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薛府贵妾》作者:猫咪爱柠檬   文案   顾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   被迫寄居薛府的顾扬灵三年后被未婚夫强纳为贵妾,   她想安然度日,   然而大宅门里是非多,   争宠夺爱的妻妾,   性子别扭阴沉的薛三爷,   还有拖家带口投奔而来的色中饿鬼薛二老爷   ……   最后的最后,   她不但找到了灭门仇人,   竟还多出了一个亲弟弟   ……   阅读提示:   1.架空背景,请勿考据   2.女主家灭门是有内幕的,真相还待慢慢揭开~~   内容标签: 宅斗 虐恋情深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扬灵 ┃ 配角:薛府一干人等 ┃ 其它:妻妾,宅斗,爱情   金牌编辑评价:   家门巨变,成为孤女的顾扬灵惨遭夫家贬妻为妾。虽有夫君宠爱,可面对妻妾间的激烈争斗,薛家宅子里各种层出不穷的波澜,深处漩涡中心的顾扬灵几次遭遇磋磨,度日十分艰难。幸而天上掉下一个亲弟弟,出逃薛府,报得家仇,然而仇家势力颇大,弟弟和她,都命在旦夕……本文描写细腻,故事剧情环环相接,女主的柔弱和无助,男主的强势和狠辣,还有薛府里头生存的各色人物,都各自有着自己的心思和人生。 第1章   顾扬灵倚在床头的粉绸缎子大引枕上,雕刻着石榴蝙蝠的镂空小轩窗半敞着,有清凉的风吹了进来。   半旧的青纱帐子迎着风飘荡,折起了一层又一层浅浅的纹路。顾扬灵忍不住想起那年的阳春三月里,全家人在平阳河的舟船上,慵懒地看水面上荡起的水波。   她还记得,那也是这般模样的纹路。   那日天气极好,柔软的风带着甜甜的花香。父亲穿着崭新的宝蓝色净面杭绸直缀,俊逸的脸上是柔软的微笑,仿佛清风拂明月,带着说不尽的倜傥。而依偎在父亲身侧的母亲,仿佛盛开在春日里的一朵娇艳花蕾,鹅黄色如意纹的妆花褙子衬得她肌肤如雪,真真是人比春艳。   又一阵风卷来,廊下悬着的琉璃铃铛串儿“叮咚”作响,声音明脆悦耳,惊得顾扬灵一吓,茫然四顾,这才发现自家还在薛府的清风苑里,不由得杏眼微黯,偏过身从枕头下慢慢摸出了一个信封。   信封的表皮看起来很陈旧,边角甚至起了层层的纤细绒毛。顾扬灵摩挲着那信封,眼里有些茫然。   信封里是一张从金州寄来的信笺,说是她的外祖家遭遇了一场山洪,家里头的族亲死的死,跑的跑,再也找不到了。   顾扬灵不肯信,可她被关在薛家这四四方方一座小院子里,抬头是巴掌大的一块天地,却也是她怎么也走不出的牢笼,这信笺里的内容究竟是真是假,她根本无从查起。   她该怎么办?   房外响起轻巧的脚步声,那声音在门前稍歇,随即帘子被撩起,一个穿着绿衫白绫裙儿的丫头走了进来,手里提着食盒,抬眼见着顾扬灵便笑了:“姑娘醒了。”说着将食盒放在厅里的描金漆桌儿上,从里面拿出一个青瓷小碗,放了一柄小勺儿,端着坐在了床沿:“是炖得烂烂的银耳粥。”   顾扬灵点点头,接过瓷碗慢慢吃着,的确炖得烂烂的,入口即化,味道甘甜。   “嫣翠。”顾扬灵将碗递了回去,拿绢帕按了按唇角,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了些许的迟疑:“薛二爷……”她紧紧抿了抿唇,似是下定了决心,目光变得坚定起来,盯着嫣翠道:“嫣翠可知,薛二爷的婚期是否定下了?”   嫣翠脸上的笑便淡了,她怜悯地看了几眼床榻上消瘦苍白的少女,垂下头低声回道:“听说已经订了婚期,是来年的二月十二。”   虽早有预料,可顾扬灵的一颗心还是瞬间凉透了,木着脸强自追问:“你可知定的是哪家的姑娘?”   嫣翠看着帐子里的少女一寸一寸僵白了脸,有心不说与她听,可也晓得这是个执拗的,顿了下,低声道:“是临县县令闵家的姑娘。”   果然是个官家女子,隔着窗扇,有黄色的叶子一片片从空中飘落,顾扬灵心想,秋天来了。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绵绵的秋雨淅沥沥下了一整夜,天儿一下子便凉了。趁着这股子秋寒,顾扬灵又大病了一场,连着高烧不退,唇瓣上起了一串儿的水泡,嘴里不住地呐呐自语。   嫣翠仔细听了去,原来是在叫娘,忍不住便流了泪来。旁个不知道,她却是贴身伺候了这位顾姑娘将近三年,姑娘身子骨为何越来越差,她嫣翠的心里不是没有一点数儿的。可惜她只是个被拐子卖了进来的小丫头,在府里头孤苦伶仃无所为依,除了素日里用心伺候着,有心也无力可使。   好在病了几日后高烧终究是退了,郎中把了脉息只嘱咐好生将养着便是了。   嫣翠知道,薛二爷的事到底是狠狠伤了姑娘,那之后性子是愈发的懒散无谓,对自家身子骨也不甚关心,才夜里贪凉开了半夜的窗子惹了这场风寒。于是打定主意要好好盯着她,再不让她这般作践自家的身子。   这日天气很好,多日未见的太阳高高挂在天际,天空瓦蓝瓦蓝的,没有半点儿的白云。   因着连下了几日的秋雨,空气里有淡淡的土腥味儿,嫣翠在香炉里放了梅花香饼,丝丝冷烟袅袅而起,很快屋子里便都是梅花若有似无的清香。   顾扬灵靠在引枕上,她看着自己枯瘦的腕子,苍白的肌肤,还有肌肤下清晰可见的根根青筋,由来一阵苦笑。她还这般年轻,就熬油似的过日子,可当真是生不如死。   抬起头,不远处的小几上,水晶碟子里整齐摆着几个红润可口的苹果。这是薛府的当家太太叫黄嬷嬷送来的,跟着黄嬷嬷一起来的,还有那碗冒着热气的养生汤。   那是一碗格外特别的养生汤。是从她住进薛家没多久,便被要求,每日里必须要喝的汤。而且是要在黄嬷嬷眼皮子底下,喝干喝净的养生汤。   顾扬灵按了按眉脚,她的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差,也许哪一日一口气没上来,这辈子便也就这么了了。   外头的长廊上突然传来凌乱沉重的脚步声,顾扬灵抬起头,很快帘子被撩了起来,嫣翠奔进来,立在顾扬灵的床前,重重地喘着气。   她今日穿着一件淡黄色绣梅褙子,高挑的个子曲线玲珑,看起来秀气明媚,像极了正在盛开的秋菊,耀眼娇美,年轻充满了活力。   顾扬灵瞧见她就笑了。   可嫣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眼里含着焦急,脸蛋儿红红的,鼻尖额头上都是湿漉漉的。   “姑娘,”嫣翠坐在床沿上,温热湿润的手紧紧抓住了顾扬灵放在薄被上苍白的手,有些颤抖地道:“姑娘,这可怎么办才好啊,太太她要把你嫁给三爷啊。”   嫣翠几乎要哭了:“三爷虽也是太太生的,可自小儿便是个病秧子,郎中都说了,三爷是活不过十八的。前些日子秋寒露重,姑娘这里病了,三爷那里病得更重,听说到今日里还未曾醒来,我瞧着太太的意思,八成是要姑娘嫁了来冲喜的。”   如果这位顾姑娘果真是个身子骨娇弱不堪的倒也罢了,便是配了三爷那病秧子,也不算亏,可嫣翠心里清楚,自家伺候的这个姑娘每日里疾病缠身到底是为着什么缘故,她心里实在难受,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顾扬灵一怔,随即悲从心生。她如今怎就落得如此境地,连个丫头都在可怜她。   顾扬灵抬手拂去嫣翠颊上掉落的眼泪,脸色寡淡地转向窗外——那里也是一个叫人一看便觉悲凉的地方,黄绿交缠的树叶落了一地,被雨水打湿黏在地面上,显得又凄惨又肮脏,这时候还会有谁能够记起,夏日炎炎的季节里,它们也曾苍翠盎然地生长在高高的树冠顶端,以高高的姿态俯视过薛府里的每一个人。   眼底突然出现了一群衣衫华丽的女人,顾扬灵心头一跳,忙塞了方绢帕给嫣翠:“太太来了,快擦了泪,眼上扑些桃花粉,快收拾了,莫要叫人瞧了去。”   嫣翠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面容,外头已经有小丫头高声喊道:“姑娘,太太来看您了。”   帘子被人撩起,顾扬灵转过头,几个丫头簇拥着一个雍容富贵的女人走了进来。   那女人是上了些年纪的,高挑的身材,穿着沉香色妆花遍地金的褙子,鬓间垂着金晃晃闪着亮光的富贵双喜金步摇,眉眼一转,便有娇媚的眼光流转而出,正是薛家大房的正房太太,当年因容貌出众,名扬整个东垣县的苏县令么女苏如春。   嫣翠忙上前给苏氏行礼,然后退后几步,乖巧地立在床侧等候吩咐。   “这几日身子可好些?”苏氏边行边问,嗓音温柔,含着一抹怜惜。   装模作样!   顾扬灵眼角一阵猛跳,眼底飞速略过凌厉的冷色,可也不过是瞬间,面容上便有淡淡的喜色隐约浮动,顾扬灵挣扎着要起身给苏氏福礼。   做戏做全套,苏氏哪会让她下床行礼,忙走上前按住,嗔道:“又不是外人,灵娘何必如此见外,还不快快躺好,好生养着。”   丫头搬来了绣墩,苏氏笑盈盈坐下,和蔼地问了膳食用药,衣穿住行,端得是可亲可敬的长辈姿态。   顾扬灵半垂着脸,娇弱地一一回答了苏氏的问话。苏氏纤白如青葱的指间缠着一方杏粉色丝绸帕子,轻轻在顾扬灵手背上挨了两下,便直起背,扬声退去了屋里的丫头婆子。   这就来了,顾扬灵眸光一闪,长睫轻垂,唇角含着的一抹微笑愈发的温顺柔和起来。   苏氏的脸上浮动着和气的笑意,可眼底精光闪闪,微微侧了头,眼睛盯着顾扬灵微垂的脸庞柔柔地道:“灵娘在薛家业已三载,如今大了,要出阁了,春姨这里正好有桩好姻缘,说来你听如何?”   顾扬灵脸颊飞上一抹淡红,头垂得更低了,声音轻柔恭顺:“灵娘但听姨妈安排。”   苏氏便满意地笑了,起身坐在床沿上,半低着头嗓音愈发柔和:“这人啊,便是春姨的三郎,虽是文弱了点儿,可知根知底是个品行端正,行事稳妥的,春姨也舍不得灵娘嫁出了薛家,灵娘便嫁了三郎如何?也是春姨和你娘好了一场,总算是给你找了个稳妥可靠的去处。”   顾扬灵无声地吸了口气,压下苏氏这段话勾出的层层怒火,勉强保持着面容上娇弱而又柔顺的浅笑。   问她觉得嫁了薛三郎如何?她觉得嫁给薛三郎不好,想让薛家履行原本约定好的婚约,嫁给薛家的薛二郎能行吗?   同她娘好了一场又如何,不过是白白玷污了一段儿时里美好的友谊。你薛家便是要悔亲,把顾家的家财还了回来,放了她自由,也算是有良心。   可如今呢?不但毁了原本的婚约,占了顾家的家财,为了更好的控制她,还正大光明地逼迫她喝那添了下作汤料的养生汤,如今更是要把她嫁给半截身子都埋进了黄土里的薛三郎,何其无耻!   若非是家中人丁俱亡,若非是自家的财产铺子如今全都被攥在薛家的手里,她无依无靠无人帮忙不得已借住在薛家,她又怎能屈服如此不堪的命运?   顾扬灵将头转向了床里,默了半晌,低声道:“太太,那养生汤灵娘喝腻了,便停了吧!”   苏氏脸上的笑意蓦地凝固,精光四射的眼睛凝视着顾扬灵,片刻,媚态横生地笑道:“既是喝腻了不喝也罢,都道是秋高气爽,既是灵娘没有异议,春姨便选个良辰吉日,把你和三郎的婚事给办了如何?”   顾扬灵依旧垂着头,低低的声音带着和往日一般模样的温软柔顺:“但听姨妈安排,灵娘无有异议。”   苏氏听罢便得意地笑了,叫了丫头进来仔细吩咐了几句,便领着一群人浩荡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儿,求包养!!! 第2章   屋子里瞬时变得空荡,嫣翠进了房中,见着顾扬灵眼泪便流了下来,越哭越悲,最后哭得气噎声堵,几乎要背过气去。   顾扬灵本是心情极差,瞧着嫣翠的模样,心道这个时候竟还有人如此心疼怜惜她,也不算亏了,倒是慢慢开怀起来,反过来安慰起了嫣翠。   “有个好消息说给你听,那个养生汤以后不须再喝了,等调理好了身子,那才是天高云阔,到时再做其他打算,总是能把日子过好的,是也不是?”   嫣翠立时止了泪,凑上前来不可置信地道:“太太同意不叫姑娘继续喝那养生汤了?”   这丫头果然是发觉了,顾扬灵点点头,忍不住抿着唇儿露出了一抹笑来。   苏氏带着一群人离了清风苑,青石板上的残叶枯枝已经被清理干净,下了一场雨,倒显得愈发洁净起来。   苏氏一面走,一面回味着方才的一番谈话,心眼儿里转了几圈,偏过脸拿帕子虚虚地掩在唇上,悄声对黄嬷嬷道:“那丫头瞧着不显山水,还以为是个蠢笨的,不料看错了眼,也是个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儿的人儿。她方才提了个条件,说是要停了她的养生汤,不曾想那丫头倒是个心里清楚的。”   黄嬷嬷一脸不以为然,道:“清楚又如何,总逃不脱太太的掌心儿。”顿了下,续道:“依老奴看,那汤停了也罢,横竖是要做咱们家的三奶奶,把身子骨养好了,若能给三爷留下个一儿半女的,倒也不枉咱们薛家养了她三年,便是对她也是件好事儿,守着个孩子,也好过活下去不是?”   苏氏把帕子高高甩了起来,娇俏地笑了几声,道:“可不是这般说的。”说着抬眼四顾,如花似玉的面容上带着得意的娇笑:“想当初我与梅静同是官家女子里拔尖儿的,我爹是县令,他爹是县丞,说起来还是低了我一等。偏我爹最好黄白物,把我一个好端端的官家女子嫁进了商门户,虽说是金银绸缎山珍海味的享受着,可那梅静却嫁给了一个官家少爷,凭白叫我低了她一等。便是我的二郎敏而好学考中了举人,可因着商户,却不能进朝为官,可不叫人恼怒。”   说着却又笑了起来:“当初给二郎牵了这桩姻缘线,瞧得便是梅静那夫君以后少不得要往上头升,可惜顾家死得精光,连梅家也被一场洪水冲得没了踪影,那丫头好歹也是官家出身,也有一笔好嫁妆,便给了三郎,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黄嬷嬷陪着呵呵一笑:“太太说得极是。”   顾扬灵这里很快便送来了苏氏定下的成亲日子,说是半月后有个黄道吉日,好得不得了,实在是不能错过。   顾扬灵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和嫣翠逗笑:“那薛三郎果然是病入膏肓了,不然他亲哥还没成亲,哪里就先轮得上他。”   嫣翠听了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心里苦巴巴的,觉得自家伺候的这个姑娘实在是命苦,父母亲眷死得干净,孤身一人偏偏进了狼窝儿,被人占了家财不说,身子骨也叫人害得娇弱不堪,如今更是要嫁给一个半死之人,命何其苦也!   顾扬灵的清风苑不大,但胜在别致,嫣翠指挥着婆子将殷红的长绸缎缠满了整个院子,又搬来了好几盆开得正是艳丽的红月季摆在了廊檐下,孤零零的月桂枝上也绑上了彩色的锦带,素来冷清的院子瞬时变得热闹喧嚣起来。   苏氏以前便不曾克扣清风苑的用度,如今顺心如意了,更是大发起来。成匹的布料送进了清风苑,苏氏叫了县城里很是有名的裁缝进了府邸,给顾扬灵订做了好几套新衣。又叫了郎中给顾扬灵调理身子,黄嬷嬷那般一说,苏氏也存了心思,若是能给她滴溜溜的心肝宝贝儿留下个一男半女的,可不是意外的好事儿。   顾扬灵本就没病,那养生汤停了,再加上滋补好药的调理,人又年轻,身子骨很快便好了起来,虽仍旧手脚无力,但比之之前动辄卧床不起,已是好了许多。   这日,苏氏忽然叫了顾扬灵去金丰园赏玩。金丰园是薛府特意腾辟出来建的一处精巧花园子,薛老爷虽是个商人,可平日里最好风雅,听说为着这院子还专门请了能工巧匠,砸了许多银子进去。   可惜她来薛家时正是伤心无处诉,哪有心情赏景看花,后来便开始卧病在床,苏氏也有意叫她窝在清风苑,是以在薛府三载,她都没踏出清风苑半步。   头一次出了清风苑,顾扬灵虽是心头郁结难消,倒也觉得新奇开怀。   顺着长廊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金丰园。入了月亮门,三尺宽的石子小路漫延而去,两边树木依旧葱郁,有各色花卉开得正艳,散落在青黄相间的草丛里。小路尽头是个大亭子,苏氏坐在亭下,几个丫头环在她的身侧,正摆弄着桌面上的果盘。   阳光不错,微风也带着秋日里微醺的醉意。   今日里苏氏打扮的格外彩绣艳丽,锦缎烟霞红提花的褙子,杏粉色的立领中衣上用金丝勾出了缠绵不断的海棠缠枝,上头又压着赤金的璎珞圈。乌黑长发高高挽起,戴着一副金丝八宝攒珠髻,几根金钗,耳垂儿上红宝石耳坠子悠悠荡荡,朱唇长眉,端得是富贵妖娆。许是平日里格外注重保养,虽已是将四十的妇人,瞧起来却不过三十左右的模样。   顾扬灵走上前福礼,口中道:“太太万福。”   苏氏喜光满容,眉眼弯弯道:“坐下吃果子。”   顾扬灵今日里照旧是清素淡雅的装扮,乌鸦鸦的秀发梳成了端庄秀雅的青娥髻,鬓上只有一朵淡青绒花和一根素银梅花簪,愈发显得佳人若玉,气质幽静如兰。   苏氏将她上下一番打量,叹道:“太过清素了,你的大孝早已是过了,眼见着婚期将至,也将喜庆的衣物首饰拿出来装饰一番,青春年少的,还是要明艳照人些。”   见顾扬灵乖巧应下,便拉了顾扬灵的一双素手,又仔细看了两眼,才觉眼前这女子早已是非同往日,俨然是青春逼人,显出了不同寻常的美貌来。想着,便忍不住往偏侧的竹林里瞄了两眼。   顾扬灵虽是在薛府住了三年之久,但和苏氏打过的交道屈指可数,心里头又怨恨着苏氏的冷漠阴狠,愈发不愿意和苏氏过多相处,勉强陪着小坐片刻,便起身笑道:“素日里疾病缠身,极少出门行动,这些日子虽是好了许多,但仍旧手软脚酸,浑身乏力。若是太太无事,灵娘想要回去小休片刻。”   苏氏亦觉得同顾扬灵无话可说,又想着时间也差不多,总是能瞧清楚了,便挥挥手,叫顾扬灵去了。   顾扬灵方走,竹林那里便响起了一串响动,四个小厮抬着一乘肩舆徐徐而来。肩舆上坐着一个柔弱少年,月白色的绸衣,肩上搭着石青色织锦纹花的厚披风,眉眼淡淡,肌肤上浮动着一层不健康的蜡黄,正摆弄着手里的“千里眼”。   “可看清了?可喜欢?”苏氏殷切地走了上去,仰头瞧着少年急急问道。   薛三郎坐在肩舆上动也未动,他朝着少女消失的地方静静看了几眼,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苏氏见着儿子点了头,自是高兴,催促着小厮们把肩舆抬回房里,嘱咐跟着的丫头,小心着秋寒刺骨,叫薛三郎好容易才稳定下来的病情变得愈发严重。   薛三郎回了自家的卧房,一进门便打了几个喷嚏,惊得侍候的丫头忙得团团转,忙寻了药丸给薛三郎服下。   因着薛三郎自小病弱,屋里头一入秋便烧起了银丝碳,如今房里温暖如春,鎏金梅花炉里袅袅淡香蜿蜒四溢,薛三郎靠在大引枕上,不禁想起了“千里眼”里,那个他即将娶进房里为妻的少女。   那少女很美,纤细而楚楚的身姿,似雪赛霜的肌肤,还有那不自觉便带了几分缠绵缱绻的娥眉杏眼。只一眼,心头便生出了淡淡的欢喜。   他自来病弱,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除了逢年过节去了正房全家聚餐,其余的日子都是在屋里度过的,但这不表示他对周围的,发生在薛府里的事情毫不知情。   他知道她是个孤女,他也清楚,他的母亲侵吞了原本属于这个少女的所有财物,并在每日送去清风苑的养生汤里加了叫人身子虚弱的中药,将那个可怜的少女圈养在小小的四方院子里,死死握住了她的命运。   可他薛三郎却是个冷心凉肺的,他打小生病,除了母亲素日里殷切照料,父亲兄长也是常年不照面,情分寡淡得很。这个少女有多可怜,又同他何干?   现在,这个可怜的少女已经属于他了。   薛三郎开怀地笑了起来,廊下垂挂着的金丝鸟笼里,他最爱的画眉正挥动着翅膀在笼子里飞来撞去,可任它如何躁动,却始终逃不出那精致美丽的鸟笼子。拥着柔软丝滑,还带着淡淡清香的锦缎软被,薛三郎含着一抹笑沉沉地睡着了。   顾扬灵回到了清风苑,她固然因着可以出门走动而欣喜,可今日里苏氏突兀的亲近却也叫她生出了疑惑来。   可在清风苑里,除了对她报以巨大同情的嫣翠,其他人待她都是冷淡而疏远的,更别说出了清风苑,压根儿就没人认识她。故而她就是起了疑心,也是无处打听。   正是百般烦恼,嫣翠打外头回来了。   “姑娘,我听小丫头说,三爷的身子骨大约是好了些,今日里竟坐着肩舆出门走动了。”嫣翠的眼睛亮闪闪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欢喜。   她怜惜着自己伺候的这个主子,对薛三爷那边儿的事儿便不由自主上了心,她希望那自来病弱的薛三爷可以慢慢养好了身子,自家这个主子的日子也能慢慢地顺心如意起来。   顾扬灵心头一亮,立即明白了。可同时,也生出了难以抑制的悲哀来——什么时候起,她也沦落到被个商户之子,还是个半死不活的商户之子相看的地步了。   怨愤自心间升起,顾扬灵忍不住叹了口气。 第3章   半个月的时光匆匆而过,婚期眼见着迫在眉睫。   这日,嫣翠领着几个小丫头,捧着顾扬灵出嫁要用的嫁衣头冠,兴冲冲走了进来。顾扬灵身子娇弱,时间又紧,是以这嫁衣是苏氏托了成衣铺裁剪纹绣的。   在嫣翠的心里,这婚事虽是差强人意,可毕竟也是出嫁的大事儿,对着被装在匣子里的嫁衣头冠,嫣翠还是新奇期盼得紧。   顾扬灵虽是无所谓,可见嫣翠眼巴巴看着床上的东西,便由着她打开了来仔细观赏。   自家儿子娶亲,苏氏自然用的都是好东西。那嫁衣的布料乃是上好的大红色“龙凤呈祥”孔雀牡丹纹织金云纹锦缎,入手丝滑,是上上等的货色。还有那头冠,纯色黄金制成的底座,点缀了各色宝石,尤其中间缀的那三颗粒大圆润,色泽柔腻的南珠,更是价值连城。   嫣翠连同几个小丫头俱都是目瞪口呆,唇间赞声连连不绝。   若那新郎还是原定的薛二郎,此时此刻,她必定同嫣翠一般,也应该是惊喜连连,感恩戴德吧!   顾扬灵躺在窗前的罗汉软塌上,靠着引枕,望着窗外出神。院子里养着的秋菊月季正是开得烂漫,可院中央那棵梧桐树的枝丫上,绿叶却愈发的稀疏了。   用过夕食,顾扬灵坐在罗汉床上摆弄棋子,正是兴起,嫣翠慌慌张张从外头奔了进来。见屋里只有顾扬灵一人,立刻凑了上去,低声道:“二爷回来了,正在太太房里生气,听说是为着姑娘的事儿。”   顾扬灵一愣:“你哪里听来的消息。”   嫣翠道:“是老爷房里的云姨娘说给赖姨娘听的,她们坐在花园子里的长廊上,隔了一扇花窗,我偏巧听了去。”   顾扬灵大奇:“不能啊,我同他并无情谊,连面都未曾见过,若是为着先前的婚约,可他同闵家姑娘的婚事早已是板上钉钉,若要闹,早些日子做甚去了,怎会赶到这个时候才闹了起来。”   嫣翠一脸迷茫,顾扬灵默了片刻,叫嫣翠给她端来一碗杏仁茶。管他呢,总归哪一样事儿她都做不得主,不过是水中浮萍,随波逐流罢了!   苏氏此刻却是气炸了肺,她再没想到,自家这个捧在手心,举在头顶的儿子会为着一个女人同自己这般脸儿对脸儿的闹腾。   “不过是个破落户罢了,二郎你也至于,又不是给了旁人,是给了你弟弟。她好歹还有层官家女子的皮,你弟弟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寻得来如此体面又合适的亲事。又不是白白叫你让了去,闵家的丫头不比那蹄子好了太多,你哪里撞昏了头,为着个些许小事跑回家里吵闹不休。”   薛二郎名唤薛泽,虽是排行老二,却是薛家大房的老大,如今管着家里的生意,是薛府真正的掌权人。   薛二郎看着暴怒的母亲,他自然知道她的如意算盘,可那顾家的女子如何处置他却是早有打算,亲弟弟又如何,向来便不亲近,他在外头挣金子挣银子,锦衣玉食供养着便罢了,如今竟敢和他抢女人。   “那顾氏本就是儿子的,如何能给了三弟,三弟要娶亲,便是身子不好,若是仔细寻了去,哪里碰不到合适体面的,母亲为何非要夺了儿子的女人给三弟不可?”   苏氏大怒:“那顾氏原本就同你毫无瓜葛,何来原本就是你的之说,你可要仔细了,你同闵家姑娘的婚期可是来年的二月,虽说是临县相距不近,也要防着流言被有心人传了去,你向来聪慧机警,莫要为了区区一个女子断送了自己的好姻缘。”   薛二郎本在外地谈生意,披星戴月赶回家里为的便是顾家女,哪里是三言两语便能打发的了的,鼻子里一“哼”,道:“母亲不必隐瞒,那顾家女本就和儿子订有婚约,如今她家败落了,自然是配不上咱们薛家的门户,所谓富易妻,贵易友,如今换了闵家女为妻自然是不错的,可那顾家女儿子却舍不得,自然是要纳了来为妾的,如何能让给三弟。”   苏氏又气又急:“你要纳妾,外头的美貌女子一抓一大把,何必非是那顾家女。再者那顾家女身份毕竟特殊,便是给你为妾,你妻嫁来之后若是听得了风声,哪有心里不生龌龊的,又何必为着个女人闹得家宅不宁。”   薛二郎不以为然:“不过区区女子罢了,儿子既能纳进了宅门,自是能压制得住,哪里凭着她们任性放肆。”   苏氏见薛二郎咬紧牙关不松口,不禁疑心道:“你向来稳妥清醒,何曾因小失大,那顾家女自住进薛家便未曾出过清风苑,你又哪里见过她,不然如何念念不忘,今日里如此撕扯不清?”   薛二郎弹了弹袖尾上不知何时飘落的尘土:“她自是未曾出过清风苑,可儿子若想见上一面哪里会是件难事?儿子中意她,母亲却非要把她嫁给三弟,岂非有意叫儿子同三弟生出不合来?”   苏氏长到如今,除却嫁给了商户叫她每每想起便意气难平,又哪里碰到过如此这般叫她气难休,愤难平的事儿,何况与她一句顶一句,句句说得诛心的还是她亲生的儿子,素来便是她心头骄傲的儿子,怒极攻心,不由得浑身打起了哆嗦。   顾扬灵自是不知苏氏的屋里头闹得沸反盈天,她按着原本的作息,由着嫣翠伺候她净面梳洗,最后脱了日间的衣物,换了柔软舒适的睡衣,拥着软被正要闭眼入睡,院门处却“砰砰”响了起来。   已是夜深人静,这声音听起来便尤其叫人惊惧,顾扬灵心头乱蹦了几下,右手按在床上,支起身子扬声喊道:“嫣翠,外头出了何事?”   嫣翠睡在一墙之外的隔间里,听见顾扬灵的喊声,忙叫道:“姑娘莫怕,已叫红儿出去问了。”   然而很快的,便有丫头们细碎的惊呼声在院子里此起彼伏,期间有沉重的脚步声一声连着一声,往顾扬灵住的内卧里慢慢逼近。   顾扬灵卧床将近三年,每日里躺在床榻上,听着外头的各种响动,便会找乐子一般去分辨响动的各种来源。这样的脚步声在她的清风苑里从未有过。不论是婆子还是丫头,她们的脚步总是琐碎而轻巧的,便是奔跑起来,也会有环佩玉镯相撞而发出“叮铃”声。   是男人!   顾扬灵心头一怔,随即便生出了熊熊怒火。   这样的夜晚,女子的内卧,会是什么样的男人能如此大胆而毫无顾忌地闯入她的闺房。   这是在欺负她孤苦无依了?   可恶!可恨!   顾扬灵眯起眸子,凌厉的冷光忽隐乍现。   嫣翠的惊呼阻拦声隔了一道帘子十分的清晰,顾扬灵听着外头的响动,几乎能想象出嫣翠是如何被人粗暴地推倒在地,然后发出愤怒的哽咽。   帘子被人狠狠地扯开,高大的身影在嫣翠高一声儿低一声儿的哽咽声中,闯进了顾扬灵的视线。   男人看起来很年轻,不过二十岁的光景,一双狭长如墨的桃花儿眼睛里,有凌厉的精光飞转即逝。他长得很好看,面目上带着得意的张扬,可慢慢的,那仿如春日拂晓的面容上却出现了一抹意味深长的讥笑。   “毫不慌张,面无惧色,莫非你的深闺竟有男子闯入过不成?不然如何能如此镇定自若?”   男人开口说话了,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很好听,但讲出的话却恶毒刻薄,又带着隐隐的质问,叫人听了十分不舒服。   顾扬灵直视着那仿佛深渊一般的眼睛,面无表情冷冷道:“这是薛府,薛家的二少爷非要闯了进来,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除了仓皇无助的凄声叫喊,似乎也别无他法,您说对吗?”说着顾扬灵淡淡地笑了:“可我偏不爱这样。”   薛二郎并不诧异她能猜出自己的身份,哈哈大笑道:“我果然没猜错,你压根儿就不是真正温驯柔和的女子。”说着把两道长眉高高挑起,道:“我知道我的母亲一直给你服用会让你慢慢变得虚弱的汤药,可我向来不阻拦,你知道为什么吗?”   看着顾扬灵瞬间变得僵硬的面容,薛二郎笑得十分自得:“因为我太清楚了,你这种人,一旦有了机会,必定会招惹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在我腾不出手收拾不得你的情况下,虚弱无助躺在床榻上起不得身的你,更能叫我放心。”   顾扬灵从来没有见过薛二郎,她心目中的那个薛二郎,是从嫣翠和一些小丫头的话中慢慢拼凑而成的。   她一直以为,薛二郎是个上进好学聪慧敏锐的年轻男子,虽是商户出身,可依旧倔强不屈考得了举人的功名,便不能入朝为官,也是一顶一的人才。   甚至,她曾在脑子里幻想过,他会和父亲那般,也会有着温煦仿佛漾漾水波一般的柔情。   顾扬灵垂下长而浓密的黑睫,这样的薛二郎同她想象里的完全不一样,他很危险,具有攻击性,却又十分聪慧,对自己的真实性情也似乎了如指掌,她要如何应对才是?   薛二郎在窗前的罗汉床上坐下,不远处的床榻上,女子轻垂着螓首,长长的颈子上肌肤柔白似雪,在昏黄的烛光里,那白如玉石一般的肌肤上有淡淡的一层细腻茸毛,这让她看起来既温顺又柔和。   薛二郎忍不住想起他头一次见到顾家女的情景。 第4章   顾家举家遭遇横祸的时候顾扬灵刚刚十二,抽条般的身躯还未长成,稚嫩的眉眼犹带着茫然的懵懂。   而他那时已经十七,知道了未婚妻家中的惨事,对于顾家的突然败落,他也不是不心生他意。毕竟,当初订婚时候,他的未来岳父在官场上可是大有前途的。   可远远的看了一眼,那柔美娇小,好似含苞蓓蕾般的小娘子,薛二郎的心一下子便软了。他觉得,这般楚楚可爱的小女孩儿能够嫁给他,也是很不错的。   可人心易变,他考取了举人,他接管了家中的生意,他的心大了,他想往上爬。就在那时候,他知道了那每日一碗的养生汤里的秘密。   他明白母亲的打算,不过是既嫌弃顾家败落,又舍不得放弃顾家的财物。而那女孩儿就成了烫手山芋,扔不得,握在手里又怕她生是非。干脆下了药,老老实实的,也不过多了一双筷子。   可他与母亲不同,他的确是嫌弃了顾家,可他看不上那苍蝇肉一般的财产,顾家唯一让他念念不忘的,正是那个软绵的小丫头。   既舍不得,便以妻为妾吧!总不能放了她嫁给别人去。   薛二郎起身在床沿上坐下,他如今已经二十了,早已是长成的身子,如何能把持得住不在外头招蜂引蝶?正是青春年少,最好那一口的时候,于是身体在凑近少女的一瞬间便有了反应。   帐子里到处都是少女身上的清香,幽幽然的缠绵在薛二郎的鼻端,没有浓艳的脂粉味儿,清淡的,似有似无的。   薛二郎觉得自己被蛊惑了,伸手捏住了少女的下巴,想要迫使她抬头,却发觉指尖处的肌肤滑腻非常,带着温软的暖度,叫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随心所欲,对她毫不尊重。   顾扬灵气坏了,她狠狠地撇开头,从薛二郎的桎梏里挣脱了出来,抬起头,一双眼恶狠狠盯着他:“听说二爷的学问十分好,都是举人老爷了,不知举人老爷做学问的时候,可听说过礼义廉耻这四个字。”   薛二郎这才晃过神来,发觉那个向来以温顺柔软面目示人的少女竟然发起了怒,水汪汪的杏眼瞪得圆溜溜的,琉璃一般的黑瞳里仿佛烧着一把旺火,然而越发的招人喜爱了。   薛二郎“扑哧”一声笑了。   他长臂一捞,顾扬灵身不由己地跌进了一个火热的怀抱,耳际有喷热的气息源源不绝,把她死死地拢住。   顾扬灵又怒又急,又恨又气,几乎是手脚并用,拼了命地挣扎起来,可男人的力气太大了,眼泪不由自主便落了下来。   薛二郎却兴奋起来。他垂下头凑了过去,鼻端停滞在那截洁白如玉的颈子处,深深吸了一口。少女身体的幽幽清香仿佛仙丹迷药,叫他又晕眩起来。   怀中软香如玉,小巧玲珑,薛二郎既然情动,于是一支手臂紧紧勒住了怀中的人,而另一只手捏起了少女的下巴,温热的唇瓣一下便亲了上去。   柔软,幽香……薛二郎忍不住用了些力气,进一步加深了唇齿间的纠缠。   顾扬灵又羞又怒,气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可灼热的温度死死包裹着她,她逃脱不得,挣脱不得,泪水顺着脸颊一颗颗滑落。   她要怎么办?怎么办?谁能救救她?   屋里的暧昧渐渐转浓,眼见着就要破堤改道一发不可收拾,关键时刻,嫣翠奔了过来。   “二爷,二爷行行好,放了姑娘吧!”   她跪在床前,望了眼一脸苍白,紧闭着眼不住掉泪的少女,转而哀求那因着被打断,正满面阴云的男子:“姑娘是个黄花少女,又是官家出身,性子向来清高,二爷这般待姑娘,是要逼着她去死吗?”   薛二郎一愣,低头去看,果然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   他当然舍不得顾扬灵去死,也晓得今日里逼迫太紧了些,于是垂下头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少女:“你乖乖的,等着二爷娶了妻,立刻就纳你为妾。”他灼热的手掌抚上少女柔滑细腻的面庞,蛊惑一般低声道:“放心,二爷纳你为贵妾。”   顾扬灵死死闭着眼,可泪水却顺着眼角滚珠似的一颗接着一颗的坠落。   薛二郎想起方才那丫头的话,于是凑上前吻着那些眼泪,低哑的声音仿佛这天地间最锋利的一把刀刃:“你可要仔细听着,你若是敢去死,我便叫地下跪着的这个丫头去阴司里陪你。你瞧她如此忠心不二,想必你不会叫她身遭横死的。”在她的额上吻了吻,续道:“我会叫人看着你的,你乖乖的,不要做些不好的事情,惹我不高兴。”   薛二郎终于离开了,整个清风苑彻底安静了下来,除了嫣翠偶尔的抽噎声,再没有半丝响动。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什么都不说,一个个装成哑巴,在寂静的深夜里,辗转反侧。   嫣翠守在床前,一双眼哭得红肿。   她的姑娘出身官家,性子清高,如今要被人强迫着去做商户人家的妾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灯架上的火烛“砰”的迸出了火星,嫣翠惊得一颤,回过神来。   她起身查看顾扬灵可否盖严了被子,转过头,这才发现,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满面皱纹阴沉着一张脸的老太婆,她坐在被褥上,被褥铺在地上,冷冷的眼神正注视着自己。   嫣翠蓦地便明白过来,这婆子是按着二爷的吩咐,来看着姑娘的。嫣翠长舒了口气,这样也好,省得她一时没注意,叫姑娘得了机会寻了短见。   嫣翠转过头去看床上的少女,她和薛二爷走的时候一般模样,紧闭着眼,身子在锦被下缩成一团,也不知睡着了没。   嫣翠立在床前默了片刻,脑子里闹腾腾的,最后叹了口气,转出内卧,去外屋的榻上歇息了。   ***********   “狐媚子啊狐媚子,什么时候竟迷惑了我的儿子,可是气坏了我。”   苏氏这一晚也并不好过,她嘴里骂着顾扬灵,心里却是清楚,那顾扬灵三年来没踏出过清风苑半步,想要狐媚她的儿子,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想来想去,果然就是他儿子中意了那姑娘,舍不得那姑娘。可她的三郎可要怎么办?婚期都安排妥帖了,新娘也是三郎点头应下的,说换就换,三郎那里可要怎么说才是。   苏氏愁得快要死掉了,她坐在照台前,看着镜面里那个双眼通红,狼狈不堪的女人,顿时自怜起来——她是哪辈子做了孽,这辈子嫁了个商户不算,如今又碰上这种事情。   正要叫水洗漱,有丫头在外头惊叫:“三爷,太太还未起身,三爷……”   苏氏扭过头,门处的帘子被人狠狠扯了一把,薛三郎阴着一张脸,抬脚进了里卧。   黄嬷嬷一直在苏氏身边劝慰,眼见着薛家三少杀气腾腾而来,心道这本就是私密家事儿,也没敢在里面呆着,便给薛三郎福了半礼,转身出了门儿。   廊下立着苏氏身边儿的大丫头,黄嬷嬷叫那丫头去了,自己个儿亲自守着。   也不知里头会闹腾到什么地步,听说昨夜里二爷去了那清风苑,也不知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没。万一这边三爷不肯退让,哥儿俩闹腾起来,苦得还是太太。   黄嬷嬷叹着气抬头望天,那顾家丫头果然命硬,全家都被砍死了,偏她还活着。如今在薛府安生了三年,这下子可要生出幺蛾子来了。   薛三郎自然是为着顾扬灵这事儿来的,被人踩到脸上来了,便是亲哥踩的,那也是不能饶恕的。   薛三郎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他知道母亲疼他,可他也知道,母亲更疼爱的是他那个嫡亲的哥哥。   在这个家里,他是出了名的病秧子,是活不十八岁的短命郎君,可他那个哥哥,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年纪轻轻便得了举人的功名,如今家里的生意更是全部都交到了他的手里。   当真是云泥之别啊!   薛三郎越想越恨,父亲的看重他哥有了,功名钱财他哥也有了,甚至他还得了一门极好的婚事,未婚妻是官家出身,听闻还是个美貌无双的女子,他那个哥哥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得到了,为什么还要闯去他这个可怜的,快要死掉的弟弟的未婚妻的院子里,叫他遭遇这种生不如死的羞辱。   “母亲,我需要一个解释。”薛三郎捡了个绣墩坐下,晨起时分他才得了那个消息,犹如当头棒喝,兜头凉水,愤怒之下他等不及小厮去抬肩舆,胸腔里憋着一口气疾步来了这里,身子骨果然有些吃不消了。   儿子的质问叫苏氏如芒刺背,她为难而又歉疚地看着自己这个打小便疾病缠身的儿子,唇瓣翕动,不知该如何将话说出口来。   “母亲?”薛三郎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少年郎,他蹙起浅淡的长眉,脸上是明显的不耐。   苏氏无法直视儿子带着谴责、愤怒、羞辱、难过的眼睛,垂下头呆呆看着地板上铺着的龙凤呈祥钩花地毯,想起这地毯还是为着三郎新婚而专门换上的,苏氏不由得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她叹了口气,道:“那顾家女本就是你哥哥打小订了婚的未婚妻,顾家败落,为了薛家的前程,你哥便和闵家另订了婚约。母亲想着那顾家女好歹是官家出身,又貌美柔顺,虽是对薛家没有助力,但嫁给三郎却是极好的。”   苏氏的声音因着长久的哭泣而带着淡淡的沙哑,她说到此处,慢慢抬起头来,眼中泛着红色血丝,面容上也带上了委屈:“母亲的计划明明是好的,可没想到你哥以前是见过那顾家女的,如今他旧情难忘,执意要纳顾家女为妾室。”   屋子里瞬时变得沉寂,好半晌后,薛三郎低声询问道:“那我呢?”声音似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有着不可忽视的嫉恨。   苏氏知道这三儿子是恨上她那二儿子了,有心转圜,却也是无话可说,想着先解决了眼前的事儿再说旁的也罢,于是干巴巴地道:“你哥这些年东奔西走为着家里也是不容易,这次便委屈了三郎,随后母亲定会给你再找……”   “啪——”薛三郎手臂一抬,案几上放置的陶瓷花瓶瞬时砸在地上四分五裂,里面原本盛了浅浅的水,水珠迸射,湿了一地,几朵打着花苞的月季凌乱地摔在了地上,看起来十分的可怜。   薛三郎仇视的眼神叫苏氏又伤心又委屈,她捂了自己的脸哭道:“那你要如何?”   “我要娶顾家女。”薛三郎恨恨地捶打着几面:“我就要娶她,不要旁人。”   苏氏也怒了:“你干嘛非要娶她,母亲再给你找一个更好的不行吗?”   “不行不行不行……”薛三郎跳了起来,像头发怒的狮子,在屋里头来回地走动,他愤愤地瞪着苏氏:“他是你儿子,我也是,他已经有妻子了,干嘛非要和我抢。母亲做甚不去委屈他,却要来委屈我。我不是你的儿子吗?还是你觉得我整日里病怏怏的,不能叫你风光,不能给你挣钱,你就看不起我。”   苏氏觉得自己的心一定是碎了,不然哪里会这样的痛,她捂着脸痛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薛二郎就是个渣! 第5章   黄嬷嬷在廊下急得不行,可她到底没胆子进去,招招手唤来了一个丫头,吩咐她去找魏管家,叫魏管家去小晒山上的道观里寻了老爷回来。家里都乱了套了,还修个屁道啊!   屋里头“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也不知道里头那个祖宗又把什么给砸了,黄嬷嬷在门外头来来回回地走了几道,终于停了下来,伸长了耳朵贴在帘子上仔细地听。   屋里的薛三郎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他不明白他的母亲为何要用受伤而谴责的目光看着他,是,他是放肆了,他在母亲的屋子里摔东西了,可他的尊严被人践踏了,他的自尊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他的母亲却还叫他委屈接受,凭什么啊?受伤的人是他,是他,是他。   薛三郎困兽一般的在屋子里急速转了一圈,最后停在苏氏的面前,他的眼珠子泛着红血丝,恶狠狠地看着苏氏,一向纤弱白皙的脖子此时暴着青筋,泛着红晕,他大声咆哮道:“我就是喜欢顾家女,我非她不娶,我一定要娶她!”   黄嬷嬷被这一腔惊得不行,不自觉往后仰了仰,而斜后方却伸来了一截臂膀,那臂膀上包裹着华丽的宝石蓝布料,袖尾上是细密而华丽的云纹,白皙的手掌已经扯住了布帘子,修长的中指和拇指上是硕大的宝石戒指。   黄嬷嬷腿一软,便跪了下来。   二爷来了,屋里的三爷还在发着火,这下可怎么整啊,非要闹得个天翻地覆不可吗?   薛二郎自然听到了薛三郎最后那一段起誓一般的话,不由得心头生疑,妒火中烧,一进门便冷冷睨着薛三郎,声音也变得阴冷起来,喝道:“你非要娶她?莫非你同她见过面?还是云燕传书有了奸*情?”   苏氏哪里瞧不出二儿子这是发怒了,忙道:“不可能,那顾家女自来了薛家便没出过清风苑,更没见过三郎,哪里能生出奸*情来?二郎你莫要胡说。”   薛二郎那一喝来得突然,薛三郎被惊了一跳,由不得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等他发现自己竟然后退了一步,便愈发的愤恨起来,又听见母亲忙不迭的解释,那声音怎么听都透着一股子低声下气,由不得怒气填膺,一甩袖子,道:“我就是同她见过面,她貌美如花,行动婀娜,我瞧见了就喜欢,我就要娶她。”   薛二郎眼睛一眯:“你同她何时何地见的面?说了什么话?还有谁在场?”   薛三郎哪里还看不出薛二郎这是喝了飞醋,不由得心头大畅,眉眼乱挑,挑衅一般地看着薛二郎道:“是在花园里,那一日风和日丽,她穿了一身粉青素装,看起来楚楚可怜极了,那行动间摇曳生姿,真是叫人一眼情深——”   薛二郎的脸色一寸一寸变得阴沉起来,那双桃花眼儿微微敛起,利刃一般的眸光直勾勾落在了薛三郎的面目上。   “放屁!”眼见着两个儿子脸儿对脸儿就要掐了起来,苏氏气得要死,指着薛三郎呵斥道:“你不要胡说八道。”又对二儿子道:“他们是见过一面,不过是三郎暗地里相看顾家那女的,并不曾说过话,更别提什么一眼情深,当时一大群丫头婆子跟着,那顾家女压根儿就不知道三郎躲在竹林里。”   见薛二郎仍旧一脸怒容,不可置否,苏氏不由得上前几步,在薛二郎的面前立住。   不过一夕间的功夫,她疲惫不堪,仿佛老了好几岁,眼睛认真地看着薛二郎,哀声道:“好歹是三郎的大事儿,行动也是方便,想着叫他瞧上一眼,若是中意了,岂非更添喜庆?你知道,他身子不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把他生好,才叫他整日里困在家中,苦药相伴,每每不得欢颜。你是他二哥,你们一母同胞,就非要在亲生母亲的跟前儿,为了个女的针锋相对,吵闹不休吗?你们眼里面,可还有我这个母亲的立足之地?”说着,苏氏哽咽起来。   她是真伤心了!她只有这么两个儿子,大儿子一向是她的骄傲,小儿子虽是病弱,可向来也是乖巧,怎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屋子里寂静悄悄,只有苏氏低声的啜泣着,薛二郎紧着眉瞅了薛三郎几眼,薛三郎背对着他,梗着脖子半垂着头,那脊背上的衣料也绷得笔直,垂在两侧的手更是攥得死紧。   也罢!薛二郎压下心头的怒意,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红色庚帖,看了几眼缓声道:“这是九安县县丞之女安氏的庚帖,礼金我已差人送去,新娘正在路上,三日后的婚礼可以如期举行。”   苏氏惊喜地抬头,见着红色庚帖,忙不迭接了过来,仔细看了看,急声问道:“竟是个官家女子,如此仓促却也不知那家如何肯应承?二郎可有事先扫听过,那女子容貌如何?性情如何?”   薛二郎道:“里头转圜母亲不必多问,也叫福安去打听了,说是清丽婀娜,温和柔顺。”   “这般就好。”眼见着三儿子婚事有了着落,新娘出身官家,正合了苏氏的心事,不由得开心道:“此番三郎可不许再有怨言了。”   薛三郎闭着眼紧抿着唇,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可也清楚,这个家是他哥说得算,既找来了那安氏,顾家的那个丫头就没他的份儿了,想着那一日花园里的纤纤弱质,薛三郎觉得自家的心都要呕出血来了。他转过身大步走开,他是个病秧子,既无功名又不会经营,这个家是不会有人真正在意他想要什么的。   院子里,小厮平安领了四个抬肩舆的正怯生生望着他,他走过去坐上肩舆,他没力气了,想要堂堂正正地走回他的玉堂居根本就是白日做梦。薛三郎按了按眉脚,觉得自己窝囊极了。   清风苑里的气氛也是坏透了。   临窗的罗汉床上,顾扬灵靠着引枕,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前那株光秃秃的月桂。月桂上的彩色锦带已经被解了去,和院子里的红绸带一样,全都不见了踪迹。她想起昨夜里那个侵犯他的男子,和他施加而来的热吻一般,都是强势而不容拒绝的。   要怎么办?   顾扬灵的心里充满了绝望。   一入薛门深似海,自从来了这里,她是万般的身不由己。她知道她拒绝不了那碗养生汤,倘若倔着不喝,那个黄嬷嬷一定会找来强壮的丫头把那汤灌进她的肚子里,到那时候面子里子全无,又是何必?不如成全了苏氏的好名声,再伺机而动。   可惜她算盘打错了,日复一日的养生汤坏掉了她的身子,可机会却那般了无踪迹。就在她快要绝望,以为必死无疑再无出路,苏氏却叫她嫁给薛三郎。她固然愤怒不甘,可也从中找到了一丝生机。   薛三郎的确是个病鬼,可嫁给他却可以换来健康的身体,还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得到出门的机会,如此这般,逃离薛家自然就成了一件很可能实现的事。   可如今呢?   嫣翠拿了件披风过来,顾扬灵动了动眼睛,门口的婆子板着一张脸,好似家里头死了男人一样。顾扬灵心头闷了口气,现在她落入了薛二郎的手里,那薛二郎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又精明,她还能跑的了吗?   “姑娘莫要多想。”嫣翠皱巴着脸,她自然也知道为妻和为妾是上天入地两件截然不同的事,可事到如今,日子也总是要过下去的。把披风搭在顾扬灵肩头,弯着腰拾掇好,劝道:“二爷是个有本事的人,想来必定不会亏了姑娘的。”   都将她贬妻为妾了,还不会亏了她?顾扬灵沉默地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月桂出神。   话再多也无用,总是要自己个儿想通了才好,嫣翠忧心忡忡地去给顾扬灵冲了一杯蜜茶。刚端过去抿了两口,外头一阵脚步响,有丫头打起帘子:“二爷来了。”   顾扬灵立时皱起眉来,将茶碗往嫣翠怀里一塞,素了一张脸儿恨恨看向窗外。   她是一点儿也不想看到那张脸!   薛二郎走进门,看见的便是面无表情,沉默的好似一座雕塑的冷漠少女。唇角一勾,走过去挨着少女柔软的身躯坐了下去。   嫣翠来不及行礼,又见两人相处暧昧,忙垂了头缩了肩忙忙的退了出去。   “不高兴?”薛二郎歪着头,伸手要去勾那俏生生的下巴,顾扬灵头一偏,堪堪错开。   薛二郎也不恼,从怀里掏出一个绸缎锦帕包裹的物件儿,笑眯眯打开,托到顾扬灵面前,温声道:“这是我专门叫人新做的,上面的宝石是我一颗颗亲自挑的,金托用的也是上好赤金,这雕制‘福’字的白玉是南国进贡来的上好佳玉,我好容易淘换了一小块,都用在这上头了,瞧着可欢喜?”却是一支镶宝石赤金福字簪,说着便要往顾扬灵的发髻上试戴。   顾扬灵却是勃然大怒,这是把她当成外头的粉头流莺一流来哄骗了,一把推开,冷着脸道:“我顾家虽称不上富贵,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过一个簪子罢了,用得着你假惺惺来一一道明,我又不是见钱眼开,见着个簪子还会投怀送抱不成?”说着便要从罗汉床上下去。   薛二郎的性子自来强硬,哪里由得人在自己跟前撒野使性子,更别提还是他后院儿里的女人,一把揪了过来,按在罗汉床上。   顾扬灵下意识便攥紧了揪住自家领子的那只手,强硬有力,筋骨铮铮。   “你要做什么?”顾扬灵瞪着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恶狠狠的。   薛二郎将簪子随手一抛,指尖落在少女粉润如春日杏花般娇嫩的唇瓣上,轻轻一抚,低下头去。   身子被人狠狠拥住,灼热的气息随即从四面八方决堤般涌了过来,顾扬灵立时奋力挣扎,却被狠狠地镇压,有力而富有弹性的唇瓣凑了过来,目标明确地吻上了自家的娇唇,顾扬灵绝望极了,她游鱼一般左右扭动起来,两条腿在空中乱蹬,可没有用,那唇时重时轻,带着薄荷的气味强势地吸走了她所有的温度。   似有若无的淡淡清幽让这个吻充满了难以言语的魅惑,薛二郎再一次迷醉了,这样突如其来的迷恋,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   薛二郎离开了那娇唇,仔细打量着怀里的少女——不过是个吻罢了,那少女却已经哭红了眼睛,原本清亮透着不驯的眼瞳带着醉人的迷离,她正在抽噎,娇小的身躯轻微地颤抖着。   “二爷——”窗扇被轻轻叩了两下:“西府林大爷来了。”   薛二郎在少女的额上落下一个轻柔的亲吻:“晚上我来寻你。”说着放开手臂,人很快便起身离开了内卧。   顾扬灵将衣袖盖在脸上,羞辱的感觉肆虐着她的灵魂,她忍不住大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薛三郎是个憋屈的病少年,心比天高,奈何身娇体弱,被哥哥一刺激,要扭曲了肿么办~~~~ 第6章   那一夜,薛二郎并没有如约而至,可顾扬灵依旧钻了牛角尖,整个下午她都在默默垂泪,然后决定绝食明志。   嫣翠急得不行,头上直冒火,可她好话说尽,顾扬灵却恍若未闻,死尸一般躺在床上,连气息都仿佛轻了许多。嫣翠没法子,便去问那新来的婆子,询问她可要把这事告诉给二爷听。   婆子姓赵,听了嫣翠的话翻了个白眼:“信儿早就送了去,总归饿几日也要不得命去,且等着吧!”   嫣翠听了这话却不乐意:“是饿不死人,可姑娘自来娇弱,饿出个好歹你不心疼我可心疼死了。”说着撅起嘴:“姑娘心里难受,又说不出口,你这婆子还在这里冷言冷语,心眼子也忒硬了些。”   赵婆子往隔了几层轻纱的床帏深处瞟了一眼,沟壑丛生的脸上露出一抹怜惜来,叹气道:“你也劝劝那姑娘,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必和自己个儿过不去?知道她委屈,可人这一辈子,哪能顺顺利利万事如意就过到了头?婆子瞧着二爷喜欢她得很,贵妾自然比不上妻室好听,可薛家家大业大,又是个商户,不比官家要分出个嫡庶,仔细笼络着二爷,不是什么都有了,争这么一口气,又图个什么?”   嫣翠见这婆子说的话还有几分道理,又觉这几日屋里头的事儿除了她就只有这婆子看在眼里,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姑娘出身官家,又是读过书的,想得多念得多,自然和咱们不一样。我一个做丫头的,见识少,也劝不到姑娘心眼儿里去,只瞧着姑娘可怜,就想叫她过得舒心点儿,偏生二爷是个火爆性子,又是个心硬的,回回的胡来,一点儿也不体恤姑娘的心。”   赵婆子“哼”了一声,道:“婆子知道那姑娘原本是要做二爷妻室的,可谁叫她家里败落了,自己又孤苦伶仃的,连个依仗也没有,这世道不好,嫌贫爱富,人人都想往上爬,又能怨谁呢?依着婆子说,这日子好过歹过不都是过,何必给自己画个圈儿,困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叫旁人看了也焦心。”   两行泪珠子顺着眼角滑了下去,嫣翠和赵婆子本就在屋子里头守着,那话*儿音虽轻,却足以让顾扬灵听了个清楚。   她知道自己如今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可心口憋着那口气,它死死地卡在那里,怎么就咽不下去。她不想死,她还想好好活着,她的心里还存着个念想,许是有朝一日,那砍死父母至亲的坏人能够被她从茫茫人海里碰到,能够叫她报了那血海深仇。   顾扬灵捏着被角轻轻抽噎,可她太弱小了,她连薛府都逃不出去,还痴心妄想着去找到仇人,给父母至亲报仇雪恨。   薛三郎成亲的前一夜,薛二郎终于赶了回来。此时的顾扬灵已经两日滴水未进,嫣翠拿了柔软的棉布沾了水轻轻湿润着干裂的唇瓣,一双眼也不知道哭了多少次,红彤彤的,像极了红眼睛白毛兔子。   顾扬灵心里也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可那口气堵在心里,憋得她就是张不开口吃进那一勺米粮。   苏氏那里早就知道清风苑绝食的消息,也晓得是自家儿子又去做了轻薄之举,逼得人家姑娘想不开要寻短见。可苏氏自己个儿的闷气还没生完,又厌恶顾扬灵叫自家两个儿子失了和睦,哪里会去管这档子闲事儿,挥挥帕子轻飘飘道了一句:“随她的意思。”便把这事儿抛去了脑后。   只苦了嫣翠一个人,两日里操碎了心,原本丰腴的身子一下子便消瘦了下去,向来合身儿的衣服倒显得宽绰了些,可把扫地的一个胖丫头眼气得不行,还以为吃了什么秘药,找嫣翠问了好几次也不肯罢休。   薛二郎回了家先去拜见苏氏,瞅见小晒山一心求道的父亲也在屋子里头,捧了杯毛尖茶正细细抿着,便笑了:“父亲大人何日归来,儿子竟是不知。”   薛老爷咽了茶水,瞧了儿子一眼,冷不丁地道:“清风苑那丫头好歹也是个官家出身,便是顾家败落了,你愿悔亲便悔亲,可人家不肯作妾,你又何必逼得一个孤女绝食明志?当真死了,就合了你们的心意?”   一下子捅了马蜂窝。   苏氏一听,立刻拍案而起:“你个死老头子,在家跟个闷葫芦一般半句话也不同我讲,如今儿子回来了,在外头劳苦奔波,你不说一句两句的软话儿,倒是为着个外头来的小丫头就数落起儿子的不是,胳膊肘往外拐,你是茶喝多了,脑子进水了不成?”   薛老爷早年间很是欢喜苏氏的这张脸,当年心甘情愿舍了一半儿的家产去求娶,为的便是清凉庙里的回眸一笑,便是苏氏从嫁进门便没了一张好脸,口中也向来是冷言冷语,薛老爷也一向是举着一颗红心,半点不曾灰心。   可凉水喝多了也是会闹肚儿,孔雀看多了也是会麻木,半辈子这般如此,总有一日灰了心,丧了气。等着薛老爷泄恨一般纳了两个姨娘,苏氏那里竟是半点飞醋也不吃,每每的还撵了他去妾室那里,薛老爷的心算是彻底凉透了。   回头便去了小晒山,说是要一心求道,那时候薛二郎也考取了举人功名,便把家里的生意全数儿交给了儿子,家中的事儿也不再过问。可薛老爷对亲生的儿子总算还存着一份香火情,知道家里头要办喜事儿,又闹出两子争女的丑事儿,想了又想总是有些闹心,便叫人抬了轿子,把他送下了山。   此时见着苏氏一如既往的冷言冷色,薛老爷也不愿一味忍耐,板着脸道:“都道妻贤家少祸,若不是你心生贪念,昧了顾家财产,养个祸害在家里,想我薛家哪里会出这等子叫人笑话的丑事。便是心里存些良善,也不能如此薄待了人家的姑娘。悔了亲还不算,如今要逼着人家做妾,二郎行事如此乖张,还不是你这个母亲没有教导好,起了个坏头儿。”   苏氏在薛老爷跟前儿作威作福惯了,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叫薛老爷如此奚落,顿时大怒:“你说什么?你胆子肥了。”   薛老爷自来便在苏氏跟前儿矮了一截儿,如今虽是不待见苏氏了,可见着苏氏撒泼心底还是有些发憷,冷着脸哼道:“果然当初不该为着一张脸娶了你进门,如今是自作孽不可活,也是家里该有此祸。”说着一甩衣袖径自去了。   苏氏气得要死,胸膛起起伏伏,眼前不断发黑。她嫁进薛家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在薛老爷跟前掉了面子,没了尊贵。   薛二郎这几日忙碌却是为了谈拢一桩大买卖,每日里疲于劳累,结了事儿就急着往家里赶,自是没机会听人报信儿。清风苑绝食的消息他也是刚刚才知道,心里头不由得惦念起来,急着去瞧瞧究竟怎么个一回事儿。又是父母双亲置气,他一个做儿子的自然不好说东道西,便作揖道:“母亲这里若是无事儿,儿子便先去了。”   苏氏被向来瞧不起的商户丈夫踩了脸,又是在儿子面前,自然心里头不是滋味儿,也想着赶紧寻了事由叫儿子先离了跟前儿。可瞧着儿子急忙忙要走,想必为的便是清风苑那丫头,心里又泛起了酸味儿,觉得白养大了儿子,转眼便一心想着旁的女人。   苏氏哼道:“不过饿了几日,又死不了人。当真要死,如何不寻了药来吃?寻死腻活的,小把戏罢了——”一言未了,便有丫头慌张着来寻苏氏,说是薛三郎那里闹了情绪,把布置好的婚房给砸了。   苏氏一听便急躁上头,一拍巴掌叫了声:“冤孽。”忙跟着丫头慌张而去。留下薛二郎喘了口气儿,急忙忙往清风苑奔去。   ********   嫣翠燃亮了烛台上的红蜡,黑漆漆的里屋因这一豆昏黄的烛光,一下变得亮堂起来。雕花大床上,顾扬灵无声无息地躺着,床前摆着半圆形雕花小木桌儿,上头搁着两盘儿点心,一壶水,一个茶盅。嫣翠上前查看一番,东西半点未少,不由得失望地叹气。   嫣翠无奈地往床里面瞟了一眼,此时此刻,她竟是期待起那位浪荡风流的二爷快些归家,毕竟再这么熬几日,自家的这位倔姑娘可当真要一缕香魂不复踪迹了。她是半点法子也想不出了,可那位二爷,许是有办法吧?   便是在这时候,薛二郎恰恰撩起帘子走了进来,嫣翠不由得大喜,忙迎了上去,福了礼脆生生唤道:“请二爷安。”   薛二郎似有所感,倒是定睛看了一眼嫣翠,方挥挥手,叫人都出了内室。   挑起了落地轻纱,重重帷帐包裹的床榻上,顾扬灵早已失了往日的水灵,一脸灰败地躺在那里,气息缓慢轻盈,似有若无得叫薛二郎一下子缩紧了眉头。   他在床沿坐下,才发觉那两瓣儿他最喜爱的杏花般粉嫩的娇唇,也因着失了水分而起了一层薄薄的白皮,看起来糟糕透了。   少女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他心里清楚,这是不愿意瞧见他才故意闭了眼睛装睡。   “为何不吃东西?”薛二郎将薄被上苍白纤弱的手握在手中,柔软,带着温温的潮湿:“你在同我赌气?因我轻薄了你?”   顾扬灵的身子骨毕竟被人故意糟践了将近三年,虽是用心调理了半个月,也不过稍稍好转,有些起色罢了,如今饿了两日,早已是有进的气儿,没出的气儿。   她自然感知到了薛二郎的到来,便是精神萎靡,也如临大敌般早就绷紧了心头那根弦。她恨!她怨!可她却逃不开。她想要坚强点,维持着那可怜的尊严。可薛二郎的话一出口,委屈便波涛卷浪般翻滚而来,泪珠子不由她的掌控,顺着眼角流进乌发里转眼便不见了踪迹。   薛二郎见她哭得可怜,拿起枕边的粉蓝色绢帕,温柔地在顾扬灵的眼角轻轻按了几下,又盯着她看了一回,叹着气道:“你又何必?莫非你以为糟践坏了身子,我便会放过你?你仔细听着,不要痴心妄想了。顾家败落了,因此我是不可能娶你为妻的。而我的生意如今在临县那里正是关键,少不得要和官家通通关系,因此闵氏我是必定要娶的。而你,我也不可能叫你嫁给旁人,即便那人是我亲弟,也是不可能的。你是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最后你总归要做了我的女人。赏你个贵妾是二爷欢喜你,却不要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我以前告诉过你,不要做些叫我不高兴的事儿,可你怎么就不听话呢?”说着扬声道:“福安。”   福安立时隔了一道门帘朗声回道:“在呢,爷有什么吩咐?”   顾扬灵被薛二郎的一席话气得肚疼,一时又摸不准这男人要做什么,心想着大约是要惩罚她,不禁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她都这般模样了,还能怎么个折腾法儿?   作者有话要说:  薛三郎闹情绪了,顾扬灵绝食了,薛二郎会怎么办呢? 第7章   到底是顾扬灵想得简单了。   只听得薛二郎冷冰冰的声音,吩咐那福安:“嫣翠当差不利,叫人拉到二门处脱了裤子打二十板子。”   顾扬灵脑子一懵,立时睁大了眼。   薛二郎勾着头看她:“不装了?”   外间传来嫣翠惊慌失措的尖叫,顾扬灵一把抓住薛二郎的手腕,想要说话,喉间却又干又疼,咽得几口吐沫,强忍着难受,尖声道:“你,你不能——”   薛二郎却反手扣住她的细腕,一把将她拉至跟前,那俊脸分明带着笑,那唇瓣分明温柔地摩擦着她的面颊,可他的话却是那般无情,叫人听了便是心碎:“这是薛府,我要做甚,只有想或不想,没有能或不能,明白吗?”   顾扬灵眼中立时蓄满了泪水,然后顺着耳鬓一颗颗飞速滑落。   嫣翠的哭喊声越来越远,顾扬灵忍不住颤抖了起来,“是我错了,”她哽咽道:“你放了嫣翠,求你。”   薛二郎心满意足,抚抚她的脸颊,道:“这样才乖。”说着直起背高声喊道:“去叫人把嫣翠领回来。”   顾扬灵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她实在是难过极了,哭得气噎声堵,泪水很快打湿了她的衣领。   薛二郎渐渐缓了笑意,他不喜欢她这样哭,歇斯底里的,仿佛天塌了一般。   屋里屋外俱是寂悄无言,顾扬灵哭得如痴如醉仿佛入了无人之境,那声儿低一声高一声的,哭久了累了,便哽咽一下顿口气儿,末了,再接着嘤嘤直哭。   薛二郎就看着她哭,原本还沉着脸,满是不悦,后来却是唇角勾着一抹笑,拿了个靠背枕垫在后头,就那么看着顾扬灵哭。   还是顾扬灵哭不动了,才似笑非笑着一张脸,凑过去将她软软地揽在怀里,凑在她耳畔轻声哄道:“乖,莫要哭了,你怪我轻薄你,那我许诺,在纳你进房前,再不来清风苑惹你伤心,如何?”   顾扬灵正哭得脑仁闷疼,听得此言不亚于久旱逢甘霖,忙抽噎道:“当,当真?”那嗓子,可是哑透了。   薛二郎笑着吻了吻她的鬓角:“自然当真,你乖乖的在院子里养好身子,等二爷娶了闵氏,便挑个好日子纳你进门儿。”   这样的话听起来真叫人不高兴,可若是来年二月之前不必再见到这个人,顾扬灵的心里还是有了逃出生天的喜悦。   见顾扬灵终于慢慢缓过了气儿,也不再哭泣,薛二郎放下她,起身理了理衣袖,转身走了。   嫣翠很快便奔进了内卧,扑到顾扬灵的床榻上无声地哽咽着。她吓坏了,福安就那么一招手,两个粗*壮的婆子便上前架住了她,她哭她叫她挣扎,可有什么用呢?   顾扬灵悲伤又无奈,摸摸她的头给她赔不是:“是我对不住你,我以后不会任性了。”   嫣翠闷声哭了一阵儿,抬起头抹了一把脸,抽噎道:“灶上还温着粥,我去拿来。”   卧室里静悄悄的,顾扬灵脑袋里空白一片,她觉得无力极了。   没过多久,嫣翠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她的眼圈红红的,沉默地把食盒放在厅里的描金漆桌上,又转身过来服侍着顾扬灵坐好,找了个床桌放在床榻上,回身拿出食盒里的碗碟勺子,放在一个托盘里端了过来。   素白的熬得稀烂的米粥,几样儿清淡的养胃小菜儿,顾扬灵沉默地提起筷子,泪珠顺着脸颊便落了下来。嫣翠拿帕子给她擦泪,哽咽道:“吃罢!”   赵婆子便在此时捧着个匣子进了内卧,见顾扬灵愿意吃饭,也放了心,虽依旧板着个脸,语调却是轻快:“这是二爷叫老奴给姑娘送来的,说是在外头专门搜集了来,叫姑娘看看可喜欢。”说着打开匣子,嫣翠瞟了一眼,饶是心里头正是后怕着,也登时心肝乱蹦。长这么大,她还是头次见着这么多珠宝首饰,那么莹莹的冒着宝气,真真是吓死人了。   顾扬灵也惊了一跳,到底面儿上没显露出来,淡淡道:“搁妆台上吧!”   嫣翠不同意:“这里头的东西贵重着呢,还是锁起来叫人心安。”说着接了过来,放到柜子里,亲手挂了锁,一颗乱蹦的心才算是静了下来。   顾扬灵本就娇弱,又饿了两日,怕得一下吃了许多倒坏了肠胃,只少许用了些便搁了筷箸。嫣翠把碗碟桌子收拾起来,又叫小丫头拎了一壶热水,侍候着顾扬灵洗漱净面。总是又哭又闹又惊又怕了一场,顾扬灵主仆俩俱是神思倦怠,便早早放了帐子,歇了。   薛二郎这边儿收拾了不安分的小女子,刚出了清风苑,迎头便碰上苏氏屋里的丫头。那丫头是按着苏氏的吩咐来寻薛二郎的。   薛二郎策马奔了一路,回到家里清茶没喝上一口,如今还空着肚皮,不由得心生不悦,问道:“寻我做甚?”   丫头回道:“说是三爷那里闹得厉害。”   薛二郎闻言大皱眉头:“老爷不是归家了,你去寻了老爷去管教三弟。”转头吩咐福安:“叫厨房送了可口饭食去西阆苑,叫他们手脚麻利些,爷这里急得很。”   福安忙应下奔去厨房安排,那丫头却一路跟着薛二郎,急急道:“太太起先是找了老爷,可老爷说他要打坐,没空管家里的闲事,太太没法子,便叫奴婢来寻二爷。”觑着薛二郎的脸色又补了一句:“太太急得不行,叫二爷脚程快一些。”   薛二郎愈发的不耐烦,可又不得不管,立足生了会儿闷气,掉头往玉堂居行去。   玉堂居里苏氏正和薛三郎死磕,苏氏是不大明白薛三郎怎么就犯起了执拗,眼见着明儿个就是大婚之日,这会子功夫闹腾得死去活来又是何必。   薛三郎却是一口闷气憋了好几日,打定了主意要把这场婚事闹成一个笑话,不为别的,就为了怄一怄他那好二哥。   苏氏哪里知道他要做甚,看着好端端的新房被砸得七零八落便又是一层气:“那安氏哪里不好,出身好,又是温柔贤淑的。你把婚房砸了,也不怕触了霉头。”   薛三郎不听则罢,听了顿时大怒,咆哮道:“诓傻子呢,我是个病秧子,走不得路,出不得门,可那安氏长得甚个模样儿你以为我就不会找人去打听?不过小鼻子小眼儿,跟顾氏一比,那就是烂泥糊地里的癞□□。”   越说越气,越说越伤心:“我哥是考上了举人,是壮大了家业,有本事,有能力,可我也是你生的,是薛家的少爷,大哥连纳的妾室都是貌美如花,还是官家女子,偏我娶的这个就是个姿色平平,好歹还有层官家女子的皮,可也差太远了。”说着就立在原地呜咽起来。   苏氏瞧他哭得伤心,便劝道:“不过是皮相罢了,便是比不过顾氏美貌,又不是无盐女,只要她性情柔顺,嫁了进来能够好生照料你的起居,便是好的,若能生下个一儿半女的……”   “啪——”薛三郎突地抱起一个蓝瓷花瓶摔在了地上。   苏氏被吓了一跳,惊诧之余不免后悔连连。若是她之前先问问二郎的意思,也不会有二子争一女这般祸事,三郎也不会因着被亲哥抢了妻室的念头,由此改了性情,变得孤傲难驯起来。   苏氏是制不住薛三郎了,一心一意都想着让薛二郎来解决此事,往外头瞟了几次,忍不住喝问道:“谁在外头伺候?问问二郎来了没?找个人去催催。”   隔了一扇门立刻有人回道:“来了来了,二爷已经进了玉堂居了。”   苏氏一喜,忙站起来迎到门前,薛三郎一旁看着,愈发恼怒了。   薛二郎进门将屋里先打量了一番,也不理会薛三郎,手一挥,吩咐道:“把屋子重新布置一下,手脚都麻利些,不能误了明日的吉时。”   薛三郎眼见自己在自家地盘上竟被无视,不由得大怒,奔过去堵在门前,恶狠狠看着外头要进来干活儿的仆役:“我看你们哪个敢进来。”   仆役们面面相觑,最后都瞅着薛二郎,等候示下。   薛三郎看见了更是愤恨。   薛二郎哪里会把薛三郎看在眼里,道:“福安去找几个小厮,把薛三郎给我绑了。”   苏氏大惊:“三郎体弱,二郎你……”   薛二郎不悦道:“那就由着他胡闹吗?”说着看向薛三郎,冷笑道:“你不是不想拜堂吗?小事儿。薛三郎身子骨不好是出了名的,到时候找个公鸡叫新娘子抱着去拜堂是一样的。至于洞房花烛,瞧你那柔弱弱的样子,估计就是愿意也是行不得事儿的,便也算了。”   见着薛三郎大睁两眼,面上既有不可置信的惊讶,又有被羞辱的恼火,薛二郎笑了:“你记住,薛家三郎成亲这个事情,便是缺了薛三郎这个人也是不打紧的。你若是乖觉,老老实实一边儿呆着,等着明日里做新郎官儿。若不然,便绑了你,扔到角房里叫人看着,等婚事结了,再放了你出来。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说完吩咐福安:“你领几个人看着他,他若乖顺便也罢了,不然便按着我说的,绑了扔角房里。”见事情已经完结,薛二郎朝着苏氏拱手作揖,转身就要扬长而去。   薛三郎双目赤红,不敢相信自己琢磨了几日的计划如此不堪一击,看着那背影眼见着就要不见了,愤怒地喊道:“你这厮不是好东西,抢了我的顾氏,顾氏是我的,是我的。”   那身影一顿,立时便转了回来。薛二郎眯着眼睛,冷冷看着薛三郎:“不要再让我听见你嘴里蹦出‘顾氏’这两个字,她从来就不属于你,以前不属于,今后更不属于,她会嫁给我,成为你的小嫂子,以后生下的孩子还要叫你一声三叔,你要记清楚你的位置,你的身份。你给我记清楚,这是最后一次,若再犯,我便叫人割了你的舌头。”   威胁如有实质般撩拨着薛三郎的神经,他分明还是不服气,可舌头僵硬,唇瓣发麻,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氏也吓坏了,她噙了两眼泪,想要呵斥几句,可看着二儿子的模样,竟是心头发凉,没能说出声儿来。   接下来,一切都像抹了滑油一般顺得不可思议,等着安氏被花轿抬进了门儿,薛三郎萎靡不振地去拜了堂。苏氏虽不满意他的无精打采,却也知道这已经很不错了。   顾扬灵躺在清风苑里听着外头吹吹打打闹腾了一天,心里也泛起了微妙的感觉,若不是薛二郎横*插一杠,如今那洞房里头的新娘便是自己吧!按着计划,她会好好和薛三郎相处,争取到出门的机会,然后再寻机逃跑,可如今全都变成泡影了。   一想到薛二郎那厮,顾扬灵觉得以后的日子真是叫人毫无期盼。   作者有话要说:  薛二郎的强权之下,所有的反抗都是纸老虎~~~ 第8章   案几上的龙凤烛突地迸出几粒火星,屋里陡然一亮,便又重新变得暗沉起来。   薛三郎早把人赶了出去,要说些吉祥话儿的喜娘还来不及张嘴,便逃也似的离了婚房。   如今屋里只剩下了他和安氏,薛三郎立在暗影里,阴郁的目光不时扫向不远处的描金彩漆拔步床上。   安氏安静地坐在床褥上,气息浅浅,身形纤纤,好似和那红幔帐红喜床融为了一体,竟是纹丝儿未动。   薛三郎暗搓搓地猜测着,刚才他咆哮一番撵走了众人,其实他这个新娘子已经惊呆了吓坏了,瞧着好似不动如山,其实是装的吧!   想着薛三郎便扯着嘴坏笑了起来,他突地几步上前,一下子掀开了红盖头。   柔软而昏黄的烛光里,女子柳眉樱唇,一双柳叶眼仿佛含着一汪秋水,含羞带涩,却没有半点怯意。那双眼睛此时望向了自己,柔软温和的目光如有实质,让他浑身暖阳,却又觉得万分不自在。然后他听见了女子的声音,好似二月春风,带着一股软软的暖意。她说:“夫君。”   ***********   嫣翠把切好的水果装了盘端到顾扬灵面前,催促她多吃一点。顾扬灵拿着银签子懒洋洋插了一块儿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心想那薛二郎倒是个守诺的,这半月竟真没往清风苑里来。   若是他能放过自己该多好,顾扬灵拿银签子扎得一块儿水晶梨放入口中,心道自家这想法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姑娘,赵婆婆来了。”嫣翠将顾扬灵的衣襟一扯。   来就来吧,扯她作甚?顾扬灵不耐地转过头,发现赵婆子身后站着个十六七的姑娘,容长脸,一双眼长得明亮有神,唇角弯弯,看起来和气可亲,乌丝挽起,斜插了两根银簪子,戴着朵粉黄绒花,配得一身儿黄衫儿白绫裙儿,十分娇俏。   顾扬灵一瞧便觉十分顺眼,却不知这人来此作甚,便看向赵婆子。   赵婆子立时说道:“这丫头是二爷拨来伺候姑娘的,原先是叫红英,如今给了姑娘,便是姑娘的人,姑娘再给赐个好名儿。”   一听是薛二郎给的,顾扬灵顿时没了兴趣,晓得这是塞进来的眼线,八成和赵婆子一般,是来监视自己的。可又不敢不要,于是少气无力地道:“红英挺好听的,不改也罢。”   于是除了嫣翠赵婆子,顾扬灵的身边儿从此又多了一个红英。红英倒也是个乖觉的,分明察觉了自己不受待见,可进退有度,说话办事十分得体。顾扬灵又非恶人,迁怒这种事儿实是做不来,便叫嫣翠管着自己贴身的事宜,旁的叫嫣翠给了红英去做,省得薛二郎那边儿有话要说。   嫣翠见着顾扬灵无精打采,懒洋洋趴在窗台上无所事事,怕她多忧多思再想起伤心事儿,便从箱子里抱出了薛二郎给的那个木匣,道:“瞧着姑娘精气神儿挺好,不如把这匣子里的首饰挑拣挑拣,瞧着喜欢的便拿出来佩戴,总归是好东西,不要白不要。”   顾扬灵瞧见那匣子便是心烦,正要出言叫嫣翠锁回箱子里,却听得嫣翠最后那句话,心里一转,顿觉就该如此,不要白不要,反正也逃不出去,她就要薛家好吃好喝,锦衣玉食地供养着她。于是和嫣翠兴致勃勃地摆弄起了那匣子珠宝。   薛二郎倒是个大方的,里头的好东西当真不少。顾扬灵叫嫣翠把前些日子新做的衣裳拿出来,比划着首饰一一搭配,倒是一下午都乐呵呵的。   第二日赵婆子便领了几个小丫头捧了十几匹丝锦缎子来了清风苑,赵婆子道:“二爷说了,姑娘前些日子做的衣服太过规正,颜色又一水儿的都是红色,叫姑娘再选些布匹,重新置办一批新衣。”   顾扬灵才换了一道心思,自然是不会拒绝的,和嫣翠一道挑挑拣拣,倒是又高兴了一上午。   苏氏那里得了消息不禁酸了一酸,可如今当家的是儿子,她也不好为着几匹布料便给儿子脸色看,忍了几忍,免不了在看见薛二郎的时候说上几句酸话。薛二郎便笑了:“母亲你管着家中中馈,若要添置新衣只管添了来,和个小丫头置什么气?”   苏氏不好说旁人给的和自己添的不一样,不免有些悻悻的。好在顾扬灵一向呆在清风苑里足不出户,苏氏酸了几日便也罢了。   时光飞逝,转眼便是新年。顾扬灵每日里吃着滋补养生的粥汤,仔细养了小半年,个子竟然长高了许多。除此之外,胸前的起伏也变得明显起来,愈发显得胸儿囊囊,柳腰纤纤。嫣翠伺候顾扬灵沐浴时便认真打量了几眼,随后便叫赵婆子去要来了素色绉纱绢丝,裁了几块肚兜,又要给顾扬灵缝制小衣。   不料过了两日,赵婆子遮遮掩掩地给了嫣翠一个布包,嫣翠打开一看,却是几块颜色甚是娇艳的湖绉,倒是好布料,柔软丝滑,可给她作甚?嫣翠诧异地望着赵婆子。   赵婆子看了她几眼,倒是鲜有的尴尬难堪,随即“嗨”了一声,低声道:“二爷叫送来给姑娘做肚兜小衣的,里面有几页图纸,还有纹绣的花样儿,叫你比照着都给姑娘做了。”   嫣翠闻言大略翻了一下,不免面飞红云,手忙加乱地把布包裹了起来。   不等嫣翠偷偷摸摸给顾扬灵做好那几套薛二爷钦定的,带着桃艳味道的小衣肚兜,西阆苑那里却传来了一个消息。薛二爷领了一个艳妓归家了,还叫人在西阆苑的西院里收拾出了一间屋子,布置一番后,拨了两个丫头过去,叫那艳妓住下了。   嫣翠听后不免大惊失色,莫名地生出了一股危机来。叫顾扬灵看出来,不免撅着唇说了她一顿。要是能把自家给忘在脑后,顾扬灵可是求之不得呢!于是清风苑里不过微微卷起了轻微的浮动,便又如一潭死水,沉寂了下来。   可苏氏那里却是着急上火,捡着一个空便把薛二郎叫了去质问。   薛二郎自然不以为意,他一个成年人,正是血气方刚,领家里一个侍妾怎的了,还是人看得起才送给他的,不要才是傻子。   苏氏不乐意:“你要养,外头置办个宅子养着便是,领家里做甚?又是出身青楼,叫闵家听说了,可要如何是好?”   薛二郎一听不高兴了:“闵家听了又如何?不过是个暖床的,又能怎样?”   苏氏谆谆道:“那闵家毕竟是官家,最是好脸面,你先偷偷儿养在外头,等着闵家的嫁了进来,过个一年两年的,你再往家里领又能如何?”   薛二郎“呼”地站了起来,睨着苏氏道:“官家又如何,又不是我求着订的这门婚约,母亲也把我们薛家看得太低,把那闵家举得太高了些。”   苏氏道:“闵家出身官门,自然高人一等,咱家是商户,姿态低些才能和睦相处。”   薛二郎闻言呵呵冷笑:“出身官门便是高人一等吗?母亲别忘了,三郎的妻室也是出身官门,他爹可是县丞,可见着白花花的银子,还不是乖乖把他女儿一顶小轿送了来。”   说着不悦地看着苏氏:“母亲向来鄙薄父亲,可若是细细讲开了,当初外祖父同意父母亲的婚事也不是为了薛家的一半儿财产?便是闵家,同意和我薛家结亲为的还不是那五千两白银,和以后源源不断的白花花的银两?如此见钱眼开,却不知高在何处,贵在何处?”   苏氏自来便以官门出身为傲,自觉得高人一等,今日里被亲生儿子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又气又怒,又悲又痛,身子抖得好似秋风落叶,想要呵斥,喉间似堵了一团棉花,怎么也不能一吐为快。   黄嬷嬷是苏氏身边儿的老嬷嬷了,一旁听着看着不禁心疼万分,埋怨地看着薛二郎,道:“论理不该老奴插嘴,可二爷的话也忒是过分了些,她是母亲,你身为人子怎好如此当面叫你母亲难堪?岂非不孝?”   薛二郎哼了一声:“咱们薛宅里头,除了清风苑那丫头出身官家,当初和薛家定亲为的也不是真金白银,旁的官家女子,哪个不是为财而来?嬷嬷给我说孝道,母亲嫁了薛家这么多年,她看不起我父亲,看不起我薛家,如今更是看不起我这个亲儿子,叫我对旁人俯首帖耳,又何曾做到了妇人该做的三从四德?”说着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苏氏眼睁睁看着那人消失在了视线里,一口气没上来,撅了过去。   苏氏病了,家里的事儿便落在了新进门儿的三奶奶安氏头上。   安氏素来乖顺,薛三郎自有了这新娘子后,脾性倒是变得和以往一般,也不折腾了。苏氏本就高看安氏一眼,又瞧她笼络住了三儿子,愈发爱惜她来。如今病了,便把安氏叫到跟前儿细细嘱咐一番,又叫黄嬷嬷扶持着,暂管家中中馈。   安氏在家里便是老大,平日里便肩负看管弟妹之责,又一向不得父亲喜爱,最后更是被父亲卖给了薛家,见着婆婆看重,于是心里也憋着一口气,看管起家事来也是格外用心。   薛二郎那一日气病了苏氏,到底心里有愧,知道苏氏向来爱好奢华,最好宝石,便制了一套三样儿的首饰,分别是一对儿嵌红宝石鎏金耳坠子,一根赤金的镶红宝石牡丹云纹金簪,一对儿赤金牡丹花云纹镯子,放在雕花黑漆木匣里,叫人给苏氏送了去。   见着红宝石还有剩余,便叫人拿了素银制成簪子,嵌了红宝石在上面,叫人给清风苑送了去。   不说苏氏那里见着儿子的心意到底是缓了口气,身子也渐渐好转,却说顾扬灵这里得了那红宝石银簪,嫣翠几个侍候的自然欢喜非常,只除了顾扬灵自己,觉得逃出升天只怕是要成天方夜谭了。   可没过几日,西阆苑那里又进了一个新人,听说是个丫头爬了床,薛二郎瞧着那丫头肌肤如雪,生得倒有几分姿色,便送去了西院同那艳妓一同住着,又拨了两个丫头随身侍候。   顾扬灵心里咒骂了一句色鬼,便抛在脑后不管。苏氏到底受了儿子一顿排揎,也不再管他的房中事儿,由着他胡闹去了。   不成想刚过二月,眼见着薛二郎成亲的时日迫在眉睫的时候,顾扬灵被嫣翠怂恿着去金丰园赏梅,倒是遇上了那个爬床的丫头,由此又引出了一大段儿官司。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很不明白,□□,给太太请安,怎么就变成了敏感词呢? 第9章   薛老爷在一心向道前最好风雅之事,听得世人皆赞梅花傲骨,于是在开凿金丰园的时候,便种了一片雪梅。   二月时分,落了几场春雪,金丰园的梅花便都怒放了,清艳绝丽地开了半个院子,隔了老远都能闻到那丝丝缕缕的清香。   嫣翠乐坏了,自己个儿偷偷去耍了半日不说,这日怂恿了好半天,顾扬灵才无可奈何地跟着她出了清风苑。   隔着上次来这金丰园已有小半年时光,那时节还是初秋时分,如今春雪盈盈,将个金丰园装点的银装素裹,瞧着便有了几分游园的兴趣。   石子小路上早有婆子们扫了雪清出了道来,顾扬灵随着嫣翠漫步缓行,空气透着清凉,倒叫人愈发精神了。   园中梅花正艳,丝丝幽香缠绵不断,嫣翠看得兴奋非常,拉着顾扬灵在梅林里乱串。顾扬灵也难得开怀,并不责怪嫣翠,倒跟着她一同疯闹了起来。   翻过年顾扬灵就十六了,本就是青春年少,骨子里的热情当真是压也压不住,消也消不掉,于是两人都跑得双颊绯红。顾扬灵到底身子骨娇弱,呼哧呼哧喝了许多凉气,不免捂着嘴咳嗽起来。   可巧红英提了一个食盒来园子里寻顾扬灵主仆,听得顾扬灵的咳声,忙迎上前,拉着顾扬灵去了近处的一座凉亭。把食盒里的姜茶倒了一瓷碗,侍候着顾扬灵慢慢喝了。   顾扬灵终于舒坦了,笑着对嫣翠道:“你也喝一碗,若得了风寒,我是必要跟着遭殃的。”   红英笑着道:“极是极是。”叫嫣翠也喝了满满一碗,嫣翠正是兴奋,于是拉了红英也来喝姜茶。   顾扬灵三人分喝了姜茶,便立在雕刻了云纹的石栏前举目远望,所见者皆是清艳绝丽的梅花,或粉或白,交织缠绕,盛意肆放。   极远处的一片却是一水儿的红梅,遥望而去,却似云蒸霞蔚,红得好似燃烧的天端火云。顾扬灵竟没见过如此佳景,倒是一时看得入了迷。   便是此时,梅林的另一条小道上慢慢走来了几人,当前二人皆是穿着华美俏丽,乌发挽成的发髻上满是金银珠翠,还未走近便听得一阵清脆悦耳的嬉笑声。   梅花浓稠,顾扬灵看得不甚清楚,只隐隐瞧清了那两人穿着华艳,年纪轻巧,猜着是薛二郎新近纳的那两个通房,心头顿时起了腻味,道:“出来许久,回吧!”   不想顾扬灵猜得正着,恰是薛二郎新近纳进屋的两个通房丫头。外头领家里的那个艳妓唤作玉凤,爬床的那个丫头唤作莺儿,两人毕竟出身不同,到底外头来的那个心有怯意,又在风尘里历练过,便处处逢迎,倒叫莺儿愈发的张狂起来。   莺儿是个眼尖的,离得也不算远,自然发现了亭子里的主仆三人。那凉亭又建得高,当中立的那个又和自家正是对脸儿,站在上头往下看可能不甚清楚,偏莺儿的位置讨巧,倒叫她把顾扬灵上下打量了好几遭。   薛府里就那么几个有身份的女主子,当家太太,老爷的两个姨娘,新嫁的三奶奶,这都是见过的,偏亭子里的这位却是面生。瞅着打扮却是个尊贵的,不难猜到,这便是清风苑里头的那位。   且说顾扬灵今日里的打扮倒是难得的娇艳妩媚,大红底子粉紫缕金牡丹云纹的交领长袄,配了条妆花织金杏粉长裙,脚上是绣花羊皮小靴,外头罩着大红色撒花织金斗篷,乌黑丝发挽起的随云髻上簪着一朵粉紫绒花,斜插了两根新制的凤形金簪,正是过年时节薛二郎叫人送来的新年贺礼。   莺儿一双睡凤眼立时瞪得又圆又大,恨恨看着顾扬灵头上的两根凤形金簪映着雪光莹莹闪烁,气不打一处来。那两根簪子她可是见过的,被自家二爷亲手装在一个锦盒里,专门叫福安送了出去。她还以为是给太太的,没成想给了这个野狐狸。   莺儿是家生子,自然知道薛家里这个顾家女的事,也不过是个破落户,便是长得娇媚又如何,听说早被二爷受用了,可这么久了,连个通房也没挣上,二爷也许久未踏进清风苑半步,显然是不足为惧的。   莺儿被玉凤吹捧了许久,家里头的老子娘频频提起她那也是啧啧称赞,素日里好过的伙伴,现如今哪个不高看她一眼,于是莺儿吸了口气,大步往凉亭那里奔了去。   玉凤其实比莺儿更早发现了那主仆三人,自然也把顾扬灵打量了几遍儿。她不知道那对儿凤形金簪,但少女身上那身儿布料她却是认识的。   她以往流落风尘,那时候年纪小,给一个当红的姐儿做侍婢,也是见识过不少好东西。而亭子里那少女身上的那一身儿,随便哪一件拉出来,都是难得的好料子。   她自进了薛家,自然是锦衣玉食,满头珠翠,好东西薛二爷也是给过的,可跟眼前这个一比,却是差在“难得”两字了。   玉凤自来精明,自家爷们儿那点子事儿哪里会不打听清楚,又是个心里透亮的,知道这得宠不得宠的差别,便是男人心里的那点子特别了,于是见着莺儿气昂昂地往凉亭那里奔去,抿唇略一思索,便招了自家的一个贴身丫头,低声吩咐了几句。   莺儿自然是去寻顾扬灵的晦气,可顾扬灵哪里会知道,虽要往回走,却也是由着嫣翠二人磨磨唧唧地收拾了食盒,又推推搡搡闹了闹,才慢吞吞从凉亭上往下走。于是在扶梯上,和莺儿碰了个正着。   莺儿要寻衅,自然是要找借口的,顾扬灵当然不欲多事,便偏过身子让出路来,叫莺儿一行人先过。   莺儿心里存着坏意,擦身而过时便“哎呦”了一声,身子一软,趴在了一旁的楼梯栏杆上,眼泪汪汪地回过头来,娇滴滴落了两滴泪,嗔道:“你踢我作甚?”   顾扬灵幼年时候曾在外祖家住过一阵儿,顾家人丁少,父亲没纳妾,叔叔也只有婶婶一个,自然没那么多事儿。可外祖家不一样,三个舅舅,两个姨妈,本就闹腾得厉害,偏二舅舅又是个色中饿鬼,刚成亲一年,屋里头便丫头通房一大堆。   顾扬灵是个调皮爱玩的性子,最爱寻了二舅妈玩耍,每每便能瞧到各种好戏,实是比戏台子上还演得精彩。如今瞧着莺儿这架势,眉梢一勾,心下一哂,不免觉得伎俩浅薄可笑。   嫣翠是个直脾气,又是个单纯的,她本能的就知道自家姑娘定不会故意踢了那死蹄子,又知道这便是二爷屋里头爬床的那个通房,心里犯了恶心,立刻骂道:“挨千刀的小蹄子,胡乱攀扯什么,也不睁眼瞧瞧自己个儿的脸,下作的东西也配叫我家姑娘亲自去踢你?”   莺儿正愁没人搭腔呢,闻言愈发哭得凄惨:“踢了我便罢了,还任由丫头谩骂于我,等着二爷回来,我必是要求一个公道的。”却是句句冲着顾扬灵去的。   顾扬灵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薛二爷房中新近得宠的通房,可她本就不待见薛二郎,更是瞧不上莺儿的做派,哪里肯自掉身份跟个通房计较,自然也不愿嫣翠再与这人撕缠,一挥手拦下了满面通红欲要回骂的嫣翠,瞧也不瞧莺儿半眼,冷淡道:“走了。”   莺儿顿时气得脸面通红,自家又哭又喊的,偏人家半点眼色也不给,恁得目中无人,叫人愤恨,便拦在顾扬灵面前,怒气冲冲道:“你踢了我便要走,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今儿你要不给我赔不是,这事儿就没完。”   顾扬灵见这女人没事儿找事儿,还胡搅蛮缠,由来对那薛二郎更添了几分厌恶,能叫这种女人爬上床的,又会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个色中饿鬼,香的臭的烂的腥的,只怕是有点儿颜色的都能看在眼里,拉到床上吧!   顾扬灵眯着眼看了那莺儿几眼,脾性上来,愈发不耐烦了,本就是得过且过,也不怕胡乱得罪了哪个,指尖朝那莺儿点了几下,转头对嫣翠道:“她不是要我赔不是吗?你去代我赔不是。”   嫣翠立刻红了脸:“为何要给她赔不是,她算哪个牌位上的人?”   这丫头,顾扬灵眉头一皱,转眼看向红英:“你去。”   红英一呆,随即发现顾扬灵眸光冷凝,清丽的俏脸上透着冰冷的清绝孤傲,顿时明白过来,不由得抿紧了唇,神色变得有些紧张。   顾扬灵唇角一挑:“嗯?”   红英立刻看向莺儿,莺儿怕不是真以为顾扬灵要给她道歉,脸上透着显见的得意。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响,心道等那丫头道完歉,她偏偏要揪住不放,就要这个官家女亲自给自己道歉不可。   红英哪里不知道这莺儿正是薛二爷的新宠,可她更清楚,自家的这个姑娘只怕是更得薛二爷的心,于是上前两步,“啪”的一声,狠狠给了莺儿一个耳光。   莺儿一下子懵了,红英走上前一掌推开了莺儿,莺儿没防备,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跌到了雪地上。那积雪下正是厚厚的黄泥土,刚破了冰,莺儿瞬时便沾了两手泥,新上身儿的衣服也糊了一片脏污。   顾扬灵气势太盛,红英也瞧起来极为厉害,跟着莺儿来的玉凤本就不乐意跟顾扬灵对上,见她们要走,忙让开了路,跟着的几个丫头自然也退后了几步,嫣翠晕头巴脑地跟在顾扬灵的身后,等走了好远,还不敢相信,自家那柔柔弱弱的姑娘,竟然叫红英赏了那莺儿一掌。   “二爷他……那可是二爷的新宠呀!”嫣翠后知后觉地叫道。   顾扬灵睨了她一眼,这丫头敢在薛二郎跟前替自己求情,每次寻的时机还正是时候,说起来胆子也不小,脑子也清楚,怎的今日里这般傻呆?   “小傻子。”顾扬灵抿唇笑了。   “骚狐狸,你给我站住,死蹄子……”身后一阵谩骂,还有凌乱的脚步声。   顾扬灵喘了口气,不怕厉害的,就怕蠢的,薛二郎必定是眼瞎了,才会看上这种货色。   “快跑。”顾扬灵一声令下,自己个儿先跑了起来。她不怕那莺儿,可她不想同一个蠢傻的呆子混在一处打架,没得掉了她的身份,失了她的脸面。   可顾扬灵是个娇弱的,没跑两步,她便跑不动了。 第10章   红英扶着顾扬灵帮她顺气儿,嫣翠把袖子往上一撸,豪气冲天地道:“姑娘别怕,有嫣翠护着你。”   顾扬灵皱着眉:“胡扯什么,你是我的贴身丫头,同一个玩意儿纠缠一处,算什么?”嘴里骂着,可心里头念起自己也算是个玩意儿,不由得一酸,忙甩了甩头,四下张望,见着不远处有座阁子,便道:“去那里躲一躲,她寻不见自己个儿便离开了。”   梅林里梅花正艳,又开得浓稠,顾扬灵几人在梅林里拐了几道,便叫莺儿寻不见了踪迹,恨得咬牙切齿,跺着脚骂道:“作死的烂蹄子,下贱的小娼妇,别让姑奶奶抓住了你,到时候挠花了你的一张俏脸,看你还狐媚不狐媚。”   玉凤寻不见顾扬灵,心里倒是有些不清不楚起来,她是存了些坏心的,不论是莺儿占了上风,坏了那女子的一张脸,还是落了下风,叫人教训了一顿,都是与她无关,反而闹得越凶,到时候惹了二爷不快,岂非愈发衬托得她乖巧伶俐,谦和温顺。至于那女子,总归是她不能招惹的,若能借了莺儿的手毁了她的脸,也非好事一桩?倒是二爷那里怎么还未出现?莫非那丫头没把信儿传了去?   莺儿那里还在骂骂咧咧,嘴里的话也愈发难听,甚个下三滥的脏话儿也跟着骂了出来,玉凤自打进了这薛府还未听见过,不由得腮上泛红,正要劝上几句,梅林深处传来了一道带了怒火的声音:“还不住了口,再胡乱咒骂叫人割了你的舌头。”那声音低哑暗沉,正是薛二郎。   玉凤心里一阵乱跳,她故意叫那丫头传话,说是莺儿起了醋意,恐得清风苑的娇女要吃了亏,没成想竟真招惹来了薛二爷,心里一阵盘算,以后遇上那清风苑的,必定要恭敬些才是。   莺儿被吓了一跳,转身见着是薛二爷,立刻欢喜起来,妖精蛇一般缠了上去,娇滴滴落着眼泪珠子,嗔道:“二爷要与奴家做主呀,那清风苑的无缘无故踢了奴家一脚,还叫丫头推了奴家,叫奴家狠狠跌了一跤。奴家好生可怜,又实在气不过,才会咒骂了几句。”说着想要扯起裙子叫薛二郎看看自家的惨状,可多日未见,又舍不得离了薛二郎,便倚在薛二郎身上,趴在他肩头呜咽假哭。   薛二郎原本是瞧着莺儿肌肤雪白,有几分颜色,床帏上也是个撩拨得开的,便得了些意思,宠了段时日,虽知这女人里子里是团烂絮,可不过是个通房,只要外头锦绣,瞧着美艳便也罢了。可刚刚听得她咒骂他那心肝子,到底是犯了他的忌讳,于是便翻脸不认人了。   “叫人给她一百两银子,往日里给她的东西也都叫她带走,叫太太给她配门婚事,打发出西阆苑。”   莺儿纤柔娇曼的肢体还挂在薛二郎的身子上,听得自家檀郎说出这番无情话来,莺儿登时愣住了。可见得随侍在身侧的福安点头应下,随手点了个小厮,那小厮便要往金丰园外走去,不由得如梦初醒,知道这是动真格儿了,便一头扎在薛二郎怀里。   莺儿高高地仰起头,被凤仙花染得殷红的纤长指甲,死死抠在薛二郎靛青色福字纹绸缎长袄的衣襟上,厉声哭喊道:“二爷怎好如此无情,受屈的是奴家,为何要赶了奴家出去?奴家不出去,便是一头碰死,寻了井眼淹死,也绝不出西阆苑。”   薛二郎不耐烦,扯开了莺儿丢到了地上,莺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晓得今日里遭了霉运,真真儿是被二爷厌恶了,若当真出了西阆苑,哪里还有她扬眉吐气的日子,便扑上前抱住薛二郎的腿不住哀声求饶,被薛二郎愈发不耐地踢了几下,转过头向玉凤求起情来。   “好歹姐妹一场,平素里也是处的好好儿的,也给我说上几句好话儿,求求二爷。”   玉凤晓得薛二郎是个冷清薄情的,却不知冷清至此,薄情至此,正是惊吓不定,见莺儿哭得伤心,不由得起了兔死狐悲的伤感。   到底是一个院子住的,又怕走了莺儿来了个更不易相处的,玉凤走上前小心地觑着薛二郎的脸色:“二爷消消气,好歹妹妹伺候了二爷一场,虽说口无遮拦,惹了二爷不快,可二爷便是打骂责罚都使得,因这等小事便撵了妹妹出去,也是严厉了些。都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不如二爷责罚妹妹便罢了,如何?”   薛二郎睨了眼地上哭得凄惨的莺儿,虽犹自发怒,到底念起了帐帷里销魂的滋味儿,便冷声道:“那便禁足一月,每日里跪地自罚一个时辰,叫人看着,满足月才罢!”   正说着,有小厮寻了来,低声同福安说了几句,福安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起来,觑了薛二郎几眼,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同薛二郎耳语:“顾姑娘被三爷堵在兰香阁了。”   说起来,顾扬灵还是头次见到薛三郎。   许是苏氏长得美艳,生下的两个儿子皮相其实都不错。薛二郎轮廓深邃,又长着一双桃花眼,若非故意冷着一张脸,其实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薛三郎可能因着常年累月的生病,苍白的肌肤上隐约笼着一层暗黄,可那张脸却也是俊俏的,只是一双眼带着肆意跋扈,毫无顾忌上下扫视着自家,这叫顾扬灵对着这位薛三爷实在难生好感。   顾扬灵不禁恨恨地想,果真是蛇鼠一窝,这薛家自上到下便没一个好东西。   薛三郎今日里难得心情舒朗,又在自家玉堂居闻了好几日梅花清香,不禁心思浮动,这一日便叫人抬了肩舆往金丰园里逛逛。因着安氏管理家务,没有空闲,他便独自来了。他来得早,又嫌外头空气冰凉,逛了没多久便叫人抬他来了这兰香阁,闭了门烧起了银丝碳,便没碰上后头来的顾扬灵和莺儿一行人。   方才他暖够了身子,正在二楼凭栏眺望,远远地瞧见了几个华衣女子穿梅拂枝而来,再定睛一看,当头那个蛾眉淡扫玉眼如珠,檀口樱唇娇面如花的,可不正是清风苑里头,那个他梦里梦外从未忘却的女子。   顾扬灵并不知兰香阁里有人在,推开了门只觉屋里暖洋如春,冷清的梅香也仿佛染上了暖意,变得愈发娇媚扑鼻。待到闭了门扇,撩开几层落地的锦帐,才瞧见里头铺了猩猩红大毛毡的罗汉床上,一个年轻的少年正倚着一个鸭青绸缎大引枕,直勾勾的目光如有实质,正落在了她的身上。   顾扬灵并不晓得此人是谁,但见这人衣着华美,又面露病容,心里猜度着大约便是那个疾病缠身,命不久矣的薛家三郎。   既是此间被人占了去,又是曾经差点儿便嫁了的人,毕竟同处一室惹人非议,顾扬灵便福了一礼,领了两个丫头便要离去。不曾想这薛三郎同他哥哥一样是个恶霸,冷冰冰的声音吩咐道:“拦下。”便有小厮堵在了出口处。   顾扬灵立时便动了怒,转过身便觉那薛三郎的目光放肆而充满了侵略,不由得冷了眉梢眼角:“不知三爷此番是为何意?”   薛三郎高高挑起了眉梢,不曾想这丫头如此聪慧,竟猜出了自己。起身踱步逼近,围着主仆三人转了一圈。嫣翠同红英自是知晓这薛三爷为着自家姑娘同哥哥和母亲大闹了好几次,便是成亲前夕还折腾了一番,不由得心里紧张,忍不住上前几步,把个顾扬灵夹在了中间。   薛三郎见此心里头愈发快活,眼睛没有一时离开那纤细娇美的少女,思及这女子本该是自家的娇妻,如今佳人在前,却如隔千里,不免心里头又生起了嫉恨来。   顾扬灵皱着眉任由薛三郎打量,她在这薛宅里,不论是面对苏氏,还是薛家的两个小子,逃不得避不开,总归都是身不由己。憋了一肚子火,顾扬灵破罐子破摔,反正她如今算是薛二郎的人,薛三郎便是无礼也好,跋扈也罢,最后终归伤的是薛二郎和薛家的脸面,管他呢!   见着少女不言不语,只一张芙蓉美面气得通红,却愈发显得眼儿如星,琼鼻似玉,一张樱桃檀口紧紧抿着,娇红的颜色恰似园中梅花怒放,忍不住靠近了去,一手抚上了佳人的桃花娇面。   嫣翠红英哪曾想这薛三郎如此轻浮,又是猛然出手,顾扬灵也来不及躲开,便被人摸个正着,揩去了油星,气的一佛出窍,二佛升天,一巴掌甩了过去,呵斥道:“放肆!”   触手柔腻,却比自家新娶的娇妻还要柔上三分,薛三郎瞬时便被晃了神,哪里还能避得开顾扬灵那飞来的一巴掌,“啪——”的一声,头歪向了一侧。   堵门儿的那个小厮正是平安,说起这平安,也算是薛三郎长到至今,唯一做出的一件好事。   那时节他还是个□□小童,被母亲抱着去清凉庙里烧香求佛,平安是个乞儿,跪在庙宇前门儿讨饭。也是前辈子缘分,薛三郎一眼瞧见那乞儿便哭闹不休,非要苏氏带回了家。   也不过是添了一双筷子的事,苏氏立时便同意了。自此那平安便成了薛三郎的心腹,忠心自不必说,把个薛三郎当做了再生父母,那是言听必从,半点儿也不肯打折。   于是乎薛三郎吩咐堵门儿的时候他立刻奔了过去,可平安不是个傻子,相反他精明得很,知道被堵在屋里的那个少女,便是惹得自家主子闷闷不乐,难受至今的罪魁。可同时他也清楚,这罪魁正是薛家如今当家主子的心头肉。见着自家主子对着那罪魁纠缠不停,便一直提着心,吊着胆,眼巴巴瞧着自家主子一步一步正往火坑里跳。   偏他顺从惯了,也不敢多说多管,只一旁看着。眼见着主子那只手摸上了人家姑娘的脸,那心里急得,就像烧了一把火。如今见着自家主子被人姑娘打了一耳光,虽是痛彻心扉,心如刀绞,恨不得自家上去顶了那痛,但也晓得,自家主子那脾性,八成自此便会断了此情,若是如此,可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主子终于能忘断前事,好好儿和三奶奶过日子了。   薛三郎气炸了,他自小便被拢在怀里宠着哄着,便是这段时日被亲哥欺负得十分凄惨,可那也是精神上的,皮肉上可是半点儿没受过痛的。他摸了摸自己被打的那半边脸,热辣辣的疼。 第11章   “你敢打我!”薛三郎瞪大了眼,苍白的脸皮上瞬时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倒把原本的那层蜡黄遮掩了去。   顾扬灵的手掌心也隐隐作痛,她是怒急了,使了浑身的劲儿甩上去的,也未曾想过,偏偏打了个正着。   薛三郎恨极,脚步无意识往前逼近了几步,红英嫣翠二人都傻了眼,可也都下意识挤了上去,把个顾扬灵藏在了身后。   正是胶着着,门扇被人“哐当”一声重重踢开,透过几层落地帷帐的缝隙,平安一眼看到了来人,不禁心肝子乱跳,吓得不轻。门口那阴沉着脸杀气腾腾的,可不正是薛二爷。   薛二郎扯开帐子大步走来,锋利好似刀刃般的视线在几人身上快速掠过,见着薛三郎捂着半边脸恶狠狠瞪着顾扬灵,顾扬灵被两个丫头护在身后,俱是一脸警惕,满目愤然,立时便猜到了大概,不禁微敛眼梢,不善地看着薛三郎。   自己是警告过他的,不是吗?怎么这么快便忘记了?   “福安。”   “在。”   “把他给我绑了,扔到家庙里。”   福安脸上闪过一丝犹疑,但很快应道:“是。”   家庙那可是置放薛家祖宗牌位的地方,阴森可怖,又冷又寒,怎么能让自己柔弱的主子前去呢?平安立刻扑上去,跪地磕头:“求二爷饶命,三爷年纪小不懂事儿,二爷瞧在老爷太太的面儿上,瞧在三爷病体娇弱的份儿上,就饶了他这一次。三爷向来久病,往家庙里一扔,可是要出大事儿了。”   平安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样子让薛三郎觉得丢人了,又气又恨,上前踢了平安一脚:“哪个叫你去求他,绑了就绑了,家庙又如何,我还怕了不成?”   平安哭道:“三爷英雄好汉自然啥也不怕,可平安害怕,三爷才刚好了身子,家庙里又冷又冰的,三爷若是再生了病可要怎么办?”   薛三郎梗着脖子仰着头:“便是我死了,那又如何?”   平安听了顿时大哭。   薛二郎瞧着薛三郎那副混不吝的样子便生气,见他脸庞红了半面,知道是被打了,依着那丫头的性子,非是惹急了自然是不肯动手的,便在心里添了一层妒火,觉得自家头顶多了层绿油油,也不管了,呵斥着福安,绑了薛三郎闹闹嚣嚣地走了。   走了一群人,阁子里立时安静了下来,嫣翠和红英不敢在薛二爷跟前儿挡着顾扬灵,都退了几步,嫣翠有些着急,眼珠子乱转了一圈,见顾扬灵冷着脸耷着眉也不解释,便急声道:“是三爷寻的是非,堵着门儿不叫姑娘离开,这事儿不怨姑娘。”   薛二爷倒没怀疑,这顾家丫头死硬的脾性,每日里端着清高的脸,哪里肯掉了身价和一个成了亲的小叔子苟苟且且不清楚,只怕是躲也躲不及。挥挥手,叫二人出去。   嫣翠犹在担心,被红英拉扯着退出了阁子,红英关了门,里头顿时寂静悄然。   薛二郎把顾扬灵上下一番打量,那目光比之薛三郎的更加放肆,顾扬灵不自在地退了几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今日倒是穿得娇艳。”薛二郎对顾扬灵的警惕回避不以为然,笑嘻嘻道:“眼见着二爷便要成亲了,灵娘别急,二爷成了亲立刻便纳你进门儿。”   顾扬灵又羞又怒,脱口回道:“哪个着急了,巴不得你忘了我,哪个乐意做你的妾。”   薛二郎的笑便淡了,眼瞳里的冷光转了转,道:“你乐意不乐意都是一样的,乖乖的呆在清风苑,少不得你的好处。”   顾扬灵抿唇儿不理会他,可那小脸儿便是素着,也是张俏脸。薛二郎许久未曾见她,偏她今日里又是一身娇艳,愈发显得眉眼精致勾人魂魄,仔细又瞧了几眼,不禁有些蠢蠢欲动。   顾扬灵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想走又不敢,正迟疑着,突见那薛二郎疾步走了来,桃花眼梢高高挑起,里头邪魅的诱光火星一般刺痛了顾扬灵的眼,她心道不好,可来不及躲开,身子便被人狠狠抱住。火热的唇压过来,漫天都是男子的气息,那唇辗转流连,死死堵在她的唇上,闷得她透不过气,委屈很快涌上心头,眼泪汩汩外冒,顺着脸颊便落了下去。   薛二郎这几日实在忙碌,又是许诺过顾扬灵不去寻她的事端,可心里头却实在想得很,今日好容易在金丰园逮住了这小东西,又觉过不得几日便要纳了她进房,哪里会轻易饶了她去,当下抱起来,大步走到罗汉床边,相拥着跌了下去。   顾扬灵的心肝子一阵剧烈跳动,还以为和往常一样,不过是亲了便罢,可眼下这情状,却是万分不好了,于是大声喊叫起来,挣扎的也更是厉害。   薛二郎房中虽有二女,这几日却忙得无暇沾染,现下阁子里烧着炭火,正是温暖如春,那火气突突往外冒,哪里压得住。一面亲,一面扯起了身下女子的衣衫。   顾扬灵吓坏了,细汗珠子猛地便冒了一额头,这可是要办了她不成?又哭又喊,滑鱼一般拼命扭动着,手臂不断挥舞,在胸前左挡右挡,却哪里是薛二郎的对手,很快便被撕扯开了衣襟,露出大片腻白的肌肤。   薛二郎看得入眼,桃花眸子瞬时便眯了起来,喘了几口粗气儿便吻了上去。手上也不闲着,顺着腰线滑了下去,几下便将那汗巾子也解开了去。衣扣撕扯间逐个儿迸落,上头的衣衫大开,露出了嫩黄色丝缎肚兜,上面绣着粉荷初绽,鼓囊囊的被高高顶起。   顾扬灵顿时颜色大变,身子缩起,手臂拦了过来,要去遮掩。却哪里遮得住?行动间倒扯歪了衣带子,露出了半壁浑圆,肉奶奶的粉色珍珠般晶莹剔透,软塌塌被挤往一处,愈发显得玲珑有致,娇俏动人。   薛二郎看得血脉喷张,一把钳住顾扬灵两只乱晃的手,另外一只手很快剥掉了绸缎袄子,素锦中衣,又要去扯裙子。   顾扬灵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脑子彻底乱成一团麻,扯着嗓子不住口地喊嫣翠的名字。   嫣翠和红英在外头听得心急如焚,嫣翠更是上蹿下跳,扒着两扇雕花朱门往门缝儿里瞧,被红英晕红着一张脸死命往后扯。后头顾扬灵撕心裂肺的喊叫传了出来,嫣翠更是苍白了脸,泪珠子蓄了两眼,苦巴巴道:“这下子可怎么好?姑娘不闹得个死去活来这事儿便没完。”   红英也听得青白了脸,再听嫣翠自语一般喃喃的两句,不禁惊了一跳:“不至于吧!姑娘原本不就要嫁给二爷么?”说着觑了嫣翠一眼。   嫣翠留着两行泪,恨声道:“你来的时候短,是不晓得姑娘那性子有多清高,在这儿地方坏了身子,她肯留条命就是烧高香了。”说着咬咬牙,突地窜了过去,在门外头跪下,死命拍着门扇儿,高声哭喊道:“二爷饶命,二爷饶命啊!姑娘性子倔,求二爷怜惜。姑娘,姑娘啊——”是一行喊,一行哭,瞧着分外凄惨。   里头的罗汉床上,薛二郎兴头正盛,却是脑子一刺,两只眼睛突地一定,手一探便卡住了顾扬灵的下巴。原来顾扬灵受不住这屈辱,竟是鼓起嘴,要咬舌自尽。   “你竟敢!”薛二郎怒极,身子还滚烫着,那浴火却是瞬间变成了怒火。   顾扬灵随便扯了件儿衣物盖在脸上,用力捂着脸哭喊:“都这般没脸了,还要命作甚?你把我当做玩意儿对待,可我不能把自己看成玩意儿,由着你的性子来耍弄。我是活不成了,还管你敢不敢?”   雪白如霜的身子抖得仿似娇花耸落,皎白纤臂上几道红印子恁地刺眼,薛二郎见她哭得悲切,犹自气愤却起了怜意,他憋着口气把她仔细打量了一回,终是弓下腰把她抱起来哄了哄。   顾扬灵只觉心中悲痛万分,羞臊难耐,心道这金丰园里人来人往,婆子丫头小厮谁都可以来逛,今儿这事儿算是要在薛府里传遍了。想她好端端一个官家淑女,知书识字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便是顾家败落,叫她没了依仗,可她从来不妄自菲薄,也是想要好好生活下去的。偏偏落入了这泥水坑,沾得个满身污秽,再也不能冰清玉洁地活在了这世上,想来真真是好没意思。当真是忽的便灰心丧气,没了生气。   薛二郎抱了她哄了几回,见她慢慢停了哭泣,只不时抽噎,还以为转圜了过来,便扯了那盖在脸上的袄子,不料却瞧见这女子一脸木然,向来神光流转的眼瞳也好似鱼眼珠子,分明就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一时怒火盈肺,待要扔下她再冷言冷语一番,却见她两行泪珠顺流而下,唇瓣轻抖,苍白着一张脸,格外楚楚可怜。像是火焰遇到了冰,那怒气也不知怎的就消了几分,又不知该如何劝她,便起身穿好了衣物,转身打开门,叫嫣翠二人进去收拾。   嫣翠正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闻言如获大赦,竟一时忘了自家还跪着,就往前冲,“啪”的便趴在了地上,被红英手忙脚乱地扶起,二人匆匆进了阁间,见得榻上的情境,嫣翠忙捂了嘴,泪水奔流般涌了出来,还是红英推了她一把,二人忙上前扶起顾扬灵,抖着双手给她穿衣挽发。   薛二郎跟前儿的小厮自都是机灵懂事儿的,方一出门儿便都躲得远远儿的,薛二郎顺着小道走了十几步,转了弯儿才发现了这几人。   福安正是打头的,忙上前给薛二郎打理衣服头发,嘴里道:“三爷已经按着爷的吩咐绑了扔在家庙里,只是太太那里估摸着已经得了信儿,想来不会坐视不管。”   薛二郎点点头,一双眸子便四下环视一圈,福安心里明白,忙道:“已经叫人四面瞧过了,方才这里没人。”   薛二郎满意地点点头,笑了:“很好,你办事总是这般稳妥叫爷放心。”   福安忙垂着头笑:“爷谬赞了。”   果然刚行了十几步,苏氏便带着黄嬷嬷一路疾行而来,见着薛二郎不免怒了一张脸,愤然道:“不过是个丫头片子,你做哥哥的,怎可为了个女人便不顾幼弟身子柔弱,竟把他绑了,还扔进了家庙关了起来。那家庙阴森寒冷,你就不怕叫你幼弟得了风寒失了性命。”   薛二郎冷冰冰望着一株艳梅:“我说过的,那是最后一次任他冒犯我的女人,今日里他故意行动不轨,要寻她的麻烦,他不曾顾念我这个做哥哥的脸面,一而再再而三地觊觎我的女人羞辱我,凭甚叫我因着他是弟弟便姑息他,纵容他?”   苏氏一想到三儿子自来病弱,如今正在家庙受苦,便是心如刀绞,根本听不进薛二郎的话,只狠狠道:“好你个狼崽子,那是你兄弟你竟如此狠心冷情,我这便去放了他,看你能如何?”说着转身又疾步离去。   薛二郎看着苏氏离去,直觉这事儿没完,转头对福安吩咐道:“你安排几个得力的去清风苑,叫人好好盯着,有动静立刻来报。若是来不及,便叫好生照看着。” 第12章   苏氏强行进了家庙,叫人放了薛三郎,见着薛三郎脸颊红红一片,还以为是被薛二郎打的,谁料一问竟是顾家那祸害做的,愈发气恼起来。叫人送了薛三郎回玉堂居,又吩咐人去请郎中,喊来了三奶奶安氏细细嘱咐一番,打发她去照看儿子,自家才怒气冲冲回了房。   本就是越想越气,偏有人又来把莺儿受屈被罚,兰香阁后来那香艳的后续说给苏氏听,苏氏自然认定了那顾家的灵娘那就是个红颜祸水,是断不能留在薛府的,如今就这般折腾的叫两兄弟失了和睦,自家二儿子又跟得了失心疯一般爱她爱得不行,等着闵氏入了门儿,依着顾氏那行事儿,可不是要祸害得两口子不得亲密,后院儿里日日起火。如此家宅不稳,岂能兴盛发达?如此一想,便招了黄嬷嬷商量对策,二人一合计,便想出了一条毒计。   大兴二十五年二月十二,大吉,宜婚嫁。   自打那日从金丰园回去,天气便似撞了鬼一般下起了大雪。那雪当真是极大,扯棉撕絮一般大把大把的从天际飘落。没过两日,地上便积了厚厚的雪,可把苏氏愁得不行,只怕着成亲那日也是如此,却不知要如何迎客办席面。   府里的仆役使唤们也是愁得不行,眼见着要办喜事儿,这雪下的,每日里都要派了人专门清道铲雪,务必要家里条条道路皆通畅。这般如此,活计一下子重了不少,要知道以前只要几条主要通道保持无雪通畅便可,这下子可累坏了家里的杂役们,每日里冻得半死不活,手脚很快生出了冻疮,又疼又痒的,可是叫人难受。   好在那一日前夕雪竟住了,第二日竟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太阳高照,天朗气清。虽那太阳光仿佛裹了层冰一般凉兮兮的,可毕竟放了晴,薛府里的丫头婆子,小厮媳妇儿,个个儿是喜笑颜开,满面喜光。   薛家在荣阳县算是数一数二的富贵大户,平日里结交的也都是富贵官宦人家,今日里薛家要办喜事儿,自然是宾客如云,热闹非凡。朱色大门儿大开,一身儿红色新郎喜服的薛二郎立在门前,身后跟着一串儿平素里玩儿的好的友伴儿,喜笑颜开地招呼着来往宾客。   这边儿敲锣打鼓吹拉弹唱的自是热闹非凡,清风苑里倒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今日里宾客众多,薛府里的仆役本就不是很多,自然不够用,苏氏在外头临时雇用了一些,又叫各院儿里留下一个看门户的,其他的都出去帮忙干活儿。于是嫣翠留了下来,其余的包括红英和赵婆子也都被拉了出去。   顾扬灵自那一日回来便又烧了起来,几贴药下去,烧倒是退了,可人却是憔悴了许多,精气神儿也仿佛没了,整日里怏怏的,虽是没像着上一次那般绝食,可到底吃得少了,心思又重,没几日便把养起来的肉膘消磨了下去,瘦骨伶仃的,倒比之前更是娇弱了。   嫣翠捧了杯热茶塞在顾扬灵的手里,屋里烧着炭炉,倒是暖洋洋半丝凉意也无。顾扬灵靠着引枕坐在罗汉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抿着茶,眼睛盯着梅花案几上瓷白云纹花瓶里的两枝寒梅,那眼神儿又呆又直。   嫣翠搬了绣墩在她侧边儿坐下,瞟了她几眼,道:“我暗地里扫听了,那回子事儿没人在底下嚼舌头,约莫知道的人少,二爷那里又下了令。”说着叹了气,道:“二爷是个硬脾性,那日说绑三爷便叫人绑了,若不是太太死命闯进了家庙,叫人放了三爷,三爷还不定在家庙里呆多久呢!姑娘是个明白的,这有时候真真是命不由人,这薛宅姑娘眼见着是走不脱了,我这里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姑娘便软和一些,我瞧着二爷那里分明是对姑娘有心的,莺儿那里那次说是要撵出去的,还是玉凤求了情,如今还禁着足,听说每日里还要跪地思过,还有那一日,二爷那般,那般……”   嫣翠红了张脸,吞吞吐吐了一会儿,“嗨”了一声:“反正二爷最后还不是顺了姑娘,也算是有心了。姑娘最终是要进二爷的房门儿,以后上头更是多了个奶奶,日子是总要过的,姑娘好歹宽宽心,过了那道坎儿,其实日子还是有盼头的。”   顾扬灵没做声,把茶杯递给嫣翠,半晌才叹了气,道:“我心里明白,可这日子太难熬了,妻做妾便罢了,谁叫我孤苦无依的,没人依仗。可一想到以后若生了孩子,还要认别的女人做母亲,而我,只能被叫一句姨娘。想着以后便要熬油似的过日子,我这心里便难受得厉害。这原本不该是我要过的日子。”   外头遥遥的传来鞭炮燃放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实在热闹,屋里却是寂静悄悄,嫣翠同顾扬灵一同呆望着窗外出神,可能够看到的,只有光秃秃的月桂,还有那枝桠上落满了的晶莹剔透的白雪。   午间嫣翠去提食盒,厨房忙碌碌的,随便放了几样儿就塞给了嫣翠,嫣翠早间吩咐的养胃小菜根本没有,都是油腻腻的,把个嫣翠气得不行。最后还是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婆子来说了几句好话,到底今日里忙,嫣翠扁了扁嘴,提着食盒转了回去。   便有人在后头嚼舌头:“呸,也不知哪个牌位上的人物,还真当自己是根儿葱了,是盘儿菜了,今日里正经的奶奶便要过门儿了,都说新婚蜜里调油,若是这新奶奶笼络住了二爷,撒个娇,赌口气,不定会把那位发配到哪里呢!还在这傲呢!”   也有厚道的,劝道:“你也嘴里积点德儿,也是个苦命的,家里出了事儿,二奶奶也做不成,孤苦无依的,倒也可怜。”   有人推了那人一把,笑道:“苦命的人多了,我就苦命,不然也该是个做奶奶享福气的,如今还要在这里忙碌着给人做菜做饭,你瞧我这手,可粗糙的,想当年那也是滑溜溜儿跟青葱似的,你可心疼心疼我吧!”   ……   嫣翠咬了咬唇儿,朝地上跺了几脚,转身离了厨房。   屋里头顾扬灵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书,见着嫣翠脸色不好,问她:“刚出去时还好好儿的,怎么转一转身便拉了一张脸?谁给你气受了?”   嫣翠眨眨眼,把那股子闷气咽下,眉开眼笑道:“哪有的事儿,来吃饭吧!”   坐到桌旁,见一桌子都是油腻大菜,还有一道她素来不用的红烧肉,顾扬灵一下便明白了,八成是厨房里今日忙碌,又见着新奶奶要过门儿,以为自己定是那新奶奶首要拔出的眼中钉,以后不定要过苦日子了,便故意给嫣翠难堪。   见嫣翠紧张兮兮地不停瞟她,顾扬灵不动声色地提起筷子,道:“就我们俩,一起吃吧!”米饭香软,就着几样儿还能入口的,倒也吃了个饱。   刚收拾了桌面,院外有人叩门儿。主仆俩对望了一眼,都觉得诧异。这时节前头正是忙碌,哪个会跑来这里?   嫣翠去开门儿,倒是吓了一跳,来的正是黄嬷嬷,还领着两个粗壮的婆子。   “嬷,嬷嬷安。”嫣翠心神不定地蹲礼。   黄嬷嬷仰着一张脸,冷漠地问道:“你家姑娘呢?”   “在屋里呢!”嫣翠让开路,黄嬷嬷领着两婆子走了进去,嫣翠闭上门,越发觉得可疑不安,忙跟了上去。进屋时候黄嬷嬷已经开始说话了。   “……太太想着要去坟头拜拜,可今日里二爷大喜,实在没空,又想着既是梅娘子托梦想要见姑娘,总归姑娘闲着无事,不如出一趟门儿,也是你为人女应尽的孝心。”   这话听着便叫人生疑,嫣翠撇撇嘴,八成是太太自己个儿心虚,才会做了这梦。可顾扬灵却想得更复杂,她瞥了两眼跟在黄嬷嬷身后的粗壮婆子,猜着这是苏氏忍不住要对自己下手了。   顾扬灵忍不住笑了,她打了苏氏心爱的儿子,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又因着自己回回顶撞她,依着她那狠毒凉薄的性子,能忍到这时候也是不容易了。想着往日她用着那碗养生汤残害自己的身子,把自己死死困在这清风苑里,死不死活不活的,这次犯了她的忌讳,只怕是死得更惨。猛地朝嫣翠喊道:“快跑,太太要害我。”   黄嬷嬷登时冷了脸,转过头指着嫣翠喝道:“抓住她。”   嫣翠本就站在门口,被顾扬灵的喊声惊了一跳,就发现有个婆子要来抓自己,转身就往外头奔去,嘴里连连惨叫。可惜虽是腿脚灵便,那婆子却是从栏杆上一跃而起,走了捷径,嫣翠没跑到大门口便被抓了回去。屋里头顾扬灵被制服,嘴里塞了团手绢,双手绑在了身后,被黄嬷嬷推搡着走到了院子里。   嫣翠见着顾扬灵被抓,又怕又急,却被婆子扭了手臂被迫蹲在地上,一张嘴那婆子便打她的嘴巴子,疼得她嘴直咧,眼泪直飙。   人都往前院儿里去了,后宅里倒是少有的清净,路上没有人烟,顾扬灵一路被推搡着被迫前进,到了一处角门儿,外头搁着顶青布小轿,顾扬灵被推了进去,布帘落了下来,轿子荡悠悠地动了起来。   能够逃出薛府是顾扬灵一直期待的愿望,如今她如愿出了薛府,却是以这种难堪的样子。前路在哪里,顾扬灵不知道,依着苏氏的性子,只怕是活不成的。远远的有笑闹声传来,那般喜庆非凡,透着欢喜,顾扬灵忍不住流泪了,这便是她的命吗?   黄嬷嬷跟着轿子一直到了角门,出了这道儿门,便是薛府外头的世界了。黄嬷嬷摸了摸自己手帕里包的那瓶子药,那是入口封喉的□□,就那么一小瓶,便要了十两银子。   黄嬷嬷往轿子里瞟了几眼,那女子倒也老实,没在轿子里闹腾,不过闹也白闹,这条道是先前定好的,根本不会有人路过,便是闹了也没人知道。   也不是没有更方便的计策,薛府很大,院子也多,每个院子里都开了井眼,若是把人往井里一推,盖了井盖子,也是一了百了。只是太太怕晦气,不想大喜的日子有人死在府里,如此便要费些功夫,先把人弄出府,才能毒死她。   眼见着就要出府,黄嬷嬷招招手,其中一个婆子上前,听得黄嬷嬷低声吩咐:“我这里有瓶子药,你们把人抬到野地里,把这药灌了她喝,等她死透了,找个地儿埋了便是。记得埋得深一些,免得被野狗野狼闻着味儿叼了出来,再惹了祸事。”说着把帕子里的药给了那婆子。   顾扬灵在轿子里听得清楚,她心里有了个主意,这薛府里头能安排的妥妥帖帖,可府外头呢?大街上人来人往,只要得了机会从轿子里落了出去,定会有人发现。正想着,轿帘子被人撩了起来,黄嬷嬷冰冷的眼睛看过来,道:“把她打晕了,省得在路上出幺蛾子。”   顾扬灵大惊,可后头是轿子,退无可退,有力的手抓住了她,她惊恐地看着那婆子厚实的手掌劈向自己的脖颈,可她躲不开,闷疼袭来,视线变得模糊,她昏了过去。 第13章   黄嬷嬷这个人年轻时候是被伤透了心的,于是一辈子没嫁过人,自然也没生出半个孩子来。   她原本是苏氏母亲身边儿伺候的人,却把个苏氏看成了眼珠子,比苏氏的亲娘还用心,苏氏自然而然的也就十分的亲近她,于是在出嫁时候就把她也带到了薛府。   这可把苏氏的奶娘怄得半死,两人斗了半辈子,等着奶娘蹬了腿儿去了西天,苏氏跟前儿就是黄嬷嬷的天下了。   黄嬷嬷此人一向以苏氏之喜为喜,以苏氏之恶为恶,自然就看不惯叫苏氏费心难受的顾家女,见着青布轿子终于抬走了那祸害,可算是松了口气,拍拍手,弹弹衣袖,满身轻松地掉头往回走。   这边儿顾扬灵晕厥在了轿子里,便不知轿子没走多远,就被拦了下来。打头拦轿子的那个正是薛二爷跟前儿的得力干将——福安。   福安今儿个也穿了一身儿红,头发抿得一丝不苟,溜光发亮的,朝后头的轿子瞄了两眼,道:“把轿子放下来。”   其中一个婆子不知深浅,并不把这位二爷跟前儿的红人看在眼里,只觉这是太太的吩咐,好似拿了尚方宝剑一般,硬声道:“是太太吩咐的事儿,你也敢拦?”   另一个倒是没做声,只一对儿眼珠子滴溜溜乱看。   福安冷笑道:“我一个当奴才的,自然是不敢拦,那二爷呢?二爷敢拦否?”   说着几步上前,瞥着其中一个婆子的手掌道:“里头那个虽遭了太太厌恶,可关键二爷喜欢,若是叫人弄死了,太太那里不会有人追究,可二爷恼怒上头,总是要找几个不长眼的杀杀火气。你说那弄死二爷心肝子的人该有多大胆儿,才敢去办这事儿?他不要命算了,家里头几口子人,也都不要命了?”   两婆子被震住,面面相觑,精滑的那个怯怯懦懦地道:“太太那里不好交差。”   福安笑了笑,颇有些不以为然:“得嘞,我同你们走一趟便是了。”   于是顾扬灵在外头转了一圈,又被重新抬回了清风苑。   苏氏正在太太堆儿里陪客,黄嬷嬷同她耳语几句,登时叫她一颗心好似猫抓了一般,笑着道了声失陪,同黄嬷嬷急匆匆地去了后堂。   福安正垂着头在那儿等着,见着苏氏来了,忙跪地磕了个头,道:“太太大喜,给太太请安。”   苏氏早憋了口气儿,闻言在原地立住,冷笑道:“福大爷如今可是二郎跟前儿的红人儿,连当家太太要办的事儿都敢搡了回去,这头我可是受不起。”说完才捡了张太师椅坐下,那擦了芙蓉粉,打扮的雍容华丽的一张脸可不正是满面怒容。   福安早就知道得不了好儿,忙又磕了一个头,道:“太太向来都是明理和气的,知道小的是个奴才,主子嘱咐的事儿哪里敢硬抗着不办?”   “你也知道你是奴才,难道我就不是你的主子?”苏氏怒道:“那女人我叫抬出去,你作甚同我作对又给抬了回来?”   福安忙道:“太太息怒,奴才哪里敢同太太作对,只是今儿个好歹是二爷的大喜日子,总是要欢欢喜喜顺顺利利的把这一天儿过了才是。二爷那性子太太又不是不知道,旋风骤雨的,一个惹急了,动起怒来,哪里还管脸面不脸面的,闹腾起来不好看不是?那边儿新奶奶才刚过门儿,这边儿二爷闹将起来,闵家的人还在呢!”说着抬头瞅了两眼,又忙垂下头去。   苏氏不悦道:“你这话是胁迫我呢?他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难道我还怕他闹腾不成?”   “那自然不能的。”福安笑着应道。   苏氏瞧出福安的敷衍,立时便怒了,待要发火,黄嬷嬷扯扯她的衣袖,苏氏抬眼看了一回,便闭上嘴,叫黄嬷嬷去同那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狗奴才理论。   黄嬷嬷笑道:“既然福大爷知道自己也是太太的奴才,那主子有事儿嘱咐你去办,你办还是不办?”   福安晓得这婆子不好对付,又是个狠得下心辣手摧花的,心里头打着鼓,嘴上却笑答:“自然是要办的。”   黄嬷嬷便笑了:“那你便去把那顾家的丫头抬了出去,叫那两个婆子一同跟着,还把先前那事儿给太太办了。”   福安看了那黄嬷嬷一眼,老婆子一脸精明,脸上带着笑,可眼里却闪着冷光。   福安心中大恨,贼婆子害他!垂下头,往前一扑,连连叩头,大声呼道:“都说太太是那观音菩萨一般的和善人儿,最是体恤下人的艰难了,这事儿可不是福安不肯办,可若是办了,只怕福安就活不成了,太太开恩啊!”   黄嬷嬷就晓得这奴才不是个老实的,故作惊奇,道:“你看你这话儿说的,不过是叫你办个事儿,又不是叫你去送死,你在这儿大呼小叫的作甚?”   福安连连哭号:“嬷嬷也是主子跟前儿当奴才的,怎好如此不通情理,薛府上下哪个不知道,那顾姑娘就是二爷的心肝子,奴才就算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捅二爷的心肝子呀!”   黄嬷嬷哼了一声,道:“说来讲去,福大爷怕是觉得这薛家是二爷在当家,故而只认二爷当主子,却不把太太放在眼里。狗奴才,你可要清楚,二爷可是太太生养的,咱们大锦朝可是最讲孝道的,既把二爷当主子看待,怎敢小觑了太太?”   福安抬起袖子抹了把汗,是他大意了,往常只瞧着太太的行事,不过是个自命清高的寻常妇人,没甚大智慧,便是把顾姑娘抬了回来,惹了她不高兴,糊弄两句,再提提二爷,太太那里顾忌颇多,自然就把这事儿按下去不提了。不成想太太倒是甚话也没讲,黄嬷嬷这个笑面虎却是一句一句的,把他压制得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福安才不傻,他是个奴才种子,上头坐着的是他主子的亲娘,他主子敢对着干,他暗着倒不怕,明着来可不是自取灭亡,于是心里冒出了个主意,对着苏氏磕头道:“小的不过是个奴才种子,哪里敢小觑了太太,既是太太发话,那福安便替太太去把这事儿办了。”   黄嬷嬷又笑了笑:“福安大爷不会又出甚个幺蛾子罢!”   福安这才抬起头,看着黄嬷嬷呲牙咧嘴地笑:“要是嬷嬷不放心,您老受累,跟着小的走一趟如何?”   黄嬷嬷心里转了一圈,到底觉得这事儿赶早不赶晚,早早的叫那顾家丫头去了西天,太太这里才好顺心如意。于是自作主张道:“即如此,那老奴便同福大爷走一趟。”   苏氏忙扯了扯黄嬷嬷的衣袖,面上有些犹疑,小声道:“要不先这般算了,二郎那脾性就跟那孙猴子的脸,说变就变,今日里好歹是他大喜的日子,惹急了他发起火来,闹腾一番,可是要丢脸到家了。来日方长,顾家那狐媚子便是晚点处置也行,不如——”   黄嬷嬷凑过去截断了苏氏的话:“我的太太哎,你可擦亮了眼睛吧,只瞧着二爷的行事,那顾家的丫头还是早死早安生。老奴去盯着这事儿,也省得夜长梦多另起波折。太太只管家中安坐,等着老奴的好消息便是了。”   苏氏见她打定了主意,本就是左右摇摆的性子,便应了。   于是,等着华灯初上,夜色已深,苏氏在房里听得消息,说是清风苑那丫头已经折了回来,可黄嬷嬷和那福安却如泥牛入水,再没了踪迹。   ****   顾扬灵醒来时,先是闻到了一股海棠春香,这味道幽幽淡淡的,倒像是她近些时日用惯了的熏饼。等着缓过神儿来,才发现自家竟躺在床上,入目便是软塌塌散在枕侧的樱桃红软绸帐子,不由得大惊,立时折起身来。   先是把自己个儿检查一番,见还是早间的那一身儿,不过稍稍有些凌乱,立时松了一口气。随即才感觉脖颈处有些作痛,顾扬灵一手轻揉着,另只手将帐子扯开条细缝,略扫了一眼。岂知这一眼看去,人便呆了。   屋里没人,静悄悄的,床头海棠榆木小几上,鎏金灯盏莹莹闪烁,将个屋子照得明亮。顾扬灵呆呆环视四周,方才还以为自己躺在了谁家床上,却不料正是自家住了三年多的清风苑!   顾扬灵不敢相信,扯开帐子跳下了床。可此间的陈设都是用熟了的,闭着眼她都能知道哪处搁着什么物什儿。   难道今日里是她做了一场噩梦?   可她困在轿子里,分明是听见了那黄嬷嬷吩咐那婆子要拿药毒死自己,还要把自家埋在野外,要深深的,不可叫那野狗野狼闻了味儿叼了自家的尸骨出来,再惹了祸端。可她如今却没死,还回到了清风苑里。   顾扬灵百思不得其解,寻了窗下的罗汉床坐着,她太惊讶了,脑子里一时乱糟糟的,根本没法子想事儿。   也不过是片刻,那门帘便被人揭开,嫣翠红肿着脸提着一个八角黑漆食盒儿走了进来,后头跟着红英,一脸忧虑,也提着个黑漆小木匣。   两人瞧见顾扬灵,顿时都露出惊喜来,不约而同地道:“姑娘醒了?”   嫣翠更是激动,把食盒放在桌儿上,几步走了来,蹲下身子殷切地打量着顾扬灵:“姑娘感觉如何?郎中摸了脉,说是没有大碍,开了固气凝神的方子,正在外头的小泥炉上熬着呢!姑娘饿了吗?有清粥素菜,瞧着很是可口。”说着便要去摆饭。   顾扬灵拉住她,把她那张脸仔细打量了一番,愧疚道:“对不住得很,今日里叫你跟着我遭罪了。”   嫣翠便笑:“也不是很疼,郎中说擦了药过几日便好了。”紧紧握住顾扬灵的手:“只要姑娘平安就好。”   顾扬灵抿着唇儿笑了一回,眼睛四下溜了几溜,问道:“我现下迷迷瞪瞪的,你知道我怎么回的清风苑吗?”   嫣翠道:“我被捆了手脚堵了嘴扔在角房,也不知你被她们弄到了哪里,心里干着急。后来等了许久,一个眼生的丫头来给我解了绳子,我出去才知道,姑娘被二爷跟前儿的福安送了回来,只是晕着。”   福安?顾扬灵眨眨眼,福安是薛二郎的得力臂膀,想来这定是他主子的手笔了。心里却慢慢滋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来。那人虽是品行不端,性子凶恶,却也是个靠得住的。不由得又想起莺儿来,心下泛起冰凉,可惜翻脸无情了些。   嫣翠摆饭,红英侍候顾扬灵擦了药,见着那纤细腻白的颈子上,一道青紫印子着实可怖,低声道:“姑娘受苦了。”眼圈便泛了红。她虽是后头来了,可向来也是一心一意侍候的,见主子被太太不喜,又出了此等腌臜事儿,恁地惊险,心里头也是泛起了伤感。   自家这主子以后还不知道要在这薛府里如何过活呢?二爷是在意姑娘,可靠男人?红英想起自家的爹爹,小时候待娘亲那也是百依百顺,细心体贴的,如今变了心,也不过是说扔脑后便扔脑后了。   一顿饭吃得肃静,因着白日里受了惊,吃了药,嫣翠和红英侍奉着顾扬灵沐浴,又换了身儿干净舒适的睡衣,便要歇了。   黄铜事事如意香炉里新添了清淡素雅的海棠春饼,袅袅细烟散在屋子里,晕出暖暖的一片香气。床上的床褥纱帐也换成了簇新的,掖好菱花被角,放下妃色的绣缎幔帐,嫣翠吹了灯,同红英一起去了外间。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14章   今日是薛二郎的大喜之日,眼瞧着花团锦簇喜气盈门,到底是私下里出了那档子事儿,虽说福安那狗奴才补救及时没出大事儿,可心下仍旧不快,又抽不出空闲去瞧心肝子,此时夜深人静,便有些怏怏不乐。   这边儿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拨儿宾客,薛二郎吃得醉醺醺的,便斜靠在福乐身上,叫他引着自家去清风苑里,非要瞧瞧那小丫头如何了?   福乐惊得都要跳了起来,这么多眼瞧着,二奶奶又是新进的门儿,闵家送亲的人还没走呢,这要是大咧咧去一趟,可不是要生事端!便低声劝道:“奴才打发人瞧过了,说是早早儿便睡下了,爷如今要去,岂非要惊了姑娘的好梦?爷要惦记,明日里总能寻得空闲,姑娘遭了罪,爷到时好好儿劝慰劝慰便是了。”   “也……也是……”薛二郎打了个酒嗝,难得地叹了口气:“那丫头死倔,又清高,本就不待见我,又出了这事儿,只怕是愈发不愿瞧见我。嘻嘻,可我偏不放过她。等着这边儿事了,便好生布置布置,爷要纳了她进门儿做贵妾。”   “好好,贵妾,贵妾。”福乐偷偷摸了一把汗,今个儿闹洞房揭盖头的时候他跟着偷瞄了一眼,那新进门的二奶奶长着如花似娇的一张美人脸,飞眉凤眼,眼神晶亮,看着就不是个柔和顺从的。这才刚进门,二爷便急着要纳妾,啧啧,还是个贵妾,到时候不折腾个天翻地覆才怪!又想起福安那家伙还在吟风阁里猫着,把太太身边儿的黄嬷嬷也给扣下了,登时觉得头皮发麻,心眼儿发慌。心道只怕还有的闹腾呢!   喜房布置在西阆苑的正院儿里,屋里的陈设一色绑上了大红绸缎,喜庆热闹。新郎去前院儿里敬酒拜客,喜房里只剩下新娘和跟着新娘来薛家的陪嫁。   其中一个鹅蛋脸细腰长身的唤作红香,正把大红色鸳鸯戏水的红盖头搭在床尾的沉香色衣架上。另一个圆脸丰腴的叫做绿玉,正收拾着一个小笼箱,里头放着几个簇新的沉香色木匣子,里头搁的都是新娘的首饰陪嫁。   新娘娘家姓闵,闺名唤作娇娥,正端正地坐在铺着百子千孙簇新褥子的床榻上,一双凤眼不停在屋里扫视,看着两个丫头忙碌不停。   看了一会儿,她偏过头去,床前放置的条案上,两根鸾凤喜烛正染得火亮,也把她的一颗心照得亮堂。这以后便是她后半生的家了。闵娇娥轻抿了殷红的樱桃檀口,半垂下头,只觉头上的金凤头冠沉甸甸的,虽压得脖颈酸疼,心里头却是蜜一般甜润。   夜色已沉,到底还是冬日,室外的气温低得很。廊下垂挂的大红灯笼早早的就燃了起来,亮堂堂的,晕出了灯笼上红红的喜字。院子里氤氲着暖暖的一片红色,几个丫头凑在一起搓手取暖。其中一个看了看天际苍白的明月,小声问道:“前头的酒席什么时辰才会散了,咱们在这儿守了许久,也没见接班的来替换,又冷又饿的。”   又一个道:“家里头主子少,用的人也少,咱们辛苦些,听总管说这月每人多发一吊钱,你爹不是正急着用钱,到时候我的那份儿先挪给你用。”   先前抱怨的那个立时感恩戴德,忙说了许多好听话儿。   喜房里烧着炭火,瑞兽香炉里袅袅细烟缓缓升起,散了一屋子香甜的桂花香。绿玉还在拾掇,她把匣子里的首饰分门别类锁在照镜下的小柜子里,又留下冬日里常用的,摆在妆匣子里放在台面上。   红玉走过去瞟了一眼,见着胭脂水粉摆得好好的,便转过身笑问那闵娇娥:“奶奶可饿了,要吃些果子垫垫肚儿吗?”   闵娇娥摇摇头,颊上本就擦了红红的胭脂,如今更红了,坚定道:“我要等相公一起吃。”   丫头们便笑了。   等了许久,才等来了醉醺醺的新郎。殷嬷嬷是闵娇娥的奶娘,一家子都跟着闵娇娥来了薛家,忙张罗着在屋里布置了一桌酒菜,又给闵娇娥使眼色,叫她陪着夫婿饮酒吃菜。   桌子上摆着一壶酒,正是闵娇娥陪嫁里的女儿红,自她出生便被埋在了地下,如今已有十六载。那酒清香扑鼻,倒入银质的酒杯里,溅起小小的酒花。   闵娇娥轻轻耸了耸鼻尖,笑着把酒端到了薛二郎的面前,唇角勾起,漾起一抹甜美的微笑,道:“妾身敬相公一杯。”声音并不是黄莺般娇滴,也非百灵鸟婉转,却别有一股特别的娇媚,好似嘤嘤燕语,在耳边浅浅娇嗔。   薛二郎便笑了,伸手接来,一双桃花眼儿隐隐含情,专注地凝视着新娘,道:“愿与爱妻同饮。”   闵娇娥立时飞红了脸,纤纤玉手拎起银质酒壶,给自家满了一杯,捧至胸前,一双美目流盼间缠绵妩媚,软软道了一句:“妾怎敢不从?”叫薛二郎立时澎湃了胸膛。二人目光交缠,好似添了蜜糖一般又甜又黏,酒杯轻轻一碰,“叮铃”作响。   不说薛二郎一夜颠龙倒凤,和新入门儿的二奶奶闵娇娥如何缠绵不休,共赴极乐。隔了几道青砖围墙,玉堂居里,嫁进薛府半年有余的三奶奶安氏,穿着一身白色睡衣,肩上搭着件新做的葱绿色织锦镶毛斗篷,立在廊下,望着天际苍茫的白月出神。   不知西阆苑的婚房里如今是个什么情景,瞧着二伯壮健康然的样子,想来和她成亲那夜是截然不同的一晚吧!   安氏这般不由自主地想了一遭,心尖上猛地一颤,热辣辣的感觉立时窜上了脸颊。她捂着自家的脸,不禁暗暗羞愧,她怎生出了这般想法?想起自家夫君,安氏不由得内疚自责起来。她自幼跟着母亲学习《女则》,如今却生出了如此龌龊的想法来,实在是厚颜无耻了些。   夜里愈发的冰寒霜重,安氏站得久了,手脚冻得冰凉,搓搓手,她不禁往自家院子的西南角望去。白泠泠的月色里,只隐约瞧见了那假山石模糊的轮廓。安氏将视线抬高,虽然甚也看不见了,可她知道,顺着这个方向往前,隔了几道围墙的后面,正是那处清风苑。里头住着个女子,她姓顾。   安氏皱了皱眉,她的眉细细弯弯的,便是生起气来,也不会显得凶恶。她说不清楚那女子带给她的感觉,太太的篱笆扎得并不紧,她并没有花费太多的钱财和精力,就把那个女子的来历打听了清楚。   孤女,同二伯有过婚约,太太不大理会她,却因占了她的财产,锦衣玉食地供养着。   安氏撩起耳边的垂发掖进耳后,这女子的存在于她并无影响,便是二伯将要纳了她为妾室,也同她没甚关联。这女子唯一同她有关的瓜葛,便是自家相公好似很喜欢她。便是前不久,还因着她被二伯扔进了家庙。   安氏有些摸不准,自家相公是当真身子骨弱不能行房,还是因着那个女子,不肯和自己行房呢?   “你怎么不睡?夜间寒冷,你穿得如此单薄,得了风寒可是要吃药的。”   安氏回过头,房门处站着自己的丈夫,皱着眉,眼睛正迷惑地看自己。他待自己虽然素来冷清,可此时的脸上却是带着关心的。安氏想,也许是新婚夜里的那次失败刺伤了他,所以他才不肯和自己再次亲近。   安氏笑了起来,柳叶眼弯起了小小的弧度,她走上前靠近丈夫,淡粉的樱唇浅浅翕动:“我们去睡吧!”她拉起男人的手,关了门,熄了灯。   轻软的帐幔落下,安氏抱着薛三郎的一条臂膀,唇角含着抹笑,甜甜地睡了。梦里,她和丈夫终于成功地敦伦了,她香汗淋漓,幸福地拥抱着自己扁扁的肚皮。那里,也许已经长出了小小的宝贝。   夜色更深了,热闹了几日的薛府也渐次安宁了下来,苏氏却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她觉得心里头似有几只猫爪子在不停地挠抓,她寻不到黄嬷嬷,福安也跟着没了踪影,只除了那顾家的灵娘。该消失的还好端端呆在薛府里安然沉睡,可她的黄嬷嬷却不见了。   苏氏本就忙碌了一日,神思实在倦惫,如今又出了黄嬷嬷这等事儿,虽知道是自家二郎做下的,却犹觉得手脚无措,脑仁儿闷沉。叫来一个小丫头拿着美人捶给她松筋骨,有跟前儿侍候的大丫头春月为人十分机灵,叫人早早熬了安神汤,这时候拿青瓷小碗盛了,亲自端过来给苏氏喝。   苏氏慢慢抿着,等到夜色更深,外头人静阑珊,有个瘦小的身子顺着帘子缝儿溜了进来,红袄子杏粉褶子裙,却是西阆苑守在外廊的一个丫头。那丫头来了便给苏氏磕头,磕完低声道:“二爷和二奶奶睡下了,屋里伺候的人说,两位主子相处很好,好似蜜里调油。”   愁苦了半日的苏氏总算是找到了叫她开心的事儿:“好歹是新婚,正该如此。”又续道:“赏这丫头半吊钱,回头好好替我盯着西阆苑,有些风吹草动,速来告诉我听。”   那丫头忙磕头:“谢太太赏,奴婢定会办好这差事的。”   春月从床头柜子里拿了半吊钱给她,又把她送到门外,低声道:“知道你家里有个痨病爹,需要钱财,眼下这个可是个长长久久的好差事,办好了只有你的好处。”那丫头自是千恩万谢一番,拿了钱便匆匆离去了。   等着春月回来,苏氏已经喝了安神汤正坐在床沿上,见着春月便笑道:“那闵氏我瞧着花容月貌,比那祸害精还要美艳几分,若是能笼络住二郎,等着二郎把那祸害精给忘了,你看我怎么收拾她。”说着,面上却慢慢地添了愁容:“也不知二郎把黄嬷嬷弄去了哪里,那福安也不见了踪影,二郎又是新婚夜,人醉醺醺的,总不好打发人再去烦他。”   春月笑着上前侍候苏氏睡下,掖了掖被角,道:“太太只管安心歇下,便是二爷恼了,瞧着太太的面儿,黄嬷嬷便是受些罪也必定是不打紧的。”   苏氏想起薛二郎那脾性,不由得叹了口气。儿大不由娘,何况这儿子打小便十分有主意,如今更是家里头的顶梁柱,说一不二的。今日这事儿她本就犹疑不定,偏黄嬷嬷那般牟定了主意,如今没了踪影,她也是抓天无路。算了,便是春月说的,即便惹了二郎不快,看着自家的面子,黄嬷嬷顶多受些皮肉苦罢了。   苏氏想起明日还要等着儿媳敬茶,若是熬了夜必定会眼下青黑,忙扯了扯锦被,终于沉沉睡去。 第15章   第二日便又下起了雪,虽不似原先那般撕棉扯絮飞飞扬扬,却也在地上积了白白的一层。   清风苑里,嫣翠收拾着床铺,顾扬灵嫌屋里憋闷,就想要去廊下站站。红英从柜子里找出一件新做的杏粉色织锦云纹斗篷,细细给顾扬灵穿上。   天灰蒙蒙的,无数细绒小雪自天际缓缓飘落,顾扬灵立在院中,想起那一年也是如此这般的绒毛小雪,爹爹带着她还有娘一起去戏园子听戏。   她记得清楚,那日里唱的是《鸳鸯佩》。说的是一对苦命鸳鸯,庙里上香却遭遇恶霸,恶霸抢走了书生的娘子,娘子在恶霸家生不如死,好在书生碰上了青天老爷,助他夺回了娘子。最精彩的便是那娘子在恶霸的后院儿里,手拿着书生赠予她的鸳鸯佩,一段凄美的吟唱,好似天籁佳音,端的是回味无穷,绕梁三日。   顾扬灵伸手去接那绒雪,素手莹莹,带着暖热的温度,绒雪入手即化,只余下点点沁凉的水斑。长长的叹气,顾扬灵缩回手,心里却想,也不知哪里会有青天老爷,助她出了这薛府狼窝,再叫她得回财产,好慢慢寻找她的仇人。   正在出神,门处一阵乱响,看过去却是一个穿着品红短袄,茶色棉裤的小丫头蹿了进来,一面跑一面嚷嚷:“嫣翠姐姐,嫣翠姐姐,二爷把黄嬷嬷打了——”   “你说什么?”顾扬灵惊诧间脱口问道。   小丫头听得院子里一声娇喝,吓了一跌,一看竟是屋里头那个仙女儿一样的姑娘,忙束手束脚地立好,老实地讲道:“二爷把黄嬷嬷绑去了吟风阁,叫人拿了板子打她。”   顾扬灵问:“可知道为了何事?”   小丫头挠挠头,四下里瞅了瞅,见着院子里忙碌的丫头婆子都竖着耳朵,一副好奇得不得了的模样,便往前凑了几步,小声道:“听说为着姑娘那事儿。”   顾扬灵本就厌恶黄嬷嬷助纣为虐,甚至在残害自己的这件事里推波助澜,如今见她遭了难,并不难过。她打量了几眼跟前儿的小丫头,知道这丫头虽是年纪小,可是会些手脚功夫的,听说昨儿夜里送了来,说是以后在院子里打杂,其实是当个不显眼儿的眼线,等着清风苑有个风吹草动,也好有个不招眼的能快快地报了信儿去。   顾扬灵见她眼睛溜圆明亮,眼神又干净,便笑道:“你既是喜欢打听,便再出去绕上一圈儿,看看打得如何了?”   那丫头便笑了,双颊旋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儿,掉头就往外头跑。   “这丫头叫什么?”顾扬灵回过头问廊上的丫头婆子,有丫头嘴快,接了去:“叫虎头。”大家哈哈一乐,有人笑道:“一个小丫头,叫什么虎头,像个男孩子似的,半点儿也不秀美。”   顾扬灵倒觉得那丫头长得虎头虎脑的,叫虎头也不错。   吟风阁是薛二郎素日读书处理事情的地方,院子很大,一半儿种了玉竹,另一半儿空着,铺了整齐的青石板。如今青石板上积的薄薄的一层白雪被踩得黑烂一片,黄嬷嬷被绑了手脚扔在地上,有小厮正拿了长板凳来,还有两人一人执了一条一寸宽的竹板,那板儿又长又结实,涂了鲜艳的红漆。   黄嬷嬷根本就未曾出过薛府,就关在吟风阁黑漆漆冷冰冰的角房里,手脚被麻绳捆了,嘴巴也被堵着,就如此这般在地上躺了一夜。为着薛二郎成亲,黄嬷嬷特意穿了一身儿簇新的秋色绸缎长袄,夜里糊了一地的尘土,如今又滚了一身的雪水,脏兮兮湿漉漉的透着寒气,冰得她直打哆嗦。   然而直到现在,黄嬷嬷犹不敢相信她竟遭遇了这种事儿。   原来昨个儿黄嬷嬷刚出了苏氏的五福堂,没走多久便被福安叫了群小厮捆了手脚堵了嘴巴,偷偷摸摸扔进了吟风阁的角房。黄嬷嬷自然又怒又惊,不敢相信福安这么大胆子。可被关了一夜后,她不愿信也得信了,这福安敢如此胆大,不过就是仗着二爷会给他撑腰。   黄嬷嬷晓得那事儿出了二爷这里是不能善了的,可这般情形却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也没曾想发作的如此之快。今天不是成亲的第二日吗?就不怕晦气,这就要喊打喊杀了?新婚妻子还在太太跟前儿说话喝茶呢,这里就开始清算了。太太的脸面,新进门儿的二奶奶的脸面,都不顾忌了。   黄嬷嬷艰难地抬起头来,院子里站着一群人,都是黄嬷嬷素日里从不看进眼里的小人物,如今却瞅着她狼狈不堪地躺在这里。她从人群里看到了福安,垂着头直着腰,打扮得机机灵灵干干净净的。她恨得咬牙切齿,只觉得天旋地转,这一辈子的老脸全没了。   于是黄嬷嬷愤怒了:“老奴虽是个使唤,可也是二爷你外祖母身边贴身侍候过的,是看着二爷母亲长大的,如今来了薛家,也是瞧着二爷慢慢成人的,是抱过二爷,哄过二爷的,二爷这般对待老奴,老奴不值一提,可伤的是你母亲和你外祖家的脸面。二爷可要仔细想想才是。”   廊下摆着张桃木太师椅,铺了厚厚的锦缎褥子,薛二郎大刀阔马地坐在上面。他刚陪着新婚妻子给父母敬过茶,认了亲,心里头自是松快的,可听得这老刁奴的话,不由得大怒,于是冷冷一笑:“不过是个奴才,爷就算收拾了你也是你没规矩不懂事儿,奴才没规矩不懂事是奴才没认清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的本分,跟主子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奴才犯了事儿,还要主子顶项不成?你倒是个心眼儿子颇多的老奴才,这时候了还想攀扯我外祖家和太太,还妄图以此来压制爷。可惜爷素来强硬,更不会被一个老婆子牵制,你就死了这份儿心吧!敢搅合爷后宅的事儿,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说着一挥手:“给我打这口舌刁滑,以下犯上的老奴才!”   便有小厮把黄嬷嬷抓起来按在长凳上,拿了刚刚扔在地上的帕子,也不管上头沾了许多漆黑的雪水污渍,一下就塞进了她的嘴里。那竹板儿挥动得“呼呼”作响,立时便有黄嬷嬷闷闷的哼唧声在院子里不断回响。   吟风阁和苏氏的五福堂隔了几道抄手走廊几堵青砖围墙并一个花园子,离得远远儿的,苏氏也向来不往儿子的书房里走动,又被薛二郎下了令,没人报信儿给苏氏,苏氏却哪里能知道?   黄嬷嬷毕竟年纪大了,几板儿下去便弱了气息,打板子的小厮不敢打了,便向廊下看去。   薛二郎虽是恼怒至极,可毕竟不是真想打死了这老奴,若真个打死,他母亲那里到底不好交代。于是起身迈步下了庭院,走到黄嬷嬷跟前儿,道:“走,爷亲自送你去五福堂。”   苏氏刚叫人送走了闵娇娥,正是抿唇自得,觉得自家两个儿子都娶了官家女子,而且个个儿都是好的。尤其是二郎家的这个,貌美如月,娇媚似花,谈吐又极是风雅,顿觉面儿上有光,便是想起清风苑的那位心里也不急了,有如此娇妻在侧,还怕那祸害精再出幺蛾子不成?   黄嬷嬷便是在此时被抬进五福堂的院子里,苏氏瞧她脸如铂金,嘴里不住低低呻*吟着,身子也不断地打着哆嗦,下头又是血淋淋糊了一片,不由得又惊又急,又气又恨,伸着一根指头哆哆嗦嗦地指着薛二郎道:“你,这是你叫人打的?”   薛二郎给苏氏作揖行礼,然后一甩袖子,道:“是我。”   苏氏大怒:“她是你外祖母跟前的老人儿,更是你母亲身边的嬷嬷,你身为人子,别说是长辈屋子里的人,便是猫狗,你都不能教训一指头,如今你竟叫人把黄嬷嬷打了,你这个逆子!”说着拿帕子按着唇口便呜咽了起来。哭了几声,叫人把黄嬷嬷抬下去,又吩咐去找郎中。   转过头来苏氏还要再骂,薛二郎却撩起下摆突地跪在了地上。正是冬雪料峭严寒之际,又是跪在院子里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苏氏一下子便心疼了,想要薛二郎站起,却又生着气,便苦苦忍着险些出了声来。   薛二郎道:“母亲自来良善,又极是疼爱儿子,昨儿个是儿子的大喜之日,若非那老刁奴坏了心肠,在旁怂恿着母亲,母亲哪里会在儿子大喜之日给儿子添堵?她虽是长辈们身边的老人,可到底还是个奴才,便给她面子,也要她做出些实事儿好事儿来。一个当奴才的,不说好生伺候主子,却在主子跟前挖空了心思的害人。母亲,今日她害的是顾氏,若有一日来害儿子——”   “黄嬷嬷不会。”苏氏道:“她没有生养过,是把母亲当女儿看待的,也是看着你长大,把你当成了外孙来疼惜,她最是忠心耿耿,绝不会来害你。”   薛二郎不悦道:“她一个当奴才的,哪来那么大脸把主子当成女儿,把主家的儿孙当成外孙儿。母亲向来以官家出身为傲,连商门户都知道主仆有别,尊卑有别,母亲竟是不知吗?”   苏氏顿时涨得脸红,胸腔一阵翻腾,却一时找不出话来分辨。   薛二郎又道:“儿子曾给母亲说过,顾氏儿子是必定要纳来做妾的,到时候给薛家生儿育女开枝散叶不好吗?她又是官家出身,知书识礼,母亲何苦非要逼她去死?”   苏氏闻言哭道:“哪里是我逼她去死,若非她妖妖蝎蝎的,惹得你和你兄弟不睦,我怎会如此厌恶她?便是你要纳妾,妾室也该是温顺粗苯的才好。她那狐狸样子早勾了你的魂魄,到时去了西阆苑挑拨不安分,却要儿媳如何自处?”   薛二郎便笑了起来:“母亲也忒是瞧不起儿子了,难不成在母亲眼里,儿子连个把女人都挟制不住?”   