私情上。小心翼翼帮女儿取下帷帽,再瞧瞧女儿妩媚的右脸,以及那双清澈懵懂的杏眼,林氏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内宅女子们看重出身门第,可男人选女子,大多还是看脸的,便是娶了名门闺秀做正妻,但凡家中有些权势银钱,也会纳几房美貌小妾愉悦自己。郭伯言为何娶她一个寡妇当继室?归根结底还是先看中了她这张脸。 女儿这么美,那位她还没见过面的寿王,八成早就动心了。 宋嘉宁听了母亲的话,却哭笑不得,下意识歪头挡住自己还没恢复的左脸,宋嘉宁无奈地道:“娘想哪去了,我是与王爷打过几次交道,但王爷从没露出过那种意思,最多把我当表妹看。”也就只有母亲,把她当成宝,谁都稀罕似的。 林氏轻轻呸了女儿一口:“你算哪门子表妹?你三个姐姐都不敢喊人家表哥。” 宋嘉宁委屈地辩解道:“我也不敢喊,是他先叫我表妹的。”否则再往她脸上贴几层脸皮,她也不敢去未来皇上面前攀亲戚啊。 林氏心中一动,捏捏女儿手道:“王爷何时叫的你表妹?” 宋嘉宁歪头想想,便把她被鲁镇嫌弃后去楚王府做客,偶遇寿王,寿王在凉亭中的那番鼓励之词说了。寿王虽然是好意,但始终冷冷清清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喜欢她。至于这次赐婚,想到三年前宣德帝根本没给寿王娶媳妇,宋嘉宁突然心中一紧,母亲又说了什么,她根本没听清。 皇上为何安排她嫁给寿王? 满京城都知道皇上最不喜欢寿王这个儿子,她的名声又比不上其他贵女,就算脸好看,也是个胖姑娘,莫非宣德帝把她指给寿王,是他冷落寿王偏心其他皇子的一种手段?若真如此,她岂不是连累寿王了?百姓一听说寿王妃是个贪吃的、疑似被鲁家二公子嫌弃过的疹子脸丑女,肯定又要笑话寿王吧? 这么一想,宋嘉宁顿时坐立不安了,一来心疼寿王不为亲爹所喜,二来担心寿王并不想娶她,婚后冷落她。 “娘,真是这样,我该怎么办啊?”宋嘉宁不安地问母亲。 林氏早在女儿说到一半时,眉头就皱起来了。她之前的猜测有几分根据,但女儿这话,似乎也不无道理。如果宣德帝真想利用女儿给寿王难看,那女儿嫁到寿王府,还能落了好? “安安别急,等你父亲回来,我叫他打听打听。”林氏暂且安慰女儿道。 宋嘉宁点点头,重新把帷帽戴上了。 傍晚郭伯言回府,林氏有些幽怨地道:“国公爷不是说,安安一定会落选吗?” 郭伯言只是笑笑,脸上并无尴尬,只将妻子拉到身边,不解道:“安安当了王妃,你还不愿意了?”他以为妻子会很高兴,国公府四个姑娘,属她亲生的女儿嫁得最好。 林氏叹气,低声说出自己的忧虑。 郭伯言或许猜不透宣德帝挑他继女当王妃的理由,但从未怀疑宣德帝与几个皇子的父子情,好笑地对犯傻的妻子道:“改日你见了寿王,便会知道,那样的人物,我等臣子都觉得可惜,皇上是他亲爹,要偏心也是偏心他,绝不可能厌弃。” 林氏不信:“既然偏心,王府怎么选在外城了?那年也没给赐婚。” 郭伯言沉默,片刻才道:“帝王之心,岂是你我能猜透的,我只知道,皇上曾令各州县张贴告示,遍邀天下名医进京为寿王诊治口疾,后来久治不愈,寿王暴怒不愿治了,那些告示才取下来。” 这些年父子之间看似冷淡,但宣德帝从未少了寿王什么,其他皇子有的,寿王都有。 “对了,昨日寿王进宫了,或许与赐婚有关。” 林氏大惊:“真的?” 郭伯言颔首。 林氏眼波流转,忽然又觉得,寿王是早就看上自家女儿了。 然后第二天,林氏就收到了一张帖子,寿王府送来的,称寿王要来探望他的准王妃。 第87章 087 寿王的帖子上说, 如果国公府这边方便, 他半个时辰后过来。 那可是一位王爷准女婿,林氏就是不方便也得变方便了。 送走跑腿的小太监,林氏叫秋月去嘱咐女儿那边赶紧准备起来, 她拿着帖子来了畅心院。太夫人接过帖子看了看, 见上面点明“无需劳师动众”,太夫人笑道:“王爷好静,既如此, 就不必让你弟妹她们过来了,我随你过去迎一迎。” 林氏有点担心:“娘,安安脸还没好利索,会不会惊到王爷?”怕寿王嫌弃女儿此时的丑态。虽然女儿长得美,过几天肯定也会恢复原来的花容月貌, 但身为女子, 还是别叫男人瞧见自己任何丑陋的一面好,免得男人记在心里, 日后偶尔想起来, 影响兴致。 太夫人明白儿媳的顾虑, 道:“王爷只是过来探望探望,叫安安戴上面纱, 露出眼睛说话便可, 只要安安自己不摘,王爷还能叫她摘?”她印象中清冷孤寂的寿王,可不会做那种事, 说实话,向来深居寡出的寿王居然能想到来关心一下未婚妻,太夫人已经很意外了。 林氏一听,自嘲地笑了笑,她还真是关心则乱。 婆媳俩回了临云堂,一块儿去后院看宋嘉宁准备地如何。 经过十来天的精心照料,宋嘉宁脸上的疹子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剩几块儿浅浅的红印儿,如果不照镜子,光摸摸不出任何异样,只是有点痒,偏偏又不能挠,实在叫人难受。太夫人送了孙女一对儿檀木佛珠手串,宋嘉宁没事就捻佛珠玩,好分自己的心。 临近端午,京城早就热起来了,因为不用出门,宋嘉宁只穿了一件浅碧色的杭绸褙子,一头青丝梳成两个丫髻,额前留层稀疏的薄留海,后面露出雪白的颈子,怎么凉快怎么来。正在凉榻上与双儿、六儿、九儿打叶子牌,听说寿王要来,主仆四个立即忙活起来。九儿一把收起牌,双儿扶宋嘉宁穿鞋下榻,六儿手忙脚乱地去取面纱。 虽然忙碌,却透着一股欢快劲儿,谁叫未来姑爷是为王爷呢? 等太夫人、林氏赶过来时,宋嘉宁已经打扮好了,换了件水红色的妆花褙子,脸上系着白色面纱,只露出一双乌黑水润的杏眼,那眸子紧张忐忑地望着长辈,宛如林中走丢的麋鹿,着实惹人怜爱。 太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半掩着面,反而比不戴面纱更勾人了。 林氏走到女儿面前,细声嘱咐了一番,然后她领着女儿,太夫人牵着茂哥儿,祖孙三代去国公府正院厅堂等着了。距离寿王帖子上所说的半个时辰还剩一刻钟左右,主仆便提前去了正门那边,等候寿王大驾。 寿王准时而至,一袭玉色暗纹绣蟒夏袍,顶着耀眼的阳光不缓不急地走过来,神色清寂,犹豫一缕清凉的风。太夫人早就领略过寿王的风采,这会儿照面并无诧异,恭敬行礼。宋嘉宁只瞄眼寿王影子便紧张的低下头,只有初次见准女婿的林氏与四岁的茂哥儿,一个吃惊地望着那神仙似的王爷,一个好奇懵懂地张望。 短暂的惊艳后,林氏及时垂眸行礼,掩饰心中喜悦。 “起。”赵恒已走到四人面前,简单道,目光从宋嘉宁身上扫过,落在了一直大胆盯着他看的茂哥儿脸上。 太夫人、林氏、宋嘉宁齐齐站直身子,至于茂哥儿,还太小,根本就没行礼,见陌生的男人盯着他,茂哥儿有点怕,拉着祖母的手往祖母身上凑。太夫人笑着摸摸孙子脑顶,热络地请寿王去厅堂坐。 尊卑有别,赵恒坐了北面的主位,太夫人、林氏坐在他右下首,茂哥儿被太夫人带在身边,宋嘉宁垂着眼帘站在母亲一侧,规规矩矩的,一眼都不敢往赵恒那边看,心慌意乱地听祖母、母亲与未来皇上说话。 其实也没说什么,太夫人知道寿王有口疾,不敢像招待别的贵客那般寒暄,只笑着表达国公府对这门亲事的感激,然后再委婉地列举了几样宋嘉宁的不足,希望寿王多多担待。赵恒从进门到现在,始终神色淡淡的,太夫人停顿了,需要他有所反应,他才点点头。 这样的孙女婿,太夫人渐渐头疼了,实在是找不到话说。 福公公及时为她解围,弯腰笑着道:“王爷得知四姑娘身体不适,今儿个过来主要是想问问四姑娘的近况,太夫人、国公夫人自去忙罢,别耽误了府里的正事。” 太夫人懂了,起身道:“多谢王爷体恤,那臣妇就先去料理府里的俗务了,王爷若有吩咐,随时差人传唤我等便是。” 赵恒微微颔首。 太夫人遂牵着茂哥儿,与儿媳妇一块儿出去了,临走之前,林氏悄悄递给女儿一个眼色。 宋嘉宁乖乖地垂着眼,没看见…… 众人走后,福公公也退到了厅堂外面,身子躲在门窗后,没在门口碍主子的眼。 厅堂静悄悄的,宋嘉宁紧张地抿唇,视线斜过去,只看见寿王玉色的衣摆,衣料平滑,不见一丝褶皱,衣摆下露出一双黑色缎面的方头履。这是宋嘉宁第一次看到寿王的脚,她忍不住多瞧了一会儿,然后发现,寿王的脚,挺大的,要是给他做鞋袜,肯定要多费些功夫。 “抬头。” 幽静的厅堂突然响起男人清凉如水的命令,宋嘉宁心一紧,茫然地朝他看去。目光相对,没等她看清那双拒人千里的眼睛,就见寿王朝他对面的主位扬扬下巴,道:“坐。” “谢王爷赐座。”宋嘉宁行个礼,听话地走了过去,刚要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她便要用左脸对着寿王了,面纱边缘松散,极有可能叫寿王看到她脸上的红印。宋嘉宁身体便僵硬起来,左右为难,到底还是转过去了,忐忑地面朝寿王道:“王爷,我,我还是站着吧?” 赵恒挑眉看她:“为何?” 宋嘉宁脸颊发热,轻轻摸了摸左边的面纱。 赵恒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懂了,沉默片刻,指了指右手边第一张椅子:“坐。” 未来皇上如此善解人意,宋嘉宁心中一喜,去那边坐了,身体微微朝他偏转。 赵恒闻到淡淡的药香,看向她面纱,隐隐约约只能窥见她红红的唇儿,脸庞看不真切。赵恒想看看她脸,但她戴着面纱都那么小心翼翼,赵恒便不想强迫她,盯着准王妃半垂的杏眼道:“嫁我,你可愿意?” 宋嘉宁这两天都在琢磨两人的婚事,闻言忙站了起来,低头道:“能嫁给王爷,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我,我只怕自己名声不好,连累王爷。” “不好?”赵恒淡淡问。 宋嘉宁抿唇,声音低了下去:“那年上元节我对的下联,京城百姓都知道我好吃了,还有这次脸上……外面好像有些风声,说我容貌被毁……” “摘下来。”赵恒忽然打断她。 宋嘉宁愣住,惊疑地看过去。 赵恒漠然提醒:“面纱。” 宋嘉宁慌了,下意识朝左侧偏头,尴尬道:“王爷,我,我脸上还没彻底养好,您还是别看了,我怕吓到您。” 赵恒盯着她慌乱的眼,什么都没说,只站了起来,短短两三步,便来到了她面前。 他步步逼近,宋嘉宁震惊地发现,才半年多没见,寿王比去年中元节放河灯的时候更高大了,离得远时似与世无争的神仙,如今身体笼罩过来,竟给人一种发自肺腑的压迫感。宋嘉宁有点害怕,但她不敢躲,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抬起手,伸到她面前。 宋嘉宁认命地闭上眼睛,浓密睫毛不安地颤动。 赵恒注意到了,手在她脸侧停顿片刻,最后还是改了方向,慢慢摘下她右边的面纱。她眼睛闭得更紧,赵恒一点一点地放低面纱,只露出她右边脸颊,与一半樱桃般红艳湿润的唇。他默默地看,记忆中的姣好脸庞依然白嫩细腻,吹弹可破,只是,仿佛清减了些。 看过了,赵恒重新替她挂好面纱。 宋嘉宁意外地睁开眼睛,仰起脑袋。 “未毁。”赵恒看着她,平静道。 宋嘉宁一开始没听清,等男人退回主位,她才猛地反应过来,再回想男人刚刚轻柔掀她面纱的动作,宋嘉宁脸刷的红了,又羞涩又想笑。当然没毁啊,因为她伤的是左脸,他居然看她右脸,能看到疹子才怪呢。 但宋嘉宁是不会提醒寿王的,自己在心里偷乐,没想到未来的九五之尊,也会犯这种错。 “婚期,十一月。”赵恒喝口茶,再次开口。 宋嘉宁嗯了声,两人的婚期定在今年的十一月,就剩半年了。 “你,安心待嫁。”她不说话,赵恒也没什么想说的了,起身,低声嘱咐道。 “是。”宋嘉宁恭敬地说。 赵恒嗯了声,径自朝门外走去,宋嘉宁转身跟上,想知会祖母母亲一块儿过来送,但寿王走得快,她只好一个人去送。才走几步,男人突然顿足,宋嘉宁以为他有什么吩咐,当即停住脚步。但寿王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前走了,反倒是福公公,回头朝她笑道:“王爷请姑娘留步。” 宋嘉宁错愕地张开嘴,寿王说话了吗?她怎么没听见? 第88章 088 寿王来的突然, 走得也快, 太夫人、林氏折回来后,好奇地向孙女打听寿王都说了什么。 宋嘉宁没好意思提寿王掀她面纱还有那句“未毁”,只道寿王问过她病情后, 叫她安心待嫁。 太夫人想了想, 松了口气,笑着对儿媳妇与孙女道:“看来王爷很满意这桩婚事,你们娘俩就别胡思乱想了。”不受宠的寿王与卫国公府外来的四姑娘凑成了一对儿, 消息一传出去,京城确实有些闲言碎语,寿王今日之行,应该就是向孙女表明态度,他没有嫌弃孙女之意。 林氏认同婆母的话, 欣慰地摸了摸女儿脑顶。 宋嘉宁暗暗回味寿王简短却体贴的只言片语, 也觉得不像嫌弃她的样子,如此一来, 宋嘉宁心中的忧虑彻底消失了, 再次变得晕晕乎乎起来。她要嫁给寿王了, 寿王是将来的皇上啊,难道她还有机会当皇后? 宋嘉宁不敢相信自己会有那么好的命, 总觉得跟做梦似的, 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脑海里一会儿是寿王神仙般俊美的脸庞,一会儿是郭骁冷峻无情的脸。世事难料, 前世她给两个男人当妾室,重生一次,阴差阳错先随母亲进了国公府,一晃眼就被赐给了未来皇上为王妃。 就在宋嘉宁觉得这只是一场美梦,美梦随时可能会醒时,初四这日,隔壁寿王府派人来送端午节礼了,除了一些寻常的礼品,两筐黄澄澄的甜杏,竟然还有一个叫刘喜的小太监。刘喜今年十八,长得非常白净,眼眸狭长,笑起来很和善,不笑的时候,显得稳重端方,隐隐又流露出一丝威严。 被林氏带到宋嘉宁这边,刘喜弯腰,恭敬地对宋嘉宁道:“回姑娘,小的叫刘喜,会些功夫,王爷未出宫前,都是小的在王爷身边伺候。现在王爷身边有侍卫,用不着小的,王爷便叫小的来伺候姑娘,还说从今以后,叫小的寸步不离地护卫姑娘,若姑娘有半分闪失,王爷唯我是问。” 宋嘉宁受宠若惊,寿王居然把原来身边的近卫赏了她? 林氏高兴坏了,女儿差点被谭香玉毁了容,送回府后,她后怕地连续好几晚做恶梦,现在好了,有刘喜这个宫里出来的武太监保护女儿,女儿便是离开她身边,她也放心了。而且寿王能想到送个小太监过来,也说明寿王对女儿上了心,对一个母亲来说,还有什么比女婿看重女儿更欣慰的? 看看寿王府的方向,想到寿王一个人孤零零住在那边,林氏心中一动,对女儿道:“王爷如此用心,安安亲手做盘粽子送过去吧,聊表心意。”送点吃食,礼尚往来。 宋嘉宁看眼刘喜,羞涩地点点头,想起什么,问刘喜:“你可知王爷喜欢吃什么馅儿的粽子?” 刘喜背后冒汗,糟糕,刚来准王妃这边,正是需要表现的时候,没想到准王妃问的第一个问题他就答不出来。可不能怪他啊,他是王爷开府前负责保卫王爷的太监,只有王爷出门时他才跟着,偏偏王爷鲜少离宫,他根本近不了王爷的身,哪会知道王爷的口味儿? 但刘喜会说话,转瞬便想到了对策,笑着道:“姑娘拣您拿手的做几样,贵在心意,王爷肯定都爱吃的。” 宋嘉宁心里没谱,求助地看向母亲。 林氏猜到刘喜八成不知道,心中好笑,思忖片刻道:“豆沙、红枣、鲜肉、火腿,一样做一个吧。”甜的咸的都有,不怕王爷挑食。 宋嘉宁有了主意,领着丫鬟们去厨房忙活了,她在琴棋书画上没什么天分,厨艺却不错,选材做馅儿,认认真真地包了四个粽子,就在这边蒸熟了,待粽子出笼,恰好也快到了晌午。宋嘉宁亲自剥好粽子装盘,派刘喜送到王府去。 换主子后的第一份差事,刘喜格外上心,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扶着边缘,走得又快又稳。绕到临云堂前院,迎面撞见一个穿浅灰夏袍的男人,五官极似郭伯言,刘喜笑着停住脚步,弯腰行礼:“世子来了。” 早在刘喜与寿王府的节礼进了国公府的那一刻,郭骁便得到消息了,如今在自家院中看到一个公公,观其身形步伐像是练武的,郭骁眼里飞快掠过一丝嘲讽。寿王送了这么一个人给她,是担心她再被人陷害,还是,已经看出了什么? “这是……”目光落到刘喜手中的食盒上,郭骁漠然问。 刘喜笑:“端午吃粽子,夫人叫小的给王爷送去一份,聊表心意。” 郭骁点点头。 刘喜提着食盒走了,离开国公府,往左一转,没一会儿就进了寿王府。王府还没开饭,赵恒人在书房,见福公公领着刘喜进来了,刘喜手里拎着一个食盒,他目光微动,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等刘喜开口。 刘喜恭声道:“王爷,四姑娘收到您送的节礼,欢喜非常,亲自下厨做了四个粽子,叫小的送过来给您尝尝。” 赵恒颔首。 福公公便接过食盒,放到桌子上,揭开盖子,热气混着粽子香迎面扑来,直叫人流口水。只是,看清里面竟然有两个甜粽,福公公心中一沉,因为口疾,王爷不爱吃甜食,往常过端午,他都提前叮嘱厨房只做咸粽…… 但粽子都送过来了,没时间给他换粽子,福公公只能硬着头皮将两碟粽子端了出来。 赵恒看眼粽子,没什么表情,道:“脸。” 刘喜困惑,什么脸? 福公公一听就懂,忙替主子问道:“四姑娘脸伤可大好了?” 刘喜恍然大悟,低头道:“好了,丝毫看不出出过疹子。”嫩得跟豆腐似的。 福公公放松下来,叫刘喜先回去,他一人伺候王爷用饭:“王爷,我让厨房端几盘菜过来?” 赵恒不语,捡起筷子,视线在四个粽子上转一圈,先夹了离他最近的豆沙粽。 福公公睁大了眼睛。 赵恒自吃自的,不紧不慢地,将四个粽子都吃了。 隔壁国公府也开席了,端午过节,三房人都来了太夫人的畅心院。 庭芳、兰芳都出嫁了,太夫人瞅瞅云芳、宋嘉宁,感慨道:“明年端午,我身边就一个孙女都没有了,如花似玉的孙女,养在身边疼了十几年,若是可以,一个我都舍不得嫁出去。” 宋嘉宁红着脸低下头,云芳看眼她出完疹子反而越发妩媚动人的脸,抿抿唇,也低下了脑袋,脸上却半分定亲姑娘该有的羞涩都无,眉头皱着嘴撅着,仿佛在跟谁生气一样。二夫人只当没看见,笑着哄太夫人:“娘忘了,安安离您近啊,您要是想了,隔着墙头喊一声,安安就听见了。” 太夫人瞅瞅小孙女,点头笑了。 郭骁坐在男桌这边,看着宋嘉宁羞红的侧脸,想到她送去寿王府的粽子,胸口压抑了数日的怒火,忽的熊熊烧了起来。他不甘心,不甘心他亲眼看着长大的继妹嫁给别的男人,不甘心自己做了那么多,最后还是被寿王得了逞。 不过,还有半年,谁胜谁负还不一定。 ~ 同样是待嫁的姑娘,云芳只需要待在三房绣点小嫁妆就行了,宋嘉宁却忙碌地很,因为她嫁的是王爷,宫里专门派了一位嬷嬷过来,教导她皇家规矩。正值酷暑,宋嘉宁每日都累得一身汗,三个月下来,居然瘦了一圈,但只是胳膊腿腰瘦了,脸蛋瞧着还是肉嘟嘟的,胸口也没见瘪下去。 教导了三个月,嬷嬷回宫去了,向李皇后复命。 晚上宣德帝过来,帝后二人就聊到了寿王的婚事,李皇后一边为宣德帝揉额头一边道:“皇上,惠妃姐姐早早挑了两个宫女送恭王那边去了,寿王身边,好像一直没有安排过侍寝宫女吧?”寿王不是她的亲儿子,如果可以,李皇后真不想费心,但她坐在皇后的位子上,该管的就得管,免得被人抓住把柄,更何况经过年初的选妃,李皇后是看出来了,皇上心里装着那个结巴儿子呢。 宣德帝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政事,能分给儿子们的时间有限,儿子身边有没有女人,他未曾留意过。此时闻言,宣德帝终于想起来了,老三都要大婚了,没个侍寝的宫女怎么行?没人教导,万一洞房当晚不会,或是弄错地方,那就丢人了。 “明日你挑两个,丰腴些的,给他送过去。”自认了解儿子对女人的喜好了,宣德帝随口道。 李皇后见过宋嘉宁,理解地笑了,翌日早上,真就挑了两个丰腴貌美的女子,叫人送去寿王府。 马车停在寿王府门前,自有人去主子面前禀报。 赵恒在作画,闻言动作不停,只说了两个字:“丫鬟。” 福公公心领神会,宫里送到府上的人不好再辞,但如何处置就全凭主子决断了。走出书房,福公公陪李皇后派来的公公坐了会儿,送走人后,他看都没细看那两个宫女,直接叫人安排到一个偏僻院落当扫地丫鬟去了。 笑话,他的主子可是差点就成仙的男人,等闲女子也配伺候? 忙完了,福公公动了个心眼,去书房请示主子:“王爷,这事,要不要知会四姑娘一声?宫里送人来,隔壁可能已经知道了。” 赵恒刚要说不必,画纸上忽然浮现那日她担心她名声不好连累他的不安模样,便没有回应。 不说话,就是默认。 福公公腿脚麻利地去安排了。 第89章 089 寿王府的侍卫能看见隔壁卫国公府门前的动静, 国公府的侍卫自然也能看到那边。但尊卑有别, 郭伯言早就告诫过自家侍卫,便是看见什么,也不得私下议论、交头接耳, 将所见所闻告知钱管事便可, 再由钱管事斟酌,将主子可能在意的事项禀报上来。 因此那两个貌美宫女进了王府不久,钱管事就得到了信儿, 思虑片刻,去临云堂见夫人了。 林氏坐在厅堂主位,闻言攥了下帕子,示意丫鬟们出去,她低声问道:“那二人, 姿色如何?” 钱管事没有亲眼看见, 但他考虑周全问过侍卫,低头道:“都是寻常美人。” 林氏沉默了下来。 钱管事看她一眼, 劝解道:“夫人, 听说前不久, 惠妃娘娘也送了两个宫女去恭王府,应是教习宫女。这教习宫女, 若得了主子喜欢, 最多抬个姨娘,否则便与普通的通房无异。” 林氏明白这个道理,就是, 赐婚旨意刚下来时,她还特意打听过,听说寿王不近女色,身边伺候的都是小太监,她还替女儿高兴来着,哪想到距离大婚就剩三个月了,宫里竟然送了两个教习宫女给王爷? 男人们都劝女人戒妒,《女戒》上也是这么教导的,但女德是女德,人心都是肉长的,对女子来说,男人便与心尖儿上最美的那件华服差不多,自己穿着漂漂亮亮的,一旦被旁的女子穿过,哪怕能洗干净,再穿感觉也不对味儿了。 林氏是改嫁的寡妇,郭伯言是续娶的鳏夫,谁都不用膈应谁,但林氏担心女儿想不通。 不过,据说楚王大婚前身边也有伺候的宫女,娶了王妃就给打发了,兴许女儿也能有这份独宠的福气呢?真那样,堂堂王爷婚前有俩教习宫女伺候,也不值得计较了,婚后王爷身边依然有通房小妾,女儿想不通,她再开解也不迟。 就让女儿开开心心待嫁吧。 林氏将此事隐瞒了下来,并嘱咐钱管事不得传出去。 钱管事再三保证。 但此事并非只有他一个管事知晓,傍晚郭骁从马军营回来,刚进颐和轩,阿顺就悄声把这事说给了主子听。郭骁扫眼寿王府,想到今晚寿王便有美人侍寝了,他莫名想笑。继妹高兴什么?王爷再尊贵,能给她独宠吗? 天气炎热,郭骁出了一身汗,先去沐浴,出来后沉声吩咐了阿顺几句话。 ~ 宋嘉宁对隔壁寿王府的事一无所知,快要中秋了,茂哥儿突然想做灯笼,宋嘉宁就一心教弟弟做花灯。往常偶尔还会嫌弟弟烦人,整天缠着她,现在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尽管寿王府、国公府就住隔壁,但成了皇家的儿媳妇,宋嘉宁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回娘家,所以她格外珍惜姐弟相处的时光。 “画兔子。”坐在姐姐腿上,看着姐姐在灯纸上画了一个白裙仙女,茂哥儿伸出胖指头点点仙女旁边,提醒姐姐。这么大的男娃,已经知道嫦娥飞月的故事了。 宋嘉宁笑了笑,在仙女脚下添了一只白白胖胖的玉兔,画眼睛的时候,茂哥儿忽的捂住兔子,仰头提醒姐姐:“兔子眼睛是红的!” 这下连刘喜、双儿几个都笑了。 “茂哥儿真聪明。”宋嘉宁亲亲弟弟脑袋瓜,刚要换画笔,母亲突然派小丫鬟过来,说宫里女官送嫁衣过来了。宋嘉宁大惊,立即放下弟弟,然后牵着弟弟走出书房,才出门,就见母亲引着一位青衣女官沿着走廊朝这边而来,后面跟着十数位宫女,个个怀里都抱着箱笼,或长或扁或宽。 四月底赐婚,旨意下来不久尚衣库便差人来为宋嘉宁量尺寸,精心赶制百余日,终于做好了嫁衣,送来与宋嘉宁试穿,若有不妥之处,再及时改正。 见礼过后,众人移步到宋嘉宁的闺房,女官们围着宋嘉宁打扮,林氏牵着茂哥儿站在一旁,根本插不上手,待女儿要更衣了,林氏笑着捂住儿子眼睛,不叫儿子看。屏风后面,宋嘉宁伸着白嫩嫩两条胳膊,羞答答地闭着眼睛,直到里面两层薄衣穿好了,遮掩了身子,她才红着脸睁开眼睛。 一个宫女捧着大红色的中衣走了过来。 宋嘉宁痴痴地看着那抹红,看着那件她前世无缘穿上的喜服,心就像泡在了暖融融的蜜水中。之前继父母亲为她挑选如意郎君,她躲在屏风后看到鲁镇的第一眼,就开始幻想身穿嫁衣的情形,后来婚事不成,她一个人在房间闷了整月,心里又苦又怕,怕自己这辈子的婚事也不能如意,谁又能想到,兜兜转转,她要嫁给未来皇上了,嫁衣也做好了,一切都那么顺利。 外面传来太夫人与两位婶母的声音,都是赶过来看她试穿嫁衣的,宋嘉宁脸更红了,比涂了胭脂还好看,不过也可能是热的,这套嫁衣里里外外好几层,宋嘉宁胳膊都要举酸了。 忙碌半晌,收拾好了,宋嘉宁羞涩地垂着眼帘,由两个宫女扶着,缓步绕过屏风。 十四岁的姑娘,年纪偏小,但宋嘉宁身段妖娆,面容妩媚,那天生的风流连双十年华的娇俏新妇都自愧不如,此时穿着一身大红嫁衣走过来,便如百花宴上,群芳正互相攀比,牡丹终于姗姗来迟,一出场,便叫百花尽皆失了颜色。 林氏看愣了眼睛,捂着儿子的手不知不觉放了下来,茂哥儿一抬头,看到对面一身红衣的姐姐,竟是不敢认了,呆呆张开小嘴儿,觉得那是姐姐,却不敢叫出来。旁边的太夫人、二夫人都点头赞许,三夫人神色复杂,但勉强能维持住脸上的笑,只有云芳,死死盯着四妹妹身上华贵的王妃嫁衣,前所未有的嫉妒。 女官尽职尽责地查看嫁衣是否合身,前前后后检查一遍,发现了两处问题。与五月初相比,这位准王妃的腰细了一圈,胸脯又鼓了一分。想到刚刚准王妃未着寸缕欺霜赛雪般的身子,女官耳根有点烫,再想想宫里那些乱嚼舌头说寿王吃亏的小宫女们,女官只觉得好笑,这天底下的男人,寿王大概是最最不吃亏的。 试完嫁衣,女官领着宫女们告辞了,带走了还需要再改改的整套嫁衣。 太夫人等长辈出门送客,云芳留了下来。 宋嘉宁刚刚又热又累,脸上犹带一丝红晕,吩咐双儿备茶,招待云芳。 “刚刚四妹妹真美,我都看入迷了。”云芳笑着打趣道。 宋嘉宁红着脸低头,小声道:“三姐姐穿上嫁衣,肯定比我更好看。” “我哪能跟四妹妹比,祖母都说了,四妹妹是咱们姐妹中最美的,要不怎么就你当了王妃呢?”云芳盯着宋嘉宁道,脸是笑脸,眼底却有掩饰不住的酸气,可惜宋嘉宁只顾害羞,并没有看见,正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忽听云芳叹了口气。 宋嘉宁疑惑地抬起头,见云芳用一种怜惜的眼神看着她,宋嘉宁愣了愣:“三姐姐为何叹气?” 云芳扫眼旁边伺候的刘喜,掩饰什么般换回了笑脸,随口道:“没什么,就是听说王爷收了两个教习宫女,有点替四妹妹难受来着,不过王爷身份尊贵,身边有几个侍妾也是应该的,四妹妹切不可生出妒忌之心,毕竟四妹妹能嫁给王爷,已是天大的造化了,等闲人哪有四妹妹这份福运?” 宋嘉宁面露惊讶,寿王收了两个教习宫女? 宋嘉宁明白教习宫女的意思,想到自己要嫁的相公先跟别的女人睡了,宋嘉宁不可避免地有点不舒服,但一记起寿王是未来的皇上,再不好女色宫里也少不了三宫六院,宋嘉宁马上就释然了。确实,她能嫁给寿王为妻,已经是顶天的好运了,难不成还要霸占一个皇上的宠爱? 宋嘉宁可没那么贪心。 “嗯,我知道。”宋嘉宁浅笑着接受了堂姐的教诲。 云芳见她笑得真诚,丝毫不在意寿王纳妾与否,果然有些傻样,胸口登时更堵得慌了,凭什么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也能当王妃? 给别人添堵不成倒堵了自己,云芳咬咬唇,敷衍两句就走了。 宋嘉宁送她出门,回来坐在书桌旁,看着床前的屏风,脑海里全是试穿嫁衣时的满足与喜悦。 刘喜看在眼中,暗暗发了愁。福公公再三嘱咐他,要等四姑娘听说王爷收用宫女露出伤心之色后再澄清这事,可现在,四姑娘听说是听说了,但一点都看不出来伤心,那他到底还要不要说? 他是半个男人,不懂女人的心思,双儿至少猜得到三姑娘那番话不怀好意,见自家姑娘傻乐傻乐的,双儿忍不住哼道:“姑娘,你别听三姑娘胡说,她就是嫉妒姑娘嫁的比她好,故意编瞎话膈应咱们来了。王爷不近女色,满京城差不多都知道,才不会收用什么宫女。” 双儿是真的不信。 宋嘉宁则是不在乎,正要提醒双儿别背地里编排云芳,刘喜突然走上前,笑呵呵地道:“姑娘,那日我去王府办事,确实听说宫里送了两个教习宫女过来,但王爷从小就不喜生人近身,安排她们去偏院当丫鬟了。只是,这话咱们私底下说说可以,千万别再往外传,被宫里贵人听到了,恐怕不高兴。” 双儿大喜。 宋嘉宁心微微一动,然后脸红了,莫名地紧张。 她该不会是,未来皇上的第一个女人吧? 在此之前,宋嘉宁只高兴自己能风风光光地出嫁了,从未想过大婚后的事情,这会儿被刘喜一提醒,宋嘉宁脑海里就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一些旖旎场景。寿王,那样冷冷清清神仙似的男人,也会像凡夫俗子那般,喜欢与她做那些事吗? 面颊隐隐发烫,怕被刘喜、双儿看出来,宋嘉宁起身来到了多宝阁前,心不在焉地摸上面摆放的瓷器古玩。但她害羞归害羞,却一丁点都想象不出与寿王洞房的情形,在宋嘉宁心中,寿王姿容俊逸,擅长书画,应该是没有七情六欲的…… 而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空有姿色的姑娘。 宋嘉宁又开始担心了,万一寿王不喜睡觉,那她怎么讨好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赵恒:躺着便可。 嘉宁:什么都不用做吗? 赵恒:……你想做什么? 嘉宁:听说你喜欢吃粽子,我去给你包个粽子吧? 赵恒:……你还是躺着吧。 ! 第90章 090 又到了中秋节, 因为晚上要在太夫人这边用饭, 宋嘉宁就牵着弟弟早早过来了,多陪陪太夫人。茂哥儿手里拎着姐弟俩一块儿做的嫦娥玉兔灯,大白天的男娃就把灯给点上了, 稀罕地走到哪儿提到哪儿。 太夫人叫姐弟俩到临窗的暖榻上坐, 丫鬟们端了糕点茶水进来,放在黄梨木矮桌上。 老人都疼幺子幺孙,太夫人现在最稀罕的就是茂哥儿, 抱在怀里搂着,指着灯笼上的嫦娥问茂哥儿是谁画的。茂哥儿一边吃糕一边答,四岁的男娃,长得清秀漂亮,口齿清晰, 一双凤眼越来越像郭伯言。 “茂哥儿多吃点, 长高高的,以后让你大哥教你功夫。”太夫人笑着哄道。 茂哥儿用力地点头, 宋嘉宁坐在一旁笑, 柔和的秋光从西边照进来, 屋中气氛温馨。 “世子爷。”窗外忽然传来丫鬟的声音。 宋嘉宁笑容微敛,茂哥儿高兴极了, 一骨碌从太夫人怀里爬了出来, 跑到窗前往外喊大哥,然后再颠颠颠跑到榻沿前,知道大哥会从这里出来。宋嘉宁怕弟弟掉下去, 牵着弟弟小手将男娃拉到自己身边,瞥见郭骁进来了,她才松开手。 “大哥!”茂哥儿兴奋地扑了过去。 郭骁一把抱住弟弟,视线越过茂哥儿肩膀,落在了继妹脸上。自从她被赐婚给寿王,出门的时候就越来越少,仔细算下来,过完端午后,郭骁见她的次数单手可数,不过,看着宋嘉宁光滑如初的脸庞,确定那药没有伤到她根骨,郭骁总算放心了。 “大哥来了。”宋嘉宁浅笑着道。 郭骁颔首,放茂哥儿继续去吃糕点,他侧坐宋嘉宁对面的矮桌旁。 太夫人纳罕地问长孙:“今儿个怎么过来这么早?” 郭骁看眼继妹,略显无奈地道:“云芳、嘉宁都要出嫁了,我早点过来,多陪一会儿。” 太夫人一直都知道这个孙子是个面冷心热的,瞅瞅门口,奇怪道:“云芳这次倒来晚了。” 郭骁没应,问宋嘉宁:“听说前日宫里送了嫁衣过来,穿着可合适?” 宋嘉宁佯装害羞般垂着眼帘,点点头。 郭骁嗯了声,逗逗茂哥儿,忽的对宋嘉宁道:“祖母哄茂哥儿,咱们兄妹下盘棋吧。” 宋嘉宁吃惊地抬起头。 郭骁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宋嘉宁抿唇,瞅瞅笑吟吟看着他们的太夫人,她找不到借口拒绝,刚要说就在榻上下,郭骁已经站起来了,径直朝北面的紫檀木长方桌走去。宋嘉宁只好穿鞋下地,走了十几步,坐到了郭骁对面。 旁边摆着一盘桂花盆栽,丝丝缕缕的清香在鼻端萦绕,宋嘉宁歪着脑袋看榻上的弟弟,等丫鬟端了棋盘过来,她才收回视线。 “安安先走。”郭骁看着棋盘,低声道。 宋嘉宁眉头微皱,刚刚在太夫人面前,郭骁叫她嘉宁,现在离太夫人远了,他又喊她安安,透着一丝怪异的亲近之意。其实宋嘉宁这几年一直在提防郭骁,直到赐婚旨意下来,料定木已成舟,她对郭骁的惧怕才淡了下去,不出门也只是因为待嫁姑娘的身份,并非刻意躲他。但现在,郭骁只是两声不同的小名,宋嘉宁的警惕之心就又上来了。 但,就算郭骁对她有那种心思,她都要嫁给寿王了,郭骁总不至于敢跟寿王抢女人吧? 宋嘉宁不信郭骁有那个胆子。 心不在焉,宋嘉宁落了一子。 郭骁紧随而上,黑子就放在她的白子旁边,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 宋嘉宁不喜欢这种感觉,第二颗子放的远了一点,毫无章法,反正又没有心情真的与他下棋。结果郭骁又追了过来,放好黑子,他抬眼看宋嘉宁,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安安要做王妃了,大哥还没向你道喜。” 宋嘉宁僵硬地笑了下,又捏了一颗白子出来。 “王爷身份尊贵,只是,据说他已经收了两个教习宫女,安安不介意?”郭骁转转手里的黑子,盯着宋嘉宁低垂的眼帘,幽幽道:“庭芳定亲前,我问她想嫁什么样的男子,她说,她不介意未来夫君的官职身份,只希望那人对她一心一意。” 只要继妹愿意留在他身边,他也可以给她一心一意。 宋嘉宁面无表情地听着,她当然知道寿王并没有碰那两个宫女,便是碰了她也不在意,故也算诚心地回答道:“我这样的身份,王爷不嫌弃我我已经知足了,其他的,我会谨记祖母的教诲,不骄不妒,努力替王爷打理好后宅。” “胡说,安安娴静乖巧,温柔貌美,谁有资格嫌弃你?”郭骁再次将手中的黑子放到她的白子旁,察觉宋嘉宁朝他看来,郭骁也抬起眼帘,黑眸复杂地与她对视,希望她能看懂他的意思。他二十了,从明白男女之事那日起,这么多年,他心里就只有对面的这个姑娘,看不得别人欺负她,想将她拥在怀里疼。 宋嘉宁并没有注意到郭骁的眼神,因为在郭骁说出“谁有资格嫌弃你”之后,在她抬起头的那一瞬,宋嘉宁看到的,就是上辈子的郭骁。那时她不娴静乖巧不温柔貌美吗?可郭骁比梁绍更嫌弃她,梁绍至少给了她妾室的名分,肯嘘寒问暖说甜言蜜语哄她,郭骁呢,他…… 如果不是母亲嫁给了继父,她在郭骁眼里,最多只是个貌美的平民,是他可以利用权势抢到的女人。 宋嘉宁不想再想前世,也不想再陪郭骁演兄妹和睦的戏了,抬手打乱棋盘上几对儿紧紧挨着的黑白棋,宋嘉宁故意大声道:“大哥一点都不让着我,我不跟你下了!”撒娇耍赖一般,丢下愣在那儿的郭骁,宋嘉宁重新陪太夫人去了。 刚走到榻前,双生子来了,兄弟俩最会插科打诨,屋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宋嘉宁一眼都没再看郭骁。 郭骁神色如常地站在双生子一侧,脑海里却是她打乱棋局前眼中闪现的嘲讽。如果她看懂了他的心,她害怕厌恶抗拒郭骁都能理解,唯独嘲讽,郭骁想不通。 ~ 过完中秋,宋嘉宁老老实实待在临云堂,这次是真的躲郭骁了,偶尔母亲留郭骁在临云堂用饭,宋嘉宁干脆找个借口留在自己房中吃,尽量避免与郭骁打照面。 “姐姐,吃石榴!” 黄昏时分,茂哥儿突然兴冲冲跑了过来,小胖手抱着一颗红红的大石榴。宋嘉宁不由地笑了,笑到一半,茂哥儿开心道:“大哥买的,买了一大筐,最大的给我了!” 宋嘉宁看看弟弟手里的石榴,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件事,这两年,每次到了有新果子成熟的时节,国公府众人吃到的第一口一定是郭骁带回来的。郭骁是想照顾整个国公府,还是,知道她喜欢这些,单单为了她? 鬼使神差的,宋嘉宁记起了去年郭骁送她的两颗红枣。 这么一想,宋嘉宁更没胃口吃这颗石榴了,吩咐双儿送到厨房剥好,只看着弟弟吃。 茂哥儿懂事,让了姐姐好几次,宋嘉宁笑着撒谎:“茂哥儿吃吧,姐姐不爱吃。” 茂哥儿傻傻地信了,吃够了,领着丫鬟去颐和轩找大哥,大哥刚刚送他石榴时叮嘱他了。兄弟见面,郭骁抱起男娃,去花园里玩,行至湖边,他随意地问弟弟:“那个大石榴,茂哥儿有没有分姐姐吃?” 茂哥儿点头,乖乖道:“姐姐不爱吃,剩的给双儿她们了。” 郭骁笑,大手摸摸男娃脑顶,不叫弟弟看见他眼中的失望。 怎么会不爱吃,他还记得十一岁的她,在祖母那边用勺子舀石榴吃的样子。 她不是不爱,而是不爱吃他送的。 可郭骁不明白,她到底在怕他什么,嘲讽他什么,又在嫌弃什么,嫌弃到连他送的吃食都不碰。 ~ 石榴熟了,京城也一日比一日转凉,院子里的菊花花骨朵越来越大,国公府又迎来了一桩喜事,三姑娘云芳要出嫁了。 云芳初六出嫁,初五添妆,宋嘉宁与母亲一块儿去三房贺喜。妯娌之间虽然有些罅隙,但这样的大喜日子,林氏是真的替侄女高兴,包了一个鼓鼓的封红作礼金,还送了云芳一对儿碧绿剔透的祖母绿手镯。这是林氏的嫁妆,一整块祖母绿玉石,林氏让人打了三对儿镯子,庭芳、兰芳都送了,不偏不倚。 三夫人出身名门,但娘家家产还真不如京城富商林家,看到这对儿手镯,三夫人对林氏的态度总算和缓了些。 宋嘉宁送了一方她亲手绣的并蒂莲帕子,上面用金线绣了“花好月圆、百年好合”。 云芳笑着道谢,晚上查看今日收到的礼物,找出宋嘉宁这方帕子,气得用剪刀乱剪一通,吓得身边的丫鬟噤若寒蝉。 翌日新郎来迎亲,在前院热闹过了,新郎一个人随着全福人来内宅接新娘子。宋嘉宁站在母亲身边观礼,见三姐夫黄振生文质彬彬,一身温文尔雅的书卷气,容貌也俊朗不俗,宋嘉宁挺为云芳高兴的。 云芳戴着盖头,什么都看不见,也早忘了黄振生的模样,心情复杂地被新郎接走了。 三日后,小夫妻俩回门。 众人齐聚畅心院,宋嘉宁好奇地打量云芳,见云芳气色红润,粉面含春,与大姐姐回门时的样子差不多,就猜到三姐姐、三姐夫感情也不错。姐姐们都嫁给了如意郎君,听着耳边太夫人对云芳的教诲,宋嘉宁情不自禁想到了自己。 十一月初九,只剩两个月了。 她走了神,云芳陪丈夫给长辈们敬完茶,瞥见宋嘉宁目光怔愣唇角微翘的思春模样,她悄悄抿了抿唇。出嫁前,她对自己的婚事极其不满,本就嫌黄家家风过严,被宋嘉宁的高嫁一比,更显得她可怜了。唯一庆幸的是,几年不见的黄振生竟变得这么好看,玉树临风风姿俊雅,没比梁绍差多少,对她又温柔体贴,云芳心里才慢慢舒服起来。 但再舒服,一看到宋嘉宁,云芳就忍不住嫉妒,觉得自己不如人。 因此,九月下旬,听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宋嘉宁二叔敲了登闻鼓,要到皇上面前状告大伯父强抢宋家女儿时,云芳心跳加快眼睛一亮,毫不掩饰地在丫鬟面前笑了! 第91章 091 高祖皇帝登基之后便在朝堂外设了登闻鼓, 百姓们遇到冤屈便可来敲登闻鼓, 而登闻鼓一响,无论皇帝在做什么,都必须上朝处理此事。宣德帝坐了龙椅后, 勤于政事爱民如子, 亲自为百姓解决了很多冤屈,敢来敲登闻鼓的百姓也就越来越多,多到曾有大臣上奏请宣德帝废除登闻鼓, 宣德帝未允。 深秋时节,天高云淡,登闻鼓前,宋二爷敲了几下鼓就没底气了,他妻子胡氏见状, 愤而抢过鼓棒, 拼力敲打,眼中射出强烈的恨意, 仿佛那鼓面是她的血海仇人一样。 而胡氏确实恨, 恨她曾经的嫂子林氏。 四年前, 林氏带着侄女宋嘉宁去桃花岛赏桃花,弟弟胡壮闻讯而去, 未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至今生死不明。那时她着急打听消息,叫上丈夫与一双儿女回娘家,路上马车跑得太急, 撞死了一个老爷子,一家人打了板子交了罚银,最后还被判了三年牢狱之灾。 胡氏这辈子都忘不掉那三年的牢狱之苦,一日两餐都是变了味儿的馊饭,白天苦役似的干活,晚上睡在发潮的稻草上,蚊虫鼠蚁不停地往人身上爬,里面的耗子一个比一个大,都不怕人,赶都赶不走。 那么苦,她熬过来了,丈夫也熬过来了,可怜她的一双儿女,儿子去山里搬石头时不小心摔倒了,脑袋正好撞在石头上,抬回来不久就没了气,女儿在闷热的盛夏时节染了病,硬撑了三个月也死了。她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女,就这么没了! 胡氏恨林氏,如果不是林氏长了狐媚样勾走了弟弟的魂,弟弟不会生死不明,家里的爹娘不会心疼得卧病不起。如果不是弟弟被林氏勾走,她不会急匆匆往娘家赶,就也不会撞死人,不会白发送黑发人! 想到那撕心裂肺的苦,胡氏发狠地敲着鼓,侍卫来抓她,她依然死死地抓着鼓棒不肯松手。 去年三月,她与丈夫刑满出了牢房,她想进京找林氏讨回公道,窝囊的丈夫不许,她与丈夫大吵了一架,因为母亲突然病重,她才暂且压下报复的念头,与丈夫卖了宋家祖宅,搬回娘家侍奉二老。她对父母说了报仇的心思,父母都阻拦,说林家家大业大,万一花钱买凶报复回来,自家根本没有抵挡之力。 胡氏想想也挺怕的,这才休了进京的念头,一边照顾二老,一边寻医问药调理身子,想再怀个孩子。谁想今年六月里,她居然从一个路过的京城客商口中得知,林氏那个狐媚子居然攀上了卫国公,还带着女儿改嫁到郭家当国公夫人了,不仅如此,宋嘉宁那个小狐媚子还被皇上赐婚,就要变成寿王妃了! 胡氏心里翻江倒海,宋嘉宁都能当王妃,如果她的女儿活着,凭女儿的容貌,就算当不上王妃也能嫁个大富之家当主母啊,凭什么她的女儿死了,林氏娘俩却越过越好?胡氏当时就气哭了,客商大惊,问她怎么回事,得知郭家四姑娘其实是宋家的女儿,客商才惊道:“既然是你们宋家的人,你们怎么舍得让自家侄女随母改嫁?” 如醍醐灌顶,胡氏猛地惊醒。是啊,宋嘉宁是她短命大哥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宋家不开口放人,林氏就不能带走女儿,宋嘉宁也就当不上郭家的四姑娘,如果宋嘉宁不是郭家四姑娘,那她就没有资格选秀,没有资格当王妃! 胡氏仔细向客商打听了京城的情况,然后跑回家与父母、丈夫商量再次进京。这次她不报复林氏,她只要认回侄女,如果皇上脾气好,依然叫侄女做皇家的儿媳妇,那她就是寿王妃的嫡亲婶母,是寿王的亲戚,一下子成了贵人!郭家、林家若是嫌她碍眼,怎么都得出笔银子给她,且还不敢耍阴招,因为如果他们夫妻出事,百姓第一个怀疑的就是郭家、林家杀人灭口。郭伯言是当官的,他不敢硬来。 倘若皇上因此嫌弃侄女,收回赐婚旨意,那这就成了宋家与郭家的事情了。侄女是宋家女,皇上判案也得判给宋家,郭家要么出钱买女儿,要么就让宋嘉宁跟他们回江南。想到这里,胡氏眼里再次射出两道狠光,她的女儿命苦死了,一旦宋嘉宁到了她手里,她要那小贱蹄子生不如死! 这个计划,胡氏唯一担心的,是皇上不管他们的事,她斗不过郭家,但客商说了,当朝皇上最最爱民,曾经有个京城百姓丢了猪去敲登闻鼓,皇上都审理了,还给了那人一笔钱。这么好的皇上,她还怕什么? 进京路上,胡氏谨慎地打听了几次,确定真有丢猪的事,她的心才彻底踏实了。 ~ 崇政殿,宣德帝正在批阅奏折,得知有人敲登闻鼓状告郭伯言强抢民女,宣德帝诧异地挑挑眉,沉声道:“怎么回事?”据他所知,郭伯言非常宠爱新娶的继室,哪有功夫去抢民女?宣德帝也不信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臣子是那种人。 大太监王恩弯腰道:“是国公夫人原来那家的小叔,告国公爷夫妻将四姑娘带回国公府,还记在了郭家族谱上。” 嘴上这么说,王恩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这叫什么冤情?傻子也知道是宋家人听说侄女要当王妃了,借机来京城闹一闹,好讨点便宜。郭家那边,郭伯言的仕途不会受到任何影响,顶多被京城百姓、文武百官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议论一段时间。至于国公夫人林氏,要么靠男人的宠爱熬过去,要么被休掉,而那位四姑娘能不能继续当王妃,全看皇上的意思,总之,郭伯言地位不变,影响不了朝堂,对于宣德帝来说,就不是大事。 短短的瞬间,宣德帝也想通了,皱眉问:“林氏当年带着女儿回娘家,没有得到宋家同意?” 王恩还真不知内情,恐怕连郭家都不知道,见林氏带着女儿回京,就以为夫家那边同意了。 宣德帝不想了,派人宣郭伯言一家三口进宫,人到了他再审。 郭伯言就在宫里,宣旨公公快马加鞭去卫国公府宣林氏母女。 惊闻胡氏进京,还要告她与郭伯言,并打着抢回女儿的主意,林氏脸刷的白了。她不怕郭伯言因为名声受损嫌弃她,当初她们母女在江南的情形,郭伯言心知肚明,夫妻四年过下来,儿子也有了,林氏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地位,可…… 看向身旁同样呆若木鸡的女儿,林氏心里一片酸楚。她肯定不会叫女儿回宋家,但经此一闹,皇上会不会收回旨意,不要女儿嫁给寿王了?不嫁就不嫁,但沦为京城笑柄的女儿,还能再找到德才兼备的好男人吗? 林氏眼睛湿了,走过去抱住呆呆的女儿,低头,声音却坚定无比:“安安别怕,不管发生什么,娘都会陪着你,绝不会叫你跟别人走。” 宋嘉宁信母亲,可她的心也灰了。她名声本来就不怎么好了,被二叔婶母一闹,越发配不上寿王。对宋嘉宁来说,赐婚的旨意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本就是意外之喜,现在老天爷收回去,她难过归难过,但也能接受。她的婚事,经历过鲁镇的打击,现在再来一次,宋嘉宁竟然并未太担心,大不了,一辈子当个老姑娘。 宋嘉宁只怕自己连累母亲,连累继父,成了郭家的累赘。 伏在母亲怀里,宋嘉宁眼泪落了下来。如果母亲因为她被继父厌恶,如果继父因为她被皇上责罚,那她宁可跟二叔一家走,换母亲弟弟与继父、太夫人的安生。 皇上在宫里等着,娘俩没有多少时间互相安抚,林氏擦擦脸,再帮女儿擦了泪,将茂哥儿托付给行色匆匆赶过来的太夫人照看。 母女二人模样酷似,现在都红着眼圈,可怜巴巴的。太夫人叹口气,搂住孙子脑袋,慈声安抚儿媳妇道:“他们就是冲着名利来的,这样的人好打发,你们娘俩别胡思乱想,进了郭家门就是郭家的人,有我跟伯言在,谁也别想欺负你们。” 婆母慈善,林氏哽咽着拜谢,最后看眼吓哭了的茂哥儿,林氏牵着女儿,跟在宣旨太监身后朝国公府外走去。宋嘉宁哭过了怕过了,听完太夫人的话后,她莫名地平静了下来,因为她知道,母亲弟弟肯定不会被她连累了。 到了这种地步,只要母亲没事,宋嘉宁就什么都不怕了。 刚刚走出国公府,东边突然传来两道异口同声的声音:“王爷。” 宋嘉宁脚步一顿,难以置信地扭头,就见隔壁寿王府门前,寿王也才走了出来。今日的寿王,穿了一袭墨色蟒纹长袍,黑夜般的衣袍颜色,衬得他侧脸越发白皙清冷,如不问世事的神仙,突然因为什么动了肝火。 宋嘉宁愣愣地望着对方,为他罕见的墨色衣袍,为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意。 赵恒偏首,一眼看到了远处的他的准王妃,她手被母亲牵着,歪着脑袋定定地望着他,杏眼湿润如雨,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一样。 赵恒顿了顿,最终还是收回视线,肃容朝马车走去。 此事,父皇会如何定夺,他不知,若父皇欲收回旨意,他能否劝住父皇,赵恒也…… 未来皇上冷着脸走了,宋嘉宁苦笑,垂下眼帘继续前行,走了两步,余光中的那道墨色身影,突然改了方向,朝她走来。 第92章 092 “臣妇拜见王爷。” 眼看着寿王来到了近前, 林氏心情复杂地领着女儿行礼, 瞥眼男人墨色的衣摆,林氏眼底是一片惶恐。三年前宫里选妃,楚王、睿王都被赐婚, 唯独寿王受了冷落, 当时京城就一片议论,如今自家的私事又注定要连累寿王沦为京城百姓口中的笑柄,林氏怕寿王恼羞成怒, 将火气发在女儿身上。 也许寿王离府,便是要进宫请求皇上退婚吧? “起。”赵恒平静道,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氏、宋嘉宁一同起身。 赵恒的目光,在宋嘉宁左脸上多停留了片刻,见她脸颊梨花花瓣一样白嫩, 肉嘟嘟的诱人去戳一戳捏一捏, 纵使楚楚可怜也透着一股孩子气的憨态。她心里或许有千般悲苦,落在旁人眼中, 却更似寻常的委屈, 轻易就能哄好的那种。 赵恒忽然就觉得, 这麻烦也算不上什么。 “婚事,勿忧。” 前两个字, 赵恒是对着林氏说的, 停顿时察觉宋嘉宁抬起了头,赵恒便下意识朝她看去,然后对着那双春雨新洗的杏眼, 说出了后面的“勿忧。” 宋嘉宁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赵恒微微颔首,转身离去,背影修长挺拔,如深山老林逍遥自在的仙鹤,顷刻间化成了崖顶屹立的青松。宋嘉宁呆呆地望着那抹背影,直到寿王上了马车,马车不紧不慢地朝东而去,宋嘉宁才终于回了神。 她扭头看母亲,林氏抱住女儿,轻轻地在女儿耳边感慨道:“王爷对你,是真的上心了。” 一个王爷,不在乎女儿亲爹只是个举人母亲是个改嫁的寡妇,不在乎女儿有好吃之名在外,不在乎女儿脸上长了疹子可能落下痕迹,连女儿因父族争斗影响寿王府的威望他都不在乎,除了上心,林氏找不到别的理由。 宋嘉宁点点头,眼睛湿了,唇角却忍不住地翘了起来。她不知道寿王为何要对她这么好,也许是因为两人之前几番相处的表兄妹情谊,也许是他品行高洁因为皇上赐了婚,他便把她当未婚妻维护,但寿王对她好是真的,能嫁给这样的男人为妻,宋嘉宁这辈子再无遗憾了。 太夫人、寿王都给了定心丸,进宫路上,林氏迅速理智下来,一边思索如何应对宋二爷、胡氏,一边指点女儿见了皇上后要如何行事。 皇上召见,国公府的马车跑得飞快,两刻钟后,宋嘉宁、林氏被宫人领到了大殿上。刚爬完高高的几十层台阶,鲜少出门的娘俩脸蛋都浮上了淡淡的红晕,一出现在大殿门前,殿内的人便不约而同地转身,一起看了过来。 郭伯言头戴进贤冠,身穿紫色官服,腰系革带,佩有锦绶玉佩,神色平静不怒自威。瞧见匆匆赶来的妻女,视线扫过娘俩泛红的眼圈,郭伯言微微皱眉,旁若无人地往前迎了几步,问林氏:“家里可安顿好了?” 问的是家事,话里却透着夫妻间的亲昵。 林氏的心越发踏实了,柔声道:“母亲帮忙照看茂哥儿呢,国公爷别担心。” 郭伯言嗯了声,再伸手摸摸宋嘉宁脑顶,笑道:“安安别慌,为父自会替你做主。” 男人高大威武,四旬的年纪,脸上依然可见年轻时的俊美,却比双十年华的年轻公子多了山岳般的威严,恍似万事成竹在胸。生父走得太早,宋嘉宁早就忘了,但在郭伯言身上,宋嘉宁真的体会到了有父亲维护的安稳感。 朝继父感激一笑,宋嘉宁慢慢看向大殿另一侧的二人。男人一身灰扑扑的细布衣裳,曾经白皙的脸庞晒黑了黄了,但宋家男人都生的风流俊朗,便是一身布衣,宋二爷依然是个俊秀的男子,只是少了风骨,显得懦弱无能。他身旁,胡氏穿了一身青布衣裙,身形消瘦,本来肤色就偏黑,在牢房吃了三年苦,胡氏更黑了,原本出身殷食人家的富贵气也变成了戾气。其实她只比林氏小两岁,但现在两人站在一块儿,说胡氏是林氏的婶母,都不会有人质疑。 宋嘉宁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叔婶变化会这么大。 宋二爷眼珠子则长在了林氏身上,以前就觉得嫂子仙女似的貌美,四年不见,嫂子竟然越长越年轻了似的,与侄女站在一块儿,分明是对儿姐妹花。他看美人看得出神,胡氏则嫉妒地全身冒酸水,林氏越好,她的苦她的恨就越强烈! “呸!你还有脸来见我!拐走我们宋家的姑娘,你对得起大哥吗!”胡氏上前两步,涨红脸庞指着林氏就骂了起来:“大哥死的时候,是谁扑在大哥身上恨不得要一起死,原来都是装给街坊们看的,一转眼就攀高枝去别人床上……” “来人!”郭伯言高声喝道,黑眸冰冷地盯着被吓愣在那里的胡氏,“大殿之上,刁民竟敢藐视皇威,拉出去打二十大板,教会规矩再带她进殿。” 皇上、王爷未到,郭伯言便是大殿中最大的官,立即有侍卫赶过来,不容分说捂住胡氏的嘴,拎母鸡似的给拖出去了。胡氏呜呜地挣扎,扭着脖子往后看,希望丈夫过来救她,宋二爷是想救,但他们敲登闻鼓前已经挨了一顿板子,这会儿能站着都是硬撑的。一边是媳妇自己挨板子,一边是夫妻俩一块儿挨板子,宋二爷本能地退缩了,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哪都不敢看,心里悔得不行。什么皇上会帮老百姓撑腰,看那位国公爷,威风凛凛的,都敢使唤皇上的侍卫…… 正想着,前面突然传来太监尖细的通传,说是皇上、寿王到了。 宋二爷双腿一软,扑通就跪在了地上,哆哆嗦嗦不停。 郭伯言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领着妻女朝皇上行礼。 大殿上一片肃静,外面胡氏挨板子的闷响清晰地传了进来,宣德帝面无表情坐到龙椅上,看着几乎快趴在地上的灰衣百姓道:“你是何人?缘何状告卫国公?” 宋二爷连知县都怕,刚刚被郭伯言打量半晌已经丢了三魂,如今被皇上审问,他剩下的七魄也一缕烟似的飞了,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草民,草民……” 结结巴巴的。 宣德帝皱眉,余光扫向孤零零站在左下首的儿子。儿子现在大了,寡言少语冷情内敛,但宣德帝还记得儿子七八岁的时候,老四顽劣故意学三哥那样结结巴巴地说话,被老三按在地上一顿狠揍,哭嚎着来他面前告状。 这姓宋的百姓是畏惧天威,但儿子听了,心里肯定不舒坦。 “伯言,你说。”宣德帝不悦道。 宋二爷连忙闭上嘴。 郭伯言走到大殿中间,微微弯腰,拱手陈述道:“回皇上,此人姓宋,名阔,乃臣妻改嫁前的小叔。四年前,宋阔一家四口驱车狂奔,撞死一老者,被当地官府判三年牢狱。彼时臣妻已在宋家守节六年,乡邻皆怜悯,劝她回京投奔娘家。臣妻孤儿寡母,又无小叔庇护,这才携女进京。未经宋家同意,臣擅自将嘉宁记在郭家族谱,确实不妥,但主因在于宋家远在千里,臣难以顾及,现宋阔进京,臣愿与其回府商议此事,若宋阔不肯割舍,臣必当归还嘉宁于宋家,绝不仗势欺人,有负皇上多年恩宠栽培。” “理当如此。”宣德帝欣慰道,又问宋阔:“既然你去年便已出狱,为何现在才进京寻人?” 宋二爷依然紧张,但勉强能说句完整的话了,只是早忘了提前与妻子定好的说辞,脑袋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草民,草民听说,听说嘉宁要当王妃了……”他的意思是,他之前老老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忘了侄女,听到侄女的消息,才记起来,然后进京寻的亲。 但宣德帝却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怒斥道:“听闻侄女发迹,你们夫妻便来寻她,若她只是平民商家之女,你们便继续不闻不问?如此趋炎附势之徒,哪个当母亲的舍得将女儿留给你们?触犯律法在先,薄情寡义在后,刁民也敢来朕面前诉冤,来人,拖出去打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天子发威,那边胡氏的长椅还没撤,侍卫就把宋二爷也拉出来了,毫不留情一顿板子。 处置了宋家夫妻,宣德帝又斥责郭伯言道:“宋家有错,你未征得宋家同意便将宋家女记在自己名下,同样该罚,暂扣半年俸禄,闭门三日深思己过,一旦宋家执意带走宋家女,郭家不得阻拦。若叫朕听闻此事有任何不公,朕必重罚。” “臣领命。”郭伯言朗声领罚。 “寿王随朕来。”宣德帝离开龙椅,顺便带走了儿子。 赵恒目不斜视地走了。 郭伯言一家三口恭敬地低着头,待帝王身影彻底消失,郭伯言才领头,一家三口朝殿外走去。台阶之下,胡氏嘴里塞着帕子,被侍卫按在地上跪着,眼睁睁地看着宋二爷被打板子,宋二爷呢,双手紧紧扒着长凳,脸白如纸,腚上已经见血,疼得眼泪鼻涕一块儿往外流,口中发出一声比一声渗人的痛苦闷哼。 瞧见郭伯言三人,胡氏仰头,又怒又恨,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郭伯言只冷冷一笑,命人打完板子,将夫妻俩送去国公府。 第93章 093 前往崇政殿的路上, 宣德帝想了很多。 宋家来要人这事,他相信郭伯言能解决的很漂亮,闹不出多大水花,但百姓们茶余饭后一谈论, 那丫头的名望算是彻底毁了, 一个满身都是笑料谈资的女人, 他若继续让她当王妃,损的是儿子的威望。 “这门婚事,作罢吧, 朕再寻个有殊色的名门闺秀给你。”坐到龙椅上,宣德帝看着儿子道。 赵恒正色道:“儿臣,曾许诺。” 宣德帝面露不解。 赵恒看了一眼特意带进来的福公公。 福公公马上弯腰, 向宣德帝解释道:“皇上, 四月选秀,四姑娘脸上起了一次疹子,皇上赐婚后,王爷曾去国公府探望四姑娘。四姑娘伤了脸,名声又受损,忧心忡忡恐王爷嫌弃。为了让四姑娘能安心休养, 王爷曾亲口许诺,说大婚会如期举行。” 宣德帝知道儿子去过国公府,却不知竟然说过这番话,沉默片刻,皱眉道:“可这次……” 赵恒突然朝宣德帝行了一礼, 然后上前几步,从御桌上取来一张裁剪过的宣纸,再借宣德帝的墨笔,行云流水地写了两行字。宣德帝坐在对面,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既惊艳儿子的这手清逸好字,又为字中决心而震撼。 “我不负黎民,亦不为黎民负她。” 我没做过对不起黎民百姓的事,那些百姓笑话我是他们喜欢议人是非,我不能因为这样的人,而辜负有婚约的女子。 宣德帝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儿子此言,虽然是为儿女情长,却蕴含深意。身为帝王,一言一行都被臣子百姓盯着,还极其容易被人误解,明明自己没做什么,那些人便一顶大帽子扣了下来,指责他哪里做的不对。故虽为帝王,为顾忌悠悠之口,帝王也不能事事称心如意。倘若能做到儿子这般豁达,只求问心无愧…… 看着那短短两行字,宣德帝半晌无言,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这一生,怕是学不来儿子的豁达了,但这不妨碍宣德帝重新认识这个儿子。儿子年少时,曾经努力在他面前表现过,但那时他忙着堵住朝臣百姓之口忙着稳固帝位,无心管教家中幼子,特别是老三,有人说老三的口疾便是老天爷对他的天谴,所以每次看到老三,他都忍不住迁怒。 等帝位稳固了,等他有时间多分给孩子们了,宣德帝才遗憾地发现,他的老三再也不会用期待的眼神看他,老三的文课武课也都不再出彩。宣德帝试着鼓励儿子,儿子并不领情,宣德帝毕竟要操劳国事,久而久之,他开始默许儿子的选择,既然儿子无心朝堂,他也不强迫他。 但现在,亲眼目睹了儿子的才学,领教了儿子的心胸,宣德帝不想再埋没这个儿子。 “真的,非她不娶?”重新坐回龙椅,宣德帝有些揶揄地看着儿子问。 赵恒不解父皇为何而愉悦,但还是点点头。 宣德帝便道:“君子重诺,你想当君子,朕愿成全你,只是,朕现在缺个翰林院修撰,朕成全了你的爱美之心,你是不是也该为朕分忧?” 赵恒皱了下眉。 福公公却高兴不已,翰林院修撰虽然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但其掌修国史实录、负责为帝王进讲经史,乃天子近臣,最有机会得到皇上的信任,一旦被皇上青睐,官职升迁还不容易?升了官,手中便有了权。 宣德帝知道儿子介意什么,指着福公公道:“朕看他就跟你肚子里的蛔虫似的,你想什么他都清楚,进了翰林院,以后需要说话的地方就让他替你说。”这么一想,宣德帝忽的记起了高祖皇帝用过的一位禁军将领。 当时大周初建,以武将身份夺得天下的高祖皇帝最忌武将,禁军将领用了一个,没过多久便因疑心换了新的。后来有个姓杨的接管禁军不久突染哑疾,自己说不了话,全靠身边一个忠仆替他解释,不也稳稳当当地管了十二年禁军? 他的儿子只是说不利索,做的只会比那个将领更好。 看出龙椅上的男人是认真的,赵恒便道:“儿臣,领命。” 他似乎不太情愿,宣德帝再次赏鉴儿子的字,脑海里突然冒出郭家那丫头。虽然名声不太好,但儿子竟然为了她两次求他这个父皇,还愿意走出心里那扇门入朝为官,如此看来,郭家丫头或许正是儿子命定的良配。 ~ 卫国公府。 回了临云堂,郭伯言笑着对妻子女儿道:“皇上那话听着煞有介事,其实是说给百姓听的,要百姓知道是他个为民做主的好皇上,但只要我打发了宋阔夫妻,这事便过去了,你们娘俩不用担心。” 林氏也看出皇上是站在郭家这边了,不然不至于打宋二爷板子,只是,胡氏夫妻既然千里迢迢地赶来京城,会轻易被打发回去吗?如果郭伯言用权势恐吓对方,一旦传出去,郭伯言的名声坏了,皇上那也落了颜面。 郭伯言看眼女儿,有些话不好当着孩子的面说,只道:“依我看,进京应是那恶妇的主意,宋阔懦弱胆小,我去许他些好处,他自会心满意足地回江南,再不敢来京城作妖。” 林氏一点就透,宋嘉宁不太放心,小声提醒继父道:“父亲,我二叔最怕我二婶,家里什么事都我二婶说了算,就算他在你面前答应了,回头被我二婶一训,恐怕又要反悔。”上辈子,婶母将她关在后院不许她出门,她哭着求二叔放她出去,二叔答应地好好的,回去被二婶一骂,就再也没有露过面。 郭伯言笑,用看孩子的眼神看着女儿道:“安安等着,为父自有叫他不怕的办法。” 男人语气轻松,宋嘉宁本能地信了。 林氏扫眼丈夫,转过来,摸摸女儿头发,叹气道:“他们进京分明不怀好意,安安以后改口吧,别再喊他们叔婶了。”若胡氏夫妻真心把女儿当侄女,她绝不会说这番话,可事实是,胡氏夫妻存心要她们娘俩过不好。郭伯言处处维护她们,她也该表现一下,免得郭伯言面上不说,心里却介意女儿对宋家人的称呼。 宋嘉宁看看继父,毫不犹豫地道:“好。” 叔侄情分,早在上辈子就断的干干净净了。 郭伯言并没有那么小肚鸡肠,但听完妻子要女儿与宋家撇清关系的话,他还是笑了,觉得今日这番唇舌没有白费。 安抚好妻女,郭伯言一人去了前院,喊来钱管事吩咐了一番。钱管事立即着手安排,很快便从青楼买了两个尚未开苞的貌美姑娘过来,都是十六七岁的花样年纪,一个面容清丽,一个眼神勾人,各有风情。 宋二爷夫妻早已被安置进国公府的客院,郭伯言领着两个丫鬟,亲自去探望宋二爷。 夫妻俩都挨了板子,胡氏勉强还能走动,宋二爷却是一点力气都用不上了,趴在床上哎呦哎呦地喊痛,一边疼一边数落妻子:“我说不来你偏要来,现在好了吧,便宜没讨到,两条命却要交待在这里了,客死他乡……” “闭上你的乌鸦嘴!”胡氏倚靠在窗前,偷偷地打量外面,“皇上可是说了,嘉宁是宋家人,郭家若不叫咱们带走嘉宁,就等着被皇上处罚吧!” 宋二爷闭上眼睛,只求能全身而退,一丝斗志都没有。 “来了来了!”瞥见郭伯言,胡氏立即放下窗户,一手扶腰,姿势怪异地往床边赶,低声嘱咐丈夫:“一会儿人进来,你给我闭嘴,一句话都不许说,我来对付他们。” 宋二爷根本不敢想什么对付不对付的,烦躁地点点头。 胡氏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在郭伯言等人推门进来那一刻,她艰难地跪在丈夫床前,嚎啕大哭起来:“嘉宁是咱们宋家的姑娘,郭家凭什么霸占?今日他们若不还我嘉宁,我就再去敲登闻鼓,拼着这条命也要讨回公道!” 说完扭头,披头散发地瞪着已经进屋的郭伯言。 宋二爷惧怕郭伯言,挣扎着要下地行礼。 郭伯言见了,几个箭步赶了过来,按住宋二爷肩膀道:“贤弟伤了身子,切莫再动,我叫人备了伤药,先替贤弟上药吧,上完药咱们再叙旧。” 贤弟…… 宋二爷受宠若惊,做梦似的望着头顶的男人。 胡氏则是见了鬼一样,震惊过后,立即警惕起来,料到这只是郭伯言的诡计。 郭伯言一眼都没看胡氏,让出床头,吩咐新买的两个丫鬟:“你们伺候二爷上药。” “是。”锦书、锦画齐声道,然后一人捧着铜盆,一人拿着伤药凑了过来,见宋二爷痴痴地看着她们,二女面露羞涩,眼含秋波。 宋二爷在江南时,空有色心,没有色胆,只敢偷偷惦记貌美的女人,一次腥都没敢偷,现在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同时向他示好,宋二爷全身的骨头都要酥了。胡氏见了,一下子就猜到郭家的算盘了,气得狠狠掐了宋二爷一把:“看什么看,你是来京城找侄女的……” “来人,带下去。”她还没骂完,郭伯言突然冷声吩咐道。 胡氏大惊,门外等着的两个小厮却不管她愿不愿意,堵住嘴就给拖出去了。宋二爷目瞪口呆,郭伯言再次恢复先前的宽和之色,好心地劝他道:“男人大丈夫,岂能被一妇人打骂,这样的恶妇,我是贤弟,早就休了,看她还如何猖狂。” 宋二爷被胡氏欺凌惯了,一时没有做声。 郭伯言又道:“我先出去,贤弟上完药我再过来。” 言罢领着钱管事出了门。 宋二爷困惑地望着男人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正琢磨呢,后背忽然一凉,却是身上的被子被人掀开了!宋二爷大惊,刚刚妻子帮他脱了裤子,他还没穿…… “啊,二爷怎么伤的这样重?”锦书歪坐在床上,心疼地用手摩挲宋二爷没被板子打到的腿弯。 宋二爷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却不是疼的。 “二爷脸怎么红了?”锦画单膝蹲在床头,妩媚的眼睛故作不懂地望着面红耳赤的宋二爷。 宋二爷看着她,突然一阵口干舌燥。 作者有话要说:开头写的有点卡,然后就这么晚了,今晚到底还要不要写三更呢? 写也是我自己的事,你们别熬夜,都去睡觉!!!! 然后分享一个我今天想到的梗: 新婚夜,嘉宁服侍兽王宽衣,褪下外袍,忽然发现兽王变成了一个字:卜(第二笔往上斜) 第94章 094 宋二爷心神荡漾的享受两个丫鬟的服侍时, 郭伯言先回了临云堂,进了院子,撞见闻讯赶来的长子。 “父亲,听说宋家人进京了?”郭骁皱眉问。 郭伯言嗯了声, 示意小厮去端水, 他不甚在意地道:“人在客房, 我已有对策叫他们罢手。” 对于这一点,郭骁毫不担心。父亲是什么人,岂会叫两个刁民抢走继妹, 郭骁只在乎一件事,看眼后院的方向,他关心道:“母亲她们……” 郭伯言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愁绪。宋家好打发, 但夫妻俩这么一搅合, 自家肯定要被京城百姓非议一番,妻子寡妇改嫁的身份,女儿原是宋家人的事实,都会被人翻出来。他不在乎,皇家却是最看重脸面。 “她们没事,只是寿王那边……” 说到一半, 小厮端着水回来了,郭伯言先去洗手,宋阔一身脏污,他嫌弃地很。 郭骁默默地站在一旁。 郭伯言洗了手,看看儿子, 叹道:“等宫里的消息吧。”想再多也没用了。 郭骁什么都没说。 郭伯言叫长子先回颐和轩,他一人去处置宋阔夫妻。胡氏被绑在偏房,宋二爷已经上好了药,不知怎么上的,反正之前苍白的脸变红了,可谓是春风满面。郭伯言搬把椅子坐到床边,客套几句,他感慨地道:“嘉宁在我们府上养了四年,我与太夫人都把她当成嫡出的姑娘看,实在舍不得再把她送回贵府,且皇上已赐婚她于寿王,只要嘉宁继续做郭家的姑娘,她就能当王妃,享受一世荣华富贵。贤弟若真心疼爱嘉宁,就该为她的长远打算,是不是?” 宋二爷心里是希望侄女好的,真的赞同郭伯言的话,只是想到家里那个彪悍妻,他不敢做主啊。 郭伯言见他面现难色,继续道:“当然,我们郭家不能白白抢了令兄唯一的骨血,如果贤弟不嫌弃,我想将刚刚那两个丫鬟赠与贤弟为妾,让她们多为宋家生几个儿女,子女多了,还望贤弟挑一个过继到令兄名下,为令兄继承香火。这是一千两银票,贤弟收好,将来为几个孩子请个好先生,教他们读书科举,等他们到了京城,大可来投奔我,我必当尽力替他们谋个前程。” 说着将银票塞到了宋二爷手中。 宋二爷攥着那银票,有点舍不得松手了,但还是咽咽口水,想把银票还回去。 郭伯言在他开口前便劝止了,直视他的眼睛道:“贤弟意下如何?” 宋二爷当然愿意!进京一趟,凭白得了一千两银票与两个如花美眷,还得了国公爷一个照拂宋家子嗣的许诺,简直是一举三得!且不论这个,就算没有郭家,侄女成了寿王妃,他便也算得上皇亲国戚了,江南那些街坊谁还敢笑话他? “贤弟迟迟不应,莫非是忌惮那恶妇?”郭伯言声音突然转冷,肃容道:“贤弟的家事,我本不该多嘴,但贤弟是嘉宁的亲二叔,为了嘉宁,我也要奉劝贤弟一句。那恶妇挑唆你去告御状,分明是想置嘉宁于万劫不复,万幸当今皇上明辨是非,没有收回赐婚旨意,否则既害了嘉宁,又断了贤弟与天家的姻亲。正是家和万事兴,如此不贤不淑之人,贤弟何不休了她,另娶温婉女子为妻?以贤弟现在的身份,还愁没有更好的姻缘?” 一口一个恶妇,一口一个姻缘,宋二爷看着好友般规劝他的国公爷,心里对胡氏的不喜便如雨后的野草,疯狂地滋长。是啊,一切的错都是胡氏害的,是胡氏没事拉着他回娘家,害得他关了三年牢,还没了一双儿女,是胡氏害他白白挨了两顿板子,还寒了侄女的心,否则他带着礼物来京认亲,嫂子侄女那样温柔的人,能不认他? 亏得这位国公府心胸宽广,非但没有怪他,还一心替他打算。 那他还犹豫什么?只要休了胡氏,他就能多两个美妾,还能再娶一个年轻温柔的正室。他刚刚三十出头,身强体健,胡氏人老珠黄生不出孩子了,新夫人必会为他为宋家延绵子嗣,甚至他可以把错都推到胡氏头上,换取王妃侄女的原谅! “国公爷说的是,我这就休了她!”宋二爷激动地道,屁股好像都不疼了。 郭伯言欣慰地笑了,忽的又摇摇头,叹道:“她一个妇人,现在有伤在身,此时休她,她无处可去,还是让她在府里休养几日,待她伤好再休吧,届时我给她些盘缠,派人送她回江南。贤弟难得来一趟,不如多在京城逗留一段时间,喝完嘉宁的喜酒再走。” 居然留他喝王妃侄女的喜酒? 宋二爷喜出望外,发自肺腑地感慨道:“国公爷为人宽厚,真是大善人啊!” 郭伯言自谦地笑。 钱管事咳了咳,有些为难地道:“国公爷,四姑娘那边,皇上还等着消息,您看……” 郭伯言恍然大悟,无奈地对宋二爷道:“事关嘉宁与王爷的婚事,还要劳烦贤弟随我进宫一趟,叫皇上知道咱们两家已握手言和,再无恩怨。” 宋二爷满脸堆笑:“应该的,应该的。” 郭伯言便让人抬着宋二爷,带他进宫去面圣了,宣德帝哪有心思理会这种琐事,敷衍一番就将两人都撵走了,虽然他答应了儿子,但郭伯言害皇家丢了颜面,宣德帝这会儿看他很不顺眼。但气归气,宣德帝还是递了大太监王恩一个眼色。 王恩遂追着郭伯言走出大殿,笑着道:“国公爷且安心,四姑娘的婚事照旧。” 郭伯言的心终于落了地。 回到国公府,让下人抬宋二爷去客院,郭伯言洗洗手换身衣服,先去后院报喜。 林氏心花怒放,急着去告知女儿,被郭伯言一把搂住,调戏般抬起她下巴,哑声道:“本国公为你费了那么多唇舌,你要如何谢我?” 林氏受不了他这副不正经的样子,红着脸道:“我先去见安安,你,你放开我。” 郭伯言不放,想先要她一次。今日胡氏在大殿上说林氏曾经哭着要与姓宋的短命鬼一块儿死,他一直都记着,有些耿耿于怀,而且,郭伯言隐隐从宋阔身上看到了那短命鬼的影子,心中越发不快。 妒火变成了欲火,郭伯言一手扣着林氏的纤腰,一手就去撩她裙子。 林氏挣扎,就在夫妻俩呼吸越来越重林氏快要顺从他时,外面秋月突然通禀道:“国公爷,王爷,王爷刚刚派人来传话,请您过去一趟。” 郭伯言微怔,寿王搬到王府有几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找他。 林氏趁机从他怀里逃出来,一边背对他整理半褪的衣衫一边轻喘着道:“准是为了安安的事,皇上不怪罪咱们,肯定有王爷的功劳,你代我们娘俩好好谢谢王爷。” 郭伯言奇道:“为何有他的功劳?” 林氏转身,见他衣袍还乱着,她便走过去,帮男人抚平身上的褶皱,顺便说了寿王在国公府门前说的那四个字。郭伯言这才明白,原来寿王对女儿竟如此上心。收拾好了,郭伯言又搂住娇妻亲了一口,跨出内室时,已变成了威严稳重的国公爷。 “父亲要出门?”郭骁得知父亲回府了,立即过来打探消息,见父亲往外走,他诧异问道。 郭伯言朝东边扬扬下巴:“王爷宣我。” 郭骁神色微变。 郭伯言误以为儿子在担心妹妹的婚事,笑道:“放心吧,皇上说了,婚事照旧。” 郭骁听了,下意识地笑了笑,心却瞬间跌落谷底。 郭伯言急着去隔壁见寿王,没留意儿子的异样。跨出国公府,往左一转就是寿王府,早有小太监在门前候着了,行个礼,为他引路。郭伯言大步而行,目不斜视,走了一段路,最后停在了寿王的书房前。 至此,领路小太监功成身退,福公公面无表情地请他入内。 郭伯言目光在福公公脸上转了一圈,隐约猜到,这次寿王见他,多半不是好事。 “微臣拜见王爷。”进了书房,郭伯言不卑不亢地朝站在书桌前的那道修长身影行礼。 赵恒手持画笔,侧头看了郭伯言一眼,淡漠道:“起。” 郭伯言站直了,主动道:“今日之事,全怪微臣当年思虑不周,连累王爷,还望王爷恕罪。” “小事,无碍。”赵恒继续作画。 福公公拾起桌面上的两封密信,恭敬地送到郭伯言面前,垂眸道:“王爷要说的话,都在这两封信中,国公爷看了便知。” 主仆俩打哑谜,郭伯言压下心头疑惑,接过信纸,先展开第一封,就见上面写着:有人以十文、烧鸡,怂恿石头推两位姑娘落水。 郭伯言心头一惊,两位姑娘落水,莫非是指侄女女儿?石头是那个船夫儿子?事发之后,郭伯言曾经怀疑是鲁镇动了什么手脚,但长子说船夫之子年幼,乃无意撞到的,郭伯言相信长子的判断,并未多想。现在看来,果然还是鲁家的手段吗? 郭伯言再展开第二封:谭香玉进宫之前,世子曾携礼至谭家。 郭伯言看着这两行字,再联想上一封,脑海里忽地一片空白。 两件事,受委屈的都是女儿,鲁家或许搀和了落水之事,但两件事都搅合进来的,只有…… 他的长子,郭骁。 第95章 095 书房一片沉寂, 郭伯言低头看信,福公公审视地盯着他,只有临窗的书桌前,寿王爷的画笔接触宣纸, 发出的细微声响。男人一袭茶白长袍, 云淡风轻, 如幽居深山老林的方外之人,但那袖口、衣摆处用金线绣着的蟒纹,却又透露出与生俱来的尊贵, 不容轻看。 郭伯言的目光自那金蟒上扫过,重新折起信,恭声朝寿王行礼, 沉声道:“微臣定会彻查这两件事, 给王爷一个交代。” 赵恒只垂眸作画,淡黄的宣纸上,一幅松石盆景渐渐成形。 福公公替主子解释道:“国公爷,您的家事王爷无心过问,但既然皇上将四姑娘赐婚给王爷,那四姑娘身上发生任何事便都是王爷的事。小事不必细究, 去年九月,四姑娘在安国寺落水,外面不少流言蜚语,选秀期间,四姑娘脸上突然长了疹子, 致使有人造谣诋毁四姑娘容貌有损,这全是大事,王爷自然要查一查吧?” 郭伯言默认。 福公公继续道:“这一查,就查出了这两封信。王爷觉得,咱们王府能查到的,国公爷肯定也心知肚明,并早已解决干净除了后患,故王爷没有问责国公爷,只派刘喜到四姑娘身边伺候,图的只是以防万一。可万万没想到,距离王爷大婚只剩一个来月,四姑娘又遇到了这么一桩麻烦,那宋家登闻鼓一敲,天下尽知,坏的可不仅仅是国公爷与四姑娘的名声,您说是不是?” 太监声音偏细,什么话说出来都显得平平静静宛若闲聊,但郭伯言却当即朝寿王跪了下去,肃容道:“微臣无能,累王爷名望受损,请王爷降罪。” “下不为例。”赵恒淡淡道。 “微臣不敢。”郭伯言低头保证道。 赵恒嗯了声。 福公公弯腰扶郭伯言起来,笑道:“国公爷掌管殿前司,每日早出晚归,对家中之事难免顾及不到,只是大婚将近,王爷不想再出任何差错。就说那宋家夫妻,此次进京分明是为了讹财,但他们去年开春出狱,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在王爷大婚前进京给王爷添堵,其中必有内情。现在人在国公府,王爷不便亲自审问,还望国公爷彻查,也免得四姑娘受更多非议。” “王爷放心,三日之内,微臣必给王爷一个答复。”郭伯言再次保证。 赵恒颔首。 福公公送郭伯言出门。 郭伯言一路回了国公府,但他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负手站在影壁后,对着影壁上的松鹤图沉思。从去年到今年,女儿身上一共出了三件事,每一件都影响了名声,前面两件都有长子的踪影,这第三桩,儿子有没有插手? 如果真是儿子所为,他图的什么?第一件,女儿侄女都成了百姓谈资,虽然无关紧要,但也有些难听的话。第二件,女儿容貌被毁,能被赐婚完全是意料之外,而外甥女谭香玉虽然没有落下证据,但她用卑鄙手段陷害表妹的名声已经人人皆知,再难嫁个好人家,当时他只觉得是外甥女嫉妒女儿,现在想想,谭家母女哪来的那么大的胆子,敢得罪自家? 宋阔夫妻进京,对他的仕途不会有影响,真有幕后之人,安排这种手段,绝不是冲着他来的。假如寿王不喜女儿,皇上不满女儿,那最终结果,只会是女儿的王妃之位告吹,两次婚事不成,女儿便与谭香玉一样,婚事艰难…… 郭伯言皱眉,幕后之人,针对的是女儿?不图财不图命,只要女儿身败名裂? 女儿身败名裂了,对长子有什么好处? 还在介意他这个父亲娶了继室?这样的话,长子应是对妻子一家三口都有不满,但妻子占了谭氏的位子,茂哥儿可能影响儿子的世子之位,长子对这娘俩出手他都能理解,唯独女儿,出嫁郭家也只是出份嫁妆,长子总不至于小气到那种地步吧? 怕女儿嫁的太好,夫家成为茂哥儿的助力?可鲁镇只是个勇夫,做不成高官,长子不可能不懂。 回想长子对茂哥儿的细心照顾,郭伯言不信长子还在恨继母一家。 也就是说,长子针对的只有女儿。 女儿娇憨可爱乖巧懂事,哪里又招惹到长子了,还嫌恶到使出这等手段? 郭伯言想不通。 原地站了一盏茶的功夫,郭伯言绕过影壁,到了临云堂前院,看见长子坐在厅堂中,腿上坐着四岁的茂哥儿。同父异母的兄弟,模样都随了他,一看就是亲哥俩。 “爹爹!”发现父亲回来了,茂哥儿扭头,高兴地笑。 郭骁则抱着弟弟站了起来,出门迎接,茂哥儿早早伸出两条小胳膊,要爹爹抱。 郭伯言接过小儿子,一边往里走一边主动向长子解释道:“王爷问我打算如何处置那二人,没追究咱们的过失。” 郭骁淡笑:“王爷心胸宽广,令人钦佩。” 郭伯言落座,捏着儿子的小胖手道:“是啊,安安能嫁给王爷,也是她的造化。” 郭骁附和地点点头,一手去端茶水,郭伯言暗暗观察儿子,看不出任何破绽。 天色已晚,郭骁陪父亲说了一会儿话,准备告辞,郭伯言看看门外,笑着挽留道:“就在这边吃吧,今日有惊无险,让厨房多做几个菜,咱们一家庆祝庆祝。” 郭骁没有理由拒绝。 郭伯言放下茂哥儿,拍拍男娃肩膀道:“去叫你娘她们过来,就说爹爹有好事宣布。” 茂哥儿仰着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装满了好奇:“什么好事啊?” 郭伯言笑,催儿子先去跑腿。 茂哥儿转身就跑了,最喜欢帮爹爹做事。郭骁猜到父亲要说继妹与寿王的婚事,没有多问。 很快,林氏便领着一双儿女过来了,手里牵着茂哥儿,宋嘉宁一身碧罗裙跟在旁边,转到门前,瞥见郭骁的身影,宋嘉宁立即收回视线,一眼都不往郭骁那边看。郭骁亦不看她,眼里只有茂哥儿。 郭伯言往常的注意力都在娇妻与幼子身上,长子冷峻沉稳,女儿乖巧娴静,话少很正常,但怀疑兄妹俩有恩怨后,郭伯言便敏锐地捕捉到了兄妹之间的怪异,尤其是女儿,分明是在害怕兄长。 郭伯言心里有了数,饭桌上一切如常,吃完饭,他笑着对林氏娘仨道:“我有差事交待平章,你们先去歇息。” 林氏只当差事与宋阔夫妻有关,没放在心上,带着儿女走了。 郭骁神色微变。 郭伯言领着儿子去了书房,命长随魏进在院子里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进了书房,郭伯言坐着,瞅瞅站在一侧的长子,他随意地道:“我怎么觉得,安安似乎很怕你?” 郭骁看着父亲,眸中倒映着昏黄灯光,叫人看不清。 但长子的沉默,让郭伯言的心沉了下去,他抿抿唇,取出一直藏在怀里的那两封密信,放在桌子上,冷声道:“你自己看。” 郭骁上前两步,没有拾起信纸,只用拇指压住信,食指展开,看完了,他后退两步,还是沉默。这两件事,确实都是他做的,因为相隔时间很长,他以为无人知晓,没想到瞒过了父亲,却被寿王查了出来。 可他不后悔,他只自责,责怪自己低估了寿王对继妹的觊觎,没想到继妹容貌毁了、名声差成这样,寿王竟然还能劝服皇上为他赐婚,还能保留她的王妃之位。 他也不想狡辩,安国寺、宋阔夫妻的事他没有落下任何马脚,便是寿王也没有证据追查到他头上,唯有表妹那件事,只要抓住表妹一审,便什么都知道了。郭骁早就考虑过后果,然利用表妹是当时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而且,差一点便成功了。 “宋阔夫妻,也是你挑唆进京的?”郭伯言起身,脸色铁青地盯着儿子。 郭骁抬眼,直视父亲道:“是。” “啪”的一声,男人一掌扇在了儿子脸上,那刺耳的声音穿透黑暗传到院中,魏进心神一颤,难以置信地望向书房。他在国公爷身边伺候了三十多年,亲眼看着世子长大的,世子幼时顽劣犯错,国公爷打过手心罚过面壁,唯独没有打过脸。 书房之中,郭骁缓缓转过脑袋,右脸有如火烧,嘴角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了下来。郭骁抹了一把,看都没看便放下手。 郭伯言双目泛红。他希望长子跪下来认错,希望长子求他宽恕他一回,可长子比曾经每一次犯错都平静,为何平静,因为他心里并不觉得自己错了! “安安哪里对不起你,你为何要害她?”掌心发热,郭伯言呼吸粗重,想不通! 郭骁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郭伯言怒极而笑,指着儿子道:“好,你骨头硬,我去问安安!” 说完便越过儿子,疾步朝门口走去。 “她没有对不起我。” 就在郭伯言手已经碰到门帘时,身后终于传来郭骁冷漠的声音,郭伯言身形一顿,回头看长子。既然兄妹没有恩怨,长子为何…… “父亲,儿子从小到大没求过您什么,今晚,儿子求父亲为我做主。” 郭骁撩起衣摆,背对郭伯言跪了下去,脊背挺直,犹如一匹不肯屈服任何猎人的狼:“父亲,我想要安安,能做的我都做了,皇上替寿王做主抢了她,儿子再无计可施,只求父亲也为我做次主,别让安安嫁给别人。” 第96章 096 郭伯言曾在影壁前沉思许久, 揣度过各种长子对女儿出手的理由,唯独没有想过,长子居然对妹妹动了那等大逆不道的念头,甚至为此用尽手段败坏妹妹的名声, 不惜赔上堂妹、表妹乃至他这个父亲的脸面! 多可笑, 他的儿子居然挑拨两个刁民, 进京告他这个老子强抢民女! 郭伯言怒发冲冠,几个箭步冲到长子前面,左手扣住长子肩膀用力往上一提, 右手高高扬起,便要再打这个孽子一巴掌!可他手都抬起来了,却见长子闭着眼睛, 酷似他的冷峻脸庞上没有一丝惧怕或悔恨, 平静如水。 郭伯言双手颤抖,想打下去,右手却仿佛被什么往后扯一样,迟迟下落不能。 “爹爹,我走不动了,你抱我……” “爹爹, 我想骑大马!” “父亲,儿子想随您一起出征。” …… 三岁的朝他撒娇的男娃,十岁的贪玩好动的孩童,十四岁神采飞扬要随父杀敌的少年郎,一幕一幕, 全是他的长子,最终与面前倔强桀骜的脸庞重合。看着儿子还肿着的半边脸,郭伯言这一巴掌,再也打不下去了。 他松开手,转身背了过去,头微扬。 郭骁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父亲宽阔的肩膀,曾经他必须仰望的男人,现在已能并肩。 父亲打他,郭骁一点都不恨,他知道自己有错,知道打了他的父亲心里也难受,但郭骁没有办法了。她太胆小,父亲一问,她肯定会招,郭骁不想她害怕,宁可自己告诉父亲。而父亲也是他现在唯一的希望,除了父亲,再也没有人能阻止她嫁给寿王。 郭骁重新跪了下去:“父亲,我……” “她是你妹妹,你们绝无可能,你趁早死了这条心。”郭伯言冷声打断儿子的哀求。 “我与安安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郭骁不肯妥协,仰头看前面的男人:“父亲,如果安安是我亲妹妹,我绝不会对她动心,便是动了,我也不会做任何事,可安安不是,我亲眼看着她长大,她那样好,我,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管不住又如何?”郭伯言转身,双眼泛红地质问跪在地上的长子:“便是我帮你毁了这门婚事,安安依然是你妹妹,你娶她便是乱伦,会身败名裂,遭世人唾弃。就算我放她回宋家,让她恢复宋姓,你依然无法娶她,注定不能在一起,你又何必强求?” 说到后面,郭伯言的声音平静了下来,希望能劝服长子收起那份心。是男人都贪图美色,女儿小小年纪出落得如花似玉,娇憨妩媚不输妻子,震怒过后,郭伯言能理解长子有那种念头,但郭伯言更愿意相信,长子只是一时糊涂,只要有人点醒他,长子会明白的。 郭骁明白,明白这辈子他都不能名正言顺地娶她,可他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他不想告诉任何人,但到了这个地步,唯有父亲能阻止她出嫁。垂着眼帘,郭骁低声道:“我给不了她名分,但我可以给她宠爱,将来我会娶一个老实听话的女人,安安生的子女都记在她名下。” 郭伯言猛地攥紧拳头,只有这样,他才能压制住再打长子一巴掌的冲动。 已经打过了,郭伯言现在只想打消儿子的念头,而非让长子在错的路上越走越远。 坐到椅子上,郭伯言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看着长子道:“让她在郭家当个老姑娘,无名无分地跟着你,这就是你所谓的宠爱?安安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还是你囚在缸里的鱼?” 郭骁抿唇:“我会对她好,除了她,我谁都不碰。” 郭伯言嗤笑:“且不提安安愿不愿意,你想宠她,时间长了肯定会被人察觉,那时你祖母会怎么想,你母亲会怎么想,外面的人会怎么诋毁郭家?是不是为了安安,你连咱们国公府的体面都不要了?” 郭骁看眼父亲,眼里掠过一丝犹豫,又垂下眼帘。 郭伯言握拳,呵斥道:“说!” 郭骁呼吸变重,直视对面的男人道:“若父亲是我,父亲会如何?” “如果是我,我根本不会动心。”郭伯言马上回道。 郭骁淡淡笑了下,笑容讽刺,不信。 郭伯言也看出来了,他一时半刻是改变不了长子的心思,索性摊开了道:“你是我儿子,安安是我女儿,我不会为了你断送安安的一辈子,不会为了你让整个郭家沦为全天下的笑柄,更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的儿子继续错下去。平章,为父现在给你两条路,第一,你休了那非分之想,我既往不咎,你还是我的好儿子,是国公府的世子,是未来的国公爷。” 郭骁不语。 “第二条路,你继续惦记安安,惦记寿王妃,但我不再认你这个儿子,我会逐你出府,会劝你祖母忘了她曾经有个懂事出息的长孙,会劝庭芳忘了她有个关心妹妹的好兄长,会严禁下人再提你的名字,让茂哥儿忘了他有个好大哥。倘若你被寿王抓住,我也只做不知,任你自生自灭。” 而就在他这番话说到一半,提及庭芳之时,郭骁便闭上了眼睛。 郭伯言起伏的胸膛慢慢平静下来,沉声道:“你自己选。” 郭骁知道自己该选会选哪一条,可是选了,便意味着放手,意味着她会嫁给寿王,意味着再过一个月,她便会被寿王抱在怀里为所欲为。郭骁不甘心,她是他的,他不想放手,他全身血液发热,如热水沸腾,但就在他整个人快要炸裂时,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嫁了又如何,继母也嫁过,还为宋家生了儿女,最终还是成了父亲的枕边人。 如两军交战,退一步,未必是输。 郭骁睁开眼睛,与父亲对视一眼,他突然伏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儿子鬼迷心窍,差点酿成大错,请父亲责罚。” 郭伯言审视地看着他:“当真知错?” 郭骁起身,举手对天发誓:“若敢欺瞒父亲,叫我万箭穿心……” 对一个武将来说,万箭穿心,身首异处,便是毒誓。 “住口!”没等郭骁说完,郭伯言便铁青着脸喝道,身为一个父亲,听不得爱子发这等毒誓。 郭骁听话地闭嘴,仍然跪在那里。 郭伯言冷冷地瞪眼长子,拾起桌上的两封密信,沉声道:“王爷已经猜忌到了你头上,正好皇上有意调遣两百禁军去雄州,我会安排你过去,边疆多战事,你且在外历练一年,明年我想办法调你回来,为你安排一门亲事。” 雄州乃北疆要塞,由镇北将军韩达驻守,郭伯言已经决定了,让韩达帮他好好管教这个儿子,保证长子忙得无暇想任何女人。一年过后,他再为儿子挑个强势的儿媳,管得牢牢的,看长子还敢不敢乱动心思。 “但凭父亲做主。”郭骁平静道。 郭伯言颔首,扫眼东边,继续道:“王爷那里,我会说你嫉恨继母与继妹,料想王爷不会怀疑,日后你改过自新善待茂哥儿,王爷也不会一直介怀。但你要记得此次教训,别把旁人当傻子,再有下次,为父也保不了你。”惹急了寿王,去皇上面前参郭家一本,他再受皇上信任,能比过人家亲儿子? 郭骁受教:“儿子不敢。” “料你也不敢。”郭伯言冷哼道,“后日你就动身,你祖母那边别露破绽。” 郭骁点点头。 郭伯言继续盯了儿子半晌,然后走过去,亲手将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扶了起来,握着儿子肩膀道:“平章,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为父一直以你为傲。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只要肯悔改,便还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记住为父的话,别叫为父失望。” 郭骁微微动容。 郭伯言拍拍儿子,朝门外扬扬下巴:“去吧,别忘了上药。” 郭骁看看父亲,弯腰行礼,转身告退。 郭伯言目送儿子,眼看儿子走到门口了,他突然道:“平章。” 郭骁回头。 郭伯言神色复杂地道:“长兄如父,给茂哥儿树好榜样。” 郭骁郑重道:“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他走了,郭伯言一人伫立在书房,等他跨出书房时,院中夜色如墨,只有魏进守在一侧。郭伯言望着儿子离开的方向,半晌才去了浣月居。林氏坐在外间的暖榻上,手里拿着一本杂记,一边看书一边等丈夫,见郭伯言进来了,她习惯地先观察郭伯言神色。 “怎么了?”看出男人眉宇间隐着一丝愁绪,林氏放下书,柔声问。 郭伯言没有回答,只定定地看着妻子。榻上的女人,穿着一件雪青色的褙子,美丽柔弱,正是这份惹人怜惜的柔,叫他第一眼便想要了她。如果,如果他当时管住了自己,救完人便放手,便不会有长子今日的糊涂。 “国公爷?”男人看她的眼神太古怪,林氏莫名不安,挪到榻前,拉起郭伯言手担忧地问道:“是不是安安的婚事又有变故了?” 焦虑的声音拉回了郭伯言的魂,他低头,对上林氏清丽的面容,双眸潋滟如水。 “没,只是有些乏。”郭伯言拥住娇小的妻子,赔罪般在她耳边道:“今晚,不能满足你了。” 林氏脸一红,轻轻啐了他一口。 第97章 097 半夜三更, 郭伯言依然无法入睡,眼前全是长子背对他跪着的身影。 他知道长子错了,错的很离谱,郭伯言怪长子对妹妹生出邪念, 但他也忍不住责怪自己。子不教, 父之过, 假如他能早点发现长子对女儿的心思,假如他能及时劝阻,长子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下那么多错。 一下子让长子外出历练一年, 母亲会多不舍?虽然他再三暗示长子世子之位不会旁落,长子在外那么久,会不会猜忌父亲已经忘了他?郭伯言也不舍, 可他必须这样做, 一是为了给寿王交代,二来,他必须分开长子与女儿,只有离得远了,长子的念头才会淡下去。 对着帐顶,郭伯言无声地叹了口气。 耳边传来细微动静, 郭伯言扭头,帐中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到妻子依赖地靠了过来,好像冷了一样, 来他怀里寻求温暖,娇娇小小的。郭伯言下意识抱住妻子,闻着妻子身上的淡淡清香,郭伯言心底,又生出了一丝愧疚。 他有愧于儿子的教养,他也有愧于妻子。娶她之前,他曾许诺不叫她们娘俩受委屈,可安安的名声基本毁在了长子手里,他明明知道,却不能做什么。若非寿王坚持要娶安安,若非寿王及时提醒,否则,安安一直嫁不出去,还真有可能被长子…… 郭伯言不敢再想下去,只抱紧了妻子。 人是他强行娶回来的,曾经是他不察,现在他都知道了,从今以后,他绝不会再给长子机会欺负女儿。 ~ 翌日清晨,郭伯言去了寿王府。 赵恒在厅堂见的他。 行礼过后,郭伯言恭声道:“回王爷,微臣已经查清,三桩事全是孽子所为,他怨恨继母继妹,存心要破坏继妹婚事,但绝非蓄意与王爷为敌。微臣本想动用家法,又恐家母过问,张扬出去惹起事端,故微臣欲罚孽子去雄州戍边反省一年,明日便动身,不立功勋绝不叫他回京,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赵恒看着他,问:“若再犯……” 郭伯言神色一凛,肃容道:“若孽子执迷不悟,微臣会奏请皇上,另立世子。” 赵恒颔首:“可。” 郭伯言再次行礼,低头告退。 回到国公府,郭伯言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去禁军马军司指挥使刘守仁处。刘守仁看了信,颇为意外,他与郭伯言同朝为官,虽非至交,但既然郭伯言要历练儿子,他也乐得送个顺水人情,当即将郭骁的名字记在了调遣禁卫名册上,然后送入宫中。 看到郭骁的名字,宣德帝也愣了愣,不过也只觉得这是郭伯言要历练长子,便没有多问,批了。当天下午,郭骁提前回府,与父亲打声招呼,父子俩再一道去畅心院知会太夫人。 太夫人大惊失色,看看孙子再看看儿子,不解道:“之前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郭骁垂眸。 郭伯言咳了咳,看眼母亲道:“其实我早有安排平章去历练的打算了,得知皇上要调两百禁军去雍州,我当天便给刘守仁通了气,怕母亲阻拦,才隐瞒到今天。” 太夫人沉了脸,不满地训斥儿子:“就算你要历练平章,为何非要现在派他去?安安马上就要出嫁了,你就不能让平章喝完安安的喜酒再走?平章是亲大哥,送嫁那日叫他陪王府宾客喝酒,也是给安安长脸啊,不然就凭符哥儿他们,几碗就被人灌醉了。” 越想越气,主要还是舍不得长孙离家那么远。 郭伯言心中苦笑,真叫长子去王府送嫁,他怕长子再也回不来。 郭骁及时道:“祖母别怪父亲,是我主动求父亲帮我安排的,男儿大丈夫,当以建功立业为先,别说这次是安安出嫁,换成庭芳,我照样会走。” “好好好,你去建功立业,你们爷俩都去!”太夫人赌气道,骂完了,扭头转了过去。 郭伯言朝长子使个眼色,留长子安慰太夫人,他先回临云堂了。 得知继子要去边关,林氏同样不解,有点埋怨地对丈夫道:“安安要办喜事,国公爷却把世子打发到边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您耳边吹了什么风。”继母难当,这人只想着儿子的前程,怎么不为她这个继母考虑考虑? 郭伯言故意道:“就你那两口气,还没茂哥儿吹得响,能左右我的决定?” 不该开玩笑的时候他没正经,林氏恼了,一个人去看女儿。 母亲气鼓鼓的,宋嘉宁自然要打听是怎么回事,听说郭骁要去雍州,宋嘉宁比母亲更吃惊。但宋嘉宁虽然知道郭骁对她有觊觎之心,却怎么都不会将二叔二婶与郭骁联系到一块儿,毕竟在宋嘉宁心里,二叔二婶本就是能做出进京抢她这种事的人。 震惊之余,宋嘉宁偷偷地松了口气,与郭骁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她总是难以彻底放松。 晚上,郭家设宴,为明早便要启程的郭骁践行。 三芳都出嫁了,宋嘉宁被太夫人叫到身边,祖孙俩同席。宋嘉宁乖巧地服侍太夫人用饭,太夫人与郭骁说话的时候,她只扭头看太夫人,面带浅笑听长辈说话。作为被太夫人叮嘱的孙子,郭骁自然也要看着太夫人,但他的余光,却都落在了祖母身边的继妹身上。 她梳着双螺髻,额前留着一层稀薄的刘海,下面小脸白净姣好,一双杏眼乌润明亮,是他深深放在心底的姑娘。他多想带她一起走,多想名正言顺地娶她为妻,多想她朝他笑一笑,或依依不舍地望着他…… 察觉父亲犀利的目光投了过来,郭骁及时收回视线,端起酒盏。 那么多多想,可是他不能,他还没有…… 烈酒入腹,燃起一把烈火。 翌日天未亮,郭骁一个人走了,没有惊动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为他送行。 一觉醒来长孙已经跑了,太夫人又气又疼,最后迁怒儿子,一句话都不想跟儿子说,由丫鬟们扶着回畅心院了。郭伯言此时也无心哄母亲,独自来了长子的颐和轩,卧室走一圈,又来了书房。书房幽静空旷,郭伯言叹口气,问阿顺:“世子出门,都带了什么?” 阿顺低头道:“带了一身衣裳,两本兵书。” 郭伯言扫向书架,慢慢地笑了,长子记得带兵书,便说明是真心要去历练的,没有因为儿女私情而懈怠。 ~ 郭骁走后半个月,国公府客院的宋二爷,在两个貌美丫鬟的精心照料下,终于养好了身体。恢复行动自如的宋二爷,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手写休书,他读过书,只是才学不够没有取得功名,但写封休书还是没问题的。 墨迹干了,想想胡氏彪悍的样子,宋二爷心有余悸,命郭伯言安排给他的小厮送与胡氏。 胡氏的板子伤也早养好了,想闹来着,被看守她的小厮用鞭子吓唬住了,便把希望放在丈夫身上,盼望丈夫来救她,未料盼了半个多月,只盼来一封休书。胡氏大怒,嚷嚷着要去找宋二爷拼个你死我活,宋二爷躲在房里不肯出去,胡氏则被下人拖出了国公府后门。 这半个月,有国公府放出去的消息,胡氏的名声早臭了,百姓们都知道宋二爷是个老实人,进京抢侄女完全是胡氏的主意,宋二爷惧内才答应敲的登闻鼓。后来见侄女在郭家过得好好的,卫国公郭伯言也以德报怨,非但没有仗势欺人,还好吃好喝地供着,宋二爷愧疚不已,不抢侄女了,更是痛下决心,休了恶毒的胡氏。 因此,胡氏沿街叫骂郭伯言、宋二爷时,旁边的百姓们只笑着看热闹,没有一个帮她说话的。胡氏自讨没趣,一个人在京城孤苦伶仃的,纵使恨透了宋二爷、林氏,奈何国公府守卫森严她连人影都见不到,无奈之下,只得带着郭家下人塞给她的盘缠,灰溜溜地搭船回江南去了。 彪悍媳妇走了,宋二爷在郭伯言的授意下,大摇大摆地出门了,或是去京城大酒楼吃席,或是去书坊买书附庸风雅。百姓们见他过得逍遥快活,越发肯定宋家是心甘情愿放弃侄女的,而非郭家恃强凌弱。 既然郭、宋两家握手言和,百姓们渐渐不再念叨郭家四姑娘的身份,反而随着寿王大婚的临近,百姓们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件事。郭家四姑娘闹了那么多笑话,宣德帝都没有收回赐婚,到底是宣德帝太不满寿王,还是郭家四姑娘自有过人之处? 好奇心一起,百姓们很快发现了一件事,原来传说中那个因为结巴不被宣德帝所喜的寿王,居然入朝为官了,还是新科状元才能封的翰林院修撰! 宣德帝真不喜欢寿王,会给寿王官职? 意识到宣德帝其实看重这个结巴王爷后,百姓们不禁又疑惑起来,既然看重,宣德帝怎么还赐寿王一个浑身笑料的王妃?疑惑了一阵,不知谁先起的头,反正没过多久,百姓中又流传了一个说法,说是宣德帝曾经有意收回赐婚旨意,是寿王不愿因流言蜚语悔婚,坚持要娶国公府四姑娘。 此言一出,曾经被百姓当笑柄的寿王,顿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 如此良缘,百姓们也跟着期待起寿王大婚了。 作者有话要说:嘉宁:突然好紧张啊。 赵恒:嗯? 嘉宁:她们都说你裤子下藏着一个字,真想知道是啥。 赵恒:……听说你身上也有字…… 哈哈,大家猜猜安安身上的是啥? 第98章 098 一进冬月, 京城就开始下雪,连续下了三日,老天爷终于累了,给百姓们放了晴, 到了初七这日, 路面上的积雪基本都融得差不多了, 好像被人特意打扫过一般,干干净净的,走在上面都觉得舒心。 太夫人牵着尚哥儿来看宋嘉宁, 进屋就笑:“月初我还担心雪一直下下去,咱们办喜宴麻烦,现在看来是白担心了, 咱们嘉宁就是有福气, 老天爷都偏心你,见你要出嫁了,赶紧停了雪,舍不得给你添堵。” 宋嘉宁羞答答的,扶着太夫人往暖榻那儿走:“祖母坐。” 一直赖在姐姐这边的茂哥儿则跑到尚哥儿身边,小哥俩脑袋对着脑袋, 不知在嘀咕什么。 太夫人瞅瞅两个小孙子,然后目光挪到了宋嘉宁身上,见孙女脸色红润艳若牡丹,太夫人拉起小姑娘细细嫩嫩的手,感慨道:“明天来道喜的客人多, 趁今儿个人少,祖母好好跟安安聊聊,你三个姐姐出嫁前,也听了祖母一堆唠叨。” 宋嘉宁知道祖母要叮嘱她婚后的事,亲昵地靠到太夫人肩头,红着脸道:“我就喜欢听祖母唠叨。” 太夫人笑着拍拍孙女肩膀,叫双儿几个丫鬟领茂哥儿、尚哥儿去外面玩。 转眼屋里就剩祖孙俩了。 太夫人叫孙女坐到身边,慈爱地端详宋嘉宁片刻,太夫人轻声问道:“皇上四月底赐的婚,转眼安安就要出嫁了,但祖母一直都没问过安安,嫁给王爷,你是怎么想的?有没有因为要当王妃了,特别高兴?” 宋嘉宁看看太夫人,想了想,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没怎么想过当王妃、皇后的事,她就是为能穿上大红嫁衣风风光光出嫁而高兴,她对新郎品行唯一的期待,就是对她好。寿王外冷内热,这几年两人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但几乎每次寿王都有照顾她,所以能嫁给寿王,宋嘉宁就更开心了,因为她心里的寿王,是个体贴的好男人。 “王爷对我好,我也会好好服侍他的。”靠到祖母怀里,宋嘉宁只想到这么一句话。 太夫人笑了,她就知道,小孙女心性过于单纯,根本没考虑过其他。 扫眼窗外,太夫人低头,用更低的声音道:“当官夫人有官夫人的行事规矩,当王妃也有当王妃的一套规矩,现在祖母就叮嘱安安三件事,你记在心里,别对任何人说。” 长辈语气郑重,宋嘉宁仰头,懵懂地看着太夫人。 太夫人摸摸孙女细细的眉,目光慈爱,又似乎透过孙女这双清澈的眼看到了别的什么:“第一件事,安安要听王爷的话,内宅的事你有什么不懂的,问岑嬷嬷。涉及到宫里又不方便对岑嬷嬷说的,你只管与王爷商量,总之,凡是各府间的迎送往来,你都要与王爷打声招呼。” 岑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老人,这次太夫人把岑嬷嬷送小孙女当陪嫁了。这样内宅外宅样样精通的嬷嬷,对新嫁娘来说就是最大的宝,为此三夫人私底下多次抱怨婆母偏心非亲生的孙女,不待见真正的郭家人。风声传到太夫人耳中,太夫人只当不知。 宋嘉宁嗯了声:“我记住了。” 太夫人继续道:“第二件事,王爷宠你,你要加倍地对王爷好,但不能恃宠生娇忘了尊卑。若王爷收用了别的女人,你万万不可拈酸吃醋,你是王妃,是咱们郭家的姑娘,只要你不犯大错,王爷再添多少女人都越不过你,你只需伺候王爷、打理内宅、生儿育女就够了。” 宋嘉宁还是点头,这都是她应该做的。 见孙女眼里没有任何不悦或泛酸的情绪,太夫人相信孙女是真的心胸开阔之人,便搂紧孙女,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交代了第三件事:“凡是与先帝、秦王府、武安郡王府、帝位、储君有关的闲话是非,无论大事小事,有人跟你说了,能不听就不听,实在躲不过去,安安听听就是,切不可插言,祸从口出,别为自己或王爷添麻烦。” 宋嘉宁心中一惊。上辈子她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但这辈子都有耳闻。秦王是皇上的亲弟弟,武安郡王是皇上的亲侄子,也是先帝的长子,太夫人这么叮嘱她,莫非这两人与皇位有牵连?疑心一起,从不关心朝堂的宋嘉宁终于意识到了一处怪异,既然先帝有儿子,为何先帝驾崩后,皇位没有落在武安郡王头上,反而传给了弟弟宣德帝? 她脸色微变,太夫人默默地看着,等孙女清醒过来,她才小声道:“天家的事与咱们无关,安安稳稳当当地做好寿王妃,祖母就放心了。” 宋嘉宁明白,神色凝重地道:“我都记住了,绝不给王爷添乱,也不让祖母担心。” 太夫人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个孙女最懂事听话,经她提醒,肯定会步步谨慎的。 ~ 就在太夫人与宋嘉宁说贴己话时,工部侍郎黄大人的府邸,大公子黄振生回府了,在前院换过常服,再去后院找妻子,进屋就见云芳懒懒地在暖榻上靠着,手里绕着一条络子,眼睛望着窗外发呆。 “想什么呢?”黄振生坐到旁边,笑着抢过妻子手中的络子,再握住那娇嫩嫩的小手。 他刚从外面回来,手很凉,云芳嫌弃地缩回手,把自己抱着的手炉递给他:“用这个。” 黄振生笑着暖手,看看妻子,闲聊家常:“明日四妹妹添妆,你准备送点什么?” 云芳正在为这事烦呢。先前宋二爷夫妻进京,她还以为宋嘉宁的王妃要泡汤,没想到宋嘉宁命太好,又顺顺利利撑过了这道劫,眼看明日郭家请完客后日宋嘉宁就要嫁到王府,以后再见人家就成了王妃,云芳浑身就冒酸水。 “四妹妹,你叫的倒亲热。”云芳绷着脸瞪了一眼丈夫,“是不是看她要当王妃了,你也想巴结巴结?” 黄振生原本正在捏妻子的手,闻言,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手也慢慢松开妻子的手,没有生气,只是探究地打量妻子,然后皱眉问:“你与她不和?”妻子刚刚的话不中听,但如果是四姑娘先得罪了妻子,黄振生就能理解妻子的阴阳怪气,毕竟,他早就知道妻子脾气骄纵,骄纵地可爱。 有不和吗? 云芳想到了很多事。宋嘉宁一进国公府,就取代她成了郭家最小的姑娘,祖母渐渐地最疼她,堂兄们都宠着她,就连亲弟弟尚哥儿也喜欢往大房跑。这些云芳都能忍,可,一想到宋嘉宁一个寡妇带来的平民百姓比她嫁的好,云芳就堵得慌。 “算了,不提了。”云芳钻到丈夫怀里,闷声道:“反正我不喜欢她,你别喊她四妹妹。” 黄振生无奈地笑,摸摸妻子脑顶道:“好,但她毕竟要嫁寿王了,以后姐妹相见,你别表现出来。”他没想巴结寿王,可也不想妻子白白得罪人家。小女儿家的恩怨,最好别扯到大事上。 云芳烦躁地嗯了声。 翌日黄振生去工部当差了,云芳故意磨磨蹭蹭的,快到晌午才与婆母一道去了国公府。她出嫁前,宋嘉宁送了她一条亲手做的绣帕,云芳便也送了一条绣着鸳鸯戏水的帕子给宋嘉宁,只不过这帕子不是她绣的,而是出自她身边的丫鬟。 宋嘉宁收了堂姐的礼,因为礼物太多,她并没有细看。宴席散后,双儿、六儿几个帮她收拾礼物,双儿眼尖,拿着这条帕子走到宋嘉宁面前,小声哼道:“姑娘你看,这分明不是三姑娘的针线,她的针脚我认识,比这个差多了。” 宋嘉宁接过帕子,只见上面针脚细密,绣的鸳鸯活灵活现的,精致归精致,但…… 自家姐妹,庭芳姐姐、兰芳姐姐托人送过来的添妆礼,都是自己绣的。 其实宋嘉宁早就感受到了云芳对她的疏远,却没料到云芳会不喜她到这种地步。对着帕子发会儿呆,宋嘉宁轻叹一声,对双儿道:“收起来吧。”云芳不喜她,她也不能强迫人家,将来见面别傻傻往人家跟前凑就行了。 刚整理好一屋子礼物,林氏来了,一个人来的。 “娘。”宋嘉宁甜甜地唤道。 林氏朝女儿笑,双儿等人猜到娘俩有话说,识趣地退了下去。 “东西都收拾好了?”林氏拉着女儿手坐到床边,柔声问。 宋嘉宁点头。 林氏看着女儿越来越妩媚娇艳的脸蛋,就跟一朵花骨朵即将绽放一样,心中顿生无限感慨:“怎么当王妃,昨日你祖母都跟安安说了,娘就不再重复了,娘现在要教你的,是安安嫁过去的第一桩大事。” 宋嘉宁好奇地眨眨眼睛。 林氏瞅瞅女儿,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小册子,宋嘉宁还真没见过这玩意,误以为是账本之类的,直到母亲慢慢打开,看清上面抱在一起的男女,宋嘉宁脸刷的红了,羞羞地背过身,双手捂脸。真是的,母亲怎么叫她看这个? 林氏转过女儿,看着女儿羞臊的模样,她尽量一本正经地道:“羞什么羞,姑娘出嫁前都得学,王爷没收用那两个教习宫女,你再不会……” 宋嘉宁明白,母亲让她学这个,是为了更好的服侍寿王。 扭捏地躲了半晌,宋嘉宁红着脸抬起头,准备好好学一学。 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主动伺候男人。 第99章 099 天还没亮, 宋嘉宁就醒了,闺房一片黑暗,外面万籁俱寂,过了一会儿, 有鸡鸣声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宋嘉宁躺在暖暖的被窝, 猜测现在可能连卯时都没到, 换成夏天,窗外已经蒙蒙亮了,这寒冷的冬日, 天亮要迟整整一个时辰。 宋嘉宁一动不动地躺着,渐渐的,听到隔壁寿王府似乎有些动静。 寿王, 醒了吗? 听着那些仿佛遥不可及的声响, 宋嘉宁想到了神仙一样的寿王,然后鬼使神差的,想到了昨晚母亲在她耳边的轻声提醒。母亲要教她,宋嘉宁还以为有什么正经夫人该学的,认认真真地听完,结果与她经历过的没太大差别, 大抵男女之间就那些事了。只是,今晚与她洞房的男人太非同寻常,乃未来的帝王。 皇上啊,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她一个江南小县城出来的姑娘, 竟然有幸嫁给他为妻。 不用穿上嫁衣,光是想想,宋嘉宁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跟喝醉了酒一样。 卯时一到,宫里派来的女官便领着几个宫女、双儿等丫鬟进来了,有条不紊地服侍她洗漱。刚从被窝出来,宋嘉宁有点冷,但她心里又烧着一团火,目光总是忍不住去看托着嫁衣的那些宫女。王妃出嫁,礼服一共十二重,要等梳完头再穿上的。 双儿捧了一件大红色狐毛镶边的夹袄过来,叫她先穿着御寒。 穿好了,六儿端来一碗桂圆莲子红枣羹,这便是今日宋嘉宁的早饭。红枣羹有点烫,甜甜的落入腹中,感受着众人片刻不离她的视线,宋嘉宁脸慢慢红了,明明可以吃完一碗,都没好意思,剩了小一半。 肚子填饱了,宋嘉宁被女官扶到梳妆台前,如瀑长发全部梳到后面,先绞脸。 宋嘉宁没绞过脸,上辈子她被送去梁绍的县衙前,婶母请了喜婆,宋嘉宁心不甘情不愿,伏在床上哭,说什么都不肯,最后婶母没强迫她,只派两个丫鬟将她塞进了花轿。她是良家妾,梁绍简单地办了场席面,可花轿是从侧门进去的,亦没有拜堂等礼。 “姑娘忍着点,可能有点疼。”动手之前,五旬的女官柔声道。 宋嘉宁看看她手里的东西,紧张地闭上眼睛。 轻微的刺痛传来,宋嘉宁吸了口气,细细的平时几乎看不见的汗毛被生生拔了下去,疼得她浑身紧绷。可这世上有种疼,叫人心甘情愿受着,女官问她能忍不,宋嘉宁懂事地点头,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绞了脸,宋嘉宁睁开眼睛,女官举着镜子叫她看,宋嘉宁扭头,镜中便出现一张牡丹花似的粉粉嫩嫩的脸,一双杏眼水滟滟的,仿佛刚刚下过一场春雨。 “姐姐给我看看。”茂哥儿从后来挤了过来,好奇地往姐姐脸上望。 宋嘉宁体贴地低头,给弟弟看。 茂哥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姐姐,忽的趴到姐姐腿上,嘿嘿笑道:“姐姐好看。” 宋嘉宁摸了摸弟弟的小脸蛋,天还没亮呢,亏这么小的男娃能起来。 茂哥儿在前面趴着,并不碍事,女官继续为宋嘉宁梳头,头发梳成复杂的高髻,再一样一样往上插戴金玉首饰。宋嘉宁就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重,身体僵硬地一动不敢动,就怕不小心朝一边倒下去。 “茂哥儿出来。”要换嫁衣了,林氏笑着叫走儿子,让茂哥儿先去外面等着,她与太夫人并肩站在一侧,感慨万千地看女儿更衣。宋嘉宁不是第一次在女官面前光溜溜的了,可最后一件小衣离身时,她还是窘迫地闭上眼,冷得瑟瑟发抖,幸好宫女们动作利索,一层一层的华服套上来。宋嘉宁举着双臂,累得双臂发酸,又开始热了。 穿好嫁衣,女官扶新娘坐到床上,只等新郎官来接了,再戴上沉甸甸的凤冠。 国公府的女客们都过来看打扮齐整的新娘,宋嘉宁手里抱着红釉宝瓶,羞答答地垂着眼,耳边全是各种各样的夸赞。宋嘉宁哪个都不好意思看,只与傻乎乎守在她身旁的弟弟眼对眼,忽的茂哥儿丢下姐姐跑了,扑过去抱住母亲的腿撒娇:“娘,我也要娶媳妇!” 童言无忌,逗得满屋女客大笑出声,宋嘉宁也笑了,笑完了,心里突然很不舍。 她怕郭骁,怕与郭骁住在一个府里,但这里有她的母亲弟弟,有视她为己出的继父,有疼爱她的祖母,有喜欢欺负又处处维护她的双生子堂兄。她舍不得这些亲人,今日一出嫁,大家就成了两家人,从今以后,她是寿王妃。 就在此时,隔壁寿王府门前,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竹声,寿王要来迎亲了! 宋嘉宁紧张地攥紧了手中宝瓶。 茂哥儿、尚哥儿高兴地往外跑,要去看外面的热闹,五六岁的孩子,只惦记爆竹新郎,根本不知道姐姐出嫁的意思。孩子们跑了,女官举着凤冠快步走到宋嘉宁跟前,小心翼翼地为她戴上。宋嘉宁脑袋又是一重,她下意识望向母亲,看见母亲朝她笑,目光温柔,然后,红红的盖头落了下来。 宋嘉宁就只能看到盖头底下的一点地方了。 新郎官住得太近,等鞭炮放完的时间都比路上用的时间上,来到国公府前,这边又放了半晌鞭炮,噼里啪啦的,震得宋嘉宁的心也跟着上下乱颤,期待又紧张。鞭炮终于放完,男宾们的喧哗声一阵一阵地传了过来,在那些大嗓门的起哄中,宋嘉宁只分辨出了堂哥郭符,另一道声称“再拿两坛酒也不惧”的洪亮声音,应该是楚王。 宋嘉宁无意识地摩挲宝瓶,好奇寿王现在在做什么,新郎迎亲,新娘家中都会想办法为难一下的,王爷也不例外。文的话通常是对诗,寿王有口疾,继父肯定不会让人出诗题,武艺的话,应是射箭,可,寿王的箭术…… 宋嘉宁记起了她初遇寿王那一年,十五岁的寿王,三箭比试,只有一箭射中了靶心。 宋嘉宁不禁替即将成亲的男人担心了起来。 正不安呢,前院突然传来一阵高昂的喝彩,宋嘉宁心砰砰跳,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下一刻,宋嘉宁就没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因为她听到那喧哗声迅速朝国公府内涌了进来。宋嘉宁的心跳越来越快,当院子里传来丫鬟们异口同声的“王爷”时,宋嘉宁竟紧张地浑身冒汗。一声又一声王爷,新郎进了闺房,很快,宋嘉宁就看到一袭大红色的衣袍,他停在了她面前。 宋嘉宁微微晃了下。 女官将一条红绸递了过来,宋嘉宁双手接住,红绸与宝瓶一块儿攥着。女官一边说着吉利话一边稳稳地扶她起来,不知道是头上的凤冠太重,还是早饭吃的太少,宋嘉宁有点晕乎乎的,头重脚轻,每一步都像踩在虚无缥缈的云朵上。这种感觉像做梦,宋嘉宁一眨不眨地盯着旁边新郎的衣摆,仿佛只要她盯牢了,便是做梦,新郎也不会跑了似的。 就这样,宋嘉宁一步一步走到了正院,厅堂当中,太夫人居中而坐,郭伯言、林氏分别坐在太夫人两侧。一对儿新人缓缓跨进厅堂,向女方长辈告辞。 太夫人、林氏都训诫女儿,要女儿出嫁后谨守妇德,相夫教子。只有郭伯言,威严的目光落在新郎寿王脸上,沉声道:“王爷,安安是微臣的掌上明珠,今日微臣将安安托付给你,望王爷怜她护她,珍之重之。” 宋嘉宁眼睛酸了,视线模糊,听到身侧那人道:“分内之事。” 低沉清越的声音,有点冷淡,却又没什么不对。 宋嘉宁又莫名地忐忑起来,寿王话少,以后她要如何与寿王相处呢?他不说话,她也不说? 一时没有头绪。 行过礼,郭伯言起身,要亲自背女儿上轿。男人蹲在她面前,宋嘉宁尽量保持脑袋不动,慢慢地伏了上去,惊觉继父肩膀宽阔结实,特别地让人心安。回忆这些年继父对她的照顾,宋嘉宁忽的涌起一股冲动,终于在继父跨出国公府正门前,宋嘉宁小声地道:“父亲的养育之恩,女儿没齿难忘。” 如果不是继父,母亲恐怕已经被二婶的弟弟害了,便是忍辱活着,也会终日活在凄苦当中。是继父救了母亲,是继父给了她一个家,也是继父,给了她风风光光出嫁的体面。这个男人就像最坚固的伞,为她与母亲遮风挡雨。 女儿细细的声音响在耳边,郭伯言脚步微顿,眼里掠过一抹复杂。 女儿这番谢,他受之有愧。 “若在那边受了什么委屈,尽管告诉为父,为父为你撑腰。”放女儿进轿之前,郭伯言低声道。 宋嘉宁轻轻地嗯了声。 郭伯言转身,女官在一旁扶着,让宋嘉宁稳稳当当坐进了花轿。 轿帘落下,宋嘉宁连家人的衣摆都看不见了,眼前只剩四四方方的花轿,里面一片红。 “起轿!” 随着一道洪亮的声音,花轿晃了一下,宋嘉宁心也跟着提了起来,直到习惯了花轿的颠簸。 她想掀开盖头,手都抬起来了,最后还是放了下去。 女官说了,不叫她乱动,这是她好不容易盼到的大婚,宋嘉宁也不想出一点差错。 第100章 100 京城迎亲的风俗, 来回不能同路,所以寿王府的迎亲仪仗接到新娘子后,便一直往西走,几乎绕了大半个京城。王爷娶妻这种大事, 百姓们挤满了道路两侧, 甚至有城外的百姓专门赶过来的看热闹的。 官兵整整齐齐站了两排, 杜绝平民百姓冲撞贵人,百姓们便只能站在外面,看着传说中患有口疾、情深义重的寿王策马从远处而来。而凡是寿王经过的地方, 无论男女老少,无不失了声音,都不敢相信天底下居然有这么俊俏的男人, 至于前面离得远的百姓, 还在翘首以待,等他们看清了寿王的模样,便也惊艳到忘了夸。 马背上的赵恒,身穿大红喜袍,头戴折上巾,面如美玉, 眸似夜星,虽是新郎,但他脸上并不见寻常新郎官的热情洋溢,神色淡淡的,恍如九天下凡的御帝, 信马由缰地俯瞰众生。京城的百姓们已经领略过了楚王、睿王迎亲时的风采,但今日一见寿王,众人才算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龙子凤孙。 这样的儿子,别说是结巴,就是哑巴,皇上也不可能不喜欢啊! 回过神后,两侧的百姓们,尤其是穿布衣或绸缎衣裳的妙龄少女们,无不羡慕起花轿中的郭家四姑娘来。寿王这般气度,又重信守诺,若是能让她们当一夜寿王妃,便是折寿十年也愿意啊! 宋嘉宁听不到那些姑娘们心中的渴望,她紧紧地攥着宝瓶,一步一步地数着花轿颠簸的次数。这辈子,宋嘉宁曾做过一次出嫁的梦,梦里她不知道新郎是谁,只记得花轿走到半路,突然被郭骁拦住,郭骁将她扯出去…… 宋嘉宁知道,梦是梦,未必会发生,可她就是怕,没进王府之前,她心就难以安生。 然后,就在宋嘉宁默默数数,数得有点口渴时,轿夫们突然不走了,外面有人高喊:“落轿。” 宋嘉宁身体一晃,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人抽走一般,但这种松懈感只持续了几息时间,花轿一落稳,宋嘉宁的心便又扑通扑通乱跳起来,紧紧地盯着轿门。“咚”的一声,有人突然踹了轿门一下,宋嘉宁慌极了,听女官说吉祥话,她才反应过来,脸上一阵发烫。 新郎踹过轿门,女官挑开轿帘,将一条红绸分别交给新郎新娘。宋嘉宁再次被新郎牵了出来,透过盖头下面的狭窄空隙,她看见他大红衣摆上的金线蟒纹,看见了那双穿黑皮履的大脚。宋嘉宁总觉得男人的脚太大太丑,穿鞋不好看,这点寿王也不例外,所以,每次看到寿王的脚,宋嘉宁便有种离他近了一点的感觉,看他也没那么仙了。 “姐姐!” 弟弟兴奋的在旁边叫她,不知道是一直跟着迎亲队伍,还是刚从隔壁国公府跑过来的,好在小舅子来送亲也合乎规矩,不用担心什么。猜到弟弟身边有人照顾,宋嘉宁收回视线,慢慢地跟着男人往里走。 “恭喜三弟,终于娶王妃了。” 门前聚了一众宾客,宋嘉宁听到有人贺喜,有点耳熟,又叫寿王三弟,那应该是二皇子睿王了。 “大喜的日子,元休怎么不笑一笑?” 这道男声宋嘉宁从未听过,但对方喊寿王元休,元休是寿王的字吗?声音的主人,应是皇叔秦王无疑。猜测迅速在脑海闪过,宋嘉宁更在意寿王的字,元休,元休……宋嘉宁默默地念,越念越觉得好听。 胡思乱想,耳边女官提醒她抬脚。 宋嘉宁回神,这才发现两人已经来到了正堂。 寿王府已经进了,这里是拜堂的地方,宋嘉宁彻底心安,偷偷瞄眼身旁的新郎,宋嘉宁越想越美,唇角翘起来了,心里也甜滋滋地冒泡。 “一拜天地!” 凤冠太重,宋嘉宁只能微微低头,两辈子都没有比此时此刻更满足的时候。 “二拜高堂!” 宣德帝人在宫中,两人依然朝北拜。 “夫妻对拜!” 宋嘉宁闭上了眼睛,短短四个字,是她听过的,最动听的话语。她穿着嫁衣出嫁了,不是屈居主母之下的小妾,不是无名无分的外室,是夫妻,对面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头垂下去,宋嘉宁没忍住,眼泪掉了下来,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为何而哭。 没人注意到那对儿砸在新娘大红衣摆上的泪,除了正低头行夫妻拜礼的新郎。 赵恒盯着对面嫁衣上那两块儿难以察觉的湿润,眸光上移,却只看到一方红盖头。 为何哭?是舍不得父母,还是,不想嫁他? “礼毕,新人入洞房!” 赵恒不动声色地收起疑虑,牵着红绸也牵着她,朝后院的新房走去。男宾们止步,有那么一段路,周围安静下来,到了后院,女客们的笑声就传了过来,宋嘉宁第一个辨认出了楚王妃冯筝的笑声。 宋嘉宁脸一红,没想到居然与冯筝成了妯娌。 移步到新房,女官扶她坐到床上,收走牵了一路红绸,感受到红绸一端的湿意,女官笑了,王妃年纪到底小点,大冬天都紧张地手心冒汗呢。一个宫女接过红绸,另一个宫女端着托盘走了上来,托盘之上,是根金秤杆。 “王爷可以掀盖头啦。”女官笑着道。 赵恒拾起金秤杆,本就离得不远,三四步就来到了宋嘉宁面前。宋嘉宁手里没有东西了,葱白似的纤纤手指放在广袖中,但裙摆上波纹般的细细褶皱,泄露了她此时的紧张。赵恒的目光自她双袖上扫过,这才举起金秤杆,他手很稳,金钩准确无误地勾住了红盖头。 宋嘉宁更慌了,在盖头彻底被挑起来的那一瞬,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她看不见,赵恒却看见了她,熟悉的肉嘟嘟的脸蛋,嫩如豆腐,细若凝脂,此时浮上胭脂色的羞红,艳比桃花。她浓密并拢的睫毛轻轻地颤动,如被春风拂过的绒草,娇弱不堪,仿佛他吹口气,她便要慌得颤一颤。 这羞涩紧张的样子,绝非不愿嫁。 赵恒平静地抬起头。 宋嘉宁也在此时睁开了眼睛,鼓足所有勇气仰起脑袋,才瞥见寿王美玉似的脸庞便慌慌地移开,恰好撞见斜对面冯筝笑盈盈的眼。宋嘉宁更羞了,微微低头,耳根发烫。新嫁娘都是这样,女官故意等楚王妃几个夸完新娘的美貌后,才继续主礼,先合髻。 赵恒坐到了宋嘉宁一旁。 两个宫女分别端着一把剪刀走到新人面前,赵恒拿起剪刀,自发中剪下一缕。宋嘉宁看着他剪完,她也跟着照做,剪好了,见寿王将他那缕递了过来,宋嘉宁脸颊更红了,接过男人较她发硬的乌黑发丝,与自己的合在一块儿,灵巧地打了个同心结。 与君结发,白首偕老。 看着手中的同心结,宋嘉宁都有点舍不得交出去了,当然只是想想,女官一过来,宋嘉宁便乖乖送了出去。 合髻后,是夫妻共饮合卺酒。 一个宫女上前,托盘上摆着用彩线串联的两个瓢,两瓢是上下倒扣放置的,合为一体。这会儿赵恒先取了上面的瓢,宋嘉宁紧随其后,拿了另一半,然后平举,看着宫女往里面倒酒。酒香扑鼻,宋嘉宁未饮先醉,面红如霞,握着瓢把的小手隐隐颤抖。 赵恒目不斜视地喝了他的酒,不过喝得很慢。 宋嘉宁小口小口地抿,喝完浅浅一瓢底,喉咙好像被火烧过一样,无意地舔了下嘴唇。 赵恒终于看了她一眼。 宋嘉宁感觉到了,忙摆出一副端庄乖巧样。 行过礼,赵恒去前院招待男客了。 宋嘉宁要换衣裳,冯筝等人去外面等。女官领着手下的宫女们服侍宋嘉宁脱了十二层王妃嫁衣,然后换上一套轻便的待客衣裳,头上发饰也简单了很多。宋嘉宁如释重负,在屋里短暂地休息一会儿,这就去外面陪女客了。 当初去楚王府喝喜酒时,宋嘉宁见过秦王妃,是个中等美貌但脾气随和的长辈。冯筝不用说了,倒是睿王妃,宋嘉宁今日是第一次见。睿王妃同样是个苗条纤细的美人,只是脸上妆容颇重,眼中隐含郁气,宋嘉宁听过闲话,据说睿王非常宠爱一位妾室,睿王妃的日子过得不太舒心。 反正不是亲妯娌,宋嘉宁客套过了就是。 武安郡王妃刚刚生了女儿,在家坐月子,并没有来,端慧公主似乎身体不适,也没到。 还有两位贵妇人陪客,有冯筝帮衬,宋嘉宁轻松应付过去了。 午宴结束,红日早已偏西,前院几乎都要摆晚膳了。赵恒忙碌,宋嘉宁暂得空闲,叫双儿她们在外守着,她抓紧时间躺在榻上打盹儿。早上起得太早,路上心一直提着,放松下来顿时觉得疲惫困乏,若不睡上一会儿,宋嘉宁担心晚上服侍寿王服侍到一半,自己可能会睡过去。 那可万万不行。 躺好了,宋嘉宁马上睡着了。 睡得香香的,肩膀突然被人一推,宋嘉宁猛地惊醒。 “王爷好像喝多了,正在前院用茶,姑娘……王妃快准备准备吧。”双儿紧张又兴奋地道。 宋嘉宁听了,一骨碌爬了起来,吩咐双儿快备水。 刚刚搬过来,主仆都有点慌,手忙脚乱地忙作一团,小丫鬟刚把水端出去,寿王来了。 第101章 101 赵恒平时深居寡出, 整日与书画为友, 可谓清心寡欲,便很少饮酒。今日大婚, 好兄长楚王大概是嫌他太淡然了,故意要热闹热闹,带头给他灌酒。身为新郎,赵恒不便推辞, 端来一碗牛饮一碗, 几碗下肚,他脸庞没怎么红, 眼底平静的云雾却起了波澜。 赵恒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大酒量,当他感觉到第一丝轻微的眩晕时,便知今晚喝到这里就行了, 隐晦地朝兄长递了一个眼色。 楚王有分寸,当即挡在弟弟面前, 端着大瓷碗对还想劝酒的睿王等人道:“行了行了,让老三去找新娘子吧, 我陪你们喝!” 众人不依, 起哄要寿王回来, 赵恒佯醉, 由福公公扶着离开了厅堂。 深冬时节,厅堂里热火朝天酒气盘踞,外面冷风一吹,赵恒顿时清醒了几分, 看看后院,叫人备水。福公公知道自家主子好洁,叫小太监去准备,他继续扶着主子往净房走。赵恒喝了那么多酒,酒劲儿渐渐上来了,一直走到恭桶前,也没叫福公公退下去。 福公公就猜到主子恐怕站不稳了,尽职尽责地在旁边扶着,余光偷瞄主子的手,就见主子撩起衣摆解了三次,才总算将那仙家之宝放了出来。福公公打小在主子身边伺候,不是第一次看了,可每看一次就忍不住在心里惊叹一次。主子天生神兵,亏得重修内家功夫,若是内外兼修,练成楚王那样的身板,岂不是如虎添翼,要冲上天去? 水声哗哗,福公公默默收回视线,想到王妃娇小的身子,突然有点担心。楚王送了一箱子书来,王爷翻了一页就叫他都毁了,也不知道今晚会不会顺利。他平时好歹能从小太监那儿听几句混话,主子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平时根本没接触过这些啊。 事毕,福公公还想扶着主子,主子动了动胳膊,福公公立即松开,端水伺候主子洗手。 沐浴之前,赵恒喝了一碗解酒的普洱茶,简单洗洗,出来又去了一次净房,至此酒意已经去了大半,眼底再次恢复清明。 示意福公公不必跟着,他一人去了后院,刚过来,看见一个小丫鬟端着水盆从堂屋跨了出来,从另一侧走了。门口两个丫鬟发现他,立即高声行礼,声音那么大,不像是迎,倒像在提醒里面的人。赵恒略微放慢脚步,目光淡淡地看着门口。 宋嘉宁刚洗完脸…… 谁都没料到寿王来的这么快,丫鬟们正要给她梳个雍容华贵的符合王妃身份的发髻,一听王爷已经来了,双儿当机立断,拢起她那头乌黑浓密的长发,三两下叠了一个螺髻在脑顶,再从首饰匣中取出一根金凤步摇插进发髻。 “耳坠就戴这对儿吧。”六儿捏起一对儿白玉坠子,敏捷地帮已经站起来的宋嘉宁戴上。 “还没涂胭脂……”九儿捧着胭脂盒,举着手要帮宋嘉宁拍拍。 “算了算了,先出去吧。”宋嘉宁哪还有心情打扮,生怕怠慢了寿王,一边往外走一边检查身上的衣裳,慌慌乱乱的,才跨出堂屋,就见寿王已经来到了门前。天上一轮弯月,廊前垂挂着贴有双喜的大红灯笼,寿王一身大红色的家常袍子立在那儿,俊美如仙。 宋嘉宁没敢多看,低头行礼:“王爷。” 赵恒垂眸,看见她被灯光照亮的脸庞,额前的碎发、浓密的睫毛还湿着,衬得她肌肤白里透粉,像刚刚洗好上盘的蜜桃,水嫩嫩惹人垂涎。脱了嫁衣,她换了一件大红色绣金凤的掐腰夹袄,底下是条同色的罗裙,袄裙相接之处,纤腰盈盈可握。 赵恒伸手,扶住她肩膀。 宋嘉宁脸上一红,瞥眼男人的衣袍,顺势站直了。 赵恒收回手,越过她进了堂屋。 宋嘉宁领着两个大丫鬟跟了进去,留九儿与两个二等丫鬟在外面等候传唤。厚厚的棉帘子放了下来,烧着地龙的堂屋顿时暖和了许多,见寿王坐在了北面的紫檀木座椅上,目光清寂地看着她,与平时无异,宋嘉宁越发局促,试探着问道:“我这儿准备了醒酒茶,王爷要用吗?” 赵恒看着她道:“不必。” 宋嘉宁抿了下唇,目光移向别处,努力搜罗别的话说。 “晚膳,用过了?”赵恒问她。 宋嘉宁犹豫了下,她刚睡醒,还没吃呢,但王爷是从酒宴上回来的,也许王爷现在只想睡觉呢?宋嘉宁有了决定,正要撒谎说吃过了,却听主位上的男人道:“备膳。” 双儿、六儿立即去安排。 “坐。”赵恒又道。 宋嘉宁点点头,坐到了赵恒一侧的主位上,两人中间只隔了一张小方桌。男人沉默寡言,宋嘉宁瞅瞅他的衣摆,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不说话显得她不想搭理他似的,说了,又怕他并不爱听,打扰了王爷的清静。 “我听前面一直在劝酒,王爷都没空吃什么吧?”绞尽脑汁,宋嘉宁鼓足勇气问。 赵恒看看她,嗯了声。 宋嘉宁:…… 还能说什么呢? 宋嘉宁真的找不到话说了,庆幸的是厨房动作迅速,很快就端了饭菜过来。主食是燕窝粥,然后摆了四道菜,分别是鸡炖蘑菇、龙凤三丝、鸳鸯豆沙,再来一道清炖鹿肉。宋嘉宁跟着寿王走到饭桌旁,余光见男人自顾自吃了起来,宋嘉宁松了口气,慢条斯理吃自己的。 忙碌一日,宋嘉宁真的饿了,双儿又伺候惯了主子,见主子看什么,她便及时添菜,唯一没动摆在寿王那边的鹿肉。宋嘉宁知道鹿肉有什么用,也没去看,注意到赵恒用了几块儿鹿肉,宋嘉宁心跳扑通扑通的,脖子都红了。 王爷知道鹿肉很补吗? 赵恒不知道,他连那是什么肉都没尝出来,若是福公公在,他或许会问,但身边都是她的丫鬟,他便默默地吃,觉得味道还行,还喝了半碗清汤。 吃饱了,一对儿新人漱漱口,赵恒率先起身,朝内室走去。 宋嘉宁落后几步,回头,瞧见双儿她们笑着退到了堂屋外,还把门带上了。宋嘉宁慌极了,她从来没有嫌弃寿王有口疾,可她真的好想他能多说几句话,这样一声不吭的,她做什么都怕出错。 内室燃着龙凤双烛,赵恒停到雕花的香柏木衣架旁,侧头看跟在后面的新娘。 天黑要睡觉,宋嘉宁明白,红着脸走到他面前,对着他胸口道:“我服侍王爷更衣吧?” 赵恒颔首,微微张开双臂。 宋嘉宁心如鹿撞,转到他对面,伸手解他腰带,扭头挂到衣架上,再继续为他宽衣。男人身形修长高大,宋嘉宁攥住他两边衣襟往下褪时,竟然没能一下子放下来,她脸热,心虚地朝他看去,未料他竟然在看她,眼眸明亮。 宋嘉宁额头、鼻尖儿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逃避般绕到他背后,终于脱下了这件外袍。挂到衣架上,宋嘉宁扭头,正要帮他脱中衣,目光无意在他衣摆下面扫过,就见寿王的裤子好像门帘般,被门栓撑起了一大块儿。第一眼,宋嘉宁是愣住的,待她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宋嘉宁便如刚刚放进锅里的虾,腾得红了脸,双腿隐隐发软,险些跌坐在地。 这,这…… 寿王身高与郭骁相仿,但体型不如郭骁魁梧,按理说那儿也该逊色一些,怎么反而更……宋嘉宁震惊地忘了反应,既惊且怕。而且,她想不明白啊,单看寿王脸庞,淡然如仙,她还以为寿王真的与她猜测的那般,不重女色。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衣摆,赵恒垂眸看看,面不改色,只是眸色更深,丢下她,他先绕过屏风,径直坐到了那架御赐的描金漆楠木拔步床上,脱了靴子,坐在床边等他的王妃。屏风另一侧,宋嘉宁好慌,但她不敢让寿王等,双手发抖地解开夹袄脱了罗裙,只剩一身大红色的细绸中衣。 将衣裙挂到衣架上时,宋嘉宁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她手一抖,差点没挂上。 紧张羞涩,惶恐不安,宋嘉宁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到拔步床前,先放下外面两层纱帐。烛光被阻隔,帐内一片暗红昏暗,宋嘉宁一眼都不敢往男人身上看,坐好了,双脚轻轻一挣,便脱离了那双绣花鞋。 男人不动,宋嘉宁红着脸乖乖躺在外侧,紧紧闭上了眼睛。 床晃了晃,是他在挪动,下一刻,中衣衣领被人扯了下,是他在脱她的衣裳。宋嘉宁很想学他那样淡然,哪怕心里渴望表面也平平静静的,可她不是做皇上的料,学不来,当衣襟被解开,身上一凉,只剩一块儿堪堪遮住胸的兜儿时,宋嘉宁脸红如火,心头乱跳,胸口也控制不住地高高起伏。 “抬手。”他终于说话了,声音暗哑。 宋嘉宁乖乖举起两条胳膊,后背也离开床,他趁机彻底扯开了她中衣。 肩膀手臂都露着,宋嘉宁有点冷,她想抱胸取暖,偏偏不敢,慌慌地忍着,细嫩嫩的胳膊上渐渐冷出一片小疙瘩。除了自己的呼吸,身边没有任何声音,就在宋嘉宁忍不住想睁开眼睛,或是求求他给她被子盖一盖时,右臂上突然落下来一只大手,轻轻地压着她,那掌心火热,瞬间驱散了宋嘉宁的不安。 碰了,就表示喜欢。 等那手沿着她手臂摩挲了一个来回时,宋嘉宁终于积攒了一点勇气,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睛。与此同时,他的手不动了,目光移过去,恰好与她对上。她脸红红地躺在那儿,如一只乖乖的兔儿等着叫人享用,赵恒探究地看着她眼,好奇这个时候,她要说什么。 宋嘉宁以为会在他眼里看到欲望,可她只看到一片更浓的云雾,她有点胆怯,但…… “王爷,我冷……” 怯怯地望着他,宋嘉宁红着脸道,细细弱弱的声音,好像撒娇。 赵恒目光微变,再次扫过她坦露的肩膀手臂,他了然,抓起被子给她盖上。 晾了半晌,宋嘉宁还是冷,然后,被子一边被人掀开,寿王躺了进来,自然无比地抱住了她。 宋嘉宁一下子就不冷了…… 第102章 102 赵恒一进被窝, 宋嘉宁就感觉从冬天变成了夏天, 刚刚还冷出了一身小疙瘩,这会儿就热得冒汗了, 他抱着她腰的手臂,他贴着她肩膀的胸膛,他落在她脸侧的呼吸,全都热得像火。宋嘉宁一动不动, 他右手摸了摸她左臂, 好像在检查什么。 宋嘉宁知道,不好意思地道:“多谢王爷, 已经不冷了。” 王爷虽然看着冷,但还是记忆中那么体贴,一听她说冷, 不但为她盖了被子,还用身体温暖她。 “嗯。” 轻轻的一声嗯响在耳边, 大概是离得近,竟然也比平时听起来多了几分温柔。宋嘉宁没那么紧张了, 默默地等他松开手, 可寿王依然抱着她。宋嘉宁仿佛明白了什么, 她羞涩地闭着眼睛, 过了一会儿,耳垂好像被轻轻地碰了下。 宋嘉宁本能地缩起肩膀,只是轻轻一下,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嗖的从耳朵传到了脚底, 心也高高提了起来,而那发热的唇慢慢挪到了她脸上,说亲不像亲,说咬不像咬。可是,不是亲又是什么?想到未来皇上居然在亲她,宋嘉宁又紧张又荣幸又甜蜜。亲了,说明寿王,也就是她的相公,喜欢她啊。 睫毛乱颤,宋嘉宁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默默地感受寿王的亲亲。他看人的时候目光疏离,像隔着云海,但他的唇很热,比她发烫的脸还热呢……念头刚落,男人亲到她嘴唇了,宋嘉宁心中的那半甜蜜顿时化为紧张,小手攥紧了褥子。 她不敢睁开眼睛,只知道他温柔的像水,只听见轻微的羞人的啵啵声,那是嘴唇贴上又分开了。宋嘉宁第一次被人这样亲,不是一边亲一边两手乱动,不是上来就往她口中闯,更没有吓人的粗重呼吸,缓缓的循序渐进。 他仿佛一直都那么平静,倒是宋嘉宁,呼吸慢慢重了,因为他太温柔,她攥攥褥子,然后试探着,抱住了他腰。他身体僵了一下,宋嘉宁感觉到了,吓得立即放下手,刚离开,紧紧贴着她唇的他的唇,忽然弯起一抹弧度,应该是,在笑? 宋嘉宁偷偷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擦过他薄薄的眼皮,赵恒跟着睁开,头微微抬起,看清了她水蒙蒙的杏眼。赵恒只看着她,没什么表情,宋嘉宁却想到了刚刚的那番亲密,羞答答地朝一侧歪头,眼睛闭上,用羞红的脸颊对着他。 “可以抱。” 她听见寿王这么说,宋嘉宁没忍住,翘了下嘴角,然后听话的,又抱住了他腰。 赵恒低头,继续亲她,只亲嘴唇。 宋嘉宁隐隐约约猜到了,他大概不懂该怎么亲,扭捏一会儿,主动张开嘴,舌尖儿从他唇上扫过,扫完立即躲了回去,然后他果然追了过来,呼吸也终于乱了,一手托着她腰,一手急切地解缠在腰间的兜带。 宋嘉宁有点羞,有点甜,有点害怕,有点期待,还有点渴望,各种滋味儿与他的热混合在一起,她脑海里混混沌沌的,全凭本能行事,一双小手抱住他脑袋,低头看他埋在她怀。想到这是未来的皇上,未来的皇上竟然在与她做这种事情,还没等他做什么,宋嘉宁咬住嘴唇,身子先瘫软下来。 茫茫然的,察觉他的试探,找不到路,焦躁地乱杵,想到母亲的提醒,宋嘉宁羞羞地抱住他。他脊背紧绷,在她的帮助下终于找准了方向,然后一下子就压了大一半过来! 宋嘉宁棉花似的身子登时被冻成冰,指甲无意地陷进了他背,贝齿咬住下唇,泪水瞬间弥漫双眼。赵恒眼睛看着底下,道路受阻,他闷哼着想更进一步,宋嘉宁想拼命忍着的,可是再忍,她怕自己这条小命真的没了。 “王爷……”宋嘉宁哆嗦着抱住他,性命攸关,不敢撒娇也必须撒了:“王爷容我缓缓……” 她带着哭腔,赵恒抬头,这才看见她红红的小脸不知何时变白了,梨花般挂着两串泪珠,那双泪汪汪的杏眼哀求地望着他。赵恒遂不再动,黑眸喜怒不定地与她对视。看着这样的眼睛,宋嘉宁突然生出无限委屈,她这么难受,他就不能说几句软和的话哄哄她吗? 便是未来皇上,可两人也是夫妻啊,难道这辈子都要这么闷闷地过下去? “疼?”她眼泪越来越多,泉水似的往外涌,赵恒皱皱眉,哑声问。如果她这么痛苦,那不如就此打住,反正他也夹得慌。 宋嘉宁闭眼再睁眼,挤掉了之前溢满的泪,见他皱着眉,她顿时忘了自己的委屈,生怕他嫌弃自己,忙摇摇头,努力露出一个笑容。赵恒见了,眉头皱的反而更深,立即就要离开。宋嘉宁更怕了,急得一把抱住他,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疼,她豁出去了,主动去迎。 赵恒双臂绷紧,刚要顺势而为,却见她脸更白了。 他莫名恼火,按住她肩膀不许她乱动,冷声道:“不必勉强。” 宋嘉宁慌乱地摇头。 “为何哭?”赵恒又问。 宋嘉宁不敢再撒谎,可也不敢向一个有口疾的王爷抱怨他不会哄人,被他犀利的眼睛盯着,宋嘉宁连琢磨理由都怕被他看出来,不知所措,目光忽的落到了他唇上。这人虽然话少,可他亲她的时候,很热情。 “王爷亲亲我……”她不安地说,怕他拒绝。 赵恒怔住。 宋嘉宁垂下眼帘,咬咬唇,鼓起最后一丝勇气道:“王爷亲我,我就不疼了……” 赵恒不太信,可想到亲她的时候她确实很欢喜享受的样子,他沉默片刻,低头,堵住了她凉凉的嘴儿。宋嘉宁盼的就是他的哄,说不出话用嘴也行,怕他亲一会儿就走了,她双臂藤条似的攀住他宽阔肩膀。 亲着亲着,她慢慢放松下来,他也渐渐有了动作。烛光摇曳,她视线模糊,只觉得他在上面盯着她,大手乱揉,神仙似的人,却做着一点都不像神仙的事。宋嘉宁臊地捂住脸,胳膊肘试图挡住自己,被他霸道地拨开,最后干脆一手攥住她双手举到头顶,发狠地欺负她,再也不管她哭不哭了。 晚饭的时候,宋嘉宁看得清清楚楚,他一共吃了四块儿鹿肉,喝了一碗汤,这会儿他好像就变成了一头鹿,撒着欢在她身上驰骋,什么神仙体贴,统统不再与他沾边。 宋嘉宁睡一会儿醒一会儿,迷迷糊糊的,感觉身子又被他掰了过去,要来亲嘴儿。宋嘉宁又累又困,根本没醒,敷衍地应付他。短短半夜,他已经知道怎么能最快地唤醒她,低头就去她怀里。宋嘉宁“嘶”了一声,急得捂住,小声地抱怨:“疼……” 都要破皮了。 他就换地方亲。 宋嘉宁哪都疼,困倦地忘了尊卑,使劲儿将人推了下去,抱着被子滚到了床里头。赵恒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听到她绵长的呼吸,转眼又睡着了,只剩他光溜溜的晾在外面。赵恒伸手,快碰到她肩膀了,顿了顿,收了回来。 仰面躺好,冷得身体平静下去,赵恒才扯过一半被子,闭目睡觉。 ~ 千里之外的雄州,边关重镇,亦是繁华之地,大辽与中原的客商往来都要在这里聚集,因此入了夜,雄州照样有男人们消遣的好去处。邀月楼便是城里最好的青楼,里面的姑娘一个比一个美,就连端茶倒水的丫鬟都是清秀丽人。 二楼临窗的雅间,郭骁坐北,另有四位军中同僚陪客,此时四人身边都有一个貌美的歌姬作伴,只有郭骁这里,孤零零就他一个。余光瞥见一些小动作,或是揉胸或是捏腿,郭骁漠然收回视线,自斟自饮,烈酒下肚,所过之处全是火。 今晚,是她的洞房花烛,只是一个念头,郭骁的手便猛地攥紧酒盏,要捏碎一样。 “世子,你人都来了,还是点个姑娘吧,不然我们也拘束。”一个身形魁梧的黑脸男人撺掇道,他想抱着怀里的美人去房里了,但身份最尊贵的世子爷没动,他们不好走啊。 “是啊是啊,莫非京城美人太多,世子瞧不上我们雄州的佳丽?”另一个微胖的武将打趣道。 郭骁笑了,放下酒盏,看着第二个说话的人道:“好,你去叫这里的头牌,我来比一比。” 微胖武将大喜,立即对外高呼老鸨,老鸨知道郭骁身份尊贵,连忙将手下最美的微云姑娘领了过来。微云姑娘今年十八岁,身段纤细婀娜,一身白裙踩着莲步进来,宛如仙女下凡。瞧见坐在北面的郭骁,面容冷峻却风流倜傥,贵气逼人,微云香腮泛红,上前几步,盈盈下拜:“微云见过世子。” 其他四个武将都看傻了眼,痴迷地盯着微云。 郭骁一手撑着长几,一手端着酒盏,目光看货物般将微云上下打量了一遍。他承认,这个微云确实很美,可她眼睛没有安安的清澈,没有安安看他时的害怕防备。她的脸没有安安的胖,肉嘟嘟的,他一直想捏捏,一直都没有下手。她的胸没有安安的鼓,她的腰没有安安的细,声音也没有安安的娇甜。 再美,她都不是安安。 “滚。”垂眸喝酒前,郭骁冷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郭骁狼:你睡了吗? 赵恒龙:…… 郭骁狼:你睡了吗? 赵恒龙:没。 郭骁狼:艹 赵恒龙:……睡了。 郭骁狼:挺快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03章 103 如若无事, 赵恒每日都是卯中时刻起, 练两刻钟功夫,沐浴更衣, 然后用饭。但今天早上,赵恒听见丫鬟脚步声惊醒时,单看帐中的光线,便知道肯定睡过头了。他是朝外睡的, 听身后没有动静, 赵恒慢慢扭头,看到一个后脑勺, 他的王妃背对他躺在里面,一头青丝铺在大红缎面的枕头上,如云如瀑。 两人中间的被子有丝空隙, 赵恒隐约看到一片雪白的肩背。 昨晚的情形立即浮现脑海,她乖乖地给他亲, 她小心翼翼地抱住他,她主动舔他嘴唇, 她泪眼汪汪地求他慢点, 曾经被衣裙遮掩的身子全部暴露在他面前, 如玉似雪, 娇娇颤颤,手只要挨着她,便再也舍不得挪开。 喉头发紧,看着她熟睡的模样, 赵恒记起了昨晚临睡前的最后一幕,她嫌弃地推开他,嘴里抱怨着疼。 也不知道是真疼还是贪睡。 掀开被子,赵恒先起来了,脚步很轻,没有惊动她。今日是旬假日,父皇不用上朝,但提前交代过,叫他们巳初进宫便可。走出内室,看见她身边的几个丫鬟,赵恒皱眉,正要开口,福公公从堂屋外面进来了。 赵恒就朝福公公道:“半个时辰。” 福公公看眼内室的方向,眼睛都不带眨的,吩咐双儿:“让王妃再睡半个时辰。” 双儿低头应诺。 赵恒领着福公公走了。 亲眼看着主仆俩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九儿忍不住吐吐舌头,小声对双儿道:“福公公好厉害,王爷只说了半个时辰,他就知道王爷的意思了,我刚刚还琢磨半个时辰后要干什么呢。” 六儿悄声道:“那当然,要不福公公怎么是王爷身边第一红人呢,听说现在王爷在翰林院当差,有什么事都是福公公代他解释的。” “好了,不得私下议论主子,想想一会儿怎么服侍王妃吧。”双儿制止两人的闲话,担忧地望向内室。昨夜她在次间守着,亲耳听到王妃断断续续哭了好几次,一次比一次抽搭的时间长,也不知道到底经历了什么,而王爷从始至终好像都没出声,也没叫她们进去伺候。 料到主子起来后要沐浴,双儿早让人在西次间备了热水,先倒一桶滚烫的沸水进去,凉了再加水,等主子醒了,差不多正好用。 前院,赵恒照旧先练了两刻钟内家拳法,练拳没出汗,但昨晚…… 怎么又想到那上头了? 赵恒皱皱眉,自去浴室,福公公服侍他宽衣,中衣一脱,就见主子背后多了一片月牙儿似的指甲印儿,有的在肩膀,有的在后腰处,有的只是红了,有的出了血。福公公暗暗咂舌,手上动作却没耽误,只小声地提醒道:“王爷,今个儿简单擦擦吧,后背别沾水。” 赵恒刚要回头看他,侧身的刹那,记起来了,别看她平时乖巧,一哭起来就胆大了。他不叫她抱,她哭得可怜,他松开她手,她就报复似的抓他,当时没觉得疼,刚刚打拳隐隐有些感觉,莫非留了伤? 他没动,福公公迅速打湿巾子,帮主子擦背。 今日进宫是去给父皇、李皇后敬茶的,赵恒换了一件绛红色的绣蟒长袍,收拾好了,有点饿了,领着福公公去了后院。半个时辰的宽限还没到,不过也只差一盏茶的功夫了,双儿等人谨记王爷的嘱咐,愣是没敢提前进去,现在看到王爷回来了,几个丫鬟互视一眼,有点不安。 “王爷。”甭管怎么想的,先行礼吧。 赵恒没理她们,径直进了内室,绕过屏风,挑开两层纱帐,就见她还在睡,只是不知何时翻过来了,仰面睡在偌大的床板中间,那惬意舒适的姿态,仿佛他先前占了半边地方是委屈了她一样。 赵恒坐到床上,默默地看她。她睡得很香,脸蛋红扑扑的,只是两边眼底泛着青,证明她昨晚确实没有睡好。看着那抹青,赵恒有些愧疚,同时生出一丝疑惑,他自觉不是重欲的人,昨晚怎么总是想…… 时候不早了,赵恒轻轻拍了拍她肩膀。 宋嘉宁一动不动,没感觉。 赵恒加重了力道,就见她嘟了嘟嘴,然后赌气般转过去了,又拿后脑勺对着他。看着她赖床的样子,赵恒莫名想到了小时候,六七岁的年纪,乳母来叫他,特别是冬日,他其实很想赖床,但他怕父皇知道不喜,总是乳母一唤就醒,渐渐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她是姑娘,没那么多顾忌吧。 “起了。”赵恒一边推她肩膀一边低声道。 宋嘉宁被推了几次,其实有点意识了,只是还当自己睡在郭家的闺房,如今听到男人的声音,她才猛地记起昨晚她已经嫁给了寿王,那喊她的男人岂不是……心头一惊,宋嘉宁想也不想就坐起来了,身上的被子自然而然滑落。 赵恒下意识地看了过去,看到一片皑皑白雪,雪上红梅点点。 宋嘉宁早在被子下落肩膀发冷时就意识到不对了,当即拉起被子遮住自己,羞得脑袋也埋了进去。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什么都没穿,昨晚他三番两次地纠缠,宋嘉宁都忘了她是什么时候睡的,脑袋碰到枕头就睡着了。 她蒙着脑袋,赵恒扭头看床外,坐了会儿,不知该说什么,起身出去了,叫丫鬟们进来伺候。宋嘉宁听他出去了,立即躺回床上,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扶腰,上面是被子都不能碰了,腰是石头碾过般的酸,更不消说那被寿王宠幸最频繁之处。 总之,下了床后,宋嘉宁就被双儿扶住了,单靠自己根本走不动路。 寿王又去前院了,宋嘉宁泡了一刻钟的澡,热水解乏,出浴后,宋嘉宁双腿终于找回了点力气。双儿、六儿服侍她更衣打扮,九儿去前院请王爷过来一块儿用早饭,等宋嘉宁衣衫齐整、头戴珠钗地来到堂屋时,就见寿王一袭绛红长袍坐在北面的主座上,听到动静,他偏首朝她看来。 宋嘉宁红着脸垂眸,昨晚的寿王,分明是兽王啊,勇猛地一点都不像喜欢字画的人。 两个主子都到齐了,双儿示意小丫鬟们摆饭,早饭比较简单,宋嘉宁低头舀红枣粥喝,余光偷偷往旁边瞥。此时再看寿王,虽然他神色寡淡与洞房前没什么区别,但想到他埋在她怀里贪得无厌的样子,宋嘉宁就觉得,两人之间,好像亲密了些。 昨晚相对无言,宋嘉宁忐忑,是怕他不喜欢自己,现在,宋嘉宁非常确定了,寿王就是个话少的人,到了晚上,他就变成热情的相公了。既然明白了寿王的脾性,宋嘉宁也不没话找话,安安静静地吃了早饭。 饭后漱口,这就要进宫了。外面天冷,两人都要披斗篷,宋嘉宁的斗篷在双儿手里,赵恒的是福公公从前院抱过来的。眼看寿王站起来了,宋嘉宁巴巴地看着福公公,想自己服侍寿王,又怕不妥。 福公公长着眼睛呢,看出王妃的意思,他脚步稍微一拐,就抱着那件玉青色的斗篷朝宋嘉宁拐来。宋嘉宁脸微微一红,但还是接过斗篷,走到寿王旁边道:“王爷,我服侍您穿吧?” 赵恒看看她,颔首。 宋嘉宁展开斗篷披在他宽阔的肩上,她一心一意地伺候自己的相公,赵恒却在她双手抬高的那一瞬,想到了夜里她抱他脖子、攀她肩膀的动作。宋嘉宁没留意男人的目光,扯过斗篷带子,灵巧地打了一个结。打好了,她才鼓足勇气抬眼,看他这会儿的神色。 赵恒平静地与她对视。 宋嘉宁有点尴尬,她还以为,他会给点反应。 离开他身边,宋嘉宁站到一旁,换成双儿为她穿斗篷,梅红色的斗篷,用金线绣着牡丹,雍容华贵,兜帽上的雪白狐毛,衬得她脸颊又白又嫩。赵恒便又记起那脸蛋亲起来的感觉,细细滑滑温温热热。 “走吧。”他率先出发。 宋嘉宁嗯了声,跟在他后面,男人脚大步子也大,宋嘉宁很努力地想追上,可她第一晚就伺候了他三四次,真的很不舒服,只能尽量走快点。赵恒只是习惯的大步走,余光中她没跟上来,赵恒便放慢了脚步,然后为了配合她,他走得非常慢,慢的谁都看得出来。 宋嘉宁心里一下子就甜了,寿王虽然不会说暖和话,但他做的事,都特别体贴。 走了一刻钟左右,夫妻俩并肩跨出了寿王府,门前早备好了马车,木凳也摆好了。宋嘉宁一边往前走一边偏头看,后面双儿刚要上前,忽然瞥见王爷牵住了王妃的手。双儿莫名脸热,低头笑了。 宋嘉宁脸红彤彤的,意外他在外人面前的照顾。 朝他点点头,宋嘉宁一手给他托着,一手提着衣摆,抬起右脚准备踩在木凳上,结果就这么一个动作,底下就摩得慌,疼得她右腿僵在了半空。赵恒见她刚刚还羞答答的,突然变了脸色,眉头也皱了起来,联想她缓慢的脚步,明白了。 他松开她手,然后一手抱她腰一手托起她双腿,直接将人抱了起来,放到车上,动作快得,宋嘉宁脚都踩在车厢前头了,身子还呆呆地靠在他胸膛,不敢相信地仰头看他。 “进去。”那么多人看着,赵恒低声提醒。 宋嘉宁脸一热,忍着不适逃也似的钻进了车厢。 第104章 104 赵恒随后上了马车, 进来就见宋嘉宁坐在坐榻右侧,只占了一点地方, 剩下的都给他留着。 赵恒就坐到了中间的位置, 给她留了一掌左右的挪动余地。 “多谢王爷。”宋嘉宁瞄眼他衣摆, 微不可闻地道。 “很疼?”赵恒侧首看她。 宋嘉宁脸更红了,轻轻地嗯了声。昨晚他要了三次还是四次,她记不清, 只知道她舒服的时候少, 大多时候都是硬忍下来的,好在忍得心甘情愿,特别是抱着他腰的时候, 纵使身体煎熬, 心里却异常满足,因为是正正经经的夫妻, 因为这个身体结实强健的男人, 会把她当妻子维护。 赵恒现在信了,见她明明受了委屈却还是一副羞涩样,并没有怪他的意思, 仿佛他做什么她都不会生气,赵恒沉默片刻, 低声道:“昨晚, 我失态了。”他现在都无法回忆起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一股冲动,想一直埋在她那边。 宋嘉宁连忙摇摇头, 低着脑袋,耳根发烫:“不怪王爷。”都怪那四块儿鹿肉,上辈子郭骁…… 那张冷峻的脸刚闯入脑海,宋嘉宁便立即打住,不愿再回忆与旁人的床笫之事。 “回来上药。”赵恒道。 上药…… 宋嘉宁尴尬地朝左侧歪过脑袋,小手攥了攥帕子。 马车出发了,男人不再说话,车中静谧,规律的马蹄声莫名催人入睡。宋嘉宁昨晚干的活多睡得觉少,这会儿不受控制地犯起困来,马车才拐出寿王府这条街,她便遮住面偷偷打了两个哈欠,困得眼角流泪。 赵恒看眼她整整齐齐的发髻,视线移向窗外。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了宫门前,宋嘉宁最后打个哈欠,刚放下手,旁边突然递过来一只茶碗,里面的茶水还冒着热气。宋嘉宁惊讶地抬起头,露出一双泛着水色的杏眼,脸上涂了淡淡一层脂粉,却遮掩不住她眼中的几缕红丝。 “清神。”他道。 宋嘉宁不好意思地笑,双手接过茶碗,垂眸喝了起来,樱桃般红润的嘴唇贴上白玉茶碗,两样极致的动人颜色自然无比地契合,如红梅傲雪,却少了寒冬的凌厉,而多了一种触动心弦的温柔,像她骨子里透出来的娇软。 赵恒转身,也给自己倒了一碗。 夫妻俩一人喝了半碗茶,这才下车,冷风一吹,宋嘉宁立即醒了,跟在他身旁,走了好长一段宫路,终于来到了崇政殿外。此时已是日上三竿,虽然不用上早朝,但宣德帝还是一大早就来这边批阅奏折了,得知一对儿新人到了,他放下御笔,抽空休息休息。 “父皇。”停在书桌前,赵恒淡然道。 “父皇。”宋嘉宁也努力镇定地唤了声,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身边的丈夫是未来皇上,对面的公爹是当今皇上,全都是大贵之人。 宣德帝默默地打量小两口。娶了媳妇,儿子似乎与平时没什么不同,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若非旁边的儿媳妇脸颊羞红面若桃花,宣德帝差点都要怀疑儿子昨晚没成事了。其实宣德帝对这个三儿媳有些不满,觉得名声有瑕,但此时看着儿媳妇闭月羞花的倾城姿色,确实当得起儿子那句“有殊色”,宣德帝便懒着计较了。 毕竟美人难得,这丫头长成这样,也是上天眷顾,命定的福气之人。 大道理有李皇后教导,宣德帝只简单地叮嘱儿媳妇道:“以后老三的日常起居就交给你了,好好伺候着,别辜负老三对你的一片心意。” “儿媳谨遵父皇教诲。”宋嘉宁由衷地应道。 宣德帝点点头,赐了赏,就叫小两口去后宫了。 宣德帝子嗣不算多,隔两三年才办回喜事,因此今日中宫格外热闹。李皇后居中坐着,今年才二十一岁的她,无疑是一众高位妃嫔中最年轻貌美的,但她打扮地素净简单,头上两三件首饰,衣裙亦不华贵。 不单单她这般朴素,因宣德帝不喜奢华,这些宫妃乃至皇亲国戚都不敢打扮地太招摇。 李皇后左下首,依次坐着吴贵妃、惠妃、淑妃三位育有龙子龙女的妃嫔,右侧是小辈,楚王妃、睿王妃、端慧公主轻声细语地聊着天。天气太冷,楚王妃冯筝没抱皇长孙进宫,倒是四岁的五皇子听说三哥三嫂要进宫,赖在母后身边等着看热闹。 李皇后非常宠爱五皇子,加上五皇子年纪小,还没到需严加管教的岁数,便应了。 轻声细语,小太监在外通传,说是寿王、寿王妃到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口。 宫女挑起门帘,寿王、寿王妃先后跨了进来,寿王一身绛红色圆领长袍,身形修长面如冠玉,乃众所周知的京城第一佳公子,大婚前或许美名不显,但昨日寿王迎亲绕了半个京城,俊美之名早传出去了。 紧随其后的寿王妃,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褙子,红衣便如层层娇艳的牡丹花瓣,中间裹着一位艳压群芳的牡丹仙子,那无可挑剔的美貌,浑身上下妩媚动人的风情,男人们看了会心生垂涎,女人见了,免不得要生出些嫉妒之心。 李皇后与三位妃子是长辈,没必要嫉妒一个小辈儿王妃,反而暗暗庆幸这样的美人嫁给了寿王,不然被皇上看上,后宫怕是没她们的地位了。同辈分的,冯筝与宋嘉宁是闺中好友,宋嘉宁越美越受宠,冯筝就越为姐妹高兴。睿王妃面带微笑盯着朝这边走来的宋嘉宁,一双清瘦得略显可怕的手,却悄悄地攥紧了。 自家王府将睿王迷得团团转的那个狐媚子张氏,也是宋嘉宁这样的美人,腰细胸鼓,唯一的差别,宋嘉宁脸蛋有点胖,稍微缓和了那股子媚,张氏脸瘦眼角上挑,天生狐狸眼,每次照面,她都恨不得叫人抠了张氏的眼珠子! 因为这股子恨,睿王妃看宋嘉宁也不太待见。 而这殿中最不喜欢宋嘉宁的,当属端慧公主了,待二人朝李皇后等长辈行了礼,李皇后刚刚夸完宋嘉宁的美貌,端慧公主便有些幽怨地看着兄长道:“上回去三哥府上摘柿子,我才打趣表姐两句,三哥就训了我一顿,当时我还委屈呢,现在才明白,原来三哥早就把表姐放心上了,怪不得处处偏心表姐。” 宋嘉宁脸色微变。端慧公主话里的意思,是在暗示她早与寿王有私情吗? 她可不能叫长辈们这样误会。 宋嘉宁就愣愣地看着端慧公主,过了会儿才想起来般,惊讶道:“都是三年前的事了,公主居然还记得,要不是你说,我都快忘了。” 她今年十四,三年前也才十一,脸蛋身段都没长开,寿王能喜欢一个十一岁的小丫头? 冯筝听懂了亲妯娌的意思,刚要把这事拐到表姐妹之间的小打小闹上,对面淑妃先她一步开口,嗔怪端慧公主道:“你还好意思提,你表姐从小就老实,要不是你欺负人,你三哥会舍了亲妹妹改去偏心表妹?” 寿王与她无关,但宋嘉宁是她娘家国公府出来的姑娘,女儿嘲讽宋嘉宁旁的淑妃不会管,唯独关系到郭家姑娘的教养,淑妃不能纵容女儿胡闹。 话里的圈套被宋嘉宁破解了,又被母亲训了一顿,端慧公主撇撇嘴,扭头喊五皇子:“这里没意思,走,我带五弟去外面玩。” 五皇子瞅瞅漂亮的新王嫂,摇摇头,不高兴去。 端慧公主又落了一次颜面,气鼓鼓自己走了。 看着女儿扬长而去的背影,淑妃心生无奈,十三岁的姑娘,也不算小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母后,儿臣告退。”一片安静中,赵恒朝李皇后行了一礼,突兀地道。 换个王爷冒然辞行,李皇后肯定会猜忌对方不敬重她,唯独寿王,孤僻惯了,李皇后一点都没多想,笑着道:“去吧,王爷在翰林院当差,轻易脱不开身,嘉宁有空多进宫走走,陪我们说说话。” 宋嘉宁乖巧地应了,临走之前,与冯筝对了个眼色,改日私底下见再畅谈。 一进一出,在宫里绕了一大圈,宋嘉宁底下更不适了,眉头蹙起,脸颊发白。但皇宫门外,赵恒便是看出来也不可能抱她上车,只能连她手臂也托住,尽量不让她出力气。宋嘉宁清楚,就是抬腿上车的那刹那,伤处被扯动,疼得毫无预兆,她没忍住,轻轻地吸了口气。 赵恒仰头,她已经姿势僵硬地弯腰进去了。 赵恒跨上马车,宋嘉宁如来时一样,谦卑地靠边坐,鼻尖儿冒出几点湿润虚汗。 赵恒坐到她旁边,门帘才放下,他便突然伸手,抱着她腰托着她腿弯,将人搬到了自己腿上。这般亲昵的举动,宋嘉宁受宠若惊,抬头要看他,还没看清人呢,他俊脸迅速逼近,微凉的薄唇转瞬便贴上了她。 宋嘉宁“唔”了一声,圆睁的杏眼中接连掠过迷茫与惊恐,寿王这么迫不及待地亲她,该不会又想那事了吧?可,可别说是在马车中,便是回了王府,她也伺候不了啊,抬个腿就疼成那样,想到寿王的雄伟,宋嘉宁不禁打了个哆嗦。 “冷?”赵恒松开她饱满的嘴儿,诧异问。 宋嘉宁飞快瞥他一眼,羞臊地埋到他怀里,小手贴着他胸口,蚊呐般地道:“还,还疼呢……” 好歹,也得等到晚上啊,没想到清雅端方的寿王,也是个急色的。 第105章 105 赵恒知道自己的王妃身子不适, 因此才亲的她, 未料她竟误会他别有企图。 看着红着脸倚在他怀里的姑娘,娇小柔弱, 赵恒倒真的生出一股冲动, 但他及时克制住了,只双手抱着她,也没有解释什么。宋嘉宁见他没有那个意思,放了心, 觉得自己该下去了,但王爷胸膛宽阔温暖, 这样靠在一起很舒服, 宋嘉宁便厚着脸皮继续靠着, 等他抱够了主动放她回去。 赵恒一直抱着她。 马车轻轻颠簸, 宋嘉宁越来越困, 竟就这样睡着了, 脑袋倚在他肩窝, 左手松松地攥着他衣袍。可这种睡姿不舒服, 宋嘉宁脑袋自然而然地往下歪,赵恒默默看着她恢复红润的脸, 托着她肩膀的左臂缓缓下移,等她蹭了蹭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 他才稳了下来。 宋嘉宁睡得很香,男人抱得稳,她连车停了都不知道。 帘外传来车夫跳下地的声音, 赵恒低头。怀里的寿王妃,脸蛋红扑扑的恢复了好气色,红嫩的唇儿微微张开一丝缝隙,呵气如兰。赵恒看了会儿,到底还是没有叫醒她,慢慢帮她戴好斗篷兜帽,将人严严实实裹好了,这才小心翼翼抱起她,下了马车。 福公公、双儿都在外面候着,瞧见王爷抱着王妃出来了,两人互视一眼,双儿先笑着低头,福公公也笑了,终于在王爷身上看到了一丝人气,再也不用担心王爷修仙了。 赵恒一路抱着宋嘉宁回了后院,路上一众奴仆看到她们,识趣地默默行礼,没有出声。 赵恒将宋嘉宁放到床上,坐在旁边守了会儿,见她没醒,他走到外面,看了一眼福公公。福公公立即凑到主子跟前,赵恒低声说了几个字。福公公一听,心里立即向楚王道了声谢,这个兄长考虑的周全,那日不但送了一箱子书,还送了两瓷瓶膏药,分别给两位主子用的。 福公公小跑着去取药,很快去而复返,交到主子手中。 赵恒折回内室,放下拔步床外面两层纱帐。光线暗了,赵恒转身,她仰面躺在床上,毫无察觉。 赵恒看看手里的瓷瓶,慢慢坐了下去。 宋嘉宁是睡得香,但当底下传来一丝怪异的清凉时,她下意识地猛缩小腹,人也醒了,第一时间往下看。赵恒侧坐在床边,两指还捏着那上药用的圆润玉件儿的柄,黑眸平静地斜向她。帐中幽暗,宋嘉宁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她也没那个心思观察,见他手臂一直伸到她这边,登时确定了心中猜想! 脑袋里轰的一声,宋嘉宁脸红得不能再红。 “上药,快好了。”赵恒收回视线,手往前面挪了挪。 宋嘉宁咬唇,一手捂住眼睛,想抓被子,被子叠起来在脚底下放着呢。大白天的这样叫他看,宋嘉宁羞极了,当他轻轻转动好让膏药抹匀,她不受控制溢出一声轻哼,难为情地求道:“王爷,我,我自己来吧。” 她自己来…… 她怎么来? 昨晚她小手扶着他帮他找对路的那一幕再次闯进脑海,赵恒蓦地一阵口干舌燥。 “好。”他松开手,徒留碧绿的玉管悬在那儿。 宋嘉宁偷偷睁开眼睛,透过手指缝隙见他依然坐在床边,岿然不动,没有离开之意。猜到他要在一旁看着,宋嘉宁哪还敢自己来,抓起被他撩到上面的裙摆掩住脸,一声不吭了。赵恒等了片刻,重新捏住玉管。 他涂地很细致,里里外外抹了一刻钟才罢手,扯过被子帮她盖上。 宋嘉宁拉起被子,立即朝里侧转了过去,被角挡住脸,只露出红红的耳朵。赵恒扫眼她胸口的位置,道:“上面。”那里她也呼痛了。 宋嘉宁不是福公公,光凭两个字猜不到他的意思,忍羞扭头,见他盯着她的上面,愣怔片刻,反应过来再次躲进被窝,羞臊无比地道:“不用……”不是一样的地方,休养的办法自然也不一样,他怎么这么傻呢? 赵恒盯着被子,半晌等体内的燥火平复下去,这才道:“你睡,我去前面。” 宋嘉宁低低地嗯了声。 赵恒将瓷瓶放到外面的矮橱柜上,走了。 宋嘉宁露出脑袋,听了会儿动静,先将被他褪到脚踝的小裤穿好,再脱掉外面的衣裙,心情复杂地躺回被窝,又羞又甜,然而很快疲惫便涌了上来,宋嘉宁闭上眼睛,沉沉地睡着了。外面丫鬟们得了王爷的吩咐,不许打扰王妃休息,这一不打扰,宋嘉宁便一睡睡到了黄昏,醒来见屋里昏昏暗暗的,宋嘉宁竟分不清此时是清晨还是傍晚。 她想小解,揉着眼睛坐起来,穿鞋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腰没那么酸了,底下也不怎么痛了。瞥见矮橱柜上的青釉瓷瓶,宋嘉宁脸上一阵一阵地烫,不知道王爷从哪儿弄来的药,居然这么管用,看样子,今晚又免不了了。 她去净房放水,洗了手,再喊丫鬟们进来伺候。 前院书房,赵恒斜靠在暖榻上看书,手里持着书卷,眼睛也盯着上面的字,却迟迟没有翻动书页,时不时扫眼窗外。天色越来越暗,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赵恒随手翻了一页,目光寂然。 福公公笑着跨了进来,朝孤零零在书房闷了一日的主子道:“王爷,王妃醒了。” 赵恒淡淡嗯了声,继续看书。 福公公再道:“王爷,天暗了,您该歇歇眼睛了,明日再继续吧?” 赵恒扫他一眼,默认了这话,放下书卷,坐了起来,福公公快走几步,服侍主子穿鞋。 宋嘉宁睡了饱饱一觉,神清气爽,面颊红润,刚刚洗过脸,那双杏眼水润明亮,像两汪粼粼的泉水,含羞带怯地望着一步步朝她走来的男人,离得近了,才不好意思地垂眸。赵恒却从她身边经过,直接去了东次间。 “等会儿再摆饭。”猜到王爷大概有话说,宋嘉宁低声吩咐双儿,她追着寿王进了屋。 赵恒坐在临窗的暖榻上,目光自她挑开帘子那刻起,就落在了她脸上。 他肯定知道她睡了整整一日,宋嘉宁怪不好意思的,视线掠过桌上的茶水,她小声问道:“王爷喝茶吗?” 赵恒嗯了声。 不知道该说什么时,宋嘉宁就喜欢能做点事,放松地去倒茶,再端着七分满的茶碗递到他面前。赵恒接过茶水,没急着用,看了她一眼:“伤,好了?” 原来他要说的就是这个,宋嘉宁垂下眼帘,点点头。他没再说话,头顶传来吞咽茶水的声响,咕嘟咕嘟咽了三下,那端着茶碗的大手再次放了下来,递给她。宋嘉宁乖顺地接过茶碗放回原处,一回头,见他已经走到门口,出去了。 天黑了,丫鬟们陆续端上饭菜,宋嘉宁紧张地盯着菜品,发现没有鹿肉,她轻轻松了口气。晌午饭没吃,宋嘉宁肚子早扁了,因为自己能吃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宋嘉宁在这点上很放得开,吃了一碗莲子粥,还干掉了一碟子三块儿山药糕,本来有四块儿,其中一块儿被寿王夹走了…… 吃饱喝足的宋嘉宁,眼睛亮亮嘴儿红红,简直就像一条养肥了的鱼,勾着人去吃。 赵恒晚饭一般用的少,今晚虽然一直拿着筷子,其实是为了陪她,免得他放了筷子,她拘束不用了。亲眼看她吃了那么多,赵恒有点担心马上睡下她会腹胀,便吩咐道:“斗篷。” 这个好懂,双儿立即去内室取了王妃的斗篷来。 宋嘉宁意外地看向寿王,天都黑了,他还想出门? “走走。”赵恒简单道。 宋嘉宁只好让双儿伺候着穿了斗篷。福公公早退下了,赵恒过来时也没披斗篷,宋嘉宁怕他冻着,出门前劝道:“让她们去给王爷取件斗篷吧?” “不必。”赵恒直接出了门。 宋嘉宁无可奈何,乖乖跟在他后面。冬日黑的早,双儿提着灯笼走在旁边,赵恒不喜生人近身,顿足,看眼灯笼,再对宋嘉宁道:“你提。” 宋嘉宁赶紧接过灯笼,双儿明白主子的意思,没再跟着。 赵恒走得不快,宋嘉宁能轻松跟上,冷风嗖嗖地吹,她虽然戴着兜帽,脸蛋还是被北风吹得发僵,进京五年,宋嘉宁这个在江南长大的姑娘,很少有机会感受深冬夜晚的京城。脸还好,她提着灯笼的手没有任何遮挡地露在外面,都要冻僵了,但宋嘉宁没有说,老老实实跟着男人在后花园绕了一小圈,约莫走了两刻钟。 重新踏进冷风吹不到的堂屋,宋嘉宁反而觉得更冷了,手冷脚冷。双儿伺候主子脱下斗篷,看出主子冷了,顾忌王爷没敢吭声,只笑着提醒六儿:“给王爷、王妃倒碗热茶。” 赵恒现在只想就寝,淡淡道:“退下。” 还没碰到茶壶的六儿与刚刚挂好斗篷的双儿,齐齐低头,退了下去。 赵恒大步进了内室。 宋嘉宁瞄眼茶壶,可怜巴巴地去伺候男人了,帮他解腰带时,右手还僵着。 她在哆嗦,赵恒终于发觉不对,大手抓住她手,冷如冰块儿,再看她低着脑袋的样子,赵恒胸口突然窜起一把火,攥紧她手斥道:“为何不说?” 她若说声冷,叫他知道她冷,他早回来了。 宋嘉宁突然很委屈,他莫名其妙要去逛园子,她能说什么?她敢坏了他雅兴? 没法说,她扭头,努力憋着泪。 就在她担心自己新婚第二日就招了他的厌时,身体突然凌空,短短几步,他便抱着她闯进拔步床,直接将她放到床上,没等宋嘉宁抬头看他,他也跟着上来了,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一手抓着她双手伸进他中衣,贴着他温热的胸膛。 “王爷,不用这样……”宋嘉宁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想把手缩回来,受不起。 赵恒捂着她手,不叫她动,在她脑顶冷声道:“以后有事,大可直言。” 宋嘉宁埋在他肩窝,哽咽着问出了心中疑惑:“王爷为何要带我去逛园子啊?”若非他用身体帮她暖手,她都要误会他在故意惩罚她,叫她犯懒睡了一整天。 赵恒抿唇,半晌方道:“消食。” 宋嘉宁眨眨眼睛,懂了,原来王爷今晚吃多了…… 第106章 106 男人身上火炉似的热, 宋嘉宁冻僵的手很快就暖和了起来,又变成柔柔嫩嫩的了, 只剩双脚还犯凉。宋嘉宁不想让寿王再用身体帮她暖脚, 窝在他怀里小声道:“王爷, 睡前泡脚有助安眠,咱们都泡泡吧?” 赵恒闻言,腿往她那边挪了挪, 隔着两层袜都能感受到她脚上的冷, 便松开了她。 宋嘉宁坐了起来,摇了摇铃铛。 双儿、六儿一块儿进来了。 宋嘉宁叫她们端洗脚水,两个丫鬟领命, 正要走, 就听帐中传来一道低沉的男人声音:“茶。” 二女应了声,六儿出去吩咐, 双儿迅速倒了两碗微烫的热茶来。纱帐重新挑起, 宋嘉宁坐在床尾,发髻经过刚刚的拥抱有点乱了,松松垂下来一缕, 显得慵懒随意,双手捧着茶碗, 心满意足地连续喝了好几口。赵恒看了, 越发确定刚回来时她是想喝茶的,他却打发了丫鬟。 放下递到嘴边的茶碗,赵恒一口都没用。 双儿紧张地白了脸, 王爷喊茶闻了闻却不喝,是茶水哪里不好吗? 宋嘉宁也注意到了,倒没想那么多,奇怪问:“王爷怎么不喝?” 赵恒看她一眼,重新举起茶碗,喝了两口,不用了。 双儿第一次感激王爷的口疾,肯定是觉得事情小才没有浪费口水在她身上,若是个说话流利的,八成早就训她了。恭敬地收起茶碗,外面小丫鬟们端了两盆洗脚水来,双儿看着那冒着白雾的水盆,心又提了起来,水温千万要合适啊。 其实有点烫,但泡脚最合适,宋嘉宁两脚放进水中,舒服地呼了口气,一对儿白白净净的脚丫贴着盆底,一动不动了。赵恒以前的起居都是福公公伺候,他更习惯再温点的水,视线一斜,见她没嫌弃水烫,他便忍下那微微的不适,面无表情地泡脚。 擦拭过后,宋嘉宁穿上鞋子,服侍赵恒宽衣,浑身暖融融的,手脚麻利。 赵恒低头看她,回想今晚种种,突然觉得她过于谨慎,他非洪水猛兽,她何至于怕到连声冷都不敢提?冷热都不敢说,若她在外面与人相处时受了什么委屈,或是遇到什么麻烦,是不是更不敢报给他? 她是王妃,是他的妻子,不是只需要伺候好他就够了的太监丫鬟。 “若,有求于我,无论巨细,尽可开口。”他看着她说,声音缓慢,流露出几分凝重。 这话他给她暖手的时候已经说过一次了,宋嘉宁柔柔地嗯了声,眉眼乖顺,没有一丝被男人宠爱的惊喜。