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雨色深红 夜筆 著 引子 末班车   404路公交车停在妇幼保健医院门口的时候,他从内后视镜向后望了一下,那一对学生打扮的小情侣果然下去了。看着他们扭扭捏捏地走进医院大门,他不禁“啧啧啧”咂了咂嘴,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得,又一对玩儿火的!   时间不过下午五点半,但他这趟已经是末班车了。之所以这么早就结束运营,是因为之后的几站都是像民政局、银行、市立图书馆这样马上就要下班的地方。而且这条线路几乎不经过什么居民区,沿途也没有繁华商业街,甚至有几处路段还相当偏僻,就算是上班高峰期,最多也只是恰恰坐满的程度而已。两名学生下去之后车上就空了,他估计接下来也不会有几名乘客。   然而现实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最先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拉着一位老婆婆的手走上来,接着是个斯斯文文戴着眼镜的男人,然后是一对年轻夫妻,两人脸色都有些阴沉,让人不禁怀疑他们接下来是不是正要去民政局,后面跟着两个说说笑笑的女孩,还有……   这一站上车的人把车里的座位占去了三分之一。   呃,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况……他挠了挠头,倒也没有多想什么。   404路公交车缓缓驶离妇幼保健院。   ……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头有点儿晕,他伸手敲敲脑壳。从刚才开始已经过去三站了,车上没有上来新乘客,却也没人下去。令他不舒服的是车上的气氛,总觉得有些压抑……从后视镜向后望去,每个人脸上好像都带着一副沉重的神色。老婆婆左顾右盼,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老年痴呆?还有那个穿着白背心的家伙,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人,鼻子上还挂着个大金环,不爽的表情像是全世界人都欠了他二百五十万。   可别给我闹出什么事儿来啊。他暗暗祈祷着。   胳膊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该死的,明明是大夏天,怎么感觉有点儿冷呢?   他打了个哆嗦,又往内后视镜看了一眼。   一瞬间他的瞳孔骤缩,脸上被不可思议的神色所充满!他眨了眨眼睛,像是要确认自己刚才看到的是不是真的,但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确认什么。根本没什么异样啊……漂亮的姐妹花在低着头窃窃私语,坐在年轻夫妻身边的小男孩向女孩腼腆微笑,但女孩却压根不理会……   一切都平静得宛若一潭死水,可他偏偏从这些平静的画面中感受到了一丝不祥!   但是,究竟是哪里不对……   公交车在偏僻的道路上行驶着。是要下雨了吗?还不到黑天的时候,怎么天色越来越暗了?好怪啊……好怪啊……这条路虽然人烟稀少,但平常至少也会有几辆车的,怎么今天连一辆都看不到?   简直就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自己这一车人了一样……   不可能的!他赶紧摇摇头,把这个可笑的想法甩出脑袋。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荒唐的事?!继续往前开吧,很快就到下一站了!下一站——   诶?下一站……该往哪儿开来着?   他咬紧了嘴唇,耳旁仿佛听到了滴滴答答的雨声。天空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想要打开车灯,但车子却全无反应!整辆车已经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车外是黑暗,车内也是黑暗。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是手上还操纵着方向盘,向着某个未知的地点前行去……   问问乘客吧!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身为公交司机,居然连行驶的方向都忘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得做好被投诉的准备。但他不能不问。相比微不足道的自尊心,有些更重要的东西……是的,他已经感觉到了,如果再这样行驶下去……他,还有这一车的乘客,所有人都会前往一个不归之地!   就算问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预感,他也说不上来。或许就像是草履虫的应激性,或是生物天生趋吉避凶的本能在作怪。他无法再沉默下去了。   他想到了“如月车站”的传说,不禁浑身打了个寒颤。正要张口询问,但突然间,一个念头冲上了他的脑海——   为什么,没人出声呢?   面对这种诡异的情况,难道那些乘客都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吗?为什么都没人开口问一句呢?   他抬起头来,内后视镜向他展示了后排座位的情况。   所有人都低垂着脑袋,像是集体陷入沉睡一般。   但他不敢抱有这么美好的愿望,也许,他们全都已经……   他喉头“咕噜”一声,咽下一口唾沫,声音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突然反应过来了,刚才为什么会有不祥的预感,他终于明白自己从那些平静的画面中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多出了……一个人!   没错,从妇幼保健医院门口离开后,接下来的几站便再也没人上过车。但刚刚他看着后视镜,人数却比那站上车时多了一个!   是谁?多出的一个,到底是谁?!   “一、二、三、四……”他轻声数着沉眠中乘客的人数。第一遍,不多不少,和那时上车的人数一样。   “咦?一、二、三、四……”再数一遍,还是一样。   难道说,只是自己看错了?他这样考虑着。然而不管是不是,对他现在的处境都没什么帮助。眼下的情况已经容不得他产生任何乐观的想法。   他收回视线,正在这时,左边传来“砰砰砰”敲车窗玻璃的声音。   正常人的反应应该是立刻转头,他的本能也想要那么做,但是理智却控制住了他的脖子,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何。几秒种后,他才反应过来,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正开车行驶在公路上,没听见任何车辆的声音,说明敲窗人是徒步追着车子敲的。   但是,普通人怎么可能追得上时速50公里的车子!   他紧咬着牙关,偷眼往左瞥去,窗外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这让他松了一口气。然而转回视线的刹那,他却疯狂尖叫起来!   泥手印!数十上百个泥手印,就在他移开视线的一秒间将前车窗玻璃完全覆盖住!而与此同时,空间中充满了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咿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   他紧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早已青筋暴起,布满血丝的眼珠凸出眼眶,他的精神濒临崩溃!   “不干了!不干了!!!”他大吼一声,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什么东西!你他娘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种出来跟你老子单挑啊!出来啊!滚出来啊!!!”   没有人回答他,那惊悚的笑声也戛然而止,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这时他的眼睛忽然瞪大了!   该死的!他从泥手印的缝隙中看到了一棵树!公交车马上就要撞上去了!   “不!!!”他咆哮着冲向座位。   公交车伴随着刺耳的急刹车声停下,他差点儿一头拱上前车玻璃。还好,万幸没有出事故。他瘫坐在座位上,三魂七魄都丢了个精光。唯一残存的意识让他掏出了手机,公交总公司、警察甚至消防队……总而言之先找人联络一下再说。   手机绿幽幽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他茫然盯着屏幕,却拿不准应该先拨打哪一个号码。而也就在此时,他意识到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刚才他明明已经离开了座位,那么,是谁踩着油门让公交车朝着那棵树冲过去的?   第二件,他扑回座位却并没有来得及踩刹车,那么,又是谁控制着车子停下的?   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彻骨的寒意传遍他的全身……   他无法反抗地低下头去。   “答案”就在他的脚下。   有如嘲弄的笑声再度响起,他突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了。   “不不不不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他绝望的惨叫声中,公交车的油门发出野兽般的轰鸣,向着那棵大树的阴影疯狂奔驶而去! 第一节 幸存者们(前篇)   夜深从昏睡中苏醒之时,嘈杂声不绝于耳。风雨声夹杂着玻璃碎片破裂的咔嚓声,男人在咆哮,女孩在低声哭泣,唯唯诺诺的声音在解释着什么,而离他最近的是一个温柔的女声:“你没事吧?”   眼前还有点花,他努力眨了几下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秦瑶歌关切的面庞凝望着他,她的膝上坐着五岁的儿子夜清。   这一瞬间,夜深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仿佛看到了某种“不合理”的画面。但他的认知却被影响了,令他无法准确找出异样的来源。   “我没事,我们这是到哪儿了?”他问道。   “不知道,反正不是目的地。”   夜深转头打量四周。他们还在公交车上,只是周围的环境一片漆黑,车外连一丁点光线都没有,车内也只有一些手机发出的光亮。车前部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在争执着什么。冷风呼呼地从那边吹进来,让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出车祸了?”夜深想了一下,对秦瑶歌说道,“你抱着小清,我过去问问情况。”   秦瑶歌点点头。他便用手机照着地面向前走去。侧前方两个座位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和一位老婆婆,夜深记得之前她老是嘀嘀咕咕像念咒一样,大概精神方面有些问题。靠近前车门时,借着灯光,他看清了这边的惨状。   车前部像是一头拱上了那棵樟树,导致它从中折断歪向一边,而车子也向内凹陷了一大块,驾驶座档把的位置完全被挤压变形了,挡风玻璃碎了一地。   争执声是三个男人发出的,穿着白色背心的男子一边怒吼着一边推搡着那个脸色煞白的矮个子,而戴眼镜的斯文男人看似很苦恼地在劝架。从三人的谈话内容听来,矮个子男人就是这趟车的司机。   “我、我真不知道!”他一边躲避着白背心粗壮的手臂一边争辩道,“都说了多少遍了!我还想知道什么状况呢!你哪怕在这儿一顿揍死我也不管用啊!”   “靠!你他娘的把老子带到这么个荒山野岭里边儿来,现在又一问三不知,你把老子当猴耍?你真当老子不敢挒你是怎么的?”   “好了好了,现在重要的是先解决问题,你这样吵也没什么作用嘛。”眼镜男劝解道。   “你该哪儿玩哪儿玩去!”白背心瞪他一眼,“有你屁事儿了?他是你爹啊?你再**老子连你一块儿踹信不?!”   夜深走上前去:“抱歉,打扰了。我能请问一下现在是什么状况吗?”   见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耸了耸肩:“不好意思,我刚醒。”   “滚一边儿待着去!”白背心男人没好气地说道。他鼻端的大金环剧烈地颤动着。   夜深微微耸肩:“也许有我在话题进展会更方便些,毕竟破案也算是是我的专长。要不要猜猜我是什么职业?还是我先猜你的?”   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白背心:“我想你是在印染厂工作吧?”   白背心眯起眼睛,目光中闪烁着惊疑不定。几秒种后,他嘟哝一句:“警察?”不等夜深回答,他一边低声骂骂咧咧着不知所谓的脏话,一边挤到后车门边的座位上,用恶毒的眼光打量着这边。   “厉害啊,怎么看出来的?”眼镜男颇感兴趣地问。   “他工作裤上印着厂名呢。”夜深低声说道。   眼镜男“噗嗤”一声乐了:“警察也会玩这套?”   “我不是警察,他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你不是说破案是你专长……”   “是啊,我写推理小说的。”夜深很无辜地摊了摊手。   眼镜男苦笑:“唉,行吧,总比跟那家伙说话强……我叫赫贤一。”他伸出右手。   “夜深。”   两人简单握手,随后转向矮个子司机。他的面色依旧苍白,不住用手帕擦着头上的汗,目光中充满了恐惧。不知怎么的,夜深总觉得他的恐慌并非是源于白背心男人的威胁,他的眼里像是埋藏着什么一样,那眼神不可捉摸。   一番交流之后,夜深皱起眉头。   “你不知道这是哪儿?”   “我真不知道,我说了多少遍了!我平常不开这趟车,今天是给一伙计代班!我没想到出事……我连这是哪条路都分不清!”   他说得可怜巴巴的,伴随着无力的解释,汗珠不断从他的头上滚落。这人也真是,这么冷的天气,居然也能出这么多汗……   这么冷?   夜深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虽说外面雨势听来不小,冷风也呼呼从破碎的挡风玻璃中渗进来,但这毕竟还是夏天。可这温度活像要把他们冻僵一样,这半天来他一直在下意识搓手取暖。这未免有些不太寻常。   “有两件很奇怪的事。”赫贤一说道,“第一件,车祸发生前后到底出了什么事。根据司机的说法,当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接着车载灯光完全失灵,好像被断电了一样,车祸就是这么发生的。如果仅仅如此还可以解释为比较离奇的巧合,但问题是我们当时的状态。”   “状态?”   “对,你们全都在睡觉,所有人,全都在睡觉!”司机惊恐地低吼着,“我当时还觉得,突然天黑了,你们咋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结果一看,整车人全都低着头,跟群僵尸一样!把我给吓坏了!要不这样还出不了事儿!接着一头撞上树……把我也给撞晕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痛苦地捂住脑袋:“怪了……我总觉得,当时还发生了什么事儿来着。这一撞,有点儿……记不起来了……”   不去理会他,夜深看向赫贤一,对方沉静地点头:“是这样,我是所有人中第一个醒过来的,当时大家全都在昏睡之中。司机先生因为撞击而昏过去了。我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情况,但我可以肯定,我绝对不是因为车祸而晕过去的!”   夜深垂下目光。在他的记忆里,也没有所谓“车祸”这一幕。但全车人怎么会不约而同陷入昏睡呢?而且就连车祸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把他们弄醒……匪夷所思。   “第二件事,我们的通讯设备全部失灵了。”赫贤一说道,看到夜深忙不迭掏出手机想要确认,他摇摇头,“刚才已经让你夫人帮忙确认过了。电话、短信、网络,所有能跟外界交流的手段全部断绝,也没法呼叫救援。这已经不能说是‘奇怪’了,根本就是异常事态!”   “这里也没人会修车是吗?”   “我会啊!”司机叫道,“但是……这车压根儿没一点儿毛病!就除了叫树给撞变形那块儿,但是别的地方,灯光啦通讯啦之类的,都应该没问题的。我这检查半天了,就是搞不出来到底哪儿出事儿了!”   “喂!”后面传来叫声,几人转过头去,是姐妹花其中一人。   “怎么办啊……这儿也太冷了,车上就没什么能防寒的办法吗?”她抱着胳膊说道,“再冻下去迟早要感冒的!”   “叫个屁!”白背心小声嘀咕,“嫌冷过来让老子抱一会儿啊,不收钱!”   少女狠狠瞪了他一眼。   夜深看向秦瑶歌,她没有说话,但从她紧紧搂抱着夜清的动作中也能看出些端倪。   “车上十个人有五名女性,我儿子也还小。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他看向赫贤一和司机。   “就算男人也撑不住。”赫贤一摇摇头,“这温度简直像是北方的冬天……大家都穿的夏装,不发烧就有鬼了!车上漏风漏雨的,不能再待了。”   “也不能在雨里淋着啊。”夜深面色凝重,“我看,不如我们几个男人去附近搜索一下,看看有没有合适挡风避雨的地方,最好能找到个人家……”   “要去你们去啊!”白背心翘起二郎腿,“老子可不奉陪!”   “你这男人怎么这样啊!”先前说话的少女一脸嫌弃。   “怎么样?老子怎么样了?!老子吃你了还是睡你了?老子又不欠你的!”他一拳砸在车体上,吓得少女一声低呼,躲进姐妹怀里。两姐妹一起怒视着他。   车里的气氛一时僵硬极了。而也就在这时,矮个子司机如小学生般举起一只手:   “那个……我刚刚下车察看状况的时候,好像看到附近有座房子……不,不是好像,我能确定!”   “确你妹的定!”白背心嗤笑,“那你们先去探路,探好了再来叫老子!”   “你不去就算!”姐妹花看样子是跟这男人杠上了,“我们走,你一个人留这儿吧!大半夜的,鬼才回来叫你!”   秦瑶歌抱着夜清站起身来,小女孩也搀着奶奶起来了,正常人都不会愿意留在这儿陪这个危险人物。   “靠!”白背心男子爆了句粗口。   司机点点头,抓起驾驶座旁的一台录音机。看着夜深疑惑的目光,他解释道:“也能当收音机用,不过在这儿什么都收不着,我试试去那边儿能用不。这车上要说有什么值得带的,那也就是这个了。”   直到下了车,夜深才真正体会到这场大雨的阵势。暴雨在这种温度下打在身上无异于冰雹!一时间他又起了退缩的念头——至少先去探查一下,最好能拿几件雨具回来再接剩下的人。   然而车上的乘客们已经陆续下车。司机走在最前,小心翼翼地护着录音机。赫贤一脱掉上衣罩在老人身上,把她背了起来,小女孩在一旁轻轻说了声谢谢。姐妹花中的一个说道:“来,姐姐背你。”   小女孩轻轻摇头。她便笑道:“好,那一会儿你走不动了,一定记得说!”   夜深也脱下西装上衣盖在秦瑶歌和夜清头上,但不防水的上衣在这场大雨里根本无济于事。   一行人沉默着走在暴雨之中,身上的衣服很快就淋得透湿。夜深紧咬着牙关,他真心有些后悔这鲁莽的行动了,只怕别人尽管没说话,内心也一定开始骂街了吧?   他和赫贤一两人走在队伍最末,承受着瓢泼骤雨与冰冷寒风的侵袭,脑中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这算什么?一队人在大雨中艰难跋涉,于荒野里寻找一幢房子,这情节简直像是在拍月下桑的《尸忆》。   一抹不安掠过他的脑海,但很快又被他压抑下去。毕竟,他不是邮差,也并不相信会发生什么奇诡的事情。   “还要走多久?我怎么没看见什么房子!”白背心大叫着。   夜深也有些焦躁了。尽管明知道才走了两三分钟,但在这样的雨中,多待一秒都是一种恐怖的折磨。   “马上,马上就到!”司机的声音从前边传来,“现在雨比那会儿大,可能看不清。不过这个方向肯定没错!”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个大晴天,最低气温20摄氏度。别让我碰上那帮气象台的杂种!”温和的赫贤一也忍不住骂人了。   不知是否这句话起到了催化的效果,白背心终于爆发了。他一把抢上前推倒了司机,歇斯底里地大吼道:“我干你娘!你的马上呢!你个鬼屋是飞天上去了还是钻地里了!连个龟毛都没有!你他娘再拿老子开心,老子剥了你的皮!”   “喂!”、“住手!”   夜深和赫贤一的声音同时响起,但却都被后面姐妹花一声惊喜的呼喊盖过——   “看!看哪!房子!在前面!”   前面?夜深也隐约看到一栋建筑在不远处的雨幕中显露出庞大的黑影。看到了希望,一行人顿时加快了脚步。白背心理都不理趴在地上的司机,当先一头朝着那边冲了过去。夜深搀起司机,众人在大雨中狂奔前行。   终于到了近处,建筑的全貌展现眼前。从高度来看是一座单层平房,但面积很大,容纳他们十人完全没有问题。   但是,房子里似乎并没有灯光透出。没有人吗?还是主人已经歇息了?夜深希望是后者,那样他们至少还可以敲门请求避一下雨。只不过他们这里的人数实在太多,也不知道主人会不会允许他们进去。   但事实证明他想得太多了。房子的前门好像压根就没有关,他看到白背心男人一头就扎进了房子里,余下众人也鱼贯而入。   夜深停下脚步。   不知怎的,看着这栋建筑,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心头涌动,这感觉是……   “喂,愣什么,快过来啊!”秦瑶歌回头喊他。   “哦!”夜深赶紧追了上去。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这将是一个何等血腥恐怖的噬魂之夜。更不会知道,这个夜晚的黎明,或将永不来临! 第二节 幸存者们(中篇)   走在最后的夜深进入房子时,众人已在各个角落安然就座。赫贤一背上的老婆婆被安置在一把椅子上,小女孩拿着一方布巾给她擦拭着满头的雨水。老婆婆在雨里淋了半天,倒仍很有精神的样子,嘴里不住嘟哝着:“哎哟,可算回来了……回来好啊……回来就好……”   “奶奶,这是在别人家里,咱们没回家。”小女孩提醒道。但是有些痴呆的老婆婆似乎没听到一样,不断重复着“回来了”之类莫名其妙的话,还嘱咐女孩赶紧找个地方坐下,免得摔倒。   “我哪有那么笨,我都五岁了……”   “老年痴呆?”夜深小声嘀咕。   “阿尔茨海默病老年性,从记忆功能障碍和认识能力丧失来看……恐怕已经是中期了。”赫贤一也小声说道。   “这么专业……你是医生?”   “虽然不是精神科的。”他笑了笑。   司机拿着的那台录音机放在窗台上,他人倒是不知哪里去了。夜深正这么想着,却见他从里面走出来,一脸不安的神色:   “这房子里面好像没人啊……我刚才在里边儿绕了一圈儿,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没人?不可能吧……没人怎么会有椅子,还有毛巾什么的……”姐妹花中较小的一个拎着刚擦完头发的湿毛巾说道。   夜深嘴角抽动。别人家的东西你们就这么心安理得地用了?不过他也能理解,毕竟浑身湿漉漉的实在太难受了,况且那毛巾看上去还蛮干净的。   他回过头,秦瑶歌刚刚给夜清擦完,看来他的确没资格说什么了。   屋里并没有开灯,众人目前仍处在黑暗之中,所有的光源都来自他们的手机。   “奇怪……”赫贤一四下张望着,“怎么连个电灯开关都找不着?这儿到底是什么荒郊野地啊……哎我说,你不会把我们带到菁蓉去了吧?”   菁蓉是程都的一处地名,目前尚在开发期,虽然建了许多高楼大厦,但入住率还不足百分之二十。是个名副其实的“鬼镇”。   “怎么可能。”司机唯唯诺诺,“咱这条线可是往南的,我再怎么笨也开不到那边儿去啊……”   “哼,谁知道呢。”白背心歪着嘴不怀好意地说。   司机沉默一下,没有理他,而是把几支蜡烛放在桌上:“我从里面找到的,应该还能用。”说着,他掏出一只液体打火机把蜡烛点上。   烛火散发出温暖的气息,照亮了整个屋子。这样一来就可以把手机的灯光熄掉了。但夜深感觉身上的冷意却没有下降半分,跟在车上比起来差不了多少。他下意识往蜡烛边挪了几步。   “我说,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都介绍一下,也好熟悉点。现在都已经十点多了,要是雨再这么一直下下去,谁都联系不上,咱们就得想办法在这过夜了。”赫贤一拍了拍手,“我叫赫贤一。显赫的赫,贤德的贤,唯一的一,目前在妇幼保健院工作。呃,可能说出来不太好听,不过咱们毕竟在雨里淋了不少时候,一会儿谁身体不舒服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尽管说出来千万别客气,虽然我是主心脏血管外科,不过这点儿问题还是能帮上忙的。”   “医生诶……”、“是单身吗?”   姐妹花嗤嗤笑了起来,赫贤一尴尬地退到一边。   “呃,我、我叫甄和。那个,是和气的和……”司机结结巴巴地说着,同时不断伸手擦着汗。夜深不禁啧啧称奇,这么冷的天气他居然都能紧张到出汗,简直绝了。   “抱、抱歉!都是因为我,害得状况变成这个样,实在是对不起大家!让我做什么来弥补都行,请你们原谅!”他一脸紧张地深深低下头去。   白背心不屑地哼了一声。夜深和赫贤一左右拍了拍甄和的肩膀。现在大家患难与共,重要的是通力合作,追究责任什么的,就等先摆脱了困境再说吧。   “我叫夜深,夜晚的夜,深渊的深。这是我夫人秦瑶歌,我儿子夜清。”夜深简短地说道。他不像赫贤一那么健谈,再说一介小说写手在这种情况下也帮不了什么忙。   “我叫龙晓涟,我姐姐叫龙晓薇。”姐妹花里活泼的妹妹说道,接着嘻嘻笑着望向赫贤一,“她还是单身哦!”   龙晓薇生气地掐住了妹妹的胳膊,龙晓涟却一边躲避一边故意大声说:“干嘛呀干嘛呀,不是刚刚说人家长得好帅的吗?”   赫贤一扭过头去假装没有听见。   “诶,呵呵,小妹妹,你呢?”甄和低头向小女孩询问。   “我叫佟语,我奶奶姓李。”她垂着头,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着。   身后的老婆婆兀自嘟囔着:“哎哟,天儿都黑了,咋还不开呢?”小佟语仿佛觉得神志不清的奶奶有些丢人般缩了缩身体。   最后只剩下白背心男人,他一脸嫌麻烦的表情:“切……老子叫云陶生,陶艺的陶,生命的生。”   “肇事逃逸的那个逃逸吧?真挺符合你的形象。”龙晓涟嘲讽地看着他。   云陶生眯起眼睛:“我忍你很久了,你有种再说一遍试试!”   龙晓涟“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其实夜深也觉得白背心跟这个名字有点不太相配,只是懒得开口惹麻烦而已。   “砰砰砰”。   夹杂在风雨声中的细微动静突然入耳,像是有人在急促地敲门。夜深扭头向门口望去,之后却再没有声音了。那声音轻不可闻,他差点没有注意到,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大雨中别的什么声音让自己产生了错觉。   “好像有人敲门?”赫贤一轻声问道。   “嗯,我也听到了。”夜深点头。可他转头四顾,龙氏姐妹在逗小女孩说话,老婆婆在自言自语,秦瑶歌在照顾儿子……大家好像都没有听见。   赫贤一开门朝外面瞅了一眼,朝夜深摇摇头:“没人。”   “怎么了?”甄和走过来。   “好像有人在敲门,刚刚。”   “有吗?我倒是没听到……”   也许是听错了吧。夜深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十一点零三分。除了他们这群倒霉蛋,还有谁会在大雨中到这荒郊野地的房子来呢?   “我们进去看看吧。”赫贤一提议,“往里走走,看看房子的结构,最好能安排今晚的住处。找点吃的,也看看有没有办法能把衣服烤干。”   夜深点头同意。两人一人拿起一支点着的蜡烛,这便向房子深处走去。云陶生是指望不上,甄和留在客厅里照顾别人,看来探路的工作只能交给他们俩了。   众人所在的屋子——暂且称之为“客厅”——连接着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间隔排列着许多门。走廊似乎很长,在一端用蜡烛照不到尽头。两人小心前行,最前面几个房间都是单间,里面家具摆设也不尽相同,但只有一点一致——所有的房间里都没有电灯。   再往前走,左侧有一扇双开门,似乎能通往外面,但却牢牢地关闭着。接下来走廊变窄了一点,而且设置了台阶,每两扇门之间都隔着一点高度,每扇门后都有两个房间。终于他们走到了走廊最尽头处,五个小隔间整齐地排列着,似乎是男女通用的厕所。   “好奇怪的房间布置……”赫贤一用蜡烛照着走廊四周,“应该不是家庭使用的,难道是旅馆吗?可是到底怎么会没有人呢?看房间也不脏,不像是已经荒废了的样子……”   夜深挨个打开五个隔间,侧着头思考一下,说道:“有点意思……厕所居然在台阶的最高处,不管是家庭住宅还是旅馆,一般来说会这么布置吗?”   “说不定这栋建筑的设计者有什么怪癖呢。”赫贤一呵呵一笑。   夜深没有回答。在他的大脑里,某种感觉正在逐渐清晰。就像是在车上时感到又无法明说的那种“不合理”,在雨中到达房子门口时,他也产生过一种异样感。可这种感觉的正体是什么呢?   “我说,可能这话有点儿奇怪,不过……”赫贤一左右看着那些门,“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我好像来过这个地方。”   夜深霍然抬起头来。   没错!他想。就是这种感觉!称之为“即视感”也好,用别的什么形容也行,这就是一直困扰着他的那种异样。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自己到过这种偏僻地方的印象。但从刚才第一眼看到这座房子开始,他就隐隐感到对这里十分熟悉!而且不是很久以前,就在最近的什么时候,他似乎造访过这座房子。观察过房子的格局后,这种感觉便愈加强烈。   这种结构我曾经见过——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一点!   这个想法太过荒唐了,夜深一度想要把它压下去。但是现在,居然连赫贤一这个之前素不相识的人也这么说……   怎么回事?他们一小时前才刚刚认识,而在以前两人难道都来过这个诡异的地方?这是巧合吗?还是说……   他感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安在心中迅速膨胀起来。   在这片冰冷的黑暗之中,究竟隐藏着什么古怪? 第三节 幸存者们(后篇)   风雨声没有半分停歇之意,黑暗之中,被困在这里的众人偶尔说一两句没营养的话,很快便被冰冷的空气所吞噬。气氛难免有些尴尬。这也可以理解,秦瑶歌并不是个善谈的女人,小佟语和李婆婆也没法指望,甄和有心说笑两句,但他每说一句话,云陶生都会嗤笑一声,结果搞得他连半句话都不敢再说了。龙家姐妹则是一直窃窃私语,根本没有理会他人的意思。   云陶生坐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一双眼睛警惕地骨碌转动着。   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这感觉令他心悸,也可能只是他的错觉,但他没法忽视——   这里,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存在着。   说起来可能有些奇怪,但云陶生打小就比旁人更多一分敏感。常有人说他胆小,因为他从不敢往黑乎乎的地方去,就连妈妈都常叹气说他纤细得不像是个男孩子。他印象最深的是小学时,有一天晚间妈妈带他出去看电影,回家的路上要穿过一条近路,当时他死活不愿意走进去,为此还让妈妈生气,挨了几巴掌,最后还是只能绕路。   然而第二天警察就封锁了那条巷子。据传当晚在那条巷子里,有四男一女共五人离奇死亡,现场碎肉遍地血腥无比。警察查明女子是被其中三个男人残忍杀害的,可第四个男人为何会在那里?而那几个男人又是怎么死的?无人知晓。   这件事后来成了一桩悬案。   妈妈偶尔提起这件事,只是说那天真是走运,多亏小孩子不听话,害他们要绕远路,结果反而因祸得福。她并不知道云陶生当时为什么不愿进入那里。只有云陶生自己心里清楚……   那天,在那条黑漆漆的小巷子入口,他看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姐姐。她就趴伏在那里,苍白的脸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她的嘴里噬咬着一只戴着金表的手臂。而妈妈却视而不见,催着他向里面走去。   他无论如何不敢接近。   过去了那么多年,如今他回想起来,都不记得那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只是幼年的一个梦魇。这些年来。像那样奇怪的事情再也没发生过,他平静地度过生活的每一天。   直到此刻。   身上发凉,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云陶生觉得自己像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全身被鲜血染红的女人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他。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看不到,只能凭借战栗的直觉去感受。   实际上他的性格并没有这么暴躁易怒。虽然现在这么说或许没人会信,但平日里他是个老实且安静的人。只不过今天遇到了糟心事,而在车上一觉醒来,又总觉得身旁有些“不对劲”的东西。为了驱逐周身的恐惧,他刻意大声讲些下流话,骂人甚至动用暴力,一切都只是要给自己壮胆,掩饰他内心的慌张。   可直到现在,那种感觉却仍然挥之不去。   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不然恐怕会发生什么事……   “切,老子懒得跟你们瞎搞!老子找个房间睡觉去,你们爱咋咋地吧。”   云陶生用大到不自然的声音说道,若不如此,他都怀疑自己的嗓音会出现颤抖。他站起身来朝走廊那边走去,身后的龙晓涟嘀咕一句“垃圾走远点才好,免得污染环境”,他假装没有听到。   此时,在蜡烛微弱的光芒映照不到的阴影之中,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他的背影。那张面孔逐渐扭曲,血色褪去,转瞬之间,煞白的脸上只剩下两只黑洞洞的眼窝,狰狞无比!   然而云陶生并没有看到,剩余的人似乎也没有看到。   只有一件事情他预感对了,那就是,真的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了。   ……   无论怎样搜索自己的记忆,夜深都没有半分曾来过这里的印象。赫贤一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夜深考虑一下,觉得这话如果说出来未免有些惊悚,就暂且保持沉默吧。   恰巧此时,从走廊那一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人端起蜡烛,看到司机甄和的身影从暗处显现。   “大夫!大夫!”他喊的是赫贤一,“快点儿!快点儿回去吧!那个小女孩好像有点儿发烧了!”   夜深和赫贤一对视一眼,两人连忙赶回客厅里。   果然,即便没有体温计,仅凭触觉也能感受到小佟语那不太正常的温度。赫贤一咂了咂嘴,面露难色:“麻烦了,湿衣服必须得换下来,那边房间里貌似有床铺被子什么的,保暖还不成问题,但是我手头没有药啊!怎么办……”   “药?我随身带着有午时茶颗粒行不行?”甄和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药剂,“啊,不过这儿也没热水啊……”   “我带了保温瓶,里面有热水。”龙晓薇举起一个水瓶,“不过现在可能已经变温水了。”   “还真有?简直帮大忙了!”赫贤一面露喜色,“快点儿快点儿,都帮帮忙。”   共患难往往最能激起人的团结意识。不用赫贤一吩咐,众人便纷纷行动起来。甄和撕开药包把药剂洒进龙晓薇的杯子里,由于没法搅拌,只好拧紧盖子使劲晃荡。龙晓薇抱起小佟语到走廊那边去找有床的房间,龙晓涟则搀起李奶奶跟上,秦瑶歌抱着小清注视着这边,似乎有些打不定主意该不该帮忙。   “算了,秦瑶歌,你照顾好自己和小清就行。”夜深走到她面前。烛光之中她的脸色有些发白,眉头紧锁。   “夜深……”她叫着丈夫的名字,轻声说道,“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   “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她以几不可见的动作微微摇头,“我只是……老觉得背上发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边,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看着我们一样……”   夜深这才注意到,她坐的位置紧贴着墙壁,仿佛在警惕着什么一般。同时,她的话语也让夜深回想起了之前那种怪异的感觉……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为了不增添她的心理负担,夜深决定按下不表。他耸了耸肩:“别多想,确实眼下的情况不容乐观,不过这么多人都在一起,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你要是累了的话,也进去找个房间休息一下吧。”   很久以后夜深才明白自己当初这句话是多么幼稚得可怕,但秦瑶歌却相信了。她抱着夜清,也朝那边黑暗的走廊走去。   他回头,看到司机甄和在摆弄收音机。注意到他的目光,矮小的司机失望地叹了口气:“不行,在这儿也没什么动静。看来是没戏了。”   他话音刚落,门边突然传来“砰砰砰”一串响动。   “谁?”   夜深和赫贤一对望一眼,走去门口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   没人。门外只有凄风和苦雨咆哮着,在黑夜中肆无忌惮地奔腾。   “咋了?”甄和迷茫地瞪着眼睛。   “刚刚有人敲门,你没听见?”赫贤一说道。   “不光刚才,我们刚来的时候就有一次。”夜深补充道,他又向外张望了一眼,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只好把门关上。   “有吗?”甄和挠了挠头,似是确实没有注意到的样子,“不会吧……谁在大雨里跑这儿来敲门?”   “可能有人也想到这里来避雨?不,不对……”赫贤一猜测,却又自己否定了,“那样的话,总不会在你开门之前就跑掉。算了,或许是其它什么声音被我们听错了也说不定。”   三个大男人沉默了一会儿,龙晓薇瓶子里的水还是有些热,不宜立即服下。许是这样的尴尬不太符合赫贤一的性格,他又挑起了话题:   “对了,可能是我多嘴,你跟你太太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嗯?”   “对啊,我也发现了。”甄和接口道,“你们俩称呼对方都是直呼名字,说话的语气也总觉得有点儿疏离,太客气了。不像是老公老婆那样,倒好像是一般朋友。”   夜深苦笑一声:“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之间,唉,也有各种各样的状况吧……赫医生你呢,你跟你对象是怎么相处的?”他迅速转移了话题。   “我还是单身呢。”赫贤一也知趣地没有追问,“医生这行累得要死,往往很难空出谈恋爱的时间。哪怕是休息,也会遇到患者出紧急状况,一个FirstCall就把你叫去,连抱怨的工夫都没有。而且不光是身体,心理上的压力更大,说是麻烦缠身也不为过。”   “医患关系之类的?”夜深理解地点点头,“近年来经常会见到这类报导。”   “是,这方面总是难说谁对谁错,我没法替这个行业辩解。毕竟领域大了,害群之马总是有的,乱开药乱收费这类现象也是屡见不鲜。托这帮混蛋的福,我们真心实意给患者提些建议,却总是被他们怀疑。之前我的同行就遇到过,有个患者肚子疼,他诊断过后让去做个彩超,结果被患者骂他黑心坑钱,当天晚上那家伙又被救护车给送进来了,内脏破裂出血。”   “信任和理解这种事,往往说出来比做起来容易。”夜深说。   “毕竟嘛,人们只能看到他们愿意看到的。”赫贤一摊手,烛火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温暖的弧线。   夜深的视线追随着那道光芒的轨迹,他的心脏忽然漏跳了半拍。赫贤一这句话在他的脑中回响着……这句话,他以前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听过?   宛如某扇尘封之门被轻轻叩响,夜深轻声重复一遍:   “人们只能看到他们愿意看到的。”   “《我是谁:没有绝对安全的系统》,是这部电影里面的。”赫贤一解释道。   不,不是,这部电影夜深并没看过,绝不是从那里听到的。他苦思冥想着,却没能理出个头绪。   是在哪里听到的?听谁说的?   夜深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就像记忆的照片被人用裁刀撕去了一块,而这句话,便如同撕裂边缘的锯齿一般横亘在那里。如果不是它突然冒出来,他还以为那张相片是完美无缺的。   可是……缺少的那一块究竟是什么?他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赫贤一并未注意到夜深的异状,他继续说道:“这种事情我也遇到过,而且就在几个月之前。有个病人家属扬言说要砍死我,甚至一度冲到医院里来闹事,还好那天我休息在家,不然恐怕真有麻烦了。”   “哦?”夜深随口应着,他还在思索着那句话。   “他的妻子,死在了我的手术台上。”赫贤一发出沉重的叹息声,“我没法解释什么,就算说再多句‘我已经尽力了’,对于失去了爱人的他而言,那都只是些虚伪的狡辩而已。他想要复仇的心情我完全能理解。只是我甚至根本不记得他的样貌,只记得他是个左撇子,因为手术结束后我几乎不敢抬头面对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他签字的手上。”   说到这里,赫贤一下意识摸了摸持着蜡烛的右臂。借着烛光,夜深看到那里有一处深深的伤痕,活像是被什么生物尖锐的爪子所撕裂的。   但没有等他发问,龙晓涟的声音突然响起:“喂,我说,药冲好了没?你们聊天聊得还挺起劲儿是不是?”   看来谈话就到此结束了,夜深几人跟着她走向小佟语歇息的房间。   谁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的身后,有一双凶狠的眼睛,带着充满杀意的目光恶毒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第四节 血夜前奏   云陶生躺在一张硬实的木板床上,手机发出阴惨惨的光,电池符号中的阴影部分只剩下不足百分之二十。他嫌麻烦似的叹了口气,把它装回到口袋里。   交往五年的女友毫无征兆地突然劈腿,而对方正是他们印染厂老板的儿子。自己怎么就这么冲动呢?明明只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哪怕被当成工友们的笑柄,至少还能保住个饭碗。为什么要去闹事呢?还托朋友找了几个街头混混,夹上个大鼻环假装是个狠茬子……没想到人家二话不说直接报警。这一来可好得很,丢了工作不说,还有一大笔钱要赔。他双手抱头,有种想要流泪的酸楚。   自己明明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评判,用来形容云陶生的词都应该是“勤恳”、“朴实”之类……至少一天以前还是这样的。这个涂了一层黄粉的大鼻环不适合他,满口粗话凶狠暴躁更不适合他。此刻,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正陷入深深的苦闷当中。   你怎样对待这个世界,世界就会怎样对你。   人的厄运往往是因自身而起。云陶生发自内心地反省起来。仔细想想也确实如此,如果不是因为丢了工作,他就不会漫无目的地闲逛,坐上这辆倒霉的公交车;如果不是他态度粗鲁言辞失礼,也就不会被大家孤立。   不过现在改变还不晚。他对自己说。这世上没什么为时已晚的事,做一件事情最好的时机就是现在。出门去跟那些人道个歉,也许并没有什么用,也无法期待他们的原谅,但对他来说,这或许就是一次新生的开始。   做下这个决定的同时,云陶生振奋起来。他一把扯下鼻环丢在地上,那玩意儿在黑暗之中发出“当啷”一声。他跳下硬得难受的木板床朝门口走去。   也就在此时——   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寒意忽然上涌!云陶生在门边停住脚步。   飘忽的脚步声自门外逐渐靠近。   什么东西?   云陶生的嘴唇发颤……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又出现了!那种仿佛被什么盯上,被某种恶毒的、诡异的眼神注视着的感觉……在他的身体上清晰地显现。那东西正在门口等待着他,一旦他开了门,它就会进到这房间里来!   云陶生下意识就想后退,但一股信念在背后抵住了他。   要在这里退缩吗?他问自己。明明刚刚才做下决定,要获得一次新生的。这才第一步就撑不下去了?   热血流动。   “我不怕你。”云陶生低声嘀咕着,“管你是个什么妖魔鬼怪……有种来啊!来啊!”   话音落地,他一把拉开房门,以无可匹敌的气势冲了出去。   任何时候做出改变都不算晚……是的,谁都无法否定这句话,以及他的勇气。只不过,云陶生似乎犯下了一个细微的错误。   人的厄运往往是因自身而起……但并不一定因自身的改变而结束。   至于这个年轻人的新生,是将出现在明朗的阳光下呢,还是在黑夜永绝的无边地狱?   直到此刻,尚且无人知晓。   ……   龙氏姐妹为小佟语选定的房间距离“客厅”不远。单人床与一张卡通人物的厚实被子,虽说不知能起到多大的御寒效果,但至少比继续穿着那身湿衣服要好得多。终于喂小佟语喝完药剂,赫贤一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小脑袋,让她用舒服的姿势躺下。   “……叔叔。”小女孩微微睁开眼睛,“老年痴呆……是什么意思?”   夜深抿起嘴巴,看样子她听到之前自己和医生讨论李奶奶的话语了。   赫贤一的眉毛上扬,略微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有些抱歉,但夜深还是饶有兴致地想听听他如何解答。直接说医学术语她肯定听不懂。而对于这样一个小女孩来说,哪怕明知道自己的奶奶并不“正常”,但若是听外人做出“你奶奶脑子有病”的评价,想必心里也会大为受伤吧?   你要怎么做呢,医生?直截了当地回答,还是蒙混过关?夜深抱着少许恶作剧的心态想着。   “就是说……她所看到的,和我们所看到的,有时并不完全一样。”短暂的思考后,赫贤一如此回答。   一瞬间佟语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还是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那……谁看到的才是对的呢?”   “我不知道。”赫贤一微笑着说道,“哪怕大家看到的全都是一样的东西,也没法证明我们都是对的……啊,理解这个对你来说为时过早了,以后你就会慢慢懂得。总而言之先睡一觉吧。我们先出去,不打扰你了,一个人怕不怕?给你留根蜡烛吧?”   佟语指了指枕头旁边一只看起来像个玩具的小巧粉色手机,语气充满了倔强:“我有儿童手机……我四岁就能一个人睡了!”   “嗬!蛮厉害的嘛。”医生说着,站起身来。众人都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出。   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是龙晓涟,虽然她一度提议自己留下来陪着佟语小妹妹,但却被要强的小孩子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轻轻关闭房门,蜡烛的最后一道光线从已经闭上眼睛的佟语脸上离开,照亮了那条棉被。   “嗯?”   龙晓涟的动作僵了一下,那条被子上印的,看上去确实是个卡通小人没错,但是……怎么感觉……   “晓涟,干嘛呢?”龙晓薇不悦的喊声传来。   “哦,来了!”   龙晓涟放弃了思考,将那份细微的不安与弱小的女孩一并,留在了这道门后。   大厅里最初点上的那根蜡烛已经快要燃尽,不知是否因为寒冷,甄和用僵硬的右手哆哆嗦嗦地重新点上一根。两根蜡烛的光芒照亮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但不知为何,在这片明亮的光景之中,夜深却似乎发觉了什么不对头的东西。   他们之中的某个人,好像有点儿……奇怪?   但眼前的所见并无任何特别之处:赫贤一脱力般坐在一把椅子上歇息;龙氏姊妹又在小声喋喋不休了;阴影处的李奶奶默默地望着自己的手指——夜深还以为她会留在那房间里陪自己的小孙女,看来小佟语说自己四岁就能一个人睡不是在吹大话;而矮个子的司机甄和,此刻正在摆弄那台根本收不到信号的收音机,一把黑色的雨伞靠在他身旁。   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别疑神疑鬼了……夜深微微摇头。在这个地方待久了,自己的脑袋也开始胡思乱想了么?   “我说啊,要不,我还是去外面试试看能不能求援吧……”   没有留给他思考的余裕,司机甄和开口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本来我想着咱们在这避避雨,然后找一部电话打出去就行,可现在的情况咱们也看到了……这儿也不知道是什么荒郊野地,手机没信号,雨还不知道要下多久,再加上那个小妹妹也生病了。我觉得不管怎么说,得有个人出去冒冒险,说不定能碰上别人,借个电话什么的,你们觉得呢?”   “外面还下着大雨呢!”、“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赫贤一与夜深同时开口。   甄和憨笑一声,举起手里的黑伞:“我刚刚从里边儿找到的,聊胜于无。咱们总得有个人牺牲一下,这儿男人就咱们几个了,医生你肯定不能走,这位还有老婆孩子要照顾,算来算去,这事儿肯定要摊我身上……再说了,把大家连累到这个地步,还是得怪我。你们就让我做点儿什么补偿一下吧,这样我也能安心些……”   龙氏姐妹始终没有发表意见,但在这种情况下,沉默也就已经表明了她们的态度。赫贤一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头痛般捏着额角,在屋里踱了两步,与夜深对视一眼。   “……好吧。”他说道,“但是,最多一个小时。无论有没有什么发现,你都必须回来!”   “这也太短了……”   “就一个小时!”医生十分坚决,“外面又冷又下着大雨,人的体力会消耗得非常快,哪怕你再壮也不行!答应我!”   夜深附和地点点头。甄和没有办法,只好同意。   开门的瞬间,狂风骤雨又如同守候多时的伏兵般试图冲进小屋里,但甄和从外面把门关上了。夜深一边看着他遗留在窗台上的收音机,一边在心里默祷祝他平安。这时赫贤一又说话了:   “我说,咱们清点过人数吗?咱们这些人……我印象里应该都是从妇幼保健院门口上的车对吧?后来出事的时候也是这些人吗?现在在这儿,咱们人都齐了吗?没落下过谁吧?”   他挨个看向屋子里的每个人,试图从他们身上寻求些帮助,但大家都只是摇头……毕竟在上车的时候,谁都没有闲到去清点车上的人数。   “上来九个人。”   突然传来出乎意料的声音,是角落里的李奶奶自言自语般说的。   惊讶让众人迟疑了几秒钟,接着赫贤一才急切地问道:“九个人?您……您确定吗?”   “九个。”仿佛怕他不明白,李奶奶比了个“九”的手势,“刚刚走了一个。”   “那是司机啦。”龙晓涟小声提醒。   夜深盯着佝偻的老人,以她的精神健康程度,这番证言有多大的价值呢?   但是……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能够确认……   “九个……”赫贤一小声嘀咕,“上车的是九个人,加上司机,刚好十个。咱们现在呢?这屋里五个,你夫人和孩子,两个,小佟语,还有那个云陶生,甄和刚走……十个,对!一个都不少!”   他像了结了一个心思般长舒了一口气。   “对了,警察先生,你夫人和孩子呢?”龙晓涟眨巴着眼睛向夜深发问。   我不是警察啊——夜深无视了赫贤一的戏谑目光,但也没有解释,只是回答道:“他们去里面找了个房间休息了。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离开,姑且养养精神吧。”   “啊,有道理诶。姐,我们也去找个屋子睡会儿吧?”   龙晓薇没有反对,同时向李奶奶发出邀请:“奶奶,要不你跟我们一块儿睡吧?该走的时候叫你,好不好?”   夜深并不能肯定那位老人家是否理解了她们的意思,总之姐妹俩左右搀着老奶奶离开了。他自己找了把舒服的椅子坐下,半眯着眼睛注视着烛火,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浸透了他的全身。   “不去陪你家人?”赫贤一微笑着问道。   “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守夜吧。”夜深以同样的微笑回敬。   看来他们都明白彼此的作用。   雨声喧嚣,前奏已过,此时还处在平静中的人们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真正惊悚而血腥的交响即将在夜的指挥下无边无际地笼罩下来。 第五节 梦境内外   “Backspace”——   删去刚刚打好的一段话,字数提示框里的数字在几秒内减少了四百多……这样下去连今天的额定量都完不成了。夜深如一休般用手指在太阳穴附近转着圈圈,仿佛听得到大脑发出生锈一样“嘎吱嘎吱”的动静。   作为还没什么名气的小写手,卡壳写不出来东西倒也不算是什么罕见的现象。不过只有今天这次,夜深知道原因所在。   “准备一下吧,民政局快要关门了。该带的材料我都带着了……你要不要穿正装?”   秦瑶歌的声音从客厅中传来。   “OK,我马上就好。”夜深答应一声,索性直接把Word关掉。今天么……就这样吧。   如果按照发文渠道来划分的话,他毫无疑问是个网络写手。但和其他人不同,夜深写文章有一个小小的怪癖:他向来不会每天写一章上传,而是足足写满一卷,修改到满意为止才开始发布。往往上一卷都发完了,下一卷还没有写好,故此因为更新问题常常为人所诟病,但他本人毫不在意。“我不会保证更新速度”——他这样声明,至于读者能不能接受,那似乎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喏,这套行吗?”秦瑶歌已经为他找好了西装,那还是他结婚前买的。她已经梳妆打扮好了,朴素的淡妆与常服却让她比平日更添一份女性魅力。那就是所谓的“知性美”吧?夜深的目光稍稍逗留了一下,为避免不敬,他控制着视线离开,心下却不由得小小赞叹一番。   “我这就换。”他说。秦瑶歌赶紧离开了他的房间。   协议结婚已经一年,互相之间却还保持着这种礼敬的态度。用“相敬如宾”或许不太合适,就夜深看来,他们目前的状态不如说是朋友更加贴切一些。虽然也会彼此照应对方的生活,却终究比真正的夫妻少了一些东西。   一年前结婚的时候他们就商定,在这一年期间对夫妻生活进行试验。如果产生了更进一步的感情,那么就抛却协议,成为真正的夫妻;反过来,如果觉得并不合适,那么就在一年期满之时和平离婚,只要有一方如此决定,另一方也不许提出异议。   换言之,他们的关系就是电视剧中常说的“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每每想到这里,夜深就觉得两人都拥有着充足的理智简直是太好了。   昨天是他们一周年的纪念日。秦瑶歌行事从不拖泥带水,今天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如果非要嘴硬说对秦瑶歌没有半点感情,夜深也只会对自己“呵呵”一笑。若真如此,方才他就不会因满脑子都装着这件事而心烦意乱导致连码字都做不到了。但时至如今,他也不明白这种感情的“正体”究竟是什么。他爱的是秦瑶歌吗?如果是,那为什么对她却一直产生不了特别的感觉?如果不是,那么当初又为什么要向她求婚?   一年了,他还是没能想通这个问题。   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   夜深轻轻把门关上。与此同时,“砰砰砰”似曾相识的敲门声响起。   如果那时他就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他会给读者更新一份公告,告诉他们不用等了,他们等待的这个人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惜他没有。   此时距离他到达妇幼保健院门口坐上那辆驶入噩梦的公交车,只有短短二十分钟。   ……   睁开眼睛的同时,夜深朦胧的目光捕捉到正在关门的赫贤一的背影,而后者在转身的同时也注意到了。两人迎上视线,医生打了个招呼:“哟,才睡这么会儿就醒了?”   “我睡着了?”夜深直起身来,“呃……抱歉,坐着坐着就睡过去了,你该叫醒我的。”   “没关系,休息一会儿也好,反正也没什么事。”医生大度地摆摆手,“一会儿我要是困了也得麻烦你自己守一会儿。说起来我才该道歉的,是不是我开门把你吵醒的?还是那个敲门声?”   敲门声?   夜深猛然想起,自己在睡梦的最后,听到了“砰砰砰”的声音。他露出征询的目光,赫贤一却只是淡淡摇头:“没有,我一听到就开门看了,外面没人。该说是奇怪还是诡异呢……这都已经第三次了吧?算了,看你刚刚睡得挺香,有没有做什么好梦?”   好梦?和眼下的情况比起来,梦中当然还算好的。但是……   夜深忽然皱起眉头。   刚才他梦见的,确实是和秦瑶歌两人离开家前往公交站的情景没错……不过,是不是……少了点儿什么东西?   缺少了什么?夜深努力回忆着梦中的景象。居住的房子、码字用的台式机还有秦瑶歌为他准备的西服……梦境和记忆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异。况且梦中的内容,自苏醒的那一刻起就不断从脑海中流失,到现在能有个大概的印象已经很不错了。   算了。   夜深决定停止这种无谓的思考。他掏出手机看看时间。   “凌晨一点二十九了。”他说,“司机出去快有一小时了吧?”   “差不多也该回来了。”赫贤一答道,“就怕他死心眼,太负责任,非要找到求援的地方才肯回来。千万别再出点儿什么事啊,咱们这些人可经不起再折腾了……喂慢着,刚刚你说什么时间了来着?”   “嗯?”夜深重复了一遍,“凌晨一点二十九……啊,现在是三十了。”   “一点二十九……一点二十九……”赫贤一霍地站起身来,嘴里喃喃念叨着,“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就是咱们刚到这里,刚做完自我介绍的时候……大概在几点?我当时看了时间,二十三点零三分。”   明明是向夜深提问,他自己却先做出了回答。不过夜深记得自己当时也看了手机,对这个时间确实有印象。   “然后第二次,给小佟语冲药的时候,第二次听见敲门,我又看了一下,是零点一十六分。”   赫贤一用严肃的语气说着。夜深一开始还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但几秒种后——   “相隔……一小时十三分钟?”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赫贤一轻轻点头,目光中充满了不安。夜深猜想自己多半也是如此。   怎么回事?大半夜的在这种荒郊野地,还下着冰冷的冻雨,听到敲门声就已经很不正常了……会是谁每隔一小时十三分钟就来敲一次门,然后在开门之前迅速离开呢?   诡异。夜深只能想到这个形容。   “也有可能是我们想多了,只是个巧合,但是……”赫贤一欲言又止,“老实说,咱们今天晚上遇到的怪事已经太多了……我有点儿……”   夜深能明白他的意思。   “我去看看我家人。”他说,“稍微有点儿不放心。然后我回来跟你换班,这一次换你休息……不管怎么样,我们撑到天亮再说。”   “OK,你先去吧。”赫贤一爽快地答应。   ……   云陶生站在一条小巷中,左边右边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抬头从高墙的间隙可以勉强分辨出无星的夜空。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不仅如此,就连地面上也没有丝毫潮湿的感觉,仿佛那场雨从未下过。   云陶生努力压下战栗的本能反应,让后背贴上冰冷的墙壁。   见鬼了!他想。   他打开了那扇门,外面应该是通往客厅的走廊才对,尽管来到这座怪房子仅有几小时,但这种简单的路线没谁会弄错的。可话虽如此,当他开门出来之后,却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条狭窄无人的小巷子里……   而比之更加无法理解的则是,当他回头想试着再次进入房间的时候,伸手所触之处竟全部都是硬邦邦的墙壁。刚才他打开的那扇门,仿佛凭空从这里消失了……   冷静点儿……冷静点儿……他咽下口水。这又不是在拍“哈利-波特”,肯定有什么合理的解释……比如说……我正在做一个噩梦之类的……   会有如此真实的噩梦吗?   除了呼吸,就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也可能……可能这是什么整人节目,日轮丸岛那边不是经常有这样的吗?走进电梯结果地面突然塌陷,或者蹲厕所突然掉进水里。也许这也是类似的?这么一想,所有人都在公交车上昏迷,然后在大雨里跑进这么一座荒郊野地的房子……太不真实了!简直就像是事先安排好的!如果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整人而设置的,那不就说得通了吗?   但这样的节目……他从来都没听说过……   不,仔细想想,远东这么大,有从没听过的节目也很正常。重要的是,不管这里是摄影棚还是什么布景,只要顺着墙往外走,终究能找到一个出口。总比待在这儿什么都不干强,对不对?   他如此下定了决心,接着一手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朝着选定的方向动起脚步。 第六节 跨越二十年的亡灵   已经走了多长时间了?一分钟?五分钟?还是几个小时?   云陶生抬头望望天空,这段时间他已是不知多少次做出这个动作了。他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阴沉的夜,如同在大气外圈罩上了一块黑幕,整个天空就是一张被涂成纯黑的纸——不,即便是那样,也会有颜色不均的差异。而现在这种状况,更像是……   除了他和这如迷宫般的巷道之外,其它的一切都消失了。   怎么可能!这么荒谬的事情……他赶紧摇摇头把这种想法甩掉。   还好,手机在身上,开着手电筒照明还不成问题,只是不知余下的电池还能撑多久。   说起来,既然是小巷子,有围墙就应该有人家,可他走过几道墙,拐了几次弯,却竟然连一扇门都没有看到。又不是玩红警,没有哪个精神病会盖一圈不设门的围墙吧?况且,这墙也未免太高了点,跳起来完全看不到里面,想试着爬上去,也没有可作支撑的地方。   一边观察着周围行进,云陶生来到了下一个拐角处。仿佛久远的记忆在脑中解封,一种不甚明朗的感觉蓦然苏醒。   这个地方……我是不是什么时候走过?   诶?他紧张地用手电筒照照四周。什么时候来过?难不成是迷路了,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已经走过的某个地方?不,用“迷路”这种说法可不确切,毕竟他从一开始就处在迷路之中。   身上也没什么能做标记的东西,哪怕想判断这条路是不是走过都不可能。   不过……或许可以暂时抛弃掉这种可能。云陶生觉得,对于这里的记忆并非是在刚刚,而是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时间,他曾经走过这条路。比方说这个拐角,如果一直往那边走的话,应该就能……   莫名的直觉让云陶生兴奋起来,他加快了脚步。   这里往左拐,对……这里直走……转弯……这里的墙上好像破了一块来着——诶,真的!   记忆逐渐变得清晰。但与此同时,某种不可言说的恐惧也在他的身体上蔓延开来。   很久以前,我曾经走过这条路,而且不只走过一次。他想。但是,从某个时间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踏进过这里一步。所以一开始我才没能找到这种熟悉的感觉。可是……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又为什么不再到这里来了呢?不记得了……只是好像……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在这里拐弯,然后直走,前面那儿再往左拐一次,就可以看到马路了……啊,有光线!应该是路灯!云陶生的心跳加速,他迈开大步朝着那束光明狂奔过去。但就在这时——   “哎哟我靠!”   脚下突然撞上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云陶生如同一个皮球般弹了起来,滚动着撞上墙壁,疼得他呲牙咧嘴。手机也飞出去掉到不远处,光芒熄灭,不知有没有撞坏掉。   绊到了什么?虽然一瞬间冒出了这个想法,但他实在懒得去关心。比起这个,总而言之先跑到马路上去,之后报警也好找人求救也好,至少有光线就能安心些。   他捡起手机,想要朝着马路再次迈开脚步。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脚……动不了?   什么状况?   摔倒的时候受伤了吗?但是并没有感觉到疼。只是……像被什么阻碍着一样,就像是做梦时遇到了可怕的东西,却怎么也跑不起来……   所以说这果然只是个噩梦吗?   但周围的某种“异样”却让云陶生的身体再度颤抖起来。那是一种浓烈的气息,尽管少见,但云陶生凭借多年的人生阅历还是想起了那个词——   “血腥味”。   与此同时,类似咀嚼般的细微声音在他的脚边响起。   野猫野狗?还是耗子?云陶生慌张地拿起手机,试着再度打开手电筒。   若有似无的哭喊声和叫骂声暂停了他的动作。云陶生抬起头来,不远处那孤单的路灯下,两个人影正在慢慢靠近。   他眯起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是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男孩。女人嘴里骂骂咧咧的,拉扯着孩子的手。可那孩子却太不听话,他哭闹着想要挣脱女人,像是死也不愿意再往前走。而女人自然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伸手毫不留情地打起孩子来。   拐孩子的?不,并不是……云陶生心里清楚。   那个女人他见过,那个孩子也很面熟……这一次只有半秒钟,答案便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那个女人……那是他的妈妈!而孩子……那不就是,小时候的自己吗?   可我怎么可能看到过去的自己?乱了!全都乱了!难不成我刚刚走过的那道门能够穿越时空?不可能!这一定是在做梦!是做梦!云陶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也就在这时,记忆终于全部被牵连出来——   是了!我说这里怎么会这么熟悉!这就是那条小时候回家的近路啊!他走了几个年头,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可后来他为什么不再走了来着?   云陶生想起来了。   那是因为……那天晚上,和妈妈一起看完电影回来,走到那边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一个可怕的姐姐。她的嘴里啃噬着一条戴着金表的手臂,样貌狰狞极了!但更恐怖的是,妈妈居然视而不见!所以不管妈妈怎样打骂,无论如何,他都绝不愿走近这里!并且从今往后,也再也没有穿过这条近路!   如果这里就是过去,如果这就是那天晚上,如果此刻那个女人和小孩,就是当时的妈妈和自己,那么……   现在,我所站的这个位置就是……   云陶生用颤抖的手指摸到了手机的手电筒开关。而远处,拗不过儿子的母亲终于无可奈何地带着男孩离去。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那时,他曾经无比害怕着那个姐姐会突然朝着他和妈妈袭击过来。可直到他们走远,那女人仍旧没有一点追赶的迹象。那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她放过了他们,还是说……   她只是……腾不出手?   手电筒开启的一刹那,映在云陶生眼中的是——   被鲜血染红全身的女人,如被撕裂般撕咬着男性手臂的巨口,以及……紧紧抱住他双腿的另一条惨白的手臂!   难怪他根本动不了!   这里的整片地面早已被鲜红色覆盖。除了那条胳膊之外,三具被撕裂的男性躯体歪七扭八地躺在墙根,不管怎么看都没有半点生气。其中一人的左臂齐根断裂,不用想也知道它的去处!   这里少了点什么?   一瞬间这个怪怪的念头出现,但紧接着就被如潮般涌来的恐惧所压倒!   我也会死在这里!跟那三个人一样!被这个“女人”给……不要!我不要!我才刚刚决定要重新开始!我怎么能——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牙齿还在“咯咯”打颤,但云陶生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他大吼一声猛然用力,居然真的甩开了女人那条冰冷的手臂!他踉跄着倒退两步,没有时间细想,跑向灯光那边的路已经被这家伙堵死,他只能回头继续在黑暗中狂奔!   在这速度的较量之中,手机的手电筒根本照不准前路,他只好凭借直觉在如蛛网般纷乱复杂的巷道中穿行!而比之更加麻烦的是……他听到了,在自己脚步声的间隙中,身后沙沙的声音却在一点点接近!似是那个女人拖着身体紧追不舍!   要被追上了!要被追上了!   爬行的声音愈加清晰!无论怎么甩都甩不掉!还有几米?十米?五米?不,她就在身后了!就在身后了!   云陶生绝望地想着。而就在此刻,一扇门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前方!   他管不得那里面是什么地方,一头撞开门冲了进去,接着迅速回身将门锁上!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将耳朵压在门上倾听着。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   她走了?我安全了?   全身的力量都被卸掉,云陶生从肺中深深吐出一口气,差点瘫软在地上。也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有空打量起这个房间。   这里……这里是……   ……   这里是……我之前待着的那个屋子?   云陶生从硬实的木板床上坐起身来,后背很痛。手机的光芒在房间四周扫射着,没有错,这就是他一直待着的那间屋。   刚才的……只是做梦?   原来他一直就躺在这里,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不管是“重新开始”的雄心壮志,还是在那些巷道中遇到的诡异的事情,原来全都只是梦境中的内容。难怪……我就说嘛,怎么可能会有时间穿梭之类的不靠谱的事情。   他大松了一口气,脸上却展露出笑容。   不过……虽然梦只是假的,但说要再获得一次新生,这仍旧是他的真实想法,无论梦境还是现实,都未曾改变过。梦里被那堆奇奇怪怪的东西打扰了,那么就从现实开始做起吧。总而言之第一步,就和梦里打算做的一样,先去跟大伙为自己的无礼行为道个歉。   云陶生翻身起来,拿出手机正要看看时间,但是……   嗯?电量……怎么只剩下百分之一了?做梦之前把它放进口袋的时候,应该还有整整百分之二十的。   他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   “不可能的。”他说。接着,他用手机照了照地面。   一个硕大的金鼻环就丢在床边。   他记得自己在决定去道歉之前,把鼻环拽掉丢在地上。可是……那不是梦中的内容吗?   怎么会反映在现实之中呢?   “不可能的。”他又说道。手机的电量少了百分之十九,那不会是他在梦中使用手电筒耗掉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不是真的!都是梦!都是梦!梦!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强调着。同时跳下木板床,伸手向着门把手摸去。   等一等……   在将它打开之前,云陶生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在那个梦里,他从屋里打开门之前,曾经感觉到外面有什么东西来到他的门口。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如果那时他开门后……那个“东西”进到了这个房间里来呢?   如果“它”直到现在也仍在这里呢?   云陶生回想起“梦”中的那个场景,三具男人的残尸,还有那个恐怖的女人。   但这不对!   他终于想起,当时他感到“缺少”的是什么了!   后来的新闻报道不是说过吗?当时的死者,四男一女。四个男人!可他只看到了三个……   那么,第四个男人是……   光明在这一瞬间消失,手机的电量终于用完了。   房间中响起沙沙的爬行声,而那之后,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很快便又归于沉寂。 第七节 吞噬   龙氏姐妹有些犯愁地望着沙发上的人影。   她们选定了这间看起来最干净的屋子,唯一的缺点就是床板上空荡荡的,睡上去想必不会很舒服。不过还好,衣柜里卷着毯子和厚实的被子。姐妹俩用了些时间把床铺好,回头来叫李奶奶去休息时,却发现她早已经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奶奶?奶奶!别在这里睡啦,多不舒服。走啦,上床去睡好不好?”龙晓涟轻轻摇晃着老人家的身体。李奶奶在梦中张开嘴巴,却并没有被她唤醒。   “怎么办,要不要把她抬过去?”龙晓涟一脸郁闷地望着姐姐。   龙晓薇思索一下,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老奶奶好不容易歇下了,再把她弄醒多不好。这样,你去拿一床被子来给她盖上。”   龙晓涟听话地照做。虽然个性似乎比姐姐机灵古怪得多,但在乖巧懂事这一点上也不落下风,尤其是在姐姐面前。   她小心翼翼地将一床深色的被子给老人家裹在身上。   “说起被子……”龙晓涟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姐,之前小佟语睡下的那个房间,那床被子你还记不记得?还记不记得上面印的什么花样?”   龙晓薇回忆着:“你说那床……好像画着什么卡通人物的?不过我不记得具体是什么了……应该不是什么常见的角色吧。可能多半,那房间以前住的是个小孩子?怎么了,突然说起这个?”   “嗯……”龙晓涟抱起胳膊,有些不知该如何表达般露出困扰的表情,“倒也没什么啦……就是关门的时候,我看着那床棉被,总感觉后背有点儿发麻。我当时看着呀,那像是一张小孩的脸,不过只画了半张,就是有头,有眼睛鼻子,但到上嘴唇这儿就没了。边缘就是一圈红色,应该就是代表嘴唇的吧。”   “半张脸?哪有这么恐怖的卡通?”龙晓薇想了想,“不过经你这么一说……我好像记得,我抱着小佟语进那屋的时候,床单看起来也奇怪的很。整体都是特别艳特别深的红色,只有床头边缘那里浅一些,也像是嘴唇的颜色。”   “诶?不会画的是口腔吧?”   “讨厌,别说得那么吓人。哪个神经病设计师会做这种床上用品啊?”   “但是姐你想啊,被子是半张人脸,床铺跟口腔里面一样……那被子跟床单合在一起,不就像是……”   ……   不就像是……一张巨大的嘴巴吗?   微弱的光芒照在这床棉被上,五岁的女孩止不住地打着哆嗦,小小的身体已经被剥夺体温的深寒包裹了。   只是错觉而已吧?她心想。她才刚刚能够理解“错觉”这个词汇……毕竟最近的电视剧里面不是经常有这种稀奇古怪的词出现么。不管怎么说,龙氏姐妹看到的东西她当然也看得到。在儿童手机的光照下,那张脸似乎露出了阴森的笑意。   如果是魔法使小樱的脸印在这里,或许笑起来还蛮好看的。但当你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她的“嘴巴”中时,无论是谁,恐怕都多少会有些不舒服的感觉吧。   况且……还是如此苍白诡异的脸孔……   不过它终究只是一条被子,床上用品而已。虽然比不上自家那条绿色的史努比印花棉被可爱,至少也不必担心它真的会吃掉自己。   这样的自我安慰让她稍稍觉得平静了些。因为发烧的缘故,头还有些昏沉。佟语摁灭儿童手机那幽幽的光,再度躺倒在枕头上。   发烧头晕是种很难受的感觉。身体其它地方都轻飘飘的,唯独脑袋沉重得像块石头,想抬起头都要费上九牛二虎之力。   不知是司机叔叔给的药完全没有效果,还是这床被子实在太过单薄,佟语仍然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如同擦了雪的手一般恣意抚摸着她的身体。她想要打个喷嚏,可使了两下劲却没能成功,这样一来就更难受了。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脑袋顶在细细的脖子上仿佛随时会把它坠断。这时她的身体上又出现了那种被抚摸着的感觉,只不过不再是寒风,而是某种……柔软的……黏热潮湿的……   “——啊?”她慌忙开启手机灯光。   但除了因钻出被子而变得更冷之外,在光芒中映出的这个房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她掀开被子,深红色的床单上除了她稍显细瘦的双腿外别无他物。   “错觉”,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这个词。可不是么?被子还是那条被子,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唇和一样的牙齿……   只是睡迷糊了,她对自己这么说。可不知怎么的,一种没来由的恐惧攫获了她。这种强烈的不安让她有立刻从房间里逃出去的想法,但她甚至连自己在害怕什么都不知道。   明明之前已经夸下海口说自己可以一个人睡,要是现在跑出去肯定会被笑话的吧?而且也总不能光着身子出去,但要穿上那些湿衣服……麻烦不说,又会冻得要死。集中精力思考让头晕愈发严重,佟语有点想哭。她放下手机,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再次试图进入睡眠。   之前听那些叔叔们说这边有很多房间,就像是旅馆或者酒店。若真那样这可真是个糟糕透顶的酒店,外面风雨大作,床铺上却连电热毯都不给准备。她突然开始怀念自己家中的那个小房间了,尽管没有她吵闹着要了很多次的那种滑梯式架床,但暖和的棉被软绵绵地贴在肌肤上,总能让人有种如升天堂的幻想。有的时候,家里养的那只毛茸茸的胖加菲会偷偷溜进她的房间,在她的被子上找个舒服的地方待着,“呜呜”地打着呼噜。妈妈说这叫“猫念经”,每次发现她都会歇斯底里地大叫着把猫赶出去,而小佟语就在一边开心地“咯咯”嬉笑。偶尔也有例外,那就是猫儿蹲在她胸口或者脸上弄得她呼吸不畅的时候。   就比如说现在。   喘不过气。   佟语抽出手臂,想要赶走那只该死的肥猫。但不管她如何摇头挥手,那死猫都老和尚入定一样稳坐不动。快走啊!滚蛋!要不就杀了你吃肉啦!窒息的痛苦渐渐涌了上来,在意识快要飘然远去的同时,她霍然睁开眼睛。   “哈啊……哈啊……”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第三次坐起身来。   是梦?不,那种窒息到快要晕厥的感觉到现在也残存在她的大脑里。可这里没有猫,这里只是荒郊野地的一座破房子,哪有猫会爬到她的脸上来?   幽暗如萤般的光芒亮起,小佟语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被子。   刚才,就是这东西盖在她的脸上,让她差点停止呼吸!   就仿佛……那张嘴巴要将她吃进去一样!   可它看上去仍旧完全无害。眼睛鼻子嘴巴牙齿,无一显露出恶质。等下……牙齿?   一股冰凉的寒气如同毒蛇般划过她的后背!   牙齿?最开始看到它的时候,边缘的印花不是只到嘴唇吗?为什么会有牙齿?多会儿出现的牙齿?   不知什么时候,那张卡通的脸已经变化了。那双眼睛中漆黑一片没有瞳孔,那张脸毫无血色苍白如纸,它变得越来越真实却越来越惊悚!与此同时,又滑又黏的感触再一次出现!   那是“它”的……舌头!   不是什么“仿佛”,这张嘴巴真的要将她吃进去!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小佟语发出高分贝尖利刺耳的噪音。没有立刻昏过去已是万幸,她再也顾不得自己还光着身子,翻身下床飞奔到门口,但那刚刚还只是被龙晓涟轻轻关上的门此时却无论如何都拧不开了!   小佟语回头望去,在手机映出的光芒中,那条被子——或者说那张可怖的脸——沿着床边静静地滑了下来。它滑得不紧不慢,但却足够让人绝望。小佟语已经连哭泣这种小事都做不到了,她徒劳地拧着门把手,嘶哑的嗓音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不,不,不……不!!!”   就在那张脸已经滑到她的脚下,正要张口吞噬她的刹那间,门居然被小女孩拽开!小佟语飞奔在和屋里同样黑暗的长廊上,尖细的声音高喊着:   “救命!救命啊!救命!!!”   但这条走廊似乎没有尽头,黑暗在无限延续。没有任何人听到她的呼声,可她不敢停下,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那条被子追上来了!   就在此刻她忽然看见了那个人影!那人看起来像是刚从旁边的房间出来看看情况。尽管不记得名字,但这毫无疑问是刚刚从车上下来的人。小佟语不顾自己赤身裸体,她一把抓住那人的手:“救救我!后面有东西在追!”   那人缓缓点了点头,转身推开一扇门,把她带了进去。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僵硬得像是个木头人。   这只手……好冷……   门在她的身后轻轻关闭。   只有一件事小佟语没有注意到,那就是……   这个人,拥有着和那条被子上,一模一样的脸。 第八节 迷影憧憧   夜深持着一支蜡烛站在走廊中段。   刚才……什么声音?他想。听上去像是有人在尖叫,还有类似“救救我”这样的话。但是这房子的隔音效果可不怎么样,如果真有人尖叫的话,应该听得更清楚才对,而不是这样的闷声。   难不成是房子外面的声音?   他摇摇头,没有细想。总而言之,先去确认一下秦瑶歌和小清的状况要紧。   ……   女人躺在床上,那张清秀的面容此时却失了血色,苍白十分。眉间紧皱,呼吸急促,显然正处在一场噩梦之中。   房间里除她之外似乎再无别人,但偏偏有一双更加白皙的手臂,在黑暗中逐渐朝着她靠近过去。   女人那双足以让无数男人倾倒的修长双腿紧紧纠缠在一起,她开始轻轻摇晃头部,姣好的脸蛋扭曲起来。不知是否感受到了温度的下降,她的身体缩成一团,双臂护在胸前。   可她全然未能发现黑影的临近。   如同阵风吹过,她睡前脱在床边的高跟皮靴倒地,发出几不可闻的响动。女人毫无所觉。   那双手近了……越来越近了……它已经伸到女人的颈上……只需用力,继续用力……女人微微挣扎,发出痛苦的喘息……接下来……   “秦瑶歌?”   房门被突然打开。夜深轻呼着妻子的名字走入。烛光照射之处,秦瑶歌方才睁开眼睛。她一手撑着床板爬起身来,美好的胸脯伴随着呼吸起伏。她若有所思地摸摸脖子,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刚才是你吗?”她有些紧张地问。   “什么?”夜深摸不着头脑,“有什么事吗?我才刚来。”   秦瑶歌垂下头去:“没……我好像做恶梦了。梦见有人朝我这边靠近,我想醒可怎么都睁不开眼睛。然后有人掐我的脖子,呼吸不通。”   “是吗,也难怪。住在这种地方,难免会生恶梦。”夜深理解地点点头,“小清呢?”   “嗯?啊……”秦瑶歌这才发现孩子不见了,她着急地左顾右盼,“我睡下的时候他还在旁边的呀。跑哪去了这孩子?”   “不会溜出去玩了吧……我出去找找。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夜深说着就要转身,但袖子却被秦瑶歌抓住。   “怎么了?”   烛火摇晃,夜深凝视着秦瑶歌的脸庞,她的皮肤在光照下显得愈加苍白,那般冰冷却又让人心生怜惜。   “我……不知道,就是觉得……有点……害怕……”   夜深一怔,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秦瑶歌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他平时见惯了这女人精明强干的样子,却几乎没发现她还有这样柔弱的一面。彷如一滴水珠落入平静的湖面荡起涟漪,夜深心中一动。他叹口气,把蜡烛搁在床头,轻轻将她搂在怀里。   “没事,别怕,有我在这呢。”   秦瑶歌瞪大了眼睛。以他们的“夫妻”关系,像这样的亲密举动着实不多。但此时此地,她却不由得浑身一暖。   “嗯。”她用细若蚊蝇的声音答应着,“我们……我们离开这好不好?”   “离开?去哪?外面可还下着大雨呢。”   “可我总觉得这座房子不太对劲,总觉得……还会出点什么事……”   “别自己吓自己,我就在客厅那边,有什么事我随叫随到。”夜深安慰她,“你呢,就在这间屋里好好待着,好么?”   秦瑶歌却说:“可这间屋子……我也觉得不太对劲……”   “有什么不对?”夜深迷茫了。   秦瑶歌犹豫一下,伸出手指越过夜深的肩头。夜深转过头去,墙角那里摆放着的似乎是个大衣柜,有两扇开门。烛火昏暗,看不清是红色还是黑色。   “那里……”秦瑶歌的眼神略显怯懦,“我老觉得……好像有人从门缝里看着我。”   夜深没来由地脊背一凉。他想起以前看过这么一个故事:父亲晚上把儿子抱上床,想要哄他睡觉,儿子却说:“衣柜里有人在看我。”于是父亲打开衣柜,衣柜里坐着一个与儿子一模一样的小孩,眼神惊恐:“爸爸爸爸,有个跟我一样的人睡在我床上!”   “我去看看。”他松开秦瑶歌的身体,拿起蜡烛朝着衣柜靠近过去。   现在他看得清了,这木料上涂了黑漆,还没接近,便发出一股陈腐的气息。夜深拽开左边半扇门,出乎意料的没有灰尘扑面,只是堆了一大叠衣物,塞得满满当当。   “看到了,没人在这。”他也不知是说给秦瑶歌听,还是说给自己。   他拉开右面半扇门,这一次他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孩子正坐在那里面。   “爸爸。”他叫道,语气中充满了惶恐与不安。   “小清?!”秦瑶歌在床上喊道,“你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我害怕……所以才躲起来的……”夜清抱紧膝盖,“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进到这里来了!”   夜深持着蜡烛蹲下身体:“妈妈刚才喊你你没听见吗?为什么不回声?”   “我怕……”夜清嗫嚅着,“这里边儿一片漆黑,我看不见外面,我怕……是什么东西……”   “快出来,这里面也不知道有多脏。”夜深说道。他在脑海中咀嚼着家人的话,一个说这间屋子不对劲,一个说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这太荒诞了,但是……   万一真的有什么进到这间屋子里了呢?   万一……它还没有离开呢?   竟然产生这样的想法,夜深觉得自己的精神也有点儿不太正常了。他左右扫了一下屋子,很简陋的布置,也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床下面空无一物。   不管了。他想。“你们要觉得住着不舒服,就去另找一间吧。秦瑶歌你带好他,别又给弄丢了。”   妻子听话地拉起儿子的手,眼望着两人离开,夜深心中却又想起了之前的那个梦境。那个梦……他思前想后总觉得其中缺少了什么,可直到现在也没想起来。   话说……这个房间,我是不是也遗漏了什么?   夜深再一次环顾整个屋子,并没有新的发现。他摇摇头,关门走了出去。秦瑶歌再次选定的房间就在不远处,夜深微微颔首表示记下了。烛火摇曳,他却无法按下心中的凉意,思虑几秒,朝着小佟语之前歇息的房间走了过去。   ……没人?   他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记错,刚才那个小女孩就是在这屋里躺下的。但现在他举高蜡烛,光芒遍布房间的每个角落,却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夜深胸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他关上门,转身大步走向客厅。   只是他并没有注意到,适才小佟语睡下的床铺,无论被子或床单都换了模样,成了一片素白,铺得工工整整,全然未曾留下一个小姑娘在这里休息养病的痕迹。   就仿佛……那个女孩从未存在过一样。   “医生。”夜深回到客厅,赫贤一仍旧无所事事地坐在沙发上。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离开这半天应是没什么异样发生。   “哦,回来啦?家人那边怎么样?”赫贤一闲话问道。   “换了个舒服的房间。”夜深答,“不过这个倒不重要了。听我说,不好意思,本打算我回来接你的班的,现在恐怕不行了。”   “怎么了?”   “那个小女孩丢了,不在房间里面。明明还发着烧……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小佟语?不会吧……我一直在这坐着,她肯定没朝这边来。”   “虽然有扇侧门,不过锁没开。这样看来她应该不会跑到外边去。”夜深思考着,“会不会是李奶奶去把她带到别屋了?或者是自己跑去上厕所了?”   赫贤一直接起身:“这样,你去敲那两姐妹的门问问,我去厕所那边看看。找到了就喊一声,要是没有,我负责侧门后面的房间,你负责前面的。只要她没离开这房子就能找得出来。”   毕竟是拿着手术刀的医生,夜深很欣赏他这份果断。当下两人便分头行动,毫不拖泥带水。   说老实话,这种时候去敲姐妹花的门未免有些不妥,不过夜深在她们眼里也算是已婚人士,倒能比赫贤一多几分从容。开门的是妹妹龙晓涟。   “怎么了,警察大哥?扫黄还是查户口啊?”   她嘴上嘻嘻笑着,声音却压得很低。夜深朝里面瞥了一眼,看到老人在沙发上熟睡的身影。   “没办法啦,本来想让她睡床的,结果我们铺好床她已经睡着了,所以就没叫醒她。”龙晓涟连忙解释,“小声一点哦,我姐姐也睡下了。”   这种时候卖不得关子,夜深直截了当地把情况告诉她。   “丢了?不会吧,她发着烧诶!”龙晓涟低呼,“我们这边可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直醒着,我姐姐和老奶奶都没出去过。那小女孩也没过来。”   “知道了,我去其它地方找找,她应该还在这房子里。”   “哎,等等。”   龙晓涟说着,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走出来。   “我跟你们一块儿找。这样,前面的房间咱们俩对半分,我从客厅你从侧门那,找完之后再去帮医生找。”   夜深当然不会拒绝,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   于是两人各奔两头。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就在龙晓涟刚刚离开的房间内,黑暗之中,一个人影……悄悄地站了起来。 第九节 被遗忘的祭品(前篇)   五个厕所隔间都空空荡荡,便池里也洁净如新。赫贤一转过身面对着漆黑的走廊陷入沉思。   一个发烧的小姑娘,哪怕吃过药恢复得不错,会在这个奇诡之地到处乱跑吗?是,她胆子不小,才五岁就敢在陌生的地方一个人睡觉,可这并不代表她会有心思在房子里到处探索……如果既不是要上厕所,又没有去找她的祖母,那么她独自一人行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么,是有人把她带走了?   这个想法让赫贤一的胸腹为之一凉……他赶紧摇摇头把它暂时压下。还没把所有的房间找遍,现在就去想那么坏的事态为之过早了。   走廊很长,他又站在所有台阶的最上层,即便照着蜡烛最多也只能看到左右的两扇门。不过既然夜深没有过来找他,看样子在龙氏姐妹那里并未收获什么好消息。带着这样的想法,赫贤一推开了左手边第一扇门。   自侧门往后,每一扇门中都是两个房间连在一起,搜索起来相当费时。但赫贤一想不到小佟语躲避他的理由,因此只要进屋大致看一下,喊她两声。只要她在,应该就会主动出来了吧?   可这种乐观只能浮于表面,在赫贤一的内心深处,某种恐慌在逐渐升腾起来,如雾般萦绕在他的胸口。   不该让她一个人待着的。他想。如果那时候自己留下来陪她,或者让龙氏姐妹和李奶奶照看她,是否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在这种自责诞生的同时,一个理智的声音也在小声提醒:“不是你的错,没必要责怪自己。当时你也没考虑过那么多,谁知道会发展成这种情况呢?”他知道如果夜深了解他内心的想法,一定也会如此劝慰他。   但是……   在搜索完第一个房间之后,赫贤一退出门外,走进了对面的屋子。   但是……如果小佟语真的出了什么事的话,那他就绝对无法原谅自己。因为他又一次……让本可以避免的灾厄因他的疏忽而发生了。   又一次——   烛火伴随着他手腕的晃动而摇曳着,赫贤一抚摸着右臂上的那道狰狞的伤口。这是他隐藏了那个丑恶秘密的代价,却也是对他的救赎。只有当肉体受到这种折磨之时,他那苦闷不堪的内心才能稍微好受一些。   他想起之前对夜深说过的话。当他们一边为小佟语冲药一边讨论医患关系时,他曾告诉那个小说写手,他的患者在手术台上死去,导致他陷入了一场纠纷之中。那段对话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句句属实。他只是,只是……少说了一点点内容而已……   如果要给赫贤一过去的人生打个分,“优等生”或是“天才”这样的词必然会出现在总结语中。领先一时很简单,难的是优秀一辈子,而赫贤一毫无疑问就属于走在这条路上的那批人。   在工作地,他很快成为新人同事们中的佼佼者,向来不苟言笑的老医师也对他赞赏有加。院长在会议上公开表扬,肉麻地说他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对他来说这是无比正常的人生轨迹,他在不断努力的同时也安然享受着这些应得的荣誉,没人发现他的内心在一点点膨胀开来。   那一天几个发小邀他在附近酒店搓一顿。自从参加工作后他们已经有多年未见,尽管工作繁忙,但春风得意的赫贤一急于与朋友们一起分享他的快乐,于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他虽然坚持推辞,还是被灌下几杯啤酒,心满意足地回到医院。   如果不是护士提醒,他或许还想不起来下午有他主刀的手术。他搞不清楚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会忘记,也许是最近一路顺风顺水让他忽视了自己的本职。但不管怎么说,总不能无故推掉它,况且他觉得自己很清醒,似乎酒精完全没有对他的大脑造成任何影响。   于是他告诉护士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而那场手术的结果,他没有对夜深说谎。   以现今的医疗水准,腹部动脉瘤手术的成功率并不低,更何况是由他这位心脑血管外科的天才来执刀。这个结果让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但所有的手术台都是医生的战场,而世上并没有万无一失的战争。   这一场,他输了。   人们将之归于他过于年轻,缺乏经验。那一天他茫然地站在办公室的窗口直到日落,连心仪他的小护士偷偷给他放了一篮小点心来安慰他都没注意到。正在意气风发的时候却遭到这种打击,每个人都能理解他为何会郁郁寡欢,但谁都猜不到真正的原因。   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这个社会上,总有人会拿别人的错误来说事,不管是有心之过还是无心之失。但他在乎的不是这个,流言也好批评也好他都无所谓,但是……他却逃不过自己内心这关。   我是清醒的,虽然喝了点酒,但做手术完全没问题。而且在手术过程中,也没有出现眩晕、精神不集中等状况。不是喝酒的错。不是我有意犯的。他这样想着。   可如果……如果这都只是他的自我安慰呢?   如果实际上,他在手术中出现了操作失误,比如说他大意弄错了出血点,或者是缝合的时候出了问题……而他并没有注意到……   如果所有的医生护士,包括患者自己,都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可只有他遗忘了自己的使命……在他手底下,让他们的心血付诸流水,用了一条生命的代价。   赫贤一搜索完第二个房间。走廊那头隐隐传来什么声音,但他没有理会,而是径直打开了第三扇门。   那件事过去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赫贤一待在值班室。第一次手术失败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一个坎,对他来说似乎尤其严重。前辈和同事们都有心关照着他,唯有他自己始终无法释怀。而就在他去上个厕所回来的时候,怪事发生了。   “滋……滋……”   有如抓挠黑板般令人难受的微弱声音响起,赫贤一被吓了一跳。他左右张望着,循着声音走向源头。那是走廊尽头的一扇门,站到门口的同时,赫贤一的嗓子眼仿佛堵进了一块儿石头。   手术部。这是他许多天以来看到就会反胃的地方。   他有点想退缩,可声音确是从这里发出的没错。   手术室这种地方,平时当然是禁止进入的。担心有人偷窃或破坏设备是其一,另外,带着一身细菌污染手术室内的洁净更会让医护人员们气晕过去。不论如何,哪怕硬着头皮也要进去看看。赫贤一下定决心,首先转到隔离区。   他在这里换上专用的衣物,小心翼翼地用帽子将头发全部包住,还有橡胶拖鞋。虽然麻烦,但他作为医生,自己也要注意不能把细菌带进去。而且他的内心深处,还存有一丝渴望——或许那些抓挠的声音只是自己听错了,根本就没有任何动静,或只是他耳鸣。   尽管他从没听说过耳鸣会有这样的症状。   他站到更衣室后面那扇门前,门自动打开,又经过一扇门后便来到手术清洁区。在这个时间,除了空调以外,这个神圣的地方本该寂静无声的,但唯有今晚例外。   “滋……滋……”   赫贤一沿着走廊一路向前,内心的不安逐渐扩大,直到他再度停下。那是心脏血管外科的手术室,也正是……那场失败的战役发生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把脚伸进墙上的洞口向下一压,手术室在他的面前开启。   “滋……滋……”   音源就在这里。   赫贤一立刻让目光扫过这里所有的设备,麻醉器、器械台、吸引器、体温维持装置、生命征象监视器……如果真的有人在这里,应该会利用这些设备来藏身,要么,就是设备自己发出故障的声音。可他一无所获,尽管那个声音此刻就在他耳边。   “谁?有人在吗?”   他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没人回答。这一点在他出声之前就可以肯定的。   “出来吧,我看见你了!”他又叫了一声。   空气中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只有那异声尤在,但无人回应。   声音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赫贤一在口罩下舔舔嘴唇,他决定暂且离开,把情况向上反映一下。   但就在那个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了。   “滋……滋……”   有一个地方,被他忽略掉了。不是因为它藏得很深,反倒是太过明显了,一眼就能看得到,他却没有去留意……因为他觉得但凡这个闯进手术室的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待在那种地方。   那就是手术台。   在他转身的同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赫贤一想要尖叫,但叫声却哽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个女人。   那是一个腹腔打开,内脏清晰可见,鲜血流淌的女人。   那是一个面目无神,睁着的双眼中没有一丝眼白的女人。   那是一个……就在几天之前,死在他的手术台上的女人。   而现在,她那本该被家属带回的身体却在他的面前挣扎着。她的手如同尖利的爪子般扎进他的胳膊,而另一只手则在手术台的软垫上不断抓挠着,那种怪异的声音便是从此而来。   赫贤一的手臂传来一阵剧痛,可他却好似感觉不到。他呆呆地看着女人的脸庞,那因病痛折磨而消瘦的脸型和苍白的颜色……他看着女人转过头来面对着自己,看着她那好像早已腐烂的口腔张开……   “医……生……”   赫贤一无法回答,他能怎么回答?   “别把我……留在这……让我走……让我走……别把我留下……”   原来是这样。赫贤一心里一片冰凉。原来是这样。   他曾听说过,但凡死于非命者,他们的灵魂将不得转生,永久重复承受着死亡时分的痛苦。   从那一天开始,她就再没能从手术台上下来,她日日夜夜地哀叫着挣扎着,可却再也无人理会。对他来说那只是一瓶啤酒,而对她来说,那是无尽地狱的煎熬。   只有一种办法可使他们获得解脱,那就是寻到一个新的魂灵来代替自己。   他忽然清醒了!   这个女人……她要让自己来做她的替死鬼!   赫贤一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挣脱了女人的利爪!他感到手臂上被撕下了一大块血肉!但他仍然没有叫出声。他咬着牙在走廊中奔逃起来,把女人的哀泣和抓挠声全都甩在后面!   我不想死,也不能死!他的大脑嗡嗡一片。我是个医生……我是个医生!我犯过错,我会弥补!从今往后我会尽我的全力去拯救每一条生命!我才不要做替死鬼!我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跑到了某条走廊上,衣服都没有换回去。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中既没有惊恐,却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他低头看着明亮的地面,头顶的灯光和天花板,还有病房的门牌……所有这些都能在地板上映照出来。可他却忽然有种凉凉的感觉。   有什么东西……被我弄丢了。   他想。   有什么东西,一件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被我丢在那个可怖的手术室了!   是什么?想不起来!但一定很重要!重要到如果缺了它,我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但是……但是能怎么办呢?回去拿吗?回到那个女人的鬼魂身边?刚才能逃出来算自己运气好,但如果再来一次……   他颤抖着,犹豫着。而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这一次赫贤一终于没有控制住,他发出惊声尖叫。天旋地转。女人惊恐的脸在他的视线中渐渐清晰起来。   “赫医生?你……你没事吧?我刚从护理站过来……吓到你了?”   小护士担忧地望着他。   赫贤一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这里既不是手术室,也不是走廊,这里是值班室。没有异声,也没有女鬼,他只是睡着了,做了个噩梦,仅此而已。   也对,只有梦境才说得过去。不然的话,如果手术部那边有什么异响,他应该首先上报或是联系警卫,才不会自己一个人傻乎乎地闯进去。   可是……   手臂上传来的剧痛让他牙关打颤。他掀起袖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条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汨汨地流淌着。   头上背上都出了好多汗,他想自己一定是脸色煞白,说不定比梦中那个女人还要白。小护士在他的耳朵旁用温柔的声音絮絮叨叨说他应该爱惜点自己的身体,如同回响在天之尽头那么遥远的地方。   直到他申请调到妇幼保健院的时候都没能想起,在梦中那个手术室中,他究竟搞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第十节 被遗忘的祭品(后篇)   已经调查过三扇门,共计六个房间,每个房间的布置都不尽相同。但都一样幽暗阴森,让人难以想象那个尚且五岁的小姑娘会出于某种原因藏到这里来。现在他打开第四扇门,当烛光覆盖了半个房间的时候——   一个人影,端正地站在房间正中。   赫贤一心下一惊:“小佟语?!”   但几乎就在出声的同时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那不可能是佟语,她那幼小的身体才没这么高。   而且……不带一丝活人的气息……   赫贤一有些惴惴。他让烛火照得更加清楚些,并且凑近过去。看清那人影的真面目后终于松了一口气——那是一个模特,就像是衣帽店橱窗里经常出现的那种,身上穿着花里胡哨的时装。   不过这一个身上的衣服倒是朴素得很,而且乳白色的漆皮和模糊的面目都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赫贤一围着它转了一圈。摆在空荡荡的房间正中的人体模特,要说奇怪也确实奇怪,但自从进到这座房子里后发生的事情太多,如今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打开另一扇门,进入里面的房间。   这一个房间比他身后的那个更为空荡,准确来说里面根本空无一物。赫贤一用蜡烛大致照过地皮后,回头打算去搜索走廊上的第五扇门了。   但来路的房门却被关上了。赫贤一有些迷惑,他明明是开着门进来的呀……哪怕是被风关上的,可他压根都没听到关门的声音……他试图在门上摸索门把手。门把手在哪?烛火照亮了他面前的门板,赫贤一的眉头紧皱。   这扇门上,根本就没有把手。   怎么回事?赫贤一有些心慌了。这是什么恶作剧吗?世上谁会设计不带把手的门啊?!   “喂!”他用一只手砸着门板呼喊起来,“有人在外面吗?啊?有人听到吗?麻烦答应我一声!夜深!夜深?!”   当然没有回音,那个写手此刻应该正在走廊前部搜索那边的房间呢。赫贤一懊恼地想着。   现在怎么办?本来是来找小佟语的,结果反倒让自己陷入麻烦了。夜深如果迟迟等不到我的话,应该会过来寻找的吧?但要等上多久呢?他心烦意乱地咂着嘴巴。手上的蜡烛也快要熄灭了。   他的手指在门板上游移摩擦着,好像刮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用烛光照着观察起来,门板上沟壑纵横,不像是制作门时刻上的纹路,倒有点像……怎么说呢,刻得歪歪扭扭,却能够明显辨认出是文字。   赫贤一推了推眼镜,凑近面前的门,一字一顿地读出了声:   “……他所遗忘的三件事情……?”   潦草得如同小学孩子的字迹,但他有点怀疑小学生会不会写“遗”这个字。   这话写得没头没脑,赫贤一咀嚼了一下,搞不懂它是想表达什么。他移动蜡烛,想看看还有没有更多的文字,但当光芒照亮门板旁的墙壁,他却一下子愣住了。   刚才他进来的时候只看到地板上空无一物,倒没有注意墙壁。此刻烛火通明,墙上的巨幅画作便一下子映入眼帘。不知是用铅笔还是炭笔描绘的,从地面直到天花板,满满当当地占据了几面墙壁,把这扇门夹在中间。   赫贤一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门上的字,不会是这套画作的题目吧?   这想法确实荒谬,可今晚他经历的荒谬事情已经够多的了,多一件少一件也没什么分别。   他退后几步,仔细观察起那些巨画。题目写的明明是中文,可画的风格却像是日漫,他从没听说过日漫还有壁画……感觉就像是奥运项目中增加了一项水下击剑。   离他最近的第一幅画,画中有两个人影,模糊些的那个似乎是一身护士装束,而画得清楚的那个人——他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左手带血,右臂上却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宛如被利爪所撕裂。   赫贤一张大了嘴巴,蜡烛险些从他的手中滑落。   这是什么?   画中的情景他不会忘记,尽管视角不同,他还是能明白无误地看出,正是在那个夜晚,他从噩梦中惊醒的那一刻!漫画中将值班室的场景原封不动地还原出来,如果不是处在这样的境况下,他都想为画师的精工妙笔赞叹一番了!   可那天的事怎么会被别人知道?还画成了一幅画?更别说是出现在荒郊野地的一座房子里了!   恐惧在他的内心中蒸腾起来。   他的视线转向了第二幅画。   画面中央的那个男人,尚且穿着本应在手术室中出现的服装。背景是在某条走廊,他茫然地望着地面。如镜般的地板将灯光与天花板甚至病房门牌都清晰地映照出来……可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时他在思考,自己究竟把什么东西丢在手术室里了。   赫贤一倒退两步,紧咬牙关。   如果上一幅画还可以解释……那么这幅呢?这是……这是他梦境中末尾的内容啊!这个梦他从未告诉过别人,世上有什么人能够把别人梦里的场景画出来啊?!   