苏氏道:“你是男子,当一心在外谋事,壮大家业,整日里在家挟制女人作甚?”   薛二郎又笑:“母亲向来觉得官家女子高人一等,既是高人一等,自是有些本事在身的。那闵氏难道连个妾室都管制不成?那我娶来为何?搁屋里敬拜吗?”   苏氏本要继续说嘴,看到薛二郎还在地下跪着,忙道:“二郎先起来,地上凉,莫冰了膝盖骨,回头闹起疼来。” 第16章   苏氏向来是个慈母,薛二郎心下一暖,忙站起身来,下摆处已然湿*了两块儿。   苏氏忙引着薛二郎进了屋,叫人拿了干净衣物从里到外换了,又恐闹了风寒,叫人又端了姜茶来,看着薛二郎喝了干净。   薛二郎拿帕子擦了嘴,冲着苏氏恳切道:“母亲,儿子成年在外奔波,好容易有个喜欢的,要纳了进屋,也好劳累之余有个细心服侍的,母亲就非要除了顾氏,叫儿子伤心么?更别说叫个奴才插手儿的屋里事。母亲若是闲来无聊,便叫闵氏来陪母亲说话喝茶。勿要听了刁奴怂恿,再去害人。可行?”   苏氏见薛二郎虽是说的从容殷切,到底面带不悦,又被儿子这番话说动了心,终归不愿儿子作难,便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有小丫头听了壁脚儿跑去告诉了黄嬷嬷,黄嬷嬷躺在床*上正疼得呲牙咧嘴,可神智却是清醒的,闻此不禁心下悲伤,觉得自家这顿打白挨了,以前待二爷的那番心也是白操了。又暗搓搓地生出了怨恨,心里头倒是憋起了一口气,她非要把那骚蹄子弄死不可。   ……   苏氏的篱笆扎得不紧,安氏又是掌过权的,很快便知道了消息。只有闵娇娥毕竟是新嫁娘,到底是初来乍到的,这事儿出了有几天了,才隐约得了些消息。西阆苑的正房里立时紧张了起来,闵娇娥阴着张脸,不信和自家蜜里调油一般的夫君会让自家这么没脸。   要纳妾?她可是才刚嫁进来的!先不说西院儿里的那两个通房,闵娇娥想起来就觉得不快。若非听得其中一个不知何故被禁足受了罚,另一个又是那地方出来的,身份低到了泥土里,她心头的愤懑只怕是更大。   不想今日里听得了一个更是了不得的消息,二爷的前未婚妻竟住在薛家的宅子里。且自家夫君还尤其喜欢那女子,因着太太房里的嬷嬷要送了那女子出府,二爷还把那嬷嬷给打了。   那可是太太房里的嬷嬷啊!那是为人子女能随便打的人吗?   闵娇娥觉得头疼极了,她还处在新婚的喜悦欢欣里,不想这鲜花儿簇拥的表面下,竟是藏着这么许多叫人作呕的事儿。   ……   五福堂的厢房里,窗扇紧闭,门帘子也捂得严严实实。屋里头烧着炭,暖烘烘的,香炉里也刚刚添了一把熏香片,可如此也压不住那股子哭嗖嗖的药味儿。黄嬷嬷丧着一张脸,躺在床*上不住的哼哼。她年纪大了,那般在角房里躺了一夜,早就染了寒气,又在雪水里滚了一遭,又挨了几板子,可是遭了老罪了。   如今发着风寒,下*身也没日没夜撕心绞肺地疼。黄嬷嬷心里把清风苑那骚蹄子咒了几千几万遍,虽是埋怨薛二郎,到底不舍得咒他,顶多恨极了骂他被狐媚子迷昏了头,就像是那戏文里的昏君,可把她这个忠臣冤屈死了。   帘子突然被掀开了一道细缝,那夜给苏氏递信儿的小丫头溜了进来,她几步走到黄嬷嬷的床前,道:“嬷嬷说的事儿办妥了,二奶奶那里已是听说了。”   黄嬷嬷眯缝着眼笑了,可没等嘴巴咧开,便又哼唧着喊疼。那丫头也机灵,忙上前劝慰。   “得了,别在祖宗跟前抖机灵,桌子上有许你的半吊钱,你给我机灵点,别傻愣愣地戳到别人的眼子里去,到时候可别怪嬷嬷不疼你。”   那丫头忙把钱揣在了袖子里,给黄嬷嬷许了又许,方才离去。   屋子里又重新安静下来,黄嬷嬷趴在床*上,呲牙咧嘴地露出一抹冷笑——骚*货,看新奶奶怎么对付你!   她想得很好,新奶奶毕竟和二爷是新婚,又是卿卿我我蜜里调油的时候,便是一时发了狠,处置了那骚*货,想来也没甚了不起的。于是黄嬷嬷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所谓下雪不冷化雪冷,这几日倒是停了雪,可惜满院子到处是雪浆,空气也冷得骇人。   清风苑里屋,窗格上又新近贴了厚厚的窗纸,是嫣翠和红英亲手贴的,没留一丁点缝隙,屋里又烧着炭,熏着香,倒是暖极了。   顾扬灵坐在镜台前,镜面上映出一张芙蓉俏面,瞧起来娇美清丽,玉姿无双。素手纤指轻轻抚上如雪肌肤,镜中的少女翠眉轻蹙,仿佛含*着无限苦愁,瞧起来又是可怜又是可恨——她在这薛府泥潭里愈陷愈深,可偏狠不下心抵死拼命,怎就这般懦弱?   顾扬灵抬起头来,高高的房顶上横着一截木梁,若是拿了白绫抛上去……哦,不!顾扬灵猛地一激灵,她还没报仇雪恨,这么就死了,太不甘心了。   门处布帘一动,嫣翠抱着一个黑漆木匣走了进来,看见顾扬灵呆呆的对镜出神,取笑她:“姑娘果然美貌倾城,不然怎会看得自己都入了迷?”   顾扬灵嗔怪地斜了她一眼,伸手拿起妆台上的雕花木梳,有一下没一下打理着一头青丝。嫣翠上前把匣子放在台面上,抖了抖手道:“这是二爷叫人送来的,真是沉得要命。”   顾扬灵好奇,掀开一看,却是满满一匣子铜钱,便去抬头看嫣翠。   嫣翠道:“二爷说了,姑娘以前的月例太少了些,这些给姑娘先用着,用完了他再给。还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叫姑娘平日里大方些,也好积攒些人情。”   顾扬灵想起苏氏每月里给的那可怜兮兮的一吊钱,别说打赏了,便是要添个菜加个汤也是用不得几次。好在吃食衣物上向来不克扣她,一年四季的衣衫每年都有新制的,一日三餐倒也丰富,只不时给厨房些好处,那饭食倒也上的及时。   然而这三年下来,她却是井中蛙一般困在这清风苑小小的天地里,别说积攒人情,那点子蝇头小利哪个看在眼里?可如今薛二郎叫人给了她一匣子铜钱,虽是手头方便了,可这却是当真把她当妾养了,顾扬灵一阵气恼,“砰”的扣上了盖子。   嫣翠见她恼了,也不敢多言,便抱起匣子放在了床头的柜子里,回过身过来给顾扬灵梳头。   顾扬灵看着镜中的一张脸,突地掉了两行泪出来,吓了嫣翠一跳,忙问:“姑娘作甚要哭?可是扯疼了头皮?”抽*出自家的绢帕给顾扬灵擦泪。   顾扬灵扯过帕子自己擦,哽咽了一会儿才小声道:“眼见着我就去做妾了,心里头难受。”   嫣翠哪里不晓得她的心事,叹了回气,劝道:“薛家富足,姑娘便是为妾,也是金银玉翠的戴着,绸缎锦绣的穿着,吃山珍海味,喝浓汁蜜*液,总是比普通人强多了。再说二爷给的还是贵妾的名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姑娘自家还是想开些。”   顾扬灵恨恨地睨了嫣翠一眼,把帕子拍在桌子上:“这都是屁话!”   嫣翠还是头一遭听得顾扬灵嘴里冒脏话,不由得一呆。   却听顾扬灵继续道:“我本有铺子田地,纵比不上薛家富有,锦衣玉食还是能够的,如今被迫陷在这里,跑不掉,逃不出,岂不可恨。再则,那薛二郎乃是新婚,便起了纳妾的心思,将发妻置于何地?可见为人。还有那莺儿,那女子固然鲁直可笑,却也是薛二郎宠爱过的,也不过是说撵就撵,说罚便罚,可见其苛责严厉。我若为妾,可知日后恩情寡淡,还有立足之地吗?”   这问题嫣翠哪里能回答的出,便哄着顾扬灵挽了发髻,换了衣裳,又拿了叶子牌同她嬉闹,好叫她开心些。红英便是这时进了里屋来,手里捏着个物件儿,被帕子裹了起来,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嫣翠道:“你手里拿的是个甚?”   顾扬灵瞧着红英面上神色闪烁,倒好似藏着心事,又知她素来是个心性稳妥的,便把叶子牌散了一桌面,等着红英先开口。   红英果然拿了那帕子里的东西给顾扬灵看,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却是一对儿葫芦形的银耳坠儿。顾扬灵迷惑地看着红英。   红英把那帕子耳坠儿一同搁在了描金漆桌儿上,道:“这是虎丫偷偷给我的,说是新进门儿的二奶奶打赏她的。”   虎丫便是虎头,红英嫌弃虎头太过男孩儿气,便自作主张给虎头改了名字,那孩子倒也听话,让改就改,哭也没哭一声儿。   顾扬灵还未有什么表示,嫣翠仿佛被人拿针尖儿扎了一下,登时急了:“她作甚给虎丫耳坠子,要干甚?”   红英眼睛往顾扬灵那儿转了一圈:“作甚?自然是打听姑娘的事了。”   顾扬灵去拨*弄那耳坠儿,脸上倒没什么表情,嫣翠却急得火烧眉毛一样去推红英:“你说,那二奶奶问出了什么,她是个什么意思?”   红英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我哪里知道,又不是肚子里的蛔虫,更不会摸腕号脉,问我作甚?”   顾扬灵却是压根儿就不着急,眼里看着那耳坠子,心里头却隐约冒出了个主意。只是这主意却是个冒险的,如今也不知能不能成事。   她抬眼去看自家的两个贴身侍婢。   嫣翠自不用说,忠心耿耿对她一心一意,红英虽是不甚亲密,还是薛二郎派来的眼线,可待她却也是尽心尽力。只是这二人却都是薛家的人,要是她能离了薛府,却也带不得她们走。   再者,她们也不定愿意跟着她在外头受苦。心里百转千回,面儿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把这东西给那虎丫,我这儿没甚不能说道的,有甚可惧,叫她随意打听便是。”   西阆苑的正屋里,闵娇娥伏在照台前悄没声儿地哭着,两个随身丫头都在一旁低声劝慰。   红香是个嘴巧的,劝道:“那丫头看着就不是个机灵的,自己个儿不灵光,瞧着谁不像天仙儿神女的,姑娘美貌无双,二爷爱得跟个什么似的,姑娘同个上不得台面的比什么。若二爷真个爱她,也不会掉头娶了奶奶不是?”   绿玉嘴笨,便在一旁符合:“就是就是,红香说得对极了。”   可闵娇娥还是心里不得劲儿,那虎丫说得清楚,清风苑里头的那位姑娘,长得就跟那九天神女下凡一样,说话儿也是又轻又柔,脾性好得不得了,如此等等,那赞美的话儿跟不要钱似的,一股脑儿都进了她的耳朵。   这也不算什么,那最后一句话才是叫她一听便酸上了心头。那丫头说了,二爷爱那姑娘爱得不行,今个儿还送了一匣子东西过去,姑娘的屋里头,首饰匣子里金银珠宝多的数也数不清,都是二爷给的。   闵娇娥这儿正醋着呢,跟着她一起来薛家的殷嬷嬷一脸沉色地走了进来。 第17章   闵娇娥是个新嫁娘没错,可殷嬷嬷是个老人家,自有一番手段。拿着银质的小物件儿漫天撒网,没几日便搜罗来了各种消息。虎丫那里不过是闵娇娥的小打小闹,真正的大头消息全在殷嬷嬷这里。   殷嬷嬷叫闵娇娥先别哭,把知道的一句一句说给闵娇娥听。闵娇娥听完了,酸气自不必说,拿来腌菜必定够味儿,跟着还有那火气,“嗖嗖”的都往头顶上冒了。   殷嬷嬷道:“知道商户人家最是没规矩,可二爷这也太乱来了,哪里刚娶了新妇被窝儿还没暖热几日,便要纳了新人来。还是个那样的身份,真真儿是气死个人儿。”   闵娇娥本是个脾性骄纵的,这些日子柔情似水的侍候着,不成想,惊天动地的一个焦雷就这样在头顶上炸开了,红着眼圈扯着帕子再是不能依了去:“我要回家。”这女人便如那菟丝花,小的时候依附着家里,大了出阁了,虽是去了旁人家过活,可这娘家却依旧是个依靠。   可殷嬷嬷却知道家里头的老爷是被薛家的银子塞饱了的,不然不能把个娇滴滴的官家姑娘嫁到这商门户里。这事儿固然是叫闵家没脸,可爷们儿那点事儿,说破了天去也不过是个贪花好色,二爷那里也没晾着姑娘,也算得上温柔体贴,只怕回娘家也是白回。更何况家里头还有几个虎视眈眈,正瞪大了眼珠子瞧姑娘笑话的。   殷嬷嬷便劝道:“这才刚成亲,没得叫家里头的姐妹们笑话。我瞧着姑爷待姑娘还是好的,不如姑娘撒个娇儿,看看姑爷能不能把那女人送出去。”   闵娇娥想起家里头的姐妹,不由得抿住了嘴。她是闵家姨娘生的,和嫡出的三个妹妹向来不对付,如此闹腾回去,还不知背地里如何笑话呢!便点点头,应了。   入了夜,薛二郎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神清气爽地归了家。   自然是径直去了西阆苑的正房,闵氏才刚过门儿,不能叫她守空房失了脸面。等着度了这一月,便置办上几桌,叫那顾氏坐顶小粉轿入了门儿来。   薛二郎想到此处,便又想起那一次在金丰园里触手的通体腻滑,一股子淫火冲上心头,登时叫身子发起了烫。   屋里暖洋洋的,熏着清甜的桂花香饼,薛二郎一进门就嗅得满鼻香甜,却也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乌丝鬓发里清幽淡雅的香味儿来。正是心猿意马,抬头便瞧见了闵氏。   闵娇娥今日里打扮的格外香艳,因在屋里头,也不怕冷,便只穿着件儿裹身的袄子,粉嘟嘟的颜色衬得一张娇滴滴粉浓浓桃花儿脸愈发玲珑精致,眉眼俱化了艳妆,更显眉翠眼润,宛转一瞥便是一段儿风情。   那袄子想来是故意做得紧紧的,胸脯子愈发鼓囊囊俏生生。下头穿着一色的缎子软裤儿,腰身处系着葱绿色水纹束腰带,勒得紧紧的,更显得一截杨柳腰不堪盈握。见着薛二郎进了屋便迎了上前,却是莲步缓行,酥腰婀娜,恰似一朵妖娆的牡丹徐徐绽开。   薛二郎只瞧了一眼,身子便先酥了一半儿,更别提他本就上着火,心里头原本就麻酥着,现下更是了不得,一股子麻劲儿直冲着下头去了,手一挥,便叫侍候的丫头们出去。   红香绿玉本就晓得主子的打算,见男主子这般模样,都抿着唇儿眸里含着抹喜色退了出去。   布帘子落下,屋里登时没了半丝声响,薛二郎挑着眼角,上前便把闵娇娥勾进了怀里,两根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垂着脸问她:“你这儿做的什么浪?”   薛二郎一直以为,官家女是冷清的,艳丽的,就似她母亲那般,端着架子,摆着排场,便是在父亲跟前,那眉眼也从未软过半分。后来顾家的丫头进了薛府,官家女在他的眼里就成了杨柳梢的一抹柔软亮色,软绵幽香,好似二月天里,怯生生探出嫩头儿的苗芽子,瞧着娇嫩,骨子里却又透着不驯。   薛二郎慢慢地揉搓着指尖下的那团粉颊,昏黄的烛光里,他的新婚妻子半眯着双眼,眼角眉梢缠绵着娇艳的缱绻媚色,望着他,目光里满是黏糯的情谊,泛着点点桃色,晃得他眼花。   视线的边缘,一对儿红宝石银耳坠子轻轻打着颤,他的手顺着那柔美的曲线自上往下滑落,摸住了一团柔软,轻轻一捏,涂了朱色口脂的檀唇就微微翕动,有娇软的□□低低溢出,薛二郎瞬时红了眼,弯腰抱起了女子,向床帏深处走去。   那里的大红色鸾凤帐子还未撤下,蠢蠢欲动的一番念想还在闵娇娥心里不断跳动,她躺在薛二郎的怀里,迷离的眼神眷恋地缠绕在男人的脸上,心里却狠狠把那个念头又咀嚼了一遍,她一定要把那个女人赶出薛家的宅子。   ……   靠墙搁着的罗汉床上两张炕桌紧紧挨靠着,上面摆满了各色吃食,另有一壶温在热水里的女儿红,旁边搁着两个银质小酒杯。   薛二郎只着了中衣,穿着绸缎长裤,懒洋洋靠在大红色鸳鸯交颈的绸缎大引枕上。那衣襟的带子也未曾好好儿系牢,敞着衣领露出了半个蜜色的胸膛子。   闵娇娥也穿得娆艳,上头只有一件儿大红色抹胸,紧揪揪地箍着身子,下头套着红纱绢裤,赤着一双雪白小脚儿,嫩生生蜷在腿下,只露出几个粉莹莹的趾甲在外头。纤细雪白的膀子□□着,素手正拎起酒壶。   “相公,来喝了这杯酒。”闵娇娥粉面含春,纤指捏着那酒杯往薛二郎口里喂去。   薛二郎斜着眼儿只轻佻地看着自家娇妻,嘴上也不闲着,唇齿微动咽了这口酒。闵娇娥愈发得意,心思着火候也是差不多了,便眼梢泛红缠着一缕春意,身子软在薛二郎胸前,纤袅的两截玉臂攀住那脖颈,檀口微嘟,故意让那嗓子又娇又嗲:“二郎啊,妾美不美啊?”   薛二郎嘿嘿一笑:“如花似娇,自是美的。”   闵娇娥又问:“那二郎可欢喜妾么?”   薛二郎往那粉脸上轻轻一捏:“二郎爱极了。”   闵娇娥便忽的哀婉了神色,垂睫低泣:“既是二郎爱极了妾,却为何叫人作践了妾去?”   薛二郎疑道:“此话何解?”   闵娇娥愈发酥软了身子,软绵绵在薛二郎胸前摩擦着,道:“今日里红香出得门去,本是无事闲逛,却是听得一耳朵,说什么二郎将要纳妾,妾这个二奶奶不过是个空架子,拢不住二郎的心,才叫二郎刚成了亲便想着要纳了妾室。红香气得了不得,妾却是没了脸皮,到叫那起子下人嚼起了舌根。”说着便低声哭了起来,故意把那声儿压得又低又软,幽咽难绝,叫人一听便要心生怜爱。   薛二郎却是推开闵娇娥,慢慢坐直了身子,把她上下一打量,敛了眼底的淫靡,唇角勾起淡淡冷笑,好似卷起的凉风,阴测测冷兮兮。怪道今夜里这般模样,原来主意是打在这儿的,倒也费了番心思,只可惜看错了他的为人。   薛二郎忽的伸手挟住闵娇娥的下巴,一使劲儿,闵娇娥便抬起了头,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清润,愁兮兮的怜人。薛二郎却是笑了起来,那笑带着了然,又有点讥讽,闵娇娥顿觉不好,果然那人开口便不是好话。   “听说二奶奶的生母是闵老爷的姨娘,平日里颇受宠爱,瞧着今日里二奶奶这番作为,想来那姨娘也非凡品,是个后宅高人吧,倒是没有藏私,如数儿都教给了你!只是你小看了爷,爷要做什么,怎会叫个小女子拿捏住。你是我的妻,我自然会给你做脸,可你却不要妄想使什么手腕来算计爷。”   一番话叫闵娇娥气得两眼泪,这番却是真哭了,一串泪珠子瓢泼落下,湿了粉脸湿了纤颈。   薛二郎却犹自盯着她看,脸上半点怜惜也无:“没得叫你胡思乱想四下里乱打听,这便说给你听。清风苑的那个爷是必要纳进门儿的,她是个特别的,爷要用贵妾的身份纳了她,日子便定在下月的二十。你若要操持,爷自会给你当家主母的脸面,若是心里不舒服,爷也不勉强,只是到时候叫人说嘴,可别又赖到爷的头上,说爷不给你挺腰子,做脸子。”   闵娇娥此番却是气得无话可说,有话也难讲,唇瓣只哆嗦,眼发黑,头发晕,只觉得是在做噩梦,耳朵里嗡鸣作响,吵得脑仁儿生疼。   薛二郎却是丢开了手,拿起筷子挟着盘儿里的菜细嚼慢咽。闵娇娥愈发看得心头上火,怒气难消。   她姨娘的确是个得宠的,可惜再是得宠,正房太太却是个出身好的,便是父亲有心,也不能休了太太,将她姨娘扶正。后头太太添了个儿子,家里头的风向便转了,不然有那三个还未出阁的妹妹,这门儿亲事怎也轮不到她头上来。还以为凭着自家的出身姿色,用点儿手腕总能笼络了这商户子,不想却碰到了硬茬子。   可惜闵娇娥也不是个弱的,原是个泼辣货,那性子被闵老爷宠了那么多年早就定了型,一把掀了桌子,碟子盘子散了一地,“噼里啪啦”尽是瓷器碎裂的声响,闵娇娥红着双眼瞪着薛二郎,她才刚嫁进门就要纳贵妾,叫她操持还是给她脸?她偏不要他给的这张脸。   薛二郎捏了捏拳头,忍了忍没往那张脸上砸去。他向来只在外头受气,在薛府这一亩三分地里,还没哪个给他这般没脸过。扔了筷子起身下了罗汉床,径自穿戴整齐,撩开帘子便转出了正院儿。   屋里头“噼里啪啦”的响,红香绿玉在帘子外都惊得不行,里头没人喊,也不敢自作主张往主子屋里头闯。等着薛二郎铁青着脸从房里出来,大步离了正院儿,两人才撩开帘子进了里头。却见自家姑娘捂着脸悄没声儿地哭得厉害,地上是碎了一地的盘儿碟儿,还有散落的菜肴汤汁儿糊了一地,把个簇新的喜得贵子毛毯也给污了一大块儿。   这闹腾得厉害了!   两个丫头也不敢多嘴,闷不吭声地收拾着屋子。闵娇娥哭了阵儿,越想越没趣儿,叫丫头们收拾了包裹预备着明日归家,自己却去了床榻上,裹着被子便睡了去。丫头们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多问,便手脚麻利地收拾出了几个笼箱来。 第18章   薛二郎立在正院儿门前,冷风吹得他头疼,他两边儿瞅了瞅,除了灯笼照得见的地方一片昏黄冷光,其他都是黑洞洞的。   他倒是想去清风苑,可想起那丫头的死脑筋,臭清高,他这儿本就一肚子火,别再去了她那里,别扭几下惹得他更不快,再把火气都撒她身上了。   于是掉转头去了西院儿。   西院儿里住着玉凤和莺儿,莺儿正在受罚,还是惹了薛二郎厌烦的,薛二郎自是去了玉凤的屋里。   玉凤正坐在镜前,拿了银签子勾了团桃花膏子揉匀了往脸上擦,见得薛二郎沉着脸一身郁色地从外头走了进来,慌得忙站起身,唤了声:“二爷。”薛二郎却不理会她,进门后就往床帏那里去,除了靴子,便卷着菱花被睡了。   玉凤便悄无声息地踩着软底绣花鞋去了外间,招来侍婢低声叫她出去打听,未几便有了消息,说是正院儿那里和二奶奶有了嫌隙,二爷愤而出了正院儿,掉头便来了此处。   玉凤听了不免生出了些得意。她是从泥沟儿里爬出来的人,眼见着新娶的二奶奶一抬又一抬的嫁妆进了家门儿,府里张灯结彩普天同庆一般闹了几日,她却被关在小院儿里不得出门,心里说不酸那必定是骗人的。可这才成亲几日,便闹了这么一出,可不叫人好笑。   玉凤虽是有些担心二爷这么来了自家这里,自家不定要成了二奶奶的眼中钉,却也不免沾沾自喜,毕竟这时候,二爷哪儿都没去,却是来了自家屋里不是?   玉凤挥手叫丫头去了,自家去了里屋,殷勤地替薛二郎除衣掖被,等着娇软的身子只着了贴身儿的肚兜小衣滚进薛二郎怀里,被薛二郎一把抱住按在了身下,玉凤瞧着摇曳不停的粉黄帐顶,心里头却是愈发的欢喜得意起来。   这等事儿却是捂不住的,更别提玉凤一脸红馥馥春情荡漾,缠绵绵情谊满容,都妥妥地露在了外头。把个对门儿同住的莺儿看得恨火难平,往日里只在屋里头咒骂小蹄子顾扬灵,今日倒是十句里有八句骂那骚蹄子黄玉凤。   此等小事儿闵娇娥却是无暇顾及的,她见得丫头们果然连夜收拾出了包袱,吃罢晨食,便带着一脸幽怨委屈去给苏氏辞行。   苏氏惊得够呛,可叫闵娇娥哭了一通,满口子说的都是薛二郎的不是,苏氏心里头倒是生出了不满来。丈夫不好,你做妻子的便是担待些,受点委屈又如何,哪有做人妻子的不住口说丈夫的不是。便是要纳妾,我这儿不还没点头答应吗?你摆出这般模样,还收拾了包袱,感情要回家告状不成?   苏氏便淡了脸色,道:“你既是想念你家母亲,回去住几日也是人之常情。”   闵娇娥不意往日里和煦可亲的婆婆竟如此这般待她,心里头本就凉透了,如今更是掺了一抹凄然,本也不想真的娘家去,倔劲儿上来,便起身给苏氏福了福,转身领着丫头去了。   苏氏心口便闷了口气,觉得儿媳妇哪儿哪儿都好,就是脾性大了些,等着知道昨儿夜里这儿媳妇竟是掀了桌子,愈发添了几分不满。   可这事儿还没完,等着两口子起嫌隙的缘由,还有儿子夜里出了正院儿便跑到通房屋里头摇床子的事儿,都搬到了苏氏案头时,苏氏扶着额头皱了回眉,一面叫人去找薛二郎,叫他赶紧去老丈人家领回媳妇儿,一面叫来春月,叫她领着个婆子去西院儿,将那不知分寸,胡乱勾引了二郎的通房收拾一顿,压压她的气焰;而她自己,却整衣束带,领着两个丫头并一个婆子去了清风苑。   狐媚子啊狐媚子,她就知道,这就是个惹祸头子,她要好好教训这狐媚子一顿,也好叫她知道,什么叫做规矩。   顾扬灵自然不客气地挥霍着薛二郎给的那一匣子铜钱,有播种就有收获,如今她的耳报神自然是比之前灵光了太多。苏氏那头儿刚出了院子,这边儿便有人溜了来通风报信儿。顾扬灵叫嫣翠抓了把铜钱赏了那人,自家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盯着院子外头的月桂出神。   西阆苑那头儿的事儿她自然有所耳闻,知道两口子闹矛盾,一个使性子夜里便宠爱了通房去打正妻的脸,一个也是倔性十足,收拾了包袱就往娘家跑。可论到这起因,眼见着这屎盆子就要往自家头上扣了。   顾扬灵忍不住自伤自怜起来,是她的错吗?又不是她想做妾的。两口子为了纳她为妾的事儿斗得人仰马翻,说不得她便是那个罪魁,是该乱刀活剐,叫人唾骂的。   清风苑是薛府最边角儿的一个院子,倒是清净了,可惜却是远了些。苏氏走得脚累,心里头却是恨得不行。她当初都把这丫头扔在这草木丛生的小角落了,怎的就惹了儿子的眼,入了儿子的心,如今闹腾得合家不安生,真真儿是冤孽。   可路再远也有尽头,苏氏气势汹汹叫人推开了门,一群人便都涌了进去。清风苑不大,院里头的残雪也打扫得干净,青石板透着凄冷的惨光,瞧着就叫人遍生寒意。苏氏也不往里屋里去,就立在院儿中央,叫婆子去把顾扬灵带出来。   捧高踩低人之常情,如今踩的还是个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婆子自然不会客气,把个顾扬灵推搡得左右摇摆,差点扑在了地上。嫣翠看不过眼儿,便是苏氏就在跟前,也大着胆子上前同婆子推搡起来,好歹护着顾扬灵好端端立在了院子里。   顾扬灵知道越是这般时候越不能软了骨头,衣衫虽是略有凌乱,但身姿依旧楚楚,给苏氏端手福礼,一派官家姑娘的清冷自矜。   苏氏倒是一下子软了心肠,她自来便吃这一套,见着个摆着官家派头儿的小姐,由来便有几分好感。可黄嬷嬷却是听到了消息后,拖着还没好的身子骨也跟着来了,虽是迟了几步,可正好赶上,正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的时候,哪里容得下苏氏容情,便低声耳语了几句,说得苏氏刚刚缓了几分的颜色登时又凌厉起来。   这下子倒叫顾扬灵瞧了个明白,自家也心头起了疑惑,往日里和这黄嬷嬷并不曾有过不睦,这黄嬷嬷如何这般怨恨她?   苏氏这里却是被黄嬷嬷撺掇了几句,狠着心要断了这祸根的性命。叫人把清风苑的丫头都撵到角房里关着,顾扬灵被婆子扭了手臂又推搡到了里屋。   嫣翠见得顾扬灵吃了亏,又心觉事情只怕要不好,自然大闹起来,被跟着苏氏来的两个丫头一同降服,同其他人一样,关进了角房里。红英见了更是脸色大变,偷偷儿给虎丫使了眼色。虎丫本就个头小不显眼,又是手脚利索,身子一闪,便躲了起来。   顾扬灵被推倒在里屋的地毯上,黄嬷嬷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大拇指大小的瓷瓶儿,叫婆子把里头的药给顾扬灵喂下。   顾扬灵只怕是毒*药,哪里肯喝,又喊又叫,活鱼一般扭动起来,那婆子倒一时制服不得。黄嬷嬷干脆也凑了上去,两人一起行动,很快钳制住了顾扬灵。瓶子被塞到了口中,炭黑色的汁液流出,又苦又涩,顺着喉咙滑了下去,火烧般灼痛的感觉登时充斥着咽喉,快速往五脏六腑漫延而去。   黄嬷嬷凑近耳边低声笑了起来,好似老鸹的嘶鸣,叫人背生冷寒,足底起凉。她道:“这可是个好东西,咽了下去肚里头好似着了火,又热又烫的偏偏却死不了,等着里头烧够了,你也就命该绝了。”   顾扬灵掐着喉管死命瞪着黄嬷嬷:“我和你生了什么冤仇,你如此恨我?”   黄嬷嬷立时愤怒了:“不是为了你,我一把年纪好端端的作甚被几个愣头小子打板子,没皮没脸的受了好大罪,如今骨头还没好彻底,夜里便是生疼,你却软卧高枕,睡得香甜。作死的小蹄子,你本就是个破落户,你家里头的人都死绝了,你作甚还活在这世上,搅得薛家不得安生,不如死了干净。”   顾扬灵恨得直挠心,伸出手就要去抓她,却被黄嬷嬷躲了过去。黄嬷嬷自觉称心如意,起身去扶苏氏,却见苏氏面色苍白,唇瓣轻抖,显然是吓坏了的模样。   苏氏此人虽是骄纵跋扈了一辈子,却是连蚂蚁也没伤过一只,就是给顾扬灵吃那养生汤,毕竟也只是虚了身子,到底没出过人命。上一次黄嬷嬷要把这丫头送出府弄死,可对她而言,终归只是一句话,到底如何死,怎么个死法儿她却是不知道。   可如今不同了,眼见着眼皮子底下那丫头满头大汗白着一张脸,唇角还有白色沫儿状的东西不时溢了出来,心里头不断咕嘟着的惧意不是言语能够描述的,被黄嬷嬷一碰,登时发作起来,指着那婆子尖声喊道:“你还杵在那里作甚?还不赶紧的去请郎中!”   黄嬷嬷立时呆了眼,抓住苏氏的手道:“太太这是作甚?那蹄子本就该死,她搅得家中不宁,迷了二爷的心窍,把个新娶的二奶奶都逼回了家,太太你——”   “住嘴住嘴住嘴,”苏氏大声喊着:“她是个祸害精搅屎棍,远远儿的扔到庙里关着便是,作甚要弄死她?”   黄嬷嬷不明白,弄死这丫头,太太一向不是同意的吗?正闹着,闯进来一个人,喘着气儿冒着汗,却是叫苏氏安排着去接闵氏的薛二郎。   苏氏一见着薛二郎便如同有了主心骨,忙扯着他的衣袖大叫:“那丫头被灌了药,要死了,你快想想法子。”   薛二郎往顾扬灵那里瞅得一眼,立时又怒又气,可见着自家母亲这般,骂人的话在舌尖滚了又滚,终究咽了下去。上前抱住那丫头,伸出手指就往口中戳,按着舌根使劲儿往下压,顾扬灵心头一恶心,胃里直翻腾,立时吐出了许多东西来。连压了好几次,倒把早上的饭都给吐净了。   幸而薛二郎手下有个通晓医道的,这边儿吐得差不多了,那边儿福安扯着福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赶了过来。   福兴扶着门框儿顺了口气儿,扯着福安的衣袖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黑漆漆大药丸,道:“你不是说喝□□了,不管什么□□,先把这解毒丸给她服下,我这解毒丸——”   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解毒丸,福兴抬起头,只看见帘子垂落,顶端缀着的白色珠子轻轻在抖动着。   福兴怔了怔,忙高声喊道:“拿温水化开了再喝。” 第19章   服了药,薛二郎扯下绸帐忙叫福兴进来诊治,屋里酸气冲天,可哪个也顾不上嫌弃。福兴搭了两根指头摸脉,顿了好一会儿,把个薛二郎急得满头出汗,脸色愈发黑青。   一时搭过脉,福兴又低头瞧了瞧呕吐物,转过头道:“那毒物虽是吐出了许多,又服了我的解毒丸解了毒气,性命倒是无忧,可到底是伤了身子,我先开些清毒的药吃上三副,等着清理了体内的毒素,再开些滋补的汤药好生调理一番。”   见得薛二郎点头,福兴去了外间开方子,薛二郎这才空出手来收拾这幅烂摊子。   叫人先放了角房里的丫头,嫣翠红英两个早就急得不行,可见着屋里头的境况也不敢哭,憋着泪,一个领着个小丫头收拾屋子,一个给顾扬灵清理身子换上睡衣。   薛二郎叫人绑了黄嬷嬷和那婆子,同苏氏一起回了五福堂。   苏氏被吓得不轻,她以前便是责罚了哪个,那人后头不幸死了,可那都是发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今日里她眼睁睁看着,薛二郎还未开口责备,她已经发起了热。   薛二郎一面叫人安顿苏氏先歇下,一面叫人去唤来福兴。既是苏氏病了,薛二郎再是不驯也不能这时候同亲娘置气,把黄嬷嬷和那婆子关到柴房,只等着苏氏好了些,便要发落出去。   这次薛二郎不急着教训那黄嬷嬷,他是打定主意不叫那贼婆子再呆在薛府里。一次两次地搅弄风波,瞧着苏氏的样子,只怕先前怒气冲冲往清风苑,起的也是教训一顿便了事的念头。若非后头跟去了黄嬷嬷,那丫头怎就会被灌了□□,如今面似白纸,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还不知道那□□如何伤身,以后可会留下遗症。   不提薛府闹得沸反盈天,闵娇娥一行人晨时出发,夜里便到了闵家。见着她回来,看门儿的都愣了,还是被殷嬷嬷狠狠瞪了一眼,才回过神去报信儿。闵家自然也是一番折腾,首先赶来的,便是同闵娇娥极为不对付的三个嫡出妹妹。   闵娇娥长得颇似她生母林姨娘,艳芳无双,妩媚动人。三个嫡出妹妹却是像极了正房太太,虽也貌美青春,到底也只称得上“清秀”二字。更遑论林姨娘向来跋扈,凭着闵老爷的偏袒,没少给闵太太堵眼子,扯闲气。闵娇娥自是有样学样,有那么几年,闵府的后宅可算得上林姨娘母女的天下。   如今闵娇娥嫁了,却不曾想刚嫁去几日,便受了闲气回了家门。一打听,好似还是因着纳妾的缘由,三个妹妹不由得笑掉了大牙,不来奚落一番,可实在是对不住原先受过的苦楚。   林姨娘今年三十有二,虽已是半老徐娘,可风韵犹存,一身细白娇嫩皮,两弯柳叶含愁眉,玲珑的鼻梁,殷红的檀口,行动便是弱风拂柳,张口便如清泉出洞。   这般女子用起手腕自然不会火星燎原般热烈闹腾,她最擅绵里藏针,当初便把正房太太欺负的毫无招架之力,最后闵老爷还格外疼惜她。偏偏生出个小妮子,动辄大呼小叫,拍桌掀案,却是个烈性子。   闵娇娥正在屋里头挨着林姨娘的粉拳,外头丫头喊道:“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来了。”   说起来这便又是三个嫡出妹妹的痛处,头上有个大小姐,偏生是个庶出的;庶出便罢了,偏生是个跋扈的;跋扈也便忍了,偏生每每受了委屈,父亲不分青红偏袒的一定是她。日久天长,冤仇如何不深?   林姨娘妙眸往外一瞥,唇角一扬,冷笑道:“是来寻衅的,你且忍着些,有道是铁棒磨成针,比的就是耐性。”   闵家的正室娘家姓刘,也是官家出身,虽不是艳丽的俏家娘,也是个端庄清秀的佳人。不想闵老爷是个糊涂性子,后宅里素爱偏袒姨娘,宠得小小姨娘不知天高地厚,叫她受了好多委屈。   好在那姨娘只生得一个女儿便无所出,她原想着一鼓作气生出个小子也好扬眉吐气,不成想一胎接着一胎,竟都是女儿。闵老爷无奈便纳了许多丫头做了通房,竟都无所出。最后还是她一举夺男,生得闵家的独子闵少秀,从此咸鱼翻身。   虽那闵老爷依旧宠爱林姨娘,可看着儿子的面,竟是好了太多。不然这次同商门户结亲,哪里会舍得把那个心头宝嫁过去,必定是要从她的三个女儿里挑拣。幸而儿子懂事,虽年幼却是个厉害性子,跑去闹了一场,说要是选了他三个嫡亲姐姐,他便绝食,把个闵老爷气得脸发红,到底还是定下了闵家的大小姐,庶出的闵娇娥。   二姑娘是个腼腆性子,跟着来也是为着同仇敌忾,也不指望她能说出几句厉害的。后头两个却是爆炭性子,许是看着母亲和姐姐太过受气,三姑娘四姑娘倒自来刚强,说起话来也是戳人心眼子,越是痛处越去踩。   林姨娘自来便是笑面对人,不曾当面红过脸,讲过半句酸话儿,三姑娘闵娇云向来看不惯她那面甜心苦的性子,一进门儿便笑问:“姨娘笑的这般开心,可是瞧着大姐被夫家撵了回来,从此母女团圆,再不必分开?”   林姨娘心中呕血,可脸儿上还是笑盈盈:“三姑娘哪里听来的胡话,你大姐回家是思念家人,夫家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家,便叫人送了她回来,看看老爷太太,也看看姐妹兄弟。”   四姑娘闵娇婉立时接口道:“看看老爷太太?老爷不在家,太太可是一整日都没离过正屋的,我刚打太太那边儿来,大姐既然回了家门是思念太太看望太太的,怎的躲在林姨娘这里?莫非在大姐心里,林姨娘才是咱们闵家的正房太太不成?”   “哪个把姨娘当成了正房太太?”却是从窗子那里传来一声爆喝。   林姨娘听得这声音便立时白了脸,可不是那霸王爷来了,立时大声道:“哪有的事,四姑娘净胡说,大姑娘这是来奴家这里换身儿衣裳,拜见太太可是件儿要紧的事儿,怎好风尘仆仆,蓬头垢面的便去了。”声儿还是那个软绵的腔调,凭白却多了份惴惴不安。   闵少秀立在房门前,丫头高高地打起帘子,可他偏偏不进去,就站在那儿也不做声。他不进门儿,丫头也不敢放下帘子,举得手酸脚颤,额上猛生冷汗珠子。   这可是闵家的祖宗,连林姨娘都不敢招惹,她一个丫头,便是林姨娘跟前儿得脸的,那也跟泥土一般。只是心里懊悔不已,作甚自家要立在这里,和那霸王爷碰得个正着,躲也不敢躲,只得生生受了这罪。   见得丫头受了罪,闵少秀才进了门去。这丫头他认识,是林姨娘跟前儿最得脸的,素日吆五喝六威风得紧,哼,偏他就要踩掉她的脸子。   林姨娘见着这祖宗忙迎上前,恨不得把那脸笑得跟朵儿花儿:“大爷来了,要喝茶吗?花茶还是绿茶?饿吗?有点心,大爷要吃什么?甜的咸的,还是果仁儿的?”   闵娇娥自那姊妹三个来了便闷声不吭,不是她怕了,她心里惦记着薛家那事儿,一时也没心性同几个丫头片子绕嘴皮子。如今见得自家姨娘这般,由不得心头一阵酸涩。   想当初,这屋里头哪里容得下这三个小妮子放肆,便是放肆了也必定要被姨娘想了法子收拾。可自打闵少秀这短命鬼到了这世上,闵家的世道便变了。只要有他在,有了错儿便都是林姨娘和她的,再不会是正房里头的那几个孩子。   闵少秀自来不理会林姨娘,今儿个赏脸往这儿走一遭,为的也是不叫自家三个姐姐吃亏。好歹他在这儿站着呢,那两个贱人敢说出点不中听的,他便要她们好看。   闵娇云来了便是要戳闵娇娥的心眼子,哪里放得过她,见得自家弟弟来了,更是腰杆儿也直了,底气也硬了,笑眯眯道:“听说大姐这次回家是因着家里头的一个姨娘同姐夫生了气?”   闵娇娥抿了抿唇,眼睛一闪,才要回答,林姨娘便接了话茬子:“哪有的事儿,女婿屋里干净着呢!”   闵娇婉便笑了,甩了甩手里的帕子,道:“干净?不是说有两个通房吗?难不成姐夫也是个不爱正妻只爱姨娘的?却不知那通房相貌性情如何,和咱们家的林姨娘比上一比,却不知哪个更貌美,更勾人?”说着拿帕子捂了嘴便笑了起来。   闵娇娥气坏了:“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总纠缠着姨娘通房作甚?以后等着你嫁了人,自有通房姨娘叫你说道。”   闵娇云“呦”了一声,凤眼一挑,笑道:“这大姐嫁了人就是不一样,通身正房太太的气派,说起那通房姨娘好似说那笼子里的鸡鸭鹅一般,就不知道林姨娘看了可会心酸,肚里爬出来的亲生女,做了正房妻室,便要看不顺姨娘小妾了!”   二姑娘闵娇馨见得越说越不成样子,瞧着闵娇娥泛了红的眼,林姨娘将要挂不住的笑,便起身道:“行了,既见了面,也说了话,想来大姐这儿还有的事儿忙,我们且先去吧!”   三姑娘四姑娘齐齐的在暗地里瞪了自家亲姐一眼,就是个软柿子烂好人,却不舍得叫她掉了脸,立起身便要走。   闵少秀自然跟着一起走了,姐弟四人离了林姨娘的琼花院儿,站在九曲回廊上,立时便互看着大笑出声儿。   三姑娘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笑道:“可是痛快了,往上数几年,那时节秀儿弟还不懂事儿,有父亲偏袒着,哪里有咱们扬眉吐气的机会。”   四姑娘接道:“可不是说的,好在现如今弟弟长大了,又是个厉害的,可是腰杆子硬了。”   闵少秀笑道:“都由着你们,只记得叫上我,好歹出了事儿有我呢!”   二姑娘便笑:“不得了了,养出个不讲道理的霸王爷来。”又笑:“你们也好歹收敛些,便是林姨娘现如今嚣张不起来,瞧着父亲的脸面也别太过分了。”   这厢闵娇娥被气得半死,可到底没闹腾起来。毕竟她回家就是来搬救兵的,再则,她出门儿前林姨娘这边儿便再也立不起来了,她也怕闹腾起来,别好儿没讨到,再吃了亏,闵少秀那小王八蛋可跟着呢!   见着那几个混世魔王走了,林姨娘终于阴沉了那张总是笑盈盈的脸,坐在绣墩儿上叹道:“都是没儿子闹得,若我有个儿子,哪容得了她们这般奚落。”   转头对闵娇娥道:“不过是个妾罢了,不是没纳进门儿吗?你闹腾个什么劲儿。现如今就你一个,便是有两个通房,不是说女婿根本就不理会?你不趁着这时候和女婿多多相处,尽早怀上个孩子,为个没过门儿的妾同女婿闹什么?” 第20章   闵娇娥自小在林姨娘身边儿长大,林姨娘把她如珍似宝的养着,半句重话也未曾说过,如今外头受了委屈,回家里没个软言软语的劝慰,还要被亲娘教训,闵娇娥一听便忍不住委屈起来。   “说是下月二十便要进门儿,可不是妾那么简单,是贵妾,贵妾呢!我这儿才刚嫁过去,要是叫她进了门儿,我的体面可要没了。”又哭又喊的,两只脚不住在地上乱跺。   林姨娘最是瞧不得女儿这副蠢样子,啐了一口,道:“甚个体面,有个屁用!儿子才是要紧的。傻子!你只瞧着我,原先那屋里可有立足之地?便是个正房太太,还有个好出身,还不是叫我一个姨娘挤兑的几乎要拿根绳子上了吊。可如今呢,便是老爷那里也要让她三分。为的什么,还不是一个儿子。你且清醒些,别有的没的瞎折腾,先生个儿子出来,就是贵妾又如何,照样收拾了。”   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塞到闵娇娥怀里:“喏,这是调理身子的,你且好生吃着,明儿个你就给我回去,甭惦记着有的没的,赶紧回家生儿子去!”   闵娇娥把那包一扔,气道:“生个屁儿子,我这才回来,不等着薛二郎来接我就自己个儿回去,岂不是叫人笑死!”   林姨娘没好气地捡起那布包,恨得戳了一根指头在闵娇娥的额头上:“你个蠢货,就你爹那样儿,哪里会由着你的性子得罪薛家。如今薛家那就是个银袋子,你爹为了这个都肯把你嫁给商户,哪里会为了薛二郎纳个妾室便同薛家交恶,你个傻子还没看清楚吗?   她怎么没看清楚,那是看得太清楚了,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的气性早早儿便被养成了,现如今叫她改,叫她忍,可不跟杀了她一样。闵娇娥便把头歪在一边儿的肩上,哭了。   果不其然,闵老爷回来知道了这事儿便挂了脸:“不就是个妾吗?随便就收拾了,你至于这般不要体面就跑了回来?作甚?叫我去薛家拦着不叫人家纳妾?哪家里能出这事儿来?就没听说过嫁了个闺女过去就不叫人纳妾的。你也同你母亲学学,我如此宠爱你姨娘,也没见得她说过我一句,给过我半个脸色。你明儿个赶紧给我回去。”   话是这么说,可私底下闵老爷还是叫人给薛家捎了信儿,毕竟姑娘回家了,没个薛家人儿来接就这么自己个儿回去,丢了她的脸不要紧,闵老爷的脸可不能掉地上的。回头关上门儿随便闹,可外头的脸面还是要的。   薛二郎便叫福安带了几个人赶着辆马车去接闵娇娥,没见着薛二郎,闵娇娥坐在马车里到底又哭了一回,把个娘家儿的事儿想了又想,又把个薛家的事儿念了又念,觉得还是姨娘说的对,她得赶紧生个儿子。丈夫的心可以慢慢收拢,可儿子才是立身的根本。   马车一路颠簸,闵娇娥觉得自家这趟回家真真儿是好没意思,叫几个死丫头片子说了一顿嘴,白白惹得姨娘受了场气,还叫父亲骂了一顿。她把走之前林姨娘给的布包翻了出来,里头放着做好的药丸子并一张药方儿,是调理身子求子的药。还有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儿……   闵娇娥摩挲着那瓷瓶有些心思不宁,姨娘说了,这里头是绝子药,叫她看情况用,还说,当初要不是太太那里看得紧,这药她就放到太太碗里去了,不然也不会生出个闵少秀,惹来这么多变故。   回了薛家,自是要先拜见苏氏,不想隔了一日苏氏竟是病了,脸儿黄黄,精气神都没了。见着闵娇娥来了,苏氏也没工夫同她置气,说了她几句便叫她走了。   等着在房里坐定,留下看门的红香便凑了过来,把昨儿个清风苑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事儿,一股脑儿说给了闵娇娥听。   怪道薛二郎没空去接自己,原来在这儿绊着脚呢!闵娇娥抿了口茶水,将心头的怒火酸味儿压了再压。姨娘说得对,这样的妾室一旦生下了儿子,可当真是了不得了。   顾扬灵哪里知道自家已经被薛二郎的正头娘子恨了个死,她苍白着脸,气息奄奄,正躺在床上昏睡。   黄嬷嬷那瓶子药虽比不得见血封喉的烈性毒*药,可是药还三分毒呢,何况本就是拿来害人命的药汁子。那福兴虽说没了性命之忧,可屋里那丫头迟迟不肯醒来,到底叫人揪着心,半点儿也不敢放轻松。   薛二郎一日里往清风苑跑上好几回,最后终于烦了,干脆在清风苑收拾出了一间厢房,薛二郎叫人拾掇了铺盖,便住了进去。   信儿传进了西阆苑,可把闵娇娥气得半死,此时倒是有了悔意,早知道成了这样儿,还不如先等着怀了孩子再闹了出来。那时候好歹有个娃儿做了牵绊,比不得此时,那薛二郎翻脸无情,她竟是半点劲儿也无处可使。可怜刚刚成亲的新嫁娘,孤灯对垂泪,幽咽无人怜。   顾扬灵那里还昏睡着,可苏氏却慢慢养好了身子,脸颊也渐渐有了红润,眼神也变得清亮。因着她卧病在床,薛老爷又一次从小晒山的道观里回了薛家。   听得家里是非种种,不由得大怒,把薛二郎叫了来,说道:“此等挑事害人的婆子断不可再留,你母亲向来孤傲难驯,但却不是个心狠手辣的,每每生出的事端,但凡是牵连了人命的,仔细一探听,都是那黄婆子干的好事儿。可惜你母亲向来不听我的,我也是对她无可奈何,只能靠你了。”   薛二郎对着父亲拜了拜:“父亲放心,这次断不能叫那黄婆子继续留在母亲身边贻害我们薛家。”   如此,等着苏氏身子稍好,薛二郎便拿着托盘托着一盏燕窝蜜枣羹进了五福堂的正屋。   儿子亲手侍奉汤羹,苏氏哪有不喜欢的,自是欢欢喜喜地吃了干净。等她漱了口,拿帕子按着唇角,薛二郎开口了:“那黄嬷嬷母亲要如何处置?”   苏氏一怔,然后拿开帕子,若无其事地道:“我听得你把黄嬷嬷关在柴房里,每日一块儿干饼,一碗水,也不给铺盖,这天寒地冻的,可叫她受了大罪。她年纪大了,惹出了祸事,教训一顿也就罢了,我瞧着她就受了许多苦,差不多就成了。你且把她放回来,身边儿没了她,我这儿还真是乱糟糟的。”   薛二郎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往背椅上靠了靠,懒洋洋道:“若是儿子执意不饶她呢?”   苏氏捏着手帕的纤指一紧,又松开了去,笑问:“那二郎预备如何处置?”又续道:“她是我身边儿的老嬷嬷了,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次便饶了她如何?再说了,那丫头毕竟还活着,不是吗?”   薛二郎也笑了:“自然是要看母亲的面子,不然那婆子的命老早就没了,哪还能等到这时候。母亲要儿子饶了她也行,那就拿药哑了嗓子,送到静心庵,再不得回薛家。”   苏氏脸皮一紧,不悦道:“不行。她前半辈子跟着你外祖母,后半辈子跟着我,这样的情分,如何也不能落得这种下场。”   薛二郎便站起身来,一脸惫懒,拨*弄着腰间垂着的玉佩穗子,道:“那母亲可要看紧了黄嬷嬷,不然总会叫儿子瞅得机会,就像给顾氏喂毒一般,把那□□喂进她的嘴巴里,叫她再也张不开嘴,那些阴毒害人的法子,就烂在她的肚子里吧!”说着薛二郎便转身要走,边走边道:“母亲要护着那婆子,那就在儿子毒死那婆子前,先找到那婆子吧!”   “站住,你给我站住。”苏氏狠狠拍着桌子,见薛二郎走得飞快,压根儿不停脚,忙喊着跟了出去。可男子本就步履宽大,又是疾步快走,哪里是苏氏能撵得上的,只见得一个背影,便没了踪迹。   苏氏忙不迭地唤了廊下侍候的小厮,道:“你去,追上二爷,告诉他,我同意他那个法子了。”不同意又能如何,那法子总算是保住了黄嬷嬷一条命,不然等着的就是死路一条。   苏氏恨恨地在心里咒骂,这逆子,可当真是回回的把她的脸皮子剥下来狠狠甩在地上,可她却奈何不得他,不像他那个老子,她总能闹一闹便能叫他顺了她的意,哪里像这个逆子,一脑子的歪门邪道。   等着天际最后一抹亮色终于消失不见,天色变得昏沉,屋里也点起了灯,顾扬灵终于哼了一声,醒了。   烛光并不刺眼,可顾扬灵还是忍不住把眼眯了眯,等着缓过神儿来,便觉两处太阳穴儿生疼生疼的,喉管处也烧灼般火辣,咽了口吐沫,更是撕裂般的疼。她转了转眼珠子,屋里头很安静,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穿着银红小袄的丫头正伏在描金漆桌儿上酣睡,瞧着背影倒像是嫣翠。   “嫣……咳咳……嫣翠……”喊出了声儿,顾扬灵才发觉自家的嗓子竟是嘶哑的如此严重,好似破锣敲出的杂音,听得耳朵难受。   嫣翠本是累极了才禁不住瞌睡伏在桌儿上眯了会儿,听得身后一声喊,立时便醒了过来。回头瞧见帐子里的人儿竟睁着双眼看着自己,还以为在做梦。等着醒过神儿,不由得跃身而起,哭喊着便扑了过去。   这一腔嘹亮非常,顷刻间院子里便热闹了起来,片刻后帘子被人撩起,薛二郎大步走了进来,见得顾扬灵果然醒了,面容上才去了焦急,露出一抹笑意来。   顾扬灵其实是不大愿意瞧见薛二郎的,说起来这次原是他及时赶来才救得了她的性命,不然那□□穿肠过,哪里还有她喘气的余地。可往另一头想,这遭罪起头的缘故也是因着他。若是他发发慈悲,肯放了她出府,或是叫她当时就嫁给薛三郎,哪一样,都不会比现如今的境地更糟。   卷翘轻盈的长睫微微轻颤,顾扬灵垂下眸子,却不敢把脸转向里头。她怕薛二郎,不仅如此,在这薛府深深的宅院里,他也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人了,她不想激怒或是惹他不高兴。 第21章   顾扬灵终于醒来,薛二郎自是欣喜至极。   却见他大步走了过来,挨着床沿坐下,又叫嫣翠拿了灯过来细细将顾扬灵的一张脸打量了一番。见得佳人肌肤白里透青,带着病弱,叹道:“果然消瘦了许多。”把灯递给嫣翠,手指在顾扬灵的脸上抚了抚,吩咐道:“姑娘醒了,叫灶上把饭食送了来。”   很快便有丫头端了托盘进来,上头摆着一碗米粥并几碟子清淡小菜。   薛二郎叫丫头把梅花小几搬到床前,碗碟就摆在上头,薛二郎手托着青瓷蓝花儿小碗,提起筷子把各色菜肴都夹了点放在碗里,又拈起小勺子,舀了一勺粥并菜,搁置唇边轻轻吹了吹,才送到顾扬灵的唇前。   顾扬灵靠着高高的软枕,瞧着薛二郎的行动不由得瞪大了眼,仿佛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鬼怪,薛二郎见她不吃,把勺子凑在唇边挨了挨,疑道:“不烫啊?”又哄她:“便是不愿意用,也稍微吃一些,病怕三碗饭,吃饱了病才好得快。”   这当真是薛二郎?顾扬灵诧异地看向嫣翠,嘴巴一张,把粥吞了下去。   一碗粥在诡异的氛围里都进了顾扬灵的肚皮,薛二郎看着空碗满意地笑了,吩咐嫣翠等会儿要记得把药端来给顾扬灵服用,自家转过头温柔地看着顾扬灵:“我外头还有事儿,就不陪你了,你好生休息,莫要左右瞎想,胡乱担心。我如今就住在东厢房,这儿都是我的人,不会再有人能来害到你了。”   顾扬灵没说话,她有些受惊,呆呆看着薛二郎好似奶娘一般,絮叨地嘱咐着屋里头侍候她的丫头。等着他走了,才喘了口气儿,惊讶地问嫣翠:“他怎么了?怎么住到清风苑了?二奶奶呢?他不是刚成亲,没人管吗?”   红英正端着铜盆进来,闻言便笑了:“哪里没人管,只是没人管得住罢了!二奶奶那里倒是大闹了一场,还不是铩羽而归,如今跟着太太管理中馈,太太对她倒好,放了许多实权给她。再则便是太太跟前儿的黄嬷嬷,被毒哑了嗓子送到静心庵了,太太许诺主持,每月里送去十两银子,叫主持好生对待黄嬷嬷。可薛府却是再不能叫她踏进来半步,太太不乐了许久,又能怎样?”   顾扬灵往窗子那里望了望,外头黑洞洞的,自然是甚也瞧不见,叹了口气,觉得心里更沉重了。她能感觉到薛二郎待她的特别,可她也不会忘了,他是怎么冷酷无情地将她贬妻为妾。想到如今自家病弱的身子,又想到薛二郎对自家的关注,逃离薛府,好似愈发成为一件不可能的事儿了。   脑袋一闪,顾扬灵忽的想起一事儿,便问:“二奶奶不是回她娘家了,怎的铩羽而归了?”   红英眨眨眼,凑上去低声道:“那个二奶奶也是个厉害人物,听说当着二爷的面还掀了桌子。”说着摇摇头,叹道:“可惜啊,回了娘家的第二天便被接了回来。”说罢又摇了摇头。   听起来,那位二奶奶的日子过得也很是不如意啊。   说了几句话,顾扬灵有些乏了,却也不想睡觉,便看着帐顶拿银线勾出的朵朵云纹,一时间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件事。那时节她母亲还活着,三舅舅成亲,便领了她去喜房里看新娘。   她还记得她被抱上了喜床,仰起头,是一片红艳艳的大红帐顶,上头是用金线纹绣的瓜瓞绵绵子孙万代,还有帐帘上,寓意夫妻恩爱的鸾凤同鸣。   顾扬灵想,薛二郎成亲的时候,喜房里的帐子也必定是这般模样吧!那个闵家的姑娘,必定也是怀揣着相夫教子的甜蜜美梦来的这薛家吧!   可如今嫁进府不过几日的光景,便得知夫君欲要纳妾,她掀桌返家,想必那消息对她而言不亚于石破天惊焦雷罩顶,她必定是痛极恨极了的。   顾扬灵长长舒了口气,将两臂慢慢拢在胸前。若是偷偷去找那闵氏,告诉她,自家愿意离开,不会去做那贵妾,那闵氏可会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在这薛府呆了这么久了,闵氏的出现终于带来了希望,虽然还不敢肯定能不能扯出一个口子叫她逃了出去,可终归是有了些盼头儿。   ……   过了几日,许是见她养的不错,脸上也有了红晕,薛二郎决定纳妾的日子依旧不变,仍旧是下月二十。这消息让顾扬灵很是消沉了一个下午,可过后,她却是更努力地吃饭养病。   许是误会了她的用意,这几日薛二郎的脸色瞧起来十分的和煦。便是处罚犯了错的下人,也比往日轻了几分。在这一点上,福安等人很是有感触。私底下没少求那皇天菩萨,可叫那顾姑娘少些事端,二爷也好顺心如意,大家日子都跟着好过。   日子跟流水一样,转眼便到了三月初十。便是早早儿就立了春,天仍旧是冻人的。从二月末到三月初,薛府里大事儿没有,小变故还是很多的。   头一件便是二爷和二奶奶和好了,眼见着顾扬灵的身子愈发好了起来,薛二郎便从清风苑搬了出去。毕竟清风苑太过偏僻,又小又狭,十分不便。   闵娇娥也把林姨娘给的药丸子按时按量服用起来,还在屋里供奉起了送子娘娘,每日一柱清香,期盼早日能成功地往肚里揣得一个男娃。   她如今把控着薛府的厨房,还有采办,说起来苏氏也算是大方的婆婆,放权麻利,给的还都是实权,于是闵娇娥便动起了心思——这么便利的条件,害个把人不孕应该不是难事吧!偶尔她也会找出那小瓷瓶左右摆弄着看,心底深处,到底觉得这是害人的勾当。   顾扬灵终于能下得床往院子里溜达了,可她的心里却十分不平静,渐渐逼近的那一日就好似断头日,叫她无时无刻不抓心挠肺,恨不得立时头撞南墙,干脆晕过去也就了了。   她不愿意做妾,贵妾也不行。   清风苑,里屋。   镜子里照出人影来,嫣翠灵巧的双手在油光水滑的丝发里若隐若现,拿着把刻花木梳,很快便拢起了高高的发髻。从妆匣里拣出一根金脚玉头的兰花簪子紧紧挽住,又寻出两朵儿兰花样儿的同色翠玉钿花固定在另一侧的发髻上,才刚拿起新做的翠玉华胜,顾扬灵伸手按住,摇摇头道:“再多就过了。”   嫣翠这才作罢,自家姑娘向来偏好素淡,可她是见过那二奶奶的,生得脸似桃花,身娇如柳,又是最好艳妆,每日里簪金戴玉,描眉画唇,由来的妖娆风情。她知道自家姑娘本就不愿,更不会修饰妆容曲意逢迎,可日子要过,自然靠的是男人,二爷那性子向来风流,如今是没得手,只怕后头好个三五日便丢在了脑后,到时候姑娘可要怎么办。   嫣翠那双眼往镜里一瞥,窗格里透进的光映在那白玉兰花上,莹莹地闪烁。   “二爷待姑娘真好,这兰花簪子做得真是精致。可见二爷待姑娘一片真心!”   鬼使神差的,嫣翠说了这么一句话,又想着这段时日屋子里添置的衣服首饰,还有二爷每日里的留恋难返,嫣翠的心渐次定了下来。姑娘在二爷的心里,大约还是不同于她人的。   顾扬灵按了按鬓角,左右一番端详,笑道:“你这丫头今个儿吃错药了,竟说起他的好话来了?真是难得!”   嫣翠只是觉得薛二爷那性子太过风流,并非良配,可当下这情景却又无法说出口来,只好随意笑了笑便搡过了这一段儿。   今日天气甚好,嫣翠搬了太师椅在院子里,铺上厚厚的锦缎褥子,又搁了一个腰枕在里头。顾扬灵懒洋洋坐在上头,看远处高高的桐树伸展着枝桠,上头冒出了一粒粒青涩可爱的小嫩芽来。   嫣翠便搬了一个小杌子在旁边,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搁着一个箩筐,里头放着一色银丝线,嫣翠拿了绣花撑子撑开了一块粉色的素绉缎,拿了银针在上头绣了起来。   顾扬灵瞥了几眼便没了兴趣,她如今惦记着逃跑的事儿,哪里顾得上这个。偷瞄了几眼,嫣翠专心致志没有发觉,顾扬灵心道,这丫头向来和自己一条肠子,想来便是不愿意跟自家一同离去,也不会卖了她去。便凑过去道:“你寻个机会,把这纸条给二奶奶那儿送去。”   针尖扎在指头上,一点嫣红的血珠子冒了出来,嫣翠把指头放进唇里嘬着,一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顾扬灵。   “瞧什么,快拿着。”顾扬灵扯起嫣翠的袖筒,把那纸条塞了进去,又交代:“我可只能依靠你了,你可不要卖了我。”   嫣翠四下里看看,清风苑里侍候的人本就不多,如今各忙各的,倒没人注意。可还是害怕,小声问道:“姑娘要做甚?”   顾扬灵也低声回道:“自是要逃跑。”眨眨眼看嫣翠:“你要和我一起吗?”   嫣翠抽了口气,脸上跟雷劈了一般:“姑娘你决定了?被二爷逮到可是了不得的。”   顾扬灵道:“所以你要和我一起吗?”   嫣翠闷头想了会儿,还是放心不下自家伺候这么多年的姑娘,抬起头道:“要的,可是我的卖身契在薛家呢!”   顾扬灵笑了:“不打紧,若是顺利,你的卖身契二奶奶想必会给我的。”   红英抱着婆子洗好的一盆子衣服走了过来,瞧着两人窃窃私语,笑问:“说什么呢?神秘叨叨的。”   顾扬灵笑了,嫣翠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又镇定下来,笑道:“自是好秘密,不能说给你听的。”   姑娘向来和嫣翠要好,红英也不吃醋,笑道:“姑娘得空可是要好好犒赏虎丫,上次若不是那丫头跑得快,二爷哪里来的那么及时。”   顾扬灵笑了:“自该如此,却不知她欢喜什么?”   红英道:“那丫头最近眼红三奶奶院子里的翡翠,说那丫头新做了一身儿袄子,又显腰身儿,颜色又好,我想着不如赏她一身儿新衣,也好如了她的愿。”   顾扬灵道:“依着你的意思瞧着办吧,既是小丫头爱俏了,看我妆匣里头的簪子首饰,哪个合适便拿出来赏给她,鞋子也新做,叫她一身儿新。”   嫣翠大笑:“这下虎丫可要美上几日了。”   午后,嫣翠便借口消食,非要拉着顾扬灵去金丰园逛园子。   红英瞧着天气甚好,阳光也是暖融融的,便劝道:“二爷嘱咐姑娘要多动,园子里新近开了许多花,好看得很,姑娘出去走动走动,散散病气儿也是好的。”   于是顾扬灵在红英的谆谆期待下,一路往金丰园里去了。在金丰园里一处人烟罕至的地方,和薛二奶奶首度狭路相逢。 第22章   闵氏很美。   乌溜溜黑漆漆的发挽成了飞天髻, 插*着两根牡丹云纹金凤簪,又缀得许多的珠翠花钿, 耳上垂着红宝石琉璃耳坠子, 行动间便是珠光宝翠闪, 晶光彩绣飞。   一身儿品红牡丹纹绸缎长袄,腰身儿掐的极细,下着牡丹勾丝边儿的杏粉裙儿, 露出一对儿尖翘翘金丝勾花的绣鞋, 顶端缀着润白珍珠,端的是芙蓉玉花秋波转, 春情风月玲珑人。   顾扬灵不觉一笑, 如此桃面玉容俏佳人, 比之莺儿、玉凤之流更不知添了多少风情, 却不知薛二郎哪里不知足,偏要纳了她来做妾不可。   闵氏却也在打量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顾家娇女。只见得云鬟叠翠,玉面如春, 一对儿横波美目妙光流转, 行动如兰似水,婉转百媚千娇。不由得喉间咽醋,怪道那贼男人偏要纳了去,却是个难得的芙蓉春晓。   顾扬灵先一步上前福了福, 道:“奶奶万福,不知奶奶可否借一步说话。”   闵娇娥自是被那张纸条吸引了来,若是能轻易除得劲敌, 不费一兵一卒,手上也不染半丝血腥,何乐而不为。点点头,莲步轻缓,去了一侧的梧桐树下。   顾扬灵心急,便单刀直入,道:“奶奶容禀,二爷要纳我做妾,可我不愿,然则这薛宅层层高墙,仆役众多,行动间便有耳报神递了消息去,跑也跑不得,拒也拒不得,我有意出了薛府孤身离去,却不知奶奶可否容情相助?”   闵娇娥眸光乱闪,抿着嫣红檀口默了片刻,道:“你欲如何?”   顾扬灵见她似有相助之意,大喜:“薛三爷向来体弱,吃食上也讲究,听说府里专门从小晒山底的冷水泉拉了水回来给他用。我叫嫣翠去偷偷瞧过,那拉水的牛车上摆着个大木桶,装得下人。我想着我便藏身在那里面,由着牛车将我拉出府去,可不就不动声响地便出了薛府。不过进去出来求的是个时机,才能不叫人发觉,这还须奶奶费心安排。”   闵娇娥把个顾扬灵上下一番打量,瞧着这模样,倒似是真心的。若是真心,倒也省了她一番心事。于是两人约定了时候,传递消息的任务便叫红香嫣翠担负。   顾扬灵借机提起了嫣翠的卖身契,闵娇娥哪里不舍得一个仆役,只顾虑那木桶不够二人一起藏身,再则两人一起消失动静太大,不如先去一个顾扬灵,嫣翠这里倒也好办,到时候闹腾起来,没了一个丫头哪里会有人注意,等着事消人淡,那卖身契便没了踪迹也无人理会。   三言两语敲定了出府的计划,顾扬灵大喜过望,回头就叫嫣翠置办了一桌子好菜,叫红英、赵婆子都上桌儿,还温了一壶菊*花酒,主仆几人相谈尽欢,直闹到三更梆子响,才散了席面,回房里昏昏睡去。   西阆苑里,红香侍奉着闵娇娥洗漱,一面低声谈论着顾扬灵那件事。   红香极为担忧:“这事儿闹不成叫二爷那里瞧出了端倪,到时候奶奶惹了一身骚,却是何必?”   闵娇娥拿着绞好的帕子擦脸,道:“我又没和她打过交道,她突然没了踪迹,关我甚事儿?二爷再是怀疑,也赖不到我的头上。再则,若是真能成事儿,我这可少了个劲敌。你今儿个可瞧清了,那模样儿,那风情,再看看二爷待她的一片心,若是当真成了贵妾,我哪里栓得住二爷。”   说着把帕子扔给红香,摸了摸自家的小腹:“还是姨娘说的对,男人的心好似春天里的柳絮,今儿飘这里,明儿又飘了旁处,我守得住一时,守不住一世,还是儿子可靠,肚子里爬出来的,天生和我一条心。你瞧二爷那般的性子,泼皮无赖混世魔王一样,又翻脸无情,太太拿药要毒死他心肝子,换个人儿早千刀万剐了,不过是虎着脸嚎几句,太太便要掉眼泪,就是黄嬷嬷也留了条性命。可知这丈夫和儿子,还是靠儿子好。”   ……   嫣翠悄悄儿做了个腰带,那腰带是空心儿的,放了银锭子进去,还要放金簪,被顾扬灵制止了。   “太显眼,又细又长不好拿,上头的印记又明显,都是铭香居的,若是当了还要招人眼儿,被他发现了可是不得了。还是银锭子好,又没印记,还好用。”   顾扬灵把几根嵌了宝石的簪子都拿出来,她不愿意带着这些簪子走,都是薛二郎专门去铭香居挑的,有两根还是荣阳县里独独的一份儿,拿了,她心里会不安的。又收拾出几根素银簪子,一身儿不打眼的旧衣赏,预备着当日出逃时穿戴。   于是,在纳妾的前两日的一个傍晚,清风苑里侍候的仆役们惊惧地发现,她们的主子丢了,原本还等着摆饭的红英,连同嫣翠找遍了清风苑和金丰园,还有旁处的犄角旮旯,却是半个影子都没寻到。   薛二郎本在百里外的九安县谈生意,福安叫人马不停蹄送了消息过去,生意自然是没法谈了,薛二郎气急败坏地赶回来,却是找不见顾扬灵。拿了鞭子,叫嫣翠一干丫头婆子跪了一院子,哪里问得出来,谁也不知道姑娘哪里去了,只说是逛园子,到园子里,又嫌有风,叫嫣翠回来拿了斗篷过去,再去便找不到了。   薛二郎第一时间疑上了苏氏,气势汹汹找了去,苏氏哪里肯认,见得儿子凶神恶煞的模样,气得倒仰,恨不得真是自家出的计谋,使的手腕,也好出了这口气,把那小妖精卖到窑子里,叫她发*骚,叫她撒*浪,不是会迷惑男人么?那里有大把的男人等着她迷惑呢!   薛二郎哪里肯信,立时拘了五福堂的丫头婆子,小厮媳妇儿,闹得鸡飞狗跳。   苏氏坐在堂屋里的太师椅上,臀下垫着软绵厚实的毛绒垫子,坐起来应是极舒服的,可她坐得不踏实,如坐针毡般的动来动去,恨不得立时起身冲到院子里,拿起粗实的棍子朝那逆子抡上两棍。可把她气死了,不过丢了个臭丫头,竟敢搜查到她的头上了。   院子里不时传来几声尖利或是嘶哑的求饶声,苏氏听得满耳朵,腔内起起伏伏,几欲吐血。待到月悬中天,眼见着外头没完没了,苏氏再也忍耐不得,往柜子里寻了一截白绫,往里屋的梁上一抛,搬了个绣墩就要上吊。   春月扶着门框大声喊道:“不得了了,太太要上吊了。”也不说上前营救,只在门处扯着嗓子嚎哭。   院子里薛二郎早已乏困,晓得是问不出什么,又听得里头要上吊,把鞭子往腰里一塞,起身往院外走去。春月扒着门框往外头瞄了两眼,有小丫头跑进来说:“走了。”   春月忙转过头告诉苏氏:“走了走了。”   苏氏立在绣墩上摇摇摆摆,听得这话气得一跺脚:“没良心的种子,亲娘要上吊,竟是来看都不看一眼,可是白眼狼不成。”   薛二郎站在五福堂院门前长喘了一口气,叫福安去里头看看,太太可还闹腾。福安忙溜进去打探,小丫头偷偷告诉他,苏氏正在里屋,春月姐姐正服侍着洗漱。   想来苏氏是气急了,一面洗漱一面数落,那声音还挺高的,隔了窗扇福安能清楚地听到,太太不是骂水太烫,就是骂薛二郎狼心狗肺,后头又骂上了老爷,埋怨他种子不好,才长出了薛二郎这么个刁货。   薛二郎脑袋有些发蒙,五福堂没有线索,那薛府里头还有谁有胆子拐了顾扬灵去?他还没想到顾扬灵是自己个儿计划着逃出去的,还以为落了单,被人耍了手段,弄到哪里藏了起来。   “去玉堂居!”   福安抬头瞧了瞧天色,月上中天,已是夜半时分。   薛三郎这几日又不好了,见天儿地躺在床榻上,腿酸脚软根本下不得床。外头乱哄哄的闹了几场,安氏都是知道的,可她吩咐了下人,不许告诉三郎听。   每日里拿着消遣用的野史一段儿一段儿的念给薛三郎,不得不说,安氏性子柔顺,又是个识眼色会说话儿的,薛三郎很喜欢和她在一起。   除了床帏秘事不如意,玉堂居里一派和谐稳妥。   这夜,薛三郎和安氏如同往日一般,早早便歇下了。   “哐当——”   密集且用力的拍门声将整个玉堂居闹腾了起来,薛三郎惺忪着睡眼,心头还因着惊吓“扑通”跳得厉害,等喘匀了气儿,薛三郎大怒:“去瞧瞧哪个不长眼的,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奔丧啊!”   安氏忙掩了他的口唇,道:“三郎不可胡言。”这时辰来敲门,定是薛府哪个主子吩咐的,说不得当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忙叫外间上夜的丫头出去问,丫头很快回来了,说:“是二爷来了,叫三爷和三奶奶穿好衣服出去,他有事要问。”   薛三郎愈发怒了,躺在床上大骂:“他算哪根儿葱?有事要问,没长眼么,晓得现在什么时辰了。难不成出去一趟脑子叫门夹了,还是中了圈套,叫人打了闷棍,傻了不成?”   安氏哪里见过薛三郎这个样子,吓坏了,哆嗦着拾掇好自家的衣衫,也不管薛三郎,自家先出了门儿去。见得堂屋前的屋门处,高大的身影威风凛凛,衬着月色却诡异地透着几抹凄然,上前福了福,道:“二伯安好。”   薛二郎是个混的,可也并非不讲礼数到了极致,转过身偏着头,给安氏抱了抱拳,道:“扰了你们安睡是我的不是,只是屋里丢了个贵妾,要紧得很,来问问,三郎可知那丫头去了哪里?”   傍晚时分安氏这里就得了消息,清风苑里头的那个娇人儿突地便没了踪影,府里闹了许久,也没找到。等着亥时刚到,又有人来讲,说是二爷回来了,清风苑里耍了一通脾气,径直去了五福堂。   前不久清风苑里的那位中毒的事儿府里谁人不知,安氏自然明白,薛二郎这是疑上了自家亲娘。总是没有玉堂居的事儿,她也自来是个少事儿的人,屋里头三郎还病着,哪有闲工夫管这些,便叫人闭了门,只管自家安稳睡觉。   却不料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降。大半夜的,竟被闹了起来,叫二伯一句一句的当个贼人来盘问。 第23章   安氏纤长的眉微微蹙起, 她上前一步,又给薛二郎福了福, 清冷的嗓子在寂悄的夜里显出了一股不怒自威的肃穆。   “三郎自来胡闹, 上次金丰园惹怒了二伯, 怨不得二伯如今对他生疑。可这些时日三郎却是卧病在床,不曾出过玉堂居,与二伯的贵妾更无交集, 我与他日夜相对, 形影不离,若二伯仍旧不信, 那我也实在是无话可回。”   里屋里薛三郎竖着耳朵已经听了清楚, 立刻大笑起来:“那丫头不见了?哈哈, 不见了, 报应啊,报应!叫你当初抢人婚事,如今人不见了, 可不是报应。”   屋里的吵闹安氏充耳不闻, 道:“三郎自来性子不驯,还望二伯海涵。”   薛二郎弄得一鼻子灰,对着安氏清者自清的冷漠姿态,不由自主就生出了一股子内疚来, 忙抱拳道:“是我鲁莽了,这就去了。”   安氏看着薛二郎离了玉堂居,叫人闭了院门, 回了内室也不理会薛三郎的喋喋不休,扯起被子自顾自的睡了。   薛三郎自家嘟嘟囔囔说了许久,这才发现妻子并未理会他,本要发怒,可猛地想起方才自家说了什么,由来一阵心虚。   这段时日他的日子过得极是舒服,这里面自是少不得安氏的陪伴,想着那话估摸着惹了安氏不开心。有心赔礼,可他自来骄纵惯了,哪里说得出口?便扯了被子躺下,须臾,又往安氏那边儿靠了靠。毕竟身子骨虚弱,又闹了一场,未多久便睡了。   安氏这才起身吹熄了蜡烛,朦胧月色滑进窗棂,照得一室清亮,安氏枕在绸缎软枕上,眨眨眼,唇角勾起了一抹淡笑。   ……   玉堂居被远远留在了苍茫的夜色里,薛二郎立在薛府的九曲回廊上,四下望去,月色和灯笼照不到的地方俱是黑压压一片,正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乌泱泱没一处光亮。   那丫头究竟去了哪里?   他仰头望天,百思不得其解。这府里主子就这么多,和她有宿怨的,又只有那么两个。可一番折腾下来,心里头也是明了,这跟那两人还真是没啥关系。   薛二郎苦苦思索,却是猛地一呆,想到了一个人来。他转身大步疾走,福安小跑跟在后头,挨着脊背的那处衣料早已是湿*了几遍,如今被风一吹,刮骨般的冰凉。身子早已是乏得不行,偏生脑袋瓜子却又怪异的清醒。也不知二爷又要找谁的晦气去了,福安一路想着,却发现脚下的道儿,正是拐向西阆苑的。   西阆苑里早熄了灯,四下里都已是歇了,静悄悄的,只有廊下门前垂着几盏灯笼,照出昏黄的一片冷光。   薛二郎被激得一直发昏的脑子,一路吹着冷风,等着到了西阆苑门前,终是冷了下来。站在石阶上,薛二郎驻足停了片刻,才叫福安上前叫门。不似方才猛虎下山一般,沙包样的拳头一下一下死命地砸着玉堂居的大门。   进了西阆苑,薛二郎腿脚不停一路就去了正院儿。   红香燃亮了灯架上的红烛,闵娇娥起身叫红香拿来家常袄子披上,里头只穿着绸衣绸裤儿,瞧着伶俐俐的,但屋里头烧着银丝碳,也不怕受冷着凉。   红香心下有鬼,有些心慌,不住眼儿地往闵娇娥脸上看,没注意脚下,正踢到了沉木绣墩,激灵灵打个冷战,嘴里轻呼:“呀!”   闵娇娥狠瞪了她一眼,怕她坏事儿,也不叫她在屋里伺候,打发她去了外隔间。   薛二郎进得屋门儿,闵娇娥便亲自迎了上去,脸上犹带着惺忪睡意,打着哈欠问他:“怎的这时辰来了我这儿?”说着要给他褪衣。   薛二郎躲避开,眼睛在闵娇娥身上上下扫视,末了说道:“清风苑里的人不见了。”   闵娇娥诧异地瞪大了眼,忽的恍然,然后冷了冷脸色,肃着手挑高了眉梢道:“不见便不见了,相公半夜三更闹得妾身不能安睡,莫非就为了和妾说得这样一句话?”   薛二郎面色不动,只眼神变得愈发明亮凌厉,问她:“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闵娇娥翘起唇“哼”了一声,冷笑道:“她去了哪里我能知道?我压根儿就没见过她。说起来还是薛府里的贵客,在薛家也住了将近三年。我嫁进家里也有些日子了,就没说来拜见过,可见是个没礼数的。还说是官家出身,别是冒充的。”说罢转过身,也不理会薛二郎,自顾着要去睡觉。   薛二郎却几步上前越过了她,一手钳住她的腕子,又问了一次:“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闵娇娥顿时大怒,甩不开手上的桎梏,只点着脑袋冷笑不已:“好个薛家二郎,我才嫁进你家几日的功夫,你便如此待我,不仅要纳贵妾,如今还为着个莫名其妙丢了的小贱人半夜三更跑回家里为难我。这日子你要真是不愿意过下去便罢了,咱们好聚好散,不如和离,好歹落得个干净,也省得你疑神疑鬼,倒叫我受了屈吃了亏。”   薛二郎眸里闪过一丝疑惑,瞧着倒不像是她,慢慢松开了手。闵娇娥气急败坏地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那块儿肉,恨恨地瞪了薛二郎一眼,掉头睡到了床上。须臾,又折起身下了床,“呼”的吹灭了蜡烛。   屋里登时暗了下来,窗格处照进了如水似霜的月华,薛二郎沉默地在罗汉床上坐下。他不明白了,那丫头究竟出了何事?如今又身在何处?   闵娇娥在床上静静地躺了会儿,偷偷支起被角去看薛二郎,见得那硬朗的身板沐浴在银光里,竟是透出了凄冷的寂寥来,不觉愈发动起怒来。一面庆幸那顾家丫头终于离了薛府,一面又自怜自哀起来——她才嫁进门儿不过一月,新婚还没过完,日子便似掺进了黄连,叫人从头到尾,从头发丝到脚趾尖儿,俱是哭嗖嗖的难捱。   ……   四野鸦默雀静,只有冰凉彻骨的寒风不住口的“呼呼”刮着。原先在城里还不显,现下到了县城边儿的野林子里,只觉说不出的刺骨冰寒。   月光从树林间射*了进来,可林子里依旧幽暗,狰狞的各种树影斑驳的到处都是,随处都能瞧得见张牙舞爪,吓得人透心凉的各种黑影。   顾扬灵躲在林间的野草堆里,缩手缩脚地蜷成一团,不住地瑟瑟发抖。她很冷,不是被风吹得发冷,是因着热气从身子上慢慢流失,从骨头缝里透出的那种冷,冻得她肌肉僵硬,没有半丝活气。也许,她很快就要死掉了。   怔怔看着悬在天际,明晃晃却透着疏离冷光的月亮,她突然想起了她原本的打算——找间离东边城门口最近的客栈先行住下,等着风声过去,嫣翠也跟着出了薛府,两人再商量着可要南下。可如今已是夜半三更,本该在客栈里高枕独眠的她,却半死不活地躺在了县城南边儿的野树林里。   真是世事无常啊!   顾扬灵发出短促的冷笑,笑声震痛了伤口,她呲牙咧嘴地抽着冷气。她受了伤,叫人在肩上砍了一斧头。可那砍人的壮汉比她更惨,她是在暗处突地偷袭了出去,那汉子没防备被她一刀插*进了要害,如今已是死了。   顾扬灵头回子杀人,凭的本就是一股子冲劲儿,那冲劲儿从灵魂深处钻了出来,把控着她的思想,把控着她的行动,叫她一路跟着那人来了这野地里,然后拿出本来是用作防身的利刃,一刀朝着那人的腹部扎了过去。   带着铁锈味儿的血珠子串成了一道细流,从那伤口处冒出来沾满了顾扬灵的双手,要说不怕那是假的,可她恨,恨太深了,由不得她去怕,由不得她退缩。   跟踪那男人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想过回头,可这念头一冒出来,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四岁的堂弟和六岁的堂妹,他们躺在血泊里,脖子被刀砍出了一条深深的裂缝,鲜血从那缝隙里汩汩不断地往外冒,把地上铺的石板,还有石板缝隙间的泥土都染红了。   她本是个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连薛二郎都反抗不得,见那男子膀大腰圆,身材魁梧,又是个练家子,心里头不是不发憷,也不是不觉得自家莽撞,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箭也由不得她不发。   还好月色朦胧,到了林子里更是模糊一片。她在路上就摘了耳环银簪手环戒指,只要能迎着光闪亮儿的,全都扔在了路边。悄没声儿地躲在一人高的草丛堆里,屏气凝神,憋住了呼吸。   就像是幼年的时候,表哥偷偷带着她去嬉水,教会她如何在水里憋气。她把树林子当成水潭子,那人果然没有注意到她。他憋了一泡尿,就站在她的身边放水。等他提裤子的时候她就猛地跃身而起,那刀子又尖又利,一下子就扎了进去。   男人其实反应很快,背过手就抽*出了斜插在腰间的斧头,斧头挥舞下来,又快又锋利,顾扬灵堪堪偏过身子,那斧头正砍在肩头,撕心裂肺的疼,咬牙切齿的痛,顾扬灵牟足了劲儿用头顶了那男人一下,男人受力翻倒在地,眼睛瞪得像铜铃,望着天捂着肚子不断抽*搐。   顾扬灵弓着腰身往后连退了几步,最后靠在一棵大树上,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哪里来的蛮劲儿,竟是把斧头从肩头上拽了下来,然后捂着伤口顺着树干瘫了下来,笑看着不远处的男人在地上喘气儿。   “你,你是,你是……”男人喘息着,那一刀正中要害,他是活不了了。   头顶的月华突地大亮,照在了男人的身上,能清晰地看到那口唇上不停往外冒的血沫子,顾扬灵嘿嘿冷笑着,问他:“你不认得我,所以你想不通我为何杀你,是吗?”   男人眼睛大睁,偏过头溜圆溜圆地看着顾扬灵。   那眼神很可怕,好似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可顾扬灵不怕,这眼神她看到过,是从她父亲的眼里。那时候父亲已经被斧头砍了好几下,鲜血把衣服都染红了,可那些人还在砍他,于是血不停地往外流,怎么也不能停住。   顾扬灵淡淡的笑了,没有歇斯底里的咒骂,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柔软的腔调好似平常,甚至还带了些疲倦,疑惑地问那男人:“其实我也不明白,你们那群人为何突然闯入我家,砍死了我的所有至亲。我也不认得你们,你说,你们又是为的什么?”   男人眼里有了淡淡的疑惑,顾扬灵提醒他:“九安县,小岸河边儿上的顾府。”   那是顾家专门建在山里头的小庄子,逢着天气明媚,阳光大好,父亲就会带着全家去住上几晚。从山林里打些野味,母亲和婶婶会提前炖上各种美味的汤肴,制作各种糕点,等着夜里在院子里烧起篝火,大家围坐一团……顾扬灵忍了忍泪,仇人就在跟前,她不要软弱。   “原来是……”男人估计是想起来了,呵呵笑着,从嘴里喷出气来,血珠子四下乱溅。   顾扬灵冷漠地看着他,不论能不能从他嘴里套出些什么,今日里能杀得一个仇人,也不枉费她费尽心思从薛府里逃了出来。 第24章   天上的月亮许是被云遮住了, 月光突地又暗沉下来,肩头疼得厉害, 顾扬灵抖着唇儿忍不住抽着冷气。   手帕子原本湿漉漉的, 此时却硬邦邦的黏在肩头, 许是温度太低,那伤口竟凝固得格外快,可顾扬灵还是流了很多血, 她感到了锥心刺骨的冰寒, 从足底升起,从肩头升起, 她很冷, 蜷紧了身子也生不出一点儿热气儿。   “咳咳……”男人咳了两下, 却是突地笑了起来, 若非顾扬灵的所有注意力全集中在那男人身上,那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原来那晚上竟逃出了一个。”男人猛地喘了口气儿,怅然地笑:“也好, 总算是少了点罪业。”男人看向顾扬灵, 可林子里重新变得昏暗,他看不清楚杀他的小娘子长得什么模样,却记得方才惊魂一瞥,好似是个肤白细腻的美人儿。   “你家的男人白日里在林子打猎撞见了我大哥, 起了口角,那夜里弟兄们又喝了酒,小三子嘴贱, 提起了这事儿,大家都酒气上头,一撺掇,就提了斧头去了你家。”   这就是顾家惨遭灭门的原因吗?   想了这么多年,念了这么多年,此时听起来却不敢相信。   林子里异常的安静,连男人的喘息声都听不到了,好似死人坟场,压抑得叫人不寒而栗。   冰冷的风顺着树梢裹着凄寒席卷而来,顾扬灵打了个寒战,整个人好似突地就活了过来。她呵呵笑了几声,问那男人:“就为了几句口角,你们就杀了我全家?”突然拔高的声线尖细而颤抖,好似冰天雪地里垂下的冰锥子,刻骨铭心的冷,刻骨铭心的寒。   男人笑了,笑着笑着咳了起来,咳了几声又小声地哭了,她听到了那男人喃喃的自语。   “是啊,就为了几句口角杀了人,杀人要偿命,就躲到了外乡,后来偷偷摸摸回了家,才发现家里婆娘病了,孩子没人管掉河里淹死了,没几天婆娘也没了,报应啊,报应啊……”   男人突地瞪大了眼,声音也猛地嘹亮起来:“是那个小三子撺掇的,是大哥领的头儿,弟兄们都散了,偏他俩好命,投到了禹王门下,你要报仇找他们啊!那才是正主!”最后一句话是嚎出来的,凄厉又悲凉,嚎完便断了气,大睁着双眼,嘴巴张开,瞧起来竟是死不瞑目。   顾扬灵呆在那里,随后忽的笑了起来,笑的前俯后仰不可抑制,最后没了力气蜷缩着躺在了草丛堆里,后来觉得满脸冰凉,哆嗦着摸了一把,竟都是泪!   ……   薛二郎呆坐在罗汉床上,入眼昏暗,满室的暖意催得他愈发心烦意乱。外头那样的冷,那丫头可有被盖?可有炭火暖身?他猛地起身,大步往外头走去。   福安蹲在墙角沉沉欲睡,可一阵儿一阵儿的凉风从廊下穿过,冷得他直打哆嗦,手脚都是麻凉,瞧着里屋是熄了灯,可听着动静八成是二奶奶闹了脾气,自己个儿睡去了,也不知爷呆在里头作甚?自家还要不要继续挨在这儿挨冻受冷?   正想着,屋门儿开了,“吱呀”一声格外响亮,福安立时站直了脊背,喊道:“二爷。”   薛二郎好似耳聋一般,闷不吭声往外头走。福安瞧着不对劲儿,也不敢多言,紧跟在薛二郎身后。   苍白的月华撒了一地,薛二郎怀里好似揣着一头猛虎,它在咆哮,在愤怒,那丫头估摸着是自己逃了,可她能逃到哪里?她的血亲都死光了,她孤身一人,还能投奔哪个?   薛二郎突然发问:“你可把府里里里外外都搜了遍?没有漏下的地方?”   福安忙道:“连井里头都挪开盖子看了,没有。”   “就没一个人见过她?”   “问了,都说没见过。”福安闷头想了会儿,道:“嫣翠那丫头是最后见过姑娘的人,你说会不会是她把姑娘藏起来的?”   薛二郎想起嫣翠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觉得不像是装的,可转念一想,要万一是装的呢?薛二郎头疼死了,他长着一双眼,可分不清她们究竟是不是在说谎。   薛府是一座三进的大宅子,每一进之间留一个小门叫人通行。平日里戌时末便要下钥,等着翌日的寅时二刻才会开门。福安先一步去叫门,守着角门的是个老头子,开了门见是福安,又瞧见后头跟着薛二郎,忙弓着腰道福。   两人顺着长廊一路往二进的吟风阁走去,不料行至半路,却见得前头不远处一阵光亮,又有隐约的说话声远远传来。   薛二郎本就一肚子火气,见此就更是不悦,骂道:“魏管家想必是喝马尿糊涂了,这时辰竟还有人在外头聚众闲逛。”   老虎正在发威,福安哪里敢替魏管家张目,撩拨那胡须,只在心里头给魏管家点蜡,祝他好运。   等着将至吟风阁的大门,那边儿领头儿打着灯笼的人猛地提高了灯笼,烛光一闪,福安一下瞧清了来人,却是福乐。福安见着是福乐,心下一跳,知道福乐不是个瞎胡闹的,忙扯了薛二郎的衣袖:“二爷,是福乐。”   薛二郎便站定不走了。   吟风阁门前挂着两盏灯笼,福乐本就远远瞧得廊下似有人在走动,这下借着光亮更是瞧清了来人,不由得大喜,忙打着灯笼飞奔起来,见着薛二郎连作揖都忘了,大叫道:“二爷,有姑娘的消息了。”   薛二郎本是怒着,闻此大喜,一把扯住福乐道:“快说。”   福乐抖着手上的包袱道:“这里头是姑娘的衣物首饰,里头有根簪子还是我去铭香居取的。”   薛二郎伸手夺过了包袱,抖了开,衣服首饰瞬时落了一地,薛二郎抢过灯笼蹲下身拨*弄了几下,从里头拿出一根红宝石银簪来。他还记得这根簪子,这上头的红宝石还是做那一套三样儿的首饰剩下来的,他叫人拿素银打成了簪子嵌在了上面。   “哪里来的?”如今可以肯定了,真个儿是那丫头自己逃了,薛二郎阴冷着脸,牙齿咬得嘎嘣作响,恨不得立时把那丫头拖过来捶上一顿。   “是侍候园子的王大捡的,说是被塞到了假山石的缝隙里,他瞅见了财迷心窍,便昧了下来。他婆娘夜里小解,在马桶后头瞧见了包袱,打开一看便急了。那婆娘是在姑娘院子里浣洗衣物的,那衣服她认识,正是姑娘的。忙出门寻了奴才,奴才这就赶着来寻二爷。”   “好,好。”薛二郎气急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拿着簪子的手冲福安挥了挥,道:“你去把嫣翠给我绑了来,呵,主仆俩一条心,算计着逃跑啊!我看你往哪儿跑!”   福安去绑人,福乐一行人跟着薛二郎去了吟风阁。薛二郎大步走在前面,只瞧着背影都能感觉到熊熊的怒火正在燃烧,下人们都噤若寒蝉,恨不得立时消失了不见才好。   福安去绑嫣翠的时候嫣翠还没入睡,拢着被子睁着眼正在发呆——按说一切都很顺利,可她心慌得很。   姑娘丢失的消息是傍晚时候闹了出来的,福安在家,得了信儿立时便安排了人手,在府里一寸一寸的排查。   等着天黑透了,二爷骑马赶了回来,将清风苑里的丫头仆役聚在一起,又打又骂审问了许久,却没有得到半丝有用的消息。   嫣翠后知后觉地发现,可能因着她是贴身侍候的,当时又哭得死去活来,竟是半根指头都没弹到她的身上,连红英都挨了一鞭子的。   越想越怕,又想到姑娘一个人在外头,她年轻貌美,又是孤身一人,也不知有没有碰到坏人。如此一想更是睡不着了。   正在床上辗转,外头突地人影攒动,屋门被狠狠敲响,红英应和着去开门,等赵婆子走进来的时候,嫣翠已经穿好了衣服。   事情败露了,嫣翠坐在床沿上,看向赵婆子的眼神和顾扬灵平日的眼神一样,安静恬然,还有隐约的,绝望。   吟风阁,堂屋。   屋里点着几根手腕粗的蜡烛,照得通亮。   堂中央,薛二郎高高举起手狠狠抽了嫣翠一鞭子,顾扬灵换下的衣服首饰在嫣翠的面前散了一地,嫣翠被反手绑着,正跪在地上,身上的衣服已被抽打得破烂不堪,血迹渗出来,格外的凄惨。   薛二郎哪里会饶了她,那鞭子甩得又狠又响,可嫣翠却是半句话也没吐口。   “你还不说吗?”薛二郎当真是服了这丫头,平日里瞧着还是柔柔弱弱的,不成想和她那主子一样,骨子里竟是个倔的。鞭子在手里抖了抖,薛二郎憋了口气,没有再抽下去。他怕抽死了这丫头,他的心尖子就再也找不到了。   福安瞧着不忍心,一旁劝道:“知道你是个忠心的,可你也好好儿想想,姑娘孤身在外,又是那么个模样儿,若是碰上个好歹,二爷这里先不说,你这丫头就不后悔?”   福安的话却是说住了嫣翠的心事,她咽了口吐沫,抬起大汗淋漓苍白的脸,气息奄奄地道:“姑娘她不愿意做妾,我也担心姑娘,可姑娘她想走。薛府不好,姑娘在这里不高兴,还老是被人害,我瞧着不忍心。”   嫣翠自打卖进薛府便没受过什么大罪,后头叫她去伺候顾扬灵,顾扬灵喜欢她,好吃好喝都没少了她,养尊处优的也养了一身儿的细皮嫩肉,薛二郎极怒之下鞭子甩得极狠,她一个弱女子,早已是支撑不住,说完这番话,便昏了过去。   “泼醒她!”薛二郎冷着张脸,把鞭子往地上一摔,恨恨地坐在堂中央的太师椅上。薛府不好?除了没娶她做妻,他哪里待她不好了?连西阆苑正屋里头的闵氏他都没这么上心过。   一桶冰水泼了过去,嫣翠“嘤咛”转醒,薛二郎上前蹲在她旁边问她:“你还是不说?”   嫣翠细卷的长睫颤了颤,然后垂下眼,却仍旧不做声。   这就以为他没法子了么?   “把红英带过来。”薛二郎冷酷地笑了:“你们同处一室,她必定也是同犯!”   “不,不是的。”嫣翠忙不迭地否认,向来红润的脸如今如白雪般苍白,饱满的朱唇浸着血痕,她痛苦地看着面前这个无情残忍的男人:“和她没有关系,姑娘只告诉了我,是我偷偷溜去前院儿,看到了运水的牛车,然后告诉了姑娘,给了她逃走的机会。二爷你打死我吧!都是我的错,和别人无关。”   薛二郎将食指竖起来,在面前左右摇摆几下,看着她冷冷阴笑:“不不,我不会信的。”他冷漠地看着嫣翠,踱步过去将地上的鞭子捡起来,然后拽住两端狠狠一拉:“我会狠狠抽打她,直到你告诉我实话为止。”   嫣翠的眼神变得绝望,她呆呆看着薛二郎,过了一会儿,突地垂下头把脸往衣襟上蹭了几下,再抬起头,原本斑驳的泪痕,全都不见了。 第25章   嫣翠动了动, 又麻又酸的感觉沿着腿骨蜿蜒而上,叫她忍不住歪倒了身子, 龇牙咧嘴“嘶嘶”地呻*吟了几声。好一会儿, 那股子难受劲儿才慢慢褪去。   薛二郎静静看着她, 红英马上就要被带来了,他就要看看,这丫头还能撑多久。   嫣翠却抬起头去看薛二郎, 清亮的一双眼, 黑的漆黑,白的雪白, 带着顿悟后的了然。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 姑娘作甚非要离了薛家, 便是被迫做了妾室, 可锦衣玉食,还有二爷的宠爱,瞧起来, 其实是很不错的日子呀。”突地一笑, 嫣翠的眼神陡然变得冷漠:“可今日里我却明白了,二爷你太冷酷无情了,你现在宠着姑娘,姑娘自是千般好万般好, 可等着你不宠爱了,依着二爷的性子,姑娘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一席话叫薛二郎顿时火冒三丈, 手中握着的鞭子抖了抖,一双眼瞪得溜圆,只恨不得把嫣翠立时碎尸万段。然而想起不知踪迹的顾扬灵,终是压下了火气,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一个丫头,主子家的事儿哪里由得你来说嘴,若是不愿意连累红英,赶紧说出实话才是正经。”   嫣翠冷笑了几声,薛二郎还没甚表示,倒把个一旁立着的福兴吓得心惊肉跳,心里头对着嫣翠这小丫头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好,好丫头,有胆气!   然而未过多久,隔了一扇门,远远的有凌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嫣翠的一颗心突地变得又焦又燥,仿佛落进了滚烫的油锅,叫她煎熬难耐。面前立着的薛二郎身影高大,在她的面前来回的走动着,仿佛地狱的罗刹,用滴着毒的眼睛正望着她。   “二爷,红英带来了。”   好似锣鼓震天响,又好似三更梦醒,灯台油烧尽,嫣翠猛地灰败了脸色,仿佛没了魂魄的木偶,呆呆看着薛二郎一笑:“我和姑娘约好了,她会在距离东边儿城门口最近的客栈等我出去。”说完立时委顿在地,嫣翠闭着眼微微喘气,却再也不曾哭出声来。最终,她还是把姑娘给卖了。   终于得了消息,薛二郎再不往嫣翠身上瞅上半眼,吩咐道:“叫郎中给她治伤,好生照料,不许她死。”他自然是恨极了嫣翠的,只是看这丫头如此忠心,若叫她这般去死,他也怕那丫头转回家来再闹得不得安生,便留了她一条命罢了。   外头响起了梆子声,福安侧耳听了,道:“丑时三刻了。”   薛二郎坐在太师椅里闭着眼,他的胸膛起起伏伏,末了,腾地站起。   “准备几张银票,叫福兴过来。”   他等不及天亮了,他要马上把那小丫头抓回家里。   福兴是会拳脚功夫的,不但如此,譬如翻墙上梁开门解锁皆不在话下。   福安和福乐对了下眼儿,这是要连夜出去寻人了?可是夜里有宵禁,被逮到了是要吃牢饭的。然而当下两人谁也不敢劝。   于是福兴被人从被窝里拉了出来,惺忪着眼和薛二郎出了薛府。   福兴以前是个混混儿,荣阳县的街道他最熟,领着薛二郎东躲西藏的顺利躲开了巡夜的兵丁,很快便找到了嫣翠说的那家店。   店门前挂着两盏旧灯笼,冷风一吹,烛光忽闪发亮。福兴摸出一根束发的长簪,捅进门缝儿里,一点一点挪开了门栓。客栈虽有些老旧,地方却不小,下头应是饭堂子,桌子摆得整齐,长凳子放在桌面上。   四下静悄悄的,两人脚步轻盈,很快拐进了后堂。找到主人家的住房,福兴拿簪子打开了房门,叫醒那熟睡的客栈老板。   夜黑风高,两个蒙面人持刀闯入家门,老板自然吓坏了。可那明晃晃亮闪闪的刀就在眼前,客栈老板的一腔呐喊噎在喉管里发作不得,只好绞着被角瑟瑟发抖。心里却庆幸,幸而今日婆娘孩子回了娘家,不然就更糟了。   薛二郎从怀里摸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扔给那老板,问他:“这是二十两银票,问你一个事儿。昨个儿傍晚时候,你们这儿可住进一个女子,十五六的模样,个子高挑,身形纤细,穿着蓝色长袄,头上簪着梅花素银簪子,长得很是漂亮。”   老板隐约见得一张白纸飞扬着落在了床上,正是害怕,却听得那人说了话,晓得不会害了自家的性命,心一定,惧意便少了。想了会儿,道:“还真有,不过那姑娘没住店,也不知瞧见了什么,抱着包袱只说不住了就掉头走了。说到那姑娘,长得可真是好看,那细皮嫩肉两眼流波的——”   “甭废话!”薛二郎听得这厮竟敢议论那丫头的相貌,气得要死,恨不得挖了这人的眼珠子出来当炮踩,恨恨喘了口气儿,问:“你可记得那姑娘去哪了?”   蒙面人话里带着戾气,老板吓了一跳,猜着自家刚才的话不定戳到了人家的心眼子,当下也不敢再胡扯,忙道:“也是巧了,我跟着出门儿去看,见得那姑娘好似尾随着一个大胡子壮汉出了城去。”   出城?薛二郎这会儿真是哭得心都有了,那丫头到底是作甚去了,怎会出了城?还尾随一个壮汉?   一肚子火气没出撒的薛二郎,拿刀子冲着老板晃了晃,道:“若是说了假话,跑得了和尚跑不得庙,小心我回头找你算账。”   老板忙道:“不敢不敢,那姑娘出城的时候天色已晚,我估摸着是进不得城了。”   既是出城去了,那就出城找吧!又威胁了老板两句,二人匆忙离了客栈。   街道巷子空无一人,两人找了个角落蹲下,福兴小声道:“守城门的我有个老相识,不如去走走他的门道。”   有钱能使鬼推磨,甩了一百两出去,薛二郎和福兴二人被绳子吊着,坠下了城楼。   出了城楼便是荒野地,没走几步便是半人高的茅草丛,没了房舍的阻挡,一马平川的荒草地上冷风刮得厉害,连薛二郎都忍不住缩了缩手脚脖子,想着那丫头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客栈老板的话听着都叫人心惊肉跳。心里又庆幸,幸而连夜出门来寻,等着天明了再出来找,不定黄花菜都凉透了。   福兴道:“城门外只有一条道儿,顺着走半里地有片树林子,那里有条河,过了河才会有岔路口。”   薛二郎点点头:“先去那片树林子看看。”又嘱咐道:“留意着些,看看道路两旁可有什么痕迹。”   高高的穹顶,月亮突地从云朵层里钻了出来,月华猛地大亮,照得地上银光一片。没走几步,福兴就在路边儿草丛里捡起一根簪子来,素银梅花簪,可不就是嫣翠说过的簪子。一路往前行,又陆续发现了耳环手环等饰物,却是和方才那支梅花簪是一套的。   她打这儿走过!   薛二郎的血液立时沸腾起来,看着蜿蜒不见尽头、透着朦胧黑气的道路,心里头总算是冒出点儿希望来!   ……   从知道人丢了,到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人,薛二郎整个人好似立在悬崖边,无时无刻不承受着坠落毁灭的恐惧。   气盛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要折了那丫头的两条腿,叫她此后老老实实在家里头呆着,再不能这般如此的给他找麻烦。   可真当福兴大喊:“找到了!”,他远远儿地看她躺在草丛堆里,也不知是死是活,那一瞬的感觉,薛二郎这辈子都不想再次经历了。   “啧,这袄子怎么这么薄?”薛二郎抱怨着,用从他自家身上脱下的长袄,紧紧包住纤细的少女。月色不够明亮,可依旧叫他看清了她的惨状——青白灰败的脸,肩头上有伤,还有渐渐发凉的身子,这些足够叫薛二郎割肉一般的心疼了。   福兴眼尖,发现不远处躺着个人,近处一看是死的,估摸着就是那姑奶奶尾随的壮汉。可她作甚要尾随这男人?最后还出了人命?福兴忙不迭地告诉了薛二郎。   薛二郎把眼睛往那里瞟了瞟,暴戾阴狠的亮光转眼即逝,道:“把那人埋了。”管他是谁,定不能叫这丫头掺进人命官司里。   天气冰寒,又是深夜,地面儿早就上了冻,更没个家伙什,埋个屁啊!   福兴瞅了自家主子一眼,然后决定,他不跟一个得了失心疯的人计较,道:“土都硬了,又没工具,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回头再来埋。”   “也行。”薛二郎毕竟没有真正疯傻,点点头抱起少女,急道:“我们得赶紧回去,这丫头可等不及了。”   城门口,几个兵丁举着火把远远站着,可那几对儿眼睛却死死望着这边儿,里头灼灼闪亮,冒着亮光。   福兴正把一百两的银票塞给那络腮胡须,脸上是流里流气的笑,道:“行了行了,一晚上两百两,分些零头出去你也得了不少,还不滚回家抱着婆娘笑去。瞅啥瞅,瞅啥瞅,都说了,媳妇儿有了外心,跟人跑了,这儿抓奸呢!要不会赶着晚上?这不遮人耳目,绿帽子谁愿意戴啊!”   薛二郎铁青着脸听福兴在那儿瞎叨叨,他肚里有气,可现下他还就得忍着。狠瞪了福兴一眼,心里头又庆幸当初一念之仁救了这厮。   福兴这家伙,和福安福乐真是不一样的,虽说如今当了他的奴才,可薛二郎到底没把他真当奴才看。别看这小子素日里举止轻浮,可交代他的事儿就没办砸过,又是好兄弟遍天下……这个人,是绝不会在薛府里头当一辈子奴才的。   回到薛家时天色仍旧暗沉,顾扬灵浑身是血的躺在床上,红英一干侍候的人都吓得半死,清风苑里立时乱了套。好在前些日子薛二郎在清风苑住了一阵儿,设了间小厨房,如今可是派上了大用场,烧水,熬药,炖汤……哪个还有睡意?   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红英给昏睡的顾扬灵拢了拢菱花被,这才打着呵欠去了外间。   外头的堂屋里,薛二郎坐在雕花圈椅上,阖着眼,也不知睡着了没。红英略一沉思,返回里间找了床薄被出来,慢慢儿地盖在薛二郎的身上,竟是没醒。红英晓得这一夜这位凶神恶煞的爷也是累得不行,便踩着软底绣花鞋,轻手轻脚转身去了。   她和嫣翠住在一个屋里,进去的时候嫣翠竟是睁着眼醒了,见着红英进来,就要强撑着坐起来,试了几次都摔了回去,一脸急色地看着红英:“可是找到了姑娘,我听着院里头乱遭遭的,可是二爷发了怒火,打了姑娘不成?” 第26章   窗台上, 一根红蜡沉默地燃烧着。   红英看着嫣翠,弯如纤月的细眉微微皱着。她不是不明白, 可依旧有些怨这丫头, 懵懵懂懂随着姑娘的性子胡来。   她可知外头世道艰险, 孤身一个女子又怎能平平安安。若是遇上了歹人,卖去了脏地界儿,这辈子可就交代了, 还不如在薛家里头做个贵妾呢!两个娇滴滴的弱女子, 也不知道怎么就生出了老虎胆子。   嫣翠心里焦急,红英又怪异的不出声, 于是支撑着, 又要努力地坐起来。   红英瞧她急得满头汗, 上前按住她, 坐在床沿上慢慢道:“你还瞧不明白么?二爷哪里舍得鞭打姑娘,疼还来不及呢!姑娘身上确实有伤,可那是叫斧头砍的, 也不知在外头碰上了什么凶险。再细的我也不清楚, 只知道是二爷去城外救了姑娘回来。外头天寒地冻的,这要在野地里躺上一夜,姑娘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呢!”   说着又是叹:“合该是命里注定,叫王大家的瞅见了姑娘换下的衣服首饰, 不然这会儿的功夫,姑娘还回不得家来呢!”   嫣翠听得心惊肉颤,背上一层一层地卷着凉意, 这会儿也不知该不该埋怨自己漏了口风,叫二爷把姑娘又给寻了回来。   红英道:“你也好生养着,等姑娘那里醒了,必定是要你跟前儿伺候的,你先一步养好伤,姑娘心里才会好受。不然,只瞧着姑娘那性子……”话未完站起身来:“这几日我得守着姑娘,我叫红儿先搬进来住,你的伤也不轻,就叫她照料着你的起居吧。”   堂屋里,绸面薄被一半儿拖在地上,一半儿被扔在雕花圈椅上,薛二郎却不见了踪迹。   红英悄悄撩开帘子往里看,那位爷果然坐在床边儿,看着床上的人也不知在想什么,那背影瞧着僵直,倒意外的叫人觉得笼着淡淡的一层悲伤。转身去了小厨房,灶上还炖着汤药补品,也不知看火的虎丫有没有睡着了。   等到天色大亮,薛府里该知道的便都知道了。   苏氏身边儿没了黄嬷嬷这个军师,身上的戾气倒是少了不少,人也变得软和了许多。知道儿子半夜三更竟然出城去寻人,虽是气得半死,把个顾扬灵骂了又骂,到底叫人去库里寻了两盏燕窝出来,叫人拿去了清风苑。总归儿子要定了那丫头,又爱成这个模样,不如帮衬着赶紧养好身子,也好开枝散叶不是?   闵娇娥听得了信儿,知道薛二郎连夜出了城去寻人,在屋里头砸碎了一个白玉兰玉瓷花瓶,恨得咬牙切齿。被殷嬷嬷劝了又劝,坐在镜前想了半日,倒是想开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避不开的总归是避不开,她看着镜子里依然娇媚如花的容颜,心里头却想着柜子里被她藏起来的那个小瓷瓶。   ……   红英解开裹在顾扬灵肩上的布条,里头紧贴着肉的那层纱布已经染得血红一片,指头捏住一端轻轻一揭,顾扬灵立时痛得呻*吟起来,抖着身子,面色发白。红英就僵直手不敢动了,还是赵婆子看不下去,上前捏住纱布,利索地一拉,那布条便从肩头上落了下来。   顾扬灵疼得浑身发颤,朱唇被咬破了口子,慢慢渗出血珠子来。红英看得心疼,忙拿起帕子去擦,心里头埋怨赵婆子下手太狠。   顾扬灵哆嗦着缓过这口气,睁开眼看得红英面露凄然,两只手死死揪着一团帕子正大睁着两眼瞧着她。   “叫赵婆子上药。”顾扬灵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红英心太软了。”   赵婆子接过手行动便快了起来,倒也是个细心的,从旁边的瓷盆里绞了棉帕子出来,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边缘的血渍,又快速地重新涂了一层药膏子,拿纱布密密缠起来,最后打上结,   红英一面盯着赵婆子,一面又去看顾扬灵的脸,见她白着张脸,将唇死死抿成一条线,额上也满是细密的汗珠,晓得疼得厉害,想要叫那赵婆子慢些,可又觉得快些才能快刀斩乱麻,叫姑娘少受些罪。于是心里头还纠结着,赵婆子那边儿却已经收了手。   上好了药,红英探手一摸,顾扬灵的后背上都是汗。又换了盆温水进来,拿棉帕子细细擦了,侍候着顾扬灵换了套干净的睡衣,这才捧着托盘去了。   顾扬灵靠着软枕独自呆在屋里,将四下扫视一番,轻轻叹了口气。   醒来时便发现又重新回到了这里,也谈不上失望,毕竟依着昨夜那情形,若非是薛二郎连夜把自己带了回来,及时救治,在荒山野地里再冻上个把时辰,她也不见得还能活着。这般一想,那厮还是自家的救命恩人。   许是这一番经历太过惊心,顾扬灵总觉得自己好似已经死了一次,现如今活着的,和原先活着的那个,再不是一个人。便是薛二郎时不时过分亲昵占了她的便宜,她心头不乐,却也不似以往一般,每次都是生不如死的煎熬着。虽然想起做妾仍旧叫她梗了一口气在心里,可那份儿挣扎总归是淡了。   帘子一动,红英托着一个青瓷小碗走了进来,面上笑意盈盈:“这是太太给的血燕,灶上给炖了粥,甚是滋补,姑娘赶紧吃了。”   顾扬灵挑起眉梢,意外于苏氏这一次的宽宏大量,要知道城里头是有宵禁的,薛二郎甚至还出了城门,若是一个不小心叫人报去了县衙,便是财大气粗的薛家,也得眼睁睁看着薛二郎在牢狱里住上几日。   “自打黄嬷嬷去了静心庵,太太可是和气了不少。”红英见得顾扬灵吃着,一旁坐着说闲话:“那黄嬷嬷厉害着呢,心又狠,她手里可是攒着几条人命,可太太偏疼她,每次都护着。”   “人命?”顾扬灵皱眉:“逼死人了?”   “可不是,有一个跳湖自尽的我还见过呢!弯眉细眼的,好个清秀美人儿,可惜了好端端一个姑娘家,就那样被逼着寻了短见。”   顾扬灵大睁两眼:“为何?”   “还不是黄嬷嬷,乱配鸳鸯谱,把她给了二进里头打理书房的黄三。那个黄三可是吃喝嫖占足了三样,偏他会伺候人,二爷也赏识他。可他前头就逼死了一个老婆,哪个敢嫁给他。后头看上了那姑娘,背地里寻了黄嬷嬷的门路,叫太太亲口许了婚事。”   “那姑娘又是家生子,可不把人逼上了绝路?再说那姑娘本已经有人家了,偏生黄嬷嬷说这是主子赏赐,叫那家不要不识抬举,赶紧的退了前头那婚事才是正经,生生拆散了人家的好姻缘。黄嬷嬷叫送去静心庵的信儿一散出去,那户人家还买了鞭炮在门前头放呢!”   “把人闺女都逼死了,这深仇大恨的,只放鞭庆贺算是轻的了,合该摆个席面,阖家欢庆。”搅了搅碗里的米粥,顾扬灵叹了回气:“嫣翠的伤可好了些?这次又是我连累了她,叫她跟着我受苦。”   红英笑道:“姑娘无需担忧,嫣翠那里也是好药好汤伺候着,她比姑娘好得还快呢!”   细论起来,嫣翠的伤势不比顾扬灵的轻,可顾扬灵身子骨更弱,又在野地里受了凉,如此便没有嫣翠好得快了。   “你同她说,我央求二爷找了好药膏子,不叫她身上落疤。”   红英笑道:“知道了,姑娘放宽心,嫣翠那里好着呢!她也惦记着姑娘,只是如今下不得床,每日里见着我都要问上好几遍呢!”   顾扬灵便笑了,把碗递给红英,红英起身接过,转过身去了。   顾扬灵瞧着帐顶心里头念着嫣翠,都以为她只知道嫣翠挨了板子,却不知她已经从虎丫那里套出了话,知道嫣翠被薛二郎抽了鞭子,遍体鳞伤的,袄子都抽破了,浑身都是血痕子。被打成那样,哪里还能好着呢?   都怪她,顾扬灵内疚地想,也不知嫣翠会不会怨她。   ……   天幕上挂着一轮月亮,又大又圆,又明又亮。   顾扬灵孤零零地立在旷野之上,冷风肆虐,吹得她遍体冰寒。她环抱着自己,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四周陌生的景色。她明明记得她正在薛府清风苑里头养伤,整日卧床不起,连屋门儿都没出过。如今她却是在哪里?   刺骨的风在耳边呼啸着,顾扬灵看着脚下,银色的月华照亮了前路,她胆战心惊地迈出了一步。   不远处却似是凭空冒出了一个人来,虎背熊腰,是个高大健壮的汉子。   顾扬灵诧异地看过去,月光将那人的面目照得雪亮,她一下就认出来了,这人分明就是野林子里被她一刀扎死的仇人。他不是死了吗?顾扬灵又惊又怕,往后缩了几步。   天际的月亮却开始变得诡异,月华不复刚才的清亮,陡然变成了昏沉的红光。男人沐浴在红光之中,看起来倒像是兜头淋了一盆鲜血,遍体鲜红,诡谲怪异。   他冲着顾扬灵伸出双臂,喉管深处有“嗬嗤嗬嗤”的气息翻滚而出,带着撕心裂肺的沙哑。顾扬灵吓得魂不附体,她不后悔杀死了这个仇人,可她还是掉转身拔腿便跑。   可那双腿仿佛灌了铅一般沉重,眼见着那人就要追上来了……   “姑娘,姑娘……”   顾扬灵被一连串的呼唤声惊醒,她猛地睁开眼,视线里的一切慢慢变得清晰起来。绯红的软帐,绸缎被面的薄被,还有一脸担忧的红英。   “姑娘又做噩梦了吗?”红英把青瓷灯放在床前的梅花小几上,一只手托着软帐,拿银钩子勾住,然后坐在床沿上忧心忡忡地看着顾扬灵。   这是第几次做噩梦了?顾扬灵也记不清楚。她感觉背上湿漉漉的,很黏很不舒服。   “端盆热水,拿帕子给我擦擦,出了许多汗,很难受。”   外间的炉子彻夜不熄,上头一直温着热水,红英麻利地拿铜盆倒了半盆水,又搭了方棉帕子在盆沿,端着便进了内屋。   柔软的毛巾擦在身上,温热的感觉舒缓了顾扬灵一直紧绷的神经,她半阖着眼,微微喘了口气儿。   “不要说给旁人听。”顾扬灵嘱咐道。   红英面露迟疑,随即点了点头。只要姑娘不离了薛府,好好呆在清风苑里,她也没必要把姑娘所有的事,事无巨细的告诉给薛二爷听。   “我听福安说,二爷已经重新敲定了好日子,说是五月二十六。”红英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干净的睡衣睡裤,一面伺候着顾扬灵穿衣,一面低声说道。   换好了衣服,顾扬灵沉默地躺下,拉起被角,将自家盖得严严实实。   该来的总归还要来,该面对的最终也避不开。   红英将屋里收拾干净,端着青瓷灯转身去了外间。里屋重新变得昏暗,顾扬灵闭上眼,慢慢地睡着了。 第27章   “小心着些, 碰坏了东西卖了你都不够赔钱的。”福兴吊儿郎当地拿着牙签捅着牙缝儿里的菜,然后“呸”的一口吐在了旁边儿的草丛里。   嫣翠正抱着一个梅花玉净瓶往屋里进, 见得此情此景不免皱了皱眉, 也不知二爷哪里寻来的野汉子, 一派粗鲁的模样,倒叫他领得好差事,给姑娘布置起喜房来了。   福兴见得嫣翠便扯着嘴笑, 他还是打福安那里知道了这丫头的事儿, 福安说,这丫头骨头硬, 是个忠心的。骨头硬, 能有多硬?福兴好奇了, 便揽了布置喜房的差事。他整日混在外院儿里, 不找机会,哪里能见得到这丫头呢?   “翠儿啊,给姑娘搬东西呢, 瓶子重不重, 要不要福兴哥帮你拿?”   嫣翠快步绕过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石阶,徒留福兴在后头哀叹,不晓得怎么就讨不得这丫头的好儿。   福兴瞧上了清风苑里的嫣翠, 每次见面儿都腆着脸上赶着讨好,这已经不是秘密了。   富乐一旁笑话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可是姨奶奶跟前最得脸的丫头, 素日宠得跟个大小姐一样,你一个混混儿出身,如今不上不下一个小厮,连个小管家都没混上,也敢肖想姨奶奶跟前儿的人儿。”   “啧,狗眼看人低不是?”福兴把牙签扔了,呲牙咧嘴地笑:“能文能武,还能充当郎中治病,不说家财万贯,养个小娘子还是够的,叫她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怎的就不能肖想肖想了。”   嫣翠隔着镂雕的纱窗听了个正着,气得满脸通红,两眼立时就蓄满了泪。太坏了这人,脸皮厚嘴巴毒,偏偏话头儿里还要捎带上她。一个大姑娘叫男人们这样在唇舌里嚼弄,还怎么叫她做人?   红英正在挂帐子,自是把这一席话听到了耳朵里,见着嫣翠吃了亏,回头就说给了顾扬灵听。顾扬灵早就有心置办席面酬谢薛二郎的救命恩德,便吩咐小厨房置办了一桌儿菜肴,准备饭桌上一气儿把事儿给办了。   难得小丫头主动招呼自己,薛二郎本已应了闵娇娥的相邀,夜里要同她痛饮美酒,便随便找了个理由叫人去说给闵娇娥听,自家却匆匆忙忙去了清风苑。厅里已经摆好了席面,小丫头打扮得俏生生的,正坐在椅子上等他。   薛二郎手上提着两包点心,笑眯眯道:“这是福瑞楼新出的,刚叫福安买回来,热乎着呢,你尝尝。”   红英立时找出一个粉蓝色海棠样式的盘子把点心摆了上去,糕点做得晶莹剔透模样儿好看,虽是要用饭了,顾扬灵还是提起筷子,挟了一块儿咬了一小口。   香甜酥软,入口即化。   “好吃!”顾扬灵抿着唇大力点点头。   薛二郎立刻吩咐福安:“以后姑娘这里的糕点都从福瑞楼里买。”   屋里一派喜庆,顾扬灵把吃剩的糕点搁在面前的青花儿小碟里,放下筷子,拎起银质酒壶倒了满满一杯酒,举着送到薛二郎跟前:“这杯酒是我多谢二爷出城相救。”   灯架上点着蜡烛,烛光点点,映得佳人粉面如玉,星眼流波,如此良辰美景玉人在侧,薛二郎哪里会推辞,自是接过一饮而尽,笑道:“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我这儿还当做梦呢!”   说的一旁侍候的人都笑了。   薛二郎最近心情极佳,外头的生意自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家里头也是少有的顺心如意。且不说正房的闵氏虽偶尔还会露出些脸色来,可到底受了教训,好似掀桌子之类的,再没有过。其他两个通房不值得一提,最要紧的便是眼前这个。许是跑了一次在外头受了罪,这次返家倒是少有的温驯,时而亲昵亲昵,也不再是一碰便哭,叫人好不烦恼。   记起近几日的呢喃纠缠,薛二郎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于是长臂一捞,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顾扬灵拽到了怀里。提起酒壶,把方才自家吃酒用的那个酒盅添了满满一杯,送到顾扬灵唇边,嘻嘻笑道:“要谢救命之恩,只是敬酒哪里说得过去,定要喝了这杯酒,方显出你的诚意来。”   马上就到五月中旬了,顾扬灵肩上的伤也早已结疤康复,幸得福兴调配的药膏,虽依旧留了疤痕,但那疤痕浅浅,倒也不妨事。又因养伤期间滋补汤食用了甚多,顾扬灵倒比之前更添了几分丰腴。   薛二郎原本未曾生出色心来,如今这么一揽,却是幽香扑鼻,软玉盈怀,叫他瞬时心摇目荡,再不能抑制,只觉怀中的佳人粉黛盈腮,幽若嘉兰,情不自禁地便挨上前吻了下去。   顾扬灵不意这厮竟是如此行径放浪,大庭广众,众人眼皮子底下就行如此猥琐之事,登时满脸通红,一把推开了薛二郎。   薛二郎正是意乱情迷,未曾防备竟是跌落地下,他手中执着酒盅,里头的佳酿尽数洒在了衣襟上,恁个狼狈姿态,不由得恼羞成怒,站起来把酒盅摔在了地上。   顾扬灵吓得一激灵,从椅子上站起,双手绞在一起,警惕地看着薛二郎。   自打出了那回子事,薛二郎来的时候,嫣翠便会自行避开,并不在跟前儿伺候。眼下她立在厢房门前,遥遥的往正屋里头张望,她好似听得屋里头有摔东西的声响,莫非出了什么事?摆摆手招来红儿,道:“你去廊下站站,听听屋里头可还平安?”   薛二郎本是一股子气突地憋屈上头,才会使性子发了脾气,可那酒盅一摔心里头就起了悔意,刚要说上几句软话,不料那双水光潋滟的杏眼里竟冷光闪闪,警惕地看着自己。幽愤油然而生,他都那般在意她了,她的心怎还生着这么厚厚一层的坚冰。   随手从桌上拿了一个酒盅过来,倒满酒,薛二郎送到了顾扬灵的面前。   “喝了。”薛二郎冷着脸道。   顾扬灵本不会饮酒,又见得薛二郎如此模样,心道她好心好意请他吃酒席,是他行为浪荡不知收敛她才推了他一把,因此丢了脸面也并非她有意为之,如今这却是怪上她了,真是好生不讲道理,心里倔劲儿一突,亦冷着脸回道:“不会。”   “喝了!”薛二郎更气,心里埋怨这丫头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给个台阶会死么?   顾扬灵满腹的羞怒,哪里还能想到这个?眼梢一扬,狠狠棱了薛二郎一眼,转身就要离席。   薛二郎哪里受得了这种气,一手拽回顾扬灵,困在怀里,拿了酒盅就往她唇里送。顾扬灵不防备灌了一杯酒进了肚里,酒气辛辣直冲喉咙,呛得顾扬灵一时间咳嗽不已。   薛二郎瞧她咳得死去活来立时便生了悔意,待要拢在怀里好生安慰一番,顾扬灵却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回身便给了他一巴掌。   倒是没打在脸上,可打在脖颈上也叫一旁侍候的红英惊得不行。也不知怎的就成了如今这般情形,两位主子方才还是笑意盈盈,一派喜乐的模样,风云变幻太过迅速,红英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顾扬灵长到如今年岁,幼年时候自是受尽家里宠爱,脾性上更不用说,自来和柔顺二字沾不得边儿。后头在薛府里过了生不如死的三年,苏氏耍阴招那也是暗地里的事儿。当着众人面,她再是清雅不过,哪曾如此狼狈过。   又恼又气,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顾扬灵怒道:“你这厮,便是做回子好人也改不了浪荡子的本来面目,我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要跟了你做妾。”   好一番扎人心肝的话!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刁女子!   薛二郎的脸色登时变得铁青,握了拳头心里头大骂,枉费他一番真心实意,倒是喂了狗,这丫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端着个官家女清高的死架子,还以为自家是天上的凤凰不成,都到这地步了还瞧不清自己的身份,跟爷犯倔,成,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咱就先把旧账清算清算。   扯了把椅子坐下,薛二郎翘着二郎腿盯着顾扬灵冷笑:“说起来还有一件事儿没和你唠叨清楚,往日里瞧着你不乐意说,又是身娇体弱不忍心难为你,倒是一推二五六叫你蒙混至今。”放下腿大刀阔马地坐定,突地喝道:“说,你当初怎的就到了那野林子,那男人是谁?”倒是绝口不提那男人死了的事儿,算账归算账,人命关天,还是当成没这回子事最好。   顾扬灵这会子正一肚子火,觉得自家的脸面丢的满地都是,哪里管他老虎发不发威,瞪着眼道:“干卿底事,叫你多嘴。”   薛二郎漫不经心地笑:“你做梦发痴呢!你整个人都是我的,还敢说干卿底事?不要仗着我宠爱你,你就蹬鼻子上脸分不清自己的身份,顺从柔和,你最好给我学着点。”   顾扬灵抿着唇瞪大眼,见得薛二郎唇角勾着冷笑,眼里闪着冷意,不由得心下一酸——是啊,她马上就要被他纳到后宅里做妾了,怎的还敢扑腾着给他甩脸子看?为妻还要讲究三从四德呢,她一个小小的妾室,可不是更要藏起尾巴好生陪着笑脸伺候着才对?这般想着,眼圈便红了,泪珠子也跟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掉落。   薛二郎最怕顾扬灵掉眼泪,瞧着那两眼泪汪汪,顿时蔫了一半儿的火气,细细看了她一回,只觉梨花带雨十分可怜,叹了口气,伸手把顾扬灵拽进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哄她:“行了行了,甭哭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不爱说不说就是了,你哭甚?爷不过问了你几句话,一没打你二没骂你,你就哭哭啼啼的,倒叫爷心里头怪心疼的。”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绢帕,要给顾扬灵擦泪。   顾扬灵哪里肯,转开身哽咽道:“我自己有。”说着从自家的衣襟偏侧抽出一条丝帕来,细细把脸上的泪珠都擦拭干净了。   见得顾扬灵不哭了,薛二郎拉着她重新入席落座,也不吃酒了,叫人把酒壶酒盅都撤了,提起筷子夹了一筷头儿的青椒肉丝,放在顾扬灵面前的小碟子里,道:“闹了半日,早就饿了吧,快些吃,都要凉了。”   顾扬灵近日饭量增了许多,喝粥吃菜最后又添了一碗鲫鱼汤。薛二郎觑着她的脸色,见得不似方才满脸隐怒,倒有了些喜气,这才放下心大吃大嚼起来。 第28章   一时吃饱喝足, 丫头们撤下残席,又伺候二人漱口擦手。方落座, 红英脚步轻盈地捧着一碟子新鲜茶果进了屋, 又有丫头奉上两盏热气腾腾的清茶。   薛二郎捧着茶细细抿了一口, 搁下茶碗笑了:“得了,还有甚事,一并说了便是。”   这吃罢饭也不说撵他走, 上了果子还奉茶, 啧啧,他薛二郎再猜不着事出有因, 可是白在外头经营这么多年了。   顾扬灵侧眼瞅了他一回, 道:“是你手下的一个小厮, 叫做福兴的那个, 谈吐粗鲁,无甚礼数,你明日里给他派些旁的活计, 就不要他去东院儿布置喜房了。”说着看向红英, 红英捧着一个蓝布包走了来。   顾扬灵接过蓝布包,打开却是三锭白花花的银子。   “他于我也有恩德,又制了祛疤的药膏,这是我的谢礼, 请二爷同他讲,叫他不要嫌少。”   薛二郎看了一回顾扬灵手里托着的银锭子,又瞧了瞧她的脸, 问道:“他冲撞你了?”   “没有。”顾扬灵立刻回答。   薛二郎的眼里便有了疑惑,转头看向福安,福安凑上前低声耳语几句,薛二郎便抿着唇笑了:“我还当怎么一回事呢!说起来,嫣翠那丫头生得也很是标志,福兴那厮虽是看着吊儿郎当,却是个可靠有本事的,当真有了情谊,未必不能结成秦晋之好。”   薛二郎说得这个提议倒颇有试探之意。   那个嫣翠虽是忠心耿耿,可到底在逃跑一事上出过力,每每见了她薛二郎就心头发堵,最好能把她从这丫头身边调开。   红英是家生子,老子娘姐妹兄弟都还在府里,不怕她生出外心,叫她成了小丫头跟前儿最得力的随侍,是再好不过的。   再者,那福兴也到了年纪,配个丫头给他,成了亲生了娃,也就一心一意留在薛府了。   当真是一箭三雕的好事。   于是,薛二郎端起茶碗,也不喝,只轻轻拨弄着茶叶,斜过眼去问道:“你怎么看?”   红儿在廊下听得认真,闻得此言登时心头一跳,她往日里也跟着嫣翠姐姐一同往来于东院儿和清风苑之间,那个福兴痞子一样流里流气的,嫣翠姐姐这般好相貌,又是姑娘跟前儿得脸的,怎能配了这样一个人去。掉头往厢房跑去,她要告诉嫣翠姐姐,叫她赶紧去央求姑娘,可不能答应了这门儿婚事。   屋里头,顾扬灵想也未想:“不成。”   薛二郎皱眉:“为何?”   顾扬灵便看着薛二郎笑:“她是我的丫头,她的婚事我说的算,我如今就说不成了,你想怎样?”   这模样,分明是摆开了争吵的架势。   得了,刚闹了一场,且先消停消停再说。   薛二郎笑了:“你瞧你那刁样儿,不成就不成,凶巴巴的,也不知哪里学来的样子。”   瞧这样子大约是随便说说?顾扬灵放下心,立时便有了扫地送客的意思,起身道:“夜深了,二爷白日里忙碌劳累,还是快些回房休息才是。”   薛二郎顿时失笑,卸磨杀驴,这丫头做得也忒是明显了。却也不说破,起身抿着唇看着顾扬灵笑了一回,转身走了。   可算是清静了。顾扬灵刚坐在椅子上大喘了一口气儿,转过身便见得嫣翠扶着门框,正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   “姑娘,我不想嫁给那人。”嫣翠说得这一句,拿袖子捂着脸开始大哭起来。   “得了得了,”红英上前推了嫣翠一把:“姑娘哪里舍得把你嫁出去,一口就回绝了,可别哭了,姑娘这儿才好点儿呢!”   嫣翠听了便抹了把脸抽噎道:“当真?”   红英便笑了:“比真金还真呢!不信你问赵婆婆。”   赵婆子忙道:“当真,姑娘一口就回绝了。”   夜深该睡觉了,可别再折腾了。赵婆子指挥着小丫头们收拾屋子,一面偷偷觑着那边儿的主仆二人。这两个可不是安生的,也不知啥时候才能乖乖的不惹事生非。   从清风苑里出来,薛二郎突地想起了闵氏邀请他饮酒作乐的事儿,总是没有尽兴,不如去正屋里乐上一乐。于是招呼随从:“去西阆苑。”   正屋里,闵娇娥才叫丫头们撤了酒席,正是一肚子火气。   答应得好好儿的,说变卦就变卦,当真是有事儿也就罢了,甚个西府林大爷有请,还不是钻了清风苑那狐狸洞。   殷嬷嬷拿托盘托着一盏清凉茶走了进来,瞅了闵娇娥两眼,道:“这是新熬的清火茶,奶奶喝上一盏,也好去去火气。”   她是得好生清清火,嫁了这样的夫君,以后要生的闲气可不会少呢!   闵娇娥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殷嬷嬷心叹,这火气可真够大的!   “奶奶,奶奶……”绿玉掀开帘子奔了进来,殷嬷嬷瞪着眼儿教训她:“跑什么,叫什么,没规矩!”   绿玉脸上泛着红晕,两眼冒着亮光,瞅着闵娇娥道:“二爷来了呢!是二爷来了!”   闵娇娥腾地站起身:“当真?”   绿玉重重点了点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惊喜。   可闵娇娥脸上的惊喜却好似天边的流云,眨眼便消失不见了,坐下来闷闷地道:“来了就来了,喊什么,有什么可喊的。”   殷嬷嬷最见不得她这模样,忙殷切地劝道:“奶奶不是刚喝了清火的茶,怎的火气还这么大,二爷总归是来了,你管他之前去了哪里,奶奶可别忘了,生儿子才是要紧的,二爷不来,要怎样生儿子出来。奶奶可别糊涂!”说着便去拉闵娇娥:“二爷来了,奶奶怎好不去迎一迎?”   在殷嬷嬷殷切地安排下,屋里头靠墙摆着的罗汉床上重新放了两张炕桌,并排挨着,上头摆满了各色下酒小菜。闵娇娥拎着酒壶倒了满满一杯,放在薛二郎面前的炕桌上,娇嗔道:“二爷说话不算数儿,先干了这杯,以示惩戒。”   薛二郎先前进屋的时候,分明是瞧出了闵氏面上隐约可见的恼怒,想起她的骄躁,虽是起了离开的念头,却也想看看,若是他留了下来,这闵氏究竟会如何待他。   见她还算是识趣,也有心补救,薛二郎自是不会下了她的脸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闵娇娥瞧他给自家脸面,不由得带了笑意,酒盏交错间,两人相处得倒也和睦。   ……   “贱蹄子,小骚货……”   屋里头一豆烛火闪着昏黄的亮光,莺儿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一下一下摔着枕头,嘴里恨恨咒骂着。   侍候她的两个小丫头躲在外头的隔间里,听着屋里头不时发出的凄然哭喊,又是怜悯,又是害怕。   自打新奶奶进了府,这西院儿俨然成了薛府里的冷宫。除了二奶奶和二爷生了龌龊那一次,二爷怒气冲冲而来,去的却还是对门儿住着的玉凤屋里。   那一次玉凤可真是得意,然而不过半日的功夫,太太那边儿的春月就来了,在屋里头给了玉凤两耳光,又罚她每日里跪地念经半个时辰,一罚便是半月。这下可是丢了好大的脸面,玉凤躲在屋里头哭了半日,直到现在还很少从屋里头出来闲逛。   两个丫头对眼儿一望,都生出了无奈的恐惧来。   东院儿那边儿每日里都是热热闹闹的人进人出,等着那位进了东院儿,只怕这西院儿的两位主子,更无出头之日了。   “无情的汉子,薄情的汉子……”   隔壁又传来莺儿的哭骂,两个丫头隔了花窗往外头看,夜色甚好,天际好大一轮明月。   ……   大兴二十五年五月二十六日,顾扬灵要出嫁了,可惜没有凤冠霞帔,也没有大红轿子。   照台的镜面干净澄亮,顾扬灵仔细端详着自己,由来一阵苦笑。   薛二郎再说爱惜自己,再是性子不羁,也只能叫嫣翠偷偷儿制了一套大红色的中衣中裤,嘱咐她穿在里头。而穿在外面叫旁人看的,却是桃红色绣着四合如意云纹的喜服。   嫣翠敏锐地觉察出了顾扬灵的失落,可屋里头乱哄哄的都是人,只得闭上嘴也不敢多问。   薛二郎专门找来给顾扬灵梳头开脸的全福太太是个圆脸富态的中年妇人,生得两只肥腻细白的手,正将赤金并蒂莲金簪往顾扬灵的发髻上插戴。   一时又有小丫头捧着托盘走来,里面是拿金丝线纹绣的鸳鸯交颈的盖头,却又是桃红色。   顾扬灵自然又是一番揪心拧肺的难受。   可终究是要嫁的。   唢呐吹响,锣鼓敲起,顾扬灵被全福太太扶着进了花轿,手里抱着寓意“平平安安”的如意富贵瓶。红英和嫣翠缀在轿子后,红英抬眼瞧得那一顶粉轿,不由得心中轻叹——分明是要做正妻的品格,却偏生做了妾。牛不喝水强按头,自家的姑娘瞧着软弱,骨子里却是不驯的,二爷也是个霸道性子,以后还不知要闹出些什么事故。   自然不能出得薛府绕城一圈,薛二郎吩咐抬轿子的四个小厮,一定在金丰园里绕足了九圈,寓意长长久久。   落轿进了喜房,屋里头收拾得富贵喜庆。   喜娘是个嘴甜爱笑颇有心眼儿的妇人,一见得屋里头的装饰,知道这虽是个妾,那也是个极其得宠的妾,自然把嘴咧得极大,话也说得漂亮好听。   一辈子也就这一次,顾扬灵再是心不甘情不愿,到这时候,也免不得生出了淡淡的喜悦。   灵娘要嫁人了呢!顾扬灵在心里头想着早丧的父母亲,不觉眼圈一酸,两滴泪便落了下来。   红英眼尖,见得那两腿上氤氲的两滴潮湿,心头一阵猛跳。这大喜的日子,可千万莫要触了那位二大爷的霉头,再闹上一场,可不是要人命么!   薛二郎很快赶来了喜房,后头尾随着几个素日里一起玩闹的伙伴,在不绝于耳的嬉闹声中,盖头被挑了起来。 第29章   许是着了喜服的缘故, 虽是桃红色,也显得顾扬灵今日里格外的清丽妖娆。就好似半开的芍药, 凭白多了一段儿风情月意。   众人不免要调笑一番, 又是纳妾, 比不得娶妻要端着架子。   一人高声道:“好艳福,这小娘子生得娇俏玲珑,比那春娇楼的桃花红还要美上三分, 薛二待会儿定要喝上三杯才是。”   顾扬灵本是面含一抹温笑, 听得此言登时凝了笑意,将头深深垂下。   薛二郎也沉了脸, 有机灵的立时碰了碰说话的那人, 又高声说了几句讨喜的好话, 这才叫薛二郎缓了脸色。   纳妾本不该喝合卺酒, 可见得丫头捧着托盘走了来,上头搁着一对儿鸾凤银酒杯,里头注满了清凉的水酒, 众人心下惊疑, 皆道这个薛二实在是个乱来的,面上却是不以为然,只嬉闹着起哄。   薛二郎在喜床上与顾扬灵并排坐下,喜娘把酒杯一一奉上, 嘴里喊道:“一朝同饮,一生一世。”   心里头不断翻腾的不甘,还有那星点儿的贪念, 叫顾扬灵明知这样不合规矩,却仍旧安静的和薛二郎共饮了这杯,本该是正头夫妻才能共同饮下的合卺酒。   明日,就从明日开始,顾扬灵在心里头告诫自己,从明日起,她会老老实实做一个妾室该做的事情,不逾越,不恃宠而骄,就按着这世上妾室该有的规矩,就这般如此的活着吧。   ……   “你说他们喝了合卺酒?”   西阆苑正院,闵娇娥听得小丫头打听来的消息,一时气血沸腾,腿一软,眼一黑,重重地跌坐在铺了软绵垫子的罗汉床上。   这就是她的夫君,是要同她一生一世白头到老的夫君,是要同她共同养育儿女,生同衾死同椁的夫君。   闵娇娥捂着脸无声无息地哭了。   她是姨娘生的,打从她记事开始,她便跟着姨娘一起,同身为父亲正妻的刘氏作对。私底下甚至还会学着林姨娘,给菩萨上香,央求菩萨早早儿带走那刘氏。更别说咒骂怨恨,每日里如同家常便饭,哪一天儿不念叨上几句。   这都是报应吧……   闵娇娥哭够了,抽出帕子擦了眼泪,把一旁战战兢兢的丫头婆子都撵了出去,自家一个人抱着腿坐在罗汉床上闷闷不乐,这才把以往的事情拿出来想了又想。那时候,她的嫡母刘氏该有多怨恨她和林姨娘啊!   闵娇娥呆呆望着花窗上雕刻的五福拜寿,如今她成了正房妻室,偏生得宠的却是个姨奶奶,可不就是世人常说的现世报。   在罗汉床上坐了一回,想了一回,闵娇娥穿上鞋子步至沉香色海棠木柜前。从腰带上解下一串钥匙,摸出其中一把打开了柜门。里面左右两列,每列分别有三个格子,装得满满当当。   闵娇娥从左边第二格的深处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白瓷瓶。白瓷瓶通体雪白,模样儿好似观世音手里的玉净瓶。闵娇娥心想,是时候用上这东西了。   ……   夜已经深了,但几根碗口粗的蜡烛把喜房里的一切照得通亮。顾扬灵安静地坐在床上,明亮的烛光里,她默默地看着身上的桃红色喜服闪耀着华美的光晕。   若不是桃红,而是正红,一切该会有多么完美!顾扬灵垂下眼皮缓缓地叹气,心口上,细如针芒的微痛来来回回地疼。   “姨奶奶可饿了,要用些点心吗?”嫣翠被嘱咐好几次,礼已成,婚已毕,一定要改口。   姨奶奶啊,真是一个陌生的,叫人一听便要心生卑微的称呼。   顾扬灵淡笑道:“我不饿,你要是饿了,就先去用一些。”   嫣翠怔怔看着顾扬灵,她的背后是铺天盖地的红,却唯独她身上的礼服,是粉艳的桃红。眼底一涩,就有眼泪在眼圈儿里打转。   红英也在一旁听候差使,瞅见嫣翠这个模样,忙上前扯扯她的衣袖,低声喝斥:“你不要命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你瞎闹些什么?”   屋里头红艳一片,到处都是双喜红纹,顾扬灵慢慢转动着眼珠子,忽的笑了:“你骂她作甚?且放她告假一日,叫她去自家住的小屋里,替我哭上一哭吧!”   红英嫣翠听了顿时心头发酸。   外头传来丫头们惊喜的喊声:“二爷来了。”   薛二郎穿着大红的新郎服,头顶金冠,脚踩挑金线的罗帛重台履。没有醉醺醺,亦没有歪歪倒倒,看起来满面春风,一派伟岸风流的俏模样儿。一进屋便把视线落在了床帏深处安然端坐的顾扬灵身上,眼中不由露出了喜色来。想了这么久,终于能将这小丫头揽在怀中好生疼爱怜惜了。   薛二郎知晓眼前的这位,骨子里就透着股酸味盈鼻的迂腐,又爱摆着官家小姐的清高架子,不摆上几桌好生走了婚嫁的手续,每一次想和她亲热她就哭得一副天崩地裂的小模样儿,把他给气的。   几步上前,轻松地打横抱起,薛二郎兴奋不已,抱着顾扬灵在婚房里徐缓地转了一圈。   “这些家私都是新打的,每一样我都仔细瞧过,就连床榻上雕刻的花纹也是我精心挑选的。”薛二郎垂眼凝视着怀中娇小楚楚的美娇娘,娇艳的喜服愈发衬得她面如芙蓉,肌如冰雪,一双杏眼水盈盈的轻颤,犹如素手拨弦,一下捻住了薛二郎心头的那缕□□。   “相信我,我会对你好的,这满屋子的女人,就是正院儿里头的那个,也越不过你。”薛二郎低声喃喃着,轻轻吻上了粉润娇嫩的樱唇。这一幕他想得太久了,每一日每一夜,他都想牢牢地把她握在手掌心里。   夜色撩人,嫣翠和红英早已退出了喜房。朱红色贴着大红喜字的门扉被轻轻掩上,两人立在廊下仰头望月。已是夜深,如钩弯月高高悬在天际,有清淡如烟的光晕。   屋里头隐约有婉转缠绵的响动低低地传来,红英蓦地绯红了脸颊,拉拉嫣翠的衣袖:“夜也深了,累了一天,你去歇着吧,今夜我在外头的隔间里守夜。”嫣翠这丫头今日有些古怪,为了满院子的人平安喜乐,还是她守夜吧!   嫣翠从屋里头出来便一直呆呆的,她脑子里乱糟糟的,总是闪过自家姑娘那一双哀婉无奈的眼,突地冒出一句:“我不后悔帮姑娘逃跑出府。”   红英大惊失色,一把扯住嫣翠的手腕,低声道:“你今个儿撒的什么疯病,都这地步了,还提那回子事儿作甚?你以为二爷不问这事就算是过了?我听他们讲,私底下二爷不知托了多少人去查那死人的来历。不过是姑娘总不乐意,二爷不愿姑娘同他闹脾气,这才忍着不问。你可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二爷爱惜姑娘,可不管你的死活。你若是惹了二爷发了脾性,你不得好,你不怕,姑娘呢,姑娘的心你也不在乎了?”   嫣翠默默垂了两行泪,一把抹了去,掉转头往自己住的厢房里去了。红英瞧着她背影寥寥,心里难受,却也只能叹得一回气罢了。   眼见着月上中天,红英听得里屋寂悄无声,便拥着衾被准备入眠。不想昏昏沉沉之际,耳里隐约听得一阵细微的悉索声,仔细一辨,正是里屋里头传来的。于是折起身,偏过身子竖着耳朵细细地听。   只听得轻巧的细碎脚步慢慢行来,红英看向门处,雕花门扇被开了一道缝,里头挤出了一个窈窕细弱的身影来。   “姨奶奶——”红英小声地喊。   “嘘——”顾扬灵猛地转过身,将食指竖在唇间,小声道:“噤声。”又做了个手势,指了指门外。   红英见顾扬灵只穿着睡衣睡裤,扯了一条毛毯披在她的身上,两人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门,外头月色还好,朦胧地铺了一地的晕黄。   并肩坐在廊下,红英转头询问:“姨奶奶怎的出来了,可是睡不着?”   顾扬灵点点头,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叠的很是齐整的纸来。   红英一看,先是一懵,然后立时白了脸:“这东西不是烧了吗?”手指一动,想要去夺来,却又猛地恍过神儿,看向顾扬灵,眼睛里满是惊慌失措:“姨奶奶你——”   “莫怕。”顾扬灵指尖微动,那纸被徐徐打开,月色照得模糊,却仍旧可以看见一行字。   夜半山洪,无一逃出。林姓好友,不得踪迹。   顾扬灵又看得几遍,叹得一口气,把那纸慢慢撕碎,在手心里搓成一团,用力捏瓷实,转过身拉起红英的手,放在了她的手心。   “这次多谢你啦。”顾扬灵握住红英的手,唇角含笑:“若非你从中帮忙牵线,我哪里能寻得人帮我去金州跑一趟。”说完转过身,两只脚并在一处,看着天上的月牙:“有了这消息,我也能彻底死心了。”   “姨奶奶,我……”淡薄的好似轻纱一般的月光落在了女子的身上,照得她的眉眼更加的温软如水。红英面含愧色,心里的内疚好似惊涛骇浪一般狠狠捶打着她的良心。她几次翕动着唇瓣,最终却微微叹得一口气,转过身去,也看着月牙发呆。   顾扬灵并未注意到红英的脸色,缓缓道:“其实我想了好久,也觉得外祖家大约真是出了变故。”   红英顺口接道:“姨奶奶为何这般猜测?”   顾扬灵瞅得她一眼:“若是还有亲人尚存人世,必定是会来寻我的。”转过头续道:“我也是藏着一丝痴念,总想着许是太太故意隐瞒了消息。不过仔细想想,依着太太那性子,假若我外祖家还有人在,她不会,也不敢那般待我的。都说破船还有三千钉,我外祖虽已致仕,但只瞧着我外祖做官期间的人脉,她也不敢如此待我,从而得罪了我外祖家。” 第30章   红英因着是后头来的, 并不清楚养生汤那回子事,看得满庭院的清凉月色, 低声问道:“我听嫣翠隐约提过, 说是姨奶奶身子一直娇弱, 其实是被下了药的。”   见得顾扬灵点头,皱着眉又问:“姨奶奶可知太太下的什么药?”   顾扬灵轻笑:“左不过是一些叫人手脚无力的药,是药三分毒, 然后慢慢掏空了我的身子。我猜测, 她敢给我下药,肆无忌惮的把我困在床榻上, 不过是看着我果然成了孤女罢了!没有暗地里害了我, 一则是觉得我大约还有些用处, 二则怕是害怕以后这事儿再叫捅了出来, 不好收拾。但如果我是个常年卧床的病秧子,假如有一天突然死了,说起来也更顺理成章, 不会叫人生疑。”   红英气愤道:“如此阴毒的做法, 定是黄嬷嬷想出来的。”   顾扬灵淡笑:“便是黄嬷嬷想出来的法子,也是太太首肯了才能用到我的身上。”   说着长长叹得一口气,怅然地笑道:“我来薛家的时候家里头刚刚横遭祸事,很是害怕, 当时年纪也不大,看到薛家派了人去,就全心全意地信任。在薛家住了不足半月, 去外祖家报信儿的小厮捎回了一封信笺,里头说外祖家遭遇山洪,无一逃出。至此,我只能全身心依靠薛家了。再后来,等我发觉那汤有问题,我已经喝了好久,缠绵在床榻上,俨然是个半残之人。”   红英一脸忧伤地看着顾扬灵:“姨奶奶那时候很难过吧!”   顾扬灵一笑:“当然难过,本以为是终身的依靠,谁知是个狼窝,温水煮青蛙地对待我,等我发觉不对,高墙深院伶仃无依的,想跳也跳不出去了。”   红英拉起顾扬灵的手,默默地看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问道:“那个姓林的人,是姨奶奶父亲的好友吧!”   顾扬灵笑道:“是的,可惜幼年时我总是贪玩,对父亲的事儿也没留意,只记得金州外祖家附近,好似有一个父亲的好友,姓林,大约是做官的。于是心存痴念,总是要问问才能彻底死心嘛!”   清风翻过衣角,吹进了廊下,红英无意回过头,却见得门处一个高大的影子,顿时吓得立起身,战兢地唤道:“二爷。”   顾扬灵心头也是一跳,扭过头,薛二郎已经走近。看着顾扬灵,眉眼间皆是柔软的暖色:“怎的出来了?”抬头望了一回天,笑道:“不过残月罢了,有甚好看的。”说着把顾扬灵拉起,环在胸前:“既然你睡不着,我们就做点儿别的事儿吧!”   瞧见薛二郎笑得促狭,顾扬灵急速地瞟了一眼一旁垂首而立的红英,立时红了脸,低声嗔道:“胡说什么呢!”   薛二郎可不想大喜之日撩拨的怀里的女子动了怒,嘿嘿一笑,道:“回吧,这里总是有些凉气的,回头再着了寒,可是不得了了。”说着就拥着顾扬灵往屋里去。将将要跨进门槛,薛二郎忽的回头说道:“红英也去睡吧,夜深风寒,可不要得了病。”   顾扬灵也随声应和:“没错,红英也赶紧进来吧!”   红英虚弱地“哎”了一声,抬起头,却只见薛二郎冷幽好似魔穴一般的双眸正盯着她,见她看过去,突地狰狞一笑。吓得红英一个激灵,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这样的笑,这样的笑……   脑子里不断回转起那一天在金丰园兰香阁的情形。   那天她伺候着姑娘刚刚安歇,转出屋门,便被偷偷溜进来的福安叫去了金丰园。   跪在兰香阁的地板上,坐在罗汉床上的薛二郎好似幽冥府里坐堂的阎王爷,脸上就是这样的笑,看着她,问她:“你弟弟哪里去了?”   她一下子就软在了地上,弟弟去金州替姑娘查访外祖家和林姓好友的消息去了,这事儿瞒得极是隐秘,怎就被二爷发现了。   “是你爹报的信儿。”上头的二爷好似猜到了她的心思,慢悠悠说道。   她爹,是她那该死的爹。她狠狠闭上眼,额上有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身子轻轻打着哆嗦,她是被二爷派去姑娘身边儿当眼线的,如今暗地里做了这事儿,也不知还能不能落得好下场。   却听得二爷冷冷地道:“这次我可以不罚你。”   不罚她?!她心里一喜。   只听那冷漠的声音继续道:“但你要替我做好一件事儿,不然,我把你们一家子卖到辽山的矿上去。”   辽山的矿上!   她听了连连叩头,哀声求道:“二爷饶命,求二爷饶命。”   那声音好似带了笑意,道:“自然可以饶过你。你主子左手大拇指上有处细疤,你自己想办法,就用那个大拇指,在这张纸上按个手印。记住,别叫她知道了。”   那张纸被搁在了面前的地板上,她抬眼一看,是纳妾文书。   二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倒不是非要瞒她,只是那丫头性子死倔,要她在纳妾文书上按手印,只怕还要别扭一场,爷真是怕了,不想和她再闹出了间隙,你偷偷儿地把这事做了,爷的心也定了,她也不知道,天下太平。”   咽得一口唾液,她鬼使神差地问道:“姑娘总是跑不掉的,做甚非要签了纳妾文书?”   二爷哼了一声,道:“你伺候她多时,还不知她的性子。以前她是手里没钱,又是个孤女,自然没人肯为她做事儿。可她一旦成了爷的贵妾,既在府里有了威势,手里的活钱也多,若是她再存了离开的心思,那时候肯帮她的可不是一个势单力薄的嫣翠了,万一逃了出去,可不是泥牛入海。至于这纳妾文书,说起来,要不是你偷偷儿替她打探消息,我还想不到这事儿呢!鉴于这一点,爷这里给你记一功。”   二爷因着她打探消息想到了什么,因着二爷不肯再说,她也不知道,也不敢再问。她想到那辽山矿上每日都要死伤好几十人的传言,再想想自家弟妹,终是点了点头,应下了二爷交代的事。   等她同意了,头顶上传来二爷的轻笑:“既然你弟弟千辛万苦打探来了消息,就拿去给她看吧。”   她当时顿了顿,脑子一抽,问道:“那消息还是真的吗?”话一脱口心头就是一憷,猛地把身子缩了起来。   二爷却没恼怒,只冷冷一笑,回答她:“她外祖家的确是死光了,至于那个林姓好友,不怕告诉你,如今朝堂上秦氏一党风头正盛,姓林的站错了队,早就全家抄没,被发配岭南了。指望着他来,痴人做梦。”   痴人做梦啊!   红英慢慢闭上镂雕朱门,拧了方帕子,摸黑儿把身子擦了擦。出了一身冷汗,黏答答的。躺在床上,想着那纳妾文书,红英的心里不由得沉甸甸的。她终究是做了对不住姨奶奶的事儿,可她也真是没办法。她是家生子,一家子都卖到了薛家,她自己个儿倒是没什么,烂爹也可以不管,可她还有弟妹,还有亲娘啊!   里屋,薛二郎抱着顾扬灵摇完了床帐子,心满意足地搂着她睡觉。等着将将睡着的时候,心里头突地想起了那个林姓好友,不免唇角勾起冷笑。   他竟不知道,怀里这丫头还惦记着寻找她父亲生前的好友,如今总算是签了那纳妾文书,这也算是未雨绸缪,万一哪一天真个来了替她打抱不平的,白纸黑字,她怎么也不能离他而去。   夜色沉沉,屋里渐渐响起了绵延悠长的呼吸声。   翌日,梳洗打扮后就要去正院儿里拜见大妇了,叩头,端茶,一样不可免。   顾扬灵的心头好似被狠狠割了一刀,叫她猛地一下几乎喘不过气来。想到那一个头磕了下去,后半辈子便要低人一等,矮人一头,且不论她,便连她生出的孩子,即使是一个父亲所出,那也是打出生起就分了上下等的。虽说商门户不重嫡庶,可也是不重而已,并非是毫无分别,不是么?   这都是为人妾室必要经历的,没甚好伤心的,真的没甚好伤心的,这般安慰着自己,顾扬灵重重地喘了口气,压下所有的不甘不愿愤恨怨怒,然后淡淡地对丫头们道:“走吧!”   闵娇娥今日里自然是打扮得庄重华贵,一身儿正红色金丝团绣牡丹纹长褙子,乌发高高挽起,戴着五凤朝阳大凤钗,脸儿精细妥帖地匀了极艳丽的脂粉,一双凤眼微微凌视,蓦然便有威赫凌厉的气势来。   薛二郎不悦地睨了她一眼,他何曾不知这是要给他那心尖子一个下马威,心里头倒是生出了悔意,早知如此,方才便不该依了那蠢丫头的意思,先一步来了这正房,倒像是替闵氏撑腰作福来了。   顾扬灵带着两个丫头一路来了正院,入得厅堂,抬眼便先看见一块巨大的木雕字匾高高悬在正前方的顶端,匾上写着斗大的四个字,“福乐安康”。   匾下设了一个楠木佛柜,佛柜上正中供着一尊送子观音。观音慈眉善目,怀里抱着个白胖胖的娇娃娃。龛子前放了一个精致的香炉,光彩夺目,中央竖着三根线香,正袅袅升着几缕轻烟。佛柜两端又各设高脚梅花小几,上面各放着一尊白瓷梅花瓶。   闵娇娥正坐在上首的楠木太师椅上,薛二郎坐在她的左侧,与之并排其列。下首两溜六张椅子,坐着两个通房,都是见过面的,俱不陌生。   两个通房见得她来立时都起身垂首,乖巧地立在椅子前,等着顾扬灵这厢见过礼,便要轮到她们与她拜礼。   有丫头拿了两个簇新绵绸蒲团在薛二郎和闵氏的面前放下,顾扬灵往那两个蒲团上一瞄,瞳孔便是重重一缩,似有万千银针刺齐齐刺入肌理,痛得她几乎难以抑制,一口闷气上来,竟想要掉转头拔腿便走。 第31章   然而终归是走不得的, 急速而来,飞速而去的晕眩很快便消失了, 顾扬灵含着一抹羞涩, 缓步上前。   嫣翠紧随其后, 然后扶着她在薛二郎面前的蒲团上缓缓跪下,却被薛二郎一把托住,双膝还未挨着那蒲团, 便被拽了起来。   薛二郎握住顾扬灵的手臂不肯放, 抿唇绷脸,眼中难掩怜惜内疚。   夫妻是互相对拜, 可到了妾这儿, 便是贵妾, 也不得与他对拜, 只能是跪地奉茶。而这天地间能和他比肩而立的,就只有他的妻。   心头莫名一阵针扎的疼,她原本该是他的妻啊!   顾扬灵心头正是羞怒交缠, 又因着薛二郎突如其来的举动油然生出了更多的委屈。她用力一挣, 把胳膊从薛二郎手里挪开,从红英捧着的托盘里端起一杯清茶,低着头举了过去。   薛二郎立时接过,匆匆抿了一口, 转手把茶盏搁在了桌上,又往袖筒里一掏,一对儿嵌宝玉凤纹刻花的金手镯, 还有一串双桃红翡翠手钏,就放在了红英捧着的托盘里。   薛二郎往托盘里瞧了一回,又垂眼去看面前的女子,突地解了腰上的一个香囊放了上去。那香囊是簇新的,上头拿了五色丝线细细密密地绣了比翼双飞,薛二郎盯着一直垂头含笑的顾扬灵看了一回,方才重新落座。   闵娇娥藏在袖筒里的一双手死死攥在一起,她感觉到了痛意,估计是蓄长的指甲太过锋利,掐破了哪里。可面儿上却是一派贤惠得体的笑,即便看着丈夫和那个贵妾之间你来我往的柔情蜜意,眼神也甚是柔和。只是心里头,一时凉,一时恨,往往复复没完没了。   她自晓得这如玉佳人是被迫做了妾的,可愿与不愿,于她而言,又有甚个区别,都是抢了她的丈夫,夺了她宠爱的贱蹄子。偏生眼前的这个更是个厉害的,昨个儿的纳妾礼便已是处处僭越,更甭提眼下这一回子事儿,是个长眼睛的都瞧见了那男人脸上的疼惜不忍,却又把她的脸面尊贵搁在哪儿了!   顾扬灵低垂螓首,由嫣翠扶着转到闵氏的面前,缓缓跪了下去。这次是结结实实的跪了,双膝点地,顿时矮了半个身子。是软绵厚实的垫子,很舒服,丝毫不难受,可顾扬灵的一颗心却好似被无数根锋利的剑刃狠狠地扎,狠狠地切,血流了一地,疼得已是有些麻木了。   “奶奶请喝茶。”顾扬灵从托盘里端出一杯清茶,双臂高高举起,奉至闵氏的面前。   青瓷茶碗里,几片茶叶轻轻浮动着。闵氏的视线落在面前的这个人身上,她低垂着头,看不清面目上的神情,可方才下跪的那一瞬间,却还是叫她感觉到了,一股饱含了屈辱不甘的气息来。   不得不说,闵娇娥的心里暂时得到了诡异的满足,她自然不会故意刁难,更别提如今还当着薛二郎的面,惹了他不满,只怕呆会儿丢脸的就是她了。   于是闵娇娥很快接过了茶,抿了一口,从后头立着的殷嬷嬷手里接过一支累丝点翠嵌珍珠的金钗,一对儿嵌宝玉的金耳环,放在了托盘里,笑道:“自是没有二爷给的贵重,却也是我的一番心意,妹妹莫要嫌弃了。”   顾扬灵垂着头回道:“谢奶奶赏赐。”   再往后,便是顾扬灵坐着,两个通房给她福礼端茶了。顾扬灵经得方才那一跪,饶是心里做足了功课,仍是受了重重的打击,心口憋着委屈,木然地接了两个通房的茶,受了她们的礼,叫嫣翠一人给了一根金钗,一对儿水滴样的金耳坠儿。   一时礼毕,众人散去,各回各屋。   薛二郎立在正院儿的大门前,远远地瞧着那主仆三人的背影,有心上前安慰,却觉此时说甚都是无用,踌躇半晌,干脆骑了马跑去外头撒了回野,散散心头的郁闷。   顾扬灵心绪不佳,午时用膳便用得少了,嫣翠本就心里为着顾扬灵受的委屈叫屈,自然说不出甚个有道理的话去安慰顾扬灵。   红英倒是捧了一杯茶来,搁在桌上,道:“日子都是这么过的,便是二奶奶那,也不见得没个委屈。只瞧着今日里二爷给姨奶奶做脸,只怕二奶奶心里就怄得不行,更别说那两个通房。叫玉凤的那个还好些,那个唤作莺儿的,一双眼就没离过托盘,直勾勾盯着里头的镯子手钏,看得我只想摇头,就没瞧见二爷瞧着她那是一脸的嫌弃,可真是叫人没话说。”   