赵恒料到她没有放在心上,没有真正明白他的意思,皱皱眉,补充道:“胆敢隐瞒,必罚。” 宋嘉宁吓了一跳,愣在了那儿。他说好话,她当成是赏赐,心里甜一甜就过去了,现在他居然要因为她隐瞒一点无关轻重的冷热而罚她,宋嘉宁顿时将那番话当成了必须遵守的命令,忙欠身行礼:“王爷放心,我记住了。” 看着她这草木皆兵的样,赵恒脑海里莫名浮现昨晚,她一把推开他,自己抱着被子扭头大睡的情形。平心而论,赵恒更喜欢那样的她,喜欢就要,不喜欢连他也敢拒绝,像个有生气的人,现在,太乖了。 “睡吧。”赵恒自己解了中衣,朝拔步床走去。 宋嘉宁下意识看他,这一看吓得不轻,竟然在他如玉的脊背上发现几个指甲劲儿,哪来的,肯定她抠的啊…… 宋嘉宁低头,发现指甲果然有点长了,暗暗决定明天赶紧修理修理,至于今晚…… 两刻钟后,宋嘉宁紧紧攥着褥子,再颠再晃都坚决不去抱他,怕再伤了王爷贵体。 赵恒人在上面,看得清清楚楚,她好几次都抬起手来了,半途又去拽被子。胸口腾地窜起一道火,赵恒猛地将人抱起。 一起一落,宋嘉宁没有任何准备,惊得尖叫一声,双手抱住他脖子,脑袋搭在他肩头,使劲儿往上撑,口中呜呜地求他:“王爷,王爷别这样……”他这是要她的命啊,才第二个晚上就玩这种花样。 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手环着他脖子,身子温温软软地抵着他,赵恒喜欢她这样,故意按着她腰吓唬她。宋嘉宁真的吃不消,一着急小手抓住他肩膀,又送了一对儿指甲印儿给他,喘着气不停地喊王爷。 赵恒笑了,改成普通地抱着她,一手搂着她腰,一手拨开她耳边凌乱的乌发,扣住她后脑亲嘴儿。她乖得没有一丝脾气,非得被逼急了才行,赵恒不太满意这点,却非常满意她柔软的身子,亲不够揉不够。 因为带着一丝不满,他亲得强势急促,宋嘉宁很快便无法招架,小手推他肩膀,脑袋躲来躲去,想得个喘气之机。她躲他追,躲躲闪闪,两人重新倒了下去,她哎呦呼痛,嫌他压了她的腿,赵恒遂托起她腿,未料无意的一个动作,竟得到更多趣味。 宋嘉宁的魂儿都要被他撞出去了,更不用说理智,双臂挂在他脖子上,泪珠儿刚掉都被他震飞。闭着眼睛求王爷王爷不听,宋嘉宁睁开眼睛求,却只看到他晃动模糊的俊脸,根本不理她。宋嘉宁就一边哭一边叫,嗓子都哑了,他终于使了一个大劲儿,宋嘉宁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小嘴儿也圆圆地张开,却发不出一个音。 赵恒额头抵着床板,呼吸粗重,低头看她,眼中盘踞的云雾仿佛要汇聚成雨,滴在她身上。她双颊潮红,脸蛋湿润润的如被雨水滋润的牡丹花瓣,嘴唇更红了,赵恒情不自禁堵住她的嘴儿,长长地吃了一通。 这样的她,有什么缺点他都不在乎了,只盼她身子结实点,能多承受些时间。 “腿……” 他终于吃够了她的嘴儿,宋嘉宁也终于有机会开口了,有气无力地提醒他。 赵恒这才放下她腿,翻身下去,简单收拾收拾自己,一回头,见她依然支着腿躺在那儿,小手试图抓住被子,哆哆嗦嗦够不到,一看就是翻身都没力气了。赵恒丢了巾子,转身抱住她,一手将她打颤的两腿放平,一手扯住被子帮她盖上,只露脑袋在外面,那小脸如喝醉的牡丹,一片酡红。 “弱不禁风。”赵恒摸摸她脸,第一次就这事与她说话。 宋嘉宁睁开眼睛,见他一脸餍足,眼中似乎带着一丝笑意,她不由地替自己辩解:“还不是王爷……”说到一半,理智回笼,连忙闭上嘴。 赵恒点她唇:“我如何?” 宋嘉宁缩着脖子摇摇头,不敢说,也不好意思说。 “说。”赵恒沉了脸,审问一样。 宋嘉宁怕了,咬咬唇,扭头道:“王爷,王爷风太大了。” 接他的弱不禁风,总算把话说得委婉了些,不然宋嘉宁真说不出他太勇猛的话。 赵恒明白她的意思,掀开被子,抱着她娇软汗湿的身子道:“以后,多吃点。” 吃得多才会长得高长得好,便是风再大,她也受得住。 宋嘉宁想说自己吃的已经够多了,一张嘴喉咙干的难受,使劲儿咽咽吐沫,勉强才发出声音:“渴……” 赵恒刚刚没怎么出声,但他流了一身汗,也觉得渴,遂抓起铃铛摇了摇。双儿守夜,听到动静低头走了进来,屋里留着一盏灯,朦朦胧胧地可见帐中王爷背对她而躺,紧紧地拥着王妃。想到王妃那持续半个时辰的哭叫,帐中不定发生了什么翻江倒海的事,双儿面颊发烫,听王爷要茶,她赶紧去外面准备。 等她端了茶水进来,就见王爷穿着中衣坐在床边,双儿低头走进纱帐,迎面扑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旖旎之极。 “备水,沐浴。” “是。”双儿将托盘放到矮橱柜上,低头退了出去。 托盘上一茶壶两只茶碗,赵恒先拿起一只茶碗,宋嘉宁巴巴地盯着他呢,见他要递给她,宋嘉宁连忙从支起脑袋,一手拽住被角不让被子掉下去,一手伸出去接茶。那手臂白如玉嫩如脂,光溜溜地露在外面,赵恒担心她受凉,叫她缩回胳膊,他直接将茶碗递到她嘴边。 宋嘉宁羞羞地看他一眼,就着他手喝了几口,赵恒见她支撑身体的右臂还在哆嗦,无奈连人带被子都抱到怀里,叫她枕在自己臂弯,继续喂水儿。 宋嘉宁还算了解男人的,餍足之后最舍得温柔,也不客气,心安理得享受王爷的伺候。连续喝了两碗茶,总算解了渴,仰着脸蛋,看他自斟自饮,也喝了两碗。他中衣松松披着,露出一片胸膛,喝茶的时候,喉结上下滚动。同床两晚,宋嘉宁第一次有机会打量男人的身体,之前虽然抱成一团,可她没有空暇看啊。 然后宋嘉宁就发现,寿王看似单薄,书生一般,身上居然很结实,胸膛微微鼓出一层,既俊雅内敛,又蕴含充沛力量。衣襟敞开的不多,往下她看不见了,但宋嘉宁隐隐记得,好像摸到过几块儿结实的方块儿疙瘩。 郭骁身体强壮,是因为常年习武,难道王爷也有坚持练武? 宋嘉宁胡思乱想着,眼前突然多了一只茶碗,她下意识凑过脑袋,低头喝。 赵恒浅浅笑了,怪不得一直盯着他,果然没喝够,雀儿似的等着人喂。 第107章 107 流了汗, 喝了水,赵恒取下衣架上的斗篷裹住宋嘉宁, 抱她去沐浴。 浴房就设在西次间, 丫鬟们识趣地在外面候着, 宋嘉宁埋在寿王怀里,想到两人要坐在一个浴桶中,脸蛋一阵比一阵烫。越紧张越显得路短, 转眼他就停在了浴桶前, 宋嘉宁想下来,赵恒看她一眼,弯腰将她放在那厚厚的毡毯上, 只是松手时, 顺势抽走了她身上的斗篷。 灯光一朝,美人如玉, 倾国倾城。 只是那块儿玉不太老实, 惊呼一声,抱着两条胳膊就躲水里去了,这会儿高抬腿好像也不疼了似的, 然后背对他贴着浴桶,一头青丝用簪子束在头顶, 露出一片修长脖颈。她脖子以下都藏在水中, 如水里的莲花成了妖精,被道士抓个现行,露出可怜样以求怜惜。 仙风道骨的寿王丢了斗篷, 跨进水中就去怜她,从后面抱住,亲她香肩,娶了王妃,才算明白女子的好。 宋嘉宁扭头,他抬起眼帘,唇贴着她脖子,眼睛却对上了她。 宋嘉宁本能地想回避,刚要扭头,他另一只手却从左侧扣住她脑袋,跟着凑过来亲她的唇。宋嘉宁乖顺地闭上眼睛,两人就这么歪着脑袋亲了会儿,亲着亲着,宋嘉宁脖子酸了,不能躲,就主动转身,勾着他脖子给他。 宋嘉宁喜欢这个时候的寿王,是个热热乎乎的相公,她什么都不用猜测,尽妻子的本分服侍他便好。赵恒也非常满意她此时的主动,唯一的遗憾是她受不了坐着,桶中狭窄又无法肆意而为,没办法,最后她双臂搭着浴桶边缘,他托着她而跪,草草来了一回。其实时间可以更长些,只是赵恒不嫌膝盖摩得慌,她两条小胳膊却受不起累,险些掉进水中,赵恒急着去救,一着急就……完事了。 他立即抱着她出了浴桶,宋嘉宁娇弱无力地倚着他,赵恒为她擦拭时,她悄悄看向浴桶,看到一片凝而不散的浊。宋嘉宁脸热,朝另一侧扭过脑袋,不敢想象丫鬟们进来收拾时,看到那片水色的神色。 回到拔步床上,宋嘉宁身体累了,枕着他手臂很快就睡着了。 赵恒睡得比她晚一些,等她嫌弃般滚出他怀自己躺床里头了,赵恒才活动活动酸乏的手臂,闭眼入睡。 第二天早上,宋嘉宁醒的比较早,只是身边空荡荡的,男人又走了。宋嘉宁坐了起来,腰有点酸,却比昨天这时候好受多了,毕竟昨晚寿王没太折腾她。洗漱打扮,衣裳换好了,宋嘉宁走到一人多高的穿衣镜前,就见镜中的她,气色红润,眼眸如水,没有一丝疲态。 宋嘉宁笑了笑,听到院中丫鬟们喊王爷,她最后看眼镜子,出去迎接。 今日不用进宫,赵恒换了一条天青色的长袍,真正当得起芝兰玉树这四个字。他看宋嘉宁的眼神还是淡漠的,可宋嘉宁领略过帐中、浴桶中热情如火的寿王,再看他这副淡然模样就没那么紧张了,笑着叫丫鬟们摆饭。 饭毕,福公公进来禀报道:“王爷,府里大小管事、田地庄头、铺子掌柜都到了。” 赵恒颔首,看了看宋嘉宁,起身往外走。 宋嘉宁有点紧张地跟着他。出嫁前,母亲教导过她如何主持内宅,她也亲眼见识过母亲祖母打理内务,但这是她第一次当家,宋嘉宁担心自己做的不够好。 可她多虑了,她进门之前,寿王府上下便被福公公与王府总管张禄打理地井井有条,多了一位王妃,事情照样还是他们干,只需将各种账本交给王妃便可,每月月初来禀报一次,如果王妃觉得哪里不对,再单独找负责的管事。 至于内宅,除了厨房、绣房、浣衣房有女人嬷嬷,寿王府用的几乎全是太监小厮,宋嘉宁只要管好她院中的大小丫鬟,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上面不用伺候公婆,中间不用与妯娌们勾心斗角,底下没有儿女操心,宋嘉宁这个寿王妃,远比母亲林氏轻松。 行过礼,认了脸,管事们都退了下去,赵恒要领自己的王妃熟悉整个王府,动身前,特意吩咐双儿:“手炉。” 双儿高兴地去准备,宋嘉宁站在他身边,脸颊微微泛红。昨晚夜寒风大,她又提着灯笼,才冻僵了手,现在日头暖融融照着,也没什么风,她哪就那么娇弱了?不过王爷知道体贴她,宋嘉宁心里甜丝丝的。 寿王府的后花园,东边主要是竹林、湖水,视野开阔。中间主要是假山怪石,亭台楼榭,再从东边的湖水引水过来,或成池塘,或是蜿蜒的溪流,一步一景,以幽取胜。西边便是宋嘉宁熟悉的百果园了,只是寒冬时节,果树光秃秃的,没有花没有果,园中的得趣亭都显得寥落。 赵恒朝得趣亭扬扬下巴。 福公公立即叫跟在远处的两个小太监去收拾。 一盏茶的功夫后,得趣亭中可能有的灰尘不见了,石凳上也铺了厚厚的锦垫。 看着那些果树,宋嘉宁不知不觉笑了,好像看到了夏日满树果子的丰收时刻,然后记起了一个困扰了她三年多的疑惑,好奇地问寿王:“王爷,您一个人肯定吃不了那么多果子,往常结的果,您都怎么处置了?” 她披着桃红斗篷,俏生生坐在那儿,是冬日园中唯一的亮色,杏眼明亮水润地望着他。 赵恒简单道:“送人,打赏。” 宋嘉宁笑:“去年您这边摘柿子,茂哥儿、尚哥儿在那边看着,然后又跑去门口看,见没有柿子送出来,他们还以为您都留着自己吃了呢,说您爱吃柿子。” 赵恒看着她,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可笑的。 宋嘉宁笑,是因为两个弟弟一本正经猜测的样子特别可爱,见寿王没笑,她自讨没趣,及时闭上嘴,扭头打量园子,佯装有什么景色吸引她似的。赵恒见她不说话了,薄唇抿了抿,恰在此时,墙那边的国公府,突然传来茂哥儿的声音:“二哥,我要钓鱼!” 郭符道:“别急别急,我先凿个洞。” 宋嘉宁循声望去,猜到堂兄又在陪弟弟凿冰钓鱼了,眼里不由露出一丝怀念。 赵恒突然起身,直接往外走,宋嘉宁匆匆跟上,回了前院,赵恒叫她回房,他去了书房。 宋嘉宁以为他有正事,没有多想,自己坐在暖阁,因为没什么事情,就叫几个丫鬟陪她打叶子牌。快到晌午,估摸着寿王要来用饭了,她洗洗手,早早坐堂屋等着。寿王果然来了,一无既往地沉默,吃完就又走了。 歇晌的时候,宋嘉宁一个人躺在床上,突然有点发愁。出嫁之前,她有母亲、弟弟、祖母可以说话,一整天开开心心地就过去了,王府人少,寿王不在就她一个主子,她得找点事情做,不然日子太闷了。 可一时半刻,宋嘉宁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黄昏天暗了,赵恒再次来了后院,夫妻俩默默无言用了晚饭。饭后歇下,宋嘉宁这一天最有意思的时候才来了,紧紧地攀着男人肩膀,一声一声娇唤着王爷,格外珍惜他无声的热情。赵恒看着她倾慕崇拜的杏眼,知道她喜欢这个,越发地狠了起来。 美人婉转出口的“王爷”,断断续续飘出窗外,快三更天才歇。 一夜餍足,翌日赵恒陪她回门。 郭家三房早已在门前恭迎,郭伯言、林氏陪太夫人打头站着,二房、三房排在后面。行礼过后,郭伯言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寿王,见寿王当了自家女婿后非但没有露出亲近之意,眉眼反而多了几许威严冷厉,郭伯言心中不免要揣度一番,寿王这是因为长子不悦呢,还是想保持距离,免得宫里那位猜忌? 反正郭伯言看得清楚王、睿王,唯独这个朝臣们惋惜同情的寿王,他看不透。 男人看男人,林氏关切地看向女儿,见女儿羞花一样娇小地站在寿王身边,身上那股妩媚劲儿更胜了,她暗暗松了口气。女儿出嫁前,容貌妩媚不是什么好事,但现在嫁给寿王了,有寿王撑腰,女儿妩媚只会更招寿王疼爱,旁人再不能嘲讽女儿当不了名门之妇。 进了国公府,郭伯言招待寿王,林氏亲昵地携着女儿的手去了后院,娘俩说贴己话。 “王爷待你可好?”坐好了,林氏先问最关心的。 宋嘉宁又羞又喜地嗯了声,学了寿王帮她捂手的那件事。 林氏震惊不已,既惊女儿竟然敬畏寿王敬畏到了那种地步,又惊寿王对女儿的宠爱,用胸口给女儿暖手,郭伯言都没对她做过这种事,当然,她也没有傻到不敢朝自己的男人撒撒小娇。再细细打听这几日女儿与寿王相处的情形,林氏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安安怎么这么傻?王爷在外面是王爷,在府里,他就是你相公,他不爱说话,你就主动跟他说,怎么能谁也不理谁?”林氏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女儿额头。夫妻情分是处出来的,现在新婚燕尔,男人贪色,正是女儿抓住王爷心的好时机。 宋嘉宁不解,疑惑道:“王爷喜欢清静,我又没有正经事,他会不会嫌我聒噪?” 傻丫头居然还要跟她讲道理? 林氏无奈又好笑,搂住呆女儿教道:“你要学会察言观色,如果你主动说话,王爷露出不悦,那你赶紧闭嘴,若王爷喜欢听你说,你怎么与娘聊,就怎么跟王爷聊,把他当家人熟络,别再敬着供着了。” 女儿本来就乖巧,不用担心哪里出错顶撞王爷。 宋嘉宁若有所思。 林氏最后提点道:“王爷一个人在府里住了那么久,身边一堆下人敬他,他现在缺的是能与他平起平坐的家人。什么叫家人?就是下人不敢跟他说的、不敢对他做的,家人都可以做,甚至你觉得他哪里做的不妥,都可以劝劝,说明你关心他。” 宋嘉宁这下彻底明白了,忙点点头。 在国公府吃完午饭,夫妻俩这就告辞了,进了王府,回正院的路上,宋嘉宁偷偷瞅瞅身边的男人,试探着问道:“王爷在前院,与父亲都聊了什么?” 第108章 108 赵恒没与郭伯言聊什么, 他也不记得自己与别人聊过天,与兄长与她,说的算是多了, 基本也只是一问一答。刚刚在国公府, 他一直在同郭伯言下棋,郭伯言故意让着他,他也便随意落子, 并未用心布局, 纯粹为了打发时间。 “下棋。”他如实道。 宋嘉宁呆住, 随即在心里苦笑, 她就不该问那么笨的问题,寿王像是会跟继父聊家常的人吗? 既然他那边没什么事, 宋嘉宁就靠近他一点,悄悄话般地道:“母亲问我这两天有没有像在家里那样睡懒觉, 我如实说了, 她就训了我一顿, 叮嘱我要有个王妃的样子, 不能再睡懒觉,还说能嫁给王爷是我的福气, 要我好好伺候王爷。” 说完仰起脑袋, 观察他神色。 她脸颊微红,杏眼湿润润的,好像在期待什么,赵恒与她对视片刻, 道:“可以睡。” 白天养足了精神,晚上才有精力陪他。 宋嘉宁没从他脸上眼中看出什么情绪,但她只是随便找点话聊,他居然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可以睡懒觉,宋嘉宁没忍住笑了,然后及时垂眸掩饰道:“王爷对我真好。” 赵恒看着她羞涩的小模样,却觉得是她太容易满足,他能给她的,并不多。 昨日两人分床歇的晌,今天也没有什么理由例外,赵恒在前院止步,宋嘉宁领着双儿回了后院。对于分床歇晌这件事,宋嘉宁觉得很正常,如果他过来陪她,丫鬟们说不定还要误会两人做了什么坏事。 寿王一看就不是白日宣淫的王爷。 舒舒服服睡了半个时辰,睡醒了,宋嘉宁躺在床上,默默盘算了一会儿,她叫双儿进来,吩咐了几句。双儿出去了,六儿服侍宋嘉宁洗漱打扮,宋嘉宁换了一条海棠色的夹袄,底下搭条绣花白罗裙,慢慢悠悠忙完了,双儿也从厨房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食盒。 宋嘉宁亲手提着食盒,走到前院,一眼看到福公公在书房外面候着。 “王妃来瞧王爷?”福公公也发现了打扮成海棠花似的王妃,立即笑眯眯地招呼道,往前迎了好几步。 宋嘉宁瞄眼书房的窗子,轻声问道:“王爷在忙吗?” 福公公腹诽,忙什么,八成在看书,不过福公公再也不担心王爷看书看成神仙了,因为他知道,王爷动了凡心,再看一百年书也不管用。心里调侃主子,福公公脸上可没表现出来,笑道:“王爷看书呢。” 宋嘉宁点点头,让双儿在外面候着,她一个人往里走,福公公领路,帮她挑了两次帘子,等王妃进去了,他识趣地守在外面。 书房,赵恒盘腿坐在暖榻上,面前摆着一方紫檀木矮桌,见她提着食盒进来,他微微挑眉。 这是宋嘉宁第一次未经王爷宣召主动往他跟前凑,难免紧张,神色也不太自然,幸好她长得美,笑得僵硬也好看,柔柔的嗓音更是直说到了人心坎里:“王爷读书辛苦,我叫厨房煮了银耳梨汤,润肺清燥,您尝尝?” 赵恒便将手中的兵书放到南边,用行动作了回答。 宋嘉宁心里一喜,笑着将食盒放到榻上,打开盖子,连着托盘取出一只扣着盖儿的白瓷汤碗,小心翼翼放到桌面上。盖子掀开,香甜的银耳雪梨香味随着白雾一起飘了出来,白瓷碗中,银耳花瓣似的,雪梨切成了樱桃大小的丁,上面还点缀着几颗鲜红的枸杞。 赵恒的喉结,在她低头取勺子时,迅速地滚动了一下。 宋嘉宁将勺子递给他,柔声提醒道:“刚煮好的,可能有点烫,您慢点吃。” 赵恒接过勺子,刚要舀一勺,见她恭敬地站在地上,顿住道:“上来。” 冬日天冷。 宋嘉宁笑着脱了鞋,目光扫过空着的矮桌三面,回想母亲的话,她厚着脸皮跟寿王挤在了一边,跪坐着,期待地看着他。赵恒第一次被人这么近距离地盯着用饭,看她一眼,淡然自若地舀了一勺汤,举到嘴边顿了顿,继续往口中送。 有点烫,他只碰到一点便立即放下勺子,刻意忍着才没有皱眉。 宋嘉宁一慌,其实她都提醒可能会烫了,王爷用之前应该吹吹啊,怎么还那么不小心。可这话她不敢说出来,看着他放下手,她立即将汤碗挪到自己这边,舀了半勺,嘟起嘴唇轻轻吹了几下,确定不烫了,再一手拿勺子,一手拿着帕子在底下虚托着,朝他那边倾身,软软道:“王爷再尝尝。” 因为出嫁前经常喂弟弟吃东西,这个动作宋嘉宁做的自然无比。 赵恒已经不记得上次被人喂饭是什么时候了,见她神色认真,杏眼专注地盯着他唇,赵恒难以察觉地皱了下眉,僵硬地张开嘴。宋嘉宁将一勺银耳汤喂进他口中,眼帘一抬,等着看他的神色。赵恒吞咽下去,口中依然残留淡淡的甜。 他点点头。 宋嘉宁笑了,继续服侍他用,赵恒连续喝了两口,实在不习惯被她这么伺候,劝道:“你也吃。” 宋嘉宁微怔,下意识看手里的勺子,她只端了一碗,也只带了一把勺子。 嘴都亲过了,赵恒岂会嫌弃她,道:“无碍。” 盛情难却,宋嘉宁就尝了一口,甜甜的,也没有刚刚那么烫了,正好喝。她就把碗放回他那边,笑道:“已经不烫了,王爷多吃些。” 这是她的心意,赵恒将剩下的大半碗都吃了。 宋嘉宁要绕过去收拾食盒,赵恒拽住她手臂,左手摇了摇铃铛。福公公闻声而至,一看屋里的情形,都不用主子吩咐,麻利地收拾好汤碗,提着食盒下去了。 宋嘉宁是来献殷勤的,如今殷勤都被王爷吃进了肚子,书房一下子安静下来。宋嘉宁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瞥见旁边的兵书,她随口问道:“王爷也通兵法?”意外过后,宋嘉宁钦佩地看着自己的男人,能画一手好画,还懂兵法,怪不得将来能当皇上。 她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是著书的兵法大家,赵恒谦道:“浅读而已。” 宋嘉宁才不信呢,目光投向地上那一排排书架,心中一动,小声问他:“王爷,我可以去找本书看吗?”他不爱说话,她就陪他一起看书,等他看累了,她再找话说。 赵恒点头。 宋嘉宁高兴地去穿鞋,未料他也跟着她下了地。好几排书架,宋嘉宁从第一排开始挑,视线逐次扫过那些书,却见上面全是经史子集,好多都是她听都没听说过的,毕竟宋嘉宁读过的都是长辈们为姑娘家挑选出来的,教导女子品德为主。 她眼花缭乱,如闯入茫茫书海,赵恒想了想,帮她取了一册《史记》下来:“看看。” 宋嘉宁接过书,与他回了榻上。 这次她坐到了赵恒对面,低头看书,宋嘉宁幼时贪玩好动,后来家中生变,各种经历硬是把她的性子改静了,做什么事情都能迅速静下心。她读得认真,赵恒却看不进去了,抬眼看她,肉嘟嘟的脸蛋,垂着眼帘,更显得乖了。 她那么安静,赵恒渐渐也恢复了淡然,一心看自己的兵书。 兵书寥寥数笔却能写出战场的恢弘与惊险,赵恒沉浸其中,不知过了多久,忽的被一声闷响惊动,抬头,就见她居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脑袋枕着胳膊。赵恒默默地看着,确定她短时间不会醒了,他无奈起身,先铺好枕头,再绕过去抱她。 榻上很暖,宋嘉宁侧趴着,脸颊红润,像熟透的桃儿。 赵恒扶着她肩膀,慢慢让她靠到他身上,然后托起她腿弯,她含糊不清地嘟哝了声,扭头钻到他怀里,娇娇得像只猫。赵恒半晌没动,等她重新睡熟,才抱着她走到东边,缓缓将她放躺下去,脑袋搭着枕头。 宋嘉宁一无所知。 赵恒帮她盖好被子,看了她一会儿,转身,准备接着看兵书。可书中博大精深的文字突然变得平淡起来,赵恒认得那些字,却再也无法理解其中之意,而且越看,他越觉得困倦。是那碗甜汤煮的太腻了? 赵恒想压下那股困,然越是刻意,便越烦躁。 罢了,如此读书,事倍功半,不如不读。 放下书卷,赵恒脱了外袍,掀开被子抱着她一起睡。然而坐着困,躺下来反而睡不着了,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樱桃似的嘴唇,分明比那碗银耳雪梨汤更诱人。赵恒不想再勉强自己,侧身撑在她上面,轻轻地含住了她的嘴儿。 好像有淡淡的银耳甜香。 赵恒加重了力气。 宋嘉宁很快就被他亲醒了,睁开眼睛,临窗的暖榻光线充足,他白皙俊美的脸近在眼前。宋嘉宁怔愣片刻,扫眼旁边的矮桌,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有点懊恼,怎么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念头刚起,他大手从她夹袄底下伸了进来。 宋嘉宁再无暇分心,低低地哼。 “别叫。”赵恒抬头,哑声道。 宋嘉宁杏眼迷蒙,无辜地望着他,她也不想出声,可王爷这样,她控制不住。 赵恒只好改口:“小点声。” 宋嘉宁乖乖地点头。 谨慎起见,赵恒将棉被全部罩在两人头上,便是福公公现在进来,也只能看到一团波浪般起伏的棉被,其他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赵恒:你就是个小妖精。 嘉宁:明明是你不正经。 双儿:哎,王爷王妃在讨论佛法吗? 福公公:分明是在演道士降妖。 第109章 109 红日渐渐西斜, 寿王府书房的暖榻上,起起伏伏的棉被突然不动了,下一刻, 被子被人迫切地掀开, 寿王翻身平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玉脸庞罕见地涨了满红。寿王旁边, 他的王妃乌发凌乱, 嫩嫩的小脸像雨打过的牡丹, 红艳艳汗淋淋, 杏眼迷蒙,几缕鬓发黏在额头腮上, 好一副妖娆妩媚模样。 两人都喘着,宋嘉宁最先感觉到冷, 小手抓着被他丢到腰间的被子, 重新遮住自己。这里就摆了一个枕头, 被她枕着, 赵恒直接枕着榻,睁开眼睛, 看到房顶, 视线旁移,看到地上那一排排书架,摆满的经史子集仿佛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位位圣贤,对着他摇头叹气, 不耻他这番白日荒唐。 赵恒闭上眼睛,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 手臂一重,她软软地靠了过来,脑袋搭在他胸口,依赖般地蹭了蹭。赵恒握住她半边肩头,细细滑滑的,叫人爱不释手,美色误人,果然有其道理,但他不能再这样纵容自己,夜里夫妻敦伦,白日,应做正事。 “以后不必,再送汤水。”赵恒低声道。 宋嘉宁还没从那余波中彻底回神,听他吩咐事情,她习惯地嗯了声,嗯完身体一僵,反应过来了。王爷不叫她送汤水,是,是怪她打扰他读书了吗?送完汤水两人就滚到了被窝中,或许,王爷以为她送汤是为了勾引他? 宋嘉宁没想勾引王爷,但最后的结果,王爷确实因为她荒废了读书。 “是。”她立即恭敬地道,人也不敢再趴在他怀里了,迅速躺回里面。 温香软玉似的身子离开了,赵恒偏首,入眼是她残留红晕的侧脸,沾着一缕湿发,勾人去亲。才刚刚荒唐一回,赵恒不想再纵容自己,掀开被子随手帮她盖好,他背对她更衣,下地去后面的净房。 放水加收拾,赵恒在后面多耽误了一会儿,走出来,却见她已经穿好了衣裳,披散着一头青丝背对着他叠被子。赵恒怔住,她身娇体软,每次完事都要歇上好一阵,现在怎么有力气干活了? 宋嘉宁叠好被子,一转身,瞥见那边的修长身影,她垂着眼帘浅笑了一下,然后先穿鞋下地,再走到一侧梳头打扮。簪钗都在,唯独没有发梳,宋嘉宁便以指为发,微微歪着头,将长发一缕一缕梳通,玉白的手指在浓密的乌发中穿梭,别有一种安静的美。 赵恒情不自禁被她的手吸引。 宋嘉宁并不知道男人在看她,头发顺了,她灵巧地绾成来时的发髻,按照记忆插好簪子,发钗,最后轻轻拍拍额前的刘海儿。觉得没什么差错了,宋嘉宁转身,轻声请男人确认:“王爷,我头发乱吗?” 赵恒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一气呵成地打扮自己,恢复了刚进门时的端庄温柔样。她发髻整齐,赵恒看不出什么错,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出来,只能回答她的问题:“不乱。” 宋嘉宁又笑了,欠身朝他行礼:“那我先告退了。” 赵恒顿了下,道:“好。” 宋嘉宁神色柔顺地走了,出了门,看到福公公,她脸上亦没有什么变化,一路都平平静静的,直到回了后院,宋嘉宁才叫丫鬟们都在外间候着,她一个人走进内室,直奔那架一人来高的穿衣镜。镜中的她,貌美眼媚,全是天生的,是她改不掉的。 宋嘉宁扯开衣领,肩膀胸口,点点都是王爷留下的痕迹。他很喜欢她,可他是个喜欢读书的王爷,是心里装着大事的王爷,并不需要她的汤水,不想她去书房“勾引”他。拢好衣领,宋嘉宁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啊。 罢了,以后他来后院,她再努力当个家人吧,前院她就别去了,王爷的书房重地,本就不是她该去的,是她太过着急。 书房,赵恒坐回榻上,身边没人了,依然看不进书,一抬头,就好像看见她安安静静坐在对面翻看《史记》的样子,是身后她在黑漆漆的被窝中难以承受时发出的呜咽。明日就要去翰林院当差了,若在宫中也这样魂不守舍…… 赵恒决定今晚住在前院,瞥见她只翻了几页的《史记》,他淡淡笑了笑。 夜幕降临,赵恒拿着那卷《史记》去了后院,不着急吃饭,先叫她到内室说话,取出袖中的书卷,问她:“不喜欢?” 宋嘉宁摇摇头,真心道:“喜欢,就是有的地方看不懂。” “哪里不懂?”赵恒将书递给她。 宋嘉宁瞅瞅他,见他心平气和的,不像在怪她勾引,料想男人已经消了气,宋嘉宁便大胆地将她不懂的几处指了出来,第一句就有疑问:“黄帝者,少典之子,少典是谁?很有名望吗?”黑白分明的杏眼懵懂地望着他,像个孩子。 赵恒笑:“有蟜氏,部落首领。” 宋嘉宁懂了,跟着又问:“有蟜氏是?” 这种事情,说来话长,须得一口气解释清楚,赵恒无法用几个字说清,揭过去道:“下一处。” 宋嘉宁缩缩脖子,猜到自己问了他也不懂的,忙指着一个地名:“阪泉在哪儿?” 赵恒看看她,叫来福公公,叫福公公去拿舆图。 宋嘉宁突然特别不好意思,放下书笑道:“算了,我随便看看,不用知道的那么清楚。” 她笑得好看,赵恒拉起她手,轻轻捏了捏:“懂了,才不会困。” 怪不得她翻了几页就睡着了。 宋嘉宁也明白他在说什么,登时红了脸庞。 赵恒见她这样,又想了。 看完舆图,一连给她指出好几处书上提到的地方,赵恒才叫人摆饭。宋嘉宁默默吃了几口,斜眼男人,她试探着道:“王爷喜欢吃清淡的吗?” 她第一次在饭桌上说话,赵恒看她一眼,颔首。 宋嘉宁就笑了:“我跟王爷口味差不多呢。”一连串列举了几样她喜欢吃的菜品。 她说话的时候,赵恒放下筷子听,黑眸看着她水汪汪的杏眼,她吃饭了,他再拿起筷子。这顿晚饭,夫妻俩比昨晚多用了一刻钟。饭后漱完口,宋嘉宁觉得吃完马上睡觉不太好,想想王爷与继父下过棋,她主动邀请寿王:“王爷,咱们下盘棋吧?” 赵恒本想回前院的,闻言脚就迈不动了,点头。 丫鬟们将棋盘摆到了次间暖榻上。 宋嘉宁一手抱着檀木棋罐,一手从里面捏子,下的非常认真。赵恒观她的棋路,忽然发现,他这位王妃,除了身段不像孩子,其他全都孩子一样,简单单纯。陪郭伯言下棋,赵恒不曾用心,陪自己的王妃,赵恒用心了,用心让她赢。 一局结束,宋嘉宁心花怒放,捏起寿王的黑子,美美地笑:“王爷输了。” 赵恒也笑:“要何赏?” 宋嘉宁只是随便与他玩玩,没想过赢了拿赏赐,想了一会儿,居然想不出能要什么。 赵恒耐心地等着,宋嘉宁不得已编了一个:“王爷赏我件首饰?”银子太俗了,怕他笑话。 赵恒瞄眼她头顶,应了,然后开始捡棋子,意思是再下一局。 宋嘉宁刚刚赢了一次,兴致更高,落棋的时候就开始琢磨一会儿赢了再讨件什么赏,结果想的挺美,没几下就被男人打得落花流水。宋嘉宁呆呆地盯着棋盘,这才明白,人家寿王棋艺好着呢,上一局只是在哄她。 宋嘉宁幽怨地瞥了他一眼。 赵恒只问:“许我何物?” 宋嘉宁光想跟他要东西了,这会儿便道:“一胜一负,咱们两请,谁也不用给谁了。” 赵恒抿唇,无话可辨,继续捡棋子。 宋嘉宁知道他的本事了,自然没那么傻主动找输,故意小手掩住嘴,困倦道:“快一更天了,王爷明日还要早起,早点歇了?” 赵恒转转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盘道:“好。” 宋嘉宁高兴地跳下地,自己穿好鞋,再帮她穿。 赵恒直接跟着她去了内室。 两人下午偷了一次嘴,宋嘉宁估计今晚他最多要一回,因此这一次虽然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漫长都来势汹汹,宋嘉宁都极力接下来了,不怕腰酸不怕腿颤,将寿王爷服侍地舒舒坦坦的。可宋嘉宁没想到,半夜她睡得好好的,男人又从后面抱住了她。 宋嘉宁困得要死,困起来胆子也大,说什么都不给。 赵恒就喜欢她这天不怕地不怕迷迷糊糊的娇样,不想强她,搂着她在她耳边吹气:“送你首饰。”她不是想要首饰吗?再给他一次,他送她两件。 宋嘉宁才不稀罕呢,还是不应。 赵恒呼吸重了,提醒她:“你输了。” 宋嘉宁被他又搂又揉地缠了半晌,人越来越清醒,睁开眼睛,借着外面那盏小灯照过来的昏黄光线,看到他幽幽的凝聚雨雾的眼。知道他想的紧,宋嘉宁莫名身子一软,却又记起了下午书房他对她的嫌弃,免不得酸了酸,故意拧着干:“跟我赢的那次抵消了。” “我已答应,送你首饰。”赵恒坚持道。 宋嘉宁咬牙,圈住他脖子道:“那王爷不许拿普通的货色糊弄我……” “嗯。”赵恒心不在焉应了声,急着压住了她,早把白日禁欲的决心抛到天边去了。 第110章 110 寿王去翰林院了, 宋嘉宁安心地睡懒觉,睡到日上三竿, 被双儿急急叫醒, 说是楚王妃来了。宋嘉宁一骨碌爬了起来, 叫丫鬟先请楚王妃去暖阁坐,她飞快地洗漱打扮。她与冯筝交好, 不用太隆重,简单梳个单螺髻,穿件儿水红色的夹袄就过去了。进了屋,就见冯筝站在榻前, 里面一个穿宝蓝色小锦袍的男娃正扶着窗台慢慢走,听见声音, 男娃扭头, 好奇地望着她。 “升哥儿, 还认得我吗?”宋嘉宁笑着走到冯筝身边,朝皇长孙拍手。 升哥儿容貌酷似楚王, 虎头虎脑的, 浓眉大眼,盯着宋嘉宁看了会儿, 他认生地朝娘亲走去,上个月刚过完周岁的男娃, 走路很不稳当,走到一半扑通摔倒了。宋嘉宁心一紧,冯筝只笑着鼓励儿子, 升哥儿瞅瞅娘亲,咧嘴笑笑,干脆爬了过来,蹭蹭蹭飞快。 冯筝一把抱起男娃,轻轻亲了一口,亲完转向宋嘉宁,教儿子:“这是三婶,升哥儿叫三婶。” 升哥儿脑袋靠着娘亲肩膀,大眼睛盯着宋嘉宁,不肯叫。 “三婶抱抱。”宋嘉宁喜欢这孩子,伸手去抱。 升哥儿瞅瞅她手,再看看婶母,没有主动凑,也没有躲。宋嘉宁顺利地将男娃抱到怀里,只是升哥儿长得白白胖胖的,宋嘉宁抱一会儿就抱不动了,赶紧放到榻上。升哥儿喜欢窗户,手脚并用爬过去自己玩了。 宋嘉宁请冯筝坐到榻上说话。 “看你这气色,三殿下肯定很喜欢你吧?”冯筝拉着宋嘉宁的小手,揶揄道。 宋嘉宁羞涩默认。 冯筝挺替姐妹高兴的,她今日过来,一是看看宋嘉宁在王府过得如何,二来也是向宋嘉宁透露点她从楚王那儿了解到的寿王脾性,轻声细语地道:“我们家王爷说,三殿下从小就不爱说话,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都得身边人猜,然后就算猜对了,他也不会直接承认。譬如他想吃鱼,得身边人把鱼端到他面前,他才能稍微露出来一点,你要是不端过去,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他其实爱吃。” 宋嘉宁回想寿王的脾气,确实是这样。 “总之与三殿下相处,你要主动些,多试探几次才能看出他真正的喜好。”冯筝总结道。 宋嘉宁虚心受教。 聊了些寿王府的事,冯筝抱住爬过来撒娇的儿子,想到昨晚刚从楚王那儿听到的一桩消息,低声对宋嘉宁道:“听说五皇子生病了,好像是晚上睡觉踢被子,乳母没照看好,五皇子晾了一晚,着凉了。父皇大怒,把乳母连同一屋子太监宫女都处置了。” 宋嘉宁吃了一惊,关心道:“现在如何了?” 冯筝摇摇头:“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宫里那么多御医伺候着,应该没有大碍。” 宋嘉宁点点头,目光落到了冯筝怀里的升哥儿脸上,小家伙想啃拳头,被母亲按住了手。看着升哥儿圆圆的脑袋瓜,宋嘉宁不由有些走神。出嫁之前,祖母提醒了她三件事,那日之后,再听说皇家的大小消息,宋嘉宁才会往深了想。 五皇子这病,有没有可能是旁人动了手脚? 若是,那肯定与储君争夺有关了,想到储君,再看面前的冯筝娘俩,宋嘉宁突然惶恐不安。宣德帝最器重楚王,人人都能看出来,若无意外,理该楚王登上那个位子才对,为何最后是患有口疾的寿王当了?前世百姓传言,说寿王暗中谋害了太子与嫡亲长兄,嫡亲长兄肯定是指楚王,太子,是睿王还是四皇子恭王,亦或是……这会儿正生病的五皇子? 宋嘉宁一无所知,她只知道,楚王、睿王、恭王都没什么大缺点,仪表堂堂,或勇武过人或才高八斗,五皇子则是皇后所出,是宣德帝唯一的嫡子。真要落得寿王登基的结果,那四位皇子肯定都出了事。 会是寿王暗中做了手脚吗?可楚王是寿王嫡亲的兄长,目前来看两人兄弟情深…… 宋嘉宁不相信对她细心体贴的寿王会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可直到此时,宋嘉宁也终于意识到,她对寿王,其实知之甚少,她或许见识了他在帐中的热情,但他对旁人如何、对皇位有何想法,她一无所知。 两人同床共枕,心却隔得很远,就像有道紧锁的门,她看到的只是表面,门里面的,才是真正的寿王,是未来的那位帝王,赵恒。 ~ 赵恒在翰林院当了一天的差,翰林院正在编书,他也参与其中,不过差事比较清闲,事情忙完了,他不由自主又想到了王府的小王妃。昨晚第二次的时候,到后面她似乎不太舒服,可怜巴巴地求他快点,赵恒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受不了,所以草草结束。 毕竟才十四,看来他确实该安排一下了,不然他沉湎女色耽误正事,她屡次承欢身子也熬不住。再有,他许诺送她首饰,她勾着他脖子要稀罕物,可王府库房真没几件女人首饰,早上他让福公公去寻,也不知找到没有。 “王爷?” 有人在耳边喊他,赵恒陡然回神,面无表情朝对方看去。 是一位老编修,笑着将一本名册递给他:“这是今日清点出来的书册名录,请王爷过目。” 赵恒接过名册,低头翻看,心中却自责,叫人看出他走了神。 一天的差事结束,赵恒径直离开翰林院,坐马车回了寿王府。福公公早就在门前候着了,一边跟着主子往上房走一边低声道:“寻了三样上品,放桌上了。” 赵恒颔首,道:“王妃。” 福公公笑,一五一十地道:“王妃今早起得稍微晚点,楚王妃带着皇长孙来探望王妃,晌午在这边用的饭。后半晌王妃吹了会儿萧,叫小的们饱了耳福。” 赵恒什么都没说,进了卧房,不着急换衣裳,先看福公公寻来的三样首饰,确实都是好物。 赵恒赏了福公公一个银锭子。 福公公笑眯眯地伺候主子脱了官服,换上一身玉白色的家常圆领长袍,再托着两个首饰盒随主子去了后院。 宋嘉宁昨晚先甜后苦,累得不行,当时就忘了寿王要送她首饰的话,看到福公公手里的首饰盒才想起来,同时想起的还有夜里寿王搂着她求欢的色急样,不免霞飞双颊。夫妻俩单独进了东次间,宋嘉宁瞄眼寿王身边的两个匣子,扭捏道:“我与王爷说着玩的,您怎么当真了?” “该赏。”赵恒看着她说。 短短两个字,道出了他对她身子的满意,宋嘉宁微微低头站着,都不好意思接话。 “打开。”赵恒催道。 宋嘉宁嗯了声,走到他身边,先打开第一个长条的匣子,里面是根赤金嵌宝的点翠凤簪,华贵异常。女子鲜少有不爱这些的,宋嘉宁惊喜地取了出来,放在手心端详。看出她喜欢,赵恒拾起凤簪帮她插入发中,视线在她发梢与脸上徘徊。 宋嘉宁被他看得红了脸。 “别戴进宫。”赵恒却说了一句与风花雪月无关的话。 宋嘉宁愕然。 赵恒放低声音道:“宫中尚俭。” 宋嘉宁懂了,立即就要取下来,赵恒攥住她手,示意她看另一样。宋嘉宁就猜到他喜欢看她戴,瞥眼他已经缩回去的手,竟比听他说出来还甜蜜。第二件首饰是一支血玉镯子,一半白如冰,透彻莹润,一半红如血,艳丽逼人。宋嘉宁套在手腕上,恰好红的那一半搭在上面,纯净浓郁的红衬得那手腕白腻细嫩,诱人窥探她衣裙之内的情形。 赵恒见过她不着寸缕的风情,正因为如此,他才默默帮她拉下袖子,不敢多看,怕自己像昨晚一样,再也跨不出这后院。 他特意遮掩了手镯,宋嘉宁不解地仰头,杏眼水亮。 赵恒犹豫了下,但还是直视她道:“以后,两晚同寝,一晚分房,免你劳累。” 这么多字,他说的很慢。 宋嘉宁听明白后,心里震惊极了,她以为男人都贪那个,寿王竟然体贴到愿意每个月少享受十次,好让她休养身体。感受到了他的体贴,宋嘉宁虽然羞于启齿,但还是靠到他怀里,双手抱住他腰,蚊呐似的道:“其实,其实,每晚一次,我没关系的……” 他心疼她,她也要为他着想啊,王爷明明很喜欢那样。 看着埋在他胸口的王妃,赵恒半晌未语,最后让步道:“三晚同寝,一晚分房。”既然她喜欢,他多给她几次。 他坚持照顾她,宋嘉宁点点头,就这么定了。 “今晚,我睡前院。”赵恒摸了摸她脑袋。 宋嘉宁昨晚伺候地辛苦,正需要喘口气呢,欣然接受了,转而问他五皇子的事:“嫂子说五皇子病了,王爷知道吗?” 赵恒点头:“听说了,再等等,若久不愈,你去探望。” 他不喜应酬,平时只与兄长走动,但五弟生病,三两日好了他不用表示,病情加重他再不去,父皇定会不喜。 宋嘉宁悄悄地观察自己的男人,什么都没看出来,只是本能地觉得,五皇子的病,与寿王无关。 饭后送走赵恒,宋嘉宁一个人躺在宽敞的拔步床上,一会儿摸摸王爷赏的凤簪,一会儿亲亲那支漂亮稀奇的镯子,套在手腕上举着胳膊自己欣赏,稀罕够了,她心满意足地睡了。前院,赵恒一个人躺在阔别几晚的床上,不知为何,竟比昨晚娇妻在侧时,睡得还晚。 第111章 111 寿王不在身边, 这晚宋嘉宁睡得十分香甜,白日精神好,她一个人坐在临窗的暖榻上看《史记》。书架上那么多书, 王爷挑这本给她肯定有他的理由, 因此宋嘉宁一个字一个字认真读,看得很用心, 不懂的地方就记下来,等王爷回来再问他。 看累了, 宋嘉宁就去百果园那边逛。继父是朝廷重臣,她身为王妃, 为了避嫌, 离得再近也不能轻易过去, 能隔墙听听弟弟玩闹的声音, 宋嘉宁都满足, 可惜国公府花园静悄悄的, 宋嘉宁在得趣亭坐了两刻钟,失望离去。 傍晚赵恒回府,福公公照旧禀报了王妃这一日的动静:“在得趣亭待了两刻钟, 其余时间都在屋里。”至于在屋里都做了什么,他就不知道了, 主子只是让他留意, 并没有叫他刺探地那么细。 赵恒闻言,看了眼国公府。 他来后院时,直接往东次间走, 这是饭前先聊聊的意思。宋嘉宁正好有很多疑问呢,跟进去后见寿王坐在榻上,她习惯地先给他端茶。赵恒低头接茶碗,瞥见她袖口露出的血玉镯子,正是他送的那支。 不动声色,赵恒默默喝茶。 “王爷今日累吗?”放好茶碗,宋嘉宁站在他面前问,目光充满了关心。 赵恒回想今日,道:“尚可。” 宋嘉宁就笑:“那王爷再给我解解惑吧,我今天看了一天《史记》,又有很多不懂的。” 她如此好学,赵恒笑了笑,脱了靴子挪到暖榻里面,叫她也坐上来。宋嘉宁的《史记》就在矮桌上放着呢,他留在这边的舆图也提前准备好了,夫妻俩并肩坐着。宋嘉宁虚心好学,赵恒目光却被她戴着镯子的手腕吸引,心不在焉。 宋嘉宁低着脑袋毫无所觉,问完一个问题没有得到回应,她疑惑地仰头,却见男人眼睛盯着她左手。宋嘉宁看眼手腕的镯子,懂了,小声道:“那根凤簪太招摇,这个有袖子挡着,我便戴上了,若王爷觉得不妥……” “戴着,衬你。”赵恒直言夸道。 宋嘉宁心里一喜,昨日她刚戴好镯子他就用袖子遮住了,她还以为王爷不想她戴呢。 既然镯子没问题,宋嘉宁就继续请教正事,书放在他面前,她往他那边歪。赵恒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看着她桃花似的侧脸,喉头一动,突然将她侧抱到自己腿上,叫她靠着他手臂。宋嘉宁大吃一惊,扬起脑袋。 “这样方便。”赵恒平静道。 他说什么宋嘉宁就信什么,重新找到那处不解,赵恒看看,言简意赅地解释,可他说的再正经,宋嘉宁都能感受到裙子底下有什么一点一点地发生了变化,像雨后的春笋,兴高采烈地从土里冒出了头。 马上就要开饭了,宋嘉宁怕再抱下去寿王又把持不住,回头怪在她头上,便合上书,强自镇定地道:“好了,就这么多,咱们用饭吧。” 她要起来,赵恒抱着不松手,宋嘉宁往上使劲儿再被镇压回来,不可避免地蹭到了他,顿时感觉更明显了。宋嘉宁再也掩饰不住,羞得用《史记》挡住脸,底气不足地劝他:“王爷,就要开饭了……” 书突然被抽走,宋嘉宁不期然地对上了他神仙似的俊脸,他若无其事似的,宋嘉宁做不到,钻到他怀里不给他看。赵恒虽想,却有分寸,食指摩挲她露在外面的脸蛋,低声道:“想家?”冬日的百果园就是一片荒地,她去那里,只能是为了一件事。 心事突然被他戳破,宋嘉宁愣住了,然后慢慢地点点头。如果王府有一堆事需要她管,她没空想家,如果国公府离得太远,她知道想也是白想,便也不会想家,可两府离得这么近,近在眼前,宋嘉宁就管不住自己的心。 她很羡慕三姐姐云芳,嫁在京城,每个月都可以回几次娘家。 “每月十六,可去一次。”赵恒抬起她下巴,看着她水润的杏眼道。 宋嘉宁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寿王府应酬极少,逢年过节只与楚王府有礼尚往来,其他王府、朝臣基本没有联系,包括新年宴请,寿王都不会去。宋嘉宁已经做好了没事再也不回娘家的准备,未料寿王居然许她每月回家一次! “王爷真好。”宋嘉宁高兴地抱住他脖子,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他给了她那么大的赏赐,只要他想,她绝不劝阻,全都听他的。 赵恒不急这一顿饭的功夫,攥住她手腕,反过来哄她:“先吃饭。” 宋嘉宁错愕,跟着就见头顶的男人,难以察觉地笑了下。 宋嘉宁恼羞成怒,推开他逃了出去,故意绕到他对面跪坐着,扬声喊丫鬟,今晚就在东次间用饭了。饭后宋嘉宁下了地,穿好鞋子要去帮他,却见男人已经站好了,宋嘉宁红着脸扭头,转身往内室走。 赵恒也没用她伺候宽衣,进去后直接抱起宋嘉宁走向拔步床。宋嘉宁双手抱着他脖子,看着他急色却也瞧不出端倪的俊美侧脸,宋嘉宁突然很想打趣他一句,不过最终还是吞下去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寿王喜欢急色却不高兴被人说出来呢? 休息了一晚的宋嘉宁,今晚本来对自己有点信心的,但她忘了寿王同样养精蓄锐了一晚,因此一战到了后面她就扛不住了,苦着小脸求他饶了自己。赵恒看着她紧锁的眉头,无奈叹气,简单几次便结束了。 “太娇了。”事毕,他抱着她,亲她耳朵。 宋嘉宁抿唇,明明是他的问题,可见男人太雄伟也不是什么美事。 ~ 五皇子的病一直没好,冯筝提前一日给宋嘉宁送了信儿,约好一块儿进宫探望。 十九这日,楚王府、寿王府的马车几乎同时抵达宫门前,宋嘉宁、冯筝陆续下车,并肩去了中宫。 年轻貌美的李皇后进宫当年便立即获得了宣德帝的宠爱,这些年一直是后宫第一人,不然也不会才生皇子就一下子封了皇后。只是李皇后也有不顺利的地方,生五皇子时遭遇难产,在鬼门关绕一圈回来了,勉强保住了命,却被太医告知坏了底子,这辈子可能都无法再生。 李皇后心都凉了,万幸生下来的是个皇子。既然这可能是她今生唯一的儿子,李皇后格外重视五皇子,一直养在中宫,可谓捧在手里含在嘴中,五皇子有一点点不适,就要立即宣太医。宣德帝曾经指出她把孩子养得太娇气了,但李皇后在这点上非常坚持,宣德帝宠她,便没有再插手。 但就在刚刚,太医们宣布了一个噩耗,五皇子这次不是普通的着凉,而是染了寒热症,所有太医都到齐了,都没有十足把握能治好年仅四岁的五皇子。李皇后不敢动儿子,扑在宣德帝怀中哭得肝肠寸断,幺子性命攸关,宣德帝同样心急如焚,再三呵斥太医院赶紧找到治疗之法。 帝后一心系在五皇子身上,自然没心思理会前来探望的两个儿媳妇。 宋嘉宁跟着冯筝走到病床前,终于看清了昏迷不醒的五皇子。大婚第二日宋嘉宁进宫给帝后请安,还见过一次五皇子,那时的五皇子,白白净净的,有点腼腆却非常可爱,然而现在,那个孩子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整个人瘦了好几圈,脸上是吓人的潮红。 出宫路上,宋嘉宁、冯筝谁都没有说话,走出宫门,冯筝才悄声嘱咐宋嘉宁道:“回去之后,身上的衣裳烧了吧,这病过人,别传给茂哥儿。” 宋嘉宁心情复杂地点点头。 回了王府,宋嘉宁按照冯筝所说,叫双儿悄悄处理了身上的那套衣裙,然后泡了一个热水澡。沐浴出来,双儿、六儿帮她绞发,宋嘉宁背靠藤椅,呆呆地对着窗外出神。五皇子才四岁啊,那么小就染了这么重的病,宋嘉宁隐隐觉得,五皇子多半要熬不过来了…… 宋嘉宁一边留意宫里的消息,一边观察身边的男人,然后就发现,刚得知五皇子病重那几日,寿王的心情显然受了一点影响,连续几晚都只与她同床而眠,并没有行夫妻之事。素了四晚吧,寿王终于又有了兴致,一晚要了她两次。 是兄弟,自然会担心,但不是一个母亲,担心几日也就过去了,人之常情。 宋嘉宁看不透寿王,她只知道,寿王对她很好,所以她不想再为了前世听到的百姓闲谈而猜忌什么,继续安安心心地当她的寿王妃。 月底这日,赵恒放旬假,清晨醒来,隐约听外面丫鬟说下雪了,再看看旁边酣睡的王妃,赵恒破例没有去前院练武,转身将宋嘉宁搂到怀里,轻轻亲了一口。宋嘉宁被他弄醒,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他。 “下雪了。”赵恒低低道。 宋嘉宁眼睛一亮,今冬不知为何,还一场雪都没下。 “喜欢雪?”赵恒摸摸她翘起的唇角,问。 宋嘉宁枕着他胳膊道:“看着新鲜。” 赵恒便道:“饭后,去赏雪。” 宋嘉宁心急看今冬的第一场雪,赖了一会儿就起来了,披着斗篷走到门口,就见外面一片白茫茫,远处的天,近处的屋顶,好像连成了一片。万籁俱寂,街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很快便止在了王府门前。 宋嘉宁脸色陡变,没过多久,福公公匆匆跑来,低头报丧:“王爷王妃,五殿下他,去了。” 第112章 112 五皇子夭折了。 宋嘉宁愣在了门前, 看着福公公低垂的脸庞,仿佛又看到了床上奄奄一息的五皇子。震惊,却又好像……在意料之中。那样的恶疾, 那么小的孩子…… “进宫。” 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宋嘉宁回头,只看见寿王转身走向内室的修长身影。宋嘉宁又愣了会儿, 回神后立即跟了进去。因寿王四天里有三天睡在这边,衣裳斗篷都送过来了, 宋嘉宁取出一件深色衣袍,垂着眼帮他换上。 “生老病死, 不必多虑。”她脸很白, 似有担忧, 赵恒等她为他系好腰带, 握住她双手道。后宫妃嫔众多, 自他记事起, 宫里添过多个皇子皇女,只不过有的没撑过满月就夭了,有的养到快周岁没的, 全是因为病症,死的时候太小, 不曾序齿。五皇子乃皇后嫡子, 才显得瞩目一些。 他的手又大又暖,宋嘉宁忽然觉得很安心,点点头, 自去换衣。 一刻钟后,夫妻俩先后上了马车。昨晚下的雪,路上还没来得及清扫,马车走得缓慢,车轮碾压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也碾在人身上。宋嘉宁抱着手炉,脑袋不动,余光偷偷打量身边的男人,就见他侧脸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 能有什么情绪呢?虽是兄弟,一年到头见面的时候屈指可数,可能也说不上什么话,与陌生人无异。再者寿王平时就喜怒不形于色,真为了一个疏远的异母弟弟大痛大悲,反倒令人寻味。 寿王如此,闻讯赶来的楚王、睿王差不多也这样,最多面容沉重些,只有今年才搬出宫的四皇子恭王,因为前面三年与五皇子见面次数多,兄弟感情深厚些,这会儿眼圈泛红,明显哭过了。 他四月大婚,王妃还没进门,孤零零来的,在宫门外看到三位兄长,习惯地凑到了楚王跟前。恭王好武,楚王既武艺高超又爽朗坦率,恭王便最喜欢这个兄长,幼时常凑在楚王身边。看清弟弟眼中的血丝,楚王拍拍少年肩膀,叹口气,领头朝中宫走去。 中宫。 这几日五皇子身体越来越弱,明眼人都知道大限将至,李皇后也知道,因此日夜守在儿子身旁,不停地给儿子讲儿子小时候的事,希望儿子能听见她的声音,希望儿子舍不得娘亲,肯睁开眼睛看看她。 昨晚李皇后彻夜未眠,宫女说外面下雪了,她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只是觉得,儿子小小的身子似乎也越来越冷。李皇后很怕,她将儿子抱到怀里,用身子帮儿子取暖,可是天亮了,她的小五还是被老天爷带走了。 长发披散,李皇后抱着儿子嚎啕大哭。儿子病了半个多月,她偷偷哭过,小声哭过,唯独不敢放声哭,怕给儿子带来晦气,如今提心吊胆守着的儿子没了,李皇后堆积了半月的担心害怕与心疼痛苦,河水决堤般全部发泄了出来。 太医、宫女太监们都跪在地上,额头触地,宣德帝坐在病床一旁,垂眸看地上。年近五旬,宣德帝已经忘了自己一共夭折了多少孩子,第一个他忘了模样,只记得当时锥心般地疼,像被人从身上扯了一块儿肉,第二个他还是疼,但淡了……到后来,除了宠妃所出,其他周岁以内的孩子,宣德帝只派人精心伺候,他很少见,活下来好好教养,孩子没福气,他也只能叹息一声。 但他的小五,是他最宠爱的皇后所出,他几乎每天都会抱一抱哄一哄,一天天看着小五长大,腼腆乖巧。小五庆周岁时,他亲自给儿子取了名字,希望小五能茁壮长大,将来成为兄长的左膀右臂,哥几个兄弟同心,缔造一个大周盛世,可马上就要过年了,小五却没能熬过这个年头。 心疼吗?疼,但也不会像年轻时候疼得落泪,他是父亲,也是帝王。 “皇上,诸位王爷、王妃来送殿下了。”王恩躬身进来,低声回禀道。 宣德帝胸口起伏,呼了口气,嗯了声。 王恩出去迎,三个王爷率先进来,宋嘉宁与楚王妃、瑞王妃跟在后面,王爷们都是沉重的深色衣袍,王妃们全穿素净的淡色衣裙。看到李皇后抱着五皇子痛哭的样子,三个王妃都举起帕子拭泪,宣德帝随意看了眼,目光落到了儿子们身上。 老大楚王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嘴唇紧抿。 老二睿王微微仰头,那是不愿落泪的动作。 老四恭王最没出息,扭头抹泪,老三寿王最平静,垂着眼帘,不为生死所动。 有刚有柔,各有脾性。 宣德帝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儿子们,但小五病得太重,他必须给皇后一个交代,派人再三审问小五身边伺候的宫人,各种大刑都用上了,最后证明小五确实是意外染病。宣德帝心里很清楚,小五是养得太娇气了,但这话,他无法说出来,皇后已经疼到了心底,他不能再让皇后自责。 ~ 五皇子太小,丧事没有大办,下葬之后,这事也就过去了。宣德帝照旧上朝处理政事,但龙颜不悦也是真的,文武百官越发小心,唯恐在这个节骨眼触怒皇上。宋嘉宁也很小心谨慎,寿王许她每月十六可以回家一次,十五这晚夫妻歇下了,宋嘉宁靠在男人怀里道:“明天我先不过去了,正月再说吧。” 赵恒握着她手,没出声。 上个月十六她没回国公府,理由是前几天才回门,隔得时间太短了。这次五弟去了,父皇心中悲痛,怕是不喜他们兄弟几个走亲访友,他本就要叮嘱她先别回国公府,未料她懂事,自己提了出来。 “初二补上。”赵恒看着她道。京城这边的规矩,出嫁的女儿正月初二要回娘家,婆家没事的话可以在娘家住一晚,但王妃们没有这个例。赵恒不想与郭家走得太近,之前根本没想过让她像普通新妇那样回娘家。 宋嘉宁面露惊喜,雀跃地扬起脑袋,确认道:“真的?” 赵恒一动不动,看着她水亮的杏眼,继续道:“岳母生辰,再补一次。” 他那声“岳母”已经够甜了,居然还许她可以回家为母亲庆生,宋嘉宁简直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瞅瞅头顶俊美的男人,宋嘉宁不知哪来的一股冲动,第一次,也是两辈子第一次,主动爬到他身上,闭着眼睛要去亲。 可肩膀突然被人撑住了,嘴够不到人。 宋嘉宁茫然地睁开眼,然后就落到了一双熟悉的淡漠眸子中,眼底的云雾更浓了,怎么都看不透。僵持了几息,又是这种姿势,仿佛她厚着脸皮去服侍他却嫌弃一样,宋嘉宁脸噌地红透了,尴尬地想躲起来。 她慌慌张张要下去,就在此时,他突然掐着她腰往一侧转,瞬间就将她压在了底下。 宋嘉宁知道王爷没有怪她僭越,因为他呼吸粗重,分明是起了兴,但他非要她在下面,便说明她刚刚那样是不对的。宋嘉宁也悔得不行,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双手掩面,小声地保证:“王爷,我,我再也不敢了……” 赵恒扯开她小手,拉着放到自己肩膀。 宋嘉宁总算善解人意了一回,立即抬起另一只手,双手软软地勾着他脖子,红红的嘴角翘了起来,闭着眼睛,脸颊羞红。 “继续。”赵恒哑声道。 宋嘉宁不解地睁开眼,什么继续? 赵恒看了眼她嘴唇。 宋嘉宁懂了,瞅瞅撑在她头顶的男人,她羞羞地闭上眼,手挂在他肩膀,慢慢抬起脑袋去亲他。觉得脖子泛酸了还没碰到人,宋嘉宁偷偷睁开一丝眼缝,发现就要挨到了,赶紧又闭上,然后,嘴唇终于贴到了他。 赵恒不动。 宋嘉宁不得已,主动地亲,若即若离的,赵恒这才将她按回枕头上,反守为攻。 ~ 今年除夕宫里没有办家宴,据说宣德帝一整天都陪在李皇后身边,初一宋嘉宁随寿王进宫拜年,终于再次见到了帝后。宣德帝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李皇后憔悴不少,不戴珠钗不施脂粉,脸颊苍白。但她眉清目秀,素面朝天,越发显出了那天生的美貌,比病中西施更惹人怜惜。 赵恒喊声母后便什么都不说了,宋嘉宁轻声劝她保重身体,李皇后看看面前妩媚娇憨的小王妃,浅浅地笑了下,心底无声叹息。儿子死了,她的心也死了大半,但她还活着,活着就得继续过下去,哪怕要强颜欢笑。 宋嘉宁夫妻正要告退,楚王、楚王妃到了,宋嘉宁回头,看见楚王抱着皇长孙,冯筝娇小地跟在他身边。宋嘉宁点头行礼,与寿王互视一眼,夫妻俩决定再待一会儿,站在旁边看楚王一家。 “祖母。”升哥儿虎头虎脑的,不知道长辈的伤心,咧着嘴朝李皇后叫道。男娃现在会说的话不多,祖父、祖母是冯筝与乳母特意教过的,过阵子能说三个字了,再改成皇祖父、皇祖母。 稚嫩清脆的声音,唤得李皇后险些落泪,再看白白胖胖的升哥儿,李皇后越发触景伤情,但她忍住了,接过升哥儿抱了会儿,赏了一个大封红。升哥儿笨拙地抓着压岁钱,满足了,扭头找娘亲。 冯筝笑着去接儿子。 李皇后犹豫了下,才将升哥儿还她。 第113章 113 拜完年, 楚王、寿王兄弟俩一起领着王妃走了。 李皇后怔怔地望着暖阁门口,手上仿佛还残留升哥儿身上的温度,男娃长得很结实, 沉甸甸的, 抱在怀里,心都跟着踏实。 过了一会儿, 睿王、睿王妃来了。二皇子睿王一袭象牙白的圆领锦袍,温文尔雅, 一声“母后”比楚王、寿王哥俩加起来都亲热,就像他是李皇后亲生的似的。李皇后照旧笑笑, 眼尖地发现睿王妃行礼时, 右手不自觉地托了下肚子。 李皇后心中一动, 笑着关心道:“婉容是不是有好消息了?” 两场选秀都是她操持的, 四个王妃的闺名, 李皇后都知道, 见面都亲昵地唤闺名。 睿王妃紧张不安地看了一眼主座上的皇后。她确实有孕了,还是五皇子没了那几日诊出来的,王爷的意思是先瞒着, 等过了上元节再说,那会儿父皇母后应该都好受点了。睿王妃对自家王爷有诸多不满, 唯独这点, 她与睿王想到一处了。可她也没显怀呢,皇后是怎么看出来的?会不会迁怒她? 李皇后虽然年纪轻,却世事通透, 见睿王妃露出一副她会嫉妒她有孕的样子,李皇后苦涩的心海登时涌出一股儿嘲笑。她便是生不出孩子,也绝不会嫉妒旁人能生,她连吴贵妃都不看在眼里,还会介意吴贵妃的儿媳妇怀孕? “既然有喜了,往后就在府里安心养胎,不必再来我这边请安了。”李皇后笑着道,说着慈爱的话,目光却淡淡的。 睿王妃便觉得,李皇后果然看她不顺眼了,人家刚刚丧子,她却有了孩子,是谁心里都不会舒服。出了中宫,夫妻俩继续去吴贵妃那边拜年,睿王妃忍不住小声同睿王道:“王爷,母后是不是生气了?” “人之常情,你安心养胎,不用理会旁人。”睿王看眼她肚子,压抑着不悦道。当年母亲为他挑了这个王妃,是因为李婉容的舅舅是位节度使,母亲夸李婉容端庄贤惠,睿王可一丝贤惠都没看出来,只觉得这位王妃多疑善妒,容不得人,唯一可取的便是有个手握兵权的舅舅。 睿王不喜王妃,但父皇几次敲打他,名义上催他快点生个嫡子,其实是告诫他别宠妾灭妻,因此睿王比王妃更盼望生个嫡长子出来,这样便能证明他没有宠妾灭妻,张氏那里也可以早些怀孩子了。 夫妻俩各有所思,中宫,李皇后觉得有些疲乏,挪到寝殿歇着去了,心腹宫女毛姑姑跪坐在床边,轻轻地给主子捏腿。见主子仰面看着帐顶,目光再不是怀念五殿下的伤痛,而是隐着浅浅的笑,毛姑姑略加思忖,就猜到了,轻声问:“娘娘在想皇长孙吧?” 那孩子,白白胖胖的,确实招人稀罕。 李皇后看向自己从娘家带进宫的心腹。 毛姑姑也不藏着掖着,用更轻的声音劝道:“娘娘,夫人的话有道理,皇上虽然宠爱您,但皇上对大殿下的看重也是旁的殿下都越不过去的,您是时候为自己打算了。” 李皇后目光飘忽起来。 母亲进宫探望时,确实说过这话,劝她将升哥儿抱进宫养。皇上虽未立太子,心里主意谁,她最清楚。她年纪小,比楚王还小两岁,命好了兴许能比楚王多活几年,楚王去了谁坐龙椅?自然是他的嫡出长子升哥儿,她早早把升哥儿养在身边,养出祖孙情分来,楚王登基得因着儿子敬她,升哥儿更念她的好。 而且她养升哥儿,对楚王也有好处。皇上喜欢楚王人人皆知,但毕竟没封太子,她是最受皇上宠爱的中宫皇后,既然养了升哥儿,平时自然会替楚王美言,如此便稳固了楚王的储君之位,什么吴贵妃、惠妃,都不用肖想。 李皇后懂这个道理,但她不忍心,冯筝现在就升哥儿一个,肯定舍不得,还是,再等等罢。 ~ 初一拜年,初二回娘家,既然准了让宋嘉宁回,赵恒便跟着一块儿去了。 他真心不愿意来郭家,郭伯言也真心不想招待这尊贵的结巴女婿,话说不了,下棋也不能随心所欲的下,偏偏必须下一两个时辰。说实话,郭伯言宁可在战场上与最强劲的敌人对决,也不想陪女婿下棋。 为了避免一个人面对女婿,郭伯言将茂哥儿扣下了,实在憋得慌就逗逗儿子,想说几个字就说几个字,儿子喜欢聊,不用担心闷着。 “爹爹,我想去找姐姐。”茂哥儿不喜欢看人下棋,老老实实在棋盘前站了一会儿,他偷偷瞄眼王爷姐夫,小声向父亲撒娇。姐姐好久没回家了,他想姐姐。 郭伯言对着棋盘道:“女眷们在一起,你是男人,要留在前院。”说着,故意摆出一个破绽给女婿。 赵恒只当没看见,将白子放在别处,太早结束,还要重新捡棋,不如与郭伯言“过招”。 郭伯言见了,一时不知该怀疑女婿是真的笨,还是也在耍他玩。 “姐夫,放这儿!”又轮到赵恒落子了,郭伯言的那个破绽还在,不得不困在这边的茂哥儿看看棋盘,突然发现了亲爹的败笔,男娃太高兴,激动地指给姐夫看,并且忘了母亲的嘱咐,要叫王爷。 郭伯言眉峰微动,探究地看向寿王,这个王爷,会介意幼子的称呼吗? 赵恒也颇感意外,意外茂哥儿的称呼,意外一个刚刚虚五岁的孩子竟然会下棋了。见男娃期待催促地盯着他,赵恒低头,先看了一眼棋局,然后才将白子放到茂哥儿指着的地方。茂哥儿嘿嘿笑,郭伯言趁机言败。 “茂哥儿”这称呼就占了三个字,赵恒没说话,赞许地摸摸茂哥儿脑袋,道:“赏。” 福公公立即弯腰上前,从袖口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小金鱼递给茂哥儿。茂哥儿拜年的时候已经从姐夫这得了一条了,这会儿又有了,茂哥儿高兴地不得了,收好小金鱼,有模有样地朝赵恒道:“多谢姐夫。” 赵恒颔首。 郭伯言咳了咳,纠正儿子:“教你多少次了,要叫王爷。” 茂哥儿大眼睛里浮现一丝疑惑,但还是乖乖地改了口。 赵恒还是颔首,然后道:“你陪我下。” 茂哥儿呆住,郭伯言求之不得,谦虚都不带谦虚的,换了儿子坐到他刚刚的位置,他端着茶碗坐在身后,怡然自得。茂哥儿年幼,虽然聪慧,但棋路有限,还是比不上亲姐姐的,不过男娃摆好局就紧张兮兮地生怕对手察觉的样子,还有赢了就高兴输了就嘟嘴的小表情,与宋嘉宁简直如出一辙。 今日之前,赵恒并不太喜欢茂哥儿,因为男娃容貌更像郭伯言、郭骁,现在发现茂哥儿与自家王妃的相似之处了,赵恒态度总算缓和了些,对弈时还算用心,赢一局输两局的。赢了就有小金鱼,茂哥儿被哄得心花怒放,郭伯言在一旁看着,胸口有点堵,总觉得刚刚寿王就是在用这种哄孩子的态度与他下的棋。 茂哥儿亲自招待姐夫的时候,宋嘉宁在后院陪母亲说话呢。 “年前你大姐姐来信,生了,给你生了个大胖外甥女,五斤六两呢。”林氏拉着女儿软软的小手,专门挑这两个月的新鲜事说,“信上还说,等你大哥成亲了,她们娘俩回京住几个月,住够了再回雄州。” 宋嘉宁又喜又惊,小声道:“大哥要成亲了?”端慧公主才十四,皇上肯定舍不得女儿这么早出嫁,难道郭骁这辈子的姻缘,另有其人? 林氏笑:“还没定,但你父亲已经开始挑选合适的人家了,下半年你大哥回来,让他自己挑一个,最迟明年开春就把婚事办了。” 宋嘉宁点点头,反正她已经嫁人,郭骁娶谁都与她无关,笑着询问庭芳姐姐的女儿叫什么。之前皇长孙升哥儿喊她三婶,宋嘉宁还不觉得如何,现在不声不响地又当了姨母,宋嘉宁才终于觉得,她真的是长辈了。 她笑盈盈地打听别人孩子,林氏不经意般瞅瞅女儿的肚子,心里却没法像女儿一样轻松,既希望女儿早点怀上儿子,彻底在王府站稳脚跟,不给人说闲话的短处,如睿王府的那位,又担心女儿怀地太早,生的时候艰难。 总之啊,女儿出嫁了,她这个母亲照样要操无数份的心。 ~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除夕没办宫宴,十五宣德帝给补上了,将皇亲国戚都叫进了宫。 开席之前,宣德帝将四个儿子、皇叔秦王、侄子武安郡王带到了崇政殿,宋嘉宁几个王妃在中宫陪李皇后与众妃嫔共聚一堂。短短半个月,李皇后气色好多了,与人说笑时再也看不出勉强,重振皇后威仪。 睿王妃坐在婆母吴贵妃下首,宋嘉宁与冯筝没婆婆,妯娌俩坐一块儿,笑着看李皇后逗升哥儿。 “你先坐,我出去一趟。”冯筝突然捂住胸口,平复片刻,轻声对宋嘉宁道。 宋嘉宁见她脸色不对劲儿,担心问:“嫂子不舒服?” 冯筝做了个嘘的手势,脸颊泛红:“回头再告诉你。” 宋嘉宁困惑地看着她与丫鬟离去,忆起冯筝捂胸口的动作,她眼睛一亮,莫非嫂子又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郭骁狼:茂哥儿你忘了雄州江边的亲大哥了吗? 茂哥儿:没忘!大哥你快回来! 郭骁狼:快啦,京城有什么好事吗? 茂哥儿:姐夫给了我好多小金鱼! 郭骁狼闻言,喷出一口老血…… 第114章 114 崇政殿, 楚王等赵姓皇族子弟并排站在铺满半边墙壁的大幅舆图前,不解地看着宣德帝。以往逢年过节,宣德帝都是在大庆殿设宴, 宴前也在那边畅谈, 今日上元节,要赏也该赏花灯, 舆图有什么好看的? 宣德帝却难掩兴奋,穿着一身八成新的家常袍子站在舆图前, 问对面的弟弟、侄子与儿子们:“猜猜朕叫你们过来做什么?” 楚王等人再看舆图,只能猜到与朝廷大事有关。 宣德帝笑了笑, 然后上前几步, 大手轻轻放在舆图京城偏西北方的一块地盘上, 闲谈般地道:“朕欲发兵晋国, 你们觉得如何?” 他脸上仍然带着笑, 眼睛却审视地观察楚王等人。 皇叔秦王吸了口气, 然后对着舆图沉思起来,大概短时间不会思索出答案。武安郡王、楚王、恭王几乎同时拍手叫好,面带兴奋, 一副热血儿郎急于为朝廷效力的雀跃样。这些反应都在宣德帝意料之中,他笑着看向另外两个喜欢读书的儿子。 赵恒微微皱眉, 睿王欲言又止。 宣德帝就先问老二:“有话就说, 都是自家人,不必顾忌。” 睿王沉吟片刻,指着舆图最上方辽国一带道:“晋国六州之地, 两代帝王全靠奉辽帝为叔、父皇帝才得以苟延残喘,若无辽国支援,父皇取晋国易如反掌,但咱们一旦发兵晋国,辽帝必出兵支援,恐怕……” “怕什么怕,辽兵敢支援,咱们就一块儿打了!”楚王气势雄浑地打断他道,恭王用力点头。 睿王斜了楚王一眼,心中极为不屑。在他眼里,兄长楚王就是个武夫,只知道打打杀杀,匹夫之勇,睿王这辈子最想不通的就是为何父皇那么器重长兄。伯父高祖皇帝雄韬武略,当年攻打晋国都没打下来,父皇是个文人,登基后不曾打过一次仗,一下子就要去打有辽国做靠山的晋国,如何能有胜算?一旦失败,便会沦为笑柄。 但睿王不能当着父皇的面质疑父皇,正要找个委婉点的理由,忽见父皇赞许地看着楚王,睿王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如醍醐灌顶。父皇兴致勃勃地要打晋国,叫他们过来提前商议就是为了得到支持,楚王、恭王都赞成了,唯独他反对,父皇会怎么想他? 想通了,睿王及时附和楚王道:“大哥此言在理,有两位大哥协助父皇,攻打晋国便如虎添翼。”打吧打吧,赢了他没有损失,输了父皇定会迁怒今日赞成之人,就能显出他这个反对过的儿子的睿智了。 楚王笑,昂首挺胸的。 宣德帝最后看向始终沉默的老三寿王。 赵恒看着舆图道:“可打,重在打援。” 楚王连连点头,睿王心中嗤笑,老三这不废话吗,晋弱辽强,傻子也知道要截断辽国的援兵。 宣德帝挺意外的,他一直以为老三痴迷读书,没想到在战事上也有见解。知道老三说不清楚具体的援兵打法,宣德帝正色道:“关于此战,回去你们一人写封奏疏,明早递交给朕,对了,秦王怎么说?” 秦王赔笑:“臣弟不懂战事,全听皇兄的。” 他一直都是这个脾气,一切以宣德帝马首是瞻,宣德帝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弟弟一眼,领着六人回大庆殿过节去了。 与此同时,中宫这边,楚王妃冯筝也从净房回来了,宋嘉宁等许久了,冯筝一坐好,她便凑过去,压低声音打听道:“嫂子是不是又有了?” 冯筝脸颊微红,轻声答道:“应该是,明天请郎中号脉,确定了再告诉你。” 宋嘉宁看眼她平坦的小腹,羡慕地恭喜道:“嫂子真厉害。”进门不久就传出了好消息,头胎还是儿子,往后生儿生女都不用发愁了。 她傻乎乎的,眼里的羡慕都要溢出来了,冯筝好笑地打趣道:“瞧你这样,着急了?不用急,看三殿下对你的宠爱,可能下个月就轮到我恭喜你了。” 宋嘉宁还没怀过,被打趣这个有点脸热,低下头,装出喝茶的样子,脑海里想的却是现在的相公。王爷那么勇猛,每次给的她都收不下,事后总会弄到很多在外面,而且有时候一晚不止一次,这样下去,她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吧? 看眼自己的小腹,宋嘉宁突然特别馋,她想快点生个孩子,只要王爷不嫌弃,儿子女儿她都喜欢,有了孩子,她就不会觉得王府闷了。 宴席结束,宋嘉宁、冯筝与睿王妃、秦王妃几个一块儿去了前面,乳母抱着已经睡着的升哥儿跟在旁边。宫里处处挂着灯笼,但光线还是昏暗,远远望见前面一道高大的身影快步朝这边走来,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秦王妃笑着猜测道:“准是楚王,来接他媳妇儿子来了。” 冯筝羞涩地笑,离得近了,果然是楚王。 他们一家三口放慢了脚步,在后面慢慢走,夫妻俩的轻声细语清晰地传到了前面。宋嘉宁听见楚王问冯筝冷不冷,冯筝笑着说不冷,很寻常的话,却透着温馨,叫人欣羡。宋嘉宁不由往前张望,又走了一段距离,终于看到一盏花灯下站着四个男人,睿王、秦王、武安郡王站在一块儿,身形修长挺拔如竹单独站在昏暗中的,是她的男人。 宋嘉宁心里暖和了一些,然而下一刻,就见睿王三人朝她们走来,分别迎自己的王妃,唯独她的寿王,一动不动,只朝这边偏了偏头。 不知为何,宋嘉宁突然就觉得有点冷,脚步也不自觉地放慢了,等秦王几对儿越过寿王十来步了,她才来到了他身边。男人默默地看着她,宋嘉宁勉强笑了,关切地问道:“王爷等了挺久了吧,冷不冷?” “不曾。”赵恒简单道,往后看了眼,见兄长嫂子脚步出奇地慢,便道:“走吧。” 宋嘉宁点头,跟在他身边,前面不时传来秦王妃、武安郡王妃的笑谈,后面跟着楚王洪亮的声音,越发衬得中间的他们寂寥。宋嘉宁试图找点话说,可除了冯筝可能有孕的事,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偏偏现在在宫里,不适合聊冯筝的私事。 宫路漫长寂静,终于走出了宫门,秦王等人已经走了,赵恒扶着宋嘉宁,将她送上马车,他也跟了上来。 封闭的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人,宋嘉宁抱着手炉,柔声笑道:“嫂子可能又有好消息了。” 赵恒心里有事,听见她说话,他嗯了声,并未真正在意。 宋嘉宁见他目视前方,若有所思,便不敢再打扰他,偏头看微微晃动的窗帘,一个人出神。 到了寿王府,赵恒扶她下车,走到前院时停下,看着她道:“我有事,不过去了,你且休息。” 宋嘉宁应了声,下意识看向福公公,王爷有什么事啊? 福公公没跟去崇政殿,主子也没透露任何线索,因此爱莫能助。宋嘉宁只好满腹疑惑地自己回后院去了,今晚并不是分房睡的日子,而且上元佳节,便是该分房也没有哪个丈夫会叫妻子一人睡。夜越来越深,宋嘉宁辗转反侧,摸摸旁边属于他的地方,宴席上对儿女的期待,便如落了一层秋霜,一点一点凉了下去。 前院书房,赵恒这边还有一幅更为详尽的大周舆图,夜色已深,他负手站在舆图前,目光定在晋、辽、周三国接壤一带,足足站了半个时辰,方走到书桌前,神色凝重地写了起来。写完已经快二更天,重读一遍,赵恒忽然皱眉。 他想为伐晋出力,但,平时毫无作为,突然间…… 再看一遍手中的奏疏,赵恒笑了下,收好奏疏,取了一张空白的过来。朝廷人才济济,未必缺他这一策,若无,为大周计,他必须献给父皇,若有人与他不谋而合,他自不必再多此一举。 第二份奏疏几乎全是些空话,写的非常快,赵恒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 刚放下笔,街上传来了二更梆子响。 赵恒走出书房,夜空一轮明月,月华皎洁。 “上元佳节,月亮都比平时的十五圆呢。”见主子有兴致赏月,福公公笑着道。 赵恒听了,本就因国事微蹙的眉头登时又紧了一分,自责光顾着战事奏疏,忘了今晚过节。只是,都二更天了,她肯定已经睡了吧? 福公公偷偷观察主子神色,见主子又往歪路上想了,他低头,低声劝道:“王爷,此时夜深人静,月色正好,王爷何不与王妃共赏?这么美的月色,王妃习惯早睡,或许从未见过。”胡思乱想什么?王妃现在最盼的,肯定是王爷陪她啊。 赵恒看他一眼,直接朝后院走去, 守门婆子都落锁了,听到福公公的声音,一个激灵,眼睛都没睁开先跳到了地上,飞快披上外衣跑来开门。上房内室,宋嘉宁还没睡着,闻见院子里有动静,她茫然地抬起头,直到堂屋门前传来六儿恭迎王爷的声音,宋嘉宁才震惊地坐了起来。 脚步声来得飞快,宋嘉宁犹豫片刻,还是一骨碌钻回被窝,面朝里侧躺着。 王爷叫她睡觉,若是发现她大半夜的居然醒着,会不会猜到她难眠的理由,进而觉得她心胸不够豁达? 宋嘉宁努力调整呼吸,坚决不肯露馅儿。 第115章 115 赵恒没用六儿提灯伺候, 他一人进了内室,为了方便主子起夜, 内室一直都会留盏灯, 昏黄黯淡, 只能勉强照清路。拔步床前的帐子静静地垂落, 赵恒脚步几乎无声,挑开帐子, 就见她背对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睡着, 露出半张白净小脸。 想象她入睡时的情形,赵恒有丝愧疚, 父皇突然决定要伐晋, 他只顾着大事, 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也没有向她解释清楚。上元佳节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睡着, 她柔顺乖巧,大概不会怪他, 但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赵恒转身,准备去外面脱了外袍, 然后直接睡了。赏月本就是借口,她若醒着倒可以出去赏赏。 床上,宋嘉宁一直在等着男人叫醒她或是上来睡觉呢,突然听他脚步往外去了, 误会男人因为她睡着了就要离开,宋嘉宁顿时再也装不下去了,假装刚睡醒般翻个身,然后对着那道即将离开拔步床的身影唤道:“王爷?” 赵恒身形一顿,回头。 男人背着灯光而站,宋嘉宁看不太真切他的脸庞,只揉揉眼睛,困倦地道:“我好像听到一点声音,原来真是王爷来了。” 轻轻柔柔的声音,好像真的很困倦,但那话里却透着一丝委屈与急切,若是白天,若是人声嘈杂,赵恒或许分辨不出,但现在是二更天,夜晚太静,静得任何微小情绪都能放大,再联想她清醒的时机…… 赵恒重新来到床边,坐下看她。 宋嘉宁下意识地低下头,不知是怕被他看出她装睡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赵恒挪开她揉眼睛的小手,抬起她下巴,宋嘉宁意外地看他,距离太近,赵恒清晰地看到她眉尖儿微攒,仿佛凝着哀怨,那双清澈见底的杏眼,也没有任何困意。 “王爷?”宋嘉宁不安地问,总觉得他的眼神与举动都怪怪的。 赵恒松开她下巴,握住她手解释道:“朝堂有事,父皇命我,写张奏疏,刚写完。” 他看着她眼睛说的,说完,就见她沉郁的眼底渐渐涌起波光,像一潭死水活了过来,粼粼地泛着光芒,美得比星空更耀眼。宋嘉宁看不到自己的眼睛,可她忍不住地高兴,上元节王爷都不陪她,她还以为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原来王爷要连夜写奏疏,之前让她先睡,是不想她熬夜等他吧? 明明是体贴。 宋嘉宁笑了,笑完觉得这时候不该笑,忙撒娇般投到他怀里,他刚从外面进来,衣袍带着寒意。小手摸摸他外袍,宋嘉宁心疼地道:“王爷忙了一晚,是不是很累?” 赵恒没觉得累,只是被她这么一问,他居然觉得有点饿,一手抱着她,一手轻轻摸她脑顶,道:“不累,只是,饿了。”在宫里根本没吃什么东西,满腹国事。 宋嘉宁心中一动,抬起头道:“让厨房熬点山药枸杞粥吧?”今晚厨房应该一直备着元宵,但元宵皮黏,不适合晚上吃,粥又养生又暖和,最适合夜里充饥了。其实宋嘉宁晚上在宫里也没吃饱,回来后马上被丈夫冷落,她只顾着难过了,忘了饿肚子的事。 赵恒就猜到她嘴馋了,笑了笑:“好。” 宋嘉宁立即摇摇铃铛,叫六儿去安排。 六儿走了,担心王爷冷,宋嘉宁劝他先坐床上来。赵恒过来时用赏月当借口,现在却莫名真的起了游兴,握着她温暖柔软的小手道:“外面,月色不错。” 宋嘉宁闻弦音而知雅意,笑盈盈道:“那我陪王爷去赏会儿月。”言罢就要去下地穿衣服。 赵恒按住她,他去衣架上帮她拿夹袄长裙,然后让宋嘉宁站在床上,他亲手帮她穿,眉眼平和,动作生涩缓慢,帮她系夹袄右侧的花扣时,大手无意地碰到了她鼓鼓的胸。宋嘉宁脸红,杏眼水汪汪羞答答地看他,赵恒看她一眼,唇角上扬。 宋嘉宁歪头,心底有种陌生的感觉,冲动的想做点什么。 夹袄穿好了,赵恒提起裙子帮她围上,手往后伸,上半身与她相贴,看着近在眼前的男人,宋嘉宁鬼使神差地低头,飞快在他额头亲了下。她真的很开心,出宫路上,她特别羡慕睿王、楚王迎接各自妻子的举动,特别希望她的寿王爷也会那般对她,那时她光想着别的王爷的体贴,只记着寿王没有接她,然后就忘了寿王私底下对她的各种好。 现在他又对她好了,宋嘉宁便一下子记起来了。 二叔二婶进京讨要她,寿王在她最彷徨无助的时候,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告诉她不用担心,楚王有这么做过吗?她自己冻了手,王爷用他的胸膛帮她暖手,睿王有这样对睿王妃吗?她身子不舒服无法抬腿上马车,寿王当着王府守卫的面抱她上去,武安郡王有这么体贴吗? 或许他们都接了自己的王妃,或许他们私底下对王妃也各种宠爱,可她的寿王也很宠爱她啊,她怎么能因为寿王没有多走几步接她的这种小事,就觉得王爷对她不好? 裙子穿好了,宋嘉宁抬手抱住他脖子,在他耳边轻声地真心地道:“王爷是天底下最好的相公。” 温温热热的语气扑进男人耳中,暖流似春风瞬间吹进他心底,她说的太突然,他毫无准备,心像一下子掉进了热气腾腾的汤泉,热得快要融化。赵恒正要抱她坐到怀里然后给她穿鞋的,却在这一刻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只能勉强站在原地,撑着扑在他身上的小王妃。 她说的很真诚,话里的甜蜜几乎通过声音送到了他舌尖,光听都能感受到,可赵恒受之有愧。他无法陪她说话,无法让她像郭家三姑娘那样随心所欲地回娘家,今晚还差点让她一人过节,他这样,她居然还觉得他是最好的相公?到底是有多容易满足? 良久,赵恒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偏头问枕在他肩头的小王妃:“哪里好?” 宋嘉宁轻轻笑:“哪都好。”连他的口疾她也觉得好,不然他处处都把其他皇子比下去了,哪又轮得到她做他的王妃?巴结他讨好他爱慕他的美人多了,他可能早就收了无数美人在后院,一眼都不会多看她。 她的恭维太天真诚挚,赵恒猜不到她的想法,但也非常受用。横抱着她坐到床上,赵恒捧起她温热脸颊,故意揶揄道:“阿谀奉承,是想讨赏?” 宋嘉宁呆住,她只是实话实说,怎么变成阿谀奉承了? 赵恒见她这呆样,眼中笑意更盛,低头含住了她蜜似的嘴儿,没有欲望,就是想亲亲她。他唇温热,宋嘉宁闭着眼睛与他唇齿纠缠,亲着亲着,心底那层薄薄的秋霜就化成了一汪春水儿,又想生孩子了,丁香似的小舌主动往他那边送。 这可比单纯的亲嘴儿刺激,赵恒身体一紧,及时抬起头。 宋嘉宁饱满红润的唇还张着,杏眼迷蒙地望着他,不懂他为何要半途而止。 赵恒是记着要赏月,但她这副欲求不满的样太勾人,浑似话本故事里专门诱惑书生耽于美色的妖精。抱着她软软的身子,赵恒突然忘了窗外的月也忘了厨房锅里熬着的山药粥,猛地低头,一边迫切地吃她使坏的丁香,一边粗鲁解开他亲手为她穿上的衣裙。 纱帐半挑,两人混杂在一起的喘息渐渐传了出去。 二更时分,院子里天寒地冻,小丫鬟早就歇下了,六儿没再叫人帮忙,唤醒厨房的婆子后,她回到堂屋门口等着,人站在厚实的棉帘子里面,耳朵留意外面的动静,然后就在她隐隐约约听到婆子的脚步声时,内室里头突然传来王妃一声“王爷”,短短两个字,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弯,听得她骨头都酥了大半。 六儿难以置信地盯着内室那边,王妃不是要喝粥吗?不是说要陪王爷去赏月吗?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 一声“王爷”出来后,后面便跟了一串,声音都在颠簸,足以想象主子此时是什么模样。六儿登时不怕冷了,噌地闪到帘子外面,目光一转,就见厨房的婆子端着托盘站在走廊,被什么定住了似的望着内室那边的窗。 六儿有经验,猜到主子们没有半个时辰不会停,便快步走过去,小声叫婆子把粥端回去,先温着,随时等候传唤。婆子点点头,端着托盘往回走,只是脚步缓慢,忍不住想多听两声。别说,王妃这声音可真好听,她一个婆子都听得挪不动脚,又是那样国色天香的大美人,王爷得多喜欢啊? 赵恒确实很喜欢,喜欢地发疯,看着她肉嘟嘟的脸蛋被他震得颤个不停,听着她一声又一声媚到骨子里的王爷,赵恒忘了父皇,忘了伐晋的大事,眼里只有自己的王妃,只想着一件事:讨伐她,一直讨伐下去! 最后那几下,看着她哭着喊他的样子,赵恒突然也想叫一声她的名字:“安……” 可是声音失了控,已经十来年没再人前结巴的他,竟然破音叫成了两声“啊”。宋嘉宁听见了,只是正在风头浪尖,没能做出任何反应,直到他伏了下来,趴在她肩头平复,宋嘉宁才无力地抱住他腰,偷偷地笑了。 王爷终于肯出声了,还那么好听。 第116章 116 两人叠罗汉似的抱了会儿, 最后是宋嘉宁先冷了, 提醒寿王把刚刚被他扯开的被子拉过来。 赵恒趴在她肩头,脑袋不动, 伸手往旁边摸摸,拽住被子便拉了过来,盖得也不严实。宋嘉宁当他事后犯懒,自己掩好被子,手抱着他腰,尝试着将腿放下去。赵恒配合地抬起腰, 等她伸平了,他再趴下来。 前一刻还是狂风暴雨,现在风平浪静就变得温馨起来, 宋嘉宁蹭蹭他脑袋, 终于想起厨房的粥了,笑着问他:“王爷还用粥吗?”忙活一场, 她好像更饿了。 自己的王妃温温柔柔的,一下子扯到了吃, 赵恒睁开眼睛,嗯了声。 宋嘉宁便拍拍他背:“那王爷穿衣吧, 我叫六儿端上来。” 赵恒抬头,见她脸颊残留红晕, 水润的杏眼含羞又柔柔地望着他,没有任何谨慎或不安,赵恒终于懂了, 她根本没听到他那声结巴的“安安”,也是,那会儿她正被他收拾的欲仙欲死,可能连她自己的叫声都听不见吧? 赵恒迅速恢复了镇定,亲亲她红红的嘴儿,这才起身。 他坐在床尾穿中衣,宋嘉宁抓起备在一旁的巾子捂住自己,藏在被窝收拾了会儿才红着脸坐起来,摇铃铛叫六儿。在暖呼呼的被窝待了半个时辰,两人都不想再换地方了,让六儿将托盘端进帐子,然后夫妻俩一人捧着碗山药枸杞粥,面对面盘腿坐着吃。 “王爷,您八成又要添个侄子或侄女了。”宋嘉宁笑着对他道,现在才明白,马车里他不接她的话,肯定是在想宣德帝交代的大事。 赵恒意外地看着她。 果然如此,宋嘉宁心里更舒服了,不无羡慕地道:“嫂子明日请郎中号脉,很快就知道准信儿了。” 赵恒脑海顿时浮现了侄子升哥儿虎头胡闹的样子,想到年底可能会多个侄子,他目光比方才更柔和了几分,道:“好事。” 宋嘉宁一手捧着碗一手舀粥喝,见他这样,就看出来了,自家王爷是个喜欢孩子的。宋嘉宁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肚子,突然特别期待她生了孩子那一天,期待看寿王哄孩子的样子。 ~ 赵恒现在的官职不高,但他是王爷,因此也有资格上早朝,天未亮便起来了,简单收拾收拾出了门。隔壁郭伯言正要出门,听到王府门前的动静,他刻意在门里面等了片刻,待王府马车拐出巷子,他才骑马去上朝。 到了大殿,赵恒、睿王跟着秦王站在文臣那列前面,武安郡王、楚王、恭王列在武官这侧,郭伯言与赵恒虽然是翁婿,但在朝堂上就与陌生人一样。 宣德帝落座后,当众宣布他要伐晋的决策,让文武大臣商议。 枢密使曹瑜等武官大多支持皇上伐晋。 以宰相徐巍为首的文官则不赞成,明面上的理由是晋国身后有强辽支援,此战难打,且晋国弹丸之地,南边一带百姓早在当初高祖皇帝伐晋时便多数迁入大周,再打下来也没什么用途,不值得劳民伤财。但究其根本,这些文臣还是担心宣德帝不是打仗那块儿料,毕竟大周的天下几乎都是高祖皇帝给打下来的。 宣德帝又如何猜不到这些臣子的心思?就因为他们看不起他,宣德帝才越要向文武百官、黎民百姓证明他这个皇帝的能力,等他将兄长高祖皇帝都解决不了的晋国收入囊中,那时,他才能真正走出兄长笼罩在他头上的阴影。 “众卿不必多言,朕意已决,即日发兵伐晋。” 俯瞰底下的文武百官,宣德帝沉声宣布道。 文官沉默,武官高呼圣明。 散朝后,宣德帝召枢密使曹瑜等几位武官重臣到崇政殿议事,诸位王爷、武安郡王也去了,最后商议出两条战策,由曹瑜率十万大军围攻晋国,另派遣常年驻守雄州的镇北将军韩达带兵阻截辽国援兵。 战策一定,立即实行。 楚王、恭王都想上阵杀敌,被宣德帝摁住了,兄弟俩郁闷地不行,赵恒见父皇打援的部署与他不谋而合,便也没有出声,只有郭伯言,回到国公府后,立即给远在千里的儿子写信。长子去年十月离京,三个来月郭伯言没与长子通过一封家书,现在长子在韩达手下当差,此战必定上场,辽军铁骑绝非等闲,郭伯言担心长子轻率受伤。 三日后,雄州,自从被父亲调离京城后,郭骁第一次接到了父亲的家书,看到父亲对他的叮嘱与告诫,郭骁淡笑,脸庞晒黑了些,更显得那一口牙齿亮白整齐,仿佛刀刃似的泛着寒光。收好家书,郭骁翻身上马,手握缰绳眺望京城的方向。 父亲多虑了,他岂会叫自己出事?京城还有个妹妹在等他。 正月十七,大周调兵伐晋,晋帝得到消息,闻风丧胆,立即发书向辽国请援。晋国乃辽国掣肘大周的一枚好棋,年年还上供各种奇珍异宝,晋国有难,辽国当然要出兵增援,派两员大将率八万铁骑南下。 而辽军支援晋国,必经石岭这一要塞,韩达早率领五万精兵在此以逸待劳,另遣郭骁、韩政昌两个少年将领各带五千轻骑提前渡河埋伏在对岸。二月十二,辽军渡河到一半,韩达正面迎击,辽军没有准备大败而退,退兵途中,郭骁、韩政昌从两翼冲出断其后路,与韩达前后夹击,酣战半日,辽军战死三万余,受伤一万,投降三万,剩余近万狼狈而逃,晋国顿时孤立无援。 这一次打援,主将韩达立了首功,郭骁一马当先骁勇善战,活捉辽国大将耶律齐,功劳仅次于韩达。 捷报传到京城,宣德帝当朝盛赞郭伯言虎父无犬子,郭伯言亦自豪不已,只是唇角未扬,他心里咯噔一下,暗暗看向斜对面的寿王。赵恒面无表情,仿佛郭骁立功与否与他无关,郭伯言却笑不出来了,去年他亲口承诺会调离长子离京一年,如今长子虽然立功,有寿王在这儿,他也不能提前调长子回来。 郭伯言不禁有些憋屈,憋屈完了又记起了长子背着他干的那几桩糊涂事,最终自豪也好,无奈也好,只能化为一声叹息。等吧,谁让长子得罪的是寿王?左右伐晋的事一时半会儿完不了,若长子再立战功,宣德帝开口叫长子回来,那寿王就怪不到他们郭家头上了。 王爷又如何,王爷也得听他父皇老子的! ~ 寿王府。 宣德帝在朝堂上夸赞郭骁时,宋嘉宁刚刚睡醒,最近朝廷伐晋,寿王心系国事,在前院睡的时候多,昨晚难得有兴致到后院陪她,晚上折腾地狠了些,故宋嘉宁又睡了一个懒觉。睡醒了,宋嘉宁懒洋洋不想动弹,默默回味昨晚,王爷一如既往地勇猛热情,就是不知为何,又不肯出声了,从头到尾都只闷声弄,宋嘉宁喜欢归喜欢,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躺够了,也差不多日上三竿了,宋嘉宁叫丫鬟们进来伺候。 双儿、六儿服侍她洗漱更衣,九儿叠被铺床,她是负责记录主子月事的,按规律今日主子月事该来了,九儿就特意检查了一下床褥,结果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但月事这事,就算主子很规律,一天内也有早上、中午或傍晚的区别,九儿就没当回事,只抱着被子提醒主子:“王妃,您月事快来了,要不要提前戴上带子?” 宋嘉宁进京后有太夫人、母亲精心照料,身子调理地特别好,月事向来都很准,听九儿这么说,宋嘉宁便点点头。但一直到傍晚月事也没来,估摸着今晚王爷要歇在后院,宋嘉宁提前将带子取下去了,免得王爷误会。 红日西垂,赵恒归府,却没有立即回后院,一个人去了书房。 小丫鬟将王爷的行踪报给王妃。 宋嘉宁现在再不会因为王爷没有及时来见她而胡思乱想了,猜到王爷去书房肯定有正事,宋嘉宁就坐在暖榻上继续翻看《史记》。有王爷教导,宋嘉宁已经读完了 第一卷,手里头拿的是第二卷,翻看了三四页,寿王来了。 宋嘉宁放下书,笑着出门迎接。 赵恒朝她点点头,坐在了堂屋的椅子上,意思是直接摆饭。 宋嘉宁也没多想,坐下来陪他用饭,饭桌上随意聊些家常,但宋嘉宁很快便发现,今晚的王爷一如既往地话少,但连听她闲聊的兴致都淡淡。宋嘉宁识趣地闭上嘴,饭后漱口,随他去了内室。宽衣解带,夫妻俩上了拔步床。 “王爷有心事?”宋嘉宁靠在他旁边,谨慎地问,总觉得他好像不太高兴。 赵恒看看她,道:“晋阳城,难攻。” 宋嘉宁知道,晋阳城乃晋国的都城,大周这次出兵如摧枯拉朽,迅速占领了晋国四周的州县,就剩晋阳城没打下来了。 “咱们兵多,拿下晋阳城是迟早的事,王爷不必忧心。”宋嘉宁由衷地鼓舞他道。 这是实情,赵恒笑了下,将人带到怀里,捏着她小手道:“打援很顺,令兄骁勇,活捉敌将。” 令兄……郭骁? 从王爷丈夫口中听到郭骁的消息,宋嘉宁目光变了变,赵恒看在眼里,低声道:“可高兴?” 第117章 117 郭骁立了功, 宋嘉宁高兴吗? 没什么可高兴的, 自打嫁给寿王,宋嘉宁就觉得两辈子的郭骁都彻底离开她了, 她不用再像出嫁前那样担心郭骁利用兄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占她便宜,也不用再担心郭骁用权势胁迫她未来的相公将她拱手相让,现在她是寿王妃,郭骁绝没那么大的胆子。 所以对宋嘉宁来说,如今郭骁只是她名义上的兄长,她知道他会一直顺顺遂遂的, 所以除了对郭骁这辈子的姻缘有一点好奇外,郭骁的任何其他消息都不会引起她的情绪变化。 对上寿王等待的眼神,宋嘉宁笑道:“家兄冷峻威严, 不苟言笑, 我与他虽是兄妹,平时却鲜少有机会说话, 今日他为朝廷立下功劳,我自然高兴, 只是肯定不及父亲了。”继兄立功,宋嘉宁肯定不能说不高兴, 显得她多冷情似的,但宋嘉宁也不想在寿王面前装兄妹情深, 否则一装就要装一辈子,太累。 赵恒凝视她澄净的眼,想到她去安国寺相看鲁镇时是笑着去的, 她进宫选秀脸上的疹子也是郭骁通过谭香玉加害的,便知自己的王妃对郭骁肯定没有什么感情,至于郭骁再三破坏她的婚事,到底是出自继兄对继妹的不喜,还是别的什么,赵恒目前还无法肯定。 “睡吧。”赵恒拍了拍她肩膀。 宋嘉宁点点头,躺好后在他怀里靠了会儿,困意袭上来,才习惯地平躺而睡。 第二日是十六,宋嘉宁每个月回娘家的日子,晚上睡得好清晨醒的也早。九儿进来铺床,意外发现主子的月事还没来,因为主子出嫁前夫人特意提醒过她们留意主子的月事,九儿忍不住兴奋道:“王妃,您是不是要有好消息了?” 宋嘉宁正在漱口,闻言一口水全喷了出来,连声地咳嗽。 双儿、六儿忙一起帮她拍背,宋嘉宁擦擦嘴,震惊地盯着九儿。 九儿伺候她的时间最长,一点都不为惊到主子害怕,反而略显委屈地道:“我说的是实话啊,王妃月事一直都很准,这次迟了一日,说不定真就有了呢。”月事是一方面,王爷那么宠爱主子,有几次该她守夜,九儿亲耳听到半夜三更王爷也会有第二波动静,这么恩爱,王妃怀孕也很正常啊。 宋嘉宁早就开始盼望孩子了,意识到自己可能有孕了,宋嘉宁心跳越来越快,期待,还有点紧张慌乱,怕自己猜的不准。怀孕是大事,宋嘉宁急着向母亲请教,吃过早饭便忐忑地去了国公府。茂哥儿早就在盼着姐姐了,缠着姐姐玩,林氏敏锐地注意到女儿有些不对劲儿,好像急着与她单独相处似的,便找个借口先打发儿子去外面玩。 “怎么了?”屋里只剩她们娘俩,林氏坐到女儿旁边,疑惑地问。 宋嘉宁看看母亲,低头,微微红着脸道:“娘,我月事迟了……” 林氏生过两个孩子了,自然明白新嫁娘月事迟的意思,惊喜道:“迟了几天了?” 宋嘉宁难为情地伸出一个手指头。 林氏笑容一僵,跟着好笑道:“傻丫头,晚一天两天都是常事……”说到一半,见女儿失望的抿嘴,林氏连忙改口道:“不过也可能是真的有了,安安再等等,若是迟上十来日了,便可请郎中来把脉。” 宋嘉宁点头,记住了。 女儿明显在期待孩子,林氏身为母亲,这个时候不能提什么年纪小生孩子容易艰难的话。想到女儿或许真的有了,林氏神色认真起来,小声嘱咐女儿道:“这十来日若一直没来,多迟一天怀孕的可能就多大一分,那安安千万要小心点,尽量别与王爷同房了。”免得伤了孩子。 宋嘉宁错愕,随即面露为难,除了来月事耽误的那几天,寿王与她两次同房间隔的时间,好像最长也就是三天,若寿王想要,她该怎么办? “就说月事来了。”林氏笑着给女儿支招,“王爷没发现最好,发现了,你实话实说,王爷肯定高兴,不会生气的。” “还是娘办法多。”宋嘉宁敬佩地道。 林氏莫名脸热,她为何懂,自然是因为用这办法糊弄过郭伯言啊,那家伙,一点都不像四十的。 但林氏是不会告诉女儿的。 宋嘉宁呢,从母亲这里取了经,心满意足地回王府了,提前戴好月事带,准备装个六七日,六七日过后,差不多也可以请郎中来了。昨晚赵恒没碰她,今晚来了兴致,进了帐子便搂着她亲嘴儿,宋嘉宁先给他亲了一通,男人往下亲她脖子,宋嘉宁才抱着他肩膀喘着气道:“王爷,我,我月事来了……” 赵恒动作一顿,大手往底下一探,隔着中衣,果然摸到熟悉的月事带形状。只是,看着她红扑扑娇媚的小脸,赵恒还是压着自己的小王妃好好地亲了一顿,直亲得宋嘉宁差点把持不住就要主动送上时,赵恒才恋恋不舍地罢手,躺在一侧平复。 宋嘉宁侧躺着,看着他隐忍的样子,又心疼又甜蜜,如果她真怀上了,再给他一个惊喜,他会不会高兴傻了? 接下来,为了避免自己忍受欲求不满之苦,赵恒只在后院陪他的小王妃睡了两晚,其余几日都是陪宋嘉宁吃完晚饭便回前院去了。宋嘉宁一心惦记孩子,王爷不来她反而睡得安心,因此也不想他。 六日过后,黄昏时分,赵恒比平时早些回了王府,来了后院便示意宋嘉宁进了东次间。桌子上摆着矮桌,矮桌上放着一本《史记》,赵恒叫宋嘉宁上榻,他抱着她给她讲解,抱着抱着,右手便慢慢朝她裙子底下移去。 宋嘉宁眼波如水地嗔他。 赵恒呼吸变重,确定她没带月事带后,赵恒眸色变深,拿开她手里的书,低头就要亲。 他的春笋又冒出来了,宋嘉宁知道他想要什么,撑住他下巴羞红脸道:“王爷,现在不行……” 赵恒反握她手,声音发哑:“你别叫。”误会她担心被外面的丫鬟听见。 宋嘉宁被他急色的傻聪明逗笑了,与他对视一眼,她直起身子,凑到他耳边轻轻嘀咕了一句。赵恒闻言,身心剧震,难以置信地转向她。宋嘉宁脸蛋红红,清亮的杏眼却大胆地回视着他,里面装满了期待与喜悦。 赵恒缓缓低头,看向她小腹。 宋嘉宁今早已经有轻微的恶心感了,正是这点让她确信自己确实有孕了,见他愣愣的,脸上再无平时的仙家气派,宋嘉宁小声补充道:“娘的意思是,等迟了十日再请郎中号脉,我算了算,咱们后日再请吧?” 赵恒终于被她轻柔的声音唤回理智,看着她亮晶晶的眼,赵恒心底却涌出一丝不安。他有口疾,据乳母说从小就这样,学话的时候便说不了多字,万一他与她的孩子随了他……但随了又如何,他还不是照样好好地活着,总不能因为那些顾忌,便不生了。 欲望退去,赵恒握住她手,正色道:“马上请。” 宋嘉宁错愕。 赵恒朝外扬扬下巴,提醒她吩咐丫鬟。 王爷比她还急,宋嘉宁没办法,只好叫双儿去安排。双儿兴奋地跑去找福公公,福公公一听说王妃可能有喜了,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立即喊来一个小太监,点明要请京城最有名望的春晖医馆的梁老爷子。 小太监马不停蹄地去了,没过多久,将赫赫有名的梁老爷子请到了王府。宋嘉宁坐在纱帐后,只伸出一只纤纤小手,梁老爷子轻扣她脉,号了片刻功夫便松开手,起身朝坐在一旁的寿王爷道:“恭喜王爷,王妃这是喜脉,看脉象,已经有月余的身孕了。” 赵恒神色淡淡,看眼福公公道:“赏。” 福公公便笑眯眯领着梁老爷子出去了,一口气给了五十两赏钱,连着王府一众仆人这个月的月钱都给两份。外面热闹,内室里头,宋嘉宁满足地靠在自家王爷怀里,羞羞地猜测道:“可能是上元节那晚怀上的……” 那晚王爷格外的热情,热情得都叫了两声呢。 赵恒也记起了当时的失态,好在,她没有听见。 但,她怀了他的孩子,他就要当父亲了,再过八个月,他也能抱到一个属于他的孩子了。 “安安。”赵恒低头,嘴唇对着她耳朵唤道。 小名毫无预兆地从他口中传出来,那么低那么轻那么温柔,像是直接印在了她心尖儿上,宋嘉宁身子软了心软了,慢慢地仰起头,水眸盈盈地望着他。母亲继父、祖母姐姐们都这样叫过她,这辈子郭骁也叫过,但郭骁叫她安安宋嘉宁只觉得嘲讽,轮到寿王,她的相公,宋嘉宁好喜欢听,喜欢到想多听他叫几声。 “好好养胎。”赵恒能说的不多,亲亲她额头,交代最重要的。 宋嘉宁用力点头。 有了好消息,宋嘉宁分别给嫂子冯筝、母亲祖母递了信儿,至于宣德帝那儿,就交给寿王了。 国公府这边,林氏喜出望外,给雄州的女儿庭芳写信时,高兴地报了喜。 庭芳收到信时,恰好韩政昌抽空回来看她与女儿,庭芳就托他回军营后,给兄长郭骁带个信儿。 第118章 118 枢密使曹瑜带兵四面围攻晋阳城, 因晋阳城城墙坚固, 大军久攻不下,韩达、郭骁等将领却依然驻守在北线,以防辽国再次发兵。 这日郭骁正带着一队人马巡河, 忽闻身后有马蹄声,郭骁勒马回首,看到妹婿韩政昌快马而来。郭骁示意手下的人继续往前走,他原地等了会儿, 待韩政昌赶上来, 两人再不紧不慢地跟在巡河士兵之后。 两人聊了聊战况, 转到家事, 韩政昌笑道:“京城来了一封家书, 王妃有喜了, 庭芳叫我跟你说一声。” 王妃有喜了…… 郭骁目视前方,韩政昌看不到他眼中的情绪, 只看到大舅子唇角上扬,应该也在为另一个妹妹的喜讯高兴吧?韩政昌跑这一趟就是为了报喜的,事情说完了,他另有差事, 同郭骁告辞,调转马头离去。 郭骁手攥着缰绳,双腿却僵硬忘了用力,胯下的骏马感受不到主人的意思,便慢慢停了下来。初春时节, 北地尚寒,旁边河水淙淙,水声更添萧索。郭骁坐在马上,良久才再次听到那水声,回了神,就见前面巡河士兵已经走出半里之地了,此地只剩他一人。 她有喜了,他才离京几个月,她就怀了寿王的孩子,她才刚刚十五,寿王到底要的有多勤? 郭骁又笑了,笑着笑着跳下骏马,丢了腰间佩剑,一头扎进了河水。河水冰冷刺骨,万千寒意蜂拥着往他身上刺,郭骁闭着眼睛下沉,一直到那股冷压灭了几乎要烧疯他的妒火欲火,郭骁才猛地睁开眼睛,奋力朝水面游去。 “都头!”循声倒回来的士兵们急切地喊道。 郭骁抹把脸,看清底下那群兵,他朗声大笑:“多日不曾沐浴,身上痒得厉害,泡一泡果然舒坦!” 巡河士兵们闻言,面面相觑,大冷天的,都头居然还笑得出来,该不是疯了吧? 郭骁没疯,泡到身体快要麻木了,他立即上了岸,当着一群手下的面脱了一身湿衣,露出结实壮硕的胸膛。但那些巡河士兵都没看都头大人的胸膛,全都往下瞄了,只见都头的二将军非但没有冻坏,反而更神气了,看得众人既羡慕又自卑。 郭骁随手扯过一个手下,扒了中衣下来擦拭身体,再扯住另一个扒了铠甲,命副都头继续带队巡视,他快马回营,进了营帐也不急着换下那抢来的不合身的铠甲,命人端酒来,一个人灌了整整一坛子。喝完换了一身衣裳,郭骁再次跨出营帐,又变成了冷峻威严的马军都头。 ~ 夜深人静,宋嘉宁猛地惊醒。 她做梦了,梦见自己在莲花池旁赏花,不小心掉到了水中,落水那一刻,小小的莲花池突然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太湖之水,她拼命挣扎,水中却游来一头恐怖慑人的巨大猛兽,张着布满獠牙的血盘大口朝她冲来,就在猛兽逼近,宋嘉宁清晰地看见对方无底洞似的黑漆漆的口中时,她吓醒了。 宋嘉宁惊魂未定,转身,见寿王安睡在旁边,她慢慢凑过去,脑袋搭在他肩窝,手也抱住了他腰。胸口变重,赵恒从沉睡中醒来,依然困倦,只转身抱住娇小的妻子,含糊不清地问:“怎么了?” 宋嘉宁越发往他怀里缩了缩:“做噩梦了。” “没事。”赵恒闭着眼睛摸摸她脑袋,再次入睡。 他只醒了一会儿,但他温暖宽阔的怀抱,他轻轻的一句“没事”,还有那安抚的摸头,都让宋嘉宁觉得踏实。她依赖地躺在他怀里,直到困意上涌,直到嫌弃这样抱着不够舒服,宋嘉宁才重新离开他怀,背对他自己睡了。 一觉醒来,夫妻俩都忘了这事。 ~ 晋阳城的围攻还在继续,三月时节,京城却已经春暖花开,远离战火的百姓们安居乐业,丝毫未收到战事的影响。而朝廷大臣们都知道这次大周肯定要胜了,故也不再像正月里初战时那般小心翼翼,放了旬假,有雅兴的便陪妻子儿女出门踏青。 宋嘉宁这段时间过得煎熬极了,刚确定喜脉没几天,她就开始孕吐,吐得特别严重,几乎吃什么吐什么。赵恒请了宫里的御医为她调理,一点用都没有,厨房都快把食谱上所有的膳食都做了一遍,还是没用,只要宋嘉宁吃东西,过不了多久肯定会吐出来。 宋嘉宁知道寿王也烦躁,可她管不住眼泪,难受了眼泪自己会往下掉。赵恒担心她又担心孩子,最后甚至想出了让宋嘉宁回国公府住一段时日的办法。宋嘉宁坐着轿子回了国公府,然后也不知是母亲天天在旁边悉心照顾管了用,还是弟弟天真活泼的小脸让她舒心,居然能勉强用点吃食了。 在国公府住了整整一个月,三月中旬,宋嘉宁孕吐终于缓解。与母亲商量后,宋嘉宁领着身边伺候的丫鬟们搬回了王府,坐在临窗的暖榻上休息,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看《史记》,一边盼着寿王快点回来。自家王爷私底下对她好,但明面上一直淡淡的,她搬去国公府那么久,王爷只去看了她一次,到今日,夫妻俩已经半个月没见了。 摸摸自己清瘦下去的脸蛋,再不是肉嘟嘟的了,再看看纤细的手腕,王爷送她的血玉镯子松松地挂在上面,宋嘉宁心里美滋滋的。福祸相依,因为孕吐,她虽然过了生不如死的一个月,可她意外地瘦了下来,连胸都小了一圈,也变成了风吹就倒那样的瘦美人。 瘦就是美,她变美了,王爷肯定会更喜欢她吧? 为了给自家王爷惊喜,傍晚寿王归来,宋嘉宁破天荒第一次没出去迎接,心慌意乱地坐在榻上等着,还故作神秘地用《史记》挡住了脸。 前院,得知他的小王妃不打招呼自己回来了,赵恒不由加快脚步,换上一身玉色家常衣袍,立即朝后院赶去。可那个总是会提前赶到堂屋门前笑盈盈等他的王妃今日并没有出来,赵恒神色微变,第一个念头便是她身体过于虚弱,连走路都不能了,否则以她的谨慎乖顺,一定会出来迎他。 没有理会低头行礼的丫鬟们,赵恒直奔东次间,正要走向内室,余光忽然瞥见暖榻上有道身影。赵恒顿足,看见她穿着桃红色的小衫靠在窗前,脸蛋被 第三卷《史记》挡住,只露出乌黑浓密的发髻,以及握着书卷的美玉似的小手。 不出门迎他,明知他进来了也不打招呼,她这模样可谓十分不敬,但赵恒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失礼,只想快点看到自己的小王妃。误会她看书看得入迷,赵恒轻轻咳了咳。宋嘉宁听了,脸颊莫名发热,一点一点地放下了书,眼帘垂着,面若桃花。 她书放的慢,赵恒先看到她额前稀疏的刘海儿,跟着是黛眉乌目,最后才是脸。 赵恒目光一怔。 她是瓜子脸,还没他手掌大,原来肉嘟嘟的,显得娇憨可爱。现在猛地瘦下来,怯怯地垂着眼,楚楚可怜惹人怜惜,可赵恒觉得陌生,觉得那根本不是他的王妃,窗前的瘦美人,美虽美,却没他的小王妃圆润…… 男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宋嘉宁好奇地抬起眼帘,见他站在榻前,眼中没有惊艳也没有喜悦,反而薄唇紧抿仿佛有些生气的样子。宋嘉宁一下子慌了,快速站起来,低着头坐到榻沿上,想先穿鞋再说。王爷不高兴,那就不是撒娇的时候。 只是还没碰到绣鞋,男人突然靠过来,将她抱到了怀里。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淡淡书卷香,半月未见的想念瞬间驱散了宋嘉宁的不安,她也伸手抱住他窄瘦的腰,脑袋蹭了蹭他:“王爷,我好想你。”在母亲身边,她吃的好,可她总是想他,尤其夜里,她会好奇他在做什么,是不是也有惦记她。 “怎么,瘦成这样?”她本就娇小,瘦下来更显得小,赵恒摸摸她细细的腰,低声问。刚刚要不是她露出他熟悉的胆小样,赵恒都要怀疑郭家不知从哪寻了个容貌酷似她的人,送回来糊弄他。 被人嘲笑胖嘲笑了那么多年,终于听到有人夸她瘦了,宋嘉宁嘴角高高翘了起来,兴奋道:“这个月吃的少,不知不觉就瘦了,王爷喜欢吗?”她从他怀里抬起脑袋,期待地看向头顶的男人。 赵恒低头,见她居然还笑得出来,不知怎么突然记起了她曾经裹胸的事。视线下移,在她略瘪下去的衣襟绕了一圈,赵恒捏捏她脸,肃容道:“不喜,今日起,加餐。” 宋嘉宁在这儿盼着夸呢,没想到居然被他勒令加餐胖回来,登时愣在了那儿。 她呆呆傻傻地张着嘴儿,脸瘦了,杏眼还是他熟悉的那双清澈眸子,唇也如记忆中红润饱满,赵恒暂且忘了追究她的瘦,一手托住她后脑,一手搂着她肩膀,俯身亲她。他的唇很热,宋嘉宁下意识地回应,过了会儿,她也忘了瘦与胖的问题,双手攀住他肩膀。 赵恒就这么抱起她,去了内室。她怀着身孕,他自然不会做什么,只是碰到那缩了一点水似的桃,赵恒松开她嘴,再次提醒道:“多吃,不得再吐。” 他动完手才说的话,宋嘉宁红着脸点点头,总算明白王爷为何嫌弃她瘦了。 原来是喜欢她鼓鼓的…… 第119章 119 晚饭宋嘉宁用的是紫薯粥, 米熬地烂烂的, 基本不用咬,紫薯香软清甜。宋嘉宁拿着小瓷勺,一口一口慢慢地吃, 吃了小半碗,饱了。 “都吃了。”饭桌上,赵恒第一次主动与她搭话。 宋嘉宁颇为意外,想起他要她多吃的话, 她乖乖拿起勺子, 只是, 一看到碗里的粥, 她突然有点反胃, 及时朝一侧扭头, 刚刚红红的脸蛋刷地白了。 赵恒惊得放下筷子,正要过去扶她, 一旁双儿鼓起勇气解释道:“王爷,郎中说王妃刚恢复食欲,能吃多少便吃多少,不必勉强, 等过了这段时间,王妃的胃口定会好起来,到时候还要提防王妃吃得过多呢。” 宋嘉宁压下那股恶心劲儿了,也朝他点点头,只是小手还拿着勺子, 仿佛他不同意,她就会忍着不适继续吃。 赵恒是担心她为了保持清瘦故意少吃,既然是身体不适,他自然不会强迫,连自己这份也不用了,走过去扶起她,牵着她手道:“去走走?”春暖花开,天黑的也晚了,此时外面夕阳正好,也不用担心她冷着。 宋嘉宁点点头。 两人也没有往远了走,就在院子里散步,院中栽了两棵海棠,花骨朵是红的,绽放开来便是白中透粉。两人停在树下,宋嘉宁仰头看花,笑着道:“花园里的开得更好,池边有一株红海棠,可惜要从山那边绕过去才能走近了看,她们不让我爬山。” 她才怀了两个月,肚子平平的,一点都不影响走路,不过丫鬟们劝阻是担心她摔了碰了,所以宋嘉宁只是很遗憾,并没有责怪丫鬟们的意思。 赵恒去年才开始进翰林院当差,在那之前一直幽居王府,对自己的花园早已了如指掌,宋嘉宁一说他便知道是哪棵海棠了,毕竟那是他亲自布的景。听出她话中的惋惜,赵恒握着她手道:“后日旬假,我陪你看。” 宋嘉宁惊喜地看向他,杏眼被夕阳余晖照亮,潋滟如湖水。 怀孕嗜睡,赵恒旬假这日,宋嘉宁依然贪睡了,赵恒难得没有起床去练武,翻身侧躺,默默地看他的小王妃。她这两日吃的是渐多了,也没有怎么吐,但那消瘦的脸蛋还没有胖回来,她嘴上答应着会好好吃饭,其实还是很满意现在的身段,晚上入睡前经过穿衣镜,都要偷偷看两眼,臭美得不行。 赵恒便觉得,只要她不故意饿肚子,那么就算她一直这么瘦下去,他也随她了。 睡到日上三竿,宋嘉宁醒了,睁开眼睛,就见王爷靠在一侧看书呢,身上穿着中衣。 宋嘉宁瞅瞅外面,亮堂堂的,惊讶地坐了起来:“王爷用早饭了吗?”不会在等她吧? 赵恒放下书,看着她道:“一起用。” 居然真的在等她?宋嘉宁又惊又喜又愧疚,忙叫丫鬟们进来服侍。饭后赵恒要带她去花园赏海棠,没叫丫鬟们跟着,只带了福公公。绕到那边池子前,宋嘉宁远远就看见池旁停了一艘小船,宋嘉宁恍然大悟,是了,不让她爬山,她可以坐船过去啊,自己怎么没想到呢? “王爷真聪明。”宋嘉宁由衷地夸道。 赵恒淡淡笑了下。 到了岸边,福公公先上船,赵恒牵着宋嘉宁小手跨上去,再扶她缓缓落座。福公公见主子们都坐好了,这就撑船了,这段池子并不宽,也就能容三艘小船排成一排,因此福公公没撑几下,船就到了对岸。 赵恒再扶他的王妃上岸。 知道主子们要在这边赏花,福公公撑着小船绕到拐角,在主子看不见的地方等候吩咐。 海棠树下,福公公提前准备好了,地上铺着一层竹席,席上搭着一方黄梨木方桌,文房四宝茶水糕点应有尽有,为清幽的景色添了几分雅致。暖融融的春光从树梢照下来,背后的小山上鸟雀啁啾,远处的王府宅院被花树遮掩,宋嘉宁环视一圈,顿生一种置身深山老林之感。 “王爷的园子真美。”宋嘉宁轻声赞叹道,她去年冬月嫁过来,今日才算真正领教寿王府的秀丽,再此之前,她对寿王府花园印象最深的景色,便是百果园。 赵恒顺着她的视线赏了一圈,最后目光又回到了她身上,却觉得这园中的花比不过她的姿容,园中的水比不过她清澈的眼。宋嘉宁对王爷相公的注视毫无察觉,她如愿以偿地走到海棠树下,专心地赏眼前的一枝海棠。 今日她穿了一条白底绣梅花的褙子,底下是一条白色罗裙,侧对他含笑赏花,人比花娇。 赵恒突然起了画兴,立即在黄梨木方桌旁落座,铺好宣纸,再看她一眼,随后提笔沾墨。 海棠树枝丫繁茂,宋嘉宁慢慢地围着海棠树转,无意地一回头,看见她的王爷端坐在方桌前,好像在画海棠。宋嘉宁特别想过去看看,又怕打扰他,再看看面前的海棠,宋嘉宁识趣地退远点,准备去瞧瞧别的景色。 赵恒抬头时,就见她已经走出海棠树几步远了,他要画的便是美人赏花,美人走了怎么行? “……嘉宁。” 看着她身影,想到福公公就在远处躲着,赵恒临时改口,喊她名字。 宋嘉宁疑惑地回头,眸若秋水,嘴角噙着一抹浅笑。 赵恒突然失神,眼看她要彻底转过来,赵恒立即道:“别动。” 宋嘉宁一僵,转了一半的身子不敢再动,就那么茫然地扭着脖子看他。她脸上的愉悦笑容变成了惊讶,但这并不妨碍赵恒作画,身体几乎不动,只有右手行云流水般在画纸上勾勒,眼帘时而抬起看她,时而垂眸看画。 宋嘉宁懂了,王爷在画她。 第一次成为别人画中的景,宋嘉宁欢喜又羞涩,每次他看过来,她脸上就更热一分。只是,虽然想老老实实地保持不动让他画个够,但时间一长,宋嘉宁扭着的脖子与腰都有点不舒服了,脖子酸能忍,可是腰…… 宋嘉宁不敢拿孩子冒险,抿抿唇,小声地道:“王爷,我腰酸……” 赵恒笔尖儿一顿,抬头,见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赵恒笑了:“可以动了。” 宋嘉宁松了口气,彻底转过来,想看他作画。 赵恒默许,继续画自己的。 宋嘉宁走到他身边,提着裙子跪坐,跪地稍微靠后,免得打扰他,伸着脖子看向画纸,就见宣纸上已经画好了一株海棠,与一个仿佛要离去又侧身回望的女子,只画了一道轮廓,还没有画五官,可单看那曼妙的身姿,就知道这女子必定是个美人。 美人是她,宋嘉宁脸热热的,心底又暗暗窃喜,幸好她瘦了,不然王爷画出来的肯定没有现在好看。视线离开画纸,宋嘉宁忍不住悄悄打量自己的夫君,他是患有口疾的王爷,是神仙一样的俊美男人,这样的气度这样的身份,便是不通笔墨也是百姓们争先夸赞的佳公子,可他又有才情,胸怀万卷书,字画堪比古今大贤。 她何德何能,竟有幸做他的王妃,为他生儿育女? 宋嘉宁看痴了,直到脖子再次泛酸,宋嘉宁才轻轻转转脑袋,重新去看画,却见寿王刚好画完最后一笔,而画上的她,回眸浅笑,似惊似羞似喜,仿佛与心上人相约在海棠树下见,对方迟迟未到,她失望准备离去,忽听身后有人唤她,她回头,看到心上人的那一瞬神情。 宋嘉宁脸更热了,她刚刚就是这样的眼神吗?她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如何?”赵恒早已放下画笔,见她脸红,他轻声问。 宋嘉宁下意识夸道:“好看,王爷画的真好。”说完了,忽然觉得这话好像在夸她自己长得好,宋嘉宁连忙红着脸解释:“不是,我,我是说王爷的海棠花画的好看!” 赵恒闻言,扫一眼桌上的美人图,皱眉道:“人不好?” 宋嘉宁:…… “人也好!”懊恼过后,宋嘉宁试着补救,赞誉王爷的同时又不能自夸,涨红脸道:“我,我是说王爷神乎其技,把我画的比真人好看多了。” 她总是把自己摆的很低,因出身自卑还情有可原,可她国色天香,世上无人能及,她也不敢引以为傲,反而想方设法贬低自己。看着她红红的脸,赵恒伸手将人抱到腿上,埋到她耳边道:“安安之色,百花羞惭。” 宋嘉宁这边耳朵都要被他的溢美之词夸熟了,羞得扭头,再看那幅美人图,竟然也觉得,画里的她,真是美若天仙……但宋嘉宁到底不是习惯自夸的人,飘飘欲仙了一会儿,她还是将功劳归在了寿王身上,归在了他出神入化的画技上。 “王爷,这幅画,可以送我吗?”宋嘉宁细声地问。她这辈子可能就瘦这么一次了,等月份大了,她肯定会变回原来的胖王妃,甚至更胖,宋嘉宁想留着这幅画,没人的时候偷偷臭美。 赵恒抬起头。 宋嘉宁期待地望着他,如水的杏眼,是他如何都画不出来的。 赵恒喜字画,但他一直都没有留下来的习惯,再得意的字、画最终都会毁掉。 至于这幅…… 赵恒偏头,对上画里那个回头朝他笑的姑娘,赵恒也笑了,握着她手道:“好。” 第120章 120 三月底, 宣德帝亲赴晋阳城督战, 大周的将士士气大振,攻城攻得更加勇猛。晋阳城已经死守两个月,辽国的援兵是指望不上了, 如今城门随时可破。既然败局已定,为免大周破城后屠杀百姓,晋帝刘业终于投降,至此, 晋国所辖六州并入大周, 除却北面被前朝昏君主动献给辽国的幽云十四州, 中原江山已尽归赵氏大周所有。 宣德帝龙颜大悦! 大臣们都盛赞兄长高祖皇帝雄韬武略征战天下, 但高祖皇帝没能打下晋国, 他这个不被臣子们看得起的弟弟打下来了!从今以后, 看谁还敢瞧不起他,文人皇帝又如何, 文人运筹帷幄,照样能打天下! 了却一件心事,宣德帝站在晋阳城城墙之上,眺望北方的辽国, 眸中精光闪烁。 回到京城,宣德帝先召见礼部、宗正寺官员,询问老四恭王的大婚筹备之事。老大、老二、老三都娶了王妃,三个儿媳妇今年还都有孕了,只等老四成家立业, 宣德帝便可以一心谋划江山,至于唯一的女儿端慧公主,今年才十四,宣德帝并不着急,多留几年再说。 四月十六,恭王大婚。 宋嘉宁、赵恒一早就过去了,男客们在前院热闹,宋嘉宁与已经熟悉的秦王妃等人在后院说话。睿王妃的月份最大,已经六个月了,只是她肚子显了怀,脸蛋却没怎么胖,看得宋嘉宁羡慕不已。她这个月胃口明显转好,脸上的肉眼瞅着就要恢复过年时的丰盈了…… 冯筝四个月了,衣裙宽松暂且看不出来,但她气色红润,一看小日子就过得非常不错。 宋嘉宁与她最亲,妯娌俩轻声细语地聊怀孩子的琐事,主要是冯筝给宋嘉宁传授经验。 睿王妃暗暗倾听,见冯筝、宋嘉宁都是桃花似的好气色,再想到自她怀孕后,睿王除了每月的初一、十五来她这边敷衍一下,其他时间都在张氏那个狐狸精屋里,睿王妃心里便涌起了一股酸,笑着问宋嘉宁:“弟妹怀孕三个月了吧?可有给三殿下安排通房?” 宋嘉宁与她关系不近,听睿王妃张口就打听这种事情,宋嘉宁有些惊讶,然后疑惑地反问道:“二嫂为何这么问?”她可不能说没有,显得她多善妒似的,虽然她不安排的主要原因,是她的寿王爷不近女色,至少没有流露出想要通房的意思,不陪她的时候就一个人住前院,再正经不过。 宋嘉宁面相老实,看着也像没心机的,睿王妃还以为她问什么宋嘉宁就会答什么,如今宋嘉宁反问过来,睿王妃便瞅瞅楚王妃,打趣般地道:“听说大殿下十分宠爱嫂子,原来的通房都打发了,我就想弟妹是不是也从大嫂那儿学了驭夫的法子,也让三殿下只守着你一人。” 她笑得亲昵,话却不怎么中听,但宋嘉宁、冯筝知道睿王妃过得不舒心,妯娌俩也都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互视一眼,由冯筝回道:“二弟妹这话真是折煞我了,咱们都是伺候王爷的,都听王爷的吩咐行事,哪敢想什么驭夫的法子?” 冯筝点到即止,睿王妃脸色却微变,认定冯筝在讽刺她,讽刺她没能入睿王的眼,所以睿王才去宠爱妾室,冯筝、宋嘉宁得了男人的喜欢,便能独宠于各自的王府。但事实分明是张氏那贱人擅用狐媚之术,迷惑了睿王! 敷衍地笑笑,睿王妃扭头,一个人生闷气,扫眼四皇子恭王的新房,睿王妃现在就一个心愿了,希望恭王妃像她一样命苦,不被恭王待见,否则四个王爷,三个都偏爱王妃,唯独她这个睿王妃被冷落,传出去太丢人。 抱着这个念头,新郎官接了新娘回来要挑盖头时,睿王妃比恭王还紧张,手攥着帕子,紧紧地盯着盖头。 恭王举着金秤杆,手有微微的颤抖,他没见过李木兰,只听说李木兰从小被李家当男儿养,习得一手好功夫,只在母亲惠妃那边看过一次李木兰的画像。画中的李木兰长着一双凤眼,嘴角带笑,没有三嫂那样柔美,却也是个美人。 作为一个男人,恭王只希望自己的王妃貌美温柔,她会不会功夫,毫不重要。 喉头滚动,十八岁的恭王,慢慢挑起了盖头,目光却盯着盖头以下,最先看见的是一截下巴,肤色偏黑……一个黑脸蛋的王妃,恭王心中一沉,待盖头全部掀开,发现李木兰脸蛋清瘦却冷峻,唯一可取的凤眼美丽却英气逼人,丝毫不见女子该有的温柔,恭王嘴唇一抿,不悦之色溢于言表。 李木兰看出来了,不甚在意,目光从恭王脸上一转,径直看向了不远处的几个女人,见到宋嘉宁,李木兰笑了,大方爽朗。 宋嘉宁可有点笑不出来,木兰姐姐怎么没装扮呢?虽然这样也不丑,可是新娘子,还是打扮打扮更好看吧?但想到木兰姐姐的脾气,宋嘉宁很快就想通了,笑着朝新娘子点点头。此时恭王背对她,宋嘉宁看不到恭王的脸色,等恭王转身坐到李木兰旁边,看清恭王严肃的脸,宋嘉宁不由地替李木兰捏了一把汗。 恭王,该不会不喜木兰姐姐吧? 恭王确实不喜。三嫂最美,美得不像人间女子,倾城之色可遇不可求,他不跟三哥比,可李木兰连大嫂、二嫂都比不上,又黑又不温柔,出嫁的大喜日子连妆容都不化,哪里像个女人?父皇竟然赐婚这样的女人给他,心也太偏了! 心中郁闷,恭王只能借酒消愁,一碗一碗与人拼酒,最后喝得酩酊大醉,被两个小太监架回了新房。恭王满身酒气,李木兰十分不喜,叫丫鬟们伺候恭王去沐浴,她一个人坐在内室等。那边恭王吐过了,喝了醒酒茶再泡个澡,人清醒了几分,回到内室见李木兰居然在看书,还是兵书,恭王哼了声:“洞房花烛夜,是让你来看书的?” 李木兰看他一眼,想到母亲的嘱咐,便放下书,去床上躺着了。 恭王虽然不喜这个王妃,但他敬佩李老将军,也没有不喜到连大婚当晚都不碰李木兰,既然李木兰躺好了,他便脱下外袍,走到了床边。李木兰闭着眼睛,似乎倒有点嫌弃他,恭王抿抿唇,解开她衣裳,学她那样,什么都不说,直接洞房。 李木兰自小练武,什么苦没吃过?虽然极度不适,但也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恭王见她木头一样,不会像两个通房宫女那样抱他讨好他,连声哀求都没有,他突然没了兴致,草草结束,躺到旁边闭目就睡。李木兰默默躺了片刻,觉得能动了,她坐起身,绕到屏风后自己收拾一番,然后重回床上,拉过一半被子背对男人侧躺。 对面龙凤喜烛静静地燃着,李木兰目光空洞,耳边再次响起家中母亲的话:“木兰,你是女子,终究要嫁人为妻相夫教子,忘了那些功夫吧,早点生个儿子,你过得好了,娘才安心。” 李木兰闭上了眼睛。 父亲早逝,母亲为她操了十几年的心,所以母亲要她乖乖选秀,她就去选秀,母亲劝她嫁过来,她也做了这个恭王妃。可是,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想要的,是像祖父、父亲那样,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而不是躺在一个男人身下,徒为鱼肉。 ~ 宋嘉宁再次见到李木兰,是恭王夫妻进宫给李皇后请安,宋嘉宁坐在冯筝身边,听宫女禀报恭王夫妻到了,她立即扭头看向门口。恭王先进来,宋嘉宁往他身后看,就见李木兰穿着王妃冠服,面色如常,脸上没有任何新嫁娘的羞涩。 宋嘉宁隐隐担忧,跟着敏锐地发现,这对儿夫妻行礼时,一眼都不曾看向彼此。 请过安,李木兰随恭王去惠妃宫里了,宋嘉宁与冯筝一道往宫外走,妯娌俩窃窃私语。冯筝小声道:“我怎么觉得,恭王似乎不太满意四弟妹?” 连嫂子也这么说,宋嘉宁更替李木兰发愁了。 傍晚赵恒回来,宋嘉宁偷偷地跟丈夫打听:“恭王有什么喜好吗?” 赵恒看她一眼,问:“为何问他?” 宋嘉宁叹口气,也不瞒他,把她与冯筝的猜测说了出来,末了道:“我与木兰姐姐相交,王爷告诉我恭王喜好什么,我找机会再转告她,他们夫妻或许会和睦些。”在宋嘉宁心里,李木兰是个豁达爽朗的好女子,理该得到男人的敬重与喜爱。 赵恒并不了解李木兰,但恭王……看着面前为好姐妹凝眉担忧的小王妃,赵恒突然想到了他第一次在宫里见到她的情形,当时他们兄弟要比箭,比试之前,四弟捡石子丢到她脚下,比试之后,四弟更是追着她,一口一个嘉宁表妹。 四弟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赵恒大概能猜到,只有她傻乎乎的,平时总妄自菲薄,根本不知道她有多招人。 “不知。”赵恒淡淡道。 宋嘉宁面露失望。 “安心养胎,不许多想。”赵恒将人抱到怀里,大手隔着衣衫轻轻贴住她平坦的小腹,命令道。 他这是怕她多虑影响养胎,宋嘉宁笑笑,靠到他肩膀道:“王爷放心,我有分寸的。” 赵恒揉揉她眉头,暂且信了。 第121章 121 恭王大婚后, 四月底, 宣德帝突然在早朝上与臣子们商议,他要北伐辽国,夺回曾经属于中原的幽云十四州。 殿下的文武大臣皆是一愣, 这次的震惊比正月宣德帝提出伐晋时更胜,毕竟晋国只是大周北面的一个小国,如颗小小的鸽子蛋,但再北面的辽国却是一块儿大石头, 且辽国草原广袤骏马成群, 骑兵所向披靡, 大周, 能打得过人家吗? 宣德帝也没想一下子就灭了辽国, 他只想先把幽云十四州抢过来。伐晋之前, 宣德帝对北伐辽国并无信心,但韩达、郭骁等将领一战便斩杀三万辽兵, 足以证明大周将士并不输给辽国,宣德帝便有了底气。 “众卿说说,辽国可伐不?”坐在龙椅上,宣德帝看着底下的臣子们问, 特别是武官那列。 文臣以宰相为首,武官以枢密使为先,然而枢密使曹瑜却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曹瑜身后,殿前司指挥使郭伯言, 亦是沉默。 宣德帝皱了皱眉,就在此时,郭伯言身后,品级仅次于他的殿前司都虞候程翰突然出列,朗声道:“皇上圣明,我大周将士刚刚攻下晋国,士气正盛,此时北伐辽国,必如破竹之势,一举收复幽云之地。” 他一出声,大多数武官都附和起来。 宣德帝摸摸胡子,笑着转向文臣。 宰相徐巍低着头,上次伐晋他都不同意,虽然宣德帝打了一次胜仗,但这次北伐辽国非同小可,他还是不支持,只是,徐巍早就看透了,龙椅上的帝王武断专制,一旦决定了什么就再也听不进去旁人的劝,既然说了皇上不听,那他何必再多嘴讨皇上的嫌? 宰相不开口,大多数文臣跟着垂头不语,二皇子睿王回头看看,出列道:“父皇英明,辽国派兵支援晋国遭受惨败,后再未出兵,定是畏惧我大周军威,敌军士气低迷我军军心大振,正是发兵的绝佳时机。” 宣德帝颔首。 中书舍人范平也附和道:“睿王所言正是,值此之际,我军乘胜追击,伐辽便如探囊取物。” “好一个探囊取物。”郭伯言站在原地,侧首,笑着对范平道:“辽国铁骑一兵可抵我大周十数步兵,范大人将伐辽说的如此简单,想来是胸有成竹,已有克敌良策,既如此,不知可否说给我等听听?” 范平不过是看透宣德帝的心思,出来说点讨皇上欢心的话,如今被郭伯言一个猛将询问战术,登时僵在了那里,白皙的脸庞一会儿红一会儿青的。郭伯言见了,递给范平一个武将蔑视,然后出列,拱手道:“皇上,书生意气说来简单,然战场千变万化,若无必胜把握,万不可轻易出兵,伐辽之事,臣恳请皇上从长计议。” 是,大周打了一场胜仗,将士们正高兴呢,但他们高兴的是立了功劳可以得到朝廷犒赏了,如今皇上未犒赏三军,却要三军继续攻打强敌辽国,将士们只会抱怨,如何能有抗敌的气势?身为宣德帝的心腹重臣,郭伯言知道宣德帝现在最想听什么,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皇上犯错。 宣德帝嘴角的笑容消失了,换个人出来反对他,他都不会像现在这么不悦,可郭伯言是谁?郭伯言是他一手提拔出来的,怎么能跟他唱反调? “朕既然决定北伐,自有必胜把握,爱卿无需多虑。”宣德帝平静地道。 郭伯言一听,默默退回原地。他已经尽了忠臣的本分,再说,便是愚钝了。 武官们支持他,文臣们一个个都跟哑巴了似的,但不说话就是默认,总之他的北伐之计算是得到了文武大臣的赞成。宣德帝笑了笑,道:“既然你们都赞成,那……” “父皇,您若出兵,此战必败。” 一道清越的声音突然传来,其言犀利,如盛夏之夜一道突如其来的雷鸣,震耳欲聋。文武百官齐齐抬头,想看看是哪位王爷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说皇上必败,然后他们就看见三皇子赵恒站在大殿当中,仰头直视龙椅上的帝王,背影修长挺拔,恍似黄山之巅不畏风霜的一棵青松。 所有人都震惊了,难以置信过后,各有所思。 楚王皱眉看着自己的亲弟弟,不懂向来不问政事的弟弟为何一开口就说那么难听的话,在他看来,这次父皇决定北伐再英明不过,弟弟张口就咒父皇打败仗,父皇生气处罚弟弟怎么办?楚王是又着急又担心,咳了咳,频频朝弟弟使眼色。 睿王面无表情,心里却乐开了花,老三与大哥是一体,现在老三触怒了父皇,一旦父皇责罚,大哥必然会出来求情,那时父皇能不迁怒?虽然一次小小的不快不会改变什么,但能看见老三自找麻烦,睿王便觉得很爽。 两个王爷一担心一幸灾乐祸,枢密使曹瑜、殿前司指挥使郭伯言以及宰相徐巍、副相陆询等人,却都不动声色地看着平时神仙一样独来独往的寿王爷,好奇寿王爷接下来会怎么说。 “寿王,何出此言?” 好好的心情被亲儿子一个“必败”毁的一干二净,宣德帝脸沉了下来,肃容质问道,愤怒的同时,心底亦有一丝不忍。老三说话结巴,如果可以,宣德帝不想儿子自取其辱,可眼下这种情形,他又必须问个清楚。 赵恒看着自己的父皇,缓慢而坚定地道:“原因有四,其一,犒赏未发,将士不满。” 郭伯言点了点头,就算两场战连着打,前面伐晋的犒赏也应该先发下去,将士们拿到好处,才更愿意为朝廷效命。说句难听的,百姓使唤牛种地,犁完一块儿地还得好好喂一顿,牛老实,少喂一顿可以凑合用,将士都是人,人心好利,没有好处就不愿意干活,硬是逼着去了,打得也不尽心,战场可不比耕田,一个疏忽便是惨被。 “其二,路途遥遥,长途跋涉,将士疲乏。” 枢密使曹瑜微微颔首。北伐辽国,要翻过一座太行山,将士们已经打了四个月,急需休整。 “其三,酷暑时节,不利作战。” 宰相徐巍面露赞许,两国发兵,天时地利人和都得考虑其中,不给犒赏将士不愿打,这是失了人和,辽国占据山脉险要易守难攻,这是没有地利,盛夏酷暑便是缺乏天时。 “其四……” “够了!”宣德帝突然喝道,瞪着下面的结巴儿子道:“幽云十四州乃我中原之地,如子女之于父母,大周百姓人人都盼望朝廷早日收复失地,幽云黎民饱受战乱之苦,归心似箭,朕伐辽是民心所向,待幽云十四州归我中原,朕自会犒赏三军。寿王才学过人,有这吞吞吐吐的功夫,不如为朕写篇北伐辽国的檄文。” 吞吞吐吐…… 众臣倒吸一口冷气,谁人不知寿王有口疾,至今不敢公然议论,皇上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狠狠地撕开了寿王从未愈合的伤疤。寿王反对伐辽,皇上却叫寿王写讨伐辽国的檄文,无异于又在伤口上洒了一把盐。 亲弟弟先得罪父皇再被父皇训斥,楚王无法责怪父皇,却受不了弟弟当朝受辱,不知不觉握紧了一双铁拳,就连之前幸灾乐祸的睿王,都面露同情,走上前去拉他傻得可怜的老三。赵恒却在睿王靠近之前,转身自回了文官之列。 皇上的亲儿子都被骂了,文武百官谁都知道皇上心意已决,再没一个敢出言反对。 散朝之后,宣德帝叫曹瑜、郭伯言等人到崇政殿商议伐辽战策。 赵恒与暂且被宣德帝冷落的文官们一同往外走。 “今日王爷所言,字字珠玑,微臣自愧不如。”宰相徐巍故意走得很慢,别的臣子都走远了,他才跟在赵恒身后,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寿王所忧,亦是他所虑,但他却没有寿王的胆量与胸怀,敢为朝廷顶撞皇上。 他微微低着头,眼睛看着前面寿王的衣袍,然后就见寿王不缓不急地离去,对他的赞誉,未作任何反应。徐巍慢慢挺直身体,望着已经走远的寿王,他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天妒英才,若寿王没有口疾,倒是…… 可惜没有如果,徐巍慨叹一声,朝中书省那边去了。 红日西垂,赵恒回了寿王府,衣服也没换,直奔书房。福公公一直跟在王爷身边,虽然没有上朝,但他从别人口中听说了王爷被皇上当众扫了颜面之事,知道主子现在正在气头上,他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屏气凝神地在书房外间等候。 后院,宋嘉宁听说王爷去了书房,猜到有大事,便继续坐在海棠树下纳凉,等着王爷忙完了过来用饭,可是一直等到夜幕降临,前院也没有任何动静。宋嘉宁突然不安起来,以前就算王爷忙,也会派人告知她的。 宋嘉宁派刘喜去看看,刘喜出自寿王府,与前院的大小太监都熟。 刘喜去了,可是前院空荡荡的,一片鸦雀无声,只有侍卫宗择守在书房前。发现刘喜,宗择远远地比划了一个手势,刘喜心中一凛,忙去回禀王妃,低声道:“王妃先用膳吧,王爷今晚有事,应该不会过来了。” 宗择的手势是说,王爷生气了,而刘喜记得清清楚楚,上次王爷生气,还是小时候与顽皮的四殿下打架,因为四殿下故意学他结结巴巴地说话,年幼的王爷气得,将自己关在房间,整整一个月都没出门。 第122章 122 晚上寿王果然没来后院。 宋嘉宁自己躺在床上, 默默猜测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但她人在孕中,躺着躺着就睡了过去。隔壁卫国公府,林氏哄完茂哥儿回来, 就见郭伯言赤着胸膛坐在床上,一双狭长眸子盯着斜对面她的梳妆台,仿佛在忧虑什么。 “有烦心事?”林氏走到男人身边,轻声问。 郭伯言看看妻子, 叹了口气, 将林氏扯到怀里抱着, 低声说了今日朝堂之事。于公, 他赞成寿王的话, 寿王颜面受损与他无关, 但皇上一意孤行,万一伐辽失败, 影响的将是大周未来几年甚至十几年期间与辽国的强弱形势。于私,寿王是他的女婿,寿王被皇上扫了颜面,在宫里表现的平平静静, 回到王府定会发作,他那老实巴交的女儿会不会受委屈? 林氏一听,急得就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愤愤道:“皇上怎么……” 话没说完,被郭伯言捂住嘴。 林氏美眸瞪着自己的丈夫, 好半晌才将火气咽下去。一个女婿半个儿,她虽然不敢真把寿王当儿子看待,但寿王对她的女儿体贴,林氏就喜欢这个女婿,哪想到宣德帝居然那么无情,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羞辱她女婿? 先是气愤,气完了,林氏才想到女儿可能面临的困境,登时坐立不安。 郭伯言安慰她:“安安有孕,王爷应该不会迁怒到她身上。” 林氏根本不担心寿王会欺负女儿,就凭去年胡氏夫妻进京时寿王对女儿的维护,林氏便知道寿王是个真正的君子。林氏在意的是,现在寿王受了委屈,他肯定不会主动将此事告知女儿,女儿一直蒙在鼓里,就无法及时安慰寿王了。这么大的委屈,王爷自己憋在心里,憋出伤怎么办? “明天我给安安送个信儿?”林氏低声与丈夫商量道。 郭伯言摇头:“你派人过去,然后安安安抚王爷,便是告诉王爷你也知道此事了,王爷反而不快。”哪怕此事注定会闹得京城百姓人人皆知,但郭伯言相信,寿王一定不会希望亲耳听到旁人在议论他的事实。 林氏一点就透,发愁道:“那我该怎么办?” 郭伯言拍拍她手,叹道:“用不了几日,此事肯定会传遍大街小巷,王府的下人出去办差,听到三言两语,自然会传到安安耳中。”皇亲国戚、大臣之中从不缺多嘴之人,寿王被皇上斥责,瞒不住的。 林氏瞅瞅东边,黛眉紧锁,就算女儿听到风声,那个傻丫头,知道该怎么安慰受委屈的寿王吗? “三日后皇上御驾亲征,我也要同行。”看着妻子一心扑在出嫁的女儿身上,郭伯言忽的道。 林氏大惊,半颗心登时回到了丈夫身上。 ~ 寿王府,赵恒连续两日没有踏足后院,回府后便一个人去书房待着,一句口信儿也不往后院送。宋嘉宁便猜到自家王爷肯定出了大事,叫刘喜暗中打听。宗择、福公公都没主动给他递信儿,那肯定是不方便说,刘喜就叫后院的粗使太监们仔细留意各种消息,发现什么要立即告知他。 又过了一日,一个外出采办的小太监偷偷对刘喜说了一件事。 刘喜心中大骇,立即去禀报王妃。 宋嘉宁惊得掉了手中的书卷,想象自家王爷被皇上当众斥责的情形,她眼中一下子转了泪儿,替他心疼,替他委屈。王爷素来话少,没事别人让他说他都轻易不肯开口,在朝堂上一口气讲了那么多,必然有他的道理,便是说的不对,皇上私底下训斥两句就是,怎么能…… 怪不得王爷不来后院了,她被鲁镇嫌弃的时候,也是觉得丢人,恨不得一辈子都不出门,就想一个人待着,最好连丫鬟们都不要待在她身边。 宋嘉宁完全能体会王爷现在的心情。 只是,她能做什么? 宋嘉宁望着窗外,呆呆地出了神。她曾经嫌弃自己胖,弄了裹胸布出来,王爷夸她是珠宝损三姐姐是木椟,她便开心起来。可她开心,是因为他是王爷,是未来皇上,皇上夸她好,那她肯定是真的好。如今反过来,便是她狠狠夸王爷一通,也不可能抵消宣德帝带给王爷的委屈。 也就是说,夸王爷这条路走不通,归根结底,王爷的口疾是比她的胖更碰不得的逆鳞。 既然无法劝王爷别在意他的口疾,那就努力哄王爷开心起来吧?心情好了,再想起不开心的事,也会轻松很多。 那她该如何哄王爷呢? 宋嘉宁摸摸稍微鼓了一点的肚子,忽的计上心头。 傍晚赵恒回府,在内室换身衣服,照旧一言不发地去了书房。福公公在书房外间站着,想到王爷自那日朝堂被斥后就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沉默地像一块儿人形冷玉,福公公便心疼地不行。王爷轻易不在人前开口,当时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四个字,为的全是朝廷社稷,一片赤子之心,却被皇上给浇了一桶冷水。 “属下拜见王妃。” 外面忽然传来宗择的声音,福公公眼睛一亮,要说谁最有可能哄王爷再露欢颜,非王妃莫属啊。宛如溺水的人遇到了救星,福公公放轻脚步赶了出去,看到门外穿着一条淡粉褙子的王妃,福公公就跟大热天看到一朵水灵灵的荷花似的,心都跟着舒坦了起来。 “王妃来了。”福公公轻声道,眼睛暗暗观察王妃的神色。不是他不想报信儿,实在是王爷受的气太大,福公公一怕王妃哄不好白白被王爷迁怒,二也怕王爷看出是他偷偷给王妃递的消息,降罪于他。 福公公紧张小心,宋嘉宁看眼书房窗子,就用平时说话的语气,不高不低地笑道:“我有一事请教王爷,王爷在忙吗?” “王妃稍等,我去问问。”这次福公公都不敢直接请王妃进去了,倒退几步,低头进了书房里间。见王爷手持书卷垂眸看书,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福公公用更低的声音问道:“王爷,王妃有事相求,正在门外等候。” 赵恒看眼门口,又垂了下去,过了会儿,将书放到桌子上,端起茶碗。 福公公懂了,出去请王妃进来。 宋嘉宁轻轻松了口气,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她还真怕王爷见都不肯见她。 福公公将她送到门前,他止步在外面等候,手为王妃挑起帘子。宋嘉宁低头进去,抬头,一眼看到她的寿王爷坐在书桌之后,穿着一件墨色长袍,神色清冷,而非她熟悉的淡漠。见他视线投向她手中的画卷,宋嘉宁微微笑,一边朝他走去一边柔声道:“王爷,我这两日突然想学画,今儿早上画了一幅,我自己觉得还算满意,王爷帮我评评?” 赵恒盯着她看了几眼,点点头。 宋嘉宁腼腆一笑,走到他身边,一点一点地展开画卷。画未露出来,她白皙细嫩的纤纤指头无声捻动,倒也成了一景。视线不由自主地沿着她小手往上移,赵恒又看到了她白嫩嫩的手腕,左手腕上戴着他去年送的那支血玉镯子。 她手在动,镯子跟着晃动,赵恒看着那镯子,有些走神。她真的很喜欢这镯子,白日晚上都不离身,夜里她抱着他的时候,那镯子就沿着他脊背一直往下蹭……念头一起,赵恒便再也打不住,脑海里是数不清次数的疯狂缠绵,素了三个多月的身体,瞬间蠢蠢欲动。 只是一支镯子…… 上次她来书房,送了一次羹汤,他也情不自禁失控,这个女人,根本就不能踏足他的书房。 宋嘉宁已经展开了画,发现他不知为何闭着眼睛,她谨慎地保持沉默,可是男人一直闭着,她明明看见了却不说话,似乎又容易暴露她已经知道了他的事。心念飞转,宋嘉宁看眼自己的画,咬咬唇,然后懊恼地问:“王爷闭着眼睛,是我画的太丑了吗?” 赵恒正在压制那突如其来的欲望,闻言睁开眼睛,视线下移,看到了她的画。淡黄的宣纸上是一幅莲花图,莲花画技普通,此时的赵恒完全没有点评的兴致,倒是莲叶下的三条鲤鱼虽有不足,却有几分灵动。赵恒专心看这三条鱼,很快便发现这三条鱼应该是一家三口,两大一小。大鱼里面,一条鱼身修长,一条短了很多,胖乎乎的……像她。 既然小胖鱼像她,难道那条修长的…… 赵恒再去看旁边疑似自己的那条鱼,看了一会儿,视线挪到小鱼上,见她把小鱼也画得胖胖的,赵恒脑海里登时浮现一幅场景:她坐在书桌旁给孩子讲《史记》,大的脸蛋肉嘟嘟的,小的与她娘一模一样……若真像她,那应该是女儿。 他浮想联翩,宋嘉宁站在一旁偷偷地观察他,见王爷俊脸上的那层薄霜渐渐融化,又恢复了平时的淡漠,甚至更平和些,宋嘉宁就觉得自己这幅画应该是画对了,小声问道:“王爷,我画的怎么样啊?” 赵恒抬头,对上她水汪汪的装满期待的杏眼,他肃容道:“丑。” ……这也忒不留情面了。 宋嘉宁不自觉地嘟起了嘴儿,要知道她整整画了半天,废了多少宣纸才画了一幅能拿出手的,费心费力讨好他,却只得了一个冷冰冰的“丑”。 “多谢王爷指点,我会继续练习的。”宋嘉宁强颜欢笑,伸手要把画收起来。 赵恒却提前收起画卷,随手插在了一旁的青花瓷画缸中。 宋嘉宁呆呆地张开嘴。 “研磨。”赵恒吩咐道。 猜到他要教她作画,宋嘉宁喜出望外,小丫鬟似的忙活起来。察觉男人在看她,宋嘉宁扭头,目光与他相对,她满足地笑,甜美单纯的笑容恰似一缕春风,吹散了赵恒心头盘旋多日的寒凉。 他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可他不能明知北伐时机不对而选择明哲保身,所以,赵恒不后悔那日所为。他只是…… “王爷,好了。” 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看着身边最容易满足的小王妃,赵恒笑了下。 他改变不了父皇的决定,但至少,他可以指点他的小王妃,她有画鱼的天分,只要持之以恒地练下去,假以时日,或许也能留下几幅墨宝,流传千古。 第123章 123 赵恒是个很好的先生, 他给宋嘉宁讲解《史记》时, 话不多,却字字都在点子上。宋嘉宁听得多了,猜他的意思也越来越准, 现在王爷提点她画技,言行并用,宋嘉宁更容易领会,就是王爷从背后握着她手教她运笔时, 宋嘉宁有一点点分心。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明明怀孕期间不宜行房, 她却常常特别渴望, 现在被多日不见的王爷半扶半抱, 感受着他手上的温度, 听着他低沉的简单提醒,他的胸膛不时地贴上她后背, 宋嘉宁就又开始心痒痒了。 赵恒注意到了她手腕的僵硬,偏头一看,入眼是她绯红的脸颊,杏眼一撞上他, 就立即垂了下去,微微往另一侧扭头,刚刚在惦记什么,不言而喻。 赵恒方才看她镯子就动了一次欲,如今被她无意一勾, 那股火就又冒出来了,手指掰开她虚虚攥着的小手迫使她松开画笔,然后将她转过来搂到怀中,急切地去亲她嘴唇。小别胜新婚,两人虽然都住在王府,但三四日没见了,赵恒想的全是宣德帝的斥责,宋嘉宁一直在琢磨王爷出了什么事,见不到面加上关心,现在抱在一起,亲得就更火热。 “胖了。”赵恒埋在她脖颈,揉着她道。 宋嘉宁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任由他的手乱动。 但赵恒也只能占占小王妃上面的便宜,她怀着孩子,他想的再厉害,也不能做什么。可是又想做,明知不可为依然舍不得松手,呼吸越来越重。宋嘉宁是女子,再想也不会多难受,听着他粗重的呼吸,神仙似的王爷馋成了这样,宋嘉宁就又心疼了。 宋嘉宁有办法帮他,但她不好意思说,红着脸靠在他怀里,心想再数到十,如果数到十王爷还不肯停,她就帮帮他。闭上眼睛,宋嘉宁默默地数,数地很慢,才到五,耳边忽然响起他暗哑的声音:“又来勾我。” 像是数落,却更像怪她勾了又不能满足他。 宋嘉宁脸更红了,被他惩罚似的攥着,再想到他受的莫大委屈,宋嘉宁突然决定豁出去了,埋在他怀里,细不可闻地道:“王爷,我,我有一个办法……” 赵恒手一顿。 宋嘉宁就听见他喉头滚动的声音,跟着却道:“孩子要紧。” 他把她跟孩子放在前面,宋嘉宁心里一暖,登时也把他放在了矜持前头。扫眼门口,宋嘉宁低下脑袋,拉着王爷往书架后面走,一直走到最后一排书架,才让他靠着书架站着,她重新埋到他怀里,手却缓缓地解他腰带。 赵恒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是隐隐猜到她会做一件让他很快意的事,他仰起头,看到对面的一排排书架,那些书好像又变成了一位位圣贤,你一言我一语地斥责他。赵恒欲火稍退,就在此时,她的小手贴了上来。 赵恒身体一僵。 宋嘉宁面颊通红,忍羞帮他。 赵恒眼睛依然睁着,依然看得到那些书架,但那些圣贤的身影与指责却越来越模糊,最后他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闭上眼睛,双手重新抱住了她。五月时节,即便傍晚屋里依然笼罩着一丝暑气,寿王宽敞明亮的书房,最后一排书架这边好像更潮更热,至少被寿王靠着的那几本书卷,书脊已经被汗水打湿。 一刻钟,两刻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宋嘉宁两只手都要废了时,赵恒突然抱住她不叫她动,他飞快解下她松松垮垮的兜儿,当成巾子用了。宋嘉宁伏在他胸前,他心跳如鼓,急促的呼吸告诉她,王爷很满足。 宋嘉宁就觉得自己立了一个小功劳,先是让他心情好了,又让他身体放松了下来。 两人就这样抱着待了一会儿,最后赵恒扶她站好,他弯腰捡起地上散乱的中衣褙子,一件件帮她穿上,唯独最里面的兜儿被他借用,不能穿了。少了一件,宋嘉宁总觉得不妥,趁他穿衣时,她走远几步低头查看,夏日衣衫薄,她怕被人看出来。 肩膀上突然一重,宋嘉宁眸光似水,羞羞地转身。 赵恒也先看向她衣襟,确认看不出来,他才将人抱到怀里,低声审问道:“跟谁学的?” 宋嘉宁目光微黯,然后撒了一个谎,倚着他小声道:“出嫁前每个新娘子都会从家中长辈那儿得到一本册子,上面,都教了。”那晚母亲走后,她偷偷翻看过,确实有这样的。 赵恒嗯了声,想到兄长送他的书,他虽然只随便翻了一页,却也能猜到其他页都画了什么。当时赵恒无心风月,今日竟然被她上了一课,赵恒忽然觉得,这种书册,也不是一点用途都没有。 “晚上,拿给我看。”亲亲她红红的耳垂,赵恒哑声道。 宋嘉宁一边羞一边想笑,他看了又如何?至少接下来大半年,他都用不上的。 夫妻俩说完悄悄话,才发现窗外天色已暗,宋嘉宁瞅瞅地上沾了他东西的兜儿,羞臊道:“那个怎么办?” 赵恒扫了眼,再看看东边的多宝阁,他走过去取下一个瓷瓶,宋嘉宁见了,越发臊得慌,躲到另一排书架后不肯见他。赵恒本想让她收拾的,如今小王妃躲了,赵恒也没特意喊她,自己将那粉色的兜儿捡起来塞进瓷瓶,然后再交给她拿着。 宋嘉宁躲了前面的差事,这个再也无法躲,只得老老实实接住,跟在他后面往外走。 里面昏暗,外间福公公早就上了灯,主子出来时,他飞快瞧了眼,看到神色平和的王爷与娇羞可人的王妃,福公公虽然猜不到两个主子在里面做了什么,却能肯定王爷已经消了气,顿时也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这晚赵恒在后院用的饭,然后也睡在了这边,从始至终,赵恒没提一句朝堂上的事,宋嘉宁也没有表现出她已经知道了。夜里拥在一起,宋嘉宁只拉着他手,叫他摸她微微鼓起来的肚皮,柔柔地问:“王爷希望是儿子还是女儿?” 赵恒思忖片刻,道:“都可。”女儿像她,定会娇憨可爱,儿子的话,像她也不错,知足常乐。若是结巴,再似他这般不想搀和又放心不下,反倒疲累。 不受控制的,心思又回到了朝廷大事上,父皇御驾亲征,不知结果究竟如何。 ~ 宣德帝突然要北伐辽国,这个决定毫无预兆,不仅大周的文武百官没料到,辽国那边也没想到大周居然这般野心勃勃,才打完晋国便直奔他们来了。因为辽国没有准备,大周将士一路北上,还真势如破竹地攻占了大大小小几处州县,短短半月,宣德帝便亲自率军抵达了幽州城外,十万大军将幽州城团团围住,随时准备攻城。 帝王主帐之中,宣德帝坐在主位,一众将军分列两侧,商量攻城之计。 此次北伐如他预料般顺利,宣德帝十分地意气风发,扫视一圈眼前的臣子们,目光落到了郭伯言身上:“幽州城远远不如晋阳城坚固,伯言觉得几日可破?” 郭伯言走到中间,沉声道:“守城之战,城池坚固固然重要,但只要守城之将应对有方,小城亦能坚守数月,此为谋事在人。亡晋君臣昏庸,无御敌之术,幽州守将耶律雄却是辽国猛将,皇上万万不可小觑。” 心腹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宣德帝不爱听,冷声道:“朕问你几日可攻下幽州城。” 郭伯言低头道:“若辽国无援兵,臣最快也要两个月,若辽国派兵增援,臣不敢妄言。” 兵贵神速,宣德帝要的就是在辽国援兵抵达之前攻破幽州城,因此立即派韩达、郭伯言分别带兵攻城。话音刚落,年轻将领那边突然走出一人,朗声道:“启禀皇上,幽州城东南五里地外驻有八千辽兵,乃二月援晋退守的辽国残余兵力,郭骁愿率五千人前去围剿。” 宣德帝急于拿下幽州城,并未将区区八千残兵放在眼中,否决道:“虾兵蟹将,不必理会,平章骁勇,还是助你父亲攻城罢。” 郭骁皱眉,还想再劝劝宣德帝,旁边郭伯言暗暗朝儿子摇了摇头。有寿王的前车之鉴,郭伯言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白白被宣德帝骂。 帝王有令,谁敢不听,郭伯言、韩达等将领立即开始攻城。 幽州城内,辽国大将耶律雄身穿铠甲站在城墙之上,亲自指挥守城之战。他是辽国赫赫有名的战神,有他在的地方将士们便无不心安,尽管大周攻势勇猛,城上的辽兵们却也不惧,拼命抵挡大周士兵登上城墙。 僵持了半个月,耶律雄正在督战,忽见一眼生的士兵匆匆赶来,到了面前便扑通跪下,自称五里地外的败兵,乃通过日以继夜挖的地道而来。地道有人证明,耶律雄当下不再怀疑,展开密信,看完信上内容,耶律雄忽的朗声大笑,走到城墙之前,目光如炬,直接盯上了远处大周皇帝的王帐。 宣德帝那个老贼,这次他要他有去无回! 五日之后,大周将士正在攻城,东南侧突然冲出来一股辽国骑兵,正是之前郭骁要带兵围剿的那八千残兵。宣德帝得知后大怒,犹如虎豹被蝇虫挑衅,当即下令停止攻城,转去对付那八千残兵。大周有十万军队,八千辽兵自知不敌,扭头就跑,辽国骏马擅奔,大周这边一时半会儿还真追不上。 追追逃逃,四面八方突然传来阵阵擂鼓,宣德帝骑在马上扬首一看,只见远处黄沙滚滚蹄声如潮,竟是辽国援兵已到! 第124章 124 围攻幽州城, 大周这边连攻半月都没有打下来, 又是酷暑时节, 将士们身心俱疲斗志萎靡,此时辽国援兵突然气势汹汹地围剿过来,马蹄溅起尘烟滚滚,一眼望去辽兵蜂拥不断仿佛看不见头,大周这边登时乱了阵脚。 与此同时, 一直逃窜的八千残余辽兵突然勒马,调过来从东南侧攻打大周, 幽州城内, 看到援兵已至,守将耶律雄满眼血丝, 立即带领五千精兵杀出城来, 直奔茫茫大周军队中最显眼的帝王座驾。 杀声冲天,辽军铁骑肆意在大周军队中穿梭,如入无人之境。宣德帝站在銮驾上,只见他的士兵们草芥般一片一片地倒下去,只有少数将领临危不乱, 奋勇杀敌。这是近处,再眺望远方,外围全是辽兵, 骑在马上挥舞大刀,大周根本阻拦不住。 前一刻还是他率军追杀辽兵,转眼间形势逆转, 身边的大将们相继冲出去发号命令试图稳住阵脚,身下的銮驾被惊马拉得四处乱转,车夫都驾驭不住,而那些辽兵们正从四面八方朝他这边杀来…… “皇上,銮驾太过招摇,请皇上策马,臣等先护送皇上离开!”郭伯言终于从远处赶过来了,翻身下马,蹬蹬蹬跑到銮驾前,请宣德帝弃车。宣德帝之前还有点埋怨郭伯言老跟他对着干,如今危难时刻郭伯言最先赶来护驾,宣德帝登时记起了郭伯言对他的忠诚,毫不犹豫地下了车。 辽、周两方都杀疯了,大周士兵现在只想打败眼前的敌人保护自己的性命,辽军上上下下却一心渴望立功,专门奔着骑马的将领、大周皇帝的銮驾去。宣德帝一下车,郭伯言便直接扯下宣德帝身上的龙袍,连同帝冠一同卷到怀里抱着,再扶宣德帝上马,他与长子郭骁领着一队精兵护送宣德帝突围,征战之中,不小心遗落了怀里的龙袍。 宣德帝易装而逃,其他辽国将领暂且没发现,继续往銮驾那边打,被宣德帝围攻了半月的守将耶律雄却盯准了宣德帝这队人马,红着眼睛追了上来。郭伯言父子终于护着宣德帝突出重围,没等松口气,就见耶律雄从后面杀过来了。 单打独斗郭伯言不惧耶律雄,但突围的周兵少,追上来的辽军多,首先寡不敌众,其次一旦被耶律雄缠住,远处的辽兵肯定会重新围上来,届时宣德帝怕是插翅难飞,因此郭伯言一鞭子抽在宣德帝胯下的骏马上,喝令身边的千百士兵快马加鞭,保护皇上为先,不得与辽兵缠斗。 辽马雄健擅奔,但郭伯言等人的战马也是精心挑选出来的,速度差距并不悬殊,追了半日,眼看就要抵达已经被大周占据的涿州了,郭伯言提前放出哨箭,向驻守涿州的楚王求救。身后耶律雄见了,虎眸微眯,也不管身后的辽兵了,他单骑猛地窜出数丈远,一下子从背后箭囊中拿出两支羽箭,瞄准前面一身雪白中衣的宣德帝便射了出去。 郭伯言等人都在往前跑,全凭马蹄声判断距离,谁也不知道耶律雄射了箭。突然间宣德帝惨叫出声,郭伯言惊骇地望过去,就见宣德帝右边大腿上不知何时扎了两支羽箭,郭伯言脸色大变,皱眉回头,却见耶律雄又连发两箭而来! 身体反应快于大脑,郭伯言挥剑去拦,“叮”的一声,剑刃打在箭头上,将一支箭打飞了。然而另一支…… 郭伯言胳膊还没放下来便朝前看去,这一看,郭伯言目眦欲裂。 原来就在郭伯言打飞一支箭时,郭骁也从一侧赶到了宣德帝的骏马之后,再以身为盾,替宣德帝承受了那一箭。宣德帝听到动静回头,郭骁直视帝王,神色冷峻而坚定:“皇上放心,郭骁定会护送皇上平安回城。” 看着郭骁那张酷似郭伯言的脸,宣德帝一边忍受大腿上的两道箭伤,一边感受到了一丝欣慰,正要收回视线,目光却猛地顿在了郭骁右胸。眼看着郭骁半边铠甲红了个透,宣德帝这才明白郭骁刚刚那句保证的意思。 郭伯言不知道皇上现在在想什么,他只知道他的长子被耶律雄射了一箭,看那位置,箭头恐怕已经穿透长子胸口,八成要没命了。双耳有片刻的失聪,等他重新听到声音,听到身后的铁蹄阵阵,郭伯言突地大吼一声,先让其他人继续护送皇上,他调转马头,手持长刀直奔耶律雄。 涿州城门已开,楚王一马当先前来救驾,耶律雄自知杀不了宣德老贼了,见郭伯言红着眼睛厮杀过来,耶律雄可不知道替宣德帝挡箭的是郭伯言的儿子,只当郭伯言想困住他。自认识破郭伯言的计谋,耶律雄当机立断,下令退兵,扭头就跑了。 郭伯言单刀匹马一口气追出了几里地,最后还是担心儿子,追到一半又往回跑。 宣德帝等人已经进了城,宣德帝不顾自己腿上的箭,一定要御医先替郭骁拔箭,并且亲自在旁边看着。郭骁身上的铠甲中衣都剪开了,众人一看,这才发现郭骁身上的箭,箭头利刃只有些许刺破了前胸,真要拔箭,从前面拔,箭头利刃势必要再扯开郭骁胸口,从背后抽,箭头又深入郭骁体内,往回拉扯定会再次伤到内部血肉,一个不小心卡住骨头断在里面,那就神医在世也没用了。 “哪个活下来的可能更大?”郭骁满头大汗地问,疼的,他可以不喊不叫,却控制不住额头身上的汗。 太医看着他的伤口,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实话:“从前面拔,或许有三成生机,自背后取,下官只有一成把握。” 宣德帝看向郭骁,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也被利箭穿透了一样的疼。今日要不是郭伯言及时护驾,他可能已经被辽军擒获,要不是郭骁帮他挡了一箭,现在最多只有三成生机的那个人,应该是他。 “平章……” “从前面拔,马上就拔,别再耽搁。”郭伯言突然从后面走过来,冷声地道。 郭骁抬头,看他的父亲。 郭伯言停在长子面前,眼中隐有水色,他俯身,右手握住长子肩膀,盯着长子的眼睛道:“平章,只要你挺过来,为父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任何事。”他知道儿子最想要什么,那件事不对,可郭伯言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死,他必须给儿子一个活下来的盼头。 郭骁微微仰头,与这位将他调离京城的父亲对视,他什么都没问,但他在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那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承诺,是一个男人对男人的承诺。透过这双泛着血丝的眼睛,郭骁看到了一个姑娘,她穿着桃粉的裙子被父亲从马车上抱下来,带到他面前。早就从那日起,她便是他的了,只能是他的。 郭骁转向一侧的太医,点点头。 太医让宣德帝等人退远点,然后对郭骁道:“世子爷,下官会用刀划破您胸口,直到能顺利取出箭头为止,期间世子爷必须保持不动,您看,下官先将您绑缚在柱子上如何?” “不必。”郭骁岿然不动,看眼伤口,泰然自若道:“你只管取。” 太医大惊,随即对这个小将军生出无限敬佩,行礼之后,太医取出一块儿软木叫郭骁咬住。准备好了,太医一手扶着郭骁肩膀,一手用淋了酒水的利刃对准郭骁胸口,沿着箭头破出的地方,先往上割破。 刺目的血不断地涌出来,郭骁紧紧咬着软木,双手紧握,手背青筋暴露。他闭上眼睛,记忆突然回到了那年六月他带她上山打猎,回到了他将她压在身下的那一幕。她身子娇软丰盈,她惊恐绝望地看着他,郭骁当时饶了她,现在郭骁不想饶了,他想象他扯开了她的裙子,想象自己像这支利箭一样,狠狠地穿透了她! 彻骨的疼与入髓的畅快同时涌来,郭骁睁开眼睛,尚未看清人影,眼前突然一黑。 郭伯言一把扶住自己的儿子,终究还是落了泪。 郭骁失血过多昏死了过去,生死未卜,宣德帝让郭伯言好好照顾儿子,他回到正院,让太医取箭。宣德帝这两支都射在了右大腿上,没有郭骁那么凶险,一支箭头却也扎进了骨头,硬拔不行,必须劈宽骨缝才能取出来。 疼吗?肯定疼,可是没有不疼的办法。 宣德帝趴在床上,嘴里同样咬着软木,疼得身体颤抖,仿佛随时都可能跳起来。楚王看得目眦欲裂,跪在床边狠狠地按着父皇,宣德帝扭头,看见楚王脸上的泪,宣德帝却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千里之外的寿王,他的老三。 当日朝堂之上,老三说的他都听进去了,他也知道儿子说的是实情,可他被伐晋的胜利冲昏了头,他想博那万分之一的希望,他想收复幽云十四州统一中原,他想做到兄长高祖皇帝所不能,所以他斥责了老三,一意孤行。 如今,他受伤躺在床上,堂堂帝王被辽兵追的丢了龙袍失了帝冠,传出去后,定会沦为百姓口中的笑柄吧?非但如此,此事记入史册,他还会沦为后人眼中的无能皇帝…… 宣德帝闭上眼睛,与千秋的声名相比,腿上那点箭伤,都不算什么了。 第125章 125 宣德帝由郭伯言父子护送逃出了重围, 幽州城外的十万大宋军队却无处可逃, 与辽军厮杀半日, 最后战死五万,只有半数成功突破辽军围剿,退到三十里外整顿。五个大将军再次重聚,这一碰头,突然发现皇上不见了! 主将韩达立即派人去寻皇上, 他们五个将军也分别在各自阵营寻找,结果找了半个时辰, 只找到一件沾满血污的龙袍, 至于皇上去了哪里,没人知道!而龙袍都离身了, 还沾了血, 任谁都要往坏了想。 可如果皇上真的死在了刚刚的厮杀中,尸首被辽军所获,现在,大周该怎么办? “皇上战死是我等护驾不力,但五万大军不可没有统帅, 否则必生祸乱,当务之急,我等应另立贤君, 再由新君决定是退是战!”并州节度使姚松沉吟着道。 韩达看他一眼,再看看身边的武安郡王、冀州节度使吕云、监察史杜志善,他谨慎地保持沉默。 冀州节度使吕云皱眉道:“姚将军的意思是?” 姚松便走到武安郡王面前, 赞誉道:“郡王爷文武双全,乃高祖嫡亲长子,恳求郡王爷临危受命力挽狂澜,末将必定誓死效忠。” 武安郡王震惊地说不出话。 姚松与吕云都是当初跟随高祖皇帝南征北讨的老将,这大周江山几乎都是高祖皇帝打下来的,他们打心底只服高祖皇帝一个。当初宣德帝继承兄长的帝位一直都有蹊跷,现在宣德帝死了,姚松最先想到的便是让皇位回到高祖的儿子手里。吕云听他这么说,立即也走过来表态,拥护武安郡王。 突然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武安郡王只觉得……他不是在做梦吧?只是一件龙袍,叔父未必就是死了,就算叔父死了,按照叔父继承父亲皇位的规矩,接下来当皇上的也应该是四叔秦王,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啊。 再看看保持沉默的韩达、监察史杜志善,武安郡王马上道:“皇上只是下落不明,两位将军切不可妄言。” 姚松刚要再劝,涿州派人来了,得知宣德帝人在涿州活的好好的,武安郡王松了口气,欲拥护他称帝的姚松与吕云,却都脊背一寒。互视一眼,两人分别找机会与镇北将军韩达、监察史杜志善通了气,称他们方才所言只是因为误会皇上真的薨了,并无不臣之心,希望他们别去禀报皇上。 韩达、杜志善只是笑笑,没有做出任何承诺。 当天傍晚,宣德帝就知道了这事,在人前没有表现出什么,夜里一个人趴在床上,一宿未眠。旁边的跨院,郭伯言同样一晚没睡,一直守在儿子身边,时不时摸摸儿子额头。就这么熬了一夜,清晨天渐渐亮了,看看昏迷不醒的儿子,郭伯言正要先去净房一会儿,准备起身的瞬间,突然听到一声微弱的声音。 郭伯言心头涌起狂喜,重新伏到儿子面前,颤抖着唤道:“平章……” 郭骁眉头紧锁,没有任何回应,过了会儿,嘴唇翕动,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安安……” 郭伯言浑身一僵,怔在床边,心情复杂。拔箭之前,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让儿子活下来,哪怕让他用命换,郭伯言也在所不惜。现在儿子熬过来了,郭伯言终于能分心想别的家人了,温柔贤淑的妻子,娇憨乖巧的小女儿,以及年岁已高的母亲。 郭伯言闭上眼睛。 他不会让儿子坏了整个国公府,不会出手帮儿子去抢人,如果儿子真要定了安安,他只能保证不干涉,但在那之前,他也会让儿子做一个选择,要么继续做郭家子孙,娶妻生子,要么假死离开郭家,隐姓埋名毁掉容貌,靠自己去与寿王抢人。 一边是三代血亲功名利禄是身份容貌,一边是已经嫁人即将生子的继妹,郭伯言相信儿子一定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 宣德帝战败的消息传进京之前,宋嘉宁正在过她的十五岁生辰。十五岁是女子的及笄之年,是一个姑娘仅次于嫁人生子的重要日子,便是不喜应酬的赵恒,都特许他的小王妃可以邀请亲朋好友来王府观礼。 宋嘉宁首先想到的是国公府的亲人,母亲、太夫人与两位婶母肯定要请,三个姐姐两个嫁的远不值得折腾一趟,宋嘉宁就只给嫁到户部侍郎府的三姐姐云芳下了帖子。这是娘家的亲戚,寿王这边,宋嘉宁分别给楚王妃冯筝、恭王妃李木兰、睿王妃、端慧公主送了请帖,前面两个是真心邀请的,后面睿王妃、端慧公主纯粹是面子活儿,宋嘉宁相信那二人也不会过来。 果不其然,五月二十六这日,睿王妃派人送了贺礼,人没来,说是最近身体不适,怕动了胎气。宫里的端慧公主也叫宫女送了礼,然后端慧公主要为大周将士祈福,三日前便决定烧香拜佛、斋戒七日…… 宋嘉宁一笑置之,开心地款待娘家人。 太夫人、林氏等人离得近,来的早,过了半个时辰,冯筝、李木兰、云芳才陆续到来。客人也分尊卑,及笄礼后,太夫人主动领着自家娘几个去王府后花园逛了,留宋嘉宁招待两位王妃妯娌。 冯筝带了升哥儿,她与宋嘉宁走得近,不缺这一日功夫攀谈,猜到宋嘉宁可能要与李木兰说说贴己话,冯筝就带着升哥儿去后院的莲花池旁看鱼了。 “木兰姐姐最近可好?”宋嘉宁请李木兰到次间坐,关心地问道。 李木兰不喜打扮,头上只一根白玉簪子,简单利落,但她喜欢穿红衣,大红的衣裙衬得她肤色白皙了几分,明丽张扬。听宋嘉宁这么问,李木兰笑道:“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总之吃穿不愁,得过且过吧。” 其实李木兰很满意她现在的生活。新婚前三晚,恭王都在她房里睡的,那种事情只叫人难受,一点趣味也无,因此三日一过,恭王回前院去了,只叫两个通房轮流伺候,李木兰顿觉松了口气,晚上一个人睡得特别香,如果初一、十五恭王也别来找她,别来打扰她睡觉,李木兰会更满足。 但她身边的丫鬟们都愁眉不展的,替她委屈,李木兰就觉得外人应该也不觉得她过得好,这才用了“得过且过”四个字。 宋嘉宁很想知道李木兰过得怎么个不好法,但两人久别重逢,不能一下子就问太私密的问题,宋嘉宁就道:“出嫁那日,木兰姐姐怎么没装扮装扮?”她一直都想不通这点。 李木兰回想当日,不甚在意地道:“我从小就不打扮,往我脸上涂抹那些脂粉,我浑身难受,既然是大喜的日子,我总不能叫我难受是不是?” 宋嘉宁:……还是够特立独行的。 “别光说我,你怎么样,怀孕辛苦吗?”李木兰瞅瞅宋嘉宁已经见鼓的小腹,好奇地问。陪恭王睡觉,李木兰一是不舒服,二来特别担心自己会怀孕,她喜欢舞刀弄枪,实在想象不出大着肚子练武的样子,故每次完事后,李木兰都会跑去净房,尽量把恭王留在里面的东西全都给弄出来,彻底洗干净。 宋嘉宁摸摸肚子,想到头三月孕吐的痛苦,她点点头:“刚开始什么东西都吃不下,难受地都不想怀了,不过现在好多了,每天都盼着快点生出来,你看升哥儿多招人稀罕。” 刚提到升哥儿,升哥儿颠颠地跑进来了,手里举着一只绿皮蚂蚱,献宝似的送给宋嘉宁,仰着小脸道:“三婶,这个给你,留着给弟弟。” 才虚三岁的男娃,已经知道照顾弟弟了。 宋嘉宁接过那只小小的蚂蚱,捏着腿问升哥儿:“你怎么知道是弟弟?” 升哥儿嘿嘿笑:“就是弟弟!”他想要个弟弟,然后跟弟弟一起玩。 宋嘉宁揉揉男娃脑顶,温柔地笑了。 李木兰看着宋嘉宁姣好柔和的侧脸,忽的打了个寒战,只觉得自己天生不是做娘亲的料。 热闹了一日,送走客人,宋嘉宁有些乏了,躺在床上睡觉,睡到黄昏才醒。 “夫人,这是您睡着的时候,有人自称是您的故交,送了一支簪子过来,交给侍卫便走了,没有留下姓名。”等宋嘉宁更衣打扮完了,双儿才端了一方紫檀木木匣走到她面前,一边打开匣子一边奇怪地道。 她的故交? 宋嘉宁疑惑地看向匣子。 匣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牡丹花簪,牡丹花是用整块儿绯玉雕刻而成,花瓣纹理纤细,簪身赤金打造,金灿耀眼,花瓣与底下赤金叶托上一共镶嵌了四颗鸽子血红宝石。宋嘉宁看着那四颗足以让任何女人动容的红宝石,全身血液却一下子冻住了般,寒彻心扉。 她见过这支牡丹花簪,前世她被郭骁带到京城,郭骁碰她之前,便将这支簪子送了她。宋嘉宁不想要,可她还不回去,最终簪子被李嬷嬷收到了首饰盒中,经常让她戴着这支簪子,去迎接郭骁。 今日,郭骁又将簪子送给了她,在她及笄的时候,在她已经当了寿王妃的时候,不是以兄长的名义送的,而是谎称故交。 宋嘉宁脸色苍白,郭骁到底想做什么,难道他还没有死心? 就在宋嘉宁失神的时候,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王爷”。 第126章 126 王妃及笄的日子, 赵恒特意提前一个时辰回了府, 未料刚下马车, 就从侍卫口中得知,今日有人送了他的小王妃一份及笄礼,还是一个不肯透露姓名的故交。王妃的身世赵恒派人查过,至少,他想不出王妃有什么故交。 “查。”赵恒淡淡道。 侍卫当时就查了, 最终发现送礼的人原来是个乞丐,被旁人指使来送礼, 至于指使的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住在哪里, 那乞丐一概不知,线索彻底断了。但此事足以说明, 送礼之人绝非王妃故交。 赵恒目光微沉, 换过衣袍立即去了后院,丫鬟们行礼时,他已经跨进了堂屋。 自宋嘉宁怀孕后,王爷就不许她再出去迎接了,此时听他来了, 宋嘉宁看看匣子里的牡丹花簪,心念电转,当赵恒走进内室时, 宋嘉宁也恢复了平时的神色。离开座椅,宋嘉宁对着一身浅灰色长袍的男人道:“王爷来的正好,今儿个有人自称是我故交送了一份礼来, 可我根本没有能送这种簪子的故交……” 赵恒盯着她,云雾般的眼晦暗不明。 宋嘉宁努力装傻,茫然求助地望着他。 赵恒已经清楚她的脾性,知道她单纯质朴,现在宋嘉宁又主动交代,赵恒便不再疑她,低头看向双儿手中的匣子。牡丹花簪华贵精致,随便一颗红宝石都价值连城,送礼之人必是大富大贵者。这一瞬间,赵恒脑海接连闪过几道人影,全是见过她真容的男人,最终只剩下一个郭骁。 赵恒没有证据,但他有理由怀疑,郭骁之前三番两次陷害她毁她名节,要么出自继兄对继妹的厌恶,要么就是出自一个男人对绝色美人的占有欲。现在讨好的簪子一出现,真若是郭骁所为,那郭骁对她的心思,便是昭然若揭。 “喜欢吗?”赵恒问她,声音平静。 宋嘉宁皱眉道:“簪子虽好,但来历不明之物,我不想要。” 那簪子真的很漂亮,这是事实,宋嘉宁觉得,她一味地嫌弃,倒容易叫王爷起疑。 赵恒闻言,皱了皱眉,吩咐双儿道:“毁了。” 不是扔了丢了,而是毁了,简简单单地两个字,足以说明他对这簪子的不喜。双儿莫名害怕,应了一声,立即盖上匣子端出去了,交给守在外面的刘喜。刘喜会功夫,得知王爷要毁了簪子,自然有千百种办法,接过匣子离去。 内室,赵恒走到书桌前坐下。 宋嘉宁看得出他现在很不高兴,也猜得到原因,哪个男人能容别的男人送首饰讨好自己的妻子?跟着他走过去,宋嘉宁一边为他倒茶一边恨恨地道:“王爷,对方藏头缩尾送我簪子,被人传出去不定说什么闲话,咱们还是叫人查查吧?” 赵恒看着面前的茶水,脸上的冷意更明显了。 他查过了,空有怀疑的目标,却没有证据,就算有又如何,关系到她的名节,他真的追究,最受连累的还是她。父皇本就不喜她,赵恒不能再让外面传出任何不利于她的流言蜚语,郭伯言那里他警告了一次,郭伯言也出手教训儿子了,是郭骁…… 赵恒眼底浮现一丝戾气。 宋嘉宁第一次见到这样阴沉的王爷,吓得噤若寒蝉,浑身僵硬地站在旁边,不敢动也不敢出声。赵恒回神,看到她这副害怕小心的样,想想今日是她及笄的好日子,被人纠缠也不是她的错,便暂且压下那股戾气,笑了笑,朝她伸手。 他这一笑,犹如寒冬腊月突然变成三月暖春,宋嘉宁心不慌了腿不僵了,只有点糊涂地将手交给他,不懂他前后变化怎么这么大。赵恒将人抱到腿上坐着,袖子一抖,手中便多了个狭长的首饰匣。 宋嘉宁惊喜地捂住嘴,这,这是王爷送她的及笄礼吗? 她光看见匣子就高兴成这样,仿佛他送个光秃秃的匣子也比那人送的牡丹花簪更让她满足,赵恒心底的郁气突然烟消云散,用眼神示意她将礼物取出来。宋嘉宁兴奋地点点头,接过匣子,轻轻打开盖儿,就见里面摆着一支赤金打造的凤簪。簪头是朵祥云,云中藏着一颗红宝石,祥云之上立着一只赤金凤凰,凤凰口中衔着一颗红宝石,眼睛也是红宝石做的。无论昂贵、雕工还是寓意,都远远胜过那支牡丹花簪。 宋嘉宁看入了神,喜欢这精美的凤簪,更喜欢送凤簪的人,他是她拜过天地的相公,是她堂堂正正的男人,他送的簪子,她可以开开心心地戴出去,不必有任何顾虑。 “喜欢吗?”赵恒圈着她腰问。 宋嘉宁对着簪子点头,小手取出簪子,情不自禁地摸,喜欢到,眼里都看不见他了。 这样的喜欢,一看就发自肺腑,绝不掺假。 赵恒也很喜欢,喜欢她满足的模样,喜欢自己的王妃心里只有他。 “戴上。”赵恒低声道。 宋嘉宁被他唤醒了,看他一眼,大着胆子将簪子递给他,娇娇地道:“王爷帮我。” 赵恒淡笑,抬手,慢慢地将簪子插到她乌黑浓密的发髻中。 宋嘉宁想去照照镜子,刚要动,瞥见他欣赏的眼神,宋嘉宁脸一红,微微低头,小手攥着他腰间的玉佩,细细问:“好,好看吗?” 两辈子,她第一次在男人面前,这般厚脸皮。 “倾国倾城。”赵恒抬起她下巴,直接朝那红唇吻去。 ~ 宋嘉宁行完及笄礼不久,一进六月,北面便传来了宣德帝战败的消息,满朝皆惊。 赵恒又开始睡在前院了,但每晚都会陪宋嘉宁用饭,白日他进宫当差,宋嘉宁就听双儿她们打听来的消息。