除非……他现在也是在做梦?   这样一来不就解释得通了么?今夜所有诡异离奇的事情,所有荒谬无稽的现象……如果都只是发生在梦里的呢?   可理智清楚地告诉他——他仍是处在赤裸裸的现实之中。   他感到一阵眩晕。某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头升起,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继续看下去了。可他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移到了下一幅画上。   画中的主角还是他。日漫风格的赫贤一在走廊上疯狂地奔逃着……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下一幅画中他也是在手术部的走廊上奔跑,下下幅和下下下幅都是……这一组画的应该是他在梦中逃离心脑血管外科的手术室?可是,可是……   可是,这有些对不上啊……   他观察着每一幅画中,那条走廊上的手术室门牌。他对这条走廊再熟悉不过了。的确,他是朝向离开手术部的方向奔跑的,但是……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每过一幅画,他就会倒退一段路?!   赫贤一举着蜡烛绕着墙壁一幅一幅仔细观看。没错,他确实在倒退,尽管他一直努力想要逃离……再这么退下去,他就要——   赫贤一的视线驻留在一幅画上。那幅画上的他自己,已经退到了那个手术室门口!退无可退!   他长久地注视着这幅画,彷如注视着自己的生命尽头。画上的自己尽管面容被口罩遮住,但眼中的惊惧表露无遗。以旁观者的角度看来,他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原来是这样。他想。原来是这样。你跑了那么久,却终究还是回到开始的地方。   这是最后一幅画,就在他进来的门边。他刚刚看完屋里所有的画作,这就已经绕墙壁一周了,现在他回到了原点,回到了那扇门前。   但他没再去敲打那扇门,他知道那只是无用功。因为世上有些门确实是没有门把手的,它们可以自动开启关闭。比如医院手术部中的门,如果总是用手触碰会留下不少细菌的……而开启它们的方法,赫贤一最了解不过。   几乎没有刻意去寻找,他的脚轻而易举地伸进了墙壁上的那个洞,向下一压。   门在他的眼前缓缓打开。   他终于又回到了那个噩梦中的手术室,耳边响起“滋……滋……”的动静。他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理解了那个题目的含义。   “他所遗忘的三件事情”。   尖锐的利爪戳进了他的手臂,把他拽向手术台的位置。   第一件……他右臂上的伤痕是在梦中留下的,可却不是那个女人给他留下的。那幅画上他的左手染血……是的,那伤痕是他自己在噩梦中用指甲撕掉了自己的血肉。   他站在手术台前,女人的另一条手臂也抓住了他。她打开的腹腔中,淋漓的鲜血浇在他的身上。   第二件……被他丢在手术室里的那件重要的东西。那地板光亮得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天花板,照出了灯光,也照出了病房的门牌……   可唯独没有照出他的影子。   他根本就没有逃出来!   在那间手术室中,他把自己丢掉了。   赫贤一感到生命逐渐从自己的身体中流失……他终究还是做了这个女人的替死鬼,所谓一报还一报……   手中仅剩的蜡烛掉在地上,滚动两圈,熄灭了。就在那一瞬间,赫贤一想到了第三件事。   原来就是这么简单,这么无聊。几乎都不需要用脑子去思考,答案就在嘴边。   那些画是以日漫风格绘制的……而日漫的阅读方式与远东的漫画不同,是要从右向左倒着看的。   是他亲手葬送了自己。 第十一节 黑色长廊的两端(前篇)   “砰砰砰”。   在听到敲门声的同时,夜深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客厅的主门。   门外没有人影。但他并不感到失望,这个结果在他开门前就预料到了。要说为什么的话,现在是凌晨二时四十二分,距上一次敲门声响起,刚好间隔一小时十三分钟。   看来医生的推断没错,这个时间精确得让人心里发毛。他一边关上门,将怒吼的风雨声挡在外面,一边如此思考着。   在他任务范围内的几个房间都已搜索完毕,恰好到了这个时间,他正是为了验证赫贤一的说法才回到客厅的。现在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如果不是实在脱不开身,他倒有兴趣对此研究一下。   秦瑶歌说那个房间有问题,小佟语不见人影,司机到现在都没回来,再加上这个……这样的现象一定是可以解释的,也许是什么障眼法,或者催眠术之类。虽然听上去有些离奇,但夜深暂时想不到其它的可能性,也或许那是他现有的知识尚不能触及的领域。   夜深又回头看了那扇紧闭的门一眼。要不是不想让冷风往屋里灌,倒也可以一直开着房门观察一下是否会有什么变化……不过现在还是不要在这上面多费神了。不知龙晓涟和赫贤一那边有没有什么发现。他觉得最好不要抱什么希望,毕竟如果他们已经找到了小佟语,一定会立即赶过来通知的。   总而言之,姑且去龙晓涟那边询问一下吧。她现在在哪儿呢?   这个疑问在五秒钟后就得到了解答,正当他回到走廊想着要不要呼喊她一下——他有些担心这会吵醒那些好不容易进入熟睡中的人——结果这丫头就冒冒失失地从一扇门里闯出来,差点和他撞个满怀。   “喂。”夜深后退两步。   “啊抱歉抱歉。我说你有没有带什么保鲜盒之类的?我刚在这屋里发现吃的了诶!虽然是生的……嗯,这地儿有没有厨房啊?”龙晓涟显然处在某种特别的兴奋状态,“生的肯定不能吃,但只要有个炉子,哪怕生个火也行。我都快饿死了。”   她的话没头没脑,但也并不很难理解。   夜深皱皱眉头:“虽然不知道你发现了什么,但我对这个地方的食物能不能吃表示强烈怀疑。另外我希望你没忘记,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到小佟语。”   “我没忘!”龙晓涟吐吐舌头,“那孩子也懂事,肯定丢不了的。说起来你有没有看到那个痞子?就那个姓云的……我记得他好像是进了这附近哪个房间休息去了,这半天都没看见他。”   “怎么,你担心他?”   龙晓涟立刻“呸”了一声。   “我担心他个鬼!最好我一推门看见他直挺挺死床上才好呢!啊那也不行……我会摊上麻烦的。不说这个了,你先进来看看,这儿有不少肉呢。蛮新鲜的!”   “肉?”夜深跟在女孩的身后进了屋,烛火照亮墙边一块巨大的木质案板,确有一堆肉块摆在上面。龙晓涟说得没错,即便是几乎没怎么进过厨房的夜深也能看出,这些肉确实新鲜,还散着淡淡的血气呢。   “看到吧?虽然没别的料,但只要稍微一煮就够咱们所有人吃一顿的了。嗯……也不一定没别的料,去找找厨房吧。既然有食材就肯定有厨房的!咱们先去医生那边问问好不好?”   “我们刚才可没发现有像是厨房的地方。”   “说不定是你们没注意看。”龙晓涟的兴致显然没那么容易浇灭。   但夜深却没有回答她。他仔细地盯着那些肉块与木质的案板……这案板真够大的,当成单人床都绰绰有余了。还有这些肉块,新鲜倒是新鲜,但是……这座房子像是废弃了许久的样子,是谁在这里留下一堆鲜肉?现在可是盛夏时节,如果不好好保存,只怕过不了半天就坏掉了。   他盯着那堆肉块又看了几秒,略微退后一步。这时他的脚下似乎硌到了什么,夜深低头,那是一件似曾相识的东西。   另一边絮絮叨叨的龙晓涟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自己去找厨房了。就在她交代夜深想让他看好这堆肉别让什么苍蝇老鼠啃了的时候,夜深终于开口了:   “我个人建议我们还是别对它抱什么想法。”   “为什么?”龙晓涟不耐烦地看着他,“又不用你来做,我自己就能弄好。”   “这倒无所谓,做饭我也会一点。但目前不是这个问题。”   “OKOK我知道了!先去找到佟语小妹妹总行了吧!”   “也不是这个问题。”夜深又一次摇头。   “啊……你这人真够烦的诶!能不能把话说明白别卖关子了?”龙晓涟翻起了白眼。   “其实只是一件小事。”夜深指着肉堆中的某一处,“虽然我看不出这到底是什么肉……但我觉得正常买来食用的肉类中,应该不会出现这种东西。”   龙晓涟顺着夜深的指向看过去。一开始她还没发现那是什么,而当她终于看清之后,恐惧如同注水般充盈了她的双眼。她倒退了三步,扬起一只手臂颤抖着指向同一个地方——   “眼、眼珠子?!”   她说的没错,那是一颗眼球。尽管夜深对动物没什么了解,却还是本能地感觉到,那是一颗人类的眼球。   “那这是什么肉?”她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不会是……人肉?!”   “只能说有这个可能,我不知道人体被切碎后是什么样子,因此没法确定。”夜深冷静地说。   但他的镇定丝毫没有感染到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的龙晓涟。似乎只要一想起自己刚刚还兴高采烈地夸奖这些肉片新鲜,她就要直接呕吐出来。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眼球上翻,让夜深差点以为她会就这样昏倒。   “喂,你没……”   “人肉……啊……啊……杀人了……”   “先别着急下结论,现在还不能确——”   “杀人了……杀人了啊啊啊啊啊————!!!”   她从喃喃自语逐渐转为惊声尖叫。紧接着,不等夜深阻拦,她再也没了带夜深进来时那股趾高气扬的精气神,转过身跌跌撞撞冲出门去。脚步声渐行渐远,随后一声门响,大概她已经回了先前那个房间。   唔……夜深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本来用这种拖拖拉拉的说法就是不希望把她吓到,结果还是失败了吗……   他孤单地站在原地,心想这个刺激对于乐天的小姑娘来说兴许大了些。他的视线又落在脚下那件东西上……这个他还没让龙晓涟看到。   那是一枚镀金的大鼻环。就在几小时之前,他上一次看到它,还是挂在云陶生的鼻子上。   看来有可能……不用再去费心找那个家伙了。他默默地想着。   他继续观察着那些堆在案板上的肉块。不仅眼球,还有内脏和碎掉的残骨……夜深忍着那股让人生厌的血腥味。他不是法医,但这些肉让他总觉得不是正常切碎的,倒更像是……被谁用牙齿直接撕碎的!   要真是那样,得算是个大工程吧?   夜深眨眨眼睛。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异常了。一个正常人谁会在极有可能是人肉的一堆残骸前胡思乱想?可他心里确实平静得出奇,只有少许波澜泛起,不等碰到识海尽头就被潮水淹没,余下的只有淡然的思考……   他想象着这样一种可能:云陶生躺在这块巨大的案板上——正如他之前所想,这块案板大得可以去做单人床,说不定那人就把它当成床铺了呢?接着发生了什么?他或许是被潜藏在暗处的某人行凶杀死,接着用牙齿将尸体咬成碎片,而其中一部分肉片被带走……因为这里余下的显然不够一个人的分量。   这种猎奇的假设如果被龙氏姐妹知道,他头上一个“变态”的称号估计是摘不掉了。他也知道龙晓涟那样尖叫着逃走才算是正常的反应,可他心里着实没觉得有多害怕。如果那个杀人者就出现在他面前也就罢了,可这里不过是一堆碎肉而已,除了曾带有些许生命的痕迹之外,对人的威胁连块地板砖都不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真是理智的判断,而就是这些充足的理智,组成了名为“夜深”的这个人。   不过假设终究只是假设而已,并没有足够的论据支撑。说到底,这是不是人肉都还是个问题……夜深衷心希望自己的直觉并没有那么敏锐。如果医生在这里,他应该能一眼分辨出那颗究竟是不是人的眼球吧?看来得先去找专业人士来做个结论了。   专业人士此刻正在走廊那头呢。   如果医生指明这就是云陶生——或其他某人的尸骸,那可就不好玩了。到那时,必须把房子里所有人集合起来商讨对策。而在此之前,先不忙着引起恐慌。   不知怎么,大脑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尖叫着“这样不对!这不正常!这不像是你会做出的决定!你应该立刻去警告大家才行!”,但夜深的身体并没有听从。那个声音便如同被什么压下去一般,慢慢地变弱消失了。   夜深记住这个房间,持着蜡烛走向长廊深处。原本的那根蜡烛已经燃了太久,手上这根是他刚刚在客厅新点的。他也不知医生搜索到了哪个房间,于是在越过侧门之后,便用清朗的声音喊道:   “大夫?赫贤一?在哪个房间?”   这房子的隔音效果没那么好,只要相隔不远,哪怕在屋里也能听得到……可他却没有收到回应。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到房间里面去看看的时候,旁边的某一扇门中,传来细微的动静。   夜深轻轻把门推开,烛火照亮了大半个屋子。   两个人影,正站在房间正中。 第十二节 黑色长廊的两端(中篇)   “造孽哟……哎哟……造孽……”   断断续续的嘶哑声音来自其中一个人影,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门外端着蜡烛的观察者。夜深认得出这个声音,整个屋子里应该只有一个人拥有这般苍老的声音。   “李老奶奶?”他大步朝里走去,“你……怎么在这儿?”   一个人影瘦小佝偻,正是李奶奶无疑。可另一个……等夜深凑近了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具服装模特,像是商店橱窗里常有的那种。唯一的不同或许是,这一具上的衣服,倒有些眼熟……   暂不理会一旁嘟哝着“造孽”之类意味不明的话的老人家,夜深想要绕到那具模特的正面看看,然而——   “你喊我吗?”   后面传来的那个声音让夜深禁不住身体一直,他回头看去,赫贤一正站在门旁呆望着他。   “哦……是,我有事要找你。”夜深松了口气。刚才有一瞬间,他觉得背上直冒寒气。   “什么?”   医生的声音有些飘忽。不仅如此,他的脸色泛白,简直像是瓷做的一般,眼神也略显呆滞,失去了之前的神气,似乎受了什么刺激。   “你……没事吧?”   “没,你有什么事?”   赫贤一仿佛有意避开他的问题。夜深也没有追问,他打算把在那个房间的发现告知医生,带他一起去辨认一下。尽管李奶奶就在身边,但对于这么一个患有痴呆症的老人,夜深也并不怎么在意。可就在他要张口的当儿——   “赫医生!”   一个女声突兀地出现,隔住了他涌到嗓子眼的话语。夜深赶忙闭嘴。另一个人影似是小跑着来到房间门口:“赫医生,我妹妹她……啊,夜先生你也在。诶,李奶奶,你怎么上这儿来了?!怪不得我找你半天没找着!”   是龙晓薇,她对着夜深微微行礼,真是个有礼貌的女孩。   “你妹妹怎么了?”夜深先于赫贤一一步问道。他也有些担心龙晓涟的状况。   “我也不知道……她刚才一跑回房间就净说些奇怪的话,什么人肉什么眼珠子之类的,卷起被子就把自己裹起来了,感觉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还让我把门锁上,谁都不让进来。我怎么问她都问不出个所以然,这才过来找赫医生的……”   “唔……”夜深的视线微微偏移。看来龙晓薇还不知道妹妹的发现,既然如此,还是暂时不要在她面前把话挑明了。   不过你妹妹这明显属于心理问题,你找个外科医生有屁用啊?   虽然这想法很失礼,夜深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一下。   “这样……那我们去看看好了。”赫贤一用如置云端般空灵的声音回答道。   还真去啊?你自己也忘了自己是外科的了?!我倒是知道过心理医生一般有相当的基础医学素质,可没听说干外科的也精通心理啊?!   “夜深,你刚刚说找我有事……”   “啊……可以之后再说。”夜深摆了摆手,“你先去忙那边吧。”   赫贤一跟着龙晓涟远去了,夜深注视着他的背影,不知怎的,那种脊背发寒的感觉又一次涌了上来。   医生……怎么好像有些奇怪?是不是刚才分头搜索的时候出了什么事?   夜深摇了摇头,把这种无端的揣测放在一边。他转过身对老奶奶说道:“李奶奶,我扶您到客厅那边去歇歇吧?”   在他们对话的这半天工夫,老人家一直都站在假模特的身边,口中不住地唠叨着:“造孽哟……这孩子……真造孽……”   夜深暗叹一声。他搀起老奶奶的胳膊,她也并没有抵抗,只是嘴里的嘀咕一直没有停止。听龙晓薇的说法,她似乎是在龙晓涟离开去帮忙寻找小佟语的时候离开房间的。这么说来……夜深心里一揪——她不会听到自己和龙晓涟的对话,知道自己小孙女下落不明的事了吧?   但直到他让老人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都没有多问一句。途中他们经过龙氏姐妹的房间,龙晓涟的问题显然不轻,不论姐姐和医生怎么劝说,她都不愿意打开房门让他们进去。   怪事越来越多了。   ……   “晓涟,你把门打开,让大夫看一下。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龙晓薇仍在房门口进行着无谓的劝说。而之所以说是“无谓”,正是因为妹妹的态度。   “不行!姐姐一个人我才给开!外面有个杀人狂!那个混混都死了,还被人给剁成了碎肉!除了姐姐谁都不准进来!”   这扇是房子里少数能从里面销上的门,除非龙晓涟主动打开,否则龙晓薇和赫贤一都束手无策。龙晓薇有些尴尬地望望医生,从妹妹语无伦次的话语中,她完全没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身旁的赫贤一面冷如霜。   “医生,怎么办啊……我妹妹她……”   “我建议先让她一个人冷静一下,别去打扰她。”赫贤一干巴巴地说,“虽然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但显然受的刺激不轻,这种情况下不应该再给她施加压力。”   “诶……是、是吗?”   龙晓薇停止了劝说妹妹的努力,里面的龙晓涟也安静下来。但仅隔着这么一道门,他们都能清楚地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   短暂的沉默,夜深安顿李奶奶的轻微动静从客厅那边传来,房子外面仍是风雨大作。不知是不是为了逃避这种令人难堪的气氛,龙晓薇小声说道:   “我……我去上个厕所。”   “哦,刚巧,我也想去。”医生面无表情,“一起走吧。”   “诶……诶?”龙晓薇面染红霞。然而赫贤一却似乎全无所觉,迈开步子便朝走廊那一端走去。   龙晓薇犹豫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如果让夜深对龙氏姐妹进行印象评分的话,妹妹龙晓涟应属于那种活泼大方却稍有些惹人烦的女孩,而姐姐龙晓薇则是温柔端庄的女子。但第一印象虽然重要,却往往并不能直触一个人的本质。就比如说对龙晓薇的认识上,此刻在这座房子里,除龙晓涟之外的所有人,都没能发现龙晓薇最明显的缺点。   ——她的神经有些大条。   像这样的女孩,如果放到宫斗剧中,难免成为他人的利用牺牲品;放到偶像剧中,则是各家王子少爷放在手心宠爱的灰姑娘;但要是放在怪物片里……基本就可以当作一块有台词的午餐肉。   现在亦步亦趋跟在赫贤一身旁的龙晓薇,娇羞的模样完全是一个正在期待爱情降临的青涩少女。她也不知内心的涟漪是何时泛起的,或许这就是所谓“吊桥理论”——即将恐惧状态下的身体反应误认为是恋爱的征兆。但她毫不在乎。从某种角度上说,赫贤一谈吐文雅,样貌也算中上,是能够让女人一见钟情的类型。   他……他说要跟我一块儿去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变相告白?不会吧……那么至少,是有想和我发展的意思啰?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趁机把电话要来?不行了不行了,心跳得好快,都没法好好思考了……   妹妹龙晓涟的事被她完全抛在了脑后。但这并非是由于她对妹妹毫不关心,她只是没能理解这件事的重要性。按照她的想法……反正晓涟平时就咋咋呼呼没个正形,医生说得有道理,只要放着不管,过一会儿她自己就会好了吧?相比起来,这个跟医生独处的机会,可得抓住了才行……   换句话说,她缺根筋。   “到了。”赫贤一停住脚步,“你先去吧,我在门口等着。”   仅这一句话,又让龙晓薇想入非非——在门口等着?他是不是根本没有想上厕所的意思?那为什么还要陪我过来?啊……我明白了,他一定是担心我一个人会害怕!多么温柔的人啊!不过这样一来,上厕所一定要小点声,不然都被他听到也太丢人了!   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在一瞬间完成。龙晓薇轻轻点头:“那……那你可千万别走远,我害怕……”   这并非是做作的表现,而是陷入恋情中的女孩对男方撒娇的本能。   赫贤一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放心好了,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的。” 第十三节 黑色长廊的两端(后篇)   试图和李奶奶交流的努力并没有得到回报,徒劳无功。自从夜深把她在沙发上放下后她就没有再张口说出一句话,夜深没了办法。龙晓涟现在还紧闭屋门不肯打开,也不能指望她来照看李奶奶。   果然还是得先找医生吗……至少把那堆肉块的事情说清楚。虽然还没达到人心惶惶的地步,但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慌确实已在这座房子中蔓延开来。夜深的大脑中浮现出四个字——   “迟则生变”。   “那您先在这儿休息,我去去就来。”夜深跟老人打了个招呼,便折回走廊。   但龙晓薇和赫贤一的身影却已经不在了。夜深迟疑了一下,敲了敲那扇门。   “谁?!”   屋里传来龙晓涟的声音,却同时带有恐惧与凶狠的意味,像是受了惊吓的猫儿。   “是我,夜深。”他迅速说道,“不用害怕,我没打算进去。知道你姐姐和医生去哪儿了吗?”   屋子里的女孩沉默了一会儿,夜深只听得见她的喘息。正当他打算放弃离开的时候——   “刚刚我听到他们说……去上厕所了……”   “上厕所?”夜深愕然,“两个人一起?”   发展速度略快啊!   龙晓涟没有再回答他。夜深便举着蜡烛朝厕所那边走去。   龙晓薇暂且不说……但赫贤一是那种性格的人吗?从之前的交谈看来,他并不像是会在这种境况下趁机和女孩发展关系的人。不过如果龙晓薇以胆小为理由要他相陪,他或许也不会拒绝,嗯……   说起来,之前在那间有人体模特的屋子门口遇到赫贤一的时候,他的状态就有点怪,总觉得像是变了个人……不过我对他的了解也说不上多,毕竟才刚认识几小时而已。只是感觉他似乎受了什么刺激,就像龙晓涟一样。搞不好,害怕的不是龙晓薇,而正是他赫贤一吧?   在思考结束的同时,蜡烛的光芒恰好照到了走廊尽头的五扇厕所门。   但是……   夜深皱皱眉头。   五扇门无一例外全都开着,看来医生和龙晓薇都不在这里。   他们去哪儿了?   尽管龙晓涟目前谁都不信任,但夜深并不觉得她会对自己说谎。如果他们已经回来,应该会跟自己在走廊上相遇——这里就这么一条走廊,他们还能跑到哪里去?   除非……   夜深回过头,烛光从最高一级台阶上照下来,勉强照亮了旁边几扇木门。   除非他们躲在哪个房间里。   若真是那样,孤男寡女躲在房间里还能干什么?夜深啧了啧嘴。不是他内心邪恶,他只是朝着正常而言可能性最大的方向去考虑而已。   这么想着,他走下两级台阶,思考该如何在不使他们感到尴尬的局面下找到他们。这时身旁的一扇门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里是……   根本不需刻意回想,当昏暗的光芒驱走房间里的大部分黑暗时,夜深就已经反应过来了。因为房间的中央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具人体模特——没错,这就是他之前找到李老奶奶的那间屋子。   说起来……之前我就觉得,这具人体摸特上穿的衣服好熟悉……   他端着蜡烛向前凑去。老实说,他心里清楚现在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小佟语下落不明,云陶生有可能成了一堆肉酱,医生和龙晓薇也不知去了哪里……任何一件事都比这件重要得多。   但他只是确认一下。只是确认……应该花不了几秒钟工夫吧?   夜深伸手去触摸那件衣服,现在他更加确定了——自己之前一定见过这身衣服!是在哪儿见到的来着?   他绕到人体模特的正面,烛光照亮了模特瓷白色的脸。   这、这是……这是……!!!   血色从他的脸上褪去,夜深如堕冰窖之中!   ……   佝偻的人影行在漆黑的走廊中,没有烛火的陪伴,她踉跄的脚步像极了末日片中的丧尸。   事实上司机甄和拿到客厅桌上的蜡烛已经只剩一支了,还是一直放在客厅照明,即将燃尽的那支。不过有没有对她来说都无所谓,正如赫贤一医生所说——她所看到的东西,和其他人看到的,并不完全一样。   李奶奶孤身一人。她没有听从夜深的安排,只等他一走,她便立刻起身离开了客厅。   夜深的担忧早已成为了现实,老人家早在他把小佟语失踪一事去通知龙氏姐妹的时候就已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她紧跟着龙晓涟离开了屋子,并且在谁都没有发觉的情况下一个人寻找着自己的孙女,一直走到了走廊最末端。而在那里,她看到了……   老人心里一揪,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那个小青年儿医生帮小语看病来着,他是个好人,唉……;那个矮个子的,还有那个鼻子上带个金圈圈儿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穿西装的那个也不能信,还有他老婆也不行;还有那俩丫头,跟狐媚子样,一个劲儿偎我身边儿献殷勤,呸!   老人家在心里把众人几乎骂了个遍,这并不单是对他们隐瞒小佟语一事的怨念,准确来说,从一开始,老人就信不过他们。不过夜深即便知道,心里也不会在意。他是见识过阿尔茨海默病的。   他的邻居家里就有这么一位老太太。那一次他带着秦瑶歌回家,老太太正叉腰站在楼下破口大骂,指责儿媳妇把她的袜子偷走了,词汇量之丰富让他们几乎把上世纪所有的脏话都听了个遍。老人的儿子儿媳站在旁边一脸无奈,还有一群小孩儿乐不可支地看热闹。   “走吧。”夜深拍拍目瞪口呆的秦瑶歌肩膀,“基本上一天一回,反正她这样的时候你别靠近就是了,逮着谁骂谁,骂完过一会儿就忘。上回她还说我摸走了她的发卡子,天可怜见,我连你的发卡都没碰过。”   而眼下的这位李老奶奶,显然就和那位老夫人是类似的症状。   她内心的想法多疑而怪异,甚至认为可能是这些人合起伙来把她的小孙女给骗走了。要真是那样,那你一个老太婆又能怎么样呢——这样的道理跟痴呆病人是解释不通的。总而言之,她就是要靠自己的本事把孙女给救出来。   走了多会儿了?老人家的双腿渐渐变得沉重。之前她儿子想给她弄一副拐杖,但她嫌丢人就没要——不过这事儿她早就忘了。她觉着有点儿喘不过气,想左右张望着看看,有没有能歇歇的地儿。   而此时传来的那个声音,让老人的心脏险些结了冰:   “……奶奶……”   李奶奶忙不迭抬起头来,寻找着孙女的踪迹。一瞬间她就看到了,就在那片黑暗的尽头,小佟语的身影伏在地上发出呼唤。   但老人家面如土灰。   小孙女的身影逐渐向后退去,与她拉远了距离。某个黑影正拖着女孩的双腿,似要将她一步步带入黑暗之中。小佟语绝望地挣扎着。   “……奶奶……”   李奶奶犹如被激怒的狮子,她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个方向跑去,双手像爪子般胡乱挥动。不知是不是喘气呛到了喉咙,她剧烈咳嗽起来,即便如此也没有停下追赶的脚步。   但那黑影有如故意戏耍她一样,总是比她更快一点。她的小孙女被拖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哀鸣。老人家心如刀绞。   “把我娃儿放下……你要多少钱……要多少钱都给你……咳咳……”   她也试图和那影子进行交涉,但对方一声不吭,只是安静地前进。   她渐渐力不能支。而就在这时,一声门响,小佟语被拖进了某个房间。   女孩的哭声听不到了。   李奶奶用她最后的力气一把拉开那扇门。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她一头栽了进去,某些柔软却沉重的东西犹如崩塌一般砸在她的身体上,压得她动弹不得,就连呼吸也被堵住。   但老人家没有再做脱身的努力。她摸到了一只冰冷的小手,顺着手臂,她把那具小小的身体揽进怀里。   她们在无尽的黑暗深渊中安然睡去。 第十四节 名为死亡的传染病   敲门声响起的瞬间,龙晓涟从头到脚全部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   “谁?!”   她慌乱地从沙发上弹起。夜深从门口离去才不到两分钟,那个时候她才想起要找一件防身的东西……尽管她不知道那个把云陶生分尸的家伙拥有什么武器,但哪怕有把扫帚都比赤手空拳好得多。没错,在她心里已经完全确定了,那个痞子肯定是被潜藏在这儿的某个变态杀人狂给干掉了,小佟语下落不明一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至于那个姓夜的为什么不怕……废话,他好歹也是个警察,他要是都怕了,那这一屋子人不就完蛋了?不过他毕竟也是个普通人,真跟杀人狂对上,谁赢谁输还不好说……反正恐怖片里要有个角色是警察,基本也就贴上“便当”的标签儿了,靠不住靠不住……唔,姐姐跟医生在一起,两个人应该不会出事。现在问题就是……   如果杀人狂把我这扇门给撞开了,要拿什么对付他?   可惜她没能在这房间里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除非杀人狂对木板床过敏。   “是我。”   还好,门外面响起的,是姐姐龙晓薇的声音。   她这口气松了一半,却又提了起来:   “医生呢?他在外面吗?要在的话我可不给开门!”   其实她对医生并没有多少怀疑,不然也不会同意他和姐姐一起去厕所,但凡事都得考虑最坏的可能。小心为上。   “没有……就我一个……”   姐姐的声音听起来飘忽而空灵。龙晓涟一边撤掉门插销,一边暗自思索姐姐是不是对医生告白被拒了。   实际打开门后她更是吃了一惊,姐姐的脸色苍白,如同刚刚经历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事。   “姐……你……啊先进来再说!”   龙晓涟一把将龙晓薇拉进房里,接着小心翼翼地探头往走廊上看看。但漆黑一片,她只能确认门边没有人。   “姐你怎么了?医生呢?你不会真对他告白了吧?然后他说什么了?”   她轻手轻脚把门关上。   “不对这个先放一边,你先听我说。刚才我说到一半你怎么就跑了……我没犯神经病!是真的!那个痞子叫人给弄死了!还切成块了!这屋里肯定有个杀人狂!”   她动作迅速地把门销死。   “我这会儿就等你回来商量呢!那些人我信不过!说不定杀人狂就混在咱们中间!电影小说里不是经常有这种情节吗?总而言之咱们得想个办法离开这儿……就悄悄地走,谁都别告诉,跑回车上都比这地儿安全!”   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似乎又某处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离这里越来越近,她的心里又是一紧。   “怎么样姐?你说话啊!”   然而,龙晓薇一直都没有回答。   龙晓涟感到一股寒意窜上自己的后背,就在同时,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从门上消失了。   不,其实并不能算是消失。准确说来,是和周围的黑暗融为了一体。因为就在那倏忽之间,制造影子的工具——烛光,不知被谁轻轻吹灭了。   龙晓涟回过头去。   映在她眼中的,是……   ……   夜深倒退了两步,仿佛怕自己的双眼出了差错,他举高烛火再一次观察那张僵硬的面孔。   没有错,是他,没有错!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具人体模特上的衣服很熟悉了。他当然见过,几个小时来,这衣服的主人和他交谈甚欢。就在他们上次分别之前,它们还属于一个名叫赫贤一的男人。   现在它们仍然穿在他的身上,唯一不同的只是,它们的主人再也不能说话,也不会动了。   那不是什么人体模特。   赫贤一的尸体,此刻正端端正正地立在夜深身前。   夜深伸出手去,轻触了一下那已然僵硬的身体。无法保持平衡的躯体向后倒去,“砰”的一声,砸在地面激起一层土灰。   脑海之中警铃高鸣,夜深立刻省悟到这不是犯傻发愣的时候。那诡异而有规律的敲门声和不祥的预感可以被他抛在一边,小佟语的失踪可以解释为小孩的贪玩,当看到那一堆新鲜的肉块时,内心的警兆已经上升到了黄色区域,但或许是这个发展太过离奇,他反而没有什么现实感,于是决定等医生下结论后再讨论下一步。而现在,医生的死尸就摆在他的眼前。   一切好像都正要开始,一切又都已为时过晚。   夜深冲出房间,在走廊上飞奔起来。烛光伴随着他奔跑的风忽明忽暗。   没想到竟被龙晓涟一语成谶,恐怕这里真的隐藏着一个杀人者!   等等……龙晓涟……夜深心念一闪!   他遇到李奶奶的时候,人体模特就摆在那间屋子里,老人家当时不住地念叨“造孽”……是否在那个时候,那里摆放着的,就已经是赫贤一的尸体了?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   冷风吹过他的脖颈,夜深觉得头皮发麻。   那……当时站在房间门口的那个“人”……是谁?!   ……   让我们把时间暂且倒回几分钟之前。   这时夜深还没有发现人体模特的真相,李奶奶才刚刚离开客厅,而龙氏姐妹中的龙晓薇,正满心甜蜜地走进厕所隔间。隔间地面上有一摊水迹,不过看起来还算干净。她用轻巧的动作关上门拧上门扣,取出手机来照明。脱掉牛仔裤的一瞬间,似乎在什么地方看到了赫贤一的面孔。   龙晓薇动作一滞,接着却“噗嗤”笑出声来。   讨厌死了。她从心里对自己说。人家只不过是来陪你上个厕所而已,还不一定对你有意思呢,结果你就满脑子想着人家,跟犯花痴似的。晓涟要是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笑话你呢。   她蹲下身体。   明明小佟语还处于失踪状态,妹妹又不知怎么了,再说一群人被困在这种糟糕的地方本身就不是什么正常事态。在这种状态下还一心想着情啊爱啊什么的,如果这是在看电视剧,她一定会觉得这种女人简直是精神有问题。   但爱情这种东西,不该来的时候从不露头,盼星星盼月亮也不会出现;而该来的时候,也不会管你在黑夜还是白天。   虽然遭遇了事故,但如果能把医生钓回家,从结果上来应该算是赚到了才对。   龙晓薇捧着下巴把赫贤一的言行在心里过了个遍。   一开始是在客厅里进行自我介绍——啊说起来这个提议也是从他开始的呢,可以看出很有组织能力……声音也很有磁性,也很温柔……相比起来,那个姓夜的就差得远了,阴沉得要命,司机就更不用说了,至于那个混混……啊咧,他有说过话吗?好像有说自己叫云什么的……算了,反正根本不用记。   比较是人类的习惯。而当一心喜欢上什么时,其优点往往会被无限放大,缺点却会被忽略,用作比较的其他事物则刚好相反。尽管明知道这种判断是不明智的,但深陷其中时却难以清醒……或者说也不愿去清醒。   恋爱中的少女尤其如此。   那之后是跟警察一起到走廊这边进行探索。按道理说这应该是那个警察一人的工作才对,他却主动来帮忙……嗯,说明也很有行动力,而且胆子大。对嘛,做医生的人胆子当然很大,不然还怎么做手术,开个刀不就吓死了?   就算被夜深知道自己成为被贬低的对象,他也多半不会抱怨,最多只是在心里默念一句“我不是警察啦”。毕竟对他而言,进行无意义的争辩也属于“浪费时间”行为的一种。   龙晓薇继续陶醉着……啊,还有给小佟语看病的时候回答她的问题,又有文才又机敏……还有跟警察一起守夜,有责任心……这样的男人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不过说起来,像他这样的,应该不会还是单身吧?这么说起来,在客厅提问的时候他也没有回答。不会是已经有恋人了吧?   慌乱的心绪仅仅出现了一瞬间,龙晓薇立刻镇定下来。   就算有又怎么样!爱情可是自私的!只要没结婚,没人规定我不能抢啊!对嘛!找到好男人就不能放手,总比老妈介绍的那些歪瓜裂枣强多了!   她回想起之前回家被逼着相亲的经历,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好……也差不多了。他在外面不会等急了吧?   “赫医生?”她娇声呼唤,“你还在吗?”   “在。”赫贤一的声音响起。那声音仿佛就在她的耳边。   她愣了一下,接着露出娇羞的表情。哎呀呀,感觉简直就像是从心里听到他的声音一样……这一定也是爱情的魔力吧。   她提上裤子,冲水声响起的同时,她把手搭在门扣上。   忽然间一股寒流从她的脊背划过。   好怪……她的手微微抖动。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人在盯着我……   是谁?医生?不可能,他人在门外呢!   她蹲下身体,从厕所门下宽大的缝隙中瞄出去,没错,赫贤一还站在那个地方,似乎自己上厕所的期间他一动未动。   可是……可是这种感觉……   龙晓薇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这种情况下,就算再害怕也无济于事,而且说不定只是她的心理因素。只要打开门出去跟医生汇合,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么?   但某种本能在抗拒着,阻止着她的动作。   等一等,再仔细想想。龙晓薇后退两步,手机的手电筒明亮地照射着门板,她再一次看到了地面上的那滩水迹……那水中,似乎有着什么东西……   她不受控制地俯下身去,接着她看清了。   那是一张脸。   一张倒映在水中的脸。   但那不是她自己的脸。   那是……她想起来了,在她刚刚进来的时候,就曾经一眼扫到过这张脸,当时她还以为是心理作用……但是……   赫贤一的脸倒映在那片水中。   但这是不可能的。医生还站在门外呢,他的脸怎么会映在厕所里?除非……   龙晓薇缓缓抬起头来。   一条肉色细长的东西从厕所门上方搭了进来,像是某个人的脖子,在它的末端,一颗长着瓷白色面皮的脑袋轻轻地晃悠着。   赫贤一凸出的双眼直视着她。   在失去意识之前,龙晓薇最后想起的,是她进入隔间时医生的话语——   “……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的……” 第十五节 无人生还(前篇)   风雨仍在呼啸着。   夜深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房间。在发觉那个“医生”不对劲后,他立刻便赶往这里。跟“医生”在一起的龙晓薇很可能已经遇险,但只要有了防备,龙晓涟或许还不至于遭难。   可惜他终究晚来一步,当他来到门口的时候,这扇原本被龙晓涟销上的房门已经开了一条缝。夜深心下一凉,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房间里只余下半截熄灭的蜡烛,还在冒着细如丝缕的青烟。   不知怎的,他的脑海中冒出了“十个小黑人”这首童谣。说来也巧,他们一开始进入这座房子也是十个人,可却如童谣中写的一般,一个个死去,一个个消失,现在只剩下……   夜深的身体再度行动起来。   秦瑶歌!他朝着妻子所在的房间飞奔而去。   ……   这一个房间和其它许多房间一样,宽敞而空荡,每一个角落都被黑暗填满。仅有的家具是一张床铺,孤零零地摆在角落。无论怎么看这都不能算是合理的布置,但和房子中其它的“不合理”相比,这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这个房间处在走廊的侧门之后,也就是说,是由两个连在一起的屋子组成。床头和床尾各对着一扇门,床尾朝向的是通往走廊的门,而床头朝向的那扇门则通往里屋……至于里屋中有什么,目前还无人知晓。   女人此刻就睡在那张床铺上。   之前夜深等人在房子里寻找佟语时发出的声音不可谓不大,而这房子本身的隔音效果又难说很好,如此一来,女人能够不受干扰地沉入梦乡就很奇怪了。但就算把这个问题抛给她自己,只怕她也给不出什么令人满意的解释。   秦瑶歌只是觉得很疲惫,是那种超出身体承受能力的疲惫。   从在公交车上苏醒的那时起,这种疲劳感就涌遍了她的全身。明明才刚从昏睡中醒转,却没有半分精神,仿佛所有的气力都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样。而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疲惫不减反增。就连和夜深说几句话,都必须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才行。   若非如此,她本可以帮上众人的忙。她在大学的心理咨询室工作,仅算学历比夜深还高,在夜深眼中她可算是位刚强干练的女性。虽然不像赫贤一那样备受众人信赖,但出出主意这点小事还是做得到的。   可她实在太累了,换到这个房间之后,都没有去考虑过儿子小清,而是一言不发地倒在床铺上,一闭眼就直接睡着了。幸运的是,这一次,她没有被噩梦所骚扰;不幸的是,在这座房子里,除了噩梦,还有些其它的东西……   “……秦瑶歌……”   朦胧中夜深的声音响起,秦瑶歌在睡梦里皱皱眉头。   “……秦瑶歌……”   那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如果用视觉来表示,就像是隔了一层稀薄的雾气。但同时它又拥有着强大的震慑力,有如相互摩擦的铁片,折磨着让她无法不去在意。   不过,既然是夜深……   秦瑶歌挣扎着从床上起身。毕竟作为“夫妻”相处一年,最基本的默契他们还是有的。她知道如非必要,夜深不会打扰她的休息。而现在他既然来了,那就一定有什么非她不可的理由。   沉重如山般的疲惫感压在她的身上,她知道只要稍有松懈,自己一定会立刻再度睡着。但她还是努力睁开了眼睛。   夜深……在哪?   她转过头去,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那里是……   ……   夜深几步便跑到了秦瑶歌休息的房间前,伸手一把将门推开。一瞬间他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住了——和龙氏姐妹的房间一样,这里面也是空空如也!   “秦瑶歌……”夜深喃喃着。   他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却看不见妻子曾在这里待过的痕迹。有那么几秒钟,身体麻木得像是不再属于自己。他不受控制地向房间里面走去,稍显凌乱的床铺和一扇门打开的衣柜暴露在烛光之下。   等会儿……   夜深扶住额头,连着进行了两次深呼吸。   秦瑶歌不在这里,她也不应该在这里……对,我怎么弄混了,她不是换了一次房间么?   想明白这一点后,温度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夜深立刻转身朝外走去,但没走两步,他再一次停下,望向墙边的衣柜。   怎么……门是开着的?   确实记得上一回来的时候,小清躲在衣柜右面空着的隔间里,而左边的隔间里堆得满满的则都是些衣物。不过在离开之前,自己似乎把衣柜门好好关上了来着……   夜深注视着衣柜的内部,开着的是堆着衣服的隔间门。而且总觉得……衣服堆的高度,是不是比上一回看的时候提升了不少?   他迟疑了一下,朝着那堆衣物伸出手去。只轻轻这么一扯,小山般高的衣服堆便崩塌散落到衣柜外面,而那被掩盖在最下面的“某物”,也在夜深面前露出了全貌。   夜深沉默着俯下身去。   那是两具纠缠在一起的躯体,一老一少,李奶奶紧紧地将自己的小孙女搂在怀里。即便不去试探她们的鼻息,夜深也知道结果如何,再没有比这更清楚的状况了。   可他没有默哀的时间。十个小黑人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三个,而这三个人,无论哪一个,都绝不该死在这个鬼地方!   ……   秦瑶歌摇摇晃晃地前行,视线正对着的,是通往里屋的那扇门。   “……秦瑶歌……”   尽管模糊不清,但对方位的判断却不会有错。毫无疑问,声音是从那扇门后发出的。   高跟皮靴倒在窗前,此刻她脚上只着一双薄丝袜。如果是在平常,注重仪态的她绝不会有这样的举动。但此时,那声音却像是急切的催促与召唤,不容她耽搁一丁点时间。   可这样不对。她的脑海中有一个尖细的声音叫着:快停下!夜深不可能在那里面!你明明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她想着。明明知道,明明比任何人都明白的……但为什么……这双腿却不听使唤……   夜深就在那扇门后。即便他不在,我也想知道那后面有什么。   她着了魔一般伸出手去压在门把手上,稍一使劲,那扇门便在悠长的“吱呀”声中向里转去。她如同铁块被磁铁吸引一般踏出脚步,然后——   一双手忽然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一股大力传来,秦瑶歌“呀”了一声,被那人从里屋拽了出来!   与此同时,那带有魔力的声音消散了。秦瑶歌眨了眨秀丽的眼睛,无力地贴在那人身上,温暖的感觉在他们相触的肌肤上传递。   “别过去!”男人在急促喘息的间隙说道。他把秦瑶歌抱在怀里,他的力道那么大,简直像是要与她融为一体。   他没有向那黑暗的里屋瞄上一眼,伸手迅速将门拉上了。   “夜深……”秦瑶歌嘴唇微动,吐出了他的名字,“你怎么……我……我刚刚好像听到你的声音了……在那里面……”   “我知道。”夜深面容严肃,“我也听到了。听我说,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这座房子有问题,现在除了我们之外,恐怕所有人都已经……总而言之……我们……喂……秦瑶歌……你……瑶歌……”   夜深又说了些什么,她却渐渐地听不清了。他那紧张的面孔在她的眼中逐渐扭曲,声音也像是从无限遥远的地方传来,空洞而无法理解……这是怎么了?秦瑶歌的眼皮变得沉重,深邃如渊般的黑暗在她的视线中延展开来。   “秦瑶歌!秦瑶歌!啧……”夜深摇晃着妻子的身体,但她却没有反应,唯有温度与鼻息让他安心了些。她只是昏迷过去了,原因不明,但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正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这地方不能再待了!他转过身把秦瑶歌负在背上。   “小清你跟在我身边,跟紧了,一步都不许落下!”他对儿子命令道,同时一把抓起已经烧得极短的蜡烛。   从侧门到客厅的距离并不远,但在此时的他看来却是一场漫长的跋涉。在经过那个有衣柜的房间时,他刻意偏向走廊的另一边。脑袋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夜深禁不住思考:如果早在小佟语失踪时,或者在发现那堆肉块时,他就果断下决定组织众人离开,结果是否会有所不同?但现在似乎不是责怪自己的时候。如果他能带着妻子和孩子逃出生天,那么之后忏悔的时间要多少有多少,而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那还不如把思考的力气放在脚后跟上呢。   越是临近客厅,风雨声便愈加清晰,彷如魔鬼的哭号。夜深一眼瞥见了司机放在窗台的录音机,但他并不打算把它带走,这种事之后交给警察去处理吧。他朝着房子的正门伸出手去,堪堪就要触及门把的一瞬,某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砰砰砰”。   夜深的动作僵住了。   他一手拿着蜡烛,另一手扶着背上秦瑶歌的半边柔软的躯体,现在他腾不出手来确认时间。但即便不去看,那个时间也是张口即来。   “三点五十五分。”他从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   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咬紧了牙关。怎么办?前几次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就算把门打开,外面除了大雨和荒草也没有其它的东西。但这一次呢?开门?还是不开?细微的酥麻感从他的脚掌一路延伸到头顶,一滴冷汗流落下来。   但手上突然出现的火辣辣的痛感将他的犹豫打断——被敲门声吸引了注意的他没有察觉到,蜡烛的火焰已经烧到他手持的部位了!   “唔——”夜深呻吟一声,只有半截拇指长的蜡烛从手中滑落,一头砸在地上熄掉了。   可恶。夜深忍着痛把被烫到的地方在衣服上擦了擦。还好,客厅桌子上的蜡烛还烧着。这里本来就够危险的了,如果连光源都失去,隐藏在暗处的“某个家伙”说不定就会趁此机会——   他转头朝着桌上的蜡烛看去。然而那光芒只在他眼前维持了一秒钟——不知何时,这支蜡烛也已燃烧殆尽,最后一星火焰在蜡油堆中熄灭!   他真的堕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像是被一盆刺骨的凉水从头浇下。不需要刻意去感觉,自光明消失的那一瞬起,身体上所有的毛孔全部发出惊恐的尖叫——有什么!有什么来了!有什么就在这里!有什么……借来了死神的镰刀,将勾走你们的灵魂!   那东西近了,越来越近了……夜深屏住呼吸,他的手在地面上摸索着,却始终找不到那支掉落的蜡烛……那东西已经在他的身旁了……不,也许“它”一开始就伴在自己左右……秦瑶歌不是一开始就说过吗?——“老觉得背上发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边,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看着我们一样……”它已经沉默了许久,现在它终于要动手了。   断头台的利刃高悬在他的头顶,下一秒就将切下他的头颅!   电光火石之际,一道亮光在他的手中爆裂开来!   夜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在发现摸不到地上的小半截蜡烛后,他立刻取出口袋里的手机,所幸这台机器有在锁屏状态下长按“Home”键打开手电筒的快捷设定。饶是如此,他仍然惊出了一身冷汗。光柱在客厅中扫射一圈,却没有任何发现。那“东西”似乎又一次藏匿入光明无法触及的黑暗中了。   电量……没关系,仅是用来当手电用的话还很足。夜深回头望了一眼身旁的儿子。小清面无表情,不知是根本不害怕还是已经吓傻了,夜深也说不上在这种情况下哪种可能更好些。他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堆燃尽的蜡油,烛芯已经烧光了。桌上还有其它的东西,都是众人来到这里时扔下的,比如一进门就找到的用来擦干身体的毛巾,还有……啊……这是午时茶颗粒的药包,是司机甄和带的,给小佟语服下了,然而……   那可怜女孩僵硬的尸身在他的眼前闪过。夜深摇了摇头。他继续注视着那药包,半秒钟后,一丝疑惑在他的心头升起。   “嗯?”   这是……是巧合……吗?   宛如一粒种子在他的心中埋下,生根,发芽……夜深回想起给小佟语喂完药,众人回到客厅的时候,当时他看到那些人的行为,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如果是……不,不可能,这太荒谬了!但是……   他的大脑高速运转着,有如一台精密而庞大的工业机器。这个夜晚的所有元素,所有人们的话语与行动,所有平平淡淡或不可思议的画面,构成了它需要的零件。   赫贤一冲药那时提到过的事……还有那位患痴呆病的李奶奶……这座房子奇怪而又熟悉的构造……每隔一小时十三分钟便会响起的敲门声……如果将这些全部串联起来,答案将是——   夜深深深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又将它尽数吐出。   种子已经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夜深凝视着那颗名为“真相”的果实。这是何等离奇,何等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但却又合理得令人心中发毛。而如果,这就是全部的“答案”的话……   夜深紧紧闭上眼睛,接着缓缓睁开。   在完成这个动作的同时,这座房子的“真实”终于在他的眼前展现。 第十六节 无人生还(后篇)   清晨五点零八分,在程都某条荒无人迹的小路边,一个人影正鬼鬼祟祟地行走着。   尽管是大夏天,但程都这种地方向来是不见太阳的,天色也只是刚刚从黑色的被窝中觉醒,还未能揭开夜幕的帘子。况且四野荒寂,根本廖无人烟,他本不需要如此谨慎。人影几步一停,小心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他的目的地,是因撞上了一棵粗壮的樟树而被迫停在路边的一辆公交车。   这片地属于“开发区”,却因某种原因计划搁置,于是成了大城市外围少有的一片荒郊野地。就连被认为是程都市中“落后”代表的“旧区”,显然也比它要繁华得多。从根本上讲,这条路的周围尽是高过人半身的树丛杂草,连一座房屋都没有。   ……没错。   一座房屋都没有。   人影到达了车前门口,许是终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他没有再左右确认,而是一步跳进车里。进门的一瞬间,他的视线便盯上了某个座位上的男人——确切来说是一具尸体。当将那人的死状收入眼底时,他咧开嘴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砰砰砰”。   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他心脏差点跳出来,但紧接着他就反应过来,自嘲地一笑,转身摸向车前窗摆着的一台录音机,毫不犹豫地关闭了它。与此同时,嘈杂的风雨声也戛然而止。他搓了搓手,接下来也差不多该收拾一下了,总而言之先按照预定——   “咣当”!   一声巨响在耳边炸裂的时候,他还没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视线偏离了原本的轨迹,右半侧身体传来一阵钝痛。给后背施加上重压的物体像是一只脚的形状,某人的嗓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甄和先生。”   “你——”甄和的眼珠子几乎要挤出眼眶,他拼命扭过头来看着身后的男人,“你……你怎么没死?!”   “也就是说,在你的计划里本来是无人生还?那么我也没必要对你手下留情了吧?”夜深冷冷地扭住他的手臂把他踩在地上,“是你自己报警还是我来帮你?托你的福,我的手机到现在还只能当作手电筒来用呢。”   在察觉到“真相”后,夜深立刻尝试与外界联系,但也不知这片荒郊野地本来就没有信号还是有什么屏蔽设备在运行,让这个想法落了空。要是逃离这里寻求帮助的话……他已经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了,饥肠辘辘,在这种状况下背着秦瑶歌能走多久也是个问题,还要担心那个“犯人”会不会对他们进行偷袭。与其去冒这个险,还不如守株待兔。这是一场赌博。幸运的是,仅仅等待了一小时左右,他就赢下了这盘。   “不、不是……那个……”甄和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辩解着,“我是去帮你们求援了!不过路上出了事,所以才回来这么晚的……你你你你先放开我,咱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哦,你是打算让我忽略掉你刚才随手就把录音机关掉的事吗?”夜深眯起眼睛,“这个笑话未免有些欠水准。”   “不,我那是……呃,说到底我没必要杀人,对不对?我跟你们又无冤无仇的……”   “从你看到满车的尸体却毫不意外这一点上,我就觉得继续听你解释也是浪费时间。不如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要杀人……你真正要杀的人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医生,赫贤一。”夜深说到这里,回头瞄了一眼那具悲惨的尸体,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而我们其他人,不过只是附属品罢了。免得赫贤一一死,警察立刻把视线转到跟他有仇怨的你身上。”   “胡、胡说!扯淡!我跟他也没仇没怨的……”   “有仇,也有怨。”夜深平静地说,“几个月前死在他手术台上的那个女人,就是你的妻子。此后你甚至扬言说要砍死他,甚至去医院闹过事。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只是他当时没有想到,那个一心想要他命的人,就站在他的旁边。”   这一次,甄和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紧贴在地面的脸上,露出疲劳而怨愤的表情,像是终于放弃了一般。良久,他用低沉的嗓音开口:   “怎么发现的?那个蠢货医生都没发现……哼,恐怕那个白痴从一开始就没记清楚过我的样子。”   “他确实没记住。”夜深的语调轻快了些,“按照他的说法,你妻子死后他就不敢面对你,只记住了你是个左撇子。你去闹事的时候他刚好休息在家。也就是说他根本就没认出来你。”   “那你是怎么……”   “给小佟语冲完药,我们回到客厅的时候。当时我看着大家的行为,却总觉得有什么‘异样’掺杂其中。后来我才想起来——那‘异样’就是你的动作。你此前的动作都是以左手为主,但从那时候开始,却换到了不适应的右手,因此你的动作看起来都有些怪异。而为什么你会改变惯用手呢?因为你听到了医生冲药时说的话,他说他记得那人是个左撇子。你担心他会就这一点而察觉你的身份,于是慌忙做出了改变。”   “那也可能是你记错了。”甄和哼了一声,“你就能保证自己的记忆那么准确?”   夜深点头:“的确有这个可能。但我看到了你给小佟语撕的午时茶颗粒的药包,你看。”   他把绿色的药包扔在地上,甄和让目光投注上去,却仍是疑惑地问道:   “这玩意怎么了?”   “其实很容易看出来,但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到,左撇子和右撇子在撕开这种包装袋时用力的方向是不同的。左手使力的人,在切口处会把封口条向左拉,因此撕开后封口条也应该在袋子的左侧。”   那药包的状况正如他所说。甄和颓然叹了口气。   “服了你,这也是写推理小说锻炼出来的吗?”   夜深没有理会,而是继续说道:“从这里开始,我意识到这起事件与你有着直接关系,但却搞不清楚你的作法。毕竟我当时可是亲眼看到你离开房子的,那么你是怎么进行杀人计划的?避开我们的视线偷偷回来?或是利用密道?再或者远程遥控?不管哪一种都没有足够的可行性。所以我转变了思考方向,比起猜测你的手法,倒不如先回想一下你所有异常的表现。接着我就想到了那件和你有关的东西——”   他伸手往前一指:“录音机。”   甄和早已不再挣扎,他趴在地上安静地倾听着。   “那台录音机,当时你带着它的理由是它有收音功能,可以带过去试试有没有信号。这个理由说合理也合理,说奇怪也确实有点儿奇怪——我们的手机都有收音机功能,何必带着这么一件多余的东西?不过,如果……把它看作一件‘必需品’呢?”   “在进入‘房子’后,我们经历了一个怪异现象,那就是明明清楚地听到有人敲门,但在打开大门之后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有谁会在三更半夜风雨交加之时跑到这种荒郊野地来搞恶作剧呢?况且此后这种现象还数度发生,每两次之间的间隔都恰好是一小时一十三分钟。”夜深低头瞄着甄和不算宽阔的脊背,“是,在这里你的表现也有问题,我和赫贤一都注意到了的声音,你居然完全没有听到?虽然这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既然已经发现你不对劲,我自然会把所有的异常现象都跟你连在一起思考。而我得出的答案,就是那台录音机。”   “这得怨我。”甄和嘟哝着接过话去,“当初录雨声的时候没留意把人敲门的动静也录进去了,整段录音一个多小时,我又没心思再检查一遍。那会儿听见有人敲门,我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又不得不装没听到。”   “嗯,风雨声也是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难怪天气预报里对那种倾盆大雨完全没有半个字提及,这一点我也是‘苏醒’过来之后才注意到的……可是这里有个问题。”夜深继续说着,“仅仅是录音机里的声音,却为什么拥有那么大的力量。播放雨声就真的让我们淋了一场大雨,播放风声就真的出现了冷风……简直就像是以前语文课上学过的‘通感’一样。这个问题让我思考了很久,想到了很多种可能也否定了很多种可能。直到我想起赫贤一对小佟语说过的话,那句话你也听到了的,他说李奶奶‘她所看到的,和我们所看到的,有时并不完全一样’……我回想起李奶奶曾说过的那些话,然后想到了一种可能。”   一直表情严肃的夜深此时却突然微笑起来,许是想到了解开这个谜题时那种难以言喻的快感,他品味了一番,才说道:   “如果要给我做出过的所有假设评分的话,这一个就连‘及格’都达不到。太离奇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就算我的小说里都没写过这么夸张的剧情。可还算幸运,我没有立刻否定它,也正是它帮我找到了最后的答案。这个可能就是——”   他挑起一根手指。   “我们,有没有可能是处在一场集体幻觉之中呢?”   “嗯?”甄和的瞳孔骤然紧缩了一下,但夜深却没有注意。   他那时想到的,是李奶奶面对着那具人体模特——准确说来是赫贤一的尸体——念叨着“造孽”的景象。连他都没有发觉的事,却被李奶奶看透了。正如赫贤一所说,那位脑袋有问题的老人家,她所看到的和他们这些“正常人”所看到的并不完全一样。可如果……如果她才是“正确”的呢?   夜深回忆起她所说过的每一句话——   “哎哟,可算回来了……回来好啊……回来就好……”   “哎哟,天儿都黑了,咋还不开呢?”   “上来九个人。九个。刚刚走了一个。”   他又想起那房子中各房间奇怪的分布方式。客厅之后是一条长长的直通末尾的走廊,走廊中段有一扇侧门;侧门之前的每扇门都只通往一个房间;而侧门之后,每两扇门之间都隔着一道台阶,每扇门后有两个房间;在台阶的最上端,五个厕所隔间一字排开。   宛如将印有不同图案的透明纸叠在一起,当那些图案重合之后,最终形成的物体是——   “房子的本体就是这里……”夜深下巴微收,“这辆公共汽车。那座房子里的房间,其实就是这辆车的座位。我不知道你是用了催眠还是什么法子,总之你带我们在外面绕了一圈,再度回来的时候,公交车在我们眼中就变成那座废屋的样子。录音机不过是在这场幻觉中起到一个辅助功能,让我们被大雨困在这里。这就是我的假设,而从结果来看,想明白这一点的同时,幻觉就在我的眼中解除了。”   他在脚上加了些力道:“顺便说一句,你根本就不是这辆车真正的司机,对不对?李奶奶当时说‘刚刚走了一个’,她这句话是将你包含在上车的乘客里了。恐怕真正的司机……已经死在你手上了吧?”   “……你打算把我怎么样?交给警察?”甄和的语气带了些戏谑。   “自然如此。可别以为警察都只是些吃干饭的,我就认识那么几个……在他们面前,你那点儿小把戏根本就不够看的。”夜深说道。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放松对甄和的压制。   但一直沉默着的甄和却突然愤怒起来,他不顾疼痛拼命拧着身体对夜深发出怒吼:“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垃圾!你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他说是手术失败?放他娘的屁!放他娘的!老子调查过了!你知道他做手术之前干什么去了吗?他陪人去吃饭喝酒去了!他是喝了酒来给我老婆做的手术!我老婆……我老婆就是被他害死的!”   “这种事情你可以去跟警察们慢慢理论,而我所看见的,仅有你害死了诸多人命这个事实。”夜深回望一眼那些死状各异的无辜者们,“我不是什么爱悲天悯人的人,但也算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吧。抓住一个手段残忍的凶手,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错。”   “你……你放了我……”甄和的眼珠转动着,语气再一次变化,他用哀求的神色望着夜深,“你放了我,我就教给你……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杀了他们的吗?如果你以后有什么仇人的话……”   “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夜深歪了歪脑袋,“作为一个推理写手,我有很多种办法让人死得悄无声息。虽然我确实想不明白你的手法,我想过机关,或者是在催眠中加入自杀的心理暗示……但都牵强得很。你若愿说我也有兴趣听听,或许作为写作素材有一用的价值;若不愿说,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这么说你不知道?”甄和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着狞厉而邪恶的光芒,“你真的不知道?”   夜深没有回答,他的心脏忽然漏跳了半拍,解开谜题那种微小的兴奋还未散去,某种正体不明的恐慌却突然在他的心中如烟雾般升腾而起。而不待他做出反应,甄和声嘶力竭地朝他的背后呼喊起来:   “杀了他!杀了他!!!”   他在喊谁?自己的背后有谁?不可能的……在清醒过来之后,夜深已经把整辆公交车都搜索了一遍,除了那些尸体之外,就只剩下自己、昏迷过去的秦瑶歌和儿子夜清,再无他人才对!   但是……   夜深没有转过头去。仿佛脑袋被什么狠狠击中了一般,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李奶奶说,当时上车的人有九个。那时他们认为这是没有将甄和包括在内所得到的数字……但如果把甄和也算上的话,那么乘客人数就应该是十个!   多出的一个……是谁?   他第一次去找秦瑶歌的时候,秦瑶歌惊恐地说柜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看着她……可他打开衣柜,却只有儿子夜清瑟缩着躲在里面。   ……儿子?   夜深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哪来的儿子?   他和秦瑶歌协议结婚不过一年,连夫妻生活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会有一个五岁的儿子?!   他想起自己在沙发上做的那个梦,梦中他忆起了昨天下午和秦瑶歌共同出门前的事。当时他总觉得怪异,因为梦里好像缺少了什么……   但出了差错的不是梦,而是眼下的现实!不是梦中缺少,而是现实中多出了!   这么明显的事情,为什么之前没有注意到呢?这也是催眠的一部分吗?夜深不知道,或许也再不可能知道了。甄和从他的手中脱身,他的身体却动弹不得。背上的寒意愈加浓重,有什么东西……在一步步朝着他逼近过来,而他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了!   夜深扭动僵硬的脖子,缓缓回过头去。   一张巨大而阴冷的面孔映入他的瞳中,那双眼是黑不见底的空洞,那嘴巴在他的眼前不断张开……张开……   “呃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宛如在地狱响起一声凄惨而痛苦的哀鸣,这是夜深在离开现实前的最后一抹意识。 第十七节 送葬者   天已微明。   两条人影走在这荒无人迹的小路上,从外貌上看来是一男一女。   男子英俊却阴沉,他的步伐稳健,不紧不慢,微眯的双眼似乎对一切都了无兴趣。   而女子……   如果刚才我们已经用“英俊”来形容过那个男人,那么此时挑选对女子的形容词就必须格外谨慎了。清纯?成熟?端庄?俏皮?优雅?温婉?秀丽?娇柔?蕙心纨质?楚楚动人?亭亭玉立?粉妆玉琢?……无论哪一个都似乎沾了点边,却又似乎缺了些什么。而要用国色天香、沉鱼落雁之类的词,又或许显得做作。   她的美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在她的身上,同时带有少女的天真和熟妇的风情,天使的纯洁与魔鬼的诱惑。   她的美是无法归类的。所有具有“类型”的美在她的面前都只能自惭形秽。   如果非要给这种美下一个定义,那么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她就是“美”的本身,是“美”在这世间的代言者。她是维纳斯、阿芙洛狄忒与洛神的传人。她与“美”互相组成了对方的全部。自仓颉造字以后,“美”孤独地等待了千年万年,终于等来了它真正的姿态……它会为她留存也会为她而消陨。在此之前在此之后,它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但没有女人会因她而掩面哭泣,也不会有男人为她而寝食难安。这种美生于凡尘却又高高在上,没人能去承受这种魅力。或许是为了不让污浊的尘世受到伤害,上苍为她的美施加了限制,令它无法长存于人类的记忆……甚至大部分人的认知中。少许在她周围生活的人们,也会被这美所感染而变得更加光彩照人。   此刻,她正跟在男人身后半步。   两人的步伐一致,他们都穿着像是礼服般的黑色衣物,戴着丝质白手套,宛如去参加一场葬礼。   “用不着那么紧张。”男人的声音轻佻却又阴森,“我之所以亲自过来,不过是想看看这起事件和‘未来视界’的故障是否有什么关联。就算完全无关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再精密的仪器也有出差错的一天,更何况是人类。不过……如果真的有人敢在我们背后动什么手脚的话……呵呵呵呵呵呵……”   他发出爽朗的笑声,身后的美人却浑身一颤。   就在说话的当口,他们已经走到那辆老旧的公交车旁边。但男人只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车前方因与树木相撞而变形的部位,几秒之后,他调整了一下左耳边的无线耳麦,向不在这里的某个人问道:   “唤夜,追上了么?”   回答即刻传回。被称作“唤夜”的似乎是一位女子:   “目标与事发地点直线距离约二点四公里,仍在继续逃离,是否需要捕获?”   “嚯,还真能跑啊!”男子开心地笑着,“嗯……不过要是背后有头老虎追着,能跑这么快也就不意外了。更何况和追着他的那玩意儿比,老虎就连当下酒菜的资格都没有。哼哼……继续盯着吧,等那玩意儿把他收拾掉之后,你做做收尾工作就行了。”   “了解。”   男子按下按钮,在耳机中的杂音消失之后,他从前门踏入公交车。那美人早已先他一步上车了,此时她正蹲伏在过道上,掀开一个昏倒在地上的男人的眼皮,小型手电的光芒照亮了男人的眼珠。   “怎么样?”英俊男子懒洋洋地问道。   女子立刻回答:“灵媒确认,是灵视能力中的通灵眼。”   “通灵眼啊……”男子咂了咂嘴,露出失望的神色,“嗯……留之无用,弃之可惜。哼,还有救没?唔……诶,等等!”   他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拨开女子的小臂,直视着那昏迷男人的眼睛。   “真的是通灵眼?”他皱起眉头,“怎么会是通灵眼?那刚刚……刚刚婴鬼要杀他的时候……”   他转头看向女子,似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确实。”女人点了点头,她的语气也带有些微疑惑,“在被婴鬼袭击的时候,他的灵眼释放出了足以击退对方的力量,让婴鬼惨叫一声逃走了。通灵眼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就灵视能力来说,至少要达到断灵眼以上的级别才能够拥有这种效果。”   “但从外像纹路上看,是通灵眼无疑。”男子一屁股坐在座椅上,“这倒有点儿意思。还能救吗?能?好得很,带回去给德梅斯教授当研究素材。就这样吧,别的没什么了吧?收工。”   “等一下!”女子慌张地说,“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也还活着!”   男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斜靠在后排座椅上昏迷过去的女人,尽管还活着,但呼吸甚微,恐怕随时都有可能断气。   “那女人不是灵媒吧?”男子抚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况且阴气入体,侵蚀得那么严重,教授那可不缺这种实验品。丢这儿吧。”   “可是、可是那也是一条人命啊!”女子清丽的容颜上浮现出恳求的神色,“我保证能救活她!然后把她带回‘蓄水池’治疗,这样一来——”   女子并没能把话说完。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哀鸣,她的身体沉重地倒在车底板上,脸部白皙的肌肤上印下一个分明的鞋印。   “我说不、许、救!”男人轻巧地将腿收回,他上前两步抓住女子柔软的秀发,在呜咽声中将她的脸蛋拉近自己,“听好了,乐正,你是我的东西。我让你干什么,你就是断了两手两脚也得去干;我不让你干什么,你就老老实实把自己捆起来蒙上眼睛堵上嘴连一声都不许吭!仗着自己有点儿姿色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吵死个人。我不管你能凭着这张漂亮脸蛋儿勾上多少蠢男人,我,不在此列!听懂了没?”   他松开手,女子的头再一次撞向地面,她发出令人心碎的呻吟。   但男人毫不在意:   “给我听清楚。不管是你的灵愈能力,还是‘蓄水池’的资源,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到手的东西。你以为是大白菜一块钱一斤啊?这些东西该怎么分配,听我的,听德梅斯教授的,唯独没有你说话的份!你也不想想救这个女人有个屁用?能当饭吃啊?要不然我们在‘蓄水池’里开个大保健也行,看这女人还有点儿味道,拿去接客应该有得赚吧?要是喜欢的话,你乐正也可以去试试啊,带上舒琳、蓝冰雨你那些姐姐妹妹们一起,那些男人非得乐疯了不可!怎么样啊?”   他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真他妈当老子是慈善机构啊?”   然而女人却梳理了一下头发,倔强地抬起头来。她的眼中噙满了泪水,眼角微红,分外惹人怜爱。可从她口中说出的,却是忤逆男人的话语:   “我好歹也算是个医者,医者就是为了救人而生!你不让我救她,还不如让我死在这儿!”   “嘿?!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男人发出怪物一般的吼叫,他的面容扭曲,抬起腿来一脚一脚大力踢在女人脆弱的娇躯上。一下,两下……这一次女人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坚强而反叛地瞪着男人,她的嘴角流下一丝血痕。   片刻之后,不知是否终于感到疲倦,男人喘息着远离女人的身体。他左手成爪把头发一遍遍从前顺到后,嘴里发出“嘶嘶”如蛇般的吸气声。他一直走向车前头,从前窗向外望去,天空已经明亮得能看到远去的飞鸟了。   男子长出了一口气。   “Fuck!”他转身向女人比了个中指,“这一次算你有种。可别以为老子能饶了你,早晚有一点我要治得你死去活来,我让你哭都流不出泪!咱们走着瞧!”   他跳下车去,纯黑的礼服随风猎猎有声。他没有听到身后的女人发出安心的吐息,宛如胜利的欢呼。   男人按下耳机:“是我,你那边怎么样了。”   “目标仍在逃窜,但从状态来看体力快要消耗完了,坚持不了多久。”   “婴鬼呢?”   “快要动手了。”   “OK,那种程度的灵你对付得了吧?嗯,那就静待你的好消息了……哼。”   “……恕我多言,你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吗?”   “问题……哼!”男子一脚踹向那棵可怜的樟树,枝叶发出簌簌的乞饶声,“有个不值钱的通灵眼,根本算不上什么收获。麻烦倒是有一个!该死的乐正婊子要带个拖油瓶回去,这个贱女人……老子迟早要收拾她!”   “唤夜”没有答话。   “你那边最好也快一点,要是等不及,就干脆把那个白痴跟婴鬼一块儿处理掉。”男子背靠在树上,再度叹息一声,但这一次却并非愤怒,而是少有地带上了些许温柔,“……小心点,安全为上。”   “……明白……你也是。”   按断通话,男子沉默了许久。这时天已大亮,他回头朝着公交车里大喊道:   “你特么要是结束了就快点儿给老子出来!另外别指望老子帮你背人,自己想办法!有点儿时间观念,咱们得赶在警察来之前把多余的痕迹都清理掉。你要是再不加快速度,就自己去跟警察解释为什么要在死尸堆里面抱着一个昏倒的女人亲嘴吧!” 尾声 亡命之徒   甄和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在野草地中,他已经精疲力竭了。   都、都跑到这里了,应该不会被追上了吧?   体力早已到达极限,他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像狗一样“哈哧哈哧”地喘着气。眼前有些发黑,脑袋里面嗡嗡作响,过了约摸半分钟,他的视力才勉强恢复到能辨识野草颜色的程度。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反正自“那件事”发生,他便没命地狂奔起来,恨不得一路跑到世界尽头。相比被“它”抓到,判死刑或者累死在路上都算上了天堂了!   想到这里,他浑身一个激灵。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当初他从那个人手里借来“它”的时候,那人就曾提醒过:对普通人而言,这东西是绝顶的杀器,无药可救,无法可解,一旦缠上就唯有死路一条。而且,只要足够谨慎,手脚干净利落,就算再聪明的警察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唯一的麻烦,是“那些人”。   “那些人”相当于这个领域的警察,但他们不会把你逮捕,一般的做法是就地处理。被警察抓到最多也就是死路一条,但要落到他们手上……你将明白能够痛快地死掉是一件多么可喜可贺的事!   甄和原本的目标只有赫贤一一人,但那人告诉他,一定要把周围的人也全部解决掉,方便伪装成意外,或是杀人狂作案,总之绝不能让“那些人”联系到你身上。这个计划也是那人帮他制定的,不能选在医院或赫贤一的住所,否则“它”一旦大开杀戒,把事情闹得无法收拾,哪怕想伪装都做不到了。   而一辆公交车上的人……这似乎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甄和没有顾虑太多。“那些人”虽然可怕,但遇到他们的几率比彩票中奖率都低,这公交车上区区十个人,是得有多差的运气才会恰好撞上一个?   因此当他发现夜深没死的时候,就基本放弃抵抗了。他想夜深肯定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个,不然肯定早已经被“它”解决掉了。可当夜深说出“幻觉”这个词时,甄和心里升起一片疑云——“那些人”不会不懂得“它”的真实面目,难道说……   于是他孤注一掷,命令“它”对夜深发起了攻击。   然而这一次赌博他输了,代价是惨痛的。夜深生死未明,但“它”显然受到了巨大的伤害!甄和仓皇逃离那里,却不是为了逃避“那些人”……那人说过,“它”是不易操纵的东西,尤其是自己这样的普通人。一旦招致“它”的愤怒,那么半吊子的“主人”极有可能成为“它”怒火的牺牲品!   他不得不逃!他怎么可能会是“它”的对手!   甄和双膝跪地,潮气渗遍他的全身。风从他身边淡然远去,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双手捂面,眼眶不争气地湿润开来。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不可避免地,他想起那张白布,想起那双本该白皙娇嫩却枯瘦得再也无力抬起的手,想起失去那个女人的那一天。   他的世界就是在那一天崩塌的。   他和女人结婚那么多年,女人对他的好,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女人那么漂亮却不嫌他个子矮,她傲气地说:“我们当家的底盘儿低,踏实!”   他自嘲是武大郎,她娇嗔着打他:“说谁潘金莲呢!”她真的不是潘金莲,对武二郎对西门庆她都不假辞色。她又那么聪慧,精打细算有主意,支持着他从小生意一点一点变成大商人。他逢人便夸她的好,人人都羡慕他娶了个秀外慧中的好老婆。   是,她哪里都好。只怕她这辈子只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没有看透自己的男人。   她没想到武大郎也会有出轨的一天。   她走以后,甄和翻看着她的那些病历资料,每翻一份,就有一把钝刀深深地插入心头。她早就知道自己得了病,可她既不说,也不治疗……她只是一天天憔悴下去。甄和想问她何苦这么作践自己,可他问不出口,他心里早有答案。   这是一种惩罚。惩罚那个沉迷于物欲的他,也惩罚没有看清他的自己。   她也早就知道丈夫的外遇。她不争也不抢,不吃也不喝,只是每夜每夜孤独地坐在床上,看着丈夫发来当作借口的短信,把它们刺进心里。   然后她走了。   如果她能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甄和会说些什么呢?或许就像电视剧里的那样——“我跟她只是玩玩而已!我心里一直都只有你一个!”这太狗血了。他想。可这话一丁点儿都没错!   他想她不顾家里的反对拖着行李箱搬到他那又脏又挤的公寓;想她每天早晨为他递上熨好的衬衣;他想她一个千金小姐费尽心思去通被堵住的马桶;想她津津有味地倾听他那些不可能实现的雄心壮志……茶壶开了,她开心地哼着歌儿冲泡廉价的茶叶,那种劣质的东西本不该和她优雅的人生有所交集。   他不爱她还能去爱谁呢?   可她就这么走了,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他赶走了外遇的女人,暴力地将她所有的行李丢出门外,为此差一点儿进了局子。他咬牙切齿地诅咒,好像是她害自己失去了爱人。可他心知真正该诅咒的人是谁,在这世上没有人比自己更可恨。   他开始酗酒,把所有的家财败光。他觉得自己这种人渣就应该去死,却也应该活着承受无尽的心痛折磨。憎恨、悲哀、恐惧……所有这些矛盾让他一日日变得疯魔。他觉得这事儿不应该就这么完了,还有别人也当受到惩罚……比如说……比如说……比如说那个医生!   对!那个庸医!他凭什么没能把她救回来?他凭什么害得我失去了至爱,他自己却还能优哉游哉地活着?!   甄和抛弃了所有的理智,他不得不去这么想,如果不找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每日每夜心碎的痛苦会把他变成一个疯子!   也许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疯子!   总而言之先去调查那个医生……   甄和雇佣了“专业人士”。他根本没打算得到什么结果,这本就只是他自我安慰的行为。可他没想到的是,那些人居然真的找到了线索——医生在手术前曾同人饮酒,他应对这场失败的手术负责!   仇恨的怒火熊熊燃烧。   甄和大醉一场,举刀冲入医院。如果那一天他真的遇到了赫贤一,那么他就真的会动手!可医生还算“走运”,休假在家逃过一劫。而他则被警察带走……此后要想袭击那家伙就变得更加困难。   但他却找到一条意外的门路。   那个人告诉甄和这个方法的时候,他差点没忍住把拳头捣在这个骗子脸上。可接下来,当那个人向他演示那种玄奥而深邃的力量时,他却被其深深地震撼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是真实存在于世的东西……不过,如果他真能掌控“它”的话,向那个庸医复仇简直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那些人’有他们独特的监测系统。”交易达成之时,那个人对他说,“有可能在你还没开始行动之前,他们就已经找到你……后果我就不再多说了。不过作为售后服务,我会稍微帮你一点小忙,让他们的监测系统出点小小的毛病,这时间足够让你完成整个计划。”   甄和没有看到那一男一女两个黑衣人,自然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帮他拖延了多少时间。   回忆结束,他感到体力稍微恢复了些,差不多可以继续前进了。尽管这里离那辆公交车已经够远,但也不知“那些人”的搜索范围有多大,还是尽量逃远点更保险些。   他放下双手,却差点尖叫出来!   一只硕大的蜘蛛正在他眼前二十公分的位置晃荡着!它的尾部吊着一根蛛丝。离得这么近,甄和甚至能看清它身上斑斓的花纹!   该死的!   他伸出手去想要把它打飞。从小他就害怕这种丑陋的多足生物,它们是害虫也好益虫也罢,只要别在他周围出现就行!   但他伸出的手臂却悬在了半空,轻微地颤抖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蜘蛛爬上他的手指,沿着手臂用八条腿迅捷地移动着。即便这样他也没能给出反应。他想……这里是一片旷野,对吧?连一棵树都没有的野草地,对吧?   他用平生最慢的动作抬起头来。   既然如此,这只蜘蛛……是从哪儿悬丝吊下来的?   他看到了那张脸,脸孔的“主人”蹲坐在他的头顶,伸长了扭曲的脖子,空洞的眼窝凝视着他。   “咿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   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回荡在他的脑海深处。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直接去刺杀赫贤一,那么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判处死刑;而他却使用了这样的办法,倾尽家财,还连累了许多无辜之人,最后却仍然逃不掉惨死的命运。既然如此,他如此大费周章地走完生命的最后一途,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再没能想明白这个问题,也再没能走出这片草地。   ……   其序-噬魂幻夜,完。   其一-血眼阴行,预计明日(7月5日周三)开始更新。   ……   附注:   作者在每一篇故事的“尾声”之后,都会添加“附注”。这一部分主要是用来对本作品中涉及(包括参考、引用或提及)的其它作品(小说、电影、游戏等)进行简要讲解。当然,过于大众化的作品(如“哈利-波特”系列等家喻户晓的作品)就不会列下了。如作者持有该作品的实体书,则会标明版本,以便于对该作品有兴趣的朋友购买阅读。   1、7truth:月下桑前辈的灵异作品系列。正如我在“前言”中所说,月下桑前辈的“亡灵书”和“7truth”这两个系列的作品,是指引我走上灵异小说道路的基石。是它们燃起了我对灵异文学的热情,并不断摸索逐渐形成了现在的风格。如果《雨色深红》能够得到大家喜爱的话,我认为其中至少有五成以上的功劳是属于月下桑前辈的。   第一节(幸存者们(前篇))中所提及的《尸忆》,是“7truth”系列的第一篇故事,是“7truth”的。我特意将它写进了序篇中,不仅仅是对月下桑前辈的致敬,也希望它同样能够成为《雨色深红》的。   可惜的是这两部书我至今未能买到实体,实乃一大憾事。   如果朋友们对《雨色深红》感兴趣的话,不妨也阅读一下月下桑前辈的作品,我在此强烈推荐“亡灵书”与“7truth”。同样站在读者的角度来说,我相信她的作品是绝对不会让各位失望的。   2、如月车站:引子(末班车)中提到的“如月车站”,是“2ch”上流传多年的一则都市传说,具体情节在此不加赘述,感兴趣的朋友可自行搜索。   3、夜深:主角的名字,我原本打算沿用《夜笔失魂录》中的主角名“夜永咲”,或是另起一个带有一定涵义的双字名。但后来翻阅中学课本时,无意中翻到了欧阳修的那首《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中叠用的“深”字吸引了我。尽管这首词是闺怨之作,但所描写的女主人公的生活优裕、精神苦闷这一点,却很符合我对主角的设定。于是《雨色深红》主角的名字就此定为“夜深”,身份则设定为“夜永咲”的弟弟,但《雨色深红》与《夜笔失魂录》是两个世界观的作品,除部分设定沿用外不存在其它联系。同时,我还对这个“深”字赋予了别的涵义,在以后的章节中会说明。   4、秦瑶歌:女主角的名字来自于陈季卿的《别妻》,“离歌凄凤管,别鹤怨瑶琴”。此诗是一首离别之作,但也可从中觅出作者对发妻的一片深情。另外,序篇中夜深和秦瑶歌坐上公交车的本意也是为了“离别”。我取了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自认为颇有诗意又不显浮夸,作为女性角色的名字刚好合适。   5、赫贤一:该角色的设定为“心脑血管外科”的医师,这个设定是从东野圭吾先生《使命与魂的尽头》一书中取来的,那部作品中也对医患关系这一命题进行了讨论,后文中对手术的描写也参考自该书。我所收藏的版本是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版。   6、《我是谁:没有绝对安全的系统》:第三节(幸存者们(后篇))中提及,2014年电影,主打骇客与烧脑元素,详情请自行搜索。   7、唤夜:这是游戏《仙剑奇侠传三》与《仙剑奇侠传三外传-问情篇》中出现的一种妖怪的名字,但我对它很中意,于是将之作为角色名来使用。我过去的作品中也曾有用到它。我所持有的……算了游戏盘都找不到了……   8、梦境内外:第五节标题,取自《哈利-波特与凤凰社》(人民文学出版社)简中版第二十六章同名标题。   9、无人生还:第十五节、第十六节标题,取自阿加莎-克里斯蒂女士小说作品名,下文中“十个小黑人”童谣同样出自这部作品。我所持有的版本是新//星出版社2016年版。 引子 某时某地,某段记忆(一)   夜深抱着双臂站在金碧辉煌的礼堂角落。大礼堂和室内篮球场连在一起,最多可同时容纳两千余人。不过现在正在使用的部分不过是整体的四分之一,毕竟只是两个学院间的联谊餐舞会,能申请到礼堂的使用权已经够让人喜出望外的了。   可夜深并没有觉得很开心,当然也没有什么负面情绪。他平静地注视着那些或成双成对或三两结伙的学生们,宛如高高在上的睥睨者。角落的这个位置还算合他的意,从这里看去,舞会全场一览无余。   他想,那时的他自己应该就是这样的心情。   是的,“那时”。   夜深心里清楚,这不是他正在经历的事情,而是源于他的某段记忆。他想最大的可能性应该是一个梦境,基于他曾经的记忆而创造出的梦境。人在梦里偶尔也会有“清醒”的时候,虽然能够意识到自己置身于梦中,却没有办法——或根本没有打算——立刻脱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他还蛮喜欢这种感觉。   不过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他之所以判断这个梦的原型是他记忆中的某个时间,仅仅只是凭借直觉。可他根本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这应该也是梦的影响吧?总而言之,从自己身上的衣物和周围的人们看来,这件事应该发生在他的大学时期。啊,对,没错!他约摸想起来了,这不就是交大体育馆里的礼堂么?   嗯……那么我在这儿干什么呢?   夜深苦思冥想,却没能再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说到底在梦境中去寻找“合理”本身就不是什么正常的想法。   “喂喂喂,那个女的,是不是你们专业的?你认不认识?”   苏琴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指着不远处一张桌旁正和两名男生相谈甚欢的女孩。那女孩显然为了这场联谊而精心打扮过,除了靓丽的洋装外,她长度及腰的马尾辫上扎着红色丝带编成的蝴蝶结,看来是打算走可爱系路线。   不过话说……苏琴这货怎么会在这儿?   夜深思考起来。苏琴这名字听起来似是一位古典端庄的美人,但眼下站在他身旁的,却是一个货真价实一米八多的汉子。他的身材瘦削,但衣服下的肌肉却紧绷绷的,缺乏运动的夜深和他根本没法比。面部线条棱角分明,说不上帅气,却是个耐看的硬派男生。   当然,如果脸上那种贱兮兮的笑容能稍微收敛一点就好了。   苏琴是他的发小兼死党,他们从小学时期就天天蹭在一起,到如今二十露头。不过夜深可不觉得他应该待在自己身边,至少现在不该……他不是去上警校了么?   然而他并没有将这种疑惑说出口,而是自然而然地说出了另一番话:   “不认识。不过就算是我自己班上的人我也不一定能认全。”   这些话语并没有经过他的大脑,就仿佛有别人在控制着他的身体一般,让他拥有意识,却无法操纵。但夜深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紧张……原来如此,这应该就是我在那段记忆中说过的话,现在我所做的一切都要遵循记忆的轨迹。他立刻就明白了这一点。   “喂你逗我呢?”苏琴苦着脸,“你都大三了,大三了诶!”   “我个人认为这和年级没有必然关系。”   没错,听到自己说出这种话,夜深在意识中苦笑起来,这确实是他的说话方式。   “别闹了。呐呐呐,嘴角上翘一点露出微笑,别老是一副超然脱俗的面瘫脸,搞得人都以为你一会儿就要飞升似的。你就是因为这个样子才找不到女朋友的懂吗?其实你机会蛮大的啦,现在你这种理工科的文艺青年超吃香的。”苏琴在一边苦口婆心地劝导。   “我并没有朝这个方向努力的意愿与必要。我之所以写小说也不是为了讨女孩子的欢心——”   “啊行了!”苏琴一脸不耐烦,“我知道你肯定又要搬出你那套‘你们都是单身狗但我是单身贵族’的理论了。说实话有的时候我都怀疑你小子的取向到底是哪一边……我是不是有必要离你远点?”   “随你的意。”   “唉……说真的,别看咱们俩这么铁哥们,有的时候要是选说话最令人讨厌的家伙,我绝对要投你一票!”苏琴满脸无奈,“我这辈子就没遇到过你这么难交流——喂你去哪儿啊?”   他说话的当儿,夜深已经在朝着出口迈步了。   “回去休息。”夜深简短地说。   “啥?”苏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喂哥们儿!咱还是好朋友不是?你明明答应我了带我来参加联谊的!你走了我怎么办?”   啊……记忆的片段再度苏醒。夜深想起来了。那一天是两个学院学生会共同组织的联谊活动,他在之前聊天的时候跟苏琴提过一句,于是这小子死皮赖脸地非要他带着一起过来。苏琴担心这里不允许外校人员进入,于是一定要夜深陪着,不然夜深本对这种活动没有丝毫兴趣,才不会将难得的空闲时间花到这种无聊的地方。   “你要找女朋友……为什么非得来参加我们学校的联谊?”当时他随口问道。   “我说大哥,你不会真以为我们那儿有什么耐看的妹子吧?呵呵。”苏琴露出难看的笑容,“好多人好像都以为我们那遍地警花,遍地都是制服诱惑,每到这种时候我都想呸他们一脸!你知道警校里面要找个女朋友有多难么?还真以为电视剧里那些警察美女长发飘飘都是真的啊,做白日梦去吧!你去那儿待一个月,出来见着母猪都能有反应!……啊你或许不会,你这样清心寡欲的哪怕立刻坐地成佛都毫无违和感。”   “……是立地成佛。”   在苏琴的再三恳求下他才修改了时间表,取消了今晚的阅读时间来到体育馆的礼堂。然而正如他自己所预料的,这儿着实不是什么适合他的地方。站在角落里观察各式各样的人固然有趣,但在用餐会的小点心填饱肚子之后,疲倦感自然而然地上涌。他有些后悔没有把尚未读完的《天空之蜂》带过来了。   “你不是都已经看到了,根本没人会多事去检查你的证件。接下来你就自己在这儿逛逛吧。”夜深叹了口气,“你总不会还指望我帮你去做介绍吧?都说了我连自己班上的女生都认不全。”   “啊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嘛!”苏琴死死地抱着他的胳膊,一副赖皮样子,“夜深哥!夜深大爷!夜深老祖宗!哎哟你就留下多陪我一会儿呗!你不认识人家说不定人家认识你呢,有话说熟人好办事嘛……而且没有你在旁边做对比怎么能体现出我的风趣幽默威武雄壮呢……”   ……我听到了哦。   夜深终于放弃了离开的想法。不是因为他真的打算去给苏琴送助攻,而是如果继续纠缠下去恐怕会引起他人注目,他并不喜欢受到关注的感觉。   “所以你到底对哪一个女生有兴趣?那个吗?”夜深指向那个苏琴刚刚询问过的蝴蝶结女孩,“我真的不认识她哦,也没法给你介绍了。”   “嗯……那就不说她,你告诉我跟她说话的那两个男生是谁,有没有竞争力?”   苏琴摆出一副十分认真的样子。夜深搞不清楚他对这事究竟有几分真心,但他还是看向那两名男生。还算走运,这两人他都有些了解,不是因为熟识,而是……这两个男人在他们学院算是小有名气。   “靠着桌子站着的那个是我们学院的院学生会长,叫齐澜;旁边的平头是副会长岳鹏程。”   “会长啊,感觉牛逼哄哄的样子。”苏琴撇嘴,“你看他一丁点礼貌都没有,人家女生跟他说话他还一直看手表。”   “你的嫉妒表现得太明显了。”夜深一针见血。   “……你别说出来行么?算我求你了!”苏琴满头黑线。   但苏琴说得没错。夜深注视着那位个头高挑样貌英俊的学生会长,他几乎每隔几秒钟就要抬手望一下腕上精致典雅的银壳手表,搞得那容貌姣好的女孩很是尴尬,本就一脸傻样的副会长倒是没怎么在意。   男人看表的频率若是明显超过正常水平,一般来讲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有意向周围人展示他的手表;第二,他非常在意时间。但从他看表的动作看来,并没有特意向别人炫耀的意思,那么……他不断确认时间,是在等待着什么?   突然间夜深对这位平素没有交集的学生会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位名为齐澜的会长,斜斜地倚靠在会场中心的一张桌子上,有些应付地和女孩交谈着。他身后的高脚杯中盛着半杯艳色的红酒,似乎是他的所有物。但偶尔有人来找他搭话敬酒,他却会用另外一只杯子重新斟上。   夜深印象中的齐澜是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备受女性青睐,也很有组织力。自大二升为组织部长后,三次学院间联谊全都由他主持……如果让苏琴来评价,他一定会不屑地说“不就是爱出风头吗”。但他的口才确实不错,夜深觉得如果他去了语言艺术界一定也能混得风生水起。   不过今天他却连麦克风都没拿。新的主持人是个面生的小胖子,拿着话筒满头大汗。这是要培养新人么?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主办者,至少应该去讲两句话吧?但从餐会开始直到现在,他却都没有离开那张桌子,简直就像是被钉在地上了一样。   考虑到大学生们的舞蹈水平,校内乐队演奏的都是节奏明显的交谊舞曲。夜深对音乐的了解不深,仅听出一首李斯特的《爱之梦》。成双结对的学生们在被划为“舞池”的区域中翩翩起舞。   据夜深对齐澜的了解,他向来不会缺少女生的邀请,以前几次的这时候他都已经和某位美丽的女伴站在舞池中央成为全场的焦点了。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莫非他是在等待什么人?这么说来,听说他最近在追那个……   “喂!”苏琴突然又一肘子捣在他侧腹。夜深倒吸一口凉气,他觉得是时候提醒这货改变他叫人的方式了。   “怎么了?”夜深揉了揉疼痛的腹部。   “喂,那个美女你认不认识?刚进来那个……我觉得这回咱们敌人有点儿多诶!”苏琴看向门口,两眼发直,他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是你自己,不是‘咱们’。”夜深纠正道。   他顺着苏琴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瞬间他的呼吸也屏住了。   这不怪他,那个女孩刚一出场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他能理解苏琴那副呆愣愣的样子,毕竟此刻张着嘴巴一脸傻相的大有人在。齐澜没有成为全场人的焦点,此时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向着那道纯美的身影望去,似是终于等来了他期待的人,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那女孩款款行步,身着一条介于银白与素白之间的礼服,几乎没有作为点缀的装饰,让夜深想起刘亦菲扮演的小龙女。她的个子不算高挑,身姿却婀娜得让人惊艳。裙下修长白皙的双腿若隐若现,引人浮想联翩。与礼服同色的高跟鞋踩在她的脚下,将她衬托得能让人心中一颤。   在她之前从没有如此亮眼的登场,打扮最花哨的女学生也不过就是那位“蝴蝶结”的程度。又不是什么贵族学院,谁会身穿礼服来参加联谊会啊?   但她就是这么做了,霸气四溢而又娇媚动人。   夜深知道此夜过后,所有人都会记住这个优雅而魅惑的身影。   从夜深的角度没能看到女孩的正面,但那侧影却激起了他记忆中熟悉而柔软的一块。他产生了如贾宝玉般的想法——“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她是谁?意识中的夜深无比渴盼着她的名字,但“那时”的夜深却已发现了什么一样,“啧”,发出轻微的咋舌声。   不知是否被这特别的声音所吸引,女孩回头看向夜深的方向,嫣然一笑。   “喂!喂!喂喂喂喂喂!”苏琴激动地摇晃着夜深的肩膀,唾沫星子乱飞一气,“她看我们了诶!看我们了诶!看的是你还是我?是我吧应该?你说这回有没有戏?我好歹也是警校出来的,你们学校男生我至少能打五个吧?你再帮我拦五个,哎我算算啊……”   “别说得像是烂俗偶像剧一样的台词,不够丢人钱。”夜深冷静地说。   但意识中的夜深却没能够做出反应。他的世界天旋地转,被有如老电视雪花般的酥麻感吞噬。他知道这个梦即将醒来了,一切构造都在崩塌,黑暗如漩涡般吸走了他的存在,仅存的只有一个想法:   那张脸……那张脸是…… 第一节 灵(前篇)   狭窄的黑暗。   夜深懂得这种感觉。他刚刚离开梦境,却还没能完全清醒,就像是从深海上浮到达海面之前。身体的感觉在渐渐恢复,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只要努力把眼皮打开就好了。   但他没有立刻这么做,他徜徉在黑暗的海域中,回想着梦中的那张脸。   那张脸……没错,毫无疑问。他不可能认错的。他跟那张脸的主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整整一年,还拥有一个证明他们为夫妻关系的小本子。   “秦瑶歌。”他轻声念叨着这个名字。   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和秦瑶歌在一年多以前才认识,那时他早已离开大学,况且秦瑶歌虽然如今在交大工作,当初却没在那儿上过学。因此要么他记忆里的那个,是一个和她长相相近的女人,要么……就是梦境擅自给予了那个女人和秦瑶歌一样的面孔。   说到底他跟一个梦较什么真呢?梦境就是梦境,哪怕梦里再真实的光,都只不过是现实中的一道虚影。   该醒了。   ……   夜深睁开眼睛。   一开始映入视网膜的是乳白色的天花板,灯管的光芒有些晃眼,他不得不先将视线移开。这个房间大概十平左右,床铺靠墙摆放,一杆点滴架摆在床头……这么说这里是医院?不不不,没有干净的感觉,倒有种阴冷的气氛。况且,四面没有窗户的墙壁和简陋的铁门也不像是医院应有的布置。   这是哪儿?   疑惑涌入夜深的大脑,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但这时铁门突然从外面打开,他一时半撑着身体僵在了床上。   从门外进来的少女黑发齐肩,看起来还不到二十,一身休闲装显然跟护士没有半点关系——这也让夜深更加确定此处绝对不是医院。她耳朵上挂着一对白色耳机,嘴里“嗯嗯”地哼着快节奏的音乐。   “哇!”   和夜深对上视线的瞬间,她似乎吓了一跳。   “诶……你已经醒了啊,刚醒的?”她把耳机摘掉,“那刚好,也省得我再给你量体温了。体温计在床头,你要觉得不舒服就自己量量。不过别乱跑哦,我去叫乐正姐姐过来。”   她转身又离开了房间。   夜深呆呆地望着那扇被关闭的铁门。   现在到底是……怎么个状况?他愈加迷惑了。不过那个女孩看起来没有恶意,这扇铁门应该也可以从里面打开,这么看来他眼下的处境至少没什么危险。夜深暂时安下心去,背靠着床头继续打量起这个房间。此时正对着床铺的那面墙壁上,一张圆形的贴纸吸引了他的视线。   那就像是一张单元楼楼梯间里标示楼层数的贴纸一样,但要比那大上几倍,如同一面圆形的旗帜。而且上面写的也并非数字,背景似是黑色的水中泛起数处涟漪,两个血红的字母印在前边:   “BR”。   BR?夜深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意思?由这两个字母,他仅能联想到“生物试剂”和“大逃杀”,这么说来这标志和《大逃杀》的海报倒有些相似之处……夜深打了个哆嗦。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想法,要是让他带个点滴架去跟秦瑶歌拼杀,还不如一头撞死在墙上轻松些。   秦瑶歌……对了,秦瑶歌呢?   夜深慌张起来。他努力搜寻着自己的大脑……对于秦瑶歌的最后记忆,是她在那辆满是尸体的公交车上昏睡的身影。那之后呢?她去了哪里?她醒过来了么?还有,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我出了什么事?确实记得,我最后看到的是……   “咕噜”一声,夜深咽了口唾沫。   但……但那不可能是真的,那应该也只是幻觉,或是催眠术之类的,对吧?毕竟那种东西……怎么可能……   “吱呀——”   铁门再度打开的声音打断了夜深的思绪。他转过头来,戴着耳机的少女走入,他刚想发问,话语却哽在了喉咙里。   紧跟在少女之后,另一个女人进入他的视线中。   一瞬间,夜深的大脑变空了。   他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足以倾国倾城,倾尽众生,尖锐得让人热血沸腾,却又温和得让人如沐春风。如果说天使只会在最终审判之时降临尘世,那么夜深决定相信尼采的名言——神明已经死了!   许多年来他读过也写过那么多的文字,却头一次感到文学的局限。没有任何一种语言能够将她的美叙述出来,她就该是天间的造物。可她没有夺尽天地造化的意思,恰恰相反,在她的光芒照耀下,夜深感到自己容光焕发了。   “啊哼!”   少女突然咳嗽一声,将夜深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之中。少女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你已经盯着乐正姐姐超过五秒了哦!如果说三秒就是犯罪的分界线那么现在判你死刑你也没什么意见吧?OK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你是喜欢一头在墙上撞死还是被点滴架砸死?我个人比较推荐先拷问再死刑套餐!总而言之先把眼珠子给抠出来——”   “琳琳!”美人温柔地呵斥道。   “切……”少女嘟了嘟嘴,“算了,看在姐姐的份上就先原谅你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哦!不过话说回来,因为对象是乐正姐姐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的话提醒了夜深,他坦率地低头:“哦……抱歉,是我失礼了。”   “没关系没关系啦!不管乐正姐姐还是本小姐都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啦!”少女嘻嘻笑着,“虽然我刚才说要判你死刑,其实有三分是开玩笑的啦!”   剩下七分是认真的吗?   “还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美人用担忧的表情注视着他,“虽然已经做过全身检查,除了因晕倒而使后脑一度撞击地面外,没有其它的明显外伤。但要是觉得头晕恶心,或者有什么痛感的话,一定要说出来啊。”   “谢谢,我感觉很好。”夜深微微点头,“不过请问……”   “啊,这么说来还没有做过自我介绍。”美人端正坐姿露出优雅的微笑,“我叫乐正唯。复姓乐正,唯一的唯。虽然不是真正的医生,但普通的小毛病我还是能帮得上忙的。”   “你的小命可就是乐正姐姐给救回来的哦!”一旁的少女插嘴,“要不然恐怕早就被陆天鸣那个混账猪头处理掉了!你看看,乐正姐姐脸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你要是还有点良心的话就给我感恩戴德地下跪报答她吧!”   “琳琳!”乐正唯又一次呵斥。   但少女说得没错。离得近些,夜深看得清清楚楚。乐正唯那张堪称完美的脸上的确留下了多处淤青与伤痕,令人心痛不已。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它们不但没有破坏她的美,反而自然而然地融入进去,化为了那“美”的一部分。   发觉了夜深的目光,乐正唯拨弄长发挡住了伤痕。夜深赶紧转头看向那名少女。   “本小姐呢名叫舒琳,舍予舒,王林琳!”少女有些得意地挺起不能说是饱满的胸部,“你呢可以叫我琳琳姐!或者琳姐姐!或者大姐头!如果你折服于本小姐的魅力非要管我叫舒大小姐,那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地接受。毕竟魅力摆在这儿,我这么可爱太招人喜欢也是没办法的事。喂,你盯着我已经超过八秒了哦!十秒了哦!你是不是看上我了?那就难办了诶……不过如果你立刻对天磕头发誓毕生忠于乐正姐姐的话,给你一个追我的机会也未尝不可!