顾扬灵想起金丰园里那一次浅薄可笑的嫁祸,不由得叹气,道:“那个性子太过鲁直,若是寻个小门户嫁了去,倒也能过得有滋有味儿,偏进了宅门做了通房,又不得二爷的欢喜,只怕以后屋里头更是冷清了。”   见得顾扬灵终于开口说话,红英便哄着她说东道西,到底把这茬给揭过了。   自打顾扬灵进了西阆苑的东院儿,薛二郎自外头奔波回来,便没去过旁处。专宠的姿态如此明显,西阆苑里渐渐的不太平起来。   倒没人敢当着顾扬灵的面说三道四,可私底下没少叫人议论,丫头婆子戏称她是薛府里的蒋贵妃,天生丽质美貌无双,生来就是迷惑男人的。   “……蒋贵妃真的很美吗?连王婕妤都比不上么?”   桌子上摆着一盘樱桃,樱桃下铺着厚厚一层碎冰渣,那樱桃受了冰渣的凉气,吃起来冰凉酸甜,十分可口。嫣翠一面摇着扇儿,一面从水晶盘里捡了一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王婕妤那是哪年的旧事了,早就失宠了。”红英点了点嫣翠的额角:“咱们荣阳县离京都也不远,你怎的好似井底的水蛙,甚也不知道呢?”   嫣翠吐吐舌,捏了一颗樱桃放在红英的唇边:“你吃你吃,今年府里头的藏冰不多,这盘儿冰镇樱桃可是难得呢!”   红英含着笑一口咬住,嘴里含糊道:“确实难得。”   嫣翠便嘻嘻一笑,往顾扬灵那里瞄了一眼,低声窃语道:“听说西院儿里头的两位如今根本就没得冰块儿用呢!”   红英责备地瞥了她一眼,回头往顾扬灵那里瞟了瞟,转过头低声道:“你且小心些,叫姨奶奶听见了,必是要说你饶舌的。”又抿了唇笑了一回,嗔道:“姨奶奶身子弱,冰镇的东西不能多吃,你这小妮子既得了便宜,偏生废话却那般多,好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如今府里头哪个不把姨奶奶专宠的事儿放在舌头上念叨两句,偏生你还口无遮拦,叫人听了,岂非又要被人嚼舌根。”   嫣翠撇撇嘴:“这本就是该姨奶奶得的,偏生小人作祟,长了副口齿整日里说东道西,也不怕下了十八层地狱叫鬼差拔了舌头去。”   红英捡了颗樱桃放在口里默默嚼着,正院的那位如今管着家事,她故意放任不管,下头哪里还会有个顾忌,可不是上下两片唇轻轻一碰,甚个话都能瞎编出来。幸而姨奶奶不爱走动,不然听到了,定是要背地里难受的。   如今正是仲夏时分,天气炎热得很,顾扬灵穿着轻薄的纱衣绸裤,合着眼儿,摇着一柄白纱团扇,正歪在临窗搁置的罗汉床上。眼见着那扇子越摇越慢,最后搁在腰上不动了,嫣翠二人不由得停了口舌。   嫣翠起身往莲花鼎里放了两把驱虫的香片,轻手轻脚地盖上了盖子,不一会儿,便有细细袅袅的烟气缓缓冒了出来,屋里一时静谧无声,愈发显得外头丫头婆子絮絮叨叨的聒噪。   红英隔着窗子往外头看了几眼,便踩着软底绣花鞋揭开帘子出去了,没过一会儿,外头的声音也渐次低了,最后再无半丝声息,仿佛整个院子的人都睡着了。   正是晌午时分,远远的传来几声蝉鸣,顾扬灵本是半眯着眼在罗汉床上假寐,不料一晃神当真睡了过去,醒来时早已过了用午膳的时间。   嫣翠见她醒来,端得一盆温水进来,伺候着梳洗挽发。因着夏日炎热,只薄薄涂了一层润脸的清露,乌发拿两根碧玉簪高高挽起,露出一截儿白生生的颈子在外头,愈发显得一张玉面白里透红,两道水鬓如刀轻裁。   这厢梳妆打扮,外屋的敞厅里,红英指挥着小丫头摆了三盘两碟的菜肴,又端了一碟子面点,半锅清粥。   顾扬灵缓步往外间走去,瞧得小几上摆着半盘儿樱桃,忽的想起一事儿,便道:“这樱桃你们解了馋就给送到西院儿去,也是可怜见的,这么热的天儿,每日里只分了那么点子冰过去。”   嫣翠斜了顾扬灵一眼,嗔道:“就你烂好心,不知道私底下她们都是如何咒你的,你倒好,巴巴还送了东西叫她们受用。再说了,她们院子里不是有口水井吗?吊了果子下去湃一湃,也是一样的。”   顾扬灵见得嫣翠小鼻子小眼睛的挤眉弄眼,笑道:“玉凤姑娘前几日不是送了绢帕袜子来,好歹人家是亲手缝制的,我这却是借花献佛,论起用心还不如人家呢!不过半盘子樱桃,往日里你贪嘴的还少,哪至于这般小家子气。”   一时用了饭食,已是半下午时分,屋外悬着一轮红日,热辣辣的阳光铺了一地。   “等着用过夕食,外头的太阳也落了,地上不那么烫了,咱们去园子里的假山石那里嬉水如何?”嫣翠坐在顾扬灵身侧,一面打着团扇,一面咬着唇儿笑,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顾扬灵。   金丰园除了一片梅林,还有好几处景致颇为不错。嫣翠口里的假山,便是夏日里纳凉的好去处。顾扬灵在屋里头憋了好几日,心里头也生出了些许的烦躁,便点着头应了。 第32章   “你说东院儿送了半盘子冰镇樱桃去了西院儿?”闵娇娥一手打着算盘, 一面问底下站着的那个小丫头。   这小丫头是在西院儿伺候黄玉凤的,眼见着那里冰得跟冷宫似的, 二爷的脚印子根本就不往西院儿里去, 日复一日的便生了外心。可东院儿太热, 削尖脑袋要去的人太多,她没那本事,便偷偷摸摸往正院儿里投了诚。   “是的, 可莺儿姑娘吃着樱桃却骂了半日, 说姨奶奶这是拿了残羹冷炙打发要饭的,倒是玉凤姑娘没说甚, 又叫冰儿送了两双绣花儿袜子去了东院儿。”   闵娇娥把算盘往前一推, 靠着椅子冷笑着道:“她倒好心肠, 受用着二爷的偏爱, 还拿出来做人情。”又瞧了那小丫头两眼,道:“想来那玉凤姑娘瞧着东院儿炙手可热,这是牟足了劲儿的奉承, 想要那位姨奶奶拉扯她一把呢!”   小丫头忙道:“玉凤姑娘是有眼无珠, 二奶奶才是西阆苑的正主娘子,偏她瞎了眼,一心要捧一个妾室的臭脚,也不怕熏坏了自家的清净。”   闵娇娥听得这话便笑了, 道:“你这丫头倒是油嘴滑舌的,红香拿半吊钱给她。”   一时那丫头偷摸着离去,闵娇娥盘着腿坐在罗汉床上, 想起姨娘来的那封信里有这么一句话,“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支锦绣哪比得上满院子花香。”心里头一时间突突地冒着火,左思右想总也狠不下心来。   屋里头渐渐静了下来,殷嬷嬷坐在罗圈椅上点着头打瞌睡,闵娇娥坐乏了,就斜靠着软枕,支着头,继续看着花窗出神。直到外间落日将沉,红彤彤的晚霞照得满窗子红亮的时候,绿玉磨磨蹭蹭一脸不悦地进了里屋。   闵娇娥费了半个下午的功夫也没能下定决心,正是心里烦躁,见得绿玉丧眉耷眼儿的,顿时冒出一肚子火,叱道:“哪个欠你半吊钱了?你耷拉着脸作甚?”   绿玉是个实心眼儿的丫头,又胆小怕事,虽是知道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可见得主子问了,又是冷着张脸,发着脾气,顿时就把话给倒了个干净:“二爷回来了,直接去了东院儿,连个眼风都没给咱们正院儿呢。”   殷嬷嬷坐在椅子上昏睡了半个下午,才刚被闵娇娥那突如其来的一声叱责给惊醒了,正是睡眼惺忪,朦胧不知今夕为何夕的时候,听得这话恰如隆冬腊月里兜头一盆冰水,立时精神抖擞,瞪大了眼去看绿玉,心里头暗骂,真是个呆妮子,说这话可不是往奶奶心口上插刀子么?   闵娇娥气得说不出话来,半个下午没狠下来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儿。   “叫你家小子出去寻几个年轻美貌的买回家来,等着□□好了就送到我这儿。”半晌,闵娇娥交代了殷嬷嬷这么一句话。   殷嬷嬷心下一跳,这是准备分宠打擂台了。看得闵娇娥一眼,见着自家看着长大的姑娘再不似新婚那时候的模样,一脸的算计,满脸的阴沉,倒和林姨娘素日的模样愈发相似了。   这厢闵娇娥要的美娇娘还没买回来,薛二郎打山安县做了笔生意回家,倒是带了一个千娇百媚的花魁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鉴于薛二爷的风流性子,东院儿要失宠的消息,蝴蝶飞舞般瞬时搅乱了整个西阆苑的安宁。   西阆苑,西院儿。   黄玉凤坐在自家的小屋里,看着镜子里还算美艳动人的面目兀自出神。   听说是山安县出了名的花魁,长得一副妖艳无双的面孔……她叹了口气,镜中的这张脸连隔壁的两位奶奶都比不过,她还能有什么盼头儿?可怜她没能及时怀上身孕,哪怕生出个女儿,这长夜漫漫孤枕难眠的日子也就不那么难打发了。   一声钝响突地从窗格处传了进来,惊得黄玉凤身子一颤,立时皱起眉头,转过身问丫头:“对门儿又在砸东西呢?”   丫头回道:“可不是,都骂了一下午了,也不消停消停。”说话的丫头长了张瓜子脸,嗓子尖尖,唤作心儿,正是在闵氏处投诚的那丫头。   黄玉凤就瞪着眼儿瞅那心儿:“你管她消停不消停,只管住咱们自家就是了。”心里头暗骂,不安分的死蹄子,别以为除了自己个儿别个都是傻子,整日都红着双眼盯着东院儿,长了眼睛的都知道这是个长了外心的。   ……   “姨奶奶,喝杯茶吧,是新下的茶,新鲜着呢!”嫣翠捧着杯茶搁在了顾扬灵面前。   顾扬灵抬头看了她一眼,瞧得她一脸紧张兮兮的模样,“扑哧”笑了:“难不成你以为我会吃酸拈醋,闹上一场不成?”说着连连叹气:“我早早儿的就知道那是个什么人,不是我瞧不上他,他自然是生意场上的常胜将军,可却忒好色了些。都瞧着这些日子他紧着咱们院儿里来,便忘了他原先是个什么模样儿不成?得了,都该干嘛干嘛去,要说失宠还不至于,甭都绷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小心眼,没得连累了我的名声,叫人回头暗地里议论我的好歹。”   夜色还透着朦胧的清亮,薛二郎拎着一个黑布包大步地进了东院儿,众人见得他来,登时都乐得眉开眼笑。看,这二爷一回家来,心心念念的还不是东院儿,哪个嚼舌说东院儿要失宠,那就是瞎了眼的。   布包里自然是薛二郎专门留给顾扬灵的好东西,顾扬灵一件件看过,就叫嫣翠收拾到了柜子里,问道:“二奶奶那里可曾送过去了?”   说是为妾为妾,低调再低调,可顾扬灵一再回避,却总不能见得薛二郎来了就赶了他出门不是?已经扎到人眼睛里了,能少落一分埋怨便少一分罢了。   “给了给了,五福堂,玉堂居都有,都叫人送去了,甭记挂着这个,又记挂着那个,爷走了这几日,可曾念过爷?你可是官家女子,又是能识文断字的,可曾写上几首闺房情诗,诉一诉这幽幽情思?”   薛二郎挑着眉轻佻着笑着,突地往前一探,一把揽过顾扬灵紧紧抱在怀里,滚烫的唇在粉嫩的脸颊上四处滑动,一时间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兜头扑来,顾扬灵躲避不开,心里头却想起那绝色花魁的事儿来,胸口子一股闷气憋屈上来,忙使劲儿推了推,头转过去对着外头,立时就“呕呕”地吐了起来。   薛二郎抱得紧,顾扬灵力气又不大,不过推得离了几寸,冒着酸味儿的液体自然吐了一身。薛二郎这边儿惊得慌了神儿,松了手臂上的力度,顾扬灵立时挣开了去,扑在罗汉床的边沿,愈发吐得厉害了。   “快快,去请个郎中回来。”薛二郎以为是吃坏了肚子,一面环着顾扬灵给她轻拍后背,一面呵斥闻讯赶来,面带不安的嫣翠和红英:“你们两个怎么伺候的,姨奶奶身娇体弱,不该吃什么你们不知道?便是她任性,你们也该劝着些,怎叫她吃坏了肚子。”   红英和嫣翠哪里知道吃的什么坏了肚皮,顾扬灵本人自来也是十分忌口的,并不曾乱吃什么,怎就突地吐了起来。   一时不吐了,嫣翠二人扶着顾扬灵去了内室,重新换了一套干净衣衫,外头便有小丫头撩开玉珠帘子喊道:“二爷,姨奶奶,郎中来了。”   往帐子里一躺,只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腕子,郎中坐在绣墩上搭脉,几息后笑了:“恭喜二爷了,姨奶奶这是有喜了。”   薛二郎大喜过望,连连问道:“可当真?几个月了?”   郎中道:“刚过一月,姨奶奶身子可是亏损过?太过娇弱了些,好生将养着才是。这秋老虎也厉害得紧,千万要小心伺候着。”   薛二郎抱拳拜了拜,道:“还请先生开几幅安胎的药。”送得郎中去了外间开药方,薛二郎立在堂上高声喊道:“福安,福安。”   福安从门外跳将进来,薛二郎一脸喜色地吩咐:“等着先生开得药方,你速派了人去抓药熬制,先生这里准备大红封,好生送回家去。”说完便转过身奔进内卧,往日里沉稳干练的薛二爷仿佛稚童般跳脱可笑,看得福安都晃了好一会儿神。   嫣翠一脸喜色地将轻纱帐子挂了起来,顾扬灵靠在软枕上,一手轻抚着小腹,满脸的不可思议。西院儿的两个早早就跟了薛二郎,正院儿的也比她先嫁了进来,现下才七月中旬,她才嫁了他几日,怎就立时便怀上了呢?   挂好了帐子,嫣翠和红英凑在床前只看着顾扬灵眉开眼笑,待要张口说话,先是呵呵笑了两声。   玉珠帘子“呼啦”一声被人撩开,薛二郎一脸喜色大步走了进来,嫣翠红英见到急忙忙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退出了内室。   薛二郎在床沿上坐下,牵起顾扬灵的手,只满面欢欣地看着她。须臾,那笑淡了,薛二郎的唇瓣微微翕动,他有话要说,却是一时说不出口来。   缓了几息,薛二郎终是柔声细语地道:“灵娘你可听清了,你腹中已有了我的骨肉。天可怜见,你都不知暗地里我担了多少的小心。以往不知轻重,由着母亲下药作践你的身子,只觉得你老实了我这儿才能放下心,才能出门应考,才能跟着父亲外出学做生意,却独独把你的身子抛掷脑后。等着醒悟过来惦记起这事儿,我才操起心来。你可知你素日里吃的清粥,里头可熬进了多少调理身子的药材。我费心多时,还以为最少也要等上两三年,不想意外的惊喜竟是来得这么快。”   他竟还知道她受了许多的委屈!顾扬灵立时红了眼圈,往日里受的苦楚卷浪般涌了来,她转过头,将脸对着床里面的墙壁。   薛二郎干脆起身坐在床头,将顾扬灵小心地拥在怀里,软声道:“知道你委屈,以后甭多想,只由着你的性子来。别处暂且不论,在这薛府里,你便是称王称霸都不怕,且有我给你撑腰。”   顾扬灵却低垂着头,唇角勾起了一丝冷笑。   当初她被他母亲作践的时候他不来救她,如今以为说得几句好听话,她就会把他冷眼旁观的无情,还有那些恐惧无助的夜晚,全都抛掷脑后悉数忘记吗?更何况,他待她比他母亲又好了几分?还不是按着她的头,压着她叫她做了妾。说得好听,全都是屁话! 第33章   “你说什么?她有身子了?”闵娇娥听得这消息大吃一惊, 她手里攥着方素绢帕子,被绞啊绞啊, 竟是死死缠在指头上, 解也解不下来。   “不可能啊!”闵娇娥喃喃道, 眼睛咕噜乱转,随即她猛地一惊,扯过殷嬷嬷的衣袖尖声叫道:“莫非那些人吃里扒外, 并没有给那贱人下药不成?”   殷嬷嬷吓得要死, 立时往窗格外张望,红香绿玉也被惊得不行, 殷嬷嬷抛了个眼色过去, 两人忙窜出去牢牢的把门守住。   “奶奶可要仔细了, 隔墙有耳啊!”殷嬷嬷拿出帕子擦了擦额头, 刚才那一下,可叫她惊了一跳。   闵娇娥一脸灰败,呆呆看着手里握住的殷嬷嬷的衣袖, 道:“都这时候了, 嬷嬷还理会这些作甚?”说着,眼泪便顺着眼角落了出来。   殷嬷嬷怜惜地看着闵娇娥,拿帕子给她擦泪:“哪怕是心里头难受得很,奶奶也不能自乱了阵脚。要知道这事儿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儿, 坏的可是二爷的子嗣。要是叫他知道了,依着他那脾气,不把正院儿砸个稀巴烂这事儿不算完。厨房那里奶奶且放心, 那赵家媳妇儿的把柄可在我手里握着呢,她不敢不做,那药必定是下进去了。”   闵娇娥扯着殷嬷嬷的衣袖子愣愣出神,好一会儿的功夫才缓过气儿来,松开手垂下头,脸上露出一抹凄然的惨笑:“何止是把正院儿砸个稀巴烂,要是被他知道了,他必定要把我砸个稀巴烂才是。”   默了会儿,眼泪便似断线般的珠串,颗颗往下掉落:“她专宠便罢了,如今又有了身孕,我这儿却星点儿的动静也不曾有过。”说着抬起头,眼圈红红,可怜兮兮地看着殷嬷嬷:“嬷嬷你说,姨娘给我的药,我也叫人下进她的汤食里了,听说她身子本来就不好,怎那么容易就怀上了呢?”   赵嬷嬷也一脸疑色,默了默,道:“不如写封信去家里问问林姨娘?可是那药有问题?”   ……   顾扬灵身怀有孕的消息一经传出,东院儿和五福堂的主子俱是喜不自胜,便是下人们进进出出的,也都是喜气盈腮,带着不必言说的愉悦。   然则薛府里的其他主子,正院儿和西院儿自不必说,总归都是一副强自欢笑的模样。   而玉堂居里的两个主子,反应却是大不一样。安氏异样的沉默了数日,连野史也不给薛三郎念了,日日魂不守舍地躺在贵妃椅上,看着窗外的天际,也不知在想什么。   薛三郎则在知晓消息的那一夜沉默了良久,后头看得安氏的异样,不由得起了疑心动了怒气,于是耍性子搬离了正卧,躲在小厢房里,半步也不曾见他从房门里踏出。   玉流波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的薛府。   按着原先说定的,玉流波先行住在荣阳县最好的一家客栈里,等着薛二郎在家中安排妥当,便一顶粉轿吹吹打打抬进薛府来,正正经经的做个妾室。   然而家中的心肝子怀孕了,这时候薛二郎哪里还有心思理会这些事儿,就叫福安去告诉玉流波,若是愿意入得薛府,就提着包袱先在府里乖乖的做个侍妾,等着家中那位诞下孩儿,再言其他。若不愿,好歹一场露水夫妻的恩缘,卖身契拿去,自此两不相欠。   玉流波风尘里打滚多年,好容易上得岸来,又是薛府这般财大气粗的大商户,入得府去便是簪金戴银,锦衣玉食,哪里肯拿了卖身契自行离去,落得个孤苦无依没了依仗的下场。便叫福安回了信儿给薛二郎,说是愿意提着包袱先入府,做个没名分的侍妾。   福安寻思着这玉流波生得美艳,比之家里头的奶奶,姨奶奶倒还艳丽三分,一路上二爷又是百般宠爱,赠了许多金银首饰给她,如今虽说是个没名分的侍妾,也是因着家里头的那位娇主儿有了身孕,怕冲撞了去。若后头咸鱼翻身,做了正经的妾室,怕那宠爱不比姨奶奶的差上多少。   于是殷勤地定了顶青布小轿,妥妥帖帖的叫人从角门领进了薛府。自然是要安排在西院儿的,西院儿里除了两处厢房给了莺儿和玉凤,只剩下正屋还空着,福安有心讨巧,便把玉流波安排进了西院儿的正屋里。这下可气坏了莺儿、玉凤二人。   玉凤性子内敛,有了怒火也是在心里头转来转去的自己个儿琢磨,不似莺儿生性鲁直,得了信儿就在屋里头骂开了。到底是受过责罚,心里头有了些惧怕,不然是定要立在院子里大骂一场的。   闵娇娥得了消息倒还笑了一回,摇着手绢儿同红香说:“我还以为他有多长情呢,百般宠爱,处处抬举,那个才纳进门儿多久,外头可就又领了一个回来。我听说原先是要办几桌酒席,正经纳进府做妾室的,偏巧那个怀孕了,怕她瞧了难受,就先接进府做个侍妾。这侍妾没名没分,还不如通房丫头呢,却安排到了西院儿的正屋里头住着。咱们这位二爷啊,那可真是个不按规矩来的,哪个得了他的心,哪个就是天仙皇后。”   红香作为正院儿的陪嫁,除了闵氏得宠,其他的凭他是哪个,都看不过眼去。眼下见得有人似要分了东院儿的宠爱,心里头自然高兴,道:“可不是,二爷的性子今儿朝东,明儿朝西,那位现下是怀着身孕呢,不然新来的这个听说是个青楼花魁,咱们爷为了赎她出来,可是花了不少银子呢!又是千里迢迢带了家来,可见很是在意的。”   闵氏支着头笑了笑,道:“你叫人把这信儿传去东院儿,二爷必定是要瞒着的,我倒要看看,知道了这个,她就不伤心?”   顾扬灵却是谈不上伤心,但也不能说半点儿感觉也无。她当初要死要活不愿意,除了心里头受不住贬妻为妾这个缘故,还有一样,便是瞧得出这薛二郎那就是个风流不定的性子。一旦失了宠爱,依着他薄情的性子,一准儿的抛到了脑后。   可若说他薄情不可靠,这话却也不对。但凡跟了他的,便是失宠如莺儿一般,平日里吃穿住行,自是比不得得宠的,可同外头比上一比,那也是一般富户比不上的。   手脚也大方,逢年过节的,便是失宠的也有丰厚的赏赐。若是不在乎情爱恩宠,在这府里头倒也能过得上长长久久的富贵日子。   可嫣翠等身边的侍从却不这般想,外头的消息叫她们瞒得死死的,可百密一疏,却是把虎丫给忘了。   这丫头素来是个没心机的,但凡顾扬灵问了,自是有问必答,她又爱四处乱逛,知道的比嫣翠红英还多,尽数都告诉了顾扬灵。   说到那新来的花魁被安排到了西院儿的正房里,听起来倒像是和东院儿打擂台一般的时候,虎丫一个小丫头都气得红了脸。   顾扬灵把这话听到了耳朵里,又放在了心里,于是更把一颗真心小心又小心地关了起来。   薛二郎这几日忙,回了家又只顾着来东院儿里陪着顾扬灵安胎,哪里还能注意这等小事儿。一日他得了空儿,终于记得玉流波这回子事儿,叫来福安一问,才知道叫安排到正屋里去了,不由得大怒。   “你也是办差多年的老人儿了,她一个无名无分的侍妾,又不是正经摆了桌的妾室,你给她住进正屋里作甚?西院儿没屋子了吗?”   福安弓着腰被骂得不敢抬头,忙道:“西院儿除了正屋,便只有两处厢房,和后头的一排后罩房,后罩房里住的都是丫头婆子,左右厢房又给了玉凤姑娘和莺儿姑娘,我就想着,想着……。”   “你就想着爷稀罕那玉流波的美色,先讨好讨好她,以后就少不得你的好处了!”说的福安不住地拿袖子擦汗,只听得薛二郎冷哼道:“我记得正屋两侧不都是连着建了三间耳房,叫人去打通了,连着三间屋子,不就跟厢房一般大小了,叫那玉流波自家选一处不就得了。”   这消息一出,可是乐坏了莺儿、玉凤。   莺儿犹自不解恨:“无名无分的一个侍妾,竟为了她还要在家里打洞动土,干脆住到后罩房里可就得了,岂不省事儿?”   嘴上占得了便宜又能如何,不痛不痒的,半点用处也没,玉凤自来不好这个,把面前的一碟瓜子推了过去,道:“姨奶奶给的,味道就是不一样,比咱们素日里吃得味儿都好。”   莺儿撇撇嘴,捏了一粒放嘴里嗑了,吧唧两声,说出口的话味儿更酸了:“人家是贵妾,吃穿用度哪里是咱们比得上的,如今又是身怀六甲,二爷恨不得去天上给她摘月亮,她那屋里自然什么都是好的。”瞅了玉凤两眼:“她没事儿给你送什么瓜子,你又做了什么东西送去东院儿了?”   玉凤笑了笑,把桌儿上切的西瓜推了过去:“眼见着要入秋了,这东西吃一口少一口,快吃吧!”   莺儿知道这是个心里有数儿的,心里头也羡慕她那性子,不多话,又能腆着脸跟东院儿套近乎,不得不说,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想到那位如今怀着身子不方便伺候,莺儿心里头也突突冒起了水泡儿。这玉凤倒是打的好主意,不会是想趁着这时候,叫那位把她推上去吧!   这般一想,口齿间的西瓜汁子就变得不那么甜了。莺儿闷头想了会儿,正院儿那儿自己就是个冰窖,二爷若去了,哪里还能想着推到自家这里。可东院儿里的那位,自家早早的便得罪了,也不知现下挽救,还来不来得及。 第34章   过了几日, 顾扬灵捏着两双袜子,三方绢帕, 诧异地看着嫣翠:“你说是莺儿姑娘送来的?”   嫣翠撇撇嘴:“可不是, 我瞧着绣得还不错, 比玉凤姑娘送来的还精细。”   顾扬灵心下一晒,想起那女子的性子,又不由得生出怜悯来——什么样的境地, 什么样的磋磨, 叫那样鲁直的女子也转了性?   “既是你看上了眼,拿去用吧!”   顾扬灵的贴身物件儿都是嫣翠和红英一手裁制的, 如今有了孕, 自是要更加小心在意。便是往日里玉凤送来的那些, 也都是红英嫣翠二人拿去穿用了。   嫣翠把桌儿上的东西都收拢起来, 笑道:“也不知吹得哪处的邪风,玉凤姑娘也就罢了,她是献殷勤惯了的, 那莺儿可是个泼辣性子, 眼睛又长在了头顶上,也不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   红英正端着托盘送安胎药进来,听到了一笑:“你当真不知道?”   嫣翠看了她一眼:“你知道?”   红英把药碗端给顾扬灵,一面瞅着顾扬灵喝药, 一面道:“说你笨吧,你脑袋也灵光,说你聪明吧, 真是个睁眼瞎的。我来提点提点你,你只管往姨奶奶有孕这上头想。”   嫣翠一脸懵然,等到顾扬灵漱了口,擦了唇角,还一脸迷惑地看着她们俩。   顾扬灵也笑道:“我也提点提点你,你往二爷身上想想。”   红英一旁笑嘻嘻道:“再想不出来,可就是个棒槌了。”   嫣翠突地睁大了眼:“不会是想着让姨奶奶分宠给她们吧!”   红英点点头:“还不算笨。”   嫣翠立时红了脸,怒气冲冲地把袜子手绢摔在地上:“就知道不是好东西,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原来是打定了主意,要来和姨奶奶抢二爷呢!”   红英起身上前,蹲下去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略一翻检,笑道:“好鲜亮的活计,你不要我可要了。”   嫣翠鼻子里哼着气:“你愿要你就要,我才不要她们的脏东西呢!”   顾扬灵无奈地笑了,摇摇头,冲嫣翠招了招手。   嫣翠一脸不甘地走过去坐下。   顾扬灵歪着头笑嘻嘻看着她:“瞧你这模样,莫非是在吃醋?不如我把你荐给二爷如何?先做个通房,等着有了身孕,就给你摆桌做姨奶奶。咱们肥水不流外人田,到时候我把东厢房给你住,咱们俩就把二爷缠在东院儿里头,你看可好?”   嫣翠又羞又气:“姑娘你乱说什么呢!”   红英一旁笑道:“是姨奶奶,叫二爷听见了,又该冲你瞪眼睛了。”   嫣翠滴了两滴眼泪,道:“你们俩怎么这么坏,我这不是替姨奶奶委屈吗?”   顾扬灵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泪,脸上的笑淡了,转头看着窗外庭院里的一棵石榴树。那还是布置新房的时候,薛二郎专门叫人种下的,寓意多子多福。可惜今年只开了花,没能结出果子来。   “我早就预料到了,有什么可委屈的呢!”顾扬灵淡淡地道,转过眸子看向嫣翠。   浅浅的惆怅在嫣翠的心头缓慢升起,她看了一回红英,又看了一回顾扬灵,终是心下暗自叹了口气,面上却默默的,心道她再也不提这回子焦心的事儿了。   转眼顾扬灵的肚子已经有三个月了,但并不显怀,小腹处只是小小隆起。顾扬灵欣喜之余,面对的却是仍旧猖狂不止的孕吐。   这一日与往常一样,顾扬灵刚吃了几口饭,就趴在罗汉床的边沿,对着地上的瓷盂吐个不住。自打一个半月开始,孕吐就一日比一日严重。喝了药也不行,每日里胸口猛犯恶心,吃不下饭,还吐得厉害。原先还能吃一碗,现在只能吃进去半碗,还要吐出来一半儿。   “刘大娘不是说,过了三个月就好了,这都三个多月了,怎还吐得这样严重?”嫣翠急坏了,每日里看着顾扬灵吐个不休,于她而言真是焦心。人家怀孕都是往胖处长,偏她家姑娘,竟是瘦了。   “人跟人不一样,许是姨奶奶身子柔弱,这才遭了这么多的罪。”红英见顾扬灵不吐了,忙端了茶碗给顾扬灵漱口。   顾扬灵叫人把饭食先撤了,重新躺下,胸腔胃部翻腾着恶心,叫她难受极了。   “我小时候见过旁人怀孕,好吃好睡的,就不似我这般。”顾扬灵说的是她二婶婶王氏,王氏怀头一胎的时候她六岁,第二胎的时候她八岁,每一日她都要往二婶婶的西厢房里跑上好几次,一叠声地问二婶婶,小宝宝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和她玩耍。   顾扬灵抚了抚自家的小腹,这一晃都许多年过去了,二婶婶和两个弟妹都化成了白骨,在冰冷潮湿的泥土里,已经度过了那么多个春秋。   可恨她一直困在薛府里半点不能动弹,这么多年了,也不知何日才能找到凶手,替家人报仇。   顾扬灵想起那男人死前的话,小三子,老大,禹王。她眯了眯眼,看着自家的肚子抿紧了唇。希望这胎是个男孩儿。她是个女人,能看到的天地,能走动的天地实在是太小了,行动间薛二郎又盯得死紧,半点儿自由也没。然而这事儿又不能靠薛二郎,她能全心全意依靠的,就只有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了。   顾扬灵细细想了一回,胸腔里又是一阵翻滚,她扑在床边,对着瓷盂一阵猛吐。   红英忙上前轻抚着顾扬灵的后背,嫣翠立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忽的一抬头,瞧见窗外人影闪过,心下起疑,几步走了出去。撩开珠帘一瞧,红儿正扶着门框一脸急色地立在门口处,见得她看过来,忙招了招手。   “那位玉姑娘又来了呢!”屋外的廊檐下,红儿缩头巴脑的,眼睛朝大门处看看,又可怜兮兮地看着嫣翠。   嫣翠没好气地看着她:“她又来做甚?不是叫你和她说过,姨奶奶身体不适,谁也不见。”   “说了的。”红儿委屈极了:“可她偏来,我说得口干舌燥,她就是不肯走,非要我来通报。我看她总是站在大门外头也不像回事儿,要是二爷偏巧来了,可不是又该撞见了。”   嫣翠听了更是气恼,这女人就跟狗皮膏药一样,遭人憎,又怎么也甩不掉。前几次就是如此可怜巴巴儿的立在大门口,叫她走也不走,可屋里头姨奶奶偏生吐得厉害,哪个还有闲工夫理会她。   昨儿个就偏巧碰上了来东院儿的二爷,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夜里二爷便去了那骚蹄子的屋里头。今个儿又来,难不成又要故伎重演?再这么来几次,姨奶奶的脸面哪里摆,叫底下的丫头婆子怎么看怎么想?   嫣翠气得胸膛子直冒火,红英却撩开了珠帘,道:“红儿去把玉姑娘请进来,姨奶奶要见她。”   嫣翠登时睁大了眼,几步冲进屋里气势汹汹道:“姨奶奶正是难受,理会那骚蹄子作甚?她爱在门外头等着就叫她等着。”   顾扬灵嗔怪地看着嫣翠,道:“你这脾性子也忒是厉害了些,往后可怎么嫁人。”又淡淡叹了口气:“知道你疼我,可总这样也不好,我便劳累一场,也好一劳永逸,免了后头的麻烦。”   嫣翠眼睛一转,这是要收拾那骚蹄子了?立时眉开眼笑,她就知道,姑娘不是没办法,就是太好性儿,依着虎丫的说法,姨奶奶是读书读傻了,给自己画了个圈儿一缩,瞧着就叫人憋屈。   玉流波一路被红儿引着进了东院儿,她轻垂螓首,可那双眼却一刻没曾闲着。她并非富贵窝儿里长大的,小时候也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这才把她卖到了那不是人去的地界儿。   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她孤身一人在风尘堆儿里打转,除了爹娘给的一张貌美如花的脸,一副娇俏丰腴的身子,凭的便是一颗七巧玲珑心。   如今大了,那眼睛也是见过了许多世面,只这么一扫,便知这院子是叫人费心拾掇过的。精致雅趣,又透着富贵华丽,心里头就嫉恨上了。   她几年前就打算着上岸,可挑来选去总也不称心。官家地儿她是向来不想的,那地界儿道道儿多,规矩大,她这样的出身,去了便是死路一条,便是运气好一路冲天,也必定是要受许多的罪,许多的委屈,万一一个不好,小命儿都要没了,那还怎么吃金咽玉的享福?   可商门户里也是难抉择,有钱的不是肥头小耳,便是捂紧了钱袋子小气得紧,眼见着她都十九了,年纪愈发的大了,碰巧叫她遇上了薛二郎,人又年轻俊朗,出手又大方,一扫听,还是个大财主,便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跳出了火坑。   原先说定的,摆几桌儿进门儿就是正经的妾室,偏她运道不佳,说什么家里头有个要紧的贵妾有身孕了,怕是要冲撞,这事儿便缓了。   红儿打起帘子,玉流波头一低,腰一弯,踩着挑金线绣梅花的软底绣鞋,便进了里屋。   屋里头自然是收拾得富贵雅致,各处摆放的物件儿随意一瞟,都是又精致又富贵。可惜屋里头干干净净的半点香味儿也无,玉流波眼睛一扫,便瞧见靠墙搁着的条案上,莲花鼎盖着盖子,上头却不见星点儿的细烟。   “姨奶奶,玉姑娘来了。”红儿的声音传了来,玉流波忙回过神往前看,却见靠窗下放着一张罗汉床,床上躺着个娇柔柔,美腻腻的美人儿。她是个不识字儿的,也形容不出好看在哪儿,只是心头上猛地冒出以前在客人那里听来的一句诗,说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玉流波在离得罗汉床三步远的地方停了脚,柔柔一福:“给姨奶奶请安。”说完也不等人叫起,便直起背,一双眼直勾勾望着顾扬灵。 第35章   往日里, 顾扬灵只觉家里头二奶奶生得美艳无方,今日里瞧这玉流波, 却比二奶奶还要艳丽三分, 又凭自多出了一份儿风流娇媚, 恁地标致动人,怪道薛二郎动了心思,将人从楼子里赎了出来, 还千里迢迢往家里带。   听说是要纳了做妾的, 原是自家挡了别人的路,怪道这女子一双眼睛就死盯着东院儿, 只怕是觉得这是自家在里头捣了鬼。   顾扬灵这一番心事, 倒是恰恰猜中了玉流波的小心思。   她来的时日不多, 可院儿里头是个什么情状却是一清二楚。正房的二奶奶是个不得宠的, 跟她一个院儿里住的两个通房,该是失了宠爱熬日子的。二爷心里头看中的,东院儿便是独一份儿。   偏偏怀孕的仍旧还是这位, 玉流波便起了疑心, 怀疑压着叫自家做不成妾室的,怕不是东院儿里头的这位主子吧!便起了拜山头的念头。   不料人家闭了门,不叫她进。这便叫她动了怒,多大个儿的脸面, 不就肚子里揣了个娃子么?当旁人就不会生啊!不叫她进,她偏要进。   于是打扮得美艳动人,天天儿堵在东院儿的门口, 不让进是吧,那就叫旁个人看看,东院儿里头的这位有多跋扈,最好能叫二爷撞见……还真是撞见了一次,她一番楚楚告白,夜里二爷便去了她那里。得了,今个儿不就打开门叫她进来了。   玉流波眼角高挑,粉面带骄,虽是立在那里,可半点儿也不发憷,那视线落在顾扬灵的身上,颇有些肆意无惮的意思。   顾扬灵细白纤指轻轻抚在小腹上,她一向低调示人,便是专宠引得人人侧目,也并非她的本意。如今她又怀有身孕,又是身娇体弱,日日孕吐不止,实在是没有精力和这个难缠好斗的女子绕弯子,耍心眼子。与其任由她肆意纠缠不休,不如一击而中,打得她再无还手之力。   于是扬起手拿帕子轻轻捂在唇鼻上,红英和嫣翠守在一侧,可这种事儿上红英向来机敏,立刻拦在玉流波身前,不失恭敬,却又带着显而易见的傲然,道:“还请玉姑娘靠后站站,姨奶奶自有身孕后就再闻不得半点异味儿,便是胭脂水粉香薰饼子,屋里头都是没有的,您身上脂粉味儿太大,怕是姨奶奶受不住。”   说得玉流波立时涨红了脸,这不说看座倒水,倒是先给了个下马威。于是往后头站了站,挑高了眉梢笑道:“姨奶奶身怀六甲,规矩大点却也是应该的,只是二爷素日里常来常往,外头又是宴饮不断,这沾染些酒气也是免不了的,却不知姨奶奶可否受的住?”   红英不待顾扬灵开口,便笑着回道:“玉姑娘真是个细心人儿,连这点子小事儿也留神到了。只是姑娘不知道,二爷素来娇惯姨奶奶,瞧着姨奶奶身子百般不适,恨不得自家代替了去,每日里来往咱们东院儿,便是吃酒醉醺醺的,也都是小隔间沐浴更衣,才进得屋里来。若是味道大,便远远儿的站着也要瞧上一眼才安心。”   玉流波暗地里龇牙,面儿上却是笑:“二爷可真是个怜香惜玉的,姨奶……”   嫣翠截断了话头,神色带着傲慢,轻飘飘道:“这话儿倒也不对,二爷是怜香惜玉,可也得看是哪个,可不是随便来个猫儿狗儿都能叫二爷怜香惜玉的。”   玉流波自打进得这屋儿,没和正主儿说上半句话,倒被两个丫头三言两语堵得一肚子火气。她这几日牟足了劲儿非要进得这东院儿,为的便是当面儿和府里头的这位贵妾较量一番,争上一口气。   不说被这位矫揉造作故意装柔弱的贱人,压着不能堂堂正正进得薛府里做妾,就说她刚来薛府里头,明明住的是西院儿的正屋。   那时候她还得意,觉得自家打对了算盘,来这薛府可算是来对了,就是家里头有位得宠的贵妾也不要紧,凭着她的姿色,凭着二爷的宠爱,以后什么不会有。   可没过几日,她便被撵出了正房。隔壁的三间耳房打通以后是不小,可这意思能一样吗?更何况她是从正屋里迁挪出去的,可是丢了个大脸面。最可气的便是一个院子里住着的那个叫莺儿的,幸灾乐祸的不要太明显,可把她气坏了。   玉流波眼一转,立时抽出帕子捂在了脸上,哽咽道:“姨奶奶好大气派,我好歹也是二爷身边伺候的人,和姨奶奶也是一样的,姨奶奶却任由两个丫头折辱我,可是恼恨昨天夜里二爷去了我的住处?这可是冤枉了我,又不是我拉着二爷去的,二爷自家要去,总不能把二爷推搡出去不是?”   这个嚣张的贱蹄子,嫣翠立刻红了脸,往前踏了一步就要反唇相讥,红英忙扯住她的衣袖使劲儿地摆手。傻子,这会儿哪里还轮得上你出马呀!   顾扬灵笑了,略有些憔悴的面容上露出了淡淡的讥讽,也不知是在嘲笑玉流波浅薄可笑的嚣张,还是在嘲笑自己身不由己,竟一脚踩进了后院儿争宠的泥潭沼泽。笑着笑着却突地沉下了脸,说了句:“我累了,叫她出去。”一翻身,背对着众人躺在了罗汉床上。   红英忙抱了条绒毯过来,给顾扬灵细细地盖好。   嫣翠已经立在玉流波的跟前儿,一脸的嫌弃,眼神鄙睨地瞧着她,好似在看什么臭虫蟑螂。   玉流波青红着脸皮,一甩帕子,鼻子里哼了一声,掉头就走。肚子里气鼓鼓的,心道,咱们走着瞧!出了东院儿的大门,拿帕子捂在脸上,一路哭回了西院儿。   红儿立在大门前遥遥看了几眼,回头就说给了嫣翠听。嫣翠一听,顿时火冒三丈,要赶着去拼命,顾扬灵一记清冷的眼神甩过去,立时变得萎靡。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败坏姨奶奶的名声?”嫣翠不服气,憋得脸通红。   顾扬灵倚在软枕上,眼中是极少见的冷漠清淡,道:“叫灶上今个儿多熬一副安胎药,就说我动了胎气,难受了一下午。二爷若是来了,堵着大门儿不让他进,就说我说的,瞧着他那张脸就生气,没事儿别往东院儿里窜,大家都能落得安生。”   下头的仆役自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只见得新来的那位艳丽无比的女娇娥捂着脸一路哭回了西院儿,嘤嘤怯怯,娇滴滴的叫人生怜。   于是等着薛二郎傍晚时分回了府,府里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的有鼻子有眼,什么二爷屋里头新近得宠的侍妾被东院儿的姨奶奶给骂了,姨奶奶怀了孕不能侍候二爷,就去嫉恨旁人得了二爷的宠爱……薛二郎听得一脸的不耐,大步往东院儿里去了。   顾扬灵敢给薛二郎甩脸子看,可守门的老婆子哪里敢拦着薛家的头号主子不叫他进门儿。嫣翠被薛二郎拿鞭子抽了一顿,到底心里头害怕他,于是红英领着一脸苍白,浑身打着哆嗦的红儿立在朱门后。   大门只开了一条缝儿,红英露着一张脸,心里头战兢,嘴上倒没打磕巴,把顾扬灵的话一字不差的说给薛二郎听。   薛二郎被拦在门外不许进,又被顾扬灵排揎了一顿,又是气又是好笑,可晓得里头那位的性子,素日里还好,可要是哪根筋儿没搭对,犯起倔来,也是个叫人头疼的性子。   以往便罢了,可如今她身怀有孕,薛二郎到底不敢拧着性子乱来,若叫她不如意再哭闹上一场,可当真是要动了胎气的。于是嘱咐几句,叫红英好生伺候着,便掉转脚步,往西院儿里去了。   西院儿里,玉流波心里也是没底的。她当时只顾着耍性子,倒是把那位怀着孩子的事儿给忘了。她前脚一路哭回了西院儿,故意给那位使绊子,可后头人家便传出了动了胎气,要喝药的消息。子嗣大于天,她这一不留神便掉了火坑儿了。   正想着,外头小丫头喊道:“二爷来了。”   玉流波忙迎了出去,却见薛二郎立在门扇前,背抄着手正望着天,却不进她的屋儿。脸上倒没什么怒色,可看着平平常常的,却格外叫玉流波心生忐忑。这男人的性子她还没摸透,可这是个爷们儿,很是有些脾性的。   “二爷来了,怎的不进屋儿,累了一日,歇歇脚喝杯茶吧!”说着几步上前,莲步慢移间裙摆轻颤,腰肢袅娜,却似一只彩蝶翩翩而来。凝白纤细的素手轻轻搭在薛二郎的臂弯上,檀口微启,声音好似裹了甜浓蜜.汁,又甜又黏:“奴家叫小丫头端盆热水,奴家亲自给爷捏捏脚,去去乏。”   薛二郎垂眸看去,玉流波一张能引得蜂狂蝶乱的如花娇颜,却好似不如往日里娇艳了。他毫不迟疑地推开那两只肌白如凝脂的素手,转过头吩咐福安:“叫人看着,把她的东西搬到后头的后罩房里。”   玉流波心下一沉,知道这是要责罚她,便扯住薛二郎,玉面含屈,眸中藏泪,道:“二爷这是要做什么?好端端的,为何要把奴家的东西搬到后罩房里。”   “好端端的?”薛二郎扯起唇角,勾出冷笑看着玉流波:“果真是好端端的?”   玉流波觑着男人的脸色,心里头有些忐忑,但抿抿唇,仍旧做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素娟帕子轻轻一甩,轻巧巧往眉眼上一按,就娇滴滴地倾诉起她的委屈来。 第36章   “奴家今个儿是去拜见了姨奶奶, 可奴家真的甚话也未曾和姨奶奶说。姨奶奶跟前儿的那两个丫头着实厉害,许是因着昨个儿在东院儿门前碰到了爷, 和爷说了话, 爷夜里又来寻了奴家, 姨奶奶心里头不高兴,便叫两个丫头把奴家好一顿说嘴,说完便撵了奴家出门。”   玉流波挪开帕子悄悄儿瞅了薛二郎几眼, 嗓音愈发娇嗔哀怨了:“后头听说是动了胎气, 可奴家着实是冤屈的,怎的存了敬意去拜见, 受了顿排揎不说, 竟还惹了这天大的祸事回来。”说着, 便落下泪来。   玉流波嘤嘤咛咛地哭着, 福兴在一边儿杵着,不时偷偷抬得眼皮子去瞄那玉流波。都说她是媚骨天成,浑身哪一处都透着风骚, 可今儿个仔细一瞧, 竟也有几分姨奶奶梨花落月的清微淡远。只瞧着这个,二爷他怕是要心软了吧!想着,又去窥视薛二郎。   薛二郎却是淡淡的神色,瞧着玉流波矫揉造作地拭泪, 心想,这女人是把他当成色心上头的傻子了吧!上次是他不知道,又素了许久, 才瞧着她颜色楚楚,夜里便来了她的住处。后头得知她在东院儿的门口竟然站了好几日,存的什么心思,真当他不清楚吗?   想到这个,薛二郎便觉得闵氏那里也该敲打敲打了,不然身为主母,该她管的她竟视若无睹,任凭一个无名无分的侍妾,立在家里头怀了身孕的贵妾门前头使性子耍脾气,如今更是叫流言蜚语传得满府都是,这里头若没有她的纵容,那可真是怪了。   薛二郎是喜好美色没错,可他不喜欢女人在他跟前耍心眼玩手腕。如今能用了心眼还平安无事,甚至还得要他去哄的,天底下就只有那么一个,可惜眼前的这个,还有正院的那个,都不是。   把玉流波上下看了一回,薛二郎笑了:“你来的日子短,许是不晓得姨奶奶的脾性,那是个软绵不多事儿的性子,便是她恼了,你若见好就收,她也必定不会理会你。爷晓得她那胎气好端端的,可她既然传了话出来,想要以此来对付你,依着她那性子,必定是你不依不饶,她没法子,才会这样做的。现如今她连爷都怪罪上了,都是你,连累了爷,连东院儿的大门都不让进了。”   玉流波听得张口结舌,薛二郎看着她的花容玉貌上,两弯纤纤新月眉高高翘起,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笑了:“也怪我,先前也没同你讲明白。接下来的话你可要好生记清楚了。府里东院儿里头的那位,便是她不曾有孕,那也是爷的心尖子,你想好端端在薛府里头享受荣华富贵,那位便是你不能招惹的。记住了?”   玉流波如遭雷击,然后两行泪珠子便流了出来。   薛二郎却是没再理会她,弹弹衣袖,转身便离了西院儿。   莺儿和玉凤都躲在自家的屋子里,隔了窗纱偷偷瞧着。院子里的两位说话又没故意压低嗓音,一番纠缠都叫这两人听进了耳朵里。饶是莺儿性子鲁直,最好幸灾乐祸,可当下也是笑不出了。那番话好似锋利利的刀刃,□□谁家的心口处,不疼?   西阆苑,正院儿。   闵娇娥将账本儿看过一遍,理了理头发,一抬头,就见隔了一扇窗子的院子里走来了薛二郎。心下一跳,不由自主站起身来。   他可是好些日子没来她这里了。   东院儿那如今是不能伺候的,可一月里,一半儿多的日子竟还是呆在她那儿,也不晓得去了作甚,看看肚皮不就得了,又不能行房事。然后便是西院儿的玉凤,也不知那贱人哪处讨了东院儿的好,眼见着失宠了,二爷竟又去了,虽是寥寥几次,到底不是独守空房。最后才是她这里。   她可是正房啊!直到这段日子熬油似的过活,闵娇娥才念起往日里嫡母刘氏的不易来。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期盼着林姨娘能宠爱不衰。   “二爷来了,听福安说外头的生意忙碌得很,二爷可受累了。红香,快些端茶来。”闵娇娥殷勤地走上前招呼;“二爷快些坐下歇歇脚,我叫小丫头端水过来,先泡泡,再给你捏捏,可是舒坦了。”   薛二郎却不理会她,撩起袍子坐下,屋里看了一圈儿,才淡淡道:“她怀着身子,一个无名无分的侍妾也敢堵在门口好几日不肯离去,你身为主母,难道不该将那跋扈的侍妾叫来责骂一番?若是无能之辈,任凭流言蜚语满府乱飞也不能辖制,不如把管家之权交还给太太,也省得你劳累一番,家里头还是乱糟糟的一团。”   闵娇娥身为薛府的当家奶奶,那些乱糟糟的事儿她自然是知道的,也确实是有意纵容的,如今被薛二郎说出了真相,虽有些心虚,可听到薛二郎毫不怜惜地责备她,又生了一肚子气来。   可她到底不敢出言顶撞,又一心念着生儿子,不愿意此时和薛二郎生了嫌隙,只好摆出一副受教的面孔,嘴里头认了错,又保证,定不会再出现此等事情。   薛二郎见得此间事了,起身便要走。闵娇娥倒是温言软语想要留下他,然而薛二郎有意冷落她,自顾自地便走了。   ……   后罩房一排尽是屋子,开得小小的门,窄窄的窗,看起来又挤又狭。这里往日住的都是丫头婆子,现下玉流波住了进去,自是心有不甘,怨恨不已。今个儿的事儿实是出人意料,她再没想过,薛二郎竟如此袒护那个贱人。   想到此节,玉流波心底生出一股阴毒的怨恨来。她千里迢迢来了这里,为的便是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男人的宠爱可以分,但她得到的宠爱必须是头一份儿才是。有了那个贱人在,薛二郎的眼睛里哪里还会只有她?如今又怀了小崽子,若生下来是个男胎,可就是薛家的长孙。商门户嫡庶不甚分明,庶长孙跟嫡长孙又差了多少。   那贱人可真是好命!   窗子上贴着旧旧的窗纸,有些地方已是破出了细缝,有风顺着缝隙溜了进来,将桌子上的火烛吹得东摇西摆。窗外是黑沉的夜,夜色浓烈如墨,黑压压地顶在玉流波的头顶,叫她闷得透不过气儿来。她不是深宅院儿里养起来的小白兔,她要的,从来都是自家一点一点争取来的。   晕黄的烛光里,鲜红的长指甲紧紧纠缠在一处,孤灯独坐的美人儿,露出一个阴毒狠辣的微笑。她从一堆笼箱里找出一个方正的小匣子,刷着油亮的黑漆,叫烛火一闪,几道亮光忽闪而过。里面摆着各色的瓶瓶罐罐,纤长的指甲慢慢滑过,最后落在一个青色小瓷瓶上。   ……   “果然有了孩子就更猖狂了。”闵娇娥拿纤指拢了拢发鬓,殷红的唇瓣透着粉润,上头是刚刚才涂抹上的唇脂,套着梅花金戒指儿的指头指着妆匣里的一根赤金梅花簪:“用这个,今个儿我穿的衣服上绣得就是梅花儿。”   绿玉拿着玉梳挽着发髻,殷嬷嬷坐在一旁,点着头叹道:“可不是,原先二爷就宠着她,如今有了身孕,更是了不得了。那个新来的玉流波长得那般标志,听说二爷也是喜欢得不得了,那位也不过是使个性子,耍个小脾气,二爷便把人扔到了后罩房。可怜还是个没名分的侍妾,也不知道要熬到哪年哪月才能熬出头儿。”   闵娇娥嗔怪地瞧了殷嬷嬷一眼:“嬷嬷还有心思担心别人,不是给家里去了信,姨娘那儿可有回信?”   殷嬷嬷迟疑道:“未曾有。”皱紧了眉奇怪道:“离得也不远,按理说早该回信了。”   闵娇娥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道:“许是家里头忙碌?既如此,就派个人去家里瞧瞧,看看可是出了什么变故?”说着站起身,素手抚在小腹上,眉眼间尽是慈软仁爱的神色:“就盼着这里赶紧揣上个小娃娃,那时候管他刮东风起南风的,我只管安心坐在屋里头,看她们狗咬狗一嘴毛,权当是个逗乐。”   ……   红儿撩开珠帘,往里头喊了一声:“姨奶奶,太太来了。”   顾扬灵坐在桌前用餐,咽下一口米粥,拿帕子按了按唇,道:“收了吧!”便要起身相迎。   嫣翠很是不满地收拾着桌子,又是吃了这么一丁点,呆会儿吐上一回,肚里头还能剩下多少。   苏氏已经进了院子,身后跟着一个小丫头,小丫头抱着高高的一摞纸盒子。上了石阶,苏氏看见了赵婆子,知道是东院儿里管事儿的,吩咐道:“把东西归置起来,仔细放着,莫要入了潮气,每日里熬进粥汤,叫她吃了。”   赵婆子忙弓着腰应下。   进了屋门,顾扬灵肃手立在里屋的门前,见得苏氏矮身福礼:“太太万福。”   苏氏如今待顾扬灵还算和善,见她福礼,忙道:“快些扶着。”走上前嗔道:“你身子自来娇弱,又怀着身子,还不赶紧回去躺着。”   等着顾扬灵躺在罗汉床上,苏氏在绣墩上坐定,苏氏垂眼看了一回顾扬灵,道:“昨个儿的事儿我知道了,我已经□□月去教那玉氏的规矩,往后再不会来你这儿撒野。”   忍了忍,到底不悦这丫头竟敢把自家儿子拦在门外头:“只是你这脾气也忒是大了些,玉氏不规矩就教训玉氏,二郎辛苦一日,在外头劳累奔波,你身子虽重,也要体谅才是,怎好拦了他在门外,不是故意叫他心急?” 第37章   听得苏氏训斥自己, 顾扬灵一不辩解,二不诉恼, 只低着头道:“太太教训的是。”   苏氏瞅了她一眼, 哼道:“得了, 知道你这丫头是个拧脾气,二郎又把你宠得太过分了些,看把你惯的。这居家过日子, 过得便是心平气和。屋里头女人多, 更是需要相互担待些,动辄闹哄哄的, 岂非败家之态?”   顾扬灵依旧低着头, 道:“太太教训的是。”   苏氏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起身道:“算了, 和你置不上气,你如今怀着身子,这才是顶顶要紧的大事儿, 其他的都是芝麻绿豆, 万不可放在心上。”   顾扬灵仍旧低着头,道:“太太教训的是。”   苏氏睨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西院儿,后罩房。   玉流波跪在屋子里阴湿潮冷的青石砖上, 垂着头,将两只冒火的眼瞪得大大的。   她的面前,春月趾高气扬地俯视着她, 身后还跟着两个粗*壮有力的婆子。   后罩房通风不好,便是日日开着窗子透气,也总是有股子湿湿的霉味儿。春月拿帕子在鼻端甩了甩,视线落在那地上跪着的美貌女子身上,心里诡异地生出一种说不出的舒爽来,就好似夏日里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桃汁,十分的满足。   清了清喉咙,原本还算清柔的声音此时听起来却带了些得意洋洋,道:“太太说了,咱们虽是商门户,可也是个讲究规矩的人家。玉姑娘身为侍妾,不好好呆在屋里头守规矩,却跑去姨奶奶的院子里撒野,冲撞了姨奶奶,是为不敬。”   “且姨奶奶身怀六甲,身子贵重,这不敬更是罪加一等。太太说了,赏你两个耳光,是叫你知道什么叫做规矩。至于因你之故惊了姨奶奶的胎气,也是不能不罚的。从今日起,你要呆在屋里头不得外出,每日里抄写经文,也好修身养性。等满了一月,自会放你出门。”   说完,两个婆子上前,一个钳制住玉流波,迫使她抬起头,另外一个抡起巴掌,“啪啪”两声,可怜粉面玉颊上登时通红一片,不一会儿便起了高高一层红印子。   春月满意地笑了,然后领着两个婆子鱼贯而出,屋门被关了起来,“吧嗒”一声,门上落了一把好大的铜锁。   玉流波委顿在地上气得直发抖,她可真是千挑万选怎的来了这么一个商门户里。她才知道,这家里的太太原来竟是个官家女子,一身的官家酸气,讨人嫌得很。   她慢慢站起身来,脸上又疼又辣,可这些都比不上她受到的屈辱。自从在青楼馆里当得了花魁,哪个不高高举着她,顺着她,便是老鸨责骂,也不过是嘴皮子上的磋磨,何尝动过她的皮肉。   她抚上脸颊,泪水“吧嗒吧嗒”往下落,心里暗自咒骂,好个薛二郎,好个姨奶奶,好个薛太太,这事儿咱们没完,等着她出去,且看她怎么一一报复回去。   ……   正院儿里,闵娇娥的脸色也好似刷了五彩油漆,端得是五彩缤纷。   苏氏看着她,脸上没有半丝的笑意:“你是二郎的正头妻室,管教妾室通房,本就是你的职责。东院儿动了胎气,你身为薛家的女主子,一不去询问,二不曾惩罚不守规矩的侍妾,还任由流言蜚语在家里头乱窜,最后还是惊动了二郎,那侍妾才受了责罚,搬去了后罩房。我在五福堂等了许久,也没见你有甚个动作,你可真叫我失望。”说完也不等闵氏告罪,转身领着一群人走了。   闵娇娥立在院子中央,红透了的脸上两只眼圈涩涩地发颤,可最终却是一滴泪也没掉落下来。   ……   九九重阳,庭院里摆满了菊花儿,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黄的金黄,更有各种式样,或单瓣,或重瓣,或扁形,或球状,等等,仿佛一副好画儿,叫人看得眼花撩乱。   嫣翠做了重阳糕,笑眯眯对顾扬灵道:“可惜姨奶奶不能饮酒,我酿的菊花酒味道可正了。”   顾扬灵就笑话她:“王婆卖瓜,真真儿好笑。”   虎丫便在一旁起哄:“好笑好笑真好笑。”   嫣翠便红了脸去追虎丫,非要打她。   瞧得顾扬灵大笑,许是难得见着顾扬灵展颜,嫣翠几人就故意疯疯癫癫的闹腾,倒叫顾扬灵笑了好几回。   许是郎中开的药起了作用,这几日仍旧吐得厉害,可比起往日,倒是轻松了许多,胸口处的恶心也稍稍减淡,顾扬灵坐在庭院里,难得舒爽了一回。   院里正是热闹,丫头来报,说是三奶奶来了。   顾扬灵怔了一下,忙道:“快请。”   这位三奶奶在薛府里头活得好似一抹影子,浅淡的几乎要叫人忘却,甚至还不如顾扬灵一个贵妾,因着专宠之名,倒是叫薛府里的人个个都听说过她的大名。   顾扬灵是向来不爱出门的,偏那三奶奶也守着玉堂居半步不出,原先还管着中馈,后来二奶奶嫁了进来,便如数交还了权柄,竟是全心全意守着三爷,足不出户地过活着,这般如此,两人竟是未曾谋面过。顾扬灵便嘱咐嫣翠去准备果子点心还有清茶,头次见面,可不能失了礼数。   早就听说西阆苑的东院儿收拾得富贵华美,小丫头引着安氏一路进了庭院,所见者倒是和传言里的颇为相合。安氏不免有些惴惴,若那顾氏当真是个跋扈不讲理的,她所求者,也不知能否达成所愿。   走在游廊上,远远瞧见庭院中央的圈椅里坐着个红衣美人儿,乌发高高挽起,只插着两根金簪,耳上缀着葫芦形的金耳坠子,并无繁复的装饰。   倒是不好奢华的,安氏暗自想着,便见那美人儿起身往前迎了几步,见得自家走近,低头福了福,安氏疾步上前,托着她的小臂扶她起身,笑道:“你现下可是双身子的人,我可是不敢叫你给我福礼。”   话说得随意,人也瞧着随和,顾扬灵瞥了安氏两眼,见她生得银盘玉面,身材娇小,虽不甚美貌,却长得一双好眼睛,柳叶般弯弯,天生便带着一段儿柔情暖意,叫人一看便要心生亲近。   一时二人落座,丫头端茶奉果。   安氏端起茶碗饮得一口,笑问:“如今有三个多月了吧?我听人讲你吐得厉害,如今可好些?”   顾扬灵笑道:“还好,郎中开得许多汤药,倒是有了些疗效,近日里吐得少了,胸口的恶心也轻了许多。”   安氏听得这些话眸里略略一暗,眼见着她嫁进薛府将近一年,却是半点好消息也没。可帐帷里的事情却是她讲不得说不得的苦楚,她想生个孩子,这般极为容易的事儿,到了她这儿却是难于上青天。都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房事寥寥,她也是无可奈何。   “总是先苦后甜,如今受的苦难,等着孩子呱呱坠地,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安氏话里话外隐着一抹淡淡的艳羡,顾扬灵瞧在眼里,晓得她的难处,便同她絮絮叨叨说起了前几日看的一则小文。两人皆是读过些书,也识得些字的,半日下来,倒是处得极为和睦。   坐了许久,顾扬灵到底是撑不住了,见得安氏欲言又止,不住拿眼睛瞄她,便笑了:“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三奶奶若是有事要说,不如就开诚布公,你知道我向来体弱,如今又怀着身子,已是撑不住要去躺一躺了。”   安氏面上瞬时露出愧色,道:“是我不好,顾虑不周。”咬咬唇道:“如此,我便长话短说了。”   原来安氏的哥哥在外头惹了事非,被人抓进了牢狱里,她父亲虽是九安县的县丞,可她哥哥犯事儿的地方却是金州的武安县。再则,她父亲向来不喜欢她母亲,连带着对她那个好武厌文的哥哥也不甚看重,听得出了事儿,便两手一摊,竟是不欲多管。   她母亲急得犯了旧病,还是她嫂嫂托人写了封信,寄来了薛府,恳求安氏想想可有法子。安氏扫听到薛二郎好似在那里有生意上的往来,便想要叫他帮忙问问,看看可有门路可寻。   看到安氏提及自家母亲犯了旧病便是泪水连连,顾扬灵不由得想起了自家的父母双亲,心下一软,便一口应承下来。   “旁的我不能保证,但二爷那里我定会帮你好生问问的。”   安氏连连道谢,她本想过叫自家夫君去问问二伯,可夫君性子不驯,和二伯的关系也是冷如坚冰,想来必定是不肯的。可若要去太太那里扫听,昨个儿她才漏了一句嘴,太太便满脸不悦,责备她不好生照料夫君,却去操心许多闲事。   她也知晓,坐牢狱这种事的确不光彩,薛家是做生意的,太太害怕牵连了她的儿子费心劳累她也明白,可心下还是倍加难受。她一直想要忘记自家实际上是被卖进了薛家,可眼下她在薛府里无人相助,由不得她不生出难以言喻的凄凉来。便是在这时候,贴身侍候她的丫头偷偷劝她,不如去寻了二爷的宠妾问问门道,许是还有门路。   往回走的路上,安氏心头稍稍冒出些希望来。那个顾氏看来是个心软良善的,她既应承了自己,若是有她一旁鼎力相助,二伯那里想来是不会推辞的。   回到玉堂居,薛三郎正一脸不悦地站在院子里,瞧见她便冷着脸问:“你去了哪里?” 第38章   这几日, 安氏因着娘家的事备受煎熬,身侧有夫君, 却是不能张口倾诉的, 原先瞧着和善可亲的婆婆, 不但回绝了她,还训诫了她一顿。   如今好容易有些转机,心里头稍稍冒出了一丁点儿的欣喜, 却不想夫君这里却是兜头而来的冷言冷语。安氏心下一酸, 低垂着头缓缓道:“去了西阆苑,和顾氏说了会儿话。”   顾氏?   往日的旧恨瞬间涌上心头, 薛三郎呵斥道:“她一个妾室, 你是我的正头妻室, 你们有甚话可说, 没得辱没了你的身份,以后不许再去了。”   安氏心里一阵翻腾,又是委屈, 又是寒心, 却只憋回了眼泪,淡淡道:“知道了。”绕过薛三郎进了里屋。   薛三郎瞧她待自己冷冰冰的,不复之前的温柔小意,一心认定, 她是嫌弃自己行房无能,不能叫她身怀有孕,才会忽然变了对待他的态度。去顾氏那里, 莫非是眼红顾氏怀了身孕?   越想越气,转回这阵子入住的厢房,他看着满屋子的书籍,眼圈一红,流了两行泪出来。他并非无用之人,薛三郎狠狠擦干了泪,坐在桌前捡起上头的一本医术,认真地一字一字看了下去。   ……   狭窄简陋的房间,一豆摇曳的烛火照得室内昏黄一片,玉流波坐在桌前,拔下头上的银簪,将烛火挑得更亮。   她在这间屋子里已经呆了整整半个月了。   搁下银簪,视线的尽头是剥蚀了大半黑漆的桌面,陈旧破败。她忍不住抬起头四下环顾,屋里头也只有几件陈旧的家具而已。   如此境地,却是她再也不曾想到过的。   烛火闪了几下,照亮了一张略显憔悴,却翻腾着滚滚仇恨的美人面。玉流波漠然起身,在床侧坐下,伸手从枕头下摸出一样东西来。   风从裂了几道缝儿的窗纸里钻了进来,吹得烛焰四下乱晃,也照得玉流波一张脸阴森可怖。却见她左手拿着一个粗布做成的娃娃,右手捏着一根银针,正狠狠扎向那娃娃的心脏,朱唇翕动,吐出一句恶狠狠的咒骂:“薛二郎,你这个千刀万剐的负心贼!”   锋锐的针尖在空中快速滑过,冰冷的,冒着寒气的丁点闪亮刺得玉流波瞳孔一缩,那针尖便狠狠扎了下去:“扎死你个小贱人!”   隔着窄窄的一扇窗格,翘起的房檐下月亮照不到的地方,一个瘦小低矮的身影蹲在窗子下,正透过窗纸上的缝隙往里窥视。   暖暖的风吹过,有浅浅的脚步声渐渐逼近,黑影警惕地张望着,看到不远处的拐角,似有昏暗的烛光闪烁着缓缓靠近,然后黑影就矮下身子,溜着墙角慢慢走远不见了。   ……   “你什么时候和三弟妹这般要好了,她竟找到了你这里替她说项。”薛二郎夹着一筷子青菜放在嘴里,朝桌面上瞥了一眼,不悦道:“见天的萝卜青菜,又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怎不叫他们做些清淡的肉食上来?”   顾扬灵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哪里的肉食是清淡的,不爱吃就去别处,我这儿就只有青菜萝卜,爱来不来。”   薛二郎无奈地笑道:“你如今的脾性也是愈发的厉害了,得了,爷打今儿起就吃萝卜青菜,这下你可如意了?”   顾扬灵咬着筷头瞪他:“你爱吃甚就去吃,和我有甚关系。甭扯别的,三奶奶既是说到了我这儿,我也应承了,你是必定要办的。我瞧着她也是没了法子,女人家可怜,出不得大门,又认不得几个人,你就当日行一善,行行好,给问一问。若是能帮上一把,顺手就帮帮,若是事态严重,又不是逼迫着你去管,到时候在三奶奶那里,我也好回话不是?”   薛二郎笑道:“行了行了,知道了,我办我办。真是家有胭脂虎啊,我这山大王也只好夹着尾巴听候差遣喽!”   说得顾扬灵和屋里头侍候的下人都笑了。   吃尽了最后一口粥,薛二郎起身道:“既是要去武安,不如顺便跑趟货,我先去安排,你慢慢吃。”瞅着桌面又皱了一回眉,转头吩咐红英:“你叫灶上把肉剁得碎碎的,熬进粥里,做菜的时候也掺些进去,总是吃素,可怎么行?”   顾扬灵自打怀了孕,看着薛二郎就顺眼了许多,听他话里存着关切,就柔声笑道:“这还用得着你操心,就今儿个你喝的粥里,就加了好多补药进去。我在家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必定会好好的。你甭总惦记着我了,外头风里来雨里去的,你也要好生照料自己。”   倒是难得的温存言语,听得薛二郎心头一颤。其实这话挺耳熟的,分明旁人也是说过的,却都不如今日里的动听,叫人一下子就暖到了心眼子深处。他一眼望过去,就见灵娘也正瞧着自己,水灵灵的眼睛上长睫轻颤,好似两只展翅欲飞的黑蝶。   心头猛地一撞,说不清的感觉好似涓涓细流,在心田上蜿蜒而去。他情不自禁地走了上前,双臂一展开,轻柔地把顾扬灵揽在了怀里,唇瓣落下,腻白的额上浅浅地印上了一个温热的唇印。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般自然,倒是叫顾扬灵一瞬间也失了言语,心里一揪一揪的,像是幼年时去荡秋千,飞得高高的,看得远远的,叫她又是惶恐,又是欢颜。   屋里的侍婢们都扮起了石雕,薛二郎的一双桃花眼专注地凝视着怀中的女子,眼瞳里满满的都是将要溢出的爱意。那眼神太过叫人心动,顾扬灵忙避开了眼去,往日的怨愤却又在心头上翻转纠缠——你既是如此珍爱我,又何必叫我受了那么许多的委屈?   薛二郎这一去便去了半个多月,期间叫人传了信儿回来,说是事情一切顺利,说不得三奶奶的哥哥还要走了好运,从此就可以走上仕途,去袁将军麾下做个大头兵,却又是得了袁将军赏识的,以后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顾扬灵看得满心欢喜,就叫人去请安氏。然而不知何故,请了几回,玉堂居的小丫头却只说三奶奶手上忙碌,不得空闲,以后得闲了再来。这等话一听便是推诿之词,顾扬灵无奈,就写了封信,叫嫣翠装了信封拿去给安氏看,却不知嫣翠糊涂,把薛二郎写给顾扬灵的信错装了进去,这信又落到了薛三郎的手里,惹出了好大一场气。   “贱人,□□!”敞厅里,薛三郎涨红着脸在屋里团团转,一边转,还一边咒骂。   他的眼睛好似失控一般咕噜咕噜四下乱看,却突地驻足,抱起小几上的冰裂瓷瓶“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碎渣散了一地,有几块迸裂而起,直冲着不远处的安氏急速飞去。安氏下意识一挡,有块瓷片正擦着手背飞速而过,细白的肌肤上立时出现了一道红痕,浸着血丝,叫安氏疼得身子一颤,眉眼也往一处缩了缩。   薛三郎其实一直都注意着安氏那边的动静,瞧得她的模样,猜着是受了伤,心下一痛,立时心疼起来。可几乎是立刻的,他便又愤恨起来,自家在这种情形下,竟还对这个辱没了他脸面的女人心生怜惜,实在是废物,窝囊,活该带绿帽子。   薛三郎羞怒极了,在原地转了个圈儿,脑子里又想起了那封信,愤怒化成热血全都冲到了他的脑子里,他在屋子里跳了几下,双手抱在头上,睁大了眼四下张望,那眼睛突地一定,人忽的就窜了过去,抱起屋里头另外的一只冰裂瓷瓶,“砰—”的一声,狠狠砸在了地上。   那封信,那封信——   薛三郎的脑子里好似有头老虎在咆哮。   那信是薛二郎亲笔写的,薛三郎认得他的笔迹。他当时也不过是一时好奇,顾氏写了什么叫丫头拿来了玉堂居,拆开一看,要命的几行字就叫他全都看在了眼里。   那张桃花信笺上熏着淡淡的桃花香,闻着就是一股子缠绵悱恻的旖旎。他不是没想过,也许是写给西阆苑东院儿的,可上头却没有顾氏的名讳,开头只有两个字:卿卿,下面说了一通如何相思,再下笔,便是安氏大哥的事儿,还特意交代,叫她莫要担心着急。   安氏的大哥出了事儿,顾氏着急个屁!果然是写给安氏的!贱人!□□!   薛三郎又暴怒起来,他跳将起来,一下子就冲到了庭院,扯着嗓子仰天吼了几声,突地往后一仰,倒了下去。平安慌忙抱住了他,薛三郎躺在平安的怀里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安氏其实不知道那封信,甚至薛三郎为何突然大怒她也是不明白的,只觉得原本还算清冷雅致的夫君忽的变了副模样,像头受伤的猛兽,被禁锢在笼子里,一腔怒火龟缩着,就等着合适的时机一冲而出。   这种感觉叫安氏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她躲在敞厅的一角,蹲着身子双臂环抱着自己,很害怕薛三郎会忽的冲上来伤害她。   下人们都躲在庭院里角落里瑟瑟发抖,哪个也不敢冲出来直面正暴跳如雷的薛三爷,只有平安流着满脸的泪,一步一步紧跟在薛三郎身后,可看着薛三郎的情状,却似哑了一般,甚话也说不出。   于是在薛三郎好似雪山崩塌般倾倒直下,平安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抱住了薛三郎。   苏氏赶来玉堂居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屋里头点着几根手腕粗的蜡烛,照得一室通亮。 第39章   苏氏急慌慌的, 满脸都是显而易见的焦灼,还未进得屋里便哭嚎起来, 一路哭, 一路喊, 进去瞅见床前坐着个郎中,那声音刚好高高的拔起,却一下子停了, 像是被谁掐住了脖子, 猛地发不出声来。   苏氏为着薛三郎发病的事儿是急得脑袋发晕,可晕晕乎乎的时候, 一见着外人, 她就立刻想起她身为官家女子, 是不该这般嚎哭的好似无知的市井妇人。   郎中搭着脉, 捋了雪白的胡须道:“常年郁结,又是急怒攻心,开得方子先吃上几副, 家里头也要好生宽慰, 再不能叫病人动怒生气,好生将养着,才能益寿延年啊!”说完了叹口气,床上这少年生来便是病秧子, 说得再好听,也是活不得几年了。   一时郎中开得方子,自有下人拿去抓药熬制, 屋里头留得平安一侧守着,苏氏阴沉着脸把安氏叫去了敞厅。   在厅里的太师椅上坐定,苏氏面带冷寒,怒意腾腾地看着安氏,咬牙切齿地蹦出了两个字:“跪下!”   安氏乖顺地跪在地上,木头铺的地板并不寒凉,但也硬邦邦的叫人难受。   苏氏喘了口气儿,忍着怒意问道:“你是三郎的妻子,你和他日日相对,你且说说看,他今日里究竟是为了何事动怒?”   安氏垂着脸,虽知晓定要被苏氏责备,可听得头顶传来的,那声冷冰冰硬邦邦的“跪下”,心里头念起往日苏氏待她的和善,不由得潸然泪下。   见得安氏哭泣,苏氏不由得心头烦躁,深觉这儿媳今日瞧起来真是不顺眼,于是不悦地喝道:“你哭什么,问你话呢,怎的不回答?”   “儿媳实在不知。”安氏抽噎道:“儿媳本在屋里刺绣,三爷突地冲了进来,一脸怒色,浑身冒着火气,儿媳怕极了,战战兢兢问得一句,三爷便转身冲到了敞厅,儿媳跟着出来,便听三爷骂儿媳,骂儿媳……”安氏哽咽了一回,续道:“骂儿媳贱人,淫*妇……”   说得这几个字,安氏抱着脸大哭起来,她整日里坐在玉堂居半步不出,也不知为何便要无端地被自家的夫君如此咒骂,那字眼太是恶毒,安氏哭得气噎声堵,几乎要背过气去。   苏氏见她哭得可怜,又听得那席话,心里头也是十分疑惑。这安氏自来柔顺乖巧,妇德更是好得没话说,怎就突然惹得儿子动了怒,还发了那么大的火,把自己都给气晕了。   叫丫头扶起安氏去隔间洗面匀脸,又叫来了平安,问他:“你自来是个忠心不二的,又是三郎贴身的小厮,你可知道今日三郎为何发怒?”   平安想了一回,道:“本来是好好的,西阆苑东院儿来了个丫头,带了封信来,说是给三奶奶的,叫三爷要过去拆了,然后三爷便,便,便疯了一样冲去了里屋。”声音越来越低,特别是那个“疯”字,几乎呢喃一般。平安低垂着头,心头“通通”乱蹦,可仍觉得当时三爷那情状,就是发了疯的。   “又是那个惹祸精!”苏氏哪里顾得上计较一个小厮口中某个不甚尊重的字眼,只听得西阆苑东院儿几个字,脑子里便是轰鸣作响。那次三郎发癫,执拗着不肯成亲,在屋里头又是砸东西,又是哭喊,起因还不是那个顾氏。   苏氏拿帕子掩在眼上,呜呜咽咽哭了一回。黄嬷嬷说的对,那丫头就不该留。都是二郎鬼迷了心窍,作死做活非要纳了做妾,如今可好,怀着身子还不老实,手伸得那样长,看把玉堂居搅合成什么样子了。   苏氏一心要惩罚那顾氏,可思来想去,她还怀着身子,竟是骂也骂不得,动也动不得,更不能喂她喝了毒*药,她肚子里还有着儿子的亲生骨肉呢!   可把苏氏难为死了,最后恨恨地一拍桌子:“叫人送信给二郎,就说,家里头叫他那宝贝心肝子搅合的一团糟,让他快些回来收拾烂摊子。”   闵娇娥那里很快得到了消息,可苏氏问话的时候,敞厅里并没有留下多余的闲人,因此也没有消息漏了出来。故而闹得那么厉害,却也不知为着什么。   不过闵娇娥并不在意,一个长年累月疾病缠身的人,便是活着,也是个无用之人,更何况传言里,他可是活不过十八的。   再者便是那安氏,一向低调,又是个有眼色的,交还权柄时候半丝犹豫也没,这叫闵娇娥很是满意。虽说她好似有心交好东院儿里的那位,不过只去过一次,便再没去过。   听说顾氏叫丫头请了好几次,那位三奶奶也没应约而至,估摸着那次去东院儿,许是想沾沾顾氏的喜气,毕竟她嫁进来将近一年了,却是半点好消息也没。   想到这处,闵娇娥的手忍不住摸向了自家的小腹,也不知她何日才能怀上孩子。   “殷嬷嬷。”闵娇娥忽然想起一事,便冲着窗外喊了一声。   殷嬷嬷很快进了里屋,闵娇娥问她:“派去家里的人可回来了?姨娘那里怎的没个回信?”   回闵家问信儿的是殷嬷嬷的小儿子,毕竟是私密事儿,不好叫人知道。   殷嬷嬷听得是这事儿,便也带上了焦虑,道:“是叫我的小儿子去的,至今未归,也不知究竟怎么一回事。”   这就怪了,闵娇娥瞬时直起了背,一对儿凤眼里眼珠子咕噜乱转,末了,道:“你再叫个机灵的回去,到了地儿,先别回府,在外头扫听扫听,看看能不能寻得什么消息。一个个的有去无回,岂非怪事。”   薛二郎往家里寄信的时候手上的事儿就办的差不多了,又见得家里派去的小厮,一问,才知道家里头又闹出了是非。只是那小厮说得不清不楚,薛二郎只知道自家弟弟又大闹一场,如今正躺在床上起不得身,又说这事和东院儿有关系,具体什么关系,也交代不清。   薛二郎脑子一转,便猜着大约是安氏托他处理她哥的事儿,叫薛三郎知道了,他那弟弟自诩一身傲骨,又最爱和他比个高低,估计是觉得自家妻子的事儿他没本事办,却叫他给办了,这是又伤着他的尊严了。   心下一晒,薛二郎一面叫下人准备行囊,一面在当地有名的饭庄请了那安氏的哥哥吃了一顿,便抱拳告辞。   玉堂居,内卧。   安氏捧着托盘进得卧房,托盘里是一碗黑漆漆的药,药碗旁摆着一个青瓷小碟,里面放着几枚甜枣。   床榻上薛三郎已经醒了,脸上的面皮白里透青,又带着淡淡的一层倦色。安氏知道,薛三郎夜里不得安眠,总是由噩梦里惊醒。   她原本是要贴身伺候的,可薛三郎见得她便要大骂,便要砸东西,她只得住进了一墙之隔的暖阁里,夜里倒是听见薛三郎喊叫了几声,每每惊醒,便叫丫头去问,又心里藏着事,自然也是不曾好眠过。   薛三郎枕在高高的软枕上,呆滞的,偶尔转动一下会冒出狠辣阴戾的一双眼,自打安氏进得内室便没移开过,就那样死死盯着安氏,死死盯着。   安氏心里惴惴不安,脸上自然带了惊惶无助的神色,也不敢抬头去看帐帷里的人,微垂着脸,捧着托盘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一颗心“扑通”乱跳,几乎要从嘴里蹦了出来。   瞧在薛三郎眼里,这便是做了坏事,心虚的表现,待到安氏离得近一些,他把一直握在手里,已经暖的有些温度的青瓷茶杯,从锦被下突地拿出来,冲着安氏便砸了过去。   安氏下意识偏过头去,那瓷杯擦着耳环飞速砸向了墙壁,“砰”的一声瓷片乱飞。安氏吓坏了,怔怔呆在原地,须臾,纤弱的肩头开始轻轻抖动,一双柳叶眼里迅速蓄满了泪水。   “哭,你还有脸哭!”薛三郎破口大骂,扑在床边伸直了手臂要去抓安氏,安氏吓得忙往后退了几步,却更是激怒了薛三郎,血红的眼睛瞪着安氏,一张脸扭曲到了恐怖的地步,尖声骂道:“你个贱妇!你个淫*妇!我要打死你!”   安氏再也忍不住,泪水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她突地扔下了托盘,盘子里的药碗、碟子落在地上瞬时碎了一地,汤药也撒了,黑糊糊的污了一片地毯,枣子也滚地到处都是。安氏捂着脸转过身,迅速往外头跑去。   “贱人,淫*妇!”薛三郎抓住帐子怒吼,一张脸青红交加,脖子里涨得满是青筋,泛着可怕的红色。   ……   苏氏终究在屋里头坐不住,等不及薛二郎回家,就带着怒意去了东院儿质问顾扬灵。   顾扬灵这几日又吐得天翻地覆,一脸的憔悴,玉堂居的事儿虽是在府里闹得沸沸扬扬,可她却是不知道的。等着苏氏怒气冲冲的质问她,她也是诧异。   苏氏便不高兴了:“你这丫头,怎的这么坏心肠,难道二郎待你还不够好?你怎好手伸那么长,搅合得玉堂居天翻地覆。”   顾扬灵实在不明白:“还请太太说清楚点儿,我实是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苏氏便气道:“还不是你叫人送了什么信过去,三郎看了便发了脾气,责骂安氏不守规矩。可我是知道的,安氏最是乖顺,哪曾不守规矩?我就想问问,安氏是哪里得罪了你,你就造谣生事,叫她受了委屈。” 第40章   安氏?送信?   顾扬灵心一跳, 莫非是为着安氏大哥的事儿,薛三郎恼怒安氏背着他向二爷求助?   看了看苏氏, 想起安氏那日里含含糊糊提到过, 说是苏氏很是不乐意她多管娘家闲事的, 于是心里一转,决定不把实话告知苏氏,便道:“太太说的什么信, 我实在不知。”   苏氏见顾扬灵死咬着不认, 更气,抿了抿唇, 看着她愈发大起的肚皮, 脸色又是笼着一层皙白, 眼下也有淡淡的青黑, 也不敢责骂她叫她心头不快动了胎气,于是站起身来,瞪了顾扬灵一眼气鼓鼓地离开了。   等着苏氏走了, 顾扬灵把自家写的那信又想了一回, 觉得也没甚可气的,要怪只能怪薛三郎心眼子太小,自家身子弱帮不得妻子,自己哥哥伸出援手, 却又自怜自哀,把气往无辜的妻子头上撒。   ……   薛二郎归家的时候正是掌灯时分,外头还蒙蒙亮着, 屋里头却黑乎乎一团,只瞅得清楚人影,却看不清人脸。   自然是先去五福堂,苏氏这几日可是憋屈坏了,见得薛二郎就把顾扬灵从头到尾骂了一顿,叫薛二郎自己说,作甚要纳了个搅家精在家里,合家不得安宁。   薛二郎也不高兴,虽然这次相助安氏叫他结识了安氏的大哥,又搭上了袁将军的线,以后说不得好处不断,可回到家就听老娘埋汰自己的心尖子,究其原因,还是他有个不争气的弟弟,身子弱就算了,没本事也不要紧,可心眼子那么小,帮他婆娘的忙还帮错了不成。   于是苏氏那里还骂得起劲儿,薛二郎这里就站起了身,看着苏氏有些错愕的脸,薛二郎道:“我这也跑了一天的路了,好歹叫喘口气呗,我先回去洗漱洗漱,吃罢饭再来,到时候您再接着骂,成不?”   苏氏脸皮便热了热,知道儿子这是暗着埋汰她,可看着儿子明显困倦的脸皮,偏又舍不得骂儿子,于是瞪了薛二郎一眼,嗔道:“去吧去吧,既是累了,今儿个就甭来了,天大的事儿明个儿再说。”   去了西阆苑,薛二郎就更自在了,脚尖径直往东院儿去,半个弯儿都没打。闵娇娥早早就叫人在门口处看着,那守候多时的小丫头见得薛二郎的人影,上前只道了句“二爷安”,便被薛二郎摆摆手打发了。   “和你奶奶说,今个儿爷有事儿,等明儿闲了,再去看你奶奶。”   薛二郎的身影很快便不见了,小丫头还怔怔立在原处,有些发傻。微凉的风卷着凉意,她突地打了个哆嗦,心里发起愁来。没请到二爷,她回去可要怎么回话。   磨磨唧唧回了厅堂,闵娇娥面前已经摆满了一桌子菜,她往后头瞧了几眼,见得丫头身后空荡荡的,知道又是去了东院儿,也不耐烦看丫头沮丧的一张脸,一挥手叫跟前儿伺候的都下去了,红香要留下伺候,也被闵娇娥喝退。   拎起酒壶给自家面前的酒盅满了一杯,闵娇娥便怔怔看着身侧空空的座位,须臾又去看那桌上的银酒盅,提起酒壶也满了一杯。   屋里溜进了一股小风,吹得台案上的烛光明晦不定,凌乱的光影落在闵娇娥的脸上,一半儿被照得明亮,另一半却是阴暗的昏沉。   瑞兽香炉里淡淡细烟袅袅升起,屋子里到处是香甜的清香,闵娇娥呆呆坐了一会儿,把酒壶放在桌上,两只手一同端起两个酒盅,“叮铃”碰在一处,然后一同举着凑近了朱唇,全都喝进了肚皮。   ……   顾扬灵自家身子不适,哪里有心情伺候薛二郎,见着桌子上摆着一盘儿肘子,立时捂了口鼻,往里屋里去了。嫣翠忙拿了托盘挑的几样顾扬灵能吃的,跟着也去了内卧。等着薛二郎自家坐在桌前吃饱喝足,漱了口洗了脸,才被允许进得内室。   顾扬灵这里早就吃完了,坐在榻上,腿上搭着毯子,瞧得薛二郎一眼,抚着肚皮缓缓道:“玉堂居那里听说闹得不成样子,三爷现如今见着三奶奶还要咒骂砸东西,我瞧着三爷心眼忒是小了点,那好歹是他大舅子,又是自家哥哥出手相帮的,至于闹成这样吗?”   “那小子自小便古怪任性,不过你写了什么叫人送去了玉堂居,叫那小子气成那样儿?”   顾扬灵茫然道:“也没写甚啊,只是说事情办妥了,又提了提三奶奶的哥哥交了好运,不定要发达,恭喜恭贺之类的。”   “唔,这样。”薛二郎摸了摸下巴,忽的不高兴了:“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怎的一封也不回,真是个狠心的妇人。”   顾扬灵一瞪眼气道:“我每日里难受得要死,哪个有功夫理会你。”说着想起这厮信里头尽写一些露骨痴缠的话,不禁红了红脸,喊道:“嫣翠,嫣翠。”   嫣翠撩开帘子进来:“姨奶奶有何吩咐?”   顾扬灵指了指妆台上的匣子,道:“把装信的匣子拿来。”   嫣翠忙拿了那匣子放在顾扬灵身侧,顾扬灵拍了拍匣子,瞪了眼道:“都还给你,又酸又臭的,我这儿可没地儿搁。”说着打开盖子,拿起一叠子信往薛二郎怀里扔。   信封从顾扬灵的手中飞脱,纷纷扬扬的往地上落,薛二郎忙伸手捞住了几个,剩下的尽数落在了地毯上,摇摇头叹道:“现如今这脾性真是愈发厉害难缠了。”说着打开一个信封,从里头夹出一张信笺。   “这是?”薛二郎面带迟疑,拿了那信笺左右端详:“我用的都是桃花信笺,哪里用过这种信笺?”抬起头举着那信给顾扬灵看:“我瞧着倒像是你素日里用的。”说着就要打开那信笺来看。   顾扬灵瞥眼瞧去立时皱了眉:“快拿来我看。”见薛二郎不理会她,探过身去一把夺来,打开一看,脸色瞬时雪白:“这可遭了,怕是把二爷写给我的信错给了三奶奶,怪道玉堂居里闹得那般凶,三爷必定是误会了。”   薛二郎拿过那信笺看了上头的几行簪花小字,道:“既是误会,说开了就是。”   顾扬灵立时不住口地催他:“那你就快去解释啊,快去快去,好好说,甭去了就扯眉毛瞪眼睛的。”   薛二郎瞪了她一眼:“你干的好事儿,这会儿不躲起来思过,还好意思在爷跟前儿叫唤。”   顾扬灵哼道:“叫你去你就快去,啰嗦什么!”   于是薛二郎站起身,“啧啧”两声,戏谑地瞅了顾扬灵两眼,转身去了。   薛二郎刚走,嫣翠便战战兢兢走了过来,看着顾扬灵露出害怕的神色来,道:“姨奶奶,我……”   顾扬灵在唇间竖起指头,“嘘——”了声并往外头瞧了几眼,然后笑了:“别说了,没事儿。”   嫣翠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那姨奶奶岂不是要替我背黑锅。”   顾扬灵抿唇儿笑了笑,道:“哪里有背黑锅,没事的。不过,你一向是细心的,怎的犯了这等错处?”   嫣翠的脸色便从内疚变作了羞涩和紧张,随即又变得为难起来,迟迟疑疑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一对儿银手镯。样式倒是精致得很,只可惜是旧物,那镯子瞧起来有些乌。   顾扬灵接过来瞧了几眼,再看看嫣翠颊处隐隐浮起的晕红,束手束脚的模样,心头突地一动,问道:“福兴送的?”   嫣翠忙把头深深垂了下去,几不可察地点了两下头,末了,又蚊子哼哼一般小声道:“他说是他母亲的旧物。”说完却是突地抬起头,脸儿红红道:“我不要,是他非要给我的。又故意避开我,我还也没法子还回去。”说着想起信笺的事儿,由不得面露愧色:“我心不在焉的,就犯了错儿。”   顾扬灵了然,拉过嫣翠的手,把镯子放在她的手心:“那件事儿二爷去说开便了了,三奶奶是受了委屈,但咱们也不是故意的,以后有机会再补偿她便是。至于这镯子,我瞧着呢,福兴也算是个不错的,你再想想,若是有意,有我给你牵头搭线,若是不愿,这东西你拿来我替你还回去。可好?”   须臾,嫣翠满面红霞地点了点头。   ……   平安畏畏缩缩地揭开帘子:“三爷,二爷来了。”   里头立时摔出来一个茶杯,平安忙松了手跳将开,帘子落下,那杯子撞在门帘上,把门帘砸出一个涡儿,又要往下掉落,只听得“砰”的一声,四分五裂,寿终正寝。   平安瑟缩地看了薛二郎一眼,脸上带了些恳求:“三爷也是气的,二爷甭跟三爷计较。”   薛二郎瞥了他一眼,这小子倒是个忠心有眼色的,每次都是他在自家跟前儿求情说好话儿。揭开帘子,头一低进了里屋。   薛三郎气急败坏地看着来人,白皙的脸迅速涨红起来,眼睛瞪着溜圆,带着极度的恨色:“你还有脸来?”   薛二郎觑了他一眼,捡了个远远的椅子坐下,道:“我又没做甚个亏心的事儿,作甚没脸来?”   薛三郎脸上露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色,呵呵冷笑了两声,把嗓音提的高高的,不可思议地问道:“你还没做甚个亏心事?勾搭亲弟弟的妻室,你也好意思来见我?”他冲着薛二郎吼叫,瞪得极大的眼眶里,眼珠子几欲脱眶而出。 第41章   薛三郎的诘问并没有引起薛二郎太多的情绪, 他的脸上依旧淡淡的,从袖子里拿出一张信笺, 夹在两指间晃了晃, 道:“你瞧见的那封信是我写给顾氏的, 丫头糊涂,错装了进去,这封才是顾氏写给弟妹的。”   薛二郎起身走过去, 把那信笺扔给薛三郎。   薛三郎却不肯看, 拿起来一把撕了,吼道:“奸夫淫.妇, 你以为我会信了你的花言巧语?”   薛二郎长眉蹙起, 冷漠地看着自家冥顽不化的弟弟:“你骂我便算了, 可弟妹向来足不出户, 府里上下哪个不知她性情贞柔和顺。你就算是不信我,难道你的妻子你也不信吗?你们同床共枕,夫妻一向和睦, 你也忍心拿着个误会继续去冤枉她, 委屈她?”   帘子外突地传来几声纤细不可闻的抽噎,随即“噔噔”的脚步声响起,安氏情不自禁拔高起来的呜咽在隔壁幽幽传来。   薛三郎陡然憋红了脸,薛二郎却不想和他再费口舌:“你爱怎样就怎样, 她是你的妻子,你委屈她那也是她命苦。我既说清楚,你爱信不信。”说完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屋子里重新安静起来, 隔壁暖阁里的哭泣还在幽幽咽咽绵延不绝,薛三郎挺直的背依旧僵硬着,他保持着薛二郎走时的姿势,已经很久没动了。   不远处灯架上的红烛慢慢燃烧着,不时有火星迸裂,发出“吡啵”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哭声慢慢停歇了,薛三郎长长的出了口气,心里似有一副重担突地落在了地上,可还没喘口气,那边儿却突地传来一声椅子倒地的声音,因着暖阁里铺了地毯,那声音几乎浅不可闻。   可薛三郎却是听进了耳朵里,似有一只手猛地攥住了他的一颗心,他瞪大了眼一脸惊恐,拔高声音凄声喊道:“平安!平安!”   平安圆溜溜的脑袋立时探进来:“三爷?”   薛三郎雪白着脸,身子扑在床边儿,一双手死死抓住床褥,仰着头眼睛里是极大的惊恐,冲着平安道:“快,快,快去暖阁里,她投缳了。”   安氏自然没有死成,可细皮嫩肉的,吊了那么一回,脖子上就留下了一道浅浅的青紫印子,衬着白腻的皮子,瞧起来有些可怖。   薛三郎坐在床前的靠椅上,瞧得安氏闭着眼,原是红润的脸颊如今蜡黄憔悴,不由得有些心酸怜惜。   又想起这几日,安氏每每进得卧房,便要被他的冷言冷语说得捂脸痛哭,又想起安氏向来的温顺柔和,腔内几番起伏,心里头慢慢泛出了难以言喻的悔恨。   正是脑中思绪乱飞,薛三郎突地瞅见床上的人长睫轻颤,随即慢慢睁开了眼,立时变得激动,唇瓣翕动,却瞧见安氏只瞧了自家一眼,登时满面委屈,有两行泪顺着眼角落进了乌密的发鬓里。   于是甚话也说不出了。   丫头捧着托盘进得里屋,里头搁着碗黑漆漆的药,还有一碟子甜枣。   薛三郎把药碗端了起来,瞅得安氏两眼,默默把碗递了过去。   安氏倒没发作,由着丫头扶她起来,靠在靠枕上,接过苦药一饮而尽。   薛三郎又忙端了茶水给安氏漱口,弯腰把床下的痰盂拖出来叫她把漱口水吐进去,最后拿帕子托起碟子里的一枚甜枣,送到了安氏的唇边。   安氏看了他一眼,把那枣儿吃了。   薛三郎心下忐忑,不时向安氏那里瞅上两眼。他有心问一问,他冤枉了她,还亏待了她,她可怨恨他?只是那话卷在舌尖总也说不出口,心里头乱糟糟的,脸上便有些阴沉。   安氏亦是有些不安,两只手绞在一处,不停地撕扯着锦被,心里却泛起莫名的酸楚委屈来。他冤枉了自己,还那般咒骂自己,难道不该同她道歉吗?即便她是薛府拿银子换来的,可她毕竟是他拜了天地的妻子不是?   于是两人相对而坐,却都沉默了良久。   最后,还是安氏先开的口。   “夫君身子不适,不宜久坐,让平安服侍你去躺一躺。”声音嘶哑,郎中说是坏了嗓子,要休息几日才会好。   薛三郎想起往日里,安氏给他念野史时甜美温和的嗓音,不由得心里难受,抬眼看着安氏,话便脱口问了出来:“你大哥出了事,作甚不同我讲?我便是没用,也能帮你同母亲求情,你却为何避开了我,去寻了二哥?”   安氏的眼圈便红了红:“三爷身子骨向来不好,我不想把娘家的事儿拿出来扰了你的清净。母亲那里我是提过的,可母亲她……”安氏抿抿唇,续道:“我也不是直接找了二伯,我找的是顾氏,我也是没法子,那总归是我大哥,父亲又不管他,母亲也急得病了,我……”说着便落起了泪珠。   薛三郎听过后默了许久,最后道:“这事儿你我都有错,以后你要记得,我是你的夫君,便是无用的,也能替你遮一遮风雨,你是我的妻子,你不能看不起我。”   安氏抬起头:“我没有。”她抽了抽鼻子:“你是我的夫君,我哪里会看不起自家的夫君呢?”   ……   薛二郎回得东院时,顾扬灵正独自坐在罗汉床上等消息,见得薛二郎进来忙迎了上去,急急问道:“可是说清楚了?”   薛二郎瞅着她,笑道:“你急什么?”   顾扬灵睨了他一眼:“我当然急了,别故意卖关子,快告诉我,可是说清楚了。”   薛二郎走过去歪在罗汉床上,漫不经心道:“清楚了清楚了,得了,你怀着身子,不过不相干的人,别费心思了。”想了想又续道:“老三近些年愈发的古怪了,那安氏你以后也少理会,省得惹了一身骚回来,母亲那里又要唠唠叨叨的没完没了。”   顾扬灵心下有些可惜,难得薛府里头有个能说上话的,这就要断交情了。   不过想起之前她叫了丫头去请那安氏,想要当面告知她好消息,然而三番五次安氏都推脱了不肯来,此时想想,只怕是上次她来求助后,回去玉堂居,就被薛三郎给教训了,这才对她一而再的回避。   薛三郎那里必定是记恨着旧仇,也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氏大哥的事儿总归是办成了,玉堂居夫妻俩的误会也解除了,以后便还路归路桥归桥吧!   可终究不放心,暗地里又叫虎丫偷偷去打探消息,晓得两夫妻果然和好如初,总算是心头的一块大石落下,便甩开手不提了。   过得几日,安氏着人送了信笺和几包点心给顾扬灵,信笺上头写了几句道谢的话,送信的丫头说,那点心也是安氏自家亲手做的,可安氏本人,却再不曾往西阆苑里来过。   嫣翠心里十分难受,以为是因着信笺的缘故安氏才不来。然而顾扬灵是通晓□□的,知道安氏只怕是忌讳着薛三郎的喜恶,才不敢来了。于是安慰了嫣翠,嘱咐她以后仔细便罢,不必放在心上。   倒是苏氏那边,听说后极度不满。苏氏还专门去了玉堂居责备安氏,不过听虎丫讲,薛三爷当时又发了脾气,惹得苏氏哭闹了一场,说薛三郎有了媳妇忘了娘,竟然护着娘子,和老娘吵架。不过这些都同顾扬灵无关,顾扬灵也是听过便罢。   这几日又是天高气爽的好天气,顾扬灵的心情甚好,她吐得少,胸腔的恶心也轻了许多,好似某天起床后,突地就轻松起来。心下欢喜,便开始慢慢在院子里四下走动。   嫣翠寸步不离地跟在她后头,一面絮絮叨叨地说些闲话。   “那个玉氏放出来了,可惜原先的屋子不叫她住了,听说她寻了二爷好几次,二爷也没理会她,说起来倒也可怜。”   顾扬灵看着嫣翠笑:“当初骂得最凶的是你,如今不忍心的还是你,你这丫头怎似墙头草一般东倒西歪的。”   嫣翠嗔道:“我这是心软良善,哪里像姨奶奶你,最是可恶了。”   顾扬灵佯装不高兴:“我哪里可恶了,不过是起了要给你找婆家的心思,哦,我就可恶了,好好好,嫣翠不嫁人,嫣翠要熬成老姑娘,哼,到时候七老八十了,红英她们都儿孙满堂,你就孤零零一个呆在小黑屋里流眼泪吧!”   嫣翠又羞又恼,跺了脚道:“愈发没羞没臊了,好,我就孤零零的,就叫红英儿孙满堂吧!”说着冲红英做鬼脸:“儿孙满堂的老太婆!”   一旁立着的红英满脸晕红,追着嫣翠就要打她。   顾扬灵就看着她们笑,心里又盘算着,嫣翠这丫头毕竟不小了,不能耽误了她的青春。那个福兴虽是瞧起来吊儿郎当的,可听说最近却在外头置办起了房舍。   又听二爷提过,那人虽是薛府的小厮,可并没有卖身薛府,却是个良民,又会做生意,又会些医术,最重要的是倾慕嫣翠,仔细想来,倒也是个好归宿。只可惜嫣翠这儿还含含糊糊的,抽个空,还须得她找嫣翠来说一说这事儿。   等到了掌灯时分,薛二郎又跑来了东院儿,顾扬灵皱皱眉,道:“你十天里九天都在我这儿,那莺儿和玉凤便罢了,可二奶奶那里你也该去看看,她是你的正头妻子,你这般冷落她,要她的脸面搁到哪里去?下人们最是会看碟子下菜,她又掌着家中的中馈,怕是有人不老实,会存心刁难。” 第42章   这话说得真是贤惠!   薛二郎挑起眉看得顾扬灵一眼:“你倒是贤良淑德长着一副好心肠, 却不知她们暗地里怎的咒骂你呢!爷愿意在哪就在哪,你管那么多作甚?吃饭吃饭!”   顾扬灵嗔怪地看着他:“这事便算了, 可那玉姑娘也是你千里迢迢带回家的, 既然已经责罚过, 她也是你收用过的,便是没名分的侍妾,也不好和丫头婆子混住在一处, 还叫她搬回原先的屋子吧!”   薛二郎的眉头挑得更高了, 夹着菜喂进嘴里,戏谑地瞧着顾扬灵:“你可别忘了, 那女人可是你一手料理的, 如今倒慈悲起来, 不醋了?”   顾扬灵哼了一声:“哪里是我吃醋, 分明是她不依不饶的。若是往常便也罢了,我忍忍就过了,可我怀着孩子, 又浑身的不适, 哪个还有心思同她纠缠理论。”说着瞪起眼来:“说来这事还不都怪你,若非你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我养个胎也不得清净,我犯得着出手教训她吗?”   薛二郎立时求饶:“是我的错, 我的错,我知道了,这就叫她回原先的屋子里住。我保证, 这是最后一个,再不往家里领女人叫你心烦,行不?”   她又不是他的正房妻室,领不领女人回家,她管得着吗?   见得顾扬灵挑眉,薛二郎忙道:“吃饭吃饭,咱不说她们了。”谄媚地笑着,手上夹得一筷子菜放在顾扬灵的碟子里,笑道:“快吃快吃,好吃着呢!”   嫣翠一旁看着,却是看不明白了。一双眼咕噜转了两圈,偷偷扯了红英去外头说话。   “瞧着二爷那模样,分明是把姨奶奶当正头娘子看待的,却偏又在正院里娶了旁人回来,我这脑子糊涂,实在不知道二爷究竟在想什么。既如此爱重咱们姨奶奶,当初何必叫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好端端的成了个妾室。若是正头儿的妻室,再有二爷的爱护,那玉氏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在咱们门口梗着脖子挑事儿。”   红英瞟了嫣翠一眼:“你是真个不懂?”   嫣翠点点头:“不懂。”   红英哼了一声,脸上泛起了冰凉的冷笑:“还不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都是银子权势闹的。若是咱们姨奶奶娘家人还在,哪里还有二奶奶的份儿,可惜姨奶奶没了娘家,外头的生意便帮不上二爷,二爷要做人上人,要往上爬,自然要寻旁的靠山,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官商勾结好发大财嘛!”   “红英!”   红英听得屋里头顾扬灵叫她,忙拍了拍嫣翠的手臂,急忙忙往屋里头去了。   ……   也是通亮的一间屋子,玉流波立在屋中央,看得床榻上吊着的勾芙蓉花绸缎暖帐,帐子里铺着的香.软绣缎褥子,上头摆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崭新绸缎被,又转过头,瞧见屋里头一水儿的黄漆榆木家私,靠墙摆着的条案上,鎏金香炉里正袅袅地升起细细的白烟……   玉流波突地笑了起来,咯咯咯地笑个不住,笑着笑着,眼泪顺着眼角落了出来。   贱人!贱人!贱人!   别以为叫她住回了原处,她就会忘记那些拜她所赐的屈辱,她为何住进了后罩房,哪个不晓得为的甚。假惺惺的,就想叫她感恩戴德不成?   玉流波想着白日里,她在东院儿门口跪在地上磕的那个谢恩头,心眼子就好似被戳了一个大洞,洞里的血珠子滴答滴答地往外头落,叫她又疼又恨,疼得浑身哆嗦,恨得唇角发麻。   她转身坐在妆镜前,镜面光洁如洗,映出她如花似玉一张美人脸。她伸手打开了镜台上搁着的一个狭长窄细的盒子,里面放着一根又细又长的金簪,簪头是一朵半枝莲,开得正是艳丽。   玉流波又笑了起来,这是薛二郎叫人送来的,说是奖赏她乖巧伶俐,懂事知恩。   这是为着磕的那个谢恩头?   那男人——   玉流波又哭又笑,若是念及旧情难忘,何必叫丫头传了那些话过来;若是存心警示,又何必送了金簪给她。   玉流波拿起那金簪,牢牢地插.进了乌丝云发里。烛火的光映在那簪子上,明晃晃的闪亮。玉流波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满脸泪痕的脸上慢慢浮出一个妖娆魅惑的微笑。   她会报复的,一个个,都别想逃得过去。   ……   这一日正是艳阳高照,闵娇娥难得起了游园的兴致,便领着红香绿玉并几个婆子,一同往金丰园去了。   一行人刚刚离去,一个丫头缩手缩脚地溜着墙根儿就出了西阆苑的正院儿。   “你没听错?”苏氏在椅子上直撅撅地坐着,面前的空地上跪着一个丫头,正是在正院儿里干杂活的云娟。   云娟忙道:“绝没有听错,我每日里都要给廊下笼子里的雀儿喂食,好几次听得屋里头二奶奶说什么下.药、绝子什么的,我一心要说给太太听,可二奶奶屋里头的绿玉总是盯着我,便拖到了今日。”   苏氏染得通红的纤长指甲死死扣在椅把儿上,长长呼了口气,又慢慢靠回椅背上。   云娟跪在下头,不时抬头瞄得几眼。她家里头有个痨病爹,又有个软弱无能的老娘,哥哥嫂子又不管老两口,没法子,她也是无奈才做了这脚踩两条船的小人。   “给她半吊钱。”苏氏愣了半晌才晃过神来:“你在院子里留心些,莫要怕,真是叫人发现了,我也能保下你。”   云娟好似吃了定心丸,整个人都松快了,高兴地应下,拿了钱便去了。   “黄嬷嬷——”苏氏四下环视,才想起黄嬷嬷已经不在了,她被送到了静心庵,再不能踏进薛府半步。   春月瞧得苏氏一脸焦虑,便去一旁的柜子里拿出安息香来,点燃了插.在香炉里。   “太太也莫要多想,许是云娟那丫头听岔了,不然那些个绝子药真个下到了汤食里,东院儿里的那位也不能怀上孩子呀!”   苏氏摇摇头,抠在椅把儿上的指甲动了动,恨声道:“你不知道,这些个脏东西有些是真的,有些却是假的。那闵氏若是存了这份歹毒心思,总有一次会把得来的真药,给下到院子里哪个的碗里头。”   “不论她要害哪个,最后遭殃的都是二郎的子嗣。这件事绝对不能姑息。你去厨房里把王婆子找来,吃的东西总是从厨房里出来的,掐住源头,我倒要看看,哪个胆大包天不要命的奴才,敢和那贱人沆瀣一气,来坑害我薛家的子孙。”   ……   云娟坐在狭窄的后罩房里数铜板,方才她又得了半吊钱,加上她之前积攒起来的半吊,够老爹吃上一阵子汤药了。   云娟想着,忍不住皱起眉来。她才捎回去半吊钱,才多久,便又捎信进来说是花没了。云娟心里头冰凉冰凉的,甚个花完了,分明就是给她大哥用了。   云娟闭上眼用力地喘了口气,然后迅速把钱藏好,方起身要往屋外去,却见绿玉瞪着眼立在门口正看着自己。   她来了多久?又看到了什么?   对上那对儿黑黝黝的眼珠子,云娟有些手慌脚乱,晃了一回神,忙笑着上前寒暄:“绿玉姐姐不是同二奶奶去逛园子了,怎的回来了?”   绿玉勾唇冷笑,道:“不是突然转回,怎能瞧见云娟你唱得一出‘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好戏。”   云娟不识字,可她爱看戏,薛府有钱,苏氏又爱享受,隔一阵子便会请了一班小戏子在金丰园里的戏台子上唱上几出,绿玉说的那戏,她是看过的,还看过好几次。   云娟身上不觉起了一层凉意,太太是保证过会保下她,她有恃无恐,可她并不想当真被人抓住了小辫子,然后安上一个背主的名声。她想要钱,也想要脸。   云娟道:“我不知道姐姐你在说什么,廊下的雀儿还要添食,我先去了。”说着挤过去,想要从门缝里出去。   绿玉哪里肯让她离开,堵着门儿一把把她推搡进屋,脚往后一勾,门便闭合了,喝道:“说,你去太太院子里作甚了?可是说了奶奶什么私密的事儿?我瞧着你每日里鬼鬼祟祟总爱往奶奶屋里头打量,你藏得什么坏心眼,最好老实交代。你若是乖乖的说了,奶奶那里,我瞧着素日的情分也好给你求个情,不然就把你拉到二门那里,扒了你的裤子,打你板子。”   这是要告状?想起二奶奶素日里的厉害,云娟心头有些发颤。又听见绿玉一会儿说要给她求情,一会儿又威胁她,要把她拖到二门打板子,晓得绿玉是二奶奶的心腹,心里头更添了几分惧怕。   于是云娟更不肯认了,道:“青天白日的,姐姐你发痴呢?我哪里也没去,一直呆在屋里头,姐姐闲了,不如去园子里逛逛,莫要为难我一个小丫头,我素日对姐姐也算是恭敬,姐姐又何必与我为难,叫我吃了亏?”   绿玉早就发现院子里有个叫云娟的,贼眉鼠眼,总是寻了机会在窗子下听墙角。她又是个呆性子,既发现了不妥,偏那云娟做的又隐蔽,叫她抓不住马脚,于是日日里看着,把个云娟看得好似笼子里的白老鼠,好容易找了个机会,谁知这绿玉杀了个回马枪。   绿玉好容易逮住了贼,见她不认,一脸不悦道:“你这丫头,敬酒不吃吃罚酒,好,你不肯好好和我说,我也不管你了。你今日里背着二奶奶偷偷去了太太房里,这是我亲眼瞧见的,我这就去告诉二奶奶,看二奶奶饶得过你!”说着便要走。 第43章   云娟一时心急, 忙拽着绿玉不让她走。   绿玉便扭头看她:“你这是肯说了。”   云娟便松了手,摇摇头道:“我没做过, 作甚要认。”   绿玉气坏了, 这次是真的走了。   云娟自己坐在小屋里惴惴不安, 心想这下坏了,脸面是要不得了,也不知太太保下了自己, 又会把她安排到哪里。   正是忐忑之际, 外头进来一个小丫头。云娟一看,正是往日里给她传口信的。想起家里头那对儿爹娘, 不由得皱起眉:“又传信进来了?”   小丫头点点头, 道:“是。”近前几步道:“你娘说了, 你不小了, 该寻个人嫁了,既然你不愿上进,她在外头给你寻了门好亲事。当初和薛家签的是活契, 说好的三年, 算算日子也该到了,叫你去求求情,看能不能早些回去。”   云娟一听便心头乱跳,这事儿三个月前她回家时候娘是说过的, 说要给她寻个富足人家。可富足人家哪个愿意娶个丫头,她又不是长得天仙下凡,定是老男人要纳妾。于是问那丫头:“你娘可听我娘漏了口风, 要把我嫁去哪里?”   小丫头想了想,道:“我倒是听了一耳朵,好似是城南边儿的尤大财主。”   尤大财主!   云娟头一晕,就要昏过去。   那尤大财主整个荣阳县哪个不知,家财万贯,和薛家合称“荣阳二富”,可惜家里头没个子嗣,听说已经纳个二十多个小妾,如今已是四十多的老男人了!   果然,果然,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小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走了,云娟坐在屋里头,浑身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自小命苦,爹不疼娘不爱,因为爹娘只爱她的大哥。可等着大了,大哥娶了大嫂,爹爹也得了痨病,大哥便不管爹娘了。每次娘从外头捎来的信儿都是没钱了没钱了,要她捎钱捎钱,也不想想,她一个三等的小丫头,哪里来的本事能得那么多钱。   后来和她要好的莺儿成了二爷的房里人,估摸着是给家里头捎了好东西回去,娘捎来的口信儿便有了旁的味道,责备她,怎的如此不上进。   上进个屁!   云娟恨恨地想,莺儿那里现如今好似个冷冰窖一样,叫她上进?上进着找罪受啊!她闷头坐了会儿,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朵活灵活现,娇娆漂亮的堆纱绢花来。粉红的颜色,做成了桃花的模样,搁在手心里,粉艳艳得好看。那个人是有手艺的,人又和气,长得又俊秀。   云娟忽的闭了闭眼,可那人太穷了,她那爹娘是不会叫她嫁过去的。   怨恨陡然而起,云娟望了望房顶,高高的横梁,看起来十分结实。她突地笑了,若是她死了,她那爹娘岂不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有她那兄嫂,想从她身上再抠出些好处来,都去做梦吧!   ……   绿玉气坏了,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做了错事,还死犟着不认。一路气哼哼的到了金丰园,红香眼尖,先瞧见了她,和殷嬷嬷说得一声,便过来寻她。   “你这又是怎么了,青鼻子红眼睛的,哪个惹你了?”   绿玉往自家奶奶那里望了望,见得她正在看水,转头同红香道:“我同你说个事,你晓得我脑子笨,你看这事可要怎么办才好。”于是唠唠叨叨把云娟的事说了。   红香一听气得不行,搡了绿玉一把,道:“你莫不是个据嘴葫芦,家里头有个奸细瞅见了你也不做声,只由着她猖狂。这许多日子里,也不知那蹄子听去了什么机密,你说她去了太太院里,又不知在太太那里碎嘴了什么。真真儿是个呆子!”一甩帕子,去了闵娇娥那里,把事情又给闵娇娥说了。   自然是没兴趣游园赏景,闵娇娥沉着脸,领着一群人往西阆苑走。还没走到,就有小丫头刷白了一张脸急忙忙出来寻她。一照面,张口便喊:“奶奶,院子里有个丫头上吊了。”   闵娇娥一惊,问道:“是哪个丫头。”   丫头回道:“叫云娟的那个。”   绿玉立时就白了脸,闵娇娥更是生气,这不就是畏罪自尽么!气哼哼地道:“如今是死是活?”   丫头道:“已经没气儿了。”   ……   苏氏坐在太师椅上,她脑仁儿疼得厉害,春月正立在椅子后头给她揉脑袋。   这是娶了个心狠手辣的煞星回家了啊,说是吊死了,平白无故的,作甚去寻死?还不是叫逼的。想来是发现那丫头私底下来了她这里,给她传了信儿。心头一恨,在桌子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春月忙抱起苏氏的手“呼呼”地吹气:“太太别气,气坏了身子可是不值。”   苏氏胸前起起伏伏,道:“哪能不气,我这儿还没死呢,她就妄想着一手遮天了。一面狠毒了心肠下药要害二郎的子嗣,一面又逼迫的小丫头投缳自尽,这可是当家太太应有的气度?还官家女子,果然便是官家女子也要分个一二三等,姨娘身边养大的,可不学的都是些小妇手段。”   “要不说给二爷听?”   苏氏摇摇头:“二郎那性子,知道她下药给他那心尖子吃,不定要闹成什么样子,说不来就要闹着休妻。她虽是不成样子,可到底是新嫁进来的,更别提背后还有个闵家。我且费费心,好生调.教.调.教便是了。”   一时消了气,苏氏叫来了闵娇娥,不但收回了她手中厨房和采办的大权,并安排她每日里来五福堂跟着她抄写经文还有《女则》。   闵娇娥心里怄得半死,可嘴上半句话也不敢说。她心里有些不安,总觉得苏氏是知道了什么,不然死个小丫头,抄经文还说得过去,可叫她抄《女则》……   “这女人呀,一辈子真是不容易。在家做姑娘还好,爹娘疼着宠着,甚个事儿也不必操心。可嫁了人,烦心事儿就多了。掌着中馈更是忙碌,一大家子指望着你,家里头的事儿又是细碎的,最是叫人操心烦恼。”   “这都不说了,最焦心的还是家里头爷们儿的那些小妾,莺莺燕燕娆娆娇娇的,瞧着都头疼。你公公在这事儿上没叫我生气,可你祖父当时却是小妾满院子飞。”   “按理说长辈们的事儿小辈不该绕舌头,可我真是佩服你那祖母。我瞧着都生气,偏她不气。每日里打理家务是井井有条,待那些小妾,不说和和气气了,却是半点儿没磋磨过她们。后来你祖父年纪大了,也不知怎的,就把一干小妾卖的卖,打发去了家庙的去了家庙,只剩下你祖母一个,老两口倒是和和气气地过了许多日子。”   苏氏端起茶碗喝得一口茶,道:“你祖母当年总是和我说,这人啊,不论做什么,万不可做亏心事儿。旁个便是不知道,这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也是知道的。害人终害己,不如手脚干净些,也好求个心平气和。”说完看着闵娇娥:“你说是不是?”   闵娇娥听得脊背生寒,脚底发冷,忙点着头道:“祖母和母亲说得极是。”   苏氏仔仔细细看了她一回,然后半合起眼,缓缓道:“去吧,我今个儿也乏了,就不听你念经文了。”   一时离了五福堂,站在长长的走道里,高高的围墙遮住了半面天。那围墙极高,从底下往上瞅,看上一眼都好似要喘不过气儿来。   闵娇娥抽出袖子里的绢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她知道了!她必定是知道了!   有个声音不断在脑子里咆哮着,闵娇娥觉得,她马上就要昏掉了。   眼前蓦地有些发黑,一阵晕眩卷来,闵娇娥慌忙扶住了墙。   苏氏方才的那席话,都化成了轰鸣雷声在她的耳边炸响。晕晕腾腾的,闵娇娥仿佛看到了二爷含.着憎恶嫌弃的一双眼。不由得又喘了一大口气,还好还好,她运道不错,碰上了一个心慈手软的婆婆,对她尚存着些许的怜悯情谊。   长长的路,丫头扶着闵娇娥慢慢地走,她脚底发软,头上发虚,心里头悔恨交加,却还有着说不尽的苦楚。   ……   闵娇娥愈发的温柔和气了,苏氏那里已经免了她念经抄《女则》的功课,她却每日里点卯一般按时去五福堂,和苏氏呆上一上午,抄抄经文,说说闲话。   等着下午,料理了手里的事儿,便去东院儿瞧瞧顾扬灵的肚皮。每次眼神落在顾扬灵的肚皮上,都柔软的好似水中轻波,仿佛那肚皮里是她的亲儿子一般,慈爱得不得了。   嫣翠和薛二郎还在茫然着闵娇娥突然转变的态度,顾扬灵和红英却是凭着蛛丝马迹品出了一些旁的滋味儿来。   这般如此的日子过了没几天,闵家却叫人捎来了闵太太亲手写的一封信函。是写给苏氏的,说是家中的林姨娘病重,若是闵娇娥得闲,可否接她回家小住几日,也是全了母女一场的情分。   闵家老爷正担着官职,又是闵家太太亲自写的信函,苏氏便瞧着闵家的脸子也不会不同意。又见这些日子闵氏温顺贤良,就叫人装了半车的药材和滋补物品,特意嘱咐薛二郎亲自送了闵氏归家。   薛二郎事多,送得闵氏到家,去拜见了岳父岳母,在林姨娘门外问候了一声,便先一步回了荣阳县,自是不知道闵家里头出了件大事儿,而这事儿说起来,同他的心尖子灵娘也是有关的。 第44章   还是那座院子, 还是那间屋子,家具原封不动, 幔帐引枕也都是用惯了的花色布料, 可闵娇娥却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落败萧索。仿佛开得正盛的花儿, 突然间便枯败了颜色,叫人不敢置信。   她怔怔瞧着床帏深处躺在床上枯黄了一张脸的林姨娘,竟是一时间没认出来, 这就是她的生身之母。   她的生母很美, 肤白似雪,柔滑如脂, 又长了一副玲珑有致的眉眼, 翩绮艳绝的身姿, 这闵家的后宅子里, 再没有哪个,能比林姨娘还美。   可如今——   闵娇娥在床沿坐下,眼里含着泪, 颤抖着手握住林姨娘消瘦如柴的手。对比如此鲜明, 她的腕子好似奶酪一般细白柔滑,而手中握住的这截腕子,干巴的肌肤上,甚至出现了斑斑点点的雀斑。   “这是怎么了。”闵娇娥喃喃地道, 她猛地一颤,扑上去抱住了林姨娘:“这才多少日子没见,姨娘你怎的成了这幅模样?”   林姨娘已经说不出话了, 看着闵娇娥也只是不住的流眼泪。她原本好似明珠一般璀璨的眼珠子此时也变得昏黄,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家唯一的血脉,有后悔,有内疚,也有不时乍现而出的狠戾和怨毒。   等着闵娇娥哭够了,拿了帕子擦着泪不住抽噎着,一旁守着的,闵太太身边伺候的于嬷嬷看了她一眼,道:“太太说了,大姑娘这边儿看过林姨娘,便去畅意院一趟。她那里有件要紧的事要说给大姑娘听。”   闵娇娥抬头看了她一回,然后点点头。畅意院她是肯定要去的,闵太太她也是必定要见的,她有那么多的疑惑要问,首要便是林姨娘怎的成了这般模样,明明前段日子还好好的,这么短短的时日,怎就一下子病入膏肓,眼见着就要一命归西了。   去了畅意院,闵太太端坐在堂屋里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碗茶,正慢慢抿着。纤细的腕子里吊着一弯翠绿流光的玉镯子,衬着她不算娇媚,但却大气和善的脸庞,竟叫闵娇娥一瞬间晃了晃眼。   这就是刘氏,就算是被姨娘逼迫的差点活不下去的时候,她也从没表现出失魂落魄来。她总是穿着得体的衣衫,端庄大方,好似庙宇里头供着的菩萨。浅淡的眉眼原先瞧着好似茶盏里的白开水,寡淡无味,如今再看,却瞧出了清淡温雅的平和来。   “母亲,你可能告诉我,我姨娘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刘氏坐在太师椅里,手里的茶碗放下,抬起的眼睛淡漠地看着厅里站着的,她素来不甚喜爱的庶女。   这个庶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给她,还有她的三个女儿带来了极多的苦楚。她可以忍受自己受屈受辱,可看着女儿们因她的无能而过的艰难屈辱,她的心里头其实是恨的。   她不是没想过要如何去报复,或者下毒,或者买凶……可如今看着不远处那个原本美艳娇俏,如今却面色苍白憔悴的女子,再想想床榻上林姨娘的模样,和老爷脸上一晃而过的厌色,刘氏十分的庆幸,她的手上还算干净。   最起码,她没有主动去害过人。她只是做了回看客,冷漠地看着她当初恨极了的这对儿母女,是如何自食恶果的。   刘氏这般想着,慢慢张开了口,开头便道:“你派回家的那几个人,是老爷下令叫扣留在家里头的……”   ……   从畅意院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夜风卷着凉意,吹得人身子发寒。   闵娇娥深一脚浅一脚地扶着绿玉往回走,她的脸色很差,苍白里透着凄凉,灰败里藏着惊惧,瞧得绿玉心里又惊又疑,却又不敢张口去问。   下了九曲回廊是一条石子小路,正巧碰上了嫡出的三个妹妹要去畅意院。闵娇娥睁着一双眼,却好似瞎了一般甚也没看见,只呆呆地顺着路往前走。   闵娇娥大半个身子都伏在绿玉身上,绿玉自然无法蹲身福礼,面带难色地望了那姐妹三人,脑子有点懵,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却见三姑娘摆摆手,竟是叫她径直走。   这可真是难得!绿玉心想,这三姑娘四姑娘每次见得自家主子都跟吃了火药一般,不呛上几句必定是不肯罢休的,今日里倒是难得的和气。   却不知三姐妹看着一向伶伶俐俐的庶姐竟好似痴傻了一般,再想起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消息,心里都莫名生出了一股寒意。   “果然下作心思不可有,害人终害己。”三姑娘遥遥看着远处的背影,不禁有些唏嘘。   四姑娘点点头:“往日里只瞧着她可恨之极,恨不得喝了她的血吃了她的肉才痛快,如今想着她再也生不出孩子,竟觉得她可怜起来。”   二姑娘最是心软,叹道:“可不是,女人活着还不是为着孩子,现在别说儿子了,连个女儿她也生不出。听说大姐夫还有个得宠至极的贵妾,这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也不知她要怎生煎熬着呢!”   三人互相对视,难得都是一副怜悯的神色。   进得琼花院儿,长长的回廊上悬着几盏红灯笼,正迎风摇摆。整个院子暗沉沉的,白日里瞧着甚至可爱可怜的葱郁花草,夜里却成了各种峥嵘古怪的黑影,猛地一瞧,冷不丁地就要出一身凉汗。   闵娇娥坐在床侧,看着林姨娘,呆呆的,木木的。刘氏的话好似炸雷,好似刀刃,好似天底下最苦最涩的一剂药,千般万般的滋味儿如今都化成了脓包,苦水儿,长在她的脑子里,苦在她的心里头。   原是林姨娘弄错了那药的疗效,竟是把个绝子药当成了滋补药每日里拿来细细地吃了,不仅她自家吃了这么多年,也叫她吃了那么些时日。怪道林姨娘只生了她一个便再无所出,那么些年吃下来,能生得出才怪。   闵娇娥情不自禁地抚上了自家的小腹,那她呢,她吃药的时日还短,积累的毒素想来也不多,那这副身子究竟还能不能怀孕了?好似重重一锤击在了心上,她忍不住闭上眼喘了几声,再睁开眼,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   她把那真正的滋补药当成了绝子药,每日里叫人偷偷放进了顾氏的膳食里,担心着,畏惧着,只怕被人发现捅了出去,夜里头也睡不得安眠。她不是天生的坏胚子,做了坏事还能一闭眼就能安然入睡,她也怕,且怕得很。   想想真是可笑,她本是要害人,可那药治疗妇人病却最是有效,想那顾氏一向身子娇弱,听说之前还吃过□□伤过身子,还不是生生的叫她放的那些药给滋补了过来,整个西阆苑的女人,只有她怀孕了。   闵娇娥突地短促地笑了几声,抬起手抹了抹眼角,湿漉漉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出的眼泪,她都未曾发觉。再一垂眸,林姨娘睁着眼看着她,眼角的泪珠子跟断了线的珠串一般,一颗一颗都没进了鬓角的黑发里。   “别哭了。”闵娇娥拿出帕子给林姨娘擦泪:“你好好养身子,心里也想开些,你都这般年纪了,就算不能生育又如何。母亲向来宽厚,你好好在院子里呆着,不去招惹她,她那性子,必然不会因着以往的事儿苛责你的。”   林姨娘却突然狰狞了面容,猛地摇着头,手上使着劲儿攥住闵娇娥的腕子,嘴里“乌拉乌拉”说着话,却都是人听不懂的话儿。   闵娇娥脸上露出了愁容,她四下里看了看,见得一直跟她一起守着林姨娘的崔婆子默默擦着泪,便问她:“姨娘说的甚,你可听懂了?”   她是林姨娘的亲生女儿,可细论起来,却是这个打小看着林姨娘长大,后头又跟了来一直贴身伺候林姨娘的崔婆子,更懂林姨娘的心。   崔婆子果然听懂了,一脸的怨愤不平,道:“姨娘这是恨呐,那刘氏看着是个心软和善的,整日里端着菩萨下凡的架势,可心狠着呢!那药姨娘不知有错,可她却是早几年便知道的,却不告诉姨娘知道,就眼睁睁看着姨娘年年月月的吃,又看着姨娘把那药给了姑娘。害一个还不够,两个都叫她害了,当真是心眼子坏透了。”   崔婆子一脸愤愤,说得吐沫星子乱溅,闵娇娥却是一呆:“你说母亲早几年就知道这事?并不是那卖药的姑子事发,闹了出来,才捅到了咱们家?”   “可不是。”崔婆子恨恨道:“姨娘生姑娘的时候伤了身子,调养几年仍旧不得有孕,这才四下里张罗,才碰上了那个黑心眼的道姑,信了那道姑的话,年年都买了那药回来吃。我也是前几日才扫听出来,那道姑原和太太有旧,是太太的一个熟人。”   “这么说,姨娘吃药的事,是母亲故意设的计,害的姨娘?”   崔婆子摇摇头:“那倒不是,听说那坏了心肝的姑子原本是哪家里的正房,被小妾坏了身子,不能生孩子,就有些疯癫了。也不知怎就流落到了咱们这儿,在庵里挂了号,私底下却兜售各种药丸子。听说她那儿的规矩,若去的是正房妻室,绝子药就是绝子药,滋补药就是滋补药,若是小妾去了,她就把绝子药说成滋补药,滋补药说成绝子药,真真儿是个疯子!” 第45章   一席话, 听得闵娇娥心肝肺都凉透了。   床上的林姨娘愈发激动了,不停“乌拉乌拉”地嘶喊着, 两只眼里都是红血丝, 瞪得溜圆, 冒着凶光,瞧着闵娇娥不住地晃动着手,又流出了眼泪来。   崔婆子道:“姨娘这是不甘心, 想着姑娘能给她报仇呢!若不是那些药丸子, 姨娘不定还能生出个小子来,哪能成今日这模样。如今生了这场重症, 老爷竟是连个人影子都没见过。都道一日夫妻百日恩, 这都是十几年的恩义了, 老爷却……当真是太薄情了些。”   说得林姨娘愈发激动暴躁了, 闵娇娥被扯得头晕眼花,手腕子那里也疼得厉害,面上就忍不住露出痛意, 嘴里轻呼道:“姨娘, 好痛!”   林姨娘那儿稍稍一松,闵娇娥使了劲儿就缩回手,一看,红彤彤的一圈儿, 有几处还掐破了油皮,露着嫩嫩的一层粉红肉芽,不碰也疼得厉害。   闵娇娥看得林姨娘一眼, 嘱咐崔婆子:“这些话都不要说了,如今姨娘养好病才是正经,你先瞧着姨娘,我去擦药。”   也不管林姨娘舞动着双臂,呲牙咧嘴地冲着她不住地吼叫,闵娇娥转身便大步离开。这屋子不能呆了,再呆她就要发疯。好似藏着多年的毒气全都发酵了,都浸在空气里,一吸,便是酸兮兮的怨,要人命的恨。   屋外头吹着冷风,吹得廊下的灯笼不住的晃动。闵娇娥环抱着双臂,立在廊下看头顶好大一轮月亮,觉得呆在这冒着寒气儿的长廊里,也比在屋里头看林姨娘疯魔一般的面孔强。   她也怨刘氏知道了实情却瞒着她们不叫她们知道,可内心里她又是明白,凭着那些年结下的梁子,刘氏又哪里肯告诉她们。她们母女张狂了那许多年,当初挤兑的她几乎要活不下去,如今又凭甚怪罪她知情不讲?换了她,只怕暗地里偷偷都笑了好几回。   想起畅意院儿里,刘氏平静安和却又冷漠的一张脸,闵娇娥沉默地落下了两行泪,那泪原本还是热的,叫风一吹,凉透了。   她知道不该怨,可她还这般年轻,花骨朵刚刚绽开的年纪,可这往后的岁月却好似一眼就望到了头儿。夫君宠爱妾室,她这个正妻又不会生孩子,想想这往后的日子,闵娇娥觉得,许是以往十六年的岁月太是顺心如意了,眼下,她就要把那些幸福快乐全都偿还了回去。   林姨娘是在三日后死的,死的那一天天气很好,红日当头,秋风爽爽。可林姨娘躺在床上,手脚僵硬,口齿大张,瞪着一双眼睛,死不瞑目地看着帐顶。   闵娇娥坐在床前的绣墩上,从她那里往帐子顶看,是金丝线钩成的瓜瓞绵延,一串儿一串儿的果实,零零碎碎的,绣得幔帐上都是。   闵娇娥知道,林姨娘是自家把自家憋屈死的,眼见着不能生了,老爷也不来看她,唯一的女儿又不肯和她同仇敌忾杀死仇人刘氏,她自家又病得严重,躺在床上不能动,唇角又不住地淌口水。还有甚个盼头儿?   闵娇娥不恨刘氏,却不想在闵家再多呆半刻,办了丧事,乘着马车很快便回了薛家。   苏氏略安慰了几句,看得闵娇娥面色憔悴,原本丰润红嫩的脸颊也瘦了大半,就叫她回房里好生休息。等着薛二郎回了家,就把薛二郎叫到了五福堂。   “知道你偏爱顾氏,可闵氏毕竟是你的正妻,正头妻室的脸面尊贵你还是要顾及的,她生母如今去了,正是伤心,你也收敛收敛脾性,去她房里多坐坐,说些话儿安慰安慰。莫要一回来便去了东院儿,她又不是长了翅膀,一日不见就要飞了。”   把薛二郎教训了一顿,又留着吃了一顿饭,才放了薛二郎回去。   薛二郎立在岔路口有些纠结,最后决定,先去东院儿瞧瞧心肝儿,然后再去正院儿看闵氏。闵氏家里死了人,正是晦气,没得先去了正院儿,后头再去东院儿招去了晦气。   顾扬灵近些日子不吐了,胃口也渐渐大了起来,原先是吃不下,如今却是收敛着性子只怕吃得太多。见得薛二郎从外头回来,知道是用过饭的,就招呼嫣翠上茶奉果,把手上的小衣小裤搁在箩筐里,她有些事儿须得和他说上一说。   “我这儿也算是大好了,能吃能睡,胎像也稳,又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二爷无须担心。反倒是二奶奶那里,她骤然没了亲娘,想必难过得紧。二爷是她的相公,理应多去陪伴着才是,想来这也是二奶奶所期待的。”   薛二郎抬眼去瞧顾扬灵,仔仔细细一番打量,当真是不妒不嫉,一副大度贤惠的模样,不由得心里头就不悦起来。   她这是不在意自己啊!   薛二郎突地意识到了这个事情,长眉微微拢起,脸色也就沉了下来。   这满院子的女人,个个儿都巴不得他扎根儿到她们那儿,眼睛里再也看不到旁的。可偏偏眼前的这个,他便去旁的女人床上滚了一圈再来,也未见她喝过半壶儿醋。便是同莺儿和玉氏的冲突,也都是她们犯到了她的头上,且不依不饶的,才叫她起了性子一出手给收拾了。若不然,哪个能叫她多瞅一眼。   他不喜欢她这种宽厚,也不喜欢她这种淡然,他宁愿她同闵氏一般,为了他纳女人瞪眼睛掀桌子,同莺儿一般也可,在他耳边撒撒娇,吹吹风,说些旁的女人的坏话……这些都行,可惜她却从来不做。   她不做,因为她不在乎。   薛二郎的心开始发堵了。   ……   “二奶奶,二爷来了。”红香有些雀跃,二爷难得来正院儿,瞧这时辰,想必夜里就歇在这里了。   闵娇娥正歪在床上,半面幔帐垂下,遮住了她的视线。只看见红鸾凤帐还是一如既往的鲜亮,上头绣着鸾凤和鸣,叫她想起她才嫁进薛府时,还存着的可怜又可笑的期冀。也不过是短短半年多的光景,她的那些期待就一个接着一个的破灭了。   闵娇娥情不自禁闭起了眼,那红色太过热烈,好似一下子照亮了她已经破碎的狼狈不堪的生活,竟叫她不敢睁眼再去多看一眼。   一时思绪烦乱,如今的她还有什么可期待的,姨娘死了,夫君也不喜她,孩子更是生不出来。酸楚弥漫在闵娇娥的心头,泪水和着心酸顺流而落,闵娇娥很快就伸出纤指拭去了那些眼泪。她的软弱不欲人知,她的悲痛无需人去同情。   “奶奶,二爷来了呢!”红香许是以为她睡着了,近前几步,隔着一层幔帐和她说话。   闵娇娥舒缓了气息,绽开一抹笑意从帐子里直起身来:“果然?可真是难得呢!”   红香重重点点头:“可不是,二爷最爱碧螺春,我去盯着她们泡茶,新来的小丫头粗手粗脚,总是把水烧过了头儿。”说着便转身去了。   闵娇娥起身拢了拢碎发,立在帐前猛地瞥眼,却发现一向亲近的丫头竟长着一把小细腰,长身削肩,行动间犹如流萤飞舞,竟有几分楚楚之姿。   “若奶奶当真不能有孕,身边儿的两个丫头,不知奶奶瞧中了哪一个?”   猛地想起殷嬷嬷的话来。   那时候还在闵府,林姨娘还未曾故去,殷嬷嬷愁容满面,想来也是思绪良久才提出的这么个主意。   “毕竟是知根知底,卖身契也捏在奶奶手里,不怕往后张狂了性子就飞上了天,总是有根绳子在扯着她呢。”   她跟前儿,红香绿玉最是亲密,只是她们还不知道她可能不孕的事。原先是想着叫殷嬷嬷从外头买了几个妖媚女子回来,以分得那顾氏的宠爱。   可眼瞧着西院儿的玉氏一路败北,闵娇娥到底有些退却了。似那般绝色女子,竟都不能撼动顾氏半分,若买进府来的人没有用处,不过是叫家里头人更多了,事更多了,到时候更是乱糟糟的闹腾。   闵娇娥按了按眉角,如今孩子才是要紧的事儿,红香一向伶俐省事,又忠心耿耿,卖身契也捏在她的手里,倒不如抬了做通房,若生下了儿子,便抱来养在膝下。   外头的人毕竟没有情分,一旦有了身孕,万一恃宠而骄,也是麻烦。再则,若是去母留子,她也怕太太那边儿觉得她心狠手辣,若是再失了太太的欢心……   “在想什么?”   闵娇娥猛地一惊,这才发觉薛二郎已经进了里屋,正站在身侧疑惑地看着她。   “哦,是二爷来了啊!”闵娇娥还没晃过神,瞧起来有些呆。   这女人莫非是傻了不成?薛二郎见得闵娇娥如此模样,不由得皱了皱眉。   见得薛二郎面有不悦,闵娇娥瞬时醒过神儿来,一时有些心慌,忙提了口气稳了心神,道:“二爷快坐,红香,快上茶!”   薛二郎在罗汉床上坐定,红香捧着托盘进得里屋,笑盈盈把两盏茶搁在炕桌儿上,又俏生生看着薛二郎道:“二爷来了,二奶奶可是高兴了呢,知道二爷爱喝碧螺春,专门叫我去盯着烧水的小丫头,唯恐错过了火候,叫二爷喝着不可口。二奶奶待二爷可真真儿是上心呢!”说完向闵娇娥那里看得一眼,唇一抿脸儿上带笑,拿了托盘置在胸前,转身去了。   真是个一心为主的丫头!   闵娇娥知道红香这是为了她在薛二郎跟前儿卖好,看着薛二郎含羞一笑:“二爷尝尝,可还可口?” 第46章   闵氏如今愈发收敛了性子, 和刚成亲那时相比,仿似换了一个人一般, 没了傲人的骄纵, 竟是多了许多的柔顺谦和。   薛二郎瞧她顺眼, 想起她刚刚没了亲娘,不由得生出了怜惜来,探过手握住她的素手:“你如今竟是清减了不少, 可是厨房烧的饭食不可口?若有不妥, 只管唤了那管事来,或是责罚, 或是换人, 万不可委屈了自己。”   真是难得的贴心!   闵娇娥心下一震, 感动地几乎要立时哭出眼泪来, 再想起那个念头,又觉得自家吃那药毕竟时日短暂,不如再缓些时候, 若当真不能有孕, 再把红香提了做通房也不迟。   于是娇羞婉转,仔细侍奉着薛二郎在正屋里过了夜。   ……   那日顾扬灵无意招惹了薛二郎不快,薛二郎的性子向来不驯,由来生出了各种别扭, 于是这几日故意冷落了东院儿,倒是频频出现在正院儿里,偶尔也去西院儿里串串。   顾扬灵自然会有些不适, 然而那不适很快便因着突如其来的胎动而烟消云散。那胎动很轻微,好似小小的鱼儿轻摆着尾巴搔.弄着掌心,痒痒的,柔柔的,然而给顾扬灵带来了巨大的喜悦,整个上午,她都处在极度的兴奋和欢喜里。   嫣翠守着她做针线,看她不时傻傻一乐,终于按捺不住,扯住她的衣袖问她:“二爷好几日没来了,你竟不急?”   瞧着嫣翠一脸的急色,顾扬灵抿唇一笑,手臂轻轻一挣,把自家的衣袖拯救回来,斜着眼看嫣翠:“你急什么?”   又摇摇头叹气道:“你这丫头,怎的总是不开窍,真是个呆笨的。行了,甭吹鼻子瞪眼睛的,今个儿我心情好,就当磨磨嘴皮子来教教你,怎么在深宅大院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招招手叫嫣翠靠近点,顾扬灵偏过头去小声道:“你须知道,二爷他再是宠爱我,可他终归不会只守着我一个人的。便是他愿意只守着我,家里头那么些女人,我也不可能永远都霸着他不放。不然,不但家里头的女人要恨我,太太那里也饶不过我。”   “故而,二爷他总是要去找旁的女人。搁你那性子,一头扎进去不管不顾,正是满心满意,一心一意,他若此时掉头去了旁处,你可伤心?”   嫣翠想了想:“我只怕要哭死了。”   顾扬灵道:“这不就结了,你希望我哭死在这深宅大院里啊!”   嫣翠便愁苦起脸:“那姨奶奶也不能这般不在意,我瞧着莺儿是彻底失宠了,二爷从来都不去她的屋里,虽说日子过得不错,吃穿都是好的,可冰窖一样的屋子,就那么孤单单住着,半点热气儿也没,有甚个意思?”   顾扬灵在榻上躺平,故意翘着兰花指轻轻抚在肚皮上,对着嫣翠调皮地眨了两下眼:“不是还有这个小东西吗?怕个甚!”   嫣翠看了看已经凸显的肚子,猛地恍然大悟:“对哦,不管是个姑娘还是个少爷,二爷总要怜惜自家的骨血,必不会像待莺儿那般对待姨奶奶的。”   “这句话才是明白人说的话。”顾扬灵欣慰地看着嫣翠点了点头:“孩子才是重要的,至于宠爱,我问你,前些日子.宫里头得宠的蒋贵妃如今如何了?”   嫣翠一听立时激动起来:“听说荣国公送了一对儿双胞胎给皇帝,皇帝爱得不行,一个封了婕妤,一个封了美人,蒋贵妃早成了昨日黄花,如今这双胞胎最得宠呢!”   顾扬灵便抿着唇笑了,嫣翠自己个儿琢磨了半日,总算不黏糊着顾扬灵,拉着一张脸愁兮兮地看着她。   红英冷眼旁观,夜里寻了机会问顾扬灵:“姨奶奶给嫣翠说了什么,瞧着那张脸总算是有了点喜色。”   顾扬灵抚了抚肚子,道:“你是个明白人,我说了什么你会猜不到?还专门来问我,真真儿是我待你们太宽厚了些,丫头如今不像个丫头,倒像是主子啦!”   红英便撇着嘴笑:“得了吧,不过姨奶奶当真心里头不酸?”   顾扬灵抿着唇想了一回,抬起头去看红英,认真道:“还真是不酸。”   红英摇摇头,叹道:“我瞧着二爷如今待姨奶奶也算是真心诚意了,姨奶奶倒是心硬。”   顾扬灵道:“我只是不愿意做深宅怨妇罢了。再说,我就算是不出门儿,也知道那些子女人背地里把我恨成了什么样子。还有太太那里,来看了我几次,明里暗里说的不都是这事儿。”   “再则,我也不想太招人恨,若能有个平分秋色的,只怕还能好些。你不晓得,我二舅舅好几个妾室的孩子都是莫名其妙就没了。你以为我整日里躲在院子里足不出户为的什么,怕的就是出去叫人给下了绊子,到时候吃了亏,再说后悔可就迟了。”   红英默默地听了,一时倒是心绪满腹,竟怔在了原地。   顾扬灵说完话倒是乏了,一瞧红英傻了,推了她一把,这才笑着叫红英侍候着她睡下。   放帘子的时候红英叹了口气,道:“难得姨奶奶是个明白人,我娘若是想得明白,也不至于如今疾病缠身,跟个药罐子似的,偏我爹外头花天酒地,根本就不管她的死活。”   顾扬灵躺在床上扯了扯被角,道:“我先前也是想不明白,整日里就想着逃出薛府,不做二爷的妾室。可最后呢,吃了许多苦头,哪一样也没合了我的心意。这世道不好,女人本就好欺,没了娘家的女人就更是好欺。这天下是男人的,好似秦太后,武皇那样的女子几千年又出了几个。我倒是想效仿,可也得有那运道,有那本事不是?没运道又没本事,再不好好守着自家的一颗心,日子可要怎么过呢?”   于是薛二郎别扭了几日,见得顾扬灵压根儿就不搭理他,也不说叫个丫头过来寻他,愈发生气了,干脆领着福兴压着一批货往外地去了,也好散散心,没得在府里头被憋屈死。   趁着薛二郎不在,闵娇娥叫殷嬷嬷在外头寻了个妇科高手,往家里来给自己号脉。那人倒真是有几分本事,一搭脉,便皱了眉头。半晌,缩回手慢慢道:“奶奶这是吃了伤寒凉药,怕是伤了身子了。”   闵娇娥隔了一面帐幔支着耳朵听得仔细,听到此言,立时点点头,又立刻想到那郎中看不见,忙殷切回答:“先生说得极是,只不知我这身子可还能调理好?于子嗣上,可还,可还……”可还有希望?闵娇娥拿着帕子捂着唇忍不住低声啜泣。   殷嬷嬷是知道内情的,自然是不动声色。红香却听得这番话登时瞪大了眼,怎的奶奶吃了寒药伤了身子?还于子嗣有碍?   这郎中整日在后宅里打转,这些后宅子里的事端,他哪能不清楚。只怕这帐子里头的奶奶虽是锦衣玉食珠钗堆绣,心里头也是不大如意的。却也不知那寒药是如何吃进了肚里,这还是个正房妻室,都不慎中招,想来这薛府里妻妾间的暗斗也是厉害得紧。   “先吃几贴药试试,奶奶还年轻,许是调理一番便能有了好消息,然而奶奶总是要先放宽心才是。”   一时送了郎中,殷嬷嬷领着绿玉亲自去抓药熬制,屋里头闵娇娥只留了红香。红香眼神闪烁,也不敢总盯着闵娇娥不放,不时抬起眼皮瞧得一眼,赶紧就垂下头,只怕自家奶奶发脾气。   闵娇娥捧着一盏茶慢慢抿着,心里却想着殷嬷嬷说的话。   说起这殷嬷嬷,本不是闵家的老嬷嬷,原是京城里的某个大官家的管事嬷嬷。那家后头惹了祸事,殷嬷嬷一家子便被扔到人口市场上发卖。偏巧闵老爷上京述职,正巧碰上了头儿。   林姨娘本就是个聪慧的,知道这些大户人家出来的,必定不是简单的,便扯着闵老爷,非要闵老爷买了这一家子送给她做心腹。说起来,当初林姨娘母女称霸闵家后宅,这殷嬷嬷也确实出了不少力。等着闵娇娥出嫁,林姨娘不放心女儿,得力干将殷嬷嬷便跟着来了薛家。   可殷嬷嬷再是厉害,宠爱这种事儿当真是命不由人,眼睁睁看着顾氏冒头掐尖儿,也只得干瞪眼。不过殷嬷嬷是个老人,说出的话总是透着三分的道理。   她说,红香机灵,不如先漏些风声给她,也瞧瞧她的意思。虽说是个丫头,叫她朝东便不能朝西,可牛不喝水强按头,总也不美。若丫头没这份儿心思,勉强了怕是要生出祸根来。到时候再叫她生了异心,可不是自断臂膀。   闵娇娥兀自出神,红香却愈发的战兢起来,屋子里透着一股子诡异,红香总觉得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须臾,闵娇娥开了口:“你也听见了,我不慎吃了伤身子的药,只怕于子嗣上有碍。”   竟是真的!   红香怒火上头,一时竟忘了方才的不安,问道:“奶奶何时误吃的寒药?哪个坏了心眼?莫非是东院儿?”   见着红香如此护主,闵娇娥心下一暖,不由得软了声音,道:“莫要乱猜,不是东院儿。”   又怕红香追问,续道:“这事你不必知道,也不必再问。只是我可能不能有孕了,只盼着郎中妙手回春,能把我的身子调理好。若是依旧不行……”说着,斜过眼来瞅得红香一眼。 第47章   红香抬起头来, 偏巧和闵娇娥看了个对眼儿,顿觉那眼神幽深莫测, 似有什么深意在里面起起伏伏难以分辨。红香看得一惊, 忙垂下头去。默了片刻, 忽的问道:“绿玉知道么?”   闵娇娥摇摇头:“那丫头性子简单,给她说了只怕吓坏了她。”   这般讲来,只有殷嬷嬷和自家知道了。红香蓦地便生出了一股子难捱的忐忑来。   作为心腹, 知道主子的事儿是应当的, 可屋里头那时候的情形却总是有些诡异,尤其是奶奶的那一瞥, 意味深长, 叫人一想起来就难以安眠。   “红香, 今个儿是她的五七, 我偷偷儿给她烧纸了。”寂静的深夜,难得红香和绿玉今个儿都不上夜,两人住在一处, 绿玉躺在床上睡不着, 忽的便张口说了这么一句。   红香正凝思出神,猛地听了这么一句,一时怔怔的:“嗯?府里头不是规定,不许私烧纸钱吗?”   绿玉的声音却带了哽咽:“我一直很内疚, 若不是我挑破了那事儿,估计她也不会走了绝路。”   哦,这说的是上吊的云娟啊。   红香皱起眉:“她走绝路关你什么事?她想不开, 是因为她家里要把她卖给尤大财主做小妾。那尤家的小妾是好做的吗?你没听说过,那家里头的小妾都死了好几个了。因着当日是买进家的,卖身契上明明白白写着,生死不论。本就是家里卖了赚钱的,哪个还会为了卖出去的女儿去打官司。便是活着的,也叫大婆收拾得生不如死。在尤家,小妾就是生孩子的……”   生孩子?   红香猛地一激灵,莫非今个儿奶奶是那个意思?   几乎是立刻的,红香想起了西院儿里莺儿整日挂在脸上的哀容,还有玉凤,还有奶奶,那些日子东院儿独占爱宠的时候,这些二爷的女人们独守空房,孤身对烛,默默垂泪的情形。   她不丑,可说起漂亮,她顶多能和莺儿比上一比,连玉凤她都比不过。更别说家里头还有个艳绝无双的花魁娘子,东院儿还有个独占君心的顾氏贵妾。她算哪根儿葱啊,二爷来了正院儿,从未正眼儿瞧过她一次。   便是她运道好很快怀了身孕,生出的孩子必定也是养在奶奶跟前儿。她是奶奶的丫头,把儿子给奶奶她不怨,可以后呢?二爷那性子,她必定是会失宠的。难道她也要像莺儿那样,失宠后独守冷房,寂寥廖没个人气儿?   要是那般,便是锦衣玉食玉盘珍羞又能如何?她如今虽是个丫头,可说到吃喝穿衣,当真比外头的一般富户还要好。她知足了。   不行!   红香一下子坐了起来。她须得向奶奶表明心志,她不愿意。   绿玉听得红香那里说得一半儿的话儿,却怎么也不说了,正要问,忽的看见红香诈尸一般坐了起来,吓了一跳,立时想起死去的云娟来。   莫非是借尸还魂?不由得骇得满面雪白,立时拉了被子蒙住头,藏在衾被下瑟瑟发抖,哭道:“我当真不是故意要挑破的,你做了坏事儿,我看到了,说给奶奶听这是丫头应该做的。你死了我也很难过,可你别来找我行不?”   红香正是一脑门子官司,听得绿玉蒙着被子呜咽,嘴里又尽是些胡话,不由得哭笑不得:“你在那儿胡言乱语什么呢?”   绿玉那儿一下静了下来,须臾,被角被小心翼翼地扯开了一道缝儿,绿玉只露得一只眼看着夜色里朦胧不清的红香,声音发着颤儿:“你是红香?”   红香没好气道:“不是我是哪个?你甭在那儿疯癫了,都说了,那丫头寻死不是为着你告密,好生歇着,甭没事找事。”说着躺下去,拢严了衾被再也不肯说话了。   绿玉却还是怕,可也不能不睡觉,又不敢再去寻了红香说话,干脆蒙了头,也混混沌沌睡了过去。   ……   “你拿着,拿着吧!”   “不不,你还是拿回去吧,我不要这些,原先给我的,我也会抽空还给你。还有你说的事儿,我也办不成,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急促的脚步声渐远,须臾,假山后面走出一个削肩瘦高的丫头,年约十七八,瘦长脸三角眼,恨恨盯着反方向啐了一口,手中不知拿着什么,往袖袋里一搁,掉头走了。   “东西给她了?”镜台前,玉流波拿着木梳沾了发油正细细地往发髻上抿,镜里头瞧得丫头面色不好,转过头问:“没要?”   正是刚才那个瘦长脸三角眼的丫头,唤作谆儿,哼道:“可不是不要嘛,还说以后不让去找她。”从袖子里一掏,把两根亮闪闪的赤金簪子搁在了桌面上。   “难道叫人发现了?”   “不知道。”谆儿一脸不耐,搔搔头道:“东院儿如今小心得很,原先还在大灶上提了吃食回去,现如今在院子里开了小厨房,只叫大灶每日里送些新鲜食材过去,里头的赵婆子又是个厉害的,锦霞说根本没空子可钻。还说她在东院儿做得好好儿的,姨奶奶人也和气,她看着往日的情分把那包药偷偷儿扔了,叫我以后不要再去找她。”   玉流波把梳子扔在镜台上,唇一撇,冷笑道:“人家捡了高枝儿飞走了,东院儿可是个热灶儿,比起区区几日的情分,自然不肯相帮。”   原来这锦霞和谆儿起先都是伺候玉流波的,玉流波受罚搬去后罩房,这两个丫头便被撵去了金丰园看园子扫地。   锦霞是家生子,眼瞧着没了前途,家里头就使了银子给魏管家。偏巧东院儿里一个管着院子的丫头前些日子生病挪了出去,就把锦霞拨过去顶了这个缺儿。   虽比不上跟着玉流波做贴身大丫头体面,可对比着在金丰园扫地看园子的谆儿,锦霞的日子就显得好过多了。毕竟守着个得宠的主子,时不时的便会有赏赐分了下来,便是膳食上,也好上了许多。   等着玉流波回了原处住着,便要回了谆儿,知道锦霞去了东院儿,心里发着狠的不甘,便私底下联络了几次。可锦霞在东院儿呆得舒服了,并不愿回去。于是玉流波一边儿暗恨不已,一边儿又叫谆儿不要同锦霞断了来往。   等着玉流波缓过了受罚的那股子劲儿,便开始盘算着怎么报复回去。头一样儿,自然是下药把那贱人肚子里的那块肉给打了下来。   可偏偏不知道怎么个缘故,东院儿忽然在院子里开了小厨房,吃食上更是小心了不少,院子里的管事儿嬷嬷死盯着,于是下药就更不易了。幸而有个锦霞,玉流波毫不吝啬钱财,金子银子送去了不少。钱帛最是动人心,那锦霞免不了有了意动。   等着上次谆儿带着一对儿赤金手环给了锦霞,锦霞终于接过了药包。可今日里去扫听消息,却不知为何反悔了。   “她还说,她会把以往给她的东西全都还回来呢!”   玉流波冷冷哼了一声:“既然拿了,这手就再也干净不了了。想撇清?哪里那么容易。”嘱咐谆儿:“这几日若是她寻了你去,你不要去,就叫那些东西搁在她的手里,烫着她,烧着她,也好叫她时刻提着心,省得再卖了我们。”   谆儿立刻应下。   玉流波转过去左右打量着自家的发髻,许是满意了,从匣子里取了两根金簪斜插了进去,又端详片刻,取了一朵艳红的绒花儿戴在了另一侧的发鬓上。一瞥眼,镜面上的谆儿正趴在桌子上,手里拿着那两根金簪左右摆弄,眼里是明显的渴望。   玉流波笑道:“想要啊,给你啦。”   谆儿立刻瞪圆了眼,转过头看着玉流波,兴奋道:“当真?”   玉流波笑了:“我是很小气的主子吗?说给你就给你,只要你忠心,以后好处少不得你的。”   谆儿笑容满面,重重点了点头,把那金簪左右又打量了两遍,塞进了袖袋里。   玉流波走过去与谆儿并排坐着,道:“锦霞那里是指望不上了,要对付那贱人,就只有重新想旁的主意了。”   谆儿刚得了好处,少不得要表一表忠心:“姑娘只管想,谆儿到时候照做便是。”   ……   又过得两日,薛二郎从外头回来了。这一批货卖得俏,赚了大笔银子回来。福兴出了不少力,薛二郎待手下向来大方,自然拿了不少的好处。   福兴见着薛二郎要往后院儿去,忙截住了薛二郎,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锦盒:“这是捎给嫣翠的,劳烦二爷给带过去。”   薛二郎在外头一心惦记着顾扬灵,临行前虽闹了脾气,可这一别数日,那点子不悦早就烟消云散了,如今又有了个现成的好由头,立刻接过来左右打量:“什么东西?”   福兴道:“比不上二爷阔气,一对儿银手环,一根金头银脚的簪子。”   薛二郎道:“得了,一定给你送到。”撩开袍子跨过门槛便往东院儿去了。   路上碰上了正院儿的穗儿,穗儿守在岔路口正伸长了脖子张望,见得薛二郎立时喜气盈腮,跑了过去福礼:“二爷万福,奶奶叫我在这儿等二爷,屋里头摆好了菜,都是二爷喜欢吃的,还有上好的女儿红,只等着二爷去呢!” 第48章   薛二郎本想一甩衣袖一走了之, 可想起临行前闵氏转了性子倒叫人瞧着顺眼了许多,且她毕竟是正室, 是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回家的齐头娘子, 也不好落了她的脸, 拒绝了她的美意。   可薛二郎往东边儿望了望,那边儿的院子里却住着他的心肝子,在外头劳苦奔波, 就只想着赶紧的回家见她了。   于是心里又有了淡淡的悔意——若不是正头妻室, 哪里有胆子叫丫头在路上拦人。便是拦了,他想去便去, 不想去便不去, 哪里用的上考虑她的脸面。   薛二郎皱着眉左右看了两下, 道:“你去给你奶奶说, 我先去瞧瞧姨奶奶,等会儿再去她那儿和她说话儿。”说完大步离去。   穗儿原本还以为二爷定要回绝,不想还是应下了, 于是欢欢喜喜回了正院儿。   院子里撞见了嫣翠, 薛二郎把盒子往她怀里一丢,道:“福兴给的。”然后上了石阶,揭开帘子低下头便进了堂屋。   已是十一月的天气,外头阴测测的冰冷, 屋里头早早儿就烧上了炭火,暖洋洋的,有股子淡淡的苹果香。   一抬头, 桌儿上好大一盘儿红润的苹果,于是笑了:“我说哪来的苹果味儿,原来在这儿呢!”   顾扬灵扶着腰从里屋出来,笑道:“我闻不惯熏饼的香味儿,屋里头也不能空寥寥的甚个味道也没,便叫她们摆了盘水果,也不寡淡。”   如今已是五个月的肚子,又穿得厚实,瞧起来便有些笨笨的,好在顾扬灵身量高挑又纤弱,只是瞧着富态了些,倒也不显臃肿。   薛二郎先往碳盆儿那儿站了会儿,待驱了寒气,才挨到顾扬灵身边儿,一脸柔情笑意,小心翼翼地揽着她道:“我出去这么久,可有想我?”说完,不停地斜着眼儿往顾扬灵的脸上偷瞧,俊脸上,慢慢的有了些紧张的神色来。   抚了抚挺起的肚皮,顾扬灵念着肚里的孩子,又看得薛二郎几眼,然后抿着唇浅笑,微微颔首。   薛二郎立时浑身舒畅,笑得合不拢嘴,扶着顾扬灵去了内室,在罗汉床上坐下,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一看,一对儿手镯儿,还有一对儿脚镯,一个金项圈,全都是金灿灿的耀眼,做工精致,看着小巧玲珑。   “好看。”顾扬灵接过来仔细打量,想着薛二郎待孩子上心,于是又给了薛二郎好几个暖暖的微笑。   看得薛二郎心里头热热的,一股子心满意足的感觉从头顶倾泻而下,浑身都是不得了的舒坦。   “想要拴住一个妇人的心啊,容易,叫她生个孩子就行了。”   薛二郎想起有段日子他为着顾扬灵的疏离不驯发愁,酒桌儿上喝醉了便出口相问,当时有个友人就是这样回答他的。   想着想着薛二郎便笑了,看来那人没说假话。自打这女人有了身孕后,待他是愈发的温和亲近,虽有时候也会贤惠大方的叫他寒心,可瞧得出来,她如今愿意同他一心一意过日子了。再想想以前,薛二郎顿生知足常乐的感慨。   东院儿里有心爱的女人,还有正在孕育的孩子,薛二郎便不愿意去正院儿了。出去寻了福安,低声嘱咐了几句,便又转过身欢欢喜喜进了内室。留下福安烦恼地搔着头发,一脸愁容满心忐忑地往正院儿里去了。   自然是很失望的。   闵娇娥看着满桌儿的菜肴,又看着温好的女儿红,脸上是浅浅的笑意,眼里却是怎么也遮掩不去的凄哀。   红香绿玉一旁看得心酸,殷嬷嬷也叹了一口气:“那院儿本就勾着二爷的心,如今又有了孩子,可不是把二爷的魂儿都留在那儿了。不去便罢了,去了哪里还出得来。奶奶也要放宽心,总是来日方长。”   闵娇娥抿着唇点点头,两滴泪瞬时滑落,又被她很快抬手抹了去。   闵娇娥指了指桌上的菜:“来,二爷不来,你们陪我吃。做了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也吃不完,吃着也没意思。今个儿不分主仆,来,都坐下,咱们吃菜喝酒。”   ……   睡到半夜,顾扬灵照旧地醒了。动了动手脚,猛地发现帐子里多了个人。眉心一抖,心头一跳,又忽的想起睡在身边儿的是孩子的爹,笑了笑,慢慢摸着坐了起来。   小心翼翼的,却还是吵醒了薛二郎。   自从顾扬灵有了身孕,夜里屋里头总要留得一盏小灯,拿厚厚的灯罩罩住,并不晃眼。如今又隔了一层厚厚的幔帐,黯淡的光线下,只能瞧见恍惚的人影。   “怎么了?”薛二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突地想起那凸显的肚皮,脑里一惊,忙坐了起来,凑上前抱住顾扬灵:“可是不舒服?”   顾扬灵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唇儿也不搭理他,只轻轻地左右一挣,掀开锦被,坐在了床沿上。   薛二郎还要问,顾扬灵已经撩起帐子,拿银钩子挂了起来。   门口处也跟着有了悉索的响动,薛二郎正是诧异,只瞧得帘子被揭开,红英捧着托盘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惺忪睡意,软软地小声道:“有桃花酥,如意糕,莲花包,红枣团,还有红枣羹。”   顾扬灵踩着软底绣花鞋扶着腰慢慢站起来,先把床头灯盏上的厚灯罩拿开,屋里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   薛二郎盘腿坐在床上,安静地瞅了一回,笑了:“你这是饿了?”