据说宣德帝大腿上中了两箭,宋嘉宁暗暗心惊,当双儿用一种自豪的语气提及郭骁拼命护驾并无需捆绑面不改色地忍受了割肉拔箭之痛时,宋嘉宁只觉得心寒。 一寒郭骁能忍常人不能忍之苦,二寒郭骁居然立下了救驾的大功,从此必然成为宣德帝面前的红人,恐怕继父那么多年的功劳都比不过郭骁这份救命之恩。宋嘉宁本来就怕郭骁,本以为嫁给寿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没想到郭骁还没对她死心,而且变得更强了。 幸好他伤势太重,似乎得在涿州休养半年才能回京,宋嘉宁摸摸肚子,想到那时候孩子已经生出来了,多少松了一口气。 与辽国这一战,是大周主动挑衅,现在战败了,辽国必然不会轻易罢休,宣德帝料到辽军会反攻,一直在涿州逗留到七月,安排好防御事宜,这才提前回京了。皇上归京,皇叔秦王、二皇子睿王、三皇子寿王、四皇子恭王带领百官出城相迎,但銮驾不曾停留,直接驶进了城门。 无需提醒,谁都知道宣德帝此时正不痛快,朝廷上下都小心翼翼地说话做事,唯恐触怒帝王。 七月底,睿王妃生了个女儿,宣德帝得到消息,脸更臭了。 八月中旬,辽国果然发兵侵周,郭伯言、韩达联手打了一个漂亮的阻击,震退辽军,迫其暂且不敢再犯,宣德帝这才收起冷脸,终于在早朝上露出了笑容。帝王笑了,也就意味着文武百官可以喘口气了。战事初停,八月底郭伯言率领禁军回京,枢密使曹瑜上书,奏请皇上犒赏伐晋、抗击辽国的有功将士。 有功者赏有过者罚,三次战事不能混为一谈。 宣德帝扣下所有要他犒赏三军的奏疏,概不回应。曹瑜没办法,只得去请武安郡王这个皇帝侄子去宣德帝面前为将士们求情。为何不找楚王,因为楚王并未参与伐晋一战,没有立场说话。武安郡王也是武将,素来爱惜手下的士兵,听完曹瑜一席话,立即进宫去了。 “皇上,朝廷发兵例来论功行赏,四月里将士们伐晋有功,朝廷再不犒赏,恐其会有怨言,致使军心不稳。”武安郡王诚心地道。 宣德帝低头批阅奏折,连续批了三封,他才抬头看了对面的侄子一眼,讽刺地笑道:“这事啊,无需着急,等你做了皇上,由你来赏也不迟。” 武安郡王听了,当场涨红了脸,想说什么,迎着叔父皇上阴狠的目光,武安郡王却想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叔父早就知道当日混乱中姚松、吕云要拥护他登基的事情了,可叔父竟然憋了整整三个月,一直憋到今日,才找到机会发泄了出来。 他的叔父,猜忌了他三个月。 关乎皇位,他便是再长一百张嘴,怕是也洗不清叔父心中他要篡位的嫌疑了。 武安郡王没有一百张嘴,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朝宣德帝行个礼,转身往外走,走到半路,突然低头,猛地朝一侧的大殿柱子撞去!他不会说,但他会做,他死了,叔父就信他了,反正他不死,被叔父猜忌,全家上下也没有好日子过。 变故陡生,宣德帝噌地起身,与大太监王恩飞速赶到侄子身边,就见武安郡王额头血流如注,睁着一双眼睛瞪着宣德帝,嘴唇颤动,仿佛有什么话要说,最终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脑袋一歪,去了。宣德帝大惊大恸,扑在侄子身上哭嚎起来,悔恨交加。他只是心中不快,一时脱口而出,侄儿怎么就…… 一侧,王恩偷偷瞄眼宣德帝,瞬间又垂下眼帘。 第127章 127 为证清白, 武安郡王自尽而死,宣德帝追封其为魏王,厚葬皇陵,事后贬了并州节度使姚松、冀州节度使吕云的官职,算是将武安郡王的死归咎在了这二人身上,然后终于将伐晋将士们应得的犒赏发了下去。 关于武安郡王的死,朝臣们不敢说什么,但武安郡王乃大周开国皇帝唯一还活着的儿子, 如今因为帝位的事一头撞死在崇政殿, 撞死在叔父宣德帝面前, 百姓怎么可能不议论?非但如此, 连当初宣德帝登基时只有高祖口谕,并无传位诏书这笔旧账都翻出来了。 便是皇上,也难逃悠悠之口, 臣子妄言帝王可以贬官降职,那么多百姓, 他根本管不了。宣德帝只能佯装不知情, 然而嘴角的火泡却骗不了人, 太医院连忙开了消火的方子,御膳房换着花样送上清淡的膳食,而才松口气不久的文武百官,再次提起心来。 九月下旬,武安郡王入土为安,送葬回来, 楚王跟着弟弟回了寿王府。 寿王知道兄长有话说,请兄长到湖上泛舟,一艘敞篷小船,没用人伺候,只兄弟两人坐在上面。楚王划了会儿桨,等小船离湖岸远了,楚王将船桨丢到一旁,提着酒坛坐到弟弟对面,打开坛子,哥俩一人倒了一樽。 “这一樽,敬大哥。”举起酒樽,楚王对弟弟道,口中的大哥,正是年长他几岁的武安郡王。 赵恒端起酒樽,然后伸手移到船舷外,将酒水洒进湖中。 祭奠完武安郡王,楚王便不管弟弟,自斟自饮。一个人一口气喝了半坛,楚王突然将小小的酒樽掷到湖中,抱起酒坛就要往嘴里灌。 “大哥。”赵恒及时攥住酒坛另一边,低声制止。 楚王看着弟弟,已经当了父亲的大男人,虎眸里忽的涌出了泪,哽咽道:“大哥才二十八,攻打涿州,我与他并肩作战,父皇叫我守涿州,大哥前去幽州之前,答应打下幽州便送一坛美酒给我……没死在战场,却死在了……” 说到这里,楚王甩开弟弟的手,举起酒坛就往嘴里倒酒,酒水洒出来泼在脸上,分不清哪滴是酒哪滴是泪。赵恒沉默地看着兄长,看着看着,慢慢地记起了小时候的事。兄长长他三岁,堂兄长他八岁,大家都是孩子时,兄长总是与堂兄一块儿玩,嫌他小不带他,有次他非要跟着兄长,兄长不高兴,是堂兄笑着替他说话。 都是赵家人,都是手足兄弟,说没就没了。 赵恒仰头,将之前倒满的一樽酒水一仰而尽。 但逝者已矣,活着的还要继续走下去。眼看着兄长喝干一坛子还要再去拿第二坛,赵恒低声劝阻道:“大哥,够了。” 楚王皱眉看弟弟。 赵恒扫眼皇城的方向,道:“醉酒回去,传到宫里,恐生猜忌。” 堂兄死的无奈,赵恒惋惜,但他也能理解父皇的郁气。父皇北伐惨败,身受箭伤,本就不快,再听说有人要拥护他侄子而非儿子登基,父皇完全有理由愤怒。普通百姓之家,侄子意图染指叔父的家财都要被训斥,更何况是帝位江山?姚松、吕云拥护堂兄,堂兄并没有严厉训诫,现在堂兄以死明志,大家都知道他没有反心,但在堂兄自尽之前,没人敢保证姚松、吕云是否在堂兄心里种了一颗谋反的种子。 “从小玩到大的兄弟死了,还不许我醉酒?”楚王双拳紧握,瞪着皇城的方向问。 “死人重要,还是活人?”赵恒盯着兄长问。 楚王失言。 赵恒指着湖中起伏的空坛道:“酒喝了,情分尽了,经此一事,大哥更需……谨慎行事。” 不知道是因为一下子说的太多,还是情绪也被此事影响,赵恒在说出“谨”字之前,明显地结巴了下。楚王心思都在那只飘荡的仿佛堂兄游魂的酒坛上,没听出弟弟的结巴,半晌才冷笑道:“那也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侄子,难道一点叔侄之情都无?” 赵恒垂眸,握着酒樽道:“天家,皆如此。” 父子都有相残者,更何况叔侄。 听出兄长在怪父皇,赵恒郑重劝道:“帝王难当,父皇重你,大哥,切勿生怨。”虽然堂兄之死令人同情,但父皇向来最偏爱兄长,赵恒不希望兄长怨恨父皇,因为旁人导致亲父子失和。一个是死去的堂兄,一个是活着的兄长,赵恒自然要为兄长考虑。 楚王一声不吭,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赵恒还想再开解两句,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大喊,兄弟俩同时望过去,看不清人影,只听那个灰衣小太监道:“大殿下,大殿下,您快回去吧,王妃要生了!”重复的字眼,生怕他家王爷听不见似的,连续喊了好几遍。 媳妇要生了? 闻听此言,楚王眼睛一亮嘴一咧,什么武安郡王什么父皇,什么难过什么怨恨,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激动地抓住对面弟弟的肩膀,大笑几声,然后猛地意识到抓着弟弟没有任何用,登时松开弟弟,冲过去捡起船桨,坐在船头拼命地划了起来,那速度,仿佛湖中有怪物要抓他似的,飞快。 上了岸,楚王理都不理船上的弟弟,撒腿狂奔,没多久,王府外面就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赵恒独坐船上,侧首看湖面,直到兄长的马蹄声消失,他才跨上湖岸,徐徐去了后院。 宋嘉宁也得知了冯筝要生的喜讯,这会儿又高兴又紧张。冯筝已经生了个皇长孙升哥儿,这胎是儿是女都是喜事,只要母子平安就好,宋嘉宁紧张的是自己。她的月份刚好比冯筝迟一个月左右,下个月底就要轮到她了。 “王爷。”看到寿王进来,宋嘉宁轻声道,心事都在眼睛里。 赵恒扶她坐到罗汉床上,左手搂着她肩膀,右手轻轻地贴上她鼓鼓的肚皮。嫂子已经生过一次了,第二次生兄长还那么兴奋,现在感受着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子,赵恒突然很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冯筝快黄昏发作的,她这边一有动静,除了楚王兴奋地不行,除了亲弟弟在关心兄长会添个侄子还是侄女,睿王府、皇宫也都在等消息。睿王妃七月里生了个女儿,这让盼望嫡子的睿王十分不满,如果大哥那儿再添个儿子,睿王……光是一个念头,睿王都酸的想打人。 宫里,得知儿媳妇要生了,宣德帝直接派了一个小太监去楚王府等消息,只要生了,不论早晚,都要第一时间告知他。这半年先是伐辽大败,再是侄子之死引起的流言蜚语,身边没有一件好事,宣德帝憋屈了半年,现在最需要一个喜讯。 中宫,李皇后跪坐在玉观音像前,虔诚地默诵经书,祈求菩萨再给楚王添个儿子。 将近子时,冯筝终于生了一个胖小子,六斤二两重,比哥哥升哥儿还沉。产婆收拾妥当后交给楚王,楚王抱着小儿子,稀罕地走一步亲一口。三岁的升哥儿坚持要等娘亲生完弟弟,结果二更天没到就睡着了,睡着睡着被父王的大嗓门吵醒,男娃揉着眼睛跑出来,看见父王抱着襁褓,男娃雀跃地跑了过去。 楚王坐到椅子上,让出半边椅子给长子坐,然后爷俩一块儿看刚生出来的小小子。 虽是半夜,但喜讯还是传了出去。 睿王得知,气得大半夜的去了宠妾张氏的屋中,发了狠地宠爱张氏,王妃不中用,便指望张氏给他生个儿子,只要是儿子,庶子他也喜欢。寿王府,确定嫂子母子平安,赵恒、宋嘉宁彻底放心了,尤其是宋嘉宁。她可记得呢,睿王妃生了女儿,皇上一样赏赐都没给,足见有多盼望孙子,现在冯筝生了,皇上高兴了,那么就算下个月她生了女儿,皇上也不至于太失望,可以说,冯筝再生子,帮她减轻了不少负担。 宫里,又多了一个胖孙子,等到半夜的宣德帝终于笑了,宽衣解带,自侄子死后,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李皇后那边,听说楚王妃果然生了儿子,李皇后也心满意足地钻进被窝,只等冯筝坐完月子再开口。 翌日天亮,宣德帝厚赏了大儿媳妇,然后才想起来般,也给生女的睿王妃补了一份赏赐。但对于睿王妃而言,这份迟到两个月的赏赐简直就像一巴掌,还不如不给,苦得她打发了丫鬟,扑到床上呜呜哭了半日,眼睛都哭肿了。 两个嫂子都生了,宋嘉宁越来越紧张,晚上开始失眠。 赵恒被她翻身的动静惊醒,问她在想什么,宋嘉宁说不出来,莫名地慌乱。 赵恒能提点她作画,在生孩子一事上却帮不上忙,从后面抱住她,低声道:“明日,请岳母。” 宋嘉宁身子越来越重,这两个月十六,都是太夫人、母亲来王府看她,但…… “明日才十四啊。”宋嘉宁小声提醒道,误会王爷记错了日子。 赵恒握住她手,再一起放到她肚子上:“只要你想,岳母可,住在王府。” 一个是他的王妃,一个是他即将出生的骨肉,此时此刻,她们娘俩才是最重要的。 宋嘉宁笑了,泪无声滚落。 她知道她在怕什么了,她怕她生不下来,怕她出事,怕一觉醒来,她又回到了那座郊外的庄子,怕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场美梦,与年轻皇上的梦。为何是皇上?因为那样的处境,也只有皇上能救她了。 第128章 128 翌日赵恒进宫前, 提醒管事去请林氏来陪王妃。 他走的时候天还黑着, 等宋嘉宁一觉醒来, 天已大亮, 刚用完早饭,林氏就过来了。宋嘉宁高兴地往外走,一手习惯地扶着越来越重的肚子, 走到堂屋门前,迎头撞上了母亲。林氏笑着打量女儿,宋嘉宁也开心地看着母亲,然后就发现, 天生丽质的母亲意外地涂了一层脂粉, 脸上看不出什么, 但母亲眼中却布满了血丝。 “娘,您怎么了?”宋嘉宁一下子就急了。 林氏这两日非常憔悴,本不想来的,怕女儿看出来担心, 可女儿就要生了, 正是关键时候, 她若不来,女儿肯定也会胡思乱想。既然被女儿看破了, 林氏急忙扶住女儿, 无奈地道:“没事没事,安安别急,就是茂哥儿前儿个起了水痘, 娘在旁边守着,夜里没睡好。” 弟弟病了? 宋嘉宁立即道:“我去看看。” 林氏扶着女儿胳膊,语气轻松地道:“今早郎中说了,茂哥儿没事了,只等脸上的痘消下去就又活蹦乱跳的了,你大着肚子,老实待着吧,等茂哥儿好了,娘带他来看你。” 宋嘉宁自己起过痘,知道不是什么大病,可那是她亲弟弟,离得远就算了,两家离得这么近,她就想去瞧瞧弟弟,不然一直惦记着,心里更难受。林氏拗不过女儿,只好亲自扶着女儿往隔壁的国公府走。宋嘉宁虽然大着肚子,但郎中说了,多走走反而有益,别走太快便可。 娘俩慢慢吞吞地溜达到了卫国公府,很快宋嘉宁就见到了满脸痘痘的弟弟,小家伙乖乖地躺在床上,委屈哒哒地望着姐姐,看眼神精神还不错。宋嘉宁柔声哄弟弟:“茂哥儿好好吃药,病好了去王府摘柿子。” 茂哥儿现在不想吃柿子,瞅着姐姐的肚子道:“姐姐等我病好了再生,我要看着你生。”娘说了,姐姐肚子里有他的小外甥,茂哥儿着急当舅舅呢。 弟弟童言童语,宋嘉宁不由地笑,陪弟弟坐了两刻钟。 姐弟俩聊够了,林氏再扶着女儿往外走,绕过影壁,忽见一辆马车缓缓地停在了国公府前,赶车的男人禁军打扮。林氏首先想到了丈夫的官场熟人,正要挡在女儿面前,马车帘子被人挑开了,车里的男人探身出来,脸庞消瘦苍白,却冷峻风流。 林氏又惊又喜,激动地丢下女儿出去迎接:“平章回来了!” 郭骁胸口不太舒服,从马车里出来,他垂着眼帘,听到继母的声音,他意外抬头,然而最先看见的,却是继母身后那道穿着淡紫褙子的身影。郭骁是为了她提前回来的,知道她大概这个月底生,他不顾御医的劝止,提前两个月启程,但郭骁从未奢望今年能够见她,他只想在她生孩子的时候离她近一点。都说女人生孩子是闯鬼门关,郭骁想陪她一起闯,可他还没下马车,竟然就看到了她。 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她娇小的身影。一年,整整一年没见,她长高了,更美了,因为怀孕,肚子鼓鼓,脸蛋也胖了不少,更白更嫩更媚。目光扫过她肚子,再次落到她脸上,郭骁近乎贪婪地盯着那张被他刻在心头的脸,尽管她早已垂下了眼帘,尽管她又露出了那副怕他的神情。 郭骁还是不懂这么多年她到底在怕什么,他也不想追究了,她什么样,他都喜欢。 收回视线,郭骁朝已经走到跟前的继母笑了笑,一边下车一边道:“离家太久,想早点回来,母亲可好?” 林氏与这个继子没什么母子情,但继子对茂哥儿非常好,还是个勇猛善战的英雄,林氏打心底敬佩郭骁,因此得知郭骁受了那么重的伤后,林氏派人送了满满两车名贵的药材、补品过去。现在郭骁不听御医嘱咐提前回来,站稳了还痛苦般一手捂着右胸口,林氏顿时心疼地不行,赶紧叫人扶郭骁进去。 “郭骁,拜见王妃。”郭骁走在林氏身边,距离宋嘉宁还有四五步时,他忽然挣开搀扶他的近卫,单膝朝宋嘉宁跪了下去,仰头看她,眼底是只给她一人看的烈火。一年啊,她可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每每想到她躺在别的男人身边,他都生不如死。 宋嘉宁没料到他会这样,惊得后退两步,一眼都未与他对视,侧首道:“大哥客气了,快快请起。” 林氏也没想到继子会行这么大的礼,不过毕竟不是亲兄妹,继子守礼是谨慎,顾忌他身上的伤,赶紧劝他起来。郭骁颔首,起身时右胸又传来一阵钝痛,他立即抬手按住伤处,紧紧按住,脸色苍白,视线却投向了她。 宋嘉宁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目光微变。上辈子李嬷嬷也给她讲过这次北伐,但没有提大周是胜是败,只讲了郭骁立了功劳,一下子官升三品。可宋嘉宁也知道,上辈子郭骁胸口完好无损,并没有任何箭伤。 “娘,你照顾大哥吧,我先回去了。”宋嘉宁不想与郭骁共处,以此为借口告辞道。 郭骁却深深地看着她:“我无碍,王妃双身子,还是让母亲送你一趟吧。” 宋嘉宁抿了抿唇。 林氏当然更关心亲女儿,既然郭骁开口了,她就让那禁卫送继子去颐和轩,她扶着女儿继续往外走。郭骁停在原地,视线一直追随着那道从后面看依然纤细的背影,看不见人了,郭骁闭上眼睛,仿佛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 “世子,走吧?”他的属下低声道。 郭骁嗯了声,右手依然捂着胸口,走出几步才勉强压下那股痛,慢慢放了下去。 很疼,可是,值得。 ~ 回寿王府的路上,宋嘉宁脑海里全是郭骁看她的眼神,像一条披着人皮的狼,乍一看是个冷峻守礼的兄长,那双眼睛里却藏着只有她明白的野心。宋嘉宁全身发冷,之前母亲告诉她,说郭骁最早腊月回京,所以她才敢来国公府看弟弟,如果她知道今日郭骁会提前回来,那她一定不会出门的。 郭骁的眼睛来来回回地在脑袋里晃,才跨进王府,才绕过影壁,宋嘉宁突然捂住肚子,惊恐地看着母亲:“娘,我,我可能要生了……” 林氏大惊,无论是京城名医还是宫里的御医,都说女儿月底生,今日才十四,怎么提前这么久? 对上女儿恐慌的眼神,林氏迅速冷静下来,示意秋月、双儿先去准备,她手稳稳地扶着女儿,笑着道:“安安别慌,现在只是孩子跟你提个醒,让咱们准备好了,真正生还早,咱们慢慢走回去,来得及的。” 宋嘉宁看看自己鼓鼓的肚皮,还是怕,不安道:“为什么会提前半个月?” 林氏摸摸女儿肚子,故意打趣道:“同一片地的瓜苗,有的早几天熟,有的晚几天,都是常事,就说你们姐弟俩,娘怀你怀了九个月零二十天,轮到茂哥儿,比你早了半个月。安安吃的这么好,肚子里的孩子长得也快,瓜熟蒂落,自然要出来。” 宋嘉宁被母亲温柔的声音带偏了心思,惊讶道:“娘居然都记得?” 林氏哪记得啊,为了哄女儿胡诌的,但她编的天衣无缝,宋嘉宁就真的信了,只是想到一会儿就要生了,宋嘉宁根本控制不住心底的恐惧,小脸惨白惨白的,特别想见一个人。走着走着,前面就是早早收拾出来的产房,宋嘉宁下意识望向皇宫,不知他何时回来。 翰林院,赵恒手里握着刚编好的新书,却总是难以看进去,莫名地烦躁。可他找不到烦躁的理由,昨晚她又失眠,但他已经派人请了岳母去陪她,母女现在应该正在聊家常,距离她生子也还有半个月,没什么可担心的。 就在此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赶了过来,低头禀报道:“王爷,刚刚您府上派人送信儿进来,说是王妃要生了……” 赵恒闻言,登时放下书卷,大步往外走,脚步飞快,福公公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但福公公跑得舒坦,为王爷终于要后继有人而雀跃。赵恒进宫坐的马车,现在马车已经备好,送信儿的管事骑马来的,恭敬地在一旁等候。 赵恒出宫便直接朝管事的马走去,翻身上马,直奔自己的王府。 福公公哪想到主子居然急成了这样,丢下他自己先回去了,现成的王爷车驾他不敢用,只得苦哈哈地往回跑,带着管事一起跑。 赵恒先一步回了王府,跳下马就往后院赶,管事一直在前面候着,这会儿一边陪主子急行一边低声禀报道:“王爷,王妃听说五公子出痘,移步去探望了,回来时恰好撞见世子回府,在国公府前院耽搁了片刻,回到王府不久,便……” 赵恒脚步变慢,侧目转向国公府。 郭骁回来了,提前两个月回京,是算准她十月要生,特意赶回来的? 他回来做什么?才见一面,就吓得原该月底生的她提前了半个月,难道郭骁知道她怕他,故意回来吓唬她?但,王妃为何要怕他,是猜到那些陷害都出自郭骁之手,还是她出嫁之前,郭骁对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真若如此,那根簪子,她肯定也猜得到是郭骁送的吧? 但她装得天衣无缝,连他都糊弄过去了。 人已经到了通向后院的走廊,赵恒却突然转身,一个人去了书房。管事不是福公公,没有福公公那么了解王爷的心,但管事是个父亲,隐约觉得,王爷这是初为人父太紧张了,又不想让人看出来,所以要故作冷静地在书房等消息。 产房,双儿挑帘进来,看眼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王妃,她攥攥手,大胆撒谎道:“王妃,王爷回来了,衣裳都没换就要过来看您,走到一半被福公公劝住了,说王爷来了您更紧张,王爷便叫我转告您,说他就在前院等着,让您安心生。” 宋嘉宁听了,又想笑,又有点失望,笑是因为王爷想陪她的,失望…… “皇家规矩多,王爷身边有人提醒着规矩,也不能为所欲为。”林氏心里不太舒服,但女婿是王爷,确实不能要求太多,本来男人也不该进产房,那么在隔壁等或是在前院等,都差不多。与其抱怨,先让女儿安心才最要紧。 宋嘉宁失望归失望,但她并不是特别贪心,王爷这么快就赶回来,她已经很满足了。 除了母亲,身边还有三个京城最有名望的产婆,外面还有一位御医坐镇,宋嘉宁深深呼吸几次,努力将心思都集中在腹中的孩子上。她怀了九个月,王爷那么渴望,都没有越雷池一步,他那么关心她与孩子,她一定要好好地生下来。 晌午就这样过去了,到了下半晌,宋嘉宁越来越疼,初冬时节,她疼得出了一身汗,中衣都快湿透了。疼到极致,宋嘉宁忽然想哭,她知道皇家规矩多,知道他是王爷身份尊贵,可这半年他对她太好,她真的以为他会过来看看她,哪怕就在隔壁等着,也比待在前院强啊。 宋嘉宁闭着眼睛,豆大的眼泪往下落。 林氏是女人,清楚女儿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可她当娘的能把命给女儿,唯独补不上女儿心里必须由男人填充的地方,她只能不停地帮女儿擦泪,一遍又一遍地给女儿画饼:“安安别哭,往下使劲儿,一会儿生完了,王爷就会过来了……王爷就在前面等着……” 话未说完,隔壁次间突然传来御医惶恐的声音:“王爷,您不能进去啊……” “刘大人过来是照顾王妃的,其他您就不用管了。”福公公似笑非笑地道。 一句话,既堵住了刘御医的劝阻,也让内室三个产婆咽下了担忧,互视一眼,只在王爷进来时行礼拜见,然后就继续伺候王妃了。床上,宋嘉宁难以置信地望着绕过屏风走过来的男人,然而视线模糊,她看不清。 她泪疙瘩不断,林氏起身,心酸地替女儿解释道:“王爷,王妃只是太疼,忍忍就过去了,您还是去外面等吧?”女婿终究还是来了,这份心就足够了,产房难闻,寻常男人都不愿意待,更何况是位王爷。 赵恒听见了,但也跟没听见一样,径直绕过岳母,坐到床边。宋嘉宁看不清他,赵恒却看见她满脸都是泪儿,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她不说话,但那一串一串的泪儿全都落在了他心头,比任何埋怨都让他内疚。 “别哭。”赵恒抬手,用食指抹去她脸上的泪珠。 抹了一串,宋嘉宁又落了一串,只是嘴角一点一点地翘了起来。 王爷来了,她就心安了。 有了心心念念的相公的安慰,宋嘉宁转眼就止住了泪,巴巴地望着床边的男人。 她孩子似的容易满足,杏眼里装满了依赖,赵恒越发后悔这半日的冷落,握住她发凉的手道:“先生孩子,生完有赏。” 宋嘉宁看着他俊美的脸,忽的不好意思了,小声催道:“王爷去外面等罢。” 不然他在这守着,她呲牙咧嘴地使劲儿,太丑了。 第129章 129 宋嘉宁晌午真正开始阵痛, 但她宫口开得慢, 一直到半夜子时, 也才开了六指多。宋嘉宁早就疼了, 先前勉强能忍,到了现在,她疼得只想叫, 一手攥着母亲一手攥着岑嬷嬷,脸颊又红又湿,大汗淋漓。 “安安别叫,攒力气留着后面。”林氏心疼地握着女儿的手, 焦急如焚。茂哥儿生的很快, 但她记得很清楚, 她生女儿时只用了五个时辰,女儿都熬了六个时辰了,怎么宫口才开六指?是年纪小的缘故吗? “娘,我疼……”宋嘉宁泪眼婆娑, 话未说完, 又叫了一声。 外间赵恒刚落座, 听到她这声惨叫,登时又站了起来, 脸色铁青。他只是在外面等, 只是急了半夜,她却断断续续地一直在喊疼,里面三个产婆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产婆不管用, 赵恒冷眼看向刘御医。 刘御医已经数不清自己被寿王爷扎了多少眼刀子了,一扎一个准,扎得他都想去产房里等着,宁可躲在屏风后闻着女子生产时的味儿,也不想被俊美阎罗王似的寿王瞪。但再煎熬,刘御医还是硬着头皮道:“王爷,女子第一次产子有快有慢,王妃只是年纪小开得慢,臣听王妃声音中气十足,并无大碍,请王爷再等等,厨房已经备了催产汤,但汤药伤身,不到万不得已,下官不敢让王妃服用。” 赵恒略通医理,知道那些催产药亏身子,宫里的李皇后当初便是难产,若不用药,怕会一尸两命,结果用了,李皇后身骨受损,怕是再难怀孕,而这几年李皇后虽然最受父皇宠爱,确实再也没有怀上。 或许再等等,她就自己生了,如果她有危险,产婆自能看出来,迫不得已,他再用汤药帮她。 走到产房门侧,赵恒面朝墙壁,负手而立,福公公悄悄抬头,就见主子背影如松如竹,背在后面的两只手却一会儿松开一会儿握拳,足见心中之急。福公公也着急啊,忧心忡忡地望着门口,不停地念着菩萨,求菩萨保佑王妃快点生出来,不然一叫一叫的,他都跟着疼。 黎明时分,窗外依然黑漆漆的一片,宋嘉宁的宫口终于开到八指了,但要开到十指头才能生。宫口开得越大,宋嘉宁就越疼,每次呼吸都像有什么在拉扯她骨头一样,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了,然后就听见丫鬟们端水进来时,朝王爷行礼的声音。知道他始终在外面等着,宋嘉宁才又有了力气,继续苦苦忍着,实在忍不住就叫出来。 她疼,便觉得时间过得慢,时时刻刻都是煎熬。 门外,赵恒听着她痛苦的闷哼或惨叫,明明一站就是大半夜,却也同样度日如年,恍惚间屋子里缓缓地亮了起来,那种亮,是多少烛光也比不上的。赵恒无知无觉地走到窗前,刚刚站定,一缕晨光透过琉璃窗照了进来,恰好照到了他脸上。 彻夜未眠,男人布满血丝的眼睛受不了这光束,瞬间闭上了。但光的暖意还在,赵恒闭着眼睛,耳边是她越来越弱的叫声,他默默倒数,默默地做了决定,等他数到一,如果她还没生,他会吩咐丫鬟端上催产汤。 越迟就越危险,他宁可她日后子嗣艰难,也不要她承受性命危险。 十。那年她跟在郭骁、端慧公主身后远远地走过来,远看不起眼,近看才发现是个非常漂亮的胖丫头,脸蛋肉嘟嘟的,叫他想起碟子里的白皮包子,叫人想要戳一戳。本以为毫无干系,她却怯怯地押他赢。 九。上月赏灯猜谜,她兴高采烈地抢题,抢完便扭头望着他,每当他说出谜底,她先是茫然一会儿,领悟过来杏眼便会变得更加明亮,目光崇拜钦佩,仿佛他是她心里最厉害的人。她偷偷吃糖的模样像只偷食的小鼠,还悄悄塞了两颗给他。 …… 七。洞房花烛夜,她泪水涟涟,哭着要他亲亲她,她嘴唇软软甜甜的,他至今吃不够。 六。他在书房看书,她端了一碗山药雪梨汤,她在他身后睡熟了,是他把持不住自己,蒙住被子要了她那么久。事后她走了,赵恒却永远忘不了她侧对他用手指通发的那一幕,静谧的黄昏,她像一朵花,温温柔柔地开在他面前。 五…… “开了开了,王妃使劲儿,已经能看到头了!” 里间突然传来产婆狂喜的催促,赵恒瞬间睁开眼睛,大步赶到门前,刚刚站定,就听他的小王妃叫了从昨日晌午到现在最响亮最惨的一声,叫得他的心也跟着高高提了起来,最后她的声音消失了,只有他的心还挂着。 里面鸦雀无声,像是所有人都不见了,赵恒不禁上前一步,喊她:“安安?” 刚喊完,一墙之隔,突然响起婴孩嘹亮的啼哭,一声高过一声,比娘亲哭得响多了。赵恒不自觉地笑了,手紧紧攥住门帘,笑着笑着,赵恒心一紧,又喊了一声他的王妃。第一声宋嘉宁没听见,这声她听见了,脑袋转向门口,却耗尽所有力气,声音哑的一声都叫不出了。 林氏握着女儿小手亲了亲,一边喜极而泣,一边扭头替女儿回话:“王妃很好,王爷不用担心。” 赵恒半信半疑,没听到她的声音,终究不放心。 林氏看不到女婿现在是何情形,只紧张地看向产婆。三个产婆,一个忙着照顾女儿,两个照顾刚刚生下来的小主子,看看小主子两腿中间,两个产婆交换了个眼神,随即换上笑容,朝床上的王妃道:“恭喜王妃,是个小郡主呢。” 林氏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睿王妃。睿王妃也是生了个小郡主,结果皇上不闻不问,还是楚王妃再生儿子,皇上才捎带着给睿王妃赐了赏,让睿王妃成了满京城的笑柄。女子们多少会同情同情睿王妃,因为大家都受过这种煎熬,便是第一胎顺利生了儿子的,生下来之前也肯定忐忑过,男人们却只当笑话,仿佛女子生不出儿子就是无能。 一想到皇上可能会冷落女儿与新出生的外孙女,林氏便心疼地不行。 宋嘉宁没想那么多,或许有一点点遗憾,但辛辛苦苦怀了九个月,头三月吃啥吐啥,后三月大腹便便行动艰难夜里常常腿抽筋睡不着,现在终于生出来了,只要孩子好好的,宋嘉宁就只觉得轻松,就像抱了九个月的大石头终于出手了。 身体轻松,疼了一晚的宋嘉宁忽然觉得精神出奇地好,林氏低头帮女儿擦汗,见女儿杏眼亮亮的,巴巴地望着抱着女儿的产婆,林氏又想哭又想笑,第一次庆幸女儿的没心没肺。知足常乐,只要女儿想得开,别影响坐月子恢复身体,皇上赏不赏又如何?连王爷都被宣德帝羞辱过,女儿少份赏赐,也不算什么了。 小郡主清理干净了,产婆稳稳地抱到床边,先给王妃过目。 宋嘉宁还记得弟弟茂哥儿刚生出来的样子,脸蛋皱巴巴的要多丑就有多丑,所以宋嘉宁看向女儿时,提前做好了女儿丑丑的准备,未料一抬眼,却见大红的襁褓中乖乖躺着一个脸蛋细溜溜的小娃,小小的,胎发乌黑浓密,两道眉毛浅浅,眼睛眯成了两条缝,脸颊肉嘟嘟的,细嫩极了。 宋嘉宁情不自禁地笑,欣喜地看向母亲。昨日母亲把她比作结瓜快的瓜苗,她还不太信,现在看来,母亲果然说对了,她长得圆润吃得脸胖胸鼓,女儿果然比别人家的孩子长得快,先熟了,免她少受了半个月的辛苦。 看来长得胖除了王爷喜欢,对生孩子也有好处啊,这么一想,宋嘉宁再也不羡慕瘦了。 “好了,快抱出去给王爷看看吧,等了整整一夜了。”外孙女刚出生就这么漂亮,林氏本能地觉得,王爷应该会喜欢。女儿长得比她美,王爷长得也比亡夫俊逸,这个外孙女可不得了,肯定会越长越漂亮,肯定比女儿还招长辈们喜欢。 想到外间的王爷,宋嘉宁笑着点点头。 产婆接过小郡主,去了外间,出门见王爷在主位上坐着,面容平静淡然。产婆暗暗钦佩,第一次当父亲,等了一夜还这么镇定,果然王爷就是跟普通男人不一样,就是不知道,王爷会不会因为得了个郡主而不高兴。 产婆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递了过去,鼓足勇气夸道:“王爷快瞧瞧,小郡主长得可真漂亮,老奴为人接生三十多年,就没见过比小郡主更漂亮的孩子。”说完怕王爷不会抱孩子,还想教教王爷怎么抱。 赵恒抱过侄子升哥儿,会抱,但他没有制止产婆,只盯着襁褓里的女儿,一看那胖乎乎的小脸蛋,就好像看到了他的王妃刚出生的时候。想象很快就会有个酷似王妃的小丫头软软地唤他爹爹,赵恒眼底的云雾一点一点地散去,清澈如水。 但这样的眼睛,只有襁褓里的小郡主能看见,可惜小郡主睡着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被送到了爹爹面前。 产婆终于教完了,赵恒如愿接过女儿,轻飘飘的,才五斤多。 女儿一动不动,赵恒也一动不动,只有如水的目光沿着女儿上下打量,从浓密的头发到嫩嫩的脖子,再从嫩嫩的脖子看到浓密的头发,额头眼睛鼻子嘴儿,凡是能看见的地方,每处都仔仔细细瞧了好几遍。 “耳朵像王爷。”福公公弯腰站在旁边,笑眯眯打量半晌,终于发现了父女俩相似的地方。 赵恒的视线,立即移向女儿耳朵,小小的两只,他看得见女儿的,却想不起他的耳朵长什么样。 外间不够暖和,产婆及时提醒道:“王爷,该抱小郡主去喂奶了。”乳母早已备好。 赵恒点点头,将女儿递给产婆。 产婆重新回了里间,身影消失在帘子后,赵恒依然盯着帘子。福公公见了,低声劝道:“王爷,王妃那边还要忙一阵,您先去前院用点东西吧?”昨晌午、昨晚都没吃,熬到此时,王爷整整一天一夜没进食了,王妃中间还吃了点呢。 赵恒恍若未闻。 福公公无奈地叹了口气,王爷话少,可对王妃的心,那是实打实的,据说睿王妃生女时,睿王听说是女儿,看都没看就走了,多寒人心啊。既然主子坚持要等,福公公先去安排报喜的事,隔壁国公府,楚王府等皇亲国戚,还有宫里,都得知会一声。 几匹快马相继从寿王府门前跑了出去。 隔壁的卫国公府,郭伯言上朝去了,太夫人领着二夫人、三夫人等消息,郭骁用过早饭便去陪茂哥儿了。得知孙女生了郡主,母女平安,太夫人又喜又忧,右下首的三夫人端起茶碗,垂眸喝茶,掩饰了眼中的幸灾乐祸。一个寡妇的女儿,嫁给寿王已经是天大的福气,老天爷怎么可能一直偏心她? 临云堂,听到喜讯,满脸痘痘的茂哥儿高兴极了。双生子堂哥总是捉弄他,尚哥儿有时候跟他玩有时候不理他,身边都是男的,茂哥儿听母亲的话对着姐姐的肚子喊外甥,但心里一直都希望姐姐给他生个外甥女,然后等他长大,就可以买漂亮的衣裳首饰香粉送给外甥女,像爹爹送母亲那样。 弟弟兴奋,郭骁最在意的却是那句“母女平安”,确定她好好的,郭骁才想到了她的孩子。女儿,总比儿子强罢,女儿好哄,儿子更偏向父族。 楚王府,冯筝抱着自己的小儿子,想到刚刚产女的宋嘉宁,忍不住替好姐妹捏了把汗,特意让人留意宫里的消息。睿王府,睿王妃自生完女儿后第一次笑了,笑自己终于有了伴儿,然后也派人去盯着宫门的动静。 崇政殿,宣德帝刚下了早朝,正要批阅堆积的奏折,听说老三媳妇生了个女儿,宣德帝最先想到的却是半年前他当朝训斥老三的那一段。宣德帝也不想给老三难堪,但老三句句在理,他当时又一心要北伐,不训老三一顿,如何震慑那些官员? 但老三受了委屈是真的,兄长连着得了两个胖小子,到他这儿就变成了女儿,老三这会儿肯定心里不舒坦。这么一想,宣德帝立即亲口点了几样赏赐,让人送去寿王府。大太监王恩听皇上赏的都是笔墨字画等罕见的清雅宝物,当场就明白了,皇上这是想着法子补偿寿王呢啊。 王恩亲自去安排。 两刻钟后,宣德帝的赏赐就快马加鞭地送到了寿王府。 消息传开,冯筝松了口气,然后也想通了,皇上不是不喜欢孙女,只是睿王妃倒霉,生女儿时正赶上北伐兵败,皇上迁怒了。她是局外人,看得透,陷身其中的睿王妃却不这样想,认定皇上偏心,气得又哭了一通,就连在户部当差的睿王,心里也生了一丝怨气。同样是生女儿,父皇为何要偏心老三?因为老三是结巴,还是给卫国公郭伯言脸面? 旁人在琢磨什么,宋嘉宁全然不知,身体疲惫却清爽地躺在床上,巴巴地望着一步一步靠近的王爷,那个守了她一夜的男人,也是她女儿的爹爹。 第130章 130 宋嘉宁刚生完孩子, 虽然脸上的汗都擦过了, 但额前的碎发还潮着, 贴在白皙光洁的额头上, 如雨后的花瓣,娇嫩脆弱。她微微笑着躺在那儿,杏眼追着他走, 这样安静乖巧,赵恒完全无法将那持续一夜的疼叫与她联系到一块儿。 但就是这个乖巧的女人,为他生了一个女儿。 赵恒侧坐在床上,手伸进被子, 摸索到她软软的小手, 放在被窝的手, 居然还没有他的暖,这是体虚了。五指密密实实地握住这只泛凉的小手,赵恒看着她问:“还疼?” 宋嘉宁笑着摇摇头,底下有些不适, 但与女儿生出来之前比, 这点小疼根本不算什么。她只是有点担心, 小声道:“可惜没能给王爷添个儿子。”宋嘉宁很喜欢这个女儿,如果说看到女儿之前她还有一丝遗憾, 因为王爷、皇上多半会不喜, 但看过女儿后,宋嘉宁一点都不觉得可惜,这会儿不过是想试探一下王爷的态度。 她这点小心思, 赵恒一看便知,笑了下,然后在她意外的目光中低声道:“女儿像你,很好。” 宋嘉宁嫁进王府一年了,回想这一年,王爷笑得时候并不多,罕见的那几次,要么是她做了什么傻事说了什么傻话,把他逗笑了,要么就是王爷自己心情好,譬如他给她戴簪子的时候,譬如他刚刚满足之后。现在他笑着夸女儿,笑得眼中的云雾似乎都化了些,宋嘉宁就深深地松了口气,只要王爷喜欢女儿,那宫里的皇上是不是喜欢,宋嘉宁一点都不在意。 “王爷肯定是个好父亲。”宋嘉宁由衷地道。 她经常夸他好,今日是他当父亲的第一天,她就这么夸,赵恒笑:“何出此言?” “王爷不偏心儿子。”宋嘉宁有些俏皮地说。 居然是这等理由,看着她水盈盈的杏眼,赵恒俯身,在她耳边道:“快点养好,再生一个。” 宋嘉宁脸颊微微发烫,王爷这语气,她怎么觉得他最期待的不是孩子,而是生孩子这件事呢?宋嘉宁扭头,赵恒神色如常地与她对视,宋嘉宁第一眼看不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第二眼……没看清就紧张地垂下眼帘,心里慌慌的,怕再看下去,他立即吃了她。 夫妻俩突然安静下来,气氛却温馨静谧,就在此时,厨房送饭过来了。 赵恒整整一日没进食了,宋嘉宁生了一天的孩子,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她的早饭只有一碗瘦肉粥,赵恒除了粥还有一碟包子,岑嬷嬷、双儿摆好饭,岑嬷嬷要伺候王妃,谁料她刚扶王妃靠在床头,一转身,就见王爷把桌上王妃的粥碗端起来了。 王爷宠爱王妃,岑嬷嬷高兴都来不及,自然不会为了什么规矩劝阻,领着双儿先出去了。 宋嘉宁受宠若惊,但看着难得这般温柔的王爷,想想自己生孩子吃的苦,宋嘉宁就没有客气。气定神闲看着王爷舀粥,看着他递过来,宋嘉宁身子一点一点转暖,待勺子靠近,她轻轻吹,结果才使劲儿,小腹突然传来一丝轻微的不适。 赵恒见她蹙眉,立即道:“你别动。” 宋嘉宁抬头。 赵恒看她一眼,然后垂下眼帘,嘴唇对着瓷勺,虽然没像宋嘉宁吹粥时嘟得那么高,但确实是在吹粥呢。明明是件很小的事情,可由他做出来,就变成了很稀罕的大事,宋嘉宁目不转睛地望着,粥还没吃到嘴中,嘴里已经甜了起来。 “先尝尝,小心烫。”赵恒第一次吹粥,把握不好分寸,又不能亲口尝尝烫不烫,只能提醒她。 宋嘉宁点头,伸出舌尖儿舔了下,确定不烫,才一口含住勺子,将粥都吸了过来。吞咽下去,宋嘉宁再次抬头,赵恒盯着她红红的嘴儿,过了会儿才收回视线,继续喂她。宋嘉宁真的很饿,一股气吃了一碗,好像还没吃够似的。 “少食多餐,别撑着。”赵恒解释道,并不是故意要饿着她。 宋嘉宁其实饱了,就是看着他吃,她忍不住馋。 赵恒无奈,用自己的勺子喂了她几次,喂了三口,再也不给了。 王爷、王妃用完饭,乳母将睡着的小郡主送了过来,赵恒接过女儿抱了会儿,再交给她。宋嘉宁与王爷过了一年了,如今当然看女儿更新鲜,抱着女儿看得目不转睛,不知不觉忘了身边的男人。赵恒也在看女儿,看着看着,他想到什么,目光移向王妃的耳朵。 宋嘉宁若有所觉,余光见他好像在看她脸侧,宋嘉宁下意识摸了摸那边,疑惑道:“有东西?” 赵恒摇头。 宋嘉宁也没摸到,更奇怪了:“那王爷在看什么?” 她问得认真,赵恒便认真地回她:“好看。” 宋嘉宁眨眨眼睛,待反应过来王爷居然在一本正经地调戏她,宋嘉宁小脸刷的红了,羞涩地低下头,假装一心端详女儿。赵恒又看了几眼她耳朵,再对比女儿的,几番比较,发现这娘俩耳朵果然不像。 不像娘亲的,自然随了父亲。 “小名昭昭,如何?”女儿在睡觉,赵恒用更低的声音与王妃商量,想到的是女儿出生之前,他走到窗边,恰好一缕阳光照在了他身上。对赵恒而言,他与她的女儿就像那束光,昭昭灿兮,驱散了萦绕心头一晚的黑暗。 “哪个昭?”宋嘉宁好奇地问,其实她早就想了好几个名字,儿子女儿的都有,但如果王爷有更好的字,她就听王爷的。 “日月昭昭。”赵恒看着她解释道,“大名叫,昭华。”他的女儿,昭华郡主。 宋嘉宁轻轻地念了几遍,喜欢道:“昭昭好听,寓意也好,多谢王爷赐名。” ~ 次女母女平安,这是喜讯,红日西斜,郭伯言特意早些回来,换完衣服直接去小儿子茂哥儿那边,果然在这里看到了妻子。茂哥儿病中容易困,刚刚睡着,郭伯言坐在床边,仔细观察儿子布满痘痘的小脸,可惜才一日功夫,没看出什么区别。 “听说皇上赏赐安安了?”关心完儿子,郭伯言开始打听出嫁女儿那边的消息。 林氏欣慰地笑:“是啊,赏了几样文房四宝。”赏赐下来时,林氏还待在寿王府,她心思通透,猜到皇上那份赏赐主要是为了弥补他与寿王的父子情,并非是赏女儿。但女婿好了女儿才会过得好,反正女儿面子已经有了,比睿王妃强了不知多少,林氏就满足了。 “小丫头跟安安刚出生那会儿一模一样,可漂亮了。”林氏不无骄傲的夸赞道。 郭伯言幽幽地盯着她,安安刚出生的时候,她还住在江南,身边陪着姓宋的男人。 林氏一看他这泛酸的眼神便知道丈夫在想什么了,不由有些懊恼,自她嫁进国公府,便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到宋家任何事,不想今日太高兴说漏了嘴。好在夫妻俩早不是四五年前的生疏关系了,郭伯言乱吃醋,林氏非但没有试图补救,反而嗔了他一眼:“茂哥儿越长越像世子,是不是你说的?” 凭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提及长子,郭伯言神色微黯,登时再无闲心吃醋,捏捏妻子手道:“平章有伤,我去看看他。” 林氏嗯了声,送他出去。继子伤势太重,昨日竟然还担心茂哥儿害怕,来这边陪了一天,这份手足情,便是亲哥哥也做不到更好了。林氏打心底欣赏这个继子,才不会介意丈夫去关心关心。 郭伯言单独来了颐和轩,跨进院子,就听上房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郭伯言脚步一顿,犹豫片刻,这才继续往前走。屋内,郭骁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如非必要,他会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以期早日复原。父亲来了,郭骁也没客气,只坐起来靠着床头,恭敬道:“父亲。” “今日可好些了?”郭伯言走到近前,盯着长子右胸问。 郭骁颔首。 郭伯言看看长子泛白的脸,终究还是不忍心在长子彻底痊愈前逼迫他做选择,关心两句病情便走了。郭骁目送父亲离开,隐约猜到父亲可能是想跟他说什么,甚至也猜到应该与刚刚生了女儿的继妹有关。 郭骁闭上眼睛。 父亲的为难,他懂,他也想事事都听从父亲,不叫父亲操心,但唯独她,他不会放手。 ~ 宋嘉宁十月十五生的女儿,楚王府十月二十七给皇次孙成哥儿过满月,宋嘉宁去不了,赵恒自己去的,吃完酒席就回来了。 宋嘉宁正在看乳母喂女儿吃奶呢,听说王爷回来了,她最先看向乳母。乳母可不敢让王爷瞧见自己这不入眼的东西,请示过后,抱着小郡主走到专门摆着的屏风后去喂了。赵恒进门,瞥见屏风后有影子,便没再往那边看第二眼,直接去了床边。 宋嘉宁先观察自家王爷神色,看不出什么,奇道:“王爷怎么回来这么早?”这种热闹,至亲不都是去的最早走得最晚吗?换成庭芳姐姐住得近,外甥女过满月,宋嘉宁肯定会多待一会儿,好好稀罕稀罕外甥女。 赵恒坐到床上,手握着她手,低声问她晌午都吃了什么。 宋嘉宁乖乖回答,答完了看出王爷似乎没有心情交谈,她正纳闷楚王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乳母喂完女儿,把小丫头送过来了,然后宋嘉宁就瞥见自家王爷唇角仿佛翘了一下,转瞬即逝。宋嘉宁难以置信地盯着王爷,发现王爷看女儿时侧脸出奇的温柔,宋嘉宁突然就明白了。 敢情王爷这么快回来,是着急抱女儿啊? 宋嘉宁真是哭笑不得。 楚王府,楚王也正在跟自己的王妃抱怨:“老三吃完席就走了,升哥儿满月他可没这样,是不是不喜欢咱们成哥儿?”说着话,还低头瞅瞅怀里的胖儿子,越看越不痛快,老二不就是随他稍微黑了点吗,弟弟当叔叔的,居然因为侄子黑就不喜欢抱了? 他粗枝大叶,冯筝笑道:“这能怪三殿下?他要抱成哥儿你不愿意给,三殿下以前没女儿,他喜欢小孩子,只能来咱们这儿看你脸色,现在嘉宁给他生了个漂亮女儿,三殿下当然着急回家抱亲女儿了。” 楚王闻言,眼睛又瞪起来了,愤愤道:“你不用替他说话,我好歹给他抱升哥儿、成哥儿了,他更小气,前儿个我去看昭昭,他连碰都不给我碰,那眼神,分明是嫌我手粗。”那么漂亮的小侄女,馋死他了。 冯筝笑他:“你手本来就粗,我都怕你弄疼了成哥儿脸。” 楚王不爱听了,放下睡熟的成哥儿就去扑冯筝,一边搂着亲一边说混话:“这会儿嫌我手粗了,爷弄得你舒坦的时候,你怎么不嫌?”他是武将,又说话利索,常常故意说这种羞人的粗话,冯筝又恼又羞,最终每次都在他身下化成了春水儿。 孩子过完满月,就该带进宫给皇祖父、皇祖母瞧瞧了。月底这日旬假,楚王抱着成哥儿,冯筝牵着升哥儿,一家四口一块儿进了宫。宣德帝与李皇后一块儿在中宫等着,升哥儿活泼,进来就松开娘亲的手,颠颠地朝宣德帝跑去,兴奋道:“皇祖父!” 宣德帝高兴地抱起长孙,第一个孙辈儿还是孙子,宣德帝自然不是一般的宠。 “皇祖母。”靠在宣德帝怀里,升哥儿也没忘了另一位长辈。 李皇后温柔地笑。 大的稀罕过了,宣德帝将升哥儿交给李皇后,他接过刚满月的次孙成哥儿又抱了会儿,到底太小,没什么可逗的。宣德帝便将成哥儿递给李皇后,换了升哥儿,然后他领着长子、长孙去崇政殿了,叫儿媳妇陪李皇后聊家常。 冯筝当了几年的楚王妃,逢年过节都要进宫,已经熟悉了李皇后的脾性,知道李皇后是个贤淑明理的人,丧子后待人越发和善。所以两人虽然不是亲婆媳,但冯筝与李皇后在一块儿时,也很放得开,什么都能聊到一块儿。 “昨日我做梦了,又梦见了小五。”聊着聊着,李皇后瞅瞅怀里睡着的成哥儿,眼圈突然红了,也没有抬头,就那么低低地自言自语似的说了起来,“我梦见小五坐在一盏河灯上面,哭着跟我说他冷,叫我抱抱他,我下水去找他,可河灯带着他越飘越远……” 她没哭,平平静静的,但话里母亲对亡子的思念却令人心伤。冯筝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更能体会李皇后的苦,这种事情若放在她身上,好好的儿子说没就没了,冯筝觉得自己可能都坚持不下来,恨不得下去陪儿子,也不要他孤苦伶仃的。 “母后节哀,五弟托梦给您,应是要转世投胎了,五弟那么懂事,下辈子一定会平安喜乐的。”抹抹眼角,冯筝轻轻地安慰道。 李皇后苦笑,抬头,目光与冯筝相对,两行清泪忽的沿着她白皙姣好的脸庞滑了下去:“我想他回来,想他陪在我身边,这宫里太大太冷,我快要撑不下去了……”说到这里,年轻的皇后泪水终于决堤,一手捂嘴,对着成哥儿呜咽道:“我多想再生一个,可我身子垮了,再也怀不上了……” 第131章 131 李皇后哭得伤心欲绝, 冯筝同情归同情, 却找不到什么安慰话可说了, 小伤小痛能够安抚, 在丧子之痛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目光下移,瞥见成哥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不是饿了就是要嘘嘘了,冯筝再看眼李皇后,她抿抿唇,尽量轻柔地去抱儿子。 李皇后没有阻拦, 转过身拭泪。 冯筝将成哥儿交给带进宫的乳母, 乳母去侧室喂了。看着乳母离开, 冯筝攥攥手,重新回到暖榻前,见李皇后虽然还是背着她,哭声却没了, 只有肩膀还轻微地颤着, 冯筝叹口气, 不闻不问肯定不行,只能尽量道:“母后若不嫌弃, 儿媳愿常进宫陪您。” 偌大的皇宫, 妃嫔与妃嫔之间要争一个皇上,便是表面上和和气气的,心里也会彼此不喜。皇上又是个勤政的, 每日最多晚上能陪陪李皇后,一个月还要分出半个月给其他妃嫔,冯筝能理解李皇后的孤独,看得出李皇后很喜欢升哥儿,冯筝只能多待孩子们进宫几次,聊表心意了。 李皇后意外地转过来,眼中还泛着泪光,惊喜道:“真的?” 冯筝笑着点点头。 李皇后脸上立即见了笑,高兴地拉住冯筝的手:“其实咱们虽是婆媳,但我只大你三四岁,你又是第一个嫁进来的,你们几个妯娌,我与你最投缘,一直都把你当姐妹相处,有什么心里话也不瞒你,现在你这样怜惜我,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两人年龄相近确是事实,但冯筝可不敢僭越,李皇后这会儿心里难受,暂且忘了身份,等伤心劲儿过去了,李皇后的威仪肯定会回来,忙道:“母后言重了,我是小辈儿,本就该多进宫在母后面前尽孝。” 不过李皇后说她最喜欢自己的话,冯筝是信的,毕竟她的亲婆母早早没了,睿王妃、恭王妃有吴贵妃、惠妃要孝敬,李皇后不可能去亲近那两个,至于宋嘉宁,到底嫁过来晚两年,比不上她与李皇后的情分。 但冯筝也从未以此为傲,就是李皇后待她亲近,她也回以真心罢了。 “只是,你要照顾王爷,要照顾成哥儿,看王爷宠你的劲儿,过不了多久肯定又要怀了,哪有多少闲功夫进宫陪我呢。”李皇后忽地又道,脸上的笑容烟花般转瞬就没了,再次恢复了自怨自艾的愁容。 冯筝彻底失语了。她能安慰的都安慰了,若再保证自己大着肚子也会进宫,太假。 李皇后却突然想到什么般,雀跃地看着冯筝道:“这样如何?你把升哥儿留我这里,我帮你带,也免了你又要照顾大的又要照顾小的,两头辛苦。” 冯筝心口猛缩,刚刚还觉得李皇后可怜,还在试图搜罗些安慰话,此时对上李皇后明亮地过分的眼睛,冯筝只觉得恐怖,寒气潮水般瞬间从心底蔓延到了全身。身体僵硬,脑海里浮现长子活泼可爱的小脸儿,冯筝本能地推辞道:“母后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升哥儿太调皮,儿媳不敢劳烦母后。” 一边说着话,一边试图将被李皇后攥着的手收回来。 李皇后不肯松手,感受着冯筝迅速便凉的手,她有些不忍,可她真的没办法了。深宫寂寞,她现在有皇上宠着,暂且还能熬得住,可皇上眼瞅着一年比一年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了,她才二十出头,如果不能趁皇上宠爱她的时候留下升哥儿,等皇上仙逝,等楚王或是任何一位王爷登基,迎接她的,便是漫长的后宫沉寂,空有皇太后的尊荣,没有任何实权。 养了升哥儿,有宣德帝的旨意在,楚王登基了也不能带走升哥儿,他得为了儿子敬着她。李皇后要的不多,她对朝堂政事也没有野心,她只想身边有个伶俐的孩子陪着解闷,只想楚王登基后把她当个人,后宫办什么事都想着她,而不是一个空有虚名的太后。 “阿筝,我的处境你还不知道吗?别说升哥儿乖巧懂事,便是他真的顽皮,我也求之不得,又怎么会觉得辛苦?”眼泪再次滚落,李皇后紧紧拉着冯筝的手,哽咽着求她:“阿筝,让升哥儿留在我身边吧,否则我真的挺不住了,白天总会听见小五哭,晚上梦里也是小五的哭声,我的心都要疼死了……” 冯筝也哭了,硬是挣脱李皇后的手,跪在了她面前,眼泪断线的珠子般往下落:“五弟走了,我知母后难受,可儿媳也请母后体谅体谅我,升哥儿是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一会儿不见儿媳都要惦记,若交给母后,儿媳……” 她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只跪地磕头:“儿媳求母后了。” 看着跪在地上的冯筝,她的儿媳楚王妃,至此,李皇后算是明白了,单靠婆媳的交情,单靠冯筝的心善,她根本无法留下升哥儿。感情这条路走不通,李皇后深深吸了口气,仰着头,双手擦泪,等再也没有新的泪涌出来,她低声道:“阿筝,我跟你说几句真心话,这话我只跟你说,你莫要再告诉任何人,王爷也不行。” 冯筝震惊地抬起头。 李皇后拍拍身边的地方,直视她道:“坐过来,此事关系王爷,被人听去,你我都担待不起。” 若是旁的事,光是后面的危言,冯筝断不会去听李皇后说什么,宁可不知,但与自家王爷有关,冯筝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擦擦眼睛,忐忑不安地坐到了李皇后身旁。她刻意保持了距离,李皇后主动移到她身边,跪在冯筝身后,拆了她的发髻,然后佯装替冯筝梳头,一边梳着一边低低地道:“武安郡王去的时候,王爷可有埋怨皇上?” 冯筝心头巨震。旁人或许不知道,她是楚王的身边人,自然记得清清楚楚,武安郡王自尽当晚,王爷在外面还算沉得住气,回来就开始埋怨皇上,红着眼睛指责皇上逼死了武安郡王,若非她佯装动了胎气逼得王爷闭嘴,逼得王爷保证不再口出怨言,事情传到皇上耳中,指不定造成什么恶果。 可是,她以为瞒得天衣无缝,李皇后竟然知道了?那皇上…… 冯筝心底再次涌起一股寒意,冰冷彻骨,比担心儿子被抢更甚。 “没有的事,还请母后莫信小人谗言。”冯筝勉强镇定地道。 身后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如幽幽深夜窗外的一声猫叫,明明很轻,却叫人瘆得慌。冯筝不安,想要扭头看看李皇后的神色,李皇后却握着她乌黑顺滑的长发,继续缓缓地梳,声音平静轻柔:“阿筝别担心,没人跟我说王爷的坏话,是我自己猜的,猜的对不对,你比我清楚。只是,我能猜到的事,皇上比我更了解王爷,皇上有没有猜,有没有派人去查,我就不敢保证了。” 冯筝脸颊苍白,忍不住地发抖。 李皇后暂且按住她肩膀,瞄眼冯筝苍白的脸,她及时安抚道:“不用怕,皇上最器重王爷,人谁无过,皇上不会为了一两次的抱怨便冷落了王爷,只是王爷的脾气,皇上才对他堂兄出手,他便抱怨了,他日皇上对付王爷最亲近的叔父时……” 冯筝大骇,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她。 李皇后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地与冯筝对视,等冯筝眼中的震惊全部变成恐惧,李皇后才瞄眼内殿门口,用冯筝都不能听得太真切的微弱声音提醒道:“皇上的龙椅是从他哥哥手中接过来的,兄终弟及,皇上先开了这规矩,虽然皇上没有言明,但百姓中一直都有流言,甚至王爷自己都觉得,皇上最后会把龙椅交到他叔父手中吧?” 冯筝全身发抖。她的那位好王爷,确实是这么想的,正月皇上当朝羞辱寿王,夜里王爷还跟她发牢骚,抱怨皇上对寿王多有不公,然后又提到了寿王位于外城的王府,还说什么等叔父秦王登基了,他一定要求叔父另赐府邸给寿王。 当时冯筝就觉得不太对,问为何会是秦王登基,她的王爷就说了刚刚李皇后口中的兄终弟及的道理。冯筝只想与楚王安安稳稳地过,既然楚王没有当皇上的野心,既然楚王说大周是兄终弟及的规矩,她就信了。 “幽州战败,为何姚松、吕云第一个要拥护的是武安郡王而不是秦王?因为他们都不赞同兄终弟及,觉得皇位应该父子相传。为何只是两个臣子妄言,皇上就要猜忌武安郡王,还……因为他是皇上,他容不得皇位有任何不稳,他连侄子都不给,会心甘情愿将皇位传给弟弟?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弟弟,阿筝,你觉得皇上会怎么做?” 冯筝不懂,脑海里宛如堆积了一层又一层的乌云,沉甸甸的。她不明白,皇上是皇上啊,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就算他想把皇位传给儿子,直接给就是了,朝臣百姓还敢反对不成?为何李皇后那么笃定,皇上会对付秦王? “人言可畏,皇上要顾忌眼前的百姓,也要顾忌以后千万年的百姓如何置评他,他想让他的儿子光明正大地继承皇位,就必须先让他的弟弟失去民心,失去继承皇位的资格。”李皇后重新托起冯筝的头发,双手灵巧的帮冯筝定好发髻,然后才凑到冯筝耳边,幽幽道:“到那时,王爷会眼睁睁看着他的叔父落得武安郡王一样的下场吗?” 冯筝全身发冷,她太了解楚王了,对叔父秦王的敬重比对亲爹皇上还深,叔侄情同父子,父亲一样的人出事,楚王…… “如果你愿意把升哥儿交给我,我发誓会把升哥儿当亲孙子一样照顾,那楚王便等同于我的儿子,哪日他冲动之下顶撞皇上了,我自会竭尽全力替他在皇上面前求情。” 说到这里,再不用遮着掩着,李皇后扶住冯筝肩膀,诚恳地给她讲利害得失:“阿筝,咱们嫁进皇家,各有各的难处,今日我实话告诉你,皇叔必有一劫,王爷必不会袖手旁观,那时将是皇上最恼他之时,也是旁人落井下石的最好时机。皇上想把皇位传给儿子,可他并非只有王爷一个,一旦王爷讨了皇上的嫌,寿王有口疾,那便只剩睿王、恭王。不管二人谁继位,你觉得,他们登基后,会怎么对待曾经被他们父皇当太子般重视的大哥?而王爷一倒,你们娘几个同样要遭殃。” 冯筝脸白如纸。 李皇后握紧她手,目光如炬:“只要你把升哥儿给我,我便是拼命也会护住他们父子。阿筝,我这样做固然有私心作祟,但也真是替你们一家打算的,你回去好好想想,等你想明白了,再来进宫。若最终你还是不愿意,我绝不会勉强你,将来王爷有事,我也会看在咱们的情分上,竭力相帮,毕竟,那两家都有亲婆母,我便是投桃交好,也只是自讨没趣。” 她一直说啊说,说了好多道理,冯筝都听见了,却沉浸在那些威胁与事实中,无法反应。 李皇后并不着急,只再三提醒她一件事:“出宫之后,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万不可叫王爷看出端倪,否则被王爷知道,他定要进宫找我闹一闹,或是干脆去质问皇上,真若那般,我与你们一家,都要被皇上厌弃。” 此言如警钟,冯筝猛地回神,看看李皇后,她心情复杂地点点头。 越是在乎一个人,越是不会置其于险地,李皇后相信冯筝是个聪明人,该说的都说了,她笑着拍拍冯筝小手,又恢复了关切的慈爱语气:“看你,我只是想到梦里小五的可怜忍不住哭了会儿,你怎么哭得比我还厉害?快去洗洗脸吧,免得叫王爷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了你。” 冯筝垂着眼帘,勉强笑了下,心里却清楚,这是李皇后送她的借口,她脸色不对,一时片刻是恢复不了了,不可能瞒得过王爷。李皇后连这层都想到了,足见其城府之深,恐怕早就盯上了她的升哥儿。 只是,越是看透李皇后的心机,冯筝便越发担心,只觉得李皇后那些提醒,都是对的。 真若如此,一边是升哥儿,一边是他们一家四口…… 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温热巾子,冯筝蒙住脸,也蒙住了脸上新落的泪。洗脸洗了足足一一刻钟,冯筝折回内殿,就见李皇后盘腿坐在暖榻上,怀里抱着她的成哥儿。李皇后笑得很温柔,就像抱着亲生儿子哄的母亲,冯筝却如同被毒蛇缠身,遍体发凉,努力克制着走过去,低头行礼道:“叨扰母后这么久,母后歇息吧,儿媳先告退了。” 李皇后没有强留,深深看了冯筝一眼,将成哥儿还了过去。 乳母要接,冯筝没用,亲手抱着自己的儿子,逃也似的离开了中宫,半路看到楚王顶着长子往这边走。才三岁的升哥儿,跨坐在父王肩上,两手抱着父王的大脑袋,高兴地朝娘亲叫。冯筝眼睛一酸,差点就掉下泪来。 “哭了?”一家四口离得近了,楚王立即看出了妻子的不对。 冯筝心苦,有些话在舌尖儿徘徊许久,最后还是道:“母后说她梦见五弟了,我听着难受。” 楚王知道她心善,扫眼中宫的方向,有点不满李皇后,怪李皇后惹他媳妇伤心。 第132章 132 冬日的下午, 外面寒风呼啸天寒地冻, 烧着地龙的屋里却暖融融的。 耳边传来轻微的两声哼唧,宋嘉宁懒懒睁开眼皮,看到乳母俯身过来,伸手往女儿的小被窝里摸。宋嘉宁看着乳母,乳母笑着朝她点点头, 然后掀开女儿的小被子,抬起女儿穿着粉色绸裤的两条小短腿,换上提前温好的新介子。 收拾好了,乳母跪坐在床前, 继续守着小郡主。宋嘉宁瞅瞅女儿, 没一会儿又睡着了,然而好像没过多久,就被女儿的哭声惊醒,这次是饿的。宋嘉宁睡得差不多了,精神不错,将白白胖胖的小丫头抱到怀里, 掀开衣襟喂。 上辈子宋嘉宁最想要的就是个孩子, 但一直没能如愿, 这辈子初为人母,宋嘉宁想给女儿她能给的一切,刚生完那几天她身体虚弱,只好让乳母喂女儿,后来休息地差不多了, 宋嘉宁便亲自喂女儿了。小丫头特别能吃,幸好宋嘉宁奶水够多,不用委屈女儿再去吃别人的,两个乳母主要就管伺候女儿拉撒睡觉。 喂到一半,院子里忽然传来丫鬟们喊王爷的声音,宋嘉宁心一慌,下意识看向乳母。乳母跪立在床前,也呆呆地望着她,反应过来王爷是真的提前回府了,乳母立即起身,看看还被王妃抱着的小郡主,乳母犹豫着道:“王妃……” 王妃您是自己喂,还是让我抱走? 宋嘉宁知道乳母的意思,只是感受着女儿贪婪的动作,小嘴儿吃得特别有劲儿,好像娘亲的才是她最爱吃的,宋嘉宁便舍不得半路让女儿换人,朝乳母递个眼色,宋嘉宁先将女儿抱到里面。昭昭吃得正起劲儿呢,娘亲突然不给她了,小丫头还没沾到床就要哼唧,宋嘉宁急忙忙躺好,重新将女儿捞到怀里,昭昭这才舒展小眉头,继续高兴地吃了起来。 宋嘉宁听着外面的脚步声,红着脸拢了拢衣襟,再把被子往上拉拉,尽量少露点地方。女儿出生后,宋嘉宁都是白天照顾女儿,晚上叫女儿跟乳母睡,旬假日王爷在家,她也不亲自喂,所以后日小丫头就要满月了,宋嘉宁都没让王爷瞧见她喂孩子的样子。想到王爷马上就要进来了,宋嘉宁特别地紧张。 乳母走出拔步床,低头朝绕过屏风的男人行礼:“王爷。” 赵恒淡淡嗯了声。 乳母退到了一旁,不敢走太远,怕主子们吩咐听不见,毕竟小郡主随时可能拉撒。 赵恒挑开纱帐,看见她背对外面躺着,不见女儿,隐约有咕嘟咕嘟的吞咽声传过来。赵恒诧异地走过去,就见女儿被她搂在怀里,正在…… 赵恒守礼地移开视线,落在她红扑扑的脸上,她杏眼雾蒙蒙地看他一眼,马上又垂下,细声解释道:“刚刚我抱着昭昭睡的,怕她冷没给乳母,才喂上王爷就来了,昭昭不肯松……”越发地不好意思说了。 赵恒嗯了声,背对她坐在床边。 宋嘉宁见他那样坐着,稍微松了口气,真怕他看,虽然早就看过不知多少遍了。 夫妻俩都不说话,只有昭昭津津有味的吞咽声,当着王爷的面喂,宋嘉宁莫名臊得慌。帐子里安静地出奇,宋嘉宁忍不住偷偷回头,未料他也同时看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就在中间撞上了。她杏眼水润,他眼中如笼云雾,水雾弥漫,彼此纠缠。 最后宋嘉宁先躲开了,心扑通扑通乱跳。 赵恒看着她绯红的脸蛋,无声脱了靴子,侧身躺到她身边,左肘支撑身体,右手别过她发烫的脸蛋。宋嘉宁早就闭上了眼睛,但仍能感觉他在靠近,越来越近,最后熟悉的薄唇压了下来。在宋嘉宁心里,王爷是个重欲的人,兴致高的时候一夜能来个三四回,基本不给她多少睡觉的功夫,可王爷也不重欲,每个月都会在前院住几晚,她怀孕那段时间,王爷更是常住前院,也不叫丫鬟伺候,仿佛几年不碰女人都没关系。 这个月宋嘉宁坐月子,王爷怕影响她休息,只陪了她三晚,夫妻俩好像已经很久没这样亲了。宋嘉宁想王爷,她想像以前那样环着王爷的脖子好好亲一亲,可她不是一个人,她还得抱女儿,因此宋嘉宁只能姿势别扭地歪着脖子,只能动动小舌。 便是如此,也把赵恒囚禁半年多的欲望彻底勾了起来,唇压着她的嘴儿越亲越深,右手沿着她发烫的脸挪到她修长的脖子上,再一点点往下挪。他知道女儿在吃哪边,小心地只占一侧,未料刚碰着,手心就湿了。 赵恒惊诧地抬起头。 他刚刚亲得太狠,宋嘉宁大口大口地喘气,睁开那双越发潋滟的杏眼,却见她的王爷正在看他的右手。宋嘉宁无意地看过去,待看清他手心那块儿泛白的水儿,宋嘉宁这才想起他方才好像碰到那了,顿时脸上飞红。 赵恒垂眸,见她紧紧闭着眼睛,他鬼使神差地,飞快地尝了下手心,淡淡的,没什么味儿。水儿不多,赵恒随手抹在她敞开的衣襟上,这么一点动作,惊到了正在大吃的小郡主。昭昭嘴巴不停,乌黑纯净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向父王。 快要满月的小郡主,脸蛋比刚出生时白净多了,胖乎乎肉嘟嘟,眉眼像极了娘亲。见女儿看自己,赵恒笑了笑,低声唤女儿:“昭昭。” 昭昭就一边与父王对视,一边吃饱饱。小丫头太能吃,赵恒低着脑袋,脖子都泛酸了,小丫头还没吃够,赵恒的心思就慢慢又回到了女儿口中的王妃身上。不打扰女儿吃,赵恒躺回她身边,抱着她肩膀问:“会不会疼?” 以前他稍微吃的重一些,她就急着推开他,娇娇地喊痛,现在女儿吃这么久了,赵恒有点担心。 宋嘉宁哪知道自家王爷会想这些呢,拉好衣襟挡住暂且闲着的那边,疑惑问:“什么疼不疼?” 赵恒往下看。 宋嘉宁终于懂了,闭着眼睛摇头,脸颊如涂了胭脂。 赵恒不太信,确认道:“真话?” 宋嘉宁为何要骗他?又点点头。 赵恒目光微动,继续去看女儿吃了。宋嘉宁偷偷睁开眼睛,见王爷侧脸专注,那神情跟他作画的时候差不多,不带任何色气,顿时觉得自家王爷更像神仙了,这种时候还能这么君子,不为她的身子迷惑。 昭昭终于吃饱了,赵恒抱起女儿,熟练地拍奶。吃饱的昭昭是最可爱的时候,乖乖地躺在父王怀里,不哭不闹的,水汪汪的杏眼目不转睛地望着父王。乳母说这么大的孩子还看不清,赵恒瞧着自己时不时翘翘嘴角仿佛在笑的女儿,却觉得女儿已经能看见了。 夜幕降临,乳母抱小郡主去耳房睡了,赵恒在内室陪宋嘉宁用晚饭,饭后歇在了这边。 双儿留下一盏昏黄的小灯,与六儿退了下去。 赵恒脱下外袍,来到床上,什么都没说,直接撑在了宋嘉宁身上。他本就话少,宋嘉宁已经习惯了沉默的王爷,尤其是他一言不发地解她衣襟时,宋嘉宁反而觉得更慌,全身都在期待着他一样。 但…… “王爷,再等两日吧?”以为他急不可耐了,宋嘉宁一手捂着衣襟,一手捂着中裤,小声地求道。她月子还没坐满,身子虽然擦拭过几次,但并不彻底,好久没有真正沐浴了,宋嘉宁怕自己味道不好。 “我有分寸。”赵恒看着她眼睛道,然后不容拒绝地拿开她手。 宋嘉宁又紧张又懵懂,好奇他到底要做什么,然后就看见王爷低下头,黑黑的大脑袋挡住了他脸,但他在做什么,宋嘉宁切身感受到了。同样的事,女儿跟女儿她父王做出来完全不一样,宋嘉宁闭紧眼睛,小手攥着褥子,不受控制地出了声。 赵恒立即松口,皱眉问她:“疼?” 宋嘉宁咬着唇儿,羞臊地摇摇头。 既然不是疼叫的,赵恒便懂了,知道她喜欢,他再无顾忌,努力卖弄起今日刚从女儿那儿学到的本事。宋嘉宁既舒服又担心,见他贪起来好像没个够,宋嘉宁忍了又忍,最终还是爱女之心占了上风,双手抱住他脑袋,似哭非哭地求道:“王爷,王爷给昭昭留点……”他都吃了,明日女儿吃啥? 赵恒贪的又怎么会是那点解渴之物?他贪的是王妃软软的身子,是她勾人的轻哼,是她在他身下的风情。既然王妃不叫他吃了,赵恒翻个身侧躺,然后将她搂到怀里,迫不及待地吃她不用喂女儿的红唇。 四唇相贴,宋嘉宁尝到了淡淡的甜,意识到那是什么,宋嘉宁羞得想躲,却被男人紧紧按在怀里,让她感受他沉寂太久的身体。 宋嘉宁感觉到了,既想得慌,又有点害怕。这一年她长了个子,原本胖的地方也更胖了,王爷没怀孩子,居然也跟着长了,比去年成亲时更高大更伟岸,曾经折腾地她腰酸腿酸的仙家宝物,也越发地叫人心悸。 她想,又怕自己肉体凡胎,消受不起。 ~ 十一月十五,寿王府的小郡主过满月。 女儿过满月,宋嘉宁早早就起来了,换上一件儿水红绣祥云纹褙子,坐在暖榻上哄女儿。赵恒陪她待了会儿,估摸着宾客要陆续到了才去了前院。他素来不喜应酬,也不结交任何朝廷大臣,除了嫡亲兄长楚王,除非迁居、大婚、生子这样的大喜事,就连几个兄弟也很少来往,故今日请的全是亲戚,没有寻常官员。 早饭用过不久,楚王第一个到了,楚王骑马,下马后大步走到马车前,先将迫不及待要下车的长子升哥儿抱了下来。升哥儿常常随娘亲来三叔家玩,一点都不认生,父王接娘亲的时候,升哥儿已经兴奋地往里面跑了。 “三叔!”看到穿着一身绛红长袍的俊美三叔,升哥儿脆脆地道。 升哥儿是兄弟俩府上的第一个小辈,赵恒对这个已经会跑会跳的侄子喜爱更深,俯身将跑到跟前的男娃抱了起来,准备继续去外面迎接兄嫂。升哥儿不愿意,扭头往后院望,急着道:“三叔,我去找妹妹!” 曾经升哥儿盼望弟弟,但娘亲生了弟弟后,升哥儿发现弟弟一点都不好玩,整天就知道吃奶睡觉,连话都不会说,所以升哥儿就改成喜欢三叔家的妹妹了,妹妹白净好看,光是看着都看不够,想一直待在妹妹身边。 侄子有所求,赵恒淡笑着将男娃放了下去。 升哥儿一路跑到后院,跨进暖阁立即往榻上瞅,就见漂亮的三婶坐在上面,温柔地朝他笑。升哥儿也喜欢这个婶母,嘿嘿笑了:“三婶,妹妹满月!”小家伙不懂什么叫满月,只知道这是妹妹的好日子。 宋嘉宁笑道:“是啊,再过几个月,妹妹就会坐着了。” 说话间,双儿将升哥儿抱到榻上,鞋子一脱,升哥儿就蹭蹭蹭爬里面去看妹妹了。见妹妹闭着眼睛,升哥儿惊讶地看向婶母:“妹妹睡着了。” 宋嘉宁点头,柔声哄道:“嗯,咱们都别大声说话,别吵醒妹妹。” 升哥儿懂事地点头。 宋嘉宁瞅了会儿侄子,然后看向门口,没过多久,冯筝先跨了进来,后面楚王抱着一个襁褓,自家寿王爷跟在最后头。楚王魁梧豪爽,还是记忆中的老样子,但宋嘉宁敏锐地发现,冯筝好像瘦了,脸上虽然在笑,却与平时温柔开朗的样子不太一样。 “大哥,大嫂。”压下疑惑,宋嘉宁先唤道。 寒冬腊月,她刚出月子,不宜在地上走动,因此没有下地招待,不过今日宴请的都是自家亲戚,也不用那么讲究。楚王不拘小节,冯筝更是笑着上了暖榻,凑到宋嘉宁身边,瞧瞧睡着的小侄女,冯筝稀罕地打趣道:“昭昭越长越漂亮了,怪不得她大伯父老惦记着,还想偷偷抱走呢。” 这是玩笑话,宋嘉宁没当真,升哥儿却咧着小嘴儿望向父王,一脸赞成父王偷妹妹的样子。 儿子傻乎乎的,楚王扫眼身旁的弟弟,逗儿子:“问问你三叔,咱们用弟弟跟他换,他换不。” 升哥儿喜欢弟弟,但他更喜欢妹妹,真兴奋地跑去跟他三叔商量了。 赵恒摸摸侄子脑袋瓜,道:“三婶不换。” 升哥儿闻言,失望地转向婶母。 王爷拿她当借口,宋嘉宁却不能不接,笑盈盈地哄升哥儿:“妹妹还小呢,不能出门,升哥儿喜欢妹妹的话,以后跟我们住吧,这样天天都能看到妹妹。” 赵恒听了,瞥向兄长,非常满意他的小王妃的回敬。 楚王知道小心眼的弟弟在看他,紧张地盯着儿子,怕臭小子真答应下来,如了弟弟的意。 升哥儿瞅瞅漂亮的婶母跟妹妹,再瞧瞧娘亲与他并不是很喜欢的弟弟,最终还是摇摇头,腼腆地跑到娘亲身边,张开两条小胳膊抱住了娘亲。长子的无心之举,却让冯筝红了眼圈,怕被人看出来,她及时扭头,佯装逗儿子:“不是喜欢妹妹吗?” 升哥儿望着娘亲笑。 他是喜欢妹妹,可他更喜欢娘啊。 第133章 133 说笑了一阵, 赵恒请兄长去前院喝茶, 留宋嘉宁、冯筝带孩子。 成哥儿、昭昭都醒了, 兄妹俩只差了半个月, 并排放在一块儿,昭昭乖乖地一动不动,只歪着脑袋望着娘亲的方向, 乌溜溜大眼睛好像能看见似的。成哥儿调皮些,一会儿伸伸小手一会儿踢踢小腿儿。升哥儿坐在弟弟妹妹脚底下,小门神般守着。 “嫂子瘦了。”孩子们不哭不闹的, 宋嘉宁轻声同冯筝聊了起来。 冯筝摸摸自己的脸,笑着打趣道:“我比不得你,胖了也好看,之前怀孕没办法, 现在生下来了, 我当然得想办法瘦回来, 而且身边两个孩子,既要照看这个又要担心那个, 想不瘦都难, 等你再生一个,就知道了。” 宋嘉宁瞅瞅两个侄子,想到上个月弟弟出痘母亲的憔悴,顿时能理解冯筝为何瘦了,遂不再担心。 说话间,隔壁国公府的亲戚到了, 太夫人领着林氏三个儿媳妇,茂哥儿、尚哥儿小哥俩也来了。茂哥儿脸上又变得光溜溜的,只有额头丫鬟没看紧,叫他抠了一个痂下来,多了个小坑,不过茂哥儿还小,再长长可能就好了,便是一直留着,男孩子也没什么关系。 同楚王妃见过礼后,茂哥儿爬到榻上,跟升哥儿一块儿看外甥女,宋嘉宁瞥见堂弟尚哥儿羡慕的眼神,刚要叫丫鬟抱堂弟上来,忽见三夫人难以察觉地握住了堂弟的手。记起三夫人一直都不太高兴堂弟与她们姐弟亲近,宋嘉宁识趣地闭上嘴,自与祖母、母亲说话。 林氏喜欢自己的外孙女,但楚王妃在场,她当然要夸夸客人,笑着对楚王妃道:“一连生了两个胖小子,王妃真是叫人羡慕。”她这么说,太夫人也笑眯眯地点头,四位王爷,目前只有楚王膝下有子,后宅女人们聚在一起,没有不夸楚王妃命好的。 看着林氏真诚的笑脸,冯筝心底却一片酸楚,刚得知老二是儿子时,她也曾微微的自豪过,谁曾想生了一个儿子,长子竟被李皇后惦记上了。楚王脾气暴躁,容易感情用事,冯筝不敢跟丈夫商量,可她舍不得长子,一个人拿不定主意,就趁母亲来探望时,只对母亲一人说了,没有提及朝廷大事,只说李皇后丧子后太过凄凉孤寂,想将升哥儿养在身边。 内心深处,冯筝希望母亲劝她别让出升哥儿,尽管理智上她早已被李皇后说服,觉得让出升哥儿更有利于一家人的将来。然后母亲果然也如同她猜测的那般,劝她顺了李皇后的心思,给了,是与李皇后结好,李皇后如今没有子嗣依靠,定会把升哥儿当成最后的倚仗重视照顾,绝不希望升哥儿或是楚王出事。一旦不给,李皇后已经因为索要升哥儿与楚王结了怨,既然楚王不向着她,李皇后大可去交好睿王或恭王,必要的时候帮着对方给楚王落井下石,便是捞了一个大人情。 冯筝明白,她都明白,她就是舍不得,埋在母亲怀里哭。 母亲安慰她,说她可以常常进宫探望升哥儿,说这也是为了楚王、寿王两家人好,最后母亲劝她惜福,毕竟她还有一个儿子,还有王爷的宠爱,若是沦落成睿王妃那样的地步,宠爱、子嗣都没有,她去哪里哭? 刚想到睿王妃,睿王妃就来了,满屋子女人属睿王妃打扮的最雍容华贵,清瘦的脸上涂着精致的妆容,唇边始终挂着一抹大方得体的微笑,仿佛这样便能掩饰她在睿王府不受宠的事实。冯筝没有奚落睿王妃的意思,但一对比睿王妃,冯筝就觉得,她能嫁给楚王,已经很幸运了。 睿王妃感受到了冯筝的视线,好像在嘲讽她什么,睿王妃暗暗攥了攥手,然后走到榻前,看着模样肤色都随了楚王的成哥儿,惊讶道:“成哥儿还不到俩月,大嫂怎么就抱出来了?康姐儿都快四个月了,我都没舍得抱出来玩。不过升哥儿、成哥儿往这一放,两个胖小子,还真是叫人馋。” 说到最后,别有深意地朝同样生了女儿的宋嘉宁笑了笑。 冯筝心中一紧,抱成哥儿过来是楚王的主意,说是不能把成哥儿自己丢家里,冯筝与宋嘉宁又交好,便没有往深了想,现在睿王妃挑拨离间的意思很明显,但万一宋嘉宁真的误会她是刻意炫耀儿子…… “成哥儿洗三时我身子重,没能去看,然后轮到我生昭昭,一晃又是一个月,我着急抱侄子,就央嫂子把成哥儿一块儿抱过来了。等明年春暖花开了,二嫂也多抱康姐儿出来走走吧,让她们小姐妹儿多见见。” 宋嘉宁喜欢冯筝这个嫂子,也喜欢两个胖侄子,睿王妃几句话把冯筝娘仨都卷进来了,宋嘉宁自然要转圜一下。 林氏第一次亲眼目睹女儿与几位王妃妯娌相处,见平时老实巴交看着就好欺负的女儿遇到事情居然也有圆滑周到的一面,不卑不亢的,林氏欣慰地差点想哭。太夫人与儿媳妇一样的想法,看着榻上客套微笑的小孙女,太夫人心底不知不觉地冒出了四个字:柔中带刚。 而作为被宋嘉宁三言两语顶回来的“坏嫂子”,又是在宋嘉宁的地盘,睿王妃抿抿唇,并未露出任何愤懑之色,若无其事地扫视一圈,疑惑道:“端慧怎么还没来?前儿个我在宫里遇见她,她说要来给侄女庆满月的啊。” 睿王妃与三个妯娌没什么交情,同端慧公主关系却不错,有次端慧公主去睿王府做客,还帮她嘲讽了张氏一番。 端慧公主是国公府嫡亲的表姑娘,太夫人看了身边的丫鬟一眼,恰在此时,前院管事派人来传话,说端慧公主刚刚到了,不过先去国公府探望世子了。太夫人无奈地摇摇头,但也能理解外孙女的心情,表兄妹俩从小就感情好,这次长孙伤的那么重,端慧能忍到今日才出宫,已经让她意外了。 宋嘉宁垂眸瞧着女儿,心里却深深地盼望端慧公主这次探病能发生点什么,或是用温柔的照顾打动郭骁的心,或是用心疼的眼泪赢得郭骁的感动。宋嘉宁就不信了,上辈子郭骁为了端慧公主苦等那么多年,表兄妹俩肯定是有感情的,之前定是因为端慧公主年岁小还没张开,郭骁没发现表妹的好。如今端慧公主也是十四五岁的大姑娘,容貌明艳并不比她差什么,身份尊贵更是远远强于她,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郭骁都不该对她一个已经生了女儿的已婚之妇纠缠不放啊! 卫国公府,颐和轩。 郭骁伤势已经恢复地七七八八了,但宣德帝怜惜他,特命他休养到年后再去当差。凭借这次舍身护驾的功劳,郭骁一下子从马军一个小都头升为马军都虞候,官阶仅次于马军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而他才刚刚二十一岁。他老子郭伯言这个岁数时,都没他的官职高。 但对郭骁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便是让他升到与宰相并肩的枢密使,得不到她,荣华富贵都不值一提。 “表哥!”院子里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郭骁皱皱眉,从书房走了出来。 走廊中,端慧公主一身红裙,小跑着往这边赶。看到书房门口出现的修长身影,端慧公主眼睛一酸,情不自禁放慢脚步,然后又用更快地速度跑了起来,一直跑到郭骁面前,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埋在男人怀里哭:“表哥,我吓死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端慧公主真的很害怕,刚听说表哥受了重伤时,她都想去涿州找他,被母亲训斥了一顿。父皇回来后,她去求父皇,父皇也不许,好不容易等到表哥回京,却又出了武安郡王的事,端慧公主不得不继续忍着,一直等到今天。 “表哥……”端慧公主紧紧抱着男人,哭得呜呜的,哭得像个孩子,那是真的怕了。 郭骁一动不动,眼睛看着怀里的表妹,心里却想到了他刚回京那日,在门口见到继妹的情形。她真够狠心的,一个正眼都不给他,一声关心都没有,更不用说眼泪,似乎他死在外面也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她那么无情,他还是想着她,想着有朝一日她会明白他的情,会像表妹这样扑到他怀里,为他担忧为他哭。 “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心里想着她,怀里的姑娘好像也变成了她,郭骁一手抱住她腰,一手轻轻地摸了摸她脑袋,动作温柔。 端慧公主泪眼婆娑地抬起头,见表哥用那样柔和的目光看着她,眼里的情意浓得像雾,团团将她围住,叫她飘飘然只想一辈子都被他这样看着,端慧公主忍不住笑了,抱他抱得更紧,痴恋地唤他:“表哥……” 表哥…… 郭骁眼中的情雾忽的就散了,视线恢复清明,对上端慧公主残留泪珠的娇嫩脸庞,明艳美丽却不是她,郭骁立即松开手。正要训斥两句,端慧公主却羞涩被他看似的背转过去抹泪,郭骁即将脱口的斥责便咽了下去,想想表妹大概是京城唯一真正关心他的姑娘,郭骁突然无法再狠心数落什么。 “祖母去王府了,表妹早些过去罢,散席后再随祖母过来坐会儿。”郭骁低声道,这是礼数。 端慧公主不喜欢听别人对她讲道理,唯独郭骁,只要郭骁不骂她,那郭骁说什么她都跟听天籁似的,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看了她日思夜想的好表哥几眼,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郭骁站在书房门前,目送端慧公主身影消失,他扫眼寿王府的方向,心又回到了继妹身上。 宋嘉宁也在想着郭骁,当然惦记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端慧公主一来,宋嘉宁便不着痕迹地观察端慧公主,见端慧公主脸颊红润眼波如水,心情好到夸昭昭都夸地很真心实意,宋嘉宁心底就冒出了一线希望。 或许,端慧公主真能让郭骁忘了她? 倒是一旁的睿王妃,本来寄希望于端慧公主给宋嘉宁添堵的,如今落了空,那薄薄的嘴唇便又抿了起来,显得越发刻薄,不招人喜欢。 第134章 134 寿王府给小郡主办满月宴, 晌午还是晴天,散席不久,头顶的天忽地阴了下来, 到了黄昏, 居然飘起来雪,一开始只是碎碎的小雪花,然后一点点变大, 很快, 地方就铺了一层稀薄的白。一辆马车从宫门前离开了,辘辘地拐了几个弯,朝卫国公府而去。 郭伯言挑开棉布帘子,几片碎雪被风吹过来, 落在他脸上,迅速化成几点凉意。郭伯言摸摸脸,对着长着厚厚茧子的指腹怔愣片刻, 然后放下窗帘, 遮掩了那张如天空一样阴沉的脸。 马车停在了国公府前。 郭伯言跳下车, 视线扫过远处的寿王府,这才大步跨进自家府邸。先去给太夫人请安,回来换身家常袍子, 抱着茂哥儿听妻子林氏说小郡主的满月宴, 看着妻子提到女儿巧妙回敬睿王妃时露出欣慰自豪的笑容。 外面大雪纷飞,室内暖意融融,这就是他的家, 他用半身戎马换回来的安逸富贵。 郭伯言不许任何人坏了这个家,包括他最骄傲最器重的长子。 用过晚饭,郭伯言叫林氏先睡,他带着两样东西,一个人去寻长子。 冬月时节,短暂的黄昏后就是漫长的漆黑夜,时候尚早,郭骁睡不着,靠在床头看史书。听父亲来了,郭骁立即放下书,迅速理好衣袍去堂屋迎接。郭伯言已经进来了,发上、肩头落了薄薄一层雪,他随手弹弹,看着长子问:“还没睡?” 父子俩目光相对,似乎谁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又仿佛彼此看不透彻。 “刚吃完饭,准备看两刻钟的书再歇。”郭骁如实道,吩咐阿顺去备茶。 “上酒。”郭伯言拦住阿顺道。 阿顺吃惊,下意识看向主子,郭骁点点头,请父亲去次间暖榻上坐,郭伯言却移步到堂屋的主位上,就在外面喝。堂屋的门帘被他进屋时随手挑起搭在了门板上,阿顺没敢放下来,冬夜冷风争先恐后往里吹,转瞬就驱散了原来的暖。 郭伯言朝门而坐,若有所思。 郭骁看眼父亲,也望向门外。廊檐下,寒风卷着雪花狂舞,没有方向地撞,杂乱无章,却又在昏暗的灯光下无处遁形。雪花落到门内,渐渐堆积了一层,阿顺端着刚刚温好的酒水进来,刹那间在那层薄雪上留了两个脚印。 “去院中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上房三丈之内。”郭伯言淡淡地道。 “是。”阿顺点头,神色凝重地退了出去,就停在门口正前方三丈之外,背对这边。 郭伯言侧身,提起酒壶,将桌子上的两个酒樽都倒了九分满。放下酒壶,郭伯言端起一樽,看着对面的长子道:“这樽,敬咱们郭家的列祖列宗,没有他们在天保佑,就没有咱们父子现在的富贵荣华。” 郭骁与父亲碰了碰酒樽,正色道:“父亲说的是。” 父子俩一同将酒水洒在地上。 郭伯言放下酒樽,郭骁起身,恭敬地再次斟满。 郭伯言举起酒樽,仰头看儿子,笑道:“这樽为父敬你,庆我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谢父亲。”郭骁双手高举酒樽,一仰而尽。 这樽喝完,郭伯言抢先一步端起酒壶,倒满酒水后,却没有急着喝,而是低头看着那酒樽,半晌才道:“跪下。” 郭骁二话不说,撩起衣摆跪在了父亲面前,跪在了那滩祭拜郭家列祖列宗的酒水上。 郭伯言扭头,平静地看着儿子:“可知为父为何叫你跪?” 郭骁垂眸道:“儿子知,儿子有错,父亲如何责罚都不为过。” 二十一岁的他,是上过战场洒过热血的将军,是真正的男人,郭伯言很清楚,他再也无法用父亲的威严强迫儿子做什么,现在他们只是男人对男人,他只能用道理说服儿子。身体纹丝不动,郭伯言沉声问:“还放不下那份执念?” 郭骁沉默,默认。 意料之中的回答,郭伯言胸口起伏,片刻之后,他无力般靠到椅背上,闭着眼睛道:“当日你性命垂危,为父无法坐视不理,故违心许诺你一件事。现在为父并不后悔,只是为父不是一个人,身后还有你祖母,有你母亲弟弟妹妹,还有整个国公府,我不能让郭家三房人被你一人连累,哪怕是一线可能。” “儿子明白。”郭骁抬眼,平静地望着座椅上的男人:“父亲能默许儿子对嘉宁的心,儿子便知足了,无需父亲在为我做什么。”他从来没想过不顾一切去抢她,如果得到她的代价是注定要郭家众人受苦,那他宁可罢手。 郭伯言猜到儿子另有谋划,但他想不出儿子能有什么两全之策,儿子与安安,根本就是死局,儿子没有任何名正言顺迎娶女儿的可能。且不考虑寿王被抢王妃的追查与报复,儿子抢了安安后,一共三条路走。第一条路,将安安藏在国公府,但国公府人多眼杂,消息太容易暴露。第二条路,儿子将安安藏在外面,可只要儿子出门去见安安,就一定会被有心人发觉。第三条路,儿子带安安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但两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容貌,走到哪都会留下线索,除非连夜藏到深山老林一辈子都不再出来。 非要在一起,郭伯言只能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他先安排儿子假死。儿子毁容隐姓埋名离开后,再等待机会,趁寿王带女儿出门时,靠他一人之力设计一场意外,造成寿王死于意外的假象,除掉最想找出女儿下落的权势之人,同时找具尸首代替女儿假死,然后携女儿去个偏僻之所。 但这样的代价太惨烈,光是自残容貌,郭伯言就不信儿子下得了手,容貌毁了,儿子如何哄安安心甘情愿跟着他?郭伯言当初强娶林氏,是因为对自己有信心,相信自己能得到林氏的心,但如果没有这种把握,如果笃定两人最终只能做怨偶,彼此折磨,那郭伯言一定不会出手。 郭伯言没有告诉长子他想到的办法,他只陈述了儿子抢人计划对国公府的威胁,然后从怀中取出两个狭长的小匣子,将其中一个递给儿子。 郭骁双手接过,打开匣子,里面是把匕首,刀刃锋利。 郭伯言盯着长子道:“纵使你计划再周密,只要你有被人抓到的可能,就会给郭家带来灭顶之灾。为父唯一能答应你的,是不干涉你抢人,但在那之前,你必须自毁容貌,假死离开郭家,从今以后,你做的任何事都与郭家无关。” 郭骁看着那把匕首,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如笼中困兽,双眼泛红,在与无形的枷锁争斗。 “如果你在安安出嫁前向我求她,如果当时你危在旦夕命悬一线,或许你们可以完好无损地隐姓埋名,但现在她是寿王妃,为父不得不出此下策。”郭伯言眼睛盯着儿子,慢慢打开另一个匣子,取出一张帖子,上面写的是长子的生辰八字。 “倘若你舍不得容貌,舍不得荣华富贵,舍不得叫你祖母白发送黑发人,那就彻底死了那份心,年前定下婚事,早日大婚。”将生辰八字递到长子面前,郭伯言声音严厉地道,“这两条路,今晚你选一条,选了,便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郭骁仰头,眸中翻江倒海,毫不掩饰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怨恨。 郭伯言不为所动,只道:“你真能为了安安抛下国公府,就别怪为父为了国公府舍弃你。” 郭骁狰狞地与眼前的父亲对视,白皙脸庞早已涨红,额头青筋暴露,因为父亲给他的两条路,都是死路。他毁了容貌,她绝无可能将心交给一个丑陋可怖的男人,他不毁容貌,有父亲严加防备,他再无机会出手。 早知如此,他受伤那日,就不该在父亲面前表现出来! 年轻儿子的神色比门外的风雪还叫人心寒,但郭伯言山岳般坐在儿子面前,耐心地等待着,然后亲眼看着儿子脸庞逐渐恢复苍白,看着儿子缓缓放下匕首,接过了那张生辰八字。一切都如他所料,郭伯言却生不出任何欣慰,只觉得心头像压了一座山,无比沉重。 他端起两樽酒,一樽递给儿子,疲惫道:“这第三樽,敬我儿即将大喜。” 如果儿子选择毁容那条路,现在他敬的,便是两人二十一年的父子情。 郭骁没有接那樽酒,攥紧生辰八字,郭骁苦笑着道:“父亲,儿子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郭伯言盯紧儿子,道:“你说。” 郭骁松开那皱巴巴的生辰八字,僵硬半晌的肩膀突然放松下来,垂着眼帘,声音沧桑:“儿子娶不了真正想娶的人,但也不想随随便便娶一个,表妹这么多年都痴心于我,我想求皇上赐婚。” 外甥女端慧公主? 郭伯言本能地皱眉。端慧公主被皇上、淑妃养得刁蛮任性,绝不是好儿媳人选,嫁过来恐怕会找妻子的麻烦,唯一适合儿子的地方,是端慧公主脾性强硬,绝对能管住儿子,别说嫁出去的安安,便是身边的丫鬟,儿子恐怕都没机会偷。 犹豫之际,郭伯言想到了管事的回禀,说今日端慧公主跑到颐和轩探望儿子,不顾下人在场,直接扑到了儿子怀里,哭了一通。儿子的心已经给了安安,别的女人想要夺回,必须付出更多,首先就要有颗同样的痴心。 郭伯言隐约看到了一丝希望,妻子是个聪明人,有他与太夫人撑腰,应付一个小丫头绰绰有余,只要端慧公主能叫儿子迷途知返,便是有些小毛病,他也不介意了。 “端慧是你表妹,你若娶她,便要一心一意待她,否则无法向你姑母交代。”郭伯言肃容道。 郭骁发出一声嗤笑,抬眼看父亲:“父亲不信我?用不用我再发一次誓?” 郭伯言脸色大变,上次儿子发誓要万箭穿心,誓言说到一半被他打断,最后违誓应验,一箭穿透胸口。这次,郭伯言宁可儿子继续说谎骗他,也不敢拿儿子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去赌。 五味杂陈,郭伯言扶起儿子,拍拍儿子肩膀,最终摇摇头,离开之前,只留下一声悠长叹息。 第135章 135 宴席散后, 宋嘉宁歇了半个时辰的晌,然后就去沐浴了。 这一个月月子,宋嘉宁身上好歹擦拭过, 头发却一次都没洗, 宋嘉宁自己都能闻到点味儿,真难为王爷能忍受与她同床睡觉。冬日天冷,宋嘉宁特意挑了后半晌沐浴, 免得晚上洗完还得晾头发, 耽误功夫。 “王妃生完小郡主,身上好像更嫩了,跟小郡主似的。”双儿一边伺候主子搓澡一边道,看着主子细嫩嫩稍微用点劲儿就能搓红的冰肌雪肤, 又羡慕又感慨地道。 宋嘉宁低头瞅瞅,脑海里却浮现王爷凝视她的眼神,像欣赏字画, 正经地叫她都不好意思害羞, 然后又因为那份正经而沾沾自喜, 觉得自己长得确实好,不然王爷怎么会看得那么认真呢? 六儿在后面帮她洗发,九儿随时往浴桶里添热水, 屋里预备了两个大浴桶, 这边彻底洗干净了,宋嘉宁披着毯子快步挪到漂着慢慢一层玫瑰干花的另一只浴桶中,闭上眼睛, 惬意地享受久违的轻松,全身肌肤好像都在舒服地欢叫。 泡了一刻钟,宋嘉宁恋恋不舍地跨了出来,双儿、六儿立即用厚厚的巾子裹住她,轻轻地擦拭。宋嘉宁孩子似的被两个丫鬟揉揉捏捏,对面九儿抱着她的衣裳嘿嘿笑,宋嘉宁脸红红的,竟一点都不觉得冷。 穿上暖呼呼的中衣,外面再套一件妃红夹袄,等头发也烘得差不多干了,外面天色也暗了。走向内室的路上,想象一会儿王爷看她的眼神,宋嘉宁恍惚回到了刚嫁过来那日,光是一个要与王爷单独相处的念头,都觉得紧张。 然而当她微红着脸绕过屏风,却见寿王抱着女儿坐在床头,大手握着女儿一只小手,看得全神贯注的,一眼都没往她这边瞥,仿佛不知道她来了似的。宋嘉宁有一点点失望,转念一想,她刚刚沐浴,免不得想入非非,王爷在这儿哄女儿,没那种念头才是正常。 释然了,宋嘉宁坐到自己的男人身边,低头,就见女儿微微咧着小嘴儿,好像笑了似的。 “昭昭,想娘了没?”宋嘉宁轻轻握住女儿穿着袜子的小脚丫,柔声道。 昭昭眼睛一眨,朝娘亲这边望来。 女儿认得自己的声音,宋嘉宁笑,赵恒顺从女儿的心意,将女儿交给王妃。宋嘉宁抱着小小的女儿,也忘了那些旖旎,捏起女儿胸前的金镶玉长命锁晃了晃,她抬头对丈夫道:“这是我娘送的,昭昭最喜欢。” 她杏眼明亮,如在水中润过的珍珠,赵恒笑了笑,问:“何以见得?”女儿又不会说话。 宋嘉宁炫耀般地褪下手腕上的血玉镯子,把女儿放到床上,再拾起女儿胸口的长命锁,两个都举到女儿面前。昭昭转转酷似娘亲的杏眼,很快就只盯着娘亲左手的长命锁了,那小眼神,就像当年她娘站在柿子树下,盯着树梢最大的那颗柿子时一样。 宋嘉宁一心逗女儿,赵恒看着温柔娇美的妻子,却记起了几年前的事。 他的这位王妃,或许有事情瞒着他,但赵恒从不怀疑她的品性,他相信自己看到的就是真正的她,天真的时候像个孩子,乖巧的时候叫人想将她护在身后,妩媚的时候,也让人恨不得永远埋在她那儿…… “摆饭。”目光扫过她修长的脖颈,赵恒低声道。 宋嘉宁晌午没怎么吃,确实饿了,笑着吩咐丫鬟们。 饭后乳母要抱女儿去耳房,窗外鹅毛大雪纷纷降落,宋嘉宁担心乳母走路不稳,披上斗篷要跟着。赵恒陪她一块儿去,路上见她始终盯着乳母,赵恒看看乳母怀里的襁褓,忽的抬头,望向国公府的方向。 郭骁到底想做什么,是暗地里觊觎她,亦或是准备付诸于行动,其实都不重要,重要是他这个寿王有没有本事护住自己的王妃,护住他刚刚出生的小郡主。从前赵恒不想争,只想当做个清闲王爷,那日王妃在后院生孩子,赵恒一个人坐在书房,一开始愤怒郭骁的挑衅,愤怒她的欺瞒,心情如波涛起伏,直到想明白其中的道理,赵恒才再次心如止水,立即去后院看他的王妃。 以前他独来独往,唯一需要记挂的是兄长,现在他是她的丈夫,是女儿的父王,外人来挑衅,他在外面解决,王府里面,他要她们娘俩安稳度日,一世无忧。 “不早了,王爷王妃快回去吧。”到了耳房门前,乳母恭敬劝道。 宋嘉宁瞅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儿,点点头,看着乳母稳稳当当地跨进门,这才往回走。走了没几步,腰上突然多了一条结实手臂,双腿陡然凌空,宋嘉宁震惊地往上看,就着廊檐下的红灯笼,看到自家王爷俊美如仙的脸。 “王爷。”宋嘉宁小声唤道。 赵恒看她一眼,继续大步向前。 宋嘉宁抱着手炉,娇娇地靠到他怀里,好像没过多久,人就被他抱进了内室的拔步床。宋嘉宁睁开眼睛,及时将手中的暖炉放到橱柜上,几乎暖炉刚脱手,男人身子忽的一矮,迫不及待地将她放到了床上。 宋嘉宁心砰砰跳,杏眼迷离地望着他,他来脱她的衣裳,宋嘉宁忍不住也拽住他腰带拉扯。十个月,整整十个月宋嘉宁都没有感受过王爷的热情了,她渴望他从高高在上的神仙变成一个普通的强壮男人,渴望被他一次又一次地占有,渴望这个寡言少语的王爷,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他对她的喜欢。 她的主动更刺激了赵恒,两人的衣衫尚未褪尽,他便抱住她腿,急不可耐地往里冲。 “王爷,等等……”好久没这样了,宋嘉宁受不住,小手抓住他肩膀,吸着气求他。 赵恒低头,看她雾蒙蒙的杏眼,看她红扑扑的脸颊,看她湿润的红唇。看着看着,赵恒猛地俯身,堵住了她的嘴儿。宋嘉宁本能地抱住他脖子,忘情地与他纠缠,亲着亲着,他一个用力完全送了过来,险些要了她的命。 可宋嘉宁好喜欢,喜欢到短暂的不适后马上放松了下来,不管他如何兴风作浪,她都牢牢地圈着他脖子,或是哭或是求,口中一声声喊的是王爷,心里满满装着的也是她的王爷。两辈子,只有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宋嘉宁才体会了什么叫真正的快活。 他把她放在心里,他给她名分,更重要的,他还给了她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儿。 这样的王爷,无论是不是皇上,宋嘉宁都不在乎的。 第136章 136 快三更天了, 双儿捧着手炉靠坐在堂屋的椅子上, 眼睛闭着看似睡觉,可听着内室传出来的王妃的叫声,她哪能睡得着啊, 心不受控制地随着王妃的叫声起起落落,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心里有个地方好像也空了, 需要什么来填似的。 双儿换个方向靠着,默默地叹了口气, 有时候她还真怀念王妃怀孕的时候,入夜便睡,不用她们伺候什么。上个月王妃刚出满月, 两个主子简单了弄了一回,不知怎么回事,接下来一个月都很平静。双儿听人说过,说女人生完孩子后底下会变松,之前她还替王妃担心不被王爷喜欢了呢, 如今…… 从一更天到现在…… 双儿打个哈欠, 再也不怀疑王爷对王妃的宠爱了, 只盼着主子们早点完事,她该伺候的伺候了, 好安心睡觉。 内室,宋嘉宁趴在枕头上,而枕面已经被她脸上的汗水濡潮, 王爷终于不动了,宋嘉宁也如被冲上岸的残花,经过湖面上的大风大浪,如今一丝力气也无。她闭着眼睛,体内还涌动着风浪的余波,身体疲惫,精神却意外的好。 上个月她空有一颗陪王爷整整一晚的心,然而真的动起来,却不太舒服,忍都忍不了,王爷体贴她,硬是半途而废,翌日请了郎中,才知道她还没彻底恢复,需要再养半个月。王爷索性又等了一个月,今晚,两人小心翼翼地开始,最后都疯了,像久旱的庄稼地终于等来了雨水甘霖。 他趴了下来,轻轻地亲她肩头,宋嘉宁歪过脑袋,他体贴地帮她拨开挡住她脸的发丝。宋嘉宁睁开眼睛,帐内一片明亮,想起他特意嘱咐双儿她们不必吹灯,为的就是能看清她,宋嘉宁心底便又窜起一道痒。 他亲完她肩头开始往上移,宋嘉宁看着他泛红的俊脸缓缓靠近,目光相对,最终还是她先羞涩闭上,只微微张开嘴儿,迎接他的吻。不过连续来了两次,一次比一次漫长,赵恒暂且是没有再兴风浪的力气了,翻身下来,将她搂到怀里。 两人的呼吸慢慢变得均匀,赵恒眼底也渐渐恢复了清明,握着她手放在自己胸口,低声道:“明早进宫,让父皇,看看昭昭。”其实满月过后就该抱女儿进宫的,但寒冬时节,赵恒担心女儿冷着,向父皇请示过后,特意推迟了一个月。 宋嘉宁早有准备,但想到明日是女儿第一次进宫见皇上,她还是有点小紧张,撑着胳膊爬起来,看着平躺的男人道:“听说二嫂带康姐儿进宫,父皇抱一次哭一次,后来就不抱了,为此贵妃娘娘都不喜欢康姐儿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怕女儿也哭,被皇祖父厌弃。 “认生。”赵恒猜测道,说完捏捏她手,想到自家白白胖胖的漂亮小丫头,声音都温和了几分:“昭昭不怕。”满月宴上,那么多人围在旁边,女儿一次都没哭。 听着他信誓旦旦的语气,宋嘉宁低头偷笑,没告诉他自家女儿现在还没认人呢,又谈何认生。 一夜好眠,翌日赵恒亲自抱着女儿,宋嘉宁披着斗篷跟在旁边,一家三口进宫去了。年关将近,朝廷官员也放了假,宣德帝一年到头就此时空闲些,知道老三一家要过来,宣德帝陪李皇后用过早饭后干脆就在中宫待着,与李皇后下棋。 李皇后是个才女,尤擅棋、画,宣德帝同样棋艺精湛,夫妻俩谁都不用让谁,对弈起来酣畅淋漓。宋嘉宁他们过来时,帝后刚结束一局,宣德帝故意放了一点水,让李皇后赢了,李皇后只当不知,笑着跟宣德帝要赏,要新鲜的。 这些年宣德帝赏过太多东西给他的小皇后,一时还真想不到该赏什么。 “你不好糊弄,朕先赏朕的小孙女。”听说老三一家到了,宣德帝打趣地道。 李皇后嗔他一眼,视线移向了暖阁门口。 “父皇、母后。”赵恒抱着女儿,领着妻子进来,言简意赅地行礼。 宣德帝点点头,不禁打量眼前的儿子儿媳妇。他的四个儿子都成家了,儿媳妇们,姿色都不错,老大媳妇规规矩矩,没什么特别之处,但连生两个皇孙,有功。老二媳妇有点特别,特别地没用,连丈夫都哄不住,进宫了还故作大方,看着宣德帝都觉得晦气。老四媳妇非常特别,好舞刀弄棒,但身上少了女人味儿。只有老三媳妇,虽然出身最不好,但长得圆润乖巧,小鸟依人地站在老三身边,实在让人厌恶不起来,怪不得能让他不近女色的老三动了心。 “皇上,我瞧着,寿王好像胖了点,您说是不是?”李皇后瞅瞅小两口,轻笑道。 宣德帝再次看向老三,没看出胖瘦差别,但老三气色确实更好了,浑身上下流露出的气度也不同了。成亲前的老三,如尚未雕琢的美玉,清雅中透着一股青涩疏离,拒人千里,当了父亲的老三,那股淡淡的冷渐渐消失了,变成了雍容的皇子贵气。 为何会有这种变化?当然是娶对了王妃,小两口日子过得好,老三身上的人气便越来越足。 “给朕抱抱昭昭。”知道儿子过得好,宣德帝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朝儿子招手。 赵恒遂抱着女儿上前,送到父皇手上。 宣德帝抱孩子还是很熟练的,接过襁褓,就见里面躺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娃,小丫头坐了一路马车,睡着了,睫毛密密长长的,像两把小扇子。肉嘟嘟的脸蛋一看就随了她娘,那叫一个嫩,宣德帝情不自禁伸手,轻轻点了点小孙女。 谁料刚点了两下,小丫头突然动了动脑袋,眼睛还没长开,嘴巴先张大了,张得圆圆的打了一个大哈欠。宣德帝惊讶地忘了动作,然后就见小丫头闭上嘴巴,睁开了眼睛,乌溜溜的杏眼,又圆又亮,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宣德帝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娃娃,他的端慧公主也很漂亮,但公主出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还是他唯一的公主。到了孙辈,宣德帝因为北伐的事委屈了老二家的康姐儿,后来宣德帝试图补偿,结果大孙女不知为何总是哭,将他的补偿之心哭淡了。 有大孙女对比,越发显得小孙女乖巧讨人喜欢。 “为何叫昭昭?”宣德帝不自觉地晃了晃小孙女,颇感兴趣地问老三。老大家的两个孙子是他给起的名,康姐儿也是吴贵妃哄他取的,轮到小孙女,宣德帝提前想了一双名字,儿女都有,未料儿子自己取了,寓意确实不错。 “日出而生。”赵恒看着襁褓里的女儿道。 宣德帝点点头。 “皇上,给我抱抱吧。”李皇后眼馋地道。 宣德帝看她一眼,将小孙女递了过去。李皇后抱住昭昭,低头看,目光温柔似水,虽然没怎么夸,只简单地夸漂亮,但眼角眉梢都是发自肺腑的喜欢。宣德帝看在眼里,想到才过完一年忌日不久的小五,想到那晚李皇后是在他怀里哭着睡着的,宣德帝默默垂下眼帘,不忍心再看。 两刻钟后,赵恒、宋嘉宁抱着女儿,以及帝后的厚赏,回王府去了。 当天晌午,李皇后没怎么用饭,宣德帝知道她肯定是想起了早亡的儿子,便也没有劝,这种伤痛,什么劝慰都不管用,只能李皇后自己想通。宣德帝心疼他的小皇后,但他相信她很快就会走出来,毕竟儿子刚没了时,那般挖心的痛都挺过来了。 但这次宣德帝失算了,李皇后连续多日食欲不振,病来如山倒,竟病得卧床不起,人明显地消瘦了下去。宣德帝喊来御医诊脉,御医叹息着说皇后得的是郁结之症,心病还需心药医。宣德帝又怜惜又无奈,打发太医后,他坐在床边,握着李皇后的手叹道:“你这样,叫朕如何放心治理江山?” 李皇后只是默默地落泪。 “皇上,几位王妃来探望娘娘了。” 宣德帝颔首,旁若无人地帮李皇后擦了泪,最后看她一眼,起身走了。走出外殿,看到四个儿媳妇并肩而立,大儿媳手里牵着他的长孙升哥儿。 “皇祖父。”升哥儿甜甜地唤道。 宣德帝笑了笑,摸摸孙子脑顶,心情复杂地离去。 在崇政殿待了半日,天色暗了,宣德帝再次回了中宫,走进内室,竟见他的小皇后靠在床头做针线呢,刚刚开始,但也能看出来是件小儿衣裳。宣德帝意外地走过去,李皇后看到他,浅浅一笑,笑容虚弱,眼中却恢复了精气神。 宣德帝松了口气,坐到她旁边,疑道:“你还病着,不好好休息,动什么针线?” 李皇后看看手里,柔柔笑道:“要过年了,我给升哥儿做件衣裳,他还小,费不了多少功夫。” 宣德帝一听就懂了,他的小皇后,怕是把对儿子的感情寄托在孙子身上了。他静静地看了会儿,大概一刻钟后,担心李皇后累到,这才叫宫女收走针线。晚上宣德帝留宿中宫,夜深人静,忽然听到身边的女人梦呓,宣德帝侧身,凝神分辨。 “升哥儿……来吃糖……” 做梦都在想着孙子。 梦呓很快消失,李皇后睡沉了,宣德帝却迟迟难眠。 又是新的一年,上元节过后,第一次早朝,处理完江山大事,宣德帝颁布了一道圣旨,称诸皇子出府后他屡觉空寂,即日起命皇长孙进宫,他亲自抚育,每月旬假日,皇长孙可归楚王府,以在楚王夫妻面前尽孝。 第137章 137 父母辈还在世的情况下, 祖父祖母辈的要养孙子孙女, 这种事情并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譬如父亲无能, 祖父对孙辈寄予厚望,或是母亲德容有亏身体病弱,祖父祖母接管孙子孙女的教养便通情达理。 可是今日, 要养孙子的是宣德帝,是大周的帝王, 楚王夫妻活得好好的,身体康健,皇上突然要将皇长孙召进宫中亲自抚育, 其中深意便耐人寻味了。文武大臣们的视线,陆续落到了皇叔秦王、大皇子楚王、二皇子睿王身上。 秦王神色如常,老老实实的,微微惊讶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睿王也在笑, 强颜欢笑, 酷似宣德帝的俊脸都有点白了。睿王确实不高兴, 他也找不到高兴的理由,从他记事起, 父皇就偏爱大哥,无论去哪里都要带着大哥,他们兄弟年纪相当, 学骑马的时候,父皇亲自教大哥,却把他丢给马师傅。现在父皇竟然要把升哥儿接进宫,就差下旨封大哥为太子了! 好不容易压下心中的嫉妒与不平,睿王侧目看向对面的兄长。 楚王原本只是微黑的肤色,这会儿却变成了大红脸,宛如喝醉了酒一样,整张脸连脖子都是红的,虎眸不甘不解地瞪着龙椅上的男人,双拳紧握嘴唇颤动,那是想说什么又硬生生憋住的愤懑神情。宣德帝知道老大要说什么,趁老大失控之前,朝王恩递了个眼色。 王恩心领神会,扬声道:“退朝……” 文武百官行礼告退,秦王、睿王、恭王也走了,只有楚王、寿王这对儿嫡亲兄弟留了下来。 “父皇,您这是什么意思?”身后的朱红殿门刚刚关上,楚王便大步走到龙椅正下方,气冲冲地问了出来,仰头朝宣德帝抱怨:“升哥儿还小,父皇真想教导他,等升哥儿六七岁了,儿臣再送他进宫读书,晚上接他回王府,也省着他年纪小想家。” 赵恒眉头微松,大哥还算理智,知道讲道理,若张口就直接拒绝父皇,那便难收场了。 长子口气冲,眼里也有怨气,宣德帝能理解,若长子高高兴兴地把升哥儿送给他,宣德帝反而无法安心。说来也是自相矛盾,他既满意长子的感情用事,又希望长子能明白他的一番苦心,他接孙子进宫,虽然是为了让皇后有个伴,但他这样做,又何尝不是对长子的赏赐?赏长子一颗定心丸,赏长子他费尽心思坐稳的江山。 有些话只能暗示,不能明着说出来,看眼因为担心兄长留下来的老三,宣德帝摸摸胡子,皱眉对长子道:“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三岁到七岁正是一个孩子脾气养成关键时期。朕为何要养升哥儿,就是因为你这个父亲冲动暴躁,升哥儿是你的长子,更是朕的长孙,怎么,朕想抚养朕的长孙,还需要你同意不成?” 无论平民百姓还是皇亲国戚,老子永远都可以管教儿子,这是放之四海都必须遵守的道理,谁敢违逆老子,那便是不孝,楚王再敢直言,也不敢说父皇没资格替他管教儿子。话被堵住了,楚王看向对面的弟弟,赵恒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作为一个弟弟,赵恒并不希望兄长被剥夺教养侄子的权利,但赵恒同样清楚,既然父皇当朝下了旨意,那这件事便绝无可能再更改,与其白白触怒父皇,不如顺了父皇的意思,避免父子关系变僵。 楚王又何尝不知道龙椅上父皇专断的脾气?可他舍不得,自己舍不得,也替冯筝舍不得。他是男人,他有差事,本来白天也看不到儿子们,升哥儿真进宫了,他人在宫中,父子不愁没有见面的机会,但冯筝就只能每个月见三次,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真把儿子送进宫,冯筝还不得哭死? 道理上讲不通,楚王忽的撩起衣摆跪了下去,恳切地求道:“父皇,儿臣知道您是好意,可升哥儿太小了,看不到他娘他肯定要哭,兴许还会以为爹娘不要他了,儿臣……不忍。”说到最后,想象冯筝与儿子分别的情形,楚王眼睛发酸,扭头看向一侧。 “求父皇,体恤。”赵恒也跪了下去。 两个儿子跪在那儿,一个是为了父子情,一个是为了手足情,宣德帝一点都不生气,但还是故作怒容道:“朕的孙子,朕自会教他道理,堂堂皇长孙,岂能因为妇人之仁耽误了教养?朕意已决,你们回去吧,明早接升哥儿进宫。” 言罢离开龙椅,拂袖而去。 楚王起身就要去追,被赵恒半路拦住,楚王抓住弟弟胳膊往一旁扯,本以为文弱的弟弟必然扛不住他的力气,未料弟弟竟然纹丝不动。楚王吃了一惊,本能地捏了捏弟弟手臂,这才发现弟弟只是看着清瘦,胳膊上竟然暗藏内劲儿,坚硬如铁。 “让开。”短暂的意外后,楚王心思又回到了老子要抢他儿子这件事上。 “大哥,你再纠缠,父皇必然,提及嫂子。”赵恒反抓住兄长手臂,低声提醒道。他能猜到兄长最顾忌的是嫂子,父皇肯定也能猜出来,届时父皇不会怪兄长,只会怪嫂子哭哭啼啼地怂恿兄长要回儿子。 楚王脸色大变,突地记起父皇曾想送他几个美人,劝诫他别专宠一个女人。父皇本就不满冯筝占了他的全部宠爱,若他继续与父皇对着干,父皇送女人他可以不碰,但父皇若为此指责冯筝,冯筝肯定要担惊受怕…… 看出兄长想通了,赵恒拍拍兄长肩膀,示意兄长随他离开大殿。 楚王急着回王府知会并安抚妻子,走得飞快,赵恒目送兄长疾步远去,然后一步一步拾级而下。上元节刚过,京城依旧严寒,偌大的皇宫似乎要更冷一些,北风一阵又一阵地从下方吹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赵恒面无表情,一直走完最后一阶,他才侧身回望。 他身后,是帝王早朝议事的巍峨宫殿,大殿内的龙椅,象征着天底下至高无上的权力。 赵恒盯着大殿高高的檐角,脑海里接连浮现父皇端坐在龙椅上的威严仪容,浮现兄长下跪恳求的卑微身影,浮现侄子升哥儿无忧无虑的小脸儿,最后变成郭骁身穿马军都虞候的飒爽英姿,变成王妃单纯依赖的杏眼。 对付郭骁,王爷的身份已经足够,可贵为王爷,依然有不得不妥协的时候。 赵恒仰头,头顶是湛湛蓝天,纵目远眺,看不到尽头,相比起来,触手可及的,是…… 闭上眼睛,赵恒心底最后一丝不平,随着北风一起飞走了。 第138章 138 楚王一路疾驰回了自己的王府。 后院,冯筝正在哄孩子, 怀里抱着三个多月大的成哥儿, 旁边坐着过完年虚四岁的升哥儿。升哥儿刚刚陪弟弟玩了一会儿,现在在玩九连环, 低着脑袋, 显得脸蛋胖乎乎的,小嘴儿嘟着,胖手指不停地拨来拨去,认真极了。 冯筝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长子。去年腊月初, 她想明白了, 进宫给李皇后递了信儿, 然后过了半个月,李皇后就病了。冯筝以为李皇后会在病中求皇上将升哥儿召进宫, 结果宫里迟迟没有消息, 而李皇后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 李皇后到底准备何时开口, 还是,她觉得开口太难,临时放弃了? 冯筝希望是后者, 如果李皇后自己放弃,就算不得他们得罪李皇后,以后王爷出了什么事,至少李皇后不会落井下石,她也会努力劝服王爷改改脾气。以前只他们夫妻俩,王爷再闹腾, 大不了她陪着王爷一块儿受罚,但现在…… “娘,你看!”却是升哥儿成功解开第三个环,高兴地朝娘亲炫耀。 “升哥儿真聪明。”冯筝笑着夸道。 升哥儿咧开小嘴儿,然后低头,朝娘亲怀里的弟弟晃晃九连环,意思是让弟弟也看看。金环相碰发出叮叮的响声,成哥儿不错眼珠地盯着哥哥的九连环,突然伸出小手,也要玩。升哥儿毫不犹豫地将九连环塞到弟弟手里,成哥儿嘿嘿笑,两手抓着九连环就要往嘴里送。 “不能吃!”升哥儿急着阻拦。 冯筝笑着看,就在此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丫鬟们行礼的声音,王爷回来了。心仿佛突然被什么紧紧攥住,冯筝脸一下子就白了,下意识地将成哥儿放到榻上,想抱抱长子,可是升哥儿不知道娘亲的心,扭头转到弟弟旁边,继续哄弟弟,背对娘亲坐着。 冯筝只能摸摸儿子的小肩膀,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冯筝迅速掐掐面颊,疼后是一股股热,只有这样,她脸才能红起来,才能不让王爷起疑,至于王爷为何早早回来……冯筝扭头看向门口,却听那急切的脚步声停在门帘后,似乎在犹豫什么,过了会儿人才进来。冯筝及时露出惊喜的笑容,问道:“王爷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她穿了一条藕荷色的褙子,面带浅笑坐在两个孩子身边,与平时没什么不同。楚王心虚,不敢直视妻子的眼睛,移向长子,升哥儿刚反应过来父王提前回家了,立即丢下还不会爬的弟弟,高兴地往榻前前跑:“父王!” 楚王一把抱住自己的长子,过了一年,长子四岁了,楚王早记不清自己抱过儿子多少次,但他知道,这辈子,他都不会忘了今日。小小的男娃,他原打算长子过了今年的生辰再开始启蒙,可父皇这一道旨意,长子一下子就被迫长大了。 楚王很难受,心里难受,他算什么父王,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留在身边。 可他没办法,谁让他也是旁人的儿子?老子抢他女人,他能争,老子要孙子,他没有道理不给。 冯筝一看丈夫的神情,就明白她心头一直悬着的那把剑终于掉下来了,说不出为什么,她竟然松了口气。从去年李皇后开口跟她商量,已经整整七十六日了,这七十六天,她无时无刻不绷着心,舍不得儿子,一会儿觉得给了吧,一会儿又试图再想想办法留下儿子,还要小心翼翼控制情绪,不敢让丈夫发觉。 这两个多月,冯筝没有一晚睡得安稳,做梦都是李皇后或各种妖魔鬼怪跟她抢儿子,是儿子进宫后出了什么意外。现在好了,她的升哥儿必须进宫了,她不用再左右为难,她只需要哭,只需要不舍就行了。 但她还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哭的理由。 心里早已开始下雨,冯筝脸上天衣无缝,催促地问丈夫:“王爷?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楚王抬头,对上妻子疑惑茫然的眼神,他一手抱着儿子,一手在身侧握拳,手背上青筋暴露,良久才艰难道:“早朝,父皇下旨,要升哥儿进宫,他亲自抚育。” 冯筝愣住,皇上亲自抚育? 意外过后,冯筝马上就转过来了,皇上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照顾小孙子,还不是要交给李皇后代为抚养?到了这时候,冯筝对李皇后的话再无任何怀疑,那么年轻的一个小皇后,只比她大三四岁的人,只是病了一场,便能哄皇上当朝下旨,还是以皇上自己的名义,这样的宠爱,吴贵妃、惠妃,便是加上淑妃,也是比不过去的。 冯筝笑了,李皇后能轻易左右皇上,这对她来说是好事啊,将来丈夫闯了祸,宫里就多个人替丈夫说话了。 楚王就看见自己的王妃笑了,一边笑一边哭,那双清澈的眸子像变成了两汪泉水,接连不断地往外涌泪。楚王心痛如刀绞,刚要去安抚妻子,去向妻子赔罪他的无能,怀里突然传来一声震天的哭嚎:“我不进宫……” 升哥儿还小,父母说话,很多他都听不懂,但他听得懂“进宫抚育”是什么意思,就像婶母要他住在她身边一样,皇祖父也要他进宫了。升哥儿不想去,他哪都不想去,就想住在自己家里,天天都待在娘亲身边! “娘,我不进宫!”推开要送他进宫的坏父王,升哥儿哭着扑到娘亲怀里,紧紧地抱住,好像要重新钻回娘亲肚子里似的,这样就没人可以抢他了。冯筝搂住哭声震天的儿子,低头埋在儿子小小的肩膀,终于可以将憋了两个多月的所有苦所有酸都哭出来了。 娘俩一个嚎啕大哭,一个泣不成声,楚王仰头,却迟了一步,两边都有东西滚落。楚王胡乱抹了一把,抱起被娘亲哥哥带哭的成哥儿,去耳房亲自哄儿子。但人在耳房,还能听见长子的哭声,每一声都像刀子插在他心上。 那哭声断断续续的,持续了两刻钟,才彻底消了下去。 楚王知道,妻子肯定在哄升哥儿,她一直都会哄孩子,儿子听她的,不管多大的委屈,坐在娘亲怀里听娘亲温温柔柔地说几句,儿子就不哭了。现在她在跟儿子说什么?楚王怔怔地望着窗,第一次,没有因为她会哄儿子而欣慰,他冲动地希望她哄不好,希望儿子一直哭,到了皇祖父面前也哭,哭得皇祖父厌烦他了,不要…… 念头刚起,楚王心头一震,垂眸看怀里被乳母哄着的小儿子。父皇喜欢孙子,现在就他有俩儿子,不要大的,多半也会要小的,升哥儿好歹记住爹娘的好了,知道爹娘才是最亲的人,若是换成才三个多月大的成哥儿…… 楚王闭上眼睛,认了。 上房,升哥儿眼睛哭成了核桃,冯筝没比儿子好到哪去,只不过她早就有了准备,狠狠哭了一通,怨苦淡了,理智就回来了。圣旨已下,哭有什么用,当务之急,是给儿子讲道理。握住儿子的小手亲了亲,冯筝一边抱着儿子轻轻晃,一边柔声道:“升哥儿,你父王有你有弟弟,二叔三叔都有女儿了,就皇祖父身边没有可爱的小孩子,是不是?” 升哥儿眨眨眼睛,提醒娘亲道:“四叔也没有。” 冯筝笑:“所以四叔也喜欢你啊,也想抱你去他们家。” 升哥儿不高兴去,重新钻到娘亲怀里。 冯筝忍着不舍,继续道:“皇祖父有四个儿子,现在四个儿子都不跟他住,皇祖父身边没有儿孙孝敬,就没有胃口吃饭,吃不好饭就容易生病,升哥儿愿意皇祖父生病吗?” 升哥儿立即摇头,他喜欢皇祖父,如果皇祖父不抢他,他就更喜欢了。 “只要升哥儿进宫跟皇祖父住,皇祖父就不会生病了。”冯筝亲亲儿子哭肿的眼睛,轻声道,“进了宫,升哥儿乖乖听皇祖父的话,你听话了,皇祖父就让你十天回家一次,到时候娘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酱肘子,一整个都给你,不让你父王抢。” 升哥儿眼睛一亮,他喜欢吃肘子,可是每次吃一点娘亲就不让他吃了,剩下的都被父王抢了。 “娘也会带弟弟进宫看你,让你跟弟弟一起玩。”冯筝笑道,趁亲儿子脑顶的功夫,偷偷抹泪。 “还有妹妹!”升哥儿紧张地道,他也喜欢三叔家的昭昭妹妹。 冯筝连连点头:“升哥儿不让皇祖父生病,就是立了大功,比你父王带兵打仗还大的功劳,升哥儿才四岁就这么厉害了,弟弟妹妹都会更喜欢你的。” 升哥儿望着娘亲,想象弟弟妹妹一块儿羡慕他的样子,就越来越期待进宫陪皇祖父了。 儿子小,好哄,进了宫,李皇后肯定有更多的办法哄儿子开心,冯筝抱紧儿子,什么前程都不在乎,只求儿子在宫里过得开心,只求儿子无病无灾,只求,儿子能早日回到自己身边,别忘了她这个娘。 当晚,升哥儿跟父王娘亲一块儿睡的,陪父王玩累了,男娃靠在娘亲怀里,甜甜睡去。 “对不起。”楚王从后面抱住妻子,哑声道,“是我没用。” 冯筝怎么会怪丈夫?她只求丈夫永远蒙在鼓里,永远别知道李皇后是在她示意后才“病”的。 夫妻俩一个因为隐瞒感到自责,一个因为不能帮她留住儿子愧疚,虽有对儿子的不舍,彼此的感情却没有受到影响。其他三座王府就不一样了,四皇子恭王府,恭王与王妃李木兰依然互相嫌弃,但被早朝的事情刺激,恭王突然也想要一个儿子,不求父皇抚育,只是不想输给任何一位兄长,可惜他想要儿子,李木兰却不想生,反而嫌弃恭王这晚居然冲动了两次,害她多洗了一次澡。 睿王府,睿王再次跨进王妃正院,他想要儿子,睿王妃也想要,夫妻俩罕见地和谐了一次。 寿王府,夜深人静,宋嘉宁一边替嫂子冯筝难受,一边为自己担心,靠在自家男人怀里,忐忑道:“父皇,好像很喜欢昭昭……”女儿长得那么漂亮,回想宣德帝抱着女儿爱不释手的样子,宋嘉宁害怕哪天宣德帝也下旨抢她的昭昭。 小王妃又傻又可爱,赵恒无语,最后安抚地摸摸她头:“不会,放心。” 父皇没那么闲,真正要养升哥儿的,是只长他一岁的李皇后。 想到李皇后,赵恒目光转冷。 第139章 139 升哥儿正月十七进的宫, 住了两晚,十九傍晚就被楚王接回家了,在家过了一个旬假,二十一再抱进宫。二十四这日, 冯筝抱着成哥儿来寿王府做客, 约宋嘉宁明日一块儿进宫给李皇后请安, 宋嘉宁知道她是想升哥儿了,痛快应下。 傍晚赵恒回来, 宋嘉宁一边给他倒茶一边解释道:“升哥儿进宫前,特意央嫂子带弟弟妹妹去宫里看他, 今日嫂子与我商量明日进宫, 我答应了。”说着坐到男人旁边,有点忐忑地看着他,担心王爷不满她的自作主张。 赵恒正在逗女儿,三个月的小丫头, 身子比刚出生时大了好几圈,已经十多斤重了,抱着终于有了份量。女儿也开始认人了, 刚刚赵恒才走到床边, 小丫头大眼睛骨碌碌转过来, 看到父王就咧嘴笑, 高兴地抱手踢腿。 听到王妃的话,赵恒继续给女儿攥着手,看宋嘉宁一眼, 见她居然为了这种小事而紧张,赵恒便点点头。升哥儿是他的侄子,她带女儿进宫能让侄子高兴,他为何要反对?不过赵恒也很满意她事无巨细都向他禀报,一是喜欢听她轻声细语地说话,二来他偶尔也想问她些事,她主动说了,他就不用再字字斟酌。 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手指突然被女儿拽到嘴边含住了,赵恒低头,看着女儿酷似她的贪吃小模样,笑了,举高女儿亲了亲。昭昭最喜欢父王娘亲亲她了,乖乖地等着,父王亲完,她就开心地笑。 赵恒在翰林院当差,每日早出晚归,晚饭前他几乎女儿不离手,抓紧时间稀罕女儿。到了晚饭后,夫妻俩一块儿逗逗女儿,等乳母抱走小郡主,赵恒的心便完全集中在了妻子身上,压着她恣意爱怜。生完女儿,宋嘉宁应付他到底比刚成亲的时候轻松了些,能陪他的时间更长,能承受的姿势也更多了。 若说唯一的遗憾…… 事毕,趴在他急促起伏的胸口,想到方才漫长的沉默,宋嘉宁无声地叹了口气,若是王爷愿意说些亲密的话该多好,他什么都不说,半个多时辰就她一个人呜呜地哭叫,怪不好意思的,虽然他不说话就已经弄得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第二天宋嘉宁睡醒,王爷早就进宫去了。 宋嘉宁并不着急起来,让乳母抱女儿过来,她先喂了一顿,女儿吃饱了,她才洗漱用早饭,然后抱着女儿上了马车。寿王府在外城,离皇城比较远,宋嘉宁顺路去楚王府与冯筝汇合,妯娌俩再一块儿进宫。 两辆马车先后停在宫门前,跟车的乳母挑开车帘,先接小郡主下车,宋嘉宁看着乳母抱稳了,她才探出马车,一转身,忽见有道高大的身影正从宫里往外走来。宋嘉宁抬头望去,视线在那张熟悉的冷峻脸庞转了一圈,便立即垂眸,心中暗生郁闷。 怎么这么巧,又撞见他了? 下了车,宋嘉宁与冯筝汇合,她们俩走在前面,乳母们抱着两个小主子紧紧跟在后头。冯筝见过郭骁几次,认出对面越来越近的武官正是郭骁,冯筝笑着打趣道:“真巧,让你见了回娘家人。”冯筝知道宋嘉宁虽然住的离娘家近,但一个月顶多回去一次,故而觉得宋嘉宁见到兄长,应该会高兴。 宋嘉宁浅浅笑了下。 那边郭骁走到两人五步距离后,突然顿足,恭敬地朝妯娌俩行礼:“郭骁见过两位王妃。” 宋嘉宁是弟妹,嫂子在身边,她没有开口,楚王妃笑道:“郭大人请起。” 郭骁颔首,站直身体,神色自然地打量宋嘉宁。在外人面前,两人是兄妹,宋嘉宁不得不保持微笑,而在郭骁眼中,阔别数月的她比去年那短暂的一次见面瘦了,仿佛又恢复了生孩子前的纤腰,只是气色更好了,眼角眉梢的妩媚风情也更浓。 如果说十三四岁的她还有点像孩子,现在的她,身上再没有小姑娘的青涩,更像一朵完全绽放的牡丹,娇艳逼人。 外人在场,郭骁没有多看,视线落到了宋嘉宁身后。知道其中一个乳母抱着的是她的女儿,郭骁淡笑着对宋嘉宁道:“许久没见昭昭了,给大哥瞧瞧可好?” 宋嘉宁心一紧。什么叫许久没见过?自打知道郭骁外出一年仍然没对她死心,宋嘉宁便很少回国公府了,偶尔趁他当值的时候过去一趟,其他都是母亲带着弟弟来王府瞧她,郭骁根本就没见过她的女儿。 “皇……” 宋嘉宁想说李皇后还在等她们,耽误不得,郭骁却径直朝她走来,转眼就站到了乳母身边,低头哄乳母怀里的女儿,眉眼温柔:“昭昭,还认得舅舅吗?” 宋嘉宁抿唇,注意到冯筝含笑的神情,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就不好再阻止了。 谁料只是片刻踟蹰,郭骁突然伸手,将昭昭抱了过去。郭骁的动作很快,快得像抢孩子,但他始终在笑,因此除了熟悉他的宋嘉宁,身旁的冯筝、乳母几人都没发觉不对,只当郭骁是真正喜欢他的外甥女。 宋嘉宁心中不安,紧紧盯着郭骁抱着女儿的手,轻声道:“大哥,皇后娘娘还在等我们,改日我回府了,大哥再稀罕昭昭吧?” 郭骁没听见似的,只低头看襁褓中的女娃,白白胖胖的漂亮小丫头,简直就是小小的她,脸蛋肉嘟嘟,杏眼水汪汪,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清澈的眼中有好奇有陌生,唯独没有似她娘亲的害怕。郭骁盯着这个孩子,没在小丫头身上发现任何寿王的影子,他慢慢笑了,侧首看着宋嘉宁道:“昭昭像你。” 他眼神别有深意,宋嘉宁勉强笑笑,伸手去接女儿:“大哥给我吧。” 郭骁没再坚持,靠近两步,将襁褓递过来,高大的身影完全将她笼罩。宋嘉宁不喜欢这种感觉,抱稳女儿就要退后,未料男人的手居然从她手背上擦过,似有若无的碰触,分明是轻薄! 光天化日之下,身边还有那么多人,宋嘉宁知道郭骁做不了什么,所以她不害怕,只觉得恶心愤怒,愤怒郭骁的大胆,愤怒他丝毫不将她的名节安危看在眼里,若是叫人发现他的小动作,王爷会怎么想? 宋嘉宁努力不去看他,只笑着看女儿,只有这样,她才能控制好情绪。 “请。”郭骁让到一侧,请两位王妃先行。 冯筝点点头,率先走了,宋嘉宁随后跟上,走出十几步,才重新将女儿交给乳母抱着。转身的刹那,宋嘉宁看见那人还站在宫墙下,站在阴影中,头朝她这边偏。憎恶之后,宋嘉宁心底再次冒出一股寒意,郭骁是疯了吗?她已经是寿王妃,他到底想怎样? 宋嘉宁害怕,可她除了更小心地提防,什么都做不了了。她不能告诉母亲,母亲还要与郭骁做几十年的母子,现在郭骁明面上对母亲恭敬孝顺,若事情挑破,母亲的处境就艰难了。宋嘉宁也不敢告诉继父,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养女,她怕继父不信她,或是认定她先招惹郭骁的。至于王爷…… 宋嘉宁更不敢说,怕他怀疑她被郭骁占过什么便宜,怕他怀疑她与郭骁不清不楚。 宋嘉宁仰头,脑海里浮现郭骁那双幽深的眸子,各种情绪过后,宋嘉宁只能苦笑。上上辈子,她一定对郭骁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否则老天爷不会罚她上辈子给他当了七年禁脔,这辈子又要她承受郭骁的虎视眈眈,如影随形。 “娘!” 不知不觉,妯娌俩来到了中宫。升哥儿早就盼着娘亲了,坚持要在院子里等,看到娘亲,升哥儿立即挣开乳母的手,颠颠地急切地朝娘亲跑去。冯筝从没见儿子跑得这么快过,看着那小小的影子越来越近,冯筝眼睛一酸,差点落泪。 宋嘉宁站在一旁,确定升哥儿还是老样子,没胖也没瘦,她悄悄看向不远处的李皇后,就见李皇后脸颊红润,宛如枯萎的花树焕发了第二春,温柔地看着冯筝母子团聚,脸上并无不快。但经过母亲的提醒,宋嘉宁再也不敢把这位皇后当成普通的女人看了。 怪不得王爷叫她别担心,因为李皇后根本不需要养郡主啊。 她由李皇后想到了自家王爷,翰林院,赵恒一人站在外面的栏杆前,凭栏远眺。福公公默默站在十步之外,主仆俩都一动不动,静得像幅画。过了片刻,一个小太监匆匆赶来,赵恒负手而立,恍若未闻,福公公迅速迎了过去。 小太监低声禀了几句。 福公公皱皱眉,等小太监走了,他瞅瞅自家主子,快步走到主子身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道:“王爷,王妃两刻钟前进的宫,在宫门口偶遇卫国公府的世子。世子他,抱了一会儿郡主,还夸郡主像王妃,王妃着急给皇后娘娘请安,接过郡主就走了。” 赵恒淡淡嗯了声。 福公公偷偷抬头,见主子侧脸比平时冷了几分,他赶紧低头,心里替王妃捏了一把汗,尽管他也琢磨不透主子到底在计较什么。世子是王妃的继兄,不是亲兄妹,王爷不亲近就是,可也犯不着因为世子抱了郡主一下就生闷气啊? 毫无头绪的气,福公公无能为力,只希望晚上回府,王妃能哄好王爷吧。 第140章 140 宋嘉宁站在洗漱架前,仔仔细细地洗了手, 其实手早就干净了, 可郭骁的碰触仿佛还黏在手背上,比当日在山上他压着她的时候更让她反感。那时她没有成亲, 郭骁有那种念头只违背了继兄妹的伦常, 但今日她已为人妇,郭骁…… 宋嘉宁闭上眼睛,叹道:“换水。” 双儿疑惑地看主子一眼,端着铜盆出去了, 很快又换了一盆干净的水。宋嘉宁重新洗了一遍,听见床上女儿呀呀的声音, 她心里才舒服了些,擦擦手,暂且压下郭骁带来的抵触与烦躁,去床上哄女儿。 昭昭仰面躺在床上,看到娘亲, 小丫头嘴角一翘, 开心地朝娘亲笑。 宋嘉宁的所有烦恼都被女儿这无忧无虑的笑融化了,侧坐在床上, 低头亲女儿。 有了女儿, 宋嘉宁就再也没有觉得王府闷了,女儿醒着她心思都扑在女儿身上,陪小丫头闹陪小丫头睡觉,女儿睡了, 她也趁机休息,歇个晌,起来娘俩洗洗脸,外面红日不知不觉就落下去了。宋嘉宁抱着女儿坐在暖榻上,指指琉璃窗外,柔声道:“再过一会儿,父王就要回来啦。” 昭昭不知道娘亲在说什么,睁着水汪汪的杏眼看……娘亲的手指头。 宋嘉宁笑着在女儿嫩嫩的脸蛋上吧唧了一下。 昭昭瞅瞅娘亲,突然往娘亲怀里拱,要吃饱饱。宋嘉宁扫眼屋里伺候的乳母与两个丫鬟,便挪到暖榻墙壁连接窗台的角落,背对外面喂女儿。昭昭一手抓着娘亲的衣襟,吃得可有劲儿了,宋嘉宁一会儿看看女儿一会儿瞅瞅窗外,刚喂饱小丫头,忽见走廊上转过来两道身影,前面的正是她的王爷。 宋嘉宁笑,快速整理好衣襟,然后举高女儿,叫女儿看外面。 琉璃窗上,顿时映出娘俩的脸,昭昭脸小看不清楚,宋嘉宁温柔的笑靥却清晰可见。赵恒看了一眼,继续前行,很快就走到了堂屋前。看不到人了,宋嘉宁也抱着女儿挪到榻沿前,娘俩一块儿等着。 门帘挑开,赵恒一身茶白长袍跨了进来。 “王爷。”乳母、双儿、六儿一块儿行礼。 赵恒目光扫过乳母,落到了他的王妃身上。宋嘉宁习惯地观察丈夫的脸色,她怀里,昭昭瞧见父王,高兴地“啊”了声,杏眼亮晶晶地望着父王。赵恒神色稍缓,接过穿着厚厚棉衣的女儿,顺势坐在了宋嘉宁身旁。 一家三口要共叙天伦,乳母领着双儿、六儿默默行礼告退,快走到门口了,榻前突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苗氏留下。” 乳母心里一惊,苗氏就是她啊,但除了刚确定由她照顾小郡主那日王爷简单地吩咐她精心伺候外,王爷就再也没有跟她说过一个字了。王爷话少,若王府哪个下人能得王爷三言两语,旁人就会夸他家里祖坟冒了青烟,可乳母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王爷的声音,好像不太对劲儿…… 双儿、六儿退出去了,乳母心惊胆战地转个身,飞快看了王爷一眼,便垂眸敛目等着了。 宋嘉宁疑惑地看着自家王爷,赵恒大手攥着女儿小手,只看女儿。 跟进来的福公公朝宋嘉宁点点头,然后替主子审问道:“今日你随王妃进宫,在宫门口偶遇郭大人,王妃可命你将郡主交给郭大人了?” 乳母面露茫然,不懂这么一件小事有什么可问的,宋嘉宁心却猛地一缩,竟不敢去看身边的王爷。王爷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除了郭骁抱了女儿,王爷还知道别的吗?是谁向王爷禀报此事的,那人又知道多少? 就在宋嘉宁惶恐不安时,乳母如实地交待道:“没有,是郭大人要抱郡主……” 福公公眉毛一挑,声音却没什么变化,闲聊似的道:“郭大人要抱郡主,你就给了,那是不是随便一个人要抱郡主,你都不阻拦?” 乳母终于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脸色一白,扑通跪了下去,朝寿王爷磕头赔罪:“王爷,奴婢知错了,奴婢下次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若没有王爷王妃吩咐,谁敢来抢郡主,奴婢拼了命也不会叫他得手。” 她真的知错了,尽管乳母同样觉得冤枉,郭大人是国公府的世子,是王妃的兄长,当舅舅的要抱外甥女,天经地义,谁能想到王爷会反对?她先前也没听说王爷与郭大人或是国公府有什么过节,否则哪怕听到半点消息,她也不会把郡主给郭大人啊。 福公公扭头,看向主子。 赵恒终于又看了乳母一眼。王妃待产时,他一共预备了四个乳母,观察了两个月,剩下两个最老实本分的。女儿刚出生,分别抱给两个乳母试喂,苗乳母的奶水更讨女儿喜欢,最后就留了她一个。 乳母不能轻易换掉,而且她也是不知者不罪,不至于重罚。 “十。”赵恒收回视线道。 福公公懂了,训诫乳母道:“王爷念你服侍了郡主三个多月,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次只罚十板,算是让你记住教训。郡主金枝玉叶,岂是随便什么人想抱就能抱的?” “奴婢记住了,奴婢再也不敢擅作主张。”乳母伏在地上,感激涕零地道。与被王爷逐出王府相比,十板子只是一顿皮肉之苦,忍忍就过去了。 该教训的教训了,福公公领着乳母走了,去偏院打板子。 东次间,只剩了一家三口,昭昭什么都不知道,乖乖地躺在父王怀里,抱着父王的大手玩。赵恒微微低头,俊脸对着女儿,视线却投向了旁边的王妃。 宋嘉宁脸白如纸。王爷当着她的面罚乳母,是什么意思?王爷不想郭骁抱女儿,是单纯不喜外人抱女儿,还是知道郭骁对她的心思了? 关系到她的清白,宋嘉宁不敢冒然坦白她与郭骁的纠葛。扫眼男人衣摆,清贵儒雅的茶百之色,宋嘉宁暗暗调整情绪,然后抬头看他,忐忑地小声地问道:“王爷,王爷不喜家兄抱昭昭吗?”祖母母亲与二夫人抱昭昭,王爷都默许了啊。 赵恒光听声音也知道她被自己吓到了,看她一眼,道:“不是亲舅。” 早在她生女儿那日,赵恒便根据她以前的举止,相信他的小王妃与郭骁并无旧情,至少她对郭骁无情,那错就全在郭骁身上。接近她是郭骁的错,抱女儿也是郭骁的错,他处罚乳母只是想让她明白他对郭骁的态度,而不是要吓她。 宋嘉宁想过各种理由,唯独没想过亲舅舅、继舅舅这方面,此时听到王爷的解释,宋嘉宁高悬的心立即放了大半下来。转瞬一想,宋嘉宁突然顿悟,如果王爷知道郭骁轻薄了她,恐怕一回来就要质问她了,又怎么会先处置乳母? 虚惊一场,宋嘉宁身体放松下来,瞅瞅被他抱着的女儿,宋嘉宁想了想,低声附和道:“我也不喜欢他抱昭昭,怕他抱不好。” 赵恒抬起眼帘,看到她丁香花瓣似的白嫩小脸,长长的睫毛密密地垂落,遮掩了眼中的情绪,红红的唇儿却微微嘟起,连抱怨都害怕旁人追究她什么似的,只说了一点点对方的小恶,勉强出点气。 郭骁到底,都对她做过什么?她身子完完全全是他的,但,郭骁有没有碰过她? 赵恒无从得知,他也不可能问她,问了,若真有什么事,她怕是先要寻死。 可是,想到郭骁可能摸过她的手,可能亲过她的唇…… 赵恒抿了抿唇。 夜幕降临,双儿、乳母一块儿抱走了小郡主。乳母身体康健,挨了十板子还能走路,但宋嘉宁暂且不敢让乳母抱女儿,特意让双儿送过去,乳母夜里喂女儿吃奶拍觉就好。女儿走了,宋嘉宁服侍王爷宽衣。 屏风之后,赵恒低头看她,不知为何,脑海忽然浮现郭骁与她近距离相处的情形。郭骁将女儿递给她,她去接的时候,挨郭骁就像现在挨着他这样近吧?那郭骁有没有如他这般盯着她,有没有闻到她身上的香? 赵恒呼吸一重,衣袍尚未脱完,突然勒住宋嘉宁的腰,宋嘉宁大吃一惊,抬头,还没看清人,嘴就被他捉住了,没有温柔的轻吻,直接就闯了进来。宋嘉宁第一次被他这样亲,茫然之际,又莫名地悸动,担惊受怕了一日,怕被他嫌弃,名正言顺的丈夫却如此热情……短暂的意外后,宋嘉宁主动踮起脚,双手圈住了他脖子,他越急切,她就越顺从,全心地配合他,他喜欢亲她的舌,她就绝对不会躲,反而乖乖地送给他。 一个是平时清冷淡漠只有夜里才热情如火的王爷,一个是白日恭谨柔顺只有晚上才敢胆大放肆的王妃,两人凑成一对儿,堪比火上浇油。赵恒比她高了一头多,弯腰亲太累,一手捞起她腿想抱着,宋嘉宁踮脚也累了,察觉他的意图,另一条腿马上就跟着抬了起来。 赵恒双手一托,她一下子变高了,双手扶着他肩膀,低下头来,脸颊红润,杏眼含情。 赵恒最喜欢这样的她,看着小王妃羞涩却大胆与他对视的眼睛,赵恒喉结一动,第一次问了出来:“喜欢?”她此刻的眼神,赵恒只在她吃最爱的饭菜糕点时露出过,再有别的,就是夫妻俩的床中事了。 宋嘉宁意外他居然开口了,哪个姑娘好意思承认自己喜欢亲热呢?宋嘉宁不好意思,她也想矜持,但回想刚刚她做的事,又是吃他舌头又是搂腰盘腿的,如今更是被他高高托着,宋嘉宁实在没那个脸皮撒谎。 既然不能撒谎,宋嘉宁羞答答地抱住他肩膀,脸庞朝外趴在他肩头,轻轻嗯了声。 赵恒蹭蹭她脖子,哑声道:“有多喜欢?” 他愿意开口的时候,都是心情好的时候,宋嘉宁想听他说更多,便压下女子该有的矜持,慢慢地转过来,不去看他眼睛,只凑到他耳朵前。赵恒大手抓紧她的腿,以为她会说什么,等到的却是耳垂被她柔软的嘴儿含住了…… 赵恒没有任何准备,不自觉地发出一声闷哼。 宋嘉宁心一颤,松开嘴,刚要瞧瞧王爷是什么神情,王爷突然大步朝拔步床走去,疾步如风。 宋嘉宁就懂了,王爷他,很喜欢她这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兽王:安安。 嘉宁:什么?王爷你大点声,风太大我听不清! 第141章 141 人被宠爱着的时候, 胆子总是比平时大一点的。 看得出今晚的王爷格外满意她的那下亲耳朵, 宋嘉宁临时决定使个小坏。到了床上, 他像以前那些晚上一样沉默, 宋嘉宁就跟着沉默, 一声王爷也不喊他, 就连哼哼也极力忍着,实在忍不住才发出点声音。她分辨不出高低,赵恒却听得出来,就像平时叫地欢快的百灵鸟, 突然蔫了。 她脸红彤彤的, 媚眼如丝,小手也一会儿抱一会儿抓他的,显然还是喜欢这事,可任凭赵恒如何用力, 她都不肯出声。赵恒就觉得少了点什么,少的这点不足以坏了他的兴致,但他喜欢听她哼唧,一声一声的,特别招人疼, 一边疼着, 一边越发地欺她。 赵恒放下她腿,人也离开了,宋嘉宁吃了一惊,茫然地望着他, 正担心他是不是生气了,就见她的王爷躺了下来,然后握着她肩膀让她转过去。宋嘉宁隐约猜到了什么,刚躺好,他膝盖顶了过来,跟着是…… 宋嘉宁咬唇,小手攥住枕头一角,整张脸都快埋到枕头里了。 “说话。”赵恒从后面亲她脖子,低声命令道,大手绕过她肩膀,紧紧地攥着她,两不耽误。 他终于忍不住了,宋嘉宁窃喜,故作不懂地微微偏头,声音不稳地问:“说什么?” 赵恒狠狠来了一下。 宋嘉宁一把捂住嘴,刚碰到脸,他突然攥住她手,人也半压过来,黑眸微冷地看着她眼睛:“叫出来。” 若他白天用这种眼神看她,宋嘉宁胆子肯定要颤一颤的,但这会儿,感受着王爷胜过平时的力道,宋嘉宁瞅瞅他,忽的扭头,一边不受控制地随着他晃,一边对着里面的雕花床板,小声地顶嘴道:“不想叫。” 赵恒一愣,速度慢了下来,见她嘟着嘴仿佛受了什么委屈,他暂且顿住,声音也不冷了,低声问她:“为何?” 宋嘉宁杏眼湿漉漉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的。 “说。”赵恒转过她还想埋进枕头的小脸,不容拒绝地道。 宋嘉宁歪着脑袋与他对视片刻,抿抿唇,轻声撒娇道:“那我说了,王爷不许罚我。” 第一次被她命令“不许”,赵恒感觉有点怪,但,并不反感。 他嗯了声。 宋嘉宁看着他微微泛红的俊脸,明明做着最不神仙的事却也像个偶然才犯错的仙人,宋嘉宁脸更热了,目光躲闪,最后闭上,羞涩又忐忑地道:“每次我都被王爷弄得……哭哭叫叫的,王爷却一句话都不说,我,我……” 赵恒又燥又惊,因为她直白的话燥热难耐,险些先动几下,又因为她的埋怨而惊,光她自己叫她不满意,难道也想他陪她一块儿叫?想到她那一声一声的王爷,赵恒想都不想便在心里否决了,他绝不可能那样大声连续叫她的名字。 正想着如何拒绝,又哄得她心甘情愿地叫,就见她睁开眼睛,雾蒙蒙的杏眼恋慕又恳切地望过来,软软娇娇地道:“我喜欢王爷的声音,想王爷多陪我说说话,每天多说一两个字,我都高兴,王爷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才觉得您心里有我……” 说完了,宋嘉宁很紧张,忐忑地观察他神色。 早在嫁给他的第一晚,她就这样想了,憋了这么久,女儿都三个多月了,宋嘉宁终于鼓足勇气,将她对他唯一的一点不满说了出来。除了话少,寿王真是宋嘉宁曾经幻想过的好男人了,对她温柔体贴,处处维护她。 其实也不是不满,就是想再多得一点他的喜欢。 赵恒沉默。她,还是嫌弃他的口疾吗?赵恒不是不想跟她说话,而是他要想不结巴,就只能说四个字以下,但大多数时候,不是那么好控制的,几个字几个字说多了,更突显他说话有问题。她明明知道,竟然还提出这种要求,什么叫跟她说话的时候心里才有她?自她嫁过来,他对她还不够好? 欲望稍退,赵恒不自觉地皱眉。 宋嘉宁见了,小脸刷的白了,不知为何眼泪也落了下来。她只是想他多说几句,怎么就惹他生气了? “我……” “你……” 宋嘉宁想认错,未料王爷同时开口,宋嘉宁眼泪一止,茫然地望着头顶的人。 赵恒是生气了,可怒火才起,看到她哭,可怜巴巴的,他就气不起来了。王妃平时谨小慎微,今晚定是鼓足勇气才开口的,为何敢提要求,还不是被他惯出来的?而他对她各种好,为的不就是让她胆子肥起来,有什么话都敢跟他说吗? 见她不哭了,脸颊上却还挂着泪,赵恒低头,一边亲她的泪,一边缓缓地疼她。 他还有兴致,说明不气了,宋嘉宁人在水中荡漾,渐渐就忘了那点小委屈。知道他喜欢什么,宋嘉宁闭上眼睛,轻轻地哼了起来,可到底冷了一会儿,她心不安,哼地都小心。赵恒突然很懊恼,懊恼他刚刚的情绪,又吓到她了。 “好。”他亲亲她闭着的眼睛,应允道。 宋嘉宁疑惑地睁开眼,什么好? 赵恒看着她水色盈盈的眸子,平静地解释道:“以后,多陪你说。” 王爷居然答应了? 喜悦泉水般从心底涌了上来,宋嘉宁嘴角还没翘,眼里先有了笑意,赵恒见了,知道她开心了,他突地将她按平,想要讨回什么般猛烈地挞伐起来。宋嘉宁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再也不忍,双手勾住他脖子,挂在他肩上欢喜地喊他:“王爷,王爷……” “满意了?”她变得这么快,赵恒惩罚似的拍了她一下。 宋嘉宁一哆嗦,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羞羞地扭头。 ~ 正月底,朝廷放旬假,赵恒陪自己的小王妃睡了一个懒觉,然后等日头高了,趁外面暖和了点,夫妻俩带着小郡主去逛花园了。赵恒对小孩子要用的东西没什么了解,宋嘉宁出嫁前照顾过弟弟茂哥儿,因此去年女儿还没生下来,她就让刘喜去准备推车。宋嘉宁的意思是,准备一个大车就够孩子用三年了,赵恒得知后,按照月份,三个月、六个月……一共吩咐工匠做了六辆大小不同的木车。 眼下昭昭就躺在三个月大的小木车里,头顶有遮阳的挡板,不叫阳光晒到小郡主的眼睛。至于谁来推车,玉树临风仙风道骨的寿王,能做这种事? 宋嘉宁推着女儿慢慢走,不时弯腰跟车里的女儿玩捉迷藏,先喊声“昭昭”吸引女儿的注意力,小丫头抬头看她了,宋嘉宁再躲开,等女儿找了一会儿,宋嘉宁再低头。重新看到娘亲,昭昭就会特别高兴,一路都是她咯咯的笑,屡试不爽。 娘俩玩得开心,赵恒听着女儿的笑声,目光变了几变。 他连车都不推,宋嘉宁哪会想到王爷可能也喜欢陪女儿捉迷藏?看都没看他,宋嘉宁一心哄女儿,直到一家三口来到池塘边,赵恒突然将女儿抱了出来,走到岸边看风景,宋嘉宁才空闲下来,松开推车,竟然觉得有点累。 四处看看,宋嘉宁走到一块儿平整的石头旁,等双儿铺好锦垫,她便坐下休息。 十几步外,赵恒背对王妃站着,然后一手挡在女儿眼睛前,挡了一会儿,移开。 大手没了,昭昭立即往上看,瞧见父王,小丫头咧嘴笑。赵恒再次挡住女儿,这下昭昭知道父王是在陪她玩了,再次看到父王,昭昭又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女儿喜欢他,赵恒唇角上扬,还想再试试,那边宋嘉宁好奇地走了过来:“昭昭在笑什么?” 赵恒只好放下手。 昭昭期待地望着父王,结果没等到父王的手,旁边娘亲回来了。昭昭喜欢父王,可她最喜欢娘亲,立即朝娘亲那边使劲儿,要娘亲抱。宋嘉宁想也不想就去接,赵恒见她脸红扑扑的,鼻尖儿甚至冒出了细细的汗珠,知道她累,就道:“坐会儿吧。” 言罢不顾女儿的意愿,抱着小丫头朝宋嘉宁刚刚坐着的地方走去。昭昭也不抗拒父王抱,看不到娘亲了,她眨眨眼睛,好奇地张望周围。 赵恒抱着女儿坐下,宋嘉宁挨着他坐,对着池塘感慨道:“今年好像比去年暖和,我记得去年二月湖面才开始解冻,这刚正月底,王爷看,冰都要化没了。”说着朝旁边的池塘扬了扬下巴。 赵恒刚刚在逗女儿,没留意池塘,此时一看,果然如她所说,冬月里冰封的池塘,现在只剩表面一层冰了,当然,也跟这边池塘水浅有关系。冰雪消融,水面升高,赵恒盯着水面,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宋嘉宁没得到回应,扭头,瞧见他这副严肃模样,宋嘉宁心里一惊,小声道:“王爷怎么了?” 赵恒本不想对她说政事,对上她忧虑的眼,话就自发地说了出来:“春汛。” 宋嘉宁先是怔住,随即重新看向水面。二三月时节,河中冰化了,水面涨高,称为春汛,因为那时候桃花开得正好,故春汛也叫桃花汛。听着颇有意境,但桃花汛严重的地方,水流冲破堤岸淹没田地与屋舍,却是天灾。 宋嘉宁在江南时经历过水灾,连续的暴雨,院子里街上都是水,好在宋家附近没有闹过大灾,一两日水就降下去了,旁的地方却听说有房屋坍塌,百姓、牲畜被水卷走之事。想到那些耳闻,再看看身边的王爷,宋嘉宁顿时肃然起敬。只是王府花园一片小小的池塘,王爷就能想到春汛,想到黎民百姓,这样心怀天下,怪不得将来能当帝王,想来肯定也是位明君。 宋嘉宁以前也为自家王爷的未来帝王身份感叹过,但一直都是感叹她有幸嫁给未来皇上,此时此刻,宋嘉宁第一次意识到,她的这位夫君,确实有帝王之才,帝王之德。只有提前想到百姓可能受到的疾苦,才有可能未雨绸缪,似梁绍那等一心钻营的人,会是好官? “回去罢。”赵恒低声道。 宋嘉宁猜到他要去书房了,点点头。 果不其然,赵恒整个下午都是在前院书房度过的,宋嘉宁安心在后院照顾女儿。傍晚王爷过来,他抱女儿哄,宋嘉宁挪到他身后跪立着,主动帮他捏肩膀。赵恒颇感意外,回头看她,宋嘉宁柔柔笑:“王爷不是看书就是写了一下午的字,肩膀肯定酸了,我帮您解解乏。” 赵恒失笑,劝道:“歇着吧。”就她那点力气,捏不捏没什么区别。 王爷舍不得她劳累,宋嘉宁心里一暖,越发坚定了伺候他的决心,又是捏肩膀又是捶背的。她忙得兴起,赵恒只好笑纳,然后今晚他本想老老实实睡觉的,可享受了她的殷勤,到了床上,赵恒便好好地赏了她一顿仙家甘露,直喂得她香腮泛红,杏眼含春,如桃花变成的妖精。 翌日天未亮,赵恒神清气爽地进宫去了。 好巧不巧的,早朝之上,宣德帝也提到了春汛之事,欲挑一人封巡河使,去督促黄河两岸的堤坝修筑事宜,以防春汛、夏汛黄河决口。此言一出,武官们没什么反应,因为这是文臣的事,文臣那边就一片沉默了,都想起了去年黄河四州均有决堤,数县百姓流离失所,皇上大怒,斩首决堤州县大小十几个官员,连去年的巡河使也难免其罪,斩了。 黄河就是第二个老天爷,谁知道今年黄河会不会再次泛滥成灾?而且,巡河使一去就要在黄河一带奔波半年,风吹日晒的,明摆着是份苦差险差,这些京官们又何必放着荣华富贵地不待,跑去吹河风? 大殿上鸦雀无声,宣德帝沉了脸,这群没用的官员,用不上他们的时候总往他面前奏议这个奏议那个,现在朝廷需要他们献策出力了,却都唯恐避之不及。没人说话,宣德帝目光挨个扫过去,准备自己挑一个。 “父皇,儿臣愿往。”有人突然出列,声音清朗。 宣德帝面露惊色。 文武百官们也都震惊地看向大殿中央,认出那里站着的是三皇子寿王,经过当年寿王反对皇上北伐一事,朝臣们已经知道寿王的才干与勇气了,因此今日并没有过多的惊奇,只是不太明白寿王为何要揽这差事。 宣德帝也不懂,更重要的,他担心老三出去了,被当地官员欺负。明着不敢,但地方官故意说一大通话叫老三接不上,那老三就是有苦没处说了。可宣德帝又不能拒绝主动请缨的老三,拒绝了,便等同于不信任,再次让老三丢了颜面。 心情复杂,宣德帝目光一转,对老四恭王道:“恭王也该历练历练了,此行你与寿王同往,万事都听寿王安排。”宣德帝早就看出来了,四个儿子中,老三是最有谋略的,奈何有口难言,那他就让老四去给兄长当先锋,老四脾气有点像老大,一点亏都不高兴吃,地方官绝不敢在老四面前耍滑头。 “儿臣遵旨。”寿王、恭王同时道。 楚王看着两个弟弟,尤其是亲弟弟终于肯领差事了,他深感欣慰。对面睿王扫眼两个弟弟,再看看父皇赞许的笑容,睿王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他该领这差事的,领了,黄河决堤他就怪在地方官上,父皇再气也不会杀他,而黄河没决堤,便是大功一件。 真是越想越后悔。 散朝后,宣德帝将老三、老四叫到崇政殿,先问老三:“巡河使难当,你平时只喜看书作画,这次怎么想替朕分忧了?” 赵恒正色道:“黄河决堤,百姓受苦,儿臣不忍,愿尽绵力。” 宣德帝看着这个儿子,心中一片感慨。老三长大后,除了偶尔替莽撞触怒他的兄长求情,在朝廷大事上,老三只开过两次口,劝他推迟北伐是为了将士百姓,拳拳之心不惜顶撞父皇。这次巡视黄河,也是想替百姓做些事,苦差一件,无半点私心。 在为民这点上,老三做的最好。 “好,今年黄河两岸的百姓,朕就交给你们兄弟了。”宣德帝郑重道。 赵恒颔首,恭王自信地打保证道:“父皇放心,我跟三哥一定把差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宣德帝笑笑,道:“行了,赶紧回府准备去吧,明早出发,家里都安排好了。” 赵恒、恭王齐声应是,同时退了出去。出宫路上,恭王兴奋地说个不停:“三哥,这次多亏了你了,让我也有机会去京城外面逛逛,黄河啊,我只在书上看过,还没有亲眼见过,不知道比丹水河宽多少。” 赵恒……也没见过黄河,他连京城附近逛的次数,都没有老四多。 心底同样涌动着兴奋,但赵恒更惦记家中的小王妃,走出宫门便与恭王分道扬镳,上了自家马车。马车走得不缓不急,赵恒看着车帘缝隙,脑海里交替闪现王妃与女儿的身影,想到一去就是半年,他大的小的都不舍。 马车停下,赵恒下车,目光扫过隔壁的国公府,赵恒心中忽的一沉。 郭骁…… 原地站了片刻,赵恒先回上房换衣裳了。 宋嘉宁昨晚累到了,她只是帮王爷捏捏肩膀,这点小事,王爷竟然感动到一晚来了三回!清晨闭着眼睛喂了女儿一顿,宋嘉宁就继续睡觉了,让乳母、丫鬟们陪昭昭玩。睡得正香,双儿急匆匆跑了进来,推着她道:“王妃醒醒,王爷回来了!” 宋嘉宁猛地睁开眼睛,看看外面,惊道:“什么时辰了?” 双儿如实禀报。 既然还是早上,宋嘉宁更不解了,一边匆匆忙忙收拾,一边猜测王爷早归的原因。一刻钟后,宋嘉宁穿着新换上的莲红夹袄迎了出去,就见王爷已经过来了,坐在暖榻上哄女儿呢,看神色,心情似乎不错。 “王爷。”宋嘉宁笑着唤道,有点不好意思,睡懒觉被他逮到了。 赵恒拍拍身边,示意她上来。 宋嘉宁脱了绣鞋,爬了过去,亲昵地坐在他身旁。 “明日,我要出门,巡视黄河,七月归。”赵恒看着她,一口气地道。 宋嘉宁呆呆地张开嘴。 赵恒就在那双潋滟清澈的杏眼中,接连看到了错愕、不舍,以及……浮动的水色。 于是,满心抱负的寿王爷,还没到黄河边,先被她的泪给淹了。 第142章 142 宋嘉宁想不明白, 她只是睡了个懒觉, 一觉醒来, 她的王爷怎么就要一走半年了? 震惊过后,自然是不舍。眼泪没出息地往外涌, 怕被他看见, 宋嘉宁想躲到他身后去,他却一把将她抱住, 宋嘉宁就顺势靠到他肩膀,脸抵着他天青色的衣袍,泪疙瘩很快润湿了两小块儿。赵恒偏头看她, 昭昭躺在父王怀里,也仰头看娘亲, 不懂娘亲在做什么。 宋嘉宁在难过啊, 虽然王爷每天说的话甚至说的字都屈指可数,可他不为政事烦心的时候, 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他什么都不用说, 光是坐在她屋里, 宋嘉宁就觉得安心。到了晚上,他紧紧地抱着她, 紧紧地盯着她,云雾涌动的眸子似乎要将她吸进去,只一眼,宋嘉宁身子就酥了。 同床共枕一年多的丈夫突然要离家, 她能不哭吗? 她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赵恒默默地看着,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她对他的心。乖顺恭谨,可能是因为他王爷的身份,宽衣揉肩,可能是妻子服侍丈夫的本分,撒娇主动,可能是讨他宠爱的手段,唯有她此刻因为不舍立即流出来的泪,才能证明她真的在乎他这个人。 右手抱着女儿,左手搂着她,胳膊不能动,赵恒只拍拍她的肩头,低声道:“哭脏了。” 三个字,宋嘉宁眼泪马上止住,见他肩头果然被她眼泪弄湿了两团,宋嘉宁飞快擦掉眼泪,再拿出帕子贴到他肩头吸水。忙完了,宋嘉宁担忧地抬起脑袋,正要赔罪,他俊脸突然凑了过来,直接就吻住了她的唇,轻轻地唇瓣摩挲,温柔似水,别有一丝缠绵怜惜。 宋嘉宁后知后觉,原来他没有嫌弃她的意思,那么说,只是为了哄她别哭。 她紧紧抱住了他,个子太矮,宋嘉宁慢慢跪了起来,他不便动手,她忘情地捧住他脸。 小王妃比平时更热情,赵恒失控,垂眸看看,发现女儿不知何时睡着了,便小心将女儿放到旁边,他攥住她腰便将人摁了下去。宋嘉宁没想要啊,被他吓到,她惊呼一声看向女儿,赵恒也看了过去,确定女儿没有醒,他喉头滚动,撩起她裙子俯身而下,压住了她。 宋嘉宁面色涨红,怕他阵势太大,女儿半途醒来,虽然女儿才三个多月大,什么都不懂。 “看不见。”赵恒哑声道。 宋嘉宁瞅瞅他的衣袍,臊地闭上眼睛。夫妻俩上衣不脱,女儿平躺,便是醒了,也确实看不见。 但这次不用王爷提醒,宋嘉宁也用力捂着嘴,一点声音都不敢出,担心吵醒女儿,也不好意思叫丫鬟们知道他们白日胡来。赵恒撑在她身上,因为担心女儿,他时不时扭头查看,明明是正经的夫妻,竟有种做贼心虚感。其实赵恒连在书房宠爱王妃都自觉有愧,刚刚情不自禁才一时冲动,这会儿后悔了,奈何箭在弦上却不得不发。 没办法,只得速战速决。 疾风骤雨,宋嘉宁如朵娇弱的牡丹被他弄残了,瘫在那儿动弹不得。赵恒顾不上怜惜王妃,系好腰带便背对她而坐,抱起刚刚睡醒的女儿,然后挡住女儿眼睛,陪女儿玩捉迷藏。昭昭咯咯笑了起来,天真无邪,赵恒深深地松了口气。 宋嘉宁懒了会儿,余波过后,重新记起了王爷要离家的事,一边收拾自己一边恋恋不舍地望着他哄女儿的背影,然后凑过去,从后面抱住他,脸贴着他结实的脊背。赵恒捂住她扒着他腰的小手,看着女儿道:“不许再哭。” 宋嘉宁知错了,王爷心怀百姓,巡视黄河是为了保证百姓免受决堤之苦,她怎能拖累王爷? 激烈的风雨过后,心出奇地平静,宋嘉宁蹭蹭他背,轻声叮嘱道:“王爷此行辛苦,风吹日晒的,王爷注意休息……您七月才回来,我让人多准备几样防蚊的熏香……巡视堤坝,有什么事叫底下人跑腿,王爷别去……” 她怕自己的王爷被大水卷跑了,想到那危险,宋嘉宁眼睛又湿了。 “嗯,都听你的。”赵恒回头道。 宋嘉宁继续想还有没有旁的要嘱咐的。 赵恒拍拍她手,缓缓交代道:“这几个月,若,进宫请安,需与嫂子,同行。” 宋嘉宁明白,保证道:“王爷放心,除非嫂子叫我一块儿去,我就在王府待着,哪都不去。” 赵恒知她安分,补充道:“想岳母了,随时请来,茂哥儿,可在王府,小住几日。” 他希望她开开心心地,也希望女儿多个人哄。 宋嘉宁继续点头。 昭昭睡着了,宋嘉宁叫乳母照看,她跟着王爷去了前院,看福公公领人收拾行囊。赵恒坐在椅子上不动,宋嘉宁站在福公公身旁,想到什么就提醒下人加上什么,夜里驱蚊的熏香,防暑的膏药,王爷爱喝的茶叶…… 反正王妃说什么,福公公就恍然大悟般叫人准备什么,好像他都没想到似的。 从早上忙到晌午,行李总算准备好了。 赵恒陪自己的小王妃用了午膳,歇晌的时候又给了她一次,看她心满意足地睡着了,赵恒才起身穿衣,去前院与两个幕僚议事。每个皇子开府时,皇上都送了两个王府长史,官居五品,辅佐王爷行事,该建议的建议,该劝阻的劝阻。 赵恒读过很多黄河治理的书,也熟知各种治理之法,但书上所学是死的,他鲜少出京,对各地的民土风情并没有切身体会,幕僚们来自民间,赵恒以前独来独往,基本不需要与幕僚接触,但现在,他要与幕僚们商议巡河、防堤之策。 寿王府的两个幕僚,一个叫张嵩,一个叫李叙,都是进士出身,空有才干却无施展之地,如今伺候的寿王爷终于肯出山管事了,这二人便如养肥了膘只等一鸣惊人的千里马,站在王爷面前,高谈阔论。 赵恒静心聆听,听到可取的,点头肯定,觉得是空话的,他也不训斥,平平静静地摇摇头。张嵩、李叙见了,便知这位王爷不是那种轻易叫人糊弄住的主,再开口谏言时,便先要熟虑一番。一直谈到红日西垂,赵恒看着二人道:“收拾行囊,明日同行。” 张嵩、李叙面露喜色,领命而去。 他们走了,福公公弯腰走进书房,朝主子道:“王爷,国公府那边已经知会了。” 赵恒颔首,去后院接他的小王妃。 宋嘉宁盘腿坐在暖榻上,给他绣香囊呢,从睡醒就开始忙了,绣的太认真,连王爷来都没听见。赵恒一个人挑帘进来,就见她低头坐在榻上,夕阳透过琉璃窗照进来,她沐浴其中,浑身笼罩着一圈淡淡的金光,手持针线,恍似天宫中赶制衣袍的绣女。 看得出她快绣完了,赵恒负手而立,一动不动地等着。 宋嘉宁缝完最后一针,低头咬线时,脑袋微偏,这才瞧见地上的王爷。杏眼浮上惊喜,宋嘉宁懊恼道:“王爷何时来的?怎么不叫我一声?” 赵恒看向她手中的香囊。 宋嘉宁便收好针,抓起香囊走到榻沿前,递给他。 赵恒接过,托在手心。香囊茶白色底,中间用鸦青色的线绣了一只蚣蝮。赵恒目光微动,龙生九子,蚣蝮乃其一,传说蚣蝮曾经触犯天条,被镇压于河边看守,久而久之,蚣蝮便成了避水神兽,百姓修桥之时,会将蚣蝮石像置于桥头或桥身,镇压河妖。 “王爷戴在身上吧。”宋嘉宁望着他道。 这是她的心意,赵恒看看那只栩栩如生的威严蚣蝮,笑着点点头,暂且收到怀中,对她道:“走,去国公府,辞别岳母。” 宋嘉宁瞪大了眼睛,见王爷是认真的,宋嘉宁一头埋到他怀里,任何言语都无法表达她此时的心情。他是王爷啊,居然如此礼遇母亲,出个远门都要特意去辞行,这样的情意与看重,宋嘉宁……又想哭了。 王爷对她真是太好了。 收拾收拾,赵恒抱着女儿,陪她回娘家。 太夫人、林氏早就领着茂哥儿在前院候着了,太夫人还好,林氏瞅着自己玉树临风的女婿,真是要把女婿当神仙一样供着了。之前听王府的小太监说王爷要来辞行,林氏受宠若惊得差点飘起来,只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有脸面的岳母。 抱着越来越漂亮的外孙女,林氏鼓足勇气,交待了女婿好多话。 赵恒连连颔首。 母亲说个没完,宋嘉宁怕王爷厌烦,笑着道:“娘,王爷又不是小孩子,都知道的。” 林氏这才打住。 茂哥儿瞅着姐夫,憋了半天了,终于找到机会道:“姐夫,我也想去看黄河!” 男娃语出惊人,林氏狠狠瞪了一眼儿子,茂哥儿也是被宠惯了,不怕,反而跑到姐夫身边,期待地望着姐夫。男娃眼睛明亮,装满了对外面天地的渴望,赵恒笑了笑,摸摸男娃脑顶道:“等你长大,我带你去。” 那就是现在不带呗? 已经不好糊弄的茂哥儿,失望地嘟了嘟嘴。 她惜字如金的王爷一下子跟弟弟说了八个字,弟弟居然还敢不满,宋嘉宁忍不住哼道:“嘴噘得那么高,看来是不想去了,那就不带你,等昭昭长大了,让王爷只带昭昭去看黄河。”说完偷偷看王爷一眼,期待王爷也有带她去的那一天。 赵恒失笑。 热热闹闹的,郭伯言回来了,得知寿王陪女儿来辞行,郭伯言转瞬就猜到了怎么回事,穿着官服先去堂屋拜见。男人不在女眷必须陪客,男人回来了,太夫人就笑道:“伯言陪王爷坐坐,我们去后院稀罕小郡主,今晚王爷就在这边用饭吧?让我等为王爷践行。” 赵恒挑在这时候来,就决定在国公府用膳了,自然应允。 点完头,赵恒若有所觉地朝太夫人身边看去,就见他的小王妃含情脉脉地望着他,眼里的情意遮都遮不住。郭伯言就在旁边,赵恒只当没看见,漠然收回视线。王爷冷冷清清的,宋嘉宁却知道,他心里可喜欢她了,不然怎会答应留下来用饭呢? 宋嘉宁美滋滋地随母亲走了。 郭伯言将小两口的眉来眼去收进眼底,心里无奈叹息,郎有情妾有意,长子怎么就看不透? 第143章 143 女眷们走了, 茂哥儿也跟着姐姐去稀罕小外甥女了, 前院堂屋就只剩郭伯言与赵恒。 郭伯言知道寿王爷心里头肯定不待见他与长子, 他也知道无论他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种局面,但该客套的还得客套。请寿王用茶后, 郭伯言先盛赞了一番寿王巡视黄河为皇上分忧的举动,然后开始聊他以前在黄河一带的见闻。 郭伯言虽为武官, 却也有治国之才, 见解独到, 赵恒侧首倾听, 不时点点头。 郭伯言畅谈了约莫一刻钟,就在他暗暗猜测王爷到底准备何时对他说“正事”的时候, 堂屋正门外突然出现了长子的身影, 二十出头的年轻武将,穿着马军都虞候的官服,自有一番威严。郭伯言看着长子,默默在心里比较了一番, 长子与寿王都是人中龙凤, 长子冷峻, 威压外放,一眼就让普通百姓害怕,而寿王却是一身清贵之气, 令人敬比畏多。 论气度,长子不如寿王,如虎豹对上龙凤。 论才干, 长子有打天下之勇,寿王有治天下之才,乱世长子或许有几分把握胜过寿王,但如今是赵姓皇族的太平天下,寿王就算只是个王爷,长子也无论如何都越不过人家。 论谋略,两人都还年轻,在朝廷大事上都没有展现的机会,但在女儿一事上,长子没有天时地利人和,只能往暗处使劲儿,失了道义。寿王明媒正娶,是女儿名正言顺的丈夫,且寿王根本不屑与长子对着干,直接把长子送到他这个老子面前,借他的手解决儿子。 郭伯言目光微黯,这场争夺,长子根本没有机会。 “郭骁拜见王爷。”进了堂屋,郭骁先朝坐在主位上的寿王行礼,一双寒眸盯着地面,不卑不亢,也不太在意,仿佛寿王来国公府做什么都与他无关。 “起。”赵恒平静道。 郭骁站直了,再朝父亲点点头,然后坐到了父亲右下首。 郭伯言继续之前的话题,神色平和,宛如对长子、寿王之间的恩怨一概不知。 说着说着,该用膳了,因寿王不喜喧哗,郭伯言没再请二房、三房众人过来,就他们父子俩给寿王作陪,太夫人、林氏在后院招待女儿,茂哥儿也赖在了那边。酒菜摆齐了,郭伯言先端起酒樽,朝寿王敬酒道:“王爷明日启程,下官预祝王爷马到功成。” 郭骁也端起酒樽。 赵恒颔首,郭骁父子一口气都干了,他只淡淡抿了一口。 待郭骁父子放下酒樽,赵恒才看着郭伯言道:“我不在京,王妃郡主,还请国公,费心照看。” 王爷终于说出真正的来意了,郭伯言立即正色保证道:“王爷放心,王妃是臣之女,郡主也是臣之外孙女,无需王爷吩咐,下官也会尽心照顾,保证她们娘俩不会有任何闪失,若有失信,下官甘愿受罚。” 赵恒看他一眼,端起酒樽敬道:“有劳了。” 这一次,他一仰而尽。 接下来,郭伯言努力缓和气氛,让这顿践行宴吃得不那么尴尬,赵恒默默用饭,自始至终,一个正眼都没有给郭骁。郭骁扫了他两次,心中十分不屑,寿王特意过来警告父亲看着他,是把他当成那等莽撞之徒了? 郭骁眼底浮现一丝讽刺。他才没那么蠢,有父亲盯着防着,他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没有确切把握之前,郭骁绝不会轻举妄动。他要一劳永逸,在不连累国公府上下的情况下,永永远远地将她占为己有。 酒宴结束,赵恒走出堂屋,负手站在院中,微微仰头,似是在欣赏夜空。郭伯言看出王爷一刻都不想在自家多待,便示意丫鬟去后院看看女眷们吃的怎么样了,但太夫人早就叫人留意前院的动静了,郭伯言派出去的丫鬟走到一半,宋嘉宁已经在祖母、母亲弟弟的簇拥下赶了过来。 二月初一,满天繁星唯独不见月亮,夜色弥漫,几盏灯笼也照不亮太大的地方。宋嘉宁沿着走廊转过来,瞥见院中站着三道人影,她目光定在自家王爷身上就不动了,旁人谁都不看,从从容容地走到了寿王身边。 “王爷。”她轻声道。 赵恒见她披着斗篷,却没戴兜帽,便上前两步,伸手帮她将兜帽罩在了头上,旁若无人。宋嘉宁可做不到他那么坦然,想到继父、母亲等长辈就在一旁看着,宋嘉宁羞涩地偏头,兜帽底下露出一抹侧脸,被柔和的灯光照成了绯玉。 郭骁隐在父亲斜后方的阴影中,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赵恒看向乳母,乳母心领神会,抱着刚吃饱一顿正精神的小郡主走过去。赵恒接过女儿,襁褓遮得严严实实的,他抬起挡住女儿小脸的兜帽,然后就对上了小丫头那双乌黑明亮的杏眼。昭昭咧嘴笑,赵恒也笑了下,重新遮住女儿,与宋嘉宁对个眼色,率先朝国公府正门走去。 郭伯言带着一家人出去送,一直到寿王一家三口看不到影了,郭家众人才各回各院。 郭伯言留下了长子,来到书房,郭伯言沉声问儿子:“王爷的意思,你明白了?” 郭骁直视父亲,面无表情道:“儿子早已答应父亲会娶端慧为妻,不再过问王府之事。” 郭伯言不信儿子轻易能放下,但他很确定儿子不敢在寿王离京这段时间做什么,只问道:“你准备何时去求皇上赐婚?” 郭骁不假思索道:“七月姑母寿辰,我想借送礼之机先向姑母求娶表妹。” 郭伯言听儿子答地这么快,看来是真的考虑过,稍微放了心。 该说的说完了,郭骁向父亲告辞,走出书房,阿顺提着灯笼迎过来,替他照亮。夜风寒冷,回颐和轩的路上,郭骁看着阿顺手中随风摇曳的昏黄灯笼,脑海里却是寿王帮她戴兜帽的那一幕,与她挨得那样近…… 郭骁闭上眼睛,记起了她出嫁前的情形,堂弟捉弄她,她撞红了鼻子,他走过去查看她伤成什么样了,当时两人挨得也很近。她鼻子酸,杏眼中汪着泪儿,娇弱可怜,他真的很心疼,很想帮她揉一揉,但他不想让她知道,非但没有安慰她,还骂她“该”。 如果,如果他照实说了,如果他帮她揉鼻子了,她会不会少怕他一点,会不会相信他的心? 这个问题,郭骁思索了一晚,彻夜无眠。 宋嘉宁也差不多一晚没睡,但她不是睡不着,而是不想睡,抱着她的王爷舍不得松手,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后来好像又被他弄醒一次,迷迷糊糊的,宋嘉宁隐约听到了鸡鸣,放纵过后,又在他怀里入眠。 赵恒一动不动地抱着她,等她睡沉了,他看看外面蒙蒙亮的天,这才小心翼翼放她躺到枕头上。夫妻俩彻底分开了,赵恒撑在一侧,低头看她,想再摸摸她妩媚的脸,却在快碰到她的那一瞬,生生忍住了。 他不想弄醒她,不想她送他,送了,她肯定会哭,她一哭,他离开地更艰难。 “安安。”赵恒轻声唤道。 宋嘉宁闭着眼睛,睡颜安详。 赵恒笑了笑,最后看她一眼,起身离去。转到耳房又看了两刻钟女儿,赵恒亲亲女儿的小胖脸,终于压下所有不舍,去前院与两位幕僚汇合,天没大亮就出发了,福公公作为他的左膀右臂,自然也要同行。 马车辘辘远去,寿王府门前,很快又恢复了静寂。 王府后院,劳累一晚的宋嘉宁,不知不觉睡到了日上三竿,习惯地往王爷怀里靠,整个人却扑了空。跌在床上,宋嘉宁迷茫地睁开眼,这才发现帐内早就亮了,而偌大的拔步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原本王爷睡着的地方,空荡荡的,除了,枕头上多了一封信。 猜到他偷偷地走了,宋嘉宁心突然就空了,身体僵硬地趴在那儿,半晌没动。 不知过了多久,宋嘉宁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裹着被子坐起来,拾起那封信。展开浅黄的宣纸,上面是她熟悉的清逸字迹: 勿念。 那么大的一张信纸,就两个字,冷冰冰的,像他的人。 宋嘉宁反复盯着这两个字,左看看右看看,眼泪无声滚落。王爷好狠的心啊,不叫她送行也就罢了,留封信才只写两个字,一句暖心的话都没有,还不如不写呢! 宋嘉宁又委屈又不舍又难过,想嫌弃信短,却又舍不得嫌弃,再看两眼,才轻轻叠好信纸收起来,藏到床边的橱柜中,留着每晚睡觉前拿出来看一看。她醒了,乳母抱着小郡主过来了,见王妃蔫蔫的,乳母感慨道:“王妃,王爷越是不让您送,越说明您在王爷心里的份量重啊,牵挂太重,就舍不得走了。” 宋嘉宁低头看女儿,小丫头没心没肺的,根本不知道父王丢下她们娘俩跑了。 宋嘉宁强颜欢笑,安慰女儿也安慰自己般,小声地哄道:“父王去做大事了,为民除忧,昭昭要好好吃饭,等你会爬了,父王就回来了。” 昭昭一眨不眨地望着娘亲,忽然蹬了蹬腿,好像着急快点爬似的。 宋嘉宁笑,紧紧地抱住了女儿。 第144章 144 中宫。 宣德帝说过晚上要来这边用饭, 然而天快黑了崇政殿那边都没动静, 李皇后瞅瞅小肚瓜已经叫了两声的升哥儿, 便命宫女先把升哥儿的晚膳端上来。升哥儿听见了,眼睛一亮, 忍不住咽口水,他早就饿了, 可他不敢跟皇祖母说。 每到这个时候, 升哥儿就特别想家里的娘亲, 但升哥儿偷偷动了动手指头, 再过三天父王才会接他回王府。 升哥儿想娘亲,想弟弟…… 宫女们端着饭菜进来了, 升哥儿暂时不想了, 乖乖地跟着皇祖母挪到紫檀木矮桌前。李皇后端着瓷碗,一勺一勺吹凉了亲自喂男娃,升哥儿并不喜欢让皇祖母喂,但娘亲嘱咐过他要听皇祖母的话, 升哥儿又忍下了。 喂到一半, 宣德帝过来了, 李皇后知道皇上私底下并不讲究排场,便继续端着碗坐在暖榻上,打趣地对宣德帝道:“是皇上来晚了, 可别怪我们没等您。” 宣德帝看看年轻貌美的皇后,再看看虎头虎脑的胖孙子,笑道:“不怪不怪, 给朕留饭就行。” “皇祖父,坐。”升哥儿指着对面,懂事地道。 宣德帝脱靴上榻,宫女们早就将帝后的晚膳一样一样地端了上来。帝后本就恩爱,如今多个孙子多了趣事可聊,饭桌上的气氛更轻松了,宣德帝心情好,等乳母带走升哥儿,他陪李皇后聊了聊家常,便将他的小皇后压到了帐中。 宣德帝五十岁了,年龄一大,有些事难免力不从心,好在宫里养了些有本事的道士,炼了丹药献给宣德帝。宣德帝这两年朝政不顺,一个月也用不上几次,现在宠爱皇后,宣德帝事先服了一颗,龙威大展。 事毕,帝后相拥而眠,抱着抱着自然而然地分开了。 夜深人静,李皇后突然被一声低斥惊醒,她身子没动,侧耳倾听,就听身旁的男人模糊不清地梦呓了几个字,“大哥”、“侄儿”依稀可辨。梦呓很快就结束了,男人呼吸重新归于平缓,李皇后却睡不着了。 自从去年武安郡王自尽,百姓间流言蜚语四起,皇上就常常做梦。李皇后不知道梦中皇上与已故的高祖皇帝父子说了什么,但帝王也是人,便是再有苦衷,嫡亲侄子因他而死,皇上都难心安吧?更何况,皇上的帝位到底是怎么从高祖皇帝手中得来的,皇上最清楚。 心绪复杂,李皇后久久才睡去。 宣德帝后半夜睡得还算安稳,翌日照旧卯初而起,练了一刻钟养生拳法,洗漱一番就去上朝了。年后边疆辽国并无异动,朝堂暂且没有大事,散朝后,宣德帝移步崇政殿批阅中书省新送来的奏折。一张一张的批阅,宣德帝随手去拿新的,目光落到呈递官员的姓名上,宣德帝目光一变。 河阳三城节度使,赵溥。 宣德帝下意识地皱眉。 