啊等等,你这货不是已经有老婆了吗?想脚踏两条船?你是不是想死啊?”   你是不是有毛病?   虽然在心里如此吐槽,但出于怕麻烦的心理,他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我叫夜深,夜晚的夜,深渊的深。是——”   “啊行了行了行了行了!”舒琳一脸不耐烦,夸张地挥着手,“你的身份我们都已经调查过了,反正就是无业游民对吧?真是……你老婆也蛮漂亮的,还是硕士毕业在大学工作,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吃软饭的?啊算了你不用解释我也不想问。”   ……我压根没想解释。   “夜先生,你一定有很多问题吧?”乐正唯的目光清澈如水。说来也怪,这目光让他脸颊发烫,心里却微微平静下来了。   秦瑶歌在哪儿、她现在怎么样……诸如此类的问题跳到了夜深嘴边。但从舒琳方才的发言中看,似乎她也很安全。于是夜深暂时把她放在一边,问出了另一个他关心的问题: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问到点子上喽!”舒琳扬起一根手指,“这里呢,就是‘蓄水池’!或者说,是‘雨色深红’驻远东西南地区总部的地下基地!”   ……哈?   夜深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   怎么办,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什么地区?什么总部?什么地下基地?明明每一个词都能理解,但合到一起就变成了“鬱闟燊嗊瀦厵醯頔籧鬷糴颬屰糴”这种感觉。   这下好了,第一个问题不但没能解决,更多的问题又产生了。夜深苦恼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从简单的问起:   “……请问,秦瑶歌——我妻子她现在也在这里吗?”   “哼,总算问了。”舒琳瞪了他一眼,“你媳妇可是刚醒过来第一件事就问你的情况了哦!如果你前三件事都没有提到她的话,我就要替她一脚踢断你个薄情郎的命根子了哦!”   万幸万幸。夜深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他听得出这女孩绝对是认真的!   “看来您很关心她现在的状况吧……”乐正唯嫣然一笑,她从墙壁挂钩上取下夜深的外衣递了过去,“您感觉有力气能行走吗?如果可以的话,不如就跟我们一起去探望她吧。刚好,有些事可以一并处理了。至于剩下的问题,还是等见到她之后再说吧。”   云里雾里,但夜深没有拒绝。他穿上外衣,把所有的疑惑与无法理解的信息一同暂存在脑子里,跟随在她们身后离开了房间。 第二节 灵(中篇)   电梯上行。   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印入夜深瞳中,他看着那些数字前面的横杠,回想起刚才舒琳说过的“地下基地”。   这么说来的确……不管是我之前所在的房间,还是一路到这里的走廊,经过的所有地方都没有窗户,光源全靠天花板的灯管,又不像是“希望之峰学院”那样把原有窗户封死。按原本就没有安装窗户的必要来考虑的话……果然,答案只能是地下建筑了么。   似乎看透了夜深的想法,乐正唯解释道:“地上部分是二十五层的写字楼,地下原本是用于停车场等设施的修建,但是被‘我们’征用了。入口挂了个‘私人研究所’的牌子,闲杂人等是不允许进入的,只有内部人员同时使用身份卡和指纹才能通过通道闸操作电梯。仅就安全保密工作上,我们还是有自夸的余地的。”   夜深把她的话记在心里,同时咀嚼着那几个字——   “内部人员”。   难不成是把正在使用电梯的我也算是他们“自己人”了吗?   有种讨厌的感觉啊……   电梯门合拢之后,正对着他的是和那面墙壁上一样的圆形标志,两个字母“BR”散发着不祥的气息。这个标志在他们刚才走过的走廊上随处可见,夜深决定等一会儿再问它的含义。   电梯升到地下二层后停下。这一层的光线要柔和许多,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来来往往的人比之前那层更多一些,其中有部分看穿着像是医护人员。夜深在电梯口微微发愣,有人跟乐正唯和舒琳打过招呼后挤进电梯,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他。   “这一层有一半用作内部医院。不过虽说是医院,但没有手术设备,比较棘手的病症也没法处理,况且地下的卫生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更多是用于伤员的休整调理。你夫人的病房号是A237……琳琳,你先去拿‘那个’。”   舒琳答应一声,蹦蹦跳跳地跑走了。夜深打不定主意该先问什么好,最后说道:   “这一层是医院的话,那我刚才睡的地方是……?”   “宿舍。”乐正唯简短地说,“这边走。”   夜深老实地跟在乐正唯身后,有种进了敌人大本营的感觉。如果不是担心秦瑶歌的安危,现在他已经着手套取信息制订逃脱计划了。   显然乐正唯在这里不是无名之辈,几乎每一个过路者都会跟她打声招呼,她也会很有礼貌地微笑回礼。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哪怕仅考虑她的美貌,夜深也觉得这种现象实属正常。   在转过两次弯后,乐正唯推开了一扇门。越过她的肩头,夜深看到了那张苍白却熟悉的面孔。   “秦瑶歌!”   “夜深!”秦瑶歌惊讶地望着他,接着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笑容,“你来了……”   “你没事吧?”夜深坐到床边端详起她的脸,几天不见——其实他也不知究竟有几天没见,她似乎憔悴了许多,眼神也没什么精神。这让他心中微微一痛。想起梦中那张光彩照人俏丽如花的容颜,与眼前的人儿相比,更让他难受得紧。   不知怎的,他有种想把她抱进怀里的冲动,但又害怕逾礼。毕竟他们虽有夫妻的名头,实际关系却只不过是普通朋友而已。   但乐正唯并没有给他纠结的时间。她似乎误解了什么,以为两人叙话到此已经结束。她轻轻摆手,房间里一名护士穿着的女人便走出房间,夜深之前太过专注于秦瑶歌,都没有注意到那人的存在。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乐正唯。初次见面,秦女士。”   乐正唯伸手与秦瑶歌相握。她的手白皙而富有光泽,秦瑶歌的手却略显枯黄。这样的一幕让夜深有些揪心,还让他产生了些许乐正唯在欺负秦瑶歌的错觉。   但秦瑶歌显然比他要温柔得多,她微微点头:“啊,你就是舒小姐说过的那位……是你救了我吧?真是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哪里。我也算半个医生,您不必客气。”   这么说秦瑶歌已经见过那个舒琳了?不知那小姑娘有没有在她面前说些长篇大论意味不明的话。   夜深正想着这种无礼的事,门却被人大力推开。舒琳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卷看上去像是录影带的东西。   “都认识了吗?”她狡黠地挥动着那玩意,“那么现在开始?”   “开始什么?”夜深警惕地问道。   “放点东西给你们看啰!不用那么紧张,又不是放**。想看那种东西以后你们夫妻俩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看,就不要把我跟乐正姐姐算进去啰。我说你啊,引本小姐说这种下流的话题是不是想找死啊你!”   ……怪我咯?   安全起见,夜深决定一言不发。他和秦瑶歌对视一眼,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些许笑意,似乎是因夜深吃瘪而觉得有趣。   舒琳大大咧咧地走向墙角,那里放着一台宽屏电视。这么说那玩意儿真的是录影带?真够古老的……夜深记得小时候奶奶家还有那么一台,后来就被VCD和DVD取代了。话说难得的夫妻相见,就不能多给我们一点独处的时间么?总不会要在病房里面看《午夜凶铃》吧?   秦瑶歌同样是一脸茫然。   趁此机会夜深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的确比自己之前所在的那个更有“病房”的样子。秦瑶歌身上穿着的也是病号服。   而且……   夜深看向病床正对着的那面墙。   “BR”,鲜红色的字母在灯照下反射着慑人的光。   “好了!”舒琳从电视机前退回来,一屁股坐到秦瑶歌的床上。   夜深和秦瑶歌的目光都被吸引到电视屏幕上,短暂的雪花之后,屏幕中出现了一片流动着的黑色液体,似乎下着小雨,水面因雨滴而泛起一片片涟漪。这个景象夜深似乎在哪里看到过,但在他回忆起来之前,两个血红的字母便在屏幕上浮现。   果然又是那个标志……夜深眉毛一挑。这玩意儿都快造成精神污染了。   “接下来这段视频全长十五分钟左右,我希望两位都能够认真把它看完,尽管内容也许非常枯燥。”   乐正唯话音刚落,屏幕中终于出现了人影。夜深赶紧集中精神。   屏幕中的房间看上去是上世纪西式风格的布置,餐桌摆在屋子中央,此时看上去像是父亲的人和两个孩子正坐在桌旁,而女人将一盘盘食物摆上桌子。期间他们不断对话,却连字幕都没有。夜深对语言学并没什么研究,仅能听出那不是英语,应该属于印欧语系,至于是法语还是德语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反正哪个他都听不懂。   但乐正唯和舒琳似乎也没有打算让他听明白。舒琳无所事事地玩弄着耳边的头发,乐正唯则是带着谜一般的温和微笑,当和夜深对上视线时,她示意他继续认真观看视频。夜深别无他法,只得收起满肚子的疑惑,把注意力投放到那一家四口之中。   以远东人的眼光来看,那一桌饭菜绝对算不上是美味丰盛。但一家四口都很开心,他们带着虔诚的表情进行餐前祈祷,然后进餐。他们亲密地进行交谈,但每一个人都坐得笔直——夜深猜想他们多半是德国人。   这一段视频从头到尾就是一家人吃饭,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最后饮食完毕,女人收拾碗盘。正如乐正唯所说,枯燥得让人打盹。亏得夜深还做好了准备,免得最后出现什么转折呢。   整段视频在女主人将碗筷送入厨房的背影中结束,屏幕上又变成一片雪花。舒琳打了个哈欠,走过去将录影带取出。夜深和秦瑶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尽的茫然。   “那么接下来……”乐正唯亲切地说道,“秦女士,就先从你开始吧。能复述一下你所看到的视频中的内容吗?能记得多少就说多少。夜先生,在此过程中请你不要提醒。”   夜深瞪着乐正唯,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而乐正唯只是回以抱歉的微笑。秦瑶歌有些胆怯地看了夜深一眼,说道:   “唔……是一个房间,看上去应该是西式风格,家具都比较老旧……嗯……有一张餐桌,还有……后面有一扇门,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   西式风格的房间,餐桌,那扇门应该是通往厨房——这是夜深从女人端盘子从那里进出来判断的。   “……就这些。”秦瑶歌老实地说。   夜深眨了眨眼睛。   就这些?等会儿……人呢?那开开心心祈祷就餐的一家四口呢?   有那么一刹那的工夫,他以为秦瑶歌是在开玩笑。但他了解秦瑶歌的性格,她可不会在这种无聊的地方逗人玩,更何况现下的她恐怕根本没这个心情。   那么……是……   “就这些吗?”乐正唯代替夜深问道,“其它的,比如说……人影,之类的?”   “人影?”秦瑶歌有些害怕地回应,“我应该看见人影吗?可我真的没看到……那个,抱歉,难道说这是什么灵异影片吗?”   “请别在意。”乐正唯轻轻摇头,“你看到的完全没问题,就应该是这样。那么我们先走吧,琳琳,还有夜先生……虽然很想让你们夫妻再多相处一会儿,但秦女士目前还处于申请探视状态,即便是我也只能拿到最多二十分钟的时间,不然护士长可要大发雷霆了,哪怕是我在她面前也讨不了好。不过以后时间还有的是,我们就先让秦女士休息吧?”   秦瑶歌可怜巴巴地望着夜深,夜深当然也想留下来陪她。但乐正唯最后使用的却并非征询的口吻,而是命令。   “我很快会再来的,你先好好休养。”他只能留下这么一句毫无意义的安慰。   离开病房,乐正唯领头在前面走着,舒琳则又哼起歌儿来,手里把玩着那厚实的录影带。他们一路无话,约摸走了三分钟左右,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夜深终于忍不住,先开口道:   “我说……差不多也能给我解释一下了吧?”   乐正唯回过头来:“你指的是哪一件事呢?录影带里的,还是……在那辆公交车上发生的事呢?”   “两边都是。”夜深迟疑了一下,“……这两件,是同一种类型的事吧?”   “哦,意识到了啊,不赖嘛!”舒琳嘻嘻一笑,“不过要是都到这份儿上了还糊里糊涂的,那就约等于智障了吧?”   不去理会这个烦人的家伙,夜深直视着乐正唯。他看得出在这两人中她才是主导者。   “那么……我就先解释一下这卷录影带。”乐正唯说,“你所看到的,应该和你夫人看到的不同吧?”   “是。”夜深点头,“我看到了人,一家四口,围着那张餐桌吃饭。他们说的语言我听不懂,不过我猜他们是德国人。女人上菜,一家人祈祷,然后吃饭,最后收拾。整整十五分钟,我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内容。”   “视频中的地址位于德国巴伐利亚州。”乐正唯说,她仍然保持着那副天成的微笑,现在夜深对这种笑容有些厌烦了,“你看到的也没错,这就是视频应有的内容。”   “可你刚才对秦瑶歌说——”   “喂喂喂你着什么急啊!”舒琳眯起眼睛,双目中放出威胁的光,“不要急不要躁,对乐正姐姐口气好一点,也不想想到底是谁救了你跟你老婆。要是没有乐正姐姐,你现在指不定在哪儿躺尸呢!”   “琳琳!不许乱说!”乐正唯斥责过舒琳后,接着对夜深解释道,“是,我对秦女士也是这么说的。有人,没人,这两种说法都对,我也相信你们两人都没有说谎。就算我说了不算……秦女士总不会对你说谎吧?”   夜深沉默着。他的心里已有某种答案正在逐渐成形,可这不应该……这实在太荒谬了,比那天那个幻觉的推理更加荒谬……但是……   “你所看到的东西,和秦女士看到的并不一样。”乐正唯的语气渐渐严肃,“你们俩看到的都没错,因为从你们的眼中所看到的,就应该是那样的景象。你能看到一家四口其乐融融,而秦女士所看到的,则只有那张铺着白布的木桌,自始至终都是如此。而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分别,归根究底,是由于你们的‘眼睛’不同。”   “……眼睛?”   “拿这个照照吧,看仔细点儿哦!”舒琳从身上摸出一面小圆镜递给夜深。   夜深看着镜子中自己的双眼,平淡无奇的眼睛,白色的眼球中黑色的瞳仁,别说在远东,就是放在整个亚洲都是最普通的一双眼。这有什么特别的?   不,慢着,等等……他看到了。他将镜子拿近。他看到从自己的瞳孔正中心,如同一池清水被微尘触动,一圈圈涟漪扩散开来。几不可见,却又真实存在,规律地循环着,似乎永不停止。他一度怀疑自己看错了,但左眼,右眼,眨眨眼睛,只要注意到了,那东西就再也没有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这就是‘通灵眼’。”乐正唯的声音仿佛回荡在九重天外。 第三节 灵(后篇)   夜深的头脑混乱不堪。他想一定有某个合理的解释。自己和秦瑶歌看到的东西不一样,那也许是视角不同……小的时候不都玩过那种镭射卡么?只要从不同的方向看,就有不同的图案。至于眼睛里面的东西,可能是……某种美瞳?该死的,什么美瞳能弄出波纹的效果来?再说镭射卡好歹还是静止的,他从没听说过动态的视频也能做到这种地步。   没办法否认,尽管非要那样做的话,他能给自己找出一百条借口。但此时最理智最冷静的一个声音却在他的大脑中说:“够了,接受吧,你明知道这就是最好且唯一的答案。”   夜深把那面小镜子递还给舒琳。内心的波动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他仍旧维持着那种冷漠的样子。   如果让问题再积累下去的话,就会没完没了了。夜深在内心中整理一下,问道:   “什么是‘通灵眼’?”   “顾名思义啊,就是能看到灵的眼睛嘛。”舒琳一副“你连这都不懂还真是个废物”的表情说道,“灵视能力中最低等的一个,不过好歹也算是个灵媒啦。顺带一提本小姐也是灵视能力者,不过是高你一等的断灵眼哦!尽管膜拜吧!呐呐呐,大发慈悲给你看一眼也没问题哦!给我痛哭流涕着下跪道谢吧!”   她扒拉着眼皮凑近夜深。他能看到,这女孩的双眼中,宛如刀刃般锋利的纹路纵横交错,那显然也不会是什么美瞳的效果。   他抛出第二个问题:“‘灵’是什么?”   “狭义的灵,指的就是人们常说的‘鬼’、‘幽灵’一类的东西。”乐正唯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夜深早有所觉却最不想知道的那个答案,“而广义的灵,则包含整个灵界,也就是灵具、灵媒与灵咒等所有与灵相关的事物的集合。”   “也就是说……我这相当于是……阴阳眼么?”夜深用了最能帮助自己理解的词。   “你非要用那么掉价的词来形容也不是不行啦。”舒琳一脸厌烦,“不过跟别人千万别说我认识你哦,你会玷污了本小姐的名头的。”   “这卷录影带中的一家四口,生活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在视频中景象发生后的几小时内,一家人因食物中毒而集体死亡,无一幸存。”乐正唯的声音缥缈,“但这仅仅是对常人而言,对于灵媒来说,他们一直都还‘活着’。几十年来他们似乎并未意识到自身的死亡,而是不断重复着死前最后一天的生活。甚至当拥有交流能力的灵媒到访时,他们还非常欢迎。因为正如普通人看不到灵一样,很多灵也意识不到人的存在。如果长久不与人接触,他们也一定非常寂寞吧。后来这个地方成了灵媒们的观光地点,当地的灵媒组织还负责一直帮他们将住所维持原貌。这段视频是国际通用的,用来检验是否拥有基本的灵视能力。”   “你刚才提到了‘灵媒组织’……”夜深问,“那么这里,你们,也都是灵媒组织的人了?”   “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们组织就叫作‘雨色深红’哦!”舒琳做了个鬼脸。   “雨色深红……雨色深红……”夜深念叨着这个名字,忽然他想起了那两个字母,“‘BR’……原来如此,‘BloodyRain’吗?”   “诶,蛮聪明的嘛。”舒琳耸了耸肩,“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还以为是‘大逃杀’呢!”   夜深没有接话。他回想起舒琳那句话——“雨色深红”驻远东西南地区总部的地下基地。哦,因为地属远东的西南地区啊,这样一来就能够理解了。   “‘蓄水池’又是什么意思?”   “算是个外号啦。因为我们组织名字叫‘雨色深红’嘛,我们这些人就像是小雨点一样咯,雨水聚集的地方,自然就叫作‘蓄水池’了。”舒琳抓抓脑袋,“话说你也多少动动脑子啊,这么简单的问题还问个屁啊!”   乐正唯接着介绍道:“‘雨色深红’虽说也算是国际性的灵媒组织,但其发源地与势力范围却全在远东。组织的主要目标是收集灵具,以及解决各类灵事件,应对灵威胁……当然,虽然不太好意思说,但最重要的还是第一条。这个组织算是把自身利益赤裸裸地摆在第一位了。”   “也没什么不好的啦,至少我们不是伪君子啊。嗯……不过要是像陆天鸣那混球一样可就没意思了,坏人做到那份儿上也算是独一位了。那种人死之后一定要下十八层地狱的!”舒琳愤愤地啐了一口。   夜深低头沉思。乐正唯观察着他的表情:“没有其它问题了么?”   “有,有很多,不过总得一个个解决。”夜深声音低沉,“我看首先……那天我在公交车上碰到的那个……那也是‘灵’吗?”   “婴灵,又名婴鬼、死婴。”乐正唯迅速给出肯定的答案,“一般来讲是婴儿时期就死去的灵,但现在范围也比较大,将幼小孩子的灵都包括在内了。婴灵气息薄弱,但很敏感,即便是非灵媒的普通人也能操纵,因此常被用作下灵咒。但要注意的一点是,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婴灵的情绪反复无常,其最大的特点有两个:第一,一旦开始杀人,婴灵就会变得嗜血而难以控制,直到杀到自己满意或无人可杀为止;第二,如果在杀人过程中被伤害,婴灵便会将愤怒发泄到操纵者身上……别说普通人,就是不成熟的灵媒反噬己身这种状况都时有发生。”   “婴灵啊……”夜深默念着,“这么说来最后看到的那张脸,确实像是个小孩子……哦对了,那么它的操纵者呢?那个名叫甄和的……”   “当然是死了,不然你以为呢。”舒琳说起这种话题,语气却平淡得简直像是在拉家常,“就算没被婴灵弄死,落到陆天鸣手里也脱不了一个死字!要我说那种人是死有余辜啦。我给你分析一下当时的情况,根据我们的调查,他是为了杀车上的那个医生,对不对?可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婴灵,还学会了下咒的方法,多半是哪个跟陆天鸣一样的混蛋灵媒教他的。总而言之他操纵婴灵开始杀人——啊,我先给你讲一下婴灵的杀人方法,婴灵这种东西是不会直接杀人的,它们太小太弱,害怕人身上的阳气,因此它们往往潜伏在暗处,将要杀的人们都拉进梦里。”   “梦里?”   夜深琢磨着这两个荒唐的字眼,明明是那么真实的场景,那一切都只是梦境吗?但如果是梦境,很多事情也就可以解释得通了。比如在发现那堆很可能属于云陶生的肉块时,自己为什么没有立刻通知众人,或者至少先去看一下秦瑶歌是否安全……虽然当时找到了看似正常的理由,但现在想来,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是自己也无法在那种状况下还能继续冷静地等待。还有龙晓涟,面对着那么一堆来路不明的肉块居然能生出食欲,哪怕再粗的神经也不会乐观到这个地步吧?可在梦中,这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毕竟梦就是拥有着能够将不合理转换为合理的能力。   “没错!人在梦中是自身对阴气的防卫最薄弱的时候,也是婴灵最容易下手的时候。它会将自己伪装成梦中的某个‘角色’,伴随在‘母体’的身边,一边吸走母体的生气,一边着手将陷入梦中的人一一杀死。虽说是在梦里,但只要死掉的话,在现实中也就是死掉了哦!”   母体……夜深明白了,难怪秦瑶歌会那么虚弱,因为婴鬼在梦中伪装成他们的儿子“夜清”,一直待在秦瑶歌身边,不断吸走她的力量。该死的!当时怎么就没注意到呢!夜深有些自责,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有些人做梦时会梦到早已死去多年的亲人,但在梦里是意识不到的,好像他们都还活着,直到醒来才会恍然大悟,这是同样的道理。而夜深在醒过来后,满脑子都是怎样把甄和抓住,完全忽略了身边那个虚假的儿子。   “不过呢,那个笨蛋在下咒的时候,却出了个小小的差错。”舒琳一摊手,“婴灵把全车人都拉进了梦中,正要对司机下手的时候,车却一头拱上了路边那棵树。结果司机直接摔到外面当场死亡,而你们也因为撞击的影响,提前‘苏醒’了过来,导致他根本没能布置好梦里的环境。”   “苏醒”……舒琳用了这个词,但夜深想她的意思应该是在梦中“苏醒”,换句话说,就是彻底地沉入梦中。难怪他那时醒来,总觉得周围充斥着一种违和感,原来却是掉进了梦里。   “你说梦里的环境……?”夜深一下子就明白了,“是那座房子?”   “没错哦!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们灵媒也像侦探一样,能通过现场的蛛丝马迹和灵遗留的气息还原出当时的情况,更何况是这种普通人下的灵咒,压根没有秘密可言!唔……虽然这么说,实际上我也没去过现场啦!”舒琳调皮地眨了眨眼,“总而言之,他光是把司机的尸体埋起来都花了半天工夫,根本没时间去布置梦境了。原本按照他的剧本,应该是你们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处在那间大房子里,外面风雨大作,你们想走也走不了的。结果这么一闹,他还得自己装成司机,带着你们在外面绕一圈,趁此机会把梦境布置好,然后再回到车上来。啊,还有那台录音机,那个原本就是用作辅助的,为了让梦境更加逼真。那种东西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梦里!如果是完美的梦境,你们只能听到风雨声,压根不可能看到那台机器的。”   夜深幻想着那时的情景。漆黑的夜里,甄和带着一群梦游中的人们走下破损的公交车,在荒郊野地里绕上一圈,然后又回到车上。这场景诡异得让他背上发毛。   “当婴灵吸到了足够的力量之后,就要开始杀人了。那家伙也必须在这时离开,不然婴灵一旦杀得起兴,他一个普通人可压制不住,说不准就被一块儿干掉了。所以他要离远些等着,估算着等时间差不多了,人都死光了,婴灵的力量也消耗完了,他才敢回来收拾。”   “但是他一上车,却发现我还活着。”夜深接过话头,“于是他命令婴灵攻击我,可结果……”   “对,结果婴灵不但被击退,还受了不小的伤害。于是愤怒的婴灵就杀掉了那个白痴,然后它自己也被我们的人收拾掉了。”   “……被击退?难道是……被我?”夜深喃喃。   他原想这个问题一定能得到肯定的回答,但出乎他的意料,不光舒琳,就连乐正唯都沉默了。她们对视一眼,似乎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我们只能说,有很大的可能,但是没法确定。”乐正唯说道,“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婴灵确实是在试图袭击你的时候受了伤。而在此之前,只要你在场,它也绝不敢放肆活动,你妻子本来应该在它杀完人之后因阴气入体过重而死的,但因为有你在身边,婴灵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她才保得一命。”   “照你这种说法,那不就是我——”   “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们说啊。”舒琳不满地撅起嘴来,“通灵眼是没有那种效果的哦!要想将灵击退,至少要有断灵眼才行。而要对灵造成伤害,则必须要有斩灵眼以上的能力。总而言之通灵眼就只是能看到灵的能力而已,根本没那些功能的啦!”   “还不能就此下结论。”乐正唯摇摇头,她直视着夜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也正是因为这个问题的存在,你和你夫人才能够活到现在。接下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对你很感兴趣,也或许能解答你的问题。我们走吧。” 第四节 德梅斯教授(前篇)   这一段路比夜深想象得还要长上许多。他们再一次坐上电梯,这回电梯下降的层数甚至超过了夜深原本休息的那一层。但这一次他根本没空去注意这些小事,他满脑子思索的,都是乐正唯话中的隐意。   通灵眼是不能阻止灵杀人的,但她们的说法中却暗示,当时能做到这件事的却只有他一人而已。这个矛盾就是所谓的“问题”,而如果这个问题能决定他们的生死,那么接下来要去见的,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人……也就是将他们的命运握在手中的人。   难不成……这双眼睛里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夜深无意识地以一只手遮住眼睛,但这个动作却被舒琳看到,她不屑地嗤笑一声:“怎么啊,中二病犯了?”   夜深赶紧把手放下。   “说起来啊,你还没夸过我呢!”舒琳嘟起嘴巴。   “夸你什么?”夜深愣了。   “笨蛋!本小姐可是断灵眼哦!不光能力比你高一等,在这儿也算是你的前辈哦!这种时候你不应该表示一下自己的崇拜吗?比如说‘舒琳大小姐请您务必收我为徒吧,我愿意做牛做马伺候你’之类的!”舒琳振振有辞。   夜深哑口无言。乐正唯仿佛觉得有些丢脸,便假装没有听到。   “嗯,确实厉害。能不能给我具体讲一下,有关灵眼之类的?”   虽然这姑娘的性格可能不太讨喜,但夜深却并不反感。倒不如说,这种单纯的心思反倒比较容易掌握。况且她说得也没错,夜深才刚刚踏入这个领域,从这种角度来说,她的确是自己的“前辈”。这句话,他说得发自真心。   “诶嘿!”舒琳得意地笑起来,似乎很是受用,“拿你没办法啦,那本小姐就大概给你讲一下。只说一遍哦,要是脑子太笨听不懂可就不怪我了!”   她清清嗓子,用一副老先生授课般的语调说道:   “在灵的领域,一般认为灵界和人界是完全重合的,只是灵与人互不相见。懂吗,就比如我们所在的这片空间内,除我们之外,还站着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灵——啊,不用那么紧张,我就是打个比方。如果真有灵的话,你肯定早就看见了。况且也不可能有灵在蓄水池里游荡,再怎么说这里也是灵媒的聚集地啊。偶尔抓到一两个,要么让灵咒师封起来下咒用,要么就被抓去做实验了吧。”   “实验?”夜深眉毛一挑,但舒琳并没有理会。   “但是,灵要想见到人可比人要见到灵容易许多,强烈的执念,或是过重的阴气都有可能让灵在人界现身。但如果没有灵眼的话,人就只能在被灵直接干涉到的情况下才有可能看到灵。而通灵眼,作为灵视能力中的基础,就相当于赋予所有者一种能直接看透灵界的力量。当然它以上的灵视能力一般也能做到这一点。”舒琳来回指着自己和夜深的双眼,“注意,我所说的是整个‘灵界’,也就是说,通灵眼不仅能够看到普通的灵,也能够识别灵具,如果面对着一个同样具有灵视能力的人,也能够直接察觉……除非被有意隐蔽。而普通人当然是看不到的。”   夜深想到自己眼中的波纹和舒琳眼中的纵横纹路,大致能理解了。   “至于断灵眼,顾名思义,由其引发的力量可以阻断灵通行的道路,就相当于一面墙。虽然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但对于弱小的灵也能够起到震慑效果,面对强大到没法对付的怨灵,也能为自己争取到逃命的时间。”舒琳夸耀着自己的能力,“在这之上呢,还有斩灵眼、镇灵眼之类的……不过你多半接触不到啦,我们这儿倒是有一位拥有斩灵眼的姐姐,回头我给你介绍介绍呗。不过她很讨厌生人的,多半是不会理你的吧。”   “这样啊……”   夜深再度理解了自己作为最底层灵视能力者的现实。   “顺便说一句,几乎所有灵视能力都是天生的,所以想要通过后天努力修炼什么就能升级什么的压根没可能的哦,又不是打游戏,虐虐小怪加加技能点就行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舒琳毫不客气地打击他。   “原来如此……灵能力都是天生的啊……”夜深一点点把基础的知识都记在脑子里。   但乐正唯却摇头否定:“并非所有灵能力都由天生,比如说灵咒师操纵灵用来下咒的能力,就可以通过后天的学习获得。但绝大多数的灵感能力,尤其灵视能力,往往是伴随着灵魂降生就获得的,也是灵媒中最普遍的能力。毕竟,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嘛。”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呵呵,小学的时候好像还这么听过。”夜深怀念地笑起来。   “真正重要的东西,我们早在小时候就学过了,只是长大后反而把它们忘了。”乐正唯意味深长地说。   “话说,乐正小姐是什么灵眼呢?”夜深问道。   不等乐正唯回答,舒琳夸张地叹了口气:“我说你啊,别学了一个灵眼就整天灵眼灵眼的,传出去不够丢人钱!都说了除了灵视能力外,灵媒还有很多种的哦。乐正姐姐拥有的,是其中超超超级稀有超超超级贵重的灵愈能力哦!给几个亿都换不来的哦!”   “没那么夸张。”乐正唯矜持地说,“灵愈能力可以用来医治灵所造成的伤害,但使用一次需要消耗过于庞大的力量,很容易就会造成身体透支。而且本身拥有强大的灵力却无法自保,也是怨灵最喜欢的饵食。如果没法好好发挥能力的话,就纯粹是个累赘了。”   “听懂了吗?”舒琳指点着夜深的鼻子,“乐正姐姐为了救你们两口子费了多大的事,要不是有她在,你媳妇阴气入体那么重早就死翘翘啦!懂了的话就给我下跪道谢啊!”   你到底对下跪是有多执着?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夜深还是诚恳地说道:“多谢你救了我们,感激不尽。”   “我不是那个意思……”乐正唯有些窘迫,“说到底我也算半个医生,治病救人本来就是我的责任。啊……已经到了。”   似乎是为了逃避这个令她有些尴尬的话题,她一提醒,夜深才发觉他们早已离开电梯。之前他与两人谈话实在太投入,都没有仔细观察这个陌生的地方。   和之前他见过的那两层不同,这一层的所有墙壁,包括地板和天花板,都铺设了看上去就很厚实的钢板。夜深敲打几下,声音听起来也很闷实。坚固的结构对于地下建筑来说是必要的,但像这种程度……夜深尽量不去想这是要防备什么。   另外,走在这里会让人不自觉就紧张起来,不仅他是这样,就连乐正唯和舒琳脸上的表情也不轻松。似乎除了他们三个之外,每一个走过的人都穿着将全身包裹在内的特殊制服,大部分人还戴着口罩,他们看人的眼神也不对劲,简直就像是……在盯着试验箱中的小白鼠一样。   “最好别试图跟他们交流,这里的人都有些……”乐正唯迟疑了,大概是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   “就是一帮疯子呗!”舒琳毫不客气地说,“这帮人多数都不把人命当回事的,他们之中很多人都不是灵媒,但是比怨灵还要可怕。我宁愿跟一个厉鬼碰上都不愿对上他们。”   这里面的缘由,夜深也不打算去细想了。甚至根本不需要她们来说,这里的气氛本身就给他一种危险的感觉。   “到了。”乐正唯停下脚步。   这时他们走到了一扇看起来比墙壁更加厚重的金属门前,简直就像是科幻电影里的场景。看门的人倒没有戴口罩,但却拥有一双让人反胃的死鱼眼。   “找谁?”他恶声恶气地问。   “让-德梅斯教授。”乐正唯说着,把一张卡片递过去,“我们有过预约的,德梅斯教授说,等这个男人醒了就带过来找他。”   那男人仔仔细细地把卡片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又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过三人,最后用随身的读卡器扫描一下。似乎确认完毕,他不知进行了什么操作,打开了那扇金属门,却并不打算让他们进去。   “在外面等着。”他冷冰冰地说道。   三人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那扇门后,门再度合拢,似乎并不欢迎他们这些不速之客。   舒琳撇了撇嘴:“什么嘛,不就是个看大门的。”   夜深注意到那人在场的时候,她连一声都没敢吭。   话说……“让-德梅斯”,这个名字他是不是在哪儿听过?   夜深思索了一下,但并没有找到答案。   “德梅斯教授不仅在蓄水池里,就是在整个‘雨色深红’中都是数一数二的研究者。如果能跟他打好关系的话,对你绝没有坏处。”乐正唯小声提醒道。夜深点点头表示他记住了。   他们没有等待很长时间,金属门再一次打开。那个脾气不好的看门人走在前面,他身后跟着的那个人,想必就是他们要见的德梅斯教授了。但夜深却无法立刻确认,因为……   老实说,夜深并没能在第一时间把他跟“研究者”这个词联系起来。   他记得自己曾看过一张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吐舌头的照片,面前这个人带给了他与那照片同样的感觉。或许这不仅是因为他的穿着不像是科研人员,倒像是个装修工,也不仅是他吊儿郎当如小混混一般走路的姿态,而是他满脸贱笑地冲着他们打了招呼:   “哎哟,小唯唯你又来看我啦!怎么着?今晚上我很空闲,不如到我房间来探讨一下人生哲学?我的一些女性朋友都说我很有雄性魅力,尤其在我们进行‘深入交流’的时候。是不是心动了?择日不如撞日,晚上一定要洗白白了来哦!啊咧?小琳琳你也在,最近胸部长势喜人啊!说起来我这里正缺个优质奶源,有没有兴趣来应征一下?”   这老东西的出场彻底颠覆了夜深对“科学家”的认知。   如果用漫画的手法表示,夜深觉得自己的脑袋上一定已经浮现出了六个小黑点。   “哈哈去死吧萝莉控!”舒琳面无表情地说,显然已经适应了这种程度的骚扰。   你这个年龄已经算不上是萝莉了。夜深暗想,但他可不会傻到说出口来。   “你们管这种人叫教授?”夜深低声问道。   乐正唯如同不知该如何回答一般抿紧了嘴唇。   “哦,你!你是那个——”德梅斯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夜深,“你真走运诶小伙子!要知道老朽可是从来记不住男人的脸的!啊也不尽然,就算是个伪娘……如果脸型合我口味那也可以接受嘛!”   可以接受吗?!   夜深目瞪口呆。   德梅斯却全然没有在意他的表情变化,自顾自说道:“……不过你这样的就不行啦,脸长得还算可以,就是一副阴沉相,不是老朽的菜啦。话说老朽上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还在床上挺尸,这么两天就活蹦乱跳的了,真是有前途啊。要不要考虑一下加入老朽的‘龙精虎猛’特殊爱好俱乐部?”   “请恕我郑重拒绝。”   看来在昏迷期间,这个老家伙已经见过自己了。   话说……“老朽”,正常人会使用这种自称吗?   似乎是看透了夜深的疑惑,舒琳在他耳边小声说:“别理他,这老东西对于我们远东文化有一套独特的理解方式。”   ……我个人认为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过她的话却让夜深反应过来了。这个老家伙毕竟是个西方人,尽管中文说得一套一套比他还溜,满头白发也看不出原本的色泽,但肤色五官却明显是高加索人的特征。   “教授,关于上次你说过的那个问题……”乐正唯大概是终于看不下去了,于是提醒德梅斯先说正事。   “哦,那个啊……”德梅斯有些犯难地抓抓脑袋,“嗯……光看外像,这小子确实就是个通灵眼啦,但是你跟小陆都是有经验的人,你们也应该不会看错。这么一来就麻烦了……灵眼这种东西又不像是血统之类能鉴定,我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来啊。”   “看吧,我就说这货就是个通灵眼,还要再讨论什么?麻烦死了。”舒琳用一种“我就知道”的语气说道。   然而德梅斯却抬起一只手表示否定:“不,还不能这么下定论。撇开小唯唯和小陆的证词不谈,我们考虑一下那场事件本身的情况。婴灵选择了他夫人作为母体,这种情况下,他本来极有可能是第一个被排除的对象。但他不仅存活到了最后,还在婴灵正面袭击的状况下都能存活下来,这说明了什么?要记得婴灵可是十分敏感的,尤其是对危险,它们拥有最敏锐的直觉。婴灵多半是从他身上察觉到了无法匹敌的力量,这种恐惧甚至压过了它的杀意,所以才避而远之。”   “可他明明就是通灵眼啊,总不会一个人同时有两种灵眼吧?”舒琳委屈地说,还恼恨地白了夜深一眼。看来这个新人拥有与她相当的力量让她觉得很没面子。   “从没有这样的先例,但也并不意味着完全没有可能。”德梅斯这样说道。 第五节 德梅斯教授(后篇)   “那您的意思是,他同时拥有通灵眼和另外一种能够压制婴灵的能力,但显现在外的只有通灵眼是吗?”乐正唯似乎听懂了教授的意思。   “我可没这么说,这都只是假设。”德梅斯说话滴水不漏,“在这个领域有一个不算出名的传闻,说是如果吃下另外一个灵视能力者的眼睛,就能够夺取那种能力。当然,至今我还没听说过可确认的实例,因此也不能推算出那是怎样的状况。但考虑一下,如果原本是通灵眼,然后食用了断灵眼或者斩灵眼的话……”   舒琳飞快地看了夜深一眼,然后又迅速移开目光,这让他有些郁闷。   “我拿我命保证我这辈子都没吃过眼睛,别说人眼了,我连鱼眼睛都没吃过!”夜深信誓旦旦地说。   “别着急别着急,这都只是假设。”德梅斯又搬出那句话。   “话说起来,我倒有个疑问。”夜深说,“灵视能力都是天生的,对吧?但是我从不记得自己曾经看到过特别的东西啊。而且这一次,甄和把婴灵带上了那辆公交车,我既然是灵视能力者,应该从一开始就能够看出婴灵啊。为什么我会毫无所觉呢?”   “因为你笨嘛。”舒琳不放过任何一个嘲讽夜深的机会。   但德梅斯和乐正唯显然都很感兴趣。老教授露出明显兴奋的表情:“有道理,之前我倒没想到这儿。对啊,通灵眼应该从一开始就察觉到婴灵的,为什么却没有反应呢?嗯唔……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啊,倒是有个可能!”   “什么可能?”夜深立刻问道。   “就是你的灵眼虽然是天生的,但却由于某种原因被隐藏了。”德梅斯边想边说,“隐藏、遮蔽、掩盖……是意外吗?还是有人刻意为之……先不说这个。总而言之,你虽然拥有通灵眼,但其特质却并未显现,直到这一次,婴灵对你的直接袭击将之触发。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但还是没法说明你到底是怎么把灵击退的……哎呀!可惜我现在还想不到什么可行的实验方案,直接解剖倒最方便,但如果一次发现不了问题的话,难得的实验素材就算浪费了……嗯……我想想……”   他在这一小片空间内来回踱着步,焦躁的语气暴露了他确实是认真在进行思考。这让夜深不由得毛骨悚然,看来他一开始的预感没错,这儿真是个不能久留的是非之地!   怎么办?找机会逃走吗?但总不能把秦瑶歌丢下……可之前就已听乐正唯说过他们的安保措施,想要带着秦瑶歌一起不为人知地离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这样一来……   不知是不是把自己的不安表现在了脸上,当他对上乐正唯的目光时,对方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教授,如果暂时没有好的方案,那么能否让他加入我们‘送葬者’之中呢?”乐正唯打断德梅斯的自言自语,“您知道我们这边总有战力吃紧的时候……而且,让他继续和灵接触的话,也说不定能再次触发那些现象,或许可以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送葬者啊……”德梅斯念叨了一句,这次他没有多想,而是很爽快地点头了,“那倒也行吧!小唯唯你办事儿我放心,不过你可得看紧点儿,万一他遇上什么冤魂厉鬼的把小命儿给丢了可就不好玩了。”   “您请放心。”乐正唯微笑回应。   看来事情就这么谈妥了,尽管夜深根本不清楚“送葬者”又是个什么东西,但哪怕仅凭微小的信任感之间的差异,他也觉得待在乐正唯身边要更安全些。   “教授,里面在呼叫您,下一次实验要开始了。”   这嘶哑的声音仿佛凭空出现,把除了德梅斯之外的其它人都吓了一跳。原来是那个眼睛如青蛙般凸出的看门人,夜深都忘了他还在这里。不知是不是他多心,总觉得这句话里带有某种恶毒的意味。   “哦!”德梅斯倒是一副欢快的强调,“那么我这就回去了。小唯唯,别忘了今晚的约定哦!我会带点助兴的小工具欢迎你的哦!小琳琳愿意的话也一起来嘛,千万不要客气!啊哈哈哈哈哈……”   金属门开启而后关闭,空气中残留着老人猥琐的大笑声。舒琳又呸了一声:“这个死变态……喂别看了,咱们赶快走!”   回程时乐正唯和舒琳都似乎略微加快了脚步,夜深起先还以为她们也只是单纯地讨厌这里的气氛。直到他们走了两分钟左右,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直刺人心的尖叫——   夜深脚下一个踉跄,登时觉得心脏都凉了半截!   “是什么?!”   他禁不住想要回头,但舒琳喝止了他:“别听!别看!也别想!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快走就是!”   夜深没有立刻回答。那尖叫声——或者说是惨叫声还在继续,那是从什么人口中发出来的?如此撕心裂肺的叫声,宛如正在被进行无麻醉的活体解剖实验一般……是男人?女人?老人?还是孩子?不,难道说……   他忽然想到了之前几人的交谈。   “这个……不会是……”他艰难地问道,自己的嗓音也有些沙哑了。   “不是都叫你别想了吗?”舒琳有些生气,但还是说道,“我也不清楚,可能是人,可能是灵……在那个实验场里……真的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所以记好了,如果没有要事的话,绝对不要随便进入这一层,不然万一目睹了什么……相信我,这里的东西真的有可能让人发疯的!”   “有过先例吗?”他从牙关里吐出这几个字。身后的惨叫声还在持续,却已经渐渐微弱下去了。夜深想那个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灵——或许已经快要达到痛苦的尽头了吧……   “有的,而且不止一次。”舒琳的声音头一次带上了些许苦涩,“你或许发现了,这一层基本没有女人。”   夜深回想了一下,带着口罩的姑且不论,但能看清面容的,的确全是男性。   “女人往往更为敏感纤细些……多数根本受不了这样的实验场。”舒琳继续说道,“也曾有过女人觉得自己意志力足够坚定,或者是可以为了研究而献身,于是主动要求加入这里……但她们往往待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落荒而逃。能逃掉还算是好的……我曾认识一个很硬派很理性的姐姐,在我的记忆里她也是留在这里时间最长的一位……你不知道,在她来到这里前后,简直是判若两人……你读过《哈利-波特》吧?还记得那里面对阿兹卡班的描写吗?去了那儿的人们会慢慢地丧失理智,虚弱而憔悴,被摄魂怪吸走他们所有快乐的感情,最后就会变成行尸走肉……”   “……那就是她的结局吗?”夜深的声音变低了。   舒琳有些悲伤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她的结局。一开始她还能跟我抱怨这里的人和事,可后来一天天过去,每一次见到她,都感觉像是在探望吸毒者,偶尔她会对着墙壁喃喃自语,那种状况让你真的感觉应该送她去精神病院。有一次我带着她去地面上晒了会儿太阳,她对我说这真是最幸福的事情。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笑……不,应该说,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吧。再后来她就不见了,也许悄悄离开了‘雨色深红’,不想再跟这里的任何人扯上关系……也许,就是发疯之后被‘处理’掉了吧……”   想到那样的场景,夜深心里微微有些难受。他想不到是怎样的经历才能让一个硬派的女性觉得晒晒太阳就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事情。   “你没跟这里的人打听过吗?”   “跟他们是问不出东西的。”舒琳露出厌恶的表情,“留在这里的都是疯子,真正的疯子!如果‘蓄水池’由我来掌管,这帮人有一半儿——不,全部都该被活埋,浇成水泥桩子打进地基里!可陆天鸣那个混蛋就愿意留着他们,只因为如果研究出什么,他就能往上头多报一件功劳!至于人命?他才不会关心!”   “疯子啊……”夜深微微点头,“那位德梅斯教授也是吗?看他好像还挺正常的样子……不,也没多正常,但应该算不上是疯子吧?”   这一次,乐正唯先于舒琳开口了:“非要说的话,让-德梅斯教授应该算是疯子里少有的正常人吧。或者应该说,他比正常人稍微疯一点,却又比疯子们亲切得多。也正因为如此,跟正常人或者跟疯子们,他都能交流得来。他可以算是这一层的领导者,而且在组织里拥有十分超凡的地位,即便是‘蓄水池’的总部长也得让他三分。如果有事一定要在这一层办的话,比起其他人,我更愿意找他帮忙。”   “嗯……这么说来……他说那个……晚上……”夜深瞟了乐正唯一眼,欲言又止。   乐正唯还没有表示,倒是舒琳先生气了:“我说,你那什么眼神?你总不会真以为我们家乐正姐姐要去陪那个死变态吧?!把你那些龌龊的思想给我收收!下次再敢怀疑乐正姐,我就折断你第三条腿听到没有?!”   “别乱说!”乐正唯脸色微红,接着她对夜深解释道,“德梅斯教授虽然嘴上有些过分,实际却从没有逾礼的举动。听说多年前他妻子去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亲近过别的女人。每一次我们见面他都要这么调笑一番,只要无视他就好了……当然,如果他能正经一点的话我也会更舒服些。”   原来如此。那老东西轻浮的态度倒让夜深信以为真了。其实人家怎么样干他什么事?乐正唯又不是他老婆,爱跟谁有什么那也是人家的自由。就是看着这么一个美人真的去服侍一个糟老头子让人有些心里难受……这也是大多数男人的通病吧。   “不过算不上淫棍也得说是个贱老头吧……”舒琳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他当初是怎么拿下魏克莱奖的……”   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夜深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宕机现象。   “……等会儿!等会儿!什么?”夜深从震惊之中反应过来,“是不是我听错了?你刚才说那个老——德梅斯教授获得过魏克莱奖?是‘柳叶刀杂志’的那个魏克莱奖?”   “你没听错哦。”舒琳一脸惬意地按下电梯按钮,“大概是七八年前的?我也记不清楚啦……不过这倒是我们西南总部的一大谈资哦。自己的同事里有个得了那种学术奖项的,怎么着也得允许我们骄傲一下吧?你要是不信,可以去查一下哦!”   但夜深根本不需要查,他知道这是真的。现在他明白为什么一开始乐正唯在那道金属门前提到“让-德梅斯”这个名字时,他会觉得在哪儿听过了。作为医学界权威刊物中魏克莱奖的得主,他记得清清楚楚。并不是因为他对此有多关注,而是曾在小说中使用过这个素材。   可怎么会呢……英吉利柳叶刀杂志的魏克莱奖……那样一个形貌猥琐言语下流的老头?虽说确有句话是“天才与疯子仅有一线之隔”,但当活生生的例子展现在眼前的时候,让人立刻就去接受还是有些难度。   直到电梯开门,他还在喃喃自语着意味不明的话,也不看看这是哪一层就走了出去。乐正唯和舒琳对视一眼——这根本不是他们原本要去的楼层,电梯之所以停下是因为外面有人要上来。   “喂!我说你这家伙!”   两人连忙跟在他背后追出电梯。舒琳有些气急败坏地叫喊着,但夜深连理都不理,只是自顾自朝前走着,简直像是在神游物外。   “他是怎么了?”舒琳一脸茫然,“不就是个医学奖吗,至于那么惊讶吗?话说……我觉得比起这件事来,任何一个有正常思维的人都该觉得有关‘灵’的问题更值得惊讶才对。可这货当时一丁点儿反应都没有,这会儿却因为这种小事——真该让德梅斯那老东西打开他脑壳看看是什么构造!”   乐正唯却若有所悟:“我倒有点儿能理解……琳琳,打个比方,如果某一天我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件是我帮你买彩票中了五百元,第二件是神明任命你做银河大元帅,统管所有星球。你觉得哪个更值得在意些?”   “嗯?嗯……”舒琳皱着眉头思考起来,“那当然是第二——不,果然还是第一个吧。”   “为什么?”   “因为第一个听起来比较正常嘛。”舒琳摊摊手,“第二个重要程度当然高于第一个,但这么大的事儿压下来,反而有点儿没实感呢,像是在哄小孩儿一样……如果不是乐正姐姐你,换作别人告诉我,我就直接上脚踹他了!”   “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吧。”乐正唯微微一笑,娇美动人。   舒琳挠挠后脑的头发,似乎还没想通。乐正唯却已经动起脚步:“快走吧……他要到‘那边’去了。”   两人轻巧地追了上去。 第六节 未来视界(前篇)   夜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一处不知名的地方——这简直是废话,整个“蓄水池”里他到过的地儿连百分之一都不到。不过来来往往的人倒也没有谁在注意他,每个人的脚步都匆匆忙忙,服装也很正经。如果不是明知道他还在地下,或许他会以为这是误入了哪家大公司的中央大厅。   “这是哪儿?”他向刚刚赶上来的两位女性问道。   “还知道问!”舒琳瞪他一眼,“这是蓄水池的中心办事处。可以说是设施最多功能最全的一层了。”   “说起来还没有跟你详细讲过呢。”乐正唯柔和的声音响起,“蓄水池在地下共占有五层。其中第一层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包括办公区、餐饮区、休闲区等等,所谓办公……你也知道像这么大的组织,总要有资金运作、信息管理和保卫保密之类的工作,这一层就像是普通的企业楼层一样,拥有各类事业部,在这儿工作的人几乎百分百都是非灵媒。”   “非灵媒?不是灵媒的人也能进入蓄水池吗?”   “那当然了,难不成你以为雨色深红的所有成员都是灵媒?拜托,哪怕把全世界的灵媒都集中起来,还不一定有这一个分区总部的人数多呢!”舒琳翻了个白眼,“你以为灵媒都是狗尾巴草啊那么好找!其实这儿的灵媒大概只占总人数的百分之二到百分之五。绝大部分都是普通人啦,多半都是通过内部人员介绍进来,有些对灵稍有了解,有些完全不懂,但大概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不过能进来的人都是通过了审核的,在保密问题上应该不用担心。”   “那么,地下二层我们之前去过了,有小半是医疗中心,而剩余部分有‘送葬者’的会议部和基地资料室。”乐正唯继续说道。   “送葬者”……夜深又一次听到了这个词,但现在似乎还不是问的时候。   “地下四层是员工宿舍,五层则是研究总部以及器械仓库。五层也是整个基地中单层高度最高的一层,这是当初建造的时候考虑了实验需要。如果不是技术限制的话,或许还会挖得更深。”   夜深敏锐地注意到一个地方:“你漏掉了第三层。”   “对。”乐正唯微笑道,“我这就带你去看。”   她虽然这么说着,却并没有回头朝着电梯那边走,而是带着夜深继续向前。些许疑惑浮上夜深心头,但他并不打算指出。毕竟乐正唯总不会走错路,他只要老实跟着就好了。   他们走了大概三分钟左右,这一层里认识乐正唯和舒琳的人似乎更多,几乎每个人都会跟她们点头示意。还有一个看上去很疲惫的平头男子跟她们说了两句话,冲着夜深略一行礼才离开。不多时他们来到一处环形走廊,大圈的中间用玻璃幕墙挡住,建成如同商场中庭一般的结构。   “到了。”乐正唯说出让夜深十分意外的话。   “这儿?”   “对,地下三层是基地中相对更加机密的一处,必须申请特殊许可才能进入。但从这边的‘观景台’也可以直接看到它的核心。”   夜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是“机密”,却又能让任何人都直接看到“核心”。这算是怎么个布置?   他走到玻璃之前,低头向下望去。   原来如此,这玻璃墙如同圆筒状的管道,从地下一层穿过二层直达三层。而在应该是三层的地方,看上去却像是一个被玻璃包围起来的圆形游泳池。游泳池里还漂浮着三根圆柱,两两间隔一百二十度,以顺时针规律地在池子里旋转着……不,等等!夜深忽然看清了。那不是什么圆柱,而是像科幻电影里培养装置一类的东西,每一个圆柱也都是透明的,那里面装着的确实是——   “是人?”夜深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   “是。”舒琳轻松地回答,“看那个金色头发的女人,我猜她以前是俄国人,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反正在这儿他们连名字都没有,她的代号是‘α’;那个皮肤黑点的男人是‘β’;最后,那个看起来很小的亚洲女孩,好像几年前才进入这里,代号是‘γ’。”   “透光和防御效果都很不错。”乐正唯敲了敲玻璃墙,“所以不用担心有人会侵入第三层,除非他们能把重武器带到这儿来。”   但夜深没有搭理她们。他的视线继续停留在那水池中不断旋转的三人身上,他们似乎穿着单薄的紧身服,全身连接着细细的电极汇聚到头顶,从培养罐的一端通入到一根白色管子里去,共三根管子缠在一起,从玻璃墙在三层的某个洞口通出去,不知延伸向何方。   “这样的场景让你想到什么?”乐正唯轻声问道。   “《少数派报告》。”夜深低声回答,“不知你看过没,一部科幻电影,里面有一幕就是这样……三个漂浮在水池里的人,都拥有预见未来的能力……”   乐正唯露出动人的微笑:“我没看过,但我知道它。因为正如你所说,这个系统就是根据那部电影改装而成的,现在猜猜它是用来做什么的?”   “总不会也是预见未来——”   夜深的话只说到一半就停了,他看到两个女人眼中玩味的目光。   “就是那个‘总不会’哦!”舒琳调皮地做了个鬼脸,“这就是我们引以为豪的‘未来视界’灵界预知系统。”   “预知?”   “没错。”舒琳嘻嘻一笑,“很厉害吧?拥有预知能力的灵媒,整个世界都屈指可数,我们‘蓄水池’竟然凑到了三个哦!快对本小姐山呼万岁俯首称臣吧!”   为啥是对你啊?!跟你有毛关系啊?!   “预知是灵媒中极其稀有的一种,罕见程度和我的灵愈能力不相上下。”乐正唯说道,“以这三个预知能力者为核心,发展出的整个地下三层灵界情报处理中心,其系统就被命名为‘未来视界’。α、β和γ可以在适当环境下进行预感能力的共鸣,而第三层那些情报员的工作就是维持这种环境,并收集解析他们传回的信息。美中不足的是,他们的预感能力仅能应用到与灵有关的方面……”   那也很厉害了好吗……   “据说当他们进行共鸣时,能够观察到未来的无数种可能。”乐正唯接着说道,“我们就是通过这个,来监测这片地区周边的灵事件。虽然他们预知到的东西很多,但能够被解析出来的有用信息却很少,这也是系统的不足之处。而他们解析出的结果,又和我们‘送葬者’的行动息息相关。”   这是夜深今天第三次听到“送葬者”这个词了,他觉得也是时候开口问一下了,但不等他说话,舒琳倒先“啊”了一声:   “说起来还没有给你讲过‘送葬者’是什么呢!”   她一把搂住乐正唯一条胳膊,亲密地靠了上去:“我跟乐正姐姐都是‘送葬者’哦!所谓‘送葬者’呢,其实就是负责出动到外界直接面对并解决灵事件和回收灵道具的人,你也可以理解为雨色深红的特工组。不过不是什么灵媒都能够胜任这项工作,比如说你的通灵眼,基本没什么卵用,跟你一样的那帮人多半都和五层的那些疯子混在一块儿,要么研究要么被研究。所以我们送葬者的队伍小的可怜,目前这儿只有我、乐正姐姐、蓝冰雨姐姐和齐思诚那二货——你刚才应该看到他了,我们过来的时候他跟我们说了两句话,还跟你打招呼了来着,就那个平头!”   哦。夜深在心里答应。他对那个人还稍有印象。   等等,直接面对灵……   “我怎么记得,之前你们跟那个德梅斯教授说,要让我也加入到‘送葬者’里来?不是说通灵眼不行吗?”   “怎么?”舒琳叉起腰,“我们可是精英中的精英,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你还不乐意了?”   “听你的语气,看来是没给我准备‘拒绝’这个选项。”夜深叹了口气。   “我说你哎!乐正姐姐好不容易才给你求来的这份儿差事!”舒琳两眼冒火,似乎已经被面前这个不知感恩的家伙彻底激怒了,“你还以为我们是求着你来的?别傻了!好好想想吧,你要是不进来,就得被德梅斯那老货抓去做研究!当然你也可以带着你媳妇逃走……前提是你不想要她的命了!”   “她怎么了?”夜深立刻紧张起来,“她不是已经被治好了吗?”   “并非如此。”乐正唯说道,她似乎有些愧疚,“我们赶到得太晚了,她被阴气侵蚀的程度实在太过严重,我竭尽全力也只不过是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而已。但她的状况依旧很糟糕,想要彻底治愈,必须要借助蓄水池的资源……虽然我没有见死不救的想法,但要为了和基地毫无关系的人员耗费资源,只怕是很难申请。”   “很难”……乐正唯说得非常委婉,但夜深听得懂那个意思,就是说这个组织不会动用资源去救一个无关人员。而把他拉进“送葬者”里来,就是为了应对这个状况,给秦瑶歌留一条活路。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乐正唯是在帮他。   “她的身体到底有什么病症?”夜深用力按着额头,“医院治不好吗?”   乐正唯摇了摇头:“她根本没有疾病,所谓‘阴气入体’其实就是自身的生命力在不断流失。换句话说,侵蚀她的就是‘死亡’本身。医院甚至可能应对绝症,但却救不了一个将要老死的人。”   漫长的沉默,就连一向叽叽喳喳的舒琳也安静下来。夜深背靠在那面玻璃墙上,思考着自己前途未卜的命运。实际上答案就在他的嘴边,这是从一开始就决定好的事情,根本没有再去想的必要,拖延时间反而显得他小家子气。   他不可能放弃秦瑶歌的,当然不可能。别说还有生路,就是绝路一条他也得走在前面去给秦瑶歌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一个女孩子愿意嫁给你这种人,你怎么能不去拼了命保护她呢。   可他或许只是有那么一点累了。这一天来他被迫接受了太多东西,从雨色深红到魏克莱奖,从未来视界到送葬者……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或许……酝酿一下情绪。如果他会吸烟那可能会要一支来抽,然而他不会。   人就是这样,会为了早已注定的事情而犹豫迟疑,仿佛只要拖一点时间,就能够找出另一条路。可你就算等到天黑,等到饿死,摆在你面前的也无非就那么一条单行道。   良久,他点了点头:   “好,我加入。” 第七节 未来视界(后篇)   乐正唯和舒琳都露出一丝喜色。舒琳用前辈关照新人般的气势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不就对了吗?跟着姐姐好好干,有糖吃!”   “呵……那么以后就请两位多多照顾了。”夜深说话有气无力,折腾这一天他已经彻底没了脾气,甚至连反驳舒琳的话的想法都没有——就算有想法他也不会去做,谁会嫌自己命长呢。   “安心啦安心啦,别那么愁眉苦脸的,像你这种没经验没能力的新人,未来视界也不会随随便便给你派任务的。”舒琳又说道。   “未来视界派任务?他们不是信息部门么,还算是我的上司?”夜深有些迷糊。   “那倒不是,非要说的话咱们送葬者的实际管理人就是乐正姐姐,她就算是咱们的上司咯。”   乐正唯脸色微红:“什么上司不上司的,我充其量能算是个后备人员,几乎没出过任务。你要是愿意,管我叫‘乐正’就好,直接叫‘唯’也行。不用那么客气。”   “太过分了!”舒琳不满地高叫起来,“连我都要叫‘乐正姐姐’的,凭什么对他那么好!”   “我也没限制过你的称呼啊……”乐正唯苦笑起来。   “我不管!你!”舒琳指着夜深,警告道,“不许你直接叫乐正姐姐‘唯’,听着太甜蜜了让人误会了怎么办?有什么冲着我来!”   能有什么冲着你来的啊?!   夜深颇为无奈地打断她们的闲谈时刻:“好好好,那么乐正,舒琳……能否麻烦你们给我讲一下,未来视界和送葬者的任务到底有什么联系?”   “我来说吧!”舒琳得意洋洋地指点着,仿佛能够作为前辈对新人说教这种事让她兴奋不已,“刚才已经说过,未来视界呢是能够通过那三个人来预测未来的无数种可能,而当灵事件发生时,对其作出对策,或者回收事件中出现的灵具,这类任务就需要送葬者处理了。而同时,未来视界会从无限个未来中选出‘最佳’的一个,将这一条线中的‘执行人’、‘切入点’和‘关键词’解析出来,这就会成为我们送葬者的行动标准。”   “我不太明白。”夜深提出疑问,“既然能找到最佳的那个未来,那么只要一切行动都和那个预测相同,不就能得到最佳结果了?”   “我说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在听啊?”舒琳咂巴着嘴,一脸不耐烦的样子,“那三个人的共鸣的确能找到最佳的未来,但由于技术有限,无法把其中所有的要点都解析出来,懂吗?目前只能输出这三项。其中‘执行人’就是派遣谁去执行任务,主要由α预测;‘切入点’就是任务一开始要从哪里出发,由β预测;而‘关键词’指的当然就是任务中的关键部分,是γ预测的。有时根据情况,‘切入点’和‘关键词’也可能是一样的。老实说,就凭这三个元素,想要真正达到那个‘最好’的结果可不容易,甚至可能朝着坏方向发展。实际还要看我们送葬者对事件怎么处理。”   “所谓‘最佳’的结果,是由谁来判断的呢?”夜深问道。   “问得好,你这家伙总能抓住要点呢。”舒琳的语气难说是夸赞还是讽刺,“系统本身有一套准则,就像是‘机器人三大定律’一样,绝对不能违背。我们不知道具体情况,但也能推测出来。反正第一,一切以组织利益为优先;第二,在组织获益相同的情况下,会尽量避免执行人的个人损失,包括伤亡;第三,在以上两者相同的情况下,也尽量避免对他人造成的影响……大概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夜深轻声做出总结,“从无限个未来中,选出受损最小获益最大的那一个,并解析出其中三条关键因素,据此进行行动。但根据具体做法的不同,实际结果既有可能通往‘最好’,也有可能是‘最坏’,只不过这是最接近完美结局的途径。是这样吧?”   “你这么一说我倒感觉有点儿听不懂了……嗯,大概应该可能也许……就是那个意思吧。”   这样一来似乎就可以放心了。夜深暗想。自己这么个没用的通灵眼,一般来说不可能纳入战力的吧?既然如此,被未来视界选中的机会也应该小之又小。虽然这种想法有些对不起这个救了我和秦瑶歌一命的组织,但毕竟是自己的性命,谁能不看重呢?   “但是,我们也并不能完全依赖未来视界。”乐正唯突然开口,她的声音幽幽的,“就像那个人说的,‘再精密的仪器也有出差错的一天,更何况是人类’。就在数天之前,未来视界就出了一次故障。”   “你指的是……我遇到的那起事件吗?”夜深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意思。   “嗯。”乐正唯点头,她的手抚在自己胸前,宛如祈祷,又如忏悔,“未来视界预测的时间虽然不定,但一般都能让我们在事件发生前有个充足的准备。早有一个月,晚则提前一两天……但唯独这一次,它却直到事件开始才发出警报,结果又迟迟解析不出来。若非如此,或许早在那个甄和行动之前,我们就可以阻止他,并从他手中没收用来下咒的灵具……你妻子也不会受到这样的伤害……还有那些无辜的人,他们也不会……”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从夜深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微微颤动的眼睑,却无法判断那之中是否盈满了悲天悯人的泪。正如她不断宣称自己是个医者,对她而言,想必任何无端的伤害只要有一点避免的可能,她都会拼尽全力朝着那个方向去做吧?   “好啦,乐正姐姐,那又不是你的错。”舒琳在一旁温言软语安慰着她,同时不忘狠狠瞪夜深一眼——愣什么,你也过来说两句啊!   夜深只得上前:“乐正,别伤心了。我不知别人是怎么想,但在我心里,对你只有感激。舒琳有句话说对了,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和秦瑶歌现在连尸体都指不定在哪儿呢。”   “你这人啊,到底会不会安慰人,净说些晦气话!”舒琳摆出一副“我算服了你了”的样子,冲他竖了个中指。   没天理……这话明明是你一直在说的。   夜深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默默地面对着玻璃墙,不知是突然想起还是为了转移话题——抑或两者皆有,他问道:   “那么这三个人……α、β和γ……他们是自愿在这里,作为未来视界的核心不断旋转着吗?”   舒琳皱眉:“你白痴啊你?给你一百万年薪,让你在下面不吃不喝仅凭营养液过活你去不去?”   原来如此,他们也不是自愿选择这种如机器一般的生活啊。夜深用一只手轻抚着下巴,他又想起了舒琳说过的那个加入了地下五层的女人……想必这里的三人也一样,渴望着自由,渴望着阳光,渴望着另一种人生吧?但人这一生,有多少事情真是自愿的呢?唉……   在舒琳的宽慰下,乐正唯的心情似乎也好转一些。刚刚恢复的身体又被疲惫感填满,夜深打算回去休息一下,或许……如果可能的话,再去探望一下秦瑶歌。乐正唯说她现在身体状况依然很差,每天的探视时间都有限制,但如果拿出“丈夫”的名义的话……   但夜深并没有把这个请求说出口,某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哦哟哟哟,这不是乐正大小姐么?不在你的小研究室里好好待着,怎么有兴致来观察未来视界了?如果你也想下去陪他们一块儿转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个特批,想想看,多美好的生活!每天只要在池子里一圈接一圈地转就行了,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干,而且除非蓄水池被攻陷,否则你能一直活到老死!可惜你又没有预测的能耐,就是个混饭吃的!怎么样,我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三人的视线集中到来人身上。乐正唯的神色微微一紧,舒琳则是露出了明显厌恶的目光,却好像也有些害怕,往乐正唯的身后躲了躲。   夜深观察着这个初次见面的家伙。他穿着笔挺的西服,步伐不稳不慢,神色略显倨傲却又不能算盛气凌人,但举手投足间的气质有种上位者的感觉。老实说,夜深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比他帅气很多,双眼微眯,脸上一丝若有若无的邪笑,却并非让人讨厌的类型,倒像是偶像剧里惹人花痴的富家坏少爷。衣服下的身材也明显更健壮魁梧,看得出久经锻炼。   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在他身后,一个女人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夜深的目光移到她身上,那是一个身穿黑色紧身服的女人——不知怎么,这身服装在这一层本应格外显眼,但她仅仅只是站在男人背后,却像是被施了隐身法一样,夜深刚刚几乎没有察觉到她。仔细看去,眉眼间可见是一个俊俏的美人,跟乐正唯自然是无法可比,但却比舒琳更有成熟的味道。她留着长至背中的马尾,身材凹凸有致,只是那眼神始终茫然没有焦点,让人有些怀疑她是否目不能视。   这时那男人看向夜深,一开始似乎没认出来,但仅仅一秒钟后,他的脸上浮现出恍然且凶狠的神色:   “这一个……我记得已经把他留给德梅斯教授了吧?什么时候‘实验品’也有出来随便溜达的权利了?嗯,乐正?”   夜深向舒琳微微偏头:“他们是谁?”   舒琳从牙缝中挤出回答:“男的是陆天鸣,就是这儿的总部长,蓄水池的实际管理者……老实说,算是这儿最大的一位;女的是他跟班,不知道名字,一般都管她叫‘唤夜’。”   “陆天鸣”……夜深记得舒琳一路上都在骂这个人,却没想到是这么一位。看来他跟乐正唯和舒琳的关系很不好,这让他有些诧异,他还以为没人会跟乐正唯这样的女人交恶呢。不过这样一来,他的处境可就有些不妙了。   夜深暗暗提起几分小心。   “他已经加入‘送葬者’了,现在算是组织的内部人员。”乐正唯用有力的声音答道。   陆天鸣扬起下巴:“送葬者……呵呵,难不成是我记错了,还是这个小队真的已经脱离我的掌管了?我好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允许过这么一位加入吧?况且还是个废物通灵眼……喂,小子,你知道‘废物’两个字怎么写吗?”   最后这句话是对夜深说的。看来他也许想要激怒夜深,但他打错了算盘。他不了解夜深的理智,夜深不会轻易慌张也不会轻易发火,事实上他很少有冲动的时候……在事态未明之前,他有充足的余裕来静观其变。因此对陆天鸣的话,他置若罔闻。   这家伙是一开始就讨厌我吗?还是说,因为我和乐正唯站在一起,才沦为一并被“攻击”的对象?夜深冷静地思考着。但直觉告诉他,乐正唯比面前这个男人要好相与得多。除非情况有什么变动,否则他打算在这边站定自己的立场。   “德梅斯教授已经应允了。他说自己暂时腾不出手来准备这种实验,也没有想出可行的实验计划……另外,他希望通过让这个男人与灵进一步接触,来观察关于那种现象有无更多的征兆。”乐正唯平静地解释道。方才那个会为无辜者哭泣的柔弱姑娘似乎已经不见了,眼下站在这里的女人,化作一位理性而聪慧的律师,大方而又缜密地陈述着自己的意见。   而她本身的特质,也保证了她作为任何一种形象出现都只会增加其优点,不会有丝毫违和。   “德梅斯教授……”   陆天鸣的双眼眯得更紧了,几乎让人以为他是在闭着眼睛说话。   “如果有什么问题,建议你直接去问他。”乐正唯淡然地说。   “哼,我会的,就算是他也不能管到我的头上——嗯?”   陆天鸣忽然停住话头,一瞬间夜深还在想他在答应谁,却发现他的左耳上戴着半边无线耳机,显然是那边有消息传来。   “是吗,好。我知道了,那就安排给他。”陆天鸣对着那边的人说道。这时他的余光扫到夜深的脸上,片刻的迟疑,却随即露出一丝喜色。夜深心中警铃大作,他从那表情中看出一种狂热而恶质的意味。   “等一等……”陆天鸣对着耳机那边的人说,“别给齐思诚发信了,我记得他刚刚出完一次任务回来,现在正疲劳得很。咱们也得照顾一下自己人的心情嘛,对不对?未来视界?不用管它,这种单人出的任务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刚好我这边有个需要受训练的新人……呵呵,那就这么定了。嗯,辛苦你了!”   他按下耳机上的按钮,似是挂断了通话,接着转过头来,笑意愈浓:   “喂,小子。想加入送葬者是不是?可以啊!我非常欢迎!我这个人对新人很友好,况且我们的送葬者小队的确人才紧缺。不过当然啦……你也知道,毕竟你只是个通灵眼,连加入小队的最低标准都达不到。虽然我个人是不介意,但总得对其他人有个交待,对不对?”   不祥的预感宛如一团漆黑的阴云笼罩在夜深头顶。   “不用慌不用慌,我都说了我很照顾新人,自然会帮你把路都安排好喽!刚好我这边有个蛮适合新人去做的任务,不如你就去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也让其他人心服口服嘛,对不对?”   “喂!”一直躲在乐正唯身后的舒琳终于忍不住了,跳出来指着陆天鸣鼻子骂道,“你别把我们当傻子!刚才我都听到了,未来视界是打算让齐思诚去执行任务的吧?”   “那可不行……”陆天鸣嘴角扭曲,“小齐刚出完一趟任务回来,现在正疲惫得很呢……小齐也是咱们这儿的老人了,总不能只关心新人吧……难不成,齐思诚的死活你根本不在意?真是个狠心的丫头,呵呵……”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舒琳憋屈地涨红了脸。   看来像她这种一根筋的女孩完全不是那个男人的对手。   “不干,就滚。”陆天鸣轻蔑一笑,对着夜深扬起一根手指,“送葬者不需要废物……来,告诉我你的回答。”   “啧……”舒琳有些狂躁地挠挠头发,一拍夜深的后背,“去!咱们干了!老齐也就是个断灵眼,水平跟我一样,让他一个人出的任务,我肯定也能解决!有我和乐正姐姐帮你,就不信拿不下来!”   “哦呵呵呵呵……”陆天鸣轻佻地摇动着一根手指,“谁说可以帮忙了?谁都不准插手,懂吗?不管是你,还是乐正……你们只能给我远远地看着,谁要是给这个男人提供一丁点儿帮助,呵呵……我可不管德梅斯教授再说什么,看来我当好人当得太久让你们这帮家伙跳起来了。也是时候让你们知道,我,才是蓄水池的总部长了!”   他话中的威胁意味毫不掩饰,舒琳在这种攻势下又有些怯缩了,往乐正唯身边靠了靠。   夜深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他惜命得很,但男人也不能总是躲在女人身后,况且这种时候也指望不上她们。他向前一步,还未开口之际,却见半天没有说话的乐正唯以微不可见的幅度向他点了点头。   夜深心中一定。   “好,我做。”他的话音掷地有声。 第八节 红眼睛   凌晨两点四十五分,卢云生睁开眼睛。   挂表上的秒针在黑暗中滴答作响,但卢云生耳边的声音却并不只有这一个。他盯着天花板,听着门外走廊上传来的……那细微却清晰的脚步声……   脊背发凉,卢云生从被子中伸出手去,握住了床边一只冰冷僵硬的手。   如同被施了安心的魔咒一般,心脏跳动的频率逐渐降低,卢云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   卢云生是一名石雕艺术工作者,现年三十岁的他目前在程都市中心一家工作室任职。凭借着精湛的手艺和非凡的创造性,在业内有着相当的人气。然而老天总不容有人一双两好,尽管事业有成,但在爱情运上,卢云生这只股可谓是一路跌到了底。   究其原因,或许还在他自己。   早些年他和初恋女友爱得难舍难分,可惜好景不长,那个不幸的女孩因意外丧生。卢云生思念成疾,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只有他才能做到的办法——   让她成为一座雕塑。   之后跟他谈恋爱的女孩,往往会对这个男人总爱把一座雕像摆放在床边而心生疑惑甚至恐惧。但卢云生向来不管这些,只要对方表现出一丝不满,他就果断分手没得商量。反正对他来说,有没有女朋友根本无所谓,结不结婚也无所谓……是的,只要有“她”在,只要有“她”就够了……   只要“她”在身边,不管什么事都不会畏惧。   卢云生握紧了那只手,听着走廊上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发抖的身体却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   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整整七天了。   卢云生租住在旧区一户人家的二楼,七天之前,房东的女儿在走廊的尽头自杀了。据说是在学校里受了欺负,这段时间又得了红眼病,整天被人笑话,心理压力太大,最后选择了上吊自尽。   对此卢云生漠不关心,尽管已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几年,但他和那个女孩也不过就是见面点个头的关系而已。对房东大姨说声“节哀顺变”就算是给足了面子了,卢云生的生活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如果没有这该死的脚步声的话。   自女孩死后的第二个夜晚开始,每到凌晨二时四十五分,诡异的脚步声就在走廊上不断地徘徊。一开始,租户们还以为是有人起夜。但连续几夜,夜夜如此。加上邻里间也传出些奇怪的言论,说有人路过外面小巷的时候,曾看见二楼女孩原先住的房间里,一个身穿睡衣的人影冷冷地注视着下面,样貌像极了那个已死的女孩……   卢云生曾听过一种说法,自杀者的灵魂是无法得到解脱的,他们会不断重复着死前的一刻,重复着死亡的痛苦,永永远远地轮回下去。   那么……这个女孩也是吗?一次又一次地在走廊上徘徊,而后上吊自尽?这也未免太惨了些……   但这个想法只不过在心里过了一遍就消失了。卢云生怎么说也是三十的大男人了,可不会再相信什么鬼啊幽灵啊之类的。每天夜里都会被这种诡异的脚步声吵醒虽然有点犯怵,但只要抓住床边的这只手,温暖的感觉就会流进心里。   没什么可怕的。卢云生对自己说。   啊,肚子突然有点疼,想上厕所……   卢云生慢吞吞起身下床,此时门外的脚步声早已消失,他小心翼翼地拉开门,朝着楼梯下的厕所走去。   解决完生理问题,卢云生在洗手台照照镜子,却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些发红,白眼球里弥散着血雾。   该死的,老子不会也犯红眼病了吧?他扒拉着眼皮仔细观察着。最近确实有点儿缺乏休息——毕竟每天夜里都会被脚步声吵醒,而且工作之余也会用手背擦眼睛……看来今后还是注意一点卫生比较好吧?   他关灯上楼,拖着疲沓的脚步进入二楼走廊,也就在这时——   “……嗒……嗒……嗒……”   脚步声,在走廊尽头的黑暗中回响着,又轻又缓,如同一个没有穿鞋的人正在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来……卢云生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咽下一口唾沫。   没有鬼,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别想吓唬我……别想吓我……   脑袋里虽然这么想着,但不知为何,他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手在门把上拧了两下,门却没有打开,锁上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   该死的,我刚才没锁门啊!钥匙呢?钥匙呢?!   “……嗒……嗒……嗒……”   脚步声愈来愈近。   他用无法停止抖动的手腕把钥匙插进锁孔,但不管怎么转动,门竟没有丝毫要开的迹象。卢云生疯狂地朝着门板撞了上去——   “咣!咣!”   脚步声已经在他的身后了。   开!开呀!给我开呀!!!   “咣当——!”   门被撞开的一刹那,他冲进房间,连半秒的迟疑都没有就用后背把门顶上。如果他此刻照照镜子,就会发现自己的脸色煞白,早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忙不迭伸手向旁边摸索着,他的床就在门边,因此“她”的雕塑也在门边。僵硬的触感通过指尖的皮肤传入大脑,他紧紧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后背仍然倚靠在门上,心脏的震颤带动着整个身体。卢云生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似乎已经消失了。   卢云生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呆呆地注视着面前的黑暗。刚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想不明白,完全想不明白。此刻萦绕在他脑海中的只有一件事——明天一早就收拾东西离开这里,他再也不想多待一分钟了!   “还好有你在……”他紧握着那只手,虚弱地说道。   站起身来,卢云生朝着门旁的床铺摸索过去,但走了两步仍没有摸到。他再走一步,伸手摸到的竟是厚实的墙壁。   ……我的床呢?   卢云生迷茫地思考着。床铺总不可能在他出去这一会儿的工夫被人偷走,再想想刚才那打不开的门锁,于是答案呼之欲出——   他走错了房间。   二楼总共有四个房间,其中三个都有人居住,唯一的一个空房间,是房东女儿原先住的那个。她死后,房东就清理了她的东西,烧掉了一些,余下一些收了起来。眼下这个房间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家具,他自然什么都摸不到。   该死的……怎么进到这个鬼屋里来了?真他妈晦气!赶紧出去!   卢云生回身去摸索门把。在此期间他还一直抓着“她”的手,也唯有这样,才能让他在恐惧与慌乱之中寻到一丝温暖。   只不过……   卢云生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这里不是他的房间啊!   那,既然如此,在他的房间里的“她”的雕塑……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卢云生缓缓转过头去。   在他的眼前,那只手连接着的是……一个面色惨白双眼血红的女人!   ……   那件事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男孩站在种满了梧桐树的小巷口。天黑得可真快,刚才夕阳的红光还照在他的侧脸上,这会儿就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尤其这条幽深的小巷,四周所有的光线都被茂密的梧桐叶所遮挡,仿佛一步踏入就是另一个世界。   男孩犹豫不决。他想起妈妈给他讲的那个故事,十多年前这里曾经闹过鬼,有个女人上吊死了,后来一个男人不知看见了什么,被吓疯了。那个时候妈妈还住在这附近,闹鬼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好多人都搬走了,妈妈也是其中之一。她从不许他到这片地方来玩。   但是……球确实是弹进去了……   男孩看着眼前的黑暗,终于下定了决心。   只是进去拿上球,拿了球转身就走,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吧?   男孩动起身体,蹑手蹑脚地走进了那条小巷子。   他的眼睛……微微有些发红。   没人知道男孩后来遭遇了什么。对于仍然活在世上的那些人,他们唯一了解的就是……   自那天起,男孩就再也没能从那条小巷子里离开。 第九节 乌龙行动   警车行在高新区宽阔平坦的道路上,一路虽说不算畅行无阻,倒也没有耽搁多少时间。以前这片地方都是占路拉客的三蹦子,整治了之后就几乎不见他们露面了,偶尔出现一两个,多半都是从交大西门那边来送学生的。但路旁却也不冷清,串串香、狼牙土豆等做小吃的摊贩穿着清凉地招呼着客人,地铁与动车站旁这块宝地给他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客流。   警车前后排各坐着两名男性警员。接到报案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露出了苦笑——“劫匪大哥,你是来搞笑的吧?”据说被抢的是百伦广场那边的一家珠宝店,这本是一桩平淡无奇的抢劫案,但有趣的是,两名劫匪分别穿着蜘蛛侠和蝙蝠侠的套装,用三分钟时间迅速完成了行动。根据店员与附近目击者的报告,抢匪没有开车,而是徒步朝着“润扬-双铁”方向逃窜。   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苏琴无奈地想着。有的时候你都搞不清这帮人究竟是真想抢钱还是要上新闻头条。就在几个月前送来的一个扒手,被抓了居然还兴高采烈的,说自己老早就想看看局子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了。   他坐在前排副驾驶的位置,旁边开车的人跟他是同期,叫张裕明,乍一看是个斯文的小伙儿,身材瘦得跟竹竿似的,但仔细一瞧,倒紧绷绷的都是肌肉。他有个绰号叫眼镜,不过平时不戴,只在陪人一起开网游的时候才用得上。   后面的两位倒都是前辈了。坐姿端端正正望着窗外的那位是他最好朋友的哥哥,名叫夜永咲……关于这个“咲”字,苏琴是查了字典才明白它什么意思,这个字通“笑”,大概是家长期望他能够活得快乐。但苏琴想夜叔叔那么有文化有内涵的人选这个字一定更有深意,你看这个字左口右关,这是要人闭嘴啊,少说话多办事。起个名字都这么有讲究,大人物果然是深思熟虑。苏琴打定主意以后自己有了孩子也要去请夜叔叔赐个好名。   最后一位,坐在夜队旁边五大三粗的汉子,倒没有络腮胡子,只是满脸胡茬看着脏兮兮的,嘴里吧唧吧唧大嚼着口香糖。这位名字也有些意思,叫史强,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的,可读过《三体》的必然对这个名字深有印象,气质也挺类似。苏琴一直憋着没敢跟他说。能怎么说呢?“我忘了你是不是死在广播纪元了来着?”……还是别了,就他那蒲扇般大的巴掌,这要是呼下来,苏琴觉得自己能站着走进医院那算轻的。   最新消息已经传过来。润扬-双铁附近新开了一家儿童城,很可能就在劫匪的逃窜路线上。儿童城为了招揽顾客,在室外搭建舞台举办开业庆典。苏琴搞不懂在这种天气下晒着大太阳搞室外表演或者看表演是不是有病,反正那里现在人多得都造成交通拥堵了,而且大部分都是家长带着孩子。如果劫匪混入了人群中,恐怕会给逮捕增加难度。   这辆车此刻就是直奔着儿童城过去的。   “我说夜队,听人说这几天有个小美女要来是不是真的?”张裕明手把着方向盘,嘴上却不老实。与木讷的外表不同,跟他相处已久的人都会明白这货身体里藏着一颗猥琐的心,只是在外人面前不会轻易显露罢了。   “嗯?”夜永咲收回目光,“……哦,是有。大约就在明天到吧。是我的一个熟人,也算是永咭的朋友,不过年龄比她大一点。之前在外地……受了点委屈,所以我请托了一下,把她调回来了。挺活泼一姑娘,你们可别欺负人家。”   “永咭”是夜永咲的小妹,苏琴自然也认识。“咭”这个字左口右吉,或许是有“开口言好事”的意味在内,但它同时还有形容老鼠叫的意思……这一点苏琴从来没指出过,毕竟那小妹妹也不是个善茬。   “哪能呢!”张裕明嘿嘿地笑,“我这人最疼女孩了,是不是苏琴?”   “那是,而且每天疼的都是不一样的。”苏琴面无表情地揭穿他。   不去理会张裕明的嘟囔,苏琴继续思考着夜永咲的话。一个小女警在外地“受了委屈”,他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不过夜永咲要调一个人倒也容易,虽然他说是“请托”,但想必没有费多大的功夫。毕竟夜家家长夜霖,当年是警界的一把好手,如今已成了省里的干部,有他说话,不过就是分分钟的事儿。   但可别以为夜永咲只是凭着家老混上来的官二代,他功劳簿上的一笔一划都是拿真本事换来的。夜永咲平日里对人亲切和善,实际性格却又稳重如山,做事干净利落,无论经验还是头脑都属一流。如果苏琴要给这辈子敬佩的人排个名次,他绝对能进前三。这世上有种人不管男女老少都会喜欢的,而夜永咲毫无疑问就属于这个范畴。   毕竟从小受到的都是精英教育,而且是“他”的兄长嘛……苏琴想起自己的好朋友。这世上要真有人能在破案上跟夜队一较长短,恐怕也只有他了吧?话说……   “老大,那小子还没跟家里联系吗?”苏琴问道。别人都叫“夜队”,就他叫“老大”,这是从以前就有的称呼。   夜永咲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一个字:“没。”   “我说啊,这都多少天了?两星期还是三星期?得二十天了吧?我看要实在不行咱就立案吧!老是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夜永咲没有搭腔,他继续望着窗外,眼神中却似乎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谁啊?”史强吧唧吧唧咂着嘴,却又一下子反应过来,“哦,你说夜队的弟弟?都失联那么久了?那是得上上心了。”   “没关系。”夜永咲轻轻摇头,“他以前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跟家里联系过。”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苏琴接话道,“再说那会儿他至少还跟我有联系呢,现在是谁都打不通他电话。再说哪怕他又跟家里怄气,小秦总不会吧?那姑娘可不像是会跟他一块儿玩失踪的人。”   夜永咲抱住双臂,坦言道:“实际上……我昨天去他家找过,虽然没有找到,但邻居告诉我,他前几天回去了一趟,好像收拾了些东西。而且他在网络上写小说你是知道的……他的文章中间断了几天,但是现在又开始更新了。我想既然这样,多半他只是躲着不想见我们。不过你说得也对……总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也是时候认真找找他了。”   他既然这么说,苏琴也就不再多话了。他心里清楚,夜永咲对自己的二弟是相当看中的,只是他的关心从不会表现在脸上……这么说来“那家伙”也是一样。或许夜家人在面对感情问题时都是笨蛋吧。   但连我都明白的事,“那家伙”心里肯定更清楚。既然如此,他这又是在闹哪出呢?苏琴苦恼地想着。   再往前去车实在是行不动了。刚刚在路边停稳,先来一步的警员就向夜永咲汇报:   “有目击者称,看到身穿那种衣服的人从员工入口进到儿童城里去了。现在还没有动静,我们的人在监视,现在怎么办?”   “蜘蛛侠和蝙蝠侠啊……”夜永咲思考一下,“走吧,在事态扩大之前把他们逮捕是最理想的情况。有可能的话,连这边看表演的人也不要惊动了。”   苏琴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还真如他所料,多半都是带着小孩的家庭。台上正在表演的卡通人物倒激起了他些许童年回忆,不过和漫展不同,这儿的形象都是大人也熟知的……毕竟要是找几个大白腿姐姐COS日漫角色的话,小孩能不能看懂且不说,家长可要投诉了。   不过话说,劫匪没有混进这些人群里,倒是走员工通道进了儿童城内部?这倒有些意思……苏琴对那两个劫匪是越来越有兴趣了。他看着那些孩子们稚嫩的小脸,舒了口气。劫匪不在这儿是件好事,没人规定穿着超级英雄的衣服就不能拿小孩子当人质了。   一行人奋力向前挤去。离开人群后几名警察都大松了一口气,这种天气挤在人堆里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但愿那些小孩子千万不要中暑了。警方的包围圈已经将两名劫匪锁定在儿童城内部的某个角落,那是一条弯曲的走廊,除厕所外只有两个房间,一个更衣室,一个化妆间,就是为了给今天请的参演人员特别准备的。走廊只有一个出入口,也只在这一处安装了摄像头。两名劫匪进去后就没再出来。   抓捕行动比想象得还要简单,苏琴几乎没能参与进去。据说负责包围的警员悄悄接近时,就看到这两人大摇大摆说说笑笑地从里面出来,大概是自以为已经脱离危险,或者从一开始就蠢到无以复加。总而言之,当他们被制服摁在地上的时候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一个高声大喊着“抓错人啦!你们抓错人啦!”另一个则吓傻了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把他们押上警车带走也遇到了些麻烦,听说警察抓人,那些本来在看表演的人群全都涌到这边来看热闹了,警方一边拦阻着人潮,一边还要注意避免嫌犯暴起伤人。   听到有个小男孩用哭腔向妈妈问道:“为什么他们把蝙蝠侠抓走了?”苏琴不由得忿忿地在那家伙身上用力推了一把。抢劫的事儿暂且不论,凭他们破坏孩子童真梦想这一点,就该好好整治一顿。   总而言之,虽然后续还有许多工作要处理,但苏琴决定把它们先丢给同事。他悄悄溜了个号去外面找了些东西填填肚子,再回到局里的时候,却发现风向似乎有变。   一个身材略显臃肿的中年男人砸着桌子高声叫嚣着,外面还有一堆人在拍照,同事们似乎全都集中到这儿来了,前台咨询处新来的那个姓楚的小女生吓得缩在角落不敢动弹。夜永咲和史强两位前辈正在试图和他沟通,但事情显然麻烦得超出他们的预想,史强这样的糙汉子居然在一个劲儿擦汗。其他同事们的脸色也都不怎么好看。   苏琴挤到张裕明身边,盯着那个中年男人,悄声问道:“怎么个情况啊?”   张裕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回答:   “貌似抓错人了。”   从张裕明口中苏琴了解了事件的大致经过。对抓获的那两名嫌疑人的审讯并没有收到丁点儿效果,两人都抵死不承认参与抢劫,从他们身上也没有搜出被抢的珠宝,而留在儿童城那边的同事也没有找到有关珠宝的线索。正当警察们为此大伤脑筋的时候,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来——   这两名嫌疑人居然是被儿童城请来,在今天下午进行舞台表演的演员!抢劫事件发生时,他们正在儿童城门口进行表演,且不说其他演员,当时在场的观众们都可以为他们作证,他们根本没有作案的时间!   那个发胖的中年男人就是新开业的儿童城的负责人。本来在表演即将结束时突然有警察赶来抓人就让他觉得很没面子了,更没想到被抓的居然是他请的演员!开业第一天就遇到这种事情,倒霉倒到这份儿上也算是独一位了。   但紧接着,事情却出现了反转。他们发现这两名演员根本不可能作案,哪怕人眼不可信,当时还有摄影师和监控在呢!种种迹象表明,警方从儿童城中抓走的两人都是无辜的,真正的劫匪另有其人!   难怪那货当时还在喊“抓错人了”,本以为是狡辩,没想到居然是真的……苏琴在心里嘀咕着。   于是这位老板立刻把矛头对准警方——让我丢了这么大一个面子,生意说不定也会因此受到影响,最后居然还发现是闹了乌龙,你们警察打算怎么负这个责任?!   他纠集了请来的一众演员和自己公司的职员们,一堆人聚在高新区分局大门口,当然也不会动手,只是人手一台手机或相机对准里面。被这样的场景吸引,大批看客也围拢过来。很多普通民众本来心中就对公安局这种地方反感不已,又听说是警察抓错人自摆乌龙,这下风向一边倒,舆论单方面地谴责着警方。那胖子显然对自己制造出的这种状况得意洋洋,却还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发出斥责。苏琴不得不对身处“战圈”之中的夜永咲淡定自若的样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场闹剧持续了约摸半个小时,最后显然要以警方的落败而结束。夜永咲向儿童城方面公开道歉,这一幕被所有的摄像装置拍摄下来。胖子志得意满得如同打了胜仗的将军,他面带微笑地向外面挥挥手,似乎也觉得不宜把事情闹大,于是“勉勉强强”不再追究责任。被错抓的两人自然也被立刻释放,被外面那群人簇拥着离开。   直到围观人群全部散去,夜永咲才收起一直镇定的表情,换上一副疲沓的神色,显然这种状况对他也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且不说会不会在履历上留下一个污点,真正的劫匪还没有抓到,而且只要他们不是傻子,定然早已趁着警方耽搁的这段时间逃之夭夭了。   苏琴深深叹了口气,他又想到了那位即将在明天到来的新人女同事。   来得可真不是时候……从明天开始,这儿恐怕连一刻都闲不下来了。 第十节 归乡者(前篇)   夏江拉着谢凌依的手带她穿过马路,另一只手提着谢凌依的小行李箱。行李箱一只轮子似乎有点儿问题,划在地上“咯吱咯吱”直响。   “那边好热闹啊。”谢凌依张望着马路对面,“出什么事了吗?”   “新开业的儿童城,在门口进行揽客表演来着。”夏江头也不回,“你不是很喜欢动漫吗?要不要过去看看?”   “漫展吗?”谢凌依两眼放光。   “嗯……倒也不是。”夏江思考一下,“听说多半都是些小孩子看的东西,超人啦喜羊羊啦之类的。我大姨家有两个租房子的,就应聘过去参加表演了,听说是演的蜘蛛侠蝙蝠侠,嘿嘿……要是不去接你的话,我就留这儿给他们拍照了。”   “诶……”   谢凌依顿时失了兴趣。她的目光追随着走在前面的夏江,一段时间不见,她的身材还是这么纤瘦骨感。夏江是练舞蹈的,现在在市区某个舞蹈房当老师。谢凌依从没见过比夏江身体更柔软的人,她曾见过夏江下腰后让脑袋从胯下钻过去。夏江还以此来恶作剧,从嘴巴里发出“嘎巴”一声倒在地上,谢凌依差点尖叫起来,还以为夏江把腰给折断了。   从初中时代起夏江就是谢凌依最好的朋友。谢凌依从小没见过父亲,母亲患乳腺癌去世,夏江的父母则因事故双双罹难。从见到这个女孩的第一眼起,谢凌依就知道她身上有什么和自己相同的东西,但却不知该怎么说。直到她读了宫部美雪的《所罗门的伪证》,才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描述。   夏江和她一样,她们都拥有一双看到过“对岸”风景的眼睛。   夏江现在寄住在大姨家,谢凌依今天也要去那儿借宿。   再往前行一段,人渐渐多了起来,拽着行李箱有些走不动道了。但夏江却毫不在意地左突右进,居然生生从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通路。谢凌依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忽然之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瞄到了什么,回过头去的一瞬,她轻轻“啊”了一声。   “怎么了?”夏江看着她的样子,“不会被咸猪手偷袭了吧?连我的小依依都敢动,妈的扁死他!”   这家伙出口成“脏”。谢凌依没有理会,她再朝着那个方向看去,但人山人海遮住了视线,刚才的那个人似乎已经离开了。   “没什么……刚刚好像看到一个熟人……就是我以前给你说过的那个学长。”谢凌依解释道。两人继续动起脚步。   “学长?哦——”夏江拉长了腔怪笑起来,“就是那个姓夜的学长?又高又帅又温柔还是官二代的那个?”   “我才没那么说过……”谢凌依争辩着,却是脸上一红……她要是没这么说过,夏江怎么知道的呢。   “呐呐呐呐呐,跟他有什么进展没?”夏江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着,“要不要姐姐我出马教教你勾男人的方式?不过小依你天赋太差啦,又害羞又冷淡还是个死宅女,真难想象你是怎么混进警界的。”   “谁规定宅女就不能当警察啦!我可是真刀实枪凭实力进去的!”谢凌依没好气地说。   夏江嘻嘻一笑,没两句就扯到别的话题。谢凌依再度回头,视线却穿不透黑压压的人群。是看错了吗?大概吧……学长对这种表演想来没什么兴趣,除非他那个夫人喜欢……想到这里,谢凌依心头微微一酸。   学长比她大五六岁,因此初高中大学都不在一起,叫“学长”似乎有些奇怪了。但自从认识他小妹后,谢凌依就经常到学长家中去做客。学长的母亲是个很温柔的女人,温柔到无论怎么努力,谢凌依都无法想象她发脾气的样子。他父亲虽然严厉,在谢凌依面前却从没摆过脸色。而她心中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学长……只是……   正如夏江所说,她虽有心意,却从来没在学长面前表达过自己。等到听说学长要结婚的消息,却是为时已晚。或许也正是为了逃避这件事,她连学长的婚礼都没参加就请求分配去了外地。   “呼……到了!哎哟妈可挤死我了!”夏江吐出一口气,“车就在前面。”   夏江是让男友陪着来的。一是为了去地铁站接回乡的谢凌依,二是为了送大姨家那两名租客来这儿参加表演。一举两得。   “诶?怎么没了?!”   然而,在应该是停着夏江男友车子的地方,此时却是一块空地。夏江气得直跺脚:“这个蠢货,把车开哪儿去了?!”   “会不会是找不到你,所以先回家了?”谢凌依问道。   她也算是服了夏江,本来小情侣来这里打算兵分两路,夏江去接谢凌依,而她男友则留下给那两名租客拍照。可结果这个笨蛋,不但在人群中跟男友走丢了,偏偏还忘带手机。尽管她拍着胸脯保证,说男朋友肯定会在停车场这儿等着她们,结果却正如眼前所见——话说这丫头根本没胸!她拍胸保证有个屁用!   “不会吧……啊对了,你手机借我,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谢凌依老实地把手机递过去,夏江划开屏幕锁,却瞪了下眼睛:“这啥?恐怖小说?”   “啊!”谢凌依脸色又是微红。那是她刚刚坐动车时看的小说网页,锁屏时忘记关上了。   那不是什么出名的作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写手。谢凌依以前就很爱看他的书,准确来讲,除了这本之外,她从没看过其它的网络小说。这个写手本来是写推理文的,但前段时间断更了几天之后,他的文章中却突然多了些灵怪之类的东西……虽然很疑惑,但谢凌依喜欢的那种风格倒没有变,这样也有些新意。于是她继续追看了下去。   “哎哟哎哟,没想到你还喜欢看网络小说啊。”夏江摆出一副“现在的年轻人啊”的样子,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坏笑。   “不是的啦!”谢凌依只好解释,“这也是学长推荐我看的,而且确实不错……”   “左一口学长右一口学长的,啧啧啧,看了真让人心疼。”   “我咬死你哦!”   可夏江说得没错……谢凌依自己心里也清楚。她根本忘不了学长,不然这次也不会在遇到麻烦之后,第一个就想到跟学长求助——当然,这或许也是因为在她的交际圈中,唯有这一人能帮她了。   女孩子孤身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地工作,麻烦要多少有多少,尤其是漂亮的女生。不是谢凌依自夸,但她确实颇有几分姿色,就这么引起了已婚上司的觊觎。虽然用尽全力周旋了将近一年多,但终于无计可施。给学长通过电话后,不出一天,所有的事情便都安排妥当。谢凌依拖着小行李箱坐上火车,把心中的石头一脚踢回那片令她毫无怀恋的土地上。   “不过不管怎么说回来就好啊,之前我还想呢,以后咱们要见一面都得逢年过节了。这下可好了。大姨已经去买菜了,今晚就给你办个小欢迎会!”   说笑间夏江打通了电话,但手机只是“嘟嘟”响着,半天工夫后,“您拨打的用户暂时不方便接听”,传出这样的声音。夏江挂断电话摇了摇头:“可能在开车吧……没办法,咱们打的走吧。”   早知如此直接在地铁站门口就打车该多好……   两人在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身后人群中却传来一阵骚动。出于职业的敏感性,谢凌依想要回头去看看那边怎么回事,但却被夏江一把拉进了车里。   “师傅,去旧区!”她快活地说道,“在锦澜花苑门口停就行。”   谢凌依从窗口向外张望着,在一片喧闹声中,她似乎听到了警笛的动静。但出租车可不会为她而停步,油门发动,转眼间便将挤得水泄不通的路段甩在身后。   是错觉吗?   身后夕阳如血般带着燃烧的天空笼罩下来。直到此时她还未曾意识到,这辆车将如爱伦-坡笔下的那条渔船一样,将她带入怎样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而恐怖的漩涡之中。 第十一节 归乡者(中篇)   旧区之所以被称作旧区,并不是经济层面上的意思。如果说程都这座城市是慢节奏安逸生活的代表的话,那么旧区这片地方,或许早已落入了静止的时间层中。居民的平均年龄在40以上,比起高楼大厦,他们更中意这片由低矮的平房组成的小区。   在锦澜花苑门口下车后,谢凌依跟着夏江在狭窄的小巷子里左右穿行。路倒不长,不到五分钟就能走到。小行李箱的轮子在路面上摩擦着,谢凌依说了几次自己来拿,但夏江固执地拖拽着它,她也只得听之任之。   拐过最后一个转角,夏江大姨家就在前面。但一阵冷风却突然和阴影一同覆盖下来,谢凌依惊讶抬头。不知何时,遮天蔽日的树叶将这条小道包裹其中,连空气的温度都一并阻隔在外了。   在谢凌依的记忆里,这条路上似乎没有这么多树。   似是看穿了谢凌依的疑惑,夏江嘻嘻笑着解释道:“之前有传言说这儿要拆迁,补偿款里把门口和院子里的树也给算进去了,按棵算钱,然后大伙就赶紧弄了好多树在道旁栽上,你看弄得密密麻麻的。结果又没后话了。好容易弄来的树,又不忍心让它们枯死了,天天该浇水浇水,该施肥施肥,跟伺候祖宗似的。现在要是算拆迁补偿,估计我们就要赔本喽……到了!”   夏江在身上翻找着钥匙。谢凌依四下张望着,这些树影笼罩了整条小道,今天可算是程都少有的大晴天,但这儿却几乎连一丝阳光都看不到——当然,或许这和夕阳早已落山也有关系。但若是黑天半夜走在这条路上,想来会相当恐怖吧?   围墙边有一棵歪脖梧桐,不知在它身上发生了什么,整条树干长成了阶梯状。从这个地方,小偷应该能轻而易举地翻进院子里去吧?谢凌依进行着职业习惯的思考。但不等她把这个顾虑说出口,夏江已经把大门打开了。   “快进来,你闻闻,大姨在炒菜呢!”夏江笑成了眯眯眼。   谢凌依跟了进去,轻烟携着一股浓郁的菜香味急不可耐地钻进了鼻孔里,差点没把她呛着。她偏过头去,却见一辆银色的起亚停在楼梯旁。   她看到的东西夏江当然也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一变:“那混球已经回来了!……林威!林威!死哪去啦?”   林威就是她男朋友的名字。   伴随着她的呼喊,一个稍显瘦弱的人出现在二楼楼梯口。他个头不高,戴着一副斯文的黑框眼镜。   看到他的身影,夏江松了口气,却又故作恼怒地问道:“让你陪我接人,结果连人带车都没影儿了,你跑哪去了?”   “我不跟你走散了嘛……”男人露出一副苦笑,边下楼边解释道,“打你电话也不接,我寻思是不是先回家了,所以就回来看看。”   “你不会留那儿等我啊?我接完人还不得上停车那儿去?笨死你了!”夏江没好气地骂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男人倒是一副好脾气。这边道完歉,他把目光投到谢凌依身上。   夏江挑挑大拇指:“呐,这就是我朋友。今晚我要跟她一块儿睡,你呢就自己找个地方凑合凑合吧。”   “你好,我是谢凌依。”谢凌依伸出手去。   “你好,林威。”男人讨好地笑了笑。   两人握手,谢凌依眉毛却是一跳。明明是大夏天的傍晚,林威的手却凉得过分,还在微微发颤。看他的脸色,也是苍白得离谱,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喂,你怎么了?”夏江也发现了他的异状,“你脸白得跟张纸一样诶!”   “啊……刚才开车的时候空调可能调得有点儿低,吹得头疼了……”林威用手指揉着太阳穴,看来确实是有些难受,但不等夏江再说什么关心的话,他指指厨房的方向,“大姨做饭呢,买了不少菜回来,说要好好招待你朋友。我刚回来的时候在门口碰见她。你们不去打个招呼?”   “那我过去吧。”谢凌依主动说道。她看出这对情侣之间一定有些私密话儿要说,便知趣地拉开纱门走进客厅。果不其然,身后传来压抑的低语声。她装作没有注意到,快步向厨房走去,她以前来拜访的时候就跟那位大姨熟识了。   ……   行李箱靠在墙边,谢凌依只从里面掏出一套换洗衣物和牙具待会儿用。屋子里有些气闷,但夏江打开空调之后,温度逐渐降了下来。两人躺在床罩上相互聊着女生间的小话题,时不时咯吱一下对方闹腾闹腾。过不一会儿,谢凌依感到有些口渴了。   “有水喝吗?”   “嗯,那边有饮料。”夏江仰面朝天随手一指。   谢凌依坐起身来,墙角确实放着用塑料膜包着的两提饮料。不过一提是碳酸饮料,她现在不太想喝,另一提倒是她所喜爱的橙汁,但还没有拆封,她懒得去费那个事,索性就此作罢。   整个二楼被一条走廊横贯,走廊两边各两扇门,总共四个房间。夏江的房间靠近楼梯口。地上垫着品红色的泡沫砖,就是幼儿园里常用的,防止小孩摔伤的那种,只有靠近门口放鞋子的一点地方没有铺。谢凌依的运动鞋也放在那边,现在她只穿着雪白的船袜踩在泡沫地板上。这倒挺好,就算晚上打地铺也不嫌脏。   “你找好房子了吗?要不就一直在我这儿住?”夏江提议道。   “找了,不过我打算明天再跟人家联系。”谢凌依回答,同时调笑道,“我要一直住你这儿,你男朋友住哪儿啊?”   “今天让他滚去旁边屋了。”夏江指指墙壁,“那边住的老梁跟我们关系不错,让他去打个地铺应该没问题。”   “大姨家租出去几间房子?”谢凌依随口问道。   “两间,就走廊那头的两间。邓哥住我隔壁,他对门住的是老梁,也算是我们朋友,毕竟年龄都差不多,用我大姨的话说,年轻人嘛,很容易就玩儿熟了。我住这一间,对面那间一直——呃……”   夏江有些突兀地止住话头,谢凌依不由得被激起了兴趣,追问道:“对面那间怎么了?”   “啊……是……那个……”夏江的眼神有些躲闪,“一直都没租出去……啊也不对,应该说,大姨一直没想租……因为那个是……呃,我过去那个姐姐的房间。”   “你姐姐……哦!”谢凌依忽然想到了什么,“是大姨的亲生女儿?那个……”   “对,就是她,我那个上吊了的姐姐。”夏江无奈地一摊手,“就因为犯了红眼病被同学笑话,一气之下居然就寻短见了!