说完嘿嘿笑了几声:“我瞧着晚上你吃得也不少啊!”   顾扬灵棱了他一眼,嘴里咬着一块儿如意糕,嗔道:“你这是嫌我吃得多了。”   薛二郎忙摇手:“可没有这意思,你只管吃,吃腻了叫人告诉福安,县里头那么多点心铺子,总还能找出些新鲜花样儿。”   顾扬灵撇撇嘴:“有事儿就只管交给福安,好歹你也是孩子的爹,闲了少去外头喝酒吃肉,你也跟着福安出去找找呗,不要等着孩子生出来,啥事儿都是人家福安做的,你这个当爹的,就只管动嘴皮子。”   薛二郎听了这话不乐意了:“我才刚从外头跑货回来,辛辛苦苦的,赚了那么多金子银子你都不夸我,福安就出去找了几样儿新鲜吃食,你就给夸上了。我看你就是嫌我在家里头碍你的眼,得了,明个儿我就出去给你找新鲜点心,这下可如意了?”说着躺下去,枕着双臂兀自盯着帐子顶生闷气。   顾扬灵抿着笑只管吃东西,末了,拿茶漱了口,又拿着红英烫好的帕子擦嘴擦手,见得红英要收拾桌子,道:“夜深了,你先去睡,明个儿再收拾。”   红英便把灯罩重新罩在小灯上,侍候着顾扬灵躺下,又落了帐子,才往外头去了。   帐子里密不透风,只微微透进些晕黄的烛光,顾扬灵瞧不清薛二郎的脸,只感觉这家伙还在闹脾气,便笑道:“行了,我随便说一句,你还喘上了。”   薛二郎哼了一声没应话。   顾扬灵抿着唇又笑了一回,道:“再过十来日便是太太的生辰,这次要大办吗?”   薛二郎绷着嘴憋了一回气,最后还是回道:“要大办的,太太喜欢热闹,哄着她乐呵乐呵。”   见得那话里气儿还未消,顾扬灵暗地里抿着唇儿笑了笑,难得主动一回,滚进薛二郎怀里,娇嗔道:“好困,咱们睡吧。”   薛二郎也是难得见到顾扬灵的主动,心里头虽还带着闷气儿,两只手臂却情不自禁地立刻抱住了顾扬灵,唇角不由得也带上了笑意,最后叹了一句:“真是个狐狸精。”便把怀里的人往跟前儿又带了带,搂着睡去了。   翌日吃了晨食,薛二郎擦了嘴道:“我得去正院儿坐坐,她是二奶奶,太太的生辰宴席还得她来操持。”   顾扬灵顿觉这话不甚悦耳,道:“你同我说这些作甚,好似我不让你去一样。甭说二奶奶了,便是西院儿里的那几位,我不准你理会哪个了?”   薛二郎不小心捅了马蜂窝,忙装作耳聋,站起身道:“你吃,我先去了。”就走了。   留下顾扬灵百般不悦,一时吃过饭,想了想还是觉得憋屈,于是气鼓鼓地同红英道:“你给我仔细盯着,待会儿若是二爷来了,不许他进屋,就说我这里庙小,留不得他这座大佛,让他爱去哪儿去哪儿,甭来招我的晦气。”   红英忙应下,出了里屋同嫣翠坐在堂屋里低声唠嗑:“姨奶奶最近的脾性可是大了不少,动辄就给脸子瞧,如今连二爷也遭殃了。”   嫣翠理着箩筐里的丝线,头也未抬,道:“听说有孕的都这样儿,过了这阵子就行了。”   西阆苑,正院儿。   红香托着两盏冒热气儿的碧螺春进了屋来,正撞见薛二郎满面喜容地同闵娇娥说:“……我还当是怎么了,原来是饿了,她一向跟奶猫子似的,胃口又小,前几月更是吐得厉害,吃得就更少了,如今胃口开了,倒是吓了我一跳。”   闵娇娥便抿着笑说:“能吃便好,吃得多娃子长得壮,等着生出个大胖小子来,才好呢!”   红香抱着托盘出得屋里,立在廊上看庭院里的花圃光秃秃的一片,顿觉心里头满是说不出口的凄然。她都这般,何况二奶奶了。也不知芯子里苦成什么样了,脸儿上竟还能笑得出来。想着,不由得长长的叹气。然而不做二爷通房的念头,却是愈发的强烈了。   该寻个时机表表心意才是!红香想着,慢慢抿紧了朱唇。 第49章   屋里头, 薛二郎已经说到了苏氏的生辰。   “太太最好热闹,人越多她越高兴, 你只管拿了帖子去请荣阳县里有头有脸的太太姑娘。也不必怕花费银子, 有甚个不清楚的, 去问太太屋里头的春月。你这是头回子办,若是力不从心,便找了三弟妹来帮你。这是母亲的生辰宴, 想来三弟那里也不会有二话的。”   闵娇娥自然想办得漂亮, 也好不落了她正头娘子、官家姑娘的名头,点点头道:“二爷信我, 我定会把这生辰宴办得漂漂亮亮的。”   既交代完了事情, 喝了两口茶, 薛二郎便起身去了。   闵娇娥起身相送, 见得薛二郎的身影很快便出了正院的大门,不自禁地便叹了口气。这正院儿和东院儿不过隔着两道高墙,一条走廊, 然而一个却是冰窖, 一个却是鲜花簇拥的勾魂之地。   西院儿里,隔了扇花窗,莺儿立在院子里,只能隐约瞅见玉流波拿着梳子抿发的倩影, 撇撇嘴道:“二爷又不来,整日里打扮得狐狸精一样,有个屁用!还不是跟我一样, 冷床冷被,孤枕难眠。”   又瞧了瞧对面儿,玉凤屋里的房门窗扇紧闭着,不由得更气:“如今是愈发的古怪了,整日里缩在屋子里,孵小鸡啊!”说着一甩帕子,转身进了屋里。   谆儿立在窗前瞧着莺儿进了屋儿,道:“可是进屋里去了,整日里瞪着眼睛寻不是,可显得她能耐了。”   玉流波从匣子里拿出一根雕着玉兰花儿的碧玉簪子,搁在发髻上对着镜子左右的端详,道:“理会她作甚?阴沟儿里的老鼠,怪道二爷不喜欢她,早早就失了宠爱。她对门儿的玉凤倒是机灵,攀扯上了东院儿的狐狸精,还得了二爷的几次垂爱。往日里还能见她出来逛逛,近些日子倒是怪了,整日里闭门关窗的,也不知道躲在屋里头作甚。”   谆儿坐在绣墩上,看着玉流波选定了簪子正往头上插戴,道:“二爷又不来,姑娘每日里打扮得这么美二爷也瞧不见啊?”   玉流波从镜子里瞟了她一眼,嗔道:“你懂什么。”一时理好妆容,转过身问谆儿:“我听说太太的生辰要大办?”   谆儿是三年前被买进薛府的,闻言立时变得兴奋:“太太每年的生辰都要大办的,可热闹了,到时候家里头都是人,随便帮个忙就会有赏银。还会请戏班子,就在金丰园的戏台子上,每次请的都是名角儿,唱得真真儿是好。除此外还有杂耍,说书的,哎呀,那一天可好玩儿了。”   玉流波亦听得兴奋起来,她自然为的不是甚个热闹,她只是想到,既是太太的生辰,那一日,那该死的狐狸精也该出洞了。   到得那一日,闵娇娥果然把宴席办得又热闹,又体面。   顾扬灵毕竟怀着身子,陪着说笑了一回,又被几个年长的太太拉着瞅了几回的肚皮,便有些乏困了。偷偷儿避开人,同闵娇娥说得一声,便扶着嫣翠出了堂屋。   顺着长廊拐了几拐,待到再听不清那管弦歌乐之声,顾扬灵才按着眉角叹得一声:“可是吵得我两耳轰鸣,再呆上一会儿,只怕要晕过去了。”   吓了嫣翠一跳,忙道:“如此,咱们赶紧的往东院儿去吧!”   顾扬灵摆摆手,面上泛白且带着倦怠,道:“且先找哪处坐坐,我这儿不舒服得很,怕是走不得几步路。”   嫣翠放眼四顾,见得不远处有座角亭,下头设有石桌石凳,忙道:“往前几步,便有处亭子。”   一时到了亭下,嫣翠抽出帕子垫在石凳上,扶着顾扬灵小心坐下。   “姨奶奶在这里等着,我找人传信儿去东院儿,叫抬顶肩舆过来。”   不想找遍了所在之处并未见得半个人影子,眼见着顾扬灵愈发不适,嫣翠道:“干脆我回去一遭,姨奶奶在这里等着。”说着便去了。   顾扬灵扶着额头微闭着眼养神,肩胛骨又疲又乏,腰处也困乏得厉害,这会子只想着赶紧找处地儿,能叫她躺上一躺。   说起来刚才在堂屋里她便开始不舒服,只是人多口杂,又是苏氏的生辰,怕说出口惹了苏氏不悦,也叫人议论,以为她恃宠而骄,怀着身子便要作怪。只得忍着难受出得门外,以为坚持一下便能回了东院儿,到底是失算了。   强忍着不适,顾扬灵慢慢深吸了一口气,却听得身边儿有人说话,道:“姨奶奶可是身子不适?”   抬起头,一张描画的美轮美奂的美人脸,正是有过间隙的玉流波。   顾扬灵想起先前种种,又深觉此女不是安分守己想要安稳度日的,便一心只想远远处着,井水不犯河水便罢了,于是道:“还好,多谢关心。”说毕并不多理会她,垂下头依旧闭目养神。   玉流波却旁若无人地坐在了一侧,她今日里装扮得格外鲜艳,梳得百合髻,带着成对儿的嵌宝石万事如意金簪,发髻中央插戴着一朵颜色娇嫩的杏粉色堆纱芍药,一身儿的娇嫩颜色,又是柳眉檀口,画的粉面桃花妆,恰似冬日里绽开的一朵艳丽芍药,端得是艳色无方。   玉流波斜睨着顾扬灵,拿手轻轻撩开垂落耳际的几根丝发,笑道:“说起来,这还是姨奶□□次和我说话呢!”想起那日在东院儿里被两个丫头羞辱,玉流波思及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儿,免不了心头乱蹦,一时只觉得解恨解气。   唇角勾着冷笑,玉流波悄没声儿地吸了几口气,突地凑了上去。   一股子浓重的脂粉味儿扑鼻而来,顾扬灵如今倒不忌讳这个,只是感觉到那女人靠近,由不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往后挪了挪,顾扬灵睁开眼:“你欲如何?”   玉流波婉转媚笑:“你可晓得,我当真是恨毒了你。”   顾扬灵呆了呆,点头回道:“知道,你本该以正经妾室的身份,坐着粉红小轿堂堂正正入得薛府,可偏生因着我的身孕,最终却以侍妾的身份进了来,侍妾无名无分,你恨我也是应当。”   玉流波坐回了原处儿,拿出帕子缠在指头上,笑嘻嘻道:“除了这个,我还恨你目中无人。知道你是贵妾,可贵妾也是妾,凭甚你就高人一等,我去见你,你竟不让我进门儿。”   顾扬灵无奈道:“我那时孕吐得厉害,心情也差,并不是故意落你的脸,叫你难堪。”   玉流波却突地变了脸色,重重在石桌上一拍:“那你谎称动了胎气,叫二爷罚我去了后罩房,把我的脸面踩在地上,这又如何说?”   石桌上,那只细白的素手上,几根蓄得极长的指甲上闪烁着妖冶的红。   顾扬灵盯着看了一回,深觉这女人肆意跋扈,仍旧同往日一般模样,由来一阵不喜,道:“你怎不说你三番五次故意立在我的门前,败坏我的名声?若非你纠缠不休,何至招来后头的羞辱。再者,罚你的是二爷和太太,我当初也只是想给你个教训,叫你收敛些,不要再来找我的晦气。我也没想到,二爷竟罚你去了后罩房,太太又派人去教训你。”   玉流波哼了一声,道:“总是二爷太太偏心你,你才能把我踩到泥水里去!”   顾扬灵回道:“我是凭着二爷的偏心踩了你的脸,你若不服,便同二爷去讲。二爷就在那里,我也没把他藏着掖着不叫你去见他。你怪他不偏袒你,可细论起来,这又与我何干?至于太太,她也并非是偏心我,只是你出身不好,她厌恶你罢了。”   玉流波“噌”的立了起来,胸前起伏,脸上带着愠怒。   “你说同你不相干?若同你不相干,还和哪个相干?你抢了我的宠爱,此时竟大言不惭的说与你不相干。太太厌恶我,若非你说动了胎气,太太哪里得来的把柄惩罚我。”   顾扬灵斜了她一眼,道:“抢了你的宠爱?你脸儿可真大,能说出这番话还面不红心不跳的。”说着哼了一声:“若论个先后,那也是我在先,你在后,如何我抢了你的?分明是你抢了我的才是。你抢不过,便撒泼不讲理,真是好生可笑!再者,是你挑衅在先,难道还不许我反击不成。”   玉流波气道:“就算我是后头来的,你说你挺着大肚子,又不能侍候,却霸揽着二爷不叫他去旁处。大家同在薛府里过活,你何必苦苦相逼,自家吃肉就算了,连汤汁儿也不叫旁人舔上一口。”   顾扬灵十分无语:“借得你当日在东院儿里说过的一番话,又不是我拉着二爷来的我的院子,二爷自家要来,他来了,我总不能把他推搡出去不是?”   玉流波又气又怒,偏又被人拿住了话柄无言以对。   顾扬灵瞧她面色不善,眼角把四处溜了一溜,竟是没人,不觉有些心虚。她眼下怀着身孕,身边又无侍从,实不该逞一时口快,激怒了这女人。若这女人疯疯癫癫推搡她一把,这女人自是落不得好,可她自家也甭想逃得出去。思及此,由不得眼底露出了一抹怯色。   “你怕了。”玉流波忽的展颜大笑,仿佛故意似的,将身子突地挨了过去,围着顾扬灵打转,半垂着头道:“你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竟也会生出胆怯来。二爷不是宠爱你吗?你却为何心生胆怯啊?”   顾扬灵被浓烈的胭脂香味儿熏得头疼,又要警惕这个女人,防着她突然发疯伤及自己,一时间精疲力竭,眼前竟有些发黑。 第50章   就在顾扬灵以为, 这女人必定会同往日一般纠缠不休,撕扯到底, 她却忽的哼了一声, 转身去了。   闹得顾扬灵一头雾水, 虽是心头有些惴惴,到底眼下是安全了。   不多时,嫣翠领着四个小厮抬得一顶肩舆走了来, 回了东院儿, 顾扬灵只觉浑身酸困,头晕脑胀。来不及说话, 便拥着锦被沉沉睡去。   一觉睡了好久, 期间薛二郎得了空来东院儿看望顾扬灵, 晓得她身子不适, 又忌讳着今日是苏氏的生辰,怕请了外头的郎中叫苏氏知道了心生不乐,于是叫人喊来了福兴。   隔着一道帐子, 只露得半截白玉一般的腕子, 嫣翠拿轻薄的丝帕搭在上头。   福兴坐在绣墩上搭脉,末了,道:“倒也没甚大碍,许是今日里家中人多吵到了, 且先由着姨奶奶睡觉解乏,许踏踏实实睡上一觉,醒了便不碍事了。”说完, 却是嗅了嗅,东张西望一番,眼睛落在了垂落的帐帷上。   嫣翠最厌的便是福兴流里流气一副色眯眯的模样,见此不由得大怒,暗地里踢了福兴一脚,福兴“哎呦”了一声,薛二郎抬眼看他:“怎的了?”   福兴只觉脚踝生疼,却因着是嫣翠踢的他,于是呲牙咧嘴地笑道:“没事。”   眼见着入了夜,薛二郎终于送走了自家的狐朋狗友,又惦记着顾扬灵的身子,虽是喝得酩酊大醉,仍坚持着要去东院儿看上一眼。   福安本要跟着伺候,可福兴却挤了过去,笑嘻嘻道:“福安哥今日里喝得不少,瞧着都打晃儿了,不如家里头歇着吧,爷这儿有我呢!”   福安瞧着他乐了,知道这家伙为的是去东院儿里见得他那嫣翠妹妹一面儿,又清楚二爷素日里很是看重他,加上自家也实在是强撑着这副身子,便点头同意了。   东院儿里,顾扬灵刚刚睡醒,靠在柔软的大引枕上,正端着碗燕窝粥慢慢吃着。一时吃尽,嫣翠接了空碗,往外头去了。   揭开帘子,便见得薛二郎来了,又是醉醺醺的模样,想要劝他回去,可又惧怕他往日的严苛,想着往日里也不是没有这样过,只得往里屋担忧地瞅了一眼,抱着托盘去了。   薛二郎摇摇晃晃进得里间,只觉入鼻便是水果儿的清香,然而这清香里,却隐隐有一段儿若有似无的香味儿缠缠绵绵,在鼻尖幽然不绝。仔细嗅了几下,那香味儿倒是愈发的甜香勾人了。   薛二郎歪歪斜斜地走了过去,搬了个绣墩坐在罗汉床边儿,笑眯眯看着顾扬灵,忽的嘿嘿笑了两声:“灵娘,你今日里擦得什么香,当真好闻。”   顾扬灵也不是头一次见得薛二郎晕酒的模样,嗔了他一眼,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自打有了肚里的这位,我甚个香味儿都不爱,哪里还擦得什么香。我瞧着你是喝糊涂了,鼻子不灵光了。”   薛二郎又嘿嘿一笑,顾扬灵瞧他憨态可掬,一双桃花儿眼里头是少有的憨实,不觉心头一软,起身要给他倒茶。   不料从他跟前走过的时候,却被他一把抱在了怀里。顾扬灵轻呼一声,忙攀住薛二郎的手臂,坐在他的腿上,勉强稳住了摇摆不定的身子。   “你这是做甚?还不快放开我。”顾扬灵掐住薛二郎臂膀上的一块肉,拧了又拧,却仍不见薛二郎松开手。   而薛二郎却仿似痴迷了一般,鼻端在纤细腻白的脖颈处流连,嘴里嘀咕道:“很香,特别的……香……我……哦,灵娘……”竟是说着便吻了上去。   平常也不是没这般闹腾过,顾扬灵并不以为怵,只觉他唇瓣滚烫,弄得她格外的痒,加上浓烈的酒气从后头波涛般涌了来,胸下的手臂又箍得十分紧,顾扬灵感到不适,便用力挣了挣,见挣不开,又是气又是笑:“难受死了,还不快放开我,再这样,我就恼了。”   往日里薛二郎一听便会松开,可今日里却似疯了一般,顾扬灵分明感觉到那滚烫的接触愈发的猛烈,一下接着一下,叫她忍不住心惊肉跳。   这是撞邪了吧!   顾扬灵有些害怕,又用力挣了挣,可那双手臂却是越勒越紧,叫她透不过气来。   往外头瞧了几眼,想要唤人进来,却觉这幅模样叫了丫头进来不甚妥帖,拿手肘往后捅了捅,压着声儿道:“你疯了,我这有着身孕呢!”   可后头那人好似聋了一般,吻得愈发用力,愈发频繁,两只手也开始不老实了,在胸前乱*摸,一只手已经扯住了衣襟,用力一扯,衣领都歪了,另只手顺势滑了进去……   顾扬灵大惊失色,也顾不上难堪,扯着嗓子喊:“嫣翠,嫣翠。”   可来不及了,顾扬灵只觉眼前的一切刹那间都颠倒了,她被重重摔在罗汉床上,就那么一下子,震得她脑子一瞬间空白一片,身子也木木的没了知觉。   然而下一瞬,薛二郎血红着一双眼扑了过来,沉重的,滚烫的身子,就那样压在了她的肚皮上。   几乎是眨眼间,顾扬灵感到了来自腹部的痛意,刀割斧剐一般的疼。   她下意识用力地挣扎,却被薛二郎紧紧抱着纠缠在了一处。撕扯间衣襟被拉开了大半,露出了杏粉色的肚兜,如雨点般的密吻重重的落在胸脯上……   疼痛愈发清晰尖锐,顾扬灵满头汗珠,却被死死压制住不能动弹。   她猛地嘶吼一声,拼尽全力扯开了薛二郎的一条臂膀,从空隙里挤了出去,却又被薛二郎重新抱住,纠缠着一同跌到了地下。   顾扬灵被压在下面,已经凸起的肚皮感觉到了重重的一压,撕心裂肺的疼从□□瞬时蔓延开去。   泪水顺着眼角快速跌落,顾扬灵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响,仿佛被谁紧紧掐住了脖颈,憋了一口气在喉咙里吐也吐不出来,可那手却又突地松开,尖利的嗓音猛地破喉而出,凄厉而又惨然。   当嫣翠冲进来,拿铜盆敲晕了薛二郎,又把薛二郎拉扯到一边儿的时候,看着顾扬灵的惨状,嫣翠觉得冰冷的寒意好似一瞬间便爬满了她的全身,心如刀割,仿佛万箭穿心的痛意也铺天席地地卷了来。   那杏粉色的绸裤儿上湿哒哒的是什么?是血吗?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流了出来?   嫣翠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哆嗦,她转动着眼珠子,视线落在顾扬灵的脸上。   白,如雪似纸的白,连唇瓣也没了血色,干瘪着,偶尔会微微颤动,轻吟出几声浅浅的,低不可闻的呻.吟。   不知哪里溜进的夜风将灯架上的红烛齐齐吹动,灯焰飘忽不定,无数的暗影也随之晃动,好似沉沉水潭之下冒出的无数鬼魅,叫人看了便要心惊胆战。   姑娘……嫣翠脑子轰隆作响,耳处嗡鸣不断,她想要扑过去,可身子僵硬着不能动弹,就立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红英不知何时立在了门处,她惊诧地看着屋子里的一切,身子突地战栗起来。   “姨奶奶!”她陡然尖叫一声,拔腿奔了过去,抱起地上的顾扬灵,回头时候已是泪流满面,冲嫣翠凄声喊道:“你发的什么傻,还不来帮忙。”   眼睛发直的嫣翠被红英这尖利的一嗓子惊得一颤,忙呆呆地走上前,和红英一起把顾扬灵抱到了床上。   “福兴呢?你快去把福兴叫进来呀!”红英把嫣翠往后头一推,嫣翠好似忽的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连连点头,“我去,我去叫他。”转过身冲出了内室。   红英抖着手扯下了半面帐子,又拉过被子遮住了顾扬灵的下半身,她把头抵在怀中女子的发顶上,瞟了一眼晕在地上的薛二郎,泪珠一颗颗连着坠落。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呦!   福兴正躲在东院儿的小灶里喝酒吃肉,先是被嫣翠的嘶声尖叫惊了一跳,待他刚刚转过身,又被嫣翠的一张白脸吓了一跳,嫣翠扯着他就走,手指头抖得厉害,指着卧房的方向道:“快,快,出事了……”   福兴一脸莫名的被拉扯到了堂屋,正要往里屋进,福兴不肯了,道:“你疯了,这可是姨奶奶的内卧!”   嫣翠的泪这时候才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她哆嗦着双唇,看起来可怜极了:“二爷被我敲晕了,你快去救救姨奶奶吧!”   敲晕了二爷?天爷啊,这是怎么了……福兴深感事态严重,忙掀了帘子进得内卧,立时被吓了一跳,结巴道:“这,这是……”   红英泪流满面,冲他嘶吼:“还愣着做甚?快过来看看姨奶奶呀。”   福兴猛地打了个冷战,往地上溜了一眼,二爷闭着眼睛……得了,一步跨过地上的二爷走近床帏,这才看到红英一手的血,那血手正把姨奶奶的手腕拨了过来,道:“你快搭脉,搭脉……”   ……   西院儿里,谆儿兴冲冲地跑回了屋里,玉流波见得她一脸喜色,不由得喜上眉梢,道:“可是闹起来了?”   谆儿重重地点头:“我瞧见东院儿的红儿一路哭着往五福堂去了。”   玉流波立时大喜,谆儿也喜滋滋地道:“姑娘真是神机妙算,你怎知今夜里二爷会去东院儿?”   玉流波立时拉长了脸,冷冷哼道:“那东院儿二爷哪一日不跑去个三四回。便是今个儿不去,还有明个儿。那香露最是幽微,不仔细根本就注意不到,然而只要沾上了,三两日别想消去。只要二爷在外头喝了酒,再跑去了东院儿,总有一回要出事儿。就那贱人娇滴滴的身子,随便拉扯一番,那孩子许就保不住了。”   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便是这一次没得手也不要紧,总还有来日方长呢!” 第51章   苏氏今个儿特别高兴, 自从嫁进商门户,她就觉得头顶上压着座大山, 那山又大又重, 把她的脊梁都给压弯了。   未出嫁的时候, 她最爱的便是出门做客,或是在家里头摆个小宴席,宴请一些有头有脸的官家姑娘。   可自从嫁进了薛家, 这些事情她便渐渐的很少做了。便是人家也未曾表露出半点的轻蔑, 可她却总觉得,那些子官家太太, 官家姑娘们, 暗地里都在笑话她有个商户丈夫。   可今日却是不同了, 家里头的两个儿媳, 连同一个贵妾都是官家出身,她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春月正给她捏拿肩骨,见她半阖着眼儿唇角含笑, 知道这是高兴了, 正要奉承几句,外头连滚带爬地进来了一个丫头,扑在面前的空地儿上,尖声哭道:“太太, 姨奶奶不好了。”   苏氏被惊了一跳,仔细一看,好似是东院儿的那个叫红儿的丫头, 又听她嘴里的话不吉利,立时不高兴了,喊道:“没规矩,喊什么,有话不能好好儿说么?”   说着气愤地转过头,同春月说道:“东院儿里头的规矩太散漫了,回头定要好生整顿整顿才是。”   红儿哪里还能好好儿说,又大声哭号起来:“姨奶奶肚里的娃娃没了。”   苏氏“噌”地站了起来,惊道:“你胡说什么呢?”又问:“怎么一回事儿?”   红儿哭得一脸鼻涕,满脸泪花,苏氏看得恶心,也不待她开口回话,一甩帕子道:“算了,我亲自去看看。”   薛二郎被灌了醒酒汤,又被福兴拿着冰帕子擦了一回脸。他本就不是醉得特别厉害,很快便醒了。脑袋虽仍旧沉沉得疼,但睁开眼的一瞬,瞧见了床榻上血淋淋的那一幕,仿佛被万箭穿心,一时间痛得不能自己。   他几乎是下意识就要扑过去,却被嫣翠那丫头死死拦住,红英双眼通红地看着他,问他可否先出去坐坐。屋里乱糟糟的,福兴也劝他,说他在屋里头,反而碍事。于是坐在外头廊下的石阶上,呆呆看着天上的一轮残月出神。   脑后勺不知为何鼓着一个大包,可此刻什么痛都比不上他心里头的痛来得钻心。他的孩子没了,罪魁是他;他的心肝子命在旦夕,罪魁还是他。   眼前不断出现他是如何将灵娘死死箍在怀里,又是如何将她压在了身下,最后又是如何纠缠着她跌落在罗汉床下……   薛二郎痛苦极了,他不断地想,今天夜里他究竟做甚非要来东院儿里啊?他还记得他当时虽是醉醺醺的,但分明是有意识的,可后来怎的就忽然迷了心窍,就……   薛二郎抱住了脑袋,手指根根插.进发髻里,用力地抠着。   苏氏进得东院儿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廊下石阶上的宝贝儿子,一叠声就喊了起来:“这天寒地冻的,你坐地上做甚?没得入了寒气,明个儿再做下病来。”   走上前要拉他起来,又抬着头四下乱看,见得一个婆子萎缩着立在一边儿,骂道:“你眼瞎了不成,没看见二爷坐在地上,不会搬个木墩出来。”   那婆子慌慌张张去了,苏氏依旧怒不可歇:“那顾氏也不知道整日里忙些什么,院子里头的人一个比一个的没规矩,真是……”   “行了。”薛二郎突地暴喝,瞪大了眼恨恨地盯着苏氏看:“灵娘向来乖巧,你做甚老是数落她。”   苏氏被吓了一跳,这才想起她做甚来的东院儿,忙问:“怎么一回事?怎么说孩子没了?”   薛二郎慢慢垂下脸去,廊下垂着的灯笼落了晕红的烛光在他的面颊上,照得一半儿明亮,一半儿昏暗。他突地嘿嘿笑了两声,脸上的肌肉动了动,神色竟是有些可怖起来。   他道:“被我给弄没了,现在连她也快要没了。”说着,突地伸手狠狠地给了自己几个耳光。想必是下了狠手的,薛二郎的唇角很快便渗出了血迹来。   苏氏忙抱住了薛二郎的手,大叫:“你这是做什么?”   薛二郎用劲儿抽回手,好似中了邪似的,还是一个劲儿的往自己的脸上甩巴掌。被苏氏死死拦住,苏氏哭喊道:“你这是怎么了啊?”   薛二郎突地就颓丧下来,也不打脸了,只可怜兮兮地看向苏氏:“母亲,这可如何是好,灵娘她快死了……”话未说完,双手猛地抱住了脸。   苏氏只瞧着那双红通通的眼珠子心里就有些发憷,又听他说话怪异,行动也有些异常,哪里还敢多问。   偏巧方才那婆子搬了个小杌子来了,讪讪地同苏氏笑:“屋里头婆子不敢进,外头只有小杌子了,要不……”   苏氏一把扯住她,拉着那婆子去了一边儿,问她:“少废话,究竟怎么一回事儿,快些讲来。”   这婆子一向是在外头伺候的,哪里清楚卧房里头的官司,只把自家知道的说给苏氏听。   “婆子也不知道怎么个一回事,只知道二爷喝的醉醺醺进了里屋,没多久,嫣翠便冲进了灶间,拉着福兴也进了里屋,说什么叫福兴救救姨奶奶的命……”   说着,小心翼翼看得苏氏一眼:“听说孩子没了,不会是二爷喝醉酒,打了姨奶奶不成?”   “放屁!”苏氏瞪了婆子一眼,哼了一声干脆进了里屋亲自去看。   一掀帘子,扑鼻的血腥味儿,立时拿衣袖掩住鼻端,这才看到床前两盆血水,嫣翠和红英一面哭一面给床上的人清洗躯体。   难不成真的死了?   帘子落下,苏氏捂着心口,觉得脑袋有些发懵。今个儿可是她的生辰啊,那死丫头莫非和她有宿仇不成,哪个日子不好去死,却偏偏要死在今个儿。   不对,她死了,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那可是二郎头一个孩子啊!就这么没了?   苏氏想着就觉得气恼,那死丫头果然和薛家天生犯冲,竟出些叫人堵心的事儿。可眼下骂她也听不到,真真儿是气人。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说话声,苏氏忙竖起了耳朵。   “二爷,有一味药咱们府上没有,你看……”好似是二郎跟前儿叫福兴的那个随从。   紧接着是薛二郎不耐且焦躁的声音,“那就叫他们马不停蹄,赶紧去外头的药铺买啊——”   这深更半夜的——   苏氏几步走到外头:“大半夜的,等着明个儿天亮了再……”   “母亲!”薛二郎狰狞着面孔,满是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苏氏。   苏氏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却又皱起眉:“敢情你忘了宵禁令不成?再者,你可甭忘了,今个儿可是你母亲的生辰,夜里便劳师动众的寻诊,叫外人传了去,忒是晦气了!”   薛二郎难以置信地盯着苏氏,随即勾起唇角冷笑了两声,转头吩咐福兴:“你亲自去,尽量不和巡视的官兵照面儿,省得耽误事儿!若真是碰上了,留下一个人拿着银票周旋,你只管去买药。快去!”   福兴一点头,转身便疾奔而去。   苏氏尖声喊道:“二郎——”   薛二郎却不理会她,大步迈进门槛,欲要往内室里去。   苏氏一把拉住他,满脸焦急:“那里面血淋淋的不吉利,她这可是小产,此等污秽之事,你不躲着,还要往里头干嘛?”   薛二郎用力挣开苏氏的拉扯,冷冷看着她笑:“那里头有我的女人生死未卜,我一定要去守着她。”说着就要往里去,可只走了两步,便突地闭上眼,一头栽了下去。   ……   苏氏没能拉住薛二郎,这一头栽下去,正碰到了墙上,撞得鼻青脸肿,一时间竟是昏迷不醒了。这可把苏氏急得团团转。   因着碰到了头,也不敢随意移动,便叫仆役们先把薛二郎安置到了东院儿的厢房里。   这下苏氏可算是着急上火了,也不管甚个宵禁令,叫魏管家打着薛府的灯笼,速速出门去请郎中,嘱咐着万一路上碰到了巡视,赶紧的塞了银票了事。   魏管家方去,闵娇娥才姗姗而至,苏氏正是一肚子火气没处撒,见得她便是一顿臭骂。   “你也算是当家主母?家里头闹哄哄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是聋了还是瞎了,人影子没看见半个,我离得这么远都来了,不过几步之隔,你做甚不来,难不成窝在屋里头孵蛋啊!合着没了的孩子不是你怀的,你就半点儿不上心啊!”   闵娇娥被骂的时候院子里的仆役并不少,听见这音儿不对,齐齐都垂着眼儿,当木头桩子。   闵娇娥四下看了看,顿时涨青了脸皮。肚子里一肚子火气,一肚子委屈,可却都说不出口。   那顾氏肚子里的孩子本就不是她的,做甚要她上心,还要叫她照看,凭甚!再则,薛二郎不是在这儿吗?他自家的心头肉,用得着她去照看?若不是听说薛二郎也出了事儿,她才不来呢!   心里头咒骂个不停,可面儿上却委委屈屈的,闵娇娥上前一步福了福,泪眼淋淋地道:“母亲错怪儿媳了,并非儿媳惫懒,不愿担负主母之责,只是这顾氏并非寻常妾室,二爷向来待她格外上心,事事都是亲手料理,并不要转托他人之手,儿媳便是有心,也不敢不从啊!”   苏氏听了冷冷一笑:“你莫要狡辩,二郎许是不知你的底细,我却是清楚。那顾氏不过是轻轻一跌,便把孩子给跌没了,说不得便是身子太过娇弱的缘故。这身子娇弱,自然有她本身体质不佳的缘故,可你在里头动过什么手脚,你当真就以为谁都不知吗?这薛府里头,可不都是死人啊!”   说到最后,眼神尖利,意味深长地冲着闵氏一笑。 第52章   闵娇娥咻然抓紧了手帕, 抬起眼皮子瞄了廊下立着的苏氏一眼。苏氏还在淡淡笑着,正望着她, 眼神锋利如刀。   顿时心乱如麻, 手脚冰冷。这时候突然提及这事儿, 莫非是要翻旧账?可为的是什么缘故?只因着她忽视顾氏和她的孩子,只因着她来得迟了么?   苏氏却不再多言,转过身往厢房里去了。   厢房的床榻上, 薛二郎还未醒来, 苏氏坐在床侧,目光沉沉地注视着自家儿子。   事情的始末如今她已知晓, 可这一切都不是儿子的错。   论起罪责, 首先便是顾氏不好, 自家有孕, 不好好将养着,还狐狸妖气地勾引二郎,惹得他有了欲念, 才惹出了这般祸事。   这其次, 便是闵氏的错。若非她当初心有不轨下了药给那顾氏,那顾氏身子康健,哪里跌了一跤便会没了孩子。便是那药不是真药,可是药三分毒, 顾氏吃了那么久,谁知道身子叫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把一切都推到了两个女人身上,将自家儿子撇得干净, 也把当初自己逼迫顾氏喝养生汤,后头喂她喝毒.药,残害她身子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   屋里的更漏一滴接着一滴重重跌落,待到亥时两刻,薛二郎终于醒了。   外头的长廊下,红儿和虎丫俱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蹲在地上,面前放着小泥炉,上头正在熬药。   “灵娘……”薛二郎低吟一声,扶着脑袋就要挣扎着起身。   被苏氏一把按住,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坐在绣墩上缓缓道:“不过是没了个女胎罢了,没了便没了,你也不必过分伤心。现下里头正在诊治,有丫头在里头陪侍,你自家也受了伤,去了也是添乱,好生躺着,才是正经。”   薛二郎一听那胎儿没了,目光瞬时就变作黯淡,等着苏氏说完一席话,恻然地望了苏氏一眼,露出痛苦的凄然:“那是我的孩儿呀,是我和灵娘头一个孩子,就算是个女胎,也是我期待良久的孩子啊!怎能说没了便没了呢!”   说着微微闭眼,灰败的面容上掉落两行泪:“是我不好,明明喝了酒,就该好生呆在书房里安置,偏偏又想着灵娘,非要来瞧她一眼,可,可……”他痛苦地抱住头,狠狠揪自己的头发:“可以往也喝醉过,却从不曾像今日这般失控,我,我……”   “听母亲的话,这事儿根本就不是你的错。”苏氏强硬地抓起薛二郎的一只手,缓缓放在掌心里慢慢揉搓着,眼底渐渐有温柔的怜惜慢慢倾泻,缓缓道:“怪只怪闵氏不好,若不是她心怀嫉妒,在顾氏的膳食里下了药,败坏了顾氏的身子,如何今日里轻轻一跌便跌没了孩子。”   薛二郎一呆,不敢相信地反问道:“你说什么,闵氏在灵娘的膳食里下药?”   苏氏点点头:“你可还记得闵氏院子里吊死的那个丫头。都说那丫头是因着父母要把她嫁给尤财主,才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可我却知道,那丫头分明就是因着向我告密,被闵氏发觉后心生恐惧,才投缳自尽的。”   说着轻轻一叹,摇摇头道:“我念及闵氏是初嫁,虽一时误入歧途,却并未铸成大错,且那顾氏当时已经怀有身孕,这才帮她掩盖了此事。可未曾想,那药竟是伤了顾氏的身子,这才轻轻一摔,便没了孩子。”   说着,苏氏探过手轻抚着薛二郎的脸颊,眼神温柔好似四月春风:“二郎,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闵氏有错在先,顾氏也不该为了固宠就单独与你同处一室,引诱你失了理智,才……”   薛二郎猛地打落了苏氏的手,扭曲着脸痛苦地看着苏氏:“引诱我?你觉得灵娘会引诱我?”说着呵呵苦笑了几声:“每次我来东院儿,她不是催着我去正院儿,就是拿着玉凤新绣的腰带要我试试合不合身,她根本就不乐意我来,怎还会因着固宠不顾自家身怀有孕勾引我。”   儿子房里的事儿苏氏哪里会知道,呆了一下,还待说话,却见得薛二郎抹了一把脸,摆摆手道:“母亲不必再说,儿子心里有数。”看了眼角落里的更漏,道:“夜已深,母亲早些回五福堂安歇吧!至于这里的事儿,我既然醒了,自然要归我处置。”   苏氏还要说什么,薛二郎却已经不耐烦再听,掀开被子穿上鞋便要往外头走。   苏氏拉不住他,皱着眉看着轻晃的帘子狠狠跺了回脚,然而心里头还是不放心,坐在绣墩上心里游移不定,不知该不该就此回了五福堂去。   闵氏正立在廊下惴惴不安,瞧得薛二郎走来,忙上前福礼。   薛二郎见得闵娇娥的面儿,双眸里立时飞掠过一点锐利的冷光,勉强按捺住暴怒的情绪,淡淡道:“你竟还等在这里。”转过眼去揭帘子:“你且先回吧!有甚事儿明个儿再说。”   这当口儿,哪个也比不上保住灵娘的命要紧,他且先按捺着,随后在一一清算。   闵娇娥敏感地觉察到了一丝隐蔽的危险,见得帘子垂落,不自禁地便揪紧了帕子。可再一想,那男人的脸色瞧起来还算正常,想来太太那里也并未说过什么才是,不然,依着他那脾气,定不会这般就轻易放过自己。   闵娇娥这般安慰着自己,扶着红香慢慢下了台阶,偏巧碰到苏氏扶着春月也要往外走,苏氏冷眼瞧了她一回,并未出声便走了。   闵娇娥便犹疑地立在了原处,瞧着苏氏没了踪迹,又往回看了几眼——窗格上几道影子来来往往摇摇晃晃,可她却一眼就认出了哪个是他的身影。   “奶奶,夜凉了,回去吧!”   红香看着闵氏掉了几滴泪,心有不忍,抽了绢帕要给她擦泪。却被闵氏挡了回去,拿袖子拭了拭,抬起头抽了抽鼻子,道:“回吧!”   等着闵娇娥刚一离开,薛二郎便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后头跟着福兴,脸上稍显倦怠。   薛二郎看着空荡荡没有人影的庭院,冷冷地说道:“吩咐下去,不论谁来东院儿,没我的首肯都不许进。便是太太和二奶奶也不行。只管叫人拦着,便是惹恼了她们也不要紧。去嘱咐赵婆子,小心管着小厨房,别叫不干净的东西溜进了姨奶奶的膳食汤药里。”   福兴是个机灵鬼,一听便面露了然,忙道:“知道了,二爷放心。”看了看薛二郎的脸色,青白交加,又阴沉着脸,就好似个冷面夜叉,忍不住劝道:“也是夜深了,二爷也折腾了许久,不如二爷先去歇歇……”   “不!”薛二郎摇摇头,顿觉头痛欲裂,难受得很,他往屋里看了看,道:“我得守着她,等她这边儿当真没事儿了,我再去歇。”说着,撩开帘子进了屋里。   ……   低垂的幔帐里,绸缎锦被下露出一截枯藤般细弱的腕子,红英小心地将腕子挪回被中,侧过脸,却无声地落出了几滴泪。   这次小产极大的损害了顾扬灵的健康,好容易养在身上的肉膘,一夕之间全没了影踪。她愈发的瘦弱,面色凄白如鬼,单薄的好似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起。   眼下屋里头只有红英一人贴身侍候着,嫣翠不顶用,见得那铜盆里的婴儿尸骨,立时便晕了过去,如今躺在小屋里,还要红儿分一部分精神去照料她。   把东院儿里的事儿都想了一回,红英抹干了泪,转脸又去看顾扬灵。   顾扬灵是醒着的,睁着一双眼,正看着帐顶默默出神。那上面是嫣翠专门纹绣的瓜瓞绵延,才刚挂上去没一个月,可她的孩子……顾扬灵微闭上眼轻轻喘了口气,红尘凡世里,她再一次成了孤苦伶仃的可怜人。   红英瞧见她闭了眼,面上难掩哀愁悲戚,在被褥底下用力地握住那只冰凉沁骨的手,心里百转千回,嘴上却也只能劝慰:“姨奶奶莫要太过悲伤,郎中说了,好生调养,孩子还会有的。”   许是外头起风了,廊下的琉璃铃铛串儿“叮铃铃”的作响,清脆悦耳,叫顾扬灵一阵恍惚。好似又回到了那个秋日的下午,嫣翠一脸细汗地跑了进来,红着眼圈告诉她,太太要把她许配给薛三爷那个病秧子。   一晃眼,都过去一年多了,可她的处境,兜兜转转几个来回,却还是那样惨然。   顾扬灵浅浅一笑,那笑却好似天边的一抹浮云,那样轻淡,仿佛下一刻便要消失不见。她缓缓地张开眼,看着红英,想哭,却是眼干的难以再掉落出半滴泪水,不由得苦笑道:“再多的孩子,也不是这一个了。”   红英顿时心酸难耐,泪珠子一下就流了出来。   外头的廊下琉璃铃铛串儿仍旧在响,顾扬灵却慢慢变得平静,只一双眸子忽闪着幽深冷光,好似将要出鞘的寒冰宝剑,清亮锐利。她看着红英缓缓道:“你莫要只管哭,我这儿还有事要嘱咐你去做呢!”   红英立时擦干了眼泪,清清嗓子,道:“姨奶奶只管说,我定会办好的。”   顾扬灵点点头,软软地朝她轻笑:“这事儿我不交给嫣翠,那丫头性子不行,不比你,向来眼尖心细,又是稳当可靠的。”反手紧握住红英的手,道:“你靠近些,这事儿和我小产有关呢!”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预收啦,《黑寡妇的逆袭人生》,有喜欢的小天使可以先收藏起来呦!   或把我的专栏收藏起来,开新文早知道哦!   (∩_∩) 第53章   正院儿的堂屋里, 薛二郎端着一杯茶慢慢抿着,隔着一张沉香色木桌, 闵娇娥半垂着头, 大半的脸隐在阴影中, 并不能觑探出半丝神情。只一双素手拢在一处,正搁在膝上,纤长细指上纠缠着一截长长的丝绦, 在指尖绕啊绕的。   薛二郎似乎渴极了, 一盏茶很快便见了底,招呼屋里头的丫头:“续茶。”   薛二郎越是自在, 闵娇娥心里就越是慌乱, 她思来想去, 却愈发的不敢往薛二郎那边转眼去看, 心里由来一阵心慌,想起昨夜苏氏的话,闵娇娥蓦地哆嗦了一下, 她那婆婆, 该不会把什么都说了吧。   又饮了一杯茶,薛二郎将茶碗置于桌上,阻止了红香再次续茶的意图,挥手遣退了屋中的随侍, 眸光转向一旁的闵娇娥。   他看过来了!   闵娇娥急速地掀起眼皮往薛二郎那边儿扫了一眼,瞧得他一双幽幽暗暗恍如深幽洞穴一般的眸子,立时偏过脸去, 心跳如雷。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脑中一阵懵然,闵娇娥心想,他这是来找她算账的,她该怎么办?   堂屋里一时异常寂静,只听得更漏缓缓的“滴答”一声,却好似千万斤重物兜头砸落,直叫闵娇娥不堪重负,喘不过气来。指尖上纠缠不休的丝绦被死死勒在细白的雪肤之间,闵娇娥猛地闭上眼,手上用力,几下便扯了下来。   都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知道便知道罢,他还能把她怎样?杀了她不成?   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闵娇娥再次睁开眼,心下已是平静。唇角慢慢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抬起头,缓慢地转过脸去。   她道:“往日里吃罢晨食二爷便会匆忙离去,今日迟迟不离开,是有话要与妾身说吗?”   薛二郎从方才便一直看着她,见她如此,忽的笑了,而后转过脸,望着门外的庭院慢慢道:“我以为,爱妻你会有话要同我说呢!”   闵娇娥笑了笑:“难得二爷得了空闲要与妾身说话聊天儿,只是顾妹妹那里刚刚没了孩子,妾身身为主母,总要去探视一番才是。”说着,流波般的目光落在薛二郎的脸上,柔柔道:“若是二爷今日无事,不如随着妾身一道同去,与顾妹妹排解忧思……”   “排解忧思?”   薛二郎一字一顿慢慢重复着这四个字,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伏在桌面上,笑得眼角都流出了泪花,不时还拍打着桌子,只一双桃花眸子里,不时掠向闵娇娥的视线,却好似隆冬腊月天儿里,最锋利,最冰冷的一截冰锥。   闵娇娥慢慢苍白了脸,指尖蜷缩,心里头莫名地生出了一股子绝望的凄惶。   外头廊下悄然站立的红香绿玉齐齐打了个冷战,殷嬷嬷同她们立在一处,只是苍老的面容上异样的平静,一双眼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二郎笑够了,抽出帕子拭拭眼角,又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放在桌面上慢慢推了过去。   闵娇娥见得他脸色渐变,冷凝阴寒的目光直勾勾望着自己,不觉身子一颤,拿起那张纸一瞟,顿时呆住了。   见得女人犹如遭受了雷劈电击一般目瞪口呆的表情,薛二郎满意地笑了:“我本想持刀而来,一刀杀了你这毒妇,可又一想,你若死了,我顶着杀妻的罪名又如何鼎立门户,持家立业?思来想去,你这条命我还当真是要不得。可你这女人我也着实不愿意再见,不如你收拾包袱归家得了。夫妻一场,你心思鬼魅,戕害我的宠妾,我大人大量,立休书与你恩断义绝,你看,我的心肠当真是太软了些。”   闵娇娥此番才愣过神儿,缓过了气儿,耳边听得薛二郎厚颜无耻的一番自夸,不由得冷冷一笑——他不杀她,还不是惧怕着她身后闵家的权势,虽则父亲转眼变作无情,然而她一日姓闵,父亲那副好面子的性子,哪里能容得下闵家女被个商门户休弃归家。   她才不怕呢!   性子一起,闵娇娥登时找回了当初她和林姨娘称霸闵家后宅的嚣张。把休妻书扔了过去,闵娇娥抿着殷红檀口微微含笑:“二爷要休我?行啊,待我修书一封告知家里头的父亲,此等大事,总是需要长辈做主才是。”   薛二郎登时阴沉了脸,这是拿闵县令压制他?亦是冷冷一笑:“你犯了七出之条,好忌妒不容人,且残害家中妾室,残害我的子嗣。便是到了你父亲面前,想必你父亲也无话可说。”   闵娇娥不以为然,慢悠悠站起身来,镇定地看着薛二郎:“休妻是大事儿,二爷不如和太太商量商量再说?”   这贱人!   薛二郎见得闵娇娥面容上的无畏,又听她语气颇有些肆无忌惮,甚至还带了些挑衅的意思,由不得眼色不善起来,额角甚至也有青筋不时迸起。   闵娇娥这会儿也是想清楚了,这位薛二爷向来精明睿智,然则碰上那位顾氏,便会时不时昏聩一下,变得滑稽可笑起来。此番估计也是如此,脑子昏掉了,才会一大早就拿着休妻书过来羞辱她。   妒忌?残害妾室?有证据吗?家中一个贵妾两个通房一个侍妾,谁能说她妒忌不容人?至于残害妾室,云娟已死,厨房里那媳妇儿绝对不敢卖了她,无凭无据,仅凭口舌就想把污水往她头上泼,当她是没娘家人,叫人肆意欺负的孤女吗?   闵娇娥弹弹衣袖理理妆容,抿着唇儿看着薛二郎娇笑,想要休她,也要看她爹答不答应。举人老爷又怎的,她爹一方县令,手里握着的才是实权,任你再是出息,凭你一介商人,顶上又没个人儿照看,就想不管不顾对着硬干?做梦!   “时候不早了,妾身还要去看望顾妹妹,便不陪着二爷说话儿解闷儿了。”说着软软一福,一甩袖子转身离去了。   “砰”的一声,身后,青花儿瓷杯碎了一地,薛二郎青紫着脸,眼睛瞪着庭院里如莲慢移,正缓缓离去的闵娇娥,一时竟不敢相信,这女人竟真敢把他撅了回去,还“啪啪”的把他的脸扇得倍儿响。   “老子要休了她!”薛二郎重重地捶了桌面一拳,恨恨地坐在椅子上,心里却是十分发愁。当初娶她的时候看重的就是她身后的权势,可如今想要休她,那权势却变作了拦路虎。   真真儿是自作孽不可活!   薛二郎想着如今的为难,再想起当初把灵娘贬为贵妾时候的易如反掌,心里头,顿时生出了许多的愧疚来。那些原本他从未在意的事儿,火星燎原一般,在脑子里烧了起来。烧得他又是后悔,又是自责。如此这般,薛二郎就更坚定了休妻的念头。这样恶毒的女子,绝不能留在府里头。谁知道下次,她还要如何去残害灵娘。   东院儿的大门外,闵娇娥一行人被拦在了外头。   闵娇娥气得花枝乱颤,抖着手指头指着那守门的婆子道:“你是眼瞎了不成?我身为当家奶奶,二爷的正妻,来看一个妾室,难不成还要去找二爷说情?”   守门的婆子满脸的虚汗,点头哈腰的,可比起二奶奶,她更害怕二爷,于是道:“是二爷吩咐的,婆子也是听命行事,二奶奶就莫要为难婆子了。”   闵娇娥气得要死,不过区区一个妾室,摆得什么臭架子,以为自己是皇太后不成。看了眼不远处开得一条缝隙的大门,闵娇娥胸前急速地起伏,末了,咬牙切齿道:“把东西给她,咱们走!”   红香上前把两根上好的山参丢给了看门的婆子,一脸忿忿地跟着闵娇娥离开了。   守门的婆子很快便把这件事报给红英听,红英也不过淡漠地点点头,就叫婆子把山参送去给赵婆子收着,自己转过身进了里屋。   顾扬灵已经又睡了过去,红英便落了半面帐子遮住了窗格里透进的天光,随后坐在床前的绣墩上,一面做针线,一面守着顾扬灵。   将近午时,顾扬灵悠悠转醒,在红英的侍候下喝了一碗燕窝粥,红英见她精神还好,就打发了小丫头去门外守着,自家却坐在床侧,弓下腰同顾扬灵低语。   “她屋里头的谆儿似乎同库房里的陈婆子拜了干亲,往来倒是频繁得很。”   “那陈婆子可有何不妥?”   红英摇摇头:“那陈婆子素来沉默寡言,平素也鲜少和人说话。”   顾扬灵点点头,又问:“还扫听到了什么?”   红英想了想,面露一抹愧色,摇摇头道:“玉氏为人也算是机警,素日里并不同人牵扯来往,譬如莺儿这般饶舌的,也不过是说道些狐媚好打扮之类的,再没有旁的消息了。”说完,迟疑地望着顾扬灵:“姨奶奶为何要我打听玉氏,莫非姨奶奶怀疑她?”   顾扬灵点了点头。   红英立时激动起来:“姨奶奶为何这般作想?”   相比红英的激动,顾扬灵就显得平静了许多。她抬手掖进耳际垂落的丝发,长长弯眉微微敛起,面容上带着几分黯淡的痛楚。   “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昨夜二爷突然癫狂,着实透着几分诡谲。他往日也不是没有醉酒过,醺沉沉的时候,也粘人得很。可昨个儿却好似入了魔一样,任我捶打哭求,好似耳聋一般根本就听不见,这真的是很奇怪!”   眸子里突然耀起灼灼如烈火般的亮点,顾扬灵一把抓住红英的手,语气变得有些急促:“我想,必定是有什么异常之处,是我们不曾留意的。因此,我想到了玉氏。” 第54章   红英见得顾扬灵神色激动, 忙安抚道:“姨奶奶莫急,慢慢儿说。”   顾扬灵便喘了几口气, 慢慢平缓了气息, 松开手靠回床头, 道:“我幼年时,曾听父亲讲过一个古怪的案子。说是一个壮汉忽然持刀把自家的两个幼儿杀死在床榻之上,醒来后, 却是根本不记得自家做过什么。”   “后来几经波折, 才探清了里头的古怪。原是那汉子在归家途中饥渴难耐,路上见得野果鲜艳可口, 便摘下细细吃了。却不料那果子有毒, 吃了便会叫人头晕脑眩, 生出幻觉来。那汉子以为杀得是闯入家门的野兽, 哪里知道眼里的野兽竟是自家的孩子。”   说完,略显皙白的唇慢慢抿在了一处,眼睛里也有锋锐明利的水光慢慢凝聚。   红英向来长在深宅中, 往日里只听说过家长里短狐媚鬼怪, 哪里听过如此骇人听闻的故事,还是货真价实的真事,不由得大惊失色:“依着姨奶奶的意思,难不成昨夜里, 二爷是被哪个烂了心肝的下了迷药不成?”   顾扬灵绷紧了脸皮,道:“我不敢肯定,但这事儿必定不是二爷醉酒逞欲那么简单。如今细想, 昨日一切都很平常,只除了在亭子里玉氏突然出现,和我一场口角后又莫名离去。那女人并非是个好缠的角色,突兀出现,又莫名离去,怎么看,都透着几分怪异。”   红英想了想,道:“许是她受了教训,不敢同姨奶奶再有冲突?”   顾扬灵呵呵冷笑几声:“若是当真受了教训,那日里见得我在亭里,她退避三舍才是正经。便是有意同我交好,可说话间也未曾见她有意讨好。你当那日她说的都是好话儿?不过是为着以前的事儿愤愤不平,总算见得我的面,说出来泄泄气罢了。”   一时说毕,两人相顾而望,却都心有疑虑却猜不透机关所在,于是暂且放置一旁。   一时用了午膳,红英侍候着顾扬灵安歇,又叫来红儿在床前守着,自家去了小屋看嫣翠。   嫣翠已经没事了,只是薛二郎怕她一惊一乍吓到了顾扬灵,就下令不许她去里屋。   嫣翠这里着急上火却不敢去看顾扬灵,瞅见红英进了屋来顿时大喜,道:“只听红儿说姨奶奶好些了,究竟好了多少,说也说不清楚,你来了再好不过,同我说说,姨奶奶当真大好了?”   红英给她掖了掖被角,坐在床侧叹道:“小产最是伤身,哪里说大好就大好了,不过是比着昨夜强了许多罢了。你是没瞧见姨奶奶的脸色,我伺候她这么久,便是那次她逃出去被人用斧头砍伤,也没有这次严重。”   红英话中难掩忧虑,嫣翠听罢不免忧心忡忡,须臾又恨恨地小声唾骂:“说来说去都怪二爷,姨奶奶又不是醋桶,哪曾拘着他不叫他去旁处了。再说,他又不是没去过旁处过夜,偏偏喝醉了酒就来东院儿撒酒疯,害得姨奶奶好端端的没了孩子。”   “现下身子也给伤了,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将养回来。早知道那晚上我就立在屋里头盯着,怎就把姨奶奶一个人留在了屋里头。”说着就小声啜泣起来,面上又悔又恨,不停地拍打着身前的被褥。   红英亦是两眼泪,自家擦了泪,又伸手拍拍嫣翠的肩,迟疑片刻,把顾扬灵的猜测告诉了嫣翠,道:“我倒觉得姨奶奶的猜疑有道理,你想,二爷隔上三五日便要醉酒,好几次喝醉了死活不走,当时也并未和姨奶奶分床而居呀!不也没事儿。偏偏那天见了玉氏,后头就出了事,也不知道里头是怎么个缘故,但思来想去,我也觉得这事儿和玉氏脱不了关系。”   嫣翠想了一回便皱巴起了脸,道:“你和姨奶奶都想不通,我就更想不通了。”说着“当当”敲了两下脑袋,骂道:“真是个猪脑子,要是聪明点儿也能替姨奶奶分辨分辨。”   红英见她愁眉苦脸倒也可怜,待要安慰她,窗子忽的被人敲响,福兴隔了一扇窗子同嫣翠讲话:“翠儿,方便哥进来不?”   嫣翠登时红了脸,随手拿起一个小靠枕砸了过去,把窗子砸得“哐当”作响,骂道:“你一个大男人,没事总往大姑娘屋子里钻什么,不要脸的腌臜货!”   花窗一响,外头便传来福兴故意发出的“哎呦呦”的惊叫声。   红英呆了呆,然后才想起来,那福兴如今被二爷拨给姨奶奶使唤,就住在东院儿里,怪不得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就来敲嫣翠的窗子。拉了拉嫣翠的袖子,道:“你也小声些,怕别人不知道福兴来寻你么?”   嫣翠涨红着脸皮,看着红英不断掉眼泪:“他就是个泼皮无赖,我真是可怜,叫他败坏了名声,只怕是嫁不出去了。”说着抱住脸,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红英见她哭得伤心,劝道:“得了得了,别哭了,我看他喜欢你喜欢得不行,不然你就当可怜他,跟了他吧!”   福兴耳朵尖,在外头听了个大概,立时接口道:“就是就是,翠儿妹妹你就可怜可怜我,嫁给我得了。”   嫣翠气得要发怒,只听那福兴隔了扇窗户还在絮叨:“你说我又会搭脉行医,又会给人做小厮当使唤,家里头不说金银如山,可隔了一道街,我可置办了一个小院儿,白墙红瓦房,恁得亮堂。虽说一进浅了点儿,可也够住了。若是你嫌弃我当个小厮丢面儿,你等着,我这就去寻二爷,让他给我个小管事做做。”   嫣翠已是听得满脸满脖子通红,两只眼睛泪汪汪的,四下里看了看,掀开被子穿上鞋,拿起几上的鸡毛掸子就要往外头冲。   红英忙拉住她,低声呵斥:“你出去做甚,叫人看笑话儿不是。”说完叹了口气:“我也正好有事儿要问他,你既不愿意理会他,我把他叫走就是了。”说着推着嫣翠重新躺下,自家转身去了。   出得屋门儿,果然见得福兴腆着一张脸往门口张望,见出来的是红英,面上难掩失望。红英倒是有些感慨,这福兴虽是不着调,倒也是个真心实意的。   又觉得东院儿里如今晦气罩头,有这么一个活宝在,也能添上点儿喜庆,散散院子里头的秽气,招招手道:“福兴你来,我有话要问你。”   福兴知道嫣翠同红英好,哪里敢得罪,立时走上前去,笑着道:“红英妹妹有何吩咐,只管说来,福兴哥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可拉倒吧你。”红英瞪了福兴一眼:“你可改改这性子,嫣翠最是不喜欢流里流气的,你这样儿,怪道她不待见你。”   说得福兴忙收了笑意,装着一本正经的模样,道:“红英姑娘有何吩咐。”   倒叫红英忍不住笑了,摆着手说:“行了,甭耍宝了,我这儿有要紧的事儿问你。”   福兴忙说:“您说。”   红英下意识便往四下里张望了一番,随后才低声询问道:“你说,如果要让一个人忽然癫狂,可有什么法子?”   福兴一听便笑了:“这可就多了,不过寻常的大都是下药,用香。”   “那要如何下?如何用?”   福兴回道:“自然是吃到肚里,闻进鼻里了。”   “吃到肚子?闻进鼻子?”红英眼神发直,只慢慢咀嚼着这几个字,就听福兴突然压低了声音,道:“你问起这事儿,倒是叫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来。”   红英见他故作神秘,嗔道:“那就快说呀!卖什么官司。”   福兴心里头莫名的便有些兴奋,道:“就是昨天太太过生辰——”他故意看了红英一眼,果然看到红英立时瞪大了眼,面上的神色也变得沉凝,嘴里继续道:“姨奶奶不是外头受累被肩舆抬了回来,我来给姨奶奶搭脉,隐约的,倒是闻到了一股子怪异的香气。”   “香气?”红英念叨了一回,随即把头上的发钗摇得“叮铃”乱响:“自打姨奶奶怀了身子,屋里头再没用过香,只放些时鲜果子,即便有香气,也是果香。”   “绝不是果香。”福兴虽是一口否决,但脸上却突地有些犹疑:“不过那味道浅得很,我也不大肯定,许是我闻错了也不一定。”   红英问他:“你闻过那味儿?”   福兴连连点头,却不知因着甚个缘故,脸颊上竟是泛出了些许的红晕,往窗子那里望了望,压低了嗓子道:“我同红英姑娘说了,红英姑娘可定要为我保密才是。”   红英瞧他面色含羞,颇有些难为情的意思,遂点点头:“你放心,我不同旁人说。”   福兴又往窗子那处望了两眼,回过头就把腔调儿压得更低,小声道:“我以前常常去春娇楼耍着玩儿,渐渐的,和几个龟公攀上了交情。”   “他们几个素日里最好倒卖药丸子和各种香露,我瞧着有趣儿,就央求着同他们学了两手儿。其中有一种香露叫做如痴如醉,那味儿同那日我在姨奶奶那儿隐约闻到的一般模样。” 第55章   甚个春娇楼, 甚个龟公,还未出阁的红英听得满耳羞红。然而她含羞带恼的, 却仍旧没有离去, 见得福兴不说了, 抬起眼皮子去看他,忍着羞意故作镇定地问道:“那如痴如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下福兴也红了脸,然而到这时候了, 再是不好意思也得把这事儿说清楚。   福兴愈发的把声音降得更低了:“那东西啊, 厉害着呢!虽是香味幽微,不易察觉, 然而一旦沾染上, 便是好几日都不得褪去。只是这些都不是这东西最厉害的地方, 这东西最厉害的地方, 便是它寻常时候只是稍有微香的香露,然而一旦同酒味儿融合一处,就有了, 就有了……”   福兴的眼神飘来飘去, 颇为尴尬地道:“就有了催情的作用……”摸摸头,福兴又道:“只是这东西又霸道得很,男人会好似癫狂一般,甚个也顾不得, 只想着,那啥了。”   红英的脸上霎时没了半分的血色,吃惊地看着福兴, 脸上震惊不已。   “莫非真是叫我猜中了?”福兴皱起眉:“那夜里屋究竟是什么回事,我一个做使唤的也不好多问,莫非二爷当时真的好似癫狂了一般?”   红英虚弱地点点头。   福兴不免又是一惊,道:“要真是有人用了这东西,那可当真是心思歹毒,这可是叫二爷亲手扼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啊!”   红英满脸虚汗,双唇微微哆嗦:“可不是,更别提那孩子的生母还是二爷最爱的姨奶奶,真是好生歹毒的心思。”说着连续地喘了几口气,渐渐平静下来,恢复了脸色,道:“这东西哪里能买得到?”   福兴摇摇头,嘬着唇说:“这东西不好做,性子又霸道,滴上一滴,好几日都要小着心。不过真要买,也不是买不来的。”说着瞄了红英几眼,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这等下作的东西,说起来,倒是那种地方最多见……”   红英福兴两两对视,皆露出了然的神色来。   红英收回视线,把那下贱毒妇在心里头又咒骂了一回,嘱咐福兴:“嫣翠那妮子性子简单又是个莽撞的,你万不可告诉她,等着我同姨奶奶说过了,且看姨奶奶的意思再说。”   福兴听罢点点头,却又道:“你放心,姨奶奶便是嫣翠的紧箍咒,甭管她憋了多大的火气,只要提及姨奶奶,必定是闹不起来的。”   红英颔首:“这般说也没错,然而她如今生着病,且叫她安生养身子,旁的再说吧!”   眼见着红英要走,福兴忙扎着手阻拦,嘴里“哎哎”了两声,不好意思道:“你可是答应我的,不会同嫣翠讲的。”   红英睨了福兴一眼:“若是以后老实了,自是不会告密。”   福兴忙举手发誓:“真真儿的再没去过,以后也不会去,若是去了,就叫我脚底生烂疮,舌头长疔。”   红英斜了福兴一眼:“油腔滑调没个正形,怪道嫣翠总说你的不是。你且去吧,我还有事呢!”   见福兴瞪着双目只往小屋的窗格处望,红英心里头倒是艳羡了一回,劝道:“她如今正是火上眉梢,你何必去招惹她不快,若是诚心诚意,等着姨奶奶大好,便去姨奶奶跟前儿求个恩典,总是这般私下牵扯,你是个男子倒是不怕,嫣翠可是个姑娘,你总是不愿她叫人嚼在舌头上当乐子玩笑吧!”   一时同福兴告别,红英转过身立时往屋里头疾步而去。   床帏深处,顾扬灵还在沉睡,被红英晃醒,便见得红英咬牙切齿地道:“果然是那贱货,姨奶奶可不能心软,总是要报了这杀子之仇。”   顾扬灵本是朦胧惺忪,听得这话登时清醒,道:“何出此言?”说着便要起身。   红英一面拿了大引枕搁在床头叫顾扬灵靠上去,一面把福兴的话如数告诉了顾扬灵,末了,询问:“姨奶奶欲要如何?”   顾扬灵蹙眉想了一回,道:“捉贼捉赃,你去把我换洗下的衣服找一找,看看可还有没洗的。若是有,拿了去叫福兴再闻一闻,总不能冤枉了好人。”   因着顾扬灵骤然失子,东院领头儿的几个使唤俱是心慌意乱,倒是一时松了管制,叫一些惫懒的下人寻得了偷懒的时机。   不过倒是合了红英的心思,拿起衣服把浣洗衣物的两个媳妇儿说了一顿,便匆匆去寻了福兴来。   福兴不好意思去拿主子女人的衣物,红英举着领子那一块儿,凑近了叫福兴去闻,道:“这会儿还避得什么嫌,仔细闻闻可是那什么如痴如醉?”   福兴闻得一回,肯定道:“绝不会错的。”   红英激动万分地转回里屋,不曾想这么快便抓到了那只罪恶的手。   顾扬灵沉默地看着昨夜里自家穿过的衣物,有几处甚至还可以看到已经凝结,成了块儿状的深红色血迹。   她的孩子……   两滴泪齐齐坠落,顾扬灵抽了抽鼻子,道:“去把福兴叫进来。”   ……   因着晨起时分落了一场雪,出得屋来,便会觉得寒恻恻的格外阴冷。   西阆苑的西院儿和东院儿之间,一条打扫的格外干净的石板走道上,却是闹哄哄地涌过来了一群人。   几个婆子揪着披头散发的玉流波,正推推搡搡吵吵闹闹地往从西院儿往东院儿里走。至于吵吵闹闹,其实也只是玉流波自己个儿拔高了强调在那儿不住口的咒骂。   领头儿的是赵婆子,听得几句骂得实在恶毒刻薄,忍不住上前“啪啪”甩了两巴掌过去。这个妖冶的女人身上的那股子风骚味儿,勾起了她极其久远,却每每想起便要心如刀绞的一些往事。   那时候她还不是赵婆子,她叫赵月牙。她娘说,生她的时候是晚上,隔了一扇窗子,能远远瞧见一弯月牙悬在天边,于是,她就叫了月牙。   月牙是崔家寨最勤劳的姑娘,等着她十六岁,就被隔壁的王家小子娶回了家。再然后,她就有了身孕。   赵婆子恶狠狠瞪着玉流波,玉流波被两巴掌扇倒在地,仰着头倔强地看着打她的人,然后吐了一口吐液,嘴上骂道:“贱人!”   “贱人!”   赵婆子还记得当时她就是这样咒骂那个女人的。女人不算很美,但很妖冶,玲珑的身子散发着浓浓的香,浑身上下都冒着勾人的风骚。   她原是城里边儿私窑子里头的婊.子,坐着驴车找到了崔家寨,说是被王家小子赎出来的,安置在城里头的小院子里。可她不愿意做个无名无分的外宅,于是找了过来。   当时的她怒上心头同女人对骂起来,后来因着丢了茶碗过去,砸破了女人的额头被丈夫推了一把,跌倒后孩子就没了。流了很多的血,血那样多,比昨夜里姨奶奶身下流出来的血还多。   “把她绑起来,快些走。姨奶奶等了许久,只怕是不耐烦了。”   赵婆子冷冰冰地看着玉流波笑,那个女人被她推下了山崖,王家小子的茶碗里也被她下了绝子绝孙的药,然后她背着小包袱,从崔家寨离开了。娘早就死了,爹也另娶了,那个地方,再呆着也是无趣。   几个婆子把玉流波扭拽着绑了起来,一行人推推搡搡往东院儿里去了。   福兴远远地缀在后头,怀里头抱着个黑漆木匣子,见得前头的情形,不由得想起不久前他被叫去里屋的情形。   “你去找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然后去西院儿玉氏的屋里头,给我搜出她藏起来的下作东西,然后带了她来见我。若是有谁从中阻挠,叫婆子只管教训,府里头有人怪罪,有我前头顶着,无须害怕。”   东院儿的姨奶奶向来都是柔柔怯怯的,便是动了怒,瞧起来也是软软弱弱的,根本就不唬人。然而吩咐这些话的时候,福兴却从那双一向清淡含怯的眼睛里,看到了属于野狼的狠戾。   福兴想,那一晚上姨奶奶动手杀人的时候,应该也是这种眼神吧!那刀子戳进了那男人的腹中,又准又狠。那般柔弱,瞧起来好似只会哭泣的女子,竟也会有如此狠辣独断的一面。   ……   廊檐下,红儿把一张轻薄的纸递给了红英,道:“我按着姐姐交代的话说给福安管事听,福安管事就把这东西给我了。”   “二爷可在?”   红儿想了想,道:“没瞧见。”   ……   吟风阁,福兴见得薛二郎竟从外头回来,不由得有些惊喜:“二爷竟是回来了,我还说着要叫人出去找二爷呢!”   薛二郎在桌后坐下,拉开抽屉随口问道:“怎么?有事?”   福兴偷瞄着他的神色,慢慢道:“姨奶奶刚才遣人来,把玉姑娘的卖身契要走了。”顿了顿,道:“姨奶奶那里是非要不可,我也是没办法,就把东西给了姨奶奶,二爷瞧着,可是不妥?”   薛二郎正在抽屉里找东西,闻得此言身子一顿,随即慢慢皱起眉头,忽而又舒展开,脸上露出一抹诧异。再后来,脸色就变得阴寒,一双眼里透着煞气,浑身上下都是杀气腾腾的。   瞧得福兴心头乱颤,一时也猜不透,这二爷究竟是想到了什么,怎的脸上的表情这么叫人难以捉摸呢!只暗暗拿袖子擦了擦汗,心里头只求着这把火焰千万千万不要烧到他的头上来。 第56章   铜盆里的银丝碳烧得正旺, 屋里很暖,有淡淡的梅花味儿流转于室内, 沁人的清香。   顾扬灵靠在软枕上, 半阖起眼用力一嗅。如此甜美的味道, 多久没有闻到了。手指却忍不住抚上小腹,凸起已经不见了,原本, 这里该有着她的孩子的。悲凉, 一寸一寸的在心底流转,顾扬灵的手不断在腹部摩挲, 眼角处, 泪珠一颗接着一颗涌出滑落。   正是伤感, 庭院里忽地闹腾起来, 凌乱的脚步声,乱糟糟的吵闹声。其中,一个女人尖利的叫喊格外凸显。   顾扬灵猛地睁开眼, 唇角蓦然勾出一抹冰寒的笑意, 缓缓道:“她终于来了。”手指抚向眼际,重重地一抹。   玉流波被推搡着进了里屋,骤然间一股沁着梅花香的暖流扑面而来,叫她暖洋洋的浑身上下都是舒坦。然而后背上被人狠狠推了一把, 她就不受控地跌倒在了铺着厚厚地毯的地板上。   挣扎着仰起头,还是花窗下,还是那罗汉床上, 那女人依旧半躺在那里,只是这一次,她的眼神阴寒冷戾,直勾勾盯着自己,玉流波敏锐地觉察到了危险。   决不能在这女人面前露了怯!玉流波挣了挣,绳子绑得很紧,她抬起眼,恶狠狠地看了过去:“你这样跋扈,就不怕二爷知道吗?”   那东西早被她处理掉了,那匣子里头空荡荡的,就算是怀疑到她头上,也根本没有证据能指认是她干的。想到此,玉流波更是气壮了,梗着脖子,嘿嘿冷笑道:“都说姨奶奶是个和善人儿,原来竟是如此和善的,倒也是头一次领教。”   顾扬灵只静静看着,并未接声。面前这女人很狼狈,然而,眼底的跋扈算计还是一如既往。   她想起头一次玉氏来她的里屋,和现在一样,也是底气满满,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骄纵的味道。然而她很不清楚,这女人都成砧板上的鱼肉了,怎还能表现的这么骄横呢?   想起失去的孩子,顾扬灵心头一阵绞痛,骄横是吧,那就一点一点的给你消磨掉了,看你还怎么横!   “给我打她的这张脸。”顾扬灵轻启朱唇,说出的话轻轻柔柔,却有嫣翠上前一步,挥起手臂,狠狠抽了玉流波两耳光。   嫣翠是使了大力气的,她恨不得把这女人碎尸万段,一想到那一夜她看到的情景,心里头就抽抽地疼。于是,没有顾扬灵的吩咐,嫣翠尤嫌不足的又“啪啪”打了两耳光。   玉流波头晕脸疼,气急败坏地抬起头,却一眼看见面前这丫头眼底流转不定的仇恨,心里“咯噔”一下,忙转过头去看那女人。却见那女人面无表情,安静地躺在那里,眼底是空洞的冷漠。   这眼神……   玉流波一时有些胆颤,隐约的,她觉得自己好像错估了某些事情,比如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可能会忽然间变得癫疯。   思及此,玉流波的脑海里登时出现了另外一张脸,那也是一个美人儿,可她的孩子没了,她就疯了,原本如花似玉的脸上,裹了一层层的泥水,狼狈,疯癫……   玉流波眼神闪烁,怯怯地朝顾扬灵那里瞟了一眼。   “你害怕了。”顾扬灵淡淡地开口,唇角略微轻扬,露出嘲讽的神色:“我还以为,像你这么骄横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害怕是什么呢!不过过才几个巴掌,你就怕了?”   屋里屋外静悄悄的,顾扬灵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   玉流波愈发觉得不安起来。她一向觉得这个姨奶奶就是个软蛋,戳她好几下,她才会有些反应,虽然因着她的缘故自己吃了不少苦,然而想一想,若是自己坐在她的位置上,只怕是更跋扈才对。于是再去看这位姨奶奶,就觉得这是个软弱可欺的。   玉流波扯扯嘴角,勉强露出一抹冷笑:“我虽是个无名无分的侍妾,可毕竟是侍候二爷的,姨奶奶无缘无故搜查我的卧房,还叫婆子把我绑了来,姨奶奶这般作为,二爷可知道?二奶奶可知道?太太可知道?”   真是一张巧嘴!   顾扬灵笑了:“二爷不知道,不过福安已经知道了,这会儿该会叫人去告知二爷。你别急,我定会留出足够的时间,叫二爷回来救你,只不过他会不会在我的手里救下你,这我就不知道了。”   “至于二奶奶,她一向爱做壁上花,即便要插.手,也必定会等到你我两败俱伤。或者她根本就不会管,能看着我和你互相撕咬,然后遍体鳞伤,想必她会觉得很高兴的。”   “还有太太,你莫非不晓得她最爱的便是她官家女子的出身?你一个青楼妓子,她能容忍你进府已是不易,你还以为她会来救你,你真可笑。”   见玉流波面上露出了一抹灰败,顾扬灵笑了笑,略略扬起声调:“福兴呢?”   隔了一道帘子,福兴回道:“在呢!”   顾扬灵转眸去看红英,红英过去揭开帘子,福兴在外头捧着匣子,躬身回道:“匣子里头的东西全没了,应该是被销毁了。”   “她身边儿的丫头呢?”   福兴道:“只有一个叫谆儿的,被绑起来关在角房里。”   顾扬灵道:“赵婆婆,劳烦你去问问,她主子匣子里的东西哪里去了。另外,再问问她,策划谋害我肚里孩子的事儿,她知道了多少。若是老老实实地说了,等事结了,把她卖到一个好去处,不然——”眸里冷光一闪,顾扬灵抬眼去看赵婆子:“只要不伤了性命,赵婆婆只看着办就是了。”   赵婆子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红英接过匣子,帐子落下,玉流波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匣子,忽的哈哈笑了起来:“抓贼拿赃,你怀疑我,可你没证据,没证据,你能奈我何?”   顾扬灵见她笑得张狂,笑了笑,挥挥手道:“嫣翠红英留下,其他人出去。”   见得人都走了,那玉流波仍旧笑个不住,顾扬灵看着她淡淡说道:“你知道吗?我是杀过人的。”   玉流波一怔,随即笑道:“姑奶奶我还活剥过人呢!哼,吓唬谁呢!”   顾扬灵淡淡笑着,从枕下摸出一柄利刃,“咔嚓”一声,锋利的刀刃弹了出来。窗格子里透进了几缕细光,映在那刀刃上,晶亮亮地闪烁。   玉流波的脸上笼上了淡淡的不安,下意识往后头挪了几下,可她被反手绑着,行动极为不便,看起来颇有些狼狈不堪。   脸上的肌肉微微的颤抖,玉流波扬声道:“难不成你要杀了我?”声调故意拔得高高的,分明就是有意叫窗外的人听了去。   顾扬灵一双眼上下打量着玉流波,同时用刀背在手心敲了两下,嫣翠有些害怕,忍不住出声:“姨,姨奶奶,那东西瞧着挺锋利的,还,还是先搁在一旁比较好。”   红英却难掩忧虑,看着顾扬灵心里头不禁泛起了嘀咕,莫非姨奶奶真要在青天白日里,众目睽睽下,杀了这女人不成?   玉流波被顾扬灵看得心里很是发憷,她手上并非没有沾染过人命,可那都是暗地里使绊子,下阴手,这么明刀实枪的,她颤巍巍地往后头又挪了挪,嗓子有些发抖:“杀人要偿命的,这光天化日的,你可别乱来。”   见玉流波怕了,顾扬灵慢慢笑了起来,随后从枕下抽出一张纸,在空中晃了晃:“知道是什么吗?”头微微轻偏,笑得很是甜美腻人:“这可是你的卖身契呦!”   玉流波登时涨青了脸,不肯相信:“胡扯,我的卖身契在二爷那里。”   “可是现如今被我要过来了。”顾扬灵一手拿刀,一手拿着卖身契,看着玉流波轻笑:“知道吗,我原先是想要一刀杀了你的,但杀人的感觉很不好,‘扑哧’一声,溅得一身是血。”   女人脸上的表情很是生动,那样真实的厌恶和嫌弃,玉流波瞬时就相信了,这女人真的是杀过人的!想到此,玉流波不由得瑟缩起来,身子往后倾着,眼神怯弱而恐惧。   “可我又一想,”顾扬灵放下卖身契,把刀子缩了回去,缓缓道:“明目张胆地杀了你,倒是一下子痛快了,可麻烦太多。虽然你是妓子,可杀一个妓子也是要坐牢抵命的。”   顾扬灵抬头看着玉流波:“然而暗地里慢慢折磨你,我又不屑为之。因此我决定了,我要划花了你这张脸,然后把你卖回勾栏里去。”   “你敢!”玉流波失控地大喊。   顾扬灵却掀开身上盖着的薄被,穿上鞋子站起身,她很瘦,好似秋日里的一片黄叶,晃悠悠地向玉流波飘近。   这女人真的疯了!   玉流波看着顾扬灵手里握着的锋利利刀刃,流光里闪烁着叫人心惧的冰冷寒光,登时疯狂地大叫着救命,又用力勾着头,把脸深深埋在身上,自己也不断往后头缩去。   嫣翠亦是惊慌失措,抖着嗓子喊:“姨奶奶——”   红英却是一步走上前,“啪啪”甩了玉流波两巴掌,然后骑在她的身上,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往后头一拽,玉流波的一张脸就毫无遮挡地露了出来。   “姨奶奶,来吧!”   红英扬起头,冲着顾扬灵扬声喊道。 第57章   因着纳妾文书的事, 红英一直都很内疚,现下她虽是白着一张脸, 仔细去看, 拽着头发, 掰着玉流波脸庞的一双手,也在轻微地打着颤。   然而她想起姨奶奶生下的那个死胎,还有那纳妾文书上鲜红的指印, 勇气陡然生出, 道:“姨奶奶想划几道儿?可要用力些,不然叫她用些好药, 不定就没了疤痕了。”   嫣翠看得心里头紧张极了, 一双眼睛左右不定地骨碌乱转, 然而想起昨夜里这间屋子里头的惨状, 顿时恨上心头,挽起了袖子,上前一步道:“还是我来吧, 姨奶奶力气太小, 划出的刀痕必定很浅。再则教训这贱人,哪里用得着姨奶奶亲力亲为,没得脏了姨奶奶的手!”   玉流波听了,顿时魂飞魄散。那张如花似玉的脸是她这辈子最得意最在乎的事儿, 没了这张脸,她以后的日子要怎么办?拼命挣扎起来,把红英顶得左右摇摆, 身子趔趔趄趄。   嫣翠忙赶过去帮忙,两个人一同压制着玉流波,玉流波身不由己地躺在了地上,脸被迫露了出来,眼泪肆意地流着,嘴里大喊:“贱人,贱人,你敢毁了我的脸,我必定与你同归于尽!”   顾扬灵看着她笑:“看起来你很在意这张脸,也行,我便通融通融,再给你一个选择。”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瓶子,摇了摇道:“说起来,我与你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可你为了一己私欲,随随便便就害了我孩子的命,我想着,你许是不喜欢孩子,这才会这般狠辣无情。不如吃了这药,以后你就永远都不会有孩子了。”   说着,在玉流波面前蹲下身来,特意又晃了晃那瓶子,笑得愈发甜美了:“我问过了,这药不苦的,相反的,还带了点甜味儿呢!”   玉流波瞧见顾扬灵靠近便死命地挣扎,然而却是挣也挣不脱,不由得脱口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顾扬灵顿觉十分好笑:“这院子里的可都是我的人,哪个不长眼的会来救你。你要是再喊,我就把你的舌头给割了。”说着“咔嚓”一声,弹出了利刃。   玉流波看着顾扬灵脸上的笑,不知怎的,足底脊背顿生冰寒,倒是真不敢大叫了,留着眼泪求饶道:“你放了我好不好?”   顾扬灵摇摇头:“你害了我的孩子,我身为母亲,怎能不报仇雪恨?两个选择,绝育药或是划花脸,你选一样。我数三下,不选我就帮你选了。”随即就慢慢数了起来:“一……二……”   玉流波于是又大喊大叫起来,顾扬灵立时沉了脸,看着她冷冰冰道:“既然你不选,我来帮你选吧!”说着对嫣翠红英二人说道:“按住她,不许她动!”   玉流波眼见着锋利的刀刃离自己的一张脸愈来愈近,刀尖儿上明闪闪的亮光不断地在眼瞳里窜来刺去,终于崩溃地哭喊道:“我吃药,我选择吃药,不要划花我的脸,不要……”   顾扬灵收起了刀刃,仔细看了玉流波一会儿,脸上突地一笑:“我就知道,你这个女人,心里头就只有争宠和男人,再者便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你根本就不爱孩子。即便你以后有了,那孩子也定会被你拿来邀宠,或是换取锦衣玉食。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配为人母。”说着放下刀子,抠开瓶子拿出一粒黑色药丸。   “吃罢,吃完了我就放过你。你本就是妓子,此番也不过是重操旧业罢了。”说着冷漠一笑:“不过你要是有本事,能让二爷旧情难忘,说不得,二爷心一软,你就不用去勾栏里,继续典卖身体过活了。”   玉流波听罢,瞪着哭得红肿,充满着怨恨毒辣的眼睛,直勾勾望着顾扬灵。   顾扬灵眉头紧了紧,凑近些,道:“不要这样看着我,不然我会忍不住挖掉你的眼睛的。”瞧得玉流波垂下眼睫,顾扬灵喊道:“张嘴。”   玉流波万分不愿,死活不肯张嘴。顾扬灵就去拿地上的刀子,玉流波顿觉脸皮发疼,慌忙地就张开了嘴。   药丸被扔了进去,玉流波闭上嘴,颊上的肉轻微动了几下,道:“吃下去了。”   顾扬灵笑了笑,吩咐嫣翠二人:“扶她坐好。”然后去倒了杯水:“张嘴,喝上一大口咽下去。”   玉流波瞪着眼恶狠狠看着顾扬灵,顾扬灵面无表情,冷冰冰道:“张嘴!”   两行泪顺着眼角簌簌滑落,只见得玉流波嘴唇动了几下,又张开嘴,哭喊道:“真的咽下去了,这次是真的。”   顾扬灵却把茶碗挨到她的唇畔,命令道:“喝!”   一碗水分得三次,玉流波大口大口地咽着,泪水小溪般顺着脸颊不曾停歇,顾扬灵看了看空碗,然后对着她徐徐一笑:“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怪不得别人。”   玉流波一脸怨毒,诅咒道:“你这样心毒手辣,不会有好下场的。”   不等顾扬灵回答,嫣翠眼睛一挑,立时一脸愤怒地骂了回去:“贱人,还有脸说姨奶奶心毒手辣,若不是你,姨奶奶此时还好端端怀着身子呢!自打你来了薛府,就没见你消停过,你若好生住在你的西院儿,哪个会去理会你。每每的过来挑衅,做了坏事,难不成还不许人报复回去。真真儿是强词夺理不要脸。”   玉流波无言以对,默默流着泪,通红的眼睛里,仇恨的眼神肆意流转。   顾扬灵看着她那双眼,慢慢绷紧了脸:“知道吗,看着你的眼睛,我心里很是不安,也许我该一刀杀了你,这样才能以绝后患。”   听得玉流波身子一抖,忙垂下眼,再不去和顾扬灵对视。   隔着一道帘子,薛二郎悄然而立,把屋里头的动静全都听到了耳朵里。见得屋里头的女人不再说话,只余断续的抽噎声,伸手揭开帘子,低下头走了进去。   玉流波见得薛二郎的身影稍显呆怔,随即便嘤嘤地哭了起来。本想扑上去,不料忘记自己被反手绑着,倒是一下子跌在了地上,怔了下,娇娇怯怯地唤了一声:“二爷,救我!”   薛二郎却好似未曾听见,径直走近顾扬灵,却又站在两步远的地方驻足不前,嗓音温柔,稍带不安地询问道:“身子可还好?要叫来郎中搭脉吗?”   抬眼去瞧薛二郎,不曾想,不过短短一夜的功夫,薛二郎竟是瘦了一大圈儿,面目上又多了许多的青紫斑块,面色蜡黄,有着显而易见的倦态。只一双眼睛,瞧着倒还精神,只是望向她的时候,不时有些闪烁,好似不敢和她对视一般。   顾扬灵不免一呆,脱口问道:“二爷的脸怎么了?”   自打她今晨时分醒来,薛二郎就未曾在她的眼前出现过。然而红英却告诉她,薛二郎守了她一夜,直到凌晨时分受不住昏了过去,才被福兴找了小厮,抬去了东厢房。   见顾扬灵肯和自己说话,薛二郎欣喜万分,忙不迭地道:“不小心磕到了。”说着,摸了摸脸:“过几日就好了,灵娘无需担心。”说完,竟是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意。   顾扬灵的心里头便有些不是滋味儿了。孩子没了,说她不怨,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只是她并非不懂事理无理取闹的懵懂妇人,她晓得,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薛二郎受到的打击,其实并不亚于她。只是她也没想到,短短一夜的功夫,薛二郎竟会憔悴了这么许多。   然而心里头还是恨的,若非是他带回了玉流波,或是不曾强压着她作妾,这一切,许是不会发生的。始作俑者,总归还是他。垂下头,顾扬灵看着地上的女人道:“我要把她卖去最下贱不堪的勾栏,你不许拦着。”   玉流波闻言哭得愈发凄惨,扭动着挪到薛二郎的脚下,仰着头去看他,悲切道:“二爷救我!奴家今日里好端端在屋里头坐着,姨奶奶却叫她院里的小厮带得几个粗.壮的婆子,甚个缘故也不说,敲开门,就冲进奴家的屋子里胡乱搜查。又把奴家绑着带到了东院儿,一路上推推搡搡,好生凶悍粗鲁。”   抽噎一声,嗓音愈发的娇滴滴了:“若是奴家真的做了什么得罪了姨奶奶,便是要罚要骂搜屋推搡,奴家也认了。可偏要诬赖奴家害了她的孩子,奴家好生冤枉。有道是抓贼拿赃,姨奶奶就算是天上的云,奴家就算是地上的泥,可都是伺候二爷的,也不能无凭无据就定了奴家的罪。还逼迫奴家吃了绝育的药,如今更是要把奴家卖去勾栏任人糟践。二爷,咱们恩爱一场,二爷便是偏心,也不能罔顾奴家千里迢迢跟着二爷来了薛家的一片深情呀!”   顾扬灵听得玉流波一番闻者垂泪,观者不忍的倾诉,垂了眸子,唇角勾出一抹讥笑来。   薛二郎瞧她冷笑,忙凑上前去,试探着去扶她,见她并没有排斥,不由得心下欢喜,小心翼翼道:“你才刚小产,做甚非要亲力亲为,叫人唤了我来不行?还是你不信我,觉得我会偏袒不成?”   顾扬灵没理他,返过身在罗汉床上坐下,唇里轻叹了一声,道:“我也乏了,你既说不会偏袒,便依着我的意把她卖了。我虽困在府里头出不去,可当真要去打听个把人,许还能做得到。你可别叫我知道你背着我把她又包养起来,若如此,我绝对不和你善罢甘休。”   薛二郎心头顿时一刺,恍如哗啦哗啦的冰水兜头灌了下来,满心眼子都是刺骨的冰凉。   缓缓垂下双臂,脸上露出一抹惨淡的失落,叹道:“灵娘你怎会觉得我会偏袒这个女人?还把她包了?我又不是个没心肝的人,没了的,可是你我的亲生骨肉啊!”说着,眼里竟是沁出了几滴泪来。 第58章   顾扬灵再不曾见过薛二郎流泪, 顿时有些怔怔。   玉流波听着话音不对,心头暗道不妙, 忙软声求怜:“二爷, 真个儿不讲往日的情分么?”   薛二郎抹了一把脸, 冷冷瞟过去,勾起一抹冷笑:“你害我亲手断送了我亲生骨肉的性命,还要同我讲情分?你脑子跌坏了吧!”说完朝外头喊道:“来人, 把这女人带去吟风阁。”   等着玉流波被堵了嘴, 叫人拖着离开了东院儿,薛二郎立在罗汉床榻的不远处, 恋恋地把顾扬灵看了又看, 又把红英和嫣翠嘱咐了又嘱咐, 这才转身去了。   屋里重新变得安静, 嫣翠和红英对视了一眼,嫣翠突地长长地大喘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膛, 道:“可是吓死我了, 长这么大,头一次碰上这事儿。”   又见顾扬灵闭着眼,细眉微蹙,担心地走上前问:“姨奶奶可是不适?要不把福兴叫来搭搭脉?”   顾扬灵摇摇头。   嫣翠见她鬓间的乌发旁渗着几点水珠, 愈发显得脸白如纸,身娇气弱,由不得满眼怜惜, 弓下腰拿了帕子去给她拭汗。   便是此时,门处帘子微动,红英嫣翠回头看去,原是赵婆子。   赵婆子进了来,见得屋里头只有这三人,不由得大奇,却也不问,福了福道:“姨奶奶,那谆儿招了,说这事儿她是知道的,原是叫她瞅了机会把那香露洒在姨奶奶的身上,可玉氏不知怎的突然变了卦,亲自去了,只叫谆儿在附近望风。还说,那匣子里头原本装着许多的瓶子罐子,那日玉氏一回去,便找了块儿布包了起来,叫上谆儿一同去了金丰园,往里头塞了石头,全都扔进了小湖里。”   顾扬灵微微点头,也未曾睁开眼,道:“劳烦赵婆婆带了她去二爷的吟风阁,把话给二爷说上一遍。再替我捎句话给二爷,就说我原先说过,这丫头若是招了,便给她找个好地处卖了。我说话算数,叫二爷莫要把这丫头胡乱卖了,也算是替我那没缘分的孩子积点儿阴德。”   赵婆子应下,又叹了一句:“姨奶奶好良善。”便又福了福,转身去了。   嫣翠撅着嘴不高兴:“那谆儿也是个坏蹄子,助纣为虐的东西,姨奶奶做甚要替她说好话。”   顾扬灵这才睁开眼,将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泪珠揩去,淡笑道:“她不过一个丫头,也是听命从事,做甚同她为难。”   红英道:“怪道赵婆婆说姨奶奶良善,依我看,那丫头就算是听命从事,好歹也得有个良心。好端端的孩子,都五个月大了,又没招她惹她,就黑了心肝和那毒妇一同来作恶。”说着埋怨地看了顾扬灵一眼:“要我说,姨奶奶就不该说情。”   顾扬灵笑了:“依着二爷那性子,便是我说了情,那丫头也落不得什么好处。我只想着她小小年纪,若叫二爷卖去了脏地界,这辈子就毁了。冤有头债有主,我只盯着玉氏罢了。”   然而红英还是不解,问道:“姨奶奶为何不要了那玉氏的性命,这女人心肠毒辣,下手狠毒,留她在一日,总觉不解恨。”   顾扬灵便露了一抹冷笑出来:“抹了脖子自然干净利索,然则想起我的孩儿,我便只觉得这般就叫她死了太便宜她了。她当初是花魁,迎来送往的都是达官富贵人,又是吃好穿好的,日子自然过得舒服。   “如今把她卖去勾栏,做最下等的妓子。每日里伺候的都是五大三粗的下等汉子。她又不能生育,便是她如今青春貌美,在勾栏里消磨几年,还能青春依旧吗?再则,便是二爷不盯着,我也要雇了人盯着。我就要看着她日复一日的,在那等下作地方慢慢枯萎了,方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   吟风阁的庭院里,玉流波五花大绑地躺在湿淋淋地青石板上。赵婆子面无表情地打她身边儿走过,把顾扬灵的话转述给薛二郎听。   听了赵婆子的话,薛二郎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回去同姨奶奶讲,叫她好生养身子,此等小事,无须她劳神费力。”   见得赵婆子福礼退下,薛二郎一甩手中的鞭子,冰冷无情的眼睛盯着玉流波,呵呵冷笑了几声。   玉流波知道自己这次是逃不过了,可仍旧不住口地说好话儿,给自己求情。可薛二郎哪里会饶过她,鞭子甩起来,“噼里啪啦”的响,很快便把她打得遍体鳞伤。   玉流波骨子里也是个泼货,被打得狠了,就开始扯着喉咙咒骂起来。楼子里出来的,自然荤素不忌,骂得甚至难听。薛二郎气得半死,他一夜未曾好睡,精气神儿本就不佳,于是不打了,扔了鞭子,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把她拖去金丰园角楼上的小屋里,扒光她的衣服,手脚绑着,堵着嘴,关上门儿叫人在外头看着,不许任何人进去。等死透了,找张破席子卷了随便找个地儿埋了便是。”   玉流波一听,便扯着喉咙大哭:“二爷你当真是个铁石心肠,便是我心如蛇蝎,你便没有丁点过错吗?你若只爱姨奶奶,只守着她便罢了,又何必把我带回家,何必纳了那么多的女人在房里头。姨奶奶专宠,我们这些人就活该夜夜独守空房吗?我是运道不好,才漏了马脚。暗地里,二爷的那些子女人们,哪个不想姨奶奶倒了大霉。”   薛二郎听了,脸上瞬时露出一抹阴冷笑意:“你这个毒妇,我要剪了你这贱人的舌头!”当真转过身去了书房,拉开抽屉摸出了一把剪刀来。   玉流波马上苍白了面色,眼瞅着薛二郎从屋子里大步而来,手里头果然拿了一把剪刀,青紫着脸恶狠狠看着自己,一步步往自家这里走,不由得心惊肉颤,忙扯了喉咙尖叫:“二爷只想着刚去了的孩子吧,我本就要死了,二爷也给那孩子积些阴德,发发慈悲吧!”往后头挪了挪,眼神惊恐,不住口地道:“只为着那孩子,只为着那孩子积阴德吧……”   薛二郎的脚步一顿,想起方才赵婆子传来的顾扬灵的话,也说要给那没缘分的孩子积点儿阴德。于是呆呆站着,一时没了言语。   倒是一旁的福安咽得一口唾沫,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当初也是夜夜笙歌,肉皮贴着肉皮过得许多的良宵美景,如今却是说翻脸便翻脸,说要命就要命,真真儿是个铁石心肠!然而见得薛二郎的眼睛扫了过来,他也只是慌忙忙垂下了头。   “好,我只为那孩子积阴德,且饶了你这毒妇!”薛二郎握着剪刀的手紧了紧,恨恨地转身进了书房。   福安忙跟着进去,只听得薛二郎淡淡道:“那个谆儿,我记得江上来往的船只有走村串庄搭台唱戏的,找一家把那丫头卖了,再告诉她,原本是要把她卖去花柳巷做最下等的婊.子,姨奶奶和善怜下,为她讨了情面,虽是唱戏的,若运道好,不定也能扬名四海呢!”   还扬名四海?福安心道,那走村串巷的戏子最是可怜,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的,说不得,最后还要流落到烟花柳巷里去。然而他只是心里头想想,嘴上很快便应了下来。   薛二郎瞧了他一眼,忽的笑了:“知道你早就瞧上玉流波的风骚媚骨,得了,总是要死的人,你想要就赏你风流快活一回,只一点,我是要她死的,你莫要叫我知道,背地里你偷偷儿留下了她的性命。她与我可是有着杀子仇恨,你可莫要美色糊了眼,就胆大包天才是。”   福安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连着叩了几个响头,道:“奴才不敢,绝对不敢,二爷许是看错了,奴才对那玉氏绝对没有半点儿不轨之心。爷交代的事儿,奴才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搪塞。”   薛二郎呵呵笑了两声:“那就是个婊.子,千人睡万人骑的,你看上也没甚,只要爷交代的事儿办好就成。得了,下去办差吧!”   福安流得一脑门子的汗溜了出去,立在廊下长长喘了口气,一颗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而屋里的薛二郎,却是慢慢陷入了沉思。   他原本以为,只要有了他的宠爱,灵娘便是在薛府里横行霸道,也是没人敢说二话的。便是太太不高兴,他只在那里赔笑几声,也就罢了。可没曾想,这些女人面上瞧着美艳如花,然而见着灵娘专宠,竟敢生出如此狠毒的心肠。   如今闵氏下过毒手,玉流波更是灵娘小产的罪魁,那么另外两个呢?玉凤和莺儿,平日里只看着还算乖巧,暗地里呢,可曾干过什么伤害灵娘的事吗?   浓浓的忧虑涌上了薛二郎的心头,想着西阆苑里的那些女人,薛二郎慢慢眯起了眼。   ……   烛光冉冉,一室明亮,闵娇娥看着外头进来的殷嬷嬷,忙迎上前急急问道:“知道那女人被二爷弄到哪里去了吗?”   殷嬷嬷瞅了她一眼,面色甚是凝重,挥退左右侍婢,小声道:“听说扔到金丰园角楼上关起来了,外头叫人看着,不许人进,也不许送吃喝,天寒地冻的,可不是要人命嘛!”说完叹得一口气:“好一个美人胚子,还是花魁娘子呢,二爷也真真儿是狠得下心。”   殷嬷嬷的话好似一道霹雳,惊得闵娇娥一下跌坐在圈椅上。没曾想,没曾想他竟如此心硬如铁。那玉氏好歹也跟了他一场,却不料,他竟是连半分的往日情义也不肯讲,就这般说仍便给扔了。便是那玉氏死有余辜,二爷他,也着实太过狠心肠了。 第59章   窗外, 凉风卷着寒意呼啸而过,吹得窗格子“哗啦”作响, 屋里却静悄悄的, 半丝声响也无。   闵娇娥呆呆地不说话, 好半晌,突地惨然一笑:“好歹一夜夫妻百日恩,便要弄死那玉氏, 一根绳子勒死, 一杯毒.酒毒死,便也罢了。可如此天寒地冻的天气, 扔在角楼里叫她活活冻死, 这般作为, 二爷他真真是无情无义得很。”   殷嬷嬷跟着叹得一口气, 见着闵氏满脸的惶恐伤情,晓得她这是瞅着二爷对玉氏薄情,就想到了自家的心事。怜悯地看了她一眼, 伸手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奶奶喝杯茶, 压压惊。”   闵娇娥接过来一饮而尽,温热的水流慢慢熨帖了不安的情绪,紧紧抿着的唇瓣轻轻勾了勾,转而问道:“东院儿那里, 问出来顾氏把那女人弄去里屋做了什么吗?”   殷嬷嬷道:“里头只留下了她贴身的两个侍婢,这两个最是忠心不过,哪里能打听出什么, 没得再打草惊蛇。若是叫二爷那里又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场官司。只有外头守着的丫头婆子倒是问出了一些,说是听见里头那女人大喊救命,还说什么同归于尽,吃药什么的。”   闵娇娥搁了杯子在黑漆小桌儿上,听得一声轻响,愈发烦躁起来:“不清不楚的,打听来也是无用。”   殷嬷嬷道:“虽是不清不楚,可只听那话也能听出来,那位这次厉害着呢!”说着不由得叹气道:“往日里只看着娇娇弱弱的,对着奶奶也是退避三舍,从无不敬之处,倒没想到竟敢派了人去搜查玉氏的屋子,还叫婆子把玉氏绑了去私下审问,也不来和奶奶说上一声,好似一下子就骄纵了起来。”   闵娇娥冷哼一声:“有二爷撑腰,骄纵还不是迟早的事儿。”扶着额看窗台上正在燃烧着的红蜡烛,却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怒。   那顾氏素来温温顺顺的,不曾想,有朝一日竟也敢越过她去,私自绑了玉氏,在自家的院子里私设刑堂。   闵娇娥越发的火气上头,觉得自己在府里的威势和地位,都因着这件事被狠狠地摔到了地上。这下子,府里头的人哪个不知晓,东院儿的姨奶奶,根本就没把正院儿的二奶奶放在眼里,不禀不告的,不但搜查了二爷还算宠爱的玉氏的屋子,还把玉氏绑去审问惩治。   而二爷呢,竟然依着那顾氏,果然处置了玉氏,根本不念星点儿的旧情。想着想着,又想起那东院儿门禁森严,自己一个当家二奶奶也敢拦着不许进,不由得又是一阵恼火。   再想一想薛二郎待自己的态度,还有晨起时分那一张叫人寒心冷肺的休妻书,闵娇娥怨恨交缠,失控地抬起手重重地在桌上捶了一拳。   桌面上一声闷响,殷嬷嬷站直了身子,倒是没吭声。   这说到宠爱的事儿,真真是各凭本事。顾氏得宠,仗着宠爱不把二奶奶放在眼里,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再则,主子这儿先前下药的事儿又叫二爷知道了。   二爷那人生性凉薄翻脸无情,竟是半点儿不顾夫妻恩义,如今私底下正闹着要休妻。正院里本就是一头包,那顾氏又有二爷撑腰,主子哪里还能辖制得住?这般想着,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   夜深人静的午夜,金丰园愈发显得寂寥阴深。   角楼的小屋里,暗沉沉,冷冰冰。玉流波光溜溜地躺在地上,嘴里头还塞着一团脏兮兮的破布。   那一向艳红饱满的朱唇此时起着皮屑,透着青紫,浑身上下已是冰凉,好似冰块一般,又冷又硬。便连薛二郎鞭打出的那些鞭痕,此时也觉察不出疼意了。   天气冰寒,她的嘴唇不自觉地打着哆嗦,身子不住地颤抖,再听着外头凌冽无情的寒风不时呼啸着发出阵阵凄厉尖叫,泪水就顺着脸颊慢慢落了下来。   真是好狠毒的心!   玉流波想起她见得薛二郎的头一面,只觉得是个风流倜傥俊俏风雅的白面书生,一问才知,却是个生意场上的状元郎。起了的心思动了的凡心,如今都化成了一包脓水,挑烂了,流了一地的汁液,白花花的泛着恶心。   屋外冷风呜咽,四面透风的小屋里,亦是冷风阵阵。此时此刻,玉流波无比的想念,西院儿的那三间耳房里,舒适柔软的床榻,烧得通红的炭火,还有那熏着的暖香,茶壶里浸泡着的热茶……   玉流波呆滞地看着地面,不明白她当初怎的就迷糊了眼,看不清事实。只觉得凭着自己的美貌,就能称霸西阆苑独占君心。可君心早被狐狸精叼走了,她瞪着双眼,却好似盲了一般看不到二爷不遮不掩的偏袒。往日里的那一颗七窍玲珑心,怎就突地变糊涂了。   破旧的小屋里黑沉沉的,温度也一点一点的愈来愈低,玉流波冻得神魂俱散,只觉得一缕香魂此夜便要就此归西。然而没过多久,外头竟有轻微的脚步声突然响起。   寂寂无声的夜里,这声音如此清晰,又如此悦耳,仿佛天上的佳乐,美妙得不可言喻。   玉流波一震,忙睁大了眼,脸上有欣喜不断冒出。   是二爷后悔了吗?是他叫人来救她吗?玉流波殷切地看向门处,听着那脚步声近了,更近了,只觉得一颗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将出来。   隔了一道破旧的屋门,玉流波听到铜锁被打开的声音,她满心欢喜,满心期待,却见得一个佝偻低矮的身影悄悄溜了进来。   门被极快地闭合,而那身影却很快便逼近眼前。就着朦胧夜色,玉流波看到来人蒙头盖脸,遮蔽得严严实实。   破布被来人从口中拽了出去,玉流波马上问道:“你,你是……”   喉咙干裂地难以开口说话,陌生人解开了绳子,扔了衣服在玉流波的身上,冰冷地道:“少废话,把衣服穿上。”   玉流波冷得厉害,手脚被绑,又冻了许久,颤颤抖抖地竟是不能动弹。陌生人“啧”了一声,蹲下去粗鲁地往玉流波身上套衣服。末了,又扔了个汤婆子过去。   暖了片刻,玉流波才算是活了过来。眨眨眼,眼睛看向那陌生人。   这绝不是二爷派来的!玉流波感到迷惑,在这薛府的深宅大院里,她并没有交好的人,眼前救她的这人,是谁?又为了什么?   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扔在了她的腿上,玉流波捡起一看,竟是一柄匕首。锋利的刀刃从牛皮套子里慢慢拔.出,幽然暗沉的夜色里,刀刃上闪烁着冷冽的寒光。玉流波眼神闪烁,慢慢抬起眼皮,望向那陌生人。   “顾氏害你至此,你难道就不想杀了她?”陌生人开口说话了,是个老婆子,苍老的嗓音,沙哑阴沉,一双眼转过来盯着玉流波,眼瞳深处,飞速略过星火般的怨毒。   原来如此!   玉流波左右摆动着匕首,忽而粲然一笑:“顾氏同你有仇?”   陌生人哼了一声,侧过脸并不再看玉流波,冷笑道:“这与你无关,我今夜救了你,也给你个机会叫你报仇雪恨,你只说,你做还是不做。”   玉流波眼中流波飞转,妖冶魅惑的冷笑在青白狼狈的脸上慢慢浮现,她缓缓道:“做呀,凭甚不做?顾氏害我至此,自然是要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   陌生人似乎很满意,点点头道:“事成之后,你去金丰园,我可以帮你离开。”   玉流波转眸看着陌生人,娇俏地笑问:“敢问阁下是哪位呀?”   陌生人并不理会她的问题,道:“外头的两个看守被我下迷香迷昏了,你自己出去找个地方先藏着吧,至于怎么动手,能不能杀了顾氏,可就要靠你自己了!”   玉流波婉转一笑:“那是自然的!”   ……   天色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嫣翠急慌慌梳拢了一头的乌发,从妆匣里拿出一根金头银脚的簪子,对着镜面左右端详,琢磨着要怎么插.戴。   红英一旁看了,慢慢抿起唇,含着笑意上前来一把夺了簪子过去,仔细看了几眼,笑问:“簪子哪里来的?怎的没见你戴过?”   嫣翠红了脸,站起身猛地夺了回来,急匆匆往匣子里一丢,又慌忙忙闭上匣子,道:“是姨奶奶赏的。”   红英笑着哼了一声:“这话也不知道说出来诓骗谁呢!你说是姨奶奶赏你的,可姨奶奶的簪子,要么是赤金的,要么是素银的,要么就是赤金嵌宝玉,或是素银嵌宝玉的,再或者,便是碧玺碧玉珍珠玛瑙。你倒说说看,姨奶奶如何赏你一根金头银脚的簪子呢?”   一席话闹得嫣翠涨红了脸,羞恼成怒转过脸狠瞪了红英一眼,随即掉转身便跑了。廊下偏巧碰上了福兴,福兴见得嫣翠立时瞪圆了眼,欢欢喜喜凑上前来,还没来得及喊上一声翠妹妹,就被嫣翠狠狠踢了一脚,然后抱着腿龇牙咧嘴地看着嫣翠一溜烟进了堂屋。   瞅着后头漫步而来的红英,福兴不禁抱怨道:“我怎么就讨不了翠妹妹的好儿呢?”   红英含笑不语,越过福兴往屋里去了。   屋里头,顾扬灵睡眼惺忪地靠在床头上,瞧见嫣翠漆黑如墨的发髻上只戴了两朵绢花儿,便叫嫣翠把妆台上的匣子抱到了床上。   打开匣子,拿了一根簪子给她:“这一根金簪我嫌做得粗糙,不够精细,去熔了重做又麻烦,你拿去戴着玩儿吧!” 第60章   说是粗糙, 其实已经很精致了,嫣翠知道自家主子好东西多, 又是个大方的, 便乐不颠颠地拿了来, 对着镜子,美滋滋地往发髻上插.戴。   红英正撩开帘子进来,瞧了一眼, 便知道嫣翠这是又得了赏赐了, 不由得眼红,嗔道:“姨奶奶惯会偏心嫣翠, 好东西都给了她, 也不说留点渣渣沫沫的赏给我, 也叫我乐呵乐呵。”   嫣翠瞪了她一眼:“你今个儿尽饶舌了, 真真儿讨人厌。”   红英便朝着她笑:“我是个讨人嫌的,不如你,生得花儿一般, 处处招人喜爱。”说完, 还故意踮起脚尖往窗子外张望了两眼。   嫣翠顿时明白过来,晓得这是拿了福兴来打趣她,由不得涨红了脸,气急败坏要来抓红英。   见两个丫头闹将起来, 顾扬灵虽是身子虚弱,心情不佳,也忍不住笑了一回。   “好啦好啦, 我这儿还没起床呢,嫣翠赶紧把衣服拿来。”顾扬灵又看向红英,嗔道:“大早上的,你就故意惹了她发疯,不就是一根簪子,甭酸了,来,我这儿还有一根簪子,带了许久,早厌烦了,给你拿去戴吧!”往妆匣里一探手,是一根素银簪子,但簪子的顶端却嵌着一颗红宝石。   嫣翠一瞧见是这根簪子,由不得想起那一夜被二爷拿鞭子抽打得遍体鳞伤,眼瞳缩了缩,朝那簪子看了两眼,道:“这簪子好看,红英皮子白,正正合适。”   于是红英欢天喜地接了来,拔下自己头上的镀金铜簪,把嵌红宝石的银簪插.了上去。   因着顾扬灵身子虚弱,嫣翠只把顾扬灵的一头乌丝松松挽了一个髻,也不许她下床,就坐在床上用早膳。正吃着,外头丫头来报,说是太太来了。   红英嫣翠疑惑地对视一眼,嫣翠嘴快,疑道:“二爷不是不许任何人来东院儿吗?太太怎的进来了?福兴呢?怎也没拦着?”说着,两人忙去外头相迎。   顾扬灵也心里纳闷儿,就见得帘子一动,苏氏一脸怒容地进得里屋来,顿时大悟,这苏氏怕是来寻事儿的。把调羹放在托盘里,顾扬灵坐在床上,微微颔首:“太太万安。”   苏氏心里头正是火气蒸腾,见得此景由不得冷冷一笑:“姨奶奶真是身娇体弱,贵重着呢,见得我的面儿,竟连床也不下了,这般给长辈行礼,倒真是个知书达理的官家女子!”   顾扬灵一双细眉微微拢了拢,又慢慢舒缓开来。得了,这苏氏什么性情她又不是不知道,何必为这么个人置气,便掀开被子穿上了绣鞋,给苏氏蹲礼,道:“太太万安。”   苏氏便拧着眉冷笑:“可不敢受你这一礼,没得叫二郎知道了,又恼怒我故意为难你。”   顾扬灵顿觉无奈,饶是不愿意惹了苏氏不快,可身子到底吃不消,便自顾自地立直了身,低垂着螓首,并不去理会苏氏的酸言酸语。   苏氏见得顾扬灵神色自若,并不拿她当回事,更是恼怒异常。寻了绣墩坐下,冲着红英嫣翠喝道:“都出去,我要与你姨奶奶密谈。”   嫣翠二人本就为着顾扬灵捏了一把冷汗,见了这般,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忙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屋门。却也不走远,只悄悄儿守在帘子外,叫旁的不相干的人都退得远远的。   苏氏见得屋里头清净,冷冷瞧了顾扬灵一眼,喝道:“你给我跪下!”   外头的嫣翠红英眉心俱是一跳,嫣翠忍不住就要往里头去,被红英一把拉住,瞪眼睛使眼色地推搡到了一边儿,凑在耳上喝道:“你疯了不成?”   嫣翠急匆匆往帘子那里看了一眼,急道:“姨奶奶才刚小产,本就该卧床休养,太太怎好叫她跪在地上。”   红英叹道:“你一个小丫头,那可是当家的太太,太太当真要给姨奶奶苦头吃,你还能拦着不成?真真是个傻子。快去找福兴,叫他把二爷喊来才是正经。”   嫣翠面露恍然,忙跑了出去。留下红英紧缩眉心,立在帘子旁忧心不止。   屋里头,顾扬灵扶着床沿慢慢跪在了地上,幸而入了冬,地板上便铺了厚厚的地毯,倒也不硬不凉。   苏氏见她乖顺的模样,心里想起昨夜儿子跑去五福堂与她商量的事儿,顿生这女人面似和善乖巧,实则心里藏奸,真真不是个好东西的感觉来。于是火气更旺,随手拿了桌上的一个青瓷小罐子,“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那罐子里头是八珍糕,和瓷罐子一般模样地碎了一地,有几片碎瓷片还迸溅在了身上。顾扬灵皱皱眉,淡声道:“还请太太保重身子,只是不知哪里惹了太太生气,还望太太明示。”   “明示?”苏氏呵呵冷笑:“难不成这事儿不是你挑出来的?装模作样的狐媚子,以为我是二郎,瞧着你如花似玉一张脸,妖媚酥骨一副身子,就受了你的骗去。哼,暗地里唆使二郎,要二郎无故休妻,我告诉你,便是二郎休了闵氏,我也绝不同意他扶你为正。”   顾扬灵并不知道这事儿,现下听了一耳朵,倒也颇感意外。然而自觉自家和这事无关,便淡淡道:“太太说的话我不明白,二爷和二奶奶的事儿我向来不掺和,至于太太说的休妻一事,我更是不知道,也不会似太太说的那般,在二爷跟前挑唆生事儿。”   苏氏哪里肯信,她一心认定,这事儿就是面前这女人挑唆出来的,见她不认,勾起唇角露出冷笑来:“你也别不认。我晓得,二郎宠你得很,可你要清楚,我可是他的生身母亲,所谓孝大于天,我若当真恼起来,二郎他也不敢当真违背我的意思。”   “而你这女人,向来便不是个安于家室的,因着你之故,家里头生出了多少事端,黄嬷嬷更是因你去了静心庵。我听说昨个儿你好大威风,不但搜了西院儿玉氏的屋子,还把她绑了来,既不去禀告给二奶奶听,也未曾见你过来给我通个消息,就在屋里头私设刑堂,真真儿厉害呀!”   说着在桌上拍了一掌,喝道:“你以为你是谁,不过区区一个妾室,谁给你的脸,叫你敢在屋里头私自处置二郎的其他女眷。当初你母亲性情温顺,怎就生出了你这么个刁滑厉害的贱蹄子!”   这女人竟有脸提及她的娘亲!   顾扬灵瞬时就抬起了头,一双眼黑黢黢的渗人,那般直勾勾看着苏氏。   倒把苏氏惊了一跳,不由得恼羞成怒,正要在桌子上再拍上一巴掌,忽听外头庭院里丫头婆子厉声尖叫,闹哄哄的一片,脸上更是添了几分不悦,哼了一声道:“有精力吃酸咽醋,闹得家里头鸡飞狗跳不得安生,自家院子里的仆役却不好生收拾打理,瞧瞧这动静,可真是规矩!”   说着站起身,刚往外头走了几步,就听得一声尖叫。这一腔离得极近,又尖又响,吓得苏氏直往后头退了好几步。   顾杨灵却是听出了这是红英的声音,忙扶着床榻站起身来,扬声喝问道:“红英,出了何事?”   却见得帘子一动,红英一脸惊慌苍白的走了进来,她的脖颈前,明晃晃透着厉光的刀刃紧贴着细白的肉皮,瞬间便刺痛了顾扬灵的眼。   苏氏吓坏了,惊叫一声便逃往顾扬灵的身后。顾扬灵往前一步,看着红英背后的女人,冷冷问道:“你待如何?”   玉流波的身上穿着厚厚的粗布棉衣,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乌漆墨黑地蹭了许多的污渍。然而一双婉转流波的媚眼,此时却仍旧流转着动人心魄的魅色,瞧得顾扬灵幽幽一笑:“我待如何?你明明说了,吃了那药,要把我卖去勾栏重操旧业,可为何要害我性命?”   顾扬灵皱起眉:“此话可解?”   玉流波眼珠子上下一打量,似是终于了悟了什么,随即酸楚一笑:“当初我在蓬莱仙也是响当当的花魁娘子,虽做的是不入流的行当,却也一心一意想觅得一个如意郎君,好脱离了苦海,从此万事遂心。只可惜千挑万选,却是选了个心硬似铁的郎君来。”   说着,又把眼睛盯向了顾扬灵:“我现下也不想如何,我只想好好地活着。我害你没了孩子,你也给我吃了绝育的药丸,咱们的恩怨也应当一笔勾销了吧。可现在二爷要害了我的性命,我要你答应我,保我不死。若不然——”   说着动了动刀子,只听得红英一声低吟,一条细细的伤痕出现在锋利的刀刃之下,淡红色的鲜血从那一线伤痕处慢慢渗出,顾扬灵立时喊道:“我答应。”   说得那一声后,顾扬灵看了红英一眼,朝她微微一笑,又转过眸子对着玉流波道:“我答应你了,你也要应下我,不许伤害红英。不然,即便我痛失了心爱的丫头,你也保不住你这条命。”   玉流波一笑:“我对这丫头的命没兴趣,倒是你,叫人去把我的笼箱收拾好。当初我进薛府,也并非孑然一身来的这里,我的珠宝首饰,你得叫人给我收拾齐全了。”   顾扬灵微微抬颚,清艳绝丽的面容上带着一抹了然:“放心,必定不会吞了你的财物。”说完往门处走去。   玉流波挟制着红英警惕地看着顾扬灵慢慢靠近,顾扬灵并不朝她那里多看一眼,步至门前,揭开了帘子,喝道:“赵婆婆何在?”   赵婆子的声音很快传来:“姨奶奶有何吩咐?”   顾扬灵道:“你带着几个身健力壮的婆子去玉氏的屋子里,将她的衣物首饰打理好,叫人抬了送至东院儿。记得,要仔细盯着,莫叫人贪了里头的东西。”   赵婆子应下后便下去安排了。 第61章   落了帘子, 顾扬灵冷眼看向玉流波:“收拾打理毕竟需要时辰,你预备这个样子到何时?”   玉流波翘起唇角:“不劳你费心, 我这里耐得住劳累。”   淡薄如蝉翼的天光透过窗格落在了床前的罗汉床上, 苏氏坐在上面, 惴惴不安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是温室里娇养长大的柔软花蕾,见过最可怖的事情,便是那一次毒杀顾氏, 此时见得玉氏一脸狼狈, 偶尔一笑眉眼间尽是冰冷的煞气,不由得心下乱跳, 想要离去, 却忌讳着那玉氏离门处太近。   顾扬灵瞥了她一眼, 略一思索, 上前了几步:“此间不甚安全,太太可要先一步离去?”   苏氏瞧了她一眼,又去看那玉氏。   顾扬灵转过身:“劳烦你往里面挪挪。”   玉流波嘲讽一笑, 蔑视的眼神略过苏氏, 当真往屋里头挪了几步。   顾扬灵又转过身对苏氏说:“太太请。”   苏氏被玉流波那一眼瞧得又怒又气,却又撑不起骨气去咒骂那女人,只怕那女人被激怒再发了癫狂,冲过来害了自己。听见顾扬灵唤她出去, 并不推辞,起身后便疾步匆匆而去。   帘子垂落,扬起一阵轻风。只听得玉流波一声冷笑, 脸上露出不屑来:“端着官家女的架子,不过是只胆小怯弱的老鼠,可怜我没投个好胎,若不然,哪里由得这种女人来压迫我。”   顾扬灵不以为然,瞧得桌面上,膳食还冒着寥寥的热气,便走过去坐下,提起筷子,夹起一筷子的冬笋喂进口中,又盛了碗粥,慢慢喝着。   玉流波自昨夜便未曾进食,见得满桌子的菜肴,不禁喉结轻动,咽了几口唾液。   “给我盛碗粥。”玉流波不是个能耐得住性子的人,见得吃食在前,并不能忍得住诱惑。   顾扬灵从一边拿起一个干净的青瓷小碗,盛了满满的一碗素粥,搁在桌边儿,道:“温温的,喝起来刚刚好。”   玉流波抬起腿拿膝盖顶了红英一下,道:“往前走。”   步至桌前,玉流波一手拿着刀揽在红英的脖颈前,一手端起碗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喝完了,“啧啧”两声:“往日只听得那莺儿嚼舌根儿,说什么你这里的吃食比大灶上送去的精致美味许多。我当时不以为然,今日一尝,不过一碗素粥罢了,却也当真是与众不同。”   把顾扬灵又仔细看了一回,又是嫉妒又是心酸:“二爷他待你,和我们果然是不一样的。”   心里一晒,顾扬灵心道,又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一样的笼中雀,不过她这只雀更讨得他的欢喜罢了。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碗里的粥,碟子里的菜,抬起眼皮瞧得玉流波一眼,淡然道:“可还要?”   “自然。”玉流波把碗递了过去。   不过刚刚咽下最后一口粥,外头便传来沉重而又急促凌乱的脚步声。玉流波把碗往桌上一撂,眼睛望向了顾扬灵:“你应承我的,可莫要食言了。”   一言刚落,那帘子便被人撩开,薛二郎一身的煞气,消瘦的面容上,有着显而易见的焦灼和急迫。   见得屋里头顾扬灵安静地坐在桌前用膳,虽然一旁的玉流波正挟持着红英,然而薛二郎的一颗心却是终于跌回了胸腔。   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几步上前把顾扬灵揽在怀里,用力摩挲了几下,抬起头来,桃花双目里,凌厉冰寒的眸光看得玉流波频频苦笑。   她是瞎了一双眼,还是盲了一颗心,这般无情的郎君,她怎就会觉得,他的心里头,还是很看重自己的。   “姨奶奶?”玉流波低眸看向顾扬灵。   顾扬灵放下筷子,一只手按在薛二郎的手腕上,又仰起头,看着他道:“我答应她了,把她屋里头的衣服首饰装了笼箱归还给她,还答应她,保下她的一条性命。”   听得顾扬灵要保下玉氏的一条命,薛二郎立时双目圆瞪,红着眼瞳垂下眸子来,愤愤切齿道:“她杀了我们的孩子。”   顾扬灵脸色平静地招招手,薛二郎附耳过去,只听得轻盈淡漠的嗓音慢慢说道:“杀子之仇痛彻心扉,一刀杀了她岂非太便宜了。因此我给她喂了绝孕药,也说过,叫二爷将她重新卖回勾栏去。就叫她在这尘世上活受罪,最终凄惨而死,才是我的最终目的。”说着轻拍着薛二郎的手背:”二爷你明白吗?”   女人的手温暖柔软,缓缓抚平了薛二郎激荡的情绪。他垂下眸子,似有所悟地看着怀里的女人。   外头有人轻声道:“姨奶奶,笼箱已经收拾妥当。”   顾扬灵站起身,薛二郎往后稍退,立在她的身后,将手臂揽在她的腰际,一双眼警惕而又充满怨恨地看着玉流波。   玉流波瞟了一眼,心里酸味冲天,然而此时此景,还哪里容得下她再去蒙上一双眼,做得那些子不着边际的美梦。   “既是姨奶奶应了你,你且放了红英,我这儿不会叫姨奶奶食言的。”   薛二郎的语气还算平静,然而玉流波却再不信任他,道:“你发誓,以姨奶奶的性命做赌咒,我便信。”   薛二郎登时紫涨了脸皮,气呼呼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玉流波眼一撇,看向了顾扬灵。   顾扬灵转过头,看着薛二郎:“二爷。”   薛二郎气急败坏,却被顾扬灵一双冷澈清透的眸子看得说不出一个“不”来。看得红英一眼,想要说不过一个丫头片子,真的死了也就死了,可想起顾扬灵素日对这丫头的看重,一番话在舌头尖上滚了滚,却是不敢说出口来。   玉流波见着薛二郎的一双眼睛里,狠戾决绝不断翻滚流动,不由得心生不安,叫了一声:“姨奶奶!”   顾扬灵细眉微蹙,伸手拉住薛二郎的腕子:“二爷!”   薛二郎腔内几番翻滚,最终举起手,绷紧的唇瓣抿了又抿,终于道:“我以顾氏的性命做赌咒,保证玉氏的性命无碍,衣物首饰全归还给她,若违此誓,就……”   又低头看了看身前的女子,女子面容平静,眸光如玉似水,正静静地看着他。大喘了一口气,道:“就叫顾氏死无葬身之地。”说完重重地垂下手,喝道:“够了吧!”   玉流波的目光在面前的两人之间来回流转,忽的一笑,道:“够了。”   到了这时候,薛二郎方才注意到,玉流波一张脸上污渍斑斑,又瞧得她一身粗布棉衣,薛二郎的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件事来,道:“我有件事要问你。”说着微敛双目,问道:“你告诉我,是哪个放了你?”   玉流波神秘轻笑:“这我可不知道,那人上下包得严实,天色又暗,我哪里看得清楚。不过,那人和姨奶奶好似有深仇大恨,把个姨奶奶恨得不行呢!”   说着咯咯笑了起来:“有这么个人暗地里藏着,二爷可要留神了,不然哪一日姨奶奶被人害了性命,可是不得了呢!”   薛二郎哪里肯信,质问道:“你果然不知?”   玉流波道:“我果然不知。”眼珠子一转:“莫非二爷不信我,要食言不成?”   薛二郎不语,只一双眼微微眯起,不善地看着玉流波。   玉流波便转脸去看顾扬灵:“我当真不知,若是知道了,我与那人无亲无故,便卖了他换些好处也是有的,何必故意隐藏。”   顾扬灵静静看着玉流波的一双眼,莫名的,便相信她并未说假话。又看红英一张雪白的脸,还有脖颈前透着寒光的刀刃和那一道已经凝固的血痕,于是道:“二爷,放了她走吧!”顿了顿,续道:“二爷,我向来说话算数,你可别叫我做了食言之人。”   薛二郎见得那清澈的水眸直勾勾望着自己,心头一跳,脸皮一绷。那原本想要把玉流波留下,鞭打逼供的心思,也不知不觉中慢慢地消淡了。   一时事了,福兴受命送了玉流波出府,嫣翠拉了红英去厢房里包扎伤口。   薛二郎立在门处,一手扶着门框,一面回望着里屋里头,罗汉床上安稳独坐的顾扬灵。   室内悄然无声,纤如细线的光芒,透过窗格落在了女子黑如寒鸦的发髻上,铺就了一层淡淡的清光。不知为何,薛二郎的心底突然就生出了强烈的不安来。   这个女人看似已经拜服在了他强而有力的掌控中,然而她的心思却好似春日里飘扬的柳絮,总会给他带来许多惶恐不安的错觉,只怕着下一瞬就叫她得了机会,她仍旧会头也不回地立时就离他而去。   默了默,薛二郎缓缓道:“太太那里你无需担忧,我保证她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除此外,近些日子你且小心着些,若是出门闲逛,定要多带上几个人寸步不离地跟着。等着我把家里头的那个暗桩子找出来,你就能松快了。”   顾扬灵点点头。薛二郎又默默看了她一会儿,这才转过身去撩门帘,却听身后传来女子的呼唤:“二爷!”   转过头,女子的眼眸深深如潭,望着他,正在等待一个回答。   薛二郎顿时又想起了玉流波,牙齿不自觉地咬得“咯嘣”作响,顿了顿,恨恨道:“我不会伤害她的性命,然而她身边的财物断然不可留,这事儿,我会透信儿给城边儿的小混混儿们,也不算违背了誓言。”   抿了抿唇,语气愈发的恶狠狠起来:“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就依灵娘,叫她在这尘世里好生活着,慢慢煎熬地活着吧!我会派人专门盯着她,也好叫她尝一尝,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听得这话,顾扬灵垂下头,慢慢地笑了。 第62章   流光如水, 眼见着就入了正月。   这一日,天色甚好, 天光照着积雪, 有晶莹剔透的清光在雪层上明明烁烁。   顾扬灵的身子已见好转, 寻常的日子里,因着外头落雪冰寒,并不往外头走动。然而金丰园里的雪梅又一次盛开了, 满室盈香, 扑鼻的清雅淡味儿直叫人沉醉入迷。于是收拾一番,包裹得严严实实鼓鼓囊囊的, 领着红英嫣翠一同往金丰园去了。   路上碰巧遇着了同去赏梅的闵娇娥, 顾扬灵下了肩舆, 走上前去福礼道:“二奶奶万安。”   眼前的女子脸色白皙, 一张玉脸妆容素淡,上头两抹浅淡的粉唇并没有涂抹唇脂,却是粉莹莹的诱人。身上罩着新做的织锦皮毛斗篷, 将个小脸儿庞簇拥着, 愈发显得如娇似花,楚楚可怜。   闵娇娥看得两眼,口里,心里, 浑身上下,便都好似灌满了苦嗖嗖的黄连汤。便是因着这女子,便是因着这女子……闵娇娥想起薛二郎为了休弃自己, 便连桐舟县的生意也不管不顾了,如今更是要和父亲交恶,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着这个女子。   顾扬灵略垂着螓首,只觉那两道落在面颊上的目光如有实质,愈发的灼灼起来,心有不安,微抬下颚,笑道:“二奶奶也是园中赏梅么?”   闵娇娥晃了晃神儿,笑了,答道:“是的。”   于是,两人一同前往。   依旧是那片梅林,绝艳雪梅簇簇相拥,有清香沁人腹肺。   顾扬灵置身梅海之中,由不得想起那一次梅园里的种种,脑中一阵恍惚,由来一阵感慨。时光荏苒,一切都不再是旧时光了。然而兜兜转转,她却依旧逃不开命运的戏弄。儿子不见踪影,仇人更是远在天涯,而她,却依旧困在薛府里无力挣扎。   闵娇娥却是一腔的心思,全都落在了身侧清透绝俗的女子身上。见她面色微动,似有感触油然而生,不觉笑问:“妹妹可是想到了什么难以忘怀的旧事?”   顾扬灵回神,笑道:“旧年也来梅园赏景,那时节还是女儿家,不觉时光匆匆,转眼便是一年光景匆匆而去,心有触动罢了!”   两人其实也是无话可说,寥寥聊得数言,便又重归无言,只听得园中踏雪而行的脚步声。一路走走停停,摘得了几枝寒霜雪梅,拿回屋去插.在了白瓷梅花瓶里。   嫣翠拾掇着梅花,皱着眉道:“我见二奶奶一双眼就没离开过姨奶奶,也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自打出了玉流波那件事,嫣翠便得了疑心病,严重得很且无药可医。   顾扬灵立在一旁,随意拨弄着梅花花瓣儿,心里头却想起苏氏说的,薛二郎要休妻的事儿。又想起今日里瞧得闵娇娥眼下略带青黑,一张粉面也不似往日里的娇艳粉嫩,不禁感慨万千。   这女子当初也是意气风发,满面的春光如意。如今却是春光如流水,匆匆不回头。而她自家,恰如那黄连浸透的娇兰,再不复往日的好颜色。   瞅着指间的雪梅,顾扬灵突地轻轻一捏,揪住了一片儿。那花瓣儿受力,流出了一点汁液,而花瓣儿本身,也变得残破透明。   嫣翠叫道:“姨奶奶这是做什么。”说着从顾扬灵手中夺了那残花瓣儿,从半开的小轩窗扔了出去,又抽出帕子给顾扬灵擦手。   顾扬灵叹道:“你瞧这世间的女子,就好似这枝叶上的花蕾,采摘之人或是怜爱,或是糟践,从来都是半点儿不由人。”   嫣翠斜了她一眼:“姨奶奶就是书读得多了,最爱伤风感月,有这份儿心思去难受,还不如好好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经。”   顾扬灵哼了一声把手抽回来:“正经?我看把你快些嫁出去才是正经。”   嫣翠憋得脸通红,最后喘了几口气儿,道:“姨奶奶说得甚,我怎么都听不懂?”说完便转身走了,留下红英和顾扬灵面面相觑。   末了,轻声笑了起来,顾扬灵叹道:“这丫头的脾气愈发的大了,连我也得瞧她的脸色。”   红英嗔道:“还不是姨奶奶惯得。”   到得夜里,薛二郎来了东院儿,手里拿着个正方形的匣子,一脸神采奕奕。进得屋里,连声叫退了侍从。自家却凑到顾扬灵身侧,坐下来打开了那匣子,却是一对儿纯白玉佩,玉色晶莹,通透无暇。   难得薛二郎如此精神焕发,顾扬灵含笑看着,把心里的苦,还有怨,通通的都包裹起来。日子总是要过的,只看着眼下罢了。   “灵娘你看!”薛二郎瞧见玉佩却更是欢喜了。   顾扬灵便当真仔细去看,竟是一对儿,一枚雕着盘龙,一枚雕着白凤。   顾扬灵抬头去看薛二郎。   薛二郎喜不自胜,捏起有凤的那块儿捧至顾扬灵面前,眉眼带着缠绵之意,殷切道:“这是我在茗香居订做的,灵娘你闲暇打了结子,我们一人一块儿可好?”   面前的男人,脸上的喜悦透着真诚,眼中的缠绵也隐着深情,那样看着自己,殷切而充满了希冀。瞧着他仍旧清瘦的脸颊,心底蓦地有丝触动。顾扬灵点点头,接过了那玉,前后翻看几眼,道:“就打万事如意结如何?”   “万事如意?”薛二郎脸上露出了更深的喜悦:“好,就要万事如意,我和灵娘,从此都是万事如意。”   ……   桐舟县,县衙后宅的书房。   碗粗的蜡烛把室内照得一片明亮,闵老爷坐在红漆案桌后,眼睛盯着不远处的男人,面上慢慢浮起一抹冷笑:“你这是下定决心要把我的女儿休弃了?”然后咧咧唇,哼了一声:“便不顾及我的脸面了。”   薛二郎两手撑握在圈椅的把手上,闻言笑了笑,道:“并非我不顾及岳父大人的脸面,可岳父当知,令爱所作所为实在是叫小婿难以接受。”   ”闵氏若只是骄纵便罢了,便是欺凌妾室,任由家里头乱糟糟不去管辖,瞧着岳父的面,小婿也自当忍气吞声,不会与她计较。”   “可岳父当知,子嗣大于天,闵氏一家主母,管着家里头的中馈,竟示意厨房里的手下在小婿妾室的汤饭里下了绝子药,这小婿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忍受。”   闵老爷自然是知道这事儿的,便连那林氏往日里都下药给他哪个侍婢通房,他也都一清二楚了。不是不震怒的,然而,他可以摒弃林氏不管,任由她绝望而死,可要把他的女儿休弃,便是这个理由,他也不能接受。   闵老爷笑了:“那么,桐舟县的生意你是不预备再继续做了?”   薛二郎也笑了:“做不做,自然要看岳父大人的意思。”   闵老爷勾勾唇角,皮笑肉不笑地道:“只要你不再闹着休妻,这生意好好儿的,大把的银子源源不断,做甚不做呢?”   薛二郎也勾着唇角,笑得意味深长:“不休自然是可以的,不过闵氏脾气不好,我冷落她多时,竟是郁郁起来。小婿接到岳父来信,赶来桐舟县的时候,她就已经卧病在床。听郎中说,只怕是性命有碍。”   闵老爷眼睛一眯,冷冷的视线落在薛二郎的身上,好似刀剐一般叫人难以忍受。   薛二郎扯着唇笑了笑,却并不挪开自己的视线,只和闵老爷对视。   末了,闵老爷起身一甩衣袖走了。临走前道了一句:“那是我的女儿,就算做错了事,也不是哪个人想休弃便休弃,想弄死便要弄死的。”   ……   “二爷来了。”小丫头刚报完,薛二郎便进了堂屋。   苏氏晓得薛二郎去了桐舟县见了闵氏的父亲,忙细细询问。听得薛二郎一意孤行,执意要休妻,不由得大怒。   “你是脑子糊涂了不成?那闵氏的确做了错事,起了坏心要去害顾氏。然则阴错阳差,那顾氏也是因她之故才能意外怀得孩子,却也是事实。不然顾氏那娇滴滴的身子,哪里能怀上身孕。”   说着拿出一封信递给薛二郎:“这是闵夫人寄来的信笺,你好好看看,原是个误会。”   “且那闵氏自己也受了教训,说是误吃了绝子药,再不能有孕。你爱那顾氏,便由着你去。你怕她受委屈,也任由你替她撑腰长脸。但是休妻一事,却再不能提了。薛家家大业大,养个把人又能如何,不就是多了一双筷子。你何必非要执拗着休妻?”   薛二郎把那信一目十行很快看了一遍,心里头对着那极为养女人身子的药丸子颇感兴趣。可惜见到那制作药丸的道姑已经畏罪自尽,不由得大为失望。   叠起信纸,道:“那闵氏心思不正,留在府里头是为贻害,断不可姑息。她是没害成顾氏,难道因着恶事未遂,便不去追究了。”   苏氏闻言登时又怒又气,重重拍着桌子道:“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想做什么,不过是想把那顾氏扶正罢了!我告诉你,不要痴心妄想,我绝对不会同意的。”   薛二郎站起身懒洋洋道:“我哪里说过要把顾氏扶正,不过是要履行旧日婚约,把我原先的未婚妻娶进家门罢了。”   苏氏气急败坏:“我若执意不肯呢?”   听得这话,薛二郎的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须臾,一字一顿地道:“母亲会同意的。”   屋里头,气氛顿时僵硬起来。 第63章   “太太, 要摆晚膳么?”杏色布帘外,春月的声音含羞带怯, 娇滴滴传了来。   薛二郎听见这声音不由得勾唇讥笑。   这丫头大约是年纪大了动了春心, 又自觉美貌, 便想要攀了高枝,做一做姨奶奶的美梦。每次他来这五福堂,便挺胸翘臀, 故意做了各种媚态来勾引他。   只可惜他被美女蛇咬了一口, 如今恨不得西阆苑里除了灵娘便再无他人,哪里还会自寻烦恼, 再弄出一个居心叵测的通房来。   苏氏自然听出了春月那一声的春.情脉脉, 然而这是她的大丫头, 本就是准备给了儿子做通房的, 便缓了缓怒火,道:“既然晚膳好了,便留下吃罢!”   薛二郎一听, 又是勾唇讥笑。   上次便是这般, 也是留了他用膳,不过几口水酒,竟叫他的身子起了异样的感觉,火热热的滚烫, 某一处竟在蠢蠢欲动。   自打出了玉流波那事儿,薛二郎的警惕心便自发的高了许多。觉察到不对,便吐了口酒水在帕子里, 趁着自家还算清醒,拗着性子离了五福堂。后头叫来了福兴一辨认,果然是引人动情的春.药。   于是站起身,弹了弹衣袖道:“不了,东院儿那儿我交代过了,叫顾氏等着我用晚膳呢!”   苏氏一听便气:“不过一个妾室罢了,便叫你连亲娘也不管不顾了。”   薛二郎道:“倒也不是。”说着嘻嘻一笑,然而那眼里却是飞速掠过一抹冷意:“只是儿子不喜欢加了药的酒水,母亲若是喜欢,不如自斟自饮吧!”说完便转身去了。   苏氏一听,知晓是事情败露,脸上红了红,然而又觉得自家这是一番好心,儿子竟不领情,实在是个白眼狼。   薛二郎揭开帘子,春月正竖着耳朵往里面偷听,猛地见着出来个高大的身影,面上一怔,瞧见是薛二郎,又忙微微垂了颈子,面颊上红了红,柔柔道:“今个儿温了好酒,二爷可要多喝上几杯才是。”   薛二郎闻言,脸上讥讽冷笑,道:“既是好酒,就留给你自己喝吧!”说着甩袖要走。   春月想起镜面里头那张春花皎月一般的脸,又想想东院儿里头的富贵宠爱,再想一想那酒壶里,她亲手下进去的春.药,一时间情绪如潮,情不自禁就扯住了薛二郎的衣袖。   “二爷,便留下来喝杯酒再走吧!”嗓音妖媚,一双水蒙蒙玉眼望着薛二郎,好似一汪水泉,漾着柔情蜜波。   薛二郎瞧得春月一眼,冷哼了一声,用了一挣便扯回了衣袖。   修长的指头捋了捋袖尾,睨着春月道:“发.骚了便叫太太给你寻个小厮嫁了,再在爷跟前儿作.浪,把你卖去勾栏里,叫你好生骚上一骚。”   春月听得心下一凉,忙退后了两步。薛二郎瞧得她又冷笑了两声,把个春月吓得愈发面色青白,弓腰垂头,这才摸了摸下巴,满意地抬脚离开了。   屋里头,苏氏闷头坐在罗汉床上,把薛家的事儿想一想,觉得还是黄嬷嬷说的对。   那个闵氏不能生了,其他的,顾氏是个祸害,定不能叫她再赶在前头生了薛家的长孙,不然往后这薛家岂非都要落到她的手里头。   西院儿的那两个,莺儿不争气,听说是完全失宠的,二郎压根儿就不搭理她。另外一个却是个勾栏里的出身,便是有了孩子,也带着下贱的血脉,不值得一提。   黄嬷嬷劝她,倒不如把春月给了二郎。春月人又机灵,长得又好,只要入了二郎的眼,不怕不能和顾氏争一争。   然而二郎这段时日却好似变了个人,任由春月打扮的花枝招展搔首弄姿,竟是半点儿眼风也不给。无奈,闵氏便依了黄嬷嬷的提议,在酒水里下春.药,待到木已成舟,不怕二郎不认。   本来很是顺利,谁知道吃到中途,二郎要死要活非要走。再后来,二郎这里却是半点儿机会也不再给了。苏氏想着,由不得抿着唇又生了一回子气。   翌日,薛二郎突地命福安在吟风阁的暖厅摆上一桌,说是有几个生意上的朋友要来吃酒作乐。于是又叫了几个小戏子,咿咿呀呀在一旁助兴。   一时酒酣,其中一个叫作周阳致的,散了衣襟懒洋洋靠在椅子背上,捏着一根筷子“哒哒”敲在青花瓷碟儿上,道:“都是听腻的曲子,有新鲜的没?”   这人乃是薛二郎最近正在讨好的一个大商户,见他不满意,薛二郎不由得笑道:“这可都是荣阳县□□了的角儿,曲子也是新的,难不成周兄哪处听过?”   周阳致笑道:“可不是听过,许是我们那里红过了,才流传到了你们这儿。”又笑:“不过唱得倒也不赖,比我们那儿的小狸仙儿还好。”   便有人笑着接道:“这几个还都不算什么,你是不晓得,薛二家里头有个通房,原先是县下一个乡里头红遍了的金嗓子,唱腔好,长得又是美艳,却被他给买了去,养在深宅大院里头,咱们这些人,从此就再没听过那天籁佳音了。”   周阳致素日里最好听个艳曲儿,若是那唱曲儿的再有一副好相貌,定是要收拢了往家里带去。一听便来了兴趣:“当真有把好嗓子?长得也美?”   那人笑道:“可不是,嗓子好,长得也好。”说完看着薛二笑了笑:“不过薛二府里头都是些貌美动人的,嫂夫人便不说了,洞房那会儿瞄了一眼,当真美貌。后头纳了个贵妾,也是个梨花秋月的模样。那丫头外头瞧着美艳,进了薛府,估计就不算什么了。”   周阳致心下愈发的痒痒了,转头问薛二郎:“不知薛兄可否叫出来唱一唱?”   不过一个通房罢了,又不是要紧的,薛二郎便笑:“有何不可。”转脸吩咐福安:“把那玉凤叫了来。”   玉凤自然不愿意去前头唱曲儿叫爷们儿取乐,原先还以为被薛二郎收了进宅,便再不用吊嗓子过活,不料时光如那东流水,她后头不得宠爱,便是小心翼翼,今日里仍旧逃脱不得噩梦重温的命运。   玉凤使眼色给真儿,真儿忙从床头的柜子里捧了两块碎银子出来。玉凤接了便捧着要给那福安:“奴家请福安管事喝茶。”   福安哪里肯要,连连摆手,又退了几步,恳切道:“玉凤姑娘就不要推辞了,不过唱个曲儿罢了,又不是叫姑娘去陪人喝酒。玉凤姑娘好些日子没见过二爷吧,都道是见面三分情,这要听曲儿的可是二爷赶着要讨好的大商户,玉凤姑娘有把好嗓子,若是去了,把个人儿哄得开心了,二爷也记你的情不是?”   说的玉凤倒是动了心,虽说她一心一意捧着东院儿的贵妾,可若是能叫二爷自己个儿惦记起自己,岂不是更妙。再者,她也有件要紧的事要同二爷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个儿吧。于是抿抿唇,应了。   玉凤果然生了一管好嗓子,拨.弄起琵琶来又甚为娴熟,一曲罢了,真真儿个百转千回绕梁三日,听得众人皆都连声赞叹。   周阳致自然是一眼瞧中了玉凤,嗓子好,又会弹琵琶,生得也是貌美多情,这人才可不是常见常有的。   又是个风流浪荡的性子,知道薛二如今正有意捧着自家,想和自家做生意,于是张口道:“这丫头好,听说贵府里头也是人才辈出,这丫头若非是薛兄的心头爱,不如给了我如何?至于那笔生意,你放心,明日咱们就开始谈,保证不会亏了薛兄,如何?”   一桌子坐着的,除了周阳致是外地新来的,其他的都是往日里常来常往的,晓得这薛二如今专宠家里头的那个贵妾,面前这丫头,若是当真心爱,也不会被叫出来唱曲儿了。知道这个姓周的要和薛二做笔大生意,都想蹭点油水儿,于是大家一起起哄。   这一阵子,薛二郎本就打算着把西阆苑的女人给慢慢地处理了,今日里倒巧,心里自然是愿意的。再则,生意往来,或是友人之间,互相转赠女人也并非罕见,传出去倒还能成为一则美谈。于是笑道:“既是周兄看上了,便赠与周兄便是。”   玉凤本就听得冷汗淋淋,如今见薛二郎是这样的态度,不由得腿一软,顺着凳子跪了下去。脸上泪水滴滴,含怨道:“二爷怎能如此待奴?奴当初是清白身子跟的二爷,也是一心一意要同二爷过日子的。二爷不喜奴奴不怨,可奴家已是二爷房里的人,不是没名分的侍妾,怎能说送人就送人。”   薛二郎待玉凤本就没甚情谊,见她当众叫自家没脸,顿时心生不悦,道:“你本就是爷花钱买的,送不送人,哪里由得你做主?快些转回房里,收拾打点好,也好同周兄一同回去。”   玉凤见得薛二郎半点儿情分不讲,脸上垂着两行泪,心里头不由得苦涩难忍。   周阳致一旁哈哈大笑:“美人儿莫哭,薛兄不怜爱你,我怜爱你啊!你跟我回府,我也不叫你做通房,摆上几桌儿,纳你作妾如何?”   玉凤拿绢帕拭泪,随即同周阳致略一颔首,道:“并非奴家不识抬举,实在是身怀有孕,不能从命。”说罢,一双眼殷切地望向薛二郎。 第64章   玉凤怀了身孕这件事, 除了贴身侍女真儿知道,便是心儿也被她死死瞒着。一则是为了避开东院儿的锋芒, 二则也是想着坐稳了胎像, 再说出来比较稳妥。   谁知新来的玉氏是个心狠手辣的, 不等她找了时机说出这件事,东院儿的那位便骤然间痛失腹中胎儿。   她虽无心故意隐瞒了不说,然则为了不触霉头, 便把这件事瞒了又瞒。不为旁的, 只因着那边儿刚失了孩子,她这儿就传出了喜讯, 不是往人心眼子上戳针吗?   本来依着她的主意, 也是最近要寻了合适的时机, 把这事儿给讲出来的。哪曾想今日里会被叫出来给客人唱曲儿, 竟还被客人看上,并向二爷索要。   而二爷那里却又是个绝情的,收进房里的人, 竟也愿意将她送给那客人。若是现下再不说出来, 可要怎么办才是。当下也管不得许多,合适不合适也都得说了。   薛二郎听得一怔,然而半点儿喜悦也无,心里头立时想起那个被他一手扼杀了的小生命。看了两眼玉凤, 问道:“几个月了?”   玉凤心头一喜,忙道:“约莫将近三个月了。”   薛二郎眉头一皱,顿觉这女人心思深沉。都三个月了, 怀上的时候灵娘的孩子还在,却也不知这女人为的甚隐瞒了自家的身孕。最后灵娘的孩子没了,可她的孩子还好端端的。   薛二郎立时疑心上头,眼神闪烁地望着玉凤的肚子,心道,这玉凤肚里的孩子,莫非是个命硬的煞星转世不成?眼角一挑,登时不高兴了,莫不是这孩子命硬,把灵娘的孩子给克没了吧?   玉凤哪里会知道,这孩子好端端的没出意外,竟成了薛二郎不悦不喜的理由。心里头还只殷殷希望,自己有孕的这件事,可以让薛二郎变了主意,并能从此宠爱自己。   眼见着瞧中的美人儿马上就要成了镜中花,周阳致慌忙忙道:“我是不在意这个的,薛兄既然应了我,可不能食言。这女人肚子里的孩子,等着出生后我叫人送还给薛家,若是薛兄不在意,便是叫我养了也行。”   薛二郎本就因着玉凤的有孕,想起了那不幸夭折的孩儿,心里头正暗自不快,又想着自己听了心里还要不悦,灵娘那里听了哪能不伤心?   瞥了眼周阳致,心想,既然这厮一心想要这玉凤,那真真是再好不过了。于是笑道:“既是周兄这般说,那今夜便叫她跟着周兄去吧!”   玉凤被唬得身子乱颤,再没想到,二爷待她竟是半点儿情分也无。然而她不是莺儿那性子,晓得再哭求也是无用。便含泪站起身来,由着福安领着她退出了暖阁。   一出暖阁,玉凤便抛开福安,脚步极快地往五福堂奔去。   她怀着薛家的孩子,怎能将她赠与他人。她若是跟着那人离了薛府,这孩子以后可要怎么办?若是女儿便还罢了,若是个男儿,以后可要跟着哪个的姓过活?   然而苏氏并没有开门叫她进去。   玉凤急得着急上火,拔了一根金簪子塞给那婆子,又苦苦央求,求她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再去和太太通报一次。   婆子瞧她哭得可怜,又想着这女人肚子里的毕竟是薛家的血脉,于是接了簪子,点着头应了。   苏氏正坐在妆台前,身后立着春月,拿着把玉梳,一下一下给她打理乌黑秀美的长发。   听得婆子又来通报,苏氏不悦道:“勾栏出来的鬼东西,也配和我说话?你是脑子糊涂了,怎的又来通报?”   那婆子忙道:“那玉凤姑娘说她身怀有孕,婆子想着方才没同太太讲,这才又来通报一次。”   苏氏倒是略略一怔,然而很快的,便冷笑道:“勾栏里头出来的烂东西,便是生出来孩子,也是不干净的。若是叫她生了男孩儿出来,成了薛府的长孙,岂非笑话?告诉她,既是二郎不要她了,便速速收拾了东西,哪里来便赶紧哪里去。莫要来扰了我的清净。”   婆子把这话转述给玉凤,仿佛五雷轰顶,玉凤呆呆的,一瞬间竟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为何夕。   身后不远处,福安怜悯而又无奈地看着朱门前那抹纤细的身影,见得婆子进得门去,朱红大门慢慢关闭,福安走上前,软声道:“玉凤姑娘,二爷说了,屋里头的东西全都归你,瞧着时间紧迫,姑娘还是跟着我快些回去,把东西给收拢起来,也好上路不是?”   凉风卷来,玉凤伸手摸了一把脸上冰凉的泪水,转过身咬着牙,并不应福安的话。   长长的青石板仿佛没有尽头,乌黑的夜色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楚的凄绝。玉凤疾步走在路上,瞧着隔了几步远便垂着的红灯笼,一时间泪流满面。   福安眼见着玉凤往东院儿走去,想要去拦,可玉凤仿佛疯了一般,福安一个男仆役,也不敢在后宅子里的女人身上动手脚,于是门被敲响,玉凤被领着去了顾扬灵的里屋。   顾扬灵刚刚洗漱完毕,梳了头,正要打算着歇息。听得玉凤这时候来敲门儿,心下纳闷。但平素里瞧这玉凤还算是个好的,便坐在屋里头的罗汉床上,叫人把玉凤领了进来。   玉凤心急如焚,这偌大的薛府,到如今却只有这么一个人,还能唤起她心里头的那点子期冀。泪水涟涟地跪在地上,玉凤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给顾扬灵听。   听得玉凤身怀有孕,顾扬灵呆了一下,心头的确是涌出了一股子酸楚来。然而她很快回过神,忙道:“既是有孕,快起来说,嫣翠,扶她起来,红英搬个绣墩给她坐。”   可玉凤却死活不愿意起身,哭道:“如今奴家只有厚着脸皮来求姨奶奶。这个孩子,本就是姨奶奶赐给奴家的。若不是姨奶奶,二爷哪里还会看得到奴家,更别说能有了这孩子。可眼见着二爷心硬如铁,要把奴家转赠给旁人。奴家自个儿倒是无妨,可这孩子可要怎么办?若是个女娃,总是要嫁人,便也罢了。可若是个男娃,一辈子顶着这样的名声,可叫他怎么堂堂正正地活着。”   嫣翠和红英本来因着玉凤的身子,心里头正是不自在,可这般一听,倒觉得这玉凤也当真可怜。怀着孩子,还要碰上这事儿,可真是……   顾扬灵蹙眉抿唇,须臾,问道:“你可去求过太太?”   玉凤哭得更是凄惨了:“求了,可太太不管,还说我是勾栏出来的烂东西,生出来的孩子也是脏的,叫我哪里来就哪里去。”   顾扬灵听完顿时眼露怜悯,这话难听了,真比拿刀子割人还厉害。   “那二奶奶呢?”   玉凤摇摇头:“二奶奶那性子,本就不会管。再则她和二爷正闹着,二爷根本不会理会她。”   说着给顾扬灵磕头:“求姨奶奶发慈悲,救救奴和孩子。奴甚也不求,只希望在薛府安稳度日。若是能够得偿所愿,奴给姨奶奶立长生牌,日夜烧香祷告。”说着,伏在地上痛哭不止。   女人的哭声凄凉哀婉,无助可怜的模样叫顾扬灵想起了当年的自己。那时节,若是能有人帮她一把……   默了默,顾扬灵终归是狠不下心不管,叹道:“得了,你先起来坐下,我去问问二爷再说。”   玉凤连连道谢,嫣翠忙扶着她起身,红英搬了个圈椅过来,又在椅子上放了软绵的靠垫。   一时重新梳头妆扮,换了一身儿衣衫,顾扬灵扶着红英出了门去,屋里头留下嫣翠照看着玉凤。   院子里站着满是忧愁急躁的福安,见得顾扬灵微微躬身,道一声:“姨奶奶万安。”   顾扬灵知道他急什么,道:“你且稍安勿躁,前头带路,我先去问一问二爷。好歹是二爷的骨肉,总不能就这样带去了旁人家里头。”   这位主子开口了,福安哪里还有二话,忙前头带路。   到得清风阁,暖阁里头的宴席还在继续,吵闹声,还有小戏子咿咿呀呀的弹唱传了出来,倒叫浓黑的夜色显得旖旎热燥起来。   福安领着顾扬灵去了堂屋等着,自己忙去了宴席上,耳语一番,便叫薛二郎皱了眉。   真真是人不可貌相,以往只觉得这玉凤温柔懂事,是个温驯柔和的,不想一朝闹腾起来,也是厉害得很。于是告饶一番,跟着福安离了席面。   薛二郎一走,挨着薛二郎坐着的那人便笑了,同周阳致道:“那美人儿周兄不定是要不得了。”   周阳致奇道:“为何?”   那人笑道:“我刚才听了一耳朵,仿佛是薛二的那个心尖子贵妾来了。许是那美人求情求到了那贵妾跟前儿,有那人在薛二跟前儿说上几句好话儿,薛二还有甚个不答应的。”   周阳致一听来了兴趣:“薛二当真极宠爱那贵妾?”   周围的人都笑了:“可不是,宠得恨不得摘了月亮星星去讨那贵妾的欢喜。”   周阳致便坐不住了,招呼一声:“我出去更衣。”便离了席面,往院子里去了。   黑夜浓烈如墨,咻忽的凉风卷着寒意吹得周阳致不住地打冷战。院子里挂着几盏红灯笼,照得一片朦胧。   周阳致左右瞧瞧,见得堂屋那里亮着灯光,恍惚有几道身影来来晃晃,便顺着走廊往那里去。不多时,便听得细细索索的说话声来。   堂屋里,顾扬灵正在劝说薛二郎。   “好歹她肚子里是你的骨肉,你怎能这时候将她赠给别人,便是不在意玉凤,可以后孩子生出来,你要拿什么样的面目去见他?”   薛二郎皱着眉:“我何必再去见那孩子,我听那玉凤说,这孩子已有三个月了,岂知是不是他命硬,害了你我的孩儿。”   顾扬灵哭笑不得地道:“你这是什么话,咱们的孩子命苦,还不是你造的孽,那玉氏难道不是你千里迢迢带了回家的?把罪责往一个未曾出世的孩子身上推,好生没道理。”   薛二郎不高兴了:“我就奇了,你传出了喜讯,她们个个皱眉丧脸,恨不得你立刻跌了一跤,没了那孩子。可如今她有孕了,你也不说吃醋,我要把她送走,你竟还帮忙求起情来。灵娘,你如此不在意,可是因着你的心里头根本就没有我?” 第65章   顾扬灵匪夷所思地瞧着薛二郎, 见他表情认真,不似是在说笑, 不由得大奇。   此时此景, 这男人怎就把话题绕到了这上面来了, 皱起眉道:“不是说着玉凤的事儿,二爷怎的说起了这个来?”   薛二郎一双眼紧盯着顾扬灵,见她面露不耐, 不由得心里有些泛酸, 绷起脸皮不悦道:“我晓得你心里没我,故而我宠爱了哪个女人你也不放在心上, 便是被我厌弃的, 你也要来说上几句好话儿, 叫我再去看她几眼。如今玉凤有了孩子, 你也不酸不醋的。你这般大度贤良,可是因着你根本就不在乎我?”   顾扬灵蹙眉抿唇,只觉得薛二郎怎的突然就变得不可理喻了。   薛二郎却好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 愈发揪住了不肯放, 往前逼近了几步,脸色沉郁难看,问道:“灵娘,你心里头究竟有我吗?”   薛二郎身量高大, 又是沉着一张脸立在跟前,眼睛也死死盯着自己,一副逼债的模样, 顾扬灵顿觉一股压力铺天盖地地卷来。   眼珠子一转,瞧见红英低垂着头,正立在阴影里装木桩,不觉脸上一红,皮子一热。当着丫头的面,问她心里有没有他这样私密不能外露的话儿,真真是不要脸得很。不由得恼羞成怒,当真不耐烦了。   偏过头侧过眼,顾扬灵故作淡定地道:“说的是玉凤的事儿,二爷总扯这些有的没的做甚?她怀着孩子,二爷看着孩子的份儿,也不能把她就这样送给了旁人,总要叫她把孩子生下来再作理论才是。”   隔着蒙蒙夜色,周阳致的一双眼正在发直发呆。   屋里头的女子一身儿杏粉色缎子长袄,纤腰袅娜,半垂螓首,真真儿是别有一番楚楚仙姿。满头的乌发高高挽起,仅插.着一根赤金簪子,露出一段儿洁白如玉的颈子,好似刚出锅的白嫩豆腐叫人望而生津。   这女人生得可真好看!   好似着了魔一样,周阳致一步一步就往堂屋里去了。   薛二郎本被顾扬灵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激怒,正要发作,不想一撇眼,竟瞧见周阳致走了进来。立时不悦,心尖子还在这里,怎能叫外男把她的容貌给瞧了去。   不曾想再一细看,那厮一双色眯眯的眼睛正直勾勾望着他的心肝宝贝,不由得大怒。大步往前走了几步,把女人挡在身后,薛二郎不悦道:“周兄怎的来了此处?”   周阳致正在看美人儿,被人挡了视线,十分不悦,然而一抬头看得一张怒气冲冲,狠戾冷光不断流转的一张脸,登时变得清醒,一时有些讪讪,道:“呃,薛兄。”   薛二郎肚子里翻腾着怒火,勉强按捺住揍他的冲动,不耐烦地道:“许是夜色深沉周兄迷了路,福安,为周兄带路。”   福安上前,然而被周阳致一摆手拒绝了。   周阳致此人,乃是满西城里赫赫有名的一方富豪,家里头又是独子,父母双亲一向溺爱,向来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他本是最爱艳丽无方妖媚风情的女子,然而刚才那一眼,顿叫他觉悟,原来梨花秋月般纯净冰清的女子,竟比芍药般艳丽的女子更能勾魂摄魄。   若是能把这样的女子按在身下不停地揉搓……周阳致忍不住闭上眼,唇间低低地溢出了一声极为销.魂的低吟。   薛二郎瞧得他模样不堪,跟着就听到了一声销骨摄魂般的低吟,立时皱起眉峰,心道这厮莫非是喝醉了酒,要发酒疯不成,示意福安上前把这人弄走。   然而周阳致向来是个敢想敢做的,哪里肯走,又想起这女子不过是薛二郎的一个妾室,并非是正头妻室,脑子一热,推开福安对着薛二郎一抱拳。   “方才那女子毕竟怀着薛兄的孩子,又对薛兄一心一意,小弟实也不忍心薛兄和未出生的孩子生生别离。不如薛兄把身后的这位姑娘送给小弟,生意上的事儿好说,薛兄想要如何咱们便如何,必定叫薛兄赚得盆丰钵满,小弟……”   “咚——”的一声,周阳致飞出了门外,重重落在了地上,然后便“嗷——”的惨叫出声。   福安闭上眼打了个哆嗦,再睁开眼,薛二郎已经大步跨出了门外,揪住周阳致的衣领子,沙包一样的拳头正往周阳致脸上砸,那拳头一下一下瓷实而又迅速,周阳致的唇口处很快便鲜血肆溢。   