赵溥是兄长高祖皇帝的心腹权臣,因智谋过人被兄长器重,加上与他们是同姓,关系就更近了一层。兄长打江山时,赵溥跟随兄长南征北讨,南伐吴国,恰逢太后病重,兄长抽不开身,便托赵溥照看太后,赵溥尽心侍奉,因此得到了太后的信任,简直把赵溥当干儿子看。 兄长登基,封赵溥为宰相,封他这个弟弟为京兆尹。兄长平定天下之前,中原几个国君都奉行一个规矩,担任京兆尹的亲王便等同于准储君,一旦国君驾崩,该亲王可名正言顺地登基。兄长有意将皇位传给他,赵溥却奉行皇位应父子相传,屡次上书奏请兄长撤了他的京兆尹。 兄长没有听从,但后来也动摇了,直到赵溥以权谋私、贩卖木料被人揭发,兄长大怒,罢黜赵溥的宰相之职并将赵溥调离京城,贬为河阳三城节度使,他的京兆尹才算勉强稳固了,最后有惊无险地顺利登基。 如果赵溥不撤宰相,今日坐在龙椅上的男人,未必是他。 这样的恩怨,宣德帝自然不喜赵溥,但宣德帝也很好奇沉寂已久的赵溥突然上奏是为了何事,犹豫片刻,宣德帝缓缓打开奏折。奏折上字迹不少,先是关怀他龙体如何,宣德帝讽刺地笑了下,然而看到后面的话…… 宣德帝上了半年的火,终于打心底灭了下去。 赵溥二月初递的奏折,三月初,宣德帝在早朝上褒奖了一番赵溥在河阳三城的功绩,然后下旨封赵溥为太子少保,留京城奉朝请,也就是可以参加每日的早朝。此言一出,文武大臣都吃了一惊,然后喜比惊多。 赵溥可是开国元勋、两朝元老,放眼整个大周,论对大周的功劳,没有哪个臣子能比得过赵溥,且赵溥有经天纬地之才,如果赵溥在京,有他盯着,皇上肯定不会再犯草率北伐的那等大错,毕竟赵溥的威望摆在那儿,若有劝诫,皇上不得不听。 但,众臣也知道皇上与赵溥的恩怨,按道理,皇上该继续冷落赵溥才是,怎么突然将死对头调回京城了? 他们想不明白,宰相徐巍岂止是不明白,光是听到“赵溥留京城奉朝请”这几个字,他背后就出了一身冷汗。当年赵溥被高祖皇帝逐出京城,他与皇上都出了不少劲儿,故赵溥倒了,皇上才将宰相之位给了他,仔细算下来,赵溥最恨的就是他与皇上。如今赵溥要回来了,以赵溥的手段,定能东山再起,届时赵溥不敢报复皇上,对他…… 感受着其他臣子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窥视,徐巍努力保持镇定,心里却盼望赵溥站不起来。 然而鬓发泛白的赵溥重回京城第三日,便在宣德帝为他办的宫宴上,当着宰相徐巍、枢密使曹瑜等重臣的面,端着酒樽,感慨地对宣德帝道:“皇上,当年太后仙逝之前,曾命臣与高祖到身边听旨,太后最放心不下大周的帝位传承,亲口命高祖大限将至时将皇位传给您,您再传给秦王……臣不赞同太后遗诏,故屡次劝高祖撤了您的京兆尹,现在看来,幸好高祖不曾听臣之言,否则臣何以亲眼目睹这中原一统的太平盛世?” 说完,赵溥高举酒樽,一仰而尽。 宣德帝震惊地盯着他:“太后,太后真有遗诏?” 赵溥脸庞泛红,仿佛喝醉了,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边从怀里掏出那遗诏,一边踉跄着走到宣德帝面前,然后扑通跪下,托着遗诏告罪道:“太后在世时,对溥情同母子,临终前将遗诏交给臣保管,为的是防止高祖违誓,然臣因一己私心隐瞒至此,累皇上蒙受百姓非议,臣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 宣德帝半晌无言,在场的大臣们也都惊呆了,唯有宰相徐巍,心都沉到脚底去了。皇上登基后最大的心病是什么?就是因为没有高祖皇帝的传位诏书,兄终弟及,名不正言不顺,现在赵溥这个老狐狸献了一份太后遗诏出来,一举解决了皇上的心腹大患,皇上能不重用赵溥? 念头刚落,就见宣德帝突然离席,双手将跪在那儿的赵溥给扶了起来,曾经水火不容的君臣,转眼就变成了同姓兄弟,一个自陈有罪,一个宽宏大量地表示过去的都过去了,从今以后还要指望贤臣帮他治理江山。 赵溥是贤臣,他算什么? 徐巍心如死灰。 秦王心也有点灰,看着不远处的皇兄与赵溥,他只觉得一把剑突然从天而降,悬在了他头上。皇兄登基前,确实暗示他将来他们兄弟俩也兄终弟及。秦王飘了几年,直到皇兄早早安排大侄子进中书省观政,秦王才琢磨过来了。当年皇兄那么说,不过是初登帝位要拉拢他,免得他带头闹事,根本不是真心实意要传帝位给他。 看透了,秦王也没有太失望,只想安分守己当个闲王,去年武安郡王自尽后,秦王恨不得缩在自己的王府再不出门。今日赵溥的所谓遗诏算是解决了皇兄的忧虑,但同时也把他架在油锅上了啊!想到因为皇兄猜忌而死的武安郡王,秦王暗暗攥紧了手。 大皇子楚王手里握着酒樽,狠狠瞪了赵溥几眼,都怪这个老杂毛,他要是早点把太后的遗诏拿出来公之于众,父皇就不会被百姓怀疑,北伐战败军中大乱之际,武安郡王也不会被将军们拥戴为帝继而自尽丧命……不过,楚王钦佩赵溥的丰功伟绩,瞪了几眼就不再计较了。 二皇子睿王垂眸看着桌子,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以父皇对大哥的看重,他多半是没机会的,现在皇位要落到皇叔头上了,他当不上大哥也捞不着,他有点窃喜,可,亲爹的皇位要交给皇叔,总是心有不甘。 郭伯言将三位王爷的神色看在眼中,却是另有思量,当晚歇下,他对妻子道:“京中恐要生变,明日你带茂哥儿去王府走一趟,提醒安安一声。”寿王不在,女儿身边怕是没有明白人,岑嬷嬷等人,顶多帮女儿打理王府,看不透朝堂。 林氏早听丈夫说过赵溥与皇上、宰相徐巍的恩怨了,此时一点就透,万幸皇位如何都牵扯不到女婿,自家不用太担心。一夜安眠,翌日用过早饭不久,林氏便牵着茂哥儿去了隔壁寿王府。 第145章 145 昭昭五个月大了, 躺着躺着就骨碌翻个身,翻完定要先瞅瞅娘亲,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盼望娘亲夸她似的。女儿又漂亮又可爱, 宋嘉宁天天陪着女儿也不觉得腻,白日精力被女儿占据,只有到了晚上, 女儿睡着了,宋嘉宁默默地躺着, 万籁俱寂, 思念的酸涩才会袭上心头。 王爷这会儿走到黄河哪里了?桃花早开了, 黄河春汛,水势大不大? 睡前老是惦记着, 晚上宋嘉宁做过几次噩梦, 梦见她的王爷站在堤坝上, 远处突然洪水袭来, 她尖叫着要王爷跑,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王爷被洪水淹没,滔天的浪潮转瞬涌到她面前……宋嘉宁猛地惊醒, 耳边是女儿哼唧的哭声,她伸手一摸, 小丫头又尿了…… 乳母就睡在床下,闻声而醒,熟练地帮小郡主换上干净的里衣, 收拾好了,宋嘉宁将女儿抱到怀里喂。昭昭闭着眼睛狼吞虎咽,宋嘉宁无意识地拍着女儿,不知不觉又开始想王爷。王爷二月初离京,二月底来了一封家书,下封,大概要等到这个月底了吧? 想着想着,睡着了。 第二天林氏母子过来的时候,宋嘉宁刚推着女儿逛到百果园的樱桃林前。三月中旬,树梢的樱桃已经有泛红的了,宋嘉宁每天都要过来逛逛,今日发现那些樱桃更红了,宋嘉宁心中一喜,吩咐刘喜道:“叫人把树梢全红的樱桃都摘下来。” 刘喜笑着点头,立即去安排。 宋嘉宁抱出女儿,去得趣亭中坐着,低头逗女儿:“樱桃熟了,咱们给父王送去,让父王尝尝鲜。” 昭昭眨着大眼睛盯着娘亲的唇,虽然不懂娘亲在说什么,但娘亲笑了,她也就笑了。 那一瞬,宋嘉宁隐约在女儿酷似她的脸蛋上看到了一丝王爷的影子,再仔细瞧,又说不出哪里像。她低头亲女儿,娘俩正亲着玩,听说母亲弟弟来了,宋嘉宁喜出望外,立即将女儿放回推车,去正院见母亲了。 看出母亲有事情要说,宋嘉宁让乳母弟弟在院子里陪女儿玩,她单独将母亲请到内室。 林氏觉得吧,女儿作为一个王妃,不用搀和朝堂上的大事,但该知道的都得知道,因此先从赵溥回京一事讲起,给女儿详详细细地介绍了两朝元勋赵溥的功绩,其中略掉了赵溥与宣德帝的恩怨,只提赵溥与当朝宰相徐巍的仇。 一个是前宰相,一个是现在的宰相,宋嘉宁如今虽然贵为王妃,却依然觉得宰相这样的大官离她很遥远,都像戏台上的人,所以母亲说的细致,她全当故事听了,反正都与她无关。直到母亲提到赵溥献给宣德帝的遗诏,宋嘉宁才心中一惊。 太后遗诏,皇上驾崩后该把帝位传给皇叔秦王? 可是,上辈子当皇帝的,是她的寿王爷啊。 “安安在想什么?”女儿神色变化太明显,林氏压抑着惊喜问。她一直都觉得女儿没心没肺,只知道吃喝睡觉,去年女儿反驳睿王妃让林氏刮目相看了一次,难道女儿居然也看得懂皇位后的各种名堂? 她能懂,还是因为郭伯言暗示的呢。 “太后,为何要下这样的遗诏?”既然母亲问了,宋嘉宁就挑她最想不通的一点问道。 林氏沉默,遗诏本身牵扯太大,她问郭伯言,郭伯言都没说,还叫她不用多想。林氏信任郭伯言,便也同样敷衍女儿道:“太后自有她的道理,总之那些都与咱们无关,娘今日来看你,主要是叮嘱你两件事。第一,你去王府或进宫了,听别人议论这些,你心里有数就行,别插嘴,第二,王爷下次送家书过来,你回信时,简单提句赵大人与遗诏,无需多说,家常为主。” 宋嘉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母亲走后,宋嘉宁一边陪女儿玩一边走神,思绪又回到了上辈子王爷究竟如何坐上龙椅的谜题上,左思右想,想的头都大了也没什么结果。最后宋嘉宁干脆放弃了,那是她的丈夫是她的男人,他当皇上,她就跟着沾光当皇后,他只是王爷,她就安心给他当王妃,只要王爷对她好对女儿好,他对旁人如何,她不在乎。 “王妃,樱桃摘好了。”刘喜抱着一篮红樱桃进来,笑着道。 宋嘉宁看着那篮樱桃,想到母亲的话,便觉得这个时候送樱桃不太合适,昨日宫里刚出遗诏,她今日就给王爷送樱桃,容易叫人怀疑她心急通风报信儿。有了决定,宋嘉宁让刘喜按照旧例将樱桃分成三份,皇宫、楚王府、太夫人那儿分别送一份,这是王爷定下的规矩。 到了月底,宋嘉宁先收到了王爷的家书。 一页宣纸写了半满,简单介绍了他这一个月的行程,宋嘉宁铺平舆图,对着黄河一带的州县,目光沿着王爷的足迹移动,最后定在了距离京城三百里的澶州。说完行程,信也到了结尾:“这边一切安好,你与昭昭如何?勿念。” 王爷口中只能说四个字,写信就没有顾忌了。 宋嘉宁瞅瞅床上睡得甜甜的女儿,她铺纸研墨,写回信。 因为要送樱桃这样的鲜果,送信的王府侍卫天未亮就出发了,快马加鞭,半路换了一匹马,终于两个多时辰后赶到了两位王爷下榻的驿馆。恰逢今日澶州百姓在黄河岸边祭河神,知府请寿王、恭王观礼,赵恒正要出发,已经走到前院了,迎面撞见送信的侍卫,连带着一篮子鲜红欲滴的樱桃。 赵恒捏捏那鼓鼓囊囊的信封,目光柔和下来,重新回到堂屋,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信。 宋嘉宁的信,一半是家书,一半是她画的画。赵恒先看画,五幅画,画的全是女儿。自家王妃作画的水平,赵恒若是夸赞,定是哄她的,但看着画上白白胖胖的小丫头,明明长得一点都不像他记忆中的漂亮女儿,可想象女儿穿着绣有梅花的小衣裳仰面躺在床上,想象女儿乖乖地坐在榻上,想象女儿趴在那儿回头朝他笑…… 赵恒便归心似箭。 五幅画赵恒从头到尾看了三遍,顾忌要出发了,他才暂且收好,然后拾起她的家书。她写的都是哄女儿的日常小事,若是幕僚呈递这样的文章,赵恒可以一目十行,但她写的哪怕再琐碎,赵恒都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看了。 看到她提及赵溥与太后的遗诏,赵恒心中因为妻子女儿而起的温情,顿时化为无形。 家书、画像全部装进信封,赵恒亲自将信封放到书房,神色如常地出发了。四皇子恭王已经等了他一会儿,从侍奉的驿丞那儿得知三嫂送了家书来,恭王笑着打趣道:“三哥,嫂子是不是送樱桃来了?那你得分我一半,别自己吃独食。” 宋嘉宁在信中特意献殷勤,说那些樱桃都是她摘的,赵恒不想将王妃的心意分给旁人,随口道:“路途遥远,樱桃已烂。” 恭王不太信,刚要质疑,福公公弯腰笑道:“殿下想吃樱桃,小的这就命人去买些新鲜的。” 恭王瞅瞅福公公笑眯眯的样子,笃定三哥小肚鸡肠不想给他吃,但男人大丈夫,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计较,只是想到温柔貌美的三嫂,对比自家与温柔毫不沾边的李木兰,恭王忍不住暗暗地羡慕三哥。 兄弟俩分别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赵恒端坐在窄榻上,对着微微晃动的窗帘陷入了沉思。她在信中提到的朝堂变动,他早已知晓,还知道赵溥进京不久,副相陆询便告病回府休养,紧接着徐巍主动上奏将宰相之位让贤给赵溥,父皇当朝应允,赵溥再度拜相,徐巍暂代副相。 太后遗诏…… 遗诏一出,皇叔秦王成了公认的储君,确实对父皇不利,但高祖在位时,赵溥有底气与父皇作对,现在父皇是君,赵溥讨好父皇还来不及,怎会继续跟父皇对着干,明目张胆地支持皇叔秦王?何况赵溥能进京,能有机会献出遗诏,肯定是先得了父皇的默许。 所以那封遗诏,根本目的应是为了堵住百姓对父皇的猜忌,是赵溥对父皇的投诚,而非支持皇叔。但如此一来,皇叔成了百姓与朝臣们心目中的未来帝王,父皇既接受了遗诏,就得承认皇叔的储君身份。想到这里,赵恒眉头再一次皱了眉。 以他对父皇的了解,父皇绝不会心甘情愿将皇位送给他人,那么,父皇准备如何收回皇叔继承帝位的资格? 自幼孤僻,赵恒与秦王没什么叔侄感情,他担心的不是皇叔,他只怕他那位亲近皇叔的兄长…… 赵恒闭上眼睛,面沉如水。早知会出这等变故,便是黄河决堤,他也不会主动揽这差事,眼下他人不在京,一旦出事,谁能劝兄长?巡河事关重大,赵恒无法半途而废无诏回京,唯能寄希望于父皇晚些出手。 思虑了一路,马车到了河边,澶州知府已经率领本地官员等候多时了。 赵恒收起愁绪,探身而出,神色清冷疏离,俊美如仙,惹得围观百姓连连赞叹。 “三殿下,四殿下,这边请。”刘知府恭敬地道。 赵恒、恭王点点头,率领众官员朝观礼台走去,到了台上,距离祭河神的吉时还有两刻钟,刘知府叫丫鬟们先端茶。赵恒侧首眺望黄河之水,并未留意端茶的丫鬟,恭王四处乱看,忽的发现伺候三哥的丫鬟,竟是个丰腴的大美人! 第146章 146 恭王的频频窥视, 让赵恒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身边的丫鬟。 小丫鬟约莫十六七岁,面皮白净, 杏眼桃腮, 奉上茶水后恭恭敬敬地站在他一侧, 柔顺乖巧。察觉寿王爷的视线,小丫鬟眼帘颤动, 悄悄地看去,却见寿王已经看向她身上了, 她脸颊一红,自然而然流露出女子的娇羞。 她穿着一条桃粉色的素面褙子, 没有花没有草,但她胸脯鼓鼓, 对男人而言,这样被高高撑起的衣襟, 可比任何精致的绣样都好看。赵恒目光淡淡扫过那里, 再看眼这丫鬟白里透红肉嘟嘟的脸蛋,他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一直在暗暗观察寿王爷的刘知府见了,心里突然没底了。每年京城派遣巡河使来,他们这些地方官都要想方设法讨好,这次来的是两位王爷, 他更是特意打听了一番寿王、恭王的喜好。恭王好武, 他已经送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过去,恭王也十分满意,寿王喜字画, 但他实在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大家真迹,再打听,惊喜地得知,寿王好殊色,而且是丰腴的美人,据说寿王妃胖得都没腰了…… 刘知府二月里就开始挑选这样的美人,莲雨是其中的佼佼者,不过起初没现在这么胖,他养在后院命人按照传说中寿王妃的脾气精心喂食、调教,终于在今天找到了合适的机会。刘知府想过了,只要寿王露出一点点兴趣,祭完河神,他就直接将莲雨送去驿馆服侍寿王。 两刻钟转瞬即逝,要开始祭河神了,赵恒离座,玉树临风般站在观礼台上,与众人一同观礼。恭王站在他身边,眼睛却忍不住往十几步外的莲雨身上瞄,台上风大,吹得莲雨的衣裙紧紧贴在她身上,露出女子曼妙的曲线。 恭王喉头滚动,体内起了一把火。李玉兰不算太瘦,腰细腿长,可惜胸太小,摸着没意思,母妃安排的两个宫女模样可以,身段还不如李玉兰。恭王想要她们长胖点,但他不敢说,怕她们猜到他喜欢什么样的,毕竟无论后宫妃嫔还是几位嫂子,只有三嫂一个丰腴的。 现在好了,出了一个天生胖的美人,只要三哥不要,他就跟刘知府讨过来。 恭王爷老是看她,莲雨当然感觉到了,再看看一个正眼都不给她的寿王,莲雨红着脸想,如果能伺候恭王,那也是她的福气了。 两人各有心思,慢慢就看了几次对眼。 祭完河神,刘知府请两位王爷与地方官们去他府上用席,赵恒看了眼莲雨,点头应了。他这一看,让刘知府、莲雨重新拾起了希望,只有恭王心情郁闷,一边恼刘知府把最好的美人献给三哥,害他白白眼馋了一次,一边同情京城的三嫂。三嫂那样好,三哥居然还有心思碰这些普通货色,若是他有三嫂那样的王妃,旁人再美他都不会碰。 下了观礼台,众人移步知府府邸。 既然知道寿王满意莲雨,刘知府便安排莲雨伺候寿王用饭,等寿王落座,莲雨俯身跪立在寿王身旁,仪态优雅地为寿王斟酒,然后用那双白皙娇嫩的小手端起酒樽,红着脸颊递到寿王面前。赵恒伸手接,莲雨确定寿王接稳了才松手,未料下一刻,寿王的酒樽突地掉了下去,酒水洒了寿王一身。 莲雨惊得花容失色,难以置信地看向寿王。 赵恒沉了脸。 福公公瞄眼主子的脸色,登时懂了,厉声斥道:“大胆!” 陪寿王回来的路上还在幻想夜里寿王会如何宠爱她,幻想寿王动情会是何等仙姿的莲雨,这会儿什么旖旎什么富贵妄想都没了,慌慌张张地爬到寿王桌席对面,伏在地上仓皇赔罪:“奴婢不是故意的,求王爷恕罪……” 变故陡生,寿王右侧的恭王,以及两侧的官员们都停了手中杯盏,震惊地看向寿王这边。 赵恒看都没看那丫鬟,起身,露出被酒水打湿的衣袍。 刘知府见了,当即跟着赔罪。 赵恒扫他一眼,冷声道:“杖罚五十。” 刘知府脸色惨白,杖罚五十,罚谁啊? “还不拖下去?”福公公替主子解释道,眼睛瞪着跪在那儿的莲雨。 刘知府松了口气,急忙忙喊小厮进来,眼看小厮冲过来就要拖走莲雨,恭王心有不忍,笑着替莲雨求情:“三哥,地方的小丫鬟没见过大世面,太紧张才失了手,三哥大人大量,就饶了她这一回吧?”娇滴滴的美人,三哥不要他还想要呢,真打五十板子,光养伤就要一个来月,那时他早跟着三哥去别的州县了。 “王爷,求王爷饶了奴婢吧!”一听王爷要打她五十大板,莲雨吓得魂都没了,眼泪说来就来,哭着哀求道,一双杏眼汪着泪儿,真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看得恭王都想冲过去将人抱到怀里好好哄哄。 可莲雨越勾得恭王失态,赵恒眼底寒意便越重,四弟是真的怜惜这微不足道的丫鬟,还是把这丫鬟当成了她? 无需赵恒再表示什么,福公公直接朝两个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们瞅瞅对面的寿王、恭王,很快就做出了选择,一人拖条胳膊,将莲雨拖走了。 在座的官员们无不唏嘘,寿王爷看着跟不问世事的神仙似的,没想到居然如此阴晴不定,娇滴滴的美人说打就打。而震惊了他们的寿王,因为衣袍脏了,沉着脸径自离去,福公公经过刘知府身边时,阴森森地低声提醒了一句:“想保住乌纱帽,就别自作聪明。” 刘知府眼睛一缩,惊得差点忘了追出去送寿王。 寿王走了,恭王也不好再留,瞅瞅莲雨被拖走的方向,恭王在心底重重叹了口气,然后大步追上兄长,并跟着兄长上了一辆马车。马车一动,恭王盯着兄长瞧了会儿,皱眉道:“三哥今日火气怎么这么大?”他熟悉的三哥,不是轻易惩罚丫鬟的人啊。 赵恒闭目养神,平静回道:“匕首美人,都是贿赂,父皇若知,必然不快。” 轻飘飘的几句话,一下子就让恭王忘了那个貌美丫鬟,再看一旁的兄长,恭王恍然大悟,原来兄长早就看穿了刘知府的把戏,观礼台上故意表现出对那丫鬟有意,其实是为了刚刚的杀鸡儆猴。这么一想,恭王突然心生惭愧,怪不得父皇嘱咐他一切听从兄长安排,无论是治河还是为官之道,他都比不上兄长。 回到驿馆,恭王立即让人将刘知府送他的那把匕首退了回去。 恭王反思己过时,驿馆另一座庭院,福公公亲自端着一碟新洗的樱桃,放到了主子面前,笑着夸道:“王爷,我看过了,这篮子樱桃个个都大,肯定是王妃千挑万选专门送给您的。” 赵恒垂眸看信纸,没理会。 福公公默默退了出去,赵恒抬眼,门帘不动了,他才看向那碟樱桃,然后捏起一颗,酸酸甜甜。 翌日黄昏,郭骁从军营回来,阿顺跟到内室伺候世子更衣,低声回禀道:“世子,澶州有回信儿了,刘知府安排的丫鬟失手打翻酒樽,被王爷罚了五十大板……” 郭骁眉峰微动,意外,却也在意料之中,寿王若能轻易被个美人勾引,就不会这么多年只看上她一个。但寿王不近女色又如何,只要她相信寿王身边有别人,就够了。 过了几日,京城忽然冒出一段传闻,称寿王奉命巡河,行至澶州遇到个绝色美人,而且是个丰腴妖娆的美人。寿王妃的胖众所周知,故此流言一出,就更显得可信了。皇城之内,宣德帝听到这话,不太高兴,老三是去做正事的,代表的是皇家威严,功劳未立却先传出风流事,简直丢他的脸。 但宣德帝也没有盲信,决定等老三回来他再当面审问。 帝王满脑朝廷大事,怀疑片刻就暂且忘了此事,后宅的女人们可把这桩风流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林氏得到消息后,既想去王府安慰女儿,又怕一切都是谣传,她去说了反而徒惹女儿误会伤心,就暂且隐瞒了下来。 宋嘉宁身边伺候的双儿、刘喜等也都知道了,但看着无忧无虑照顾小郡主的王妃,众人一致选择保密,毕竟谁也无法确定流言的真假。因为同样的理由,楚王妃冯筝同样选择了沉默。 有人舍不得宋嘉宁伤心,自然也有人盼着落井下石,这日宋嘉宁正在陪女儿扔球玩,惊闻睿王妃带着侄女康姐儿来了。这可是稀客,宋嘉宁由双儿服侍着穿好鞋,要出去迎接。双儿清楚睿王妃打了什么主意,担心王妃没有任何准备被谣言打击了,如了睿王妃的意,双儿抿抿唇,尽管为难,还是扶住主子胳膊,小声地道:“王妃,其实,奴婢斗胆瞒了您一件事……” 宋嘉宁诧异地看着她:“何事?” 双儿不敢看王妃那双澄澈的杏眼,低下头,简单地解释了一遍。 宋嘉宁呆在了那儿,王爷,她的王爷宠幸了别的女人? 胸口突然闷得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宋嘉宁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了过来。 且不说谣言是不是真的,便是真的,他是未来皇上,身边多几个女人很正常啊。 对上双儿担忧的眼神,宋嘉宁轻轻笑了,笑得,有点勉强。 第147章 147 昭昭六个月了, 已经能自己稳稳当当地坐着,白白净净的, 身上并没有特别胖, 但脸蛋胖乎乎的, 漂亮地像年画上的娃娃。睿王府的康姐儿比昭昭大三个来月,但瘦瘦小小的, 除了动作更灵活些,不知道的还以为堂姐妹俩一般大。 昭昭跟升哥儿、成哥儿比较熟, 今天看到眼生的姐姐,小丫头老实了会儿, 后来想玩了,才将手里大红绸的棉花球丢过去, 要姐姐陪她玩。康姐儿平时很少出门,非常认生, 妹妹将球扔给她, 康姐儿还以为妹妹在欺负人,委屈地爬到亲娘睿王妃的怀里去了,缩着脑袋。 姐姐跑了,昭昭扭头,杏眼茫然地望着娘亲。 宋嘉宁笑, 也将女儿抱到怀里, 哄姐妹俩认识。 她没事人似的,睿王妃先沉不住气了,叹着道:“三殿下的事我听说了, 其实你不用难受,你怀昭昭的时候王爷都没抬通房,足见你在王爷心里的份量,王爷是真疼你的,只是这次王爷一去半年,四处奔波辛苦异常,免不得收用一个近身伺候……” 宋嘉宁明白这些道理,可明白是一回事,她短时间还无法心如止水地提起王爷与别的女人,所以睿王妃一说这个,她就心烦,她就头疼。但宋嘉宁知道睿王妃就是来看她笑话的,故露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柔声道:“二嫂不用安慰我,我都懂的,王爷动身前我还想给他安排两个丫鬟来着,王爷嫌麻烦没带,如今王爷有人伺候了,我就放心了,不然真担心王爷在外面睡不好。” 同为女人,睿王妃才不信宋嘉宁真的这么豁达,猜到宋嘉宁的大度是装出来的,睿王妃继续聊寿王在外面收用女人的事。宋嘉宁强颜欢笑地听,昭昭却不满娘亲不陪她,指着远处的棉花球哼唧,宋嘉宁正好以此为借口,放女儿坐在对面,装作一边陪女儿玩一边听睿王妃说话的样子,实则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往心里去。 睿王妃说够了,心满意足地告辞了。 她一走,宋嘉宁脸上的笑就没了,一个人在内室平复了片刻,然后叫双儿进来,仔细问个清楚,得知流言几天前就在京城传开了,她几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宋嘉宁心情就更差了。 “王妃别急,奴婢几个都觉得这消息当不得真。”见王妃果然面露愁容,双儿心疼地不行,赶紧劝慰道,“您想想,王爷与您大婚前,那么多年身边都没叫人伺候,如今身负皇命去巡河,这样的大事,王爷怎会有闲情沾染女色?” 宋嘉宁点点头,赞同双儿的话,但关系到自己的丈夫,没有得到他亲口否认前,宋嘉宁真的做不到从容。早在皇上赐婚时,宋嘉宁就做好了寿王会纳妾的准备,如果王爷身边早就有了通房,如果王爷在她怀孕时抬了通房,又或者王爷对她没那么好,宋嘉宁都不会因为这样的流言蜚语伤神。 正是因为王爷对她太体贴,宋嘉宁才渐渐生出了贪念,想一直独占他宠爱的贪念。 流言是四月下旬在京城传开的,睿王妃“好心”知会宋嘉宁第三天,就是月底,寿王照旧派人送了一封家书过来。宋嘉宁心情复杂地拆开信,还是半满的宣纸,前面大部分说行程,后面报了平安,然后问她与女儿如何,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那段流言。 王爷是没收用绝色女子,还是不知道京城这边早就传开了?亦或是,王爷收用了那个传说中的丰腴美人,也知道她听说了,信中不提,只是觉得没必要跟她解释什么? 太多的可能,不停地在她脑海旋转,转得宋嘉宁心浮气躁,提笔写回信时,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实在写不出来,宋嘉宁简单交待了女儿这个月的变化,个头长得不明显,倒是比上个月胖了八两,然后能稳稳地坐着了。 家书写完了,宋嘉宁取出月初、月中提前画好的四幅画,虽然现在一点作画的心情都没有,但以前都是画五幅,宋嘉宁就强迫自己又画了一幅,晾干墨迹,一页家书与五幅画同时放进信封,叫刘喜去交给送信的侍卫。 当天晌午,赵恒从福公公手中接过信封,两指一捏,感觉就不对,等福公公退下后,他拆开一看,果然少了四五页的家书,唯一的那一页家书写的全是女儿,干巴巴的叙述,丝毫感受不到她的喜悦。 再看那五幅画,前面四幅女儿白胖可爱依旧,她画技不行,但神态灵动,所以虽然她将女儿画丑了,赵恒依然能想象出女儿的可爱。轮到最后一幅,画中的女娃抱着球坐在榻上,嘴角翘着,似乎笑得很开心,但女娃的杏眼中少了前面四幅的欢快。 重新看过一遍,赵恒抿了抿唇。他知道京城有流言蜚语,刚传出来那一天他就收到信了,写家书时,赵恒犹豫过要不要解释,最终没有写,因为如果她相信他,他解释便是多此一举,也显得他多思多虑。 可这封家书证明,她居然不信他,在她眼中,他就是那等昏庸的好色之徒。 收起家书,赵恒去了书房,一个人在里面待了半晌。 院子里,福公公不知第多少次望向书房窗户,默默地叹了口气。他也捏出王妃的信封没前两次那么厚了,现在王爷又摆出不高兴的样,福公公稍微一动心思,就能猜到是怎么回事。王爷不屑解释,他能理解,王妃碍于尊卑不敢问却又伤心难过,他也能理解…… 福公公就怕王爷、王妃一直客气下去,渐渐疏远了。 正想着,书房里面突然传来脚步声,福公公连忙收起忧虑,摆出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赵恒走到堂屋门口,一言不发,只抬起手。 福公公看过去,就见主子手里拿着一封信,福公公猜不到信里写了什么,但他知道信是给王妃的,双手接过,立即去安排人送回京城。可怜那跑腿的侍卫,奔波半日连晌午饭都没空吃,便重新上马往回跑。 寿王府,红日西斜,宋嘉宁蔫巴巴地坐在榻上看乳母逗女儿,突然听见外面小丫鬟高兴地道:“王爷又有信来啦!” 宋嘉宁震惊地转向琉璃窗,早上刚送出去的家书,竟然有回信了?王爷不是每月月底才写一封的吗? 小丫鬟将信封交给双儿,双儿再快步跨进次间,兴奋地递给主子。 宋嘉宁接过信,看着信封上熟悉的男人字迹,她怔了片刻,忐忑地打开。 赵恒只写了四句话给他的小王妃:谣言止于智者,盲信者蠢,再蠢,罚。 宋嘉宁从右向左看,只见那句子越来越短,语气却越来越严厉,两个“蠢”字特别显眼。 宋嘉宁情不自禁默念了一遍。王爷说聪明人不该轻信谣言,信的都是蠢人,王爷说她再犯蠢,就要罚她。分析到这里,宋嘉宁脸上忽的一热,王爷是知道她信了那谣言吗?可她家书中什么都没说,王爷怎么看出来的? 还训斥她蠢,还要罚她。 王爷要罚她,宋嘉宁却只想笑,越看那个“罚”字,就越忍不住嘴角的笑。 真好,王爷没有碰什么丰腴的美人,只要他不碰,怎么罚她,她都高高兴兴地受着。 “王妃笑得这么好看,是不是王爷夸您了?”眼下这当头,王妃只可能为一件事高兴,猜到真相的双儿、乳母,都笑着打趣道,就连乳母怀里的昭昭,都杏眼亮亮地望着娘亲。 宋嘉宁被她们看得怪不好意思的,收好信,自己去了内室,捂着脸待了会儿,再次看看那短短四行字,宋嘉宁走到书桌边,心情荡漾地给王爷写赔罪信。女子要大度,宋嘉宁明明做了小心眼的事,却不能老老实实交待出来,撒谎称她没有盲信,只是生气外面的人诋毁他。 解释完了,宋嘉宁又真心地夸了自家王爷一通,夸他勤恳为民,绝不是那等风流之人,最后乖乖地保证她一定不会盲信任何流言蜚语,否则愿意接受王爷的任何处罚。 写完信,天都黑了,宋嘉宁抱着王爷的家书甜甜地睡了个安稳觉,早上才把家书送出去。 赵恒又是晌午收到的信,看到她强装大度,赵恒讽刺地笑了下,那种想将她拉到怀里狠狠亲一顿的讽刺。看到她阿谀奉承,赵恒神色平和下来,不知不觉原谅了她的谎话,最后看到她说任凭他处置,赵恒眸色渐渐地深了。 任凭处置,她真的不是故意勾他吗? 当天晚上,清心寡欲的寿王爷辗转难眠,被自家小王妃勾起的火气实在消不下去,于是神仙似的寿王,做了一件非常不神仙的事,好在关键时刻去了净房,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安抚了家中的小王妃,寿王继续带着恭王巡河,一边暗中留意京城各方动静。 五月初一,早朝之上,宣德帝周知群臣,他欲于端午当日,在京城郊外的金明湖检阅水军。大周强在步军,弱在骑兵、水军,宣德帝登基后便派工匠引水成湖,专门用于操练水军。现在水军练成了,宣德帝要带领文武百官检阅,自然受到了群臣赞誉。 第148章 148 端午佳节, 百姓们都去城外的丹水河畔看赛龙舟了, 宫里的皇上却要去金明湖检阅水军。 这样彰显大周军威的盛事,宣德帝不但要文武百官与他同赏,还给后宫几位得宠的妃嫔赐了席位, 冯筝、宋嘉宁这四个王妃也得了脸面。因此初五早上,宋嘉宁再三叮嘱乳母好好照看昭昭后,便带着刘喜进宫去了。 李皇后难得穿上了皇后的冠服,雍容华贵,皇长孙升哥儿乖乖地站在她旁边, 看见生母冯筝, 升哥儿眼睛就转不动了, 巴巴地望着娘亲,但再也没有随心所欲地跑过去。长子小小年纪, 越来越懂事,冯筝欣慰又心酸。 宋嘉宁看会儿升哥儿,注意力渐渐落到了淑妃旁边的端慧公主身上, 母亲向她透露,继父已经决定让郭骁迎娶端慧公主了, 就是不知道何时提亲大婚。想到上辈子这对儿表兄妹耽误了那么久, 宋嘉宁心里就不踏实。 “娘娘, 皇上派人来请了。”小太监弯腰走进来, 回禀道。 众人精神一震,都露出了雀跃之色,李皇后从容点点头, 然后牵着升哥儿,率先而行。四个王妃按长幼排序,冯筝与睿王妃并肩,宋嘉宁与李木兰挨着走。宋嘉宁看向李木兰,就见这位女中豪杰神采奕奕,显然非常期待水军演练,就跟寻常闺秀开心去赏花似的。 宋嘉宁两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盛事,又好奇又期待。 帝妃清晨出发,銮驾走得缓慢,日上三竿一排长长的车驾才停到了金明湖畔。偌大的金明湖早已被禁军团团围住,水面上战船排排严阵以待,其中一艘气派的两层画舫是为宫里的贵人们准备的。妃嫔们跟在宣德帝后头上了画舫,再朝湖中央的水心殿而去,那里才是宣德帝检阅水军之处。 宋嘉宁几个儿媳妇与李皇后等妃嫔坐在二楼的雅阁中,长辈们欣赏风景赞叹湖面上的战船,李木兰故意牵着宋嘉宁坐到临窗的位置,指着外面,兴奋地给宋嘉宁介绍:“瞧见那几艘装了轮子的船了吗?那叫车船,士兵用脚踩压使车轮转动,配合手划的船桨,可让战船急行如飞。” 宋嘉宁望着那艘长约二三十丈的小山般的大船,震惊地说不出话,不仅仅是她,不远处听到李木兰讲说的李皇后等人,同样都惊呆了。这些久居内宅的女子,只听说过两军交战,如今亲眼目睹战船的厉害,多少都能想象出战船厮杀的惨烈了。 “船上搭着的是炮车,用于将巨石、火球抛到敌方战船上。” “那个是黎头镖,射出的铁镖有两斤多重,可射穿敌方船板……” 画舫缓缓而行,李木兰滔滔不绝地讲解了一路,宋嘉宁听得目瞪口呆,既敬畏那些杀气十足的战船,又佩服李木兰的见识。恭王生母惠妃坐在李皇后身边,见这些女眷都惊叹地盯着她的儿媳妇,惠妃第一次觉得儿媳妇给她长了脸,暗暗决定等老四回来了,她要替儿媳妇说几句好话。 画舫靠岸,宣德帝要与水军将领们说话,女眷们先去水榭中坐着了。宋嘉宁走在李木兰身侧,忽觉有人在看她,她微微偏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武官中的郭骁,身穿马军都虞候的官服,冷峻威严。宋嘉宁立即收回视线,目不斜视。 郭骁望着那道让他日思夜想的身影,直到女眷们走进水榭再也看不见了,他才收回视线。 水榭三面被屏风遮掩,对面就是烟波浩渺的金明湖,湖面大小战船罗列,看得更清楚了。此情此景,宋嘉宁很快就忘了郭骁带来的不适,一边尽情地观赏,一边为自家王爷可惜,王爷心里装着百姓装着大周的将士,若能见到这样气势恢弘的水军,肯定会欣慰吧? 宋嘉宁决定回去写封家书,明日就给王爷送过去,不等月底了。 看着看着,一艘战船突然朝这边行来,宋嘉宁盯着那艘船,等船停到旁边,宋嘉宁歪头瞅瞅,这才明白,原来是请宣德帝亲自擂鼓号令演练开始来了。宋嘉宁与其他女眷一样,伸着脖子张望,不约而同地看着宣德帝单独跨上船板,可就在宣德帝走到船板中央时,一侧水中突然钻出了一个人脑袋,举起手好像要做什么! 船上、岸上同时传出骚乱,宋嘉宁骇得捂住嘴。 说时迟那时快,紧紧跟着宣德帝的大太监王恩突然扑过去抱住宣德帝,然后就在王恩试图护着宣德帝离开之际,一道利箭风驰电掣般射了过来,正中他手臂。王恩高呼护驾,水中的人还想射第二只暗器吹箭,却被争先恐后跳进水中的禁卫给制服住了。 但谁也不知道水中是否还潜伏着其他刺客,宣德帝又惊又怒,命都被人盯上了,哪还有心情检阅水军,立即下令回京。 皇上差点遇刺,水榭中的妃嫔们脸都白了,宋嘉宁同样心有余悸,脑海里不停浮现方才的惊险,惊魂不定地跟着李木兰往外走,一路上都浑浑噩噩的,直到上了马车,她才猛地打了个寒颤。竟然有人要谋杀皇上,谁那么大胆? ~ 有人谋逆,宣德帝大怒,下令封锁城门,除非持有圣旨,否则不许任何人进出,然后命枢密院审问活捉的刺客。天子遇刺,百姓们老老实实地缩在家中,不敢大声喧哗,文武百官噤若寒蝉,无不盯着枢密院。 枢密院审了半日,黄昏时分,枢密使曹瑜带着一份口供去崇政殿复命。宣德帝看过之后,阴沉着脸抬起头,目光扫过宰相赵溥身边的副相徐巍,然后缓缓地落到了亲弟弟秦王身上,冷声道:“刺客供认,秦王、副相徐巍密谋行刺,意图造反,可有此事?” 此言一出,殿内的数位重臣都是一惊。副相徐巍惊得说不出话,只觉得做梦一样,秦王自打侄子武安郡王死后心就一直悬着,现在被人冤枉谋逆,秦王最先反应过来,扑通就跪了下去,急红脸发誓道:“皇兄,臣弟对您忠心耿耿,绝不敢有任何谋逆之心,此乃有人蓄意陷害,还请皇兄明察!” “咚”地磕了一个响头。 “皇上,臣冤枉啊!”副相徐巍终于反应过来了,手脚发软地跪到地上,又是表忠心又是发誓的,坚决不认罪。 宣德帝刚要说话,大皇子楚王也站了出来,走到皇叔秦王身旁,瞪着眼睛怒道:“父皇,皇叔为人儿臣最清楚,他绝不可能谋杀父皇,儿臣愿用性命担保!”虎眸瞪着亲爹,其实楚王是在气策划这件事的幕后凶手,气对方竟敢陷害他的好皇叔! 宣德帝看着自己的长子,桌子下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 宰相赵溥不慌不忙地上前,直视楚王道:“大殿下,今日皇上遇刺,关系大周的江山社稷,既然那刺客供出秦王、副相,便应请皇上彻查清楚,一切靠证据定罪,而不宜感情用事。” 楚王可是连亲爹宣德帝都敢顶撞的人,现在居然被一个私藏太后遗诏、间接害死他堂兄的老杂毛当面训斥“感情用事”,楚王的火爆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你……” 谁料赵溥看都不看他,直接扭头对宣德帝道:“皇上,臣知皇上与秦王手足情深,但国事先于家事,请皇上以大局为重,切莫徇私枉法,乱了朝纲。”年过六旬的两朝元老,虽然鬓发白了,但声音中气十足,与其说是在劝谏皇上,更像是长辈在提醒晚辈别做错事,话里听不出任何怯弱恭敬。 宣德帝闻言,看看跪在那儿的亲弟弟秦王,脸上露出一副极度的为难痛苦之色,最后却还是在秦王哀求、楚王急切的目光中,闭上眼睛叹道:“来人,将秦王、徐巍暂压天牢。” 话音方落,四个禁卫领命而入。 徐巍面如死灰。 早在老狐狸赵溥开口的时候,他就隐约料到这次陷害是怎么回事了,皇上当初从高祖皇帝手中夺得皇位,却舍不得将龙椅传给弟弟,所以皇上要除了秦王。赵溥呢,赵溥当年是被他扳倒的,赵溥的妹婿也是因为他被贬到穷乡僻壤客死他乡的,所以赵溥抓住机会回京了,用一封遗诏替皇上正名,换宣德帝舍弃他这枚棋子。 于是皇上、赵溥联手设计了这场谋刺,要一举铲除他与秦王二人,各取所需。 正是欲加其罪,何患无辞? 皇上要他死,他还能活吗?徐巍一点生机都看不到。 秦王也猜到大概的真相了,兄长如此心狠手辣,不顾两人同父同母的手足之情,秦王浑身发冷,可他不想死,不想背负莫须有的罪名,求兄长肯定没用……秦王目光一转,落到了旁边侄子楚王的衣摆上! 被禁卫带下去之前,秦王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侄子,犹如溺水濒死之人看救命稻草。 亲眼看着敬重的皇叔被禁卫带走,楚王心痛愤懑,双手攥拳朝龙椅上的男人吼道:“父皇,那是您的亲弟弟,您连亲弟弟都不信吗!” 宣德帝知道老大的脾气,虽然不喜长子那般看重秦王,但也没有太生气,扫眼殿中的几位大臣,宣德帝神色凝重地道:“朕信,正是因为朕信秦王,才越要派人查证,还你皇叔一个清白。你稍安勿躁,是非自有公断,朕不会冤枉任何人。” 原来父皇是相信皇叔的,楚王稍微松了口气。在宫里待到天黑,枢密院那边暂且没审出结果,父皇又叫他先回王府,楚王想想家中肯定担惊受怕了一日的王妃,这才大步出了宫。 楚王府,成哥儿已经被乳母抱了下去,冯筝一个人坐在堂屋,手里默默地转着佛珠。右眼皮不停地跳,冯筝控制不住地心慌,她自己都想不通为何要慌。皇上遇刺,肯定不是王爷做的,也不会是秦王做的,她担心什么? 一更过了,终于等到自家王爷回来,冯筝几乎小跑着迎了出去。 “别怕别怕,父皇没事。”泛红的灯光也掩饰不住她脸上的担忧,楚王快走几步抱住他胆小的王妃,低声哄道。 男人高大魁梧,宽阔的胸膛最容易叫人心安,冯筝镇定了些。仰头看看,见他浓眉深深地皱着,冯筝的心就又提了起来,小声问道:“王爷为何愁眉不展?” 楚王愣了愣,下意识去摸眉头,摸不出到底皱没皱,但想到此时被关押在天牢的皇叔,楚王就没了安抚王妃的心情,牵着她手往里走。楚王没用晚饭,冯筝也没用,夫妻俩谁都无心口腹之欲,直接去内室休息了。 到了床上,楚王才搂着自己的妻子,压抑着怒火道:“父皇让枢密院审问刺客,刺客不知受何人指使,居然诬陷皇叔与徐巍意图谋逆!等着,别让我抓出幕后黑手,不然我叫他生不如死,看他还敢不敢血口喷人。” 冯筝僵在了丈夫怀里。 刺客,诬陷皇叔?谋逆的大罪,居然扯到了皇叔? 鬼使神差的,冯筝耳边响起了那日李皇后在她身后说的话。李皇后说,皇上绝舍不得将皇位交给秦王,三月里太后的遗诏传出来,秦王成了百姓公认的储君,那现在秦王出事,到底与皇上有没有关系? 李皇后还说,王爷注定会有一劫,这次秦王被诬陷,会是王爷的劫吗? 冯筝紧紧抱住了自己的男人。 她抱得太紧,仿佛在害怕什么,误会妻子也在担心皇叔,楚王拍拍她肩膀,故作轻松地道:“放心吧,皇叔摆明是被人冤枉的,父皇明察秋毫,过两日查清楚了,皇叔就没事了。” 冯筝也希望如此,希望皇上能查出幕后真凶,希望皇上不是那个幕后真凶。 抬起头,冯筝握住丈夫的手,恳求地望着他眼睛:“王爷,我知道您与皇叔感情深厚,但今日父皇险些被害,收到的惊吓定然不小,父皇才是您最该担心的,此案不论父皇怎么判决,王爷都要多替父皇想想,好吗?” “这是自然。”楚王不假思索地道,在刺客诬陷皇叔之前,楚王心里装的都是他的父皇,一心想揪出真凶为父报仇的。 他答应地痛快,冯筝却无法放心,闭着眼睛假寐,三更天才睡了。 楚王睡得也不安稳,比平时提前半个时辰醒了,在练武场打了两刻钟拳发泄郁气,洗个澡换身衣袍,便进宫去了。文武百官都到了,分成两列站在台阶下,楚王走到武官前面,看看枢密使曹瑜,楚王皱眉问道:“审出真凶了?” 曹瑜垂眸道:“皇上有命,臣等不得泄密,请王爷见谅。” 楚王冷哼一声,扫眼文官那边的二弟睿王,他斜跨一步,站在了曹瑜前面。 早朝时辰一到,百官由两位王爷领着拾级而上,依次进了大殿。等他们站好了,殿内鸦雀无声,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宣德帝才从一侧走到了龙椅前,落座,开门见山地问曹瑜:“秦王一案,可有结果?” 曹瑜出列,走到大殿中央,沉声道:“回禀皇上,昨日禁卫搜查秦王府,于秦王内室箱笼底下搜出一身明黄龙袍,三封书信。信乃徐巍所书,一封指责皇上昔日一意孤行北伐,一封指责武安郡王的死与皇上有关,最后一封写于今年四月初,言语猖狂,诅咒皇上早日归天。” 大殿中登时响起一片吸气声。 曹瑜继续道:“三封书信徐巍都已承认是他所书,禁卫也在徐府搜到一封秦王的回信,秦王,秦王回信,称他与徐巍同愿,还扬言待他登基,必恢复徐巍的宰相之职。” 一番话有理有据,臣子当中就有点头的了。当初皇上北伐,徐巍嘴上没说,但谁都看得出他心里是反对的,为此口出怨言乃是情理之中。今年赵溥进京,两朝元老的身份逼得徐巍主动让贤,丢了宰相,徐巍因此要与秦王勾结谋逆,以期在秦王手下重登宰相之位,同样说的过去。 而且秦王府中居然搜出了龙袍,便是人证物证俱全,造反之名再也洗脱不了了。 “我不信,什么龙袍书信,全是诬陷!”其他臣子默默给秦王定罪的时候,楚王突然跳出来,脸红脖子粗地吼道。 龙椅之上,宣德帝皱了皱眉,但没有急着说什么。 枢密使曹瑜不卑不亢地道:“臣句句属实,徐巍的口供、龙袍、书信就在外面,请皇上亲自审阅。”说着看向宣德帝。 宣德帝颔首。 一直候在殿外的曹瑜手下听到宣召,双手举着托盘进来了,托盘之上赫然摆着一件明黄龙袍,两侧分别是口供、书信。大太监王恩走下来接过托盘,再神色肃穆地端到宣德帝面前,宣德帝看过后,勃然大怒,啪地将托盘扔到大殿中央,冷声道:“你们都看看,那是不是秦王、徐巍的字迹!” 皇上盛怒,文武百官暂时没人敢动。 楚王一心要为皇叔洗脱冤屈,第一个弯腰去捡飞到他脚边的书信,好巧不巧的,正是秦王给徐巍的那封回书。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楚王双手隐隐颤抖起来,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也一点一点地白了下去。 然而就在其他官员纷纷传阅散落地面的书信时,楚王目光却重新坚定起来,转身看向宣德帝。 字迹像又如何,他就是不信皇叔会造反! 第149章 149 有当着数万水军公然行刺的刺客, 有在秦王府搜出来的龙袍, 有秦王、徐巍往来的书信,有亲口供认罪状的副相徐巍,人证物证俱全, 秦王谋逆已经是铁定的事实。纵使楚王再三替秦王求情,宣德帝还是当朝下旨,称其念在手足之情,留秦王一命,只贬为县公, 全家发配房州安置。副相徐巍斩首示众, 家小流放崖州。 宣判完毕, 宣德帝丢下文武百官,疲惫不堪地走了, 才离开大殿,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急促脚步声。宣德帝知道来人是谁,气得脑仁疼, 他做这么多是为了谁?老大怎么就一点都体会不到他的苦心? “父皇……” “闭嘴!”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被儿子话中的焦急愤怒点燃,宣德帝黑着脸转身, 脸色难看到连最不怕亲爹的楚王都惊在了原地。 儿子闭嘴了, 宣德帝的怒火依然需要发泄, 目光冷厉地瞪着儿子:“那是朕的弟弟, 若非证据确凿,你以为朕舍得将他逐出京城?你一心为他着想,可有想过朕今日差点命丧他手?你口口声声要朕顾念手足之情, 为何不去劝劝你的好皇叔?你眼里只有皇叔,是不是也跟他一样,盼着朕早死?” 越说声音越大,说到最后都是吼出来的,暴怒如雷。 楚王被亲爹一连串的质问唬住了,听父皇竟然怀疑他有不孝之心,楚王当即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父皇息怒,儿臣不敢!”一个是被谋杀的父皇,一个是被诬陷的皇叔,如果父皇受了伤,楚王肯定最关心父皇,但父皇有惊无险,皇叔却被撤了亲王爵位,楚王自然要多为皇叔出力。 磕完头,楚王抬起脑袋,对上父皇气红的脸,楚王不敢再触怒父皇,虎眸一酸,眼中便浮上了泪,微微哽咽着道:“父皇,儿臣不信皇叔是那种人,求父皇命儿臣亲自审问皇叔、徐巍,儿臣必定还父皇一个真相!” 徐巍可能是屈打成招,书信可能是有人栽赃陷害,只要继续查,那些证据都是可以推翻的。 宣德帝刚刚在朝堂上的疲惫是装出来的,但现在看着长子眼中为他皇叔流的泪,听着长子还要坚持替皇叔平反,宣德帝突然真的累了,没有力气再劝长子,也没有力气再骂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楚王以下犯上,不忠不孝,来人,押楚王回府,幽禁不得出。”最后看眼长子,宣德帝转身走了,背影苍老。 “父皇!父皇!”楚王不在乎自己是否幽禁,膝行着去追远去的帝王,只求父皇回心转意重审此案,但直到他被冲上来的禁卫带走,宣德帝都始终不曾回头。 两刻钟后,高大魁梧的楚王被禁卫们押进了楚王府,刚松开楚王身上的锁链,楚王就要往外冲。禁卫们吓了一跳,谁能想到楚王如此顽固?连忙一窝蜂地围过来制服楚王,奈何楚王神勇,十几个侍卫竟然也拿不下他,只能挡在门前不让楚王出。 “让开!”楚王几次肉搏无果,忽的抽出一禁卫腰间的佩刀,红着眼睛吼道。 禁卫们脸色变白,为首的那人单膝跪下,抱拳求道:“王爷,属下奉命办事,求王爷莫要为难我等,否则属下只能以死殉职。” 禁卫宁死不屈,楚王握刀的手隐隐颤抖起来,他只想救皇叔,只想留下皇叔,不想白白害了禁卫的命。 正身心煎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楚王手一抖,回头,就见他的王妃狂奔而来,头上的珠钗都乱了。楚王又惊又怒,猛地瞪向偷偷报信的管事,就在此时,闻讯赶来的冯筝终于冲到了他面前,扑通就跪下去了,抱着楚王的大腿哭:“王爷是想违抗皇命吗?您知不知道,一旦您踏出这道门,您就犯了违逆的大罪,王爷心里只想着皇叔,就不管我们娘仨了吗?” 哭得肝肠寸断,泪如雨下。 冯筝真的怕,皇叔是死是活与她何干,她怕自己的王爷冲动被皇上责罚,怕他们一家四口彻底触怒皇上,一辈子都被幽禁在王府出不了门。光是她一个人,她认了,可她的两个儿子何其无辜?他们还都没长大,不该暗无天日地过一生。 “王爷,您若坚持出府,就先杀了我吧!”高高地仰起头,冯筝泪眼婆娑地望着头顶的男人。 那是他挚爱的妻子,楚王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想到自己擅自离府可能会连累冯筝与两个儿子,楚王手一松,刀掉了下去。 ~ 寿王府,宋嘉宁先后得到了皇叔被发配房州、楚王被禁足王府的消息。 京城风云变幻,老天爷也变了天,天空阴沉沉的,突地一个响雷砸下来,仿佛炸在耳边。宋嘉宁心头猛缩,睡得正香的昭昭也惊醒了,睁开眼睛,恰好外面骤雨忽至,霹雳啪啦地砸在琉璃窗上,昭昭歪头瞅瞅窗,扁扁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昭昭不怕,娘在这儿呢。”宋嘉宁顾不得心惊,匆匆抱起被吓哭的女儿,穿好鞋便往内室去了,放下帐子躲到拔步床上。但雷声雨声还是传了过来,昭昭趴在娘亲怀里哭个不停,宋嘉宁这两日已经决定断奶了,此时没办法,只好解开衣襟喂女儿,一手帮女儿捂着耳朵。 小丫头娇得很,吃一会儿松开嘴,委屈哒哒地朝娘亲哼唧,好像埋怨娘亲为何还不让雷声停下似的,哼唧完了继续吃,反反复复几次,吃饱了才慢慢地睡着了。宋嘉宁轻轻擦掉女儿眼角的泪,等女儿彻底睡熟,她才有心思想那些大事。 秦王谋反。 宋嘉宁与秦王有过几面之缘,秦王与秦王妃一样,都是很平和老实的容貌,可知人知面不知心,宋嘉宁是看不出秦王有没有狼子野心。既然皇上判了,那秦王就是谋反了,一个谋反的罪人,再无资格当大周的储君。 皇叔没了资格,储君的位置重新落到了几位王爷头上,皇上最器重的,无疑是楚王。 宋嘉宁皱了皱眉,她都能想通的道理,楚王不知道吗?应该清楚的吧,可楚王心里,他信任敬重的皇叔比储君之位更重要,他宁可不当储君,也要皇叔好好的。想到这里,宋嘉宁终于可以确定,上辈子那两个百姓说寿王为了皇位谋害嫡亲兄长,一定是谣传。 楚王那么重视亲情,如果寿王真想当皇上,楚王连皇叔都愿意让,肯定也会让亲弟弟,绝不会闹到手足相残。 确定自家王爷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宋嘉宁心里某个地方彻底踏实了起来,但楚王被禁足了,王爷得知后要急坏了吧? 窗外暴雨如注,宋嘉宁紧紧抱着女儿,突然觉得很冷,想王爷快点回来,有他当家,她才安心。 ~ 睿王府。 大雨瓢泼,睿王没去宠妾张氏的院子,也没去找王妃,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暴雨连续不断地砸在地上,他这辈子第一次如此痛快。皇叔倒了,储君重新变成他们四个皇子的盘中物,大哥因为皇叔顶撞父皇被禁足王府,那么按照长幼顺序,他便是最有可能封太子的人。 昨日储君之位还遥不可及,今日就摆到了他面前。 睿王豪情壮志,然而没过多久,他脸上喜色消失,眉峰重新皱了起来。 大哥只是被禁足,王位还在,侄子升哥儿也还养在中宫。李皇后亲自教养升哥儿,赌的就是将来大哥登基她好凭借升哥儿当个实权在握的太后,已经做了选择,现在大哥出事,李皇后绝不会袖手旁观。 偏偏,父皇最宠那个女人。 好心情不翼而飞,睿王烦躁地握紧了拳,却只能暗中留意皇宫的动静。 ~ 皇叔被贬、楚王被禁足,宣德帝连续半个月闷闷不乐,整天埋在崇政殿批阅奏折,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忘了亲弟弟、亲儿子带来的心伤。皇上不踏足后宫,李皇后严令各宫妃嫔安分守己,她则一心教养升哥儿,与楚王被罚之前无异。 升哥儿并不知道他的父王被皇祖父罚了,只知道初十旬假父王没来接他,但那日皇祖母生病,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孝敬她,升哥儿懂事地答应了。好不容易又盼到了十九,盼到黄昏父王该来接他的时候,升哥儿忍不住一次次望向门口。 李皇后骗了孙子一次,这次她不打算骗了,想想皇上的气应该消得差不多了,李皇后便抱住升哥儿,柔声哄道:“父王还不来,可能在陪皇祖父说话呢,皇祖母领升哥儿过去瞧瞧?” 升哥儿用力地点头。 宫女伺候升哥儿穿鞋,李皇后牵着男娃,不缓不急地去崇政殿了。 宣德帝看书看累了,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听王恩说李皇后祖孙俩来了,宣德帝怔愣片刻,然后点点头,揉揉眼睛拿起书继续看。脚步声越来越近,宣德帝抬头,一眼就看到了虎头虎脑的升哥儿,跟他那不孝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的。 “皇祖父。”升哥儿恭敬地道,清澈的眼里装着不解与委屈。 宣德帝嗯了声,见李皇后垂眸敛目从容平静,宣德帝只好问孙子:“升哥儿来看皇祖父了?” 升哥儿想父王,想娘亲,想弟弟,他只想回家,皇祖父一问,男娃眼泪就掉下来了,抹着眼睛道:“皇祖父,父王怎么不来接我了?他是不是不要我了?”男娃越说越怕,越怕哭得越厉害,扭头趴到李皇后身上,呜呜呜地哭。 李皇后摸摸男娃脑袋,余光见皇上怔怔的,并未生气,李皇后才无奈地道:“皇上,上次我生病,升哥儿就没回去,至今已经快二十日没见到爹娘了……” 宣德帝抬眼。 李皇后却没看他,侧过脑袋偷偷擦泪呢。 大的哭,小的也哭,尤其是孙子发抽的哭声,弄得宣德帝竟然也酸了眼睛。儿子委屈,孙子委屈,他就不委屈吗?一片苦心都是为了长子,长子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反过来跟他犟嘴,口口声声讨伐他。 “来人。”宣德帝冷声道。 大太监王恩立即弯腰进来了。 宣德帝看看孙子,沉着脸道:“去看看楚王在做什么,为何不来接升哥儿。” 这是要原谅楚王了,王恩心领神会,出去办事。 升哥儿听到皇祖父派人去找父王了,小嘴儿一咧,顿时不哭了,高兴地朝为他做主的皇祖父跑去。宣德帝拎起沉甸甸的胖孙子,放到腿上抱着,一边给孙子擦泪一边哄道:“父王居然忘了接升哥儿,一会儿他来了,皇祖父让人打他一顿。” 升哥儿急了:“别打!” 宣德帝哼道:“不打他,下次他又忘了接升哥儿怎么办?” 升哥儿转转眼睛,笑着出主意:“那皇祖父派人送我回去。” 男娃机灵可爱,宣德帝笑了,笑着笑着,叹了口气。父子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儿子舍不得罚老子,老子也舍不得真罚儿子。升哥儿知道护着爹爹,老大小的时候,何尝不曾这样待他?每次他随兄长出征,老大都抱着他腿舍不得爹爹走,哭着要爹爹早点回来…… 老大或许忘了,他当父皇的,都记得的啊。 当天傍晚,宣德帝与楚王长谈了一番,翌日早朝,楚王正式解禁,再次进宫当差。 第150章 150 秦王被贬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但再大的波浪都有平复的一日, 酷热转眼袭来,火辣辣的日头当空照着,百姓们忙着避暑, 渐渐淡忘了秦王一事。六月中旬下了一场暴雨, 城东有片低矮洼地闹了水灾, 早朝上宣德帝特命户部出钱、工部出人为受灾百姓修缮房屋, 旨意传到民间,百姓们纷纷盛赞起皇上来,都说自己遇到了心怀百姓的好皇上。 亲弟弟要“谋反”,秦王被贬后,宣德帝装了一个多月的郁郁不乐, 现在被百姓夸了, 暴雨过后黄河一带那几个常闹决堤的州县也平安无恙, 没有传出灾情,宣德帝便有了高兴的理由, 脸上乌云一扫, 再次露出欢颜。 皇上一高兴, 文武百官、后宫妃嫔终于都松了口气。 七夕这日, 李皇后在中宫举办花宴, 宫外四个儿媳妇都收到了邀请。 宋嘉宁最近心情不错,六月底王爷来信,说他会赶在中元节前回来,今日都初七了, 最迟再过七日就能见到自家王爷了。分别半年,宋嘉宁每天都想他,想他几个字几个字地跟她说话,想他握着她手教她作画,想他……夜里压在她身上,大汗淋漓地要她。 反正就是想,想王爷快点回来。 想完了,回了神,宋嘉宁低头要帮女儿洗脸,可是眼前哪还有女儿的身影?宋嘉宁错愕地抬头,就见女儿不知何时爬到床里头去了,稳稳当当地坐在角落,见娘亲看她,昭昭兴奋又着急地叫了下,弯腰抓住被子胡乱往身上遮,就是不要洗脸。 九个月的小丫头,主意越来越大了。 宋嘉宁被女儿可爱的模样逗得哭笑不得,放下湿透的巾子再擦擦手,然后去抓女儿。床就那么大,昭昭当然躲不过娘亲的坏手,可昭昭不喜欢洗脸,扭着肉嘟嘟的小身子哼唧。宋嘉宁让女儿坐在她腿上,认真地哄道:“昭昭听话,洗完脸娘带你进宫找哥哥玩。” 昭昭仰头瞅娘亲。 宋嘉宁笑着问:“想不想哥哥?” 昭昭已经能听懂哥哥、皇祖父、外祖母这些熟悉的称谓了,知道找哥哥就意味着坐马车出门玩,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终于老实了下来。宋嘉宁抱着越来越机灵聪明的女儿,温柔地帮女儿擦脸洗手,再涂上防干的月季香味的面脂。王爷不在家,宋嘉宁身边就女儿一个,想方设法地给自己找事情,那日特意在女儿面前摆了好几种花香的面脂,女儿自己挑的月季香。 洗完脸,给女儿换上一件儿海棠红的小衫儿,浓密的头发在脑顶扎个冲天揪,抱到镜子前让小丫头自己臭臭美,宋嘉宁不无骄傲地带着女儿出发了,照例先去楚王府等冯筝。车停在王府门前,宋嘉宁没下车,挑起窗帘,娘俩一起往外看。 少顷,影壁后绕过来三道身影,冯筝打头,乳母抱着成哥儿跟着,另有一个丫鬟。看到马车中的娘俩,冯筝柔柔一笑。 昭昭认得大伯母,杏眼笑成了月牙,宋嘉宁看着冯筝越发清减的脸庞与腰肢,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秦王出事后,楚王虽然解禁了,但曾经爽朗豪放的男人一下子变得沉默起来,宋嘉宁去楚王府做客,见过楚王两次,若非容貌变化不大,她都不敢认。 楚王心中存郁,冯筝担忧丈夫,不瘦才怪。 宋嘉宁怜惜归怜惜,却不知道能做什么,冯筝的心结在楚王,她身为弟妹,又不能与楚王说上话,只能寄希望于自家王爷了。 简单打过招呼,妯娌俩一块儿进了宫。 睿王妃、恭王妃上面都有婆母,来得比较早,睿王妃又怀了身孕,吴贵妃喜欢地不得了,只盼儿媳妇这胎给她生个胖孙子。恭王妃李木兰肚子依然没有动静,但也不能怪她,恭王随寿王去巡黄河,半年未归,李木兰若是怀上,惠妃才要哭呢。 “我们昭昭越长越漂亮了,等你父王回来,肯定舍不得松手。”李皇后既然选择了楚王,自然跟着偏爱寿王一家,对昭昭明显比对睿王府的康姐儿宠爱,不过康姐儿被睿王妃养得胆小认生,确实也比不上又好看又爱笑的昭昭。 昭昭不懂父王是什么,听到“漂亮”两字就笑了。 升哥儿、成哥儿围在皇祖母身边,都喜欢这个妹妹。 一屋子女眷正聊得热闹,一个小太监忽然走了进来,看眼宋嘉宁、惠妃,他笑着对李皇后道:“娘娘,刚刚三殿下、四殿下回京了,这会儿正在崇政殿复命。” 殿中安静了几瞬,紧接着李皇后、吴贵妃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两个独守空闺的王妃,就见李木兰平平静静的,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恭王回不回来都与她无关,寿王妃宋嘉宁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脸颊桃花似的白里透粉,清澈如水的杏眼越发地湿润明亮,羞答答地低着头,难掩欢喜。 宋嘉宁何止欢喜,听说自家王爷回来了,宋嘉宁的心早就飞到崇政殿去找他了。 崇政殿,赵恒递了一封奏疏给皇上,上面记录了黄河两岸各个州县的堤坝情况,交代了他们此行惩办的贪官庸官与贤能官吏,最后赵恒还针对如何防洪、筑堤提出了五条建议。清逸俊雅的字迹,金玉良言的政见,宣德帝越看越满意。 恭王不会写,但他能说会道,绘声绘色描述了百姓们对皇上的感激赞誉,今年天公作美,黄河沿岸只有一处小决口,百姓们把老天爷、宣德帝都夸了一通。宣德帝龙颜大悦,当着楚王、睿王的面,给了两个小儿子厚赏。 恭王喜笑颜开,赵恒拜谢后便恢复了平时的淡漠神色。 宣德帝还有奏折要批,叫儿子们先退下,中元节再大办宴席庆功。 四位王爷陆续走出崇政殿。 因为寿王、恭王回京,李皇后体恤两位王爷,提前散了宴席,并派宫女过来知会一声,叫王爷们稍等,王妃们马上便过来,随他们一道回府。既如此,兄弟四个便走到宫墙一侧等候,知道楚王、寿王亲哥俩有话说,睿王、恭王识趣地走远了。 “大哥。”赵恒看着沉默寡言的兄长,艰难开口。兄长变了,如一匹雄健骏马,突然没了斗志。 楚王拍拍弟弟肩膀,欣慰道:“差事办得不错,长出息了。”弟弟比他想象地能干,他就不用费心了。 兄弟俩嘴上没说什么,但都看得出彼此的心声。楚王知道弟弟担心他,但真没有什么可费心的,父皇认定皇叔有罪,他有妻子儿子要照顾,对皇叔爱莫能助,楚王能忍住不再去求父皇,可他做不到明明难受却表现地一切如常。 父皇确实看重他,愿意容忍他的一切坏毛病,楚王也很想像从前一样敬重父皇,但他做不到。有亲哥哥诬陷亲弟弟谋反的吗?或许有,但楚王看不上这种人,他有亲手足,看着眼前的弟弟,想到父皇对皇叔的绝情,楚王越发心寒。 “今天先陪你媳妇,明晚再陪大哥喝酒。”听到女眷们的欢笑声,楚王淡笑道。 宫里人多眼杂,只能这样了,既然与兄长有了约定,赵恒侧身,朝女眷们看去。他想看他的女人,却只看见嫂子与睿王妃并排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两人,高挑英气的应是老四家的李木兰,另一个……被嫂子挡着,只露出一抹浅碧色的裙摆。 赵恒难以察觉地皱皱眉,跟在兄长身后,朝那边走去。 宋嘉宁倒是有机会走在前头的,睿王妃打趣让她过去,宋嘉宁不好意思,坚持按照妯娌几个的排序走后面,但她的眼睛可一直瞄着前头呢,远远就看到了自家王爷,高高大大地站在楚王身边,才半年没见,竟然与楚王一般高了! 长高了,身上看不出来,那张白皙俊美的脸明显晒黑了一层,毕竟一直在外面奔波,正赶上烈日暴晒的时候。可晒黑的王爷同样俊美,不那么神仙了,却显得更威严稳重,王爷的气势更足了。察觉男人转了过来,宋嘉宁及时收回视线,心砰砰乱跳。 男人们又来接各自的妻子,记起当年唯独王爷站在原地没动的情形,宋嘉宁自发地放慢脚步,并假装去看乳母怀里的女儿,借此掩饰没被丈夫接的尴尬。她背对前方,眼中只有女儿,乳母稳稳地抱着白白胖胖的小郡主,眼看着王爷越走越近,王妃还傻傻地逗女儿,乳母再瞅瞅王爷,然后聪明地没有提醒。 她家里有男人,懂得什么叫惊喜,尤其是王爷停在王妃身后,默然等待时,乳母越发坦然。 宋嘉宁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正要转回去,忽见女儿水汪汪的大眼睛斜向了她身后,目不转睛地好像在打量什么。宋嘉宁心中一动,跟着震惊地发现,地上她的影子旁,竟然多了一道更长的身影! 宋嘉宁心跳快到了极致,脸也迅速红了透,僵硬地紧张地一点一点地转身,相隔半年,终于又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了那张淡漠俊美的脸。 “王,王爷……”宋嘉宁忐忑地唤道,明明那么想,现在却觉得有些陌生。 赵恒也感觉到了陌生,因为眼前的小王妃,比他记忆中的更美,更媚,更娇。 “回府。”视线在她丰盈的唇瓣上停留片刻,赵恒越过她,一把将女儿接到了怀里。 第151章 151 宋嘉宁想自家王爷, 赵恒也想她。 赵恒想宝贝女儿, 昭昭…… 昭昭最熟悉的就是娘亲与乳母,哪个抱都可以,现在突然被一个陌生的男人从乳母怀里抢走, 昭昭一下子就不干了, 扭着身子去找娘亲。赵恒离开京城时, 女儿才三个多月, 轻飘飘地没点力气,现在小丫头都九个月了,小手推着父王胸膛便往外探出一大截,赵恒没有任何准备,差点让小丫头掉出去, 急忙抱紧, 刹那间身上出了一层汗, 吓得。 他突然抓牢女儿的动作太明显,脚步也停下了, 宋嘉宁瞄眼王爷罕见的惊魂未定的脸, 淡漠的王爷瞬间又变成了曾经亲密无间的丈夫, 陌生感荡然无存。压力轻了, 宋嘉宁站在他身边, 一手握住女儿的小胖手,笑着教道:“这是父王啊,昭昭不是想父王吗,快给父王抱抱。” 赵恒目光微变, 女儿居然还记得他,还知道想他? 宋嘉宁当然在撒谎,昭昭马上就不留情面地拆穿了娘亲,看都没看娘亲指着的所谓父王,伸着小手哼唧着要娘亲抱,好像一只白白胖胖的小羊羔,要挣脱大灰狼父王的怀抱。宋嘉宁为难了,看不得女儿害怕,又不忍王爷的爱女之心。亲女儿,王爷肯定想坏了。 赵恒是很想自己的小郡主,但女儿这么不高兴给他抱,眼看都要哭出来了,赵恒不想女儿委屈,看宋嘉宁一眼,示意她接。宋嘉宁无奈笑,接过女儿,低声替女儿解释道:“昭昭刚看到您,有点认生,过会儿就喜欢父王抱她了。” 赵恒看看缩着脑袋靠在娘亲肩头,警惕地盯着他的女儿,淡淡笑了下。 楚王几对儿都走远了,他们一家三口慢慢走,昭昭二十斤了,宋嘉宁那两条小胳膊没走几步就开始发酸,累得香腮渐红,额头鼻尖儿冒出了细汗,七月初的时节,白日日头还晒得慌。赵恒听她呼吸不对,偏头,瞧见她这副娇弱又妩媚的样,不禁顿足,对虽然不给他抱却一直盯着他看的女儿道:“父王抱。” 宋嘉宁低头看女儿。 昭昭脑袋一扭,用动作拒绝了,还抬起小手要抱娘亲,白白胖胖的手恰好捂在娘亲衣襟上面,平的地方越显得平,鼓的地方越显得鼓。赵恒盯着那处,头顶的暑气沿着喉咙一路往下冲,宋嘉宁若有所觉,只觉得胳膊更没劲儿了。 实在抱不动了,宋嘉宁侧身,一边用眼神示意乳母过来,一边轻声哄女儿:“娘抱不动了。” 昭昭瞅瞅娘亲红扑扑的脸,乖乖地朝乳母伸手。 乳母笑着接小郡主,刚抱稳当,忽觉一道发冷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脸上,乳母疑惑地看去,只看到寿王爷高大的背影,除了王妃还在看她,再无旁人。 乳母抱惯了孩子,手臂力气大,一直走到宫门外,才终于露出疲态。宋嘉宁先上马车,然后蹲在车外接女儿,昭昭防备地盯着旁边仿佛要抢她的男人,小手碰到娘亲便赶紧钻了过去,宋嘉宁晃了下,随即肩上多了一只大手,稳稳地扶着她。 宋嘉宁抬眼,正撞进了自家王爷深邃清幽的眸子,平静如水地看着她。 现在越静越淡泊,对比夜里王爷沉默的热情如火,那静也变得烫了起来,灼在她心上,宋嘉宁不敢再看,抱着女儿进去了,转个身屁股刚挨到坐榻,前面光线一暗,高大的男人也进来了。娘俩坐宽宽畅畅的马车,顿时显得狭窄拥挤。 宋嘉宁往旁边挪了挪,感受着王爷看过来的视线,若非有女儿在,她手都不知道该放在何处。 “热?”赵恒忽然抬手,指腹按在了她红扑扑的脸蛋上,他感觉到了薄汗与羞烫,宋嘉宁却觉得他手指清凉,这样贴着很舒服。但不等她回答,男人的整只手掌就都贴了上来,四指捧着她脸,拇指沿着她唇瓣一点一点地挪,分明是撩拨。 宋嘉宁脑海里轰的一声,大火四起,情不自禁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那手来到她脖子处,清凉的指尖自然而然地探进她领口,宋嘉宁想象王爷那修长白皙的手指压在她胸前,身子一软,无力地靠在了车壁上。她如新开的牡丹娇媚承欢,赵恒喉头滚动,已经碰到了凝脂边缘,手腕上突然一重。 赵恒回神,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居然凑到了她面前,距离她红润润的香腮不过几寸,视线下移,女儿瞪着大眼睛使劲儿扯他手呢,不让他碰她娘亲。女儿清澈愤怒的眼睛像一盘冷水泼在了他被欲望冲昏的头上,赵恒立即收回手,重新坐正,扭头看向窗外。 赶跑了“坏男人”,昭昭双手抱住娘亲脖子,像个黏人的小葫芦,严严实实地挂在了娘亲胸前。宋嘉宁扶住女儿,脸还红着心还乱跳,偷偷瞥向男人,见他前一刻还在对她做那样的事,现在又变成了一本正经的神仙,宋嘉宁莫名想笑。笑着笑着,宋嘉宁蹭蹭女儿脑顶,脑袋朝另一侧偏,如水的眼中流露出明显的遗憾,恍似闺怨。 其实,她还挺喜欢王爷刚刚那样的,他越难以自持,越说明他想她啊。 马车辘辘地前行,车内一片安静,宋嘉宁不自觉地轻轻拍着女儿,待马车停在王府门前,昭昭居然睡着了,不过在宫里玩了那么久,确实也该困了。赵恒先下马车,然后如愿地再次抱到了他的小郡主。 快到晌午,日头更晒,宋嘉宁跟在他旁边,很快就注意到王爷后背湿了一片。想到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再看看他脸与衣领下肤色的明显差距,宋嘉宁心疼坏了,才到前院上房,她便上前接女儿:“王爷快去沐浴吧,我抱昭昭回房。” 谁料男人不肯松手。 宋嘉宁困惑地仰头。 福公公、乳母都在几步之外,赵恒扫眼二人,再看看傻乎乎的王妃,微不可闻地命令道:“服侍我。” 她不识趣,他目光有点冷,但那冷下,涌动着压抑半年的火,直烧得宋嘉宁双耳发烫,目眩神迷,险些站立不住。不怪宋嘉宁想不到,实在是成亲这么久,除了夜里完事后王爷主动抱她去沐浴,平时王爷都在前院收拾整齐了再去见她,宋嘉宁根本没有机会在白日服侍他洗。 今日王爷为何点明要她伺候? 宋嘉宁知道,正因为如此,她才浑身绵软无力。 赵恒看她一眼,转身走到门前,将熟睡的女儿交给乳母,再冷声吩咐福公公:“备水。” 福公公也刚从外面回来,跟了一路车,比主子还热呢,却顾不上休息,马上去安排了。转眼堂屋中只剩夫妻俩,赵恒折回她身边,攥住她手腕朝东次间走去。他的手也烫了起来,像一团火围绕着她,快要烧破她的衣袖。 宋嘉宁太紧张,紧张到只顾着看他,只顾着想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一不留神忘了脚下,男人跨进门槛,她绣鞋鞋尖儿却撞到了门槛,惊呼一声,整个人就朝前扑了过去。赵恒感觉不对转身,恰好她投怀送抱,跌进了他怀里。 一个是干柴,一个是烈火,有人的时候需要维持体面,现在没人了,火木相碰顿时化成漫天大火。赵恒双手掐住她纤细的小腰,微微用力就将人提到了榻上,宋嘉宁头晕目眩,倒在那儿本能地想起来,才撑起上半身,他便喘着粗气压了过来。 “王……” 宋嘉宁想唤他一声,喊到一半被他堵住了,连舌头都被他捉住。 他这么急切,宋嘉宁也不管不顾了,双手环住他脖子,发疯似的亲他,连男人震惊地顿住都没察觉。夫妻分开半年,他忙着巡视黄河,只想着差事便可,宋嘉宁却要担心,担心他被大水卷走,担心宫里的大事,担心他为楚王着急…… 他不在京城,她就像没了主心骨,有点什么风吹草动都要担惊受怕,惶恐惊惧,岂是他能想到的? 赵恒想不到,或许人在外面时会担心她害怕,但现在,赵恒只是觉得,他旷了半年的小王妃,真是想他想的发疯了。可哪个男人会不喜欢这样的疯?这一顿,赵恒本就无意怜惜,掀起她裙摆,摸到她小裤跟过了水儿似的,知她早就准备好了,赵恒遂压住她,双手胡乱扯开腰带,外袍裤子都没脱,狠狠地一个挺身…… 宋嘉宁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死过去。 赵恒见了,吓得匆匆打住,只有那仙家之物还在蠢蠢欲动。 “安安。”赵恒轻轻拍了拍她脸,真怕了,成亲当晚都没见她这样……弱过。 宋嘉宁眼睛一转,悠悠地缓了过来,对上王爷担忧的眼神,宋嘉宁劫后余生似的庆幸又有点埋怨似的道:“您,您这么急,是想要我的命吗?”都半年没弄了,他也不想想他是什么资本,一点都不怜惜她。 宋嘉宁委屈巴巴地望着他,身子如被桩子定住了似的,哪都不敢动。 赵恒刚要开口,忽的一滴汗从额头滚落,沿着脸庞滑下来,痒的难受。 宋嘉宁见他皱眉,体贴地帮他擦掉下巴上的汗珠,就这么简单的动作,她红唇轻张,连连吸了好几口气。知她是真的受不住,赵恒暂且管住底下,视线落到她堆叠的衣衫裙摆上,他单手撑榻,先帮她脱衣。 宋嘉宁红着脸扭头,闭上眼睛。 两人都不说话,只有越来越重的呼吸,院子里小太监们抬了浴桶、热水进来,拐个方向送到西次间,一墙之隔,重重的脚步声,倒水的哗啦声,清晰地传了过来。宋嘉宁眼睛闭着,魂好像轻轻飘了出去,变成了哪个丫鬟,推门而入,然后看向榻上,看到平时不怒自威的王爷跪在那儿,身下压着白腻腻一个人…… 光是想想,宋嘉宁就受不了了,一手捂住脸,一手抓住被他丢开的裙子,想盖住自己。 赵恒盯着她的手,见她居然有力气害羞了,赵恒汗如雨下,突然一个俯身。 宋嘉宁抓着衣裙的手,顿时改成去捂嘴,杏眼吃惊又哀求地望着他,涨红脸摇摇头,求他再等会儿,等福公公领着小太监们下去。可赵恒已经等了半年了,等了她半晌,听着西次间的水声,赵恒拉下她手,然后堵住她红红的嘴儿,攥紧她腿横冲直撞。 宋嘉宁呜呜出声,白豆腐似的身子晃啊晃,一直从榻前晃到了榻里头,脑袋撞到窗台再无处可退了,才被他抱起来。窗是琉璃窗,大白天看得清清楚楚,宋嘉宁哪有胆子,抱着他肩膀想要重新躺下去,挣着挣着赵恒突然低吼一声,箍进她腰升了仙。 他往后仰,宋嘉宁跟着趴了下去,汗湿的脸贴在他高高起伏的胸膛,鬓发凌乱。 赵恒惩罚般掐她的肥腚,轻轻掐,没舍得使劲儿,哑声训道:“不许再躲。”本来可以更长时间的,都怪她乱扭乱挣,她这样,女儿躲他抱的劲儿可能就是学了娘亲。这么一想,赵恒手上加重了一分力气。 “王爷……”宋嘉宁疼啊,本能地往前挪,结果一动,王爷的东西就都还他了。 宋嘉宁身体一僵,赵恒没感觉似的,双手抱着她,鼻子拱开她凌乱的发,亲她脸蛋,之前是想那个,现在是想人了。亲着亲着嫌她头发太碍事,赵恒抱着她翻个身,拨开粘在她脸上的几缕发丝。宋嘉宁仰面躺着,看着他目光专注地拨弄她发,宋嘉宁心底仿佛有什么流了出来,脱口而出:“王爷,我好想你。” 赵恒看看她,笑了下:“我知道。”所以他提前忙完差事,赶在七夕回来了。 宋嘉宁抿了抿嘴,她想听的不是这个。 那双杏眼中的光黯了下去,似是心有遗憾,赵恒意外,低声问道:“有事?” 宋嘉宁瞥他一眼,然后垂下眼帘,难掩幽怨地道:“王爷,可有想我?”她想听他说甜话啊。 原来小王妃是为这个不开心,赵恒失笑,点点她微微嘟起的嘴儿,赵恒俯身,唇似有若无地碰着她耳垂,幽幽道:“自我离京,每晚都想。” 低低的情话,出自她寡言少语的王爷之口,宋嘉宁唇角上扬,只是甜蜜初升,惊愕又来了。 宋嘉宁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耳边传来他戏谑的笑声:“高兴了?” 她想,他就给,给到她满意为止。 第152章 152 浴桶里的水一涌一涌的, 起初水高, 波浪似的飞出去砸在地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后来水越来越少, 再大的浪也翻不出去了, 就只能在浴桶中晃荡, 然而啪啪啪声依然不断。宋嘉宁小手紧紧攥着桶边, 突然被他使劲儿扯了过去,后背撞上他胸膛,震得她要弹开,他大手转过她脸,人不容拒绝地亲了上来。 宋嘉宁呜呜呜…… 幸好这是王爷最后的疯狂, 不然宋嘉宁的脖子都要扭断了。 赵恒靠到桶壁上, 将她转过来面对面地抱着, 宋嘉宁身子依然软绵绵的,枕着他肩头喘气。赵恒垂眸, 看到她白嫩嫩的肩膀, 上面散布着几处吻痕与牙印儿, 赵恒揉了揉, 细腻温热的触感, 一想就是半年。 连续三场下来,两人都有点懒,宋嘉宁睁开眼睛,看到他白皙的锁骨, 再往上,脖子从中间分成了两种颜色,下面跟她差不多白,上面晒黑了点。想象自家王爷在烈日下奔波,宋嘉宁抬手,轻轻地摸他下巴脖子。 赵恒嫌痒,攥住她手。 宋嘉宁手掌被他攥着不能动,指尖继续蹭他。王妃在淘气,赵恒低头,看着她眼睛道:“痒。” 宋嘉宁抿了抿唇,杏眼抗议地望着他。刚刚她脖子也痒,求他别亲,他还不是扣着她脑袋亲个不停,光是亲脖子就让她……这会儿她才摸两下,凭什么他说一个“痒”她就乖乖不摸了?知道他现在最好说话,宋嘉宁继续刮擦他下巴。 她难得胆大,赵恒看着她执拗的小眼神,笑着松开手。 宋嘉宁满足地笑,摸够了,心疼道:“王爷晒黑了。” 赵恒没注意这些,误会她摸他脖子是因为介意,赵恒低声问:“如何?”是不是不喜欢他黑? “更英气了。”宋嘉宁看看他眼睛,小声道。面如冠玉的王爷像神仙,晒黑脸庞的王爷,尤其是脱了衣袍露出结实紧绷的胸膛,就有了儒将的风采,再不是只能写字作画的书生,而是能上阵杀敌的武将。 她眼里装满了迷恋,赵恒很是受用,重新握住她手:“喜欢这样?”如果她喜欢黑脸,他可以晒得更黑。 “都喜欢。”宋嘉宁双手抱住他脖子,实话实说道。 那亮晶晶的杏眼近在面前,坦率热情地与他对视,赵恒抱着她腰,突地亲在了她眼睛上。 久别重逢,夫妻俩相拥享受静谧的温存,可就在赵恒蹭蹭她额头准备再亲亲嘴儿时,院子里忽然传来女儿的哭声。压抑半年的欲望纾解过了,日思夜想的王妃也疼过了,赵恒终于记起了还不肯认他的女儿,与宋嘉宁互视一眼,立即抱起她跨出浴桶,分开收拾。 宋嘉宁头发披散,湿透了,打理起来耽误功夫,赵恒是出大力气的人,但他头上的发冠还整整齐齐的,擦拭身体穿上衣服便可。系好腰带,见她躲在屏风后擦头发,再听外面女儿委屈的哭声,赵恒低声道:“我先过去。” 宋嘉宁嗯了声,隔着屏风瞥见他转身要走,她才心虚地提醒道:“别,别叫人看出来。” 赵恒身形微顿,想答应,但算算两个人光是沐浴就沐了快一个时辰,那些下人还用看? 赵恒也不需要遮着掩着,他是这王府的主人,他做什么,无需顾忌任何人。 没有回应,赵恒神色如常地出去了。 乳母已经抱着小郡主进了堂屋,毕竟福公公不敢怠慢小郡主。听到脚步声,乳母、昭昭同时朝西次间看去,昭昭眼里汪着两泡泪,瞅了父王一眼,继续往里面瞧,只想找娘亲。乳母不敢直视王爷,垂眸前无意瞥见西次间地上全是水,转瞬就被门帘遮掩了。乳母来不及多想,抱着小郡主屈膝解释道:“王爷,郡主往常都是陪王妃一块儿用饭,刚刚郡主睡醒想要王妃,奴婢,奴婢无能……” 乳母知道王爷王妃忙着亲近呢,真的是使出浑身解数哄小郡主,可小郡主长得漂亮可爱,脾气却不是一般的大,要什么必须给什么,不然就哭。其实这是王妃惯出来的,但乳母也理解王妃,王爷不在家,王妃身边就一个女儿,所有心思都放在女儿身上,当然想尽一切努力哄女儿开心。 乳母说话的时候,昭昭还哭呢,胖嘟嘟的脸上挂着豆大的泪珠。 那小模样太可怜,好像娘亲不要她了似的,赵恒心软的一塌糊涂,走到乳母面前,伸手接女儿。昭昭看不到娘亲,正伤心着急呢,陌生男人竟然还要抢她,小丫头气坏了,猛地趴回乳母肩头,嚎啕大哭起来。 宋嘉宁在里面听见了,急得不行,偏偏衣裳沾了水,无法出去见人。 “昭昭不哭,父王带你,去找娘亲。”赵恒握住女儿的小肩膀,因为急于哄女儿,他说得比平时快,也没有怎么结巴,但一心哄女儿的寿王爷没注意到,很少有机会听王爷开口的乳母也没察觉,只有不远处的福公公,震惊地望着主子,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 昭昭不信父王,好在乳母也跟着哄她,昭昭听了乳母的劝,瞅瞅西次间,这才不情不愿地朝父王张开两条小胳膊。赵恒接住女儿,毫不耽搁地朝西次间走去,转眼就进了屋。昭昭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瞧见屏风旁的娘亲,小丫头一下子就笑了,若非赵恒抱得稳,昭昭都要扑出去了。 宋嘉宁快走几步,将女儿接到了怀里。 “去东屋。”赵恒看眼她半湿的裙摆,道。 宋嘉宁为难,赵恒知她脸皮薄,轻轻推了推她肩膀。宋嘉宁只好硬着头皮跟在他旁边,到了他的卧房,宋嘉宁脱了外面的衫裙,只穿一身清凉中衣钻进了他的拔步床,再把女儿抱到怀里。宋嘉宁已经回奶了,昭昭刚刚从乳母那儿吃了一顿,靠在娘亲怀里就行,并不饿。 赵恒饿了,放下纱帐挡住她们娘俩,然后吩咐福公公摆饭。 早在王爷王妃“沐浴”时厨房就准备好了饭菜,小太监们端到卧房,等他们出去了,赵恒再亲自将矮桌端到床上,那么重的黄梨木矮桌,终于叫寿王在他的王妃面前显示了一把力气。宋嘉宁抱着女儿,指着干活的王爷笑:“昭昭看,父王多有劲儿!” 昭昭第一次看到能搬桌子的男人呢,小孩子都好奇新鲜事,就靠在娘亲软软的怀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父王,反正只要娘亲在身边,昭昭就什么都不怕了。 赵恒本来不太习惯自家王妃充满乡土气息的夸赞,但这话居然可以哄女儿看他,赵恒便忍下了,坐到床边,试图去摸女儿的小胖手。昭昭敏捷地躲开,还是防备,赵恒无奈,对宋嘉宁道:“先用饭吧。” 宋嘉宁点点头,抱着女儿坐在北面,赵恒坐东。 饭桌上有碗煮得烂烂的面条,还有一碗鸡蛋羹,都是昭昭的辅食,宋嘉宁自己吃一口,然后连续喂女儿。昭昭稳稳坐在娘亲腿上,两只小胖手扶着桌子,乖乖地张嘴等着喂,眼睛则一直盯着斜对面的父王。 赵恒再次尝试道:“娘亲累,父王抱。” 昭昭看着他说话,就是没反应。 宋嘉宁暗暗替王爷着急,哄小孩子喜欢必须能豁出脸皮才行,得求着孩子,特别是小孩子懂点事的时候,但王爷身份尊贵,不是寻常百姓,可能这辈子都没求过人,而且王爷说话不利索,不能连续地哄,女儿就更不容易待见他。 眼看王爷都没心情吃饭了,宋嘉宁放下瓷勺,想了想,红着脸对丈夫道:“王爷,你,你喂我一口,昭昭看我愿意吃你喂的,一会儿你喂她,她就愿意吃了。”女儿最信任她,她喜欢谁,女儿也会喜欢。 赵恒听了,扫眼桌面,再看看她害羞的样子,鬼使神差地,他故意夹了一只烧猪蹄给她。 “王爷……”宋嘉宁嘟嘴撒娇,那猪蹄都快比她半边脸大了,她怎么可能一口吃了? 赵恒看着她笑。 宋嘉宁忍俊不禁,也笑了,笑里带着甜。 昭昭仰着脑袋,见娘亲笑得那么好看,再看斜对面的男人时,昭昭眼中的防备渐渐没了。 赵恒又从茭白炒蛋那碟夹了块儿鸡蛋,递到宋嘉宁嘴前。 宋嘉宁笑着张开嘴,吃了。 喂完大的,赵恒换成勺子,舀了小半勺烂烂的面条,递到女儿面前,然后学她,轻声哄道:“昭昭张嘴。” 昭昭有些犹豫。 “父王喂的,昭昭快吃。”宋嘉宁柔声帮丈夫。 昭昭瞅瞅娘亲,这才慢慢张开小嘴儿。 女儿终于接受他了,赵恒趁热打铁,连续喂了好几口,喂着喂着,他试着将女儿抱到自己这边,昭昭挣了下,然还是给了父王一次面子。放女儿坐在他腿上,看着女儿脑顶的冲天揪,赵恒目光罕见地温柔下来,低头亲了亲女儿的小揪揪。 昭昭高高地扬起脑袋,不懂父王为何要吃她的头发。 “昭昭真好看。”对上女儿清澈水润的大眼睛,赵恒发自肺腑地夸道。 昭昭最喜欢别人夸她漂亮,小嘴儿一咧,美美地笑了。 女儿被他哄笑了,赵恒颇感自豪,偏头看向他的王妃,却见宋嘉宁呆呆地看着他,一脸惊愕。 赵恒皱了下眉,突然有些不自在,刚刚只顾着哄女儿,是不是疏忽了王爷应有的威严? “王爷,你,你刚刚说什么?”唯恐自己听错了,宋嘉宁紧张地想要再确认一遍。 第153章 153 他说什么了? 看着神色古怪的王妃, 赵恒试着回想, 刚刚女儿仰着脑袋看他,白白净净的小脸,水润润的大眼睛, 他夸女儿好看, 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 赵恒面露不解。 宋嘉宁兴奋地提醒他:“王爷夸昭昭好看了。” 赵恒颔首, 是夸了。 宋嘉宁不由着急, 催道:“王爷再夸一次。” 赵恒莫名其妙,但瞅瞅盯着他的女儿,赵恒笑了下,摸着女儿脑袋道:“昭昭好看。” 昭昭咧嘴笑,吃了父王几口饭, 再被父王夸几句, 小丫头已经重新接受了这位父王。 “不是, 王爷刚刚说的是昭昭真好看。”宋嘉宁杏眼明亮地纠正。 赵恒没有多想,既然她坚持, 他便笑着对女儿道:“昭昭真……” 说到一半, 赵恒忽的顿住, 终于明白了王妃的意思。昭昭真好看, 五个字, 他刚刚居然流畅地说出了五个字,甚至现在,赵恒都有种感觉,剩下那两个“好看”, 他也能顺利地说出来。女儿还在看他,在女儿酷似她的杏眼中,赵恒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好像看到了,十年前的他。 发觉自己无论如何都取悦不了父皇,赵恒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沉默不语,一个字都不说。现在回想,他是在跟自己赌气,在跟父亲跟整座皇宫赌气,他想的是他不开口,就没有人会笑话他。但他终究不是哑巴,该他开口的时候却不开口,反而更引人瞩目,那些人以为他连最简单的话都说不了,继续向他表示同情。 赵恒不需要同情。 他让福公公守在院子中,他一个人待在房间练习说话,从两个字到三个字到四个字,赵恒早已记不清自己背诵过多少四字诗句、文章。能够比较流畅地说出四个字了,赵恒继续练习五个字,但不管他练多少次,中间某个字肯定会打结。 现在,他…… “王爷,王爷也夸夸我。”男人神色复杂,宋嘉宁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只是看着他低垂的眼帘,宋嘉宁莫名心疼,就觉得王爷可能记起了一些不开心的事情。宋嘉宁笨,不知该怎么安慰王爷,只好挪过去抱住他,轻声地撒娇。他容貌偏冷,却是个体贴的人,每次她撒娇要什么,王爷都会给。 小王妃娇娇软软地靠过来,脑袋贴着他背,双手环抱他腰,赵恒偏首,只看到她斜伸出来的双腿,浅粉色的中裤,裤腿那里露出一双白白净净的莲足。赵恒就想到在浴桶中时,他抱着她,她难耐地用脚抵住桶沿,脚背绷直…… 她要他夸她,她要听五个字的夸赞。 她小鸟依人,赵恒脑海里却是她勾人的样子,不知在何处读过的诗句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有女妖且丽……” 日常闲聊,语速会快,吟诗作对,语速会自发慢下来,别有意境。听着王爷清润低沉地念出“妖”字,宋嘉宁脸红了,忍不住偷偷地想自己哪里妖,听到“丽”字,那羞臊才变成甜蜜。还想听听下面是什么,赵恒却记起了这首诗的出处,《妾薄命》。 诗题寓意不好,赵恒及时打住。 为免她纠缠,赵恒拍拍她小手,正色道:“用饭吧。”听什么诗。 宋嘉宁双颊发热,主动讨夸,是挺厚脸皮了。松开男人,宋嘉宁回到原来的位置坐好,端起碗静悄悄吃了几口饭,才偷偷瞄他一眼。赵恒在喂女儿,察觉她的窥视,赵恒眼帘微动,却没有抬起来看她。 宋嘉宁也在想心事。王爷说了五个字,还会念五个字的诗了,这是不是表示王爷的结巴好了?还是只是进步了一点?只要王爷试试,这个问题马上就能得到答案,但,王爷那么淡然,似乎并不着急尝试。 吃过午饭,双儿也将宋嘉宁的换洗衣裳送过来了,宋嘉宁走到屏风后更衣,赵恒抱着女儿在床上坐着,低头逗女儿。大概是父女天性,昭昭迅速喜欢上了自己的父王,赵恒只是点点小丫头鼻子,昭昭就咯咯地笑,开心极了。 宋嘉宁短时间伺候了王爷三次,这会儿困得不行,见父女俩玩得好,宋嘉宁就站在屏风前,等王爷看过来,宋嘉宁才悄悄指指门口,意思是她先回后院。宋嘉宁想自己的丈夫,但她更想给父女俩白日单独相处的时间,她在旁边,王爷放不下身段逗女儿,也许她走了,王爷会试着说更多话。 赵恒确实有事要做,点点头。 宋嘉宁放轻脚步离开,昭昭背对床外坐在父王腿上,并不知道娘亲丢下她跑了…… 卧房只剩父女,看着什么都不懂的女儿,赵恒沉默片刻,双手掐着女儿腋窝叫女儿站在他腿上,然后亲了亲小丫头额头,用只有女儿听得清的声音道:“父王想……”第一次刻意尝试多说,赵恒顿了下,再继续:“父王想昭昭。” 话一出口,赵恒闭上眼睛,蹭了蹭女儿小脸。 昭昭听见父王叫她了,抬起小胖手摸父王的大脸,软软的碰触,渐渐融化了赵恒胸口的心潮澎湃。赵恒歪头,对上女儿漂亮的大眼睛,赵恒笑:“眼睛像你娘。”少了第一次的紧张,这次他说地更自然。 但这句可闯了祸,听到“娘亲”,昭昭眨眨眼睛,忽的扭头往后看,没看到娘亲,屏风后也没有影子晃了,昭昭转转脖子又找了一遍,急了,小胖手指着屏风,疑惑地跟父王啊了声。赵恒已经领教过女儿对娘亲的黏糊,没报什么希望地试探道:“父王哄昭昭。” 昭昭听不懂,也不想听,瞅瞅门口,小脸皱了起来,眼瞅着要哭,毕竟跟父王还不熟。 赵恒叹口气,立即穿鞋下地,抱女儿去找娘亲。 宋嘉宁刚脱了外袍躺好,说实话,她现在还真就想一个人舒舒服服睡一觉,腰酸腿软,累得不行了。睡前回味与王爷的几场缠绵,憧憬下王爷治好口疾的情形,还没憧憬完,院子里传来了丫鬟们的行礼声。 宋嘉宁扶着腰坐了起来,看到远远朝她伸手要抱的女儿,宋嘉宁苦笑,打趣自己道:“想偷懒歇会儿都不行。”以前天天陪女儿玩都不觉得累,今日王爷一回来,宋嘉宁忽然就有了偷懒的念头,因为知道会有另一个人帮她照顾女儿。 赵恒扫眼她放在腰间的手,当真了,坐在床上道:“你睡,我哄昭昭。” 宋嘉宁试着躺下去,昭昭挣开父王的手,一扭一扭地爬到娘亲怀里,要娘亲抱。宋嘉宁搂住女儿,闭着眼睛拍觉,昭昭又不想睡,坐起来瞅娘亲,见娘亲闭着眼睛,小丫头屁股一撅爬过去,要掀娘亲眼皮。 赵恒吃了一惊,女儿怎么这么坏? “昭昭。”赵恒及时将女儿抱了过来,肃容训女儿:“不许欺负娘。” 昭昭微微张着小嘴儿,呆呆地瞅着父王。 宋嘉宁睁开眼睛,看到父女俩一个正经无比一个懵懵懂懂,心里暖融融的,笑着提点孩子她爹:“昭昭太小,听不懂呢。” 赵恒见她眼睛睁地困难,实在不忍,便示意她继续睡,他抱起女儿往外走。昭昭想待在娘亲身边,哼唧着要哭,赵恒拍拍女儿后背,低声道:“娘亲睡觉,父王陪昭昭。” 昭昭哪有那么好哄啊,假哭不管用,便准备真哭。赵恒努力回想她是怎么哄女儿的,大手一扯,便将腰间的玉佩拽了下来,递到女儿面前。昭昭双手抱住玉佩,再瞅瞅父王,终于不哭了,低着脑袋认真玩新鲜东西。 父女重回前院,没人打扰,赵恒对着傻乎乎的娇女儿说了很多话,有诸如“喜欢玩玉佩”、“昭昭真聪明”等没什么意义的,也有“黄河要改道”、“需提前防备”等关乎社稷的正事。父王说啊说,昭昭半趴在父王身上玩,父王一会儿举她起来一会儿放她坐在胸口,昭昭虽然听不懂父王在嘀咕什么,却越来越喜欢大力气的父王,玩累了,就在父王怀里睡着了。 赵恒看着女儿,试着说六个字,暂且不行。 但赵恒终于看到了治好口疾的希望,而这希望,是女儿给他的。赵恒俯身,轻轻亲了亲女儿的胖脸蛋,目光描绘女儿酷似她的眉眼,赵恒心中一动,让福公公守着女儿,他去后院找妻子。 宋嘉宁睡得可香了,晌午有点热,被子早就被她丢走,赵恒挑开纱帐,就见她朝外侧卧,脸庞绯红,天生的妩媚妖冶,一手伸出来,血玉镯子衬着她雪白的手腕,一红一白,叫人血脉卉张,若非知道她没那心眼,赵恒都要怀疑她装睡勾引人。 女儿是他的小宝贝,这个才是大宝贝,没有她,他至今还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昨日、今日、明日,没什么不同。 赵恒走到床边,按着她肩膀让她平躺,他慢慢压了上去。 宋嘉宁哼了声,困倦地睁开一条眼缝,看到他,还是这样的姿势,宋嘉宁嘟囔着求道:“晚上好不好?”她真的好累啊。 “好。”赵恒低低道。 宋嘉宁信了,可是等了会儿,他还在她身上赖着呢。 宋嘉宁清醒了几分,既然王爷那么想,那她辛苦辛苦,再伺候王爷一回吧。抱着早开始早完事早睡觉的心思,宋嘉宁闭着眼睛解开衣襟,请君品尝。她换了件淡青色的兜儿,薄薄一层纱半遮半掩地更添诱惑,赵恒多看了几眼,但还是侧身躺好,然后将人搂到怀里,相拥而眠。 他真没那么贪。 第154章 154 久别的夫妻, 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不贪才怪,当晚赵恒又抱着自己的小王妃来了一回。不同于白日更似发泄的疯狂,这次赵恒显得温柔而懒散, 撑在她上面, 注意力更多在她脸上, 看她渐渐露出欲求不满又难以启齿的可爱模样。 她不说, 赵恒便当不知,继续慢慢吞吞。 宋嘉宁一手掩着嘴儿,脑袋一会儿左扭一会儿右扭,像哪里痒痒,他帮她挠又不挠在正处, 反而在周围打转。宋嘉宁苦苦忍着, 忽的手被他抓走举起来了, 宋嘉宁乞求地望着他,赵恒无视, 不给她她最想要的, 反而停了下来, 埋头去她脖子以下了。 这回宋嘉宁不光脑袋扭, 身子也扭了起来, 小手抓着他头发胡乱扯。 赵恒再次摁住她手。 “王爷……”宋嘉宁哭似的唤道,再不开口,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动。 赵恒嗯了声,嘴还忙着。 “王爷, 我,我困了,你快点。”宋嘉宁抱着他脑袋,给自己找了个催促的借口。 赵恒皱了下眉,这种时候,她说她困? 有点不悦,抬头,看见她红彤彤汗湿的脸蛋,杏眼雾蒙蒙的,分明是在讨要,赵恒懂了,小王妃在跟他耍滑头。既然她“困”,赵恒低伏下去,一手攥住她半边肩头,一手撑着床,温柔地亲了亲她额头:“好。” 宋嘉宁偷偷松了口气,一口长气提上来,还没舒出去,刚刚还温柔似水的王爷,突然变成了高山之巅咆哮着冲下来的湍流,连续不停地撞在底下的礁石上。宋嘉宁这块儿石头不够稳,冲一下就要挪地方,赵恒大手往回用力,她就动弹不了了。 动与静变得太快,宋嘉宁哪受得了,开口要求他,结果只能“王王王……” 颠得她根本说不出第二个字。 疾风过境,宋嘉宁嘴合不拢了,腿也不消说,半张床褥都没法要了,赵恒抱她去沐浴,双儿、六儿抱着干净的被褥进来,一个卷起湿哒哒的旧褥,一个换上新的,等赵恒抱着宋嘉宁回来时,床内一片整洁。 “渴……”宋嘉宁盘腿坐着,摸着喉咙道。水都要被他榨干了。 赵恒端来茶壶茶碗,给两人一人倒了一碗。 宋嘉宁咕嘟咕嘟连喝两碗才算饱,放下手,瞥见王爷盯着她笑,宋嘉宁抿唇,扭头抱怨道:“王爷就会欺负人。”洗澡的时候她就反应过来了,他慢也好快也好,都是故意的。” “你是我王妃。”赵恒拿走茶碗,大手一捞,就将她抱到了腿上,双手圈着她肩膀。 这是非常亲密非常宠溺的动作,宋嘉宁看着他舒展的眉,能感受到王爷今晚心情很好,一日四场恩爱下来,两人的关系似乎也更深了一层,他对女儿的想念对她的渴望,都让宋嘉宁觉得自己离王爷更近了。 “王爷,您是不是要恢复了?”对视片刻,宋嘉宁找了个比较委婉的说法。 赵恒脸上的轻松淡了些,捏捏她纤细却又有肉的胳膊,道:“尚未可知,最多,五个字。” 知道她心里装着这件事,赵恒主动解释了,说完默默看着她。 宋嘉宁盼望他完全恢复,听到这话也没有失望,眼里只有由衷的信任与鼓励:“能说五个字就能说更多,王爷别急,咱们循序渐进。”这半晌,宋嘉宁想了很多,为何楚王与她都不能让王爷多说一个字? 因为他们都是大人了,王爷要顾及颜面,怕说话结巴被人嘲笑或同情,唯有天真无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孩童能让王爷放下心防,让王爷想到什么说什么。由此宋嘉宁又想象出了小时候的王爷,肯定是被人笑话多了,才越来越沉默,惜字如金。 这样的王爷,让她心疼。 宋嘉宁抱住了自己的男人。 赵恒摸摸她脑袋,低声道:“此事,暂且保密,不可传出去。”他有希望治愈口疾这件事,迟早要公开,但目前,还不到时机。 宋嘉宁早就知道自家王爷的脾气了,不喜招摇,明明作的一幅好画却藏着掖着。宋嘉宁无法理解,但她听话,乖乖保证道:“嗯,我连我娘都不说。” 赵恒笑着捏了捏她鼻子。 ~ 刚办完一件差事,赵恒得了半个月的假,回京第一日陪妻子女儿了,第二日楚王应约而来,赵恒在前院招待兄长。 “气色不错啊。”楚王揶揄地拍了拍弟弟肩膀,但赵恒看得出来,兄长笑得远不如从前开朗。 同去年武安郡王下葬之后一样,赵恒再次请兄长去湖面泛舟,烈日晃晃,这次福公公安排了一艘带篷的小船。上次楚王划船,今日赵恒主动接过船蒿,往湖底一撑,小船便漂出去一段距离。湖中有片荷花,还有几朵粉荷开着,待船离荷花近了,赵恒放下蒿,弯腰进了船篷。 楚王已经喝上了,好好的椅子不坐,他背靠椅子,手里拎着酒坛,一口一口闷喝。 桌子上还摆着一坛子酒,赵恒没动,空着双手坐到兄长旁边,同样席地而坐。 “大哥……” 他要开劝,楚王抬手打断他,又灌了一口,对着湖景自言自语似的说了起来:“父皇跟随大伯父征战四方时,只有皇叔在家看着咱们,你还小,记不住了,我都记得,我爬树掏鸟窝摔了腿,皇叔骂了我一顿,然后他爬上去把鸟窝整个搬下来了。” 赵恒没吭声。 楚王再喝,喝一口说件旧事,事事都与皇叔有关,从掏鸟窝说到送升哥儿周岁礼,能回忆的都回忆完了,楚王才终于想起来弟弟在旁边般,扭头看弟弟。赵恒抢走那只喝空的酒坛,平静地对兄长道:“父皇待你,有过之,无不及。” 叔侄之情,父子之情,非要分清楚,父皇对大哥更好。赵恒很清楚兄长的冲动与鲁莽,父皇被兄长顶撞那么多次依然愿意宽恕兄长,单论情分,赵恒挑不出父皇的任何错,至少,父皇不亏欠兄长,兄长不该如此怨恨。 楚王怔了片刻,看着弟弟隐含斥责的眼睛,楚王突然想起了父皇的好,算上早夭的五弟,他们兄弟五个,父皇只手把手地教过他骑马射箭,他第一次犟嘴,父皇按着他打屁股,他想娶冯筝,父皇立即为他做主…… 父皇的好一件件浮上来,楚王头却更疼了,为何父皇不能再好一点,再当个好兄长…… “皇叔何其无辜!”楚王低头,双手撑住脑袋,十指深深陷进发髻。他疼,疼得脑袋都要炸了。 赵恒承认,承认皇叔是被诬陷的,但他永远不会说出来,也绝不会因此指责父皇什么。身为一个父亲,自然想把最好的留给子女,父皇坐在那个位置,他不狠心,轮到皇叔继位,武安郡王便是他们兄弟四个的前车之鉴。 人非圣贤,没人能面面俱到,早在父皇决定做这江山的帝王时,有些路早就定下了。 “易地而处,皇叔也会,驱逐父皇。”赵恒冷声道,面容威严,叫人无法质疑。 楚王难以置信地看着弟弟,会吗?如果皇叔登基了…… 脑海里浮现一道人影,楚王摇头,一边摇一边提醒弟弟:“大伯父……” “大伯父欲,迁都西京,京城变,京兆尹换。”赵恒缓缓地道,不是为了避免结巴,而是让兄长能跟上他的话。高祖皇帝登基,确实封了父皇为京兆尹,给了父皇准储君的名分,但大伯父在位后期,屡次提出迁都,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楚王只是不愿把人往复杂了想,如今经过弟弟提醒,得知大伯父也非真心要把皇位传给弟弟,楚王心里一直坚守的某样东西,突然四分五裂,碎了满地。 “天家,先是君臣,再论血亲。”赵恒按住兄长肩膀,最后提点道,“大哥,皇叔离京,未必是祸。”活着比什么都强,至少父皇没想要皇叔的命,只是贬了爵位,还是念了手足之情。 楚王听懂了,想到被父皇逼得自尽的武安郡王,想到父皇三兄弟之间的防备,什么君臣血亲,楚王突然仰头大笑,笑着笑着眼角有什么滚了下来。如果生在皇家就意味着要手足相残叔侄成仇,那他宁可生在平民百姓家! 兄长笑得嘲讽苍凉,赵恒眉头紧锁,心底涌起强烈的疲惫感,兄长太重情,怕是走不出来了。 “三弟,如果我坐在那把椅子上,我绝不会同样对你。” 肩膀突然多了一只手,赵恒抬眼。 楚王抓紧亲弟弟的肩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弟弟那双似乎永远平静淡漠的眼,楚王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铿锵有力。也许大多数帝王都会像父皇那样选择,但如果是他,楚王绝不会诬陷自己的弟弟,他会直接跟弟弟说清楚,他要把皇位留给儿子,其他东西,随便弟弟挑,倘若弟弟非要抢,那他,就揍弟弟一顿,揍得他打消念头为止。 赵恒眼发涩,反握住兄长的手,如同根长出来的两条藤,紧紧握在一起。 兄长不会做父皇,不会为了那个位置诬陷他,那他赵恒也不会做父皇,只要兄长不想给,他就绝不会从兄长手中抢。 第155章 155 七月二十五是淑妃的生辰, 这日子宋嘉宁出嫁前是记得的, 因为到了那日,太夫人总会念叨念叨,嫁给寿王后, 宋嘉宁就忘了, 只是上次陪冯筝进宫去看升哥儿, 淑妃也来中宫做客逗孩子们, 李皇后无意提了句,问淑妃是不是要过生辰了,宋嘉宁就又记了起来。 出宫路上,冯筝与宋嘉宁商量,二十五妯娌俩再进宫, 一看升哥儿, 二来给淑妃庆生, 毕竟听到了,不送礼显得刻意怠慢, 但礼物也无需太重。小生辰, 淑妃都没打算办酒席, 可能就自己宫里小小的热闹下。 宋嘉宁应了, 论关系, 淑妃是她名义上嫡亲的姑母,她的礼还需比冯筝更用心。 回到王府与王爷商量,这种明面上的客套,赵恒并不反对。 宋嘉宁就一边哄女儿, 一边亲手为淑妃绣了幅松鹤延年的桌屏,再叫刘喜寻个紫檀木的屏架,礼物就备好了。绣的时候背着王爷,现在一切妥当,宋嘉宁便故意用这个桌屏换了自己屋里原来的,想看看王爷能否注意到。 宋嘉宁喜欢王爷夸她,又不能厚着脸皮直接问,只能耍点小心机了。 黄昏赵恒归府,先在前院沐浴更衣,洗去在宫里沾染的尘嚣算计。两朝元老赵溥进京,一道遗诏帮父皇正了皇位,随即诬陷皇叔为父皇解决了后患,父皇宽心了两个月,终于又嫌赵溥在朝堂威望过高,处处掣肘,开始对付赵溥了。 赵溥是宰相,文臣第一人,父皇便一口气加封了六位宰相,他们兄弟四个只是占个名号,没有实权,摆在中书省在身份上压住赵溥,宋琦、李鹤才是真正分赵溥权的人。 赵溥心知肚明,但那又如何,父皇是皇上,他只能受着。 回想这一日旁观下来的明争暗斗,赵恒靠着桶壁,目光渐渐迷离。 大周的江山,是伯父高祖皇帝利用兵权从前朝小皇帝手中抢来的,之后高祖皇帝用十几年的时间才将兵权收拢在他一人手中。伯父功业主要有三,一平定天下统一中原,二集中兵权消除叛乱祸患,三是勤政为民,赢了民心。 伯父高祖皇帝,是开国明君,赵恒敬之,并引以为傲。 至于父皇…… 赵恒无意识地往身上撩水,心中有些同情。父皇有称帝之心,能够顺顺利利地继承伯父的皇位,已经说明父皇有堪当帝王的手段,但父皇弟弟的身份,父皇面临的传位问题,注定成了父皇肩上的重担。 内有伯父留下的文武官员要拉拢或更换,有赵溥这样的两朝元老掣肘,有皇叔堂兄的威胁,有百姓黎民的流言蜚语,外有辽国、西夏要防御,父皇也是为难。但父皇一人背负了下来,将来无论他们兄弟谁登基,都不必再烦忧皇位问题,一心治理江山便可。 所以兄长为父皇那些手段生怨,赵恒只默默旁观,旁观自己的父皇是如何与百姓、与朝臣斗,如何打理这江山。既然父皇已经当了帝王,身为子女,他们就不该要求他只做一个父亲,那是对父皇的不公。 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周围的水也凉了,赵恒起身,眼底恢复了素日的雾气,清而不浊,第一眼觉得他目光清澈幽静,再看才发觉,没人能透过这双眼睛,猜到寿王在想什么。 离开前院那一刻,赵恒想的就只有他的王妃与小郡主,来到后院,远远瞧见女儿贴着琉璃窗的小脸蛋,还朝他笑了,赵恒唇角上扬,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等他进门,就见女儿已经爬到榻前了,王妃在地上护着。 昭昭开心地叫。 赵恒抱起女儿,背对宋嘉宁亲了两口。 宋嘉宁走到桌前给他倒茶,自然而然地将王爷引到了这边。赵恒落座,一手抱女儿,一手端茶碗,视线不经意掠过桌上的小屏风,掠过屏风上那只惟妙惟肖的仙鹤,然后一眼就认了出来。她的字,她的画,她的女红,都带着一种独特的灵动。 绣了松鹤延年,应是送淑妃的寿礼,却摆在这边…… 赵恒笑了下,对着桌屏道:“这个不错,送去前院。” 宋嘉宁惊愕,跟着为难起来,想了想,笑着商量道:“这个有一处没绣好,我再另绣一个给王爷吧?” 赵恒看看桌屏,摇头,就要这个。 宋嘉宁犹豫了下,但王爷这么喜欢她绣的东西,宋嘉宁还是挺高兴的,就道:“好,明早我送过去,摆在书房?” 她这么容易就把礼物让了出来,赵恒意外地看她一眼,然后颔首。 “那王爷先陪昭昭玩,我去外面看看。”宋嘉宁心情复杂地走了,领着双儿去了她的小库房,想重新为淑妃挑一样合适的寿礼,但库房都是贵重东西,就怕冯筝那边准备的是绣件,她送太重,是给冯筝难堪。 在库房绕了两圈,宋嘉宁也没找到合适的,心里发愁,晚饭吃着都不香。 赵恒只想逗逗她,可不想她吃不下饭,喂了女儿一口,他随意问:“明日进宫,寿礼?” 宋嘉宁想来想去,就那个桌屏最合适,见王爷心情似乎不错,宋嘉宁硬着头皮道:“王爷,其实,其实那桌屏就是我为娘娘准备的寿礼,您看,那个给我,回来我再给您绣个更好的?” 赵恒抿了抿唇。 宋嘉宁立即后悔了,认命道:“不了,我另……” “好。”赵恒打断了她。 宋嘉宁松了口气,但看看男人不悦的脸,宋嘉宁又懊恼又担心,怕王爷生气。这份担忧一直持续到了床上,男人背对她躺着,冷冰冰的。宋嘉宁翻了几次身,最后实在不安,忽的坐起来,推推他胳膊,低声道:“王爷,您真喜欢那个,还是留给您吧,我送娘娘旁的,库房里随便挑一样便可。” 何必为了一样礼物惹王爷不高兴呢? “不必。”昏暗中,赵恒转身,将她拉下来,随即顺势爬了上去,惩罚似的咬了咬她嘴唇:“今晚,补偿我。” 谁真的跟她置气?不过是逗逗她,偏偏她想太多,白白耽误那么久。 “傻。”呼吸变乱,他对着她耳朵说。 宋嘉宁总算反应过来了,小手轻轻地捶他肩膀:“王爷太坏了……” 谁能想到神仙似的王爷,会捉弄她? 一夜缱绻,第二日赵恒起早摸黑去上朝,宋嘉宁睡到天亮,才带女儿进了宫。 陪李皇后坐了会儿,宋嘉宁、冯筝一块儿去了淑妃的长春宫。淑妃可没料到两位王妃会来为她祝寿,常年闷在宫中的人,不管是真情还是客套,小辈们记得她,淑妃都挺高兴的,尤其是升哥儿、成哥儿、昭昭都来了,小孩子们一个比一个漂亮,淑妃笑着将三个孙辈儿抱到榻上,命人端上糕点,跟过节一样热闹。 “三嫂好像又胖了。”端慧公主看着宋嘉宁道,没有讽刺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小时候因为表哥偏心宋嘉宁,端慧公主看宋嘉宁很不顺眼,如今宋嘉宁在寿王府当王妃,没什么得罪她的,十五岁的端慧公主便也收敛了儿时的脾气。 宋嘉宁摸摸脸,打趣自己道:“生完昭昭就一直没能瘦下来。” “嘉宁就是胖了才好看。”淑妃抱着昭昭,笑眯眯地夸道。 就在此时,一个小太监躬着腰走了进来,对淑妃道:“娘娘,世子来为您贺寿了。” 宋嘉宁目光微变,端慧公主却惊喜地跑了出去,就见她的好表哥站在院子里,一身马军都虞候的官服,高大挺拔,肩膀宽阔,越来越威风了。 “表哥。”端慧公主甜甜地唤道。 她穿着一条石榴红的裙子,五官明丽,郭骁笑了,扫眼廊檐下低头候着的双儿等人,郭骁一边往里走一边低声问:“姑母今日有客?” 端慧公主嗯了声:“大嫂三嫂刚来不久,表哥怎么有空过来?”仰着脑袋看郭骁,目光快要黏在了郭骁脸上。其实端慧公主这一年都没发什么脾气,并不是单单对宋嘉宁好了,因为端慧公主过得舒心啊,恋慕的表哥对她越来越温柔,好像也喜欢她了呢。 感情如意,偶尔宫女们犯错,端慧公主都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发火了。 “有事禀奏皇上,再来看看姑母。”郭骁道,说完示意端慧公主先进去,他走在后面。 “郭骁拜见姑母,拜见两位王妃。”进了屋,郭骁恭敬行礼,目光落在了宋嘉宁裙摆上。今日纯属偶遇,但郭骁珍惜每一次与她见面的机会,寿王将她藏得太深,他一年里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免礼吧,都是亲戚,不必拘束。”淑妃亲昵地道。 郭骁站直了,飞快看她一眼,然后转向榻上。三个孩子都在好奇地望着他,郭骁只看她的女儿,对上昭昭水汪汪的杏眼,像极了她,郭骁神色温柔起来,笑着问外甥女:“昭昭还认得舅舅吗?” 听到“舅舅”,昭昭歪歪头,往他身后看,还以为亲舅舅来了呢。 女娃漂亮又可爱,郭骁忍不住想抱一抱。宋嘉宁看出他意图,忽的走过去抱住女儿,客气地向淑妃请辞:“大哥难得有空进宫,姑母多陪大哥说说话吧,我跟嫂子改日再来陪姑母。” 淑妃确实想跟娘家侄子说说贴己话,应了,摸摸昭昭脑袋,目送娘几个离去。 第156章 156 宋嘉宁她们走了, 郭骁将他准备的寿礼拿了出来, 是本菊花谱。 淑妃爱菊,侄子的礼物甚合她心意,连夸了郭骁几句, 转而询问郭骁的近况。 郭骁已经成年, 不适合在长春宫久待, 小坐片刻, 便对一直躲在淑妃身后光明正大又有点害羞地看着他的表妹道:“我有话要单独与姑母商量,表妹先去外面坐坐。” 端慧公主不高兴,撒娇地嘟嘴:“什么话不能让我知道啊?” 郭骁没有解释,只平静地盯着她。 端慧公主受不了心上人这样的眼神,嗔怪地瞪了郭骁一眼, 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但也没有走远, 门帘落下,她朝宫女们摇摇头, 然后躲在门帘后, 侧身倾听。 侄子神色郑重, 淑妃想到了娘家国公府, 误会出了大事, 她急着问:“平章,到底怎么了?” 郭骁看看姑母,垂眸道:“姑母,自从我受了那次伤后, 祖母便一直催我娶妻,我……” 淑妃心里一惊,但也理解太夫人,侄子都二十二了,早就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上次命悬一线,太夫人肯定害怕了,侄子早点成亲,万一出了什么事,至少能留下一儿半女。只是,淑妃扫眼门口,替女儿着急起来,女儿对侄子的情意她最清楚,但,侄子对女儿,似乎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你年纪不小了,确实该成亲了,别嫌你祖母催。”淑妃不动声色地道,在摸清侄子的心意前,她并不想拆穿女儿的情意。 郭骁颔首,忽的跪了下去,仰头直视淑妃道:“姑母,我与表妹青梅竹马,至今未娶,也是在等表妹长大。今年表妹已经及笄,我本想再等两年,等我功成名就时提亲,奈何祖母催的急,只能斗胆请姑母将表妹许配给我,若能如愿以偿,我保证会对表妹好一辈子。” 淑妃大惊,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那儿的侄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怎么一下子就要娶女儿了? 门帘之外,端慧公主激动地捂住嘴,同样不敢相信,但想起颐和轩表哥抱她的那次,想起今年每次见面表哥都会对她笑,比以前温柔了不知多少,端慧公主很快就接受了表哥真的喜欢她的事实,只顾着高兴起来,兴奋地心砰砰乱跳。 淑妃也高兴,高兴女儿的感情得到了回报,但她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女儿太蛮横娇气,侄子小小年纪便稳重冷峻,表兄妹俩一个像雪山,一个像倨傲的金凤凰,单论脾气,并不怎么相配,而且,用情更深的女儿,容易受伤。 淑妃希望女儿能嫁给她真正喜欢的人,但,如果女儿喜欢的人不能回报同样的感情,会给女儿委屈,淑妃宁可女儿嫁个差一点的。在淑妃心里,郭骁是个好侄子,是个顶天立地前途不可限量的青年才俊,唯独,不像个好丈夫的料。 在侄子身上,淑妃感受不到一个男人对女人应有的柔情。 “你,你喜欢端慧?”淑妃吃惊地道,暗暗观察侄子的神色,“端慧不懂事,我还以为你烦她呢。” 郭骁清楚自己的姑母不好糊弄,故露出一个无奈又宠溺的笑:“是烦过,只是去年受伤,我以为自己要不行了,昏迷前最后想起的竟是表妹,想起表妹惹我生气的时候。当时我就想,我要回去,我要再见表妹一次,再管她一次……” 说到这里,郭骁目光柔和下来,似乎透过淑妃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帮他度过生死劫的人。 淑妃被侄子眼中的深情惊到了,她从没想过,刀剑一样冷厉的侄子,竟然也有化成绕指柔的时刻,那浓情似幽幽的潭水,深不见底,又似蔓延的火,炽热灼人。这情肯定掺不了假,所以,侄子粗枝大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感情,直到生死关头才发现他心里住着表妹? “表哥,你别说了,我嫁!” 就在淑妃震惊得忘了回应的当头,偷听的端慧公主突然挑帘跑了进来,红着眼圈道,亲眼看到表哥跪在那里求母亲,端慧公主努力憋着的泪再也憋不住了,吧嗒掉了下来,泪眼模糊。表哥是为了她才活下来的,这样的情意,叫她用命换,她都愿意。 “姑母。”郭骁紧张地道。 两个孩子情投意合,男方又是她引以为傲的亲侄子,淑妃怎么会不答应? 扶起郭骁,淑妃握着侄子手叹道:“你对端慧有这份情意,姑母就放心了,只是端慧的婚事姑母做不了主,你得去求皇上赐婚。” 郭骁看向端慧公主,端慧公主终于会害羞了,羞涩又甜蜜地瞥他一眼,转身小跑着离去。等端慧公主出了门,郭骁才低声对淑妃道:“我是想,先征得您同意,再去求皇上赐婚,若姑母觉得我哪里不妥,便是皇上应允我,我也无颜娶表妹。” 这话说得太好听,淑妃笑得合不拢嘴,瞪着侄子道:“今日才知道你也是个嘴甜的,净会说些甜言蜜语哄我。” 郭骁笑了下,心底却徘徊着一丝愧疚,这件事,他终究是要辜负姑母的信任了,不过,事成之后,他也会尽自己所能补偿姑母与表妹,绝不会白白利用她们。 ~ 中秋过后,宣德帝突然赐婚,将他唯一的公主赐给了卫国公府世子郭骁。这道旨意来的没有任何预兆,但郭骁是宣德帝面前的红人,又与端慧公主是表兄妹,亲上加亲很正常,因此并未在百官中引起什么非议。 赵恒站在二皇子睿王身后,神色淡漠如常,心中却起了一圈波澜。 郭骁对王妃的心,赵恒早已清楚,而端慧公主与他的王妃相比,除了与生俱来的身份,端慧处处都不如她,刁蛮任性胡闹,赵恒不信郭骁会真心喜欢端慧公主。那么,是端慧公主央求父皇赐的婚,还是,郭骁主动求的? 这事只有父皇、郭骁父子知道,他的人无从打探。 或许,岳母也知晓? 傍晚回府,赵恒先哄女儿,饭后歇下,他才抱着王妃道:“父皇赐婚,郭骁与公主。” 宋嘉宁很意外,但转瞬又恢复了平静,毕竟前世郭骁就要娶端慧公主的。 她轻轻嗯了声,笑着客套道:“他们青梅竹马,也算是天作之合了。” 赵恒摩挲她细嫩的下巴,悠悠道:“先前,可有听闻?” 宋嘉宁点头,如实道:“公主小时候就喜欢家兄,家兄,端午前我娘就说,父亲有意让家兄娶公主。” 赵恒手挪到她肩膀,脑海里浮现郭伯言那张老狐狸的脸,莫非这次赐婚,是郭伯言的主意?那郭伯言是想利用驸马之位提高郭骁的身份,免得日后他这个王爷报复郭骁,还是,郭伯言猜到郭骁的不伦之念,逼儿子娶妻忘了继妹? “王爷?”宋嘉宁疑惑地唤道,纳罕他为何要问。 赵恒回神,不想再提那个扫兴的名字,大手将她往上提了提,闭着眼睛寻她嘴唇。宋嘉宁下意识躲,小手按住他唇,难为情地道:“王爷,我,我月事还在呢。”昨晚就跟他说了,王爷怎么忘了? 赵恒沉默,然后重新压住她,保证道:“今晚不要。” 但该亲的还要亲。 一刻钟后,宋嘉宁气喘吁吁的,抱着王爷窄瘦的腰,她都有点恨自己的月事了…… 第157章 157 九月是菊花盛开的好时节, 宋嘉宁受李皇后之邀, 带女儿进宫赏菊。 她照旧与冯筝同行,到了中宫,除了李皇后、淑妃等人, 意外地看到两张生面孔。 “臣妇拜见两位王妃。”穿一身石青色素面褙子的清瘦老妇人恭敬地朝妯娌俩行礼道, 她约莫五旬的年纪, 发髻梳地整整齐齐, 一丝不苟,浑身上下透露着名门宗妇的雍容,却比宋嘉宁熟悉的太夫人要显得威严,难以接近。 老妇人身边,屈膝行礼的是个穿莲青色长裙的妙龄姑娘, 十四五岁的年纪, 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白皙精致, 细腻莹润,清秀眉眼与老妇人有几分相似, 秀丽如出水的芙蓉, 让人眼前一亮, 更引人惊艳的是, 此女身量纤细婀娜, 那小腰细的…… 宋嘉宁就觉得,她见过的瘦美人中,唯有母亲林氏能与这位姑娘媲美,但母亲毕竟三十多了, 二十岁以下的女子中,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夫人请起。”冯筝开口道。 一老一小道谢,站直了。 李皇后笑着介绍道:“这是赵相的贤妻何夫人,那是何夫人的外孙女绣绣,今年才十四,你们与端慧一样,都喊妹妹吧。”赵溥是两朝元老,皇上一边嫌弃一边必须敬着,那她也要给何夫人娘俩体面。 何夫人闻言,马上婉拒道:“娘娘这话折煞臣妇了,绣绣何德何能敢与公主、王妃论姐妹,还是喊她名字罢。” 陈绣也低头附和。 都是客套,冯筝先拉住陈绣的手,好好夸了一通,宋嘉宁也上前唤妹妹,寒暄过后,妯娌俩各自带着孩子落座。宋嘉宁抱着女儿,习惯地多听少说,很快就发现,端慧公主似乎很喜欢陈绣,对陈绣就像对待自家姐妹似的。 宾客都到齐了,李皇后领着众人去御花园赏菊。 李皇后给成哥儿、昭昭预备了两辆推车,冯筝笑着让宋嘉宁将昭昭也放到成哥儿身边,到了菊园,妯娌俩一人推着一侧,边赏花哄孩子边闲聊,一路走过来的功夫,足以让两人知晓何夫人娘俩的情况了。 何夫人是名门之女,身为一个两朝元老的妻子,可以想象何夫人年轻时的尊荣。何夫人一共生了两儿两女,长子是武将,年少战死。她的两个女儿,不知为何嫁的都是普通百姓,婚后一个病逝,一个难产而死,只留下一个刚出生就没了娘的孩子,也就是陈绣。 何夫人怜惜外孙女,早早将陈绣接回身边亲自抚养,对陈绣的宠爱比两个孙子更甚。 “陈姑娘长得可真好看。”说完悄悄话,冯筝偏头,远远地打量陈绣一番,轻声对宋嘉宁道。 宋嘉宁颔首,确实是个大美人呢。 刚点评完人家陈绣,就见陈绣、端慧公主并肩朝这边来了,宋嘉宁与冯筝相视一笑,瞅瞅推车里的小兄妹俩,都做好了招待客人的准备。 “昭昭真漂亮。”陈绣走到推车旁,低头夸昭昭,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瞧着昭昭,真心地喜欢。昭昭看她最眼生,呆呆地张着小嘴儿看,陈绣情不自禁想摸摸小丫头脸蛋,昭昭突然抱住旁边的成哥儿,躲着不给摸。 陈绣有些尴尬地收回手。 宋嘉宁笑着解释道:“昭昭认生,等一会儿玩熟了,就给妹妹摸了。” 陈绣红着脸点点头,但还是觉得尴尬,正想看看左侧的菊花,一转身,忽见花园小路另一头,几道人影闲庭散步般朝这边走来,走在前面的两个男人,一个身穿素红龙袍,五旬的年纪,定是皇上,皇上身边的年轻男子,穿一袭天青色长袍,面容…… 陈绣看怔了,不敢相信世间竟然有这等神仙似的人物,如美玉现世。 宋嘉宁也看到了自家王爷,抬头的瞬间,恰好与他短暂地对了对眼,王爷先移开了,宋嘉宁甜蜜地收回视线,然后同冯筝推着昭昭、成哥儿避让到路旁。端慧公主高兴地去前面迎接,陈绣看看端慧公主,自知身份地退到了两位王妃身后,只用余光打量那道越来越近的修长身影。 “扑!”坐在车中的昭昭看到父王,高兴地叫了起来。小丫头下个月就要过周岁生辰了,现在已经开始学话,“不”、“抱”说地特别清楚,父王、娘亲还不会喊,宋嘉宁教了无数遍,昭昭只会喊父王“扑”,娘亲就是“浓”。 女儿那么高兴,伸着小胳膊要他抱,赵恒笑了下。 他迎着柔和的秋日晨光缓步走来,周身萦绕着淡淡的金色,不笑已是神仙,这一笑,满园秋光都失了光彩。宋嘉宁与他朝夕相处,仍然看得心神荡漾,冯筝是嫂子,不会有其他念头,但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至于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陈绣,痴痴地注视着那人,心跳越来越快。 “父皇。”宣德帝走近了,宋嘉宁、冯筝齐齐行礼道,陈绣跟着欠身。 宣德帝没看她们,弯腰将小孙女昭昭抱了出来,稀罕地亲。昭昭嫌弃皇祖父的胡子,扭头找父王,赵恒暗暗动了动手指,却不能从亲爹那抢女儿,好在宣德帝很快就将昭昭给了他,改去抱成哥儿了,然后朝李皇后走去。 冯筝自然跟上。 宋嘉宁见王爷没有过去的意思,她就留了下来,笑着看他哄女儿。 “咱们也过去吧。”端慧公主朝陈绣招了招手。 陈绣心情复杂地扫眼宋嘉宁,已经猜到让她心跳加快的男人是谁了,但还是想确认一下,一脸好奇地问端慧公主:“那是寿王殿下吗?”她少时随外祖母一家离开京城,今年年初才回来,对楚王、睿王、恭王都有所耳闻,唯独寿王,只知道他天生口疾。 端慧公主回头看看,随口道:“嗯,我三哥。” 陈绣咬咬唇,笑着道:“寿王与王妃感情真好,还有昭昭那么漂亮的女儿,真让人羡慕。” 自打与郭骁赐婚后,端慧公主眼中的天更蓝了,菊花更好看了,以前讨厌的人也勉强能接受了,对宋嘉宁都不再冷嘲热讽,但有人在她耳边夸宋嘉宁,端慧公主莫名觉得不舒服,不屑地哼道:“有什么可羡慕的,如果不是我三哥……哪轮得到她当王妃?” 陈绣听出里面有文章,暂且没问,只等出宫了,再私下打听寿王妃的消息。 晌午在宫里用的席面,回到宰相府,陈绣陪外祖母何夫人说了会儿话,便回她的院子了,歇晌前吩咐身边的大丫鬟去打探,睡完一觉起来,大丫鬟便一边伺候她梳头一边低声回禀道:“姑娘,寿王妃可不简单,她娘原是锦绣坊东家的妹妹,远嫁到江南,丧夫后带着女儿改嫁到卫国公府……当娘的那么厉害,寿王妃更是一步登天,据说寿王特别宠她。” 陈绣无意识地攥了攥帕子,宋嘉宁出身不够好,但那张脸……哪个男人能不宠呢? “可我想不通,寿王妃那么胖,出嫁前名声也不好,寿王喜欢她什么啊?”想到寿王妃肉嘟嘟的脸蛋,青衣丫鬟不解地嘀咕道。 陈绣听了,立即又想起了端慧公主对宋嘉宁的评价,照端慧公主的意思,寿王娶宋嘉宁,是委屈了,或许,寿王是因为宋嘉宁的脸而宠她,但如果给寿王更好的选择,他…… 念头一起,陈绣蓦地紧张起来,像看到一个机会,不知该不该去抓。 ~ 宋嘉宁并不知道又有人在背后编排她胖了,进了十月,她便一心准备女儿的抓周礼。这短短一个月,女儿进步神速,已经能清晰地喊出“娘”,父王说不好,宋嘉宁改成教女儿喊“爹爹”,女儿居然也很快喊了出来,脆脆的一声“爹爹”,喊得她父王心花怒放,全府上下的月钱都多给了一份。 十月十五,昭昭抓周。 晌午开席之前,福公公亲手在厅堂铺好锦席,再将抓周的笔墨纸砚、金银珠宝、尺线胭脂等物一样一样地摆上去,忙活完了,再去请王爷。赵恒抱着换上一身大红衣裳的女儿,与宋嘉宁一块儿走到锦席前,弯腰放女儿坐到席子上。 楚王、睿王、恭王、茂哥儿等男客站在席子左侧,王妃们、太夫人、林氏等女眷排在右侧,昭昭仰着脑袋挨个瞅了一圈,最后茫然地望向前面的父王娘亲。 宋嘉宁弯腰,指着女儿身边的物件鼓励女儿:“昭昭抓一样,拿你最喜欢的。” 昭昭顺着娘亲的胳膊往下看,这才发现席子上摆了好多东西,小孩子天生好奇,开始一件件打量起来,连续换了几样后,昭昭终于抱着一块儿金元宝不改了,还举起来给娘亲看,开心极了。 太夫人笑眯眯地说吉祥话:“周岁抓元宝,大了坐金山,郡主天生富贵命呢。” 宋嘉宁笑,都是郡主了,有王爷撑腰,女儿这辈子都不用担心没钱花。 赵恒则抱起白白胖胖的女儿,挡住女儿意图啃元宝的小嘴儿,对众人道:“开席吧。” 该吃长寿面了。 昭昭最爱吃面条了,一看到碗里的面条,就忘了刚抓来的金元宝,一手按着桌子一手去抓筷子。 赵恒趁机将那块儿金元宝藏进袖子,准备饭后再还给女儿。 第158章 158 内室传来铃铛声, 双儿、六儿一块儿进来侍奉, 透过纱帐可见王妃坐在床前,里面王爷抱着小郡主靠在床头,慵懒惬意。年关将近, 王爷放了假, 这几日王妃脸上总是带着笑, 双儿几个丫鬟也跟着高兴。 “王爷, 王妃,外面下雪啦。”二女分别挑起一边帐子,轻声禀报道。 宋嘉宁刚穿好绣鞋,闻言惊喜地望向窗外,再扭头看床上的男人。冬日下大雪容易出雪灾, 但瑞雪兆丰年, 一直不下雪也不是好事, 上个月王爷还因为今冬一场雪都没下忧心来年的田收呢,今日终于盼来了雪, 王爷肯定高兴了吧? 下雪了, 赵恒心里少了一桩事, 他是为黎民庆幸, 对上王妃明亮欢喜的眼睛, 赵恒很清楚,王妃是在为他解决了烦恼而开心,好像她的喜怒哀乐都围绕他而转。她无意做出的举动,赵恒却非常受用, 觉得他的小王妃是真的将他放在心上了。 “赏雪。”赵恒看着她说。 宋嘉宁点头,雀跃地去准备女儿穿的衣裳。 “不!”娘亲拿着厚厚的棉袄走了过来,昭昭却躲到父王身后,像抗拒洗脸那样抗拒穿衣裳。 宋嘉宁哭笑不得,她记得弟弟茂哥儿小时候特别喜欢往外面跑,风雨无阻,怎么女儿就这么怕冷呢? “昭昭听话,咱们去看雪。”赵恒试着拉女儿过来。 “不!”昭昭嘟着嘴坚持,父王说话也不管用。 宋嘉宁惯着女儿,赵恒比宋嘉宁更宠女儿,夫妻俩一起宠,不知不觉将昭昭的脾气养得越来越大,凡是她不喜欢做的,谁也勉强不了。知道自家王爷是个风雅的人,宋嘉宁坐到床上,无奈地道:“王爷先去赏雪吧,我再哄哄昭昭。” 赵恒看看女儿,点点头。 昭昭大眼睛盯着娘亲手里的小棉袄,抱着父王不让父王走,宋嘉宁将棉袄交给王爷,小丫头立即松开父王跑到娘亲那边,聪明又机灵。赵恒笑着走了,宋嘉宁将白白胖胖的女儿抱到腿上,顶了顶女儿额头:“你就不听话吧,等开春暖和了,我跟父王也不带你出去玩。” 昭昭还以为娘亲说什么好话呢,傻乎乎地望着娘亲笑。 娘俩正腻歪,赵恒去而复返,手里托着个黑釉瓷盘。宋嘉宁惊讶地挑眉,昭昭坐在娘亲腿上,也好奇地往盘子里望,一大一小,长着一模一样的杏眼,乌润润水汪汪。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女儿,赵恒赏心悦目,坐到宋嘉宁旁边,然后将黑釉瓷盘端到女儿面前。 黑釉瓷盘比男人的大手勉强大了一圈,盘底是薄薄一层雪花,雪花稀薄,被黑釉衬得更白更亮,如一层细碎的盐,却比盐更清透更水亮。宋嘉宁看过那么多场雪,哪一次都没有眼前这盘子中的雪漂亮。 昭昭去年十月出生,下雪的时候都没往外抱,所以今日是小丫头出生后第一次看到雪,别提多新鲜了。昭昭瞅瞅父王,再瞅瞅娘亲,突然抬起小胖手,就要去抓盘子里的雪。赵恒及时挡住女儿,跟着在女儿茫然的注视下,赵恒用食指指腹沾了一点雪花,再朝女儿伸去。 父王要做什么呀? 昭昭盯着父王的手,就像被点了穴道似的一动不动,直到父王的手指轻轻按在她胖乎乎的脸蛋上。凉凉的,昭昭张开小嘴儿,清澈的大眼睛里装满了惊奇,巴巴地望着父王。 “雪。”赵恒指着那层雪,教女儿。 昭昭低头,瞅了会儿,懂了,学父王那样指着雪花,脆脆道:“雪。” 赵恒颔首,问女儿:“好不好看?” 昭昭点头,还想伸手摸。 “凉,不能摸。”宋嘉宁攥住女儿的小胖手,阻止道,担心女儿着凉。 昭昭无法动手,继续盯着雪花看,内室烧着地龙,床这边尤其暖和,没过多久,黑釉瓷盘中的雪花就化成了清水儿。昭昭看呆了,眼睛瞪得大大的,雪花不见了,小丫头甚至歪歪脑袋,以为是父王将雪花藏了起来! “外面都是雪,爹爹抱昭昭?”赵恒低声道。因为女儿说不好父王,赵恒便自称爹。 昭昭喜欢雪花,立即点头,乖乖靠到父王那边去了。 宋嘉宁这才明白王爷盛雪进来的目的,不由佩服地五体投地,一边接盘子一边由衷地奉承道:“还是王爷会教女儿。” 赵恒笑了下,垂眸看女儿,没叫王妃看到他眼中的些许得意。 宋嘉宁重新抱了女儿的棉袄来,赵恒接过棉袄,道:“我帮昭昭,你加件斗篷。” 宋嘉宁心里暖暖的,起身,绕到屏风后穿衣裳,隔着屏风,听见王爷提醒女儿抬胳膊,提醒女儿用力蹬鞋子,同样的四个字或五个字,中间停顿地越来越短了,语速与常人无异,宋嘉宁就充满了希望。 一家三口都收拾好了,赵恒抱着穿成一团棉球的女儿,宋嘉宁拿着瓷盘走在旁边,去走廊的美人靠上坐着赏雪。昭昭戴了一顶狐毛帽,只有一张小脸蛋露在外面,大眼睛骨碌碌乱转,一会儿看白皑皑的房顶一会儿看树梢,都快不够用了。 宋嘉宁端着黑釉瓷盘伸出走廊,赵恒、昭昭都盯着看,仿佛这件事多有意思似的。 雪花接满了,宋嘉宁缩回手,盘子举到女儿面前,她凑过去,对着一个地方吹气,昭昭看着好玩,等她发现娘亲竟然将雪花吹出一个小洞时,昭昭兴奋地笑了,嘟起小嘴儿跟着吹了起来。娘俩玩得不亦乐乎,赵恒看着王妃孩子气的嘟嘴动作,看着她饱满红润的唇,突然想做点什么。 宋嘉宁吹累了,笑着抬起头,不期然撞进他幽幽的眼中。 想想自己刚刚肯定特别傻,宋嘉宁脸红了,扭头往外看,刚转过去,脸上突然一凉,竟是被男人在左边鼻翼上抹了雪,凉飕飕的。王爷虽然正经,但这不是他第一次欺负她了,宋嘉宁嗔了他一眼,抬手就要擦。 “别动。”赵恒道。 宋嘉宁疑惑地看看他,自觉地放下手。 “昭昭帮娘吹。”赵恒指着她鼻翼,哄女儿道。 昭昭喜欢这么玩,立即就往娘亲那边够,赵恒抱着女儿挪了挪,宋嘉宁配合他们父女,上半身前倾,微微偏首,方便女儿吹她鼻子。昭昭如裹在蚕茧中,伸着脑袋努力吹娘亲,宋嘉宁却注意到王爷异样的眼神,一紧张,闭上了眼睛,脸颊慢慢转红。 女儿一口一口地吹,鼻翼痒痒的,忽然另一道气息靠过来,温热如春风,紧跟着,有什么压在了她唇上,轻轻地亲她。宋嘉宁本能地扶住他手臂,心都要飘起来了,王爷为了亲她而动的小心机,比此时的亲吻更叫人甜蜜。 夫妻俩偷吃,昭昭一下子就发现了,觉得亲娘亲比吹雪更好玩,昭昭毫不客气地拍在父王脸上,要挤走父王换成自己亲。赵恒失笑,宋嘉宁先擦了下唇,才捧住女儿脸蛋亲了口,糊弄了过去。 一片静谧,街上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卫国公府门前。 宋嘉宁心中微动,隐隐有个猜测,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后,福公公过来了,笑着禀报道:“王妃,刚刚门房传话,说是国公府大姑娘、大姑爷回京省亲了。”王妃与郭伯言长女庭芳情同至亲姐妹,他是知道的。 果然是庭芳姐姐回来了! 宋嘉宁喜出望外。明年太夫人过六十大寿,四月里郭骁、端慧公主大婚,十月女儿周岁时庭芳姐姐来信,便说今年他们一家三口会回京,一直住到郭骁完婚后才回雄州。多年不见,宋嘉宁好想马上就去与姐姐相见,可惜…… 宋嘉宁神色微黯,她现在是王妃,急忙忙赶回去,有失王府的威严,毕竟她是尊。 “请过来。”赵恒看看她,吩咐福公公。 福公公转身就要走。 “等等!” 宋嘉宁急着拦道,见福公公停住了,她才好笑地对自家王爷道:“姐姐刚回来,祖母、母亲、婶母们肯定都想地慌,还是改日再说吧。”她知道王爷对她好,但宋嘉宁很清楚,庭芳姐姐最想的人是太夫人,她不想因为自己耽误庭芳姐姐与太夫人叙旧。 她素来体贴旁人,赵恒却不想她多等半日,他的王妃想见旁人,那是给对方赏脸。 “一个时辰。”赵恒再次看向福公公。 福公公懂了,朝王妃笑笑,领命离去,宋嘉宁也懂了,王爷是让福公公一个时辰后再去请姐姐。 “王爷真霸道。”宋嘉宁小声地道,转身望向国公府,只希望庭芳姐姐别怪她。 国公府,一个时辰足够郭家众人平复激动的心情了,太夫人抱着可爱的重外孙女,目光一刻都舍不得离开庭芳。庭芳眼睛不够用,一会儿看父亲,一会儿看兄长郭骁,一会儿看同父异母的弟弟茂哥儿。你一言我一语的,寿王府派人来传话了,请林氏、庭芳过府做客,还说雪大,就不劳动太夫人了,这是好意。 太夫人笑着对孙女道:“看看王妃多想你。” 庭芳也想妹妹啊,好多话想跟妹妹说呢,既然妹妹都派人来请了,庭芳立即准备起来,要带女儿一块儿去。 郭骁默默站在两个堂弟身边,看着妹妹兴高采烈的侧脸,他却想到了继妹柔顺娇美的脸庞。她向来谨慎,从不招摇,连与嫡母见面都尽量克制在一个月一次,今日怎么突然有底气召妹妹过去做客?怕是寿王的意思吧? 就是不知,寿王是单纯宠她,还是刻意宠给他看的。 第159章 159 宋嘉宁十三岁那年庭芳出嫁, 后来庭芳怀孕生女, 种种不方便,一直在雄州住了三年,她才有空回京。三年不见, 没看到庭芳的时候, 宋嘉宁有些忐忑, 想象不出当了三年韩家夫人的姐姐会变成什么模样, 可是站在堂屋门前,远远看到披着斗篷走过来的长姐,看到那熟悉的温柔笑容,姐妹间三年的隔阂顿时消失地无影无踪。 原来有些人,哪怕分别多年, 重逢的时候, 亲近的感觉都不会变。 “姐姐!”宋嘉宁高兴地迎了出去。 庭芳也加快脚步, 到了近前,却想起什么般, 笑盈盈屈膝行礼:“臣妇拜见王妃。” 宋嘉宁一把将人扶了起来, 紧紧地抱住。 庭芳长得高些, 也抱住妹妹, 姐妹俩什么都没说, 就这么抱着。 宋嘉宁靠着姐姐肩膀,激动了会儿,忽然看到姐姐身后被丫鬟抱着的外甥女阿茹,三岁的小丫头, 脸庞更像韩家人,一双美丽的眼睛随了娘亲,正好奇地望着她。宋嘉宁笑,松开庭芳,走过去哄外甥女:“阿茹,知道我是谁吗?” 阿茹瞅瞅娘亲,又甜又乖地唤道:“王妃姨姨。” 宋嘉宁想过四姨母、姨母甚至王妃这样的称呼,没想到外甥女会叫的这么甜,甜的她迫不及待地抱过外甥女,用力亲了一口。刚亲完,东次间突然传来一声气势十足的娇嫩尖叫,是她的小郡主在喊娘。 宋嘉宁与庭芳互视一眼,笑着去东次间了。 昭昭与睿王府家的康姐儿一直玩不好,然后或许是宋嘉宁对庭芳娘俩表现的亲密,昭昭看在眼里,知道娘亲很喜欢新来的阿茹表姐,她也就喜欢了,爬到阿茹身边咿咿呀呀地说话,宋嘉宁有的能听懂有的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阿茹却好像都明白,认真地陪妹妹聊天。 孩子们玩在一起,庭芳拉着宋嘉宁的手,再三地端详,见妹妹脸蛋还像小时候那样圆润,只是姿色更美更媚了,气度也从容大方了很多,便知道妹妹与寿王感情必然不错,妹妹这个王妃当得很快活。 “幸好没事,不然我要愧疚死了。”摸摸妹妹娇嫩的脸蛋,庭芳自责道。 宋嘉宁错愕地看着姐姐,这是什么话? 庭芳叹息一声,提醒妹妹:“那年你们选秀,我都听说了。”听说表妹谭香玉使计让妹妹脸上出了疹子,落选回府,幸好妹妹命中有福,才没误了姻缘。庭芳早就经兄长提醒过,让她疏远舅母与表妹,庭芳照做了,但心底仍然念着一份情,直到选秀……后来兄长要安排表妹嫁给一个地方小官,舅母写信求她帮忙劝说,庭芳便没有搀和。 宋嘉宁恍然大悟,忙道:“与姐姐无关,姐姐切莫多想,况且都过去了,姐姐不提我都忘了。”她怎么会因为谭香玉责怪一直都照顾她的好姐姐呢? 叙了旧,庭芳慢慢又聊到了兄长与端慧公主的婚事上,轻声道:“大哥在信中说过,内宅一切都听母亲的,端慧虽然骄横,但她向来听大哥的话,母亲那边你不用担心。”虽然远在千里,但娘家的事情,庭芳都放在心上的。 这点宋嘉宁倒不担心,母亲早安抚过她了,宋嘉宁也相信母亲的手段,郭骁的婚事,她唯一担心的,是两人像上辈子一样,被什么事情耽误了。前世郭骁应该早就想娶端慧了,但直到端慧公主为先帝守完孝才由新帝赐婚,这辈子赐婚提前,但一日不洞房,宋嘉宁心就紧一日。 男女相处,有没有那层关系真的差很多。宋嘉宁嫁给寿王前,对寿王只有敬畏感激,婚后同床共枕的次数多了,她才觉得自己与他越来越近,以前说句话都要鼓足勇气,现在宋嘉宁都敢瞪王爷了。端慧公主脾气不好,但人长得美,宋嘉宁真的希望郭骁与端慧公主有了肌肤之亲后,会像寿王对她这样,慢慢地将端慧公主放在心里。 ~ 二月初六,太夫人六十大寿,赵恒照旧进宫当差,但昨晚向宋嘉宁提过,他晌午会去国公府赴宴。宋嘉宁知道,自家王爷不喜结交臣子,答应赴宴主要也是给她体面,因为他敬重太夫人,归根结底还是看重她的缘故。 天一亮,宋嘉宁就带女儿去隔壁了。 她来得早,宾客们尚未登门,只有郭家出嫁的三个女儿与姑爷昨晚就都到齐了。庭芳生的是女儿,二姑娘兰芳生了两个胖小子,郭符、郭恕两个舅舅一人抱一个,两对儿双生子凑在一块儿,别提多喜庆了。三姑娘云芳与宋嘉宁一年出嫁的,去年才怀上,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以前她最淘气,如今必须老老实实地坐着。 孙儿孙女们同聚一堂,太夫人坐在暖榻上,一手抱着阿茹,一手抱着昭昭,已经显得浑浊的眼睛从长孙郭骁开始看,逐个扫过,最后落在了幺孙茂哥儿脸上,看着看着,突然酸了眼睛,想偷偷地抹掉眼泪,阿茹却瞧见了,紧张道:“太姥姥哭了。” 太夫人又哭又笑,揉了揉小丫头脑袋。 昭昭仰着头,不懂太姥姥为何哭。 宋嘉宁等人也都不解地望着太夫人,太夫人平静了会儿,对着一屋孙子孙女感慨道:“上次你们聚在一块儿,是三年前,往后只会越来越忙,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团聚。”孙子们好说,孙女们要孝敬公婆照顾子女,太不容易。 太夫人想啊。 她顾虑的是孙女回家难,庭芳看着越来越老迈的祖母,担心的却是世人都难逃的岁月尽头,想想祖母不知何时可能就会去了,她眼泪便也落了下来。宋嘉宁垂首,目光斜向了郭骁那边,如果不是郭骁,她肯定会常常回来陪伴太夫人的。 郭骁也在看她,深邃的眼眸如古井深潭,里面涌动着无人知晓的复杂情绪。 最后还是郭符、郭恕哥俩佯装数落大姑爷韩政昌回京次数太少,才让气氛重新轻快起来。 日头越来越高,郭骁领着三位姑爷、弟弟们去前院招待客人了,女眷这边,云芳身子重不舒服,提前回三房去休息,兰芳的双生子太顽皮,娘仨也先走了。宋嘉宁是王妃,也是今日国公府最尊贵的客人,自然要与太夫人坐在一块儿,好在庭芳留了下来,让接下来的应酬变得轻松了些。 用过席面,宾客们还未散,刘喜过来回话,说王爷在等她一同回府。 刘喜的声音不低,暖阁中的女眷都听到了,无不惊讶地看过来,诧异王爷王妃感情居然这么好。宋嘉宁心里却忍不住腹诽,王爷真是的,她还想多陪陪太夫人呢,他先走就是,现在这样,她哪好意思叫他等,还弄得众人皆知。 女婿惦记女儿,林氏欣慰极了,太夫人则慈爱地调侃道:“王妃先回去吧,别让王爷等。” 宋嘉宁只好轻声道别,那边乳母已经抱了一直温着的厚棉袄与斗篷过来,伺候小郡主穿上。 太夫人要送,宋嘉宁坚决拒绝,就她领着乳母、刘喜、双儿往外走,经由小道走到前院,就见继父郭伯言、郭骁并肩站在自家王爷面前,送客的排场也不大,应该是王爷的意思。宋嘉宁大大方方地走过去,隐约听见春闱二字。 宋嘉宁并不奇怪,二月初九开始春闱第一场,王爷奉旨与翰林院一同监考,继父聊这个很正常。王爷越来越受皇上重用,宋嘉宁心里还很骄傲呢。 离得近了,忽听郭骁道:“可惜文和去年骑马摔了腿,不然以他的才学,定能金榜题名。” 宋嘉宁神色微变,文和,是梁绍的字。自打那年梁绍灰溜溜地离开国公府,三年未听到对方音讯,宋嘉宁都快忘了这个人了。郭骁是知道梁绍曾经送过诗给她的,现在突然提及梁绍落马,是无意还是有心? 猜忌飞快闪过脑海,宋嘉宁转瞬就恢复了正常。 但一直看着她的赵恒,还是注意到了她那片刻的异样。 郭伯言见寿王似有疑惑,误会了,淡笑着解释道:“文和是我一个表侄,书读的还可以。” 赵恒听福公公提过梁绍,太夫人的娘家侄孙,家道中落的举人,落第后离京,是个无足轻重的,可赵恒也清楚,郭骁绝不会闲的没事特意提及梁绍,她微变的表情,便是证据。 “爹爹!”女儿在叫他,赵恒目光温柔下来,接过女儿亲自抱着,领着王妃走了。 郭骁目不斜视,谁都没看。 郭伯言扫眼长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王爷下午还进宫吗?”回家路上,宋嘉宁随口问道。 赵恒颔首:“坐坐就走。”春闱将近,翰林院正忙。 宋嘉宁还想闲聊,瞥见女儿张着小嘴儿打哈欠,她笑笑,示意王爷看。 女儿困觉了,赵恒略微放慢脚步,夫妻俩走到上房门前,昭昭已经睡熟了。 赵恒交给乳母,目送乳母离开,他才与宋嘉宁进了屋。 外面冷,宋嘉宁倒了一碗热茶给他。 赵恒接过茶碗,送到嘴边,顿了顿,又放到桌子上,抬眼看面前的王妃。 宋嘉宁困惑道:“味道不对吗?” 赵恒看她这样,便明白梁绍对她没什么影响,可他不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你与梁绍,有怨?”赵恒盯着她问。 宋嘉宁瞪大了眼睛,不是她没有城府,实在是王爷这话抓得太狠太准,而且没头没尾的,任谁都想不通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她不跟他装糊涂,赵恒胸口舒服了些,拉着她柔嫩小手将人牵到怀里,捏了捏,低声道:“坦白交代,若有隐瞒,当罚。” 宋嘉宁尝过王爷的惩罚,他这样的动作也暗示着惩罚的手段,宋嘉宁耳朵根就热了。既然王爷还想着那事,宋嘉宁就不怕了,靠到他肩膀,小手摸着他胸口道:“那我说了,王爷不许生气。” 赵恒嗯了声。 宋嘉宁就气鼓鼓地道:“我与王爷赐婚前,祖母好心留梁绍在国公府读书,可他,他竟然偷偷送诗给我……” 赵恒手上力气加重了一分,旋即放松,继续问:“什么诗?念给我听。” 宋嘉宁咬咬唇,仔细回想,想不起来了。 赵恒将她回忆无果的模样看在眼里,突然失笑,低头亲她耳朵:“看来,是首烂诗。” 宋嘉宁耳朵痒,缩脖子的时候,突然记起王爷念的一首诗,有女妖且丽,一句话,她就记住了,然后又想起,梁绍除了送诗,还画了她的画像,那画技,给她的王爷当裁纸太监都不配。一个是天上的龙,一个是地上的虫,虫将她送给旁人,龙将她护在手心。 忽然情动,宋嘉宁一口亲在了他脸上,没控制好,发出吧唧一声响。 赵恒其实还有问题,还想问她郭骁是不是知道此事,可感受着她的热情,瞧见她亲完害羞挡住脸的娇娇动作,赵恒便不想问了,托起她腿,大步朝内室走去。梁绍断腿,大概是郭骁动的手脚,郭骁想讨好她,但…… “王爷,别误了进宫的时辰。” 思绪被打断,赵恒低头,她脸颊红润,杏眼含春,露出最勾人的模样,劝他去做正事。 “不急。”赵恒将她放到床上,压了下去。 郭骁千方百计讨好她,却不知道,她心里只有他赵恒一人。 第160章 160 赵恒速战速决走了, 宋嘉宁懒懒地躺在被窝, 好一会儿呼吸才平静下来,对着帐顶发呆。 王爷是怎么看出来的?为何郭骁只说了句梁绍落马,王爷就能猜到她与梁绍有怨? 这个不提, 梁绍居然落马了, 去年摔的, 伤势严重到连三年一次的春闱都不能参加, 该不会是摔跛了吧?想到这里,宋嘉宁突然发现,她心里平平静静的,连幸灾乐祸的感觉都没有,仿佛梁绍已经成了毫不相干的人。倒是郭骁, 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吗? 宋嘉宁叹了口气, 郭骁啊郭骁, 她这辈子的继兄,就算是为了太夫人, 快点收了那份心吧。 ~ 初九开始春闱, 连考九日, 十八结束, 身为主考官之一, 这阵子赵恒都是在前院睡的,每日只傍晚陪宋嘉宁娘俩待半个时辰,春闱结束那日,赵恒才在后院宿了一晚, 跟着又要操持考卷的批阅。 宣德帝重文,老三学问最好,且不迂腐,因此宣德帝才将这次春闱交给老三料理,每日都要叫考官与老三到崇政殿询问情况。赵恒只管批阅考卷,涉及到对考生的评判,他绝不多说,不想与任何考生产生联系。 宣德帝只当儿子不喜说话,倒没有多想,但老三不推荐人,他还是很满意的。春闱之前,老二睿王学了一件举人间的趣闻给他听,看似无心,其实是想推荐那考生,宣德帝听听就是,根本没放在心上。 殿试当日,宣德帝亲自出题,点了状元探花榜眼,这届考生不乏有真才实学的,宣德帝十分高兴。恰逢春光大好,忙完才子选拔的宣德帝,临时起意,突然在早朝上提出要去京城北郊的北苑春猎。 北苑是皇家的避暑园林,内有围场,本就是供帝王游玩享乐的,况且距离京城快马一会儿就到,浩浩荡荡的车驾也就半日路程,方便的很。宣德帝有雅兴,群臣自然不会反对。 宣德帝准备月中动身,在北苑住两晚,其实也就一日消遣时间,然后点了四位王爷与几位大臣伴驾,并特许可带一二家眷同游。 赵恒若有所思,成亲这么久,他好像还没有陪她出过门,最多在王府花园逛逛。 傍晚回府,赵恒来到后院,就见她抱着女儿站在院中的海棠树下,女儿一手攥着花枝,一手正在拽花瓣。看到他,她盈盈笑,女儿反应慢了一下,跟着咧开小嘴儿,大声喊爹爹。 赵恒往这边走,宋嘉宁放下女儿,让女儿自己走。昭昭学话、走路都挺快的,才一周岁零五个月,已经可以走得很稳当了,穿着一身粉色的小衣裳,一颠一颠地赶到了父王面前,手里举着刚扯下来的海棠花给父王看。 赵恒抱起女儿,看着女儿白白净净的小脸,水汪汪的大眼睛,突然又摇摆不定。 女儿太小,不适合长途奔波,而且北苑那边地势偏高春风正盛,女儿容易着凉,如果他带王妃去,女儿就一个人了,身边只有乳母陪着,两个晚上看不到父王娘亲,女儿肯定要哭。 “王爷?”见他对着女儿发呆,宋嘉宁疑惑地问。 赵恒立即回神,看看她,暂且没提,夕阳正好,他命丫鬟们搬两把藤椅放到海棠树下,一家三口在外面聊。昭昭好动,不肯一直让父王抱着,扭下去围着两把藤椅走,绕来绕去的,走到父王身后就与娘亲藏猫猫,反过来亦如此,自己玩的不亦乐乎。 赵恒看着女儿转了两圈,目光终于落到了她脸上,道:“月中,父皇去北苑,命我等随行,想不想去?” 宋嘉宁都快记不得上次出门游玩的情形了,惊喜道:“我也可以去吗?” 她从来不会在他面前掩饰情绪,想就是想,不想也容易叫人看透,赵恒看着她明亮的杏眼,微微颔首。宋嘉宁就笑了,瞥见躲在王爷身后歪头看她的女儿,宋嘉宁配合了一次,女儿躲起来了,她才想起什么,愁道:“昭昭太小了,我怕她不习惯。” 本能地认为,王爷会带她与女儿一块儿去。 赵恒转身,将女儿抱到腿上,垂眸道:“两晚便归,昭昭不去,留在王府。” 他舍不得女儿,但好歹跟女儿分开过了,宋嘉宁从生下女儿就一日没离开过小丫头,闻言顿时急了,想也不想就道:“那王爷自己去吧,我在家照顾昭昭,等过两年昭昭大了,王爷再带我们娘俩一块儿去开眼界。” 春日游玩与女儿相比,当然是女儿重要。 赵恒皱了皱眉,如果一开始她就表现出不愿意去,他绝不会勉强,但现在,她分明想去玩,是因为舍不得女儿才把自己的喜好摆在后面。女儿重要,王妃同样重要,赵恒不想他的王妃太辛苦,她守了女儿那么久,该歇歇了。 “我意已决,你随我同行。”赵恒直接命令道。 宋嘉宁抿了下唇,见他神色严肃,她鼓了鼓勇气,到底没敢坚持。 这阵子赵恒忙着春闱,现在松懈下来,晚上抱着身娇体软的王妃,那方面的渴望就又醒了,压住她便要来一回。宋嘉宁早就等着呢,柔柔顺顺地陪他腻歪了会儿,等他大手挪到她中裤上了,宋嘉宁才抱住他,软软地商量道:“王爷,我舍不得留昭昭自己在家,您一个人去吧?”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看着她妩媚狡黠的眼,赵恒只觉得好笑,她把他当什么人了?已经决定的事,难道会因为她几句枕头风而改? “你不去,谁伺候我?”赵恒正色道。 他紧紧抵着她,宋嘉宁就懂了,王爷口中的伺候,是指晚上床帏间。 那么问题来了,陪女儿两天要紧,还是守着男人不让他碰旁人要紧? 宋嘉宁嘟嘟嘴,继续撒娇,抱着他脖子问:“只是两晚,王爷忍忍不行吗?” 她胆子越来越大,竟然敢叫他忍了,赵恒什么都没说,只沉了脸。 宋嘉宁登时不敢拿乔了,忙乖乖道:“我去我去,王爷您别生气。” 赵恒没生气,低下头,继续。 到了月中,宋嘉宁怀着愧疚无比的心情,将还在睡觉的女儿交给乳母、岑嬷嬷照看,她陪自家王爷春猎去了。赵恒骑马,即将拐出王府所在的巷子时,也忍不住回头望向王府后院,想象女儿睡醒后的样子,但,女儿委屈哭泣的小脸,最终还是被她娘亲渴望的杏眼遮挡了。 女儿要哄,王妃也不能冷落了。 第161章 161 宋嘉宁许久没坐马车出远门了, 一个人闷在车中,听着窗外规律沉闷的行军声, 宋嘉宁背靠车板,情不自禁想念家中的女儿。马车轻微地颠簸, 就在宋嘉宁快要睡着时, 一道马蹄声从前面靠近,透过窗帘缝隙,宋嘉宁看到了骑在马上的寿王。 宋嘉宁熟悉的寿王,喜欢穿浅色的衣袍, 俊雅如清风朗月, 但今日出行, 王爷一身深色长袍, 双手攥着缰绳, 脚下一双黑皮靴,英姿飒爽,恍似带兵打仗的将军。这样的容貌气度, 宋嘉宁被女儿牵绊的心一下子就收回来了, 见他似乎也在往里看, 宋嘉宁连忙坐正, 掀起窗帘一角。 赵恒策马而行, 看了一路的春光,却都不及窗内露出来的那张桃花小脸,杏眼润如滴露,请示地望着他, 眼神似乎夹带倾慕。 赵恒没说话,侧身指了指官道左侧。 宋嘉宁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惊见一片连绵的桃林,暖春时节,桃花漫无边际宛如云霞。第一次看到这样广袤的花海,宋嘉宁刚刚的困乏全没了,一手掀着窗帘半掩住自己,目光在桃林中徘徊,与这里的春光比,寿王府的小花园,真有点不够看。 “北苑风光,远甚于此。”赵恒看着她道。 宋嘉宁脸颊微热,看他一眼,垂眸低语:“多谢王爷带我同行。”她只是舍不得女儿,并没有怪他霸道的意思,王爷出游想着她,宋嘉宁还是很开心的。 她没有辜负他的心意,赵恒满意了,提醒她道:“放下吧。”车外都是禁卫,她不宜露面。 宋嘉宁点点头,再看看他,才笑着放下窗帘。 一个多时辰后,车队速度放缓,帝王銮驾先进行宫,跟着是妃嫔,再然后就是几位王爷的家眷了。宋嘉宁一直在马车里坐着,并未留意其他王府的车驾,直到马车停在一处院门前,宋嘉宁由双儿扶着下了车,才发现四位王妃,只有她与恭王妃李木兰来了。 宋嘉宁怔了怔,睿王妃有孕在身,不宜颠簸,可大嫂冯筝怎么也没来?是留在王府照顾成哥儿了吗?念头一起,宋嘉宁隐隐不安,成哥儿还比昭昭大一个月呢,嫂子都没舍得来,只有她丢下女儿出门玩了,消息传出去,会不会…… “妾拜见王妃。” 思绪被打断,宋嘉宁这才发现从睿王府马车中探出来的红裙女子已经走到了她面前,看起来应该比她长几岁,一张瓜子小脸白皙莹润,眉画地又细又长,底下是双眼角上翘的狐狸眼,风流多情。宋嘉宁定定地看着此女,心底突然涌起一丝不平,这眼睛才是货真价实的狐媚啊,为何旁人动说她媚? 宋嘉宁不喜旁人乱嚼她舌头,但她不会因此反感长得媚的人,反而觉得睿王这个宠妾张氏容貌确实过人,怪不得睿王妃那么恨她。 “请起。”宋嘉宁虚扶了一把。 张氏飞快打量她一番,和善地笑了笑,然后转身朝走过来的李木兰行礼。张氏能被睿王宠爱这么多年,风头甚至盖过睿王妃,早成了京城的奇女子之一,李木兰一看见张氏异于旁人的狐狸眼,就与宋嘉宁一样,猜到张氏的身份了。 李木兰淡淡地嗯了声,径直来到宋嘉宁身边,妯娌俩一块儿往前走。 宋嘉宁轻声打趣她:“看来四殿下越来越喜欢姐姐了呢。”虽然她是三嫂,但私底下相处,宋嘉宁还是习惯喊李木兰姐姐。 李木兰面露困惑,不解道:“何出此言?” 宋嘉宁偷偷瞄眼落在后面的张氏。自家王爷带她,睿王带张氏,都是带后院最宠爱的女人,这两年恭王府新添了两个妾室,但恭王还是带了李木兰,用意还不明显吗? 李木兰哭笑不得,难得有些尴尬地道:“是,是我非要来的。”成天待在恭王府,她早就憋坏了,难得有机会狩猎,李木兰可不想错过。恭王倒是挑了一个美貌的小妾,也跟她打过招呼了,李木兰当时没反对,是不想浪费唇舌争吵,今早出发前,她直接将那个美妾撵了出去,把恭王气得够呛。 得知真相的宋嘉宁,震惊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木兰爽朗一笑,拍拍她肩膀道:“我也不在意那个,你等着,明日叫你看看我的本事。” 她豁达自在,宋嘉宁便不瞎心疼了,笑着点头。 四位王爷的院子挨得很近,宋嘉宁与李木兰道别,先回自家院子收拾。临近晌午,寿王派人来传话,说他要陪皇上用膳,叫她自己用。宋嘉宁早有预料,一个人尝了几道当地的菜式,泡个热水澡解了乏,就去内室歇晌了。 赵恒回来时,宋嘉宁已经睡熟了,赵恒站在床边,见她眉头舒展嘴角微翘,猜到她睡前应该心情不错,赵恒放了心,坐了片刻,去前院休息。下午父皇携惠妃、淑妃游园,赵恒也想带她去北苑逛逛,分房睡,她才能睡得安稳。 宋嘉宁饱饱睡了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听王爷说要带她出门,宋嘉宁忍不住笑,雀跃地换衣裳,早忘了当初曾义正言辞地抗拒过。赵恒坐在书桌前,看双儿、六儿围着她服侍,看她兴致盎然地照镜子打扮,大抵是最近一年她都守着女儿,现在没有女儿在身边,赵恒忽然觉得,她好像又变成了国公府的四姑娘,那个容易提心吊胆容易被人欺负,却也灵动贪玩的小丫头。 他看王妃看出了神,宋嘉宁透过镜子,也将王爷“痴迷”的模样看了个一清二楚,心里又甜又有点羞。丫鬟们还在呢,王爷这样毫不遮掩地盯着她,怪不好意思的。 打扮好了,夫妻俩并肩走出堂屋。 福公公笑着回禀道:“王爷,皇上去游湖了。” 北苑再大,能去的就那几处,赵恒不想与父皇撞上,想了想,对宋嘉宁道:“去梅峰。” 宋嘉宁笑:“好。”王爷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梅峰位于北苑东南侧,赵恒与宋嘉宁走前面,身后只跟了福公公一人。北苑比皇宫大多了,里面一步一景,宋嘉宁目不暇接,边看边与他闲聊:“王爷知道嫂子为何没来吗?” 赵恒道:“成哥儿,肚子不适。” 宋嘉宁吃了一惊,赵恒及时道:“没有大碍。”否则兄长也不会跟过来。 当了娘才知道养儿的辛苦,确定侄子没事,宋嘉宁松了口气,但还是道:“回京后我去瞧瞧。” 赵恒颔首,瞥见前面有片蔷薇花架,碧绿的藤蔓上开了零星几朵花,再看看她只插了一根蝴蝶簪子的发髻,赵恒朝那边指了指。春光灿烂,既然处处是景,那就不该只朝预定的梅峰去,宋嘉宁也喜欢蔷薇花,笑着随他改了方向。 谁料夫妻俩距离花架只剩十来步时,密密麻麻的碧绿蔷薇花藤另一侧,突然转过来一对儿主仆,领头的白衫青裙女子,正是宋嘉宁有过一面之缘的陈绣,两朝元老当朝宰相赵溥的外孙女。十五六岁的美貌姑娘,明眸皓齿,头上插着一朵娇嫩的白色蔷薇,更衬得她姿容清丽,如花丛中出现的仙子。 “臣女拜见王爷,拜见王妃。”眼中掠过惊讶,陈绣快走几步,身姿曼妙地行礼。 赵恒未语,视线扫过陈绣发间,薄唇微抿。 宋嘉宁没想到陈绣也来了,客气道:“妹妹请起。” 只顾着看陈绣,没注意到身边的寿王殿下,眉头皱了皱。 陈绣低着脑袋,也没看见,但瞧着寿王绣着云纹的衣摆,她心里说不出的惊喜。方才远远瞧见有人过来,陈绣下意识地躲到了花架后,未料没过多久,寿王便带王妃朝她这边走来。陈绣心怦怦跳,忍不住猜想,莫非王爷发现了她,才故意拐了方向? 那王爷为何要这样做? 陈绣只能想到一个理由,而那个理由,正是她渴望的。 “谢王爷王妃。”陈绣微红着脸站直了身子,美眸怯怯地又难以察觉地扫过寿王俊美的脸庞,陈绣守礼地只同宋嘉宁寒暄:“外祖父盛赞北苑风景,叫臣女出来逛逛,没想到会偶遇王爷王妃,打扰之处,还请王爷王妃见谅。” 她声音婉转好听,宋嘉宁下意识想客套一下,刚要开口,余光忽见王爷转身走了。宋嘉宁有点懵,但追王爷要紧,便随口示意陈绣继续赏景,她赶紧追王爷去了,转眼夫妻俩就走出了一段距离,徒留陈绣愣在原地,想不通寿王为何突然离开。 “王爷不赏蔷薇了?”宋嘉宁仰着头,疑惑地问。 赵恒看看她,冷声道:“离她远些。” 宋嘉宁这才听出来,王爷是不喜陈绣,可王爷为何会抵触一个闺阁女子呢?心思转了转,宋嘉宁恍然大悟,王爷素来不喜结交臣子,陈绣是宰相赵溥的外孙女,王爷是担忧她与陈绣亲近,惹来流言蜚语吧? 宋嘉宁先答应下来,过了会儿才谨慎地解释道:“王爷,我与陈姑娘不熟,重阳节宫中遇见,皇后娘娘叫我与嫂子喊她妹妹,我才……” 赵恒确实不喜陈绣,因为陈绣亵渎了他要摘给她的蔷薇,听王妃自作聪明想那么远,傻乎乎的,赵恒那点不悦便散了,握住她手,目视前方道:“她不配。” 不配与他的王妃姐妹相称。 第162章 162 赵恒终究还是没能陪他的王妃去梅峰赏花, 因为偶遇陈绣不久,留在别院的一个小太监便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弯腰禀报道:“王爷,刚刚大殿下过来邀您跑马, 小的说您陪王妃赏花去了, 大殿下便让小的来寻王爷,他先去马场等着。” 赵恒眼底掠过一丝不悦与无奈,兄长明知他在陪王妃,为何还非要他去跑马?但兄弟多年, 赵恒也熟悉兄长的脾气, 风花雪月要排在跑马射箭之后, 尤其是, 别人的风花雪月, 换成嫂子在,兄长未必会想得到他。 “回大殿下,说我没空。”犹豫片刻, 赵恒道。难得她甩掉女儿出了门, 今日赵恒只想陪她赏花, 明日围场上再与兄长酣畅淋漓地猎一场。 小太监领命就要走, 宋嘉宁却叫住他, 然后轻声劝身边的男人:“王爷,您还是去吧,大殿下都特意派人来请了。”王爷对她好,她自己就知道就够了, 真因为陪她拒绝了嫡亲兄长的邀请,太招摇了,宋嘉宁反而不习惯。 赵恒盯着她眼睛,想知道她是真心还是装大度。 宋嘉宁瞄眼低着头的福公公与小太监,偷偷地轻轻地拍了拍他手臂,杏眼含笑:“王爷快去吧。”她真的不介意王爷少陪她一次的。 可她越老实越谦让,赵恒便越无法狠心丢下她,想了想,问道:“可会骑马?” 宋嘉宁笑容微僵,随即撒谎地摇摇头。她会骑马,上辈子郭骁教的,但这辈子,她从来没有学过,不该会骑。 宋嘉宁刚进京时,不太会隐藏自己,后来经历的事情多了,她掩饰情绪也越来越得心应手,除非是太让人吃惊的事,譬如王爷看出她与梁绍有怨。像现在这样不经意地联想到郭骁,宋嘉宁转瞬就恢复了正常,神色变得太快,快到目光犀利如赵恒,都来不及捕捉、分析那抹微妙,暂且归于她对不会骑马这件事的遗憾。 “我教你。”赵恒低声道,眼里是对她的宠溺。既然不能赏花,骑马也是陪她。 宋嘉宁其实不太想“学”,但又不想辜负王爷陪她的心意,只能露出一个开心的笑。 马场设在围场外面,夫妻俩虽然是去赴楚王之约的,但走得并不急,闲庭散步般,耗了小半个时辰才绕到了马场附近,远远就听到了雄健有力的马蹄声。宋嘉宁好奇地加快脚步,绕过几株花树,就见马场上有三匹快马正撒蹄狂奔,为首的男人一身深紫色长袍,正是楚王,后面相隔不远的,居然是红裙飘扬的李木兰! 宋嘉宁瞪大了眼睛,再一看,李木兰身后只落了半个马头奋起直追的,可不就是恭王?只见夫妻俩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又扯远,唯一不变的,是李木兰始终领先,任恭王马鞭甩得飞起,愣是超不过去。 马场如草原,一地青草如毯,一圈结束,李木兰继续纵马而跑,宋嘉宁看不清她脸庞,只听到一串豪放清朗的笑声,以及那身随风飞扬的大红裙摆,起起落落,仿佛随时会振翅飞向高空的凤鸟。宋嘉宁看呆了,禁脔也好,王妃也好,两辈子她都是养在高墙之内的普通女子,惟愿夫妻恩爱子女平安,但那并不妨碍她欣赏李木兰这样的女中豪杰。 “好,四嫂好样的!” 马场另一侧突然传来熟悉的娇声夸赞,宋嘉宁视线移过去,这才看见同样一身胡服马装的端慧公主,与那道魁梧雄伟的高大身影,表兄妹俩并肩站在两匹骏马旁,分明是一对儿天作之合。宋嘉宁默默收回视线,心底有点后悔,早知郭骁也在,她该谢绝王爷的好意的。 “怕了?”耳边有人问。 宋嘉宁疑惑地仰头,什么怕了? 赵恒抬手,帮她将腮边的碎发别到耳后,看着她浮现顾忌的眉眼道:“慢行便可,无需赛跑。” 宋嘉宁忍俊不禁,她因郭骁在场而失了自在,王爷竟然误会她在害怕跑马。不过,感受着他亲昵的小动作,再被那样温柔的眸子注视着,宋嘉宁忽然就觉得,郭骁在与不在,她都不用在意了,毕竟,她的男人也在。 “我没有木兰姐姐……四弟妹的骑术,王爷别嫌弃我啊。”宋嘉宁笑着打趣道。 她眼中恢复了澄澈,赵恒扫眼马背上的李木兰,想象自己的王妃也那般纵马狂奔,只觉得陌生。李木兰有李木兰的好,嫂子也有嫂子的好,但她们的好,都无法吸引他。 “你画技胜她。”赵恒靠近她一步,低声道。 宋嘉宁扑哧笑了,笑完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平时总挑她作画的毛病,这会儿却夸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明夸暗损。 两人挨得近,马场内,郭骁听不见声音,只看到寿王帮她别了头发,只看见寿王逗她笑了,情状亲昵旖旎。 “三哥对三嫂还真是好呢。”亲眼目睹结巴兄长与宋嘉宁的恩爱举动,端慧公主意外地道,说完心底莫名有些羡慕,美眸如水地转向她的好表哥兼未婚夫。表哥是求父皇赐婚了,下个月两人也要大婚,但除了那次她情不自禁讨来的拥抱摸头,表哥好像都没有主动亲近过她。 郭骁垂眸,对上端慧公主期待的目光,他浅笑了下,保证道:“等你嫁给我,我会对你更好。” 端慧公主脸一红,扭头去摸她的白马了。 郭骁看着她窈窕的背影,余光见寿王、继妹靠近了,他才上前,托起端慧公主的小手道:“上马,我先陪你慢跑一圈。”普通官员家的闺秀们重规矩,定亲后别说与未婚夫近距离相处,可能连面都见不到,但端慧公主从不讲究那些,与郭骁的相处还是从前的样子,也没人敢说她闲话。 “嗯。”端慧公主满足地将手递给他,上了马,看到走进马场的三哥三嫂,端慧公主攥着马鞭,略带讽刺地看着宋嘉宁:“三嫂也来跑马吗?我怎么不知道你何时学会骑马了?” 在端慧公主眼里,宋嘉宁始终是一个平民寡妇的女儿,靠舅舅才一步登天,宋嘉宁老老实实在王府待着,端慧公主不会挑衅,但宋嘉宁居然不自量力地来马场,端慧公主就有点不爽,觉得宋嘉宁仗着三哥的宠爱,什么都想插一脚。 赵恒很不满端慧公主针对他的王妃,但除非端慧公主太过分,他都不便开口帮她。 宋嘉宁若还是国公府的四姑娘,与端慧公主是单纯表姐妹的关系,她大概不会还嘴,但她现在是寿王妃,一言一行都关系自家王爷的体面,为了王爷,宋嘉宁也绝不会闭着嘴巴,任由端慧公主嘲讽,好像她怕了对方一样。 迎着端慧公主高傲的打量,宋嘉宁浅浅一笑,心平气和地道:“正因为不会,所以才想学学。” 端慧公主抿了抿唇,面现怒色。 郭骁朝寿王、继妹拱拱手:“王爷、王妃自便,臣先陪公主去跑马。”身为准驸马,他有不向诸位王爷行大礼的资格。 赵恒没看他,领宋嘉宁去挑马,一刻钟后,他亲自给王妃挑了一匹温驯的棕色母马。马牵出来,赵恒指着马鞍、马镫,简练地为她讲解骑马技巧。宋嘉宁前世都学过,可她喜欢听他再讲一遍,时不时认真地点头。 教完了,剩下只差练习,赵恒托起她手道:“我扶你。” 宋嘉宁嗯了声,看看面前的大马,她努力回忆当初第一次上马时的情形,所以一上去,便惊慌地弯腰抱住马脖子,生怕自己掉下去。她本就是胆小的人,装胆大不容易,装胆怯太简单了,赵恒并未怀疑,只觉得她这样太傻,又很可爱,站在旁边,耐心地鼓励她。 远处楚王坐在马背上,看到亲弟弟与媳妇黏黏糊糊的样,既嫌弃弟弟太宠媳妇,耽误了与他跑马,又触景生情,突然特别想留在京城的冯筝。楚王旁边,恭王也在看三哥那里,看着三哥手把手地教导娇滴滴的三嫂学骑马,再斜眼一侧随时准备出发开始第三轮赛跑的李木兰,恭王别提多窝囊了。 他也想要个娇花似的王妃,而不是跑地比他还快让他丢人现眼的女中豪杰! “大殿下,可以跑了吗?”李木兰不耐烦地问,搞不懂寿王教马有何好看的。 楚王回神,刚要点头,目光忽的一顿,朝郭骁喊道:“平章一起来?” 郭骁闻言,看向端慧公主。 表哥竟然要听她的话,端慧公主高兴极了,痛快道:“表哥去吧,跑第一!” 郭骁笑笑,催马去了楚王那边。 马蹄声阵阵,转眼就从远处跑到了宋嘉宁这边,楚王领先,高声调侃亲弟弟:“老三你磨磨蹭蹭的,是不是不敢跟我们比?” 他一开口,正拼命与李木兰争抢第二的恭王,也跟着起哄起来:“是啊是啊,三哥不敢比……” 声音未落,突然变成大骂:“郭骁你卑鄙,趁我分心超过我!” “承让!”郭骁愉悦地道。 马蹄声远了,宋嘉宁低头,看身边的王爷。 赵恒并不在意楚王、恭王的激将,见她似是忐忑,赵恒平静道:“不急,等你熟了,我再去。” 他心胸豁达,宋嘉宁却不想自己的王爷因为她被人嘲笑没胆,故不想再装笨了,骑了一会儿,慢慢表现地熟练了起来,然后劝他去与男人们跑马。赵恒见她自信从容,知道她是真会了,出发前,别有深意地问她:“想我赢?” 宋嘉宁当然希望他赢啊,第一多有面子,但她不知道他骑术如何,怕他输了难过,便柔柔地道:“我就想看王爷跑马,赢不赢我都喜欢。” 她体贴,赵恒若是无能,自然满意,但…… “等我回来。”赵恒捏捏她手,命福公公守着她,他翻身上马,朝刚跑完一轮的楚王等人赶去。 宋嘉宁停在原地,紧张地望着他。 “咱们赌一赌?”端慧公主策马靠了过来,挑衅地睨着宋嘉宁道,“若是三哥比表哥快,我将头上的凤簪给你,若表哥比三哥快,你……”上下端详宋嘉宁一番,然后指着宋嘉宁手腕道:“你把那镯子给我。” 宋嘉宁不用低头看,也知道端慧公主说的是王爷送她的那支血玉镯子,这镯子她从王爷送她那日起就一直戴着,日夜不离身,宋嘉宁又怎会冒然与端慧公主打赌? “我不喜赌,就看个热闹吧。”宋嘉宁直接拒绝了。 端慧公主胸口一闷,正要嘲笑宋嘉宁不敢赌,福公公突然兴奋道:“公主快看,要开始了!” 端慧公主、宋嘉宁同时抬头,就见马场对面,楚王、寿王、恭王、郭骁以及李木兰稍微错位排成一道弧线,随着楚王一声大喝,五匹快马便如离弦之箭,同时射了出去。宋嘉宁不由攥住了衣襟,眼睛紧紧盯着那道月白色的身影,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马场中,恭王只觉得几道影子飞速从身边经过,一抬头,震惊地发现大哥、三哥、郭骁几乎是并驾齐驱,只有李木兰待在他身边,她好像也很吃惊,然后侧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跟着竟放慢了马速。 恭王愣住,下一刻反应了过来,李木兰故意在让他! 恭王大怒,气得勒住马缰,不跑了! 第163章 163 恭王气得不跑了, 李木兰也停了下来,松松攥着缰绳, 抬头看前面的三人。楚王紫袍、寿王月白长袍、郭骁墨袍,三道身影几乎持平, 马头相差不远, 但如果继续下去,因为要跑一圈,内侧的楚王路短,必然第一。 楚王之勇, 弓马刀枪皆娴熟。 然而楚王第一次感受到了压力, 上一轮他就看出来了, 郭骁根本没有使出全力在跑, 这让他很恼火, 要跑就酣畅淋漓地跑,他不需要任何人因为他是王爷而让着他。如今郭骁全力以赴,楚王看他就顺眼了, 让楚王吃惊的是, 他喜欢舞文弄墨的亲弟弟, 竟然丝毫不落, 隐隐有超过他的趋势。 跑在外侧的郭骁, 同样诧异于寿王的速度。在郭骁看来,寿王除了身份比他强,脸比他白,唯一的长处便是读书, 一个白面书生,郭骁是存了轻视之心的,然而一跑上,郭骁就看出来了,寿王绝非普通书生! 两个人各有所思,赵恒心无旁骛,只盯着前面的终点。骏马奔驰,风声在耳边呼啸,赵恒黑眸微眯,全身血液只叫嚣着痛快二字。年少时候,他也曾骑马射箭事事争先,但即便他得了魁首,父皇只会惋惜,旁人只会同情,一道道目光如秋日的雨,浇灭了他的热血。可今日不同,在他身后,有个温柔可爱的小王妃盼着他赢,在为他紧张捏汗,他赢,便有了意义。 兄长也好、郭骁也好,谁与他争赵恒都不在意,他不想赢过谁,他只想赢给她看。 一声鼓响,三匹骏马同时冲过终点,冲劲儿未散,继续往前跑了一段距离,然后三人转身,同时看向终点两侧负责裁判的红衣小太监,因为连他们都不确定到底是谁胜出。对面宋嘉宁、端慧公主同样紧张地盯着那两道红影,特别是宋嘉宁,本来对王爷不抱信心,亲眼看完王爷跑马的飒爽英姿,宋嘉宁本能地觉得,是她的王爷赢了! 就在此时,两个小太监互相确认过彼此的结果后,一人高声报道:“本轮,寿王殿下胜!” 期盼得到证实,宋嘉宁兴奋地叫了一声,叫完才不好意思地左右看看,脸庞羞红,杏眼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家王爷。福公公呢,亲身见证了寿王是如何从热血少年变成一心修仙的孤寂皇子,阔别多年再次见到王爷意气风发,福公公竟然喜极而泣,怕被王妃看见笑话,他假装被沙子迷了眼睛,抬手按揉。 主仆俩都跟过年似的高兴,一旁端慧公主脸色难看极了,楚王胜没什么,但刚刚她信誓旦旦表哥会赢,还提议与宋嘉宁打赌,一转眼表哥就输给了寿王,端慧公主便觉得颜面扫地。然而端慧公主并不责怪输了马的好表哥,只恨一脸欢喜的宋嘉宁,想到宋嘉宁初上马时的狼狈,端慧公主突然一鞭子甩在宋嘉宁的马屁股上,边甩边亲昵地笑道:“三哥赢了,三嫂还不去祝贺?” 宋嘉宁一直在看前面,福公公扭头擦激动的泪,谁都没料到端慧公主会出手,骏马突然前冲,宋嘉宁下意识抓紧缰绳,身体也朝前扑去,眨眼的功夫就跑出去了,快到福公公都没反应过来! 终点这边,楚王用力拍了拍弟弟肩膀,先夸了弟弟一通,然后不服气地道:“你平时文弱书生似的,方才我与平章没有准备,才叫你拿了魁首,等会儿咱们再跑一圈,三弟再赢,大哥才服你,平章说是不是?” 郭骁呼吸已经恢复平稳,看眼寿王,刚要开口,余光中端慧公主旁的那匹褐色骏马突然嘶鸣一声飞了出来!郭骁心头猛缩,知道她不会骑马,调转马头便冲了出去。赵恒同时发现了王妃的危险,神色陡变,胯下骏马飞奔而出。 这一次,两人难分上下,另一侧李木兰也着急地去救人了。 宋嘉宁上辈子学会的骑马,但那时郭骁始终陪在她身边,除了与郭骁同骑,她一个人不曾快跑过,更没有应对过惊马的情况。马跑得太快,她吓得脸白如纸,手脚发软,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直到惊慌之余瞥见王爷、郭骁同时朝她冲来! 那一刻,宋嘉宁心都凉了,王爷救她她感动,郭骁来凑什么热闹?宋嘉宁相信郭骁此时只是想救她,但她真的不需要。担心被郭骁抢了先,宋嘉宁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勇气,双手攥紧缰绳用力一扯,骏马剧烈甩了两次脑袋,感受到主人的心意,居然慢慢停了下来。 惊险解除,宋嘉宁贴身的小衣都被汗水打湿了,身体僵硬地坐在马上,再也没力气动。 郭骁最先勒马,停在原地,黑眸复杂地看着寿王继续跑向她,另一侧李木兰也停了下来,目光明亮地盯着宋嘉宁。没看出来啊,娇滴滴花瓣般柔弱的嘉宁妹妹,居然还有这等临危应对的勇气与本事,或许,以后她可以多约嘉宁妹妹出去跑马? 宋嘉宁真没有李木兰想象的那么勇敢,心有余悸,看见赶过来的丈夫,宋嘉宁眼睛一酸,眼泪就滚了下来,刚刚差一点她就落马了,没人知道其中的凶险。 赵恒看到了她的泪,没说话,驱马顿在她马旁,大手一捞,便将她抱到了他马上,身体接触,才发现她哆嗦地厉害,一过来便钻到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胸口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弱哭声。赵恒一手抱她,低头蹭她脑顶:“没事了,安安别怕。” 宋嘉宁点点头,哭声未止。 赵恒看看她那匹马,听到马蹄声,他抬起头。 骑马的端慧公主与狂奔的福公公几乎同时赶到,福公公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扑通跪下便请罪认错。端慧公主神色坦然地坐在马上,瞅瞅缩在结巴三哥怀中的宋嘉宁,端慧公主无奈解释道:“三哥,你赢了马,我想让三嫂过去贺喜,就轻轻帮她拍了下马,没想到那马性子野……幸好三嫂没事,不然我都无颜见三哥了。” 语气轻飘飘的,分明没把宋嘉宁的惊险放在心上,眉宇间反而能看出一丝幸灾乐祸。 “下马,赔罪。”赵恒冷声道。 端慧公主手上一紧,想要糊弄过去,却对上了兄长那双略显狭长的眼睛,没有任何温度地盯着她,什么都不说,眉头也不皱,竟比表哥发火时还吓人。端慧公主有点怕,但还没怕到乖乖听话的地步,瞧见斜对面表哥靠过来了,想起表哥对宋嘉宁的维护,端慧公主这才嘟嘟嘴,翻身下马,忍气吞声地朝宋嘉宁道:“今日是我不对,还请三嫂原谅我一回。” 宋嘉宁一点都不想原谅。端慧公主言语上欺负她,宋嘉宁不疼不痒的,都能忍,但这次端慧公主明知道她才学会的骑马,居然还做出那等举动,若非她命大,恐怕已经落马了,轻则摔破脸,重则断腿丧命。 但那是公主,是皇上、淑妃宠爱的女儿,是太夫人的外孙女,端慧公主都已经认错了,宋嘉宁只能违心客套。 偷偷抹了抹眼睛,宋嘉宁准备扭头,谁料刚用了点力,腰间那条结实有力的手臂突然将她抱得更紧,与此同时,身下的骏马继续往前走了,缓缓地走,但还是眨眼便将愣在那里的端慧公主抛到了身后。 王爷这么护着她,替她打了端慧公主的脸,宋嘉宁顿时觉得出了一口气,抱紧他腰小声道:“多谢王爷。” 赵恒目光变冷。 这句谢,他受之有愧,如果不是他有口疾,如果不是他最不受宠的皇子身份,端慧公主怎敢屡次轻视他?