青春期的孩子可真是……她要是还活着的话,早几年就该给我生个小侄子了。”   用不着在记忆里特别搜索,谢凌依记得夏江以前提过不少次。大姨有一个大夏江很多岁的女儿,却在多年前自杀了。两年后,夏江也丧失了双亲,于是大姨把她接到这里来,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她。   “也就是说……大姨想把过去女儿的房间一直保持原样,所以才没有出租?”谢凌依若有所悟。   “嗯,对,而且还不只这样……”夏江压低了声音,仿佛害怕谁偷听似的,“那个房间……稍微有点儿邪门……”   谢凌依愣了一下,旋即露出精明的笑容:   “又想拿过去那个故事吓唬我?我不会再上当了哦!”   谢凌依第一次到这里做客的时候,夏江曾给她讲过一个恐怖故事。大概就是在她那位姐姐死后,二楼走廊上经常在半夜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脚步声,还有人在外面路上经过时,曾瞥见那女孩原先住的房间中出现诡异的人影……最后,在某一天夜里,住在二楼的某个男性租户不知遭遇了什么,被吓得精神失常……夏江讲到最后,突然将灯光关掉,胆小的谢凌依跳起来夺路而逃,差点儿从楼梯上滚下去。   “嗯……毕竟你没亲身经历过嘛,会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夏江挠着侧脸呵呵地笑着,那笑容中隐藏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别跟我说什么‘其实那不是故事是真的’这种鬼话,我好歹也是个警察!警察哦!”谢凌依戳戳自己的胸口,“我又不傻,也没过去那么笨了,那种唯心的东西我才不会信的啦!”   夏江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轻声说道:“那都无所谓,你怎么想都好……只要记得,如果半夜真的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那就千万不要产生好奇心,千万不要去看,千万不能离开这个房间……无论如何,懂吗?”   这毫无疑问是荒唐无稽的,谢凌依还想要说什么,但夏江的眼神似乎带有某种不可违逆的力量……谢凌依迟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楼上那俩孩子,下来吃饭啦!”夏江大姨的声音自院子里响起。夏江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身起来,脸上又变出了灿烂的笑容,仿佛刚才的阴暗不过是谢凌依的错觉。   两人先后离开房间,走向楼梯的时候,谢凌依下意识地朝着对面那扇紧锁的门望了一眼。   总觉得,那扇门后好像真有什么人……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连忙追上夏江的脚步。 第十二节 归乡者(后篇)   晚餐的丰盛在谢凌依的意料之中。荤素各四个菜,紫菜蛋花汤和大米稀饭,就连馒头蛋饼都是自家蒸的,大姨无可挑剔的手艺谢凌依早有领教。令她欣慰的是,扯着她絮叨个不停的大姨并没有把话题引到她调职的原因上来,那些事她一丁点都不想提。   饭菜的香气勾得她食欲大动,可四人落座,筷子分好,却是谁都没有开吃的意思。夏江疑惑地看看林威:“邓哥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我怎么会知道?”林威一摊手。   “哎哟,你们管他们干什么?人家小谢肯定早饿了,咱们先吃,他们来了再说呗。都那么大人了,又饿不死。”大姨埋怨道。   谢凌依摆摆手:“我没关系的,再等等好了。”   夏江小声解释道:“邓哥和老梁跟我们都挺熟的,今天为了欢迎你回来,我叫他们一块儿来热闹热闹,没关系吧?”   “不会。”谢凌依大度地摇摇头。   其实是稍微有点介意的。谢凌依并不是很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跟还不认识的人在同一桌亲亲热热地吃饭……但这里毕竟是夏江的主场,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打个电话问问吧。”林威说着,掏出手机。也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屋里的四人面面相觑,林威站起身来:“我出去看看。”   开门声和谈话声混杂在一起,汽车发动机的嗡嗡声也融合其中。男友不在,夏江似乎也无心谈笑,不时担心地望望外面。只有大姨和谢凌依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气氛一时有些僵硬,还好不到三分钟,林威便回到屋里来,身后还跟了两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   “邓哥!”夏江开心地招呼道。   “回来了。刚还等你们呢。赶紧的,坐下一块儿吃。”大姨招招手示意他们坐下。   “怎么现在才回来?”夏江问,“不是七点多就结束了吗?”   “可别提了。”壮实些的男人说,“他奶奶个腿,丢人丢大发了,还差点儿叫人揍了一顿!”   谢凌依微微皱眉,这男人给她一种粗野的感觉。   也许是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夏江赶紧介绍道:“哎,这就是我今天去接的朋友。你们有什么麻烦就跟她说!她可是警察哦!”   谢凌依伸出一只手:“谢凌依。你好。”   然而壮实男子并没有伸手与她相握,不仅如此,他的眼神中还透出些许敌意。   “警察?”他嘟哝着。   “有什么问题吗?”谢凌依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回。   如同打圆场一般,后面的小个子男人挤上前来开了口:“没事儿没事儿,其实本来没什么事儿的,主要还是邓哥太闹腾了。我们刚刚就是让一群警察给送局子里去了,这不好不容易解释清楚才出来的。”   “什么?!”   “是这么个事儿……你们没看新闻吗?可能还没放,‘百伦’那边儿有家珠宝店让人给抢了!”   谢凌依一挑眉毛。   几人在餐桌旁坐下,啰嗦了半天才把事情讲清楚。   百伦广场附近谢凌依也曾去过,听着讲述的同时,她就在脑海里勾画出了一幅地图。抢劫犯有两名,进入店内后直接就开始抢砸,不到两分钟时间就拿走了大批珠宝首饰,准备充分,动作也十分迅速。劫犯离开后店员立刻报警,根据行人的目击证言,犯人并没有开车,而是一路朝着润扬-双铁的方向逃跑。   而此时,新开业的儿童城门口因为舞台表演的关系刚好聚集了不少人,犯人从员工通道进入儿童城内。之后,闻讯赶来的警察将两名舞台演员错认为犯人,当场抓捕,弄得现场好不狼藉。直到刚刚,儿童城负责人和其他一些演员证实了这两人的清白,警方才总算放人。   这两个倒霉蛋自然就是刚刚回来的两位租户了。   “等会儿!警察为什么要抓你们啊?”夏江瞪大了眼睛,“哪有那么巧的事,你们长得跟那两个犯人挺像吗?”   “嘿,你还真问到点子上了!”小个子男人激动地说道,吐沫星子飞溅,“你猜那两个贼什么打扮?一个COS蜘蛛侠,一个是蝙蝠侠,蝙蝠侠那衣服有拉链儿,就是装‘肌肉’的地方。听说抢劫的时候把珠宝往里面一塞就跑了!我们在儿童城那扮演的就是这俩角色,警察一过来看见我们,二话没说就给带走了!还好老板来给作保,要不然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一顿饭的工夫,气氛融洽了许多,毕竟警察的失误和今天才刚到程都的谢凌依并无关系。她仍然寡言少语,并非心有芥蒂,只是性格使然。   被称为“邓哥”的壮实男人名叫邓永杰,而小个子则叫梁进易,两人是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的程序员。大学时期也参加过舞台剧表演,所以听说有COS表演就抱着好玩的心态报名去了,没想到却遇上这么个倒霉事儿。   “小依你喝点什么?香槟?啤酒?”夏江叽叽喳喳地问,“别光喝汤了,这么热闹,来点儿饮料呗?”   “我明天还要去报到……”   “唔……那橙汁总可以了吧?”不等谢凌依同意,夏江用胳膊肘顶顶一旁的林威,“我房间里有罐装的饮料,去帮忙搬来。”   不知是一贯顺从女友还是只在这种场合会给她面子,林威二话不说起身出去了。谢凌依听得他砰砰上楼的声音。邓永杰缓过劲儿来之后也开始大讲特讲自己被警察逮捕时的情景,尤其被三两个人摁在地上的那一段,他讲得尤为绘声绘色,唾沫横飞。谢凌依搞不懂这种丢人事有什么好吹嘘的。   “当时我就懵逼了!一开始我没反应过来,还以为他们也是COSER,COS使命召唤来着,我还想大哥你这行头是哪个角色的?做得蛮逼真诶!结果我一抬头,周围围了一大圈儿人,有的还搁那拍照。我老觉得背后边儿有人踹了我两脚,然后一出门儿就给我带到警车上去了。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儿——”   “嗒……嗒……咚——啪嗒……”   谢凌依警觉地抬起头来。   什么动静?   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似是又轻又乱的脚步声,夹杂着轻微的碰撞声。   不仅谢凌依,余下的几人也都注意到了,一齐往上面看去。邓永杰和梁进易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夏江轻声嘀咕:“这货搞什么呢?”   声音越来越大了,现在像是有谁拖着脚步沿着墙边摸索着行走。夏江“啧”了一声,说句“我去看看”,便跑出门去。半分钟后,第二个脚步声在楼上响起,接着是一声闷响,一切都平静下来。片刻工夫,夏江和林威一人抱着一摞罐装饮料走下楼梯,林威的脚步有些摇摇晃晃的。   “白痴一样!”夏江没好气地骂道,“就放那么明显的地方,他翻箱倒柜半天没找着,还差点儿把我架子撞翻了。养条狗都比你好使!”   “都说了我头疼嘛……”林威把饮料堆在墙角。的确,他的脚步虚浮,脸色看起来比方才更加苍白了。   “还是好好休息下比较好吧?”谢凌依说道。林威感激地看她一眼。   大姨也附和道:“对,吃点儿清淡的,赶紧去睡吧,再不行吃点儿药,我给你找点儿感冒冲剂冲了喝。”说着,她又盛了一碗稀饭给林威端过去。   夏江给谢凌依开了一罐橙汁。谢凌依道声“谢谢”,接过来啜饮一口,同时回想着夏江刚才的话。   楼上的声音……是难受的林威搞出来的,是吗?她自己也体会过头疼的感觉,有时疼得受不了,恨不得一头往墙上撞过去,根本什么事都做不来。就算强迫自己用心,也只会事倍功半。这么一想确实合情合理,只是……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自然。再想到夏江之前说的那件事,谢凌依打了个哆嗦。   会不会……这楼上其实藏着另外一个“东西”,游荡在黑暗中悄悄地窥伺着他们呢……   算了算了不要想了,夏江不是也说过千万别产生好奇心么。   她端起手中的橙汁,一饮而尽。 第十三节 噩梦时分   好冷……好冷……   视线无法穿透的黑暗映在眼中,谢凌依渐渐清醒了,她从地上爬起身来。   这是在哪儿?她不是睡在夏江床上的么?   双眼逐渐适应了昏暗的环境,谢凌依勉强辨认出,这是在夏江家二楼的走廊上。   奇怪……记忆之中,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的确是躺在床上的。夏江把男友林威赶去跟那个梁进易同住,给谢凌依腾了空。她本想在地上打个地铺,但夏江硬是把她给拽到床上。两人稍微聊了些闺房话,谢凌依明天还要去单位报道,不得不早些睡下。   是啊,记忆直到这里都是完整的。但是……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会在走廊上醒来?   难道是梦游了?可她并不记得自己有梦游的症状。   且不管那些,得先回到夏江的房间里去。这外面实在太冷了,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有种连心脏都要冻住的感觉。该死的,明明是盛夏之夜,怎么会冷成这样……   谢凌依朝着楼梯那边挪动脚步,夏江的房间就在楼梯口。   微弱的脚步声响起,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真怪啊,蝉鸣和蟋蟀这些夏夜常有的动静此刻却都消隐无踪了,就连风声都没有一丝。仿佛只有她一个人,一个人被隔绝在这片空间里。   谢凌依突然停下脚步。   不对。明明楼梯就近在眼前,走廊又不长,总共还不到十米。   但是……她刚才走了多少步了?怎么还没到楼梯口?   “咚……咚……”   规律的碰撞声出现在她的身后,谢凌依骇然回过头去。黑暗之中,走廊尽头却似乎有着什么东西,淡淡的影子吊在天花板上,与墙壁一次又一次相撞着……   “啪嗒!”   伴随着这么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仿佛绳子断裂般,那个人影轻轻掉在了地上!   谢凌依忽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了!   隔着宛若一层雾气般的黑暗,那个人影摇摇晃晃地朝着她走过来!一步一步接近,那张脸也渐渐变得清晰……   她吓得魂飞魄散!可扭头四顾,却是哪里有逃走的路?整个走廊就这么两边,一边正是人影走过来的地方,另一边本该是楼梯的,可这时却如同空间被无限延长了一般,一眼看不到尽头!她拼命锤砸着面前不知是谁的房门,希望有人能开门让她进去!直到……那脚步声终于停在了她的身后……   谢凌依缓缓回过头去……   ……   睁开眼的一瞬间,夏江房间的天花板映入她的视线,这里唯一的光源就是空调显示屏上的数字。那一刻谢凌依就知道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不,准确来说,睁眼之前,意识还处于混沌状态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和梦中立刻“清醒”的状况不同,睡意疯狂地上涌,谢凌依立刻又合上了眼皮。   偌大的床铺冰冰凉凉的,只有她睡着的这一块带着些许温度,还有旁边,夏江睡觉的地方仍有余温。谢凌依用手背摩挲着那里,这样的感觉舒适极了。她并没有因可怕的梦境而觉得再难入眠,反而认为这肯定是傻瓜夏江给她说了那些奇怪事情的缘故……哼,等她回来再收拾她……   等她……回来……   诶?!   脊背一凉!谢凌依霍然睁开眼睛!   夏江呢?她扭头看向床上夏江原本睡着的地方,那里居然空空如也!   她在哪儿?!   谢凌依朝右转头,和床边的一张脸对上眼睛,她差点尖叫出声!   “……夏、夏江?!”   好友苍白的面孔在漆黑的屋子里注视着她。谢凌依松了一口气,不由得后背一阵发麻。   “你干嘛啊……可把我吓死了……”她轻声嘟哝着。   但夏江却没有露出丝毫笑意。她抿着嘴唇,用不知如何形容的复杂眼神盯着谢凌依,那目光看得她有些发毛。   正当她想要开口劝夏江赶紧睡的时候,却听到了……   “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呜呜呜……”   哭声。   压抑的声音在空气中飘荡着,让谢凌依毛骨悚然。与此同时,门外的走廊上似乎还有另一种声音……   脚步声。轻轻的、缓缓的脚步声。   谢凌依下意识和夏江对视一眼,夏江的眼睛中闪过了一道惶恐,没有逃过谢凌依的视线。   “……什么东西?”谢凌依颤声问。   夏江慢慢地摇头,谢凌依几乎听不到她的呼吸声。   “别问……记得我下午跟你说过什么,不要有好奇心,什么都不要管。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开门,连看一眼都不行!”   谢凌依目视着好友起身,她那拥有着美好形状的胸部一起一伏,她的声音因紧张而颤抖着,但她仍然迈着步子朝门口走去,义无反顾。   只是……彷如害怕着什么似的,她的脸色发青,那绝不只是空调温度的原因。   “你早点睡吧……我就出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没事的,不会有什么事的……你千万别跟出来啊……好好睡,乖……”   她用空洞的语调哄着谢凌依,却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她拉开门走了出去。谢凌依听着她的脚步声和外面那幽幽的哭泣声混在一起,几秒种后就再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她抓起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的时间。   凌晨两点四十五分。   放下手机,谢凌依的心脏以前所未有的频率跳动起来。   出什么事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夏江带着那副表情走了出去?为什么是这个时间?为什么她明明害怕着却还是要去?为什么我会做那样的梦?为什么会有哭声?为什么我会有种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现在的情境,和她说过的那个鬼故事如此相似?   谢凌依的脑袋一团乱麻,她根本不可能睡得着了。   冷静些。她用无声的话语告诉自己。你可是警察啊,什么鬼魂幽灵之类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根本不需要害怕,对不对?夏江说了,她马上就会回来,那就稍微……等等好了?   夏江一定会回来的吧?   不知不觉间,外面的声音逐渐消失,归于一片沉寂。安静的房间,安静的谢凌依躺在安静的床上安静地压抑着自己的呼吸与心跳,空调的呼呼声成了这里唯一的动静。   夏江……怎么还没回来?现在有多长时间了?   一分钟?三分钟?或者已经有几个小时?窗帘紧闭,但仅靠着直觉,谢凌依也能判断出外面天还没亮。   空调温度稳定在数字“25”上,黄色的亮光犹如一双猫眼。谢凌依突然升起一个恐怖的念头:   也许……夏江她再也回不来了!   像是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谢凌依直挺挺坐起身来。她翻身下床,慢慢朝着门口踱去。现在没了被子的遮蔽,她仅着轻纱般的睡衣,冻得瑟瑟发抖,却无法停下脚步。生怕自己只要一步顿住,就再也没了前进的勇气。   可她不能不去啊。   夏江……万一她出事了呢?   谢凌依不是个善交友的人,这辈子也没几个挚友,而夏江则无疑是她仅有的几个朋友中关系最好的一个。   如果她出了什么事的话……   谢凌依把手放在冰凉的门把上,那一瞬间,她如触电般缩了回来!   门外有人!她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   她连大气都不敢出。   没事的,夏江不是说过没事的吗?别害怕,也许外面其实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只是你的心理作用……   一边对自己这么说着,谢凌依缓缓凑近了猫眼。   在那里,充满了她视界的是……   一只骇人的血色瞳孔!   ……   当谢凌依再次睁眼的时候,天已大亮。房间里的窗帘早被拉开,刺眼的光芒照射在她的脸庞上。旁边还有一个傻瓜般的女人,笑嘻嘻地用手指在自己侧颊上戳来戳去。   “起床喽起床喽,太阳都晒屁股咯!再说你不是还要早点儿去报到吗?”夏江拍拍她的脑袋。   谢凌依看着好友没心没肺的笑容,一种不实感却从胸腔中上涌,仿佛自己夜间的经历全都只是幻觉。   她用僵硬的动作坐起身来,身旁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07:25”了。   “啊,夏江……?”仿佛是为了确认眼前的女孩不只是自己空想中的幻影,谢凌依向着她的后背出声。她的嗓子有点儿嘶哑。   “嗯?”   “你……你夜里去哪儿了?”   “我?我出去上个厕所而已啊。”夏江回头朝她吐了吐舌头,“怎么,才几分钟不见就担心得要命了?也行啊,等回头我把林威给甩了,咱们俩就当一辈子好姬友磨豆腐啰!嘿嘿……”   谢凌依没工夫理会她的玩笑:“上厕所?你……但是你当时……”   “我装的啦!看你那副吓得要死的样子就觉得好玩儿,所以故意装相吓唬吓唬你。怎么?不会真的吓得做噩梦了吧?”夏江摸摸鼻头,“说起来我回来的时候,一开门你就躺在地上跟挺尸了似的,难不成真是做梦滚下床了?叫你都叫不醒,还得我费劲儿给你架到床上来……你倒是睡得有多死啊……”   滚到地上去了?   不,不,不对……   谢凌依回溯着自己凌晨时分的记忆。   那只红色的眼睛……对了,自己在猫眼里看到了,那外面,是一只红色的眼睛!   接着发生了什么?这一点倒是完全没有印象了。难不成……那之后自己就被吓晕了?所以夏江回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   不……可是,等等!   谢凌依回头看向房门。   门上并没有什么猫眼。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这儿只不过是平房二层的出租屋,根本没必要安装猫眼这种东西。   那么说……那之后果然只是……又陷入了噩梦之中吗?   想明白这一点的同时,心悸感从她的胸腔之中慢慢消散,但仍有些问题尚未解决。   “那……那个时候的哭声呢?”   “这附近也有小孩,八成是哪家的孩子在半夜哭吧?”   “那还有脚步声呢?”   “脚步声?有吗?”夏江歪头思考着,“我不记得了,别是你听错了吧?真那么担心的话,一会儿我帮你问问林威邓哥他们夜里有没有起来,说不定是谁上厕所回来呢。好了好了赶紧起来吃饭吧,别自己吓自己了!”   夏江自顾自离开了房间。谢凌依还有些无法释怀的感觉,却又说不清楚是因为什么。她穿好衣服,坐到夏江的梳妆台前。镜子中的自己发丝凌乱,她用梳子细心理好。眼球侧面布着几根扭曲的血丝,或许是昨夜没能睡好的证明,但也无须在意。   从镜子前离开的刹那,谢凌依忽然怔了一下。她想到自己那种怪异的感觉来自何处了。   刚才,夏江的那双眼睛——   似乎……微微有些发红? 第十四节 不翼而飞(前篇)   “剩下的手续你就自己去处理吧……虽说不多,不过正赶上忙碌的时候,说不定得耽误至少半天呢。抱歉啊,我要是闲一点的话,就直接帮你弄好了……”夜永咲带着真切的歉意说道,“行李可以先在大厅那边放一下,或者放在我桌子旁边也行。那么从今天开始,就算你正式上班了哦。”   “嗯!我自己来办就可以了,学长你已经帮我不少了……”谢凌依脸色微红。   “在所里还是叫‘夜队’比较好吧。”旁边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提醒道。   时间已是上午十点,在高新区公安分局。   上次和学长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谢凌依努力回忆着。学长的婚礼自己没去,但后来和永咭视频的时候倒跟他讲了两句话……唔,这样算也有至少半年了啊,但学长还真是没什么变化呢。该说是婚后生活果然比较滋润吗……她反倒觉得学长比过去更加神采奕奕了。   这么想着,她心里忽觉有点儿酸溜溜的,连忙挑起话题赶走这些纷杂的思绪。   “你说忙……是昨天那起珠宝抢劫案吗?”谢凌依问道。   “你也听说了?”   “嗯……”谢凌依点点头,迟疑道,“其实我昨天就已经到了,住在朋友家里。当时还到过那家儿童城附近……”   “夜队!”粗壮汉子刻意咳嗽一声,“叙旧也差不多了,剩下的让小姑娘自己忙吧。咱们得先到现场去。”   “说的是。”夜永咲叹了口气,接着对谢凌依说道,“你也知道了,不但抢劫的人没抓到,还把警方的脸面给搭上了。刚才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门口的记者?也没办法……毕竟是我们的错,媒体对这方面看得很紧,昨天那些人又把视频传到网上了,现在正一片热议呢。不给点说法可过不了这关。”   谢凌依还没开口,一旁的大汉却火了:“那帮兔崽子懂个屁!当时那种情况还能怎么考虑?现场那么多小孩,必须赶紧行动速战速决,要不再耽误下去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去他娘的!抓错人又不是我们想的,谁知道就偏偏那么巧?现在抓错人他们来怨我们,要是当时没抓结果生出点儿事来,他们又得说‘由于警方办事拖沓,犹豫不决’什么什么什么的……反正咱们穿上这身皮就是倒了八辈子邪霉,有功的时候从来没人关心,有点儿错就戳着脊梁骨骂!什么脏水都能往咱们身上泼!”   他言语粗鲁,这让谢凌依稍稍皱眉。的确现在讨厌警察的人并不在少数,每当有和警察相关的新闻出现,不管是褒是贬,总能看到网络上出现一些阴阳怪气的发言,一方面可能是出于人们对“执法者”身份无视了“人人平等”这一准则的排斥,另一方面……谢凌依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许多警察们自身在工作中暴露出的许多问题也加深了他人对整个群体的厌恶。   就是因为这样,学长这种真心实意想要改变现状的人才会举步维艰,那些一直在努力的同事也无法得到应有的赞许。谢凌依不由得在心里为他们打抱起不平来了。   不过,近来状况已经改善了许多,伴随着越来越多理智的声音出现,大众对于警方的印象与评价也逐渐朝着善意的方向偏移。新闻下方的评论中仍然会有各种让人皱眉的话语,但暖心的也不在少数。人们开始对警察的工作给予了更多理解与支持。只要有心的同事们都像学长这样努力,与民众互通心意的一天早晚会到来——谢凌依是这么相信着的。   “够了,大史。”夜永咲冷静地说道,“虽说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当时没有在现场确认就直接拘捕,这的确是我们的过失,给无辜者添了麻烦不说,还间接为劫匪的逃跑提供了便利。所幸被错抓的人既没有向媒体控诉,也没有追究我们的责任,如今只不过是一些闲得发慌的人瞎起哄而已,我们该谢天谢地了。而且,现在抱怨也好辩解也好都没有任何用处,只有把真正的犯人捉拿归案,我们才能把这滩泥巴洗掉。走吧!小谢你的话……今天办完手续就可以回去了,明天我再给你具体的工作安排,没问题吧?”   这种话即便作为优等生的回答都标准得过分了,但这正是夜永咲惯常的说话方式。与他相处久了就会渐渐了解。   “嗯,学长你忙你的就好……还有,注意休息啊……”   谢凌依微微低头,最后一句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哼哼。   夜永咲笑了一下,转身离开。那汉子也点一下头,正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说道:“都说了要叫‘夜队’。”   谢凌依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   案情在昨晚就已有了新的进展,虽然因为抓错了人的关系,一度考虑过劫匪是否从未和儿童城有过牵扯。但调取了入口处的监控后,却发现以同样装扮走员工通道进入儿童城的,的确有两批人。   员工通道只在表演当天使用,平时一般是锁着的。那天为了防止外人进入,也派了专人看守,表演者一般要出示临时员工卡方可进入。   根据节目安排,蜘蛛侠和蝙蝠侠,这两名英雄的登场在表演的后半段,几乎接近尾声。结束后他们暂且回到后台,休息大概四十分钟左右,接着再次出现。这一次是所有表演者一同登台答谢观众。   从员工通道门口也能看到舞台那里。据守门保安回忆,当时那两人的表演刚刚结束,下一批表演者登台。也就在这时,两位“英雄”来到通道口。由于知道他们是表演者,因此没让他们出示临时卡就直接放行了。但约摸三分钟之后,另两名打扮完全相同的人又来到这里,他觉得有点儿蹊跷,就让两人出示卡片,验证无误后方才放行。   “我觉得吧……他们可能是进来之后,又从大门那出去,然后又过来的。”保安对警察解释道,“虽说觉得有点儿怪吧,但他们既然有卡,我就没拦下他们。”   由此判断,第一批进入的两人很可能就是抢劫案的嫌犯,他们抓准了真正的表演者离开舞台却还没返回后台的时机,伪装成演员进入儿童城。而第二批的两人才是真正的COSER,也就是昨天被错抓的两人。他们当然拥有临时卡,故而也被放行了。   该说是时机捏得恰到好处吗……显然这是一起有预谋的行动。听过相关人员的证言后,苏琴按住下巴沉思着。虽然舞台表演的具体细节安排此前并未透露,但毕竟演员们需要排练,只要有心,打听出来还是不难的。那两名劫匪提前制定好了这个计划,把握时间完成了整套行动,接着藏进了儿童城内。在警方错抓了那两名演员后,他们再大摇大摆地离开。   卑鄙小人!苏琴心中暗骂。   “不过范围倒跟昨天没变。”张裕明说道,“从员工通道这边过来,正对着的还是那条用作临时后台的走廊。儿童城的其它部分也是禁止这些临时员工接触的。从监控录像来看,进入这条走廊的‘英雄’确实有两批。间隔三分钟多一点,跟那家伙说的一样。”   “但只是‘进入’而已吧?”苏琴看着本子上的记录,“昨天已经连夜确认过录像了,没有穿着那种衣服离开的人。换句话说,多半是在里面某个地方换了衣服,伪装成看热闹的普通人逃走了……毕竟那会儿好多人听说警察办案,都不顾阻拦涌进来看热闹了。”   “那么这样如何?”张裕明提议道,“比对进出这条走廊的人,有不一样的当然就是犯人了吧?”   “没那么简单。”这次接话的是夜永咲,他有些头痛地用食指按着太阳穴,“要一一确认进去的出来的人,工作量太大了,借助电脑的话……精确度又成问题。况且昨天那种天气,很多人都戴着遮阳帽,嫌犯就算用帽子遮住脸混在人群中也不会显得突兀。”   “苏琴刚才说换衣服是怎么回事?”史强插话问道。   苏琴立刻答道:“啊,虽然COS服有很多种,不过仅从外观上看,嫌犯身上穿的和演员穿的好像差不多,所以我姑且调查了一下这边演员使用的那种。应该算是紧身衣吧,身材瘦些的人还能挤得下,胖子就绝对没戏了。而且就算是瘦子,穿条裤衩塞进去也就到极限了。哪怕不论松紧度,这么热的天,要在那种一看透气性就很差的COS服里再穿一套衣服非中暑不可!而如果他们脱了COS服又不另穿衣服的话,就跟裸奔没什么两样了。当然,在录像中没有发现这样的人。”   “COS服装的来源呢?”夜永咲提出另一个方向,“能不能从这方面查到?”   “多半是从网上买的吧……现在申请个号进行网购是很容易的事,恐怕不太容易追查。不过我们也在尝试。”苏琴说。   “唔……那么还是从换装的角度来考虑。从录像上看,嫌犯进入走廊的时候并没有带衣物,那就只可能……是从这里偷的啰?”   伴随着夜永咲的提问,众人的视线转向一边立着的西装男性,他是儿童城中的一位部门经理,昨天的舞台表演中,后台这块是整个归他管的,今天警方来调查也由他陪同。不得不说这让苏琴等人松了口气,要还换昨天那个中年男人来,他们能不能吃得消可真难说。而这个男人看上去还好说话些。   他姓蔡,不仅性格温和,头脑似乎也清醒得很。面对众警察的目光,他立刻就理解了:“不,我们临时弄出来的更衣室,除了表演用的戏服,就只有演员们自己准备的替换衣服。但昨天并没有演员跟我说起有衣服被盗的事。另外还有一点,我们晚上清点COS服的时候,数目是刚刚好的,也没有多出一套。也就是说,如果嫌犯是换下COS服逃跑的话,那么算上衣服和珠宝,普通的包肯定装不下,尤其蝙蝠侠那套衣服,里面填充的‘肌肉’很占地方,我觉得至少需要这么大一个包才行,就算分成两个,也得有这么大。”   他用双手比划了一下大小,但苏琴在他说完之前就摆了摆手:   “这个我们也考虑过了,这样的目标在监控里算是容易捕捉的,但很遗憾,没有发现这样的人。监控里出现的最大的包就是手提袋,连背书包的孩子都没见着——毕竟是暑假盛夏之时嘛。”   “是吗。”蔡经理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还有,昨天我一直待在后台。演员们之间大概互不相识,但我对他们都认识,我对自己记人脸的本事还是有点儿自信的。表演后半段我在更衣室外间的沙发上坐着休息,那两名演员回到后台的时候还跟我聊了会儿天——他们把头套摘了,我可以确认他们是真正的演员。”   “也就是说嫌犯没有进入更衣室,那么化妆间——也不可能,在那儿换衣服肯定会引人注目……”夜永咲摸着下巴,“那就只剩下……厕所?”   张裕明摇了摇头:“难说吧,他们要是自己没带衣服,又没偷别人的衣服,除非是有人又蠢又好心刚巧把两套衣服放进厕所,又刚巧把这事儿给忘了……虽然我觉得这个几率比我中六合彩的可能都小。”   但夜永咲却并没有立刻说出他的意见。张裕明的话似乎让他若有所思,他用指尖搓着自己的袖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总而言之先去厕所那边看看,之后更衣室和化妆间也看一下,或许能有什么发现也说不定。走吧。” 第十五节 不翼而飞(后篇)   警察们和姓蔡的经理一同进入男厕所。出乎他们的意料,这儿不但不显脏,还飘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苏琴瞄了蔡经理一眼,揶揄道:“该给你们清洁阿姨加薪水啦。”   蔡经理微微一笑:“毕竟我们才刚开业,厕所也是新修的。而且从昨天出事开始,这条走廊里的东西,能不动我们尽量不动,免得破坏了‘现场’。”   “那真是帮大忙了。”苏琴耸了耸肩,很难说他这话究竟是感谢还是嘲讽。但蔡经理并不以为意。   另一边,夜永咲和史强已经讨论起在这里换衣服的可行性:   “隔间门板很高,在这儿换衣服应该不会被察觉。”   “话是这么说,但还得考虑他们是怎么搞到衣服的。”   夜永咲挨个打开每一扇隔间门观察,最后他来到厕所通道尽头。厕所的天花板很高,而在离地将近三米的地方,一扇窄小的滑动窗开在那里。   “从这儿翻出去的可能性,有吗?”他说道,不知是在提问还是自言自语。   “这儿?”史强仰着头观察着,用双手比划了一下窗户大小,“我看悬,这窗户口开的……长度也就比我那15寸笔记本屏幕大一点儿,而且窄啊,得是特别特别特别瘦的人才有戏。”   特别瘦的人……几人回头看向张裕明。这家伙也不傻,直接便问道:“有垫脚的东西没?”   “没有。”蔡经理一摊手,“我说过了,这里的东西自昨天起就没动过,没有可供垫高的物品。”   “但是嫌犯是两个人吧?”史强挠着发油的头发,“一个人把另一个送上去,行不行?来,我给你搭把手你试试。”   张裕明踩在史强的肩膀上,以两个大男人的高度,够到窗台倒绰绰有余。但张裕明还是摇了摇头:“不行不行!这窗台也窄,根本没法使力!我爬不上去!”   “一点希望都没有?”苏琴咬着嘴唇。   张裕明跳下来拍拍手上的灰尘:“我是不行,而且用这个姿势,就算上半身从窗口里出去了,下半身更没法用力。哪怕另一个人在后面推,但窗口到外面地面的距离更高,得有三米多,用这种姿势出去绝对要大头着地。太危险了!”   “那如果让下半身先上去呢?倒立着上去?”苏琴提出。   张裕明哭笑不得:“大兄弟你想法真多。这个姿势你试试,你要是OK今晚我请你客。”   “我是不行,但不代表没人可以。如果嫌犯练过杂技的话,说不定这种事儿就是小菜一碟。”   “那要是找个练体操的来,说不定还能在窗台上表演个托马斯全旋呢!”张裕明嘿嘿一笑。   “人不出去,只让东西出去……这样是否可行?”夜永咲思索了一下,又提出这个想法。   “就是说把COS服和珠宝都从窗口丢出去?”张裕明抬头看看三米高的窗台,“难得抢来的东西,要是摔坏了可就不值钱了。”   身后的蔡经理点了点头:“那边是干休所公寓,靠墙的地方围着一圈树丛,倒是不引人注目……但厕所外面这一小块是水泥铺的,三米高掉下来的话……易碎物品恐怕很难保全。”   “那如果外面有人接应呢?”夜永咲又说道,“如果他们不只两人,还有一个同伙一直守在外面。那两人逃到这里之后,向外面发个信号,接着从窗口向外抛出东西,由外面的同伙接住。同时那人也可以为里面的两人准备好备用的衣物。”   这个想法似乎可行。只要他们从窗口相互抛接物品的过程没有被恰好进来的演员撞见,整个计划就堪称完美。   在新的可能性被提出之前,这似乎是目前为止最能令人信服的答案了。就连蔡经理对这个想法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他只是用略显遗憾的语气说道:“顺带一提,虽然不知道干休所公寓有没有监控,但我觉得只要贴着墙走,树丛就能把人完全挡住,有监控也拍不到,而且还不会引人注目。不管这个犯人是谁……我得说,显然他事先做好了非常充足的调查准备。”   这话无疑是给众警察们头顶又浇了一盆凉水,尽管知道他并无恶意,但苏琴等三人还是不由得瞪了他一眼。只有夜永咲继续盯着那扇高不可攀的窗户,他抿紧了嘴唇,大脑在寂静之中飞速旋转起来。   看起来似乎已经解决了劫匪在这里不翼而飞的谜团……但这个计划充满了太多的偶然因素,并不能说是完美,仅凭这样的计划就能把所有人耍弄在鼓掌之中?不,即便不为万无一失,只是提高成功率,也还需要一些条件。而这些条件……   他用几乎不可察觉的目光瞥了一下蔡经理,这位斯文的部门经理保持着他一贯的温和笑容与风度。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想。还不能确定,而且媒体盯得很紧,巴不得能抓到我们再出点儿什么纰漏呢。万一再次搞错,可就不是道个歉就能了事的了。还是先从其它地方找找线索吧……   ……   终于处理完调职手续已经是下午六点多的事了。谢凌依疲惫地拉着行李箱走出分局大门,心想难怪学长说弄完就可以直接回家了,不回家也没有做别的事的时间了好么。   其实整套流程并不复杂,但东跑一下西跑一下可把她给累瘫了。而且托昨天那件事的福,现在所有人都处在高度忙碌的状态,不管她去哪里领表盖章得到的都是一句“请稍等”,接着拖上半个小时才能抽出空来处理她的事,有两处的办公人员还不在,她打了好几通电话才把这一串手续办好。   说到回家……嗯……是不是忘了点儿什么?   这并不是需要苦思冥想的事情。谢凌依眨了眨眼睛,接着张大嘴巴——   糟了!   她把行李箱一丢,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连忙查找起来。忙了一天倒把这事儿给忘了!她早在回程都之前就联系好了一处房子,房东是个声音柔和的女性,约好今天给她打电话去看房子的,结果一拖居然拖到现在!这个点儿也不知道人家还有空没,万一对方有事,今天说不得就要露宿街头了!   为了办手续,谢凌依口袋里的余钱刚刚交出去不少,剩下的也就能简单吃两顿饭,住旅馆肯定是没戏了。这边离得最近的建行也在交大校园里,她现在又累又饿,可不想再跑那么远去取钱。能先把住处安顿好,美美睡一觉再去处理其它事当然最好不过。   当然了,实在不行,再去夏江家蹭一晚倒也不成问题。以她们俩的关系,夏江是绝对不会介意的,但谢凌依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嗯……跟学长说一下的话,会不会被邀请到他家里去呢?唔,不行不行,万一给学长造成麻烦——比如被他太太误会了什么的,那可就不好了。   在她微微摇头把这些胡思乱想从脑袋里清掉的同时,电话终于接通了。   “喂?”   又一次听到那个柔美的女声,谢凌依放下心来。   “喂,你好,我是之前联系过的那个……”   “啊,谢小姐是吗?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还在想是不是我记错了日期呢。”   话虽这么说,但女房东似乎并没有生气,反倒有一种“这下可以放心了”的意味。   谢凌依想这位姐姐一定是个好人,不但没有责怪她不守时,还在担心她的安危。   “真是抱歉,我忙了一天,把这事儿给忘了。”谢凌依赶紧道歉,“那个……您现在方便吗?如果可能的话,我想今天就入住。”   “嗯,随时都欢迎哦。”女人客气地说,“那么房租就按之前谈好的,没问题吧?嗯,好的。还有啊……因为这是合租房,如果你对跟别人合租比较介意的话……”   谢凌依之前在网络上挑选住处,离单位较近又合她心意的有两处。一处是九十多平的二室一厅,月租两千多,虽然作为单身住宅想来会很舒适,但这样一来毫无疑问会令她资金吃紧。而另一处面积三十多平,月租两百多,如果把水电之类杂七杂八都算上,平均每月两百八左右。   三分之一的面积,七分之一的价格,谢凌依当时就被这份出租广告吸引了。而且它水电网络齐全,有空调,洗澡还有热水器,厨房设备也不缺,还附带一个小阳台,出门上下楼都有电梯。基本上什么东西都不需要再添置,直接住进去就可以。   另外广告中也细心地把房子的缺点写进去了。虽然没有和房东真正见过面,但仅凭声音,谢凌依也觉得这位姐姐一定是那种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人,这一点也正符合她的性格。   最重要的一点,那里已经入住了一个人,也就是说,要和他人合租。这让谢凌依稍稍有些排斥,如果不是和朋友住在一起的话,她还是比较向往单人生活。但仔细想想,这或许就是租金便宜的原因。每人两百八的话,合起来就是五百六,一个人出这么多可就不太划算了。   另外,床铺是双层的铁架床,上下铺,据说还有一点摇晃。虽然不至于一拽就倒,但是不管哪一方稍微动弹一下,另一方都感觉得到。而且楼层是四层,可能会有人觉得不吉利。当然,谢凌依没那么矫情。   最后让她下决心的还是房东姐姐那温柔的个性,谢凌依想若是和这样的人相处,无论什么麻烦都不会有问题。况且她也确实需要及早选定一个落脚的地方。   “没问题!”谢凌依干脆地答道,“我都考虑好了。”   “好,那我把地址告诉你。你知道‘卡布里城’吗?”   “知道,交大附近那个嘛。”   “房间号是404,但实际是三楼,因为第一层是地下室。坐电梯的时候如果要到一楼,记得按‘2’。我现在有点脱不开身,没法给你钥匙了,不过你那位室友现在在家,你直接敲门就好了。明天最好抽空到我这里来一趟,我在交大经营一家小奶茶屋,你直接过来就好,随时都行,我会把合同和钥匙给你。”   房东把奶茶屋的店面地址告诉了她。礼貌地结束通话之后,谢凌依大松了一口气。她垂下双肩,只感觉浑身的疲惫都一同涌了上来。   天色渐暗,夕阳早已沉入世界的另一端。街灯亮起,谢凌依跟随着行人的脚步穿过车水马龙的高新区十字路口,走进了路边的一家小面馆。   总而言之先去吃顿饭吧,不管怎么说,今天的忙碌也就到此为止啦。   直到一小时后,谢凌依才明白她此刻的想法有多么天真。她今天的麻烦不是已经结束,而是正要开始。 第十六节 新室友(前篇)   站在404房间门口,谢凌依总觉得那位未曾谋面的房东似乎搞错了什么。   在来到这里之前,谢凌依对她的新室友进行过无数次的想象。或许是一位精明干练戴着眼镜盘起头发的OL丽人,或许是穿着睡衣打着哈欠懒懒散散的女大学生——搞不好还跟她一样是个隐藏宅女,当然也有可能是个阴沉冷淡的大妈,这是她最不擅长的类型,不过只要和和气气地过日子,总能应付得过去吧?   但是……这个……这是什么状况?   谢凌依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外表上看约摸有二十五六,身材瘦削但长相还算可以,不过一张脸上毫无表情还略显苍白——总不会跟我一样是个阿宅吧?谢凌依暗暗想着。   不不不不不,在那之前,更关键的问题是……这家伙是个男的吧?   男的吧?是男的吧?不管怎么看都是男的吧?房东姐姐绝壁搞错了吧?!为什么我,谢凌依,一个行得正坐得端又青春美貌前途光明的女警察要跟一个男人睡上下铺啊?!这可不是同桌是同床啊!!!   她在盯着男人,男人也同样在望着她。似乎对这位不速之客的沉默感到不耐烦,男人皱了皱眉毛:“……我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很闲?”   “呃?呃……那个……请、请问这里是不是404号?”谢凌依没话找话般说道。   男人无言地指指门牌号,确实是404没错——当然没错,她刚才可是确认了三遍才敲门的!   可既然如此,这个男人又是怎么一回事?啊……明白了!一定是自己那位室友的男朋友吧?   对,对,这么一想就合情合理了。毕竟那位室友以前都是一个人住,让男朋友过来陪陪自己也很正常。不过之后还是姑且提醒她一下吧,现在自己要住进来了,再这么随随便便的话可是容易闹出很多问题来的。但现在,为了日后能跟她和平相处,还是先打个招呼为好。   谢凌依摆出一副笑脸:“你好……我叫谢凌依,那个……房东说,这里以后就是我的房间了……”   她谨慎选择着字句,尤其在“我的”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她那么说……是吗……”男人叹息一声,接着转身朝屋里走去,回头看她一眼,“怎么,你很喜欢拎着行李在门口站着?那也随便你。最近遇见的怪人怪事太多,脑袋不正常的也不在少数,我都已经习惯了。”   诶?   谢凌依又呆立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   这意思……是在邀请自己进去?   谢凌依拉着行李箱走进房里,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屋里的状况。   门边就是厕所,洗脸池淋浴喷头坐便器一应俱全。正对门的位置是客厅,大概十平左右,角落用帘子拉着形成小隔间的应该就是厨房了,还有抽油烟机、小冰箱和微波炉,虽然看起来有些老旧,但天花板上没有被油烟熏过的痕迹,想来还是合用的。两张单人沙发、茶几和一台彩色小电视分布倒也合理,看着东西挺多,却没有半点拥挤的样子,用作餐桌的茶几上也是干净亮堂如新,看来那位室友还是个爱整洁的人……这在谢凌依的心里赚得了不少印象分。   客厅那边是阳台,晾衣架上空空荡荡。而从厕所斜对面往右去是一个门洞,通往内屋,谢凌依一眼看到了里面的双层铁架床,看来这边就是卧室了。置物柜、书桌、衣橱……该有的东西一样都不缺,而且比谢凌依想象得还要齐全许多。   内屋的窗台很矮,很宽,窗户分三块,但似乎只有右上角一块可以打开,窗台靠内设着围栏,橘色的窗帘分在两边,但里面那不足一平米的长方形空间内却铺着一块毯子,似乎常有人坐在这里观赏外面的风景。   透过玻璃窗,外面的T字路口便映入眼帘,还能看到交大校内的一角风景——没什么比这更合适的住处了!谢凌依有些兴奋地把行李箱拉进卧室,空着一半的书架和干净明亮的木纹地板仿佛都在无声地欢迎她的到来,就连她自己也有种想要欢呼的冲动。   嗯,一切都挺好的……也许除了这个碍眼的男人。   在谢凌依观察室内的时候,他就自顾自爬到了铁架床的上铺盘腿坐下。他的面前摆着一张床上小桌,谢凌依大学时也用过这东西,那上面放着一台联想ThinkPad笔记本,看不清型号。男人的手灵活地在键盘上敲打着,好像是用Word在编辑文档。   这家伙……   谢凌依不知是否自己的表述不够清楚还是这个男人有理解方面的障碍,总而言之他仍旧大刺刺地待在那儿,好像毫不在意房间里搬进来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而且……这货到底是谁啊?我都已经自我介绍过了,你好歹应句话吧?   “抱歉,请问你是……”谢凌依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夜深。”男人轻声答道,“夜晚的夜,深渊的深。”   好吧我知道你的名字了,可我还是不清楚你是谁啊!话说我那个室友好像不在的样子,你是怎么进来的?总不会你也有这里的钥匙吧?拜托,以前她一个人住也就算了,从今往后我就要搬进来了,能不能请她注意一下,不要随便带男人进来?   谢凌依腹诽着,同时说道:“抱歉,能不能请你离开一下,我想要洗澡睡觉了。”   可夜深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那就去洗啊,关我什么事?”   “可这是我的房间诶!”谢凌依提高了声音。   “这话你之前就已经说过一遍了,我正是同意了这一点才会让你进来的。”夜深仍旧盯着屏幕,手上的动作没有半秒间断,“是我没有表达清楚还是你的智商不足以让你理解现状?或者还有第三种可能——你耳朵不好使?那可真是抱歉了,手语我也会一点,应该足以应付日常交流。”   ……啥?   这个人……搞什么啊?   谢凌依的双手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不能发怒,她想。自己是新来的,要是在这里跟人吵起来,给自己惹上麻烦不说,搞不好会让那位善心眼的房东姐姐也不好做。   这家伙是在找茬吗?她这样思考着,却无法确定。一来,跟没仇没怨的人第一次见面就刻意把关系搞得这么僵的人,她过去几乎从未见过,可能确实有,但她不觉得自己会运气这么差,找个房子偏偏就碰上这么个脑袋有问题的家伙。   第二,这家伙说着些无赖的话,却连半点儿无赖的自觉都没有,仍旧面无表情,若无其事地闲坐着。他要是嬉皮笑脸也就算了,这种人只要不理会,他自己就会觉得没趣。可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看来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好像谢凌依才是那个惹事的人。   先忍一下!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极力把上涌的愤怒强压下去,但接下来的言语间也不由得有些激烈了:   “喂,既然你也知道这是我的房间,那我们就把话说明白!我不希望一进门就看到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坐在我床上,那样我会觉得很恶心!”   “那你希望看见谁?玛丽-居里还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我——”   “你总不会期待有个女仆装小萝莉用甜腻腻的嗓音说‘お帰りなさいませ、ご主人様’吧?那种事就和早晨会叫起床的青梅竹马一样只存在于幻想世界里。白日梦还是趁早别做了。”   “我不——”   “而且,如果实在觉得恶心,闭上眼睛不就得了?”   “闭你个头啊!”   谢凌依终于被逼到了极限。   她这辈子都没怎么骂过人。自小便失去双亲的她比常人更多一分纤细,她在别人面前,往往会显露出一种介于温顺与冷漠之间的伪装态度,直到和人熟络些后,才开始亲近起来,表现出活泼甚至有些“欢脱”的一面。因此有人以为她温柔可爱,有人觉得她拘谨孤僻,但几乎没人见过她七窍生烟的样子。就连谢凌依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只在熟人面前才会放开自己嘻嘻哈哈地交谈,若是遇到粗鲁的人,只要不理他也就是了。可怎么碰上这么个无赖,一口气吊上来就是下不去呢?   但即便如此,她骂出的话语也并不多重,她终究还是拥有着自己的矜持的。   夜深没有接话,眼光却闪动了一下,像是说——“哦,终于被气得发火了啊”。   然而谢凌依却并没有注意,她嘴里气喘吁吁:“我……我可跟你说啊,你要是再不走,我可就报警啦!”   “你自己不就是警察吗?”夜深斜睨她一眼。   谢凌依一愣:“……对哦……我自己就是警察——哎?你怎么知道的?”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对于这个问题,夜深那一直流畅的动作终于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伤脑筋应该如何回答。几秒种后他才开口道:“乐正之前已经跟我说过了……关于你要住到这里来的事,你的名字、年龄、职业之类,我也多半知道了。用乐正的话来说,‘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室友啦’……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不过她介绍的时候说的是‘甜美可爱的小姑娘’,这可跟你刚才大吵大闹的样子不符。老实说,我有点怀疑你以前是不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做了什么手术才变成这样的。”   “你特么才是男人呢!”   “我本来就是男人。”夜深答道,“这半天你都没看出来?我建议你去挂个眼科。”   谢凌依被噎了个半死,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   受……受不了了……太欺负人了……   她不免有种想哭的冲动。   不过……诶,稍微等等!这个男人之前说的那句话,好像有什么令人在意的内容……“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室友啦”,是这么说的吧?   那意思就是——   谢凌依愕然抬头:“你……你就是我的室友?!”   “除非你走错了房间,不然我猜就是。”   谢凌依顿时抓狂:“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我的室友怎么可能是个男人?!”   “我之前也没想过要跟一个女人做室友,真是吓了一跳。”夜深摆着一张扑克脸说道。   “给‘吓一跳’这个词跪下道歉你个面瘫男!”谢凌依怒吼起来。   这状况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房东姐姐搞错了吧?虽然之前还有一点怀疑但现在看来绝对是搞错了吧?如果是那套二室一厅的房子跟男人合租还有情可原,可这是上下铺诶!铁架床只要一摇晃就能感觉得到的上下铺诶!谁家会让黄花大闺女去跟个面瘫男人住上下铺的啦!同居文都没这么狗血的剧情了好吗!除非是灵异文否则其它任何小说里出现这种桥段之后要是不发生点儿什么暧昧鬼才信好吗!   谢凌依觉得自己脑袋里面如同有一群小人在吵架,整个就是一团乱麻。她提上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身后夜深似乎喊了句:“喂,要走的话麻烦把门关一下,空调开着呢。”她连理都没理。   行李箱的轮子“骨碌碌”在外面的走廊上渐行渐远,不久之后,电梯的“叮”声响起。夜深终于停下了敲打键盘的动作,仰倒在枕头上长叹一声。   竟然真的打算让我跟这么一位大小姐同居,乐正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这样也好……以这个女人的性格看来,强留只怕是没有希望。随她去吧,反正计划仍未脱离节奏。接下来就是……   在仿佛真切可闻的大脑运转声中,夜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第十七节 新室友(后篇)   谢凌依再度回到这个房间是一个多小时以后的事情。   夜深那张冰块般的脸上仍然没有露出丝毫讶异的表情,只是眉毛微微一挑:   “看来是除此以外真的无处可去了啊……让我猜猜,身上没钱了是吧?而且多半手机也没电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可不觉得你是特意回来跟我道别的。”夜深微微耸肩,“若非万不得已,你是绝对不可能回来的吧?这样一来就容易推测了。这附近都是旅馆,不去住的原因估计就是你身上没钱。也没有跟熟人联系,说明没有联系的办法。而且之前咱们讲话的时候我有听到你的手机发出电量低的警示音,很熟悉的音效啊……三星I5830是吧?巧得很,我上一部手机跟你是同款,不久之前刚刚……换掉。”   夜深迟疑了一下。在他和秦瑶歌被带入蓄水池时,两人的手机都被以暴力手段破坏掉了。毕竟陆天鸣当时对他们的定位还是“实验品”,而实验品显然是不需要也不被允许和外界联系的。乐正唯说起这事时是真心觉得很抱歉,同时赔给他一台新的,但夜深自己倒觉得无所谓,反正……他那手机上也没几个重要的联系人。   谢凌依把行李箱丢在一边,一言不发地靠在墙上。她整件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脚上也磨得生疼。现在她懒得再去注意什么形象,反正眼前这个男人也不是值得她保持形象的类型。   “……到底怎么了?”   夜深其实只是随口一问,对于谢凌依这一个多小时的经历,他也能猜到大概。反正多半是这女人出了门之后才发现自己身上没带钱,手机又没电,没有别的路可走,但刚刚离开,又不好意思再折回来,于是在外面纠结了半天,最终发现开始没有别的办法……   他却没想到,他这句随意的话语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   “太欺负人了!”   谢凌依鼻子一皱,蹲坐下来,抱住膝盖,竟不觉抽噎起来。   “你知道吗?我都不知道是得罪了谁,感觉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跟我作对一样!”   不等夜深给出回答,她就滔滔不绝地讲述起刚刚离开这儿之后的遭遇。看来这一个小时中她确实遭受了不可小觑的伤害,不然也不会对着他这么个“讨厌的家伙”诉苦了。   不过夜深倒是毫无兴致……为啥我非得去听一个女人毫无营养的抱怨不可?就连秦瑶歌都没对我讲过这么多废话诶。   ……   按照谢凌依的讲述,似乎厄运从她走出这个房间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   拉着沉重的行李箱刚出卡布里城的园区大门,谢凌依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做好接下来的打算。   总而言之,先给房东打个电话,问问她还能不能另外安排一下吧。   谢凌依掏出手机,本应处在待机状态的三星I5830却亮着屏幕,在谢凌依犹豫的一秒钟内,它已经播放完关机动画,“SAMSUNG”的Logo黯淡下去,这下它彻底黑透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没电了……   谢凌依的手颤抖起来,她想起自己昨天在夏江家就忘了给手机充电,之前坐了那么久的火车,今天又忙了整整一天。老实说,电池能撑到现在已经充分说明它有多么良心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在这时候!谢凌依的胸脯剧烈起伏起来。她恼恨地瞪着包着结实外壳的手机,刚被那混蛋男人气完,又要来吃你的瘪!该死的东西!胳膊肘子往外拐,竟然帮着外人来欺负本姑娘,下月工资下来就把你丢垃圾桶里去!   尽管明知道对它发火也没什么用,但现在谢凌依急需一个可供发泄的对象,就算它倒霉吧。   她气哼哼又满是无奈地将手机揣回兜里,思索着接下来要何去何从。   口袋里就还剩下最后十块钱,要打的去旧区找夏江都不够,住旅馆当然更没戏……怎么办,不会真要露宿街头吧?   早知道还不如来这儿之前就取点钱,好歹能把今天这一晚上给撑过去啊……诶等等!   谢凌依突然想起来了。之前懒得取钱是因为建行离分局有点远,可现在她就在卡布里城门外,马路对面就是交大的院墙啊!从这里去交大西门,最多半小时也该到了吧?这个点建行应该下班了,但自动取款机的小厅肯定还开着呢!   自己给自己指了一条明路,谢凌依一下子又有了前进的动力。   ……   但前往交大的这一路比谢凌依想象的还要麻烦。正常走倒是很轻松,但累了一天又拖着一个不能算轻巧的行李箱,这就有点折腾人了。半小时后她到达交大西门,左右两条胳膊都酸痛不已。   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心想再忍一忍,取了钱就坐车去找家旅馆,冲个热水澡,刚好去去一天的晦气。   于是她挤出最后一把力气,拽着箱子挪进交大的校门。西门的保安和门口拉客的三蹦子老板正聊得热络,只是随意瞟了她一眼,似是觉得都这个时候了才带着箱子返校的学生有点儿怪,却也没多说什么。   谢凌依右拐顺着菁华路直走过了三食堂背面,不久“远东建设银行”六个字已经映入眼帘。谢凌依一阵兴奋,登时加快脚步穿过马路,迎接她的是一道冰冷的卷帘门。   ……诶?   步子停得太急,她险些把自己绊倒。   为什么卷帘门拉下来了?走错地方了吗?不可能啊……不管怎么回忆,自动取款机厅都应该正在建行大厅的左边才对,况且这边一整排店铺现在全都已经打烊了。她迷茫四顾,终于在卷帘门旁边的大理石墙壁上找到了一张告示。   大意是说,ATM机要进行例检,因此今日暂时停止服务。   一阵风吹起谢凌依脚边的尘土,落叶在她身后沙沙作响着划过地面。   谢凌依面如死灰。   ……   “就是这样!超过分的吧!好像整个世界都商量好了要来欺负我一个人似的!”   不知是不是已经打开了话匣子的缘故,这次回来,尽管语气还是冲冲的,她却好像变得健谈多了。   “我倒觉得不提前取钱和保证手机电量完全是你自己的锅……”夜深摇了摇头,“顺带一提,你或许不知道,往交大北区四食堂旁边还有几台ATM机,距离虽说不近……但总比你走回这儿来要短得多。”   谢凌依抬头瞪着他:   “……你怎么不早说?”   “我事先可不知道你身上没钱,况且我又不是万事通,没有义务告诉你。”夜深淡然说道,“还有,如果你发完牢骚了,请去外面把门关上,否则空调开着只是浪费电而已。你走之前我就说过了。”   尽管仍是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她却顺从地过去关了门。夜深把视线收回到面前的电脑上,心里又是暗暗一叹——这是何等没营养的故事,连做小说素材的价值都没有。   “我要洗澡。”谢凌依回到房间嘟哝道。   “那就去洗啊。这话我也是第二次说了。”夜深专注地敲打着键盘,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可警告你不许偷看!”   “我才没那闲工夫。”夜深暗想我跟秦瑶歌正当的夫妻关系住了整整一年都没做这种龌龊事,你又算是哪根葱?   “嘴上说说我可不信,万一你觊觎我的美色……”   一直保持着沉静状态的夜深手上一抖敲错了一个按键,但他没有去修改,而是终于把目光移到那个一脸倔气的小姑娘身上。   “这个笑话倒可以用作素材……好吧,那么我郑重承诺,哪怕你在这儿住十年,我偷窥一眼都算我强奸!”夜深毫不留情地回敬,“另外请恕我多嘴问一句,你是否有精神病史?”   “精你妹夫!”谢凌依虽然这么说,想了一下,还是点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你说话可要算数!”   “我从来不说谎。”夜深以平淡的语气回答,“在我看来,说谎是所有需要耗费体力的活动中,最无意义的一个。”   “呵——呵。”谢凌依不屑地撇嘴,“另外对我放尊重点,不许故意气我!懂吗?好歹我也是个警察,小心我逮捕你!”   “根据远东共和联邦宪法第三十七条规定,任何公民,非经人民检察院批准或者决定或者人民法院决定,并由公安机关执行,不受逮捕……你毕竟是个警察,想来应该不会做违法的事情吧?”   你特么怎么什么都懂啊?   谢凌依嘴角抽动一下,却终究没有再跟他强辩。反正她只打算在这里将就一晚,明天就去跟房东商量换房子的事。她从行李箱中掏出一方带夹子的布帘,那是刚刚用最后的余钱在附近超市买的便宜货。她小心翼翼地把这块布挂到铁架床下层,注意不留一点缝隙,这也是为了防偷窥所必要的举措。夜深只是淡淡地瞄了她一眼,并未做任何表示。   最后她拿出一套换洗衣服,穿着拖鞋便朝洗手间走去。还不忘回头狠狠瞪夜深一眼,那意思很明显——敢偷看就把你眼珠子抠下来!   夜深按下“Ctrl+S”保存文档,一根手指轻轻摸了摸鼻子。   没想到居然又回来了……对计划应该没什么影响吧?给乐正唯发条短信好了。   回信很快就到手了。乐正唯只发来四个字:见机行事。隔了一行还有另外一句话:同居FlagGET!不是挺好的嘛!放心不会跟你媳妇告密的啦!   ……毫无疑问是舒琳的语气,真是会凑热闹的丫头。   夜深有些头痛地放下手机。   不知是否真是为了洗去身上的晦气,谢凌依冲了五十分钟才从洗手间出来,脸蛋儿变得红扑扑的,水润的肌肤倒真有几分吹弹可破的意味,这么看来着实是个漂亮的女孩。夜深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不去看她,当然不是因为羞涩,只是如果再被这姑娘找个机会闹将一番会很麻烦而已。   “衣橱里有备用的毯子、枕头、床单和毛巾被,是乐正——是房东留下的,很干净,可以尽管使用。”他提醒道。   “用不着你操心。”谢凌依嘴硬道,但还是打开衣橱取出一套床上用品铺好。   她刚刚钻进布帘里去,便听到上铺的夜深问道:   “你听说过蔡智恒吗?”   “痞子蔡?知道啊,远东网络文学第一人嘛。”她随口答道。   “看过他什么作品?”夜深的语调轻飘飘的,像只是在跟她聊天。   谢凌依紧绷的神经也放了下来:“《夜玫瑰》、《第一次亲密接触》、《亦恕与珂雪》之类的。”   “哦,看过《夜玫瑰》啊,那就好说了……喂,你不觉得我们眼下的状况有点儿像吗?”   “像什么?”   “《夜玫瑰》的情节啊。”   《夜玫瑰》的情节?谢凌依歪着脑袋回想一下……水利工程师男主和美丽可人的女主住到了一起,从一开始的陌生关系一天天变得亲近,最后修成正果——呃?!   谢凌依一愣,紧接着剑眉倒竖。她掀开帘子朝着上铺喊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去死吧你!”   夜深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谢凌依说完就钻回去了。   虽然不知道她误会了什么……但想要通过这种简单的闲聊就套取情报果然还是有些困难了吗,以这个女人的脑子,似乎根本没办法理解隐喻呢。不过……我是否也有些操之过急了?唉,算了,暂且搁置,等明天再进行计划的下一步吧。   下铺的谢凌依倒不会想到他在思考些什么,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被提起这部多年前看过的爱情小说,她不由得又去多想了一点……那个主角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唉算了名字之类的怎么样都好啦……一开始是住在朋友家里,然后搬出去找了个住处,就此遇到了女主来着……话说……   谢凌依忽然打了一个激灵。   对了,她想起来了。那个男主角之所以会离开朋友家跑去另租房子,是因为夜里睡觉时受到了朋友祖父鬼魂的骚扰……对,他就是住在老头以前曾住的房间里,接着每天夜里都感觉被人摸头,甚至有天醒来还发现换了一条棉被……于是他就这么打定主意搬出去住了。   “……你不觉得我们眼下的状况有点儿像吗……”   今天凌晨在夏江家发生的那些事情,忽然如放电影一般闪过谢凌依的眼前。她直勾勾地盯着上铺的床板,隔着那么厚的阻碍,夜深敲打键盘的声音微不可闻。   他是什么意思?他……不会是知道……   但这个想法仅在她的脑中萦绕片刻便消弭于无形了。   怎么可能……太蠢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他既不是心理医生也不是算命大师,他怎么会知道我经历过什么。   谢凌依拉起毛巾被,柔软舒适的触感贴上了她的肌肤。白天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不等她再去想些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情,深沉的黑暗便包裹了她的意识。   听着下铺传来的轻柔而均匀的呼吸声,夜深终于停止了敲打。他合上电脑收拾起来,尽量用最小幅度的动作按下了电灯开关。   窗外的车流隔得太远,来往的声音都被拦阻在空气中,宛如消失于另一个世界。   夜深缓缓收回目光。   开始了。他想。 第十八节 永夜泉的女主人(前篇)   第二天一早谢凌依就出门了,但夜深却比她走得更早。至少谢凌依在“不经意”往上铺瞥了一眼的时候,并没有在那里发现他那讨厌的身影。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和她昨夜盖的那条同款式的毛巾被叠放在枕头边,床上小桌和电脑则摆在床尾。   起得这么早?明明只是个死宅男……   这么说来还不知道他的工作是什么呢……虽然先入为主地认为可能是个无业游民,但既然拥有那种张口气死人的毒舌,还能不假思索地背出联邦宪法,也许意外地是个人物?难不成是律师或者法学系讲师之类的……不不不绝对不可能的啦,像那种家伙再怎么说也……   说到底我干嘛要一大早起床就想他的事,真是晦气!反正不过就是一晚上的室友而已……话说这货居然把我留屋里自己一个人就走了,能不能有点儿安全意识啊!就算我是个警察也不能这么神经大条吧?要是被小偷光顾就算你活该啦!   她也勉强收拾了一下床铺,在楼下园区门口的小吃摊上随便买了些早点,接着挤公交去上班。   ……   谢凌依进门的时候,夜永咲正在跟一个青年交代着什么。从外表上看他的年龄应该和自己差不多,虽然没有夜永咲那种沉稳干练的气场,却显得很阳光,一看就像是“正义人士”的感觉。   说起来这个人昨天也跟学长一起去调查那件案子了来着……   没有给她多余的思考时间,夜永咲一眼看到她便露出笑容:   “来啦?手续昨天都弄好了是吧?嗯……刚好,那这样,交给你个事。苏琴,你带她去一趟锦澜花苑那边,找当事人详细调查一下。”   “苏琴”看来就是这个青年的名字,谢凌依朝他点了点头,却有些疑惑地回问道:“调查什么?是跟那起抢劫案有关——”   夜永咲没等她说完就轻轻摆手,脸上的笑容说不清是轻松还是苦涩:“啊,那个啊……那个案子已经被市里上头的人接手了,虽然我们还是要参与,下午我带史强过去开个会……总之现在重心放在人家那儿。嗯……能从这个麻烦里脱出身来,说不定也算是件好事吧。”   夜永咲能够很好地把他的感情隐藏起来,但谢凌依知道他并不开心。像他这种人,自己犯下的错误,当然要自己去弥补。自己的案件没能解决,不得不移交给他人,对他来说这一定是非常遗憾的事情。   但谢凌依没有再提,也不会去安慰他。学长这种性格的人,想来是不会对他人诉苦的吧?即便有,也只可能是妻子或者其它家人……总而言之,难以想象他会在这种事情上对下属敞开心扉。谢凌依并不想自找没趣。   苏琴成为警察的时间和她差不多,但在高新区分局这边算是她的前辈,况且虽然还不熟悉,他倒也不是谢凌依讨厌的类型,因此谢凌依对他很是客气。夜永咲没有告诉她要调查什么,只说具体细节苏琴都知道,她现在正在了解中。   “失联吗?多大的孩子?”   “七八岁左右吧……家长没有细说,还得我们过去问问。”苏琴回答得毫不迟疑,看来这些信息真的已经铭刻在他的脑袋里了,“据说是前天傍晚的时候不见的……不过母亲直到昨天晚上才打电话报案,之后就从那边派出所转过来了。”   “隔了那么久?”谢凌依有些讶异。一般来说视若珍宝的孩子丢了这种事,会有耐心等整整一天吗?   苏琴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嗯,放心,不是那种复杂的家庭关系,是亲生母子,母亲在电话里都快急疯了。不过该怎么说呢……应该是常识问题吧。那家人似乎认为,失联这种事必须等够二十四小时才能报警,这真是……唉……”   “这样……”谢凌依也叹了口气。确实在电影电视剧里面常有这样的说法,虽说可能是为了剧情需要,但真希望他们至少不要在这种关键性问题上误导大众。很多地方确实存在“二十四小时机制”的潜规则,但近年来这种情况已经改善了许多,还是建议民众出了事能够最先想到报警解决。尤其是小孩子,整整一天没有消息,让人根本没办法往好的方向上考虑。   “孩子失踪前一切表现正常,也没有和家人吵架,基本可以排除离家出走的可能。恐怕出了意外,或者说被人拐走的可能性很大。”苏琴说出自己的判断,“总而言之,据说孩子父亲家那边的人已经在到处寻找了,我们去跟他母亲询问一下具体情况,可能需要在周边走访一下。”   “了解!”谢凌依回答得中气十足。   “话说失联啊……老大好像还没有把那小子的信息传到网上去……也没办法,毕竟从前天开始就在忙那个案子了嘛,还是之后再提醒他一下比较好吧……”   苏琴小声嘀咕着。   谢凌依没有听清,她眨了眨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是跟你无关的事情,不用在意。”苏琴耸了耸肩。   “哦,对了,能不能顺路去交大那边一趟?我有点事情,大概十分钟左右就好。”谢凌依恳求道。   昨天她直到晚上才跟那位房东联系,虽说房东并不在意,但她自己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今天房东会在交大那边的店铺里等她一整天,至少为了不给人家添麻烦,谢凌依觉得最好还是早一点过去。   “倒是没问题。”苏琴没有问她是什么事情,“打辆车过去吧……现在刚过九点,你办完了事直接去南门的校车站,九点四十有往九里去的车,从金牛区往锦澜花苑那边去也不远。嗯,刚好。”   “你倒真清楚。”   苏琴爽朗地笑了:“以前有个朋友在交大上学,我经常去找他玩。而且后来在这边工作,没有紧急事件都不给出车,自己打车天天到处跑连补贴都不够,蹭校车可就省钱多了。不光是我,局里好多人都把交大的校车时刻表,还有这边的动车表记得清清楚楚。”   两人打了一辆出租车,先到了交大西门。接着苏琴先走去南区校车站那边,而谢凌依根据房东昨天给的地址边走边找。交大南区的三食堂名为“粟园”,再往南去一点就是第二服务区,房东开的小店铺就在二服边缘,和三食堂紧邻着。   “永夜泉”。   谢凌依注视着那块没什么特点的招牌。   应该就是这里了。如果是“避风塘”、“地下铁”之类的店名还有可能会找错,但“永夜泉”这种名字她连听都没听过,显然不是什么大牌子,说不定就是店主自己起的。   卷帘门倒是开着,但柜台后压根不见人影。谢凌依走上台阶,喊了两声“有人在吗”,才见到一个身影自里面的房间走出。   “你好,我是谢……凌依……”   谢凌依的声音突然间变小了,毫无征兆,一切只因为她看清了那个女人的面庞。   ……好美的人!   谢凌依不知该怎样去形容,那种美并不会直接刺激着你的双眼,不会让人自卑也不会令人嫉妒。那是一种能够让人平和享受的美。你也许不会砰砰心动,却也绝不会心生反感。谢凌依想起了一个词——“女神”,以前她曾对它嗤之以鼻,但除此以外,她不知还有什么描述能够适于这个女人。   她在那呆呆地站了几秒,直到听到对方柔和的声音:   “谢小姐是吗,来得可真早啊……本来我都做好等你下班的准备了,呵呵……”   通电话的时候,听到这种温婉的嗓音,谢凌依就觉得这位姐姐一定是个美人,如今看来果不其然。不过想来也是,这种声音也只有配在这种美人身上才会让人觉得相衬。   谢凌依这才发觉自己呆愣了半天,有点失态了,她红着脸应道:   “嗯……我刚好顺路就过来了……是不是不方便啊?要那样的话我就——”   “没有没有。”美女房东嫣然一笑,“我都说了随时欢迎嘛。啊,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叫乐正唯。复姓乐正,单名一个唯字,唯一的唯。”   “那我叫您乐正姐吧。”谢凌依套起了近乎。   乐正唯把她领到后面的小房间里,看上去是奶茶屋的厨房,不过角落里有一道楼梯通往二楼。眼看乐正唯不紧不慢地上去,谢凌依不禁疑惑:   “那个……不用看店吗?”   “啊,用不着的。”乐正唯回头微笑着,“都到放假的时候了,学校里也没什么人,况且又这么早,谁会在这种时候喝奶茶呢?”   也有道理。谢凌依跟在乐正唯身后,一路走上二楼,面前正对着一扇铁门。一瞬间心悸的感觉上涌,她想起《闪灵》中的那一幕,汹涌的血水从门后咆哮而出。   但现实中“当然”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乐正唯轻轻推开门,门后是一排排摆放着瓶瓶罐罐的架子,一张同样放置着各种化学器具的实验台摆在靠近门的一边。   谢凌依不知自己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啥啊这是?化学实验室?除此以外她根本想不到其它的可能。不过就连高中时期的化学器材库里她都没见过这么多东西。她左右张望着整个房间,完全没法把这儿和楼下散发着甜香气息的奶茶屋联系起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房东姐姐是个复姓的绝世美人,一边以低价租房子一边在学校里开着个没有名气的小店,说不定还是个能跟绝命毒师媲美的化学高手……现在就连那些名字长到能写三行的奇葩轻小说都没这么诡异的设定了好么!   “这边。”乐正唯美妙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谢凌依这才注意到在房间角落里还摆着两张沙发和一张小茶桌,老实讲这两样东西跟房间里其它的摆设简直是格格不入。谢凌依在一张沙发上坐下,乐正唯已经端上了一杯浓香四溢的液体……在这种房间里配的饮料真能下嘴么?谢凌依不由得想到了《神探伽利略》里那位在实验室里冲咖啡招待客人的主角。   心中虽然这么想,她却并没有失礼地拒绝它。谢凌依道了声谢,端起那杯饮品尝了一口,比气息更加浓郁数倍的味道顿时侵犯了她的舌头,她一时瞪大了眼睛。   “怎么样?”乐正唯的声音宛如来自于遥远天方。   “啊?”谢凌依茫然若失地抬起头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把杯中的饮料喝光了,这东西似乎有种强大的魔力,让她无法抗拒。甚至一刹那间闪过了一个念头——如果能在这种液体里淹死,或许该纳入“安乐死”的范畴吧?   “我说,好喝吗?”乐正唯歪了歪头。   “啊……啊是,非常好喝!”谢凌依发觉自己再一次失态,她连忙坐直了身体。   “太好了。”乐正唯露出安心的表情,“虽然我自己也觉得不错,但到底还是需要他人的意见……这是我打算新推出的产品,有了它一定能让这间店门庭若市吧。不过好像有点过于吸引人了……也许该加上条规矩:每人每天限购一杯。如何呢?”   谢凌依咽了口唾沫,这也正是她想说的。该怎么形容呢?也并不是说会有毒品那样的成瘾性,但就像是绝顶美味勾人食欲的菜肴一样,让人吃上一口就停不下来。而且直到现在余香仍在,回味悠长。   “总而言之,你能喜欢我就满足了。”乐正唯动作优雅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那么,接下来我们就来谈谈房子的事吧。” 第十九节 永夜泉的女主人(后篇)   乐正唯把三份文件摊在桌上,看来这就是租房的合同了。只听她说道:“那么房子昨晚你应该已经看过了,我想你应该是满意的吧?不然今天也不会再来找我了。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就按照一开始说的,虽然规定是预交两月房租,但我这里也不着急,一周内你打给我就好,水电费你们就自己处理吧。要是没有问题的话,我们这就把合同签了,我把钥匙给你。”   乐正唯温柔的态度让谢凌依难以说出拒绝的话语,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得硬着头皮提出:“等一下,姐。我稍微有点儿问题,那个……是关于我那屋的室友……他叫夜深,是个男的诶!”   她本以为乐正唯一定是弄错了才把她安排到那里去的,只要指出这一点,对方应该就会帮她换个房间,但是……   乐正唯眨了眨眼睛:“嗯,我知道了,怎么了吗?”   ……啊?   谢凌依的大脑一时没转过来。   “呃……你大概没听清楚。”她重复了一遍,“我说夜深,他是个男人!”   “我知道啊,我认识他。”乐正唯露出奇怪的表情,“他当然是个男人,如果几天没见他就变成了个女人那我才可真要感叹造物主的伟大了。所以说……那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好吗?!   “我是说……他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啊!”谢凌依指着自己说道。   “这我也知道啊……”乐正唯困惑地笑着,那表情完全就是“抱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男人女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吗跟我一遍遍重复这些有什么意义吗”的样子。   完蛋了!   谢凌依向后一仰倒在沙发上。   这女人是个天然呆啊!而且呆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啊!跟她怎么都解释不通啊!虽说是现实中极度罕见的稀缺属性但在这种地方遇上根本让人高兴不起来啊!怎么办?就算继续跟她扯皮,到最后也解决不了问题的吧?哪怕告诉她:男人和女人不能睡在一起,会生小孩的。想必她反倒会一脸认真地说:没关系,你们睡的是上下铺嘛。谢凌依完全预想得到这样的发展。   “呃……我的意思是……总而言之,能不能给我换个房间,我跟那家伙绝对处不来的!”谢凌依恳求道。   “是这样啊……”乐正唯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可是……我这里也只有那一间房子还有一个铺位了……”   她抿起嘴巴,短暂闭上眼睛,像是做出一个重大决定般说道:   “这样,前两个月免租金,如何?”   “诶?”   “拜托!务必拜托!”乐正唯双掌合十,“我也知道夜深他和别人不太处得来,但他真的不是坏人!况且我也蛮担心他的……一天到晚宅在屋子里早晚会变成个废人,哪怕有个人能陪他说说话也是好的。”   “呃……”谢凌依不知该说些什么,“你跟他……是亲戚么?”   乐正唯摇头否定:“倒也不是,不过他一直在我这里租房子,久来也就熟识了。”   “唔……”   谢凌依挠了挠头,老实说她对这位房东姐姐的说法还是有点儿认同的。尽管昨晚被那货给气了个半死,但她也不傻,心里明白对方只是难相处了点,倒没有什么恶意。不过就算这么说,她还是比较想要个能和睦交流的室友,而不是个怪脾气的臭男人。她可没有当天使去拯救那种人的义务。   但是……但是……免除两个月的租金,这对于收入不高资金紧张的谢凌依来说,无疑是一份天降的大礼。这样一来,之前在网上看下的那条裤子,说不定咬咬牙也能……   该如何抉择呢?谢凌依抿着嘴巴左右为难。   仿佛是看透了谢凌依内心的挣扎,乐正唯握了握拳头,再次开口:   “三个月!前三个月免租!我另拟一份合同,你可以先白住三个月,如果还是觉得和他没法相处,到时我绝不会再拦你。怎么样?现在外面房子可不好找哦,你可要考虑清楚。”   谢凌依口干舌燥,她的心脏砰砰地跃动着,仿佛一个小小的人儿在轻声低语:那么谢凌依,你要怎么办呢?这可是送到嘴边的馅儿饼,这种上门的好处不吃白不吃啊!还是你真要故作清高拒绝一切诱惑?嗯?这不是什么需要浪费时间思考的问题吧?   谢凌依把心一横:“……好!”   她心中的人儿轻笑一声,“噗嗤”消失了。   乐正唯登时喜笑颜开。   三个月的房租就这么轻飘飘地解决了,谢凌依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自己在购物平台上点击鼠标下单的场景了。至于那个名叫夜深的男人……他算个屁!本姑娘只是觉得跟不是恋人的男人共居一室有悖常理而已,他要真敢对我图谋不轨,就让她尝尝姑奶奶的拳头和关节技——再怎么说我也是个警察,可别以为我是吃素的!   “这是钥匙,一定要保管好哦。夜深他也麻烦你照顾了……啊,说起来,你现在不应该是上班时间吗?”   乐正唯看似随口一问,因此谢凌依也随口一答:   “啊,锦澜花苑那边有个孩子失联一天多了,上边让我去那边调查一下。”   “是吗,那……路上小心。”   乐正唯挥手跟她告别,那动作如同招财猫的猫爪一般,把谢凌依萌得心中一跳。   她就这么晕晕乎乎地离开了“永夜泉”。   ……   “她走了?”   乐正唯再次打开二楼那扇门的时候,谢凌依刚刚坐过的沙发上却已经坐下了另一个人。   她回身将门关好,看来是丝毫不在意楼下的小店会不会遭窃。   “提前问一句,那杯饮料里你没加什么东西吧?”夜深指着桌上谢凌依喝光的那只杯子问道。   乐正唯坐到他对面微微一笑,那目光依然温和,却已经与刚才接待谢凌依时有了实质性的不同。   “问这种问题也未免太失礼了吧?不过你说的没错,这东西是我特别调制的,可以让人身心都得到放松……当然,警惕性也是。不过就我看来,哪怕不用上它,说服那女孩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毕竟她看起来就很……嗯……善良嘛。”   “如果你是想说她看起来就很蠢,可以直说无妨,因为我也是同感。”夜深毫不客气地说道,“说起来你的表演还真是……简直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如果这是夸奖的话,那我就不客气地接受了。”乐正唯落落大方地说,“毕竟当‘演员’这种事,毫不自夸地说,我可是驾轻就熟了。以前与‘切入点’的接触,很多次都是我负责的。虽然很不好意思,但要骗骗那种天真的小姑娘,难度最多也就是两颗星……他们常说我有这方面的天赋。”   你确实有……夜深的目光在面前的女人脸上停留一瞬便转移开。别说是那个笨丫头,就算是我,若是遇上你那种如泣如诉的样子,只怕除了当场举白旗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话说回来,哪怕你不作出那种姿态,能够抵挡住你魅力的人又有几个呢?   夜深想起了那个名叫“陆天鸣”的男人……即便只从这种意义上看,那男人也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啊。   在未来视界系统所分析出的三个要点中,除“执行人”从那个齐思诚换成了夜深外,剩下的两项,“关键词”是三个字——“红眼睛”,这指的是什么尚不明晓,而“切入点”则明显是一个人名。   “谢凌依”。   信息处理部门很快就搜索到了这个人的档案。根据乐正唯她们的说法,除了蓄水池内部的人员外,“雨色深红”还有很多协力者分布在外,专门负责收集情报,就连警方中都有他们的眼线,要查个人不过就是分分钟的事。   在这之后,信息部给出了对“切入点”的多种接触方案,只要其中任何一种成功,夜深就能够顺利接近谢凌依。而最终帮助达成目标的是他们贴在网上的一条租房广告。信息部的人通过“调查”发现谢凌依即将从外地回到程都,而她一些网络账号的浏览记录也显示她正在寻找合适的住房,于是他们便想办法把这条广告贴在了十分醒目的位置,那女孩果然上钩。   在这之后就是夜深的工作了,乐正唯嘱咐他,无论好坏,一定要给对方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故而夜深才一反常态地去“逗弄”这个傻兮兮的女孩,他觉得自己真心不适合这样的角色。所幸,即便计划出错,信息部还提供了许多补救措施,至少在“接触”这一步上,失败的可能真的是无限接近于零。   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锦澜花苑的失踪案件……她说是要去调查这个,不管和这次事件本身有没有关系,你还是去看一下为好。”乐正唯提醒他,“一般来说,在‘切入点’周围发生的事,都可能会与事件产生关联。另外,现在你跟她也算是‘室友’了,想办法多套套她的话,懂了吗?”   夜深点了一下头。乐正唯的话虽然啰嗦,但他并不讨厌。   “还有,以防万一,你要带上这个。”乐正唯说着,起身从试验台那边拿了一瓶看起来像是喷雾剂的东西递给他。   夜深接过那玩意儿,挺小巧的,可以放进口袋里,不过上面没有标签。即便如此,他也不会把它误认为是普通的溃疡喷剂。   “这是你做的?”夜深的目光扫过她身后那一排排架子上的瓶瓶罐罐,“看不出来,你还会做这些研究。”   “像我这种人上不了‘前线’,那就至少要在‘后方’多发挥点作用才行。”乐正唯解释道,“这瓶喷剂,我们平时就管它叫作‘杀虫剂’,舒琳他们平时都会随身带一瓶,虽然他们有灵视能力,但也要以防万一……另外组织里负责善后工作的成员也会随身携带。就我个人而言,对它的威力还是颇有自信的。”   “对灵使用,是吗?”夜深觉得这句话是废话,但还是姑且一问。   乐正唯点头同意:“能够发挥与断灵眼相似的作用,对付普通的灵效果显著,但对人无害。”   夜深把那瓶喷剂放入口袋:“说起来,那个陆天鸣好像说过,禁止你们帮我,那这样……”   “我想是没问题的。”乐正唯立刻答道,“不管是信息部提供的消息和方案,还是我这间小店和这瓶喷剂,都是‘送葬者’的标准配置。舒琳他们执行任务不能返回总部时,也会在我这里休息。陆天鸣的目的是证明你没有加入‘送葬者’的资格,虽然是在为难你,但也不可能太过分,如果连基本的东西都不给你,那就是他的错,而不能看作是你无能。所以除非我们亲自去帮你解决事件,否则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了解。”夜深说着,站起身来,“锦澜花苑是吗,我这就出发了。”   乐正唯也一并站起,她同样把夜深一路送到门口,此前那种温柔的笑容不知何时隐去,换上一副肃然的神情。   “祝君,武运昌隆!”   她微微鞠躬,注视着夜深挥手远去。 第二十三节 不速之客(后篇)   不出谢凌依所料,夜深这家伙在夏江家得到了盛情招待。尤其是夏江,拉着他叽叽喳喳兴奋地聊个不停——当然这并不会让林威吃醋,因为她打听的全部都是谢凌依的八卦。看她的表现,显然是把这个冰块脸男人当成了谢凌依的男友候补。而且跟她根本讲不通道理,就算拼命辩解“这混蛋跟我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她也只会露出暧昧的笑容敷衍着回应“啊我懂的我懂的,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谢凌依面如死灰。   而且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夜深在这里表现得十分温和谦虚,虽然还是沉默寡言,却比和谢凌依单独相处时要易与得多。不光和夏江,甚至跟大姨都能聊到一起去,他还主动到厨房去帮人家端菜上桌!夏江支起胳膊坐在餐桌旁嘻嘻笑着:“对嘛,也只有像小夜深这样的,我把小依交给你才能放心得下嘛。”   夜深微笑不语。你特么这种时候倒是给我否定一下啊!——谢凌依觉得自己还没吃饭就已经被气饱了。   但夜深丝毫不去在意她那几乎可以杀人的目光,只是陪在大姨身边聊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哦,是吗?谢凌依前天就在这儿过的呀?呵呵……我都没听她说呢……”   我为啥要告诉你啊?!你以为你是谁啊?!你特么在这儿装什么熟啊你?!   谢凌依恨不得一步上去给他个关节技让他好好听听自己的胳膊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   “对,小谢这孩子以前就经常到我们这来玩儿,那天我一听说她要来,在市场挑了一个多小时的菜,回来的时候正好在门口碰见林威,我还以为他把人都接来了,谁知道他一个人回来的。让他去接人,他可倒好,光把自己那一百多斤肉运回来了,你说这孩子多不靠谱!”   听着大姨的数落,林威只好哈哈哈干陪着笑。在谢凌依看来,或许这也是一种亲昵的表现吧。   “诶?那谢凌依她不就赶不上吃饭了?”夜深把汤锅端到餐桌旁,随口问道。   我饿死都不用你多管闲事好么!谢凌依想要给他一脚,又怕不小心踢到汤锅,只好作罢。   “哪儿啊,那孩子到的时候天还没黑呢。我七点一刻的时候到家开始做饭,那孩子差不多七点半的时候到,上楼歇一会儿正好开饭。”大姨把碗筷给各人摆上,“要是连吃饭都耽误,那我还不得收拾这小子!”   林威苦着脸翻了个白眼。   “您记性可真好。”夜深笑了笑。   “也不是。”大姨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小谢来的时候正好放天气预报,我还让她帮我听了下。”   众人在餐桌旁围坐下,夜深的位置就安排在谢凌依旁边,弄得她又是好不痛快。所幸今天邓永杰和梁进易那两人还没回来,夏江说他们是在公司加班呢。   两人在九点多钟的时候离开。其实谢凌依吃过饭就想立刻把夜深这个灾星带走,然而夏江和大姨硬是把他们又多留了半个小时。离开走廊的时候,谢凌依还能听见夏江刻意嘱咐夜深“我们家小依就拜托你照顾了哦!”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夜深跟在不断催促的谢凌依身后离开走廊进到庭院,他说声“等等”,把手机上的手电筒打开,往墙边照过去。   “怎么了?”   “进去之前我把皮球丢到那边了。”夜深解释道,“拿着那东西进去会被人当精神病的吧?”   “嚯,你还有数啊。”谢凌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夜深没有回答她。他很快就找到了皮球,它卡在墙角的一堆杂物里。夜深把它扒拉出来,吹了吹灰尘。两人这便离开了夏江家。   这个时间天已完全黑尽,而这片被树木茂密枝叶遮蔽住的小道则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民家窗户中透出的灯光远不够让他们看清路面,两人不得不一直开着手电筒。而程都这片地方的气候又决定了大多数树木一年四季都常绿如春,怕就是到了秋冬天,阳光也再没法从这里透下来了。   “这么说起来……夏江以前倒是跟我说过,只要一下雨,雨水都往他们这地方灌。要是连下几天雨,整条道都能没过腰去。后来跟居委会反映了好几回,那边才派人来改修了这边的下水道。”   谢凌依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边往西去的小路,夜深说那是条带坡度的路,现在她也想起支持这一点的证据了。   但夜深却没有在听她说什么,他瞅着夏江家墙外面的一棵歪脖树,谢凌依前天来的时候就注意过它。   “长得像阶梯一样……”夜深喃喃道,“从这边的话,小偷不是很容易就能翻进去吗?”   “对吧?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谢凌依赞同道。   “而且不光是小偷……”夜深抬头望着夏江家不算太高的围墙,“嗯……不过,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   “哈?”   “走吧。”夜深没有理会她,只是自顾自朝着北边走去。那是从东出口离开旧区的近道,也就是夏江带谢凌依回来那天走过的路。   看他的样子似乎不愿多说什么,但谢凌依可忍不住:   “喂,我说你总是这样,一副什么都看明白了的样子。装逼也给我有个限度好吗?你要是真看出什么来了,麻烦你直接跟我说。好歹我也是个警察,OK?”   夜深像没有听见一样。他一手把脏兮兮的皮球抱在怀里,另一手打着手电走在前面。又走了将有十秒,谢凌依不耐烦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听到他平淡的声音:   “说起来你那个朋友,叫夏江是吧?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干嘛要告诉你?”谢凌依瞪了他一眼,“我可警告你别打她注意哦!人家有男朋友的!”   “我知道,我又不瞎。”夜深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态度,“我猜她是练舞蹈的,对不对?”   “你怎么知——?”谢凌依吃了一惊,但马上又撅起嘴巴,“你乱猜的。”   “她的身材纤瘦、骨感,但却又非常匀称,而且还是平胸。吃饭的时候她掉了一次勺子,如果是我的话会选择后拉椅子俯身去捡,但她却侧着身子轻轻松松把勺子抓了上来。那种姿势需要极强的身体柔韧性,如果没有练过,做那种动作恐怕会伤到骨头。另外,我觉得她拥有一种气质……我以前也认识一个常年练舞蹈的人,她们两人的气质类似。”夜深耸了耸肩,“所以我想,她应该脱不了舞蹈或体操之类的职业。”   “对喔,我也觉得她有种特别的气质,不过我也说不清啦……练舞蹈的人是不是都会那样……啊!”   谢凌依不知不觉间说的话相当于是承认了夜深的推测,反应过来后,她下意识捂住嘴巴,但夜深只是轻轻瞟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关你什么事啦……她练不练舞蹈跟你有什么关系吗?”谢凌依嘟哝道。   “没什么关系,我只是随口一问。”夜深摇摇头,“不过接下来要步入正题了。你跟苏琴今天走访了不少地方,是不是?跟我简单讲讲吧。”   “所以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说不说随你的便,但我刚才说过,这是‘正题’。”夜深用无所谓的语调说道,“不过有很多事情,一个人的脑袋很难想清楚,但如果有机会跟他人交流,或许就能够发现隐藏在其中不易察觉的关键之处。我不强迫你什么,也不敢说我一定能帮到你,但说一说对你也没坏处,是不是?”   谢凌依哑口无言。   她知道夜深说的有一定道理,但却正是“这个讨厌的男人怎么总能讲出这种让人无法反驳的话”这一点让她生气。这就好像你所憎恨的人表现越出色,你就会越烦躁一样。人之常情,就算夜深看透了她的所思所想,也不会责备她什么。   但谢凌依毕竟是谢凌依,如果非要用“善恶”去评价的话,那么她一定是属于“善良”的那一方。考虑到身旁这个男人确实有那么“一丁丁点”本事,而如果他真能发挥作用,帮忙找到那个男孩的话,对孩子对他的家人来说,都是好事一桩。因此谢凌依仅仅踌躇了几秒,尽管心中仍有点小疙瘩,她还是开了口。   她和苏琴对这件事调查了一天,但真正有用的部分实际并不多,要讲起来也容易。夜深沉默着听她陈述这一天得来的信息,偶尔询问一两句,问的却都是些在谢凌依看来无关紧要的问题。   “那位母亲说是在七点十分左右,能确定吗?”   “应该能吧……”谢凌依从挎包中掏出自己的笔记,就着手电筒确认起来,“嗯……她说那个修车的张大爷差不多七点的时候开始收摊,因为跟她聊天又多耽误一会儿,估计就是在七点五分到十分那片儿……怎么了?”   “前天你七点半到的夏江家,是吗?”夜深问,“那位大姨是这么跟我说的,现在再跟你确认一遍。”   “诶?大姨那么说的话……应该就是吧……”谢凌依收起笔记,“你又问这个干嘛?”   夜深没有回答她,而是继续问道:“你到了夏江家之后发生了什么?这部分是你自己的记忆,麻烦你一定要仔细一点想。虽然这要求有点不太现实,但希望你能把每个人说的话做的事——包括你自己——都全部毫无保留地讲给我听。尤其,如果其中有你觉得奇怪的地方,就更要清清楚楚地说出来,拜托你了。”   “诶……诶?到底要干嘛啊?”   谢凌依完全搞不懂这男人在想什么,但他的眼神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样子。谢凌依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忆起来:   “嗯……那就从……从我在锦澜花苑门口下车的时候开始讲吧……”   谢凌依回忆起自己前天的经历,由于夜深要求“事无巨细”,她只好努力把能想到的每一个细节都讲出来。这其中,夜深不时打断她的话提问,老实说搞得她有点儿不耐烦,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尤其对夏江家十多年前的那个鬼故事、谢凌依吃饭时听到楼上传来的动静以及那天凌晨发生的事情,他问得十分仔细,几乎是要求她以秒为单位去回想当时的状况。终于说完的时候,谢凌依觉得自己体内的水分都散失光了。   “原来如此……红眼睛的女人……这地方还有这么个故事啊……”夜深轻声自语,“但十多年前发生的事后来一度停止,却为什么会在现在又重演了呢?”   “你还真信啊?”谢凌依嗤笑一声,“说了只是故事而已啦!我那时候也就是做了个噩梦。比起考虑这个,你还不如多帮我想想那个小孩到底可能去了哪儿,早点儿把他找着才是要紧事。”   “是吗,只是故事而已……你这么想啊……”夜深的语气有些让人捉摸不透,“那我问你,你去夏江房间对面的屋子确认过了吗?”   “我有病啊?就算没有鬼,那也是死过人的房间,不吉利好吗!而且就算我想看,也没有钥匙啊。”谢凌依回应道。   “你说过……夏江凌晨出去之后,你等了很久她都没有回来。而第二天你看到她的时候,觉得她的眼睛有些泛红……”   “也不是很久啦……”谢凌依抓抓头发,“嗯……应该说,具体多久我也不知道,当时也没那么清醒,感觉挺久,但说不定实际就过了两分钟。而且夏江说了,她就是出去上个厕所。至于她眼睛发红……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有可能,但我得说一声——”夜深面向她说道,“今天我跟她说话的时候,也觉得她的眼睛很红,不光她,林威的眼睛也是。可能因为我在的缘故让你分心没有注意到。另外,窗台上摆着一瓶氧氟沙星滴眼液,买药的单据还压在下面,是昨天刚买的。”   “诶?”   “不过当然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可能她就是不巧被传染了红眼病,这很正常。”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谢凌依对他这种态度烦躁得要命,“你把话说清楚好不好?”   “抱歉,现阶段我还没法下结论。”夜深耸了耸肩,“说到底,所有的信息都是从你那儿得来的,带有相当程度的主观性,要是就这么作出判断,那也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也就是说,我其实就是白给你讲了半天故事喽?”   “也可以那么说。”   谢凌依不知自己该不该生气,但她现在却连发火的力气都没了,只觉得一股深深的疲惫感上涌,就和昨天见到夜深那会儿一样。现在她也多少有点儿经验了,比起大吵大闹,还不如干脆不理他。毕竟就算跟他凶,他也只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最后他没什么损失,反而生气的一方气上加气,指不定要被他气出心脏病来。   唉……这货难不成还真是我命里的克星?谢凌依垂头丧气地想着。那么轻易就答应房东签了协议……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么?   两人已经离开了那条黑漆漆的小巷,来到路灯昏暗的马路边上。人行道一旁是锦澜花苑的栅栏围墙,夜深靠外谢凌依靠里,悠然前行的两人在旁人看来说不定倒有几分情侣散步的感觉,不过当事人却毫无自觉就是了。   在快到锦澜花苑大门的时候,他们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谢凌依拉开后车门一头钻了进去,又走了一天的双脚比昨天还要酸痛难忍。她巴不得赶紧回去躺在那张铁架床上,把所有的劳累都丢进梦里。   可夜深却迟迟没有坐上来。   “喂,你干嘛呢?”谢凌依忍不住探头朝他喊道,“你不来我自己走了啊!”   但夜深没有回应,他只是直挺挺地站在小区门口明亮的灯光下。那光芒将他的影子斜斜投射在马路上,有如一尊修长的黑色雕像。这雕像低头看着手中抱着的物体,那是一个介于品红与淡粉之间的皮球,在大灯的照耀下反射着妖异的光。   “这样啊……”夜深喃喃地说。 第二十四节 夏之殇(前篇)   脚步声。   轻轻的、缓缓的脚步声,还带着些拖沓的意味,像是鞋底在地板上摩擦着。虽不比用尖利的物体在黑板上划过,但这绝对也可算作是“令人不快的声音”之一。   夏江苏醒过来。   一开始,意识尚处在朦胧的混沌之中,眼睛也仍然紧闭着,只是勉强能够明白自己已经“离开了梦境”而已。说起来“梦”还真是个暧昧不明的东西,明明置身其中的时候真切地认为那就是现实,醒过来以后就能在瞬间把它忘个干净,有时都让人不禁想去怀疑自己是否刚刚在平行世界经历了一段旅程。   夏江努力睁开眼睛,这个动作耗费了将近十秒,毕竟要抬起沉重的上眼睑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眼前一片漆黑的场景一度让她以为“睁眼”这一状态只是梦中的错觉,但接下来,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以后,室内的景象清晰地映在了视网膜上。   夏江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是躺在床上。躺在大姨家的二楼,属于自己的房间的床上。   但拉着的窗帘没有被光线灼烧着的明亮感,不管怎么看这都不是应该起床的时间。   “唉……”   夏江发出分明可闻的叹息声。   好像曾经在哪个帖子里看过,说从梦中醒来,听着窗外沙沙的深夜雨声,远方车轮碾过地面悠悠而去,满足地再度合上眼睛,这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情。真的会吗?夏江倒是觉得值得商榷。毕竟有的时候一旦醒来就很难再立即睡着,而且如果是被噩梦吓醒,那么再闭上眼睛可能还会看到恐怖的画面,这种时候光是背上出的冷汗都会让人觉得烦躁不堪。不过……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啦……   夏江翻了个身。所幸,虽然已经不记得梦境中的内容,但可以肯定不是噩梦,而且睡意在身体中涌动,只要闭上眼睛的话,大概五分钟之内就能睡着了吧?   然而——   脚步声经过了门口。   并不是特别刺耳的声音,只是刚好能够被外耳廓收集到而已。但在想要入睡的人听来,即便是这种程度的声音也会觉得吵闹无比。   郁闷地呼出一口气的同时,夏江想到或许自己会在深夜中醒来也是被这种声音吵到。   是谁啊?半夜起来上厕所吗?该死的……   她在脑海中咒骂了一句,但并没有附加恶意。毕竟只是上个厕所的话,这声响想必不会持续太久,只要等着那人回到房间就OK了。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夏江保持着闭着眼睛的姿态等了很久,那声音并没有消失,只是渐渐远离,然后又渐渐靠近……像是某人因睡不着觉而在走廊上来回徘徊着似的。   可你特么自己睡不着也不要采用这样的方法报复社会好么?!   夏江继续等待着,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脚步声完全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她终于受不了了。   夏江伸手往身旁摸索着,她想要弄醒林威,让他去看看外面到底什么情况,但触手可及之处只有冰凉的床铺。她再度睁开眼睛,歪头朝旁边看去,身边空无一人。   哦……对了……   夏江用手背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林威今天没睡在她这儿。虽然他经常在这边过夜,但在市里也租了一套房子,有时会住在那边。   唉……真没用,需要他的时候偏偏不在……   夏江叹了口气。但不知是否终于走累了,门外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夏江又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脚步声没有再响起。   她眨巴了几下眼睛,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掀开被子跳下床去。   脚步声是没有了,可她的睡意也被那动静给折腾没了。而且肚子感觉有点儿不舒服,虽说也不是很难受,忍忍或许能过去,但既然醒了,就干脆去上个厕所吧。   夏江换上拖鞋,没有开灯,她打开门朝外窥探一番。但整条走廊黑乎乎的,只有靠近楼梯口那边才有些许银色的光芒渗入。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把门敞开了,房间里的空调还开着,如果关着门的话,一会儿回来进屋温度骤降,说不定会感冒的。   她身着单薄的睡衣来到走廊边缘。   好亮啊……   夏江抬头看向夜空中那一轮明月,这是在终日阴云的程都少见的夜景,她都忘记自己上一回看到这样的满月是在什么时候了。难怪月光会如此明亮。根本不需要再去用脚摸索,低头看去,水泥石阶映着月光进入瞳孔,看得一清二楚。夏江呼吸着夜晚冰凉的微风,一股奇妙的满足感从心中升腾起来。   哪怕是为了看几秒这样的美景,这次起床也不算亏了。她一边轻快地走下楼梯,一边心想着。   夏江大姨家的厕所就在楼梯下面,厕所的天花板正是楼梯的底板,因此进去时要小心别撞到脑袋。夏江舒舒服服地解决完生理问题,起身用清水洗了把脸。这时她又觉得眼睛有些刺痒了。   讨厌……   夏江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双眼,遍布的红色已经不能再称之为“血丝”,但她自己也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些恶心的东西。眨眼的一瞬间,眼皮将眼球覆盖,便会感到中间似乎夹了什么东西,痛痒也更加强烈。   从“那天”开始就是这样了。   洗手台架子上搭的毛巾已经换成了崭新的,是昨天刚买的。不光是她,大姨、林威、邓永杰和梁进易都用上了新毛巾,尽管大姨嘴里一直说是浪费,但这种事情可马虎不得。今天——哦不,就时间来说应该算是昨天晚上了,吃饭的时候,她老觉得林威的眼睛也有点儿出问题了。   总而言之,还是听医生的话,多注意一下个人卫生比较好。   她又用清水洗了会儿脸,眼睛的刺痒感消下去不少,因此她决定暂时不去客厅拿滴眼液了。大姨晚上睡得很浅,把她吵醒一定又会担心。她打了个哈欠,关上灯离开了厕所。   外面的光线暗了一些,夏江抬头看去,月亮已经被云层遮住了。   她穿着拖鞋一路走上二楼,不知哪里传来了蟋蟀的叫声,冰冷的风吹上她的后背让她打了个哆嗦,这时她听到走廊上传来清晰可闻的关门声。   “砰”!   夏江停住了脚步,有些惊疑不定地伸手靠上走廊的墙壁。   有人关门没什么稀奇的,毕竟这楼上除她以外,还住着两个大男人呢。可是……不知是不是她听错了,她觉得那声音有点儿近,不像是走廊那头的两扇门,而像是靠近楼梯口这边的……   夏江大姨家二楼的四个房间,走廊尽头的两个分属于邓永杰和梁进易,而楼梯口这边的两个,回门朝西的是夏江的房间,对面则是——   夏江不禁屏住了呼吸。   是那个空房间,也就是她那个死去的姐姐过去曾住的屋子。   冷风再一次吹上她的后背,但这一次她没有打哆嗦,而是让背部靠紧了墙壁。   这不可能!太荒谬了!她想。夏江啊夏江,你讲个鬼故事逗逗小依也就算了,怎么自己倒怕起来了?再说了,姐姐都已经死去十多年了,要变鬼早在一开始就变了,这会儿早就去投胎了吧?   但这种程度的心理安慰似乎全无效果,她倚着墙壁一点点朝着走廊挪动,脑海里忽地想到了别的事情……   十多年前,姐姐自杀的原因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得了红眼病。而现在,自己也被这种病症缠身。要知道红眼病可跟遗传或者血统没什么关系……搞不好,这就是姐姐的诅咒……   明知道这种想法是可笑的,但她无法停止思考。   说起来,之前听到的那个在走廊上徘徊的脚步声,那真的是邓哥和老梁的么?一开始虽然是这么认为的,但他们就算睡不着,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么?在走廊上来回行走的脚步声……听起来和十多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怎么那么像呢?而且最后,她没有听到“那个人”关门的声音,难不成——   夏江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难不成……“她”一直都在走廊上?自己出门的时候,“她”就在走廊尽头用那双已经死去十年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直到自己回来,“她”才拖着腐烂的双腿回到那空荡荡的房间……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回来?十多年前死去之后,尽管出了一段时间的闹鬼传闻,但夏江住进这儿之后,根本连一次怪异的现象都没发生过啊!为什么沉寂了十年,如今却又开始了?   总不会是……“那天”……   夏江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小依来这儿的那天,“那件事”成了“她”归来的诱因吗?   她逐渐靠近了那扇门,门应该是被紧紧锁着才对。