顾扬灵立在屋里吓得一脸雪白,扶着她的红英也瑟瑟发抖,看着门外的薛二郎把那人按在地上暴打,一脸的煞气,双眼仿佛有火星不时在迸溅飞跃。   而地上那人,只开头惨叫了几声,后头竟是闷闷的连叫声也听不到了。顾扬灵怕出了人命,忙道:“福安去拦着二爷,打一顿便罢了,可不能闹出了人命。”   福安咽得一口唾液,硬着头皮奔了上去,抱住薛二郎,一叠声地喊道:“二爷消消气儿,周少爷是喝醉了酒,说醉话呢,咱们两家生意上常来常往的,可不能伤了和气。”   “去你.妈的和气。”薛二郎被福安缠住了手脚,立时暴怒,一用力挣开福安,飞来一拳头就砸在了福安的颈子上,把福安打倒在地,又要回过身再去打那登徒子。   当着他的面儿就敢觊觎他的心肝子,还敢张口问他要,薛二郎红着一双眼,牙齿咬得“咯吱”直响。   眼见着薛二郎仿佛失去了理智,马上就要闹出人命来,顾扬灵也顾不得其他,奔上前一把握住薛二郎的手腕:“二爷——”   入手铁石一般的坚硬,顾扬灵瞧得薛二郎一脸的狰狞,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黑面夜叉,心里头油然生出了一股子惧怕来。   薛二郎脑子正在发蒙,感觉有人又拦住了他,不觉大怒,手臂往后大力地一甩,顾扬灵被弹开,身子便好似枯叶般往地上落去。   好在红英紧追在后,厉声喊道:“姨奶奶——”忙上前抱住了顾扬灵,二人相拥着倒在地上,红英垫在地下,顾扬灵便压在了红英的身上。   那一声喊倒是叫回了薛二郎的魂魄,转过头看到地上的顾扬灵,忙上前抱在怀里,紧张地问道:“可受伤了,哪里痛?摔到了哪里?”说着高声喊:“福安——”   薛二郎的拳头可不是好挨的,福安龇牙咧嘴,强忍着痛爬了起来,薛二郎一脸急色,道:“去把福兴找来,快!”   顾扬灵窝在薛二郎的怀里,伸长了手臂去拉红英,一脸着急,急切地问道:“可摔了哪里?刚才可有压坏了你?”   红英身子酸疼,然而并未受伤,坐起身握住顾扬灵伸来的手,道:“无事,姨奶奶轻得很,哪里也没压到。”   借着屋里头透出的烛光,顾扬灵看见红英脸色正常,略略放了些心。转眼又看到地上躺着的那个男人,想到刚才那男人色眯眯一双眼紧紧黏在自家的身上,又出口问薛二郎讨要自己,不由得心生厌恶。   然而闹出人命就不至于了,推了推薛二郎,道:“叫福安把那人找个厢房安置了,再寻个郎中瞧瞧,看打得如何?”   薛二郎听了十分不悦:“你惯会好心肠,却只会对着别人好,那人口上无德,竟敢觊觎你的美色,还问我讨要你,不打死他便已经不错了,还要给他找郎中,做梦吧!”吩咐福安:“找几个小厮来,那这贼人给我扔到大门外头去!”   福安深觉不妥,怯怯道:“二爷,这可是周少爷啊,咱们的生意……”   薛二郎“啧”了一声,瞪着眼厉声喝道:“你胆子肥了,爷要做甚还要你教,屁个生意,这生意爷不做了。快些去找人来,迟了小心爷揍死你!”   也不回暖阁了,吩咐闻声赶来的福庆:“你去照看着暖阁的一帮人,同他们说,爷醉了,回后宅歇息去了,叫他们自便。”吩咐完,抱起顾扬灵往东院儿里走去。   顾扬灵想起玉凤还在东院儿的屋里头等消息,怕得薛二郎撞见了要迁怒她,她那里正是伤心,再叫二爷一顿好骂,不定还要如何想不开。   忙转过头吩咐红英:“酒席上向来是吃不到甚个好东西的,不如红英先一步回去,叫厨房准备些饭食,等着二爷去了,便能快一些上桌儿。”说完眨眨眼,一对眸子里水光流转,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玉—凤?   红英呆了呆,然后瞬时领悟,点点头道:“知道了,我这就赶回去。”于是赶在薛二郎到达东院儿前,玉凤抹着眼泪儿,悄悄儿回了自己的屋子里。   这一番折腾,府里头的人哪个能不知道。翌日,苏氏便在五福堂听到了薛二郎怒打周家少爷,白白断送了一笔好端端的生意,叫薛家损失了好大一笔银子。   再一问,便挖出了事情的起端,原是东院儿的那位动了善心,去了吟风阁替那通房说情,却叫那周少爷看中,出口讨要才惹出了这后头的一摊子事儿来。   “搅家精啊,果然是搅家精。”苏氏恨恨地在桌上一捶,当初就该在那养生汤里下了老鼠药,那贱人若是早早儿就一命归西,哪里来的后头这么多细细碎碎叫人心焦的事儿。   春月瞅了她几眼,想着那次跟着太太去瞧黄嬷嬷,临走前黄嬷嬷偷偷儿交代她的事儿,顿觉这真真是个敲边鼓的好时机。   说起来,这春月近些日子过得十分不如意。   本来太太这里漏了口风,说是要把她给了二爷,先做个通房,等怀了孩子,就正经的摆桌升为妾室。她自然是百般乐意的,二爷年轻英俊,又是个会持家立业的,她一个十七八的女孩子,哪里能不动心呢?   再则,二奶奶又是个不能生育的,若是她能生下个男孩儿,便她是个姨娘,也能和那二奶奶比肩而立了,到那时候,这薛家里头哪个不看着她的眼色行事。   便是那东院儿的姨奶奶她也是不惧怕的,那位身娇体弱,又那般惨烈的没了孩子,身子能不能调养好还要两说,更别提太太这儿厌恶她厌恶到了极致。   二爷那性子,最是风流不羁,便是一时爱她不行,松不开手,等着过了一两年,她若还是没有生下孩子,必定是要色衰而爱驰。到时候自家抱着薛家的长孙,可不是薛宅里头的第一人儿。   春月想得美美的,可一想起那晚上二爷略带威胁,冷漠如冰的目光,顿觉兜头一盆冷水。   想了想,还是觉得黄嬷嬷说的对,若是没了那顾氏,二爷必定能变回往日的风流模样,到那时候,有了太太的支持,二爷他必定会对她另眼相待的。   于是走上前,一面给苏氏捏着肩胛,一面轻声说道:“太太可是有些日子没去静心庵看望黄嬷嬷了,不如选个日子去一趟,既看望了黄嬷嬷,太太这里不正好心烦,也好向黄嬷嬷问一问,该要怎么解决了这心烦事儿不是?”   ……   周阳致鼻青脸肿的被扔到了薛家的大门口,还是福安心觉不妥,背着薛二郎偷偷儿给周阳致带来的下人捎了口信儿,这才及时的把昏迷不醒的周阳致抬回了下榻的客栈。   薛二郎下手不轻,打得周阳致半月不能下床,自然是在心里头憋了一口气的。然而荣阳县毕竟是薛二郎的地盘儿,他便是个富甲一方的主儿,奈何那一方并非是荣阳县城。   虎落平阳还要被犬欺,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家底丰厚的财主罢了。于是憋着一肚子火气养好了伤,便愤愤不平地去了。 第66章   眼见着周阳致那厮终于离了荣阳县的地盘儿, 薛二郎心里头的那口气儿总算是消了一半儿,另一半儿的怒气, 在他暗地里把周阳致怀揣重金的消息, 偷偷泄露给了一个暗地里交好的土匪后, 也慢慢地消退了。   那土匪好几月没抓到肥羊了,听罢立时满面笑容,这么只大肥羊, 不宰可是太亏了。于是收拢了人手, 把周阳致堵在路上,抢走了他带着的所有财宝。   好在只丢了钱财, 没伤人命, 倒是周阳致, 刚刚养好了身子, 这就又受了惊吓,回到家就跟着大病了一场。   等着病好了,周阳致想起这一趟荣阳县之旅, 半两银子没赚到, 反而被人给揍了一顿,还碰上山贼,被人劫走了一箱子珠宝,当真是霉运当头, 不划算得很。   虽是又气又恨,然而想起那一夜,脉脉烛光下, 那美人儿略垂螓首,低眉婉转的模样,又觉得手指奇痒。铺了宣纸拿起画笔,竟是给顾扬灵画了一幅惟妙惟肖的画像。   自此,这周阳致便常常坐在书房里,对着画中人长吁短叹,感慨缘分浅薄。这原本还很正常,然而怪异的事儿却是,这幅画在某一个天黑风高的晚上,突然消失不见了。   ……   因着顾扬灵的掺和,玉凤最终留在了薛府,然而不管是苏氏,还是薛二郎,对她,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都十分的冷淡。对此顾扬灵也是无法,只得交代红英,不时地留意着玉凤那里的情况。   如此隔得两三日,不想玉堂居那里竟也传出了喜讯来。   “玉堂居传出来的消息,说是三奶奶有了呢!”虎丫的消息一向灵通,兴冲冲跑了进来,和嫣翠咬耳朵。   这倒真是个大新闻,嫣翠诧异反问:“当真?”   虎丫道:“当真,请了郎中搭脉,太太都去了呢!”   嫣翠心下欢喜,忙去讲给顾扬灵听,顾扬灵想起那个有着一双柳叶美目的薛三奶奶,心里头也生出了一抹喜悦,笑道:“果然如此,三奶奶的日子倒也有盼头儿了。”   因着那信笺的事情,嫣翠对那薛三奶奶一直心有愧疚,听着安氏如今终于熬出了头儿,也是笑意盈盈,满心欢喜地道:“那我们要不要送些贺礼过去?”   顾扬灵略一皱眉,想起薛三郎怪异的脾性,再想想那次闹得沸反盈天的乌龙,抿了抿唇,终是摇了摇头。   “罢了,三奶奶那里好容易拨开云雾见月明,咱们还是不要给她添麻烦了。”   等着薛二郎来了东院儿,一问,果然是真的。顾扬灵双手合十道了一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笑了笑,道:“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呢!”   薛二郎瞧得顾扬灵几眼,突地攥住她的手,脸色温和,嗓音也柔得好似四月天里的一抹暖阳,道:“灵娘莫要心急,你的身子是亏损过的,郎中说了,近来几年最好不要有孕。我才二十出头儿,并不急着要孩子,我们就等等,等着你的身子彻底养好了,再要孩子可好?”   顾扬灵听得这话心里一颤,一时酸里有苦,怨里含痛。手指触到腰间挂着的那枚白凤玉佩,玉质温润,触手细滑,心里一动,便侧了眼去瞧薛二郎。   不管如何,她总是要在这薛府里头过活的,这男人虽是对不住她,可比之闵氏,玉凤之流,待她却已是十分的好了。再则,若是依着她的打算,以后能有个贴心的儿子帮她找出仇人报仇雪恨,那她必然是要继续依靠着这位薛二爷的。   再想想前些日子失去的那个孩子,顾扬灵心想,再不能和以前一般得过且过了,便是自家有心安稳度日,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若是再怀了孩子,家里头再出现几个居心叵测的女人,那可怎么了得。   轻薄如须的长睫轻轻颤了颤,顾扬灵抿抿唇,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得头来,斜了眼儿去瞧薛二郎:“二爷是不急,可太太急啊,前几日还来我这儿说我呢,怨我不该霸着二爷,不叫你往旁处去。又说,女子嫉妒乃是不贤不德,把我好生说了一顿呢!”   薛二郎听了立时皱起了眉,道:“太太闲来无事最爱无事生非,你且把她的话当做耳旁风便是,莫要往心里去。”   说着把顾扬灵的另只手也攥在了手心,信誓旦旦道:“等你养好了身子,咱们再怀上一个。至于太太,她说什么你都莫要多想。你只放心,我再不会寻了乱七八糟的女人回家,叫她们生了坏心来害你,还有咱们的孩子。”   顾扬灵心头一蹦,这可真是正是瞌睡便有人递了枕头过来。于是慢慢抿起唇,脸上浮出一抹仿佛春月秋香般妩媚的笑来:“若果然如此,那可真是太好了。”   薛二郎哪曾见过顾扬灵如此娇媚含春的笑,倒是晃了一回神儿,然后迅速把手里的一双柔夷重重地握了握,语气颇为坚定道:“必定是如此的,灵娘只管放心便是。”   等着吃了午膳,薛二郎被福安叫了出去,说是一笔生意出了问题,要薛二郎拿主意。待那薛二郎一离开,顾扬灵叫了红英进来,指着案几上一个纸盒子道:“这是那药方子里缺的一味药,你把它送去玉凤姑娘那里。”   红英应下,亲自送去了玉凤那里。   许是孕期里受了刺激,后头也是郁郁寡欢,心思忐忑,玉凤的胎像并不是很好。   便是顾扬灵同她一再保证,再不会把她送了他人,又总是送了养身子的补品贴补她,可玉凤仍旧忍不住害怕,忍不住伤心,人也跟着消瘦起来。然而肚子却是一天大似一天,竹竿一样清瘦的人,肚子上却鼓着个大包,瞧起来倒是吓人得很。   红英去的时候玉凤正在歇午觉,真儿接了盒子,一再地和红英道谢。   薛府富贵,玉凤这里其实并不缺吃少喝的,再者她毕竟怀着身子,便是太太那里从未提及半句,二爷那里也是淡淡的好似没这回事儿,可东院儿的姨奶奶却是一再照看,再三叮嘱,是以厨房里头的人,并不敢委屈了玉凤这里的吃食。   可玉凤的身子却是一日日消瘦下来,人也变得萎靡起来。叫郎中把脉,开得几副方子,然而方子里有味药材却是极难找的。薛二郎嫌麻烦,觉得顾扬灵当初身子那般娇弱也没有这么折腾,便愈发不待见玉凤,找药材也是懒懒散散地不尽心。   顾扬灵瞧不惯,冲着薛二郎发了回火,隔了几日,这东西总算是买了回来。   真儿道:“亏得有了姨奶奶照看,不然姑娘这里还不知道如何呢!”   红英是见着玉凤那副吓人的身子的,也是心有戚戚,道:“姨奶奶向来良善,不必过多言谢。只是姑娘这里你还需开导才是,郎中不是说了,姑娘本是身子康健的,百般不是,皆由心生。心里头想开了,便是不吃药也无妨的。”   真儿点点头,却是心里头暗自的叹气。想开想开,说得容易,做起来却是难呢!都是身怀有孕,受的待遇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都是二爷的骨血,只想着姨奶奶那会儿二爷紧张的模样,再品品如今的滋味儿,哪里是那般容易想得开的。   这般过得两三日,这一日,莺儿忽的立在门前,说是想要见得顾扬灵一面。   提起莺儿,顾扬灵脑子里立时浮现了,那次梅园里莺儿骄纵跋扈的模样,并不愿意同她过多交往,便叫下人回绝了莺儿的求见。   然而莺儿塞了一根赤金簪子给那守门儿的婆子,又恳求她发发慈悲,再去替她说说好话儿。只说这事儿关系重大,言语间颇为恳切。   顾扬灵到底不是心狠的人,就叫莺儿进来了。   莺儿见得顾扬灵,立时便跪在了地上,一番倾诉,却是想要顾扬灵替她在薛二郎面前美言几句,说是自家想要出了西阆苑,配个小厮嫁了。   顾扬灵倒是愣了一愣,这莺儿向来爱慕虚荣得很,怎的突地脑子清醒了起来。心里转了一圈,猜着这莺儿只怕是被那玉凤的事儿给惊住了。然而这种事儿,她向来不掺和,最后还是拒绝了。莺儿哭求多时,顾扬灵叫人赏了她两根金簪子,然而始终没有应下这回事。   却不知薛二郎如何知晓了,过得两三日,这莺儿便从西阆苑搬了出去。   隔着花窗,莺儿搬家的动静传进了小屋里,玉凤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艳羡。以前还总是在心里头藏着一丝期冀,只盼着若是她一朝怀了身孕,借着孩子的脸面,二爷的眼睛里,也能有抹她的影子。   可如今她有了身孕,而那份儿希冀却是碎成了渣沫,伴着凄厉的寒风,再没了任何踪迹。摸了摸略略凸起的肚皮,玉凤心里头左右的为难。   若是没了这孩子,她倒也愿意学着莺儿,出去配个小厮,也算是个正头夫妻,从此也好安稳度日。可如今她有了孩子,便是为着他,她也不愿意离了这西阆苑。没得以后孩子有个配了小厮的亲娘,说出去也不体面。   莺儿走前倒是来了玉凤这里,若是没有玉凤这事儿,莺儿还真不舍得这薛府的荣华富贵。便是守着冰窖一般的屋子,心里头还是藏着些念想的。然则瞧着玉凤的遭遇,莺儿那向来鲁直的脑子,总算是开得一回窍儿。   “我这就走了。”莺儿怜悯地看着玉凤:“你自家要好生保重身子。”   玉凤点点头,笑道:“听说那人是个有眼力劲儿的,跟着去了好生过日子,再生得一儿半女的,日子便好过了。”   莺儿点点头,想起那人待她的殷勤,不由得颊上飞上两抹绯红,咬着唇儿露出了一抹甜蜜的笑来。   看得玉凤心头一酸,嗔道:“得了,你还是快些去吧,临走了,还要在我面前显摆,叫我心酸。”说着,忍不住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渗出的湿意。   见得玉凤伤心,莺儿忙敛了笑意,拉起玉凤的手轻轻拍了拍。   迟疑片刻,突地凑近了去,小声道:“其实,这孩子生下来不如给了太太,我听说啊,太太不慎吃了寒药,怕是不能生啦!若是她肯要,必定会待孩子好的。”   “二爷那性子我也算是瞧明白了,除了姨奶奶,旁的在他的眼里,那都不算个人。你还年轻,以后虽是有孩子,可被二爷厌恶了,哪里还有出头之日。不如早早抽身,许还能有段锦绣良缘。”   这话倒是正合了玉凤最近生出的心思,暗暗地心头一跳,随即抿抿唇,笑道:“这话可不像你说的,谁教你的。”   莺儿难得脸红了一次,道:“是院子里洗衣服的秦婆子。”又道:“她说你是个良善的,赏过她二两银子,救了她老头子的命。瞧你处境可怜,便叫我劝劝你。”   玉凤想起那弯腰驼背的秦婆子,心里一松,微微笑道:“那就多谢你的好心了。”   莺儿被遣出西阆苑嫁人的事儿,便似湖里掷入的一颗小石子,不过晃出了一圈儿涟漪,便渐渐无人再提。   只是苏氏那边儿十分不乐,依着她的心思,定是那东院儿的狐狸精吹得枕头风。不然好端端的,做甚要把收进房里的人拉出去配了小厮。好歹是儿子收用过的女子,这说出去总也不体面。   春月瞧着苏氏面有不悦,便把黄嬷嬷私底下交代的话儿,装着无心的样子,翻着花儿的说给苏氏听。苏氏原本还下不定决心,□□月狠狠敲了一顿边鼓,隔了两日,终是狠了狠心,决定下手除了那东院儿里头的小妖精。 第67章   借口薛三奶奶有了身孕, 苏氏叫人来东院儿给顾扬灵传话,说是叫她收拾一番, 翌日要去城外的清凉庙上香敬拜, 为薛三奶奶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祈福。   顾扬灵向来乖顺, 又是为着薛三奶奶和孩子祈福,自然是没有二话的。于是收拾一番,翌日便跟着苏氏坐着马车往城外去了。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 春月殷勤地给苏氏的后腰处塞了一个靠垫进去, 谄媚地笑道:“这样太太会更舒服些。”   苏氏满意地看着春月,挺漂亮的小姑娘, 又是丰腴肥腻的身子, 原本二郎最爱这种女子, 怎的如今就看不上眼呢?如此一想, 便又想到了东院儿里的那只狐媚子。   皱了皱眉头,把黄嬷嬷说过的话又在心里头暗暗想了一回,低声问道:“黄嬷嬷那里可准备好了?”   春月亦是小声地回道:“准备好了, 只等着太太去呢!”   苏氏有些担忧:“可要准备的妥帖些才是, 叫二郎知道了,可是了不得。”   春月道:“太太放心吧,保管哪个也看不出是人有意为之的。只要姨奶奶去了那处,必定要摔个粉身碎骨。”   苏氏立时皱起眉头, 狠狠瞪了春月一眼:“莫要多舌!”   春月忙抿住唇,谄笑地捧起小几上的茶碗:“太太可口渴,要喝茶吗?”   另一辆马车里, 嫣翠紧贴着车壁挺直着腰身端坐着。隔了一道车帘子,只听得外头吵吵嚷嚷的十分热闹,虽是瞧不见,然而只听着声音便能想象的到,这该是如何热闹非凡的一条闹市。   嫣翠不时往车窗子那里瞟,她是很想掀开帘子瞧一瞧的,自打卖进了薛府,这还是她头一遭往外头来。   心里痒痒的,然而姨奶奶正靠在厚厚的软垫子上闭目养神,红英守在一侧,不时拿眼神警示她,嫣翠撅一撅嘴,觉得好生无聊。   偏巧顾扬灵睁开了眼,掀起眼皮子,一眼瞧见嫣翠可怜巴巴的小模样,笑道:“怪可怜的,许你掀个小角儿看看。”   红英一旁笑嗔:“果然姨奶奶最是偏心嫣翠,愈发惯得她没个正形了。”   嫣翠同红英吐一吐舌头,果然把帘子揭开一个小角儿,一双眼直勾勾往外头瞧,不时发出几声赞叹来。   然而很快的,嫣翠的身子突地一僵,随后猛地放下了帘子,转过身紧贴着车壁坐好,脸色泛白,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的模样。   “这是怎的了?可是瞧见甚个吓人的东西了?”红英不解道。   顾扬灵也睁开了眼,却见嫣翠抖着唇,战兢地回道:“二,二爷……”   于是大家都明白了,这是被薛二郎抓包了。红英没忍住,“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   接下来的一路,嫣翠都萎靡不振地缩在车厢里。红英瞧着她无精打采的模样不时发笑,故意说些玩笑话去逗她,可嫣翠蔫蔫的,半点儿精气神儿也没了。   顾扬灵瞧她可怜,便笑道:“得了,莫要拉着一张脸了,二爷那里有我替你说好话,必不会责骂于你的。只是你要一直这样子,等会儿下了车,被太太瞧见了必定是要不高兴的。你最清楚,太太那里我可是半句话也说不上的,到时候不但你要被骂,还要连累了我。”   嫣翠听了,忙捏了捏脸上的肉,然后翘起唇角,露出个淡淡的笑来,还问顾扬灵和红英:“这样子行吗?”   顾扬灵和红英顿时都被逗乐了,红英捏了捏嫣翠的脸,嗔道:“你这小蹄子,怎的花样子这般多。”   清凉寺是荣阳县最大香火极盛的寺庙,依山而建,十分雄伟。马车还未曾到达,远远的就听见了寺庙里的和尚齐齐吟诵经文的声音,朗朗悦耳,十分悠扬。   到了山下,便是依山势盘旋而上的石阶了,马车再不能往前行进,余下的路,只能靠脚走。   因着薛二郎事忙,只送得众人到了山下,便要掉转马头往回赶去。同苏氏讲了几句,薛二郎便径直走向顾扬灵。   先是狠狠瞪了嫣翠几眼,把嫣翠吓得立时躲在了顾扬灵身后。然后才看向顾扬灵,换得一副面孔,笑吟吟道:“庙里人多,灵娘万不可孤身乱跑,定要紧跟着太太她们才是。”   顾扬灵点点头,也笑道:“二爷莫要担心,回去的路上,一路小心。”   薛二郎听得心暖,又细细嘱咐顾扬灵不可私自乱跑,转而又把红英和嫣翠二人好一顿嘱托,这才心有不安地慢慢离去。   苏氏立在不远处看得自家儿子那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心里头更是添了几分决心。倒是闵氏,虽还是心酸,到底是渐渐冷了心肠,便转过脸去,装作不曾看见,只把心里头的苦楚,暗暗地忍了又忍。   看不到尽头的石阶依着山势蜿蜒盘旋,嫣翠和红英立在顾扬灵两侧,扶着她慢慢走。   只是慢慢的,红英变得紧张起来。原本搭在顾扬灵腕子上的一只手不知不觉便改成了紧握,顾扬灵侧眼看过去,发现她不时的往右侧看去,细白的额上,湿漉漉的一层细汗珠子   “你这是怎么了?”顾扬灵低声询问。   红英转过脸,顾扬灵这才发觉,红英的脸色雪白,眼里含.着惊恐。   “你……”顾扬灵大惊。   只听得红英颤颤抖抖地道:“姨奶奶,我害怕。”   害怕?顾扬灵便伸长了脖颈往右边儿望去,却什么也没,只是如今行至半山腰,紧挨着路边的就是悬崖陡壁,下面茂林茵茵,显得幽深高远。   忽的大悟,道:“你怕高对不对?”转过头问嫣翠:“嫣翠,那边儿是悬崖,你敢挨着旁边儿走吗?”   嫣翠垫着脚往右边儿望了望,道:“不怕。”于是把红英换到里面儿,好一会儿才缓过了劲儿来。   因着薛家常年往清凉寺捐赠香油钱,进得寺庙,便有早就等候在门处的沙弥上前引路。   一行人走在寺院的小道上,两侧种着菩提树,树枝延伸很高,将庭院遮蔽了一小半去,显得幽幽深深。   一时到了佛堂,众人按顺序陆续参拜。   香烟缭绕中,顾扬灵跪在蒲团上,虔诚无比地看着笑容慈爱的佛祖。   她这一辈子再也不去奢求什么,只希望在她有生之年,还能替莫名屈死的至亲们,报得这血海深仇。便是为着这个,她愿意在薛府里好生活着,只求得佛祖保佑,能叫她怀上一个好儿子,愿意为她奔波。   除此之外,还求佛祖保佑那个苦命早夭的孩子,能投得一个好人家,从此平平安安,福乐安康。想着,慢慢伏下身子,闭着眼默默地祷告。   良久,顾扬灵方睁开眼,直起身来伸过手去。嫣翠忙上前扶起她,红英将燃着的线香递了过来,顾扬灵接过,把线香牢牢地插.在佛像前,流光溢彩的香炉里面。   一时出了佛堂,苏氏等人早就没了踪迹,只留下一个小丫头,见得顾扬灵出来,上前福了福道:“姨奶奶,太太二奶奶先去后头的客房了,叫我在这里等着姨奶奶。”   是个圆脸大眼睛的小丫头,瞧起来干净爽朗,顾扬灵一眼便喜欢了,笑道:“那你前头带路吧!”   推开门,是一间收拾得极为干净舒适的房舍,歇了会儿脚,便有沙弥提着食盒叩响了门扇。   红英嫣翠出去把食盒接了过来,摆了一桌子,屋里头顿时香味扑鼻。吃过饭,顾扬灵便觉有些困倦。嫣翠正坐在小杌子上替她捏着腿,不一会儿便瞧得她打了好几个哈欠。   嫣翠道:“不然姨奶奶在榻上靠一靠,等着太太叫人来唤,我再叫醒你。”   顾扬灵两眼含泪,点了点头。   于是红英从包裹里拿出毯子来,顾扬灵靠在榻上,很快便睡着了。然而很快的,红英和嫣翠也都打起了哈欠,不知不觉中,竟都睡了过去。   等着顾扬灵醒来的时候,便发现她并不在歇脚的那间房舍里。心里一惊,忙爬起来紧张地左右打量。   这是一个狭长而幽深的山洞,她站立的地方离洞口并不远,而山洞的更深处,黑漆漆看不清尽头,更有阴凉诡异的风从深处不时刮出,带着浓烈的腥味儿,叫顾扬灵顿觉汗毛战栗,一股凉透心底的惊惧蒙上了心头。   想也未想,转过身便往洞口跑,才刚奔出洞口,就有明亮的天光兜头洒落,顾扬灵心头一喜,却还来不及高兴,就听得一腔清亮的,带着焦急地喊叫声。   那声音在喊:“小心!”   然而已经晚了,脚下一空,只听得石子“簌簌”坠落的声音,身子便直直地往下落去。   “啊——”   意外来得太过突然,惊呆了的顾扬灵只能尖叫着,挥舞着手臂,任凭身子沉沉地往下坠。   好在坠落的过程很快便戛然而止,顾扬灵只觉得腰上一紧,身子就摇摇晃晃地撞在了崖壁上,随即停在了半空中。   后背被撞得生疼,还有缠在腰间的那力道极大,被缠住的那一圈皮肉也很快就抽抽地疼了起来。   哪个救了她?   刚生起这个念头,那绳子便带着她快速地往上移动。她很害怕,便死死咬着唇,牢牢地握住了腰间的绳索。   不多时,便有一双有力的手掌紧紧抓住了她的双肩,一下就把她提到了山崖上。   顾扬灵腿脚发软,那力道一消失,便瘫坐在了地上。喘了几口气,一抬头,发现救她的是一个清俊英朗的少年。   本是含.了笑意要道谢的,然而那一眼后,道谢的话却是噎在了喉间,再也说不出口来。她怔怔看着面前的少年郎,心头好似掀起了翻天巨浪,叫她忍不住颤抖起了身子。   “你——”她指着那少年郎君,颤抖的指头好似她此刻无法安静的一颗心,这少年如此的年轻,可那眉眼,可那口唇——   少年怜惜地看着她,温柔问道:“可有受伤?”说着蹲下身,一双眼静静地望着顾扬灵,问道:“他们都说我长得极像他,是不是真的很像?”   顾扬灵顿时瞪大了眼,好似炸雷响在了耳边,她感觉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了。   “姨奶奶——”远处突地传来嫣翠惊喜地尖叫声。   那少年往顾扬灵身后看得一眼,道:“是你的丫头来了。”又瞄了一眼,冷冷哼了一声:“你的男人也来了。”说完,深深地看了顾扬灵一眼,站起身往后一转,脚步极快,很快便消失在了顾扬灵的视线里。   别走——   顾扬灵急得在心里大喊,可她太激动了,唇瓣动了几下,却是说不出话来。只眼睁睁看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着,伸出手徒劳地往少年消失的地方抓了几下。   “别走啊!”她终于喃喃说出口来,可惜少年早已没了踪迹。 第68章   薛二郎很快就赶了过来, 却是因着太过激动,眼见着就要到了跟前儿, 却没留神被长长的野草绊住了脚, 一下子便跌倒在地。   却又瞬时爬了起来, 往前膝行了几步,一把抱住顾扬灵,灼热的口唇挨在白腻平洁的额上, 不断地轻轻吻着。好半晌, 才哆嗦着嗓子道:“还好你没事,找遍了整个寺庙都瞧不见你, 我都要疯了。”   又抱了一会儿, 等着身子不再颤抖, 薛二郎才将顾扬灵往外稍稍推开了一点, 垂下头去看她,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见着没有明显的外伤, 然后又紧紧抱入怀里。   手臂箍住那具温热娇软的身子, 薛二郎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欣喜:“把我吓坏了,还以为你被人掳走,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说着想起刚才眼睁睁看着灵娘从悬崖上往下坠落,不禁又打了冷战, 不敢想象,若是灵娘当真掉下去没了性命,他该怎么办?不自禁地便把怀里的身子搂得更紧。   又过了一会儿, 薛二郎才想起了那个救起灵娘的少年,问道:“那个救你的少年郎呢?怎的不见了?我还没好好谢谢他的救命之恩呢!”   薛二郎说得那么多,顾扬灵压根儿就没听进耳朵里。她还在想着那个少年,刚才的话语叫她太过震惊,让她的一颗心乱糟糟的没一刻平静,于是眼神略显呆滞,并没有回答薛二郎的话。   薛二郎没听到回音,就松开手臂把顾扬灵往外推了推,低下头去看她。   却见她脸色煞白,眼神也显得呆愣,不由得心头乱蹦,忙把脸凑过去,轻轻晃动着她的身子,低声唤道:“灵娘,灵娘——”   顾扬灵的脑子还是懵懵的,耳里好似灌了水,薛二郎那几声呼唤,显得遥远而混沌。   眼见着顾扬灵没反应,薛二郎几乎要疯了,急得双臂都在发颤,死死盯着顾扬灵,喉结处不断地颤动。   那个该死的老货!薛二郎双眼泛起红血丝,咬牙切齿地想,这次他一定要把那老货给杀了。想着就忍不住后悔,后悔上一次的手下留情。   凌乱的脚步声渐近,嫣翠惊喜的声音也跟着传来:“姨奶奶——”虽是透着欣喜,却因着拔高了腔调,而显得十分尖利刺耳。   薛二郎一皱眉,正要转头呵斥,不想却看到顾扬灵竟是有了反应。她稍稍转动了脸庞,两只眼里,眼珠子慢慢地转动起来。   “灵娘!”薛二郎喊道,那声音有喜有惊,紧紧卡在顾扬灵手臂上的手指,也不自禁地往里慢慢收拢起来。   “疼——”顾扬灵皱起眉,情不自禁地挣了挣。   薛二郎忙松了手,顾扬灵瞪了他一眼,伸手抚了抚手臂,埋怨道:“疼死了,你作甚用那么大的力气掐我?”   “你没事了!”薛二郎惊喜地喊道,一把扯过顾扬灵,搂在怀里不住地重复:“你没事了,还好还好,你没事了……”   虽然薛二郎的反应叫顾扬灵的心里生出了淡淡的触动,然而这般下力气地搂着她真的很不舒服。   于是用力挣开,抬头看着薛二郎道:“不是生意上出了事儿吗?你不在家里头处理,怎的来了这里?”   这个问题叫薛二郎一呆,随后眼神左右闪躲不愿意回答。   可见着顾扬灵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盯着他看,晓得避不过去,便淡淡道:“我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作甚来了这里?还不是怕你又寻着机会逃跑嘛!就草草处理了事,急忙忙赶了来。”   说着皱起眉,眼神也变得锐利狠辣起来:“不想到了暂住的院子里,不论主子,还是仆役,全都昏迷不醒。等拿了水泼醒后,发现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都莫名其妙的不见了。当时我还以为,这是招了飞贼。”   “青天白日的,寺庙里竟进了贼?”顾扬灵不可思议道:“清凉寺可是个大寺庙,怎会出了这种事儿。”   薛二郎的脸色更不好看了,看了看顾扬灵,道:“后头才发现,不是外头的贼,原是家贼。”   “家贼?”顾扬灵更是诧异。   嫣翠忍不住插口:“是黄嬷嬷。”看了一眼薛二郎,声音立时小了许多,哼哼唧唧道:“福兴在太太的房里发现了黄嬷嬷。”   黄嬷嬷——顾扬灵的脑子里立时浮现出一张苍老的,却带着刻薄狠毒的脸来。   “是她害的我?”顾扬灵垂着长睫,轻轻地问道。   似是难以启齿,薛二郎迟疑片刻,愧疚道:“是黄嬷嬷的主意,然而太太也参与了。因着我执意要休掉闵氏,又不肯接受她安排给我的通房,只一心一意守着你,太太她以为是你在背后教唆,又恨你迷惑了我,因此才想要除掉你,以为没了你,我就又变回了原先的薛二郎。”   说着,薛二郎苦笑了几声:“太太可真是一厢情愿,若今日你真的没了,我只怕从此就要疯癫了,还谈何变回原先的薛二郎。”   说着把顾扬灵轻轻抱在怀里,手掌在顾扬灵的后背上摩挲着,又垂下头温柔地在她的额上浅浅地吻了吻:“你放心,这事儿我必定会给你个交代的。”   不管是黄嬷嬷,还是他的母亲。薛二郎轻轻抱着顾扬灵,将轻薄的两片唇慢慢抿了起来。   ……   依着黄嬷嬷的生平见识,这次的计划其实是费尽了心思才想出来的。   因着薛家财大气粗,年年给清凉寺添得许多的香油钱,故而暂居的院落里面全都是薛府里的人,并无外人在此休憩。   而这处院落,也是黄嬷嬷精心挑选的,不为别的,只因着这院子里有条暗道,是直通后山的。   于是黄嬷嬷计划,先是迷晕了整个院子里的人,又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都摸走,造成飞贼偷盗的假象。   而后,再把顾扬灵从暗道背到了后山坡,放在事先找好的山洞里。   而那山洞也着实很妙,出了洞口两步远便是悬崖陡壁。而顾扬灵并不晓得地形,醒来后,必定会惊慌失措地从洞穴里跑出来,这样就一定会失足落下悬崖。   至于薛二郎那里,自然会认为是飞贼掳走了顾扬灵。如果他不甘心,非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大肆地在清凉寺搜查,也只能在崖底找到顾扬灵的尸体。便是顺藤摸瓜,最后也只能查出是失足落下的悬崖。   至于顾扬灵为什么会出现在山洞里,后来又为何失足落崖。那时候人都死了,又有哪个能知道呢?而那个密道,若不是那寺庙里的主持被她抓住了把柄,她也不会知道,更别提薛二郎,这辈子他都甭想知道。   到那时,一切都完美结束。顾扬灵死了,苏氏那里是顺了心,从此薛府里头万事如意,再没个九尾狐狸精整日里祸三祸四地惹是生非。而黄嬷嬷也终于报了仇,一颗猝了毒的心,也终能平静下来。   然而谁也不曾料到,薛二郎竟是提前上得寺庙来了。   苏氏以为,薛二郎再是惦记顾氏,也终究会把生意上的事儿放在首位,故而托人故意在这一日,寻了些必须薛二郎亲自处理的麻烦。   可她再没想到,经过那次顾扬灵逃跑的事儿,薛二郎压根儿就不放心,顾扬灵在没有他在场的情况下,身处薛府之外。   于是黄嬷嬷被发现了,计划也跟着泡汤了。   ……   “福兴说,二爷真的在外头托人四处打探了,就拿着姨奶奶给的画像,在清凉寺四周都问过了,可那个救命恩人谁也没见过,都说没见过,不认识。”   嫣翠坐在绣墩上,看着顾扬灵气鼓鼓的脸,小心劝道:“许是人家施恩不图回报,姨奶奶也莫要因着这事儿和二爷怄气了。”   红英泡得一壶茶端了进来,听得这话也接道:“是呀,二爷和太太大闹了一场,到如今还不同太太说话,姨奶奶便是瞧着这一点,也莫要同二爷置气了。二爷也不是没去找,分明是找不到。”   顾扬灵睨着两个丫头,十分不悦:“哎呀呀,可是不得了,我身边儿的贴身侍婢竟和二爷一个鼻孔出气,不如把你们给了二爷,伺候他的起居算了,省得你们在我眼皮子底下惹我生气。”   红英倒得一杯茶捧着走了过去,抿着唇儿笑道:“行了,咱们不说,姨奶奶愿意置气就置气,可好?”   这是哄赖皮孩子的话吧,顾扬灵瞥了她一眼,接过茶杯慢慢抿着。   倒不是她乱使性子,实在是她心里头急如火焚。她一定要找到那人,一定……想着那人的相貌,想着那人的那番话,顾扬灵便忍不住激动起来。   脑子里不断浮现那年的阳春三月,母亲依偎在父亲的怀里,冲着她甜甜地微笑。而父亲清隽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含笑带宠地正看着自己。   父亲……   想着,顾扬灵搁下茶杯,拿出枕下压着的一张画像。   那画像正画着那日救她的少年郎君,俊秀的眉眼,清朗的气质,顾扬灵忍不住有些战栗,这分明就是年轻时候的父亲啊!   那人是谁?为何同父亲长得如此相像?他又为何出现在悬崖边,及时的救了自己的性命?还有他的那番话,临走时那深深的一眼,又为何总让她觉得,那少年和自己的父亲,还有自己,应该是有着什么关系的。   顾扬灵紧紧锁着眉,这一切,都必须找到了那个少年才能真相大白。   ……   “二郎,我可是你的母亲啊!你怎能如此不孝!如此待我!”   长廊里,苏氏堵着薛二郎大哭大闹,上前一步撕扯着薛二郎的袖子,泪眼花花道:“就为了那个贱女人,你母亲都不要了?啊?要知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啊,你也是读过诗书,考过功名的,怎能如此不懂孝义?”说着便捶打起薛二郎来。   然而捶了几下,发现薛二郎一双眼望着天,还是面无表情,抿着唇也不肯理会她。   苏氏便又忍不住哭道:“自打你落地,我是又苦又累地把你拉扯大,当中吃了多少的苦楚,受了多少的罪。好容易你大了,能够顶天立地鼎立门户了,就因着一个女人,便这般对待你的生身母亲吗?”   说完,又絮絮叨叨地哭诉当初她是如何吃的苦,如何养育的薛二郎。便是根本就没有发生的事情,她从旁处听了来的,却全都安在了自家的身上,只盼着能说得儿子软了心肠,同她说句软话儿来。   然而薛二郎任凭苏氏怎么推搡怎么哭闹,既不走,也不跑,只抿着唇不发一言。 第69章   苏氏闹累了, 见得薛二郎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鬼样子,晓得这次儿子是硬了心肠的, 心下一灰, 便扶着春月哭哭啼啼往五福堂去了。   她晓得这次黄嬷嬷是在劫难逃, 便是她求情哭闹,凭着二郎那性子,却也是枉然。不但如此, 更是连她自己也被牵连着叫二郎厌弃了。   自打清凉寺里回来, 二郎同她大吵了一场后,便再不来五福堂同她请安。就是她叫人去唤, 也是不肯来。她索性堵了他好几次, 可不论她说什么, 怎么闹, 二郎只不理会她。   想着,苏氏又忍不住哭泣起来。她可是他的母亲啊!又不是随随便便哪个女人,怎能如此对待她呢?   “太太总归是二爷的生身母亲, 二爷就是太生气了, 许是过些日子就好了。”春月小心地在一旁劝着,可她自己的心里头,也是害怕心虚至极的。   好在这一次有黄嬷嬷在前头顶着,她在这件事里头, 顶多就是做了几回传声筒,又在太太跟前儿敲了几次边鼓罢了。   还好还好,太太不提这事儿, 便再也没人知道了。这般想着,春月暗地里悄悄儿地舒了一口气。   行至一半儿,苏氏忽的立住了脚。不行,二郎的脾性她是知道的,若是不想法子挽救,只怕是自此后便要因此和她生出心结来了。   他那么宠爱那个贱人,若是那贱人在枕头边儿上说些什么对她不利的,往后二郎就这般远着自己,那她可要怎么办?三郎是个不可靠的,不定哪一日便要一伸腿儿就去了西方极乐天。那时候,她可就二郎这么一个儿子啦!   苏氏想着便着急了,猛地想起一件事,脸上顿生喜色来,调转脚尖便往回走。   春月也不晓得苏氏要干嘛,赶紧地缀在后头,一路喊着:“太太慢些,太太小心着些。”   吟风阁里,薛二郎刚刚脱下那件被苏氏搓揉得不成样子的外衫,恨恨地扔在地上,薛二郎揉了揉脸,觉得脑袋里还满是自己亲娘撕心裂肺嚎啕不止的哭泣声。   坐在圈椅上,薛二郎闷头想了会儿不禁连声苦笑。   如今母亲日日地闹腾,不是骂他狼心狗肺,就是说他娶了媳妇忘了娘,被个女人迷了心魄,老娘也不要了,前程也不要了。   而闵氏那里,原先还有点子夫妻情谊,也因着下药的事儿荡然无存。她如今倒是不敢闹,然而闵县令那里却是不断地使绊子。桐舟县那边儿的生意,眼见着就要不成了。   薛二郎支着下颚,慢慢想着心事。   当初为了和秦家抢夺桐舟县的生意,也为了给自己找个有力的借力,他送了许多银子给闵县令,终于聘到了闵氏,和闵县令拉扯上了关系。而后为了给闵氏腾出正房妻室的位置,他把原本该是他妻室的灵娘强压着做了妾室。   他原本觉得,不论是妻室还是妾室,不都是他的女人。只要有他的宠爱,便是妾室,在薛府里头还不是可以横行霸道,过得如鱼得水。不过是一个名分罢了,有甚可在意的。   然而那次周阳致的事儿,一个友人来劝他,却是说出了一段叫他无法接受的话来。   当时说的什么来着?薛二郎眯着眼仔细地想。   “不过是个妾室罢了,又不是正头妻室,素来只听过夺妻之恨,再没听过夺妾之恨的,薛二你当真不必在意。”   “便是心爱的,给了那周阳致又有何不可?天底下那么多漂亮女子,何必为着个女人和周家结了仇。女人总是要年老色衰的,又不是正妻,怎比得上银子重要。”   “二郎你太过年轻气盛了,便是不给,也犯不着把个周阳致打成那副德行。如今结了仇,以后可要小心些,那周家也不是好惹的,要提防报复。”   那时候他才发现,便是他把灵娘宠成至宝,在旁人的眼里,却也因着不是正头妻室,就成了连银子也比不上的东西。   薛二郎痛苦地挠着头,以前还不觉得如何,总觉得只要好吃好喝地待着灵娘,便是叫她受点委屈也没甚。可现在他后悔了,她的每一滴泪水,他都会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特别是发生了闵氏还有玉氏的事之后,他才知道,女人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软弱,无用。原来女人狠毒起来,竟是如此骇人。   想起那个夭折的孩子,他的心就在滴血。是他对不住灵娘,他得补偿她。她不是很在意名分吗?如今他也很是在意,他愿意娶她做正室,他绝对不能容忍旁人这般轻视于她。   可闵氏如今怎么也休不掉,想起前些日子闵县令捎来的口信,还有那口信里明晃晃的胁迫,薛二郎眼睛一眯,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色来。便是他借了闵家的势力,可这些日子他又往闵家送了多少白花花的银子。   若不是有了他的银子做后盾,闵县令又如何攀扯上了满西城的顾将军。如今是他家女儿犯了七出之条,休弃她是合情合理,倒是摆出了一张臭脸,竟然威胁起他了。越想越是厌恶,薛二郎不禁后悔起来,当初何必非要做了姻亲,如今真是叫人烦恼。   虽然他的决心已下,然而闵家毕竟是官家,到底是不容易对付的。薛二郎烦恼至极,狠狠地揪着头发。揪着揪着,愈发的烦躁上头,一挥手,便把桌面上的东西都给推到了地上。“噼里啪啦”响了一阵,薛二郎呆呆看着空荡荡的桌面,忽的身子一定,想起了一个人来。   “怎的就把那个人给忘了呢?”桃花眼儿里惊喜振奋的水光忽闪明亮,拳头被重重砸在桌面上,薛二郎高兴地喊道:“我得速速去得一封信,瞧瞧他那里可能寻来助力。”   正是兴奋,福安却悄没声儿地走了进来,觑着薛二郎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二爷,太太来了。”   喜色登时凝在脸上,薛二郎眉头一皱,怎么又来了,不是刚刚才哭闹过吗?于是直起身子,问道:“到了哪里了?”不知道从后门走还来不来得及。   可门外已经响起了脚步声,苏氏的声音很快便传了进来:“二郎——”   薛二郎脸一丧,皱着眉不耐烦地呵斥福安:“你先下去吧!”   福安忙弓着腰躲了出去,门槛处见得苏氏,忙低头哈腰地道:“太太万安。”说着侧过身子,让出了道路来。   苏氏压根儿没搭理他,她心急如焚,急着找她的儿子,希望她提供的消息,可以让她的儿子不要因着前头的事和她闹了间隙。   毕竟三郎是个药罐子,不定哪一日就去了西天,那时候,她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可以依靠了。   ……   涂着黑漆的小门儿被一脚踹开,福安领着几个小厮冲了进去。然而里面黑乎乎的一片,窗子用黑纸糊得严严实实,竟是半点儿不透光进来。   有机灵的上前几下就撕掉了黑纸,屋里空荡荡的,小厮们翻箱倒柜,床底下也看了,却没有半个人影。   福安掉头出了门,薛二郎刚好赶到,忙上前禀告:“二爷,人不在了。”   薛二郎听了立时怒上眉梢,高声喝道:“一定要找到!”吩咐福庆:“你叫人把府里的小门关好,不许放一个人出去。”   又转头和福安道:“其他人给我一寸一寸地找,我看那贼婆子能藏在哪里!”   于是薛府里头闹哄哄地乱了起来,薛二郎不放心顾扬灵那里,害怕这贼婆子狗急跳墙再跑去东院儿伤了她,于是带了几个人守在东院儿。   不成想,那婆子见得东院儿守得严实,没空子下手,又恨苏氏卖了她,竟跑去了五福堂,挟持了苏氏。   这是一个满脸沟壑的婆子,苍白的头发,昏黄的眼珠子,嘶哑的声音在苏氏的耳边响起,冷冷的,好似刀剐般“呲呲”作响。   她说:“你瞧,你那儿子多孝顺,亲娘这里不管不顾,却跑去一个妾室的院子里,瞪大了眼死死守着,生恐哪个去害了那贱人的性命。到如今,你可后悔那样对待秀云,不管不问,就叫她惨死在你儿子的手里头。你可知,她到死都惦记着你,到死还嘱咐我,要好好守着你,不要叫你受委屈,更不许我伤害你和你的儿子。可你呢,你转过头就把我给卖了。你这个凉薄的贱人!”   秀云便是黄嬷嬷的闺名,那婆子说完,就开始撕扯苏氏的头发,把苏氏扯得哇哇叫,不住口地求饶。   薛二郎很快便赶了过来,苏氏一见得儿子,立时嚎啕大哭起来:“二郎啊,你可算是来了,快叫她把我放了,我可从来没受过这种罪啊,头皮都要被扯掉了……”   薛二郎见苏氏哭喊,心里头自然着急,暗暗耐着性子,瞅得那婆子一眼,转头问福安:“这婆子是哪个?”   福安立时回道:“这是管库房的陈婆子,当初谆儿和她还拜了干亲!”   脑里灵光一闪,薛二郎立时眯起了眼,脱口便道:“是你放得玉流波!”   原是试探的话,不想陈婆子竟然认了,哈哈大笑:“是我,可惜那贱人不顶用,竟然没有把顾氏杀死,枉费我一番苦心,把她从角楼里救了出来。幸好我有所防备,她认不出我来,不然二爷必定老早就会要了我这条老命吧!”   很好,那个偷偷儿放了玉流波的人终于找到了。薛二郎想着埋在府里头,对灵娘不利的暗桩终于露出了真实面目,虽然苏氏还在那里哇哇大叫,可薛二郎还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陈婆子还在呵呵冷笑:“想叫我放了你娘吗?把顾氏那贱人叫过来,同你娘交换!”   苏氏一听,忙凄声喊道:“二郎啊,我可是生养了你一场,你可不能因着怜惜那贱人,就对我不管不顾啊!”   薛二郎面色微动,心里头好似针扎一般难受煎熬,被挟持的是他的母亲,可要用灵娘来换,那也是他做不到的。   陈婆子见得他迟疑,立时扬声大笑:“果然是个好儿——”然而话未说完,腿窝儿上便挨了一下,腿一软,身子一趔趄,手上的刀柄也跟着离开了苏氏的脖颈。   趁着这个时机,薛二郎两步蹿了上去,一把握住那柄刀刃,另一只手则揪住陈婆子的白发,一下就把她拽离了苏氏的身侧。   苏氏没受伤,然而受了极大的惊吓,凄厉尖叫了一声,便昏了过去。倒是薛二郎,因着赤手握住了那利刃,手心上被割出了一道深深的刀痕。   陈婆子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很快便被制服。福安拿来绳子,陈婆子被五花大绑的扔在了地上,下巴也被卸了,提防着她咬舌自尽。   福安一面给薛二郎包扎,一面低声道:“这婆子倒是机灵,也不晓得哪个给她通风报信,不然怎会跑得比兔子还快。”   于是薛二郎便紧锁了眉峰。   将库房里的一干小厮丫头全都锁了起来,一个一个拉出来单独审问。   最后还是一个看起来十分不起眼的做杂事的小丫头说,好似是太太身边儿的春月姑娘来过库房,然后就瞧见那陈婆子匆匆忙忙地出门跑了。   春月很快被抓了过来,战战兢兢跪在庭院的地上。   抬头见得薛二郎黑着一张脸,手里握着一根长鞭,那鞭尾原本是亮黄色,因着刚才抽打了人,还沾着一些血迹,红艳艳的,格外骇人。   于是不待薛二郎问她,身子抖得好似筛糠一般,倒豆子似的把黄嬷嬷如何诱惑她,那陈婆子又如何联系她,她又如何在苏氏面前敲的边鼓,最后又是如何因着害怕那陈婆子被抓,再供出了自己,这才前去偷偷告密,全都讲了出来。   最后涕泪满面,哀求道:“都是黄嬷嬷一旁教唆的,奴也是一时迷了心窍,以为没了姨奶奶,奴便能顺心如意做了二爷的通房,以后能给二爷生儿育女,也过上和姨奶奶一般的好日子。奴求求二爷,看在奴伺候太太多年尽心尽力的份儿上,就饶了奴这一次吧!” 第70章   薛二郎恼恨苏氏, 可苏氏是他的亲娘,他没办法, 也狠不下心, 只能吵了一架, 然后冷着脸不搭理苏氏。   可春月只是个奴婢,又教唆着苏氏去伤害顾扬灵的性命,做了黄嬷嬷的帮凶, 薛二郎哪里肯放过她。   于是示意福安:“把她拉去二门打上二十大板, 关进角房里,剪了舌头, 然后找个人牙子来, 卖得远远的。”   春月哭天抢地的被两个小厮拖走了, 陈婆子被带了上来, 扔在了庭院里。   薛二郎慢慢走了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陈婆子在地上不停地挣扎蠕动,却是连鞭打审问的念头都没有了。   掉转头直接吩咐福安:“这婆子戕害主人, 罪该致死, 拉去角房里,勒死了事。”薛二郎冷着脸,眉梢眼角都是冰冷的寒意,呵呵冷笑道:“死后拿席子卷了扔到乱坟岗, 也不用埋,自会有野狗野狼帮忙收拾了。”   陈婆子却不甘心甚也不说便要去了阎罗殿,拼命地挣扎, 口齿不清楚地喊,她要见太太。   可薛二郎哪里还有耐心搭理她,福安领着几个小厮走了过去,拖着陈婆子去了角房,一根绳子勒在脖颈上,很快便没了气息。   踢了踢陈婆子的尸身,福安啧啧了两声,这陈婆子平日里不吭不哈的,也不晓得啥时候和太太跟前儿的黄嬷嬷攀上了关系,瞧着倒是交情不浅的样子。   有小厮走了过来,挤眉弄眼暗搓搓地道:“这陈婆子倒也痴情,黄嬷嬷都死了,还不忘给她报仇。”   听得福安一呆,痴情?   那小厮瞧得他的模样,便神神秘秘地笑了:“福安管事还不知道吧,我听库房的小豆丁说,她可是见过黄嬷嬷去找陈婆子的,还偷听了壁脚,两个老太婆,啧啧……”   “行了行了。”听得福安一阵恶寒,瞟了一眼陈婆子,道:“快把她抬走。”打了个寒颤,赶紧转身走了。   等着苏氏醒来,春月和陈婆子该卖的已经卖了,该死的也已经死了。   受了这么一场惊吓,苏氏发了低烧,死活纠缠着薛二郎不肯叫他走,涕泪涟涟的,只说她是被蛊惑的,叫薛二郎不要责怪她。   这好歹是亲娘,又可怜兮兮地示弱,薛二郎再是怨她,也终归不能不管她,便在五福堂呆了一下午,最后还是趁着她昏沉睡去的时候,离了五福堂。   顾扬灵那里,已经通过福兴知道了事情的始末,知道因她掉落山崖,一共处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苏氏至亲至近的黄嬷嬷,又卖了一个苏氏跟前得脸的大丫头,晓得苏氏那里必定是恨她恨得不行。   心里头暗暗盘算,以后离苏氏和五福堂当真是越远越好。顺便交代了嫣翠和红英,叫她们定要约束好东院儿的下人,千万不要犯错犯到太太的手上。   果然苏氏养好了病,待东院儿出去的人是愈发的不顺眼。   然而因着有顾扬灵提前的嘱咐,只有那么一两个素日里张牙舞爪,不服管教的,不长眼撞到了刀尖儿上。被苏氏一通收拾,倒叫嫣翠和红英暗地里偷偷笑了好几回。   ……   “那天拿小石子打歪了陈婆子腿的人找到了吗?”书房里,薛二郎扔下手里的账册,抬起头问福安。   福安面露难色,道:“那一日在五福堂的只有那么几个人,可都是素日里熟识的,哪个也没那本事,远远地扔颗石子就能把人的腿给打歪了。更何况,站的位置也不可能做到。”   薛二郎的心里慢慢生出了不安来,这么说来,那一日五福堂里头,还有一个人躲在暗处,而这个人,他却不知道是哪个。如果是家里头的仆役倒还好些,可若是外头的人……   薛二郎闷头想了会儿,道:“你去外头寻些会甩枪弄棒的汉子回来,编成几队,轮流上值,好生守着宅子的安危。再去嘱咐巡逻的人,夜间必定要仔细巡逻,莫要叫闲杂人闯去了后宅,惊了女眷的安宁。”   于是很快的,薛府里头的众人都感到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凝重紧张来。   正院里,闵娇娥闷闷地仰头灌下了一盅酒。现在的她,好似薛府里头的一件摆设。就算是家中中馈的大权太太又交还给她,可她心里明白,不过是为了安抚她罢了。   又斟满一杯仰头灌下,眼神呆呆望着前方的某一点,突地咬牙切齿道:“那贱人的命怎的那么大,都掉悬崖了竟有人相救,若是她死了,那该多好啊!”说着泪眼婆娑,又喝了一杯。   红香在一旁劝道:“奶奶还吃着调养身子的药呢,郎中可是说过,不得饮酒,不得吃辛辣之物。奶奶怎好如此不知保养?”   闵娇娥听了忍不住哭道:“保养个甚,你没看咱们正院如今好似个冷宫,二爷根本就不往我这里来。他恨我,厌我,他要休弃我。为了那个贱人,他不惜毁了桐舟县那里的生意,还要和我父亲交恶。若不是顾忌我父亲的权势,只怕早就撵我归家了。可如今把我扔在这院子里不管不问的,我这又是过得什么鬼日子啊……”   看着闵娇娥伏在几上哭得凄惨,红香也忍不住流起了眼泪。她还来不及向奶奶表明心意,危机便解除了。连奶奶都要被二爷休弃了,二爷又怎会要奶奶身边儿的丫头。   隔了一扇花窗,绿玉和殷嬷嬷齐肩并立在廊檐下,绿玉拿着绢帕拭泪:“奶奶这样子,好生叫人心疼。也不知东院儿的那位给二爷喂了什么迷魂药,把个二爷引诱的半分情谊也不管不顾了,就这样冷待着奶奶。”   殷嬷嬷叹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男人的心向着你,你便是摘星摘月,他都会一边儿跟着扶梯子。男人心里没你,你便是摘朵花儿,也要呵斥你没规矩。这男女之间的事儿,那就更是说不清了。看对了眼儿,自然百般好,其他的,便都是野草了。”   说完转过身:“我瞧着这几日家里头巡逻得十分紧密,瞧着许是要出事儿,你交代底下的人,入了夜,千万莫要乱跑,省得被抓了去,又要丢奶奶的脸面。”   绿玉点点头,转过身去安排了。   东院儿里,顾扬灵也正拿了同样的话嘱咐红英,红英下去安排,留下嫣翠皱着眉道:“也不晓得出了甚个事儿,闹得人心惶惶的。”   顾扬灵道:“福兴也不清楚?”   嫣翠脸儿红了红,虽还是有些扭捏,但还是低声回道:“他没说,我也没问。”   顾扬灵瞧她那模样,笑了:“行了,等着天儿再暖些,就瞅个好日子把你和福兴的事儿给办了。”   这一回,嫣翠却只是绯红了脸,两瓣唇却紧紧抿着,并没有半句回绝的话。   顾扬灵瞧得那一双含羞带臊,却闪着点点喜悦期待的眼睛,心里头也是满意了。   ……   “三爷,园子里的花儿都开了,不如咱们去折些周正的,带回去给三奶奶解闷儿如何?”平安紧紧缀在薛三郎身后,笑眯眯的一张脸恍如二月里的春风。   薛三郎难得出来逛逛,听得平安的建议又想起玉堂居有孕在身的妻子,顿时心生喜悦,点头赞同:“也好。”   正是阳春三月,金丰园里的许多花卉开得正艳,然而转了几圈,薛三郎仍旧没有挑中合心意的,也有些疲倦,便叫平安寻处安妥的地方,预备着歇歇脚。   平安四下眺望,见得不远处有座假山,山前搁着快大石,石头表面平滑,倒是可以坐人,于是欢喜地喊道:“三爷,那里可以歇脚。”说着,便拉着薛三郎去看。   薛三郎笑盈盈道:“行,那就去那处歇歇脚。等会儿咱们继续,今个儿必定要选出最好看的,带回去给她赏玩。”   薛三郎的脸色难得的红润喜庆,平安看得高兴,高高应和一声:“好嘞!”于是扶着薛三郎往大石那里去了。   暖风袭袭,春光明媚,有些下人做完活计,便会来这金丰园赏景歇息。偏巧有两人隔着一座假山,正坐在小湖边儿闲谈。   “刚瞧见三爷竟在院子里逛,可真是难得。”   “可不是。三爷整日里病歪歪的,难得瞧着面色红润,脸上还带着笑。”   “自然要带笑,三奶奶有了身孕,三爷总算是有后了。”   “有后?也不知三奶奶肚子里头的那个,是哪个爷们儿的种呢!”   “这话怎个说法?”   “嘁,这个你都不知?就三爷那身子骨哪个还能行房事,我听得玉堂居扫地的刘婆子说,三奶奶腰间系着一块儿白凤玉佩,和咱家的二爷腰上总带着的那一块儿盘龙玉佩,是一对儿呢!”   “瞎说!二爷最爱顾姨奶奶,哪个还能和三奶奶有了纠缠。”   “这你就不懂了,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呀!”   一阵窃窃私笑,隔着假山传到薛三郎的耳朵里,立时把薛三郎的好心情毁得一团糟,脸色铁青,眼睛瞪得极大,浑身都在打着哆嗦。   看着薛三郎气成了这模样,平安抖着唇,泪眼汪汪道:“三爷莫要听那混人乱讲,三奶奶一向安居于室,不会做下此等有违人伦的□□之事的。”   薛三郎胸前好似波涛般跌峦起伏,喘了口气,咬着牙冷笑:“没错,我的妻子向来是个安守妇德的,必定是被人诬赖的。你去看看,嚼舌头的那两个人是谁,认准了脸,叫魏管家剪了舌头给我卖去辽山的矿上,我要他们生不如死!”   见着薛三郎被气成这幅模样,平安心疼坏了,抹了一把眼泪,咬牙切齿道:“我这就去,三爷放心,绝对放不过这些子背地里嚼舌根,污蔑三奶奶清誉的坏家伙们。”   薛二郎又道:“还有那个咬舌头的婆子,回头也剪了舌头远远地卖了,记着,到时候找个稳妥的借口,莫要叫三奶奶起了疑心。”   那两人见得平安从假山后突地跳将出来,顿时面如土黄瘫软在地。   薛三郎的古怪脾性府里头是人尽皆知,这平安乃是他的心腹小厮,哪里有平安,哪里就有薛三郎。   想着方才那话大约是被薛三爷听进了耳朵里,两人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住口的求饶。   然而薛三郎又非心善软良之人,恨不得立时拿把刀把这二人砍死,哪里肯饶命。隔着假山问道:“脸儿看全了没?”   平安回道:“看全了。”   薛三郎道:“那就走吧!”   于是两个小厮跪地求饶哆嗦了半日,不想抬起头来,竟发现平安早已经走了。   正是窃喜,以为因着三奶奶有孕,三爷心头畅快,竟是大发慈悲饶了性命。不想刚帮扶着站起身,没走得两步,迎头便见着几个粗.壮大汉跟着魏管家走了来。   平安跟在一侧,瞧得二人便道:“正是这二人。”   魏管家脸色冰冷,立时下令:“绑起来,割了舌头,卖去辽山的矿上!”   经过这一遭,薛三郎也没了转园子折花的兴趣,坐着肩舆转回玉堂居。   安氏正坐在廊下,一脸的春风如意。侍女坐在她的身侧,正拿着针线做婴孩儿的小衣裳。   安氏听得声响,抬头一看是自家夫君,喜欢地站起身来,娇俏俏地抿出一抹笑:“三爷回来了。” 第71章   无缘无故的, 便被人送了一顶绿帽子戴在头顶上,这让本就小心眼的薛三郎极度的怨愤。然而当他看得长廊下, 妻子那如玉脸庞上真挚不含假意的欣喜, 竟好似三伏天儿里喝了一碗凉冰水, 瞬时汗毛孔都顺畅了。   怒火消散,喜悦涌上心头,薛三郎扯唇笑起来, 边走边道:“今个儿天暖, 你出来坐坐也是好的,只不要累着自己。”说话间到了安氏的跟前儿, 轻轻地握住了安氏的手。   丫头抿着唇儿浅笑, 起身悄没声儿地走了。   安氏的双颊上迅速泛出两抹绯红, 好似三月里的桃花, 倒映在了薛三郎的眼底。   薛三郎看得喜欢,又垂脸去看安氏的肚皮,伸出手去抚那犹自平缓的小腹, 抬得眼皮温柔地看着安氏:“听说桐舟县的边郊有片好大的樱花园, 可惜你身怀有孕,不宜出行,不然带了你去看,必定是美轮美奂, 风景如画。”   安氏听得心里头好似流进了一勺子浓稠的甜蜜,抬得脸儿笑意如春:“那就等着孩儿出世了,夫君再带得妾身去看可好?”   薛三郎点点头, 温柔地回道:“好!都依你。”说着垂下眼去,看得安氏腰间果然系着一块玉牌,拿起来一看,上头雕着的还真是一只白凤。栩栩如生,十分精致好看。   平安守在不远处,看得此景顿时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里。那次三爷发疯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如今三奶奶身怀有孕,可莫要出了甚个幺蛾子才是。   安氏哪里知道许多,只瞧着夫君低头看自家的玉佩,笑道:“这是我母亲的东西,说是外祖母给的。临着我出嫁了,想着山高水远的,母亲就给了我,说是做个念想。”   薛三郎抬头去看安氏,安氏笑眯眯望着他,见他脸色有些古怪,稍稍敛了笑意,问道:“夫君?”   薛三郎却眨眨眼,丢开玉佩去扶住安氏的腰身,笑道:“没事,只是想着你嫁给我至今,也没送你甚个好东西,我有块上好的玉佩,是我的爱物,送给你可好?”   安氏抿着唇浅笑:“当真?那我必定要日日系在腰间。”   薛三郎听了,立时绽开了一抹微笑。   见得两位主子如胶似漆,平安立时松得一口气,心下一阵欢喜,心道这事儿总算是到此为止了。然而他却不知,这事儿压根儿还没完呢!   薛三郎本就是个古怪性子,又最好记仇,心眼子又小。他爱慕安氏,怜惜她身怀有孕,又信任她是个守德的妇人,想着上次那件事,自然不肯同她发火。   然而这股子气,却憋在了心里头,慢慢地酝酿成了一坛子沾恨带怒的酸醋,只等着合适的时机,便要铺天盖地地泼了出来。   果然,很快那时机便来了。   这一日,薛三郎同安氏下棋,安氏棋艺不错,赢了薛三郎,于是薛三郎要去金丰园给安氏摘得一篮子鲜花儿。   安氏立在廊下笑得甜美:“夫君,摘花要仔细点,烂了的我可是不要的。”   薛三郎坐在肩舆上,手上挽着一个小篮子,回道:“放心,一朵也不会烂掉的。”   安氏抿抿唇微笑:“一定是要夫君亲自摘的,不许平安帮忙。”   薛三郎笑道:“放心,这是给你的,他要帮忙我也不肯。”   三月里的金丰园花香似蜜,草丛里,花坛里,到处都是开得艳丽的鲜花儿。   薛三郎选得很仔细,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放在平安提着的篮子里。   一路顺着石子小道往前行,越往里面人越稀少,最后,又到了那处听到风言风语的假山石旁。   薛三郎抬起头看得一眼,那大石还在,假山也在。然而他想起那日听得的话,心里头十分不悦,转头对平安说:“你得空去寻了魏管家,叫他把这块儿石头还有假山给我换了。”   平安情不自禁就抽了抽唇角,但是回答得很快:“好嘞。”反正要把这么大的一座假山换掉,头疼的也是魏管家,才用不着他费心呢!   转身顺着石子小道刚走了几步,几声浅不可闻的嬉笑就随着暖风飘了过来。   薛三郎猛地转头,假山石后,一个十分眼熟的女人,正领着一个丫头,坐在小湖边儿赏景。   顾氏!!!   薛三郎顿时火冒三丈,眼中喷火。   顺着薛三郎的视线望过去,平安也瞅见了顾扬灵和红英两人,想起自家三爷的性子,不由得浑身发冷,暗叫不好。忙去看薛三郎,果然不得了了,薛三郎抿着唇瞪着眼,脸上青黑,眼里头冒着熊熊火光。   这是要出大事啊!   平安忙举着篮子给薛三郎看:“三奶奶还在家里头等着三爷的花儿呢,我瞧着差不多了,三爷咱们赶紧回去吧,三奶奶肯定等急了。”   薛三郎哪里还顾得上篮子里的花儿,一把推开篮子,往假山石那里去了。   平安心里头叫了一声皇天菩萨哎,忙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顾扬灵和红英还不知危险正在逼近,坐在小湖边儿的石凳上,看水面波光粼粼,暖煦的阳光撒在上面,好似碎金一般灼灼耀眼。   “天气甚好,姨奶奶还是多出来走动走动,对身子也好。”   顾扬灵含笑看着湖面,点点头:“是呀,园子里的花儿可真香,风景也好,瞧上那么几眼,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正是碎碎叨叨唠着闲话,猛地听见后头几声清浅的脚步,顾扬灵和红英同时回头,红英脸色突变,尖声惊叫道:“三爷——”随即凄声尖叫:“姨奶奶——”   顾扬灵却是眼前一花,就被推进了小湖里。红英惊得脸色刷白,急忙忙就要去湖边儿拉顾扬灵上岸,却被薛三郎一脚踹在了腰上,摔了个嘴啃泥,下巴处瞬时便渗出了血来。   三月春风拂面,暖煦柔和,然而小湖里的水却是沁骨的冰冷。   好在顾扬灵会浮水,起先一阵手忙脚乱,口鼻都进了水,随后就慢慢地镇定下来,手脚不断拨动着水,身子也渐渐地浮在了水面上。只是身上穿着轻薄的夹袄,被水一浸,愈发的沉甸甸,倒叫顾扬灵游起来十分吃力。   薛三郎看得此景,顿时鼻眼都是歪的,四下里看了看,见得草丛里扔着一根树枝,便奔过去捡了起来。   平安一旁苦苦哀劝:“三奶奶还在家里头等着三爷呢,顾姨奶奶都掉水里了,三爷的气儿也该消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薛三郎却咬着两排白牙笑得阴森可怖:“消气儿?还远着呢!”说着把树枝上的细小枝杈掰断扔掉,独留一根树棍子,嘿嘿冷笑道:“要想我消气儿,除非她死!”   唬得平安立时哭了起来:”三爷为何如此狠心,顾姨奶奶便是得罪过三爷,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何必狠心到要人性命!”   薛三郎没理会他,疾步走过去举起树棍,一下子狠狠地敲在了红英的背上。   红英正弓着腰去拉顾扬灵,背上受得一击,立时往前一栽,也掉进了湖里。   顾扬灵忙伸手去抱红英,两人相互拉扯着一同沉入了湖水里,湖面上顿时一阵水花飞溅。   薛三郎这才龇牙咧嘴地同平安冷笑:“只有狠心叫她死了,我哥才会生不如死!他不是处处比我强嘛,连我的媳妇儿怀个孩子,都能被人拉扯到他的身上,我就看顾氏死了,他还能叫她死而复生不成?”   想着薛二郎生不如死的样子,薛三郎的心里头畅快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平安这才意识到,上次那玉佩的事儿还没完,于是哭求道:“那玉佩的事儿也不赖二爷啊,我偷偷儿打听了,二爷身上的那块儿盘龙玉佩,和姨奶奶身上的白凤玉佩是一对儿的,都是下人嘴碎,三爷怎能把气儿撒到二爷和顾姨奶奶的身上。”   薛三郎听了顿生不快,瞪着眼看着平安:“你这该死的今日里怎的这般多嘴多舌!闭上嘴,不然割了你的舌头下酒。”回过头来,发现顾扬灵二人正慢慢地往右手边儿的湖岸游去,不禁火冒三丈。   顾扬灵边游边笑道:“原来你也会浮水,幸好幸好。”   红英也笑:“就是袄子浸了水,太重了。”   然而没等她们游到水边儿,薛三郎已经提着树棍跑到了前头,立在岸边儿嘿嘿冷笑着看着她们。   见得薛三郎一脸狰狞笑意地守在湖水边儿,红英皱着眉,急速道:“姨奶奶,我们必须上岸了。”冰冷的湖水冻得她身子有些发僵,况且,她游不动了。   顾扬灵的情况比红英还要糟糕,脸色青白,唇瓣发颤,看得岸边上的薛三郎一眼,咬咬牙道:“那就游过去吧!”   于是一同游过去,红英却突然抢先游了上去,薛三郎立刻举起树棍没命地往水里击打。   那棍子重重地打在了额头上,很快便有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染得那一片的湖面泛起了淡淡的红。   顾扬灵看得心惊肉颤,忙也游了过去,想要分开薛三郎的注意力,却听红英尖声喊道:“姨奶奶,快从旁边儿游上去。”   薛三郎睚呲欲裂,忙丢了红英去追顾扬灵,红英觑得薛二郎的意图,忙伸手去抓那根树棍子,却是抓了个空。   薛三郎很快便追到了顾扬灵要上岸的地方,然而这次,那树棍高高地举在空中,薛三郎的腿窝儿处却是一阵尖利的疼,立时一软,跪在了地上。   平安惊慌失措地跑上前扶住薛三郎,薛三郎单膝跪在地上,抬起头恶狠狠地叫:“是哪个打的我?”   一个穿着湖蓝色缎子长衫的俊朗少年从假山石上跳将下来,冷峻的眉眼透着极盛的怒火,道:“难道你们薛家的男人,就只会欺负柔软无依的女人吗?”   那少年显然是急怒攻心,扯着嗓子吼了一句,就急速走上前来,一脚将平安踹倒。   平安倒栽葱一般的跌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嗷嗷”叫疼,就听见身后薛三郎凄厉的喊叫。忙转过头去看,立时吓得魂飞魄散。只听得“噗通”一声,薛三郎被扔进了小湖里。   天爷哦!这么冷的湖水,三爷的身子骨可怎的受得了。平安鬼哭狼嚎着连滚带爬地也跳进了小湖里。   薛三郎不会游泳,然而平安是会的,只是薛三郎被水呛得难受,见得平安游过来,求生的欲念叫他挥舞着手臂一把揪住了平安,然后一用力,平安就被按到了水里。   平安本想施救,却因着一时不察,被浸到了湖水里,鼻子里进了水不说,还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水。   而那少年已经走到了湖边儿,修长的手臂直直地伸着,一把揪住顾扬灵的衣服,把她拽了出来。 第72章   搀扶着顾扬灵坐在草地上, 少年的眼里含着极度的心疼,双手轻轻地握在顾扬灵的双肩上, 脸上有愤怒渐渐涌了出来。   “可还好?”少年强压着怒火, 柔柔地问道。   顾扬灵坐在地上, 浑身水淋淋的,也没听清楚少年在说什么,扯住他的手腕叫道:“红英, 还有红英。”   不远处, 红英因为失血,湖水又冷, 已经将近昏厥, 但她的两只手却紧紧揪住, 岸边生长出的, 那些延伸到湖面上的长长野草。少年大步走了过去,将她揪了上来,放在了湖岸边。   红英微微睁开眼, 却发现救她上岸的, 是个年轻俊朗不曾见过的男子,但这男子的面貌她却是认识的。   “救命恩人,姨奶奶的救命恩人……”红英喃喃着,便昏了过去。   顾扬灵大惊失色, 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抱住红英,一叠声哭喊起来。   小湖边儿的动静早就惊起了园子里仆役们的注意,少年见得顾扬灵此时一颗心只在怀里的丫头身上, 又见得周边渐渐有了人影,眉头皱了皱,面有不甘地立起身,几个跳跃便不见了踪迹。   而园子里的仆役们,起先见得湖水里漂浮着顾姨奶奶和贴身随侍的丫头就已经吓得不行,谁知不多时,薛三爷又被扔了进去,都惊叫着不得了了,然后去各房报信儿。   于是很快地,苏氏、薛二郎还有安氏,就都知道了。   去报信儿的人不一样,说的话自然也不一样。   给苏氏报信儿的是个吐舌不清楚的,苏氏听得糊里糊涂,只知道她的药罐子宝贝三郎掉小湖里了,然后这事儿和那顾氏有关,于是原地跺着脚咒骂了顾氏该死,就一路走一路骂地去了金丰园。   去给薛二郎报信儿的是个机灵鬼,口舌伶俐吐字清晰,因此薛二郎心急如焚的同时,额间又不断地冒着青筋,一路上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那三弟给碎尸万段了,心里头却又惊疑不定,金丰园里怎的凭空冒出来一个少年郎来。   最后便是安氏,去的是个婆子,只说薛三郎掉水里了,旁的一概没说。安氏听了顿时心生愧疚,觉得若非是她叫自家相公去园子里采花,也不会出得这事儿。于是扶着丫头一路流着眼泪,也匆忙忙往金丰园去了。   薛二郎脚程快,最先到达。见得顾扬灵浑身湿哒哒坐在地上,面色苍白唇瓣毫无血色,抱着一头是血的红英正在哭,立时心如刀绞。   瞥了眼还在湖水里头挣扎的薛三郎,咬牙切齿地想,冻死活该,淹死拉倒,便不管不问,直奔着顾扬灵而去。   蹲下身一把搂在怀里,大声喊道:“快去把兰香阁的炭盆烧起来,叫人抬了红英送过去,快去叫福兴拿了药匣子来。”   然后一面哄着,一面掰开顾扬灵抱住红英的手,把她抱在怀里,站起身大步往兰香阁走去。走得几步突地顿下,四下张望,却是不曾见得陌生少年的身影。   顾扬灵被薛二郎抱住,然而她不放心红英,不停往薛二郎身后张望,见得红英被抬了起来,这才放下心,此时才想起那少年来,可四下张望,却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等着苏氏和安氏一前一后赶来的时候,薛三郎已经被救起,坐在草堆上,正缩成一团儿不停地打寒战。   身边儿趴着平安,亦是浑身湿淋淋的,有个小厮正抠着他的唇舌叫他往外吐水。   薛三郎身子骨向来虚弱,不必说,此番又是溺水又是挨冻的,受罪不轻。   苏氏一见得他的惨样儿便心肝儿肉儿地哭喊了起来,奔上前抱在怀里一顿揉搓,随后瞪着眼儿,恶狠狠地问一旁忙碌的小厮:“顾氏那贱人呢?”   小厮回道:“二爷来了,把顾姨奶奶抱去兰香阁了。”   听得薛二郎已经来了,苏氏心下一缩,不免有些气弱,可见着薛三郎面白如纸,哆哆嗦嗦的样子,不由得又是怒火攻心。   后头又听说兰香阁里头薛二郎叫人生了炭火,连顾氏身边儿的丫头都吩咐叫人送了过去,可亲弟弟却是不管不问,任由他浸在湖水里,由他去死。   苏氏不由得双眼冒火,厉声喝道:“把三爷抬去兰香阁,我倒要看看,为了个贱女人,他是不是真的连老娘兄弟都不要了。”   薛二郎此时恨不得薛三郎去死,见得苏氏叫人抬了薛三郎进来,看着亲娘的面儿,虽是把一口牙齿咬得“嘎嘣”作响,然而终究是没言语,只铁青着脸当作没看见。   一面指挥着丫头们速速送来热水姜汤,一面拿着厚厚的被子把顾扬灵紧紧地箍在怀里,坐在炭火边儿慢慢暖着。又叫人拿了毛巾来,仔仔细细地给顾扬灵擦头发。   顾扬灵一时缓过气儿来,问道:“红英呢?”   薛二郎道:“正在楼上包扎伤口,有丫头一边儿侍候,你莫要担心。”   苏氏看在眼里,恨在心里,一甩帕子恨声道:“二郎,你当真为着个女人甚个兄弟情义都不顾了?”   薛二郎正是心火难消,不过是看着老娘在,不愿意发作,然而见得此时老娘还在偏袒,不由得大怒。   “母亲这话好生没理,若要问及兄弟情义,母亲当先问问三弟,无缘无故,为何将我的爱妾推入水里,还拿了棍子守在一旁,不许她们游上岸来。这般置她于死地,究竟因着何种仇怨。便是素日里当真结仇,为何不告知于我,却暗地里施加黑手。明知这女子是哥哥的心头爱,还那般作为,他的心里可还有我这个哥哥。”   苏氏本就东一句西一句听得零碎,此番才知,竟是薛三郎下的黑手,然而心头不解,问道:“那三郎为何也掉进了湖水里?”   薛二郎想起那个莫名其妙便没了踪迹的少年郎,想着自家后宅子,却任由个外男来去自在,心里头又是憋屈,又是恼羞,冷冷道:“许是见着湖水清澈,想着跳下去泡个澡也未可得知。”   苏氏听得气噎,又想起自家去的时候,三郎蜷缩一团瑟瑟发抖,却是无人搭理的样子,依旧气不顺,瞪着眼道:“便是三郎不对,你也不该丢下他不管不问。连个丫头都抬进了兰香阁,那可是你的亲弟弟。”   薛二郎听罢冷冷一笑:“亲弟弟又如何,吃我的喝我的,不说心存感激便罢了,便只瞧着我是他大哥,也不该把我的人置于死地。我只不管不问,没有施加报复,已是看在一母同胞的兄弟情分上了。还要我施救,他的脸难不成金子做的,恁得值钱?”   苏氏听了气得浑身打哆嗦,一边儿的薛三郎却在此时尖声叫了起来:“不过做得几笔生意,赚得几许银子,横什么!小爷吃喝靠的是父母,你算哪根儿葱,想要养小爷也要看小爷乐不乐意叫你养。”   薛二郎听罢嘿嘿一笑,随即瞪起眼吩咐道:“既不靠我养,那正好。便是两兄弟分家,我身为长兄也是大头,这金丰园我是要定了。来人,把他给我扔出去!”   早在两三年前,这薛家宅子里头说一不二的当家人便已是薛二郎了。薛三郎虽是薛家三少,实则只是个养在豪宅深院的单薄影子。   兰香阁此番都是薛二郎的心腹,自然只把薛二郎的命令当圣旨,于是当真去抬薛三郎,要把他往外扔。   苏氏顿时嚎啕出声来,跺着脚大哭:“我还没死呢,你们就要唱起兄弟阋墙吗?”又指了指薛二郎怀里头的顾扬灵,恨得咬牙切齿:“就为了这只九尾狐狸精?”   安氏一旁立了许久,断断续续也听了个大概,虽是不晓得自己相公如何又突地发狂,非要害了那顾氏,然而想起那次顾氏毫不犹豫的相帮相助,这才有了哥哥如今备受赏识的锦绣前程,如今她却因着自家相公的缘故,雪白着脸,圈在棉被里瑟瑟发抖,不由得心生愧疚来。   只是也不能当真叫二伯把相公扔了出去,忙走上前给薛二郎福了福,道:“二伯息怒,三爷素来性子乖张,二伯是哥哥,还请二伯大人大量,莫要与三爷置气。”   顾扬灵虽是深恨那薛三郎跋扈不讲理,手段又毒辣,险些害了自家的性命。然而她一日要在薛府里过活,便不得不敛起性子,哄着自家凡事都想开些。   那外头虽是阳春三月,可薛三郎素来身子不好,若是二爷一时性起,真把他扔了出去,万一有个好歹,苏氏那里还不把账都记到她的头上,把她给恨死了,她毕竟是薛二郎的生母,是薛府的当家太太。   最要紧的便是安氏,好容易怀得身孕,若是骤然没了相公,可要如何伤心,若是因此动了胎气……顾扬灵立时便想起了她那夭折的孩儿,于是也开口唤道:“二爷。”   薛二郎回头见得顾扬灵目露恳切,心里先是一软。再一想,那毕竟是自家亲兄弟,也不能当真要了他的命,于是也不回答,只道:“赶紧的,再多烧几个炭盆来。”说完,自己抱起顾扬灵,“蹬蹬”往楼上去了。   这便是退让了,苏氏松得一口气,却是一想起方才,二郎对着顾氏温和顺从的模样,心里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那边儿的薛三郎冻得满面青白,却还是咬牙呲舌,待要张口还嘴,却觉得脸上一暖,安氏泪眼汪汪看着他,满眼都是毫无遮掩的心疼。   一腔子怒火“咻”的熄了火,薛三郎抿抿唇,哆嗦道:“你还有着身子,来此做甚?哪个不长眼的说给你听,叫你心急。”   安氏抹抹泪,道:“夫君莫要管其他,先换了身上的衣衫才是。”说着唤了小厮,拿了屏障来,叫薛三郎在里头遮掩着换了衣衫。   苏氏见得他二人倒是相亲和睦,虽是心里头莫名的有些不悦,然而想着安氏如今有了身孕,没来由就看她顺眼了许多。便坐在一侧,只看着安氏吩咐下人,仔仔细细地伺候着薛三郎。   闹剧一般总算是谢了场,薛二郎自然是气得要死,可做下这事儿的,到底是亲兄弟,杀也杀不得,揍也揍不得,气了几日,终是吞下了这口气。然而终究是伤了情分,虽是手上放过了,心里头却是更加厌恶。   安氏聪慧,不似苏氏那般心大,只觉得事情了了,兄弟还是兄弟,以后还会相亲相爱。然而夫君体弱,无力经营店铺,自家又是女人,一不得抛头露面,二则,若是提及分家,只怕苏氏那里头一个就不放过自己。   可想起三房至今还依靠着二伯生活,安氏的心里,自此又添了份儿心事。而薛三郎那边儿,却是死也不肯说为何非要将顾氏置于死地,倒是平安在安氏那里,稍稍漏了口风。 第73章   叫退了平安, 安氏坐在房里,想起那一日夫君拿起她的白凤玉佩说过的话, 细细一品, 倒还真是品出些怪异的味道来。   然而安氏是个精细的, 晓得这种事儿不能拿到台面上说道,只把那玉佩拿绢子包起来,放到箱底, 想着再也不会佩戴了。   至于顾氏那里, 不论是前头大哥的事儿自家没有亲自去道谢,还是今日里顾氏因着相公遭的罪, 在安氏心里头, 总是觉得很是亏欠。于是去了厢房, 从薛三郎书桌上的木匣子里拿出几页纸来。   纸张上面, 都是薛三郎呕心沥血从医书上找出来的药方子,不但有调理了身子能叫人怀孕的,还有滋补妇人身子的。不是这些子药方, 她的肚子里头, 哪里能揣得一个小娃娃呢?   安氏晓得顾氏因着骤然失胎伤了身子,扒了扒,从里头找出了两张合适的来。拿了笔抄录下来,装进信封里, 叫小丫头送去了东院。若当真能有所帮助,也算是她的一点心意。   东院儿里,这几日整日弥漫着苦嗖嗖的药味儿。   红英头上破了好几个口子, 幸而都不算大,包扎后吃了药便卧床休养。红儿一直守着她,幸而不曾发热,伤口处也只稍稍有些炎症。   倒是顾扬灵,虽是不曾得了寒症,却因为那日里,又一次和那年轻少年只匆匆见得一面,却不曾有机会交谈,许多事儿怄在心里无人可说,于是生生把自己给憋屈病了。在床榻上躺了将将半个多月,才稍稍有些好转。   因着顾扬灵生病,薛二郎把生意上的事儿全都往后推了,整日里甚也不做,只窝在屋里头照料顾扬灵的起居。眼下顾扬灵的身子渐渐有了起色,外头的事儿也实在是不能拖了,在福安的连连催促下,于是定下了日期,说是要出门几日。   然而家里头,薛二郎极其不放心顾扬灵,于是细细地嘱咐了福安,又再三叮嘱了福兴,只叫二人好生守着东院儿,莫要在他不在的时候,再出得什么乱子来。   便是苏氏那里,薛二郎临行前也特意去了一趟。因着当时屋里头只有母子俩,说的什么谁也不知道。只知道薛二郎走后,苏氏悄悄儿哭了一场,往后的日子里,整个人倒是莫名其妙地温和了许多。再不似前两日那般,每每提及东院儿的顾姨奶奶,那般的咬牙切齿,只恨不得立时操刀就将顾姨奶奶给害了。   这天夜里,嫣翠服侍着顾扬灵歇下,落了帐子,自己也打着呵欠,端着灯盏往外隔间去了。   然而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许久,刚刚有了些许的惺忪睡意,蓦地便听得几声怪异的声响。   想起最近府里头巡逻十分仔细,又想起福兴告诉她,府里头怕是混入了外人,立时便清醒了。竖起耳朵听了听,似有轻微的声音不停响动,悉悉索索的,倒像是老鼠。   然而嫣翠眼尖,屋里头又不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下子便瞧见床前不远处,似有一团黑影子不停的耸动。当即就吓坏了,张开嘴便要大叫。不料那黑影却猛地扑了过来,动作干净利索,一把就捂住嫣翠的口鼻。   嫣翠拼命扭动着身躯,想要挣扎逃出,却被那人一下子压住了手脚,随即,刻意压低的声音在黑暗里极速响起。   那人道:“莫要叫,我并非贼人。”   半夜三更潜入卧房,现下还捂着她的口鼻,还说不是贼人……嫣翠哪里肯听,身子动得更厉害了。   眼见着就要挣脱,帘子却被人撩了起来,顾扬灵举着一盏小灯往床榻处张望,嘴里唤道:“嫣翠?”   听见顾扬灵的声音,嫣翠只僵了一下,挣扎得更厉害了。   然而顾扬灵已经看到了伏在床上的那团黑影,警惕地往后退了一小步,扬声喝道:“你是哪个?”   外头的廊檐下,一向都有安排守夜的,若是寻常,屋里头的动静早应惊动了外头的人,可如今却是静悄悄的,没有半丝声响。   顾扬灵顿觉不好,外头的人,八成已经出了问题了。立时警惕起来,把灯盏握得紧紧的,一双眼骤然间凌厉起来。嫣翠还在那人的手上,屋里头也只有两个弱女子,形势十分不利,顾扬灵紧张地思考着往下该要如何应对。   然而还未曾想出有用的法子,那黑影便开口说话了:“是我,是我,不是坏人。”声音有些急迫,还带着略微的尴尬。   这声音——   顾扬灵一呆,随即兴奋起来,情不自禁往前走了几步,惊喜道:“是你!”   黑影回道:“是我。”   嫣翠本在死命挣扎,可听得这番对话,却是慢慢安静了下来。瞪着眼望着黑暗里的人影,心里不由得生疑,姨奶奶整日呆在宅子里,哪里认得的陌生男人?   顾扬灵高兴极了,高举着灯盏探过头去看,果然,那眉眼,那口鼻……   “这就是我要找的救命恩人,前些日子从湖里救了我和红英的也是他。”顾扬灵低头对嫣翠说,然后看着少年,道:“你可以放开她了,她是我的心腹,和我一条心。”   少年立时松开手,猛地一弹便跃下了床榻。嫣翠也大喘了几口气,然后迅速爬起来,鞋子也没穿,跳将下床,护在了顾扬灵的身前。   顾扬灵失笑,将嫣翠往一边推了推,然后看向陌生而又熟悉的少年,道:“我一直在找你。”   少年点点头:“我知道,薛家的二爷是个财大气粗的,给出的赏金可真是不少,为了躲避开那些耳目,我白日里都不敢出门了。”   顾扬灵默了默,道:“作甚要避开?”   少年回道:“自然是要避开薛二爷的耳目找你单独说话,姐姐,我想和你先说说话儿。”   姐姐?顾扬灵的身子猛地一颤。   屋里头燃亮了灯烛,顾扬灵坐在罗汉床上,目光闪烁不安。姐姐这个称呼太让她震惊了,加上少年的长相,一个不可思议的猜疑叫顾扬灵十分的焦躁不安。她是家中独女,从来不曾听说过,她还有个弟弟。   莫非是父亲在外头的……私生子?   手指慢慢攥紧,这样的猜测顾扬灵难以接受,在她的心里,父亲向来都是明月般无暇圣洁,如果那个猜疑是真的,那母亲知道吗?父母间那般恩爱,她不敢相信父亲会这般对待母亲。   嫣翠搬了绣墩过来给少年坐,顾扬灵看着他,眼睛里有疑虑,也有忽隐忽现的……排斥。   缓了缓,顾扬灵慢慢道:“我的父母素来恩爱,我父亲没有小妾,也向来不在外头过夜,虽然你的脸确实肖似我的父亲,可你叫我姐姐,我……”   “我娘说,我的存在,本就是一个阴谋。”少年似乎明白了顾扬灵的不安所在,很快截断话茬,道:“并非姐姐猜测的那般,是父亲在外头沾花惹草惹出来的,而是彻头彻尾的一个阴谋。”   这番话的确安慰到了顾扬灵,然而她还是摇摇头:“我父亲只是一个小官,为人又素来谦和,从不曾和人交恶。”   说着抬起眼皮子,看那少年郎君:“不是我不信你,你救了我的性命,我十分感激,然而你说你是我弟弟,没有真凭实据,我实在是无法相信。”   顾扬灵的直白,倒是惹得少年郎扯起唇角咧出了一抹直率的憨笑。   昏黄的烛光里,少年微微垂下的眼梢,缓缓勾起的唇角,跟父亲微笑时候是一般模样。顾扬灵看得心头一颤,饶是嘴里头说着不相信,可心里头,却已然信了七分。这少年,约莫真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思及此处,顾扬灵的心底忍不住一阵激荡。这么说,她并非孤女,她还有一个亲弟弟了。脑子一阵发麻,这种麻感,顺着脖颈往四肢蔓延而去。顾扬灵看向少年的眼神,慢慢地开始有了转变。   少年不急不躁,含了笑慢慢道:“其实我娘也不知父亲当初得罪的究竟是哪个,但我娘告诉我,她本来已经被我爹赎出了楼子,也买了房舍要定居下来。然而有一天,忽然跑来一个人,慌张张告诉她,说是我爹在外头被人打了,叫我娘赶紧去看看。”   “我娘一听我爹出了事,立时慌了神儿,未曾细想,就跟着去了。却被那人引到一间房舍,进去一瞧,却是父亲在那里。当时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可屋门被人从外头锁了,有人又从窗格处放了熏香进去。姐姐应该知道,男女欢好,有时候是不需要两情相悦的。”   顾扬灵听明白了,心头一阵乱跳,皱起眉峰问道:“那我母亲知道吗?”   少年道:“知道的。”   顾扬灵陡然瞪大了眼睛,却见少年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布包儿,然后递给了顾扬灵。   红色的绢帕包着一个玉环,白腻玉色,泛着清透的光度。顾扬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玉环她也有,还是母亲给她的。   记得当时她很疑惑,问母亲,玉环不都是成对儿的,为何她只有一只?母亲告诉她,这玉环确实有两只,另一只,在一个很重要的人的手里。她就问母亲,很重要的人是什么人。母亲回答她,那个人是她的亲人。   亲人,她的亲人啊……   鼻头酸酸的,感觉有泪就要从眼眶里喷薄而出,顾扬灵使劲儿憋着,慢慢地握紧了玉环。她看到了玉环上刻下的字,她的那个是个昊,而手上的这个,是个灵。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顾扬灵慢慢地说着,胸腔里头的那颗心也跟着急速跳动起来,她突地抬起头来,盯着少年的一双眼,再也忍不住内心里头驰骋的情感,急切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少年回道:“大名孙昊,今年十五,马上就要十六了,我娘说,姐姐比我大上半岁。”   果然果然,顾扬灵的脑子里乱糟糟了一会儿,然后面带迫切,急急问道:“那你还知道什么,快说给我听。”   顾扬灵一心想在孙昊这里探听到更多的消息,然而孙昊却摇了摇头。   “我娘和我爹知道的很少,只知道父亲是被人设计陷害了,至于是谁,我娘说父亲当时并没有告诉他们。后来发现有了我,因着我娘在楼子里吃过伤身子的药,郎中建议还是生下最好。”   “我娘说,虽然爹爹和你母亲都谅解了她和父亲,但是她还是觉得在九安县过得不畅快。在我一周岁的时候,就和爹商量后抱着我离开了,最后去了云州的索云县定居了下来。”   “我娘还说,虽然他们走了,可和顾家的音信却并没有中断,每年都有互捎年货和信笺。可从四年前开始,便再没了音讯。娘很担心,本来爹爹要回来一趟的,可那时候爹爹的脚疾突然发作,一拖二拖的,到如今也没好。无奈之下,又瞧着我也大了,便把事情告诉了我,让我回来看看怎么回事。我回来一打听,才知道顾家早早儿就出了事。” 第74章   孙昊的话立时就触动了, 顾扬灵深藏在脑海深处,再不愿回忆起的那些惨痛的记忆。   顾扬灵深吸了一口气, 脑子里, 那日血流成河, 后头又被一把大火烧得甚也不剩的顾家小宅院,慢慢地浮现出了它往日的模样。   顾扬灵心如刀割,痛如刀绞, 浑身不自禁地打着哆嗦。眼前不断有至亲们血流满面的尸身飞速闪过, 顾扬灵迅速喘得几口气,强自稳住心神, 握紧了拳头, 慢慢抿紧双唇, 缓缓问道:“那你都打听出了什么?”   孙昊觑着顾扬灵的神色, 面容上便有些忐忑不安。直觉里,孙昊觉得还是不说比较好。   然而顾扬灵却是忽的压低了声音,暗哑着嗓子, 哆嗦道:“说啊, 你都打听出了什么来?”一双素来清淡无波的眼泛着红血丝,瞧起来倒是有些可怖。   孙昊吓了一跳,忙急急说道:“说是顾家早就被灭门了,我去官府打听, 说是过路的山贼干的,人海茫茫,线索又少, 官府的人说,这案子早就成了悬案,也甭想再查出些什么线索了。”   “但他们告诉我,说是当时还有个女娃幸免于难,被夫家派人接走了。夫家还挺有钱的,姓薛,是荣阳县的大户。我便又来了荣阳县。”   说到这,孙昊忽的顿了下,随即皱起眉头,不悦道:“薛家财大气粗,很是好打听。然而我去门房上问,守门的老头子却告诉我,他们家有个二奶奶,还有个三奶奶,一个姓闵,一个姓安,说我问的姓顾的,是二爷的贵妾,并非是正妻。”   “可是我来的时候我娘告诉我,说是顾家去的信里头提过,姐姐是被许给薛家的二郎,以后是要做正室的。我还以为找错了。可在荣阳县又转了好几圈,姓薛的大户人家没几个,家里头也没有新嫁娘是姓顾的。”   “无奈之下我便又来了薛家的门房处,给了他们些银子,打听姓顾的那个贵妾。这才知道,这个贵妾就是我要找的姐姐。薛家不但没有依着原本的婚约娶姐姐为妻,还叫姐姐忍气吞声的做了妾室。”   说到最后咬牙切齿地握拳头,孙昊俊朗的脸上怒火冲冲,看着顾扬灵道:“我爹是个武夫,我也跟着学了些腿脚功夫,就趁着夜色偷偷儿翻进了薛府,四下乱窜,想着许是运道好,能找到你。可这薛府挺大的,我找了两日也没找到,又怕被人发觉,畏手畏脚的只能瞎逛。”   “偏巧听到有个婆子说,家里头的太太要带着二奶奶和顾姨奶奶去为三奶奶上香,我就跟着马车去了。不曾想,姐姐的处境如此艰难,做了妾室便罢了,竟还有人处心积虑的要害了你的性命。”   孙昊说完,晶亮黝黑的眼睛盯着顾扬灵:“姐姐,其实那日在悬崖边儿我就有心带姐姐走,可是我和姐姐未曾谋面,也不曾相认,有心解释给姐姐听,可薛家二爷去得及时,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说给姐姐听。又怕强行带了姐姐走,反而让姐姐生出惧怕来。如今咱们姐弟相认,姐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薛府,云州离这里挺远的,去了那里,谁也不认得你,到时候叫娘好好给你挑户人家,咱们去做正头妻室,不要做妾室好不好?”   说完尤嫌不足,恨恨道:“我看薛家就没几个好人,姐姐在这里,不是这个害你,就是那个要害你。我才来得几天,姐姐前后就遭了两次难。不是我搭救及时,姐姐早就没了性命。还有姐姐的那个男人,只凭着他把姐姐贬妻为妾,就晓得不是好东西。姐姐还呆在这里作甚?还是跟我走吧!”   顾扬灵的一颗心好似壶里烧开的水,不停地冒着热气儿。她浑身上下都在隐隐轻颤,包括那层薄薄的眼皮子。   强自稳住心神,顾扬灵道:“我自是不愿意作妾的,薛府我也是不愿意呆的,跟你走我当然也愿意。只是顾家的人死得惨,我这儿偏巧也有了仇人的消息,我要先去报仇。”   孙昊听了立时睁大了眼:“当真?”说着磨掌擦拳,眼睛盯住了顾扬灵恨声道:“姐姐快说给我听,我是男子,自应该顶门立户,便是报仇也该我来报。姐姐放心,只要有了仇家的消息,便是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们,杀了他们。”说着,沙包一样的拳头重重地捶在腿上,眼里头分明燃烧着熊熊的两团火焰。   顾扬灵的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顾扬灵的身子终于颤抖了起来,她不再忍耐,不再憋屈着,任凭泪珠子跟断了线的珠串一般,扑簌簌地往下落,将她的衣襟打湿,又滑入她的口唇,苦涩苦涩的。   想她孤单一个人在这薛府里头,空守着一腔仇恨,却只能困守在这小小的东院儿里,不能得偿所愿地出去寻找仇人,过得多么憋屈不如意。   薛二郎待她是好,可他的心也是冷硬的,能为了薛家的前程,就狠了心叫她作妾,还怎能叫她去毫无顾忌地信他依靠他。   后头更是为了困住她,就在周围安插了许多的眼线,牢牢地看住了她。将她困成个笼中雀,连她想查个父亲以往认得的好友,都要小心翼翼地背着人,依靠一个丫头去查。   也因此,她以为,便是告知他顾家灭门藏有内情,他也不会帮她复仇雪恨的。在他的心里,他只想要她,只要她安安分分呆在他的身边,其他的,他是不会去管的。   她是恨,她是怨,可说来讲去,她不过一个内宅妇人,一没通天本事,二又没个有力的助力。周围只有一个嫣翠,还有一个红英,还都是卖身薛家,一个孤苦无依和自己一样没有亲人,一个倒是有亲眷,可又都是薛家家生子,便是有心相帮,也是能力有限。   想通了这个,她就知道,她能依靠的,只有血脉相连的骨肉血亲。竟没想到,她那么快就有了身孕,她心有所期,只期盼着能是个男孩子,以后长大了能助她雪恨,却不料又被他领回家的女人下毒手给弄没了。   凡世红尘里,她一个人苦苦地挣扎,无人可信,无人可依,难得有一日,还能听得这样的话来。她早已不再奢求的守望相助,就这样从天而降,一下子就落到了她的怀里。   见得水滴似的的眼泪从顾扬灵的眼睛里不断垂落,孙昊有些手粗无措,在绣墩上拧来拧去,一张俊脸也憋得通红。他该说些什么呢,看到姐姐流眼泪,他的心好难过。   嫣翠守在门处给屋里头的两个人望风,断断续续也听了不少。知道这是姨奶奶的兄弟,她比顾扬灵还欢喜。然而听得顾扬灵想要跟着那少年走,嫣翠的心却好似掉进了水井里,浮浮沉沉,没个平静。   屋里头,顾扬灵已经慢慢平缓了情绪,正拿出绢子擦泪,随即朝孙昊笑了笑:“你莫要笑话我,我只是眼窝子浅罢了。”   孙昊却慢慢镇定下来,眼底有轻软的怜惜渐渐涌出:“姐姐是一个人被欺负得狠了,这才听得我说了句软话儿就不自禁地流泪。”顿了顿,懊恼道:“要是我能早些来就好了,姐姐必定会少受许多的罪。”   顾扬灵唇角含笑,心里那么一想,却又忍不住掉起了眼泪来。可不是,要是再早上一年,她哪里还用委委屈屈地做了薛二郎的妾室。   孙昊见得姐姐又哭了,唬得再不敢多话,等着顾扬灵这里稍稍平静,看着孙昊道:“夜已深了,你且先回去,便是要走,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等着我安排妥当,就叫嫣翠在庭院的石榴树上挂上一盏红灯笼。你瞧见灯笼,再来找我。”   孙昊点点头,忽的想起一事儿,道:“那仇家呢?”   顾扬灵含笑望着他:“你莫急,如今顾家就只剩下你这么一个男丁了,自是要你顶门立户的,这事儿说来话长,你先回去,随后咱们寻了时机,我再细细说给你听。”   孙昊便乖巧地点了点头,起身的时候突地摸了摸脑袋,含羞带涩地望了顾扬灵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泥娃娃来。   “娘说你最爱这个,我跟着师傅学了没几天,做得不好,姐姐莫要嫌弃。”说完,把泥娃娃往顾扬灵怀里一塞,人便转身去了。   等着嫣翠转回,就见得烛光下,顾扬灵手里握着一个彩色泥娃娃又是哭又是笑的。走过去挨着顾扬灵坐下,抽出绢子给她擦泪。   “晓得姨奶奶今个儿开心,可眼泪掉多了仔细眼疼,莫要再哭了。”   顾扬灵便泪眼含笑地转过来看她,举了举手中的泥娃娃:“你见过这样的娃娃吗?”   嫣翠仔细看了两眼,摇摇头:“倒是少见。”   顾扬灵道:“我幼年时候有好些这样的娃娃,现在想想,那时家里头逢着过年,母亲便会拿来新娃娃给我。我还记得我当时问我母亲,这娃娃哪里来的,母亲告诉我,是很远的云州,有户亲戚托人送来的。现在想来,那亲戚就是他们吧!”   嫣翠道:“如此说来,那少年郎当真是姨奶奶的兄弟了?”   顾扬灵道:“当真是我的兄弟。”说着把泥娃娃放在身侧,偏过身来握住嫣翠的手:“你可晓得,我这心里有多畅快。他说了,便是寻到天涯海角,只要有仇人的消息,就要去给顾家的人报仇雪恨。”   说着忍不住哽咽道:“若不是记挂着那些贼人还没得了报应,早先被二爷轻薄的时候,我就忍不住要寻了短见。等着做了妾,更是一波接着一波的事儿。这府里头争宠吃醋的戏码,我真真儿是受够了。如今我弟弟来了,他说要带我离开,嫣翠,我这心里实在是想走得很。”   嫣翠听得也流了泪,道:“只是凭着那小子张口闭口一番话,姨奶奶信了他要跟他走,人心隔肚皮,万一是个坏人呢!”   顾扬灵道:“不会。”说着把泥娃娃和那玉环都拿给嫣翠看。   “这玉环我原本也有一个,可惜那些贼人一把火烧了宅子,玉环也跟着不见了踪迹。但我记得,我的玉环上面刻着一个昊字。我问过母亲,母亲说这是一个重要人的名讳,偏巧那小子的名讳正是昊。你再看我手里的这个,是他给我的,上面是个灵字,便是我的名讳!我母亲说了,那个重要人是我的亲人。嫣翠,我又有亲人了。”说着,便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嫣翠提起绢子给顾扬灵擦了眼泪,顾扬灵抽了抽鼻子,举起手里的泥娃娃,含泪笑道:“还有这泥娃娃,虽然手艺烂得不行,可我一瞧就知道,和以往我得的那些是一个地方出的。一环对着一环,再没有纰漏了。再者,若非是心心念念诚心惦记着,这般千里迢迢的,便是断了音讯又怎样,何必叫个十五岁的少年郎,辛辛苦苦走了那么远的路来打听消息。”   “后头为了寻我的下落,他这段日子没少的来回奔波,若非至亲,又有谁肯这般劳心费力。若非他一直盯着我,两次遭遇险境,哪里那么巧都被他及时救了性命。知道我处境艰难,受了委屈,二话不说,便要带我离开。我知道,他必定是我的弟弟,才会这么心疼我。”   一番话,说得嫣翠再没了疑虑。只是想着姨奶奶要走,她便顿生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来。   她孤零零被卖进了薛家,许是有缘分,碰上了姨奶奶。两人虽是主仆,可在这深宅大院里,却是相依相靠,一同熬了这么多的日子。在她心里,姨奶奶便是她唯一的亲人,若是姨奶奶走了,她该怎么办?   嫣翠便怯生生问道:“那我呢?姨奶奶走了,可要把我也一同带走?” 第75章 (加更)   顾扬灵一愣, 把东西放在罗汉床上,握住嫣翠的手:“若是以前, 我必定要带着你一起走, 可现在你有福兴了, 女人家,总是要出嫁的。福兴虽是瞧着吊儿郎当,可我冷眼瞧他多日, 却是个能依靠的。更何况他是个良民, 又对你上心。我想着,不如趁着这两日, 把你和福兴的婚事给办了。你有了依靠, 我走了也放心。”   “还有红英, 偏巧她受伤卧床, 我便是这时候跑了,二爷那里恼也恼不到她的头上去。而你出嫁在外,再有个福兴在里头斡旋, 二爷便是疑心你, 看着福兴的脸面,最后也必定是要放过你的。便是不放过你,福兴必定会想法子带了你逃离薛府的。你们俩都撇清了关系,能好端端的, 我才能安心逃走啊!”   嫣翠听了这话,却是大滴大滴的泪往下落,反手握住顾扬灵的手, 道:“姨奶奶还是把我一起带走吧,男人多的是,我又不是非要嫁给福兴不可。可姨奶奶却只有一个,我没有亲人,和姨奶奶相依为命多年,早把姨奶奶当成了唯一至亲。”   “姨奶奶莫要把嫣翠孤零零留在这里,福兴现下瞧着是好,万一以后变坏了,嫣翠一个人可要怎么办?还是跟着姨奶奶,不管以后跟了谁,若是待我不好,我便去找姨奶奶,叫姨奶奶替嫣翠撑腰。”   这话正正地戳在了顾扬灵的心眼儿上,她受了这许多罪,可不就是因着没个娘家人替她撑腰,她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便是心里头恨得出血,除非一头撞死,不然也只能咬牙吞了。   这还是二爷心里有她,处境便要如此糟糕,若真留嫣翠在这儿,万一福兴变了心,二爷那里因着自己的缘故,也不会为嫣翠出头。那时节,嫣翠可要怎么办?   咬咬牙,顾扬灵蹙着眉头道:“你若真要跟我走,我自然要带着你。只是你再好好儿想想,先别决定。总归不是今个儿就要走,二爷回来也需要些时日,你再好好想想。”   又嘱咐了几句,叫嫣翠小心些别露出了马脚,这才熄了灯,躺在床上安歇了。   翌日,嫣翠顶着两个黑眼窝进来伺候顾扬灵穿衣洗漱,倒叫顾扬灵惊了一跳,然而未等她张口,嫣翠便先一步开口说话了。   “我想好了,我要跟姨奶奶走。”说完,滴了两滴泪:“姨奶奶甚也别说,嫣翠已经决定了。”   顾扬灵便摸了摸她的头,只嘱咐她留意昨夜里守夜的,打听打听可曾发现了什么。嫣翠便吃了饭去院子里找那守夜的两个婆子说话儿。   原是那两个婆子因着天冷,便偷偷儿带了酒喝,可没喝得几口,便被孙昊吹了迷香,迷迷糊糊睡着了。   可她们自家不知道,还以为喝酒喝迷糊了。如今被嫣翠旁敲侧击地一问,登时吓得半死,哪里敢说。只含糊说道,近些日子外头巡逻紧密,院子里安全得很。   既然嫣翠也要跟着走,倒也省了许多麻烦事。两人悄悄儿收拾了两个小包袱,当夜便在石榴树上挂起了红灯笼。   等着众人都歇了,孙昊果然依约而来。   熄了灯,三人坐在里屋里小声地商量着逃跑的事儿。   孙昊道:“我倒是翻墙爬树都不怕,可你们肯定是不行的,背着你们,这高墙深院的,必定要被人瞧见。我想着,能不能想个法子,姐姐能出得府门一趟。在路上动手,不管是抢,还是偷偷儿溜走,总是比在府里头便宜些。”   顾扬灵点点头:“正合我意。我想好了,等明个晨起,嫣翠就去交代福兴,只说我梦见了夭折的孩子不时啼哭,我是必定要去清凉寺上香祈福的。至于弟弟,你就在清凉寺山下准备一辆马车,等着我和嫣翠寻了时机偷偷溜下山,咱们就立刻离开。”   孙昊立刻点点头表示赞同:“那清凉寺前后左右有许多的侧门偏门,平日里上香的人又极多,只要姐姐能甩开随从,他们必定如同无头苍蝇,根本就找不到姐姐的踪迹。”   顾扬灵把收拾好的两个小包袱交给孙昊,三人又把计划说了一遍,孙昊趁着夜色翻墙离去。这边儿,顾扬灵和嫣翠俱是情绪昂奋,竟是熬到将近天明,才昏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自然是面色苍白,眼下泛着青黑。洗漱收拾用罢晨食后,嫣翠便依着顾扬灵的意思,去找福兴安排马车。   福兴听了嫣翠的话,看得她一眼,道:“姨奶奶做噩梦便罢了,你也怎的没个精神的模样,瞧着倒似一夜没睡。”   被说中了心事,嫣翠顿时心头一惊,立刻瞪了福兴一眼,呲牙道:“姨奶奶做噩梦无法安睡,我做丫头的,自然是要一边儿陪着说话安慰,没睡好当然没精神啦!”说完又踩了福兴一脚,张牙舞爪地道:“快去准备马车,叫姨奶奶不耐烦了,有你好果子吃。”转过身气冲冲走了。   等着进了里屋,落了帘子,见得屋里头只有自己和顾扬灵,这才拍着胸膛长喘了一口气。   福兴是个人精子,可不敢叫他看出个好歹。好在素日里她本就不待见福兴,只要黑着脸子呲着牙,一时倒是还能含糊过去。只是一想到自此便要离了福兴而去,嫣翠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不舍来。   姨奶奶非要去清凉寺为夭折的孩子上香祈福,这可把福兴和福安愁死了。   二爷出门前交代过,他不在家的时候,一定要守着姨奶奶,不但要护着她的周全,也暗暗透漏了一点旁的意思。福兴晓得,二爷是怕姨奶奶再动了逃跑的心思。   可姨奶奶那里是打定了主意要出门,依着福兴对姨奶奶的了解,这个女人瞧着软软弱弱的,也不和人为难,甚至有时候还老是叫人欺负,可一旦决定要做什么,那是必定要做的。   福安愁眉苦脸地道:“我头发都要愁白了,姨奶奶也是,二爷在家她爱去哪就去哪,这二爷不在,我哪里敢叫她出门儿啊。”   说着脸上一亮,缩起身子压低了声音道:“你说,我要和姨奶奶说,家里头的马车都坏了,姨奶奶会不会就改了主意,然后安安生生地呆在家里头不去清凉寺了?”   福兴摸着滑溜溜的下巴嘲讽道:“你把姨奶奶当傻子啊,家里头的马车坏了,去外头租啊,难不成全县城的马车都坏了?”   福安便又丧眉搭眼儿起来,磨磨蹭蹭不愿意去安排。   顾扬灵坐在屋里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来唤,晓得这是故意的,于是叫嫣翠把福安叫进来。   福安弓腰垂脸,磕磕巴巴地道:“家里的马车坏了,叫了小厮去外头租车,现下还没回来。”   顾扬灵便冷笑道:“合着那小厮半日不归,我便要在家里头等上半日,一日不归,我便要等上一日不成?再给你半盏茶的功夫,你若找不来车,我自家出去找。荣阳县这么大,我还不信我想去个清凉寺,还找不来马车了!”说完,眼一挑:“去吧!记住,只有半盏茶的功夫!”   福安没法子,也不敢真叫姨奶奶自己出门儿找马车。闷头琢磨了片刻,一面吩咐人去准备马车,自家却脚不停歇地往五福堂去了,想着二奶奶那里许是不会管的,可太太这儿向来看不顺眼姨奶奶,说不定还能挡了下来。   不料苏氏压根儿就不管,道:“又不是去了旁处,上个香罢了,她既有那份儿心,你们仔细伺候着,别叫她在外头丢了薛家的脸就成了。”   于是福安又跑去西阆苑正院儿找闵娇娥,闵娇娥起先是不愿意管的,然而脑子一转,想着这顾氏出门儿竟敢不和她打招呼,便又生了一肚气,便叫红香跟着福安去见顾扬灵,就说今个儿她卜了一卦,家里头的人不宜出门儿,叫姨奶奶改日再去。   若是平常,顾扬灵自然不会和正房对着干,可如今她要逃跑,一切准备就绪,哪里又肯退让,少不得要恃宠而骄一次。   顾扬灵便瞧着红香,淡淡地道:“本该按着二奶奶的意思呆在家里头,哪里也不去。可昨夜做了噩梦,夭折的孩儿不时朝我啼哭。二奶奶想是不曾为人母,不知道这孩子便是去了,那也是娘亲的心头肉。今个儿别说是不宜出门,便是外头下刀子,我也要去清凉寺为我的孩儿上得一柱清香,做场法事。二奶奶那里少不得要得罪了,便是要罚妾,也等着妾从清凉寺回来再说吧!”   说罢,眼睛转向福安,唇角一扯,冷笑道:“半盏茶的功夫,福安管家不但去了五福堂,还去了正院,还真是劳您费神了。只可惜今日里我是必定要去清凉寺的,如今我只问你一句,马车可准备妥当?”   顾扬灵难得当众发脾气,福安瞧得那娇弱的身子立在廊下,一双晶黑的眼睛冷冷看着自己,一瞬间竟是有些腿软,忙道:“好了,好了,已经准备好了。”   顾扬灵也不管红香沉郁郁的一张脸,转头对嫣翠道:“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女主终于等来助力了……我也终于松了口气…… 第76章   外头乱糟糟的, 红英躺在床上,挣扎着起身往外头看。隔着花窗, 只恍惚见得几个身影摇摇晃晃。手臂一软, 又跌回了床榻上。   看着摇晃不已的帐顶, 鼻尖一酸,顿时泪如雨下。她猜着姨奶奶那里是有了旁的打算,估摸着, 这回去了清凉寺, 只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红英不舍得姨奶奶走,可她是个明白姑娘, 晓得姨奶奶在这薛府里头, 根本就未曾有一日真心开怀过。二爷是宠着姨奶奶, 可再宠, 因着贬妻为妾那件事梗在心里头,姨奶奶无论如何也总是要有些意难平的。   更何况这薛府里头女人多,明争暗斗的, 姨奶奶跟着也吃了不少的苦头, 甚至还小产失了孩儿。一桩桩一件件,心里头哪里还能不恨不怨?   若是真走了也好。红英这般想着,不由得将被褥里头的那个布包又握了握。   这是晨起时分嫣翠来看她的时候,临走时塞给她的。打开一看, 一包银闪闪的银锭子,还有几根金簪子,几对儿金手环。   红英睡在榻上, 泪水顺着脸颊缓缓落下。她对不起姨奶奶,可姨奶奶临走时,还要惦记着她,她心里头愧啊。   只希望姨奶奶这次能顺顺利利的,不管是去了哪处,都能好端端地过活。也盼望着,这次姨奶奶别再被二爷抓了回来。只可惜她有娘亲,有兄弟在,不然也要同嫣翠一般,跟着姨奶奶一同逃了。   顾扬灵靠着车壁,马车摇摇晃晃,一路往清凉寺驶去。她的一颗心愈发的跳得厉害,好似下一刻就要跳出了嗓子眼。她陷在薛家那么久,再没想过,有朝一日,竟还能从里面逃出来。   她原本早就死了心的,想着,她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二爷虽是好色,待她却还好,薛府里头的女人虽是斗得厉害,可比着城南的尤家,还算是好的。   再说,只要是稍微有些钱财的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闹腾。她只一心想着生出个儿子来,把他好好养大成人,可以让她依靠着,能为顾家冤死的人报仇雪恨。到那时,她这辈子的心愿便了了。   可如今天上掉下个那么大的弟弟,一心一意的寻她,还说要替顾家人报仇,多年心愿一朝达成,简直就像在做梦一般。   这般想着,倒是不由得有些欢呼雀跃,喜滋滋要同嫣翠说话,一抬头,却见得嫣翠两眼红红的,靠在车壁上,手里头拿着根金头银脚的簪子,一对儿银手环,正默默地掉眼泪。   那簪子顾扬灵是认得的,晓得这是福兴送给她的。   默了默,顾扬灵往嫣翠那里靠了靠,小声道:“嫣翠,你若是改了主意,便莫要拗着心意来。这世间男子虽多,可福兴却只有一个,你若心系他,便是以后再碰上了旁人,也总要有些意难平的。”   嫣翠摇摇头,把东西往怀里一塞,道:“不,我绝不改主意。”拿出帕子把茶壶里的水倒在上面,按在眼睛上捂了捂,然后道:“是我不好,没管住自己流了泪。不过没事儿,等着到了清凉寺,红眼圈便会消了。”   顾扬灵抚了抚她的脸颊,挪回原处,也不再吭声。   嫣翠这么一哭,倒叫她想起了这两日都未曾想起过半次的薛二郎。想起薛二郎,顾扬灵的心情很是复杂。   在她的心底,她是恨他,怨他的。   她是七岁那年和薛二郎定的婚约,便是后头顾家惨遭灭门,苏氏有心变卦,毁了婚事,她都没怨过他。她一直以为,他只是母命难违罢了。   可后头的事儿却叫她知道,他原本是可以守着婚约,把她娶进家门做堂堂正正的二奶奶的。可惜他没有,不但没有履行婚约,还强迫她做了妾。   是的,他曾救过她的性命,在他的所有女人里,她也是最受宠的。   她也知道,她若真在薛宅里头横行霸道跋扈不讲理,他必定也是肯护着她的。有他的偏袒,便是苏氏也只能对她无可奈何。更别提二奶奶,便是恨她恨得牙痒痒,也只能忍着。   可她不行,她打小就熟读《女则》《女儿经》,母亲那些年的谆谆教导早就嵌在了骨子里,她根本就做不来那些恃宠而骄,违背伦常的事儿。便是身受宠爱,也只会憋憋屈屈地窝在东院儿里,守着规矩,守着礼法,安安生生做她的贵妾。   嫣翠说她是读书读傻了,画了个圈儿,把自己圈在里面,叫人看了便要觉得难受。可是有些东西,一旦养成,再改便难了。   顾扬灵微眯着眼,想着薛二郎和自己的种种过往,不管是他辜负自己的,还是自己辜负了他的,只希望以后天涯海角,都能够忘却前尘,各自安好。   马车外,福兴甩着鞭子赶着马车,福安紧挨着他坐着。   福安还想着方才被姨奶奶冷冷一瞥,顿时就浑身发冷的事儿。便扯了扯福兴,小声道:“姨奶奶瞧着软软的,不曾想骨子里也是个厉害的,那一眼看得我,现在还在冒冷汗。你说姨奶奶会不会记恨我,等着二爷回来给我穿小鞋啊?”   福兴撇撇嘴:“早说给你听了,你偏不听。不过你也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姨奶奶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女人,不会在二爷跟前给你穿小鞋的。”   顿了顿,皱了眉道:“不过姨奶奶的性子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说为夭折的孩子上香祈福却也是个正经要紧的事儿,可我心里头总是有些不踏实。”   说着,拿肘子顶了顶福安,道:“呆会儿你可要精神些,旁的甚个也不要管,只管盯着姨奶奶。庙里人多,若是姨奶奶有个闪失,二爷回来了,你我不被扒皮才怪!”   说得福安一下子想起了很久之前,姨奶奶逃跑的那一次。顿时满头生汗,越想越不踏实,便下了车,把跟着去的小厮丫头婆子媳妇儿挨个儿的嘱咐了一遍儿,这才略略的有了些心安。   重新坐回车上,远远瞧着渐渐逼近的清凉寺,福安的心里头,皇天菩萨,如来佛祖,天神十八罗汉的开始挨个儿祷告,只求着今个儿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盼望着赶紧的天黑,好把姨奶奶囫囵个儿地带回家去,才算是彻底清净。   很快便到了清凉寺,上得寺院,进得佛堂,顾扬灵跪在蒲团上,抬眼看得佛祖,一如既往的慈眉善目。   顾扬灵双手合十,虔诚地俯身跪拜。只盼得佛祖大慈大悲,保佑她今日里能顺顺利利逃离清凉寺,从此远离薛家。还有报仇那事儿,也能够顺顺利利,马到成功。   一时跪拜完毕,出得佛堂侧门,便瞧见福安福兴,连着好几个随从,俱是大睁两眼,直勾勾盯着她。   嫣翠一旁静静跟着,瞧得此景,不由得心里发愁,小声道:“这可怎么办?这么多眼睛,可要怎么逃走?”   顾扬灵随口回道:“莫要担心,注意点儿,别叫瞧出了异常来。”漫步走过去,问那福安:“我叫你安排的法事,可安排妥帖了?”   福安登时瞪大了眼,面上露出懊恼来。坏了坏了,只顾着盯紧了姨奶奶,把这事儿给忘了。   顾扬灵一瞧便明白了,立时大怒:“瞧着你素日里给二爷办差也是伶伶俐俐的,怎的到了我跟前儿,不是耍小心眼子动歪脑筋,就是忘东忘西的。可是瞧着我是个妾室,便不把我放在眼里,小瞧了我不成?”   福安吓得汗珠子一下子就出来了,垂头丧眼地赶紧回道:“姨奶奶可言重了,奴才长了几个豹子胆,也不敢小瞧了姨奶奶。只是今日里人多,二爷出门前交代,定要护住姨奶奶的周全,奴才只怕庙里人多且杂,哪个不长眼的再冲撞了姨奶奶,只一心护着姨奶奶,这才把这事儿给忘啦。”   顾扬灵听了便冷笑起来:“不长眼的可不就是你,若说冲撞,打今个儿晨起时分,你冲撞我的还少了不成?”说着甩了甩帕子:“打得什么马虎眼儿,以为我是憨子么?”   福安的腰身顿时又矮了一截,汗珠子也流得很是欢畅,道:“若不然姨奶奶先去后头的院子里歇歇脚,奴才这就去办,不会叫姨奶奶多等的。”   顾扬灵“哼”了一声,掉转头就要走。   福安抹了一把汗,赶紧推了推福兴:“快去快去,可得跟紧了,今个儿人可真多,别再跟丢了。”   于是福兴领着一串儿的人,紧跟着顾扬灵转起了寺庙。   福兴素来机警,只瞧着姨奶奶今日里大改往日的作风,心里头便开始泛起了嘀咕。按着素日里的习惯,这位主子向来是不多事,也不好惹事,若真是碰到事儿,也一向是退避三舍。   可今个儿却是古怪了,先是狠狠踩了二奶奶一脚,后头更是大发雌威,把福安训斥地几乎要跪地叩拜了。眼下尤为奇怪,竟是在寺庙里转悠了起来。难道不该是躲进屋子里,等着法场安排好,直接去做法事吗?   这可不对劲儿啊!于是给跟着的仆役们使眼色,可要打起精神了,万一真出点事儿来,二爷回头还真是会扒了他们的皮子的。   转了一半儿,突地从廊子上飞奔过来一个齐腰小童,扎得两个揪揪,瞧着甚至可爱。然而一头撞在了顾扬灵的怀里,把个顾扬灵撞得东倒西歪,连声呼痛。   嫣翠忙托住顾扬灵的腰身,福兴几步上前,一把扯住那小子,冷了脸喝骂:“你个贼小子,眼睛长屁股上了,怎么走路的!”   小童被呵斥,顿时眼里冒水光,瞧着可怜兮兮的模样。   顾扬灵瞧那小童衣着鲜亮,长得也干净乖巧,心下喜欢,便道:“算了,叫他去吧!”又和小童道:“走路看着些人,今个儿人多,再碰到了旁人,许是要抓你去见你的父母亲呢!”   小童应是从后山跑过来的,手里头还攥着一把山花儿,见得顾扬灵看着自家笑得和煦,不由得挣开了福兴的桎梏,上前几步到得顾扬灵跟前儿,扬起小小的一张脸儿。   “你长得真好看,说话也好听,人也温温柔柔的,喏,这花儿本是摘给我母亲的,现下作为谢罪礼,给你吧!”说着,抓起顾扬灵的手,把山花塞给了她。完了,扯着嘴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转身又跑了。   福兴“嗨”了一声,瞧着那小童离去的方向,摸着下巴道:“现如今的小孩子可真是了不得的,小小年纪,就知道好看不好看了。”   嫣翠眼一棱,骂道:“叨叨什么呢,让开路,姨奶奶要走啦。”   于是接着转悠起来,可没走两步,顾扬灵突地按着肚子皱起了眉。嫣翠顿时紧张起来,道:“可是身子不适?”   顾扬灵小声道:“突地肚疼得厉害。”   福兴见着不对劲儿,也赶紧上前来询问。   嫣翠正恨他们跟得太紧,见着福兴凑上来便忍不住要发火:“还问怎的了?没见着姨奶奶肚子疼,快找个清净的地方才是正经,快去快去。”   福兴仔细看了嫣翠几眼,只觉得嫣翠的样子倒还正常,想起她素日单纯的性子,于是放了心,吩咐了一个小厮,叫他去找个近处的清净地儿。   进得屋里头,嫣翠顿时急躁起来,拉着顾扬灵道:“可如何是好,这样一步跟着一步的,根本就没空子可钻。”又突地想起顾扬灵的肚疼,忙道:“姨奶奶现下觉得如何?肚子可还疼得厉害?”   便见得顾扬灵瞧着她笑,然后抬起手,晃了晃。修长手指上,一条长长的纸带,正随着顾扬灵的动作,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嫣翠顿时目瞪口呆,顿了顿,道:“那个小童……”   顾扬灵点了点头。   纸带上写得黄豆大小的四个小字,送子观音。   顾扬灵捏着纸带抿了抿唇:“许是叫我们去送子观音那里,那我们就去看看再说。”   送子观音并不是很远,进得长廊,转了几个弯,便到了。   此间熙熙攘攘,人口众多。顾扬灵略略一看,发现大都是年轻的少妇,领着婆子丫头前来烧香求拜。顾扬灵唇角微微含笑,扶着嫣翠,也慢慢走了进去。   福兴便领着小厮们守在庭院里,使眼色给跟着的几个丫头媳妇儿婆子,示意她们赶紧地跟上去。   嫣翠扶着顾扬灵往里走,装着不经意往后头瞧了两眼,见得那几个尾巴甩也甩不掉,就不近不远的跟着,顿时一肚子火,又是急又是怒,低声道:“她们跟在后头呢,这可怎么办?”   顾扬灵斜了她一眼,嗔道:“你这丫头,总是风风火火急急忙忙的,和红英学了那么久,也没学着点她的稳重妥帖。”说着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莫急,且先瞧瞧再说。” 第77章   等了一会儿, 便轮着顾扬灵前去叩拜了。   跪在蒲团上,顾扬灵瞧着送子观音慈眉善目的笑, 还有怀中肥腻可爱的胖娃娃, 顿时想起了那个不幸夭折的孩子。心里酸涩难忍, 忍不住掉落了几滴泪来。   给菩萨叩了几个头,顾扬灵诚心祈求,若是菩萨有灵, 就把那个孩子送去一户富足祥和的家里头, 再不必经受无辜夭折的命运,从此和和顺顺, 幸福美满一辈子。   叩拜完, 伸出手来, 嫣翠扶着她起身, 给菩萨上了香,正待转身离去时,忽的走上前来一个身材高挑, 长得甚是明艳妩媚的少妇来。   那少妇一脸的红潮, 羞意满容地望着顾扬灵道:“这位姐姐,不知现下可曾有些空闲?”   顾扬灵心头一动,余光把四下里的情状急速地看了一圈,猜着这女子莫非是弟弟安排的?便点点头道:“有的, 不知妹妹有何要事?”   少妇愈发娇羞起来:“妹妹在家里头卜了一卦,说是今日将会在巳时二刻得遇一个贵人,偏巧刚刚那时辰姐姐正在叩拜菩萨, 可不就是妹妹的贵人。”说着从袖子里扯出一根锦带来,含羞带臊地道:“劳烦姐姐,把这个和妹妹一道,绑在庭院里的求子树上。”   不论是不是弟弟安排的,少妇的请求顾扬灵都不忍拒绝,便点点头,含笑应了。   一时绑了锦带,少妇道:“姐姐是个好心肠的人,妹妹无以为报,寺院里赁了一间房舍歇脚,还请姐姐不嫌简陋,让妹妹为姐姐泡得一壶清茶,聊表谢意。”   嫣翠十分的急躁,不晓得这少妇是无意碰上的,还是有意安排的,不由得瞥向顾扬灵,等着她拿主意。   顾扬灵亦是纠结不已,正是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却见得那少妇极快地同她眨巴了几下眼,顿时一怔,随即便点头同意了。   听得姨奶奶要同新认识的妹妹去喝茶,福兴立时紧张得不行,这姨奶奶素来足不出户,鲜少和人交往。今日里不但一意孤行,非要出得薛府,更是和个不曾相识的少妇极为愉快地攀谈了起来,如今更要去喝茶,岂不怪哉?   福兴摸着滑溜溜的下巴,心里头暗道,不妙不妙,这姨奶奶必定是在盘算着什么幺蛾子了。   想着斜了嫣翠一眼,心道,倒是小看了这丫头。又一想,也是,上一次姨奶奶能成功逃出府去,这丫头可是功不可没的。   他也是一时糊涂了,才觉得这丫头单纯,若是有了什么,必定逃不出他的眼睛。却忘了,一旦碰上姨奶奶的事儿,这死妮子向来都是大发神力,一瞬间就要变得不一样的精明了。   然而福兴再急躁,却也只能侯在门外。姨奶奶毕竟还没有逃走,他又毕竟是个小厮,哪里能跟着进门去。倒是想塞进去一个媳妇儿跟着,可惜姨奶奶冷着一张脸,盯着他问他:“福兴是何意?这是监视我不成?”   若是二爷在,那是一家之主,自然是怎样都可以,可他是个小厮,总不能回道,是呀,就是要监视你呀!于是,除了嫣翠,谁都没能跟着进去。   屋里头,孙昊果然一副笑眯眯,诡计得逞的得意样儿。   顾扬灵看得忍俊不禁,侧过身给少妇福了福,道:“妹妹义气相助实在感激不尽,只是要给妹妹惹麻烦了,外头的随从不少,又是见过妹妹面目的,少不得要纠缠妹妹了。”   少妇却笑了笑,转过身走到脸盆边,一顿好洗,等着擦了脸转过身来,登时叫顾扬灵和嫣翠看得目瞪口呆起来。却哪里是个少妇,原是个清秀明朗的少年郎君。   少年笑了笑:“他们再是识得我的面目,总不能说我一个少年郎君,却去了送子观音处求子拜菩萨不是?我只说不认识,还能将我如何?”   一时间,屋里头的人都笑了起来。   于是,等着福安兴冲冲找过来,福兴已是上蹿下跳,立在门前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一脚踢开门,闯了进去。   见得福安来,立时激动起来,使劲儿叩门,高声喊道:“姨奶奶,福安来了,那法场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姨奶奶出来,咱们就去做法事。”   然而敲了好几遍,喊叫了好几声,却是无人应答。福兴登时瞪大了眼,额上瞬时爬满了汗珠子,一脚踢开,果然是人去屋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哪里还有姨奶奶和嫣翠的身影。   ……   薛二郎赶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头。大步进得吟风阁,便见得庭院里头挂满了灯笼。福兴、福安、还有一串子仆役们,都立在院子里。听得薛二郎进得院门,都把头垂得低低的,不自觉地就打起了寒颤。   见得这情景,薛二郎顿时眼前一黑,不由得往前趔趄几步,就要晕倒在地。   旁边跟着的福庆忙上前扶住,却被薛二郎狠狠地一把推开,再睁开眼,桃花眸子里血红一片。   此时此刻,再也由不得他不相信,他的灵娘,果然是又跑了。这次,连带着嫣翠也跟着跑了。果然是走得干干净净,半点把柄也不曾留下。   薛二郎恨得心里头直冒血,叫人在廊下摆了张圈椅,坐下便道:“红英呢,把她带过来。”   福兴想起红英那孱弱弱的身子,额头上还未曾痊愈的伤口,由来一阵怜惜,道:“红英的伤口发炎了,整日里晕沉沉的昏睡,二爷要见她,只怕是要多派几个人去,把她抬了过来。只是醒没醒,却也不知道。”   薛二郎由不得恨声道:“你可曾问过她,姨奶奶走之前,她半点风声也不曾听说?”   福兴道:“问了,红英说,她不曾听过。还说,她是二爷的人,姨奶奶是知道的,虽说素日里待她也很是亲厚,可却是极少同她交心。还说,因着什么文书,姨奶奶那里极是精明,好似怀疑了什么,很是疏远了她一阵,还是后头,才又慢慢地好了起来。”   提及文书,薛二郎倒是信了。灵娘那丫头,看起来好似是甚也不在意,骨子里却是精细的。若是因着纳妾文书按手印的事儿,又不是吃了迷药,总会留下些隐隐绰绰的疑虑。   “你们可在清凉寺附近好生仔细地寻找?莫不是被人给掳走了?”   福安哆哆嗦嗦的半晌说不出话来,急得薛二郎起身便是一脚,一下子便把福安踢倒在地。   福兴忙道:“找了找了,只是哪里都找不到。”说着顿了下,抬得眼皮子急速瞅了薛二郎一眼,道:“我进得屋里头仔细看了,甚个痕迹也没留下。若是掳走的,我当时就在门外,便再是神通广大,慌慌张张的,也不能一丁点儿的痕迹也不留。除非,除非……”吸得一口气,福兴道:“除非是姨奶奶自愿走的,这才能无声无息,还能将痕迹清除,半点儿也不曾留下。”   说得薛二郎一颗心刀剜斧砍的疼,福兴却还在那里继续道:“还有今日里姨奶奶的作风,半点都不似往日里的温软谦让,如今想来,倒像是计划好的,每一步都是……”   “别说啦!”薛二郎猛地一吼,吓得福兴身子一颤,悄悄儿抬得头去,却见得薛二郎瞪直了眼睛珠子,直撅撅地往后头倒去。   福兴等人忙凑上前抱住薛二郎,福兴竖起大拇指在薛二郎的人中处狠狠掐了一把。   薛二郎悠悠转醒,立时便记起了灵娘又一次逃跑的事情。只一想到再也寻不见灵娘,胸腔里便似□□一把钢刃,又是痛,又是恨。   天际悬挂着一弯明月,那月色照进了薛二郎的眼里,眼前瞬时都是恍恍惚惚的茫然。福兴向来不会说空话,若依着他的说法,灵娘是计划好的,那他还能同上次那般幸运,一出手就将她找回家吗?   薛二郎闭得眼睛叹了一口气,心里头是说不出的悔恨。若是当初不曾贬妻为妾,依着灵娘的性子,便是有朝一日他落魄了,成了要饭的,她也必定是要相依相随,再不会如此一而再地逃离他的身边。   顾姨奶奶逃跑的消息,很快便席卷了整个薛府。   闵娇娥那里,是再也不曾想过,顾氏会再一次逃跑。听得消息的那一刻,也是从心底相信了,那女人压根儿就没把薛二郎放在心上。又想起薛二郎素日里的百般呵护,痴心一片,一时间捂着肚子畅快地大笑了一场。   然而笑着笑着,便抽出帕子捂着口唇嘤嘤哭了起来。人家根本不屑一顾的,却是她怎么也求不到的。想着她坐着八抬大轿嫁进门的正头妻室,却在一个妾室跟前儿,宠爱争不过,脸面也被打得破破碎碎,由来就是一阵心酸。   而苏氏那里便是一门心思的欢畅了。走了个丧门白虎精,真是叫人从头顶到脚尖地顺了口气。探听到二郎那里,好似个乱头苍蝇正在四处寻找,苏氏抿着唇想了一回,随后叫来了魏管家。   “你明日便去外头的寻常民户家里找找,看看有没有生得貌美如花的贤惠女子。”顿了顿,颇为不情愿地嘱咐道:“若是有生得似那顾氏的,不管花多少银钱,都给我买回家来。”   再说玉凤那里,听得姨奶奶跑了,心下倒是惊诧不已。依着她的想法,若是她能似姨奶奶那般,被二爷如此宠爱,这辈子她便要心满意足了,怎还会生出二心,想要往外头跑去?   只是又一想,那姨奶奶原本就是官家女子的出身,本就是二爷打小定下婚约的未婚妻,和自家相比,一个天上,一个泥里,自是不一样。只是如今姨奶奶去了,家里头再没个真心照顾她的人了。   玉凤又把薛二郎想了一回,痴心妄想了一回,再也不愿意做白日梦了。于是当真惦记起,莺儿临走时候说的那番话来。只是夜里头摸了摸自家的肚皮,又是垂泪,又是舍不得。总是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来。   而玉堂居里,薛三郎听得东院儿里逃走了顾氏,薛二郎心急如焚,每日里生意也不做了,只带着人四下里乱窜着找人,跟只瞎了眼的耗子一样到处乱窜,不由得笑得畅快极了。   他这辈子,最恨的便是这个哥哥了。哪一日他死了,且能死在他的前头,那才叫他更是畅快呢!   安氏听说了,倒是默默了一回。她虽与顾氏很少打交道,然而心意相通,话不在多。那女子的性情安氏自觉窥探了几分,这般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府,必定是心里头存着一股子气儿。   只是素日里瞧她贤良守德,必定不是为着私情。可惜平日里还是相交甚少,也不晓得这番出逃究竟为的什么。   薛府里头的主子们各有各的心事,而顾扬灵和嫣翠,此时此刻早已经出了荣阳县,正跟着孙昊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往禹州驶去。孙昊探听来的消息,说是那禹王正在禹州的锡洋县。   当初那大胡子死之前给出了三个线索,禹王,老大,小三子。顾扬灵认为,擒贼先擒王,不如先去禹州看看那禹王再说。   那老大和小三子既是投靠了他的门下,自然不会离得太远。便当真不在跟前,禹王那里也是个能够探听到消息的地方。   另外,顾扬灵这里还有一个一直隐而不曾言说的秘密。   孙昊拿着手里的画像,只觉得上面这人画得惟妙惟肖,若是见得真人,必定当场就要认出来。   “这便是当夜闯进顾家的仇人?”   顾扬灵点点头:“当日夜色昏沉,然而有一瞬间,月光破云而出,叫我看见了两个仇人的面目。一个已经被我一刀杀死,另一个,便是画像上的这人。我们先去禹王那里探听消息,若是有幸,许就叫咱们探听出了仇人的线索来。” 第78章   马车一路驶去不曾停歇, 顾扬灵的身子骨毕竟柔弱,一路行去, 十日里倒有七八日昏昏沉沉地生着病。可把孙昊急死了, 每到一处歇脚的地方, 第一件事便是找郎中。   嫣翠那里虽也是百般的不适,倒比顾扬灵强多了。等着走了半个月,竟是适应了, 可把个顾扬灵羡慕得不行。   一路上倒也顺利, 孙昊看似年纪小,却是个长袖善舞的, 往来攀扯, 竟和一路镖队的领头打得火热。跟着镖队走, 顾扬灵和嫣翠更是踏实了。   这一日到了丰和县城, 镖队要添补供给休养一夜,孙昊也带着顾扬灵和嫣翠去买可以储存的食物。   然而有句老话说得好,不是冤家不聚头, 许是上辈子顾扬灵欠了薛二郎太多的债, 这辈子跟着孙昊都跑了这么远,眼见着孙猴子就要跳出了如来佛的掌心,然而就差了那么凌空一脚,一切就又都转回了原点。   隔着一道街, 顾扬灵惊恐地看着不远处,那个看着自己满脸不敢相信,目瞪口呆的男人, 一时间浑身都发起抖来。   那夜跟着她去吟风阁的是红英,并非嫣翠,是以嫣翠并不明白,怎的自家主子突地一脸惊恐,忙不迭地躲在了自家的身后。左右看了看,街道上人群熙攘,并无异常啊!   “姨,呃,顾姐姐?”嫣翠稍稍侧过头去,小声地问道。   自打离了清凉寺,顾扬灵便要求嫣翠以后改口唤她顾姐姐,不许再叫姑娘,也不许再叫姨奶奶。顾扬灵以为,自己毕竟是嫁过人的,便没有听从孙昊的要求,依旧把头发梳拢起来,还是妇人的装扮。   顾扬灵的一颗心跳得厉害,微闭着眼长长吸了一口气,睁开眼道:“把昊郎叫过来,咱们先回去。”   嫣翠疑惑道:“可是,东西还没添置完呢!”   顾扬灵极为不耐地道:“都说了,先回去,快点。”   嫣翠从未见过顾扬灵如此焦躁不安,忙扯着喉咙喊了孙昊。   孙昊小跑过来,便听顾扬灵急声道:“快,咱们先回去,快!”说着转过身,小碎步走得飞快,把嫣翠和孙昊都惊得不行,也不敢再问,忙跟着上去。   走了一会儿,顾扬灵突地歇了脚步,躲在孙昊前面,悄悄儿往后看。   却见得那人果然还跟着她,不由得又是怒,又是急,对孙昊道:“碰上了一个认识的人,昊郎可有办法,甩掉了这个尾巴?”   孙昊和嫣翠这才晓得,顾扬灵为何突地就变了副面孔,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惊恐忐忑。   孙昊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满不在乎地道:“便是那薛二找来又如何,姐姐莫怕,有弟弟在,再不会叫姐姐吃闷亏,受委屈了。”   顾扬灵听得这话顿觉无限安慰,笑了笑,道:“姐姐有了昊郎,姐姐不怕,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甩掉了尾巴总是少惹些麻烦。这人和二爷是有间隙的,保不定并不会和二爷说。只是他以前曾向二爷讨要过我,我怕他贼心不死,再惹来了麻烦事儿。”   这话不说则以,说了孙昊登时大怒,一下转过身,看着身后熙攘的人群,道:“姐姐莫怕,只告诉弟弟,是哪个不要脸的敢觊觎姐姐的美色。”   顾扬灵大急,她自来好个不多事,没料到自家的弟弟却是个暴脾气,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周阳致紧跟了许久,眼下顾扬灵骤然没了遮挡,虽是因着旅途奔波,黑了点,瘦了点,然而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却是叫周阳致一眼就认了出来。   周阳致此人,虽是好色,但也是个痴情的。那次在薛家,因着觊觎顾扬灵的美色,被薛二郎暴打了一顿。   美人儿自是不必再去肖想,除非薛二郎暴毙,或是薛家突然败了家,不然心里头念念不忘的那个美人儿,有着薛二郎挡在前头,这辈子都甭想摸上一把。   在家里头呆得郁闷,本来每日里还能对着画中人,在脑子里畅想一番,可那画儿竟是莫名其妙的没了。   偏巧家里头揽了一单生意,周阳致便跟着也过来看看。未曾料到,隔着一道街,竟是见着了活生生的梦中美人儿。   周阳致以为这是天意,顿时喜上眉梢,乐不颠地奔了上去。   这下,便是顾扬灵不去指点,孙昊也看出了,那个觊觎自家姐姐美色的浪荡子是个什么货色了。   两只手交叉在一处,孙昊把自己的拳头捏得“咯嘣”作响,动了动肩头,又挤了挤脊背,只等着那浪荡子自投罗网。   而那周阳致眼里头只有美人儿,便是孙昊这么大块头地站在顾扬灵身边儿,都被他自发地无视了。   结果便是,周阳致刚刚伸出手臂,色眯眯唤上一句:“美人儿——”鼻子上便重重地挨了一拳头。顿时鲜血四溅,惊得顾扬灵和嫣翠立时往后头退了几步。   顾扬灵还是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周阳致毕竟也没来得及做什么,便扬声喝道:“昊郎,你忘了咱们来这里是做甚的?还不快些跟我回去。你若再不听话,我便生气了。”   便是顾扬灵说话的功夫,周阳致的两只眼圈已经变作青紫,嘴唇也被孙昊一拳头下去,登时血流满唇。   听得姐姐含.了怒火的话,孙昊绷紧了唇,倒是不敢再打了。转过身,和顾扬灵嫣翠二人,急匆匆离去了。   而跟着周阳致的小厮们,见得打人的大块头领着两个美人儿消失在了人群里,这才突地恍过神儿来。   刚才那少年来势凶猛且突然,那拳头“嗖嗖”几下,他家少爷就立时换了副面容。动作太快,他们这些小喽喽,确确实实的,才刚缓过神儿来。忙都围了上去,把正躺在地上“哎呦”直叫唤的周阳致,抬回了下榻的客栈里。   回了落脚的地方,顾扬灵埋怨地看着孙昊。孙昊被自家姐姐看得浑身不自在,摸了摸脑袋,讨好地笑道:“总是个登徒子,打便打了,姐姐莫要再气了,可好?”   顾扬灵气道:“既是登徒子,你打便打了,我又何必怪你。只是如今咱们有要事在身,你这性子需得改改,不然一路上再惹出事端来,多耽误事儿啊!”   孙昊忙笑眯眯应下。   眼见着那条闹市是去不得了,顾扬灵叫孙昊去近处添补些存粮,自家和嫣翠躲在客房里,再不肯轻易踏出屋门一步。   周阳致因着同一个女人又被个男子暴打了一顿,自然是气得不得了,可这毕竟不是他的地盘儿,他带得人手又不多,根本无法漫天撒大网地去找人。   而更重要的是,打他的人他压根儿就不认识,又因着当时只顾着看美人儿,恍惚里只记得是个年轻俊朗,块头儿挺大的少年郎君。只是面容模糊,便是面对面,只怕也根本认不得。   至于他的随从们,为了逃避责罚,早早儿就统一了口径。只说少爷当时走得急,街道里行人又多,等着他们赶到,那少年已经离开了,因此并不曾记得那少年的面目。   周阳致气急败坏地把随从们一顿好骂,然后翘着二郎腿儿坐在圈椅上,一面拿着凉帕子敷脸,一面恶狠狠咒骂。   “不过是个水性杨花的贱女人罢了,当初张口问那薛二要,他还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还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可结果呢,还不是跟着个小白脸私逃了。”   侍从正在帮周阳致擦药,听了这话,便随口问道:“少爷怎能肯定,那女子必定是跟着小白脸私逃的?”话刚说完,便被周阳致在膝盖上踹了一脚。   周阳致一面“嘶嘶”地抽着冷气,一面道:“少爷我明察秋毫,你等蠢笨的人自然是拍马难及。”哼了一声,续道:“若是那薛二晓得,那女人身边儿又跟着个那么能打的少年郎君,何必一见得我,就跟撞见了鬼一般。哼,必定是私逃出来的。回头我就去打听,若真是私逃出府的,哈哈,那我可要好生计划计划,总得把当日里在荣阳县里头丢掉的脸面,从薛二那里给找回来,再顺便踩他一脚,也好报了当日的暴打之仇!”   翌日,收拾了行囊,顾扬灵一行人便从丰和县乘车离开了。他们的目的地是禹州的锡洋县,从丰和县出发,还有两日的行程。   好在镖队的目的地正是锡洋县,一路结伴而行,孙昊极是欢乐。等到最后,还和那领队拜了把子,结为了异性兄弟。   顾扬灵小时候也是看过些武林杂书,对着上头的武林好汉倒是佩服得很,自然就不反对自家弟弟四处结识些武林好友。   然而因着丰和县里头的那回子事儿,心里头始终有些惴惴的,总是害怕那薛二郎再从后头追了上来。   而周阳致那里,果然派了人回去荣祥县打听薛家的消息。一探听,薛府里头跑了个要紧的贵妾,这事儿早就不是新闻了。   荣阳县里头传得沸沸扬扬,说甚的都有。最近流传甚广的,便是薛家的二郎,因着丢了这个贵妾,已是病入膏肓,眼见着就要两腿儿一登,往西方极乐去了。   五福堂里,苏氏气得要死。不过是跑了个贵妾,又不是丢了个正头妻室,怎的就在荣阳县城里传得这般满城风雨。少不得便是闵氏素日里御下不严,才叫府里头的仆役们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这才叫个薛家人的脸面,丢的满县城里都是。于是把闵氏叫了过来,狠狠地骂了一通。   闵娇娥如今也是破罐子破摔,她生不出儿子,薛二郎那里也压根儿就不去她那儿,如今的她,不过是薛家里头的一个摆设罢了。如此,还做甚那般上心。   丢人也罢了,总归丢得不是她的脸面。虽是垂着头叫苏氏骂了个狗血淋头,可闵娇娥心里头却是畅快极了。谁叫你们薛家做事不地道,不是贬妻为妾,便是宠妾灭妻,如今活该你们薛家丢人丢得满县城都是。   等着出了五福堂,红香绿玉还要忧心忡忡,只怕自家奶奶要伤心掉眼泪。却见得闵娇娥抬起头来,却是一脸笑眯眯的模样。   往四下里看了看,闵娇娥一甩帕子,松快得意地道:“今日里天气不错,不如去园子里逛逛。左右闲着无事,散散心罢了。”说着,一脸春风无限地去了金丰园。   饶是红香向来机灵,被绿玉推了一把暗地里询问时,也是摇了摇头,满脸迷茫地道:“我也摸不准奶奶的心思。”   薛二郎这头儿虽是一脸苍然,满目悲怆,短短几日人就跟着受了好几圈儿,精神头儿也不好,可至少离两腿儿一登的境地还差得很远。   如今身边儿伺候的只有福庆,福安和福兴因着丢了姨奶奶,薛二郎顾及着找人还需人手,便把这顿好打先记在了账本上。只说,找回来便罢了,找不回来,到时候就别怪他翻脸无情。   是以这几日,不论是福安,还是福兴,都打起了精神在外头奔波忙碌。只盼着当日里姨奶奶哪里不曾留神,能够留下些线索来。   福兴更是找起来十分带劲儿,须知道,那嫣翠可是他瞧上眼儿要娶了做媳妇儿的,眼见着就要马到成功,抱得美人儿归了,可那美人儿如今却是跟着姨奶奶跑了个没影踪,可是把福兴伤心坏了。 第79章   这日, 薛二郎打外头回了家,进得吟风阁, 便坐在堂屋里的太师椅上发呆。手里头还握着马鞭,一身衣裳皱巴巴的, 脸色沉凝, 泛着青黑,胡子拉碴看起来十分落魄。   偶尔还会有悲怆的哀痛,在那双向来精明透亮的桃花儿眼里一闪而过。然而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木呆呆的,好似木头雕刻的人像, 没有半点子情绪的波动。   福庆见他只闷着头也不说话, 瞧起来倒是可怜得很, 便叫丫头泡了杯热茶,手轻脚快地端了上来。   看了几眼薛二郎, 叹道:“姨奶奶总不会是凭空消失了, 二爷也甭急,再仔细探探, 许是就找到了线索。”说着,捧了茶盏在薛二郎眼皮子底下, 劝道:“喝口茶吧, 我瞧着二爷的唇角都起皮了。”   薛二郎突地动了动,抬起头来,两只眼睛都熬得凹进去了。瞅得茶碗一眼,许是渴了, 便端起来仰头灌了进去。然后搁下茶碗,由来一阵悲怆。   这般寂寂孤独的夜里,薛二郎突地生出了倾诉的欲念。抬眼看着福庆,面目上露出了一抹悲苦。   “都怨我不好,若不是我当初心有贪念,一心想要借着闵家的势力,在桐舟县同秦家抢生意,就娶了闵氏回来,而把她贬妻为妾,她哪里会这般狠心,一年多的恩爱全然不顾,就这般头也不回地走了。又或是我不贪恋美色,把玉流波领回了家,她如今还怀着孩子,只怕是就要生了,哪里还有心思盘算着往外逃去。”   说着闭上眼喘得一口气儿:“我只怕这辈子都找不到她,那可要如何是好。”说着,两只眼角渗出泪痕来,瞧得福庆一阵惊叹,能把这位冷心凉肺的爷熬成这幅模样,倒也是难得了。   福庆想了想,道:“二爷别嫌小的多舌,姨奶奶还需多久才能找回家来,这事儿哪个也猜不到。如二爷这般熬着身子,却是万万不行的。都道是细水长流,姨奶奶若是铁了心躲了起来,二爷这儿就是发了狠,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找得回来的。不如好生将养着,一面再细细地寻找。所谓金诚所至,金石为开。不定哪一日,便有了消息不是?”   自打知道顾扬灵又跑了,薛二郎已是连着好几日都未曾好生睡上一觉,听得福庆这般劝慰,身子骨也着实撑不住了,便点点头,夜里叫人摆了一桌饭食,提起筷子总算是填饱了肚子。   等着吃过饭,有心去东院儿里瞧瞧,却只怕是睹物思人,更添心事。在堂屋里又闷头坐了一阵儿,便叫福庆在吟风阁的书房里安置了铺盖。随后泡了汤浴换了衣衫,薛二郎只觉得肩胛酸疼,浑身都冒着疲惫。   脚步沉重地进得屋里头,却见得垂挂着软绵绸缎帐子的床榻上,一个只穿着青葱肚兜,素色绸缎长裤的女子,正垂着头坐在床沿边儿。   听得声响,那女子抬得头来,含羞带臊的一张脸,微微含春的眼角眉梢,却和私逃的灵娘,恰有几分相似之处。   薛二郎蓦地便怔住了。   闪烁的烛光照得一室昏黄,女子裸.露着两条膀子,一截儿胸脯子,俱是如雪似玉,细腻白皙。侧坐在床榻上,乌黑长发高高挽起,插.得两根璀璨金簪,愈发显得腰身婀娜,曲线动人。   缓缓偏过头看去,见得薛二郎呆呆望着自家,女子不由得抿着唇轻笑,娇羞妩媚的眼角一挑,送了一段噬魂销骨的秋波给了薛二郎。   本是想要勾得那男人前来同她翻云覆雨,却不料那眼波却如兜头的一盆凉水,浇得薛二郎已经飘离本体的三魂六魄瞬时都归了位。灵娘早就跑了,哪里还会在这里同他抛媚眼儿。再说,灵娘自来性子内敛,再不会做出此等媚骚的动作来。   于是薛二郎定了定睛,又仔细看了那女子一眼。不得不说,和灵娘长得确实有五分相似之处。尤其是室内一片昏黄的烛光里,那五分相似便足足又添了三分。   他是好色,可没有收集赝品的爱好。薛二郎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推开门,便瞧见福庆弓腰垂首立在门前,见得薛二郎出来,忙仰起头,脸上又是为难又是忐忑,道:“是太太吩咐的,小的,小的我……”   薛二郎一脸郁结地摆摆手,他很疲惫,再没力气发火,只淡淡叹得一口气道:“母亲虽是生了我,但却是不识得我的一颗心。我确实好美色,可色字头上一把刀啊,那玉流波够美吧,可她害得我还不够惨吗?孩子没了,灵娘嘴上不说,其实我清楚,她的心里头是怨我恨我的。”   “便是我后头怎么补偿怎么补救,但我知道,她心里头离我是越来越远了。我虽是着急害怕,但我想着,总是还有很长的一辈子,若是我休了闵氏,再把她重新娶进家门,不再纳妾,也省得叫她们生出毒心去害她,许是时间久了,她就愿意原谅我了。”   “我这儿都打算好了,闵氏的父亲不好惹,他是官,我是民,我斗不过他。可我寄了信笺给三奶奶的哥哥,我救过他,于他有恩,听说他如今很是不错,又同袁将军关系很是不一般。我又打听到,那个袁将军有个连襟,便是闵县令的顶头上司。我都想好了,等着对付了闵县令,就休了闵氏,重新娶她,可她却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说着,抬头望天。月已中天,照得满院子都是透亮的白霜。凄凉的悲意蓦地便涌上了心头,薛二郎默默垂下头捋了捋袖尾,叹道:“提灯,去东院儿。”   福庆只瞧着自家二爷如今当真可怜,碎碎叨叨的倒是和他这个下人不停地说起了心里话,再不是往日里的那个高高在上,一脸骄矜的年轻男子。不由得起了怜悯之意,仔细地打着灯笼,伺候着薛二郎往东院儿里去了。   翌日,苏氏坐在太师椅上,怒气冲冲地看着面前哭哭啼啼的女子。这女子和那贱人长得太像,便是她找人买了回家的,她也十分的不喜。见得女子哭得悲戚,不由得大怒。   “你是丧门白虎精啊,哭哭哭,再好的运势也要被你给哭没了。我家二郎一没打你,二没骂你,你倒是说说,你哭得什么劲儿。自家不中用,连个男人也留不住,还有脸哭!”说着,舀起桌子上的青花茶碗,“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女子吓坏了,一声哽咽卡在喉管里,顿时打起嗝来。   她是从乡里头来的,原先家境不错的时候,也是父母双亲的掌上明珠,也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可惜半年前哥哥染上了赌瘾,短短两个月的光景,不但卖田卖地,竟把祖宅的房契也偷了去,做了赌资。   一家人被迫赁了两间陋室,委委屈屈地住着。可哥哥不思悔改,仍旧流连赌场。   前些日子要债的威逼上门儿,可家里头的东西本就七七八八卖得差不多了,父母亲为了给哥哥还赌债,就寻思着要把她给卖了。偏巧这时候薛家来了个管家,对着她上下一打量,很是满意。出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银子,就把她给买了。   知道买家是县城里的薛家,家里头的父母还有哥嫂都欢喜极了,那可是赫赫有名的“荣阳二富”呀!   又从管家那里打听到,她的长相竟是肖似那私逃了的姨奶奶,那姨奶奶还是薛家主子爷极为宠爱的妾室,哥哥当下就去买了一挂鞭,说是否极泰来,他们家要走好运了。   她自家的心里头其实也是欢喜的,原先虽是不悦,但后头听说那薛家富贵,薛家的那位男主子年轻俊朗,又是个生意好手,心里头也就愿意了。   昨夜里抬得头去看,果然是一表人才,俊逸堂堂。虽是瞧着面色好似不大好,然而她却是欢喜至极。把这几日从老嬷嬷那里学来的表情动作缓缓地施展开来。起先,那男人也是瞧着她双眼发直的,可后来不知为何,男人突地就转身走了。   没留住男人她也很委屈的。她是未出阁的少女,只穿了肚兜长裤,还要在陌生男子跟前儿搔首弄姿暗送秋波,末了,男人没要她,多丢人呐!这般的受委屈,没人安慰便罢了,此番还要来责骂她。越想越心酸,越想越难受,女子顿时嚎啕起来。   见得这乡下来的女人竟敢在她的面前嚎哭撒泼,苏氏愈发恼怒生气,狠狠地拍了拍桌子,喊道:“把她给我关进角房里去,不许给她吃饭,再找个老嬷嬷,好生教教她的规矩!”   然而苏氏再不曾想过,隔了两三日,一群赤膊的打手拿着一张借据堵上了薛家的大门儿。   