端慧公主欺负他的王妃,便是不将他看在眼里。换个皇子,赵恒打一拳骂两句都能为她出气,一个公主,他若打骂,会叫人看不起。 所以,除了让端慧公主赔罪,他目前无法真正地帮她报复回去。 但…… 看看怀里的王妃,赵恒亲亲她脑顶,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道:“等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等什么?宋嘉宁茫然地仰头,却见他低下来,亲在了她眉心。宋嘉宁脸红了,轻声提醒他:“这边都是人……” 赵恒嗯了声,骑马带她回了别院,进屋先查看她身上。宋嘉宁没受什么严重的伤,只有手心被缰绳摩出了两道轻微的红痕,也是她手太娇嫩的缘故,看着吓人,按着并不疼。但这已经足够叫寿王动怒了,命人赏福公公十板子。 宋嘉宁得过福公公多次提醒,王爷喜欢什么厌恶什么,都是福公公陆陆续续告诉她的,见寿王居然要罚整个王府第一有功的福公公,宋嘉宁连忙求情道:“王爷,这事不怪福公公,您训他两句就是,别打板子吧?” 赵恒幽幽地盯着她。 宋嘉宁咬咬唇,不敢再说了。 过了一会儿,福公公领完板子来磕头赔罪,发誓以后绝不敢疏忽。宋嘉宁知道自家王爷与福公公有多年的主仆情分,柔声安慰了福公公几句,再用眼神示意双儿送几瓶伤药给福公公。 ~ 马场上,楚王得知弟媳妇惊马是端慧公主动的手脚,毫不留情地训了端慧公主一顿,但他的训与赵恒又不一样。在赵恒眼里,端慧公主只是一个外人,楚王却把端慧公主当妹妹看的,是兄长教训顽劣妹妹的口吻。 这样的教训,端慧公主一点都不怕,撒撒娇就过去了。 楚王走了,恭王还想再跟李木兰跑两场,李木兰见端慧公主、郭骁似乎还要留在马场,她看端慧公主碍眼,下马便往回走。恭王一个人跑马没意思,只好追上自己的王妃,开始算李木兰故意让他的账。 李木兰懒得理他。 这边端慧公主终于鼓起勇气,偷偷转向沉默半晌的好表哥。 郭骁看着她卖乖讨好的模样,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惊马上继妹惨白的脸庞,是继妹被寿王抱过去夫妻同骑离开的亲密背影,哪一件都让他迁怒罪魁祸首端慧公主。眼中不自觉地染上寒霜,他声音冰冷:“嘉宁是我妹妹,也是你表姐。表妹,我能容忍你骄纵跋扈,但,如果你因为一时不快便出手伤人,那就是心狠歹毒,我……” “我不敢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表哥你别生气!”端慧公主越听越害怕,及时打断郭骁,白着脸保证道。其实甩完鞭子,发现宋嘉宁有落马的危险时,端慧公主就后悔了,她只是看不惯宋嘉宁赌赢了的得意样,没想害她。 郭骁不太信这话,但,他只能选择信。 “我是怕你惹怒寿王。”郭骁叹息道。 端慧公主挑眉,信以为真,眼睛立即亮了起来,又恢复了公主的趾高气扬,哼道:“惹怒又如何,我还怕他不成?” 郭骁意味深长地提醒她:“皇上在,你不用怕,将来……” 端慧公主眼睛睁大,与郭骁对视片刻,皱眉道:“那也轮不到他啊。”说完了,端慧公主脑海里忽的浮现楚王的身影。父皇最偏心大哥,大哥登基倒真有可能,到那时,亲兄弟当然比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亲,还有楚王妃冯筝,更是恨不得与宋嘉宁一条裙子两人穿。 端慧公主不是没琢磨过皇位的问题,但她一直都认为哪个皇兄登基对她来说都差不多,如今表哥提醒,端慧公主才意识到,她若不想被宋嘉宁压过去,就得求菩萨保佑皇位落到二哥或四哥头上……不对,四嫂李木兰也是宋嘉宁一伙的,还是二哥最合适,她与二嫂睿王妃也更亲些。 “总之,以后别轻易得罪人。”见她沉思结束,郭骁再将话题引回马场的不快。 端慧公主明白了,郑重点头,只是,随着郭骁走出马场的路上,端慧公主后知后觉地记起一幕。当时宋嘉宁惊险无比,除了寿王要救她,表哥也拼了命似的朝宋嘉宁狂奔而去,那么急切,虽然是出自兄长对妹妹的关心,端慧公主还是有点吃味。 可她没有道理为这个计较。 “表哥,哪天我的马受惊了,你也会第一个冲过来救我吗?”端慧公主期待地看着郭骁问。 郭骁不假思索道:“会。” 若继妹是他的妻,甚至她只是没有出嫁,还是他的妹妹,郭骁都会冲过去将她抢到自己的马上,会紧紧抱住她安慰,除了让端慧公主道歉,他还会训斥端慧公主,为她出气,而不是像寿王那样,什么都不说便离去。 他早就说过,他才是最在意她的人。 ~ 黄昏时分,赵恒托着宋嘉宁的小手,再次帮她上药,清清凉凉的祛瘀膏药被他缓缓地揉匀在她手心,揉一下痒一下。 “我自己来吧。”宋嘉宁看他一眼,轻声道。 赵恒不语,抹匀了,还帮她吹了吹,将宋嘉宁的心吹到了酒坛子中,晃晃悠悠地醉了般。本来就在他腿上坐着,现在她露出这副邀君采撷的样,赵恒喉头一动,随手将瓷瓶放到一旁,唇已经含住了她,渐渐加深。 夫妻撇下女儿出门游玩,少了一层束缚,动情起来就更炽热,何况才经历一场惊险,更渴望通过身体的纠缠来释放残余的后怕。然而就在宋嘉宁已经被他揉成一滩春水衣裙即将脱落的时候,双儿忽然在外面禀报,说是恭王、恭王妃来探望了。 宋嘉宁化成水儿的身子顿时僵硬起来,杏眼水蒙蒙地望着他,遗憾又羞臊,恍如被人捉奸。 客人登门,赵恒只能放开她,一个人去净房平复,等他出来时,宋嘉宁已经收拾好了,衣裙齐整,唯有脸蛋艳若牡丹,妩媚勾人。赵恒不想让恭王瞧见她这样,便让她在后院堂屋等着,他去前院招待恭王,单独叫李木兰来找她。 “三哥,三嫂没事吧?”恭王犹不知道兄长对他的提防,落座后,关心地道。他对宋嘉宁没多深的感情,只是动过一点心,自然希望她平安无恙。 “没有大碍。”赵恒淡淡道。 他话少,恭王靠着椅背,挠挠脑袋,数落了端慧公主两句。 赵恒没有附和,反而大度地将错揽在自己的王妃身上:“骑术不精,不怪端慧。” 恭王听了,佩服道:“三哥就是好脾气,换成我……” 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三嫂娇娇嫩嫩的需要三哥保护,他家那位女中豪杰,端慧公主真敢得罪她,李木兰还不一鞭子甩回去,哪轮得到他们爷们英雄救美?提起这茬,又记起李木兰骑术比他强的事,恭王摸摸鼻子,自己抬不起头,连三哥看他,恭王都觉得三哥好像在笑他似的。 恭王越想越憋屈,憋屈地想做点什么发泄发泄。 回到隔壁自己的别院,看着李木兰丢下他径直朝后院走去,恭王心头一动,嘴角翘了起来,笑里透着几分邪恶。李木兰再厉害,骑术再高,终究都是个女人,到了晚上,还不是得乖乖让他骑? 在恭王看来,李木兰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女人味,床帏间木头似的一动不动,敦伦起来都没意思,所以恭王不爱去她屋里。但今晚,想到可以在床上征服她,征服那个在马场上朝他耀武扬威的红衣女,恭王竟然前所未有地冲动起来,迫不及待地跟了过去。 明日狩猎,李木兰先吩咐丫鬟们摆饭,她随手拿起弓走到院中练习手感。瞥见恭王脚步轻快地过来了,回想每次恭王主动找她都没好事,李木兰收起弓,皱眉问道:“你来作何?” 恭王不爱听,瞪着她道:“你把伺候我的柔儿撵走了,你说我找你做什么?” 王爷睡王妃,天经地义。 李木兰抿唇,不喜欢那事,但想想最多也就一刻钟,多洗次澡而已,就懒得与他计较了。 “你这弓太轻,射不远。”恭王敲敲她手中的紫衫木弓,嫌弃道,女人就是女人,用不了大弓。 李木兰当他放屁,力气天生不如人,他也只能用这个打击她。 她继续拉弓瞄准,恭王负手站在一旁,默默地看她。恭王喜欢白白嫩嫩的女人,李木兰肤色偏黑,自打掀开盖头,恭王就开始嫌弃了,也没有仔细打量过这位王妃,现在耐心看,意外发现李木兰其实也是个美人,长眉凤目,那偏首眯眼瞄准的姿势,竟比后宅几个小妾搔首弄姿时还勾人,还有她紧抿的红唇…… 恭王有点口干舌燥,成亲这么久,他还没吃过她的嘴儿。 靠近两步,恭王站在她斜对面,施舍般地道:“我那儿有把黄金木做的弓,轻弓,你若想要,回去我送你。”她若温柔点,会讨好他,他早就送她了,现在虽然是他主动给,但恭王不想叫她看出来,他是在宠她。 李木兰无动于衷,这把紫衫弓是祖父亲手为她打造的,别说恭王送她黄金木做的弓,便是黄金做的,她也不稀罕换。 嫌恭王聒噪,李木兰将弓交给丫鬟,去堂屋坐着了。 晚饭很快摆好,李木兰自吃自的,只在恭王不知第多少次看过来时,皱了皱眉,不懂这人又在打什么主意,先前莫名其妙要送她弓,莫非有事相求?李木兰想不通,索性不理会,饭后看会儿兵书,听恭王从浴室过来了,李木兰放下兵书,照旧去床上躺着等着,眼睛紧闭。 恭王绕过屏风,最先看到的,是她一马平川的胸,胸平腰细,再往下,是一双被中裤遮掩的长腿。眼前掠过她翻身上马的英姿,恭王越发燥热,到了床边,他像以前那样压到她身上,但这次,恭王没有直接干事,而是盯着她被灯光照得柔和几分的脸,咽咽口水,然后俯身,慢慢地贴上她的唇。 李木兰一惊,平时都不碰嘴,今晚突然这样,能不叫她警惕吗? 因为警惕,李木兰伸手就去推他,结果没掌握好力气,恰好恭王也有点紧张,竟被她一下子掀了出去,仰面摔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李木兰没反应过来,床下恭王看着帐顶,愣了会儿才勃然大怒,跳起来,指着床上的女人骂道:“大胆!” 李木兰承认她有错,人家是王爷,她害王爷摔了跟头,这叫不敬之罪,因此并未反驳,只坐正了,平静无比地道:“是我失手,王爷若要责罚,尽管开口。”嫁给恭王这么久,李木兰也摸清了恭王的脾气,胸襟尚可,应该不会有重罚。 恭王拍拍屁股,见她大义凛然无所畏惧的模样,他瞄眼她嘴唇,哼了哼,坐下道:“你老老实实坐着,别再乱动。” 李木兰不解地看着他。 被她这样盯着,恭王有点下不去嘴,斥道:“眼睛闭上。” 李木兰再次防备起来:“王爷究竟要做什么?” 她还好意思问? 恭王火大,一边脱中衣一边瞪着她道:“亲嘴,亲嘴懂不?” 李木兰:…… 李木兰对恭王没什么感情,只知道既然嫁过来了,就该履行妻子的职责,故恭王要亲嘴,她就默许了,亲着亲着,体内突然涌起一丝陌生的怪异感觉。李木兰不习惯,恭王却根据她身体的变化猜到她也开始享受了,因此更卖力起来,双手抱紧她不叫她躲。 李木兰尽量忍着,直到她发现恭王似乎在故意耽搁,只为了叫她发出她一直忍着的声音。 “要就要,不要睡觉。”李木兰攥住他手,冷声道。 恭王又冒火了,旁的女人求他伺候他都懒得管,今晚主动给她,她居然还嫌弃! 既然她不知好赖,恭王便直接真刀真枪地来了。摁着她肩膀,想象她是匹马,太快活,又存心逗她,恭王邪笑着在她耳边喊了声“驾”。李木兰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士可杀不可辱,李木兰目光一寒,扣住他肩膀往旁边一甩,便将恭王摔到床内侧,她紧跟而至,学他那样,“驾”了回来! 恭王:…… 反了反了,他居然被自己的王妃强了! 第164章 164 宋嘉宁感觉有人在动她的手, 她困惑地睁开眼睛, 帐内昏暗,窗外鸟儿叫声清脆, 宋嘉宁微微转身,就见王爷穿着中衣坐在身旁,大手托着她的小手在看, 指腹在她手心抚过, 温温柔柔的痒。 刚睡醒的她,不明白王爷在做什么。 “好了。”赵恒握着她手, 眼里带了笑。 宋嘉宁终于记起来了, 昨日惊马,她手心被缰绳勒出了红痕, 王爷比她还紧张, 半夜一场缠绵后,还亲手帮她重新上了一回药。这样的体贴与在意,真是比蜜还甜。宋嘉宁未语先笑,歪身枕到他腿上,眷恋地抱住他腰, 蹭了蹭。 赵恒低头,看见她长发如瀑散开, 他来来回回顺了几遍,听着窗外一声一声的鸟叫,低声道:“今日狩猎,可有想要的?”昨日跑马, 她希望他赢,所以他赢了,但已经出了一次风头,今日赵恒不准备再争先,只好送她想要的哄她开心。 “鹿、兔、狐狸,或是其他,你挑。” 北苑养了诸多奇珍异兽,但围场放养的全是没有攻击性的兽类,毕竟狩猎的是帝王、皇子,万一出个好歹,没人担待地起,而且父皇只是想活动活动筋骨,未必真想猎豺狼虎豹彰显威风。 除了鹿皮狐毛,宋嘉宁只在书中看到过鹿、狐狸这样的林兽,闻言兴奋地坐了起来,拉着他手道:“我想要只狐狸,有白色的吗?” 赵恒笑着颔首,确认道:“那就白狐?” 宋嘉宁点头,想了想又犹豫着补充道:“可以要活的吗?我想带回去,给昭昭看。”漂亮的白狐狸,她漂亮的女儿肯定也会喜欢的,墙头落下几只麻雀,女儿都看得目不转睛,麻雀飞了还要哭一哭,最后刘喜抓了两只养在笼子里,女儿才满意。 一提女儿,赵恒也想了,摸了摸她脑袋,应许道:“好。” 她要白狐狸,他就给她猎白狐狸。 温馨片刻,夫妻起床更衣,因为一会儿王爷要去狩猎,干的是力气活,早餐厨房准备的十分丰盛。巴掌大的肉馍,赵恒连续吃了四个,看得宋嘉宁都惊呆了,第一次知道自家王爷也有如此粗犷的一面,不过王爷长得俊,吃得多仪态也好看。 饭后漱口,赵恒将茶碗放回托盘,见双儿捧了一个羊皮水囊来,他意外地看向王妃。 宋嘉宁认真道:“王爷要在围场待一个多时辰,风吹日晒的,多半会口渴,这水囊不重,王爷挂在腰间,不碍事的。” 赵恒失笑,他随父皇来过围场,弓箭、水囊围场那边都会预备,无需他们自带。但她事无大小都为他着想,赵恒很受用,点点头,看了眼福公公。福公公心领神会,一边去接双儿手中的羊皮水囊,一边笑眯眯地奉承王妃:“还是王妃心细,我都没想到。” 宋嘉宁脸颊微红,倒是发现福公公走路稳当,仿佛昨日没挨板子一样,颇感欣慰。福公公可是王爷身边的第一功臣,王爷在翰林院、中书省做事全靠福公公帮忙解释,王爷出门,有福公公跟着,她都安心。 准备妥当,夫妻俩出发了,才出门,就见恭王、李木兰也出来了,赵恒是兄,宋嘉宁随他停步,等恭王夫妻过来见礼。春光明媚,微风习习,宋嘉宁笑着打量二人。李木兰一身大红色胡服女装,神采飞扬英姿飒爽,恭王一身宝蓝色长袍,比李木兰高了一头,同样玉树临风,只是恭王昨晚似乎没睡好,眼底泛青,这不,短短一段路,恭王竟然打了两次哈欠。 “三哥,三嫂。”恭王摇摇头,努力清醒地打招呼,刚喊完三嫂,忍不住又要打哈欠,连忙抬手挡住脸,心里又将李木兰骂了一通。平时看着木头似的,对他也不在意,没想到都是装的,昨晚他对她只是稍微好了点,她便热情得像头发了情的母马…… 李木兰热情,恭王其实也是占了便宜的,但他不甘心被一个女人压,因此第一次结束,恭王歇了会儿,又翻到了她身上,没过多久又被她反压……第二次,第三次……累了就睡,醒了继续,一晚上,恭王都忘了他到底疯了多少次。 一觉醒来,李木兰没事人似的,仔细看精神好像更好了,凤眼中好像带着光,恭王却腰酸腿酸,差点没能坐起来,沐浴的时候照镜子一看,好家伙,腰上被她按了两个清晰的手印出来,真把他当马驾了。 放下袖子,恭王忍不住斜了李木兰一眼。 李木兰没看他,宋嘉宁却注意到了恭王上扬的嘴角,好像在回味什么似的,但任凭她如何猜测,也绝想不到昨晚隔壁别院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王、睿王也陆续出门了,睿王虽然带了宠妾张氏过来,但也只能留在别院,留着晚上侍奉他,似春猎这样的热闹,惠妃、淑妃、宋嘉宁等王妃以及其他随行官员的夫人、女儿可以观看,张氏却没有资格。 兄弟四个走前面,宋嘉宁与李木兰跟在后头。 “一会儿狩猎,你去不去?”李木兰笑着问宋嘉宁,“依我看,你有骑马的天分,多练练便可。” 宋嘉宁想也不想就道:“算了吧,我既不敢骑马也不会射箭,还是在外面等姐姐好。” “胆小如鼠。”李木兰轻轻揉了揉她头,好好的习武苗子,偏生没有习武的心。 一行人先去宣德帝的行宫,再随宣德帝一道步行前往围场,离得并不远,两刻钟左右的路程。围场这边,随行官员、女眷早已等候多时,文臣以宰相赵溥领头,武官以枢密使曹瑜为先,宋嘉宁看到了队列中的郭骁,继父郭伯言并未来。 宣德帝站在中央,鼓舞了一番士气,目光扫过一身胡服的李木兰,宣德帝抚须打趣道:“恭王妃自幼习武,尽得李家武学真传,身手不输男儿,楚王你们不可掉以轻心。恭王妃也要拼尽全力,若你能排进前三,朕必厚赏。” 李木兰出列,拱手道:“木兰领命。” 宣德帝赞许地点点头。 “父皇,我也要去狩猎,若我赢了,父皇也要赏我。”端慧公主突然跳出来,俏生生地撒娇道。 宣德帝刚要以女子不宜狩猎为由拒绝女儿,瞥见四儿媳恭王妃,顿时觉得这话说不出口,想想围场中没有猛兽,宣德帝就笑道:“好,你也去,我大周男儿英勇,女子亦有豪情,除了恭王妃与公主,还有谁想上场比试?” 转身看向淑妃、惠妃身后的一众女眷。 宋嘉宁下意识望向斜对面的王爷,皇上这话说的,好像更希望女子有豪情似的,她不去,岂不是显得没豪情?会不会让王爷面上无光啊? 赵恒看看她,难以察觉地摇摇头。 宋嘉宁松了口气,真怕王爷赶她去狩猎。 她没胆,端慧公主讽刺一笑,嘴唇一动,差点就要挑衅了,幸好及时记起了表哥的警告。端慧公主不怕得罪寿王,但她不愿再因为宋嘉宁与表哥闹不快,目光一转,落到了何夫人身旁的陈绣脸上,笑道:“妹妹过来,四嫂跑得快,你陪我做伴。” 陈绣偷偷瞄眼寿王,心跳加快,迅速意识到这是个接近寿王的好机会,可是…… 陈绣再转向文臣那边,果然看到她头发花白的外祖父赵溥,沉着脸,一脸不赞同。陈绣眼神黯淡下来,高祖皇帝在时,外祖父就是宰相,权倾朝野,高祖皇帝私底下把外祖父当兄弟看,外祖父在朝堂上行事霸道,敢作敢为,唯一忌惮的是怕沾上结党营私的名声,非但平时不与朝臣来往走动,在子女婚事上,更是将两个女儿嫁给了平民百姓,舅母也是百姓出身。 外祖父这样做,赢得了高祖皇帝的信任,却委屈了她母亲、姨母,如果母亲嫁进高门,养尊处优的,未必会难产而死。想到从未见过面的可怜的母亲,陈绣咬咬唇,目光突然坚定起来。外祖父小心谨慎了大半辈子又如何?还不是因为当初坚持皇位应传子不传弟得罪了当今皇上?新帝一登基便先将外祖父贬了官,外祖父在河阳隐忍十来年,才终于找到机会重回朝野。 外祖父已经老了,她再不为自己争取,恐怕也要沦落到嫁给普通百姓。当年母亲、姨母不敢反抗外祖父,最终抑郁而终,陈绣不想走母亲姨母的老路! “外祖母,可以吗?”仰起头,陈绣乖巧地询问身边的外祖母何夫人,十五六岁的姑娘,美丽的眼睛中装满了期待。 何夫人为难了。围场里面都是男人,李木兰已经当了恭王妃,不必避讳,端慧公主也与卫国公府世子定了亲,外孙女正是议婚的年纪,如花似玉的姑娘冲进围场,容易出是非。可是,皇上亲口鼓励这些小姑娘们去狩猎,外孙女摆明想去凑热闹,她当着众人的面反对,岂不是驳了皇上的面子? 短暂的思忖,何夫人有了决定,慈爱地道:“既然公主盛情相邀,你去便是,但只许在外围猎猎兔子,不许随便乱跑,打扰了皇上、王爷们的雅兴。”外孙女向来乖巧懂事,只要乖乖留在外围,不会出事的。 陈绣就知道外祖母会答应她,开心地应了下来,然后迈着莲步走到端慧公主旁边,假装不知道外祖父在看她。何夫人察觉到了丈夫不满的视线,也知道丈夫为何不满,但想到她两个女儿都因为丈夫的固执早早去了,老东西居然还敢怪她宠外孙女,何夫人便同样瞪了回去,眼中的怨比丈夫的不满更凌厉。 宰相赵溥见了,脸色变了变,然后无奈地垂下眼帘,只希望外孙女足够聪明,别给他惹事。他帮皇上解决了心腹大患,如今在皇上心里已经成了无用之人,这一年都谨小慎微,才没给皇上撵走他的理由。 女眷这边,最终只有陈绣应了宣德帝的号召,其他官员之女要么不会骑马,要么没有陈绣的底气。一切准备完毕,宣德帝领着四个皇子与年轻的俊杰们当先出发了,李木兰随行。男人们走后,尘土落下,端慧公主、陈绣才不紧不慢地骑着她们温驯的大马,带着几个小太监,玩似的进了围场。 围场外面,宋嘉宁坐到姑母淑妃身旁,亲手帮姑母倒了一碗茶。 淑妃看着这个便宜侄女甜美温柔的脸庞,轻声叹道:“若端慧有嘉宁一半乖巧,我就满足了。”女儿越来越不懂事,连狩猎都要去搀和,淑妃真的头疼,就怕女儿在围场出事,伤到哪儿。 “姑母放心,公主带了那么多人,不会有事的。”宋嘉宁真心道。 淑妃嗯了声,端起茶碗,目光担忧地朝围场看去。 宋嘉宁回到她的席位,视线也挪到了围场中,想象自家王爷骑马射箭的英姿。 围场外圈,端慧公主双手攥着缰绳,大眼睛专门盯着草丛,然而转悠了一小圈,一只兔子都没见到,不由十分失望。陈绣看在眼中,没有说什么,盼着盼着,终于盼到了端慧公主的一句话:“猎物都在里面,不如咱们也进去吧?” 陈绣心中暗喜,嘴上却犹豫地劝阻。 端慧公主又岂是她与几个太监能劝住的人,鞭子一甩,便朝林木茂盛的内围而去。 陈绣只好跟上,眼眸明亮。 第165章 165 围场占地极广, 陈绣骑马跟在端慧公主后头,可谓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然而不知是不是众人都跑到围最中央的地段了,她脖子都转酸了,也没看到一个人影,偶尔才能听见隐约的喊声, 却难以辩明方向。 陈绣看向正前方,端慧公主同样在四处张望, 不知是要找宣德帝还是卫国公府世子, 那是公主,跟过来的四个太监四个侍卫,全都守在公主周围。陈绣攥了攥缰绳,据她所知, 寿王孤僻不喜与人亲近,今日狩猎极有可能独来独往, 如果她继续跟着端慧公主,应该是见不到寿王了。 陈绣慢慢放缓了速度,而端慧公主等人如同她预料的那样,并未注意到她的掉队。陈绣又庆幸又有点复杂, 端慧公主是个贪玩好动的人,喜欢她只是因为觉得她身份配得上当她的玩伴, 两人之间哪里又有真的姐妹情?就像现在,端慧公主不过是想拉个人陪她而已,进了围场, 端慧公主就只管自己了。 幸好她也另有打算。 停在一处茂盛的林木后,听着端慧公主唤了她几声很快就继续前行了,陈绣看看左右,朝围场东南方而去,准备试试运气。围场没有猛兽,她就没有性命危险,她是宰相府的姑娘,就算偶遇某个风流公子,有外祖父为她撑腰,对方就不敢对她做什么,若邂逅的正好是寿王…… 陈绣唇角上扬,眼波如水。她容貌过人,寿王又对她有意,两人缺少的只是一个机会,只要有了合适的理由,只要她进了王府,以她的身份、容貌、才情,从宋嘉宁手中夺宠易如反掌。虽然侧妃不如正妃,但寿王那样的人物,其实能得到他的宠爱,陈绣就已经知足了,总比嫁给平民百姓或是平庸世家子弟为妻强。 一边走一边幻想寿王对她的宠爱,等陈绣回过神,发现周围树木森森,只有不知什么虫子在草丛中鸣叫时,陈绣突然觉得有点害怕。她是跟两个表哥学会的骑马,但平日大多时候都养在深闺,连热闹的街市都很少去,更不用说这种人迹罕至的丛林。 陈绣忍不住往回望,可身后哪里还有端慧公主的影子? 头顶的树梢突然传来扑棱一声响,陈绣吓得抬头,却是一只黑毛鸟扑棱飞走了。陈绣松了口气,但想要离开围场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就在她准备调转马头原路返回时,远处突然传来两道马蹄声,以及一道兴奋的洪亮声音:“王爷,你继续追,我去北面包抄!” 陈绣心中一紧,扭头朝声音来源望去,满眼碧绿中,隐约能看到一抹茶白,正是寿王今日的衣袍颜色!陈绣大喜,激动地心砰砰跳,她想见寿王,王爷就出现在了她面前,莫非命中注定她与寿王会结缘? 马蹄声越来越近,陈绣紧张的同时,突然记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光是遇见还不行,她得给王爷一个光明正大接近她的机会,给皇上、外祖父一个同意她进寿王府的理由!一个王爷,一个闺秀,错过这次,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念头刚落,不远处的草丛好像有什么窜了出去,陈绣受惊转头,只看到一抹白色的影子,不知是兔子还是什么,与此同时,寿王的马蹄声更近了。心念电转,陈绣双脚离开马镫,咬牙朝一侧扑了下去。 脚踝先着地,一股钻心的疼瞬间传遍全身,陈绣不受控制地跌倒在地,发出的动静惊得身边骏马晃晃脑袋,往前走了几步,恰好让一身白裙的陈绣暴露在了策马经过的男人面前。陈绣来不及查看伤势,眉尖痛苦地蹙起,楚楚可怜地朝马背上的寿王殿下望去,一双美眸盈盈,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楚楚动人,比什么呼救都更管用。 绿草地中突然出现一道白色身影,赵恒不可能不好奇,下意识朝那里看去。 陈绣一手撑地,一手扶着腿,见寿王看过来了,她眉头仍蹙,红唇轻启,可怜无比地唤道:“王……” 才喊了一个“王”,“爷”还没出口,寿王连着他胯下的骏马,便如流光一样,从她眼前一闪而过,眨眼便冲入了她身后的林子。 陈绣难以置信地望着寿王的背影,直到马蹄声越来越远,消失不见,直到周围一片静寂无声,陈绣呆滞的眼睛才一点一点地恢复了活人应有的光彩。清醒了,陈绣怔怔地盯着寿王离开的方向,确定寿王真的丢下她不管了,陈绣脸颊越来越白,最终失了血色。 昨日她躲在蔷薇花藤后,寿王领着宋嘉宁寻过来,她还以为寿王对她有意,可寿王真喜欢她,会在她落马受伤的时候无情离去吗,连停下来问问都不曾,仿佛她只是围场的一只猎物,不,寿王刚刚看她的眼神,根本就是看石头、草木,没有任何波澜! 怎么会这样,是她不够美吗?还是她会错了意? 陈绣想知道答案,脚踝上突然又是一疼,刚刚只顾着震惊绝望,现在陈绣才想起自己的伤,吸着气捏了捏脚踝,才碰到就疼得不行,别说走路,连站起来都不能了。陈绣看着自己的腿,忽地泪如雨下。 她为了寿王才故意摔下马,现在寿王不要她,脚也伤了,她该怎么办? 身体上的痛苦、算计的落空、心上人的无视交织在一起,陈绣捂住脸,痛哭失声。她好后悔,早知道寿王根本不喜欢她,甚至嫌弃到不愿多看一眼,她又何必冒着触怒外祖父的忌讳跑到围场来? 悔恨交加,陈绣哭得伤心又委屈,哭着哭着,陈绣抹把眼睛,慢慢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大黑马。寿王不管她,她却必须照顾自己。 “过来。”陈绣轻声喊那匹马。 大黑马正在吃草,听到声音,看看坐在那儿的主人,然后,继续埋头吃草。 陈绣哄着喊了几声,大黑马一直不理她,陈绣生气了,左右看看,抓起一颗小石头,狠狠朝大黑马丢去,结果没扔准,砸在了大黑马前面的草丛中。大黑马一边咀嚼一边又看了她一眼,跟着在陈绣期待的目光中,转个身,吃别处的草去了。 陈绣气坏了,可马不听话,她只好忍着剧痛勉强站起来,单腿跳着蹦向大黑马,跳了两步,陈绣疼得吸气,闭上眼睛低头平复。等那阵疼过去了,陈绣重新睁开眼睛,正要继续,惊见前面路上不知何时爬出来一条灰黑长蛇,足有两根手指那么粗! 陈绣全身发冷,“啊”地尖叫一声,随即顾不得脚疼了,一瘸一拐地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蛇蜿蜒着追过来,陈绣吓哭了,绝望之际,前面又传来了马蹄声。陈绣泪眼模糊,看不清是谁,只哭着喊救命。 来人迅速赶至,发现地上的蛇,搭弓射箭,准确射中黑蛇七寸。 陈绣回头,见那蛇蜷成一团似乎非常痛苦,却怎么都挣脱不了射在身上的羽箭,知道自己脱离了危险,陈绣脚一软,再次跌倒在地,惊魂未定,双手捂面低声啜泣。 “蛇已经死了,陈姑娘不必再怕。” 听到救命恩人的声音,陈绣勉强止住哭,擦擦眼睛,一抬头,恰好看到那魁梧的男人弯腰拔出羽箭,然后拎起黑蛇随手甩到了远处的草丛。做完这个动作,男人朝她看来,眉峰挺拔,脸庞冷峻,深邃的眼眸冷如鹰隼,平静却无情地盯着她。 陈绣认出来了,这是端慧公主的未婚夫,卫国公府世子,郭骁。 又有眼泪落下,陈绣抹抹眼睛,哽咽着道:“方才我不小心落马,幸亏世子出手相救,不然我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郭骁看着对面怕到哭的女人,眼底掠过一道讽刺。那条白狐,寿王在追,他也在追,只是方向不同,寿王出现在陈绣附近时,他已经到了陈绣另一侧,恰好目睹了陈绣故意落马的情形,以及后面陈绣恼羞成怒的痛哭,所以陈绣说她意外落马,分明是在骗他。再者,那条蛇没毒,便是咬了陈绣,陈绣也不会死。 但郭骁没有解释,让陈绣误会他救了她一命,更好。 默默看着陈绣,等她哭得差不多了,郭骁淡淡道:“陈姑娘稍等,我去寻人送你出围场。” 言罢就要走。 “等等!”陈绣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道,喊完白着脸环视一圈四周的草丛,生怕还有其他毒蛇似的,陈绣哭着求道:“世子,这里太危险,我不敢一个人留在这里,求世子帮我一把,带我离开吧!” 郭骁冷声道:“我若扶你,于礼不合。” 他说的又快又干脆,话中隐有嫌弃之意,陈绣脸上浮现尴尬,对于郭骁,她是一点那个意思都没有的,只想离开此地,想了想,低头道:“世子帮我牵马过来便可。” 郭骁没动:“我不想自找麻烦。” 陈绣皱眉,抬头看他,帮她牵下马而已,怎么就是麻烦了? 郭骁也不绕弯子,盯着她道:“方才我路过,看到你故意落马吸引寿王,若你我同时离去,日后传出什么不清不楚,我无法向公主交代。” 他看见了! 陈绣脑袋里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炸了一样,一张俏脸先是涨得通红,转瞬又一片惨白。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脸重要,脸面却更重,她意图勾引寿王被郭骁知道了,一旦郭骁传出去,她便再无颜立足京城,外祖父外祖母那儿都不好交代。 “你姿色不错。” 头顶响起男人的夸赞,陈绣心中一惊,袖子中悄悄攥手,郭骁突然夸她,难道想…… “但你挑错了人。”郭骁停在女人三步外,待陈绣诧异地仰起头,他才直视她残留泪水的眼睛,低声提点道:“寿王与王妃新婚不久,暂且只看得见王妃一人,你想当侧妃,与其同姿色胜你的王妃争宠,不如去试试睿王,睿王重色,京城人尽皆知。” 陈绣抿了抿唇,看着郭骁冷峻的脸,猜忌陡生。她心术不正,郭骁嘲笑她轻视她她都能理解,但郭骁戳穿她后居然帮她出主意,陈绣就看不透了,谨慎道:“世子,为何对我说这些?”她勾引寿王,便是与寿王妃作对,郭骁是寿王妃的兄长,该厌她才对吧? 郭骁皱皱眉,对着陈绣的腿道:“你脚上有伤,一个人无法离开,我不帮你,只能另找人帮忙。公主与你交好,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既然你有所求,而睿王恰好就在附近,我愿送你一个顺水人情,当然,如果你对睿王无意,我会找旁人。” 陈绣再次陷入了沉思。郭骁帮她,是因为端慧公主,对了,她好像听谁说过,卫国公宠爱寡妇继室,但世子郭骁对继母、继妹似乎一直都很冷淡,那么郭骁更看重端慧公主与她的关系,就能说得过去了。 至于睿王…… 脑海里浮现一道温文尔雅的身影,虽然不及寿王俊美,却也是京城罕见的佳公子,而且,睿王的王爷身份比寿王更尊贵,生母是吴贵妃,睿王是仅次于楚王的储君人选。睿王府中,睿王妃最不受宠,她若成了睿王的侧妃,底气会比在受宠的宋嘉宁面前更足。 “如何?”郭骁不耐地问。 陈绣咬唇不语,脸却有点红了。 郭骁懂了,一边转身一边道:“最迟两刻钟,睿王会到,你想好受伤说辞。” 陈绣默认,眼看着男人走出几步,陈绣才豁出去了,小声求道:“今日种种,还请世子为我保密,将来若有世子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必竭力相助。” 郭骁脚步微顿,偏头看看,沉声道:“好。” 陈绣心中稍安,若郭骁不答应,她便是进了睿王府,也要时时刻刻担惊受怕,怕郭骁说出真相,现在她许了郭骁好处,郭骁是个聪明人,肯定明白,与其损人不利已,不如记下她的人情,将来或许用得上。 平复了片刻,陈绣摸摸发髻,想到睿王要来,陈绣心情复杂地收拾自己,免得叫睿王看见她的丑态。发髻整齐了,脸上的泪痕也都擦没了,陈绣抱着双臂,紧张兮兮地等待消息,一会儿担心郭骁改变主意,一会儿担心睿王不来,一会儿又恨寿王的不近人情。心烦意乱,不知多了多久,终于听到马蹄声,陈绣立即望过去,认出睿王的那一刻,陈绣顿时将寿王抛到了九霄云外! “陈姑娘?”睿王是听郭骁说这边似乎有白狐,他才领着侍卫过来的,未料白狐没看到,竟发现个白裙美人,脸色苍白地坐在地上,犹如刚刚经历过一场春雨的小白花,清丽动人。先前寿王无情离去,郭骁隐在暗处冷眼旁观,轮到睿王,睿王迅速跳下马,急切地朝美人赶来。 陈绣看出来了,睿王并不知道她在这里,郭骁应该是用别的借口骗睿王过来的。这样最好,否则她还要担心睿王怀疑她与郭骁有什么。 “王爷,我与公主走散,行到这边不小心落马,扭了脚,王爷救救我吧……”嘴上说着,想到短短半个时辰她受到的各种委屈,陈绣潸然泪下,哭得梨花带雨。 睿王看呆了,王妃是个美人,但他不喜王妃拈酸吃醋的脾气,况且成亲多年,再美也腻了。他宠张氏,是因为张氏在床上颇有些手段,每次都把他伺候地恨不得三天三夜不下床,但论美貌,张氏要逊色陈绣几分。 陈绣够美,光是哭一哭就让他心动了,想收为己用,再想到陈绣的来历,想到宰相赵溥…… 睿王心潮澎湃。高祖皇帝为何能兵不血刃夺了前朝的帝位?一靠高祖皇帝的兵权与威望,二靠赵溥的出谋划策,一个赵溥抵得上满朝文臣,他若能得赵溥支持,还怕帝位落到大哥手中? “伤到哪了?”有了决定,睿王紧张地问,眼里满是关心。 陈绣看向脚踝。 睿王见了,当即挪过去,伸手要捏美人的脚,快碰到了,又想到什么般停下来,谦谦君子似的道:“形势所迫,唐突之处,还请姑娘莫怪。”黑眸探究地看着陈绣,暗暗观察她的神色变化,若想成事,还得郎有情妾有意才行。 陈绣先存了勾引睿王的心,现在睿王藏了同样的心思,她如何看不出来?脸颊泛红,羞涩地垂眸,然后轻轻嗯了声。 睿王窃喜,温柔地帮陈绣检查伤势,陈绣疼得吸气,睿王及时打住,皱眉道:“姑娘伤势严重,不宜再动,若姑娘不嫌弃,我抱你上马,可好?” 陈绣脸更红了,却什么都没说。 睿王识趣,一手托起她腿,一手抱住美人纤细的小腰,起身时,陈绣不受控制地撞到他怀里。她羞涩地往上看,睿王低头瞧她,目光在空中交汇,别有一番缠绵,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刻钟后,睿王单独送陈绣出了围场,身后跟着他的侍卫。 宋嘉宁、淑妃等人就坐在围场外面的一片树荫中,边喝茶边欣赏草原风光,惬意无比。淑妃、宋嘉宁娘俩挨得近,各种聊家常,惠妃自己坐着,百无聊赖四处看,突然看到睿王抱着一个姑娘出来,惠妃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奇怪地道:“那是睿王吧?” 众女眷闻言,齐齐朝围场入口看去,何夫人就坐在宋嘉宁身后,瞥见那抹白裙,何夫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共就三个女人进了围场,李木兰一身红衣,端慧公主也是艳丽的打扮,就她外孙女穿了白裙,可是,外孙女怎么会被睿王抱出来? 臣子那侧,似郭骁那等年轻气盛的,都跟随宣德帝进去狩猎了,赵溥年纪大了,与几个老迈同僚一块儿在外面等,何夫人认出陈绣的时候,赵溥眯眯眼睛,也认了出来,再看看抱着外孙女的睿王,赵溥心中登时一沉。怕什么来什么,外孙女…… 睿王扫眼赵溥的席位,却直接骑马走到女眷这边,先翻身下马,抱了低着脑袋的陈绣下来,才向何夫人解释道:“陈姑娘落马受伤,本王狩猎经过,便先送她回来了。” 何夫人心里各种情绪,此时只能感激涕零地道谢:“多谢王爷。”谢完急着将外孙女接了过来。 惠妃体贴地吩咐宫女去抬软轿,何夫人领着身边的丫鬟先行告辞,送陈绣去宰相别院救治。 睿王重回围场狩猎去了。 宋嘉宁目光在陈绣的软轿与睿王背影上打转,眼里只有看热闹的趣味。陈绣受伤,睿王搭救,这也算是英雄救美了,陈绣又被睿王大摇大摆地抱出围场,若是不进睿王府,名声多少都有了影响,但如果进了睿王府,睿王已有王妃,陈绣只能当妾室,陈绣会愿意吗? 惠妃也在想这件事,但她想的是另一层,如果陈绣真成了睿王的人,赵溥会怎么做? 淑妃没有皇子,她不关心这里面的复杂,只担忧地望着围场,陈绣都出事了,她的端慧…… 日头越升越高,围场四周突然鼓声大振,是在提醒里面狩猎的众人,比试时间一到,该出来了。 外面等待的臣子、女眷都站了起来,宋嘉宁攥着帕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围场入口。 最先出来的是恭王,身后骏马上驮着一头鹿几只锦鸡,远远地数不清。能打到鹿,这战绩已经不错了,没想到转眼就被第二个出来的李木兰比了下去,李木兰猎到了两头鹿! 跟着是宣德帝、楚王、端慧公主、郭骁等人,乌压压地一片,一时分不清哪个猎物是谁的。大部分人都出来了,宋嘉宁渐生忐忑,已经从期待王爷猎到白狐,变成期待王爷平安了。就在此时,碧绿的树林中终于出现了一道茶白色的身影,男人身姿笔直地坐在马上,身后跟着侍卫宗择,而宗择怀里,豁然抱着一只白毛狐狸! 宋嘉宁眼睛亮了起来,瞧见王爷看向这边,宋嘉宁特别想跑过去,可瞅瞅前面慢行的淑妃、惠妃,宋嘉宁只能耐着性子慢慢走。 终于到了近前,两个妃子去找宣德帝了,宋嘉宁便快步凑到自家王爷身边。 “如何?”赵恒看眼被宗择捆绑了四条腿的白毛狐狸,低声问她。 宋嘉宁早被白狐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弯腰,想要摸一摸那蓬松雪白的毛发,才伸手,突然被人扯到了一旁。宋嘉宁惊讶地仰起头,赵恒不悦道:“狐狸咬人。”话语严厉,隐藏的却是关心。 宋嘉宁缩缩脖子,小声认错:“知道了,不摸了。”说完讨好地朝他笑。 赵恒神色稍缓,松开她手。 宋嘉宁老老实实站在他身边,继续看狐狸。 十几步外,端慧公主双手撑膝,也在看表哥猎到的白狐,脸上是与宋嘉宁一样的喜欢,然而郭骁眼里却只有寿王身边的娇小身影,心中又苦又涩。若继妹肯朝他笑一笑,别说一只白狐,她就是要他的命,只要能换她此时的满足与欢喜,他也给了。 第166章 166 清点猎物后, 宣德帝无疑地夺了头筹,楚王居二, 李木兰还真拿了第三。 不过众人心里都清楚, 宣德帝必须让着的,那么宣德帝狩到的猎物摆在那儿, 旁人就是有能超过皇上的本事,也不会真的全力以赴去狩猎,故这个比试结果,真没多大意思。但宣德帝先前承诺过要给李木兰赏赐,便笑着问道:“恭王妃想要什么赏?” 所有人都看向李木兰,李木兰从容不迫地走到宣德帝面前,突然单膝跪下, 行了个武将的礼,抱拳请求道:“皇上, 木兰自幼习武, 最大的心愿便是随祖父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今日皇上赏赐, 木兰不要金银珠宝锦衣华服,只求皇上恩准, 他日大周与辽国再有战事, 请皇上准木兰随军出征。” 一字一句,铿将有力。 广袤的草原上,突然没了人语,只有远处被抬走的猎物发出的嘶鸣挣扎, 从宣德帝到周围的文武官官,无不诧异地盯着李木兰。自古征战沙场的皆是男儿,今日若换个女子提出这等请战要求,众人定要嘲讽一笑,可李木兰并非普通女子,将门虎女,人家真有杀敌的本事。 淑妃一侧,宋嘉宁看着跪在那儿的好姐妹,竟也感受到了一丝豪情。 寿王身旁,恭王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王妃。婚前旁人夸赞李木兰是女中豪杰,他嗤之以鼻,觉得李木兰只会些花拳绣腿,最多在女人中自诩英雄,但亲眼目睹李木兰赛马的英姿,亲眼看见她的羽箭准确无比地没入猎物咽喉,恭王终于知道,李木兰确实不输男儿,可他没料到,她居然还有上阵杀敌的勇气与抱负! 多奇怪,她明明跪在那里,他却好像看见一只鹰高飞于空。 心底某个地方,突然被什么触动,恭王看着王妃挺直的脊背,看看淑妃身后一群身穿彩衣的闺秀们,然后,仰头看向高空。他喜欢柔美的女人,但他更爱金戈铁马,更爱能与他并肩杀敌的热血男儿。男儿只能做兄弟,如今身边居然有个不输男儿的王妃,与她相比,那些普通女子又算什么? “夫妻一心,请父皇准我们夫妻并肩杀敌!”大步而出,恭王跪到李木兰身旁,高声求道,眸亮如星。 李木兰皱皱眉,扭头看他,不懂他瞎搀和什么,再说谁与他一心了? 察觉她的注视,恭王也看了过来,朝她咧嘴一笑。 恭王是想支持她,李木兰却觉得男人笑得奸诈,似乎另有捉弄她的打算,因此淡淡收回视线,没有任何回应,只继续等候宣德帝开口。 宣德帝喜欢长子的重情重义与勇猛果敢,喜欢老二的温润如玉恭谦有礼,喜欢老三的字画与才干,对老四恭王,宣德帝一是比较偏爱幺子,二来就是欣赏老四的坦率没心机。而且,没人知道,宣德帝心底仍然惦记着幽云十四州,仍然想再与辽国打一仗挽回他上次丟的脸,只是在等时机而已,今日老四夫妻的主动请缨,正合他意! “好!虎父无犬女,恭王妃虽为女子却心怀报国大志,勇气可嘉,朕便许你,来日开战,你与恭王同行!”宣德帝气势雄浑地道,亲手扶起儿子儿媳。 李木兰、恭王异口同声地道谢,文武百官也齐声盛赞皇上乃治国明君,万民效忠,洪亮整齐的声音传出老远,在草原上悠悠回荡。 晚上有宴席,下午君臣先回各自的别院休息。 宋嘉宁被李木兰感染的激荡心情犹未平复,歇晌之前,她跪坐在寿王身边,一边开心地帮猎到白狐的丈夫捏胳膊捶腿,一边感慨道:“四弟妹真是厉害,能骑马会射箭,还要上阵杀敌,我若有她的一半本事就好了。” 再乖再柔顺的女人,看到鹰在天上飞,都会向往一下,虽然可能只是一时的心动。 赵恒靠坐在床头,未予置评,只静静地看着她兴奋的小脸。她总是夸李木兰,他几次想提醒她家中活泼可爱的女儿,提醒她她现在的舒适生活,让她不用羡慕旁人,但,她说这些的时候,杏眼明亮,神采飞扬,赵恒便觉得,随她说吧,她开心就好。 “你喜欢射箭,我可以教你。”听了片刻,赵恒决定让她更开心。 宋嘉宁一愣,小手捏着他结实的小腿,忘了用力。让她学射箭?她能拉动弓吗?拉起来肯定也很费力气,有那闲功夫,她不如多抱会儿女儿呢,宋嘉宁还是很喜欢抱昭昭的,就是女儿越来越沉,她能抱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 赵恒见她微微皱眉,懂了,又道:“待你练熟,可随恭王妃,同去战场。” 让她去打仗? 宋嘉宁眼睛瞪大,想象一群辽兵朝她冲来,吓都要吓死了,忙不迭道:“王爷别说笑了,木兰……四弟妹自幼习武才有现在的身手,我要照顾王爷照顾昭昭,哪有那么多时间练武?真去战场,只会拖累四弟妹。” 赵恒毫不留情地拆穿她:“叶公好龙。”嘴上说着喜欢,真给她她念叨的,反而避如蛇蝎。 宋嘉宁这才知道王爷在逗她,不禁嘟嘴,松开他腿躺下去,背对他哼道:“既然王爷笑我叶公好龙,那回京后王爷便给我寻个弓马师傅吧,我好好学,兴许三两年后真能去战场了。” “无需旁人,我教你。”赵恒从后面抱住她,大手娴熟地往扯她衣带,嘴也去亲她的脖子。 宋嘉宁摁住他不老实的手,整个人翻过去面朝枕头趴着,闷闷地犟嘴道:“好啊,现在就去。” 赵恒知道她没有生气,只是在撒娇玩闹,小王妃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娇态,赵恒就更想了,攥住她手不让她再动,低头就去亲。宋嘉宁不依不饶,手动不了,就左右摇晃,试图将泰山似的王爷晃下去,嘟囔着道:“王爷不是要教我骑马射箭吗?” 她拱来拱去的,赵恒鬼使神差地记起年少时候他初次驯马,那匹马就像现在的她,跳来跳去不肯老实。再回味一番她的“骑马射箭”,赵恒笑了,暂且不动,俯身在她耳边问:“真想学骑马?” 宋嘉宁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嗯了声。 赵恒笑,哑声教她:“骑马之前,应先安抚马,抚其脖项,轻触其身。” 四个字五个字,他说地很慢,一边说一边示范,大手轻轻地摸她脖子,然后配合声音,往下。 宋嘉宁懵了,他是将她当马了? 懵完了,宋嘉宁面色转红,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如被春风吹拂,渐渐地化了,羞得都没心思再闹了,咬着唇趴在那儿,随他乱来。帐中只闻悉悉索索的宽衣声,片刻之后,赵恒撩开铺散在她肩头的乌发,低声道:“若遇到乖马,无需驯服,便可骑了。” 宋嘉宁臊得要烧起来了,反手去捂他的嘴:“王爷别说了……”不是结巴吗,怎么越说越利索? “嗯,教你射箭。”赵恒亲她耳朵。 宋嘉宁脑海里嗡的一声,闪过一个羞于去想的念头,这种时候,王爷不可能真的教她射箭,难道…… “围场狩猎,需配良弓,利箭。”赵恒压住她肩膀,不许她躲。 宋嘉宁受不了了,第一次希望王爷继续默默地来,别出声。 “弓箭齐备,瞄准便可。”赵恒盯着她红彤彤的侧脸,缓缓地说。 宋嘉宁使劲儿往枕头里埋。 赵恒想看她,知道她跑不了了,他单手撑着,左手迫使她转过来。宋嘉宁没有准备,错愕地睁开眼睛,目光相碰的那一刻,寿王叫她领教了什么叫箭无虚发。宋嘉宁双颊更红,紧紧闭上眼睛,赵恒低下来,发热的唇印在她红扑扑的香腮上:“会了吗?” 宋嘉宁咬着唇儿不肯说。 “不会?”赵恒就继续教她。 寝帐中,渐渐传来寿王妃呜呜的求饶。 这边夫妻恩爱,宰相赵溥的别院,一对儿老夫老妻却在低声争吵。 “如果你管住她,她会被睿王抱出来?”内室,赵溥衣衫齐整地坐在椅子上,等了半晌,妻子终于安抚外孙女回来了,赵溥立即斥责起来。外孙女哭哭啼啼的,他骂不出口,只能将怨气发泄在妻子身上。 这不是夫妻俩第一次争吵了,早在儿子娶妻、两个女儿相继嫁给平民又相继离去,每一次,何夫人都会跟丈夫吵一架,每一次,都是何夫人先开口。赵溥起初会辩解,但看着妻子因为丧女之痛越来越憔悴,赵溥便无心解释了,任凭妻子出气。 夫妻之间,是赵溥愧对妻子。 所以何夫人早就不怕他了,宰相又如何,在何夫人心里,这位宰相只是她的丈夫,只是狠心害她女儿们早逝的无情父亲。 面对赵溥的质问,何夫人平平静静的,坐在床上,淡淡反问道:“当时皇上亲口允许女眷可去狩猎,端慧公主亲口邀请绣绣,我能劝阻吗?你也在场,既然那么反对,为何不亲自出面阻止?” 赵溥气结,他堂堂宰相,为了一个小丫头出头反驳,旁人会如何看他? 还想再说什么,瞥见老妻波澜不惊的脸,赵溥深深吸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问:“绣绣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会落马,又被睿王救下?” 何夫人终于皱了下眉,叹道:“端慧公主的脾气你应该清楚,进了围场便一心去找卫国公府世子,快马加鞭的,身边的侍卫都跟着她,绣绣走得慢,跟丢了,一个人在林子里晃,被树上一条蛇吓得摔下马,寿王殿下经过,没管绣绣,后来睿王……” 赵溥垂眸。四个王爷的品行,他当然清楚,寿王洁身自好性格孤僻,若救外孙女,难免会落个瓜田李下,置之不理颇符合寿王的一贯作风。睿王在大事上看似君子,其实是个贪色的人,外孙女生的花容月貌,睿王动心不足为奇,但赵溥恨的是,睿王不该亲自抱外孙女走出围场,当众损了外孙女的清誉! “怪谁,若你没当这个宰相,睿王未必会抱绣绣。”何夫人当了那么多年宰相夫人,有些事情看得比一些朝臣还准,赵溥怨她没管住外孙女,她也怨赵溥连累外孙女成了睿王意图拉拢宰相的棋子。 赵溥无话可说。 夫妻相对无言。见赵溥花白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眉头凝成了川字,想想丈夫在高祖皇帝一朝时的意气风发与此时的步步惊心,何夫人又有点不忍,走过来,扶着丈夫的肩膀,轻声安慰道:“你别上火,便是睿王有心,咱们不把绣绣给他,皇上便没有由头对付你。” 外孙女再好,也比不过丈夫,更何况,只是被睿王抱了一次,名声损些就损些,反正按照丈夫的脾气,外孙女也是要嫁给寻常百姓的。曾经何夫人想为外孙女争取个小官之家,现在闹出这件事,只好委屈下外孙女了,好在有他们撑腰,寻常百姓绝不敢嫌弃外孙女什么。 赵溥拍拍妻子的手,有句话没有说,睿王有拉拢他的心,他是可以扣住外孙女,但他就怕,宣德帝…… 行宫中央最气派的宫殿,宣德帝靠在榻上,听完大太监王恩的回禀,宣德帝揉揉额头,不悦地道:“老二什么时候能改改他怜香惜玉的性子,不好狩猎,居然还有闲心去救美,没出息。” 皇上可以骂儿子,王恩却不敢附和,赔笑道:“睿王心善,总不能置之不理。”并不知道寿王就没有管陈绣,否则王恩绝不敢夸睿王心善,那不就成了暗指寿王不善了? 宣德帝轻哼一声,扭头看向窗外,手指无意识地叩击大腿。 老二是单纯的怜香惜玉还是另有思量,宣德帝暂且看不透,实在是这个儿子平时哪都好,就是在女人事上有点糊涂,但,老二这一救美,倒让宣德帝茅塞顿开,嘴角慢慢浮上一丝笑。 当晚宴席上,一番觥筹交错后,微醉的宣德帝突然一指睿王,喜怒不定地道:“旁人狩猎,你倒跑去英雄救美了,耽误了正事,说,该当何罪!” 睿王心里一突,忙赶到帝王席前跪下,高声道:“扫了父皇的雅兴,儿臣知错,只是当时陈姑娘情势危急,儿臣实在不忍将她一人丢在围场。” 与此同时,赵溥也赶了过来,替外孙女向睿王道谢,请皇上不要责罚睿王。 宣德帝盯着二人,突然朗声大笑,端着酒樽起身道:“睿王英雄救美,乃一段佳话,既睿王与陈绣有缘,朕便将陈绣赐给睿王为侧妃,另择吉日完婚!” 心愿达成,睿王喜不自胜,兴奋地攥紧了手。 赵溥低着头,脊背却好像更弯了,外孙女啊外孙女啊……他的官途,很快就要到头了。 左侧王爷们的席位上,楚王看热闹似的笑,揶揄二弟又得了个美人。赵恒握着酒樽,看看春风满面的睿王,强颜欢笑的赵溥,最后视线回到了醉酒的父皇身上,随即唇角上扬,轻轻品酒。今晚这酒,入口甘醇,仔细品味,才能尝出其暗藏的烈。 犹如朝堂,犹如君臣斗。 第167章 167 晚宴结束, 宰相赵溥与妻子何夫人回了他们的院子。 夫妻一体,一荣俱荣, 平时再有口角, 到了这种时候,都是一家人。看着丈夫仿佛越发佝偻的脊背, 何夫人扶他落座,低声商量道:“只要绣绣不愿嫁……”只要这门亲事结不成,丈夫就与皇子们没关系了。 赵溥苦笑一声,摇摇头打断老妻,然后盯着堂屋门前被灯笼照亮的一块儿地方,浑浊的眼中接连浮现这一生种种过往,良久方叹息着道:“皇上既已赐婚, 便是提醒我了,我再费心经营, 君臣间怕是连最后一丝情分都没了。罢了, 回京之后,我会找机会向皇上请辞。” 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皇上不喜他当宰相, 都主动暗示了, 他非要留下来,只会不欢而散。 “苦了你了,到老还要随我奔波。”转过身,赵溥握住妻子早不复年轻时柔嫩的手, 目光愧疚。他这辈子,无愧大周的两位皇帝,无愧黎民百姓,只对不起妻子与两个女儿,到老还连累外孙女被睿王算计,要去王府当妾室。什么侧妃,他若想家中子女攀龙附凤,早在高祖在位时,他的女儿就足以当堂堂正正的王妃了。 他不怕朝堂的尔虞我诈,却不想儿女变成政敌对付他的棋子,因此安排两个女儿嫁给平民百姓,虽无荣华,却有安稳富贵,奈何造化弄人,女儿们一个比一个福薄,如今外孙女去当侧妃,最终是福是祸,谁又说得清。 想想楚王四个王爷,赵溥烦躁地捏捏额头,对妻子道:“我一个人静静,你去知会绣绣一声。” 何夫人知道,她这位宰相丈夫,便是远离京城也会惦记京城的大事,拍拍他肩膀,她先去后院厢房找外孙女。陈绣在闺房关了大半日,忧心忡忡的,不知道她与睿王到底是怎样一个结果,听外祖母来了,陈绣没有起来,蔫巴巴地靠在床头,彷徨无助地望着绕过屏风的长辈。 何夫人在床边坐下。 “外祖母,我以后再也不敢乱跑了,您别生我的气。”陈绣扑到她怀中,轻轻地抽泣起来。 何夫人是真心疼爱陈绣的,当外孙女疼,也把对两个女儿的愧疚与想念都投注到了外孙女身上,抱住小姑娘,何夫人摸摸外孙女顺滑的长发,幽幽叹道:“便是你想乱跑,也没有机会了,晚宴上皇上亲口下旨,赐你做睿王的侧妃,择日完婚。” 彷徨瞬间换成惊喜,陈绣不敢相信地扬起脑袋,望着何夫人问:“真的?” 何夫人就在外孙女汪着泪的眼中看到了惊喜,何夫人先是诧异,随即皱了皱眉:“侧妃也是妾,怎么,你不觉得委屈?”亲身经历过丈夫在高祖朝的权倾朝野,便是现在丈夫在朝堂的威望也无人能及,何夫人并不觉得外孙女当侧妃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但陈绣不是她,陈绣只是一个没落宰相的外孙女,陈绣记事的时候,外祖父已经便贬离京城,作为一个地方官员的外孙女,作为一个有平民生父的女儿,对陈绣来说,能当上睿王侧妃,简直如一步登天,远胜过嫁给普通百姓为妻。 可陈绣不敢说实话,看出长辈的不赞同,陈绣低头,声音落寞地道:“我,我被他抱出围场,清誉已毁,他肯收留我,我还好过一点,否则只能一辈子常伴青灯古佛……”话未说完,又靠到何夫人怀里哭了起来。 何夫人心疼坏了,她活了大半辈子,想的开,外孙女才十六,没经过什么事,肯定以为不嫁睿王就再也嫁不出去了。拍拍外孙女肩膀,何夫人唯有叹息。既然赐婚的旨意已下,后悔惋惜都无用,何夫人先安抚起外孙女来,至于朝堂大事、睿王府里的妻妾情况,就等外孙女出嫁前她再好好地讲讲吧。 翌日清晨,帝王回京。 宋嘉宁陪王爷逍遥了两日,此刻已是归心似箭,恨不得真变成一匹马疾驰回家,然而皇家规矩多,仪仗进城后他们夫妻也要随宣德帝进宫,王爷们孝敬皇上,王妃们给李皇后请安,排场走完了,夫妻俩才大步往宫外走,到了宫门前,赵恒随宋嘉宁上了马车。 “整整两天半,昭昭肯定哭了。”宋嘉宁攥着帕子,盯着窗帘外面道。 赵恒也想女儿,挑起他这边的窗帘,看了出去。 福公公快步跟在车旁,收到王爷的眼神,福公公加快脚步,低声对车夫道:“再快些。” 车夫便又甩了骏马一鞭子。 寿王府,王爷王妃进宫了,猎物却先由侍卫宗择送回来了。不算尾巴,白狐有三尺来长,刚抓到时毛发有些脏,在围场就绑住嘴彻底洗白白了,装在金丝笼中端到前院时,白狐雪白的毛发蓬蓬松松的,像最漂亮的棉花,鼻头又圆又黑,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清澈透亮,估计在狐狸中,也是个容貌拔尖儿的美狐狸。 因为乳母答应过她今天就能看到父王娘亲,昭昭睡醒就开始盼着了,一直盼不来,哇哇哭了两场,乳母白净的脸都被她抓出了几个血印子,足见有多气。睡醒一觉,听到前面有马蹄声有人说话,昭昭立即要乳母抱她去看。 乳母估摸着两位主子也该回来了,赶紧抱小郡主过去,短短两天半,小郡主哭哭闹闹的没耽误吃,她与后院的一众丫鬟可都瘦了一圈。 到了前院,昭昭伸着脖子找爹娘,没找到,却注意到了侍卫们抬过来的白狐狸。昭昭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白白的一团太漂亮了,昭昭看得目不转睛,乳母也惊艳了一把,见小郡主喜欢,她就抱小郡主走到树荫下,蹲在笼子边看狐狸。 白狐怕生,缩在笼子一角,竖着两只小耳朵,警惕地盯着笼子外面的人。 “走!”昭昭挣开乳母,要绕到狐狸那边去,乳母弯腰跟在后面,尽职尽责地看着小郡主,然而等昭昭终于跑到狐狸先前卧着的地方了,白狐狸也绕了一圈,又待在了昭昭对面。昭昭瞅瞅白狐狸,嘿嘿一笑,继续追。 一个在笼子里跑,一个在笼子外追,白狐狸动作敏捷,昭昭小短腿还不怎么好使,跑得摇摇晃晃的,但小丫头一点都不觉得累,越是追不到越觉得好玩,一边跑一边咯咯笑,活泼可爱的样子,逗得乳母与侍卫们都笑了。 下了马车急匆匆往里跑的宋嘉宁,听到女儿无忧无虑的笑声,不由放慢脚步,看向身旁的王爷。夫妻俩相视一笑,略带紧张地绕过影壁,然后就看到他们的小郡主正背对影壁追着狐狸跑,穿了一件海棠红的小衫儿,跑啊跑的,绕过来了,一边笑着一边朝他们看来。 宋嘉宁柔柔地笑,目不转睛地看着跑红小脸的女儿。 看到娘亲,昭昭终于不跑了,再瞅瞅娘亲旁边的父王,昭昭扁扁嘴,突然扬起脑袋,张大嘴哇哇哭了起来,吓得笼子中的白狐狸全身毛都炸起来了,防备地盯着追了它半天的小丫头。 女儿说变脸就变脸,宋嘉宁本来在笑的,这会儿被女儿心酸的小模样也带出了泪,下意识就要跑过去抱女儿,然而她才动,有人比她快了一步,宋嘉宁愣住,仿佛只是眨眼的功夫,女儿就被她父王抱到了怀里。 “不哭不哭,昭昭不哭。”赵恒亲亲女儿脸蛋,旁若无人地哄道,眼里只有伏在他肩头的女儿,而原本守在笼子旁的乳母、侍卫们,也在福公公的眼神示意下,静悄悄地退了下去,只留王爷一家三口团聚,以及一只茫然的白狐狸。 昭昭就哭,看不到爹娘哭,看到了也要哭。 赵恒低头,脸贴着女儿的小脑袋,用他的方式哄。 宋嘉宁站在旁边,见王爷抱得那么紧,她忍不住有点不甘。凭什么啊,出发前她才是最舍不得女儿的那个,王爷非要带她去北苑,现在回来了,王爷却抢在她前头抱女儿,幸好女儿还小,要是女儿再大几岁,岂不会觉得父王比娘亲更想她? 她才是最想女儿的人! “昭昭,想不想娘啊?”凑到男人身边,宋嘉宁握住女儿紧紧抓着父王肩膀的小胖手,轻声道。 昭昭当然想娘亲了,最想娘亲,一听娘亲喊她,小丫头立即不哭了,睁开眼睛瞅瞅,然后就往娘亲这边挣,要娘亲抱,杏眼里不停地掉金豆子,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宋嘉宁急着接女儿,赵恒却不太想给,还没抱够。 宋嘉宁幽怨地看他。 赵恒无奈松手。 昭昭最委屈的那阵已经过去了,在父王怀里只知道哭,到了娘亲怀里,小丫头不哭了,抱着娘亲脖子,一眨不眨地瞅娘亲。宋嘉宁吧唧亲了女儿一口,嘴唇贴着女儿脸蛋使劲儿亲:“想死娘了,天天想昭昭,我们昭昭最好看了,娘一步都舍不得离开。” 昭昭听不太懂,只知道娘亲在亲她在喊她,小丫头最喜欢这么玩了,有样学样地抱住娘亲脑袋,也蹭着亲,亲着亲着眼泪鼻子都蹭到了娘亲脸上。宋嘉宁感觉不对,伸手一摸,假装嫌弃道:“坏昭昭,鼻涕都沾娘脸上了!” 说完赶紧抽出帕子擦脸。 娘亲出丑了,昭昭开心地笑,比刚刚追狐狸还高兴。 哄了这么会儿,宋嘉宁有点抱不动了,抱着女儿转向赵恒,使坏道:“昭昭去蹭父王鼻涕!” 昭昭咯咯笑着往父王那边够。 赵恒其实看到了,她早把女儿的鼻涕擦干净了,但就算没擦,自己的小郡主,他也不介意。感受着小丫头使劲儿蹭他脸,赵恒学不来妻子浑然天成的佯装嫌弃,只摸摸女儿脑袋,视线落在王妃脸上,眼底柔情似水。 宋嘉宁没看出柔情,摸摸已经擦干净的脸,当王爷嫌弃呢,红着脸道:“王爷先哄昭昭,我去洗脸。” 赵恒颔首。 宋嘉宁这就要走,昭昭听到动静,误会娘亲又要跑了,急得啊了声,一张嘴,又哭了。宋嘉宁哪还敢去洗脸啊,连忙转回来哄女儿,亲了又亲,还是用白狐狸哄得女儿不哭了,一家三口蹲在笼子旁看狐狸。 “过来。”昭昭靠在娘亲怀里,撒娇地不想跑了,伸出小胖手使唤白狐狸。 白狐狸就不过来。 昭昭嘟嘴,扭头看娘亲,宋嘉宁再抬头,看自家王爷,赵恒便绕到笼子另一侧,将狐狸往女儿那边赶。一边是高高大大的男人,一边是蹲着的娇小女人与更小的女儿,白狐狸本能地躲到了女人这一侧,面朝男人,毛茸茸的大尾巴藏在身后。 宋嘉宁握着女儿的胖手指,轻轻戳了戳白狐狸的尾巴……毛。 昭昭嘿嘿笑。 娘俩兴奋地摸,赵恒弯腰站在对面,看着一大一小欢喜的模样,心底一片柔软。 看够了狐狸,要用午饭了,赵恒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牵着王妃,一同进了内室。没叫丫鬟伺候,赵恒抱着女儿坐在榻上,宋嘉宁端了水来,打湿帕子擦拭女儿哭花的胖脸蛋。她眉眼温柔,赵恒默默地看,突然俯身,在她白嫩的脸上亲了口。 宋嘉宁惊了一下,摸摸脸,见他在笑,宋嘉宁水眸一转,幸灾乐祸地道:“沾了鼻涕,还没洗呢。” 赵恒看着她狡黠的眼睛,再看看她脸,忽的搂住她腰,唇含住她肉嘟嘟的脸蛋,狠狠亲了口,力道比宋嘉宁帮女儿擦脸时还要重。沾了女儿的鼻涕又如何,只要是她,他不在乎。宋嘉宁呢,闭着眼睛感受王爷连续不停的亲吻,手握着女儿的小胖手,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满足。 有个男人疼她如此,她这辈子,值了。 同一座京城,另一座王府,赵恒夫妻与女儿亲近时,回府不久的睿王,也在哄他的小郡主。自家的孩子总是最好的,睿王虽然不太满意王妃,但随着康姐儿渐渐长大,不在动不动就嘘嘘,睿王也开始喜欢起女儿来,摇着拨浪鼓逗康姐儿玩。 睿王妃挺着大肚子坐在一旁,被拨浪鼓连续发出的咚咚声弄得心烦,烦到极点,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斜眼榻上的王爷,她皮笑肉不笑地道:“对了,忘了恭喜王爷了,府里又添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妹妹。” 睿王眉峰微挑,却只是嗯了声,继续逗女儿。 男人不接招,睿王妃也不敢直接埋怨丈夫风流,便讽刺陈绣:“可我想不通,那么多随行的闺秀,怎么就陈姑娘陪端慧进了围场?一群侍卫跟着,她居然也能走丢,怪不得有人背地里嚼舌头,说她存心要勾围场里的勋贵子弟。” 睿王冷笑,昨日临近晌午发生的事,今日他们刚回京城,短短一日,消息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传开?所以说不是有人嚼舌头,而是王妃借他人之口,故意往陈绣身上泼脏水呢。瞧瞧,陈绣还没进府,他的好王妃就开始耍心眼了,过阵子人进来了,不定有什么手段。 “你听谁说的?”睿王盯着她问。 睿王妃抿抿唇,还在想怎么回应,睿王马上又道:“下次再有人胡言乱语,直接报给我,我叫人拔了她的舌头,看她还敢不敢再诋毁侧妃清誉。”声音冰冷,眼含警告地盯着不远处的女人,把睿王妃堵的,一口气梗在胸口,差点没喘上来。 外间丫鬟们开始摆饭了,睿王却放下女儿,去了宠妾张氏的院子。 张氏就猜到正院多半会闹,特意让小厨房做了两道睿王爱吃的,睿王一到,她什么都不问,殷勤地给睿王夹菜斟酒。睿王被伺候地身心舒坦,饭后将张氏搂到怀里,按着张氏平坦的小腹道:“谁来你也不用担心,早日给爷生个胖儿子。” 张氏轻笑,媚眼如波地哼道:“那得王爷多卖力才行啊。” 睿王就喜欢她这骚劲儿,转身就将人压住了,好一番颠鸾倒凤。 ~ 赐婚旨意已下,宣德帝回京后就让钦天监挑选良辰吉日,发现月底是个好日子,便将婚期定在了月底,侧妃到底不比正妃,无需大办,因此时间仓促些也没什么。 陈绣出嫁前一晚,何夫人拉着外孙女的手,终于交了底:“你祖父在朝中的情形你是知道的,当年得罪了皇上,如今皇上遇到难题了,便把你外祖父当肱骨之臣,麻烦解决了,皇上巴不得早一日送你外祖父离京。” 陈绣低着脑袋,嗯了声。她知道,所以才想趁外祖父权势在手时,为自己谋个前程。 “皇上他,最忌臣子结党营私,尤不喜高品官员联姻,当年吏部尚书李文塘与兵部尚书刘朔结了儿女亲家,没过多久,刘朔便被皇上调去了雍州,明升暗贬。现在你进了睿王府,你外祖父的宰相怕是当到头了……” 陈绣脸慢慢转白。外祖父年纪大了,她知道外祖父没几年宰相可当了,可万万没想到,外祖父会因为她与睿王的关系,提前撤了宰相。 “王妃有名分,张氏有宠爱,明日你进了王府,切记要谨慎行事,不可出任何差错。”何夫人依依不舍地抱住外孙女,再三嘱咐外孙女的为妾之道,一旦他们夫妻离京,外孙女就只能靠自己了。 陈绣浑身发冷,何夫人离开后,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彻夜难眠,第二日梳妆打扮,看着镜子中年轻貌美的自己,陈绣才慢慢恢复了冷静。外祖父失势又如何,她还有万里挑一的美貌,还有满腹才情,没有二老撑腰,她也会稳占睿王的宠爱。 而陈绣确实得到了睿王的宠爱,接连五晚,睿王都歇在了她的院子。 张氏有点酸,陈绣有美貌也有勾人的心计,她担心睿王得了新人忘旧人。 睿王妃半酸半喜,酸不用说,喜的是,终于也可以叫张氏尝尝被王爷冷落的滋味了。 儿子后院越来越热闹,宣德帝并不在意,初五这日,议完政事后,他单独将宰相赵溥留在了崇政殿。两人曾经一起跟随高祖皇帝征战四方,曾经在高祖皇帝面前同朝为官,有患难与共的交情,也有政见对立的私怨,但私底下,宣德帝还是免了赵溥的所有虚礼,把赵溥当老友对待。 毕竟,大家都老了,文臣武将换了一波又一波,这世上记得他们年少时风采的,越来越少。 “其实老二与绣绣的婚事,朕有点后悔。”下了一盘棋,宣德帝突然叹气道。 赵溥抬眼,浑浊的眼中一片平静。 宣德帝没看他,对着棋局,自言自语似的道:“朕一直没立储君,就是担心有了储君,那些臣子争先恐后地去讨好储君,乱了朝纲。当日在北苑,朕喝多了,一高兴赐了婚,才回来几天,就听说有几个臣子频繁往老二跟前凑。” 说到这里,宣德帝笑了笑,揶揄地点点赵溥:“都是因为你啊,朕最器重你,他们见朕把你的外孙女赐给老二,就以为朕偏心老二,先乱了套。” “臣惶恐。”赵溥下了罗汉床,弯腰请罪:“都怪臣没管教好绣绣,才叫她徒惹事端,给皇上添了麻烦。此事皆因臣而起,未免朝中生乱,臣恳求皇上准臣辞官回乡。” 宣德帝一听,眉就皱了起来,放下棋子道:“你这是什么话,几个官员擅自揣度朕意而已,何以累你辞官?你是朕的左膀右臂,你走了,朕还能指望谁?” 赵溥感激涕零,跪在地上低头拭泪,过了会儿才正色道:“皇上,储君人选关系到大周的江山社稷,皇上须在王爷当中慎重遴选,储君未定之前,四位王爷、满朝文武之心不可乱。臣闯下的祸,理应由臣解决,就请皇上莫要再犹豫了。” 宣德帝面露不忍。 “皇上!”赵溥义正言辞。 宣德帝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双手扶起赵溥,用力握住赵溥双肩:“朕与你情同手足,今日实属无奈才作此决定,都怪醉酒误事,害朕自损一臂!” 帝王如此自责,赵溥苍老的眼中也浮上泪光:“老臣只求有生之年,还能再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好!”宣德帝握紧他肩膀,郑重地道。 君臣私下商量好了,次日早朝,赵溥以身体不适为由上奏请辞,宣德帝未允,只撤了赵溥的宰相之职,让赵溥继续担任河阳三城节度使。赵溥叩谢皇恩,宣德帝一步步走下龙椅,离别之情太盛,竟临时起兴,为赵溥作了一首诗。 赵溥再次被感动哭了。 文武大臣们也有人以袖拭泪,但基本都是装的,只有睿王,是真的想哭了,费尽心思将陈绣弄到了王府,未料才睡了几晚,赵溥就贬了官。 就在众人沉浸在离别的愁绪中时,大殿之外突然有人高喊急报,宣德帝大惊,第一个朝外看去。 “皇上,房州送来八百里加急!” 房州? 宣德帝最先想到了被贬去房州的亲弟弟秦王,接过急报,飞快打开,看完上面所书后,宣德帝身体一晃,目光呆滞地扫过左右臣子,突然转身,嚎啕大哭起来:“四弟……” 第168章 168 宣德帝突然嚎啕痛哭, 众人皆惊,刚刚撤了宰相之位的赵溥离宣德帝最近, 看看飘落在他脚下的八百里加急, 赵溥侧身朝宣德帝的背影拱拱手,然后弯腰, 双手捡起急报,凝眉一看,苍老的眼睛慢慢瞪大。 秦王,不,被贬到房州的皇叔居然辞世了? 赵溥有点不敢相信,皇叔还不到四十,正是壮年, 好好地怎么就死了? 震惊过后,赵溥心底却马上又涌起一股庆幸。皇叔意图弑君造反, 这罪名是他帮皇上策划的, 去年皇上急着解决传位问题,在亲儿子、亲弟弟中选择了儿子, 所以觉得他好,现在皇上早就没了后顾之忧, 亲弟弟却突然死了, 万一皇上想起了曾经的兄弟情,想当个好哥哥了,岂不是要把账算在他头上? 听着皇上无法分辨真假的哭声,赵溥越发地庆幸, 庆幸他这个宰相撤地够及时,晚一日,皇上怕是要给他捏造个罪名了,而不是让他以养老之名荣归河阳三城。 “皇叔怎么了?”殿堂之上,最关心皇叔的无疑是楚王了,一听父皇哭“四弟”,楚王心中便腾起一个不好的念头,大步走到赵溥身边,不等赵溥回答,一把将急报抢了过去,与此同时,赵恒、睿王、恭王也神色凝重地围了过来。 赵恒刚站稳,就见兄长虎眸圆瞪,脸色发青,攥着急报的双手竟然在颤抖,再听父皇嚎啕的哭声,与堂兄武安郡王自尽时相仿,赵恒虽然难以相信,却基本已经确定,他那位正当壮年的皇叔,多半是…… 念头未落,忽见对面兄长一哽,赵恒大惊,正要询问,楚王一口血喷了出来,全喷在了赵恒衣襟上,有些星星点点落在了赵恒脸上。亲眼目睹嫡亲兄长吐血,那一瞬间,赵恒脑海里一片空白,皇叔死了,他还能理智地迅速分析朝局,轮到兄长…… “大哥!”短暂的震惊后,赵恒一个箭步上前,及时扶住了吐血昏厥的兄长。楚王擅武,身体魁梧雄健,壮地如座小山,赵恒一手托着兄长肩膀一手扶住兄长腰,高呼太医。宣德帝哭到一半,见长子居然伤心到吐血了,又是惊诧皇叔在长子心中的地位,又是担心长子出事,再顾不得哭,与三个儿子一块儿将长子扶到了偏殿。 出了这么大的事,臣子们当然不能散朝了,赵溥、曹瑜、郭伯言等重臣更是跟到偏殿,站在远处,心情沉重地看着帝王与他的儿子们。太医未到,宣德帝坐在床边,亲手帮昏迷的长子擦拭嘴角的血迹,脸上老泪纵横:“皇叔病逝,朕心痛如绞,楚王若再有个三长两短,朕命不久矣……” 直到此刻,殿中众人才算真正确定,皇叔辞世了。 “皇上节哀!” 赵溥虽然不是宰相,却是臣子当中最有威望的人,当即率领郭伯言等人跪了下去。 “父皇节哀!”三个王爷也跪了,睿王扫眼旁边,见老三一身是血,脸色苍白地盯着昏迷的楚王,薄唇紧抿一言不发,睿王只好代替他道:“父皇,皇叔之死,儿臣亦痛如刀割,但还请父皇以江山社稷为重,保重龙体,切莫过于伤怀。” 宣德帝不听,还是哭,握着长子的手怀念皇叔:“朕长他一轮,待他情如父子,若非他糊涂犯错,朕岂会将他贬到房州之地……他定是怨朕了,狠心一走了之,叫朕肝肠寸断,如断手足,朕年纪大了,便是随他去了也无妨,可你们大哥……” “父皇别说了,您会长命百岁,大哥也会长命百岁,皇叔意图谋反辜负您在先,父皇只将他贬到房州已是仁至义尽,不值得再为皇叔伤神,请父皇保重!”睿王膝行着上前,抱住宣德帝的大腿哭求道,“父皇,皇叔走了,您还有我们,万万不可有轻生之念啊!” 宣德帝的视线,终于从长子移到了老二脸上,见睿王满脸是泪,宣德帝心里好受了点,长子更看重皇叔,可老二,是把他这个父皇放在第一位的。拍拍睿王肩膀,宣德帝看向跪在旁边的两个儿子。 “父皇,大哥身强体健,只是一时情急才吐了血,不会有事的,您别担心。”恭王诚恳地劝道。父皇现在有两忧,皇叔那边二哥已经说了,他就安抚大哥这边。 宣德帝没什么反应,转向老三,瞧见老三胸口的血,宣德帝先是一惊,那血哪来的?长子吐的! 而赵恒什么都没说,只慢慢地转向宣德帝,平时淡漠疏离的眼中,终于失了从容冷静,仔细看,竟隐隐有水色浮动。宣德帝心头猛缩,老三居然哭了?在娶妻之前神仙似的断了七情六欲的老三,居然哭了,上次老三在他面前哭,是什么时候? 宣德帝努力回想,却记不清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的老三,哭得次数最少。现在虽然没有落泪,但那水色骗不了人。为何哭?哭皇叔?肯定不是,皇叔被贬的时候,老三平平静静的,只帮他劝老大了,因此老三那隐忍的泪,是为亲哥哥流的,是在担心亲哥哥的伤。 宣德帝也有嫡亲的兄弟,也有兄弟几个一起上树掏鸟的单纯回忆,但早在他决定当大周的皇帝后,那份兄弟感情就不纯粹了,帝位江山、儿女后妃,越来越多的东西超过了那份兄弟情。就像刚刚看到急报,宣德帝哭得情真意切,但他心里是高兴的,高兴皇叔一死,他就可以彻底放心了,这天下,再没有人能撼动他儿子们的继位资格。 但现在,看见老三为老大担心地哭了,想起那年老大风风火火闯到崇政殿质问他为何把老三的王府安排在外城,触景伤情,宣德帝脑海深处早已模糊的儿时记忆,突然清晰了起来,仿佛看到他们兄弟陪母亲一桌吃饭,看到他与四弟骑马跟在大哥身后,兴奋地去狩猎的身影。 帝王又如何,帝王也是人,人都有情,宣德帝视线渐渐模糊,至少此刻,他流的泪是真的。四弟怎么就去了?才三十多岁,赵溥六十多了还活着,四弟怎么就跟他开了这么大的玩笑,急报上说,皇叔是忧郁成疾,忧郁而死,那四弟肯定一直在怪他怨他,怨他这个亲哥哥…… 宣德帝呆呆地看着儿子,泪流不止,赵恒看得出来,父皇是真的在哭,鬼使神差的,他眼底那两滴硬憋出来的泪,竟也随之滚落。赵恒暗惊,在睿王、恭王看过来之前迅速抹掉,然后才低声劝道:““父皇,节哀。” 睿王、恭王、臣子们劝了多少句节哀,宣德帝都没放在心上,唯有老三这四个字,宣德帝听进去了,因为他知道,老三是真心劝他的。臣子们不说,老二说了一大串,应该也是真的关心他,但老二劝他的时候指责了皇叔,宣德帝既喜欢听,又受之有愧,有些事,旁人不知,天知地知,他知。 只有老三的感情最纯粹。 “元休别怕,你大哥没事的。”宣德帝反过来安慰儿子。 赵恒知道兄长的身体应该没有大碍,他只担心兄长无意的真情流露会触怒父皇,皇叔先被贬才英年早逝,父皇再有道理,在人情上都难辞其咎,这时候兄长却为皇叔吐血,父皇能不介意?所以赵恒只能示弱,希望父皇能记起兄长的赤子之心,记起兄长从小就重情,而非故意给父皇添堵。 “去换身衣袍吧。”宣德帝体贴地道。 赵恒看向床上的兄长,摇摇头。 兄弟情深,宣德帝就不管了,叫所有人都起来,不用再跪了,然后耷拉着脑袋,黯然神伤。 太医们匆匆赶了过来,而楚王就在太医进殿的前一刻,自己醒了。 “元崇。”宣德帝一把握住长子的手,急切地唤道。 楚王怔怔的,茫然地看着宣德帝,视线扫向别处,对上一身血的亲弟弟,楚王瞳仁一缩,宣德帝就感觉到,长子的手一下子就攥紧了,硬得像石头一样。宣德帝确实有那么一会儿怪儿子偏心,但现在他已经不想再计较了,只想儿子好好的。 “元崇,皇叔病逝,朕知道你难受,难受就哭出来,别憋在心里。”宣德帝悲伤又慈爱地道,痛哭能发泄儿子心中的疼痛或怨愤,一直憋着反而伤神。 楚王盯着自己的父皇,嘴唇慢慢颤抖起来,眼中涌动各种复杂的情绪。 睿王紧张地握拳,楚王的嘴唇颤一下,他的心就跟着拔高一分,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只期待楚王快点开口,快点责怪父皇,快点为皇叔寒了父皇的心。 “父皇,太医到了。”赵恒却在此时开口,自始至终,眼睛都看着兄长。 楚王偏头,对上弟弟暗含劝阻的眼神,想起弟弟曾经的几番劝告,楚王即将脱口而出的怒火才一点点被他压了回去,压到胸口,凝而不散。头顶就是父皇的脸,楚王不想看,闭上眼睛,脑海里一会儿晃过皇叔,一会儿晃过冯筝与两个儿子,一会儿晃过父皇与亲弟弟。 “他意图谋反,罪有应得!” “易地而处,皇叔也会,驱逐父皇。” “王爷心里只有皇叔,就没有我们娘仨吗?” 父皇义正言辞的话语,亲弟弟平静漠然的陈述,冯筝绝望的哭求,接连响在耳边,楚王听不到太医在说什么,只翻来覆去地想这几句话。父皇是对是错,已经不重要了,皇叔死了,冯筝儿子们还活着,他要为他们娘仨着想,不能再意气用事。 不能再意气用事。 楚王不停地劝自己,劝着劝着,忽然觉得内心一片平静,好像真的不是那么在意了,然后就听见,太医说他是气血攻心,需要静养。 楚王睁开眼睛。 宣德帝若有所觉,立即看过来。 楚王疲惫地道:“儿臣不孝,让父皇担心了。” 宣德帝紧紧盯着长子,见长子还算平静,他暗暗松了口气,按着长子的肩膀道:“你素来与皇叔亲厚,朕这就下旨恢复皇叔的爵位,回京安葬,这几日你先在王府安心休养,待皇叔遗体进京,你带几个弟弟们去送葬。” 楚王点点头:“儿臣遵命。”说完了,又心情复杂地补充了句:“多谢父皇。” 宣德帝越发欣慰了,觉得经此一事,长子变得更沉稳了。 不愧是习武之人,吐了那么一大口血,在床上躺了会儿,楚王又能下床走动了,坚持随宣德帝回到了朝堂上。哭也哭过了,宣德帝坐在龙椅上,重新捧着那封八百里加急看了会儿,然后叹口气,再次重述了他刚刚对楚王说的话,下旨恢复皇叔的爵位,遗体运回京城安葬。 文武大臣齐声盛赞皇上仁善。 宣德帝居高临下,视线无意扫过郭伯言身后的郭骁,宣德帝心中一动,又叹道:“皇叔英年早逝,朕心情沉重,为表悼念,端慧公主的婚事暂且推迟一年,来年另择吉日完婚。卫国公,你可有异议?” 郭伯言立即出列,朗声道:“皇上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婚事延迟,臣只钦佩,绝无怨言。” 宣德帝嗯了声:“那就这样定了。” 郭伯言退回武官一列,身后郭骁垂眸看地,任谁也看不见他眼底暗藏的一丝喜意。 散朝后,赵恒走到兄长身边,想要劝慰几句,楚王却拍拍弟弟肩膀,心神疲惫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大哥都懂,只是现在什么话都不想听,容我缓几日,等我想找人喝酒了,会主动去你府上的。” 兄长这样,赵恒担忧却无法再劝,唯有“保重”二字。 ~ 没过多久,皇叔病逝与宣德帝的两道旨意就传了出去。 端慧公主听说后,转眼就跑到长春宫向母亲淑妃哭诉了,伏在淑妃怀里哭:“父皇怎么能这样,皇叔是戴罪之身,父皇肯恢复皇叔爵位已经尽了情分,为何还要推延我的婚期?”她从小就喜欢表哥,一年一年盼着快点长大好嫁给表哥,好不容易盼到了十六岁,再过半个月就要出嫁,父皇却在这时候下旨推延婚期,一推就是一年,端慧公主能不哭吗? 淑妃摸摸女儿脑袋,有点心疼,女子一旦有了意中人,那是恨不得马上就嫁过去,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但淑妃也理解皇上的决定,当年武安郡王自尽,百姓们中就有流言蜚语,纷纷指责皇上逼死亲侄子,现在皇叔死了,皇上若不表现出悼念的诚意,百姓们肯定又要骂他。 与千秋名声相比,女儿晚嫁一年,算什么? 但淑妃不能实话告诉女儿,女儿莽莽撞撞的,万一传出去只言片语,皇上知道她背后议论,该不高兴了,虽然她说的都是事实。 “快别哭了,传出去让人笑话,只有男子着急娶媳妇的,哪有姑娘家因为晚嫁哭的?”淑妃扶起女儿,一边帮女儿擦泪一边尽量轻松地道。 “我就是想快点嫁给表哥!”端慧公主扯过帕子,背过去自己擦。端慧公主总觉得表哥对她不够温柔体贴,亲眼目睹过父皇、母妃之间的恩爱,端慧公主忍不住想,只要她嫁过去了,两人有了夫妻之实,表哥自然也会对她热乎起来。 女儿真是公主脾气,胆子比旁人大,脸皮也更厚,淑妃有点头疼,突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婚期延迟与否的事情了,女儿这态度,就不是正确的为妻之道。 掰过女儿肩膀,淑妃看着女儿眼睛,语重心长地道:“端慧,娘知道你喜欢你表哥,娘也支持,但今日娘必须跟你讲清楚,男人都是贱骨头,你越喜欢他越紧着他,他越看不上你越不珍惜你,你对他不冷不热的,他反而费尽心思想讨好你,想求你把他放在心尖上,懂了吗?” 端慧公主呆呆地张开了嘴,不解地望着母亲,女子喜欢男人,男人该高兴才是,怎么会不珍惜? 淑妃继续提醒道:“你喜欢平章,满京城的人都快知道了,但你表哥有过什么表示吗?每次见面你都主动往他跟前凑,他什么都不用做,等着你凑过去就好,若非那次中箭差点……再也见不到你,你表哥可能都意识不到他心里有你。” 端慧公主咬唇,试图寻找反驳的证据。 淑妃点点女儿额头,举现成的例子:“看看你四哥,去北苑之前多嫌弃你四嫂,结果你四嫂在围场大展身手,你四哥终于发现了人家的好,回京后李木兰还是爱答不理,你四哥就主动打发了几个妾室,想方设法讨好她呢。如果李木兰一开始就紧张你四哥,你四哥给点好脸她就满足,你四哥会主动打发妾室?” 端慧公主有点明白了,但还是想到一个反例:“三嫂也对三哥千依百顺,三哥还不是喜欢她。” 淑妃笑:“嘉宁那叫温柔,王爷对她好,她开开心心地接着,王爷有正事耽搁,她也不去烦他,进退有度,这么懂事的妻子,哪个男人不喜欢?再看看你,温柔体贴一样不占,稍有不如意就哭闹,若叫你表哥知道你因为着急嫁他而哭,他非但不会高兴,反而会嫌弃你不识大体。” 端慧公主嘴一撅,不爱听了。 淑妃搂住女儿,柔声道:“正好,这一年娘好好教教你,只要你用心学,娘保证你嫁过去后,你表哥会对你服服帖帖的,眼里只有你。” 端慧公主眼睛一亮:“真的?” 淑妃捏捏女儿鼻子,笑道:“娘什么时候骗过你?” 端慧公主总算满意了,但还是撒娇地抱住母亲,小声哼道:“这次就算了,下次不管什么事,都不许父皇再推延我的婚期。”宋嘉宁十四岁就嫁给三哥了,等到明年,她都十七了,快成了老姑娘。 ~ 皇叔死了,端慧公主这个侄女没有任何怀念,楚王府,楚王却难受地吃不下饭。 冯筝哄完成哥儿睡觉,亲自端着托盘过来劝丈夫。托盘放到桌子上,她坐到楚王身边,伸手抱住他,然后靠着他结实的肩膀,轻声道:“王爷,多少吃点吧,您这样饭也不吃药也不喝,我,我害怕。”怕王爷再度吐血。 楚王侧首,看着靠着他的王妃,以前总喜欢她的温柔,今晚这温柔却叫他厌烦。 为了妻子为了儿子,他明知皇叔是被父皇冤枉的也忍了下来,甚至皇叔冤死,他都没有指责父皇什么,回到王府才能一个人怀念皇叔,她却跑来劝他吃饭喝药,还说什么害怕,是不是非要他无论何时都只想着她? “我要睡了,你先回去,今晚我想一个人。”扭头,楚王对着床内道。 男人声音冷漠,冯筝抬头,只看到他冷峻强硬的侧脸,似是一眼都不想看她。冯筝隐约猜到了什么,慢慢松开他手臂,往外走了两步,回头,见他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冯筝眼睛一酸,勉强劝慰一句,泪眼模糊地走了。 康公公目送王妃离去,瞅瞅内室,他叹口气,默默在外面守着,一更天后才进屋,心疼地劝主子更衣歇息。 楚王终于动了,看他一眼,也不洗脚,沉着脸脱了外袍,转身就躺床上了,面朝内侧。 康公公最清楚主子与皇叔的情分,放下帐子,临走之前,才幽幽地道:“王爷,皇叔在天有灵,看您这样,定会心疼。” 楚王冷笑,皇叔真若看得见,看见最亲的侄子什么都没为他做,该心凉才对。 夜深人静,楚王良心难安,翻来覆去的,不知何时才入睡。日有所思,楚王做梦了,梦见武安郡王满头是血地追着他,梦见皇叔卧病在床伸手唤他过去,一个是一起长大的堂兄弟,一个是疼他如子的叔父,全都死了!死在了父皇手中! “啊”的一声,楚王披头散发地坐了起来,捂着脑袋跳下床,赤脚往外跑。 康公公与一个小太监一起守的夜,听到王爷大叫,两人立即惊醒,穿鞋的功夫,王爷已经冲出来了,月色朦胧,王爷一身白色中衣,抱着脑袋往外跑,犹如鬼魅。康公公心都要碎了,冲过去拦腰抱住主子,高声催小太监去请太医。 “大胆,我要去见皇叔,谁敢拦我!”楚王被阻,反手一抓一抡,便将康公公丢到了地上。 康公公疼得发不出声音,小太监见王爷形似疯癫,吓得就往外跑。楚王本想继续打康公公,余光见他要跑,视线一转就去抓小太监了,等后院冯筝听到动静带人赶过来时,就见月光之下,几个侍卫正手忙脚乱地试图制服发狂的王爷。 “王爷……”冯筝颤抖地唤道。 楚王刚甩开两个侍卫,听到声音回头,看到一身白裙的妻子,楚王目光怔了怔,然后就在冯筝重新涌起希望的时候,楚王却朝正院门口跑去,嘴中依然叫嚣着要去见秦王,疯了,真的疯了。 冯筝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半夜三更,寿王府,赵恒突然惊醒,侧耳倾听,街上果然有马蹄声,一声一声,心惊肉跳。 第169章 169 楚王府报信的侍卫不敢说主子疯了, 只称楚王伤心过度突发狂症, 一心要去见皇叔。 赵恒立即吩咐福公公备车。 宋嘉宁担心楚王也担心冯筝, 跟着下了床, 一边麻利地服侍赵恒穿衣, 一边小声商量道:“王爷, 我也随您去吧,大殿下出了事, 嫂子肯定六神无主, 我过去了, 多少能帮帮忙。” 赵恒看看她, 心事重重地应了。 宋嘉宁嘱咐乳母仔细照看女儿, 夫妻俩连夜上了马车,朝楚王府疾驰而去。 这边楚王打翻七八个侍卫后, 或许是身体不适,打着打着突然一头朝前栽了下去, 再度昏迷。侍卫们急忙爬起来将王爷搬回内室,冯筝命人去请太医,她坐在床边先为丈夫号脉, 脉象紊乱, 确是癫狂之症。 而癫狂之症, 多因郁愤不解,心神扰乱而发病;或气郁痰结,或暴怒不止,伤在肝胆。 冯筝扣着丈夫的手腕, 回想刚刚丈夫在院子里的疯癫举止,这才知道,丈夫远远没有表现的那么平静,他心里憋着火,他对谁都不说,憋着憋着就成了病。 既然已经确定了丈夫的病症,惊慌心疼过后,冯筝迅速冷静下来,吩咐她的大丫鬟:“取我的银针来。”当务之急,是先用针灸散了丈夫体内的燥热,否则火气继续积攒,丈夫的狂病只会更重。 大丫鬟领命就要走,康公公看看昏迷不醒的王爷,忍不住低声提醒道:“王妃,小的已经派人去请太医了,相信马上就到。”他知道王妃会医术,但毕竟不是医官,万一出了什么差错,王爷病情加重是一方面,王妃因此获罪被皇上责罚怎么办?王爷已经病了,王妃再出事,偌大的王府,连个当家做主的都没了。 “去。”冯筝头也不抬地道,声音坚定,不容置疑。 大丫鬟扫眼康公公,快步走了。康公公不敢再拦,只能寄希望于王妃的医术了。 楚王府离皇宫更近,皇上又是第一个得知消息的,因此心系长子的宣德帝最先赶到,身后跟着两队禁卫与两个当值的太医。宣德帝疾步如飞地跨进内室,冯筝刚好拔掉楚王身上的最后一根银针,见宣德帝竟然来了,冯筝先是吃惊,随即收起针跪到一旁,磕头道:“父皇,王爷突发狂症不宜耽搁,儿臣斗胆为王爷行针,请父皇恕罪。” 长子白日刚吐了血,大半夜的又疯了,宣德帝眉头紧锁,看看跪在那儿的儿媳妇,宣德帝暂且没有追究,而是走到床尾,叫太医先替长子把脉。太医院杜院使神色凝重地走过来,先观察楚王神色,见楚王脸庞苍白,再号楚王脉象,依然紊乱,是癫狂之症。 杜院使与冯太医有些私交,每年都会去冯家赴席,早在冯筝出嫁前就认识冯筝了,知道冯筝医术不错,有学医的天分。仔细向冯筝询问过楚王病情、针灸穴道后,杜院使恭声对宣德帝道:“皇上,王爷肝火暴亢,致使发病,万幸王妃及时施针,纾解了王爷体内燥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宣德帝一听儿媳妇有功,先叫儿媳妇起来,然后紧张地问道:“那楚王还会再发作吗?” 杜院使沉吟了声,低头道:“这,臣不敢断言,还需王爷清醒后再作定论。” 宣德帝眸光暗了下去。 外面小太监进来禀报,说寿王、寿王妃来了,宣德帝往门口看了眼,点点头。 赵恒、宋嘉宁并肩走了过来,先朝宣德帝行礼。 宣德帝这一日过得也很疲惫,摆摆手,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宋嘉宁站好后,悄悄看过去。上次她见宣德帝,是在北苑围场,五十出头的宣德帝骑马去狩猎,精神抖擞,瞧着才四十多岁似的,未料一个月还没到,宣德帝好像就老了五岁,侧身守在楚王身边,满脸倦容。 她与王爷得到消息就往这边赶,皇上竟然来的比他们还快,足见有多担心楚王了。 宋嘉宁进京这么久,尤其是嫁给寿王后,断断续续地听说不少皇上的闲话,有说皇上谋害了高祖皇帝,有说皇上逼死了武安郡王,有说皇上与辽国交战惨败,是个无能的皇帝,但至少此时此刻,宋嘉宁眼中的皇上,是个真心疼爱儿子的好父亲。 她这么想,赵恒同样深受触动,他是真的没想到,父皇会连夜出宫。 “父皇,夜深了,您先回宫,儿臣,守着大哥。”赵恒诚心劝道。 宣德帝不动,对着两个儿媳妇道:“你们下去休息吧,这边朕与元休守着,人醒了再叫你们。” 宋嘉宁点头,冯筝面现犹豫,想亲自守在丈夫身旁,但最终还是与宋嘉宁一块儿退到了外间。 “大半夜的,还连累妹妹跑一趟。”夜黑如墨,屋里点着灯也显得昏暗,冯筝握住宋嘉宁的手,愧疚地道。 “一家人,嫂子别跟我客气了,快坐会儿。”宋嘉宁扶着她走到当中的紫檀木椅旁,眼里装满了关心,“成哥儿没事吧?” 冯筝嗯了声:“有乳母哄着,还睡着呢。” 宋嘉宁坐在她对面,握住冯筝发冷的手,轻声道:“大哥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 冯筝看着她柔美的脸,一个人强撑了大半夜,现在终于有个可亲可信的人了,冯筝再也忍不住,埋到宋嘉宁肩头,捂住嘴抽泣起来。王爷发病前,分明是在怨她,她怕王爷再也不理她了,更怕王爷得了狂病,连个正常人都做不得。 她哭得绝望,宋嘉宁仰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说不出话,唯有轻轻地拍着冯筝肩膀。 内室,宣德帝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老三还站着,拍拍身边,叫儿子坐过来。 赵恒从命。 宣德帝自坐下后就一直握着长子的手,无意识地摸着长子的手背,沉默半晌,他幽幽地道:“不瞒你说,你们兄弟四个,朕最疼你大哥,他是朕第一个平安长大的儿子,长得像朕,学得一身好功夫,当年辽国派使臣来挑衅,那辽人武艺高超,朕派上场的几个禁卫都输了,是你大哥下场,三招打得对方爬不起来……” 想到长子为他争光的场景,宣德帝笑了,握紧了长子的手。 赵恒没有接话,静静地听。 宣德帝笑着笑着,神色悲哀起来:“可你大哥性子太直,不懂……他这病,是因朕而起啊。” 多荒谬,他一心为儿子谋划,到头来儿子却怨他怨得发了狂。 “父皇!” 赵恒扑通跪了下去,沉痛道:“父皇苦心,终有一日,大哥……” 宣德帝伸手按在儿子肩头,苦笑道:“他若能懂朕的苦心,今日就不会发病。” 赵恒挺直的脊背低了下去,他能看出兄长的心结,父皇又怎会猜不到? 宣德帝目光转到老三头上,想起儿子刚刚的“父皇苦心”,胸口终于舒服了点。他做了这么多,若是四个儿子都怨他,那他才算白忙了一场,好在,兄弟四个,就老大一个傻的,不亲亲爹反而偏心叔父。 天渐渐亮了,因为长子生病,宣德帝荒废了一日早朝,守在大殿前的臣子们都唏嘘不已,早就知道皇上疼爱大皇子楚王,今日才发现,那疼爱是渗到骨子里了。 楚王府。 一室静寂,楚王悠悠转醒,睁开眼睛,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影,突然就跳了起来,伸手就去推。宣德帝年纪大了,守了一夜,正耷拉着脑袋打盹儿,赵恒却醒着,一看兄长发狂,登时扑过去紧紧抱住兄长,连续不停地喊着大哥,试图让兄长镇定下来。 楚王不听,扭身踢腿,使劲挣扎。 赵恒没有他力气大,但胜在抢了先机,将楚王摁在了床上,康公公几个小太监也立即赶过来,一起按着楚王。宣德帝早已退到了几步之外,看着床上涨红脸庞发狂挣扎的长子,他又惊又痛,完全忘了反应。 “绳子!”赵恒扭头吩咐,只是片刻分神,不期然楚王一拳挥过来,砸在了他脸上。 “王爷!”宋嘉宁惊叫出声。 赵恒没听见,重新扣住兄长铁臂,一低头,鼻血落了下来。发狂的楚王大抵没见过血,愣了一下,赵恒趁机反剪兄长手臂,将人摁趴在了床上,身上压着他与三个小太监,再也动弹不得。 很快,楚王连着一把椅子被捆到了柱子上,瞪着眼睛张嘴大吼大叫,形态可怖,谁说话都不肯听。厨房熬了药,太医要喂楚王,被楚王用脑袋撞翻了药碗,赵恒亲手扣住兄长脑袋,太医再去喂,结果楚王全部吐了出来,身上洒满汤药,狼狈之极。 “取药,朕来喂。”宣德帝沉声道。 楚王狠狠瞪着他。 “父皇,让我试试吧。”冯筝憔悴地走过来,眼圈通红。 宣德帝看向儿媳妇。 冯筝恳求地与帝王对视,眼里还闪烁着泪光。宣德帝突然想到了他的那些女人,男人脆弱的时候,似乎女人的安抚更合适。 宣德帝颔首。 冯筝接过小太监端上来的药碗,目光扫过守在身边的众人,发现王爷对每个人都充满了戒备,仿佛谁都是他的仇人,冯筝继续求道:“父皇,王爷现在不记得人,他不知道皇上与三殿下守在这里是关心他,人越多他越不安……” 仿佛是要印证她的话似的,被绑的楚王又朝宣德帝吼了一声。 宣德帝无奈,率先出去了,赵恒想留下来帮忙按着楚王脑袋,冯筝微微摇头,赵恒明白嫂子是在赌,赢了兄长乖乖吃药,输了嫂子可能受伤。 “多谢嫂子。”赵恒郑重道。 冯筝见他半边脸都被丈夫打肿了,也屈膝行了个礼。赵恒看向妻子,宋嘉宁快步走到他身边,夫妻俩并肩出了屋。 内室只剩楚王夫妻,楚王眼中布满血丝,狂暴地盯着对面的女人。 无人打扰,冯筝端着药碗端详自己的丈夫,他披头散发形容狰狞,可她却记得丈夫发冠整齐华贵威严的模样,在外面气势汹汹是个王爷,到了她身边,他脸皮厚如城墙,对她又特别的好,她说什么,他都愿意听。 冯筝不信丈夫真的忘了她。 放下药碗,冯筝一步一步朝楚王走去,离得越近,楚王挣得就越凶,魁梧的身体将捆绑他的绳子绷得紧紧的,愤怒的抗拒吼声惊得一帘之隔的宣德帝等人都皱紧了眉。只有冯筝毫不畏惧,慢慢地停在了楚王对面,然后,她朝楚王笑了,眼中有泪落下来,但她嘴角上扬,眉头舒展,笑得温柔动人。 楚王忽然不挣了,困惑地看着她。 “王爷,我记得咱们成亲那晚,你抱着我说,说你最喜欢我笑,说你永远都忘不了我坐在马车里笑的样子。”冯筝一边柔柔地说,一边缓缓地靠近一步,想起洞房花烛时的忐忑、羞涩与意外的甜蜜,冯筝情不自禁蹲下去,双手扶着楚王膝盖,仰头,期待地问他:“王爷,我这样笑,您还喜欢看吗?” 楚王没看到她笑,视线随着她眼中涌出的泪慢慢下移,这滴泪不见了,又有新的流了出来,看着看着,他脸上忽然有点痒,楚王垂下眼帘,可还是看不到脸上有什么。他想发火,一只凉凉的手突然伸了过来,轻轻地贴住他脸。 楚王再次看过去。 “王爷不哭,我会一直陪着你,我给王爷熬药,王爷一定会好起来的。”冯筝帮他擦了泪,再温柔地将王爷面前凌乱的发丝拨开,露出男人恢复白皙的俊美脸庞。而楚王一动不动,任由她摆弄他的头发,他只目不转睛地看她。 丈夫肯接纳她了,冯筝心底浮现希望,端来药碗,见他皱眉,冯筝先自己喝了口,再哄他:“一点都不苦,不信王爷试试?” 楚王看看她红润的嘴唇,再看看瓷勺,缓慢地点了下头。 冯筝大喜,身体前倾,努力控制想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喂了他一口。 有了第一口,就有第二口,每当楚王不想喝了,冯筝就柔声哄,一直哄得楚王喝了满满一碗。 喂完药,冯筝帮丈夫擦擦嘴角,停下来时,她低低道:“王爷病了,我接升哥儿回来孝敬您。” 事到如今,她只想一家人团聚,再也不用求别人什么了。 第170章 170 冯筝哄楚王喝药的时候, 宣德帝见长子肯吃药了, 终于松了口气, 一转身看见老三高高肿起的半边脸, 平时一身清雅书卷气, 刚刚却不顾一切地拼命制服兄长, 被打了脸也忙前忙后的,宣德帝顿时又心疼起这个儿子来, 对宋嘉宁道:“这边有朕看着, 你扶元休去厢房, 洗漱上药。” 老三也一晚没睡了。 宋嘉宁早就想拉王爷上药去了, 见王爷忧心楚王, 她没敢劝,现在皇上发话, 宋嘉宁便看向自己的丈夫,面带哀求。关心哥哥是应该的, 但也不能疏忽了自己啊,瞧那脸,都该肿成包子了, 就像一块儿美玉, 几乎被人一拳砸碎。 赵恒走到内室门前, 掀开一丝帘子,见兄长老老实实地喝药了,他才朝宣德帝行个礼,领着王妃走了, 身后跟着一个太医。 赵恒这是皮外伤,要涂消肿的膏药,肿了那么大一块儿,涂起来需把握好力道,太医便想亲力亲为。赵恒方才只想着兄长,无瑕考虑自己的仪容是否得体,现在稍微平静下来,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疼,料到脸上必然十分狼狈,便对宋嘉宁道:“你来。” 说完起身,转眼就跨进内室了。 宋嘉宁立即端起桌上的托盘,听完太医的低声叮嘱,她赶紧跟去内室,绕过屏风,看到王爷闭着眼睛靠坐在床头,脸肿着,发冠也早在与楚王扭斗时就乱了,憔悴狼狈,让人心疼。宋嘉宁也跟着难受,楚王发狂,他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身边的家人却为他操碎了心,譬如守了一夜的皇上,譬如私底下朝她哭到了人前又必须镇定的冯筝,譬如自家王爷。 有些事情,任何言语安慰都没用,宋嘉宁无法劝冯筝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劝王爷,就端着托盘走过去。放下托盘,宋嘉宁取了发梳侧坐在丈夫身边,轻声道:“王爷,我先帮你梳头吧,一会儿擦擦脸再上药。” 一晚没睡,脸上都是汗,不干净。 赵恒闭着眼睛嗯了声。 宋嘉宁让他坐正了,她脱了鞋跪坐在他身后,取下发冠,一下一下地先帮他通发。昨晚出发时走得急,头发就没通顺,现在梳起来有点卡,宋嘉宁放轻动作,不紧不慢地,努力一点都不让他疼,象牙齿子微微碰到头皮,马上就离开。 这样的碰触,很舒服。 赵恒忧虑了一晚的心,就在她温柔的动作中,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兄长性情耿直,他努力了,努力帮兄长转圜,昨日早朝兄长吐血,他亲眼看到父皇皱了眉,看到了父皇眼中的难以置信,他怕父皇厌了兄长,不惜落泪示弱以提醒父皇兄长是重情义之人。这办法也确实成功了,父皇到底溺爱兄长,不再计较兄长与皇叔的亲近,只关心兄长的身体。 可谁能料到,看似变得稳重的兄长,竟然郁愤到得了癫狂之症! 人算不如天算,他劝过兄长那么多次,都抵不过兄长的执念。 兄长有错吗?没有,父皇有错吗?也没有,成王败寇,父皇坐上了龙椅,他就是帝王,就该以帝王之心权衡利弊。武安郡王是那两个擅自拥立他的节度使害死的,如果没有他们,父皇的猜忌就不会严重到那个地步。皇叔蒙冤是真,但父皇留了皇叔一命,父皇料不到皇叔会忧郁成疾,就像他料不到兄长会疯。 “好了,王爷靠着吧,我去端水。”宋嘉宁握住他肩膀,轻声道。 赵恒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点点头,听到她离开的脚步声,赵恒才忽的睁开眼睛,却只看到她穿着淡青长裙的娇小背影,看到她弯腰站在洗漱架前,安安静静地打湿巾子再拧水,轻微的水声,意外地动听。 她要回来了,赵恒重新闭上眼,心里装着太多事,暂且没有闲心安慰她。 宋嘉宁坐好了,打开瓷瓶。瞅瞅王爷高肿的脸,宋嘉宁挖了一大团药膏抹在他白皙的额头,然后一手扶着他肩膀,一手食指点了点那团药膏,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她柔声道:“可能有点疼,王爷忍一忍。” 赵恒嗯了声。 宋嘉宁屏气凝神,指腹先落在了肿包边缘,太医说了,下面疼得轻些,一圈一圈往上抹,王爷习惯了底下的疼,到了最中间就不会那么敏感了,一开始就抹在中间,感触肯定又是一样。指腹小心翼翼地涂匀,宋嘉宁紧张地盯着他眼,见王爷只是皱了皱眉,宋嘉宁放了心。 这点小疼,赵恒能忍,他皱眉,是因为兄长的病。 兄长还会恢复正常吗?若是恢复了,父皇对兄长的态度会不会变?兄长又会不会因为皇叔的死,对皇上生怨?若是怨了,可能会反感对方的一切,不在意父皇手里的江山,也有可能,会怨到想将权势抢到自己手中。 一切,都有变数。 升哥儿被李皇后接进宫时,他站在大殿之外,曾经向往帝王至高无上的权利,只有坐上那个位置,他们这些王爷才能真正保护身边的人,不会沦落到子女分离。但皇叔被贬后,赵恒与兄长泛舟湖上,当时他又想,只要兄长想要江山,他就不会与兄长争。 兄长身体无恙,父皇一定会传位给兄长,如今…… 赵恒头疼。 宋嘉宁刚好抹到他的“包子脸”中间,见王爷眉头皱成了川字,宋嘉宁吓得连忙缩手,急着道:“是不是很疼?” 思绪被打断,赵恒睁开眼,就对上了她担忧紧张的小脸,脸庞白皙,杏眼微肿,显然是哭过了。赵恒这才想起,她同样一晚没睡,他只需要担心兄长,她又要担心兄嫂,还要在意他,他忙完可以靠着休息,她还得端水抹药伺候他。 “累不累?”赵恒握住她手腕,将人拉到了怀里。 宋嘉宁错愕,身体一僵,跟着迅速放松下来,紧紧地抱住他腰,脑袋靠着他结实的胸膛:“我不累,就是心疼王爷。”看着他扑过去制服楚王,看着他肿着脸按住楚王脑袋只为了让亲大哥吃药,宋嘉宁就觉得自己很没用,除了担心,什么都帮不上忙。 她心里这么想,嘴上没说,赵恒不知道,可抱着自己温柔体贴的小王妃,听她说心疼他,赵恒身上熬了一夜的疲惫,好像都消失了。至少,有个人一直在他身后关心他,他对兄长,尽了力了,兄长能恢复,他就继续帮兄长,兄长恢复不了也没关系,还有他。 “明日就好了,不用担心。”赵恒亲亲她脑顶,低声道。 今日他没有准备,叫她看到了他的狼狈,明日起,他不会再让王妃为他忧心。 宋嘉宁仰头。 赵恒朝她笑了笑:“走吧,去看看那边。” 王爷都能笑出来了,宋嘉宁暂且放了心,瞅瞅他脸,提醒道:“还差一块儿。” 赵恒看向瓷瓶。 他额头的药团还剩一点,宋嘉宁全抹了下来,然后轻轻点在他脸上,这次,赵恒始终笑着看她,一次都没皱眉。宋嘉宁不禁在心底感激外面的太医,教她的办法还真管用呢。 上了药,夫妻走出厢房,恰好看到睿王、恭王并肩走来。昨晚楚王府出事,并没有知会这两位王爷,宣德帝荒废早朝,兄弟俩才联袂赶来探望。瞧见赵恒高高肿起的脸,睿王大惊,第一个念头是,老三这脸,是父皇打的? 在睿王看来,只有父皇能打敢打他们兄弟的脸。 “三哥,你……”恭王震惊地直接问了出来。 赵恒没有理会,面无表情地朝上房走去。宋嘉宁刚刚还有点担心自家王爷会尴尬呢,这会儿见他又恢复了平时的从容冷静,明明肿了半张脸却依然气势十足,威严不容轻视,宋嘉宁越发心安,朝两位王爷点点头,转身走了。 睿王看看恭王,恭王也看看他,兄弟俩面面相觑。 上房。 宣德帝、太医们还都在外间等着,宣德帝隐在门帘后,一人窥视里面。冯筝已经帮楚王解了绳索,扶楚王去床上躺着了,楚王喝了安神清火的汤药,听着冯筝温柔的轻哄,眼皮越来越重,渐渐地睡着了。 整个过程,用了大概两刻钟。 宣德帝就带着三个儿子,在外面守了两刻钟。 一看儿子睡了,宣德帝就要领着众人进去,冯筝却摇头制止,出来后,冯筝看看两位太医,然后低头对宣德帝道:“父皇,儿臣熟读医书,似王爷这样的狂症,需静心休养,不宜再劳神动怒。眼下王爷不记得皇上与诸位王爷,冒然相见可能又会受到刺激,故儿臣斗胆,请父皇将王爷交给儿臣一人照顾,待王爷病体康复,再让王爷到父皇面前请罪尽孝。” 说完,冯筝跪了下去。 这话皇上或许不爱听,但冯筝没有办法了,皇上担心儿子想要日夜守在旁边,可王爷的病就是因为皇上发作的,万一醒来见到皇上病情加重怎么办?冯筝不敢赌,她宁可得罪皇上,也不想再刺激丈夫。 宣德帝沉默。 睿王见了,并未亲眼目睹楚王发病狂态的他,委婉地斥责冯筝道:“大哥病了,该请太医诊治,嫂子还是好好照顾成哥儿吧。父皇守了大哥一晚,大哥醒来看到父皇,定会感激涕零,说不定病就好了,岂有不能相见之理?” 冯筝抿了抿唇。 赵恒问太医院的杜院使:“院使大人?” 杜院使眼皮跳了跳。狂暴之病主要靠养,他赞同楚王妃的话,但一方面不敢阻拦宣德帝见楚王,一方面又不想因为支持楚王妃得罪了睿王,不由吞吐起来。宣德帝眉头更深,不快道:“有话直说,楚王到底该怎么治,不得欺瞒。” 杜院使连忙跪下去,叩首道:“臣,臣同意王妃所说。” 那就是说,他这个父皇去见儿子,反而是害了儿子。宣德帝不可能高兴,但回想楚王在儿媳妇面前的听话老实,宣德帝又不得不承认,儿媳妇确实是照顾儿子的最好人选。儿子养病最重要,宣德帝扫视一周,忽的下旨,命冯筝尽心医治楚王,楚王病情改善之前,除了寿王一家三口,任何人不得探望。 “儿臣遵旨。”赵恒、睿王、恭王恭声领命。 宣德帝累了,透过门帘最后看眼床上睡着的楚王,他心情复杂地离去。 众人出去相送,望着帝王銮驾越走越远,冯筝悄悄攥了攥手,刚刚的情形,她没敢再开口求皇上送升哥儿回来…… ~ 皇宫,宣德帝一回来,就一个人闷在崇政殿,谁都不见。 消息传到中宫,李皇后暂且不在意皇上的心情,只问小太监楚王的情况,小太监绘声绘色地描绘了楚王的狂态,李皇后听得心惊肉跳,一惊楚王的病,二忧她的处境。她养着升哥儿,是为了将来楚王登基她好有个倚仗,如今…… 楚王疯得连皇上都不认识了,连亲弟弟寿王都打了一拳。 李皇后的心,沉了下去。 她知道皇上最宠爱楚王,那份宠爱其他三个皇子加起来都比不上,所以她笃定楚王会登基。上次楚王因为皇叔被贬触怒皇上,不算什么,她暗中使点手段就帮楚王化解了,但归根结底还是皇上想原谅楚王。 这次,已经不是皇上要不要原谅的问题了,是楚王疯了。 楚王,还有机会吗? 李皇后没了信心,便是楚王能康复,一个为了叔父吐血发狂怨恨亲爹的儿子,皇上还会心甘情愿把皇位留给他?不太可能,那么剩下三个皇子,寿王说话结巴,绝无缘皇位,睿王或恭王,不管哪个登基,都会因她养了升哥儿而提防她。 李皇后出了一身冷汗,昨日还把升哥儿都养老的宝贝,现在就觉得升哥儿是个烫手山芋。 既然烫手,早日脱手才对。 转瞬之间,李皇后就有了决定。 等了三日,李皇后暗示身边人可以将楚王发疯的消息透露给升哥儿了。升哥儿五岁了,因为早早离开王府养在宫中,男娃比寻常五岁的孩子更懂事,知道疯了是大病,一听说父皇疯了,升哥儿当场哭了,不顾李皇后反对,坚持要回府。 李皇后劝阻不了,派人去知会皇上。 宣德帝上了两日早朝,因为忧心长子,缅怀皇叔的憔悴样子也显得情深意切,令臣子们动容。惊闻长孙出事,宣德帝心头一跳,放下奏折匆匆赶到中宫。升哥儿正在李皇后怀里哭闹,见到皇祖父,一把推开李皇后,哭嚎着跑到宣德帝身前,求皇祖父送他回王府。 男娃哭得声嘶力竭,宣德帝听得心痛如绞,孙子懂得关心爹爹,为何他的儿子眼里就只有皇叔? “来人,送皇长孙回楚王府。”心神疲惫,宣德帝抱起升哥儿,没管李皇后,亲自带孙子走了。 李皇后却松了口气,知道皇上只是因为楚王心伤,并非厌弃了她,等过段时日皇上心情好点了,她温柔小意服侍一番,皇上还会继续宠着她。接下来,她只需担心一件事。 李皇后望向窗外,一个睿王,一个恭王,又开始犹豫起来。 第171章 别买(番外待补全) 第171章 番外 【注,这章是全文唯一的网络版番外,讲假如前世宋嘉宁没被荔枝噎死的后续,大家可以先跳过,看完全文再看这篇哈,其他番外会放进实体书,上市三月后再放网上,谢谢大家这么久的支持!】 “我的姑娘呦,您是要吓死老奴吗,让您慢点吃您不听……” 马车中,李嬷嬷狠狠扔了宋嘉宁刚刚吐出来的大荔枝,然后一边拍着宋嘉宁背一边后怕地道。真的吓死她了,就刚刚,她几乎以为宋嘉宁要被荔枝噎死了,幸好最终吐了出来,不然世子爷回来,她如何交代啊。 宋嘉宁也吓了个够呛,虽说被端慧公主跪罚时她疼痛难忍冒出过寻死的念头,但她不想吃荔枝噎死啊,传出去太丢人了。 主仆俩互相安慰了会儿,确定宋嘉宁没事,李嬷嬷这才吩咐马车继续前行。 晚上宋嘉宁膝盖上了药,老老实实仰面躺着,夜深人静,她回想白日宫里的情形,越想越不安。被郭骁养在这处庄子,她早认了,郭骁娶端慧公主,她也不伤心,但见过高高在上对她说罚就罚的端慧公主,宋嘉宁总觉得,将来就算她一心躲在这边,端慧公主,恐怕也不会容她。 是不是,她想混吃等死都不行了? 宋嘉宁有点睡不着了。 宫中,端慧公主同样难眠,脑海里全是宋嘉宁妩媚娇美的脸蛋。她早知道表哥有妾室,但她一直说服自己,说服自己那个妾室只是表哥用来发泄欲望的,因为上不了台面才养在外边。如今亲眼见过宋嘉宁,端慧公主再那么想,她就是傻子。 闭上眼睛,表哥抱着宋嘉宁宠幸的画面就会浮现脑海,又恨又恶心。端慧公主越来越焦躁,突地掀开被子跳下床,赤脚直奔梳妆台。镜中的她,乌发如瀑,容貌明丽,论美貌,端慧公主不觉得她比宋嘉宁差,可她也必须承认,与宋嘉宁比,她少了一种风情,宋嘉宁看人的眼神,她媚骨的声音,那是女人都难以抵挡的风韵。 有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外室,表哥还会对她一心一意?不可能的,只要宋嘉宁活着,她就永远无法独自占有表哥的宠爱。她是公主,她不光要名分,她还要完完整整的丈夫,宋嘉宁一个卑贱民女,凭什么跟她抢? 翌日,端慧公主去了母亲淑太妃的长春宫,打发了宫女,娘俩在内室密谈。 “你,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淑太妃惊骇地看着女儿,不明白她涉世未深的女儿,怎么突然就有了杀人的歹毒心思。 不问还好,淑太妃这一问,端慧公主就哭了,扑到母亲怀里诉苦:“娘你没见过她,见过你就懂了,表哥宠了她七年,以后还会继续宠下去,我受不了,我要她死,我要表哥把心全都放在我身上……娘,你帮帮我吧,只要想到表哥还会去找她,还会跟她同床,我心就刀割似的疼……” 淑太妃抱住女儿,许久没有开口。 哪个女人愿意与人分宠?她刚进宫的时候,先帝龙章凤姿气宇轩昂,十五六岁的她也曾心生爱慕,先帝来长春宫,她一日的等候就都值了,甜蜜地服侍这个男人,然而渐渐的,先帝又开始宠幸其他妃嫔,当时的心酸与煎熬,哪怕过了二十多年,淑太妃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淑太妃完全理解女儿的苦涩,只是……低头,淑太妃轻轻地摸着女儿长发,叹息道:“平章既然那么宠她,她若出事,肯定会猜忌到你头上,也许会因此与你生分,端慧,你要想清楚啊。” 端慧公主抬起头,对上母亲关切的眼眸,她不屑地笑了:“区区一个外室,表哥再宠她,顶多气我十天半月,难不成还会因为一个死人一辈子不理我?您快派人动手吧,赶在表哥回来之前解决了,我就想她死,她死了我才顺心!” 淑太妃自然偏心自己的女儿,仔细想想,女儿的话不无道理,女儿与侄子青梅竹马,多少年的情分,岂会因为一个死去的外室生分了? 淑太妃出自卫国公府,当姑娘时就有自己的庄子管事,进宫二十多年,能顺利当上太妃,淑太妃肯定也有自己的心腹手段,仔细筹谋一番,淑太妃喊来一个心腹,暗暗地嘱咐了下去。 然而这是皇宫,宫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新帝赵恒的眼睛。 福公公在赵恒耳边低语了一番。赵恒自幼有口疾,生性孤僻,身边伺候的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唯独福公公始终伺候左右,赵恒看眼花瓶,福公公就能猜到皇上是想剪花还是换个新的,赵恒只说两个字,福公公就能解释成一大段话,而且次次都猜中赵恒之意,因此,福公公乃赵恒身边当之无愧的第一红人,赵恒去哪儿,他都跟着。 得知淑太妃、端慧公主的歹毒计划,赵恒神色如常,过了片刻,他淡淡说了几句话。 福公公懂了,弯腰道:“能得皇上怜惜,是宋氏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 宋嘉宁的腿,养了三日才不疼了,只是卷起裤腿,就见那白生生的膝盖上仍残留两块儿跪出来的淤青,估摸还得再涂几日膏药。李嬷嬷可上心了,一天三次地换药,唯恐世子爷回来发现端倪,宋嘉宁蔫蔫地躺在床上,酷暑时节,她懒得动弹。 白日睡得多,夜里宋嘉宁睡得就浅了,仿佛听到什么落地的声音,宋嘉宁困倦地睁开眼睛,视线模糊,看到一团火红的光亮。宋嘉宁疑惑,定睛一看,哪是什么光亮,分明就是着火了!眨眼的功夫,火舌就分别朝内室门口、床帐这边蔓延开来! 宋嘉宁吓得腿都软了,短暂的惊骇后,她终于回神,跳下地高呼救命。火势太大,噼里啪啦的爆破声遮掩了她的声音,宋嘉宁并不知道她的求救没有传出去,慌慌张张地往外跑。跑到次间,见守夜的李嬷嬷还在榻上躺着,宋嘉宁急着去喊人,奈何推了好几次,李嬷嬷都没动。 宋嘉宁哆哆嗦嗦地探李嬷嬷鼻息……没了。 李嬷嬷死了? 宋嘉宁脑海里一片空白,但肆虐的火势容不得她思索李嬷嬷的死因,最后看眼陪伴了她七年多的李嬷嬷,宋嘉宁捂住嘴继续往外跑,可外面火势更大,已经包围了堂屋门,宋嘉宁几次试图闯过去都没成功。 浓烟滚滚,宋嘉宁渐渐支撑不住,昏迷之前,仿佛看到一个人影。 再醒来,已时次日黄昏。 昏睡之中,好像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来到她身边,很快又走了,紧跟着有人关上门,吱呀的闷响,彻底唤醒了宋嘉宁。她睁开眼睛,入目是淡青色的纱帐,非常陌生,绝不是她在庄子上的房间。 “姑娘,你醒了?” 突如其来的询问,宋嘉宁大惊失色,而说话之人已经凑到床边,关切又好奇地看着她。女子穿了一身竹青色的细布衣裳,丫鬟打扮,目光澄净,似乎没有恶意。宋嘉宁慢慢坐了起来,打量一番陌生的房间,她茫然地问:“这是哪儿?” 宫女名叫兰芝,闻言神秘兮兮地笑,俏皮道:“这个等会儿有人会告诉你,姑娘渴不渴?奴婢给你倒水去。” 宋嘉宁是有点渴,可她更想知道她在何处。 兰芝没让她等多久,伺候宋嘉宁喝了一盏茶,再服侍宋嘉宁换上一套新衣,兰芝便叫宋嘉宁稍等,她一人退了出去。屋里就她自己,宋嘉宁盯着门口看了会儿,不敢乱动,她悄悄挪到窗前,打开一条窄缝往外看。 外面是个整齐干净的小院,朱漆门,琉璃瓦,有种说不出的气派。视线移动,宋嘉宁突然看见两个小太监…… 太监? 宋嘉宁惊得掩住门,难道她在宫里? 念头刚落,院子里传来了不加掩饰的脚步声,宋嘉宁心中慌乱,连忙回到房间中央,不敢落座,攥着袖口站在正门对面。门开了,兰芝朝她笑笑,然后侧身,请另一个人入内。来者是个笑眯眯的太监,叫兰芝在外等着,他单独进来了,没关门。 宋嘉宁紧张地往后退。 福公公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位被郭骁专宠了七年的外室。与先帝后宫常见的妃嫔美人比,宋嘉宁容貌毫不逊色,只是脸蛋胖了点,身子更丰腴,见多了纤细瘦弱的美人,难怪那日皇上初见此女,都有短暂失态。 福公公一直在操心皇上的婚事,眼瞅着明年就要三十了,堂堂帝王,怎能没有后妃?臣子们一日日地催,福公公也想催,只是他不敢,因为他知道皇上独来独往惯了,这么多年,皇上还只叫他一人伺候起居呢。 发现宋嘉宁引起皇上的注意后,福公公可惜了好久,这么美的绝色,怎么叫郭骁先遇到了?万幸冥冥中自有天定,叫他得知端慧公主、淑太妃意图谋害宋嘉宁,正好,郭骁无力保护美人,那便接进宫服侍皇上吧。 越看宋嘉宁越满意,福公公和颜悦色地表明了身份。 “你……”宋嘉宁震惊地说不出话。 福公公点点头,低声解释道:“公主即将与驸马完婚,公主容不下你,派人放火取你性命,但她们在宫里谋事,又如何能瞒住皇上?皇上仁慈,不忍你无辜丧命,故派遣暗卫救你脱离苦海。” 宋嘉宁脸白了,她早就猜到端慧公主会对付她,但她没想到,端慧公主一出手就要害她性命! “现在,你有何打算?还想回世子身边?”福公公低低地说,眼睛微微眯起,留意宋嘉宁的任何神色变化。 再去做郭骁的禁脔,然后不定哪天又被端慧公主谋害? 宋嘉宁浑身发冷,本能地摇头,冷静片刻,她扑通跪下,磕头哭求:“福公公,皇上救了民女性命,民女感激涕零,只是当年民女被丈夫送与世子,乃身不由己,苟且偷生至今……既然公主容不下我,民女也不愿留在京城,求皇上恩准民女离京……” 福公公颇为意外,问道:“你还有亲人可以投奔?” 宋嘉宁怔住了。 她还有亲人吗?二叔二婶狠心送她给梁绍当妾,她若去投奔,那夫妻多半会再卖她一次。京城,别说她与舅舅舅母断了联系,就算舅舅舅母肯收留她,宋嘉宁也不敢待在郭骁眼皮子底下。亲人都不能投奔,她能去哪儿? “宋姑娘,其实,你若真想彻彻底底地离开世子,再也不给世子找到你的机会,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福公公扶起宋嘉宁,怜悯地道。 犹如抓到救命稻草,宋嘉宁急着道:“求公公指点迷津!” 福公公笑了,手指指了指脚下:“留在宫里,咱们皇上最为仁慈,只要你安守本分,别四处乱跑被人瞧见,那世子再有本事,也不敢来宫里找人。” 不用回到郭骁身边,宋嘉宁心中一喜,只是想了想,她又发愁了,低头道:“我,我笨手笨脚,宫里有我能做的差事吗?” 福公公佯装思索片刻,沉吟道:“宫里现在不缺宫女,不过,上个月皇上命我挑个宫女服侍起居,我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你……”上上下下打量宋嘉宁一番,福公公摸着下巴道:“皇上最不喜宫人聒噪,我看你像个安静的,怎么样,会叠被铺床吗?” 宋嘉宁不聒噪,会铺床,但叫她去伺候皇上,她害怕啊,她一个小小的民女,哪配伺候皇上? “也罢,你随我去面圣,请皇上定夺吧,若皇上中意你,就是你的造化了。” 轻飘飘的,福公公替宋嘉宁作了决断,然后安排兰芝教导宋嘉宁宫里的规矩,半个月后,福公公将宋嘉宁与其他三个安静秀气的宫女,一起带到了皇上面前。 宋嘉宁再次见到了皇上……的龙靴,谨记规矩,她本分地低着头,没敢乱看。 “皇上,人都带来了,您看?”福公公笑着请示道。 赵恒扫眼四女,伸手点了下,随即垂眸,继续看书。 福公公就吩咐小太监领落选的三个宫女下去。 宋嘉宁还低着头呢,见宫女们要走,她下意识地排在后头,傻乎乎的,福公公下意识瞄向皇上,就见皇上似乎往那边看了眼。福公公忍笑,快走几步拦住宋嘉宁,低声提醒道:“走什么?皇上钦点了你,还不快去谢恩?” 点了她? 宋嘉宁意外地抬起头。 福公公用眼神示意她过去。 宋嘉宁都快懵了,完全不懂皇上为何会选她,做梦似的走到帝王面前,跪地叩谢。 “既为宫女,当守本分,前尘往事,不可再提。”赵恒漠然道。 宋嘉宁额头触地,恭声道:“皇上教诲,奴婢谨记在心。” 赵恒颔首:“退下罢。” 宋嘉宁站直身体,倒退着往外走,殿外早有人等候,带她去了后殿,从今以后,她就是伺候皇上起居的宫女了。 皇上没回后殿,宋嘉宁就没有差事,外面守卫的都是太监,个个看起来都很严肃,宋嘉宁便待在偏殿默默想心事。距离那场大火已经有半个月了,郭骁应该回来了吧,没有找到她的尸首,郭骁还会继续找她吗?还有,如果郭骁猜到端慧公主是幕后凶手,他会怎么做? 其实怎么做都与她无关了,宋嘉宁也不是特别在意结果,她只是……偌大的京城,只剩一个郭骁与她有点关系了,无事可做时,宋嘉宁不受控制地会想到郭骁、端慧公主。 不知不觉,天渐渐黑了,皇上处理完政事,回后殿休息。 宋嘉宁及时去门外迎接。 她也是宫女,但她的衣裳与寻常宫女又不一样,上面是桃红色的绣花褙子,下面配条素白的长裙,俏生生站在那儿,犹如四月新开的牡丹,脸颊娇嫩嫩吹弹可破,睫毛不安地眨啊眨,遮掩了那双妩媚的杏眼。 赵恒知道她先后服侍过两个男人,但,他在这个女人身上,找不到一丝风尘气,便是妩媚,也媚得生涩。男人们一眼就能发现她的好,偏偏她自己不知,正是那怯怯的眼神拘谨的举止,惹人垂涎。 赵恒承认,他着了此女的色相。他快三十了,登基之前,他是寿王,幽居王府,有福公公把关,没有婢女敢近他身,鲜有闺秀得机见他,赵恒也无意风花雪月,只喜一人练字作画。登基之后,他忙于政事,更无暇女色。 但他需要子嗣,就在他决定选秀的时候,宋嘉宁出现在了他面前。她衣衫湿透倒在地上,呼吸急促,胸前的起伏是他生平前所未见。她脸颊潮红,眼中含泪,楚楚可怜的模样,既勾人怜惜,又勾起了男人的兽欲。 第一次,赵恒想要一个女人。 而端慧公主的筹谋,正中他下怀,故赵恒将计就计,救了她也将她接进了宫中,留给郭骁的,只有一具与她身高相似但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首。三日前,郭骁回京,在残败的庄子呆了一天一夜,昨日,郭骁跪求他收回旨意,拒婚。 赵恒准了,但准驸马拒婚,他也降了责罚,命郭骁镇守边疆,无诏不得回京。 ~ 福公公退下了,赵恒移步内殿,宋嘉宁跟进去,服侍他宽衣。这是宋嘉宁第一次离天子这么近,这个传说中谋害了几位兄长才得以登基的帝王,面容俊美像个书生,但身姿挺拔,不比郭骁矮多少,宋嘉宁必须微微踮脚,才能碰到他肩头。 男人的呼吸吹拂过来,温温热热的,陌生的气息,宋嘉宁莫名紧张。一紧张,宋嘉宁渐渐觉得热了,心扑通扑通乱跳,额头好像冒出了汗。这种感觉太熟悉,宋嘉宁想到了梁绍,想到了郭骁,可,眼前的男人是皇上啊,他怎么会…… 念头未落,手腕突然被人攥住,宋嘉宁全身瑟缩,惊吓地仰头,眼里全是害怕:“皇上……” 赵恒看到了她的害怕,娇弱的女人,只是抓住手腕,她眼中便浮上了泪。赵恒不知她以前经历过什么,但他不想强迫她,松开她手,赵恒转身,侧对她而立,一边更衣一边道:“你若给朕,他日生子,朕,许你名分。如若不愿,朕,亦不强求。” 宋嘉宁怔在了原地。 她只是一个孤女,无依无靠,郭骁什么都不给她,她也从了,此人是皇上,他甚至不用哄她什么,只需下旨,她就不得不听。但,皇上居然说,他愿意让她诞育子嗣?名分不名分的,她这残花败柳的身子,宋嘉宁已经不在乎了,她只想有个自己的骨肉,一个会把她放在心上的血脉至亲。 “皇上,此话当真?”宋嘉宁泪眼模糊地问。 赵恒转身,看着她道:“君无戏言。” 宋嘉宁听了,忽的笑了,再次跪地磕头:“谢皇上隆恩。” 赵恒默默地看着她。 宋嘉宁平复片刻,缓缓起身,然后闭上眼睛,当着赵恒的面,颤抖着宽衣。盛夏时节,她穿的本就不多,衣裙接连落地,呈现给帝王的,是女人年轻美好的身子,肌肤如玉,白雪般纯洁,乖顺地等候帝王宠幸。 赵恒眸色变了,墨黑的眼底,暗潮汹涌。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手轻轻放在她肩上,宋嘉宁控制不住地颤抖,下一刻,身体突然凌空,宋嘉宁本能地攀住他肩膀。男人大步走向龙榻,宋嘉宁身子在抖,心也在抖,为自己莫测的前路。赵恒,皇上,这是她的第三个男人,他承诺给她孩子了,她真的可以相信吗? “别哭。”她又落泪了,不知在伤心什么,大抵是要了她,这样的姿势,赵恒竟不忍她难过。 宋嘉宁努力憋回泪,刚想擦擦脸,男人的吻落了下来,辗转着带走她的泪儿。那吻好轻好轻,好像亲在了她心尖儿,这是宋嘉宁从未在那两个男人身上感受到的温柔,她试着睁开眼睛,看到帝王俊美的脸,只是与白日相比,他脸浮上了一抹绯红。 为何红? 因为他在动。 宋嘉宁脸热了,情不自禁挡住眼睛。 赵恒无声笑了,动作轻柔,却又霸道地挪开她手。 这一晚,赵恒没再说话,只用行动表达对她的满意,宋嘉宁又累又出奇地满足,不知何时才睡。 又过了一个月,热烈的缠绵后,赵恒拥着娇软的美人,问她可有小名。 宋嘉宁埋在他胸口,小声地告诉他:“安安,安宁的安,我娘为我起的。” 赵恒亲着她发丝,就在宋嘉宁舒服地要睡着了,忽听耳边有人低声唤她:“安安。” 宋嘉宁笑了,夜深入梦,梦到了母亲。 进宫第三个月,宋嘉宁诊出喜脉,将为人父,赵恒直接封宋嘉宁为妃,至于对外,赵恒为宋嘉宁换了个身份,改随母性,诏书中以林氏相称。 怀胎十月,宋嘉宁顺利产下一女,满朝文武都以为皇上会失望继而宠幸旁的女人,但赵恒反而越发宠爱宋嘉宁,视他的小公主为掌上明珠。朝臣们想方设法劝谏皇上广纳妃嫔,劝来劝去,宋嘉宁又怀了,这一次,顺顺利利给赵恒生了一个小皇子。 母凭子贵,赵恒再封宋嘉宁为后,顺理成章。 第172章 172 六月二十九是楚王的生辰, 休养了两个多月, 楚王的癫狂之症已经有了缓解, 不再动不动就发狂打人, 只要冯筝陪在一侧, 楚王也能比较平静地见人了。前两日旬假, 宣德帝还去探望了一次。 楚王过小生辰,冯筝没想大办, 就叫宋嘉宁一家三口过去聚聚。 楚王一直都很喜欢昭昭, 宋嘉宁想让女儿送份礼物, 昭昭还没过两周岁呢, 不会做, 宋嘉宁便将女儿这两年收到的所有小玩意都摆在一起,问女儿要把哪个送给大伯父。小丫头挨个看看, 然后不停地摇脑袋,哪个都不送, 都要自己留着。 赵恒回来,就见他的王妃在哄女儿,大的温柔, 小的可爱, 酷似的杏眼水汪汪的, 将他这一日在中书省积压的疲惫都涤荡而去。黄昏时分,晚风转凉,赵恒走到榻前,笑着问女儿:“去花园?” 昭昭立即丢下手中圆圆的寿桃木雕, 迈着小短腿跑向父王,口齿清晰地道:“荷花!” 寿王府那么多的景,小郡主最喜欢荷花池。 赵恒便抱起女儿,宋嘉宁跟在旁边,一家三口去了后花园。 荷花池中,荷叶碧绿成片,一朵朵莲花粉粉白白的,亭亭玉立。岸边摆了几块平整供人闲坐的大石头,垂柳树荫落在上面,越发清凉。赵恒抱着女儿走到一块石头旁坐下,刚坐好,昭昭就探着脑袋往池子里望,找鱼。 双儿及时将手中的瓷碟递给王妃,里面摆着鱼食,昭昭还以为是给她的好吃的,伸手就抓。 宋嘉宁笑着拿开:“这是给鱼吃的,昭昭看。”说完捏起一嘬鱼食丢到水中,水面上立即漾起几圈涟漪。昭昭目不转睛地瞧着,没过多久就见几条红鲤鱼浮了过来,昭昭瞪大了眼睛,看看娘亲,再看看鱼食,好像明白了其中的联系,抓起一把鱼食,用力往水里丢。 娘俩一起喂,鱼儿越来越多,全是巴掌大的小红鲤,娘俩看得津津有味。 赵恒默默抱着女儿,思绪渐渐地回到了朝堂上。 兄长这一病,朝堂一日日地引起了变化,以前臣子们都笃定兄长是未来的储君,见到兄长无不恭恭敬敬的,现在兄长离储君之位似乎越来越远,平时巴结兄长的那些臣子,陆续都跑去睿王那边了。众星捧月,睿王反而越发谨慎,父皇也越来越欣赏他,对于朝臣们的拥护,父皇似乎是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兄长的宠爱被睿王抢走,赵恒不太舒服,直到现在,他才看清楚,父皇虽偏心大哥,但父皇同样疼爱其他几个儿子。大哥病了,父皇转而将宠爱转给其他皇子,也是人之常情,不像他,只把大哥当成真正的兄弟。 他想着大事,宋嘉宁还在琢磨如何让女儿哄楚王高兴。看着那一尾尾红亮漂亮的小鱼,想到楚王现在什么都不记得,性情也有点像小孩子,宋嘉宁便问女儿:“咱们家有这么多的鱼,昭昭送一条给大伯父好不好?” 昭昭眨眨眼睛,又摇头,吝啬又可爱。 宋嘉宁将女儿抱到自己腿上,握着女儿的小胖手柔声讲道理:“今年过年,大伯父送了昭昭一个大元宝,现在大伯父要过生辰了,昭昭是不是该孝敬大伯父啊?你送红鲤鱼给大伯父,大伯伯才高兴,大伯母也会更喜欢你啊。” 昭昭刚刚还玩过那个大元宝,瞅瞅池子里的那么多的鱼,小丫头终于点了头。 宋嘉宁就让女儿挑一条红鲤,福公公听到声音,使唤小太监去取鱼兜来。 很快,小太监拿了三个鱼兜回来。宋嘉宁自己要玩,将女儿交给王爷丈夫,她接过一个长长的鱼兜,伸到水里,等鱼儿进网再收,昭昭却着急了,小胖手攥住娘亲手中的鱼竿,往上一使劲儿,鱼儿吓跑了! 昭昭茫然地啊了声。 宋嘉宁笑着亲了女儿一口:“昭昭别急,咱们慢慢来。” 赵恒闻言,不自觉地咀嚼妻子的话。 别急,慢慢来。 是啊,他急什么?父皇溺爱兄长十几年,却迟迟没有封太子,群臣都笃定兄长会是储君,未料兄长突然发狂,什么都没了。现在父皇只是偏心了睿王两三个月,且不说父皇还没有立储之意,就是立了,父皇在一日,储君就随时可以变化。帝位江山,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倒不如静观其变,暗中蓄力。 想通了,赵恒眉头舒展,抢过妻子手中的鱼竿,瞅准时机,一出手便捞了一条小红鲤。 “还是王爷最厉害。”宋嘉宁笑眼弯弯地拍未来龙屁。 昭昭有样学样:“爹爹厉害!” 赵恒抱着女儿笑,目光却看向妻子,宋嘉宁就觉得,王爷的眼神好像在夸她呢。 赴宴这日,赵恒准备了一个青瓷鱼缸,让福公公将鱼捞进去,这就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寿礼。 楚王府。 楚王这一病,人瘦了一圈,依然高大伟岸,却没有了昔日逼人的霸道气势,换上一身浅色衣袍,表情呆愣,竟也像个书生。以前楚王皱皱眉头会让人害怕,现在他只会因为冯筝让他服药等琐事皱眉…… 但冯筝已经很满足了,早早帮丈夫收拾齐整。 她最近心思几乎都在照顾丈夫身上,成哥儿还小,五岁的升哥儿却越来越懂事了,母亲没空陪弟弟,升哥儿每天都守在弟弟身边,弟弟睡着了,升哥儿才会去找母亲。父王不高兴,男娃乖乖地站在一旁看母亲喂父王吃药,父王高兴的时候,升哥儿才撒娇地让父王抱一抱。 听说三叔三婶来了,升哥儿第一个跑去前院,远远地朝三叔伸手。 赵恒笑,俯身,轻轻松松地将侄子抱了起来。 升哥儿依赖地趴在三叔肩头,小手紧紧环着三叔脖子。父王生病前,他觉得父王的肩膀最结实,只要父王抱着他,他什么都不怕。如今,只有被三叔抱着,升哥儿才不会怕,连娘亲都比不上三叔。 赵恒隐隐感受到了侄子的情绪变化,心情更加复杂,轻轻拍了拍男娃瘦小稚嫩的肩膀。 “哥哥。” 昭昭靠在娘亲怀里,笑着叫道,升哥儿扭头,看到漂亮的妹妹,男娃开心地笑了。 赵恒、宋嘉宁分别放下孩子,然后升哥儿牵着昭昭走在前面,他们夫妻慢步跟着。 “弟弟!” 到了上房,看到站在前面的另一个小男娃,昭昭登时松开哥哥,高兴地跑了过去,升哥儿寸步不离地跟着。兄妹凑到一块儿,两个哥哥虎头虎脑的,最小的妹妹白净可爱,童言童语自说自的,气氛就轻松了起来。 赵恒看向兄长。 楚王还是不习惯见“生人”,防备地看他一眼,高高大大的男人,竟往娇小的冯筝身后躲。冯筝无奈地笑,赵恒却痛心兄长变成这副模样,迅速移开了视线。昭昭陪哥哥弟弟玩了一会儿,想起礼物了,丢下小哥俩,小丫头跑到大伯父身边,指着福公公抱着的青瓷缸道:“鱼,给大伯父!” 福公公快步上前。 雅致的青瓷缸中游着一尾红鲤鱼,水波清澈,红鲤优哉游哉地摇头摆尾。 冯筝微怔,目光不自觉地迷离起来,记起升哥儿两岁那年开春,皇上赏了王爷一个西域进贡的云纹琉璃缸,王爷兴高采烈地抱回来,里面就放了两条红鲤。浴缸摆在榻上,王爷抱着升哥儿,她跪坐在一旁,一起哄儿子逗鱼。 忆起那时的时光,冯筝回头看身后的男人,见他直直地盯着鱼缸,似是想起了什么般,冯筝突然心跳加快,忍不住紧张地问道:“王爷可记得,您也送过升哥儿红鲤?” 此话一出,赵恒、宋嘉宁同时看向楚王,那边升哥儿疑惑地瞅瞅鱼缸,并不记得了。 楚王只盯着那条红鲤鱼。 赵恒朝福公公使个眼色,福公公便慢慢走过来,试探着将鱼缸递给楚王。 一直抗拒生人的楚王,竟然伸手接住,然后低着脑袋看。冯筝期待地等着,等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见楚王只是目不转睛地看鱼,冯筝眼底的希望一点点黯了下去,有些尴尬地邀请宋嘉宁去堂屋坐。 孩子们在院子里玩,楚王捧着鱼缸不动,赵恒就也留在了外面。 妯娌俩到里面坐着,聊些楚王恢复的情况,冯筝想起一事,问道:“玉姐儿要过百日了吧?”睿王妃开春生的孩子,又是个女儿,起名叫玉姐儿。楚王府虽然闭门谢客,但几个王府的人情冯筝都记着呢,玉姐儿满月她托宋嘉宁送了礼,百日礼她也提前预备了。 宋嘉宁嗯了声,七月初六,她已经收到了帖子。 冯筝叹道:“她也不容易。”睿王身边一个宠妾一个贵妾,睿王妃若能生个儿子,多少好过点。 宋嘉宁转转手里的茶碗,没接话,目光却落到了自己的肚子上,女儿都快过两周岁了,王爷也疼她,怎么还没动静呢? 院子里,楚王被三个孩子拉到走廊中的美人靠上坐着,他将鱼缸放在大腿上,升哥儿、成哥儿、昭昭围在旁边看。赵恒守在三步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照看孩子们,还是照看彻底变了样的兄长。 “我捞的!”指着红鲤鱼,昭昭向哥哥们炫耀。 升哥儿就用“真棒”的眼神看着妹妹。 成哥儿一手拄着父王大腿,大眼睛瞅瞅哥哥妹妹,突然抬手去抓鱼。昭昭、升哥儿眼对眼呢,没留意,赵恒看见了,担心小侄子触怒兄长,抬脚就要过来,未料有人抢先抓住了成哥儿的小坏手。 赵恒心中一紧,就在他担心兄长会发火的时候,楚王却松开成哥儿的小坏手,一本正经地对男娃道:“这鱼会咬人,不能抓。” 会咬人啊? 成哥儿吓得立即将手藏到了身后,升哥儿、昭昭也都吃惊地去看青瓷缸里会咬人的鱼,三个孩子都低着小脑袋,只有赵恒注意到了兄长嘴角的笑,仿佛很是得意。 “大哥?”赵恒努力保持平静。 楚王抬头,虎眸明亮,看到立在那里的弟弟,楚王皱皱眉,奇怪道:“老三是不是长高了?” 赵恒:…… “爹爹高!”听到大伯父在夸父王,昭昭丢下红鲤鱼,笑着扑到了父王腿上,抱住。 爹爹? 楚王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昭昭,他记得弟弟去年才成亲,哪来的女儿? 第173章 173 楚王不呆了, 但记忆却停留在了两年前, 彼时大周刚顺利攻下北面的晋国, 但还没有出兵伐辽, 彼时升哥儿才两岁, 宋嘉宁刚怀上昭昭不久, 与楚王这次发狂关系最深的是,武安郡王还没有因为在乱军中被人拥立而自尽, 皇叔秦王更没有被扣上谋反的罪名。 病因两个亲人的无辜憾死而起, 也因忘记伤痛而恢复神智正常。 “到底怎么回事?”发现刚刚围在他身边看鱼的漂亮小姑娘竟然是弟弟的女儿, 楚王后知后觉地才开始反思当前处境。视线转回来, 落到两个虎头虎脑的男娃身上, 楚王只觉得眼熟,模样像他的种, 可他的升哥儿还不会走呢啊! “你们……” “父王!”升哥儿已经懂事了,生病的父王呆呆傻傻的, 看他的眼神比弟弟还呆,现在的父王眼睛明亮,还喊三叔老三了, 与生病前一样, 升哥儿就猜到父王可能变回来了, 激动地大声喊道。 楚王下意识地抱着鱼缸往后躲,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儿子? 堂屋冯筝、宋嘉宁听到升哥儿的叫喊,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互视一眼, 一块儿走了出来。余光里多了两道人影,楚王扭头,一眼就看到了他消瘦的王妃,楚王大惊,冯筝生完儿子后明明胖了,怎么变得这么憔悴了? 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皱眉,冯筝就知道丈夫记起来了,泪水夺眶而出,捂着嘴站在门前,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似的,狂喜、感激、后怕,各种情绪溢满胸口,再也说不出话。 她哭得那么可怜,楚王一把放下鱼缸,大步朝她走去。宋嘉宁还没反应过来,但还是本能地从冯筝身旁走到自家王爷身边,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哭什么?怎么瘦成这样了?”楚王向来不拘小节,媳妇哭得这么伤心,楚王也不管弟弟弟妹就在那边看着,停在冯筝面前,一手扶着她肩膀,一手帮她擦泪,弯着腰低着头,声音又轻又温柔。冯筝还是哭,一把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哭得更厉害了,谁也无法体会她这些时日的煎熬。 楚王又着急又心疼,但还是先抱住了媳妇。 “父王……”升哥儿也哭着跑了过来,从后面抱住父王的大长腿,成哥儿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听到娘亲哥哥都在哭,小家伙哇的一声也哭了,追过来,哥哥抱父王,他就抱娘亲。都哭,昭昭茫然地眨眨眼睛,瞧见娘亲靠到父王肩头也在抹眼睛,小丫头也不干了,摇摇晃晃地跑到父王娘亲中间,抱住父王哭。 两个王妃三个娃都掉泪,楚王如丈二的和尚般,回头问弟弟:“到底怎么回事?” 赵恒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还是确认道:“大哥可记得,今年是哪年,几月几日。” 楚王满脑袋雾水,没注意弟弟说了五个字,随口报出了年份。 冯筝听了,惊得忘了哭,宋嘉宁也震惊地望向楚王。 赵恒及时报出正确的年份,然后在楚王错愕的注视下,平静解释道:“三月春猎,大哥酗酒,落马伤头,神志不清,忘了前事。”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冯筝一眼。 冯筝自然知道丈夫为何得了狂病,此时一经提醒,便瞬间明白了寿王小叔子的深意。生怕丈夫记起皇叔之死再犯了狂病,冯筝迅速冷静下来,擦擦眼睛,红着眼圈对楚王道:“是啊,王爷出发前我还叮嘱王爷少喝酒,结果……王爷摔了头,不记得三殿下也忘了我们娘仨,呆呆傻傻的……” 说着说着又落了泪。 楚王心疼不已,亲弟弟自然不会骗他,他摔伤了脑袋神志不清,媳妇一边伤心一边照顾他,能不消瘦憔悴吗? “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你别哭了。”楚王急着先哄媳妇,又想帮她抹泪。 冯筝瞄眼宋嘉宁夫妻的衣角,虽然很想朝失而复得的丈夫撒撒娇,却没有那个厚脸皮,躲开他手,指着底下两个儿子转移话题:“这是升哥儿,这是成哥儿,王爷真不记得了?” 楚王终于想到了儿子,确实不记得长大的升哥儿,但两个儿子都长得像他,楚王只看一眼就知道儿子们都是他的,高兴地不得了,蹲下去,一手抱一个站了起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楚王感觉跟做梦似的,好像睡了一觉,突然捡了个儿子。 “父王,想死我了!”升哥儿抱住父王脖子,父王一好,他就又觉得父王是最强壮的男人了,三叔排第二。 “父王,想我!”成哥儿也撒娇,还不高兴地推哥哥,他也要抱父王的脖子。 “都想都想!”楚王稀罕地不得了,一边亲了一下。 “大伯父!” 身后传来女娃娇滴滴甜濡濡的声音,楚王抱着儿子们转身,就见便宜侄女靠在弟弟腿上,有点害羞地望着他:“昭昭想。” 昭昭也想大伯父呢。 那小模样,楚王心都要化了,抱着儿子们蹲下去,没等他喊,昭昭自己跑过来,开心地扑到大伯父怀里。都是自家孩子,而且都是最乖巧可爱的时候,楚王别提多喜欢了,喜欢到忘了弟弟媳妇,继续领着三个孩子去看红鲤鱼了…… 冯筝望着丈夫爽朗的笑脸,轻声问小叔子:“三殿下,以后,该怎么办?” 赵恒眉峰微锁,对着兄长嘱咐道:“瞒,全府上下,不得提及……” 武安郡王、秦王两个名讳,赵恒没说出来,但冯筝明白,点头保证道:“好,殿下放心,王府里面我会安排好,只是外面……” “听父皇的。”赵恒有个打算,但兄长要如何休养,还得父皇做主。 宣德帝早就说过,楚王的病情有什么变化都要第一时间告知他,冯筝、赵恒都不敢隐瞒,也没有隐瞒的必要,立即就派人进宫去了。宣德帝记得今日是长子的生辰,批完奏折,一个人靠在榻上休息,闭着眼睛,不知不觉就想到了长子,若是长子好好的,他不会在意一次小生辰,可长子病了,宣德帝就忍不住惦记。 “皇上,皇上,大殿下好了!” 外间王恩听完小太监的传话,平时稳重再稳重的老太监,这会儿都难掩喜色,小跑着进来报喜,知道皇上肯定爱听。 宣德帝岂止爱听,高兴到差点掉下来,伸着脖子问道:“当真?” 王恩这才交待楚王忘了两年事的情况。 那也值得高兴,宣德帝立即命人准备车驾,兴冲冲出宫去探望儿子了。 宣德帝一来,赵恒、冯筝都各有担忧,怕楚王见到宣德帝后会受刺激,未料楚王看到宣德帝仿佛老了五六岁的样子,误会宣德帝与冯筝一样,是单纯因为担心他才憔悴的,楚王扑通就跪下去了,自责地请罪道:“儿臣不孝,叫父皇劳神了。” 刚刚赵恒带着福公公先一步去接驾,已经向宣德帝解释了具体,因此宣德帝知道,长子是忘了武安郡王、秦王的死才重新敬他的,可宣德帝终究太疼爱这个儿子了,亲眼见过儿子的癫狂,如今儿子好好的,宣德帝便别无所求。 “起来起来,康复就好,你这一落马,岂止是朕一人操心。”亲手将儿子扶了起来。 楚王扫眼妻子与弟弟,惭愧地笑了。 当天晌午,宣德帝留在楚王府为楚王庆生,一张大方桌,宣德帝叫宋嘉宁、冯筝带着孩子都坐过来,没有讲究规矩,有孩子们逗人开心,这一顿用的轻松愉快。饭后,女人孩子们先下去了,宣德帝摸摸胡子,语重心长地对长子道:“你这次的病,先是发狂乱打人,跟着痴呆愚笨……” “父皇别说了。”楚王咳了咳,不想亲爹再提他的丢人事。 赵恒淡笑。 宣德帝也笑:“没想寒碜你,朕的意思是,你这病变了三次,现在忘了两年,接下来是慢慢记起那两年,还是继续忘或是变成别的样,都难说。任你怎么变,朕与老三都扛得住,你媳妇怕是再也经不起打击。” 楚王收了笑,垂眸掩饰愧疚,是他不好,叫冯筝娘仨担心了。 “所以啊,你先安心养病,什么时候彻底好了,什么时候再回朝替朕办差。晋国灭了,还有辽国,等你痊愈,朕派你去当伐辽先锋。”宣德帝低声道。 不叫他上朝办事,楚王本来有点不高兴,一听后面父皇竟然要伐辽,楚王噌地来了精神,离座,重重地拍了下胸膛:“儿臣没事了,只要父皇一声令下,儿臣现在就带兵出发!” 魁梧的身体,明亮的眼眸,激昂的斗志,宣德帝看着这样的长子,仿佛又回到当年长子三招打翻辽国勇士那日了。长子精神焕发,宣德帝苍老的心也重新恢复了活力,目光透过儿子,看到了北方被辽国占据的幽云十四州。 “战事非儿戏,朕需要谋划,你且留在王府休养,只要你痊愈,不愁上不了战场。” “好,儿臣等着!”楚王一口应下。 老子哄儿子,儿子也容易哄,赵恒默默地喝茶,心情却无法轻松,隐瞒兄长终非长久之策,但……脑海里浮现兄长发狂或呆傻的样子,赵恒并不后悔这个决定。 散席后,宣德帝回宫了,赵恒也抱着睡着的女儿,与宋嘉宁一块儿上了马车。 “嫂子好久没笑得那么舒心了。”宋嘉宁靠着他肩膀,轻声闲聊。 赵恒为兄长费心半日,这会儿终于有空陪她,右手抱着女儿,左手揽住她肩,低头亲她眉心:“你的功劳。”如果不是她提议女儿送兄长红鲤鱼,兄长未必会清醒。 宋嘉宁纯粹误打误撞的,可不想居功。 赵恒却坚持赏她,问她想要什么。 宋嘉宁倚着他胸口,谦虚了几次,最后推辞不了,脸就慢慢红了。赵恒越发好奇,边催她说边亲她耳朵,每每都会被她香腮泛红的妩媚撩拨。宋嘉宁呼吸渐重,小手无力地攥着他衣襟,他亲她脖子,宋嘉宁睁开眼睛,面前是他的耳朵。 鬼使神差的,宋嘉宁软软地告诉了他:“我,我想要个成哥儿。”要个大胖小子。 温热的气息,吹得赵恒全身发紧。 李皇后要过升哥儿,现在她要成哥儿,意义却绝不一样,赵恒搂紧她,揉着她手臂道:“好。” 于是当天下午,宋嘉宁自打被寿王抱进内室,一直到天黑,都没能再出来。 翌日早朝,因楚王病愈有望,宣德帝大赦天下,如此隆宠,震惊朝野。 第174章 174 “不要。” 宽敞的架子床上, 昭昭双手放在后面靠在床角, 摇着脑袋拒绝娘亲手里的小红衫。 宋嘉宁放下衣裳, 无奈道:“那你想穿哪件?” 昭昭大眼睛瞄向她的衣橱。 宋嘉宁就抱着女儿去挑衣裳。今日睿王府嫡出的二姑娘玉姐儿过百日, 因为与睿王妃没什么私交, 宋嘉宁只想自己去坐坐, 散席后就回来,可是女儿听到她与王爷说话, 早早就盼着出门了, 还要穿她当日最喜欢的衣裳才行。 过了一会儿, 昭昭如愿穿上了一件鹅黄色的小褙子, 腰间系着漂亮的丝带, 自己挑的…… “真臭美。”宋嘉宁笑着亲女儿的冲天揪,这么小就知道臭美了。 昭昭开心地笑。 宋嘉宁牵着女儿出了门。 睿王府第二次办百日, 又是个小郡主,王爷们该办差办差, 睿王妃只请了妯娌们过来。张氏只是个宠妾,没资格见客,陈绣却是皇上亲口赐婚的睿王侧妃, 因此这样的喜日子, 睿王妃也把陈绣叫了过来。 昭昭牵着娘亲的手, 好奇地打量这些比较眼生的长辈们。 “昭昭越长越好看了。”陈绣笑容可亲地夸道。 昭昭喜欢旁人夸她,就朝对方笑了下。 睿王妃长女康姐儿只比昭昭大几个月,虽然也小,但侧妃夸妹妹却不夸她, 康姐儿不禁委屈地望向娘亲。睿王妃现在恨陈绣比恨张氏更多,张氏只是个宫女出身,陈绣身后却有两朝元老赵溥,赵溥不当宰相了,威望还在,加上陈绣貌美会勾人,如今已是王府最受宠的女子。心中不喜,自然觉得张氏一言一行处处都是错。 但昨晚王爷是在她屋里歇的,想起王爷低声吩咐她大事的情形,那是她这个王妃仅有的体面,睿王妃的胸口就没那么堵了。她是王妃,她要把目光放长远些,王爷的前程最重要,等王爷坐上那个位子,她就是后宫第一人,妃子们有再多的宠爱也越不过她去。当务之急,她要为王爷办好差事,再借此多得一些宠爱,再怀个孩子。 “昭昭过来,跟康姐儿一块儿玩。”睿王妃慈爱地唤道。 昭昭看向康姐儿。 康姐儿瞅她一眼,突然扭头,不要理昭昭的样子。 昭昭眨眨眼睛,忽听丫鬟说恭王妃到了,昭昭喜欢四婶,顿时忘了堂姐,松开娘亲手往后跑,很快就被李木兰高高抱了起来,开心地咯咯笑。寿王府的小郡主,从来不缺人喜欢。 李木兰好动,无法像宋嘉宁那样静心与女人们虚与委蛇,坐了会儿就抱昭昭去花园里玩了。宋嘉宁也不喜欢与睿王妃待着,但今日睿王妃请客,她跟李木兰都去花园太难看,便只好派乳母、刘喜跟去照看女儿,身边只留了双儿伺候。 “妹妹领康姐儿去找昭昭吧,康姐儿认生,多跟昭昭待会儿姐妹俩就熟了。”睿王妃笑着对陈绣道。 陈绣看眼宋嘉宁,猜到睿王妃有话说,就应了,牵着康姐儿去了花园。 睿王妃请宋嘉宁进屋看刚满百日的玉姐儿,小丫头与康姐儿小时候很像,但要胖很多,睁着眼睛躺在那儿,眼珠乌溜溜的。睿王妃抱起女儿,轻轻拍了拍,忽然叹了口气,抬头对宋嘉宁道:“有些话啊,我也只能跟你说了。” 一副好姐妹要谈心的语气。 宋嘉宁暗暗纳罕,她与睿王妃何时关系这么近了? “二嫂有心事?”虽然不解,宋嘉宁还是疑惑地问了出来,同时露出适度的关心。 睿王妃握住女儿的小手,苦笑道:“还不是为了她,盼了十个月,又得了个女儿,你都不知道那两个背地里怎么笑话我。” 宋嘉宁愕然,目光落到玉姐儿身上,同样希望快点生个儿子的宋嘉宁,倒能体会睿王妃的感受。她如今只有一个女儿,好在王爷没有嫌弃她的意思,王府也没有妾室,睿王妃连生两女,后院又不太平,压力可想而知。 “先开花再结果,二嫂别急,下个肯定是了。”宋嘉宁只能这么劝了。 睿王妃自嘲地笑了笑,忽的想到什么,朝宋嘉宁肚子扬了扬下巴,疑惑道:“我这边有人分宠,你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动静?” 宋嘉宁目光一黯,既然大家同病相怜,她也没什么好掩饰的,轻声道:“缘分还没到吧。”上个月酷暑难耐,她有点不适,王爷叫府里养的郎中为她把脉,宋嘉宁趁机问了点旁的,郎中说她身子恢复的很好,没有任何问题,那就只能归因于缘分了。 宋嘉宁向母亲诉说心事,母亲拿百果园的果树宽慰她,说果树都是一年结果多一年结果少轮着来的,她可能是生昭昭时年纪小,身子就像结了一次大果子的果树,得休息够了才能再结。宋嘉宁觉得还是有点道理的。 她黯然神伤,睿王妃却幸灾乐祸,王爷宠爱张氏,她每个月只能得三四次宠,这样都怀上了,宋嘉宁夜夜独宠却迟迟未孕,说不定是生昭昭时亏损了身子,再也怀不上了,那么一个生不出孩子的王妃,早晚都会被男人厌弃。 说到底,哪有男人不好色的?宋嘉宁貌美过人,寿王现在宠她,等宠腻了,又急着生儿子,寿王后院添人的日子,不远了。 但睿王妃自揭伤疤的目的并不在此,脸上布满忧愁,她低声叹道:“还是大嫂命好啊。一连得了两个儿子,你不知道,每次看到升哥儿成哥儿,我都恨不得抢一个当自己儿子。” 想想虎头虎脑的侄子们,宋嘉宁笑,她也喜欢小哥俩。 既然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楚王府,睿王妃便多问了一句:“父皇让大殿下安心养病,我们都不敢去打扰,大殿下到底恢复的如何了?病了这么久,大嫂还要带孩子,真让人揪心。” 说话时,睿王妃满眼关切,心中却悄悄捏了一把汗,不知道能不能从宋嘉宁口中套出话来。楚王发狂,自家王爷顺理成章地成了皇子中的第一人,王爷脚步生风,睿王妃也神清气爽,未料前几日早朝,皇上竟宣布楚王大病将愈,并为此大赦天下。变故陡生,她与王爷乱了心,想去探望,楚王府居然继续闭门谢客,王爷试图打听,结果从楚王府的下人到诊治的太医们,个个都绝口不提,越发叫人生疑。 睿王妃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宋嘉宁倒没立即意识到睿王妃是在套话,但王爷昨晚还提醒她到了这边不得提及楚王的真正病情,所以一听睿王妃问这个,宋嘉宁心里管着自己的小铃铛就响了,浅笑道:“上次我们去探望,大殿下已经能帮嫂子哄升哥儿了,有说有笑的,可能过阵子就好了吧。” 滴水不漏地敷衍了过去。 睿王妃还想顺藤摸瓜,嘴都张开了,心里琢磨一番宋嘉宁的话,居然找不到任何可抓的藤,强行刺探容易引起宋嘉宁的怀疑,只好就此打住,接下来只聊养孩子的琐事。 傍晚赵恒回府,一家三口坐在院子里纳凉,昭昭领着丫鬟太监们四处走动,赵恒询问妻子在睿王府的见闻。宋嘉宁一五一十地交代,提到她与睿王妃的贴己话,她杏眼雾蒙蒙地望着他,有一点可怜,像早上一直穿不到心仪衣裳的昭昭。 赵恒并不急着要儿子。在他眼中,王妃还小,一个女儿已经够她费心了,而且当初她生女儿生地凶险艰难,长达一日的煎熬,赵恒实在不想再来第二次。 “安安别急,再过两岁。”握住她柔软的小手,赵恒看着她眼睛道,语气温柔地像哄女儿。宋嘉宁主要是怕他急,既然他这么说,宋嘉宁瞅瞅远处的女儿,小声地哼道:“是王爷先不急的,到时候可别怪我……” 她越来越敢撒娇,赵恒笑着捏了捏她鼻子,宋嘉宁脸一红,怕被丫鬟们瞧见。夫妻俩腻歪了片刻,赵恒示意她继续说,听宋嘉宁提及睿王妃打听楚王病情,赵恒眉峰微挑,别有深意地笑了笑:“醉翁之意。” 宋嘉宁惊讶地忘了吃刚捏起来的葡萄,在王爷的提醒下,后知后觉地看出了睿王妃的算计。 “你说了?”赵恒见她此时才领悟,面色一沉。 宋嘉宁连忙放下葡萄,急着否认道:“没有,王爷早就嘱咐过我,我连母亲那儿都没多过嘴,怎会告诉她?就是,就是没想到她藏着那么多心思。” 赵恒神色略缓,但还是告诫道:“人心难测,凡事需三思。” 他的王妃并不笨,只是过于纯良,与人相处,不会先将对方往坏了想,自然也就没有提防。好在她生性谨慎,言行举止,从未叫人钻过空子,这也是赵恒最放心她的地方,尽管有时她谨慎地叫他怜惜。 “张嘴。”捏起一颗紫葡萄,赵恒低声道,目光愉悦。 他亲手喂她,宋嘉宁还没吃呢,心里先甜了。 睿王府。 睿王回来便直接去了王妃的正院。睿王妃当然不敢说她什么都没有打听出来,为了证明自己有用,睿王妃故意编了一些话,譬如楚王之前病得神志不清,谁都不认识,现在已经认得身边亲近的人了,还能帮忙照顾两个儿子。 这些睿王都知道,皱皱眉,端着茶碗问她:“可知为何楚王府依然闭门谢客?”按理说,既然大哥认得人了,父皇就该允许他们去探望一番才对,闭门拒客,肯定另有隐情。 这个睿王妃编不出来,但她早想到了借口,一边帮丈夫捏肩膀一边道:“我跟她今日才亲近些,不好一下子打听太多,月底康姐儿生辰,我再请她们娘俩过来坐坐。” 睿王点点头,拍拍她手道:“就该如此,切不可让她察觉。” 当晚,睿王自然歇在了妻子这边。 睿王妃渐渐得宠,陈绣免不得有点着急了。这日黄昏,她坐在梳妆台前精心梳妆,想着一会儿趁王爷回来的时候,去正院看看小郡主,或许能在王爷面前露露脸。正琢磨呢,归乡探望生病老母的大丫鬟回来了,白着脸拿出一封信给她。 陈绣大惊。 大丫鬟忐忑道:“我搭骡车回来的,半路有人上车坐我旁边,塞了这封信给我,让我转交您。” 什么人这般鬼祟? 陈绣满腹疑窦,先打开信,看到信中所说,她震惊不已。那字迹她并不认识,可落款处画了一条黑色小蛇,陈绣顿时记起那日她在北苑围场经历的危险,脑海里也迅速浮现出一道高大身影,一张冷峻脸庞。 再次看了一遍信,陈绣蹙眉。 郭骁将王爷所求告知她,是要帮她讨好王爷吗?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慢慢折了信纸,陈绣不禁想到了朝堂大事上。郭晓与宋嘉宁母女不和,如果楚王得势,宋嘉宁会跟着寿王沾光,郭骁想必不愿见到。换成睿王成事,那么郭骁帮了她,将来她在王爷耳边吹吹枕头风…… 陈绣笑了。第一次意识到,她不是一个人在与睿王妃斗。 暗暗叮嘱大丫鬟一番,陈绣继续对镜梳妆,不过她并不打算亲自去正院抢人了,毕竟不太好看,而是直接派大丫鬟传话给王爷的心腹管事。管事不想搀和后院争宠,但也不敢隐瞒,睿王一回来,他便道:“王爷,侧妃说她有要事禀报您。” 睿王听了,直接去陈绣的院子了。 消息很快传到了睿王妃耳中。 睿王妃明白,今晚王爷多半要留在陈绣那边了,她心里有点酸,但想想王爷还要靠她通过宋嘉宁打探楚王府的消息,睿王妃这晚睡得还算踏实。但她怎么都没想到,第二天睿王过来,竟叫她不用再请寿王妃来府上给长女庆生。 睿王妃想不通,结巴地问:“王爷,王爷不想知道大殿下的病情了?” 睿王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有些话不用说出来,睿王妃就懂了,一定是陈绣那个贱人,不知用什么办法提前打听到了消息。然而睿王妃气得肺都要炸了,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王爷继续宠爱陈绣,更胜从前。 第175章 175 中秋佳节, 朝廷官员们放了三日假。 往年宫中都会搭灯楼, 帝后妃嫔、皇亲国戚、朝堂大员共赏,今年皇叔病逝,为表悼念之情, 宣德帝特命宫中一切从简, 宴席也不办了, 但并没有要求臣子、百姓们禁喜乐,所以百姓们继续办灯市,臣子们府上也可以张灯结彩。 寿王府, 赵恒却一早吩咐下去, 今年中秋不必置办花灯,毕竟死的是皇叔,不仅仅寿王府,其他三座王府,除了蒙在鼓里的楚王兴致勃勃地提前就开始张罗了,睿王府、恭王府都静悄悄的, 陪宣德帝一块儿悼念。 大办不可, 赵恒命人准备了红纸、竹篾、浆糊等器物,他陪妻子女儿自得其乐。 竹篾都是下人们收拾好的,但编成灯笼也需要技巧,小太监示范了三次,赵恒学得快,宋嘉宁看得满头雾水,于是夫妻俩面对面坐着, 赵恒做竹灯笼,宋嘉宁做纸糊灯笼。梳着冲天揪的昭昭,一会儿坐到娘亲身边看,一会儿凑到父王那儿,杏眼目不转睛地瞧着。 赵恒编完灯架的时候,宋嘉宁的纸灯笼已经糊完了,昭昭高兴地跑到娘亲怀里,稀罕地摸。宋嘉宁抱着女儿,有些得意地望着对面的王爷,赵恒看她一眼,笑了笑,垂眸,开始往灯架上裹红纱。 男人面容俊美,手指白皙修长,精心做什么都透露着清隽文雅,宋嘉宁抱着女儿看,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看着看着,忽听“扑”的一声奇怪响。宋嘉宁疑惑地低头,就见女儿的胖手指戳到她辛辛苦苦糊起来的灯笼里面去了!戳了好大一个洞! 宋嘉宁目光移到了女儿脸上。 昭昭仰着脑袋,杏眼呆呆地望着娘亲,见娘亲皱了眉,昭昭乖乖抽出手指头,然后就看到了红灯笼上的大洞。昭昭眨眨眼睛,指着洞告诉娘亲:“坏了……” 宋嘉宁抬眼,瞥见自家王爷唇角难以掩饰的笑,明明在幸灾乐祸却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宋嘉宁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平静地对女儿道:“是啊,灯笼坏了,今晚咱们没有灯笼看了,只能吃月饼赏月。” 昭昭喜欢灯笼,顿时着急了,歪头瞅瞅,指着旁边多余的红纸给娘亲看,意思是让娘亲堵住灯笼上的洞。小丫头这么聪明,宋嘉宁就舍不得再吓唬女儿了,用剪刀剪了一块儿圆圆的红纸,小心翼翼粘了上去。 昭昭重新笑,慢慢地转着灯笼看。 宋嘉宁继续看对面的王爷,昭昭玩够了娘亲的灯笼,突然想起什么,歪了歪脑袋。之前赵恒只有一个灯架,光秃秃的昭昭一点都不喜欢,现在赵恒的灯笼已经裹了一圈红纱,像真正的灯笼了,昭昭一看父王的那么大,一把就将娘亲的小灯笼放回桌子上,摇摇晃晃地往父王那边跑。 “昭昭听话,先别动。”赵恒拍拍身边的地方,叫女儿坐下来。 昭昭不要坐,小身子趴在矮桌上,好奇地看父王忙活,好几次想偷偷摸一摸,都被赵恒提前挡住了,挡一次昭昭就咯咯笑一次。赵恒示意王妃过来看女儿,宋嘉宁故意不动,赵恒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宋嘉宁终于怕了,上次王爷这么看她,她的小腰差点被他折腾断了。 “父王手巧不巧啊?”宋嘉宁赶紧阿谀奉承,凑过来将女儿抱在腿上,挨着他看。 “巧!”昭昭望着父王说。 赵恒拿起画笔,笑着对女儿道:“爹爹画昭昭。” 昭昭被父王抱着画过好多次了,知道画她是什么意思,看得越发认真。赵恒一手扶着灯笼,一手作画,很快就画了两个仙女上去,大的彩衣飘飘,宛如月宫的嫦娥,只不过嫦娥怀里抱的是玉兔,寿王爷笔下的仙女,怀里抱着的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小仙女。 “昭昭!”昭昭一眼就认出那是她了。 赵恒看眼王妃,指着大仙女问女儿:“这是谁?” 昭昭咧嘴笑,仰头往上看:“娘!”抱着她的当然是娘亲了。 宋嘉宁低头亲女儿,娘俩正腻歪,却听作画的寿王爷道:“不对。” 宋嘉宁意外地看过去,昭昭也茫然地望着父王,两双水润的杏眼一起看着他。赵恒没理会他的王妃,只指着画上的大美人,一本正经地教女儿:“天上有神仙,叫,嘉宁仙子。” 昭昭喃喃地学话:“神仙……” 宋嘉宁脸刷的红了,水漉漉的眸子嗔怪地看着胡说八道的男人:“王爷就不怕昭昭记住了?”万一以后女儿进宫赏灯,指着灯笼上的嫦娥喊嘉宁仙子,旁人误会是她教女儿的怎么办?届时好吃的寿王妃又要多个名声了:臭美。 赵恒恍若未闻,指着“嘉宁仙子”怀里的女娃道:“这是,昭昭仙子。” 昭昭笑得更欢了。 赵恒眼睛看着女儿,手却绕过女儿,握住了王妃的小手。 天色渐暗,赵恒点上灯笼,抱着女儿领着妻子,去院中赏月观灯。 八月十五,空中明月高悬,皎皎余晖照进千万百姓家,寿王府一家三口依偎着赏月时,内城的睿王府,睿王也在陪他的王妃、妾室们饮酒作乐,只不过睿王的心却不在这边,时不时就要朝楚王府的方向看一眼。 自从得知楚王幽居的真正原因后,他暗中筹谋了一个来月,成与不成,就看今晚了。 端起刚被丫鬟斟满的酒樽,睿王一仰而尽。 ~ 楚王府,相比于寿王府的冷冷清清,只挂了几盏照亮的灯笼,只有赵恒亲手做的一盏花灯,楚王因为在王府闷了太久,难得过节,便让人将正院、花园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用过晚膳,楚王抱着成哥儿,冯筝牵着升哥儿,一家四口一盏一盏地赏了起来,从院中来到湖畔的水榭,这里月色最好。 月朗星稀,升哥儿手里抓着一块儿月饼,坐在水榭外面的台阶上,一边吃一边盯着月亮,好奇地问:“父王,那个黑的是月宫吗?”乳母给他讲过嫦娥奔月的故事,升哥儿知道月亮上住着美丽的嫦娥仙女。 楚王同样席地而坐,摸摸长子脑袋,对着月亮笑:“不是,那是吴刚的桂林,月宫被挡住了。” 升哥儿有点失望,他想看看月宫是什么样。 楚王还当儿子是因为看不到嫦娥不高兴,视线一转,对着长子另一侧的媳妇笑:“嫦娥还没你娘好看呢。” 升哥儿惊讶地看娘亲。 冯筝嗔了丈夫一眼,儿子都这么大了,他还没个正经。 升哥儿刚要问父王是不是亲眼见过嫦娥,一扭头,忽然发现花园里面有火光,开始只是灯笼大小的一团火,烧着烧着突然大了起来。升哥儿吓了一跳,立即叫父王看,楚王回头,见到那火,面色登时一沉,迅速将成哥儿交给冯筝,他起身就走,头也不回地嘱咐妻子:“你先带升哥儿他们回去,我去看看。” “王爷等等!”冯筝抱着次子,不安地唤道,自打王爷病愈,就还没有离开她眼前过。 然而楚王早已带人冲进了夜色中。 不知是被火吓到了,还是因为父王丢下他跑了,成哥儿哇哇地哭了起来。冯筝本来想把儿子交给乳母,她跟过去看王爷,可是成哥儿紧紧抱着她脖子不要娘亲也走,冯筝便狠不下心了,只好坐在水榭先哄儿子,想想王爷身边还有康公公,冯筝多少放了心,至于那火,大概是哪个灯笼被风吹落地了吧。 这边楚王带着康公公赶过来时,火势已经被先一步赶来的三个小太监灭地差不多了,火势很大,但因为起火的地方是片空地,火苗并没有烧到周围的树木,小太监们脱了外袍给扑灭的。秋风吹着余烟往上滚,烧成灰的纸张跟着乱飘,黑灰中间,隐约可见残留的纸张。 任谁都看得出来,有人曾在这里祭拜。 祭拜谁呢? 康公公最怕有人在主子耳边提及秦王,因此此时也最先想到了秦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康公公下意识挡在主子身前,肃容劝道:“王爷,此事小的定会彻查清楚,王爷先去安抚王妃与两位公子吧,别叫王妃担惊受怕。” 王府出了这等胆大包天的刁奴,楚王脸色不太好看,命康公公仔细彻查,他转身,准备先回去陪妻子孩子们过节,然而就在转身的那一瞬,楚王忽然发现不远处的草丛中散落着两样物事,就着月色,隐约能看清是两个人形的布偶。 楚王皱眉,大步走向草丛,康公公顺着主子目光望过去,顿时心惊肉跳,几个箭步冲过去,也不看人偶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凭着本能就要撕毁,奈何布做的人偶,岂是蛮力能毁掉的? “拿来。”楚王沉声道,无法理解康公公怪异的举止。 康公公却将两样东西藏到身后,语无伦次地道:“王爷,这,这东西不干净,别污了您的手。” 楚王猜到那是今晚放火之人留下的证据,而康公公形迹可疑,楚王第一个念头就是康公公要包庇对方,故怒容走到康公公身边,大手铁钳似的攥住康公公肩膀,用力一转,就让康公公疼得歪了身体,楚王趁机夺过两个人偶。 旁边树上就挂着一盏灯笼,楚王翻过人偶,发现人偶穿的居然是亲王朝服,而人偶胸前,赫然写着几个血红大字:秦王冤死,永不超生…… 第176章 176 秦王冤死…… 看到这四个血红的字迹, 楚王只觉得眼前一黑, 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明明觉得荒谬,可心里某个地方却觉得不安。勉强稳住心神, 楚王看向另一个人偶, 发现上面居然祭的是他的堂兄, 武安郡王。 一手攥着一个,楚王双手隐隐颤抖,突然记起他清醒后这两个月, 居然一次都没听到过皇叔与堂兄的消息。是巧合, 还是,身边的人刻意隐瞒? 楚王猛地抬起头,冷厉的眸子射向康公公。 康公公犹记得主子发病第一天的情形,因为太担心主子,所以楚王一瞪眼睛,康公公心就一突, 吓得全身紧绷。等了会儿, 见主子没发狂,康公公总算找回几分理智,扫眼主子手中的人偶,康公公试探地问:“王爷,这东西,交给小的吧?” 楚王性情耿直,常常冲动行事, 但他并不傻,看出康公公神色有古怪,楚王攥紧手中的人偶,沉声质问道:“皇叔近日如何?” 这个问题,康公公早有准备,故意愣了片刻,然后赔笑道:“皇上让王爷安心休养,秦王殿下有阵子没来咱们王府了,小的也不知道啊。” 两人主仆多年,康公公了解楚王,楚王也清楚康公公的圆滑,虎眸一转,厉声问之前扑火的一个小太监:“可有听说皇叔什么消息?” 那小太监与其他两个灭火太监一样,只是今晚负责王府花园巡夜的一个粗使太监,平时见到主子的机会不多,此时切身领教了楚王逼人的气势,小太监吓得扑通就跪下了,额头触地,战战兢兢地撒谎:“小的不知。” 康公公早就严令过王府下人不得提及秦王之事,这个小太监确实没有提,但他过于惊恐的表现,反而越发证实了楚王心中的猜测。一想到他的皇叔可能真的死了,楚王哪还顾得什么理智不理智,几个箭步跨过去,大手一抓,就将瘦弱矮小的小太监提了起来,瞪着眼睛逼问道:“说,秦王到底如何了!” 小太监双脚凌空,衣襟勒着脖子都快喘不上气了,对上楚王月色下阎王似的冷厉脸庞,小太监刚要说实话,却见康公公在楚王后面连连摇头摆手。小太监支支吾吾地犹豫,楚王突地回头,康公公大惊,急得放下手,但已经迟了。 楚王眼角突突地跳,康公公为何不让小太监说?难道皇叔…… “啊”的一声怒吼,楚王甩包袱似的丢开小太监,人偶也不要了,朝花园外狂跑而去。 “王爷王爷!”康公公拼了命地追,可他哪赶得上楚王的步伐?天色又暗,眨眼间就看不到人了,康公公一边追一边吩咐小太监快去禀报王妃,王爷一发狂,偌大的王府,也只有王妃能劝了。 且说楚王一路狂奔到王府正门前,大门已经落栓,楚王红着眼睛扒开,府内的侍卫们没料到王爷会突然发病,准备不足,三两个拦不住楚王,但王府门外却守着八个带刀禁卫,一听动静,立即严阵以待。 楚王理智还在,他只是急着去秦王府确认皇叔的生死,因此冷声呵斥禁卫们让开,可禁卫得了皇命,不敢放人。楚王毕竟不是从前的楚王,今晚已经露了狂症,心里只想去确认皇叔生死,区区禁卫竟敢拦他,楚王大吼一声,抢过一人手中的大刀,转手一挥,便伤了一个禁卫。 禁卫们见他竟然来真的,登时吓得胆颤,楚王就趁他们失神的那一瞬,猛兽般冲了出去,直接朝秦王府跑,等冯筝得到消息心神俱裂地丢下儿子们赶过来,王府门前哪还有楚王的身影?望着黑漆漆的巷子,听着身后升哥儿哇哇的哭声,冯筝身形一晃,然后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吩咐下人去知会寿王,然后准备马车,她要去追丈夫,儿子哭不哭,她已经不在乎了。 牵马套车需要时间,骏马狂奔追人又耗时间,可楚王府、秦王府都在内城,离得本就不远,发狂的楚王跑起来又不输快马,因此冯筝等人还在路上,楚王已经疾风似的卷到了秦王府。秦王早就罢黜到房州了,死后遗体安葬到皇陵,家眷安置在西京洛阳,京城的秦王府早已成为废宅,门前连侍卫都没有。 楚王站在贴着封条的秦王府外,看着熟悉的气派府邸沦落成此时的衰败样,不用进去,猜测已经得到了证实,他的皇叔,真的死了。 喉头一热,或是跑得太急了,楚王捂住胸口,只是想咳嗽,却咳了一大口血出来,全都喷在了地上,被中秋的月亮照得清清楚楚。楚王盯着地上的血迹,却依然想不明白,皇叔正当壮年,怎么就死了?父皇、王妃、弟弟,为何要瞒着他? 楚王不敢相信,他站直身体,一步步走到门前。门被封了,挂了锁,楚王推不开,看看那锁,楚王后退一步,猛地踹了过去。陈旧的木门轰然倒塌,楚王抬头,只见庭院森森,犹如死宅。远处传来那几个禁卫的追赶声,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楚王恍若未闻,眼睛紧紧盯着皇叔的上房,僵硬地继续向前。 之前拦截他的禁卫们一直在后面追,不敢松懈,虽然追上了,却不敢再靠近楚王。 冯筝随后赶到,得知王爷一个人待在皇叔的居室,冯筝闭上眼睛平静片刻,然后接过康公公手中的灯笼,单独进去了。房间里一片漆黑,安静地没有任何声音,潜藏其中的楚王,一个得了狂病的高大武将,无异于危险的猛兽。 冯筝也怕,可她更怕丈夫又变回她陌生的那个人,更心疼丈夫失去至亲的痛苦。终于进了内室,冯筝慢慢举高灯笼,一眼就看到了背对她站在床前的熟悉背影。冯筝没动,不敢打扰他,过了片刻,楚王慢慢转了过来,昏暗的灯光下,他脸色惨白,垂着眼帘,低低地问她:“为何,要瞒着我。” 冯筝暂且松了口气,至少,现在的王爷是清醒的。 放心过后,冯筝心更疼了,将灯笼放到一旁,她缓缓走过去,离得近了,终于看清他脸上全是泪水。冯筝心都要碎了,扑过去抱住丈夫,在他怀中泣不成声:“王爷,我知道你难受,你想哭就哭吧。” 曾经她劝他节哀,现在她陪他哭,只求他别再折磨自己了。 楚王在哭,但他不想哭,他只想知道为什么! “你说啊,为何瞒着我!”攥紧女人肩膀,楚王红着眼睛吼道! 冯筝肩膀几欲被他捏碎,疼得根本说不出话,楚王得不到回答,一把将她推开,瞪着冯筝看了会儿,楚王脑海里终于浮现另一道身影。王妃不告诉他,楚王目光一狠,冷声吼道:“你不说,我去问父皇!” “王爷!”冯筝声嘶力竭,拼尽全力扑过去抱住他腰,死死地抱住,不要他去。楚王试图甩开她,夫妻俩争来争去,楚王一脚踢中旁边的灯笼,灯笼飞出一段距离,恰好落在不知何时倒在地上的薄纱屏风上,灯笼纸一着,屏风上的薄纱也噌地着了起来。 冯筝伏在地上,忘了反应。 楚王盯着那越烧越大的火,突然想到了王府里的火,有人祭拜皇叔,皇叔死了,他这个亲侄子蒙在鼓里,都没有拜过皇叔!楚王仰头大笑,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忽的冲过去,提起烧着的灯笼去点床上的帷幔,口中发出凄厉的笑:“皇叔,侄子不孝,今日才来祭拜……皇叔,侄子来祭拜你了,你都看见了吗!” 灯笼烧得不能拿了,楚王就抓起椅子往大火蔓延的床上扔。冯筝上前阻拦,他就推开,康公公先将哭疯了的冯筝拖了出去,禁卫们冲过来要带走楚王,可楚王手中抡着着火的椅子,旁人无法近身。 内室先着,跟着是次间,楚王疯狂地四处点火,赵恒匆匆赶至,秦王府正院几乎都被楚王引着了,火光漫天!火影当中,楚王举着火把朝侧院跑去,禁卫们忙着救火,已经无暇再管打也打不过的楚王。 没人敢拦,赵恒看眼哭昏过去的嫂子,再听着兄长狂笑不止,赵恒眼睛红了,却还是抓起一根棍子,领着他从寿王府带来的侍卫冲了过去。楚王六亲不认,谁来拦他他就打谁,侍卫们不敢对他下重手,赵恒不怕,兄长疯成这样,为了避免兄长闯下更大的祸…… 趁兄长忙于应付侍卫,赵恒瞅准时机,一棍子打在了楚王脑袋上! “嘭”的一声,楚王身体一僵,手里的火把掉了下去。 几个侍卫同时收手,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家王爷。 赵恒只盯着前面的兄长。楚王僵硬地摸摸后脑,然后一点一点地转身,每转一下,记忆就苏醒一分,记起了堂兄武安郡王的死,记起了皇叔的蒙冤与病逝,记起了父皇虚伪的悲恸,记起了冯筝照顾他时的憔悴,最后…… 楚王看到了他的亲弟弟,火光通明,弟弟沉着脸盯着他,威严的样子,仿佛他才是哥哥。 楚王笑了,笑着朝前栽去。 赵恒及时赶过来,扛住兄长,然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弥天大祸,不外如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帮兄长度过此劫。 第177章 177 秦王府火光滔天, 比任何一盏花灯都引人瞩目, 同一时刻,京城各处的百姓,几乎都在张望秦王府的方向, 离得近的, 能听清楚王癫狂的大笑, 离得远的,纷纷跑到街上或是爬到墙头,努力看得更清楚。 京兆尹与巡夜禁卫都惊动了, 陆续赶至秦王府。寻常贼人放火, 抓起来就是,但今晚纵火的是楚王,京兆尹钱大人就犹豫了,一直等到寿王爷带着侍卫将昏迷的楚王搬上马车,钱大人才硬着头皮上前,弯腰请示寿王:“王爷, 这, 下官该如何向皇上交代?” 赵恒背对秦王府站在马车前,面容隐在昏暗中,只有侧脸被火光照亮,时明时暗。 “楚王昏迷,暂且回府,明日早朝,自有定论。” 那声音冷而平静, 却又带着皇子与生俱来的威严,钱大人得了话,默默退到了后面。 康公公扶着低声抽泣的冯筝走了过来。 赵恒避让,等嫂子上了马车,他低声审问康公公:“大殿下,为何发作?” 康公公扑通跪在地上,将楚王府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描述了出来。 中秋夜祭,两个人偶,短短几句话,赵恒便明白,兄长是中了旁人的算计。 “进宫面圣,如实交代。”赵恒冷声道,说完翻身上马,亲自护送兄嫂回楚王府。 康公公灰头土脸地随京兆尹钱大人进宫去了,宣德帝自然早就得到了消息,也亲眼看到了秦王府上方的漫天大火,而且一直在外面看着,负手遥望那边,大太监王恩低头站在后面,御前侍卫们也都噤若寒蝉。 康公公、钱大人被领了过来,钱大人只陈述了何人放火以及寿王的干涉,康公公却跪地磕头,声泪俱下:“皇上,王爷冤枉啊,今晚王爷王妃带着两位小公子赏月,本来好好的,不想有人蓄意在花园放火祭拜皇叔……” 宣德帝听见了,他也猜到其中有蹊跷,但此时此刻,宣德帝并无心探究是谁要刺激他的儿子,宣德帝只知道,儿子因为皇叔,又发疯了,而且这次闹得更大。楚王火烧秦王府,高声祭拜皇叔,整个京城都知道了,想必明日便会传出楚王重情的名声。 楚王重情,那他这个褫夺了亲弟弟王位的皇上,算什么? 有人蓄意提醒儿子是真,但如果不是儿子心里怨他恨他,秦王府的这把火也烧不起来。 一次两次三次……宣德帝已经记不得他纵容了儿子多少次,一次次失望痛心,事到如今,他心里竟然平静如水,一点波澜都没有了。其实之前生气,他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在儿子心中比不过一个叔父,现在,只要认了这点,竟然也就不气了,就当,他白养了一个儿子罢。 什么都没说,宣德帝单独回了寝殿。 ~ 楚王府。 冯筝抱着不肯去睡觉的升哥儿守在床边,娘俩都在小声地哭,赵恒原本也守在一侧,后来听不得嫂子侄子的哭声,转身走到屏风后,背对那边站着,长眉紧锁。快到三更天,康公公在门口探了下脑袋,赵恒见了,默默走了出去。 “王爷,府里众人都审过了,一共六个有嫌疑,动了刑,但都不肯认罪。”宗择低声禀报道。 赵恒现在无法信任楚王府的任何人,故派他的亲信彻查此事。 “继续审,留活口。”赵恒沉声道。 “是。”宗择领命,低头退了出去,赵恒目送手下离开,忽闻内室传来嫂子的声音,登时快步折回内室,疾步如飞,担心兄长发狂伤到嫂子与侄子。 “王爷?”床上的男人睁开了眼睛,冯筝本能地将升哥儿扯到身后挡着,这才肿着眼睛担忧地唤道,紧张地观察丈夫的神色变化。 楚王有些头晕,茫然地望着妻子,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地扭头,就见弟弟皱着眉走了过来。对上弟弟复杂的目光,楚王终于想起来了,想起这半年都发生了什么,想起他今晚做了什么。痛苦、悔恨、迷茫,种种情绪浮上心头,楚王最后看向了妻子,嘴角浮起歉然的笑。 “王爷……”看出丈夫没再忘了她,冯筝泪如泉涌,扑过去伏到了他身上。 “父王……”升哥儿哭了一晚,声音都哑了,跟在娘亲身后。楚王坐了起来,一手抱一个,抱得紧紧的,沙哑地赔罪:“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心了。” 冯筝娘俩泣不成声。 赵恒垂眸,准备先去外间回避。 “三弟。”楚王抱着妻、子,余光瞥见弟弟要走,他突地喊道。 赵恒顿足,黑眸古井无波地看着兄长,没有任何苛责之意,楚王却内疚无比,他当哥哥的,竟然让弟弟操了那么多心,还受过皮肉之苦。知道夜色已深,楚王诚心劝道:“不早了,三弟先回去吧,别叫弟妹担心。” 赵恒不动,皱了下眉:“宫里……” 楚王自嘲地笑,察觉怀里妻子肩膀僵了僵,楚王轻轻拍了拍,平静地对弟弟道:“人是我伤的,火是我放的,父皇要打要罚,我都甘愿受罚。三弟安心与弟妹过日子,不用再替大哥费心,你过得安生,我也不用再牵挂什么。” 赵恒知道兄长罪不至死,父皇连皇叔都留了性命,绝不会要兄长的命,但此时兄长一副交代后事生离死别的语气,赵恒还是受不了,猛地侧身,背对兄长而立,头微微扬起。楚王见弟弟这样,动了动嘴,到底没能劝出口,只幽幽道:“我这个大哥,对不住你。” 弟弟劝了他无数次,弟弟说的都对,是他放不下,解不开,辜负了弟弟的苦心。 赵恒闭着眼睛,半晌方道:“今夜有人,蓄意挑拨,大哥咬定……忘了纵火,忘了离府,或许能,侥幸脱罪。”父皇是知道兄长的狂病的,只要兄长继续装成呆傻装成忘了今晚的一切,父皇愤怒归愤怒,可能会看在兄长所为乃无心之举,不追究兄长的罪责。 冯筝听了,哽咽着劝丈夫:“王爷,您听三殿下的,就当花园失火后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升哥儿不懂父王与三叔在说什么,仰着脑袋,五岁的男娃,一双眼睛含着泪水,清澈纯真。 楚王摸摸儿子脑袋,苦笑着问:“升哥儿,你想父王撒谎骗皇祖父吗?” 升哥儿迷惘地眨眼睛:“为什么要骗皇祖父?”娘亲说过,撒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楚王笑了,轻声道:“父王闯了祸,惹皇祖父生气了。” 升哥儿扭头看娘亲,冯筝眼泪默默地滚落,却没有干涉这场父子对话。 “父王去认错,父王认错了,皇祖父就原谅你了。”升哥儿认真地道,他在宫里的时候,有次他打坏了皇祖父的茶碗,皇祖父就没有罚他,升哥儿眼中的皇祖父,是个非常慈爱的老人。 楚王将儿子抱到腿上,搂着儿子问:“那,如果皇祖父不肯原谅父王,要罚父王,升哥儿也要跟父王一块儿受罚,升哥儿怕不怕?” 升哥儿哭了,哭着抱住父王,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不许罚父王,不让皇祖父罚……” “你只说怕不怕与父王一块儿挨罚。”楚王捧着儿子的小脸,一边擦泪一边问。 升哥儿摇头,不怕,他只怕皇祖父将他带到宫里,不让他见父王了。 长子孝顺懂事,楚王欣慰不已,目光移到了妻子脸上,无声地询问。冯筝明白丈夫的意思,擦擦眼泪,目光眷恋地与他对视:“王爷想做什么,我就陪王爷做什么,王爷要去哪儿,我就跟王爷去哪儿。”只要丈夫记得她与儿子们,她也什么都不怕。 “好媳妇。”楚王一把将他亲自挑选的女人拉到怀里,紧紧抱住,亲了亲脑顶,然后才看向几步外的弟弟。 赵恒满眼复杂。 楚王却神色轻松,拥着妻子儿子与弟弟交心道:“三弟,自打堂兄死后,我从没有哪一天像今日这样踏实。对堂兄对皇叔,我能做的都做了,从此问心无愧,对父皇,我辜负了父皇的厚爱与期许,我不配当他的儿子,若继续装病欺骗父皇,我良心不安。真的,我宁可父皇罚我,他罚得越重,我越痛快。你嫂子不怪我,大哥现在唯一愧对的,只剩你了。” 赵恒不想听,再次背了过去。 楚王笑着劝道:“回去吧,弟妹肯定还等着。” “大哥,心意已决?”赵恒缓缓问,声音嘶哑。 楚王马上道:“嗯,怎么舒坦怎么过,皇宫,不适合我。”弟弟给他讲的那些道理,他永远都做不到。 赵恒闻言,抬脚就走了,转瞬就消失在了内室门口。 翌日早朝,天未亮,文武百官都已列队于大殿之外,楚王未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文臣那边,排在睿王身后的寿王身上。赵恒垂眸静立,睿王、恭王向他打听楚王的病情,赵恒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无情疏离,仿佛玉石雕刻的寿王像。 “楚王殿下到!” 后面有太监扬声通禀,众人齐齐回头,就连赵恒,都心情复杂地侧身。 黎明时分,天将亮未亮,昏暗的晨光中,楚王一身黑色亲王朝服大步而来,面容俊朗,气宇轩昂,如一匹雄健的战马,无视文臣武将异样的打量,昂首挺胸越行越近,朝亲弟弟寿王点点头,然后走到武将最前列,双手置于身前,仰头目视前方。 楚王身后,鸦雀无声。 楚王为何癫狂,为何纵火,文武百官心知肚明。一个被皇上格外宠爱的王爷,一个稳占储君之位的皇子,竟然为了一位皇叔屡次触怒皇上,这样意气用事,有人遗憾楚王难堪大任,有人嘲笑楚王不知轻重,亦有人幸灾乐祸,然而面对楚王山岳般毅立的高大身影,那些自诩聪明自诩圆滑的男人们,却又忍不住生出一丝钦佩。 帝位江山,世间几人能看得清?古往今来,多少豪杰为龙椅争得头破血流忘了骨肉亲情,可今日大周就有一位王爷,他鄙夷这用亲人之血换来的皇位,宁可舍弃江山,而成全骨肉情义。可悲,可叹,可敬。 而楚王状似认罪其实不悔的大义凛然,却磨灭了宣德帝心底的最后一丝不忍。 早朝之上,楚王主动承认抗旨不尊、纵火行凶、口出妄言等罪名,人证物证俱全,宣德帝便大义灭亲,褫夺楚王亲王爵位,贬为庶人,全家发配均州安置,无诏不得回京。楚王叩首领命,睿王、寿王、恭王与满朝文武跪求皇上收回成命,留楚王一家在京城。 宣德帝不允,怒容离朝。 第178章 178 楚王一家被禁卫看守着送出京城后, 寿王赵恒因屡次奏请皇上召回兄长, 被宣德帝怒斥了一顿,下令禁足一个月。 本来楚王出事,寿王府的气氛就够压抑了, 现在自家王爷也被禁足了, 秋天还没过完, 寿王府却好像提前迎来了冬日,处处都冷飕飕的。 赵恒回府后便一个人进了书房,天黑了就在书房的内室歇下, 天亮了便练字作画, 不许任何人打扰,只有福公公进去送饭、伺候主子洗漱、打扫房间时,能见到王爷几眼,而自始至终,赵恒都抿着唇,不发一言。 宋嘉宁无需向福公公打听, 都能想象王爷在前院的情形。 对此, 宋嘉宁不着急,只觉得心疼。 这辈子刚遇见寿王时,他是她眼中的未来皇帝,都要当皇帝了,命能不好吗?所以有人嘲笑寿王结巴,有人因此看不起他,宋嘉宁都不以为意, 总觉得寿王是有大福气的人。渐渐的,她与寿王的接触多了,寿王对她好,宋嘉宁眼中的未来皇帝终于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再有人嘲笑他的口疾,宋嘉宁会忍不住替他难过。 但这些都是小事,嫁给他后,武安郡王、皇叔秦王相继出了事,宋嘉宁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皇家的不太平,可她知道自己的男人会是最后的皇上,面对朝堂的风波,宋嘉宁依然不太在意,直到楚王出事。 楚王,那可是王爷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亲眼目睹楚王发狂,亲眼目睹王爷因为担心兄长日夜难安,宋嘉宁终于意识到了王爷的不容易。或许他最后当了皇上,成了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但在登上皇位之前,王爷受了太多的苦。眼睁睁看着兄长被贬为平民却无能为力,甚至将来,还要被百姓诋毁,说楚王是他害的…… “爹爹!” 耳边突然传来女儿兴奋的声音,宋嘉宁一惊,见女儿撅着小屁股趴在窗台前,小脸贴着琉璃窗使劲儿往外望,宋嘉宁心跳加快,立即也挪到女儿身旁,结果往外一看,空荡荡的院子,哪里有王爷的身影? “爹爹!”昭昭还在喊,胖手指点着琉璃窗,宋嘉宁顺着女儿指着的方向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原来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鹅黄色的蝴蝶,女儿喊的也不是“爹爹”,而是“蝶蝶”。 这边小郡主刚瞧见稀罕的蝴蝶,院子里刘喜与九儿已经悄悄从两个方向围了过来,试图抓住蝴蝶。昭昭瞪大了眼睛,蝴蝶越飞越高,眼看要飞走了,刘喜突地一跃而起,两手一拍,蝴蝶就不见了。 昭昭急得踮起脚尖,宋嘉宁也捏了把汗,万一刘喜把蝴蝶拍死了,女儿哭了怎么办? 刘喜当然不会让小郡主失望了,眯眼看看手掌之间,笑了,隔着窗朝王妃、小郡主点点头,然后就去了堂屋,寻了个粉彩小瓷缸,蝴蝶放进去,再迅速罩住一层薄纱,这才捧进屋给小郡主看。 九月天气转凉,蝴蝶已经不常见了,昭昭又喜欢鹅黄色,坐在榻上捧着瓷缸稀罕,脸蛋都快贴上那层薄纱了。 看了一会儿蝴蝶,要用午饭了,昭昭别的时候会一心跟娘亲玩,因为平时爹爹也不在家,小丫头并不会特别想父王,但每到了用饭的时候,昭昭都会瞅瞅门口,然后疑惑地朝娘亲喊“爹爹”或“父王”,这次也不例外。 宋嘉宁只好继续撒谎,骗女儿父王已经吃过了,然后用好吃的转移女儿的注意力。楚王离京,牵扯的事情太多,宋嘉宁不敢轻易去打扰。成亲这么久,宋嘉宁已经摸清了寿王的脾气,他是个心事重的王爷,但也是个顾家的男人,只要王爷想通了,他那么喜欢女儿,肯定会主动过来见她们娘俩的。 一日就这么过去了,傍晚宋嘉宁哄了女儿睡觉,她回到上房,摸着手腕上的血玉镯子想了会儿王爷,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这晚宋嘉宁睡得不是很安稳,她梦见王爷孤零零地站在草原上,她想过去找他,可草原开始转动起来,任凭她如何奔跑,都靠近不了,反而离他越来越远。 “王爷……” 宋嘉宁喃喃地唤着,忽的惊醒,房中一片昏暗,天未大亮,但院子里已经有丫鬟们轻声走动了。宋嘉宁出了一身汗,继续躺了会儿,等身子舒服点了,唤丫鬟们进来服侍。双儿、六儿伺候她洗漱,九儿铺床叠被,仔细翻看一番被褥,九儿压抑着兴奋,回头提醒主子:“王妃,您月事迟了五日了。” 八月王妃初一来的月事,今日已经是九月初六。 换个时候,宋嘉宁肯定会往怀孕上想,但她从围场回来后,这半年的月事都不太规律,最长的一次竟然迟了十日,害她几次空欢喜,如今王爷心情不好,宋嘉宁更不敢冒然去请郎中,反正她不会累到,真怀孕了,不用请太医,再过一阵子也能确定了。 与月事迟到相比,宋嘉宁更挂念前院的丈夫,昨晚的梦,不太吉利。 洗漱更衣,宋嘉宁刚收拾好,乳母将昭昭送了过来。用过早饭,宋嘉宁心不在焉地哄女儿,视线总忍不住往窗外飘,飘着飘着,忽见一个小太监形色匆匆地跑了过来。宋嘉宁脸色大变,先一步穿鞋下地。 “王妃,王爷病了,您快过去瞧瞧吧!”小太监喘着气道。 宋嘉宁有些心慌,王爷每日都会晨练,身体好的不得了,每年最多生两次小病,咳嗽几声也就好了,这回竟然将身边伺候的太监吓成了这样……宋嘉宁一刻都不想耽搁,回头哄女儿:“娘去看看父王,昭昭听话,在这儿等娘好不好?” 昭昭也想父王,哼唧着要跟娘亲一起去。 宋嘉宁第一次对女儿沉了脸:“听话。” 昭昭眨眨眼睛,有点怕这样的娘亲,乳母及时在旁边帮忙哄。宋嘉宁见女儿还算乖,立即带着双儿去了前院。快步跨进书房里面的卧室,就见福公公弯着腰守在床边,王府的乔郎中坐在椅子上正在为王爷号脉,而她的王爷,虚弱地闭着眼睛,脸庞红得不太正常。 “王爷这是思虑过重,秋寒浸体,其实早有症状,只是王爷一直隐瞒,才显得来势汹汹。”松开王爷手腕,乔郎中起身,恭敬地朝王妃解释道,“王妃无需着急,老夫这就开药方,王爷饭后服用,最迟两日便可康复。” 宋嘉宁松了口气,见床上男人悠悠地睁开了眼。宋嘉宁连忙走过去,坐到床边,紧紧地握住他手,想要埋怨他不爱惜身体,对上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记起他心里的苦,宋嘉宁就说不出口了,只心疼地问他:“是不是很难受?” 才六个字,说到一半,轻柔的声音就掺杂了哭腔,杏眼里也浮上了盈盈的水色。 赵恒看着她含泪的眼睛,神智渐渐清醒,记起来了,他有个爱哭的小王妃。 “无妨。”赵恒拍拍她手,尝试着要坐起来。 “王爷别动。”宋嘉宁体谅他,他一个人在前院闷了半个多月,她都忍着没来烦他,但现在王爷将自己折腾病了,宋嘉宁就不想再由着他,立即按住男人肩膀,泪眼模糊地嘱咐道:“王爷病了,您好好躺着休息,病好了再起来。” 赵恒确实浑身无力,再看她眼泪随时可能会掉下来的样子,便笑了下,不动了。 宋嘉宁让福公公先准备早膳,屋里没有外人了,宋嘉宁才伏到男人肩膀,将泪水抹到他衣上,依赖靠着他宽阔的胸膛道:“王爷,我知道你难受,你不想跟我说,我不烦你,可你都憋出病了,我再也不能坐视不理……” “你欲如何?”赵恒失笑地问。兄长发狂是因为憋着怨恨,他有恨,对陷害兄长之人的恨,但那恨还不足以压垮他,突然病倒,大概是前几日在浴桶里想心事,不知不觉泡了太久,加上最近一直没睡好,赶上了。 听出他话中的笑意,宋嘉宁错愕地抬起头。 她看到了王爷嘴角的浅笑,赵恒也看到了她杏眼中滚落的泪,乌黑水润的眸子,心里装着事的时候没怎么想,现在她来了,担忧心疼地望着他,赵恒突然想的厉害,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她拉到床上,再紧紧地搂到怀里,埋进她浓密清凉的发中,深深呼吸。 感受着他霸道的动作与无声的亲近,宋嘉宁不安的心忽地就安定了下来,什么都没说,就静静地抱着他。 “王爷,王妃,早饭备好了。”一片静谧,外间传来了福公公的请示。 宋嘉宁睁开眼睛,赵恒并未松手。 宋嘉宁轻轻推了推他,小声道:“起来吧,我喂王爷喝点粥,一会儿再喝药。” 赵恒嗯了声,慢慢松开她。 宋嘉宁坐了起来,见他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眼中恢复了精神,宋嘉宁越发镇定了,理理衣裳,叫福公公进来。王爷病了,饮食宜清淡,福公公端来一碗菜粥,里面放了御寒的姜。宋嘉宁不怎么爱吃姜,也不是特别抵触,但不知为什么,闻着那股随着热气散发的姜味儿,宋嘉宁总忍不住想吐。 赵恒靠坐着,很快就发觉了她的不对劲儿,小脸越来越白,眉头也深深蹙了起来。 “怎么了?”赵恒按住她手,正色问。 宋嘉宁刚要敷衍过去,胃里突然一阵翻滚,怕冲撞王爷,宋嘉宁顾不得解释,即放下粥碗便捂着嘴朝外跑去。赵恒最虚弱的劲儿已经过去了,她温柔关心的目光与话语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治得他从里到外都舒坦,故宋嘉宁一跑,赵恒紧跟着跳下床,只穿中衣去追她。 宋嘉宁没吐,捂着胸口站在书房外间,小手捂着衣襟,努力平复身体不适。 赵恒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却立即吩咐福公公去叫乔郎中过来。 宋嘉宁毕竟怀过一次孩子了,早上又得了九儿的提醒,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但没敢说出来,怕自己猜错了。夫妻俩重新回到内室,宋嘉宁劝赵恒躺回去,赵恒却坚持扶着她而坐,劝来劝去,乔郎中来了,为宋嘉宁号脉。 宋嘉宁紧张地盯着乔郎中。 乔郎中微微歪着脑袋,过了片刻,他松开手,看王妃一眼,然后领着双儿走到一旁,低声询问了几句,确定王妃月事迟了,乔郎中才折回来,笑着对两位主子道:“王爷,依老夫看,王妃的脉象颇似喜脉,但或许是时日太短,需再等几日才能确定。” 宋嘉宁杏眼明亮,乔郎中医术高超,既然敢说她颇似喜脉,那应该就八九不离十了。 她惊喜地看向身边的王爷。 赵恒也喜,惊却更多,因为他这半个多月都在记挂被贬出京城的兄长,完全没有想过他的王妃会在此时诊出喜脉。赵恒侧身,看到她喜盈盈的杏眼,看见她恢复红润的脸,那么美,那么朝气蓬勃,为再次怀了他的骨肉而欢喜。 那温暖的喜意,春风般吹散了盘旋他心头多日的阴霾。 “赏,一人二两银!”握住她手,赵恒扬声道,俊美的脸庞再无一丝郁气。 福公公激动地都要哭了,出去传令之前,感激地看了眼王妃。 幸好有王妃,王爷才真正地活了。 第179章 179 赵恒的秋寒是小病, 夜里发了汗, 第二日又恢复了康健, 清晨一醒, 先去后院看宋嘉宁娘俩。宋嘉宁可能有了身孕, 昭昭还小,怕过了病气, 所以赵恒昨晚继续宿在了前院。 他起得太早,宋嘉宁还没醒,赵恒在床边坐了会儿。光线昏暗,帐中的女子睡颜娴静, 微胖的脸颊,如画的眉眼, 嘴唇微微嘟着, 透着一丝稚气,明明已经当了母亲,却还像大婚前的小姑娘,让人想一直护着她, 不叫她为大事费心。 赵恒俯身, 轻轻亲了亲她额头。 宋嘉宁呼吸清浅, 毫无知觉。 赵恒再去看女儿。两三岁的孩子, 天天都在长,赵恒只是在前院闷了半个来月,再次见到女儿,就明显感觉女儿又长大了一点, 面朝外侧躺在大红色的锦被中,小嘴儿张开了,半边脸被枕头挤得变了样。 赵恒喜欢女儿的胖脸蛋,长大了肯定跟王妃一样漂亮。 搬把椅子,赵恒就坐在床边,一边端详阔别半月的小丫头,一边耐心地等女儿醒来。昭昭每天入睡、起床的时间都很规律,外面刚刚亮,被窝里的小郡主就有了动静,慢慢地变成平躺,张大嘴打个哈欠,然后,睁开了眼睛。 赵恒笑着看女儿。 昭昭迷迷糊糊的,困倦地眨眨眼睛,然后朝父王伸手要抱。 赵恒便连女儿带被子一起抱了起来,看着女儿小兔子似的靠到他怀里,还在张哈欠,张完杏眼水润润地望着他,赵恒目光越发温柔,帮女儿抹了眼角的小块儿眵目糊,赵恒轻声问道:“想不想爹爹?” “想。”昭昭终于真正地醒了,一把扑上来,小胳膊环住父王的脖子,目不转睛地看,都好久没被父王抱了。 赵恒蹭蹭女儿脑顶,感受着女儿对他的想念与依赖,赵恒心中只有愧疚,再怎么记挂兄长,他都不该冷落她们娘俩。兄长病重时,嫂子侄子们无依无靠,他不要他的王妃像嫂子那样劳神憔悴,不要他的女儿,没有父王疼。 “走,爹爹抱昭昭,去找娘亲。”摸摸女儿柔软凌乱的头发,赵恒突然很想看她帮女儿梳冲天揪的样子。 上房,宋嘉宁睡得好好的,脸上突然落下一片湿濡,像有只小狗崽儿在舔她似的。宋嘉宁未醒先笑,伸手将女儿的小身子抱到怀里。昭昭开心地瞅着美娘,宋嘉宁睁开眼睛,却见王爷竟然坐在床边,面如冠玉,眉眼平和清隽,是她熟悉的神仙样。 宋嘉宁贪婪地看着他,直到赵恒将调皮要爬到娘亲身上的昭昭重新抱到腿上,宋嘉宁才回了神,关切地问:“王爷可好了?您别逞强……” “一切如常,不必担忧。”赵恒看着她道,目光平静。 均州距离京城千里之遥,赵恒不想兄长离京,一旦出事他无法照应,所以他再三上书请求父皇收回成命,但昨晚赵恒终于想通了。当年皇叔离京,心中郁愤,故而久郁成疾,可兄长不一样,兄长厌烦了皇宫里的无情,兄长向往寻常普通的百姓安乐,与其让兄长留在京城随时可能被人打扰利用,或许暂且远离京城,对兄长更好。 宋嘉宁问的是他的身体,但与王爷对视片刻,宋嘉宁却觉得王爷话里好像还含了另一层意思,正要探究,赵恒忽然想起什么般,问她:“石榴可熟了?” 宋嘉宁下意识点头,昭昭听父王提到石榴,脑袋立即转向门口,抬起小胖手往外面指,要父王抱她去摘石榴。女儿长得像她,贪嘴的性子也随了她,赵恒失笑,低头哄女儿:“吃完饭再去,父王给昭昭,摘最大的。” 昭昭高兴地望着父王,赵恒抱着女儿,回头,揶揄地问她:“王妃要不要?” 宋嘉宁算是看出来了,王爷是真的从楚王离京的阴霾中走出来了。虽然她也同情楚王,她也心疼冯筝娘仨,但王爷已经难过了半个多月,好不容易王爷又肯笑了,宋嘉宁便决定只要王爷不提,她就绝不再事后安慰什么,免得勾起王爷的伤怀。 他有心情调侃,宋嘉宁瞅瞅女儿,靠着床头轻声配合道:“我也想要最大的。”看他怎么办。 赵恒意外地挑挑眉,但没有马上做出选择,只是笑了下。 饭后赵恒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牵着她手,闲庭散步般朝后院的百果园走去。秋高气爽,天空碧蓝如洗,放眼望过去,心境也随之宽广起来。这还只是王府高墙中闭塞的一方秋景,外面能看到的天地,肯定更广阔。 “解禁后,去安国寺?”临时起兴,赵恒低声与她商量,“马车慢行,应该无碍。” “王爷要去进香?”宋嘉宁惊讶地问,除了上次春猎,这还是王爷第一次要带她出门呢。 赵恒点点头,没告诉她,他只是想随便逛逛,四处走走。 “好啊,带昭昭一块儿去。”宋嘉宁略加思索就答应了。这半年楚王先是癫狂再是康复,紧跟着又放火触怒皇上,可谓是一波三折,如今尘埃落定,宋嘉宁也想去上柱香,一替楚王一家祈求平安如意,二替王爷求个顺遂,然后…… 看眼肚子,宋嘉宁掩藏了自己的小心思。自己生的,儿子女儿她都喜欢,可王爷的爵位或将来的……需要有个男娃继承,她早点生个儿子,后面几个就不用再像现在这样紧张了。 “石榴!”昭昭没听父王娘亲在说什么,伸着脖子往前望呢,远远看到百果林的那片红石榴,昭昭兴奋地叫道。 赵恒、宋嘉宁便都收了心,一心陪女儿挑最大的石榴。林中树杈多,赵恒改成双手抱女儿,有父王小心保护,昭昭认真地找石榴,小郡主指哪个,无论矮处的还是枝头的,福公公就负责摘,又是爬树又是上梯子的,忙得满头大汗,一圈逛下来,竟摘了满满三篮石榴。 一家三口移步到了得趣亭,昭昭一个篮子一个篮子重新挑,最后捧着一个她眼中最大的石榴递给父王,连续不停地催着“吃”。 盘子勺子都准备好了,赵恒将石榴递给福公公,福公公弯腰站在石桌对面,撸撸袖子,熟练地向主子们露了一手切石榴的绝活,先切掉两头,再从中间划开一圈,掰开石榴,用手拍拍石榴皮,很快就将一颗颗饱满红亮的石榴倒进了碟子中。 昭昭坐在父王腿上,馋得想要先抓一个。 赵恒担心女儿一次抓太多,就在女儿面前摆个小碟子,他从大碟子里捏一颗过来,昭昭吃完了,他再捏另一个。昭昭吃得慢,赵恒给女儿捏了几颗,忽然抓了一把放到王妃的碟子中,提醒她道:“最大的。” 一个大石榴,她们娘俩分,谁也不偏心。 宋嘉宁笑。 “王爷,这些……”福公公指着亭子里的三篮石榴问。 赵恒淡淡道:“循例。” 福公公懂了,命人抬走石榴,然后分成四份,一份送进宫,两份分别送给太夫人与茂哥儿,另一份,派人快马加鞭送去早已离京的前楚王那儿,这便是往年寿王府第一批果子的去向。寿王虽然被禁足,但果子这等东西还是能送出去的。 崇政殿,宣德帝看着王恩端上来的这碟子石榴,半晌没动。 王恩低着脑袋候在一旁,默不出声。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御桌对面传来了轻微的咀嚼声,王恩悄悄扫过去,眼帘垂得太低,只看到一只手。皇上年事渐高,手再不复年轻时候的白皙有力,就连捏石榴的速度都好像变得更加缓慢,一颗一颗的,吃一会儿停一会儿。 宣德帝在回味石榴的味道。自打老三开府,年年都会送当季的果子孝敬他,樱桃杏儿李子石榴,色香味样样都比不上各地的贡品,但大概是自家的东西总比旁人家的香,宣德帝总觉得,老三孝敬他的果子,最好吃。 老三为兄长求情,没错,他只是不想再听到老大的名字,不想再心烦,才一气之下禁了老三的足。宣德帝以为老三会怪他,没想到,那孩子都被禁足了,也没忘了送石榴过来。转着刚捏起来的红石榴,宣德帝欣慰地笑了。 他知道,老三这碟石榴只是石榴,并不包含任何算计,他的老三也是性情中人,真恨他这个父皇,就会恨到底,绝不屑用碟石榴换取他的宽恕。身为一个父亲,刚被一个儿子彻底地怨恨过,宣德帝真的再也承受不起另一个儿子的恨,而老三这份朴实的孝顺,便如和熹的春风,温暖了宣德帝苍老的心。 吃了一碟石榴,宣德帝心情转好,想了想,吩咐王恩道:“昨日进贡的苏绣,送十匹去寿王府,留着给郡主做衣裳。” 王恩笑着领命。 没过多久,赏赐就送到了寿王府,一匹匹精致的苏绣摆在榻上,昭昭好奇地爬来爬去,到底年纪太小,虽然知道美了,却还无法品鉴这些好料子,新鲜一会儿就又要父王抱她去花园玩。赵恒也不在意那些赏赐,继续补偿他的大小仙女。 而宣德帝赏赐寿王的消息,迅速传到了有心人耳中。 睿王不甚在意,楚王彻底失势,老三天生口疾,父皇给再多赏赐,也无关大局。 又过了七八日,随着寿王的解禁,寿王府又传出了一个消息,寿王妃再度有孕。 这回睿王终于笑不出来了,酸的!楚王走了,他成了皇子中的第一人,可是,他还没有儿子! 第180章 180 赵恒十八这日解的禁, 先进宫向宣德帝请罪。 宣德帝本就没怪儿子, 见老三好像瘦了, 回想这半年老大出事后, 老三跟着忙前忙后处处操心, 受的煎熬比他更多,宣德帝便有些心疼。示意身边伺候的人都先出去, 宣德帝叹息道:“不是朕要赶他走,是他,不想再看见朕了。” 老三求了那么久,他还是给个交代吧。 这点赵恒已经想通了, 撩起衣摆跪下,低头道:“累父皇伤神, 儿臣们有罪。” 去年他便可一口气说五个字了, 起初语速很慢,这一年各种哄女儿逗女儿,赵恒说长句还会明显的结巴,可五字以内的, 语速几乎与常人无异, 只是平时进宫上朝, 赵恒一来习惯寡言少语, 二来也是刻意隐瞒,因此宣德帝等人还都不知道他的变化。 四个字听多了,忽然听老三说了这么流利的一句,宣德帝一下子就愣住了, 难以置信地盯着儿子:“你,你再说一遍?” 赵恒抬头,直视对面的帝王,又重复了一遍。 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宣德帝激动地离座,绕过来亲手扶起儿子,握着儿子肩膀问:“元休口疾好了?”老三的口疾,一直都是他一块儿心病,只不过一直看不到希望,才不得不接受,若能治好,以老三的才干,定能为他分更多的忧。 宣德帝期待地看着儿子。 赵恒苦笑,解释道:“不曾,那日王妃,诊出喜脉,儿臣一时……高兴,多说了一字。” 罕见地在宣德帝面前结巴了下。 尽管如此,宣德帝依然高兴,至少老三口疾有了治愈的希望,而且还是因为另一桩喜事。老三媳妇有喜了……宣德帝忽然皱了下眉,他有四个儿子,却只有两个孙子,还都被他亲口贬到均州去了,远隔千里,万一路上有个好歹…… 宣德帝气长子,但他真心喜欢两个虎头虎脑的孙子啊,那可是他目前仅有的两个孙子。第一次,宣德帝自己后悔了,后悔将长子一家发配太远,路途辛苦,长子夫妻不怕,孙子们……均州又是个穷地方。 “后日旬假,带昭昭跟你媳妇来宫里坐坐。”收敛情绪,宣德帝笑着道。 “谢父皇。”赵恒恭敬道,心里却想,这次旬假进宫,那只能月底再带她们娘俩去安国寺了。 过了两日,夫妻俩如约带着昭昭进了宫。 宣德帝人在淑妃的长春宫,与淑妃、端慧公主一块儿赏菊呢,淑妃爱菊,暖阁里摆着的全是名品。昭昭跟着父王娘亲进来,最先看到的就是那一盘盘菊花,看得眼睛都瞪大了,过了会儿才想起娘亲教的规矩,扭头找宣德帝。 “祖父!”穿了一件杏黄色夹袄的小丫头,甜甜地朝宣德帝喊道。 宣德帝喜欢孙子,但对这个漂亮的孙女,宣德帝又是另一种疼爱,笑着朝孙女招手。昭昭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被宣德帝提到腿上抱着,宣德帝问她有没有想他,小丫头用力地点头,还抬手拍了拍胸口,意思是心里在想祖父,都是平时被大人们逗出来的套路。 孙女机灵可爱,宣德帝笑不拢嘴。 端慧公主在一旁瞧着,见父皇终于又雨过天晴了,她悄悄地朝母亲淑妃努了努嘴。四月里皇叔病逝,她与郭骁的婚事耽误了,可半年过去了,新的婚期迟迟都没定下来,端慧公主忍不住着急,好歹给她个准日子啊。 淑妃知道女儿的意思,其实她也有点急,先是皇叔后是楚王,女儿的婚事有点太好事多磨了,今晚皇上多半是要在她这边歇下的,夜里同床共枕了,她再打听打听吧,现在皇上忙着稀罕昭昭,哪有闲心理她。 宣德帝单独抱着昭昭去看菊花了,赵恒不远不近地跟着。 淑妃瞅瞅宋嘉宁的肚子,轻声笑道:“嘉宁又怀了?” 宋嘉宁羞涩地嗯了声。 淑妃点点头,拉起便宜侄女的小胖手,悠悠地感慨道:“你是个有福气的,安心养胎,给王爷生个胖儿子,其他的不用担心。”寿王有口疾,虽然与皇位无缘,但口疾也是寿王的护身符,不管哪个王爷登基,都不会特意去挤兑打压一个对帝位并没有威胁的兄弟。 宋嘉宁继续嗯,察觉端慧公主看了她几眼,宋嘉宁出于礼节,好奇地问道:“公主与大哥的婚期,可定了?” 淑妃朝宣德帝扬扬下巴。 宋嘉宁懂了,顺势看向女儿。 昭昭看上了一株黄石公,盘子大的鹅黄花朵,是小丫头最喜欢的颜色,拱着小身子要去地上看。宣德帝笑着蹲了下去,再放下孙女,昭昭张着小嘴儿要摸花,宋嘉宁见了,知道王爷不好开口,她柔声提醒道:“昭昭看花可以,别弄坏了娘娘的花。” 女儿太调皮了,王府的花不怕女儿糟蹋,这些可都是淑妃的心头宝。 昭昭仰头望娘亲。 淑妃大方表示道:“没事,昭昭喜欢就多摘几朵。” 昭昭听娘亲的话,乖乖缩回自己的小坏手,只看不摸。宋嘉宁欣慰地笑,赵恒也很满意女儿的懂事,宣德帝揶揄地扫了眼淑妃,记起曾经有次他无意踢翻了淑妃一盆菊花,淑妃心疼坏了,嗔了他好几日。 “皇祖父那儿也有,一会儿赏几盆给昭昭。”淑妃的花碰不得,宣德帝抱着孙女赏道。 昭昭开心了,噘嘴亲了皇祖父一口。 宣德帝心都化了,但也没忘了在孙女耳边轻声念出升哥儿的名字。昭昭哪能料到皇祖父老狐狸的心思呢,一听哥哥的名字,立即往门口望,等了一会儿没看见,小丫头眨眨眼睛,茫然地问皇祖父:“哥哥?” 赵恒心一紧,立即看向父皇。 宣德帝沉了脸,昭昭也会看长辈脸色了,害怕地朝父王看去。 就在赵恒准备替女儿说话时,宣德帝突然摸摸孙女脑袋,意味不明地问道:“昭昭想哥哥了?” 昭昭点头,真想哥哥们。 宣德帝没再说话,翌日早朝,却拿出几份堆积的请求他召回长子的奏折,然后对文武百官学了他昨日与孙女的一番谈话,悲哀地道:“元崇屡次违背朕命,一错再错,发配再远都是他咎由自取,朕绝无不舍,但升哥儿、成哥儿乃朕亲孙,昭华郡主年仅三岁尚且想念,朕非草木,岂会不念?” 此言一出,赵恒最先领悟了父皇的意思,当即跪下,再度请求父皇召回兄长一家。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兄长能回来,均州京城,都是被幽禁,自然京城起居饮食条件更好,若是侄子们有个头疼脑热,京城的郎中医术也胜过地方。 接替赵溥为相的新任宰相宋琦也率领臣子们跪下请求,睿王心里虽不愿意,但也与恭王一块儿跪了下去,以示兄友弟恭。 既然大臣们都表态了,宣德帝便改了旨意,召回楚王一家,以平民身份幽禁于南宫,然后点了两位先生给皇长孙、皇次孙,毕竟是因为孙子们才改的主意。 赵恒松了口气。 睿王的心却沉了一截,父皇对大哥的宠爱有目共睹,今日可以为了两个孙子召回大哥,哪天会不会记起大哥的好,又恢复大哥的爵位,然后……余光扫眼据说能说五个字了的老三,睿王心烦意乱,他才离储君之位近了点,还没坐上,那位子好像又被父皇拉了回去。 帝王一句话,却在臣子们之间激了一波一波的涟漪,有那因为楚王失势而准备投向睿王的,现在也不急着站队了,决定再观望观望。 朝局瞬息万变,赵恒神清气爽地带着家中两个仙女出发秋游去了。王妃怀了身孕,赵恒上车前吩咐车夫慢走,跟车的福公公更是亲自盯着,一边时刻提醒车夫别超速,一边鹰隼似的留意路面,只要有拇指以上大小的石籽儿,他都会先给踢到一旁。 如此一来,宋嘉宁想颠簸颠簸都没机会,路过的百姓们都纳闷寿王府的马车怎么走得这么慢吞吞。 昭昭顽皮,让父王挑起一边的窗帘,她趴在那儿往外看。女儿第一次出城,赵恒宠着女儿,马车经过一辆更慢的牛车,赵恒指着大黄牛教女儿认牛。昭昭看什么都新鲜,一眨不眨地盯着黄牛脑袋,牛车上的布衣老农认出马车是寿王府的,马上就猜到了车中俊美男人与漂亮小丫头的身份,激动地跳下车,跪地磕头,看到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昭昭疑惑地盯着老农。 赵恒亲亲女儿脑顶,低声道:“昭昭是郡主。”天生的尊贵。 昭昭不懂,眨眨眼睛,继续看黄牛。 赵恒双手扶着女儿,过了会儿回头看王妃,宋嘉宁贪睡,闭着眼睛打盹儿呢,无需人陪,赵恒失笑,但还是陪阵女儿,就看她一眼,免得无意中冷落了她。早上出发,慢悠悠走了一路,快到晌午寿王府的马车才抵达安国寺。 寿王携王妃、郡主来进香,安国寺早已封寺,全寺院的和尚今日都只招待寿王府的贵人,偌大的寺院顿时更显得清幽了,诵经声隐隐约约在半空回荡,勾起香客的虔诚之心。宋嘉宁是重生之人,得了老天爷的眷顾,自然更信神佛,跪在蒲团上上香的时候可虔诚了。 昭昭就只管玩了,学娘亲那样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觉得自己做的不对,就扭头看娘亲,笨笨的,像只调皮的漂亮小猴。赵恒负手站在一侧,他是不信这些的,只淡淡笑着,看他单纯娇媚的王妃,看他活泼可爱的小郡主。 “王爷,您也上柱香?”宋嘉宁拜过了,起身,轻声道。 赵恒颔首。 走到蒲团前,赵恒抬头。金身铸造的佛祖法相庄严,一双眼睛似乎能看尽人间疾苦,赵恒坦然与佛祖对视,良久才跪到蒲团上,神色平静而淡漠,叩首上香,却没有许下任何愿。他想要的,他会自己得到,无需神佛相助。 安国寺的景色雅致,用过斋饭,赵恒抱着女儿,陪宋嘉宁在寺里逛了两刻钟,走走停停的,然后一家三口打道回府。来时宋嘉宁犯困,归时她不困了,昭昭却睡着了,靠在父王宽阔的怀里,脸庞粉嘟嘟的。 “别弄脏了王爷的衣裳。”宋嘉宁叠起帕子,再垫在女儿嘴角与王爷胸前,小丫头睡觉喜欢流口水呢。 她近在眼前,神色温柔,赵恒低头,吻在了她唇角。宋嘉宁笑,偏头看他,杏眼水润。赵恒单手抱住她,蹭着她脑顶道:“以后有空,多出来走走。”他看得出来,她喜欢出游。 “这两年怕是没机会了。”宋嘉宁摸摸尚未鼓起来的肚子,笑着道。生孩子要一年,孩子周岁前她舍不得离开,可不就是两年? “只要你想,随时可以。”她满心都是孩子们,赵恒却不想她太辛苦,以后他们的孩子会越来越多,生一个就耽误她两年,那怎么行。 他对她好,宋嘉宁很开心,夫妻俩正低声温存,前面突然传来一道女人凄厉的哭求:“官人老爷,求您开开恩,救救我女儿吧,再不吃饭,她要饿死了……”话未说完,又传来侍卫赶人的声音,宋嘉宁震惊地坐正,听哭声是在她这侧,她挑开窗帘一角,望了出去。 路旁有对儿母女,母亲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衣衫褴褛,脸上布满脏污,如乞丐一样。女儿也就四五岁的样子,瘦的吓人,更显得那双眼睛又圆又大,可怜巴巴地靠着母亲,眼睛乞求地望着马车。 这样可怜的人,身为母亲,宋嘉宁无法不动容,不自觉地攥了攥帕子。 赵恒见到她的小动作,命车夫停车,回想那妇人的口音,又让福公公将人带到近前。 车帘始终垂着,赵恒握住王妃的手,吩咐福公公:“问她何处来。” 福公公领命去打听。 妇人抱着女儿跪在地上,涕泪俱下地哭述:“民妇蜀地江原人,与丈夫种茶为生,今年开春蜀地大旱,茶田无收,民妇一家交不起租税,实在过不下去了,不得不背井离乡来京城讨生活。民妇丈夫进京前病死了,民妇仅剩的钱财被流民抢走,求官人赏些铜钱吧,求官人了……” 她呜呜地哭,女儿也跟着哭,要饭吃。 宋嘉宁也哭了,上辈子她与母亲也是孤儿寡母,只不过比外面的娘俩命好点,现在她是王妃,可宋嘉宁始终记得前世的凄凉,遇到这样的事,能不触景生情吗?侧转过去,偷偷地用帕子擦泪。 赵恒看见了,捏捏她手,心里想的却是那妇人所说。蜀地富庶,每年地方官员上交的税收占全大周的三成,他一直以为那里百姓生活富足,怎么会穷困到连一次旱灾都熬不过去,被逼得远走他乡? “带她们回府。”赵恒冷声道。 福公公暗暗吃惊,灾民乞讨,王爷心善赏几两银子就是,为何…… 但福公公没问,只命那娘俩去车后跟着。 “王爷,先给她们点吃的吧?”宋嘉宁取出矮柜里备着的糕点食盒,怜惜地道。 赵恒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他神色偏冷,宋嘉宁却觉得,自家王爷是个大善人,对百姓真是太好了。 第181章 181 宋嘉宁、赵恒回到王府时, 红日已经偏西。 昭昭饱饱地睡了一路, 洗完脸白白净净的, 更精神了, 不高兴在榻上待着, 非要去院子里玩。赵恒难得有一整天的时间陪女儿,亲自牵着女儿陪走陪看花, 身高体健的大男人,一圈玩下来,居然也觉得有点累。 直到此时,赵恒才切身感受到, 照顾孩子并不轻松,他的王妃其实很辛苦。 女儿交给乳母, 赵恒走到树荫下, 坐在了宋嘉宁身旁。 宋嘉宁坐了一天的马车,有点乏,这会儿舒舒服服地靠着藤椅,双儿弯腰站在身旁, 一颗一颗地喂王妃吃石榴, 毕竟石榴摆在盘子里, 王妃伸手抓也费劲儿不是。当然这是宋嘉宁私底下的享受, 见王爷来了,宋嘉宁笑着要坐正。 赵恒将她扶了回去,亲手喂她。 双儿识趣地退到远处,宋嘉宁红着脸张嘴接石榴, 吃完一颗,杏眼水汪汪地看着他:“王爷今天心情很好啊。”又是陪女儿玩又是喂她东西吃。 她也刚洗的脸,白嫩嫩仿佛一掐就出水,嘴儿红红,比石榴还诱人,赵恒忽然想吃一口,但周围都是伺候的,赵恒忍住了,只是喂她第二颗石榴时,食指压住她饱满的唇,没有立即收回,而是轻轻地摩挲。 分明是挑逗。 宋嘉宁脸更红了,羞答答地低下头,身子里四处攒动久违的痒。自打楚王出事,夫妻俩已经一个来月没有什么亲密举动了,夜深人静的拥抱或亲吻更像是王爷对她的安抚,宋嘉宁也知道他心事重重,但现在,王爷真的在调戏她呢。 他一直不走,宋嘉宁瞄他一眼,对上他暗藏欲火的眼,既然他兴起,宋嘉宁就大胆地,飞快地舔了下他指腹,始终垂着眼帘,俏脸却艳若牡丹。赵恒呼吸一下子就重了,有那么一瞬,真想直接扑过去,就在这里好好疼她。 “石榴!” 远处小郡主玩够了,颠颠地跑过来,要吃东西。 赵恒迅速收回手,宋嘉宁也胡乱地捏起一颗石榴塞嘴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昭昭瞅瞅父王娘亲,满足地开始吃石榴。 “王爷,那母女拾掇好了。”福公公弯着腰道。 赵恒颔首。 福公公朝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自去领人了。 赵恒低头喂女儿吃石榴,宋嘉宁好奇地转向走廊,等了会儿,就见小太监领着那对儿母女过来了。娘俩都换了一身青色的细布衣裳,年轻妇人中等姿色,面容白皙却憔悴,瘦的快成皮包骨头了,就算在以瘦为美的大周,瘦成这样都不能被称为美。妇人牵着的小丫头梳了双丫髻,脸蛋白白的,眼睛大大的,虽然也瘦的可怜,却是个秀气的女娃娃。 “民妇吴三娘拜见王爷,王爷救命之恩,民妇愿做牛做马报答。” 低着头走到贵人们面前,吴三娘领着女儿恭敬地跪了下去,如何行礼,已经有人教了娘俩规矩。吴三娘二十三岁,婚前婚后都吃过太多的苦,越苦越珍惜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因此管事叫她低头,她便不敢擅自抬头打量王爷,额头触地,虔诚极了。 五岁的阿茶年纪太小,不太懂王爷与村里地主老爷的区别,因此刚刚就是抬着脑袋过来的,最先看见的不是王爷王妃,而是茶几上摆着的一盘红红的果子。阿茶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肯定很好吃,人跪下了,脑袋还仰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红果子,不停地咽口水。她吃了好多东西了,可她还是饿。 女娃渴望的眼神令人心酸,不过王爷还没开口,宋嘉宁就安静地坐着,没急着说什么。 “起。”赵恒淡然道。 吴三娘太紧张,没听清,还是福公公提醒,才慌慌张张站起来,继续低着头。 赵恒正要问话,腿上的女儿突然动了动,不由看向女儿。 昭昭歪着脑袋,好奇地盯着那里的小姑娘,除了二伯父睿王家里的康姐儿,昭昭还没见到过这么大的小姑娘呢。见阿茶一直看她的石榴,已经吃了好多石榴的昭昭特别大方,指着石榴朝阿茶啊了声,意思是你也吃。 赵恒、宋嘉宁都懂女儿,赵恒微微抿了下唇,宋嘉宁很是欣慰,女儿居然这么懂事。 阿茶也懂小郡主的意思,狠狠吞咽了一口,就要上前,被吴三娘及时拦住了。阿茶不敢再过去,昭昭眨眨眼睛,又喊了一声,扭动着想站到地上,去拉小姐姐过来。 赵恒还有正事要问,既然女儿喜欢那丫头,赵恒便起身,准备带吴三娘去堂屋问话,走了两步,赵恒忽的顿足,回头,见王妃果然满头雾水地望着他,赵恒就朝她招招手。宋嘉宁猜不透自家王爷到底要做什么,茫然地跟了过去。 昭昭有了新伙伴,没理会父王娘亲去了哪儿,阿茶有了红果子吃,也没有关心母亲做了什么。 堂屋,赵恒落座,看眼吴三娘,他沉声问:“蜀地富庶,为何离开?” 吴三娘本来挺紧张的,听到这话,嘴角立即就浮起嘲讽的笑,嘲讽又悲哀。 赵恒皱眉,福公公见了,轻声斥责吴三娘:“大胆。” 吴三娘打个激灵,也没反应过来自己哪里做错了,扑通先跪下,磕头求饶。赵恒眉头皱的更深,福公公赶紧喝止道:“行了,如实回答王爷的问题,胆敢有半分隐瞒……” “民妇不敢,民妇不敢!”吴三娘白着脸保证道,眼泪都吓出来了。 “快说。”福公公催道。 吴三娘擦擦眼泪,平静下来了,却又怔住了,目光呆滞地看着前面寿王爷的衣摆与黑靴,居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宋嘉宁看在眼中,猜到吴三娘过得苦,扫眼神色威严的王爷,宋嘉宁轻声安抚道:“你别急,慢慢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吴三娘抬头,对上美得跟仙女似的王妃,还那么温柔和善,吴三娘眼睛一酸,泪又下来了,低下脑袋,哽咽地道:“王爷说蜀地富庶,那,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宋嘉宁认真地听,没多想,赵恒却立即反应过来,三十多年前,高祖皇帝刚刚称帝。大周初建,第一件大事便是统一中原,东南的吴越、西南的蜀国,全是那时收复的,而这民妇的意思是,蜀地在蜀国国君的治理下百姓富足,换成他们赵家子弟坐江山,蜀地就穷了? 身为一个大周王爷,赵恒再有胸襟,也不爱听这话。 王爷无声动怒,福公公吓得都不敢说话了。 幸好吴三娘低着脑袋,没瞧见,继续道:“人人都知蜀地富庶,高祖皇帝得了蜀国,派人将蜀国宝物尽皆送往京城,据说马车连续拉了十年才拉完……当地官兵也贪蜀人的钱,当时就四处抢掠……蜀人家底没了,只能种地种茶养蚕,没过多久,茶、丝都禁百姓私卖了,茶叶炒好了,蚕丝理好了,我们只能等官府来收,可官府给的钱越来越少,少到都不够我们种茶养蚕的本钱……百姓越来越穷,穷的没法只能卖地……地都成了官爷、地主的,加在我们身上的税却越来越多,收成不好,我们交的田税不如往年,官府就立新的税……我出嫁那年,家里老子去官府立文书,还要交嫁女税……” 说到这里,吴三娘都快哭抽了:“王爷,我们蜀人都过不下去了,您若不信,您派人去蜀地看看,在这样下去,蜀人早晚要死绝……” 赵恒脸色铁青,若这妇人所说属实,长此以往,蜀人绝不会死,因为狗急了还会跳墙,百姓被官府逼急了,会……反。 “我有事,晚上不必等。”赵恒起身,离开之前,对宋嘉宁道。 吴三娘的话涉及官府,宋嘉宁知道他又想到百姓民生了,忙点点头。将人送到门口,望着他大步去了前院,秋风吹来,宋嘉宁也出了神。她一直觉得前世的她过得够苦了,父母早亡,她沦落成男人妾室,甚至被无名无分地关在庄子上,但她只是心里苦,衣食无忧,可那些蜀地的人,明明过得安乐,却因为王朝更迭,民不聊生…… “王妃,求您收留民妇母女吧,民妇什么苦都能吃,不要月钱,只求能吃饱肚子……” 身后传来哭求,宋嘉宁转身,就见吴三娘不知何时爬到了门前,仰着头,泪流满面地求她:“王妃,阿茶才五岁,我不想她再跟着我颠沛流离了,若王妃不便收留民妇,那您收下阿茶吧,跟着我,她迟早会饿死……” 哭得肝肠寸断的。 宋嘉宁已为人母,又怀着孩子,哪听得了这话,看看院中不知在跟女儿说什么的阿茶,宋嘉宁红着眼圈道:“好,我给你安排一份差事,你先起来……” 她有陪嫁庄子,若王爷不喜她的决定,她就让吴三娘母女去她的庄子做事。 “多谢王妃,多谢王妃,从今以后,您就是我们娘俩的主子,就是下辈子,奴婢也忘不了王妃的大恩大德!”生计终于有了着落,吴三娘喜极而泣,砰砰砰地朝王妃磕头。一声一声的,宋嘉宁心跟着颤悠,忙叫双儿扶她起来。 第182章 182 吴三娘女红不错, 宋嘉宁就安排她去了绣房, 每年王府仆人都会发四季八套衣裳, 吴三娘就先帮负责仆人衣裳的绣女们打下手, 月钱能不能涨, 得看她以后的表现了。至于阿茶,因为昭昭喜欢跟阿茶玩, 宋嘉宁便让阿茶白日过来,小孩子陪玩很简单,不用怎么教,等昭昭睡着了, 再抓空教阿茶王府里面的规矩。 大人们吃了苦,会记忆深刻, 孩子却不一样, 阿茶跟着母亲饿了那么久的肚子,风餐露宿的,然而在王府穿了两日好衣裳吃了两日好饭,吴三娘还在绣房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好随时可能被赶走时, 阿茶已经能开开心心地笑了, 带着昭昭玩捉迷藏。 宋嘉宁在屋里坐着, 听着院中两个小丫头此起彼伏的笑声, 很满意自己的决定,有了阿茶,女儿更开心了,她也轻松不少, 不然女儿太黏她了,去哪儿都要娘亲也跟着才行。 “爹爹!” 女儿轻轻的童言童语突然变成了兴奋的大叫,宋嘉宁惊讶地抬头,隔着琉璃窗,果然看到了走廊中的高大身影。宋嘉宁意外极了,蜀地百姓疾苦,她还以为王爷要等忙完这事才有闲暇陪她们,这才过去两个晚上啊。 院子里,赵恒抱起跑过来的女儿,昭昭小脸红扑扑的,举起手里的鲜黄树叶给父王看:“拽!” 赵恒不解,乳母笑着解释道:“阿茶教郡主玩的,跟斗草差不多,谁的叶梗先断,就是输了。” 赵恒再看阿茶,果然女娃手里也捏着一片树叶。 昭昭又开始拱了,赵恒放女儿下去,昭昭就走过去抢了阿茶的树叶交给父王,要父王陪她玩。小郡主有要求,寿王爷怎敢不从?坐到美人靠上,一手捏着叶子那头,一手捏着梗尾,昭昭认真地将她的叶子绕过来,然后使劲儿往后拽,乳母蹲在小郡主身后,保证小郡主不会摔倒。 赵恒怕女儿勒到手,没有用力,于是两根叶子梗错开,谁的也没断。 阿茶与昭昭玩的时候也这样,乳母教的,但光是叶子错开,就已经很让昭昭开心了,好像父王输了一样,咯咯地笑。小丫头笑得眉眼弯弯,赵恒也笑了,宠溺地看着女儿道:“父王输了,昭昭赢了。” 昭昭笑够了,继续跟父王比试。 “不是这么玩。”看着王爷输了两次,郡主赢了两次,阿茶终于忍不住了,指着叶子梗告诉王爷道:“梗断了才算输。”乳母不让她用力,所以她总是脱了手,但那并不是输了,是郡主不懂。 五岁的小丫头,还不知道什么叫故意装输。 昭昭瞅瞅她,再瞅瞅她与父王的梗,小嘴儿张开一点,呆呆的,好像不明白为何她的没断。 赵恒淡淡看了阿茶一眼。 乳母识趣地领走了阿茶,王爷与郡主共叙天伦,她不在场也没关系,正好趁此再教教阿茶。 “来。”赵恒抻平叶子梗,继续哄女儿,叶子脱开,昭昭依然笑得开心,赵恒被阿茶引起的那点不快才消失无踪。 宋嘉宁出来的时候,只看见乳母与阿茶的背影,她没在意,不紧不慢地走到父女俩身旁,见王爷神色轻松,嘴角带笑,宋嘉宁身心放松下来,挨着他坐下,笑盈盈地看父女俩“比试”。 赵恒把自己的叶子让给她。 昭昭走到娘亲面前,跟娘亲比,宋嘉宁当然也输了,昭昭因为使劲儿后退一步撞到双儿怀里,又发出一阵雏莺似的欢快笑声。玩了会儿叶子,红日越来越低,院子里开始转冷,一家三口就回堂屋去了。 饭毕,乳母接走了小郡主,宋嘉宁陪赵恒进了内室。 洗漱过后,赵恒穿着中衣坐在床沿上,宋嘉宁跪坐在身后,轻轻地帮他通发,王爷在中书省当差,每日都忙大事,睡前通通发晚上睡得更香。因为不是什么力气活,赵恒便接受了这份体贴,而且,她动作轻柔,一下一下的,他很舒服。 “阿茶如何?可有不妥?”想到女儿,赵恒随口问道,她心善,收留吴三娘母女,赵恒并不反对,但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伺候他的郡主,他必须问清楚。 宋嘉宁笑,握着他乌黑的发,边梳边柔柔地道:“挺懂事的啊,昭昭偏食不爱吃菜,她还会给昭昭讲道理,说菜好吃,吃了能长高。哼,这话我也说过,昭昭不听,阿茶说了她就信了,一碗菜肉粥都吃干净了。” 以前喂女儿吃菜粥,小丫头盯得特别紧,勺子里有一点绿的,她都不要吃,谁哄都不行。 赵恒听了,嗯了声。阿茶才五岁,当时纠正他与女儿的输赢,想来只是孩子气的是非论。 “乡野出身,需仔细调教。”赵恒最后嘱咐道。 宋嘉宁动作顿了下,实在是没料到王爷会说出“乡野出身”这四个字。 春日冰雪消融,王爷会想到桃花汛,并亲自去巡视黄河,吴三娘母女路上乞食,王爷将人带进王府,还同意他收留母女,在宋嘉宁心里,王爷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王爷,乍然听王爷用略带鄙夷的语气评价阿茶,宋嘉宁一时难以反应。 她不梳了,赵恒回头,宋嘉宁连忙笑笑,却迟了一步,赵恒已经看到了她眼中的错愕。 赵恒皱眉:“哪里不懂?” 宋嘉宁知道王爷聪明,她瞒不住的,便谨慎地道:“王爷不满意阿茶吗?那我安排她去庄子。”不想王爷因为她的关系,容忍他看不上的人。 赵恒与她对视片刻,拿走她手中的梳子,他转过来,抱住她道:“我愿百姓,安乐,会尽我所能。但既为奴仆,便该调教好,守主仆本分。” 宋嘉宁明白了,吴三娘母女在王府外面,便是受苦的百姓,王爷爱民,故而出手照拂,但吴三娘母女进了王府,身份就变了,从此王爷只讲尊卑。爱民如子与要求府中下人讲规矩,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倒是她,不该一直把吴三娘母女当灾民疼惜照顾。 “我知道了,王爷放心,我会吩咐下去的,若阿茶伺候的有不妥之处,就按规矩办。”宋嘉宁轻声道。 赵恒笑,低头在她耳边道:“孺子可教。” 宋嘉宁唇角上扬,还想问问他蜀地那边怎么处置了,耳垂突然被他含住了。久违的亲昵,瞬间酥了宋嘉宁的半边身子,小手勾住他肩膀,闭着眼睛给他亲,然后也去亲他,呼吸越来越重,谁还有闲心去想身外人? 怀着身孕,有些事情不能做,但两人都不是刚成亲那会儿了,拉起被子,自有别的法子。 当帐中的动静平复下来,宋嘉宁靠在他怀里睡着了,赵恒搂着娇小的王妃,神色餍足,眼中却渐渐恢复了清明。一个灾民的话未必可信,他先派幕僚张嵩、李叙去暗中查问京城附近的蜀地灾民了,中书省那边,他也翻看了一些陈年旧奏,确实发现有蜀地官员上奏过当地民情,请求皇上派官员去治理,父皇当年也很重视此事,挑选了一批官吏,然而…… 帝王心怀天下,却无法分身于天下,或是官员欺上瞒下,或是官员平庸治理不利,蜀地之况还是一年一年地严重起来,百姓难安,再遇上天灾,朝廷再不管,怕是要迟了。 过了三日,张嵩、李叙分别递了一份名单给寿王,上面列了这几日他们查问过的蜀地灾民姓名与原籍,以及灾民诉说的当地疾苦主因,一共二十六户。这还是只是逃到京城附近的,蜀地与京城之间的州县,又有多少从蜀地逃出来的灾民? 当晚赵恒独宿前院,连夜写了一封奏折。 但赵恒没有在早朝上陈述此事,吃了两次当着文武百官顶撞父皇的教训,赵恒也明白了,有些事,他只需要让父皇知道便可,私底下说了,父皇同意,他的目的就达到了,父皇不同意,父子俩单独分辨,再难看也只是发生在父子之间。 散朝后,赵恒去了崇政殿,路上偶遇礼部、钦天监的两位官员。 宣德帝在与宰相宋琦议事,赵恒贵为王爷,也得在外面等着,不过宰相出来后,宣德帝便先召儿子进去了。 “父皇,六日前,儿臣去进香,归途遇灾民,惊闻蜀地乱,派人查访,确实属实,请父皇审阅。”当着王恩、起居官的面,赵恒断断续续地道,每个短句之间停顿地很明显,但单句话没有任何结巴,虽听着有点怪,却也无伤大雅。 老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宣德帝听着很顺耳,就像刚当上父亲的男人,为儿子的小进步而高兴。 “朕看看。”宣德帝平静地道,自大周建国,蜀地那边的大乱小祸就没断过,因此儿子再来提一次,宣德帝并没有大惊之色。 赵恒递上奏折。 宣德帝低头审视,见儿子居然说蜀地有百姓揭竿造反的隐患,宣德帝终于皱眉,儿子这话是不是危言耸听了?今年蜀地大旱,才致使一些灾民四处流离,别的州县也有过这种事情,但第二年收成一好,百姓有饭吃了,自然也就不抱怨了。 再看儿子居然建议他减免赋税、惩治贪官奸商为百姓分田地,宣德帝突地笑了出来,放下奏折,用看孩子的眼神看着他的老三:“你这主意倒是为蜀地百姓着想了,但蜀地有田地的官吏、豪绅凭白丢了田,其他州县的岂不人人自危?元休啊,田地的事情没那么简单,要想大改,必然生乱。” 天下并非只有蜀地一块儿地方,宣德帝每天都要操心很多,既然打心底没把儿子的奏折当回事,所以宣德帝直接就把这事撂下了,没给儿子继续与他辩论的机会,让王恩去带钦天监、礼部的两个官员进来。 赵恒无奈,只得先行告退,刚走出大殿,外面突然传来雄州的八百里加急。 赵恒震惊,雄州是北疆要塞,难道辽国又来滋扰了? 可他已经被父皇赶出来了,便是忧心国事,也没有理由进去旁听。 殿内,钦天监、礼部的两个官员虽然进来了,但遇到八百里加急,二人也只能低着脑袋暂且站到一旁,让皇上先处理更重要的事。宣德帝接过那封八百里加急,连续看了两三遍,眼睛越来越亮,兴奋地站起来,负手走了几圈,突然道:“传枢密使曹瑜、卫国公郭伯言……” 一口气,把枢密院、兵部的要员都点了。 传旨太监走了,宣德帝重新落座,视线一扫,这才想起刚刚叫了两个官员进来,便心不在焉地问道:“何事?” 二人走到中间,由钦天监官员高大人开口道:“皇上,公主婚期未定,您让下官挑选吉日,臣一共挑了五个吉日,请皇上过目。”说着就要将手中的大红帖子递上去。 宣德帝却摆摆手,对着那封八百里加急道:“此事不急,先退下吧。” 两个官员面面相觑,皇上可就端慧公主一个女儿,公主大婚不急,那什么事叫急?是辽国派兵了吗?可看皇上的样子,分明是遇到了高兴事……二人实在猜不透,无奈地走了。 枢密院、兵部六位大臣陆续赶至,人到齐了,宣德帝让王恩将奏折交给六人一一传阅。 臣子们看完了,宣德帝坐在龙椅上,先问枢密使曹瑜:“爱卿怎么看?” 曹瑜抬头,对面的帝王虽然已经年过五旬,虽然因为楚王的事憔悴了大半年,但今日却神采飞扬,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能看不出来吗? 既然猜到了帝王想听什么,曹瑜便朗声道:“皇上,辽帝病逝,幼子年仅十岁,太后摄政,辽国此时必然起乱,无暇边疆,正是咱们收回幽云十四州的大好时机,臣恳请皇上出兵!” 宣德帝要听的就是这个,视线移向郭伯言等人。 郭伯言皱皱眉,迟疑道:“皇上,兹事体大,臣觉得,还是先打探清楚为好,然后再做定夺。” 宣德帝在辽军手下吃过败仗,亲身领教过辽人的勇猛,宣德帝也不敢再轻易出兵,点点头,派人去边疆打探,半月之内,雄州连续送来三封八百里加急,都称消息属实。 第183章 183 宣德帝几番派人打探, 最后证实辽帝确实在狩猎途中病逝, 年仅二十八岁的萧太后勾结辽国宰相韩让, 将十岁的皇长子推上了帝位, 由萧太后摄政, 韩让辅国。传闻萧太后与韩让之间有私情,为此辽国王族颇为不满, 乃大乱之兆。 辽国的乱象,便是大周的机会。 十月底,宣德帝廷议发兵,刚说出口, 就遭到了宰相宋琦的坚决反对。宋琦是宣德帝一手提拔上来的,乃宣德帝心腹, 但宋琦也不是那等只会阿谀奉承的人, 他认为辽国虽然内乱,但一旦大周出兵,辽国将迅速一致对外,先解除外患。而辽兵骁勇善战, 大周难敌, 与其冒然出兵劳师动众, 不如等辽国与其他敌国斗得两败俱伤后, 大周再趁势夺回幽云十四州。 宣德帝当然不愿意等下去,他已经五十多了,如果错过这次天赐良机,这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了, 没有机会夺回幽云十四州,没有机会洗刷上一次中箭惨败的耻辱,没有机会,超过兄长高祖皇帝的圣明。 宋琦是宰相,宰相态度坚决,宣德帝也不能无视,道理上压不住脚,过了几日,宣德帝便找出曾经御史弹劾宋琦但被他压下去的几张奏折,就此撤了宋琦的宰相,贬到地方当官了。撤了一个,宣德帝将原来的副相李鹤升为了宰相。 有宋琦的前车之鉴,李鹤识趣地闭了嘴,没有反对。 下了早朝,赵恒追上父皇,希望父皇再慎重考虑,辽国有内乱之危,大周同样有蜀地之患。然而宣德帝才听儿子开了个头,便沉着脸打断道:“北伐朕意已决,元休不必再说。”言罢大步朝崇政殿走去。 赵恒顿足,后面枢密院几个重臣经过他身边,默默行礼,再默默离开。 赵恒看到了郭骁,年轻的武将跟在一群老将后面,背影挺拔。不过内忧外患在前,赵恒转瞬便按下了他与郭骁的恩怨,心事重重地走了。 后半晌,阴沉沉的天终于飘下了雪花,赵恒回到王府,与两个幕僚谈论战事。 张崇叹道:“王爷,幽云十四州是皇上的心病,恰逢辽国内乱,皇上绝不会罢手,王爷已经劝过一次,接下来,还是静观其变吧。”龙椅上的那位自登基后便极为专断,肯听人劝的时候,通常都是对方所劝与他不谋而合。 赵恒同样了解自己的父皇,沉默以对。 隔壁的卫国公府,天黑了,郭骁才从马军营回来,向长辈们请过安后,郭骁大步回了他的颐和轩,进了院子便吩咐阿顺:“去请荀先生。” 阿顺点头,去跨院请人。 一刻钟后,荀昌儒单独跨进了世子的书房,阿顺在外面守着。 “先生坐。”郭骁起身,在下人面前冷峻威严的世子爷,对荀昌儒却颇为礼遇。年初郭骁曾奉命带兵去定州剿匪,路上遇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五旬老者对他口出狂言,声称只要郭骁按照他的计策行事,可不费一兵一卒降服那帮匪徒。 而那人,正是荀昌儒。 郭骁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带上荀昌儒同去剿匪,然后如荀昌儒所说,他确实顺顺利利地将匪徒一网打尽。郭骁是世子,生来倨傲,但对待真正有才学的贤士,郭骁也会礼遇,尤其是在他心有所图的情况下。 “世子叫老夫何事?”荀昌儒回礼,落座后,他看着对面的男人问。 郭骁直言道:“今日早朝,皇上已经决定北伐,最迟二月出兵,此战,先生有何高见?” 荀昌儒摸摸胡子,半晌方道:“两国交战,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以眼下的形势,确实是我大周占胜算更多,但战场风云变幻,便是提前定了战策,领兵的将军也可能会随机应对,变数太大,没人能有十足把握。” 郭骁颔首,其实宣德帝是否应该出兵,他并不太在乎,郭骁上心的是另一件事,低声道:“寿王似乎反对北伐,还提到了蜀地,先生可知蜀地与北伐有何关系?”寿王在中书省,他是武官,对战事外的大事并不是很了解。 荀昌儒虽然住在卫国公府,但他没有官职,白日里都会出门走动,一个谋士该知道的他都清楚,点点头,将他所了解的蜀地情况简单向郭骁解释了一遍,末了道:“蜀人艰难,官府继续逼下去,迟早要反,寿王殿下应该也是看透这点了。” 蜀人要反…… 郭骁垂眸,心底却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像雨后的野笋,慢慢占据了他整颗心。 ~ 文臣们不愿北伐,端慧公主也不愿意再起兵戈,一来父皇忙起打仗就又要推迟她的婚嫁,二来表哥英武,父皇肯定还会派表哥出征,端慧公主已经经历过一次表哥险些战死沙场的煎熬了,再也不想表哥出事。 “娘,你帮我求求父皇吧,别让他派表哥出兵了。”长春宫,端慧公主追着淑妃,淑妃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非要母亲答应她才肯罢休。 淑妃被女儿纠缠的头疼,无奈放下手中的剪刀,不侍弄花草了,回到罗汉床上坐下,懒懒的靠着,烦躁地揉额头。 “娘,你就不担心表哥吗?”端慧公主急哭了,趴在母亲怀里,越哭越厉害:“婚事耽搁也就罢了,若表哥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不活……” “闭嘴。”淑妃捂住女儿的小嘴儿,不许她胡说八道。 “娘,你去求求父皇……”端慧公主开始晃母亲的胳膊。 “别晃了,你父皇决定的事,谁求都没有用。”淑妃突然发作,不悦地瞪着女儿,“朝廷北伐,正是用人之际,你表哥身为马军营的都虞侯,正是为国效力之时。既然是未来驸马,就更该为将士们做出表率,你以为娘去求了,你父皇就会因为儿女情长耽误北伐大事?” 皇上已经败了一次,大腿被辽国射了两只箭回来,奇耻大辱,必要倾全力而还之,侄子郭骁乃大周的猛将,皇上岂会不用? “与其无理取闹,不如多为你表哥、父皇上几炷香,求菩萨保佑他们此战大捷。”丢下女儿,淑妃绷着脸去了内室。 端慧公主望着母亲愤怒离开,刚刚是因为担心表哥出事而哭,现在却是因为自己受了委屈,父皇不疼她了,母亲也不为她做主了,她堂堂公主,赐婚旨意都下来了,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耽误,想嫁都嫁不了,宋嘉宁都怀第二个孩子了! 母亲不管她,端慧公主抹把眼睛,低头往外跑,准备回自己那边再哭个痛快。 结果刚跑出来,就见院门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未婚夫,端慧公主顿时哭得更厉害了,不顾一切地跑过去,要投向表哥怀里。 院子里站着太监宫女,郭骁看过去的时候,那些人都已自发地低下脑袋,郭骁便没有躲闪,张开手臂,抱住了哭得满脸泪的表妹。端慧公主哭得都快发抽了,郭骁不懂她在哭什么,也不想懂,摸摸小姑娘脑袋,等端慧公主哭得差不多了,他才松开手,低声提醒道:“叫人看见,不好。” 端慧公主吸吸鼻子,想到自己这样多半很难看,连忙转了过去,抽搭着问:“表哥怎么来了?” “看看你。” 身后传来低沉的回答,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别有一番柔情。第一次听心上人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端慧公主愣住了,随即情不自禁地甜了心扉,也暂且忘了刚刚从亲娘那儿受的委屈。理理鬓角,端慧公主慢吞吞转了回去,一抬头,撞进了那漆黑双深的眼睛。 端慧公主心跳加快,慌得低下头。 “我先去给姑母请安?”郭骁看眼上房,问道。 端慧公主嘟嘴,轻轻哼了声。 郭骁失笑:“又怎么了?” 端慧公主哪好意思告诉他她在盼嫁呢,只提担心他上战场的事。郭骁肯定会出征,闻言叹口气,抬手想抓住端慧公主的手,伸到一半,还是收了回来,看着端慧公主颤动的眼睫道:“我来也是为了此事。表妹,我这一去,未必能全身而退,若……” “不会的,表哥一定会立功回来!”端慧公主焦急地道,不要他说不吉利的话。 郭骁笑了笑,笑得有些宠溺,又有些苦涩,黑眸深深地看进端慧公主的眼底:“表妹,你我虽有婚约在身,但,万一我,我希望你能忘了我,嫁个对你好的男人,一辈子……” “不许你说!”端慧公主泪如泉涌,重新扑到郭骁怀里,死死地抱住他,哽咽道:“不许你那么说,表哥,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再劝我嫁旁人,我马上死给你看!” 一边哭一边说,用情至深,郭骁都微微动容,只是,他心里早就有了另一个姑娘,一个初遇时他忍不住想欺负的,后来又想将她护在羽翼之下的姑娘,一个贪嘴好吃傻乎乎的姑娘,一个谨慎狐疑避着他的女人。 如果没有宋嘉宁,郭骁会娶表妹,会对表妹好,但,这世上,有她。 “表妹,你,你这是何苦,我不值得你等。”闭上眼睛,郭骁第一次对她说了实话。 “我就要等!”端慧公主蹭掉眼泪,抬头,看着头顶的男人,她突然有了决定,眼眸明亮地道:“我这就去找父皇,让父皇马上安排咱们的婚事,表哥,我要嫁给你,在你出征之前嫁给你,你不想我守活寡,就早点回来!” 郭骁震惊地看着她。 端慧公主却松开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郭骁追了上去,路上苦劝几次,端慧公主都不听,一直跑到了崇政殿外。端慧公主运气不错,宣德帝恰好空闲了些,听女儿与郭骁一块儿来了,宣德帝意外地从奏折中抬起头。 “皇上,公主冲动,臣未能及时劝止,请皇上恕罪。”进来了,郭骁先跪了下去。 宣德帝刚要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端慧公主也扑通跪在郭骁旁边,仰着脑袋,泪眼婆娑地道:“父皇,你若派表哥带兵,就先让我嫁给他!不然就别叫他离京!” 宣德帝皱眉。 郭骁头疼无比,再次将罪责揽在自己头上:“皇上,公主年幼,皇上要怪就怪臣吧,若不是臣去探望姑母,公主也不会……” “就算你不去,我也会求父皇!”端慧公主激动地道,然后继续求宣德帝成全她。 宣德帝总算弄明白怎么回事了,一时也是头疼。自己当宝贝疼了十几年的女儿,突然哭着喊着求他将她嫁出去,天底下哪个父亲都不会高兴,但想想女儿的婚事已经推迟了一次,这次又要推迟,宣德帝就也没有底气责怪女儿的失仪了。 宣德帝走过来,扶起女儿,试着哄道:“大战在即,此时成婚过于匆忙,朕不想朕的公主受委屈,端慧再等等,等平章立功回来了,朕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 “我不要,我就要现在嫁给他。”端慧公主抱住父皇,呜呜地哭:“父皇,上次表哥命悬一线,差点没能回来,我害怕,万一,万一……父皇,求求你了,女儿不要风风光光,只想开开心心地嫁给表哥……” “公主,臣保证一定会平安归来,请公主不要再为难皇上。”郭骁苦口婆心地劝道。 端慧公主不听:“我不信你!” 表兄妹俩在他面前难分难舍的,宣德帝突然觉得好笑,到底都是孩子,尤其是女儿,太重男女情爱了,表哥没了,就好像天塌下来一样。宣德帝舍不得女儿哭,再想想当年郭骁拼命护驾的情形,确实当得起女儿的深情,宣德帝深深吸口气,摸着女儿脑袋,笑道:“好了好了,既然你这么盼嫁,朕就如你的愿。” “真的?”端慧公主不太敢相信,事情居然会如此顺利。 “嗯,答应你了。”宣德帝捏了捏女儿挂着泪的小脸蛋。 端慧公主大喜过望,兴奋地看向还跪在那里的表哥。 郭骁怔愣片刻,反应过来,脸上顿时浮现狂喜,当即磕头谢恩:“皇上厚爱,臣无以为报!” 宣德帝扶起准女婿,用力地拍了拍他肩膀:“朕把女儿许配给你,你送座城池给朕做聘礼?” “臣遵命!”郭骁朗声应道,壮志凌云。 第184章 184 郭骁与端慧公主的婚期, 定在了正月二十。 其实两人赐婚旨意已下, 该准备的公主嫁妆早就预备的差不多了, 枢密院、兵部、户部紧锣密鼓地筹划讨伐辽国大事, 礼部这边不用搀和, 因此虽然从婚期定下到成婚之间的日子短了些,才两个月, 但成亲当日,依然轰动京城,百姓们都兴奋地跑到街上看热闹。 郭骁一身红袍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 街道两侧,百姓们无不翘首以盼, 惊艳地对驸马爷品头论足, 再羡慕仪仗后面长长的嫁妆。郭骁的目光,偶尔从那些老少男女脸上扫过,正月微寒的风迎面吹来,郭骁目光是冷的, 心也是冷的。 他成亲了, 毫不相干的百姓都比他欢喜, 可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因为,花轿里的不是她。 吹吹打打,仪仗停在了国公府门前。 郭骁是世子,是未来国公府的当家人, 他的妻子便是宗妇,故宣德帝虽然赐了一座公主府给女儿,但端慧公主今后还是会住在郭家,婚事也在国公府办的。 公主大婚,除了被幽禁南宫的前楚王一家,睿王、寿王、恭王都携家带口来喝喜酒了。 男宾们在前院观礼,宋嘉宁几个王妃、朝廷命妇们在后院等着看新娘。 “你这是几个月了?”东暖阁里头,李木兰坐在宋嘉宁旁边,对着她微鼓的夹袄下摆问。天气尚冷,衣裳厚就显不出肚子到底有多大。 宋嘉宁笑,朝她伸出右手,白白净净的小手,细嫩嫩新藕似的。 五个月……李木兰算了算,长眉一挑,笑道:“你慢点生,或许我能赶上你家老二洗三。” 这次大周伐辽,李木兰与恭王都要出征。 提到这个,宋嘉宁就替她担心,忍不住询问李木兰的准备情况,李木兰却非常神往,唯一的不满,是宣德帝非要她与恭王一起领兵。自从去年春猎之后,李木兰也不知道恭王哪根筋搭错了,主动打发了那几个小妾,死皮赖脸往她屋里凑,害她不得不请人配了避孕的药,不然以恭王的贪欲,李木兰真怕自己也怀上。 身为妻子,李木兰会给恭王生孩子,但那要在她上过战场之后。 “四弟妹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动静?” 妯娌俩聊得好好的,睿王妃突然插嘴道,玩笑般打趣了一句:“三弟妹比你小,这都怀第二个了,咱们女人,还是该把生儿育女放在前头。” 李木兰淡淡看了她一眼,直言道:“燕雀鸿鹄,各有所求,二嫂安心生儿,不劳您为我费心。” 睿王妃说的是生儿育女,李木兰却只提生儿,要说没有讽刺睿王妃生了两个女儿的意思,别说睿王妃,连宋嘉宁都不信。宋嘉宁佯装没听出来般,扭头端茶,木兰姐姐最不爱听旁人劝她遵守女德,睿王妃这可是自己撞上来的。 睿王妃气坏了,碍于脸面不好发作,怕被其他命妇笑话。睿王妃攥攥帕子,忽的瞧了眼宋嘉宁的肚子,浅笑道“我家老三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现在就盼着三弟妹给咱们添个小侄子了,也让皇上高兴高兴。” 笑话,这屋里又不是就她一人盼儿子,她倒要看看,宋嘉宁这胎还是女儿的话,记起李木兰这番讽刺,两人关系会不会继续好下去。 面对睿王妃的挑拨,宋嘉宁没回应。 “你别在意,我只烦她。”李木兰靠过来,与宋嘉宁窃窃私语道。李木兰并不厌恶遵守三从四德的女子,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过法,而且她是生在将军府,亲眼目睹祖父、叔父堂兄们练武才养出了豪情,若她生在普通的府邸,母亲自小严加管教,她可能与别的闺秀一样。 宋嘉宁温柔可亲,待人真诚,李木兰很喜欢这样的姐妹,可换成睿王妃那样多嘴多舌喜欢挑拨是非的,李木兰就看不顺眼了。 “我知道。”宋嘉宁俏皮地朝她眨了下眼睛,“我只愿木兰姐姐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肯定的。”李木兰笑着摸了摸她的肚子,“若是儿子,自有三殿下教导,若是女儿,以后我教她功夫。” 宋嘉宁失笑,木兰姐姐还真是不会说话,不过有个会功夫的女儿,似乎也不错。 “来了来了,驸马爷他们过来了!” 全福人在外面兴奋地张罗,暖阁中女眷们纷纷站了起来,看向王妃们这边。 睿王妃为长,领头走了,李木兰虚扶着宋嘉宁胳膊,比宋嘉宁还紧张她腹中的孩子,到底没怀过,不知道孕妇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脆弱。宋嘉宁这胎怀得很顺利,孕吐都没什么感觉,轻轻松松就五个月了,此时此刻,她更好奇的是那对儿新人。 走出堂屋,宋嘉宁抬头,斜对面的走廊,新郎新娘分别抱着红绸一头,并肩转了过来。 郭骁一眼就看到了廊檐下的宋嘉宁,她穿了一件藕色夹袄,在一群贵妇人当中并不起眼,可无论她穿什么,每一次见面,郭骁都会最先找到她。见一次有多难?郭骁几乎记不起上次偶遇是什么时候,好像一转眼,她又怀上了。 目光从她腹部掠过,郭骁垂下眼帘,捧着红绸的手却攥紧了。 下了走廊,新人们来到了宾客面前,宋嘉宁跟着李木兰避到一侧,面带笑容只看蒙着盖头的端慧公主。郭骁从她身边经过,却趁机毫不掩饰地看了她一眼,看她白里透红的脸颊,看她越来越妩媚的眉眼,那视线仿佛刚从火上烤过一样,灼热到宋嘉宁无法忽视。 她抿了下唇,然而始终都不曾抬眼看他,只看着那道穿着大红喜袍的魁梧身影,擦肩而过。 “娘!”新人过去后,露出了兴奋跟在后面的茂哥儿与昭昭,茂哥儿八岁了,哄起外甥女还是很称职的,昭昭也喜欢跟舅舅玩。 对上女儿水汪汪的杏眼,宋嘉宁心中稍定,摸摸女儿脑袋瓜,一块儿进去看新郎挑盖头。 盖头挑起,端慧公主盛装打扮,明艳照人,有一点点女儿家的羞涩,但要大胆的多,光明正大地仰头看新郎。郭骁终于笑了,黑眸凝视端慧公主,幽幽眼底未褪的火,恰似新郎官对新娘的渴望。 端慧公主这才感觉到了紧张,羞涩地低下头。 要喝交杯酒了,郭骁坐到端慧公主身旁,面朝观礼的女眷。 不受控制的,也不想控制,郭骁再次朝她看去。 宋嘉宁却低着脑袋,柔声问身前的小丫头:“舅母美不美啊?” 昭昭眨眨眼睛,指着端慧公主喊道:“姑姑!”不是舅母。 女眷们笑,有人凑热闹地教寿王家的小郡主:“以前是姑姑,今日要改口叫舅母啦。” 昭昭见众人都在笑,好像明白了,乖乖地喊端慧公主舅母。 端慧公主一直不怎么待见宋嘉宁母女,唯有此刻,真心地稀罕了娘俩一会会儿,红着脸偷瞄她的新郎官表哥。郭骁也在笑,但那笑意只流于表面,接过寓意吉祥的半边瓠瓜,待宫女倒了酒,他立即倒进口中,然而这酒一点劲儿都没有,还不如他体内的火烈。 尽了礼数,郭骁去前院陪客了,顺便带走了茂哥儿。 昭昭还想跟着去,宋嘉宁没让,天色一暗,她就领女儿先回自家王府了。 赵恒几位王爷却还要应酬。端慧公主刁蛮任性,可毕竟是宫里唯一的公主,除了赵恒,睿王、恭王包括前楚王都对端慧公主疼爱有加,今日郭骁娶了他们的妹妹,睿王、恭王哪肯轻易饶了郭骁,不停地灌酒。 赵恒无意凑热闹,坐在席位上自斟自饮。 “老三,今晚你只是大舅子,不是妹婿,快点过来灌他!”郭骁酒量太好,睿王有点招架不住了,瞥见那边老三神仙似的置身事外,睿王立即怂恿道,心底也期待看到老三被灌醉出丑的一面。 郭骁听了,放下刚刚喝空的酒碗,转向赵恒。 不远处,郭伯言心头一跳,担心长子喝多了闯祸。 郭骁知道父亲在看他,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一边接过不知谁递来的酒碗,低头喝酒前,别有深意地朝寿王笑了笑,那是男人间的挑衅。赵恒看懂了,目睹郭骁喝完这一碗,赵恒端着自己的走过来,客气地对郭骁道:“恭喜。” 郭骁死死地盯着他。 赵恒明白他的眼神,恭王等人却还当郭骁喝直了眼睛,起哄又倒了一碗。郭骁举碗与赵恒碰了下,然后仰头大口大口地喝,滴水不漏。赵恒却只意思意思抿了一口,郭骁喝完,见他这样,冷笑道:“王爷不是怕了吧?” 睿王带头笑。 赵恒也笑,歉然道:“昭昭不喜酒,故而少饮,见笑了。” 郭骁目光一寒,到底是昭昭不喜酒气,还是她? “天色不早,我先告辞。”敬过新郎了,赵恒将酒碗交给一直跟在身边伺候的福公公,然后旁若无人地走了。郭伯言恭敬地去送客,郭骁皱眉,然而很快又被一众男客围到了中间,一碗接一碗地灌他。 郭骁来者不拒,喝空一坛就派人去取新的,看得阿顺心惊肉跳。世子大婚,晚宴上少不了灌酒,国公爷提前嘱咐他往世子的酒坛里添点水,可世子不许,就要喝最烈的。照这样下去,世子还能洞房吗? 第185章 185 夜幕降临, 宋嘉宁陪女儿吃了饭,因为王爷还在国公府用席, 宋嘉宁就亲自牵着女儿回了耳房,再把女儿抱到床上。 昭昭还不困,洗完手脚脸蛋,小丫头在床上乱走乱跑,两个字三个字的跟娘亲说话。宋嘉宁坐在床沿, 笑着看女儿, 今日郭骁成亲,她心里装着事, 第一次看娶媳妇的女儿可兴奋坏了。 “好了, 睡觉了。”宋嘉宁拍拍枕头,叫女儿过来,“早点睡觉,明早还进宫呢。” 昭昭这才乖乖躺进被窝,躺好了, 杏眼眨啊眨地瞅着娘亲,还不想睡。 宋嘉宁躺到床上,跟女儿挤在一个枕头上,一边轻轻地拍着女儿,一边柔声讲狐狸娘亲教小狐狸梳毛打扮的故事。去年春猎, 王爷猎的白狐狸还在王府养着,昭昭可喜欢了,也最喜欢听娘亲讲狐狸, 听着听着,小丫头眼皮越来越重,很快就睡着了,睫毛又密又长。 女儿太漂亮,太可爱,宋嘉宁都有点舍不得走了,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凑过去亲亲女儿脸蛋,然后撑着胳膊准备坐起来。谁料她刚动,肩膀上突然多了一双大手,宋嘉宁吓了一跳,头顶已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我。” 宋嘉宁惊讶地仰头。 赵恒垂眸看她,灯光下,她丰盈脸庞绯红如玉,他眉目清隽,自有一番风雅。 女儿睡着了,夫妻俩默契地都没有说话,赵恒扶宋嘉宁坐正,知她弯腰不方便,他蹲下去,捡了她的绣鞋要帮她穿。宋嘉宁受宠若惊,得到过他各种好,这样的伺候还不曾有过,缩着一双穿着厚厚棉袜的小脚丫,细声婉拒:“我自己来吧……” 赵恒头都没抬,只攥住她细细的脚踝,熟练地帮她套上绣鞋,仿佛他给女儿穿鞋时一样。 宋嘉宁静静地看着他,今晚王爷去赴婚宴,回来的比她预料地早,面容白皙,不像喝过酒的,身上也没有一丝丝酒气,还不如当年恭王、李木兰成亲时,好歹能闻到点酒味儿。宋嘉宁困惑极了,被他牵着出了门,宋嘉宁才小声问道:“王爷怎么回来这么早?” 正月二十,夜空还有一丝弯月,隔壁国公府的劝酒喧哗隐隐约约传过来,显得寿王府更静。 越静,越适合赏月,越适合,赏人。 走廊灯下,赵恒顿足,双手握住她的小手。宋嘉宁茫然地仰着脑袋,清冷的月色减淡了她眼角眉梢天生的妩媚,一双清澈的杏眼却如溪水一样,倒映着月光粼粼,像朵开在夜间的幽兰,只开给身边的男人看。 “想你了,便回来了。”捏捏她手,赵恒低声道。 宋嘉宁微微启唇,被这毫无预料的情话惊呆了。 赵恒笑了,将他呆傻的小王妃慢慢带到怀中,抱住,下巴轻轻蹭了蹭她脑顶。从她嫁给他的那天起,就一直安分守己,事事都要看他的脸色再作决定,他需要她伺候,她尽心尽力,为他端茶倒水捏肩通发,他有心事需要独处,她就一个人待在后院,绝不会去前院打扰他。 成亲前,赵恒一个人过了十九年,他习惯了独处,成婚后,他也需要一个安静柔顺的妻子。她恰好是这样的人,赵恒很满意,但直到今晚,亲眼看着觊觎她却得不到她的郭骁娶了端慧公主,看着郭骁借酒消愁,赵恒才真正意识到,能娶到她,能娶到一个处处合他意的女子,能与这样的王妃长相厮守,乃他今生至幸。 她温柔,她对他全心全意,她给他生了个漂亮女儿,这不是她的本分,而是她的好。 所以赵恒没有跟她说甜言蜜语,他只是实话实说,他确实想她了,想了,就回来了。 抱起自己的王妃,赵恒缓步慢行,进了内室,再将她放到床上。 宋嘉宁呆呆的,总觉得今晚的王爷有点不对劲儿,对她,太好了,一点预兆都没有。 脱了靴子,赵恒也上来了,扶她躺下。宋嘉宁巴巴地盯着他,想找出他这般温柔的原因,赵恒亲亲额头,笑着问道:“那故事,你自己编的?”什么大狐狸教小狐狸用嘴梳毛,还要用爪子洗脸,他听着都想笑,亏她讲的那么认真。 宋嘉宁听出他在笑了,哼了哼,抱着他腰嘀咕道:“是我编的又如何,昭昭喜欢听。”女儿爱听,就是好故事。 “故事不错。”赵恒夸赞般揉了揉她脑袋。 宋嘉宁刚要笑,就听他在她耳边喃喃道:“给我讲一个。”她可能都不知道,她那时的声音有多温柔,温柔到他都羡慕女儿,羡慕后来出生的所有孩子。 宋嘉宁眨眨眼睛,开心问:“王爷想听什么?” 赵恒摸摸她柔软的发,声音忽的暗哑起来,往下挪挪,看着她眼睛道:“小狐狸,怎么来的?” 小狐狸,当然是公狐狸与母狐狸生出来的。 面对他别有深意的注视,宋嘉宁脸庞渐渐发热,很快,那热便像春风一样,涌到了全身各处。 他的唇贴上来,宋嘉宁无意识地吞咽,小手虚虚地攥住他手臂,怕他压过来。她的王爷是克制的,怀女儿的时候,王爷一次都没有弄过,应该是怕伤了孩子,可是今晚,随着他呼吸越来越重,宋嘉宁渐渐觉得,今晚,王爷怕是要,冲动一回了。 赵恒确实动了情。他早就知道,女子怀孕三个月后便可夫妻同房了,小心点便是,但她第一次怀女儿时,两人关系远没有此时亲近,赵恒虽然偶尔冲动,却要维持王爷的体面,实在忍不住,就去前院分房睡。如今…… 再客气,才是生分。 “想不想?”指间在她衣摆底下徘徊,赵恒蛊惑似的问。 宋嘉宁羞于启齿。 赵恒自有办法知道她的真正答案,找到了,还故意点了点她脸颊,留下一点水润。 “王爷,我,我怕……”真要成事了,宋嘉宁紧张,怕晃到肚子里的娃。 “我有分寸。”赵恒安抚地保证道。 这是他的王妃,那是他的孩子,他怎会不小心? 只今晚破例一次,后面,他会继续克制。 ~ 卫国公府,厅堂里酒气熏天,郭骁不知喝了多少坛子,看什么都是重影的,旁边有人过来,郭骁摇着脑袋伸手去接碗,手腕却被人攥住了。郭骁慢吞吞地抬起头,看见一张熟悉的冷峻脸庞,只是却想不起这是谁了…… 郭伯言一看便知,儿子已经喝醉了,连他都认不得,再喝下去,恐怕洞房都有心无力。 “扶驸马去新房。”看眼趴在桌子上的睿王,郭伯言吩咐阿顺道。 阿顺赶紧撑着主子走了。正月下旬,白日或许暖和点了,晚上寒风依然刺骨,吹得郭骁头脑稍微清醒了些。前面的房屋好像在晃,廊檐下的大红灯笼也在晃,晃来晃去,门口多了一道穿大红衣裳的身影。郭骁瞪直了眼睛,想要看清她。 “表哥,怎么喝成这样了?”端慧公主焦急地道,表兄表妹之间太熟悉了,端慧公主身上几乎没有新嫁娘的羞涩与拘谨,匆匆迎上来,与阿顺一块儿扶郭骁。郭骁看不清,但他听得清,听见女人喊他表哥,他便记起来了,今晚是他的洞房花烛,他娶了表妹端慧公主。 端慧公主,表妹…… 郭骁自嘲地笑笑,然后,闭上眼睛。 他“醉死”了过去,阿顺与端慧公主联手将人扶到床上躺好,阿顺低头退下,端慧公主不用宫女帮忙,亲自照顾自己的表哥。倒了醒酒茶,端慧公主想劝郭骁先喝点,可任凭她喊她推,郭骁就是岿然不动,眼睛紧闭,呼吸绵长。 端慧公主又推了几把,最后不得不承认,她的新郎官,被人灌酒灌得不省人事了。 端慧公主暗暗咬牙,将今日的男宾骂了一圈,不过,近距离地看着躺在她眼前的男人,她从小喜欢到大的男人,端慧公主因为心疼表哥而生的怒火便迅速地灭了,托着下巴撑在郭骁身边,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端详。 “真好看。”端慧公主偷偷地道,眼眸明亮,里面闪动着妙龄少女甜蜜的春情。 男人闭着眼,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过了一会儿,有软软的什么印在了他脸上,郭骁眉头难以察觉地皱了下。 端慧公主虽然很大胆,但在这方面她也只是个普通的新婚小姑娘,亲了一下便迅速退后,紧张地观察新郎,见他没醒,端慧公主庆幸地笑了,恋恋不舍地再看几眼,自去洗漱。回来后,端慧公主也不曾试图唤醒醉酒的新郎,帮他脱了沾了酒水的外袍,只剩中衣,然后拉起被子,她和衣躺到他怀里,抱着他睡了,笑容满足。 女子的发香体香,渐渐地在帐中飘散开,郭骁无声地睁开眼睛,对着头顶的喜帐,心如止水。 她在做什么?是不是靠在…… 只是短短的半个念头,郭骁寒凉的心,便猛地腾起熊熊妒火,随即小心翼翼又毫不留情地,将依赖地靠着他的新娘推到了一旁,两人之间保持半臂距离。 这一晚,颐和轩的新房,异常平静,只有一对儿龙凤喜烛,不停地跳跃着。 第186章 186 清晨时分,天蒙蒙亮, 端慧公主醒来时, 身边已经没了郭骁的身影。 “公主, 驸马爷去前院练武了, 没叫我们惊动您。”她的宫女笑着解释道。 不许宫女打扰她休息, 这是一种体贴,端慧公主甜丝丝地低下头,只是, 瞥见身旁空着的大红喜被, 想到期待许久的洞房花烛却什么都没发生, 端慧公主又隐隐地失望。她不是非要与表哥做那种事, 可…… 连个亲亲都没有。 摸摸脸庞, 端慧公主难以察觉地嘟了嘟嘴,不过想到两人刚成亲, 距离表哥出征还有好几天,甚至今晚就要做真正的夫妻了, 端慧公主那点不快便迅速消散, 神清气爽地打扮起来。她是公主,妆容自与寻常新嫁娘不同, 四个宫女围在一旁伺候, 郭骁过来时, 端慧公主刚好梳妆完毕。 “表哥……”端慧公主有点害羞,羞答答站在原地,美眸水盈盈地望着对面的男人。 郭骁目光却落到了端慧公主头上, 珠钗首饰太多,全是名贵之物。端慧公主好打扮,郭骁知道,但郭骁也发现了,今日端慧公主打扮地比在宫里更招摇,分明是想耀武扬威。给谁看?自然是他的继母。 “喧宾夺主了。”郭骁走过来,无奈地对端慧公主道。 端慧公主一脸困惑,什么喧宾夺主? 郭骁看着她,然后摇摇头,抬手抽了一支金步摇下来,低声解释道:“表妹花容月貌,戴太多俗物,反而有损观感,旁人都看你头上的首饰去了,容易忽视你的……”后面的话,郭骁没说,只缓缓地打量端慧公主的五官。 这是换着花样夸她美呢,端慧公主小脸登时转红,摸摸脑袋,扭头嗔怪身后的宫女们:“都怪你们乱出主意,我都说了,少戴几样就成。” 主子睁着眼睛说瞎话,四个宫女却恭声配合,将错揽在了自己头上。 端慧公主难为情地看眼郭骁,转身就去重新梳头了。 郭骁跟着走了几步,然后停在梳妆台一侧,唇角微微上扬,黑眸定定地凝视镜中的新娘。郭骁脸庞冷峻,但他生的极好,就这么看着端慧公主,眼里便仿佛藏着脉脉深情,胆大如端慧公主,都被那双眼睛看得不敢抬头了。 两刻钟后,新婚夫妻朝太夫人的院子走去。 “表哥头疼不疼?昨晚你都醉得不省人事了。”端慧公主关心地问,话里藏着女儿家的小心思。 郭骁只当不知,简单回道:“还好,辛苦表妹照顾我了。” 端慧公主低头,红着脸道:“一点都不辛苦。”她就喜欢照顾他。 她声音低,但郭骁听见了,看眼端慧公主羞红的脸,回想昨晚表妹为他擦脸更衣的举动,郭骁动了动嘴唇,将提前预备好的话换了个说法,低声嘱咐道:“表妹,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母亲,但她是父亲明媒正娶娶回来的,父亲重她,现在你嫁过来了,可以不理她,切不可暗中刁难,免得惹父亲不快,给你脸色看。” 端慧公主确实不喜林氏、宋嘉宁母女,这么多年,端慧公主始终觉得林氏用美色迷惑了她的国公爷舅舅。若是郭骁冷声告诫她别招惹林氏,端慧公主肯定不爱听,但郭骁以担心她的名义说出这番话,端慧公主听着就顺耳了。 “嗯,我知道了,表哥放心,我才不会跟她计较呢。”端慧公主不屑地道,一个改嫁的寡妇,也配她堂堂公主费心。 郭骁轻轻摸了摸她脑袋。 既然答应了,敬茶的时候,端慧公主就没有当众给林氏难堪,客气疏离地敬茶,没有一点儿媳妇对婆母的敬重。郭伯言皱了下眉,林氏面带微笑,她与端慧公主疏远,这关系彼此心知肚明,现在这样挺好的,端慧公主若摆出虚与委蛇那套,林氏还嫌应付起来累呢。 敬了茶,送了礼,郭骁便陪端慧公主进宫去了。宣德帝还在处理政事,中宫李皇后那边妃嫔们也没到齐,夫妻俩就先去了淑妃的长春宫。淑妃早就盼着了,小两口一进来,她便不着痕迹地观察,却见郭骁沉稳如旧,女儿,虽然面颊羞红,仪态步伐,却与出嫁前没什么不同。 淑妃暗暗奇怪,她是过来人,按理说,今日女儿该表现出身子不适才对啊,新婚第一夜,就没有哪个新娘不遭罪的,四位王爷大婚后带着各自的王妃进宫,除了李木兰没事人一样,冯筝、宋嘉宁几个,眼底都有脂粉掩饰不住的淡青。 淑妃想跟女儿打听,可宫里就她们娘仨,没人帮她招待女婿,淑妃便找不到单独与女儿说话的机会。挠心挠肺的,眼看着时候差不多了,淑妃笑道:“走吧,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领着女儿女婿去了中宫。 这边李皇后当中而坐,妃嫔们坐在她左下首,宋嘉宁三个王妃坐在右边。昭昭靠在娘亲怀里,歪着脑袋看主位上的皇祖母,黑白分明的杏眼中清晰地透露出期待,期待皇祖母会叫她过去,像以前那样抱着她稀罕。 这么大的孩子,还不懂皇宫中的弯弯绕绕,只知道身边有谁喜欢她。 李皇后注意到了小丫头渴望的眼神,心中十分复杂。升哥儿走后,她又变成了孤零零一个人,有昭昭这样漂亮可爱的女娃娃喜欢她,李皇后也很高兴,也想抱起小丫头好好稀罕稀罕,但今时不同往日,楚王一家被禁南宫,彻底失势,寿王口疾难愈,皇位更有可能,会落在二皇子睿王身上。 “康姐儿过来,给皇祖母抱抱。”狠心忽视昭昭,李皇后慈爱地对康姐儿道。 康姐儿与她不亲,本能地往母亲怀里缩,睿王妃偷偷看向对面的婆母吴贵妃。吴贵妃自然明白李皇后的心,对此吴贵妃只想冷笑,但储君之位一日未定,就还不到她给李皇后脸色看的时候,因此吴贵妃笑着鼓励亲孙女过去,算是接受了李皇后的亲近之意。 祖母、母亲都叫她过去,康姐儿腼腆地答应了。 眼睁睁看着皇祖母将堂姐抱到腿上,昭昭迷茫地张开小嘴儿,仰头瞅娘亲。 宋嘉宁柔柔地朝女儿笑,心里却为女儿难过。自从楚王被废,李皇后对她们娘俩的态度就淡了,宫里的人都有苦衷,宋嘉宁不怪李皇后世故,只心疼“莫名其妙”被皇祖母冷落的女儿。 “昭昭来,姑婆好久没抱我们昭昭了。”淑妃柔声唤道,自称姑婆,便是从国公府那边论亲戚了。 昭昭一听,立即松开娘亲,颠颠地跑向淑妃姑婆,高兴还有人想抱她。 女儿高兴了,宋嘉宁感激地看向淑妃,然而视线却被郭骁半路截住。如被火烫,宋嘉宁马上垂眸,心里默默安抚自己,过了今日,以后与郭骁应酬的场合就不多了。 “嘉宁,走,你也去姑母那边坐坐,自你有喜,姑母有阵子没见你了。”给李皇后与众妃嫔瞧过驸马,散席前,淑妃抱着昭昭,亲昵地邀请宋嘉宁道。 宋嘉宁扫了眼郭骁与端慧公主的衣摆,知道二人还要去长春宫,宋嘉宁便笑着婉拒道:“公主新婚,姑母想必有许多话与公主、大哥说,我今日就不凑热闹了,改日再带昭昭进宫陪姑母说话。”说完唤女儿回来。 昭昭轻易不出门,进宫一次可稀罕了,撒娇地靠在淑妃肩头,不肯听娘亲的话。 淑妃趁机再劝,劝了宋嘉宁过去,有昭昭吸引侄子女婿,她才有机会与女儿说贴己话。 宋嘉宁还想坚持,淑妃却抱着昭昭先行一步。 宋嘉宁哪敢让女儿单独去长春宫,没办法,只好暂且忍耐与郭骁相处的不适,缓步跟在后面。她怀着身孕,走得慢,淑妃体贴地放慢脚步,才走出中宫,淑妃就没力气了,转身欲将昭昭交给郭骁抱。郭骁毫无准备,下意识看向宋嘉宁。 宋嘉宁抿唇,没等她开口,已经挨过一次板子的乳母快步赶了过去,恭敬地对淑妃道:“娘娘,还是交给奴婢吧?” 淑妃不悦,觉得这乳母是在管她。 没理乳母,淑妃握住昭昭小手,笑着哄道:“昭昭想不想大舅舅啊?” 昭昭扭头,盯着对面陌生的大舅舅看了会儿,摇摇头,朝乳母伸手。 这下子淑妃没法再说什么了,乳母深深松了口气,接过小郡主,稳稳地退到王妃身旁。昭昭不肯给大舅舅抱,却一直好奇地望着大舅舅,水汪汪的杏眼,像极了宋嘉宁。正是因为太像,刚刚被昭昭拒绝的那瞬,郭骁脑海里便浮现出曾经被另一双杏眼躲避的一幕幕。 幸好,昭昭眼里还有好奇,不像她,一味地躲他。 郭骁僵硬的身体重新恢复了正常,见端慧公主被淑妃叫了过去,郭骁顺势放慢脚步,蓄意走到了宋嘉宁身旁。他是她名义上的兄长,是小郡主的舅舅,没人觉得不对,宋嘉宁虽然不自在,却找不到理由赶他,唯有不往他那边看。 “祖母年纪大了,王妃若有空,多回家坐坐。”郭骁看着昭昭,平静地对她道,声音不高不低。 宋嘉宁嗯了声,郭骁要出征了,他不在,她就可以放心回国公府了。 “为何看我?”郭骁突然伸手,笑着逗身后被乳母抱着的昭昭,想点点昭昭的胖脸蛋。 宋嘉宁紧张地回头,还没看见女儿有没有被郭骁碰着,就听郭骁在她头顶,低低道:“安安,我没碰她。” 第187章 187 宋嘉宁不想让郭骁碰昭昭,所以乍听郭骁说出“我没碰她”, 宋嘉宁便将“她”理解成了女儿, 可紧接着, 郭骁就用更低的声音, 在她耳侧道:“我只要你。” 低低的话语, 轻得再离远半步都听不见,但传进宋嘉宁耳中,却如雷轰。 这是今生第一次, 郭骁当面说出他对她的欲望。宋嘉宁出嫁之前, 郭骁对她动了心, 但一直都在克制, 宋嘉宁嫁进寿王府, 郭骁才不再遮掩,每次见面, 他看她的眼神都灼热似火,特别是他中箭回来之后, 还曾胆大包天地摸过她手。 如今, 郭骁竟然在他大婚后的第二天,亲口告诉她, 他只想要她, 再与之前那句连在一起…… 宋嘉宁难以置信地看向前方。 端慧公主挽着淑妃手臂, 微微歪着脑袋,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侧脸,嘴角含笑。 宋嘉宁心底却冒出了前所未有的寒意, 郭骁,郭骁到底想怎样?都成亲了,他不碰端慧公主,一天两天郭骁或许有借口,但时间长了,端慧公主肯定要怀疑,万一通过郭骁露出的蛛丝马迹算到她头上…… “王妃是不是累了?” 她脸色变化太明显,郭骁替她找了个借口,黑眸紧盯着她,想找到一丝丝触动。她已经嫁给寿王,为寿王生了一个女儿,可郭骁不在乎,自始至终心里只有她一个,想让她知道他都为此做了什么,而不是误会他真与表妹成了夫妻。 宋嘉宁没累,但在郭骁说出那种话后,她一眼都不想再看他,便皱眉点点头,直接朝驻足回望的淑妃道:“姑母,我有些不适,先回去了。” “要不要请太医?”淑妃看眼她肚子,关切地道。 宋嘉宁笑笑,一手扶着肚子道:“没事,就是许久没出门,走不动了。” 没事就好,淑妃想了想,轻声对郭骁道:“嘉宁怀着身孕,我不放心,平章替我去送送,看着嘉宁上了马车你再回来。”正好给她时间与女儿谈谈心。 宋嘉宁一听,立即婉拒,清楚宫里的事瞒不住自家王爷,也知道王爷并不怎么喜欢郭骁,奈何淑妃坚持,郭骁又答应了,她便再也拒绝不了,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端慧公主身上。端慧公主确实不高兴郭骁去送,但她还没开口,就被淑妃带走了。 “走吧。”郭骁看着她道,今日应该是他出征前最后一次见她,郭骁想珍惜。 “大哥回去吧,真的不用你送。”宋嘉宁垂着眼帘,语气客气疏离。 乳母抱着昭昭,目光在王妃与驸马身上扫过,终于看明白了,原来这对儿继兄继妹关系不亲,怪不得那年王爷不高兴让驸马抱小郡主。乳母想到了这层,刘喜则走到宋嘉宁身边,淡笑着劝郭骁:“王妃有小的伺候,就不劳驸马大驾了。” 郭骁冷眼看他,余光却见宋嘉宁不着痕迹地往刘喜身后躲了躲。郭骁抬眸,她侧对着他哄昭昭,黛眉轻蹙,脸色苍白,一副被人欺负了的可怜样。郭骁忽的想笑,他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她还是怕他避他,是不是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有任何动容? 郭骁不信,父亲能哄得继母心甘情愿为郭家生儿育女,他也一定可以。安安现在避他,是因为寿王还活着,一旦寿王出事,彻底消失,她早晚会发现他的好。 念在她大着肚子,郭骁不想再逼她。 “既如此,我便不送了,王妃慢走。”站到走廊一旁,郭骁无奈地道。 宋嘉宁只想离开,点点头便与乳母并肩往前走,郭骁站在原地,目送她从后面看依然纤细窈窕的身影,深邃的眼底藏着种种情绪,留恋又渴望。忽的,前面的人停了下来,似要回头,郭骁心跳加快,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一步。 宋嘉宁确实回头了,短暂的犹豫后,大大方方地朝对面的高大男人笑了笑:“对了,昨日大哥大婚,我还没恭喜大哥,我嘴笨,不太会说话,就愿大哥与公主子孙满堂,白头偕老吧。” 他说他只想要她,现在宋嘉宁就给他回答,她不稀罕这种守身如玉,她只求郭骁好好对待真心喜欢他的端慧公主,从此两家各过各的,互不相干。 子孙满堂,白头偕老…… 郭骁眼里的光彩沉了下去,黑眸冷到极点,他把心给她,她却要他去碰表妹。 郭骁死死地盯着那女人,恨不得看穿她无情的脸,看看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宋嘉宁什么都没想,最后点点头,领着女儿走了,直到消失在走廊拐角,都没有再回头。 ~ 长春宫,淑妃终于知道了女儿的洞房花烛夜是怎么过的,看着女儿羞红的脸蛋,淑妃心底的不安却再次浮了上来。女儿一直喜欢侄子,淑妃知道,但侄子对女儿的感情,如果不是侄子亲口提亲,淑妃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这两年,淑妃常常琢磨这桩婚事,毕竟是亲侄子,淑妃还是选择相信侄子了,觉得侄子只是天生冷脸,显不出热络。可是,洞房花烛,夫妻俩居然什么都没做?男人都一样,禁不起撩拨,尤其是没开过荤的,就算当时侄子醉了,可半夜、早上呢?哪个男人会对娶进家门的心上人规规矩矩? 淑妃不知道她到底在担心什么,她还是觉得,侄子不会欺骗她与女儿,但…… “娘娘,驸马回来了。”宫女笑着禀报道。 这么快? 淑妃惊讶,意识到时间不多,淑妃抓紧嘱咐女儿:“昨晚耽误了,今晚可不能再睡过去。” “娘……”端慧公主扭过头,脸蛋红红的。 郭骁就在此时,走了进来,淑妃看看侄子,重新恢复了正常神色。 在宫里坐了会儿,夫妻俩打道回府。郭骁新婚,得了三日假,平时忙碌,突然闲下来竟觉得无事可做,他想在前院看看书,端慧公主却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要参观丈夫的书房。书房乃男人办大事的地方,郭骁并不欢迎新婚妻子,尤其是,继妹的画像就藏在书房。 “你想看书?”郭骁盯着端慧公主问,神色温和。 端慧公主才不想看书呢,幽怨地望着他道:“表哥不陪我,我不看书还能做什么?” 说着,随手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下来。 郭骁心里疲惫,嘴上却笑道:“要我陪你做什么?” 外面天寒,花园里万物尚未复苏,端慧公主歪着脑袋想了想,拉着郭骁要郭骁练剑给她看。 郭骁只想她离开书房,好脾气地应了。 练剑下棋,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郭骁要沐浴,端慧公主紧张不安,早早钻进被窝,脸红心跳地等着去了。两刻钟后,郭骁穿着中衣走进内室,看见床上表妹娇小的身影,满目喜庆的红,郭骁却感受不到任何旖旎。 对表妹,他生不出欲,更何况,就算有欲,他也不该碰表妹。 醉酒可以糊弄一次,但绝不是长久之计,坐到床上,看着屏息凝神一动不动躺着的小姑娘,郭骁抿唇,低声道:“表妹,我有话跟你说。” 那声音郑重冷静,像是要说什么大事而非甜言蜜语,端慧公主忘了刚刚的紧张,疑惑地转过来,满头青丝铺散,俏脸泛红,自幼娇生惯养,养成了京城罕见的绝色,可惜这样美的姑娘,在郭骁眼中,只是表妹。 不掺杂任何欲望,郭骁轻轻地摸了摸端慧公主的头发,然后,在端慧公主痴迷的目光中,低低地叹道:“表妹,你对我情深义重,我都知道,如果我能回来,我会一辈子把你捧在手心,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与你一起生儿育女。” “表哥肯定会回来!”又提到战场,还是这样沉重的语气,端慧公主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扑到郭骁怀里,紧紧地抱着他道。 郭骁苦笑,握着她肩膀问:“我也想,但刀剑无眼,谁也说不准,万一……” “没有万一!”端慧公主哭了,泪眼模糊地去捂他的嘴,出嫁了她高兴,可小聚之后便是离别,端慧公主心酸极了。 郭骁握住她手,将端慧公主脑袋扣到胸口,郭骁低头,下巴抵着她脑顶,缓缓地道:“表妹,你愿意为我守活寡,我却舍不得你委屈自己,我已经决定了,出征之前,我不会碰你,如此,一旦我有个三长两短,你都可以清清白白地改嫁……” “你胡说什么!”端慧公主又害怕又愤怒,狠狠地推了郭骁一把,推完泪如泉涌,“我不许你这么说!” 吼完了,哭得更大声了,好像郭骁真的会死在战场一样。 郭骁重新将人拉到怀里,不停地摩挲端慧公主的脊背,无声安抚。 端慧公主哭了很久很久,哭着哭着,突然拽住郭骁腰带,要为他宽衣。郭骁及时攥住她手,任凭端慧公主如何说服,他都不肯要她,以不想耽误她为名:“表妹,你等等,等我回来,我补你一个洞房花烛。” 端慧公主不想等,宁可守一辈子寡也要做他的女人。然而力气敌不过郭骁,端慧公主抽抽搭搭地假装先答应,等郭骁躺好,她人都扑上去了,还是被郭骁态度坚决地推了下来,拉起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表哥……”端慧公主哭着求道。 “听话。”郭骁抱紧被团,扣着她脑袋哄道,声音温柔,面冷如水。 第188章 188 寿王府。 宋嘉宁从宫里回来,就神不守舍的, 原本她还指望郭骁与端慧公主同房后会日久生情, 忘了她, 现在倒好, 郭骁竟然不肯碰端慧公主。 昭昭睡着了, 宋嘉宁侧躺着,眼睛看着女儿精致漂亮的脸蛋,思绪却不知不觉卷入了她与郭骁的两辈子。前世她是他的禁脔, 郭骁高大俊朗, 魁梧健硕, 偶尔也会待她温柔, 譬如亲手喂药, 宋嘉宁不是没动过心,但才动了一点点, 就被他的某些强迫冷了心,然后渐渐看透, 她只是他养在庄子上的一条小红鲤, 郭骁对她,只有欲望, 这辈子, 两人变成了名义上的兄妹, 担心郭骁因为频繁接触再次产生欲望,宋嘉宁总是躲着他,十岁住进国公府, 十四岁冬月出嫁,四五年的时间,宋嘉宁与郭骁打交道的次数,少到次次她都能回忆起来,尤其是十三岁以后的两年。 疏远到这种地步,郭骁还是想要她。 宋嘉宁担忧的同时,也陷入了茫然,她想不通,郭骁到底在执着什么。她是美,但也没有美到什么都不做就勾得一个男人为她要死要活的吧?单单欲望,郭骁完全可以发泄在别的女人身上,不该这么偏执。 难道郭骁对她动了真心?念头闪过脑海,宋嘉宁自嘲地笑了下,郭骁真会为她动心,为何前世她是他的女人时,郭骁没有说过一句情话,只在他要娶端慧公主之前,用施舍的语气承诺,他不会忘了她? 记起前世死前的处境,宋嘉宁闭上眼睛,不再想了,随便郭骁怎么想吧,她安心留在王府做她的寿王妃,郭骁光是惦记她,她不痛不痒,郭骁想抢人,王爷可不是梁绍,不会无情地将她拱手让人,她就不信郭骁会一辈子不碰端慧公主。 将郭骁甩出脑海,宋嘉宁又想到了自家王爷,上次她进宫,郭骁抱了女儿,王爷就得了消息,这次……这次郭骁虽然说得过分,但只有她听得见,郭骁没抱到女儿,就算王爷知道了也没关系,至于郭骁说的话甚至对她的觊觎,宋嘉宁是绝不敢说的,怕解释不清楚,王爷怀疑她出嫁前就与郭骁有牵扯。 黄昏时分,昭昭与阿茶坐在暖榻上玩过家家,昭昭当新娘子,阿茶当喜婆,盘腿坐在昭昭面前,一本正经地给昭昭梳头打扮,昭昭乖乖地一动不动,小手抱着提前预备好的红盖头,傻乎乎的。宋嘉宁笑着看两个孩子玩,忽听院子里丫鬟们行礼的声音。 宋嘉宁想了想,没动,继续在榻上坐着,自打她怀孕,王爷就再也不许她特意出去迎接了。 阿茶却放下手里的梳子,小声对梳头梳到一半的昭昭道:“王爷来了,我明天再给郡主梳头。”在王府住了几个月,阿茶已经懂规矩了,王爷一回来,她们这些伺候的下人就得退到外面去,除非王爷吩咐她们在跟前伺候。 “不!”昭昭还没当上新娘呢,急得叫道。 阿茶为难地看向王妃,昭昭见了,聪明地转向娘亲,知道娘亲能决定她可不可以继续玩。 女儿水汪汪的大眼睛观察地盯着她,宋嘉宁笑了,叫女儿到自己面前来:“娘给昭昭扎辫子。” 昭昭一听,高兴了,一把抢过阿茶手中的梳子,攥着盖头爬到了娘亲面前。 郡主不用她陪,阿茶有些失望,但还是迅速跳下地,穿上鞋子,见王爷进来了,阿茶与乳母等人一同行礼。 “父王!”昭昭背对娘亲坐着,开心地唤道。 赵恒笑着嗯了声,坐到榻沿上,双儿、六儿默默过去帮王爷脱靴。 “王爷猜猜,昭昭今天要当什么?”宋嘉宁捏着女儿软软的头发,俏皮地问。 她笑盈盈的,昭昭也咧着小嘴儿笑,酷似的笑脸,叫人看了便情不自禁地舒心。 “昭昭要嫁人?”挪到娘俩对面,赵恒指着女儿手里的红盖头问。 父王猜对了,昭昭咯咯笑了起来,兴奋地往娘亲身上靠。 她大着肚子,赵恒脸色大变,立即按住女儿的小肩膀,再次教女儿:“不许靠娘亲,会压到妹妹。”夫妻俩问过女儿想要弟弟还是妹妹,问几次昭昭都说要妹妹,所以赵恒便用妹妹教导女儿了。 昭昭也被父王认真的模样吓到了,呆呆地往后看。 宋嘉宁柔声道:“没撞到,妹妹没事。”说完笑着看了赵恒一眼,觉得他太紧张了,女儿力气小,靠一下也不怕。 赵恒与她对视片刻,将刚梳了冲天揪的女儿抱到自己腿上,陪女儿玩了会儿,低头帮女儿盖盖头时,忽的问她:“今日进宫,可有不适?” 宋嘉宁闻言,想了想,轻声答道:“还好,就是姑母想抱昭昭去她那边坐坐,路上我有点累,就先带昭昭回来了,睡一觉就好了,王爷不必担心。” 赵恒点点头,他得到的消息,也是如此,不过,赵恒更相信,她提前回府是为了避免与郭骁相处,而非身体的原因。 “你身子渐重,宫里再有事,不必去了。”赵恒抬头,看着她嘱咐道,目光平和。 宋嘉宁乖顺地应了,若非礼节应酬,她也不想进宫,反正宫里没有她亲近的人。 她不进宫,隔了两日,端慧公主心情复杂地进宫了,向淑妃说了表哥的决定。端慧公主虽然与太夫人亲,但关系新婚夫妇屋里的床事,她也只能与母亲拿主意,低着脑袋,苦恼地道:“娘,你说说,表哥怎么这么顽固啊,气死我了。” 淑妃无言以对。 侄子的话,从情理上讲,确实说的过去,他不碰女儿,将来真的出了事,女儿以清白之身改嫁,与新驸马的感情会更融洽。但,淑妃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如果她是男人,能娶到心里喜欢的女人,肯定会急着洞房,哪里会因为不确定的事白白耽误? “等着,下次平章进宫,娘帮你说说他,真是傻孩子。”摸摸女儿脑袋,淑妃无奈地道。 端慧公主只能等消息了。 然而郭骁再次进宫,却是宣德帝正式决定了三路北伐大军的出征日子,明日郭骁便要随军出行。淑妃派人传召郭骁,郭骁匆匆过来,淑妃语重心长地劝说,郭骁同样义正言辞,坚持要等凯旋后再与表妹圆房。 女婿坚持等,还是为了女儿着想,淑妃能说什么?只能放郭骁离开。 郭骁回了国公府,先哄太夫人宽心,跟着去正院书房聆听父亲教诲。 这次北伐,宣德帝派遣三路大军,共二十万人马,郭骁跟随枢密使曹瑜领兵东路,郭伯言奉命留守京城。父子俩不在一处,有上次郭骁命悬一线的惊险,郭伯言当然不放心儿子,再三叮咛,快二更天才谈完战事。 出了书房,郭伯言准备亲自送长子离开正院,快到门口,郭骁突然顿足,看着父亲道:“我想去看看茂哥儿。” 兄弟感情好,郭伯言感慨道:“去吧,茂哥儿最舍不得你。” 郭骁行礼,单独去厢房找茂哥儿了。 茂哥儿已经睡着了,守夜的小厮打开门,郭骁示意他在外面等着,他一人提着灯走了进去。走到床前,挑开帐子,就见男娃双手平伸、姿态粗犷地躺着,居然还有轻微的呼噜声,一看就是白天又疯玩了。 郭骁笑着坐了下去,动作很重。 茂哥儿皱皱眉,困倦地睁开了眼睛,看到兄长,茂哥儿迷糊了会儿,确定兄长真的来了,茂哥儿立即坐了起来,扑过去抱住兄长,急着道:“大哥,我也要跟你去打仗!” 郭骁低头,静静地端详眼前的弟弟,同父异母,但兄弟俩容貌都随了父亲,郭骁在弟弟脸上找不到继母或是她的影子。就是这个孩子,他亲眼看着他从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孩儿渐渐长大,长成两三岁蹒跚学步的小娃娃,长成六七岁嚷嚷着上房揭瓦的淘气包,然后跟着先生读书练武,终于懂点事了。 看着茂哥儿,郭骁想起了很多事。 继母刚嫁过来,舅母就提醒他世子之位的稳固问题,但郭骁从不担心幼弟能抢走他的什么,一来抢不走,二来,他与父亲,也绝不会将弟弟教成那样的人。转眼八年过去了,弟弟果然如他期待的一样,兄友弟恭。 这是他的弟弟,是国公府长房的嫡次子,郭骁相信,他会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英伟男人。 “大哥不在家的时候,茂哥儿要听话,用心读书,勤奋练武,不许再惹祖母、母亲生气。”抱着男娃,郭骁郑重地交代道。 茂哥儿抿嘴,大哥这么说,就是不肯带他出门了。 “等茂哥儿长大了,大哥再带你出征。”捏捏男娃脸蛋,郭骁笑着承诺道。 茂哥儿这才恢复精神,仰望着兄长道:“那大哥早点回来!” 郭骁还是笑:“好。” 他一定会回来,不论早晚。 翌日大军出征,宣德帝带着文武大臣出城相送,赵恒与睿王分别跟在宣德帝左右,巡阅到马军营时,赵恒若有所觉,目光扫过禁军马军司指挥使刘守仁,落到了一旁的郭骁身上。郭骁一身银甲,见寿王看了过来,他唇角上扬,下巴微微抬起。 无声挑衅。 赵恒端坐马背,手却攥了下缰绳。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若是可以,他也想亲上战场,金戈铁马。 第189章 189 北伐大军,兵分三路, 西路军这边, 宣德帝封忠武军节度使潘逊为主帅、封代州刺史王胜为监军, 另封老将虎威将军李继宗为副将, 三人统兵五万。李继宗乃恭王妃李木兰的祖父, 故恭王夫妻也在西路军这边领了差事。 二月初大军出发,一路北上,顺利攻下几个小城镇后, 终于下旬抵达被寰州城外, 正是被辽国占据的幽云十四州之一。 辽军守将闭城不出, 监军王胜命李继宗带兵攻城, 商定攻城方略时, 恭王在一旁听着,一共四个城门, 眼看三个城门都分出去了,恭王急了, 大手一敲沙盘北门, 高声道:“北门交给本王!” 王胜看他一眼,视线转向了主帅潘逊, 潘逊垂眸看沙盘, 不出声。那是王爷, 在京城里娇生惯养的,便是学了一身好功夫,之前也从未上过战场, 没有经历过战场的腥风血雨,派恭王去攻城,败了好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回去谁跟皇上交代?不派的话,又要得罪恭王。 “李将军,你怎么看?”潘逊不接招,王胜将球踢给了李继宗。 李继宗还没说话,恭王先谄媚地朝他咧嘴笑:“祖父,您就派我打北门吧!父皇让我出来历练,您一直不许我出兵,我怎么历练?”说完还给自己拉帮手,侧头问王妃:“木兰早就手痒痒了,是不是?” 李木兰没理他,只是在祖父瞧过来时,英姿飒爽的女将军脸上,也露出了隐隐的恳求。 李继宗并非宠溺子女之人,恭王虽是皇子,但也是自家孙女婿,既然学武,岂有武将不上战场之理?而且西路军来势汹汹势如破竹,寰州城内只有八千辽兵,此战胜算极大。 “好,北门就交给恭王与王妃!”李继宗痛快地做了主。 恭王大喜,神采飞扬地拍了媳妇一把,李木兰瞪他一眼,夫妻并肩走出营帐,调兵准备去了。前往北城门的路上,恭王想到一事,纳闷地问道:“祖父战功不输那二人,父皇怎么就安排祖父当副将了?”亲眼目睹威名赫赫的老爷子得听王胜、潘逊的安排,恭王真是憋屈。 李木兰目视前方,没有解释,但她知道原因。李家世代名将,但祖父乃前汉的大将,当年高祖皇帝改朝换代,带兵攻打前汉,是祖父带兵抵抗,苦战数月不肯投降,叫高祖皇帝吃了不少苦头,最后前汉的亡国之君主动投降,高祖皇帝又恩遇祖父,祖父才成了大周的将军。 高祖皇帝、当今圣上待祖父都不薄,祖父亦为大周立下了无数战功,可是,到底是降将,皇上用起来,还是不如用王胜等人放心吧? 不过祖父不在乎,祖父想要的,只是尽忠报国而已。 战鼓起,转眼之间,寰州城陷入了一片血战,而老将李继宗率领两万精兵,没用两个时辰,便大破城门,蜂拥而入。 翌日,寰州城破的捷报被八百里加急送进了京城。 宣德帝抚掌称快。 大周开局顺利,赵恒也松了口气,傍晚回到王府,在前院待了片刻就去后院陪王妃女儿了。自打大军出发,他第一次过来的这么早,再看男人愉悦的神情,宋嘉宁便猜到前线有好消息了,故意装不懂地问道:“王爷今儿个怎么有闲情哄昭昭了?” 赵恒正举着女儿让女儿的小脚丫踩他膝盖玩,闻言笑道:“西线大捷,寰州城已破。” 宋嘉宁面露疑惑,寰州城在哪儿? 赵恒见了,放下女儿,吩咐丫鬟去拿舆图。 宋嘉宁之前读《史记》时就从他手里得了一份舆图,双儿知道放在哪儿,很快就给铺到了矮桌上。宋嘉宁扶着肚子挪过来,准备像以前那样挨着他看,但这次夫妻俩可再也无法安静地讲与听了,因为家里多了个小郡主啊。 双儿刚铺好舆图,昭昭就从父王怀里站起来,趴在桌子上要扯舆图玩,吓得宋嘉宁赶紧捂住。 “不能扯,扯坏了,娘亲哭。”赵恒单手攥住女儿的一双小胖手,笑着道。 昭昭张着小嘴儿瞅娘亲,扯坏了娘亲为什么要哭啊? 王爷都那么说了,宋嘉宁只好配合,假装揉眼睛,反正一个是她男人一个是亲女儿,不怕丢人。 昭昭可舍不得让最喜欢的娘亲哭,急着用小手去拉娘亲抹泪的手,摇头保证她不扯了。 宋嘉宁“破涕为笑”,奖励地亲了女儿一口。 赵恒默默看着她哄女儿,等女儿乖乖地重新坐好,赵恒抬手给王妃指出寰州城的位置,心情好,寿王爷还多给小王妃说了几句:“拿下寰州城,再取朔州、应州、云州,西北四州,便尽归中原。” 宋嘉宁看着舆图上小小的四块儿地方,知道恭王夫妻在西路军,她忍不住问道:“才半个多月便夺回一州,剩下三州,岂不是再有两个月就能打下来了?”她五月里生,真若如此,木兰姐姐兴许能赶回来给自家老二贺洗三呢。 赵恒失笑,行军打仗,真能这么算就简单了。 收手抱着女儿,赵恒的目光,落到了北境的辽国。辽国地广,东西横亘千里,这次父皇出兵神速,辽国又在与东边的高丽交战,暂且还没来得及应对,故而西路、中路两军一口气拿下了两州,但战事才刚刚开始,后面会如何,谁也不能确定。 这些很复杂,赵恒没再说给他的王妃听。 京城收到西路军、中路军的捷报不久,东路军也得到了消息。 主帅帐中,枢密使兼主帅曹瑜背靠椅背,左手拿着捷报,右手烦躁地揉了揉额头。此次北伐,朝廷发兵二十万,他的东路军就占了十万,那两路加起来才与他一般多。但皇上说了,他这十万主要是为了牵制辽国主力,要他缓缓行军,待西路、中路拿下那两边的八州之地,再赶过来与他的东路汇合,一举攻打幽州。 这个战策确实不错,但,他这边还没开始打,人家西路、中路已经立下战功,将来打幽州也是三路军平分,论功行赏时,他的东路军岂不是功劳最少? 曹瑜不太舒服,而东路军为此不舒服的将领,不止他一人,一听说那两路兵马立功了,纷纷赶到主帅营帐,请求曹瑜派他们出兵。曹瑜见人来的差不多了,索性将部下的诸位将领都叫了过来,共商对策。 “平章,你怎么说?”一番讨论后,曹瑜问始终沉默的郭骁,郭骁是郭伯言的儿子,也是端慧公主的驸马,虽然年轻,但曹瑜并不敢轻视这个后生。 郭骁环视一圈,帐中的全是立过战功的武将前辈,他心不在此,也不在乎北伐是赢是输,平静道:“末将但凭曹帅差遣。” 言下之意,曹瑜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绝不反对。 曹瑜颔首,既然没人反对,他起身离座,走到沙盘前,沉吟片刻,指着幽州城南边的涿州道:“皇上命我等缓步行军,主要是想等三军合并再讨伐幽州,我却觉得,不如趁辽国准备不足,咱们快马加鞭一鼓作气先拿下涿州、幽州。王胜、韩达手下才五万兵马,咱们有十万,难道还不如他们?” 武将武将,等的就是战场立功,有了战功,才能出头,不然凭什么让他这个战功低的当枢密使? “好,咱们这就出发,打幽州个措手不及!哈哈,那个萧太后这会儿八成在与韩让厮混,等奸夫淫妇缓过气来,幽州已经是咱们的了!” 曹瑜的主张,立即得到了诸位将领的拥护,武将粗野,还趁机调笑了一下辽国新寡的摄政萧太后。郭骁附和着笑,心思却因萧太后转到了京城的继妹身上,继母是寡妇,萧太后也是寡妇,身边都有了新的男人,可见女人心善变,不会一直记挂着前夫。 有了决定,当天下午,曹瑜便抽调九万大军先一步出发了,轻车简行,粮草辎重走得慢,暂且落在后面。 辽国,都城上京,收到寰州城、新城相继失守的败报,年仅二十八岁的萧太后,细长的柳眉微微蹙了起来,烦忧,却没有一丝慌乱。看了两遍,萧太后将奏折交给宰相韩让,愁道:“大周来势汹汹,咱们该如何是好?” 辽相韩让接过奏折,看过之后,随手扔到桌子上,从容道:“太后无需惊慌,臣这就调兵遣将,支援幽州,大辽铁骑跑得快,定能赶在城破之前抵达幽州。且耶律雄与臣说过,他料到宣德老贼会趁机而入,已经提前部署下去,宣德老贼再来,大辽定叫他有去无回。” 提到宣德帝,萧太后笑了,眉目清丽,眼带不屑:“他还赶来吗?上次耶律雄送了他两箭,他的胆子早吓破了吧?” 韩让也这么想的。 调侃了下宣德帝,萧太后神色又恢复了沉重,离开座椅,走到东侧高挂的舆图前,抬头打量。看着看着,魁梧的男人从后面抱住了她,萧太后拍拍他手,朝幽州、涿州扬扬下巴,不紧不慢地道:“大周兵分三路,实则声东击西,不过确实叫宣德老贼算对了,我还真腾不出手同时击退他这三路。这样,你随我带兵赶赴幽州,咱们先击退东路,再去支援云州、蔚州。” 韩让大惊,难以置信地问:“你要亲征?” 萧太后眉峰上扬,轻轻飘飘地反问道:“不可以?” 虽是女子,却敢睥睨天下。 韩让最爱她这样,猛地将人打横抱起,去了内室。 他与太后有私情,这是事实,但宣德老贼肯定想不到,他的这位太后,可不是普通女子。 第190章 190 三月初,枢密使曹瑜率领东路九万大军, 快马加鞭, 迅猛如雷地杀到了涿州, 涿州辽将死战, 然而寡不敌众, 顽抗一日后破城而逃。这是东路军的首功,曹瑜立即派人将捷报传到京城,大军休整一晚, 翌日曹瑜继续领兵, 直奔幽州。 晌午时分, 宣德帝正要休息片刻, 听闻有八百里加急, 宣德帝困意顿消。接过战报,目光一行一行地扫过上面的字迹, 宣德帝的眉头也皱得越来越深,一把将战报拍在桌案上, 恼火道:“国华贪功误事, 岂有大军先行粮草落后的道理?万一辽军烧了粮草,朕的东路军……” 国华是曹瑜的字。说到一半, 宣德帝突地大步朝外走去, 派人即刻启程去传口谕给曹瑜, 命曹瑜带兵驻守涿州,一等粮草二待中路、西路大军,不得擅自攻打幽州。 然而距离涿州更近的幽州, 辽国大将耶律雄早在昨日就得到了涿州战败的消息,更是从前来投奔的涿州败将口中得知,曹瑜乃急攻突袭,大周粮草还在后面慢慢地走。耶律雄走到沙盘前,约莫一刻钟后,男人眼睛微眯,喊来长子耶律照,指着涿州西侧的岐沟关道:“你带八千精兵,从山中小路暗中绕到曹瑜之军后侧,前去烧了大周粮草,只烧粮草,不必与其恋战。” 耶律照抱拳领命。 这边曹瑜带兵前往幽州,却不知耶律照已经带着八千精锐铁骑挑小道绕到他们身后去了。 东路军绝大部分的粮草辎重才刚刚走到瀛洲,曹瑜出发前,安排郭骁领兵护送粮草。郭骁尽职尽责,尽量让粮草车队以最快的速度前行,一日更换三次骡马轮流拉运粮车,但骡马承重跑不动,半路更换同样需要时间。 位于涿州与京城之间,郭骁先收到了宣德帝的口谕,命他尽快追上大军。郭骁接旨,可惜他只能保持原样,想不出加快速度的法子了。 “世子不必急,主帅带了二十日的粮草同行,二十日,咱们肯定到了。”监运使马锋语气轻松地道。 郭骁颔首,车队又行了一个时辰,红日西斜,郭骁抬手,示意车队安营扎寨。 夜幕降临,郭骁再次巡视一圈营地后,这才进了他的大帐。长夜漫漫,郭骁和衣靠到床上,身边只留了一盏昏黄的油灯。晚风从毡布缝隙吹进来,油灯火苗毫无规律地前后摇曳,郭骁盯着火苗,慢慢地,从怀里取出一物。 那是一个蜡纸包,防潮防水,郭骁垂眸,一层一层地展开,最后才现出里面的宣纸。宣纸不知被折叠过多少次,画上的姑娘因为折痕也变了模样,郭骁一手托着宣纸,一手轻轻按平折痕,目光随着他的动作游移,一寸寸地扫过画上的姑娘。 看着画像,男人深潭似的眼底,渐渐浮上一抹温柔。 这是十四岁的安安。梁绍将画像夹在食谱中送她,被他撞见,为了不让他知道,她难得地跟他撒娇,说什么怕他贪了她的食谱。画像暴露,她生气地瞪圆了杏眼,要他做主教训梁绍,虽然都是装的,可郭骁喜欢。 如果,时间能一直停在那天,他也愿意的,她永远是他的继妹,永远待在他的身边。 烛火跳跃,男人冷峻的脸上,是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怀念与温柔。 夜越来越深,郭骁重新包好画像,贴胸而放,吹了油灯,和衣而卧。虽然躺下了,可郭骁脑海里依然是她的样子,十岁的她,十三岁的她,嫁了人的她,抱着昭昭的她……一幕一幕,翻来覆去,回忆多少次都不会厌。 万籁俱寂,沉浸在回忆中的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马蹄声,羽箭破风声,越来越密集。 郭骁一跃而起,抓起随身而放的佩剑,转眼间便冲出了大帐。 只是短短的功夫,外面已是处处火光冲天,辽军放肆的笑声充斥于耳,来自四面八方,郭骁跳上马,纵目远望,夜色火光,人影攒动,竟分辨不出辽兵到底来了多少,只看到越来越多的粮车着了起来。 “世子世子,辽军杀来了!”监运使马锋一边系腰带一边狼狈地朝他跑来,披头散发。 “我去迎敌,你带人往外运粮,能救多少是多少!”郭骁厉声吩咐道,说完催马冲了出去。 马锋慌慌张张地去准备。 然而火箭不停地从外面射过来,哪里没火就往哪射,射中粮草,粮草瞬间变成火海,射中大周将士,一个个惨嚎着在地上打滚灭火,却将火滚得越烧越旺。马锋起初真心想奉命救粮,眼看着身边的士兵相继中箭惨死,马锋害怕极了,再无斗志,抢过一匹无主的战马便单独朝外面冲去。 “世子,撤吧!”骏马疾驰,马锋四处张望,忽然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郭骁回头,见他带着一队士兵要逃,怒容喝道:“大敌当前,逃兵一律处斩!”吼完再度调转马头,冲进辽兵阵营厮杀。 马锋犹豫了,怕辽兵,也怕事后被郭骁处死,正左右为难,忽见火光之中,一辽国骑兵高举大刀,朝郭骁后背砍去! “世子小心!”马锋大骇,可惜话刚出口,就见郭骁一头栽落马下,转眼便被汹涌的火海吞噬! 马锋先是震惊骇然,不敢相信堂堂卫国公府世子就这么死了,但鬼魅一样朝他冲过来的辽兵及时拉回了他的神智,连郭骁那样悍勇的武将都死了,他再不逃,难道也想将命交待这里? “驾!”带着几十个人马,马锋拼命突围,一路冲进了漫无边际的黑暗。 ~ 辽兵烧完粮草便退了,徒留十万大军数月的粮草在原地烧了整整一晚。马锋逃出一段距离,发觉辽兵没有追上来便不跑了,停在原地,身边慢慢又聚集了两千逃兵,大火烧了一晚,他们就在远处看了一晚,直到天慢慢地亮了,斥候确定辽兵已退,马锋才带领两千人马回到营地,查看伤亡。 火灭了,黑烟滚滚,逃兵未到跟前,却能隐隐约约看到满地尸横遍野,更令人作呕的,是一股股烧焦的……肉香,那是没有逃出辽兵杀戮的大周将士的尸身,经过一夜焚烧,有的全都烧焦了,鬼神难辨,有的趴在地上,后背烧黑了,脸烧了一半…… 马锋一眼都不忍再看,凭着记忆,第一个赶到了郭骁落马之处。 那里果然躺着一具彻底烧焦的尸身,仰面躺着,黑漆漆的手中,握着一柄长剑。 “世子……”马锋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第191章 191 京城。 郭伯言虽然没有出兵伐辽,但也率领三万禁军镇守京郊的西大营, 随时备战。 “国公爷, 瀛洲有战报!” 郭伯言正在看舆图, 闻言立即命属下带人进来, 他依旧负手而立, 听到脚步声逼近,郭伯言才肃容回头,却见瀛洲派来的传讯兵灰头土脸一身脏污, 分明是从火里逃出来的!郭伯言心中一沉:“辽军偷袭粮草?” 身为随时关注前线军情的他, 自然知道曹瑜大军已近幽州, 粮草辎重才走到瀛洲。 传讯兵扑通跪下, 痛哭流涕:“是, 昨夜三更天,辽兵偷袭火烧粮草, 世子,世子他……” 他没说完, 郭伯言脑海里却嗡的一声, 险些后退一步。身边都是人,郭伯言极力保持脸上的镇定, 双手却隐隐颤抖, 上前一步, 长眸死死盯着传讯兵:“世子如何?” 传讯兵看他一眼,边说边哭,颤着嘴唇道:“世子, 世子死战,丧命火海……” 说到最后,传讯兵低下头,不忍看国公爷丧子的悲恸,然而心惊胆战又悲凉地等了一会儿,头顶没有任何声音,眼前的衣摆黑靴也一动不动。传讯兵抹抹眼睛,疑惑地抬头,不期然地,对上了一双呆滞茫然的眼睛。 郭伯言没惊没怒没哭,但山岳一样巍峨的男人露出这副怔忪样,却更让周围的几个属下难受,有的握拳扭头,有的紧张地盯着国公爷,随时准备上前扶一把。 “尸身,找到了?” 半晌之后,郭伯言眼睛终于动了,垂眸问。 他在期待另一种声音,期待只要没有儿子的尸首,死讯便无法佐证,可传讯兵再次击毁了他唯一的期望:“马大人亲眼看见世子被辽兵砍落马下……回头去找,世子全身烧焦……” 砍落马下,浑身烧焦。 想象那情形,郭伯言一口血喷了出来。 ~ 战报很快传入宫中。 宣德帝当场推翻了书桌! 郭骁死就死了,他也为一个年轻将领的英年早逝而痛心惋惜,但当务之急,宣德帝更担心的是整个东路大军,是他收回幽云十四州的全盘大计。曹瑜违抗皇命,害他损了亲女婿与大军数月的粮草,若曹瑜在他眼前,宣德帝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来人,传朕旨意,让曹瑜固守涿州,再敢擅自攻打幽州,朕要他的命!”宣德帝怒吼道。 “皇上,皇上,幽州战报!” 他还没派人去训斥曹瑜,曹瑜的八百里加急却先到了,宣德帝往前迎了一段距离,抢过战报一看,年过五十的男人,竟然身体晃动起来。赵恒脸色大变,二皇子睿王已经先一步冲了过去,紧张地扶住了宣德帝。 “曹瑜,曹瑜……”白着脸靠在儿子身上,宣德帝骂人的话都快说不出来了,却是曹瑜昨日上午攻打幽州城,耶律雄死守不出,僵持到后半晌,萧太后、韩让率辽国十万援军赶至,曹瑜败退涿州,索性此战未伤筋动骨,只损了三四千兵马,大军主力尚存。 战报后面,曹瑜终于请示宣德帝接下来他该怎么做了。 还能怎么做?东路军肯定是不能退的,退了辽国马上就换个方向支援中路的蔚州、西路的云州,那两路捷报连连,攻下城池与东路汇合指日可待,绝不容有闪失。因此宣德帝下旨,令曹瑜固守涿州,京城即刻再调粮草过去。 安排了大事,宣德帝捂着左边腮帮子,一边忍受牙疼,一边等前线消息。 郭骁的死,他已经无暇顾及。 但对于旁人来说,郭骁的死讯,无异于五雷轰顶。 国公府,噩耗进门,年过六旬的太夫人眼睛一翻,直接昏死了过去,林氏红着眼圈照顾婆母,只能将嚎啕大哭的茂哥儿交给二夫人帮忙照看。端慧公主呆呆地坐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可她不信,一日没见到表哥的人,就不信表哥真的死了! 主子们哭,下人们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也都哭,隔壁寿王府,宋嘉宁牵着昭昭在花园赏花,隐隐约约都听到了动静。 “哭了。”昭昭都听见了,瞅瞅外公家,仰头问娘亲,杏眼迷茫。 那么大的阵仗,宋嘉宁脸一白,最先想到了太夫人,六十多岁的老人家,万一…… “快去看看!”被双儿扶住,宋嘉宁急着吩咐刘喜道。 “王妃别急,没事的。”双儿稳稳抱着她肩膀,怕王妃动了胎气。 宋嘉宁一手托着肚子,低头时,看见女儿巴巴地望着她,小小的女娃,把娘亲当天一样看,娘亲笑她就笑,娘亲出事,她跟着害怕,可能这世上,都没有比此时的女儿更依赖她的,没有比女儿更希望她开开心心的。 宋嘉宁没那么慌了,笑着哄女儿:“娘亲累了,咱们先回去,改日再带昭昭出来玩,好不好?” 昭昭乖巧地点头,小手紧紧攥着娘亲的手。 娘俩一个身子重,一个人小腿短,慢慢吞吞往回走,那边刘喜跑到国公府门前,与管事一打听便心情复杂地回来了,然后在前院徘徊片刻,估摸着王妃已经进屋坐下了,刘喜才快步回到后院,弯腰跨进了东侧间。 宋嘉宁坐在椅子上,昭昭撒娇地黏在娘亲面前,小心翼翼地贴着娘亲的肚皮听妹妹在做什么。宋嘉宁一下一下地摸着女儿的头发,心里惦记着太夫人,看到刘喜,宋嘉宁立即用眼神询问。刘喜低着脑袋,沉重道:“瀛洲传来战报,辽军夜里偷袭粮草,世子他,命丧火海……” 郭骁,死了? 宋嘉宁忘了女儿,难以置信地盯着刘喜。 刘喜跪了下去,叩首道:“请王妃节哀。” 他是寿王府的人,因为王爷不喜郭骁,刘喜对郭骁的死也没什么感触。双儿、六儿、九儿却不一样了,特别是双儿、六儿,她们原是太夫人身边的丫鬟,自记事起就认识世子了,有主仆情,也有闺中女子对战场英雄的敬佩,骤然听说世子死讯,二女都跪了下去,低声哭了起来。 宋嘉宁一直躲着郭骁,但她从没有跟身边的丫鬟们说过郭骁坏话,故这些丫鬟顶多知道王妃与世子不亲,但多少有兄妹情分在,所以悲从心起,没有顾虑太多。 听着她们的哭声,宋嘉宁却如身在梦中,依然不敢相信,郭骁居然死了。 郭骁怎么会死?前世宋嘉宁过得浑浑噩噩,郭骁把她当小红鲤养,反正她哪都去不了,宋嘉宁便乖乖当条红鲤鱼,郭骁来了她伺候着,郭骁不来她安心的在庄子上养花种草。进京七年,郭骁时常离京,前世郭骁也出征了,宋嘉宁无从了解战局,只记得这次北伐前后打了一年多,再见郭骁,郭骁黑了瘦了,更冷峻了,瞧着像打了败仗的样子。 但无论结果如何,上辈子,郭骁都好好地回来了。 如今,他却死了,葬身火海。 宋嘉宁怕郭骁,恨郭骁,前世恨他强抢了她,但那事更该怪梁绍,再加上七年相处,恨不恨都没什么意义,最初的怨恨便越来越淡,只想着混吃等死。这辈子,宋嘉宁对郭骁主要是提防与害怕,若说恨,也就是恨郭骁在她婚后还敢动手动脚,恨郭骁叫她无法彻底安生。 然而人死如灯灭,这一刻,宋嘉宁能想起来的,竟然全是郭骁对她的好。 以继女的身份入住国公府,端慧公主屡次嘲讽她,郭骁只要在场,一定会训斥端慧公主。二房的双生子堂哥捉弄她,郭骁嘴上冷嘲热讽,事后却会教训双生子。郭骁亲手摘了枣送给她与弟弟,郭骁照顾弟弟,犹如亲生手足…… 宋嘉宁哭了。 郭骁对她有好有坏,两辈子纠纠缠缠,她怕他也好恨他也好,从未想过要他死。太夫人、继父待她如掌上明珠,为了郭家的长辈,为了郭家一众兄妹间的情谊,宋嘉宁真心希望郭骁能娶个好女子安安生生地过下去,可他死了,太夫人会多伤心,继父母亲弟弟…… 宋嘉宁都说不清自己到底在哭什么。 “娘……”哇的一声,昭昭也哭了,哭声震天。 宋嘉宁瞬间涌起的复杂情绪就被女儿的哭声震散了,也是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飞快擦掉,宋嘉宁摸摸女儿脑袋,吩咐双儿几个准备,她要带女儿去国公府走一趟。兄长死了,她于情于理都该过去。 国公府上下都在哭,太夫人已经醒了,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垂泪,看到大着肚子的小孙女,想起兄妹俩相处的情形,太夫人老泪纵横,更想长孙了,哭得泣不成声。宋嘉宁边哭边劝,最后还是太夫人担心她腹中的孩子,坚持叫她回王府。 宋嘉宁尽了情分与礼数,被母亲扶着出了太夫人的院子。 林氏脱不开身,将女儿送出国公府就急着回去了。看不见长辈们悲恸的模样,宋嘉宁眼泪慢慢止住,老老实实躺到床上养胎,不敢再乱动。昭昭跟着她哭了一通,这会儿睡着被乳母抱走了,宋嘉宁神不守舍地躺着,直至不知不觉地入睡。 双儿几个不敢打扰她,傍晚王爷归来,丫鬟们行礼都很小声。 赵恒单独走进内室,纱帐垂落,遮掩了里面的人,赵恒无声挑开帐子,看见她面朝外侧躺,杏眼闭着,细眉微蹙,似有所忧。为何忧?赵恒站在原地,猜的出答案,胸口有些不适,却又无法怪她,毕竟是国公府养出来的姑娘。 “王爷?”宋嘉宁悠悠转醒,睁开眼睛,就看见了自己的男人。 赵恒颔首,大步行到床前,扶她起身,离得近了,见她眼中有血丝,赵恒低声道:“哭过了?” 宋嘉宁点点头,靠到他胸膛,叹息着道:“我与大哥不亲,可他英年早逝,我亦不忍。” 这是她的心里话,纠缠了两辈子的人,说死就死了,还是死在战场,宋嘉宁只觉得唏嘘,再者,刘喜回话时她便落了泪,王爷肯定会知道,宋嘉宁总得有个说法。 赵恒信她与郭骁没有私情,自然也清楚,她的眼泪只是出于心善怜悯。 “孩子要紧,切莫,过于悲切。”抱住她肩膀,赵恒低低地安抚道,言罢亲了亲她脑顶。 郭骁活着,他早晚会与他算账,今日郭骁死得英勇,过往恩怨也就消了,又何必计较一两滴泪。 第192章 192 郭骁烧焦的尸身运回了京城,郭伯言看过后, 立即命人敛棺, 郭家其他人一律不许看, 包括哭成泪人的太夫人、端慧公主, 随后国公府开始做法事, 为战场上英勇殉国的世子爷超度。宋嘉宁身子重,隔几日去烧烧香,但即便人在王府, 也能听到郭家那边的哭声。 大人们心情沉重, 昭昭都比平时乖了, 安安静静地待在娘亲身边, 再也不撒娇缠着娘亲陪她玩。 郭骁之死, 宋嘉宁感慨了几日,随着郭家众人的悲恸渐渐沉淀, 她的心思也渐渐被自家的琐事重新占据。王爷在朝堂上忧心国事,回府后还要关心她的身子, 她得尽快调整情绪, 不能给王爷添乱,然后女儿越来越喜欢学舌了…… “昭昭长得怎么样啊?”夕阳西下, 宋嘉宁带着女儿在院子里慢慢溜达, 自她怀孕, 每日都要走动走动的。 “好看!”昭昭聪明地接话道。 宋嘉宁笑,接着问道:“昭昭胖还是娘胖啊?” 昭昭瞅瞅娘亲的大肚瓜,再看看自己的小肚肚, 嘿嘿笑了:“娘胖!”娘亲的肚肚比她的鼓。 娘俩正好走到走廊这边,宋嘉宁一抬头,就看见王爷领着福公公过来了,男人头戴玉冠,穿一身牙白色的素面长袍,俊雅如清风朗月。宋嘉宁暗暗地观察王爷神色,见他眉头舒展,边走边朝她们娘俩笑,宋嘉宁就放心了,猜到今日朝堂大事还算顺利。 “爹爹!”昭昭高兴地往前跑,人矮跨不上走廊,伸着小手要父王抱。 女儿白白净净,漂亮地像海棠花变成的小仙童,赵恒弯腰,轻轻松松地将女儿提了起来。 “何事发笑?”抱着女儿,赵恒颇有兴致地问走廊下的王妃。 宋嘉宁朝女儿努努嘴,假意哼道:“刚刚昭昭说我胖。” 赵恒闻言,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她丰盈的脸颊,白里透红细细嫩嫩的,尤其是怀孕后,确实是个丰腴的胖美人。 “胖姑娘才美。”握着女儿的小胖手,赵恒低声教女儿,绝不希望他的小郡主将来为了纤细身段饿肚子。 “胖娘美!”昭昭望着娘亲,认真地学舌道。 胖娘……赵恒莞尔,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的王妃。宋嘉宁被堂兄们打趣过胖妹妹、胖安安,这还是第一次被女儿唤胖娘,真是又想气又想笑,嗔怪地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赵恒跨下走廊,一手抱女儿,一手牵着她手,缓行去了堂屋。 夫妻俩谁都不提国公府的丧事,身边有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宋嘉宁想不到旁人,赵恒也暂且忘了与辽国的战事,一心一意陪女儿,整整一日,他也就傍晚这段时间能与女儿相处。夜幕降临,乳母抱走了小郡主,赵恒才专心哄王妃。 上了床,宋嘉宁靠坐在床头,赵恒跪坐在一旁,脑袋贴着她鼓鼓的肚皮,听自家老二的动静。 隔着娘亲的肚皮,小家伙轻轻地踢了父王一脚。 赵恒笑了,俊脸对着她,他好久没露出这么轻松的样子了,宋嘉宁情不自禁多看了一会儿。 “西路军捷报,已拿下应州。”赵恒坐到她身边,抱着她道。 宋嘉宁喜上眉梢,西路军要收复四个州,应州打下来了,那就剩一个云州了。这可是东路军失利受挫后的第一个好消息,怪不得王爷如此高兴。 “这下王爷能睡个安稳觉了。”宋嘉宁靠着他肩膀道,自己也跟着松了口气。嫁给一个王爷,国事便是家事,宋嘉宁由衷希望这次北伐辽国能顺顺利利的。 赵恒捏捏她手,心中放松,却也不敢完全松下去,三路大军,哪边都得盯着。 东路军驻守的涿州,虽是掌灯时分,枢密使曹瑜与手下的诸位将领却都没睡,聚集在曹瑜的府邸,商量大事。西路、中路两军捷报连连,屡立战功,只有他们吃了败仗损失了数月的粮草,就算最后三军合并拿下幽州,分给他们东路的功劳,也未必抵得过之前的违背皇命之罪。 “曹帅,要我说,咱们就该继续打幽州!”一个副将拍案而起,扬着脖子不服气地道,“之前辽军卑鄙烧了咱们的粮草,咱们不得不退回来,如今粮草已至,辽军分兵两万去打西路军了,幽州只剩八万,咱们率领九万大军攻城,何惧之有?” “是啊曹帅,咱们单独拿下幽州才能将功赎罪啊!”其他人纷纷附和。 曹瑜眉头紧锁,大手来回摩挲下巴,摸着摸着,脑海里忽然浮现一道身影,郭骁。郭骁是郭伯言器重的长子,是国公府世子,更是皇上亲自为端慧公主挑选的驸马,若他战功不够,皇上再把郭骁的死也算在他头上…… “传令下去,明早再攻幽州!”曹瑜起身,目光狠厉地扫过周围的将领们,“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末将遵令!” 有了决断,翌日天未亮,曹瑜率领的东路大军,便第二次违背宣德帝的旨意,浩浩荡荡地朝幽州去了。上次辽国大将耶律雄坚守城池避免与大周交锋,这次他手下有八万铁骑,一得到消息,耶律雄便亲自带兵出城,列阵以待。 曹瑜急于立功,然而东路军先前丢弃粮草快马加鞭连续攻打涿州、幽州,断粮后再退回涿州,没喘过气来又被带过来攻城,兵乏马疲,岂会是以逸待劳的辽国铁骑的对手?一日厮杀,幽州城外,大周损兵两万,曹瑜见形势不对,立即撤兵,再退回涿州。 耶律雄带兵穷追不舍,东路军只好再退,一直退到瀛洲,非但丢了收复不久的辽地,还倒贴了瀛洲以北的周境山川险要,九万大军更是只剩三万,这还是辽军放弃继续追杀,突然撤退的结果,否则东路军可能全军覆没。 幽州之难解除,萧太后继续御驾亲征,带兵去支援中路的蔚州,与此同时,耶律雄也率领三万铁骑直奔西路的云州。 西路军夺下云州与东路军惨败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到京城。 宣德帝怒火攻心,当场昏厥,震惊朝野,文武大臣们手忙脚乱地将皇上抬到偏殿,宣太医诊治。宣德帝是气的,一掐人中就醒了,醒后破口大骂曹瑜,什么粗话都出来了,比乡野村夫骂得还难听,诸如“杀他老母”之类。 “父皇,撤兵吧,幽云十四州咱们不要了,当务之急,是不能再让辽国夺了咱们的城池啊!”生气解决不了问题,二皇子睿王苦言劝道。 宣德帝刚要砸东西,听到这话,手臂僵在了半空。 “父皇,儿臣附议。”赵恒沉声道。辽国陆续调了二十万大军迎战,大周二十万大军已损七万,若再不退,辽国各个击破,后果更为惨重。 宣德帝捏捏额头,烦躁片刻,突然起身,强撑着精神去看舆图了,临时改变战策,传召,命韩达率领的中路军退回雄州拒首,与曹瑜手下残余的三万兵马汇合,抵御辽兵入侵,至于西路……宣德帝攥紧拳头,咬牙道:“传朕旨意,命潘逊带云州四州百姓同退。” 此言一出,大殿内臣子们面面相觑,赵恒皱眉,先看向宰相李鹤。 李鹤沉吟着道:“皇上,若大军带上百姓,行军速度一定会慢下来,一旦辽兵追上……” 宣德帝冷冷看他:“朕讨伐辽国,便是为了救幽云百姓于水火之中,今曹瑜违命坏朕大计,朕不得已退兵,却决不能丢下幽云百姓令其再受辽国欺辱。潘逊、王胜、李继宗都是沙场老将,必不会辜负朕之所托。” 李鹤低着脑袋听完,懂了,北伐已败,皇上带点百姓回来,脸面多少好看点。 “皇上爱民如子,乃幽云百姓之福。”李鹤躬身,情真意切地赞道,睿王也立即附和。 宣德帝唇角紧抿,此时此刻,除了辽国突然惨败,什么阿谀奉承也哄不了他高兴。 宫里的旨意火速传了出去。 西路军,诸将收到退兵的旨意,虽然不甘心就这么白白放弃才攻下的几座城池,然形势逼人,也没有办法。主帅潘逊、监军王胜立即安排下去,士兵们训练有素集合的迅速,可四州百姓却有不愿离开的,轰赶百姓又浪费了时间。 退到朔州,辽军追了上来,距离西路军与百姓只有半日路程。 监军王胜命老将李继宗率三万精兵正面迎敌,他们带着百姓继续撤退。 李继宗年过五旬,身经百战,直言否认了王胜的战策,指着沙盘上的陈家谷道:“辽军连夺数城,锐气正盛不宜与其交锋,陈家谷地势险要,可派三千弓箭手埋伏于此,骑兵中路支援,如此虽不能退敌,却可保四州百姓全身退到代州。” 恭王颔首,老爷子这办法不错。 王胜却嗤道:“将军可是咱们大周鼎鼎有名的战神,是百姓口中令辽军闻风丧胆的不败将军,这次咱们有六万精锐,将军却畏缩不敢迎敌,莫非见我大周要败,存心不想与辽国闹得太僵,好留条后路?” “王胜,你别血口喷人!”恭王猛地上前,一把攥住了王胜衣襟。 王胜差点就反抗了,念在恭王是皇子,王胜攥攥手,忍住了,斜着李继宗道:“王爷有所不知,他本就是降……” 居然还敢对老爷子不敬,恭王抬手,可就在他的拳头砸下来之前,突然被人攥住了。 恭王瞪着眼睛往后看。 李继宗朝这个孙女婿摇摇头,放下恭王的手,年过半百的老将直视王胜道:“将军多虑了,既然将军命我出兵,我全听将军调遣,只是,将军需按照我方才所说,留三千弓箭手埋伏于陈家谷,再派骑兵接应,如此尚有一分胜算。” 王胜犹豫,辽军不是从一面来的,李继宗已经带走了大部分精锐,再拨人给他,万一…… “怎么,你还不愿意?”恭王冷森森地问。 他偏帮李家,王胜不敢直接扫王爷的面子,只好先应了下来。 “祖父,我与你同去。”李木兰低声道。 李继宗知道孙女担心他,想了想,笑道:“木兰与弓箭手一块儿在陈家谷接应我吧。” 不让孙女去,孙女肯定不答应,但此行凶险,李继宗也绝不想孙女置身险地。 “我跟木兰一起。”恭王马上道,目光坚定地看向王妃,黑眸明亮,亮到李木兰莫名悸动。 第193章 193 李继宗带领三万精兵前去布阵迎敌了,恭王、李木兰夫妻领三千弓弩手埋伏在陈家谷两侧, 监军王胜、主帅潘逊命一万将士护送百姓前行, 他们二人率军守在陈家谷附近, 只等弓弩手攻完箭阵后, 他们再去接应李继宗。 李继宗昨日出发, 约定今早退到陈家谷,然而大军在谷外等候多时,日头越来越高, 都快晌午了, 也没看到一个人影。 “是不是辽军败退, 李将军去追击了?”王胜坐在马背上, 猜疑着问潘逊。 潘逊不知, 喊来斥候,准备叫斥候前去打探。斥候刚要领命, 王胜却摆手道:“不必了,李将军肯定是打胜了, 咱们还是赶紧追上百姓吧, 免得有辽兵绕路偷袭,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 他是监军, 话语权比主帅潘逊还大。 潘逊皱皱眉, 沉思道:“王爷那边……” 王胜听了, 正好派等候调遣的斥候去知会恭王夫妻,让夫妻俩带三千弓弩手回来。 斥候领命,快马行了一刻钟, 赶到陈家谷前,下马爬上陡壁,终于见到了恭王夫妻。得知大军要走,李木兰长眉倒竖,冷声质问斥候道:“主帅、监军大人与李将军有约在先,现在战况不明,大军怎可失约?” 斥候低着脑袋,不敢吭声,一边是主帅监军,一边是王爷王妃,他,他只是个传话的啊。 “回去告诉王胜,接应不到李将军,谁也不许走!”恭王阴沉着脸道。东路军大败就是因为曹瑜自视甚高违命不遵守,没想到他这边也出了个王胜,这些老将,全都仗着曾经立过几次军功,就把眼睛长到脑门上面去了。 王爷发怒,斥候连忙回去传话。 潘逊为难地看向王胜。 王胜其实比李继宗还年长两岁,同样是两朝元老,李继宗归降大周之前,王胜还与李继宗交过手,乃李继宗的手下败将,因此王胜对李继宗颇为不满。恭王敬李继宗如同亲祖父,王胜本就迁怒,此时恭王竟然倚仗皇子身份命令他这个皇上亲自授命的监军,王胜若是听了,以后的面子还往哪搁? “辽兵分路来袭,幽云百姓不容有失,这样,你带一万精兵继续守在此地,我先去与百姓汇合。”王胜攥着缰绳,气势霸道地对潘逊道。潘逊两边都不想得罪,点头应了,王胜朝他拱拱手,分了一万精兵带走了。 潘逊目送大军背影,回首眺望陈家谷另一侧,只希望真如王胜所说,李继宗迟迟不归,是去追击败退的辽兵了。 红日当中,随即渐渐偏西,前方依然没有动静,李木兰不知第几次站到山顶,忧心忡忡地眺望远方。 “祖父征战数十年,从未败过,你别担心。”恭王从下面走上来,低声安抚道。 这话无法给李木兰任何安慰,就在她想强颜欢笑敷衍一下时,远处的山谷谷口,终于传来了马蹄声。李木兰心跳加快,压抑着紧张与恭王躲到山石后,然而等了一会儿,视野里依然只有那一匹快马,后面再无人影。 距离近了,认出来人是大周将士,李木兰忍不住站出来,扬声问下面的人:“大军何在?” 山谷之下,男人一身是血,看到王妃,他猛地一勒马,仰头急喊道:“王妃!耶律雄率铁骑五万,我们寡不敌众几乎全军覆没!老将军被辽军围困,末将拼死逃了出来,王妃快出兵吧,再不救援就来不及了!” 第194章 194 李继宗不愧是百姓心目中的不败将军, 这次虽然以少敌众,虽然是以士气受损的退军迎战士气高涨的辽兵, 血战一日, 虽然大周三万精兵几乎全军覆没, 辽兵五万同样死伤两万有余。若李继宗能突破重围退到陈家谷, 诱军深入,届时三千弓弩手箭攻在前,王胜、潘逊两万骑兵围攻在后, 此战定能转败为胜。 祖父有难, 无法突破辽军包围,必须派兵前去救援。三千弓弩手不能动, 恭王、李木兰立即催马赶到陈家谷外,欲从骑兵这边领三千精锐前去救援祖父,无需恋战,只需将辽军引到陈家谷便可,如此依然有八分胜算。然而夫妻俩心急如焚赶到谷外,却发现王胜竟然带走了一万骑兵。 “王爷, 辽兵仍剩将近三万,纵使王将军在,我们也未必有胜算,现在……”站在恭王马前, 潘逊眉头紧锁,声音沉重。 “你的意思是,咱们撤兵, 不管李将军了?”恭王劈头盖脸地骂道,“先前祖父有退兵良策,你们不听,非要祖父出兵,现在祖父兵败你们不去救,是不是存心要害死祖父?” 骂完不等潘逊反驳,恭王猛地甩了下鞭子,指着大军喝道:“立即拨出三千人马,我与王妃去救老将军,你速速派人召回王胜,合兵在此等候,按原计划伏击辽兵。再有违背,本王回京必会如实禀报,看你们如何向皇上交代!” “臣遵命!” 皇子自然不同常人,潘逊当即拨了三千人马给恭王,再派人去知会出发已久的王胜大军。将令传下去了,瞥见恭王夫妻已经准备出发,潘逊连忙追上去,正气凛然地苦劝道:“王爷王妃乃千金之体,不容有任何闪失,还请王爷王爷在此等候,臣身为主帅,理当率兵去救老将军!” “不必。”李木兰看他一眼,沉着脸擦肩而过,此人畏惧辽兵,真交给他,李木兰担心潘逊被辽军一吓便退回来,敷衍了事。关系祖父性命,她必须亲自去。纵马跑出一段,李木兰忽然想到什么,扭头看向一侧。 与她并驾齐驱的,正是恭王。大军由南向北,风从山谷中灌进来,吹得众人衣袍猎猎作响,恭王上半身前倾,双眼紧盯前方,如急行的狼,唇角紧抿,全身散发出李木兰陌生的武将威严。这一瞬,李木兰神思恍惚了下,过去的三年历历在目。 她嫁进恭王府时,王爷年方十八,说话行事像个毛头小子,李木兰生在将军府,耳濡目染的全是战场男人的雷厉风行,那时的恭王,在她眼中只是个长在皇家金银窝的会些拳脚功夫的王爷。 李木兰向往金戈铁马,恭王与小妾厮混,恭王心里有没有她,李木兰都不在意,就算后来恭王打发了后院的妾室,一心一意对她,母亲高兴地不得了,李木兰却没有什么触动,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晚上过得有趣了些。 可是现在,那个被她当成皇家娇贵王爷的小男人,身穿战甲,正与她走在同去救祖父的路上。辽军三万,他们只有三千,此行凶险无比,极有可能有去无回。潘逊劝过他,但他依然选择与她同行。 李木兰突然有些不忍,被困的是她的祖父,她义不容辞,可他是王爷,他这一生还有数十年的富贵荣华,不该为她冒险。不值得,她从未给过他什么好脸,没有像真正的妻子那样对他俯首帖耳温柔体贴,甚至迟迟拖延为他生儿育女,既然她王妃当得不够好,就不该接受他这份情。 “王爷,我担心潘、王二人临阵脱逃,恳请王爷回去,为我与祖父坐镇。”靠近他一点,李木兰正色道。 恭王哼道:“他们不敢。” “万一呢?”李木兰不放心地问。 恭王皱眉,攥紧缰绳沉思片刻,突地反过来劝她:“你担心的也有道理,这样,你回去坐镇,我去救祖父。”恭王当然知道此行凶险,先前没想太多,现在终于顾及到了,便希望他的王妃与大军待在一块儿,更安全。 李木兰一下子就听出了恭王话里的深意,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李木兰竟不敢与他对视,默默移开了视线,心中越发惭愧。早知他将她看得比他自己还重,早知他愿意为了她与祖父冒险,还在京城时,她该对他好点的。 “我的话没有王爷管用。”李木兰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恭王大笑:“夫妻一体,我是王爷,你是王妃,谁敢轻视你?” 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简直就是傻愣子,李木兰抿唇看向另一侧,眼底却有水光浮动。多奇怪,洞房当晚,他险些将她劈成两半,她都忍住了,今日竟因他没心没肺的傻笑酸了眼睛。 恭王奇怪地盯着她,她沉默太久,恭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于是傻愣愣的恭王爷,非但没有领情王妃对他的体贴,反而愤怒地瞪圆了眼睛,策马逼近,狠狠地攥住她胳膊,咬牙切齿道:“李木兰你听好了,今日咱们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再敢瞧不起我,我……” 他抓得太紧,李木兰侧首,凤眼望进他眼,仿佛在问,他又能如何。 恰好快马冲出山谷,阳光倏地从一侧照过来,照亮了李木兰的整张脸庞,照得女人清冷的眼中水光浮动。恭王震惊地张开嘴,刚要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李木兰猛地挣脱他手,反手一甩马鞭,骏马吃痛奔驰更快,瞬间冲出了一段距离,一身铁甲,勇往直前,从背影看,根本分不出是男是女。 而就是这样的背影,看得恭王突然想仰天长啸,女将军又如何,女将军也被他磨成了绕指柔,肯为他掉眼泪了! 一路狂奔,前面终于出现了围攻周将的辽军,恭王率先抽出长刀,高声喝道:“诸将听令,凡是随本王救出老将军的,本王私赏每人二十两!” 声音未落,夫妻俩已经带头冲进了辽军! 辽军中央,大将耶律雄正与李继宗缠斗,英雄惜英雄,李继宗手下的三万小兵几乎死绝后,李继宗便不许其他辽兵攻击李继宗,他要亲自与李继宗斗输赢。酣战之中,听到恭王那声“本王”,耶律雄眼中精光一闪,突然放弃李继宗,掉头朝恭王的方向而去。若生擒了大周皇子,大辽便可好好羞辱宣德老贼了。 李继宗哪能看不出耶律雄的心思?当即紧追而上,要拦住耶律雄,奈何辽兵蜂拥而来,李继宗杀得再快,都比不上耶律雄的速度。 “木兰,护送王爷离开,不必管我!”情急之下,李继宗大声吼道。 恭王、李木兰都听到了,李木兰一枪刺破辽兵喉咙,扭头看向恭王,恭王四周都是辽兵,无暇与她对视,只坚定地道:“要走一起走!” 夫妻同心,便无需犹豫,大周三千精兵虽然杀不退辽军,但凭借着一腔热血,终于还是杀出了一条血路,只是李继宗与恭王夫妻汇合后,耶律雄也追了上来,一刀一刀直奔恭王,都被李继宗挡下,如此一纠缠,三人跑出一段距离,马上又被辽军包围。 “你们先走!”李继宗再次命令道。 恭王、李木兰最开始还会明志,现在已经不想再说了,分别护在祖父两侧,三人成掎角之势。 耶律雄盯准了恭王,李继宗要护着恭王,难免分心,他用枪,耶律雄使刀,又一次交错后,耶律雄趁机朝恭王奔去,李继宗登时回拦,就在此时,耶律雄突地一拐方向,挥刀就朝因为躲避辽将而退到他这边的李木兰! “木兰!”李继宗大骇,撕心裂肺地吼道,声音未落,一道人影突地疾风般冲到了李木兰身后,李木兰骇然回头,伴随着一声熟悉惨嚎,一道血柱迎面喷到了她脸上,温热的,击中她脸,再缓缓下流,那么清晰,犹如一条条蛇在她脸上爬。 脑海里有短暂的空白,但喊杀声瞬间拉回了她的神智,李木兰低头,就见她的男人狼狈地倒在地上,左手捂着断臂,疼得紧闭双眼,牙关咬唇。身旁一杆辽枪刺了过来,李木兰手中的枪先于大脑行动,一枪挑飞了对方的武器,随即纵身下马,在大周士兵与李继宗的庇佑下为恭王包扎。 恭王咬牙忍着,疼得额头汗珠滚落,却始终盯着她。 李木兰面容惨白却平静,只有两行清泪,泄露了她的心疼。 “若我回不去,来世,咱们再做夫妻。”被她扶起来那一刻,恭王单手抱她腰,贴着她耳朵道。 “闭嘴。”李木兰冷着脸扶他上马。恭王断了右臂,人在马下必死无疑,若骑马,左手握着缰绳,则无法反攻杀敌,因此李木兰翻身跨坐到恭王身后,命恭王御马,她双手使枪。 “走!” 李继宗一边抵挡耶律雄,一边红着眼睛吼孙女:“你们先走,我断后!否则谁也走不了!” 恭王坚持同退,李木兰看眼他伤口被鲜血染红的白布,目光一定,终于朝前冲去。 耶律雄要追,李继宗迎面拦住,而就在李继宗挡开耶律雄手中的大刀时,老将身后,数杆长枪同时扎向了他后心口! …… 翌日早上,西路军战报传到京城,陈家谷一役,恭王断臂,老将李继宗亡,耶律雄中伏后,率领辽军撤退百里。此战两军各自损耗三万余,算是打了个平手。 “平他王家祖宗!”看完战报,宣德帝当朝扔了奏疏,捶胸痛哭:“朕损继宗,犹如雄鹰失翼!还有朕的元峻,他才二十一啊!” 宣德帝一共活下来四子,老大疯了,虽然好了也与他离了心。老三结巴,才干过人却终究有遗憾,老二、老四是他唯二健全的儿子,老四最小,宣德帝本就偏爱,堂堂武将竟然丢了一臂,宣德帝能不痛惜? 皇上嚎哭泪流,群臣无不默然。 大殿之下,睿王低头拭泪,袖口遮掩下,眼底却有一丝喜意。大哥被废王位,他成了朝中最长的皇子,但老四向来得父皇宠爱,储君之位一日不定,老四就是个不容忽视的威胁。现在好了,老四基本是废了,储君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睿王身后,赵恒亦没心疼同父异母的弟弟,只担心两件事,一是战局,一是,家中待产的王妃。 她素来与恭王妃亲近,恭王断臂……暂且瞒下来罢。 第195章 195 陈家谷一役, 大周、辽国都受了重挫,战事稍歇, 辽国萧太后要巩固内政, 暂且腾不出手马上报复大周,大周这边,宣德帝一连撤了曹瑜、潘逊、王胜等大将,贬官发配, 然后启用一批老将, 带兵守在边疆,以防辽国南下。 没了战事, 京城形势却更紧张了, 北伐惨败, 大将李继宗惨死,朝堂上有官员耿直上书直言宣德帝的过失, 百姓们一边缅怀李将军, 一边也纷纷觉得当朝皇帝是个窝囊废, 登基后总打败仗。宣德帝的威望, 一落千丈。 宣德帝人在宫中, 可他有无数的眼线暗探,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本来就牙疼,这回火上浇油,半边脸都快疼肿了,请了几个颇负盛名的江湖道士进宫, 为他治病。 四月底,恭王夫妻回京,恭王谁都不想见,连皇上都没去拜见,车驾直接回了恭王府,自此闭门不出。宣德帝思念儿子,带着睿王、赵恒兄弟俩一起去探望。走到门口,里面传来一阵霹雳咣当砸东西的响动,紧跟着是恭王的破口大骂:“滚,都给我滚!” 武将失臂,便如女子毁容,岂是一时半刻能平静下来的? 宣德帝心疼不已,让睿王、赵恒在院子里等着,他单独进去了。 李木兰人在将军府,为祖父守灵去了,恭王孤零零背对床外躺着。看到儿子空荡荡的右臂,宣德帝老泪夺眶而出,快步走到床前,抱住儿子涕泪横流。恭王敢跟下人发脾气,唯独不敢推开父皇,他也不想推,闭着眼睛哽咽出声:“父皇,儿子没用……” 他没用,救不回祖父,害她哭断了心肠。 他没用,断了一条手臂,残疾之身,更配不上她。 他没用,堂堂皇子亲征,却败给辽国,丢了大周的威风。 人在沙场,生死存亡,恭王无暇自卑自责,但回京路上,恭王只觉得心灰意懒,宁可死了,也不想这样残废地活。 父子俩都哭,声音传到院中,睿王低头叹息,赵恒同样不忍。他与恭王,虽无多少手足情,但恭王亲赴战场保家卫国,赵恒由衷钦佩。 因为恭王情绪激动失常,赵恒与睿王并没有被允许进屋探望,隔着门窗安抚几句,兄弟二人分别回府了。宋嘉宁还不知道李将军战死、恭王断臂,赵恒不说,身边没有人敢告诉她,大着肚子在王府养胎,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 偏偏有人想让她知道。 赵恒刚刚回府,正在前院换衣裳,管事突然过来回禀,称睿王妃登门拜访,要探望王妃。 赵恒冷笑,对福公公道:“王妃养胎,不宜见客。” 福公公低头退出内室,看眼门口的方向,小声吩咐管事:“你去告诉睿王妃,就说王妃生产之前,概不见客。”睿王妃也真是蠢,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来,当寿王府的人都是傻子吗? “知道了。”管事心领神会,快步走到王府门外,毫不客气地,将福公公的话转述给了马车中的睿王妃。 睿王妃气得咬牙,昨日她刚得知陈绣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一直藏着掖着,故意瞒着她,睿王妃难受了一晚上,就想来看看宋嘉宁。宋嘉宁这胎正赶上朝廷北伐惨败,肯定怀得郁闷,她再添油加醋讲讲恭王断臂、李木兰痛丧祖父的事,说不定…… 谁曾想,宋嘉宁居然如此小心,连面都不让她见? 挑开窗帘,睿王妃阴狠地瞪了一眼寿王内院,暗暗诅咒宋嘉宁这胎继续生女儿。 这边宋嘉宁刚刚吃了一颗杏,未到端午,杏儿还没熟透,酸酸的,昭昭舔一下就嫌弃地扔了,宋嘉宁却爱吃地不得了,一连吃了两颗,看得昭昭瞪大了眼睛。乳母笑眯眯地哄道:“酸儿辣女,王妃这胎肯定是个小世子。” 刚说完,赵恒进来了。 “王爷。”宋嘉宁急忙放下杏核,有点不好意思地朝他笑,贪吃又被王爷抓到了。 “父王,酸!”昭昭扑到父王怀里,指着矮桌上的碟子告状道,她想吃甜的。 赵恒抱起女儿,亲了一口,缓缓道:“妹妹出来了,杏儿就熟了。” 昭昭听了,更想快点见到妹妹了,然后与妹妹一块儿吃甜甜的杏。 老二是男是女,赵恒不甚在意,他想要的,只是她平平安安。亲完女儿,赵恒抬头,朝里面的王妃笑了笑:“想吃就吃,不必顾虑。” 男人神色温柔,宋嘉宁看看碟子里的杏儿,再摸摸自己的大肚子,突然无比地期待起来。 第196章 196 睿王妃在寿王府吃闭门羹时, 睿王回了自己的王府,想嘱咐王妃多给恭王送些名贵药材补品, 却得知睿王妃出门了, 还是去了老三家。 睿王纳闷,想不通王妃去那边做什么,陪两个女儿玩了会儿,睿王妃回来了。 乳母将两个小郡主带了下去, 睿王盯着睿王妃, 奇怪地问了出来。 睿王妃抿抿唇,坐在他一旁道:“四弟胳膊受伤, 我想跟三弟妹商量商量怎么宽慰木兰。” 睿王皱眉, 今日去老四家的路上, 父皇还向老三打听了宋嘉宁这胎,老三道一切安好, 然后解释他暂且对宋嘉宁隐瞒了此事, 父皇点头首肯, 一心盼着再得个胖孙子。 “她临产在即, 这事先瞒着吧, 你别去多嘴, 真出了事,老三肯定怪咱们。”睿王嘱咐道。 睿王妃不敢直接暴露自己的小心思,扯扯帕子,故意叹气试探道:“只希望三弟妹顺顺利利生个儿子吧,叫父皇高兴高兴。” 睿王心中微动。他们兄弟四个, 只有大哥生了两个儿子,都被幽禁南宫。父皇年纪越来越大,心心念念盼着孙子盼着赵家子孙兴盛,老三虽然结巴,但现在能说五个字了,在朝中行事越来越稳重,父皇也屡次赞誉,万一老三真生了儿子,抵消了口疾…… 他没口疾又如何,一直生不出嫡子,便是没有后人! 睿王突然不安,也是第一次,将老三看成了威胁。 他管不了老三媳妇的肚子,但…… 看着对面的王妃,想到陈绣已经怀了身孕,张氏受宠这么多年都没能有孕,睿王目光微冷,大白日的,就抱起睿王妃去内室生儿子去了。而且睿王觉得,自己的王妃还是很能生的,只是他以前给的宠爱太少,耽误了事,如今只剩老三一个威胁,他可不能输在儿子这种事上。 整整一天,睿王都陪在了睿王妃身边。 连续几日,睿王妃都是独宠,过得滋润极了,平时被陈绣与张氏压着,现在风光了,睿王妃免不得将陈绣、张氏叫到正院,然后戴上睿王赏的玉簪与两个妾室说话。张氏的宠爱早给陈绣分走了大半,她渐渐习惯了这种酸楚,默默地忍了下去,陈绣进府时间短,如今又有了身孕,当然不肯被睿王妃压。 端午前一日,陈绣借故肚子不适,将睿王引到了她的院子。 晚上睿王顺理成章地歇在了这边。 夫妻同床,陈绣歪靠在睿王胸膛,小手一点一点往下移,睿王最近心事重,陈绣又大着肚子,他没心情,按住陈绣手,拍了拍道:“睡吧,别累着。” 陈绣不由失望,不能伺候男人,宠爱就会淡一分。她撑起下巴,青丝披散,美眸静静地观察睿王,见睿王眉头蹙着,陈绣疑道:“王爷在烦恼什么?” 睿王在烦恼储君之位。他这位父皇,不知是怎么想的,属意大哥时,那么偏心大哥,也没有下旨册封太子,轮到他,一来还没有得到大哥那般的倚重,二来,就是得到了,可能父皇也会像对待大哥那样,不立储君。 一日不当太子,睿王就一日无法安心。 陈绣想不到那么远,但她知道大周这次讨伐辽国又败了,死了能战善战的老将军,还丢了几座城池。回想战报传到京城,自家王爷念叨最多的是怕皇上承受不住,怕百姓都数落皇上,陈绣想了想,轻声问道:“王爷,是在为京城的闲言碎语劳神?” 睿王目光偏转,见陈绣眼中浮动一丝狡黠的光,便道:“是又如何?” 陈绣笑,枕着他肩膀柔声道:“我是内宅妇人,不懂朝廷大事,但我记得,上次北伐失利,百姓纷纷指责皇上,是我外祖父替皇上出谋划策……王爷,满朝文武,外祖父最了解皇上,知道皇上愁什么,也知道如何为皇上消愁,不如,我修书一封,向外祖父问计?” 睿王眼睛一亮,对啊,他怎么把赵溥那老狐狸忘了?赵溥离京,是因为当时父皇诸事顺心,赵溥留在京城只会削弱父皇的威望,现在父皇又有所求了,赵溥这个两朝元老自然又有了立功的机会。只要他在父皇面前为赵溥美言几句,赵溥重回朝野,会不还他的人情?再怎么说,他都是赵溥的外孙女婿。 “你啊你,简直是我的福星。”抬起陈绣下巴,睿王高兴地亲了一口。不过,老四初受打击萎靡不振,父皇内忧外患,怕是听不进他举荐能臣,一个不慎还会怀疑他有奚落之意……捏着陈绣柔若无骨的小手,睿王慢慢有了主意,等吧,等老四恢复点精神,或是老三生了儿子,他再去提。 当然,最好是老四振作起来,老三继续生女儿。 这一瞬间,睿王终于与他的王妃心有灵犀了一回。 而被睿王惦记的恭王,并没有振作,仍然整日将自己关在内室。 李木兰什么都知道,但她满心悲苦,脑海里全是惨烈而死的祖父,真的没有精力再安慰鼓励家中自暴自弃的丈夫。不过再深的悲恸都会慢慢沉淀,祖父下葬前夕,李木兰准备好好与丈夫谈谈。 夜幕降临,李木兰回到王府,却见上房一片漆黑,没有掌灯。 “王爷何时睡的?”李木兰低声问管事。 管事看眼上房,摇头感慨道:“回王妃,王爷根本不许我们进去点灯,屋里一直黑着,我们也不知王爷到底睡没睡。”李家男人先后死于战场,偌大的将军府竟没有一个儿孙守灵,王妃与老将军祖孙情深,因为守灵迟迟不归王府,他能理解,只是,王爷实在是可怜啊。 “王爷可用饭了?”沉默片刻,李木兰又问。 “一口没动。”管事如实道。 “备膳。”这次李木兰直接吩咐道,语气坚定,仿佛笃定恭王会吃饭一样。 语毕,李木兰大步跨进了堂屋,直奔内室。 屋里黑漆漆的,李木兰亲手掌灯,一盏一盏,很快房间就亮了起来。放下火折子,李木兰抬头,就见床上只有一个鼓鼓的被团,不见恭王。李木兰盯着那被团,发现被团规律地一起一伏,痛心如她,却突然想笑。 恭王,果然还是那个恭王。 人死不能复生,祖父死的壮烈,她该为祖父骄傲,继续沉湎哀痛,祖父在天有灵,不会感念她的孝顺,只会骂她迂腐。祖父走了,她无法挽留,但恭王还活着,这个替她挡了一刀替她丢了一臂的男人,是祖父之后,她命里新的英雄。 “赵元峻。”走到床前,李木兰平静地道。 被子底下,恭王呆住了。他成了残废,他以为李木兰出于内疚同情,会比以前敬重他,或是出于感动,故意学其他女子那套对他温柔服侍,即便心里会嫌弃他废物没用,但恭王怎么都没想到,李木兰居然大刺刺地直呼他名姓。 恭王都记不起上次别人喊他名字,是什么时候了。 正出神,身上的被子突然被人掀开,骤然暴露在灯光中,恭王下意识想挡住眼睛,可,他只是晃动了下残余的一截右臂,他的胳膊他的手,没了。全身僵硬,恭王忽的笑了,笑着转向内侧,笑着笑着,戛然而止,闭上眼睛道:“你走吧,我困了。” 李木兰没走,坐到他身旁,看着男人装出来的冷漠侧脸问:“赵元峻,为我挡刀,你可后悔?” 不温柔也就罢了,居然还怀疑他的心?他胳膊都没了,她还怀疑他的心? “滚!老子要是会后悔,你早死……” 恭王猛地坐了起来,红着眼睛朝李木兰吼道,然而再怒,终究都没能狠心咒她死,只重重地喘着气,胸口高高起伏。 男人丢了一条胳膊,不吃不喝,曾经意气风发的俊美脸庞几乎瘦成了皮包骨。李木兰险些落泪,但她控制住了,直视恭王布满血丝的眼睛问:“既然不后悔,那你不想见我,是怕我嫌弃你?所以在我嫌弃你之前,你先疏远我?” 恭王沉默,随即转身,背对她坐着。 强忍的眼泪终于落下,李木兰飞快抹掉,深深吸口气,若无其事地道:“我是嫌弃过你。那时你四肢健全,堂堂七尺男儿,武艺不如我,马术不如我,除了王爷的身份,你在我眼里连一个普通边关小兵都不如。” 恭王攥紧了拳头,呼吸之重,李木兰听得清清楚楚。 “但从你放弃京城的安逸荣华,与我并肩出征的那天起,我便决定,要给你一个热血男儿应有的敬重。从你不顾安危随我去救祖父的那刻起,我便决定,要与你做真真正正的夫妻,同心同德,生死不弃。” 恭王仰头,无声落泪。 不用她说,他也感受到了她的变化,可,没等他好好体会夫妻同心的滋味儿,他…… 腰间突然多了一双手臂,恭王怔住。 李木兰抱紧他腰,额头抵着他肩膀道:“在战场受伤的男人,是铁骨铮铮的英雄,受了伤还能意气风发的英雄,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赵元峻,若你想躲一辈子,我会陪你躲,可我喜欢看你意气风发,我想我将来的孩子,能大声告诉所有人,他的爹爹,是男子汉大丈夫。” 恭王死死地咬着唇,肩膀却控制不住地抖。 李木兰将他抱得更紧。 恭王一口咬住左臂,不想哭出声,可他真的忍不住了,不甘心丢人,哽咽着骂她:“说,说这么多有屁用,成亲三年,养头猪都能下三窝了,你连个蛋都没有……”就会气他,就会说好听的哄他。 李木兰默默地松开手,看眼恭王侧脸,她扭头,对着前面的屏风道:“你有就行,别丢了种。” 啥? 恭王难以置信地转了过去。她,她刚刚说啥? “我饿了,用饭吧。”李木兰起身要走。 “等等!”恭王情急之下要抓她,“有种你再说一遍?” 他听见了,她说他有蛋,一个女人,竟说出那等粗话! 李木兰已经走到屏风旁了,闻言回头,面无表情道:“王爷先用饭,饭后我自会与你说。” 恭王咬牙。 当天晚上,闭门不出多日的恭王爷,终于出了屋,也大口大口地吃了饭。 次日,恭王夫妻同去为李老将军扶棺,百姓们挤满街道,恭王昂首挺胸,远望青天。 李家没有孬种,也绝不会有孬种的女婿。 第197章 197 郎中预测宋嘉宁会在五月二十前后生, 然而到了二十五这日,宋嘉宁肚子依然没有动静。 宋嘉宁觉得自己哪都好好的, 不痛不痒, 所以她照旧吃喝睡觉,可谓是没心没肺。赵恒面上平静,心里却担忧不已,就算几位太医都说王妃脉象稳妥, 赵恒也不放心, 夜里睡下,宋嘉宁有点动静, 哪怕只是抬手挠挠后背的小痒, 赵恒都会惊醒。 晚上睡不好, 白日照旧早起上朝。 盛夏时节,京城的天说变就变, 只是晌午一顿饭的功夫, 天就阴沉下来了, 没过多久下起了瓢泼大雨, 伴随着轰隆隆的雷鸣。昭昭太小了, 怕打雷, 一打雷连乳母都不要,只要娘亲哄,待在娘亲身边才安心。 宋嘉宁就与女儿一块儿躺在床上歇晌,雷雨不止,娘俩整个后半晌都在床上过的。傍晚赵恒回来, 宋嘉宁牵着女儿在屋里绕圈呢,毕竟大着肚子,一直坐着也不行。 “父王!”窗外传来一声隆隆的雷声,昭昭一头扑到父王腿上,小可怜似的。 赵恒知道女儿怕打雷,连忙抱起女儿,大手帮女儿捂住耳朵。 “王爷坐吧,我再站会儿。”宋嘉宁笑着叫他去椅子上坐。 赵恒瞄眼她鼓鼓的肚子,忍住没打听王妃今日的情况,不过看她气色红润,想来没有大碍。 “昭昭给父王讲故事。”宋嘉宁一手交给双儿牵着,一手扶着肚子,柔声道:“讲雷公电母那个。” 昭昭正是学话的时候,学会新词就急着向父王炫耀,娘亲一提醒,小丫头便坐在父王腿上,语无伦次地讲了起来。赵恒习惯三个字、四个字、五个字的说,昭昭现在挺像他的,也是几个字几个字的蹦,边说边比划,杏眼认真地望着父王。 赵恒认真地听,最后真听懂了女儿的故事,说是雷公喜欢睡觉,电母怎么叫他起床雷公都不动,于是电母就往雷公身上泼了一桶水。水落到地上成了雨,雷公醒了,追着电母要与电母算账,天空的闪电是电母在跑,雷是雷公的怒吼。 不用说,赵恒也知道这是他的王妃瞎编的。 “可以著书了。”饭后歇下,赵恒侧躺在她身边,摸着她的大肚子道。 宋嘉宁满头雾水:“什么著书?” 赵恒笑着亲她鼻尖儿:“你编的故事,就叫……《寿王妃趣谈》。” 宋嘉宁脸上一红,嗔怪他道:“王爷就会笑话我。” 怀着孩子,她脸蛋更嫩了,杏眼水亮,娇娇的像个大宝贝,赵恒情不自禁含住她红红的唇,香了会儿,才抚着她脸缓缓道:“没笑你,明日起,每晚一篇,你讲,我写。昭昭大了,念给老二听,老二大了,还有老三……” 窗外雨声哗哗,赵恒拥着自己的王妃,低低地幻想夫妻俩的将来。 宋嘉宁一开始真以为王爷是在调侃她,可听着他清越的低语,看着他神仙般的如玉脸庞,宋嘉宁不知不觉被他的描绘吸引,然后就觉得,如果能有这样一本书,她念他写,真的挺好的。孩子们都大了,还可以念给孙子孙女们听,手里捧着他亲笔编的书。 “好啊,明天开始,王爷有空咱们就写。”她的故事都很短,晚饭前后写一点,不会耽误正事。 夫妻俩商量好了,翌日赵恒人在宫里,除了惦记宋嘉宁有没有生,终于又多了一样牵挂,提前列了一张单子,上面是迄今为止,她讲给女儿听的十来个故事名,诸如兔子、狐狸、葡萄、桃仙等等。 大雨还在下,天色阴沉,显得黄昏来的都比晴天早,赵恒便提前回府了。 前往后院的路上,赵恒还在想一会儿挑哪个故事放在开篇,结果刚到后院,就见双儿急匆匆跑了出来,兴奋地吩咐丫鬟们准备。一回头瞧见他,双儿激动地忘了行礼,只高声道:“王爷,王妃要生了!” 赵恒的心,瞬间吊到了半空。 产房早就预备了,产婆、郎中都迅速赶至,宋嘉宁生过一回了,没第一次那么紧张,既然产婆说不急着去产房,宋嘉宁就撺掇赵恒先写个故事打发时间。她有兴致,赵恒却无法从容,拿起笔时,手竟然控制不住地轻抖,视线时不时瞥向她鼓鼓的肚子。 “先写葫芦那个?”宋嘉宁摸着肚子,福至心灵。 赵恒能背出她所有的故事,闻言便记了起来,暗暗品味一番,赵恒笑道:“好。” 宋嘉宁便一边绕着书桌慢走,一边轻轻地讲故事:“从前,山里住着一个特别俊的神仙……” 赵恒持笔,认真写下她念的每个字,写到“神仙发现他的葫芦不见了,葫芦藤下多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娃娃”,刚写完最后一笔,宋嘉宁突然吸了口气。赵恒手一抖,笔尖儿在宣纸空白处留下一道痕迹。 “疼了?”无暇顾及宣纸,赵恒迅速绕到王妃身边,扶住她肩膀。 宋嘉宁张着嘴,当腹部再次传来熟悉的疼痛,宋嘉宁无奈地点点头。 “我扶你过去。”赵恒冷静道,关键时刻,他倒不慌了。 宋嘉宁看向宣纸,有点犹豫,想念完第一个故事再走,赵恒失笑,不顾闻讯赶进来的产婆与丫鬟,他抱着她哄道:“等你生完,再继续念。” 说话时,赵恒定定地看着她眼睛。 宋嘉宁懂了,王爷是用另一种方式安抚她,他们还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做想做的事。 “嗯。”宋嘉宁笑了,在自己男人的陪伴下,去了产房。 这一胎,宋嘉宁怀的顺利,生地也顺利,窗外雨势减弱,黎明时分淅淅沥沥地停下来时,仿佛呼应般,产房突然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那哭声清脆洪亮,如空山新雨后,有幼龙横空出世,盘旋半空彰显龙威。 “恭喜王妃,是个小公子!”产婆抱着刚收拾干净的男娃,笑盈盈地贺喜道。 宋嘉宁的注意力都在儿子身上,一看个头,就知道比女儿出生时胖,模样暂且看不出更像谁。 王妃看完孩子,产婆马上又抱出去给王爷看。 小家伙闭着眼睛,不谙世事,赵恒接过儿子,短短的一瞬,却想了很多很多。 “派人报喜。” “是。” 于是寿王妃清晨诞下一位小皇孙的消息,立即被送进了宫。 第198章 198 终于又多了个孙子, 宣德帝阴沉多日的脸总算见了点晴,当日便亲自为小皇孙赐了名:祐。 祐,寓意天、神佑助。 “赵祐……”宋嘉宁抱着小小的儿子,轻念出声,然后笑着对赵恒道:“挺好听的, 那再从王爷挑的几个字中,选个作乳名?”怀胎十月,期间王爷断断续续给自家老二择了好几个字呢, 有男有女, 不能白费了苦心。 “不必,就叫祐哥儿。”赵恒倒很满意父皇赐的字。 宋嘉宁眨眨眼睛,忽的笑了,一孕傻三年,她光顾着哄王爷,忘了皇上赐名是荣耀, 若是不用,岂不是显得他们夫妻心有不满? “笑什么?”赵恒点了点她脸。 宋嘉宁摇头,但笑不语,双颊白里透红, 眼眸如水。 赵恒便趁女儿不在, 俯身过去,轻轻地亲了她一口。边疆战事未平,朝野上下紧张,唯有在她这里, 他才能得到几许心神安宁。 睿王府,睿王心里可一点都静不下来,从未料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会因为迟迟没有儿子而输给老三一筹。祐哥儿祐哥儿,父皇居然给老三家的小子取名“祐”,难道是寄希望于老三父子保佑大周? 君心难测,单单一个名字,就让人挠心挠肺。 “王爷,王妃来了。”管事在门外回禀道。 睿王正烦着,闻言冷声道:“我有要事,叫王妃先回罢。” 管事只好去传话,说话时低着脑袋,怕王妃瞪他。 睿王妃却不甚在意地道:“既如此,等王爷忙完了,你记得提醒王爷去找我。” 居然没生气?管事纳罕地抬头,然而睿王妃已经转身,只留给他一道窈窕婀娜的背影,步伐似乎比平时慢了些。管事琢磨不出其中缘故,摇摇头,继续在院子里守着,黄昏时分,睿王出来,他赶紧传达睿王妃的话。 睿王本想去侧妃陈绣那边,陈绣肚子渐鼓,睿王眼下只能期待这胎了,不过睿王还没糊涂到无视王妃的地步,绷着脸先去了王妃的院子。 睿王妃笑盈盈地出来迎接。 “何事可喜?”睿王意外问,人家老三媳妇生了个胖小子,她该反思才是,怎么还有心情笑? 睿王妃当然有理由,故意看了眼肚子,再看向睿王时,笑容里多了一抹羞涩。 睿王心中一动,兴奋道:“又有了?” 睿王妃轻轻点头。 睿王愣了下,随即大喜,快步走到睿王妃身前,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天意,这一定是天意,王妃早不怀孕晚不怀孕,偏偏在他羡慕老三的时候怀,那这胎肯定是个嫡子,是他的嫡长子! “快,快去宫里报喜!”狂喜过后,睿王记起大事,立即吩咐道。 睿王妃看着男人比第一次当父亲时还喜悦的模样,被张氏、陈绣打压多年的怨气终于宣泄了出来。其实她前几天就偷偷请郎中号过脉了,确认了喜脉,但睿王妃一直憋着,专等着宋嘉宁生呢,然后在王爷最着急的时候,给他希望。 “安心养胎,明年若能给我生个儿子,我,我就把你放到心尖儿上疼。”睿王抱住她哄道。 “王爷可要说话算话。”睿王妃靠在他肩头,拈酸地哼道。 睿王笑,摸摸她肚子,搂着王妃进屋去了。 喜讯传到陈绣那边,就成了添堵的,丫鬟们退出去后,陈绣死死地攥住帕子,银牙暗咬。她比王妃年轻貌美,但终究低了一个位分,王爷平时宠她非常,一旦关系到大事,还是会将王妃、嫡子放在她前头。 如果王妃这胎是儿子,那就算她提前几个月生了长子,照样会被王妃比下去。 若是,王妃这胎出事…… 念头冒出脑海,陈绣胡乱扯帕子的手慢慢停了下来,抬眸看向窗外,眼底浮现算计。 有人惦记她腹中的孩子,睿王妃自己也猜得到陈绣、张氏可能会心存不轨,因此睿王妃行事十分谨慎,谨慎到连寿王府送来给祐哥儿庆满月的帖子,睿王妃都叫人婉言回绝了,说是夏日酷暑,她身子不适。 少个宾客,宋嘉宁没放在心上,自与王爷开开心心地筹备儿子的满月酒。 然而千里之外的蜀地,有人得知寿王妃喜诞麟儿,却用力攥紧了拳头。 “宋璋!” 远处有人喊他,男人从茶田中直起腰杆,高大魁梧,黝黑脸庞看似平常无奇,那双幽深漆黑的眼中,却隐藏着狼光。 第199章 199 茶田中的布衣百姓宋璋, 便是乔装易容的郭骁。 早在北伐之前,根据从寿王那听来的只言片语了解蜀地的水深火热后,郭骁一夜未眠,生出了野心。王侯将相,从来不是天定, 纵览史书,有几个开国之君是天生的帝王?无非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大周的天下也是从前朝抢来的,为何高祖可以举兵造反, 他就不行? 蜀地百姓疾苦, 朝廷北讨辽国无暇分兵,正是天赐的策反良机。 成了,他会是中原新的帝王,父亲不会因为已经死去的赵家皇族与他翻脸,他也可以给她伪造一个身份,再接进宫中光明正大地宠爱。至于表妹, 郭骁自觉有愧,所以他会给表妹两条路,一是继续跟着他,他愿意给表妹皇后的尊荣但没有宠爱, 二是和离, 他会给表妹挑个配得上她的好男人,继续享受公主殊荣。 万一败了……他照样有退路。 “宋璋过来,先吃饭吧,吃完再摘。”茶田前头, 一个脸庞黝黑的高大汉子唤道。 郭骁端着簸箕,大步走了过去。 地头坐着两家人,刚刚喊郭骁的黑脸汉子姓王,名武,是青城县味江镇的一个佃农。味江镇两百来户人家,附近田地却都掌握在一个地主大户手中,剩余的百姓以前家里有地,却因为日子越来越穷,不得不卖地给地主,回头再从地主手中租地为生。众多佃农中,王武因性情爽朗乐于助人,威望最高。 坐在王武身边的绿衣女人是他的妻子李氏,夫妻俩有个十岁的闺女叫柳儿。另一个壮实男人叫李顺,乃李氏弟弟,因为家里人都死了,前来投奔出嫁的姐姐,就一直跟着姐夫王武住一起,今年二十三了,有个未婚妻,家住邻村,两家计划卖完这批夏茶就成亲。 “贤弟好好干,来年让你嫂子给你相个媳妇。”王武吃口窝窝头,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对郭骁道。在王武眼中,郭骁是外地逃荒过来的一个灾民,沉默寡言,瞧着不好相处,其实又勤快又能干,还特别实诚,为了报答他的一饭之恩,竟甘愿做王家的奴仆。王武可受不起,见郭骁无处可去,就收了郭骁为义弟。 郭骁笑笑,低头吃饭,目光落在了身边的茶田上。今年又是旱年,茶叶收成不好,他看中王武在佃农当中的威望,可王武性情憨厚,他暂且没有理由劝王武起义…… “李顺,李顺!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吧,枣儿被他们村长欺负,逼得撞墙自尽了!” 茶田种在山上,山脚之下,突然传来村人的大喊,焦急的声音传过来,继续在空旷的山谷回荡。王武惊得忘了嚼窝窝头,妻子李氏难以置信地望向山下,郭骁同样诧异,只有李顺,噌地丢了手里的窝窝头,风似的往下跑去。 “你看着柳儿,贤弟随我走!”反应过来,王武沉声嘱咐妻子,他叫上郭骁跑了。 三个大男人一路狂奔赶到了三里地外的邻村,却只看到了李顺未婚妻枣儿头破血流的尸体,十七八岁的姑娘,瘦瘦小小的,满脸血污,唯有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看得出惊恐绝望,也看得出几分姿色。 “枣儿!”李顺扑过去,抢过未婚妻残留温度的身子,低头痛哭,肩膀明显颤抖,说不出来的悲凉。 “我要去告官!”枣儿父亲气红了眼睛,一边咳嗽一边瞪着村长家紧闭的大门吼道。 记起仇人,李顺猛地抬头,冲过去要踹开村长家的大门,可村长家里养了几个壮丁,联合起来拦住了。打不成,李顺与枣儿家人一块儿去县城告官,知县升堂,传来村长与村民审问。村长自然不肯承认,暗中塞给知县十两银子,如此虽然佃农们都帮枣儿一家作证,知县却还是判了枣儿爹娘、李顺诬告,一人打了二十大板。 衙役板子打得重,李顺是被王武、郭骁轮流背回家的。 黄昏时分,暑气未散,李顺趴在炕头,脸埋在胳膊里不停地哭,他姐姐李氏摘了草药哭着帮弟弟上药,王武看不过去,走到后院,狠狠捶了墙壁几拳。 “大哥,豪绅欺压百姓,官府助纣为虐,今日死的是二嫂,若咱们继续忍下去,明日冤死的,便可能是柳儿,是嫂子。” 身后传来隐忍怒火的声音,王武心中一凛,慢慢转身,目光复杂地看向他的义弟。他知道义弟说的都是实话,绝非危言耸听,可是,除了忍,他们还能做什么?打不过地主豪绅,更斗不过官府衙役…… “大哥,咱们反吧。”郭骁盯着王武的眼睛道,声音低,却如寒冰直接刺中了王武的心。 王武大骇,下意识看向左右,怕被人听见。确定没人,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出了一身汗,靠近郭骁,担忧道:“贤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郭骁握拳,幽幽的眼底腾起压抑许久的熊熊怒火:“大哥以为我疯了?那大哥可知我为何会流落此地?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大哥,我与二哥一样,都是未婚妻被人欺辱,但我咽不下这口气,趁那畜生落单,我一刀抹了对方脖子,然后逃窜至此,本想隐姓埋名安安稳稳过下去,结果呢?二哥又……” 话未说完,一拳砸在了墙上。 王武这才知道义弟心里的苦,两个弟弟都被人逼死了妻子,再听着屋里自己媳妇、女儿的哭声,想到女儿长大可能也会被恶霸盯上,王武一咬牙,瞬间做了决定,按住郭骁肩膀道:“贤弟莫悲,明日大哥便去联系其他佃户,只是大哥没读过书,什么都不懂,如何行事,还需贤弟为我出谋划策。” “我的命是大哥救的,只要大哥一声令下,宋璋愿做先锋,为大哥攻城掠地!”郭骁斩钉截铁道。 两人一拍即合,再去与李顺商量,李顺死了未婚妻,恨不得扒了地主一家的皮吃了知县衙役的肉,自然不会反对。接下来,郭骁这个读过书的“老三”开始充当军师,先劝李顺安心养病,他与王武静待时机。 过了几日,官服来收茶,价钱竟然比去年又低了一成。蜀地大旱,今年茶叶摘的本来就少,官府一边不让百姓私卖一边又不停地压低收价,茶农种的茶叶四成交给地主,剩下的卖了,连半年的口粮都买不到,简直是没法过了! 就在此时,郭骁示意王武、李顺可以暗中拉拢佃农了,还帮二人想了个游说之词:“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 官商、地主靠搜刮咱们富得流油,咱们却越过越差,今日我要为民起义,他日所得,众人平分! 佃农们都是有了这顿愁下顿的,一听可以分钱,加上人多势众,抢镇上一个地主似乎很容易,纷纷表示愿意加入。只用了两日,味江镇的二百多户佃农便全部投靠了王武,当日晚上,王武高举火把,率众攻入地主家,杀了地主一家,钱财平分。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杀了人,就必须继续杀下去,否则早晚会被官府抓捕,于是歇了一晚,早上吃饱喝足了,王武、李顺又带着百十个壮丁去了隔壁村子。生活艰难,各村佃户早就积攒了一肚子怨气,这会儿一看有人带头打地主,都不用王顺等人劝的,主动抄起镐头就跟着一起打了起来。 短短十日,青城县所辖村镇尽归王武、李顺所有,手下也聚集了两万杀红了眼睛的壮丁。 起义军以王武、李顺为首,却鲜少有人知道,真正出谋划策的,其实是两人的义弟兼军师宋璋,也就是京城卫国公府赫赫有名的世子,郭骁。 青城县衙,郭骁将王武、李顺叫到舆图前,指着青城东边的一处道:“大哥二哥,明日伐邛州,你们意下如何?” “三弟说打哪儿我们就打哪儿!”王武狂笑道。得了甜头,被成千上万的人高呼大帅,王武早养足了胆子,再没有初起义时的犹豫摇摆了,而兄弟俩对郭骁的信任,也越来越坚定。 就在起义军疯狂攻打远近县城时,蜀地官员关于百姓造反的奏折,也迅速被传到了京城。 与此同时,北方辽国的萧太后,稳固内政后,也亲自率军南下,报大周主动挑衅的仇来了。 内忧外患,朝廷告急! 第200章 200 蜀地佃农造反, 宣德帝震怒非常! 辽国来攻, 这是边疆战事,只能说辽敌觊觎中原, 意图南下入侵,但百姓造反, 却是直接对他这个皇帝对大周朝廷表示不满,而史书上记载的百姓造反, 哪次不是百姓被朝廷逼得过不下去时才反的? 现在好了,蜀地这一反,简直是在告知后代子孙, 他宣德帝为政不仁! 早朝之上, 宣德帝直接下旨, 命蜀地将领立即派兵镇压。虽然内忧外患,但宣德帝眼里只有北境辽国的二十万铁骑, 区区两万佃农, 宣德帝只是愤怒, 但并不觉得镇压起来有何难的。帝王这么想, 臣子们也都没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赵恒去年就开始留意蜀地的情况了,今日真的出现百姓造反, 而父皇似乎要轻轻放过,赵恒便走出文臣那列, 沉声开口道:“父皇,儿臣有奏。” 二皇子睿王疑惑地看向他。 宣德帝嗯了声:“说。” 赵恒抬头,从容不迫道:“父皇, 佃农造反,乃因博买务,茶、丝禁贩,断百姓财道,兼之大旱,田产锐减,百姓艰难。儿臣以为,佃农为财反,穷者羡而从,若朝廷解禁,免赋一年,则再无从者,叛军便可破。” 一两万叛军不足为虑,怕就怕其他蜀地百姓为了钱财纷纷加入叛军,叛军越多,朝廷镇压就越吃力,如今辽敌入侵,对蜀地百姓当采取怀柔安抚之策。 他这个建议,臣子当中有人点头,也有人摇头。 宣德帝皱了皱眉。 睿王见风使舵,皱眉反驳赵恒道:“三弟此言差矣,蜀地富庶众人皆知,百姓家有余财,这次造反分明是想逼迫朝廷允许他们贩卖丝茶好牟取更多私利。如此刁民,就该镇压剿灭,否则这次朝廷如他们所愿,下次他们另有所图再次造反,朝廷难道还要一让再让?” 言罢,睿王朝龙椅上的宣德帝道:“父皇,三弟所言,儿臣认为不妥。” “蜀地富庶,二哥怎知?”赵恒冷声问。 睿王便要列举蜀地每年上缴朝廷的田赋、商税,但宣德帝心思都在接下来的北伐大策上,见两个儿子要吵,宣德帝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蜀地事小,就按朕先前所说,你们俩倒是说说,如何应对契丹骑兵?” 睿王愕然,大周接连在辽国手下吃败仗,老将李继宗死后辽国气势更胜之前,这个节骨眼,他可不想冒然搀和战策,胜……他没把握,败了,却要背锅。 “父皇,萧太后亲征,父皇有腿疾,不便御马,儿臣愿出兵,鼓舞士气。”赵恒立即道,声音都比刚刚拔高了几分,仿佛压抑了许久的怒火。赵恒能不怒吗?这次北伐,父皇战策可行,实乃领兵大将争功误事,致使城池失守,是男人骨子里都有血性,更何况坐江山的皇族王爷?辽国要抢的,可是他赵家。 赵恒早就想亲赴战场了! 睿王惊诧地看了他一眼,似要探究老三到底怎么想的,是不是急于表现都失去理智了,一个喜欢舞文弄墨的结巴王爷竟然还想上战场。赵恒一脸肃穆,睿王无法确定,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一次,睿王都保持了沉默,没有争抢,唯恐父皇派他这个四肢康健说话利索的皇子去坐镇边疆。 宣德帝原本有点不满老三对蜀地的建议,但看文弱的儿子居然有代他出征的雄心,宣德帝立即忘了那点不快,只是,想到老三说话结巴,想到已经丢了一臂的老四,宣德帝突然犹豫起来,怕老三再出意外。 “皇上,寿王殿下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但从未带过兵,臣以为不妥。”新任枢密使李隆沉吟道,他是枢密使,也是李皇后的亲哥哥,四旬年纪,生的魁梧结实,乃宣德帝的心腹大将,立过不少战功,只有资历不如前任枢密使曹瑜。 李皇后膝下没有皇子,李隆与诸位皇子都无交情,现在反对赵恒带兵,也是单纯的不信任。 文人之间相轻,论打仗,武官更看不起文人。 “曹瑜、王胜皆大将,又如何?”赵恒平静问,他要上战场,无人能挡。 自从第一次北伐被宣德帝当众训斥过后便越发内敛的寿王爷,突然咄咄逼人起来,如寒剑出鞘,登时震惊了所有人。简简单单一句话,李隆却被噎得哑口无言,谁让曹瑜、王胜确实打了败仗呢? “父皇,四弟受伤,儿臣代他去,将士便知,天家不惧辽,才能振士气。”赵恒单膝跪下,拱手请旨。 “好!吾儿英勇,朕之幸,亦是大周百姓之幸!” 儿子豪情满志,宣德帝骄傲不已,离开龙椅大步走到赵恒面前,亲手将赵恒扶了起来。看着面前早就长得比他高比他壮的老三,扶着那结实有力的手臂,宣德帝用力捏了捏,高声下旨,命寿王赵恒统领东路军,代君亲征,抵御辽国入侵。 既然破例用了文人带兵,接下来商讨战策,宣德帝终于不嫌弃中书省的大臣了,命宰相李鹤、副相陆峋等人一同议事。北伐虽然败了,也死了几员大将,但大周战力尚存,并不逊色辽国,对于收复幽云十四州,宣德帝还是抱了一丝希望的。 连续三日,赵恒都在前院歇的,明日便要出发,这日黄昏,赵恒总算放下大事,去了后院。院子里小丫鬟见到他,要行礼,赵恒看眼上房窗户,制止了,一路安安静静地走到东次间门前,没急着进去,站在门帘后,垂眸静听。 他好奇,他不在的时候,她们娘仨会做什么。 “姐姐呢?这儿呢!” 里面传来女儿稚嫩含笑的声音,赵恒情不自禁笑了,知道女儿在陪弟弟玩捉迷藏的游戏,小手捂住脸蛋,再拿开逗弟弟。女儿笑声不断,快三个月大的儿子也会笑出声了,唯独没有王妃的动静。赵恒意外地看看门帘,进去了。 “父王!”昭昭坐在弟弟旁边,松开捂着脸的一双小胖手,刚要逗弟弟,却见父王走了进来,小丫头高兴坏了,毫不留情地丢下还不会爬的弟弟,兴奋地往门口跑。 赵恒抱住女儿,视线却投向了暖榻一头。她盘腿坐在窗台前,背着夕阳而坐,抬头看他,发梢脸侧仿佛泛着一层浅浅金光。那一瞬,赵恒看不清她的眉眼,只看到她手里拿着针线,一只棉袜已经快要缝完了。 “又操劳。”赵恒不悦道,单手抱着女儿,另一手朝她伸去。 宋嘉宁没像往常那样凑过去,看眼躺在那边仰着脑袋瞅父王的祐哥儿,宋嘉宁柔柔笑道:“王爷先陪他们姐俩玩会儿,我再缝几针就好了。”王爷心怀天下,她无法阻止也不想阻止,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做几双袜子,衣袍等大件的,短短三日,她根本做不出来。 赵恒明白她的心,见她低头认真缝,眉目温柔,便没再强求她休息,他坐到榻上,跟昭昭一块儿逗祐哥儿。相处时间不多,赵恒抱着什么都不懂的儿子,然后教开始懂事的女儿:“娘照顾你们,很累,昭昭要听话,别惹娘生气。” 昭昭歪头往后瞅,宋嘉宁配合王爷看女儿,对上娘亲美丽的脸,昭昭咧嘴儿笑了,乖乖点头。娘亲给父王缝袜子,她帮娘亲照顾弟弟。 女儿乖巧,赵恒轻轻蹭了蹭自家小仙女的脑顶,他这一去,心甘情愿迫不及待,唯独舍不得的,就是他们娘仨。怕女儿哭,赵恒没敢跟女儿说他明天就要走了,晚饭后赵恒让宋嘉宁先休息,他分别送姐弟俩回房睡。 “父王,讲故事。”被父王放进被窝,昭昭还舍不得父王走,眨着眼睛撒娇。 赵恒笑,俯低身体,摸着女儿软软的头发问:“讲月婆婆?” 昭昭点头。 赵恒轻声说给女儿听。月婆婆就是天上的明月,红日落山,月婆婆便爬上来,为大家照亮。 很简单的故事,昭昭没听完就睡着了,赵恒亲亲女儿,又看了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退出房屋,赵恒转身,一抬头,就见他的王妃一袭长裙坐在走廊中的美人靠上,目光相对,她笑了,提着灯笼起身,月色之下,她裙摆随风摇曳,仿佛将要归去的仙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明天就要分开,赵恒突然不安,沙场无情,他也无法保证自己一定会万无一失。 “怎么出来了?”赵恒快步过去,临近中秋,晚上转冷,她出门也不穿斗篷,看着分外单薄,赵恒想也不想,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用身体帮她取暖挡风。 “想你。”宋嘉宁伏到他肩膀,低低道。想到明早他便走了,她忍了许久的泪,慢慢地浮上来。 两个字,已带哭腔,赵恒手臂收紧,加快脚步回房。 都说儿女离开父母是骨肉分离,这一晚,宋嘉宁就变成了赵恒的骨赵恒的肉,紧紧地攀附着他,想要融到他身上跟他一块儿走。 “王爷,早点回来……”筋疲力尽之际,宋嘉宁趴在他耳边,含糊不清地央求道,尚未分别,便已盼他早归,安然无恙。 “好。”赵恒贴着她发烫的侧脸,声音低沉,“安安等我,很快的。” 第201章 201 此次抵御辽兵南侵, 赵恒为东路监军, 枢密使李隆为主帅,郭伯言、赵敬、荆毅等大将随行。大军八月中旬抵达镇州, 李隆、郭伯言等将领议事,赵恒这个监军主要负责旁听, 但若主帅、监军意见相左,当以监军为尊。 辽军未至, 这次主要商议如何布防,李隆命郭伯言带两万人马驻守镇州西侧的关南,东边定州交给定州刺史崔翰, 他自率十万大军固守镇州。北境几处险要失守, 镇州、关南、定州便成了周境屯兵重镇, 不容有失。 “哼,契丹扬言要取我镇州, 却只派十万骑兵来攻, 也太小看咱们大周将士了, 我敢断言, 契丹这次只是想报复咱们先前攻打幽州之仇,发兵镇州碰碰运气, 赢了最好,败了再去打别的地方, 所以这一战,咱们必须打得漂亮,狠狠挫挫辽人锐气!”主帅李隆站在沙盘前, 鹰隼般的眼睛一一扫过身边的大将。 李隆年方四旬,在武将中算是年轻又有威望,其人勇猛果敢,麾下镇戎军威名赫赫,只略逊色常年镇守西路的李家军。先前曹瑜率领的的东路军节节败退,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只有李隆的镇戎军全身而退,深受宣德帝嘉奖,一口气升了枢密使。 郭伯言与李隆是同时起来的,他的妹妹做了淑妃,李隆的妹妹当了皇后,两人履历相似,有过惺惺相惜的战场情谊,却也有过论功行赏时的暗中较劲儿。李隆性傲,郭伯言沉稳,今年之前,郭伯言处处压李隆一头,现在李隆当了主帅,隐隐流露出几分倨傲,郭伯言自然谨言慎行,痛快领命。 “王爷意下如何?”都吩咐下去了,想起后面还坐着位王爷,李隆回头,不卑不亢地问道。若是前楚王过来督战,李隆或许还会敬楚王三分,但今日来监他军的是文质彬彬的寿王,李隆打心底看不上。 赵恒看他一眼,离座,走到沙盘前,目光低垂,然后指着关南一带对郭伯言道:“关南水多,河流纵横,可广挖水田,和时耕种,战时陷骑兵。”辽国骑兵靠战马所向披靡,最适合平地奔跑,一旦战马受阻,辽兵便寸步难行。 郭伯言颔首:“王爷所言极是,臣过去后即可着手。” 镇州一带城墙坚固,如何防守无需赵恒再赘言,今日议到这里,赵恒自去王帐休息。 寿王走了,郭伯言等人也散了,主帅李隆忍不住与他的心腹副将荆毅道:“挖田挖田,全是书生之言,只会逞口舌之快,真到了战场上,还不吓得屁滚尿流。” 荆毅也不认为白面书生似的寿王适合当监军,附和地笑笑,但还是低声提醒道:“将军慎言,被人听到就不好了。”他可不敢说寿王的闲话。 李隆哼了哼。 翌日清晨,李隆照旧早起,洗了手脸换上战甲,要去巡视兵营,结果刚出大帐,忽闻练兵场传来一阵整齐的喝彩。李隆挑眉,见荆毅从旁边走了过来,他好奇问道:“怎么回事?” 荆毅一脸茫然,同样不知,两人互视一眼,并肩朝练兵场走去。离得近了,只见高高的演武台上,苍松青柏般立着一道人影,晨光熹微,那人一身黑甲,衬得脸庞莹白如玉,恍如神仙下凡。 人在军营还能长得这么白,除了寿王,李隆想不出还能有谁。 演武台上,赵恒身穿黑甲当中而立,在他身后,八个侍卫肃容站成一排,手里分别端着一匣白花花的银元宝,元宝不大,每个也就一两,但架不住多啊,堆得小山似的,往那一摆,比美人脱了衣裳还叫人心动。 福公公微微弯着腰,瞧见远处走来的李隆,福公公不禁挺直脊背,用更大的声音对台下众将士道:“诸位可能有所不知,咱们王爷同样是习武之人,每日晨起必定会练番功夫。” 此言一出,李隆讽刺地翘了下嘴角,一列列步兵中也传来一阵低笑,都不太信。 赵恒听见了,依然云淡风轻,福公公也不恼,继续道:“昨晚王爷说了,早就听闻东路军的将士们个个骁勇善战,武艺过人,左右王爷也要练武,便决定自今日起,每日请三位将士陪王爷过招,凡是敢于登台与王爷比试的,每人赏银一两……” 陪王爷过招就有银子拿? 听到这里,众将士哗然,内敛的心中兴奋,性子豪放的当场就嚷嚷了起来,争抢着要上台。群情激奋,福公公扭头看自家王爷,赵恒负手而立,等了会儿,才抬起右手,宛如无声的号令,台下大军瞬间归于平静,个个翘首以待。 福公公心领神会,继续扬声道:“凡是能在王爷手中坚持十招以上的,赏银五两,超过二十招,赏银十两。打成平手,赏银五十,若能胜过王爷,赏银百两!” “王爷威武!王爷威武!” 不知谁带的头,众将士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声音如雷,震耳欲聋。 待这波浪潮平复,福公公最后宣布条件:“比试会一直持续到大军凯旋,但每人只有一次陪王爷练武的机会,所以看完今天的比试,大家量力而行,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在王爷手中都坚持不过十招的,随时可以上台,若是觉得自己再练练能坚持十招,那就勤加练武,过段时日再上台!” “好!” 福公公再看王爷一眼,然后对着台下道:“为了让大家对王爷的身手有个大致了解,今日先请一位队头、都头、营指挥使上台……那就,从第一个冲上台的营指挥使所管营队中挑!” 大周军制,五十人为一队,十队为一都,十都为一营,营指挥使统管五千兵马。 十万大军,共二十位营指挥使,福公公话音刚落,那些营指挥使们便在手下将士的高声怂恿下,争先恐后朝中央的演武台跑去,当然,距离有远有近,最终让演武台正对面名叫石保的营指挥使领了先。 “末将拜见王爷!”人在台上,石保兴奋地朝寿王行礼。 赵恒颔首,言简意赅道:“在你营中,择一队头、都头。” 低沉平静的几个字响在头顶,听起来似乎与常人无异,而且自有龙子与生俱来的威严气势,石保低着脑袋,眼珠子转了转,竟有点不信王爷口吃了。不过这只是一个念头,比试拿银子要紧,石保大声应下,视线移向前方,直接吼了两个人上来。 由弱渐强,赵恒先与统领五十人的队头过招。 这些全是大周最精锐的禁军,随便一个拎出来都是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赵恒个头不输他们,但相比之下身板就没了常年练武的粗狂彪悍,俨然一个文弱书生。上台的队头是第一个出手的,见王爷如此瘦弱,不由生出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试探着出手,生怕自己一拳头把寿王爷打坏了。 可就在他的拳头距离王爷只有半臂时,他看见王爷笑了下,面如冠玉,眸如…… 还没找到词来形容,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落在台下众人眼中,便是身高马大的队头,竟被看似瘦弱的寿王爷拽住胳膊高高抡了起来,越过肩膀,直接摔了个仰面朝天! 这变故太快太让人震惊,以至于被摔的队头傻了眼,台下将士们也都呆呆地张开嘴,直到队头滚了半圈爬起来向王爷行礼,众人才猛地回神,再报以前所未有的阵阵喝彩! “与人交战,切不可轻敌。”赵恒拍拍队头肩膀,平静教诲道。 队头输的太快,一来丢人,二来有点担心王爷误会他没本事,不配当队头,正忐忑呢,高高在上的王爷居然提点他了! “王爷放心,末将记住了!” 队头激动地满脸通红。 赵恒点头,叫他去领赏银。 接下来是都头。亲眼目睹了寿王的身手,都头不敢再大意,武将一比起武来,也忘了尊卑,使出浑身解数朝寿王攻去。能统领百人,都头自然有些本事,然而也没能在寿王手下坚持过五招。如果说上次赵恒胜在深藏不露,这一次,却是实打实地露了一手真功夫。 至此,十万大军,都头以下,全部对寿王心悦诚服,就连默默观战的主帅李隆,看寿王的眼神也渐渐变了。 第三个比试的,便是统管五千禁军的营指挥使石保了。 动手之前,赵恒打量石保一番,疑道:“你姓石,威武郡王……” 高祖皇帝靠发动病变称帝,曾与拥护他的九员大将结为异姓兄弟,其中一人姓石名守信,乃两朝元老,生前战功赫赫,死后宣德帝追封其为威武郡王。 “正是家父。”石保不无骄傲地道,虽然父亲过世之前曾有罪名。 赵恒听了,俊美脸庞终于露出几分郑重,朝石保拱手道:“虎父无犬子,与将军同台,是本王之幸。” 习武之人切磋,对方越郑重,便是越看得起你。王爷居然如此礼遇他,石保莫名眼眶发热,怕被王爷看笑话,急忙拱手掩饰道:“王爷客气了,来吧!” 两人相距丈远而站,台下静寂无声,赵恒此时才认得石保,台下大多数将士却早就知道石保了,也知道石保的本事,若非受其父亲所累,官职早就升上去了。强强交手,将士们都捏了一把汗,主帅李隆紧紧盯着寿王,只觉得台上那个神仙似的俊美王爷,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石保强在外家功夫,练得一身精肉硬如铜墙铁壁,力大无穷,赵恒主修内家拳法,行动敏捷。两人斗在一块儿,石保虎拳生风,却碰不到赵恒,赵恒倒是打到石保几下,然而石保纹丝不动,他拳头却隐隐作痛。 这是赵恒第一次与势均力敌的武将过招,福公公心惊胆颤,赵恒则越打越痛快。 “将军?” 台下,荆毅低声询问李隆。 李隆紧观战局,见赵恒从容不迫,石保却面红耳赤,步法渐乱只能防御,显然胜负已定。 果不其然,又过了十几招,石保一个不察,被赵恒扣住了命门。 诸将呼声震天,李隆只想苦笑。 他的皇后妹妹啊,若是看到这一幕,怕是肠子都要悔青吧?后悔不该在楚王癫狂时,早早放弃皇长孙升哥儿,以致失了楚王、寿王兄弟俩的心。 第202章 202 赵恒每日早上在演武台与将士比武, 极大的鼓舞了士气。 上台就有银子拿, 士兵们跃跃欲试,都是血性男儿, 明知会输也不想输的太难看,私底下争先恐后勤奋练武。其次, 朝廷两次北伐惨败,第一次皇上大腿中箭, 第二次恭王爷断了一臂,黎民百姓自己怕了辽国骑兵,也担心赵家皇族不是辽国的对手, 如今发现书生似的寿王竟然武艺超绝, 副将荆毅上台都是寿王手下败将, 有这么威武的王爷带着他们,诸将士终于看到了战胜辽国的希望。 赵恒关心的却不仅仅是军营士气, 一天一半时间在军营, 剩下一半, 赵恒便带上一队人马, 巡视镇州一带的平民百姓。幽云十四州是中原之地,任何一个有能力有抱负的帝王都会想收复失地, 从朝廷的角度讲,发兵义不容辞。但战事一起, 百姓必然受连累,壮丁们参军上了战场,只留老弱妇孺耕种田地, 万一辽兵打过来,就彻底耽误了农作。 战事暂且不可避免,赵恒只能安抚百姓,叫百姓们知道宫里的皇上记得他们,绝非穷兵黩武。赵恒无法长篇大论,福公公却是个能说会道的,百姓们看到王爷亲自来关怀他们,心里感动地不行,再听了福公公一番能把死人哄活了的甜言蜜语,这两年积累的怨气便散了大半,纷纷表示愿意为朝廷效力,就连街上七八岁的男娃,都知道当兵可以拿银子,一心想快点长大保家卫国呢。 赵恒行事谨慎,私访百姓,凡是慰问之词,都会冠以父皇的名义,如此百姓们夸起来,也是皇上与寿王一起夸。 镇州这边的情况迅速传到了京城。 听闻营中军心大振,百姓也不再怨声载道,宣德帝看着奏疏,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 宣德帝想到了老三小时候,那时老三脾气与老四差不多,都争着在他面前表现,希望得到他这个父皇的夸赞。他经常夸老四,所以老四越长越开朗,他总是惋惜老三的口疾,于是老三渐渐淡出了他的视野,深居寡出,渐渐让所有人都误会他是个闭门读书的书生王爷。 可他的老三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老三身手了得,肯定是一直在坚持练武,朝廷出事,老三口直心快,只要他觉得对的,便是明知会触怒父皇也要大声说出来,一心为民。文武双全,有勇有谋,更难得的是,老三重情重义。 口疾? 宣德帝笑了,这两年老三说话越来越利索,虽然一次只能说四五个字,但老三字字珠玑,词能达意,话少反而更添威严,又有福公公在旁伺候,那点口疾,并不影响什么。 有这样出色的儿子,宣德帝老怀欣慰,只是笑着笑着,宣德帝微微蹙眉。立嫡立长,老三是好,但老二担了这些年差事,也从未有过差错…… “皇上,睿王殿下求见。”大太监王恩进来禀报道。 宣德帝点点头,收起面前赞誉老三的奏折,抬头看向门口。 睿王含笑进门,目光相对,睿王朗声道:“父皇,儿臣听闻三弟在镇州立了功,特来贺喜,老三文能抚民武能震慑三军,此战辽兵必败。” 这话很入耳,宣德帝却摇头道:“尚未开战,还需谨慎,不可洋洋自得。” “父皇教训的是。”睿王恭声道,随即表明来意:“父皇,老三用赏银激励士气,出的应该是他的私房钱,儿臣想过了,老三是为咱们大周带兵,儿臣身为兄长,不能只叫他一人费心,故儿臣预备了一千两银,想送过去,聊表心意。” 听到“一千两”,宣德帝默默在心里算了下,老三每日与三个士兵过招,风雨无阻比试半年,也只需五百两左右,若再送千两过去,岂不是添晦气,预示此战要拖个两三年?更何况老三还没穷到需要他特意补助。 “不必,待老三凯旋,朕多赏他些就是。”宣德帝随口道,说完拿起一封新的奏折。 睿王尴尬笑笑,告退了。 脚步声彻底消失,宣德帝从奏折中抬起头,对着老二离开的方向头疼起来。一个长,一个贤,论宠爱,都是亲儿子,哪分什么高下?老三这两年才立了些功劳,老二早早管刑狱,从未有过过失。 罢了,战后再想吧,还不急。 ~ 镇州,九月初,辽国十万骑兵终于汹汹而来。斥候来报,辽燕王韩况、大将耶律雄率领八万铁骑从平原一带直攻镇州,大将耶律单率领两万骑兵从镇州西侧的山路南下,兵分两路。大周这边,李隆命镇守关南的郭伯言带兵北上,绕到耶律单等人身后,在长城口埋伏,阻断辽国西军退路,他与副将荆毅、龙武将军赵敬带十万兵马,赶到满城以北,列阵以待辽兵。 将士们出城列阵,赵恒与李隆几位大将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辽兵未至,赵恒俯首,城外十万大军按照父皇所画阵图排成了八个方阵,两阵之间相隔数百步,一字排开,气势恢宏。正看着,远处突然传来隆隆的马蹄声,赵恒抬头,这一看,心中大惊。 辽兵蜂拥而来,势如洪水猛兽,大周将士集中一处或可一战,眼下如此列阵,相距甚远无法彼此照应,辽兵只需分头围剿各个击破,满城、镇守怕会失守! 念头刚起,一旁龙武将军赵敬突然道:“主帅,辽兵来势汹汹,咱们布阵过于分散,赶紧变成两阵吧!” 李隆握着城墙,怒容斥道:“大胆!大军出发前,皇上亲授阵图与我,命我按图布阵,不可效仿曹瑜,如今交战在即,你想抗旨不遵?” 辽兵来的太快,情急之下,赵敬不小心说了大实话:“皇上人在京城,怎能预料两军交战情形?曹瑜违诏兵败,是罪,我等遵诏却罔顾军情致使镇州失守,难道就不是罪了?左右都是罪,末将宁可抗旨退辽兵!” 竟然敢指责皇上的不是,李隆大怒:“你……” “李隆听令,立即变阵,事后若或罪,本王独当。”十万火急,没时间浪费唇舌,赵恒当机立断,以监军之权命令道。 监军最大,李隆不得不听,见辽国骑兵距离己方不足两里,快马狂奔转眼便至,大周根本没有时间变阵,李隆心思一动,正要以来不及为由坚持皇上命他摆的八阵,赵恒却先他开口,冷声吩咐道:“荆毅面忠厚,派他去诈降,合兵之际,听鼓声袭辽。” 兵不厌诈,此计虽有失体面,但与镇州城池百姓比,体面又算什么? 寿王武断不容忤逆,与京城的宣德帝简直一模一样,李隆无话可说,只好派副将荆毅去诈降。 辽国主帅是燕王韩况,听闻大周要降,韩况喜不自胜,既然可以不动兵戈拿下满城、镇州,为何还要打?主意已定,韩况立即吩咐辽兵停下,等候大周合兵来降。辽国大将耶律雄却觉得不妥,提醒他提防周军有诈。这几年耶律雄在辽国已经成了军神般的人物,百姓们敬他,同朝官员却有不服气者,韩况便是其中一个。 “先前将军几番苦战,都未攻下满城,今日周将畏惧本王之威,主动献城,将军是不是不舒服了?”韩况盯着耶律雄,嘲讽地笑道。契丹蛮夷,说话都没中原人的弯弯绕绕,想什么就说什么。 他蛮,耶律雄却不冲动,既然苦劝无效,他便闭了嘴。 韩况冷哼一声,身穿铠甲去城外迎接前来投降的荆毅,结果就在辽国骑兵放松警惕之时,周军之后突然传来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鼓鸣,说好要投降的大周将士,也在荆毅的率领下,杀声震天地冲了上来。 李隆或许看不清形势,但绝对是名猛将,身先士卒,辽国骑兵一看到李家大旗,先没了胆子。 就在韩况后悔不已应接不暇时,耶律雄已率辽国精锐退到后方,鸣鼓收兵。他退得快,手下战力未损,燕王韩况退的慢,手下大军战死三万,被俘一万,狼狈至极。他们这里败了,西路耶律单见情况不对,立即撤兵,却遭到郭伯言截杀,两万骑兵全军覆没。 郭伯言杀红了眼睛,犹记得长子郭骁的仇,杀了耶律单,还想继续去追耶律雄,因为他的儿子,就是死在耶律雄儿子放的那把大火中。 “国公爷,王爷命您收兵,不得再追!” 传讯兵快马赶至,一声大喝,唤回了郭伯言的理智。耶律雄主力未损,他这边经过一场厮杀,只剩万余人,就是追上耶律雄,谁生谁死还不一定。 “退。”死死看眼耶律雄大军撤退的方向,郭伯言冷声道。 与此同时,蜀地起义军,也在主帅王武、李顺的率领下,与前来镇压的官军在江原城外展开了激烈的厮杀。两方兵力相当,但起义军都是被官府逼得快要过不下去的贫农百姓,心底憋着一股子气,是为了活着为了命而战,拼死的劲儿,岂是官军比得上的? 官军节节败退,退到城下,起义军也追到了城下。 “放箭!”高高的城墙上,突然冒出密密麻麻的弓弩手,对准起义军狂射,血战当中,王武额头中了一箭! “大哥!”李顺、郭骁同时赶到王武身边,只是李顺是真的焦急,郭骁看似悲壮,眼底却冷如寒潭,视王武如草芥。 “不用管我,继续杀!”王武也是杀疯了,砍断箭杆,就那样顶着一截断箭,朝前冲了出去。 血战半日,江原城失守,起义军再夺蜀地一城! 第203章 203 蜀地。 江原城破, 守城将领张玘逃跑不成,被起义军押到了主帅王武面前。 攻城之时,王武额头中箭, 凭一腔热血继续拼杀了一阵, 大军攻破城门, 王武也从马背上栽了下来,被郭骁、李顺扶到就近的一座府邸躺下,迅速召了随军郎中与城内几个名医来诊治,然羽箭射中额头, 拔出立死,不拔,也拖延不了多少时间。 “大哥……”李顺跪在床前,一身是血,满脸是泪。他自幼长在王家,王武既是他的姐夫, 也是他视为亲生手足的好大哥。出征之前,姐姐哭成泪人,叮嘱他们兄弟千万保重,宁可战败逃生也别逞能, 如今大哥出事, 他如何向姐姐交代? “行了, 不就是死吗,死前能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能与二弟三弟并肩作战, 大哥这辈子值了。”王武性情爽朗,临死也不惧怕,握着小舅子的手,趁自己还有力气,抓紧时间交代后事:“替我照顾你姐姐,柳儿长大了,你给她挑个好人家……” 李顺哽咽着点头。 王武慢慢抬起眼帘。 郭骁神色沉重地走过来,俯身与他对视。 王武对郭骁,有长兄对幼弟的照顾之情,也有平民百姓对大能之人的敬佩,相处半年,王武其实看得出来,他这位义弟来历不凡,他与小舅子能闯出这番天地,全靠贵人相助。望着那双深邃的黑眸,王武缓缓道:“三弟,我,我不行了,你二哥没读过书,以后,还望三弟辅佐……” “不必大哥赘言,宋璋定会竭力辅佐二哥,早日杀光昏君贪官,为大哥报仇!”郭骁握住王武伸过来的手,沉声保证道。 王武笑了,视线艰难地回到李顺脸上,对视片刻,溘然长逝。 “大哥!”李顺扑到王武身上,压抑地哭了出来,郭骁站在一旁,回想王武其人,淳朴好客仗义疏财,虽为起义军主帅,却从不作威作福,也算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双手攥拳,郭骁忽的看向被人押着跪在一侧的守城将领张玘。 “二哥,这人如何处置?”郭骁冷声提醒李顺。 李顺闻言,身体僵硬片刻,猛地站了起来,抽出佩刀,当场砍下张玘人头,命人挂到城墙上祭奠兄长在天之灵。仇人杀了,心中悲痛却无法平复,李顺哭着收敛了兄长,翌日早上,按照大哥之前的计划,李顺率兵,亲自攻打江原城东面的蜀地重镇,成都。 成都乃前朝蜀国的都城,城墙之高之固,绝非其他小城可比,起义军强攻一日,损伤惨重,不得不退回江原城,这也是起义军对抗官府后遭受的第一次败北。兄长死了,又打了败仗,李顺突然没了底气,与郭骁商量道:“要不,咱们带着抢来的银子,找个山头驻守?” 官府难打,反正银子也有了,李顺真的想罢手了。 郭骁抿了下唇角,平民百姓,眼界就是窄。 “占山为王,银钱花完了,粮草吃光了,二哥如何应对?”郭骁平静地问。 李顺揉揉脑袋,脑海里冒出一个字,可是又觉得不妥。 郭骁知道他在想什么,叹息道:“官府逼得咱们过不下去,咱们三兄弟起兵,劫富济贫,故各州县贫苦百姓纷纷投奔我等。若占山为王,将来免不得要抢民为生,那与匪盗有何区别?大哥侠肝义胆,得知你我欺压百姓,定会死不瞑目。且朝廷不会罢休,此时北有辽兵,朝廷无暇顾及咱们,咱们若不趁此机会攻占城池壮大兵力,一旦朝廷空出手来,咱们手下这五万军马,只能坐以待毙。” 李顺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六神无主道:“那该怎么办?” 郭骁将他叫到舆图前,指着成都北方的蜀州道:“成都难攻,咱们可先逐个攻破周围小城,待兵力足够,再掉头过来,一举拿下成都。”接连指了几座城池。 他声音平静,指点江山时成竹在胸,李顺不知不觉镇定了下来,钦佩无比地道:“三弟有勇有谋,定是天上的武曲星转世!” 郭骁笑了下,目光却落在了蜀地舆图没画到的东北方,大周京城。 ~ 京城,因为寿王在镇州满城痛击辽兵,宣德帝这两日都神清气爽,虎步生风,只是没高兴多久,就收到了蜀地的战报。得知起义军竟扩充到了五万之多,打得蜀地官兵节节败退,宣德帝的好心情立即飞到了天边,狠狠地将奏折砸了出去:“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治理不好百姓,镇压也不行,他到底养了怎样一批庸官! “父皇,儿臣愿领兵前去平叛。”睿王第一个走了出来,主动请缨道,声音洪亮。辽兵他不敢打,叫老三在李隆、郭伯言的辅佐下抢了功劳,现在蜀地造反,简直是老天爷送他的表现机会。 儿子一个比一个英勇,宣德帝欣慰归欣慰,却绝不可能将两个皇子同时派出去,再者,宣德帝仍然没把那五万百姓组成的起义军看在眼中,官军之所以接连败退,全是将领领兵无能。宣德帝看向武官那列,很快有了人选,封老成稳重的高载为西川巡检使,前去统率平叛事宜。 高载当天便离京了,宣德帝喘口气,继续留意北疆战报。 寿王府。 宋嘉宁也在记挂自己的丈夫。上个月王爷走得匆忙,宋嘉宁来不及做什么,王爷走后,宋嘉宁又想又担心,若闲坐着什么都不干,心里真是片刻都无法安宁,便叫丫鬟们准备针线,她亲手给王爷缝制御寒的冬衣。 秋光融融的暖榻上,她低头忙针线,隔着一方红木矮桌,昭昭在那边陪祐哥儿玩,自打有了弟弟,昭昭终于不再时时刻刻缠着娘亲了,而且小丫头也越来越懂事,知道娘亲要给父王做衣服,不能捣乱。 “娘,弟弟嘘嘘了!”亲眼看到弟弟小短腿中间窜起一道水流,昭昭立即大声道。 宋嘉宁笑,乳母早已赶过去,帮祐哥儿换裤子、垫子。昭昭目不转睛地看着,乳母铺垫子的时候,她还有模有样地帮忙拍了拍。宋嘉宁看得一清二楚,心想稍后给王爷写家书时,一定要把这件事写进去。 “王妃,郡主的手炉做好了,您要过目吗?”双儿进来询问道。小郡主一年一长,小手长大了,冬日捧着的手炉也得跟着变大,年年都得换新的。 宋嘉宁正好也缝累了,点点头,然后放下针线,她过去陪昭昭、祐哥儿玩。双儿捧了两个精致的小铜炉进来,铜炉上面镶嵌了一圈宝石,随便一颗都是外面富商想买都买不到的稀罕物,然而在寿王府,在王妃、郡主使用的器物上,时常可见。 “这是父王专门给昭昭画的图,再让工匠铸造,昭昭喜欢吗?”宋嘉宁抱着白白胖胖的祐哥儿,笑着问女儿。 昭昭捧着圆圆的手炉,一边看新玩意一边点头,点完了才试图抠一枚宝石,抠得特别认真。 宋嘉宁摸摸女儿脑袋,教女儿这是暖手用的。 昭昭眨眨眼睛,仰起脑袋问:“娘有吗?” 宋嘉宁点头。 昭昭满意了,看到娘亲怀里睁着一双乌溜溜大眼睛瞧她的弟弟,又问:“弟弟呢?” 宋嘉宁还是点头,女儿太可爱,她忍不住亲了一口。 昭昭还没问完呢,望着窗户问:“父王呢?” 宋嘉宁愣了下。王爷体热,冬日从来都是王爷给她暖手,他自己却没用过,有时天寒地冻,他从外面回来,她心疼他,捧着手炉送过去,王爷却顺势将她拉到腿上抱着,只稀罕她的人。无声的温存旖旎浮现脑海,宋嘉宁不由走了神。 “娘,父王有吗?”昭昭又问了一遍。 宋嘉宁惊醒,下意识点头。 昭昭高兴了,继续玩她的手炉,宋嘉宁看着女儿,心思再次飞到了王爷身上。马上就要入冬了,王爷人在边关,甚至要亲赴战场,无论是握缰绳还是持刀剑,手都得露在外面,北地严寒,会不会冻伤了手? 这么一想,宋嘉宁就坐不住了,喊来刘喜,叫刘喜预备一箱治冻手的膏药。 膏药管治,却不能防,宋嘉宁摸摸下巴,开始琢磨如何帮王爷御寒。想了半日无果,夜里洗脚,看着双儿帮她脱了长长的白绫袜,宋嘉宁心中一动,绣个东西把王爷的手包住不就行了? 有了一个念头,宋嘉宁便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想,王爷要带兵打仗,包住手背可以,手指得露在外面,不然拿东西都不灵活。晚上想出了大概样子,第二天,宋嘉宁又是画图又是挑选料子的,忙得都没空哄孩子了。 九月底,侍卫带着王妃的家书与包袱,快马加鞭去镇州送信。 赵恒早就盼着了,等福公公退下后,他先拆开信封。熟悉的秀气小字,熟悉的灵动童像,每一笔,都带着她特有的温柔。赵恒看看画上的漂亮女儿,看看长大了一圈的胖儿子,唯独没有她。 寿王毕竟是曾经修过仙的寿王,兴致一起,当即提笔研磨,照着她的画,重新画了一幅,画她抱着祐哥儿,女儿撒娇地靠在她身旁。 画好了,对着她的画像发了会儿呆,赵恒终于想起她还送了东西来。 放下画笔,收好家书,赵恒走到桌案前,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件冬袍一件大氅,还有…… 赵恒挑眉,捡起摆在大氅上的一双奇怪物事,翻来覆去看看,在一只套子里面发现一张字条:王爷,此物如袜,套在手上,可御寒。纸条下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入冬了,想王爷热乎乎的大手。 热乎乎的大手…… 赵恒盯着那行小字,曾经与她相处的一幕幕,抱她亲她要她,全部浮上脑海。 她只想他的大手,他却想她整个人,从里到外。 小心翼翼收起这张特殊的纸条,赵恒垂眸,试着套上王妃送给他的新鲜礼物。套子外面是鹿皮,里面絮了一层压实的棉花,手伸进去,果然很暖,皮套遮到第一个指节,上面就没了,赵恒握拳,动作不受影响。 御寒之物。 赵恒无意识地握拳再伸平,几次之后,他突然转身,传唤福公公。 “王爷。”福公公立马赶了进来。 赵恒取下手上的皮套,对福公公道:“赶制一套,交给李隆,保证弓弩手,一人一双。” 第204章 204 辽国骑兵强在速度快, 彪悍的契丹蛮人配上迅雷而至的战马, 大周士兵若分散, 便如狼群冲入羊圈, 因此对付骑兵最好的办法, 就是结阵,军阵牢不可破,骑兵冲杀不进,就只能骑在马上干着急。而若想军阵固若金汤, 就必须有弓弩军, 用以压制骑兵侵扰。 赵恒的想法很好, 给每位弓弩手都配上一副保暖的皮套,然而他的皮套是怎么来的?是他的王妃精心从各种皮料里面挑了上佳的鹿皮,再絮上地方进贡给宫里的一品棉花, 自然暖和。主帅李隆与赵恒关系不太和气, 都觉得这副皮套好, 也想遵王爷之命广加缝制, 但问题来了, 去哪找鹿皮、棉花、绣娘? 军费有限,用不起鹿皮, 只好用次等的猪皮、羊皮替代, 棉花大多也都是旧棉花, 至于绣娘,大多都是百姓家的女眷,按缝制的皮套数量领工钱。在赵恒的督促下, 大周这边紧锣密鼓地缝皮套,终于在寒冬来袭时,赶制了一批。 辽兵四处侵袭,骑兵速度快,可能今天在代州打,转眼就跑去雄州了,不知是不是皮套发挥了作用,还是东路军将领得力,几番交战下来,单看结果,还真是用皮套的军队胜仗多,伤亡损失小。 “幸好王爷神机妙算,料到天寒弓弩手拉弓困难,叫大军提前做了准备,不然手冻地弓都拉不开了,这时节,步军容易吃亏。”黄昏时分,福公公跟随自家王爷巡营回来,一边给王爷倒热茶一边真心实意地拍马屁。 赵恒淡淡道:“王妃之功。”皮套是她送来的,福公公又不是不知道,说什么奉承话。 福公公笑容不改,将茶碗送到王爷面前,继续捧道:“王妃有奇思,王爷有妙计,真是天作之合。” 赵恒看他一眼,没再训斥,而福公公眼尖地发现,王爷喝茶时,唇角微微翘了起来。福公公又懂了,王爷谦逊,不喜欢被人溜须拍马,但王妃是王爷心尖上的宝,王妃被夸,王爷比自己被夸还高兴呢。 赵恒当然高兴,因为这是她应得的。宋嘉宁温柔乖顺,但只有他一人知道她的好,如今…… 热茶入口,赵恒垂眸静思,过了会儿才咽了茶水,放下茶碗,低声吩咐福公公:“王妃之功,暗中传出去。” 她随寡母改嫁到郭家,身份有瑕。她对的绝对下联,妙趣横生却不够文雅。她与鲁镇相看,落水被人嘲笑。她进宫选秀脸上长疹,容貌多了谣传。出嫁前叔父进京敲登闻鼓要认回她,事情闹大,又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诸如此类,都损了她身为王妃的威严。 是时候叫百姓知道寿王妃的好了。 福公公天天待在王爷身边,这些事几乎都是他禀报给王爷的,因此王爷一开口,福公公就明白其中的深意了,弯腰保证道:“王爷放心,小的这就去安排。” 赵恒又道:“如实便可,不比夸大。”免得过而不及。 福公公点头。 于是皮套由来,先在军营将士口中传开,渐渐传到边疆百姓耳中。这些百姓多是未参与战事的老弱妇孺,妇人帮忙做过皮套,亲身领略过其中的巧思,一听说是王妃怕王爷冻手亲自琢磨出来的,蕴含了妻子对边关丈夫的关心眷恋,与她们这些盼望丈夫安好的民妇无异,同病相怜,这些妇人自然慨叹寿王妃的好。 百姓喜欢说三道四,好的坏的都传,无需福公公派人在京城造势,寿王夫妻间的这桩轶事也随着凛冽的北风,飘到了京城。 太夫人、林氏一块儿去看宋嘉宁,林氏欣慰的看着女儿笑,当着婆母的面,没好意思夸女儿。她不夸,太夫人夸啊,抱着已经五个月越长越漂亮的祐哥儿,笑眯眯地夸个不停,都快把宋嘉宁夸成王母转世了,毕竟宋嘉宁的皮套,可是造福将士、百姓的大福物。 祐哥儿听不懂,好奇地望着长辈一动一动的嘴唇,昭昭坐在外祖母怀里,知道曾外祖母在夸娘亲,笑得杏眼弯弯,好像太夫人在夸她一样。宋嘉宁可受之有愧,连忙解释她做皮套时真没想那么多,只是想帮王爷御寒而已。 “这叫无心插柳柳成荫。”太夫人慈爱地道。 林氏替女儿谦虚道:“傻人有傻福吧。” “娘……”宋嘉宁撒娇地嗔了声,夸她聪明她不自在,但也不能说她傻啊。 昭昭瞅瞅娘亲,再瞧瞧外祖母,懂了,咯咯笑了起来:“娘傻!” 小丫头笑得没心没肺,打趣亲娘,祐哥儿见了,也傻乎乎咧着嘴笑。五个月大的男娃,眉眼渐渐长开,笑起来有点像娘亲,但那清隽的眉,偏长的凤眼,都随了父王。宋嘉宁情不自禁盯着儿子看,毫无预兆地,突然特别想他。 功名利禄,都是身外物,只有王爷,才是心里边的。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九儿挑帘进来,称中宫来人了,暖榻上的女眷们连忙下地。 原来是李皇后派了公公来,说是李皇后想念祐哥儿、昭昭,宣宋嘉宁娘仨明日进宫。 宫人传完口谕就走了,宋嘉宁却脸色发白,只觉得寒气一股股地从脚底下往上窜。当初李皇后痛失五皇子,要了升哥儿进宫抚养,楚王获罪,李皇后怕被牵连才舍了升哥儿。祐哥儿出生后只进过一次宫,李皇后谈何想念,莫非又想抢她的儿女? 女儿儿子宋嘉宁都不舍!尤其是祐哥儿,刚刚五个月大,真被抱进宫,将来还会记得她这个亲娘吗? 只是一个念头,宋嘉宁眼泪就出来了,绝望地看向母亲。王爷不在京城,万一皇上真偏心李皇后命令她交出儿女,她该怎么办? “安安别急,她没那个脸皮。”紧要关头,太夫人也不讲究了,握着孙女的手,低声安抚道。宫里没人是傻子,李皇后第一次要皇长孙,正逢五皇子新丧,李皇后确实可怜,皇上一心疼就答应了。如今李皇后早缓过来了,她再敢要皇子,皇上第一个厌她,皇上虽然专断,却绝不是昏君。 宋嘉宁只是太怕昭昭、祐哥儿被抢走,一着急乱了阵脚,听了太夫人的话,母亲也这么说,宋嘉宁仔细想想,慢慢镇定了下来。只是分析是分析,谁也无法确定李皇后的心,当晚,宋嘉宁将姐弟俩都留在了上房,她躺在外头,撑着下巴看,两个小家伙都睡着了,她依然舍不得闭上眼睛。 翌日早上,宋嘉宁帮儿子、女儿打扮。祐哥儿好说,昭昭爱美,想穿最喜欢的裙子,怕小丫头单纯说漏嘴,宋嘉宁不敢跟女儿说太漂亮可能会被皇祖母抢走,就抱着女儿,柔声解释道:“父王在边关打仗,娘想父王,想的都没力气打扮了,昭昭想不想父王?” 昭昭点头,委屈地抱住娘亲,她可想父王了,天天都想父王快回来。 “那昭昭怎么还想穿漂亮裙子?”宋嘉宁一本正经地质疑。 昭昭看着娘亲,再低头瞅瞅,终于松开了紧紧抓着的漂亮裙子,然后换上娘亲给她挑的藕色夹袄。其实人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宋嘉宁只是让女儿少漂亮一点点,她也知道,这种小把戏怕是没什么用,但李皇后真要抢,除非王爷点头,否则她宁可犯忤逆皇上、皇后的罪名,也不会答应。 两刻钟后,宋嘉宁牵着女儿,乳母抱着祐哥儿,一家三口进宫去了。 熟门熟路地绕到中宫,一进门,宋嘉宁先瞥见了一道朱红色的身影,皇上竟然也在! 宋嘉宁不由攥紧了女儿的小胖手。 昭昭没留意,瞧见皇祖父,小丫头习惯地笑了,白白净净的脸蛋,杏眼乌黑水润,娘俩手牵手进来,如两颗明珠,足以让暗室生辉,有这样的脸蛋眼睛,谁还会注意娘俩穿了什么衣裳?当然,宣德帝早过了轻易为女子姿色动心的年纪,更何况那是自家儿媳妇,视线简单从宋嘉宁脸上扫过,便落到了乖乖小孙女身上。 “昭昭来了。”宣德帝笑着唤道。 宋嘉宁松手,昭昭高兴地跑了过去,小蝴蝶似的扑到了皇祖父面前,被宣德帝拎到腿上抱着。 宣德帝瞅瞅孙女只梳了一个小丸子的脑顶,随口问道:“昭昭今天怎么没戴花儿?”日理万机的宣德帝,也记得老三家的这个孙女爱美,每次进宫头上都会戴朵真花或绢花。 宋嘉宁心中一紧,没想到皇上居然一下子就察觉到了女儿的变化,那,会不会猜疑她什么? 她佯装平静地看着女儿,昭昭呢,摸摸脑顶,突然不笑了,委屈巴巴地望着皇祖父:“昭昭想父王,父王在哪儿?” 宣德帝一怔,随即明白了,孙女以为进宫能见到父王,着急进宫,急得连花儿都不要戴了。 小丫头这么孝顺,一是有他们赵家人的孝顺血脉,二肯定也有王妃教育有方的功劳。宣德帝摸摸孙女脑袋,一边哄孙女,一边扫了一眼儿媳妇的裙摆。郭伯言这个便宜女儿,宣德帝本来是不太满意的,老三坚持,宋嘉宁长得确实够美,性子也温柔乖顺,宣德帝才赐了婚。现在看来,宋嘉宁能教好孩子,能辅佐丈夫,分明是贤妻良母。 “辽军入侵,老三在外御敌,你一人带两个孩子,辛苦了。”宣德帝难得地鼓励儿媳妇。 宋嘉宁腿都软了,带两个孩子辛苦,带一个就轻松?皇上是这意思吗?是想哄她交出一个孩子? “儿臣不苦,只盼大军能早日击退辽兵,将士归家,百姓安宁,免受分离之苦。”急中生智,宋嘉宁稳稳地道,只有看着地面的杏眼,泄露了心底的彷徨。 “说得好,这也是朕心中所愿。”宣德帝颔首道,越发觉得这个儿媳妇好了,心怀百姓。 宋嘉宁依然提心吊胆,唯恐皇上下一句就是要她的孩子。 宣德帝哪有那闲功夫呢,无非是听说老三媳妇意外立功,便借李皇后的名义将人宣进宫勉励一番。稀罕稀罕乖巧可爱的孙女,抱抱白白胖胖酷似老三的好孙子,忙里偷闲片刻,宣德帝继续去忙政事了。 宋嘉宁脚底终于能站稳了,皇上再不走,大冬天的,她里面的小衣都要湿了。 “嘉宁坐吧,跟我不用拘束。”李皇后指着暖榻,亲近地劝道。不足三十的女人,乌发黑亮,肌肤娇嫩,鲜艳的还似一朵花,唯有眼底,暗隐沧桑。寿王藏得太深了,但凡他提前露出一点,她都不会放弃升哥儿,便也不会,沦落成孤家寡人,战事频频皇上无心后宫,身边又没有孩童绕膝。 她温柔如昨,宋嘉宁却通过那些事看透了,李皇后失子固然可怜,但亦是个夺人子的皇后。 “不了,儿臣站着就好。”宋嘉宁垂眸,恭敬地道。 一句话,一个姿态,李皇后就懂了,通过宋嘉宁与寿王修好这条路,是死的。 心沉如石,无意应酬,客套了会儿,李皇后便让宋嘉宁娘仨回去了,带着皇上命她准备的赏赐。 宋嘉宁如释重负,回到马车上,宋嘉宁没看赏赐,抱住昭昭、祐哥儿,挨个亲。 她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只盼王爷平安,李皇后人在宫里,脑袋里不停转着各种事。进了冬月,大初一地就开始下雪,寒风助威,冷得叫人不想出门半步。 “娘娘,听说吴贵妃送了皇上一副皮套,亲手做的。”李皇后的心腹,毛姑姑不无讽刺地道。人家寿王夫妻年纪轻轻,寿王在北地,确实用得上皮套,皇上天天待在暖阁,吴贵妃分明是想争宠呢,也不看看自己一把年纪,孙女都得了俩了。 李皇后苦笑。吴贵妃有睿王,有东西值得费心思,她什么都没有,自然也懒得争。 “睿王妃是不是快生了?”提到那边,李皇后顺口问了句。 毛姑姑摇摇头,捏捏手指头,盘算道:“估计要等上元节前后,睿王侧妃应该是这个月。” 身为中宫大宫女,毛姑姑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 未料她刚说完,一个小太监就低着头进来了,轻声禀报道:“娘娘,睿王府给宫里递了信儿,侧妃要生了。” 毛姑姑挑眉,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李皇后嗯了声,对一个侧妃的肚子并无兴趣,换成睿王妃,她或许还会猜猜是男是女。 睿王可不一样,年近三旬却无子嗣,睿王现在最缺的就是儿子,庶子也是宝贝,故去皇上面前请示过后,兴奋又忐忑地回了自家王府。睿王妃大着肚子,不想管也怕出事担责任,只心绪不宁地待在正院等消息,默默求菩萨赐陈绣一个女儿,连庶长子的名分也不想给陈绣。 睿王直接去了陈绣的院子。 女人生头胎都艰难,陈绣早上发动的,一直熬到半夜也没生。 睿王心急如焚,太医更急,万一侧妃难产出个好歹,他们也要受罪。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陈绣真就难产了,宫口开得太慢,慢到再不想办法,母子都危险。 “王爷,下官无能,侧妃与孩子,只能保其一。” 天亮了,睿王一夜没睡,洗完脸勉强打起一丝精神,太医就跪到他面前,抛了一个难题来。 第205章 205 保大的还是保小的? 睿王两个都想要, 一个是娇滴滴温香软玉又聪慧可人的侧妃, 一个是他一心盼望的孩子, 一个极有可能是儿子的孩子, 睿王真的很难取舍。 但陈绣难产, 太医说了,只能二选其一。 睿王难以抉择,就在此时,睿王妃领着丫鬟们到了。看眼产房, 睿王妃焦急地问道:“王爷, 现在怎么样了?我昨夜等消息睡得晚, 刚刚才醒,听说妹妹生的艰难,一醒就赶紧过来了。”关切溢于言表, 仿佛里面躺着的是她亲妹妹。 睿王砸下拳头, 背转过去, 心烦意乱。 太医向睿王妃禀明了情况。 睿王妃窃喜, 难产好啊, 陈绣母子两个都死了才好。心里幸灾乐祸,睿王妃当然不会表现出来, 皱皱眉, 正色问太医:“怎么就到了那种地步, 不能两个都保吗?” 睿王回头,面带期待地看着太医。 太医扑通跪下,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睿王妃见了, 抬头看向她的丈夫,睿王也看着她,似乎是希望她能帮忙出主意。睿王妃动动嘴唇,最终还是低下头,不敢妄言。 生死大事,还是他的女人与孩子,睿王实在拿不定主意,便问睿王妃:“你说,该怎么办。” 睿王妃明白王爷的意思,让她选,无论她选大的还是小的,王爷都可以把放弃的罪过推到她头上,让她承受陈绣或孩子失去至亲的怨愤。 但王爷逼问,不回答也不行。睿王妃低头,努力憋出两滴泪,然后泪眼汪汪地道:“王爷,我与妹妹一同服侍你,多年相伴,早已情同姐妹,我真的不知道怎么选,我只希望她们母子平安……”说完掩面,泣不成声。 睿王抿唇,产房内突然传来一声痛苦哀嚎,是陈绣。 太医听了,再次恳求道:“王爷,王爷您快决断吧,不然两个都保不下了啊!” 迫在眉睫,睿王突然攥紧拳头,红着眼睛艰难无比的道:“我要你竭尽全力保她们娘俩,实在不行,那就,就……”他闭上眼睛,后面的话声音很低,但巴巴等着的太医与睿王妃都听见了。睿王说的是,保孩子。 太医得令,立即重回产房,再交代里面的三个产婆。 堂屋,睿王妃哽咽着走到睿王身边,扶着他肩膀低泣道:“王爷,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要怪就怪命妹妹命苦,没有福气,您千万不要自责……” 睿王心里很乱,刚要甩开她手,瞥见睿王妃的大肚子,想到还有一个指望,睿王稍微好受了一点,将王妃扶到椅子上,叹气道:“你好好坐着,莫动了胎气。” 睿王妃点点头,攥着帕子,忧心忡忡地望着产房门口。 产房里面,陈绣几乎已经喘不上气来了,视线模糊。太医躲在屏风后,不知在跟产婆说什么,陈绣很疼,疼得一抽一抽的,她想让孩子出来,可孩子不出,她没有办法。眼看产婆回来了,陈绣呜呜出声,哀求地望着产婆。 这个产婆是专门教她用力、呼吸的,守在一旁就行。陈绣的眼神,产婆很想假装没看到,可念及陈绣将死,她又心中不忍,便凑过去,握住陈绣手,怜惜地道:“您有什么话吗?” 陈绣嘴唇翕动,气若游丝:“孩子……” 产婆湿了眼圈,不忍心告诉她,陈绣哭了,坚持要她说。产婆心酸,低头道:“侧妃难产,太医说,您与孩子,只能保一个。” 陈绣愣住了,视线移向屏风,突然明白太医刚刚出去,肯定是问王爷要保她还是保孩子。到底该保谁?这一刻,陈绣也陷入了这个问题。那是她十月怀胎日日夜夜期盼的孩子,她希望他平安,可是,如果她死了,孩子生下来会怎样?没有娘亲撑腰,他会不会被人欺负? 王爷,肯定是要孩子了吧?陈绣泪如雨下,她一直想给王爷生儿子,想让王爷高兴,今日若真能生下儿子,王爷高兴了,她呢,她的命就什么都不值吗?在王爷心里,她陈绣就是用来生孩子的吗?曾经的宠爱,都不算数了? 她这样,产婆看了心痛,瞥眼女人鼓鼓的肚子,产婆握紧她手道:“侧妃,奴婢知道您在想什么,您真不甘心,就赶紧生下来!” 陈绣闻言,眼里突然冒出逼人的狠光,牙关紧咬拼尽全力,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满脑都是腹中的骨肉,是外面无情无义的丈夫。不知过了多久,陈绣只觉得身体一松,好像卸去了千钧重担。 “生了,生了,终于生了!”底下产婆大声叫道。 陈绣努力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产婆。 孩子一身脏污,产婆看看孩子腿间,嘴角就翘起来了,兴奋地对床上奄奄一息的陈绣道:“恭喜侧妃,恭喜侧妃,是个小公子!” 儿子,是儿子! 陈绣笑了,一边哭一边笑。王爷要她死,王妃盼她死,她偏不死,偏要与儿子活的好好的! 产婆声音太大,外面睿王与睿王妃也都听见了。睿王激动地来回走,忘了询问陈绣如何,只高兴自己终于有了后。 睿王妃坐在椅子上,心沉了下去。庶长子,虽然是庶出,却占了一个长字,王爷若登基,那孩子就对她腹中的孩儿有威胁。不过,既然孩子生下来了,她生气也没办法,幸好陈绣那个妖精死了。没了亲娘,庶长子到长大还有那么多年呢,谁能保证一点事都不出? 来日方长,不急。 睿王妃迅速镇定了下来,笑容满面地等着看孩子。 孩子收拾干净,产婆抱了出来,先交给睿王看。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睿王笑得合不拢嘴,即便孩子还很小,长得有点丑,他也稀罕的不行,连续亲了好几口,那欢喜劲儿,比之前两个小郡主出生时明显多了。 睿王妃看得酸溜溜的,心里拧了七八个结。 睿王太高兴,一转身将孩子抱到她面前,雀跃道:“你也看看。” 睿王妃是打定主意不碰这个孩子的,免得出什么事赖在她头上,王爷抱过来了,她就低头,这一瞧,却发现孩子脸色发紫!睿王妃生过两个孩子了,女儿们出生时脸蛋红彤彤的,很快变得白白净净,哪有这个颜色? 她犹豫的看着王爷。睿王没注意到她的神色,继续抱着孩子哄,哄着哄着,突然意识到不对。 这孩子,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睿王慢慢停下脚步,看着孩子一动不动的鼻翼与胸前襁褓,睿王脸越来越白,颤抖着摸向孩子鼻端……一丝气息都无。 “太医!”睿王发疯地喊道。 太医匆匆赶来,接过孩子一探鼻息,果然……死了。 太医扑通跪了下去。女人生孩子,大人孩子都要过鬼门关,有的孩子胎死腹中,有的刚生下就死了,也有不少死在满月或周岁前。夭折乃常事,但眼前这个是睿王一心盼望的儿子,居然,死在了他手里。 太医心都凉了,只觉得自己离死也不远了。 一旁,睿王抱着襁褓,看着刚得到就失去了的儿子,睿王泪水夺眶而出。天底下又有什么,比亲眼看着孩子死在自己手中更悲惨? 短短的功夫,睿王府便弥漫了死一样的沉寂。 陈绣什么都不知道,刚生完就因为疲惫昏死了过去。早上生的孩子,快到中午,陈绣悠悠转醒。见身旁的丫鬟眼圈泛红,陈绣一脸迷惑,看下四周,先寻找自己的孩子。 丫鬟捂住嘴,抽泣地说不出话。 陈绣嘴唇颤抖,有一个猜测,却不想承认,害怕到连问都不敢问。 “侧妃节哀……您还年轻,以后还能生。”丫鬟跪在床前,呜咽着劝道。 陈绣面如死灰,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怎么样,就那么看着丫鬟,目光呆滞,许久才转转眼珠,哆嗦着问:“孩子,在哪儿?” 丫鬟低着头解释道:“王爷,王爷痛心,不忍再看,已经让人安葬了……王爷交代过了,叫您安心养身子,等您养好了,他再来看您。” 王爷,是这么说的? 陈绣的眼泪又掉下来了,失去儿子的痛,失去男人宠爱的痛,化成无尽的泪水。她辛辛苦苦冒死产下的儿子刚出生就没了,王爷怎么那么狠心,一眼都不让她看看那个苦命的孩子,王爷也不来看她。 “怎么死的,明明好好的,怎么会出事!”陈绣还是不愿相信,抓起身边的枕头使劲朝丫鬟砸了下去!披头散发,满脸是泪,宛如癫狂。 孩子是因为在母亲体内憋了太久,生下来就体弱,故而夭折。丫鬟解释了,陈绣不听不信,非要丫鬟说清楚孩子抱出去后的每一件事。丫鬟只好一一讲述,说王爷抱着孩子欣喜若狂,说王爷抱着孩子给睿王妃看…… 睿王妃? 陈绣积满泪水的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亮光!睿王妃睿王妃,她的儿子生下来好好的,刚给王妃看完就死了,一定是王妃用了什么毒计!那个狠毒的女人,一直就不满她受王爷宠爱,现在居然狠心害她刚生出来的儿子! “王爷,叫王爷过来!我有话跟王爷说!”产后虚弱,陈绣没有一点力气,只能哭。 丫鬟之前得了王爷王妃的吩咐,叫她服侍侧妃休养,无事不必过去,但侧妃哭成这样,丫鬟只好硬着头皮去了正院,先去找王妃。 睿王妃懒懒的靠在榻上,眉头皱着,好像很是悲痛,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自打她怀孕,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日这么痛快过。睿王妃原本希望陈绣一尸两命,现在孩子生下来却死了,陈绣该死却还活着,反而是最好的结果。没有儿子,陈绣活下来也要忍受丧子之痛,王爷呢,亲眼看到儿子死去,被打击得一蹶不振,恐怕再也不想见到陈绣了。 睿王妃嘲讽地笑了。陈绣以后再无宠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个接一个生,看着她与她的儿子称心如意。这么活着,其实比死了还难受,陈绣难受,睿王妃就痛快了。 听说陈绣要见王爷,睿王妃没有阻拦,让丫鬟直接去前院找王爷。 前院,睿王一个人坐在床上,失魂落魄。儿子那么小那么轻,抱着像一团棉花似的,可他好不容易盼来的儿子,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清父王,就没了。 睿王抱住脑袋,眼泪不停的往下流。有丧子的痛苦,也有各种愁绪。陈绣一有动静,他立即告知父皇了,父王肯定也在盼望孙子。但他的儿子没活下来,父皇会不会认为他德行有亏,连累了孩子? “王爷,侧妃醒了,想见您……”管事公公在门外禀报道,声音很轻,隐含犹豫。 陈绣要见他……睿王突然笑了。他能想象去了陈绣那里,会看到什么情形。儿子死了,陈绣肯定哭成了泪人。可他能做什么?他也难受,他真的没有力气再安慰陈绣了,也不想去,一踏进那个院子,他就会想到儿子死在了他手里。 等着吧,等时间长了,等他忘了今日,忘了那个无缘的孩子,他会补偿陈绣的。 里面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管事公公懂了,弯腰退出去,对守在门外的丫鬟道:“你去回禀侧妃,就说王爷伤心过度,暂且不忍见她。”说完也叹了口气,大喜的日子,谁能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北风呼啸,但管事公公的声音比北风更冷,丫鬟呆呆站在原地,许久才往回走,回到侧妃的院子,看着上房窗户,丫鬟突然怯步。她要怎么跟侧妃交代?一想到侧妃会当着她的面哭,会求她再去找王爷,她突然理解了王爷的心情。太难受了,太累了,如果可以躲,她也不想再伺候这样的侧妃。 ~ 睿王长子刚出生就夭折了,消息陆续传了出去。 宣德帝也盼了一晚上,知悉噩耗,宣德帝沉默半晌,唯有一声叹息。 睿王生母,吴贵妃可哭惨了。儿子后院有妻妾之争,但那都是她的儿媳妇,怀的都是她的孙子孙女,儿子为了皇位一直着急生孙子,她也在着急呀,如今好好的孙子就这样没了,她比儿子还疼。 消息传到寿王府,宋嘉宁有些唏嘘,不过伤痛是别人家的,看着身边活泼可爱的一儿一女,宋嘉宁很快就将这件憾事抛在了脑后,更在意边疆的战局。 大周与辽国的交锋僵持不下,辽国在东路占不到什么便宜,立即率骑兵转战西线,并且在西线打了两次胜仗。 北疆有战事,南边也不太平。李顺带领的起义军围着成都打附近小城,几个月下来,竟组建了一支十几万的大军,其中有前来投奔的蜀地百姓,也有倒戈的官军。大周建国才三十来年,蜀地官员本就不够忠诚,几乎谁强就投靠谁。眼下怎么看都是起义军有胜算,那些土生土长的蜀地人,当然支持自己这边,外来的官员,多半都逃了。 腊月初十,起义军卷土重来,猛攻成都。一番血战,成都城门大破。被宣德帝托以重任的京官高载带兵逃脱,成都失守。 起义军浩浩荡荡的进了成都。 主帅李顺身边有郭骁这个军师,也有其他一些大将。当晚喝酒庆功,有人建议李顺称帝,都城就定在成都。李顺屡战屡胜,几个月打下来,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百姓胸怀,听了手下将领的话,想到自己一个平民竟然也可以当皇帝,李顺便飘飘然了,直接问郭骁:“三弟以为如何?” 郭骁并不赞成。 宴席散后,郭骁单独对李顺道:“二哥,咱们起兵造反,打的是为百姓均贫富的名义。依我之见,称帝不用着急。咱们应带兵继续攻占蜀地外的州县,凭借均分田地招揽更多百姓投奔我们。待军队壮大,你我攻破都城,杀了宣德昏君,二哥再顺应民心称帝也不迟。若此时称帝,百姓担心二哥当了皇帝变成与大周皇帝一样,未必会偏帮咱们。” 他滔滔不绝,李顺早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三弟,三弟还想打大周都城?” 郭晓笑:“为何不可?二哥别忘了,咱们手里已有十几万大军,待蜀地全部归顺,大军超过二十万,足以对抗朝廷。” 李顺摸摸脑袋,视线投向了别处。反几个州县官员跟反皇帝还是不一样的,叫他打当地知州知府,他敢,叫他去打京城打皇帝,李顺不是不敢,是觉得自己没那个本事。他有二十万大军又如何?人家大周皇帝光中央禁军就有四十来万,全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岂是他这些百姓叛军可比。 第一次,李顺不再听郭骁的话,苦口婆心劝道:“三弟志向高远,然而二哥有心无力,要我说,咱们兄弟就该占了蜀地,我称帝你为宰相。倘若大周来攻打咱们,凭借川地险要,二十万大军足以防守。一旦出了川地,咱们这点兵马,对抗大周毫无胜算。三弟啊,歇了那个心吧,难道蜀地富贵还不够你我享用吗?” 当然不够!郭骁在心里怒道。他要的是全天下都臣服于他,要赵家皇室都成为他的阶下囚!当初寿王以王爷之尊抢了他的安安,他要赵恒跪在他面前,让赵恒常常不如人的滋味儿,然后当着赵恒的面娶她,在赵恒隔壁与她洞房花烛!更要让安安知道,他郭骁才是她真正的良人,他才能给她一世荣华富贵。 郭骁据理力争,坚持要李顺延迟称帝,继续攻打别地。 李顺不怕死,但他不想白白送死。两人僵持几日,都不肯退一步,到了后来,李顺开始疏远郭骁,郭骁要求见他,李顺便找借口不见,改为亲近其他将领。 郭骁连大周皇室都不服,又怎会真的与两个乡野村夫称兄道弟?他暗中辅佐王武、李顺二人,无非是拿他们当幌子,暂且藏于其后不被他人注意,待时机成熟,他再轻而易举取代这两个傀儡。 郭骁现在也可以杀了李顺,也能保证李顺死后其他人都服他。可是,真若如此。之后他就要自己领兵去面对大周,万一与父亲对上……那是郭骁绝不想见到的。 这晚郭骁彻夜难眠。他想了很多,李顺那边,他可以慢慢劝,或是找其他借口逼李顺去对抗大周。三年五年十年,他有办法,但安安那边等不及了,她已为赵恒生了一双儿女,很快赵恒便要归来。 郭骁不想赵恒再碰她,一次都不行! 念头一起,郭骁猛地坐了起来。不行,他必须先把安安抢到手,先带安安来蜀地。在蜀地,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会让安安看到他的手段,只要在一起了,他就能哄好她。 过了两日,郭骁再次去见李顺,称有大事相商。这次李顺亲自出来接他,两人毕竟是结拜兄弟,李顺一直都很敬重郭骁,前几天故意回避,只是怕郭骁劝他去打皇帝,只要不提这个,其他事,李顺都愿意听郭骁的。 “二哥,我仔细想过了,你说的对。蜀地受大周欺压,早已不复当年,百姓生计艰难,咱们应先让百姓休养生息,等民富兵强,再择机北上一统中原。不过我需去京城一趟,打听京城形势,顺利的话,不出一个月就会回来。” 听他要走,李顺有点不安,犹如子女要失去父母的庇佑。 郭骁早就备好了安抚之词,离开之前,郭骁详细地向李顺部署了攻占蜀地其他城池的方略。 就在郭骁动身北上的时候,北方边境,辽国突然发兵十万攻打易州。 赵恒、李雄带兵支援,李雄主攻,赵恒亲领四万人马截断辽军退路,然后在唐河遭遇了辽国枢密使韩让的大军。擒贼先擒王,韩让想抓大周的寿王爷,赵恒也想俘获辽国的枢密使,不顾身边亲信劝阻,持剑上阵。 主将交战,虾兵蟹将们主动让出了一片空地,赵恒使剑,韩让持枪,二人你来我往,谁也占不上谁的便宜。缠斗了不知多少回合,辽国后军突然有人放冷箭,彼时赵恒刚刚挡开韩让的枪,来不及躲闪,肩膀中箭。 “快去保护王爷!”福公公拼命吼道。大周将士迅速靠拢,将王爷团团围在中间,赵恒骑在马上,遥遥与韩让对视。韩让并不想手下放暗箭,但事情已经发生,辩解无益,干脆退到军后,交由两军厮杀。 这一次血战,大周、辽国伤亡惨重,大周以多打少,险胜。 战斗结束,赵恒才回营帐疗伤,幸而箭伤并无大碍。包扎过后,赵恒提醒福公公,不许外传。 福公公很想遵命,但赵恒在众目睽睽下中箭,军营人多嘴多,事情还是传了出去。 听闻王爷受伤,宋嘉宁后怕极了,立即给她的王爷写了封家书,千叮咛万嘱咐,字字都是关心。 赵恒收到信,溢了满腔柔情,提笔回书:吾妻嘱咐,怎敢不从。待春暖花开,必归。 他不会让她等太久的。 第206章 206 过年了。 赵恒不能归家, 派人送了年礼回府, 塞了满满一辆马车,多是皮毛等塞外稀罕物,然后专门送了宋嘉宁、昭昭一人一条纯白的狐毛斗篷,娘俩穿上身, 就像狐狸娘亲与狐狸女儿。祐哥儿刚刚会翻滚, 赵恒做了一个虎皮球给儿子, 威风凛凛的虎皮球被祐哥儿推来推去,乍一看竟像个小老虎脑袋。 祐哥儿特别喜欢这个球, 趴在暖榻上拨来拨去,昭昭却注意到下人还抱了一个长匣子进来。 “娘, 我要看那个。”系着新斗篷, 昭昭指着桌子上的匣子道。 那是画匣, 宋嘉宁不用猜都知道里面是什么。王爷文雅,在字画上尤其讲究,她随手画的孩子们童像,王爷都曾要求她放进画匣, 但宋嘉宁还是习惯直接连着家书一起塞到信封里。这会儿看着那紫檀木画匣,宋嘉宁都好像见到了清风朗月般的王爷。 她让丫鬟取出画来。 双儿走到书桌前,扶正画匣,却见上面题着王爷亲笔所书:王妃亲启。 不光是画轴, 连画匣都得王妃自己开。 双儿笑着将画匣抱到了宋嘉宁面前。 昭昭小手扶着娘亲肩膀,新奇地盯着匣子,宋嘉宁没多想, 打开匣子,取出画轴。昭昭着急,伸出小胖手要摸。女儿手可坏了,宋嘉宁下意识挪开画轴,低头嘱咐女儿:“昭昭别动,这是父王画的,比咱们的狐皮斗篷还贵重呢。” 在宋嘉宁看来,王爷的字、画都是墨宝,能流传千古的。 昭昭眨眨眼睛,乖乖缩回小手,只伸着脖子望着画轴。 宋嘉宁放心了,继续展开,双儿是她身边的大丫鬟,也亲昵地歪着脑袋看。画轴缓缓打开,最先露出男子发冠,他低着头……画轴继续展,然后宋嘉宁、昭昭、双儿就同一时间看见,画上的男女,在亲嘴儿…… 宋嘉宁刷的扣下了画轴,羞红了牡丹花似的脸。王爷以画诉说对王妃的想念,双儿心里都跟着甜,低着脑袋迅速退出去了,免得王妃尴尬。 “娘,我看看。”昭昭指着画轴道,她还没看清楚呢。 宋嘉宁哪好意思给女儿看这个,找个借口糊弄过去了,她也先忍着没看,过了会儿,见女儿陪弟弟玩球去了,宋嘉宁做贼似的躲到内室,再躲到屏风后,红着脸展开了整幅画卷。淡黄宣纸上,有一株海棠树,花满枝头,树下一个身形修长的公子拥着一长裙女子,低头亲吻。公子只露出一点点侧脸,女子脸庞完全被挡住了,只有一根步摇垂了下来。她的手攀附地抓着他手臂,袖口下落,露出一支血玉镯子。 宋嘉宁看看自己的手腕,王爷画的,果然是他们夫妻。 画这个做什么呢,凭白叫她被丫鬟打趣,宋嘉宁脸颊发烫,杏眼却雾蒙蒙地盯着画中的鸳鸯,甜丝丝的,又酸溜溜的,不看还能忍,看了画,她更想王爷了,想王爷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抱她亲她。 看了好久,宋嘉宁终于舍得移开目光了,转而去看画上的题字。 淳化二年腊月二十九,夜有所梦。 寿王爷梦见了什么? 宋嘉宁再看那幅画,情不自禁笑了。王爷话少,说过的甜言蜜语更是屈指可数,便是说了,也文雅含蓄,便如此画。可简简单单一句“夜有所梦”,她的心就要化了,酸酸涩涩的,好想他。 除夕夜的晚上,宋嘉宁抱着一双儿女入睡,而在娘仨枕头之上,就横着赵恒的画匣。 第二天大年初一,京城家家户户都放鞭炮,九岁的茂哥儿一大早就从国公府跑过来了,给外甥、外甥女发压岁钱。昭昭刚好吃完饺子,小丫头贪玩,要跟舅舅一块儿去国公府,离得近,宋嘉宁就没约束女儿,派刘喜跟去看着。 郭骁死后,端慧公主伤心之下搬去公主府住了,深居寡出,没有他们夫妻,宋嘉宁对国公府再无提防。 国公府的姑娘们都出嫁了,孙辈里面,郭骁已逝,双生子刚刚定亲,重孙辈全是小子,太夫人就特别喜欢昭昭,趁着日头暖和,太夫人拄着拐杖出门了,跟在茂哥儿、昭昭后头,边看孩子们玩闹,边晒日头。 花园里不时传出孩子们清脆的笑声,依然属于世子的颐和轩,有人隐在空荡荡沉寂的侧院,背靠墙壁,阖眸倾听,希望能听到祖母至亲的声音。他不孝,叫两鬓苍苍的祖母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可郭骁无路可走,自打她嫁进寿王府,他无时无刻都在煎熬,如果没有路,他会忍,但蜀地隐患叫他看到了希望,那他就必须试一试,否则,他会一辈子活在赵恒的阴影中。 可他听了一日,都没有听到太夫人的声音。 天色渐暗,房间也迅速黑了下来。 夜深人静,国公府的主子、奴仆们都睡了,郭骁戴好面具,悄无声息走了出去。这是国公府,是他住了二十多年的家,郭骁熟悉每个侍卫守夜的路线与更替时间,所以无需任何内应,郭骁便轻而易举地藏了进来。 郭骁不想连累家人,假死这计划,他连阿顺都没说。 寿王府戒备森严,郭骁无法在不惊动人的情况下潜伏进去,唯一的机会,是寿王府、国公府共用的这面墙。 正月的晚上,寒气入骨,而这刺骨的冷,也叫守夜侍卫们放松了警惕。 一道黑影鬼魅般来到国公府的花园,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他敏捷地跃到高墙之上,再小心翼翼地跳进寿王府。双脚落地,郭骁一动不动,确定周围无人,这才摸黑藏到了寿王府的假山后。他穿的不多,滴水成冰的深夜,郭骁蜷缩着躺在一个狭小山洞中,他很冷,但心底却燃着一把火,想到很快就能将她拥入怀中,再冷,郭骁都不在乎。 天,慢慢地亮了,这几天都是大晴天,日头明晃晃地照在身上,又暖和又舒服。 长辈们都说孩子不能整日关在屋子里,多晒晒对身体好,宋嘉宁便将裹成球似的祐哥儿抱到小木车里,她推着儿子,昭昭跟在旁边,娘仨一块儿去逛花园。这个时节,花园无景,只是地方大适合散心。 “娘,你快点!”昭昭嫌木车走得慢,她先颠颠颠跑出一段距离,再回头叫娘亲。小丫头穿着桃红色的夹袄,外面披着父王送的新斗篷,脸蛋跑得红扑扑的,像一堆白雪中钻出来的桃花骨朵。 宋嘉宁看着女儿笑:“娘走不动了,昭昭等等娘。” 昭昭活泼好动,原地站了会儿,忍不住又往前跑,指着假山道:“我藏了,娘来找我!”要跟娘亲玩藏猫猫。假山石头多,刘喜立即追上,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小郡主。昭昭嫌他,跑到假山前停下来,小手推刘喜:“你别来!” 刘公公太高了,藏不住,娘亲肯定会看见的,刚刚虚五岁的小郡主,已经懂得拖后腿的道理了。 刘喜赔笑道:“我陪郡主进去,郡主一藏好,我再去外面守着,保证不告诉王妃。” 昭昭瞅瞅他,再看看快要追上来的娘亲,嘟嘴答应了,一边往里走一边嘀咕道:“不许告诉我娘。” 刘喜笑呵呵地答应下来。 假山这边山洞多,昭昭很快挑了一个,刘喜弯腰进去,教小郡主蹲在中间,保证猛地站起来时不会撞到脑袋,然后再三嘱咐后,这才退到了外面。他想假装走了实际就藏旁边,可昭昭防着他呢,居然跟出来了,见刘喜猫在她的山洞旁,昭昭气得嘟嘴。 “小的钱袋掉了,这就走,这就走。”面对这么机灵的小郡主,刘喜有什么办法呢,假装拍拍腰间的钱袋,弯着腰退出去了。 昭昭高兴地重新藏好。 蹲了一会儿,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昭昭以为娘亲来了,又紧张又想笑,一手扶着山洞里的大石头,一手捂住小嘴儿,然后山洞门口就黑了,一个穿灰扑扑衣裳的男人弯腰走了进来!昭昭瞪大了眼睛,杏眼茫然地看着对方:“你是谁?” 五岁的女娃,模样完全随了娘亲,身上不怎么显胖,脸颊却肉嘟嘟的,杏眼水汪汪,声音比十岁的宋嘉宁还要甜濡。那一瞬,郭骁仿佛看到了十岁的宋嘉宁,但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倏地上前,一把将昭昭拉到怀里,紧紧地捂住嘴。 昭昭可是小郡主,从小到大没有受过什么委屈,更是没有挨过重手。男人指腹粗糙,按得她脸疼,昭昭不舒服,扭动小身子挣扎,可男人钳制地太紧,昭昭动弹不了,连呜呜声都发不出来,只能害怕地望着洞口,盼望娘亲快来救她。 假山外头,宋嘉宁将小木车交给双儿,然后弯腰,哄车里的胖儿子:“娘去找姐姐,祐哥儿在这儿等着好不好?” 祐哥儿抱着虎皮球,咧嘴朝娘亲笑。 宋嘉宁试着往后走,眼睛盯着车里的儿子,祐哥儿眼巴巴地瞅着娘亲,娘亲离得越远,祐哥儿脸上的笑容就越淡,等祐哥儿看出娘亲要走了,小家伙顿时不干了,着急地哼哼,伸手要娘亲抱。 宋嘉宁没辙,折回来,抱起胖儿子亲了口:“走,咱们一块儿去找姐姐。” 祐哥儿开心了,扭头往前看。 宋嘉宁早在生女儿时力气就练出来了,抱祐哥儿走到假山那儿还不成问题,刘喜提前指了指小郡主藏身的地方,宋嘉宁笑,故意在外面逗女儿:“昭昭藏东边还是西边了?”嘴上哄着,人慢慢地往里走。 路上经过两个山洞,宋嘉宁往里看看,没人,刘喜跟在她旁边,指了指前面。 宋嘉宁就拐了一个小弯,然后停在山洞一旁,得意地撒谎道:“昭昭出来吧,娘看到你了。” 其实宋嘉宁知道,女儿肯定不会出来,小丫头聪明着呢,所以宋嘉宁说完不久,就准备抱儿子过去,可就在她抬脚之前,几步之外的山洞,突然闪出来一个魁梧的壮实男人!宋嘉宁吓得花容失色,刘喜早已挡到她前头,厉声道:“你……” “闭嘴,再敢说一个字,我要她的命。”郭骁刻意放粗声音,一手捂着昭昭嘴,一手拿着匕首,对准了昭昭脖子,一双幽深的眼睛,直接越过刘喜,落在了她身上。阔别一年,他经历了那么多,她好像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柔那么怯,一吓唬就掉眼泪。 宋嘉宁根本没有细看歹人容貌,手里抱着儿子,眼睛紧紧盯着哭成泪人的女儿以及随时可能会伤到女儿的那把匕首。惊骇恐惧,宋嘉宁语无伦次地求道:“你,你想要什么,只要你放了我女儿,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 求完了,宋嘉宁颤抖着安抚女儿:“昭昭别怕,娘在这儿呢,娘不会让你有事的……” 昭昭哭着点脑袋。 “你到底是什么人?”刘喜防备地盯着歹人问。 郭骁冷笑,垂下眼帘,哑声道:“寿王杀了我无数族人,今日我劫走他的孩子,战场相见,看他如何抉择。” 原来是契丹人! 宋嘉宁心头猛缩,绝望地看向被对方挟持的女儿。 昭昭泪眼汪汪地望着娘亲。 “你去准备马车,保我顺顺利利离开京城,敢传出去半点风声,或是派人追杀,我立即要了她的命。”似是为了证明他的心狠手辣,郭骁微微抬高手臂,匕首刀尖儿眼瞅着就要碰到昭昭细嫩的脖子。 第207章 207 看到郭骁劫持昭昭的, 除了宋嘉宁, 只有跟到假山这边的刘喜与双儿,外面伺候的下人,都被假山挡住了。 郭骁指定双儿去安排一辆马车过来,然后将车夫以及外面的下人都打发走, 未免双儿暗中通知王府的侍卫, 郭骁沉声警告道:“我的同族已经埋伏在这条街四周, 今日日落之前,若有任何人离开王府一步, 我的同族便会放出响箭,届时我逃脱不了王府侍卫追杀, 便索性要郡主与我赔命。” “说的好听, 就算我们不追杀你, 郡主落在你们手上,还能安然无恙?”刘喜冷声问。 郭骁笑了,牵动唇上浓密的短须,目光则投向抱着祐哥儿站在刘喜身侧的宋嘉宁:“我会带郡主去边疆, 到了那边,郡主是死是活,要看寿王的意思,但在我逃脱之前, 郡主的命,在我手上。怎么样,王妃是想你的丫鬟暗中部署, 还是叫她乖乖安排马车?” 他暗中使劲儿,昭昭难受得扭动身子,宋嘉宁见了,什么部署都抛到了脑后,只想女儿好好的,立即朝双儿喝道:“快去,都听他的!” 双儿六神无主地跑去安排了。 宋嘉宁刚要哀求歹人放了她女儿,惊见对方看向了她怀里的祐哥儿,宋嘉宁本能地捂住儿子脑袋偏转身体。她绝望害怕,郭骁却贪婪地收进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刘喜挡住宋嘉宁,郭骁才遗憾道:“王妃不必多虑,公子太小,路上看押不便,郡主刚刚好。” 刘喜稍微松了口气,宋嘉宁却没有任何放松,泪眼婆娑地望着被挟持的女儿,儿子女儿,都是她的命啊。 “昭昭还小,不懂事,路上容易哭闹,求你放了她,我跟你走,行不行?”宋嘉宁哭着道,宁愿自己代替女儿受苦,等到女儿安全了,她再以死殉节,绝不拖累王爷抵御辽兵。 “王妃不可!”刘喜转过来劝她。 宋嘉宁只哀求地望着歹人。 郭骁无动于衷,视线投向假山之外,仿佛根本不考虑宋嘉宁的提议。 很快,双儿领了一辆马车过来,马车停下,双儿命车夫与周围的丫鬟太监都退到前院,确定人都走了,郭骁挟持着昭昭一步步走向马车。到了车前,郭骁示意刘喜坐到车前头,充当车夫。 小郡主在他手里,刘喜不得不听。 郭骁再让宋嘉宁将祐哥儿交给双儿,逼宋嘉宁上马车。 刘喜听了,立即跳了下来,挡在王妃身前质问道:“你劫持郡主,为何要王妃上车?” 郭骁淡笑,只看宋嘉宁。 宋嘉宁毫不犹豫地上了车,女儿在他手里,如果可以,她宁可跟随歹人一同去辽国,至少陪女儿作伴,免得女儿孤苦伶仃连娘亲都没有。 刘喜攥紧拳头,狠狠地盯着郭骁,沉着脸坐回车前面。 郭骁再次警告刘喜、双儿:“日落之前,若王府走出任何一人,就等着替郡主收尸罢。” 双儿抱着懵懂的祐哥儿,泪流满面。祐哥儿一直在好奇地盯着陌生人,直到看不见娘亲了,才哼唧了起来,宋嘉宁听到声音,挑开窗帘,看到儿子,宋嘉宁哭着嘱咐双儿:“好好照顾祐哥儿,等王爷回来……” 话未说完,马车忽的一晃,却是歹人抱着昭昭上了车。 宋嘉宁紧紧地盯着女儿,手还掀着窗帘。 “放下。”郭骁坐到她身边,冷冷地道。 宋嘉宁手一抖,重新趴到窗前,哽咽着看外面的儿子。马车动了,双儿抱着祐哥儿追在旁边,祐哥儿不安分地挣扎,对着窗里的娘亲嚎啕大哭。 “她再跟一步,我就杀了郡主。” 耳边传来狠辣无情的警告,宋嘉宁捂住嘴,哭着朝双儿摇头。双儿绝望地停下,宋嘉宁死死地看着儿子,忽的有人拽住窗帘狠狠放下,紧接着肩膀上传来一股大力,按着她朝男人怀里跌去!宋嘉宁试图挣扎,但男人手臂坚硬如铁,宋嘉宁只能被他钳制住腰,歪着身子,面前就是被男人捂住嘴的女儿。 宋嘉宁忘了自己的处境,忘了圈着她腰的铁臂,只轻轻地唤女儿:“昭昭,昭昭……” 她在哭,昭昭黑白分明的杏眼也在下着雨,宋嘉宁一心安慰女儿,没有察觉,男人正闭着眼睛,深深闻她发间的清香,钳制她的左手更是一会儿展开一会儿握拳,好像在犹豫做什么似的,而那掌心的位置,正是对着她。 马车终于绕到了正门,经过的下人们看到是刘喜公公赶车,只有好奇,没有怀疑。刘喜倒是想暗示什么,但想到契丹人要求的日落之前不得追杀的条件,他此时说与不说,并无区别。 马车从北城门出城,然后按照郭骁的吩咐,一路向北。 “我保证昭昭不哭,让我抱会儿她行吗?”马车出城不久,宋嘉宁一手撑着身体,微微仰头,低声哀求道。她垂着眼帘,细细密密的睫毛早已被泪水打湿,脸庞苍白,如最娇嫩的白色牡丹,只是这样一个认命的神色,便叫人心生怜惜。 郭骁迟疑片刻,终于松开了捂着昭昭嘴的手。 “娘……”昭昭哇的一声就哭了,可怜巴巴的哭,声音没有传出去。 宋嘉宁立即抱着女儿缩到马车角落,背对郭骁而坐,低头亲女儿脑顶,用她娇小的身子,彻底将女儿遮挡。昭昭抽抽搭搭的,小手紧紧抱着娘亲,抽搭够了,昭昭偷偷歪头,瞅瞅坏人,然后小声问娘亲:“娘,他要带我去见父王吗?” 是的话,她就不哭了,她好想父王,让父王帮她打坏人。 宋嘉宁贴着女儿湿哒哒的脸,良久才道:“父王就快回来了,昭昭很快就能见到父王了。”她一定会保护好女儿的。 昭昭趴在娘亲怀里,只要娘亲在,她就不怕了。 到底太小,昭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宋嘉宁横抱着女儿,摸着女儿蹙着的小眉头,宋嘉宁头也不回地与身后的男人商量:“我十四岁嫁给王爷,五年来,王爷身边只有我一人,满京城都是知道王爷对我宠爱有加,你们用我威胁王爷,与用昭昭一样。再者,昭昭只是个孩子,路上会哭会闹,肯定会给你们添麻烦,如果你答应让我换回女儿,我保证会乖乖随你们去辽国,绝不哭闹。” “中原有句话,女人如衣服,王妃莫要高估你在寿王心中的份量。王妃死了,寿王可以再娶一个,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儿,却只有眼前一个。”郭骁讽刺地道,什么情深,一个皇子,怎么可能一直独宠她,不过是这几年京城多风雨,寿王没有闲情逸致罢了。 他不肯换,宋嘉宁看看女儿,良久,她轻轻道:“那你连我一起带走吧。” 如果王爷有办法救她,她与女儿一起活着,如果王爷没办法,那她会与女儿一块死,总之,她不会丢下女儿。 “王妃!”门帘外传来刘喜苦涩的声音。 宋嘉宁哭过了,怕过了,现在女儿在怀,小小的需要她保护,宋嘉宁反而异常平静,低声嘱咐刘喜道:“我们这一去,生死难料,公公若见到王爷,请代我转告王爷,就说这辈子我能遇见他,能嫁给他,值了,若有来生,若王爷不嫌弃,我……” “闭嘴。”郭骁寒声道。 宋嘉宁微微偏头,视线在他膝盖打个转,又默默收了回来,继续道:“若王爷不弃,我愿再做他妻。” 车外刘喜仰头,眼睛酸涩,车内郭骁攥拳,醋意滔天。 马车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郭骁命刘喜将车停到一个小村庄外,然后重新夺回昭昭,在宋嘉宁紧张的注视下,叫刘喜进来。 刘喜迅速挑帘而入,先观察王妃郡主的情形。 “吃了。”郭骁将一包黄纸丢给他。 刘喜捡起纸包,展开,是半包白色粉末。 “蒙汗药,够你睡到明早。”郭骁匕首对准昭昭脖子,直接威胁道。 昭昭害怕地往娘亲那边看。 宋嘉宁连声哀求男人别伤害女儿,刘喜看在眼里,知道无路可走,当即仰头,将半包蒙汗药都倒入口中。吃完了,他朝宋嘉宁跪了下去,叩首道:“刘喜无能,没能保护好王爷王妃,待王妃郡主平安归来,刘喜再以死谢罪。” 宋嘉宁泣不成声。 郭骁目光犀利地盯着刘喜,确保刘喜没有耍花样借磕头吐出蒙汗药。 刘喜用药过多,意识渐渐涣散,彻底昏死之前,依然愧疚地看着小郡主。 郭骁抱着昭昭去扣刘喜脉搏,然后趁宋嘉宁不注意,从袖口掏出一方帕子,紧紧捂住昭昭口鼻。 “你放了她!”宋嘉宁看见了,猛地扑过来,使劲儿拉扯男人手臂,要夺回女儿。 “蒙汗药。”郭骁盯着她道。 宋嘉宁怔住,再看女儿,果然慢慢闭上了眼睛。郭骁将睡着的昭昭塞给她,命她不许哭闹,他跳下马车,没过多久,一辆马车从村子里迅速赶来,最后停在了王府马车旁边。车中跳下两个与郭骁一般魁梧的男人,郭骁挑开帘子,指着对面的马车让宋嘉宁选择:“我可以带你去辽国,也可以带你女儿,你自己选。” “你,你同意了?”宋嘉宁不敢相信地问。 郭骁点头。 宋嘉宁笑了,边哭边笑,抱起睡着的女儿亲了又亲,最后在郭骁的催促下,缓缓将女儿放到刘喜身边,只是下车之前,宋嘉宁突然想起一事,垂眸问站在车前的男人:“你,准备如何处置我女儿?” 郭骁看着她苍白的脸道:“我的人会继续赶车北上,入夜在一座县城投宿,翌日刘喜醒来,自会发现郡主在他身边。” 宋嘉宁却犹豫了,皱眉问他:“我凭什么信你?” “你有选择吗?”郭骁再不耐烦,一把将她拽下车抱到怀里,转身便跳上了对面的马车,到了车中,依然不肯松手。宋嘉宁终于意识到不对,在他怀里拼命挣扎。娇小的女人,鲜活的女人,郭骁只箍着她腰,任由她打任由她骂,直到宋嘉宁没了力气,他才压住她背将人搂到怀里,埋首在她耳边,声音沙哑:“安安,是我。” 熟悉的阴寒语气,熟悉的声音,宋嘉宁……如遭雷击。 ~ 浑身僵硬,宋嘉宁慢慢地抬头。 郭骁看着她,看着她惊骇的杏眼,然后一点一点卸了脸上的面具,露出属于国公府世子的冷峻脸庞,因为许久不见天日,那张脸呈现一种鬼魅的苍白,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爆发出灼人的炽热,如一匹狼,在看已经到了嘴边的猎物。 真的是郭骁,真的是他! 宋嘉宁先是震惊,震惊到不敢相信郭骁还活着,明明都下葬了,母亲太夫人弟弟都哭得肝肠寸断,而那个应该躺在棺木中的男人,居然再次出现在了她面前。她难以置信,郭骁目不转睛,希望在她脸上看到为他还活着而露出的喜意,哪怕是一丝丝。 可宋嘉宁心中没有喜。得知郭骁死讯,她为他落过泪,因为她与郭家众人几年的亲情,因为两人之间有过一段兄妹缘分,但郭骁活了,他又来纠缠她,又来抢她,要将她从王爷身边带走,第一次,宋嘉宁对郭骁涌出了疯狂的恨,那股恨,比前世郭骁从梁绍身边要了她还要强烈百倍千倍! 凭什么,凭什么他要一次又一次破坏她的生活,凭什么她两辈子都要葬送在他手中? 她太恨,恨到眼泪都没有。 郭骁体内肆虐的渴望,也在她冰冷憎恨的目光中,暂且得以压制,与此同时,心底涌起一丝自嘲。他在期待什么?他早就知道,她心里没有他,她不会高兴与他这般重逢,他要做的,是留她在身边,慢慢哄好她。 “我想要你,你早清楚。”迎着她眼中的恨,郭骁低声道。 宋嘉宁清楚,她也清楚郭骁会如何要她,前世的每一幕,她都记得。在她还是个一心与梁绍过恩爱日子的良家小妾时,郭骁、梁绍将她当成歌姬一样玩弄,把她当玩物圈养,从来不问问,她会不会难过,她到底想要什么。 “放我下去,我就当今日从未见过你。”宋嘉宁仰头与他对视,目光沉寂,如看一个死人,“你放了我,随便你为辽国做什么,我都不会告诉父亲祖母,就让他们相信,国公府的世子爷,是在抗击辽国时英勇阵亡的。” 郭骁攥紧她手,冷声问:“你以为我投靠了辽国?” 宋嘉宁扭头,面无表情。 郭骁别过她脸,逼她看他,然后一字一句道:“出征之前,我就已经决定假死脱身,但我计划的是在战场上,谁料辽国偷袭粮草。那场大火,我无能为力,粮草被烧,东路军大败,都与我郭骁无关,我问心无愧。” 宋嘉宁紧紧抿着唇。 “我假死,是为了今日,是为了带你走。”食指抚摸她娇嫩脸庞,看着她红润饱满的嘴唇,郭骁压抑了数年的欲望突然宣泄出来,猛地箍紧她,低头就去亲。宋嘉宁发疯似的挣扎,推他肩膀推不开,手也被他死死攥住,混乱中,感觉他唇撞到她脸,前世被他占有的情形突然浮现脑海,宋嘉宁心底绷紧的弦嘭地断了,凭着本能一头撞到了他脑袋上! 她正好撞到了他鼻子,郭骁吸着气后退,一抬眼,竟见她贝齿咬唇,目光阴狠地盯着他,郭骁再往下看,就见她嘴唇已被咬破,血从唇中冒出…… “松开!”郭骁一把掐住她下巴,逼她松开牙。 宋嘉宁被迫仰着脖子,眼中有泪,却不肯掉,憎恶地盯着他道:“我想回京,我不想死,但如果你敢碰我,你碰我嘴,我就残了这张嘴,你碰我脸,我就毁了这张脸,你碰我的人,我就毁了这一身皮肉,直到你一眼都不想再见到我,直到碰我一下,你自己都恶心。” 上辈子落到郭骁手里,没有什么值得她守节,梁绍不配,贞洁抵不过活着,所以她认命了,浑浑噩噩地陪他睡觉任他玩乐。可这辈子,她有王爷,王爷重她爱她,宋嘉宁宁可自残自尽,也不会再让郭骁占便宜。 “你就这么恨我?”郭骁握拳问。 宋嘉宁笑了,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然后在郭骁恼羞成怒的注视下,宋嘉宁收了笑,一边落泪一边望着他道:“郭骁,是你先恨我的,恨我与母亲嫁到了郭家,恨我过得一天比一天好,恨我得了王爷青睐当了王妃。你觉得我不配做人上人,所以你千方百计折磨我,你活着,要我心神不宁,你死了,还要活过来继续折磨我……我也想问问你,我哪里对不起你吗?” 她泪流不断,全都落到了郭骁心里,郭骁受不了她这么说,重新将人抱到怀中,闭着眼睛苦涩道:“安安,我从来没有恨你,我……你真的看不出来吗,早在父亲接你回家,早在我拿紫薯球逗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只是你成了我妹妹,我,不敢表现出来。” 如果不是兄妹名分挡着他,早在她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就对她说了,哪里会给赵恒机会。 宋嘉宁不信,一个字都不信,前世他们不是兄妹,可郭骁连个妾室,连入住国公府的资格都不给她。 “你真喜欢我,就不该强迫我。”宋嘉宁犹抱一丝希望道。 郭骁轻笑,睁开眼睛,对着车窗道:“我不强迫你,如何与你在一起?” 宋嘉宁刚刚冒出来的一点希望,彻底断绝。 郭骁从来都没有喜欢她,他只是觊觎她的身子与姿色,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他不容许他看上的女人被旁人抢走,所以才想方设法得到她。归根结底,他要满足的是一己私欲,喜欢,无非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头。 宋嘉宁真的不想跟他说话,可听着连续的车轮滚动声,宋嘉宁害怕,怕她被郭骁带走后,就再也见不到家中的儿女,见不到尚未归来的王爷。 一直因为抗拒而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这辈子第一次,宋嘉宁主动抱住了男人的腰,脑袋也乖顺地搭在他肩头,似有眷恋。她这样,轮到郭骁僵硬了身体,难以置信地看向怀里抢来的女人。 宋嘉宁后脑对他,声音轻似梦呓:“大哥,你可知道,去年你的死讯传到京城,祖母花白的头发,哭得全白了?” 郭骁心头猛缩。 “我没见过父亲哭,但他很少笑了,前年看着好像还是三十出头,去年下来,父亲明显老了,与茂哥儿说话时,说着说着父亲的眼神就变了,仿佛透过茂哥儿,看到了别的人。还有端慧,她搬去公主府了,自进去,便再也没有出过门……”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放你走?”郭骁猛地握住她肩膀,逼她坐正,用泛红的眼睛盯着她:“安安,你变聪明了,知道我最怕听到什么,可你别忘了,我宁可让家人悲痛也要假死,全都是为了你!你说,我废了这么大的劲儿得到你,我可能回头吗?” 宋嘉宁脸白如纸,眼泪无声滚落。 郭骁却笑了,笑容狰狞,一字一字摧毁了她所有希望:“就算我死,也不会放了你。” ~ 寿王府。 王妃郡主刚被歹人劫持走,双儿就将此事告知了岑嬷嬷,岑嬷嬷与她都是太夫人身边的老人,同来伺候王妃,双儿最信任的就是岑嬷嬷。岑嬷嬷是宫里出来的,经历的事情多,但这种大事也是第一次遭遇,当场吓得跌坐在椅子上,急得满头大汗,偏偏想不出一个办法。外面街上藏着契丹人,王府一有动静,对方就会放响箭,无异于王妃郡主的催命符…… 而且,事情闹大了,王妃便是回来,名声也完了,谁不知道王妃生的国色天香?美人被掳,还能全身而退? 岑嬷嬷心急如焚,下意识觉得,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包括寿王府的一众奴仆。王妃身边的几个丫鬟都靠得住,至于前院…… 岑嬷嬷只请了前院管事来商量,那可是王爷的心腹。 管事听闻,同样出了一身冷汗,略作镇定后,管事低声嘱咐道:“稍后我会安排暗卫,日落之后便出城追踪,再派人快马加鞭知会王爷,契丹人北上,必然会经过我大周边境,若速度够快,或许能赶在对方回辽前拦截。王府这边,暂时保密,只称王妃身体不适暂不见客,一切等王爷决断。” 岑嬷嬷看了眼国公府的方向:“夫人那边……” 管事摇头,声音坚定道:“一切等王爷决断。” 黄昏时分,二十几道人影悄然离开寿王府,再分别从四个城门离京。这是寿王府的暗卫,但暗卫也不是神,只有在王爷下达命令时,暗卫才会奉命行事。王爷王妃在内宅,他们总不能如影随形地盯着,窥探主子隐私。 夜幕降临,郭骁的马车停在了一处偏僻码头,下车前,郭骁展开一件斗篷,要为宋嘉宁披上:“外面冷。” 宋嘉宁躲开了,扭着头。 看着她倔强的侧脸,郭骁并不生气,能离她这么近,他已经很满足。 “你自己穿,不然我抱你上船。”将厚厚的斗篷塞到她怀里,郭骁摸摸她脑顶,先一步下了车。 宋嘉宁这才扫了眼车门。她不知道这是哪里,只能听到淙淙的流水声,宋嘉宁转身,悄悄挑开窗帘,窗外暮色四合,远处是旷野,前方,横亘着一条长河,哗哗的水声,为这寒冷的正月晚上更添寂寥。 “安安不出来,是等我进去接你?” 有人叩门,低声催促。 宋嘉宁抿唇,胡乱披上斗篷,刚穿好,门帘被郭骁挑开了。她下意识偏头,冷声问:“你要带我去何处?” 昏暗的马车,她瑟缩在角落,娇弱可怜最是动人。 看着那道他日思夜想的身影,郭骁情不自禁放柔了声音:“天府之国。” 第208章 208 郭骁准备的船有两个船篷, 一个给两个船夫用,二人交替赶夜船,正月天寒,晚上必须睡在蓬内才熬得住, 另一个,自然是他与宋嘉宁住了。 船篷里点着昏黄的油灯, 被郭骁推进来的那一刻, 宋嘉宁一眼就看见了, 简陋的床榻上, 只铺着两方交叠的棉被, 摆着两个枕头,犹如夫妻所用。宋嘉宁脸上一沉,停在门口,垂眸道:“这是何意?” “我不碰你, 但我也不会与侍卫同住一个船篷。”郭骁关上门,不容拒绝地道。 “我睡外面。”宋嘉宁立即转身,想要出去,郭骁却挡在门前,盯着她道:“水上阴寒, 你在外面, 我怕明早看到的是你的尸体。” 宋嘉宁毫不退缩:“我宁可冻死,也不想旁人误会。” 郭骁嗤笑,指着北面问:“你以为咱们分开睡,他日赵恒知晓你是被我所掳, 会信我没碰过你?” 宋嘉宁脸色一白,脑海里刚浮现王爷的身影,身体突然凌空,却是被郭骁打横抱了起来,朝床榻走去。通过这一路,宋嘉宁早知道自己拗不过他的力气,眼看就要到床上了,宋嘉宁抿唇,然后趁郭骁将她下去的一瞬间,立即抽下脑顶的发簪,转身,用簪尾抵着喉咙威胁道:“你再靠近一步,我马上死在你面前!” 她不信,不信两个人真睡在一个床上,郭骁会不碰她。 她头发散了乱了,杏眼瞪得圆圆的,像发怒的刺猬,对他充满戒备。郭骁却笑了,站在床前,高大魁梧的身躯挡住烛光,影子恰好投在她身上,好像两人融成了一体。注意到这个巧合,郭骁稍微移动了下,让自己的影子完完全全覆盖了她,自得其乐片刻,郭骁才无奈地问她:“安安,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不在乎你,大可先要了你,事后你伤了残了或死了,与我何干?” 宋嘉宁目光微变。 郭骁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这点变化,他叹口气,退后几步,坐在椅子上,抓起白瓷茶碗转了几圈,再看着她道:“你敢威胁我,其实就是承认,你相信我对你的心,你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宁可不碰你,也不想你受任何伤。” 他神色戏谑,又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宠溺。 看着这样的郭骁,宋嘉宁再次记起了前世。郭骁因为她的姿色而罔顾亲情从梁绍手里要了她,但郭骁并不是满脑龌蹉的地痞流氓,第一晚他试图与她同房,宋嘉宁一直哭,他便罢手了,为何?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子,因为他有世子的骄傲,他不屑用蛮力逼迫一个女人,他要她心甘情愿,至少也是半推半就。 宋嘉宁以死威胁,不是相信郭骁的心,而是相信郭骁没那么下作。 可宋嘉宁不敢说出实话,不敢刺激触怒郭骁,如果郭骁心情好就不会碰她,她宁可默认他的自以为是。 手依然攥着发簪,宋嘉宁低下脑袋,似乎心事被人戳穿。 灯光昏黄,她低着头,侧脸落寞而可怜,随时都可能落泪似的,不用刻意伪装,天生就是最招男人怜惜的风情。郭骁捏捏额头,认了,低声道:“你睡床,我坐这儿睡,放心,我说到做到,不会半夜欺负你。” 宋嘉宁一动不动。 她不信,郭骁也不劝了,解开斗篷盖在身上,面朝她闭上了眼睛。宋嘉宁偷偷看他,灯光之下,男人背靠椅子,冷峻面庞微微扬起,黑眸轻阖唇角上挑,竟显得温柔而安详。宋嘉宁只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维持刚刚的姿势一动不动。 风声水声,船规律地摇摇晃晃,烛光摇曳,不知过了多久,宋嘉宁胳膊酸了,再看郭骁,已经趴到了桌子上,后脑勺对着她。宋嘉宁试探着放下手,身子悄悄往后挪,背靠船篷,再小心翼翼地抓起被子,慢慢盖到身上。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宋嘉宁一会儿想两个孩子,一会儿想念王爷,思念担忧痛苦绝望,各种情绪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可这些都敌不过人的本能。眼皮越来越重,对面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宋嘉宁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脑袋抵着膝盖。 她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了,郭骁突然睁开眼睛,一点一点坐正,一抬头,就见她蜷缩在床上,防他防得,有床有枕也不肯躺下睡觉。她不怕吃苦,郭骁却舍不得她白白遭罪,慢步走过去,再慢慢地扶住她肩膀。 宋嘉宁是睡着了,可她睡得并不深,感觉有人在碰她,宋嘉宁本能地便要推开对方。 “别怕,我说过不会碰你。”郭骁动作迅速,抢在她发作之前,先将人摁躺了下去,再拉起两层被子捂住她脑袋以下,捂得严严实实的。宋嘉宁确实冷,可被子带来的暖意丝毫比不上郭骁带来的冷,杏眼愤恨地瞪着他。 郭骁忍住摸她头的冲动,忍住亲她的冲动,只弯着腰,低声哄她:“你老老实实躺着睡,我马上回椅子上坐着,你再坐起来,再苛待自己,我就这样按着你一晚上。” 宋嘉宁浑身一僵。 郭骁看着她笑。 宋嘉宁嫌恶地扭头,眼睛紧闭:“你松手。” “你躺着睡?”郭骁重复问。 宋嘉宁抿了下唇。 郭骁懂了,果然如约松手,回椅子上坐着去了。宋嘉宁背对他躺着,依然防备,提防身后的一举一动,然而防着防着,她又控制不住地睡着了。这一睡,就在轻轻摇曳的小船中,在规律的流水声中,睡到了天亮。 不知是水声还是男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宋嘉宁猛地睁开眼睛,转身一看,船篷中空空荡荡,并无郭骁的身影。宋嘉宁略松了口气,一抬头,却见她的被子上,竟然多了一件厚重的黑色斗篷,正是昨晚郭骁披着的那条。 就在此时,有脚步声逼近。 宋嘉宁立即退回床角,一手捞起枕头底下的簪子,暗中戒备。 门帘挑开,先露出郭骁的背影,随着他转身,宋嘉宁看到了他手中的食盒。 “阿四去附近集市买的包子,粗茶淡饭,你凑合吃点。”见她醒了,郭骁自然无比地招呼道。 宋嘉宁垂下眼帘。 郭骁不着急碰她,她却要仔细谋划逃脱的法子了,就算逃不走,也要设法传消息给王爷,让王爷知道她人在何处,而不是真的去跟辽国要人。 就在宋嘉宁心不在焉与郭骁一块儿吃包子时,遥远的北疆,寿王府的暗卫连夜奔波,终于赶在天亮来到了镇州大营,跪在自家王爷面前,低头请罪。一大早上的,骤然听闻王妃郡主被契丹人劫走了,福公公身子都晃了一下,还没站稳,先看向主座上的王爷,没瞧见脸呢,先瞥见王爷右手竟然握住了腰间佩剑! 这是气得要杀人了吗? 福公公扑通跪了下去,唯恐王爷大怒之下,连他也杀了。 赵恒是想杀人,想杀了眼前的暗卫,杀了他留在王府的所有侍卫,她与女儿足不出户竟然都能被契丹人劫走,这群人都是废物吗! 怒不可揭,赵恒管住了手,人却突地起身,一脚踹在了暗卫心口! “属下有罪,罪该万死!”暗卫抹掉嘴角的血,重新跪正,诚心认罪道,“但请王爷明察,属下等人彻夜守夜,王府三面墙,绝无任何人能翻墙而入,对方定是先潜进国公府,再从国公府埋伏到王府花园,伺机而动。” 第209章 209 契丹人从国公府潜入王府的? 赵恒握紧剑柄, 冷厉目光投向了郭伯言所率兵马驻守的关南方向。王府侍卫森严,国公府守备不会比王府差多少, 契丹人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墙而入, 首先要摸清侍卫巡夜的规律, 然后也要熟悉两府后花园的布局,曲径通幽,稍有不慎就会走错方向。 要劫走她与女儿, 契丹人夜闯一次很难顺顺利利避过两府的侍卫, 可赵恒相信,无论是他的王府还是郭家的国公府, 都不会叫契丹人夜闯两次而没有任何察觉。唯一的解释, 契丹人先买通了府内的仆人, 暗中筹谋后, 再一举得逞。 “可有内奸?”赵恒冷声问。 侍卫低头道:“王妃早上被契丹人劫走,张总管与岑嬷嬷分别审讯府中下人,张总管亲自审讯了三次, 属下黄昏出发时, 依然没有查出任何线索。王爷,您封王开府已有八年,府中从未有小人作祟,属下斗胆推断, 问题出在国公府。” 赵恒背对他而站,侧脸冰冷,脑海中早已乱成一团麻。她与女儿被人劫持了一天一夜, 现在追究内奸、追究侍卫又有什么用?他只想知道她们娘俩有没有受苦是不是周全,只想知道歹人将她们带去了何处,只想立即回京,亲自去救她们回来! 可他奉命督战,无诏不得擅离军营,他走了,父皇会降罪,军心会动摇,才刚刚扭转的战局,就有可能再次被辽军占据上风。如实禀明父皇?念头刚起,就被赵恒掐灭了,她是他的王妃,她不能传出任何有损她清白的消息,除非契丹人真的当着大军的面用她们娘俩为质,他就不能公开此事! “传令下去,边关戒严,严查车货,妇孺不得出,无论老幼。”双手握拳,赵恒冷声道。 福公公立即出去安排。 赵恒再吩咐侍卫:“王妃抱恙,闭门不出,不受探望,若走漏消息,尔等……” “王爷放心,此事若走漏半句,属下等人必当自裁谢罪。”侍卫抬头,对天发誓道。 赵恒寒着脸打发了侍卫,再命人去传郭伯言。 关南不远,骏马奔驰,不出一个时辰,郭伯言便火速赶至,福公公请他入内,他在门外守着。郭伯言看他一眼,挑帘进去了,一抬头,就对上了寿王剑芒似的锐利目光。郭伯言心中一凛,恭声行礼道:“臣拜见王爷。” 他弯着腰,赵恒却没叫他平身,一直走到郭伯言面前才停下,盯着郭伯言眼角的细纹道:“京城来报,昨日早上,王妃与郡主,被贼人劫走。” 郭伯言大骇,忘了尊卑,猛地仰起头,想问这怎么可能,但话未出口,就从寿王杀神般的神色中得到了肯定。震惊过后,郭伯言眼中腾起熊熊怒火,夹杂着对女儿外孙女的担忧。安安虽然不是他亲生,可这么多年,郭伯言一直都把那孩子当亲女儿看待。 “贼人,来去自如,疑有内应,王府已彻查。”赵恒继续道,眸冷如霜。 郭伯言一点就通,沉声道:“臣这就是派人回京,若臣家中真有内奸,臣甘愿领罚,只是王妃郡主不知所踪,王爷可有对策?” 除了严守边关除了派人暗中搜捕,赵恒没有任何对策。 郭伯言心中焦灼,他怎么跟林氏跟母亲交代?母亲年纪大了,经受不起打击,去年长子战亡,母亲便如丢了半条命,若安安娘俩出事……脑海里接连掠过长子郭骁与继女宋嘉宁的身影,郭伯言身体突然一僵,紧接着,一股寒气陡地从脚底窜到了心头。 贼人,会是他的平章吗? 郭伯言目光呆滞。 他一直不愿相信儿子真的死了,如果单有一具烧焦的尸体,一柄长子的佩剑,郭伯言一定不会承认那具尸体是儿子,可有人亲眼看到他的儿子被辽兵砍伤,亲眼看到他的儿子跌入火海,所以郭骁才认了,才接受了儿子战死的事实,才如被割走了一块心头肉,疼得他夜半离开妻子,一个人在黑暗中失声痛哭。 郭伯言从来没有怀疑过儿子的死讯,但现在,女儿被人劫走了,郭伯言突然就记起了曾经的一幕。那年儿子胸口中箭危在旦夕,他用安安当诱饵,刺激儿子坚持下来,回到京城,他却对儿子提出条件,要么让儿子彻底忘了安安,要么,儿子假死毁容,再…… 恍如黑压压乌云中的一道刺眼闪电,郭伯言死死地盯着地面,死死地压制着体内的狂喜与绝望,唯恐被寿王察觉。眼中好像有什么要流出来,因为他心爱的长子可能还活着,郭伯言无法控制自己的喜意,但他同样绝望,为长子的疯狂,为无辜受牵累的女儿外孙女,为一旦事情暴露郭家可能承受的寿王报复。 想到京城的至亲,没用多久,郭伯言眼底的狂喜就变成了苦涩与坚定。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可女儿是被契丹人劫走了,而非他的平章死而复活,他宁可平章战死在沙场,是他引以为傲的英勇儿子,也不要平章变成一个为了女人而放弃全族的混账! 千头万绪,郭伯言顺利的掩饰了他的不安,暂且回去安排了。 赵恒无心战事,一个人待在书房,一会儿看她写来的每封家书,一会儿看大周北疆舆图,猜测契丹人可能选择的路线,短短半日,福公公就奉命派遣了十几波暗卫出去追捕。又派走了一个,福公公折回书房,就见王爷双肘撑着桌子,双手抚额,面容被手臂遮掩,只有十指深深地掐着额头。 福公公愣在了那里。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王爷,他熟悉的寿王爷,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高兴不高兴都没什么表情,便是与辽国交战吃了败仗,王爷也不曾露出一丝颓态,像个超然世外的神仙,可此时此刻,那个神仙突然变成了普普通通的肉体凡胎,也会烦躁也会无助,也会……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赵恒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分外可怖,仿佛福公公就是抢了他妻女的那人。 福公公寒彻心扉,几乎本能地低下头,一边倒退一边道:“小的去看看。” 赵恒闭上眼睛,然而伪装出的平静转眼被打破,听到刘喜声音的那一瞬,赵恒猛地起身,疾步走向外室,衣摆生风。 “王爷,小的没用,王妃被人劫走了!”看到王爷,刘喜扑通跪了下去,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昨日吞下蒙汗药,刘喜什么都不知道了,终于醒来,发现他人在一个小县城的客栈,床上躺着安然无恙的小郡主,唯有王妃不见踪影。事情蹊跷,刘喜先送郡主回王府,然后马不停蹄地赶来亲自回禀王爷,快马加鞭不要命地跑,现在趴在地上,刘喜还在大口大口地喘气。 “什么意思?郡主找回来了?”福公公焦急地替主子问道,这也是他想知道的。 刘喜点头,望着面前的王爷道:“郡主毫发未损,只是思念王妃,啼哭不止。” “自歹人出现,一言一行,如实交代。”女儿回来了,赵恒的愤怒与惧怕丝毫未减,蹲下去,盯着刘喜道。 刘喜本也不打算隐瞒,略微平复片刻,他跪直身体,从王妃带郡主、公子去花园散心开始讲起,事无巨细,凡是他能记起来的,都一字不落地说给主子听,包括马车离开王府,他听到的车内谈话。 “契丹人不答应王妃换郡主的请求,王妃不忍郡主一人落入对方手中,主动要求与郡主同行。” 赵恒牙关紧扣。他疼女儿,她对女儿的在意只会比他更多,那种情况,她身临其境,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被人带走? “对方默许。王妃说她与郡主此行生死难料,托小的转告王爷,说她这辈子能遇见王爷,能嫁给王爷,值了,若有来生,若王爷不嫌弃,王妃还想嫁给您。”刘喜低着脑袋,努力完全复述王妃的话,说完这句,他忍不住想看看王爷是什么神情,才瞥见王爷紧抿的唇,刘喜突然记起什么,赶紧补充道:“对了,王妃说她来生还想再嫁给您之前,那人似乎颇为不满,曾出言训斥,叫王妃闭嘴。” 赵恒沉浸在她的“遗言”中,没听见刘喜补充了什么。 福公公擦擦眼角,愤怒地骂道:“契丹蛮子,想出这等下作计策拆散王爷王妃,听到王妃的话,良心不安了吧?” “再说一遍。”赵恒眸光微动,终于从回忆中走出来了。 刘喜如实复述。 赵恒闭上眼睛,试着想象马车中的情形。不对,哪里不对,如果他是那个契丹人,他会用已经抓到手的郡主威胁王妃带小公子一同上马车,同时劫持寿王最在意的母子三人加重筹码,就算儿子太小路上哭闹容易暴露,他也会带上她与女儿一起,而不是只带她一个。 她主动要换女儿时,那人讽刺她高估了她在他心中的份量,然而最后对方还是抢了她。 她通过刘喜转达对他的情意,那人本可以听个热闹,却莫名打断。 先是讽刺他对她的宠爱,再阻止她诉说情意…… 明明可以抢女儿,却只抢了她一个。 不选择从王府潜入,而是从国公府绕道,在漆黑陌生的深夜,行动自如。 一个熟悉郭家的男人,一个不喜欢听他们夫妻情深的男人。 赵恒缓缓地站了起来,单手握拳,咔擦作响。 郭骁,郭骁! 第210章 210 郭骁带着宋嘉宁连夜出发, 先走水路再改马车,白日快马急行, 晚上再改水路, 几乎昼夜不停, 短短半月,便已离京千里。郭骁料定赵恒不会声张,追兵北上搜寻契丹异族找不到他, 又没有地方官府奉命拦截, 故离京越远,他就越发心安。 但郭骁很愧疚, 因为这半个月, 她茶饭不思兼之路途奔波, 眼瞅着瘦了下来, 原本脸颊丰盈嫩如豆腐,如今瘦得再无一丝圆润,才十九岁的姑娘, 肌肤虽然娇嫩, 却没了在王府时的灵动生气。 路上她着凉,得了一次风寒,现在病好了,可她身上仿佛还带着病气, 无论在船上还是马车,她都蜷缩在角落,双目无神地望着窗外, 一动不动,偶尔有泪珠从眼角滚落。她也不跟他说话,故意无视他,郭骁试着逼迫,但她一仰头,只是无声垂泪,他就狠不下心了。 她郁郁寡欢,郭骁知道,可他急着赶路,急着摆脱任何被追兵拦截的隐患,每日都在奔波,无法哄她开心,也没有条件,只能买些话本、针线给她打发时间,然后,白日尽量躲在外面,少碍她的眼。 进入房州,宜走水路,时近晌午,郭骁端了食盒走到船篷前,敲了三下,里面没有声音,便是不阻拦他进去的意思,郭骁便挑起厚重的棉布帘子,弯腰而入。船篷里面略显昏暗,她穿着他买来的淡紫色夹袄,坐在窗前静静地绣着香囊,自始至终都没抬下眼皮。 郭骁慢慢靠近,视线从她苍白憔悴的脸上,移到她手中的香囊。白底的缎子,她绣了好几日了,绣的是淡粉荷花碧绿荷叶,水中游动几条红鲤鱼,从一条变成两条,再变成三条四条,两大两小。 如她与赵恒,如昭昭与祐哥儿。 她绣鲤鱼时,眼里的温柔,如水般溢了出来,看得郭骁积了一腔妒火,嫉妒她的那双儿女不是他给的,嫉妒被她心心念念绣在荷包上的男人不是他。郭骁很想抢了那荷包丢尽江中,但他不敢,怕她哭,怕她继续消瘦下去。 人已经在他身边了,至于她的心,急不来。 “先吃吧,别累到眼睛。”郭骁坐在她对面,看着她道。 宋嘉宁眼帘微动,目光扫过他衣襟,随即收起即将绣完的香囊,刚放好,一双筷子被人递了过来。 宋嘉宁垂眸接过。 走陆路下馆子是常事,坐船河运吃的多是鱼,今日也不例外。其实鱼也好,山珍海味也好,宋嘉宁都没胃口,不过是为了活着才勉强自己每日都吃点。郭骁若逼她,宋嘉宁定会自尽,郭骁不用强,宋嘉宁就想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再与儿女相见的盼头。 不能想,一想便眼睛发酸,宋嘉宁默默压下那股子酸,低头吃饭。 郭骁看着她,一碗米饭,她只吃了小半碗,精心烹制的红烧鱼,她也只用了两三口,鱼肉小到连根刺都没有。 是吃腻了吗? “再有四五日便可抵达巴州,进了蜀地,咱们便可慢慢赶路,你再忍忍。”放下手中碗筷,郭骁低声安抚道。 他把蜀地当自己的地盘,宋嘉宁却将蜀地看成虎口,闻言只是苦笑了下,便拾起针线,去床上坐着绣。郭骁盯着她看了会儿,摇摇头,继续吃自己的,幽静的船篷,只能听见他轻微的咀嚼,只能听见窗外哗哗的流水。 吃着吃着,郭骁再次朝她看去,恰好看见她歪头咬断彩线,神色自然宁静。 郭骁眉眼柔和下来。他知道她口味清淡,这半个月饭菜都按照她口味做的,他喜辣,可只要她坐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郭骁吃什么都香,从她十四岁嫁进寿王府,这半个月奔波,郭骁睡得最安稳,过得最舒心。 饭毕,郭骁端着碗筷出去了。 宋嘉宁终于抬头,江上风大,船篷上盖着帘子,郭骁一步一步经过,帘子缝隙时暗时明,最终男人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另一个船篷。宋嘉宁心跳加快,飞快取出贴身藏着的一条白色布带。布带之上,已经写了一行半的小字,颜色暗红,宋嘉宁抿抿唇,毫不犹豫地再次刺破一个指头,待血珠涌出,再以血题字。针线也可以绣字,但速度太慢,而留给宋嘉宁的时间,并不多了。 一边提防船篷外的动静,一边提心吊胆地写,写完了,宋嘉宁浑身出了一层细汗。 重新收好布带,宋嘉宁将刚绣好的香囊挂在腰间,然后躺好,在规律的船体颠簸中,浅浅睡去。连续几日的紧张提防,她真的累了,她得缓过劲儿来,为晚上积攒力气。 浅睡也是睡,睡着了,耳朵就不好使了,有人进来,她一无所知。 郭骁也没想做什么,就是进来看看,走到床前,见她睡得香,连眉皱的都没醒着时深了,郭骁心中稍松,怕她冷着,他抖开一层棉被,慢慢帮她盖上。遮到腰间,注意到她身上的鲤鱼香囊,郭骁顿了顿,到底还是没管。 盖好被子,她轻轻动了动,仿佛下一刻就会醒来,郭骁莫名慌乱,悄无声息退了出去,留她一人安眠。 宋嘉宁这一觉睡得比较沉,黄昏船要靠岸了,她还在睡。被窝温暖,刚睡醒就下船容易着凉,所以郭骁虽然不忍心叫醒她,但还是提前一刻钟进了船篷,坐在床边,轻声喊她。睡着的她,脸颊总算捂出了浅浅的红晕,柔美娇媚,惹人爱怜。 “安安……”郭骁俯身唤她,嘴角有他不自觉的浅笑。 宋嘉宁一下子就醒了,睁开眼睛,船篷里点着灯,昏黄烛光摇曳,面前是熟悉的俊美脸庞,有那么一会儿,宋嘉宁竟分不清这是前生还是今世,直到郭骁朝她笑了,黑眸温柔地凝视着她。宋嘉宁便记了起来,这是郭骁,她的继兄郭骁,会对她笑的郭骁,而不是前世那个冷峻威严只把她当禁脔看的世子爷。 “起来吧,一会儿要下船了。”她呆呆的,郭骁低声解释道。 宋嘉宁点点头,刚想撑起自己,郭骁突然扶住她肩膀,帮她坐正。宋嘉宁和衣睡的,冬衣里里外外好几层,刚睡醒也不用担心露什么,只有一头青丝乱了散了。郭骁帮她拿了梳子过来,宋嘉宁背转过去,梳了两下,感受着他执着的视线,宋嘉宁叹息道:“大哥,我刚刚做梦了。” 这是她被劫持后,除了哀求郭骁放她离开,第一次主动与郭骁说话。 郭骁激动地握紧了手,看着她因为刚刚睡醒而泛红的侧脸问:“什么梦?” 宋嘉宁轻轻地梳着头,不掩怀念地道:“梦见小时候,中秋赏灯,咱们兄妹几个围在祖母身边,陪祖母猜灯谜。二哥三哥最会玩,先在纸上画画,再叫咱们看画猜谜底,我记得有幅嫦娥奔月,二哥画得特别……” 她轻咬下唇,似乎在斟酌怎么形容委婉点,郭骁却不给堂弟面子,转到她前方,尽量自然地接话道:“他画的特别丑,没人猜对,揭开谜底,你们几个小姑娘笑得靠着祖母擦眼泪。” 宋嘉宁情不自禁地颔首,一手握着长发一手拿着梳子,偏头偷笑。 郭骁贪婪地看着她。 宋嘉宁若有所觉,及时收起笑容,低着脑袋,声音落寞:“大哥,祖母很想你,你随我回去吧,就说当年你被辽兵掳走,一直关押在牢房,咱们兄妹重逢,你找机会带我逃脱,然后我回王府,你回国公府,咱们继续做兄妹,别叫祖母他们担心了?” 说到这里,宋嘉宁再次哀求地看向郭骁。 郭骁脸上早没了笑容,黑眸幽幽地盯着她,似要看穿她是真的做了那个梦,还是编出来的瞎话,只为了找借口说服他。 宋嘉宁被他看得放下手与梳子,一动不动,像等着受罚的可怜女人。 郭骁什么都没说,径自走了。 宋嘉宁回头看了眼,待郭骁离开脚步声远,她偷偷取出怀中血字布带塞进腰间的香囊,系紧袋口,再不紧不慢地梳头,披上厚厚的斗篷。过了一会儿,船停了,郭骁进来接她,在宋嘉宁出门前,郭骁随手帮她遮起了兜帽。 岸边不远就是竹山县,今晚郭骁要在县城下榻,明早开始,全是陆路。 上了马车,宋嘉宁挨窗坐着,进了县城,车外十分的热闹,宋嘉宁脑袋不动,眼睛偷偷往外瞄,好似好奇的女童,总算多了一丝生气。郭骁见了,不由忘了船篷中的不快,伸手帮她挑开窗帘,方便她看。 正逢上元佳节,县城没有宵禁,百姓们携家带口出来赏灯,五颜六色的花灯与天上的明月相映成彰。宋嘉宁眼花缭乱,怔怔地看着外面的夜景,常年住在深宅大院中的女人,又有多少机会夜游京城? 既然她喜欢,郭骁便在她耳边提议道:“用过晚饭,我陪你上街赏灯。” 宋嘉宁闻言,立即收回视线,沉着脸拒绝:“不用,我累了。” 明显是谎话,郭骁才不信,马车驶进他提前安排好的院子,吃完晚饭,郭骁再次提出夜游。宋嘉宁不听,郭骁攥住她手腕要拉着她走,宋嘉宁这才不情不愿答应下来,跟在他身边一块儿出了门。 到了街上,宋嘉宁渐渐表现出了对灯市的兴致,郭骁察言观色,她多看了哪个灯铺一眼,他便带她过去,费尽心思要哄她开心。可宋嘉宁连续看了十来个灯铺,一条街快走完了,终于被一盏鲤鱼花灯牢牢吸引。 郭骁有点不高兴,因为他知道,她眼中的鲤鱼,代表的是赵恒与昭昭姐弟。 但难得她喜欢,郭骁还是掏钱,为她买了那盏灯。 逛够了,两人踏着月色往回走,郭骁同样寡言少语,绞尽脑汁诱她开口,她不理睬,郭骁也就闭了嘴,只静静地看她。正月十五的月色很美,她提着二十文钱买来的花灯,柔美小脸被毛茸茸的兜帽边缘遮掩,若隐若现,恍似仙子下凡。 突然,宋嘉宁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郭骁意外问。 宋嘉宁拍拍腰间的斗篷,神色大变,挑开斗篷一看,里面佩戴的鲤鱼香囊果然不见了!看眼郭骁,宋嘉宁转身就往回走,要去找丢失的香囊。郭骁本来就不喜那个香囊,丢了正合他意,便拽住她手臂,皱眉解释道:“夜市宵小横行,定是被人顺了去,哪里能找到?” 宋嘉宁冷冷地看他,如看仇人。 郭骁苦笑,松开手敷衍道:“行行行,你去找,我在这里等你,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可以劫走你,旁人也可以,我保证不碰你,旁人未必会怜香惜玉。” 宋嘉宁不听,丢了他买的鲤鱼花灯,折回去去找香囊,然而没走出这条巷子,她就不动了,孤零零地站在狭窄的街头,怎么看都像是被无穷的黑暗吓到了。郭骁就知道她不敢走远,故意晾了她一会儿,然后大步追上去,哄她回来。 送她到上房门前,见她板着脸闷闷不乐,郭骁意味深长道:“安安,也许,这是天意。” 上天注定,她会与赵恒、昭昭、祐哥儿分开,上天注定,她是他的。 宋嘉宁则头也不回地进去了,反手关门。 郭骁继续在走廊站了片刻,才去了隔壁的房间。 宋嘉宁背靠门板,闭上眼睛祈求。 灯市热闹依旧,灯铺小贩们高声吆喝着吸引过往行人,渐渐的行人少了,小贩们才开始收摊。邓六子便是其中一个灯贩,今年二十了,无父无母,从小被一个做灯的老师傅收养,今日老师傅卧床养病,他一人出来卖灯。 灯笼几乎都卖光了,邓六子弯腰收摊,支起木板,突然发现地上躺着一个精致的香囊,一看就是女人用的。邓六子还没媳妇呢,不知为何,看到这香囊,他眼前就晃过了今日来看灯的那位年轻夫人,虽说脸庞被兜帽挡得七七八八,但只是转身时被灯光照亮的一个侧脸,就勾走了他的魂。 但与美色相比,邓六子更希望香囊里有银子,兴奋地解开香囊,往里一抓,捏出一张白布带子,上面似乎写着什么。邓六子识得几个字,走到自家花灯前,举起布带,就见上面写着两行不太整齐的红字: 即刻将香囊送至京城寿王府,可得银千两,不送,必诛。 第211章 211 宋嘉宁成功地送出了一个香囊, 至于那个灯铺小贩会不会去京城报信,她没有任何把握。宋嘉宁也想多绣几个香囊, 可接下来的路途她与郭骁同乘马车, 郭骁以马车颠簸针线费眼为由扔了所有针线, 只剩几本书册给她,宋嘉宁便没了暗中传书的办法。 五日后,马车驶进巴州, 进了蜀地。 郭骁重新戴上了他的那副面具, 薄薄的一层,不知是用什么做的, 贴在脸上宛如一层真的脸皮。宋嘉宁不想看郭骁, 更不想看易容后的郭骁, 那层面具叫她莫名地遍体生凉, 不敢揣测那到底是什么皮。 “在蜀地,我叫宋璋,与当今大蜀皇帝是结拜兄弟, 身边人都叫我三爷。”马车继续朝成都出发, 郭骁低声向她介绍蜀地的形势。李顺已经称帝,封他为枢密使,赐了府邸。 “枢密使?”宋嘉宁忍不住讽刺,对着窗外道:“恭喜大哥青云直上, 官职比父亲还高。” 她想不明白,大周朝廷册封的堂堂卫国公世子,难道比不上一个蜀地叛党封的枢密使?郭骁才二十几岁, 凭他的身份与才干,还怕无法升官?就算升不了,将来他还会是卫国公,如今背负不忠不孝不义之名,到底图什么? 为了她? 或许有些,但宋嘉宁还是不信,还是不懂郭骁此人。 “你瞧不起蜀地的叛军?”听出她的讽刺,郭骁冷笑,随即将他入蜀后的见闻讲给她听。诚然,郭骁入蜀只是为了策反平民图谋自己的大事,假若他还是京城的世子爷,蜀地百姓过得再苦都与他无关,但郭骁知道她心善,如果她听闻蜀地百姓的水深火热,定会明白他与李顺造反乃顺应民心,明白赵家皇室昏庸无道,理该被反。 宋嘉宁悄悄攥紧了手。 去年她与王爷收留了吴三娘、阿茶母女,早就得知了蜀地的境况,王爷也曾多次上书请皇上撤销在蜀地的博买务,允许百姓贩茶或是减轻百姓赋税,但皇上都没有听取。宋嘉宁读过《史记》,明白什么是官逼民反,她同情这些百姓,可,她的丈夫是大周王爷,更有可能与前世一样是下一个帝王,宋嘉宁自然偏向大周。 “你同情蜀地百姓,便该为民上书奏请皇上惩治贪官污吏,而不是推波助澜,让起义军陷入万劫不复。”沉默片刻,宋嘉宁低声反驳道。爱民如子,当如她的王爷,想办法解决百姓忧患,而非眼睁睁看着百姓们揭竿而起。大周正逢建国之初,兵强国盛,连契丹都只是侵犯北疆不敢冒然南下,蜀地这些贫民有何胜算?一旦朝廷腾出手举兵镇压,蜀地又将沦为一片生灵涂炭。 “是谁万劫不复,还不可知。”郭骁淡淡地道,声音平静,却暗藏雄心。 他冥顽不灵,宋嘉宁也不再劝,听着外面的马蹄声,她满心焦灼。郭骁这一路都没碰她,有可能是他耐性够好,也有可能是路途不便,到了他的府邸,他还会忍吗?还有王爷,她离京已有一月,王爷是更担心她的安危,还是,更在意她的清白? 脑海里一片乱麻,最终只剩下回京的渴望,王爷若嫌弃她,她也没办法,宋嘉宁只求能再见见她的一双儿女。祐哥儿还好,乳母能哄住,昭昭大了,记得娘亲,这么久看不到她,小丫头肯定哭惨了吧? 想到女儿,宋嘉宁悄悄落泪。 她背对他,郭骁没看见她的泪,只低声提醒道:“到了成都,你最好保守秘密,别对任何人自揭身份。蜀地百姓痛恨朝廷,若知道你是寿王妃,定会扒你皮吃你肉,绝不会帮你逃脱,你老老实实待在内宅,我保你无忧。” 宋嘉宁根本就没有那种念头。她必须隐瞒身份,不然泄露出去,便是将来她全身而退回到王府,便是王爷信她,天下百姓也不会信她的清白,宫里的皇上也不会信…… 宋嘉宁不敢再往下想。 月底,马车来到了成都城外,距离城门尚有一段距离,自封大蜀皇帝的李顺派侍卫知会郭骁,他亲自出城迎接他的枢密使来了。宋嘉宁听在耳中,只震惊郭骁在蜀地的地位名望,偷眼看郭骁,却见郭骁脸上并无丝毫欢喜之色。 打发了侍卫,郭骁扫眼宋嘉宁,突然伸手,将她斗篷的兜帽遮了起来,沉声嘱咐道:“你姿色过人,为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稍后我下车拜见皇上,你留在车中,不得抬头。” 宋嘉宁是被抢过两次的女人,虽然两辈子都是郭骁抢的她,但已经足以让她明白男人对女色的欲望。在此之前,宋嘉宁只认她的公爹宣德帝,并未把什么蜀帝放在心上,可现在她在人家的地盘,万一蜀帝对她动了欲念,郭骁身为臣子,能护她吗? 宋嘉宁熟悉郭骁,敢以死威胁郭骁别碰她,换成蜀帝,她的威胁未必管用。 面对郭骁凝重的视线,宋嘉宁轻轻点头,主动将兜帽往下拉了拉,人也转向车壁角落,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她这么乖,又这么怕,郭骁突然心疼,情不自禁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抵着她骤然紧绷的肩头保证道:“安安别怕,有我在,没人能动你,什么蜀帝,在我眼里不过是一介匹夫。” 宋嘉宁皱眉挣了挣。 郭骁失笑,隔着兜帽蹭蹭她脑袋,这才松手。 马车来到城门前,郭骁提前下车,恭敬地朝一身明黄龙袍的李顺行礼。 “三弟快起来,咱们自家兄弟,见什么外。”李顺草民出身,本就不重规矩,穿龙袍是太兴奋,对郭骁,他可从来没有动过君臣之念,大笑着将郭骁扶了起来,然后揶揄地朝车里面扬扬下巴,低声调侃道:“刚刚我怎么瞧着,车中有位美人?” 郭骁并不否认,笑道:“回京路上遇见的,胆子小,就不叫出来让二哥见笑了。” 李顺不太信,他这个三弟眼光高的很,这半年他送过无数美人叫三弟挑,三弟都看不上,车里的女子能入三弟的眼,定是绝色。人都一样,越不给看的东西就越好奇,李顺又是大大咧咧的脾气,非但没懂郭骁话中的委婉,反而用力拍拍郭骁肩膀,笑道:“自家兄弟哪那么多讲究,快叫出来让二哥瞧瞧。” 车中,宋嘉宁攥紧了衣襟。 车外,郭骁面不改色,直视李顺道:“她不懂规矩,等我调教好了再叫她给二哥见礼,对了二哥,我不在这段时间,蜀地如何?” 提到大事,李顺登时忘了美人,挺直腰杆道:“有三弟妙计,如今蜀地已经尽在咱们手中!” “好!”郭骁激动道,“二哥骁勇,果然是天生的帝王,今晚咱们当喝酒庆祝,不醉不归!” 李顺正有此意,亲昵地拉着郭骁走了,宋嘉宁则被郭骁的心腹直接送去了他的府邸。 ~ 宋嘉宁暂且在成都安置了下来,那边被她寄予厚望的灯铺小贩邓六子,也找个借口与老师傅告辞,背着一个包袱进京去了。邓六子始终觉得,香囊是那个貌美夫人托付给他的,一个大美人需要他帮忙,邓六子不忍心拒绝。再者,若布带上说的是真的,他进京便可得到白银千两,那他就有底气去隔壁的老秀才家中提亲,迎娶笑起来露出俩梨涡的李小姐。若是假的,他也没什么损失,大不了就是几两银子的事,全当出门长见识罢。 总之,诱惑远远超过损失,邓六子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郭骁进京时换了几匹良驹,没黑没夜的跑,因此进京只用了短短几日,邓六子可没有好马,正月十八出发,走走停停,二月下旬才进了京。说来也巧,他第一次来京城,就赶上了一桩盛事,原来正月底辽国小皇帝大病,辽国接连在寿王手下吃了两次败仗后,主动求和,北疆战事平息,寿王率军凯旋,正是今日进京。 大军先进城,百姓被拦截在城外,邓六子挤在人群中,踮脚张望,却得知寿王早就进去了,后面的全是骑兵、步军、弓弩军。邓六子有些失望,他还想先看看寿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呢,万一凶神恶煞的,他有点没底啊。 快到晌午,邓六子终于跨进了大周都城,一路打听,又过了半个时辰,才找到了寿王府。 他探头探脑的,一看就不像好人,王府侍卫刚查过几次内奸,正警醒呢,立即就把邓六子抓了起来。 “官爷饶命,我是受人所托,来送东西给王爷的!”胳膊被魁梧的侍卫架着,邓六子两股战战,满头大汗地声明来意。王爷一回府就去后院陪郡主与小公子了,福公公刚从后院过来,隐约听到点声音,福公公神色大变,小跑着赶向正门。 侍卫就将邓六子押送到了他面前。 “你是受何人所托?”福公公紧张地盯着邓六子。 邓六子一边手忙脚乱地取出怀里的鲤鱼香囊,一边语无伦次地描述上元节那晚的情形。一听有个绝色美人,福公公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再看到香囊上绣的是王妃最爱画的鲤鱼,不多不少刚刚四条,福公公激动地热泪盈眶,攥紧香囊就往后院跑。 王府后宅,昭昭埋在父王怀里,正抽抽搭搭地要娘亲。祐哥儿睡着了,仰面躺在暖榻上,白白胖胖的,不记事的孩子,最初哭闹几天后,过了两个月,已经忘了娘亲不见的事,不像姐姐,想娘亲想的都瘦了,看到父王就哭。 赵恒仰着头,听着女儿的哭声,他眸中亦有水光。 两个月了,他知道是谁抢走了她,可人海茫茫,他找不到郭骁人在何处。赵恒曾想过栽赃罪名给郭伯言,届时郭家众人入狱,不信郭骁得到消息还能藏得住,可郭家不仅仅有郭伯言,还有她的亲生母亲林氏,还有她的亲弟弟茂哥儿,一旦他诬陷郭伯言大罪,严重到父皇公告天下,便轻易不能翻案,便相当于害了林氏。 但赵恒在犹豫。之前不能动手,是怕郭伯言出事,动摇军心,但现在战事已平,郭伯言…… “王爷,王妃有消息了!” 福公公激动到忘了回禀,直接跑进来,压低声音禀报道。 赵恒飞快抹把眼角,扭头看向福公公,昭昭也不哭了,泪眼汪汪地往外看。 “王爷。”福公公第一时间将香囊递了过去。 大红的鲤鱼绣样入眼,赵恒一把抢过香囊,熟悉的针脚,熟悉的鲤鱼图,果然出自她手! “何处得来?”赵恒攥紧香囊问。 福公公说了邓六子,再跑出去领人。 赵恒抱着女儿,再次看向手中的香囊。她鱼画的最好,而且最爱画鲤鱼一家,最大的那条是他,被她绣得威风凛凛,第二大的是她,她也知道自己胖,故意把王妃鲤鱼画的胖嘟嘟的……因为是她,赵恒目光就定在了第二条大鲤鱼上,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 忽的,赵恒目光一凝,举起香囊凑到眼前,细细辨认,鲤鱼眼中,居然真的藏了一个小字: 蜀。 “父王,娘呢?”昭昭不喜欢鲤鱼,不喜欢香囊,什么都不喜欢了,哭着推开那个破香囊,继续跟父王要娘亲。 这个问题,女儿哭着问了不知多少遍,但这一次,赵恒有了答案。 翌日早朝,寿王赵恒主动请缨,欲带兵伐蜀。 第212章 212 京城。 这次大周与辽国交战, 起因是宣德帝先发兵欲收复幽云十四州,结果落得个三路大军惨败, 故辽军南下时气势汹汹, 大周将士心有余悸, 初期形势不利于大周。后寿王以亲王身份监军,先鼓舞士气再临危决断,辽军几次惨败几乎都有寿王的功劳, 赵恒尚未回京, 京城百姓、官员早已对他赞誉有加。 赵恒出了风头,睿王第一个不高兴了, 四个皇子, 只剩他与老三争夺储君之位, 老三水涨船高, 他的名望必然落下去。这种情况下,睿王急于立功,因此早朝上听老三又想带兵去伐蜀, 睿王便站不住了, 马上出列,争着要去蜀地。契丹铁骑都退兵了,蜀地那二十万贫民百姓组成的叛军还不好对付?如此轻松的立功机会,睿王当然要抢过来。 他这一搀和, 便有点二王争功的意思了,文武大臣们低着头,默默地看热闹。寿王在战场立功之前, 臣子们心中难免多看好睿王一些,毕竟寿王有口疾。但今时不同往日,有口疾的寿王顺利治理过黄河,也成功击退了辽兵,立下的功劳一下子超过了一直专管刑狱的睿王,将来江山到底落在谁手,再无人敢轻易站队。 龙椅之上,宣德帝看着并排而立的两个儿子,另有思量。 契丹是猛虎,蜀地叛军是养野了的羊,南北夹击,宣德帝肯定要先对付猛虎,正月底辽国主动求和,宣德帝松口气的同时,也终于将主要精力转向了蜀地。李顺猖狂竟然擅自称帝,宣德帝恨不得活剥其皮,但如何挽回蜀地百姓的心,彻底消除他们对朝廷的怨愤,却不是武力可以做到的。 宣德帝不想偏心,老三已经立了大功,宣德帝想给老二一个机会,便看着睿王道:“叛军二十万,且占据剑门天险,你可有应对良策?” 睿王请缨乃临时起意,哪有想过什么良策,仓促之间,睿王突然记起了当年高祖皇帝讨伐孟氏蜀国时的战略,简单整理下措辞,便昂首挺胸道:“父皇,儿臣欲分兵两路,北路以步骑出凤州,直攻剑门,东路以水军出归州,沿长江西进,最后合兵成都城外,一举攻破成都。” 他声音洪亮侃侃而谈,传到众臣耳中,较年轻的臣子尤其是文官,纷纷颔首,都觉得睿王此计不错,老点的如枢密使李隆、郭伯言以及宰相李鹤、副相陆峋等,目光都是一变。诚然,睿王这个战策没有问题,当年高祖皇帝就是这么打下孟蜀的,只是…… 李隆暗暗观察龙椅上的帝王。 宣德帝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不轻不重地嗯了声,目光转向最先开口的老三:“寿王说说。” 睿王心里一突,难道他说错了? 赵恒看眼睿王,从容道:“儿臣听闻,高载退守梓州,李顺主力攻之,蜀南兵力松散。故,可派两万水军,沿江入蜀,主抚民招安,避免兵戈。儿臣愿率大军,攻剑门,入蜀之后,重惩叛军将领,宽待蜀地百姓,从而安民心,广父皇仁厚。” 同样是分兵两路,睿王说的简单,赵恒却具体到了两路战策,包括如何善后。 宣德帝笑了,一笑老三口疾又有了好转,能说六个字了,二笑老三想的深远。老二应该只想立功,老三可是早就把蜀地百姓放在心上了,去年便多次劝他免了蜀地的博买务与赋税。事实摆在眼前,宣德帝承认他先前确有疏忽,已经犯了一次错,酿成蜀地造反的大祸,这一次,宣德帝下定决心,一定要彻底解决蜀地的隐患。 “睿王、寿王各有对策,宰相,你怎么看?”宣德帝笑着问李鹤。 皇上明显中意寿王,李鹤又不是瞎子,当即出列道:“蜀地祸乱,由亲王出面镇压,最能彰显朝廷对蜀地百姓的看重,两位殿下不畏剑门天险皆愿出征,乃皇上之幸、万民之幸,只是,寿王殿下刚率兵击退辽兵,若派殿下伐蜀,叛军必然心生畏惧,先挫了对方锐气,扬朝廷之威。” 看似两个王爷都夸了,但终究是做了选择。 赵恒面不改色,睿王却暗暗在心里记了李鹤一笔,等着吧,迟早他要换掉这个宰相。 既然宰相推荐寿王,宣德帝没再犹豫,下旨封寿王赵恒为西川行营前军兵马都部署。 赵恒领命。 接下来是带兵的将领,宣德帝一一扫过郭伯言、李隆等人,无声沉吟。郭伯言目视前方,余光却能看见寿王青松般的高挑身影,心中百转千回。在郭伯言看来,寿王乃深藏不露、韬光养晦的高人,就算要立功表现,击退辽兵的战功已经够大了,回京后理应谦逊行事摆低姿态,免得被皇上猜忌。 可寿王没有,寿王竟然在回京第二日,便急着去伐蜀,急功近利,仿佛变了一个人。 郭伯言不得不多想。寿王绝不是蠢人,他伐蜀不是为了立功,而且,女儿失踪已有两月,寿王现在最迫切的是寻回女儿,不着急暗中搜寻,却冒着被皇上猜忌被睿王提防的危险去蜀地……莫非,女儿在蜀地? 郭伯言浑身直冒冷汗。辽国直到战败都没有祭出女儿,可见女儿不是被契丹人掳走,不是契丹人,又熟悉国公府、寿王府的情况,郭伯言几乎能够断定此事乃他的孽子郭骁所为了。女儿在蜀地,也就是说,儿子在蜀地,难道蜀人造反,与儿子有关? 郭伯言嘴唇颤动,几番犹豫要主动请缨,最终还是压下了那股焦躁与冲动。 他不能去,寿王城府极深,他能想到儿子,曾经警告他管教儿子的寿王,可能也猜到了,这时候他跟着去蜀地,王爷会不会误会他想暗中帮儿子,甚至与儿子一起背叛朝廷? 念头一起,郭伯言紧紧抿住嘴唇。他不能去,便是寿王抓到儿子杀了儿子,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否则国公府一大家子,都要成为皇族的眼中钉。 然他不去,寿王怀恨伐蜀,儿子……这一刻,郭伯言什么都听不见了,听不见皇上选了谁担任寿王的大将,听不见是谁在领旨,也因此,没有察觉赵恒投过来的隐晦目光。 赵恒确实在猜忌郭伯言,但郭伯言保持沉默,赵恒便暂且压下了那份猜忌,当务之急,是救她。 三日后赵恒就要动身,这三天,除了进宫议事,赵恒剩余的时间都在陪伴昭昭与祐哥儿。祐哥儿小,抱抱逗逗男娃就高兴了,咿呀咿呀地跟父王说话,被人劫持又丢了娘亲的昭昭却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几岁,变成了一个心事重重的小郡主。 “父王,娘没戴斗篷,你多带几件,给娘亲穿,外面冷。”用过晚饭,祐哥儿睡着了,昭昭还不想睡,靠在父王怀里想娘亲。明天父王就要去找娘亲了,昭昭一点都不想哭,只希望父王快点救娘亲回来,让娘亲穿得暖暖的回来。 女儿懂事地叫人心疼,赵恒疼女儿,也疼远隔千里的她,抱紧女儿,低低嗯了声。 昭昭继续嘱咐父皇如何照顾娘亲,赵恒静静地听,等女儿说够了,说困了,他才亲亲女儿脑顶,低声道:“父王不在家,昭昭要帮父王,照顾弟弟,等父王回来,再疼昭昭。” 昭昭迷迷糊糊地答应,闭上眼睛前,还没忘了强调道:“娘也回来。”她好想娘亲。 赵恒瞬间湿了眼角。 ~ 蜀地,成都城。 宋嘉宁入住郭骁府邸的第二日,郭骁便领了六个女子过来,叫她挑两个当丫鬟。粗使丫鬟早就安排了,现在挑的,是近身伺候宋嘉宁的。 宋嘉宁意兴阑珊,但郭骁执意给她,她只能接受,否则就要一直被他纠缠。 全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看眉眼肤色,都是贫苦人家出来的,带着苦相。若是在国公府,郭骁定会准备调教好的丫鬟给宋嘉宁,可两人在蜀地隐姓埋名,身边人越没见识越好,换成读过书认识字的,容易惹麻烦。 宋嘉宁只看了一遍,挑了两个合眼缘的,一个自称五娘,一个叫珠儿,郭骁让宋嘉宁改名字,宋嘉宁没那个心思,就用二女的原名。接下来几日,郭骁似乎有大事要忙,每日只回府陪她用用晚饭,暂且没有做什么。他回来,宋嘉宁提心吊胆,他出府,宋嘉宁便放松了些。 这日早起梳妆,宋嘉宁呆呆地坐着,身后帮她梳头的五娘突然轻轻道:“姑娘仙子一样,为何每日愁眉不展?”枢密使大人魁梧健硕,一表人才,女子都该以能服侍大人为荣吧? 宋嘉宁苦笑,什么都没说。 五娘尴尬地吐吐舌头,继续梳头了。 镜子中的丫鬟瘦瘦小小的,但忙碌起来好像很快活,宋嘉宁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你是哪里人?怎么做了丫鬟?” 美若天仙的姑娘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五娘受宠若惊,难掩激动地道:“我是江原人,家里闹灾荒,我爹背着我娘把我卖进了窑子,幸好我刚进去,皇上就攻破了江原城,救了我们这些可怜人……皇上赏了我们几个给大人,大人收留我们当丫鬟,就等着伺候您呢。” 原来也是个苦命人。 宋嘉宁不由怜惜,蜀地这些百姓,真的受苦了,吴三娘、阿茶好像也是祖籍江原…… 想到吴三娘,宋嘉宁突然心中一动,仔细打量身后的丫鬟,竟越看越有吴三娘的影子! 第213章 213 看出五娘与吴三娘有些相像后, 宋嘉宁心底就无法平静了。她在蜀地一个熟人都没有,如果五娘真与吴三娘是亲戚, 她便可能通过吴三娘来拉拢五娘。机会越渺茫, 就要越谨慎, 因此宋嘉宁努力维持之前百无聊赖的样子,打听完五娘的家世,然后随意地又询问另一个丫鬟珠儿。 简单地聊聊, 接下来一整天, 宋嘉宁都一个人待在内室,或看书或刺绣, 没再搭理任何人。 黄昏时分, 郭骁回府, 进屋去看宋嘉宁前, 他先在院子里听五娘、珠儿回禀今日宋嘉宁的举动,得知她终于肯开口了,虽然只是与两个丫鬟简单聊了几句, 郭骁依然欣慰。她能接受新的丫鬟, 慢慢地,也会接受新的男人。 “贪官横行,民不聊生,似五娘等被父母卖了换粮食的, 蜀地不胜枚举。”既然她感兴趣二女的来历,郭骁就与她聊这个,也是试图让她站在蜀地起义军这边。 人在他的府邸, 宋嘉宁怕他,便是有心反驳也不敢说半个字,低着头算是默认。 郭骁想听她说话,看眼她手中的刺绣,轻声问道:“又在绣什么?”目光又回到了她脸上。二月了,蜀地没京城那么冷,他为她准备了几箱子的衣裳,她无心打扮,但只是一件青色小衫儿,穿在她身上也成了亭亭碧叶,她便是灵动娇艳的花骨朵,脸庞细嫩地叫人想凑近了闻闻,亲亲。 郭骁喉结动了动。 宋嘉宁没听见声音,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又是重欲的人,每次他过来,对宋嘉宁来说都无异于漫长的折磨,时时刻刻提着心吊着胆,就像现在,宋嘉宁忍不住偷偷攥紧手里的针,防着他逼迫。 “枕套。”宋嘉宁垂眸说,怕刺激他,她连给昭昭、祐哥儿绣东西都不敢了。 那枕套上绣的是海棠花,没有任何叫人联想到赵恒爷仨的东西,郭骁还算满意,哑声商量道:“有空给我绣个香囊?”她胆小,战战兢兢的他不忍心再吓唬她,但总要得点好处,宽慰他求而不得的躁动。 郭骁能看出她的提防,宋嘉宁也听得出他话中的交换,抿抿唇,点头应了。 郭骁追问道:“何时能绣好?”必须有个日子,免得她故意拖延。 宋嘉宁扫眼他衣摆,沉默会儿道:“你若急用,我一日就能绣好,若是慢慢绣,要三五日吧。” 郭骁目光变了变,看着她轻轻颤动的浓密睫毛,郭骁突然笑了,当面拆穿了她的小心机:“我若心疼你,就该让你慢慢绣,是不是?”换成赵恒跟她要香囊,她肯定会废寝忘食地赶工吧?什么快绣慢绣,不过是不想而已。 他眼睛太毒,宋嘉宁无法否认,努力镇定地道:“那我明日给你。” “不用,你慢慢绣,别让我等太久便可。”郭骁意味深长地道,然后在宋嘉宁复杂的目光中,先去了堂屋。 宋嘉宁放下绣了一点的枕套,藏好针出去了,饭桌上郭骁照旧殷勤为她夹菜,宋嘉宁明明没有胃口,却硬逼着自己吃了他夹过来的所有菜,只希望他心情好了,别兽性大发。 饭后郭骁走了,当晚珠儿守夜。 宋嘉宁默默地等着,第二天郭骁回来继续有惊无险,到了夜里,轮到五娘守夜了,睡在外间。夜深人静,宋嘉宁披上夹袄,摸黑走到外间,黑漆漆的,勉强能看到榻上五娘朦胧的身影。宋嘉宁慢慢挪步过去,看眼窗外,她紧张地抬起手,一边准备着捂五娘嘴,一边轻声唤人。 五娘睡得沉,宋嘉宁喊了好几声,她才醒,大概是宋嘉宁唤的轻柔,大半夜的发现有个人站在她身前,五娘竟然没怎么害怕,迷迷糊糊地就要坐起来:“姑娘?” 宋嘉宁“嘘”了声,示意五娘随她去内室,再命五娘坐在床上,她掩好纱帐,做贼一般。 准备好了,宋嘉宁握住五娘的手,窃窃私语道:“五娘,我有件事问你,不管你听到什么,咱们都悄悄的,别传出去好吗?” 五娘茫然地点头。 宋嘉宁看得出来,五娘单纯简单,这也是她敢这般试探的主要原因,便直接问道:“你家中可有姐妹?” 五娘其实还有点困的,但听到此话,十五岁的小姑娘顿时就不困了,低下脑袋,落寞地道:“我有四个姐姐,大姐二姐小时候染病死了,三姐嫁的远,前年跟姐夫逃荒去了,再也没有音讯,四姐……” 说到最后,突然哽咽起来,她的四姐出去挖野菜,被人拖到山里害死了,至今也不知道凶手是谁。 “别哭别哭,没事的。”明明与她无关,宋嘉宁却跟着心酸,将瘦小的五娘搂到怀里,轻轻地拍着她背安抚。等五娘渐渐平复下来,宋嘉宁才低低地问:“五娘,你姐姐是不是有个女儿叫阿茶,今年虚七岁?” 五娘抽搭着嗯了声,过了会儿猛地反应过来,立即坐正,难以置信地看着黑暗中的宋嘉宁:“你……” 宋嘉宁及时捂住她嘴,用更低的声音道:“我告诉你你姐姐的下落,你答应替我保密,不得再对任何人泄露你我的关系,包括枢密使大人,包括大蜀的皇上,行吗?” 五娘想都不想便松开宋嘉宁跪了下去,对天发誓道:“只要能与姐姐团聚,我这辈子就是姑娘的人,姑娘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死不足惜!”爹娘姐姐们都死了,三姐与外甥女是她在世上仅存的亲人,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五娘也想跟三姐在一起! 宋嘉宁深深地松了口气,至少,现在她不是一个人了。 为了避免将来五娘从郭骁口中得知她的寿王妃身份临时变卦反水,宋嘉宁先向五娘坦诚了身份,但并没有揭穿郭骁的。如果在起义军与朝廷中间,五娘肯定选择救了她清白的起义军,但得知宋嘉宁与寿王救了她的亲姐姐,得知寿王曾经屡次为蜀地百姓求情,五娘一点顾忌都没有了,甚至嫉恶如仇地要帮宋嘉宁逃离魔爪。以前她敬枢密使大人是个英雄,谁想到也是个强夺良家女子的恶霸? “你觉得,咱们能逃走吗?”确定了五娘对她的忠心,宋嘉宁马上问道。 五娘却为难了,低声解释道:“大人身边有两个心腹侍卫,一个叫长风,一个叫阿四。长风贴身保护大人,寸步不离,阿四……大人派了阿四专门看护后院,有他在,咱们根本逃不了。” 宋嘉宁愁眉紧锁。长风与阿四,应该就是跟随郭骁进京劫持她的那二人,想来也知道郭骁与她的身份。她都被他掳到蜀地了,郭骁竟然专门留了一个心腹侍卫看着她,足见对她有多提防。她与五娘都是弱女子,如何能逃脱? “您别急,咱们慢慢想办法。”宋嘉宁忧心忡忡,五娘却没那么绝望,主要是她不知道郭骁的真正身份,也没领教过郭骁的种种手段,只把郭骁当平民出身的起义军将领看了。冥思苦想半晌,五娘灵机一动:“姑娘,我看阿四像个好人,如果他知道您的身份,会不会也帮咱们?” 宋嘉宁苦笑:“他知道,我就是他陪大人抓回来的。” 五娘听了,突然很生气,愤愤道:“原来他也是坏人,我真看错他了,还想哄我帮他补衣裳,做梦去吧!” 小姑娘气鼓鼓的,宋嘉宁却听出了别的意思,奇道:“阿四让你给他补衣裳?你们认识?” 五娘哼道:“不认识,就前天他来后院传话,我看见他衣裳破了道口子,提醒他了,他盯着我看了会儿,问我会不会针线,我说会,他就让我帮他补,我都补一半了,明天就重新拆了去。” “别拆……”宋嘉宁下意识地阻拦。 五娘纳闷了,仰头问:“他欺负您,您还想让他占咱们便宜?” 一副小孩子语气,根本没看出阿四可能有别的心思。 身陷囹圄,宋嘉宁却被五娘的单纯逗笑了,摸摸小姑娘脑袋,宋嘉宁凑到五娘耳边,轻声细语地指点迷津。不管能不能成功,目前,她想逃出郭骁的掌控,只有这一条路能闯。 翌日黄昏,五娘将缝补好的男人袍子还给了阿四,晚上趁珠儿去泼洗脚水了,五娘嘟着嘴告状道:“阿四越来越坏了,我还他衣服,他偷偷摸我手!” 宋嘉宁皱眉,她叫五娘对阿四好,是希望阿四能动真心,如果阿四是个喜欢动手动脚的轻浮男人,五娘与他来往,岂不是有危险?宋嘉宁虽然急于逃走,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五娘跳进火坑,当即便嘱咐五娘先与阿四保持距离,她再想想别的办法。 于是五娘躲了阿四两日,第三日傍晚,五娘又跑来跟宋嘉宁告状,不过这次五娘美滋滋的,因为阿四为那日摸她手道歉了,还送了她一支桃花簪子赔罪。 宋嘉宁接过桃花簪,不是什么名贵物件,但雕工细致,她这个王妃见了都喜欢。 摸着手中的桃花簪,宋嘉宁心跳越来越快,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安排五娘给她,就是要帮她回到王爷身边吧? 有了希望,宋嘉宁更谨慎了,一边暗暗观察五娘与阿四的进展,一边等待逃脱的机会。 第214章 214 朝廷二月底派遣寿王赵恒带领十万禁军前去镇压蜀地叛乱, 三月初,郭骁留在京城的眼线也派暗哨将此战报火速传到了蜀地, 暗哨同时带来的, 还有大军再过十日便可抵达剑门关的消息。 自封蜀帝的李顺一下子就慌了, 他虽在蜀地,却也听说了寿王击败辽国铁骑的事迹,连契丹人都打不过寿王, 他手下这二十万平民百姓组成的大军, 能抵抗从各地千挑百选进京且训练有速的精锐禁军吗? “三弟,咱们该怎么办?”一着急, 李顺忘了自己的皇帝身份, 又在朝堂上与郭骁兄弟相称了。 郭骁早就料到朝廷会有发兵一日, 面上没有一丝惊慌, 走到大殿中央,郭骁仰头,朗声道:“皇上无需担忧, 剑门一带连山绝险, 层峦叠嶂,周军要入蜀,只能经由剑门关。剑门关占据天险,两侧乃悬崖峭壁, 前后山道只能容两三人并行,周军难以大举进攻,皇上只需派遣五千精兵, 便可将周军挡在剑门之外。周军远道而来,久攻不下,必退。” 此言一出,那些新封不久的蜀国臣子们便有人颔首赞同,但也有不信的,其中就包括赤金龙椅上的皇帝李顺,愁眉紧锁道:“倘若剑门关真那么厉害,当年高祖皇帝为何能攻破孟蜀?”他相信剑门能阻挡朝廷大军一段时间,叫朝廷吃点苦头,可有孟蜀的前车之鉴,剑门被破还是早晚的事啊。 郭骁生在将门之家,高祖皇帝统一中原的大小战事他都有所耳闻,甚至有些战事还被父亲拿来当功课教导他,故郭骁当然知道那一战,从容解释道:“当初孟蜀败,乃因孟蜀君臣沉湎享乐疏于练兵,将士久不经战,突然面临敌军攻袭,自乱阵脚,剑门、水路降兵无数,里应外合,周军才得以长驱直入。” 李顺听了,更不放心了,孟蜀皇帝是几代的皇家传承,底下都出了降兵,他一个平民老百姓,真王爷来打他了,那些守将更要背叛他了吧? 二十出头的新皇帝,一路旗开得胜之时还有几分威严气势,这会儿浑身冒汗地坐在龙椅上,眼巴巴地看着下面的枢密使大人,俨然又变成了曾经的乡野村夫,完全指望他的结拜三弟了。 郭骁看多了李顺的窝囊样,见怪不怪,沉思片刻,郭骁抱拳请缨道:“皇上若信得过,臣愿带兵五千前去镇守剑门,保证皇上高枕无忧!”剑门乃入蜀门户,一旦剑门失守,蜀地这批守将还真不是朝廷禁军的对手,剑门如此重要,郭骁也不放心安排旁人去守。 李顺这辈子最信任的除了死去的姐夫,跟着便是郭骁了,一听助他登上帝位的大军师、大将军要去守剑门,李顺终于不怕了,高兴道:“好,好,三弟去我……朕最放心,五千太少,朕给你一万……” “不必,臣去守剑门,皇上继续带人围攻梓州,一旦皇上攻克梓州,请即刻派人将梓州守将高载的人头送去剑门,臣好请寿王蹴鞠。”大殿之上,郭骁轻蔑地道,他如此笃定,李顺与其他蜀臣越发安心了,全都为他们的枢密使大人喝彩。 当晚,李顺为郭骁摆了酒席,与一群无能之辈饮酒,郭骁毫无兴致,喝了几碗便佯装喝醉,然后乘着夜色,马不停蹄地回府。初春的蜀地晚风清凉,带着若隐若无的桃花香,马车中,郭骁闭着眼睛,没喝多少酒,胸口却渐渐窜起了一道火。 赵恒为何要来蜀地?是猜到他抢了她来蜀地,还是,单纯的想建功立业? 但无论哪样,他都不会叫赵恒得逞,都不会叫赵恒再夺走她。 马车停了,郭骁倏地睁开眼睛,没等车夫帮忙挑开帘子,郭骁便一跃而下,大步前往府邸后院,月色之下,男人背光而行,眼中却如黑夜中的狼眸,泛着幽幽的光。 后院,宋嘉宁已经睡下了,每逢郭骁晚归,她都会早早落灯,免得郭骁回府后见她这边亮着又过来,徒增危险。但宋嘉宁还没睡熟,忽的听到院中有动静,宋嘉宁猛地惊醒,下意识抓紧被子。 “大人……” 守门婆子低低的行礼声传过来,宋嘉宁整颗心都凉了,迅速跳下床穿好外衣,再在郭骁跨进内室之前,抓起一直藏在枕头底下的剪刀收进袖口。提防好了,宋嘉宁努力平复呼吸,与此同时,有人叩门。 第215章 215 宋嘉宁在王府的内室设有门栓, 但她与赵恒很少会落栓,因为没有主子们吩咐, 丫鬟们不敢擅入, 留着门, 反而方便夜里丫鬟们进来伺候。到了蜀地,宋嘉宁需要落栓心安,可她入住郭骁府邸的第一日, 便发现这边的内室, 只有两扇雕工精致的镂空门板,无栓。 郭晓是有意还是无意, 宋嘉宁说不准, 但她害怕, 每晚都要搬把椅子放到门前, 至少有人想半夜偷偷摸摸过来,她能听到声响。 今晚守夜的是珠儿,郭骁叫门, 珠儿根本都没有想过要请示宋嘉宁, 直接就把堂屋的门打开了,因此郭骁一路无阻,如果他想,完全可以推门而入。但郭骁没有, 停在内室门外,郭骁在黑暗中静默了片刻,才抬手敲门。 他的手像是敲在了她心上, 宋嘉宁极力掩饰恐慌,佯装困倦问:“珠儿?” “我,明早我要出兵剑门,有话跟你说。”郭骁平静道。 出兵剑门? 宋嘉宁心中生疑。据郭骁此前言语透出的意思,李顺称帝后暂且并不打算继续攻占蜀地外的城池,现在竟然派郭骁去剑门,是叛军要扩大地盘,还是,朝廷发兵来镇压了?想到这里,宋嘉宁心跳骤然加快,如果那灯铺小贩好心帮她送了信儿,王爷早该知道她在蜀地了,也就是说,王爷可能亲自来镇压叛军了? 第一次,宋嘉宁迫不及待想见到郭骁,想确认王爷的行踪,可一抬头,看到满屋黑暗,唯有朦胧月光照出屏风、橱柜的轮廓,宋嘉宁又开始害怕。如果王爷真的来了,郭骁受了刺激,一怒之下想先占了她…… 目光落到门前,宋嘉宁控制不住地发抖。 “安安,开门。”郭骁低声催促,宽大的手掌已经贴住门板,只要稍微用力,便能推开。 宋嘉宁苦笑,害怕又如何,郭骁想进来,她根本阻止不了。 “大人稍等。”宋嘉宁抬高声音,故意弄出下床更衣的动静,趁机蹑手蹑脚走到门前,先偷偷搬走椅子,再加重脚步声,朝门口走去。她想劝郭骁在堂屋甚至次间说话,然而没等宋嘉宁走过去,门板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郭骁进来了。 宋嘉宁吓得直打哆嗦,本能后退,她试图冷静下来,郭骁却一边反手关门,一边哑声道:“点灯。” 他关门的动作已经暗示了来意,宋嘉宁心冷到极点,可绝望过后,宋嘉宁突然不抖了。从正月初二被郭骁抢,到此时此刻,她怕了三个多月防了三个多月,指望的就是全身而退回到王爷身边,现在指望落空,大不了就是一死。 没再徒劳找借口诱他出去,宋嘉宁转身,摸索到火折子,点了临窗书桌上的灯。灯亮了,她也没看郭骁,径直坐在书桌一侧,双手交叠至于腿上,底下的右手则偷偷摸出左袖中的剪刀。这一刻,宋嘉宁意外的平静,静静地看着眼前跳跃的烛火,脑海中是祐哥儿白白胖胖的脸蛋,是穿着一身粉裙子的昭昭,是…… 王爷的身影才浮现出来,宋嘉宁视线便模糊了,烛火好像变成了两三重。 郭骁看到了她眼中的水色,夜晚静谧,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乌黑长发柔顺地垂落,略显凌乱。昏黄烛光柔和了她苍白的脸庞,他知道她在害怕在绝望,可灯光下的她,真的太美,就像一块儿莹莹暖玉,杏眼噙着泪光点点,美而脆弱,仿佛一碰就碎。 “安安,朝廷发兵蜀地,他是统帅。”坐到她对面,郭骁看着她道。 宋嘉宁闭上了眼睛,泪水滚落。王爷能看出她藏在香囊中的小字,她就知足了,王爷不嫌弃她被人掳走,还肯亲自来救她,她也知足了。可骨子里,宋嘉宁还是想活着,活着见到王爷,见到她的一双子女。 仰起头,宋嘉宁憋回剩余的泪,对着窗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定是你在京城露了什么马脚,王爷已经查到了。大哥,咱们兄妹一场,我真的不想你出事,趁王爷还没打进成都,你快走吧,去一个没人认得你的地方。王爷抓不到你,我也不会供出你,如此王爷就没法迁怒国公府,否则……” “他抓不到我。”郭骁打断她,声音依然平静,然后在宋嘉宁震惊的注视下,郭骁笑了,笑得决绝:“剑门关之战,谁胜谁负尚不可知,便是他胜了,我也会在他抓到我之前自毁容貌自焚其身,死无对证,他如何治国公府的罪?更何况,国公府是你的娘家,是祐哥儿、昭昭的母族,他不会动的,除非他厌弃了你的那双儿女。” 宋嘉宁垂眸,心乱如麻,一边是王爷,一边是继父母亲弟弟。 “明早我就走了,你可有话对我说?”郭骁突然起身,慢慢走向她。 宋嘉宁顿时忘了其他,猛地离开座椅,抓紧剪刀抵住脖子,在昏暗中绝望地威胁郭骁:“你别过来,再靠近一步,我马上死在你面前!” 郭骁不信,眼睛紧紧盯着她,看似无动于衷地抬起右脚。 宋嘉宁见了,咬紧牙关,手上用力,剪刀尖儿立即刺破了脖子,血珠涌出。 郭骁瞳孔一缩,暴怒喝道:“你敢!” 宋嘉宁泪如雨下:“你不想我活,我为何不敢死?” 郭骁抿唇,盯着她看了会儿,郭骁忽的笑了,摇摇头,后退两步,再看着她道:“曾经我以为,只要我对你好,你早晚会跟了我,没想到你愿意为了他以死殉节,他为了你宁可耽误治眼也要先来救你,果然夫妻情深。” “你说什么?”宋嘉宁脸色大变,惊骇地望着郭骁,死都不怕,却因为听说王爷眼睛受伤而全身战栗。 郭骁冷笑,坐到宋嘉宁刚刚那把椅子上,冷声道:“正月他与辽军激战,被当初射穿我胸口的辽将耶律雄一箭射中右眼,他命大,箭头只擦了边。若他老老实实在京城治疗,大概只会废一只右眼,但他千里奔波,恐怕……” 王爷,右眼废了? 宋嘉宁心疼地愣在原地,眼睛看着郭骁,却又看不见他,满脑都是王爷,是王爷受伤后的痛苦模样,也正是因为如此,当郭骁如离弦之箭般冲过来时,宋嘉宁毫无反应,等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再想反应已经来不及了,剪刀被郭骁夺走丢到地上,下一刻,她整个人都被郭骁扛了起来! “郭骁!”宋嘉宁拼命挣扎,郭骁不管,几个箭步冲到床前,一把将人丢了下去。 他力气太大,宋嘉宁跌到床上脊背生疼,但她顾不上了,头还昏着便急着爬起来,郭骁又怎么会给她逃跑的机会,饿虎般压上来,一手攥住她双手举到头顶,一手粗鲁蛮横地扯她衣裳,嘴也试图亲她的唇。 宛如噩梦重现,上辈子的一幕幕重现浮现眼前,宋嘉宁知道郭骁力气有多大,她不争了,只趁郭骁狼般啃咬她脖子时,用力咬住舌头。她不反抗,郭骁马上察觉到不对,抬头见她居然意图咬舌自尽,郭骁大骇,立即掐住她下巴,逼她松口。 远处的烛火透过屏风照过来,宋嘉宁看到了郭骁泛红的眼睛,郭骁也看到了她嘴角溢出的血。她死都不肯给他,死都不要接受他的心,那他前三个月的隐忍又算什么?原本粗重的呼吸更重了,如一头濒临饿死才扑到猎物的狼,看着染红她脸颊的血,郭骁疯了,疯到忘了所有柔情与怜惜,只剩男人对女人的渴望! “咬啊,我看你怎么咬!”一手掐着她下巴,郭骁跪坐在她身上,另一手撕开她衣裳,抓起碎块儿往她嘴里塞。宋嘉宁惊骇绝望,她不想活着受他欺辱,死都不要再被他侵占!郭骁疯了,她也疯了,双手拼命地抓他,试图掰开他钳制她下巴的手。一心求死的女人,力气也大的惊人,指甲抓进郭骁手背,抓得鲜血淋淋。 郭骁不怕,便是她抓烂他的手,他也要定了她。再次挡开宋嘉宁,郭骁继续往她口中塞布! “郭骁!”漆黑的夜,宋嘉宁拼尽所有力气,声嘶力竭! 郭骁一怔,因为她从来没有这么大声过,从她踏足国公府第一天起,她都是怯怯弱弱的,虽然后来被祖母改掉了那身小家子气,她也安静乖巧,从未与人红脸争辩,天生的柔弱好欺负样。 “郭骁,你是不是非要我死,是不是我只有死了,才能躲过你……”被他压在身下,宋嘉宁忘了赵恒忘了儿女,她不是国公府的四姑娘,不是寿王妃,这一刻,她只是宋嘉宁,只是与郭骁纠缠了两辈子的宋嘉宁。眼泪汹涌,宋嘉宁看不清郭骁,但她知道那是他,上辈子她死的时候,郭骁不在,她没有机会让郭骁知道她对他的心,现在,她又要死了,在失身给他后自尽而死,她想让郭骁知道。 “郭骁,我不恨你,不是你,我也会落到别人手中,不是你的父亲,我与母亲都会死,我欠你的,我认了,我真的不恨,我只求下辈子,别再让我遇见你了……” 人死了,恨还有什么用?宋嘉宁不想恨,事到如今,她只求这辈子受的苦能积成下辈子的福,来世有缘,她再嫁给赵恒为妻,他是王爷也好,是平民百姓也好,只要是赵恒,只要别再遇见郭骁,她别无所求。 说完了,宋嘉宁闭上眼睛,除了满脸泪除了发丝凌乱,她神态安详,无怨无恨无怕。 郭骁却再也下不去手,眼中疯狂不知何时消退,只剩失魂落魄。 她不要他,这辈子不要,下辈子也不要,他拆散了她与儿女,他要强占她的身子,她都说不恨,只求来世再也不见。 “为什么?”郭骁苦涩,慢慢低头,侧脸贴着她湿凉的脸摩挲,“是小时候,我对你不够好?” 他没说完,就有两道温热沿着相贴的脸,滚到了她耳窝。 宋嘉宁突然就想到了小时候。她喜欢吃宫里的山药糕,回到国公府,郭骁陪庭芳姐姐来看她,带着一盒山药糕。除夕夜晚放烟火,她笑着后退,撞到谁的胸膛,一回头,看见他倒映烟花的眼。兄弟姐妹们一块玩闹,她不小心撞了鼻尖儿,郭骁赶过来,双手轻柔地扶着她肩膀,人却冷冷地骂她该。 好吗?不好吗? 没用啊,宋嘉宁闭着眼睛,轻声道:“大哥,放过我吧,我想回家。” 早在这世重逢,他就注定是她大哥了。 第216章 216 郭骁走了,在宋嘉宁喊出“大哥”两字, 在宋嘉宁求他放她回家后, 他忽的起身离开, 脚步沉重,却风驰电掣般移到了内室之外。 宋嘉宁纹丝不动, 直到她听见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后院, 确定今晚郭骁是真的放过她了, 宋嘉宁才慢慢抓起被子,慢慢盖到身上, 连脑袋也遮住,然后躲在被窝里,压抑地哭了出来。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被郭骁占了,想到前一刻的凶险,宋嘉宁越哭越压不住,被窝里传出呜呜的抽噎。 外间珠儿听见了,左右为难。来伺候安姑娘已有一个多月, 她看得出来, 安姑娘心里并没有枢密使大人, 多半是被强迫来的,今晚安姑娘肯定吃了苦头, 她该劝劝的,但,安姑娘似乎并不待见她们, 未必高兴她多嘴。 犹豫片刻,珠儿最终还是没有进去,默默地守在外面,听里面的哭声渐渐平复下去,她才重新回到榻上睡觉。 内室,宋嘉宁哭够了,哭没了泪,她拉下被子,对着昏暗的床顶出神,一会儿想王爷,急于确认王爷是不是真的伤了右眼,一会儿想儿女,想国公府的母亲与弟弟,一会儿想自己的命,翻来覆去地想,彻夜未眠,想到书桌上的灯燃尽,想到窗外夜色退去,多了朦胧光线。 