她觉得有些冒险,但脑中仅存的理智却告诉她“你就试一试嘛,明知道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你还怕成这幅德行,如果不去实验一下的话,恐怕你今晚就别想睡得着了”。   是的,“实验”。她必须要亲自验证一下,验证自己刚才只不过是胡思乱想,这样她就可以放心下来了。   她抓上了门把手,深吸一口气。如果一切“正常”的话,那么这扇门仍该是紧锁着的。   她转动手腕,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响起,门应声而开。 第二十五节 夏之殇(后篇)   如果此时光线明亮,有一面镜子放在这里的话,夏江一定会发现自己脸色惨白!   面前的门只不过开了一条细缝,细得连根筷子都插不进去。但那条缝却似乎在她的心上无限放大了,宛如被撕裂一般。夏江的双腿不听使唤地哆嗦起来,又像是抽筋一样绷紧了。有那么几秒钟,她的大脑几乎处于停滞状态。   怎么会?这到底……   夏江飞快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那天”,处理完“那件事”之后,她确实是好好地把这扇门锁上了。是她亲手锁的,然后悄悄把钥匙挂回楼下的走廊。这段记忆绝无出错之理!可既然如此,现在又为什么——   一定、一定是锁坏了吧?对,毕竟是十多年没换过的锁了,出点毛病也是正常的。之后告诉大姨,让她找人来换把锁吧。不过反正是间空屋子,换不换锁其实也无所谓,毕竟这房间里最值得偷的或许就是这扇门本身了,呵呵……   难以想象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思想这种无关紧要的玩笑话,可或许这正是大脑在极度紧张的状况下本能地寻求心理安慰的表现。   夏江再度做了个深呼吸,她决定把门关上。   仿佛这就能将所有的不安与恐惧全部隔绝在门后一样。   但却恰在这时,如同老天刻意的恶作剧,一阵风从楼梯口袭来,拂过夏江的身体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更要命的是,伴随着“吱呀”的动静,房门的细缝在她眼前缓缓地扩大了!   不要!   夏江在心中呼喊着,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门把,但却已经来不及了。   门在惯性下已被完全打开。   夏江僵在那里,一步都动弹不得。   门后空荡荡的房间映入她因惊惧而骤缩的瞳孔之中。   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夏江在静寂的黑暗里让视线扫过整个房间。这房间一如她印象之中,除四壁之外空无一物。没有任何东西,当然也没有任何人,似乎只余下虚无和死寂。   夏江感到被冰冻的血再一次流动起来,直到此时她才发觉自己的心脏如擂鼓般跳动着。   真是……犯傻了……   夏江无力地后退一步,双腿虚脱得几乎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   对嘛,这样才对嘛。哪有什么鬼什么怪的,夏江你到底是有多蠢才会想到那种事上去?她在心底喃喃自语。你那个玻璃心老姐已经死掉十多年了,死了就是埋进坟墓化成白骨——啊不对现在都是烧成骨灰了,总而言之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世界上真的有鬼存在,就算你姐姐真的变成鬼回到这儿来,你当初又没招她惹她,而且还是她妹妹,再怎么说她也不会对你下手的吧?   悬着的一颗心放下,她的脑袋也逐渐活络起来。她伸手关上面前空屋的门,转身把自己房间的门打开。   ……嗯?   进门时,因空调而变得冰冷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哆嗦。一瞬间她感到些许不对劲,但却只是脑袋里光芒一闪,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没能将那一闪念的想法抓住,索性就没再去想。   她踢掉拖鞋爬回床上,盖上被子。躺下的同时,睡意便汹涌地侵袭了她的身体。或许是刚才受惊的反作用,一旦放松下来,疲倦便趁虚而入。这样也好,她明天还有工作,好好休息才能养足精神。   夏江躺在一片静寂之中。她几乎从未经过如此安静的夏夜,没有人声,没有车响,没有虫鸣,静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人,每一声呼吸都清晰可闻——准确来说,应该是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动静。   她不由得想起一句诗,“万籁此都寂”……诗名叫什么来着?好像是《题破山寺后禅院》?唉……记不太清了……   这些散乱的信息在她的脑海里游荡着,一般来说,这是沉入睡梦之中的先兆。她的思考愈加混乱而迟缓,到最后甚至连“思考”本身也算不上了,她的意识向着混沌的深渊中坠落而去。却在这时,残存的思想弱弱地提出了一个疑问——   怎么听不见空调的声音了?   夏江用了数秒才让从深渊中爬回的意识理解了这个信息。   空调那标志性的“呼呼”声呢?怎么没有听到?刚才去上厕所的时候没关空调啊……难怪会这么安静,安静得让人都有点儿不适应了。话说……既然空调没开,为什么……   为什么……屋里还会这么冷?   夏江没有睁开眼睛去确认空调是否仍在运行,但却并非是因为懒惰。至于原因为何,她一开始自己也没搞清楚,过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一个合适的形容:   “本能”。   是的,那种感觉渐渐清晰了。夏江觉得自己的身体发僵。   有人……除她以外,还有别人在这个房间里。本能感到了恐惧,因而阻止她睁开眼睛去直面这现实。   她在被子下面伸出手去,抓住林威的胳膊,这让她安心了些。尽管脑海之中警铃大作,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感受到恋人的体温,还是让她觉得——   等等?!   ……体温?   夏江的手颤抖了一下。   此时此刻被她抓住的那条胳膊……根本没有温度。   夏江听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   那不是林威的胳膊。对……林威今晚没睡在她这儿,这一点不是在刚刚听到那脚步声的时候就确定了么?怎么迷迷糊糊又忘了呢?不……现在比这更要紧的是……   睡在她身旁的不是林威,那么……又会是谁?   夏江凭借着莫大的勇气睁开了眼睛。她多希望自己刚刚早已在一片静寂中沉入梦乡,现在的经历不过是梦境中的内容。她忽然想起刚才自己进门刹那间的违和感……对了,自己去上厕所的时候,明明是把门敞着的,为什么回来的时候门却关上了?是什么时候——   脑子里有一根弦“噔”的一下绷紧了。夏江回忆起来了,她上完厕所回来的时候,不是听到了关门的声音么?所以她才会去检查对面的屋子。可如果,那一声门响不是源自于那扇门,而是自己房间的这扇的话……   她没有一刻如此清醒过,脑中错综复杂的信息被轻而易举地编织起来了。   如果说……是有什么东西从对面的那个屋子里出来,然后不断在走廊上徘徊,待到我出门的时候,它就站在走廊的那一头,隐藏在不可测的黑暗之中。然后……趁着我去上厕所的时候,来到了我的房间,轻轻把门关上,躺进了我的被子里的话……   夏江的视线一直盯在天花板上。这半天她虽然睁开了眼睛,却仍是没敢去确认身旁到底是什么“人”。现在,她颤抖着把手移向床头的手机,轻轻点了一下按键。   “02:45”,这个时间刺入她的瞳孔之中。   夏江放下手机,答案已无需再去细想。   她用尽全力去控制左手的手指——它们似乎都已经黏在那条胳膊上了,但夏江知道这只不过是她的心理作祟,事实上它们只是僵硬得无法动弹。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两分钟,也许足有几个小时,她终于成功离开了那条手臂。现在知道掀开被子,轻轻起身离开这个房间……“姐姐”不会伤害她的,对不对?她们无仇无怨,中间还相隔了漫长的十年,无论有什么事,都不可能扯到她身上……   对,掀开被子……然后挪动身体……下床……让脚趾碰到地面……呃?!   夏江的动作停住了。有什么冰冷的物体抵在了她的后背腰际,那是一只手的形状。   “不要啊……姐姐……”   夏江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将这话送出口去。   她用如光盘刮碟般一顿一顿的动作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门口,赤着脚打开门离开房间。这期间那只手一直顶在她的后腰上,隔着高档的睡衣,她能够完美地感受到那手的形状。它指尖朝上,稳稳地按着她的腰部,连半秒都不曾离开过。   夏江想到那些有关于“狼”的传说。它们生活在幽暗的树林里,在黑夜中悄悄地靠近误入此地的不幸之人,将前爪搭在他们的肩膀上。一旦那人回头,就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夏江不敢回头去看。刚才就不敢,现在当然更不敢。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夏江光脚踩在冰凉的走廊上,身体无法抵抗地前进着。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姐姐”时隔十年又回到了这个地方,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难道“她”在怨恨吗?怨恨自己抢走了“她”的母亲、“她”的房子、“她”的生活?   夏江走到了楼梯口。   满月再一次从云层之后现身,整片天地都铺上了银色的光辉。夏江注视着这绝美的一幕,忽然她想到了什么般,微微张开了嘴巴——   “姐姐”离开人世的时候已算是半个大人了,身高和她应算是差不多才对。既然如此,以指尖朝上这个姿势把手贴在她的腰际,不会觉得不方便吗?   除非……   除非……“它”的肩膀比夏江的腰部还要低上一些……   夏江猛然转过身去!   那里站着的,不是她曾在相册中看过的女人,而是一个不满十岁的男孩。   他拥有着不带血色的皮肤,沾着泥土的头发和细瘦的胳膊腿。   他的双眼,呈现出黯淡的红色。   “你……是……”   夏江想要说些什么,但却没有机会了。   男孩那只伸出的手轻轻发力,夏江向后跌了下去,耳旁似乎传来呼呼的风声。她美妙却脆弱的身体在楼梯上弹了两下,最后滚到院子里,再也不动弹了。   月光毫无顾忌地洒在那具失去生机的身体上,银色的花在周围绽放,宛如参加一场静谧的葬礼。   半晌之后,似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一楼走廊的门打开。穿着单薄的大姨跌跌撞撞地走出来,趴伏在夏江身边。   惨绝人寰的哀嚎响彻夜空。   ……   夜深睁开眼睛,耳机中流淌着轻和的音乐,是中岛美嘉的《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我也曾想过一了百了)》。   “你怎么睡这儿了?”谢凌依从帘子里探出头来,一脸惊异地看着他。刚才就是她掀起帘子弄出的些微声响把他惊醒了。   也不怪她这么问。他现在靠在卧室窗台栏杆里面的墙壁上,身下垫着一块毯子。如果是在这儿看看街景倒情有可原,可他在这里睡着就有些不合适了。   他的腿上放着一本精装书,名为《夜行观览车》。谢凌依探头望了一眼:“诶……凑佳苗的书?”   “你知道她?”夜深随口应道。   “没看过她的书,不过看过《为了N》的日剧。”谢凌依说着,打了个哈欠,“现在几点了?”   她拿起夜深连着耳机线的手机,滑屏解锁:“都五点多——嗯,你怎么在看这个?”   夜深知道她在说什么。晚上她在讲夏江家的事时提到了那起珠宝劫案,虽然觉得大概没多大关系,但夜深还是姑且搜索了一下。老实说这案子确实有趣,只可惜网上的信息多数都把重点放在警方错抓了演员这一事上,对于劫案本身介绍却不多。他看得有些疲倦,便拿起小说翻了两页歇歇脑子,没想到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你这会儿起床做什么?如今的警察都得这么卖力吗?”他没有回答谢凌依,而是跳转了话题。   “上厕所,不行啊?”谢凌依瞪了他一眼,撩开门洞的帘子走向卫生间。这一块帘子是她昨晚回来的时候买的,隔开外间和卧室。夜深没有反对,毕竟对方是个女孩子,总有些不方便的地方,他还是包容一些好。   说起来这丫头还真是熟得快。明明前天还一副泼辣的样子,昨天不过聊了一路,就跟他熟络起来。尽管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是恶言恶语地警告了他一番,却似乎已经没了戒心。夜深觉得乐正唯的饮料效果可不会持续这么长时间,看来这女孩如他所言就是个笨蛋,当然他并不讨厌就是了。   这么想着的同时谢凌依回到卧室里,她打了个哈欠,显然是准备继续睡下。夜深也打算上床去休息了。但就在这时,一阵快节奏的电子音乐响起。谢凌依愣了一下,伸手到帘子里抓出自己的手机。   “大凌晨的谁这么没常识——嗯?夏江?”   夜深本打算翻过栏杆,听到这话停止了动作。   谢凌依接起电话。   “喂?你这会儿给我来电话干嘛?……诶?林威?怎么……夏江她……怎、怎么?!什么叫摔下来了?!你说清楚一点!!!”   房间里没有开灯,但借着窗外的月光,夜深发现谢凌依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她的手以缓慢无力的动作抚上胸口,似乎感到呼吸困难。片刻之后,电话挂断,她垂下手臂,双眼中的灵动消失了,无神地注视着地面。   “怎么了?”夜深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且绝对不可能是好的方面。   谢凌依一开始没有搭腔,过了好久,她才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夜深,仿佛已不再认识面前的男人。   “出什么事了?”夜深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她才有了反应,声音却几不可闻:   “……夏江……夏江她……从楼上摔下来了……”   “是吗?她受伤了?很重吗?”   谢凌依没有作声,她眨巴着眼睛,嘴唇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颤动着,似乎夜深问出了很难理解的问题。   夜深的目光锐利起来,却没有再说话。他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了。   谢凌依突然站起身来,脚下却一个趔趄,虚浮的脚步险些致使脚踝扭伤。   “我要去她那里……我要去大姨家。”   她抓起衣服进入帘子里,却没有把夜深赶出去。夜深感到自己倚靠着墙壁的后背有些发僵,他转过头去,夜空之中,一轮圆月悬挂于穹顶,银白色的光芒映在他的瞳孔之中。同一片月光下有人死去。   “我也去。”他翻过栏杆,用低沉的声音对着帘子里面窸窸窣窣地换衣的女孩说道。 第二十六节 命运之理(前篇)   大姨不再拥有昨日晚餐时的那股精神头和亲热劲儿,仅仅几个小时过去,她就好像又老了二十岁。她佝偻着身板坐在一楼她自己的卧室里,晦暗的双眼不带有丝毫光彩。那是已经失去了希望的人的眼神。   离开那个房间的时候,谢凌依觉得心里压上了一种莫名的感情,却又无法仅用“沉重”来形容。她无力地抱着双臂靠在客厅的墙上,不想说话,也不想再动弹,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静止住不断流逝的时间,就可以否认夏江已经离去的事实。   客厅里的沙发上,那三个男人同样沉默着,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甚至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于是一个个人都紧紧抿着嘴巴,板着面孔,把“不要跟我说话”几个字清楚地印在脸上。   谢凌依疲惫地闭上眼睛。   她和夜深到达这里的时候,邓永杰和梁进易已经在等着,半个多小时后,林威才搀着虚弱的大姨从医院回来。据他说第一个发现的人正是大姨,她平日里睡得浅,听到动静就赶紧出来看看怎么回事,看到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救护车把夏江送去医院,但她的颈部折断,医生判断是“当场死亡”,不会再有生还的可能。   “听邓哥说,凌晨的时候家里跳闸了。可能她不吹空调觉得热了,就下来看看情况,结果一不小心……”   林威喉头一动,没能把接下来的话再说出口。   他一定很伤心吧?自己心爱的人就这么……谢凌依心里想着。可最痛苦的人一定还是大姨。十多年前她失去了亲生女儿,便把夏江视若己出,这么多年来倾心倾力地照顾,可却彷如遭受了诅咒一般……谢凌依不敢想象当她看到已无生机的夏江时是怎样的反应。   等等……诅咒?   这个词在谢凌依的脑海里跳动了一下,忽然她想起以前发生在这里的那些事。   大姨的亲生女儿,夏江的姐姐,在十多年前染上红眼病,以此为诱因上吊自尽。那之后,这里便传出了夜半诡异的脚步声,还有租户神秘发疯。而前几天住在这里时,谢凌依自己也听到了凌晨时分那惊悚的声音,随后夏江离开房间不知去做什么。次日一早,谢凌依发现她的双眼泛红,昨天夜深也说她的眼睛确实不对劲。又是凌晨时分,夏江意外跌下楼梯……听林威说,当时好像还不到三点。这么说来,在那个故事里,出事的时间也是凌晨三点之前……   谢凌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那真的只是“意外”吗?   还是说……夏江不小心惹上了“什么”?所以才……   ……不不不你又在犯傻了。谢凌依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你是个警察,是个受过现代化高等教育的成年人,你怎么能有那种奇怪的想法?   可这种思虑却在她的脑海中萦绕着,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她想起夏江那天说过的话,想起晚饭时楼上奇怪的声响,想起凌晨时分的梦,和醒来后夏江苍白的面孔、不安的神情,她想起——   “有时间吗?”突兀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谢凌依差点尖叫起来。   “……你干嘛?”她有些责怪地看着面前的夜深,但心里其实有点感激他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毕竟无论她想些什么,夏江的身影都无时无刻不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仿佛已经成为了她心灵的背景。   “过来帮我个忙吧。”夜深说道,他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谢凌依想问他要做什么,他却好像已经得到了许可一样转身离去,这让她有些恼火,却还是鬼使神差地跟在了他身后。无论做什么都比一个人待着强。如果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她就要一直面对脑袋里夏江的残影,那种感觉难受极了。   他们穿过客厅,那三个男人依然沉默着。唯有林威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却没有作声。   夜深带着她离开走廊来到院子里,径直向楼梯走去。谢凌依停住脚步,她面前不到三米的地方就是夏江最后躺着的位置,而夜深刚刚从那里踩过去。明明没有任何痕迹,却又好像每一寸地面都留下了痕迹。谢凌依有种胸膛受到压迫的感觉,她想吐。   “你到底要去哪儿?不说清楚我就不走了!”   “夏江的房间。”夜深干脆地答道,“有些事情我想要确认,需要有个人配合。你不来也可以,只是有些麻烦罢了。”   “夏江的……喂你等等!”   如同为了逃避那块地面一般,她三两步跨了过去想要追上夜深。但夜深也加快了速度,最后她还是一路跟上了二楼。   “你……给我等一下!”谢凌依气喘吁吁地抓着他的肩膀,“你去夏江的房间干嘛?你要确认什么?”   但夜深并未回答她。他在走廊上两扇门中间停下脚步,左右观察一下:   “……回门朝西……那这一边是夏江的房间,这一边就是那间空屋,对吧?”   谢凌依有些生气了:“你先告诉我你要干嘛?!而且你进不了夏江的房间,你又没钥匙!”   “我以事实表示反对。”夜深说着,晃了晃手上的东西,那物件发出清脆的声音,正是一小串看起来有些发旧的钥匙。   谢凌依呆了一下:“你……你从哪儿——”   “一楼走廊上。”夜深没让她把话说完就回答道,“就在墙壁上挂着,不过是备用钥匙。昨天晚上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所以问了夏江一下,她很利索地告诉了我。没想到今天就派上用场了。”   “可是……可是你拿这串钥匙没经过大姨同意吧?”谢凌依质问道。   “那倒是。”夜深并未否定这一点,“你可以去跟他们讲,我不会拦你。如果他们问起,我也会直接承认。我说过,我是不会说谎的。”   “你……”   “在进夏江的房间之前,我需要确认一下这个房间的情况。”夜深自顾自说道。   他面对的那扇门,正是夏江之前提醒过谢凌依不要接近的空屋的门。谢凌依还想要说些什么,但夜深却已动作迅速地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里。不等她发出声音,房门就已被顺利打开。谢凌依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她太过紧张了,以致于没有发现夜深的小动作——他似乎在防备着什么,左手插在口袋里,以便随时可以掏出应对危险的东西。   但门后空空荡荡,什么东西也没有。这是理所当然的。按照夏江的说法,它已经空了有十多年了。   谢凌依松了口气。老实说,看夜深刚才那副提防的样子,她也有些提心吊胆的。好像一打开门,里面真会跑出什么可怖的东西一样。   但夜深却并未如她一般放松下来。他仍旧以防备的姿态面对着这空屋,锐利的视线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似乎看到了什么谢凌依无法察觉的东西。足有半分钟后,他才收回视线,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   “这边。”他转过身,用钥匙打开了对面的房门。   谢凌依在门口踌躇了一下,还是跟了进来。   上一次待在这个房间,不过还是前天早晨的事情,她却觉得恍若隔世了。这短短的两天内,夏江的房间并没有什么能让她一眼看出来的变化。梳妆台、床铺、墙边堆着的饮料……所有的东西都还如那天看到的样子。哦,还有脚下踩的这些品红色的泡沫地板。   谢凌依是在门口脱了鞋子才踩上那些泡沫砖的。即便夏江已经不在了,她也必须遵守好友所定下的规矩。所幸,她看到夜深也脱掉了鞋,这让她感到些许欣慰。   夜深的目光从进门后就一直盯在夏江的床铺上,那床铺还保持着夏江最后离开时的样子,被子被掀开了一半,床单上有些皱褶。夜深死死地盯着那儿,那眼神像是看穿了什么。谢凌依忽然想起刚才来到夏江家里时,他在一楼也是用这样的目光凌厉地扫过院子和一楼的每一个角落,如同要将这里的所有细节都扫描储存进脑袋里。   他弯腰从枕头上捡起了什么东西,谢凌依疑惑地观察着他的动作,忍不住问道:“发现什么了?”   “泥土颗粒,还有草根。”夜深简短地答道。   “什——在床上发现的吗?”   这简直是句废话,她明明刚刚直接目击到了夜深的动作,却还问出这种蠢问题。但她实在有些不敢相信……那个爱整洁爱漂亮的夏江,会容忍自己身上带着脏东西躺在床上吗?   “嗯……”   夜深好像并不打算就此再说更多。他的视线转移到了脚下的泡沫砖上,一手抚摸着下巴思考起来,但并未持续多久。很快,他转过头对谢凌依说:   “我需要你帮忙,我要做一个实验。”   “实验?”   谢凌依迷茫地看着他,完全搞不懂他在说什么。怎么又是“实验”?夏江的房间能做什么实验?   “首先让我确认一下,如果你一个人待在这房间里,会不会觉得害怕?”夜深慎重地问道。   谢凌依犹豫一下,摇了摇头。她明白夜深的意思,一个人留在已故之人的屋子,确实会让人有些惴惴不安,但谢凌依还没有胆小到那个地步。   “好,那么这样。之后我来规定一个‘开始时间’,然后你就在这间屋子里进行跳高运动。记住,一定要跳得尽量高,保证落地时造成一定的冲击。懂吗?”   谢凌依当然听得懂,可她越来越迷惑了。   然而夜深却并没有给她提问的机会。他点了点头,看了一下手机:“好,现在是六点十七分。我先下楼去,六点二十分整的时候,你就开始跳,每隔十秒跳一次,跳上一分钟就可以。然后就来楼下找我吧。就这样,拜托了。”   他说罢,就这么穿上鞋离开了屋子。谢凌依有心发问,却又连开口的力气都失去了。她听着夜深下楼的脚步声,环视整个房间,这里还留有她最好朋友的气息。   “夏江……”   她喃喃念叨着那个名字,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七节 命运之理(后篇)   谢凌依回到一楼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夜深的身影。客厅里的三个男人似乎打算沉默一辈子了。最后她看到夜深坐在餐桌旁,他仰头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看不出是在想些什么,好像并未注意到她靠近。   “我回来了。”谢凌依站到他身边小声提醒道。   “嗯。”夜深没有看她,他看向天花板的眼神十分严肃,仿佛有人将米开朗琪罗的《创世纪》在那里完美再现了一般,过了许久他才收回目光。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告诉谢凌依他到底在做什么实验,又得到了什么结果。谢凌依不知自己直接开口问的话他会不会回答,也许会,也可能置之不理……或许他对他人的问题只有这两种应对方式,毕竟他不会说谎。   真奇怪。谢凌依想着。一开始他自称“不说谎”的时候,自己还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态度,可现在却又已经相信他就是那样的人。凭什么我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呢?我真的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他了吗?   没有给谢凌依胡思乱想的时间,夜深站起身来,把椅子推回餐桌下面:“我们该走了。”   “……走?”   “再留下来也没什么帮助,你心里也该明白这一点。”夜深直截了当地说,“另外,现在快要六点半了,我们找个地方去吃点早餐,你也快到上班的时间了。”   谢凌依不知该作何表示。她心里有一块地方承认夜深说得对。她留在这里又能如何呢?夏江会回来吗?她能为夏江做些什么呢?她……   不行!谢凌依用力摇了摇头。一想到夏江,她的脑袋里又出现了许多纷乱的声音。她心知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于是走进大姨的卧室跟她告别,大姨依然没有回答。至于客厅里的三人,她连理都没理。   她顺从地跟在夜深身后。两人迎着微凉的晨风离开这座房子,走在那条枝叶遮天的小径上。昨天晚上他们也从这里走过,说来还不满十个小时。那时夏江还活泼地跟她挥手道别,开玩笑般言称一定要把她和夜深撮合到一起,于是她理都没理就急匆匆地走掉了。没想到那竟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   十个小时,生与死只有这么简单而短暂的一点点界限。   一路上夜深都没有说话,他不是个适合安慰别人的人,之前乐正唯因没有救下那些无辜者而伤感的时候,他也不知该如何劝说。但他听得见身后谢凌依鞋底与地面那刺耳的摩擦声,昨晚他们离开这里的时候,这个女孩的脚步轻快,是决然没有这种动静的。   就像是带上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一样,可她又分明没从那里取走任何东西。夜深忽然明白了。那并不是“背负着什么”,而是……   他想起《模仿犯》中有马义男认取孙女古川鞠子尸体的描述——   “觉得存活也是一种负担”。   “你想吃点什么?”夜深开口问道。   谢凌依没有回答,她只是用迟缓的动作摇了摇头。走在前面的夜深当然是看不到的,但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便没有再问。   但又走出几步,谢凌依说话了:   “你为什么要跟过来呢?你跟夏江……相识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而已。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你想从这里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让夜深一愣,却没有停下脚步。原来如此,他想。或许我稍微有点小看这个女孩了,在某些问题上,她还真是足够敏锐。不过仔细想想……再怎么说她毕竟是个警察,而且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她不问反倒还奇怪了。   “是,我确实在想能否从这里得到些‘什么’。”夜深老实地回答,“而且,结果对我来说相当有趣。”   “……‘有趣’?”谢凌依的声音变得尖利,“你说‘有趣’?!”   “是的。”   “哪里有趣?哪里有趣了?!!!”   身后传来软绵绵的撞击声,夜深讶异地转过身去。却发现谢凌依已经跪倒在路面上,不知有没有将膝盖磕破。夜深的话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让谢凌依一直以来努力压抑住的情绪终于崩溃了。可眼下的她却全然不在意那种小事,她双手掩面,啜泣之中夹杂着不成声的呻吟——   “到底哪里有趣了?!为什么你能毫不在意地说出这种话?!为什么你能把别人的死说成是‘有趣’?!对你来说死掉是很好玩的事情吗?!那你去死啊!现在立刻给我去死啊!!!”   她哭了。   啊……被误解了。夜深想着。我才不是说夏江的死亡很有趣,我指的是别的……不过现在就算解释了应该也没用吧?早知道还是学那三个人一样保持沉默就好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夏江她……明明没做过什么坏事……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凭什么、凭什么偏偏是她……太过分了!太不讲理了!这就是命吗?夏江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种不公平的命运?”   少女的哀声逐渐变得无法控制,眼泪顺着她被双手遮住的脸庞划下,滴落在身下的地面上。她哭着,宣泄着,渐渐从对夜深的诅咒转为对命运的谴责。这才是她的心里话吧?说到最后,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出口的又是什么……可那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哭出来就好,只要说出来就好。   夜深只是站在那里,心头一片平静。   终于哭了。他想。哭成这个样子,真像是个小孩子啊。不过这样也好,之前我就一直在想她什么时候会哭出来,毕竟她看起来就是一副会哭的样子嘛……哭吧,就这样放肆地哭吧,哭泣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埋怨命运也不是。再怎么说来,在生与死这样的宏大主题之下,我们都只是些不晓事的小孩子而已。小孩子就应该尽情地哭喊,然后才会长大,才能背负起自己的人生。   他再度出声已经过去了很久。其间一旁民居的大门打开,女主人一脸烦躁地探头望了望外面的动静,看到一个女孩跪在地上痛哭,而男人则漠然站在一边,想必她一定在心里虚构了不少感情戏吧?但夜深没有理会她,至于谢凌依会不会害臊,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但他还是决定说话了,在谢凌依哭声渐弱的时候。这会儿往往是孩子最能把别人的话听进心里去的时候。尽管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称职的教育家,但还是打算姑且一试。也许他只是终于于心不忍,想要给面前的少女指出一条不那么痛苦的道路。   “要解答你提出的这些问题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毕竟再怎么说,有关‘命运’这一类问题是根本不会有‘正确答案’的。不过……如果你想听的只是‘我的答案’的话,那我说说倒也无妨。”   谢凌依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与面前的夜深相互对视。忽然她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像极了她和夏江的眼睛……正如她以前所提到过的,用《所罗门的伪证》里的形容来说,那是一双看到过“对岸”风景的眼睛。   可……又不完全一样。至于究竟有什么差别,谢凌依并没能立刻分清。   “当失去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人时,很多人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会是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命运?这样有什么意义可言呢?诸如此类……但要我来说,答案其实很简单。用某部游戏里的话来讲——‘既无理由,也无意义’。命运这种东西本就没有什么讲究,有人把它看作随性的孩子,起了玩心就会用放大镜烧死路边的蚂蚁。但我的看法稍有不同,我认为命运更像个大人,匆匆忙忙地走过世界每一个角落,从不去刻意做些什么,至于那些蚂蚁,只不过是它前行时不小心碾死的而已。它不在乎理由,也懒得给你理由;本就不是有意为之的事,当然就更不存在公平和意义。也就是说,无理由、无意义、不公平……这些正是命运所拥有的特质。或者反过来说,正是因为拥有这些特质,它才会被称为‘命运’。”   谢凌依仰视着这个男人,她的大脑完全无法跟上对方的步调,或许是她本来就没用心去理解。脸上的泪痕仍然湿润,似乎在一点点通过毛孔渗回肌肤之中。   夜深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睑:“抱歉,我说得太艰深了吗?”   谢凌依抱住脑袋,明明声带在用力,口中嚷出的却是脆弱的话语:   “我不懂啊……我搞不懂啊!我不想知道这样的事!夏江死了……凭什么你还能以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做出评价?她死了啊!这可是死亡啊!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啊!凭什么……凭什么你还能那么冷静……说出这种无关紧要的话来……”   可对于女孩的质问,夜深只是轻轻摇头:“按照我所知的资料,世上平均每天有十六万人死亡,包括自然与非自然的。对我来说,夏江也不过是十六万分之一而已。如果每一个人死去,我都要悲恸得无法自抑的话,那也不用去做别的事情了。”   “那不一样!”谢凌依用哭腔争辩着,“夏江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就算对你来说,她也算是认识的人啊!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你们还聊过天的!就几个小时……几个小时而已……几个小时前还活生生的人,转眼就……”   眼看她又要哭出声来,夜深长叹一口气:   “那么你又想怎么做呢?”   “什么?”   “你的想法。”他说道,此时他的声音严肃而淡漠,不再含有之前那稍许的悲悯意味,“你觉得只要在这里痛哭流涕就足够了吗?这就是你纪念自己最好朋友的方式?我并不是在否定它——若是死后还有人肯为我流泪,那感觉倒也不坏。我也不知道夏江的想法,她已经不在了,我不知她对生者有什么要求,现在再怎么问,也不可能得到回答了。死者已死,再去探求他们那些不为人知的愿望也没什么意义。重要的,是生者该如何去做。所以我在问你的想法,对于你来说,仅仅是哭泣就可以了吗?你不想去为她做点什么吗?”   谢凌依微微张着嘴巴,仍是一副傻兮兮的样子。夜深的心渐渐沉下去——如果都说到这个地步,她还无法理解的话,那么继续交流也没什么用处了。   谢凌依喉头一动:“……我的……想法……?”   她的眼神迷茫而无助,却又像是抓住了什么。   “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她喃喃自语着。   看到她这样的表现,夜深以不可见的动作啧了下嘴。三言两语就会被人轻易说动,果然这丫头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就算把她刚刚痛哭过一场心灵尚且脆弱这一因素算进去,也很难让人对她的智商抱多少希望。   ……不过,就算是笨蛋,至少也是个有心的笨蛋。   夜深的嘴角松和了一些。   “起来吧。那些事情可以慢慢再想。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收拾一下吃顿早饭然后赶紧去上班。我不知道夏江的想法,但如果我是你的好朋友,那就不会希望你耽误了自己的工作。要知道你这份工作也是能救人的。这样一来时间就有点紧了,还得回家一趟让你梳洗一下。走吧,早饭算我的。”   他伸出手去。谢凌依犹疑了一下,抓住了那只手。它并不温暖,却坚定有力。谢凌依在它的支撑下缓缓站起身来。   在夜深转身离去的最后一瞬,谢凌依再度迎上了那双眼睛。忽然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   那或许是一双……曾一度到达过“对岸”的眼睛。   ……   当晚谢凌依回到住处的时候,夜深保持着他一贯的姿势,坐在上铺对着键盘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谢凌依洗了把脸,站到床铺前,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说道:   “我决定了,我要去调查夏江家发生的事。”   夜深慢悠悠地按下“Ctrl+S”保存了文档,然后才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张倔强的脸庞。   “具体是指……?”   “我跟你讲过的吧?夏江大姨家以前曾经闹过鬼……”谢凌依把自己早晨思考的有关诅咒的内容一股脑说了出来,末了加上一句,“你要笑就笑吧!反正我已经决定好了!”   “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夜深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不过你倒也真敢想,鬼魂啊诅咒啊什么的,我还以为这些事跟警察这一职业无缘呢。”   “我也不知道。”谢凌依微微垂下视线,“我……只是想到这儿,总觉得这起事件并不简单,或许夏江的死和十多年前的事件也有什么联系……所以才打算去调查一下的。但是,也可能只是我想多了,夏江真的只是出了意外……或者真的有关联,但我却不一定能调查得出来……”   “也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抱着要得到结果的心态去做这件事?”夜深嗤笑一声,“既然这样,那所谓的‘调查’还有什么意义可言?你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舒服一点罢了。你觉得不做点什么就对不起夏江,对不起你死去的好友,所以必须去做点事情,随便做点什么,做了就好,有了‘我已经为她付出过了’这样的想法,你便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死亡。至于夏江需不需要,在不在意,那并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内。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自我满足’!你这种做法,不就是为了自我满足吗?”   谢凌依的心中迅速涌上一种难以判别的情感,说不清楚是愤怒还是羞恼。这个男人在说什么?早晨让自己想想应该做什么的不就是他吗?说夏江已经不在了,无法得知她的想法,也无法去为她考虑的不也是他吗?既然如此,现在这又是什么论调?耍人玩难道很有趣吗?!   不知不觉她已经攥紧了拳头。   “是啊,就是自我满足!不可以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却带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自我满足有什么不对的?按照你这种说法,人每天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自我满足?学习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赚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生活,就连扶老奶奶过马路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善心!自我满足有哪里不好了?!至少我是真心实意要这么去做的!这是我的决定,谁都无从置喙!”   她一口气让这些话语宣泄而出,两眼直瞪着夜深那张讨人厌的脸,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对于女孩这样的反应,夜深反倒是嘴角上扬。   “这不是挺好的吗。”他说。   “诶?”谢凌依一愣。   “我说,这样很好啊。”夜深耸了耸肩,“你不是单单听从我的建议,而是自己努力思考过后才下的决定;不是按照我的指引,而是拥有自己的想法……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既然如此你就去做吧,谁知道是不是真能被你查到些什么呢。呵呵……”   谢凌依茫然地睁着眼睛。   什、什么啊……   感觉好像被侮辱了,又好像被鼓励了……说来说去这个男人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可是……心里却有那么一点点,变得轻松了……   仿佛为了掩饰什么,谢凌依低下头去嘟哝一句:“不用你管!我去洗澡了!”说着,便拿上换洗的衣物朝外间走去。   夜深目视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有些疲惫地抱起双臂摇了摇头。   想法很好,小姑娘。但是这个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是只要有个好目标就能够一帆风顺的。正如你所说,这并不是一起单纯的意外事件,但要抓到它背后的真相,这种工作只有藏身在黑暗中的人才能够胜任。而你,显然不在此列。你所走的这条道路,说它永无止境也好,死胡同也罢,无论如何,都是无法通向“正解”的。   但即便这样也算是个幸运的结果,比之更可怕的是,你真的亲手捕获了那个残酷的真相。到那时你又该如何面对它呢?若是夏江在天有灵,想必也绝不希望你接近它半步吧。到那时你又将如何抉择呢?   夜深叹了口气。   不,不会的。别太高看她了。以她的本事,最大的可能性还是一无所获吧?这样就好,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浴室那边传来哗哗淋浴的水声。夜深回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和乐正唯的通话——   “任务时限?不,没有那种东西,只要最后能够将灵具带回,就可算是成功执行了。”   “也就是说,再多拖些时间也没有大碍,是吗?”   “可……为什么?既然已经寻到了源头,直接回收不就好了吗?你还要等些什么?”   “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我想,这个世上总该存在些因果报应的。要么天来做,要么人来。一件事,总要圆满些才好。”   “……你是说,这起事件还未结束?”   “有八成可能吧。我打算再观察几天,如果没有动静,那么就立刻进行回收。”   “一切小心。”   耳根的头发已有些长了,该找个什么时间去理发呢?夜深捻着那一撮令他不甚舒服的头发,浴室那边的水声已经停止了。   不会很久的吧?下一个……会是谁呢?   他把目光从白净的天花板上收回,双手重新搭在了键盘上。 第二十八节 夏的守灵夜(前篇)   林威的身体在黑暗中漂浮着,意识时断时续,偶尔经过一个破碎的场景,却又不会留存在记忆之中。漫长的时间过去后,仿佛拨开了一层迷雾,他在“某处”睁开了眼睛。   这里也同样是黑暗一片,但他的眼睛已经渐渐能够适应了,于是房间内的布置映入眼帘:衣橱、梳妆台、显然比单人床要宽上不少的床铺……尽管这一切现在都被黑色所浸染,但林威不会认错。是的,这房间他过去曾来过几百次,在这里过夜的次数也不少,别说用眼睛,就算只用手摸他都能认出来。   毫无疑问,这是夏江的房间。   他下意识想要用手背揉揉眼角,但却在中途停止了这个动作。   好险好险……差点忘了,现在禁止对眼睛进行一切不卫生的行为。他在心里提醒自己。   话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威有些迷惑地思考着。夏江失足坠楼这件事都已经过去几天了,这些天里他除了上来收拾了一下东西之外,就再也没进过她的房间。倒也不是因为什么锥心刺骨的痛苦,只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这种难受的情绪梗在喉头,下不去也上不来,吊在那里让他窒息。   他心里清楚,这个房间的主人已经不在了,那个经常对着他发脾气,却也会温柔款款地与他互诉爱语的女人不在了。她就这么突兀地离开,也不跟他告别,连个小行李箱都不带,就像只是出门去买瓶便宜的运动饮料,打着哈欠踢踏着拖鞋,脚步声渐行渐远。   只是不会再回来。   这一定就是报应吧?他想。可若真是报应,为什么却会先应在她身上?像我们这种混蛋还能逍遥自在地活着?   他想不懂,想不通,想不明白。如果夏江还在的话,一定又要骂他和猪一样了吧?   林威从来都不是个话多的男人,夏江走后他便更加沉默。即便是负责为夏江准备葬礼的时候,他也一直一言不发,所幸人生二十多年好歹还交了那么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全靠他们帮助,他才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明天就是夏江的守灵夜了。   林威疲惫地叹息一声,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来。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他是梦游走进了这个房间吗?还是睡得迷迷糊糊习惯性过来了?记得之前是睡在梁进易房里的——那家伙今天要熬通宵赶进度。总而言之,还是先回房间吧,明天有很多事要做,还得早点起来呢。   他扶着墙壁好容易才爬起来,下意识向着夏江床上望了一眼,尽管心里明知道这是无用的,毕竟夏江的身体已经不会再出现在那张他们曾共享过温暖的床铺上了,只是——   林威的动作僵住了。   他不得不拼命克制住揉眼睛的冲动,但这不可能……这简直太荒谬了……他一时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夏江的床铺上睡着一个人。   林威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夏江,那个他深爱着的女人,那个本已死去数日的女人,此刻……正缓缓地从床铺上起身。   尽管周遭的环境使得进入眼中的光线少得可怜,但仅凭着那黑暗中隐约可见的轮廓,林威也能百分之百确定那人的身份。不会有错的,除了夏江,再没有别人能带给他这种感觉……但是……但是……   下一秒,林威的呼吸凝滞了。   那床铺上并不只有夏江一人。是的,在夏江离开床铺的同时,另一个黑影紧随在她的身后,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后腰眼上,却又像是紧紧的黏连着,与她一道走向房间门口。   那是谁?   林威一时忘记了夏江已死的事实。他本能地感受到了某种危险,忍不住要冲上前去保护夏江。但是身体却似乎受到了束缚,令他几乎无法动弹。他想要喊叫,但声音也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江和那道矮小的黑影共同离开房间。   那是……那究竟是……   伴随着影子的离去,林威的身体渐渐恢复了行动力,但却仍旧不听使唤,每一个动作都如同陷入泥沼中一般,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饶是如此,他还是拼命挪动起脚步追了上去。到达门口的同时,恰好看到夏江被那条手臂顶着,站到了被月光映得一片明亮的楼梯边缘上。   这……难道说——?!   心中警铃大作,林威突然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了!   夏江在那片月光之下突兀转身,林威清楚地看到她苍白脸上的骇然神色。紧接着,不等他反应过来,那黑影的手上稍稍用力,夏江的身体就如同断线风筝一般无力地向楼下坠去,只余一声闷响传入他的耳中,像极了心碎的声音。   “不……不……不!!!”   声带的振动终于突破了咽喉的限制,林威迅捷地冲到楼梯边上,可一切都为时已晚。他向下看着那具已不再有丝毫生机的躯体,那具明明曾经美丽,此刻却以异样的角度扭曲着的躯体。脑袋开始眩晕,四肢失去了力气,他觉得自己也摇摇欲坠了。   身后传来微弱的动静,是那道黑影!恐惧与愤怒两种感情在林威的心中纠缠交织着,他猛然转回头去,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道影子的姿容。   那是一张稚嫩却肮脏的脸,那体型矮小而瘦弱,身上似乎沾满了泥土。   那是一个孩子,一个林威曾见过的孩子。   但那绝不可能是他……绝无可能……毕竟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已经……   林威无法再思考下去了。   那具小小的身体再一次伸出手来,轻轻推在林威的腰际。他的脚下滑动,身体失去了重心,明净的月与星空在他的视线中如水般飞速流淌而过,耳际的风呼呼作响。在他的眼眸中,躺在楼梯底部的那张脸逐渐接近……接近……近到那失去血色的皮肤深深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中,然而——   那已不再是夏江的脸了。   那张脸上拥有着与他相同的五官,相同的雀斑与胡茬,那是一张他每天面对着镜子看到厌烦的面孔。   没错。   在重力作用下接近到即将迎面撞上的那张脸是——   那是他……林威自己的面容!   ……   林威在黑暗中惊醒。   虽然说是“惊醒”,但却并非是像电影小说里面那样,直挺挺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只是睁开了眼睛,入目之处是不足三米高的白色天花板。呼吸虽然急促了点,却也不算剧烈,只是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而且,背上似乎已经被汗水浸湿,这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保持着什么都不去想的状态躺了数秒后,他轻轻伸手抓起枕旁的手机。   “06:32”。   他锁死屏幕,将手机放下,心情稍稍平静了些。   又做了那个噩梦啊。他暗想着。   心中自然而然地用上了“又”这个字眼。是的,自夏江走后近一星期以来,他几乎每夜都要经历一遍这个诡异的梦境。但在梦中,他从来都想不起这件事,只有苏醒之后,这不断重复着的梦才会被大脑存入记忆之中。   我到底是怎么了?林威伸手按压着额头。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这算是心理问题吧?总在梦中看到恋人死去的场景,还有那些奇怪的东西……是夏江的死带给我的压力太大了么?还有……更早之前的那件事……   别、别去想了!   他用指关节敲打了一下脑袋,阻断了自己的思路。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过去的事就是过去的事,不应让它再影响到自己现在的生活。   可是……在梦境里面,自己跌下楼梯时看到下面的那张脸,那分明是……   林威微微皱起眉头。   是的,那是他自己的脸。无论眉眼、鼻子嘴巴……那张脸上的一切都和他自己完全相同,只是没带眼镜而已。   记得几天前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那张脸还没那么清晰,也没那么像自己。但是这几天来,每一次做梦,那张脸和自己的相像程度都会逐渐加深。尤其今天这一次,那几乎就是他自己的面容!   这又是什么该死的鬼兆头?   林威任由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吵闹了一会儿,长出了一口气。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要去想,跟一个破梦较真也未免太傻了。   差不多该起床了。虽然时间还早,但现在意识已经完全清醒,哪怕想再睡过去也做不到了。他坐直身体伸了个懒腰,下床换上一身清爽的衣服——这并不是为了守灵夜准备的,到那时他会穿上更为合适的正装。梁进易的房间里当然没有梳妆台,但好歹有一面小镜子。林威坐到镜子前梳理了一下头发,这时双眼又开始难受起来了。   好红……他有些烦躁地通过镜子观察着自己的眼球,氧氟沙星滴眼液在楼下客厅,要是当时多买几瓶就好了。   唉,感觉滴了这么多天,眼睛也没什么好转,不如等明天再去找医生看一下吧,顶着这么一双眼睛连自己心里都犯怵。他无奈地叹息一声,戴上黑框眼镜。是时候下楼去洗漱了。   他打开门来到走廊上,对面房间里邓永杰的呼噜声如同震山雷般轰隆作响,这一点林威早有领教。他撇了撇嘴,关门朝着楼梯口走去,鞋底却突然一滑,险些后脑勺着地。好不容易靠着墙壁调整好身体避免了摔跤,他嘴里骂了一句,低头想看看是什么滑了自己一下。   一开始他并没能够看清楚,有本身眼睛不适的原因,有刚刚起床头脑尚且迷糊的原因,还有……地上的那东西,不仔细看的话的确难以分辨……   林威的心跳似乎停顿了半秒。   这是……这个……是……   他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差点扭伤了脚腕。但自从他看清了地上的那东西,他的视线就没再有半分飘移。   怎么会的……这到底是……   他看着那道痕迹,它似乎是一直从楼梯口延伸过来,通过了长长的走廊,一路来到梁进易——或者说他自己——的房间门口。不,到这里还不算完!林威用颤抖的手哆哆嗦嗦地拧开门把,重新进入房间。   那道痕迹是在床边消失的。   林威头晕目眩,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片漆黑中不断下沉……下沉……但双眼却分明不受控制地睁开着。那些污秽的痕迹印在他的眼中,如同火焰一般痛苦地燃烧着,灼疼了他的灵魂。   那是……   那是一串,小小的泥脚印。 第二十七节 命运之理(后篇)   谢凌依回到一楼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夜深的身影。客厅里的三个男人似乎打算沉默一辈子了。最后她看到夜深坐在餐桌旁,他仰头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看不出是在想些什么,好像并未注意到她靠近。   “我回来了。”谢凌依站到他身边小声提醒道。   “嗯。”夜深没有看她,他看向天花板的眼神十分严肃,仿佛有人将米开朗琪罗的《创世纪》在那里完美再现了一般,过了许久他才收回目光。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告诉谢凌依他到底在做什么实验,又得到了什么结果。谢凌依不知自己直接开口问的话他会不会回答,也许会,也可能置之不理……或许他对他人的问题只有这两种应对方式,毕竟他不会说谎。   真奇怪。谢凌依想着。一开始他自称“不说谎”的时候,自己还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态度,可现在却又已经相信他就是那样的人。凭什么我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呢?我真的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他了吗?   没有给谢凌依胡思乱想的时间,夜深站起身来,把椅子推回餐桌下面:“我们该走了。”   “……走?”   “再留下来也没什么帮助,你心里也该明白这一点。”夜深直截了当地说,“另外,现在快要六点半了,我们找个地方去吃点早餐,你也快到上班的时间了。”   谢凌依不知该作何表示。她心里有一块地方承认夜深说得对。她留在这里又能如何呢?夏江会回来吗?她能为夏江做些什么呢?她……   不行!谢凌依用力摇了摇头。一想到夏江,她的脑袋里又出现了许多纷乱的声音。她心知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于是走进大姨的卧室跟她告别,大姨依然没有回答。至于客厅里的三人,她连理都没理。   她顺从地跟在夜深身后。两人迎着微凉的晨风离开这座房子,走在那条枝叶遮天的小径上。昨天晚上他们也从这里走过,说来还不满十个小时。那时夏江还活泼地跟她挥手道别,开玩笑般言称一定要把她和夜深撮合到一起,于是她理都没理就急匆匆地走掉了。没想到那竟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   十个小时,生与死只有这么简单而短暂的一点点界限。   一路上夜深都没有说话,他不是个适合安慰别人的人,之前乐正唯因没有救下那些无辜者而伤感的时候,他也不知该如何劝说。但他听得见身后谢凌依鞋底与地面那刺耳的摩擦声,昨晚他们离开这里的时候,这个女孩的脚步轻快,是决然没有这种动静的。   就像是带上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一样,可她又分明没从那里取走任何东西。夜深忽然明白了。那并不是“背负着什么”,而是……   他想起《模仿犯》中有马义男认取孙女古川鞠子尸体的描述——   “觉得存活也是一种负担”。   “你想吃点什么?”夜深开口问道。   谢凌依没有回答,她只是用迟缓的动作摇了摇头。走在前面的夜深当然是看不到的,但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便没有再问。   但又走出几步,谢凌依说话了:   “你为什么要跟过来呢?你跟夏江……相识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而已。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你想从这里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让夜深一愣,却没有停下脚步。原来如此,他想。或许我稍微有点小看这个女孩了,在某些问题上,她还真是足够敏锐。不过仔细想想……再怎么说她毕竟是个警察,而且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她不问反倒还奇怪了。   “是,我确实在想能否从这里得到些‘什么’。”夜深老实地回答,“而且,结果对我来说相当有趣。”   “……‘有趣’?”谢凌依的声音变得尖利,“你说‘有趣’?!”   “是的。”   “哪里有趣?哪里有趣了?!!!”   身后传来软绵绵的撞击声,夜深讶异地转过身去。却发现谢凌依已经跪倒在路面上,不知有没有将膝盖磕破。夜深的话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让谢凌依一直以来努力压抑住的情绪终于崩溃了。可眼下的她却全然不在意那种小事,她双手掩面,啜泣之中夹杂着不成声的呻吟——   “到底哪里有趣了?!为什么你能毫不在意地说出这种话?!为什么你能把别人的死说成是‘有趣’?!对你来说死掉是很好玩的事情吗?!那你去死啊!现在立刻给我去死啊!!!”   她哭了。   啊……被误解了。夜深想着。我才不是说夏江的死亡很有趣,我指的是别的……不过现在就算解释了应该也没用吧?早知道还是学那三个人一样保持沉默就好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夏江她……明明没做过什么坏事……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凭什么、凭什么偏偏是她……太过分了!太不讲理了!这就是命吗?夏江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种不公平的命运?”   少女的哀声逐渐变得无法控制,眼泪顺着她被双手遮住的脸庞划下,滴落在身下的地面上。她哭着,宣泄着,渐渐从对夜深的诅咒转为对命运的谴责。这才是她的心里话吧?说到最后,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出口的又是什么……可那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哭出来就好,只要说出来就好。   夜深只是站在那里,心头一片平静。   终于哭了。他想。哭成这个样子,真像是个小孩子啊。不过这样也好,之前我就一直在想她什么时候会哭出来,毕竟她看起来就是一副会哭的样子嘛……哭吧,就这样放肆地哭吧,哭泣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埋怨命运也不是。再怎么说来,在生与死这样的宏大主题之下,我们都只是些不晓事的小孩子而已。小孩子就应该尽情地哭喊,然后才会长大,才能背负起自己的人生。   他再度出声已经过去了很久。其间一旁民居的大门打开,女主人一脸烦躁地探头望了望外面的动静,看到一个女孩跪在地上痛哭,而男人则漠然站在一边,想必她一定在心里虚构了不少感情戏吧?但夜深没有理会她,至于谢凌依会不会害臊,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但他还是决定说话了,在谢凌依哭声渐弱的时候。这会儿往往是孩子最能把别人的话听进心里去的时候。尽管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称职的教育家,但还是打算姑且一试。也许他只是终于于心不忍,想要给面前的少女指出一条不那么痛苦的道路。   “要解答你提出的这些问题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毕竟再怎么说,有关‘命运’这一类问题是根本不会有‘正确答案’的。不过……如果你想听的只是‘我的答案’的话,那我说说倒也无妨。”   谢凌依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与面前的夜深相互对视。忽然她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像极了她和夏江的眼睛……正如她以前所提到过的,用《所罗门的伪证》里的形容来说,那是一双看到过“对岸”风景的眼睛。   可……又不完全一样。至于究竟有什么差别,谢凌依并没能立刻分清。   “当失去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人时,很多人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会是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命运?这样有什么意义可言呢?诸如此类……但要我来说,答案其实很简单。用某部游戏里的话来讲——‘既无理由,也无意义’。命运这种东西本就没有什么讲究,有人把它看作随性的孩子,起了玩心就会用放大镜烧死路边的蚂蚁。但我的看法稍有不同,我认为命运更像个大人,匆匆忙忙地走过世界每一个角落,从不去刻意做些什么,至于那些蚂蚁,只不过是它前行时不小心碾死的而已。它不在乎理由,也懒得给你理由;本就不是有意为之的事,当然就更不存在公平和意义。也就是说,无理由、无意义、不公平……这些正是命运所拥有的特质。或者反过来说,正是因为拥有这些特质,它才会被称为‘命运’。”   谢凌依仰视着这个男人,她的大脑完全无法跟上对方的步调,或许是她本来就没用心去理解。脸上的泪痕仍然湿润,似乎在一点点通过毛孔渗回肌肤之中。   夜深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睑:“抱歉,我说得太艰深了吗?”   谢凌依抱住脑袋,明明声带在用力,口中嚷出的却是脆弱的话语:   “我不懂啊……我搞不懂啊!我不想知道这样的事!夏江死了……凭什么你还能以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做出评价?她死了啊!这可是死亡啊!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啊!凭什么……凭什么你还能那么冷静……说出这种无关紧要的话来……”   可对于女孩的质问,夜深只是轻轻摇头:“按照我所知的资料,世上平均每天有十六万人死亡,包括自然与非自然的。对我来说,夏江也不过是十六万分之一而已。如果每一个人死去,我都要悲恸得无法自抑的话,那也不用去做别的事情了。”   “那不一样!”谢凌依用哭腔争辩着,“夏江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就算对你来说,她也算是认识的人啊!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你们还聊过天的!就几个小时……几个小时而已……几个小时前还活生生的人,转眼就……”   眼看她又要哭出声来,夜深长叹一口气:   “那么你又想怎么做呢?”   “什么?”   “你的想法。”他说道,此时他的声音严肃而淡漠,不再含有之前那稍许的悲悯意味,“你觉得只要在这里痛哭流涕就足够了吗?这就是你纪念自己最好朋友的方式?我并不是在否定它——若是死后还有人肯为我流泪,那感觉倒也不坏。我也不知道夏江的想法,她已经不在了,我不知她对生者有什么要求,现在再怎么问,也不可能得到回答了。死者已死,再去探求他们那些不为人知的愿望也没什么意义。重要的,是生者该如何去做。所以我在问你的想法,对于你来说,仅仅是哭泣就可以了吗?你不想去为她做点什么吗?”   谢凌依微微张着嘴巴,仍是一副傻兮兮的样子。夜深的心渐渐沉下去——如果都说到这个地步,她还无法理解的话,那么继续交流也没什么用处了。   谢凌依喉头一动:“……我的……想法……?”   她的眼神迷茫而无助,却又像是抓住了什么。   “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她喃喃自语着。   看到她这样的表现,夜深以不可见的动作啧了下嘴。三言两语就会被人轻易说动,果然这丫头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就算把她刚刚痛哭过一场心灵尚且脆弱这一因素算进去,也很难让人对她的智商抱多少希望。   ……不过,就算是笨蛋,至少也是个有心的笨蛋。   夜深的嘴角松和了一些。   “起来吧。那些事情可以慢慢再想。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收拾一下吃顿早饭然后赶紧去上班。我不知道夏江的想法,但如果我是你的好朋友,那就不会希望你耽误了自己的工作。要知道你这份工作也是能救人的。这样一来时间就有点紧了,还得回家一趟让你梳洗一下。走吧,早饭算我的。”   他伸出手去。谢凌依犹疑了一下,抓住了那只手。它并不温暖,却坚定有力。谢凌依在它的支撑下缓缓站起身来。   在夜深转身离去的最后一瞬,谢凌依再度迎上了那双眼睛。忽然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   那或许是一双……曾一度到达过“对岸”的眼睛。   ……   当晚谢凌依回到住处的时候,夜深保持着他一贯的姿势,坐在上铺对着键盘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谢凌依洗了把脸,站到床铺前,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说道:   “我决定了,我要去调查夏江家发生的事。”   夜深慢悠悠地按下“Ctrl+S”保存了文档,然后才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张倔强的脸庞。   “具体是指……?”   “我跟你讲过的吧?夏江大姨家以前曾经闹过鬼……”谢凌依把自己早晨思考的有关诅咒的内容一股脑说了出来,末了加上一句,“你要笑就笑吧!反正我已经决定好了!”   “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夜深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不过你倒也真敢想,鬼魂啊诅咒啊什么的,我还以为这些事跟警察这一职业无缘呢。”   “我也不知道。”谢凌依微微垂下视线,“我……只是想到这儿,总觉得这起事件并不简单,或许夏江的死和十多年前的事件也有什么联系……所以才打算去调查一下的。但是,也可能只是我想多了,夏江真的只是出了意外……或者真的有关联,但我却不一定能调查得出来……”   “也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抱着要得到结果的心态去做这件事?”夜深嗤笑一声,“既然这样,那所谓的‘调查’还有什么意义可言?你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舒服一点罢了。你觉得不做点什么就对不起夏江,对不起你死去的好友,所以必须去做点事情,随便做点什么,做了就好,有了‘我已经为她付出过了’这样的想法,你便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死亡。至于夏江需不需要,在不在意,那并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内。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自我满足’!你这种做法,不就是为了自我满足吗?”   谢凌依的心中迅速涌上一种难以判别的情感,说不清楚是愤怒还是羞恼。这个男人在说什么?早晨让自己想想应该做什么的不就是他吗?说夏江已经不在了,无法得知她的想法,也无法去为她考虑的不也是他吗?既然如此,现在这又是什么论调?耍人玩难道很有趣吗?!   不知不觉她已经攥紧了拳头。   “是啊,就是自我满足!不可以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却带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自我满足有什么不对的?按照你这种说法,人每天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自我满足?学习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赚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生活,就连扶老奶奶过马路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善心!自我满足有哪里不好了?!至少我是真心实意要这么去做的!这是我的决定,谁都无从置喙!”   她一口气让这些话语宣泄而出,两眼直瞪着夜深那张讨人厌的脸,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对于女孩这样的反应,夜深反倒是嘴角上扬。   “这不是挺好的吗。”他说。   “诶?”谢凌依一愣。   “我说,这样很好啊。”夜深耸了耸肩,“你不是单单听从我的建议,而是自己努力思考过后才下的决定;不是按照我的指引,而是拥有自己的想法……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既然如此你就去做吧,谁知道是不是真能被你查到些什么呢。呵呵……”   谢凌依茫然地睁着眼睛。   什、什么啊……   感觉好像被侮辱了,又好像被鼓励了……说来说去这个男人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可是……心里却有那么一点点,变得轻松了……   仿佛为了掩饰什么,谢凌依低下头去嘟哝一句:“不用你管!我去洗澡了!”说着,便拿上换洗的衣物朝外间走去。   夜深目视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有些疲惫地抱起双臂摇了摇头。   想法很好,小姑娘。但是这个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是只要有个好目标就能够一帆风顺的。正如你所说,这并不是一起单纯的意外事件,但要抓到它背后的真相,这种工作只有藏身在黑暗中的人才能够胜任。而你,显然不在此列。你所走的这条道路,说它永无止境也好,死胡同也罢,无论如何,都是无法通向“正解”的。   但即便这样也算是个幸运的结果,比之更可怕的是,你真的亲手捕获了那个残酷的真相。到那时你又该如何面对它呢?若是夏江在天有灵,想必也绝不希望你接近它半步吧。到那时你又将如何抉择呢?   夜深叹了口气。   不,不会的。别太高看她了。以她的本事,最大的可能性还是一无所获吧?这样就好,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浴室那边传来哗哗淋浴的水声。夜深回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和乐正唯的通话——   “任务时限?不,没有那种东西,只要最后能够将灵具带回,就可算是成功执行了。”   “也就是说,再多拖些时间也没有大碍,是吗?”   “可……为什么?既然已经寻到了源头,直接回收不就好了吗?你还要等些什么?”   “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我想,这个世上总该存在些因果报应的。要么天来做,要么人来。一件事,总要圆满些才好。”   “……你是说,这起事件还未结束?”   “有八成可能吧。我打算再观察几天,如果没有动静,那么就立刻进行回收。”   “一切小心。”   耳根的头发已有些长了,该找个什么时间去理发呢?夜深捻着那一撮令他不甚舒服的头发,浴室那边的水声已经停止了。   不会很久的吧?下一个……会是谁呢?   他把目光从白净的天花板上收回,双手重新搭在了键盘上。 第二十八节 夏的守灵夜(前篇)   林威的身体在黑暗中漂浮着,意识时断时续,偶尔经过一个破碎的场景,却又不会留存在记忆之中。漫长的时间过去后,仿佛拨开了一层迷雾,他在“某处”睁开了眼睛。   这里也同样是黑暗一片,但他的眼睛已经渐渐能够适应了,于是房间内的布置映入眼帘:衣橱、梳妆台、显然比单人床要宽上不少的床铺……尽管这一切现在都被黑色所浸染,但林威不会认错。是的,这房间他过去曾来过几百次,在这里过夜的次数也不少,别说用眼睛,就算只用手摸他都能认出来。   毫无疑问,这是夏江的房间。   他下意识想要用手背揉揉眼角,但却在中途停止了这个动作。   好险好险……差点忘了,现在禁止对眼睛进行一切不卫生的行为。他在心里提醒自己。   话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威有些迷惑地思考着。夏江失足坠楼这件事都已经过去几天了,这些天里他除了上来收拾了一下东西之外,就再也没进过她的房间。倒也不是因为什么锥心刺骨的痛苦,只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这种难受的情绪梗在喉头,下不去也上不来,吊在那里让他窒息。   他心里清楚,这个房间的主人已经不在了,那个经常对着他发脾气,却也会温柔款款地与他互诉爱语的女人不在了。她就这么突兀地离开,也不跟他告别,连个小行李箱都不带,就像只是出门去买瓶便宜的运动饮料,打着哈欠踢踏着拖鞋,脚步声渐行渐远。   只是不会再回来。   这一定就是报应吧?他想。可若真是报应,为什么却会先应在她身上?像我们这种混蛋还能逍遥自在地活着?   他想不懂,想不通,想不明白。如果夏江还在的话,一定又要骂他和猪一样了吧?   林威从来都不是个话多的男人,夏江走后他便更加沉默。即便是负责为夏江准备葬礼的时候,他也一直一言不发,所幸人生二十多年好歹还交了那么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全靠他们帮助,他才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明天就是夏江的守灵夜了。   林威疲惫地叹息一声,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来。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他是梦游走进了这个房间吗?还是睡得迷迷糊糊习惯性过来了?记得之前是睡在梁进易房里的——那家伙今天要熬通宵赶进度。总而言之,还是先回房间吧,明天有很多事要做,还得早点起来呢。   他扶着墙壁好容易才爬起来,下意识向着夏江床上望了一眼,尽管心里明知道这是无用的,毕竟夏江的身体已经不会再出现在那张他们曾共享过温暖的床铺上了,只是——   林威的动作僵住了。   他不得不拼命克制住揉眼睛的冲动,但这不可能……这简直太荒谬了……他一时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夏江的床铺上睡着一个人。   林威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夏江,那个他深爱着的女人,那个本已死去数日的女人,此刻……正缓缓地从床铺上起身。   尽管周遭的环境使得进入眼中的光线少得可怜,但仅凭着那黑暗中隐约可见的轮廓,林威也能百分之百确定那人的身份。不会有错的,除了夏江,再没有别人能带给他这种感觉……但是……但是……   下一秒,林威的呼吸凝滞了。   那床铺上并不只有夏江一人。是的,在夏江离开床铺的同时,另一个黑影紧随在她的身后,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后腰眼上,却又像是紧紧的黏连着,与她一道走向房间门口。   那是谁?   林威一时忘记了夏江已死的事实。他本能地感受到了某种危险,忍不住要冲上前去保护夏江。但是身体却似乎受到了束缚,令他几乎无法动弹。他想要喊叫,但声音也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江和那道矮小的黑影共同离开房间。   那是……那究竟是……   伴随着影子的离去,林威的身体渐渐恢复了行动力,但却仍旧不听使唤,每一个动作都如同陷入泥沼中一般,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饶是如此,他还是拼命挪动起脚步追了上去。到达门口的同时,恰好看到夏江被那条手臂顶着,站到了被月光映得一片明亮的楼梯边缘上。   这……难道说——?!   心中警铃大作,林威突然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了!   夏江在那片月光之下突兀转身,林威清楚地看到她苍白脸上的骇然神色。紧接着,不等他反应过来,那黑影的手上稍稍用力,夏江的身体就如同断线风筝一般无力地向楼下坠去,只余一声闷响传入他的耳中,像极了心碎的声音。   “不……不……不!!!”   声带的振动终于突破了咽喉的限制,林威迅捷地冲到楼梯边上,可一切都为时已晚。他向下看着那具已不再有丝毫生机的躯体,那具明明曾经美丽,此刻却以异样的角度扭曲着的躯体。脑袋开始眩晕,四肢失去了力气,他觉得自己也摇摇欲坠了。   身后传来微弱的动静,是那道黑影!恐惧与愤怒两种感情在林威的心中纠缠交织着,他猛然转回头去,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道影子的姿容。   那是一张稚嫩却肮脏的脸,那体型矮小而瘦弱,身上似乎沾满了泥土。   那是一个孩子,一个林威曾见过的孩子。   但那绝不可能是他……绝无可能……毕竟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已经……   林威无法再思考下去了。   那具小小的身体再一次伸出手来,轻轻推在林威的腰际。他的脚下滑动,身体失去了重心,明净的月与星空在他的视线中如水般飞速流淌而过,耳际的风呼呼作响。在他的眼眸中,躺在楼梯底部的那张脸逐渐接近……接近……近到那失去血色的皮肤深深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中,然而——   那已不再是夏江的脸了。   那张脸上拥有着与他相同的五官,相同的雀斑与胡茬,那是一张他每天面对着镜子看到厌烦的面孔。   没错。   在重力作用下接近到即将迎面撞上的那张脸是——   那是他……林威自己的面容!   ……   林威在黑暗中惊醒。   虽然说是“惊醒”,但却并非是像电影小说里面那样,直挺挺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只是睁开了眼睛,入目之处是不足三米高的白色天花板。呼吸虽然急促了点,却也不算剧烈,只是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而且,背上似乎已经被汗水浸湿,这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保持着什么都不去想的状态躺了数秒后,他轻轻伸手抓起枕旁的手机。   “06:32”。   他锁死屏幕,将手机放下,心情稍稍平静了些。   又做了那个噩梦啊。他暗想着。   心中自然而然地用上了“又”这个字眼。是的,自夏江走后近一星期以来,他几乎每夜都要经历一遍这个诡异的梦境。但在梦中,他从来都想不起这件事,只有苏醒之后,这不断重复着的梦才会被大脑存入记忆之中。   我到底是怎么了?林威伸手按压着额头。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这算是心理问题吧?总在梦中看到恋人死去的场景,还有那些奇怪的东西……是夏江的死带给我的压力太大了么?还有……更早之前的那件事……   别、别去想了!   他用指关节敲打了一下脑袋,阻断了自己的思路。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过去的事就是过去的事,不应让它再影响到自己现在的生活。   可是……在梦境里面,自己跌下楼梯时看到下面的那张脸,那分明是……   林威微微皱起眉头。   是的,那是他自己的脸。无论眉眼、鼻子嘴巴……那张脸上的一切都和他自己完全相同,只是没带眼镜而已。   记得几天前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那张脸还没那么清晰,也没那么像自己。但是这几天来,每一次做梦,那张脸和自己的相像程度都会逐渐加深。尤其今天这一次,那几乎就是他自己的面容!   这又是什么该死的鬼兆头?   林威任由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吵闹了一会儿,长出了一口气。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要去想,跟一个破梦较真也未免太傻了。   差不多该起床了。虽然时间还早,但现在意识已经完全清醒,哪怕想再睡过去也做不到了。他坐直身体伸了个懒腰,下床换上一身清爽的衣服——这并不是为了守灵夜准备的,到那时他会穿上更为合适的正装。梁进易的房间里当然没有梳妆台,但好歹有一面小镜子。林威坐到镜子前梳理了一下头发,这时双眼又开始难受起来了。   好红……他有些烦躁地通过镜子观察着自己的眼球,氧氟沙星滴眼液在楼下客厅,要是当时多买几瓶就好了。   唉,感觉滴了这么多天,眼睛也没什么好转,不如等明天再去找医生看一下吧,顶着这么一双眼睛连自己心里都犯怵。他无奈地叹息一声,戴上黑框眼镜。是时候下楼去洗漱了。   他打开门来到走廊上,对面房间里邓永杰的呼噜声如同震山雷般轰隆作响,这一点林威早有领教。他撇了撇嘴,关门朝着楼梯口走去,鞋底却突然一滑,险些后脑勺着地。好不容易靠着墙壁调整好身体避免了摔跤,他嘴里骂了一句,低头想看看是什么滑了自己一下。   一开始他并没能够看清楚,有本身眼睛不适的原因,有刚刚起床头脑尚且迷糊的原因,还有……地上的那东西,不仔细看的话的确难以分辨……   林威的心跳似乎停顿了半秒。   这是……这个……是……   他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差点扭伤了脚腕。但自从他看清了地上的那东西,他的视线就没再有半分飘移。   怎么会的……这到底是……   他看着那道痕迹,它似乎是一直从楼梯口延伸过来,通过了长长的走廊,一路来到梁进易——或者说他自己——的房间门口。不,到这里还不算完!林威用颤抖的手哆哆嗦嗦地拧开门把,重新进入房间。   那道痕迹是在床边消失的。   林威头晕目眩,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片漆黑中不断下沉……下沉……但双眼却分明不受控制地睁开着。那些污秽的痕迹印在他的眼中,如同火焰一般痛苦地燃烧着,灼疼了他的灵魂。   那是……   那是一串,小小的泥脚印。 第二十七节 命运之理(后篇)   谢凌依回到一楼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夜深的身影。客厅里的三个男人似乎打算沉默一辈子了。最后她看到夜深坐在餐桌旁,他仰头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看不出是在想些什么,好像并未注意到她靠近。   “我回来了。”谢凌依站到他身边小声提醒道。   “嗯。”夜深没有看她,他看向天花板的眼神十分严肃,仿佛有人将米开朗琪罗的《创世纪》在那里完美再现了一般,过了许久他才收回目光。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告诉谢凌依他到底在做什么实验,又得到了什么结果。谢凌依不知自己直接开口问的话他会不会回答,也许会,也可能置之不理……或许他对他人的问题只有这两种应对方式,毕竟他不会说谎。   真奇怪。谢凌依想着。一开始他自称“不说谎”的时候,自己还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态度,可现在却又已经相信他就是那样的人。凭什么我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呢?我真的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他了吗?   没有给谢凌依胡思乱想的时间,夜深站起身来,把椅子推回餐桌下面:“我们该走了。”   “……走?”   “再留下来也没什么帮助,你心里也该明白这一点。”夜深直截了当地说,“另外,现在快要六点半了,我们找个地方去吃点早餐,你也快到上班的时间了。”   谢凌依不知该作何表示。她心里有一块地方承认夜深说得对。她留在这里又能如何呢?夏江会回来吗?她能为夏江做些什么呢?她……   不行!谢凌依用力摇了摇头。一想到夏江,她的脑袋里又出现了许多纷乱的声音。她心知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于是走进大姨的卧室跟她告别,大姨依然没有回答。至于客厅里的三人,她连理都没理。   她顺从地跟在夜深身后。两人迎着微凉的晨风离开这座房子,走在那条枝叶遮天的小径上。昨天晚上他们也从这里走过,说来还不满十个小时。那时夏江还活泼地跟她挥手道别,开玩笑般言称一定要把她和夜深撮合到一起,于是她理都没理就急匆匆地走掉了。没想到那竟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   十个小时,生与死只有这么简单而短暂的一点点界限。   一路上夜深都没有说话,他不是个适合安慰别人的人,之前乐正唯因没有救下那些无辜者而伤感的时候,他也不知该如何劝说。但他听得见身后谢凌依鞋底与地面那刺耳的摩擦声,昨晚他们离开这里的时候,这个女孩的脚步轻快,是决然没有这种动静的。   就像是带上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一样,可她又分明没从那里取走任何东西。夜深忽然明白了。那并不是“背负着什么”,而是……   他想起《模仿犯》中有马义男认取孙女古川鞠子尸体的描述——   “觉得存活也是一种负担”。   “你想吃点什么?”夜深开口问道。   谢凌依没有回答,她只是用迟缓的动作摇了摇头。走在前面的夜深当然是看不到的,但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便没有再问。   但又走出几步,谢凌依说话了:   “你为什么要跟过来呢?你跟夏江……相识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而已。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你想从这里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让夜深一愣,却没有停下脚步。原来如此,他想。或许我稍微有点小看这个女孩了,在某些问题上,她还真是足够敏锐。不过仔细想想……再怎么说她毕竟是个警察,而且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她不问反倒还奇怪了。   “是,我确实在想能否从这里得到些‘什么’。”夜深老实地回答,“而且,结果对我来说相当有趣。”   “……‘有趣’?”谢凌依的声音变得尖利,“你说‘有趣’?!”   “是的。”   “哪里有趣?哪里有趣了?!!!”   身后传来软绵绵的撞击声,夜深讶异地转过身去。却发现谢凌依已经跪倒在路面上,不知有没有将膝盖磕破。夜深的话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让谢凌依一直以来努力压抑住的情绪终于崩溃了。可眼下的她却全然不在意那种小事,她双手掩面,啜泣之中夹杂着不成声的呻吟——   “到底哪里有趣了?!为什么你能毫不在意地说出这种话?!为什么你能把别人的死说成是‘有趣’?!对你来说死掉是很好玩的事情吗?!那你去死啊!现在立刻给我去死啊!!!”   她哭了。   啊……被误解了。夜深想着。我才不是说夏江的死亡很有趣,我指的是别的……不过现在就算解释了应该也没用吧?早知道还是学那三个人一样保持沉默就好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夏江她……明明没做过什么坏事……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凭什么、凭什么偏偏是她……太过分了!太不讲理了!这就是命吗?夏江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种不公平的命运?”   少女的哀声逐渐变得无法控制,眼泪顺着她被双手遮住的脸庞划下,滴落在身下的地面上。她哭着,宣泄着,渐渐从对夜深的诅咒转为对命运的谴责。这才是她的心里话吧?说到最后,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出口的又是什么……可那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哭出来就好,只要说出来就好。   夜深只是站在那里,心头一片平静。   终于哭了。他想。哭成这个样子,真像是个小孩子啊。不过这样也好,之前我就一直在想她什么时候会哭出来,毕竟她看起来就是一副会哭的样子嘛……哭吧,就这样放肆地哭吧,哭泣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埋怨命运也不是。再怎么说来,在生与死这样的宏大主题之下,我们都只是些不晓事的小孩子而已。小孩子就应该尽情地哭喊,然后才会长大,才能背负起自己的人生。   他再度出声已经过去了很久。其间一旁民居的大门打开,女主人一脸烦躁地探头望了望外面的动静,看到一个女孩跪在地上痛哭,而男人则漠然站在一边,想必她一定在心里虚构了不少感情戏吧?但夜深没有理会她,至于谢凌依会不会害臊,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但他还是决定说话了,在谢凌依哭声渐弱的时候。这会儿往往是孩子最能把别人的话听进心里去的时候。尽管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称职的教育家,但还是打算姑且一试。也许他只是终于于心不忍,想要给面前的少女指出一条不那么痛苦的道路。   “要解答你提出的这些问题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毕竟再怎么说,有关‘命运’这一类问题是根本不会有‘正确答案’的。不过……如果你想听的只是‘我的答案’的话,那我说说倒也无妨。”   谢凌依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与面前的夜深相互对视。忽然她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像极了她和夏江的眼睛……正如她以前所提到过的,用《所罗门的伪证》里的形容来说,那是一双看到过“对岸”风景的眼睛。   可……又不完全一样。至于究竟有什么差别,谢凌依并没能立刻分清。   “当失去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人时,很多人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会是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命运?这样有什么意义可言呢?诸如此类……但要我来说,答案其实很简单。用某部游戏里的话来讲——‘既无理由,也无意义’。命运这种东西本就没有什么讲究,有人把它看作随性的孩子,起了玩心就会用放大镜烧死路边的蚂蚁。但我的看法稍有不同,我认为命运更像个大人,匆匆忙忙地走过世界每一个角落,从不去刻意做些什么,至于那些蚂蚁,只不过是它前行时不小心碾死的而已。它不在乎理由,也懒得给你理由;本就不是有意为之的事,当然就更不存在公平和意义。也就是说,无理由、无意义、不公平……这些正是命运所拥有的特质。或者反过来说,正是因为拥有这些特质,它才会被称为‘命运’。”   谢凌依仰视着这个男人,她的大脑完全无法跟上对方的步调,或许是她本来就没用心去理解。脸上的泪痕仍然湿润,似乎在一点点通过毛孔渗回肌肤之中。   夜深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睑:“抱歉,我说得太艰深了吗?”   谢凌依抱住脑袋,明明声带在用力,口中嚷出的却是脆弱的话语:   “我不懂啊……我搞不懂啊!我不想知道这样的事!夏江死了……凭什么你还能以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做出评价?她死了啊!这可是死亡啊!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啊!凭什么……凭什么你还能那么冷静……说出这种无关紧要的话来……”   可对于女孩的质问,夜深只是轻轻摇头:“按照我所知的资料,世上平均每天有十六万人死亡,包括自然与非自然的。对我来说,夏江也不过是十六万分之一而已。如果每一个人死去,我都要悲恸得无法自抑的话,那也不用去做别的事情了。”   “那不一样!”谢凌依用哭腔争辩着,“夏江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就算对你来说,她也算是认识的人啊!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你们还聊过天的!就几个小时……几个小时而已……几个小时前还活生生的人,转眼就……”   眼看她又要哭出声来,夜深长叹一口气:   “那么你又想怎么做呢?”   “什么?”   “你的想法。”他说道,此时他的声音严肃而淡漠,不再含有之前那稍许的悲悯意味,“你觉得只要在这里痛哭流涕就足够了吗?这就是你纪念自己最好朋友的方式?我并不是在否定它——若是死后还有人肯为我流泪,那感觉倒也不坏。我也不知道夏江的想法,她已经不在了,我不知她对生者有什么要求,现在再怎么问,也不可能得到回答了。死者已死,再去探求他们那些不为人知的愿望也没什么意义。重要的,是生者该如何去做。所以我在问你的想法,对于你来说,仅仅是哭泣就可以了吗?你不想去为她做点什么吗?”   谢凌依微微张着嘴巴,仍是一副傻兮兮的样子。夜深的心渐渐沉下去——如果都说到这个地步,她还无法理解的话,那么继续交流也没什么用处了。   谢凌依喉头一动:“……我的……想法……?”   她的眼神迷茫而无助,却又像是抓住了什么。   “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她喃喃自语着。   看到她这样的表现,夜深以不可见的动作啧了下嘴。三言两语就会被人轻易说动,果然这丫头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就算把她刚刚痛哭过一场心灵尚且脆弱这一因素算进去,也很难让人对她的智商抱多少希望。   ……不过,就算是笨蛋,至少也是个有心的笨蛋。   夜深的嘴角松和了一些。   “起来吧。那些事情可以慢慢再想。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收拾一下吃顿早饭然后赶紧去上班。我不知道夏江的想法,但如果我是你的好朋友,那就不会希望你耽误了自己的工作。要知道你这份工作也是能救人的。这样一来时间就有点紧了,还得回家一趟让你梳洗一下。走吧,早饭算我的。”   他伸出手去。谢凌依犹疑了一下,抓住了那只手。它并不温暖,却坚定有力。谢凌依在它的支撑下缓缓站起身来。   在夜深转身离去的最后一瞬,谢凌依再度迎上了那双眼睛。忽然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   那或许是一双……曾一度到达过“对岸”的眼睛。   ……   当晚谢凌依回到住处的时候,夜深保持着他一贯的姿势,坐在上铺对着键盘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谢凌依洗了把脸,站到床铺前,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说道:   “我决定了,我要去调查夏江家发生的事。”   夜深慢悠悠地按下“Ctrl+S”保存了文档,然后才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张倔强的脸庞。   “具体是指……?”   “我跟你讲过的吧?夏江大姨家以前曾经闹过鬼……”谢凌依把自己早晨思考的有关诅咒的内容一股脑说了出来,末了加上一句,“你要笑就笑吧!反正我已经决定好了!”   “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夜深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不过你倒也真敢想,鬼魂啊诅咒啊什么的,我还以为这些事跟警察这一职业无缘呢。”   “我也不知道。”谢凌依微微垂下视线,“我……只是想到这儿,总觉得这起事件并不简单,或许夏江的死和十多年前的事件也有什么联系……所以才打算去调查一下的。但是,也可能只是我想多了,夏江真的只是出了意外……或者真的有关联,但我却不一定能调查得出来……”   “也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抱着要得到结果的心态去做这件事?”夜深嗤笑一声,“既然这样,那所谓的‘调查’还有什么意义可言?你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舒服一点罢了。你觉得不做点什么就对不起夏江,对不起你死去的好友,所以必须去做点事情,随便做点什么,做了就好,有了‘我已经为她付出过了’这样的想法,你便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死亡。至于夏江需不需要,在不在意,那并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内。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自我满足’!你这种做法,不就是为了自我满足吗?”   谢凌依的心中迅速涌上一种难以判别的情感,说不清楚是愤怒还是羞恼。这个男人在说什么?早晨让自己想想应该做什么的不就是他吗?说夏江已经不在了,无法得知她的想法,也无法去为她考虑的不也是他吗?既然如此,现在这又是什么论调?耍人玩难道很有趣吗?!   不知不觉她已经攥紧了拳头。   “是啊,就是自我满足!不可以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却带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自我满足有什么不对的?按照你这种说法,人每天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自我满足?学习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赚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生活,就连扶老奶奶过马路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善心!自我满足有哪里不好了?!至少我是真心实意要这么去做的!这是我的决定,谁都无从置喙!”   她一口气让这些话语宣泄而出,两眼直瞪着夜深那张讨人厌的脸,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对于女孩这样的反应,夜深反倒是嘴角上扬。   “这不是挺好的吗。”他说。   “诶?”谢凌依一愣。   “我说,这样很好啊。”夜深耸了耸肩,“你不是单单听从我的建议,而是自己努力思考过后才下的决定;不是按照我的指引,而是拥有自己的想法……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既然如此你就去做吧,谁知道是不是真能被你查到些什么呢。呵呵……”   谢凌依茫然地睁着眼睛。   什、什么啊……   感觉好像被侮辱了,又好像被鼓励了……说来说去这个男人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可是……心里却有那么一点点,变得轻松了……   仿佛为了掩饰什么,谢凌依低下头去嘟哝一句:“不用你管!我去洗澡了!”说着,便拿上换洗的衣物朝外间走去。   夜深目视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有些疲惫地抱起双臂摇了摇头。   想法很好,小姑娘。但是这个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是只要有个好目标就能够一帆风顺的。正如你所说,这并不是一起单纯的意外事件,但要抓到它背后的真相,这种工作只有藏身在黑暗中的人才能够胜任。而你,显然不在此列。你所走的这条道路,说它永无止境也好,死胡同也罢,无论如何,都是无法通向“正解”的。   但即便这样也算是个幸运的结果,比之更可怕的是,你真的亲手捕获了那个残酷的真相。到那时你又该如何面对它呢?若是夏江在天有灵,想必也绝不希望你接近它半步吧。到那时你又将如何抉择呢?   夜深叹了口气。   不,不会的。别太高看她了。以她的本事,最大的可能性还是一无所获吧?这样就好,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浴室那边传来哗哗淋浴的水声。夜深回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和乐正唯的通话——   “任务时限?不,没有那种东西,只要最后能够将灵具带回,就可算是成功执行了。”   “也就是说,再多拖些时间也没有大碍,是吗?”   “可……为什么?既然已经寻到了源头,直接回收不就好了吗?你还要等些什么?”   “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我想,这个世上总该存在些因果报应的。要么天来做,要么人来。一件事,总要圆满些才好。”   “……你是说,这起事件还未结束?”   “有八成可能吧。我打算再观察几天,如果没有动静,那么就立刻进行回收。”   “一切小心。”   耳根的头发已有些长了,该找个什么时间去理发呢?夜深捻着那一撮令他不甚舒服的头发,浴室那边的水声已经停止了。   不会很久的吧?下一个……会是谁呢?   他把目光从白净的天花板上收回,双手重新搭在了键盘上。 第二十八节 夏的守灵夜(前篇)   林威的身体在黑暗中漂浮着,意识时断时续,偶尔经过一个破碎的场景,却又不会留存在记忆之中。漫长的时间过去后,仿佛拨开了一层迷雾,他在“某处”睁开了眼睛。   这里也同样是黑暗一片,但他的眼睛已经渐渐能够适应了,于是房间内的布置映入眼帘:衣橱、梳妆台、显然比单人床要宽上不少的床铺……尽管这一切现在都被黑色所浸染,但林威不会认错。是的,这房间他过去曾来过几百次,在这里过夜的次数也不少,别说用眼睛,就算只用手摸他都能认出来。   毫无疑问,这是夏江的房间。   他下意识想要用手背揉揉眼角,但却在中途停止了这个动作。   好险好险……差点忘了,现在禁止对眼睛进行一切不卫生的行为。他在心里提醒自己。   话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威有些迷惑地思考着。夏江失足坠楼这件事都已经过去几天了,这些天里他除了上来收拾了一下东西之外,就再也没进过她的房间。倒也不是因为什么锥心刺骨的痛苦,只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这种难受的情绪梗在喉头,下不去也上不来,吊在那里让他窒息。   他心里清楚,这个房间的主人已经不在了,那个经常对着他发脾气,却也会温柔款款地与他互诉爱语的女人不在了。她就这么突兀地离开,也不跟他告别,连个小行李箱都不带,就像只是出门去买瓶便宜的运动饮料,打着哈欠踢踏着拖鞋,脚步声渐行渐远。   只是不会再回来。   这一定就是报应吧?他想。可若真是报应,为什么却会先应在她身上?像我们这种混蛋还能逍遥自在地活着?   他想不懂,想不通,想不明白。如果夏江还在的话,一定又要骂他和猪一样了吧?   林威从来都不是个话多的男人,夏江走后他便更加沉默。即便是负责为夏江准备葬礼的时候,他也一直一言不发,所幸人生二十多年好歹还交了那么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全靠他们帮助,他才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明天就是夏江的守灵夜了。   林威疲惫地叹息一声,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来。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他是梦游走进了这个房间吗?还是睡得迷迷糊糊习惯性过来了?记得之前是睡在梁进易房里的——那家伙今天要熬通宵赶进度。总而言之,还是先回房间吧,明天有很多事要做,还得早点起来呢。   他扶着墙壁好容易才爬起来,下意识向着夏江床上望了一眼,尽管心里明知道这是无用的,毕竟夏江的身体已经不会再出现在那张他们曾共享过温暖的床铺上了,只是——   林威的动作僵住了。   他不得不拼命克制住揉眼睛的冲动,但这不可能……这简直太荒谬了……他一时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夏江的床铺上睡着一个人。   林威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夏江,那个他深爱着的女人,那个本已死去数日的女人,此刻……正缓缓地从床铺上起身。   尽管周遭的环境使得进入眼中的光线少得可怜,但仅凭着那黑暗中隐约可见的轮廓,林威也能百分之百确定那人的身份。不会有错的,除了夏江,再没有别人能带给他这种感觉……但是……但是……   下一秒,林威的呼吸凝滞了。   那床铺上并不只有夏江一人。是的,在夏江离开床铺的同时,另一个黑影紧随在她的身后,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后腰眼上,却又像是紧紧的黏连着,与她一道走向房间门口。   