门房一问,说是府里头二爷贵妾的哥哥在赌场里头立下的字据,如今那哥哥被压在赌场,只吆喝着说自家是薛府二爷的姐夫,自家妹子在薛府里头深受二爷的宠爱,要多少银子就有多少银子。于是领头的便拿着借据,前来薛府要债了。   薛二郎偏巧出门找顾扬灵去了,门房报到苏氏那里,把苏氏气得倒仰。她是买个女人回家安抚自家儿子的,可不是要买了一大家子,从此叫他们扒在薛家身上吃肉喝血的。   “去,告诉那些人。”苏氏喘得一口气来,恨声道:“我们家只有一个贵妾,可惜这个贵妾家里头的亲戚都死绝了。哪里来的毛贼胆敢冒充薛家的姻亲,叫他们回去告诉那人,再敢咧着嘴胡咧咧,一纸状文,就要递到官老爷案桌上了。”   见得下人匆匆离去,苏氏一叠声地就叫丫头给她熬碗安神汤来。   方才一听见赌场的人拿着借据来家门口逼债,苏氏脑子一昏,还以为那个不要脸的薛二老爷还在薛家宅子里头。那男人不要脸得很,又闹腾得厉害,整日里上蹿下跳的,一日都不叫人安生。那日子,只想想就叫她心肝子乱颤。   有好事的便出门儿打听,只想瞧瞧那女子的哥哥究竟落得个什么下场。   果然,赌场的人见着薛府不认账,回头就把那男人左手的五个手指头给砍了,还说,叫他回家凑银子,不然,下面就是断胳膊断腿儿了。   有嘴碎的丫头故意告诉了角房里关着的那个女子,女子听了,愈发哭哭啼啼不止不休起来。丫头看了暗地里偷笑不止,这女子空长了一副好皮子,却连顾姨奶奶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还妄图取代顾姨奶奶,真真儿是痴心妄想。   有心善的丫头埋怨那嘴碎的丫头:“你作甚要去故意招惹她哭泣流眼泪,太太本就恼了她,说不得一动气,转手又给远远儿的卖了。”   嘴碎的丫头就撇了嘴道:“就你心软,是个敦厚人儿。那女人打从乡下来了府里头,你瞧瞧她那副鬼样子,八成是知道自家皮子长得肖似姨奶奶,那眼睛都长到了头顶上。我还见过她责打咒骂伺候她的小丫头呢!什么东西,才来了几天,二爷还没搭理她呢,就开始作威作福了。”   心善的丫头听罢,也叹了口气:“姨奶奶那般受宠,都不曾责骂捶打过丫头,那女子也着实过分了些。”   嘴碎的丫头便道:“可不是。偏生还有个不争气的哥哥,冒名顶替薛家的亲戚,竟敢借着薛家名儿赌博借钱,可是胆大包天了。这是二爷不在家,等着二爷知道了,便是太太那里也不定要吃挂落呢!”说着捂着嘴小声笑了几句。   心善的丫头晓得这嘴碎的丫头曾替顾姨奶奶跑过腿儿,顾姨奶奶貌美如花,又心善大方,赏了她不少铜板,又夸她手脚利索。这丫头自此便待顾姨奶奶很是不同,每每知道顾姨奶奶受了磋磨,便要暗地里捶胸掉眼泪。如今,正是为着顾姨奶奶抱屈呢! 第80章   那女子的性子本就是娇惯出来的, 虽是家里头败落了,可到底还不曾如何吃苦。听得自家哥哥被砍了手指头, 便心有埋怨,觉得薛家这么有钱, 为何如此小气, 不去救她的哥哥。于是不依不饶,每日里哭哭啼啼,又吵又闹,便有下人报到苏氏那里去了。   然而苏氏听说了,也只是愈发恼怒罢了, 只说每日里只给水, 不许给饭, 饿得她受不住了,自家个儿就不会哭闹了。却好似换了副心肝, 心慈手软起来。   伺候苏氏的丫头如今唤作春晓, 见得此情此景,只叹那女子命好。黄嬷嬷是死透了, 若是活着,又岂是没饭吃那般简单。若不叫她脱层皮, 那便不是她黄嬷嬷的手段了。   不禁想起当日顾姨奶奶还在府里头的时候, 太太是如何磋磨她的,连连摇头,只叹那顾姨奶奶也是命苦,碰上了黄嬷嬷那个烂了心肝子的贼婆子, 又遇上了太太这么个耳根子软毫无主见的当家太太。   而此时此刻,顾扬灵正站在禹州锡洋县的土地上,看着孙昊同客栈老板交涉,定下了两间客房来。一时收拾妥帖,又叫了热水沐浴一番,换了干净的衣衫,三人俱是神采奕奕,下了楼来,坐在厅堂里叫了些粥菜,喜滋滋地吃了起来。   “吃过饭我就出去打听,姐姐你们就呆在屋子里好好休息,等我回来。”孙昊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嚼碎咽下,续道:“这客栈三教九流人口复杂,我不在,姐姐和嫣翠姑娘最好不要出门。”   见得孙昊小心嘱咐,一脸担忧的样子,顾扬灵的心里是淡淡的甜,抿抿唇,点点头道:“知道了。”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孙昊的碗里:“你多吃点。”   孙昊便朝她笑了笑,口齿不清地道:“姐姐也多吃点。”   吃罢饭,孙昊便带着那画像出门去了。这一去便是许久,等着月上柳梢,才迟迟归来。顾扬灵等得心急,见得他回来,忙上前问道:“怎的去了这么久,可还顺利?”   孙昊抿着唇点点头,从袖子里抽出那张画像,坐在凳子上道:“问出来了,这人如今正在锡洋县,说是个统领,手下领着兵,听说还挺受那王爷重视的。每每受命去那西山上剿匪,很是风光无限。”   顾扬灵听了不由得发愁:“这般有权有势,倒是麻烦了。”略略一想,又问:“那你可打听出来,这人身边可有什么叫小三子的?还有,这人素来爱好什么,往日里都有什么消遣?”   孙昊道:“没打听出什么小三子。”说着哼了一声,不屑道:“那贼人能有什么爱好消遣,听说是土匪出身,不过是好色好酒好赌罢了!还说那人私德差得很,最好勾引部下的妻室小妾,好似还闹出过人命,许多人都恨他恨得不行,不过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顾扬灵便笑了:“不管好个什么,只要他有偏好,便是咱们的机会。”   孙昊一听便瞪大了眼:“姐姐有办法了。”   顾扬灵道:“好酒好赌没办法,我不会,你也不会,但是好色——”顾扬灵指了指自己:“倒是可以作为诱饵去诓他上钩。”   “不行!”孙昊立时站了起来,连连摆手:“再不能叫姐姐以身试险,若是如此,还不如去青楼酒馆雇个美貌女子回来。”   顾扬灵拉住孙昊的手,殷切地看着他道:“昊郎,若不是为着报仇,早在被迫做了妾室的时候,我就一头碰死了,再不能受那屈辱。如今眼见着仇人就在眼前,雇人自然可以,然而毕竟不是至亲,到时候若是出了差错,以后再想找机会,就更难了。”   孙昊还是摇头不许:“再如何,也不能叫姐姐去。”   嫣翠把两人都看了看,道:“我去如何?”   顾扬灵瞥了她一眼:“不行!你素来莽撞单纯,可不能仇未报成,又折了人进去。”又去看孙昊,面色尤其坚决,道:“我意已决,你看是和我商量下步对策,还是我一个人单枪匹马,你自己决定吧!”说着松开手,只抿着唇喝茶。   孙昊再没想过,一向柔柔弱弱的姐姐拗起脾气来这般难以说动,挠挠头,还真怕她一个人去了。重新坐下,撅着嘴十分不乐地说道:“听说明日他要带着女眷去庙里上香。”   顾扬灵眼睛一亮,搁了茶碗唇角一挑,道:“那可真是好极了!”   翌日,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   孙昊骑着马打头走着,后头跟着一辆马车,车里头,顾扬灵和嫣翠正安安稳稳地坐着。   顾扬灵今日里是精心打扮过的,挽着随云髻,穿着桃红色团花对襟褙子,玉粉色金丝边儿的百褶裙儿,头上斜簪着娇媚初绽的月季花,又插戴两根金碧耀眼的桃花金簪,细细地缀了珠玉流苏,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很是妩媚风情。看得嫣翠呆愣愣只瞧了她一路,这般娇嫩风情的颜色,她倒是头一次见得。   顾扬灵被瞧得狠了,便抬起眼皮瞪了嫣翠一眼:“莫非睡了一觉便不认得我了,只瞧着你瞪着眼珠子看了一路,也不怕眼皮子抽筋,累得慌。”   嫣翠便撅着唇不乐:“顾姐姐你惯会数落我,若非你颜色好,我瞧你做甚?”   一路去了锡洋县最大的平安寺,已是人群熙攘去了好些的人。顾扬灵颜色好,衣着又是故意为之的显眼艳丽,一时下了马车,便有许多色眯眯的眼神飘来望去地往她那里看。   孙昊便取出一顶帷帽,道:“且先戴着,等着进了寺庙再取下不迟。”   寺内宽绰清爽,顾扬灵和嫣翠寻了处视野爽利的亭子坐了下来,只等着孙昊去打听了那贼人去了何处,再做下一步打算。未曾想,倒是遇着了登徒子。   许是顾扬灵一下马车便被那人盯上了眼,便是此时二人都带了帷帽,那人领着两个小厮,却是径直而来。方一走近,便听得那人嬉皮笑脸道:“小娘子可是脚软腿困走不得路了,要不要哥哥给你揉上一揉?”   嫣翠登时大怒,起身挡在了顾扬灵身前,呵斥道:“寺门清净地,哪来的泼皮无赖,不怕惹了佛祖怪罪,落了罪罚于你。”   那人却是哈哈一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要是小娘子肯让在下一亲芳泽,便是佛祖降罪又有何妨?”   顾扬灵登时敛眉抿唇立起身来,她有要事,若是这登徒子纠缠不放,等着昊郎回来定然又是一顿折腾,也不晓得会不会妨碍了大事。领着嫣翠要走,那登徒子哪里肯放,堵在出口处不许二人离去。   正是胶着之势,忽听得一声嘹亮嗓音从远处传了来,那人道:“狗腿子,又纠缠住哪家的小娘子不肯放手了?瞧你那死相,莫不是个貌美动人的?”却又是一个不要脸的登徒子。   顾扬灵闻声望去,却是一个圆脸扩耳,粗眉红唇的健壮汉子。   嫣翠心里急如火焚,悄悄儿扯了扯顾扬灵的衣袖,道:“顾姐姐,这下可如何是好?”   却是半晌不见顾扬灵回声,又扯了扯衣袖,却听得顾扬灵轻轻柔柔的嗓音恰似那婉转莺啼般响了起来。她道:“光天化日,你们就不怕王法无情吗?”   嫣翠听得眉头一挑,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家娘子这一腔,跟往日里的大不一样,却是有点儿故意为之的娇柔妩媚。   这小嗓子……远远走来的健壮汉子心肝子猛地一颤,登时眼冒火星,热辣辣看向了亭子里的顾扬灵。   倒是起先堵在出口处的那登徒子瞬时黑了张脸,顾扬灵离得不远,听得那人咬着牙齿小声的抱怨:“妈的,刚碰上个好货色便要被红头鼻截胡了,真真儿倒霉透顶。”   然而转眼间便又笑眯眯地转过身去,冲着来人作揖道:“原来是刘统领啊,不是陪着嫂夫人上香拜佛吗?怎的溜达到这里来了?”   嫣翠听罢登时一愣,昨夜里好似听孙少爷提过,顾姐姐的仇人便是姓刘,做的也是统领的官职,又是个好色之徒,今日里也是陪着家眷来上香的,莫非,仇人莫非就是此人?   不由得转过头,震惊地看着顾扬灵,小声道:“顾姐姐,那人……”却被顾扬灵一扯衣袖,登时住了口。   亭子外,两个登徒子还在寒暄。亭子内,顾扬灵忽的粲然一笑,咬牙切齿地小声同嫣翠道:“都说清凉寺的菩萨灵验,倒也灵验得很,你瞧,这仇人眼见着就送到了眼前来。”说着看向那刘统领,一双眼都要恨得滴出血来。   隔着一层轻纱,刘统领并不能看清女子的容貌,只觉亭内美人儿腰线动人,婀娜娉婷,捅了捅先前那个登徒子,问道:“那美人儿可美?”   登徒子心里暗骂,面儿上却是挤眉弄眼地笑道:“既是美人儿,自然是美得很。刚在庙门儿前看得一眼,啧,如玉似花,人比春娇,比小云娥还要俏丽三分呢!”   说得刘统领立时心痒难耐起来,那小云娇可是玉春苑的头牌,清丽绝艳如云似雪,比她还要俏丽三分,却是如何的貌美如花!   不由得就动了心思,眼睛肆意打量着亭中的美人儿,只觉得愈发腰肢纤细,袅婷楚楚。只可惜隔着轻薄素纱,不能窥探得美人儿的容貌如何,当真恼人得很。   顿了下,那脸上却突地堆上了讨好笑意,刘统领上得前来,对着顾扬灵作揖,装着一副大方有礼的姿态,笑道:“这位姑娘可是迷了路,或是与家人失散?”说着拍拍胸膛道:“这儿我熟得很,若是姑娘不嫌弃,在下倒是愿意助姑娘找一找这走散的家人。”眼睛珠子骨碌乱转,慢慢又往前挪了一步。   嫣翠顿时紧张起来,顾扬灵却是看在眼里,笑在脸上,恨在心里,淡淡道:“多下阁下好意,然而不必了,我相公马上就要来了。”   一听得这女子竟有了相公,刘统领愈发兴奋起来,别人家的花儿最香,且经过人事儿的妇人比之那青涩的小丫头片子,床帏之间更是多了许多的妩媚风情。这般想着,心里头就好似着火了一样,哪里还按捺得住,忽的上前两步,一扬手,打落了顾扬灵虚虚戴在头顶的帷帽。   朗朗日华,卷卷清风,亭子里,顾扬灵俏丽丽好似一朵含露初绽的蓓蕾,虽是眼角勾着凌厉,唇角抿着不满,却愈发的激起了刘统领的欲念。顿时凑上前去,急不可耐地道:“小娘子年方几何?家住哪里?夫家是谁?”   嫣翠忙扎开手臂拦在顾扬灵身前儿,脸儿白白,喝骂道:“登徒子,胆敢无礼!”   刘统领最爱的便是这般场景,脸上□□阵阵,愈发放肆起来,步步紧逼,还故意逗嫣翠:“我便是胆敢了,你能奈我何呀!小丫头片子,瞧你也跟朵儿花儿似的水灵灵的鲜嫩,不然和你家小娘子一样,都跟了我如何?”   顾扬灵登时拉下了脸,真真儿是不要脸,瞧这模样,必是做惯了的,也不知那禹王的眼睛是如何长的,这样德行败坏的人,都能受到重用?   刘统领见得美人儿沉了面色,却仍是美腻腻一张俏脸庞儿,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捏一捏那绵软细滑的脸颊。   哪曾想凌空一记手刀,直撅撅从后颈处劈了下来。那刘统领正是色迷心窍,不曾防备,立时被打了个正着。身子一趔趄,膝盖窝儿处又被狠狠踹了一脚,登时跌进了亭子旁边的烂泥坑,灌得满口鼻的污秽泥水。   呆了一下,“呸呸”吐了出来,不由得大怒起来,挣扎着要起身,却又被人狠狠在背上踩了一脚,身不由己的,就又重新跌回了坭坑里。 第81章   孙昊远远的就看见自家姐姐被堵在了亭子里, 又见得嫣翠满面通红,双目喷火, 绕是牢牢记着他们是有要事在身的,可还是怒火上头, 压根就憋不住火气。   几个跃步跳将过去, 一记霹雳掌砍在了那厮的脖颈处,又顺势蹬了那登徒子的腿窝子一脚,便把那登徒子打进了泥坑里。   恨声斥道:“哪里来的贼人,胆敢对我姐姐无礼,如不是佛门圣地, 必定要给你个厉害, 打得你满脸开花, 满地找牙!”   刘统领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一时气炸了肺, 然而那脚重重踩在脊背上, 倒叫他一时间起不得身来。   登时涨红了脸皮子,仰起头来, 大声乱骂。立时便有一顿乱拳雨滴般落在了脊背上,刘统领疼痛难忍, 嘴里“哎呦哎呦”乱叫, 又不住口咒骂起来。   一边儿的登徒子看得目瞪口呆,突地“扑哧”一声,泄了笑意出来,慌忙瞄了泥坑里正在挨打的刘统领一眼, 忙又敛了笑意,上前呵斥道:“哪里来的恶人不长眼睛,还不住了手,这可是禹王爷门下的官家老爷,你不要命了!”   孙昊紫涨着脸,肚子里也是翻腾着滚滚的怒火,只记得自家姐姐被轻薄了,恨不得用握起的拳头,把眼前这两人都一顿乱拳砸得半死才能解气。   然而还是晓得不能意气误事,当众打几拳便罢了,若真是打得狠了,少不得要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一时歇了手,把刘统领丢进泥坑里,直起腰哼了声,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任凭他是谁,调戏良家妇人,打一顿也合该他受着。”   说罢转过身,地上捡起帷帽给顾扬灵戴上,又给嫣翠使眼色,三人一同从亭子里离去了。   登徒子哪里是真心为着那刘统领着想的,又惧怕孙昊那沙包样的拳头,并不曾叫人阻拦。   见得三人很快离去,瞧了泥水洼里“哎呦”乱叫,扶着腰身起不来的刘统领,忙假惺惺走了上去,道:“刘统领可还安好?”说着伸出手去搀扶。   刘统领被扶持着终于站直了身子,先是一巴掌拍在了那登徒子的脸上,咒骂道:“安好个屁!你这没长眼该死的,见我挨打,也不说叫人相助。”说着又连连“哎呦”了两声。   这登徒子也并非寻常人,家里头的姐姐却是禹王的一个小妾,虽不是很得宠,往日里见得这禹王跟前儿的红人儿,也经常是忍气吞声退避三舍的。   然而被刘统领这么一巴掌打在脸上,也登时恼了,青着脸没做声,只气冲冲喘了几口气,领着小厮掉头就走了个没影踪。   刘统领莫名其妙挨了顿打,自是心情不好,见得登徒子的背影晃眼间便没了踪迹,骂骂咧咧道:“不过有个小妾姐姐罢了,又不是得宠的,横什么?”   抿了回唇,又忍不住咒骂起来:“真是出门儿没看黄历,哪里来的毛头小子,胆敢在太岁爷爷头上动土,这口气先憋着,这事儿没完!”   再说顾扬灵这边儿,待到顾扬灵告知孙昊,方才被打的那人,便是他们顾家的仇人后,孙昊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竟是运道这么好,那仇人竟是自家送上了门来。   顾扬灵瞧得他那傻样子便笑:“也算是歪打正着,今个儿惹了那刘统领,咱们得合计合计,如何进行下一步。”   于是三人坐上马车匆忙离去,回得客栈,先是想着那刘统领的狼狈模样大笑了一阵儿,随即顾扬灵道:“那刘统领吃了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且先留神些,莫要叫他发现了踪迹。等着哪一日寻得他落了单,再去引逗他,好叫他气急败坏忘记去叫随从,再将他引去了无人之地,然后一鼓作气,将他杀死!”   孙昊只觉得方才那顿好打总算是出了点子恶气,点点头,道:“姐姐脑子好使,就依着姐姐说的。”   那刘统领漫天撒大网地找人,可锡洋县是个大县,人口众多,村镇也多,找了阵子却是没个影踪,只得气鼓鼓咽得这口气在胸口,十分不爽快。   这一日,县里头的乡绅请他往庄子上用酒寻欢,刘统领找得几日找不着人,正是气闷,遂应了饭局,早早儿就起了高头大马往乡绅家邻近城郊的庄子上去了。   那乡绅有意巴结他,自是投其所好,寻了许多的美人儿相陪。然而刘统领一眼望过去,却只觉这个肥了点儿,那个瘦了点,这个黑了点,那个白了点,却是对着那日里见着的顾扬灵念念不忘。   然而在座儿的,却有几个貌美如花的佳人,比之顾扬灵的颜色实在是强出了很多,不过是刘统领吃不到葡萄便惦记上了,这才挑肥拣瘦,总也不顺心如意。   一时歌舞酒酣,外头的天色也渐渐暗沉起来,早早儿的就有下人,点了灯笼顺着长廊一气儿挂了起来。那灯笼透着荧荧红光,一眼看过去,倒是好看得紧。   酒席行至中场,刘统领忽的想要去茅房,便摇摇晃晃起得身来。便有丫头上前来扶,却被他一把推开,笑道:“你们继续,我,我去去就来。”   说着,也不叫人扶,不叫人跟,自己晃悠悠就离了宴席。出得门来,却觉得凉风席面,说不出得爽畅。许是鬼迷了心窍,不知怎的就起了游园的兴致。   一路上倒也幽静,虽有枝叶繁茂夜来被那灯笼一照,显得十分张牙舞爪,然则刘统领是个刀里来血里去的人,又怎会瞧着胆怯。   趔趔趄趄地顺着长廊拐了几拐,却也不知道拐去了哪处。自家“呵呵”发笑,转过身,便要顺着原路返回。   然而守株待兔的农夫早已就位,如此绝佳的时机,又哪里肯放得过这一只自投罗网的呆兔子。   孙昊便从黑影里跳将出来,吆喝了一声:“那色鬼,你还认得爷爷是哪个吗?”   刘统领听得人叫,又觉这声音十分耳熟,转过头去,却是个面目陌生的少年郎,不由得疑道:“你是哪个?”   又想到方才这厮竟敢自称爷爷,不禁大怒,转而喝骂道:“哪里来的小贼,胆敢在爷爷跟前装大爷,嫌命长了!”   孙昊便嗤笑道:“烂醉如泥的一头色猪,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睁大你的狗眼,那日在寺庙里,小爷我揍得不尽兴,今日里特意来寻你,便要将那日的怒火好生发泄一番,你且受用便是!”说着跳将过来,一拳头砸向那刘统领的鼻梁。   刘统领本就喝得烂醉,哪里能躲得开,被一拳砸中,登时眼冒金光,黑影乱闪。孙昊却是再接再厉,从腰后抽出一根棍子来,手一扬,再一落,那刘统领脑后勺挨了一下,顿时昏倒在地。   孙昊拿脚尖点了点那刘统领,见着好似死猪一般没了动静,便扔了棍子,弯下腰将那人用力一举,抗在了肩头。四下里瞅瞅,并无二人在场,便趁着夜色,往庄子外头去了。   刘统领是被一盆冻骨刺肌的冰水给泼醒的,睁开眼,发现那一日匆匆一面,而后便一直念念不忘的小娘子正立在他的面前,不由得一喜,正要起身欲将那小美人儿抱进怀里好生揉搓一顿,不料挣了挣,才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着,手足俱是捆得结实,好似蚕蛹一般,正斜靠在墙上。   不禁大惊失色,刘统领这才转着眼珠子四下乱看,见得小娘子身边儿立着一个俊朗少年郎,恍惚记得自家好似在那个乡绅的庄子上见得一面,不由得疑道:“你,你们……”   而后脑子里一闪,登时想起来,这少年郎君恍惚是为着自家调戏了这位美貌小娘子,专门去了乡绅家里头要揍自己,顿时大怒:“你们不要命啦,我可是禹王跟前儿最得脸儿的红人儿,还不快快放开我,好生求饶一番,许是我宽宏大量,还能饶了你们的性命。”   顾扬灵不禁讥笑出声来,同孙昊说:“这人死到临头了,还大言不惭地大放厥词。来,我们给他醒醒神儿。”   孙昊亦是一脸讥讽冷笑,转过身从烧得正旺的火盆上拿起一根铁烙。那铁烙烧得火红发亮,被孙昊执着慢慢逼近了那刘统领。   此时此刻,刘统领才忽然意识到,自家碰到的是硬茬子,压根儿就不在意他的官位,也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禹王跟前儿的红人儿。   “那个,那个有话好好说。”刘统领顿时就没了脾气,脸上讪笑着,两只眼睛轱辘乱转:“那一日是我不对,我赔礼道歉,我赔礼道歉,你们要什么?金子银子?珍珠玛瑙?”   眼见得那亮红的烙铁毫不迟疑,半丝停顿都没有,就要往自家身上放,顿时大急,眼睛死盯着那火热的铁块儿,嘴里忙忙道:“你们要什么,只要你们说,我一定弄给你们,不要烙我,这玩意儿烫得很,你们行行好,放了我成不?”   刘统领涨红了脸,实在不明白,便是他调戏了这小娘子,可他半分便宜也没占到,这些日子也未曾抓到过这打过他的少年郎君,却为何今日里要把他抓到这廖无人烟的破庙里,还要拿烙铁烙他。   然而那烧红的烙铁还是越来越近,火热的感觉如此清晰,刘统领神魂俱散,大声尖叫起来:“不要烙我,不要,啊——”   “滋——”的一声,烧焦味儿伴着热气翻滚而起,刘统领凄厉的惨叫声从破旧的山神庙里传了出去。然而此地半丝烟火也无,又是深夜,哪里会有人听得见?   这刘统领自打跟了禹王,那是好吃好穿的享受着,再不曾遭过甚个大罪,早就细皮嫩肉起来的身子,被这烙铁一烙,那简直比死了还难受。可是他被捆得结实,只能仰着头咧着嘴“嗷嗷”直叫。   “不许叫!”孙昊举着烙铁高喝一声,吓得那刘统领浑身一颤,立时抿住嘴,憋得脸红,也不敢再哼唧一声。   顾扬灵见他老实了,这才上前一步,道:“你可还记得,九安县,小岸河边儿上的顾府?”   刘统领虽是被孙昊那一腔吓住,可大腿根儿上正是疼得死去活来,听得这话没好气道:“不记得。”   顾扬灵顿时大怒,道:“看来刘统领是觉得方才那烙铁不够烫,昊郎!”   孙昊登时转过身,又从那火盆里拿出了一根烙铁来,仍旧是亮红的铁块头儿,“呲呲”的发着声响,着实骇人。   刘统领脸皮上的神经登时乱跳起来,忙道:“我想想,容我想想……”   见得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冲着少年郎君摆摆手,那少年郎君便放下了烙铁,这才放下心,喘得几口气儿,当真闷头想了会儿。然而很快的,却是慢慢抬起头来,那面容上,竟是狰狞地冷笑了起来。 第82章   “是不是顾贤鹤那厮派你们来杀我的?”刘统领突然间神情激动, 虽被捆得跟个蚕蛹一般,却仍旧极速蠕动着弹跳起来。   只听得“咚”的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累得“呼哧呼哧”喘着气儿,嘴里还恨恨道:“当年若不是我领着头儿, 帮他杀进了那顾家, 就凭着他那小子的怂样儿,何年何日才能解得心头恨。”   “我还引荐了他给禹王,不料他巧舌如簧,竟把禹王哄得团团转儿,比我还得宠。如今他步步高升, 就不记得我的恩德了。这倒也罢, 可他竟还时不时的便要派人来杀我。以为我不知道前几次那黑衣人是哪个派来的不成?果然是个白眼狼儿, 当初他一刀杀了小毛头儿的时候我就该明白,这家伙心狠着呢!”   顾扬灵早在刘统领说得顾贤鹤这三个字的时候, 就如遭雷击般浑身颤抖了起来, 待那刘统领把话说完,顾扬灵忽的冲了过去, 揪住那刘统领的衣领子,一双眸子瞪得溜圆, 急声问道:“你说那人叫顾贤鹤?”   说完放开了领子, 慢慢站起身来踱了两步,摇着头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叫顾贤鹤……”   刘统领躺在地上龇牙咧嘴:“顾贤鹤这个名字很了不得吗?做甚叫不得的。”   顾扬灵本还在惊惶无措,听得这话登时怒上心头, 转过身抬起脚便踩了过去。却是不巧的很,正踩在了那刘统领的命根子上,刘统领瞬时疼得满头大汗,几乎要晕厥过去,弓着身子“嗷嗷”的叫个不住。   顾扬灵脸一红,缩回了脚啐道:“活该。”倒是把心里头那股子突涌而出的惊疑诧异给冲淡了不少,抿了抿唇儿,踢了踢那刘统领,道:“那顾贤鹤原名叫什么?”   刘统领满头的大汗,心里有气,却又不敢不回答,道:“我看出来了,你不是那厮派来杀我的,你们是谁,到底抓我来做甚?”   顾扬灵冷笑:“到这地步了,还不老实。”说着同孙昊道:“想来刘统领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再去给他几下,许就彻底老实了。”   刘统领立时就想起了那烙铁挨着皮肤时候的撕心裂肺,马上大叫起来:“我老实,我老,啊——”   连着烙了两下,那刘统领受不住疼,便昏了过去。又被孙昊拿冰水泼醒,眨眨眼,可怜兮兮又虚弱无比地叹气道:“我老实,你们问吧,我什么都肯说。”   顾扬灵便道:“那顾贤鹤原名叫什么?”   “不晓得,我们都叫他小三子。”   小三子!顾扬灵头皮一麻,登时回想起那夜里,那汉子说的,是那个小三子撺掇的,是大哥领的头儿。眼皮子一哆嗦,立时问道:“你是他们的大哥?”   刘统领出得满头的汗,发髻也散了,湿漉漉的发黏在脸皮上,十分狼狈。抬起眼皮看得顾扬灵一眼,嘿嘿笑了笑,虚弱道:“你知道的还不少,我以前在九安县小岸河那一带混得不错,领着几个兄弟,称呼我为一声大哥。”   顾扬灵又问:“你方才说,若非你带着人杀进顾家,那小三子的仇还报不得,你可知那小三子和顾家有何过节?”   刘统领这会儿才听出了话音,呵笑了一声,道:“原来是那个顾家啊!”掀起眼皮子又瞧得顾扬灵两眼:“我不晓得,只知道那小三子同顾家有仇,处心积虑地给那个顾家老大下了不少绊子。有次醉酒,听得他胡言,说什么那顾家的老大本该是他的,后头嘀嘀咕咕我也没听清,究竟如何,我也不清楚。”   顾扬灵听得脑子有点乱,抿抿唇又问:“关于那小三子和顾家,你都知道什么,全都说出来。”   刘统领扯扯唇,咧出一抹冷笑:“我说了你会放了我吗?”   顾扬灵的双眸里厉光一闪,随即抿唇含笑,道:“若是你都说了,便放了你。”   那刘统领却定睛看向了顾扬灵,然后慢慢笑了起来:“小丫头片子,还想骗我啊,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你骗不到我的。我晓得,你是不会放了我的。我是不知道你同顾家有何关系,可我却瞧出来了,你是为了那顾家枉死的人来的。连我是大哥都晓得,想必也知道那夜是我领的头儿。”说着眯眯眼,语气便带上了绝望:“你不会放过我的,你一定会杀了我的。”   顾扬灵便也沉下了脸:“这么说,你是不会再多说了?”   刘统领勾勾唇角,无奈道:“我知道的都说给你听了,旁的再问我也不知道。那厮城府极深,我帮他那么多,待他那般赤诚,结果他一朝飞跃龙门,便掉转头来一而再的派人来暗杀我,可我却根本不晓得他为何这般做。便是一拍两散,也犯不着如此赶尽杀绝。”   顾扬灵见他神色萎靡,眼里头的不解怨恨倒也不似作假,晓得这人留着无用,便道:“无缘无故杀了顾家全家,你如今可有悔悟?”   刘统领嘿嘿一笑:“老子杀的人多了,悔悟个屁,只是觉得这一单实在不值。老子为了那厮做了那么多,又当他是至亲好兄弟,总想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却是拿老子的真心诚意当狗屁。”说着呵呵冷笑,脸上带着漠然的悲怆,已经浑浊的眼睛珠子里,慢慢流了两行眼泪出来。   顾扬灵听得他压根儿就不曾悔悟,登时大怒,对孙昊喝道:“杀了他!”   孙昊立时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拔出尖刀,露出冷冽锋利的刀刃来。   刘统领见得那匕首,眼瞳登时一凝,而后才慢慢盈满了惊恐害怕,想往后挪,却是挪了几下便挪不动了。脸皮子上的赘肉缓缓耸动着,嘴里不自觉求饶起来。   “那都是小三子怂恿我的,我和顾家无冤无仇,我何必去杀了他们全家,都是小三子,都是小三子,他如今正在满西城做将军。你若要报仇,只管寻了他去,冤有头债有主,做甚要来寻我?”   然而那刀刃却是毫不犹豫地□□了他的脖颈处,孙昊用力握着刀柄,使劲儿转了转,鲜血顺着伤口汩汩往外冒出,瞬时就染红了大片的衣襟。   那刘统领浑身打着冷战,脖子斜歪着,半张的口中,不时有“嗬嗤”的声音断续传出。也不过几息的功夫,便两眼一翻断了气。   孙昊搭得两根手指在刘统领的脖颈处,探不到脉搏跳动,便扬起头说得两个字:“死了。”   顾扬灵的双眸里水光轻闪,她抬得手指按了按眼角,揩去了两滴渗出的泪,道:“收拾了尸体,咱们就马上离开。”   悄没声儿地潜回客栈,嫣翠还未入睡,正在房中对灯枯坐。见得顾扬灵推门而入,站起身迅速走了过去,急不可耐地小声问道:“可是杀了那人?”   顾扬灵闭上门,转头轻笑:“你这丫头素来胆小,听见杀人便要害怕,怎今日里这般怪异,竟有胆子问我?”   嫣翠急道:“那哪能一样?姐姐这是报仇雪恨,便是再害怕,也是要问的。”   顾扬灵便笑了,点点嫣翠的额角,道:“今日收获颇丰,不但杀了那仇人,还问出了新线索。当年害我顾家满门的罪魁便是那个小三子,如今正在什么满西城做将军。我们今夜好生休息,明日打听了那满西城的具体位置,便要立时出发,往那满西城去!”   嫣翠是只要顾扬灵开心,她就开心,兴奋地点着头道:“知道了,顾姐姐。”   略略洗漱便熄灯歇了。今夜月色薄如轻纱,从窗格处泻了满地,照得室内一片清亮。顾扬灵躺在床榻上,一想到大仇得报的日子近在眼前,又想起自己早早儿就惨死的至亲们,瞬时就泪流满面。   嫣翠和她躺在一处,听得隐隐的啜泣声,心里不由得酸酸的。便默默拉住顾扬灵的手,偏过身去,将顾扬灵紧紧抱在了怀中。   顾扬灵悄无声息地流了一阵子泪,想着明日起还要奔波,便合上眼,强迫自己赶紧入睡。嫣翠听得耳边渐渐平缓的气息,悄没声儿地抽了抽鼻子,合上眼,也慢慢地睡去。   然而此时此刻,远在几十里地外的丰和县,薛二郎已经在这里盘踞了数日。然而人海茫茫,便是知道了消息,想要寻得灵娘的踪迹却仍旧是如此的艰难。   薛二郎揉了揉额角,一面想着明日里该如何撒大网去找人,一面又觉得疲倦得很。然而心里头那四下乱窜着的兴奋劲儿,却是叫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无法专心思考。   回想起这段时日他所过得的日子,薛二郎只觉得好似一场噩梦。   那一日他照例出门找寻顾扬灵的踪迹,将近午时,毫无收获疲倦归家。却是刚至家门口,便被拿着借据前来要债的赤膊汉子堵在了大门处。   一问才知,有个自称是薛二郎小舅子的男人,在赌场欠了上千两白银。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此,要债的便堵在了薛家的门口。   薛二郎一听便冷笑连连:“我倒有个小舅子,不过今年才刚九岁,如今正在桐舟县的县衙后宅里头读书识字,却不知哪里蹦出来的野汉子,也敢胡乱攀扯亲戚。”   那赤膊汉子便道:“说是贵府里头二爷贵妾的哥哥。”   薛二郎如今哪里能听得贵妾这两个字,心里头好似箭穿刀劈一般,由不得愈发阴沉了脸,冷冷道:“府里头是有个贵妾,然而这贵妾的娘家人早就死绝了,倒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猫野狗,也敢来薛家讹钱。”   赤膊汉子想起那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白,疑心是薛二郎小气不肯给钱,于是劝道:“他说得清清楚楚,他妹妹就是你家二爷最宠爱的那个贵妾,你家又不是没钱,何必为了点银子就六亲不认。若是不给钱,那男人可要被挑断腿筋了。这女人家最爱哭哭啼啼的,也不晓得家里头的贵妾知道了又会如何。若是想不开上了吊,又是何必。”   见那汉子越说越离谱,薛二郎气得肠子都要断掉了,挑起眼皮喝道:“同你说道清楚,家里头的贵妾没有什么哥哥,甚个挑断腿筋,关我薛家何事,若是再来门前闹事,我薛家在荣阳县也并非无名之辈,告到县老爷那里,你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转过身把门房里的人骂了一通,这才气鼓鼓进得府内。回到吟风阁,叫来了魏管家,问过后方才晓得这索要赌债的事儿从何而起。   不由得大怒,道:“找了人牙子来,既是家里头买来的,远远卖了便是。再去告诉太太,若是闲暇无事,不如学着旁人家的太太们抹牌消遣,便是输了银子,又值当什么。叫她也可怜可怜她的儿子,已是焦头烂额,再莫要无事生非找麻烦了。” 第83章   魏管家大汗淋淋地去了五福堂, 将腰弯得不能再弯,磕磕绊绊把话给说了。苏氏听罢又是气, 又是心酸。身为人母一番好意, 儿子不领情便罢了, 竟还敢说出这般数落她的话, 真真儿是个不孝子孙。   然而心里头毕竟是虚的,想起那女子如今还关在角房里,整日里泪水涟涟, 又哭又闹, 实在是晦气得很,便吩咐魏管家:“如此,便赶紧寻了人牙子来, 速速打发了才是。”   然而人牙子未曾赶到, 那女子的爹娘便雇了驴车, 从乡里头找来了薛府。   薛府门庭富贵, 瞧得老两口登时喜上眉梢。忙去了门房处, 只说自家女儿在薛府里头极为得宠, 是二爷的贵妾, 叫那门房赶紧的叫了他家女儿出来,家里头出大事儿了,要赶着救命呢!   门房才刚挨了一顿臭骂,哪里不晓得事情的前因后果,想着方才二爷大发雷霆的模样,登时打了个冷战, 哪肯赶在这时候去添霉头。   把那两口子轰了出去,道:“哪里来的混账,就敢胡说八道乱扯亲戚。咱们家只有一个贵妾,姓顾,乃是顾家女。你们家的那个女儿,是买了回来做丫头的。还得宠,二爷压根儿就不认得她,就敢痴心妄想做起二爷的亲戚来了,脑袋可真大,真敢想!”   老两口远道而来就是为了找女儿要钱救命的,家里头的儿子欠了大笔赌债,房子早被卖了,女儿也被卖了,可女儿卖的好,男人家有钱,便寻摸着找来求救了。这是唯一的生机,哪里肯轻易放过,便在薛家门口闹腾起来。   也是巧了,那人牙子跟着便来了。进得府里领了那丫头出门,便在大门口和老两口打了照面。   女儿一见得爹娘便扑了过去,哭道:“爹娘啊,这可怎么是好,薛家又把我给卖了。这一次也不知要将女儿卖去哪里,若是同薛家一般,把女儿关在小屋里,少吃少喝的,可叫女儿怎么办?”   爹娘一听如此,登时也哭嚎起来:“不是说你长得和那私逃的贵妾十分相似吗?进得薛府便是要替代那贵妾受那二爷宠爱的,怎又把你关进了小屋里?”   女儿便愈发委屈:“那二爷却不知为何见得女儿一面便再也不肯相见,太太又严苛,责骂女儿是丧门白虎精,便将女儿关进了小屋里。如今叫了人牙子来,说是要把女儿给卖了。”   爹娘听了急得嚎啕大叫:“你哥哥前几日又欠得一笔赌债,可家里头能卖的都卖了,再凑不得半两银子出来。女儿啊,你嫂子已经跟人跑了,爹娘老了,也是想不出法子来了,你可要想想办法救救你哥哥啊!”   女儿听罢高声悲啼:“我自家都要被卖了,哪里还能想出甚个法子来。”   那人牙子早听得不耐烦,使了眼色给自家带来的伙计,拉扯着那女子便上了马车。老两口后头跟着,边跑边哭,可年纪老迈腿脚不便的,又哪里追的上急速行驶的马车,很快便被抛在了身后。   门前一场闹剧,自然是惹来了好事者堵在门前头看了场热闹。   苏氏那里很快便得了消息,她自来好面子,只觉得丢人都丢到了大门口,气得脑胀头晕,叫丫头熬了安神汤,在床上躺了半日。   薛二郎听罢却只是冷笑了一场,如今最头疼最要紧的便是寻找灵娘的踪迹,这等小事,哪里还能分得他的半丝注意。   如此隔得两日,便有消息传进了薛二郎的耳朵里,说是那周阳致竟然又来了荣阳县,还在荣阳县最大的酒楼里摆了几桌,宴请了许多荣阳县有头有脸的乡绅商人。   薛二郎虽是不快,然而此时也无心情和精力去同那厮纠缠,只当不知。   然则周阳致专程为了薛二郎而来,又哪里肯放过薛二郎,专门遣人去了薛家发帖子,还特意嘱咐,必要亲自交到薛二郎的手里。   薛二郎记着上次的不快,哪里肯去,根本就不肯见那小厮,只吩咐下人拿了棍棒将那小厮打出门去。   那小厮却笑眯眯地同手持粗棍的门房道:“我家爷说了,二爷若是不想找回那私逃妾室,便是不去也无妨。”   门房一听事关顾姨奶奶的事儿,哪里敢耽搁,忙转回身去禀告了薛二郎。薛二郎虽是不信,然而事关顾扬灵,却是一丁点儿的消息也不敢放过,便叫人请了那小厮进门。   进得吟风阁,小厮恭恭敬敬给薛二郎作揖,敛眉垂目地道:“我家二爷说了,他是见过贵府里私逃出门的姨奶奶的,若是二爷还有什么要问的,我家爷在酒楼里摆了席面,只看二爷肯不肯赏脸去啦!”   听得那厮竟是见过灵娘的,薛二郎心头一阵乱跳,哪里还会拒绝。叫福庆接了帖子,脸上倒是阴晴不定。心里头也是晓得的,这摆明了就是鸿门宴。只是便是鸿门宴,如今也是不得不去了。   宴席定在四月初九,薛二郎骑着马领着福庆去了春风楼。小二前头领路,还未进得房里,便听得觥筹交错喧闹阵阵,竟是已经开席了。   薛二郎顿时沉下脸来,帖子上分明标注的午时三刻,如今他正点儿来了,哪曾想这里竟已经开始了。这般不给面子,分明就是在他的脸皮上扇巴掌。   他少年得志,哪曾受过如此的窝囊气,顿时便想要转身离去。可猛地记起那周阳致竟是知道灵娘的消息,不由得又慢慢缓了怒火。罢了,现如今还有甚比找到灵娘更重要。   抬脚进得屋内,远远瞧见周阳致那厮笑得眉飞色舞,瞧见他来,唇角一勾,竟是露出一抹挑衅的笑意。   薛二郎晓得这是故意为之的下马威,登时一团火气又滚上了心头。然而再想想灵娘,再想想这段日子的浑浑噩噩,薛二郎生生咽得这口气,将马鞭塞给福庆,脸上浮起一抹笑,向周阳致走了过去。   周阳致马不停蹄从丰和县来了这荣阳县,托人一打听,那薛府里头果然丢了个贵妾,荣阳县城闹得沸沸扬扬,竟是哪个都是知晓的。   周阳致那次被薛二郎打得好生凄惨,几乎是夹着尾巴落荒而逃。这次寻得这般好的机会,又哪里肯宽宏大量,不去报这一箭之仇?自然是憋足了劲儿,定要那薛二郎好生丢个脸面,再扬扬自家的威风。   稳稳端坐在圈椅上,周阳致得意洋洋地看着薛二郎笑意盈盈地冲自家抱拳寒暄,却并不理会他,转过头同身侧的一个乡绅笑道:“听说这春风楼里狮子头做得最好,只是我品着,倒也不过尔尔。”   那人正和周阳致私下里往来交易,虽是不愿惹火了那薛二郎,然则瞧着周阳致的眼色,却也不敢不捧场,于是笑道:“可不是,味道确实一般。”   周阳致便得意得笑了:“都说这荣阳县里,薛家二爷最是了不得,乃是生意场上的状元郎君,依我看来,却如这春风楼的狮子头一般,不过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草包而已!”说完,自家便哈哈大笑起来。   福庆跟在薛二郎身边,将头垂得低低。他家二爷打小就是个性子烈的,后头考得了功名,又做大了家业,这几年顺风顺水的,气性也跟着愈发的大了起来。如今被当众如此奚落,也不晓得会不会将这春风楼给掀了。   周阳致的肆无忌惮立时便惹得薛二郎动了怒,拳头死死握着,紫涨着脸皮,双目喷火,只恨不能朝那嬉笑着的脸面上,肆意又狠狠地砸上两拳。   只是他如今有求于人,自然是要放低了姿态,将对方的脸面捧得高高的才是。将火气生生的咽下,薛二郎面上浮出一抹笑意,上前几步同周阳致抱拳道:“周兄自来风趣,这笑话儿当真是越讲越有味道了。”   周阳致对薛二郎的识相十分满意,抿着唇也不理会他,只笑着拿筷子去戳那狮子头,须臾,便把那狮子头戳得碎碎的。在座的都是耳通八方,哪里不晓得这二人之间的纠葛。   薛二郎抱着拳头微弓着身子,看着那盘子里碎成了渣沫的狮子头,不觉脸色铁青万分尴尬,再也维持不住那勉强装出来的笑意。   有同薛二郎交好的,不忍薛二郎如此丢脸,又想缓缓这剑拔弩张的关系,笑道:“原是薛二来了,都是熟人,也不必拘谨,来来来,挨着我坐,今个儿周少爷请客,可都是春风楼的招牌菜,这酒可是好酒啊,是二十年的女儿红呢!”   薛二郎听得这话登时松了一口气,稍稍喘息,便露得一抹笑来准备接话。然而还未出言,便听得“当啷”一声响,却是周阳致冷着一张脸,把筷子丢在了盘子上。   屋里头顿时一阵寂静,那周阳致也不待旁人做出反应,转过脸看着薛二郎,冷冷笑道:“哪个跟他是熟人,是仇人还差不多。我性子急,倒也不和你玩虚的。今日里请来了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就是为着做个见证。上次我在这荣阳县可是丢了好大的脸面,今日里本少爷就是为着这口气来的。”   说着站起身,掐腰立在薛二郎跟前儿,脸上又是得意,又是解恨,道:“我晓得你想要问什么,咱们废话少说,你之前打了我,我也没那工夫一拳一拳的还给你。这样,你跪在地上给爷磕三个响头,我就把那女人的消息告诉你。从此往后,咱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该在一处玩闹咱们还照旧,生意上自然也要你来我往一起发财,如此这般,你看如何?”   薛二郎铁青着脸听周边抽气声连连不断。想他薛二郎自打开始着手做生意,便如一匹疾奔如风的黑马一直遥遥领头在荣阳县的商界里。有头有脸有财有势自不必说,便是县太爷那里,也都是客客气气从从容容地攀交情,结利益。   若今日里这三个响头磕了下去,便是他商界的地位依然稳如泰山,可这碎掉的面子,便是世间最黏的胶液,也拼不出他薛二郎完美无缺的脸面来。   福庆已是大气儿也不敢出得一下,垂手弓腰,恨不得将自己化成一抹影子,落在地上也好避一避二爷那里即将掀起的滔天海啸。   捏了捏拳头,腔内的火气翻腾不断,虽是灵娘的脸不停地在眼前晃动,可薛二郎终是忍不得这跪地求饶的行径,掉转头,大步往外头走去。   周阳致倒也不劝,只转过身重新落座。然而刚刚坐下,那薛二郎却是顿在了门处。周阳致撇眼望去,那薛二郎的右手正死死抠在门框上,隔了这么远,竟还能看见那手背上条条迸越而起的青筋。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果然,薛二这厮是放不下那女人的。   薛二郎的脑子里好似有双手正在肆意撕扯。跪,还是不跪,两个声音,不断地凌迟着他的灵魂。薛二郎忍不住握起拳头,在门框上重重地一击。   耳处轰鸣作响,吵得他很是心烦。然而一团乱麻的想法里,他将要永远失去灵娘的念头,却又如锋利的刀刃,搅得他一颗心又痛又疼。   跪了,丢掉的脸面永远也找不回来,不跪,又不能得知灵娘的去处。   正是纠结痛苦,却听得周阳致懒洋洋道:“也不晓得这四五日过去了,那小娘子是不是已经换了地方。这人海茫茫的,多浪费一日的功夫,这人,许就永远也找不到了。”   罢了罢了,稍作凝滞,薛二郎转过身又走了回来。绷着脸皮面无表情地看着周阳致,道:“你说话可算数。”   周阳致斜了眼去瞧薛二郎,笑道:“行商之人,最讲究的便是信誉,在座的都是荣阳县城里的商界名人,当着他们的面儿,我哪里会做出自毁名声的事儿。”   薛二郎点点头,摒除了脑子里所有的念头,长喘一口气,撩开袍子便要跪下。却听一声高喝:“二郎,不可!” 第84章   薛二郎循声望去, 却是素日里相交甚好的一个友人,皱着眉头看着他,一脸的不可思议:“不过是一个私自出逃的女人罢了, 二郎你又何必为了如此不忠的女子受此胯下之辱?大丈夫何患无妻,便是今日里跑的是你的正头妻室, 你也不必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受辱,更可况不过一个妾室罢了, 跑了便跑了, 真真不必如此。”   薛二郎耐心听得友人的劝说,然后抱得一拳,道:“多谢宋兄谆谆劝导,只是那女子并非寻常女子,乃是小弟的心头挚爱。原是当初我强迫她为了妾室,又没能护住她叫她受了许多委屈,这才叫她如此生怨。如今小弟已然生悔,又待她情深似海, 万不能任由她流落在外。是以, 便不能听得宋兄的相劝了。”   说罢, 薛二郎撩起袍子, 当真跪在地上给周阳致叩了三个响头。   却见得方才劝阻薛二郎的那人恨恨地一甩衣袖, 嫌弃的眼神望着薛二郎, 讥笑道:“原以为你是个丈夫,不曾想是个流连女色情爱的懦夫。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强迫了又如何, 叫她委屈了又能如何,说来讲去,不过区区一个女人而已,便好似一件衣服,哪里值得你如此?罢了罢了,是我宋某人眼瞎,从此往后,你我再不必往来。”说着找了一柄小刀,割下了一截袍子丢给了薛二郎,也不去理会周阳致,先一步扬长而去。   这姓宋的往日里和薛二郎最是交好,如今断然割袍断义,薛二郎的心里恍如灌入了一碗黄连汤,苦涩难忍,弯下腰拾起那条衣角怔怔看着,薛二郎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   福庆忙扶住了薛二郎,担忧道:“二爷……”   却见薛二郎猛地握紧了那布条,抬起头,一双通红的眸子望向了周阳致。   周阳致倒也说话算话,立时便将顾扬灵的消息告知给薛二郎听。如此一来,薛二郎哪里还忍耐得住,转回家便雇了一队镖师,跟着他一同往丰和县快马奔去。   室内一灯如豆,照得满室昏黄。   福兴端着一壶清茶进得屋内,见得薛二郎支着额对烛凝神,将茶壶搁在桌上,劝道:“已是有了姨奶奶的消息,仔细寻访总会寻得踪迹来。夜色已深,二爷还是早些休息才是。”说着倒了一杯茶,搁在薛二郎跟前。   薛二郎直了直腰身,端得茶杯喝得一口,道:“你说的没错,比之前些时日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如今有了相对确切的消息,已是万幸。”说着看了福兴一眼:“你也早些休息,明日里还要继续忙碌。”   福兴点点头,转回身走了出去。薛二郎又闷头坐了会儿,这才吹灭了灯,往床榻上一仰,渐渐沉睡过去。   翌日,顾扬灵三人问得满西城的具体位置,又在城里面添补了路上需要的干粮等物,直到午时,方收拾了包袱开始出发。   隔着车壁,耳里只听得外头吆喝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嫣翠耐不住性子,便伸手掀开了车帘瞪着眼往外头去瞧新鲜。正是瞧得开心,突见得一路官兵疾行而去,登时面色一变,松开手端坐好,立时变得紧张起来。   顾扬灵打量她两眼,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嫣翠两只眼瞪得溜圆,挪了过去紧挨着顾扬灵,极其小声道:“顾姐姐,刚才我见得一路官兵行色匆忙,许是那仇人的尸身被人发现了。你说,他们会不会来抓我们?”   顾扬灵顿时失笑,点点她的额角,亦是小声回道:“放心,不是来抓我们的。”   嫣翠还是担心:“我听说有厉害的县太爷神通广大,见得尸身便能顺藤摸瓜抓住了凶手。”   顾扬灵听了唇角一勾,脸上泛出淡漠的冷笑:“放心,他的尸身谁也找不到。”   说着眯了眯眼,星眸里闪出两点极度的憎恨,道:“他们杀得我全家后,把我至亲们的尸身全都抬去了屋里头,浇了菜油,放了一把火。我便以牙还牙,也一把火烧了那仇人的尸身,后头又丢进了不远处的山崖下。便是被人发现,也需许多的时日。再则,那尸身已是面目全非,任他神通广大,也猜不出那便是刘统领的遗骨。”   马车顺利出了城门,一路往满西城行进。然而行至途中,却是被一路人马拦住了去路。   顾扬灵揭开车帘,并不狭窄的山道上,一字排开的是七八个手持利刃的粗壮大汉。他们的身后,山坡密林中,有弓箭手张弓搭箭,瞄准的方向正是他们所坐的马车。   领头的是一个彪形大汉,手持一把大砍刀,抗在肩头儿,正眯着眼往这边打量。见得马车里露出的一张美人面,登时眼睛一亮,道:“可算是没白跑这一趟。”手一扬,哈哈大笑:“都给老子带回去!”   眼见着那群大汉蜂拥而至,顾扬灵眸光一厉,瞪着拔出佩剑,欲要上前予以抵抗的孙昊,扬声喝道:“昊郎,你且先行离去,找得救兵再来搭救我们。”   孙昊哪里肯,提着佩剑便杀了过去。顾扬灵急得瞬时满头大汗,死盯着飞舞着佩剑,忽左忽右漂移不定的孙昊,在那群大汉的周围,恍如飞蝶般来来往往。   然而好手不敌双拳,双拳不如四手。孙昊再是机灵,手脚功夫再是厉害,这么一群人围攻上来,很快便落了下风。一着不慎,便被打落了佩剑,肚子上脊背上,接连不断地被人踢打,最后一个趔趄,跌在地上,被一圈的砍刀指着,再不能动弹一下。   领头的见得此间事了,便哈哈大笑着往马车那里走去。   顾扬灵已经下了马车,扶着嫣翠立在车前,虽是面色苍白,然而朱唇紧抿,双眸泛着厉光,并不害怕那渐渐逼近的彪形大汉。   可惜了,顾扬灵心道,若是昊郎听话逃得出去,便是她被缚,便是拼死保得自身的清白,也能含笑九泉。   然则昊郎被困,虽是远远望去,可顾扬灵还是清晰地看到了,昊郎青蓝衣衫上,那几团暗沉色的痕迹。   昊郎受伤了。顾扬灵紧紧握住嫣翠的手,她不能死,便是拼得一线的生机,也要搭救昊郎逃出生天。   思虑间,那领头的彪形大汉便近在眼前,把顾扬灵上下打量一番,黑粗肥腻的手掌便伸出来往顾扬灵脸上抚去。   孙昊仰着头正拼命伸长了脖子往顾扬灵那里瞧,见得此状,由不得睚呲欲裂,撕心裂肺地喊道:“不许你碰她!”   彪形大汉的手一顿,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色眯眯望着顾扬灵便要抚上她的细白嫩脸。顾扬灵又不是木桩子,哪里肯呆着不动,头一偏,身子一动,那手便摸了个空。   嫣翠吓坏了,紧紧抱住顾扬灵的手臂,瞪圆了眼去看那大汉,叱骂道:“贼人!登徒子!”   彪形大汉斜了两只眼过去,见得两个女人皆是面色发白,强做镇定的模样,忽的一声嗤笑,手掌一翻,便又追着摸了过去。   然而斜刺里突地冒出了一双细白柔腻的手,那双手死死抱住他的手掌,嫣翠浑身颤抖着,一张口便咬在了那手掌上。   彪形大汉眉头一皱,用力一扯便挣脱了嫣翠的桎梏,随即扬起手来给了嫣翠一巴掌。那汉子手劲儿极大,巴掌下去,嫣翠登时跌倒在地,唇角也被打破,流出了血来。   眼见嫣翠被打,顾扬灵怒火盈肺,将手里早已藏了许久的锋利金簪迅速扎向了那大汉的手臂。   然而顾扬灵毕竟是个柔弱女子,手劲儿小,力气也不大。那金簪不过刚刚没入了那粗黑的肌肤,便被彪形大汉挥舞着手臂给摆脱了去。大汉皱着眉,粗鲁地拉扯着顾扬灵,顾扬灵只觉眼前一花,便被大汉扛在了肩头。   嫣翠立时便哭喊起来,扑过来抱住那大汉的腿,张口便咬了上去。不过一个小小的柔弱女子,大汉哪里看进了眼里,一脚踹了过去,嫣翠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方才停下。然后蜷起身子,因着剧痛而瑟瑟发抖。   彪形大汉呵呵朝手下道:“赏给你们啦。”   汉子们登时欢腾起来,色眯眯望向嫣翠。   孙昊眼见得姐姐备受屈辱,跟着来的小丫头也面临着滔天巨灾,不由得愤恨至极,破口大骂着就要跳将起来。   却见得寒光一闪,硕大锋利的砍刀便一刀砍在了孙昊的肩头。疼痛难耐,孙昊忍不住闭上眼蜷起身子,痛苦地呻.吟起来。   然而山贼们并不打算放过他,两三个围了上去,拳打脚踢直把孙昊打得口吐鲜血,也不肯停歇。   剩余的山贼们,其中一个大步走了过来,脸上淫笑着,粗壮的臂膀探了出去,便撕扯着嫣翠将她提溜了起来。   嫣翠再顾不得身上的痛楚,死命挣扎起来,手舞足蹈地又抓又踢。然而这根本不算什么,汉子丝毫不在意,一面走,一面露出得意的笑容。   听得那彪形大汉的话,顾扬灵登时便明白嫣翠即将要遭遇什么。又恨又怒,拔出头上的金簪一下一下朝那汉子的背部用力戳去。   那汉子受疼,自然不高兴,轮起蒲扇般的大掌便在顾扬灵的臀上用力拍打了几下。   顾扬灵羞怒交加,恨不得立时就去死。又觉得刺痛难忍,骨头都仿佛要酥掉了一般,眼泪登时便飙了出来。   然则刚走了几步,一根飞驰而来的羽箭便深深插进了大汉的大腿上。一旁正在欢呼雀跃的大汉们略略一呆,便有人大声呼道:“大家小心,有截胡的来了。”   薛二郎远远看见自家心肝子被个莽撞汉子抗在肩头,那是又怒又气,又恨又急,拳头捏了放,放了捏,“咯嘣咯嘣”直作响。   而那心里头,就好似无数的钢针齐齐扎了进去,又痛又疼,恨不得立时就把那汉子给剁成了肉酱,再把那不听话的臭丫头锁起来,再不给她逃跑的机会。   而薛二郎身侧,膀大腰圆武师打扮的人一眼便瞧见了正在挨揍的孙昊,虎目一瞪,一甩马鞭,立时扬声高喝:“快给我上,速速将昊郎兄弟救出来!”   孙昊已是被打得奄奄一息,远远听得一腔极为熟悉的喊叫,挣扎着仰起头,定睛遥望,竟是路上结识,后头又结拜为异性兄弟的镖师领队王石廷,顿时喜上心头,高声喊道:“姐姐,王哥来了,咱们有救了。”   说着转头去找顾扬灵,正看见自家姐姐被山贼扔在了地上,“咚”的一声尘土飞扬,跟着就听见了姐姐痛苦的呻.吟声。   登时大怒,嘴里嘀咕着骂人的话,想要起身去救姐姐,可挪动了几下,才发现自己伤得挺重,竟是起也起不来了。   领头的那个彪形大汉唬着一张脸,伸手拔下了深入肌理的箭羽。抄起家伙,领着众山贼,都怒吼着奔向袭击他们的人去了。   山道上有清凉的风卷过,顾扬灵被扔在了地上,浑身摔得生疼。她艰难地爬起来,瘫坐在地上,刚抬得眼皮子往远处瞧去,却一下子凝住了。   嘴皮子不自禁地哆嗦起来,面色也愈发苍白透明。一颗心好似掉进了深水坑,浮浮沉沉,竟是没个平静。   嫣翠从一旁趔趄着奔了过来,扑进顾扬灵怀里抱住她就是一阵嚎啕痛哭。她脸上疼得厉害,又被男人拉拉扯扯好一阵子,可是把她吓死了。   顾扬灵呆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而她的眼睛,正死死遥望着不远处那高头大马上,一脸狰狞,恰似那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一般的男人。   果然,她还是逃不出他的手心去。垂下眼睫,瞧着不远处趴在地上,浑身是伤,正一脸担忧看着自己的弟弟,顾扬灵突地勾唇苦笑了一声,薛二郎赶在这时候找到了她,她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愁了。 第85章   薛二郎本身就领着一队镖师, 王石廷也带着自家的兄弟,两路人马,又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练家子, 不一会儿便把那山贼们打得落花流水。   领头的彪形汉子眼见情势不利,大喊一声:“快跑。”便带头往山林子里疾步奔了去。其他手下见得老大都跑了, 纷纷丢盔卸甲的,也无心再恋战。   可薛二郎哪肯放过那轻薄了他心肝子的彪形大汉, 血红着一双眼睛, 手拿着一柄锋利砍刀就要追上去。   却被王石廷一把拉住,道:“穷寇莫追,且先看看你家媳妇儿受伤没。我瞧着是受了惊吓,女人家都娇弱的跟花儿似得的,还不快去好生抚慰抚慰。”   被拉扯那一下的功夫,那山贼便七七八八跑了个差不多。薛二郎铁青着脸,恨恨盯着浓稠严密的山林看了一回。然而转过头去,却是立时瞪圆了眼睛, 那脸色不但没好上两分, 反而是更糟糕了。   不远处的空地上, 小白脸浑身是伤的躺着, 身边儿紧挨着的便是他朝思暮想, 抓天挠地也要找出来的心尖子。   可是他的心尖子正被小白脸拉着手, 那如花似玉的俏脸儿上,分明是悲痛,分明是疼惜, 一对儿清澈水眸正直直凝视着地面上的小白脸儿,连半点儿眼风也不曾往他这里飘过来。   立时就气炸了肺,他千辛万苦跑来救了她一命,她不说感激涕零,也不说为着暗地私逃来向他忏悔,竟敢就当着他的面儿,同个小白脸拉拉扯扯你侬我侬,当他是死人不成?   王石廷莫名其妙看着身边儿的男人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一双眼睛瞪得铜铃般,那表情,狰狞得好似要去吃人。   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那边儿,顾扬灵正抱着孙昊默默垂泪。王石廷摸了摸头,心道,这对儿姐弟的感情很是深厚啊!又转头去看薛二爷,却还是不明白,这位爷做甚表情这般吓人。   薛二郎这时候已是认出了那小白脸是哪个,便是那日在悬崖边儿上救得了灵娘的少年郎君。   不仅如此,家里头的下人还拿着顾扬灵描画的那张画像,告诉他,这画中人便是那日窜到他的后宅子里,救了灵娘的那个少年郎君。   薛二郎的醋罐子彻底打翻了,他心想,灵娘定是因着这少年郎君救得她两次,又长着一副俊逸白净的脸皮子,这才会琵琶别抱,背弃他,竟和这毛都没长齐的浪荡小子私奔了。   想着头顶上绿油油的那顶帽子,薛二郎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一时间气得浑身发抖,手里的砍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王石廷很是喜爱那个路上认识,后头又结拜为异性兄弟的小弟弟,疾步上前,满心着急地想要去看看小兄弟的受伤情况。   不曾想身边突地卷过一阵冷冽的阴风,眼风一闪,便发现自家的小弟被刚认识的薛二爷揪着领子提溜了起来,眼睛一眨的功夫,自己小弟的脸上便被狠狠砸了一拳。立时惊声叫了出来:“薛二爷,这是怎的了,怎的你……”   然而下一刻他便惊呆了,却见那个素来柔柔弱弱,好似一阵风便能卷飞了上天的顾小娘子,突地从地上跳将起来,一爪子就挠在了薛二爷的脸上,满面恼怒,愤恨地叫道:“不许你打他,你快放手。”声音尖利,哪是素日里柔柔弱弱,温和纤细的嗓音。   薛二郎要被气疯了,他被这死丫头戴了绿帽子,没舍得骂她半句,没舍得打她半下,只不过揍了奸夫一拳,不成想这丫头竟然敢同他动手。脸上火辣辣地疼,薛二郎双眼充血,狰狞着脸盯着顾扬灵,只恨自己凉薄多年,现如今却是对着这个女人,半句重话也不舍得说了。   顾扬灵憋红了脸去掰薛二郎掐在孙昊脖子上的手,那手又硬又有劲儿,她掰了一会儿,半丝成果也无,见得昊郎涨红的脸,双眼爆凸,愈发心急如焚,扑在薛二郎身上又捶又挠,哭喊道:“你快松手,昊郎要被你掐死了,松手啊,你松手,我求求你,松手……”   薛二郎哪曾见过顾扬灵如此模样,好似无知的市井妇人只会哭闹耍性子,半丝的闺秀矜持都没。便是往日他轻薄于她,也只见她哭得气噎声堵,却还是一副梨花落雨的美好姿态。   而今如此狼狈,粉面上糊得许多的泥渍,却是叫他心里忍不住泛起了怜惜来。然而想起她这般模样,却又是为了面前这个小白脸,转而又气急败坏起来,掐在孙昊脖子上的手也不自觉便更加用力。   孙昊本就重伤在身,薛二郎又是突袭而来,被人掐住喉管竟是一时半刻无法反击。眼见得命悬一线,王石廷赶了上来,掰住那卡在孙昊脖子上的手,急道:“薛二爷,你这是做什么?你千里迢迢来寻媳妇儿,却为何要当着媳妇儿的面儿去杀自家的小舅子呀!”   薛二郎一时怒火中烧,完全没了理智,压根儿没听到王石廷话里提及的小舅子三个字,红着眼咬牙切齿道:“这个小白脸拐走了我的妻室,难道他不该死吗?”   王石廷愈发摸不着头脑,用力抠着薛二郎的手,急道:“薛二爷你是糊涂了吧!你媳妇儿不就是昊郎的姐姐吗?怎的昊郎就成了小白脸,还拐走了你家媳妇儿?”   顾扬灵只瞧着孙昊憋得通红的一张脸,一颗心就跟刀劈斧砍一般疼痛。这是她好容易得来的弟弟,顾家唯一的独苗儿,没被山贼砍死,打死,却要被薛二郎这厮掐死了。   看着薛二郎狰狞铁青的脸,往日里压在心头深处的怨愤委屈全都齐齐涌上了心头。凭什么,凭什么,欺负了她还不够,现在又来害她的弟弟。   拔下头上最后一根长簪,满头的乌黑丝发登时散乱滑落。顾扬灵握着那锋利的长簪,披头散发双目圆瞪,好似发狂一般冲了过去。   薛二郎只觉腕子上一阵钝疼,手一软,便被王石廷顺势掰开了手指。孙昊立时软了下去,王石廷抱住他,厉声喊道:“小圆头,快来瞧瞧昊郎如何了?”   薛二郎却是脑子有点懵,他垂下眸子,看得一根长簪正插在肉里,顺着那双紧握长簪的手往上看,却见灵娘正瞪着自己,一向清淡如水的杏眼眸子里,刻骨的怨恨叫薛二郎的一颗心立时凉透了。   这丫头,就这么恨他?只因为他伤了她的奸夫?   孙昊伤势颇重,但好在都是皮外伤,并不会危及性命。王石廷将孙昊交给自家弟兄照料,抬得头一瞧,却发现那两口子情形诡异,倒不似夫妻,好似冤仇一般。   想起孙昊对他这位姐姐的看重,又记起这位薛二爷千里迢迢寻妻而来的诚意,王石廷虽是不晓得这里头的官司,但仍旧上得前去,苦口婆心的地劝道:“哎呦呦,这又是闹得哪一出?有话不能好好说,作甚非得死去活来地闹腾。都道是夫妻打架是床头打,床尾和,何必闹成这般模样?”   一阵风席面卷过,顾扬灵激灵灵打了个哆嗦,率先回过神来。见得手里握着长簪,将薛二郎的手腕扎得一个大洞,鲜血正顺着伤口往外头溢了出来,心头一跳,立时缩回了手。又猛的记起孙昊,忙左右寻找,急切道:“昊郎呢?他的伤势如何了?”   薛二郎听了,那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一下子便碎成了烂渣渣,只呆呆看着顾扬灵,完全不能相信,在他心肝子的心里头,这不过才认得几日的少年郎,竟比他这同床共枕过的男人还要重要。   薛二郎觉得胸口闷得要死,一股热热的带着腥味儿的东西突地涌到了喉管,又被他强行咽下,嘶哑着嗓子,软软唤了一声:“灵娘……”   “他是我弟弟。”顾扬灵从王石廷那里听到孙昊的伤势并不曾危及性命,一颗心落下,理智也跟着飞了回来。转过头见得薛二郎的面容,又记起刚才薛二郎的嘶声喊叫,立时便明白,薛二郎这是误会她和孙昊的关系了。   顾扬灵看着薛二郎懵呆的一张脸,轻柔的嗓音又把刚才的话清清楚楚重复了一遍:“他是我的弟弟,亲弟弟,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并非是二爷所想的那般不堪。灵娘虽是无父无母的孤女,然而幼年时候也是熟读《女则》《女儿经》的。如今再是不堪,也不会做出同人私奔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还请二爷放心,莫要多想。”   薛二郎猛地打了个机灵,方才好似瞬时就死亡的一颗心突地就重新跳动起来,他眨眨眼,突地笑了一声:“亲弟弟!”呆了呆,又突地笑了一声:“不是奸夫!”然后便扯开喉管畅快地大笑了起来。   王石廷一旁立着,听得莫名其妙,又看薛二郎好似疯了一般仰头大笑,顿觉一阵寒颤,这家子人不会是得了癔症了,怎的个个儿都这么怪怪的。   ……   嫣翠将一方白色棉帕从盆里捞出来,拧干,然后走过去递给了顾扬灵。床榻上,孙昊正睡得昏沉,顾扬灵给他擦拭着额上的汗珠,又掖了掖被角,这才将帕子递给嫣翠,自家站起身,吩咐嫣翠道:“小心照料着昊郎,有事马上去唤我来。”   嫣翠点点头,想起隔壁屋里头坐着的那位爷,不由得心肝子乱跳,担忧地望着顾扬灵:“姨奶奶……”   顾扬灵呆了一下,随即苦笑一声:“你这丫头,改称呼倒是改得快。”   嫣翠面露惧色,拧着手里的帕子低下头:“我怕二爷……”   顾扬灵捏了捏她脸颊上的细肉,笑了笑,道:“莫怕,有我呢,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说罢长喘了一口气,对着嫣翠笑了笑,转身往隔壁屋里走去。   薛二郎正呆在那里等着她,顾扬灵并不是很愿意看见他,然而一切总是要有个了断的,这一面,由不得她不见。   推开门,薛二郎正立在窗前仰头望月,回头看见是她,蓦地一阵惊喜在他如墨似漆的眼瞳里流转凝聚。   “灵娘……”薛二郎急忙忙走上前,伸出手拉着顾扬灵的胳膊便将她拥入了怀中。   之前未曾相见之时,也曾想过,若是见得面,要怎样惩罚这个不听话的小丫头。可一见面,却是甚也不愿意去想了。只要她还在,他还能看见她,拥抱她,便最再好不过的事了。   敞开的窗格外,天际一轮皎洁的明月悬于天际,顾扬灵默默看着月,心里却盘算着,待会儿要怎么说给薛二郎听,那个薛家,她是再也不会回去了。 第86章   怀中的女子并没有拒绝他的触碰, 这让薛二郎很是惊喜,不由得紧紧抱住了绵软清香的身子,欣喜地几乎要流下眼泪来。   早在前几日, 他还满心满肺的绝望,只觉得这辈子再也不能指望着再见得灵娘一面, 没料到今日里竟是能将她拥入怀中。   “灵娘啊……”薛二郎忍不住发出浅浅的喟叹,微微合上眼, 身子竟是有些颤抖起来。   顾扬灵本是想一把把他推开, 可男人的感情如火焰般热烈,她感觉得到,也体会得到。不由得有些心酸,若是他当初一早就将她娶进家门,如今他们许是和和气气,举案齐眉。   然而又一想到如今困在声色场上,不得脱身的玉流波,还有正院儿里头, 每每见得面都要更加憔悴的二奶奶, 顾扬灵却又是另一番心思。有着这么多的女子在宅子里头闹腾, 许是娶了她为妻室, 她的日子也不见得就好过了几分。   不由得有些厌烦在心里流转, 然而一想到呆会儿她要说的话, 却又生出了丝丝的心软。千里迢迢追寻而来,前不久才又救得她一条性命,她便是对他无情, 也着实的稍稍有些不忍心。罢了,便任由他抱上一会儿吧!   薛二郎激动了好一阵子,待到沸腾的感情渐渐的冷却,脑子渐渐的也跟着转了起来,头一件叫他心生疑虑的,便是那个疑似奸夫的少年郎君。没曾想,他竟是顾扬灵的亲弟弟,薛二郎内心窃喜之外,又忍不住生出了疑心来。   当初他虽是年纪尚小,然而通过母亲,他还是知道了许多关于顾家双亲的事。   首要一件,便是他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每每说起,便要目露艳羡的,关于顾氏夫妻很是恩爱的事情。   而母亲每次提及这个,便会在最后叹上一句,可惜他们成亲多年,却只得了一个灵娘,再无其他所出。如此,灵娘的这个弟弟却又是从何而来?   便在薛二郎缓缓皱起眉头的时候,顾扬灵推开了他,退得几步仰头看着他:“二爷,我不会跟你回去的。”说话的时候,面色沉凝,语气凝重,一看就是深思熟虑后才张的口。   薛二郎一呆,好似耳聋一般反问道:“你说什么?”   顾扬灵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却又坚定地道:“我说,我不会跟你回薛府的。”   好似挨了一闷棍,薛二郎突地呆愣了起来。他根本不愿意相信自己听到的,一颗心好似被碾压了一般,叫他喘不过气儿来。   猛地吸了几口气儿,扯住顾扬灵的腕子,伤心质问道:“灵娘,难道我待你不好吗?你为何总要想着离开我?”   听得这话,顾扬灵不由得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你待我很好?”   说着转过头,冷笑道:“我七岁便同你订下了婚约,长大后本该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室,然而你却没有如约娶我,甚至还强迫我做了你的妾室。妻妾有别,二爷你难道不知道吗?让我做了妾,给别的女人磕头敬茶,你还说待我好?”   既然要说,索性说个明白得了。猛地用力挣开了薛二郎的手,找了张椅子坐下,顾扬灵抬手将鬓尾的垂发掖进耳后,淡淡道:   “自打我家惨遭横祸,外祖家也遭遇了山洪,我孤苦无依的,心里头就把薛家当作了自己唯一的依靠,想着以后你会娶了我,而我也会为你生儿育女,夫妻和顺,白头到老。结果呢,你们薛家,还有你,是如何待我的?”   说着看向了薛二郎,晶黑透亮的眸子里好似烧着两把焰火:“养生汤的事情你是知道的,你又做了什么你也是清楚的,你说你待我好,可我连个孩子都不能好端端生下来,究其根本,无非就是你好色。”   说着抿着唇,却是慢慢露出一抹欣喜的笑来:“而今我有了弟弟,再不是以前无依无靠,叫人欺负都没人帮腔的孤女了。”   说着眨了眨眼,瞳孔里闪烁发亮,很是畅快地说道:“我不要回薛家,那是个沾满了我的苦难的金丝鸟笼,我不要再回去做你的笼中雀了。”   薛二郎听得心下泛出了一肚子火气来,同时又有许多说不清楚的酸楚夹杂其中,眉头一缩,忍不住走过去握住顾扬灵的手腕,不敢置信地反问她:“你就是这般看待我待你的感情?”   顾扬灵立时敛了笑意,绷着唇,用力要扯回自家的手,却是扯也扯不动,顿时大怒,抬得头去,道:“你待我的感情?我不过就是个好看玩意儿,入了你的眼,便无论如何都要被你关在你家里头罢了。你若真心待我,对我有感情,当初就不会那般待我。”   “是,你是救得我一命,我感激你,可是我也把自家清白的身子给了你,以身相报,也算是了清了你待我的恩德。至于其他你们薛家亏待我的,如今我也不想再去一一清算,你若还有良心,便看在我往日里在你家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委屈,便大人大量放了我。”   薛二郎只听得浑身颤抖,瞪大了眼,竟是抖着唇儿说不出话来。   顾扬灵瞥了他一眼,没来由的,心底里一阵畅快。眼里渐渐涌出冷漠的水光,缓缓道:“你放心,我并非朝三暮四的女子,既是嫁给了你,便是以后不跟你了,也没想过还要嫁给旁人。”   “以后青灯独眠,我也只是想过些清净日子罢了。可薛家大门宅子,女人是非又太多,许是你已经忘记了那个没了的孩子,可我却没忘。日日夜夜的,我都能梦到它。”   说着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哽咽道:“它都五个月大了,都会动了,那般叫人算计着没了,便是玉氏如今遭了报应,可你呢!你这个始作俑者,你可得了报应?”   薛二郎听得顾扬灵说自己把她当做玩意儿看待,本是大怒,然而顾扬灵说得飞快,好似压抑了许久,如今猛地迸发,竟如长河入海,奔腾之势根本无法阻挡。再听到后头,不亚于一阵焦雷在头顶轰鸣彻响,竟是震得他出不出话来。   及至后来说到那夭折的孩子,见得顾扬灵流眼泪,满面的悲伤欲绝,薛二郎是又痛又悔,心里头似是扎得密密麻麻的千万根绣花针,不由得悲戚道:“那次的事,我也是悲痛欲绝的,那也是我的骨肉呀!”   抓住顾扬灵的手紧了紧,眼睛紧紧盯着她,急急道:“过后我是忏悔过的,你看,我把莺儿打发走了,若不是你拦着,玉凤也要被我送走。便是闵氏,你放心,我正计划着对付她父亲,等着她父亲那里服了软,我就把闵氏休了。我娶你,我再娶你一次,好不好?”   说着,薛二郎的面色就愈发变得恳切,甚至还带着几分乞求,望着顾扬灵,声音软软道:“灵娘,你向来心软,待别人都能如此,更何况我们一年的恩爱情分,你不能全然不顾啊?”   却是说的顾扬灵又是酸又是恨,突地用了力气,死命抽出了自己的手腕,怨恨地看着薛二郎道:“我才不会跟你回去,我好容易逃出了薛家,怎肯再次转回?我有弟弟,我不是孤身一人,以后我的日子只会是更加舒心。二爷你向来风流,如今又何必苦苦纠缠于我。只要二爷愿意,定会有更多美貌女子趋之若鹜地跟了二爷去。灵娘只想过安稳祥和再无纷争的日子,薛家宅子里事情太多,灵娘不愿!”   说完再也不愿纠缠,冷声道了一句:“二爷还是早些安歇吧!”转过身便毫不留恋地走了。   留下薛二郎想要紧着追上去再去央求,却是双腿重如铅石,压根儿就抬不得一步。半晌,才痛苦地喊了一句:“灵娘啊……”便白眼儿一翻,“扑通”一声,直撅撅往后倒了过去。   屋里头,垂着雪白胡须的老郎中正给薛二郎搭脉,闭眼摇得一会儿的脑袋,然后抽回了手,开口道:“气急攻心,身子又亏损太过,不要紧,开得三副药吃了,好生休养便行了。”说着站起身来。   一时写了方子,福安忙恭敬地送了老郎中出门去。顾扬灵远远坐在桌边儿,看着床帏深处尤在昏睡的男人,不由得叹得一口气。她也是后头才在嫣翠的口中,知道了薛二郎是如何找了来的。   那日她见得那面熟的男子便心生不好,果然便是应验到了他的身上。只是她万万没料到,薛二郎竟是为着她当众给人下跪。   想想寻常他骄矜的模样,顾扬灵的心不由得沉重起来。他的执念如此之深,只怕是不会轻易放开手,叫她跟着弟弟走的。若他一直纠缠不肯放手,倒也是麻烦得很。   这次跟着薛二郎来的只有福安和福兴,福安去安排抓药熬药,顾扬灵便叫来了福兴,让他照料薛二郎的身子。福兴心里头着实想和嫣翠呆上一会儿,可瞧着姨奶奶的脸色,又不敢多说。   顾扬灵去照料自家弟弟,孙昊已经醒了,看见她来,立时便高兴了,招招手道:“姐姐快来。”正是活蹦乱跳的年纪,身强体健的,身上的伤口子虽是多,但瞧着气色倒还好。   顾扬灵走过去坐在床侧,温和地看着孙昊道:“伤口可疼得很?若是真疼,可不要忍着,定要告诉姐姐。”   孙昊摆摆头,不甚在意地道:“我是个男子汉,不过是些小伤,若是同个妇人般娇滴滴的喊疼喊痛,太是丢脸了。”   说着忽的眉头一皱,拉住顾扬灵的手道:“我听说那个薛二爷也来了,跟着王大哥一起救了咱们的性命。姐姐,救命之恩弟弟会报答的,你可不要心软,就跟了他回薛家。那薛家简直就是个火坑,姐姐你既然出来了,可不要想不开再往里面跳啊。”   嫣翠正端得水盆往屋里进,听得这席话,先是“扑哧”一笑,后头却也不知想起了甚,倒是忧愁了起来。   顾扬灵招招手叫嫣翠把水盆端到床侧,拧了毛巾递给孙昊:“喏,自己擦擦脸。灶上给炖了鸡汤,呆会儿下了面条进去,你把它吃了。”   孙昊点点头,擦了脸把帕子递给顾扬灵,接着道:“姐姐,你可别被那个薛二爷糊弄了。他若是个好的,当初就不会撕毁旧约另娶他人。只凭着这一点,咱们就不能再跟他了。”   “你跟着我回家,咱家有个邻居,一表人才,是个正人君子,正和姐姐相配。姐姐你貌美如花,又是温柔贤良,等着那人看了,必定会百般愿意的。到时候咱们一墙之隔,有弟弟看着,再不怕他欺负了姐姐。”   顾扬灵便笑了,点点他的鼻子:“好啦好啦,知道咱们昊郎是个心疼姐姐的,放心,我必定不会心软的。”   说着慢慢敛了笑意,道:“不仅是贬我为妾伤了我的心,薛家毕竟家大业大,二爷又是女人多,整日里勾心斗角的,你害我我害你,真真儿是够了。以前我孤零零无有助力,跑不掉也挣不开,只能想着生个儿子给家人报仇。也就闭着眼晕着头,混混沌沌地对付日子罢了。”   “可现下有了你,便再也不一样了。只等着我们去满西城杀了那做了将军的仇人,我便和弟弟一同回你那里。到时候你成亲生子,我给你领孩子如何?”   然而孙昊并不愿意:“为何要给我领孩子?姐姐才多大,怎的我听着姐姐好似不预备着再嫁人了。”   顾扬灵嗔怪地瞥了孙昊一眼:“我都嫁过人了,怎好一女二嫁?”   孙昊更是不高兴:“你哪里嫁过人了,你分明就是被人强占了。”又哼了声,赌气似的道:“我不管,回头我定要寻个顺眼儿的姐夫来,待姐姐要好,还不许他纳妾。我这个做弟弟的就在一旁看着,定要叫姐姐往后的日子,顺心随意。再不必如姐姐说的那般,过甚个勾心斗角,害来害去的日子。”   隔得一扇门格,薛二郎有气无力地扶着福兴默默地听着屋里头,两姐弟你一言我一语带着浓浓情意的对话。   福兴担心地看着他,有心说几句,可又不知该如何去说。   便是这时,身后有人轻轻拍在薛二郎的肩头,王石廷奇怪地看着他:“是来看昊郎兄弟的?怎的立在门前不进呢?” 第87章   顾扬灵听得薛二郎竟在门外, 眉头一皱,由来一阵不悦。她为人素来好个大方得体,这般听壁脚的作为, 实在是叫人心有不快。   孙昊那里已经耷拉着脸喊了起来:“偷听人讲话,你怎的恁不要脸, 你是长耳朵驴啊!”   “昊郎!”顾扬灵立时瞪着眼睛喝道,虽是薛二郎不对, 可这般任由弟弟辱骂她, 也不是她顾扬灵的作风。说来讲去,若非是薛二郎及时赶了来,她和昊郎,还有嫣翠,还不知道要被那群山贼给怎么样了呢!   孙昊却是涨红着脸,粗声粗气地抱怨道:“姐姐你为何不让我说,我又没说错。”   顾扬灵皱眉道:“虽是他不对,但是咱们才承了人家的恩情, 不能这般翻脸无情。”   孙昊还是觉得气堵:“姐姐你莫要替那人说话, 以为我不知道, 那厮以往对不住姐姐得很。便是救了姐姐的命, 那也是理应如此。再者, 一码归一码, 他救咱们的命,咱们以后寻了机会报答他,但他偷听人讲话, 那就是不对。”   正说着,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两姐弟闻声望去,却是王石廷走了进来,面上略带尴尬,道:“我来看看昊郎兄弟。”   顾扬灵立时站起身来,笑意满容走上前,道:“原是王大哥来了,快请坐。”说着余光往门扇处瞟了一眼。   王石廷是练家子,自是眼力劲儿很足,却又是个呆性子,脱口道:“薛家二爷回他房间去了。”   屋里登时一阵静默,王石廷只觉得脸皮子烫烫的,身上也开始各种的不舒坦。顾扬灵却忽的笑了笑,继续招呼王石廷:“王大哥来坐。”   孙昊已经眉开眼笑,忙不迭地道:“是呀是呀,王大哥快坐。”   王石廷直觉这一家子定是有不妥之处,然则是别人的家事,他也不好多嘴,只是方才见得薛二爷那青紫的面皮,还有黯淡无光的一双眼,倒是叫王石廷生出了怜悯来。   这位千里追妻而来的大老爷们儿,也不晓得怎的就把自家妻室和小舅子得罪得这般狠。刚才昊郎那话,就跟钉子似的,都在外头眼巴巴儿地听着,甭提多难为情了。   顾扬灵知道这位王大哥和昊郎好,便倒了茶放在桌上,然后笑眯眯道:“我去灶上看看那鸡汤面可好了,王大哥既然来了,不如做了宵夜一起吃罢。我再去弄几个小菜,烫一壶酒,听说这客栈里头有烧刀子,我听昊郎讲,王大哥不是最好这一口儿吗?”   王石廷哈哈一笑:“是的是的,烧刀子可是我最喜欢的了。得了,我便厚着脸皮麻烦顾家妹子了。昊郎这小子我也喜欢,顾家妹子去忙,我就在这屋儿里,同昊郎解解闷儿。”   一时顾扬灵去了,王石廷和昊郎本就是无话不可畅谈,便急不可耐地问了起来:“你家姐不是那薛二爷的妻室吗?怎的瞧起来,倒好似仇人一样。”   孙昊便瘪瘪了唇:“是妻室没错,可那薛二爷不地道,见着我姐姐家出了事,家毁人亡成了孤女,便起了旁的心思。娶了旁人便也罢了,却把我姐贬妻为妾,你说可气不可气。我姐没有半个亲人给她撑腰,她又是个女子,孤苦伶仃的,可不是任由他们薛家揉扁搓圆。”   说着哼了一声:“如今我是找了来,再不会叫我姐回那薛家受罪。你是不知道,那薛家跟个狼窝似的。就那么几日的功夫,我姐就两次差点命丧黄泉。”   孙昊竖起两根指头晃了晃,脸上露出愤慨的神色来,恨声道:“若非是我偏巧盯着,早去阎王爷那里报道去了。说起这个我就气,你说我做弟弟的,姐姐这么受罪受苦的,我能忍心不管吗?”   说完了瞪着王石廷道:“王大哥且说说看,你和那薛二爷怎的搅和在了一处?”   王石廷哪曾知道,里头竟是这么多的弯弯绕绕,便干巴巴笑了笑:“我这不是跑完了那趟镖,便和众位弟兄去了丰和县耍着玩儿。岂料那小桩头跑来告诉我,说是大街上有人拿着你姐姐的画像逢人便问。我就去看了看。”   “这才知道,你姐姐竟是那薛二爷找寻多时的离家出走的妻室。我便想着,这夫妻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这千里迢迢找了来,必定是诚心诚意的,这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不是,我……”   王石廷被昊郎的一双眼瞪得再也说不下去,干巴巴又笑了几声,道:“行了行了,我这不是不知道吗?再说,好歹人家薛二爷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也客气些,那么尖酸刻薄的说人家,叫我都不好意思了。好啦好啦,甭瞪我了。这一码事归一码事,你不待见他,也不能迁怒我是吧!”   昊郎哼着鼻子道:“就知道你是个烂好心,以后不许提他,特别是在我姐跟前儿。我姐那么好的人儿,我得好生物色一个好姐夫,这才能配得上我姐的品格儿。”   ……   “二爷,这是顾姨奶奶叫人送来的鸡汤面,说是二爷既是醒了,不如喝一碗,补补身子。还有这药,郎中说要饭前服用,已经凉好了,二爷快喝吧!”   福安把盘子里的鸡汤面,还有药碗端了出来。一抬头,却觉得二爷和福兴的面色都瞧着不甚好。想张口问,却又忽的心头一跳,心道,祸从口出,还是谨言慎行的好。便抱着盘子道:“跟着咱们来的镖队刚才嚷嚷着又饿了,我去灶上安排安排。”   见得福安走了,福兴把那药碗,还有鸡汤面往薛二郎跟前挪了挪:“二爷先喝药,然后把面条给吃了,总是要养好了身子,才能去做旁的事儿。姨奶奶那里许是一时想不开,等着二爷好生再说道说道,不定就回转心意了。”   薛二郎沉默地垂着头,眼睛盯着面前的两个青花瓷碗,默默无言。福兴只觉得他浑身上下都透着无边寂寥,有心劝慰,然则想起方才姨奶奶和她弟弟的那番话,却又觉得无话可劝。   他只知道姨奶奶一向是个柔顺不多事的性子,便是受了委屈,也都是默默无语地给吞咽了下去。却不曾想,原是姨奶奶把那些苦恨都深深埋在了心底。   原先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没人撑腰,只能在薛府里头闭着眼睛熬日子。如今却是天上掉下来个亲弟弟,又是那样的性子,除非是姨奶奶自愿回去的,不然的话……福兴忍不住轻叹,二爷要想把姨奶奶带回家,哪里是容易的事儿。   正想着,却听得薛二郎突地哑着嗓子道:“你去把嫣翠叫来。”   福兴一怔,顿时想到,这二爷不会是秋后算账吧!想起上次嫣翠挨的那顿鞭子,福兴哪里舍得,不由得求情:“二爷,嫣翠她……”   薛二郎却突地抬起头来,眼珠子里泛着苦意,淡淡道:“你以为我要打她?有灵娘在,我哪里敢打她。打了她,灵娘岂不是更要恨我恼我。你去把她叫来,我是有事相求于她的。”   于是嫣翠战战兢兢跟着福兴进得屋里头,薛二郎的面前,碗里的汤药依然泛着苦涩的味道,鸡汤面已经变得温凉,汤面上起着一层薄薄的黄色油皮。   福兴瞟得一眼心头便是一叹,二爷这段日子可是足足瘦了两三圈,这般不吃不喝的,只饿得狠了才随意吃得两口,熬得颊面上的颧骨都凸显了。   人是瘦了,可精气神儿却也跟着没了。特别是方才听得隔壁姐弟俩的对话后,便好似丢了三魂四魄一般,萎萎靡靡恍恍惚惚的,愈发显得人落魄而又可怜。   嫣翠极是惧怕薛二郎,薛二郎不过是转了转身子好和她说话,便吓得她立时跪在了地上。薛二郎眉峰一皱,还未叫起,便听得门被推开。   顾扬灵走了进来,见得嫣翠跪在地上打着哆嗦,脸皮一绷,立时棱起一双杏眼,冷冽的眼光望了过来,好似千万条锋利的针刺,将薛二郎的一颗心又扎出了万千个洞孔来。   “是我计划着逃跑的,二爷要怪,不如来怪我,何必为难一个丫头。”顾扬灵虽是气恼万分,可想起嫣翠的卖身契还在薛二郎的手里,由不得要忍着性子同薛二郎理论。   又记起那次她逃走,嫣翠被打得遍体鳞伤,卧床休养好一阵才好。便是后头有了福兴调制的祛疤药膏,可那细白的身子上仍旧留下了几条还能看出来的鞭痕。   不由得更是气恼薛二郎的狠辣,愈发冷了脸色道:“嫣翠,过来!”嫣翠哆嗦着站起身来,快步躲在了顾扬灵身后。   薛二郎呆呆坐在凳子上,望着顾扬灵的桃花儿眼里,苦涩而又蕴满了伤恸。他是真的想央求嫣翠的,毕竟嫣翠同灵娘的关系不同于一般的主仆,若是有嫣翠一旁替他说些好话,许是灵娘的心里头不会那般怨怪自己。   却没料到,却是弄巧成拙,愈发的引起了灵娘对自家的厌恶来。心里哀痛至极,反而生出了一股子执拗来。灵娘本就是他的,他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顾扬灵很快带着嫣翠去了,福兴不忍心地看了眼薛二郎,轻轻道:“不如我去解释给姨奶奶听?”   却见得薛二郎脸上的皮子一跳,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来。灵娘那里,如今瞧起来是狠下了心肠的,想必也不会因着他的三言两语,便会轻易转变了态度。   再则,有着那个小子在里头搅和,他便是强行带了灵娘回去,那小子也必定是要跟着一直闹腾到荣阳县的。有他在,灵娘哪里还能安心跟着他,同他过日子。   可若是使了手腕动了那小子,灵娘素来聪慧,若叫她窥探出一丁点的痕迹来,依着她那性子,必定是要鱼死网破,不闹腾个血溅遍地,必定不会罢休。因此那小子再是可恶讨人嫌,却也不能动他半分,相反,还要想法子交好他才是。   可听得那小子的语气,分明对他心有成见,且那成见还十分之深。却也不知他若是费了心思去讨好,会不会有些成效。可若是要讨好他,又该怎么办才好?女人?美酒?还是银两?   薛二郎慢慢眯起眼来,桃花儿眸子里,泛着精明的水光流转凝聚。福兴瞧得一眼,顿时疑心上头。二爷这样子,莫非是要动什么歪点子不成?   很快便是午夜时分,隔壁屋子里不时传来王石廷温敦厚重的笑声,而这间屋子里,却只点得一豆昏黄的烛光,照得出氲氲黄黄的一片亮色。薛二郎靠在床头,双手环在胸前,脑子仍在转个不停。   灵娘和她弟弟的对话不时的就在他的耳际回响,他本就是生出了悔意,如今更是愈发的悔不当初。只可惜事情已然做下,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如何劝得灵娘回心转意。不然当真放了灵娘同她弟弟一同离去,这便是天涯海角,哪里还有机会破镜重圆。   灵娘的性子他是知道的,既是同他说她不会再嫁人,便一定不会再嫁人。可如今有了那么一个弟弟,一心一意要重新给她找个夫家,灵娘性子软,说不得哪一日便要说动,那可如何了得。   薛二郎抿着唇,只觉得心里头沉甸甸的好似压着一块大石头。想来想去,总觉得没有一个妥帖又稳妥的法子来。便是这时候,隔壁又传来了王石廷呵呵的大笑声。   吵得薛二郎本是心烦意乱,皱紧了眉头就要骂人。然而突地身子一定,眼睛一亮,脑子里猛地就生出了一个主意来。   那个姓王的镖师显然是个心软良善的,又同灵娘的那个弟弟交好,若是他愿意出面相劝,许还有几分机会。死马当作活马医,不如就叫他试一试再说。   寥寥烛光东摇西摆,薛二郎紧抿着两片薄唇,脸上慢慢绽出一抹笑意来。 第88章   翌日, 是个云淡风轻,天气晴朗的好天气。   薛二郎吩咐福兴偷偷儿把王石廷请了出来,在锡洋县城最大最豪华的一间酒楼里, 摆了一桌子酒楼里的招牌菜,又叫了上等的好酒来, 殷勤万分地招待王石廷。   王石廷是个心眼儿实诚的汉子,走镖的时候倒是眼劲儿足, 人也很是精明机灵, 然则一旦没了活儿,人就立时憨头巴脑儿的。   进得屋里头,瞧得一桌子的菜,立时就乐得合不拢嘴,也不理会人家做甚无缘无故地请自家吃饭,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抓起筷子便夹了一筷子的红焖鱼块儿。   吧唧吧唧吃完,叹道:“果然是出了名的招牌菜, 味道就是不一般。”说着招呼薛二郎:“你也快吃快吃, 趁热吃才好吃呢, 凉了味道就跑了。”   薛二郎见得王石廷毫无城府, 又是一副自来熟的模样, 心头实在是喜欢得不行, 拎起酒壶给王石廷斟满酒盅,殷切地劝酒:“王大哥尝尝看,说是这富贵楼里最上等的好酒。”   王石廷立时便接了过去, 仰头灌下,虎目撑了撑,不由得哈哈一笑,道:“好,好得很!”提起筷子又夹了一筷头儿的葱炒兔肉,吃得不亦乐乎。   一时饭足酒酣,薛二郎见得王石廷晕晕乎乎的已是半醉之态,便故意做出了寂寥落寞的姿态,引得王石廷好奇地询问他:“二爷可是有了烦心事儿不成?怎么脸色忽的这么差?”   薛二郎便苦兮兮地道:“还不是为着我那负气离家的媳妇儿。”   王石廷“哦”了声,恍然道:“你是说顾家妹子啊!”说着皱起眉,不高兴了:“我说二爷啊,不是我说你,你这事儿做得不地道啊,人家本就是你打小定下婚约的未婚妻室,你怎好背信弃义另娶他人,还让顾家妹子委委屈屈做了妾室。怪道那两姐弟怨你,搁是我的妹子,我早打上门儿了,也难怪昊郎不肯叫他姐姐跟你回去。”   薛二郎面露悔恨,道:“王大哥说得正是,小弟当时真是糊涂啊!只为着和旁人抢生意,为了攀上官家势力,就鬼迷了心窍,叫昊郎的姐姐受了许多的委屈。可如今我已是悔过,便是如今那妻室,她犯了七出之条,我是必定要休弃她的。到时候我重新将昊郎姐姐八抬大轿娶进家门,也不会再纳妾,可昊郎和昊郎姐姐如今是怎也不肯原谅我,小弟我千里迢迢追寻而来,当真是诚心诚意悔过了的。”   福兴见得那王石廷面露不忍,也忙着拎起酒壶给王石廷添酒,然后道:“小的虽是个下人,可却是一直跟着二爷的,自打奶奶跟着昊郎少爷不辞而别,二爷那里可是火烧眉毛,每日里都是茶不思饭不想的,领着人马把荣阳县城都翻了底朝天。”   “为着打听奶奶的下落,被个小人故意为难,还当众给人下跪受了极大的屈辱。可二爷为着奶奶,那是什么都愿意做的,只瞧着这点儿,王大哥行行好,帮二爷在昊郎少爷的跟前儿替二爷讲讲好话儿。这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又说这千金难买有情郎,二爷如今眼里心里是只有奶奶,王大哥帮帮忙,给劝和劝和。”   薛二郎赞赏地望了福兴一眼,却不知福兴心里头也是着急上火得很。他这两日同嫣翠私底下见得了许多面,然则嫣翠很是坚决,姨奶奶在哪儿,她便在哪儿,是绝对不会离开姨奶奶跟着他走的。   可瞧着姨奶奶的样子,那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不跟着二爷回去了。他也是明白,这姨奶奶在薛家确实是吃了许多的苦,受了许多的委屈,可眼见着到手儿的媳妇儿要跟着人跑了,福兴心里头哪能不急。见得二爷请了王石廷出来,立时便明白了,这是要靠着王石廷去说软话儿劝和来着,那自然是要打边腔的。   王石廷本就实心眼儿,见得这薛二郎远道而来心里头早就认定了,这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若是为着以前的事儿,就不肯给人家一个机会改进,也着实说不过去。   再者,改嫁这种事儿,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做的好。这好女不侍二夫,一女不能二嫁,王石廷睁着迷迷糊糊的眼,拍了拍胸膛,道:“好说,这事儿就交给我啦。我去给昊郎兄弟说,替二爷你在顾家妹子面前说说好话儿。”   听得薛二郎和福兴都是喜不自胜,忙热情地招呼着王石廷喝酒吃菜。吃罢酒菜,薛二郎打听到王石廷是个戏迷,便又寻了几个小戏子,唱得一出《莉香醉》,听得王石廷眯着眼直叫好。   待到黄昏将至,才醉醺醺回了客栈。回了屋子里,倒头就睡。这觉儿睡得深沉,睁开眼时只觉屋里头倒还明亮,晕晕腾腾的,还以为天还未曾黑透。   偏巧外头响起了梆子声,竖着耳朵一听,才知已是五更天。心里不觉有点奇怪,即是五更天,屋里头哪来的光亮。   然而口渴燥热得很,便抛开疑惑,睡眼惺忪地要起身喝茶。岂料一转头,屋里头正点着豆大一盏灯烛,昊郎坐在他的床前,沉着脸瞪着眼正看着他,一脸不高兴。   立时吓了一跳,往窗格子处瞧了瞧,窗纸上黑漆漆一片,半点亮色也无。皱巴起脸,想要说话才觉嗓子里干得很,清清嗓子,苦笑道:“昊郎你不睡觉,半夜三更的却跑到我床头盯着我看,你这是要吓死我吗?”   孙昊等了他半夜才见得他醒来,很是不高兴,道:“你昨天哪里去了?”   “昨个儿啊?”王石廷摸着犹自晕乎闷疼的脑袋,忽的想起,昨个儿他应约去了薛二爷的饭局,吃过饭还听了戏,那小戏子模样儿好,唱腔也好,叫他听得是如痴如醉。   孙昊见得他脸上泛出了痴迷笑意,不觉更气,一拍床沿,喝道:“那薛二爷找你做甚去了?”   王石廷又被惊了一跳,心肝子“咚咚咚”地猛跳了一阵,十分的不适,便皱起眉道:“昊郎你这小子,怎的混账起来这么不是东西。去给我倒杯茶来,渴死我了。”   孙昊冷着脸,狠狠瞪了王石廷,这才起身倒了杯茶给那王石廷。一口气儿喝完,王石廷叹气道:“那薛二爷找我能作甚?自是求我替他说好话儿来着。”   孙昊昨个儿找了一日王石廷找不到人影子,打听到了去处,竟是被薛二爷跟前的小厮给叫走了,立时便猜着那薛二郎无事献殷勤,必没安甚好心。   眼巴巴儿等到黄昏将至,那王石廷方醉醺醺回了房,却又是醉如一头牛,打着惊天动地的呼噜,叫也叫不醒。   然而他心里有事,又是睡多了觉儿,怎的也睡不着。干脆起身来了王石廷的屋子里,就守在他的床前,只等着他醒了,便要兴师问罪。   “你还是不是我大哥了?”孙昊很是不满意:“我都同你说了,不要你和那个薛二爷有来往,啊,他找个小厮叫你,你颠颠儿地就去了。”   王石廷这才想起来,昊郎很是嘱咐他一番,叫他不要搭理那薛二爷。可王石廷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瞧着昊郎这作为那就是看着小孩子闹脾性,哪里记在了心里。于是笑道:“昊郎你这小子,既是你来了,不如就说说你姐姐那事儿吧!”   孙昊马上就绷起脸皮,怒容满面道:“大哥你果然被薛二爷收买了,这就要做他的说客吗?”   王石廷笑着道:“你这小子真是急脾气,我是你大哥,怎会胳膊肘往外拐,向着旁人呢?那薛二爷我虽是瞧着顺眼,但和你昊郎小子比起来,自然咱们是兄弟亲啊!”   孙昊哼了声:“这还差不多。”   王石廷便缓缓道:“那薛二爷当初做下毁约另娶的事儿确实是他不对,说到哪都没有二话。只是昊郎,你姐姐便是委屈,也毕竟是跟了他的。有道是好女不嫁二夫,你倒是一门心思给你姐再找个姐夫,你倒是问过你姐没,她可愿意二嫁?”   孙昊急道:“我姐根本就没嫁过人,她那分明就是被强占的。”   王石廷道:“就算是强占,可你姐跟了薛二爷是事实,我虽是和你姐没说上几句话,但我瞧着你姐那浑身上下一股子书香气儿,必定是出身书本网。这书本网,向来比这旁的人家更要讲究个礼法。你姐姐又是个主意大的,我怕你姐压根儿就没想过改嫁这回事。”   孙昊立时便想起那夜里自家姐姐说的,不好一女二嫁,由不得皱起眉来。   王石廷察言观色,马上就意识到自家这是说中了,便道:“若是如此,你姐才多大?二八年华,芳龄正盛。你舍得她从此孤灯独眠,就这般孤零零过一辈子?是,你可以养她一辈子,然则日子再是顺心如意,和妇人守寡又有和不同?”   孙昊气道:“我会说服我姐姐的。”   王石廷道:“那自然好,你姐姐长得好,人又温贤,你是我的兄弟,她也是我的妹子啊!我这做哥哥的虽和你们不是亲的,可我这心却是真的,我只盼着你们都好。”   一时拜别了王石廷,孙昊心事重重地转回了屋里,却发现自家姐姐正掂着被褥,看着空荡的床铺满脸惊疑。   原是顾扬灵突地惊醒,惦记着孙昊的伤怎的就不放心起来。于是起身出门,却发现昊郎的门房竟是开着的,进去一看,床榻空荡半个身影也无。   如今见得他回来,顾扬灵心头一松,不由得埋怨道:“你这满身是伤的,不在床上好生躺着,做甚出门去了?动了伤口,可要如何是好?”说着招招手:“还不快过来躺着。”   孙昊乖乖躺在床上,看着姐姐忽的问道:“姐姐,若我一心一意给你寻个新郎君,你可答应?”   顾扬灵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怎的又提这档子事儿。”掖了掖被角,叹得一口气:“我晓得弟弟一片心意,然则姐姐是听着《烈女传》长大的,一女二嫁,姐姐做不到。姐姐如今的心事只有两件,一件是杀了那仇人,好替父母至亲们报仇。二则便是弟弟你,为你物色一个貌美贤惠的女子,看着你生儿育女,姐姐便心满意足了。”   果然被王大哥说中了!孙昊抿抿唇,一脸的不服气,心道,天长日久,水滴石穿,我偏不愿意让姐姐转回那薛家,必定是要把姐姐带回云州的。   还就不信了,慢慢磨他个五七□□年的,那时候姐姐才二十多,便是改变了心意,还是能找得如意郎君,重新嫁为人妇。然后生儿育女,孙儿绕膝,定会过得美满和顺。   比之跟着薛二郎,可不要顺心如意多啦。   顾扬灵自然不知道这背地里发生的事儿,既是醒了,总是睡不着了,便一转身去了灶间。   灶间有个小泥炉,夜间未曾熄灭,上头放着炖锅,里面是小火儿煨制的鸡汤。拿起布块儿垫在瓷盖儿上,一掀开便是扑鼻的喷香。看了几眼,见得里面小水花儿滚得正是欢腾,便满意地放下盖子。   等着天明了,煨了面条儿在里面,好叫昊郎滋补身子。想着又叹气,她手笨,除了鸡汤旁的也不会做。倒也想叫了旁人来做,可那是自家亲弟弟,总是想亲手做点儿吃的,才能心里舒坦。   这厢刚出了灶门,外间的院子静悄无声,只点了两盏灯笼,随着清风缓缓轻动。天色仍旧黑沉,一弯月钩悬在天际,有淡淡的月白。   顾扬灵方走了几步,却突觉前方有轻微的响动,方一抬头,借着黯淡的光亮,瞧见两个蒙面大汉迎面疾步而来。   吓得心头一跳,立时瞪大眼,一面转过身狂跑,一面张嘴呼救。却也只叫出了一声来,便被人抓住手臂,一手刀砍在了后颈上,软绵绵便昏了过去。   幸而嫣翠也醒了,见得顾扬灵不在,便披了衣服出门找她,偏巧行至不远处。听得那声喊叫,心一抽,忙过去查看。正见得顾扬灵被抓,立时彪起嗓子喊了起来。这下子,还睡在屋里头的汉子们全都醒了,急匆匆套了外罩就冲出了门房。   薛二郎正在榻上安睡,听得喊叫立时醒来,仔细一辨认,觉察是嫣翠的声音,顿时心生不妙。追出来一看,只瞧见灵娘被人抗在肩头,那二人身轻如燕,速度极快,攀着绳索便跃出了高墙。   薛二郎登时脸色大变,来不及唤人,奔去马棚下解开马缰,骑上马便驰出了院门。   嫣翠立在院子里惊惶无措,一转头见得孙昊手持利剑,正从楼上狂奔而下,立时指着门外道:“顾姐姐被抓了,二爷骑着马去追了。”   孙昊阴沉着脸点了点头,亦是拉出一匹马追了出去。   等着嫣翠惴惴不安地进得屋里头,却见得屋里的地面上,一个黑衣人正仰面躺在地上,唇角流血,双目圆瞪,俨然是个死人了。不由得心惊肉跳,尖叫一声撞在了门上。却忽的想起,方才孙少爷手里的那把剑刃上,好似泛着点点的殷红。 第89章   山道上马蹄“嘚嘚”急速驰骋, 薛二郎只着雪白中衣,一双眼厉光充盈,狠狠瞪向遥遥的前方处, 带着灵娘亦是急速飞驰的两个黑衣人。   脑子里纷乱迭替着各种思绪,灵娘一直深处内宅, 除了家里的主子还有仆役,再没见过旁人, 亦不可能结下冤仇。却哪里来的黑衣人, 瞧着功夫还不错,竟来劫持于她?   思及此处,才想起,她跟着那贼小子逃出了薛府后,他并不知晓她的行踪,莫非是这段时日惹出的祸端?   不由得有些气闷,这两日灵娘压根儿就不理会他,他也压根儿就同灵娘搭不上话, 可万般失算的便是, 忘记叫福兴从嫣翠那里探探口风, 也好晓得, 这些时日, 他们在外头都做了什么。如今两眼一抹黑, 也不知来的是哪一路的人马。   隔了不远的山道上,孙昊骑着大马,也渐渐赶了上来。他的骑术明显比薛二郎的要好, 很快便追上了他。   薛二郎瞅得他一眼,忽的大声喊道:“可你是得罪了恶人,这才惹了仇家上门报复?”   孙昊一瞪虎眼,粗声粗气回道:“放你的狗屁!莫非是你为人不正,惹了仇家,这才叫人报复到我姐姐身上?我可告诉你,若当真如此,我必定不饶你!”   薛二郎也怒火上头,扬声喝道:“若是因着你的缘故拖累了灵娘受罪,你以为我会饶得过你吗?”   孙昊对此嗤之以鼻,恶狠狠冲着薛二郎“呸”了一声,持着缰绳便越过了薛二郎的马头,没过一会儿,便将薛二郎甩在了身后。薛二郎自是气急败坏,呵斥抽打着马匹,也拼了命地往前追赶。   山道崎岖,马背颠簸,顾扬灵半道上便醒了来,睁开眼便发现,视野里所能瞧见的东西,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飞速地往后掠去。肚子上顶着硬邦邦的马鞍,难受极了,只觉腹内翻江倒海,忍不住便吐了出来。   骑马的人立时便发现这女人醒了,举起手正要把顾扬灵再次打晕,却有一道飞镖从后头飞来,正正扎在骑马人的手背上。登时一阵钻心的疼,骑马人立时缩回手,甩了几下,便用另外一只手去拔。   顾扬灵眼睛一瞥,发现那飞镖眼熟的很,正是昊郎素日里拿在手里把玩的,于是猜着是昊郎追上来了。心一狠,便趁着骑马人拔掉飞镖的一瞬,两手抓住马鞍,往前一窜,便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孙昊在后头正是追得紧促,却忽的见得前头的马背上飞跃出一个淡蓝色的身影,立时记起自家姐姐方才穿的衣衫正是这个颜色。吓得魂飞魄散,凄声喊道:“姐姐!”这可是飞速奔驰的马背啊,跌下来不死也要重伤。   难得顾扬灵好运道了一次,着陆的地方竟是缠缠绕绕纠缠不休的草蔓,下头是个土坑,她摔在了草蔓上,竟是连硬地也没碰着。然而还是摔得七荤八素,趴在草蔓上便吐了起来,浑身酸疼,好似骨头架子都要散了一般。   “姐姐!”山道上远远传来孙昊凄厉的尖叫,顾扬灵晕头转向地强撑着爬了起来,吸得一口气,大声呼道:“我没事。”   随即便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回过头去,却是两个黑衣人又奔了来。顾扬灵立时瞪大了眼,挣扎着要站起来,却是身上疼痛,腿脚酸软,根本就起不来,于是连滚带爬地往前头的草丛里滚去。   只是哪里比得上腿脚灵便,还会功夫的黑衣人,很快又被抓住。顾扬灵早就从发髻上拔下了一根金簪,回过身便狠狠扎了过去。   自打出得薛府,顾扬灵就趁着坐马车无事可做的间隙,将自家所有的簪子打磨得又尖又锋利。此时那簪子顺着力道,好巧不巧的,竟是一下扎进了那黑衣人的眼睛里。   顿时鲜血飞溅,顾扬灵也未曾料到竟是戳到了那人的眼睛,听得那人凄声惨叫,吓得面如白纸,浑身只打哆嗦,瘫在地上看着黑衣人捂着眼睛伏在地上不停地低嚎。   另一个黑衣人也赶了来,扶起那受伤的黑衣人,一看,登时眼睛大睁。   受伤的那人低声嘶吼道:“我要杀了这个贱女人。”说着就要上前动手。   然而未曾受伤的黑衣人却是拦住了他:“这是将军要的人,你有几条命,敢去杀她?”   受伤的那个人恨恨道:“可她把我的眼睛戳瞎了。”说着,手上一用劲儿,把那金簪拔了出来,带出许多血珠子,有几滴甚至飞溅到了顾扬灵的脸上,被顾扬灵拿手一抹,登时心跳如雷,瞪大了眼,身子抖得好似秋风落叶。   男人恨恨地看着金簪上串着的自己的眼珠子,怨恨大浪滔天般卷起,用力地扔掉金簪,跪在地上用剩下的一只眼死死盯着顾扬灵,怨毒道:“索性杀了这女人,咱们哥俩逃去了金州,投奔袁将军罢了。这顾将军手腕素来狠辣,朝堂上,禹王也并不能占得几分便宜。跟着他,想来前景也好不到哪里去。”   漆黑如墨的天穹上,几颗星子闪烁着黯淡的星光,月钩慢慢往天边垂去,顾扬灵浑身酥软地抖着身子伏在地上,耳朵正在轰鸣作响。   顾将军,顾将军……眉头紧紧锁起,不由得疑心上头。这个顾将军,莫非就是满西城的那个顾将军?若是他,他怎的认得自己?又为何要抓自己?   疑云层层拢上心头,却听得近处一声惨叫,惊恐地抬得头去,只见得一个黑衣人正手持一柄利刃,而那利刃,正正的插.在了另一个黑衣人的脖颈上。   寂静的野地里,暗哑的男子嗓音幽幽传来:“将军便知你早有异心,早早儿就吩咐了我,若是你有异动,立时便解决了你。”说着拔出利刃,鲜血四溅,又落在了顾扬灵的面目上。   被杀的男人喉间“嗬嗤”作响,很快便倒在了地上。杀人的男人扔下匕首,很是伤感地道:“别怪兄弟无情,是你不该心生异心,试图背弃主人。”   顾扬灵怔怔看着面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瞬间心里头很是茫然。   “姐姐!”孙昊焦急的喊叫突然传进了耳里,顾扬灵瞪目四望,发现不远处一个不断跳跃而起的身影飞快地往她这里逼近。   是弟弟!顾扬灵大喜,然而眼角觑得那紧挨着自己,闻声望去的黑衣人,不觉又心生惧意,再看向飞奔而来的孙昊,不由得大叫:“昊郎你要小心!”   话落,黑衣人突地转身走过来,迅速将顾扬灵绑了起来,不知哪里寻来的布块儿塞进了顾扬灵嘴里,然后那黑衣人一个跃起,自腰间取出一把软刀,往空中一挥,便听“铛”的一声,和孙昊砍来的刀刃碰到了一处。   天色昏沉,顾扬灵躺在浓密茂盛的草丛里,只恍惚看得两个影子飞速地窜来窜去,刀刃碰撞不时有“锵锵”的的声响传入耳中。心急如焚,内生恐惧,顾扬灵挂念着孙昊,便在原地拧来拧去的,挣扎着想要做起来。   便是这时候,身子一轻,有人把她扶了起来。顾扬灵心里一跳,抬得眼去,却是薛二郎正看着她。一脸焦急,眼中带怜,先是取出了口中的布块儿,又手脚不停地就把绳子给解开了。   顾扬灵心里记挂着孙昊,只匆匆同薛二郎道谢,便转过脸焦急地盯着前方看。然而今夜的月色黯淡得很,眯着眼使劲儿去看,却也分辨不清楚哪个是昊郎。只觉得凌厉冷光不时闪烁,那两个身影转来晃去的,却叫顾扬灵的一颗心七上八下,不觉就死命绞着手指头,只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去看。   薛二郎看在眼里,不觉就心酸了。他可以肯定,若现在在那里打斗的是他,他的灵娘必定不会是这般紧张的模样。心里酸痛纠缠,忍不住将那孙昊放在心里头,将他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遍,骂完了,却忽的记起来,灵娘和那孙昊却是同一个祖宗。   顿时气馁起来,那小子碍人眼得很,偏又不敢出手动他。眼睛望向那边,二人正是斗得难舍难分,心里头竟是突地就生出了一个恶毒的念头,若是那死小子就此命陨于此,那他的灵娘,不就又回到了他的掌心儿里头。   然而转过脸去,灵娘那张一如既往娇俏美丽的面容上,担忧,惊怕,却又如此清晰地叫他心生不忍。那小子若真是死了,灵娘的心估计就要疼碎了吧!   转过脸看向那斗得难舍难分的二人,薛二郎慢慢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罢了,是他欠她的,便去帮那小子一把,也好讨得她的半缕真心吧!   四野茫茫,星子黯淡,却是这时候,山道上传来凌乱的一阵马蹄声,顾扬灵惊诧地回头,发现远远地瞧去,一路火把蜿蜒曲折,正急速地往这里赶来。   心头一跳,顿时喜上心头。“是王大哥!”顾扬灵素来内敛,极少喜形于色,如今却是两手握在一处,欢喜地在原地跳了起来。   薛二郎手持利剑,木然地立在一侧,眼睛都看红了。顾扬灵自然不知道,咫尺距离的薛二郎,心里头好似翻倒了四五桶发酵的甚好的酸醋,只欣喜望向犹在打斗的二人,扯着嗓子喊道:“昊郎,王大哥来了,领着人马,你不要怕!”   孙昊的拳脚功夫着实不差,然而黑衣人却是更胜他一筹,孙昊本就旧伤未愈,自然精力不足,很快便落了下成,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眼见着就要命丧黄泉,不料远远有马蹄声传来,黑衣人一听便知是援军到了,后头又听得那女人一嗓子,不免心头慌乱,便叫孙昊瞅得了空子,一剑扎在了胸前。   然而黑衣人很快便后退了几步,避开了那一剑,看得孙昊一眼,想起将军吩咐过,那女人身边跟着一个丫头,还有一个会拳脚功夫的小子,除了那女人,剩下两人,都杀了。   于是眼睛一红,从袖中掏出一枚飞镖,冷不丁地就甩了过去。孙昊没留神,那镖正扎在了胳膊上。被孙昊一把扯了下来,喝了一声,就要拿起剑去拼命。   黑衣人瞧着他冷笑了一声,转过身便如轻盈的一只燕子跳跃而起,很快就到了路边,翻身上马,很快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里。   顾扬灵见得那黑衣人离去,提着裙角飞奔而去,将个薛二郎又抛在了身后。薛二郎满心眼子都浸满了酸涩,然而脚步不曾停顿,也跟着奔了过去。   孙昊本就是强撑着,见得那贼人离去,立时便松了一口气,身子也跟着倒了下去。把个顾扬灵吓得半死,扑了上去便落起了眼泪。   薛二郎自然是看不惯的,上前拉着顾扬灵道:“昊郎身上有伤,灵娘小心些,莫要压住了伤口,叫昊郎更添痛楚。”   顾扬灵一怔,忙直起身,坐在地上凑近了去看昊郎的脸色,却是天光昏暗,哪里看得清楚,不由得泪流满面,只拉着昊郎的手,不时往后头看去,瞧那王大哥可曾抵达。   转回客栈已是天色将亮,天际已然泛出鱼肚白。还未进得屋里,顾扬灵便瞧见了被王石廷抱在怀里,已经昏迷不醒的昊郎,原本俊俏白净的一张脸上,竟是乌黑一片。腿一软,便瘫在了地上。   她是深宅女子没错,可素日里也是看过许多的杂书,她晓得,昊郎这脸色,八成是中毒了。转过身四下张望,见得福兴立在不远处,正睁着眼儿往这边儿看,立时尖声喊叫起来:“福兴,你过来!”   吓得福兴一颤,他还是头次见得姨奶奶如此失态,忙奔了过去,一把便被顾扬灵抓住了手腕。顾扬灵哭得不能自已,哽咽道:“福兴,你,你去看看,看看,我弟弟啊……” 第90章   床榻上, 孙昊闭着眼人事不省,脸盘漆黑一片,两瓣朱唇也透着乌色。福兴搭着脉, 脸色沉凝,眉头也紧紧锁在了一处。   见得福兴面色不佳, 顾扬灵一颗心好似扭曲了的麻花,想哭, 却又怕扰了福兴, 又窃窃地希望,福兴那里能有法子治得这病症。便勉强忍着,只是身子却是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眼巴巴儿望着床帏里的孙昊,恨不得如今躺在那里的是自己。   嫣翠一旁紧紧握住顾扬灵的手,望着床里面的孙昊双目含泪,一脸担忧。这孙少爷如今就是自家主子的命根子,若是有个好歹, 主子不定还要如何死去活来呢!可千万不能出事才是啊!   想着又去看顾扬灵, 见她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子, 忙抽了帕子给她拭汗。却顾扬灵一把推开, 泪珠子跟着就落了下来。嫣翠看着, 登时唬得一跳, 只把眼珠转向床帏,心里头菩萨神仙的求告了起来。   好半晌,福兴才慢慢抬得头来, 瞧着顾扬灵语气颇为沉重:“这是要命的毒,发作又快,已是来不及了……”说着叹气:“多则半盏茶的功夫。”   顾扬灵听罢,只觉天旋地转,抖肠绞肺地疼,捂着口唇想要嚎啕一声,却是积在了喉管里,顿时憋得脸通红,眼皮朝上翻,身子晃了晃就要晕倒过去。   唬得嫣翠面色发白,忙抱住她,朱唇抿在一处,眼珠子滚瓜似的垂落,却被顾扬灵的形容吓得不敢张嘴嚎哭,只怕引得顾扬灵愈发的伤心,于是憋憋屈屈地呜咽着,只紧紧抱住了顾扬灵。   薛二郎见得顾扬灵唇瓣乱颤,眼里水光涣散,软软靠在嫣翠身上,面若死灰的模样,不觉眉头一皱,眼睛不由自主地就看向了床帷深处的孙昊。若是不管那贼小子,他是必死无疑,到时候带了灵娘归家,还和以往一样,然则瞧着灵娘的模样,若那小子真死了……   转过眼重新看向顾扬灵,这会儿的功夫,顾扬灵已经瘫坐在了地上,靠在嫣翠身上,嘤嘤呜呜地哭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嫣翠正给她抚胸口,还不时拿绢子往自家脸上擦上一下。   “福兴。”薛二郎忽的喊道。   福兴正是满眼不忍心地瞧着床前头哭成一团的两个人,听得叫声,忙走了过去,低声问道:“二爷?”   薛二郎瞅得顾扬灵一眼,压低了嗓音道:“你随我来。”   二人一同去了隔壁薛二郎的房屋,薛二郎从屋里笼箱中拿出一个盒子来,道:“我这儿有一颗东陵那里得来的败毒丸,听说可解百毒,你说这东西可能救得那小子的性命?”   福兴闻言大喜,忙上前接了那盒子,取出药丸子在鼻端一嗅,乐道:“果然是真家伙,这可是东陵百里郡石羊神医的败毒丸,很是稀少,二爷如何得来的?”   薛二郎笑道:“是个败了家的世家子弟拿来抵债的,我听说这东西能解百毒,那小子身上总也抠不出半个铜板了,便应了。想着带在身上,不定哪一日就有了用场。”   福兴合上盒子笑得合不拢嘴:“这真是峰回路转,孙少爷可是有救了。等我拿着药丸子吊着孙少爷的命,然后施以针灸,便是阎王爷来抢人也不怕了。”   薛二郎却是笑得淡淡的,瞧得福兴一眼,低声道:“你去救那臭小子,顺便将姨奶奶叫过来,就说,这救命药是我给的,我正在隔壁屋子里等着她。”   福兴登时一呆,抬眼便瞧得薛二郎一双眼里精光流转,立时恍过神儿来,这二爷八成是要拿着药丸子同姨奶奶做交易了。不由得一顿,道:“二爷,这怕是不妥,姨奶奶本来就生着气……”   薛二郎摆摆手,低声道:“我何尝不知,做得这样子实在难看,她那里估计还要更加厌恶于我。可我也是没法子,你也瞧出她的脸色了,那是打定主意不跟我回去了。再加上那个小子在里头搅和,以后哪里还有安生日子。可若是狠心不管那小子死活,她必定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儿,可那时候,她那一颗心也必定是死得透透儿的,不定想不开便跟着去了。”   说着叹气道:“好在她向来是个说到做到的,我且趁着那小子还未醒来,先求得一个承诺。便是那小子到时候醒了,依着她的脾性,也不会出尔反尔。以后来日方长,许哪一日便守得雾开见月明了。”   隔壁屋里头,王石廷眼睁睁看着兄弟的小命儿将要不保,又急又气,又怒又是无奈,屋里头走来晃去,没个停歇。见得福兴进来,竟说薛二郎那里竟有救命药丸子,八成就能救得了那小子的性命,登时对薛二郎的好感又上了一层楼,忍不住对顾扬灵说:“薛二爷便是有百般不是,关键时刻,还是很可靠的。”   顾扬灵正擦着泪满心欢喜,听得这话定了一回,倒是慢慢敛了喜色,然而回头看了眼床帏里的孙昊,却又突地露出一个软柔的笑意来。便是又承了那薛二郎的恩情,可这恩情,她却是应承的心甘情愿。   福兴瞧得她的脸色,低声说道:“二爷说了,他在隔壁屋子里等着姨奶奶呢!”   顾扬灵听罢抿了抿唇,想起薛二郎的性子,心里头大概晓得他的用意了。同福兴道:“昊郎就交给你了,你若救得他的性命,我必定记着你的恩情。”   福兴忙摇手:“这药是二爷给的,可不是我的。”   顾扬灵笑了笑:“不管是不是你的,只要昊郎有命活着,我都记你的情。”说着转身便走了。   进得屋内,薛二郎瞧见她就情不自禁站起身来。顾扬灵瞥得他面上略显忐忑,眼有不安地看着自己,对他又是厌,又是感激,却又觉得心酸。   走过去在凳子上坐下,顾扬灵开诚布公地道:“二爷救得我弟弟的性命,我感激不尽,却不知二爷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来作为回报?”   薛二郎瞧得她双目澄清,分明就是心中有数,却故意来问自己,不由得心里头闷闷不乐,知道她是故意叫自己难堪。   抿抿嘴,薛二郎索性破罐子破摔,他便是不要脸,乘人之危,做了小人,可他是一片真心,且,她本来就是他的女人。   于是道:“灵娘你冰雪聪慧,定是知晓我要什么。你既叫我亲口说,便是厚着脸皮我也要说的。我救得你弟弟的命,换得你在我身边不离不弃。但你放心,我必定会重新娶你,八抬大轿吹吹打打,再不会给你委屈的。”   兜兜转转却还是这个结果,莫非真是前生冤孽?   顾扬灵闭了闭眼,叹得一口气,又露出一抹苦笑,点点头,起身便欲离开。   薛二郎立时叫道:“你且等等。”   顾扬灵漠然道:“二爷还有话要说?”   薛二郎瞧见她的脸色心头一滞,然而很快便抛掷脑后,点点头,道:“你随我来。”   二人一同去了孙昊的客房,推开门,那黑衣人的尸身还未曾收拾,正躺在屋中央,胸前正中一剑,乃是致命之伤。   薛二郎拉了顾扬灵蹲在旁边看那尸体,指着那胸前的伤口,道:“瞧这伤口,乃是一剑致命,估计是昊郎做的。”   见得顾扬灵一脸懵然,薛二郎又拉起那黑衣人的手掌给顾扬灵看:“你看,这有许多的茧子,一看就是常年练剑所致。”   说着放下那黑衣人的手,看着顾扬灵认真道:“那二人负着你还能身轻如燕,外头两人多高的墙头来去自如,可见功夫不弱。灵娘,你可能同我讲实话,你们可是惹了什么达官贵人?这些人手,寻常人家必定是使唤不得的。”   顾扬灵登时脸色泛白,然而抿着唇,并不发一言。   薛二郎便起身走过去,蹲在她的身侧掰过她的肩头,很是诚恳地道:“我之前不好,你不愿意信任我我明白,可是昊郎不过是个半大小子,你又是个妇人,只瞧着今日里的事,便知对方不是好对付的。他们既能给昊郎下毒手,只怕是根本不怜惜昊郎的性命。灵娘,你可就这么一个弟弟啊!”   一下子掐住了顾扬灵的命脉,抿抿唇,顾扬灵抬得头直勾勾看着薛二郎:“你是个商人,最看重的便是往来利润。当初你娶那闵氏,不就是为了得力于官家势力,好壮大自家家业。”   “今日你救得昊郎的性命,我当真很是感激。然而你要求我跟你回去,且先撇开我乐意不乐意,只现在我在外头惹下的事儿,你若是精明,最好便就此远离我,才是上策。”   说着抓住薛二郎的腕子,诚恳道:“方才我压根儿没想到这一层,如今想到了,我便不能答应跟你回去。虽是你对不住我在先,又叫我吃了许多的亏,但只看着你两次救了我和昊郎的命,我不恨你,也感激你。但是二爷,我现在就是个麻烦,你还是忘掉我,转回家去,好生做你的荣阳富贵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话一出,薛二郎登时眯起了眼:“这么说,你果然在外头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什么是不该招惹的人?   顾扬灵立时冷了脸,站起身道:“该不该招惹,这同二爷无关。救命之恩我记在心里,若是有机会,定会报答。然而二爷也好生再想想,把我带回家去,可就是惹了麻烦在身。二爷是个经商的,趋利避害,二爷当铭记于心才是。”说完,转身便走。   方走得几步,便被薛二郎抓住了腕子:“惹了哪个?说来听听。”   顾扬灵一甩手,却是甩不掉,不耐烦地转头:“二爷向来精明,怎的就糊涂起来了。”   薛二郎顿了顿,不由得苦笑:“灵娘就别挖苦我了,把实话告诉我吧!且不说我如今还是你的夫君,便是你不认我,我也不能任由你在外头,叫人这般随意地掳来掳去。灵娘向来精细,昊郎和你,势单力薄的,根本就没有自保的能力。灵娘,你需要依靠我。”   顾扬灵半晌没吭声,薛二郎说得没错,只想着野地里那二人简短的几句交流,她就忍不住心惊肉跳起来。她是个妇人,手无缚鸡之力。昊郎虽是拳脚不错,可双拳哪能敌过四手?   像今日这样的事,若不是有王大哥,还有薛二郎,只怕昊郎早死,她也被掳去了那将军的地盘里。到时候身为阶下囚,更惶恐为父母至亲报仇。   于是抬起头,看着薛二郎道:“若是我没猜错,应是满西城的顾将军。二爷这里也仔细再想想,可要趟进我这滩浑水。”   满西城,顾将军?薛二郎一愣,顿生这茫茫凡尘说大极大,说小还真是小的感悟。   说起这顾将军,他倒是见过两面,生得细白面皮,干干净净的模样,很是斯文。都说他是个儒将,然则薛二郎私下里却认为,这是一只披着羊皮的野狼,狠戾,暴虐,绝对不是一个好相处的。   不过那时候他是个商人,拉扯关系,为的都是利益,至于他为人如何,也不深交,却也不必深究。却不曾想,有朝一日,竟是要与那人为敌了。   薛二郎问道:“灵娘可能告知于我,你同他何时结下的怨仇?”   顾扬灵眉尖一挑,脸上顿生冷冽寒风,阴测测道:“他是我顾家灭门的仇人,你说我同他何时结下的怨仇?”   薛二郎被骇了一跳,道:“此话当真?”然而想起顾家的灭门案子,那可是被官府定性为悬案的,不禁又问:“灵娘可有证据?”   顾扬灵睨了他一眼:“我没证据,但是我知道就是他。”说着仰起脸看着薛二郎,唇角勾起冷笑,眼里带着一抹挑衅:“二爷,便是我跟你回家,这灭门之仇我也是必定要报的。二爷还是再好生想想,究竟要不要惹了我这个麻烦回家才是。”   说罢转身要离开,薛二郎却忽然问道:“灵娘必定是早知道顾家灭门藏有内情,为何不告知于我,叫我替你报仇?”   顾扬灵顿住脚步,勾起一抹笑,反问道:“那二爷会替我报仇吗?”   薛二郎迅速地绷紧了脸皮眯起了眼,顾扬灵淡笑一声,并没有立在那里等求一个答案,而是抬脚就离开了。   看着慢慢闭合的门扇,薛二郎缓缓放松了绷紧的头皮,然后轻轻叹得一口气。   那时候告诉他,他只会把她看得更严,然后切断她所有可能复仇的路径,好叫她安安生生待在内宅里头,甚也不能做。   然而现在,有了那个孙少爷,他再也关不住她了,那么,他要帮她复仇吗? 第91章   孙昊是在两日后的一个黄昏醒过来的, 两日的等待,将顾扬灵的耐性熬磨得差不多了,见得孙昊醒来, 睁得一双眼睛软软地看着她,立时便怔在了那里。   而后, 泪水忽的就从眼角落了下来。好似倾盆落雨,瞬时漫天坠落。只将孙昊哭得心酸不已, 叹道:“姐姐, 你不要哭了,你再哭,我也要忍不住哭了。”   顾扬灵这才抽出绢子擦了擦泪,绽开一抹笑,说得一句:“你可算是醒了。”却又忍不住要哭。   嫣翠正推门往里进,见得孙昊竟然醒了,不觉一呆,又瞅了瞅泪流满容的顾扬灵, 忽地一笑, 跟着便又哭了起来, 呜咽道:“我去告诉王大哥听。”便转身跑了。   孙昊一瞧得此景, 便晓得这二人必定是因着自己受了许多的惊怕, 心里颇为触动, 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唇角勾了勾,故作乖巧道:“姐,我口渴。”   顾扬灵立时抹着泪忙忙道:“好, 我这就给你倒茶。”   正喝着水,王石廷从外头奔了来,一推门便是大嗓门急吼吼道:“我听嫣翠姑娘说昊郎醒了。”眼睛落在床上,见得孙昊睁着眼正望着他,立时大喜:“真个儿醒了,可是太好了,昊郎你这小子,可又欠得人家薛二爷一条性命了。”   孙昊听得一愣,道:“此话怎讲?”   顾扬灵晓得孙昊不待见薛二郎,便截断了话茬,道:“昊郎才刚清醒,身子弱,还是先休息养伤才是。”又看向王石廷,意有所指地道:“旁的事儿且先放一放,随后再说也不迟。”   然而王石廷是个粗鲁性子,哪里听得出顾扬灵的话里有话,再者孙昊也是个急性子,不断地追问,于是,薛二郎赠药,救得他昊郎一条小命,若是个有良心的,便不能再使性子,阻止自己姐姐跟着夫君归家,等等类似的话,便从王石廷嘴巴里,流水般说了出来。   把个孙昊气得不行,火气冲天地道:“他救的是我的性命,关我姐什么事?就算是救命之恩以身相报,那也是我以身相报啊,凭甚要我姐去报。王大哥,我可告诉你,你若是再提叫我姐跟着那薛二爷回那个火坑一样的薛家,我可是不依了。”   王石廷性子简单,本就觉得浪子回头金不换,何必总是揪着人家以前做的错事不放呢,可见得孙昊俩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立刻摆摆手,道:“行行行,好好好,我不提,我不提。”   顾扬灵瞧着王石廷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笑了:“王大哥在这里陪着昊郎,我去灶上,看看昊郎的汤药好了没。”   王石廷笑呵呵道:“去吧去吧,有我在这儿,你放心。”   顾扬灵笑着道了谢,又嘱咐孙昊莫要随意动气,这才转身离了房间。   灶里头嫣翠正看着小炉子,身边守着福兴,正一脸笑呵呵地同她说什么。嫣翠也不哭了,正抿着唇满脸羞涩。   顾扬灵远远瞧了一眼,叹得一口气,心道,得抽个时候同嫣翠再说说,千金难买有情郎,这福兴也算是难得了,可不能错过了。   于是走进去,福兴见得她便立时站起身,顾扬灵瞅着他们二人,轻笑道:“听说不远处有桃树林,很是风景宜人,你们俩若是得闲,不如去那里逛逛。”   嫣翠立时红了脸,将头摇得好似拨浪鼓,道:“我不去,我要在这里看着孙少爷的汤药。”   福兴本还有些激动,听闻此言略略有些失落,然而很快便又笑了起来,道:“既是嫣翠要守着汤药,姨奶奶可有空闲,福兴有话同姨奶奶说。”   福兴除却素日里爱讲个调皮话儿,人也瞧着流里流气,然则几件事下来,顾扬灵对他很是信任,也很是感激,便指了指灶间外头搁着的两个小杌子,道:“那就坐在那里说罢!”   一时落座,福兴道:“姨奶奶别嫌我话多,我晓得二爷往日里待姨奶奶不公,姨奶奶心里头生怨,也是应该的。若是前些时日,姨奶奶不愿意回去,倒也没甚,可如今福兴想要劝姨奶奶几句。”   话说着,眉目间便带上了肃然,道:“便说孙少爷前几日中的那毒,说起来,这毒我是认得的。旁处没得买,乃是禹王府特制的。我不晓得姨奶奶怎的同禹王府有了纠缠,只是,依着我对禹王府的了解,他们既是要下毒手,必定不会只有这么一次。”   “孙少爷固然拳脚功夫好,可带着姨奶奶和嫣翠两个弱女子,到底是势孤力薄了些。福兴以为,姨奶奶不如就跟着二爷回去吧,二爷那里,姨奶奶向来是个明白人,必定是晓得他是真心悔悟的。便是为着孙少爷的安危,姨奶奶也好生再想想。”   说得顾扬灵也一时默默。福兴说得没错,她惹得虽不是禹王府,然则便是个将军,也是手握权力的难缠人物。想起薛二郎一日前来寻她,承诺她,他会助她复仇,顾扬灵不由得抿了抿唇,纤眉也渐渐拢在了一处。   若只是她一个,只要能报得仇怨,死了倒也不怕。可想起昊郎,顾扬灵难免生出了许多顾虑。顾家死得精光,天上掉下来一颗独苗,不能因着她的缘故,就白白丢了薛家助力,叫他处在危险之中。   想罢,顾扬灵抬得头展颜一笑:“多谢福兴良言相劝,我会好生想想的。”随即瞅了几眼福兴,颇有些疑惑:“听起来,福兴你对禹王府很是熟悉的样子。”   福兴笑了笑:“往事不提也罢,我如今就是个小厮,只想找个喜欢的妹子,安安稳稳过日子。”说着有些羞涩地瞥了瞥眼,道:“姨奶奶若瞧着我还行,不如将嫣翠许配给我罢!”   灶间立时有盘子跌落地上粉碎的声音,顾扬灵呆了一下,笑了:“这事儿且不急,容我再想想。”   一时起身,福兴仍转回灶间同嫣翠逗乐,顾扬灵却是转过身便沉了脸色,心事重重地上得楼梯,立在昊郎的屋前,便听得里头王石廷大嗓门儿地嚷嚷。   “你这话便是不通情理,便是那薛二爷不是个好东西,可他如今不是改了,改了就是好东西,既是好东西做甚不要,老揪住人家的往事不放有意思吗?”   “好好好,我是个蛮汉子,你机灵,你机灵你作甚躺在床榻上身负重伤不能起身啊?你是不是觉得自家功夫了得,能以一敌十,你特能耐啊!”   “啊,你能耐,你能耐那时候被山贼打得半死不活的是哪个?后头又被人下了□□的是哪个?我是不晓得你们惹了谁,但是我晓得,你们压根儿就敌不过人家。”   “依我说,薛二爷如今愿意接回你姐姐,你就该高兴,最起码那薛二爷也算是个人物,有他愿意护着,你姐姐到底安全些,不会轻易的就被人劫走!”   “什么什么,你敢骂我。你个混小子!不是看在你身子骨虚弱的份儿上,我必是要把你揍上一顿的。”   默了默,顾扬灵敲门进去。王石廷同孙昊吵了一架,正是不爽,便起身告辞,离开了房间。   顾扬灵坐下,瞪着孙昊道:“那是你结拜大哥,你怎的这么混,和自家大哥吵起架来?”   孙昊气得脸色通红,道:“哼,甚个大哥,胳膊肘往外拐,净替那薛二爷说好话了。”   顾扬灵晓得他的心结,叹道:“王大哥说的也没错,二爷他确实救了你的性命。姐姐知道因着姐姐的缘故,你对二爷他怀有心结,可一码归一码,却不能因着旧怨,便枉顾了旁人待你的恩情才对。”   孙昊道:“他的救命之恩我会报答,但绝对不是拿姐姐去报答。”   顾扬灵见他满面不悦,恐怕他怒火伤身,不利于养伤。便岔开话题,问道:“我还没问你,那夜,去你屋子里的那个黑衣人是怎么一回事?”   孙昊眨眨眼,道:“自然是来杀我的,杀气腾腾的,一进门便被我察觉了。幸而我没睡,却装着沉睡的模样,哄了那人上当。趁他不备,一剑要了他的命。”   这么说,那顾将军要的是自己的人,要昊郎的却是性命了,却又是为何?疑心上头,顾扬灵不觉把福兴的话放在心上又想了几回。   等着嫣翠端来汤药,顾扬灵看着孙昊喝下,叫他好生歇息。自己起身离开了房门,立在门前,瞧得不远处的一扇门,抿抿唇,走了过去。   薛二郎正在屋里头看信,这信是金州安氏大哥那里寄来的,可是个好消息,薛二郎正是乐得合不拢嘴,门被人敲响了。   拉开门,一看竟是灵娘主动来寻他了,立时笑得更欢了,觉得自己真是否极泰来,这段时日的苦日子可算是熬过头儿了。忙侧过身,笑道:“灵娘来了,快进快进。”   进得屋里,坐在椅子上,顾扬灵瞧了两眼薛二郎,抿出一抹笑意,淡淡道:“二爷生意繁忙,昊郎的身子一时半刻也是不好长途跋涉,不如二爷先行回去?可莫要耽误了生意。”   薛二郎摇摇头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家里头的生意有人打理,福安今日里便出门去了,听说这锡洋县有上好的羊皮料,我叫他去看看货,若是合适,等咱们回去压上一批,到得荣阳县附近高价兜售,说不得还要大赚一笔。”   顾扬灵知道薛二郎在生意上向来头脑灵光,便不再多问,然而想起那未曾谋面,便差点要了昊郎性命的仇人,不由得十分焦心,又恐薛二郎这里是敷衍于她,便觑着薛二郎慢慢道:“二爷,你执意要带我回去,便不忧心惹上了麻烦?”   薛二郎在椅子上坐下,笑意稍稍变淡,道:“我若说当真没有忧虑过,那是诓你的。毕竟是个将军,且那人我见过,并非良善之人,十分不好对付,与此人为敌,我哪里能不担心。”   说着摇摇手上的信,脸上的笑便又浓了:“我这两日也是在想后路,正欠着一股东风,这东风便来了。”说着把信放下,感慨道:“说起来,这东风还是灵娘一时心善才借来的,便是安氏的大哥呀!”   顾扬灵不解,薛二郎道:“安氏大哥也是个人物,当日被袁将军赏识,便去袁将军手下做了兵丁。谁料上得战场便立了几次大功,如今被袁将军提拔,可是袁将军跟前儿的红人儿。借得他的助力,我如今同袁将军也是搭上了关系。”   身子往前倾了倾,道:“我记得灵娘外祖父家便是在金州吧,我已经派人去那里打探,看得有合适的大宅子,便买下来。我打算着,等着荣阳县这边儿的生意料理清楚,咱们就举家迁至金州。”   顾扬灵登时大惊:“荣阳县薛府可是薛家的老宅,二爷怎好随意便起了迁宅子的心思。”   薛二郎便笑了:“哪里是老宅,不过是我祖父那一辈儿才搬来的。若是提起老宅,薛家的根脉可是在青州稷山县。”   “可好端端的,为何二爷突地就起了……”顾扬灵抿抿唇,莫非是为着她?若当真是为着她,想来他说的助她复仇,却是真话了。   薛二郎见她面带忧色,忙道:“不不,并非为着灵娘之故。”说着忍不住垂下眼去,将眼中的闪烁尴尬全都遮掩了去。   说起最初起了心思的缘故,却是为着那次春风楼里的三个响头。那三个响头,可是把他的脸皮子给磕碎了。他向来傲然,这个屈辱,便是他心甘情愿受的,却是怎的也咽不下喉管去。   再者,他一心要休弃闵氏,把个闵县令也得罪了,如此,却不如去金州。金州那里是袁将军的老巢,又有着安氏大哥的人脉,比之荣阳县城,前景更为广阔。如今又有了灵娘这回子事儿,有了袁将军的庇护,也不怕那顾将军手伸得长。   顾扬灵不晓得内情,薛二郎自然也不会同她说,抬起头笑道:“灵娘不必自责,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金州比之荣阳县更是繁荣,生意也更是好做。我早早儿便心有向往,只是苦于没有人脉,不如荣阳县,毕竟家里头经营了两代,到底是有了些底子。可如今却是不一样,靠着袁将军,再有我的经营,必定前途更盛。”   出得薛二郎的屋门,顾扬灵一时心绪如麻。薛二郎要助她想必是真心的,可回薛家,她压根儿不愿,可不回去……顾扬灵紧锁眉头,心上很是忐忑难安。若是下次再碰得那种情况,她和昊郎,还能逃得过去吗? 第92章   等着福兴再次给孙昊搭完脉, 福兴笑道:“孙少爷是习武之人,果然恢复的比旁人要快,再养得一两日, 便无需拘在屋里头不许四下动弹了。”   孙昊听了自是高兴极了,这几日被看管得牢, 除了大小解,姐姐根本就不许他下床, 可把他憋屈坏了。   见得孙昊的面色一日比一日要好, 顾扬灵的心里当真是宽慰至极,如今又听得福兴的话,终是一颗心落了实地。面含淡笑,一双眼里水光莹莹,看着孙昊,满是欢欣之色。   盯着孙昊喝了药,顾扬灵便安排着孙昊安歇了。吹了灯回得屋里,嫣翠已经备好了汤浴, 笑道:“姨奶奶整日里围着孙少爷打转, 如今孙少爷好了, 姨奶奶可是要松快了。”   顾扬灵虽是不乐意听见嫣翠叫她姨奶奶, 可晓得她害怕薛二郎, 便也由着她叫了。一时沐浴更衣, 躺在松软的床榻上,舒展了身体,很快就睡着了。   及至月上中天, 客栈四下悄无声息,却是一阵“噼啪”的声响突然响起,惊醒了顾扬灵,立时坐起身来。   嫣翠睡眼惺忪,揉揉眼迷糊道:“倒像是蜡台落地的声音,可是哪个起夜,碰到了?”   不,不对!顾扬灵只觉不对劲,刚穿上鞋子,便听得几声利刃击打在一处的声响,从隔壁屋子里传了来。   顾扬灵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腔了,忙不迭地打开门,却见得一个蒙面黑衣人正立在自家房门前。   登时一惊,便要把门关上,却被那人一脚踢开。顾扬灵下意识后退几步,嫣翠已经在后面大声尖叫起来。顾扬灵转过身拉着她便往屋里头跑,隔着一张圆桌子,同黑衣人打转。   很快地,薛二郎便提着寒光凌冽的长剑奔了来,见得顾扬灵和嫣翠挤成一团,缩在桌子后,心下一松,便挽了个剑花儿,同那黑衣人斗了起来。   黑衣人显然是知道他是哪个,过了两招,忽的张口道:“薛二爷向来知利而往,何必为着个女人,惹了不必要的麻烦来。”   薛二郎心下一跳,随即呵呵冷笑道:“为了女人惹麻烦自是不必,可这女人,也得瞧瞧是哪个。这屋里头的那个,便是惹了麻烦,也是不能不管的。”   话音落,镖队里的汉子们便赶来了两个,一时间,黑衣人被围堵地节节败退,忽的一个转身,踢开窗子跳将下去。   薛二郎提剑紧追到了窗前,夜色茫然,只有几颗星子闪烁着黯淡星光,院子里两三盏已经熄灭的灯笼随风摇曳,黑压压的一片,已经看不到那黑衣人的身影了。   等他回过头,孙昊提着犹自滴着血珠子的利剑奔了过来,见着顾扬灵便急切切地道:“姐姐可还好?”   薛二郎看他不顺眼,忍不住冷哼一声,接道:“灵娘自然是安好的。然而若是等着你来救,只怕早就被劫持走了,还谈何安好。”   孙昊脸一冷,倒是想呛声几句,然而见着眼前的情景,却是如薛二郎所说,若是等着他来救,姐姐必定早被人劫持去了。一时哑言,只得狠狠瞪了薛二郎一眼。   顾扬灵见得那剑头不时滴落两滴红血珠,心觉骇然,忙避开眼去,走上前问道:“昊郎可有受伤?”   孙昊摇摇头:“刚过了两招,王大哥便去了,趁机给了那贼人两剑,可惜被他逃了。”   说着往屋子里四下环视一圈,转头对顾扬灵说:“姐姐,你整理一个地铺,我同你一屋而居,也好看顾你的安危。”   薛二郎立时瞪大了眼,喝道:“不行!”急忙忙上前,瞅着顾扬灵道:“男女七岁不同席,他都多大了,不行!”   孙昊瞥了薛二郎一眼,冷笑:“这是我和我姐的事儿,要你多事。”   顾扬灵立时喝道:“昊郎。”转而对薛二郎道:“不如把窗子封死,二爷再派得几个手下守在门外。”   薛二郎看着顾扬灵,眼睛里的水光很是闪烁了几下,若是有他同灵娘住在一处,哪里还怕贼子前来嚣张。然而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也罢,且先这样吧!于是点点头。   有了姐姐的首肯,孙昊不乐也只能作罢。然而这一夜,顾扬灵却是再也不曾入睡,辗转反侧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洗漱装扮后,顾扬灵去了孙昊的屋子里。   “不行!”得知姐姐要跟着薛二郎回府,孙昊立时便恼怒起来,大声喊道:“那薛府就跟个火坑一般,姐姐好容易跳将出来,怎的又要回去?”   顾扬灵面带忧色,皱着眉嗔道:“昊郎。”顿了顿,起身立在孙昊身侧,伸出手理了理他的发髻,然后手掌搭在他的肩头,缓缓道:“姐姐亦是不愿意回去,然而,姐姐却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孙昊立时截断:“我会保护好姐姐的,不需要那薛二爷。”   顾扬灵却看着他,眼神凝重,表情肃然:“然而姐姐也要保护昊郎,可姐姐却需要薛二爷的助力。”   孙昊猛地站起,脸上满是抗拒之意:“姐——”   顾扬灵却已是不愿意再同他讨论,转过身,淡声道:“我已经决定了,你不许多言。”   孙昊又急又气,在顾扬灵身后团团转:“我是男子汉,我不要姐姐这样保护我。”   顾扬灵却笑了,转过身道:“可我只是个弱女子,我要保护你,也只能这样。”   说着上前一步,双眸凝视着孙昊,道:“你是我的弟弟,顾家唯一的根苗,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为了保护你,我愿意回薛家。再者,二爷如今待我很好,还有你跟着,昊郎在惧怕什么呢?”   孙昊看着姐姐一双恍如纯黑玉石般的眸子,盯着自己,那般坚定不可屈服,不由得瞬时便泄了气。   他和姐姐相处的时日不多,但他却是了解,自家这个姐姐,平素里很是柔弱好说话,似乎很多事情,她都没有自己的主张,你说东,她便不会说西,然而一旦她真的决定了什么,却又是另一个极端,那便是你说什么,她都不会再改主意。   ……   福安拍了拍满满的十大车货物,转头笑眯眯地道:“这批货若是卖得俏,又是一大笔银子入账。”   福兴亦是笑得欢喜:“姨奶奶愿意跟二爷回去了,二爷心里欢喜,必定更是大方。”说着伸展身体,笑道:“我得想想,拿了银子,是买个镯子,还是打根簪子。”   福安笑了:“姨奶奶这一回去,保不定你的婚事就近在眼前了,到时候非把你这个新郎官灌个烂醉不行。”   福兴一听婚事便乐得不行,立时笑呵呵道:“烂醉便烂醉,新娘子总归是跑不掉的,怕甚!”   “哼——”   斜刺啦里一声冷哼,倒像是鼻子眼里头硬喷出来的不屑,福兴二人转过头去,却是孙昊抱着剑柄正靠在货车上,眼睛看着他二人,冷冰冰,凉深深的。   这可是个不能招惹的大人物啊,福兴打了个寒颤,忙笑盈盈作揖:“孙少爷。”福安也堆满了笑,连连作揖,道:“孙少爷好。”   孙昊却是不屑一顾地瞧了他二人一眼,鼻子里哼出了一句:“哪里都是薛二郎的狗腿子,真是讨厌嫌!”   自打顾扬灵决定回薛府,孙昊便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见得谁都是阴阳怪气,满脸的不高兴,瞅谁都不顺眼。福兴福安因着是薛二郎的心腹直系,自是被打击的重点对象,这两日已是被骂了无数遍,挑了无数次的刺,习惯了。   呵呵笑了两声,福兴点头哈腰地道:“嗯,我们这些狗腿子是挺讨人嫌的,这就躲开,不惹孙少爷生气。”   孙昊眼睛一挑,还要说话,偏巧王石廷走了过来,睨了孙昊一眼,同福兴二人道:“甭理他,这臭小子犯了疯病。”   福兴见得王石廷很是高兴,这个汉子粗中有细,人又憨实,很是个可以结交的能人。抱拳拜了拜,笑道:“路上便拜托王大哥费心了。”   为了安全起见,除了跟着薛二郎来的一队镖师,薛二郎又雇佣了正在锡洋县闲置无事的王石廷等人,于是浩浩荡荡二十来人的人马,一路往荣阳县而去。   将要出城门,却被门口的兵丁拦了下来,一番检查,便放了行。王石廷骑着马正跟在顾扬灵坐着的马车旁,懒洋洋地同孙昊说闲话。   “这几日锡洋县盘查的很是厉害,听说是丢了个都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孙昊听了不觉心头一动,问道:“可有线索?”   王石廷便笑了:“便是有线索,估摸着也无人愿意去查,你是不晓得,那个都统人品是坏得不行,他手底下的人手,竟是没一个真心实意去追查的。不过是做个样子,给上头瞧的。”   孙昊想起那刘都统好色成性,总是同手下的后宅妇人勾勾搭搭,若是有瞧上眼不从的,不是威逼,便是利诱,不觉一笑,眼睛便看向了前方。   一路上倒也平静,回得薛府的时候已是月上柳梢头,家门前堵着许多仆役,皆是闻讯守在门处,迎接薛二爷的归来。薛二郎叫福安福兴和赶来迎接的福庆去安排货物,自己陪着顾扬灵和孙昊往内宅里走去。   苏氏那里已是得了消息,晓得自己儿子又把那个丧门白虎精给找了回来,气得倒仰。又听说那女人竟然有了个亲弟弟,也是那个亲弟弟恼怒自家姐姐在薛府里频频遇险心生不满,这才带着姐姐不辞而别。   然而苏氏并不相信,她与那梅静相交多年,并不曾听说那顾家老大顾贤鹤竟还有个儿子,且疑心这是那女人在外头寻来的姘头儿。   只恨自家儿子被女色迷糊了眼,竟信了这话,还要把那身份不明的男人也给带回了家来。气怒交加,叫人送了几封信给薛二郎,只说,不许他把那女人,还有那身份不明的野男人给带回家来。   可薛二郎当家多年,自来便是由着性子做事情,并不肯答应母亲的要求。苏氏收得回信,又想到这些日子,荣阳县里私底下传得正欢的,薛家二郎春风楼磕头赔罪的谣言,再想想那女人又要回了薛家来,一口气堵在胸口,便病了。连着几天躺在床榻上,五福堂里只四溢着苦嗖嗖的汤药味儿。   眼下苏氏正躺在床榻上,听得小丫头报信说是薛二爷归家了,心里一喜,然则瞬时便又想起了那贱女人,问道:“那女人也跟着回来了?”   小丫头跪在地上深垂着头,小声道:“是的,姨奶奶也跟着回来了。”   苏氏喉间一梗,摆摆手,有气无力地道:“你下去吧!”然后吩咐春晓:“去吩咐门上,把门给我关严实了,哪个来了也不许给我放进来。”   春晓忙应下,出得屋门,便叹得一口气。太太对姨奶奶的心结是越结越深,也不晓得日后又要如何为难姨奶奶。好在黄嬷嬷死了,依着太太那性子,顶多话头上冷言冷语,使一些小绊子,应该不会再出些要人命的狠辣心思了。   又想起姨奶奶竟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生兄弟,不由得心里头为着姨奶奶高兴。有了娘家兄弟撑腰,姨奶奶的日子,想必会比之前和顺许多。   而薛二郎这里,一干人已经进得二门儿,上了曲折蜿蜒的九曲回廊。薛二郎满心的欢喜,只觉得这薛府里头,只有灵娘在,才会显得格外舒适爽朗。心里敞朗,不觉便喜色盈腮,不时往顾扬灵那里看去。   孙昊是个练家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自是发现了来自薛二郎的目光,不时扫向自家姐姐,跟个色中饿狼一般。心里气闷,便握了握手里的剑刃,抿着嘴,十分的不痛快。   顾扬灵自来敏感,又是她最挂心的弟弟,便趁着夜色扯了扯孙昊的衣袖。   孙昊很想挣回衣袖发脾气,可是又不舍得姐姐难过,便忍不住转过头瞧了两眼。虽是夜色暗沉,也瞧得见姐姐脸上柔软的笑意,不由得就泄了怒火,也忍不住扯扯嘴唇,笑了。   下得长廊,便是一段儿石子小路,周边草木繁茂,还立得几座矮低的假山石。正往前走着,突地从一侧的草丛里窜出一个人来,那人飞猛地扑向走在前头的薛二郎那里,速度极快,又因着是夜里,等着人发现,已是近在眼前。   廊下挂有红灯笼,天际也有一轮皎月,突如其来一道亮色迅速滑过了顾扬灵的双眸,顾扬灵只觉心下一跳,脑中一懵,双目不觉瞪圆,脱口尖叫道:“他手里有刀!”   话音未落,身侧的昊郎身子一动,便利箭一般蹿了过去。只听得夜色里传来几声闷哼,随即是刀刃落地的“叮咚”脆声,那人尖叫一声,便被反应过来的薛二郎一脚踹开,倒向了一侧的草丛堆里。   顾扬灵只觉得那尖叫声耳熟得很,还未想起是哪个,便听得长廊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有个小厮在那里嘶声尖叫:“不要伤了那人,那是三爷,那是三爷啊!” 第93章   薛三郎!是他!   顾扬灵大惊失色, 薛三郎做甚藏在这里,还手持利刃,欲要谋害他的亲生哥哥?   只听得那跌倒在草丛堆里的薛三郎忽的长啸出声来, 那声音凄惨而又充满了怨恨,吓得嫣翠不由自主便抱住了顾扬灵的手臂。顾扬灵也被惊得不轻, 往后退得几步,一手按住嫣翠的手背, 忍不住背过了脸去。   便听那薛三郎高声凄喊道:“不公啊, 上天你不公!同是一母所出的兄弟,为何他便身强体健,出色非常,而我却是病体怏怏,命将归西。苍天不公,我不服啊!不服啊!”   随即转脸看向薛二郎,厉声喊道:“可惜我没能杀得你,没能杀得你啊!”   那凄厉的尖叫好似幽冥鬼府深处传出来的厉鬼凄嚎, 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了一股冰寒彻骨的不甘和怨恨。   然后那声音却是忽的戛然而止, 蓦地一片寂寂, 叫顾扬灵一下子脊背生凉, 心头一阵冷寒。   等着回过神来, お筷尐 說 論 壇那方才在廊下喊叫的小厮已经扑了过来。   随即, 小厮尖细的嗓音又好似几根冬日里最最锋利的冰棱,刺向了每个人的耳膜,那小厮哭喊道:“三爷没气儿了。”   没气儿了!   顾扬灵一呆, 连着薛二郎都瞬时慌了神思,走上前一脚踹开了伏在薛三郎身上,嚎哭不止的人影,蹲下去伸出两指按在薛三郎的脖颈上,须臾,两臂垂下,默默站起身来。   隔得不算远,顾扬灵看不清楚薛二郎的面色,然而看着那呆滞的身形,便觉那薛三郎只怕真的是死了。忙扯了扯早已转回身,立在身侧的孙昊,低声道:“你方才如何和薛三爷交手的?”   孙昊简直莫名其妙了,这薛家的三爷莫非是纸做的不成,他不过拿剑柄打在了他的手腕上,击落了那匕首,然后那一脚还是薛二爷踢的,那人便是再柔弱,也不能扑在地上,嚎了几声就死了吧!低声回道:“就打了他的腕子,二爷那里踢了一脚,这可就死了,简直奇了。”   顾扬灵却是知道的,自打那次落了湖水里,她和红英倒是养了养便好了,可那薛三郎,听说缠绵病榻,很是重病了一场。莫非便是因着那次落下了病根不成?只是为何要持刀谋害自己的哥哥?   想着方才那薛三郎吼叫的几嗓子,顾扬灵心里一琢磨,慢慢皱起了眉。   这薛三郎莫非是因着自己身子不好,命不久矣,便仇恨自己的哥哥是个良秀之才,非要取了性命才能解恨?顿时心生匪夷,这简直是可笑了。   夜色漠漠,薛二郎看着弟弟的尸身很是一番感慨,转过身道:“灵娘先回东院去,我安排了富喜跟着昊郎,汀雨阁已经叫人打扫拾掇过了,且先住下,旁的事儿,随后再说。”   眼下忽的出了这等事儿,顾扬灵知晓薛二郎必定是要出面打理的,便应下,领着孙昊先一步去了。   玉堂居里,安氏睁开眼,慢慢从惺忪变得清醒。摸了摸身边,丈夫却是不在。   哪里去了?安氏想了一下,却是没在意,以为丈夫是去了小厢房。抚了抚肚皮,脸上露出个小小的微笑,然后小心翼翼坐了起来。   屋里似乎没人,安静得很。安氏捋了捋头发,轻声呼唤自己的贴身丫头。   却是无人应答,安氏不由得皱起眉头来,提高了腔调,又唤了几声,玲环才慌慌张张从外头奔了进来。   瞧她魂不守舍,行动不稳的样子,安氏略显不悦,道:“你这是怎的了,毛毛躁躁的,小心待会儿叫三爷见了不喜欢,又要骂你。”   玲环的面色愈发雪白起来,安氏瞧了不禁起疑,正待发问,那玲环突地跪在了地上,吓了安氏一跳,忙问:“这是怎的了,怎的跪下了。”   玲环已是从外头听说了,三爷拿了把刀去杀二爷,没曾想,二爷好端端的,他自己个儿一口气儿没上来,给气死了。   安氏见这丫头只垂着头,肩头略略发颤,以为是做错了什么,担心受罚,便问道:“你可是做错事儿了?讲来听听,若是小事,我同三爷说道说道,你不要怕。”说完,随口问了一句:“三爷呢?可是在东厢房里?”   惊得玲环一下伏得更深了,三奶奶怀着身子,骤然听了这个消息,万一出了点意外,她可要怎么办?可不说也不行,左右为难,额上很快渗出了汗珠子。   安氏问了好几句,那丫头却只跪着,话也不答,不免有些生气,道:“你这丫头今个儿怎的怪怪的,我问你话,你怎不回答?”   玲环哆嗦着嘴唇,闭了闭眼,慢慢抬得头来,看向安氏的一双眼睛里,含.着怯弱,又有着丝丝缕缕的担忧和怜悯。   “三奶奶,三爷,三爷他……”玲环喘得一口气,终是说出了口:“他拿了一把刀去杀二爷,不想没杀到二爷,自己却给气死了。”   “你说什么?”安氏猛地一惊,立时站起身来。   