天又要亮了。 宋嘉宁就像没有察觉一样,依然呆呆地望着床顶。 院中忽然传来响动,宋嘉宁眼睛斜向窗外,好像听见了阿四的声音,没过多久,五娘、珠儿一块儿进来了,珠儿端着水,五娘捧了一套灰扑扑的男人衣裳。珠儿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瞥见宋嘉宁脸上脖子上的血,珠儿吃了一惊,但马上就反应过来了,立即低下头。五娘可吓坏了,急着扑到床前,边哭边打颤:“姑娘,您怎么了?” 她小心翼翼地触碰宋嘉宁的脸,指间的温热终于拉回了宋嘉宁的神智,脖子疼,舌头也疼,但这一刻宋嘉宁心里是踏实的,不是昨晚的两番以死相拼,她不会活着。 “没事,已经止住了。”宋嘉宁沙哑地道。 五娘心疼地扶她坐正,接过珠儿递过来的温热巾子,一边帮宋嘉宁擦拭脸上污血,一边低声解释道:“姑娘,大人要带您一同出城,叫您换上男装。” 宋嘉宁悄悄攥紧了手,郭骁带上她,是要威胁王爷吗? 时间紧迫,阿四在外面催了一次,宋嘉宁拒绝了五娘帮她上药的好意,换上男袍便带着同样一身小厮打扮的五娘出去了。院中只有阿四一人,因为五娘的关系,宋嘉宁多看了阿四几眼,来蜀路上未曾留意,今日宋嘉宁才发现,阿四生的高大壮硕五官端正,眉宇间有股正气,不苟言笑,与五娘口中那个喜欢占她便宜的坏侍卫不太像。 阿四知道宋嘉宁的身份,无论是寿王妃,还是世子爷喜欢的女人,他都得敬着,因此宋嘉宁一出来,阿四便垂下眼帘,恭敬地道:“姑娘,大人进宫之前,命小的备好了马车,请姑娘随我来。” 宋嘉宁微微颔首。 阿四视线扫过五娘,转身在前带路。 宋嘉宁与五娘一块儿上了马车,阿四放下车帘之前,再三叮嘱她们不要挑帘观望。宋嘉宁没那个心情,五娘也没有那个胆子,二女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中。马车出发,走走停停,很快前后都是规律整齐的行兵声。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与郭骁的五千精锐,离开了成都城。 这一日,宋嘉宁都没见到郭骁,天黑了大军安营扎寨,宋嘉宁才被五娘扶着下了马车,跨进了郭骁的营帐。心不在焉用了晚饭,宋嘉宁又开始担心,但郭骁还是没有出现,只派了阿四,悄悄带她与五娘离开营帐,一直摸黑往东走,翻过一个小小的山头,山脚停着一辆马车。 宋嘉宁满腹疑窦,五娘忍不住问阿四:“咱们要去哪儿?” 阿四先请宋嘉宁上车,等五娘也进去了,他跨上马车,隔着门帘道:“姑娘,朝廷发兵来攻,大人虽有退敌之策,然谨慎起见,大人命小的先护送姑娘去一隐秘之地,等朝廷退军,大人再亲自来接姑娘。” 宋嘉宁闻言,笑了,苦笑,郭骁,终究还是不肯放手。 马车连夜往北行,山坡之上,郭骁一人独立,望着山路上越来越远的马车,他暗暗攥紧了手。他怎么会舍得她死,便是一辈子都不碰她,他也不会逼她到死,这辈子他可能都得不到她的心了,但他与赵恒的胜负,还未分。 次日,郭骁率五千蜀地精锐赶至剑门关,以逸待劳等候朝廷大军。 旬日之后,赵恒率领八万禁军抵达剑门关,派人攻占关口。郭骁戴着面具隐在后方指挥防御,凭借剑门雄关天险,轻而易举地挡住了禁军的第一次攻击。赵恒骑在马上观战,见叛军居高临下只凭箭阵便能将大部分周军挡在狭窄的山道上,赵恒立即命人鸣鼓收兵,毕竟此战,只是为了试探。 “王爷,剑门易守难攻,这么打下去,咱们只能用将士们的命拼出一条路。”大将慕容钊沉声道。剑门凶险,也许一百个将士拼死,才能换回一条叛军性命。 赵恒点点头,看着前后数万精锐,他也舍不得叫这些人白白去送死。 “我在此督战,你带五千人,另寻蹊径,找到小路可走,封头等功。”目光扫过剑门关左右连绵不绝的雄山峻岭,赵恒缓缓道,他就不信这数百里大山,真的只有这一条路。 慕容钊领命,暗中抽调五千兵马,乔装打扮扮作商人,兵分几路分头出去探道。赵恒也没闲着,派人尝试火攻,或是攀援峭壁试图从高处射箭攻打叛军,可惜都行不通。郭骁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亲眼目睹赵恒手下的将士攀岩不成反而摔得头破血流,郭骁眼中只有讽刺。什么寿王在北疆屡立奇功,分明是他的父亲与李隆等老将的功劳,赵恒是王爷,沾了光而已,一介书生,也配带兵? “梓州那边如何?”禁军打不上来,郭骁更关心李顺打梓州的情况。 哨兵回禀道:“梓州早有准备,皇上还在围攻。” 郭骁皱了皱眉,梓州是蜀地最后一块儿骨头,高载带了五万人马退守,若不拿下,他们便会腹背受敌,故必须先解决这个隐患,幸好蜀地有剑门天险,至少能抵挡朝廷月余,到那时,赵恒大军早已疲惫不堪,绝不是蜀军的对手。 他胸有成竹,那边慕容钊在深山老林中奔波十来日,终于遇到一个老农。慕容钊自称来蜀地收茶的茶商,因剑门有战事,他的车队无法通过,不得已要另寻山路,老农淳朴好客,没有怀疑,真给他指了一条鲜为外人知的入蜀之路。 原来在剑门以南二十里,越过几重大山,有条名叫来苏的狭径,过了那条狭径,再走七八里路便能与官道汇合,官道连通剑门。慕容钊大喜,重谢过老农后,立即回去向寿王复命。赵恒闻讯,计上心头,再派慕容钊带领一万人取道来苏,从蜀内攻打剑门关,两路夹击! “记住,一个都不许逃。” 走出大帐,赵恒望着夜色中越发雄伟险峻的剑门关,目光冰冷。 与此同时,宋嘉宁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她梦见王爷被契丹人射伤了右眼,血流的满脸都是,梦见王爷昏迷中一直喊她的名字,她却被郭骁压在床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梦境太清晰,宋嘉宁紧紧地攥着衣襟,什么计划什么隐忍,她都不想再等,只想马上去见王爷! 梦中所见一幕幕地充溢脑海,宋嘉宁心慌意乱地跳下炕,摸黑穿衣裳。她现在住在一个偏僻的山中木屋,五娘与她睡一块儿,听到动静,五娘醒了,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问:“姑娘?” 宋嘉宁顾不上说话,穿好衣裳,转身就往外走,打开门,却见阿四不知何时过来了,山岳一样拦在门前,不叫她出。 宋嘉宁扑通跪了下去,泪水决堤:“阿四,我是谁你比谁都清楚,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你怎么忍心助纣为虐困我于此?我家中还有才五岁的女儿,还有没学会喊娘的幼子,我求你了,放我去找王爷吧!” “姑娘,我的命是大人给的,如今也是奉大人之命,请您别为难我。”阿四受不起她的跪,当即也跪了下去,低头恳求道。世子这事做的糊涂,阿四都知道,可他也知道世子守着这份情有多苦,寿王妃再可怜,他也绝不能背叛世子。 “我求你了……”到了这个地步,宋嘉宁只能继续哀求。 阿四低着脑袋,牙关紧咬。 “姑娘您起来,他们主仆没有一个好玩意儿,不值得您跪!”五娘冲过来,一把扶起宋嘉宁,然后狠狠呸了阿四一口:“亏姑娘还帮你说话,说你有苦衷,现在我算看透了,你就是个黑心肝的,我瞎了眼睛才会喜欢你!” 说完,将她小心收着的桃木梳子狠狠甩到了阿四身上。 阿四抿紧了唇。五娘单纯,他很喜欢这个姑娘,可还是那句话,他不能为了女人背叛世子。 五娘朝阿四发火的时候,宋嘉宁抱了一丝希望,紧张地盯着阿四,虽然阿四没有答应,宋嘉宁却注意到了阿四滚动的喉结与绷紧的手背。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不会没有一点良心,希望再起,宋嘉宁推开五娘,重新跪到了阿四面前。 “您这是何苦!”阿四又急又无奈。 宋嘉宁不哭了,只盯着他问:“你可想过,如果他败了,王爷会怎么对他?” 阿四没想过,因为他相信,就算叛军败了,世子也能全身而退,不会落到寿王手中。 他信郭骁,宋嘉宁信赵恒,苦苦哀求道:“这样,如果他赢了,我再也不为难你,甘愿留在这里等他,可如果王爷赢了,你送我去见王爷行不行?只要你答应,我保证王爷不会为难你,五娘也会原谅你……” 阿四眉峰微挑,下意识看向跪在宋嘉宁身旁的五娘。 五娘扭头,小嘴儿高高撅着。 阿四犹豫,宋嘉宁哭道:“你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也不为他想想吗?万一他真的被王爷抓到,王爷会怎么对他?阿四,他是我大哥,是我弟弟的亲大哥,只要你送我去见王爷,我一定会求王爷留他一命……” 她哭个不停,阿四头都要炸了,良心想答应这个苦命的柔弱女人,但…… “婆婆妈妈的,你到底答不答应?”五娘突然狠狠推了阿四一把,恶狠狠道:“王妃都这么求你了,你再不答应,我这辈子都不理你了!” 两个女人,一个落滴泪能让任何男人愧疚心疼,一个凶巴巴的是他相中的媳妇,再想到以区区五千人马去抵挡寿王十万大军的世子,阿四一咬牙,朝宋嘉宁叩首道:“如果大人真的有难,还请王妃记住今晚所言。” 宋嘉宁愣住了,一边是心愿得逞的狂喜,一边是郭骁的生死。 倘若郭骁落到王爷手中,她会求王爷开恩吗? 她不会,因为王爷怎么处置郭骁,都是郭骁咎由自取。 但宋嘉宁想尽快与王爷团聚,对阿四,她只能说谎了。 第217章 217 黎明时分,夜色弥漫, 山间万籁俱寂, 连丝风声也无。 赵恒忽然醒了, 左手从右臂扫过,摸到一只硬壳山虫, 被他随手丢了出去。行军在外, 赵恒不知捏死过多少虫子, 也从未在意,可是这一醒, 他便再也无法入睡。睡前想的是她,醒来脑海中最先浮现的,还是她。 赵恒闭上眼睛,一手摸向身侧,想摸到他的王妃,想将她拉到怀里,想她娇娇软软地趴在他胸口,杏眼水漉漉地看着他。都说柔情似水, 她就是他的水, 无论何时都安安静静的, 看似怯懦敬畏,却不知在什么时候, 悄悄用她那双眼睛,将他的心吸了进去。 大婚之后,他一共离京三次, 前面两次,他知道她在王府等着他,虽然想念,但他心是定的。直到这次,她被人掳走,赵恒才尝到真正离开她的滋味儿。全身各处都是空的,江山黎民逼着他固守北疆,幼小可怜的女儿需要他强颜欢笑,但他的魂,早不在了,每日过得,如行尸走肉。 帐外传来脚步声。 赵恒慢慢松开握紧的拳,坐了起来。 “王爷,大军整顿完毕,随时可以进攻。”福公公低声禀报道。 赵恒看向帐外,声音冰冷:“等慕容将军,响箭一发,立即破关。” 慕容钊带兵出发前,曾与他约好,于今日天亮之前同时发兵。 福公公自去传话,赵恒起身更衣,转瞬便换上了一身轻甲,戴好银盔,赵恒走到大帐门前,正要挑帘,忽闻一声“咻”响,如烟花在半空绽放。赵恒猛地挑开厚重帘子,外面大军似潮涌动,争先恐后朝上面的剑门关涌去。 剑门关上,郭骁同样醒得早,忽闻后方传来敌情,郭骁立即叫醒所有将士,留五百人守关隘,他自带剩余四千余人去迎战偷袭的朝廷禁军。这五千人,三千是郭骁从平民起义军中挑出的勇猛男人,两千是投降的官军精锐,但他的兵再精,又怎么比得上从各地千挑万选出来的禁军,更何况,慕容钊率领的可是一万人马! 天色渐明,慕容钊骑在马上,一眼发现了叛军中的郭骁。郭骁戴着面具,慕容钊不认得,但慕容钊知道那是这五千叛军的首领,也是王爷再三严令他捉拿的人,因此慕容钊大喝一声,挥舞手中的流星锤朝郭骁而去。 他不认得郭骁,郭骁却认得他,慕容钊乃大周悍将之一,郭骁出身将门,幼时父亲带他去各府做客,郭骁还曾得到过慕容钊的提点。若单打独斗,郭骁自信能大败年近五旬的慕容老将,可此时混战,他便是赢了,也是百十回合之后,真缠斗那么久,他躲得过慕容钊,却躲不过朝廷禁军的围攻。 郭骁不甘心退,他也没料到禁军竟然能从后方偷袭,但形势摆在眼前,郭骁不想枉死,尤其是在他还备了后路的情况下,不到山穷水尽,郭骁都不会逞匹夫之勇。 “撤兵!随我突出重围者,赏银百两!”剑指前方,郭骁沉声吼道。 是人都想活,有了赏银盼头更想活,郭骁一吼完,残余的叛军立即将郭骁围成一团,护送他突围。蜀道狭窄,只能弃马而行,突围难,防守也难,就在赵恒率领的禁军终于有人成功登上剑门城墙时,叛军也拼死为郭骁杀出了一条血路。 郭骁带着七八人冲进了荒无人烟的深山,慕容钊亲自带人去追,穷追不舍。追到晌午,郭骁身边只剩一个小兵,精疲力尽已到强弩之末,全靠一口气撑着,然而天要绝人,始终跑在前面的郭骁突然急急停住,脸色铁青地看向几尺之外的悬崖峭壁。 “大人!”仅存的小兵白着脸道,双腿瑟瑟发抖。 郭骁转身,慕容钊一手持刀,冷声道:“你若投降,王爷或许会给你一条生路。” 赵恒给他生路? 郭骁突然仰天大笑,别说赵恒恨不得他死不超生,便是赵恒肯放过他,他郭骁也不稀罕! “一个结巴,也配招降老子?”笑声在山谷回荡,尚未落下,郭骁再次讽刺大笑,轻蔑地看眼剑门关的方向,郭骁突然抓住身边的小兵前冲几步,拉着对方一起纵身山谷! “啊啊啊!”并不想死的小兵绝望尖叫,然而山风呼啸,没有人能救他。 慕容钊快步走到悬崖前,只见那两道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悬崖深不见底,望之生畏,慕容钊倒是对这位宁死不降的叛军将领生出了几分钦佩,驻足片刻,他回去复命。赵恒已经进了剑门关,得知守关将领跳崖自尽,赵恒皱眉,先问慕容钊对方容貌。 慕容钊如实回答。 郭骁已经假死过一次,这次容貌虽然对不上,但赵恒不容再有任何差池,命慕容钊亲自带人去悬崖下查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则率领破关的大军,继续入蜀剿灭其他叛军。 剑门一破,八万朝廷禁军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摧枯拉朽,所过之处叛军皆降。赵恒只关押“蜀国”四品以上的官员将领,其他小官百姓一律采取宽抚之策,百姓得知朝廷免除了压在他们头上的苛捐杂税,哪还记得从前的仇,全都跪地感激皇上、寿王恩德。 消息传到山中,得知王爷好好的,眼睛并没有受伤,宋嘉宁喜极而泣,再次哀求阿四如约送她去见王爷。阿四既然答应了,这次便痛快地带扮成男装的二人下山了,去追寿王大军的路上,阿四暗中打听剑门关的战况,得知有人跳崖,阿四立即就猜到,那肯定是世子。 既然世子没有落到寿王手中,那么无论世子能不能活下来,寿王抓到他,都会逼他交代世子的一举一动。阿四不忍心扣留无辜的寿王妃,但他不想背叛世子,不想去面对寿王可能施加在他身上的各种审讯刑罚。 四月初,赵恒大军与死守梓州的高栽里应外合,同时攻击李顺的二十万叛军。一番血战,李顺等反贼被活捉,二十万叛军战死五万,其余全部投降。就在赵恒收复成都城的第二日,阿四终于将马车赶到了成都城外。 宋嘉宁归心似箭,未料城门可见,马车却突然停了。 “怎么不走了?”五娘替她问道,顺手挑开了车帘。 阿四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看得五娘脸红低头,阿四才收回视线,跪在宋嘉宁面前道:“王妃,大人跳崖自尽,也算是得了报应,还请王妃念在京城众人的份上,向王爷隐瞒大人的真正身份,别因大人的错,毁了老爷一世英名。” 宋嘉宁听了,眼帘垂了下去。郭骁若被王爷活捉,国公府如何,便全看王爷决断了,如今郭骁跳崖,她再揭发郭骁的身份,恐怕会连累蒙在鼓中的继父母亲。可,王爷肯定也会问她劫匪是谁,天底下又有什么人,会大费周章抢她,最后又心软没碰她? 更何况,她能瞒得住吗?王爷那双眼睛,每次都能看穿她。 “我瞒不住,但我会尽我所能,求王爷开恩。”宋嘉宁心情沉重地道。国公府里有她母亲弟弟,有待她如亲生的祖母与继父,她不可能坐视不理。 这样阿四已经满足了,磕头道:“我曾对天发誓,绝不透露大人身份半句,若随王妃进城,恐王爷会严加审讯逼我开口,故只能送王妃到此。大人已死,我想寻个无人认识我的地方,安度余生,从此再不做任何有违良心之事,希望王妃成全。” “你要离开?”宋嘉宁震惊道,扭头去看五娘,这两人,不是互诉衷肠了吗? 五娘眼里泪珠滚动,不敢相信阿四要走。 阿四看着五娘的衣摆,胸口仿佛堵了一块儿巨石,不忍舍弃,却无法强求。如果可以,他想带五娘一起走,但他不敢问,怕五娘拒绝,更怕五娘答应,怕五娘跟了他事后却被寿王派兵围捕,白白受苦。与其随他颠沛流离,不如留在王妃身边,还能进京与亲人团聚。 “告辞。”没敢抬眼,阿四迅速跳下马车。 “阿四!”五娘追了出去,哭着喊道。 阿四顿足,额头青筋暴露,最终还是没有回头,逃也似的消失在了路口。 五娘捂住嘴,泣不成声。 “去找他?”宋嘉宁将五娘带到怀里,一边轻轻拍着小姑娘单薄的背,一边轻声问道。她也有放在心上的男人,尝过分离的苦,最怕便是从此一别,再无缘相见。 五娘哭着摇头,她喜欢阿四,可她,更想京城的姐姐外甥女。 宋嘉宁懂了,默默地等五娘哭够了,两人一起走向城门。城门严查进城百姓,宋嘉宁、五娘说不出身份,眼看就要被人当成嫌犯抓起来,宋嘉宁急中生智,恳求守城官兵道:“我有要事要禀报寿王殿下,请您帮忙传个话,就说故人求见……” “什么故人?”守城官兵忙得很,见宋嘉宁、五娘灰头土脸的,摆手就命人押走二女。 宋嘉宁急着争辩,推推搡搡之际,城内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宋嘉宁踮脚张望,只见一片百姓跪在地上,口中齐呼王爷千岁。整个成都城就一个王爷,宋嘉宁泪如雨下,怔怔地望着马上的男人,官兵要按她跪下,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挣开对方束缚,拼尽全力朝城内跑去。 赵恒一夜未睡,从剑门到成都城,他都在找她,翻遍了城内叛贼府邸,都没有发现她的身影。福公公想方设法安慰他,说什么王妃吉人自有天相,赵恒听不进去,也等不下去,骑马出城。叛军败了,或许她趁乱逃走了,知道他在城里,她一定会来找他…… 从府邸到城门,赵恒没有放过一个街头百姓,所有人都跪着,他逐个看,看着看着,赵恒听到了一道脚步声,急切又无力。他抬头,在一片跪着的人群中,有个瘦小男人不顾一切地朝他跑来,然而下一刻,就被官兵拦住。 也就在此时,赵恒看清了对方的脸,虽然沾了脏污,虽然瘦得露骨…… “滚!”静寂的城门前,突然响起一声如雷怒吼。 跪着的百姓吓到了,不知寿王为何发怒,想抓走宋嘉宁的官兵也吓到了,扑通跪下去,额头触地抖如筛糠,宋嘉宁更是吓到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泪眼模糊,耳边全是那声“滚”。王爷,是在吼她吗? 没等她心寒魂凉,没等她眼里的泪水滑落,腰上突然多了一只大手,用力一扯,便将她抱到了马上。宋嘉宁下意识反抱住那熟悉的窄腰,骏马继续往前奔驰,快如闪电,不知要跑向何方。但宋嘉宁已经不在乎了,感受着腰间紧紧勒着她的手臂,感受着他落在她脑顶脖子的热吻,急切地仿佛慢一点她就会消失不见,连续三个多月,宋嘉宁第一次放松了下来。 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想,只藤蔓般缠着他。 她不怕不想,城门内外的百姓们却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位俊美如仙、英勇神武的寿王,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一个不知来历的瘦小男人跑了!看那背影,寿王似乎抱小男人抱得很紧啊? 众人皆醉,唯有福公公偷偷擦眼睛,王妃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王爷怕是要疯。 第218章 218 四月的蜀地,草长莺飞, 花红柳绿, 纵使刚经历过一场战事, 成都城外依然有大片风景如画。 赵恒一手抱着他失而复得的王妃,一手攥紧缰绳纵马疾驰。她回来了, 早在城门前认出的那一瞬, 赵恒脑袋就空了, 或是完全被唯一的念头占据。他想跟她在一起,只跟她在一起, 任何人任何事都别想打扰。 夫妻俩如藤缠绕,宋嘉宁埋在他胸口,让熟悉的男人气息一点点抚平她心底堆积了三个多月的担惊受怕。光是抱着就足够了,此时此刻,她没有任何说话的念头。赵恒也无心打听任何事,只默默抱紧她,慢慢填满空了许久的心。 主人没有目的,骏马只管往前奔, 跑着跑着, 前面传来淙淙的流水声, 赵恒眼里终于恢复一丝清明,放目远眺, 入眼是条宽阔流淌的江流,恍似巨龙蜿蜒于大地,明媚的阳光洒在水面上, 波光粼粼,有种别样的静谧。江畔有三三两两的百姓拉网捕鱼,对于这些百姓而言,江山落在哪个皇帝手中又与他们何干,有饭吃有地种才是最重要的。 有垂髫孩童好奇地朝他们张望,黝黑的小脸单纯懵懂,不知为何,看到这样普通的农家场景,赵恒无处宣泄的后怕不安莫名消散,仿佛前面的四个月只是一场噩梦,现在梦醒了,他还是他,她也还在他身边。 赵恒低头,看着宋嘉宁埋在他胸前的小脑袋,几乎快要忘掉该怎么笑的寿王爷,终于再次笑了,轻轻蹭蹭她头顶,赵恒调转马头,朝江流上游而去。在他身后,福公公领着一队亲卫远远地跟着,既不打扰王爷王妃团聚,又保证有人偷袭时,他们能及时救援。 心静了,赵恒没再放马狂奔,游山玩水般沿着江岸缓行。马蹄清浅,然而还是惊动了岸边栖息的白鹭,纷纷扑棱翅膀飞出草丛。青山绿水,白鹭高飞,恍如仙境,赵恒目光柔和下来,笑着提醒她:“安安,看。” 宋嘉宁茫然地抬头,下意识先看头顶的男人,脸瘦了,显得那双杏眼更大更可怜,里面残留憔悴害怕。赵恒手臂收紧,俯身亲她眉梢,宋嘉宁本能垂眸,目光一转,也看到了江上振翅高飞的白鹭,那一瞬,时间仿佛停了下来,景色美好地让人忘了一切。 赵恒就这么抱着她,陪她看群鸟飞远。 一个个白点彻底消失在山峦之后,宋嘉宁被带走的心也收了回来,目光一黯,忐忑地看着他胸口。分别的时候只想团聚,现在团聚了,别的担忧又来了。王爷会相信她的清白吗?还会像以前那样喜欢她吗? 脸上突然多了一只手,那指腹带着熟悉的温度轻轻地摩挲她脸庞,多久没这样了?宋嘉宁闭上眼睛,贪婪地享受王爷此时的温柔,曾经总是痒到她的薄茧,都舍不得再躲避。 “瘦了。”赵恒艰难道,瘦成这样,他都不敢问她到底受过什么苦,心疼她,也愧疚,如果当初他能看破郭骁假死的计谋,如果他没有放松警惕撤了盯着国公府的那批暗卫,郭骁就无法神不知鬼不觉闯进王府后宅,劫持她走。 短短两个字,却勾起了宋嘉宁这几个月的担惊受怕,重新埋到他怀里,偷偷哭。 赵恒仰头,牙关紧咬,心疼也好,自责也好,他都不能提半个字,提了,只会再次勾起她被郭骁欺辱的回忆,只会再次伤到她。如果可以,赵恒想要一种药,能让她忘了这三个多月的蜀地生涯,让她继续做那个安乐满足的小王妃。 “安安不哭,都过去了,待蜀地安稳,咱们马上回京,昭昭天天想你,祐哥儿也想你。”赵恒贴着她脑顶,低低地消除她所有顾虑,“没人知道此事,这几个月,寿王妃抱恙,闭门谢客,等咱们回府,一切如常。” 宋嘉宁哭得更厉害了,她以为王爷会嫌弃她,没想到他早就安排妥当,从未想过要放弃她这个王妃。 “昭昭受伤了吗?”哭够了,宋嘉宁第一个询问女儿,那日她被郭骁带走,最担心的就是郭骁会让人背着她伤害昭昭。 “毫发未损,就是想你。”赵恒捧着她湿漉漉的小脸道,一边帮她擦掉哭不完的泪,一边柔声哄:“昭昭懂事了,我来蜀前晚,昭昭再三嘱咐,要我带斗篷,说外面冷,要给娘亲御寒。” 宋嘉宁泪脸婆娑地望着他,脑海里却是女儿认真给娘亲准备斗篷的乖巧模样,心软地一塌糊涂,又哭又笑,恨不得立即回到京城,将宝贝女儿与未满周岁的儿子一起抱到怀里,再也不松开。 “祐哥儿也很好,喜欢跟姐姐玩。”她眼泪太多,赵恒袖口都不够用了,无奈地亲亲她眼睛,然后掏出帕子帮她擦脸。宋嘉宁回成都的路上风尘仆仆,脸上有灰,赵恒一手抬着她下巴,一手轻轻地擦去她的泪珠与脏污。她贪吃,在王府时养得脸蛋肉嘟嘟的,赵恒最爱亲她脸,喜欢她偷笑时腮边微微鼓起,可现在呢,她比京城那些刻意少食的闺秀还要瘦,别说戳,捏都捏不起来一点肉。 “今天开始,顿顿吃肉,早点养回来。”擦完左边的,赵恒亲了亲,宠溺地道。 他老爱拿胖瘦打趣她,宋嘉宁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宛如雨过天晴,园中的牡丹开了花。看着她微红的脸,看着她眼角眉梢熟悉的羞涩,赵恒突然觉得,只要她能天天这么笑,便是老天爷要他用命换,他也值了。 气氛轻松下来,赵恒继续帮她擦右脸,未料一低头,却见她右边脖子上有块儿米粒大小的暗色。赵恒记得她全身每一处,细如凝脂,没有任何瑕疵,这块儿暗色又是什么?赵恒脸色大变,指腹抚过那里,确定那果然是处疤痕。 “他伤的?”怒火中烧,赵恒脱口而出,见她眼中闪过慌乱,小脸刷的白了,赵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连忙将人搂紧怀中:“安安不怕,回去抹点药膏,保证恢复如初,绝不留疤。”女人都爱美,他只能用容貌转移她的注意力,免得她陷在那些回忆中。 宋嘉宁没怕,反倒意外他失态的模样,摸摸脖子上的疤痕,宋嘉宁闭上眼睛,靠着他肩膀道:“王爷,那是我自己伤的,他想……欺负我,我用剪刀抵住脖子,他到底还有点良心,没有逼我去死。” 王爷肯定猜到是郭骁了,不然不会用“他”,宋嘉宁便没必要再隐瞒,至于王爷信不信,宋嘉宁无能为力。 她居然想过以死殉节? 赵恒全身发冷,仿佛看到她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可,如果她活着受辱与死了守节只能选一个,他宁愿她……他要的是她的人,要她活着陪在他身边,要每晚醒来都能看见她,什么清白贞洁,与她的命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宁死也不等我?”赵恒发狠地在她耳边质问,“你若死了,清白有何用?” 他真的生气了,手臂勒得宋嘉宁腰腹发疼,几乎喘不上气来。可宋嘉宁听懂了他的意思,她不怕疼,只怕他不懂她的心:“王爷,从我二叔进京,你在国公府门前叫我别担心的那天起,我的人就是你的了,除了你,谁想碰我,除非我死。” 她曾被梁绍弃如敝履,曾被郭骁视为禁脔,两辈子,只有赵恒真心待她,从未嫌弃过她什么,宋嘉宁起初只有感激只有敬畏,但赵恒对她越来越好,给了她一个丈夫能给妻子的所有敬重与宠爱,这样的男人,宋嘉宁心甘情愿为他守节,而不是像前世那样,被梁绍抛弃后,继续苟且偷生。 她声音坚定,大义凛然,赵恒没有感动,只有后怕,捧起她脸,看着她眼睛道:“安安,那些规矩,都是糊弄人的,男人无情,才讲三从四德,你不一样,你是我的王妃,是我另一条命,我只要你活着,其他都不在乎,懂吗?” 这段话,赵恒一气呵成。 宋嘉宁边哭边点头,她懂,懂了,王爷真是……太痴情了! 说了情话,也听了情话,宋嘉宁的心彻底踏实了下来,然后就觉得自己本就变瘦的胸脯都快被王爷硬邦邦的胸膛挤扁了,忙乖乖讨饶:“下次不了……”一着急,宋嘉宁口不择言,只希望他快快松手。 赵恒脸色却更难看,紧紧盯着她道:“没有下次。”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次。 宋嘉宁微怔,跟着点头,被人劫持母子分离,她也不想再经历。 赵恒慢慢放松手臂,宋嘉宁长舒口气,趴回他肩膀,依赖地抱着他。江中水声淙淙,宋嘉宁默默地回忆这三个多月,郭骁跳崖了,王爷信任她,昭昭祐哥儿都好好的,那就只剩……国公府的一众亲人了。 宋嘉宁咬唇,不敢问,却不得不问,复杂地道:“王爷,怎么猜到是他的?” 既然她没遭郭骁欺辱,提到此事,赵恒也无需顾忌,搂着她肩膀道:“他觊觎你,我早知晓。” 宋嘉宁震惊地抬起头。 赵恒摸摸她脑袋,将她出嫁前郭骁做的那几件“好事”,简单说给她听。 宋嘉宁半晌无言。 意外吗?好像没有。国公府的世子爷,一直都是这样啊,他喜欢她了,便想尽办法得到她,从不在意她的感受,从没想过她宋嘉宁也是个人,而非无情无欲的玩物。 第219章 219 关于前世,宋嘉宁没打算告诉任何人。幼时隐瞒母亲, 是怕吓到母亲, 轮到王爷, 宋嘉宁更不能说了。这次被郭骁劫持,宋嘉宁隐隐担心王爷追究起来她会露馅儿, 但既然王爷早就看出郭骁觊觎她, 反倒省了她再解释。 “听说, 他走投无路,跳崖了?”靠着他, 宋嘉宁轻声问。去年郭骁火海假死,她信以为真,震惊过落泪过,如今两人之间仅存的那点兄妹情分彻底被郭骁折腾断了,故再闻郭骁死讯,宋嘉宁出奇的平静。 赵恒眼底浮现阴霾。慕容钊说,那人拉着小兵一起跳的崖,是真的英勇自尽, 还是想拉个垫背的, 寻一线生机?而且, 跳崖的究竟是不是郭骁? “是有人跳崖,但慕容将军, 不识对方,我遍寻蜀地,也未搜出他人。”赵恒摸着她后脑道, 眼睛看着江水,波澜不惊。 郭骁就在剑门关,王爷怎么可能没搜到?宋嘉宁疑惑地坐正身子,然后就在起身的瞬间,她突然想到一事,轻声解释道:“对了王爷,他有一张面具,戴上后就像变了一个人,慕容将军自然认不出。” 果然如此,赵恒颔首,握住她手道:“应该就是他了,悬崖深不见底,他必死无疑。” 其实他还没有确认郭骁的死讯,但赵恒不想再让她担心。 他看着她说的,眸深似海,或许只是告诉她一个事实,或许是在观察她,想知道她对郭骁之死的态度。宋嘉宁从来都看不透这双眼睛,她也无心隐瞒什么,沉默片刻,宋嘉宁小心翼翼地问:“王爷,国公府那边……” 赵恒笑了:“他们不知情,我不会追究。” 神色、语气自然无比,仿佛当初谋划要将郭家众人关进大牢的寿王爷,并不是他。 宋嘉宁心中的王爷一直都是清风朗月仙风道骨的,这两年才多了威武英勇、能征善战的新美名,总之全都是好的,许诺的事就肯定不会反悔。母亲弟弟无忧,宋嘉宁彻底放心了,紧紧抱住自己的男人,所有顾虑都打消,一心一意地感受重逢之喜。 赵恒摸摸她脑顶简单的男人发髻,扫眼远处的福公公,低声道:“先回去吧,你这副打扮,传到京城,寿王妃要慌了。” 她什么打扮?宋嘉宁低头,瞧见身上的男装,再琢磨他刚刚所说,不由笑了,红着脸躲到了他怀里。赵恒身形高大,她瘦瘦小小的,落在远处福公公眼里,就好像自家王爷在抱一个少年小公子,但其中的柔情蜜意,真如春风扑面而来。 此情此景,福公公长长舒了口气,王爷王妃过得好,他也跟着舒心。 福公公想的周到,追上来时带了一辆马车,赵恒随宋嘉宁一块儿上了马车,宋嘉宁先进去的,屁股还没坐热乎呢,就被后上的寿王搬到腿上抱着,低头端详。宋嘉宁靠着他结实的手臂,杏眼也水漉漉地看他。王爷去年中秋出征离京,到今日两人已经分别八个多月,可现在回想,竟好像分别了一辈子。 才看了一会儿,宋嘉宁眼睛就湿了,不要偏着坐,而是像女儿缠父王那样,伸手勾住赵恒脖子,正面坐在了他腿上,脑袋贴着他胸口,紧紧地扒着。她没哭出声音,动作却诉尽了相思与委屈,赵恒心都要化了,一手勒住她瘦得惊人的腰,一手紧紧压着她单薄脊背,手指抓了抓,一点肉都揪不起来了。 丰腴的寿王妃只是瘦下来,便足以疼碎寿王的心,仿佛脸变瘦了腰变细了,是天大的苦。 有心疼有想念,但久别重逢的夫妻,又都是年纪轻轻,这般密不可分地抱着,抱着抱着就擦出了点久违的悸动。谁先动了心,说不清,但男人的渴望总会更强烈,赵恒无意识地蹭着她的脸,目光不知何时落在了她耳畔。 宋嘉宁梳的是男子发髻,一头青丝都束在脑顶,露出了嫩豆腐似的一段白皙脖子,小巧的耳垂泛着一层粉色,水嫩诱人。曾经的缠绵瞬间复苏,赵恒毫无预兆地含住了那耳垂,宋嘉宁一点准备都没有,本能地发出一声轻哼,哼完想到这是在马车里,宋嘉宁连忙咬住他肩头。可是哪咬得牢呢?耳朵被他含着被他轻轻地吸着,宋嘉宁连抱他脖子的力气都没了,小手松松地攀着他肩头。 郭骁压在她身上,宋嘉宁只有僵硬绝望,轮到赵恒,只是一道气息,宋嘉宁便软成了一团。 不能出声,偏偏忍耐不住,想要做点什么,宋嘉宁闭着眼睛,小手慢慢地往上,碰到他温热脸庞,脸是玉般光滑,下巴上好像有层硬硬的胡茬。离得太近,甚至能感受他口中的力道,宋嘉宁被烫般挪开手,纤细的指尖沿着他脸庞一直来到额头,再探进他发中,时轻时重地抓着他。 “安安……” 他来寻她的唇了,宋嘉宁低低地嗯,脑袋朝他偏转,才要张口,他迫不及待地压了过来,深深地吻。男人的气息重了,手却没有乱动,只紧紧地将她往他怀里按,有欲,但更想她,唯有这样的亲密才能表达。 情浓似水,浓到忘了时间,好像没过多久,马车突然停了,福公公在外面低声回话:“王爷,到了。” 宋嘉宁最先惊醒,推着他胸膛往后躲,赵恒一把将人捞回来,继续亲。宋嘉宁已经分了神,再不好意思于马车内乱来,继续推他抗议。赵恒无奈打住,睁开眼睛,看到怀里她面红如霞,杏眼水漉漉地欲语还休,而那饱满的小嘴儿,红艳艳的,似乎有点肿,总之春色诱人。 她没戴任何首饰,如瀑的青丝都被束了起来,少了点缀,却更突出了她姿色之艳。赵恒喉结滚动,抱紧她,俯首在她耳边道:“若安安是男儿,我怕也会动情。” 宋嘉宁羞羞地靠着他,出自他口的情话,真是比吃了蜜还甜。 两人如胶似漆地黏着,车外福公公示意车夫先退下。低低的声音传进来,宋嘉宁脸颊发烫,红着脸帮他正发冠,理顺被她揉乱的发,确定他衣冠楚楚看不出什么了,宋嘉宁才轻轻点头。赵恒也帮她整理了一番,不过,看着她红润润的脸蛋,无法遮掩的春情,赵恒没有任何办法。 赵恒先下车,发现马车直接停在了正房前,身边只有福公公低着脑袋候着。福公公向来周到,赵恒见怪不怪,转身朝躲在里面的男装王妃招手。宋嘉宁摸摸自己发烫的脸,硬着头皮出去了,习惯地将手交给王爷,未料赵恒直接将她抱到怀里,大步朝上房走去。 是舍不得她走路呢,还是急着做点什么? 宋嘉宁羞于想,乖乖地靠着他,做什么她都愿意。 车里的火还没熄,新的火又窜了出来。宋嘉宁瘦了,纤弱如蒲草,赵恒在外带兵,黑了一层壮了一圈,宋嘉宁紧张地躺着,看见他抬手褪中衣时,露出的双臂结实无比,比她小腿还要粗。太久没这样了,宋嘉宁突然有点怕,怕自己这单薄的身子承受不住。 “王爷……”怕什么来什么,宋嘉宁吸着气喊停,不行不行,总觉得好像回到了洞房那晚。 赵恒也察觉了差别,意外地看她。她生过两个孩子了,同房时早已不复当初的青涩,所以他才放心地直奔……可是现在,她竟生疏地宛如初次。 夫妻俩都没料到,错愕地看着彼此,宋嘉宁隐隐猜到了原因,扭头不好意思说。赵恒也不傻,男人习武,荒废久了自然生疏,她也一样。她只顾害羞,赵恒目光却复杂起来,他从未怀疑她的话,然而此时的艰难意外成了另一种证明,但赵恒没有任何高兴的心情,因为这是她用命换来的。 胸口有点堵,赵恒不是很想了,俯身下去,轻轻地亲她嘴唇。 宋嘉宁误会这是前面的温存,偷偷翘起唇角,环着他脖子给他。她越乖,赵恒就越愧疚,他还是着急了,该多陪她说说话的,好让她知道,他千里迢迢过来,是急着找到她,不是为了这种事。 宋嘉宁哪有想那么多呢,觉得差不多了,而王爷还在怜惜她不敢动,宋嘉宁咬咬唇,主动抬了抬。赵恒闷哼,什么愧疚怜惜都被她赶跑了,抬头,对上她娇艳欲滴的香腮,赵恒发力之前,忍不住哑声叹道:“真是妖精。” 宋嘉宁茫然地张开嘴,明明是他先想的,怎么反过来怪她妖了? 她有妖精吗? 想到刚刚的举动,宋嘉宁脸红的要滴血,捂着脸解释道:“我以为……” 话未说完,小手突然被人拿开,宋嘉宁睁开眼睛,看见他俊脸逼近,再次堵住了她的嘴,也堵住了她来不及发出的惊骇呜咽。寿王就是寿王,即便这个时候,也没忘了宋嘉宁是以男装身份进的他房,万一传出动静去,他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暖风吹进窗,屏风后纱帐轻摇,直到红日西斜,宋嘉宁才倚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三个多月来,第一次睡得如此安心。赵恒不累也不困,侧身躺着,目光片刻也离不开她,仿佛这样看一辈子,都不会觉得腻。 院中多了一道脚步声,行到半途被人拦住,赵恒心里还有事,看看宋嘉宁,他慢慢抽出手臂,悄声更衣,穿好了,赵恒站在床边又看了会儿睡熟的小王妃,这才收敛眼中温柔,肃容出去了。来人是慕容钊,赵恒猜到何事,但还是领着人走到远处问话,免得打扰她休息。 “如何?”赵恒沉声问。 慕容钊低头,回想悬崖下的情形,他神色复杂道:“王爷,末将赶到悬崖下,只看到……几截残肢断臂,状似狼犬撕咬所为,单看残体,无法断定是一人还是两人所留,也无法断定其身份,末将四处搜索,一无所获。” 赵恒暗暗攥紧了手,又是身份难辨,看来郭骁,多半又逃了。 “此事暂且搁下,蜀地初平,还劳将军费心。”扶起面前的老将军,赵恒勉励道。 王爷不罚反敬,慕容钊忙领命示忠。 待人走了,赵恒负手立于走廊,远处天蓝如洗,好似风平浪静。 第220章 220 宋嘉宁醒了, 身上是熟悉的酸乏, 也有残留的悸动, 睡前那番缠绵,回味起来羞涩动人。 已是夕阳西下,内室光线昏暗, 却再没有任何压抑气息, 平和而安详。宋嘉宁懒懒地躺了会儿, 穿好中衣遮掩了身上被赵恒留下的手印儿或吻痕,再看向内室门口,犹疑地唤道:“五娘?”现在她身边就五娘一个贴己丫鬟,只是今日忙着与王爷团聚,也不知五娘如何了。 她声音刚落,外间就传来五娘欢快的声音:“来啦。” 宋嘉宁放了心, 五娘是郭骁安排给她的, 她还怕王爷关了五娘呢。 然而五娘确实被关了一个时辰, 在宋嘉宁睡熟的时候,蜀地还乱着, 赵恒忙于政事,福公公审的五娘。五娘知道的并不多,依然坚信郭骁只是叛军的一个头头, 一个胆大包天去京城抢了寿王妃的头头, 单纯老实。福公公没审出什么,回禀王爷后,按照王爷吩咐, 继续让五娘服侍王妃。 “王妃,您可算醒了,再不醒天都要黑了。”五娘快步进来,看到床上青丝铺散面如海棠的王妃,五娘突然愣在了那里,好像不认识般盯着宋嘉宁。 宋嘉宁还当五娘看出她与王爷做了什么呢,难为情地偏头,眼尾春情泛滥,香腮羞红莹润,如果说她在郭骁面前像一朵被风雨欺凌的可怜小花,如今刚被赵恒滋润后的她,便是一朵在春风中娇柔盛开的牡丹,彻底活了过来。 “王妃您真美。”五娘下意识放轻脚步,惊艳地来到宋嘉宁面前,继续傻乎乎地端详仙女似的王妃。见到寿王之前,五娘偶尔会觉得,枢密使大人似乎对王妃情根深种,都抢来了也舍不得强迫王妃,这样的男人,王妃跟了他也不是很委屈,但亲眼目睹寿王神仙一般骑马赶到王妃身前,抱起王妃扬长而去,五娘总算明白王妃为何日夜只思念王爷了。王爷身份尊贵有才有貌,换成她,哪个敢坏了她的好姻缘,她定要骂他祖宗十八代! 宋嘉宁垂眸笑,扭捏片刻,看着窗外问:“王爷呢?” 五娘道:“王爷与几位大人商量要事,说是会陪您用晚饭。” 宋嘉宁点点头,问问五娘这半日的情况,然后洗漱打扮。赵恒为她准备了几身女装,但谨慎起见,如果宋嘉宁想外出,还是得换男装,免得旁人起疑。衣裳而已,宋嘉宁并不在乎,只要王爷在身边,叫她穿粗布麻衣她也舒坦。 刚打扮好,赵恒来了,五娘低头退到一旁,宋嘉宁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他一身玉色长袍挑帘而入,原本白皙的脸庞黑了些,依然清雅,但又多了三分武将的威严英气,如美玉再经雕琢,出众到让她觉得陌生,好像回到了初遇时,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她只是个普通民女。 “刚醒?”神仙似的男人,却略带调侃地问她,目光也柔和了下来。 那种距离感顿时消失,宋嘉宁身体前倾,抬脚之前想起五娘,又堪堪止住步伐。赵恒好奇她想做什么,一个眼神打发了五娘,他则停在门前等她。没有外人了,宋嘉宁再无顾忌,小跑着扑到他怀里,依赖地抱住。 这人就是她的天,他不在,她身似浮萍无处可依,他来了,她就扎了根,风雨不惧。 赵恒笑着抱住自己的女人,脸贴着她脑顶静静地享受了会儿这份宁静,随即掐着她腰往上一扔,宋嘉宁惊呼着攀住他肩头,赵恒顺势托住她腿,抱孩子似的抱她去了床上。白日几番敦伦,赵恒此时无欲,只想陪她说说话。 宋嘉宁有很多话,一句都与她无关,不停地询问祐哥儿、昭昭,归心似箭。赵恒也想孩子们了,搂着她道:“再等等,半月后启程。”蜀地需要解决的隐患太多,他一时走不开。 宋嘉宁咬咬唇,小声商量道:“那王爷先派人送我回去?”她想孩子们啊,一日都不想耽误。 赵恒目光一沉,皱眉看她。 看就看吧,还不说话,分明是生气了,可宋嘉宁不懂他在气什么。换个时候,宋嘉宁绝不敢再提要求,但她太想快点见到分别四个多月的儿女,故鼓足勇气解释道:“祐哥儿不想我,昭昭肯定想坏了,我早日回去,她早日安心,再者,我装病装的太久,恐怕已经有人怀疑了。” 她说的全是肺腑之言,杏眼诚恳地望着他。 道理赵恒都清楚,但他已经丢了她一次,这才刚刚找回来,赵恒不敢再让宋嘉宁离开他的守护范围,郭骁生死不明,会不会在她回京路上打她主意?这个节骨眼,除了自己,赵恒不放心将她交给任何人。 这是安危,赵恒更无法接受的是,两人团聚一天不到,她竟然能狠心弃他而去?即便勾走她心的是他的亲生骨肉,是他疼爱的儿子女儿,赵恒也做不到欣然接受,从她提出先动身的时候起,赵恒胸口就堵上了。 “你想何时动身?”收敛怒色,赵恒淡然问,好似终于想通了。 宋嘉宁大喜,兴奋道:“明日可以吗?”郭骁掳她来蜀地,没黑没夜地赶路,用了二十来日,她也日夜兼程回京,月底之前就能见到孩子们了。 满脑子都是漂亮可爱的昭昭与白白胖胖的祐哥儿,宋嘉宁并没注意到赵恒微微抽动的唇角,等她期待地看向他时,赵恒已恢复如常,颔首道:“可。” “王爷真好。”宋嘉宁再次抱住他脖子,甜蜜地亲了他一口。 赵恒笑了笑。 既然明日启程已经定了下来,宋嘉宁又开始舍不得王爷了,晚上稠糖似的黏着赵恒,没有欲望,毕竟白天累到了,可她就是喜欢抱他赖着他。她抱得单纯,赵恒憋着一股火呢,默默给她蹭了一刻半刻,赵恒突地翻身,牢牢地压住了她。 宋嘉宁吃惊地捂住嘴,还,还来啊? 赵恒用行动作了回答。 宋嘉宁便成了一条咸鱼,被他翻来覆去地煎,两头都不得闲,一场酣战下来,宋嘉宁浑身汗腻腻的,真成了水里的鱼,气若游丝地趴在他胸口,只剩喘气的份了。赵恒呼吸先平复,大手无意识地揉她肩头,哑声道:“蜀地刚刚收复,便有官员筹谋,或送金银,或送美人,不成体统。” 美人? 累得快睡着的宋嘉宁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咬咬唇,她继续埋在他怀里,很随意地问:“送给您的?” 赵恒嗯了声。 宋嘉宁不由紧了紧手,嫩葱似的指尖划过赵恒结实胸膛,勾得他心跳又乱了几下。宋嘉宁没留意,心里偷偷冒酸水呢,蜀地出美女,历朝历代都出了名的,王爷对她宠爱有加,主要还是因为她这张脸吧,万一有人送个比她还美的蜀女,王爷会不会动心? 宋嘉宁急着回京城,是因为她很放心王爷,但是现在,宋嘉宁没那么放心了。 “那,王爷收了吗?”宋嘉宁慢慢抬起头,杏眼不安地看着他。 赵恒一手垫在脑后,一手顺了顺她披散的长发,直视她道:“你在,我一个不收,你不在,我不敢保证。” 宋嘉宁脸一下子就白了,眼泪说来就来,快到她自己都没料到,怕被他瞧见,忙趴下去挡住,心里翻涌的醋全都变成了一种苦。他是王爷,兴许还会当皇上,宋嘉宁嫁给他前就做好了准备,可那时她只把他当高高在上的贵人,现在不是了啊,王爷对她那么好,好到她都忘了,有一天他会收别的女人。 他这样的身份,妻妾成群是应该的,宋嘉宁不怪王爷,她就是,苦自己。 眼泪要憋不住了,宋嘉宁想偷偷抹掉,手刚抬起来,就被人攥住了,身下的男人突然翻身,重新将她压在底下。这一动,宋嘉宁眼里的泪夺眶而出,被赵恒看了个正着。 “哭什么?”她眼中还有泪,汪得满满,那委屈样,好像他真的收了美人一样。赵恒又怜又气,抹掉她新落的泪,低低道:“我随口说的,你也信?”总是这么傻,连句玩笑话都听不出。 宋嘉宁怎么可能不信?他说的那么认真,前一刻还是温柔,转眼就变无情了。 “逗你的,别哭了。”见她真的吓到了,赵恒无奈地亲亲她眼睛,低声交底:“我以为那么说,你就不走了。” 傻姑娘哭什么,他只是不想她走。 宋嘉宁愕然,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赵恒闭上眼睛,也捂住了她的眼睛,不习惯这样交心。 宋嘉宁却反应过来了,原来王爷,舍不得她走啊。 “不走了,王爷在哪儿,我就在哪儿,等王爷忙完,咱们一起回家。”抱住他窄瘦的腰,宋嘉愧疚又由衷地道。是她错了,只惦记孩子,忽视了王爷对她的心。 “不想昭昭了?”赵恒擦着她耳垂问。 宋嘉宁痒得缩脖子,声音都媚了:“想……” 赵恒动作一顿,长眉难以察觉地皱了起来,如果她是怕他收人才违心留下,那…… “可我也想王爷,想得整晚睡不着。”宋嘉宁贴住他脑袋,喃喃地说出,她有多想他,“想你,也害怕,怕王爷嫌弃我,不要我……” 剩下的话,宋嘉宁没能说出,嘴被赵恒堵住,又是一番抵死缠绵。 第221章 221 京城。 寿王活捉李顺等叛军头领, 捷报传到京城, 满朝文武喜露欢颜, 宣德帝却突然病倒了。 这两年,北疆、蜀地百姓因为战乱流离失所,更有无数人于战火中丧命, 百姓苦, 宣德帝高居庙堂, 过得同样苦不堪言。他想收复幽云十四州,两次北伐都铩羽而归,大臣百姓们都骂他无能,劳民伤财。南方蜀地叛乱,又有人骂他暴政伤民,实乃昏君。 每一个骂名都像一座山, 重重地压在他背上, 宣德帝之所以没被压垮, 是因为江山不稳,他不敢倒, 不敢生病涨敌方士气。现在边疆、蜀地都太平了,一直苦苦支撑宣德帝的那根弦便嘭地断裂,病来如山倒。 宣德帝五十多了, 原来身子骨还算硬朗, 但第一次北伐御驾亲征,他大腿被辽将耶律雄连射两箭,伤及骨髓, 每逢阴雨连绵或秋冬时节,伤处都针扎似的疼,积年累月折磨下来,又有朝廷困局消磨他的心气,宣德帝老得更快了,看起来就像六十来岁的花甲老人。 宣德帝一病,二皇子睿王、四皇子恭王分别携家眷进宫探望尽孝,唯独寿王府,毫无动静。 卫国公府,林氏急了。大正月的宋嘉宁就开始抱病休养,谁也不见,林氏是亲娘啊,听说女儿病了,能不着急吗?起初她只是担心女儿的身子,待时间拉长,一个月两个月如今都四月底了,女儿还不肯见她,林氏忍不住各种胡思乱想。 她向郭伯言坦露忧心,郭伯言知道真相,但他不敢告诉妻子,怕妻子更急,怕事情露馅儿对女儿名声不利。长子郭骁……郭伯言已经放弃了,他不想,可他没办法,一大家子都靠他撑着,他不能为了一个孽子得罪寿王,他只能协助寿王隐瞒消息,保护女儿的清白。 郭伯言去了一次寿王府,与王府管事、岑嬷嬷通了气,然后再择日带林氏一起去国公府探望。“寿王妃”卧病在床,因为脸上疹子严重不想见人,几重纱帐遮掩得严严实实,只闻其声不见其容。那声音与女儿一模一样,林氏哪会怀疑呢,得知女儿这病不重,就是得多养养,林氏稍微放了心,帮女儿哄哄昭昭祐哥儿,这才随郭伯言回府。 现在林氏着急,却是为了宫里的事,王爷女婿不在京,那是没办法,女儿身为王妃却不进宫探望病重的宣德帝,肯定会落人把柄吧?王爷立了两次大功,睿王正愁没理由对付王爷呢,万一事情坏在女儿头上…… 她急,王府这边,岑嬷嬷也急,与前院管事商量后,想到一个应对办法,就是,有点冒险。 “郡主,皇上病了,你想进宫去探望吗?”屏退所有丫鬟,岑嬷嬷蹲在五岁的昭昭面前,慈爱地问。 昭昭点头,皇祖父疼她,她喜欢皇祖父,不想皇祖父生病。 这四个月,昭昭、祐哥儿进过两次宫,祐哥儿不会说话呢,不怕出错,昭昭经过岑嬷嬷、父王的再三嘱咐,也非常懂事地没有泄露娘亲不见的事,只说娘亲病了。这点岑嬷嬷很放心,但今时不同往日,宣德帝卧病在床,睿王等人极有可能守在旁边,万一他们挑拨是非,郡主一个孩子,掉入别人话里的陷阱怎么办? 可不进宫又不行,岑嬷嬷只能设想所有情况,一一教导郡主应对之策。 “为了王妃,郡主都记住了吗?” 昭昭用力点头,杏眼认真地看着岑嬷嬷,一看就是真的懂了,而非单纯的孩子气保证。 岑嬷嬷没忍住,抱住小郡主无声落泪。她心疼啊,心疼被人劫走的王妃,也心疼小小的郡主。去年郡主还是一个只知道撒娇玩闹的孩子,短短四个月,王爷王妃都不在,她亲眼看着郡主从天天哭着要娘的娃娃,变成了一个为了娘亲努力掩饰的懂事郡主,一个前一刻还在出神想娘亲,下一刻就会笑着哄弟弟玩的懂事姐姐。 本不该这样的,她的小郡主,本该千娇百宠无忧无虑长大的。 哭够了,岑嬷嬷洗把脸,服侍姐弟俩换身衣裳,然后先去了国公府,希望太夫人能出面,陪昭昭、祐哥儿一块儿进宫。太夫人是她的旧主,岑嬷嬷敢瞒王妃被劫之事,却不敢再瞒自己的心思,跪下哀求道:“王妃缠绵病榻,动不得身,郡主公子尚小,难以应对旁人闲言碎语,老奴只能求您护佑了。” 太夫人默默地看着她,手指无意识地转动佛珠。 安安一定出事了,寿王冒冒失失带兵去蜀地,可能就与安安有关。太夫人不问,是相信寿王自有安排,但那不代表她真的就被蒙在了鼓里。眼下岑嬷嬷奉命行事,太夫人终究还是没有为难她老实交代,点头应了。 皇上病重,只有重臣与至亲有资格去探望,太夫人诰命在身,去了宣德帝肯定也会见,但别府的老太太们都没去,太夫人不想扎眼,所以她先将昭昭、祐哥儿送到女儿淑妃那儿,再请淑妃帮忙照看。 四王只剩睿王、寿王无罪无残,储君之争越来越惊险,寿王是郭家的女婿,淑妃是郭家的女儿,为了娘家为了自己,淑妃都必须站在寿王府这一侧。而且淑妃也有自己的考量,女儿端慧公主闯了不少祸,她现在帮了寿王,将来一旦寿王得势,有这份交情,她也有脸求寿王再给女儿赐个婚。 端慧公主一心为郭骁守寡,淑妃身为母亲,从未赞成。 “娘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朝太夫人点点头,淑妃亲自牵着昭昭,领着祐哥儿、乳母一块儿去了崇政殿。 宣德帝住在偏殿,自打他病倒,睿王几乎就搬进宫了,日夜守在床前尽孝,端茶倒水喂饭擦身无微不至,就连宣德帝失禁,睿王赶上了,都会劝退宫人,他亲自料理,从头到尾都没皱过眉头,脸上只有孝顺关心。 宣德帝老怀欣慰,屡次当着前来禀事的臣子面,夸赞睿王之孝。 睿王谦逊道:“三弟在外奔波,儿臣身为兄长,帮不上他什么忙,父皇病了,儿臣理该把三弟的那份孝一块儿尽了,兄弟齐心,为父皇分忧。” 宣德帝笑着点头。 今日李皇后、吴贵妃、睿王妃也在。睿王妃正月里生了个胖儿子,一下子成了吴贵妃、睿王眼里的大功臣,这几个月过得是春风得意,腰杆比以前直了,笑脸比以前多了,睿王也越来越宠她。连生二女,现在有了儿子,睿王妃当然要抱进宫,让她的礼哥儿多在宣德帝面前露露脸,女儿都留家里了。 宣德帝喜欢孙子,巴不得越多越好,老二终于有后,他很高兴。 众人正聊着,淑妃带着昭昭、祐哥儿来了。 “皇祖父!”淑妃还在行礼呢,昭昭蹬蹬蹬先跑到了宣德帝床前,黑白分明的杏眼担忧地望着床上的老人,“皇祖父,你哪里不舒服?” 这不是岑嬷嬷教的,昭昭是真的关心皇祖父,娘亲走了,父王去找娘亲了,身边长辈越来越少,昭昭好怕皇祖父再出事。这一害怕,昭昭就哭了,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来自一个孩子最单纯的紧张,最能触动人心。 宣德帝别提多慰藉了,赶紧哄孙女:“皇祖父没事,昭昭别怕,等皇祖父好了,带昭昭去看赛龙舟。”一转眼,又要端午了。 昭昭乖乖点头,一本正经地嘱咐道:“那皇祖父好好吃药,不许躲。”她生病的时候,娘亲就是这么哄她吃药的。 宣德帝直接笑出了声,连声道:“好好好,皇祖父不躲。” 昭昭这才放心。 淑妃抱着祐哥儿过来,叫宣德帝看孙子。祐哥儿快周岁了,正是孩子最可爱的年纪,呆呆地看着皇祖父,还不懂发生了什么呢。小家伙长得像父王,眉眼精致地跟仙童似的,宣德帝看了也十分舒心,握着祐哥儿小手逗。 祐哥儿咧嘴笑。 姐弟俩,一个嘴甜一个爱笑,全是睿王家三个多月的礼哥儿做不到的。其实亲孙子孙女,宣德帝都喜欢,但昭昭姐弟能回应他,宣德帝逗弄的时间不觉就长了,显得他似乎更中意老三家的娃。 睿王妃抿了抿嘴,替礼哥儿觉得不公。 她是小辈,不能擅自在皇上面前开口,吴贵妃就没顾虑了,柔声问昭昭:“昭昭,你娘怎么没来呀?” 宣德帝想念在外带兵的老三,病里难受时希望亲骨肉在身边,儿媳妇来与不来无甚差别,但吴贵妃这么一说,宣德帝下意识看向站在睿王身边的二儿媳,随即眉头就蹙了下。他可以不想儿媳妇,儿媳妇怎能不孝顺? “我娘病了,叫我跟弟弟来看皇祖父。”昭昭靠在床头,看着宣德帝道。 宣德帝点点头,记起来了,老三媳妇也病着。 吴贵妃又问:“你娘脸上的疹子还没好?” 昭昭看看她,再转向宣德帝,小手轻轻在宣德帝脸上点:“这儿,这儿……都是,娘亲说她丑,不敢见皇祖父,叫我帮她孝顺您。”这话是岑嬷嬷教的,昭昭人小啊,童言童语,很难惹人怀疑。 孙女长得跟她娘一模一样,宣德帝看到昭昭就像看到了老三媳妇,柔弱温顺,绝非存心不孝之人。 爷孙俩亲近,吴贵妃想了想,低声同李皇后叹道:“嘉宁也是可怜,我记得她选秀时就出过一次疹子,是不是落下病根了?治了这么久还没好,三殿下眼瞅着要回来了,要不,姐姐挑两个德才兼备的女子送过去,给嘉宁分忧?皇上您说呢?” 宣德帝颔首,老三身边是该添几个人了。 有他首肯,李皇后便默认了,不想为了寿王明显得罪吴贵妃。 昭昭知道长辈们在说娘亲,却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小脸茫然。淑妃走过去,摸着昭昭脑袋笑道:“昭昭还不快谢谢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想送两个女子,替娘亲照顾你跟弟弟呢,娘亲病了,她们可以陪你玩。” 昭昭一听,哇地哭了,哭得吓人:“我不要,我就要我娘!我就要我娘!” 扑到淑妃怀里嚎啕大哭。 姐姐一哭,祐哥儿也不干了,跟着哭。 哭声震得宣德帝脑仁疼,瞪眼吴贵妃,回头安抚孙女,答应不送外人去。 孙女不喜欢的事,他就不做。 第222章 222 赵恒大军离蜀不久, 收到了宣德帝卧病的消息, 兹事体大, 赵恒立即率一队人马,与宋嘉宁先行回京,免不了日夜兼程。 夜幕降临, 车队继续行进, 前后都有侍卫提灯开路。赵恒巡视回来, 跨上马车,就见宋嘉宁已经铺好了被子,她坐在灯光中,轻轻地通着长发。乌发如云,衬得她小脸更瘦,赵恒弯腰坐过去, 抱住她道:“辛苦你了。” 长途跋涉, 着实艰苦, 他坐累了还可以出去逛逛,她只能闷在车中, 日夜都在车上颠簸。 屁股无时无刻都挨着硬硬的车板,宋嘉宁确实有点难受。与郭骁来蜀路上,几乎一半走水路, 船上床榻舒适, 如今王爷归京不用东躲西藏,官路四通八达,可王府马车再宽敞, 终究不如船舒服,但宋嘉宁并不觉得苦,车走的越快她越高兴, “王爷酸不酸?”脱了衣裳,夫妻俩躺在狭窄的车中矮榻上,宋嘉宁好奇地戳了戳王爷的腚。 赵恒:…… 除了那个时候,这还是她第一次做这种动作,胆大的不像她。 “你酸了?”赵恒也把手放到了她那边,她这一瘦,哪都瘦了一圈,不过依然圆圆翘翘的,他……很喜欢。 宋嘉宁戳的单纯,赵恒就掺了点别的意思,宋嘉宁脸热,一边拿开他布满薄茧的大手,一边低低嗯了声。既然如此,赵恒更不肯收手了,将人搂紧了点,对着她耳朵道:“我给你揉揉。” 他气息温热,宋嘉宁心头乱跳,想拒绝,人家寿王爷已经开始忙活了。宋嘉宁推不开,钻到他怀里默默享受,别说,这么揉一通,还真没那么麻了。 “好了,王爷歇息吧。”宋嘉宁再次按住他手道。 “嗯。”赵恒应了声,大手却往另一处探去。自从离开大军先走,这几天两人都老老实实睡觉,人在路上,赵恒还是比较重规矩的。可今晚宋嘉宁傻乎乎地撩起了他的火,矮榻越窄夫妻俩挨得就越近,赵恒便蠢蠢欲动了。 “王爷……”宋嘉宁慌乱地夹住他手,阻止他乱动,马车车门车窗都有缝,传出去多难堪,何况她还是以小太监的身份上的车。 赵恒什么都没说,只不容拒绝地扶她转身,塞了一条帕子到她手心。宋嘉宁攥着帕子,不知何意,下一刻,她就被赵恒紧紧抵到了里面的车壁上。宋嘉宁心跳一下比一下快,随着一下颠簸,他一沉腰,宋嘉宁终于知道那帕子是干什么用的了。 她哆嗦着捂住嘴,帕子与手指一起堵住可能会发出的声音,另一手死死地抵住车壁,好像他真能把她撞出去似的。窗外有侍卫们的马蹄声,有车轮规律的倾轧声,也有初夏凉爽的风吹进来,可宋嘉宁只听到了一种声音,像女儿淘气时用手指戳石榴,发出的果汁咕叽。 结束时,宋嘉宁浑身汗津津的。 “好安安。”赵恒亲她烫烫的脸,话里是浓浓的餍足,也有一丝丝隐晦愧疚。这般胡来,终归还是欺负她了。 宋嘉宁喜欢听王爷这么叫她,枕着他结实手臂,甜甜地睡着了,睡了这次赶路,她睡得最香的一个觉,毕竟夫妻敦伦,两人都快活,消闷解乏。 五月初八,寿王归京,赵恒提前下车骑马而行,宋嘉宁屏气凝神躲在车中,透过帘缝看到马车驶进城门的那一刻,宋嘉宁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正月被郭骁冒充契丹人带出京城时,宋嘉宁真的以为,她再也回不来了。 赵恒要先进宫,寿王府的马车半路拐个方向,先回王府,到了寿王府外,马车没停,继续往里走,一直去了后院。 此时已经快到晌午,盛夏时节,院子里酷热难耐,昭昭、祐哥儿都在郡主的厢房待着,地上放着冰,小丫鬟轻轻摇扇,凉爽适宜。宋嘉宁戴着面纱下车,杏眼殷切地看眼女儿的厢房,她强行压下冲动,先回上房沐浴更衣。天太热了,马车里没有冰,她身上都快臭了,宋嘉宁可不想臭臭地去见孩子们。 厢房,祐哥儿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肚兜仰面躺在榻上,昭昭坐在弟弟北面,一手攥着一只弟弟的胖脚丫,交替着举高放低。祐哥儿可喜欢这么玩了,抱着小手看姐姐,昭昭并拢弟弟的脚丫子挡住脸,再挪开时,祐哥儿就会笑得特别开心。 “嗯,祐哥儿脚臭了,一会儿姐姐给你洗脚。”玩了会儿,昭昭假装闻闻弟弟白白净净的脚板心,嫌弃地松开手。快摆饭了,不能再玩了。 祐哥儿疑惑地眨眨眼睛,然后自己抱住一只胖脚丫,学姐姐那样闻。 “臭!”昭昭拽回弟弟的小短腿,故意不叫弟弟闻。 祐哥儿咧嘴笑,姐姐越不让他就越要闻,一使劲儿,两只脚都举起来了。昭昭重新抓住,刚要逗弟弟,珠帘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咳。姐弟俩一起抬头,就见密密麻麻的珠帘后站着一个穿莲红裙子的身影,脸庞朦胧不清。 祐哥儿睁着大眼睛盯着那人,昭昭也在看,歪着脑袋,小眉头微皱,好像要确认什么似的。 “郡主猜猜我是谁?”看着榻上的一双儿女,宋嘉宁努力轻松地问,眼睛在哭,声音是笑的。 祐哥儿看向姐姐。 昭昭很想娘亲,但她才虚五岁,四个多月没见过娘亲了,骤然听到娘亲的声音,昭昭也没有马上记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影子,疑惑道:“你是谁?” 宋嘉宁侧身抹掉眼泪,然后挑起珠帘,跨了进去,一抬眼,视线又模糊了。 “娘!”认出娘亲,刚刚还懂事照顾弟弟的昭昭小郡主,瞬间又变成了一个五岁的单纯女儿,哇的一声就哭了,丢下弟弟朝榻前奔去。女儿一唤她,宋嘉宁泪水决堤,跑过去抱住冲过来的女儿,娘俩都使劲儿搂住彼此。 昭昭呜呜地哭,宋嘉宁抱着女儿的小身子,眼泪掉个不停,只有祐哥儿,茫然地翻了过来,坐在那儿看姐姐,似在观察姐姐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如果是,那他也要哭。 “祐哥儿过来。”宋嘉宁憋住泪,朝儿子伸手。 她走的时候祐哥儿太小,现在已经不记得娘亲了,可不知是母子间血脉的牵连,还是宋嘉宁与昭昭酷似的杏眼,祐哥儿呆呆看了娘亲一会儿,居然真的朝这边爬来。宋嘉宁以为儿子还认得她,又哭又笑,等儿子爬过来,她一手抱一个,亲亲大的再亲亲小的,心里空了西个多月的地方,都满满当当了。 “娘,我好想你啊。”娘仨都到了榻上,昭昭坐在娘亲左腿上,泪眼汪汪地告诉娘亲。 “娘也想昭昭,天天都想,昭昭长高了,更好看了。”宋嘉宁亲亲女儿,摸着女儿软软的头发道,看得舍不得移开视线。 “弟弟也长高了。”被娘亲夸了,昭昭很开心,但也没忘了让娘亲夸弟弟。 宋嘉宁这才低头看右腿上的儿子,殊不知祐哥儿一直仰着脑袋看她呢。祐哥儿最熟悉的大人是乳母,但现在,祐哥儿觉得这个娘亲身上很好闻,软软地抱得他很舒服,比乳母还让他喜欢。 “祐哥儿叫娘。”宋嘉宁心急地教道,她知道儿子多半还说不好,但她太想听。 祐哥儿眨眨眼睛,突然指着昭昭叫道:“九九!” 男娃说不清“姐姐”,都喊成“九九”。 “真聪明!”宋嘉宁狠狠亲了儿子一口,还没过周岁呢,都会说两个字了。 祐哥儿嘿嘿笑。 久别重逢,娘仨聊得太热乎,岑嬷嬷示意丫鬟们晚点再摆饭。到底是亲生骨肉,宋嘉宁很快就得到了祐哥儿的欢心,挤走姐姐非要自己霸占娘亲的怀抱。昭昭不跟弟弟一般见识,坐在娘亲对面跟娘亲说话,一会儿说弟弟淘气,一会儿说她多懂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宋嘉宁看得出来,女儿变得太多了,懂事地让她心疼。 珠帘再动,宋嘉宁回头。 赵恒一身牙白长袍立在门前,黑眸看着她们娘仨笑。 “父王!”昭昭又扑了过去,这次没哭,只紧紧抱住父王脖子表达想念。祐哥儿也不认识父王了,继续发呆,不过姐姐喜欢的人,他都喜欢。 “娘,我饿了。”高兴过了,昭昭摸摸肚子,靠着娘亲撒娇。 宋嘉宁笑着看向岑嬷嬷。 岑嬷嬷马上去安排,脚步轻快,跟过年似的。 饭菜转眼摆好,宋嘉宁抱着黏她的女儿,赵恒抱又沉又淘气的儿子,一家四口围成一圈,欢声笑语传出去,终于打破了笼罩寿王府四个多月的漫长沉寂。饭后昭昭、祐哥儿都困了,宋嘉宁把孩子们留在上房,她跪坐在床上,亲自哄姐弟俩睡觉,给她们讲故事。 祐哥儿很快睡熟,昭昭拉着娘亲的手,明明很困,却倔强地睁着眼睛,不知第多少次问娘亲:“娘,我睡着了,你会不会走?”她怕睡醒了,娘亲又不见了。 宋嘉宁躺下去,抱着女儿哄道:“娘哪都不去,昭昭快睡吧。” 昭昭点头,小手环住娘亲脖子,不安地睡了。 宋嘉宁怜惜地亲女儿。 默默看了许久的赵恒,忽的从后面贴上来,小心翼翼将娘俩一起拥入怀中。 第223章 223 继续装了几天病, 回京第五日, 宋嘉宁、赵恒带着一双儿女, 一块儿进宫去探望宣德帝。 宣德帝还在用药,但已经能上朝理事了,对宋嘉宁这个儿媳妇, 宣德帝最深的印象就是貌美丰腴, 如今见儿媳妇瘦得这么厉害, 确实像大病一场的,宣德帝被吴贵妃勾起的那点不满便没了,抱着可爱乖巧的昭昭,勉励了宋嘉宁一番。 见完皇帝公公,赵恒留在崇政殿陪宣德帝论政,宋嘉宁带着孩子们去给李皇后、淑妃请安。 李皇后依旧柔声细语的, 维持着面子活, 宋嘉宁客套客套, 在中宫待了两刻钟就出来了。淑妃那边,宋嘉宁已经知晓淑妃帮她挡了两个美人的事, 真心实意地谢了番,淑妃拉着她手,亲昵道:“都是一家人, 跟姑母客气什么。” 宋嘉宁笑着点头。 淑妃命宫人做了昭昭爱吃的糕点, 昭昭陪祐哥儿去暖榻上玩了,淑妃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不知怎么, 突然想到了十几年前。当时庭芳、端慧在榻上爬着玩,侄子郭骁大点,懂事地站在榻前,防着妹妹们往下爬。 往事历历在目,淑妃悲从心起,低声同宋嘉宁叹道:“看到昭昭祐哥儿,我就想到了平章他们小时候。” 听到郭骁的字,宋嘉宁笑容微敛,见淑妃伤怀,她便柔声劝慰。 淑妃擦擦眼角,强颜欢笑道:“不提了不提了,只是姑母有件事要请安安帮忙。” 宋嘉宁恭敬道:“姑母您说。” 淑妃叹气:“这都一年了,端慧还是不肯出门,皇上病了她才进了几次宫,皇上一康复,她又把自己关起来了。安安啊,姑母人在宫中,不便行走,你看你身子养好了,有空多去看看端慧,开解开解她?平章出事,我也心疼,可端慧才十八岁,以后日子长着,一个人怎么行?” 宋嘉宁心情复杂。郭骁抢了她,害她与家人两地分离,如果可以,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提郭骁的名字,真去了公主府,见到端慧公主,她能不谈郭骁?应该说,端慧公主的所有亲戚中,她是最不适合去劝的。 但面对淑妃悲伤忧虑的注视,宋嘉宁无法拒绝。 “嗯,我试试,只是,公主与我……”宋嘉宁苦笑,她想帮忙,端慧公主未必领情啊。 淑妃也是碰运气了,望着榻上两个孩子道:“你带上昭昭祐哥儿,热热闹闹的,端慧天生好玩,兴许会动摇。” 宋嘉宁点头。 回到王府,乳母领着孩子们去玩了,宋嘉宁端着茶水走到赵恒旁边,轻声提了此事。 赵恒想到没想,直接道:“派人送礼便可,你不必去。” 宋嘉宁犹豫:“娘娘那边……”淑妃好歹帮了她的忙,王爷不在乎,宋嘉宁挺感激的,不然凭白多两个美人进府,还是皇上皇后赐的,就算王爷不碰,有俩侧妃或妾室在那摆着,她都堵得慌。 赵恒朝她招招手。 宋嘉宁起身,疑惑地走过来。 赵恒将人抱到腿上,看着她清瘦的小脸道:“你去了,只会挨骂。” 宋嘉宁不信,端慧公主再刁蛮,她奉淑妃所托去示好,端慧公主也不会上来就骂她啊。 赵恒亲了亲她秀挺的鼻梁,笑着道:“过几日你便知。” 宋嘉宁越发糊涂了。 赵恒却没再解释,道:“换身衣裳,去国公府。”太夫人、岳母都很担心她,既然回来了,该去见见了。 一提回娘家,宋嘉宁立即把端慧公主抛到了脑后。 两府紧挨着,没多久,宋嘉宁就扎到了母亲林氏怀里。女儿瘦成这样,林氏心疼地不得了,当然也训了女儿好半天,嫌女儿不肯让她见正脸,宋嘉宁装乖扮傻糊弄过去了。转到太夫人面前,太夫人摸摸小孙女头发,仔细端详一番,意味深长地问道:“跟王爷,一切可好?” 宋嘉宁心头一颤,紧张地看太夫人,太夫人只慈爱地笑。 宋嘉宁有点不知所措,心虚道:“挺好的,王爷叫我多吃饭,早点养回来,没嫌弃我长疹子。” 夫妻恩爱就好,太夫人放心了,不再追问过去的事,笑着逗昭昭祐哥儿。 国公府的三位老爷都在府衙办差,二房的双生子被郭伯言扔到军中历练去了,赵恒也无需大人招待,给太夫人请过安,赵恒带着小舅子茂哥儿去逛国公府。茂哥儿今年九岁,喜欢练武,自从听说王爷姐夫在边疆屡立战功,茂哥儿可钦佩姐夫了,兴奋询问军中情形。 其实茂哥儿与郭骁长得有几分相像,都随了郭伯言,单论容貌,赵恒很难喜欢茂哥儿,可谁让这孩子是她的亲弟弟?赵恒只能敞开胸怀,告诫自己不能因为郭骁迁怒无辜的小舅子。 赵恒亲自提点茂哥儿弓箭,练了片刻,昭昭丢下弟弟跑过来了,要跟舅舅玩。茂哥儿最喜欢小外甥女了,高兴地陪外甥女看花捉蝴蝶。赵恒负手站在花园外侧,看着看着,忽然注意到,女儿冒冒失失往前跑时,茂哥儿心细,快跑几步,帮昭昭推开了一支斜伸出来的月季花枝。 “上面有刺。”茂哥儿举着花枝提醒外甥女。 “那朵花好看!”昭昭只往前看,跑得小脸红扑扑的。 茂哥儿主动帮外甥女摘花,谁也没把刚刚的小事放在心上。 赵恒却想起这几年大年初一,茂哥儿塞给女儿的鼓鼓红包,那是舅舅给外甥女的压岁钱。 “父王看,舅舅给我摘的!”昭昭抓着一朵雪白的月季跑过来,朝父王炫耀新得的花。 这朵月季开得确实好,足有海碗大,花瓣洁白娇嫩,花香扑鼻。赵恒笑着夸好,然后摸了摸茂哥儿脑袋。 茂哥儿并不知道王爷姐夫在想什么,没心没肺陪外甥女去找姐姐显摆月季花了。 寿王一家一直在国公府待到了傍晚。 郭伯言回来了,宋嘉宁赶至前院拜见,赵恒瞒了她很多,因此宋嘉宁并不知道,郭伯言早就知晓她失踪过。 “叫父亲担心了。“宋嘉宁恭顺地道。 郭伯言没有看女儿,没脸看,垂眸道:“王妃康复就好,太夫人跟你娘都急坏了。” 宋嘉宁微微低头。 赵恒示意她再去给太夫人、林氏辞别。宋嘉宁猜到王爷有话与继父说,告退离去。 福公公与郭伯言的亲信也都退到了厅堂之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郭伯言纵横沙场多少年,不畏强敌不怕刀剑,此时此刻,赵恒只是坐在太师椅上慢慢品茶,郭伯言手心竟冒出了一层细汗。王爷有确凿证据证明劫走女儿的人是他的平章了吗?王爷杀了平章吗?王爷会要国公府上下赔罪吗? 应该不会,安安那么受宠,王爷怎么忍心迁怒林氏与茂哥儿? 可那是王爷,天家贵胄行事,岂是常人能预料的? 他就像站在悬崖边上,王爷只是一句话,就能左右郭家众人的命。 “世子辞世已久,国公准备,何时请封另立?”放下茶碗,赵恒平静问,目光对着厅堂门外。 郭伯言就好像看见,一道道巨石突然冒出崖底,瞬间填平了他脚下的悬崖。 “王爷问的巧,臣端午才与太夫人商量,想趁祐哥儿抓周皇上龙颜大悦时,请封茂哥儿为世子。”郭伯言笑着道,神色恢复如常,到底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主心骨不倒,便没有什么能让他失态。 赵恒颔首,沉声道:“王妃只这一弟,望国公多费心,严加管教,莫再疏忽。” 郭伯言眼底下的筋肉微不可查地跳了下,怒火无声肆虐于全身。他的平章已经死了,已经自尝恶果,王爷还想怎样?除了在情事上糊涂偏执,郭伯言自认他的平章没有任何令人诟病之处,王爷凭什么还要言语侮辱? 可想到儿子的死,郭伯言的怒火又灭了下去,化成无尽的悲凉与悔恨。王爷骂得对,他是疏忽了,早在发现儿子对安安存了那种心思时,他就该打断他的腿,叫他彻底死心。 “臣遵命。”闭上眼睛,郭伯言弯腰行礼。 赵恒冷冷看他一眼,接了妻儿回王府去了。 当晚,郭伯言一个人在前院坐到夜半三更,才踏着月色去后院找妻子。林氏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动静,她睁开眼睛,看见丈夫背对她脱衣,肩膀宽阔,却隐隐有些佝偻。林氏揉揉眼睛,再看,丈夫又恢复了正常,依然像初遇那年,高大健壮。 “怎么这么晚?”林氏坐了起来,看着他上床。 郭伯言背靠床头,将陪了他十年的妻子搂到怀中,揉着她长发道:“白日听到些谣传,与世子之位有关,我仔细想过了,等祐哥儿办完抓周宴,我便递折子,请皇上立茂哥儿为世子,免得外人乱嚼舌根。” 林氏身子一僵。郭骁死后,她听说过些流言蜚语,传郭伯言想立茂哥儿,太夫人更偏心二房的双生子,但林氏很清楚,太夫人对几个孙子一视同仁,或许更偏心最小的茂哥儿,迟迟无人提册封世子的事,是因为郭家上上下下都没忘了死去的那道身影。 林氏也忘不了,继子才走一年,她根本没想过那些身外虚名,她也不希望郭伯言想,怕郭伯言思子悲恸。 “茂哥儿还小……” 林氏想说点什么,郭伯言按住她软软的唇,低声打断道:“你不用说,我都知道,只是平章走了,咱们还要继续过下去,早日定下,早日安各房的心。庭芳那里我会写信,那孩子最懂事,不会介意的。” 林氏如鲠在喉,欣然接受,显得她无情,继续婉拒,则会加深丈夫的丧子之痛。 她只能抱紧自己的丈夫。 郭伯言握住她手,良久之后,他胸膛高高鼓起又落平,呼出一口长气,百感交集。 五月底祐哥儿抓周,六月初,郭伯言果然上书,请宣德帝封他的次子为国公府世子。 茂哥儿是他名正言顺的嫡子,五官出众聪明伶俐,宣德帝朱笔一挥,准了。 消息传到王府,宋嘉宁有惊无喜,心头盘旋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复杂,国公府世子,前世她唤了七年的世子,变成了她的亲弟弟。她感慨两世变故,公主府,得知表哥的世子之位被茂哥儿抢了,端慧公主大怒,冲进宫找宣德帝闹去了。 宣德帝哪有心情管区区国公府的世子?因为他的御桌上,堆满了大臣请封太子的奏折。 第224章 224 君使臣以礼, 臣事君以忠。 君臣之间绝非简单的强权与服从。宣德帝初登基, 在朝堂边疆实施了一连串的权术, 最终大权在握,那时的宣德帝政令英明,所以大臣们都服他, 两三个不服的, 这会儿坟头可能都长草了。但从宣德帝第一次北伐后, 武安郡主、皇叔秦王先后因他而死,后有北疆两次大败于辽、蜀地暴政民乱,诸如此类,宣德帝在臣子间再无圣明可言,外面的百姓,也都议论纷纷。 而造成这种局面, 根本还在于宣德帝专断独裁, 听不进臣子谏言。一个大臣怕他, 两个大臣怕他,当半数以上的朝臣都心怀不满纷纷上奏时, 就轮到宣德帝害怕底下的臣子们了,只要他还在乎青史上的名声,只要他不想当昏君, 当务之急, 就是先平息臣子们的怨言。 战事结束了,臣子们都不担心国破家亡了,宣德帝喘气的时候, 他们也得了空闲,开始指责、数落宣德帝的过失,大大小小的事情总结起来,就是两件:第一,宣德帝应自省自查,给朝堂百姓们一个说法,第二,宣德帝老了,体弱多病,为了江山社稷,必须立太子了。 两座大山一压,宣德帝险些又病倒,焦头烂额的,宣德帝想到了一个人。 被废了两次的宰相赵溥。 宣德帝一边放不下当年赵溥反对他继承兄长帝位的旧事,一边又时不时需要倚仗赵溥治理天下的手段,特别是他自己搞不定的时候。帝王在京城惦记赵溥,寻思着如何宣赵溥进京又不让赵溥看出他有求于他,河阳呢,老狐狸赵溥也猜到了京城的情形,便主动送了一封奏折进京,称其听闻皇上龙体抱恙,忧心惦念,恳求皇上允他进京探望。 宣德帝当然应允,然后故技重施,挑出宰相李鹤一个毛病,腾出宰相位子给赵溥。 赵溥都六十多岁了,头发全白,到了这把年纪,赵溥已没了争权夺利的雄心,就是想趁自己还干的动,再替大周做几件事,再怎么说,这江山都是他辅佐高祖皇帝打下来的,宛如他自己的孩子。而赵溥确实有本事,一上任,先劝宣德帝颁发罪己诏,向万民展示了他知错愿改的决心,紧跟着,赵溥又将朝中只会进谗言讨宣德帝欢心的几个奸臣一窝端了。 宣德帝挺不高兴的,谁不爱听好话啊,不过赵溥是他接回来的大佛,麻烦没有彻底解决前,他只能忍。 赵溥六月进京,短短三个月,京城百姓不骂皇上了,满朝文武也基本消停了,宣德帝就只剩一件心事,该立谁当储君。 后宫不得干政,宣德帝不能跟李皇后等妃嫔商量,儿子更不能谈了,如此只剩臣子。宣德帝先挑了两个重臣询问,一个是枢密使李隆,一个是副宰相陆峋。李隆乃李皇后的兄长,李皇后膝下没有儿子,他倒不用避嫌,但李隆也不想惹麻烦,自称愚笨,不敢妄议储君,推诿了。陆峋比李隆还精呢,话说的更漂亮,夸宣德帝乃明君,睿王、寿王谁更适合,宣德帝肯定早有结论,无需他赘言。 宣德帝真没有,烦着呢。都是亲儿子,老二、老三他都喜欢,绝无偏心可言。至于两个儿子的品德,老二政绩不如老三,但老二至纯至孝,已经被长子楚王深深伤害过一次的宣德帝,格外看重老二这份孝心。 可是老三文能定国策,武能退外敌,实乃明君苗子。 江山给老二,宣德帝怕老二治理不好,给老三,又怕老二难受,毕竟他是长。 左右摇摆,宣德帝将赵溥宣进宫,两个老头子单独坐在殿内,慢悠悠对弈。 “朕有一事,迟迟难以抉择,你给朕出出主意?”一局结束,宣德帝抱着胳膊靠到罗汉床上,微微眯着眼睛看赵溥,一半真心一边客套地道:“当初跟随高祖打天下的,就剩咱们两个,这事关系大周的千秋万代,朕只信你。” 赵溥摸摸下巴上的山羊胡,缓缓地点点头,眼皮下耷,乍一看好像闭着眼睛打盹呢。 宣德帝捏着一颗棋子,把玩两下,苦笑道:“朕老了,元潜、元休,你觉得谁行?” 二皇子睿王,字元潜。 三皇子寿王,字元休。 赵溥又摸了把胡子,抬起眼帘,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提醒宣德帝道:“皇上是不是忘了,臣的外孙女是睿王侧妃?” 看着一本正经的赵溥,宣德帝突然放声大笑,真是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他虽不喜赵溥在朝堂的威望高于他,治理江山的本事强于他,但宣德帝从未怀疑赵溥会傻到用一个外孙女去拉拢皇子。赵溥何人?为了避嫌两个亲生女儿都嫁给了平民百姓,也从不为族中子孙谋求官职,这样的人,岂会为了一个不足轻重的女子耽误江山? “说正经的。”擦擦眼角,宣德帝捂着笑疼的肚子道。 赵溥也不绕弯子,目光犀利地对宣德帝道:“多少年了,臣对皇位传承的态度始终不变,第一,传子不传弟,第二,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 皇后无子,睿王、寿王都是妃嫔所出,若论贵,睿王生母乃贵妃,优于寿王,同时,睿王也占了长。至于被贬为平民幽禁南宫的皇长子前楚王,宣德帝与赵溥都摒除在外,不予考虑。 宣德帝垂眸沉吟。 赵溥继续道:“臣知皇上顾虑。北疆辽兵败退,看似寿王立功,实则李隆、郭伯言等大将骁勇善战,寿王之功不显。平定南蜀,区区贫农叛军,反抗朝廷无异于以卵击石,换个将领同样能速战速决,寿王之功,在于蜀地造反前的未雨绸缪。寿王有贤才,但睿王毫不逊色,掌管刑狱六年,明察秋毫鲜少有过,论才干,二王不分伯仲。” 宣德帝无法反驳,心底隐隐也是这么想的。百姓都夸老三比他会带兵,可事实是,老三只是赶上了运气。 “皇上,臣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赵溥低声道。 宣德帝皱眉:“说。” 赵溥扫眼门口,神色凝重地道:“假若皇上选了寿王殿下,以殿下的重情重义,臣敢断言,殿下登基当年,必会恢复楚王封号,届时楚王、睿王同朝为官,朝中都有拥护之臣,长此以往,江山恐生乱。” 宣德帝猛地攥紧了拳。 他为何贬了老大爵位?因为老大不忠不孝,眼里没有他这个皇帝老子,待他驾崩,老三想恢复老大爵位,肯定要找个理由,能有什么理由,当然是他这个先帝判错了! 宣德帝气息变重,他绝不允许儿子在他死后,往他身上泼脏水。 摆摆手,宣德帝让赵溥先退下了,他一人独坐罗汉床,整整一下午,眼睛都盯着棋局。 十月底,第一场冬雪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宣德帝突然宣旨,擢升二皇子睿王为京兆尹。 京兆尹,从前朝传下来的规矩,亲王尹京,便等同于准太子,只差一道正式的太子册封诏书了。 旨意传出宫,寿王府,赵恒站在窗前,独看大雪纷飞。 早在赵溥进京那日,赵恒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因为赵溥其人行事,两朝都不曾变过,老爷子肯定会劝谏父皇立长。不过,赵恒本以为父皇会直接封睿王为太子,没想父皇还是迟疑了,只给了睿王京兆尹。 但无论如何,睿王现在都很得意吧? 赵恒笑了笑,目光穿过重重雪幕,望向远方。 瑞雪兆丰年,睿王欠他与大哥的,该收回来了。 第225章 225 睿王成了准太子, 朝堂上渐渐起了变化,上朝前散朝后, 与睿王搭话的臣子越来越多。对赵恒倒是没什么影响, 因为他素来寡言,除非政事公务相关, 赵恒从未与任何大臣结多说过一句话,他这样, 臣子们早就自动保持距离了。 宋嘉宁却忍不住担心。前世她听到谣言, 说是寿王谋害了太子与嫡亲兄长, 这辈子过到现在,宋嘉宁已经能够确定, 楚王出事与王爷无关,至于被害的太子,定是准储君睿王吧?那么, 王爷真是害了太子取而代之的吗? 如果一切能够按照前世继续, 宋嘉宁就不必担心了, 乖乖等着自家王爷换上龙袍便行。可这辈子变了太多, 宋嘉宁就怕万一王爷有争夺帝位的心, 却因为身边多了她这个变数, 在与睿王角逐的过程中出事。 日有所思, 夜里宋嘉宁做了噩梦, 梦见王爷像楚王一样,触怒皇上被禁南宫。梦境太不吉利,宋嘉宁白日就更显忧虑了。赵恒察觉, 前思后想,最近只有储君这一桩事会让她忧心,他看宋嘉宁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探究。 赵恒眼里的小王妃,柔顺娴静,知足常乐,虽为王妃,过得却如寻常人家的夫人太太,从不与他打听朝堂国事,连大臣们升迁选用她都不敢兴趣。今日之前,赵恒也从未好奇过,她对皇后之位是什么态度。 “这几日,为何烦恼?”傍晚回府,见她坐在榻上出神,都忘了迎他,赵恒记在心上,饭后昭昭祐哥儿被乳母带走了,赵恒将宋嘉宁拉到怀里抱着,看着她眼睛问,洞若观火的黑眸,好像在提醒她说实话,别想糊弄人。 宋嘉宁不想糊弄他,但也不敢谈帝位之事,示弱地靠到他肩膀,小声撒谎道:“长胖了。” 声音软软的,希望王爷看在她如他所愿吃胖了的份上,别再刨根问底。 赵恒笑,大手捏捏她腰,再往上挪挪,检查是不是真胖了。宋嘉宁只想快点转移话题,既然王爷开了头,她干脆闭着眼睛贴到他胸膛,看似在躲他的手,实则故意蹭呢。让她主动可不容易,赵恒的火轻易被她蹭了出来,惩罚般咬咬她耳朵,赵恒暂且放弃盘问,低头去亲她香香的脖子。 一番酣畅淋漓,宋嘉宁餍足地想睡觉。 “看人家升官,不高兴了?”赵恒拨开黏在她脸侧的湿发,哑声问。 宋嘉宁杏眼茫然,谁升官了? 赵恒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慢慢描绘她眉,简单道:“京兆尹。” 宋嘉宁眨眨眼睛,终于反应过来了,忙解释道:“没有,我……”她想找借口,然而对上赵恒深邃的眼眸,宋嘉宁抿抿唇,钻到他怀里道:“我,我只是担心王爷不高兴。”如果他想当皇上,她就希望他如愿以偿,她的王爷能文能武忧国忧民,本来就比睿王更适合帝位。 赵恒微怔,旋即明白过来,她是在为他忧而忧。 “我没有不高兴。”亲亲她耳垂,赵恒柔声道。 宋嘉宁抬起脑袋,王爷的意思是,他没有觊觎那个位子? 她的疑问写在那双清澈的杏眼中,赵恒却没明确回答,笑着揉了揉她脑袋,低低道:“国泰民安,妻儿无忧,我便足矣。” 宋嘉宁好像懂了,又好像…… “睡吧。”赵恒掩好被子,打断了她的思绪。 宋嘉宁点点头,闻着他身上独有的男人气息,安心入睡。 翌日醒来,王爷已经上朝去了,宋嘉宁躺在被窝回想昨晚,最后得出结论,她的王爷淡泊名利,根本不是喜欢勾心斗角的人,前世的所有污名,都是百姓谣传,肯定是睿王自己出事了,百姓见王爷捡了便宜,就妄加揣测。 睿王府,宋嘉宁一心为丈夫正名时,睿王妃早就开始做她的皇后梦了。寿王立下那么多功劳皇上都没选他,自家王爷的储君之位必然十分稳固,也就是说,再过不久,她就会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她的礼哥儿,将会是未来的太子、天子! “我的礼哥儿呦,快点长大吧。”抱起襁褓,睿王妃自豪地亲了儿子几口。 娘俩正亲热,外面丫鬟禀报,说侧妃、姨娘来请安了。 睿王妃嘴角立即翘了起来。从前她不受宠时,睿王妃恨不得陈绣、张氏彻底在她眼前消失,所以免了两个狐狸精的晨昏定省。现在她母凭子贵,成了王府最得宠的女人,睿王妃就重新摆起了规矩,要求陈绣、张氏日日过来给她行礼。 “领进来吧。”睿王妃靠到迎枕上,继续逗怀里的儿子,只在二女进屋时,她淡淡斜了眼。 张氏失宠许久了,她身份低,年纪也最大,早没心思争了,老实巴交地做人,不敢得罪王妃。陈绣年轻貌美,怀胎十月孩子刚生下来就夭折了,睿王对她心存怜惜,加上陈绣有手段,逐渐恢复了一些宠爱,现在赵溥恢复宰相,睿王对陈绣就更加宠了三分。 有宠就有底气,睿王妃要炫耀,陈绣直接无视,依然倨傲。 睿王妃想看陈绣羡慕她甚至因为嫉妒恨她,偏偏陈绣还一副眼睛长在脑顶的样子,睿王妃当然不快,瞄眼陈绣肚子,睿王妃忽然有了办法,晃晃礼哥儿的小手,睿王妃幽幽叹道:“要是那孩子活着,现在应该会走了,可惜啊,不然兄弟俩一块儿长大多好。”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屋里众人都知道,她口中的孩子,是说陈绣夭折的那个儿子。从未愈合的伤口再次被睿王妃一扎到底,陈绣脸色惨白,眼睛死死地瞪着睿王妃,袖中指甲恨到扎进了手心! 她的儿子明明就是睿王妃害死的,这女人怎么还敢提? 她越生气,睿王妃就越满意,欣赏够了陈绣痛苦愤恨又无可奈何的脸,睿王妃懒懒道:“好了,都下去吧,我还要筹备礼哥儿的抓周礼,王爷嘱咐我要隆重大办,他却什么都不费心,想起来我就头疼……” 她嘴唇一直在动,可陈绣已经听不见睿王妃的声音了,眼中只剩礼哥儿。礼哥儿伸手够娘亲呢,白白胖胖的小手,努力地伸着,终于摸到了低头来迎的娘亲的脸。看到睿王妃那张虚伪的笑脸,陈绣瞳仁猛缩。 睿王妃莫名发冷,皱眉抬头,看见陈绣与张氏一块儿转身,走了。 第226章 226 正月初一, 诸位王爷都要携家小进宫给帝后妃嫔拜年。 寿王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外,赵恒先下车, 抱了昭昭、祐哥儿下去, 再亲手扶宋嘉宁。看着站在马车前的高大男人,宋嘉宁心中感慨万千。王爷很宠她, 但她被郭骁劫持到蜀地之前,王爷鲜少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对她的宠爱, 譬如进宫, 他都是让丫鬟们扶她上下车, 从蜀地回来,王爷对她就更好了, 好得再无顾忌。 “娘,四叔来了!”宋嘉宁刚挪到车门前,昭昭突然指着巷口道, 宋嘉宁探头看去, 果然瞧见了恭王府的马车。 “等等四殿下?”宋嘉宁轻声与赵恒商量, 上次见木兰姐姐, 还是重阳节呢。 赵恒知道她与李木兰亲近, 点点头, 于是赵恒抱着裹得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的祐哥儿, 宋嘉宁牵着昭昭, 一家四口并肩站在宫门外,等着与恭王夫妻一块儿进宫。远处,跟车太监及时提醒里面的主子们, 恭王闻言,立即探出车门,笑着朝三哥一家招手。 “四叔,我好想你啊!” 恭王府的马车还没停,昭昭就甜甜地朝恭王撒娇了,当然也是因为恭王平时就对她特别好。 “四叔也想昭昭啊!”恭王跳下马车,喊完三哥三嫂,走过来就把昭昭抱起来了。他是武将,身体魁梧,即便只剩一条手臂,照样抱得轻松无比。 昭昭笑着抱住四叔脑袋,使劲儿亲了四叔一口。 恭王突然想起什么,一边放下昭昭一边仓促解释道:“四叔先去扶四婶,一会儿再抱昭昭。” 昭昭满脸懵懂,宋嘉宁却震惊地盯着露出身形的李木兰,面对李木兰明显鼓起来的小腹,宋嘉宁半晌都没说出话。怎么可能,九月里见面李木兰的肚子还扁扁的,根本没听说有孕,现在怎么好像都怀了五六个月了? 看到宋嘉宁的呆样,李木兰脸上飞快掠过一丝尴尬,然后很快就迁怒到了恭王身上,低声嫌弃道:“让开。”自打她怀孕,恭王就把她当瓷瓶似的照顾,这让女人身男儿心的李木兰十分受不了。 “什么时候了,还逞强。”恭王不让,非要扶她,他只比三哥晚成亲半年,结果呢,三哥都生俩孩子了,他的种才刚刚发芽,恭王能不紧张吗? 男人死皮赖脸的,李木兰还想训斥,却瞥见那边寿王抱着祐哥儿侧转了过去,仿佛被他们夫妻俩辣了眼睛似的。李木兰莫名脸热,狠狠瞪恭王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把手交给恭王,然后一站稳,就把恭王甩开了,径去找宋嘉宁。 “姐姐几个月了?”宋嘉宁扶住她胳膊,轻声问。 李木兰比划了一只手,重阳节时她已经怀了俩月了,只是李木兰觉得这事不值得声张,故对谁都没提。 “也不早点说,不然我多去看看你了。”宋嘉宁嗔怪地道。 李木兰笑了笑。 “四婶也有弟弟了。”昭昭瞅着婶母的大肚子,开心地道。 宋嘉宁笑,李木兰揉揉昭昭脑袋,爽朗道:“兴许是妹妹呢。” 昭昭喜欢弟弟,也喜欢妹妹,想了想,小手轻轻贴着婶母的肚皮道:“妹妹出来了,我给妹妹梳头。” 那乖巧可人的小模样,看得一直嫌怀孕麻烦碍事的李木兰,都突然期待生个宝贝女儿了。恭王则拍拍兄长肩膀,低声揶揄道:“还是三嫂会教孩子,不然昭昭长成三哥的脾气,就不可爱了。” 他是在损赵恒,赵恒却觉得顺耳无比,隐含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小郡主。 两府人畅谈一路,到了崇政殿,发现睿王夫妻已经到了,睿王在陪宣德帝说话,睿王妃带着孩子们去了中宫,至于陈绣这个侧妃,并不够格进宫拜年,除非育有皇家血脉。 早上进宫,中午用完宴席,诸位王爷各自回府,晚上还要进宫赴宴。 寿王府,赵恒一下车,就收到了侍卫宗择递给他的眼色。那一刻,赵恒想到了郭骁,当初悬崖下没有找到郭骁的尸体,赵恒便命暗卫盯着郭骁可能出现的地方,先假定郭骁活着,免得再给郭骁行凶机会。 然而赵恒到了书房,宗择却向他禀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 正月十四,睿王嫡长子礼哥儿要庆周岁,全府上下都早早忙了起来。 陈绣也没闲着,天未亮就起床打扮了,画好妆容,换上华服,陈绣使唤丫鬟们去外面等着,她又坐回了梳妆台前。镜子里出现一张明艳动人的脸,陈绣神色痴迷地摸着镜子,脑海里却是睿王妃抱着礼哥儿炫耀时的丑陋脸庞。 陈绣恨睿王妃,恨不得杀了她,可陈绣很清楚,她根本没有机会谋害睿王妃,一无法在不惊动睿王妃的情况下近睿王妃的身动手加害,二无法在睿王妃身边安插眼线。她唯一能对付的,就是礼哥儿。这就是以血还血吧,睿王妃害了她苦命的孩儿,她理该报应在睿王妃的儿子身上!她要将她受过的丧子之痛,让睿王妃也彻彻底底的体会一遍! 呼吸变重,陈绣死死盯着镜子,好半晌,她才闭上眼睛,过了片刻,陈绣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再将瓷瓶中的药粉倒进茶碗中,慢慢搅拌。看着清澈茶水渐变浑浊,陈绣嘴角翘了起来,今日礼哥儿抓周,王府宾客盈门,不定有多少人会抱礼哥儿,等礼哥儿出事,值得怀疑的也不仅仅她一个,寿王的嫌弃不就比她大? 睿王妃或许会首先猜忌她,但那时她证据都销毁了,有外祖父当宰相,睿王会偏信她,睿王妃就拿她无可奈何,极有可能转去怀疑寿王。寿王……陈绣又记起了北苑围场中的情形,寿王见死不救,现在给她当挡箭牌,也是报应。 这些人,全都活该! 陈绣阴狠地想,毒水调配好了,陈绣将右手食指伸进茶碗,没入两个指节,然后抽出手指,耐心地等手指上毒水干涸。准备妥当,陈绣藏好瓷瓶,万一这次毒害不成,下次再找机会。茶碗的水倒进恭桶,陈绣单手清洗几遍,彻底洗掉毒水残留。 就在陈绣最后一次倒掉茶水时,门外突然传来睿王的声音:“怎么都在外面守着?” 陈绣大骇,随即蹑悄悄闪出净房,刚刚放好茶碗,睿王推门而入。 “王爷?”陈绣佯装刚喝完茶站起来,惊讶地看着门口的男人。今日王妃正院办喜事,陈绣真没料到睿王会过来看她。 睿王原本也没想来,昨晚他歇在王妃那边,早上准备去前院看看,鬼使神差就想到了他的第一个儿子。那是陈绣生的,他曾激动地抱在怀里,奈何父子缘分浅,孩子连两刻钟都没活上,就走了。思及亡子,睿王心情沉重,望着陈绣的院子,突然怜惜起来,礼哥儿抓周,这样的日子,陈绣肯定更痛苦吧? 于是睿王就来了,想在宾客登门前,偷偷安慰陈绣一番。 如今见陈绣脸色苍白,睿王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大步走到陈绣身边,将人搂到怀里道:“我知道你难受,绣绣别急,你还小,我多疼疼你,很快就会再怀的。” 睿王真的很满意陈绣。扳倒楚王,有陈绣告密的功劳,赵溥愿意在父皇面前为他美言,肯定也是因为陈绣的缘故,这样一个貌美又对他多有助益的侧妃,睿王当然要多花点心思哄。 “我还以为王爷有了王妃,就不稀罕我了。”陈绣仰头,美眸水盈盈地望着睿王。她曾恨过睿王,但睿王能在这时候过来,这份情意,还是暖到了陈绣的心。 “又说酸话。”睿王握住她小手亲了亲,嘴唇特意含着陈绣食指咬了咬,才轻佻地调情道:“天生的狐媚子,最会勾人,本王忘了谁,也忘不了你。” 睿王生的风流倜傥,说起甜言蜜语,那双眼睛几乎能勾走任何女人的魂,陈绣就被睿王这副多情模样迷惑住了,直到恋恋不舍地送睿王离开,直到独坐闺房默默回味刚刚的甜蜜,直到看向被睿王含过的食指,陈绣才猛地全身发冷,如坠冰窟。 王爷,王爷含的是她抹过毒的手指啊! 眼前突然一片天旋地转,陈绣及时扶住床架,才没有昏厥过去,手脚冰冷,只有心咚咚地越跳越厉害,吓得,怕得。王爷误服了毒,她该怎么办?提醒王爷劝王爷趁早请太医解毒?不行不行,说了就等于自投罗网,王爷或许能解毒,她下毒谋害必死无疑。 陈绣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既然不能提醒,那么…… 陈绣目光呆滞。王爷,会死吗?她手指上沾的毒应该不多,王爷身强体壮,或许没事呢? 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陈绣努力安慰自己,不知念了多少遍,陈绣看看手指,突地冲到铜盆前仔仔细细地搓手,洗了又洗,再也没有心思去毒害礼哥儿了。接下来的宴席上,陈绣尽量表现的自然,心思其实都在前院,万幸的是,直到天黑,王爷也没传出什么噩耗。 陈绣放了一半心,大概还是手指沾的毒不多吧? 忐忑不安,陈绣几乎一晚没睡。 睿王睡得挺沉的,只是第二天醒来,睿王感觉不太舒服,脑袋昏昏沉沉,胸口也闷,但上元佳节,睿王没有请太医,反而觉得是昨晚酒喝多了,每次宿醉都这样。忍着不适,睿王继续带着妻儿进宫赴宴,未料才走到崇政殿前,睿王眼前一黑,倒了…… 第227章 227 睿王毫无预兆的晕倒, 可把同行的睿王妃吓坏了, 孩子交给乳母, 立即跟着太监将睿王扶去了崇政殿。上元节,宣德帝心情不错, 写了几个简单的灯谜,等着给一会儿进宫的孙子孙女们猜, 正对着灯谜犹豫会不会太难了, 忽闻殿外生乱,有人高声喊着睿王什么。 宣德帝沉着脸走了出去, 然后就看见他最孝顺的二儿子被两个太监抬了过来, 人昏迷不醒,脸色发青, 仿佛中毒! 身形晃动,宣德帝不受控制地朝后倒,被大太监王恩及时扶住,还有太监要赶过来,宣德帝摆摆手, 心慌意乱地命令道:“太医, 传太医!” 立即有太监飞奔着冲向太医院,睿王则被扶到了偏殿的龙榻上。太医未至,宣德帝久病成医, 亲自扒开儿子眼睛查看,越看越像中毒,一扭头, 就见睿王妃跪在地上,一边惊怕地望着他们父子一边没用地掉眼泪。 “元潜昏倒之前,可有不适,可有说过什么话?”宣德帝冷声审问道。 睿王妃早就慌了,六神无主的,努力回忆这两日的情形,睿王妃抽抽搭搭地道:“昨日王爷还好好的,礼哥儿抓周,王爷高兴,多喝了几碗,晚上直接睡下了……今早起来,王爷说他有点头昏,又说是宿醉,我们都没当回事,然后,然后……” 说到这里又开始哭。 宣德帝攥紧了手,想起什么,目光移向王恩身后的小太监。 小太监进来有一会儿了,得了皇上允许,他低声禀报道:“皇上,寿王殿下、恭王殿下到了。” 听到“寿王”二字,宣德帝难以察觉地眯了下眼睛,盯着面色发青的睿王,过了片刻,宣德帝才点点头。小太监弯着腰往后退,到了外面,再请两位殿下随他进去。赵恒已经听说了睿王出事,轻声嘱咐宋嘉宁、李木兰带着孩子们先留在外面,他与恭王单独去探望。 “父皇,二哥怎么了?”恭王心思浅,看到床上的睿王,他皱皱眉,直接问了出来。 宣德帝没回,抬眼看向他的老三。 赵恒只看睿王,脸上的震惊意外比担心多,虽然显得无情,却与他平时的表现一致。简单查看了睿王的情况,赵恒这才转向宣德帝,好像在等待宣德帝回答恭王的问题,坦坦荡荡,光明磊落。 一直密切观察儿子的宣德帝,没发现任何破绽。 就在此时,太医到了,宣德帝领着两个儿子让开,太医上前号脉,几乎没耗费多长时间,太医便凝重宣布睿王中了砒霜之毒,连忙吩咐宫人准备温水,要给睿王催吐。殿内忙成一团,宣德帝既担心儿子,又雷霆大怒,下旨封锁睿王府不许任何人进出,等候审讯,同时京城戒严。 看着被太医们用各种法子折腾的睿王,恭王突然有点冷,想看看旁边的三哥,终究没敢。 赵恒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其实月初他就知道陈绣派心腹小厮买砒霜了,陈绣事情做得还算隐秘,专挑睿王夫妻进宫时安排的,让小厮假扮百姓去找京城没什么名气的小郎中买砒霜,事后陈绣塞给小厮一百两银子,命他远走高飞。 这一切赵恒都知道,但他以为陈绣会毒害睿王妃或礼哥儿,从未料到,也想不明白,陈绣竟然要害睿王,如果睿王救不回来…… 赵恒目光冷了几分。他不希望睿王死,他想睿王活着。睿王当初派人去楚王府祭拜皇叔、堂兄,刺激兄长火烧秦王府触怒父皇,最后被父皇贬为平民幽禁南宫,赵恒早就查到了证据。但那时父皇正在气头上,就算他揭发睿王,父皇沉浸在对兄长的失望中,可能只会对睿王小施惩戒,过阵子吴贵妃吹吹枕边风,睿王就会重新得势。 所以赵恒一直在等,等父皇彻底相信睿王如他表现出来那般兄友弟恭、贤人君子了,他再择机而动。去年冬月,父皇提拔睿王为京兆尹,偏向睿王又心存疑虑,这是他动手的好时机,但也不能操之过急,显得有人存心要害睿王一般,故赵恒筹谋四月初皇叔忌日时动手。发现陈绣有所图谋,赵恒临时更改计划,准备趁睿王府生乱抛出饵。 现在睿王府乱了,却不是赵恒想要的乱,他要的是睿王活着,活着被父皇厌弃,活着被禁南宫,感受兄长所受的苦,如果睿王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被一个侧妃毒死……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赵恒体会不到任何报复的快感。 他真的希望睿王挺过来。 宣德帝、睿王妃也都想睿王活,然而天不遂人愿,已经成为准储君的睿王,就这么死在了他心爱的小妾手中。 宣德帝扑在睿王身上,悲恸大哭。他一共只有五个儿子活到了五岁之后,李皇后所出的他最疼爱的小五病死了,宣德帝疼得彻夜难眠。他最器重报以厚望的老大心里只有皇叔,没有他这个父皇,宣德帝伤透了心。他年轻骁勇的老四在与辽交战时痛失一臂,宣德帝感同身受,仿佛自己也丢了条手臂,如今,他最孝顺仁厚的次子,竟然不明不白地被人毒死了! “查!查!是谁害了朕的元潜,赶紧去查!”抱着爱子,再尝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的宣德帝,哀嚎如野兽。 旨意一下,所有去睿王府庆生的皇亲国戚都被禁于各自宫中,以待彻查,包括寿王、恭王两家。 宋嘉宁心惊肉跳的,睿王怎么说死就死了?她不想怀疑自家王爷,可是算来算去,整个京城,好像只有她的王爷有谋害睿王的动机吧?而且睿王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王爷去过之后,要知道,一年到头,王爷去那边也超不过两次。 连她都忍不住往赵恒身上想,睿王妃、吴贵妃更不用说了,睿王妃只能在王府哭,吴贵妃却披头散发地跑到宣德帝面前,直接点名道姓赵恒,求宣德帝为她做主。 宣德帝去年大病一场,身体本就垮了,现在丧子之痛如一座大山压下来,宣德帝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支撑自己上朝了,一散朝,他就只能靠在龙榻上处理政事。吴贵妃一进来,宣德帝就闭上了眼睛,听完吴贵妃的哭诉,宣德帝勉强睁开一条眼缝,斜着吴贵妃问:“你指认寿王,可有证据?” 吴贵妃仰着头,不管不顾地哭道:“还需要证据吗?自从元潜升了京兆尹,京城人人都知道皇上属意元潜做太子,寿王觊觎皇位,心中嫉妒,便暗中下毒谋害我儿……皇上,元潜刚刚得了礼哥儿,他死的冤啊!” 哭得声嘶力竭的。 死的也是他的儿子,宣德帝也疼啊,眼角又酸了,可宣德帝还是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道:“朕已经让大理寺去查了,查出凶手朕会给元潜给天下所有人一个交代,但在真相大白之前,不得任何人污蔑诋毁寿王。念在你丧子悲痛,这次朕不追究,再敢于任何人面前毁寿王声誉,朕必重罚。” 吴贵妃闻言,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皇上……” “下去罢。”宣德帝累了,朝里面侧躺过去。 吴贵妃不甘心,站起来想要冲过去,王恩及时拦住,连推带搡地将人劝出去了。 龙榻之上,听着吴贵妃越来越远的哭声,宣德帝攥紧胸口,眼角老泪滚落。他就剩老三一个完好无损的儿子了,一个文武双全能震慑朝臣禁军的儿子,他希望这事不是老三做的,希望老三没那么狠心,可就算老三真的心狠手辣不顾手足,他也不能动老三,不能让大周的第三个帝王,背上残害手足的罪名,被天下不耻。 心底有了选择,可宣德帝愧对冤死的次子,一人躲在内殿咬牙隐忍,不知不觉,窗外天色暗了。 宣德帝面朝里侧,吩咐王恩宣知制诰进来,拟写诏书。 知制诰很快就到,文房四宝备好,请皇上开口。 宣德帝一边回忆次子的孝顺,一边夸赞睿王贤德,然后追封睿王为太子。诏书写好,墨迹未干,负责彻查睿王一案的大理寺卿孙大人求见。猜到查出凶手了,宣德帝突然来了力气,转身坐正,目光阴狠地盯着大理寺卿道:“说!” 孙大人跪在地上,心情复杂地道:“皇上,臣已查明,睿王侧妃陈氏嫉恨王妃得子,命心腹买了砒霜,化于水中涂在指腹,意图毒害王爷长子,未料,未料王爷那日早上临时看望侧妃,误服砒霜……” 宣德帝愣在了榻上。 大太监王恩将陈绣的供状转交给他。 宣德帝低头,就见供状上写的清清楚楚,被抓回来的买毒小厮,卖药的郎中…… 所以,他的儿子是死在妻妾之争,而非老三害的? 这一刻,宣德帝不知该喜该悲,喜他的老三不是狠毒之人,悲他的元潜冤死妇人之手。 “皇上,臣还有一事要奏。”大理寺卿孙大人抬头看看,谨慎地道。 宣德帝满脑都是冤死的儿子,但还是疲惫地点头。 孙大人喉头滚动,脑袋垂得更低了:“臣,臣审问王爷身边的侍卫,其中一人,一人供认,前楚王火烧秦王府一案,与王爷有关。” 宣德帝猛地抬头。 孙大人再次举高一份供状。 宣德帝看了几遍,问了几遍,确定老大当初发疯真是睿王设的陷阱,而他居然还为了这个儿子猜忌老三残害手足,宣德帝又怒又恨,噗的一声吐出血来,手紧紧拄着榻,不停地咳嗽。 “皇上!”王恩迅速赶过来,高声传太医。 宣德帝咳了很久,胸口勉强平复下来,宣德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不顾王恩阻拦,赤脚下地,摇摇晃晃地走到知制诰面前,一把抓起刚刚写完不久的追封睿王为太子的那纸诏书,狠狠地撕了个稀巴烂。 孽障,孽障,他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孽障!如果不是睿王挑拨,他的老大可能还无忧无虑地活着,没有父子反目,他的两个乖孙子也不会随着父王幽禁南宫。如果不是睿王害老大失宠在先,他自己就不会当上准储君,可能也就不会大办周岁宴,被一个阴毒的侧妃害死! 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啊! 第228章 228 陈绣被大理寺的人带出睿王府时, 睿王妃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得知丈夫是被陈绣毒死的后,睿王妃愤怒得快要疯了, 立即进宫,请求宣德帝让她去大理寺见陈绣一面。 儿子是因为妻妾之争死的, 宣德帝恨陈绣,看睿王妃也不顺眼, 但他身为帝王,要维持帝王的威严,无法像乡野村夫那般对陈绣破口大骂,而睿王妃这会儿估计连吃了陈绣的心都有,所以宣德帝允了,愿意由睿王妃替他骂陈绣, 并直接赐下毒酒,让睿王妃一并带过去。 大理寺的牢房, 陈绣散着头发坐在地上, 双手掌心搭着膝盖,十根指头才受刑不久,血肉模糊,疼得一动都不能动。手不动, 她人也不动,面容被披散的长发遮掩,从远处看,就像荒草地中坐着一个白衣女鬼。 外面传来脚步声, 陈绣眼珠子难以察觉地转了下,但牢房里走动的都是看守的衙役,没什么稀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她的牢房外,陈绣目光移过去,看见一袭麻布白裙,是睿王妃。 来骂她吗? 陈绣忽的笑了,慢慢抬起头。 睿王一死,睿王妃有失去丈夫的痛苦,有失去靠山毁了皇后梦的绝望遗憾,这些痛苦在看到陈绣一身血污时稍微缓解了些,可下一刻,睿王妃就对上了陈绣满脸的笑。 “贱人!你这个贱人!”双手抓住牢房栏杆,睿王妃尖叫着骂道,眼睛发红,恨不得冲进去杀了她。 陈绣同情地看她一眼,又垂下了眼帘。 睿王妃一怔,随即攥紧了手,陈绣都要死了,有什么资格那样看她? 睿王妃想说什么,又不想让丫鬟衙役听见,先示意众人出去,她单独站在牢房外。等人走远了,睿王妃盯着陈绣讽刺道:“我知道你想害礼哥儿,现在王爷替礼哥儿死了,你高兴了?再没有人宠着你了,你高兴了?” 陈绣嗤道:“我不高兴,你比我也强不到哪去,太子妃,皇后,都是别人的了。” 睿王妃咬牙,冷哼道:“那又如何?做不成皇后,我依然是睿王妃,依然可以享受荣华富贵,没有你们在我面前碍眼,我一个人抚养子女,得空养养花逗逗鸟,再得空给你上几炷香,都比你入狱惨死强。” 她或许输给了宋嘉宁,但她赢了陈绣,她依然是睿王府最后的赢家。 她话音未落,陈绣突然仰头大笑,身体颤动牵扯手指也止不住她的笑。睿王妃想颐养天年?做梦! 笑声戛然而止,陈绣定定地看着睿王妃。她毒死了王爷,她认了,大理寺审她,也只审了这一桩事,她交代了,那些人就没有追问她旁的,毕竟他们想不到一个睿王侧妃,居然与当年的楚王纵火案有关。 但陈绣记得很清楚,楚王被废后,王爷暗中解决了派去楚王府祭祀的两个手下,按理说,世上除了她,与死去的郭骁,再无人清楚其中的内情。如今睿王死了,她没有供出那事,大理寺的人是怎么知道的? 陈绣想到了寿王,那个骑在马上,冷漠到连个正眼都不给她的男人。 真正希望王爷死的,只有寿王,那寿王为何要对付王爷?因为寿王想当皇上,也想为兄长报仇。所以说,寿王与睿王两府的梁子早就结下了,现在宣德帝还活着,寿王有所忌惮,不能动睿王妃母子,来日寿王登基,会不斩草除根?便是不杀了礼哥儿,也不会给礼哥儿一个皇家子孙应有的荣华富贵。 礼哥儿都没有,睿王妃又怎么可能享乐终生? 对于一个风光过的王妃,一个差一步就封后的准太子妃来说,没有什么比落魄潦倒更难熬了。死很可怕,但只是眨眨眼睛的事,睿王妃却要活着承受寿王的报复,亲眼看着她的宝贝儿子被寿王打压,亲身体会地位一落千丈的滋味儿,睿王妃注定会生不如死。 “我去陪王爷了,你守着儿子一起挨日子吧!”仰起头,陈绣再次大笑出声,睿王妃被激怒,追问陈绣到底是什么意思,陈绣不答,只是发疯似的笑。睿王妃恼羞成怒,拍着栏杆喊来衙役,命他们给陈绣灌毒酒。 有的死囚不甘心死,会拼命挣扎,陈绣非常平静,仰着脑袋老老实实地让衙役往她口中倒。酒水入腹,陈绣继续盯着睿王妃,同情讽刺的笑迅速变得扭曲狰狞,眼睛瞪得滚圆,却始终不肯收回视线,仿佛变成鬼也要找睿王妃算账。 睿王妃浑身发冷,她以为目睹陈绣死去她会很痛快,然而陈绣临死前的目光,像毒蛇一样死死缠住了她,沐浴多少次都挥之不去。 陈绣死后第三天,睿王妃就病倒了,但此时除了丧子的吴贵妃,已经没有人再关心睿王府的孤儿寡母,大臣们的心思,都转移到了寿王、赵溥身上。 大殿之上,宣德帝亲口揭发了睿王死因,并当朝斥责赵溥教女无方。赵溥都快七十了,头发全白了,颤颤巍巍地跪伏在地,乞求皇上降罪。他是开国功勋,为大周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半只脚都要踏进棺材了,宣德帝不想罚,只借陈绣之罪,再次罢免赵溥的宰相之位,命其荣归故土,告老还乡。 赵溥跪谢皇恩,涕泪横流。 他这一退,也彻彻底底撇清了寿王与睿王之死的关系。 但宣德帝并没有将睿王陷害前楚王的真相公告天下,因为皇子之间手足相残,终究有损皇家体面,宣德帝不在乎一个儿子的名声,但他在乎自己的,不想家丑外扬,叫百姓们嘲笑他教不好儿子。 赵恒理解父皇的决定,他也不急,睿王人都死了,他有耐心继续等,等他可以做主的那天。 睿王正月十六毒发身亡,三月初桃花盛开,睿王风风火火地下葬了,送葬的禁军披麻戴孝,一眼望去全是白,浩浩荡荡地走出城门,再浩浩荡荡地回来,人太多,因此没人发现,仪仗归京途中,队伍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一道身影。 当晚,端慧公主的公主府,有人夜半三更,翻墙而入。 四个皇兄,端慧公主与睿王关系算是最近的,不过人都死快俩月了,端慧公主的那点伤心早淡了,入夜便平平静静地歇下,就算睡前辗转反侧,那也是因为思念她英年早亡的表哥。睡得沉沉的,嘴上突然一凉一重,端慧公主猛地惊醒。 “表妹别怕,是我。” 一片漆黑,有人捂住她嘴,在她耳边说。 那声音,端慧公主这辈子都忘不了,熟悉到深入骨髓,思念到魂牵梦萦。 是真的吗?是不是她又做梦了,梦见表哥回来了? 端慧公主浑身僵硬地躺着,不敢动,怕她一动,梦就醒了。 可她好想郭骁,望着昏暗中看不真切的影子,端慧公主喃喃地唤道:“表哥?” “嗯,是我,我回来了。”郭骁慢慢松开端慧公主的嘴,声音沙哑道。 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沙哑,而是嗓子真的伤哑了。 拉着端慧公主的手,郭骁让她亲手摸他左脸上的疤。突然碰到男人温热的脸,端慧公主有点紧张,然而摸出那道几乎贯穿郭骁左脸的长长疤痕,端慧公主忘了现实或梦境,心疼地哭了出来:“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 郭骁握着端慧公主的手,思绪渐渐回到了去年。 悬崖陡峭,他拉着小兵当垫背,虽然侥幸没有粉身碎骨,脸上却被树枝割裂,刺破那层假皮,伤了他真容,留下这道疤痕。很疼,很丑,但郭骁不在乎,他甚至不在乎赵恒死后安安愿不愿意跟他,活到现在,郭骁只想要赵恒的命。 是赵恒抢走了他的安安,是赵恒凭借身份哄得她死心塌地,是赵恒逼他走上了这条险路。 他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就剩最后一步。 假死离京之前,郭骁前后埋下两颗棋子。一是睿王侧妃陈绣,一是表妹端慧公主。 假死之后,郭骁的第一个计划,是他在蜀地造反成功,待大军直逼京城,杀了宣德帝父子,他将直接称帝。此计若成,陈绣、端慧公主对他都没了用处。但,郭骁没有万全把握,而陈绣、端慧公主,就是他的退路。 郭骁筹谋过了,如果蜀地造反被镇压,他会逃回京城,暗中协助睿王除掉赵恒等皇子,等宣德帝驾崩睿王登基,他再利用陈绣毒死睿王,紧跟着以驸马身份继承皇位,为了这个目的,陈绣、端慧公主缺一不可。 跌落山崖,郭骁伤势严重,既要养伤,又要躲避赵恒的搜索,躲来躲去,正月才勉强痊愈,结果来京路上,惊闻睿王之死。睿王这一死,郭骁的计划被全盘打乱,现在只能走下下策,劝服端慧公主帮他毒害寿王。 宣德帝身体每况日下,皇子公主常常得去宫里尽孝,见面次数多了,下手的机会也会多。 而要说服端慧公主毒害赵恒,首先得给她一个理由。 “知道当初我运送粮草,辽军为何能成功偷袭吗?”放下端慧公主的手,郭骁幽幽问。 端慧公主不知。 郭骁慢慢攥紧她腕子,恨声道:“是我错看了林氏母女,她们一心想除掉我,好让茂哥儿继承国公府,有嘉宁在寿王身边吹枕头风,寿王自然听她的,但他们没料到,我命够硬,被辽军抓走,虽身陷囹圄,却活了下来。” 一听是宋嘉宁怂恿寿王害的她表哥,端慧公主声音瞬间拔高,“我就知道……” 郭骁及时捂住她嘴。 他掌心是热的,人是活的,端慧公主愣了片刻,忽的扑到郭骁怀里,死死地抱住:“表哥,你受苦了,你等着,明日我就进宫去禀报父皇,让父皇为你做主。” 郭骁自嘲地笑,摸着她脑袋道:“楚王被禁,恭王断臂,只有他四肢健全立有战功,睿王一死,皇上只能选寿王当储君。表妹,为了江山稳定,皇上就算知道我的事,他也绝不会为了我,降罪自己的儿子。” 道理没错,但端慧公主咽不下这口气:“难道就这么算了?” 郭骁低头,大手抬起她下巴,声音蛊惑:“表妹真想为我报仇?” 第229章 229 宣德帝虽然没有揭发睿王陷害前楚王之事, 但他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了对睿王的不满。 按照礼制, 兄长亡故, 幼弟、子侄都得服丧,服丧时间因辈分而异,然睿王下葬后,宣德帝特许寿王、恭王及其家眷子女无需为睿王服丧,这样的旨意,几乎就等于告知天下,睿王生前肯定德行有亏,触怒他皇帝老子了。 知晓内情的不多,百姓们纷纷猜测是不是因为睿王管不好妻妾, 宣德帝嫌儿子死的太丢人才生气的, 总之各种揣度。宋嘉宁人在王府,听到些闲言碎语, 她也试图琢磨一下皇帝公公的心思, 但没有任何头绪, 不过真相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寿王没搀和就够了, 还是她心里那个光风霁月的神仙人物。 事实证明王爷没有害过人,宋嘉宁一边高兴, 一边也为自己曾经的猜疑暗暗愧疚。犯错就得补偿,宋嘉宁不敢坦白错误,只能想方设法弥补。白日赵恒进宫当差,她埋头为他赶制夏衣,傍晚赵恒回来, 宋嘉宁服侍地比以前更卖力,无论他怎么使劲儿,她都受着,面颊红艳,杏眼如雨。 这样的她,赵恒差点真要升仙。 “不怕了?”窗外月牙高挂,帐内,赵恒搂着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的小王妃,哑声调戏。以前坐着,她都叫唤着不要,嫌深。 宋嘉宁埋在他肩窝,慢吞吞伸出一根手指头,一次可以,再来她就怕。 赵恒笑着捉住她的指头,含住那一刻,鬼使神差的,赵恒突然想到了睿王。 牡丹花下死,睿王不就是这么误服了陈绣的毒?睿王初死,赵恒还不满,觉得太便宜睿王了,但现在,全天下都知道睿王是被一个侧妃毒死,这件事注定青史留名,睿王一度风流竟贻笑万年,似乎也不错。 温香软玉在怀,把玩着宋嘉宁细软的长发,赵恒眸色渐深。 睿王死了,父皇也知道了兄长被陷害的真相,那,父皇会不会放兄长出来? 大哥…… 自从大哥被幽禁南宫,赵恒已经快三年没见过兄长,没见过侄子们了。 赵恒慢慢停了手。 皇叔被父皇逐出京城那年,他与兄长在船上饮酒,兄长拍着他肩膀,说他不会做父皇。赵恒也保证,他不会做皇叔。转眼三年快过去了,如果父皇现在想要弥补兄长,如果兄长恢复爵位重回朝野,曾经的湖上之约,兄长还会记得吗? 赵恒突然有点冷,冷兄长,冷他自己。 “王爷?”宋嘉宁感觉到了不对劲儿,从他怀中抬头。 赵恒复笑,抱着她躺下去,闲聊道:“老四那边,是不是快生了?” 原来是想起了这个,宋嘉宁放了心,道:“再有十日吧。”李木兰跟她说过日子,四月下旬。 赵恒颔首,哄她睡觉。 四月十七,恭王府传来好消息,李木兰一举得男。 昭昭比谁都兴奋,央娘亲马上带她去看四叔家的新弟弟,祐哥儿就是姐姐的跟屁虫,姐姐去哪儿他也一定跟着去。姐弟俩一起求她,宋嘉宁拧不过,反正她与李木兰亲,急着过去探望也没什么,便命人准备马车,娘仨高高兴兴出发了。 但宋嘉宁怎么都想不到,寿王府的马车看似轻车简从,暗中却有八个功夫高超的暗卫守护,这还只是在京城,若宋嘉宁离开京城……不但暗卫会增多,她的寿王爷也会亲自陪着。 喜讯也传到了公主府。 端慧公主与恭王幼时玩得还不错,但恭王娶了与宋嘉宁交好的李木兰,端慧公主便不太高兴与恭王府走动了。得知李木兰生了儿子,端慧公主没有嘲讽也没有嫉妒,美眸瞄向内室,心中只有重逢不久的表哥。表哥左脸留了疤,却依然难掩冷峻贵气,高大威猛,端慧公主情不自禁动了春心。 她想跟表哥生孩子,她是他的妻子,本该如此。 天黑了,丫鬟们端着洗脚水退了出去,端慧公主掩好内室门栓,窗户也都关严了,才走到床前,轻轻唤了声。白日她在外室待着,郭骁可以坐在内室休息看书,丫鬟们跟进来,郭骁便暂且藏身床下。 郭骁连深山老林都住过,又岂会在乎这点小苦? 他默默探出床底,尚未起身,便注意到了前面端慧公主的异样。前几晚,端慧公主穿的中衣都很严实,该遮的都遮住了,可是今晚,端慧公主只穿了一条薄纱睡裙,裙摆又薄又透,烛光映照,里面一双纤细小腿清晰无比,淡淡的朦胧,更添诱惑。 郭骁蹙眉,眼帘垂了下去,起身时,飞快看端慧公主一眼,发现她上面露的更多,郭骁立即转身,背对她道:“表妹,你……” 没等他说完,端慧公主便从后面抱了过来,踮起脚双手攀着他结实肩膀,脸迷恋地贴着他背诉情:“表哥,我好想你,咱们成亲这么久,我等了你这么久,我不想再等了,我想给你生孩子。” 失去过,才更想珍惜,端慧公主不怕疼,此时此刻,她只想做他的女人。 “表哥……”仿佛中了迷药,端慧公主贴着郭骁转到他面前,要脱他的衣裳。 郭骁年轻力壮血气方刚,至今没睡过女人,现在夜深人静,被容貌美艳身段玲珑又热情如火的端慧公主主动求欢,他不可能没有任何反应。呼吸变重,肌肉紧绷,就在他握紧双拳下一刻可能就会抱起端慧公主走向床榻的前一瞬,郭骁脑海深处,突然浮现一道影子。 入蜀后,他曾胁迫那人给他做个香囊,她拖拖拉拉做好了,面无表情地递给他。郭骁很高兴,贪婪地攥住她手将人拉到怀里,她白着脸挣扎,眉头皱的紧紧,杏眼害怕又愤怒地瞪着他,冷冷地叫他郭骁。 郭骁郭骁,她可能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从她口中喊出来,有多好听。 还能等到吗,等到她心甘情愿叫他的那一天? 郭骁不知道,但,他还是想等,还是想试试,若能等到,她一抹浅笑,便能抵消他受过的千般苦。脑袋里装着她,心里想着她,刚刚还蓄势待发的男人,突然收敛了所有欲望,身体平静如水。 端慧公主一僵,难以置信地往下看,为什么,她明明都感觉到了,为什么又…… “表妹,我怕你怀上,被人看出来。”将僵住的端慧公主搂到怀中,郭骁隐忍地道,低头亲端慧公主的耳朵侧脸,用此证明他也想要,“寿王还没倒,你一显怀,他肯定会猜到我回来了,那时他会连你们娘俩一起谋害。” 犹如一头冷水浇下,端慧公主的欲望也褪了,下意识捂住肚子,害怕过后,心头涌起对赵恒、宋嘉宁强烈的恨。 “再忍忍,会有机会的。”郭骁安抚地拍她背,低沉声音轻不可闻:“为了你,也为了孩子。” 端慧公主咬牙:“表哥放心,我明白。” 赵恒、宋嘉宁一日不死,她与表哥就永无宁日。 心中有恨,端慧公主就想去恭王府庆洗三,见到宋嘉宁后先小小教训一顿,被郭骁劝阻了,希望她继续装成缅怀亡夫不问世事的样子,除了进宫探望宣德帝,最好哪府都别去。端慧公主都听他的,幽居公主府,偷偷锻炼各种场合下毒的本事。 她是假装丧夫,京城另一座府邸,有人却是真的在思念亡夫,希望丈夫还活着。 永安伯府,郭骁的嫡亲母族谭家。 谭香玉哭着跪在母亲面前,抱着谭舅母的腿乞求银子:“娘,当年是你把我嫁到边关的,那边又穷又冷,我忍了,虎儿爹战死沙场,我也忍了,可虎儿是我的命根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啊……娘,我求你了,再给我十两银子,就十两……” 她哭得狼狈至极,像个乞儿,谭舅母捂着嘴,心里刀割似的疼。 当年女儿如花似玉,有不少大户子弟登门提亲,是她一心攀附国公府的外甥郭骁,也撺掇女儿动了心。进宫选秀,女儿糊涂,胆大包天给宋嘉宁下毒,致使谭家与国公府彻底断绝了关系,女儿自食恶果身败名裂,京城再无人问津。 后来让女儿嫁到边关,是外甥的主意,女婿也是外甥看中的,原本好好的,谁会想到风云突变,外甥战死了,女婿也死了? 边疆日子难捱,女儿带着外孙投奔娘家,谭舅母真心欢迎,把外孙当心肝肉的疼,只是好景不长,年初五岁的外孙突然染病,必须用人参养着。几个月来,谭舅母的私房钱几乎都给女儿了,其他的都在儿子那里,儿子还没成亲…… 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外孙,谭舅母焦头烂额。 “都怪郭伯言,狼心狗肺,他不是人!”抱住女儿,谭舅母声嘶力竭地骂道,骂郭伯言被林氏迷了心窍,不肯见她,也不肯借她银子。至于郭伯言有没有苦衷,谭舅母根本不会想。 谭香玉不恨郭伯言,她只知道,母亲不愿给她银子了,没有银子就没有人参,没有人参,她的虎儿…… 谭香玉不哭了,怔怔地盯着前面的桌腿。 哭没有用,她得想办法借到银子,亲娘不给她,没出息的哥哥更不会给,国公府进不去,心善的庭芳表姐远在天边,偌大的京城,她还能找谁?谭家名声早臭了,没有交情的高门府邸指望不上,她认识的人中…… 谭香玉突然想到了宋嘉宁,宋嘉宁贵为王妃,曾经的姐妹去求,宋嘉宁总不至于连百十两银子都不给吧? 念头一起,谭香玉推开虚伪的母亲,冲回侧院洗漱打扮,换上她唯一一身九成新的衣裙,要带儿子一起去借银。谭舅母赶过来,得知女儿的打算,谭舅母虽然不抱希望,但万一呢?万一宋嘉宁碍于名声真给了,外孙就得救了,她也不必再掏钱。 “到那儿你多哭,当娘的都心软,王妃会帮虎儿的。”送女儿到门口,谭舅母殷勤地嘱咐道。 当娘的都心软? 谭香玉嘲讽地看向母亲。 谭舅母心里一虚,尴尬地缩回手。 马车疾驰,东拐西拐,很快来到了寿王府所在的街上,最后停在了寿王府正门前。谭香玉抱着病怏怏的儿子下车,求见王妃,侍卫看她几眼,进去禀报管事。能当寿王府管事的人,又怎会不知当年王妃被谭香玉害过脸? “撵走,别出声。”管事冷声道。 侍卫懂了,回到门前,也不废话,直接捂住谭香玉娘俩的嘴,给塞进马车了,松手前丢下一句威胁,若敢纠缠闹事,王爷得知后下场更严重。谭香玉见过寿王,亲身领略过寿王的无情,谭香玉不敢闹,只是看着车窗外巍峨气派的寿王府,想到宋嘉宁只是一个寡妇的女儿,身份远远不如她,却过得比她好千百倍,谭香玉便拧紧了帕子。 早知今日,选秀时,她该在表哥给的药里掺点东西的,彻彻底底毁掉宋嘉宁,看寿王还…… 蓦地,有什么在脑海一闪而过,打断了谭香玉的嫉恨。 表哥,表哥。 谭香玉的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那是一种报复即将得逞的光芒。 宋嘉宁是王妃,她确实没办法,可,如果端慧公主知道她夜夜思念的亡夫早就被宋嘉宁勾走了心,以端慧公主的脾气,会不针对宋嘉宁? “去公主府!”隔着车帘,谭香玉恨声命令道。 车夫听了,想想公主府的位置,连忙调整方向。 公主府与寿王府一样,都在外城,谭香玉登门求见时,端慧公主正领着丫鬟在前院试穿新衣,表哥回来了,她也有心情打扮了。 “公主,谭香玉求见,说她要告诉您一个秘密,与驸马有关。” 端慧公主都快忘了谭香玉这个人了,愣了会儿才记起来。 端慧公主当然不喜欢觊觎过表哥的其他女人,但她好奇谭香玉的秘密,让人将谭香玉带到厅堂。 谭香玉跨进公主府不久,暗哨便将此事报给了在中书省当值的寿王爷。 赵恒正独自下棋,福公公弯腰,悄声转述。 赵恒微微点头,继续落子,自己跟自己下。 福公公守在一旁,突然有点看不透自家王爷了。睿王下葬不久,安插在公主府的眼线传来消息,说端慧公主每餐饭量变大了,一直警惕郭骁进京的福公公马上猜到,郭骁肯定投奔端慧公主去了,毕竟这个节骨眼,郭伯言都不会帮儿子,只有端慧公主对郭骁死心塌地。 他猜得到,王爷更不用说,福公公以为王爷会派人围剿,可半个来月了,王爷迟迟没有动静。 耳边传来一声叮咚脆响,福公公抬眼,就见刚刚还空无一物的紫檀木棋盒中,这会儿多了一枚黑子,孤零零一枚。紧跟着,福公公又看到王爷捏起一枚白子,轻轻放在了棋盒边缘,往左挪一分,白子会落在桌上,往右,则会与黑子为伴。 福公公恍然大悟。 公主府,端慧公主瞪着跪在地上的谭香玉,也懂了,眼中先是滔天怒火,最后又变成凄苦悲凉。 那滋味儿,似坠入深渊,暗无天日。 第230章 230 端慧公主给了谭香玉一百两银子。 谭香玉哭着求她, 端慧公主就给了,不是发善心, 而是那声音传进耳中,像是牵动人偶的线, 端慧公主脑海里空荡荡黑幽幽, 有人跟她说话, 她本能地应了。见她点头, 谭香玉喜得忘了哭,跑出去找守在门外的丫鬟要银子, 丫鬟当然不能说给就给,进去请示公主, 端慧公主还是怔怔地点头。 丫鬟这才带谭香玉去账房支银子。 “公主, 您怎么了?”另一个丫鬟走到主子身边,疑惑地问。 端慧公主僵硬地看向她,如同痴儿。 丫鬟吓坏了, 扶住主子手臂,又唤了几声。 端慧公主慢慢地回了魂,但目光依然带着一种痴傻般的滞涩,缓缓看看左右,好半晌,她才回忆起刚刚发生了些什么。身子晃了下,丫鬟想要扶她,端慧公主猛地拍开她手,指着门外低吼道:“滚!” 驸马死后, 公主脾气就变得更坏了,丫鬟不是第一次挨骂,闻声便低头往外退,虽然不知公主为何发火,但她绝不想挨打。 碍眼的人走了,端慧公主趴到桌子上,呜咽着哭了起来。她不想哭出声,怕丫鬟们听见丢人,可端慧公主忍不住,耳边翻来覆去地回荡谭香玉所说。按照谭香玉的意思,表哥喜欢宋嘉宁?喜欢到为了阻拦宋嘉宁嫁给寿王,宁愿搭进自己的亲表妹? 端慧公主哭得更厉害了。 小时候表哥偏心宋嘉宁,她都知道,但他们是兄妹啊,端慧公主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如果谭香玉说的都是真的,那表哥为何娶她? 端慧公主想不明白,她只找到了表哥不肯与她圆房的解释,因为他心里装着宋嘉宁啊,所以表哥娶了她,却不碰她。 端慧公主一直哭,哭了不知多久,哭得眼泪都要流干了,端慧公主才失魂落魄地靠到椅背上,闭着眼睛,脑海中全是她与表哥的过往。想着想着,端慧公主忽的睁开眼。 不对,她不能因为谭香玉的一面之词就怀疑表哥,表哥亲口说过,他当初胸口中箭,能熬过来是因为要见她一面,新婚时表哥不碰她,是希望万一他战死沙场,她清清白白地改嫁,现在不碰,是因为怕她怀孕被寿王猜忌。 寿王…… 表哥说,寿王听了宋嘉宁的枕边风,故谋害他,好让茂哥儿继承国公府。 端慧公主从来不怀疑郭骁的话,但今日,端慧公主第一次多想了。寿王谋害表哥肯定是真的,至于谋害理由……可能是为了爵位,也可能,是因为寿王看出表哥喜欢宋嘉宁,看出表哥觊觎他的王妃,这才动的手? 真相到底是什么? 相信表哥,婚后表哥不碰她,可相信谭香玉,表哥又怎么会娶她? 端慧公主捂住脑袋,头疼欲裂。 什么国公府什么寿王,她都不在乎,她只想确认表哥对她的心,只想确认她这两年没白等! 怎么确认? 端慧公主攥紧袖口,目光渐渐坚定。 再没心机的人,一旦有了必须达到的目的,便会自然而然地学会心机,更何况端慧公主还是宫里长大的。冷静后,端慧公主在前院收拾好仪容,等神色恢复正常了,她换上一身艳丽华贵的新衣,开开心心跑去后院找郭骁炫耀。 这次端慧公主离开的有点久,郭骁本有些怀疑,这会儿端慧公主一边臭美一边抱怨换衣裳好累,郭骁便明白了,敷衍地笑笑,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过了两日,端慧公主要进宫探望宣德帝。 郭骁给了端慧公主一份毒,以备不时之需。 “寿王行事谨慎,咱们只有一次机会,表妹小心行事,宁可多等,也别打草惊蛇。”端慧公主出发前,郭骁再次嘱咐道。 “我知道,表哥放心吧。”端慧公主看着他笑。 郭骁轻轻亲了亲她额头。 端慧公主嘴上笑,心中半甜半苦。她发誓,她只怀疑表哥这一次,如果能证明谭香玉所说乃无中生有,从今往后,纵使全天下都不相信表哥,她也会牢牢地站在表哥身边,不怀疑,不试探,生死跟随。 离开男人宽阔的胸膛,端慧公主心情复杂地进宫了。 她早上进宫,后半晌,端慧公主才脸色发白地回了公主府。 郭骁一眼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儿。 “动手了?”郭骁急切问。 端慧公主看他一眼,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在郭骁的催促中道:“不是,是我娘,又劝我改嫁,我不爱听。” 郭骁顿时失望,随即摸摸端慧公主脑袋,低声哄道:“姑母也是为了你好。” “我不要,就算你真的死了,我也会为你守一辈子寡。”端慧公主扑到他怀里,像要证明什么似的道。郭骁目光变了变,眼底是无法诉诸言语的愧疚,他走这条路,对不起父亲祖母,更有愧表妹。 心中有愧,夜里端慧公主忘情地亲他,郭骁多忍了片刻,才坚定地将人按到胸口。 伴随着他这个动作,端慧公主的泪,夺眶而出。 还需要试探吗?一次又一次的拒绝,除了厌恶,还能是什么? “表妹?”无意碰到她的泪,郭骁吃惊,扶着端慧公主一块儿坐了起来。他想追问,端慧公主却赖在他怀里,哽咽着道:“表哥,那日谭香玉来跟我借银子,她说,她说当初嘉宁长疹子落选,是你唆使她下的手,谭香玉还说,你喜欢嘉宁……” 郭骁身体一紧,下意识反驳道:“荒唐,我与她是兄妹,怎么可能有那等不伦之念。” 端慧公主仰头:“真的?” 郭骁抱住她,一边帮她擦泪一边嗯了声:“我心里只有你。” 端慧公主很想相信,可她做不到,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她重新抱住郭骁,又恢复了男人熟悉的骄纵语气:“假的也没关系,今日进宫,我碰见她了,故意拉她一块儿去我娘那边,然后在她茶水里放了毒……” 话没说完,刚刚还温柔安抚她的那双手,突然鹰爪般掐住了她双肩,掐的那么重,似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端慧公主好疼啊,可她笑了,笑着掉眼泪。 “你再说一遍?”郭骁浑身颤抖,手上力气更重,心如坠冰窟。那毒是他专门为赵恒寻来的奇毒,中毒后半日没有任何症状,半日一到,中毒之人便会在钻心蚀骨的痛苦中暴毙,无药可解。如果端慧公主真给安安下了毒…… “我给她下了毒,表哥,她现在差不多该死了,她死了,就不能再跟我抢你了。”忍着肩头的锐痛,端慧公主倔强地嘲笑。这样还不够,她还想再刺激郭骁几句,刺激他暴露出真正的面目,但郭骁没给她机会,早在端慧公主说出宋嘉宁“差不多该死了”时,郭骁便一把推开端慧公主,跳床离去,一身中衣,连头发都没梳。 顷刻之间,郭骁就没了身影。 端慧公主呆呆地坐在床上,心如死灰。 ~ 公主府花园一侧,郭骁疾风般跳上墙头再跃下,尚未站稳便如离弦之箭朝前冲去。她中毒了,因为他中的毒,郭骁想去见她,只想见她,其他什么都不顾。她肯定很疼,肯定更恨他了,郭骁想去解释,想去认错,想赔命给她。 风将什么从眼角吹落,视线重新模糊。 郭骁不信。 她怎么会死,她怎么能死,他还没有得到她的原谅,还没有哄她收回那句话。 “郭骁,我不恨你,我只求下辈子,别再让我遇见你……” 她在哭,哭着说不要他,一遍遍不停。郭骁捂住双耳,他不想听,他要她活着,他宁可被她恨被她厌弃,也要她活着。 黑暗中,突然传来数十道破风声,轻微却刺耳,四面八方。 如果是平时,郭骁一定能听见,一定能避开,哪怕避开一两支。可这不是平时,他放在心里十年的安安要死了,他想去见她,他想陪她死,他想奈何桥上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然后下辈子,他还要遇见她,哪怕继续被她恨被她躲,他也要见到她。 但箭到了,先是胸膛,再是手臂,再是双腿,一箭两箭,万箭齐发。 寿王有令,一旦藏匿公主府的叛军疑犯逃出院墙,无论男女,无需再请示,一律杀! 早在郭骁翻上墙头时,埋伏黑暗中的寿王府暗卫便将箭头对准了他,天罗地网,无路可逃。 郭骁没想逃,他只想去见她,身上扎满利箭,他也还在往前走,一步两步,直到再也走不动,直到身体僵直,直到仰面倒在地上。 四月下旬,天边只有一弦镰刀弯月,剩下的广袤夜空,布满了星。 星星点点的光,像她清澈的明亮眼睛。郭骁笑了,笑着看她从星星上飘落下来,越来越近,最后落到了他怀中,一如那年除夕夜,她从满院烟火灿烂中撞到他胸口,一仰头,面如皎月,杏眼倒影璀璨夜空。 “疼不疼?” 男人嘴唇翕动,喃喃问他眼中的姑娘,那晚他就想问的,可为什么,说出口就变了?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一个十来岁的杏眼姑娘,像踩了老虎尾巴,慌不迭跑开了。 “安安……” 郭骁焦急地喊。 那一年,他没喊也没追,这一次,郭骁直接追了出去,随她入星河。 第231章 231 郭骁死了。 暗卫在他离开公主府一段距离后动的手, 除了锐利的破空声,除了郭骁倒地那一瞬的闷响, 这场围剿与暗杀,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暗卫如鬼魅, 抬走尸首擦去痕迹, 晚风吹散血腥, 这条街又陷入了幽静。 寿王府, 赵恒忽然醒了,侧耳倾听, 窗外有布谷鸟叫,连续两声, 短促粗哑。 赵恒慢慢坐了起来, 身边宋嘉宁睡得香甜,回京一年,那在蜀地消瘦下去的脸蛋又圆润了回来, 她开开心心的,赵恒看了跟着舒心。俯身,轻轻亲了亲她发梢,又默默看了会儿,赵恒才挑开纱帐,穿上外袍离去。 福公公、宗择都在外面候着,无需交谈,赵恒一出来,他们一前一后自动带路。 一刻钟后, 赵恒亲眼确认了郭骁的尸身,无恨无喜,因为早在得知郭骁潜入公主府那日,郭骁在他眼里,已经成了死棋,没有急着动手,只是想看看端慧公主怎么选择。淑妃帮了他一次,赵恒愿意给端慧公主一次机会。 “烧了。”最后看眼郭骁脸上的疤,赵恒平静道。 回后院的路上,只有福公公同行。 “王爷,公主那边?”福公公低声问。如果端慧公主知道郭骁来了寿王府,猜到郭骁死在了王爷手上,会不会跑到皇上面前胡闹?虽然睿王死了,但皇上没有表现出任何立王爷为太子的意思,恭王废了一条手臂,南宫里面,大殿下可还好好的。 天家,兄弟反目的例子还少吗? 谁也不能保证亲兄弟为君后会不会对付自己,只有坐上那个位子,才能安心。 福公公不知王爷怎么想的,但他希望自家王爷登基,王爷文武双全忧国忧民,理该如此。 “她没证据。”赵恒淡淡道。 就算猜到他杀了郭骁,端慧公主能如何?跑去父皇面前告状?首先,端慧公主没有郭骁活着的证据,指责他杀害郭骁,用什么当理由?端慧公主敢说出郭骁觊觎自己名义上的妹妹吗?便是说了,父皇会信? 再者,郭伯言不会承认,为了郭家,郭伯言会一口咬定他的儿子死在战场,死地荣耀。 故闹到最后,父皇只会认定端慧公主思念郭骁成疾,已经神志不清了。 福公公低头琢磨一番,笑了,怪他多嘴,王爷谋划的事,何时有过纰漏? 送王爷到堂屋门前,福公公顿足,赵恒单独进去了。单薄的纱帐内,宋嘉宁睡得香甜,感觉有人抱她,宋嘉宁习惯地缩到他怀里,知道这个时候,身边的肯定是他。很简单的动作,赵恒却觉得珍贵无比,去年她不在的那段时日,他床是空的,心也空空。 “安安。”赵恒贴着她耳垂,低声唤。 宋嘉宁呼吸变了下,那是被人打搅了好梦。 赵恒立即抿唇,看着她重新睡熟,他才贴贴她脸,拥着她睡了。 公主府。 万籁俱寂,端慧公主依然维持着郭骁离去时的姿势,呆呆地坐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内室门口。表哥走了,去找宋嘉宁了,前几日她只是想去恭王府给宋嘉宁一个小小的教训,表哥便用忍辱负重劝阻了她,怕她打草惊蛇坏了两人的大计。现在呢?一听说宋嘉宁要死了,他怎么忘了大计忘了忍辱负重,什么都不顾就冲出去了? 连外袍都没穿…… 端慧公主闭上眼睛,眼泪倏然而落。 表哥一定爱死宋嘉宁了吧,爱到不在乎宋嘉宁伺候过寿王,不在乎宋嘉宁生过两个孩子,不在乎为了见宋嘉宁被寿王抓住,不在乎性命之忧。可她呢?她是他的亲表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表哥却千方百计地拒绝与她圆房,说什么希望她清清白白改嫁,说什么怕怀孕泄露痕迹,全都是骗她的! “啊!”恨意无法遏制,端慧公主抓起枕头,狠狠地朝地上砸去,砸完了,端慧公主看都没看枕头,扑到床上攥着锦被呜呜哭了起来。她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她不怕宋嘉宁,不怕寿王,不怕所有人,可她是公主又如何,表哥心里没她啊,嫌弃到她主动献身,他都不碰。 被无关紧要的人嫌弃,端慧公主会惩罚对方,被痴恋数年的表哥嫌弃…… 端慧公主心都要碎了,比得知表哥战死沙场时还痛苦。 如果可以,她宁可表哥死了,死时惦记着她,也不想表哥活着回来,为了别的女人活。 端慧公主哭了整整一晚,次日丫鬟们要进来服侍,她不许,肿着眼睛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天又黑了,端慧公主终于想到了郭骁的去向。昨晚表哥肯定去寿王府了,至今未归,是半路想通知道去了便会落入寿王手中,所以放弃了,又没脸回来找她,亦或是,表哥冲动去见宋嘉宁,被寿王抓了? 若是后者,表哥还能活吗? 心口仿佛被什么死死抓住,端慧公主突然呼吸滞塞。 如果寿王真的杀了表哥,她该怎么做? 眼泪再次滚落,端慧公主拉起被子,将自己埋于黑暗。 表哥心里没有她,她已经傻了一次,傻傻地为他的死讯伤透了心,傻傻地为他守寡两年并不顾母亲劝说还想继续守一辈子,结果呢,多年痴情换回了什么? 换回了他的虚情假意,换回了他对宋嘉宁的痴情。 是表哥先不要她的。 端慧公主覆住眼睛,胸口几次高高起落,然后慢慢平静了下来。 是表哥先不要她的,所以,他今后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了。 ~ 郭骁死了,但他的归京,连同他的死去,宋嘉宁都一无所知。六月酷暑,京城热得火炉一样,院子里花草都蔫答答的,宋嘉宁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躲在放着冰的屋里贪凉快。昭昭六岁了,开始跟着先生读书练字,祐哥儿三岁了,小短腿跑得越来越快,宋嘉宁陪儿子玩一天,晚上累得都不想动弹。 傍晚赵恒回来,进门就见宋嘉宁懒洋洋地靠在榻上待着呢,对面昭昭坐在祐哥儿旁边,一手托着帕子,一手用银叉扎切成碎丁的瓜果喂弟弟。祐哥儿稳稳当当坐着,一边张嘴接,一边两手抓着胖脚丫玩。 “父王!”看到他,姐弟俩一块儿喊道,清脆甜濡的声音融合,比什么都好听。 赵恒笑着走过去,一手抱一个,然后揶揄地看向宋嘉宁:“你倒清闲。” 天天跟他抱怨哄儿子累,为何他只看到女儿累了? 宋嘉宁真心冤枉,女儿白日读书,下课了自己带着丫鬟去花园扑蝴蝶看荷花,玩够了才跑过来哄哄弟弟,其他时候都是她带儿子,王爷怎能因为看到这短短一幕,就觉得女儿更劳苦功高? “娘累了,我让她歇会儿。”父王不懂,昭昭知道娘亲辛苦,仰头替娘亲解释道。 “好女儿。”女儿懂事,赵恒笑着摸了摸小丫头脑袋。 祐哥儿盯着父王的大手,有点急了,笨拙地往姐姐旁边伸脑袋,要父王也摸摸他。 宋嘉宁扑哧笑了,儿子这样,到底是傻还是聪明啊? 歇够了,宋嘉宁爬过来,一家四口一起吃瓜。 孩子们在面前,赵恒就一心陪孩子,从不谈论外面的事,饭后昭昭、祐哥儿被各自的乳母领走了,赵恒才喝口茶,看着宋嘉宁道:“端慧,要选驸马了。” 宋嘉宁正对镜通发,闻言吃了一惊,扭过头确认道:“她同意了?”还是淑妃自己的主意? 赵恒放下茶碗,道:“父皇向来宠她,若她不点头,父皇不会强迫。” 宋嘉宁慢慢地移动梳子,既诧异先前一心为郭骁守寡的端慧公主为何改了口,又觉得端慧公主再嫁是早晚的事。端慧公主年方十八,如花似玉的年纪,宣德帝淑妃都舍不得女儿守寡的,更何况,郭骁……郭骁对妻子无情,端慧公主少了可回忆的情分,时间久了,自然容易忘却。 “挺好的,姑母终于可以放心了。”宋嘉宁细声道,转过去,继续梳头。 赵恒望着镜中她姣好娴静的脸庞,耳边再次响起父皇的话。 父皇说,端慧公主不知搭错了哪根筋,非要挑个驸马远嫁。父皇不知,赵恒明白,端慧公主是想通了,不愿再留在京城这个伤心地。赵恒一直都不喜端慧公主,唯独这次,赵恒愿意承认,端慧公主还算有一样可取之处,没有为一个负心人,搭进自己。 难得端慧公主松了口,生怕女儿反悔,淑妃紧锣密鼓地帮女儿挑了一个驸马,新驸马乃扬州知府的儿子,扬州富庶繁华,鲜少有战事,女儿嫁过去最放心。挑好了,淑妃叫女儿进宫相看,端慧公主兴致寥寥,没看清男方容貌,就点头应了。 是谁都没关系,她只想快点离开,不想再见郭家任何人,也不想见寿王宋嘉宁得意。 女儿恨嫁,宣德帝便将婚期定在了腊月。 端慧公主出嫁那日,天阴沉沉的,花轿走到半路,突然下起了雪。 赵恒、恭王都奉命去送嫁了,宋嘉宁在宫中观完礼,带着一双儿女回了王府。 “娘,下雪了。”昭昭趴在琉璃窗前,指着外面喊娘亲看。 宋嘉宁刚帮祐哥儿脱下厚厚的斗篷,闻言抬头,果然看到雪花纷飞。 心头忽的涌起一丝惆怅。 端慧公主大喜的日子下雪,是谁不高兴了吗? 可是,怨谁呢? 昭昭、祐哥儿睡着后,宋嘉宁去佛堂上了一炷香,愿死者魂安,来生再无悲凉。 第232章 232 唯一的公主出嫁了, 宣德帝既欣慰又不舍,但这场大雪带来的阴寒之气再次刺激了他腿上的陈年旧伤。同样的伤痛, 身体康健时多少能忍忍, 人前装出没事人一样,但年纪大了, 身体亏了,就再也扛不住这折磨人的旧疾了。 腊月初九,早朝之上,文武百官都在殿内列好了, 太监去后殿回禀宣德帝,宣德帝便领着王恩不紧不慢地往前殿走。因为腿疼难忍, 他走得很慢,可就在宣德帝拐到殿前, 再跨过一道门槛就能直接走到龙椅前时, 腿上突然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疼得毫无预兆, 疼得宣德帝身子一歪,若非被王恩及时扶住, 肯定要摔在地上了。 即便如此, 大臣们还是异口同声地吸了口冷气,赵恒暗暗攥紧手,恭王没他稳重, 急得上前几步,一声“父王”难掩担忧。 宣德帝刚刚站稳, 余光中感觉所有人都在看他,尤其是老四的那声询问,宣德帝目光便沉了下去。他知道他老了,可他不想被人看出来,不想臣子们也觉得他老了。一个帝王,老了意味着什么? 松开王恩,宣德帝挺直腰杆,忍着钻心的腿疾,若无其事地走到了龙椅前。 接下来,早朝一切如旧,但散朝之后,在宣德帝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大臣们尤其文臣那边,多了一些窃窃私语。宣德帝的老弱有目共睹,为了江山稳固,臣子们都希望宣德帝早日立下太子,无关私心,而是尽臣子之责,维护皇位传承。 这些闲谈,赵恒听到了风声,但他只当不知,默默地做着手头政事。 傍晚回府,赵恒滴水不漏地哄一双儿女,昭昭祐哥儿太小,不懂父王的复杂,宋嘉宁却很快就看出了王爷平静面容下隐藏的愁绪。皇家四位王妃,宋嘉宁没有楚王妃冯筝的医术,没有睿王妃的野心,没有恭王妃李木兰的武艺,可宋嘉宁有一双敏感的眼睛。 前世父母早丧被叔父一家抚养,今生随母改嫁到京城数一数二的权贵府邸,两辈子,宋嘉宁都过得小心翼翼,几乎无时无刻都在观察周围的人。当然,有的人心机太深,她只凭几次客套往来看不透什么,王爷之心更是深沉似海,但宋嘉宁天天都能见到他啊,久而久之,自然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天黑了,赵恒不想睡,让宋嘉宁先歇下,他在外间看看书。 他有心事,宋嘉宁不敢打扰,乖乖去了内室,脱了衣裳钻进被窝,宋嘉宁哪睡得着啊,朝外侧躺,巴巴地望着门口,猜测王爷在烦恼什么。家里一切都好,边疆似乎也没事,皇位,睿王死了,只剩恭王,对他根本没有威胁,宋嘉宁已经笃定自家王爷会像前世那样登基…… 宋嘉宁百思不得其解。 想的太入神,连外面传来脚步声都没听到,等宋嘉宁反应过来,赵恒已在面前。 “发什么呆?”坐到床上,赵恒笑着摸了摸她脸。已经一更天,他还以为她早睡着了,哪想进来就见她朝外躺着,身子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脑袋,乌黑的发衬着白净净的脸,柔美如丁香花。 赵恒俯身,在她唇上香了下,烦恼暂且消失,眼里只有她呆傻的样。 他眉头舒展,眼中有笑,宋嘉宁勇气上来,望着他道:“想你呢,想你为何不睡觉。” 赵恒意外地看她。 宋嘉宁撑坐起来,柔顺长发垂落,玉白脸庞在烛光下莹莹生辉,水润杏眼中满满都是他:“王爷若有心事,可以跟我说说,兴许我能帮你出出主意呢。” 赵恒笑了。他是有心事,但谁也帮不了他,就连他自己,都不确定到底想要什么结果。 “父皇腿疾发作,我有些担心。”将人搂到怀里,赵恒低叹道。父皇疼成那样,他于心不忍。 宋嘉宁眉头也皱了起来,她知道宣德帝的腿疾,落了病根,请了多少能人术士都治不好,疼劲儿上来,唯有忍,王爷孝顺,当然会忧心。宋嘉宁很想帮忙,奈何生老病死,别说她这个凡夫俗子,宣德帝贵为天子,还不是无能为力? “父皇喜欢昭昭、祐哥儿,明日我进宫一趟?”抱住他腰,宋嘉宁小声问道。治不了宣德帝的身,只能想办法哄宣德帝高兴高兴。 “过阵时日吧。”赵恒亲亲她脑顶,神色复杂。他们夫妻真心想尽孝,但这种时候,就怕父皇误会他刻意讨好。至于父皇迟迟不立太子,是眼下不想立,还是不想立他,赵恒翻来覆去揣度过数月了,都没有个结果。 江山是父皇的,纵使父皇老了,想给谁也是他说了算。 这就是天子,皇权。 ~ 崇政殿。 宣德帝盖着被子靠在暖炕上,浑浊的眼睛凝视琉璃窗外,已经许久没有转过眼珠了。宽敞空旷的内殿,只有王恩弯着腰候在一侧,无声无息,宛如一座雕像。 “宣陆峋。” 宣德帝突然开口,声音无力。 赵溥告老还乡后,副相陆峋升了宰相。 王恩立即领命去安排。 宣德帝终于动了动,翻身时牵扯腿疾,宣德帝深深吸了口气。他可以瞒所有人,唯独瞒不过自己,现在他好歹能勉强走,可是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这双腿就彻底废了。宣德帝不想废,不想承认自己老,但他拗不过命。 他老了,真的老了,有些事再不决定,他将有愧祖宗,有愧儿子。 两刻钟后,陆峋匆匆而至,带进来一丝殿外的寒意。看眼宣德帝,陆峋弯腰行礼:“皇上……” 宣德帝摆摆手,免了虚礼,然后示意王恩出去。王恩走后,宣德帝拍拍身边的地方,叫陆峋坐过来。宣德帝当了这么久的皇上,亲自提拔了几个宰相,也都被他亲口贬官了,十几年下来,唯有陆峋一直都深得他心,稳居副相。 宣德帝很信任这个老臣。 “朕不与你绕弯子,朕只问你,寿王能担大任否?” 握着陆峋的手,宣德帝低声问道,目光犀利地盯着对方。陆峋也五十多岁了,头发花白,脸上长了褶子,眼角更多。听到宣德帝的话,陆峋平平静静的,脸上一个褶子都没动,看眼宣德帝,又垂下眼帘道:“皇上早有定论,又何必问老臣。” 宣德帝笑了,笑着松开了他。 是啊,他早有定论了,因为中意老三,找不到比老三更合适的人选,所以明知他最偏爱的老大当年是中了睿王的挑拨后,他还在忍着心痛愧疚,继续幽禁着老大。为何?因为老大的脾气不适合皇位,而一旦他放了老大,大臣们定会曲解他的意思,纷纷去支持老大,乱了局势。 皇位是老三的,只能是老三的,他不能为了与老大的父子情,给老三添隐患。 有了决定,翌日早朝,没等大臣们奉劝宣德帝立储,宣德帝先一步下了诏书,册封三皇子赵恒,为太子,年后择吉日迁入东宫。 “儿臣,叩谢父皇。” 群臣注视下,赵恒走到大殿中央,不卑不亢地跪地叩首。 宣德帝笑着叫儿子起来。 赵恒重新站直,人在朝堂,心却去了南宫。 他曾向兄长承诺,他不会做皇叔,现在父皇将皇位托付给他,赵恒愿再承诺,他不会做父皇。 第233章 233 二月天气转暖, 赵恒以太子身份正式迁入东宫,成了大周开国后, 第一位太子。 高祖皇帝在位时, 忙着统一中原,又碍于太后遗命迟迟难以决定该将皇位传给弟弟还是儿子, 故到死都没有立太子。到了宣德帝,因为自己的皇位来历一直被百姓诟病,器重的儿子又先后出事,不知不觉就耽误了今天。 东宫有了太子, 再也不用担心皇上突然病逝朝堂出乱了,大臣们瞅瞅空荡荡的东宫, 开始动了别的小心思。太子可是要做帝王的人,身边怎能只有一个女人?必须奏请皇上赐太子几个侧妃、嫔妾, 万一自家女儿中选, 将来他们就是皇亲国戚了。 是以,宋嘉宁这个太子妃之位还没坐热乎呢, 就听说了文臣张罗往东宫塞人的事。 消息入耳,宋嘉宁没了胃口, 吃什么都不香了。 她知道赵恒很专情, 两人成亲六年多了,风风雨雨过来,赵恒从未碰过别的女人。但现在不一样, 臣子们催促,宣德帝早就有赐人的念头, 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赵恒愿意为了他拒绝父皇与众臣吗? “娘,你怎么了?”昭昭在临摹父王画的百灵鸟,画完翅膀,昭昭想让娘亲看看,抬起脑袋,却见娘亲呆呆地看着桌子,没像刚刚说话时那样笑了。昭昭记得这种神情,前年娘亲被坏人掳走,岑嬷嬷就常常看着一个地方发呆。 在小郡主心里,大人发呆就等于不开心,她想娘亲开心。 宋嘉宁回神,对上女儿担心的小眼神,宋嘉宁笑了,柔声道:“娘在想晚上吃什么呢。” 昭昭继续盯着娘亲看。 宋嘉宁刚要转移话题,祐哥儿在院子里玩腻了回来了,颠颠颠跑到娘亲面前,跟娘亲要水喝,小家伙就喜欢娘亲亲自照顾他,仿佛乳母喂的水没娘亲喂的甜似的。宋嘉宁便叫女儿接着练画,她抱起儿子去榻上喂水洗手。 娘亲忙着照顾弟弟,昭昭眨眨眼睛,低头描画。 红日渐渐西垂,昭昭跟娘亲打声招呼,她领着丫鬟去东宫门前等父王。 赵恒从中书省出来,心里还记挂着今年黄河的堤坝,快到东宫,忽然发现远处有个小小的身影,穿着桃红的裙子,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过了会儿,小姑娘瞧见他了,噌地挑起来,蝴蝶似的朝他飞来。 赵恒立即将国事抛开,快走着去迎接他的小郡主。 “父王!”离得近了,昭昭早开张开双臂,要抱抱。 赵恒笑着抱起女儿,先亲了口,然后奇怪道:“怎么出来了?” 昭昭当然有理由,瞅瞅娘亲的宫殿,昭昭愁着小脸告诉父王道:“娘不高兴了。” 赵恒目光微变,停下脚步,认真问女儿:“为何?”说一出口,赵恒心底突然冒出一个猜测。 昭昭摇头,沮丧地道:“娘不肯告诉我,还撒谎说她在想晚上吃什么。” 被娘亲撒了谎,昭昭真的很沮丧,觉得自己帮不上忙,赵恒看着女儿这小大人的模样,却忍俊不禁,不知自己的小郡主为何如此可爱。 “不怕,今晚父王问她,明日娘就好了。”收起笑,赵恒郑重地保证道。 昭昭放心了,咧开小嘴,露出两排整齐牙齿,不过有颗门牙已经开始松动了,即将换牙。 父女俩有了小小的秘密,饭桌上,昭昭一边吃饭,一边睁着大眼睛偷偷观察父王娘亲。心里有事,宋嘉宁胃口依然不佳,努力不表现出来,赵恒本想进了寝帐再哄他的太子妃,瞥见女儿鬼机灵的杏眼,赵恒好笑,难得当着儿女、宫人的面,夹了一块儿排骨递给宋嘉宁,简单道:“味道不错,你多吃点。” 宋嘉宁微微惊讶,下意识看向同桌的孩子。祐哥儿盯着父王筷子间的排骨冒口水,惦记自己也要吃排骨,昭昭则捧着小碗,开心地观察娘亲。宋嘉宁脸一红,杏眼水汪汪扫向赵恒,然后赶紧端起碗,接了那块儿排骨,羞涩甜蜜,暂且忘了烦恼。 父王真哄好了娘亲,昭昭心满意足,晚上睡得特别香。 宋嘉宁想睡却睡不成,不知今晚赵恒为何兴致那么高,先是趁她帮他宽衣时把她摁桌子上了,桌子腿咔擦咔擦地挪动,臊得宋嘉宁捂脸求饶。擦了一遍桌子,到了床上,赵恒又从后面抱住她,一手坚持别着她下巴,看着她来,慢慢吞吞。 “王爷……” 宋嘉宁难受,想他快点。 她双颊绯红,像蒙蒙细雨中微湿的粉牡丹,杏眼哀求地望着他,媚态入骨。赵恒压住她嘴儿亲,亲够了,才贴着她发烫的脸,哑声问:“还叫王爷?” 宋嘉宁心一紧,忙改口叫他太子爷。 听惯了王爷,赵恒并不喜欢这样新称呼,听着她轻轻的哼唧,赵恒忽的抱紧她,在她耳边道:“叫我的字。” 他的字? 宋嘉宁想了会儿才记起来,她的男人,她的太子爷,她未来的帝王,姓赵名恒,字元休。 她知道,可她说不出口,好像说了就是大逆不道。 “叫。”赵恒将她摁成平躺,没有任何预兆的一阵疾风骤雨。 宋嘉宁差点散了,如一艘卷入风暴的小破船,哪还有心思想什么避讳,啊啊地连续喊了好几声“元休”,喊了不管用,又改成“赵恒”。赵恒原想逗逗她就好,未料她这样叫他,赵恒莫名受用,索性一气到底。 事毕,两人身下的褥子都没法睡了。 宋嘉宁软绵绵地趴在他胸口,又累,又酣畅淋漓。 “不会有别人。”赵恒拨开她面前的长发,声音沙哑。 宋嘉宁抬眼,不期然地,撞进一双清亮幽黑的眸子。 “不会有别人。”赵恒抚着她脸,低低重复道:“这辈子,都不会有别人。” 他对她说甜言蜜语呢,宋嘉宁撇撇嘴,眼泪不受控制地就下来了,越来越多,埋到他胸口抽搭。赵恒不明所以,抱着她坐正,宋嘉宁继续往他怀里钻,不肯叫他看。她哭得厉害,赵恒暂且没劝,只温柔地抱着她。 等她慢慢平静点,赵恒才无奈地捏她耳垂:“哭什么?” “王爷对我太好了。”心中有波澜,宋嘉宁没留神又用了旧称,轻轻地抽搭道,“我身份不高,还给王爷添了那么多麻烦,王爷从来不嫌弃我,还对我越来越好,真做梦似的,我就怕哪天王爷突然不喜欢我了……” 怕有一天眼前的一切都会消失,怕从天上跌进谷底。 “时间长了,你可会厌弃我?”赵恒摸着她脑袋,笑着问。 宋嘉宁摇头,他这么好,她怎么会厌弃? “为何不会?”赵恒扶她坐正,看她泪汪汪的眼睛。 宋嘉宁不哭了,喃喃道:“王爷,王爷对我好,我,我喜欢你。”说到最后一句,难为情地靠到了他肩头。 赵恒笑,搂紧她,亲着她耳垂道:“安安对我好,我也喜欢安安,一颗心,装一个人,足矣。” 有人说夫妻相处难,赵恒从未觉得,安安喜欢他,他喜欢安安,就这么过一辈子,哪里难? 翌日,宣德帝看着桌子上请求给太子选秀的一摞奏折,派人宣太子。 赵恒领命而来,进屋前就听里面有咳嗽声,眼看着父皇身子越来越差,赵恒眉头皱了起来。 宣德帝病久了,习惯了,打断儿子的关心,他捡起几封奏折丢到儿子面前,语重心长地道:“你与太子妃夫妻情深,朕都知道,但你贵为储君,也是未来的天子,就该广纳妃嫔多生几个皇子,这样才能确保皇位传承,只太子妃一个,万一孩子……” “父皇。”赵恒略带乞求地道,不想听任何忧虑他子女康健的话。 那是他亲孙子,宣德帝也不想说,只是提醒儿子要多生。 赵恒明白,垂眸道:“太子妃一连为儿臣生了一儿一女,她还年轻,儿臣会多加宠爱,早日为父皇多添几个孙子。” 宣德帝气笑了,他是要儿子多纳几个能生孩子的女人,而不是要他与宋嘉宁多生,一个女人,再能生最多一年生一个,哪比得上一群女人? 赵恒自然知道方才所说劝服不了父皇,故跪下去,低声解释道:“父皇,儿臣,儿臣不想纳妾,因为儿臣无法保证,身边会不会出现第二个陈氏。” 宣德帝怔住。 赵恒弯腰叩首:“父皇,儿臣有太子妃,后宫安宁,儿臣才可全心治理天下,请父皇明鉴。” 宣德帝抿了抿唇。不是所有男人都会被身边的妾室毒死,但他的一个儿子开了先河,老三亲身经历后引以为戒,也在情理之中。 “罢了,随你去罢,好好教导祐哥儿。”宣德帝乏了,既然儿子不听劝,他不劝就是,而且老四那个胖媳妇,看着确实像能生的。 事情顺利解决,晚上赵恒又为了宋嘉宁一颗定心丸。 宋嘉宁乐坏了,然后为了回谢皇帝公公,搬进东宫两个月后,大周的第一位太子妃,又有喜啦。 喜讯传到崇政殿,宣德帝真是不服不行,就连文武大臣得知,都默默感慨太子妃天生带福。 只有宋嘉宁知道,她的这些福气,全是赵恒给她的啊。 第234章 234 解决了侧妃这一忧患, 宋嘉宁就安心养胎了,养尊处优, 成为太子妃唯一的不足, 就是离娘家远了,不能随时回国公府, 弟弟茂哥儿也不能常常来看姐姐外甥外甥女们。好不容易到了中秋,国公府女眷终于有理由进宫了。 太夫人领着一家女眷先去中宫拜见李皇后,再转到东宫。 “娘……”宋嘉宁虚扶着小腹,殷切地望着许久未见的母亲。昭昭早领着祐哥儿跑过去跟长辈们撒娇了。 林氏怀里搂着祐哥儿, 眼睛却难以置信地盯着女儿的肚子,不是刚怀五个月吗, 怎么这么鼓了?她怀女儿时就挺胖的,果然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女儿, 但也没有女儿这么…… “安安这胎, 估计有俩。”太夫人年纪大,见得多, 一眼就猜到了双胎的可能,不提别人府里, 自家二儿媳当初怀的就是双胎, 一口气给她生了俩孙子。 宋嘉宁看看肚子,虽然孩子是她的,可到底揣了几个, 她也没谱儿,赵恒早叫太医来看过了, 太医说得等怀胎七月能感觉胎动了,才能断定是否双胎。 “娘,家中一切可好?”进屋落座,宋嘉宁关心地问道。 林氏眼里闪过一丝愁绪。家里挺好的,郭家本就是权贵,如今出了个太子妃,就连曾经瞧不起她的望族贵妇们,现在都存了几分巴结奉承。但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林氏并不在乎,她在意的,是朝夕相处的丈夫。 不知为何,这两年郭伯言一下子显老了,曾经意气风发气势十足,如今眼中再没有逼人的锐利,身体依然魁梧,容貌依然出众,可林氏能感觉到,丈夫有心事。夜深人静,她几番柔声询问,郭伯言都不肯说,然后他表现地越来越正常,只有偶尔,林氏才能捕捉到他眼底的落寞,恍惚夹杂着怀念悲痛。 是在想继子郭骁吧? 如果是这样,林氏什么都做不了,身为人母,亦能体会他人丧子之苦。 幸好茂哥儿渐渐懂事,郭伯言教儿子练武时,便会恢复些从前的风采。 “都好,不用你惦记。”林氏笑着对女儿道,报喜不报忧。 宋嘉宁就放心了。 ~ 郭伯言并不是唯一思念长子的人,宣德帝同样想他的长子,而且早在郭骁“死讯”传进京之前,楚王就已经被幽禁南宫了,算起来,宣德帝已有三四年没见过他最偏爱的长子,没见过他的两个胖孙子。 一直都想,睿王出事前,宣德帝靠失望心寒压制着为父之心,睿王出事后,得知真相的宣德帝,靠的是希望老三顺利登基、大周江山稳固的为君之心。 可他想儿子啊,身体每况日下,宣德帝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大限之日要到了,越是这样,他越想,想得在漆黑夜里辗转难眠,想得梦中都是长子爷仨,想得梦呓出声。而这时,陪在老迈帝王身边的,是李皇后。 这晚宣德帝突然被一阵低低的哭声惊醒,睁开眼睛,就着昏黄的烛光,看到李皇后背对他躺着,肩膀轻轻颤动。他老了,李皇后才三十出头,身姿曼妙。宣德帝半条腿都快踏进棺材了,当然没那种心思,只怜爱地靠过去,慢慢将他后半辈子最宠爱的女人转过来:“怎么哭了?” 李皇后哽咽:“皇上,您刚刚又说梦话了,一直在喊元崇……” 元崇是楚王的字。 宣德帝僵在了那儿。 “皇上,您这又是何苦,大殿下是您的儿子,您叫他过来见上一面便是,何必苦着自己。”趴到宣德帝怀中,李皇后心疼地劝道。 宣德帝什么都没说,其中的苦涩,只有帝王能懂。 “皇上,您不方便见大殿下,我代您去看看吧,好歹让大殿下知道,您没忘了他,没忘了升哥儿成哥儿。”知道宣德帝的顾忌,李皇后哭了片刻,抹着眼泪道,“我带过升哥儿一阵,正逢中秋,我只说去看升哥儿,不会有人多想的。” 宣德帝隐隐觉得不妥,但,他真的想让长子知道他这个父皇的苦。 “那你,这几天去一趟吧。”抱住最会体贴他的小妻子,宣德帝叹息着道。 有了帝王允许,中秋前一日,李皇后微服去了南宫。 南宫是禁宫,里面的冷清可想而知,但冷清是相对皇宫,禁宫同样是高墙大院,楚王一家的衣食住行虽然差了些,却比普通的农家百姓强。没有锦衣玉食,也没有愧于心,人在南宫,楚王过得十分顺心,春日带着两个儿子犁地播种,夏日拔草浇水,秋季收获谷物,冬天一家四口围着暖炉共享天伦。 赵恒册封太子后,南宫宫人越发不敢怠慢楚王一家,唯恐将来赵恒登基,惩罚他们为兄长出气。 得知弟弟成了太子,楚王高兴地不得了。他是冲动,但他不傻,当年清醒后就猜到自家王府那把火是有人存心害他了。一共三个弟弟,亲弟弟不可能,老四不是那种人,就只剩老二个混账,现在亲弟弟将老二赶了下去,楚王十分骄傲。 “大殿下,皇后来瞧您与两位小公子了。”宫人细着嗓子禀报道。 楚王正在教导升哥儿、成哥儿练武,冯筝坐在廊檐下,一边给爷仨做鞋一边看。听到宫人的话,已经长成半大少年的升哥儿下意识往父王身边走了两步,犹记得李皇后曾经抢过他,冯筝更是心有余悸,一着急,纳鞋底的大针就扎进了指腹。 她疼得丢了鞋底。 “娘!”成哥儿看见了,第一个跑过去照顾娘亲,升哥儿紧随其后。手被两个儿子拉过去止血,冯筝白着脸望向丈夫。幽禁这么久,嫡亲小叔太子都没找到机会来瞧他们,李皇后是什么人,没事绝不会发善心。 冯筝眼中带着恐惧,希望得到丈夫的庇佑。 媳妇怕成这样,楚王气不打一处来,虎眸圆瞪,猛地朝传话宫人喝道:“滚!皇上命我们一家四口闭门思过,没有皇上旨意,老子谁也不见!” 他声音洪亮,打雷似的,宫人吓得屁滚尿流,仓皇逃跑,无奈地去回李皇后。 楚王声音那么大,李皇后隔得老远都听见了,听见了,一颗心也凉透了。 她不想赵恒登基,活着的三个皇子,赵恒心机最深,坐上龙椅后,最不会将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太后放在眼中。剩下两个,皇上不可能改口将皇位传给断臂的恭王,唯有最被偏爱的楚王,尚有翻身之机。 李皇后由衷想帮楚王。楚王心胸宽阔,有勇无谋,容易哄点,而且,如果楚王想翻身,那他就需要她的帮忙,事后自然也会感激她。抱着这个念头,李皇后寻了机会来南宫与楚王商量,可她没想到,楚王连见她都不愿。 “带路。”这是她最后的希望,李皇后不想轻易放弃。 宫人犹豫片刻,转身带路。 然而楚王还是不想见她,好男不跟女人动手,楚王直接领着妻儿进去,大门一关,让李皇后自己在院子里凉快,随便凉快多久。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李皇后彻底心寒,苦笑几声,失魂落魄地领着丫鬟们离去。 就在李皇后回宫不久,李皇后在南宫的遭遇,也悄悄被人禀报给了东宫太子。 赵恒微微发冷的身体,终于恢复了平时的温度,负手走到窗前,眺望远方。 秋高气爽,天空湛蓝。 这么多年,有的人变了,有的人,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同是一母同胞,父皇与皇叔至死都没有和解,他比皇叔幸运,有个待他如一的好兄长。 ~ 宋嘉宁怀胎七月的时候,赵恒再次宣来两个太医,先后摸过太子妃的胎动,两个太医都信誓旦旦地保证,太子妃怀的是双胎。 宋嘉宁很高兴。 赵恒仍记得她当初生女儿时的惊险,最先询问太医双胎是否会有危险。太医哪敢吓唬太子夫妻,只解释双生大多都会早产,精心照料母子自会平安无虞。这种虚词并没能安慰到赵恒,自此越发紧张起来。 宣德帝也紧张,老三媳妇有福气,一口气给他怀了俩孙子,老来就这么一件喜事,已经靠人扶着才能上朝的宣德帝,很想等到那一日。 宋嘉宁从来都是孝顺的好儿媳,皇帝公公这么盼望,宋嘉宁特别争气。腊月初,经过一番有惊无险的折腾,宋嘉宁平安生下一对儿双生子。小哥俩生的瘦小,瞧着可怜巴巴,但整个太医院都跪地保证,两位小主子都健康着呢。 上至宣德帝,下到亲舅舅茂哥儿,都松了口气。 寒冬腊月,宋嘉宁躲在热乎乎的炕上坐月子,小哥俩吃着乳母的奶,一天一个样,满月时候,都长得白白胖胖了,根本看不出来是早生子。孙子们越来越多,宣德帝命宫中大办满月礼,着实热闹了一番。 然热闹过后,宣德帝病倒了,其实早就病了,但这次,勤于政事的宣德帝,已经病到卧床不起,无法再批阅奏折。不必太医诊断,宣德帝身边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怕是要挺不过这一关了。 李皇后等妃嫔轮流在龙榻前伺候,赵恒、恭王同样扎在崇政殿,心情沉重地陪伴父皇。 宣德帝舍不得走,舍不得妻妾儿孙,一日日熬着,熬到三月春暖花开,这日一觉醒来,宣德帝望着头顶富丽堂皇的房梁,冥冥之中,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你们都退下,朕有话与太子说。”宣德帝缓缓地看向他的老三。 对上帝王弥留的目光,赵恒呼吸艰难,走到床前,他慢慢跪下,握住了父皇放在一侧的手。 宣德帝看到了儿子的泪,他最隐忍的老三,为他哭了。 宣德帝却笑了,笑着笑着,想到了他这一生。 年少时候,许下诸多心愿,有的实现了,有的,始终都是一场梦。 对得起谁,对不起谁? 一个接一个的影子浮现脑海,渐渐的,眼里只有那些人。 “父皇,父皇……” 有人在耳边焦急地喊,宣德帝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是谁,可不管他怎么努力,都看不见了。宣德帝嘴唇颤抖,苍老的手紧紧抓着儿子,用尽最后力气嘱咐儿子:“朕,朕对不起你大哥,朕死后,你,你要善待……” 最后的话,宣德帝终究没能说出来。 大周的第二位帝王,去了。 赵恒伏到床上,面容被遮掩,只有露在外面的双手,攥得太紧,青筋暴露。 许久,宣德帝耳边,传来新帝压抑悲恸的承诺:“儿臣,遵命。” 第235章 235 先帝驾崩, 新帝登基。 赵恒继位后颁布的第一道旨意,恢复楚王爵位, 宣楚王一家即刻进宫为先帝服丧。 父终子送, 兄友弟恭,新帝这道旨意合情合理, 群臣之间,无一人反驳。 可宣德帝的病逝对楚王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宣德帝因为种种原因三四年没有见长子一面,见不到人, 他也禁止各种消息传到南宫,赵恒封太子是喜事, 楚王才得到了风声,至于宣德帝卧病在床, 楚王压根不知情, 等他知道…… 福公公的圣旨还没念完,跪在地上的楚王恍惚片刻后, 突地一跃而起,发狂般朝皇宫跑去, 口中嚎叫着“父皇”。那是他亲爹, 从小对他疼爱有加的亲爹,楚王一直都知道父皇偏心他,他都知道, 只是父皇做错了事,只是皇叔冤死父皇好好地活着, 他才心中有怨,但他从未想过,父皇未足六旬,就…… “父皇!”一路狂奔,浑身汗湿地冲到先帝遗体前,亲眼看到曾经被他气红脸的父皇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双眸紧闭面无血色,楚王腿一软,扑通跪地,双手痛苦地抱住脑袋,哭声卡在喉头,里面是彻骨的悔恨。 他不孝,他不孝! 赵恒跪在兄长身旁,等楚王身体僵硬地重新跪正,他才低声劝道:“大哥节哀。” 楚王红着眼睛扭头,视线模糊,他看不清亲弟弟,但他记得弟弟下旨恢复他爵位。眼泪再次滚落,楚王慢慢转向沉睡的父皇,苦涩道:“我不配。”他不孝,他不配再称王,父皇罚的对,他不配再做大周的皇子。 “父皇遗命,命我善待长兄。”赵恒看着他道。 楚王闻言,泪落满面。 ~ 宣德帝葬入皇陵,朝堂也恢复了平静,新帝处理国事,臣子安守本分,一切有条不紊。 只有郭伯言,在一日早朝后,主动跟随赵恒去了崇政殿,然后恭敬地递上一封奏疏,请求辞官养老,奏疏里的理由是他征战多年留下很多伤,年轻时没什么影响,现在上马都腰酸,反正说得跟真的似的。 但赵恒知道郭伯言辞官的真正缘由,一是担心他这个新帝心胸狭隘,怕他记旧仇找借口报复国公府,与其被惩戒不如主动辞官,以退为进,二来,郭伯言大概也想试探试探,他对郭家到底是什么态度。 赵恒什么态度? 他冷笑,直接将郭伯言的奏疏丢到了地上,盯着低着脑袋的大周悍将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现今幽云未归,岳父未老,却扬言辞官,是岳父畏辽兵,贪生怕死,还是,朕德行不够,岳父不想辅佐? 语气严厉,声音冰冷,但他喊的是岳父,对郭家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 郭伯言闭上了眼睛。 他这个皇帝女婿,既有明君的文韬武略,又有容人的心胸,孽子凭何取胜? 帝王尽弃前嫌,郭伯言不敢再拿乔,跪伏在地,沉声道:“承蒙皇上不弃,臣当以死效忠。” 赵恒看他一眼,继续批阅累积的奏折,过了会儿才淡淡道:“死有何用,教好世子,替朕守卫边疆。” 郭伯言明白:“臣遵旨。” “下去罢。”赵恒头也不抬。 郭伯言倒退着走了出去,离开崇政殿,郭伯言抬头,看到远天万里无云。他驻足遥望,盛夏热风不断地吹过来,但他的心是静的,再无前两年的烦躁不安。逝者已矣,他还活着,家中有老母有娇妻有幼子,千里之外的边疆,还有辽兵虎视眈眈。 郭伯言长长呼出一口气,肃容跨下崇政殿前的台阶。 落在守门禁军眼中,卫国公虎背熊腰,步履稳健。 ~ 先有帝王,再有皇后,赵恒初登基,前三个月忙于稳固朝局,六月底,才正式为宋嘉宁举办封后大典。 对宋嘉宁来说,她已经嫁给了这世上最好的丈夫,在赵恒登基那日,她就知道自己肯定会做皇后,就像厨房饭菜做好了,肯定会端过来给她享用一样,板上钉钉的事,要高兴早高兴过了,大典没什么值得特别欢喜的。 她容易满足,京城官员及家中女眷们心里就没那么平静了,臣子们还好,皇后已经连续为皇上生了三位皇子,皇家血脉传承无需他们再担心,可是那些女眷们谈到新皇后,没有一个不羡慕甚至嫉妒的。 太常寺少卿鲁大人家中,曾经嫌弃宋嘉宁身份配不上她孙子的鲁老太太,心情复杂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院中孙媳妇弯腰哄她的曾孙。阳光明亮耀眼,鲁老太太神情恍惚,忍不住想,如果宋嘉宁当初成了鲁家的孙媳妇,孙子会得益于她的福气吗? 谁能想到,一个商家寡妇的女儿,居然能一路青云直上,封了后? 鲁老太太惴惴的,忧心孙子将来的仕途。 永安伯府,谭香玉端着药碗守在儿子病榻前,神色憔悴,眼中布满了血丝。看着睡熟的儿子,想到家里又快没有给儿子续命的人参了,谭香玉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皇宫中的新皇后。如果,如果那年宋嘉宁的风筝误落寿王府,她没有在福公公面前退缩,而是承认风筝是她放的,然后与宋嘉宁一块儿去见了寿王,那么,获得寿王青睐的姑娘,有没有可能是她? 谭香玉目光渐渐迷离起来,身子轻飘飘的,好像一切真的发生了变化,她才是被曾经的寿王当今的皇上深深宠爱的女人。 但,鲁老太太没那个福气让宋嘉宁给她当孙媳妇,谭香玉也没有那个福气,做赵恒的妻。 赵恒的王妃、皇后,从来都是宋嘉宁一个人的。 册封大典,宋嘉宁头戴凤冠,身穿深青色华服,按部就班地接受册封。她曾是卫国公郭伯言的继女,曾是寿王养在王府的柔顺王妃,性喜安静,鲜少出门,可谓养在深闺人不时,但今日,赵恒送了她一场举世无双的风光。 文武百官齐齐叩拜,王妃宗妇纷纷叩首,乌压压的一片,就连年幼的昭昭公主,都陪着三个皇子弟弟,有模有样地跪在那儿,高兴地看着高台上的娘亲,被父皇封为皇后。 高台之上,宋嘉宁好热啊,六月艳阳高照,身上压着里里外外十几层的华服,再站下去,她都要晕了。 “还撑得住吗?”赵恒微微倾身,在她耳边问,面容庄严,笑在眼中。 脑顶沉甸甸的赤金镶宝凤冠,宋嘉宁艰难地仰起头,就见她的皇上一袭素红龙袍站在那儿,身姿修长挺拔。他戴着墨玉帝王冠,冠下是一张俊美如神仙的脸庞。明晃晃的日头迎面照下来,汗水沿着鬓角往下掉,似曾相识的感觉,宋嘉宁突然一愣。 她想起来了,上辈子她与赵恒唯一一次的相遇,就是类似的情形,只是那时,她被端慧公主惩罚跪在地上,她是卑贱的民女,赵恒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现在呢,他仍旧是帝王,一身龙袍,但她的身份变了,赵恒将她从泥潭中拉出,邀她与他并肩而立,共看这天下。 “皇上……” 忘了暑热,忘了疲乏,宋嘉宁心柔似水,喃喃地唤他。 赵恒前一瞬还在她眼中看到了抱怨哀求,哀求他快点结束这些繁文缛节,然而仿佛只是一眨眼,她整个人就变了,乌黑的鬓角依然有汗,那双杏眼中的撒娇埋怨却变成了满满的痴恋,如潋滟泉水将溢。 赵恒不明所以,不明所以地,陷进了这双眼。 忍着伸手抱她的冲动,赵恒低声询问:“何事?” 宋嘉宁笑了,没有羞涩,没有紧张,只有好奇:“皇上第一次见我,是怎么想我的?” 她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像天上走下来的神仙,本不问世事,但怜她悲苦,故三言两语,救她逃离苦海。 怎么想她的? 赵恒试图回忆初遇,但看着她被烈日晒红的脸,双颊潮红香汗淋淋,赵恒就再也移不开视线,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拉她入怀,用只有宋嘉宁能听到的声音道:“吾见安安,犹见牡丹,满城芳华,唯卿国色。” 那怀抱宽阔,那声音缠绵。 宋嘉宁心如鹿撞,听过他许多甜言蜜语,这句最动人。 上辈子,他也是这么想她的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 这辈子能嫁给他,嫁给赵恒,她已知足。 ~ 全文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八零电子书—http://Www.txt80.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