那是谁?   林威一时忘记了夏江已死的事实。他本能地感受到了某种危险,忍不住要冲上前去保护夏江。但是身体却似乎受到了束缚,令他几乎无法动弹。他想要喊叫,但声音也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江和那道矮小的黑影共同离开房间。   那是……那究竟是……   伴随着影子的离去,林威的身体渐渐恢复了行动力,但却仍旧不听使唤,每一个动作都如同陷入泥沼中一般,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饶是如此,他还是拼命挪动起脚步追了上去。到达门口的同时,恰好看到夏江被那条手臂顶着,站到了被月光映得一片明亮的楼梯边缘上。   这……难道说——?!   心中警铃大作,林威突然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了!   夏江在那片月光之下突兀转身,林威清楚地看到她苍白脸上的骇然神色。紧接着,不等他反应过来,那黑影的手上稍稍用力,夏江的身体就如同断线风筝一般无力地向楼下坠去,只余一声闷响传入他的耳中,像极了心碎的声音。   “不……不……不!!!”   声带的振动终于突破了咽喉的限制,林威迅捷地冲到楼梯边上,可一切都为时已晚。他向下看着那具已不再有丝毫生机的躯体,那具明明曾经美丽,此刻却以异样的角度扭曲着的躯体。脑袋开始眩晕,四肢失去了力气,他觉得自己也摇摇欲坠了。   身后传来微弱的动静,是那道黑影!恐惧与愤怒两种感情在林威的心中纠缠交织着,他猛然转回头去,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道影子的姿容。   那是一张稚嫩却肮脏的脸,那体型矮小而瘦弱,身上似乎沾满了泥土。   那是一个孩子,一个林威曾见过的孩子。   但那绝不可能是他……绝无可能……毕竟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已经……   林威无法再思考下去了。   那具小小的身体再一次伸出手来,轻轻推在林威的腰际。他的脚第二十七节 命运之理(后篇)   谢凌依回到一楼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夜深的身影。客厅里的三个男人似乎打算沉默一辈子了。最后她看到夜深坐在餐桌旁,他仰头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看不出是在想些什么,好像并未注意到她靠近。   “我回来了。”谢凌依站到他身边小声提醒道。   “嗯。”夜深没有看她,他看向天花板的眼神十分严肃,仿佛有人将米开朗琪罗的《创世纪》在那里完美再现了一般,过了许久他才收回目光。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告诉谢凌依他到底在做什么实验,又得到了什么结果。谢凌依不知自己直接开口问的话他会不会回答,也许会,也可能置之不理……或许他对他人的问题只有这两种应对方式,毕竟他不会说谎。   真奇怪。谢凌依想着。一开始他自称“不说谎”的时候,自己还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态度,可现在却又已经相信他就是那样的人。凭什么我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呢?我真的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他了吗?   没有给谢凌依胡思乱想的时间,夜深站起身来,把椅子推回餐桌下面:“我们该走了。”   “……走?”   “再留下来也没什么帮助,你心里也该明白这一点。”夜深直截了当地说,“另外,现在快要六点半了,我们找个地方去吃点早餐,你也快到上班的时间了。”   谢凌依不知该作何表示。她心里有一块地方承认夜深说得对。她留在这里又能如何呢?夏江会回来吗?她能为夏江做些什么呢?她……   不行!谢凌依用力摇了摇头。一想到夏江,她的脑袋里又出现了许多纷乱的声音。她心知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于是走进大姨的卧室跟她告别,大姨依然没有回答。至于客厅里的三人,她连理都没理。   她顺从地跟在夜深身后。两人迎着微凉的晨风离开这座房子,走在那条枝叶遮天的小径上。昨天晚上他们也从这里走过,说来还不满十个小时。那时夏江还活泼地跟她挥手道别,开玩笑般言称一定要把她和夜深撮合到一起,于是她理都没理就急匆匆地走掉了。没想到那竟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   十个小时,生与死只有这么简单而短暂的一点点界限。   一路上夜深都没有说话,他不是个适合安慰别人的人,之前乐正唯因没有救下那些无辜者而伤感的时候,他也不知该如何劝说。但他听得见身后谢凌依鞋底与地面那刺耳的摩擦声,昨晚他们离开这里的时候,这个女孩的脚步轻快,是决然没有这种动静的。   就像是带上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一样,可她又分明没从那里取走任何东西。夜深忽然明白了。那并不是“背负着什么”,而是……   他想起《模仿犯》中有马义男认取孙女古川鞠子尸体的描述——   “觉得存活也是一种负担”。   “你想吃点什么?”夜深开口问道。   谢凌依没有回答,她只是用迟缓的动作摇了摇头。走在前面的夜深当然是看不到的,但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便没有再问。   但又走出几步,谢凌依说话了:   “你为什么要跟过来呢?你跟夏江……相识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而已。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你想从这里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让夜深一愣,却没有停下脚步。原来如此,他想。或许我稍微有点小看这个女孩了,在某些问题上,她还真是足够敏锐。不过仔细想想……再怎么说她毕竟是个警察,而且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她不问反倒还奇怪了。   “是,我确实在想能否从这里得到些‘什么’。”夜深老实地回答,“而且,结果对我来说相当有趣。”   “……‘有趣’?”谢凌依的声音变得尖利,“你说‘有趣’?!”   “是的。”   “哪里有趣?哪里有趣了?!!!”   身后传来软绵绵的撞击声,夜深讶异地转过身去。却发现谢凌依已经跪倒在路面上,不知有没有将膝盖磕破。夜深的话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让谢凌依一直以来努力压抑住的情绪终于崩溃了。可眼下的她却全然不在意那种小事,她双手掩面,啜泣之中夹杂着不成声的呻吟——   “到底哪里有趣了?!为什么你能毫不在意地说出这种话?!为什么你能把别人的死说成是‘有趣’?!对你来说死掉是很好玩的事情吗?!那你去死啊!现在立刻给我去死啊!!!”   她哭了。   啊……被误解了。夜深想着。我才不是说夏江的死亡很有趣,我指的是别的……不过现在就算解释了应该也没用吧?早知道还是学那三个人一样保持沉默就好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夏江她……明明没做过什么坏事……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凭什么、凭什么偏偏是她……太过分了!太不讲理了!这就是命吗?夏江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种不公平的命运?”   少女的哀声逐渐变得无法控制,眼泪顺着她被双手遮住的脸庞划下,滴落在身下的地面上。她哭着,宣泄着,渐渐从对夜深的诅咒转为对命运的谴责。这才是她的心里话吧?说到最后,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出口的又是什么……可那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哭出来就好,只要说出来就好。   夜深只是站在那里,心头一片平静。   终于哭了。他想。哭成这个样子,真像是个小孩子啊。不过这样也好,之前我就一直在想她什么时候会哭出来,毕竟她看起来就是一副会哭的样子嘛……哭吧,就这样放肆地哭吧,哭泣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埋怨命运也不是。再怎么说来,在生与死这样的宏大主题之下,我们都只是些不晓事的小孩子而已。小孩子就应该尽情地哭喊,然后才会长大,才能背负起自己的人生。   他再度出声已经过去了很久。其间一旁民居的大门打开,女主人一脸烦躁地探头望了望外面的动静,看到一个女孩跪在地上痛哭,而男人则漠然站在一边,想必她一定在心里虚构了不少感情戏吧?但夜深没有理会她,至于谢凌依会不会害臊,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但他还是决定说话了,在谢凌依哭声渐弱的时候。这会儿往往是孩子最能把别人的话听进心里去的时候。尽管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称职的教育家,但还是打算姑且一试。也许他只是终于于心不忍,想要给面前的少女指出一条不那么痛苦的道路。   “要解答你提出的这些问题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毕竟再怎么说,有关‘命运’这一类问题是根本不会有‘正确答案’的。不过……如果你想听的只是‘我的答案’的话,那我说说倒也无妨。”   谢凌依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与面前的夜深相互对视。忽然她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像极了她和夏江的眼睛……正如她以前所提到过的,用《所罗门的伪证》里的形容来说,那是一双看到过“对岸”风景的眼睛。   可……又不完全一样。至于究竟有什么差别,谢凌依并没能立刻分清。   “当失去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人时,很多人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会是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命运?这样有什么意义可言呢?诸如此类……但要我来说,答案其实很简单。用某部游戏里的话来讲——‘既无理由,也无意义’。命运这种东西本就没有什么讲究,有人把它看作随性的孩子,起了玩心就会用放大镜烧死路边的蚂蚁。但我的看法稍有不同,我认为命运更像个大人,匆匆忙忙地走过世界每一个角落,从不去刻意做些什么,至于那些蚂蚁,只不过是它前行时不小心碾死的而已。它不在乎理由,也懒得给你理由;本就不是有意为之的事,当然就更不存在公平和意义。也就是说,无理由、无意义、不公平……这些正是命运所拥有的特质。或者反过来说,正是因为拥有这些特质,它才会被称为‘命运’。”   谢凌依仰视着这个男人,她的大脑完全无法跟上对方的步调,或许是她本来就没用心去理解。脸上的泪痕仍然湿润,似乎在一点点通过毛孔渗回肌肤之中。   夜深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睑:“抱歉,我说得太艰深了吗?”   谢凌依抱住脑袋,明明声带在用力,口中嚷出的却是脆弱的话语:   “我不懂啊……我搞不懂啊!我不想知道这样的事!夏江死了……凭什么你还能以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做出评价?她死了啊!这可是死亡啊!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啊!凭什么……凭什么你还能那么冷静……说出这种无关紧要的话来……”   可对于女孩的质问,夜深只是轻轻摇头:“按照我所知的资料,世上平均每天有十六万人死亡,包括自然与非自然的。对我来说,夏江也不过是十六万分之一而已。如果每一个人死去,我都要悲恸得无法自抑的话,那也不用去做别的事情了。”   “那不一样!”谢凌依用哭腔争辩着,“夏江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就算对你来说,她也算是认识的人啊!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你们还聊过天的!就几个小时……几个小时而已……几个小时前还活生生的人,转眼就……”   眼看她又要哭出声来,夜深长叹一口气:   “那么你又想怎么做呢?”   “什么?”   “你的想法。”他说道,此时他的声音严肃而淡漠,不再含有之前那稍许的悲悯意味,“你觉得只要在这里痛哭流涕就足够了吗?这就是你纪念自己最好朋友的方式?我并不是在否定它——若是死后还有人肯为我流泪,那感觉倒也不坏。我也不知道夏江的想法,她已经不在了,我不知她对生者有什么要求,现在再怎么问,也不可能得到回答了。死者已死,再去探求他们那些不为人知的愿望也没什么意义。重要的,是生者该如何去做。所以我在问你的想法,对于你来说,仅仅是哭泣就可以了吗?你不想去为她做点什么吗?”   谢凌依微微张着嘴巴,仍是一副傻兮兮的样子。夜深的心渐渐沉下去——如果都说到这个地步,她还无法理解的话,那么继续交流也没什么用处了。   谢凌依喉头一动:“……我的……想法……?”   她的眼神迷茫而无助,却又像是抓住了什么。   “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她喃喃自语着。   看到她这样的表现,夜深以不可见的动作啧了下嘴。三言两语就会被人轻易说动,果然这丫头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就算把她刚刚痛哭过一场心灵尚且脆弱这一因素算进去,也很难让人对她的智商抱多少希望。   ……不过,就算是笨蛋,至少也是个有心的笨蛋。   夜深的嘴角松和了一些。   “起来吧。那些事情可以慢慢再想。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收拾一下吃顿早饭然后赶紧去上班。我不知道夏江的想法,但如果我是你的好朋友,那就不会希望你耽误了自己的工作。要知道你这份工作也是能救人的。这样一来时间就有点紧了,还得回家一趟让你梳洗一下。走吧,早饭算我的。”   他伸出手去。谢凌依犹疑了一下,抓住了那只手。它并不温暖,却坚定有力。谢凌依在它的支撑下缓缓站起身来。   在夜深转身离去的最后一下滑动,身体失去了重心,明净的月与星空在他的视线中如水般飞速流淌而过,耳际的风呼呼作响。在他的眼眸中,躺在楼梯底部的那张脸逐渐接近……接近……近到那失去血色的皮肤深深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中,然而——   那已不再是夏江的脸了。   那张脸上拥有着与他相同的五官,相同的雀斑与胡茬,那是一张他每天面对着镜子看到厌烦的面孔。   没错。   在重力作用下接近到即将迎面撞上的那张脸是——   那是他……林威自己的面容!   ……   林威在黑暗中惊醒。   虽然说是“惊醒”,但却并非是像电影小说里面那样,直挺挺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只是睁开了眼睛,入目之处是不足三米高的白色天花板。呼吸虽然急促了点,却也不算剧烈,只是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而且,背上似乎已经被汗水浸湿,这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保持着什么都不去想的状态躺了数秒后,他轻轻伸手抓起枕旁的手机。   “06:32”。   他锁死屏幕,将手机放下,心情稍稍平静了些。   又做了那个噩梦啊。他暗想着。   心中自然而然地用上了“又”这个字眼。是的,自夏江走后近一星期以来,他几乎每夜都要经历一遍这个诡异的梦境。但在梦中,他从来都想不起这件事,只有苏醒之后,这不断重复着的梦才会被大脑存入记忆之中。   我到底是怎么了?林威伸手按压着额头。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这算是心理问题吧?总在梦中看到恋人死去的场景,还有那些奇怪的东西……是夏江的死带给我的压力太大了么?还有……更早之前的那件事……   别、别去想了!   他用指关节敲打了一下脑袋,阻断了自己的思路。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过去的事就是过去的事,不应让它再影响到自己现在的生活。   可是……在梦境里面,自己跌下楼梯时看到下面的那张脸,那分明是……   林威微微皱起眉头。   是的,那是他自己的脸。无论眉眼、鼻子嘴巴……那张脸上的一切都和他自己完全相同,只是没带眼镜而已。   记得几天前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那张脸还没那么清晰,也没那么像自己。但是这几天来,每一次做梦,那张脸和自己的相像程度都会逐渐加深。尤其今天这一次,那几乎就是他自己的面容!   这又是什么该死的鬼兆头?   林威任由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吵闹了一会儿,长出了一口气。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要去想,跟一个破梦较真也未免太傻了。   差不多该起床了。虽然时间还早,但现在意识已经完全清醒,哪怕想再睡过去也做不到了。他坐直身体伸了个懒腰,下床换上一身清爽的衣服——这并不是为了守灵夜准备的,到那时他会穿上更为合适的正装。梁进易的房间里当然没有梳妆台,但好歹有一面小镜子。林威坐到镜子前梳理了一下头发,这时双眼又开始难受起来了。   好红……他有些烦躁地通过镜子观察着自己的眼球,氧氟沙星滴眼液在楼下客厅,要是当时多买几瓶就好了。   唉,感觉滴了这么多天,眼睛也没什么好转,不如等明天再去找医生看一下吧,顶着这么一双眼睛连自己心里都犯怵。他无奈地叹息一声,戴上黑框眼镜。是时候下楼去洗漱了。   他打开门来到走廊上,对面房间里邓永杰的呼噜声如同震山雷般轰隆作响,这一点林威早有领教。他撇了撇嘴,关门朝着楼梯口走去,鞋底却突然一滑,险些后脑勺着地。好不容易靠着墙壁调整好身体避免了摔跤,他嘴里骂了一句,低头想看看是什么滑了自己一下。   一开始他并没能够看清楚,有本身眼睛不适的原因,有刚刚起床头脑尚且迷糊的原因,还有……地上的那东西,不仔细看的话的确难以分辨……   林威的心跳似乎停顿了半秒。   这是……这个……是……   他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差点扭伤了脚腕。但自从他看清了地上的那东西,他的视线就没再有半分飘移。   怎么会的……这到底是……   他看着那道痕迹,它似乎是一直从楼梯口延伸过来,通过了长长的走廊,一路来到梁进易——或者说他自己——的房间门口。不,到这里还不算完!林威用颤抖的手哆哆嗦嗦地拧开门把,重新进入房间。   那道痕迹是在床边消失的。   林威头晕目眩,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片漆黑中不断下沉……下沉……但双眼却分明不受控制地睁开着。那些污秽的痕迹印在他的眼中,如同火焰一般痛苦地燃烧着,灼疼了他的灵魂。   那是……   那是一串,小小的泥脚印。 瞬,谢凌依再度迎上了那双眼睛。忽然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   那或许是一双……曾一度到达过“对岸”的眼睛。   ……   当晚谢凌依回到住处的时候,夜深保持着他一贯的姿势,坐在上铺对着键盘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谢凌依洗了把脸,站到床铺前,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说道:   “我决定了,我要去调查夏江家发生的事。”   夜深慢悠悠地按下“Ctrl+S”保存了文档,然后才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张倔强的脸庞。   “具体是指……?”   “我跟你讲过的吧?夏江大姨家以前曾经闹过鬼……”谢凌依把自己早晨思考的有关诅咒的内容一股脑说了出来,末了加上一句,“你要笑就笑吧!反正我已经决定好了!”   “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夜深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不过你倒也真敢想,鬼魂啊诅咒啊什么的,我还以为这些事跟警察这一职业无缘呢。”   “我也不知道。”谢凌依微微垂下视线,“我……只是想到这儿,总觉得这起事件并不简单,或许夏江的死和十多年前的事件也有什么联系……所以才打算去调查一下的。但是,也可能只是我想多了,夏江真的只是出了意外……或者真的有关联,但我却不一定能调查得出来……”   “也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抱着要得到结果的心态去做这件事?”夜深嗤笑一声,“既然这样,那所谓的‘调查’还有什么意义可言?你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舒服一点罢了。你觉得不做点什么就对不起夏江,对不起你死去的好友,所以必须去做点事情,随便做点什么,做了就好,有了‘我已经为她付出过了’这样的想法,你便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死亡。至于夏江需不需要,在不在意,那并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内。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自我满足’!你这种做法,不就是为了自我满足吗?”   谢凌依的心中迅速涌上一种难以判别的情感,说不清楚是愤怒还是羞恼。这个男人在说什么?早晨让自己想想应该做什么的不就是他吗?说夏江已经不在了,无法得知她的想法,也无法去为她考虑的不也是他吗?既然如此,现在这又是什么论调?耍人玩难道很有趣吗?!   不知不觉她已经攥紧了拳头。   “是啊,就是自我满足!不可以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却带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自我满足有什么不对的?按照你这种说法,人每天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自我满足?学习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赚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生活,就连扶老奶奶过马路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善心!自我满足有哪里不好了?!至少我是真心实意要这么去做的!这是我的决定,谁都无从置喙!”   她一口气让这些话语宣泄而出,两眼直瞪着夜深那张讨人厌的脸,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对于女孩这样的反应,夜深反倒是嘴角上扬。   “这不是挺好的吗。”他说。   “诶?”谢凌依一愣。   “我说,这样很好啊。”夜深耸了耸肩,“你不是单单听从我的建议,而是自己努力思考过后才下的决定;不是按照我的指引,而是拥有自己的想法……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既然如此你就去做吧,谁知道是不是真能被你查到些什么呢。呵呵……”   谢凌依茫然地睁着眼睛。   什、什么啊……   感觉好像被侮辱了,又好像被鼓励了……说来说去这个男人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可是……心里却有那么一点点,变得轻松了……   仿佛为了掩饰什么,谢凌依低下头去嘟哝一句:“不用你管!我去洗澡了!”说着,便拿上换洗的衣物朝外间走去。   夜深目视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有些疲惫地抱起双臂摇了摇头。   想法很好,小姑娘。但是这个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是只要有个好目标就能够一帆风顺的。正如你所说,这并不是一起单纯的意外事件,但要抓到它背后的真相,这种工作只有藏身在黑暗中的人才能够胜任。而你,显然不在此列。你所走的这条道路,说它永无止境也好,死胡同也罢,无论如何,都是无法通向“正解”的。   但即便这样也算是个幸运的结果,比之更可怕的是,你真的亲手捕获了那个残酷的真相。到那时你又该如何面对它呢?若是夏江在天有灵,想必也绝不希望你接近它半步吧。到那时你又将如何抉择呢?   夜深叹了口气。   不,不会的。别太高看她了。以她的本事,最大的可能性还是一无所获吧?这样就好,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浴室那边传来哗哗淋浴的水声。夜深回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和乐正唯的通话——   “任务时限?不,没有那种东西,只要最后能够将灵具带回,就可算是成功执行了。”   “也就是说,再多拖些时间也没有大碍,是吗?”   “可……为什么?既然已经寻到了源头,直接回收不就好了吗?你还要等些什么?”   “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我想,这个世上总该存在些因果报应的。要么天来做,要么人来。一件事,总要圆满些才好。”   “……你是说,这起事件还未结束?”   “有八成可能吧。我打算再观察几天,如果没有动静,那么就立刻进行回收。”   “一切小心。”   耳根的头发已有些长了,该找个什么时间去理发呢?夜深捻着那一撮令他不甚舒服的头发,浴室那边的水声已经停止了。   不会很久的吧?下一个……会是谁呢?   他把目光从白净的天花板上收回,双手重新搭在了键盘上。 第二十八节 夏的守灵夜(前篇)   林威的身体在黑暗中漂浮着,意识时断时续,偶尔经过一个破碎的场景,却又不会留存在记忆之中。漫长的时间过去后,仿佛拨开了一层迷雾,他在“某处”睁开了眼睛。   这里也同样是黑暗一片,但他的眼睛已经渐渐能够适应了,于是房间内的布置映入眼帘:衣橱、梳妆台、显然比单人床要宽上不少的床铺……尽管这一切现在都被黑色所浸染,但林威不会认错。是的,这房间他过去曾来过几百次,在这里过夜的次数也不少,别说用眼睛,就算只用手摸他都能认出来。   毫无疑问,这是夏江的房间。   他下意识想要用手背揉揉眼角,但却在中途停止了这个动作。   好险好险……差点忘了,现在禁止对眼睛进行一切不卫生的行为。他在心里提醒自己。   话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威有些迷惑地思考着。夏江失足坠楼这件事都已经过去几天了,这些天里他除了上来收拾了一下东西之外,就再也没进过她的房间。倒也不是因为什么锥心刺骨的痛苦,只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这种难受的情绪梗在喉头,下不去也上不来,吊在那里让他窒息。   他心里清楚,这个房间的主人已经不在了,那个经常对着他发脾气,却也会温柔款款地与他互诉爱语的女人不在了。她就这么突兀地离开,也不跟他告别,连个小行李箱都不带,就像只是出门去买瓶便宜的运动饮料,打着哈欠踢踏着拖鞋,脚步声渐行渐远。   只是不会再回来。   这一定就是报应吧?他想。可若真是报应,为什么却会先应在她身上?像我们这种混蛋还能逍遥自在地活着?   他想不懂,想不通,想不明白。如果夏江还在的话,一定又要骂他和猪一样了吧?   林威从来都不是个话多的男人,夏江走后他便更加沉默。即便是负责为夏江准备葬礼的时候,他也一直一言不发,所幸人生二十多年好歹还交了那么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全靠他们帮助,他才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明天就是夏江的守灵夜了。   林威疲惫地叹息一声,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来。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他是梦游走进了这个房间吗?还是睡得迷迷糊糊习惯性过来了?记得之前是睡在梁进易房里的——那家伙今天要熬通宵赶进度。总而言之,还是先回房间吧,明天有很多事要做,还得早点起来呢。   他扶着墙壁好容易才爬起来,下意识向着夏江床上望了一眼,尽管心里明知道这是无用的,毕竟夏江的身体已经不会再出现在那张他们曾共享过温暖的床铺上了,只是——   林威的动作僵住了。   他不得不拼命克制住揉眼睛的冲动,但这不可能……这简直太荒谬了……他一时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夏江的床铺上睡着一个人。   林威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夏江,那个他深爱着的女人,那个本已死去数日的女人,此刻……正缓缓地从床铺上起身。   尽管周遭的环境使得进入眼中的光线少得可怜,但仅凭着那黑暗中隐约可见的轮廓,林威也能百分之百确定那人的身份。不会有错的,除了夏江,再没有别人能带给他这种感觉……但是……但是……   下一秒,林威的呼吸凝滞了。   那床铺上并不只有夏江一人。是的,在夏江离开床铺的同时,另一个黑影紧随在她的身后,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后腰眼上,却又像是紧紧的黏连着,与她一道走向房间门口。   那是谁?   林威一时忘记了夏江已死的事实。他本能地感受到了某种危险,忍不住要冲上前去保护夏江。但是身体却似乎受到了束缚,令他几乎无法动弹。他想要喊叫,但声音也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江和那道矮小的黑影共同离开房间。   那是……那究竟是……   伴随着影子的离去,林威的身体渐渐恢复了行动力,但却仍旧不听使唤,每一个动作都如同陷入泥沼中一般,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饶是如此,他还是拼命挪动起脚步追了上去。到达门口的同时,恰好看到夏江被那条手臂顶着,站到了被月光映得一片明亮的楼梯边缘上。   这……难道说——?!   心中警铃大作,林威突然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了!   夏江在那片月光之下突兀转身,林威清楚地看到她苍白脸上的骇然神色。紧接着,不等他反应过来,那黑影的手上稍稍用力,夏江的身体就如同断线风筝一般无力地向楼下坠去,只余一声闷响传入他的耳中,像极了心碎的声音。   “不……不……不!!!”   声带的振动终于突破了咽喉的限制,林威迅捷地冲到楼梯边上,可一切都为时已晚。他向下看着那具已不再有丝毫生机的躯体,那具明明曾经美丽,此刻却以异样的角度扭曲着的躯体。脑袋开始眩晕,四肢失去了力气,他觉得自己也摇摇欲坠了。   身后传来微弱的动静,是那道黑影!恐惧与愤怒两种感情在林威的心中纠缠交织着,他猛然转回头去,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道影子的姿容。   那是一张稚嫩却肮脏的脸,那体型矮小而瘦弱,身上似乎沾满了泥土。   那是一个孩子,一个林威曾见过的孩子。   但那绝不可能是他……绝无可能……毕竟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已经……   林威无法再思考下去了。   那具小小的身体再一次伸出手来,轻轻推在林威的腰际。他的脚下滑动,身体失去了重心,明净的月与星空在他的视线中如水般飞速流淌而过,耳际的风呼呼作响。在他的眼眸中,躺在楼梯底部的那张脸逐渐接近……接近……近到那失去血色的皮肤深深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中,然而——   那已不再是夏江的脸了。   那张脸上拥有着与他相同的五官,相同的雀斑与胡茬,那是一张他每天面对着镜子看到厌烦的面孔。   没错。   在重力作用下接近到即将迎面撞上的那张脸是——   那是他……林威自己的面容!   ……   林威在黑暗中惊醒。   虽然说是“惊醒”,但却并非是像电影小说里面那样,直挺挺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只是睁开了眼睛,入目之处是不足三米高的白色天花板。呼吸虽然急促了点,却也不算剧烈,只是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而且,背上似乎已经被汗水浸湿,这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保持着什么都不去想的状态躺了数秒后,他轻轻伸手抓起枕旁的手机。   “06:32”。   他锁死屏幕,将手机放下,心情稍稍平静了些。   又做了那个噩梦啊。他暗想着。   心中自然而然地用上了“又”这个字眼。是的,自夏江走后近一星期以来,他几乎每夜都要经历一遍这个诡异的梦境。但在梦中,他从来都想不起这件事,只有苏醒之后,这不断重复着的梦才会被大脑存入记忆之中。   我到底是怎么了?林威伸手按压着额头。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这算是心理问题吧?总在梦中看到恋人死去的场景,还有那些奇怪的东西……是夏江的死带给我的压力太大了么?还有……更早之前的那件事……   别、别去想了!   他用指关节敲打了一下脑袋,阻断了自己的思路。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过去的事就是过去的事,不应让它再影响到自己现在的生活。   可是……在梦境里面,自己跌下楼梯时看到下面的那张脸,那分明是……   林威微微皱起眉头。   是的,那是他自己的脸。无论眉眼、鼻子嘴巴……那张脸上的一切都和他自己完全相同,只是没带眼镜而已。   记得几天前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那张脸还没那么清晰,也没那么像自己。但是这几天来,每一次做梦,那张脸和自己的相像程度都会逐渐加深。尤其今天这一次,那几乎就是他自己的面容!   这又是什么该死的鬼兆头?   林威任由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吵闹了一会儿,长出了一口气。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要去想,跟一个破梦较真也未免太傻了。   差不多该起床了。虽然时间还早,但现在意识已经完全清醒,哪怕想再睡过去也做不到了。他坐直身体伸了个懒腰,下床换上一身清爽的衣服——这并不是为了守灵夜准备的,到那时他会穿上更为合适的正装。梁进易的房间里当然没有梳妆台,但好歹有一面小镜子。林威坐到镜子前梳理了一下头发,这时双眼又开始难受起来了。   好红……他有些烦躁地通过镜子观察着自己的眼球,氧氟沙星滴眼液在楼下客厅,要是当时多买几瓶就好了。   唉,感觉滴了这么多天,眼睛也没什么好转,不如等明天再去找医生看一下吧,顶着这么一双眼睛连自己心里都犯怵。他无奈地叹息一声,戴上黑框眼镜。是时候下楼去洗漱了。   他打开门来到走廊上,对面房间里邓永杰的呼噜声如同震山雷般轰隆作响,这一点林威早有领教。他撇了撇嘴,关门朝着楼梯口走去,鞋底却突然一滑,险些后脑勺着地。好不容易靠着墙壁调整好身体避免了摔跤,他嘴里骂了一句,低头想看看是什么滑了自己一下。   一开始他并没能够看清楚,有本身眼睛不适的原因,有刚刚起床头脑尚且迷糊的原因,还有……地上的那东西,不仔细看的话的确难以分辨……   林威的心跳似乎停顿了半秒。   这是……这个……是……   他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差点扭伤了脚腕。但自从他看清了地上的那东西,他的视线就没再有半分飘移。   怎么会的……这到底是……   他看着那道痕迹,它似乎是一直从楼梯口延伸过来,通过了长长的走廊,一路来到梁进易——或者说他自己——的房间门口。不,到这里还不算完!林威用颤抖的手哆哆嗦嗦地拧开门把,重新进入房间。   那道痕迹是在床边消失的。   林威头晕目眩,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片漆黑中不断下沉……下沉……但双眼却分明不受控制地睁开着。那些污秽的痕迹印在他的眼中,如同火焰一般痛苦地燃烧着,灼疼了他的灵魂。   那是……   那是一串,小小的泥脚印。 第三十一节 断桥残血   林威开着他的起亚,无头苍蝇般在市区里乱撞着。他找不到目的地,也压根没想过要找。开回自己租的房子倒也容易,可那之后又能怎么办呢?万一“那个东西”找了过去,那不还是一样束手待毙吗?一直待在车上,至少还有逃跑的余裕。如果那东西敢拦他的路,就咬咬牙撞飞它!林威这么想着。尽管他不能肯定被车撞对那东西能起到多大的效果,但有点儿心理安慰也是好的。   车子是上午刚加满的油,暂时还不用考虑油量的事儿。约摸开了一个多小时,临近十点,路上的车辆也少了,他偶尔能把速度踩到六十。只有在临近拍照区域的时候才会减速……这种时候居然还要顾及拍照,明明连命都要不保了。他想要自嘲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不知又开了多久,似乎到了某个荒僻的地方,除他以外几乎连一辆车都看不见了。头脑开始逐渐冷静下来,车里发闷,他关上空调摇下车窗,任由夏晚的风从窗外呼呼地打在侧脸上,只能眯着眼睛开车。但这边别说车,连人都看不到几个,也不用担心出事故。   他张大嘴巴让口腔灌了几口风,眼角习惯性地朝上瞄瞄后视镜。   一个男孩正端正地坐在后座,腐烂的身躯如同融化的蜡人,空洞的眼窝静静地凝望着他。   “吱嘎————————!”   起亚的轮胎在道路边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刮蹭着路沿石刹了将近十米才停下。没系安全带的林威一头拱上了挡风玻璃,已经不仅仅是头晕目眩的问题,疼痛的眼泪挤出了眼眶。但他根本顾不上检查伤势,而是直接回头眯着眼睛向身后看去。   第二排车座空空如也,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饶是如此,林威仍然盯着那空荡荡的后座看了数秒之久。直到眼眶再一次因痛感被泪水盈满,他才嘶嘶吸着冷气转回头来。   只是看错了吧……毕竟心理压力实在是太大了。这么一想,那些恐怖片里坚强求生的主角们还真是值得敬佩一下,可惜那也终究只是拍电影,如果放到现实中,谁知道他们还有没有那份勇气能活到最后呢?   林威又做了几次深呼吸,终于感觉平静了些。他低头捡起刚刚掉落的眼镜,这时额头上火辣辣的痛感传来,他伸手摸了一下,倒抽了一口凉气。   好像没流血,但是起了一个可怕的大包,从内后视镜里看去情况也不妙。   挡风玻璃上出现了蛛网状的裂痕,但看清路面应该没问题。林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开了手机导航。这种伤势可不能坐视不理,有淤血就麻烦了,还是去医院看一下吧。况且……之前本就一直在发痒的眼睛,不知是否因为流泪,这会儿更是刺痛难忍。这样下去就连开车都做不到了。反正已经逃了这么远,那个东西……应该不会追过来了吧?   距离让他稍微安心了些。手机已经找到了最近的医院,离这里只有不到四公里,不过得调个头。刚才的急刹车和轻度碰撞并没有让起亚的性能出什么问题,他再次提速到六十左右,车子如风一般驶在空无一人的路段上。   以这样的速度,五分钟内就能到达医院。林威轻声哼起了歌儿,用眼角确认了一下导航,前面似乎有一座桥,过去之后右转,一路直走就能到了。   他又在脚上加了几分力道,表码飙到了危险的区域,副驾驶座上传来异样的动静。   林威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   踩着油门的脚无法松开,车子闷头向前直冲过去,但林威却好似忘记了控制身体的办法。他感觉浑身发麻,用尽了力气才让脖子转动起来,看向身旁的副驾驶位置。   一只红色的皮球弹跳着。   腐臭的味道在车内弥漫。   就在他的视线中,两只细瘦的手臂从后座伸到前方,用与他僵硬程度不相上下的动作抓到了那只皮球,慢慢地缩了回去。   林威继续转动脖子,起亚疾驰在夜色之中。   在车后座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和他之前看到的那次一样,乖巧地端坐着。只是这一次,它的手中多了一只红色的皮球。   男孩无声地张开嘴巴,露出腐烂的牙龈,一块泥巴从它的下巴上掉落……不,也或许那是……   林威的思考到这里就结束了。   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他在来得及感受到痛苦之前就失去了意识。   ……   水与泥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夜风轻柔地拍打着男人惨不忍睹的脸,咸腥的液体在嗓子眼里咕嘟着。这样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从百分之一一点点加载到百分之百的程序一样,林威以这样的方式恢复了意识。   视野一片鲜红。   是血的颜色,纵使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他也能拥有如此清楚的认知。   眼睛流血了……不,不光是眼睛,头上和脸上,用手去摸的话,到处都是黏腻的感觉。顺带一提,抬起的手臂宛如有千斤之重,如果不用尽全力控制住它的话,林威都怀疑它掉下来能把自己的脑袋给砸个稀烂。   但痛感却并不强烈,对,全身都一样疼痛的话,反倒会觉得不管哪里都不那么突出了。也或许有些部位已经失去知觉了吧?   他挣扎着翻过身来,然后从地上爬起,用肮脏的手背擦拭着眼睛上的血液。还好,视觉虽然朦朦胧胧的,好歹还能看到些东西。他又休息了一会儿,用手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感觉像是经过了一个世纪。   我还……活着……?   他吞咽了一下,把喉头的黏液压进食道。   两条腿应该都没断。虽然每移动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但还勉强能够控制。   左手……没事,感觉沉重只是体力上的问题;但右手完全不行,肘部那里是不是骨折了?林威试着使用右臂,剧烈的痛感让他立刻决定放弃。   肋骨很痛,可能有伤,但不能判断有没有断裂,也不知道是否伤到了内脏。身体情况大致就是这样。话说……   这是哪儿?   他喘息着望向四周,透过淡淡的红色,勉强能够分辨出树木和杂草,看来他是置身在一片类似绿化带的地方。但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死水的臭味,附近有河流吗?   林威回想着昏迷之前发生的事。似乎有一声巨响,难道是车子撞上了护栏还是别的什么?然后他从车头飞出来了?确实当时没系安全带来着……不过能飞到连车都看不见的地方居然还活着,伤得也不算特别重,这得说是上帝保佑了吧?   不,等等……   回忆起事故发生之前自己的所见,他不由得又打了个哆嗦,这让全身的痛感都增大了几分,他疼得蹲下身去,过了好几分钟才缓过来。   那个男孩……那个东西……它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林威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否已经安全了,必须得小心行事。虽然很希望“它”也在这起事故中受到重创,但就他的认知而言,情况基本不可能乐观到这种程度。不过现在应该还没有被它发现吧?不然的话早在昏迷的当儿自己就已经被杀了……嗯……   又休息了五分钟左右,他再次摇晃着站起身来。找不到手机,估计是出事故的时候被甩到哪里去了,现在也顾不上它。时间也只能凭借感觉,说是五分钟,实际上可能都将近十分了——这都是无法确定的事。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得快点到医院去,还不知道身体伤到了什么地步,不赶紧去找医生处理一下,搞不好没被“那东西”弄死,自己就一命呜呼了。   对他来说,即便是小小地挪动脚步也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呻吟,但额头上早有汗水流淌而下。约摸走了两分钟左右,拨开一道杂草丛,河流便近在眼前。   水……但是……   直到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口干舌燥,精力消磨地厉害,恨不得一头栽进河水里痛快地喝个饱。但这股冲动甚至不需调用理智去战胜,仅仅是这河水发臭的味道就让他失去了欲望。   该死的,这种脏水也不能用来清洗伤口,不然感染了就更麻烦了。可恶,哪怕能清洗一下眼睛也好啊!   不想还好,一旦这么想了,双眼的痛痒感便愈加清晰。林威拼命眨巴着眼睛,但这种状况不但没有丝毫缓和,反而越来越严重。到最后,就连睁开眼睛都变成了一种极为困难的事。   林威跪在河滩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此时此刻如果有人能够给他递上一瓶清净的水,哪怕要拿走他一半财产他也绝无二话。在苦苦挣扎了一会儿之后,林威终于要被这感觉折磨疯了,他用膝盖蹭着地面朝河边挪了过去——管他是不是脏水!管他干不干净!让老子挺过这一关,哪怕当瞎子我也认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扑簌扑簌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是有人踩着草地行走过来。耳廓捕捉到的动静让林威欣喜不已——难道是有人发现了车祸,到这边来寻找伤者了吗?   但这份心情只持续了不到两秒,正当林威想要出声招呼来者之时,鼻端却嗅到了若有若无的气息——   腐臭的味道。   林威感觉自己的嗓音卡在了喉咙口。   是它?是它!他惊恐地想着。它来了!它知道我在这儿!不等等……它不知道!它不会知道的!不然早在刚才我捂着眼睛跪下那会儿它就过来了!它只是听到了声音所以才过来搜索的!对,一定是这样!如果这样的话……还有机会!我还有机会!   林威奋力撑起伤腿,三两步跳进最近的草丛里,半人高的荒草能够完全将他的身形遮蔽住。他瞪大了眼睛,忍着双眼的刺痛,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等待着机会降临。   它朝这儿过来了……越来越近了……马上……林威的心脏砰砰跳动着,尽管红色的眼球中仅能映出一团模糊的影子,但他还是勉强判断出了方向与距离。他的手在地上摸索着,这河滩上到处都是石头碎块,要找到一块合适的并不算难。他的手中握紧了那唯一的武器,蓄势待发。   红色的影子来到了他的面前。   就现在!   林威咆哮着一跃起身,一巴掌把那影子按在了地上。手上传来球状物的触感,显然是“它”的脑袋!没有思考的时间,他挥动左手,一下!两下!……从第一下开始,手上就传来砸破了什么的感觉,耳旁也听到了一声爆响。但林威没有停止,仍然如野兽般拼命挥舞着手臂,直到某一次用力过度让石头从手中飞了出去,他的手在空中僵了几秒,察觉到身下那东西已经完全不动弹了,他才终于把手放下。风中充满了他嗜血的呼吸声。   成功……了?   林威的手摸上“它”脑袋的残块,这样确实很恶心,但他必须要确定那东西真的已经被他干掉了才行。可不知为何,仔细摸去,指尖传来的触感却好像不太对劲……   他捡起一块较大的碎片,把它拎到眼前,透过双眼中的血污,总算看清了那玩意儿。   那是一块胶皮,红色的胶皮。   被他用尽全力打爆的,只是一只皮球。   林威呆呆地看着那红皮球的残片,忽然又从地上跳了起来。   红皮球!这是“它”的东西!红皮球在这里,它一定就在附近!而自己刚刚的行动肯定已经打草惊蛇了……得快点逃走才行!   大幅度的动作显然又加重了他的伤势,站起身来的瞬间他的眼前一黑,但还是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所幸视野很快恢复过来,这期间连石头都没有和他作对绊上一跤。离开河滩后,不知拨开了几道草丛,因伤势而透支的身体仿佛在发出尖锐的哀鸣,但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隐约的明亮映入眼帘。   到、到路边了?!   没错,那可不正是路灯散发的光芒吗?明明隔着这么远也感受不到温暖,但林威偏偏觉着得到了希望,宛如一股热流涌进身体。他的速度又加快了些,当脚下离开那片泥土来到结实的马路上时,他简直有种想放声大哭的冲动。   不、不行!还不能松懈!天知道那东西在什么地方藏着呢!得赶紧找个有人烟的地方……对啊,怎么早没想到呢?如果一直待在大姨家里,有那么多人陪着,邓哥和老梁也要回来了,阳气那么重,那东西怎么可能敢害他?!这样的想法让林威后悔不迭。如果他还有力气的话,真想抽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那时他被恐惧压过了头,想都没想就逃走了,结果不但没从“它”手底下逃掉,还落到这个孤身一人的境地。   但现在悔恨亦是无用,不管怎么说,先去找人求救……   视线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林威仔细张望了一下……那个形状……不是……   是他的车子!银色的起亚在他的瞳孔中被涂上了一层淡红,但他仍然分辨出来了!   林威一瘸一拐地朝着那边赶过去。离得近些,他渐渐看清了车子的惨状。起亚停在了桥梁的最高处,斜斜地插进了桥边的石头护栏,不知当时是有着多大的冲劲儿,居然硬生生把这护栏撞出了一个缺口!车前部半个轮胎都冲出了桥边悬在空中,整体的样子更是惨不忍睹,挡风玻璃几乎连点儿牙子都不剩了。林威后背发凉,他再一次觉得自己不知是祖上积了什么德才能在这种车祸中活下来,求神拜佛都不可能有这效果,不如干脆去拜阎王爷吧。   他试着拉开前车门,但变形的车门却没那么听话,况且他现如今伤痕累累根本使不出力气。后车门倒是已经打开了……难不成——林威头皮发麻——难不成是那个东西离开去找自己时打开的?   就在这时,离开大姨家的那段记忆闪入脑海,他想起了那个名叫夜深的男人。当时就是他拉开了后车门,还说了什么来着?   “哦,我在想,你是否介意多一名乘客?”   林威的身体发软,他倚靠在车体上才勉强支撑住。   是那家伙!“它”就是在那会儿上了车!就是那个名叫夜深的混蛋给它开的门!而当时自己的注意力全都在那个讨厌的男人身上,却没有注意后座的动静!夜深所说的“乘客”并不是指他,而是指那个可怕的恶魔!至于自己介意也好,不介意也罢,他都全不在乎,他只需要把它送上车罢了!   该死的……该死的!林威的牙关发颤。他没想到,自己的“敌人”不光是“它”,在人类中也存在着盯上自己性命的家伙。这样一来,还有哪里是安全的?还有哪里?   绝望让他无法再保持住站立的姿态,他的后背蹭着车身缓缓滑落,脚尖却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那玩意儿打着旋儿朝护栏的豁口滑去。   ……手机?!   林威赶紧爬到桥边,所幸手机停在了那儿没有掉下去。他捡起手机,现在这已是他唯一的希望,大姨家是回不得了,天知道那个男人有没有后手!还是报警吧!对,就跟警察说这里发生了严重的车祸,让他们赶紧过来处理,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得到保护了。就这么干!   他单手按键点亮屏幕,正要滑动手指解开屏锁,指尖的动作却顿住了。   他有些呆滞地看着手机上所显示的时间。   “02:45”。   夏夜的风轻柔地绕过他的身体,眼球也清清凉凉的,舒服了些。至于眼镜,早在事故发生时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但林威的大脑一片清明,眼中的血污似乎被清风带走了,自十几年前带上眼镜开始,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感到视野如此宽阔。   凌晨两点四十五分,这是夏江大致的死亡时间,也是十几年前那个故事里,夏江姐姐的死亡时间,还是……   夏江的姐姐死亡时双目通红,夏江死的时候也是一样,还有……而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么?   他在护栏豁口处站直了身体向下张望着,平静的水面映出了桥上的人影,这副画面似曾相识。   脚步声在身后逐渐接近,那股熟悉的腐臭味再度传来。但林威既没有回头,也没有试图逃走,他只是静静地凝望着自己的倒影。直到腰际传来小手的触感,一股推力让他向前栽倒下去。   他看到水中的那张脸,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他们在逐渐接近……接近……很快就要撞到一起。啊,对,就是这样,这不正是和那个梦中一模一样的情景么?没必要逃的,也根本逃不掉,从一开始自己就注定要在这里死去。这便是自己的死亡之地、死亡之时。   一朵水花溅起,涟漪扩散开来,但在这寂静无人的夜,谁都不会察觉。 第三十二节 葬地的替代品(前篇)   林威的尸体是清晨在距那座桥几百米处被发现的,辖区警察对现场的勘查结果基本还原了当夜的事件经过:林威驾驶着那辆银色起亚高速撞上了大桥护栏,因没系安全带直接从车前方挡风玻璃甩了出去,并落到了附近河岸的草丛里。他身上的泥土并没有被河水清洗干净,从样本检查结果或许可以进一步锁定具体掉落的位置——但这显然是一起常见的交通事故,警方也不认为需要做更加细致的调查。林威一度摔晕,但几小时后苏醒,并沿路回到桥上,随后在车边休息过程中不慎落入水中,因伤势严重体力不支,最终溺亡。   至于事故发生的主观原因,综合各种情况,警方认为有如下几点可能:   一、痛失恋人使得林某情绪压抑,并在恋人的守灵夜爆发出来,为发泄情绪做出危险驾驶行为;   二、从附近某路段的监控录像看,林某曾一度在该处急刹车,推测可能受伤,尸体的初步检查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而从他之后开往的方向来看,可能是急于赶往医院;   二、林某当时负有眼疾,因眼部不适未能对路况做出准确的判断,在冲上桥时操作失误。   综合以上各点,可以认定此次事故是由林某个人不负责任的驾驶行为所导致,基本排除其它原因。   ……   “他们是这么说的!”谢凌依挥舞着手里的笔记本,“可是夏江走后才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接着就是她男朋友,同样是意外身亡,同样是高处跌落,还同样是在凌晨时分!死亡时间也极为相近!再加上两个人都跟十几年前那起事件一样,是红着眼睛死掉的!这不可能是偶然吧?”   “我倒觉得这样的分析合情合理。”夜深盘腿坐在上铺,双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警方以事实说话可不是什么坏事,如果每个人都像你那样总往‘那方面’去思考,那可就全乱套了。”   “怎么你也这么说……”谢凌依嘟起嘴来瞪着他,“我还以为你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只是就事论事。”   “切……算了不理你,我自己一个人也能做好……去洗澡了!”   谢凌依径直走向卫生间。直到用力关门的声音响起,夜深才从屏幕上移开视线瞄向外间,分隔两个房间的帘子还在轻轻摇动,帘子那头传来少女使用淋浴喷头试水的尖叫声。   距离夏江死去已有一个星期了,除去昨晚守灵夜上她痛哭失声的场面以及偶尔揉揉眼睛之外,谢凌依的精神似乎并没有出现太大动摇,这让夜深稍稍有些讶异。一般来说,越是像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在经受打击时往往会陷得更深。是该说小看了她的承受能力呢,还是说她没心没肺的程度已经超越了一定境界呢?   他回想起那个早晨自己对谢凌依所说的话,尽管在当时听上去很有诱惑力,很能影响人的心绪,但那终究只能算作“止痛药”而已,而非“救命稻草”,伤痕仍旧是伤痕,那伤疤是需要自己愈合的。他本以为那丫头会在这一事上萎靡不振好久,却没想到她当晚就给出了答复,就像小孩子学会使用创可贴,这是件令人欣喜的事。到了这个地步,反倒和他没什么太大关系了。她的伤口已经结上了疤,即便伤愈,那痕迹也会留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人是拥有着长久记忆的生物。身体上的伤痕总会让人难受,却无法再制造痛苦,心灵上的也是如此……经此一事之后,也许偶尔在梦中与故友相会仍要伤心流泪,醒来后湿透了枕头,也许还是会困惑迷茫,还有许多的无法释怀,但她终究能够笑着走下去,走过自己的人生之路吧。   若是那样的话,自己那天辛苦构思的话语也就不算是毫无意义了。   好,关于谢凌依的思考就到此为止。他摇了摇头。本就是没什么关系的人物,大概过几天就要分别了,也没必要倾注太多心思。接下来要考虑一下这事件的后续。   尽管发生得迟了一些,但第二名死者还是出现了,可以预想接下来的节奏一定会加快。毕竟在连续出现两名死者后,剩下的人也该警觉起来了吧?作为行动者,估计也打算要速战速决。理想状况下是在这一周内把事件完全解决,不过自己总出现在“那边”也未免有些招人注目,就利用这女孩作为消息来源……如何呢?   卫生间里传来她轻声哼歌儿的动静。   而且……自己昨夜的行动,也算是在一定程度上帮了“那个人”,卖了这个人情,在之后的回收行动上,应该也能少些麻烦吧。至于对不对得起林威……这并不在夜深的考虑范围之内。不管什么行为都会有其相应的报偿,这是小学生都懂得的道理。那个男人就算要恨,也恨不到自己头上来。   条理清晰的思考让夜深感到身心愉悦,带着这种心情,他重新把视线投注到面前的屏幕上,手指灵巧地敲动着键盘的声音构成了《卡门序曲》般的旋律。   与此同时,相隔不足十米的卫生间里,谢凌依终于洗完了新近剪好的清爽短发。警容风纪对于女警察的头发是有一些限制的,当然也并非每个地方都会严格遵守,但谢凌依在夜永咲手下做事,不希望给学长留下什么坏印象,于是总会把自己收拾得中规中矩。   其实也并非所有的女孩在洗澡时都会花费很长的时间,许多女孩洗澡的步骤都和男人相差无几。谢凌依的固定流程一般就是——淋浴、香波、搓身、香皂、沐浴露这几步,她习惯随身带着花露水喷雾,也就不需要在洗澡的时候涂抹了。   洗手池上的镜子被水汽盖住了表面,雾蒙蒙的,谢凌依带着好玩的心态用喷头把它冲刷一遍,自池边抓起澡巾,一抬头,却和镜子里的自己对上视线。   长得也不算丑吧?她吐吐舌头做了个可爱的鬼脸。怎么就是遇不上心仪的人呢?是不是该主动点比较好?   话说……   她用手擦了擦那块镜面,凑上前去。   眼睛里……血丝是不是有点重啊?   一抹不安掠上她的心头。   ……   “你特么是不是脑子有病?!”   邓永杰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和梁进易相比,他的房间显得杂乱不堪,遍地都是烟头易拉罐和泡面盒子,一台笔记本丢在床尾,感觉只要睡觉一伸腿就会踢掉。老实说在认识他之前,梁进易真心以为那些乱成这种鬼样的房间都是电视里为了夸大人物邋遢程度而刻意布置的。   “我倒宁愿是我自己有病!”梁进易的情绪也很激动,“可你仔细想想!仔细想想!邓哥!林威前天晚上为什么要跑?他没病没灾的跑大老远到那么偏僻一座桥上自杀去?你不觉得他是在躲着什么吗?他那不是脑子有问题跑去兜风!那是逃跑!逃跑!”   “警察都说了,那是意外。”邓永杰说着,从桌上摸起一只烟盒,“那晚上夏江守灵夜,他肯定是触景生情了呗。”   “意外?意外到跟夏江死的时间几乎完全一样?那可真够意外的!”梁进易口沫横飞,“邓哥……不是我说,你还记不记得十几年前那个事儿?”   “哪个?”   “就房东女儿死那个事儿,那个故事夏江给你讲过吧?”   “得!”邓永杰把烟点着,却是歪嘴笑了起来,“又扯到故事上去了。行行行你扯吧,我就当笑话听了。”   梁进易毫不在乎邓永杰的无礼,亦或是早已习惯了。他把屁股往床铺上一沉:“这么说,当年房东女儿死的时候,有人听见二楼走廊上凌晨时分传出脚步声,这你知道吧?就在她死之后,有个住户晚上起夜被吓疯了!”   “这我知道,这不就夏江讲的么?你信这个?”邓永杰慢慢悠悠吐了口烟。   “这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梁进易拍打着床铺,“房东女儿是得了红眼病才上吊的,那个吓疯的家伙,说是送走的时候也是两眼通红!现在你想想,从十几年前到现在,算上夏江和林威,出事儿的时间都在凌晨那会儿,都是两眼通红着死的!你觉得这是偶然吗?你觉得这是普通的红眼病吗?哪家的红眼病能在凌晨杀人了?!”   “这个么……”邓永杰迟疑了一下,“就凭这个……也不能就说是……”   “不光这个。”梁进易探身向前,“我听到了。”   “什么?”   “夏江死的那天夜里,我被吵醒了。”梁进易从牙缝里挤出话语,“大概是凌晨三点之前……走廊上一直有人在来回走,我一开始以为是有人上厕所,但是那个动静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走得我心里发毛。然后我听见开门的声音……估计是夏江起来看看情况,但是……夏江的脚步声是往楼梯口去了,越走越远……然后我听见……还有一个脚步声,就从我们门口这块儿,跟着往楼梯口那个方向去了……邓哥,你那天晚上没起夜吧?”   “可、可能是林威——”   “林威那天夜里压根儿没睡在这儿!”梁进易低声吼道。   邓永杰早已把烟蒂丢掉,他的手在桌子上摸索着,双眼却直盯着地面。   “……你这么一说……前天凌晨的时候,我好像也听见动静来着……是往你房间去了,我还以为你加班回来了,就没在意。但是……”   “我一整夜没回来,那天夜里我是住在公司的!”梁进易拍了一下手,“我知道了!那是找林威去了!前天凌晨林威睡我的房间……被‘那个东西’找到了,然后昨天凌晨他就死了!”   “‘那个东西’……?”邓永杰眯起眼睛,“你指什么?”   梁进易用指关节敲打了一下额头:“直接说说不清的,你过来看吧。”   他说着,当先走出门去。邓永杰疑惑地穿上拖鞋,叼着烟跟在后面。   “你看,看这地上,看到什么了吗?”梁进易指着地面,他打开自己房间的门,“我仔细看了,是从楼梯口那边上来的,通过走廊一直到我房间门口,然后打开房门进去了——你看!一直通到我床头!”   “这是……”邓永杰蹲下身体仔细观察着,不禁发出骇然的声音,“这是……脚印?!”   “脚印!而且很小!你懂了吧!”梁进易紧紧地抓着门把手,关节发白,“昨晚上我睡觉的时候还打扫过一遍房间,那时候绝对没有这东西!但是夜里我做梦,总梦见有什么东西进到我房间里面来了!这个噩梦缠了我一夜!今天早晨我睡醒的时候,就看见这一排脚印,最后就停在我床边!邓哥,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邓永杰和梁进易对视一眼,一道凉气从后背窜上来。   “林威被这东西找上,然后跑了那么远都没躲过……现在轮到我了……”梁进易靠在门框上,“夏江、林威、我……邓哥,你觉得你能逃得了吗?我眼睛的问题已经变得有点儿严重了,你那双眼睛也不好受吧?”   邓永杰没有回答,这根本是不需说的事。他和梁进易,两人四只眼睛,现在都是通红一片,被这样一提起,双眼隐约的刺痛感又开始发作了。   “那怎么办……”邓永杰喃喃着,“逃跑吗?但是林威跑都没跑掉……而且死成那个惨样……”   “我不知道,我觉得只能试试……”梁进易无力地说道,“就像恐怖片里那样,过去上香、忏悔、请求原谅……或者,给‘他’送回家去,好歹让人有个能祭拜的地方……”   “这能有用吗?”   “有没有用,不做怎么知道呢?”梁进易露出苦涩的笑,“现在还有别的办法吗?”   两人沉默良久。邓永杰手中的香烟即将燃尽,烟气在空中飘散,发出迷惑人心的味道。   邓永杰望着桌上那面方框镜子,镜中自己的红色眼球显得分外慑人。   “……做。”   邓永杰把香烟掐灭。   “就今晚。”他说。 第三十二节 葬地的替代品(中篇)   在做皮球实验的那个傍晚,夜深曾给谢凌依讲过旧区这边的大致地图:以那条同时带有弧度与坡度的“主干道”为界,北边是旧区的主体部分,也就是那些平房民居所在之处,而居委会则在南边面对着马路。在整片旧区的东南角,一家大型废品回收站坐落此处。   要说起这地方还算是有点历史。其实这里正是旧居委会的办公地点,多年前被改成了一家运动场馆,乒乓球台、羽毛球场、篮球架应有尽有,还有一个占去了三分之一面积的游泳池,按理说建设得不错,可就是管理工作没搞好。看场子的人雇了旧区的本地人,这还跟谁收钱去?每天一大堆大人小孩无视着按时收费的牌子,拎着袋子拍着篮球就进来了,看着每天人流不断生意红火,实际却连维护费用都得挤着出。到了夏天,游泳池里更是污浊不堪,明明厕所就在不远处,但比起穿上拖鞋到厕所里解决生理问题,在游泳池里直接释放好像更有成就感……一开始还有人敢戴上游泳镜在水池里玩玩潜水,到后来任谁都宁死不会把头往水里伸。照这么一弄,人家投资方可不干了,跑去找居委会要求解决。可居委会能怎么解决?嘴上扯得好听,实际该怎么样还会怎么样。有一段时间人家要求撤换管理人员,换上他们自己雇的人,结果刚实行两天,就开始有群人天天堵在大门口,想进的进不去想出的不敢出来。居委会照样是摘掉了近视眼镜在旁边装瞎子,还指不定那些人是谁找去的呢。   据说老板后来摘了这运动场的牌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嘟哝着“破地儿是非多”,就在人们依依不舍的目光中驾车远去。再后来这里就变成了废品回收站,划分开来的运动场地刚好可以用来堆放不同的废品。人们推着小三轮拉着旧书饮料瓶忽悠进来,跟打着哈欠满脸不爽的场主讨价还价,然后数着不多的几块零钱叹着气转身离去。却是谁都没再怀念过当年的运动场,现在去哪儿还不能健身了?于是记忆渐渐淡去,倒仿佛这里从一开始就是家散着臭气的废品回收站了。   闲话休提吧,其实变成了废品回收站之后,这儿的管理也没见得有多好,倒不如说根本不需要管理。除了安装了两扇大铁门以及把金属零件等贵重物品专门收在房子里保管外,其余的废品就是露天堆着,最多上两层油布遮雨。围墙也矮得很,常有些孩子在外面找个垫脚物一翻就进来了,捡两件破烂东西再走也没人会管——准确来说根本没人,这里在夜间完全是无人看管的状态。   对某些人来说,再没有比这更便利的地方了。   凌晨零点零三分,两名不速之客悄悄从北墙翻了进来,他们落地的地方堆着的都是些矿泉水瓶,因此稍不注意就会发出响动。这不,第二个黑影才刚刚落地,脚底就“嘎吱”一声,把前面的人吓得寒毛直竖。   “你特么——”前面的壮汉愤怒地低吼,“别这么傻宝行么!”   “我又不是故意的。”那黑影小心翼翼地从瓶子堆旁边绕过来,“再说有点儿动静也没事,这儿晚上又没人看着。”   “不是怕人!人有什么好怕的?我是怕……万一有点儿动静,把‘那玩意儿’给招来了……”   “那可不好说……我觉得咱哪怕一丁点儿声音没有,它该找来还是能找来……”   邓永杰和梁进易一前一后在废品堆中穿行着,两人手中的手机都开着手电筒模式,明亮的光柱为他们照出通路。尽管刚提醒过梁进易,但邓永杰自己脚底下也常常发出各种各样的响动。来到场地中央的时候,邓永杰一把扯掉鞋底上黏着的塑料袋,粗声问道:   “往哪儿走,你还记得不?”   场地中央正对着大铁门,是进行交易的地方。梁进易大概判断了一下位置,伸手指向西南角:“那边!”   “确定?”   “确定,就那边,角落厕所附近那块地。”   “行。”邓永杰点点头,“我去上次那地方找铁锹,你先过去等着。”   梁进易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别!邓哥,一个人我害怕,咱俩一块儿去拿铁锹吧。”   没出息!邓永杰想这么骂他一句。但仔细想想,要是这小子的推测是真的,那这个夜里就是他的死期……胆小点也纯属正常,有几个人在明知会被杀的情况下还能壮起胆来呢?   “行吧。”   两人轻车熟路绕到一座矮房子前,这是回收站里放工具的小屋。门上有把三环锁,但只要用力一拽就开。他们一人挑了一把铁锹,扛着朝目的地走去。   尽管不太记得地方,但真正走到这里后,邓永杰也觉得老梁没说错,毕竟整个废品回收站里大部分地方都是水泥地,泥土地面少得很,而且这块又潮湿,看上去就是一挖就开那种。就是跟厕所离得太近,空气中飘着令人作呕的臭味。   “一、二、三……差不多就这儿。”梁进易用脚尖示意一下,“这个墙上有裂口,离裂口三米的位置,我专门记着的。”   “还专门记这个……”邓永杰转动一下肩膀,像是在做热身,“我都巴不得赶紧忘了。”   “记着吧,万一咱们给逮住了,好歹还能把这地方说出来。”梁进易闷闷地说,“而且这不现在就派上用场了么。”   两人对视一眼,抓好铁锹二话没说就干了起来。尽管现在都成了码农,但好歹以前也干过些力气活,对于铁锹的用法也勉强掌握。邓永杰力气不小,不多会儿工夫,身旁就出现了一摞泥土堆,相比之下梁进易就逊色不少,干得气喘吁吁,可跟消耗的体力相比却见不出什么成效。   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就这么沉默着干了四十分钟左右,期间只听得到铁锹铲土“哧溜”的动静。大半夜响起这个声音实在令人有些不寒而栗,但居民区那边应该是听不到的,而旁边的居委会晚上也没有人,这点声音应该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   “我靠……”邓永杰停了一下,擦擦脑门上冒出的汗水,“真特么累,上回都没这么觉得。”   “上回干活的人可比咱现在多,况且还有人望风。”梁进易喘着粗气,“再加把劲,再有一点儿就差不多了!”   然而,又闷声不吭地挖了十分多钟,却是梁进易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此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二十,他盯着坑底眉头紧锁。   “怎么了?累了?”邓永杰也把铁锹放下,“那要么先歇一下?歇五分钟?”   “……不是那个问题。”梁进易说,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要沉到土里,“地方我应该没选错,深度也够,宽度也足……我们上回是速战速决的,都还不定有今天挖得深。”   “什么意思?”   “而且……上回走之前我们是把土夯实了的……你应该还记得。但是这回,虽然人少了干活儿累,但实际手上觉得特别轻松……对,因为土很散。一开始挖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地面微微有点儿下沉,不像上次走之前我们铺得那么平整……”   梁进易絮絮叨叨的样子活像是个神经质的老太婆。邓永杰在一边听了半天,却是听了个半懂半不懂,不由得心里烦躁:“你到底是想说什么?”   梁进易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涣散:“我想说……在我们走之后……这片儿地方……被人动过!”   这一句话似乎吐出了他胸腔中所有的空气。说罢,他就摇摇晃晃地朝后退了两步,扶着墙根才勉强站稳。   “啥?被人动过?被谁动过?”邓永杰仍旧迷茫,“谁闲得没事儿——”   他的话语突然顿住了,怔怔地看着老梁,又看向脚下的土坑。   “难不成……”他的嗓音干涩。   梁进易知道他也理解了,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手上一松,铁锹“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邓永杰见此情景,便也把铁锹一丢,三把铁锹在地上散乱地扔着。邓永杰扶着气力尽失的老梁,两人在几米远处干燥些的地面上坐下。   “喏。”   邓永杰递过一支烟。梁进易先是摆摆手,想了一下,还是接了下来。   “这就对了嘛。”邓永杰给他把烟点上,自己也燃起一支,两点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梁进易让香烟完全进入肺里,再缓缓吐出,这样做有多伤身体他已经不想管了,反正在死于肺病之前,能夺走他小命的东西要多少就有多少,眼下不就有一个么?   “一点半了,还有一个多小时。”他轻声说道。   “我说,你先别急躁。”邓永杰一只手压上他的肩膀,“记性再好也有出错的时候,咱这挖得才多大?指不定是没挖着呢。歇够了再起来,往周围扩一点儿,没到最后的时候呢,先别下定论。再说了,你那推测要真是对的,那我倒觉得挺好对付,咱两把大铁锹呢,怎么着还打不过‘它’?别着急,总有办法的。”   梁进易微微摇头。他把烟蒂往地上一丢,用脚碾灭,忽然笑了一下:“……邓哥,这事儿要能过去,我打算去找警察。”   “找警察?”邓永杰一愣。   “对。”梁进易目视前方,“人常说‘好人不长命,痞子活千年’……我以前也这么觉得,这世上好人没好报,恶人也不见得有恶报,所以当好人坏人其实都在各人自己,别人谁都管不着的。可这件事儿让我觉得……老天终究是长了眼睛的,你做好做坏他都看在眼里,谁都逃不脱的。你说呢,邓哥?”   “呃?哦……哦……”   邓永杰没有接上话。他沉默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一抹凶狠,却又有些犹豫。而梁进易没有等待他的回答,只是径直起身:“好了,继续干活儿吧。妈的这厕所可真臭!速战速决!”   邓永杰注视着他走向那几把铁锹,听他发问:“邓哥,哪把是你的来着?”   “哪把还不都一样?”邓永杰耸了耸肩,也站起身走过去,“你随便拿一把就是了。”   梁进易便随手捡起一把,走向那个大坑,准备听邓永杰的话继续对它进行扩张。邓永杰也从剩下的两把中挑了一把,在手中掂了一下试试分量,感觉比之前用的那把还要顺手。三人走到坑边,也不说话,直接闷头干了起来。几铁锹下去,梁进易的动作停了一下:   “这把用着不得劲。”   “那你拿去换换。”邓永杰建议道。但他们回头看去,地上却是连一把铁锹都不剩了。   哦,哦。邓永杰拍拍自己的脑袋,心想瞧我这记性,本来是两个人干活儿的,现在变成三个人了,三把铁锹当然分完咯,怎么可能还有得剩。   嗯……嗯?   等等……   邓永杰的思路卡了一下。   三个人?   哪来的三个人?   今夜来这里的人不就他和老梁?这第三个人是谁?从哪冒出来的?   说起来……刚才休息的时候,为什么地上会丢着三把铁锹?他和老梁一人扛了一把,那第三把……是谁拿过来的?   是……   邓永杰缓慢地抬起头,望着大坑对面梁进易的脸,即便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他也能看得清老梁那张血色尽失的面皮。   两人一同转过头去。   在他们面前,那扛着比自身还要高的铁锹的矮小的、腐烂的身体,带着已然无法分辨的表情静静地凝望着他们。空气中传来比厕所还要恶心的腐臭味。 第三十三节 葬地的替代品(后篇)   邓永杰脚下一个踉跄。   “跑!”他高声喊道,但听上去却更像是凄厉的哀嚎,“快跑!”   刚才用来鼓励梁进易的话语似乎被他全然忘却,但这也不能怪他,无论谁遇到这样的情况都没法保证自己还能保持冷静。铁锹“当啷”一声砸在地上,停止晃悠的时候,邓永杰的身影早已在黑暗中消失了。   梁进易不知道邓永杰去了哪里,因为在那家伙“跑”声出口的一瞬间,他就像一只被野狗盯上的兔子般冲了出去。该往哪跑?正在往哪跑?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全都不知道,只是单纯地奔跑,单纯地释放自己的体力。什么都不想,也没工夫去想,错动着的两条腿几乎有种快要摩擦起火的感觉。   但那股腐臭的气息却没有半分远离的征兆,不管他跑到哪里,鼻端传来的异臭都会提醒他一件事:那东西还在他身后!梁进易如瞎眼耗子一般在废品站里左右穿行,已经不知道绕了多少圈,废纸板、易拉罐、木头边角料……各种各样的废物堆一次次在他眼前闪过又一次次被他甩在后面。   已经渐渐喘不过气来了,那恶臭与回收站里其它垃圾的臭味混合在一起,伴随着空气灌进胸腔,他想要咳嗽,却又被更剧烈的风堵回了嗓子。   已经没有力气了……已经跑不动了……   “咔嚓”!   脚下似是踩到了个塑料饮料瓶,梁进易一头往前栽去,却并没有受伤,面前那由瓶子堆成的小山把他的身体托住了。许多未喝光的残留物黏黏地糊了他一身,但梁进易早已没有心思去在意那些。他从瓶子堆里扒拉起身,继续向前跑去,却是一头撞上了墙壁,疼得眼泪都溅了出来。   没路了?!   他转身想要往来路跑,但那边却传来另一种声音——   “咔嚓”、“咔嚓”、“咔嚓”……   来者如玩乐般踩着一个个瓶子靠近过来,梁进易无论如何也不会乐观到认为这是邓哥在跟他开玩笑。   完蛋了……完蛋了……梁进易绝望地向后退去,背部靠上墙壁,他抬头看着那并不算高的墙头——说是“不算高”,但问题是他自己个头儿也不高啊!像这种矮墙,邓哥肯定轻轻松松一跳就爬上去了,但是……   “咔嚓”、“咔嚓”……   来者越来越近,梁进易惊惶的回头瞄了一眼,尽管看不到人影,他也能判断出对方与他仅隔着那一座饮料瓶小山,他已然无路可逃!   梁进易用手把颤抖的下巴合上,拼命咬紧牙关,看着眼前的墙头。夜幕中的墙头对他而言犹如一座高耸入云的山。   梁进易两腿使劲向上一蹦,可就算按指尖来算高度,都跟墙头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他顺着墙壁滑了下来,不信邪地又试了一次。这次更糟,还不如第一回跳得高。   刚才跑了半天,他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了。   “咔嚓”、“咔嚓”……   那声音就在背后了!就在背后了!梁进易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条件反射般想要回头,但却被自己的意志把脖子硬生生定住了……不能回头!不能回头啊!他心知这会儿一旦回了头,看到了那个东西,指不定当场两腿就会吓软,到时候就真的彻底完蛋了!   腐臭的气味前所未有的浓烈,充斥在梁进易周围的整片空间。   再试一次……再试一次!   梁进易把两条手臂像风轮一样摆了两下,使劲向前一跳,却没能控制好身体。他直接正面撞到墙上,两条胳膊火辣辣的痛,估计都蹭破了皮,但更严重的是两条腿,膝盖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骨头可能都碎开了!   梁进易跌跌撞撞向后退了两步,一只拥有着小手形状的物体顶在他的后腰际。   一刹那间梁进易仿佛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恐惧感让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嗥叫,紧绷的肌肉如弹簧一样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脚下生风,居然就这么扒上了墙头,用力一爬,重心却一个不稳,“扑通”一声摔到了墙那头。   ……   邓永杰蹲伏在厕所附近的角落里,把身体蜷缩成一团,一双眼睛贼溜溜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老实说,刚才第一眼看到那东西的瞬间,他整个人都懵掉了,还好两条腿的反应够快。虽说有些对不起老梁,但两人充其量算是同事加上共同租房子的舍友,够不够当朋友还有待商榷呢,这会儿当然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作为第一优先事项。   况且在“那种东西”面前,一个人和两个人有什么不同呢?邓永杰可没那份自信,觉得自己加上梁进易就能怼得过“它”。最大的可能性应该是两个人一起出现在明天的新闻上吧?对……就像是林威那样,死都没有个好死法。   纵使老梁早已告诉过他,并让他看过那串脚印,但邓永杰心里并没有一个清楚的认知,甚至内心的绝大部分空间都还没有接受这件事。虽然从过程上看来他也很主动,但他只是跟随着梁进易的决定,至于怎么做才最有效、做不到有什么后果、有没有其它的办法……这些他全都没有想过。说得直白点,他只不过是陪老梁过来挖个坑,听他的安排把该办的事儿办完,然后就回去睡觉。表面上好像很紧张,实际他心里对于老梁的说法还是半信半疑,甚至可以说是嗤之以鼻的。   但刚才两眼所见的景象颠覆了他的认知。   就好像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来,邓永杰彻底清醒了!他从没想过那种东西会是真实存在的!别看他整天臭着张脸一副粗汉模样,实际上他的逻辑思维能力不弱,不然也不会做程序员了。但他完全想不明白,那东西的存在是凭借什么原理呢?它是怎么动起来的?又为什么能拥有思维?科学上完全解释不通啊!   一个人懂得的越多,“未知”对于他来说就越可怕……哪怕是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包围,邓永杰都有勇气去干上一架,但对于那种用常识完全无法解释的东西,即便只是个“小个子”,他也实在是提不起胆……   去找梁进易吧……去找他……反正“你”不是本来就预定今晚去找他的么……对,去找他吧……千万别来找我……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嘴里默念着诅咒般的话语,邓永杰在阴影中亦步亦趋地挪着双脚,两只眼睛滴溜溜转动着。   厕所的臭味飘散过来,邓永杰皱皱鼻子,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他往厕所那儿瞟了一眼,觉得还是称其为“茅房”更为合适。   还是先走吧,找个地方翻出去,确保自己的安全再说。刚刚好像听到老梁的惨叫声了……但愿他能多撑一会儿……   邓永杰祈盼的不是梁进易能“逃得掉”,而是“多撑一会儿”……因为这样一来,就可以为他自己的逃生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不知道梁进易如果知道了他这想法会是什么感受……不过那家伙现在恐怕也没工夫去思考这种事了吧。   邓永杰移动的方向是他们一开始翻墙进来的那一边。这废品回收站偏偏靠近马路这一边的墙壁修得要高上几分,唯一矮点的地方就是那两扇大铁门,但又怕爬它弄出的动静太大把“那东西”给吸引过来……总而言之再往那边走一小段,走到墙矮的地方,只要一跳就能攀上去了——人高马大的邓永杰可没梁进易那么多麻烦。   之前还能听得到梁进易逃跑弄出的声音,这会儿却已经安静了有一阵子了。邓永杰心里发凉……老梁现在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吧?至于那东西到底会对老梁做什么……不言而喻,邓永杰尽量不去想象,这让他觉得有点恶心。   “咔”。   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了一跤,邓永杰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缓缓地回过头去。   是铁锹,他们逃跑时被胡乱丢在地上的铁锹。记得上一次他们来这儿的时候,虽然也用了铁锹,但在事后有好好给人家放回去。而这一次可不同,小命都要不保了,还管什么铁锹。   还有他们挖出的大坑,被发现也没办法了。   说到那个大坑……邓永杰在黑暗中瞄向那里,按老梁的说法,是“那东西”自己从坑里爬出来的,但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要知道虽然坑不算深,但被埋在下面可没法使出力气,再说他们那时还把土给夯实了。要是那么轻易就能从下面拱出来,那也就不会有“活埋”这个说法了。   不知不觉间他接近了那个大坑,站在坑边上思索着。   “那东西”真的是自己破土而出的么?唔……本身就已经是反科学的存在了,再多一点不可思议的地方也没什么稀奇的……但是……但是啊……   邓永杰的目光微微发散,他回忆起刚刚看到“它”的时候,虽然当时自己像兔子一样逃掉了,实际观察的时间也不过就两秒左右。但就在那两秒之中,他所看到的那个东西,怎么觉着……   “它”似乎是拥有实体的。   既然拥有身体,那不管如何诡异,至少在行动上会受到身体的限制。也就是说,要从这盖实了泥土的坑里爬出来,光有力气可不行,身体也得能承受得住……   越是这样想,就越发能感觉到离开这个坑是件多么困难的事……除非……   邓永杰浑身打了个哆嗦。   除非……有谁在帮“它”!   ……谁?   邓永杰的脑子有点发乱。谁在帮它呢?知道这个地方、知道这件事情的总共有四个人……其中两个都已经死了……另外一个现在正在被追赶着,而且从刚才挖坑时的表现来看明显不是那家伙……最后一个就是自己……到底是谁?不,等等……死了就能够摆脱嫌疑了吗?难道说——   专心考虑着这些事的邓永杰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临近,等到感受到后腰上传来推力时,一切都已经迟了。   “噶啊啊啊——?!!”   邓永杰扑打着身体坠落下去,如同“老鹰抓小鸡”游戏中笨拙的老母鸡。坑洞本身并不算深,毕竟他们两人刚刚也不过就挖了一个多钟头,但关键是他正面朝下摔下去后,两条手臂刚好被紧紧卡住,分毫都动弹不得!   “扑簌簌”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邓永杰的心脏要爆开了——这是有人在往坑里铲土!   “不!不要!救命!救命啊!”   此前他从未发出过如此尖利的声音,但这声音在夜空中回响着,却是毫无回应。泥土不间断地往坑中掉落,没几秒就在他背上压了厚厚一层!   “救命!救——咳咳!”   嘴里!嘴里进土了!   邓永杰拼命想要抬起头来,却连挣扎的空间都没有。   “救命——!!!”   泥土带着强烈的腐臭味道钻进鼻腔,要喘不过气来了——   “救命……唔……救……”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渐变得微弱,邓永杰的脑袋、四肢、躯干……一点一点被黢黑的泥土所覆盖,偶尔从土层不厚的地方还能看到抽搐般的起伏,但转眼就会落下更多的泥土。整个“工程”持续了多久呢?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足足数小时……反正,谁也不会知道,谁也不会去关心。   铁锹在空中笨拙地挥动着,把这片区域的泥土拍打得结结实实,剩下的土屑则分散到不起眼的地方去,任谁都看不出这泥土下面埋藏着什么。   矮小的黑色影子拖着三把铁锹向摆放工具的屋子行去,铁锹头在地上滑动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有如嘲笑,有如哀鸣。   ……   梁进易在不见光的巷道中奔跑着,喘息声与风声早已混合在一起,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他的脑袋发晕,但勉强还能辨认出归路。刚才从墙上摔下来的时候身体绝对受了伤,现在各处都疼痛得要命。但他不能停下,也不敢停下……好不容易才从那里面逃出来,万一又被追上的话……   他不敢去想那时将会有什么下场。   二层平房的院门在他们悄悄出来时是有好好锁上的,那时两人蹑手蹑脚地离开,生怕惊动了睡眠很浅的大姨。虽然即便被发现了也可以用“去网吧通个宵”这种理由搪塞过去,但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现在,梁进易再也顾忌不了那么多,他用哆嗦的双手掏出钥匙,打开门后甚至都没工夫把它拔下。他一路冲回二楼自己的房间,从里面把房门锁上,就这么瘫倒在床边,惊恐地抱着身体。   不……不……等一下……   梁进易忽然反应过来。   不行!怎么昏头昏脑地跑回这里来了?一旦那家伙找上门来,不是就束手待毙了吗?不行……得走……得离开这儿……但是去哪儿?唔……去警局!去找警察!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们!对,把东西带上!哪怕被警察抓住判刑都比这样死掉强啊!   梁进易转过身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大箱子,又从箱子里抓住一包沉甸甸的物事。   这东西……   梁进易抱住包裹,心中忽然百感交集。   一切都是从它开始的……如果没有它的话,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都不会……   他把包裹扛在肩上,挣扎着站起身来,还不待走出一步,脑后却突然一痛!   ——怎么?   视线偏移了。梁进易看到自己的胳膊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后脑撞上那硬邦邦的似乎是床板的感觉。他倒在地上,身体抽动了一下,双眼却开始发黑,那黑暗无边无际地笼罩下来。在彻底沉入无光的世界之前,他似乎看到了身前的一道人影。   那是……   梁进易失去了意识。 第三十四节 无辜的诅咒(前篇)   “喂,下班时间到了。”   苏琴用指关节敲打着办公桌,谢凌依有些迟钝地转过头来。   “打算加班吗?”这人高马大的男人翻动着桌上的文档,“总不会想把这些都处理完再走吧?”   “嗯……学长把这些交给我了。”谢凌依有些疲惫地眨眨眼睛,“也不算很多吧?”   “这还不多?”苏琴夸张地歪着嘴巴,“真要干完说不定得通宵了!别傻了你,老大是去开会才给你处理一下,弄不完也没关系,他回来自己会继续干的。而且又没说明天就是截止日期,干嘛这么拼命,多享受享受生活呗。你看看你,两只眼都快跟兔子一样了!”   “唔……还是多做会儿吧,反正我回去也没事儿干。”   “随你吧。”苏琴耸了耸肩,“那我先撤了。”   “拜拜。”   苏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和其他许多人的脚步声混在一起。谢凌依听到他跟咨询处的小楚打了个招呼。她看了一下剩余的文档——不像是需要通宵的程度,但也不是一两个小时能处理完的,而且今天确实累了……唔……   她挣扎了一下,而后叹息一声。   苏琴说得对,学长把这些文档交给她的时候就说过,只是帮他个忙,尽量多处理几份,不过没必要全部搞完。但谢凌依心知肚明,她自己偷懒固然方便,学长也不会怪罪她,可等他明天回来,本身自己就有不少事情要做,还要再面对这些令人头痛的文档,到时不知会有多疲累……   真是的……他累他的,反正他回了家自有娇妻关照,我是在瞎操什么心啊……谢凌依在心里对自己抱怨着。可想归想,动作倒一直没有停止。除了中途打电话从附近快餐店叫了份鱼香茄子外,她的手要么待在键盘上,要么就放在纸笔上。   啊对了……   谢凌依掏出手机,给夜深发去一条短信:   “晚上加班,不一定几点回,不用给我留热水了。”   浴室的热水器要现烧水会花上一些时间,因此为了一回家就能洗澡,谢凌依要求夜深洗过之后继续开着机器把水加热。   好!谢凌依伸了个懒腰,拍打一下自己的脸颊。继续努力,争取在十二点之前做完吧。   说起来……刚才苏琴那话的意思,应该也是在说我的眼睛在发红吧?要不要之后找个时间去看看医生呢?   隐约的不安自她心头升起,却很快就被某种逃避的潜意识甩开。女孩再次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之中。   ……   痛。   最先有这种感受的是头部,紧接着,身体各处也将相似的感觉传达到大脑,好似所有细胞都在发出痛苦的哀鸣。   梁进易睁开眼睛,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是有人在头骨里塞满了石头。他用上全身的力气,抓着床板撑住身体站了起来,脚下一个趔趄,但没有再次倒下。除去疼痛之外,这次是强烈的乏力感涌遍全身。   “呃……”   干燥的喉头勉强能够发出声音。   虽然努力想要让眼睛适应面前的黑暗,但眼中的痛痒感却让他很快放弃。脚下碰到了什么东西,这个触感……哦,是那个包裹。   梁进易用双手摸索着,循着墙壁摸到了门口的开关。“咔哒”一声,伴随着光明在房间中诞生,他心中那无法消散的恐惧也减弱了几分。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我昏过去有多久了?   后脑残留的钝痛提醒着他之前发生了什么事,虽然不太清晰,却也不至于忘记。梁进易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   才两点多些……万幸万幸,并没有睡过去多久——嗯?!   他瞪大了眼睛。   时间上倒没什么问题,但是、但是这日期……怎么会——?!   手机上显示的日期,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对,自他摔晕之后,并不是只有几分钟,而是足足二十四小时!   放下手机,梁进易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二十四小时过去了,邓哥还没回来……梁进易看着自己未上锁的房门。如果邓哥回来了的话,他不会不来看看自己是否安然无恙的。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他肯定会过来叫醒自己的。而他在地上睡了一整天,也就代表着这一整天邓永杰都没有回到这里来。   他能去哪儿呢?可能的情况只有两种:   第一,他逃跑了;   第二,他已经……   梁进易扶着墙壁撑住身体,他的双腿不住地哆嗦着。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让人往好的方向去想的余裕。不管邓永杰是逃了还是死了,都只能证明一件事情——之前他双眼所见之物并非噩梦,而是现实。这现实已经把他压垮,但这还不够,他最终一定会被吞噬。   这么说来……从这泥脚印来看,“那东西”昨日的目标应该是我才对。梁进易想。但我却在危急关头跳墙逃跑了,所以邓哥就倒了霉……这算什么?一个人躲过去,就会跳到下一个人,感觉就像是《死神来了》。   他的嘴角扭曲一下,却没能笑出来。   对了……我还在这里做什么?不是早就决定好了么?拿上那东西,去找警察!   梁进易站直了身体,打算延续一日前未完的行动。他从地上奋力拽起包裹抗在肩上,双腿一阵晃动,险些没能撑住。原本他就不是体力派,再加上一天一夜没有进食,这会儿还能背负这种重量……如果不是处在这种境况中,他真想佩服一下自己的毅力。   脚步声凌乱不堪。仅仅是挪到门口这几步的距离就耗费了他巨大的体力,但他觉得自己还能坚持得住,最多等到了路口打辆出租车。虽然已是凌晨,但滴滴或者UBER应该还是能下单的吧?   梁进易腾出一只手想要把门拉开,但那只手却在伸到一半时顿住了。   他的双脚已经停下了,但为什么……为什么脚步声还在继续?   梁进易侧耳倾听着,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白。   刚才他走得很慢,脚步拖沓而沉重,尽管没有规律,但也不能用“凌乱不堪”来形容。而之所以会产生那样的感觉,是因为……因为此刻他的听觉范围内,还有另外一种脚步声,自外面走廊上清晰地传来。   那也是一种略显迟缓的步调,却很有节奏……似乎是从楼梯口逐渐接近这里。一步……再一步……每一步都如石头一般实打实地砸在梁进易的心头上。   是“它”!“它”来了!梁进易肩上的包裹伴随着沉重的声响落在地上,他本人则是踉跄着向后退去。此时他多希望这脚步声是晚归的邓永杰,或者是担心他们的大姨上来看看情况。但这种假设简直幼稚得可笑,毕竟这种脚步声他是不会认错的,二十四小时之前他才刚刚逃脱魔爪,怎么可能会忘记这种催命的声音?   怎么办?怎么办?!无路可逃了!完了!这下真的完了!!!梁进易绝望地想着。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对了,还可以求救!如果能坚持一会儿的话……说不定——   梁进易拿起手机准备报警,但颤抖的手指却连按键都按不准,连“1”键都连续按错三次后,他忽然停下了动作。   不行啊!他想。打电话报警要怎么说?要说实话肯定没人信,会被当作假报警的……那说是发生了暴力事件或者杀人案呢?听说最近警察都胆小得要命,一般都会等事件结束了才会过来……就算他们立即行动,这大半夜的,要召集人手再过来又要花多长时间?到时候自己说不定早就尸骨无存了!   得找个人……找一个只要听说这边出事,就会立刻赶过来的人!但是谁会那么做?脑袋里不断闪现的只有“夏江”、“林威”和“邓永杰”这三个名字,除了他们之外——   对了!   梁进易猛然醒悟,低头滑动起屏幕,在两秒钟内就点上了那个名字!   那个女警察!她跟夏江是那么好的朋友,如果我说杀了夏江的家伙此刻就在这里,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赶过来的!   谢凌依的号码还是他当初死缠烂打着跟夏江要过来的。那天初见谢凌依他就颇有好感,毕竟这女孩要脸蛋有脸蛋要学历有学历要工作有工作,条件甚至还在他之上,如果能发展一下的话那简直再好不过了。在旁敲侧击地问过她暂时没有男朋友之后,他就果断弄到了她的联系方式,本打算有空约一下试试,可后来夏江出了事,于是就一直放置着,没想到却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如果这一次能够保住小命,他一定要好好感谢一下过去那个明智的自己!   梁进易把手机贴在耳边,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大滴大滴的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滑落。   “接啊……”他祈求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快接啊……”   ……   谢凌依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却感到一阵异样的刺痒,连忙止住动作。   唔……我这是……   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但仍在运行的电脑只有她面前的这台,同事们早就已经走光了。这是当然的,毕竟现在已经——   “两点多了我靠?!”谢凌依瞄了一下电脑上屏保上的时间,差点儿没从椅子上跳起来。   呃……她看着办公桌上剩下的半沓文件,不由得郁闷地拍拍脑袋。要死了要死了,本想着趴桌上休息一会儿,谁知道竟然睡着了。这下可好,文件没处理完不说,睡觉也没睡好,明天起来肯定更没精神。我这是犯了什么蠢啊……早知道就听苏琴的话,早早回去休息多好……   她唉声叹气地站起身来,打算去卫生间用水冲洗一下眼睛,不然眼球里这毛毛刺刺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但在离开之前,熟悉的音乐声拉住了她的身体。   城之内美莎女士的《时雨》,这是她现在使用的手机铃声。   啊,对了,估计就是这个把我弄醒的吧?   谢凌依从包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倒是程都本地的。   谁会在凌晨两点多给人打电话?不会是骚扰电话吧?   谢凌依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通键。   “喂?”   “谢凌依?你是谢凌依吗?!”电话那头传来男人近乎疯狂的吼叫,“快来!快来救我!杀了夏江的那家伙现在就在这儿!就在大姨家!邓哥已经死了!那家伙马上就要过来杀我了!快来救救我!我求你了!快来啊!”   “……诶?”过于庞杂的信息量从耳道涌入大脑,让谢凌依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几秒种后她才开口,“呃……梁进易……先生?”   电话仍然接通着,但那边却再没传来人声,倒是其它嘈杂的声响——撞击声、摩擦声——刺激着她的鼓膜。谢凌依茫然地盯着手机,因刚睡醒而显得有些迟钝的大脑开始缓慢运转起来。几秒种后,通过咀嚼梁进易方才的话语,她终于理解了事态!   “喂?喂?!”她又试着朝电话那边叫了两声,但却再无人回应。   谢凌依垂下手臂,前所未有的紧张感侵袭着她的身体。   杀了夏江……的家伙?在大姨家?邓永杰已经死了?现在梁进易有危险?   她转身冲出了办公室,在寂静的走廊上飞奔着。经过门口值班室的时候,执勤同事朝她高喊“哎你关灯了没?”她也没有理会。所幸她平时没有穿高跟鞋的习惯,现在脚上套着的也是一双运动鞋,夜风呼呼地拍打着她的脸颊,冲击着她的胸腔。当然她可没打算就这么跑到夏江大姨家,而是要赶往地铁站门口,那里即便是在这种时间也会有出租车待客。   “锦澜花苑!师傅!要快!人命关天!”她尖叫着冲进一辆车里。司机师傅倒比她淡定许多,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系好安全带。”出租车转了个弯,向着目的地飞驰而去。   谢凌依平复了一下心绪与呼吸,再度掏出手机,给夜深编辑了一条短信:   “我去夏江家了,有人在那里遇袭,邓永杰死了。事态紧急。”   为什么要给夜深发信息,谢凌依自己也没有答案,只是一种单纯的冲动。或许是因为“诅咒”一说她只对夜深提起过,夏江家的事件是他们两人共同的关注点,因此在这种时刻,她才会优先想到夜深。   短信发出。与此同时,关机动画自动播放起来。   谢凌依呆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手机又是一天一夜没充电了。本来处理完文件回去充电刚好,但谁知道自己居然会中途睡着呢。   她敲打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算是惩罚。   不管怎么说,现在第一必要事项是赶到夏江家,尽力把那个梁进易给救下来。   她暗暗握紧了拳头,心里隐约有一种感觉:   所有的事件都将在今夜到达终点。   ……   夜深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面前是即便对双层床上铺来说也不算低矮的天花板。他平静地看了它几秒,接着爬起身下床,因为稍微有点想上厕所。   话说……他瞄了下铺一眼,谢凌依的帘子并没有拉起来,里面的床铺十分凌乱。   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不回来?加班也未免太晚了吧?唔……也有可能是干脆直接在办公室睡了。算了,不去管她。   他摇了摇头,转身走进厕所,解决了一下生理问题后,再度返回床上。   在再度入睡之前,他拿起手机想要看一下时间——很久以后他回想起这个瞬间,仍然为此时的决定而感到庆幸。   两点半了……唔。嗯?谢凌依的短信?   奇怪,这家伙不是傍晚才发过一条短信,说是晚上要加班么?怎么又有一条未读信息?时间是——这不就是刚刚?哦……   夜深想自己应该不是无缘无故苏醒,而是在睡眠中听到了短信铃声才醒来的。   凌晨两点多给人发短信,这丫头真是一如既往的没礼貌。   他这样想着,却还是点开了短信看了一下内容。两秒之后,他直接从上铺跳了下来。   “这蠢货!”   夜深一边咬着牙穿上衬衫,一边单手给谢凌依拨打电话。但手机中却只传来“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这样冰冷的声音,而夜深并不觉得谢凌依会无聊到跟他开这种玩笑。   “啧!”   一分钟后他离开房间,同时手机已经拨通了另外一个号码。   “喂?”   耳旁传来的柔美女声,即便在凌晨时分也仍然很有精神的样子。夜深三两步从楼梯上跳下去,把手机按在侧脸上。   “乐正,我现在要到现场去,视情况而定,有可能会使用‘杀虫剂’。”   “那由你判断。”乐正唯立刻回答。   “好。另外,我打算今晚对事件灵具执行回收。麻烦你联系一下善后工作小组,让他们也准备一下。”   “了解了,我这就去。”乐正唯冷静地说道,并未对夜深的行动提出半句质疑。   “拜托了。”   挂断电话,夜深迎风沿着小径离开卡布里城小区。一手探入外衣口袋里,喷剂那硬邦邦的表面传来的冰冷触感刺激着他的指尖。   新来的室友似乎不太爱“干净”,看来有必要帮她打扫一下卫生。 第三十五节 无辜的诅咒(后篇)   梁进易吭哧吭哧拽动着电脑桌,想要把它搬到门口去。至于桌上的东西,刚才被他一股脑儿甩到地上,就连他以前最喜欢的白瓷笔架都没有得到特殊待遇,掉在地板上和那面小镜子一起摔得粉碎。   房门已经从里面上了锁,门口堵了一把椅子和一只空行李箱。这就是梁进易没有再回答谢凌依的原因,在通话途中他忽然意识到了:就算她来得再快,起码也要一刻钟才能赶到,如果不想办法拖延住的话,门外那东西只需要两分钟就够送自己上西天的了!于是他匆忙丢掉手机,飞奔到门口把门反锁,又把身旁的椅子和床下的行李箱堆在这儿。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谁知道那东西有多大力气?还得找更重的东西!   他一转头便盯上了电脑桌,便使出吃奶的劲儿想把它拖到门口,无奈虽然已经把桌上的东西都一胳膊扫了下去,但桌子本就沉重,里面的抽屉里还装着不少书本等重物,再加上他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天,现在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费尽力气也不过让它滑动了半米多。   不行……得换个别的什么……梁进易松开双手,只感觉虎口酸痛不已,但他已经没时间管这种小事了。还有什么能用来堵门的?床铺?不行,那东西肯定比桌子更沉!除此以外——   梁进易的动作僵住了。因为门外走廊上那缓慢的脚步声已经停止,这可并不是什么好事,它代表着——“那东西”已经来到他的门口了。   怎么办?怎么办?就凭着那把破椅子跟空行李箱是绝对拦不住那家伙的!梁进易一度想要去门口用自己的身体把门压住,但这个念头仅仅在头脑中闪过一遍就被他否决了!绝对不行!他绝不要靠近那东西半步!只要一想到跟“它”只有一门之隔,他说不定会直接吓瘫过去!   冷静一点,冷静一点!他用尽全部理智告诫自己。那家伙不一定能把门打开,对……就算要破开门也需要一定时间……   但这个乐观的想法仅仅持续了几秒就像肥皂泡一样破掉了。   细微的金属碰撞声传来,梁进易一时没听出那是什么,但当锁孔中传来“咔嚓”的动静时,他差点没狂吼出声——   是钥匙?!特么的那东西居然用钥匙开门?!   梁进易觉得自己要被逼疯了。他想到了这一扇破门挡不住它,也想过许多种它进入房间的方法,甚至连穿墙而入他都想到了,可就是没想过那家伙会用钥匙!确实备用钥匙就挂在一楼走廊上,谁想用都可以拿到。但你这家伙怎么能用钥匙?!像你这种东西……你特么凭什么能用钥匙?!   梁进易的大脑已经彻底混乱了,眼前天旋地转。他晃晃脑袋,努力保持住视线的稳定。现在门对那家伙已经构不成阻碍了,下一步该怎么办?躲起来?但这屋子哪还有能躲藏的地方?逃走?但是——   房间里唯一的出入口就是那扇门,虽然有窗户,但外面装了铁围栏,否则他早就跳出去了。   “吱——————”   房门被打开了。   梁进易一步步向后退去。   起初的几秒钟内,什么都没有发生,以致于他心中一瞬间闪过了一丝希望。但看不到并不代表不存在,一股浓烈的腐臭气息自门外传来。梁进易用发白的指关节抓住电脑桌撑住身体,死死地盯着那条门缝。   就在他的视线之中,一条细瘦的黑色手臂从外面悄无声息地伸了进来,在墙壁上摸索一下,“啪嗒”一声摁掉了电灯开关。   梁进易感到脑袋里的某根弦“噔”的一声崩断了。   那突如其来袭击了室内的黑暗似乎摧毁了他的意志,梁进易如疯子般跳到窗边,两拳打碎了玻璃,不顾被剩下的碎片划伤胳膊,他拼命伸出手去想要掰开那些铁栏杆。但若是铝合金说不定还有点希望,这种实心的铁杆宛如牢门一般将他紧紧锁在狭小而危险的室内,想要突破它连半分可能性都没有。   梁进易跌倒在地,被玻璃碴子割伤的手臂汨汨流血。忽然间他感受到了什么,站起身来的同时,他缓缓地转过头去。   “它”矮小的身影就站在门口,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无路可逃的罪人。   梁进易彻底崩溃了。   ……   谢凌依在奔跑着。   锦澜花苑通往旧区内部的这条路并不难走,饶是如此,由于太过黑暗的缘故,她还是被绊了两次。但现在正是争分夺秒之时,根本没有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的空闲,再者说,那部没电的机器此刻也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拿来当砖头都嫌轻。   转过那个拐角,本就潮湿的空气更多了些阴凉的意味,光线被完全遮蔽住了,这下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谢凌依听着来自头顶那些树叶沙沙的响动,脚下略微一顿。   她用刺痛的双眼望向前方,尽管什么都看不到,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印在了视网膜中。她想着十几年前的那些事件,想着在这附近失踪的那个孩子,想着意外身亡的夏江、林威与此刻状况不明的两名房客,想到她自己这双微微发红的眼睛。   这就是地狱之门吧。她想。再往前走,就将达到诅咒的源头。   但她还是动起了脚步。她想要知道,也必须知道,夏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那是她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她一定要去为夏江做点什么。