盯着那稍显起伏的肚皮,玲环吓得神魂俱裂,忙往前膝行了几步,哭道:“三奶奶莫要动怒,莫要心急,您肚子里,可是还有一个孩子啊!”   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抚向了小腹,安氏扶着帷帐,慢慢在床沿边儿坐了下来。   脑子里乱糟糟的,眼前的一切好似都蒙上了一层轻纱,变得模糊不清起来。深吸得几口气,安氏呆呆看着前方的一点默了许久,方才缓缓道:“你把方才的话,再给我重复一遍。”   玲环一直紧张地盯着安氏的动向,见得她好似平缓了下来,正是心里头松得一口气儿,谁知便听得安氏叫她再说一遍。   立时又紧张起来,战战兢兢看着安氏,玲环慢慢道:“三爷,三爷他拿了把刀去杀,去杀二爷,没杀成,自己反而被气死了。”   两行泪顺着眼睑瞬时便落了下来,安氏捂着口鼻,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她清楚自己的夫君命不久矣,虽是绞心绞肺的难受,可早早儿便有了准备,是以并不惊诧,但却万万不曾想到,夫君竟做出了持刀弑兄的事情来,还因此把自己给气死了。   安氏并非憨子,那是她的枕边人,她如何不晓得他内心的苦闷。便是原先不知,可那次落了湖水后,回头大病一场,便一直缠绵病榻。每日里昏昏沉沉的睡着,口里倒是说了不少的胡话出来。   说得最多的,便是他恨他兄长,死前定要杀了他的兄长方能解开心头之恨。那时候她以为只是他的意气之言,没料到,却当真是他的肺腑之言。   “二爷他,何时归得家?”安氏泪流满面,呆呆问道。   玲环回道:“刚刚回来。”   安氏这才想起,其实两日前,她就觉得丈夫的脸色不对劲儿,如今想来,只怕是那时候就不好了,不过是吊着一口气儿,却是为着去杀他的亲哥哥?   安氏慢慢闭上了眼,又哭了起来。   好一会儿,安氏才慢慢敛了泪意,哽着嗓子轻轻问道:“如今,如今三爷的尸身置放何处?”   玲环一直紧张兮兮地瞅着她,忙回道:“安置在吟风阁里。”   安氏点点头,道:“你去叫人抬了肩舆来,我要去吟风阁里看看三爷。”   苏氏那里比安氏更早一步得到了消息,一路哭着奔去了吟风阁,见得堂屋里的地上搁着一具尸体,上面盖着白布,那正往屋里头跨的腿便软了,瘫在了门槛上,立时哭得死去活来。   薛二郎去拉她,被她一把推开,瞪圆了眼睛,满脸狠戾怒容,呲着牙道:“我就说过了,不叫你把那个丧门白虎精给带回家,你偏不听,如今好了,她刚一回来就克死了我的三郎,你这个做哥哥,难道就不亏心吗?”   薛二郎本来还有伤感,被苏氏这么一骂,顿时怒了:“母亲说话怎的就凭臆想呢?说是顾氏克死的,若不是他偷偷躲在草丛里,拿了把刀,想要杀我,自家也不会因着太过激动丢了性命。要我说,这是自作孽不可活!“   苏氏听了更是悲痛,凄声喊道:“那是你弟弟,他都死了,你怎能这般数落他!”   薛二郎怒道:“那也不能因着他死了,便胡乱安了罪名到顾氏身上。他要杀我这是事实,他恨我,恨我身子康健,恨我有所作为,那般凄嚎着丧了命,哪个下人没听见没看见。母亲可随便去问,我说的可是事实。”   苏氏拿着帕子捂在嘴上,愣愣看着自己的二儿子,听进耳朵里的话语,却是那般的不真实。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最后却要刀刃相见,弟弟要杀了哥哥,原因却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没有给他一个健康的身子,不能叫他也跟哥哥那般,走东闯西,做出一番成就来。   好似摘了心肝儿一样的疼,苏氏哆嗦着两片朱唇,眼睛呆呆望向了堂屋的中央,地上雪白一片,锋利的刀刃一样割伤了她的双眼。眼睛突地一翻,身子后仰,便昏了过去。   薛二郎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她,急声吩咐道:“快,抬了长凳来,将太太抬去西间的卧房,再寻了郎中过来给太太搭脉。”   这边儿闹哄哄的正乱着,有小厮前来禀报:“二爷,三奶奶来了。”   薛二郎一听,默了片刻,道:“你去告诉三奶奶,如今这里正是忙乱,她有着身子,万一冲撞了动了胎气岂非因小失大?且先回去,待到此间事了,我再安排她去看望三弟。”   安氏坐在肩舆等在吟风阁外,那小厮口齿伶俐,很快便将话转述给了安氏听。摸了摸肚皮,安氏泪眼朦胧地看着前头的两扇朱门里,下人来去匆匆,虽是心里极为不愿,可还是点了点头。没错,这时候什么都比不得肚子里的孩子重要。   凉风瑟瑟,安氏拢了拢肩上搭着的披风,望着夜色弥漫的庭院,目光里一寸一寸的缠绵着无尽的凄凉。从此以后,她便是一个红颜妙龄的寡妇了。再无软语温言,再无相依相偎,只剩下孤枕薄衾,孤灯对月啦。   冰冷的泪珠顺颊滑落,叹得一口气,安氏勾了勾唇角,慢慢露出一抹软笑来。还好,还好她有了身孕。只盼着是个男孩儿,从此以后,便是她后半生唯一的依靠了。   东院儿里,红英见了顾扬灵回来喜得都不知说什么好,手脚无措,频频闹笑话。难得见着红英失态,嫣翠忙抓住了机会,对着红英好一番嘲弄。   红英瞪着她,眼里含.泪,嗔道:“你这死丫头,回来了便要讨人嫌。”   顾扬灵瞅了嫣翠得意洋洋的脸,抿抿唇儿,笑道:“讨嫌也讨不得几日了,你也预备着一份厚礼,我准备过些日子便把嫣翠嫁了。”   红英惊喜道:“果真?”   顾扬灵眨眨眼,调皮地笑道:“我何时打过诳语?”   红英瞧得主子的模样,忽的心头一动,脸上一笑,便转过头抿了唇去逗那嫣翠:“却不知新郎官是哪个呀?莫非,是那个福兴呀?”   嫣翠的脸立时涨红起来,晓得她们是故意笑话自己,转过身哼道:“我去收拾笼箱,不跟你们缠舌头。”   等着屋里屋外忙忙碌碌整顿好了笼箱,屋里一时安静下来,红英这才上前握住顾扬灵的手,感慨万千,最后却只叹道:“我听说姨奶奶寻到了自己的兄弟?这可真是太好了。”有了娘家兄弟撑腰,姨奶奶的日子必定会比以往好上许多。   顾扬灵笑了笑,是呀,有了昊郎,日子必定会比之前好,只是……想起那满西城的顾将军,顾扬灵犹自带笑的脸上,不由得慢慢地拢上了一层淡淡的愁云。   五福堂里,苏氏坐着肩舆刚刚转回。她在吟风阁一醒来,便吵闹着非要回五福堂。薛二郎正忙着安置薛三郎的灵堂,只得吩咐人小心着送她回去。   进得屋里头,苏氏便沉着脸色同春晓道:“你去寻个脚力好的小厮,叫他去小晒山上送信,速速把老爷叫回来。”   春晓不明所以,道:“二爷已经派人去请了。”   苏氏瞪起眼珠子,冷笑道:“都说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咱们家的二爷,是纳了个小妖精就把娘给忘了。我的话不管用,老爷的他总是要听的吧!你叫人去给老爷捎信儿,就说,家门不幸,出了个丧门白虎精,他再不回来管管,我就拿根绳子,去薛家祠堂里吊死了事!告诉他,今夜里必须给我回来,若是到了明日,回家里见到的便是我的尸身,只叫他自己看着办吧!”   春晓捏了一把冷汗,匆匆出得门外,叫了小厮细细嘱咐一番,见得那小厮走得匆忙,自己立在廊下,满心的忧心难过。   那姨奶奶莫非是和薛府命相犯冲?怎的太太一见得她的事情,便好似换了个人一般。便是上次那个乡下来的姑娘闹腾成那样子,也没见太太的脸色这般难看过。如今又要闹着上吊,也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姨奶奶可千万不要又倒霉催得受到了磋磨才是。 第94章   及至午夜时分, 薛三郎的灵堂才将将布置妥帖。虽是生前两兄弟结了许多的梁子,可毕竟一母同胞,身后事, 薛二郎还是不遗余力地想要薛三郎走得体面风光一些。   本就是一路奔波从锡洋县赶回了荣阳县,不曾想刚回家便陡遭变故, 忙忙碌碌事件不断,薛二郎有些体力乏困, 正坐在椅子上休息, 便有小厮飞奔进来,作了揖道:“二爷,老爷回来了。”   “这么快?”薛二郎不禁诧异地抬头。   小晒山不远,但是道观建在山顶,山势陡峭,道路盘桓。报信儿的本就是夜里头去的,夜路难走,依着他的估计, 父亲最早也要明日才到, 怎的如此之快。   站起身, 薛二郎道:“打个灯笼前面引路, 我去迎接父亲。”   见得薛老爷, 薛二郎立时弓腰作揖, 被薛老爷上前几步一把托住,道:“我儿辛苦了,且不忙这些虚礼。”   薛二郎这才疑惑道:“父亲怎的这么晚了着急赶回来, 外头早已是关闭城门,街上也是巡逻查检,父亲却是如何回得家门?”   薛老爷道:“本是困难重重,幸而县太老爷的父亲偏巧在道观休养,知道家中出了事,便跟着我一路返回了县城。明日里你且备份儿厚礼,答谢人家的一番厚意。”   薛二郎忙点头应下,却还是不解:“明日再归家也是行的,山道崎岖,父亲何必行色匆匆。”   薛老爷便直起腰身叹了口气:“你母亲叫人给我捎信,若是今夜我不归家,她便要在祠堂投缳自尽。”   薛二郎一听,立时烦躁恼怒,道:“父亲你明知母亲只是说说罢了,又何必当做一回事,夜色深沉难以行路,万一路上出了事端如何是好?”   薛老爷连声苦笑:“积习难改,积习难改啊!”说着道:“你且忙碌你的,你母亲那里不过是无理取闹惯了的,我去瞧瞧便好了。”   五福堂里,薛老爷刚刚进得屋里,迎面便砸来了一个青瓷茶碗,薛老爷忙偏了头去,那茶碗擦着耳垂飞过,便砸在了门扇上,落在地上,“噼啪”一声裂成了无数的碎瓷片。   薛老爷登时大怒:“你叫人匆匆唤我回来,便是要谋杀亲夫,害我的性命不成?”   苏氏自来在薛老爷跟前厉害惯了,见他竟敢冲自己吼叫,也怒了:“你个臭皮奸商,生得儿子不加管教,只躲在山头儿上享清闲,如今那二郎无法无天,不敬母亲,忤逆不孝,还不都是你的错!”   薛老爷听得这话更气:“你这女人,年轻时候飞扬跋扈,如今更是胡搅蛮缠。二郎向来孝顺,何时忤逆不孝,你这女人不好生呆在后宅子里享清福,每日里只想着无事生非。你当我在小晒山上就不晓得你做了什么。”   “甚个丧门白虎精,人家好端端一个女娃子,便是家门败落,你若是存得一缕善心,莫要听得那只黄鼠狼昏言昏语的挑唆,当日便是毁了婚约,叫人家女娃另嫁他人,如今也不会这般模样。”   “本就是自家立身不正,压着人家做了妾,如今又嫌弃人家。二郎同我说了,闵氏修身不正,犯了七出一条,他要休弃闵氏,再娶顾氏。我赞同,你这女人莫要再惹是生非,讨人嫌弃!”   “我不同意!”苏氏只恨得两眼发直,唇瓣发麻,嘶声喊道:“三郎已经被那丧门白虎精给克死了,你还要二郎娶她?你脑子莫非是糊涂了。”   薛老爷冷着脸哼声道:“屁话!三郎本就身子骨柔弱,当年看遍了郎中,哪个不说,他压根儿就活不过十八。如今他将近二十,已是可以了。再者,是他自家持刀行凶,欲要弑杀亲哥。自家心思不正,憋屈死了也是活该。”   “你这做母亲的,当初没把儿子教育好,叫他无缘无故便去憎恨自己的亲哥,不说自己反省,却把罪责强加到人身上,当真可笑。怪道二郎那般良秀一般的孩子,当初能做出贬妻为妾的事儿,如今三郎更是了得,拿着刀要杀亲哥。”   说着摇头叹气:“果然是我的错,当初就不该要死要活非要娶了你回家,把个薛家祸害的。”又去瞪那苏氏:“好歹还是官家女子,你一向以这个身份傲然自居,看不起我,可如今看来,你这官家出身的,连个蓬门小户的女儿家也不如。最起码,那女子不会如此蛮横不讲理。”   苏氏被薛老爷一番话噎得几乎背过气去,瞪着两只眼四下乱看,见得桌子上放着一盆白瓷红月季,冲过去搬了起来便往薛老爷那里砸去。那花盆沉甸甸的,不过往前冲了一小截儿,便落在地上“啪嚓”碎了一地。   薛老爷看着苏氏满额细汗珠,瞪圆了眼,面目狰狞地看着自己,不自禁地又记起了记忆里,那个阳春三月里,回眸一笑娇俏美丽的少女来。   那时候她是那般幽雅动人,好似开在山涧里的一株白水仙,叫人忍不住便心生迷恋。可如今她怎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薛老爷百思不得其解,他恋着她,那般宠着她,要星星不给月亮,要翡翠不给金银,在这薛府里,任由她肆意妄为,便是他父母亲还在世,也未曾说过她半句重话,她还有甚个不满足,不满意的。莫非就因着他是商门户,他是个商门子?   薛老爷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身便离去了。苏氏眼巴巴看着薛老爷的身影越来越远,紫涨的脸皮上渐渐变作了白色,一口气憋在胸口里,许久,才“嗷”的一声嚎叫出口,往地上盘腿一坐,撕心裂肺地哭喊道:“我是哪辈子做的孽啊,嫁进了商门户,如今还要受个商门子的气呦!”   隔着苍茫夜色,薛二郎听得那一声哭号,立时绷紧了脸皮,满面怒容。他原本忙完了手上的事,惦记着自家母亲这里,慌忙忙来看,却没曾想,竟又听到了他最是厌憎,最是愤恨的那句话。   恨恨地朝堂屋里瞪了一眼,薛二郎转过身便大步离去。这就是她的母亲,自来便看不起他的父亲,便是他父亲对他百依百顺,什么都依着她,她也不满足。商门户又如何,商门子又如何,你不屑,不还是嫁进来了不是?薛二郎怒气冲冲地走在青石板小道上,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叫来的薛老爷不肯听苏氏的话,薛二郎又哪里会顺着她将顾扬灵赶出家门,苏氏窝了一肚子的火气,很快便病倒了。   躺在床榻上,苏氏却是不消停,明知前头办着薛三郎的丧事,家里正是忙碌,却非要逼着薛老爷和薛二郎伺候她用饭用药。便是闵氏和安氏前来,也都被她打发了。   两人虽是厌烦得很,可到底一个是儿子,一个是丈夫,心里头都还是心疼着她,便轮流着去五福堂叫那苏氏折腾。   按着习俗,棺椁是要在家里头停灵七日的,吹吹打打哭哭嚎嚎到得第三日,薛府门前却是来了一路车马。连着好几辆的青布马车,后头还拉了两大车家当。   门房里的人还在迷惑,那打头的马匹上便翻滚下一个人来,落了地便往府里冲,刚刚踩了两三道石阶,便顿在那里,伸出手往大腿上一拍,高高扬起嗓子,嚎哭道:“哎呦喂啊,我那可怜可叹又可气的短命三郎呦——二叔来得晚了呦,我的宝贝心肝子娇气气的小三郎呦——”   门房一呆,立时恍过神儿来,再一打量,天爷哦,二老爷怎的回来了?忙戳了戳身边儿来得晚了些,并不认得这二老爷是何方神圣的小子,急火火道:“快快,快去给二爷说,天杀的二老爷回来了。”说着一定睛,忙改口道:“就说二老爷回来了,那个天杀可不要说,可不敢说哦!”说着踢了那一脸呆滞的小子,喝道:“快去啊!”   灵堂里正守着福安和福兴,福兴是后头来的,并不晓得这个薛二老爷是哪个,福安却是薛家的家生子,听得传话顿时脸皮子变作青紫,然后又迅速变作涨红,推得福兴一把,道:“你且先看着,那个祖宗回来了,可是了不得了,我得赶紧去告诉二爷和老爷去。”   福兴只觉得福安的脸色好似那戏台子上的花脸儿,一瞬一个模样,再瞧他火烧屁股一样的德行,顿时悟道,那个赶回来的薛家二老爷,莫非是个极度难缠的人物?   薛二郎正在五福堂被苏氏故意刁难着,说来这苏氏向来待这个儿子很是娇顺,如今却是一会儿嫌水烫口,一会儿嫌药苦涩,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薛老爷被她折腾了两日便也病了,叫了郎中来把脉,说是心躁气浮,需要静养。于是薛二郎便把灵堂的事儿交给了福安和福兴看着,自家顶替了薛老爷,整日里在五福堂熬日子。   这会儿苏氏正在嫌弃今日里熬制的汤药苦涩难以入口,就见得福兴屁滚尿流地扑了进来,顿时眉毛一挑,怒道:“你这不长眼的臭小子,太太的卧房也是你敢闯的?”   福安哪里不晓得太太的性子,晓得后面的话一说,他这冒犯的罪名必定会被她抛掷脑后,便咧着嘴喊道:“太太,二爷,二老爷回来了。”   苏氏手里的碗登时倒扣在了被褥上,污渍渍的汤药瞬时便浸透了绣着五凤飞天的锦缎被子。   薛二郎愣了一下,忙去拿那瓷碗,却被苏氏一掌推开手臂,扑在床沿伸着脖子,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尖声喊道:“你说什么?”   福安抹了一把脸,道:“二老爷回来了,这会儿估计已经去了三爷的灵堂了。”   苏氏的病头一天吃了药便好的差不多了,后头的这两日都是装的,可如今听得这消息,却是脸皮青红,额上青筋直蹦,憋了半晌,不断地翻着白眼。   把个薛二郎吓得不轻,正要喊人去叫郎中,却听得苏氏突地凄声尖叫起来:“去,把他给我打出去!不许他来薛府,不许——”   最后一声拉长了强调,把个脸皮憋得涨红,一双眼珠子凸将出来,急得薛二郎忙道:“打出去,这就打出去,母亲莫急,母亲莫急。”   苏氏便瞧着他哭喊:“那你还杵在这里作甚?赶紧去啊!”   薛二郎忙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卧房,一路疾步匆匆,神色十分不快。想着那个不着调的二叔,不由得泛起愁来。   说起这个薛家二老爷,很是一个不通情理的混账败家子。当初为了闹着分家,很是大闹了一场。那时候薛二郎的祖母还未过世,瞧得闹得不像话,也是对着这个二儿子灰了心,便叫薛老爷和这个二老爷分了家当,撵他出了府。   自此,这位二老爷拿着自家的那笔银子,一走便是十来年,半点音讯全无,便是当初老太太过世,也没能联系上他回府祭拜。今日里突地回了薛府,却也不知道又要搞什么名堂。   灵堂里,薛二老爷正在哭灵。按着礼数,薛三郎是晚辈,作为长辈,薛二老爷无须去灵堂哭丧的,然而这位薛二老爷向来是个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人物,他心里打着小九九,这头一步便是要在灵堂上露一个脸面,须得整个荣阳县里的人都晓得,他,薛二老爷,回来了。   进得灵堂,薛二老爷正坐在一把圈椅上,一手捂着脸,一手不停在灵案上拍打,嘴里嚎道:“我那可怜的小三郎呦,年纪轻轻就没了性命呦,你这般无牵无挂就走了呦,可叫你年迈的父母亲怎么办呦——”   瞧得薛二郎眉头一紧,便没了好脸色。   福兴凑了上来,低声道:“二爷,这劝了好久,一直嚎哭着不停,叫他喝水也不喝,只说三爷去了,他伤心地喝不下水,说我们是没心没肺的,竟还记挂着喝水。又把哭丧的仆役们给骂了一通,说是他们哭得不真切。来来往往的不少来给三爷上香的,可都眼巴巴瞧着呢,二爷您瞧——”   薛二郎深深出得一口气,他这是瞅明白了,他这个十来年未曾谋面的二叔,此番回了薛家,不是要银子,估摸着便是外头混不下去,想要重新靠着哥哥过活了。   抿出一抹笑来,薛二郎上前几步,立在薛二老爷跟前儿,淡淡地唤了一声:“二叔安好。” 第95章   吟风阁偏厢房里, 薛二老爷笑眯眯地同薛二郎道:“你父亲呢?怎的不见你父亲前来?”   薛二郎一听便心生恼怒,这个二叔是个混不吝啬的,当初父亲性子软绵, 虽是大哥,却是被这个弟弟压得抬不得头来, 向来在他面前摆不起哥哥的架势,如今千里归家, 作为弟弟, 不去拜见哥哥,竟还等着哥哥来见他不成?   于是抿了一抹淡笑在唇边,冷冷道:“父亲病了,正在屋里养病,郎中说素日里莫要叫闲杂人等去扰了父亲的清净,是以二叔若是想去拜见父亲,还要等父亲身子好上一些才行。”   这话说得很是不客气了,薛二老爷听得一呆, 这才略略瞪大了眼睛, 去打量面前这个二侄子。当初他走的时候这薛二郎还小, 然则印象里, 却是个调皮捣蛋颇为厉害的小子。   那时候他同大哥吵架, 这小子便拿了弹弓躲在假山石上, 冲自己弹弹丸,把他的脸皮上打出了一个青紫团印,好久还生疼生疼的。如今大了, 想来更是厉害了?哼,再厉害,他也是他的亲二叔!他的长辈!   于是笑道:“二郎说得极是,大哥向来体弱,我这个做弟弟的,以往不在身边儿,如今回来了,定要守着大哥,好生照料他的身子,也好叫他安享晚年不是?“   这是什么话?二爷又没死,轮得到他一个做兄弟的守在床榻前侍奉汤药吗?福安还在灵堂守着,屋里头,福兴立在薛二郎身后,听得这番话,不由得心里生出奇妙的感觉来,这个二老爷,还真是甚个话头子都能说得出口。   却听薛二郎笑道:“虽是三弟年纪轻轻便夭折去了西天如来佛处,然则我却是身强体健,家里头又有仆役众多,父亲跟前儿的汤药事儿,就不必劳烦二叔您费心担忧了。若是惦记着兄弟情深,不如隔得几日前来拜访便是。听得二叔的话,想来是不会再离开荣阳县了。却不知二叔准备安家何处?不过荣阳县城不大,便是最远的西郊,来咱们薛府,也不过两盏茶的功夫。您说是吗?二叔。”   薛二老爷一听,眼皮子“嗖嗖”地乱跳。可不得了,这薛二郎却和他那大哥不一个性子。若是他大哥,他便不用说,就会开口叫他留下。如今这混小子三言两语的,便把他推出了薛府大门外。   他手里头的家当早被他赌银子赌没了,若非是为了躲避追债的,千里迢迢的,他哪里能受得这般罪,回了这荣阳县老家来。不成,他得想法子见得他那大哥一面,不然今晚上全家老小便都窝在马车上喝西北风去吧!   薛二老爷便笑了:“侄子自然说得有理。只是我和大哥十来年没见过面,便是大哥身子孱弱,也须得叫我这个做弟弟的看上一眼,才能放心不是?二郎你忙碌,不如叫了小厮前头带路,先叫我去拜见大哥,可成?”   ……   东院儿里,顾扬灵夹了一筷子清炒土豆丝放在了孙昊的碟子里,孙昊笑眯眯吃了,然后道:“那薛二爷不是派了人去满西城打探消息,怎的两三日了,还没个回信儿?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顾扬灵道:“不会。许是这几日忙碌着三爷的丧事,我们且再等等看。”   一时吃过饭,嫣翠刚端了甜点进来,便听得外头小丫头回报:“姨奶奶,二爷说,往满西城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他这会儿事忙,怕得姨奶奶惦记操心,便叫带过来,叫他说给姨奶奶听。”   顾扬灵顿时大喜,道:“这话说着便来了。”忙扬声道:“叫他进来回话。”   是个桃核脸儿的年轻小子,十分机灵精神,进得屋里头也未抬,便给顾扬灵叩头:“姨奶奶好。”   顾扬灵笑道:“快起。”见得他起身,便道:“你同我说说,你去满西城,可是打探到了什么?”   那小子回道:“那顾将军六天前便领着手下的将士往北陵去了,说是那边金人犯境,那顾将军去平复战乱了。”   “还有呢?”   那小子回道:‘“没了。”   顾扬灵一呆:“没了?”   那小子点点头:“将军府里的人都带走了,甚个也没法打听出来。”   顾扬灵顿了下,就点了点头,道:“嫣翠,赏他。”   于是抓了一把银瓜子,叫这小子离了屋里头。   “怪道回来时一路上那般平静呢!”孙昊挠挠头,一面咬着一块儿苹果,一面道:“那时候在那锡洋县,不时便有人来偷袭,可咱们回荣阳县的路上,却是太太平平连个劫道儿的都没。我就说怪了怪了,原是那仇人被派去打仗了。如此说来,短时间里,咱们是安全的。”   顾扬灵点点头:“是这个说法。”说着皱起了眉:“那人也当真怪得很,自己的真名不用,却是顶着父亲的名讳去做了将军,还有那刘统领的话,每每想起我都觉得摸不清头脑。”   “依我说,姐姐也别浪费精力了,等见了那仇人,可不就真相大白了。”   孙昊眨巴两下眼睛,突地凑近了,小声道:“姐姐,不如趁着这个时候,我把你带回云州我家吧!我这几日可是听说了,这薛家的太太可不是个好东西,当初是不是给你喝了不好的汤药,毁了你的身子对吧?再看咱们回来那天去拜见她,她压根儿就不让咱们进屋,还叫那婆子说什么,她那五福堂,不是哪路的阿猫阿狗就能进得去的。哼!”   孙昊四下里看了看,拖了个绣墩过来,坐上去续道:“我可还听说了,姐姐你还被薛二爷的一个侍妾害得小产,失了一个五个月大的孩子。那边儿的二奶奶憎恨你得宠,还叫人在你汤碗里下了寒药。姐姐,这薛府里简直就不是人呆的,姐姐你还是跟我走吧!”   顾扬灵听得心头一动,然而面有愁色,道:“可是我答应了二爷,他救了你的命,我要守在他身边,再不提离开的事儿。”   孙昊登时不悦:“咱们回来的那天,若不是我眼疾手快打落了那匕首,那薛二爷的身上必定是要挨上一刀子的,到时候他不死也要重伤。他救了我的命,我也还了他一条命,公平得很,姐姐你又掺和什么。”   又扯了扯顾扬灵的袖子,道:“姐姐,我晓得你说话算数,有道义讲诚信,可这也得分人看呐!那薛二爷当初毁信弃约,姐姐你同这样的人说什么道义诚信呢?”   顾扬灵听得颇为心动,虽是面上有些发烫涨红,可想了想,却也是。然则……   见得顾扬灵又露了愁色,孙昊不免急道:“姐姐,你就不要东想西想了,就跟我走,好不好?”   顾扬灵便冲他苦笑了一下,拉起他走到窗边,透过菱花窗子,顾扬灵指着两个身材修长,手脚灵活,正在打扫院子的妇人装扮的女人道:“你看那两个,都是会些拳脚功夫的,说是在东院儿扫院子,其实是二爷找来看住我的。”   又指了指花坛处,正在清理枯枝败叶的两个花匠,都是十一二岁的模样,长得很是结实的两个半大小子,道:“你再瞧那两个,不必我说,你也看得出那两个都是练家子吧!”   说着背靠着窗子叹道:“以前吧,我这院子里眼线虽多,还都是寻常的婆子媳妇儿,自打你跟着来了,我这院子里可算是卧虎藏龙了,随便拉一个出来,便能打上几拳。昊郎,进得这薛家,再想出去,不容易啊!”   孙昊的视线扫向那两个花匠,然后又扫向那个两个妇人,转过头气急败坏道:“他就这样好似看押囚犯一样对待你?”   嫣翠进得屋里头有一会儿了,听得这话,叹道:“姨奶奶以前跑过一次,自打那次后,二爷那里便上了心,分派给姨奶奶的人手里面,有几个便是过来专门盯梢的。若非上次是有孙少爷相助,我和姨奶奶,只怕是这辈子都难逃出薛府半步。或是逃出去了,也必定跑不远便要被抓回来。”   孙昊听得一肚子火,道:“这薛家真真儿是不能呆的,姐姐你放心,我去想办法。”说着一转身,几步便离了卧房。   嫣翠慢慢走到顾扬灵跟前儿,看了看渐渐不见了身影的孙昊,道:“瞧得孙少爷的样子,必定会想法子叫姨奶奶离开的,我和福兴的婚事,还是再看看吧!”   顾扬灵皱起眉看向嫣翠:“我瞧着你很是欢喜他的。”   嫣翠抿抿嘴,然后道:“再是欢喜,他也比不上姨奶奶。”   ……   而前头二进院子里,薛二老爷此时正拉着一个白须老人哭得涕泪满面,道:“我晓得,我以前是个混账,可十来年没见面儿了,总该叫我见见我大哥不是。我晓得我是个混账,二郎他自来孝顺,怕我气坏了我大哥。可我这千里迢迢回到家里,不叫我见我大哥的面,我活着还有甚个意思啊!”说着哭闹着就要去跳水。   薛二郎远远看着,眉头皱在一处,深深的川字沟壑里,足以夹死好几只蚊子。见得那二老爷要跳那浅的刚刚没过脚踝骨的假山池子,心里转了一圈心思,勾起一抹冷凝的笑意来:“去,他不是想见老爷吗?就说我同意了。”   福兴瞅着薛二郎面上带着阴森的笑意,好似有阴凉凉的风刮进了脖颈里,打了个冷战,忙绽出一抹笑,跑了过去。不多时,那薛二老爷便来了,面上虽还是故作的悲痛之态,两只眼里却是毫不掩盖的得意洋洋。   福兴只瞧着他这幅样子,再去瞄了一眼薛二郎绷紧的面皮上,浮着的薄薄的一层笑意,不觉心道,二爷这幅样子好久不见了,却不知要怎样收拾了这薛二老爷。   一路顺着九曲长廊去了后宅,薛二老爷不禁瞪大了眼睛四下乱看,乖乖啊,他走的时候这薛府虽也是三进宅子,却不及如今一半儿大,今日里细细打量,竟是说不出的富足富贵。   于是心里头更是打定了主意,怎的也要赖在这里不走了才是,靠着这么个大金山,往后的日子还不知要有多逍遥。心里这么一盘算,顿觉前景美好无边,手里大把的花不完的银子,甚个赌场,甚个花楼子,还不是任由他随意往来。   一时进得薛老爷的茗轩堂,薛老爷这里已经被交代过了,虽是心里头也因着十来年不见的弟弟如今回来了,颇有些动容,然则听到那小厮传来的,他竟在前头三郎的灵堂前大闹,还败坏二郎的名声,不由得又生出了许多的怒气来。   这个弟弟,往日里欺负他便罢了,怎的如今还要来欺负他儿子不成?于是很是听话地躺在床榻上,额上搭着一块白布,只等着那弟弟进屋里来。   薛二老爷眼见着进得堂屋里,自家哥哥还不出来迎接他,顿时心有不悦。好说歹说他也是他的亲弟弟,这十来年没见面,如今他这个亲弟弟回来了,他竟也不激动?莫非真是病入膏肓,要死了不成?   瞅得一旁宽肩扩胸的薛二郎,薛二老爷不免有些心急,可不能他一回来他这大哥便翘辫子蹬腿儿去了。只瞧着这个侄子的模样,若是没他大哥一边儿护着他,这薛府再是富贵,只怕他也是半块儿银子也捞不到。   进得屋里头,果然是苦嗖嗖的药味儿四下弥漫,薛二老爷面皮子一皱,便哭着扑了过去:“大哥呦,我的亲大哥呦,你这是怎么了?怎的就病了?好在我赶了回来,以后床前侍奉汤药,必定要把大哥的身子给养好喽!”   本来薛老爷见得自家这个弟弟还是颇为激动的,然则听得他这一席话,抬起眼皮瞄得自己儿子顿时青黑的一张脸,心里头也自然而然的生起气来。   他亲生儿子活得好端端的,又孝顺,说这话,倒好似他没个孝顺儿子一样。于是耷拉着眼皮子,只少气无力地回道:“冉郎回来了啊!”   这算什么态度?见得薛老爷不冷不热的模样,薛二老爷登时怒了,不高兴道:“大哥你见我回来就不欢喜吗?”   薛老爷看着他,这幅尊容,他可是十来年没见过了,不好的回忆瞬时席卷而来,薛老爷淡淡道:“欢喜啊!”   “欢喜你还这幅模样,不咸不淡的,诓我呢!”薛二老爷在自己大哥面前是混蛋惯了的,然而薛二郎如何能忍得,他在自己父亲面前如此放肆,顿时大怒,拎起薛二老爷的衣领子将他往后拖了几步,一推一搡扔在地上,然后自己凑到薛老爷跟前,道:“父亲今日里可还舒坦?万事有我,父亲都不必忧心。”   被扔到地上的薛二老爷见得了自己大哥的面,又瞅见薛二郎很是孝顺的模样,自然而然就撒起泼来。嚎道:“大哥哎,我这个亲弟弟千里迢迢回来看你哎,你看二郎他,竟敢对着自家二叔动粗!真是个不孝的兔崽子,大哥你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弟弟受屈,就不管了吗?” 第96章   这个无赖!   薛二郎眼睛一眯, 立时喊道:“福兴!”   福兴本就立在帘子外头,忙回道:“在呢,二爷!”   薛二郎道:“你去找来几个汉子, 把这个老头子给我绑起来,堵了嘴, 扔到角房里去。”   薛二老爷哪曾想在大哥面前,这个侄子竟敢如此待他, 一骨碌爬起来又是跳又是蹦的, 嚎道:“大哥哎,可是救命哎,你儿子要打他亲二叔啦!天爷啊,这什么世道啊,晚辈要教训起长辈来了哎!”   这府里头自然是薛二郎说得算,薛二老爷蹦跶的再高,几个汉子一团拥了上去,很快便把他五花大绑, 嘴里头堵着布块儿, 抬着扔去了角房。   薛老爷看得十分不忍心, 几次扯了扯薛二郎的衣袖, 都被薛二郎一双带着怨气的眼睛给吓得不敢出声来。   等着屋里头清净了, 薛二郎给薛老爷掖掖被角, 道:“父亲只管安心养病,府里头万事都有儿子在,莫要操心。”说着就要走, 却被薛老爷死死扯住了衣袖,十分不高兴地扭过头道:“难道父亲要替我那混账二叔求情吗?”   说着转过身,气道:“他若是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兄弟之情,瞧见父亲的病容,闻着这满屋子的汤药味,便不会问也不问父亲一声,便当着父亲的面儿就胡闹起来。我当年虽是年幼,却是晓得,这个二叔可是分得了薛家一大半儿的家产才离开的薛家。”   “父亲您也想想,这素来是长子继承家业,便是分家,那也是长子分得大头儿,偏咱们家掉了个儿,次子倒是分了大头儿。若非是还要养那当时还尚在人世的祖母,我那二叔不定把这宅子都给要走了。父亲,我知道您素来心软,只是您不能叫我也跟您一般模样吧!”   薛老爷自知自家是个软性子,要不然,也不会叫个弟弟,叫个媳妇儿,骑在头顶上半辈子,哪个都不把他看在眼睛里。只是那毕竟是他的弟弟,他晓得他那性子,若非是败光了家产,在外头混不下去,再也不会转回家里头的。   软了嗓子慢慢道:“二郎,好歹是你的亲二叔,他那性子我知道,必定是外头没个落脚处,才混账起来想要闹腾的叫我给他银子。你且宽宽心,看看他若是没个落脚地,且先叫他在家里头住上几夜,也不能就叫他流落街头不是?”   薛二郎听了顿时大叫一声:“父亲!”然后怒不可歇地道:“当初为了分家,那人有多混账难道父亲你不记得了?母亲虽是有许多的不是,可说起坚贞守节,那可是没得说的。为了惹得父亲动怒分家,他竟敢调戏他的亲嫂子,把我母亲羞怒的一根白绫差点就没了性命。父亲你都忘了吗?父亲,别说我不答应,便是母亲那里,也不会同意的。”   薛老爷哪里不记得这回子事儿,不由得作难地皱起了满脸的褶子,拉了拉薛二郎的衣袖,道:“我知道他不是个东西,我也不是心疼他,为了他。你祖母当初弥留之际,甚个事儿都没交代我,只交代我一件事儿,就是要我去找你二叔。还要我保证,若是你二叔有了难,我这个做大哥的,别记恨着当初的事儿,帮帮他。我是答应了你祖母的,二郎,若是由着他流落街头,以后到了地下,我可怎么见你祖母的面儿啊!”   薛二郎这才记起来,自家父亲是个大孝子,而二叔能成了那个德行,他那个祖母可谓是功不可没。然则他素来敬重他的父亲,并不想同他起争执。   闷头想了一会儿,这才在薛老爷殷切的眼神中慢慢道:“二进里头我可以收拾出几套院子给他住,可后宅子里不许他进。还有,吃喝穿戴府里头自有供应,可万一赌场里头拿了借据来找我要钱,只要有一次,我便找人敲断了他的腿骨,叫他窝在家里头哪里都去不得。”   薛老爷瞧得儿子一脸的煞气,哪里还有半句二话。于是薛二老爷在角房里被狠狠揍了一顿,又被薛老爷谆谆嘱咐了一番后,才在二进院子里安置了下来。   苏氏气得好几天没吃下饭,后头见得那薛二老爷并不能进得后宅子里,又听说已经被自家二郎给揍了一顿,二郎那里又承诺,若是他惹是生非,便打得他满地找牙,这才憋着一口气在心里头,倒是再没了功夫,去寻顾扬灵的不是了。   而孙昊这里,却是一纸诉状,将薛二郎告到了荣阳县的县老爷那里。然则县老爷接了诉状,眼睛往状纸上一扫,只说叫孙昊回去等着,回过头却是叫了一个差役,往薛府里头递了信儿去。   薛二郎这边儿刚刚满头包地安排好了薛二老爷一大家子,没料到刚转回了吟风阁,便见着福安脸色古怪地走了过来,递给他一张状子,蚊子哼哼一般地道:   “二爷,县老爷叫人来报信儿,说是姨奶奶的兄弟,把二爷你给告了。还说,这老话说民不告官不究,那状纸上的罪名若真是叫起真儿来,也是麻烦事儿一件,叫二爷小心着些,莫被人摸到了把柄,对簿到公堂之上,那可是要不好看的。”   薛二郎一呆,然后接过状纸一路看下去,不由得面露苦笑。那孙昊可真会给他添麻烦,不但状告他停妻再娶,还状告他霸占顾家家财,强占顾家孤女。   叠起状纸,薛二郎道:“我记得库房里有盆金子打的桃树,叫作什么延年益寿桃儿的,上头还嵌着红宝石和珍珠的那个,包好了送去县老爷家里,就说这是家事,多谢县老爷操心了。”   孙昊那里闷闷不乐地转回了薛府,他虽是年纪小,可下意识便觉得,那个县老爷大约是在诓骗他,甚个回头等着,难道不该是传那薛二爷上堂对质吗?   正要往东院儿里去找姐姐,不料福安等在半路上,见了孙昊笑眯眯走上前,道:“孙少爷,二爷那里备了一桌儿的好菜,只等着孙少爷赏光呢!”   孙昊自来便不待见薛二郎,脸一冷,哼道:“不去,我去找我姐姐。”   福安忙截住了拔腿要走的孙昊,硬着头皮扛着孙昊好似要杀人的目光,道:“二爷说了,要同孙少爷说说姨奶奶的事儿。”   孙昊眼睛一眯,蓦地便有了不好的感觉。为甚他才去递了状纸,回头薛二爷那里便要请他吃饭,还说要和他说说他姐姐的事。唇一抿,哼道:“去便去,还怕了你们不成?”   吟风阁的暖阁里,薛二郎独自一人坐在屋里头,见得孙昊来了,唇上浮上一抹笑意,道:“昊郎来了。”   孙昊眼一眯,脸一拉,哼道:“叫我孙少爷。”   薛二郎便笑道:“好好,孙少爷来了,来来,请坐。”说着站起身,给孙昊拉开了椅子。   孙昊不停地打量着薛二郎,薛二郎笑眯眯的模样,叫他想起了小时候,娘给他讲的,笑面虎的故事。哼,便是老虎他也不怕他!   两丛剑眉耸了耸,孙昊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薛二郎笑眯眯回到对面的椅子上,道:“说起来,还没和孙少爷好生聊过呢!”   孙昊龇牙咧嘴笑了一阵,道:“我同你没甚可聊。”说着俯身过去,盯着薛二郎道:“我听过这么一句话,说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你是这荣阳县里头数得着的富贵人家,同县老爷的交情不错吧!和我说我姐的事儿,呵,你晓得我去县衙告你了,是不是?”   薛二郎笑得更欢了:“孙少爷果然聪慧,我这儿还没说话呢,你可什么都猜到了。”   孙昊重新靠回椅背上,冷冷盯着薛二郎,半晌,笑道:“我晓得,你薛家家大业大不好对付,可那是我亲姐姐,我便是螳螂挡车,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任由她在这薛府里头被你们磋磨。”   薛二郎蓦地敛了笑意,抿抿唇,认真道:“我晓得,我以前做了许多错事,叫灵娘受了许多的委屈。可你相信我,我会把所有错误都纠正过来的。”   孙昊却凉凉一笑,勾起唇角冷淡道:“你知错就改,浪子回头,我姐就该拍手欢庆,觉得心满意足吗?”说着眉梢一冷,恨声道:“那时候她孤单单的一个人在你们薛家,你这个未婚夫,若是怜惜她半点,护着她半点儿,如今我这个做弟弟的也承你的情。”   “可你呢?你做了什么?我可是知道的,你那母亲给我姐喂了甚个伤身子的汤喝,想要害死我姐。还有你的那些女人们,没本事挟制得住,你就不要纳进府啊,纳进来管不了最后叫我姐吃了亏,你算甚个男人。如今轻飘飘几句知错了,改了,就行了?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薛二郎立时胸前起伏,面色铁青,默了默,忽的一笑,道:“没错,孙少爷说得极是。然则灵娘她已经嫁给我了,她是个什么人你是知道的,打小就被教了三从四德,柔弱温顺,虽是骨子里是个倔的,可我晓得,你便是带了你姐回家,她也不会如了你的意,改嫁他人的。”   孙昊登时面色青黑,起身一拍桌子,道:“那又如何?我就养了我姐姐一辈子,也比叫她陷在你们这污泥之地里好受得多!”   “你说甚个是污泥之地!”却是从门外传来一声尖叫,苏氏“砰”的踢开了门扇,怒气冲冲走了进来,看着孙昊脸上扬起一抹鄙夷的冷笑:“我当是哪个?原是那个身份不明的私生子啊!”   孙昊登时大怒,薛二郎皱起眉头喊道:“母亲!”   苏氏见得薛二郎吼她,顿生不悦,甩了帕子尖声喊道:“我说错了吗?不是那个贱人身份不明的私生子弟弟,莫非是那个贱人外头寻来的姘头儿不成?二郎,我们可是有身份的人家,你叫这些乱七八糟的人进了家门,还叫旁的人家怎么看待我们?”   “你又算是什么东西?”却是孙昊忍不住了,一下跳将起来,指着苏氏大骂道:“你们是有身份的人,却怎的不做人事儿呢?明明订好的婚约,不履行另娶了旁人,还霸占了人家的财产,又要去谋害人家的性命,你这是人做的事儿?”   “骂我姐是贱人?你们才是真正的贱人!不,你们连贱人都不配!什么玩意啊!怪道儿子养得这般不是东西,原来做母亲的就不是个东西。原先我姐家好的时候,你们来来往往笑脸相迎,一朝家破人亡了,啊,你们就牟足了劲儿往死处欺负人啊!我呸!”   孙昊吐得一口痰出来,嫌恶地看着苏氏道:“我看你们比那茅房里头的蛆虫还要叫人作呕!真真儿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这一样米养百样人,怎的就养出了你们这种叫人恶心的下作人呢?”   苏氏长得这么一大把的年纪,再不曾被人指着鼻子如此辱骂,气得浑身打着颤,转头盯着薛二郎尖声叫道:“二郎,你就任凭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如此这般的辱骂你的母亲,你也不管吗?”   薛二郎亦是被那孙昊的一番辱骂气得头昏脑涨,可他明白,这孙昊可是灵娘心尖尖上的人。欺负了灵娘,灵娘倒还不会怎的记恨他,可若是欺负了这位大爷,灵娘那里本就待他寥寥情谊,以后哪里还会愿意跟着他,不定还真是如了这小子的意,跟着他跑了,然后改嫁给旁人了。   薛二郎左右为难地立在原地,苏氏见得自家儿子竟是一副踌躇的模样,顿时悲由心生,气冲丹田,将嗓子扭曲的极其尖细,厉声尖叫道:“二郎!你是耳聋了,还是心瞎了!没看见你的亲生母亲叫人指着鼻头辱骂吗?”   说着不禁跺脚留起眼泪来:“那只九尾狐狸精可是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看你现在昏的。我早说了,那就是个丧门白虎精,早早儿撵出了家门大家都清静。”   却是孙昊哈哈一笑,狞着脸皮看着苏氏道:“你若是能劝得你家儿子放了我姐走,我给你磕仨响头!”   苏氏盛怒异常,只觉一股凉气在心肺里窜来窜去,不由得冷笑道:“不必你磕仨响头,这就撵了你姐姐出去,没得叫你们这对儿关系不明的姐弟脏污了我薛家的清净。”   转头盯着薛二郎,愤声道:“我是必定要逐那顾氏出府的,你若再阻拦,我便寻了一根绳子,吊死在你薛家的祠堂里。” 第97章   又是上吊……薛二郎将眉峰紧紧皱起。   孙昊却是乐得不行, 没成想,那状纸没起得作用,倒是有了个意外的惊喜, 便笑眯眯同苏氏抱拳道:“如此,我这就去东院儿叫我姐收拾家当, 太太可是莫要说话不算话才是。”说完还专门同薛二郎抱了抱拳,眼睛弯弯, 分明带了抹挑衅得意的神色。   薛二郎看得心头起火, 一甩衣袖,哼道:“你且慢着,你姐可是我的妾室,走不走,自当由我说得算。”说着一呲牙:“想走,没门儿!”   孙昊听得薛二郎口中将自家亲姐称为妾室,自又是一番滚滚怒火从心而生,冷声道:“是你的妾室?分明就是你的妻室, 你停妻再娶, 真真儿是罔顾道义, 无信之辈。”   “还有, 我姐作妾并非出于本心, 乃是你借势强纳, 你要清楚,我姐可非寻常百姓,乃是官宦之后。往日她妇道人家被你深锁宅院, 又是孤苦伶仃无人为她鸣鼓伸冤,可如今却是不一样了,只要我活一日,你便再不能肆意欺压于她。”   说着便冷笑起来:“我晓得你同那县老爷交好,我那状纸,八成已落在了你的手里。然则天下之大,又并非只有这一个县令。我这便骑马往州郡赶去,我便不信,这青天白日头的,难道还找不到一个说理的地方了。”说着转身便要离去,却听得薛二郎连声呼唤他,然后几步上前,拦住了他。   薛二郎瞅得自家母亲一眼,虽是满心不耐,仍旧沉着脸色道:“母亲可还有其他事情,若是没有,不如且先离去?”   “我不走!”苏氏棱起眉头:“你今日里必定要给我一个说法,那顾氏你是撵还是不撵。”   薛二郎慢慢绷紧了脸皮,眼里也冒出火星来,他自来好强,虽知孝顺乃是人子当遵之礼,可这般逼迫他,却是顿时叫他心火难耐,道:“我必定不会撵了那顾氏离家的,若是母亲非要她走,那做儿子的不敢有违母命,就只能跟着一起走了。”   苏氏一听,顿觉头顶一声焦雷,轰得她耳鸣不断,眼前发黑。转头瞅了眼面色沉凝的孙昊,又觉脸皮怎也挂不住了,一口气梗在心口里,拿绢子捂在口鼻上,转身一路走一路哭。   见得屋里头清净,薛二郎请孙昊重新落座,然后淡淡道:“实话同你说罢,你便是告到金銮殿皇帝老子那里,也甭想接了你姐出了薛家。我已经说过,当日贬妻为妾我已心生悔悟,必定会慢慢筹措,重新娶你姐为妻室。你莫要三天两头儿便要寻事叫我烦心,趁着那顾将军出征之际,且先把后路都安排好,等他回来,才能一鼓作气报得仇恨。”   孙昊只听得头一句便要火冒三丈,哪里还听得下他后头的话,冷笑道:“依着你的说法,这天地下我便寻不得一个说理的地方了?”   薛二郎默默瞅了孙昊一眼,突地站起身,从厢房百宝阁的一个匣子里取了一封信笺出来。当着孙昊的面拆开,然后竖起来给孙昊看。   孙昊本是毫不在意,然则随意一瞟,却是蓦地瞪大了眼睛珠子。等着一目十行看完了,忽的伸出手便要去抢。薛二郎却是有了防备,手一缩,便把那纸收回了怀里。迅速叠起,转过身又缩进了匣子里。   孙昊只觉得一口闷气梗在肺腔里几乎要把他被憋死,狠狠瞪了薛二郎两眼,转过身便跑了。   薛二郎一直看着孙昊的背影,混沌在夜色里再不见了踪迹,才垂下头,修长指尖轻轻搭在匣子上,突地就觉得这匣子放在这里极是不安全。四下里看了看,便捧着匣子要寻一处更妥帖的地方,省得那贼小子犯浑来偷,到时候可要凭添了多少烦恼。   孙昊趁着夜色一路狂奔去了东院儿,顾扬灵正捧着一本异闻杂录在看,听得声响抬得眼皮,那孙昊便已经掀开了帘子进得了内室。   顾扬灵瞧他满头大汗,不由得嗔道:“瞧你满头是汗的,红英,拧一方热帕子来。”说着放下书卷,起身走近孙昊,扯扯他凌乱的衣襟,柔声笑道:“知道你身强体健,可也要提防着了风寒。”   孙昊一把握住了顾扬灵的手腕,力道极大,捏得顾扬灵有些疼痛,不禁皱了眉道:“昊郎?”   却见得孙昊翻开她的手指一个个查看,许是没发现什么,便又拎起另外一只手,果然在大拇指那里发现了一道纤细的疤痕,和那文书上的手指印记刚好相合,不由得怒气冲冲道:“姐姐,你怎的这般糊涂,就在那纳妾文书上按了手印?”   纳妾文书?顾扬灵一时有些迷怔,不禁疑道:“什么纳妾文书?”   孙昊气急败坏道:“我今日里去县衙告那薛二爷停妻再娶,不想那县老爷却给薛二爷通风报信,那薛二爷便把我找了去,给我看了姐姐的纳妾文书。”掂着那个大拇指,道:“上面鲜红的手印,中间横斜着一道纤细印子,可不就和姐姐的一样。”   顾扬灵顿时一呆,却听得门处一声铜盆落地的声响,顾扬灵和孙昊都抬眼去看,却是红英捧着热水正好进来,如今那铜盆落地,热水撒了一地,正冒着腾腾热气儿,而红英的脸皮子,却雪白如纸,颤着嘴唇望着顾扬灵,两滴泪瞬时便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垂下眼眸看着那寥寥细烟滚滚而上,顾扬灵的记忆忽的被打开,那个有着暖煦阳光的中午,她昏沉沉躺在床榻上午睡,恍惚里似乎有什么沁凉的东西粘在了左手大拇指上。   她只觉眼皮子沉重,睁开颇为费力,然而还是努力露得一条细缝,便见得红英的笑脸好似隔着一层细纱,模模糊糊,却又那般叫人安心,于是又闭上了眼睛,重新睡了过去。   只是醒来的时候,指甲缝儿里,却莫名多了星点的红渍。瞧着倒像是印泥,却被她忽略了过去,以为是哪里不小心,才沾得的污渍。   “红英——”顾扬灵唇瓣轻动,慢慢喊出了这两个字。   红英突地疾步过来,跪在了顾扬灵跟前儿,她伺候的主子她了解,是个聪慧通透的,瞧那神色,分明是想起了什么。   在地上连连叩了几个头,红英哭道:“我也是没办法,那次给姨奶奶访寻那林姓好友,不曾想被二爷发觉,说是不照办,便要把我们一家子都卖去辽山的矿上。我弟年幼,我娘体弱,我,我也是没办法啊!”说着伏在地上呜呜痛哭。   冰凉沁骨的冷寒在心底流转,没料想,那薛二郎除了在她身边安插眼线,还留了这么一手儿等着她呢!那纳妾文书一签,便是卖身薛家,同嫣翠红英一样,再没了自由之身。   呆了一会儿,顾扬灵慢慢蹲下去扶起红英,摸了摸她的脸颊,笑道:“我不怪你。”   眼睛四下里望了一圈,又道:“我自己就是身不由己被迫做了许多不喜欢的事,更何况你卖身为奴,本就比我还不如呢!”说着又冲着红英笑了笑:“真的,我不怪你,你莫要哭了。”说着,自己却是流出了两行泪来。   孙昊此时方不可思议地喊道:“莫非那纳妾文书上的手印是这丫头偷偷叫姐姐按下的?姐姐压根儿就不知道?”   见得顾扬灵闷不吭声,红英却是捂着脸愈发哭得厉害,孙昊脸上不由得怒气翻腾,哈哈冷笑两声,道:“当真是无耻之徒!无耻啊!”说着转过身便奔出了里屋。   顾扬灵顿觉不好,忙尖声喊道:“昊郎。”又追了出去,却是夜色苍凉,孙昊的身影只瞥见了一角,便消失在了朱红色的大门处。   顾扬灵一下子便焦急起来,那薛二郎并非是个善茬,昊郎又是个性子冲动的,莫要吃了暗亏才是。于是忙叫上了红英,两人匆忙忙往吟风阁走去。   薛二郎那里刚刚寻了个妥帖的地方将那纳妾文书藏了起来,出得屋门下得庭院,便见得那孙昊疾如一阵旋风飞奔了进来,刚扬起一抹笑要打招呼,却不曾想,那孙昊一靠近,握紧的拳头径直便捶向了他的口鼻。   只觉眼前一阵发黑,鼻端酸疼难耐,薛二郎不曾防备,结结实实地便挨了这么一拳头。往后头退得两步,再去一摸,却是湿漉漉沾了一手的血来。   孙昊那里却又紧接着飞来一拳,薛二郎迅速偏过头躲开,躲开了这一拳,可孙昊好似疯了一般,那拳头恍如流星,薛二郎被动受击,虽是躲开了好几拳,也还回去了好几拳,可身上脸上也挨了好几下。他是养尊处优的身子,毕竟比不上孙昊常年坚持练习,很快便落了下风。   就在孙昊和薛二郎你一拳我一腿的时候,消息已经传去了后宅子。顾扬灵本就带着红英往吟风阁赶,苏氏却是走到半路上,越想越伤心,正坐在长廊上嘤嘤直哭。听得这消息,又是恼怒又是窃喜,心道,这次再去撵了那对儿关系不明的狗男女,只怕二郎那里再不会阻拦了。于是站起身,擦了泪,也往吟风阁赶去。   两人异路同归,偏巧在吟风阁门前撞在了一处。自打顾扬灵回来,苏氏还没见得她一面,如今看到了,自是瞪起眼珠子,面上很是不好看,冷笑道:“呦,原来是你来了啊!正好,呆会儿和你那来路不明的弟弟一起给我滚出薛府去!”   春晓跟在后头听着,立时便为这位姨奶奶难受起来了,不曾想,却听得这位向来软绵不多话的姨奶奶淡淡地回道:“那可真是最好不过了,就只怕你们薛家不肯放人。”顿时大惊,抬起头,却见门前垂挂的两盏灯笼氤氲着昏黄的烛光,姨奶奶素来平和清淡的脸庞上,一双星子一般的眼眸,冷冷瞧着太太。   苏氏见得顾扬灵竟敢顶撞她,不由得更气,脸上冷意更盛,道:“呦,可是不得了了,这有了靠山,脾气都大了不少了。”   若是平常,顾扬灵再不会冷言冷语地反抗苏氏,可她自家受委屈无妨,说她弟弟就不行。又因着那纳妾书,胸腹里正压着一团火气,于是勾起唇角,浮出一抹淡笑来:“可不是,这有了靠山,再不怕哪一日会消无声息死在哪间小屋子里了。”   苏氏听得这话里头意有所指,立时大气:“你这话什么意思?”   顾扬灵在苏氏手里吃得那么多的苦头,一桩一件都死命压在心底,如今一旦反击,也有些收不住口儿,冷着脸回道:“我这话甚个意思太太不明白?养生汤,□□,难道太太这么快就忘了?这可不好,太太闲暇时候还是寻个郎中瞧瞧,上了年纪的,忘东忘西总是少不了的。”说完,便蹲了一礼,道:“若是太太无事,妾身便先去了。”转身进了吟风阁。   苏氏今个儿真真儿走了霉运,前头被个毛头小子指着鼻头儿大骂了一顿,这会儿又被个黄毛丫头当面儿顶撞,气得半死,眼睛往庭院里一望,恨得咬牙切齿。今个儿不把这贱蹄子和她那来路不明的弟弟给撵出去,她就不姓苏!一甩帕子,也进了吟风阁。   吟风阁的庭院里,薛二郎和孙昊正躺在地上扭打在一处,一边儿围着福安等伺候的小厮,一叠声地劝着,急得头上冒汗,可地上这两位爷,却是打得如火如荼,压根儿没有停歇的迹象。   尤其是孙昊,想着这几日在薛府里头打听来的各路消息,那腔内的火气早就烧得旺旺的。只一想到自己没来的时候,自家姐姐在这薛府里头吃过的亏,就恨不得打死了跟前儿的这个男人。   便是他,无仁义无道义,还生性好色霸道,害得姐姐苦头吃了一拨儿又一拨儿的。想着,那拳头便握得更紧了,一拳一拳地砸下去,每一下都能有响声儿出来。   薛二郎便弱了点,他虽也不少练剑,练拳头,可和孙昊这个练家子一比,那弱得便不是一半点儿了。打了这么些时候,早就没了力气,可眼看着砸在身上的拳头,一次比一次力道更大,薛二郎叫苦不迭。想要叫小厮来拉架,又抹不开面子,便死撑着,一会儿的功夫,脸上便又挨了几下。 第98章   顾扬灵一进得庭院, 打头儿便先去瞅那穿着青黄长衫儿的孙昊,见得他憋红了脸,气势汹汹的, 估摸着没吃亏,心里头先是松了口气儿, 再去看薛二郎,不由得惊了一跳。那张素来俊俏的脸上, 五颜六色的好似开了染坊一般, 不由得急声呼道:“昊郎,还不快歇了手。”   苏氏也跟着疾步进来,眼睛一扫,便瞧得出自家儿子吃了亏,立时指着一边儿守着的小厮们,嚎啕起来:“你们都是死人啊,二爷都要被打死了,你们还睁着一双瞎眼杵在那里做什么?”   福安等人这才扑了过去, 他伺候二爷多时, 二爷不吭声, 那就是不要他上前相帮, 他可没那么大的胆子, 没二爷的命令便自作主张。这下有了太太的吩咐, 便是二爷恼了,那也是恼太太的。于是很快的,两人便被拉开了。   孙昊虽还有力气, 可到底已经出了口气,听见姐姐的声音,又瞥见薛二郎脸上的伤,也有些心虚。他那姐姐素来是个软怯的性子,最不好惹是生非,还不知会不会因此责骂他呢!   苏氏几步上前,将薛二郎的脸庞仔细看了几眼,顿时大怒,指着孙昊道:“来人,把这贼人给我绑起来!”   顾扬灵本还在忧心,见得苏氏下得这命令,还有一旁预备着簇拥上来的仆役们,立时急了,几步奔上去,护在孙昊跟前儿,喝道:“我看你们哪个胆敢碰我弟弟一指头!”   下令的是太太,可阻拦的却是二爷最宠爱的妾室,仆役们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转过头都去看才刚被小厮扶起来,正拿着帕子擦嘴角的薛二郎。   “二郎!”苏氏见得一个妾室,竟能唬得家里头的仆役们不听她的话,顿时又是一番火气涌上心头,恨恨道:“他把你打成这样子,莫非你还要袒护他不成?”   薛二郎看了苏氏一眼,突地转过头吐了两口带血的痰,然后淡淡道:“不过就是切磋切磋武艺,昊郎年纪小,下手一时没个轻重,也是有的。”   苏氏觉得自己大约是耳聋了,抖着手指头指着薛二郎脸上的伤痕,道:“这是下手没个轻重?他分明就是把你往死里打啊!二郎呀,你被那小妖精给迷昏了头了吧!你长这么大,哪个动过你半根指头,就被个来路不明的臭小子打成了这样?”   又转过身指了指顾扬灵,还有一侧的孙昊,道:“我和顾家认识多年,再没听说过,那顾贤鹤竟还有个儿子。二郎呀,你可莫要受人欺骗,这分明就是奸夫□□啊!你还嫌头上的绿帽子不够大,还把人往家里头带。”   薛二郎顿时恼了,疾言厉色道:“母亲!你乱说什么呢!”   苏氏见得薛二郎非但不信自己,还当着那对儿奸夫□□的面儿吼自己,不由得瞋目切齿道:“你这孩子,怎的现如今好赖不分了呢?”   薛二郎瞅得那边儿将孙昊护在身后,一脸沉凝,瞧着自己更是双眼含霜的顾扬灵,不觉苦涩上头,心道因着那纳妾文书,灵娘心里头只怕更是添了一层厌恶。   转过脸对苏氏道:“行了行了,母亲你就不要再闹了。甚个奸夫□□的,他们是亲姐弟,虽是母亲和顾家相交多年,可谁家还没个不能同外人论道的私密事儿呢!”   又朝顾扬灵那里笑了笑,顿时扯痛了伤口,龇牙咧嘴道:“这里也没事了,灵娘和昊郎不如先回东院儿。”   苏氏简直要七窍生烟了,下手这般重,二郎竟也不恼,还一心偏着那对儿狗男女。不行,不能就这么了了,还待说话,便听得门处一道轻浮的男子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呦,这不是我那亲嫂子嘛,怎的今个儿跑来二郎这里了,咱们可是好多年没见了,瞧着嫂子这模样儿,可真和当年一模一样,还是那样子妩媚动人吶!哎呦喂,这么多年不见面,小弟我可是把嫂子给想疯了呢!”   这是做弟弟的应当和亲嫂子说的话吗?   苏氏脸红筋涨,只觉得一盆臭哄哄,脏兮兮的污水兜头往她身上泼了过来。一时间,十几年前后花园里,那厮将她堵在那山洞里肆意撩拨,随意轻浮的往事,便好似昨日里才发生过一般,那样历历在目,那样清晰可见。   苏氏眼圈一红,看向薛二郎呜咽了一声:“二郎!”   那薛二老爷是浪荡惯了的,加之十来年前,他每每见得这位风姿动人,娇俏妩媚的嫂子便是如此轻浮浪荡,倒是忘记了,如今当家的,却不是他那老好人大哥了。   薛二郎赫然而怒,大步走上前去,揪住正预备着下石阶的薛二老爷衣领子,一用劲儿,便甩在了地上,骑上去两拳下去,便打得那薛二老爷“嗷嗷”直叫唤。   薛二郎怒目圆瞪,道:“叫你一声二叔,那是瞧着我父亲的脸子。你再敢对着家里头的女眷说得这样轻浮的话,或是做出些轻浮的举动,我就拔了你的舌头,打断了你的手。要知道我父亲可只是叫我养着你,不叫你流落街头,饿死在大街头上便罢了,可没说过,不许我收拾了你!”   薛二老爷回得薛家不过才两日的功夫,便被薛二郎前后痛打了两次,他本身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忙举着两只手道:“知道了知道了,再不会这样,再不会这样子。”   薛二郎这才余怒未歇地又捶了他一拳,方起身从他身上起来。   那薛二老爷今日里来是为着要银子来着,嘴贱被打,自是更要夹了尾巴讨好才对。起身扑了扑身上的灰尘,脸上浮着一抹讨好的笑,正待同薛二郎套近乎,眼睛一瞥,却又瞅见了正在给孙昊拉扯衣襟的顾扬灵。   顿时身子都酥了,这女人长得好看啊,再瞧那副身板儿,杨柳儿细腰,身姿曼妙的,一时间老毛病便又犯了,忍不住啧啧两声:“二郎家里头尤物不少啊!”   话头刚落,便被薛二郎一拳头打在了鼻梁上,两管鼻孔登时窜出血来,薛二老爷捂着鼻子涕泪涟涟:“二郎,你作甚又打我?”   薛二郎脸皮青紫,双眼冒火,道:“方才交代了你什么,你若再对着家中女眷说些轻浮的话,我便要拔了你的舌头,你是脑子被狗吃了不成?”   孙昊只觉得薛家这一家子人,不分男女,不分老少,个个儿都是混账王八蛋,拉着顾扬灵道:“姐姐,咱们走,这里都是些混人,莫要污了姐姐的眼睛。”   苏氏一听便要发怒,可薛二老爷那里竟是先嚎了起来:“哎呦喂,哪里来的愣头小子哎,竟敢在薛家里头数落薛家人的不是,胆儿肥了不成?二郎,你打你二叔打得那般溜爽,这小子就当着你的面儿骂咱们薛家人,你怎的连个屁都不放呢?”   苏氏是一听得薛二老爷说话便要浑身起痒,脸皮发颤,难得听了句顺耳朵的话来,倒觉得这混不吝啬的贱东西,竟还有一日能说得一两句人话来。   薛二郎脸上疼得厉害,浑身也热辣地疼,心里头不耐烦,便皱起眉道:“来人,把二老爷给我轰出去。”又转身对苏氏道:“母亲若是没事,且先回五福堂去吧!”最后转过头看了看顾扬灵,道:“等我上了药,便去东院儿看你。”说完,一摆手,道:“走吧走吧,都赶紧走吧!”   薛二老爷忙凑上前去,拦住薛二郎嬉皮笑脸地道:“二郎啊,你二叔手里头有点紧。”说着几根手指头凑在一起捻了捻,道:“二郎给二叔点儿银子花花?”   薛二郎脸一冷:“我只答应父亲管着你的吃穿住,旁的我可不管。”推开薛二老爷拔腿便走。   薛二老爷没要到银子,哪里肯走,便又蹦又跳扯着嗓子喊道:“二郎,你每日里挣得那么多的银子,指头缝儿里漏出一些来便够你二叔花用了,怎的那般吝啬!”   见着薛二郎不理会他,便坐在石阶上,一拍大腿,哭唱了起来:“我的那个大哥呦,你的心肠那个贼好呦,怎就生下了这么个歹毒的儿子呦!”   薛二郎已经上得石阶,欲要进得里屋,听罢顿时扬声怒喝:“把二老爷给我关进角房里,没我的令,不许他出来,也不许给他吃东西!”   薛二老爷大惊失色,起身便要逃跑:“得了得了,我不要还不成吗?”却被小厮们一拥而上,很快推搡着关进了吟风阁的角房里头,隔着一扇门又是踢打,又是喊叫,咒骂薛二郎不得好死。   顾扬灵眉头皱了皱,她是听说过,薛家离家十几年归家的二老爷,是个混账不是东西的,但混账成这样子,倒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瞅了两眼气得身子打晃,脸皮子都泛起青白的苏氏,顾扬灵转头对孙昊道:“咱们走吧!”孙昊点点头,便跟着顾扬灵回了东院儿。   回得东院儿,顾扬灵便叫来了福喜,找了药膏子出来,催促着孙昊去厢房里头,将衣服换了,再将伤口给擦了药。   孙昊握起拳头“呼呼”打了两拳,道:“没事儿,用不着擦药。”却被顾扬灵眼睛一瞪,忙点点头道:“知道了,这就去擦。”   见得孙昊去了,才又想起薛二郎那张开了染坊的脸,不觉眉头一紧,心里头又是畅快,却又觉得心灰意冷。那可是纳妾文书,一想起来就是心头郁结,难以释怀。   那东西说文书是好听的,真个儿论道起来,不过是个卖身契罢了!往罗汉床上一坐,顾扬灵心里头渐渐心焦起来。不成,那东西她得想办法弄回来才是。   一时孙昊换了衣衫擦了药回来,顾扬灵招招手,见得孙昊凑了过来,便小声道:“昊郎,等着夜深了,你便潜入吟风阁里探一探,看能不能把那东西给偷回来。”   偷东西?纳妾文书吗?孙昊眼睛一亮,立时点点头表示赞成。   顾扬灵这才缓过气儿来,瞅着孙昊道:“你胆子愈发大了,这好歹是薛家,里里外外都是薛府里的人,若真是二爷叫人围殴你,你还当你打得过不成?若是吃了亏,也不过白白吃亏罢了!”   孙昊哼了一声:“姐姐就是性子太过软绵,甚个糟心事儿都要自己忍着,才会叫人那般往死里头欺负。”   顾扬灵不由得苦笑道:“不是我性子软绵,不知道人家打了我一拳头,我也该回一拳头过去。可有句话儿这般说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当初我便是反击,又能怎样去反击?一个孤女,甚也没有,除了烈性点一头碰死,我还能怎样?”说着叹道:“罢了罢了,都过去了,不说了。”又抬得头笑了:“如今再不同往昔,日子过不好,我想办法,你来帮我如何?”   孙昊便点点头,笑道:“好呀。”说着眉飞色舞道:“大不了咱们还偷偷逃跑,他就是神通广大,找不到咱们,又能怎样?”   顾扬灵便抿了唇一乐:“昊郎说得极是。” 第99章   因着薛二郎说他要过来, 顾扬灵便洗漱后坐在罗汉床上,一面看书,一面等着他来。然则等到很晚, 却是不见人影子。于是叫红英铺了床,刚躺下, 薛二郎却来了。坐在罗汉床上也不吭上,面色古怪, 瞧着顾扬灵, 颇有些有话在心口难开的模样。   顾扬灵便靠在床头上看他:“二爷有话要说?”   薛二郎迟迟疑疑默了半晌,道:“刚才,刚才昊郎摸进了我的书房里。”   顾扬灵登时恍然,晓得是偷那纳妾文书被抓了正着,心道那昊郎可真是个性急的,偷东西不等着夜深人静,怎的这么早就去了。   看了薛二郎一眼,顾扬灵淡淡道:“是我要他去的, 当初二爷胁迫了红英, 叫我不知情便签了纳妾文书。如今我叫昊郎趁着夜色偷盗出来, 却也是以牙还牙罢了!”   薛二郎脸色便有些讪讪, 道:“灵娘你莫要生气, 等着我休了闵氏, 再同你补了婚书,我便把那东西给你,如何?”   顾扬灵清淡一笑:“二爷心思缜密, 我如今困在二爷的手心里,哪里敢说得一个不字?”   薛二郎便讨好地笑了笑,指了指脸上被孙昊打得青一块,紫一快的斑块,道:“只瞧着这伤痕,灵娘便消消气吧!”   顾扬灵轻飘地瞥了一眼,道:“原是二爷你做事不地道,我弟弟虽是莽撞打了你,却也是合情合理。”   薛二郎忙道:“没错,很是合理,很是合理。”   顾扬灵瞧得薛二郎如今低声下气的样子,一时倒是有些默默的。她还记得当初薛二郎把她贬妻为妾,欺负轻薄她的时候,那可是半点儿愧疚都不曾有的,甚至还是得意洋洋,压根儿就不在乎她难过不难过。如今却是挨了打,还过来给她赔小心,可真是风水轮流转,世事无常啊!   低头苦笑一声,抬起头道:“二爷,你又何必同我做小低伏委屈了自己。如今那顾将军是出门打仗,等着他回来,瞧着前几次的样子,必定不是好惹的,你又做甚非要惹了我这个麻烦回来?”   “再则,我虽是有了弟弟,终究也帮不得你什么忙。可二奶奶却不一样,她家世好,人也漂亮,二爷又何必非要休了她,再来娶我。”   “况且这薛府我呆得也不开心,昊郎也不乐意我继续留在这里,二爷不如放了我和弟弟离去,岂不是万事太平?”   薛二郎本是满脸讨喜的笑意,听得这话也渐渐敛了神色,起身到床侧慢慢坐下,默了默,忽的一笑:“若按着灵娘说得去做倒真是万事太平,可是——”说着,薛二郎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神色很是认真地道:“这里不愿意。”   说着勾起唇慢慢地笑了:“我晓得灵娘你心里头没我,那文书的事情如今你已经知道了,只怕是心里头更不待见我了吧!”   稍稍弯起的眸子忽的一眯,身子突地凑了过去,唇瓣紧挨着顾扬灵的耳朵缓缓道:“可即便是这样又能如何?只要我心里有你,你就必须呆在我的身边。灵娘,我是一定会娶你的,生同衾死同椁,你就不要再想着逃跑了,好不好同我过日子,难道不好吗?”   屋里头静得惊人,顾扬灵听得自己的呼吸声突地变得急促,而后又慢慢变得平缓。默默转过脸去看薛二郎,薛二郎脸上浮着淡淡的笑,看着她,桃花眼儿里满是柔情蜜意的暖色。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执念能有多深?   顾扬灵托着腮看着窗外的花坛里,红的黄的月季开得正是烂漫。昨夜里薛二郎的语气和神色都叫她受了很大的惊吓,夜里头便做了噩梦。梦里,她还小,母亲抱着她坐在马车上,往城郊的草莓园里去游玩。   草莓园是一对儿夫妻开辟的,这对儿夫妻有三个儿子,都是勤恳劳作的憨厚人。然而下得马车,她兴冲冲往里面奔去的时候,却是看见一卷席子卷着两具尸体正从园子里抬了出来。   虽然母亲立刻赶上来捂上了她的眼,可她还是看见了,那从席子里垂下来的手腕上,一弯银闪闪的银镯子正沐浴着光泽莹莹发亮。那是园主三儿媳的手腕上,经常戴着的首饰。   后头回了家,过了好几年,她才偶尔从奶娘嘴里头听得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原是那三儿媳不会生儿子,园主夫妻要三儿子纳妾,三儿媳却不同意,只说纳了妾,她便和离回娘家。   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三儿子还是纳了妾室,三儿媳便收拾了包裹,果然要和离回家。三儿子不肯放她走,又不敢违抗父母之命,每天的夜里还是要去那妾室的房里头过夜。于是三儿媳便偷跑了,回头就叫人送来了和离书。   三儿子就守在三儿媳父母家的附近,趁着三儿媳出门儿,便劫持她回了草莓园。然后拿着一把刀,先杀了女人,自己也跟着自杀了。   想着,顾扬灵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道,那薛二郎向来聪慧理智,果然待她有心,也必定不会干出此等玉石俱焚的事来。   眯了眯眼,顾扬灵扯起唇角露出一抹讥笑,她可真是闲得无聊了才会这般瞎想。只凭着薛二郎那性子,若是真欢喜自己到了离开就活不成的份儿上,会做的也必定是把她给囚禁起来吧!殉情?想想都可笑。   起身叫了红英和嫣翠,一同往园子里去散散心,嫣翠不放心,便叫上了红儿和虎丫一同跟着。   一别数月,金丰园倒还是依旧景色悦人,顺着小道一路去了梅园,却见得梅园前头一块大石块上,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正拿了袖子抹眼泪。瞧那衣着,华美精致,分明就是主子才能穿的衣料。   只是哪里来的这般大小的女孩子呢?想了一圈,心道,莫非是二老爷的女儿不成?   许是脚步声惊动了那女孩子,女孩子抬起脸来,细腻脸皮,白白净净的,一双圆而大的眼睛眨巴眨巴的,长睫上还垂着两滴露水一般的眼泪,只一眼,便叫顾扬灵浑身一颤,不由得瞪起了眼珠子来。   这模样,这神色——顾扬灵不禁想起来,那个凄惶恐怖的夜晚,同这丫头长得甚是相似的那个小姑娘,如何颤抖着双手,泪流满面地将她托上了房顶,嘱咐她藏在那里,看到什么也不许出声,可自己却搬开了梯子后,转过身便大喊起来救命,引来了握着斧头的一干人,那锋利的闪着银光的刀刃,一下就砍在了她的脖颈上。   然后有个男人在说:“瞧着年岁应该是那顾贤鹤的独生女儿,这下子都杀得干干净净了,小三子可要高兴坏了吧!”   秋云啊……顾扬灵长长地喘了几口气,然后浮出一抹笑,招招手,软声唤道:“过来。”   女孩子怯怯地站起身来,虽是满脸胆怯,依旧慢慢走了过来。顾扬灵笑问:“你叫什么?是哪屋里的丫头?怎的在这里哭泣?可是哪个惹了你不开心?”   女孩儿抽泣了两声,慢慢道:“我叫明雅,是前头二老爷家的丫头。”却是不曾说为何在此哭泣。   果然是二老爷的丫头,顾扬灵不觉有些可惜,这般明净如春水般的女孩子,怎的有个那样混不吝啬的父亲来?可只瞧着这张脸,顾扬灵哪里舍得就放了她离开,便扯起她的手,一路走一路说话。   顾扬灵本就是温温柔柔软软绵绵的性子,长得又是梨花秋月般明净美丽,那女孩子很快放下了心防,同顾扬灵熟识起来。   说起那二老爷房里头的事儿,乱糟糟的,倒是能同城南尤财主家相提并论了。   二老爷头个妻室原是家里头定的,虽是商贾出身,娘家却也是有钱有势。可惜生孩子时难产没了,好容易生下的儿子,却因着娘胎里憋了太久,生出来没多久也跟着夭折了。   自打这正头妻室死了,二老爷更是无法无天起来,也不说再成亲,成日里只瞎混胡闹。后头便闹着要分家产,分了家产便带着几个小妾,也不晓得去了哪里。   那继妻徐氏便是那时候同二老爷碰上的。原是做邻居的,只是那徐氏刚巧死了丈夫,因着没儿子娘家又远,便被大伯一家赶出了家门。领着三岁大的女儿没人管,又是女人家,东西南北一概不知,也不晓得如何回娘家,便立在门前哭得梨花落雨。   二老爷见她颜色好,年纪轻轻身姿娇俏,便动了心表示愿意娶她。那徐氏自是百般愿意的,可惜嫁进门来十年有余,却是一儿半女没见个影子,姿色也渐渐老去,便在二老爷那里失了宠爱。   二老爷妾室通房少说也有十来个,不是楼子里出身,便是外头鬼混来的寡妇,很是泼辣厉害。那徐氏性子软绵,很是压不住那些子女人,自家受委屈不算,连着明雅也不时跟着吃苦头。今个儿,便是因着半匹布料生了一场闲气。   因着大老爷的缘故,薛二郎虽是满心不愿,却也捏着鼻子养了二老爷一家子,可也不是闭了眼抓上一大把银子便撒了下去的。听说那房里头的人,按着正妻姨娘通房的名分,每人分得的布料首饰也都是不一样的。   薛二郎可不管你受不受宠,只按着名分分了下去,可那里头,得宠的却是名分不高的,自然便不乐意了,瞅着自家分得的东西少,提着裙角便奔去那徐氏的房间里闹腾了起来。   见得宠妾在屋里头上蹿下跳的,徐氏便忍着气,找了半匹上好的布料,给了那妾室。不曾想,这位方走,便有闻讯也跟着来的,张口便是她能有,为何自家就不能有。   徐氏那里的布料也是有数的,哪能每个通房妾室都补贴一遍儿,便捂着眼躲在内卧里哭,任由那些子气势汹汹的女人,立在堂屋里头掐着腰骂骂咧咧没个消停。   于明雅当初跟着母亲一同嫁进薛家才三岁大,如今十三,也到了知道脸面的年岁,见着母亲没个当家太太的势头,她又是个晚辈,向来也是个柔弱的性子,看不惯眼,又不敢同那些宠妾们吵架,便偷偷儿躲了出来,进了这金丰园躲在无人的地方偷偷儿伤心。   顾扬灵怜惜地瞧着于明雅,原来这明净好似秋月的女孩子并非二老爷亲生,却是那徐氏和前头丈夫生下的孩子。   抽出帕子给那女孩子擦擦泪,道:“你若是屋里头憋屈了,便来我这里寻我说话儿。呆会儿我便带了你去我住的地儿,等会我叫丫头送你回去,你也好记记路。”   于明雅乖巧地笑了笑,道:“老爷说,家里头的二爷不许我们去后宅子的。”   顾扬灵便笑了:“没关系,我叫丫头同看门的交代,以后你来了,便不拦着你。”   等着那于明雅回了现在居住的秋水堂,便见得二老爷正宠爱着的小妾荷香正堵在了门前。   见得于明雅眼睛一亮,走上前便将顾扬灵才给的一根素银簪子拔了去。那素银簪子不甚值钱,值钱的却是上头满天星一般嵌着的绿宝石。 第100章   原来这荷香今个儿也往金丰园里逛了一圈儿, 远远便看见这拖油瓶同个身着华丽的美丽女子在说话儿。   那女子一身锦绣,头上没戴几样首饰,却样样都华丽得很, 叫那阳光一照,不是金灿灿的耀眼睛, 便是明晃晃的闪着绿莹莹的翠光。   荷香是个村姑,可不代表她没见识, 晓得那女人头上簪的, 不是金子,就是嵌了绿宝石的。正打算凑上去混个脸熟,就见得那女子从头上拔了一根簪子下来,插戴在了那拖油瓶的头上,然后二人便一同离了金丰园。   原是个阔气的冤大头啊,荷香就想攀个交情,也好以后去顺点好东西戴戴。于是一路跟了去,却是在进得三进宅子的入口处被拦了下来。   看门的瞧她脸生, 便问她是哪屋的, 待她报了家门, 便被告知, 家里头的二爷说了, 不许二老爷家的人去后宅子里。   气得荷香直跳脚, 便问,那方才怎放了二老爷家的丫头去那后宅子。那看门的便道,若是有姨奶奶交代, 她也可以去。   荷香生得一肚子气回来,便专门堵在门口,心里想着她势必要将那根簪子据为己有,然后再威胁那拖油瓶,下次去见那姨奶奶,必定也要带了她去。   送于明雅回来的却是红儿,立时挑了眉毛,上前一步冷不丁地就从那荷香手里夺回了那簪子,冷着脸道:“这是姨奶奶送给明雅姑娘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从姑娘头上抢东西。”   那荷香却是二老爷去乡下游玩赏景的时候,无意间碰上的妙龄小寡妇,如今正是得宠,又不知天高地厚,虽是一心想去巴结那浑身锦绣的姨奶奶,却因着红儿的不屑,立时恼羞起来。   撇着嘴道:“不过也是个妾室罢了,我还是二老爷的妾室呢!论起来,便是叫她来孝敬我,也是应该的。你一个小小的丫头,竟也敢骂我?”说着上前一步,先夺了簪子,又将红儿推倒在地。   那红儿跌得不巧,正撞在了门槛上,头上登时青了一块儿,鼻子一酸,泪滴便一颗连着一颗落了下来。于明雅吓得立时也哭了起来,跑过了扶那红儿,涕泪涟涟地同她道歉。   红儿本也不大,素日里也是个乖巧听话的性子,被人欺负了,也不会撕扯咒骂,抹了一把眼泪,道:“我找姨奶奶去!”   荷香横惯了,连正牌太太都不怕,又哪里怕那个姨奶奶,得意洋洋地将那簪子左右打量着,勾起唇角喊了一嗓子:“告诉你那姨奶奶,姑奶奶我喜欢翡翠,叫她来拜见我的时候,给捎上一根翡翠做的簪子来。”   红儿一路哭着跑回了东院儿,进得院子里,就被赵婆子瞧到了眼里。   赵婆子没有孩子,红儿又素来孝顺她,她便把个红儿看成了眼中宝,上前几步便掰开红儿的手,就见红儿额上青紫一片,顿时气道:“哪个不长眼的把你弄成了这样子?”还以为是跌倒了。   红儿便哭哭啼啼把事情给说了,赵婆子便扯着红儿的手道:“走,去寻姨奶奶去,再没有见过这般野性的小妾,姨奶奶屋里头的丫头也敢欺负。”   顾扬灵正叫嫣翠去寻箱子里存起来的布料,说是要给那于明雅做一身新衣穿,便见得赵婆子领着红儿进了屋里来。   一问方知,自己给的嵌宝石素银簪子被人给抢了,自家的丫头也被人给推了,还跌了一跤,摔得额上青紫一片。临了,那小妾还叫自己带着翡翠簪子去拜见她。   顾扬灵顿时便想到了,有这般嚣张的妾室,素日里于明雅不定还要怎么受磋磨呢!心里一阵抽疼,顾扬灵沉了脸色,道:“嫣翠,你去把福兴叫来。”   嫣翠忙去外头寻福兴,一时福兴来了,顾扬灵道:“你带着红儿去找二爷,就说,本是内宅子里的事儿,可二奶奶想来是不会管的,太太那里又素来不待见我,这始作俑者又是二老爷房里头的,劳烦二爷给评评理,给东院儿一个说法。”   于是这事儿便报到了薛二郎那里,薛二郎正纠缠着外头生意上的事儿,听得这事儿,不由得头皮发麻,心道,对付那闵老爷的事还是要加速才是,等着将灵娘重新娶进了家门,中馈交给她,哪里还有这等烦心小事儿来浪费他的精力。转头吩咐福安:“你找个人牙子来,去秋水堂把那个冲撞了灵娘的女人给卖了。”   荷香坐在屋里头正拿着簪子比划,满心都是喜不自胜,心道,这姨奶奶真是阔气,以后少不得要多从她那里顺来几样首饰才好。不像正屋里头住的那个黄脸婆,妆匣子里空寥寥的,屁个东西都没有。   正是乐呵,门被人一脚踢开,几个小厮涌了进来,抓住她便拿了绳子绑了起来。   荷香登时挣扎起来,怒不可歇地道:“瞎了你们的狗眼,我可是二老爷最宠爱的女人,你们竟敢绑我,小心二老爷回来大板子打死你们。”   福兴才懒得同这女人拌嘴,走上前把那簪子夺了过来,出门儿去四下一望,瞅见推推搡搡数十个女人都挤在了院子里,花枝招展描眉画眼的,伴着浓烈的熏香,窃窃私语着正望着这边儿的动静。   福兴眼睛转了一圈,一下子就看到了红儿说的那个,有着清澈圆眸的明雅姑娘。她正立在一个妇人身边儿,那妇人面色黯淡,满脸惊惶,瞧着倒还有些姿色,然而许是常年的不顺心,一张脸瞧着便带了几分苦气。   走上前去,将簪子递给于明雅,福安道:“这是姨奶奶送你的,哪儿再同你强行索要,你便来寻我。”说着转过身,看着被反手绑起来还在咒骂不停的荷香,冷冷喝了一声:“把她给我拖出去,人牙子在外头都等不及了呢!”   一院子的女人顿时叽叽喳喳起来,有平日里受了荷香闲气的便乐呵呵地讥笑,也有几个很是不悦,却是因着同为妾室,凭甚那个姨奶奶就如此不可招惹,不过抢了一根簪子罢了,转眼就把人给卖了?   荷香极其泼辣,一路推搡一路叫骂,期间还吐得一个小厮一脸的唾液,被那小厮反手打了一巴掌,登时往地上一躺,便哭骂着打起滚儿来。   偏巧薛二老爷打外头回来,正因着没银子去赌坊,也没银子去楼子里快活,而面色发沉,满是不高兴,回家便见得自己的爱妾没个体统地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儿,身边还围着几个小厮瞪圆了眼看着,顿时大怒,喝道:“你们不要命了,我的爱妾你们也敢欺负?”   荷香一听是薛二老爷回来了,立时底气十足,哭喊地更是凄惨。   福安却是不怕这位薛二老爷的,上前作了揖,道:“回二老爷的话,这是二爷吩咐的,小的也是奉命办事,二老爷可莫要怪罪才是!”   “放你娘的屁。”薛二老爷立时破口大骂:“快把我爱妾放了,不然小心你的狗命。”   福安便笑了:“二老爷许是没听清楚,这是二爷吩咐的,小的我便是为了护住这条狗命,也不能放了二老爷你的爱妾呀!”说完一摆手:“带走。”   薛二老爷气得脸红脖粗,一个小厮罢了,卖身薛家为奴,竟敢和他这个主子顶杠,然而福安带着一群人,却不是他一个孤零零的主子就能对付了的,于是薛二老爷便怒气冲冲去寻薛二郎了。   薛二郎刚忙完一阵儿,正是头晕脑胀,捧着茶小憩。薛二老爷一去,便立时叫他脑仁儿生疼,太阳穴直突突。   等着薛二老爷嚎了一阵恶奴欺主,胆敢借着二郎的名头去卖了他的爱妾,二郎最是孝顺,哪里会做出如此不敬长辈的事后,薛二郎抿了一口茶,淡淡道:“是我叫他把那女人卖了,二叔若是舍不得自家的爱妾哪一天又被卖了一个,那就好生管教她们,叫她们记住,这薛府里头,可不是她们撒泼耍赖的地界儿。”一时放了茶碗儿,便要起身离开。   薛二老爷那里已经跳着脚咒骂起来:“你一个做侄子的,怎能将长辈屋子里的女人发卖?亏你还是读过圣贤书,有过功名的,莫非那书都被二郎你读进狗肚子里了?那女人再不好,论道起来,你还得称一声小婶婶,你见过侄子发卖婶婶的吗?”   “啪嚓——”一声,几上的青花瓷杯被薛二郎摔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薛二老爷一惊,不自觉便缩了缩身子。   只见薛二郎冷笑道:“二叔若是觉得侄子处理不当,大可搬离便是。”扬声喊道:“来人,去给福安说,那女人暂且不卖。去叫来福庆,去秋水堂给二老爷收拾行李包裹,二老爷要走呢!”   外头有人应了一声,薛二老爷忙冲到门处摆着手道:“等等等等,你家二爷同我开玩笑呢,你一个下人,跟着裹什么乱,下去下去。”   那小厮却不理会他,只瞪着眼往屋里头看,薛二老爷忙又转过身来,瞧了两眼板着面孔的薛二郎,脸上绽出一抹笑来,走上前道:“哎呦喂,我的亲侄子哎,你二叔年纪大了,这身子骨不好,你就不要总是说些叫人心惊肉跳的话,叫你二叔心慌,啊!”   薛二郎冷笑一声,转过身道:“我这儿事多,没那么多瞎功夫和你磨,二叔你就直说吧,那女人你是卖不卖吧!”   薛二老爷面泛愁色:“那丫头最是可人心儿的,又不是犯了甚个天大的过错,二郎你就松松手,抬抬胳膊,这事儿不就过去了。”   薛二郎哼了一声,道:“过不去,抢我爱妾的东西,打伤我爱妾的丫头,还满口胡言论语侮辱我的爱妾,二叔,你这个可心人儿真真儿厉害。侄子我可是吃过这厉害女人的亏,再不能容下此等女人在府里头搅和生事儿。这丫头今个儿卖了,这事儿便算是揭过去了,不卖,二叔您就去收拾包袱,和那可心人儿一同离开我薛家门儿。”   荷香在二道门儿等了许久,却是等来了照旧发卖的结果,立时尖利着嗓子胡乱咒骂起来。   福安只把她交给了人牙子,人牙子是看惯了的,上去一个健壮大汉,几巴掌甩过去,荷香登时哑了嗓子,捂着脸涕泪涟涟的,此时倒是后悔了,早知道这个姨奶奶这么厉害,自己再不会不长眼睛珠子就撞了上去。   自打于明雅交好了顾扬灵后,徐氏的日子倒是跟着好过了起来。这其中自然有着荷香那回事儿的缘故,屋里头总爱瞎折腾的妾室通房们倒也怕了,怕那小拖油瓶去那后宅子里头的姨奶奶跟前儿告黑状。   这老爷是她们头顶上的天,可那天荷香说发卖便发卖,听说老爷气势汹汹地去找说法,可最后还不是给卖了。这天儿变了,进了这大宅门儿,老爷便不在是头顶上那唯一的天了,还有个更厉害的罩在老爷头顶上呢! 第101章   于明雅是个乖巧伶俐的孩子, 顾扬灵便是瞧着她那副相貌就要待她不同,如今更是惜她怜她。   这日,顾扬灵身子不爽利, 便叫了福兴来给她摸脉,见着于明雅面色有些苍白, 便叫福兴顺便给于明雅也瞧一瞧。   却不料于明雅眼睛一瞪,竟好似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 将两只手背在后头, 死活不肯叫福兴同她摸脉。   顾扬灵本也是顺手之便,瞧这模样,倒是颇有些奇怪。只是不好逆着那孩子的意思,便叫退了福兴,哄那于明雅:“得了得了,你是怕摸了脉便要喝汤药吧!真真儿是个小孩子。不摸便不摸,喏,这是新买来的时兴果子, 味道很是不错, 你且尝尝看。”   于明雅见着真个不给她摸脉, 便渐渐缓了脸色, 坐在绣墩上, 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那果子。   顾扬灵看她颇有些魂不守舍的, 笑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倒瞧着心事重重的模样,莫非是你那院子里哪个得宠的给你气受了?”   于明雅摇摇头, 道:“自打那荷香被卖了,屋里头可是安静了许多,冷言冷语少不得要听听,可比以前真真儿是好过多了呢!”说着便噙着一抹笑道:“都是托姨奶奶的福气,姨奶奶真真儿是明雅的福星。”   顾扬灵便拧她的嘴角,笑道:“真是个嘴甜的小丫头,我瞧瞧看,可是抹了蜜不成?”   正说笑着,孙昊回来了。于明雅便跟着起身道别:“家里头还有太太布置的绣活儿没做完呢,趁着天色还亮,我就先回去了。”   顾扬灵便摸了摸她的手,柔声道:“能做多少便做多少,万不可逞强。”   于明雅点了点头,又给孙昊蹲了一礼,转过身便去了。   孙昊见得于明雅一走,忙凑上前道:“姐姐姐姐,我听说那二奶奶的父亲好似被收押啦。”   顾扬灵一呆,道:“怎个回事?”   孙昊道:“不晓得,只知道上头来了个督察官儿,然后便被收押了。”说着啧啧叹气:“这当官的,就没一个干净的,不查便罢了,只要去查,一准儿的要出事。”   顾扬灵瞧他乐呵,便嗔道:“人家出事儿了,你瞧着倒是高兴得很。”   孙昊哼了一声:“只看着她给姐姐下药,便晓得那也不是个好东西。”   顾扬灵想起那二奶奶往日的意气风发,和如今庭前寥落,身影孤凄,不由得叹道:“她也是身不由己。”   孙昊捏了一个果子扔进口里,道:“姐姐你就是性子太软和,说到身不由己,哪个比你更甚?可姐姐你可曾去害过哪个?不过是借口罢了,自己心里头进了鬼,然后也变成了鬼,为了叫自己舒坦点儿,便说千道万的给自己找理由。若是不想做坏事,便是刀架在脖子上,那还有个舍命成仁呢?姐姐你莫要太过良善,这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老祖宗传下的话儿,真真儿是至理名言呢!”   顾扬灵瞧他跟个夫子一般,摇头晃脑地教训她,便拈起一个裹了蜜糖的花生往他身上砸,笑道:“你胆子愈发大了,连姐姐都敢说道。”   正笑闹着,帘子被揭开,嫣翠走了进来,却是一脸的古怪和惊疑。   顾扬灵瞅了她一眼,笑问:“你这又是怎么了?脸色瞧着这么奇怪?”   嫣翠便瞅得孙昊一眼,唇瓣动了动,却是没说话。孙昊晓得这话大约是不能当着他的面儿说的,便起身道:“我去外头打拳。”   顾扬灵点点头,嘱咐道:“记着出了汗便去沐浴更衣,不许你脏兮兮的,满身臭汗,跟个乡野村夫一般。”   孙昊“嗯嗯”了两声,撩开帘子便去了。   顾扬灵便转头看向嫣翠,嫣翠挨着顾扬灵坐在罗汉床上,迟迟疑疑眼睛闪烁:“福兴说,那个明雅姑娘,好似是怀有身孕了。”   顾扬灵一惊,厉声喝道:“莫要胡说八道,那明雅才十三,又没出阁,还是个黄花丫头,怎会身怀有孕?”   嫣翠被吓了一跳,忙道:“可不是我胡乱瞎掰的,是福兴偷偷儿告诉我的。”   顾扬灵顿生惊疑,那福兴说话向来不打诳语,又是此等要命的私事儿……转头问道:“福兴如何知道的?”   嫣翠便道:“方才我去送那明雅姑娘,到了大门处,那姑娘的脚没落实,崴了一下,偏巧福兴打外头进来,便伸手托了一把。也是无巧不成书,便握住了那明雅姑娘的腕子,等着我回来,福兴便守在门处,扯了我去角落里,说是刚才捏住了那明雅姑娘的腕子,那脉象,倒像是喜脉。”   说着觑了顾扬灵沉凝如水的脸色,慢慢道:“福兴说,晓得姨奶奶看重那位姑娘,便叫我偷偷儿给姨奶奶说一声,只怕那月份儿已是不浅了呢!”   顾扬灵心头又是“咯噔”一下,道:“月份不浅是个什么意思?”   嫣翠舔了舔唇角,出得一口气道:“福兴说,那肚子若是真有,只怕已经七个月了。”   顾扬灵立时瞪圆了眼睛:“这可是瞎胡说,你每日里也是见着那明雅丫头的,她那腰身身形,哪里像是有了七个月身孕的人。”   嫣翠抿抿唇道:“我也是这么问福兴的,福兴说,这一样米养百样人,有的人怀着身子,便是到生的时候,都还瞧不出痕迹,顶多瞧着有些发福罢了!”   眨眨眼,凑近了小声道:“姨奶奶,不是我偏信福兴,你想啊,若是明雅姑娘那里真个没问题,做甚给她搭脉便要那般紧张,我瞧着,约莫真是有古怪呢!”   顾扬灵回想今日里那于明雅的神色,不由得疑窦上头,这么一琢磨,还真是奇了怪呢!   满腹心事,却又不能宣之于口,即刻便去查个明白,顾扬灵一晚上都闷闷不乐。若真是有了,那孩子又会是哪个的?那么小的女孩子,只要一想到那双肖似秋云的眼睛,还有那脸庞儿,顾扬灵就觉得她实在无法做到置之不理。   正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屋里头却陡然一亮,随即几声闷雷便在外头炸响。   这是要下暴雨了,顾扬灵听得外头丫头们脚步声来来去去,关窗子的声响也此起彼伏,没过多久,便听得“哗啦啦”的雨声漫天铺地的卷了过来。   睡不着,顾扬灵干脆起身,推开了小轩窗,外头大雨如注,迎面扑来带着腥味儿的湿气,顾扬灵揉了揉额角,心里头还是放不下于明雅的那回子事儿。   正出神,却见得外头长廊上一盏灯笼急慌慌的往这边儿来,顾扬灵转过头,须臾,就见着红英满身湿气地走了进来,见着顾扬灵便道:“姨奶奶,二奶奶来了。”   顾扬灵诧异地往外头看去,外头雷闪电鸣,黑沉沉的天际好似要压下来一般,这么糟糕的天气,又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来东院儿为着何事?   ……   屋里头亮着一盏豆大的烛火,火光潋滟,照出了闵娇娥一张惊恐无助的脸。红香绿玉守在一侧,案几上,殷嬷嬷正拿着一根细长银针往闵娇娥每夜一碗的燕窝羹里放。   “嬷嬷,你肯定这羹有问题?”闵娇娥抬起脸来,细腻的脸皮一如既往的美丽娇俏,而那对儿总是高高棱起的眼角,如今却低低的垂着,眼波哀哀地看着殷嬷嬷,再没了以往的傲然意气。   殷嬷嬷看得她一眼,满腔的哀叹缓缓化作一声叹息:“嬷嬷以往是在高门大户里呆过的,那里头的贵妇姨娘们,若是耍起狠来,可不是你能想象出来的。”   说着将银针从碗里徐徐拿出,放在烛火前眯起眼细细打量。果然,雪白银闪的针尖上,一脉幽幽暗暗的青色,好似夜色里突伸出来的骷髅利爪,渐渐逼向了这已如死沉深潭的正院儿里。   “你瞧!”殷嬷嬷指着针尖,招呼闵娇娥去看。   闵娇娥呆呆地望过去,看着那幽幽可见的一脉青色,忽的伸手握住了自己的脖颈。想到那些细滑温润的燕窝粥,就那样带着她毫不知晓的毒液,一点一点渗进了她的五脏六腑,闵娇娥便觉得心底有茫茫然的无尽惧怕,齐齐都涌上了心头。   “是哪个?是哪个要害我?是顾氏?不不,不会是她的,不会的,那又是哪个?嬷嬷,嬷嬷,我该怎么办?”闵娇娥的一双眼珠子咕噜咕噜四下乱看,眼波里的迷茫惧意,好似翻卷着洪涛波浪里,即将沉没的一叶孤船。   “对了对了。”喜色好似一抹春风,忽的便抚上了闵娇娥的脸,她喜悦地道:“我去告诉二爷,二爷若是知道我的吃食里被人下了毒,必定会为我做主。对的,会为我做主的。”说着,便要穿鞋子去找薛二郎。   “二奶奶啊——”   红香和绿玉见着闵娇娥略有些癫狂的模样,都忍不住低声啜泣了起来。   闵娇娥听得那哭泣声却是一滞,抬得眼皮去看那两个丫头,不明所以,问道:“你们哭什么?是怕二爷不与我做主吗?”于是又笑道:“没关系,我还有父亲,有父亲在一日,那二爷便不敢将我怎么样。”   红香绿玉却是哭得愈发厉害了,殷嬷嬷一旁叹气道:“奶奶忘了那封信吗?”   那封信?闵娇娥的一只脚已经踩进了绣鞋里,略显呆滞的脸上晃过一丝迷茫,好似压根儿不明白殷嬷嬷说的是哪封信。   更漏的“滴答”声一滴接着一滴在这凄寂的深夜里缓缓响起,闵娇娥呆呆坐在那里,好似一座凝固的雕像,便连呼吸声都慢慢地变浅了。   屋里屋外都是闷得叫人喘不过来气的热气,忽的一声闷响,在远远的天际炸响,惊得闵娇娥一颤,惊恐地望向了紧紧闭合着窗棂。   “奶奶。”红香啜泣着呼唤她,闵娇娥却好似忽的活过来了一般,本是荒芜空洞的眼睛里,慢慢注入了淡淡的清亮,闵娇娥将脸庞缓缓转向屋子深处,那整日里梳妆打扮的妆台那里。   那里的妆匣里压着一封信,轻薄的一张纸,却写着恍如巍峨群山般沉重的秘密。那是嫡母叫人偷偷儿托人送到殷嬷嬷家里头,才又转手交到了她的手上。   闵娇娥慢慢闭上了眼,那信里说得很清楚,他的父亲因为贪墨被前来查账的督查给收押了,后来捎信给薛家,求助薛二郎借助银两,方才填上了账上的窟窿,保住了头上的那顶乌纱。   然则嫡母还说,她恍惚听了一耳朵,说父亲那里曾醉酒后说过甚个弃车保帅。还说,她知道薛二郎最近闹着休妻,和父亲那里闹得很僵,如今竟是慷慨借助大笔银子,总觉不妥,叫她小心着些。   嫡母的来信用词十分隐晦,闵娇娥却只看了一遍,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隔了一扇窗,瓢泼大雨倾盆而落,闵娇娥睁开眼,两行清泪从她那哀戚悲痛的眼睛里缓缓滑落,她抬起眼去看自己的心腹们,扯起唇浮出一抹苦笑:   “我父亲把我卖了,二爷也不会为我做主。”垂眸看着几上的那碗羹,不由得苦笑道:“这药,原本就是他叫人下的。”   殷嬷嬷纵是年纪老迈见得许多事情,也不由得满面悲痛。前有父亲无情抛弃,后有丈夫狠心下毒,自家的这位主子走到了这种绝地,却又是上辈子造的什么孽缘。 第102章   “嬷嬷。”心头上细细密密的疼叫闵娇娥忍不住揪起了眉, 她有气无力地道:“明日里嬷嬷查一查咱们吃的饭菜,看看可有此毒?”   殷嬷嬷没吭声,只眼含怜悯哀痛地看着她, 闵娇娥抬起眼来,呆了呆, 蓦地便明白了过来,不由得呵呵笑了两声, 问道:“嬷嬷已经查看过了?”   殷嬷嬷点点头, 沉痛道:“都有。”   “那嬷嬷可知道这毒是什么毒?”   殷嬷嬷道:“一种□□,吃的人先是会慢慢的嗜睡,渐渐的,便会无知无觉在睡梦中死去。便是最精明的仵作来探查,也查不出什么异样。”   “这样啊。”闵娇娥淡淡地说道。   窗扇外,雨越来越大,“哗哗”的响声,每一下都重重敲打在了闵娇娥的心头之上。   忽的她站了起来, 吩咐红香绿玉:“去拿个食盒来, 把这碗燕窝羹装进去, 然后随我去东院儿, 咱们去见见那位姨奶奶。”   她要自救, 她不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 就死在了这薛家的深宅后院里。   ……   隔着黑漆雕花的海棠小几,顾扬灵和闵娇娥默默地坐着。   顾扬灵不知如此深夜,这位一向同她少有交集的二奶奶踏夜而来所为何事, 是以默默不出声,只等着对方先开口。   而闵娇娥却是心思尤为复杂,她是被父亲弃之不顾的弃子,如今丈夫容不下她,欲要神鬼不知的取了她的性命,她成了无依无靠的浪上孤船,如今想要活命,竟是要来求助这个,她以往向来嫉恨仇视的姨奶奶。可悲!可叹!   闵娇娥看了眼守在一旁的丫头们,道:“你们都退下,屋里头不需要人伺候。”   红香绿玉忙转身出了里屋,嫣翠和红英往顾扬灵那里看了一眼,见得她点头,便也跟着出去了。   一时屋里头安静异常,闵娇娥坐在那里垂着头默默地喘气,顾扬灵只觉得今夜里,这位二奶奶尤为奇怪,便疑惑地望着她,只等她开口解惑。   窗外的雷鸣还在继续,一声接着一声,催得闵娇娥的一颗心不由得也跟着紧张起来。袖在锦绣衣缎里的两只手,手心已然渗出了细细的热汗,指尖轻轻蜷起,慢慢捻着那湿滑的温热。   突然的,闵娇娥抬起头来,眼前的不远处,香炉里熏着清淡幽香的梅花香饼,有蜿蜿蜒蜒的细烟缠绵升起,渐渐的又在半空中消失不见了踪迹。   顾扬灵安静地坐着,眉头蹙了起来,愈发觉地这位二奶奶今夜里古怪异常,见她始终不肯说话,便将小几上已经将近温凉的茶水往她那边推了推,道:“二奶奶,要喝茶么?”   这话音方落,却见得闵娇娥突地站起身来,惊了顾扬灵一跳,只眉头深蹙着看着她走过去,将条案上的食盒提了来。   顾扬灵记得,这是方才那绿玉一直提在手里的。疑惑地看向闵娇娥,却不知这食盒里头装着什么,叫这位主子如此的怪异莫名。   闵娇娥打开盖子,将里面的燕窝羹端了出来,放在顾扬灵的面前。那羹已经凉透,凝成了一团,粘黏在小巧的青花瓷盏里头。   闵娇娥垂眸看着这盏羹,然后又抬起眼看着顾扬灵,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突地湛然一笑:“这燕窝羹每夜我都要吃上一盏,自我嫁进薛家,从未间断过。”   顾扬灵莫名奇妙地看着她,点点头,道:“这东西很是养身,二奶奶很是会保养身子。”   闵娇娥便笑得更厉害了,道:“会保养身子却又如何,旁人想要害我,这本是养身的东西,一夕之间,却成了要人命的风霜利剑。”   说着漠然地看向顾扬灵,道:“我听说,你以前每日都要喝上一碗养生汤,却不知那汤疗效如何?”   空气骤然一凉,顾扬灵脸上浮着一抹笑,却淡泊得好似缥缈如烟的月华,漠漠道:“二奶奶这话是为何意?”   闵娇娥弯起唇角璀然一笑:“你别生气,只是我这里如今也得了一盏不同寻常的羹来,可我不想吃,听说这种羹吃多了,便会悄无声息地便没了性命。”   说着抬起手抚上脸颊,染得通红的指端轻轻在那细腻肌肤上滑过,闵娇娥眼里渐渐簇满了泪水:“我今年才十七岁,我还不想死。”   顾扬灵大吃一惊,视线掠向那羹盏,再看向已经落了眼泪,正哭得伤心的闵娇娥,不禁道:“二奶奶可是说笑?”   闵娇娥便笑了,慢慢的伸出手指擦掉脸上的泪痕,道:“你瞧我这样子,可像是在说笑。”说着缓步上前,挨着顾扬灵慢慢跪了下来。   顾扬灵一惊,便要起身躲开,却被闵娇娥一把抓住了手腕,泪眼淋淋地望着她道:“你救救我可好?救救我。”   顾扬灵心中骇然不止,惊疑不定地看着闵娇娥,却见她哀哀地望着自己,哭泣道:“我是害过你,可我当真只害了那么一次,就一次。”   说着竖起一根指头,脸上又哭又笑,一双如月般皎洁的眸子里,笼着层层叠叠浓的再也无法拨开的凄悲后悔,稍稍偏过脸去,黯淡道:“谁知还偷鸡不成蚀把米,却是我自己将那绝子药给吃了。”   慢慢转过头来,露得一抹苦笑:“我这是自食恶果,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零零碎碎的从虎丫那里听得了许多,可如今听她亲口承认,顾扬灵却仍觉心头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想起自己那时候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只觉得只要自己柔顺守规矩,便能好端端地在这薛府里过活,没料到如今回过头去看,那时候的处境竟是那般的楚歌四起。不自禁地摸向了自己的小腹,那个孩子……   顾扬灵忍不住也掉落了眼泪来,固然是那玉流波心思歹毒,然则也是她自己柔弱不能自立,若是当初借着二爷的宠爱骄纵跋扈,那玉流波见得她火焰四射,不定便会心有畏惧,说不得就退避三舍,没了那歹毒的心思。   然则往事不可追,多思虑也终究无济于事。顾扬灵伸手抹了泪,低头看那闵娇娥,却是一脸的呆滞,显而易见的,她还沉浸在误吃绝子药所造成的悲苦凄凉的结局中,无可自拔。   “二奶奶。”顾扬灵唤她,眼中还有湿润,然则神色已是冷静自若,道:“我不过区区一个妾室,自保尚且不够,二奶奶要我救你,实在是有心无力。二奶奶出身官家,又有娘家遥遥相依,为何不去求助……”说着,忽的想起昊郎今日同她私语的,关于闵县令被收押的事,拧起眉梢,倒是一时没了言语。   薛家家风向来如此,当初她家家破人亡,那苏氏很快便生出了背弃婚约的念头,如今这二奶奶家里头出了事,只怕也是……   真是世事无常,没料到有朝一日,这位二奶奶竟也面临了她当时凄苦无助的处境。   顾扬灵起身将闵娇娥搀扶起来,看着她软弱无助的模样,一时想起了当初自己在那清风苑里头的日子,不由得心生怜悯,安慰道:“令尊的事儿不定还有转机,二奶奶也莫要忧心,等着令尊……”   闵娇娥却忽的尖声笑了起来,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冒着凄厉寒光的眼中,眼泪一颗接着一颗簌簌而落,顾扬灵被她惊住了,只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已经癫狂,皱紧了眉头,转过身便想要去叫丫头。   却是刚迈出一步,那笑声便戛然而止,闵娇娥在她身后嘶哑着嗓子道:“你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我父亲是被收押了,可如今已经放出来了,乌纱帽还顶在他的头上,好端端的做着桐舟县的县令呢!”   顾扬灵脚步一顿,转过身子不由得更是惊疑:“那二奶奶何不写信求助家里头,夜半三更来我这里却又是为何?”   闵娇娥却不出声了,唇角高高的勾起来,眼睛盯着顾扬灵,脸上的笑古怪又带着清冷的凄寒,顾扬灵将眉峰紧紧皱起,回望着闵娇娥,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在脑子里慢慢浮现。   “莫非,莫非……”顾扬灵不敢置信:“莫非是二爷出手相助,二奶奶的父亲他……”   闵娇娥便笑了,可那笑却是叫顾扬灵看着心酸,闵娇娥缓缓道:“你猜的没错,我父亲他抛弃我了,也因此,二爷他再也无所顾忌,他要下.毒害了我的性命。”   说着起身挨近了顾扬灵,一把捉住她的腕子,满脸怨毒地道:“二爷他嫌我占了二奶奶的位置,他要杀了我,然后才好娶你呀!”   闵娇娥的脸因怨恨和惊惧而变得十分扭曲,顾扬灵立时警惕起来,用力挣回手腕,尖声喊道:“嫣翠,红英。”   嫣翠和红英立时便从外头冲了进来,见得屋里头二奶奶泪流满面,瞪着眼睛怨毒地看着姨奶奶,立时吓得魂飞魄散,忙涌上前去,将顾扬灵护在了身后。   红香和绿玉晚一步跑了进来,见得里头的情景,却是摸不准自己主子要做什么,只凑了过去,站在闵娇娥的身侧。   闵娇娥突地呆愣了起来,怔怔看着被丫头簇拥着,满脸警觉的顾扬灵,一时恍然,道:“不不不,你莫要误会,我并非要来伤害你的。”说着凄然一笑:“我如今还指望着你救我呢,我又怎会去害你。”   说着指了指几上的瓷盏,道:“现如今,不但这里面有那药,连日常的饭食里也有。”又指了指红香绿玉:“她们的吃食里也有。”   说完哀求道:“我如今不会生孩子,娘家也抛弃了我,我只剩下二奶奶这个名头,还有这条命了,你行行好,莫言同我争抢行吗?只要你不抢,再去帮我求求二爷,我就能好端端活着了。”   顾扬灵一时无言,倒是嫣翠瞪起眼回道:“甚个叫姨奶奶去抢?论道起来,原本姨奶奶就是二爷的原配妻室,便是抢,也是二奶奶你抢了姨奶奶的名分。”   红英比嫣翠素来心细,听得闵娇娥那番话当真是心头一震,这没了娘家的依靠,可不和当初姨奶奶的境地一般模样,惊疑不安地看着顾扬灵,便听得顾扬灵道:“嫣翠莫要胡言论语。”又同闵娇娥道:“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同二奶奶抢过什么,二奶奶你……”   “可二爷他宠你,你一日不甘心为妾,他便会一步步逼死我,然后把这二奶奶的名分给你。”闵娇娥忽的嘶声喊道:“你压根儿就不需要去抢,二爷他会替你都安排好的。“   顾扬灵锁紧眉峰,不悦道:“那二奶奶想要我如何,叫我打心眼儿里以做妾为荣?我也是官家女子出身,作妾也是被逼无奈的,心不甘情不愿乃是人之常情,二奶奶这样逼迫我真真儿是过分。”   闵娇娥痴痴望着顾扬灵:“你可以离开薛府啊!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这里的,听说你找到了弟弟,你可以跟着你弟弟离开啊。你走了,二爷没了痴念,必定会放过我的。”说着流下两行清泪:“你原本不是逃走了吗?为何又回来呢?”   顾扬灵愕然地看着闵娇娥,随即敛了神色,淡淡道:“却也不是我自愿回来的,我自然想走,可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闵娇娥眼里的哀求瞬时便化作了怨毒,尖声叫道:“说到底,你还是想着二奶奶的名分,只要二爷给了你名分,你便会一心一意跟着他了吧!” 第103章   怎的总也逃不脱这妻妾相争的戏码?   心头顿生烦躁厌恶, 顾扬灵再不愿和闵娇娥相对而立,转过身,条案上, 轻烟缕缕而上,强压住内心的不耐, 缓缓道:“夜色深沉,二奶奶还是回去安歇吧!”   闵娇娥凄苦呼道:“姨奶奶——”   顾扬灵忽的喝道:“嫣翠红英, 送客!”说着缓缓出得一口气, 闭上了眼睛。   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得不背负的凄苦,她已经背负了许多,再不愿去背负旁人的苦累。是苦涩是忧愁,是悲痛是难受,艰难也好,崎岖也罢,谁的债谁还, 谁的孽谁偿。   没得到确切的答复, 闵娇娥哪里肯走, 又是哭诉, 又是哀求, 顾扬灵漠然望着条案上青烟缭绕的香炉, 听着身后闵娇娥悲戚的哭声,想起那时候清风苑里的无助,最终叹得口气:“我会去找二爷说, 然而二爷如何做,却也不是我能掌控得了的。”   然而闵娇娥并不满意这个答复,可顾扬灵却不能同她保证,二爷一定不会继续害你,或是她必定能从薛家离开,这般逼迫她,她又能如何?   等着闵娇娥终于无望后离去,顾扬灵揉着额角问道:“二爷出去走货,可曾说过何时回来?”   红英忙道:“说是明天就回来了。”   顾扬灵点点头,喝了一碗安神汤,才又重新歇下。   翌日清晨,孙昊很早便来了东院儿。顾扬灵还未起身,他便在外头等着。等着顾扬灵梳洗穿衣,唤他进去,孙昊急忙忙凑在顾扬灵的身边,道:“我听说昨夜里那位二奶奶来找你了,她可曾伤到你,可曾为难你?”   依着孙昊来看,那位二奶奶定是来找她姐的麻烦,听说她父亲出事,薛二爷那里不肯出手搭救,想来是迁怒了自己姐姐。于是又续道:“她要救她父亲,让她去找二爷闹去,来欺负姐姐有用吗?”   顾扬灵忍不住轻叹,她这个弟弟是认定她是个软柿子了,逢人便要来欺压她,忍不住笑了笑,才慢慢敛了神色,缓缓道:“他父亲已经没事了,是二爷出的手。”   孙昊便更不明白了:“既然没事了,她又来找姐姐做甚?”   顾扬灵望着香炉里一脉冲天的青烟,淡淡道:“她说,二爷在她的饭食里下毒.药。”   孙昊一怔,然则脑子一转,便知道这是薛二郎预备着要娶他姐,才干下的事儿,然而还是十分不耻,道:   “我小时候听我娘说,娶错老婆毁三代,啧啧,他们薛家这可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当娘的当初背弃婚约,下药给姐姐喝,如今儿子也有模学样。“   说着皱巴起脸:”姐姐,你还是跟我走吧!别死心眼,听我的话,给你再找个品行端良的姐夫,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   顾扬灵嗔怪地瞥了他一眼,道:“如今还不能走,且不说二爷那里盯得紧,不好走脱,还有那顾将军的事儿还没完,等着一切都结束了,又再说吧!”   又皱起眉头道:“但是我要去寻二爷说道说道,不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并非我的罪孽,我绝对不去承担这后果带来的苦楚。”   正说着,嫣翠慌张地奔了进来,见着顾扬灵便道:“姨奶奶,二奶奶上吊了。”   顾扬灵一惊:“可是救下来了。”   嫣翠点点头,道:“听说是救下来了。”   顾扬灵这才安了心,心道,无论如何,得尽快和薛二郎将这事儿说清,这等血债,她才不要沾染背负。   正院儿里,苏氏急匆匆地赶了过去。进得屋里头,便见得红香几个伺候的丫头正呜咽哭泣,皱着眉问道:“你奶奶可还好?”   红香点点头,哽咽道:“倒是没甚大碍,只是脖颈上好大一圈青紫印子。”   苏氏便瞪她们:“你们都是死人不成?你家主子想不开,你们竟也不知道。还好是没事,不然唯你们是问。”   走上前去看那闵娇娥,却见床帷幔帐里,她双目含泪,脸色苍白,见自家望过去,也转过眼睛看过来,张嘴便喊道:“太太救救我,二爷他要害我。”   苏氏本就不乐闵娇娥竟投缳自尽,这叫旁人知道了,还不定怎么疯传他薛家苛待儿媳妇呢!只是那闵县令如今又被放了出来,如此,这闵氏还是要哄着才行,谁知却听得闵氏这般污蔑她儿子,不由得大怒:“你胡说什么呢?”   闵娇娥泪眼滴滴,喉咙疼得厉害,却强撑着道:“母亲若不信,可去查看今日里儿媳的吃食,里面,里面……”   苏氏晓得自家儿子要休弃闵氏,重娶那丧门白虎精顾氏,但是下.毒害妻,这罪名却也不是好担待的,于是截断话茬,怒气冲冲道:   “你是昏了头了吧!自家心眼小又想不开,投缳污了我薛家名声不说,如今竟敢胡言乱语给我儿安罪名。你且好生歇息着吧,没事儿多念念佛经,也好去去你心里头的戾气。”于是唬着脸转身便走了。   闵娇娥一脸焦灼,躺在床上大喊:“太太,太太……”然而苏氏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苏氏一路恼怒汹汹地出得正院儿,眼一撇,便想起了那个万恶之源顾氏,一甩帕子道:“去东院儿。”   进得院子里,不等小丫头通报,便一路去了内室,揭开帘子便骂道:“你这个贱人,搅家精,我们薛家……”   “噼啪”一声脆响,苏氏被惊得一颤,定睛去看,却见得那个身份不明的贼小子正龇牙咧嘴看着她,手里头是折断的一双竹筷,心里一惊,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孙昊扔了断筷,起身慢慢逼近苏氏,怒不可歇地道:“你刚才骂哪个是贱人?哪个是搅家精?”   孙昊个子高大,好似巍峨雄山杵在眼前,苏氏又怕又气,眼睛瞪向顾扬灵,尖声叫道:“你弟弟如此不知礼数,你做姐姐的难道看着不管吗?”   孙昊哼了一声,道:“你莫要提我姐姐,就是我姐太知道礼数了,才被你这种人一而再的欺负。我可告诉你,你再欺负我姐,我就半夜里潜进你的房间,把你这满头青丝一剪刀给剪了,看你光溜溜着脑袋,还有脸出来欺负人。”   惊得苏氏立时便抬起手按在了发髻上,惊恐地望着孙昊,晓得这少年是会功夫的,又是个混世魔王,完全不管礼教,不定还真是会半夜三更偷进了她的屋子里,剪掉她的头发去。于是瞪大了眼,惊慌失措地转过身便急匆匆离开了。   顾扬灵立在桌子后头又是想笑,又是觉得不妥,可她却也不想当着外人的面呵斥孙昊,见得苏氏离去,方才哭笑不得地道:“昊郎,你也真是的。”   孙昊转过身来坐在椅子上,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姐姐你莫要劝阻我,这薛府里头全都是恶人,只有我这样子,他们才不敢再来随意的欺负你。”   将近黄昏的时候,薛二郎从外头骑马而归。刚进得吟风阁,便见着福安守在院子里,见着他便凑上前来,道:“姨奶奶在堂屋里坐着,已经等了许久了。”   薛二郎一喜,道:“当真?”   福安却是面含忧色:“二爷,今个儿晨起,二奶奶上吊了,所幸救了下来。”   薛二郎顿时敛了喜色,皱紧眉头,便听得福安又道:“听说昨儿夜里,二奶奶去寻姨奶奶说话了。”   将马鞭递给福安,薛二郎心里头生出了淡淡的不安来。那药已经在闵氏的汤饭了下了好几日,莫非是她发现了不成?他是想她去死,可最好却是神鬼不知,若是悬梁自尽,少不得还要闹出风言风语来。   进得堂屋,顾扬灵已经守在门处等着他,见得他便道:“二爷可有空闲,我有话要同二爷说。”   厢房里满是梨花的清香,薛二郎凑在顾扬灵身边道:“你觉得这味儿好不好闻?我叫人新近调制的,晓得你爱清淡,便在原本的味道上又淡了几分,若是觉得好,我便叫他们做上一匣子。”   顾扬灵心头略略泛起酸楚来,如果没有那么多过往,她若是平平稳稳嫁给了薛二郎,他又如此这般的用心待她,她又何必会似如今这般,每次想起他,心里头都是辗转反侧的煎熬。   淡淡道:“且先不说这个。”然后盯着薛二郎的眼睛,问道:“二爷可是在二奶奶的汤饭里下了药?”   薛二郎立时敛了喜色,想要否认,可瞅着那双秋水般澄明的眸子,却是默了默道了句:“是的。”   顾扬灵顿时怒了:“二爷,一日夫妻百日恩呐,你这般心狠手辣,难道心里头就一丁点愧疚也没有吗?”   薛二郎皱起眉:“若是不除了闵氏,我如何重新娶你。”   顾扬灵更觉羞恼异常:“二爷,人命在你心里头就这般不值钱吗?当初是我,如今是二奶奶,你们薛家的人,怎都如此狼心狗肺,没有人性呢?”   薛二郎登时青涨了脸皮,急声道:“当初你那养生汤里头下的并非是□□,虽是会伤身子,但是并不会要人命。若非如此,我怎会任由母亲下药给你。”   顾扬灵冷笑了一声:“莫非我还要因此感激你不成?”   薛二郎脑子有点发急,舔了舔唇角,道:“那件事怪我思虑不周,只想困住你,好叫你老实,却忽视了你的健康,你因此怨我,我认。只是,那闵氏曾经害过你,如今便是她没了性命,却又和你有何关系?”   顾扬灵瞪大了眼睛逼近薛二郎,伸出手点了点他的胸口:“人心,二爷,你没有人心,因此根本不明白,做甚我要来为闵氏的事儿同你理论。她害过我,我怨我恨那是我的事,可她从来就没害过你,二爷你下.毒的时候,难道心里头就没一丁点的不安吗?”   薛二郎伸手握住了顾扬灵的手,急道:“这药虽是我下的,可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原先只是想要休了那闵氏,便是和离也成的,是闵氏的父亲,是她父亲叫人给我的药包。她父亲认为闵家出了弃妇会丢了他的脸面,休书不成,和离也不答应,只能要了她的命。”   “灵娘,你信我,我并非没有人心,如果可能,我也不想要了她的命。毕竟夫妻一场,我没有那么心狠。”   顾扬灵却是压根儿就不愿意听得这些子烂脏事儿,道:“我不管,我也不想听,我原本就是你定了婚约的妻室,便是你要重新给我名分,这名分也该是干干净净的,若是闵氏因此而死,这沾染了鲜血的名分,你以为我会要吗?”   “二爷,如若是这样,我必定是不会接受的。当初你贬妻为妾,我羞愤难捱,曾也想过投缳自尽,然而我没死,不是我舍不得死,我是心有牵挂。如今有了昊郎,我再不必担心家仇无人可报。二爷你若是还和以往一般逼迫我屈服接受,我若能逃自然会逃走,逃不得,我便以死明志,绝对不和你同流合污。”   说完甩手便走,薛二郎急道:“灵娘——”   便见得顾扬灵转过头望着他,目光愤怒,脸皮红涨:“我晓得,二爷的心里头,我们这些女人就好似橱柜里好看的花瓶,喜欢了就仔细保养呵护,不喜欢了,转眼便能扔在地上任由它粉身碎骨。可是二爷,我们便是花瓶,那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你的所作所为,我真真儿是无法苟同。二爷,这做人,还是要有些人心才好。” 第104章   出得吟风阁, 顾扬灵心事重重地慢慢往回走,一路上有丫头仆役看见她都忙垂头行礼,红英见她不快, 便劝道:“并非是姨奶奶的过错,姨奶奶便不要过多苛责自己, 忧心伤身,何苦为难自己。”   顾扬灵叹得一口气, 道:“我并非苛责自己, 只觉得这女人当真活得艰难。”   红英也跟着叹气,却是又走了几步,一眼便瞅见了长廊上,于明雅正呆呆坐着,一只手扶在柱子上,一只手赫然按在了腰腹上,本是秋水般明净的脸庞上,写满了凄苦茫然。   顾扬灵心头一跳, 顿时又想起了于明雅这件事。不自禁便皱起眉头, 打量着她这幅姿态, 愈发疑心起来。缓步走了过去, 轻唤了一声:“明雅。”   明明是轻言细语的呼唤, 于明雅却好似受了惊吓一般, 慌忙站起身来,还不自觉地就扯了扯衣服,尤其是腰腹那处的布料, 顾扬灵十分清晰地看到她用力的往外拉扯,好似是嫌弃它不够宽大一般。   “你在这儿做甚呢?可是又受气了?”顾扬灵心里虽是翻天覆地的震惊,面上却故作平常,漫步而去,伸出手想要拉那于明雅的手,却被她一侧身避开了去,垂下头软软地道:“我无事,母亲那里还有绣活要做,我便先去了。”蹲了一礼,却是转过身便疾步离去。   红英诧异地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道:“这明雅姑娘却是怎的了?我瞧她好似故意躲避着姨奶奶。”   顾扬灵却是想起嫣翠同她说的那些私语来,这丫头并非憨实之人,福兴不意摸到了她的脉象,她许是也有所察觉,这才对自己心生警惕,又因着人小,便是躲避,也做得太过直白,连遮掩也不会。   浓浓的忧虑涌上心头,若真是怀有身孕,那七个月大的胎儿,却又是谁的?她如此避讳不及,却也不好相逼询问,只是她母亲那里,也不晓得是否知道。   顾扬灵只觉心里无限厌烦,四目望去,这繁花富贵之地,却叫她生出了浓浓的厌恶之情。   只可惜如今还不能洒脱离去,顾扬灵默默盘算着,待到解决了顾将军那事儿,便要和那薛二郎再谈得一次。   便是他不许她离开,也要在外头安置一所小宅院,反正她也不会改嫁他人,便叫她清清静静一个人呆着,也好远离了这些纷杂烦恼。   “姨奶奶是要去金丰园逛逛吗?”红英瞧着脚下的路是直通金丰园的,抬头看了眼天色,笑道:“这个时辰逛花园子,却还是头一回呢!”   顾扬灵一时也起了兴致,笑道:“总是闲来无事,那便去看看。”   余晖还未曾落尽,整个金丰园皆笼着一层淡淡的朦胧昏黄,上得石阶,下得长廊,一路便行至碧波荡漾的湖水边。   湖中水波脉脉,瞧着甚是清凉,顾扬灵记起那次被薛三郎推落水中,不由得叹得一口气。世事无常,不想那人如今却已逝去,只留得怀着身孕的妻室,想想倒也可悲。   红英却是十分不喜这处湖泊,道:“这里水深,咱们去那边儿看看。”   过了一人高的石洞,抬得眼去看,却是一层一层的石阶,尽头茅草堆顶,建得一处四下通风的凉亭,里头设有石桌,旁边立着石凳,两人走了上去,一时坐下,展目四望,却也别有一番风景。   红英晓得顾扬灵心里头不畅快,便开解道:“日子都是这般过的,不是牙齿碰着了上嘴唇,便是不小心咬到了下嘴唇,姨奶奶还是想开些。”   顾扬灵撑着头按着额角叹气:“却也不是这般一波接着一波,叫人心里头憋闷,便没个顺心如意的一日。”说着直起身摇摇头道:“幼年时总是听得母亲长叹,说是外祖家便是人口太多,才会一日连着一日的闹腾,没个清净时候。”   “那时候我还小,倒是觉得整日里吵吵闹闹怪热闹。如今想来,那几个嫁进外祖家的舅母,除了大舅母日子过得舒心,后头的几个,每日里都是吵架拌嘴没个消停。深究起来,不是小妾便是通房。外祖母却又好个多子多孙,最爱往舅舅们的房里头塞人。”   “我记得除却我大舅每每拒绝,后头的舅舅们都是欢欢喜喜便领回房里去了。怪道母亲向来不爱提及外祖家,便是外祖家派人来接我去小住,也总是推三阻四不高兴。如今想来,却是觉得家里头人口简单,日子清净,对我有好处吧。”   正说着话,听得石阶下有人喊道:“姨奶奶原是在这里,可叫我好找,屋里头摆饭呢,孙少爷都等不及了。”   两人低头去瞧,却是红儿。   顾扬灵笑道:“昊郎每日里便没个安静时候,一到了饭点儿,便连声叫饿,那么大的个头儿,倒是真真儿好笑。”   三人顺着石子小道,很快便到了金丰园的入口,出得月亮门,下得石子小路,再沿着长廊走上一段儿,转个弯儿,便能进了后宅子。   不料转弯处却是碰上了喝得醉醺醺的薛二老爷,一瞅见顾扬灵,立时瞪圆了眼珠子,喊了声美人儿,便几步跳将过来,拦住不叫走。   走廊上满是臭哄哄的酒味儿,红英脸色发白,将顾扬灵护在身后,怒目圆瞪呵斥道:“二老爷也尊重些,这可是侄儿的房里人,身为长辈,怎的如此不要脸面。”   薛二老爷只觉得这一腔娇声脆叱恁地动听,不由得笑得更厉害了:“啧啧,连个丫头都有一腔娇滴滴的嗓子,更何况主子了,来,喊一句老爷听听。”   这般言语不尊重,把个顾扬灵气得脑子直发疼,更觉得这薛府那就是个污泥臭潭,等着事了,还是早早儿脱身才是。只是眼下,可要如何是好?   那薛二老爷本就是个色胚里的将军,当年母亲尚在,就敢把亲嫂子堵在山石洞口里言语撩拨的调戏,这些年未有人辖制,如今更是了不得,今日里又喝了酒,醉醺醺的,早把薛二郎嘱咐他的话抛掷了脑后,踉跄着便要扑了过去。   红英和红儿两个本就是未出阁的少女,虽是尽力护着顾扬灵,然则也不自觉地便想要躲避开去,推推搡搡的,气得眼泪直掉。   顾扬灵本是要从长廊上跳将下来,落地时候不小心便崴了脚,扶着柱子更是跑不得,那薛二老爷淫.笑着便要扑将过来。   红英尖叫着就要去拉扯,却听那薛二老爷忽的一声惨叫,捂着脸顿下足,便四下里张望起来。   “哪个不要命的敢下黑手?”刚吆喝完一句,脸上又挨了一下,接连着脑袋上,肚皮上,腿肚上……   薛二老爷连连惨叫,在原地不停地上下乱蹦,护着这里护不住那里,捂住脸面,又捂不住身上,东跳一下,西蹦一下的,实在可笑。   顾扬灵看着他一大把年纪又出得这种洋相,又是解气,又是觉得可悲可叹。   那薛二老爷正骂骂咧咧乱喊着,只听得远处一阵脚步急速奔来。顾扬灵转得脸去,却是薛二郎一手撩着袍子,一路狂奔而来。见着顾扬灵好好儿的,便是一笑,又转过脸去看薛二老爷,顿时怒不可歇。   指挥着后头一路小跑儿跟着来的小厮们,道:“去,去秋水堂,给我把二老爷的东西收拾起来。福安!”   福安忙道:“在呢,二爷。”   薛二郎道:“等着收拾好了,领着他们去东郊那里的那处宅子。”说完按着栏杆跃了下去,两只袖子往上一撸,一拳头就朝着二老爷鼻梁上砸了过去。   孙昊此时方慢悠悠从长廊另一侧走了过来,见得薛二郎一拳撂翻了薛二老爷,哼了一声道:“马后炮。”然后对顾扬灵道:“姐姐先回去。”   顾扬灵惊魂未定,点点头,就要走,又道:“那你呢?”却见得孙昊也在撸袖子,不禁脸上一愣。   孙昊看着地上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薛二老爷道:“敢欺负我姐,我不赏他几拳,哪里还有脸面回去见你?”   顾扬灵听得那边儿薛二老爷哼哼唧唧的惨叫声,一面揪心,一面又觉得解气,道:“你也悠着点儿,别过分了。”说着扶着红英,急匆匆走了。   薛二老爷这次被打得很惨,虽是薛二郎和孙昊都极有分寸,专拣那些不动筋骨,却又极疼的地方打,然则对于一个常年酗酒,极度好色,又养尊处优的老男人来说,也不亚于一场灭顶之灾了。   等着酒醒,便躺在床榻上起不得身来。又知道自家被驱逐出了薛府,叫扔到了这边郊的小庄子里,又是气又是恨,可是又起不得身去薛府闹腾,每日里骂骂咧咧的,倒叫徐氏跟着吃了许多的苦头。   只是顾扬灵还惦记着于明雅,便叫福安来接于明雅回薛府小住,然而于明雅拒绝了。   福安回头禀告给顾扬灵,顾扬灵想起她那来历不明的肚子,心里头就觉得发慌。可毕竟不能光明正大地去管,只得每日里忧心忡忡,时不时派人送去些吃食补品。   而在顾扬灵担忧于明雅的时候,薛二郎也在发愁闵氏如何去留。   灵娘的意思很是明确,必须要保证闵氏的性命,可闵县令那里也有话交代,闵家不得出弃妇,和离也不成。   薛二郎心里烦躁,本以为闵县令这次是跑不掉了,没料到他倒是神通广大,竟是打通了他那上司的关系。而他通过袁将军借得的助力,恰恰也是那个人。   有那人在里头斡旋,他也只得掏出银子替那闵县令填补窟窿。唯一得到的好处,便是那闵县令叫人送来了那包药和那条口信,明确表示了,闵氏的生死任凭他随意操持。   薛二郎起身在屋子里左右踱步,灵娘质问他可有人心,他自然是有人心的,可后宅子里头的那些女人,不过是闲暇时候消遣的玩意儿罢了,哪里又值得他掏出真心对待。   闵氏虽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室,可却又是他厌弃的,更不值得他费心费力地去替她操持。叹得一口气,薛二郎心道,算了,既是灵娘专门寻过来交代的,他便想想办法,看可有两全之策。   “奶奶,今天的饭食里没有那东西了。”殷嬷嬷拿着银针,欢喜地奔到闵娇娥的床榻前。   闵娇娥躺在床上,往日皙白的肌肤泛着蜡黄,自打知道了那汤饭里头掺了要命的东西,她是能少吃几口便少吃几口,能顶着饿,便一口也不用。然而腹内恍如战鼓雷鸣,如此,也只得躺在床榻上。虽有殷嬷嬷不时从外头捎进来些干馒头,可毕竟也是少数。   “当真?”闵娇娥不禁惊喜道,想要挣扎着起身,却是手脚无力根本起不得。   殷嬷嬷忙扶起她,笑道:“当真。还有件喜事儿,在我家门前盯梢的人也没了,小春子今个儿专门儿出去兜了一圈,也没人拦着他不许他走远了。”   闵娇娥欣喜地笑了笑:“难道二爷回心转意了?”   殷嬷嬷脸上的笑却是略一沉凝,看着主子的脸色却又不舍得说。然而闵娇娥却是瞟见了殷嬷嬷脸上的神情,脸上的喜色渐渐淡去,苦笑道:“是那位去找二爷了?”   殷嬷嬷点了点头,闵娇娥长叹了一口气,望着帐子顶上拿了金银丝线钩织而成的福禄双全,不由得缓缓地露出一抹凄苦的笑来:“嬷嬷,这往后的日子,咱们该怎么熬啊!”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黑寡妇的逆袭人生》,点进作者专栏,求预收*******   文案君:   潘小桃出生在蜜桃成熟的季节,   娘亲希望她能像树上结出的桃子一般,   长大后,有个甜蜜美满的人生   ……   然而娘亲不幸早逝,爹爹另娶,   她被后娘卖去邻村做了童养媳,   从此水深火热,   备受欺凌   ……   可是小小村姑绝不认命,   定要逆袭悲催人生   ……   一句话简介:   心狠手辣小村姑,逆袭悲催人生 第105章   养得几日, 闵娇娥便慢慢恢复了过来,这夜,正预备着安歇, 外头奔来了满面喜色的绿玉,攥着门帘子, 眼里头还有不敢置信的欢喜,道:“二奶奶, 二爷来了。”   闵娇娥一滞, 隔着窗扇便往外头张望,庭院里,一盏红灯笼荧荧煌煌渐渐逼近,闵娇娥忽的紧张了起来。   二爷漏夜而来,却又是为了何事?事到如今,她再也不信,这位凉心冷肺的爷会待她还有一星点儿的情分。如此深夜造访,定不会是为了和她风花雪月, 修补往日破裂的夫妻和顺, 那又是为何?   闵娇娥紧紧攥住了手心里的帕子, 莫非是要来害她?一双眼惊惶不安地飘过去, 那门帘子已经被人撩了起来。   薛二郎颀长高大的身影一下子便映入了眼底, 闵娇娥心头一酸, 却是两行泪不由自主一下子便落了下来。   薛二郎随意找了张绣墩坐下,抬得头瞧去,却见得闵娇娥满面泪水, 正凄惶失措地望着自己,不由得便想起了当初清风苑里,灵娘的眼里,也时不时会出现这种不安来。于是心下一软,抬了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罗汉床,道:“你坐,我有话同你说。”   小心翼翼地坐下,闵娇娥半垂着头,手上的绢帕被缠在了手指上,她的视线落在了床上新铺的垫子上,还是她出嫁时候,姨娘给她添置的百年好合,不由得便又落起了眼泪。   却是此时,听得薛二郎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传了过来。他道:“我在金州给你买了百亩上好的水田,又买了一套宅院,外头也给你配置了两间店面,里头的伙计已是找好了的,也签了契书,你去了只管收租子安闲度日便可,若是有意改嫁,自是最好的,我……”   “二爷——”闵娇娥却忽的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瞪得溜圆,略显苍白的脸上,带了显而易见的愤怒,道:   “我是不会改嫁的,更不会离开薛家,你要我死,我便去死,可我生是薛家人,死是薛家鬼,这辈子,定是要埋进你们薛家祖坟里头的。”说着嘿嘿冷笑:“就算是你弄死了我,娶了那顾氏,她也是继妻,在我面前,她永远都是一个妾室。”   薛二郎脸上一冷,登时站了起来。   白霜一般皎洁的月色从窗扇里头漏了进来,顾扬灵坐在妆台前,嫣翠拿着一把木梳为她顺头发。   “你今日去瞧明雅,她可还好?”顾扬灵看着镜子里嫣翠认真的一张小脸儿,笑道:“只是顺个头发,瞧你那一脸严肃的样子。   嫣翠往镜子里瞪了一眼:“顺头发也要小心翼翼的才能不伤着这满头青丝。”顺了几下,续道:“我瞧着那姑娘脸色可不怎么好,那二太太的脸色也不好,我去的时候,屋里头正闹着呢!一屋子的女人叽叽喳喳的,我恍惚听了一耳朵,说是什么簪子脂粉的,啧啧,厉害着呢!”   顾扬灵想起那徐氏的柔弱温顺,又想起于明雅素日来的隐忍和乖巧,不由得叹气:“我是想接了她来也好叫她松松气儿,她却是怎么也不肯来。”   嫣翠道:“自然是不肯的,那姑娘也是个心眼儿透亮的,八成是猜着姨奶奶这里是瞧出来了,因而不敢来。我想着,这么大的事儿,那二太太不可能不知道,那么大点儿的年纪,又不曾婚配,却不知留着孩子做甚?”   顾扬灵道:“总是一条性命,许是舍不得罢了。”   嫣翠却是十分不解:“姨奶奶对那明雅姑娘也实在是操心太多了,你就这般喜爱她吗?明明瞧着也不过是乖巧伶俐罢了!”   顾扬灵抿嘴笑了笑,那个姑娘不一样,只要瞧着她那张脸,看着她笑,心里头就能无端的得到了许多的慰藉。那些恍如上一世的欢喜岁月,那些无忧,那些无虑,都能伴着那姑娘每一次欢喜的一笑,而叫她的心底,也跟着绽放出一朵朵美丽甜蜜的花来。   一时落帐安歇,嫣翠端着灯盏正往外走,却听得外头廊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期间环佩“叮咚”作响,在寂静的深夜显得尤为刺耳。   顾扬灵隔了帐子喊道:“嫣翠,去瞧瞧是哪个?”   嫣翠“哎”了一声,出得里屋,那门扇便被敲响,嫣翠去开了门,却是红英一脸的潮红,看着她就说:“快去告诉姨奶奶,明雅姑娘跌了一跤,马上就要生了,庄子那里来了人,说是求姨奶奶给寻个催产方子。”   因着要出城郊,顾扬灵不得已叫福兴敲开了吟风阁的大门。自打从锡洋县回来,薛二郎便一直独居在吟风阁的书房里。   起先是薛二郎无知无觉,后头知道了顾扬灵待他的心结,他也不愿意火上浇油凭白叫顾扬灵对他多了些不好的看法,便依着顾扬灵的心思,一直都未曾住进东院儿里。   这般夜半三更被叫了起来,薛二郎自然惊了一跳,还以为是顾扬灵那里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状况。一问方知,原是二老爷家里头的那个继女出事了。   一听得是二老爷家里头的事儿,薛二郎由来一阵厌恶。那薛二老爷想是大好了,每日里都要往薛府门房那里走上几趟,又哭又喊又骂又跳的,非要见薛老爷。   然而薛老爷却是不知何故,自打那次因着薛三郎的事下了小晒山回了家里来,后头被苏氏折腾得生了场病,便一直未曾好透,眼下更有愈发严重的趋势。   这般情状下,薛二郎哪肯叫薛二老爷去见自己父亲,没得再加重了病情。只交代门房,每次来了便把他领进屋里头,由着他哭闹,走的时候给他半两银子,也够他喝酒吃肉潇洒一夜了。   “明日再去可成?这般时辰,出入也是不方便。”薛二郎见着顾扬灵穿得单薄,伸手捏住她的肩头,软声问道:“夜里头寒气重,怎的穿得这般少就出来了。”   顾扬灵哪里还顾得上这个,握住薛二郎的手,恳求道:“二爷就想想办法,我知道她们住在城郊,并未曾出城,我们又是去看望急症,许是那巡查的并非冷若无情的人。”   薛二郎见得一脸急色,倒是诚心诚意的样子,不由得大奇,那个明雅丫头哪里就得了她的欢心,这般上心。也不忍心她彻夜担忧,无法安眠,便道:“你且先等着,我出去安排。”   一时坐上了马车,薛二郎不放心,便也跟着去了。夜里头的街道空无一人,福兴赶着马车急速行驶,除却路上遇上了巡查,给钱说好话耽误了些功夫,一路上很是通畅。等着下了马车,顾扬灵便急不可耐地往里头走去。   去报信儿的原是闭城门下宵禁前赶去了薛府,只是门房那里并不知晓,这位出了事儿的明雅姑娘竟是府里头二爷宠爱的姨奶奶,心里头十分记挂的人,一听是薛二老爷家的事儿,立时便不肯往里头回报了。   外头又是下了宵禁,那报信儿的人也没法子回去,又见不着求助的正主儿,便蹲在门房里苦苦哀求。还是福兴没事儿瞎晃荡的时候,在门房外头听了一耳朵,这才把消息传去了东院儿。   入得庭院,便听见于明雅在屋里头凄厉地喊疼,门前立着一个人,正疾步赶了来,原是于明雅的生母徐氏,见着顾扬灵便拍着手直哭:“姨奶奶可是来了,您行行好,救救明雅那丫头吧!”   顾扬灵听得那惨叫心里头揪得不行,一脸急色道:“究竟怎的回事?我怎的听那报信儿的说,明雅要生了?不是才七个月吗?”   这话一出,连薛二郎都惊住了,脱口问道:“那丫头不是才十三,又没出阁,怎的就有了身孕?竟都七个月了?”   徐氏脸上登时一凝,眼睛珠子骨碌转了两圈,捂着脸便又哭了起来:“原是那丫头造的孽啊,也不知道被哪个野男人给糟蹋了,我虽是做母亲的,可往日里家务繁多,竟是没曾发觉。直到今日里她不小心跌了一跤,下头出了血,我这才知道啊!”   徐氏哭天抹泪的瞧着倒是情真意切,只是不知何故,顾扬灵却是半个字也不愿意相信,抿着唇瞟了那徐氏一眼,道:“我先进去看看明雅丫头。”   徐氏却是忽的不哭了,上前便拦在了前头,道:“那里头正是生孩子,血淋淋的不吉利,姨奶奶身娇体贵的,就甭进去了。”又小心翼翼瞅了顾扬灵两眼,道:“却不知,那个,要的催产的方子,姨奶奶可拿来了?”   顾扬灵一听便冷了脸色,道:“甚个催产的方子?我不知道。里头的稳婆如何说的,胎位可正?”   徐氏便有些讪讪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是甚话也未曾说出来。   顾扬灵心急,屋里头于明雅愈发叫得凄厉了,便一把推开了徐氏要往产房进,却是刚走得两步,那门却从里头开了,探出一个婆子的头来,道:“太太,那催产的方子可拿来了,姑娘这里可是坚持不住了。”   光影落在了那婆子的脸上,顾扬灵登时便认出了那婆子的脸来,往日里于明雅去那东院儿玩乐,这婆子十回里头有八回都跟着去的。   顾扬灵忽的心头一惊,道:“难不成是你在接生?稳婆呢?稳婆在哪里?”   那婆子见着顾扬灵脸色不好,顿时吓得缩回了头去。徐氏略显怯弱的声音便在此时从后头响了起来:“家里头半两银子也没有,哪里请得起稳婆来。”   薛二郎听得这话便眉心一缩,喝道:“胡说八道,不是才把月例送了过来,这才几日,银子便花光了不成?”   徐氏便又嘤嘤哭了起来:“家里头这么多张嘴要吃饭,老爷那里花销也大,哪里有闲钱去请稳婆。张婆子虽不是稳婆,却也是接生过的,不过是生孩子,瓜熟蒂落,何必非要请了稳婆来才行。”   顾扬灵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往日里只觉这徐氏柔弱可怜,今日里却是瞧着十分可憎可恨,喝道:“福兴,福兴。”   福兴在一旁听得正在咂嘴,忙道:“姨奶奶。”   顾扬灵转过身眼里头便带了泪花:“你可懂接生?”   福兴脸上一凝,摸了摸脑袋,有些磕磕绊绊地道:“倒也看了几页的医术,只是……”   “那你去看看可好?”   福兴很是扭捏地道:“我是男的……”   “你怎的那么多废话。”却是嫣翠忽的涨红了脸喝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快去吧!”   福兴尴尬地笑了笑,道:“那,那好吧!”   然而屋里头却是一声婴孩儿的啼哭,徐氏脸上一喜,登时便窜进了屋子里,声音也并非是往日里的娇娇怯怯,极大嗓门儿地道:“带把儿了没?带把儿了没?”然后便是一串儿打心底儿发出的欢笑:“果然你眼力不错,真是个小子!”然后那身影便转出了屋门来,喜欢地喊道:“是个小子哎,二老爷可算是有后了!”   顾扬灵本是一心念着于明雅,要去产房看那姑娘,不想听得这一嗓子,顿时大惊:“你说什么,这孩子是二老爷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黑寡妇的逆袭人生》,点进作者专栏,求预收*******   文案君:   潘小桃出生在蜜桃成熟的季节,   娘亲希望她能像树上结出的桃子一般,   长大后,有个甜蜜美满的人生   ……   然而娘亲不幸早逝,爹爹另娶,   她被后娘卖去邻村做了童养媳,   从此水深火热,   备受欺凌   ……   可是小小村姑绝不认命,   定要逆袭悲催人生   ……   一句话简介:   心狠手辣小村姑,逆袭悲催人生 第106章   徐氏这才恍悟说错了话, 脸上一阵慌乱,忙道:“姨奶奶听差了,哪里会是二老爷的孩子呢?”   顾扬灵却是压根儿不认为自己听错了, 将徐氏打量一遍儿,只觉得这世间竟也有这样的母亲, 倒也真是开了眼界。推开堵在门口的徐氏,进得屋里头, 便是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儿。   急忙忙走到床前, 那张婆子忙抱了孩子要给顾扬灵瞧,顾扬灵不耐烦地喝道:“走开!”张婆子吓了一跳,晓得这是个不能惹的,忙抱着孩子躲开。   床榻上,湿淋淋的鲜血渗透了厚厚的床褥,床上的少女雪白着一张脸,原是乌黑发亮的头发也黏腻腻地粘在了额上,一双眸子无精打采地望着顾扬灵, 忽的唇角一勾, 绽出一抹惨白的笑容来。   “明雅……”顾扬灵疾步上前在床沿上坐下, 伸手抚在于明雅的脸上, 心里头好似刀绞般的疼痛, 急匆匆往后头喊道:“福兴, 叫福兴进来。”   然而已是晚了,福兴摸了脉,往顾扬灵那里瞅了一眼, 顾扬灵的脸色便也跟着惨白了起来。   她又去看那床榻上的少女,犹带稚气的脸上盈满着淡淡的笑意,见顾扬灵看过去,慢慢地笑道:“多谢你来看我。”   那惨白的脸色,却好似湖水里将将爬出的女鬼,带着股阴冷的寒气,瞧得顾扬灵心里头又是一阵绞痛,心疼道:“你为何不肯跟着福安回薛府里去?”   若是在府里头,此时必定好端端的,便是出了事故,也不会连个稳婆都不曾请来。   于明雅的眼底有浅淡的冷漠渐渐凝集,她慢慢眨着眼睛,忽而叹了叹气,那冷色便好似清晨的白霜,晃眼间的功夫便没了踪迹,淡淡地同顾扬灵道:“姨奶奶,我晓得你待我好,我估计我也是活不了了,死前只想求你一件事。”   这么丁点儿大的孩子眼见着就要命丧黄泉,顾扬灵心痛难捱,哽咽道:“你说,只要我能做到,自会尽力去做。”   于明雅修长如弯月般的细眉轻轻扬了扬,好似想起了什么欢喜的事情,脸上也渐渐蓄满了甜意:“坐车来这里的时候,路过一处山坳,静谧秀美,我很是喜欢。”   说着朝顾扬灵笑了笑:“若是我死了,你一定把我埋在那里,也不用立碑,在我的坟头撒上一些野花种子,等着春天来了,遍地都是香花儿,那时候我必定快活极了。”   顾扬灵忍不住落起了眼泪来,于明雅瞧着她哭,便笑了笑:“不要哭,如今虽是活着,可我活得不快活,还不如死了,倒也落得自由自在干干净净的。”   又好似想起了什么,道:“对了,若是你找不到那处山坳,便去问阿雪。”说着拉住顾扬灵的手,脸上带了些乞求:“阿雪是个肯吃苦的好姑娘,若是姨奶奶方便,把她带了去吧!她在这里熬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你这丫头,同姨奶奶胡说什么呢?”门口处却是忽然传来了徐氏的声音,于明雅的手一颤,便缩了回去,顾扬灵瞧得于明雅眼底突然就凝聚起来的冷漠,想到方才徐氏的作为,不由得也冷了脸色,很是不愿意搭理那徐氏。   然而徐氏却是一改往日里的瑟缩,倒是热情大方地走了过来,同顾扬灵笑道:“这产房毕竟是血污之地,姨奶奶好心肠来坐坐,真是天大的恩情。不如去隔壁里,有上好的清茶,姨奶奶喝口茶解解乏。”   顾扬灵见得徐氏满面喜色,不由得疑惑道:“你的亲生女儿刚刚生产完,我在这里坐了多时,竟是连碗鸡蛋茶也没有人端来,你却有心思请我去隔壁喝茶解乏?”   徐氏脸上一凝,却立时又浮上了一抹笑,道:“灶上正烧着呢,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说着眼睛却转向了于明雅,笑盈盈道:“你这丫头,姨奶奶未曾来时你日日念叨,如今来了,可不把那件事赶紧同姨奶奶说说,姨奶奶最是良善,你说了,她必定会伸手帮咱们一把的。”   于明雅却漠然地看着她的母亲,道:“我所求的,已经同姨奶奶说过了,如今心如死水,再无所求。”   徐氏登时大乐,道:“姨奶奶可是同意了,哎呀可是太好了,姨奶奶果然好心肠,我这就叫人去收拾行李,等着明个儿晨起,便赶紧搬回去。”   于明雅却勾起唇角咧出一抹冷笑:“你莫要痴心妄想了,我所求的,并非你所求的,你想要住回薛府里头去,便亲自去求姨奶奶吧!我已是将死之人,何必管你那么多凡尘俗事。”   徐氏听罢登时大怒,喝骂一句:“你这贱蹄子。”却又忽的瞟见顾扬灵还在这里,忙又敛了脸上尖刻的恶毒,堆满了笑:“姨奶奶你看啊,这院子住着虽好,可毕竟不能同家里头比,明雅这丫头生产后很是虚弱,若能回府里头去,吃喝必定比这里好了许多。姨奶奶瞧着明雅丫头的脸气,便同意叫咱们回去吧!”   来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这徐氏前后许多张脸,直看得顾扬灵心头大惊。   她已是大略的猜到了来龙去脉,一时为着于明雅有着这样的母亲而心酸,一时又为着徐氏的心狠凉薄而倍感惊心。   见得徐氏满脸谄笑,淡淡道:“太太可否先行出去,我同明雅丫头有些私密话要说。”   徐氏便缓了缓笑意,不是很高兴地道:“她是我女儿,对我甚个话不说,用不着我回避,你们只管说,我等你们说完,再请姨奶奶去隔壁喝茶。”   于明雅便冷冷笑了笑,望向顾扬灵的眼里死灰一般的倦烦又多了一层,淡淡道:“我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外头夜深露重,明雅就不送姨奶奶了。”   徐氏忙笑道:“不急不急,姨奶奶喝杯茶再走。”   顾扬灵瞧着徐氏跳梁小丑一般堵在这里叫人心烦,扬声喝道:“嫣翠!”   嫣翠从外头走了进来,便听顾扬灵冷冷吩咐道:“把太太请出去。”   徐氏登时一呆,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道:“这可是我家,姨奶奶怎能反客为主,轰我这个主人出屋?”   顾扬灵冷笑道:“你家?你可别忘了,这庄子可是二爷的,当初你们为的甚来的这里,莫非忘了不成?你说我要是再同二爷说道几句,你以为这庄子你们还能继续住吗?”   徐氏眉头一拧,这事儿哪里能忘。那般富贵的所在之地,就因着二老爷调戏了这位贵妾两句,不但挨了顿揍,还被撵了出来。   搁她讲,不过是个妾室罢了,调戏两三句又能如何,有那般金贵吗?然而此时她却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听得顾扬灵话里头的威胁,徐氏倒也不敢继续死赖着不走了。   见得屋里头清净了,顾扬灵怜惜地看着愈发没了精气神儿的于明雅:“你受苦了。”   于明雅笑了笑,苍白的唇瓣干裂出一层轻薄的皮屑,淡淡道:“我这就要死了,很快这污秽之地便困不住我了。”   顿了顿,眼里头终是露出了痛苦来:“她毕竟是我的生身之母,当初那般艰难,也没将我卖了或是扔了,我只当还了她的恩情,自此之后,天上地下再不愿同她相见。”   这话若不是心如死灰的人,哪里能说的出来,可眼前这孩子才刚满十四,好似花骨朵一般正要绽放,却已是先行枯萎了。   顾扬灵听得这话,只觉心里头瞬间便凉透了,这般小的孩子,却要经历这般难堪又难熬的苦楚,也难怪会如此灰心丧气,忍不住问道:“可是她的主意?”   于明雅冷冷哼了一声:“原先并非她的意思,可知晓后,却是顺水推舟罢了。”说着柔柔一笑:“不说这些糟心事儿,姨奶奶可要记得我的托付,万不要任由他们将我随意发葬。”   顾扬灵哪里会拒绝,点点头道:“你放心,必定按着你的意思来。”   于明雅便笑了:“姨奶奶待我的好我只怕是怎么也还不上了,便先欠着吧!”   顾扬灵忍不住哭道:“你且安心去吧,我又不是小气的,这点子好处,还要追着你还债不成?”   夜色漠漠,薛二郎见得顾扬灵自打坐上了马车便哭个不住,自然心疼极了,道:“你莫要哭了,这样子哭下去,明日里眼睛必定是要红肿的。”   顾扬灵摇摇头,哽咽道:“那孩子太可怜了。”   薛二郎叹道:“晓得她可怜,你放心,你交代的事情我必定办妥。”   顾扬灵哭道:“办妥了又能如何,人也没了。我只是想不通,那做母亲的如何那般狠心,只抱着新出生的孩儿,便不管自己亲生骨肉了。你瞧二太太洋洋自得抱着那男娃乐呵的样子,真真儿是——”   将帕子绞了又绞,恨声道:“你可听见了,她抱着那孩子自称是母亲,我自来没见过如此可笑的事儿,甚个天地人伦,便都抛掷脑后不管不顾了,竟也不觉得羞惭。”   一时回了东院儿,红英守着一盏孤灯还没入睡,见着顾扬灵红肿着一双眼,吓得一惊,忙问:“姨奶奶这是怎么了。”   薛二郎跟在身后道:“你们且好生伺候着姨奶奶安歇,多多安慰她,总是斯人已逝,还是要保重自家的身子才是。”转眼看着顾扬灵:“你莫要多想,保重身子要紧。”见得顾扬灵点了头,这才转过身去了。   等着嫣翠将事情说给了红英听,红英目瞪口呆,连声道:“再没听过如此没有人伦的事情来。”   转念想了想,道:“我瞧着那二太太当初便是打定了这个主意,做甚明雅姑娘后头再也不肯同姨奶奶亲近,如今想来,定是为着她那母亲,可怜她小小年纪,遭遇了如此不堪的事情,竟还惦记着维护她那狠心的母亲。”   嫣翠愤恨地道:“可笑那二太太还要同姨奶奶攀交情,说甚个看在明雅姑娘的脸面上,叫他们还搬回来住。只会苛待自家的闺女,我瞧着她那脸皮也厚实得紧,说起话来也甚是顺溜,做甚旁人欺负她的时候却又只会哭。原先还当她可怜,如今看来,当真是最可恨的。”   顾扬灵靠在软垫上半晌没说得一句话来,嫣翠和红英见她默默无言,也渐渐都不说话了,只坐着陪她。直熬得嫣翠受不住,闭了眼从椅子上摔了下来,顾扬灵才恍过神儿来,道:“你们去把那个叫阿雪的叫来。”   顾扬灵到底把阿雪带了回来,徐氏当时只是不肯,说什么阿雪是二老爷最是宠爱的通房,被带走了,回头不定怎么苛责她。   然而看着阿雪陈旧的衣衫,还有那双含怯带怕的眼睛,顾扬灵只冷笑道:“她的卖身契呢?拿来,我给赎身银子。若还是不肯,今夜里你们就都给我搬出这庄子去!”   那徐氏见着薛二郎立在这位贵妾的身后只不吭声,晓得这是在给这位贵妾撑腰,也不敢再拦着不放人,又是当着薛二郎的面儿,徐氏有心多要些银两,却也没有那个胆子提出来。   由着薛二郎在庭院里等着那徐氏去拿卖身契,顾扬灵却是一丁点儿也不想在这里呆了,扶着嫣翠疾步走出了庄子,上得马车,那泪珠子便落了下来。   阿雪本是交给赵婆子安置的,已经睡下了,知道是姨奶奶唤她,忙收拾起来,赶紧就去了里屋。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黑寡妇的逆袭人生》,点进作者专栏,求预收*******   文案君:   潘小桃出生在蜜桃成熟的季节,   娘亲希望她能像树上结出的桃子一般,   长大后,有个甜蜜美满的人生   ……   然而娘亲不幸早逝,爹爹另娶,   她被后娘卖去邻村做了童养媳,   从此水深火热,   备受欺凌   ……   可是小小村姑绝不认命,   定要逆袭悲催人生   ……   一句话简介:   心狠手辣小村姑,逆袭悲催人生 第107章   屋里烧着几根长长的红蜡烛, 明亮如昼。   顾扬灵仔细打量那阿雪,垂着头,浑身都是胆小羞怯, 不时还会瑟缩一下,一看便是长期被人欺压留下的毛病。温声问道:“你莫要害怕, 只细细告诉我,二太太平日里都是如何对待明雅丫头的?”   阿雪的身子又瑟缩了一下, 闷头好一会儿, 才小声回道:“太太素来好性儿,每每外头受了欺负,回头便要拿了银针去扎姑娘,姑娘受不住,便要哭,太太便又哭着哄姑娘,说她不是故意的,姑娘素来懂事孝顺, 见得太太一哭, 便立时原谅了太太, 可下回太太却仍旧照原样儿对待姑娘。”   “啪”的一声, 却是顾扬灵忍不住气一掌拍在了桌子上, 见得阿雪身子又抖了几抖, 将头垂得更低了,忍了忍气,温声道:“你莫怕, 继续说,继续说。”   阿雪将头垂得深深的,闷闷道:“旁的倒还好,并没有苛待姑娘。只是那次二老爷喝醉了酒,把姑娘给欺负了,姑娘说给太太听,太太却给了姑娘两巴掌,说旁的小妖精凭着年纪轻勾搭老爷便罢了,姑娘却也敢不要脸地去勾引老爷。可我却是知道的,分明就是老爷的错,姑娘那么小,怎会去勾引老爷。”   “自那以后,太太待姑娘便开始不好了。以前都是被人欺负得狠了,才会暗地里拿针扎姑娘。可自从那件事后,隔三差五的,便要拿出针来。人前倒还和往常一样,背地里待姑娘不是咒骂便是呵斥。”   “这样子一直持续到姑娘的身子有了异常。太太偷偷儿带着姑娘出门儿看诊,晓得是喜脉,便再也不拿针扎姑娘了,好吃好喝待着,只说若是生出个儿子,她这辈子便有依靠了,还说没白养活姑娘一场,到底还是有用的。”   夜深人静,早已是敲了五更的梆子。然而顾扬灵怎的也睡不着,阿雪的话太过叫她震惊,没曾想到,那样干净乖巧的女孩子,背地里竟是过着如此不堪的日子。   心里抽抽地疼,顾扬灵翻来覆去,悔不当初。早知如此,那时候就不该顺着那孩子的意思,叫她跟着那徐氏走了,若是留她在府里头,便是生出了孩子,怎么也能留得那条性命。   然而终归是晚了,晚了……   在东院儿里呆了一阵子,阿雪的性子渐渐的活泼了起来,隔着雕花窗扇,顾扬灵看着那女孩子一日好似一日,不由得也慢慢笑了起来。这孩子也是苦命,被父母两斗米便卖给了薛二老爷。   薛二老爷嫌弃她木讷不懂风情,两三日便抛在了脑后。屋里头的女人愈发得多了起来,日子长了,她便被撵去了灶上,又因着被薛二老爷收用过,和普通的使唤又不太一样,不是被这个欺负,便是被那个吆喝,只有明雅那丫头同她好。   “赵嬷嬷说,阿雪这丫头勤快得很,造汤水很是不错。”嫣翠将水晶盘里切成块儿的水果推过去叫顾扬灵吃,见得顾扬灵虽是脸上含.笑,眼底却仍旧藏着浓的化不开的愁云,叹道:“那二太太素来便以柔软温顺示人,哪个又知道她背地里竟是那样一副面孔。明雅姑娘也是想不开,非要藏着掖着,她不说,哪个又能知道。姨奶奶叫福安去接她那么多次,她便是稍稍露出个一星半点儿的,姨奶奶哪里会不管她。”   顾扬灵便叹气:“行了,你也无须开导我,明雅那丫头,约莫是早就灰心了,又没个明白人一旁好生引导她,只怕早就存了死志,不然也不会藏着不肯同我说。既然她母亲一心要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便生出来还了她母亲生她养她的恩德,从此一了百了,也能断得干干净净。我只是可惜了,她小小的年纪……”   “姐姐。”孙昊还未曾进得屋里头,便已经喊了起来。   顾扬灵转过头去,却见得孙昊抱着一只小绒猫走了进来,毛茸茸的一小团,两只圆溜溜又明又亮的眼,顾扬灵登时便笑了:“哪里抓来的小猫崽子,瞧着倒是乖巧。”说着伸出手就接了过来,抚了抚,毛茸茸的很是可爱。   孙昊是知道那个总是来东院儿和姐姐说话玩乐的小丫头前些日子去了,自己姐姐因此很是闷闷不乐,伸出指头逗了逗那小猫,笑道:“姐姐喜欢便留着,每日里瞧着也能多笑两声。”   姐弟俩正在逗猫,薛二郎忽的来了东院儿。孙昊是见着薛二郎便没了好脸色,直起身子哼了一声:“你来做甚?”   对于孙昊的冷脸冷语,薛二郎已是习以为常,并不在意,对着顾扬灵笑笑,道:“刚探得的消息,说那顾将军打了胜仗,预备着要领军回返。”   顾扬灵和孙昊登时一惊,孙昊回过神儿便是一顿摩拳擦掌,咬牙切齿道:“回来了好,可是能报得大仇了。”   顾扬灵却是有些忧心,那顾将军已经出得好几次手了,每次都是派得几个人过来,要把自己抓走,却是要杀了昊郎,而且最为古怪的便是,他为何将自己的姓名改成了父亲的名字,顾贤鹤,顾将军……   顾扬灵眯了眯眼,想起那个刘统领说过的话,那个小三子,如今的顾贤鹤顾将军,醉酒时候说过,那顾家的老大本该是他的,这是什么意思?顾家的老大是父亲,父亲的位置,为何应该是他的?还有他和顾家,以往会有着什么样的怨仇,竟然叫他动了灭门这样的狠辣心肠。   薛二郎见得顾扬灵眉头深锁,面有不安,以为她是担心,安慰道:“莫要忧虑,金州那里的房产已经预备好了,家里头的生意也处理的七七八八,这几日的功夫,就开始预备着迁家的事儿。”   顾扬灵心里一动,抬得头去,不由得叹道:“有劳二爷费心了。   薛二郎还待说话,孙昊便扯着嘴皮道:“这是他应该的,姐姐无须跟他客气。”说着瞪了薛二郎一眼:“你说是不是?”   “是,是的。”薛二郎苦笑一声,道:“你们姐弟且先聊着,我先回去准备。”   顾扬灵斜了孙昊一眼,起身微笑道:“二爷只管去忙吧!”   搬家的事儿一说,苏氏那里却是炸开了锅,一叠声叫小厮去唤薛二郎来,只说她这里住着好端端的,为何千里迢迢往金州去,非要薛二郎来五福堂,同她说个明白。   然而薛二郎正忙碌着生意上的事儿,压根儿没空儿,叫了几次,都没去,苏氏心头上的那把火,自然就越发烧得旺盛了。   这日,苏氏照旧叫人去唤薛二郎,薛二郎照旧没空,苏氏便满肚子火气坐在圈椅里头,“呼呼”地摇着手里的绢布小扇儿,将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抿着唇,很是恼怒。   春晓端得刚刚烹制的静心茶走了进来,瞥了眼太太面上犹自愠怒的神情,不由得略略垂了垂首,心叹,难怪太太这里这般生气,听说这搬家的事儿,好似是为着东院儿的那位姨奶奶。   听得吟风阁里头传出来的闲言碎语,说是姨奶奶家里头原是有个不得了的仇家,为了躲避那人的报复,二爷那里才决定举家往金州搬迁。   而太太这里,近来因着二老爷和二太太频频在门房那里闹腾,很是心烦。   再有就是正院儿的二奶奶,时不时跑来哭一场,说甚个死也要死在薛家,若是再逼迫她,或是暗地里残害她,便拿了根绳子,吊死在薛家大门口去。总归她如今也是棵风中孤草,甚个也不在乎了,死便死吧,活着也没甚意思。   最后便是那东院儿的姨奶奶,原先若是藏了火气,还能去东院儿里头将那姨奶奶喝骂苛责一顿,可如今有了个孙少爷,却好似东院儿里头的镇海神针,震得太太压根儿就不敢去东院儿。   二爷那里也不管,若是去诉苦,也只说做甚老去东院儿寻不是,好生呆在自己院子里头,两下安生过日子,不行吗?   春晓这般想着,便觉得太太的日子也真真儿是烦心透了,将茶盏轻轻搁在桌儿上,春晓道:“太太,喝口茶吧!”   苏氏气哼哼道:“我哪里有心情喝茶,家里头被那个九尾狐狸精搅和得鸡飞狗跳,本就不得消停,现在可好,连祖宅也不要了,要举家搬迁了,二郎可真真儿是昏了头了。”   “我才知道,原来那小妖精竟还有个了不得的对头,这种祸害精,不赶紧撵出家门,撇清关系,竟还巴巴儿地从外头给找了回来,也不晓得二郎是不是中了邪祟,怎的就做出这等事儿来?”   这些话春晓哪里敢回,笑眯眯劝道:“天热心燥,太太还是放宽了心,保重身子要紧。”   苏氏将手中的小扇儿摇得更厉害了,道:“我哪里还有心思保重身子,哪一日一口气没上来,气死也就干净了,也省得每日里听得这些子糟心事儿,叫人头疼。”   苏氏气急败坏,然而却是再不敢去东院儿找顾扬灵的麻烦。她很是害怕那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半点礼数也不讲,万一惹恼了他,真把她头发剪了,她还怎么见人。   于是只能在五福堂里把顾扬灵骂了又骂,然后又派了一个小厮去找薛二郎,叫那小厮传话,若是薛二郎不来,她便不收拾东西,也不走。   等到夜深,薛二郎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了五福堂。   苏氏一见他便立时急了,奔过去拉住他的衣袖便道:“我不同意迁家去金州,这里好端端的,又是老宅,生意也做得好好的,为何搬迁?你莫要糊涂,我可是听说了,那姐弟俩招惹了不得了的人,你赶紧的,把他们撵出家门撇清了关系才是正经。”   薛二郎挣了挣衣袖,挣不开,便有气无力道:“母亲你好生呆在后宅里做你的太太不好吗?搬迁金州自然是有我的道理的,你莫要总是东想西想,我手上的事情很多,你不要总是叫小厮去烦我。”   苏氏将纤细弯眉紧紧皱在一起:“若能安安稳稳呆在后宅子做我的富贵太太,我何必每日里着急上火忧心忡忡。我看你是被那只狐狸精迷得不分东南西北了,好好的家业,你莫要为了一个女的给败坏了。”   薛二郎不耐烦道:“知道了。”又一脸无可奈何地同苏氏道:“母亲,这外头的事儿,儿子毕竟比你清楚。去金州是我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并非你所认为的,只为着灵娘的缘故。那金州交通便利,比之荣阳县城不知好了太多。还有……”薛二郎不耐烦了:“得了,你总是管那么多做甚,叫丫头赶紧的收拾东西才是正经。”   薛二郎很快便又走了,苏氏因着薛二郎的不耐,心里头又是一阵气恼。却也晓得,儿子这是铁了心的,虽是满心不悦,也终究叫丫头们开始收拾笼箱了。   因着金州那里的生意才刚起步,那里管事儿的人捎了一封信回来,说是出了点问题。薛二郎便押着家里头收拾出的几大车笼箱,又雇了两支镖队,先一步去金州处理事情。   而同时,孙昊的娘亲和爹爹,也坐着马车,又换了客船,从遥远的云州赶了过来,偏巧也到了金州那里,于是孙昊百般不情愿的和薛二郎一道,往金州去了。   而变故,便是在他们走后的第二日的凌晨,发生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黑寡妇的逆袭人生》,点进作者专栏,求预收*******   文案君:   潘小桃出生在蜜桃成熟的季节,   娘亲希望她能像树上结出的桃子一般,   长大后,有个甜蜜美满的人生   ……   然而娘亲不幸早逝,爹爹另娶,   她被后娘卖去邻村做了童养媳,   从此水深火热,   备受欺凌   ……   可是小小村姑绝不认命,   定要逆袭悲催人生   ……   一句话简介:   心狠手辣小村姑,逆袭悲催人生 第108章   对于薛二郎决定举家迁移的事情, 顾扬灵心里也很是复杂, 不管薛二郎如何说, 她明白,这里头终归是有她的缘故。也并非没有触动,然而记起往事, 却终归是意难平, 心里头, 始终都迈不过那道坎儿,无法同他亲近起来。   而薛二老爷那里, 晓得家里头要举家迁往金州, 自然又跑到门房那里大吵大闹, 因由便是薛二郎压根儿就没告知他。他很不高兴, 大骂薛二郎眼里头没他这个长辈。   福安那里得了消息,便拿着两张地契去找了薛二老爷。   这两张地契,一张便是如今薛二老爷住的那庄子, 还有一张地契, 却是紧挨着庄子的百亩良田。   福安道:“二爷说了, 虽说这家产早已是分过的,可二老爷毕竟是老爷的亲弟弟,是他的亲叔叔,这算是他的一点孝心,以后两地相隔,还请二老爷自己多多保重。”   薛二老爷砸吧着嘴巴将两张地契上下左右看了个遍儿,然后团成一团, 便砸在了福安的脸上。   跳将起来,扯着嗓子咒骂道:“这是打发叫花子呀,以为我不知道他薛二郎这些年赚得多少金子银子,区区一座庄子,百亩田地,就想打发了我,做他的白日梦。你告诉他,他不是要去金州嘛,这薛府的府邸,便要留给我。还有那田地,百亩太少,至少要千亩才可。不然,我必定是不依的。”   福安瞅着薛二老爷跳着脚的咒骂,却是一副安然自若的模样,等着薛二老爷骂够了,才弯下腰将那两张地契捡起来,慢慢展开,又慢慢折起,往袖子里一塞,道:   “二爷说了,虽是亲兄弟,可亲兄弟也要明分账。这十几年前大房和二房便已经分了家,素来便没有财产上的来往,如今二老爷借住在东郊的那处小庄子,却是大房的产业,因着近些日子要举家迁往金州,二爷急着要脱手,还请二老爷速速带着家眷搬离那里,也好不耽误脱手发卖不是?”   薛二老爷立时瞪大了眼,两只袖子一撸,喝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二老爷跟前儿摆架子充主子?这是我们薛家的事儿,你一个当奴才的,一边儿凉快去!”   福安却是笑了笑没说话,给薛二老爷作了揖,转过身便走了。   这就走了?嗨,还真走了?看着福安头也不回,大步离去,薛二老爷登时大急,喊道:“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然而福安那里却是薛二郎特意交代过的,哪里会怕那薛二老爷,任凭他在门房里头跳脚,却是再不曾和薛二老爷照面儿。原本每次来门房这里头跳闹一场,还会有半两银子,却也是没有了。   门房里头的人也刁滑,那薛二老爷咒骂跳脚都任凭他去,只要动手,几个奴才一起凑上前去,抱腿的抱腿,搂腰的搂腰,把个薛二老爷团团困住,只闹得薛二老爷自己个儿也没了脾气,才将他放开。   倒是开始后悔了,早知道先把那两张地契弄到手里,等着薛二郎回来了,再来讨要旁的好处,岂非更美。然而却是再见不得那刁奴的面儿,他又被堵在外头进不去府,气了一肚子火,只恨得咬牙切齿。   因着搬家,府里头闹哄哄的,却又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闵娇娥每日坐在院子里头,看屋里头乱哄哄的,又看院子里头也是乱哄哄的,很是烦躁。   薛二郎那日里清楚地告诉她,并非是他心狠,非要取了她的性命,而是她亲生的父亲,叫人送来了那药包。   然而薛二郎又说,他愿意同她和离,不管今后她再嫁,或是不嫁,除了她本身带来的嫁妆,还可以补给她一大笔银子和田产,必会保证她往后衣食无忧。   闵娇娥呆呆望着院子里人来人往,她晓得,薛二郎是铁了心的不要她了,她若是知好歹,最好就答应了和离的条件,然而心里头却是憋了一口气,怎么也下不去。   她知道,若不是东院儿的那位,薛二郎也不会这般好说话,可便是如此,她也是恨的,恨那个女人,为何要出现在她的姻缘里。   若非她,丈夫不会和父亲交恶,也不会存了休弃自己的心思,她好端端的做着富家太太,又怎会像如今这般模样,被父亲抛弃,被丈夫逼迫着和离。   伸手抹了一把泪,闵娇娥心里发着狠,她不答应,决不答应。她不同意和离,死也不和离,也绝不会改嫁。   次日,天色将将泛出鱼肚白,本该是个平和安详的早晨,凌乱尖厉的喊叫声却忽的响彻了整个薛府。   顾扬灵从梦中惊醒,撩开帘子,便见得红英衣衫不整地奔了进来,一面将帘子挂起来,一面急匆匆道:“姨奶奶快起身,听说外头乱了,也不晓得是土匪还是反叛,如今街道上乱糟糟的,听说好些人拿着大长刀,逢人便砍,很是吓人。”说着拿出衣服,手忙脚乱地往顾扬灵身上套。   “你打哪里听来的消息?”顾扬灵一面扣着扣子,一面惊疑不安地瞥向红英。   “是福兴来说的。”红英扯了扯衣服上的褶皱,拉着顾扬灵坐到了妆台前,头发自是没工夫打理,拿了根长簪子挽成发髻,便扶着顾扬灵疾步出了卧房。   福兴正在院子里左右乱转,见得顾扬灵出来,急忙忙道:“姨奶奶快些,马车已经备好,赶紧的先出了城再说。老爷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后宅里的各位主子。”   听得家里头还有个主事的男丁,顾扬灵略略安了安心,几步下了台阶,问道:“老爷身子可还好?可说了有什么打算?”   福兴一面引着路,一面道:“瞧着倒还行……”   却有一个丫头慌忙忙便撞了过来,福兴打了个趔趄,不由得骂道:“乱窜个甚,眼睛珠子被黑鸟叼走了不成?”忙又冲顾扬灵笑了笑:“老爷说了,先出了城,往小晒山上躲几日再说。”   府里头已是乱成一团,没走几步,便见得闵娇娥扶着红香也从院子里走了出来。抬眼瞅见顾扬灵,脸色稍凝,却立时转过了头去,顺着青石板往二进那里去了。   却是此时,顾扬灵忽的想到了玉凤,她将近临产,如今却又碰上了这等事儿,可要如何是好。   这心思刚刚冒了出来,便瞧见那边儿的拐角处,玉凤挺着圆滚的大肚正立在那里,两只眼左右乱看,满是仓皇不安的神色。   一眼瞅见了顾扬灵,脸上顿时冒出了喜色,疾步走来,喊了声:“姨奶奶。”   顾扬灵瞅着她那肚子就皱起了眉,见她疾步如飞,忙喊道:“你且慢着些。”   福兴却又在耳边道:“时间紧迫,姨奶奶可得快些。”   顾扬灵梭了他一眼,晓得他这是害怕玉凤这里耽误了功夫,可眼见着却也不能就丢下她不管不顾,便喊道:“你且快些,速速同我一起走。”   玉凤不晓得这是出了何事,只知道天将明时,外头便开始乱了。急忙忙起身,叫真儿心儿出去打听。   心儿却是一去不复返,只有真儿急匆匆转了回来,扶起她便道:“听说马棚那里几辆马车都已经被牵了出来,主子们都要往小晒山上去,姑娘还是快些随我前去看看。”   玉凤心跳如斗,叫真儿收拾了几件金首饰藏在怀里头,便疾步出了西院儿。   果然是乱了,小厮丫头东奔西跑到处乱窜,玉凤眼尖,瞧见了闵娇娥,忙喊了声:“二奶奶。”   二奶奶那里却是回头望了她一眼,转过头便又走了。玉凤一时心凉,正是手足无措,真儿喊道:“姨奶奶来了。”玉凤脸上一喜,哪里敢再做停留,立时喊了一声,便疾步挨了过去。   好在玉凤向来不是个娇气的,又晓得事急,虽是挺着大肚,倒也没耽误了多少的功夫。   角门那里挤了几辆马车,三奶奶安氏亦是挺着大肚子,立在一辆马车前,见得顾扬灵便笑了起来,招招手道:“这里。”   顾扬灵便领着玉凤走了过去,福兴忙道:“几位主子快些上车,外头愈发的乱了,晚走一步许就走脱不得了。”   顾扬灵点点头,忙和丫头搀扶着安氏和玉凤先进了马车,待要上去,便听得不远处苏氏一声尖叫:   “就知道你是个靠不住的,外头这么乱,叫家里头的仆役紧锁大门,拿了棍棒守住门户不就行了。你倒好,慌慌张张把家里头的人都叫了出来,却要去甚个小晒山。”   紧接着就是薛老爷无可奈何的吼叫:“你这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叫你上车你就上车,哪里那么多废话。你当我跟你一样,关在门里头,就只觉得自己聪慧过人。”   “我告诉你,隔了两道街的赵大官人家已经被抢了,你还当守着门庭便安全了。你这女人,愿意上车就上,不愿意你就回府里头去,哪个也没拉着你。”   苏氏自来便不服气薛老爷,一向以为,这是个商门子,眼里头除了钱,哪里有星点的见识,于是冷笑一声:“我这就回府里头去,我便不信,高高院墙,厚厚大门,还护不住一条性命了。”说着当真要走。   薛老爷气得捂着胸腔便咳了起来,这女人……他当初究竟是如何瞎了眼,才会生了非卿不娶的心思来。   “老爷……”却是一声稍带惊喜,却又满是苦涩的声音,薛老爷抬得眼去,却是几年未曾见过面的云姨娘。心头一愧,不由得想起前段日子没了的赖姨娘来。   当初为了同苏氏置气,他先后纳了两房小妾,然则后头却是因着苏氏的冷淡不理,一气之下寒了心,便去了小晒山的道观里。可惜了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却在薛府里头守了十几年的活寡。   薛老爷便温和地笑了笑:“你且随我马车上来,城里头必定是要乱的,呆在府里头,不安全。”   云姨娘多年未见自己的丈夫,如今见得丈夫竟还认得自己,不由十分惊喜,又听丈夫声音温和,很是体贴,喜得涕泪涟涟,道:“这就上来。”   苏氏那里已经走到了门槛处,瞥见这里的情景,鼻子里哼了一声,掉转头趾高气扬地便要跨进门槛。   却听得薛老爷大声喝道:“把太太给我绑了,然后送到马车上来。”   苏氏脚步一滞,随后转过身棱起眼珠子就要大骂,然则那话还未出口,便听得远处整齐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众人皆惊慌失措地望过去,却见得一人身披银色盔甲,骑得高头大马,领着一队人马正往这里缓缓逼来。   顾扬灵紧张地四下打量,因着正门被堵,他们本就是在角门处上马车预备逃走的,这里是背巷,胡同狭窄,人烟罕至,却为何有如此整齐的军队守在这里,眼下瞧着,竟还是冲着他们这里来的。   苏氏被那人马惊住了,掐着腰立在门槛上,一时倒是呆呆的。薛老爷却是一拍大腿,愁得不行,果然速度太慢,没能逃出去。   云姨娘从马车里探出头来,觑得那边的情状,十分担忧地唤了一声:“老爷……”   却见薛老爷立时堆得满面的笑容,从人堆里走了出去,到那骑着高头大马的人的跟前儿,深深作了个揖,道:   “大人安,大人好,大人想要什么尽管说,府里头的金银珠宝地契房产全都赠给大人,只望大人手下留情,放得家眷们的性命,以后必当给大人竖起长生牌,日夜的给大人祈福。”   见得薛老爷去给那兵老爷作揖谄笑,苏氏立在门槛处长长的冷哼了一声,果然是商家子,没骨气,见着个当官儿的便点头哈腰,丁点的志气也没。   若是铮铮铁骨的官门汉子,哪里会像他这样,骨子里都写满了谄媚。真真儿可惜了她这辈子的岁月年华,却是被这种人给糟践了。   只听得那马上的人突地问了一句:“那门槛上立着的女人,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黑寡妇的逆袭人生》,点进作者专栏,求预收*******   文案君:   潘小桃出生在蜜桃成熟的季节,   娘亲希望她能像树上结出的桃子一般,   长大后,有个甜蜜美满的人生   ……   然而娘亲不幸早逝,爹爹另娶,   她被后娘卖去邻村做了童养媳,   从此水深火热,   备受欺凌   ……   可是小小村姑绝不认命,   定要逆袭悲催人生   ……   一句话简介:   心狠手辣小村姑,逆袭悲催人生 第109章   薛老爷的脸上登时风云突变, 忙把那笑又绽得更开了些, 然而话还未说出口, 那苏氏便已经傲慢地回道:“我乃并州苏刺史的幺女苏如春。”   那马上的人并没有说话,却是下面站着的一个大头兵忽的恶狠狠地道:“并州苏刺史?可是原先的东垣县苏县令?”   苏氏不自觉地便将下巴略略往上抬了抬,傲然道:“正是!”   “正是”两个字脱口便出, 苏氏的心里头涌动着难以言说的傲然自得。这种感觉, 自打她嫁进了薛家, 做了商门妇后,便再也不曾感受到了。   热风吹拂着苏氏未曾打理好的丝发, 她将眼睛高高抬起, 视线掠过薛老爷涨红的脸, 愤怒的眼睛, 然后看向那马背上的人:“我的父亲,你可听说过?”   马背上的人却是哈哈一笑:“不就是苏礼桓那个老贼,不但听说过, 还打过交道。”   苏氏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道:“大胆, 既是认识,为何如此无礼?”   马背上的那人只将唇高高扬起,却是马下面的那个大头兵又开了口:“你是那老贼的女儿?”将头上的顶帽扶了扶,冷笑道:“好似那老贼确实有个女儿嫁进了商门户,听说那户人家抬了五万两白银去了苏家,然后那老贼便应下了那门婚事。”   苏氏听罢立时涨得脸红,这本是她心里最深处最不愿提及的往事, 如今却是被当中揭开,不由得恼羞成怒:“你这贼子,无礼又粗鲁,真是叫人厌弃!”   那大头兵却是一听便怒了:“我粗鲁无礼,也比你们这种官宦人家,披着人皮却是一头恶狼要好。”抬得头同那马背上的人道:“你可是应了我,我若是跟了你为那禹王效力,便由着我将往日里欺压过我的那些人都杀个干净!”   马背上那人微微一笑:“是的。”   那大头兵便抽出腰上的剑刃,指向那门槛上正愤怒不平的苏氏:“我要杀了她!那老贼害死了我妹妹,如今我杀了他的女儿,正合天道循环!”   马背上那人仍旧浅浅一笑:“由你!”   薛老爷登时脸色大变,往前行得几步,连声道:“官爷莫要听那蠢妇胡言论语,您可是不知,这女人乃是我姨家表妹,打小便好做些痴梦,总认为自家是官家,而非商门,若不是打小儿的情分,害怕她嫁去了旁人家,被人嫌弃,我也不会娶了她。”   “谁知娶进了家门,可是把我给祸祸死了,端着官家女的架势,每日里冷言冷语的,真真儿讨人嫌。如今更是变本加厉,竟是当众便胡诌了起来。官爷哎,你瞧她那样子,哪里像个官家姑娘。官爷有仇报仇,很是应该,可万不可乱杀了无辜。”   又是连连弯腰作揖,谄笑道:“蠢妇冲撞了官爷,小的给官爷赔罪,除了府里头的东西,等着我儿子归来,必定还有重金奉上,还望官爷们大人大量,莫要同此等蠢妇人计较才是。”   大头兵往薛府高高的围墙上瞟了一眼,这是个富贵人家,家里头必定有数不尽的珠宝,还有这老头儿倒也识相,若是还有重金,倒也不错。   瞥了眼门处立着的那女人,铁青着脸,衣衫凌乱,满头乱发,却也不像是官家女的作风。收了刀,哼了一声道:“原是痴病啊?瞧着还真是病得不轻!”   薛老爷一看这话头儿竟是转了风向,登时乐了,忙道:“可不是,金子没少花,总也治不好,也是岁数大了,就由着她疯癫去吧!”   这薛老爷极少数落苏氏,便是近来那几次,也都是凉了心,冷了肺,又气得狠了,才说得那么几句。然而苏氏那里,哪里容得下,一个素来看不上的丈夫去数落她,那几笔账却早已记在了心里头。   如今当着众人面儿,薛老爷竟是如此贬低她,竟敢编排她得了痴病,还侮辱她,说她是他姨家表妹,是商门女,却是老账新账一起涌上心头,瞬时便气炸了肺。   也是在薛老爷跟前儿胡闹惯了,脑子一热,尖细的嗓子高高喊了一声,奔过去便扯住了薛老爷的衣襟:“哪个是你的表妹,我命运不济,官家女嫁给了你这个低贱的商门户,可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姓苏,乃是并州苏刺史的幺女苏如春!你这下贱之人,胆敢说我是商户女。”   那大头兵接道:“你果然是苏老贼的女儿?”   苏氏掉转头冷笑道:“你这厮嘴里头莫非嚼粪了不成,怎的说话总是这般臭烘烘的!”   这眼神,这脸色……那大头兵慢慢眯起了眼睛,那一日不过是他伤到了脚,妹妹便和他媳妇儿去了那苏府送了回菜,倒霉透了却叫那苏老爷看到了眼里,当时便没回来,只有他媳妇儿哭哭啼啼跑回了家里。   他上门去要人,那门房上便出来了一个细高挑的女人,尖细着嗓音,也是这般看着他,蔑视的同他说,是他妹子不检点,自己个儿爬上了老爷的床。然而第二天,席子裹着他妹子的尸体被送出了角门,原是他妹子当时便触壁身亡了。   大头兵嘿嘿冷笑着:“你果然是那苏老贼的女儿!”   苏氏将头高傲地抬了起来:“低贱的下等人,你也配和我说话?”   却见得冷寒的刀光飞一般闪过,苏氏原本眯起来折射着轻蔑冷光的眼睛蓦然瞪大,她的手指略略动了动,然后在一片尖叫声中,苏氏的头颅从颈子上慢慢滑了下去,然后在空中急速坠落,在地上又滚了几个圈儿,最后停在了薛老爷的脚边儿。   顾扬灵远远看着苏氏被那大头兵一刀砍掉了头颅,霎时便雪白了脸,心头剧烈地跳动起来。   身边儿的红英和嫣翠都紧紧挨了过来,低低的啜泣断断续续而又压抑地传入耳朵里,顾扬灵扶着马车,忍住喉头里想要尖叫出声的喊叫,强自稳住了心神。   “外头出了何事?”却是马车里的安氏撩起帘子低声询问。   她和玉凤早早儿便上了马车,外头闹哄哄的,甚也听不清,倒是后头众人的厉声尖叫惊住了她们俩,更是窝在车里头不敢多发一言。   可安氏又实在是不放心,便大着胆子撩起了车帘,见得顾扬灵没了血色,满是惊惶的脸,登时大惊,便要伸长了头去瞧。   顾扬灵将她挡了回去,心里头乱蹦,嘴上却缓缓道:“你和玉凤都怀着身子,好生呆在马车里,甚也不要多问多看。”   安氏也跟着紧张起来,惊恐地点了点头,将头缩了回去。   那边儿的薛老爷好似是惊得狠了,慢慢弯下腰抱起苏氏的头颅,竟是缓缓走过去,蹲在身子,把那头又安在了,已是轰然倒地的苏氏的身子上。   顾扬灵只觉得毛骨悚然,心里又是害怕极了。一时觉得那苏氏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一时又觉得这来人很是心狠手辣,如今把他们这一群人堵在这里,却也不知道将要如何处置他们。   那马背上的人这时候才翻身下了马,没管那边儿慢慢哭出声,又渐渐变作嚎啕大哭的薛老爷,却径直往顾扬灵这边儿走了过来。   红英和嫣翠吓坏了,愈发往顾扬灵身上挨去。然则等着那人终于驻足在了顾扬灵的面前,两个丫头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是不约而同地挡在了顾扬灵的身前。   那人却是忽的笑了,盔甲包裹着的身躯高大结实,略显黝黑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来,他说:“梅静,我是顾贤鹤,我来找你来了。”   ……   山道上,福庆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往金州奔去。   最早发现外头乱起来的便是他,也是他一时睡不着,起来瞎晃荡,一时兴起,提了前几日新得的“千里眼”,去了金丰园里兰香阁的最高处,想要看个新鲜。   四下那么一瞅,却是见得城门处火光四起,街道上早起做生意的小贩儿也推着小车儿四下乱窜,然后他便看见有个抱头鼠窜的男人,被手持利刃的兵丁,给一刀砍了。   顿时便慌了,奔下去告诉了福安,福安又去禀告了老爷,老爷便派遣他,速去金州送信,叫二爷去小晒山上营救他们。   薛二郎此时正和孙昊在一处,薛二郎选的是金州最是繁荣的息昌县,无巧不成书,孙昊的爹娘也是在息昌县下的客船。薛二郎很是脸皮厚地跟了去,又很是热情地接待了这两位。   孙昊却是憋了一肚子气,有心把这个负心汉做下的事儿统统都告诉爹娘,可薛二郎实在是太殷勤,上前先一步作揖,张口便道,他便是姐姐的夫君,姐姐随后就到,叫他爹娘不要担心。然后压根儿就没他说话的份儿,爹娘一听是姐姐的夫君,自是热情万分,便细细地去问顾家和姐姐的情况。   薛二郎那是口若悬河,将个顾家的情况,还有姐姐的近况,一一给爹娘道来。拳头握了放,放了又握,孙昊夹了一筷子菜喂到嘴里头,心道,好你个薛二爷,小心思多得很嘛!想着这般就讨得了我爹娘的好?等我把实情告知我爹娘,你看我爹娘还会给你半个笑脸。   然而却是出乎孙昊的意料,那薛二郎后头倒是坦坦荡荡地承认了,自己不是个东西,将姐姐贬妻为妾。   “我那时候也是为着争那口气,想那秦家不过是靠着和那闵县令的关系,才胜我一筹。于是我便鬼迷心窍,拿了银两敲开了闵家的大门,和那闵家的姑娘订了婚。”   孙昊娘便皱起了眉:“那我们家灵娘呢?你又是如何安置她的?”   孙昊龇牙咧嘴一笑:“我姐被他逼迫着做了妾。”说着瞪了薛二郎一眼,可是找到了说话的空子,道:“娘,你可别被这男人骗了,他待我姐那是不好的很,你是不晓得,他家里头女人那个多,争风吃醋的,把我姐五个月的胎儿都给争没了。”   孙昊爹登时怒火上头,厉声道:“可是真的?”   薛二郎脸皮子紧了紧,将头略略低了低,道:“是的。”   孙昊娘那里便哭了起来:“我可怜的灵娘啊,那可是五个月大的胎儿啊,掉了可要多伤身啊!怎的就这么命苦啊!”抽出帕子捂在脸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孙昊再接再厉,急速道:“可还不止这些,这位二爷的那个正妻呦,那也不是个善茬,竟给姐姐下什么寒药,可算是老天保佑,竟叫她自己自食恶果,拿错了药,竟是下到自己碗里去了。”说着哈哈笑了两声,便看见自家娘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摸了摸脑袋,孙昊很是不高兴:“你瞪我做甚?”   孙昊娘擦了擦泪,叹得一口气,问道:“你姐还受了什么罪,你且统统说给我听。”   于是孙昊便把那当家太太是如何磋磨的他姐,残害他姐身子的事儿,还有设计他姐掉崖的事儿,还有那个疯子薛三郎如何推他姐入水的事儿,都细细说了一遍儿。   把个孙昊娘心疼地心疼病犯了,孙昊手忙脚乱地从他娘身上摸出了药瓶,喂了一颗药下去,才是缓过了这口气儿。   薛二郎坐在一旁,一脸愧色地听着,见得孙昊娘哭得犯了病,薛二郎急忙站起身,抬起头便见得孙昊爹紫涨着脸皮,瞪圆了一对虎眼正看着自己。   其实以往也并不觉得,灵娘在自己身边儿有多么不如意,然而叫那孙昊细细地数落了一遍,才发现,灵娘在自家府里头,竟是受了那么多的苦楚,遭了那么多的罪,也难怪她一心想要离开薛府,竟是半点儿也不曾留恋。   没来由便心虚了,舔了舔唇角,薛二郎不由自主便辩解道:“已经遣走了一个通房,便是我那正妻,也写了和离书。以后再不会纳了许多妾,再不会叫灵娘受委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黑寡妇的逆袭人生》,点进作者专栏,求预收**   文案君:   潘小桃出生在蜜桃成熟的季节,   娘亲希望她能像树上结出的桃子一般,   长大后,有个甜蜜美满的人生   ……   然而娘亲不幸早逝,爹爹另娶,   她被后娘卖去邻村做了童养媳,   从此水深火热,   备受欺凌   ……   可是小小村姑绝不认命,   定要逆袭悲催人生   ……   一句话简介:   心狠手辣小村姑,逆袭悲催人生 第110章   孙昊娘这边儿才缓过气来, 听得这话, 立时伤心地哭道:“说得好听, 那以前我家灵娘受的那些苦楚呢?你又如何清算?”   孙昊一听得这话,立时喜上眉梢,道:“我就劝我姐改嫁来着, 娘, 你看, 哎呦,你掐我做甚?”   孙昊很是不满地看着自家娘, 孙昊娘却是瞪了他一眼, 目光转向薛二郎, 冷冷地道:“二爷如今说得是好听, 可这郎心易改,以后若是二爷再纳了妾回来,我们家无权无势, 又如何同二爷理论?”   薛二郎一听这话有门儿, 立时大喜, 道:“可以立得字据,何种条件,任由您说。”   便是这时候,金州薛府里头的小厮领着福庆奔了进来,福庆一进门便哭号了起来:“二爷,县里头叫叛军给占了,老爷叫我给你报信儿来, 说是带着家眷往小晒山上躲避兵祸去了,叫你去小晒山上搭救他们。”   这话儿一出,孙昊也登时急了起来:“姐姐还在城里头呢?也不知如今可还安全。”   孙昊的爹娘顿时脸色大变,却见得薛二郎眉心锁在一处,寻思片刻,指着金州府里头的那个小厮道:“你立刻回去,叫管家带上银票去安校尉和袁将军那里打听消息,然后速来告知我。”   转过头同孙昊爹娘道:“两位长辈且先回府上暂住,我同昊郎等得消息,便马上动身往荣阳县去。”   ……   这是一个疯子!   被困在院子里已有三日的顾扬灵,此时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的黑漆描金圆桌儿旁,正喝酒吃菜的小男人,脑子里不停地回响着这一句话。   他自称顾贤鹤,可顾贤鹤分明就是父亲的名讳;又唤她梅静,而梅静却又是母亲的名讳。脑子里很乱,顾扬灵沉默地望着那男人,很多思绪在脑子里乱转,可她又怎么也捋不清头尾来。   在屋子里环视一圈,墙壁上,挂着她的一副画像。轻垂螓首,娇柔妩媚。顾扬灵皱皱眉,这是那男人拿来挂在墙上的,也不知他哪里得知的自己的相貌,竟画了画像出来。   转过脸拧起纤细柳眉,顾扬灵想起来,那刘统领曾说过,这男人醉酒时候曾呓语,说顾家的老大应该是他,却又是何意?   瞧他的面貌,约摸同父亲的年岁一般,揣摩他那话的意思,莫非他是祖父的私生子?却又为何不想着认祖归宗,将祖父也给杀害了?   不禁又记起来,这人在提及她母亲时候,眉眼间登时迸发的光彩,又疑心他爱慕母亲。可若说这人爱慕母亲,因爱生恨,才会迁怒娶了母亲的父亲一家,那又为何将母亲也一同杀害?   想不通,想不透……   而今最让顾扬灵头疼的,却是这小三子当真是得了疯病,每日里都要来她这里吃饭喝酒,也不做旁的事,只是吃完酒菜,便呆呆看着她,不许她动,也不许她说话,一看便是半个时辰,然后嘿嘿一笑,唤一声:“梅静,等你嫁给我,我就成了真正的顾贤鹤了。”然后就起身离开。   一天三次,周而复始,如今这已是第三日了。顾扬灵琢磨了许久,决定,今日里,她要主动出击。   小三子已经喝了不少的酒,瞧那模样,分明显露出了醉态来。顾扬灵缓缓站起,然而不曾迈出一步去,便见得小三子霍然站起,双目圆瞪,厉声喝道:“坐下,不许动。”   吓得顾扬灵心头乱蹦,忙坐了下来。然而很不甘心,便抿了抿唇,刚开得口,那人便又厉声喝道:“不许说话!”   顾扬灵彻底怒了,不由得冷下脸,眼神冰凉地望着那人。   然而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小三子竟然呆了呆,然后露出了迷恋的眼神来,盯着顾扬灵看了许久,突地嘿嘿一笑,道:“静娘,你总是这般冷若冰霜,却又如此叫人着迷!”   顾扬灵心头忽的一动,突地记起小时候,奶娘曾笑着说过:“灵娘这丫头若是冷着一张脸,真真儿那模样神态,像足了大奶奶。”   点点烛光在眸底深处流转,顾扬灵垂眸看着自己修长纤指上,镂空的玫瑰花戒指儿,心里头慢慢浮出了一个主意来。   于是,等着小三子吃饱喝足,又看够了要离开的时候,顾扬灵忽的站起身,将纤细的眉端高高扬起,脑子里回忆着母亲同父亲生气时候,是如何的模样,然后斜睨着那脚步凌乱,将要离去的男人,娇声喝道:“你给我站住!”   小三子的脚步瞬时停住,顾扬灵看到他惊诧回头,然后黑如墨漆一般的眼眸中,如雪片飞舞般卷起了似雾如云般的痴迷来,他慢慢转过身子,唇瓣微动,轻声唤道:“静娘,静娘啊……”   顾扬灵心头一喜,然而小三子却又忽的抖了一下,眼里有一瞬的呆滞,转而却变作清明,脸上的痴恋迅速褪去,乍然起了一层冰寒,定定朝顾扬灵看了会儿,然后转过身大步离去。   顾扬灵突地揪起来的一颗心,随着小三子的离去,方才缓缓地轻松下来,随即便是身子一软,重重坐在了圈椅上。   刚才那一瞬间,屋子里骤然而起的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将她狠狠的惊了一跳。果然是征战过沙场的人,气势着实惊人。   一个人呆呆地坐了许久,总觉得那小三子和母亲似乎很有些说不清的关系,可再想想母亲素来的德行,又觉得这根本就不可能。   等着即将歇下的时候,门处忽的一阵响动,顾扬灵警觉地转过头,却见得帘子微动,嫣翠和红英小心翼翼走了进来,一看见顾扬灵,叫了一声姨奶奶,便泪眼滴滴地扑了过来。   顾扬灵三日来也是头次见得熟悉的面容,抱着她二人激动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你们都还好?”   嫣翠立时哭得更厉害了,摇摇头,只不住口地抽噎。   红英倒是镇静点儿,抹了抹泪,哽咽道:“那日姨奶奶你刚被带走,老爷就突地发了狂,与那杀了太太的人拼命,被那人一剑刺中了胸膛,当场就没了性命。后来就乱了起来,我和红英被抓去了灶上,给那些兵老爷们造饭。还有一些仆役跟我们一处,红儿和赵婆婆,还有虎丫她们,却是不知道哪里去了。”   听得薛老爷也没了,往日里一处生活的人也都没了踪迹,顾扬灵心里很是难受,然后眉峰一扭,急声问道:“三奶奶和玉凤呢?”   红英道:“不知道,那时候乱哄哄的,也没留意到。”   知道了外头的消息,心里头沉甸甸的,洗漱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没曾想,那日里她被强行带走后,竟又出了那么许多的事。   死者已矣,可活着的呢?虽是和那三奶奶还有玉凤交情不多,然而这兵祸纷乱的荣阳县城,两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又该怎么存身保命呢?还有红儿,赵婆子……   屋里一灯如豆,昏沉沉地摇晃着忽长忽短的灯焰,顾扬灵躺在锦缎枕头上,看窗格上乱影摇曳。床边的地下,嫣翠和红英打地铺都住在了屋子里。   又躺了许久,迷迷糊糊将要睡着的时候,嫣翠忽的爬起来凑到了床榻上。顾扬灵本是昏昏沉沉的,察觉到动静,很是惊了一跳。   正待说话,却觉手里头突地滚进来一个油滑的小瓶子,嫣翠凑到了耳边,小声道:“福兴今个儿午时寻到了我,一直躲在灶里头,打算夜里带我离开。不想那些兵老爷突地闯进来要带了我走,因着当时灶上挺乱的,他就趁乱把这东西给了我……”眼里头略略一黯:“说是若是遭遇了不堪,实在活不下去,就把这东西吃了。”   顾扬灵眉心一跳,忙将瓶子紧紧攥住,眼睛瞪着嫣翠,唇瓣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毒.药?”   嫣翠点点头,脸上很是有些灰败。   床下一阵悉索,却是红英起身也挨了过来。看着嫣翠蔫头巴脑的,凑近了小声道:“你别怪福兴心狠,若真是到了那种地步,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倒比活着强多了。”   话是这般说没错,嫣翠抿了抿嘴,可仍觉得心里头闷闷的不快活。   顾扬灵见得红英小声地安慰着嫣翠,自家心里却不自禁盘算了起来,既是意外的得了一瓶□□,那明日里她必定还要再尝试一次,瞧瞧那男人的反应,可否能容得下她的靠近,若是能容得下她靠近……   翌日晨起,小三子果然又来屋子里用膳,眼睛往嫣翠和红英那里瞟了一眼,道:“是我的疏忽,都忘了,你自来便习惯了丫头们的侍候,前几日,委屈你了。”   听得这人提及母亲时候的熟稔,顾扬灵眼中水光略略一闪,须臾,冷冷道:“多谢你费心。”   小三子的眼中立时闪过一丝迷恋,呆呆道:“不费心,不费心。”   等着开始用膳,红英和嫣翠便吃惊地看着那将军吃得一口菜,朝她们主子笑一下,喝得一口酒,朝她们主子乐一下,心里头都怕得不行。这显而易见是个疯子,可疯子如今坐上了将军的位置,手握权力,将她们囚困在此,她们又能如何?   顾扬灵却是习以为常,瞟见那桌面上,有一壶新沏的茶,便突地站起身,瞧着小三子,故意沉着脸色,冷冰冰道:“我给你倒茶喝可好?”   小三子见着顾扬灵站起身,本是立时黑了面孔,然而见着那冷若冰霜的面孔,又一时露出了痴迷的神态,只是当顾扬灵往前逼近的时候,男人却忽然变得眸光尖利,喝道:“坐下,不许动。”   惊得嫣翠和红英忍不住都轻叫了一声,顾扬灵暗自叹息一声,往后挪了一步,慢慢又坐了下去。   等着士卒来收拾了桌子,这次这位将军没有立时转身离去,仔细端详着顾扬灵的脸庞,忽的嘿嘿一笑:“梅静,你真好看,等我把屋子布置好,咱们就成亲。”   成亲?顾扬灵轻挑眉心,心里有刹那间的慌张,然而很快,便又沉寂下来。却也不知,若是拜堂,可否能寻得机会,将那毒.药送进他的口中。   然而一想到要和仇人拜堂,顾扬灵的心里顿时又恶心得要命。   等着这人走了,嫣翠立时就开始流眼泪:“姨奶奶,这分明就是得了失心疯,如今他要逼着你成亲,怎么办才好?”   红英亦是忧心忡忡,抿着唇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是。   顾扬灵心里头正是纠结,淡淡笑了笑,道:“又不是头次被人强压着成亲了,有甚好怕的。成亲也好,成亲了才能亲近,近得身了,才好伺机杀了这厮!”然而这般说着,眉头又不自觉地便皱在了一起。   红英并不知道顾扬灵家灭门的内情,还以为是因着那人逼婚,顾扬灵存了玉石俱焚的念头,走上前小声劝道:“姨奶奶手无寸铁,又是柔弱女子,与其以卵击石,倒不如先应付着。二爷和孙少爷那里必定会得知消息的,姨奶奶再等等,何必如此着急行事?”   嫣翠却是知道究竟为得甚,走上前涕泪涟涟:“虽说这是天大的仇恨,可姨奶奶你一个弱女子,如何杀得了一个领军作战的将军?不如听红英的,先应付着,等孙少爷来了再说不成吗?”   红英略略一呆,眼里头若有所思,却是甚也没问。   顾扬灵闷了好一会儿,方慢慢说道:“能等得自然等得,等不得我也不能为了活命,就叫这种人糟践了我。我活着本就是为了报仇,如今仇家近在咫尺,若能杀得他,我必定不会手软。”   过得两日,便有两个士卒捧着两个托盘进了屋里头,不曾说话,放下盘子便离去了。   那盘子上蒙着鲜艳的红布,嫣翠上前揭开了其中一个,却是一套喜服,提起来一看,倒是华贵非常,颜色也鲜艳,只是瞧起来略略显旧了些。   红英也左右端详了一遍,然后道:“瞧着倒像是压在箱底多年的旧物。”   顾扬灵坐在圈椅上,双手紧紧抓住椅把儿,身子却是抑制不住的轻颤起来。眼睛直直地看着那喜服,很快便有一串串的泪珠,顺着脸颊落了下来。嫣翠和红英相视一看,都很是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黑寡妇的逆袭人生》,点进作者专栏,求预收*******   文案君:   潘小桃出生在蜜桃成熟的季节,   娘亲希望她能像树上结出的桃子一般,   长大后,有个甜蜜美满的人生   ……   然而娘亲不幸早逝,爹爹另娶,   她被后娘卖去邻村做了童养媳,   从此水深火热,   备受欺凌   ……   可是小小村姑绝不认命,   定要逆袭悲催人生   ……   一句话简介:   心狠手辣小村姑,逆袭悲催人生 第111章   喜服上的红色, 好似忽的化作漫天的火焰, 落在心上, 烧得身上,叫顾扬灵痛苦不堪,心痛不已。她猛地闭上了眼, 喉间忽而发出一声悲鸣, 捂着脸便是一阵嚎啕。   嫣翠和红英忙丢了喜服, 上前去一左一右,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惊疑不安地不时看向那喜服, 却不知为何一件衣服, 却叫自己的主子如此难过。   大哭了好一阵儿, 等着那藏匿在心头的巨大悲哀, 终随着悲泣渐渐变得舒缓,顾扬灵抹着泪,哽咽道:“确实是旧物, 逢着天气爽朗, 太阳好的时候, 我母亲就会把这套喜服拿出来晾晒,那时候我年纪小,瞧着这衣衫很是漂亮,非要闹着穿。母亲便笑话我,说我人丁点儿大,便一心想着要嫁人了。”   嫣翠和红英很是惊诧,嫣翠脱口问道:“如何姨奶奶母亲的遗物, 却落到了那怪人的手里头。”   顾扬灵将绢帕在脸颊上狠狠擦了擦,然后唇角勾了勾,露出冷笑来:“如何到了那人的手里头,自然要去问他啊,我哪里又能知道。”说着起身走上前去,揭开了另一块儿红布,里头果然是那套眼熟至极的头冠。   那亮闪的金色还是一如当年的璀璨,顾扬灵不由得有些晃神儿,似乎母亲还在一旁,见她目露艳羡,便笑道:“等着灵娘出嫁的时候,便把这头冠戴在头上可好?”然后她便会脆生生地回答:“好,母亲要说话算数,可别到时候又舍不得了。”   泪水又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旧物尚存,然而她的那些至亲们,却已然化作了森森白骨。眉心处一阵剧烈的战栗,顾扬灵将十根纤指紧紧攥在一起,心里头将那个仇人无数次的鞭笞。是他,是他夺去了她的至亲们,然后留下她一个人,在这尘世里辗转,受尽了屈辱和痛苦。   杀了他!   顾扬灵看着母亲的遗物,心里好似惊涛骇浪般翻滚不停。   临近黄昏,一个穿着喜庆的中年妇人便被几个士卒带着走了进来,一脸的战兢,却在见得顾扬灵的时候,很是激动地脱口便道:“姨奶奶。”   顾扬灵并不认识她,然而这一声喊出来,便知道这是薛府里头的仆役,笑了笑,见她面有不安,很是忐忑,便安慰她:“莫要害怕,他们叫你做什么,你照做便是。”   那妇人点点头,许是见着顾扬灵很是镇定,也慢慢平静了下来。接下来便是梳头挽发,插簪戴花,顾扬灵看着妇人灵巧的手,在她的面容上勾勒出美丽的妆容,又想起很久前,她将要成为妾室的那一天,不觉生出世事无常的感触来。   那时候她得过且过,麻痹着自己,只想留得这条命,以后还能寻得机会报仇雪恨。未曾想,不曾离开这薛府半步,仇人却是自动送上门来。   见得喜娘拿起一根喜上眉梢的金发簪,顾扬灵一把按住,从袖子里拿出另外一根金簪,却是镂空的梅花映雪,道:“用这根。”   那妇人见得这金簪末端锋利无比,尖细的顶端金光闪烁,不觉面上一白,手指便有些哆嗦。   “可别手不稳掉地上了。”顾扬灵一面说着,眼睛却盯着镜面里头自己被高高挽起的乌丝黑发,唇角稍稍勾起,露出一抹冷笑来。   喜堂被安置在二进的吟风阁里,廊下挂满了红色灯笼,柱子上曲曲折折缠着红色锦带,很是喜庆。   顾扬灵头顶着鸳鸯戏水的喜帕,被喜娘搀扶着进了堂屋。眼前亮红一片,脚下是方寸之地,鞋子上缀着的润白珍珠随着脚步一颤一颤,顾扬灵听得周围唢呐声声,慢慢攥紧了袖中的那根金簪。   果然不出所料,从门房里出来的时候,就有年轻的女人奉命检查她的全身,若不是那簪子藏在发髻上,必定是要露出了马脚来。顾扬灵轻轻一笑,将袖中的簪子又拢了拢。   有士卒将红色蒲团放在了面前,盖头上垂下的穗子轻轻晃动,顾扬灵盯着那蒲团,心头一阵战栗。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而袖中捏住金簪的指头,却是愈发的用力。   “将军。”有士卒轻声呼唤。   脚步声响起,顾扬灵看着喜帕下,那一双皂色长靴愈走愈进,最后停在自己的面前。   窒息的感觉随之而生,耳际有欣喜的叹息响起,“静娘——”,顾扬灵陡然瞪圆了眼睛,手臂忽的用力往上撅去,指中紧握的金簪闪着冷冽寒光,直戳戳地插进了那男人的胸前。   那金簪没入那胸膛半指深,手指却被一双粗粝温热的手掌死死握住,耳边有那人惊痛的轻呼:“静娘,为何伤我!”   顾扬灵眸中突现狠辣仇意,然而很快便觉颈子后端有阴冷的凉风,卷着呼啸的声音急速飞来,一阵钝疼,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飞去,喜娘的尖叫,还有紧紧拥住自己的那个滚烫的怀抱,以及头顶上,那男人惊恐的叫声,都成了昏迷前,顾扬灵最后听到的声音。   再次醒来,嫣翠正坐在床前,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响动,回过头来,不由得满面欣喜。   “姨奶奶醒了。”她说着便流出了眼泪来。她就知道,像她们这样的弱女子,怎会是那领军带兵,做了将军的人的对手,偏姨奶奶性子倔,怎么劝说都听不进耳朵里。想起姨奶奶被那疯子抱进来的那一刻,嫣翠仍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   颈子那里热辣地疼,然而顾扬灵却不后悔这次的冒险。她也晓得,仅凭一根金簪是杀不死那人的,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跟一个仇人拜了堂。   想起昏迷前,那男人撕心裂肺的吼叫,还有那个紧紧的拥抱,顾扬灵抿着唇,轻轻地笑了。不曾想,那男人待母亲倒是一往情深。   如此,甚好。   “那蜜饯儿呢?”顾扬灵起身靠在床头。   嫣翠忙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帕子,打开,却是两枚蜜饯儿。   顾扬灵刚刚把那蜜饯握在手里,门“吱扭”一声开了,红英端着一碗清粥走进来,见得顾扬灵醒来,很是欢欣。   然而未曾张口说得话,便听见背后沉重的脚步声渐次逼近,脸色登时变得雪白,将盘子搁在圆桌儿上,额上瞬时便沁出了许多汗珠子来。   顾扬灵却是扬起眉峰往门处瞅去,小三子进得屋里头还是一脸黑沉,然而看得顾扬灵一双清眸里头冷淡漠然的光,却是一下子呆住了。   顾扬灵见那男人呆住,将脸故意又冷了两分,冷声道:“你竟敢叫人伤我?”   小三子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摆摆手忙道:“不是,是我的手下,见你要伤我,一时情急……”   “少说废话!”顾扬灵努力地模仿着母亲愤怒时候的霜眉怒眼,怒声道:“伤了我,你竟还敢狡辩?”   小三子眼睛里的痴迷愈发浓烈起来,不由得上前几步,好似稚.童般脸上带着惶然,一个劲儿地说:“没有狡辩,没有狡辩,我去杀了那人,给你出气好不好,你不要生气了……”   顾扬灵却忽的伸出手来,手掌慢慢展开,两粒蜜饯躺在手心上,冷漠道:“你把它吃了,我就原谅你。”   小三子看着蜜饯有些呆愣,顾扬灵额上不禁开始出起虚汗来,蜜饯是母亲最爱的零嘴儿,却也不知道,能不能糊弄了这家伙,叫他把这掺了毒.药的东西给吃进嘴巴里。   嫣翠和红英一旁垂手而立,皆是心如擂鼓,额上汗珠不断地往下坠落。   小三子始终保持着呆傻的模样,屋子里的气氛愈发紧张起来,就在顾扬灵心虚至极,想要握回拳头的时候,他忽的笑了:   “那一天静娘去郎喜阁买画扇,我偷偷儿跟着她,也进了那铺子里,却不小心碰掉了店家悬挂在墙上的扇子,被店家好一顿辱骂。许是瞧我可怜,出得店门,静娘便将帕子里裹着的两颗蜜饯赠给了我,还说,吃了蜜饯,便会忘掉所有不开心的事儿。”   说着,几步走上前来,将顾扬灵掌心儿的蜜饯拿起来,竟是一脸痴迷左右端详,然后瞧了两眼顾扬灵,笑道:“真好,静娘又给我蜜饯吃了。”说着就要往嘴里放。   情不自禁的,屋子里的三个女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蜜饯慢慢的将要进入那男人的口中,都不由得屏气凝神,脸色也变得紧张起来。   然而外头忽的有人叫喊起来,小三子转过头去,便听得外头有人喊:“将军,王爷叫人捎来口信儿,说是十万火急。”   “王爷?”小三子喃喃地说道,然后把蜜饯放回顾扬灵的手心,道:“王爷有事要吩咐,我要先去处理,回头再来吃静娘的蜜饯。”就要转身离去。   顾扬灵哪里舍得放弃了这次机会,一把扯住小三子的袖子,急道:“吃颗蜜饯又耽误不了你多少工夫……”猛地见得小三子陡然尖利起来的眼色,忙冰冷起脸来,冷漠道:“你这人,赠你蜜饯你竟敢不吃?以后再别想从我这里得了蜜饯去。”   小三子的眼瞳里瞬时又带上了迷恋来,只是外头的士卒许是急了,声音大了不少,急道:“将军!将军!”   “不行,我得赶紧去,王爷的事要紧!”小三子的眼睛瞬时变得焦急,回头盯了眼顾扬灵,忽的甩开袖子,转过身便大踏步离去。   室内一时寂静,须臾,顾扬灵恨恨地将蜜饯掼到地上,压根儿没想到,母亲和这仇人竟还有这段儿际遇,原是绝佳的机会,却是白白浪费了。   嫣翠忙几步上前,捡起那蜜饯吹了吹,找了帕子包起来,道:“只那么丁点的东西,全都塞在这里面了,扔了,可就没了。”又道:“不是说当时是用帕子包起来的吗?等着他再来,姨奶奶再试试。”   然而等到夜里,那人也没来。顾扬灵郁闷极了,闷闷不乐地吃了饭,便坐在圈椅里头生闷气。   二更的梆子很快便敲响了,顾扬灵被嫣翠红英劝着歇下,然而未曾熟睡,便突地听得巨大的撞击声从极远的地方遥遥传来,好似潮涌一般,一下接着一下,沉重,低闷,叫人心惊。   顾扬灵立时撩开帘子,然而便是这一瞬,庭院里的宁静也好似水中镜花,一下便被打破了。隔了扇花窗,利刃撞击声,呼喊厮杀声,好似突然就拔地而起,蓦地便响彻了云霄。   三人皆惊慌失措地穿好了衣物,红英急忙忙去推屋门,却发现门扇竟是从外头被人锁住了。一时惊诧,转过头惊声喊道:“姨奶奶?”   顾扬灵一面系上了衣带,一面往门处瞥了一眼,哼了一声,冷笑道:“不但房门,连窗子也是打不开的。”说完,坐在床沿上穿上鞋子:“被抓来的头一日我就试图偷跑过,谁料出去便是一院子的士卒,后来到了夜里头,门窗便会从外头被锁上。”   也不敢点燃灯烛,三人就枯坐在屋里头,听得庭院里厮杀不断。自然是害怕极了,那门扇还有窗格不时被撞得“咚咚”作响,三人惊慌无措,便干脆躲在了床底下。   许是门窗外头挂着大锁,竟是没有人试图破门而入。也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嘈杂的庭院渐渐变得安宁,最后,竟是哑无声息了。   又等了许久,见得外头依旧安宁如故,红英从床底下爬了出去,蹑手蹑脚地靠近窗子,拔了簪子,从里面弄破了窗子上糊得紧紧的窗纱,偷眼儿往外看。   然而外头的情景却是吓坏了她,登时捂着嘴巴往后头退得几步,转身扶住了床柱,垂着头按着胸,浑身打着哆嗦,一脸的惊惶。   顾扬灵刚刚站起身来,瞧得她的样子,便走上前也看得几眼,却见四方庭院里,死尸遍布,鲜血四溢,心头顿时突突直跳,恐惧波涛翻滚般涌出,顾扬灵忙闭了眼,扶着窗格转过头去。   嫣翠素来胆子小,见得两人的模样,压根儿不敢去看。   缓了口气,顾扬灵忽的走过去搬起一个绣墩,往窗子那里行去。红英顿时大悟,忙上前帮着顾扬灵抬起了那绣墩,狠狠地朝窗子那里砸去,一次不行,砸得数次,方将窗子上砸出一个洞口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黑寡妇的逆袭人生》,点进作者专栏,求预收*******   文案君:   潘小桃出生在蜜桃成熟的季节,   娘亲希望她能像树上结出的桃子一般,   长大后,有个甜蜜美满的人生   ……   然而娘亲不幸早逝,爹爹另娶,   她被后娘卖去邻村做了童养媳,   从此水深火热,   备受欺凌   ……   可是小小村姑绝不认命,   定要逆袭悲催人生   ……   一句话简介:   心狠手辣小村姑,逆袭悲催人生 第112章   破洞不大, 但足够顾扬灵三人钻身出去。   红英打头, 顾扬灵随后, 嫣翠因着没有防备,落脚在地,便不小心踩到了一具死尸。垂眼去看, 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抱着头连声尖叫, 被顾扬灵一把按住了嘴巴,棱起眼睛厉声呵斥道:“你做什么, 万一引来了人怎么办?”   嫣翠泪眼濛濛, 浑身打着哆嗦, 顾扬灵瞪了她一眼, 松开手掌扶住她,道:“外头的死人估计更多,你好好捂着你的嘴巴, 跟在我身后莫要跟丢了。”   遛着墙角, 在高墙黑影的掩饰下, 三人从暂且居住的吟风阁一路去了金丰园。果然一路死尸,或是挂在树杈上,或是匍匐在假山石上,青石板上,石阶上,皆是血迹斑斑,砍刀, 利刃,扔的到处都是。   顾扬灵四下里瞟了一圈,几步往前,弯下腰捡了把短小的利剑,紧紧握在了手里。红英也有模学样,很快从尸体堆儿里也寻来了一柄利刃。嫣翠倒是想要去学,却是腿软脚软,只紧紧跟在顾扬灵身后,死死捂着嘴巴。   天际一轮银钩,落得满地的苍凉玉色,花园子里几抹黑影恍如鬼魅一般突地出现在了顾扬灵的眼里,她眼疾手快,拉着红英和嫣翠便藏身在了高高的树干后头。   刚刚躲避起来,便听得入口那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次逼近,须臾,举着长矛的兵卒便出现在了空荡的园子里。约摸有四五人,四下扫探,很是野蛮。   眼见着就要往她们这边儿来了,顾扬灵刚揪起了心,那些兵卒却发现了,方才顾扬灵看到的那几个形迹可疑的人,立时提着长矛往那边儿奔去。   而那几人也很快便发现了正奔向他们的兵卒,立时掉转身就要跑,兵卒们立时呼喊着追了上去。   渐渐地,周围又重新变得安静,顾扬灵竖起耳朵,只听得远处金戈交接的声音此起彼伏。   四下瞧了一圈,正要挪身出去,也不知哪里飞来了几只黑鸦,正落在顾扬灵遮蔽身影的那棵大树上,忽而一声啼鸣,凄凉又尖锐,吓得顾扬灵身子一颤,忙缩了回去。   嫣翠更是直接软在了地上,一腔尖利嘶喊噎在了喉里,幸而是死死地捂住了嘴巴,倒是不曾尖叫出声。   “死鸟!”红英抬头瞧了几眼,低声咒骂,然后低声同顾扬灵道:“姨奶奶,我们去哪里?”   微薄的月光落在稀稀疏疏的草木灌丛上,顾扬灵拧着眉继续思索着,须臾,抿了抿唇,道:“我们且先在府里头寻一处安全的落脚地,只瞧着府里头都乱成这般,外头只怕是更乱。贸然出得府门,倒不如先在府里头藏匿起来,且等等看,看看昊郎他们,会不会寻了我们来。”   最后便寻到了祠堂那里,一躲便是两三日,白日里悄悄躲着,夜里头,再出去寻些能饱腹的东西。   一直到第四日的凌晨,在顾扬灵愕然不敢置信的目光里,薛二郎提着一把利剑,一身狼狈地从外头走了进来。   彼时,红英和嫣翠正互拥着,躺在隐蔽的角落里酣然而睡。顾扬灵寻了个蒲团,放在门后,躲在那里窥视着庭院里的动静。   这几日府里头并不平静,不时有握着长矛利刃的兵丁,横冲直撞地便闯了进来。还有一些百姓打扮的恶徒,也手握刀刃,进来打劫。   幸而这只是祠堂,肃穆的房间里,只有一些粗笨的家具,还有散落在地上的,薛府列祖列宗的牌位。原本还会有线香果碟供奉,如今供桌被人掀倒在地,那碟子早已碎的不成样子,更别提果子了。   倒是给顾扬灵三人提供了绝佳的藏身之地。那些兵丁进来的时候,她们便躲在粗.大的柱子后面,柱子前面,是斜倒在地,堆在一处的条案桌子,上面还纠缠着被撕扯的破破烂烂的幔帐。   往往都是随意往这里面看了一眼,便会立时转身离去。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进来浪费时间,那些富贵堂皇的屋子,才是绝佳的掠夺之地。   见得薛二郎,顾扬灵的心头一阵激奋。当真是再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竟会因着见到薛二郎而倍感欣喜。   顾扬灵从门后慢慢站起,晶莹泪珠垂挂在长睫之上,眼底有滚烫的热度,她鼻尖略酸,轻轻唤了一声:“二爷。”   薛二郎颓然落魄的身躯陡然一震,随即回过头去,脸上满是震惊的表情。   红英和嫣翠已是惊醒,见得薛二郎,亦是激动万分,不由自主便唤道:“二爷。”   而薛二郎那里,已经回过神来,疾步走到顾扬灵面前,伸出手臂便将女子娇弱的身躯揽在了怀里。   “幸而你没事……”低声喃喃,饱含庆幸。   他的怀抱温热而强健,顾扬灵伏在他的肩头,感觉他将脸深深埋在了自己的脖颈处,灼热的呼吸不断扑散在肌肤上,引得她不由自主的战栗起来,而很快地,她便感到了温热的泪珠,一滴一滴,湿透了那一块儿锦缎衣料。   他哭了……顾扬灵有些震惊。   “灵娘,”薛二郎突地张口说话,嗓音万分的沉痛:“我父亲死了。”顿了顿,哽咽道:“我母亲也死了。”又默了默,将女子往怀里又勒了勒,又是兴庆,又是感慨,道:“还好你活着,你能活着,我真的,真的是太高兴了。”   顾扬灵这才突然意识到,这个给她带来过许多痛苦的男子,如今,也是没了父母双亲的人了。一时忆起当初骤然失去父母至亲们的凄惶无助,悲伤难过,顾扬灵无声地垂着眼泪,抬起手臂,轻轻在他绷紧的脊背上拍了两下。不管如何,这人如今也始终是个伤心人罢了。   愣愣默了片刻,顾扬灵忽的记起了孙昊,忙推开薛二郎,急声问道:“昊郎呢?他一定是和你一起来了。他人呢?”   薛二郎眼底溢满了红色血丝,犹自带着伤痛的眼睛略略眨了眨,哑着嗓子道:“我们在后宅里寻不到你,便分头行动,他去金丰园,我便来了这里。”   于是顾扬灵立时欢喜起来,扯住薛二郎的衣袖,道:“你快带我去寻他。”   女子脸上的喜悦太过刺眼,薛二郎垂下眼,痴痴望着扯住自己袖子的那只素白玉手,心中却如秋日萧瑟,冷涩沉凝。这个女人,终究是对他没多少情分的,可他如今却深情似海,而且,他现在只有她了……   忽的将顾扬灵搂在了怀中,强硬的怀抱,强硬的姿态,却是轻柔的力道,紧紧地揽住,薛二郎忍不住哀求道:“灵娘,你不能离开我,如今我只剩下你了,你答应我,再不会离开我的。”   怀抱滚烫有力,鼻端满是熟悉的味道,顾扬灵下意识便要拒绝,双手抵在硬朗的胸前,却在听得薛二郎痛苦的诉求时,忽的不忍心起来。   不论如何,此时都是他最伤心无助的时候,他以往那般无情地对待过她,她知道那种滋味。   也许如今推开他,再说些冷言冷语许是最好的报复手段,可她的教养,她的善念,还有那些她看在眼里头的,他对她的爱护,都不允许她这样子。   于是慢慢垂下手去,不反抗,却也不应和,顾扬灵缓缓舒得一口气,就这样子吧!   “你可寻得我姐姐了?”庭外忽的一声呼喊,顾扬灵的眸子里立时盈满了光彩,高声应和道:“昊郎!”   外头的脚步突地一顿,然后立时变得急促起来,顾扬灵推了推薛二郎,因着着急和弟弟相聚,嗓音显得尤为急切,道:“我弟弟来了,你快放开我。”   薛二郎看在眼里,有尖锐的疼意在心底慢慢流转,酸涩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他是彻底明白了,在这位的心里头,那个孙昊才是最最要紧的人物,至于他薛二郎,又算什么。   胸前的素手迫不及待地想要推开自己,薛二郎怔怔看着,然后慢慢松开手,女子立时便疾步奔了出去,他漠然转头看去,门前,女子拉着少年的手,娇美如玉的脸庞上,有着那般显而易见的欢欣。心头酸楚更盛,难以言喻的悲伤如逆流般全都涌进了胸腔。   她见得自己的时候,可没有这般急切……薛二郎难过地看着女子的背影。   见得孙昊虽是浑身狼狈,却也并无伤痕,顾扬灵登时放下了一颗紧揪起的心,道:“外头乱糟糟的,到处都是拿着刀刃胡乱伤人的恶徒,还好你没事,真是万幸。”   孙昊见得顾扬灵亦是安然无恙,不由得大松一口气,满面都是庆幸之色,急急道:“听得县城出了兵祸,我和二爷便立时快马加鞭赶来了荣阳县。可惜城门紧锁,守卫森严,竟是根本进不得城里来。在外蹉跎数日,可是急坏了我。”   “后来城破,我和二爷本是要径直来了薛府救回姐姐,然而……”孙昊眼里头闪过浓浓的愧疚:“路上竟是碰上了那领兵的头目,我听得有人唤他顾将军,晓得那是仇人,一时愤恨,没耐住情绪,便上前要去捉拿那仇人,不料却失手被人擒住……”   顾扬灵顿时惊呼:“那你怎么逃出来的?”   摸了摸脑袋,孙昊瞧得薛二郎一眼,很是感激地道:“幸得二爷鼎力相助,方才脱困。”然而脸色又突地一变,道:“虽是二爷救得了我的性命,然而这救命恩情却和姐姐无关,姐姐无须替我领情,我自会去涌泉相报的。”   薛二郎见得到了此时,那孙昊待他还是心有间隙,不由得苦笑起来。他可真是坏事做多了,如今浪子回头,也没得人愿意相信。   顾扬灵听得薛二郎再次救了她弟弟的性命,便是心里头芥蒂深重,也难以自禁地对薛二郎起了感激之情。不由得转过身,眼神柔和地看向薛二郎,道:“当真是多谢二爷了。”   薛二郎的桃花眼里有沉沉的黯淡,苦笑道:“我不求你感激报答,只求你勿要再对我生疏客气,我便心满意足了。”   顾扬灵脸上的笑略略一缓,随即抿抿唇,却是没再说话。   既是找到了顾扬灵,薛二郎立时决定,启程返回金州。然而行路到一半儿的时候,孙昊却是留了一封信,说是叫顾扬灵好生地跟着薛二郎回金州薛府,他要去找寻仇人,替父雪恨。   顾扬灵心里焦急,却又寻不得他的踪迹,好在薛二郎同她一再保证,必定会寻了可靠的人手,去找寻孙昊,顾扬灵这才略略放了点心,一路忧心忡忡地返回了金州。   ……   推开镂花小窗,嫣翠挪了石狮子支了起来,又落了半扇珠帘,便转过身往里间去了。顾扬灵还未起身,嫣翠轻手轻脚,只怕惊得了顾扬灵的好梦。   来这金州的薛府已是半月有余,然而孙昊却依旧是杳无音讯。顾扬灵很是忧虑,是以夜里头睡得很是不踏实。时不时喊叫一声“昊郎快跑”,便要从噩梦里头惊醒,余下的夜里,便无论如何睡不着了。这般熬了几日,便病了。   好在昊郎娘是个心宽的,虽则孤身出走,仗剑血仇的是她的亲生子,她却不见焦急,每日里陪着顾扬灵,倒还不时安慰她。   两人虽是头次见面,可顾扬灵多年没有亲人,见得昊郎的母亲,又知道是和自家很是亲近的亲戚,心里头很自然的便存了几分亲近。   而昊郎娘当初便和顾扬灵的母亲梅静相交甚好,又晓得这丫头吃了许多苦头,心里头很是怜惜,每日里除了陪顾扬灵消遣排解,便不时寻了城里头出了名的大夫,领着顾扬灵去调理身子。   嫣翠蹑手蹑脚地捧着铜盆出得屋里头,便在楼梯上碰到了昊郎娘。   “太太好。”嫣翠微微曲腿,小声地同昊郎娘问安。   已是适应多日,饶是昊郎娘很是不习惯,却也入乡随俗,慢慢也接受了别人管她叫做太太。   见得嫣翠的模样,晓得里头还在睡,便转过身轻手轻脚下了楼梯,到了庭院里,才小声问道:“昨儿夜里睡得可踏实?”   嫣翠便笑了:“托太太的福,昨儿夜里睡得也好,这几日睡得好,瞧着姨奶奶的脸色都好了许多。”   听得这声姨奶奶,昊郎娘的脸色便沉了沉,想到前两日,穿着破履烂衫投奔而来的,自称是薛府二奶奶的那个女人,心里头不由得梗了一口闷气。   那个薛二郎果然是说的好听,甚个和离书已经写了,真真儿是哄骗老实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黑寡妇的逆袭人生》,点进作者专栏,求预收*******   文案君:   潘小桃出生在蜜桃成熟的季节,   娘亲希望她能像树上结出的桃子一般,   长大后,有个甜蜜美满的人生   ……   然而娘亲不幸早逝,爹爹另娶,   她被后娘卖去邻村做了童养媳,   从此水深火热,   备受欺凌   ……   可是小小村姑绝不认命,   定要逆袭悲催人生   ……   一句话简介:   心狠手辣小村姑,逆袭悲催人生 第113章   这些闷气自是不能同个丫头说道的, 孙昊娘掩下心中的不快, 笑道:“如此便好, 等着这几贴药吃完,便再去那医馆里问诊。我瞧着那大夫就很好,灵娘往日里身子亏损太过, 可是要好生滋补滋补, 才能养好了身子, 生得大胖小子来。”   说着便叹气:“这薛家家大业大,那二爷往日里又是个风流成性的, 如今嘴里头倒都是些甜话儿, 保不定以后便要变卦。还是生儿子好, 养得儿子在身侧, 便是如何,也都不怕了。”   想到这两日里打听的,那位二奶奶怕是不能生了, 心下略略有些安定, 却又觉得, 还是寻个时机,得同那薛二爷论道论道,那日在酒楼里说过的话,究竟还算数不算数。   若是算数,甚个时候才要八抬大轿,吹吹打打正门里头抬了灵娘进门。若是不算数……昊郎娘撇撇嘴,哼, 不算数这事儿便没完。   这话倒是不陌生,往日里红英也同她说过,嫣翠便傻乎乎地笑:“太太说的话,和红英说的很是一样呢!”   提及红英,昊郎娘顿时眼里一亮。那姑娘好,模样儿瞧着水灵,瞧着也是个稳妥的,这些日子接触下来,竟是个心里头门儿清的丫头。虽是比昊郎大了三岁,可女大三,抱金砖,昊郎娘很是看中那红英,在顾扬灵跟前儿,都话里话外说过了好几次。   红英素来机灵,听了几次便心里头明白了,由不得脸上泛红,每次见着昊郎娘便要躲避开。她自家虽是欣喜,然则一想到自家的出身,便由不得灰心丧气起来。   那昊郎的家里头虽只是开武馆的,可自家却还是个卖身为奴的,姨奶奶虽是宽厚,但要给亲弟弟说个奴才出身的,只怕也是不乐意的。   想了几遍,终是觉得这事儿太过离谱,便只躲着昊郎娘,连在顾扬灵跟前儿都束手束脚了许多。顾扬灵倒是察觉了,可如今她哪里有心思管这些,昊郎那里一日没得消息,她的心压根儿就静不下来。   ……   清晨的曦光淡薄地在妆台上铺了一层金碎,红香给闵娇娥挽着长发,闵娇娥却望着镜中的人安静地出神。   镜中的人儿清瘦了许多,以往总是张扬飞舞的眼睛,如今也藏满了黯淡的阴霾。回忆起这段时间的经历,就好似噩梦一般,好在她如今恶梦已醒,只可惜了绿玉,却是一缕香魂,永远地消失在了那些沾满血腥的时光里。   头皮忽的一揪,有微微疼意,闵娇娥的眉头刚刚皱起,红香便一旁告饶道:“是我不小心,奶奶莫要生气。”   镜面里,红香原本还算娇俏的脸上,一道好似蜈蚣一般的长疤,黑乎乎地盘踞在上面。心头略叹一口气,闵娇娥笑了笑,道:“无事,继续梳吧!”   红香便垂着眼,继续默默地梳头。   闵娇娥很是不忍心地瞧了她一眼,这丫头,自从绿玉惨死,她又经历了那种事,脸上也多了条伤疤,人便忽的变得沉默起来。   略略垂下眼皮,闵娇娥问道:“殷嬷嬷的伤口可有好些?”   红香回道:“听传话的小丫头说,已是好了很多,说是昨天能下床走路了。”   闵娇娥“嗯”了一声,道:“待会儿我去瞧瞧她。”瞅了红香一眼:“你要去吗?”   拿着梳子的手微微一顿,红香依旧是垂眉耷眼儿,淡淡道:“奶奶让我去,我便去。”   闵娇娥往镜子里默默看了好久,这丫头往日里也是个爱闲逛的,如今只缩在屋子里,连院子也极少出去。说来讲去,不过是为着脸上的那道疤。   等着梳子搁在妆台上,红香说道:“好了。”闵娇娥才慢慢道:“新来的小丫头最喜偷懒,你在屋里头盯着她们,要她们把屋里的家私好生擦擦。”   红香默默眨了眨眼,然后道:“好。”   殷嬷嬷的伤势不轻,背上还有腿上,都被砍了好几刀。若不是她儿子和那些恶人拼命,红香当时又替她挡了一刀,她这条老命,估计就交代在那荣阳县的兵祸里了。   “红香今日可好?”闵娇娥才要起身告辞,殷嬷嬷忽的问道。   闵娇娥微微一叹,眼睛望向窗格外,淡声道:“不论是清白,还是容貌,她都没了,绿玉还那般惨死在她的眼前,这面儿上瞧着倒好,心里头,只怕是重创难消。我瞧着她性子很是大变,可又说不出甚个安慰话儿给她听,只怕伤口上撒了盐,叫她更难受。”   殷嬷嬷默默看着被褥上的团花,鲜艳夺目,很是好看,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有劳奶奶回头问问红香,我那小儿子被砍伤了腿,只怕以后就是个拐子了,她若是不嫌弃,便来秦家做我的儿媳妇吧!”   闵娇娥回头便把这话说给了红香听,红香抬头看得天际的流云,半晌,淡淡道:“奶奶帮我回了吧!”垂下眸子摸了摸脸上的疤痕:“我这辈子,不想嫁人了。”   闵娇娥也抬头看那天上的流云,默了半晌,道:“嬷嬷虽是起的报恩的心思,可你嫁去她家,只要生得一儿半女,以后的日子便也有着落了。不嫁人,你要一辈子做孤家寡人吗?”   红香默默无言,许久,才道:“挟恩图报,只怕一时好过,日后却要难受。不若孑然一身,松松快快的,倒是来的顺心如意。”   闵娇娥呆了呆,然后莞尔一笑,叹道:“你这丫头,一向都是个通透的。”   ……   昊郎娘这几日始终睡得不踏实,夜里头辗转反侧,一转头,便看见了紧挨着她,睡得正是酣畅淋漓的昊郎爹,不由得大怒,一脚便踹了上去。   昊郎爹睡眼惺忪,睁开眼,见得稀薄的月色里,媳妇儿瞪着两只大眼,正怒火冲冲地瞧着自己。抹了抹嘴巴,也没流哈喇子啊,于是讪讪地笑:“这大半夜的,你这又是咋了?”   昊郎娘便转过身,同昊郎爹面对面侧躺着,哼了一声道:“咋了?你难道不知道,那个薛二郎的大老婆回来了。想想可真是憋屈,咱们灵娘可是打小儿就订给了他薛家,那可是正正经经的未婚妻室,如今却莫名其妙成了个妾室,头上还顶着什么二奶奶,这算哪门子事儿?”   越说越气,干脆坐起身来,道:“当初咱们头次见那薛家的二郎,那可是说得明明白白,他同那女人已是和离了。可瞧着如今那模样,哪里和离了。”   “这可不成,静妹妹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宝贝疙瘩一样的养了那么大,可不是丢给别人家叫人随便欺负的。以前不知道便罢了,这你我眼皮子底下,若是再叫那丫头受委屈,等着以后两腿儿一蹬,咱们可拿什么面目去见静妹妹。”   昊郎爹这么一听,也睡不下去了,起身坐着,道:“那你想要如何?”想起孙昊在他跟前叨叨的话,不由得道:“我听昊郎说过,那薛二郎很是不堪,既是他不守诺,倒不如带了灵娘离开,以后寻个好人家再嫁了。”   “放屁!”昊郎娘喝了一句,然后哼唧唧道:“你一介武夫懂个甚?这几日我冷眼旁观,那灵娘和静妹妹一个脾性,是个守规矩的人,便是带走了,也必定不肯再嫁。”   叹了口气,续道:“明日,你去把那个薛二郎给我找过来,我倒要问问他,当日说的话可算数。若是算数,那就把娶亲的日子给我结结实实地定下来,若是不算数了,哼!”   昊郎娘柳眉倒竖,哼道:“咱们立时带着灵娘离开薛家,便是灵娘不肯再嫁,咱们家里头多养个人又有何妨?”   第二日,忙碌的脚不沾地的薛二郎,便被唬着脸的昊郎爹给找到了。等着见着了昊郎娘,又是个板着脸满是不悦的。   薛二郎不知道哪里惹了这两位不快,作了揖,讪讪地笑道:“可是仆役们狡诈奸猾,慢待了伯父伯母?”   昊郎娘便冷笑:“仆役们倒是乖顺得很,可惜二郎你,却是个狡诈奸猾的。”   薛二郎便陪笑道:“伯母这话何解啊?”   昊郎娘愈发冷笑连连,道:“何解?今个儿我倒要问问你,你这小子,却有几个岳母?”   薛二郎忙道:“自然只有一个了。”   昊郎娘凤眼一眯,笑问:“却是谁?”   薛二郎忙道:“自是已然故去的顾家大奶奶。”   昊郎娘立时“呸”了一声,道:“我且问你,那你府里头来的那个二奶奶,她娘亲你倒是叫什么?”   薛二郎此时才是明白,今日这两位铁着脸兴师问罪是为何故,道:“两位长辈只管放心,灵娘是我自幼便订婚的未婚妻室,如今更是我心尖子上的人,我便是委屈了哪个,也不舍得委屈了她。只是如今外头生意忙得厉害,只等着这阵子忙碌完,我便寻个黄道吉日,必定请一个有分量的媒人,将这旧时的婚事,给过了明路。”   面色陡然黯淡,想起凄惨丧命的父母双亲,薛二郎不由得哽咽道:“只是我身处热孝,我……”   昊郎娘截断了薛二郎的话,道:“替爹娘守孝自是天经地义,咱们也不是不讲理,硬逼着你热孝里便要把这亲事给办了,只是这名分咱们得说道得清清楚楚才是。灵娘是你未婚妻室,若是娶亲,也是履行旧诺,并非是妾室扶正,这点上,可不能含糊了。”   薛二郎知道这是怕以后灵娘受了委屈,点点头道:“自然,自然。”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房契来:“这是我在六安胡同里置办的宅子,等着到时灵娘出嫁,便从这里出门。”   昊郎娘见他神色诚恳,倒也不像是说假话,又瞟了两眼那房契,觉得是把这事儿搁在心里头了,便稍稍息了些怒气,道:“房契倒不必,等着云州的家产变卖完,我们便要在金州地界儿开个武馆。到时候灵娘出嫁,从武馆便可。”   薛二郎连连称是,昊郎爹忽的说道:“若是后头知道你说的都是假话,我们家虽是小门小户,比不得你这大门大户,可拼死闹一场,把自家娇滴滴的闺女要出来,却也是办得到的。”   薛二郎忙道:“自不会说假话的,伯父尽管放心便是。”   ……   孙昊是在半月后,一个将近黄昏的下午,忽的出现在薛府的门前。这小子果然不错,竟然真个把那仇人给擒了来,五花大绑,捆得跟个粽子似的,被扔在了马车里。   顾扬灵那里本是软绵绵靠在软垫上,很是无精打采,一听得消息,却是立时换了副样子,穿上鞋子,便往外头疾步行去。   路上知道仇人竟被弟弟带回了家来,更是喜不自胜,眼泪滚珠似的往下掉落,不住口地道:“他果然说到做到,把仇人给抓了来。”   半路上碰到了一处,见着孙昊瘦了黑了,顾扬灵立时奔过去抓住孙昊的手,上下打量,见着好端端的,还是个囫囵人,不由得哭道:“便是报仇,也可重金寻了帮手一同上路。你孤身一人,那仇人又是个领兵作战的将军,你叫我如何放得下心。”   昊郎娘也听得了消息赶了来,正巧听得这番话,上前来先是给了孙昊一巴掌,道:“你这小子,你姐姐惦记着你,日夜难眠,最后竟是煎熬的生了一场病。你以后可要把这莽撞性子给改改,别叫你姐姐为你操心受累的。”   见得娘亲的模样,孙昊一时苦笑不得,这长了一十六年,爹娘倒是任凭他摔打逛荡,一点儿也不担心,如今添了个娇弱的姐姐,倒是好似金箍一般,这就要往头顶上戴了。   昊郎娘一面哄着顾扬灵不许她掉眼泪伤了眼睛,又见孙昊皱巴着脸也不说吭声,便一脚踢了过去,把个孙昊踢得龇牙咧嘴,忙道:“知道了,以后必定不会如此。”   昊郎娘斜了他一眼,道:“你且等着,你宋安叔已经处理了云州的家产,正带着你的弟妹往金州这里来,到时候在这金州开了武馆,你且给我去做个馆主,看拴不住你。”   孙昊一听自家弟妹马上要来,登时头疼起来。   顾扬灵那里却是已经抹干了眼泪,缓了口气儿,冷冷道:“那仇人呢?你叫人把他带去我的院子里。”   气氛登时一凝,昊郎娘也沉了脸,鼻端里哼了一声,恨声道:“灭门深仇,自是要关起门来细细清算一番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黑寡妇的逆袭人生》,点进作者专栏,求预收*******   文案君:   潘小桃出生在蜜桃成熟的季节,   娘亲希望她能像树上结出的桃子一般,   长大后,有个甜蜜美满的人生   ……   然而娘亲不幸早逝,爹爹另娶,   她被后娘卖去邻村做了童养媳,   从此水深火热,   备受欺凌   ……   可是小小村姑绝不认命,   定要逆袭悲催人生   ……   一句话简介:   心狠手辣小村姑,逆袭悲催人生 第114章   薛二郎那里得了消息, 立时快马加鞭赶回了家里, 下了马便要疾步奔去顾扬灵如今住着的棠梨苑, 不曾想,没走几步,门房里头当值的一个小厮便跑了进来, 跟在身后急急喊道:“二爷, 门外有认亲的。”   认亲?   薛二郎脚步一滞, 那小厮已经呼呼哧哧跑了过来,道:“说是咱们府上的二老爷, 在外头大呼小叫的, 叫二爷你赶紧去迎接他!”   薛二郎的眉心处立时皱起了波纹来, 真真儿是好人不长命, 祸害遗千年,那人竟然还活着!然而也不能不管,便阴着脸, 掉头往大门处走去。   棠梨苑里伺候着的丫头婆子被红英和嫣翠撵去了后花园闲逛, 这两人搬了小凳子守在大门口盯着, 提防不相干的人没眼色往里头闯。   廊下堂屋前,摆着几张太师椅,顾扬灵和昊郎娘坐在上头,昊郎爹和孙昊立在一旁,一个手握蛇皮鞭,一个把玩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几人皆看向院中青石板上, 五花大绑,被扔在地上的小三子。   那小三子一路上吃了许多苦头,被孙昊打得满脸淤青紫斑,竟是没半块好皮肉。如今正抬着脑袋盯着顾扬灵看,看了一会儿,呆呆一笑,再看一会儿,又是一阵傻笑。   顾扬灵瞧着这恶贼如今成了瓮中鳖,真真儿是任由人宰割,心里头当真是痛快异常。想起家门惨祸,不由得憋了两眼泪,喝道:“你这恶贼,当年为何领了恶徒闯进我顾家,害了我全家的性命?”   小三子蓦地一呆,然后瞪圆了眼睛,道:“我乃是顾家长子顾贤鹤,是你的夫君,如何会领了恶徒闯进自家的门庭,还害了全家性命?静娘,你莫不是昏了头,不然如何说出如此匪夷所思的话来。”   昊郎娘本就觉得这人有点疯癫,听得这话转过头道:“灵娘,这人莫非是个疯子不成?”   顾扬灵拿着绢帕拭着泪,一面小声回道:“我也不晓得究竟是个什么状况,这人用着我父亲的名讳,自认为是我父亲本人,每每瞧见我冰冷着脸,他便好似得了癔症一般,将我认作我母亲。”   这话刚说完,地上的小三子突地折腾了起来,然而被捆住手脚动弹不得,便仰着头冲顾扬灵喊:“静娘,快帮我解开绳子,我是顾贤鹤,是你夫君啊,你怎能高坐堂上,看我受苦?”   顾扬灵眼睛一棱,站起身指着那小三子喝骂道:“你这贼人,冒用别人的名讳,真真儿不要脸。”   小三子一呆,然后皱起眉道:“静娘,我的名讳就是顾贤鹤啊,是我父亲给我取的,并没有冒用旁人的啊!”   说着急了:“静娘,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老是说些我不明白的话呢?”四下里看了看,道:“这些人又是谁,你怎么和他们呆在一处?”   昊郎爹一甩鞭子,喝道:“你这恶贼,瞧你那贼眉鼠眼的模样,哪里比得上我顾家大哥仪表堂堂。还敢冒称他的名讳,真是脸皮厚。”   孙昊将匕首一转,哼道:“可不是,你不过是个小混混罢了,竟敢冒充顾家长子。”   见得这么多人骂他冒用别人的名讳,小三子眼中略显的有些惊慌,看向顾扬灵,喊道:“静娘,我是你夫君顾贤鹤啊,你告诉他们,我是顾家长子,是你的夫君顾贤鹤。”   顾扬灵冷冷瞧着他:“不,你不是,你不是顾贤鹤,也非顾家长子。而我也并非静娘,静娘却是我的母亲,我是他们的女儿,顾扬灵。”   “女儿?不是静娘?”小三子转着眼珠子,眼神在院子里四处游离不定,忽的又转过头来,凝住顾扬灵冷若冰霜的一张脸,笑道:“不可能,你是静娘的,你就是静娘。”然后嘿嘿一笑:“我是顾贤鹤,是你夫君。”   顾扬灵便往前走了几步,冷冷看着他,忽的翘起唇微微一笑:“那现在呢,你瞧我还是静娘吗?”   小三子的眼睛直直盯着顾扬灵,面目陡然变得呆滞,唇角一翘一翘,然后有什么东西好似在那眼里面坍塌崩离,忽的就发起狂来,“嗷嗷”喊道:   “静娘呢?静娘呢?我是顾贤鹤,我的静娘哪里去了?没有静娘,我就成不了真正的顾贤鹤了。静娘,静娘……”扯着脖子,喊得撕心裂肺。   瞧着小三子愈发疯癫,昊郎娘沉吟片刻,起身挨近了顾扬灵,小声道:“其实有件事情,我也只是耳闻,说是你祖父,好似外头有个私生子。”   转头瞅了瞅地上那人:“我瞧着这人病得不轻,臆想自己就是顾家大哥,莫非就是这人不成?不然为何要惦记着顾家长子的名分?”   顾扬灵顿时大惊,闷头想了会儿,摇摇头道:“只是这人若真是我祖父的私生子,依着我父亲的性子,必定会恳求我祖父,叫他认祖归宗的。可为何家里头根本不曾提及过他,我连风言风语都未曾听说过。”   然后瞧着,在地上蚕蛹一般发了疯似的蠕动着的小三子,皱皱眉:“这样的疯子,会是我祖父的私生子?”   昊郎爹一旁甩了几下皮鞭,道:“不如你们俩且先躲进屋里头,等我和昊郎将这厮抽打一顿,不定就能问出些缘故来。”   正说着,薛二郎打外头走了进来,见得院子里的情况,愣了愣,然后几步走近,问道:“可是问出了什么来?”   孙昊摇摇头,然后同他爹道:“没用的,一路上我揍了他好几次,那嘴巴跟蚌壳一样,压根儿就撬不开。只长呼小叫的喊着自己就是顾家的长子,并没有冒用旁人的名讳身份。”   薛二郎将那小三子的疯状看到眼底,然后道:“这个样子,还能问出什么?”   顾扬灵拧眉想了会儿,道:“既是牵扯到了陈年往事,不如先去顾家老宅问问,若是没消息,便寻些祖父和父亲生前的好友,打听打听,看看可有什么有用的。”   孙昊疑道:“顾家老宅?”   顾扬灵点头道:“没错。顾家并非是九安县土生土长的人家,听我父亲说,是我祖父年轻那会儿才搬迁去的。”   昊郎爹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这个倒是个法子,举家搬迁,必定是有个缘故在里头的。”   于是,昊郎爹和孙昊两人收拾了包袱,吃过午饭便出发往顾家老宅,金州穗安县去了。   至于发癫的小三子,被薛二郎关在了薛府深处的一处小院子里,专门找了几个会功夫的壮汉,昼夜不停,轮流看管他。   等着将事情安置妥当,薛二郎坐在屋里头,迟迟疑疑地看着顾扬灵,也不说出门去看管生意。   顾扬灵疑惑地看着他:“二爷不出门照看生意吗?”   薛二郎“唔”了声,道:“生意啊,福庆在那里照看着呢!”   顾扬灵一听是福庆,不由得想起了福安,福兴来,叹气道:“福兴和福安,可有消息了?”将手里的绣活儿搁在筐子里,唏嘘道:“也不晓得原先宅子里的老人,还有几个好端端的活着。”   薛二郎听得这话却是更不自在了,顾扬灵瞧他不对劲儿,便偏过脸问道:“二爷,你可是有事?”   薛二郎垂着脑袋不言语,半晌,“嗨”了一声,道:“你且跟我去个地方,我领你去见见熟人。”   见得薛二郎表情莫名,顾扬灵倒是心下乱翻腾,却也不晓得这熟人是哪个?怎的瞧着那面色总也不对劲儿?   薛府的新宅子却没有荣阳县的旧宅雅致精巧,虽也是翻新修葺过的,却处处透着股粗糙简陋感。   顾扬灵进得这宅院,便因着孙昊杳无消息病倒在床榻上,极少下床。今日里倒是头次逛这新宅子,一路走,一路道:   “闲暇时候却也请个园艺工匠来,将宅子也好生布置一番,如今瞧着,倒是乏味了些,不如原先的宅子,一步一景来得精致灵巧。”   这话倒是投了薛二郎的喜欢,见得顾扬灵好似女主人似的挑剔着院子里的花草,不由得开心道:   “这是自然,只是手上生意忙碌得紧,又是初来乍到的,且先搁置着,等闲暇了,我去询问询问,且看看有没有能工巧匠,再请了来。”   一时到了宅子最西边儿,正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道上,便听得一墙之隔的院子里,熟悉的叫骂声隔着厚重的围墙传了出来:   “薛二那小子呢?我好容易活着逃出了荣阳县,他就把我扔在这里就不管了吗?我可是他亲叔叔,他父亲死了,可就我这么一个独苗长辈了,不好生叫人伺候着,竟然把我丢在这里就不管了!”   顾扬灵眉头一皱,脑子里立时浮现出薛二老爷那双色眯眯冒着绿光的眼睛,看向薛二郎:“这就是二爷说的熟人?”这等熟人,不见也罢,做甚还要拉了她来?   薛二郎摇摇头:“若是他,哪里会拉了你来,你且跟我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一段儿路,转个弯,却见得一座院落里,两栋两层小楼比肩而立,白墙青瓦红柱子,瞧着十分鲜亮。   敲开院门,随着薛二郎上得楼梯,便见他在一扇门前驻足,敲了两下,道:“三弟妹可歇下了?”   三弟妹?安氏?   顾扬灵难掩心头的欢喜,一把抓住薛二郎的衣袖:“是三奶奶?”又追问道:“那玉凤呢?她们可在一处?”   薛二郎的脸色便又变得有些奇妙,顿了顿,柔声道:“你可以问三弟妹。”   问三弟妹?蓦地一股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还未来得及发问,门扇便在此刻被打开了。安氏消瘦蜡黄的脸出现在门扇里,一眼瞅见了顾扬灵,立时眼圈便红了,哽咽道:“姨奶奶。”   薛二郎道:“你们俩进屋去说话,我还要去那院里瞧瞧。”   顾扬灵点点头,安氏浅声道:“二伯慢走。”就见薛二郎笑了笑,转身去了。   “姨奶奶喝茶。”伺候安氏的是个面生的小丫头,端了茶就退了出去,把门轻轻带上,屋里头顿时只剩下了顾扬灵和安氏两人。   顾扬灵往床榻上瞟了两眼,撩开帐帘的雕花大床上,两个奶娃娃正睡得酣甜。   “男孩子是三爷的,女孩子是玉凤给二爷生的。”安氏见顾扬灵不时往床榻那里看,忽的开口道。   顾扬灵顿时恍然,怪道薛二郎带她来的时候,会是那副模样,估计是怕她心里有刺,看到这孩子,便记起当时夭折了的孩子,然后心有埋怨,转而怪到他的头上去。   然而只有孩子,却不见孩子的母亲……端起茶抿了一口,搁下茶碗,抬得头来,眼圈便有些红了:“玉凤呢?”   “死了。”安氏唇瓣微微翕动,慢慢说出的两个字却好似尖细的刺,戳得顾扬灵心头一疼。纤眉慢慢蹙起,顾扬灵不由得落出了眼泪来。   未进屋门前便已经猜到,如今落到了实处,想起那玉凤才刚十八,便已经香消玉殒,心里不由得酸涩难过起来。   见得顾扬灵哭了,安氏却是红着眼圈,脸上露出凄绝的惨笑,道:“瞧着你流眼泪,我倒还有些羡慕,我如今便是哭,也只是干嚎,竟是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只听得这话,顾扬灵便知,那日仓惶离别后,安氏想必是吃了许多的苦头,如今能和两个孩子都侥幸活下来,又投奔来了金州,必定是有过一番不能为外人论道的苦痛。   伸手握住案几上纤细的一只手,顾扬灵劝道:“总是噩梦已醒,往后的日子,自是会慢慢好过起来的。”   又笑了笑,道:“我听二爷说过,起兵造反的禹王已经被倒戈的部下杀死在滨河一带,兵祸很快便会平息。等着日子恢复了安宁,你身边还有孩子相伴,多少苦难,都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变得不足一提的。”   安氏却浅浅地笑,唇角稍稍勾起,有淡淡的纹路。   明明是在笑,顾扬灵却觉得这笑反而比哭还苦涩,默了默,终是问道:“玉凤她,是怎么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黑寡妇的逆袭人生》,点进作者专栏,求预收*******   文案君:   潘小桃出生在蜜桃成熟的季节,   娘亲希望她能像树上结出的桃子一般,   长大后,有个甜蜜美满的人生   ……   然而娘亲不幸早逝,爹爹另娶,   她被后娘卖去邻村做了童养媳,   从此水深火热,   备受欺凌   ……   可是小小村姑绝不认命,   定要逆袭悲催人生   ……   一句话简介:   心狠手辣小村姑,逆袭悲催人生 第115章   安氏将手慢慢抽.回, 将眼睛看向床榻深处, 眼神开始变得迷离起来, 好似沉浸在某个幻境里头,那些发生过的过往,正在她的眼前一幕幕慢慢回放。   “那一日你被那个穿着盔甲的人强行带走后, 老爷因着太太惨死, 去同人拼命, 也跟着命丧黄泉。仆役们都因着惊怕惨叫起来,东奔西跑的, 那些兵卒便要来抓我们。”   “趁着慌乱, 我拿起鞭子去赶马车, 可马车没动, 却被一个当兵的发现,上前给了我一脚,我跌回车厢里, 很快便开始流血。”   “也不晓得外头是个什么情况, 马车突地又动了起来。玉凤一面抱着我, 一面撩开帘子去看,却是福安拿着马鞭,正驱使着马车往外头冲。”   “倒也走了好运道,竟是趁乱跑了出去。一路去了东郊,到了二老爷住的小庄子那里。不想那里早早儿便被抢掠了一番,去的时候,二太太正坐在当门儿哭, 怀里头还抱着一个婴孩儿。”   “进了院子,里面竟藏了许多躲避兵丁的人。我当时疼得厉害,也不能走路,被福安抱着去了近处的一间屋子里。幸而有个老婆婆,年轻时候是个稳婆,便帮我接生了。”   顾扬灵听得一笑:“如此真乃是大幸。”   安氏却苦笑了一阵:“可惜那些当兵的却折身返回,又往庄子里来了。我抱着孩子,和玉凤,还有一些柔弱无助的老人女子们藏身在草堆里,福安是个好人,领着几个男子奔了出去,引开了那些兵丁。”   “却不曾想,除了兵丁会随意奸.淫杀戮,竟还有些趁乱行凶的恶徒。躲过了初一,没避开十五。我抱着孩子和玉凤往外头跑去,因着一起躲避的有年轻的女子,那些恶徒们便未曾追了出来,只可惜了那些姑娘……”   安氏顿了顿,那些场景太过不堪,那些叫喊太过凄然,她不忍心说,便同顾扬灵涩涩一笑,脸上的阴霾却愈发的深沉了。   安氏说的那些,顾扬灵虽是不曾经历过,可也能想象的到,起身给安氏倒了杯茶,柔声道:“不要说了,你喝口茶润润嗓子。”   安氏纤白的指尖在青花瓷杯上流连而过,须臾,她苦笑道:“我和玉凤倒是跑了出来,谁知刚躲进了马棚里,玉凤便开始叫疼。”叹了口气:“又不敢叫出声来,嘴巴里塞了脏臭的稻草,当真是受了许多的罪。”   说着又微眯起眼睛来,缓缓道:“她生了好久好久,久到外头的惨叫声都渐渐消失了,院子里变得好安静,透过棚顶破裂的缝隙,还能看到一勾银月悬在天际,可是玉凤她,还是没有生下那孩儿。”   窗外光影绰绰,顾扬灵看到安氏好似掉进了某个难以清醒的噩梦里,眼睛瞪得溜圆,绝望的凄惶在她的眼底浮浮沉沉。   “福安回头来找我们,可玉凤已经受不住了,她的脸是那样的惨白,好似冬日里叶片上最最雪白的那一抹,她的眼神也开始涣散,看着我,求我,叫我找把刀来,把肚子剖开,把孩子拿出来。”   然后她猛地转过头,苍白的脸皮上,漆黑好似无底深潭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顾扬灵:“我就让福安去找了把刀,剖开了她的肚子,然后把孩子拽了出来。”   她的神色太过可怖,顾扬灵不自觉撇开了眼,心头突突乱跳,总觉得安氏如今的性情,与原先那个温贤柔雅的女子,倒好似两个人一般。   安氏却突然站起身来,往床榻那里走去,抱起其中一个小小的襁褓,走到顾扬灵跟前:“她死前嘱咐我,若是这孩子有幸活着见到了你,就把她托付给你。”   顾扬灵一惊,纤眉立时便缩在了一处,这毕竟是别人的孩子……   安氏并没有把孩子强塞过去,只是放在顾扬灵身边,自己返身重新坐回了原位,缓缓道:“你要是不喜欢,就叫旁人养,这孩子命大,也是个有福气的。总归薛家家大业大的,养个孩子,也并非难事。”   顾扬灵默默呆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垂眸去瞧着身边儿多出的那个小小婴孩,嫩嫩的肌肤,娇娇的,可怜的,顿时便心软了。   安氏却转过头又看向了床榻,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轻轻道:“也许,我也要拜托你来看管我的孩子呢……”   她说得又轻又快,顾扬灵没听清,便问道:“你说什么?”   安氏淡淡一笑:“没什么。”   远处却突地传来一声尖叫,顾扬灵吓得一颤,仔细一听,却好似是二太太的声音,一下便想到了惨死的于明雅,嫌恶道:“是二太太。”   安氏仔细打量着顾扬灵的神色,忽的笑问:“你好似很不喜欢她。”   顾扬灵皱起眉:“那个人,可恨,可怜……”说着抿住了唇。   安氏笑了,然后垂眸拨弄起自己腰间垂着的丝绦,淡淡道:“没错,那个人,可恨,可怜……”   从安氏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天际正烧着一片火红云霞,艳艳的一片,很是壮丽。   来接她的是红英,怀里头抱着玉凤生的那个女儿,出得院门便问道:“这孩子叫什么?”   顾扬灵摇摇头:“还没名字。”抬头看了看天边的云彩,想想她生母,夕阳般短暂的一生,叹道:“等会儿问问二爷,总是二房里头头一个孩子,可不能薄待了。”   红英摸了摸孩子的脸皮,细滑柔腻,不禁心生喜爱,道:“二爷喜欢吗?”   想起薛二郎待玉凤的态度,还有今日里的情状,顾扬灵笑了笑:“瞧着不大喜欢,不过无妨,许是你二爷往后就喜欢了。”   走得一半儿的路,红英突地道:“福兴回府了呢,去找嫣翠,可嫣翠那丫头,记恨着福兴当日给她毒.药包,不肯见他呢!”   顾扬灵伸手抚了抚眉心的浅皱,默了片刻,叹道:“二奶奶身边那个叫红香的,你可听说了她的事儿?”   红英点点头,道:“听说了,说是破了相,还有……”叹叹气,眼里头怜悯之色渐盛:“好似是被人给……”低头去看怀里头睡得香甜的孩子,只叹叹气,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落日的余晖灿烂耀眼,将脚下的青石路上也铺满了热烈的红,顾扬灵慢慢地走着,捋了捋鬓间将要下坠的绢花,缓缓道:   “你闲了去同嫣翠那丫头说说,福兴给她那东西,也不过是叫她有个退路罢了。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今日里三奶奶提及那些兵祸里头被糟蹋的女孩子,竟是半句话也不忍心去说。”   轻轻地叹气:“福兴毕竟也是待她一片真心,又何必耿耿于怀。”   不过刚转回棠梨苑半盏茶的功夫,薛二郎便也踩着余晖,往棠梨苑来了。见着顾扬灵才露出笑来,一撇眼便见着了一旁正抱着襁褓的红英,登时脸色微变,再看向顾扬灵,眼神便有些闪烁不安。   顾扬灵笑着请他坐下,道:“红英刚才还问,这丫头叫什么,你是做父亲的,心里头可有数了?”   薛二郎讪讪轻笑,道:“一个丫头罢了,你且随意起了便是。”   顾扬灵瞧他十分不安,便笑道:“如此,不如先叫她福娘吧!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遇着了兵祸,又从那么远的地方逃难而来,竟还好端端的,也是万幸了。”   红英便笑着颠了颠怀里的孩子,笑道:“哎呀,福娘有名字啦。”   薛二郎却还是难安,挥挥手,示意红英抱了福娘出去,道:“我以为,那种兵荒马乱的……”   “二爷。”顾扬灵很快截断了薛二郎的话:“她是你的孩子,你是她的父亲,血缘是切不断的。二爷怕我吃心,我感激二爷的用心良苦,可是稚.子无辜,既是她活生生到了二爷跟前儿,我不希望看到二爷忽略她,该有的,该给的,二爷不能薄待了她才是。”   薛二郎怔怔看着顾扬灵,随即笑了笑,道:“灵娘果然是个贤惠的。”又往顾扬灵肚皮上瞧了瞧:“然而,我还是最期待灵娘哪一日给我生下一个孩儿来。”   顾扬灵略略垂了垂眸子,以往生孩子,想得却是以后能得个依靠,如今叫她生,淡淡的排斥却在心里头丝丝缕缕地纠缠不休。   “方才在楼上听得二太太大声尖叫,可是出了什么事?”薛二郎的眼睛太过深情,凝视着顾扬灵叫她很是不自在,便淡淡地笑道:“三奶奶带着两个孩子还能逃了出来,也不知那个孩子如今怎样了?”   薛二郎的眸子里顿时生出厌恶来,道:“兵祸未曾发生前,那孩子便已经夭折。二太太疯疯癫癫的,竟一路抱着个死孩子,怎也不肯丢手。”   “二老爷也不管她,竟还叫她抱着进了府里头,岂不是晦气。我叫人把那孩子的尸身夺了去,拿白布包了,送往府外去了。”   又哼了一声,冷笑道:“还有更可笑的,我那二叔,兵荒马乱逃跑的路上,竟又纳了几个通房来。说是原先的死的死,跑的跑,身边儿没个伺候的,他不习惯。”   听得顾扬灵将纤眉死死拧了起来,二老爷那一家子,真真儿无可救药。心里头不愿听得他们的那些糟粕事情,便转了话题道:“福安倒是个好的,听三奶奶说,这一路上亏了有他的照料,二爷必定要好生犒劳一番才是。”   薛二郎便笑了:“这是必定的。”   顾扬灵便又笑道:“那福兴呢?我听说是在半路上和三奶奶他们碰上的,嫣翠说,当日在薛府里头,他还偷偷摸了进去,可惜嫣翠被带去侍候我,不然夜里头,便能带着嫣翠逃走了。”   薛二郎笑道:“他还好,只是不小心遇上了往日的旧人,被抓了回去,困了好久,好容易才脱身出来,晓得荣阳县的叛军被一网打尽,去府里头没有寻到半个人,就急忙忙赶来了金州。”   “我也是才知道,他爹原是禹王府里头专给禹王看病的郎中,他娘是王府里头的舞娘,被禹王赏给了他爹。只是他爹向来看不起他娘的身份,连同他也被他爹一起嫌弃。”   “后来他娘被人冤枉偷人,叫他爹打死了,他愤恨不平,便一把火烧了自家的房子,改头换面,来了荣阳县做了个乞丐头子。被我无意救起,便跟了我,给做了我的小厮,却是怎么也不肯签卖身契,我瞧他倒也不似常人,便由着他去了。”   说着磨掌擦拳,笑道:“嫣翠那丫头也是个有福气的,寻个时机,先把二人的婚事给定了。”   倒没料到,福兴竟还有这样的身世,怪道他能看病搭脉,原来亲爹是个郎中。   顾扬灵惊诧之余,忙问道:“二爷不是说过,那禹王已经兵败身死,也不知福兴的父亲可有受到波及?”   薛二郎摇摇头,又叹道:“听说几个嫡出的兄弟死了个精光,不然他爹如何会困着他不让他走,可惜积怨难消,福兴只怕是不会回去父慈子孝的。”   想也是伤透了心的,父慈子孝,父亲如此冷酷,也难怪福兴心结难消。然而想起嫣翠,那里如今却也是心结难消,倒也不知道,这婚事还能不能成。   ……   “奶奶。”红香拿着几页纸走了进来,放在罗汉床上摆着的梅花小几上,忧心忡忡道:“二爷叫人把这个给奶奶送来,还说,三日内,便要将奶奶送出府去,叫奶奶这几日开始收拾行囊,还说……”却是抿住了唇,哼哼唧唧不开口了。   闵娇娥拨弄着那几张纸,抬起眼皮问道:“还说了什么?”   红香犹犹豫豫的,最后还是说了:“还说,奶奶但凡还有一点廉耻之心,便赶紧收拾了包袱离开薛府,莫要叫人挑破了外头那层皮,到时候谁都不好看。”   闵娇娥在小几上划来划去的指尖陡然一顿,眼里闪过羞愤,然后一拍桌子恨声道:“我没有廉耻,听说那边院子里的那位,可是被囚禁在院子里好些日子,她的清白可还在,又有谁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黑寡妇的逆袭人生》,点进作者专栏,求预收*******   文案君:   潘小桃出生在蜜桃成熟的季节,   娘亲希望她能像树上结出的桃子一般,   长大后,有个甜蜜美满的人生   ……   然而娘亲不幸早逝,爹爹另娶,   她被后娘卖去邻村做了童养媳,   从此水深火热,   备受欺凌   ……   可是小小村姑绝不认命,   定要逆袭悲催人生   ……   一句话简介:   心狠手辣小村姑,逆袭悲催人生 第116章   小几被闵娇娥拍打得“哐当”作响, 红香见着闵娇娥面露疯狂, 眉心不禁起了浅浅的皱痕, 轻轻劝道:“我晓得二奶奶心里头愤恨不平,可这世道,哪里有什么公正可言。”   又往闵娇娥肚皮上看了看, 轻声道:“如今奶奶又怀了身子, 二爷不吭不响, 还照着原来说好的,把房契地契还有店铺都给了奶奶, 咱们不如见好就收。”   “奶奶的嫁妆早在荣阳县就被那恶徒兵匪们抢得干干净净, 若是生出了旁的波澜来, 惹了二爷不快, 把东西都收了回去,再撵了我们出去,咱们身无分文, 以后又要靠着什么过活。”   闵娇娥听得红香的话, 半晌无语。好一会儿, 才轻轻抚上了肚皮,纤指微微颤抖,有浅浅的冷笑在她的脸上慢慢浮现,渐渐的,又变成了凄然的大笑:   “也是,若是惹恼了他,我便什么都没有了。我父亲不要我了, 我丈夫也不要我了,嫁妆也被抢了,如今,我也只剩下肚子里的这个孽种了。”   说着慢慢歇了笑意,露出诡异的冷笑来:“你说,若是他知道,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是那个杀了他父母的男人留下的种,他还会叫我留着他的性命吗?还给我房产田地,闹市里的旺铺……”   又嘿嘿笑了起来:“我想想都觉得可笑,你说,二爷他那个性子,以后要知道我拿着他给的钱财,养活的却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孩子,他会不会被活活气死。”   红香忧虑地看着自家的主子渐趋癫狂的面色,缓缓道:“奶奶何必想这些,咱们拿了钱,好生过咱们的日子不成吗?便是以后奶奶愿意改嫁,又有何不可?何必……”   “住口!”闵娇娥忽的冷了脸色,眼神好似刀刃一般剜向红香:“好女不嫁二夫,我又不是不懂礼教的乡野女子,怎么可以改嫁他人呢?岂不是要叫人笑话死。”又摸了摸肚皮,缓缓笑道:“我便养着这个孩子,等他大了,再去告诉二爷,我养的这个孩子,他究竟是谁?”   屋外,风吹树动,黑色的影子倒映在窗格上,荡漾出各种狰狞的影子,就好似鬼怪舞动着的利刃,透着阴阴的冷气。红香看着昏黄烛光里,正在癫狂大笑的主子,心里头,油然生出了悲切的哀伤来。   ……   夜半三更,薛府里一片安宁,忽的一声惨叫从遥远的地方传了来。因是深夜,那叫声就显得尤其响亮凄惨。   顾扬灵从沉睡中惊醒,睁开眼看着帐中一片黯淡昏沉,刚还想着,是不是做了噩梦,便听见那惨叫声接连不断地,一声接着一声,却在某一刻,突地戛然而止。   惨叫的是谁?这半夜三更的……   “红英。”撩开帘子,顾扬灵探出身去。   门处帘子微动,红英很快便手执一盏青瓷油灯走了进来。   燃亮了床头的蜡台,屋里头登时变得通亮。顾扬灵披上衣服,吩咐道:“你去叫外头守夜的婆子出去打听打听,看看出了什么事?”   说着皱皱眉:“我听着那声音,怎的好似从西边儿传过来的。”   红英很快便出去安排了,未多时,那婆子便赶了回来,跟着来的,还有满头大汗的福安。   隔着一道帘子,顾扬灵听见外头回话的竟是福安,倒是愣了愣,随即笑道:“你才刚逃难回来,二爷怎的如此不怜恤你,这便开始使唤你了?”   福安哪里还顾得上这个,擦着额上不断冒出的汗珠,急声道:“小的倒是无所谓,只是姨奶奶赶紧的,三奶奶那里出了事儿,她把二老爷给杀了!”   顾扬灵悚然站起,吃惊道:“你说什么?”干脆走上前揭开帘子:“你说什么?三奶奶把二老爷给杀了?”   福安见得顾扬灵只穿了睡衣出来,忙垂眉耷眼儿,将头埋得低低的,道:“可不是,姨奶奶快去看看吧!”   漆黑如墨的夜空上,只有几颗朦胧着黯淡亮泽的星子,顾扬灵疾步走在青石板小道上,只觉夜风有些清凉,轻轻扑在脸上,吹散了最后的一丝困倦。   而本该是静谧如玉的深夜,也因着急促而纷乱的脚步声,蒙上了一层紧张而又可怕的面纱。   进得院子的时候,薛二郎早已经到了,回头见是顾扬灵,疾步上前,给她拢了拢轻薄的披风,脸上很是凝重,沉声道:   “三弟妹在厢房里头,你同她也是有交情的,不如去问问她,为何害了二老爷的性命。”说着,眉头拧了拧,道:“她颇有些古怪,你且多小心着些。”   屋里头一灯如豆,三奶奶安氏坐在圈椅上,清瘦的脸上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轻快。见得顾扬灵走了进来,竟还笑了笑,指着面前的绣墩,笑道:“坐。”   她的衣襟前端,大片鲜红的血渍染透了牡丹花纹绣的锦缎褙子,甚至她伸出的指端,还能看到已经干涸的血污。   在绣墩上坐下,顾扬灵惊疑不安地看着安氏,默了默,问道:“你,你当真杀了……”   “那个淫.魔他该死!”安氏却不等顾扬灵问完,忽的倾身向前,往日里娟秀清淡的眉眼,此时却狰狞得好似地狱罗刹,呲着牙道:“他该死,因此我杀了他。”   烛光在她的脸上摇曳出鬼魅的黑影来,顾扬灵被狠狠吓了一跳,纤指抠在胸前,喉间噎着一声尖叫,蹙眉瞪目,满身寒毛倒立而起。   可安氏却又慢慢靠回了椅背,面目重新变得平和安宁,唇角还勾了勾,浮出一抹落花轻荡的微笑来:“就是这个缘故。”   果然很古怪!   顾扬灵垂下长睫,想起薛二郎方才的话,不由得心惊肉跳。下午时分,安氏虽有些神思恍惚,不时的会情绪激愤,可有过那般惨烈的经历,顾扬灵以为那都是正常的。只等着过了这段时日,安宁平和的日子,最终会将温淑贤和还给安氏的。可没想到……   “二老爷确实好色。”顾扬灵斟酌着,然后慢慢开口道:“只是,三奶奶你又何必亲手杀了他,他……”   “他强.奸了我……”安氏忽的哽咽起来,揪住自己的衣襟,眼睛里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涌了出来。   顾扬灵一怔,不可置信地反问道:“你说的甚?”   安氏的眼神变得有些怯怯的,看着顾扬灵,尖细的下巴上,晶莹的泪珠在那里不断掉落,她微微侧着脸,身子不自觉缩成了一团,戚戚道:“我们在山洞里躲避兵匪,我把孩子交给福安看管,顺着山坡,去了一处隐蔽的地方小解。他跟在我的身后,然后……”   她微微眯起眼睛,眼神迷离而茫然:“他是我丈夫的叔叔,是我公公的弟弟,是长辈啊,他怎么可以这样子呢?”   忽的嘟起唇,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颊,用力挤着,泪水好似喷薄的泉涌,尖声喊道:“他会怪我的,他一定会怪我的,怪我没有守住贞节,是个不洁的妇人,等着去了阴司,他会发怒的。”   安氏忽的站起身来,很是惊惶失措地四下乱看:“你不晓得,他发起火来很可怕的,他会砸东西,用各种东西往我身上砸……”   顾扬灵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想要走上前去,却又有点害怕,便不远不近很是紧张地看着安氏。   安氏在屋子里团团转,转了两圈,忽的凝住,呆呆垂下手臂,慢慢走近了床帏,抚着帐子上垂下的流苏,唇角慢慢勾出一抹浅淡而又柔和的微笑:“可他那么温柔,赠我玉佩,还亲自给我坠在腰间。清晨会替我画眉,还会给我调制胭脂膏子……”   安氏莫非是疯了不成……   顾扬灵抚了抚额角,她的脑子很是昏沉,转过身,脚步有些踉跄。那个二老爷,真真儿是死有余辜。三奶奶更是可怜,躲开了兵匪恶徒的脏手,却没有躲开来自身边的恶魔。   “姨奶奶!”   就要推开屋门,安氏突地在身后唤她。   回过头去,安氏面色平静,眼神清明,脸上轻轻浮起一抹淡笑,静静地看着顾扬灵。顾扬灵心头一震,这样的安氏,便好似初次见面时候,贤淡平和,端得是大家闺秀的模样。   “我给他起了小名儿,唤作平哥儿。三爷没去前,也给起了大名儿,说是男孩子,就叫薛扬,期冀他活得肆意张扬,不要像他自己个儿一样,憋屈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窝囊了一辈子。”   眼睛里慢慢沁出了泪珠,安氏缓缓地给顾扬灵蹲了一礼,道:“以后,他就拜托你了。”   这是托孤吗?   顾扬灵一手扶住门框,轻轻笑了笑:“你放心,那二老爷是死有余辜,我必定会力劝二爷,只当这是意外。”   抚了抚门框,续道:“我听二爷说,三奶奶的哥哥如今在袁将军麾下很是得脸,便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整个薛府,都不会有人去追究二老爷的生死的。”转眸浅笑:“你必定会长长久久陪伴着平哥儿长大的。”   出得屋子,有下午见过的那个小丫头战兢地立在门处,顾扬灵冲她微微轻笑,道:“你进去好生服侍着三奶奶,看好她,我叫二爷赏你。”   小丫头本是害怕的眼睛里,立时便有欣喜的光亮轻轻闪动。   顾扬灵扶着红英,问道:“二爷呢?”   红英觑着顾扬灵的神色,小心道:“在屋里头呢!”   顾扬灵一甩帕子,道:“去找二爷。”   二老爷的尸体已经用白布遮盖了起来,可进得屋子里,血红的颜色迸溅的哪里都是。顾扬灵在门处瞟了一眼,便觉鼻端萦绕的血腥味儿呛得她直犯恶心,掉转头就下了石阶,同红英道:“你去把二爷叫出来。”   薛二郎很快便出来了,见得顾扬灵扶着廊下的柱子,面色很是不好看,忙上前拥住她,道:“不然你先回去,等我处理完再去寻你。”   顾扬灵摇摇头,看向薛二郎,眼睛里满是厌色,道:“三奶奶说,二老爷对她图谋不轨。”说着冷声哼道:“这二老爷也忒是好色了,外头的女人便也罢了,一个是他的继女,一个他的侄儿媳妇儿,他也敢!”   薛二郎见顾扬灵满面厌弃,颊上气得通红,忙给她顺气儿,道:“我小时候就知道这是个不着调的,不成想,竟是个没人伦的。”   顾扬灵侧过脸道:“依我说,这种人死了便死了,便不要追究了。”见得薛二郎面有迟疑,推了推他的臂膀,小声道:“看在孩子的面儿上,再则,那三奶奶背后,不是还有个不得了的兄长嘛!”   薛二郎略一迟疑,便点了点头,应下了。   二太太早已疯癫,余下的几个二老爷路上新纳的通房们,薛二郎给了她们些银钱,便叫她们自寻活路去了。   有拿了钱便头也不回的走的,也有瞧着薛府富贵,自家也没处可去的,便签了卖身契,在薛府里头做了使唤丫头。   薛二老爷的丧事自有薛二郎费心,顾扬灵如今想起那个人,便觉得恶心,自是不愿意去操持打理。只每日里往安氏那里走上一回,探望她,也顺便给她排解排解心事。   这日风和日丽,微风拂面,嫣翠扶着顾扬灵徐徐慢行,却是想起那三奶奶,不由得忧心忡忡地道:“也不晓得为何,每次见得三奶奶,我都汗毛倒竖,怕得很。”   顾扬灵奇怪地看着她:“怎会有这感觉?我瞧着三奶奶最近挺好的。”   嫣翠抿抿嘴,皱眉绷脸地道:“那是姨奶奶没看见。”又“啧啧”了两声,道:“特别是三奶奶看小平哥儿的时候,那眼神,瞧着跟生死离别一样,别提多渗人了。”   顾扬灵笑了笑,还未说话,便见远处一个小丫头急奔而来,远远儿看见了顾扬灵,便扯着喉咙喊:“姨奶奶,姨奶奶,您快去看看啊,三奶奶她,她吞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黑寡妇的逆袭人生》,点进作者专栏,求预收*******   文案君:   潘小桃出生在蜜桃成熟的季节,   娘亲希望她能像树上结出的桃子一般,   长大后,有个甜蜜美满的人生   ……   然而娘亲不幸早逝,爹爹另娶,   她被后娘卖去邻村做了童养媳,   从此水深火热,   备受欺凌   ……   可是小小村姑绝不认命,   定要逆袭悲催人生   ……   一句话简介:   心狠手辣小村姑,逆袭悲催人生 第117章   亮白的日光将屋里照得通亮, 顾扬灵坐在床沿上, 怔怔地看着已经没了气息的安氏。   她走得很体面, 穿着干净整洁的杏粉色团花褙子,乌发被高高挽了起来,斜.插了几根璀璨夺目的金簪, 鬓端压着几朵艳丽的绢花, 画眉描唇, 扑了轻薄的一层霜粉。   顾扬灵缓缓闭上眼,沉重地舒了一口气。心头好似拢了一层薄薄的细雪, 冰泠泠的沁凉, 寒浸浸的冰冷。   这几日只瞧着安氏情绪平和, 也不曾发觉她有轻生的念头, 还以为她总会走过这段伤痛,然后看着平哥儿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终是她大意了, 忘记那安氏也是出身书本网, 既能手刃淫.贼, 一雪心中耻辱,如此这般烈性,又怎肯忍了那耻辱,苟活在这尘世里。   起身走到摇篮边儿,平哥儿安静地躺在里头,长睫垂落,正睡得香甜。忍不住抱起他来, 软绵的身子,小小的好生娇气可怜。   再一次回望那床帏深处,已经沉睡再不能醒来的女子,顾扬灵在怀中婴孩的额上轻轻吻了吻,然后转过身,从屋子里慢慢走了出去。   棠梨苑一时多了两个婴孩儿,倒是凭自增添了许多的热闹。顾扬灵起先还很是不习惯,然而久了,却是将两个孩子喜欢得不得了。   昊郎娘见她每日里操心两个婴孩儿,便愈发盯住了她的药罐子,频频拉她去医馆里搭脉问诊,啰啰嗦嗦的,总说,既是喜欢孩子,不如自家生一个便好了。说的多了,顾扬灵倒也慢慢生出了一些期待来。   昊郎娘最近对薛二郎很是满意,不说旁的,只说那院子里住着的那位二奶奶,总算是搬出了薛府。虽是顾扬灵总说名分未改,不好改口,可这薛府里头,上上下下的,哪个不知道,这个就是薛府未来真正的当家奶奶。   连着红英和嫣翠,也都一并改了口。顾扬灵说了好几次,可有昊郎娘撑着腰,这姨奶奶,便都改成了奶奶。   而孙昊那边儿,也快马疾鞭地赶了回来。薛二郎那里得了消息,便叫福安盯着生意,也脚步不歇地赶回了棠梨苑。那小三子已经被带了来,手脚捆得结实,躺在庭院中央。   顾扬灵只盯着这仇人,再听得孙昊将这仇恨的源头娓娓道来,不由得泪沾满眶,哭得很是厉害。这源头,却还真是要从顾扬灵的祖父,顾博文那里说起。   这顾博文幼年时候便订了一门亲事,原是隔了三道街的王家姑娘,唤作王茉莉,长得娇羞动人,很是美丽。又是离得不远,两家也多有来往,算的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顾博文很是喜爱这个女子,等着长到了十五六,逢着从书院里回来,便会偷偷儿带了这女子,去外头逛庙会,赏春景。总是过得一年半载的便要成亲,两家大人便都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们去了。   却不曾想,将要成亲前,却是出了件大事。   那王茉莉本是独女,家里头的父母本就娇宠,顾博文也欢喜她,便也如同她父母一般,那是含嘴里怕化,捧手里怕摔。却不曾想到,这一年一年的下来,却把个王茉莉宠得骄纵任性起来。   那一年正是桃花儿盛开,隔了一道河的林家寨子里要办庙会,王茉莉听得旁人说了,便要顾博文带着她去看。   可顾博文那时候课业很重,老师又看重他,嘱咐他无故不得请假,不得已,便去哄那王茉莉,说是庙会年年有,下年再去也是一样的。于是背着书箱去了书院,只专心攻读,准备考个功名。   却不曾想,那王茉莉却是骄纵惯了,见得未婚夫竟然不肯带她去,却去书院里读那些个劳什子书,气得哭了一夜,第二天,竟是独自一人,背着父母,也不带丫头,拿着银袋子雇了辆马车,往林家寨子里去了。   便是那车夫,见她一个姑娘家,娇娇俏俏,又是独身一人,便起了歹意,把马车赶去了野林地里,将她给奸.污了。   王茉莉哭哭啼啼顺着路道往家里走,却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路上竟是又撞上了几个不务正业的混混儿。一番纠缠后,将昏迷不醒的王茉莉丢弃在了荒山野地里。   倒是被个砍柴的农夫给救了,按着王茉莉说的方位,将她送回了家去。   家里头早已是乱了套,因着隔得不远,那王家原本还以为王茉莉是和顾家的小子偷跑了出去,便去顾家问。可顾家叫人往书院里一看,顾博文正老老实实呆在书院里苦读。   这下子可炸锅了,找了一天,却是黄昏时候,那王茉莉叫个樵夫给送回了家来。   顾博文的母亲一瞧见那王茉莉的模样,还有甚个不知道的。晓得这是出了大事,这姑娘,在外头叫人给祸祸了。   这下子可坏事儿了,顾家双亲哪里肯叫一个被人玷污的姑娘嫁进门庭,自是要退去婚约的。   可顾博文欢喜那王茉莉,虽是知晓了事端,心如刀割,又气又恨,可看着欢喜了这么多年的姑娘,哭哭啼啼地同自己诉苦,这颗心哪里能硬.得起来。   可哪里又能由得了他做主,顾家双亲拿了根绳子,只说,若是顾博文死活要娶那王茉莉,他们便吊死在顾家祠堂里,也省得死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顾博文顶不住压力,便同双亲商量,便是正妻娶不得,纳了作妾总是可以通融的。   顾家双亲虽是忌讳那王茉莉失了身,不贞洁,可毕竟也是瞧着长大的,便是心里头膈应,也终是应下了。然而这事儿说到了王茉莉那里,却是死活也说不通了。   王茉莉只哭哭啼啼要死要活,说这事儿全都是顾博文的错,若是他肯带了自家去庙会,哪里会有这等事情。如今见她被人欺负,便嫌弃她,竟要退了婚约。还要她委委屈屈去作妾,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可顾博文也痛苦,他的未婚妻被人奸污了,他头顶着绿帽子,还要看人指指点点。未婚妻那里需要安慰,可他也需要人安慰啊。好容易说通了父母那里,可王茉莉却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只说,必须要按着婚约,娶她做正妻。可如今闹得满城风雨,他又如何把她娶进家门,做正房妻室。   几重压力下,顾博文本就心力交瘁,王茉莉却是不依不饶,见得他的面,不是哭闹,便是甩着一根白绫,要在他面前上吊。这般闹了几月,他也是慢慢灰了心,便终于顺了父母的意思,退了王家的亲事,重新定下了一门婚约,等着年底入冬的时候,便大摆宴席,八抬大轿娶了妻室进门。   退婚的事儿王茉莉也是知晓的,她又是气又是恨,但心里头却觉得,那顾博文是欢喜她的,退了亲,他必定要后悔。便硬着脖子,只嚷嚷着,叫家里头也给她再寻门好亲事,还故意叫人漏了消息去书院。   便有和顾博文不对付的,每每拿了这事儿来当众调笑。于是顾博文那里便更灰心丧气了,连纳妾的事儿,也都慢慢抛掷脑后,不肯再提了。   一直到顾博文大婚那天,王茉莉才承认,顾博文这是铁了心的要另娶他人了。一怒之下就跑去了顾家,趁着黄昏天暗,从狗洞里爬了进去,偷偷溜进了新房里,一把大火烧了布置的富贵喜庆的新房。而那时候,新娘子已经进了婚房,正坐在喜床上,等着新郎官儿来挑喜帕。   顾家登时兵荒马乱,抬水救火,乱糟糟一片。王茉莉却不躲不避,站在一旁掐着腰哈哈大笑,顾博文看在眼里,算是彻底灰了一片真心。好在火势没有扩大,新娘子也只是受了轻伤,看在往日的旧情上,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对此,顾博文很是愧疚,然而新娶的林氏,却是个截然不同的性子,温顺娇柔,并不曾因此发火,还将那顾博文安慰了一通。如此鲜明对比,顾博文便渐渐喜欢上了新娶的林氏。而这时候,王茉莉却找上了顾博文,要求他履行诺言,纳她为妾。然而顾博文此时却是不肯了,王茉莉大怒,愈发将顾家恨之入骨了。   因着王茉莉是独生女,又是毁了名声贞节的,王家父母便招了个落魄汉子,随便在家里头拜了天地,算是结了夫妻。   若是如此好生过日子,便也罢了,偏生王茉莉瞧那汉子左看不顺眼,右看更是不顺眼,日子没过两天,便叫家里头的仆役举了棍子,将那汉子给撵出了家门。   那汉子也不是个老实的,在王家呆的这段时日,偷偷摸摸攒了不少钱财,既是被撵,又觉那王茉莉压根儿不是过日子的人,干脆带着钱财,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是王茉莉更气,深觉自家竟被一个糟汉子嫌弃了,梗在心里头,脾气也愈发古怪起来。然而没等那汉子走几日,王茉莉便发现,自家有了身孕。   王家双亲很是开心,这孩子生下了便是姓王,若是个男孩子,王家也有了传宗接代的了。   却又是想不到,那王茉莉却是去了回寺庙,无意里见得顾博文带着妻室去还愿,那新妇肚皮尖尖,俨然和她一样,也有了身孕。   这般一见面,可是了不得了,王茉莉好似癔症一般,总觉得,自家是嫁了顾家,肚子里的,就是顾博文的孩子。   一日偷跑出门,去了那顾家门前,又是哭,又是闹,只说顾博文始乱终弃,她怀了孩子,如今顾家却是不认了。   如此这般闹了一阵,顾博文本就因着王茉莉那事儿,在书院里叫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如今更是雪上加霜,成了笑柄。干脆同双亲商议,不如举家搬迁,离开这地方便罢。于是去了九安县安家落户,一家人总算是耳根子清净了。   孙昊叹了口气,道:“不曾想,那王茉莉真真儿厉害得很,竟是寻到了九安县那里,也不知这千里迢迢的,她一个女人家,怎就这般有能耐。”指了指地上躺着的小三子:“听那位老婆婆讲,那王茉莉生下的孩子,耳根后头有颗红痣,我且去看看,他可是那王茉莉的孽种。”   于是下得庭院,揪住那小三子的耳朵看了看,果然一颗鲜艳艳的红痣,正长在那耳背后头。   “啧啧”了两声,孙昊又是恨,又是摇头:“亲娘是个疯子,这又生了个小疯子出来,真真儿是顾家的冤孽,竟是穷追不舍,甩也甩不掉。”   见得顾扬灵哭得一双眼红肿,昊郎娘拍拍她的手背道:“如今总是拔出了源头,等着除了这冤孽,为顾家报得仇恨,我寻思着找个黄道吉日,便叫昊郎认祖归宗。”   顾扬灵一呆,泪眼朦胧道:“您没说笑?”   昊郎娘便笑了:“昊郎本就是顾家的种,认祖归宗,也是应该的。”说完往庭下看去,冷冰冰长笑一声:“当真是老天有眼,当初你这厮存了坏心,设了奸计叫我怀上了昊郎,却没曾想过吧,却是给顾家留了条种。”   孙昊在上头说的时候,小三子也躺在地上听,如今被昊郎娘这么一激,立时愤恨起来,厉声喊道:“顾家如今只有一条种,那就是我,我是顾贤鹤,静娘是我的娘子,我才是顾家老大。”   昊郎爹忍不住奔下庭去,当年的那股子怨气,如今可是找对了仇家,牟足了劲儿在小三子身上跺了几脚,恨声道:“你这奸贼,简直是坏透了,怎的这世上,竟有你这种败类!”   小三子忽的扬起头颅,眼珠子血红,瞪着昊郎爹道:“我是顾家的长子,你竟敢踢我!”   孙昊不禁摇了摇头:“这疯子,竟还能做将军,也不知上阵杀敌时候是个什么模样,也活该那禹王兵败被杀,真真儿眼瞎,都瞧不出这是个疯子吗?”   薛二郎一直默默无言,此时方唏嘘道:“我倒是同他打过交道,却是个脑子清楚,极为厉害的人物,真真儿是瞧不出,原来竟是个疯子。”   顾扬灵擦了擦泪,突地逼近那小三子,问道:“你如何认识我娘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黑寡妇的逆袭人生》,点进作者专栏,求预收*******   文案君:   潘小桃出生在蜜桃成熟的季节,   娘亲希望她能像树上结出的桃子一般,   长大后,有个甜蜜美满的人生   ……   然而娘亲不幸早逝,爹爹另娶,   她被后娘卖去邻村做了童养媳,   从此水深火热,   备受欺凌   ……   可是小小村姑绝不认命,   定要逆袭悲催人生   ……   一句话简介:   心狠手辣小村姑,逆袭悲催人生 第118章   小三子提及母亲时候的熟稔, 是顾扬灵梗在心里头的一个疙瘩, 她抿着唇, 紧紧盯着小三子,见他不出声,便狠狠踢了他一脚, 逼问道:“说, 你怎的认识的我的母亲?”   小三子慢慢抬起头去瞧顾扬灵, 却是怔了怔,血红的眼睛里, 渐渐染上了迷茫, 喃喃道:“你是静娘, 不不, 你不是,静娘是冷若冰霜的。对,冷若冰霜的才是静娘。”   顾扬灵蹲下身, 逼视着他, 冷声道:“你欢喜静娘, 对吗?”   小三子呆了呆,然后嘿嘿一笑:“是呀,静娘长得漂亮,我欢喜她。”随即愁苦了脸:“可静娘厌恶我,每每我在庙宇里拦住了她,她便冷若冰霜,对我冷言冷语。”又突地狰狞了面色, 喊道:“我那么欢喜她,她为何对我不理不睬的。”   顾扬灵恨声道:“你既那么欢喜静娘,却为何把她给杀了!”   小三子一呆,立时嘶喊道:“我没有!”   顾扬灵恶狠狠看着他:“你有,你有,你带着一群恶徒闯进了顾家,用斧头砍死了她!”将眼睛微微眯起,嘶哑着嗓子轻声道:“你忘了,静娘她死得真惨,背上,被狠狠砍了一斧头。”   小三子倏然暴怒,两只眼睛珠子几乎要凸暴出来,厉声喊道:“我不想的,我不想的,都是那个刘老贼,我都交代过的,顾家的大奶奶不能杀,不能杀,可是他杀红了眼,一斧头便劈死了静娘。”   说着嘿嘿冷笑:“不过不要紧,我是不会放过他的,你不知道,我有派去杀手的,一次杀不得他不要紧,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终有一日,我会杀了他,替静娘报仇雪恨的。”   身子突地一滞,又撕心裂肺地喊道:“不,不,静娘没有死,静娘没有死,我会娶了静娘,然后,我就是真正的顾贤鹤了,顾家的长子,顾家的长子……”   顾扬灵冷漠地看着他,小三子慢慢又恢复的平静,呆呆看着顾扬灵的脸,痴痴道:“静娘,我是顾贤鹤,等我娶了你,我就是真正的顾家长子了。”说着嘿嘿一笑:“到那时候,我带你去看我娘,你去告诉我娘,我做到了,她叫我做的事情,我做到了呢!”   顾扬灵挑一挑眉梢,依旧笑得冷漠:“你娘叫你做什么?”   小三子拧眉想了会儿,然后忽的眉开眼笑:“她说我是顾家的长子,叫我去夺回,本该属于我的名分和位置。”说着朝顾扬灵龇牙咧嘴的笑,露出了一排雪白的,冒着冷光的牙齿,嘻嘻笑道:“还说,那些占了我名分和位置的孽种们,叫他们,都去死!”   杀了顾家全家,最后抵命的却也只有这么一条烂命。   顾扬灵心里忿忿,叫孙昊把小三子的尸身烧成了灰烬,然后扔在了悬崖深处。不给他立坟,也不许他留有全尸。   孙昊起先是要拿了那骨灰去祭拜顾家仙去的至亲们,可顾扬灵不肯,只说,上得清香,把事情说一遍即可,那种疯子,不能死后,还叫他出现在至亲们的眼前,去恶心他们。   等着事情都完结了,由着昊郎爹主持,将孙昊的名字,正式改成了顾昊,以后便是顾家子孙,为顾家上坟扫墓,绵延后嗣。   顾扬灵又是激动,又是伤心,然后就哭得死去活来的。薛二郎瞧得哭笑不得,当初她受了那么多的罪,也没见她哭得如此痛彻心扉,柔声劝道:“这是好事儿啊,你怎的这么伤心?”   顾扬灵抽抽噎噎道:“我只是想不通,怎的顾家就那么倒霉,竟是惹上了那种疯子,最后又招惹来了灭门之祸,真真儿是莫名其妙。”   薛二郎便拍拍她的后背,叹道:“一样米养百样人,灵娘又何必想不开。”   ……   时光流转,很快便进了正月。   隔着窗扇看外头大雪纷纷扬扬,嫣翠不由得起的兴致,道:“今日里这雪极好,我们不如踏雪寻梅,岂不是很有诗意?”   顾扬灵伸出一根指头在脸上划了两下,羞她:“真真儿是不得了了,这才嫁给福兴几日,连诗意都晓得了。看来这夜里头,福兴没少给你加功课啊!”   红英“扑哧”便笑出了声来。   嫣翠登时涨得脸红,不敢同顾扬灵顶嘴,便瞪那红英,道:“你笑个甚,哪个不知道,你如今身份可不一样了,等着来年开春儿办了喜酒,啧啧,就要成了奶奶的弟妹了。”说着蹲了一礼,笑眯眯唤道:“顾大奶奶万福。”   红英只觉脸皮烫得很,想要去抓住那嫣翠捶她一顿,又怕顾扬灵看她不庄重,心里头不高兴。抿抿唇,只当耳朵聋了,甚也听不见,翻了个白眼,转过脸不搭理嫣翠了。   然而隔窗望雪,终究不美。顾扬灵想了想,便叫嫣翠拿了斗篷来,裹得严严实实,当真往后花园去了。   如今的后花园却不如原先的金丰园那般美若仙境,然而年前,薛二郎寻了能工巧匠一番打理,如今瞧着倒是顺眼了许多。园子里种得多是红梅,鲜红一片,落得满树的白雪,煞是好看!   几人走走停停,很是快乐,然而嫣翠正举着一支红梅跑得脸颊通红,却是绊住了什么,一下子倒栽葱栽到了雪堆里。   幸而园子里的雪堆了一夜,厚墩墩的一层,倒也不妨事。起身扑了扑雪,撅着唇儿去看绊倒她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不料拨开雪层一看,却是个冻僵的死人!吓得嫣翠哇哇乱叫,飞奔到顾扬灵身后,原本跑得绯红的脸颊立时变成了雪白,顾扬灵被她惊了一跳,拧着眉嗔怪道:“你这丫头,都嫁人了,怎还冒冒失失的。”   嫣翠白着脸,往梅林深处指了指,颤颤抖抖地道:“那里有死人。”   顾扬灵一震,与红英对望一眼,便扶持着,往梅林深处慢慢走去。因着园中少有人来走动,顺着方才嫣翠踩出来的痕迹,很快便寻到了那僵死之人。   红英大着胆子上前,用绢子拭净了那人脸上的霜雪,青紫僵硬的脸皮呈现在雪光之下,竟是二太太。   顾扬灵亦是吃惊,往前走了几步,仔细端详一番,果然是二太太。   她竟是死了?   这个人,顾扬灵厌恶异常。起先的同情怜悯,在得知她是如何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的时候,全都如数化成了同等的嫌恶。   她活着,看在明雅的份儿上,管她有吃有穿,如今她这般死去,自然也不能不理不问。   于是唤来嫣翠,吩咐她去叫人来,将二太太的尸身抬回去。又吩咐红英,让她去查一查,伺候二太太的人都做甚去了,怎会叫二太太跑了出来,冻死在这后花园里。   很快地,红英便转回了棠梨苑,坐在绣墩上,捧着杯热茶徐徐说道:“伺候二太太的那几个,原是二老爷路上纳了做通房的,当初自卖薛府,便被安排去伺候二太太的起居。”   “二太太呢,又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候,便会记起,这几人原先是何身份,就可着劲儿地去折腾那几人。时间久了,哪有不积攒怨气的。于是二太太疯癫时候,自然是要趁机发泄不满了。”   “昨夜里,她们几个躲在厢房里聚众斗牌,把个二太太晾在屋里头,炭火也不点,门也不关,任由她身着单衣,光着脚跑进了院子里。”   “她们只想着,便是个疯子,也该晓得冷暖,只当她自己个儿一会儿就回屋里头去了。不想等着夜半三更,要睡觉了,才发现二太太竟是开了院门,不晓得哪里去了。几个人也吓得半死,便悄悄儿去找,天黑雪大,又哪里找得到。”   “等着白日,白雪茫茫,半点痕迹也无。我去的时候,那几个人还似无头苍蝇一般,往四角旮旯里头找着呢!”   “可真真是自作孽了。”顾扬灵摇摇头:“自己个儿本就生着病,趁着清醒,不好生笼络着身边儿的人,竟还下了黑心去作践。你说原先瞧着那二太太也是个和善的,怎就剖开了外皮,里子竟是如此不堪呢?”   红英亦是感慨,抿了口茶,叹道:“奶奶不知,她身边儿伺候的那几个,说是二太太疯癫的时候,便会不住口地喊,明雅,我的儿啊,你怎狠心丢了你娘一个人先去了,一声接着一声的,喊一声哭一声,泪雨纷纷,倒是叫人听了可怜。可只要是清醒了过来,那就好似换了个人儿,恶毒尖刻,真叫人恨。”   虽是二太太恶毒遭人厌,可下人犯了错儿也不能不罚,毕竟是死了人,顾扬灵虽也怜悯那几人,可还是叫来了人牙子,都给发卖了。   转眼便过了元宵,很快便又是春暖花开,冰河初破的日子。   红英的娘最终也没能找回来,可好在她还有个弟弟,痛哭一场,建了衣冠冢,也算是以后烧香上坟有了个念想。   随后便是改了奴籍,重新成了平民的身份。还有嫣翠,薛二郎也一同拿去衙门里给办理了。   紧接着便是二月初二,薛二郎请了安氏的哥哥做媒人,重新下了聘书,定礼,将旧时候和顾家订下的婚约,过了明路。   三月初三,大红轿子从薛府抬了出去,红英一身红衣,嫁进了顾家,做了顾家妇。   夜里头,顾扬灵便给早逝的父母上了清香,寥寥青烟蜿蜒而上,顾扬灵心里头一片清明,只觉得再没有如此轻松过。   这么些年,背负在心里头的仇恨,还有那无时无刻纠缠着她,叫她浑身难受的妾室名分,终于,都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   大兴三十年六月初八,顾扬灵出嫁了。   这次,她坐的是八抬大轿,头顶着朱红的喜帕,还有亲弟弟,骑着高头大马,领着送喜的队伍,敲锣打鼓地围城转了三圈,才一路将她送进了薛府里头。   坐在花轿里,顾扬灵怀里抱着吉祥如意瓶,耳边是锣鼓喧天喧哗吵闹的声音,她怔怔看着垂下的红喜帕,鲜亮的朱红色,艳丽夺目,一时间,颇觉的五味杂陈。   她这一辈子,嫁了两次,一次作妾,一次为妻,而新郎官儿,却都是那个人。   那个人,她期待过,痛恨过,厌恶过,也可怜过。如今谈不上欢喜,却渐渐的也有了些感情。毕竟这三年来,他从不沾花惹草,老老实实的,待她也是一心一意。更别说,薛府里头,还有那么两个,叫她牵肠挂肚,怎么也舍弃不下的小娃子。   顾扬灵心想,若是他能一直这样下去,她倒也愿意,好生地做他的妻子。为他管理后宅,处理家务,叫他身处外头做生意,心里头也能踏踏实实,安安宁宁的。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小孩子们追着轿子不时迸发出欢声笑语来。薛二郎骑着高头大马,头戴金冠,穿着鲜艳的喜服,满面春风地叫下人抓了铜钱往街上撒去。今个儿是他的好日子,真真儿是个叫人开心的日子。   隔着拥拥挤挤的人群,闵娇娥手里牵着一个两岁小童,眼睛盯着大马上,一脸春风无限的薛二郎,忍不住掉落了两行清泪。   那时候,她的盖头被人揭开,映入眼底的,便是那么个身着亮红喜服,无比俊俏高大的男子来。   上轿前还闷闷不乐的她,登时就变得欢喜。如此俊秀的男子,虽是商门户,可也堪为良配了。   她心里头满是期待和欢喜,只想着以后如何夫妻和顺,将日子过得美满和乐。却哪曾想过,到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   “娘,你为什么哭了?”小童手里拿着一根冰糖葫芦,见着娘亲落泪,不禁仰着脑袋,奶声奶气地张口发问。   闵娇娥垂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个孩子原本是她的耻辱,不曾料到,如今却又成了她唯一的救赎。   她以为她伤了身子,竟没想到,那屈辱的几夜,那个皮肤黝黑的黑脸大汉,竟在她的腹中,种下了这么一颗小小的种子。然后在她的身体里长大,变成了这么个叫人心软的小人儿。   抚了抚孩子娇嫩的肌肤,闵娇娥心头的那股怨恨,慢慢地变淡了。她笑了笑,擦去眼边的泪花,道:“这里太吵,娘亲头痛,才忍不住掉了眼泪来。”   小童很是乖巧,道:“那便不看了,娘亲,我们走吧!”   闵娇娥笑了笑,软声道:“好,我们走!”   作者有话要说:  另有番外四篇……   **新文《黑寡妇的逆袭人生》,点进作者专栏,求预收****   文案君:   潘小桃出生在蜜桃成熟的季节,   娘亲为她取名小桃,   是希望她能像树上结出的桃子一般,   长大后,有个甜蜜美满的人生   ……   然而娘亲不幸早逝,爹爹另娶,   她被后娘卖去邻村做了童养媳,   从此水深火热,   备受欺凌   ……   可是小小村姑绝不认命,   定要逆袭悲催人生   ……   一句话简介:   心狠手辣小村姑,逆袭悲催人生 第119章 番外(1)   薛二郎今年已是三十有八了, 蓄了短短的胡须, 白净皮肉瞧着斯斯文文的, 竟也不显老,倒还愈发的有韵味儿来。   此时此刻,他正在城里头最大的一座红楼里, 陪人喝酒听曲儿。   这红楼里头的红姐儿都晓得, 那边儿穿着青绿绸缎长衫儿的那位, 是城里头的富户薛府里头的薛老爷。家里头只有一个太太,连半个儿通房都没。   也都知道, 那太太直到如今, 也未曾生育过。身边儿的一儿一女, 儿子是这位薛老爷已故去的弟弟家的孩子, 那个女儿,却又是以前一个通房生的,可惜是个女儿, 不足为惧。   于是牟足了劲儿, 想着若是能得了这位薛老爷的眼缘, 抬进府里头做个姨奶奶,等着生了个儿子出来,还哪里有那个太太的立足之地。   虽都说这个薛老爷那是个痴情种子,然而不下蛋的老母鸡,如今又是半老徐娘,还能痴情到哪里。于是斟满了一杯酒,娇娇媚媚的, 便一摇一摆地走了过去。   薛二郎今个儿喝得有点多,头昏脑花,没留神,便叫个妓.女一屁股坐进了怀里,满鼻子的胭脂粉香,登时吓了他一跳,手一推,便把那妓.女给推了出去。   这个妓.女花名儿珍珍,坐在地上也不恼,只微微扬起头,眼梢一挑,抛了个媚眼儿过去,嗔道:“薛老爷手劲儿好大,不过是摸.摸罢了,怎的就把人家给摸到地上来了。”说着站起身来,腰肢纤柔,便又软了身子要往薛二郎身上躺。   薛二郎不由得心里头连声哀叹,可是了不得了,这回家里头,那个还不把他给生吞活剥了。于是手一伸,把那个珍珍推得远远儿的,唬着脸呵斥道:“莫非你是新来的不成?我的规矩你难道不知,如何明知故犯?”   起身弹了弹衣袖,满面晦气地同今日里招待的客人作揖道别:“刘老板只管在这里乐呵,账目记在我的帐头儿上,等着明个儿刘老板舒坦了,咱们再接着谈生意,如何?”   刘老板同薛二郎也是老交道了,笑哈哈道:“我说你这人,丈高八尺的男子汉,怎就叫个软绵绵的婆娘给钳制住了。若是个胭脂虎,只管打趴了她,若是个醋罐子,只管打碎了她,瞧你这熊样儿。我瞧你做生意厉害得紧,怎的进了婆娘的春帐里头,就成了个蔫儿货了呢?”   薛二郎早被人调笑惯了,拱拱手,苦笑道:“我家里的那头可不是普通的胭脂虎,却是只货真价实的大老虎。也非普通的醋罐子,乃是沙包一般的铁拳头,我可是招惹不起。”说着又拱了拱手,留下一群人哄堂大笑,自己个儿撩起下摆,很快便离去了。   席间有新来的,并不熟悉薛二郎,闻言不觉瞠目结舌,道:“听着薛老板的话,莫非家里头是个能武善打的肥婆娘不成?”   刘老板哈哈大笑,拿着筷子摆摆手,道:“非也非也,薛老板的婆娘,那可是个纤弱曼妙的美丽女子。如今虽是有了年纪,那也是风韵犹存,我见犹怜。”   那人不禁奇道:“那薛老板如何说,是货真价实的大老虎,还有沙包一般的铁拳头?”   刘老板便笑:“他说的却是他家的小舅子,你闲暇去东街转转,有个顾氏武馆,就是他开的。”   这边儿,薛二郎灰溜溜从后门儿回了后宅。   顾扬灵刚刚沐浴完,正坐在屋里头晾头发。见得薛二郎贼眉鼠眼地从外头钻了进来,一脸心虚惊慌的模样,不由得挑起眉,道:“你莫不是又去了春楼艳馆,怕得昊郎瞧见了不依你,才如此模样吧!”   薛二郎凑上前来,刚要皱眉丧脸诉一诉苦恼,扑鼻而来的酒臭味儿,还有浓烈的胭脂香粉味儿,呛得顾扬灵立时便打了好几个喷嚏,忍不住皱眉:“你还是先去洗洗,瞧这一身的味儿,你便是长了一百张嘴,都说你是清白的,只怕也没人肯信。”   薛二郎立时耷拉着脸,幽幽叹了口气:“我这清清白白的身子,你怎就忍心污蔑我呢?”   然而沐浴未曾结束,顾昊便提着一根棍子,从外头窜进了屋来。见得顾扬灵摇着一把团扇,正躺在美人椅上,不禁扬眉抿唇,喝道:“姐,那人躲在哪里去了?”   顾扬灵看他怒火冲冲,手里头还握着一根棍子,将团扇丢在小几上,叹道:“大半夜的,你这又是闹腾什么呢?”   顾昊两只眼睛一瞪,哼了一声:“我听得人说,他又出去鬼混了,浑身的脂粉香,一瞧就知道没干正经事儿。”又冲着顾扬灵抖眉毛竖眼睛:“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你可别心软,叫他哄了几句,便帮着他隐藏踪迹。”   顾扬灵哭笑不得:“你净听别人给你瞎胡说,那些人不过是为了瞧你们俩争斗起矛盾,最好打上一架,你身上多上几道,他脸上青上几块儿,都拿着你们俩当笑话儿看,你倒好,还上杆子撵着往坑里跳。”   顾昊一听不乐意了:“姐,我看你这几年待我可不如以前了,以前你多护我啊,嗨,这几年怎的开始护起那老不正经的了。”   顾扬灵拿起团扇丢了过去:“那是你姐夫,甚个老不正经,胡忒忒什么你?好啦,眼见着月上柳梢头,你赶紧的回家去,我要睡了。”   说着眯一眯眼:“红英呢?也不管管你?”   顾昊想起临走时候,红英在后头扯着嗓子喊他,不由得脊背一凉,闷闷不乐地道:“跑得了初一,还能躲得开十五不成?我明日再来找他。”   说着把棍子虚晃了两下,没留意,一棍子打在了门前头摆着的梅花瓷瓶上,登时“呼呼啦啦”的一阵乱响,顾扬灵看着地上的碎片,又抬头去瞧顾昊,门处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顾昊的身影。   “行了,出来吧!”   顾扬灵立在门处叫了小丫头收拾屋子,转过头冲着浴房唤了一声。   等着薛二郎弯腰驼背,好似贼一般地进得屋里来,顾扬灵默默看了他两眼,道:“夜深了,收拾收拾歇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黑寡妇的逆袭人生》,点进作者专栏,求预收*******   文案君:   潘小桃出生在蜜桃成熟的季节,   娘亲希望她能像树上结出的桃子一般,   长大后,有个甜蜜美满的人生   ……   然而娘亲不幸早逝,爹爹另娶,   她被后娘卖去邻村做了童养媳,   从此水深火热,   备受欺凌   ……   可是小小村姑绝不认命,   定要逆袭悲催人生   ……   一句话简介:   心狠手辣小村姑,逆袭悲催人生 第120章 番外(2)   顾扬灵三十五岁那一年, 终于怀孕了。   薛二郎和顾昊本来三天前才刚掐过一架, 一个胳膊上肿了一块儿, 一个脸上青了一片。   也是怪了,每次这两人打架,顾昊伤的都在身上, 薛二郎每次倒都是伤在了脸上。   私底下顾扬灵问过顾昊, 顾昊嘿嘿笑了两声, 蔑视的眼神儿在眼底转了一圈儿,道:“他倒是想打我脸来着, 可是他打得到吗?”   可如今这消息一出, 两人登时化敌为友, 立在院子里, 把个郎中团团围住,一句一句细细的询问,这么大年纪的孕妇, 可要如何照顾才是。   福娘已经出嫁, 听得这消息, 忙叫人赶了马车,急匆匆就往娘家赶。   进得院子里,一眼便瞧见了满脸乐开花的亲爹。心里酸了一酸,然而却是满面笑意就走了上去,先给亲爹和舅舅蹲礼,然后乐呵呵道了一句:“恭喜老爷啦!”   薛二郎听得满心欢喜,瞧得这丫头愈发顺眼起来, 道:“等着你回去,告诉敏郎,就说他给我说的那件事,我同意了。”   听得福娘登时心花怒放,忙又蹲了一礼,声音响亮又欢快:“多谢老爷。”   那敏郎是福娘的丈夫,至于薛二郎同意的那件事,却是敏郎想要学做生意,一门心思想要薛二郎手把手教教他,可说了多时,薛二郎却总含含糊糊也不给个明信儿。   如今同意了,福娘自然高兴。不说赚得钱财她也跟着享福,便是有了这个脸面,她在婆家,也能把头抬得高高的。   进得屋里头,见得顾扬灵躺在美人椅上,便走过去坐在绣墩上,笑道:“老爷今个儿高兴,竟是同意那事儿了。”说着拉了顾扬灵的手,道:“晓得是托了太太的福气,若不是太太今日有喜,老爷必定不会同意的。”   福娘是个聪慧的,自打她懂事,便晓得,这个她唤作老爷的人,压根儿就不稀罕她。等着再大一点儿,就有有心人在她跟前儿,把她的身世说给她听,要她多多亲近老爷,挑拨她和太太的关系。   可她才不进套儿呢,若不是有太太在,只怕老爷的眼里头,连她的模样都记不住,于是一心只亲近太太。果然,老爷见太太喜欢她,便也待她热情了几分。   摸了摸如今还平坦的肚皮,福娘笑道:“这里头必定是个弟弟。”   顾扬灵便笑了:“不管是个弟弟还是个妹妹,都是心肝宝贝儿。”便又想起那个夭折的孩子,这么多年,她已经绝了要孩子的念头,未曾想,如今这岁数,却是怀上了。眼神落在肚子上,柔软得好似水面的清波,只要能好端端生下来,什么都好。   等得过了两日,一直在书院里读书的薛扬也赶了回来。下了马背把马鞭扔给小厮,便往棠梨苑里跑。   薛扬如今是个大伙子了,已经定了亲事,等着再过两年,便要将新娘子抬进家门来。   进得院子里,顾扬灵正坐在石榴树下,看嫣翠拿着针线,正在缝制婴孩儿的衣物。立在门廊处,欢欢喜喜喊了一声:“太太。”   顾扬灵抬头见是薛扬,忙招招手,欣喜道:“不是说明个儿才回来,怎的今个儿就到了。”   薛扬疾步向前,蹲在顾扬灵身边儿,笑眯眯道:“我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顾扬灵便沉了脸色,在后背上拍了薛扬一巴掌,道:“说过多少次,马有失蹄,不好慌慌张张的。”   薛扬却拉了拉顾扬灵的手,撒娇道:“可是孩儿却盼着早日见到太太。”说着垂下眼眸,看着顾扬灵的肚皮道:“还有弟弟。”   顾扬灵含笑给他弹了弹略显褶皱的衣领,笑道:“都说是弟弟,偏我觉得,这就是个妹妹。”   一时拜别了顾扬灵,薛扬回自己的院子里换衣服。刚出得门房,正要往棠梨苑用晚饭,却被人拦在了院子里头。   薛扬见着这人,长眉微微蹙起,不悦道:“你又要挑拨什么?”   这人却是大难不死,后头又寻到金州,进了薛府的平安。   平安一脸急色,小声道:“少爷,不是小的要挑拨什么,只是这薛府里的财产,原先可都是少爷的,如今太太有了身孕,若是个女娃还好,若是个男娃,依着老爷的性子,必定不肯分给你半分的,那你可要怎么办?”   薛扬听了便怒:“你莫要总在我耳边儿挑三拨四,我是瞧着你是伺候我父亲的老人儿,才对你一再忍耐,你若再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我便去回禀了老爷,看老爷不撵了你出府。”   平安见着薛扬甩袖就走,立时拉扯着衣袖,哭道:“平安可是一心为小主子的,这府里头,再没有比平安更真心诚意的了。”   薛扬将袖子拉扯回来,如漆似墨的眼珠子瞪着平安道:“你若真心待我,便莫要再说些挑拨离间的话来。我又不是残废,男子汉大丈夫的,便是家里头没了我的家产,我有手有脚,哪里不能存活。再说,便是老爷偏心,太太却是个公正的,绝不会亏待我的。”   说着厌恶地看着平安:“你这家伙,自从来我身边儿,便没说过一句正经话,我瞧着你甚至不悦,回头你便去乡下的农庄上,若是还要死皮赖脸呆在府里头,我便把你说的话都说给老爷听。”   吃过晚饭,薛扬想起平安便觉不安,那人眼神太过执拗,总叫他觉得,他必定会因着自己,而对太太不利。于是临走时候,便吩咐伺候顾扬灵的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些。   回了院子里,平安已经打好了包裹,蹲在院子门口,只等着见得薛扬一面,再离开。   薛扬瞧他皱巴着脸,瞧着自己的眼神儿又那般殷切,一时又觉得他可怜。然而想到太太,于是狠了狠心,道:“莫怪我心狠,只怪你这人心思不正,好端端的,总要挑拨我去争家产。”   说着遥望星空,叹道:“你说的那些事儿,我都私下里打听过了。你说我父亲是老爷害死的,要我说,却是他把自己憋屈死的。不过他身子不好,呆在一方天地里也难免心胸狭隘。可是平安,你看我长这么大,府里头可曾亏过我半点儿。人心要正,正了,你便能脱困于那一方天地,变得舒心畅快起来。”   说着大笑起来:“我就很畅快。我期待着太太生出个小子来,这样子,我就有个兄弟了。待他大了,互相扶持,相依相存,多好!”   平安看得那人扬天长笑,一时间竟是泪眼纷飞。长得太像三爷了,可三爷却从未似小主子这般,如此畅快地仰天大笑过。抹了抹眼泪,平安拜别了薛扬。往庄子的路上,平安想着小主子的话,难得心头一动。   想到当日三爷把太太给推进了湖水里,可这么多年,面对着酷似三爷的小主子,太太倒是平心气和,再不曾有过歪心眼儿。且看如今小主子心思纯良,好学上进,却都是那太太的功德。   抹了抹泪,平安叹道,怪道三奶奶竟肯把小主子托付给了她,却当真是个和善人儿。也罢,也罢,且只往后头再看吧!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