可正如夜深所说,死者的心她已不可能明白,死者的愿望也传不到她的耳中,既然如此,眼下最重要的,只有自己的想法。   她要去探清真相。   凌晨两点四十分后,谢凌依到达了夏江大姨家门口。试着推了一下,果然院门是关着的。该怎么进去?让大姨来开门吗?对了……谢凌依忽然想起——梁进易在电话里只说了他和邓永杰的遭遇,可没说大姨怎么样。那现在……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夜空下响起。谢凌依猛然抬起头来。根本不需多想,这声音毫无疑问是从二楼传过来的!   梁进易!   容不得她再浪费时间思考了!   谢凌依退后两步,想要试试能不能把大门撞开。但在行动之前,树木扭曲的姿态进入了余光之中。尽管看不太清,她还是立刻想起了——   那棵歪脖子梧桐!   她摸索着抓住了树干。这棵树不知遭受了什么折磨,亦或是本身就放荡不羁,居然长成了阶梯般的形状。她和夜深都曾注意到过,还担心小偷会不会从这里潜入。如今小偷没来,她谢凌依倒要先试试这条路线了。   树干略显潮湿,她脚下被滑了一下,还是努力稳住了身体。如果身材再矮小点,应该会比较好爬吧?谢凌依咬了咬牙,再怎么说她也是受过训练的,在这里可不能对不起警察的名头。墙头下面刚好是院内的杂物堆,虽然有一口大缸可供垫脚,但不知是否牢固,谢凌依还是选择直接跳到地上。脚上微微一麻,她迅速沿着楼梯朝二楼冲去。   漆黑的走廊,腐臭的气味,谢凌依的大脑被麻痹了。走廊上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但她没有去在意。声音是从最末端的房间传来的,记得那里就是梁进易的房间。谢凌依一把将门推开。   霎时间屋内诡异的画面定格。   梁进易裹着被子缩在床铺上,似乎拼命在用尽一切办法保护自己。谢凌依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嚎啕大哭的模样。但她没工夫去注意那个,床边上另一个矮小的身影让她的呼吸停滞了。   那就是腐臭味的来源。谢凌依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那东西有着孩子般的外形,但严重腐坏的身体却无法看出原本的样子。就在谢凌依的视线之中,它似乎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用迟钝的动作转过身来。   谢凌依僵硬的身体没有做出反应。   “救命啊!救命!!!”梁进易终于发觉了站在门口的女孩,涕泗横流的男人如此大喊着。   “它”动起了脚步,放弃了已被逼到末路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口,好像对这个新出现的“猎物”更感兴趣。   不知是否还没有从震惊之中恢复过来,谢凌依仍然没有逃走。   “它”伸出手来,那双空洞无物的眼窝与笨拙的女孩对视。   谢凌依忽然打了一个激灵,条件反射般向后一跃,后背撞上走廊尽头的墙壁,堪堪躲过“它”腐烂的手指!   我在干什么?!谢凌依终于反应过来了。恐惧宛如一张大网笼罩下来,让她的双腿抽筋般抖动着。即便如此,她还是在明白自己处境的瞬间就冲了出去。身后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追了上来,居然紧紧跟上了她!   谢凌依没有尖叫,而是用要将上下牙融合到一起的力气紧紧地咬合住。奇怪……她的头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明明从楼梯口跑到走廊尽头不过只有两三秒,但为何跑回去的路程却显得这么漫长?走廊仿佛在无限延伸,看得到尽头,却永远也无法触及那里。对,就像是……   就像是那个梦,那天晚上睡在夏江床上时做过的梦。   那时究竟是梦,还是现实?此刻呢?是现实,还是虚无的梦境?如果是现实,怎么会出现只有梦中才可能有的东西?如果是梦境,这身体实质的感受又怎么解释?   谢凌依不知道,只是双腿不断错动,奔跑已经成为了本能。但再长的梦境也终有结束的一刻,外界微弱的光亮透过楼梯口照射在走廊拐角处,她即将到达梦境的终点。   就在这时,她的脚下一滑。   她没有朝下方看的工夫,当然也不会知道滑倒她的东西是一串湿漉漉的泥脚印。   她迅速伸出一只手想要扶着墙壁通过摩擦力稳住,但失去平衡的身体却让她一头往前撞去。在听到声音的同时,剧痛在头顶炸裂开来。谢凌依栽倒在地。   是夏江的……门把手……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谢凌依决定不顾自己与挚友的感情,把那破玩意儿拆下来用锤子砸上三百遍泄愤。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视野迅速被黑暗浸染,而这一次绝不是外部光线的原因。谢凌依撑着身体想要爬起来,但手臂的肌肉却已无法控制。   身后的脚步声嘲弄似的变慢了。   前面就是通往外界的楼梯口,可她就连弯曲手指都做不到了。   在完全堕入黑暗之前,视觉中枢最后接收到的信号,是一双逐渐接近的皮鞋。   “救……救………………………………………………”   谢凌依失去了意识。   ……   夜深低头观察了一下谢凌依的状况。   只是撞晕过去了,还好,应该没事。比起那个……   他看着面前正在靠近这边的黑影。   “你好啊。”夜深轻声说道。   黑影没有回答,也许早已失去说话的能力。但它仍然执着地朝谢凌依走过来,腐烂到像是被黑泥覆盖的双臂如电影中的僵尸一般向前伸着,目标似乎是谢凌依白皙的脖颈。   “够了。”夜深发出警告,“她不是害死你的人,跟这起事件没有关系。”   但黑影没有停步。   “说不听?……无妨,这也算一种结局。”   夜深一边喃喃念叨着,一边从口袋里取出那瓶喷剂,摇晃了一下,向前对准。   世上绝大多数喷剂在视听觉效果上都别无二致,乐正唯自产的这种工具也是如此。那东西一直以来稳步向前的势头终于被打乱了,它摇晃了一下,软绵绵地靠在墙上,接着在夜深防备的姿态中从他身边绕过,先他一步跌跌撞撞向着楼梯口奔去。   如果能够发声的话,是否会发出尖叫呢?夜深不禁想到这种无聊的问题。   他蹲下身体,这次认真检查了一下谢凌依的状态。这种光线下没法看得很清楚,但仅做最简单的判断还是可以的,呼吸和心跳都算正常,之后送到医院就好了吧?   至于从走廊尽头传来的男人哭泣声,夜深并没有理会,那个男人怎样都和他无关,之后交给善后处理小组就行了。   在听到身后楼梯上脚步声的第一时间,夜深再度握紧了喷剂。但紧接着就放松下来。不是“那东西”,他做出这样的判断。那种标志性的腐臭味并没有加重,况且这种脚步声——   他站起身来转过头去,刚好与站在那里微微驼背的人影相视。   “……您好啊,多日不见了。我不太清楚这边的地址该怎么说,能请您帮忙叫一下救护车吗?”   夜深平静地问道。 第三十七节 现界的真相(前篇)   床板并不是很舒服,被子也没有熟悉的感觉,光线稍微有点刺眼,综合上述各点来判断,这里并不是她现居的宿舍。   在意识逐渐变得清晰的同时,头部的痛感似乎也加重了。不会是撞坏脑袋了吧?   谢凌依的思维原本在广阔的空间中飞翔着,但又好像受到了挤压,一点点被挤出了那梦幻般的地方。她有些不太愿意醒来,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一道思想:啊,这就是所谓的“现实感”吧?   “既然醒了就赶快睁眼吧,很快就到下班时间了。有些事我得在你同事来之前交代清楚,说实话时间不多。”   讨厌的声音。   讨厌的腔调。   睁开眼睛看到的一定也是个讨厌的人,谢凌依有这份自信。   即便如此,她还是气鼓鼓地在眼部周围的肌肉上施加了力量。眼睑有种被眼垢黏在一起的感觉,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上下眼皮分开。   起初视野仍是朦朦胧胧的,像是隔了一层雾气,又像是海市蜃楼——当然她从没有见过真正的海市蜃楼,因此也只能说是一种想象。但眨过几次眼睛之后,分散的景象渐渐聚合起来,就像是把不同的透明纸张叠合在一起形成完整的画作。画作的焦点是一张男人不带表情的脸。   “这里是天堂吗?”谢凌依问道,一开始她的声音在喉咙里咕哝了一下,却并没有发出来,酝酿了一会儿才找回说话的感觉。   “我看起来像天使吗?”夜深的声音不带丝毫抑扬顿挫。   “可以的话请务必给我换一位天使。”   “就算是真正的天使,听了这种话也难保不会生气哦。”   “切……”   谢凌依撇了撇嘴,试着转头一下头部,虽然痛感依旧,但并没有影响到动作。房间的布置映在她的眼中,让她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明明是医院,却没有消毒水的味道呢。”她说道。   “如果在病房里都能闻到强烈的来苏水味,那我建议你干脆投诉吧。”夜深说道,“现在许多优秀的医院都会尽量避免让病人呼吸到有异味的空气。像是‘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这种写法,就连过时的小说都不会再用了。”   “唔……”   谢凌依想要坐起身来,但身体却沉重不堪,她试了一下便放弃了努力。   “起不来就躺好吧,反正你只需要听就可以了。”夜深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首先我要恭喜你一下,同时解决了百伦珠宝劫案和锦澜花苑的儿童失踪案,应该算是大功一件吧?当然我对警界的奖惩机制并不清楚,也就没法预想你会得到什么好处了。”   “嗯……嗯?”   谢凌依觉得自己的思想好像慢了一个世纪。   “等、等等!”她有些惊慌地说道,“等一会儿,这是哪儿的剧情?我是不是漏看了一节?”   “我想是没有,节号不是很清楚地写在标题上吗?”   “可可可可可可是我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解决过什么什么事件啊!”谢凌依结结巴巴地说道。   “所以我不是说你只要听就可以了吗?”夜深叹了口气,嫌麻烦似的用食指点点额头,“就结果上来说,给警察发送信息的手机确实是属于你的,虽然实际操作人是我。不过出于一些原因,我不太想和警方打交道,因此在你那些同事问起时,请务必帮我隐瞒一下,说是你自己的功劳。”   “唔……唔……唔……”谢凌依努力让自己去理解夜深话语中的含义,“也就是说……那两起案件……都解决了?你解决的?”   “称不上‘解决’,我只是借你的名义联系了警方,让他们去逮捕了嫌疑人而已。”夜深耸了耸肩,“你现在能打起精神来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立刻帮你回顾一下这两起案件的来龙去脉,并解释一下我的推论,麻烦你好好记住,免得之后你的同事问起时答不上来。”   “等、等等……我还没准备……”   但她的抗议是无效的,夜深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普通的黑皮笔记本,翻开的页面上画着一张时间表之类的东西,显然早就备好了。谢凌依努力集中视线浏览了一下,那张表格分成了四列,最左是时间,后面三列分别是有关抢劫案的内容、儿童失踪案的内容以及谢凌依的个人经历……她记得似乎在哪本推理小说中看过类似的表格。   不过等等——   “为啥要把我的事也写上去?”她满脸茫然。   “因为在我看来,你可以说是距离这两起案件最近的人——除了那些犯人之外。”夜深冷静地说道。   综合起来看的话,那张表格的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6月30日——   13时起,“润扬-双铁”附近的儿童城进行开业表演,邓永杰与梁进易两人作为临时演员参加活动,夏江与林威在场;其时谢凌依尚在前往程都的火车上,并与夏江约好19时左右在西浦动车站门口见。   18时20分左右,百伦广场劫案发生,两名劫匪分别身着蜘蛛侠与蝙蝠侠的COS服,在极短时间内完成行动,并徒步朝“润扬-双铁”方向逃窜;警方接到报案准备出动;同时,家住锦澜花苑的男孩余乐在母亲陪同下从医院归来;谢凌依在火车北站等候动车。   18时30分左右,两名劫匪从员工通道进入儿童城,此后邓永杰与梁进易进入儿童城休息,准备最后返场。   18时50分左右,警方赶到儿童城,准备抓捕劫匪。   19时左右,警方在儿童城中展开抓捕,错抓了邓永杰与梁进易。同时由于看热闹的群众大量涌入儿童城,场面混乱不堪,拖延了警方撤离的时间。   19时10分左右,谢凌依抵达西浦站,与夏江汇合,前往儿童城门口寻找林威,但林威的车已经消失;同时警方行动结束,押送邓永杰与梁进易前往高新区分局;余乐的母亲在“十字路口”与修车工张大爷聊天时发现孩子不见。   19时15分左右,夏江大姨买菜回到家,在门口遇到恰好归来的林威。   19时30分左右,谢凌依与夏江抵达大姨家。   20时30分左右,晚餐准备完成,但由于两名房客未归,众人决定等待。   20时35分左右,邓永杰和梁进易归来;晚餐开始。   20时50分左右,林威上楼取饮料,同时二楼传来奇怪的声音。   21时10分左右,晚餐结束。   7月1日——   2时45分左右,谢凌依惊醒,门外传来哭泣声与脚步声,同时发现夏江准备出门,并警告谢凌依不要离开房间。   7时25分左右,谢凌依再度醒来,夏江已经归来,但无法确定具体回房时间。   “因为我只是个局外人,对信息的掌握程度也不够,时间上马虎一些,细节上粗略一些,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你看怎么样?与你所了解的有什么出入吗?”   谢凌依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同时与自己的记忆做着对比。但实际上,她本人也有许多地方记不太清楚了,尤其是时间,几点几分什么的就算努力回想也没法确定。话说十多天前发生的事情怎么可能还记得?   她有些暧昧地点了点头。看了她的表情,夜深也显得有些无奈,只好把本子放在一边:   “好吧,你毕竟才刚醒,我也不难为你了。那么先假设我这张时间表没有问题,我们就按照顺序来讲吧,首先是你到达夏江家之后,当天晚饭时发生的事。”   “嗯?不先从案子开始讲吗?”谢凌依提出质疑。   “问得好,但这里是一个很关键的部分。”夜深用谢凌依完全听不懂的话解释道,“如果非要说的话,算是一个‘连结点’吧。把这个部分讲清楚之后,你自然就会明白这两起案件与你的经历之间的关联了。”   他清了清嗓子。谢凌依没有办法,只好把疑惑先压在心里。   “你还记得吗?你跟我讲过,那天晚饭的时候,夏江曾让林威上楼去拿饮料,但林威上楼之后,你们却听到二楼传来奇怪的声音。于是夏江也去了二楼,两人一起拿了饮料下来。当时他们的解释是林威因为头痛,状态不佳,因此放在明显位置的饮料一直找不到,翻箱倒柜弄出来的声音。没错吧?”   谢凌依想了一下才点头。那么多天前的事情,如果夜深不提起她早就忘了。话说……这应该是那天晚上两人一起从夏江家离开的路上告诉他的吧?   “但这里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夜深说着,伸出一根手指,“你说,听到了二楼的脚步声,对吗?”   “嗯,是林威的。”   但夜深却是摇头:“不,我不认为是林威的,不可能是他,他当时应该在夏江的房间里,而夏江房间的脚步声,你们是无法听到的。你仔细回想一下夏江房间的位置和布置。”   “位置和……布置?”谢凌依不明所以,她有些烦躁地抿了抿嘴唇,“哎你别让我想得太麻烦好吗?尽量明着点说。你这种说法我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想。而且我现在还头疼着呢。”   夜深同意了:“好,那我就说得直白点。夏江房间的地板上铺着一种东西,还记得吗?”   “嗯……”谢凌依视线上移,接着灵光一闪,“啊,泡沫地垫!那东西可以减轻脚步声是吗?”   “对,泡沫地垫对于降噪有一定作用。而且,如果你仔细观察对比过楼上楼下的格局,就会发现夏江的房间正下方是大姨的房间,而你们吃饭的餐桌正上方则是那个无人使用的空房间。林威是夏江的男朋友,我想他应该不会做穿着鞋子在夏江的地垫上走动这种必然会挨骂的事。而一个脱了鞋子走在泡沫地垫上的人,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会让脚步声被你们听到吗?况且当时你们在餐桌上应该聊得正热络,要压过那些嘈杂进入你的耳朵,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唔……”谢凌依仔细琢磨着夜深的话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啊对了,说起来,那天早晨你让我在夏江的房间里蹦来蹦去,还说是要做实验,那不就是——”   “对。”夜深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就是为了验证这一点。你在楼上跳动的时候,我一直在楼下餐桌那里等着。而结果是直到你下楼来,我连一丁点声音都没听到。这样一来就加大了我推测的可信度——当时的脚步声不是从夏江的房间里传来的,不是去那里找饮料的林威弄出的动静,而是另外有人,在对面那个空房间里走动发出的声音!”   谢凌依的嘴巴微张。夜深的话她听明白了,也确实有理有据,没有能够反驳的地方,但是……但他是什么意思?那个空房间里有人?谁?   “哎你……你还是帮我一下扶我坐起来,我躺着这个姿势根本没法好好思考。”   夜深听从了谢凌依的请求,小心地搂着她的背部让她以坐姿靠在床头。   “嗯……谢谢。你刚刚说那个房间有人……是什么人?”她迫不及待地问道。   “一开始信息尚且不足,没办法直接下定论。我们就假设这个人为‘X’好了。”夜深说着,用手指在空气中虚划了两下,“有趣的是,这位X在二楼的空房间里走来走去,可夏江和林威不仅一个字都没有提及他的存在,还让林威当了替罪羊,把弄出噪音的事揽到他自己身上。这就十分有趣了。”   “可能夏江她自己也不知道啊。”谢凌依表示反对,“她也没你那么聪明,说不定根本没想到这茬,就是单纯地以为是林威的错了。”   “嗯,这个可能性也是有的。因此对于当时X身在空房间这一事件,我们假设有如下四种状况——”夜深伸出四根手指,“第一,夏江等人了解这件事,X本人也了解;第二,夏江等人和X本人都不了解;第三,夏江等人不了解,X本人了解;第四,夏江等人了解,而X自己不了解。”   “你说慢一点,我都被绕晕了!”谢凌依提出抗议。   “没关系,你会明白的。”夜深微微一笑,“我们分别来判断一下这四种状况的可能性。第一,夏江和X本人都了解这件事。换句话说,X藏身于空房间里是和夏江商量好的,并且不能被你知道。可这样一来,为了不被你发现,X就该静静地待着,怎么会做出四处走动引人注意的事呢?这个可能性有点说不通,我们跳到第二个。”   夜深放下一根手指。   “第二,夏江和X本人都不了解状况。也就是说,夏江他们不知道空房间里有个人,X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一个是可能性最低的,可以直接排除考虑。两边都不了解状况的话,那X又是怎么出现在空房间里的?要知道那房间一直是锁着的,总不会是另外有个神秘人物Y绑架了X,然后到夏江家偷了钥匙把X锁在空房间里吧?”   “接着第三,夏江他们不知道X的存在,但X自己知道。这种情况下,X多半是潜入行窃的小偷,为了躲避上楼拿饮料的林威而藏进了空房间。但这种假设和第一种一样有说不通的地方,那就是X不该弄出引人注意的响动。故此这种也可以排除,最后只剩下……”   小指、无名指、中指被依序放下,只有食指昂然挺立。   “第四种状况,夏江他们知道X的存在,但X本人不了解状况。换言之,X是被夏江他们监禁在那里的。”   夜深吐出了最后的可能性。 第三十八节 现界的真相(中篇)   病房里的隔音效果并不算很好,外面走廊上的嘈杂声不绝于耳,就在此时还有孩子追逐着在走廊上跑过,似乎是家长的严厉声音响起——“哎,我不说了吗,医院里禁止大声喧哗,你们听话点儿!”而另一边窗外似乎正对着医院中庭,夕日即将落山的红光将视野染得通红。谢凌依就在这样的光芒中怒视着夜深。   “你胡说!夏江他们干嘛……干嘛要监禁什么‘X’?没道理的!一定是你想错了!”   “别意气用事。”夜深平静地说,“我说了,我认为这是最可能的状况。如果你有更加合理的猜想,我愿意洗耳恭听,单纯的争吵对于解决事件可没什么帮助。”   “我……呃……夏江他们……”谢凌依飞快地转动脑筋,“啊对了!如果是监禁的话,那为了不让我知道,他们至少应该把‘X’捆绑起来,不让他发出一丁点声音。像那样让‘X’在空房间里面随便走动算什么监禁?根本不合理嘛!”   “嗯,反驳得不错,但要解释这一点并不困难。”夜深似乎早已准备好对这种质疑的回答,“之所以没有那样做,是因为时间不够。这个监禁计划是当天傍晚才临时制定的,紧接着你就到了夏江家,他们没法再进行明显的活动。话说……你心里应该已经清楚‘X’是指谁了吧?”   谢凌依的嘴唇微微抖动。是的,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就算她再笨拙,夜深都讲到这个程度了,她怎么可能还想不到?   “……是那个失踪的男孩,叫余乐的那个,是吗?”她迟疑着轻声问道。   “正解。”夜深点头表示肯定,“还记得那天傍晚我们做过的皮球实验吗?借助那个实验我们可以想到,余乐有很大可能是追逐着皮球一直到那条‘林**’上,而夏江家就是那条路上的第一户人家。当时我就想到,如果余乐的皮球从斜坡上高速弹下来之后,恰好翻过院墙跳到了夏江大姨家的院子里面,那会怎样呢?敲开门跟主人说明情况也许能被应允进去找球,但也有可能会被责骂。小孩子的想法总是简单得很,也许他会想——‘偷偷溜进去,拿上皮球就走,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就这样进入了那个院子,然后一去不返。”   “可这、这不都是你猜的么?”谢凌依浑身发抖,愤怒地抬起手拍打着床铺,“没有证据不准乱说!”   夜深坦诚地表示:“决定性的证据确实没有。不过证据这种东西,原本就只是加大论点可信度的工具而已,并不具有绝对性。我能提供两件事,用来从旁证明。”   谢凌依不安地看着他再度伸出手指用来计数。   “第一件,是皮球。”夜深说道,“就是我那天傍晚用来做实验的皮球,进入夏江家的时候,我觉得带着这玩意儿去拜访人家不好,就随手把它丢在了院子里。后来临走的时候才又找出来带上。”   谢凌依不自觉点了点头,这件事她有印象,当时夜深是从杂物堆里找到了那个皮球。   “但是出了点小小的差错。”夜深说道,打从谢凌依醒来,他头一次露出笑容,虽然只是一丝难看的苦笑,“我拿错了。”   “拿错了?”   “对,当时我只是随手一扔,并没有注意它滚到哪里去了。后来出门的时候在杂物堆里看到那个皮球,于是就直接拿上,而没有确认。直到我们俩走到马路边上,我才突然发觉有点不对。”   谢凌依想起来了,那时她拦了出租车,但夜深这家伙却站在路边对着皮球发愣,搞得她好不来火。   “哪里不对?”   她的嗓子有些干涩。老实说,她并不知道自己想不想接着听下去,但探求“真相”的心还是帮她控制了身体问出问题。   “我买的皮球趋近于大红色,而那时我拿着的皮球颜色却浅很多,不过这有可能是灯光的影响。更重要的是……我在买到皮球后就把价签撕掉了,而那个皮球上,价签却还好好地贴着。第二天早晨因为夏江出了意外,我们再到那里去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皮球躺在另一侧墙边的花盆后面。”夜深摊摊手做出结论,“显然,我拿错的那个,是更早时候另一人遗留在那里的皮球。至于是谁,显而易见。”   “这……这也不能说就是……就是夏江他们啊。”谢凌依结结巴巴地强辩着,“说不定只是皮球弹进去,那孩子根本就没进过院子……对!他可能在进去之前就被别人带走了……呃,人贩子之类的?”   还不死心啊,这丫头……   夜深并不是不能理解谢凌依的心情。至交好友意外身亡,这已经够让人伤心的了,现在却又被指为犯罪嫌疑人。感情在那里摆着,无论是谁都会有不想承认的念头吧?   但他必须说明。   终究是自己种下的祸根。他不由得这样想。当初你颐气指使地对她说了那么多自以为是的话,如今再想后悔也没有退路了。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帮过一个人,就要为她今后的人生负责。尽管真相这东西往往会让人痛苦不堪,但正如酒精一样,只有挖开尘封的伤口真正把毒素消灭殆尽,才能让身体恢复如初。   但他同时也对谢凌依有种莫名的信心,就连他自己都不知这信心从何而来。只是觉得,若是这个女孩的话,那么跨越也好,接受也罢,最终她一定能够找出一条通路,昂首面对自己的明天。   正因如此,我也不能够在她面前逃避……   “不,还有一件事能够证明。你寻找那孩子之前,应该有跟家长见过面吧?人家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带那孩子去看医生?他得了什么病?”   夜深问出关于这起案件最终的问题。   “诶?这个……”谢凌依条件反射般四下张望了一下,像是在寻找什么,但很快便颓然说道,“没……我的笔记没在身边,上面应该有记录的。”   “还是我来告诉你吧……是结膜炎。”夜深慢慢悠悠地说道。   “结膜炎?”   “急性传染性结膜炎,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红眼病。”   谢凌依张着嘴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夜深继续说道:“现在事件的线路已经非常明晰了。余乐追着皮球到了夏江大姨家门前,皮球弹了进去,他想要拿回皮球,于是偷偷进入院子——我猜想,他很可能就是利用了门口那棵歪脖子梧桐,长成阶梯状的那个,只要从那里爬上墙头,再用杂物堆里那口倒放的缸作为台阶跳下来就行了。只是进去容易出来难。林威应该是在那之前几分钟到家的,出于某种理由,他不能让这个孩子离开,情急之下只好打晕他,扔到楼上的空房间里去。备用钥匙就挂在一楼走廊上,无论谁想使用都可以。”   “可他没有时间把那孩子绑起来,因为……夏江和我很快就会回来……这么说来,我们到家的时候,夏江一喊他,他就从二楼楼梯口出现了,那他当时就是在处理这件事……还有夏江,他跟夏江两人窃窃私语,我还以为他们是在讲情话,可实际上……”谢凌依喃喃着。   “对,你们在二楼休息的时候,夏江再一次跟你提起那个故事吓唬你,还让你不要接近那个房间,就是为了防止你看出什么来。”夜深讲解着,“我猜想林威还是做了最低限度的措施,比如用胶带缠住孩子的双手,然后用什么堵上嘴巴,蒙上眼睛。这样一来,晚饭时你们听到的异动就可以解释了。孩子苏醒了过来,但却处在这样的境况下,看不见,说不出话,手也动不了,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但走路也会撞到墙壁……这就是那些脚步声和碰撞声的来源。林威当时在夏江房间里拿饮料,又因为头痛而状态不佳,没有听到隔壁的声音,夏江必须上去提醒他,她应该是在这时顺手拿了钥匙。接着,他们开门再一次把孩子打晕,两人若无其事地走下楼来。”   谢凌依想要伸手捂上嘴巴,但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只是难掩脸上悲戚的神色,紧紧抿住嘴巴。   夏江她……她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一定都是林威干的,对,一定是他!夏江怎么可能会这么残忍……   夜深不是瞎子,他看到谢凌依的神情就知道她大概在想些什么。但他没有给她留思考的时间,而是继续说道:   “再然后,就是次日凌晨发生的事了。那个孩子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恐怕也再不会出现了。”   谢凌依浑身一颤。   “他被……他被……”   “被杀了。”夜深帮她把话说完,“你当时告诉我凌晨时分听到了脚步声和哭声,如果只有脚步声,那还可以跟十几年前那个故事联系上,可哭声又是怎么回事?在那个故事里,从来都没有哭声这一说法。对,夏江他们原本就打算半夜处理掉这个麻烦,可没想到在他们动手之前,孩子又醒了过来,这一次他把嘴里的东西吐掉了——毕竟林威只是个外行人,匆忙间也没能塞得太紧吧。这下可没办法了,他们必须立刻行动。”   谢凌依明白了,她紧紧攥着被子的一角:“那么……当时我听到的脚步声,实际上就是林威他们……夏江想偷偷出门却被我发现了,但还是被她蒙混过去……”   “的确如此。夏江、林威……我想邓永杰和梁进易一定也参与了,因为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已经连结在一起,是同进共退的状态。但是,传染性结膜炎是会通过接触传播的。在这一过程中,夏江和林威首先感染了,虽然他们发现得早,立即更换了所有人使用的毛巾,并且准备了滴眼液,但还是没能遏制住。接下来是邓永杰和梁进易,以及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跟医生提过了,一会儿护士会来帮你处理下眼睛的。”   谢凌依似乎没听到夜深后面半句话,她盯着夜深那深邃的黑色瞳孔,问道:   “你说他们同进共退……这和林威不能让那孩子离开的理由,是一样的吧?”   “偶尔也会有敏锐的时候啊。”夜深笑了一下,“好,接下来我们就讲一下百伦广场那起珠宝劫案吧。” 第三十九节 现界的真相(后篇)   “一开始我并没有去关心什么珠宝抢劫案。”夜深的语调轻快,“出于各种理由,这类事情几乎每时每地都会发生,除了方式之外,百伦广场这一起也没什么特别的。直到听你提起邓永杰和梁进易被当成嫌疑人错抓的事情,再想想林威为什么会跟一个孩子过不去……于是我开始把目光转向这起案件。”   这一回谢凌依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倾听。似乎在得知夏江和命案扯上关系后,抢劫案反倒不算什么了。   “现在我们回顾一下劫案那天下午发生的事,还是用之前那张时间表。”夜深再次把黑皮笔记本上的表格摊到谢凌依面前,但谢凌依只是瞄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她觉得只听夜深讲就足够了。   “看这里,当天六点二十多,劫案发生,两名劫匪向‘润扬-双铁’逃跑。与此同时,邓永杰和梁进易扮演的两名角色登台演出——嗯,据我的了解,其实就是随便打了两下。在他们下台的同时,两名同样打扮的劫匪经过通道进入‘后台’,几分钟后邓永杰两人同样经过这里进入。大概半小时后,两人准备返场,与展开行动的警察们撞个正着,于是当场被制服。大概是这样吧?”   “嗯……”谢凌依压根没有细想,比起她那不靠笔记就什么都想不起来的差劲记忆,夜深显得可靠多了。   “太巧合了。”夜深说道。   “啊?哦……学长他们也推测过,劫匪可能是事先调查过儿童城的表演,得知了时间,然后才刻意扮成一样的角色……”   “仅仅这样是不够的。”夜深摇了摇头,“这种临场表演可不是排电视节目,时间只能用作参考,实际表演时可不会如安排的那么准确。但两名劫匪的行动却能够完美地和演员相对应,尤其最后这一部分,你们警察是认为劫匪当时躲在厕所里吧?我也这么觉得。但当警察开始行动的时候,如果两名演员不是恰好出现,那么警察很可能对包括厕所在内的几个房间都展开细致的搜索。就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这起行动简直如有神助。我不是在否定巧合出现的可能,但是,如果这是事先商量好的话……”   “你的意思是……劫匪和演员是一伙的?”   夜深看她一眼,停顿一下:“其实话说到这个地步,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谢凌依有些冲动地说,“你就是想说夏江他们就是劫匪吧?我懂的!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就算再笨……”   夜深没有回答。谢凌依把指尖插进发丛中,平静了一下心绪。   “你继续说,我想听听。”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夜深听到她抽了抽鼻子。   “那么我就直说了。”得到许可后,夜深坐直了身体,“我想,从儿童城招募临时演员开始,他们这个计划就准备好了。进入通道需要出示临时员工卡,但却是用保安的肉眼判断,而非机器,这样一来,邓永杰他们拿到员工卡后,很容易就能够仿造两张。劫匪——我明说吧——我认为夏江和林威分别饰演了蜘蛛侠和蝙蝠侠,他们进入通道时保安一看是熟面孔,就没有拦住他们,实际上就算阻拦了,他们应该也能拿出卡片。”   “然后……他们就一直躲在厕所里?”谢凌依把手放下,发丝凌乱,她没有去   “对,应该是穿着COS服径直走进了厕所,通过邓永杰,他们可以清楚地知道‘后台’的布局,更衣室和化妆间都不能进,只能先在男厕躲着。等到邓永杰他们回来,从他们那里拿到更换的衣服,接着把珠宝和COS服塞进口袋就行了。”   “但是……这不就已经是四个人了?”谢凌依不解,“还有同伙呢?要不然他们怎么把东西送出去——啊!”   看来她想明白了。   “没有同伙了。”夜深摇了摇头,“只有四个人。你们一开始做出‘外面还有同伙’的推测,是出于‘没人能够从那扇窗口离开’这个前提。但实际上有人做得到,对于夏江来说,这事儿轻而易举。她是个舞蹈教师,身材纤瘦匀称,柔韧性强,以她的功力,只要让剩下几人帮忙,倒着把双腿挂上窗口,然后在窗台上摆正姿势跳出窗外就行。别人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但她做起来就是小菜一碟。邓永杰他们利用演员身份事先调查好环境后,夏江应该就在相似条件下做过演练,确认没问题后才进行行动的。”   “然后,只要把包里的东西通过窗口丢出去,先扔COS服,可以垫在下面,再丢抢来的珠宝……就算夏江接不住,也可以用垫的衣服来缓冲。”谢凌依的思路也渐渐打开,“窗口外面有绿化带的树丛挡住,干休所公寓又没有监控,夏江只要带上东西离开就行了。”   “在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邓永杰他们可以分出一人在门口望风。”夜深补充道,“只要有人靠近厕所就提醒一下,迅速躲进隔间就行了。然后,当警察进入‘后台’时,他们只要装作‘恰好’准备返场,被警察当场抓获,林威就可以借着混乱偷偷溜走。当时外面看热闹的人群大批涌入应该是他们意料外的状况,但这反倒更给林威制造了便利。”   “可夏江之后还要跟我见面……那她……哦,她可以把东西丢在林威的车上!”谢凌依突然想到,“她把东西放下,然后直接到动车站来接我就好。而林威离开儿童城后,就直接开车带着东西回到大姨家。当时夏江还带着我去找林威的车……根本不可能找得到!这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而且还可以拖延时间,让林威在家里把东西藏好!难怪林威那天犯头痛,他先在蝙蝠侠那身衣服里闷了半天,然后又去车上吹空调,这一冷一热的,他能好受才怪了!”   也许是因为好友的“背叛”行径让这女孩激动起来了,夜深觉得还是暂且转移一下话题比较好:“另一边……邓永杰和梁进易虽然被抓了,但儿童城这边的人都可以为他们证明,毕竟他们在劫案发生时‘刚好’登台表演,谁都知道他们绝没有犯案时间。况且,在被错抓了一次之后,他们也会成为警方的‘盲点’。这帮人真的很聪明啊,没有选择开车逃跑……现在哪个路口都有监控,要查一辆车简直太容易了。这种先‘被抓’一次的做法却反而很有效,真是新奇。”   谢凌依没有理会夜深,她沿着她的“路径”说道:“林威回到家里,把车停在院子,本打算打开车门把东西藏到楼上,但……也许是大姨突然叫他帮忙,他担心被大姨发现,只好先去应付大姨。可就在这个时候,余乐的皮球弹进了院子,男孩自己也悄悄溜了进来在院子里找皮球。也许他看到打开的车门,就想着皮球会不会弹了进去,往里面窥视了一下,而这一幕恰好被出来的林威看见……”   “嗯,我想也差不多是这么回事了。”夜深点了点头,“林威一定很慌张,会害怕被余乐看到了珠宝,万一他回家告诉爸爸妈妈怎么办?新闻里已经炒得沸沸扬扬,那么孩子的父母可能会报警……因此,他不能放这孩子离开,却也不敢动手杀他,只好先把他打晕,扛到楼上,准备等人都回来了再想办法。”   “杀了那孩子……这就是他们最终想到的办法?”谢凌依的声音空灵,“到底为什么……夏江她……如果缺钱的话,为什么不找我来商量?为什么要做这种……”   “我是不觉得找你这个连房租都斤斤计较的家伙有什么用啦——啊,我可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发现谢凌依瞪视着自己,夜深举起双手做投降状,“非要我说的话,只有‘原因’这种东西,恐怕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夏江已经不在了,连同她内心的想法一起,都不在了。我们可以做出一万种猜测,找出她这么做的理由,但谁都不知道究竟哪一种才是属于她的真实。既然如此,去找一个猜想的‘动机’又有什么意义呢?找到了的话,你就会变得快乐一些吗?若是那样的话,我就把我的想法告诉你。” 第四十节 现为未知的重要之物   夜深站起身来,迎着夕日最后的红光走向窗边,那些光芒将他的全身覆盖,宛如染血一般鲜红。他把双手支撑在窗台上,视线透过玻璃射向远处。都市层叠的高楼大厦阻碍了他的目光,但他还是倔强地找到了旧区所在的方向。   “夏江对你说过吗?旧区那片地方,很快就要进行开发了。”他说。   “诶?啊……”谢凌依想起来了,她回到程都的第一天,走在那条“林**”上时夏江不是就提过吗?那遮天蔽日的树木还是居民们为了多拿补偿款而做的小手段呢。   “那个计划曾一度被搁置,但最近又被提起来了。”夜深用平淡的口吻叙述着,“就我看来,以旧区那种环境,补偿款已经不算低了。但人的贪欲是无限的,任谁都希望伸出手去就能多要一点钱。旧区的居民曾选派出‘代表’进行运动,名义上是‘学习国家法律规定’,但既然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益,那不管学到什么东西——假设真能学到的话,都只会朝着对他们有利的方向进行扭曲,而和政府连结的开发一方当然也不会让步。虽然坚持了一段时间,但有权有势的人要想整治这些小人物,方法要多少有多少,之前的计划之所以一度被搁置,就是在抽时间处理这种事情。”   “我听说……好像有两种补偿方式的吧?一种是直接拿钱,还有一种是新居民区建好后,允许选取经济型……”   “第二种已经被取消了。”夜深耸了耸肩,显然之前对这方面做了不少了解,“按照开发计划,算上准备、拆迁和新建等等一系列工作,要想建好新社区最早也要五年之后。你要知道,旧区里面人们的平均年龄在40以上,大多数都是比夏江大姨年纪还大的老人了。他们经不起等待经不起风雨奔波,比起等一个五到十年的承诺,还不如用钱找别的地方另购一套房子。而当大部分人都这么选择的时候,剩下的人即便有不同的声音,也是势单力薄掀不起风浪了。于是开发商直接抹去了第二种补偿方式,只留下第一种。”   “那……夏江她……”   “大姨应该跟她透露过,房子拆了之后想回乡下去养老,连老年公寓都打听好了。可夏江本人却左右为难,她希望能够留在程都和林威在一起,可这样一来就得带着大姨去租房子,如果要住得好一点,那点补偿款用不了多久就吃光了。而如果让大姨一个人回去,又要担心老年公寓的环境问题,遥远的距离总会让人心生各种各样的忧虑。就在这个本就让人头疼的关头上,夏江失去了工作。”   谢凌依瞪大了眼睛。   “我、我都没听她——”   “你自己的生活也够辛苦的,她又怎么舍得让你陪她一起发愁呢?”夜深摆了摆手,“我也是在守灵夜跟那位女老板聊天时才知道的。她一直在为那个舞蹈房打拼,甚至比老板本人都更卖力,从守灵夜那么多孩子来为她送行也看得出来了。可是那么多年的积累却一夕崩塌,一切又只能重新开始,就算找到了新工作,她还能如过去那般提起奋斗的劲头吗?她的青春还剩下几年呢?新的环境新的老板还会如过去这位一样支持她吗?她的人脉她的学生还会追随她吗?虽然每一点都只是小事,但所有的事情聚集在一起就足够让人痛苦不堪——而就在这时候,新开业的儿童城开始招募临时COS演员,不知他们是怎么把这个和抢劫珠宝联系到一起的。但梁进易他们应该了解夏江的窘境,只要说服她,林威也会愿意铤而走险。”   可能是说话太多的缘故,夜深的嗓子已经有些干痒了。他回过头来,却发现谢凌依不知何时蜷起双腿,抱着医院的被子,把脸深深埋在里面。夜深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只有轻微的声音传出:   “……大笨蛋……”   这是在说夏江吗?还是在说我呢?抑或是……她自己?一瞬间夜深便想到许多种可能,但他并不打算深究。   “结膜炎……红眼病……是吗?那……红眼睛什么的,都只是凑巧?根本就没有诅咒……对吧?”   夜深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但他早已准备好了应对的方式:“你啊,身为人民警察,也相信这种东西吗?”   “你早就知道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让我傻不愣登地自己去调查,你明知道我连方向都走错了,根本什么都调查不出来的!”   “我有说过的吧?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想法。”夜深认真地说,“如果你自己什么都不做,只想等着我给出你答案,那么我只能说声抱歉。纵然我不会说谎,但谁能保证我所知的就是‘真相’呢?这种丝毫不包含你自己的努力,单纯依靠他人而得来的‘答案’,能作为你对夏江的祭奠吗?‘先动手试一试,这种姿态才是最关键的’,这是——”   “这是汤川学教训内海熏的话……”谢凌依闷闷的声音传来,“你上次说过之后我专门去看了……”   被卡住话头的夜深只得沉默着微微点头,谢凌依也没有再说话,压抑的呼吸声被棉被过滤,让夜深无法判明她此刻的心情。   夕阳已经沉到了楼后,从天边那少见的艳丽火烧云来看,距离落山还有段时间。在这里欣赏美景倒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但夜深并没有做这种事情的时间了。他看了看表,那些警察们应该已经到下班时间了吧?自己也是时候离开了。   “那么,我就先说声再见了。关于案件的后续,也就是那三人的死亡,我想自首了的梁进易应该会交代吧,反正他大概会说些‘分赃不均’之类的理由,具体细节我就不关心了。另外,还是我之前说的,记得跟你的同事们说,是你自己发现了真相。”   “为什么你不自己去说呢?”   夜深在门口转身,谢凌依已经把头抬起来了。   “理由有很多,其中一个是我讨厌警察。”夜深直白地说道,“可以的话,希望尽量不跟他们接触。”   “讨厌警察?”谢凌依愣了一下,“那为什么……还要把真相告诉我?我也是你所讨厌的人的一员啊……”   “唔,看来我说的不太明白。”夜深摸了摸下巴,“我所讨厌的,是‘警察’这样一个群体,而并非单独的某个人。而把真相告诉你,是为了支持你们的工作。”   谢凌依有些混乱:“讨厌……还要支持?我……我不太懂……”   “讨厌与支持,这两者并不冲突。”夜深说得理所当然,“我确实很讨厌警察,但我自认为还不是个笨蛋。至少现在而言,作为秩序的维持者,警察的存在对社会和人民来说都是必要的。不只是我,很多人都讨厌警察,但我们谁都清楚,如果警察全都消失,说得严重些,整个世界可能会在瞬间崩溃。换言之,我声明自己厌恶警察,但同时也会坚决拥护他们的权力,支持他们的工作。”   谢凌依傻傻地注视着这个矛盾的男人,她还是没听懂他到底在表达什么。毕竟如果她讨厌上谁,那就绝对不可能再去支持他。她还想继续追问,但再问估计也得不到能让她理解的答案。反正从一开始,这个家伙身上就尽是些谜团,如今多一个两个也无需深究了。   她换了个问题弱弱地说:“那你为什么会讨厌警察啊?”   夜深视线下垂:“或许是因为……我和他们离得太近了吧……”   “太近?”又是谢凌依听不懂的说法。   “嗯。”夜深继续说道,“因为太近,所以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能力,知道他们有多大的力量。如果所有人都能够将这力量运用到他们该做的事情上去,能够产生多么巨大的效应……但实际上,明明有那么多出色的人,我们的生活却没有丝毫改变。本来好的还是好,本来差的也没有变好。不得不让人开始对这样一个群体产生排斥。”   “可、可是,这也不是警察的错啊!”谢凌依辩解道,“所有的地方都有好人坏人,有努力的人和颓废的人,认真的人和马虎的人,所有的行业都是一样,怎么能光怪警察呢?”   “说得很对。”   出乎她的意料,夜深并没有反驳。   “所有的地方所有的行业都是这样,只要用这样的理由来掩饰,那么纵然无法做出改变也无可厚非。但是啊……”他再度把目光移向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其实我在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把警察当作‘正义’的象征,充满了尊敬和向往。我一直认为那是和别的地方不同的领域,就像是孩子们喜欢的超级英雄一样。我相信他们会始终为了正义为了和平而努力,相信他们是这世上最耀眼的光……也正因为如此,当发现他们与我的期待、我的想象相去甚远的时候,内心的不满才会更加强烈。换句话说,这就是所谓的‘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吧。”   谢凌依呆住了。和夜深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她还以为已经对这个男人有了足够的了解。在她看来,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一切事情都会自己处理,从不去依靠什么,期待什么,可是……   或许是对脱口而出的话感到不好意思,夜深背过身去,把手放到门把上,正要开门离去,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   “哦,对了,既然当初是我帮你开始的,现在就姑且说一声吧——辛苦了!事件基本已经结束,感谢你的活跃……虽然我都没怎么看到。不过我想,如果夏江能够‘知晓’你曾为她做过的这些努力的话,她应该也会很开心的。”   谢凌依呆了一下,却是把头扭向一边。   “事到如今还说这种安慰人的话有什么用……就像你说的,夏江已经不在了,她的想法也不在了。不论她是怎么想的,是开心还是难过,我都不可能知道了。况且怎么可能会开心呢?如果真的会在乎我的话,从一开始就不会去做那些事了吧?”   夜深的手放在门把上,却没有继续动作。   “这样啊……你真是这样想的吗?”他问。   “不然还能怎么样……”谢凌依露出残忍的微笑,声音里却带了些自暴自弃的意味,“反正像我这种人,一开始就是没人疼的。父亲母亲都不在了,亲戚也不愿收养女孩,好不容易把自己养大,喜欢的人也要跟别人结婚,以为是最好的朋友,实际上却只是个骗子……没关系的,不用理我,我都已经习惯了。”   “是吗?我这里倒有些不同的见解。”   夜深说道,他仍然没有转头。   “其实在这个事件中,我把两个案子全都理顺了,却有一个地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就是夏江为何要把你接到她家去住。为了这个问题我烦恼了好多天,虽然它看上去并不是什么关键点,但对于当时的夏江来说,这无疑是给自己添加风险,毫无意义的风险。我认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存在,但那是什么呢?利用你来做不在场证明?或者是想用别的方式把你牵扯进来?我建立了许多种猜想,但却没有一种解释得通。不过刚刚,我突然想明白了她那么做的理由。”   “……理由?”谢凌依不由自主地出声。   “对,理由很简单,却也很不容易想到。”夜深回过头来,“因为,她根本没有把你跟事件连结在一起,在她看来,抢劫,和迎接你,这是相互独立的两件事,完全没有任何联系。你是警察也好,不是也罢,那都无所谓。对她来说,你只是她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她当天要去作案,都无法把你抛在一边置之不理。记得你确实是在回来前两天才联系她的吧?那时候她应该已经制定好了抢劫计划,但一接到你的请求,她还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你在那里住一晚。为了不被你发现,她用那么拙劣的演技来欺骗你。可你有没有想过,原本她并不需要那样做,仅需要一个简单的拒绝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若是那样,没有你与他们接触,我也不可能找出案件的真相。”   谢凌依说不出话来。   “她做不到。”夜深摇了摇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怎么忍心拒绝你的要求?”   夜深开门离去。在他身后,谢凌依一个人缩在病床上,她再一次蜷起双腿把脸埋进被子里,医院提供的被褥散发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味道。   她想着中学时那个笑得像个白痴一样的女生对她说:“哇,这么巧,我也没有爸妈了,那不如我照顾你喽?”;想着她坐上火车远去的那天有人在检票口大吼:“要万一被人欺负了,给姐打个电话,姐这就召集人马杀过去啊!”;想着那个女人拉着她的行李箱挤开人群突然回头:“怎么了?不会被咸猪手偷袭了吧?连我的小依依都敢动,妈的扁死他!”   谢凌依半转过头看着窗外渐渐降临的黑暗,不会再有人像那个人一样咋咋呼呼地对她嘘寒问暖,在她睡前悄无声息地拉上窗帘,病房里一片寂静。   于是眼泪落了下来,和盖住脸庞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大笨蛋……”   这一次又是在说谁呢?是夏江吗?还是她自己呢?早已离去的夜深不可能知道。   没有比那更忧伤却甜美的微笑了。 第四十一节 错身而过的街道   夜永咲走进病房的时候,谢凌依刚刚在护士的帮助下点完滴眼液。把单马尾末梢染成黄色的护士小姐冲他点了点头,但心里装着事情的警察先生却没有注意到。   “学长?”   “嗯?哦……对,我来了。”夜永咲说着,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谢凌依歪了歪头,眼睛在滴完药水后并没有想象中那种清清凉凉的感觉,但也没觉得难受。她观察着学长魂不守舍的神态,不由得担心地问道:   “怎么了?看上去好像撞鬼了一样……”   “啊?哦,没有……实际上,刚在医院门口好像看到我——看到一个挺熟悉的人,不过也可能是看错了……算了。”   他说着,拉过病床旁的小板凳坐了下来。   “感觉如何?头还痛吗?知道你为了案子的事儿把自己给搞进医院了,整个办公室都沸腾了——‘哇,这新人真够猛的’,连局长都专门跑过来想问问具体情况。嗯……不过我还是得批评你一句:下一回!一定要记得!叫增援!叫增援懂吗?不许自己一个人冒冒失失地跑过去!这一次是嫌疑人有自首意愿还好说点,万一遇到那种穷凶极恶的怎么办?你呀!”   他伸出手去似乎想在谢凌依脑袋上戳一下,但考虑到她头上还有伤,于是就此作罢。   谢凌依像傻瓜一样嘿嘿笑着。夜永咲也露出笑容。   “好了……象征性的批评到此结束,之后领导估计也要这么说你两句,不过不用在意。老实说,这一次你太给我们分局长脸了,几个领导表面上还严肃得很,心里面估计早就乐开花了。百伦广场那个案子,上面的人接手拿过去,结果查了几天什么成果没见着,最后还要靠我们来搞定。哎呀……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现在莫名有种非常爽快的感觉。嗯,下回再见到那帮人可以得意一下了。”   被自己喜欢的人这样夸奖,谢凌依感觉心里的小鹿快要冲出太阳系了。   “也……也没那么厉害啦……啊哈哈哈……”   谢凌依不好意思地挠挠侧脸,心里暗暗对夜深说了句抱歉——尽管是他自己要求谢凌依把功劳拿去的。   “看你这么精神,我就不问你的身体状况了。我是把报告甩给别人了,所以来得早一点。之后还有些同事要来,苏琴史强他们,你都认识的。大家的意思是给你开个小庆功会——”   “哎哎哎?”谢凌依吃了一惊,“没、没这个必要吧?!”   “——但名义上是迎新会。”夜永咲没有理睬她的抗议,“累了这么多天,大家也想找个理由放松一下。不过这都得等你身体好了之后再说。不能喝酒就不要喝,懂吗?到时候有人劝酒你可千万别傻乎乎的应着,配合那帮二货是要吃苦头的。唔……话虽这么说,不过那些家伙自己也有分寸,没必要太担心。另外,书面上的东西,大部分我们可以帮你处理,但还有不少是只能你去写的,给你宽限几天,等出院之后再说吧。”   学长的关心让谢凌依心里暖融融的,这可比面对夜深那张扑克脸要舒服多了。但夜永咲脸上笑意不减,眼中却是多了一丝担忧。或许是觉得这样忍着不好,他脸色黯淡了一下,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抱歉,我不该说得这么事不关己……我听说了,几天前死去的那位……同时也是嫌疑人……那是你的朋友吧?我……要是强说明白你的心情,那种话我自己也不相信。所以我有些……该怎么说呢?总而言之姑且问一句,你还好吧?如果想哭的话,尽管哭出来没有关系,万一那帮家伙来了,我会先把他们轰走的。”   谢凌依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那温柔的目光让她有些害臊。她跟学长认识的时候还那么小,估计他一直只是把她当作小妹妹看待吧?不过……   “我没关系的。”谢凌依温婉地笑,“嗯……也不对,不能说没关系,我很伤心,很郁闷,甚至有些恨她,还有很多……我自己也描述不清楚的感情,总之就是非常复杂的那种。如果我只有一个人的话,肯定没法应对。但是,之前已经有人安慰过我了。非要我说的话,如果夏江还活着,我或许会骂她,会逮捕她,甚至送她去坐牢……但我可以肯定,她依旧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她不在了,我又该怎么做?我心里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但即便如此……总有一天,我能靠自己找到它,不管那个答案是好是坏,我都会给自己一个完整的交待。我……是这么相信着的。”   夜永咲瞪圆了眼睛,那表情已经不能只用“惊讶”来形容。   谢凌依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抱歉,我说得太肉麻了吧?”   “呃,哪里……”夜永咲愣了一下,赶紧摇头,“老实说,我深感意外,还以为你说不定会哭出来……像小时候那样,永咭总爱欺负你,然后你就跑来找我哭诉。怎么说呢?用自大点的说法,有种‘啊,这孩子终于长大了’的感觉,我的心情也有点儿复杂了。不过我觉得,这终究算是件好事。毕竟,真正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能够想清楚这一点,我就放心了。”   “……重要的,是我自己的想法?”谢凌依直视着他,奇怪地笑了笑,“这句话……之前安慰过我的那个人也说过。”   “是吗?是你的朋友吗?”夜永咲笑问道,“有空给我介绍一下,感觉我们可能会合得来。”   “我可不敢保证,他是个超怪的人。”   从傍晚时分艳丽的日落便可看出,今日的程都是少有的无云晴空。到了晚上,这情况也没有改变。从走廊另一边的窗户或许可以看到皎洁的月色吧?   夜永咲观望了一下窗外,想了一会儿,回头问道:   “对了,可以的话,把经过告诉我吧?”   “啊?”   “经过。”夜永咲背靠窗台,抱起胳膊,“虽然之后看你的报告也可以,但果然还是很想知道啊……该说是好奇心还是什么呢……就是说,你是怎么探清这两件案子的?能跟我说说吗?”   “哦,哦……好啊……”   谢凌依笨拙地回忆起之前夜深的说法。还好,夜深讲述的过程很有条理,只要说完上一部分就可以联想到下一部分。她磕磕巴巴地说了一会儿,总算把两个案子都讲清楚了。夜永咲站在窗边不断点头,末了摸摸下巴。   “是这样……”他自言自语着,“那两个演员终究还是……果然……对了。”   他看向谢凌依。   “这个,是谁告诉你的?”   “诶?”谢凌依的身体僵了一下,语无伦次地答道,“什、什么谁告诉我的?是是是是是我自己想清楚的啊……”   夜永咲叹了口气:“小谢,我不是怀疑你的推理能力。不过,按照你刚才的讲述,明显在好多天前就可以摸出线索。如果是你自己想到的话,肯定早就告诉我了,不会瞒着不说的,对不对?而且你的讲述中,刻意抹去了‘某个人’存在的痕迹,我不得不说伪装得有些拙劣,下回编故事一定要事先构思好啊。”   “我没想到你会突然问嘛……”谢凌依嘟着嘴,不由得暗自责怪了夜深一下——让我撒谎也不先把剧本准备好,这下害得我在学长面前丢人了。   “好啦告诉我,这是谁推理出来的?”   不知为何,夜永咲的声音有些急迫。   “是不是……刚才你说的那个安慰你的人?嗯?那个人下午有来看过你吗?这种推理风格……总觉得有些熟悉……”   “呃……”谢凌依犹豫了一下,只要在心里对夜深说声抱歉——学长都看出来了,我瞒不下去了啦,“其实,是我的室友……”   夜永咲一呆:“室友?”   “嗯,就是现在住的地方,同住的室友。”   “……室友……哦,这样啊……是室友啊……”   夜永咲的声音渐渐低落。   “哦,不好意思,是我想错了……原来是室友啊……是个蛮聪明的室友呢,呵呵。改天‘她’要是有空,请容我道个谢吧。”   谢凌依不明白为什么学长看起来好像有些沮丧,但还是点了点头:“哦,好,我会问问他。不过我可不敢保证他会答应,毕竟我刚就说了,他是个怪人嘛。还有哦,我突然想起来,他跟学长同姓诶!他叫夜深。蛮巧吧?毕竟夜这个姓氏可不多见——诶诶诶诶?!”   谢凌依吓了一跳,因为夜永咲忽然失态地扑到她床前。   “夜深?”他的嗓音都变了。   “嗯……对。”谢凌依有些惊惶地拽了拽被子,“夜晚的夜——”   “深渊的深?”夜永咲接上话。   “嗯?嗯,对。”   “这样……”   夜永咲拉过凳子坐了下来,头却垂得很低,让谢凌依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同时却有压抑的声音传来:   “……呼……哼哼……这混小子……竟然……呵呵……该死的……把我……切……挺能干的嘛……嘿嘿……”   学长的呼吸粗重,但却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谢凌依有些害怕地看着他奇怪的模样,过了半天才敢开口问道:   “那个……难不成,是学长认识的人吗?”   “认识?”   夜永咲抬起头来,不知何时他脸上的阴霾消失了,谢凌依恍惚间觉得这或许是许多天以来学长第一次露出如此开怀的笑容。   “呐,小谢,我给你猜个脑筋急转弯吧?”   “嗯?”谢凌依不明所以,“哦……好啊。”   “说夜家有兄妹三人,大哥叫夜永咲,三妹叫夜永咭,问二弟叫什么?”   “嗯……”谢凌依迷茫地眨巴着眼睛,“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夜永咲皱着眉头歪了一下嘴,似乎是在对谢凌依的智商表示由衷的惋惜。   “这样……那好吧,我们换一个问题。请问猪是怎么死的?”   “喂!”   谢凌依气愤地拍打着被子,就算是她也不会连这种话的意思都听不出来。   不过这么一闹,她似乎明白了学长在说什么。   “总不会……夜深他……是学长的弟弟?”她犹疑着问道。   “为啥要‘总不会’啊?”夜永咲再度发出悠长的叹息,“我是知道他性格跟我和永咭差很多啦,不过……不不不等一会儿,你刚才说,他是你的室友?”   “诶?这个嘛……”谢凌依有些慌张地解释起来,“这个、这个……这是有原因的啦!”   她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也不知道夜永咲听没听懂。好不容易说完,口干舌燥,却发现学长双肘撑着病床,手背抵着下巴,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明白了。”夜永咲说,“你回去之后告诉他,近期内我要跟他见面,他没有选择权。让他主动联系我,通过你也行,别等着我真的把他列入失踪名单。真是的……”   谢凌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外面,苏琴和史强的说话声已从走廊尽头模糊地传来。 尾声 血眼的真实   这一趟真的是末班车了。天空已经彻底黑尽,如同拉上了天鹅绒的帷幔,这个时间一般也不会有谁从市里跑到郊区科技园来。实际上在这一站下车的人也只有两个,也是车上最后的两个。而他们距离目的地还有很远的一段路要走。   “放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行动起来多不方便哪。”夜深目视着13路公交车远去,跟上了前面乐正唯的步伐。   “为了保密性考虑嘛。”乐正唯用她特有的柔和声音解释道,“‘大隐隐于市’对于个人来说还算可行,但对我们这种组织来说就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应该说,‘大隐隐于市’指的是退隐之人的做法,或者说‘隐士’,而我们这种则是‘想要隐藏起来的人’。”夜深指出。   “呵呵,这样说也对。”乐正唯微微笑着,“累不累?还要走至少十分钟,要不换我来拿?”   她说的是夜深背上的那个盒子,以双肩包的形式背在身上,看上去像是外卖车上常用的那种保温箱。但那里面装的可不是美味的食物,而是夜深虽然有些好奇却绝不会擅自去碰的东西。   像是《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中对三头犬路威所看守的“那件东西”的描述:   重要,且危险,两者兼而有之。   话虽如此,但根据乐正唯的说法,类似的东西在蓄水池中已有收藏,而且它的实际价值本来就不高,再加上这东西如果不被使用的话,本身是没有任何危险性的,因此也不用太过担心。不过夜深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了乐正唯准备的容器中,密封运送。这第一次行动关系着他能否继续留在“送葬者”小队中,为秦瑶歌提供必要的康复环境,无论怎样谨慎都不为过。   他把两件案子完完整整地交代给谢凌依,那是单纯由人类犯下的罪过,与灵没有任何关系,这就是“真相”。但正如月下桑在《7truth》中写到的,“真相并不等于真实”。   他不由得又回想起取得“它”的那个时候——   ……   夜深站在二楼漆黑的走廊上,面前是谢凌依脆弱的躯体。身后传来笨重却明显焦急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去,佝偻的人影从拐角处出现。   “……您好啊,多日不见了。我不太清楚这边的地址该怎么说,能请您帮忙叫一下救护车吗?”夜深低声说道。   那人影朝着这边又走了两步,看到地上躺着的谢凌依,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颤抖:   “这孩子……这孩子她……”   “没事——也不能这么说,不过至少没被‘那东西’伤害到。”夜深答道,“看来是脑袋撞了一下,晕过去了,头上起了个包,但我想并不很严重。”   听他这么说,人影松了一口气。   夜深直视着那道人影,几日前他们还曾在光明下进行过温暖的对话,却没想到如今要在这种环境下交流。不过,考虑到之后的回收工作,就算对方不来,夜深也要去主动寻找,这样倒还省事了。   人影——夏江的大姨沉默着注视着谢凌依昏迷的姿态,接着看向夜深手中没有标签的喷剂罐子。   “你不是个普通人啊。”她喃喃念叨着。   “您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夜深挑挑眉毛,“至少在林威逃走那会儿就知道了吧?普通人可不会协助‘那东西’。不,应该说就算不是普通人也不一定会,我那时只是想让‘它’把该做的事情做完而已。而且非要说起来,如果‘不普通’就意味着每天都要面对这种事的话,那我还是宁愿当个普通人。”   他说得很绕口,并不能确定大姨有没有听明白,不过他显然也不在乎。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二次来这里的时候,也就是夏江出事的那一天。”夜深诚实地答道,“毕竟,也就是从那天开始的嘛。”   那一天,夜深和谢凌依在离开夏江家的时候,说出了“有趣”这个词,为此还一度招致谢凌依的反感。但那是他的真实想法,因为他确实看到了些“有趣”的东西。   黑色的雾气。   在楼梯上、二楼走廊、空房间以及夏江的房间,有的地方很浓,有的地方却很稀薄,不仔细看都不会注意到——但确实存在着。谢凌依他们当然是看不到的,恐怕就连大姨自己都看不到,但作为“通灵眼”的持有者,夜深却看得清清楚楚。按照乐正唯的说法,那就是灵留下的“痕迹”。   当他把自己所见报告给乐正唯的时候,这位聪慧的美人当即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   “是活尸术。”   “活尸术?”   “也可以称之为行尸术、养尸术,说的都是同一种灵咒。”乐正唯简直是一本活体的灵界百科全书,“是‘豢鬼术’的一种,为某件无意识的死物注入‘灵’,使其能够行动起来的咒法。和其它豢鬼术的主要区别是,使用的材料必须是尸体,人或其它动物的都可以。从痕迹来看完全可以肯定。”   “人的尸体啊……”夜深点了点头,“这样的话,我多半知道是从哪得来的了。”   乐正唯也跟他一样,一直在关注着事件,她自然听得懂夜深的意思。   “顺带一提,如果尸体本身的意识才刚刚消亡不久,那么使用这种咒法极有可能把原本意识的碎片召回。当然还是会听从使用者的命令,但在残存意识强烈波动的情况下,有可能会违抗命令,特别是当这个使用者还不是灵媒只是个普通人的时候,想要完美控制是十分困难的。这也是大部分灵咒的通病。”   夜深点头表示理解,上次的婴灵事件就是很好的例子。   “那么,看来‘使用者’也已经锁定了吧?”乐正唯试探着问道。   “嗯,是夏江的大姨。”夜深自信地说道,“她的可能性是最大的,或者说,除了她我想不到别人。”   “痕迹通到她的房间?”   “那倒没有,看来‘那东西’是从外面进去的,没有到过一楼。使用灵咒本身不会留下痕迹吧?”   “不会。所以你到底是怎么确定的?”乐正唯的声音带了些好奇的意味。   夜深失笑:“还用想吗,联想到十几年前的那个故事不就行了?尽管‘红眼病’只是单纯的巧合,但既然有那种谣言产生,想必十几年前就有人使用过‘活尸术’了。十几年前夏江还没有住进大姨家,林威他们更别提在哪儿,那还剩下谁呢?况且当时的死者是那位大姨的女儿,若是出于思念想要将她‘复活’,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从夏江死去那天开始,他就已经掌握了所有的脉络,但并不打算立刻展开回收工作。反正任务本身是没有期限的,与其让邓永杰他们杀了人还继续逍遥法外,倒不如从意外的方向给予制裁。既然当初有胆子对无辜的孩子下手,那么也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所以他一直在等,等待着最后一人得到报应,到那时他再去找大姨交涉,想来她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如果不是谢凌依这傻瓜匆匆忙忙地跑来自找麻烦,他才懒得管梁进易的死活。   “能问一句您是怎么得到这灵咒的吗?就我看来,您并不是灵媒吧?”他问。   大姨老实地回答了:“是我那位留给我的,他走了也有好多年了。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去登山,结果遭遇了暴风雪,还好找到山上一户人家,愿意留他过夜。可那座房子里面有不少怪东西,他是个胆子大的,发觉主人不是个一般人,就求人家收他当徒弟。主人家拗不过他,又不愿意收徒,就给了他本小册子。再后来我们俩成了事儿,有了孩子,他就收敛了些,也不去冒险了,就安安心心在家做点儿小营生,那东西也从没用过。不过他常常会给我讲,我当然是不信的,以为他是编故事,直到——”   “直到您女儿不幸身亡。”夜深早已猜到。   大姨没有立刻回答。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看着走廊尽头,却仿佛还能看到当初那令人痛不欲生的影子:   “她跟我说同学笑话她,本来嘛,那个年龄的孩子,脸上长点儿痘痘,眼睛出了点儿毛病,人家笑她两句她就不开心了。我那时没当回事,寻思孩子嘛,等过去了也就好了。后来回头想想,要是那时候多陪她说两句话,逗她笑笑,兴许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事儿。谁知道呢?反正等想起来的时候,也就什么都晚了。她走得干干脆脆,就留了封遗书,写了还不到十行字。你说人就是这样,头天晚上吃饭看电视还哈哈的笑,一觉醒来就是阴阳两隔了。”   大姨摇了摇头,声音却平稳得很。十几年了,漫长的时间早已将悲伤冲淡,余下的只有心中的空洞,以及偶尔在梦中响起的回声。   “于是您想到了,去动用那个灵咒?”   “是,我当时哭得死去活来,也不知道怎么想到那个东西的。以前我一直都不信,偏偏那会儿就跟着了魔似的,我寻思只要让她回来一刻也行,只要让我跟她说说话,让我再看看她……”   “但效果显然不甚理想。”夜深接口道,“她‘回来’之后,每夜不断地在走廊上徘徊,有时会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口盯着外面……这恐怕不是您的本意。”   “我不知道。我那时候有点儿疯魔了,把她藏在那个小房间里面。可她既不会开口说话,又每夜来回走动,而且……身体还在渐渐烂掉。我心里清楚这不是她,我没能把她带回来。可要我就这么放弃,我又还抱着点儿希望……直到那个小卢出事。”   “就是十几年前那个房客?”   “对,小卢是搞艺术的,人有点儿怪,有点儿冷淡,但是守规矩,从来没拖过房租。”大姨回忆着,“那个故事传得有点儿离谱了,其实是他半夜起床上厕所去,回来正好撞见那孩子在走廊上游荡,就这么生生给吓坏了。后来他给送去疗养院,我还常去看他,再后来就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说来也是我欠那个孩子的。”   “故事在那时候结束了,也就是说……那之后您就放弃了,是吧?”   “我把她火化了,要再不烧,就烂透了。”大姨自嘲地说道,“到头来除了又害了一个孩子,全部都是一场空。死了的就不可能回来,从小就学着这么个道理,结果还是悟不透。还是尘归尘土归土的好,让她去吧。”   夜深回想起乐正唯的话。恐怕大姨所召回的就是她女儿的残存意识,而且是死前的记忆,所以那具尸体才会不断在走廊上游荡,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支离破碎的意识无法构成完整的人,看来“活尸术”正如其名,所得到的仅仅只是“活尸”而已,已经死去的,就不会再回来。雅各布先生的《猴爪》和斯蒂芬-金先生的《宠物公墓》对此都持有相同的观点,名家诚不欺我。   “请您节哀。”   “还好吧,那之后我收养了夏江,她也是个苦命孩子,那么小就没了爹妈。我把她接过来当亲闺女养,这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当年的事儿差不多都淡了。人就这么活着,其实也挺好的,怎么过还不是过呢?要是没出这件事儿的话,说不定过两年我就能看到她嫁人了……”   大姨望了望夏江那扇紧闭的房门,撇开了视线。   “那天晚上我听见动静了。我睡得浅,有点儿声音就起。我看见夏江他们偷偷地弄了个什么东西出去,就跟在他们后面。姓梁那小子油滑,姓邓的带着股狠劲儿,我一直觉得那俩人不讨人喜欢,就怕夏江跟他们学坏了。我看着他们翻墙进了那个废品回收站,我老了,翻不进去,不过我有法子。居委会那边晚上虽然有人看门,但基本没什么用,想进去随随便便就进去了。我爬到居委会三楼顶上,从那个地方正好能看见他们在干什么。”   “那个时候,小孩子已经丧命了吧?”   “早死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他们弄死的。”大姨的声音有些急促,“乖乖哟,我的老天,把我给瘆得要命,这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他们都敢干!我当时就想喊,但是害怕了,你说我这么个黄土埋脖子的老东西害怕啥呢?可还是怕了。大气儿都没敢出一声,偷偷溜回去了。那天我想了整整一夜,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最后还是想到了那个东西……十几年前我本来打算一把火给它烧了,终究还是没舍得,毕竟是老东西留给我的。我把它包好藏起来,这十几年我自己都忘了放哪儿了,可一到想用的时候,竟然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你说说这……”   夜深点了点头。   “但您……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杀他们,对不对?”   “我没想……我这辈子都没杀过人。可我不能杀他们,也不想留着他们了。一想到每天要跟这么帮人打照面儿,我心里都犯怵。别说那几个,连夏江我见了都不舒服。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要是劝他们去自首,他们都已经弄死一个人了,还会在乎我这个老婆子的命吗?不行的……第二天晚上我偷偷搬了梯子,翻进去把那个可怜孩子给挖出来了,然后给他下了咒,让他自己走回来,藏在这屋里等着。我要用这个吓他们,要是能吓到让他们自己去找警察,那最好不过;再不济,吓得他们搬走,那也行。我宁愿一个人搬乡下住去,也不愿意跟他们一块儿了,连夏江也是,我疼这孩子,但我不想再看见她。”   大姨说到这儿,抽抽鼻子。   “但是,那东西失控了。我控制它的时候,能感觉到它周围的事,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就相当于能用它的‘眼睛’和‘耳朵’去看去听吧……虽说那身体都坏完了。我知道夏江起夜,就让‘它’溜进房间,准备好吓唬她。对,就只是吓唬她……可是我没想到……没想到它会把夏江推下楼去。我赶紧跑出门去看,晚了,夏江已经没气了……我的孩子又死了,就跟十几年前一样……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直接跟他们说,就算他们把我弄死了,也总比夏江死了好啊。就算她犯错了,那也是我的孩子。再说我的夏江那么好,她肯定不会去杀人的,杀人的肯定是那几个混蛋,夏江她……夏江……”   老人的情绪终于难以自抑,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低声哭了起来。夜深从身上摸出一包纸巾递了过去,老人用哆哆嗦嗦的双手接过小包,抽出一张,用力地擤着鼻子。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啊……   夜深有些郁闷地用指关节敲打着额角。   他之所以没有在夏江死后立刻展开回收,而是选择了等待,原因之一就在于他认为事件一定还会继续。毕竟大姨连亲手养育了那么多年的夏江都痛下杀手了,那其它几人还能逃得过吗?可他等待了整整一周,却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这不由得让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如果在夏江的守灵夜当晚没有出什么事的话,他或许已经按捺不住,向大姨提出回收要求了吧。   真正让他推翻自己原本判断的时间就在刚刚。在那具尸体逃走之后,大姨急匆匆赶了上来关心谢凌依的情况。如果是她下令让尸体杀死谢凌依的话,此时完全没有必要出现;而如果不是,那就是尸体“自作主张”的行动,换言之,是那孩子“残存意识”的行动,这样一想的话……   毫无疑问,杀死夏江也是出自那“残存意识”的憎恨,正如乐正唯所说,在那种恨意的波动下,尸体违抗了控制者的意志,杀了害死自己的人。本身大姨就只是个普通人,强行使用灵咒很容易招致这样的后果。   大姨已经渐渐调理好了情绪,尽管偶尔还会抽噎一下,但继续说话倒是没问题了。   “夏江走之后,我萎靡了一个星期。我不想再杀人也不敢再杀人,直到现在,想起夏江死时的那个样子我还会浑身发冷。我想我就到此为止吧,没办法了,那几个人逍遥法外就逍遥去吧,不是我能管的事儿。我就是一老婆子,好不容易做出点儿决定,还把自己的孩子给害死了,我能干点儿什么呢?我本来打算就这么算了,但是……但是我听见他们说话了。”   “他们?林威和邓永杰他们吗?他们说了什么?”   “夏江死之后,他们竟然还偷偷地开小会议,商量怎么分钱,就是他们抢来的那些东西——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他们还抢劫了。你知道吗?他们是笑着说的!林威没笑,但是他也参与了!他们还在高兴,开心得要命,因为少了夏江一个,他们每人就能多分一点儿!”   “哎呀哎呀……”夜深嘴角抽动了一下,连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帮人了。“自寻死路”?还是“死有余辜”?或者两者都有吧。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悲天悯人的圣母也难以为他们找到开脱的理由了吧?   “后来的事儿你也都知道了,那天晚上我弄死了林威,隔天是邓永杰,今天就该梁进易——要是这孩子没来打扰的话。”大姨朝着地上的谢凌依扬了扬下巴,“不过……唉,这孩子没出事儿就是万幸。剩下的我也不想管了,看你的样子,是想要拿走那件东西吧?”   “可以的话,还请您割爱。”夜深微微鞠躬,“严格来说这是我的任务。”   “随意吧。”大姨摆了摆手,“我去给你拿。十几年前为了我闺女害了那个小伙子,现在又害死了夏江,还险些害了小谢。我也知道自己不能留着这东西了,唉……那,别的就没我什么事儿了吧?”   “我们的善后工作小组会处理的。关于那具尸体的灵咒——您能解除是吗?太好了,我们这边也希望麻烦越少越好。”夜深答道,“另外恕我多嘴问一句,您要离开这里了,是吗?”   “我再待着还干嘛呢?”大姨寂寥地笑笑,“这家里再没人了,出了这样的事儿,邻居肯定也不愿意再跟我来往了。拆迁的事你也听说了吧?我打算回乡下去,带着补偿款去住老年公寓,应该能住到老死。之前跟夏江说,她一直不同意,怕那边条件差。其实我找了个亲戚开的,是老头子的一个外甥,跟我家还经常有来往,都说好了,过去我还能当个管理员,饿不死的。”   “……是吗。”   夜深还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终究说不出口。也许是猜到了他的心理,大姨嘿嘿笑了起来。   “别担心我,小伙子。人老都老到这份儿上了,本来也就没什么活头,多活一天算赚的。而且我还没打算死呢,十几年前死了一个闺女,现在又死了一个,老头子都忘了死多少年了……家里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就我还好好活着,这就是命啊。唉,命啊……”   她蹒跚着朝楼梯口走去。夜深看着老人的背影,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把话埋藏在心底。他看不出那矮小的身影中蕴藏着什么。是达观?是释然?还是无可奈何?即便失去了所有亲人,人类也能够理解这不是自我的结束,仍然可以坚强地生活下去。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大姨走到拐角处,却突然想起来什么。她回过头来:“哦对了,还得给小谢叫救护车。警察那边儿,要怎么说?”   “不会牵扯到您的,我们会处理好一切。或许警察会找您询问,毕竟连续出了这么多事……到时您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夜深听得出她的意思,“况且……”   他低头看了看谢凌依瘫软的身体,似乎听得到她平稳的呼吸声。与其说是昏迷,倒不如说是睡着了。   “况且……这一坨不是刚好可以用来甩锅吗?”他这样说着,声音变得轻快了些。   如果谢凌依此时醒来,听到夜深把她这么个妙龄少女用“一坨”来形容,指不定又会气晕过去。只不过此时距她在病房中苏醒,还有足足半天多的时间呢。   ……   从科技园主干道下来,这边的小路更加崎岖难行,甚至还有些泥地,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不开着手电筒都有扭伤脚踝的危险。而按照乐正唯的说法,恐怕这条路绝没有动工重修的可能。   “办公区和大楼地表以上部分那些普通人当然抱怨过很多次,不过这对我们来说是必要的。”她当初是这么解释的,“虽然也用‘生人止步’的灵场把周边覆盖了,但保险总是多一层有一层的好,不是么?”   确实如此,夜深刚刚还踏进了一个不算浅的泥坑,看来这双皮鞋是时候刷洗一下了。他闷哼一声,不知是不是为了掩饰尴尬,问道:   “善后处理工作小组对于梁进易具体是怎么处理的?”   “威胁,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乐正唯答道,“那个男人已经被吓破胆了,对他来说,就算是判刑也比被‘那种东西’杀死强,想来他也不会违抗我们。而且我们在警方内部也有协力者,会尽力帮我们处理好的。按照你的建议,以‘分赃不均’这样的动机编了个‘剧本’,我想他应该会是个好演员。”   与其说是我的建议,不如说这是你们的一贯套路吧?夜深暗想。不过他还是对那个处理善后事宜的部门有了新的认识,虽然没有直接见过面,但听说里面的人要么是普通人,要么跟他一样也拥有通灵眼。之前他一直以为他们说不定会把梁进易直接“处理”掉,现在看来他们的行事方式还算温和。“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陆天鸣那么残暴啦”——舒琳曾这么说过。不得不说这让夜深松了口气,虽然他并不在意梁进易的生死,但为了避免麻烦,总要有个人去警方那边把事情揽下来才好。   “话说回来你还真是毫不容情呢,让我有些意外。”乐正唯行在后面,和夜深保持着半肩的距离,“居然一点都没打算阻止案件继续发生,还小小帮了个忙,真是吓到我了。就算是舒琳那孩子,从小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也是执行了好多次任务后才渐渐摆正自己的立场的。”   “唔,是吗。”夜深回头淡淡地看她一眼,却见她没有责怪的意思,便随意回答了,“大概是因为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特别的事。至于帮忙……实际上我只是打算借此在‘使用者’那里留个底,以便之后行事而已。雨色深红这边不也是么?按照舒琳的说法,成功回收灵具的重要性应该摆在减少伤亡前面吧?”   “话是这么说啦……”乐正唯苦笑起来,“不过我还是觉得……啊,难道说你是为了秦女士?带着‘把任务执行得漂亮点,凸显自己的作用,就可以为她尽量争取更多医疗资源’这样的想法,所以才得避免不必要的枝节?”   夜深没有回答。他不能否定这种说法,因为他内心中确实朝着这里想过一些。但他并不想拿秦瑶歌当作自己行为的挡箭牌。   乐正唯继续猜测:“还是说……我记得你是身在警察家族吧?从小就接触各种案件,所以对这种事情已经免疫了?”   “我想还称不上是‘家族’。”   夜深摇了摇头。对于乐正唯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他并不意外,雨色深红早已调查过他的底细,不过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不会太过在意。   他继续说道:“我的父亲现在已经是省里的人物,兄长在分局任职,小妹也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好像全家只有我是个异类。不过案件虽然也确实接触了不少,但要达到‘免疫’的程度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况且,要真是被家庭所影响,我就该更加积极一点避免伤亡才是,就像我大哥那样。”   是啊。他想着。夜永咲,身为比我拥有更加优秀头脑的兄长,你应该早就察觉了吧?与那孩子相关的部分且不说,实际调查过那起抢劫案的你,对那种过于稀奇的巧合不可能没有想法,想必你早就思考过儿童城内部有人协助劫匪的情况了。但既然如此,为什么没有朝着这个方向继续走下去?可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你担心如果再次犯错,会被媒体抓住大肆宣传,成为一个难以抹消的污点。你的污点,警界的污点,同时也是……夜家的污点。这是只有你才会去考虑的麻烦事。也正因为如此,游离在外部的我反倒会比你这种被规则所束缚的人更有优势。   “那……到底是为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的乐正唯的声音让夜深差点绊了一跤,这才从思考中清醒过来——他还没解答乐正唯的疑惑呢。   乐正唯似乎没有注意到夜深的异状,她轻声说道:“我总感觉你的眼睛里藏着些东西——啊,当然不是指你的通灵眼。我是说,你对于生死的看法和别人不同,是否是因为……你在过去曾经经历过什么重要的事……类似于……”   夜深直视着她的眼睛。   乐正唯有些慌张地摆摆手,她很少露出这样的姿态:“啊,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要刨根问底的!如果让你觉得不快了,我很抱歉!我不会再问了!”   “没关系。”夜深转过身去,行走在起伏不平的泥路上,乐正唯的脚步声也跟了上来。   走了约摸半分钟后,他说道:   “我只是觉得,这世上有很多人都在拼命地活着,不管条件有多差,不管命运有多苦,不管生活有多难熬,甚至达到让人绝望的境地。即便如此,他们也想要努力寻找到一条出路,为此苟且偷生。但上天却总非仁慈,似乎越是对这样的人,它越爱酷刑折磨,毫无顾忌地剥夺他们生存的权利。既然这样,对于那些本来就不珍惜生命的人,我有什么必要去为他们着想呢?”   他能感受到身后乐正唯投来窥伺的目光,看来她对这样的答案还不是很满意。但夜深并不想再说更多,那是他与“某个人”之间的事,现在还不到时候……   “那么你对夏江是怎么看的呢?”   夜深本以为她已经问完了,却没想到她又提出了新的问题。虽说已经有点累了,但像这种“普通”的问题,他也没打算拒绝回答。   “你呢?”他反问。   “我啊……”乐正唯略加思索,“我觉得她有点可怜……”   “很巧,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乐正唯眨了眨那双魅惑的眼睛:“是吗?我还以为你并不会——”   “她是很可怜,但我并不会同情她。”夜深用平淡的语气说着,“人们常常把‘目标’和‘努力’放在一起,有目标,然后朝着目标努力,这样便可达到最终的结果——一般都是这么说的吧?但我并不认同。我觉得,在目标和努力之外,还要加上一条,‘方向’或者说‘路径’。”   “方向?”   “是。”夜深伸手朝前方指了一下,“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的话,很快就能够到达蓄水池了吧?”   “大概还有五分钟左右。”   “但是,如果我现在转身向后,绕过整个地球从另一边过来,虽然会费些波折,但最后还是能够抵达那里。”他又用大拇指指向身后,“不仅如此,左边、右边……如果不在意路况的话,包括使用各种交通工具,理论上到达蓄水池的方式有无限种。”   “嗯……”乐正唯露出困惑的笑容,“但是……我们现在走的这条才是最近的路啊……选择别的路,迷路的可能性要大很多吧,还有可能会出各种意外……”   “说得对。”夜深点头,“正是这个道理。这就是所谓‘方向’了。只是朝着目标努力是不够的,如果不能把握住方向,说不定就只会原地踏步或者背道而驰,甚至走入死胡同。”   乐正唯默默地思考起来。夜深走在前面,轻声说出结语:   “像夏江那种,我想就属于‘迷失了自我方向’的人吧。”   不远处,黑色的天幕之下,蓄水池基地的地表部分大楼在视线中显现出巨大而模糊的身影。   ……   第一卷-血眼阴行,完。   ……   附注:   两篇下来,夜深这个主角的设定也差不多比较明晰了。   夜深是一个中二青年。   对,我这么说。因为这就是我给他的设定。   长到数百万甚至上千万字的小说,短到仅有几行的微小说,都一定要有主题,要有中心思想,否则便不配称之为“文”——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当然,“主题”和“中心思想”并不是相同的概念,这里我们就不讨论了,简单一说不好理解,详细说起来又太麻烦。接下来我只说“主题”。   我个人最喜欢的两个主题,是“成长”和“抗争”。   以前我用《夜笔失魂录》写了“因果循环”,没怎么写好,但好歹有那么份儿意思;后来用《九方九世书》,是打算写“自由”,但归根究底,是为了写“约束”……可惜,因为种种原因坑掉了。   这一本书的主题,我想写“成长”。   成长这一词,说大可大,说小,好像也就那么芝麻米粒儿一般。映在夜深身上,主要指的是他的心灵上的变化。   夜深从小就读过许多书,又因为家庭的缘故,养成了一种自以为是的性格。后来中二少年长大了,便成了中二青年。他以为自己懂得很多,以为自己看得很透,以为自己特立独行与众不同,他给别人讲道理总是一套一套,但放到自己身上,却又往往捉摸不清。不仅仅是他,包括我在内,这世上许多人都是这样的。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想其真正的涵义并非“局外人总比局内人看得清楚”,而是说:人只有在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某事时,才能够看得明白,同样一种事,下次身处其中,便也成了糊涂人。不是“局内人”与“局外人”的区别,而是“局内时”与“局外时”的区别。不是横向比较,而是纵向比较。   跑题了。   总之,正是在这种心态下,他遇到和自己并无关系的林威等人时,毫不犹豫地选择让他们送了死。我们不讨论正确与否,但我希望他以后能够渐渐转变,对于生命给予更多的重视。这也是“成长”的一环。   他的说话方式、思维习惯……这些东西都可以保留,但他的心一定要变得更加强大,他要成为一个能够为家庭、爱情以及许许多多事情担起责任来的男人。这就是我对他的最终要求。   闲话太多了,接下来请看参考作品目录:   1、《天空之蜂》:引子(某时某地,某段记忆(一))中提及,东野圭吾先生小说作品。我所收藏的版本是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版。   2、《大逃杀》:第一节(灵(前篇))中提及,高见广春先生小说作品,另有由藤原龙也、前田亚季主演的同名电影。“BR”在这里指“BattleRoyale”。我所收藏的版本是现代出版社2013年版。   3、柳叶刀:第五节(德梅斯教授(后篇))中提及的“柳叶刀”杂志,即“TheLancet”,是目前世界医学界最权威的医学刊物。详情请自行搜索。   4、《少数派报告》:第六节(未来视界(前篇))中提及,2002年汤姆-克鲁斯主演电影,改编自菲利普-迪克同名短篇小说。“未来视界”系统的水池与三名预知能力者的配置即是参考了这部电影。   5、史强:这个名字的确是出自刘慈欣老师的“三体”系列,就连设定都很像。我很喜欢那个角色,因此也将自己作品中的角色赋予了相似的属性。   6、夜永咲、夜永咭:我过去的作品《夜笔失魂录》中的角色,更换了一些设定后加入到本作品中。夜永咲暂设定为副科级,一级警司。另外,本书中会写到许多警务工作人员,包括刑警、巡警、武警、司警、治安警、户籍警等,为免麻烦在书中统一用“警察”来称呼(其实是我自己也分不太清……)。   7、《所罗门的伪证》:第十节(归乡者(前篇))中提及,宫部美雪老师(台版一般译为宫部美幸)小说作品。文中引用部分首次出现于该小说第一部(事件)中,“那是一双看到过对岸的眼睛”,是野田建一的心理活动中形容神原和彦的话。我所收藏的版本是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8、爱伦-坡:即美国小说家埃德加-爱伦-坡。第十节(归乡者(前篇))中末尾提到的渔船与漩涡,均出自爱伦-坡的小说《大漩涡底余生记》,这个故事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的《爱伦-坡短篇小说集》中有收录。   9、噩梦时分:第十三节的标题,取自美国R-L-斯坦先生的同名书籍《噩梦时分》,我所收藏的版本是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2003年版。这位先生也是“鸡皮疙瘩”系列的作者,爱看惊悚小说的朋友们,或许小时候都读过他的作品吧。   10、卡布里城:第十五节(不翼而飞(后篇))中提到的卡布里城,是我大学附近的一处居民区,但后文中介绍的房间布置其实是以菁蓉创业基地公寓的多人宿舍为原型的。   11、蔡智恒:第十七节(新室友(后篇))中提及,网络小说作家,笔名痞子蔡,后文中提到的《夜玫瑰》、《第一次亲密接触》、《亦恕与珂雪》均是他的作品。   12、《闪灵》:第十八节(永夜泉的女主人(前篇))中提及,斯蒂芬-金先生小说作品,由杰克-尼克尔森先生主演的同名电影于1980年上映,其中“门后汹涌而出的血水”这一名场景在之后星爷的《功夫》中也有用到。我所收藏的版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   13、《神探伽利略》:第十八节(永夜泉的女主人(后篇))中提及,指东野圭吾先生的“伽利略”推理系列,同名TV连续剧与电影由福山雅治先生主演。   14、先动手试一试,这种姿态才是最关键的:这句话在第二十一节(实验姿态)中引用,出自“伽利略”系列的第三部《伽利略的苦恼》中的第一个故事“坠落”中,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将它写在了封面上。   15、凑佳苗:第二十五节(夏之殇(后篇))中提及,著名推理小说家,文中提到的《夜行观览车》与《为了N》均是她的小说作品。   16、《模仿犯》:第二十七节(命运之理(后篇))中提及,宫部美雪女士长篇小说作品,文中引用的句子以及上文中的部分描述均参考自《模仿犯-BOOK1》,具体为小说角色有马义男认领外孙女古川鞠子尸体的一段。我所收藏的版本为南//海出版公司2016年版。   17、既无理由,也无意义:第二十七节(命运之理(后篇))中提及,这句话出自AVG《秽翼的尤斯蒂娅》,即文中所说的“某部游戏”。   18、《死神来了》:第三十四节(葬地的替代品(后篇))中提及,恐怖电影系列……呃,大家应该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不过记得看的时候千万不要叫上家长,尤其是第四部……当初我和母上大人一起看到了其中的某个情节……后果非常惨烈。   19、错身而过的街道:第四十一节标题,取自志水辰夫先生同名小说《错身而过的街道》,这是一部不算知名但我却相当喜爱的作品,以后还会多次在本书中出现。   20、真相并不等于真实:尾声(血眼的真实)中引用,引自月下桑“7truth”系列最后一篇《阳春路》的简介语。   21、《猴爪》:尾声(血眼的真实)中提及,A-J-雅各布斯先生恐怖小说作品,在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版《外国名家惊恐小说36篇》中有收录。   22、《宠物公墓》:尾声(血眼的真实)中提及,斯蒂芬-金长篇小说作品。我所收藏的版本是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第一节 向地底进发(前篇)   电梯下行。   显示屏上的数字变动着,明明距地下二层只有十秒钟,但夜深焦急的心情却已无法忍耐。电梯门开的同时,他大步迈了出去,乐正唯赶紧小跑着跟在后面。夜深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只是微微一笑,撩起耳旁凌乱的发丝。   “我陪你一起去看看秦女士吧。”   夜深沉吟一下,没有反对。尽管他很想单独和秦瑶歌待一会儿,但仔细想想,不知她现在身体状况如何,乐正唯好歹也算是个“医生”,或许能让她诊疗一下。   他很想见秦瑶歌。这些天来他看似过得轻松,实际上却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有关灵的事、雨色深红的事……所有这些事宛如一张紧密交织的大网将他罩在下面,将他与“外界”隔绝开来,却也无法融入到“内部”中去。通常情况下他会比旁人表现得更加冷静,但他毕竟也只是个凡人,也会有迷茫的时候,困惑的时候,不知所措的时候,甚至……恐惧的时候。或许以乐正唯温柔的性格,会愿意听他倾诉,为他排忧解难,但夜深并不打算那么做。乐正唯也是雨色深红的人,他还不确定能够信任她到何种地步,况且……哪怕她是真心为他好,也不一定能够理解他现在的心绪。   他需要一个和他拥有相同境遇的人,一个能让他感到安心的人,一个能够信任并且平等交流的人。没有人比秦瑶歌更适合这个角色了。尽管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夫妻”,但哪怕只作为普通朋友也好……   他很想见秦瑶歌,想去确认她的身体状况,想要跟她说说话,想要有个能够关心自己也让自己去关心的人。   因此虽然不喜欢蓄水池这个地方,但因为有了“能够见到秦瑶歌”这一念想在,他的心情也不由得急切了些。   地下二层的这一半区域作为内部小型医院,之前来的时候一直是整个地下最为安静的地方,今天却有些不同,感觉那些身着白衣的护士们一个个都行色匆匆,心神不宁。有一个看上去比舒琳大两岁的小姑娘跑过来跟乐正唯擦了一下,随口说声“对不起”就绕过去了。这可不是什么寻常事,要知道上回来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跟她打过招呼再走的。   “好像出什么事了……”乐正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女孩的背影,“之后我去找护士长问问好了。”   “嗯。”夜深点了点头,也目送着女孩跑过拐角,“不理我就算了,毕竟也不是什么熟面孔,但没跟你说话还真是少见。老实说我之前还在想你出任务回来会不会有人夹道欢迎。”   “怎么会……”乐正唯露出腼腆的笑容,“大家都很忙的。”   “送葬者小队也是吗?”   “是啊。”乐正唯回答道,“每个人都有任务在身,三天前蓝冰雨被派去了石象湖附近,昨天齐思诚去了西华,现在在这里的只有琳琳而已。”   夜深挑挑眉毛,略有些惊讶:“哦?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出任务。”   “要真是那样就好了,没有事件发生,不管对外界还是对我们来说都不是坏事。”乐正唯苦笑着,“可惜,我建议还是别抱有这种乐观的想法。与灵相关的事件每个月都有好几件,解决时间也有长有短,最忙的时候,送葬者们要同时面对六七个事件,只好把一些相对简单的先丢给善后小组去应付。这个月已经算好的了。”   “是吗?那还真是抱歉……本来早一星期就能解决的事,结果一直拖到今天……”夜深表露出反省的态度。   “没关系。”乐正唯说道,“我早就说过了吧?任务中的事,全都交由你自己判断。从结果上来看,我认为你的处理方式没有问题。而且,我虽然身为队长,但几乎从没有待在前线过,一直都是在后方支援,这些任务也和我无关。至于你……唔,恕我直言,就算完成了这次任务,应该也不会列入‘战力’之内吧。”   她说得直白。夜深这一次之所以出任务,是陆天鸣与乐正唯较劲的结果,实际上根本轮不到他。但夜深并不觉得难堪,相反,还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毕竟人家说的是实话,而且,可能的话,他真想这辈子都不再跟“灵”打任何交道。   他用手指在额头侧角上揉了一下。   这一幕落入乐正唯眼里,她迟疑一下,问道:   “抱歉,我刚才就想问来着,你是犯头痛了吗?”   “嗯?”夜深愣了一下。   乐正唯解释道:“我们回来这一路上,你就时不时在揉额头哦。难不成在发烧?”   看她的样子,似乎是想把手放在他额头上试试温度。但夜深先摆了摆手:   “没关系,我想……应该不是发烧,可能是昨晚着凉了吧。而且,我初中那会儿就常犯偏头痛,虽然后来好了,但只要一着凉,还是很容易头痛,也算是老毛病了。不用担心。”   他继续动起步子。乐正唯说的没错,他这一整天脑袋都有点不舒服,估计是一直无意识地在揉吧?不过要说起来,之前一直都只是“隐隐作痛”而已,经乐正唯这么一提,疼痛的感觉倒好像变得明显了。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但我有些担心……”乐正唯轻声说道,“会不会是你的‘通灵眼’所造成的……”   夜深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半转过身皱起眉头:“灵眼会造成头痛吗?”   “不只灵视能力,几乎所有的灵媒都会对身体产生一定的负担。”乐正唯解释道,“从大范围的统计资料看来,灵媒的平均寿命往往要比普通人更低一些,老年时也会比普通人更加衰弱,越是强大的灵能力越是如此。但是,衰弱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除非本来体质就很差,否则这种负担一般不会在年轻时体现出什么明显的症状。蓝冰雨的‘斩灵眼’已经算是十分稀有的能力了,而她的身体一直十分健康。按理来说,仅仅持有‘通灵眼’几乎不会跟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所以要么……我的头痛只是一个巧合,要么就是我的身体真有那么不堪?”   乐正唯只是摇头:“我不知道,毕竟你的通灵眼还藏着很多谜团。突然被激活也是……击退了婴灵也是……就连德梅斯教授现在都没法解释。因此,就算它有什么超出常理的地方,也不算奇怪了。”   “常理”……听到这个词,夜深不由得想翻个白眼。   不过,既然知识渊博的乐正唯都说不清楚,那么还只是个灵媒新人的夜深就更没有思考的必要了。反正头痛虽然难受些,但也算不得什么大病,就先放在一边吧。   两人继续朝着秦瑶歌所在的病房出发,像上次一样转过两次弯后,A237病房便近在眼前。夜深急不可耐地上前握住门把,却没有立即开门。   “哦对了……”夜深突然想起来了,“记得确实……有个‘探视时间’的规定是吧?”   乐正唯抿嘴微笑:“没关系,你们夫妻俩都这么多天没见了,护士长也不会那么不近人情的。”   “嗯。”夜深深吸一口气,如同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缓缓把门推开。他真心希望秦瑶歌此时别恰好在睡觉,虽然看着她的睡颜或许也能起到一定的治愈效果,但还是能说上两句话更让人开心些。   不过……   睡着了或醒着,不管哪一种可能,一定都比眼下这种好。   夜深沉默着面对着凌乱的房间,头部隐隐的痛感似乎加强了。   “呃……”乐正唯在他背后小声说道,“也许……也许是护士带她去上厕所了……”   从她的语气中夜深知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可不觉得上个厕所会把房间搞成这样。”夜深冷冷地说。   “凌乱”这个形容词的程度似乎太轻了些。床铺上的被子大半耷拉在地上,枕头翻转过来,点滴架砸在床脚,就连沉重的床头柜都偏离了原来的位置。如果他们是身在自家的房子里,这副场景只能让人联想到入室抢劫。而在这样一个冰冷的房间里,可能性只会更糟。   夜深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又旋即睁开:“刚才那些护士的样子很奇怪……可能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那我去找护士长问问。”乐正唯立即说。   但还不等她离去,一个严肃又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便从走廊那头响起:   “乐正!你可算回来了!我刚要给你打电话,小李就跟我说看见你了……哦,你也在!”   最后几个字是对夜深说的。   这是一个略显瘦小的女人,但不管是带着棱角的面部轮廓还是剪得过短的头发都给人一种精明干练的感觉,实际上也正是如此。这个女人——夜深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担任着蓄水池地下二层的护士长一职,就连乐正唯也要对她敬重三分。   “护士长,秦女士去哪儿了?”   “我正要说这事儿。”护士长简明扼要地说道,“就在刚刚,地下五层的人把她带走了!”   “地下五层?!”   夜深回想起那个让人无法产生丁点好感的怪异实验场,一股寒意从尾椎直传到头顶。   “怎么会?!”乐正唯自然也大为惊讶,“他们怎么敢直接从医疗区把人带走?就算做实验,也只会用外界运来的尸体吧?可秦女士——”   “冷静点听我说!”护士长打断她的话,“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你也知道那些怪胎,没有谁愿意跟他们打交道。总共来了四五个人,二话不说就想带着秦瑶歌走。我们这边没能反应过来,就几个小护士赶过来阻止了一下,起了冲突,有人还受了伤。我不信他们敢随随便便在医疗区里伤人,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他们走了多久?”夜深问道。   护士长瞄了他一眼:“从他们上电梯开始,到现在快有十分钟了!我第一时间通知了舒琳,她跑去找让德梅斯了。”   “地下五层……”乐正唯少见地紧张起来,握紧了白皙的双手,“是德梅斯教授?不……不会,他那个人虽然有些怪,但应该不会伤害无辜的女性,那么是——喂,夜深?!”   在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夜深已经挤过护士长身边,向着电梯的方向跑了过去。   “我先走一步!”他头也不回地说。   “你冷静一点,就这么过去的话——”   “我很冷静!”   眨眼间夜深就已经转过拐角,险些和一个矮小的护士姑娘撞上。那姑娘好像认出他来了,“哎哎”叫了一声。但夜深连句抱歉都没说,便在空荡的走廊上大步奔跑起来。脚步声和乐正唯的声音一起被他甩在身后。   是的,我很冷静,或许比平常还要更冷静些。夜深想着。强烈的不祥预感与头痛一起折磨着他的精神,却将脑海里杂乱无章的思绪全都消磨殆尽,只剩下一分钢铁般的执念。   他走进电梯,按动了最下面那个冰冷的按键。电梯无声地运行起来,载着他向地狱的深处沉去。 第二节 向地底进发(中篇)   走在铺设着明显比上面几层更加厚实的钢板路上,脚步声清晰地敲打着夜深的鼓膜。这是他第二度来到这个蓄水池的实验场,没有乐正唯和舒琳的陪伴,窄小的道路显得更加阴森。头顶的灯光不知该称为是明亮还是苍白,同样的光也映照在这里每个人的脸上——不过考虑到他们中的多数人都带着口罩或面罩,或许真正被这阴惨光芒所影响的仅有他自己一人而已。   恶意。   比上一次更加明显的恶意,从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瞳中浮现。   夜深再一次产生了那种感觉:自己就像是试验箱中的小白鼠。   是心理作用吗?还是说因为不像上次那样有那两人陪着,这些家伙就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所幸,这些恶意还仅仅只停留在视线上,并没有人真的对他——   “嘎!”   夜深发觉自己太过乐观了。   忽然就有一个猴子般的家伙跳到了他面前,狼狗一般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地喘气。夜深下意识抬起一条手臂护住身体。这家伙弓起背部,瘦高的身体却扭曲得如虾仁一样。他的脸上没有带着面罩,凸起的眼球直勾勾地盯着夜深的脸——或者说,是盯着那双眼睛。   “你做什么——唔?”   问题才刚出口,这家伙就平举起双臂朝夜深靠近过来。   “眼睛……眼睛……”他低声嘟哝了两句,又突然像打了兴奋剂一样挥舞起胳膊,“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你——!”夜深大为骇然,后退了两步,这家伙却是步步紧逼,双手成爪大有要直接把他的眼珠子生生抠下来的势头!   不仅前面,夜深向后扫了一眼。那些原本各走各路的怪人们也似乎被这场景吸引了,纷纷驻足饶有兴致地观看。渐渐后方的道路被他们完全堵死,夜深不敢肯定他们会不会给自己让开一条通道。   怎么办?且不说面前这个疯子……现在每过一秒都意味着秦瑶歌离危险更近一分,如果陷在这里的话……   夜深咬了咬牙,右手悄悄攥紧了拳头。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嘎——?!”   疯子瘦瘦高高的身体忽然打了个折,出手的却不是夜深。不知从哪里走过来一个带着面罩的男人一脚把那家伙踹到一边,嘴里有些烦躁地嘟哝着:“别一天到晚的给老子找气受!滚回你该待的地方去!”   夜深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疯子骨碌骨碌在地上滚了几圈,又没事人一样站起来。只是气势蔫了下去,恋恋不舍地望了夜深一眼,踩着怪异的步伐走远了。   “你也是。”那出手的男人白了夜深一眼,“别随便往这种地方跑,要我说遇上事儿都是你们自找的。想进精神病院还不想遇到疯子,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儿?你以为这是动物园哪?还摆架势,不是我警告你,你要真敢在这儿出手,正好遂了那帮家伙的心意。”   他向夜深背后一指。那帮“围观群众”们显然都对这样的结果不是很满意,没戴面罩的那些都流露出了极度失望的目光。有几个人朝这边比了个中指。   “他们巴不得你先出手,这就有理由把你抓起来丢实验台上了。”面罩男子说道,“到时候就别想指望上面的人还能把你救出来。他们解剖的速度比你喝口水都快。”   夜深警惕地打量着他,紧绷的身体却逐渐放松下来。这人虽然口气不好,但似乎比后面那帮家伙要易与得多。此时那些看热闹的怪人们也都逐渐散去,夜深开口说道:   “你倒是不害怕他们。”   “因为我勉强也算是个管事儿的啦。”面罩男哼了一声,“技术水平也比他们高,他们就算不服我,也不敢对我怎么样。行啦,别搁这儿瞎转悠了,你是新来的吧?地下五层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来的地方,记住了。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吧。”   “还不行。”夜深摇了摇头,“我是来找人的。请问一下,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女人?应该是被你们这里的人带进来的,她很虚弱,我得尽快找到她。”   “女人?”   隔着面罩,夜深感到男子的双眼在斜瞟着自己,不是刚才那些人那种带有邪恶欲望的目光,但却一样令他很不舒服。   “她是你什么人?恋人?还是家人?”男子歪着脑袋,“切……算了,不管是什么,我建议你还是做好心理准备比较好。”   “心理准备?”   “对。”男人冷笑一声,“已经很多年没有女人能活着到达这里了。毕竟一般情况下,进入这里的只有两种人:做研究的,和被研究的。无论哪种都算不上什么好结果。”   夜深想起曾在舒琳那里听过相似的说法。   “听你的意思,那个女人应该属于后者吧?”男人叹了口气,“听我的,别找了,回去吧。之前我不知道,但在我进入这里之后,还从没有一个研究品能够活着走出这里。要么送进来之前就是一具尸体,要么在这里被变成尸体,惨一点儿的,尸骨无存,就是字面意思,连骨头都剩不下。我劝你还是忘了她吧。”   这话令夜深更加焦躁不已,他努力压抑住心头的火气:   “你到底知不知道?”   “哼,我这么说是为你好。”男人耸了耸肩,“唉……见倒是没见着,不过之前主实验场那边申请了一套拘束服来着。拘束服这玩意儿已经很久没用过了,毕竟尸体用不着,又很少做活体实验。要说能想到什么的话,也就是这个了吧?”   拘束服……活体实验……让夜深心悸的名词一个个浮现,让他根本没有朝好的方向去考虑的余裕。   “主实验场在哪里?”他急切地问道。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尽头。”男人用大拇指越过肩头指向自己身后,“德梅斯教授的场子。”   “多谢。”   夜深硬邦邦地留下这两个字,便从男人身旁挤了过去。身后又传来男人的声音:   “喂,你进不去的,有看门人在,他不会放你进去的。”   “我会想办法。”   男人在面罩下咂了咂嘴,像是在嘲笑夜深的不自量力。夜深没有理会,沿着走廊向前奔跑起来。   通道很长,并且一直向右偏转。夜深在心里默默构建出一副地图,整个地下五层的通道应该是螺旋状的,房间布于通道两边。如果将电梯视为最外圈的“”,那么主实验场就是最内圈的“终点”,同时也是整个地下五层的中心。虽然根据他上次来时的记忆,这个螺旋不会有很多圈就是了。   至于那个所谓的“看门人”,夜深倒没怎么把他放在心上。如果对方不放他进去的话,那也就只有动手逼迫了。尽管刚才的男人那样警告过他,但如果事不得已,也没有去考虑后果的空闲了。   从最外到最内,直线位移或许不算很长,但要连续绕上两圈就又是另一回事了。终于到达那扇充满了科幻感的金属门前时,夜深觉得双腿都有点儿发颤了。他拍打着小腿部的肌肉试图让它们松弛一下,同时抬头看去。   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那个死鱼眼看门人并没在这里。看样子是不用跟他纠缠了,但问题是——   夜深接近了那扇圆盘状的巨大金属门,离得足够近时,沉重的压迫感便让他有种窒息的错觉。不需用数字去表示,仅凭感觉就能够理解它的庞大,这还只是从正面来看,侧面想必也相当厚实吧?如果它倒下的话,夜深毫不怀疑自己会被当场砸成肉泥。   要怎么打开……确实记得上一次那个看门人是用读卡器扫了乐正唯提供的卡片,然后又进行了什么操作来着?可现在他手上既没有读卡器也没有卡片,根本拿这东西毫无办法。   夜深试探着在门上敲打了两下,返回的沉闷声音彻底摧毁了他的幻想。   该死的……夜深咬紧了牙关。好不容易都到达这里了,结果却在终点之前被拦下?要怎么办?刚才那个人知道该怎么开门吗?要回头去找他帮忙吗?身体的疲累倒不成问题,但关键是时间!在这里继续耽搁下去的话,秦瑶歌——   “喂,总算……赶上你了……”   身后传来的声音令他悚然一惊,接着才反应过来。   “乐正?你……”   乐正唯扶着膝盖艰难地喘息着,咳嗽了几声之后才向他走去。她一定也是一路跑过来的吧?不然的话,即便夜深在路上被阻拦了一会儿,应该也不会这么快追上他的。潮红的双颊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呀,都说了让你等一下,真是的。明明是那么理智的人,一听说秦女士出事就完全乱了呢。”   乐正唯虽然这么说,语气中却听不出半点责备之意。她递出一张卡片,指着“圆盘”右下方的一处灰色的方块:   “那儿其实是感应区,拿去刷一下。”   夜深乖乖照做。这感应器着实敏感,在卡片贴上的一瞬间,灰色的表面便闪烁起来,同时旁边另一个方格发出嗡鸣声。一秒钟后,在夜深惊讶的目光中,方格表面的金属块上下分离,露出隐藏在后面的操作面板。   “不要动数字,按住‘Clear’,然后按下‘Enter’键。”   夜深乖乖照做。松开按键的同时,操作面板的屏幕上显示出红色的“Unlock”字样。   “这样就好了?”   “没完呢,然后再次按下‘Enter’键。”乐正唯指示道。   夜深听话地按下按钮,屏幕上的“Unlock”变成了绿色,闪动一下后消失了。屏幕最左边出现了一个跳动的白色光标。   “密码是650513,试试看,如果不行就倒过来。”乐正唯说。   夜深将这串数字输入,最后一个数字输完的同时,操作面板发出清脆的“嘀”声。   两人后退一步,眼看着那金属块重新合拢。接着,低沉的机械运转声响起,庞大的金属圆盘在他们眼前缓缓移动起来。   “这就是解锁方式?”夜深皱着眉头,“一旦了解之后其实意外得很简单啊。”   “因为本来它的主要目的就不是为了防备‘人’。”乐正唯解释道,“这里的墙壁、地板……所有的地方都布有灵咒师所设下的咒文,是专为了防备‘灵’而建设的。包括这扇门也是,主实验场中进行的实验极为重要,同时也十分危险,因此这块圆盘上嵌入了威力巨大的灵阵,以防怨灵之类的东西逃脱。”   “原来如此。”   “看门人不在,我们真是走运。”乐正唯拨弄了一下头发,继续说道,“一般来说,控制这扇门的权限在看门人手里,就是我们上回来时见到的那个人。他打开这扇门的方法要更快一些。不过既然是人,也就会有自己的生理需求,不可能随时随地守在这里。这种时候如果需要进入的话,就需要使用这种备用手段了。当然启动速度会慢一些。”   确实如她所说,圆盘移动的速度缓慢得让人心焦,这一会儿开出的缝隙还不足以让半人通过。然而此时此刻发急也没用,夜深只好把那份不安暂时压在心底。   乐正唯的话还没说完:“原本这个方法我是没资格知道的,但我之前有一回跟德梅斯教授打赌赢了他,于是他把这个法子告诉了我。通行证是这里每个人都有的,只不过你之前出任务的时候还没有做好,所以没发给你,这次回来应该就可以去领了。要记住按键的步骤,在解锁彻底完成之前就输入密码是会触发警报的。密码是650513,应该是某人的生日吧?虽然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更换,但都是这六个数字改换一下顺序,一般只是正序倒序而已。”   她若有所思地瞄了夜深一眼。   “你还是记下吧。不知怎么我总有种感觉,你以后可能还会来到这里。”   “真希望你那只是错觉。”夜深这样说,却还是用心把她的话记住了。   圆盘已经打开到足够一人侧身通过的程度。夜深和乐正唯对视一眼,先后从那缝隙中挤了过去。 第三节 向地底进发(后篇)   几乎在乐正唯钻过缝隙的同时,圆盘突然逆转了开启的过程。别看它打开的时候慢吞吞的,关闭倒一点儿都不含糊。如果不是夜深眼疾手快拽了乐正唯一把,只怕还没找到秦瑶歌,这儿倒要先出一桩惨案了。   “呼……”   乐正唯回望着再度关闭的金属门,不由得心有余悸地拍拍挺拔的胸脯。   “好险……这种方法一次只允许一人通行吗?德梅斯教授倒没告诉过我……不,可能他也不清楚吧?……谢谢你救了我。”   “不必,倒是我该先向你道谢……唔,还有道歉。”夜深露出一副惭愧的表情。   聪明如乐正唯立刻就明白了他在指什么。   “明明刚才还在说自己很冷静呢。”她微微一笑,“边走边说。”   圆盘之后又是一条长长的通道。乐正唯考虑到了夜深的心境,也陪他一起努力迈着大步。   “我确实很冷静。”夜深回答道,却并非辩解,“只不过,只是冷静地做出了‘决定’,却没有认真思考‘方法’和‘后果’。就这一点上让你担心了,很抱歉。”   “不要跟我道歉,之后去为迟到的事跟秦女士道歉吧。”乐正唯轻声说道,边走边说话让她气喘不已,“真是的,之前在路上说起别人还一套一套的,轮到了自己还不是一样会犯傻?”   “……我无法辩驳。虽然我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理性为先的人,但这也只是相对而言。”   “唉……”乐正唯长叹一声,“我也不是在批评你。不管是谁,听说重要的人出了事都会难以平静下来吧?尤其秦女士又是你的爱人,你会心乱也是在所难免……等一下。”   她忽然停住脚步,夜深便也只能一起停下。他们已经离开了通道,来到一片相对宽广的地方,但非要说的话,夜深倒觉得这是个怪异的地方。   整片区域像是一个巨大的库房,两边靠墙摆着两排未知的物体。之所以说是“未知”,是因为所有的物体都被银色的布罩遮挡住了,看不到后面究竟是什么。只不过从下方隐约露出的电线来看,想必是某种大型仪器吧?   “这是什么?”夜深忍不住发问。   “别问我。”乐正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虽说听过一些传闻,但还是不说为好。走这边。”   按照她指出的方向,两人前进了一段之后,走进了侧面的一条岔道上。   “这里是……”   “这条路应该是通往第四实验场。”乐正唯说道,“是主实验场中仅有的一处允许进行活体实验的地方。”   “活体实验”……再度听到这个词,头部的痛感似乎又加强了几分。   “抱歉。”乐正唯注意到了他的异态,“现在情况还不明,我不该这么说的。”   “没关系,跟我多说一点,现在能多掌握一点信息也是好的。”夜深要求道。   乐正唯担忧地瞄了他一眼,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对主实验场没什么了解,多半都是在闲聊时从德梅斯教授和其他一些人那里听来的。这里共有六个大型实验场,包括两个对怨灵专用场和两个灵咒专用场,一个多功能实验场,以及唯一的一个活体实验专用场。我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并不确定是不是这条路,只能根据以前所知的信息大致推出这里的地图。”   “所谓活体实验,究竟是指什么?”夜深毫不犹豫地问出了重点。   他固然很害怕听到答案,但即便不去了解,那个答案也不会消失。   乐正唯边走便说:“对这里来说,使用活体来进行灵类实验并不算是很罕见的做法,至少并不为人所排斥。尽管近年来由于国际上一些灵界组织的抗议和限制,使得实验规模和次数都逐渐减少,但仅对蓄水池来说……每个月总还是会有那么一到两次。至少这个主实验场中的人,绝没有谁的手上是干净的,德梅斯教授也不必说了。”   “灵类实验吗?那么他们从哪里获得素材?”   乐正唯面色忧郁:“一般说来有两种方式。一是在送葬者行动中发现的,一些被灵伤害的人,过去这曾是极好的实验素材,但随着现在研究日臻成熟,普通的个体已经满足不了需求,只好当作‘库存’。其二,是通过一些特殊渠道从外界买入的‘个体’……”   “买入?”夜深吃了一惊,“难道说……”   “就是你想的那样。”乐正唯露出痛苦的神情,“健康的或不健康的人……老人、妇女、孩子……无论与灵相关或无关,一旦被卖进这里,就再也没可能见到外面的太阳。这条渠道我是不知道的,这里的研究人员应该也不知道——他们才不在乎手上的实验素材来自哪里呢。”   ……丧尽天良。   夜深这样想着。即便是他这样有些冷感的人都难以接受这种事情,更别说容易悲天悯人的乐正唯了。   这样的组织为何还能够被容许继续存在?他不由得产生这样愤恨的想法。   “到了!”   乐正唯突然停下脚步,夜深差点撞在她身上。   “到了?”   “嘘!”   乐正唯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夜深抬起头来,面前是比起方才的巨大圆盘略小几分的双开门,同样是毫无锈迹的金属色泽,但却缺少了那种神秘的科幻感,更像是某个海边仓库的入口。尽管如此,门上确实用鲜红的颜料写着数字“4”,还贴着类似“注意事项”之类的东西——但夜深并没有心情去看。   “门开着?”他小声说道。   乐正唯犹疑着点了点头:“奇怪……按理说进行实验的时候不该……但这样也好……”   她回头看向夜深。   “做好准备了吧?”   “嗯。”夜深面色沉重地点点头。都到了这一步,就算是有勇无谋,也没有再退缩的理由了。   双开门的中间错开了一条小小的夹缝,刚好能容一人侧身通过。两人再度一前一后从中间穿了过去,宽阔的第四实验场就这样展现在他们眼前。   夜深屏住了呼吸。   想不出用以描述这个地方的句子,但也绝不能仅用“宽阔”一次来概括。各式各样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过的物件摆放在实验场的各个角落,不只一层,还有铁架搭的二级平台。正对着大门的巨型仪器有如科幻片中太空战舰的控制台一般震撼人心,角落处却又杂乱无章地堆着铁钳和锤子等小工具。说不出该怎么去形容这个地方,与其说是奇妙,倒不如称之为“诡异”更加合适。   这里的灯光格外明亮,似乎要将黑暗完全驱散一样。但也有光芒无法透过的地方,比如他们的头顶。   错综复杂的管道从房间的各处延伸出来,最后在靠近对面墙边的天花板下聚集,看起来像是放大了数十倍的仓鼠管道。但每一个管道都是半透明的深色,朦朦胧胧看不清里面。注视着它的同时,夜深心中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厌恶感。   除了偷摸站在门口的他们两人外,有七八个明显属于这里的研究人员分布在房间各处。有的在检查管道末端的仪器,有的手里拿着文件哗啦哗啦地翻动着,但更多的人聚集在那个二层的铁架台上,房间内唯一的一条透明管道竖在那里,却和其它管道隔着一段距离,并没有连接在一起。   那条管道的下方连接着一具一人多高的圆柱罐子,像极了“未来视界”系统水池里的那种培养罐。而在罐子旁边,被两名研究员挟持着,包裹在拘束衣里即将被送进罐子里面的人是——   “秦瑶歌!”   大吼出声的同时,夜深有如离弦之箭般弹射出去。   明明刚刚才跟乐正唯道过歉,他不是不知道越到这种时候就越要谨慎行事。但他没法再等了,看到这一场景的瞬间,他脑子里的那条弦就毫无预兆地崩断,唯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他们把秦瑶歌装进那个罐子!   尽管不知那是做什么用的,但夜深有种糟糕至极的预感——一旦她被关了进去,就很有可能再也出不来了!   这一行动不仅让身旁的乐正唯吓了一大跳,房间里的研究员们也全都愣了神。满屋子人居然没一个反应过来的,全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夜深穿过整个实验场爬上铁架楼梯。被裹在拘束服里的女人微微挣扎起来,旁边的两人也似乎懵掉了,没有继续动作。   就在夜深即将冲上二层之前,一个不算魁梧的身影挡在了那里。   标志性的死鱼眼和带有明显恶意的嘲讽表情,是本该在主实验场门口的看门人。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夜深,显然不是无意间走到这里来的。   夜深停住脚步。   “滚开!”他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   看门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咧开缺了几颗牙齿的嘴巴,“呼呼呼”发出漏风的笑声。   “你……”   夜深右手握拳。   看门人自然注意到了,但仍旧岿然不动,那表情似是在挑衅一般——“有种就过来啊”。   一触即发。   但是……   “哈……啊……嗯……”   就在所有人都注视着高台楼梯上这一幕的时候,从角落里却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是某人在打哈欠,而且那个声音……如果没听错的话……   这声音吸引了整个实验场的视线。正在与夜深对峙的看门人也是,毫不在意离他只有两步之遥的握拳者,就这么转过头去。夜深迟疑了一下,也半转过身朝那里望去。   “唉,就想着会不会有人傻乎乎地闯到这里来,所以才调走了德普朗吉,还特意给你们留条门缝,结果就真成了这种发展。哈哈。我说你们哪,就不能稍微做出点儿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吗?这样不就一丁点儿意思都没有了?” 第四节 非勇者、非公主与非恶龙(前篇)   一边拍手一边走到场地正中央的是一位颇显帅气的男子,然而说话的腔调却难以和他那张成熟的面庞联系起来。看到他的一瞬间,一切都在夜深心里连结成形——为什么要对秦瑶歌下手,为什么那帮人敢在医疗区肆无忌惮地抢人——无须多言,原因就在这里。   这个穿着合身西装的男人——蓄水池的实际掌管者陆天鸣,此刻正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站在那里,带着玩味的笑意扫视过全场,最后在夜深的身上停下。   “哟。”他眯起眼睛抬手打了个招呼,“晚上好废物。”   “陆天鸣!”乐正唯愤怒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实验场里,“你凭什么对秦女士下手?!她是无辜的吧?!”   她朝着陆天鸣直行过去,却在离他大约两米的地方硬生生地停住了。不,准确来说,是被拦住了……陆天鸣的“影子”擅自动了起来,站在主人身前将他挡在身后。   夜深这才看清,陆天鸣不是孤身一人,那个名叫“唤夜”的女人穿着和上次一样的黑色紧身服,与他漆黑的影子融为了一体。如果不是她突然站出来,夜深或许还注意不到。   “哟~!乐~正~大小姐~!”陆天鸣用滑腻的强调行了个绅士礼,“你最近的闲事还真是多啊。且不说这个男人……主实验场不是你能随随便便进来的吧?嗯?关于这一点,是不是也该向我这位上司解释一下?至于问我为什么……你说得对,那个女人是很无辜,但是……”   他像一位动作花哨的演员,一边说一边在原地打转,做出各种夸张的动作,毫不在意周围人们的视线。他没必要在意,整个蓄水池都是他的天下,他就是这里的主宰,所以他随心所欲,狂放不羁。   唤夜面无表情地挡在他身前,将他与乐正唯恼怒的视线隔绝开来。   “但是……也很无用。”陆天鸣轻声说道。   “什——?!”   “无用,我说无用!”陆天鸣一遍遍重复着,“她是很无辜,但也很无用!当时我就说过,蓄水池的资源是很珍贵的,我们的成员费劲千辛万苦搞来的资金可不是花在这种快死的女人身上的,你养条猫猫狗狗好歹还能让我有点儿好心情,可这算什么?还是说需要我再提醒你一边?”   他的表情骤然狰狞起来。   “蓄水池是我的!我的!!!”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我的东西!我的资源!凭什么要拿我的钱去救一个跟我毫无干系的人?嗯?乐正大小姐你是慷慨了,可你是把我的钱拿去施舍,这种慷他人之慨的行为可不太好吧?啊?你既然这么圣母,不如出去布施肉身好了,我相信以你这张脸蛋儿,这身材,全世界的男人都得排着队来光顾啊。到时候赚来那么一两百个亿,别说这一个女人,你再找来十个我都给你养着!啊,绝无二话!   “你……你——!”   乐正唯紧咬着牙,显然是被这男人不知廉耻的下流话给气到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憋了半天,才缓了口气,说道:   “夜深他现在是送葬者的成员!也在为雨色深红出力!所以照顾一下内部成员的家属,这是理所应当的吧?”   “哦,出力?”陆天鸣歪着嘴巴,“我倒是不知道他出了什么力,你要说的是这次的血眼事件,刚好我刚刚收到报告,来讲几个重点给你听听?第一,明明在月初就能解决的事件,给我生生拖了一个星期!这算什么?时间不算钱是吗?送葬者的时间就这么廉价是吗?而且还多弄死了三个人!三个人的命不算命是吗?你要知道我是多么善良多么热爱生命的人!你要知道我们雨色深红是多么充满了人情味的组织!啊?结果呢?现在,出了这么一个为了一己私利——啊不对,连私利都没有,就为了个人的变态欲望活活害死了三个人!三个人!多么鲜活的生命,还没来得及享受更多生活的美好,就这么如花般凋谢了!啊?你这刽子手!杀人犯!”   最后两句话是朝着夜深喊出来的。   ……如果不是处在这种状况下,感觉都有点像是在看喜剧片。   陆天鸣陶醉于自己的表演,尽管那种夸张的演技拿出去一定会被人嘲笑为“拙劣”,但此刻却绝对没有人胆敢对他提出意见,因此他洋洋自得着,将那种假惺惺的肉麻台词当作了自己独有的风格。   但夜深没有说话。刚才乐正唯悄悄朝他的方向打了个手势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   乐正唯捋了捋耳旁的发丝,再度开口时已经恢复了平静:“且不说那三个人在这起事件中担任了什么‘角色’,在我的记忆里,送葬者的最终目标只是要回收灵具而已。只要做到了这一点,任务就可按照‘完成’论,除此以外的其它行动均由执行者自己判断。夜深已经出色地取回了灵具,也没有违反送葬者行动的规定。我认为这次任务是非常成功的。”   “哦,‘你认为’。”陆天鸣学着外国人的模样耸肩摊手,“规矩是你定的还是我定的?再说了,那玩意儿——你们带回来那东西,你真觉得能管它叫‘灵具’?那种破玩意儿要也能排进灵具行列里,那老子撒泡尿都能当宝贝了!”   任谁都听得出他这是在强行贬低夜深的功绩,但偏偏没人能够反驳。即便乐正唯心里也清楚,在陆天鸣的主场进行这种辩论毫无意义。   “还有!”陆天鸣竖起一根手指,“你把杀虫剂配给他了吧?”   “这有什么问题吗?那是送葬者的标准配置……”   “我知道!”陆天鸣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我记忆力好着呢,用不着你来提醒。不过我倒想问一句,要是没有杀虫剂,这个废物还能干点儿什么?嗯?其它的送葬者带着杀虫剂都是以防万一,十次任务有一次能用得着的么?可这货呢?要不给杀虫剂的话,随便来个小鬼都能把他给玩儿死。拜托我的乐正大小姐,杀虫剂也是属于雨色深红的资源,出一次任务就要用一次,这谁消耗得起啊?嗯?你说是不是,废物?”   面对这种辱骂性的质问,夜深犹豫了一下,他在等待乐正唯的信号。但乐正唯似乎也在思索应对的方法。安静持续了两秒钟,就在这两秒钟内,陆天鸣却已经玩腻了。他随意挥了挥手,朝高台上的人说道:   “把那女人塞进去吧。”   这命令来得太过突兀,以致于夜深竟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但身后高台上的几人好似早就料到最终会是这样,立刻便忠诚地执行了。被困在拘束服里的秦瑶歌毫无反抗能力,就这么被推进了培养罐。机械加锁的咔哒声和嗡嗡运行的声音响起,等到夜深终于察觉到的时候,培养罐已经开始在透明的管道中缓缓上升了!   “秦瑶歌!”   “秦女士!”   夜深和乐正唯同时惊呼。但与此同时,陆天鸣愉悦而放肆的大笑声却响彻了第四实验场,压过了其余所有的嘈杂。他冲着铁架楼梯上的夜深大声喊道:   “喂,废物。别跟德普朗吉对眼儿了,你没可能打过他的!哦哟,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可是好心好意提醒你来着,还不赶快谢谢我?你得知道,要是被一脚从楼梯上踹下来摔断了脖子,你们夫妻俩今天就真算是‘生则同衾,死亦同穴’了!”   夜深无视了那混账的叫嚷,集中精力面对着面前的看门人——即陆天鸣口中的“德普朗吉”。对方看似随意地站在楼梯口,抱着双臂不屑一顾地望着他,在陆天鸣那么说过之后,这家伙居然还挑了挑眉毛!但夜深并没有立即冲上去,陆天鸣那看似诅咒的话语却说得没错,如果在这个高度被一脚踹下去的话,再起不能的几率并不低。况且……   视线的焦点移动着,寻找着德普朗吉的破绽。但很怪……夜深焦躁地想着,明明是毫无防备的站姿,却有种强烈的压迫感从身体上传来,这绝非高度差带来的错觉。该怎么说呢?只要敢动手,下一秒自己一定会被重重地砸到地上——就像这样的感觉。   但是没时间再等了,关着秦瑶歌的培养罐已经升到了半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无法预测,只是即便不用脑子去想也知道那绝不会是什么美妙的结局。   拼了吧!   几乎就在这个想法诞生的一瞬间,懒洋洋的声音再次从楼梯下响起:   “下来吧废物,我给你个机会如何?”   此言一出,德普朗吉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不满的神情。他撇了撇嘴,把头转向一边。   ……机会?   夜深警惕着回过身去。   “什么机会?”   “还能有什么机会?”陆天鸣一副“我真对你的智商感到深深的惋惜”的样子叹了口气,“不就是指眼下这个状况吗?你挺想救你老婆下来的吧?嗯?啊对不起,说了句废话。既然这样,与其被德普朗吉胖揍一顿,不如来跟我比划比划?刚好我也有很长时间没活动身体了——不好意思啦德普朗吉,别那么失望嘛,毕竟这个实验场还是要用的,搞成血腥事件不就不好了嘛。”   夜深缓缓走下楼梯。   “要是我赢了,你就放下她?”他艰难地问道。   “那还用说?要不比了还有什么意思?”陆天鸣嘿嘿冷笑,“不过我个人是觉得你赢的可能微乎其微啦。打个比方,要是有个沙袋问你它赢了怎么办,你会作何反应呢?我的话多半会把沙袋扛出去拍卖掉,毕竟这世上会说话的沙袋可不多见。”   不理会他那无趣的玩笑,夜深走到他面前几步的距离。   “怎么比?”   唤夜仅仅瞟了夜深一眼,显然根本没把这个男人放在眼里。   “怎么比……你的脖子上顶的是个西瓜吗?男人之间还能怎么比?”陆天鸣烦躁地皱着眉头,“听说你是警察世家出来的吧?拳脚功夫多少有点吧?点头Yes摇头No?啊你不要一副死了妈的表情搞得好像还是我在求你一样!行吧,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夜深!”乐正唯在一旁小声叫道。   夜深与她对视着,持续两秒,乐正唯低下头去。从她的反应,夜深知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好。”夜深说道。 第五节 非勇者、非公主与非恶龙(中篇)   “嘿。”陆天鸣舔了舔嘴唇,抬头看向上空。夜深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去。   培养罐在透明管道的高处停止,但管道本身却运行起来,那好像是可伸长的多层结构,现在正一节一节地延长,向着其它那些非透明的管道对接而去。   “没关系,时间还很充足。”陆天鸣轻声说道,“准备工作大概还剩五分钟左右,在这期间决出胜负就行了。规则很简单,不限方式,先让对方倒地的人就算赢——对,就是说你用咬的用掐的我都没意见,嘿嘿。”   “如果——”   “如果时间到了没能分出胜负,也算你赢。”陆天鸣看穿了夜深的想法,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同意?好。喂,无关人员退到一边儿去!说你呢乐正大小姐!你也到旁边去,唤夜,我来陪这小子玩儿玩儿,你不要出手,顺便帮我计个时。”   陆天鸣说着,解开西装上身的扣子,把它丢到一边。唤夜眼疾手快毫不慌乱地伸手接住。乐正唯退到门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嘴唇微动,却终究没能开口。   褪去外衣的陆天鸣生动诠释了什么叫“穿上衣服显瘦的类型”,紧绷的肌肉在衬衣上凸显出分明的线条。如果远东会拍超级英雄的片子,那陆天鸣绝对是个合格的主演。就这样还说是“很长时间没活动身体了”?仅在体型对比上,夜深这边就处于压倒性的劣势。   不过,如果仅仅只是外表强壮的话……   有机会吗?夜深的大脑飞速旋转着。只能赌赌看了吧?就赌对方是个毫无战斗经验的人,那一身肌肉仅是通过无脑的健身得来的……即便是这样,自己胜利的可能性也不过堪堪半成。而如果陆天鸣是个颇懂战斗技术的人的话……   夜深压抑住自己的呼吸。   拳脚功夫这东西,要说练过也确实练过。毕竟生在那样的家庭,擒敌拳、军体拳和散打都多少有些接触,但都不深。对付和他一样体格的人,也只能打两到三人左右,再加上长大之后就疏于练习……相比之下,大哥夜永咲就厉害得多,小时候起就能轻而易举地打得他满地找牙。至于苏琴……那家伙的体术已经是怪物级别的了……   “五分钟,唤夜。”陆天鸣发出指示。   夜深拧了拧手脚,摆出基础姿势。   “准备……”唤夜沉静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令夜深有些意外。她的声音比想象中要柔和得多,不似本人那般冰冷。但此刻他并没有心情去关注那种事。微微瞥去一眼,她既没有看手表,也没有拿手机,不知要用什么来计时。   “三……二……一……开始!”   甫一交手,夜深便知道这人绝不是空有一身肌肉的小白。他爆发性的先制攻击被陆天鸣毫无压力地化解掉,即便想要针对弱点展开攻势,但对方似乎在他出招之前就能够先行判断到下一个打击点。陆天鸣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轻而易举地格挡开夜深挥出的拳头,却从不主动进行攻击。   夜深感觉到了两人之间存在的巨大差距。   高手……他心下发凉。陆天鸣绝对称得上“高手”两个字,大哥夜永咲和苏琴虽然也都能将他打败,但绝对不是这种游刃有余的战斗方式。夜永咲和他一样,会利用弱点和空隙进行压制;而苏琴比起技巧,更喜欢用蛮力来让对方屈服。   如果是那两人碰上陆天鸣,又该怎样应对呢?面对这样一个丝毫没有破绽的家伙,要如何战斗才好?毫不还手就能让人感受到这种强大战斗技巧的压力,如果被他攻击到的话,凭那肌肉的力量,只需要一下就足够让自己倒地了吧?   这家伙的弱点……找得到么?   夜深暂且退后两步,陆天鸣也没有追击,只是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半分。   心脏跳动的速度快要超限了。夜深紧盯着面前的敌人。身体孱弱的缺点在此刻暴露无遗……他已经很久没进行过锻炼了,再加上生活不规律,现在的体质跟九九六的抗压上班族没什么区别——不,搞不好还要更差些。如果一开始的爆发性攻势没法取得成效的话,进行持久战不管怎么想都是没胜算的。   但是……   夜深微微抬头。那些管道马上就要连接到一起了。从这个角度能够看到培养罐中秦瑶歌露出的苍白面庞,她的眼睛应该是睁开的,但夜深读不到她的眼神。   “这种时候还要分心?太不专业了吧?!”   陆天鸣的声音在夜深的耳旁炸裂。与此同时一股烈风从正面袭来,夜深慌忙架起双臂格挡,但是——   眼前的景象在飞快地倒退。   耳边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   气流在身边疯狂地旋转着。   大脑却没能给出任何反应。   直到后背传来剧烈的痛楚,夜深不知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视线所及之处似乎是实验场的地面。   ……诶?   耳朵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   胃和食道同时感受到一阵强烈的酸意,想要呕吐——不,或许已经吐出来了?但脑子却连这种简单的判断都没能做出。只剩下眩晕,以及……   强烈的痛感。   头痛。   双臂也在痛,后背也在痛,全身各处都向大脑发出不妙的讯号,但最痛的……或许正是大脑本身。   视野在晃动,不受控制地晃动。   “Checkmate。”从哪里传来了这样的话语。   “夜深!你怎么样?!”有人在喊他。   比起大脑,双腿却本能地行动起来。视线在拔高,尽管痛苦依旧,但他还是强行将双眼的焦点锁定住了。   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夜深看着不远处站立着的陆天鸣,以及想要过来帮他却被唤夜拦住的乐正唯。来迟一步的记忆如流水般渗入脑海里。   架起双臂格挡的一瞬间,陆天鸣的脚伴随着巨大的力道踹在了他的手臂上。对,就像是陈真用出的那一招。就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夜深被那力量直接踢飞,撞到了铁架楼梯上,又弹到了地面。手臂骨似乎没有断裂,但哪怕稍微动一下都会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这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继续战斗了。   但是……   “还没结束呢。”夜深低语着。大脑的眩晕让他无法判断这句话是否真的离开了喉咙。但接下来他就确定了这一点,因为陆天鸣给出了回应。   “结束了。你要认真听啊,废物,刚才我不就说了么?Checkmate。”陆天鸣一边掏着耳朵一边说,“你已经……”   “……还没有。”夜深强硬地说。   陆天鸣有些不耐烦地啧了啧嘴。但紧接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微微抬起下巴。   “……你怎么看,唤夜?”   “诶。”被叫到名字的女人平静地给出回答,却是相当中肯的说法,“这要看您对‘倒地’是如何定义的了。如果严苛一点来讲的话,他刚才是撞到了楼梯上,然后才弹到地上的,并且姿势是‘半跪’,而非‘倒下’。”   “原来如此。”陆天鸣点了点头,嘿嘿笑了起来,“这倒有意思了。不过我已经玩够了,我看就这样吧。不玩了不玩了。实验继续!”   “等、等等!”夜深有些失态地吼叫起来,“我还没输!”   “我说你这个人是看不懂气氛的吗?”陆天鸣叹了口气,“你、输、了!就算刚才我同意了你那无聊的文字游戏,继续下去你也没胜算的啦。我这个人大人有大量,只拿你老婆做实验,你呢还能保全一命,你冒犯我的罪过我也不予计较,对不对,我这么善良的人在当今社会里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出来的。你可别逼我发火啊。再者说了,拿你老婆做实验也不代表她就一定会死翘翘啊,考虑到设备故障等因素……嗯,存活率大概百分之一左右?”   “你……”   夜深踉踉跄跄地朝着陆天鸣走过去。   此刻,被称作“理智”的那类东西似乎已经从他的意识中消失了。   陆天鸣摧毁了什么,但不管是他还是夜深本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糟糕的预感成为了现实。正如夜深一直隐约察觉却一直不敢面对的那样……这个实验继续进行下去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但秦瑶歌的生命安全会受到威胁。她会死……如果实验继续进行下去的话,她会死。唯有这一点……唯有这一点绝不能让它发生!而要阻止这件事,就必须……   夜深举起了拳头。   头痛。   这是压过了理智的头痛。   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要在脑袋里炸裂开来……但是……   在视线前端,唤夜好像想要拦阻他,但陆天鸣却做了个手势让她别动。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夜深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近,无奈地打开嘴唇:   “真是的……所以我才讨厌跟你们这种听不懂人话的猴子交流。”   下一个瞬间,夜深的头脑变成了一片空白。   怎么了?   啊……   诶?   好像有什么砸了下来,强硬地压在身上,命令他将身体匍匐下去。   不,是身体吗?不对,不对,这是……   是……灵魂?   是命令,有谁在下达命令。   跪下。   这不是话语,却在使役着他的灵,间接控制了他的身体。   这是磅礴如山海般的压力。   他必须照做。   跪下。   有人这么说了,因此他要跪下。   可是……   为什么?   头痛。   秦瑶歌……   跪下。   照做!   服从这命令!   头痛……痛得要炸开了……   有什么声音……有什么声音在响……   “救救……”   “妈妈!我不想死!”   “好黑……好害怕……”   这是谁的声音?   谁的声音……在我的脑子里……   跪下。   跪下吧……不要再强撑了,这样对谁都不好……   跪下吧,这痛苦可以减轻一些……   但是……   “呜……呜呜呜呜……”   “谁……谁来这里……”   好多声音……听不清楚……但确实存在着的声音……   跪下吗?   秦瑶歌……秦瑶歌怎么办?   秦瑶歌……她会死的!   不行!   夜深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脑门上、后背上全是冰冷的汗水,视线朝向正下方,入目之物是他半蜷曲的膝盖。   这是……   夜深抬起头来,对上了陆天鸣愤怒的双眼。   “你……怎么敢……”   跪下。   这是……这是……   夜深直视着那双瞳孔,自瞳孔边缘之处,无数的线条向着深邃的中央汇聚而去。   那是一双灵眼。   陆天鸣……他也是一个灵视能力者!   跪下。   这是直接施加在灵魂上的压力,这压力在迫使他屈服。但夜深拼命用颤抖的双腿抵抗住了。他不能如了陆天鸣的意……无论如何……   但是……还能再撑多久呢?他的体力已经濒临极限,无论什么时候倒下都不奇怪。也许就在下一秒……也许……   他紧咬着牙关,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坚持了。   “哦,刚好。”陆天鸣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得意,“抬头看看吧,实验开始了。”   夜深悚然一惊,条件反射般看向上空。   管道……已经对接上了?!   载着培养罐的透明管道与汇聚成一条的主管道完美衔接在一起,但所有的半透明管道尽头都是闭合的……不,并非所有,夜深看清楚了,其中有一条棕色的管道呈现打开状态。这样一来,那条棕色管道就可以直通秦瑶歌的培养罐。   “不是看那儿,废物……”陆天鸣俯下身体恶毒地笑着,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那里是‘结束’的地方,你该先去看看‘开始’。”   开始?   夜深的视线沿着棕色管道滑动,它被天花板上垂下的金属架固定在空中,开端处则连接着墙角一台怪异的容器。那东西的外形就是个圆筒状大铁块,几可看作增大了数百倍的保温杯,与之唯一的区别是,在接近底部的位置,数个半球体灯泡有如宝石般镶嵌在金属外壳表面。此刻,那些灯泡正以一定的频率闪烁着,散发出柔和的黄色光芒。   “仔细看。”陆天鸣轻声说,“等到它们变成绿色的时候……对,就是现在!”   在灯泡的光芒转为绿色的几秒钟内,夜深并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傻傻地盯着那台圆柱体容器,却并未发现它有任何异状。直到眼角的余光似乎察觉了什么东西,他才呆滞地缓慢转动脖子,看到了……   管道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夜深的眼角在颤动,他感到浑身发冷,冷得汗毛都根根直竖。但他没有移开视线,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里——在棕色半透明的管道之中,一个黑色的影子若隐若现,正沿着管道一点点地挪动着,远离了那台容器,朝向半空中的连结点靠近过去。   那是……什么?   夜深半张着嘴巴,却问不出这个问题。   黑色的……不,也许是那管道令它看起来像是黑色……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关键是……关键是……   从管道中隐约可见的形象看来,那东西是拥有着“四肢”的——或者说像是四肢的部分。它爬动的姿势与人类相近,却多了几分扭曲和怪异。随着和容器的距离渐远,它像是挣脱了某种束缚一样,爬动的速度也逐渐加快,仅仅几秒就通过了直角部分,来到了管道的最上端。   从这个角度的话……身处培养罐中的秦瑶歌应该刚好能看到……   夜深望向秦瑶歌。   不知何时,她那本因疲惫和虚弱而微眯的眼睛大大睁开,即便从这么远的距离,夜深也能够从瞳孔之中读出她的恐惧与痛苦。由于拘束服的作用,她在狭窄的培养罐中几乎无法动弹,她小幅地左右摇晃着头部。夜深心里清楚,在这种状况下,那与拼命挣扎无异!   她到底看到了什么?那到底是……   但那东西没有给他想明白这一点的时间。隔着棕色的管道,黑影在最初的迟滞之后,忽然加速在管道中移动起来!   秦瑶歌叫不出声音,她的嘴巴被拘束服上的金属罩严实地封住了。淡淡的水迹从她的眼角处溢了出来。   “不要……不要……”夜深从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动静。   “对,对嘛。”陆天鸣邪恶的低语声响起,“这样才像是求人的样子……如何啊?近距离观赏自己爱人死前的悲惨模样?呼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想在这儿给你放一面镜子,这样你也能看到自己那张蠢脸上惨不忍睹的表情了!不过还不够……还不够……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跪下!!!”   他终于怒吼出声。   一股比之前那次还要沉重数倍的压力骤然压垮了夜深的腰杆!逼迫着他跪倒在地——不,还没有完全跪下,他纯粹凭借着一股意志支撑下来,用两条手臂撑着地面顶住了!但这代价却是他几乎丧失了自己的意识,头部强烈的痛感再次将他的大脑化为一片空白! 第六节 非勇者、非公主与非恶龙(后篇)   痛。   脑袋里……有什么要炸开了……   有什么崩碎的声音……   秦瑶歌。   夜深抬起头来,无神的双眼面对着上空。   那个女人……   她要死了。   说不清楚从何而来的感觉,在几乎无法思考的现在,却如烙印般深刻在他的脑袋里。   黑影朝着她飞快地爬去。   不行。   可是……   “好黑……”   “有人吗?有谁来……”   “救命啊!救救我!救救我!!!”   “我是谁……你……你是……谁……”   再度听到了那些声音。   不属于此处的声音。   但却又真切地在大脑中回响着的声音。   “死吧……都死吧……大家都死了……我也要死了……”   “这里是哪儿?爸爸呢?妈妈呢?”   “我不想死!不想死……呜呜……呜呜呜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低语的声音。   询问的声音。   哭泣的声音。   狂喜的声音。   “……唉……”   “妈妈!妈妈!”   “我……”   “都死了吧……死了就好了……死了就好了……”   男人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   老人的声音。   孩子的声音。   各种各样的声音。   痛。   头痛。   脑袋……要炸开了……   秦瑶歌……秦瑶歌……秦……   黑影即将到达半透明管道的尽头,只要到了那里,前方就是女人的培养罐,再也没什么能够阻止它。   女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她要死了……   秦瑶歌……她要死了……   我……的……   头痛。   痛得无法思考。   痛得无法呼吸。   痛得……像是要炸开了……   声音。   无数的声音。   无数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转着,尖叫着,悲鸣着……越来越清晰……亦或者本来就是这么清晰……   不,等等……   不是脑袋。   是……   眼睛?   从眼睛里传出了声音?   从眼睛里听到了声音?   声音。   有什么……要出来了……   有什么……要从眼睛里出来了!   有什么……要…………………出————————————————————————!!!!!   “停下!都停下!你们在干什么?!都给我停下!!!”   又从不知何处传来了这样的声音,剧痛的双眼看到的东西早已模糊不清,只余下影影绰绰的一片。但那些影子的数量忽然增多了。夜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头痛依旧,双眼的痛感却在逐渐退去。他感到浑身发麻,嗡嗡的耳鸣声让他什么都听不到,只是身边传来柔软的感觉,有人扶住了他的身体。   “夜深,你没事吧?”   一片混沌之中,唯有这样的声音清晰入耳,沉入脑海之中。宛如一道清明的咒语,淡淡的波纹在脑海中扩散开来,于是身体的不适渐渐消弭。脱力感传遍全身,夜深在身边人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   ……是乐正唯。   身边抱着他一条胳膊吃力地将他架起,满脸关切与担忧神情的人,是乐正唯。   “啊……”   夜深做出虚弱的回答。   对了……秦瑶歌!秦瑶歌呢?!   他抬起头向上看去——   培养罐中的女人仍旧闭着眼睛,看不出其它异样……只是,她那被裹在拘束衣下的胸膛似乎仍在微微起伏?不,距离太远,也有可能只是看错——   “放心,她没事。你看那里。”   乐正唯的说法让他安心下来,他顺着乐正唯所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棕色管道的尽头,与载着培养罐的透明管道相接的地方。但是……原本打开的管道末端重新变为了闭合状态。一道黑影在那闭合处疯狂地抓挠着,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突破。   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从这种状况看来,秦瑶歌应该暂时安全了?   可……到底是……   夜深的目光转下。在他面前不远处的地方,几道人影正在对峙着。   背对着他的魁梧身影,毫无疑问是陆天鸣,刚才还在迫使他下跪的蓄水池之主,现在也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然而不管怎么看,此时他的面容上都更多了几分愤怒与焦躁。之前一直阻拦住乐正唯的唤夜,不知何时又隐藏到了陆天鸣的影子里。在第四实验场不断回响着的争执声中,唯有她所在的地方一片静寂。   而他们面对的人则是……   一身油腻腻脏兮兮的衣服活像个汽修工,满脸的胡茬也不知多久没有刮过,叉着腰如同泼妇一般毫无形象地指着陆天鸣鼻子大骂的老者,却正是这片实验场的主人。   让德梅斯。   在他背后满脸气冲冲的表情站着的,是舒琳。   原来如此。   夜深想起来这里之前护士长曾说过的,舒琳去找德梅斯教授了,却不曾想刚好在这时赶到。若不是他们及时出现,想必后果难料。   “小陆啊,当时咱们是怎么说好的?啊?”德梅斯教授一副痞相,“你找我的时候可是说过的,整个地下五层的实验场,我是主管人!就算你是蓄水池的主人,这里的事儿你总管不到吧?可你今天这是什么意思?背着我自己私自启动实验……看这意思,我是没什么存在必要了?”   夜深注意到德梅斯教授没有再用那个“老朽”的口癖,看来他的态度也是会随场合而改变的。   “哪里的话,教授……”陆天鸣的笑容有些难看,“只不过是为您送来一个实验素材而已。况且,再怎么说我也是蓄水池的主人,我也有进行实验的权力吧?”   德梅斯教授抱起胳膊,耷拉着肩膀歪着脑袋。尽管这老头现在看来是在帮助自己,但夜深还是不免产生了些不敬的想法——这货活脱脱就是个老混混啊。   “是,你也有权力,你也有。”德梅斯教授哼了一声,“那就这样吧……我这就回去写辞呈。”   “等、等下?!”   夜深头一次看到陆天鸣露出慌乱的表情。   “教授?等等!辞呈?为什么?就为了这点儿小事?”   “看来是我对我们当初的合约理解有误,毕竟人老了,脑子总会有点儿不太清醒。”德梅斯教授把头转向一边,“既然在这地下五层没有我的允许也能够进行实验,那看来这儿也不需要我了,你们不是能把实验做得有声有色的吗?反正我就是个没用的糟老头子,还留我干嘛?记得以前西北分部那边也曾经邀请过我,他们那边儿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技术型人才,想来现在过去待遇应该也不差。那么就这样吧……”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但还没等走出两步,陆天鸣壮硕的身影便拦在前面。   “怎么?”德梅斯教授斜眼看着他,“雨色深红的规矩可真够大的,你还想用强的不成?别说是你,就是总长来了,我老头子该不给的面子,同样一分都不会给他!让开!”   “瞧您说的……”陆天鸣赔着笑脸,“哪能呢,哪有那么严重?”   “嚯!老头子我连存在价值都没有了,你还说不严重?!”   陆天鸣紧紧闭上嘴巴,看得出他在酝酿言辞。这并没有经过很长时间,几秒种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您说得对,咱们当初说好的,地下五层您是主管,我只有监督权,并不参与。这次呢是我逾距了,还望您能谅解。”   “哼。”德梅斯教授后退一步,长叹了一声,看来是接受了。   陆天鸣微微施礼,转过身去,再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只是从他紧绷的肌肉状态中还是能探明他此刻的情绪,他并不服气,但却也无可奈何。夜深想象得到他现在一定紧紧咬着牙关,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可夜深并没有丝毫复仇的快感,即便是看着陆天鸣像小丑一般惺惺作态低声下气的表演,他也无法拥有胜利的喜悦。他看着陆天鸣的背影……这一次,是德梅斯教授及时赶到替他们解了围,但他自己呢?被人打趴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一条败犬。如果不依靠他人,他就连当陆天鸣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挫败感涌上心头。   陆天鸣当然不会知道他身后的那个废物此刻正在想些什么。他轻轻摆了摆手:“唤夜,德普朗吉,走了。”   唤夜一直都跟在他的身后,而德普朗吉则是点了点头,直接从高台上一跃而下,那敏捷的动作与他瘦削的身体完全不成正比。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从众人之间穿过,那双凸出的眼睛给每个人都留下了一个绝对称不上是友好的眼神。   三人离开了第四实验场。   德梅斯教授一直保持的姿态突然松塌下来,他回头朝高台上的人喊道:“干嘛呢干嘛呢?看不懂气氛是不是?赶紧把人给放下来啊!”   在铁架二层的研究员们正因陆天鸣的离去而不知所措,这会儿得了德梅斯教授的命令,毫不犹豫便遵从了。几人在操作面板上噼里啪啦敲打一通,角落里那圆筒状的容器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吱运行声,夜深看到棕色管道里的那个黑影胡乱地挣扎着向后退去,如同被强大的吸力所牵引着,不到一分钟的工夫,它就从管道里消失了。   一个研究员扳动了一柄装着红色护套的操纵杆,那些管道也嗡嗡运行起来。培养罐在透明管道中缓缓下落,研究员朝着这边比了个“OK”的手势。   结果他们到底是陆天鸣的人,还是德梅斯教授的人?亦或者是两边倒的墙头草,谁在听谁的?还是说,只是最底层的人员,无论谁的命令,都没有反抗的权利?   夜深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打算再去思考。他踉跄着动起脚步。还好,虽然脱力严重,但还勉强可以走动。一直搀扶着他的乐正唯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意志,默默地把手松开。   夜深撑着虚弱的身体爬上铁架楼梯,那些研究员们不会阻拦他,其中一人指了指透明管道外层的开关。夜深走过去将它按下,于是培养罐的盖子向侧面滑开,束缚住秦瑶歌的金属环也收了起来。她摇晃了一下,无力地倒向前方,被夜深抱在怀里。   他为她去除了口上的罩子。   “……夜深……”秦瑶歌的声音几不可闻,“……我……没事……”   “嗯。”夜深沉重地点头,“没事,我们都没事。没事了……秦瑶歌?”   她的呼吸微弱,只是昏了过去。   “赶快送她回去吧,这里可真够受的。”   不知何时乐正唯来到他们身边。   夜深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秦瑶歌脆弱的躯体,仿佛一辈子都不会再放开来。 第七节 菜鸟对游侠(前篇)   地下三层,作为“未来视界”系统枢纽的中央水池,三个圆柱体如吊扇的三片扇叶般缓缓旋转着。每一个培养罐中都沉睡着一个无辜的人影,做着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只要雨色深红还存在一天,他们的厄运便不会终止。   从地下一层可以俯视得见的场景,地下二层自然也观察得到。只是由于角度问题,一部分视线会被遮蔽。但这边距离更近一些,以夜深的视力,能将培养罐中的预言者脸上那呆滞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那三双紧闭的眼睛下,是否埋藏着无法摆脱的痛苦呢?还是说……他们已经连痛苦都感觉不到?无法观察,亦无法想象。夜深沉默着注视着他们。或许是因为秦瑶歌方才的遭遇,让他不禁对那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三人也生出了同样的怜悯之心。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即便不用回头,夜深也知道来的是谁。但他还是迅速转过身去,他需要从对方那里了解秦瑶歌现在的情况。   “她没事,只不过本来就很虚弱,加上刚才又受了惊吓,现在还是让她休息比较好。护士长她们正在给她进行检查,琳琳也在帮忙,她手脚比较麻利。”   在夜深开口之前,善解人意的乐正唯就已开口将他希望知道的事情告诉他。夜深点了点头,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另外,我们在她病房的门上特地安装了门禁系统,需要刷通行证进行身份识别后才能进入。现在拥有权限的人只有我、你、舒琳和护士长她们……我想,这应该能够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吧……以防陆天鸣再打她的主意。”   “门禁……?”夜深有些惊讶,但仔细回想一下今天的事,也就不觉得这是小题大做了。   倘如今天的事再来一次,他说不得真会崩溃的。   乐正唯低下头去:“很抱歉,我跟陆天鸣的关系一向很差。恐怕这一次他会找你们夫妻的麻烦,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你们跟我走得太近……换句话说,你们是受了我的牵连……”   “别那么说。”夜深打断她的话,“你救过我们的命,我们对你只有感激。只是老天总不容人得去平白无故的好,有得必会有失,与陆天鸣交恶或许就是代价吧。但不论如何,我并不觉得这是你的错,也绝不会怪你,秦瑶歌她……应该也是相同的想法。”   乐正唯抿了抿嘴,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你真温柔……啊,对了,之前说过的这个……这是你的通行证,已经申请下来了,拿着吧。”   夜深接过那张卡片,它被放在吊带的卡套里,就像是普通公司的员工卡一样。卡片上写着他的基本信息,却没有写任何关于雨色深红的事情。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也要防止卡片被外人见到。通行证上的照片和他身份证上那张一模一样,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以雨色深红的能力,想要获取他的身份信息轻而易举。   “多谢。”他将卡片收起,踌躇了一下,还是说道,“我还有几个问题……关于……”   “灵界游侠,这是陆天鸣本来的称号。”   乐正唯像是拥有读心术一般,在夜深说出问题之前就给出了答案。   “灵界……游侠?”   夜深皱起眉头。   “对。”乐正唯叹了口气,撩了一下耳侧的发丝,“多年前在整个灵界赫赫有名的人物,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孤身一人游走在各大组织之间,仅凭借自己的能力去解决各类事件。某种程度上说,算是令人心驰神往的英雄吧。只是……不知何时他加入了雨色深红,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该说是世事无常,还是人心易变呢……”   “游侠”……夜深琢磨着这个词。把陆天鸣的性格暂且放在一边,既然是能以一人之力周旋于各大组织之间的人物,拥有那种程度的实力也就说得通了。当然,从他现在的表现,完全和“游侠”这两个字联系不到一起去。但夜深不打算去追究这种细节,人总是会变的,这种例子他许多年来已经见过不少了。   “那么他的灵眼……”   “镇灵眼。”乐正唯不假思索地给出回答,“罕有度比斩灵眼还要高出几分的灵视能力,当年他就是凭借这种能力四方闯荡的。”   “镇灵眼。”夜深重复着这三个字,印象中曾听舒琳提过一次,但并不知道具体的信息。   “对,其实灵能力的种类是极多的,即便同为通灵眼,两个不同的人的通灵眼也绝不会完全相同。就像是我们自身,即便是双胞胎,也一定会在某种地方产生差异。以通灵眼来举例,每个人对灵类痕迹的敏感度都不尽相同,有些人仅通过阴气就能察觉灵的接近,有些人则只当灵出现在面前才能感知得到。而镇灵眼,以前一直是作为断灵眼的一种表现形式存在,直到近些年来,由于发现个例的增多,才被单独分出一类。”乐正唯详细地解释道,“它和断灵眼的主要差别是,前者仅能对狭义的灵——也就是灵咒或鬼魂之类产生效果,而后者则可以对灵媒产生影响。如果使用者本身能力强大,对灵眼的控制又得心应手,不仅可以压制,甚至可以操纵灵!因此陆天鸣的镇灵眼,在整个蓄水池中,应算是最强的灵视能力了。”   乐正唯的语气中带着丝丝若有若无的安慰,像是在告诉他:虽然今天败给了陆天鸣,但那绝不是你的过失。不是你很弱,而是对手实在太强了。其实就算她不说,夜深也很清楚这一点,简直就像是初入江湖刚练了两天打底功夫的菜鸟突然就对上了武林盟主,别说赢,能活下来都算运气。夜深还是有这份自知之明的。   可这也并不能让他心下稍微放宽一些。菜鸟弱是弱些,但只要不故意去惹是生非,人家武林盟主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他这里就不行了,不算在公交车上晕倒的时候,他跟陆天鸣总共才打过两次照面,但这梁子已经算是结下了。他可不觉得过去求饶认个错对方就会不计前嫌大度地原谅他。逃也是逃不了的,有秦瑶歌在这里,他根本无法独自脱身,只怕日后跟陆天鸣的交集只会更多。这样一来……   夜深靠在栏杆上思索了一会儿,却根本想不到什么拿得出手的主意。为今之计,恐怕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尽量以不与对方见面和冲突为第一选择,实在躲不开的时候,也只能到那时再随机应变。眼下在雨色深红中,除了乐正唯和舒琳,他几乎没有认识的人,哪怕想找帮手都无从找起。   乐正唯也陪他一起靠在栏杆上,显然在和他想着同样的事情。夜深瞄着她恬静的侧颜,忽然想起上一次在“噬魂幻夜”事件中,她已经为了自己和秦瑶歌而遭到陆天鸣的殴打,现在虽然已经痊愈,但刚刚又一次不顾危险挺身而出。夜深刚刚说“感激”,绝不仅仅是客套话。对于乐正唯的感谢之情,他是发自真心的。   “刚才那件事,我要多谢你了。”夜深轻声说道,“总是让你为了我们冒险……要说连累,该说是我们连累了你才是。”   乐正唯再一次敏锐地看穿了夜深的心绪,她柔和地笑了起来:“别担心。陆天鸣虽然跟我过不去,但他是不会在蓄水池里公然对我出手的。毕竟我……嗯……用有点害臊的话来说,在这里也算是蛮有人缘和人气,如果他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我的话,恐怕会引起众怒的。他虽然能力强大,但现在作为领导者,也要考虑下属和员工们的心理。上一次他之所以敢在外面对我动手,是拿准了我不会把这件事到处去说。”   这话夜深是相信的,老实说如果不是有陆天鸣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他根本想不到世上还会有讨厌乐正唯的人。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夜深感觉很累。头部的痛感比起刚才在地下五层时要轻一些,但却比刚刚回到蓄水池时明显许多。这种痛楚阻碍了他的思考,可以的话他真想冲包午时茶好好睡上一觉。但是现在还不行……尽管明知机会渺茫,他还是必须找到克制陆天鸣镇灵眼的方法,哪怕只多出百分之一的胜机,他也得努力一试。   他呼出一口气,转向乐正唯,直截了当地问道:   “镇灵眼……有什么能够打败它的办法吗?”   乐正唯的表情没有一丁点变化,显然早就知道他会问出这个问题。她点头说道:“方法是有的,只不过……非常困难。以我们现在的能力,即便知道方法,要实现它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连乐正唯都这么说,看来真的是难如登天。   但夜深仍然坚持:“请告诉我吧。说不定我偶尔也会有运气好的时候呢。”   “唔。”   乐正唯也面向他,端正了姿态,展开了如教师般的细致讲述:   “要战胜镇灵眼,有两条路可走,最容易想到的是使用灵咒。有很多灵咒都能够起到压制灵能力的功效,仅就我所知就有几百种——听起来是不少,对吧?然而在我看来,使用灵咒来打倒陆天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蓄水池本身在修建时就布置了极为强大的灵场,就像我之前在地下五层跟你说的,墙壁、地板……所有这些东西中都蕴含了用以压制灵的咒文,我不是灵咒师,不清楚它们的运作原理,只知道灵视能力之类并不会受到很大影响,但灵咒的效果却会显著削弱。也就是说,灵咒师自身必须十分强大,使用的咒法也足以突破这道限制,才有可能打败镇灵眼。而这样的灵咒师,目前在整个蓄水池中,我只知道一位。”   “谁?”夜深吃惊地问道。就他所知,送葬者小队中的几人除乐正唯是灵愈能力者外,其余都是灵视能力者。如果蓄水池中真有那么厉害的灵咒师,很难想象陆天鸣会让他待在地下五层整天搞研究。   乐正唯给出答案:“是唤夜。”   夜深微微眯起眼睛:“唤夜……陆天鸣身边的那个女人?”   “对。关于唤夜的来历,我也知之甚少。传闻说她拥有很强的灵能,故而在很小时就被某个灵界组织掳去,学习各种艰深的灵咒,作为一名杀手被豢养着。后来那个组织被陆天鸣单枪匹马闯入破坏,分崩离析,从此唤夜就以保镖的身份跟在他身边了。除了灵咒师的能力外,据说她自身的体能也和陆天鸣不相上下。即便我们从别的地方找来了足够强力的灵咒师,也要先过她这一关,所以我才说……”   “使用灵咒的胜机微乎其微……是吗……”   夜深接过话头,他揉弄了一下下巴,然后继续问道:   “那么,另一条路又是什么?” 第八节 菜鸟对游侠(后篇)   “是灵视能力,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灵眼。其中有两种特殊的灵眼,分别名为‘锁灵眼’与‘灭灵眼’。”   乐正唯如此说道。   又是没听说过的能力。夜深这样想着。换言之,“特殊”的意思也就是“相当罕有”吧?   灵媒这类人,本就是千百人里都挑不出一号的存在,而灵媒之中的稀有者……夜深觉得能够遇见他们的几率大概要在小数点之后至少再打四五个零。不过,当然了,那是针对于外界社会而言。而蓄水池这里本身也算是个灵媒的聚集地,灵媒的密度自然比外面的普通人社会要大很多。即便找不到,了解一下总没坏处。于是他默不作声,等着乐正唯继续说下去。   “锁灵眼这种能力,特殊的地方就在于,它对于灵没有任何作用,但对于灵媒——准确来说,就是灵视能力者——拥有着能力封印的作用。不管是通灵眼、断灵眼、斩灵眼、镇灵眼还是别的什么灵视能力,只要被锁灵眼施加了限制,就再也无法发挥作用了。”   “能力封印?”夜深喃喃着,“感觉我们讲的越来越玄乎了……”   “因为灵这一领域,本身就太过玄奇了嘛。”乐正唯轻轻笑道,“锁灵眼本身的罕有度其实很难判别,因为它是灵眼中的一个例外,平时不会显现出外像,也就是说,看起来跟普通人的眼睛一样,就连同为灵视能力者的人也无法发觉,仅当它使用的一瞬间才可能被观察到。”   “因为观察不到,所以无法判别数量和稀有度,是吗?而且由于其本身的特殊性,对于占据了灵媒中大多数的灵视能力者来说,既是个可怕的威胁,又希望能够加以利用,这也大大增加了锁灵眼持有者的危险。因此但凡对灵界有些了解的人,应该都会小心隐藏起来吧?不,也不需要刻意隐藏,只要不使用能力,就不会被发现,安安分分当个普通人就好。是吗?”   夜深从乐正唯给出的信息中得出了自己的理解。   “正解。”乐正唯赞许地点头,“因此就连我,对锁灵眼的了解也大都是从资料中得到的。准确来说,我此生仅有一次,对,仅有一次,见识到真正的锁灵眼。那真是一种……怎么说呢……十分令人恐惧的能力。从瞳孔中心开始,裂纹在刹那间遍布开来,宛如一面被砸得粉碎的镜子,就是这样的外像。而作为对象的那个人,眼中也出现了同样的裂纹,接着,通灵眼的同心圆波纹外像伴随着裂纹飞散开去……那样的景象,一时间连我都震慑住了……”   “是这样……”   夜深想象着那样的场景,不知为何脑袋的痛感又增加了一些,他有些嫌烦地用食指揉着太阳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这么说起来,乐正你以前曾说过的吧?只有灵视能力者才能够看到其它灵视能力者灵眼的外像,可乐正你是灵愈能力者吧?却也能看到我的通灵眼……这是怎么一回事?”   “啊,这个要解释起来有点困难呢……”乐正唯有些困扰地露出苦笑,“非要说的话……其实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   “对。因为拥有着灵愈能力的缘故,我很早就进入了灵界,帮助那些被灵所伤的人进行治疗。学习灵界的知识,制作药水等等。我从一开始就能够看到灵眼的外像,对其它灵媒也拥有着一定辨别能力。本来我一直以为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所以后来得知非灵视能力者一般是看不到外像的时候,反而感到很吃惊。德梅斯教授推测,可能是我灵能太过强大的缘故,因而突破了这一限制……但怎么说呢,这种说法……还是有点……让我觉得难以接受吧……”   “是这样啊……”夜深也觉得这说法牵强了点。但连乐正唯和德梅斯教授都考虑不明白的问题,他就算想破脑袋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头绪吧。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需要深究的问题。”乐正唯少有地露出俏皮的笑颜,“现代灵学体系建立不足百年,对灵的系统性研究则要更晚。我们如今对灵界的了解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得出的一部分‘规律’也谈不上可靠,仅能用作参考而已,也不需太过费神了吧。回归正题,根据资料记载,锁灵眼对灵视能力封印的原理,应该是‘忘却’。”   “忘却?”夜深咀嚼着这个词,“是说让他们忘记自己拥有灵眼吗?”   乐正唯摇了摇头:“不,应该说,是忘记灵眼的‘使用方式’。听起来有点怪,对吧?因为像通灵眼这种能力,好像可以一直运行,根本不需刻意去使用,只要灵出现就能够看到,哪怕想关都关不掉,是不是?”   夜深不自觉地点头。他一直就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这是错误的。其实通灵眼的使用方式就铭刻在你的脑子里。我以前跟你提过吧?灵感能力绝大多数都是天生得来,从人一生下来开始就决定了,也有一种说法认为,灵感能力是通过灵魂的转世进行继承的,不过这还只是一种假说,目前没有进行过验证——也没什么办法能去验证。总而言之,作为灵感能力的一支,灵视能力当然也是生而固定的,可以看作是一种本能,就像婴孩饥饿便会吸吮**一样。不需要学习,也感受不到这种知识的存在。但‘锁灵眼’却可以打破这种规律,将有关灵眼使用方式的记忆——即将这种‘本能’在大脑中封存起来。打个比方,你看过《游戏王》吗?”   “啊?哦……呃,你指的是高桥和希的那部漫画?”   夜深当然看过,可他没想到乐正唯会提到这个。   “啊,果然看过,那就好说了。”乐正唯笑眯眯地说,“因为恰好想到这里有一个合适的例子。在决斗都市那部分中,武藤游戏对战魔术师潘多拉,潘多拉本来是藏了一把备用钥匙便于自己脱身的,但却没能成功——”   “因为马尼诺消除了他拿着钥匙的记忆,所以他看不到也感受不到自己手上的钥匙……”夜深接着说道,“唔……好像有点儿能理解了。就好像我们本来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东西,但如果大脑忘却了‘视觉’的使用方法,就相当于视觉中枢被‘封印’掉,那么自然就无法再使用视觉了。”   “嗯,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   乐正唯正打算继续话题,却发现了夜深表现异样,   “你怎么了?”   夜深低头思索着,面上表情凝重。面对乐正唯的询问,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说道:   “我……刚刚突然想起来,我的情况,会不会就跟锁灵眼有关?你看……灵眼既然都是天生的,那我的通灵眼就该也是,可我直到那次被婴灵袭击之前,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通灵眼,这会不会就是锁灵眼造成的呢?”   “唔……”对于这个问题,乐正唯略微想了一下就回答道,“很遗憾,虽然是很有趣的想法,但我觉得可能性不大。我刚刚才说过的吧?锁灵眼不会消除一个人‘拥有灵眼’的记忆,只会消除‘使用方式’的记忆。因此你不会忘记自己拥有通灵眼,只是无法再看到灵而已。”   “那可能是……可能是我很小的时候,对,还没有记事的时候灵眼就被封印了,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拥有灵眼,自然不会记得。”夜深提出新的看法。   然而乐正唯再一次否定:“很遗憾,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锁灵眼要进行封印还有一个限制,就是被封印方要能够‘认知’到自己的灵眼。比方说,一个拥有通灵眼的人,至少要一度‘察觉’到自己看到的东西和其他人看到的不一样。如果自己都从没有激活过‘使用方式’,锁灵眼自然也就无法搜索到有关它的记忆,封印就更加无从谈起了。另外,这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你的通灵眼当时能够击退婴灵。”   “是这样……”   本以为寻到了一条可能解答他疑惑的路径,结果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夜深不由得有些失望。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直到下方水池中的三个培养罐又缓缓地转过几圈,他才想起乐正唯还没说完。   “对了,还有一种灵眼呢?叫——”   “灭灵眼。”   不知怎的,乐正唯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语气中充满了谨慎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哈利波特”系列中魔法师们谈起伏地魔时一样。   “灭灵眼?”夜深动着两片嘴唇复述着这几个字,“这个名字……怎么说呢,用俗气一点的形容,给人一种很‘霸气’的感觉。”   乐正唯似乎觉得这种说法很幽默,她可爱地歪了歪头,说道:“嗯……那么顾名思义,你觉得它的作用是什么?”   “‘灭’……也就是‘毁灭’的意思吧?但是这样一来,不就跟斩灵眼重复了?唔……是灭灵眼的范围或者威力更大一些吗?”夜深小心地问道。   乐正唯竖起两根手指:“两者都是。灭灵眼,灭尽万灵之眼,相传是灵视能力之中的顶点,拥有着当之无愧的‘最强’之名。灭灵眼一旦启动,范围之内的所有灵,对,是广义的灵,既包括普通的灵体,也包含了灵具、灵咒甚至灵能力,都会彻底消解,宛如一场只针对灵的大爆炸。”   “听起来真恐怖。”夜深说出自己的感想,顺带问道,“那范围内的人也会死掉吗?人的身体里也包含着‘灵’吧?”   “我想应该不会……在目前的灵学研究中一般认为,身体是一道强大的屏障,只要身体仍在,里面的灵就会受到万全的保护,轻易不会受损。当然,灵眼中的灵不同,可以看作是‘暴露在外’的。”乐正唯顿了顿,微微咬住嘴唇,“遗憾的是……这些也只是我的推测,毕竟我所学习过的资料中,关于灭灵眼这一能力的描述,实在是少得可怜……”   “因为是很稀有的能力,所以找不到例子吗?”   这一次,乐正唯露出苦笑。   “嗯……用‘稀有’来形容也不太恰当呢。毕竟,‘稀有’也代表着‘虽然很少,但的确存在着’。而灭灵眼则不然,应该说,迄今为止,灵界的学者们对于其究竟是否存在还秉持着怀疑态度。尽管关于它的传说一直在流传,但直到现在,也没有确切的实例可供参考,也难怪人们都是半信半疑了。”   “……这样啊。”   夜深无话可说,只好深深地长叹一口气。   灭灵眼啊……要是真的拥有的话,就有能够和陆天鸣抗衡的资本了。可惜……这也只能想想而已,学会接受理想与现实之差并努力从现实的方向去考虑,这也算是夜深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吧。   不过话说回来……使用灵咒来对付陆天鸣似乎根本不用想,用灵眼倒是存在着可行性,但能够使用的两种灵眼一个罕见难寻,另一个还停留在未确认的传说阶段。这样一来,跟陆天鸣作对的可能性不就相当于被彻底封死了吗?   夜深深感不甘,但烦躁也好纠结也好,想不出办法都是已成定局的事。就算是无可奈何,也只能学会去面对了。   水池里的三只培养罐依旧不知疲倦地旋转着。   夜深终于移开了目光。 第九节 比翼连理的友人   关于陆天鸣的话题就到此为止了。左右想不出办法,还不如干脆不再去提那个让他郁闷的名字。他背靠着栏杆又等待了一会儿,婉拒了乐正唯“先一起去吃点东西”的邀请。秦瑶歌的病房隔音不错,听不到里面传出丁点声音,也不知什么时候检查才能结束。夜深的焦躁指数每分每秒都在以肉眼可见的幅度上升。   被拒绝了吃饭的提议,乐正唯也没有单独去进餐的打算。她百无聊赖地用双手捋着一侧的头发,如此往复不知厌倦,那画面映在眼中,让夜深想起《仙剑奇侠传三》中紫萱的3D模型特有的那种唯美动作。不过一直盯着看又似乎不太礼貌。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乐正唯突然问起——   “对了!说起来……你的手臂怎么样了?当时似乎是受了不轻的伤吧?”   乐正唯关切的眼神落在夜深的胳膊上。确实在地下五层和陆天鸣对战的时候,最后那一脚结结实实地踹了过来,尽管防住了胸口,但手臂也遭受了不小的打击,直到现在痛感还没有消去。   “哦……”夜深捋起袖子,给乐正唯看上面缠着的绷带,“看着很重,不过比想象中的要好些。当时还以为骨头都断了,但其实没有,只是肌肉受创严重,短时间内应该干不了什么重活了。没关系,回来后已经有人帮我检查过了,然后包扎了一下,修养一段时间应该就没事了。后背也是,受了点擦伤,也已经处理了。”   “那就好。”乐正唯的眼神中满溢着担忧之色,“还有没有其它觉得不舒服的地方?我也稍微懂点医理,需要的话可以帮你看一下。”   “那倒——”   夜深刚想否定,却忽然忆起了之前那段头痛欲裂的时间。   头痛得像是要炸开一样,整片视野——不,应该说是整个脑子都变成了一片纯白。无数的声音,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听起来就在近前,就在身边,无比清晰无比繁杂。可奇怪的是,与其说用耳朵听到,倒不如说是从眼睛里直接传过去的。双眼也感受到无法承受的剧痛,恨不得干脆把眼珠子抠出来。最后是那种……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睛里爆裂而出的感觉……   夜深的视线微微下垂。   这个……算是什么异常状态吗?还是仅仅只是镇灵眼带来的痛苦?要不要告诉乐正呢?   还没等他考虑好这件事,一直紧闭的A237病房门终于打开。两人的视线同时被吸引过去。   走出门来的人是舒琳。   “秦瑶歌怎么样了?”   “秦女士怎么样?”   夜深和乐正唯同时开口。   “哦,她还好。”舒琳神色疲惫,回身关上房门,径直朝着这边走了过来,“该检查的都检查了,好像没什么大问题,之前的情况也没有加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等下,护士长她们出来之后,你就可以进去看看了。”   “这样……”   舒琳这话多少缓解了夜深的焦虑,让他的心情稍稍轻快一些。他一边答应着,一边暗想这丫头也是能分清场合的嘛,这会儿就没有说些怪腔怪调的俏皮话,都有点儿不像是她的风格了。   舒琳瞥了他一眼,又飞快地转开视线,好像不敢与他对视一样。她的表情显出些许阴暗,又有些惭怍的味道。夜深略微一想,明白了她的心思。   想来她是有些自责吧。明明自己就在蓄水池里守着,却没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对这一点她一定相当恼恨。虽然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没个正形,比谢凌依还难应付,但内心中却也有着纤细敏感的一面,对于“责任”也十分看重,这才是真正的她吧?   夜深一直凝重的面容也变得和缓了,他用认真的语气说道:   “说起来还没好好向你道谢,要不是你带着德梅斯教授赶过来,只怕我和秦瑶歌……总而言之,非常感谢你,救了我们一命。”   舒琳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飞快地转开脸去,尽管如此,还是能发现她的侧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   “太夸张了吧……”她嘟囔起来。   喂等等,这是我想说的话。   夜深有种被抢了台词的感觉。   “……我说你啊,别动不动就冒出这种发言行不行?”她咂了咂嘴,抱起胳膊斜瞥着夜深,“我知道你不说谎,所以是真心话啦,不过听起来还是怪恶心的。要是乐正姐姐说也就算了,你一个大男人说这种话超肉麻的!”   夜深无言以对。   ……总觉得有点儿受伤。   “噗,别摆出那种低沉的表情,搞得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舒琳露出坏笑,似乎恢复到了平常的姿态,搞不好刚才是故意调戏他以掩饰自己的害羞也说不定,“没办法啦,遇上你这么个光长年龄不长本事的后辈,我这个前辈当然得多多照顾才行啦。而且老实说,我也没想到那个老东西这回真这么好说话,一下子就答应我了,原本准备了好多说辞都没用上……”   这么说起来,那之后直到离开地下五层,德梅斯教授也没有和夜深说一句话,况且卖他人情也没什么意义,显然也不会是有一副侠肝义胆专门为了救他们夫妻俩而去的。既然如此,他做这种事又是有着怎样的目的呢?是真的对陆天鸣擅自启动实验而感到愤怒吗?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理由……   舒琳看上去也没有搞懂,而乐正唯保持着沉默,看来也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或许让德梅斯本就是一个随性的家伙,在此深究那些也没什么用处。   只不过,夜深必须再次感慨一遍,自己和秦瑶歌这次能够脱险,真是走了八辈子的运气。   这时,乐正唯提出了另一个话题。   “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一下,可能有点儿冒犯你的隐私……”她吞吞吐吐地说着,“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你跟秦女士……你们的夫妻关系,总觉得有点儿……唔……不像是真正的夫妻……”   “啊对哦!”舒琳猛点头应和着,“称呼也是,两边都是直呼名字,也不是说不行啦……不过谈起对方的时候,比起爱人,倒比较像朋友多些……该说是‘相敬如宾’吗?好像也不是那种感觉……”   夜深并没有做好回答这个问题的准备,因此他犹豫了一下。这一幕被乐正唯看在眼里,她若有所思地说道:“抱歉,要是不方便说的话……擅自这样问,是我有些过分了……”   “不,那个……”   夜深张开嘴唇,有些拿不准要不要说出来。   乐正唯并没有强迫他开口。别说她,就是舒琳,这会儿也一副善解人意的乖巧模样,扭开脸假装对这件事毫不在意。   但是,在这起事件里面承蒙他们的恩情也无法回报,如果只是想知道这点小事的话……   夜深做出了决定。   “没关系。”他用手指挠挠颈上的头发——一段时间没理发,他的头发长得都快能扎辫子了。虽然以前也曾想过留一束马尾,但跟秦瑶歌走到一起之后就再也没有生出过那样的想法,毕竟难以想象秦瑶歌会喜欢那样的男人。   “诶,没关系吗?”舒琳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眨巴着眼睛,“不是秘密什么的吗?”   明明刚才还装成不感兴趣的样子……这会儿就原形毕露了……   “也不算什么秘密啦……虽然确实没跟别人说过……”夜深在脑中组织了一下语言,“事实上,我跟秦瑶歌的婚姻只是一种形式,我们自己称之为‘协议婚姻’。”   乐正唯和舒琳对视一眼,两人的脑袋上都仿佛现出了问号。   “啥叫‘协议婚姻’?”舒琳茫然地问道,“我只知道离婚好像会有协议什么的,结婚也要吗?”   “是这样的……”   夜深简要说明了一下自己和秦瑶歌签订的一年协议。   “……总而言之,就是‘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这个意思吧。”   一番话下来说得口干舌燥,但这边似乎并没有饮水机,护士站那边倒是有一台,另外不远处也有开水房。只不过夜深手头连个杯子都没有,也就懒得再找麻烦了,姑且忍耐一下吧。   “嗯哼……”舒琳歪着脑袋,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是不是解释得不太好,她完全没能理解?   然而舒琳却开口了:   “那不就是说……哇,你们连那档子事儿都没有做过吗?不对,比那更惨吧……连亲嘴都没有过……抱抱也没有过吧……喂喂,总不会连手都没牵过吧?明明是自己老婆却连手都没牵过,而且以后还可能要看着老婆嫁给别的男人?可能还要以新娘好友的身份出席婚礼,看着她跟新郎接吻然后入洞房……哇,简直惨绝人寰,惨不忍睹……不如说要比春满四合院的文还惨上几次方哪!”   夜深的嘴巴绷成了奇怪的形状。   ……看来不能理解的是她的脑回路。   怎么办,好想扁她一顿。   “琳琳!别乱讲!”乐正唯无奈地呵斥道。   “哦。”舒琳姑且答应了一声,接着把视线转向一个奇怪的地方。她盯着夜深的胯下看了十数秒,只看得他心里发毛。   “看……看什么啊……”他别扭地转过身去。   “唔……”舒琳抬起头来,“我说你啊……今年都二十六了吧?不会还是个童贞吧?”   “关你屁事啊?!”   终于忍不住骂人了。   “哇!”舒琳从他的反应中验证了自己的猜测,捂住嘴巴开心地笑了起来,“哇哇,再过四年就是大魔法师了!明明还是个官二代!你也未免太惨了吧!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琳琳……”乐正唯脸颊微红,用拳头轻轻敲了她一记。   舒琳又乐不可支地笑了半天才停下来,看着夜深发黑的脸色,她吐了吐舌头,却没有半点抱歉的意思。   “真是的……”夜深虽然有些窝火,却也拿她没什么办法,只好摆出一副教训人的姿态指点着她,“说到底,婚姻又不是为了那种事而服务的,没做过也很正常吧。”   “我觉得一点都不正常哦!”舒琳夸张地摊着手,“你以为是《赎罪》啊?哪怕不为了做那个,好歹你得给出别的理由来啊?爱情?没有吧!利益?也没有吧!说到底你们是为了啥才搞出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来的?”   为了……什么?   对了,当初之所以跟秦瑶歌结婚,是因为……   夜深垂头看着自己的双脚,久远的记忆浮现上来。   “是因为……我在医院里面醒过来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照顾我的人就是秦瑶歌,所以就……”   “所以就求婚啦?”舒琳瞪大了眼睛,“哇靠,一见钟情也给我有个限度吧?怎么看你们俩都不像是那种会闪婚的人啊?而且……喂等等!你老婆不是在大学的心理咨询室工作吗?为啥会在医院照顾你的?要是护士的话还好说……”   舒琳说话像机关枪一样嗒嗒嗒嗒嗒地把字打进夜深的耳朵里,感觉烦躁的同时,以往从未有过的巨大疑云也在他的心头缓缓凝聚。   对啊……他有些苦恼地思考着。舒琳说得没错,秦瑶歌为什么会在医院里照顾我?我们在那之前就认识了吗?不,不对,不管怎么回忆,我和她都是从那一刻起才认识的,但是……怎么回事?这种无法释怀的感觉……还有,我进了医院,是为什么来着?受伤了?还是生了什么病?想不起来?怎么会想不起来?明明只不过是一年以前的事……   头痛又开始发作了。越是努力去回想,脑袋的痛感就越是强烈。而且无论怎么想都无法在记忆中挖掘到更多的东西,但记忆又并没有出现断层……该怎么说呢?打个比方的话,将记忆之流比作一条笔直的公路,现在并不是路面断成了两截,而是某一段路的侧面坍塌了下去,只有半边能够行走了。   缺失掉的那一块……是什么?   夜深躲避着乐正唯和舒琳探询的目光,尽力从路上的各个角落搜索着泥土的碎片。   为什么我会进医院?为什么秦瑶歌会在那里照顾我?我跟秦瑶歌真的是在那时才开始认识的吗?为什么我会鲁莽地向她求婚?为什么她会答应?那时我对她的感情有强烈到那种地步吗?而且秦瑶歌的理性并不弱于我,她怎么会那样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呢?到底……到底是……   在头痛的感觉到达巅峰的同时,头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紧接着,一段声音突兀地回响在他的大脑里。   并不是在地下五层时那些纷扰杂乱的声音,而是一种柔和的、熟悉的……在久远的记忆中沉眠着的声音……   “拜托了,夜深……我走以后,求你代替我去关心瑶歌,好好对待她,爱护她……答应我,好吗?”   背上发凉。   但让他生寒的原因并不是那声音本身,而是这声音之后所隐藏着的东西……   谁的声音?完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说的?同样想不起来。唯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这并不是自己脑中的妄想,他的确曾在某处听过这句话,并且深深把它刻印在脑海之中,宛如亘古的誓言。   而且这声音……这声音……   凉意顺着血管蔓延至全身。   这声音……和秦瑶歌自己的声音……实在是……   像极了。 第十节 记忆边缘的回响   彷徨无措。   如果非要形容夜深此刻的心境,这四个字虽称不上贴切,但却是能找到的最为合适的词了。尘封的记忆被突然解锁,他却完全没有任何喜悦的感觉,只有更加强烈的不安笼罩下来。就像是如艾利克斯-墨瑟等所有那些寻找记忆的主角们,每一个记忆碎片都会带来新的未知。而对于未知的恐惧,除了格林童话中的傻大胆之外,夜深还真不知有谁能够抵挡。   乐正唯和舒琳对这怪异的气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可还不等她们问起,A237病房的门再一次被打开。这一回里面的护士们鱼贯而出,护士长走在最后。夜深赶紧放下心头的思虑迎了过去。   “行了!”护士长窥破了他的意愿,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她不妨事儿,现在刚刚睡熟,你就让她好好休息会儿吧。”   “让我进去看看她吧,拜托您了!”夜深诚恳地做出请求。   小护士们发出吃吃的笑声,被护士长瞪了一眼,便一边笑一边逃走了。护士长回头看着夜深认真的表情吊起了眉梢,又看看尚未关闭的病房门,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说你啊,都这么大人了,也该懂点儿事儿了吧?怎么就说不听呢?”   “求求您了,只要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好!”夜深低声下气地说着,“我只是想……和她稍微待一会儿……”   护士长歪了歪嘴角。有那么一瞬间,夜深以为自己最终还是会遭到拒绝。然而护士长“啧”了一声,让到了一边,抱起胳膊哼哼地说:“行吧,反正说了你也不听……我可跟你讲好啊,我现在去放下东西,等我回来你就必须走,什么理由都不准找,听到没?”   “……好的,谢谢!”   夜深的声音因激动而抬高了八度。   护士长露出烦躁的神色摇晃着手掌走远了,夜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着病房中走了进去。   上次进来时那种纷乱的景象仿佛只是一场幻觉。此时稍显狭窄的床铺端正地摆在墙边,熟睡的女人发出微弱的呼吸声。尽管点滴架上的输液瓶已经被收拾掉了,但从她手上的医用胶带还是能看出她一定才刚刚打完吊针。   板凳放在床尾,夜深并没有去拿。他斜坐在床边上,注视着名义上妻子的睡颜。   是错觉吗?几日不见,她似乎变得愈加苍白而憔悴了。夜深抚开遮住她面庞的长发,然后轻轻握住那只尚贴着胶带的手。   ……她在发抖?   轻微的抖动感自秦瑶歌的身体上传来。是觉得冷么?还是……   夜深的胸口被一种沉闷的痛苦所侵袭,如同饮下过于苦涩的咖啡。他将另一只手交叠上去,希求能让秦瑶歌感受到更多一点的温暖。   睡梦之中的秦瑶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亦或许只是寻求舒适的本能令她靠了过来,脑袋离开了白色的枕头,贴到了夜深身边。夜深也配合地向床上挪了挪身体,轻轻抬起她的头部枕到自己的腿上。秦瑶歌另一只手在不知不觉间抓紧了他的衣角,像是觅到了安全的所在,梦中紧张的表情也逐渐和缓下来。她蜷起身体,睡得像猫儿一样。   如果按照情感电影里的套路,下一幕就应该是夜深撩开她耳侧的发丝,低头偷偷吻在她的侧颜上。然而夜深并没有那么做,那对秦瑶歌来说不太礼貌。他只是放松了身体,连同脸上的表情也和缓下来,就这么垂着头看着“妻子”熟睡的样子,仿佛一辈子也看不够。   “如果你就带着这种表情说你对她一丁点想法也没有,讲道理鬼才会信!”   或许是考虑到沉眠中的秦瑶歌,一向咋咋呼呼的舒琳也压低了声音。乐正唯还知道找个凳子来坐,她就直接坐到了床尾翘起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们夫妻二人。   “喂,说实话,你到底爱不爱她?”她直截了当地问道。这问题令夜深想翻白眼。   “要是那么容易能知道答案就好了。”夜深的嘴角露出一个略显松弛的笑容。即便是和舒琳小声聊天,他也没有从秦瑶歌身上移开视线。   “很简单啊。”舒琳一副恋爱老手的样子指点着他,“打个比方,就那个问题嘛……她和你老妈同时掉到水里,你先救谁?要是你毫不犹豫就选自己老妈,那就没戏咯。要不是的话,嘿嘿……”   夜深以不会惊扰到秦瑶歌的幅度微微耸肩:“我觉得这类问题没什么意义。它和经典的火车岔道问题以及世界末日问题在性质上都是相似的,所问的并非‘爱’与‘不爱’,而是要在‘爱’与‘爱’之间做出选择。比起考验人心,不如说是在折磨人心。所幸,我母亲和秦瑶歌都会游泳,而我自己却不会,这样一来至少不必在现实中面对这类可能性了。”   舒琳傻乎乎地眨巴着眼睛:“什……什么以及什么?火车岔道问题是说那个吧?五个工人和一个工人,问要不要扳动岔道的那个?世界末日又是什么?啊……难不成是说……世界末日要到了,但如果杀死你的爱人,用她的生命去献祭就可以避免毁灭,问你动不动手的那个问题?”   “描述上有点欠缺,不过大致就是那个意思。”夜深给出肯定的答复,“所有这一类问题都只是要让你做出选择而已。无论你选择哪一方,不管是感性还是理性的选法,那都是你内心的倾向。换句话说,不管选择哪一边,都是一种自私想法的展现。但同时,选择本身也就代表了承担这份责任,因此它也是一种高尚的行为。”   那么……无法做出选择呢?那就是卑劣的吗?不,也不能这样断言。只要是人类,就会有怯懦的部分,会有着无法放弃的东西,难以抉择的事情……所以最后,无论是否做出选择,做出了怎样的选择,都不能用“正确”或“错误”去形容,能够得到的只有“结果”本身而已。   后半段话,被夜深藏在了心里。   “那如果是你来面对这个问题呢?如果是你,只要杀死秦瑶歌就可以让世界躲过末日浩劫,你会去做吗?”   夜深惊讶地抬起头来。   说出这话的并非舒琳——如果是她说的,夜深还觉得比较容易应对,但实际的发言者却是乐正唯。她端坐在病床边的板凳上,用不算锐利但带着锋芒的视线对着夜深,显然是真心在等待着他的答案。   夜深踌躇良久。前半段时间是在思索乐正唯问题的真意,后半段则是在心中探求这问题的解答。   “……我会动手。”最后他说。   “嘘——”舒琳撅起嘴巴,看来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乐正唯的神色倒没什么变化。   “理由?”她问。   “因为在这个世上,除了秦瑶歌以外,还有很多重要的人在。认识我的人,我认识的人,我的朋友和家人,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我希望能够幸福的那些人……即便是仅对我来说,这样的人也有太多,我无法让他们全部毁灭,只为了保住秦瑶歌一个。因此我只能这样去选择。”   “嚯,说得挺伟大似的!”舒琳抱起胳膊,“那你老婆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所以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吗?”夜深苦笑起来,“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只不过是内心自私的倾向。我也是个普通人,这说法同样会套到我自己身上。我选择杀死秦瑶歌,但我绝不会放弃她,我会陪她一起死。”   “……哈?”   舒琳愣了一下才张开口,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这也是没办法啊……”夜深再一次低下头去,他的声音几不可闻,“不管怎样的选择都总会有人痛苦……但活着的人至少可以凭借着相互的温暖进行慰藉。而死去的人……死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能够为她做的,就只是不让她孤孤单单地走,仅此而已了……”   乐正唯仍旧端坐在板凳上,只是不知想起了什么,视线的焦点不再汇聚于夜深身上。谁都不知她是否等来了想要的答案,她的神色不可捉摸。   ……   乐正唯和舒琳的脚步声在走廊上渐渐远去,直到那回响彻底从耳旁消失。两分钟后,秦瑶歌睁开了眼睛。   病房里的灯光刺眼得很,过了好几秒她才终于适应。微微抬头,夜深斜靠在床头边缘,脑袋沉重地耷拉着,以那种姿势陷入了睡梦之中。他一定也相当疲倦了吧?秦瑶歌不知道现在的时间,但大概记得自己被“绑架”是在凌晨时分,那么他至少从那时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能好好合过眼睛。   如果夜深此刻也睁开双眼的话,两人的视线就会对个正着,但他并没有表现出那样的征兆。于是秦瑶歌放心地端详着他的神态。她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在这样的近距离观察过他了。因为两人的特殊关系,平时一起生活也不会如此亲密,真要算起来的话,或许……要一直追溯到结婚时在亲友宾客前的那个象征性的接吻才行。   毕竟只是契约式的夫妻,契约式的关系。   而且按照预定,此时此刻的两人本应已恢复了单身状态才对。   但是……   秦瑶歌枕着夜深的大腿,一度犹豫着是否该起身,但挣扎了一下,还是选择了继续保持这样的姿态,只是转头望向墙边,不再面对着夜深的脸。   她心里很清楚。   夜深是为了她才会留在这里……这件事。   尽管谁都没有对她讲过,不论夜深自己,还是舒琳、乐正唯以及那些照顾她的护士们,谁都不会开口去提这种事情。但她还是知道。秦瑶歌不是个笨蛋,像这种事对她来说,是只需要稍微动动脑子就能够想明白的问题,不存在任何难度。   所以她心里清楚。   自己成了累赘……是自己拖累了夜深。如果不是为了她,夜深大可以不受雨色深红的摆布,大摇大摆地离开。但现在他只能留下,必须留下,只要她在这里,就像是牵线控制着夜深这个木偶。只要以她的性命作为威胁,夜深就只能按照那些人的指示去行动。   而她自己,要想活下去也只能依赖于夜深。她知道自己对于这个组织来说几乎没有半点价值,如果没有夜深,她就只能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命运。   她并不想死,尤其……是那种恐怖的死法……   一想到之前自己经历过的事情,想到被束缚在那个培养罐中时所看到的东西……秦瑶歌忍不住再次发起抖来。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恐惧,夜深在睡梦之中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温暖的感觉与某种坚定的意志一同从他们紧握的手中传来,秦瑶歌的呼吸也渐渐归于平静。   她收回视线,再度望向头上那张双目紧闭的面庞。   为了活下去,只能利用夜深。   这种行为,这种想法,全部都是卑劣的。   她心里很清楚。   但她同时也知道,就算把这种心思告诉夜深,就算让他不要再管自己,夜深也一定会用“这不是你的错,我是自愿这么做的,所以你不需要自责,好好调养身体,别为我担心”这样的话语来回答。他不会说那只是她的胡思乱想,也绝不会放弃她,正因如此……   对不起……秦瑶歌在心中说道。请再让我利用一下……请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她也同样用力回握住夜深的手,手心的暖意相互交融着,催促着她快些进入安然的梦乡之中。   但,在那之前——   咦?   似是突然看到了什么,秦瑶歌睁大了眼睛。   一段时间没有打理,夜深的头发长得过头了,但在无数的黑发群中,一根白发却不知何时生长出来。秦瑶歌轻轻抬起那只本是抓住夜深衣角的手,以尽可能小幅度的动作向那根白发伸去。   然而——   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仔细看,白发不只一根,有两根……三根……五根……怎么会……   秦瑶歌的计算在中途就停止了。   那不是单用眼睛看就能查得清楚的数目。白发实在太多了,尽管每一根都是孤立在黑发的群体中,但这里一根,那里一根,不知不觉间就布满了整个发区。这还只是前面能看见的部分,后面呢?可以想见只会更多。   秦瑶歌放下了手臂。   怎么会的……怎么会……   直到那一日出门前,夜深的头上应该还是连一根白发都没有的状态。毕竟和他朝夕相处了一年,这一点秦瑶歌可以肯定。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的?只是短短数日,他的头发就如同苍老了十年一般……   静谧的病房里只听得见夜深轻微的呼吸声,秦瑶歌再度抓住夜深的衣角。她那么用力,就像是要把那一块整个撕掉一样。   眼眶不争气地湿润了。   某人的声音从识海深处上浮,穿透冰冷的海水来到了雾气氤氲的海面,清晰地在她的大脑中回响起来。   “瑶歌……以后,就麻烦你帮我去照顾夜深了……毕竟他可不是个擅长照顾自己的人啊……瑶歌,答应我,好吗?”   ……这是谁的声音?   如此熟悉,如同就在嘴边的名字,却为何就是开不了口呢?是谁对我说过这句话?是谁在恳求我照顾夜深?秦瑶歌在记忆深处彷徨四顾,那依稀的影子却如梦幻般渐渐消散,只有声音本身在不断回响,重放,宛如从一开始,就牢牢烙印在她的心灵之中。   到底……是……   唯有一件事情非常明显。   这事让她感到脊背生寒。   这个声音……这个不知言者为谁的声音,和她自己的声音……实在是……   像极了。 第十一节 夜氏家会   “血眼阴行”事件结束几日后,在咖啡厅——   之所以说是“咖啡厅”,并非因为是不重要的地方所以懒得讲它的名字,而是它的名字就叫“咖啡厅”。棕底招牌上简简单单的三个由黑线勾勒而成的花体字,看似简约却又别有一番勾人心弦的韵味,正如走入店门便能闻到的独特香气,在不大的空间中四处飘溢着。像这种地方你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走进来,可只要来了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作为“咖啡厅”的店长,那个不知名的光头老板拥有着这份自信。   此刻他正拿着点单牌站在一张木质圆桌前。桌子的大小恰到好处,小情侣两人对坐刚好能够在桌下偷偷情意绵绵地牵住对方的手,三四个人围坐着也正合适。像这样的数张桌子便是店内的主体。对于熟客们来说,似乎最早从十年前开始,这些圆桌便已排列在这里为客人服务了。   而眼下,光头店长面对的四位客人,其中三位绝对可以纳入“熟客”的范畴中。   当然,他并不是因为这些人是熟客才会亲自来招待的。店里面有四个服务生,照应全场完全不成问题。也不是因为这几人有什么特殊的身份背景——尽管他们确实有,但店长做了十年的生意凭的是声名和手艺,而不是对人卑躬屈膝。他之所以亲自拿着点单站在这里,不过是想跟他们打声招呼——其中一位客人有好久没出现过了。   “冰咖啡吧。”   夜深对菜单连看都没看一眼便直接说道。店长点了点头,用圆珠笔在单子上刷刷写着。   这张桌子上坐了四个人。夜深坐在背对门的位置,左边位置上半是好奇半是紧张地四处张望着的女孩自然是谢凌依。而另外的两位么……   跟夜深面对面坐着的男人看着有三十岁了。脸部线条柔和,嘴唇似乎天生带点弯翘,使得他拥有一种让人自然而然心生亲近的温柔表情。但与之相对,他那双眼之中藏着雷电般的气息,并非如刀般锐利,却也难掩其锋芒。   这或许与他从事的职业有关吧。   夜家长子,也是夜氏三兄妹中的大哥,夜永咲。   而在他和夜深之间,与谢凌依相对的另一个女孩,此刻正用那一双杏目怒视着夜深,毫不掩饰自己即将爆发的情绪。她的个头介于夜深和谢凌依之间,无论样貌身材都属中上,用夜深的话来说,这就是母亲给予她的赠礼。她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清爽的马尾,过肩而不及背,展示出活泼俏皮一面的同时又不失精明干练。当然这只是从外表来看,实际如何还尚未可知。   夜家小妹,夜永咭。   夜永咲倒没有像夜深那样直接开口点单,但也只是在菜单上瞄了一眼便立即下了决定:   “这个,特浓咖啡。”   “热可可。”夜永咭紧接着说道。   “你上次不是还说要减肥?”夜深插了句嘴。   “你才没资格管我!”夜永咭回呛道。   浓烈的火药味让人几欲窒息,但除了谢凌依之外,剩余的几人似乎都毫不在意。就连被妹妹堵了一句的夜深也不觉得尴尬,只是淡然地耸了耸肩,便不再接口了。   “诶……那我点什么……呢……”   谢凌依扫视着菜单。尽管这上面的饮品价格跟别家店相比已算是很亲民了,但由于是学长请客,谢凌依还是不由得犯了选择困难症。   夜永咲及时伸出援手:“要我推荐的话,这家店的特制果奶很不错,你可以尝下。”   “啊,那就要这个了!”谢凌依如释重负。   “再加四人份的小西点。”夜永咲补充道。   “冰咖啡、特浓咖啡、热可可、果奶各一,西点四人份。好的。”光头老板低声念了一遍,接着对夜深扬了扬下巴,“你可有段时间没来了,快一年了吧?”   “哪有,过年不还来了一趟吗?没办法,因为搬得很远嘛。”夜深回答道。   他指的是和秦瑶歌结婚后,两人就住到妇幼保健院附近去了。这家店是他高中时常来的地方,因为离“家里”很近,夜永咲和夜永咭偶尔也会来。结婚时他们还邀请了这位老板,即便称不上朋友,好歹也算是十年份的熟人了。   “唔。”打过招呼,老板便回去准备餐点了。对于夜深和夜永咭之间那难以调解的氛围,他选择了视而不见。毕竟只要是对他们兄妹稍有了解的人,面对这种情况也该见怪不怪了。   夜永咲面上表情平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夜永咭则抱着胳膊继续用视线压迫着夜深。谢凌依能够感到这种气氛不容乐观,但她并不知该如何调解。令人尴尬的沉默在小圆桌上持续着。最终,先开口的人还是老成持重的大哥。   “阿深,你没什么话想跟我们说吗?”   他直视着夜深的双眼,这一次他的视线变得锐利了。夜深迎上那道目光,却不知是想逃避还是只是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僵,他微微低头避让过了,随即轻声说道:   “有很多,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夜永咭冷哼一声。夜深继续无视。   他不想跟家人见面是有理由的。其一是无法解释自己和秦瑶歌所遇到的事,毕竟“被鬼魂袭击了”这种话若是讲给夜永咲听,即便明知他不会说谎,大哥也只会怀疑他是被什么邪教给蒙骗了;其二,他也有些害怕……   人世间许多事情都是通过“关系”来传递的。想要讨好一个人,总要给他的亲友留下好印象;若是憎恨一个人,也可能通过绑架他的家人来进行复仇。“关系”这种东西有如相互缠绕的丝线,连接在每一个人的身上,顺着一个人身上的线便能够摸到许多与他相关的人,无论他所爱、所恨、生死至交或是萍水相逢的人。   那么若是这种关系,被“灵”所利用的话……   每每想到此处,夜深都禁不住要打个寒颤。   许多灵都是在人死后化成的,人会使用的东西,灵恐怕也会。如今他落得常要与灵打交道的下场,若是仅仅一人倒还好说,可如果因这份“工作”而牵连了他人呢?如果他不慎招惹到灵,被它们沿着这条线侵入到他身后那些层叠交织的关系网中的话……   仅是秦瑶歌一人就已经把他困在雨色深红中动弹不得,还要时常担惊受怕……若是连带自己的家人、友人也一起的话……   夜深不愿去想象那样的后果。   正因如此,他才会一直逃避着,一度切断与家人的联系,只希望在此期间能够找到改善状况的方法。可惜的是,方法没能找到,他倒先被找到了。   既然如此,继续躲藏亦是无用。夜深正是抱着“该来的总会来的”这种想法,答应了今天与大哥和小妹的会面。   “你不知道?”夜永咲微微眯起眼睛,像是被弟弟的回答带起了几分火气,他的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那么要不要我来提醒提醒你?嗯?不跟我和永咭联系,不跟苏琴联系,连妈妈你都没联系过!你到底想干什么?妈妈偷偷来找了我三趟,托我用点心思去找你,第三趟她回去的时候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生怕你在外面出了什么事!要不是前几天从小谢那儿知道了你的消息,我就真得给你挂到网上去了!”   “那还是不要吧。”夜深一笑,“警界高干的儿子随随便便玩失踪,万一炒成了话题,可又要给那些人一个攻击夜家的好名头了。”   夜永咲的眉头皱成了一团,看得出他正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怒火。夜深并没有惹怒大哥的打算,故而他耸了耸肩,说道:“我会找个‘方便’的时间回去看看妈妈。”   他说“方便”……夜永咲和夜永咭对视一眼,大哥用食指在桌面上敲打两下,似乎在寻找着合适的措辞。过了十几秒他才说道:   “爸爸也很担心你。”   “或许吧。”夜深并不领情,“不过他那样的人物每天要担心的事情多如牛毛,区区一个不肖子还没必要放在心上。”   “你——”   “喂,你会不会说点人话?!”   夜永咲正待发作,旁边夜永咭却一拍桌子先开了口。她的声音震动了整个咖啡厅,所有的视线都朝着这边射过来。但这对夜深毫无影响,只是谢凌依瑟缩了一下,夜永咲拍拍小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冲动。此时恰好光头老板托着四杯饮料走到桌前,宛如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淡定地把冰咖啡放到夜深面前。   “抱歉。”夜永咲低声说道。   “啊?”老板一愣,接着看向犹自怒气冲冲的夜永咭,便理解似的一笑,“没事没事,都看了多少年了。这次又是什么问题啊?压岁钱分配不均?还是又把她哥的藏书给撕毁了?哎哟大小姐,可别瞪我,我不问了就是。来来来,你的热可可。哎,我不问了,你们慢聊,哈哈。”   老板摇头晃脑地离开了。夜永咲叹了口气,对表情骇人的妹妹说了声:“你也不要太闹了。”   “谁让他说话那么气人!”夜永咭不甘示弱。   “那你也不要拍桌子。”   “……哼!”   “那个……请问厕所在哪里啊?”   最后这弱弱问出的一句是属于谢凌依的,不知是真的想去解决一下生理问题还是只是想要暂时逃离这种令人不安的环境。夜永咲用拇指越过肩膀指向身后,谢凌依便立即起身逃走了。唯有这一会儿,兄妹三人保持了高度默契——他们的视线都紧紧追随着谢凌依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了通往厕所的走廊中。   夜永咲和夜永咭立刻回过头来,夜深也老实地配合着他们低下头去。他很清楚他们要问什么。   “喂,你跟我说老实话!”夜永咭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跟小依住到一起去了?嗯?瑶歌姐呢?”   看得出她为了这个问题已经憋了半天了。这也难怪,谢凌依是她的好友,秦瑶歌算是她的二嫂,于情于理她都该关心一下这方面的事。   “是啊,你一个人失踪还可以理解,毕竟以前还有过先例。但是小秦是怎么回事?怎么跟她也联系不上了?还有你现在怎么会成了小谢的室友?能解释一下吗?”   夜永咲的火气已经在这片刻时间里消了下去,恢复了那种稳重的声音。   一个“小秦”一个“瑶歌姐”,叫得倒比他这个“丈夫”还亲密。夜深忧郁地想。可这也没办法,毕竟对那两人来说,秦瑶歌是货真价实的“家人”嘛。   “放心吧。”他用了暧昧不清的说法,“我们的感情并没有出什么问题。”   是没出什么问题。以前怎样,现在还是怎样,一如既往。   但是这种说法显然不可能蒙混过去。   “少来糊弄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给我老实点说!”夜永咭的声音又抬高了几度。夜永咲有些不自然地左右看了一下。   “唉……”   夜深端起咖啡啜饮一口,熟悉的味道刺激着味蕾,在口间将苦涩慢慢化开。该怎么解释……这种问题连想都不用想,对面的两人可都不是能够轻易蒙蔽的对象,又不能直言相告,那么……   夜深把咖啡杯放下,杯中的液体已经下去了一半。   他抬起头来。   “那我就照实说。我们确实碰到了一些事情,不好解决,现在正在想办法……秦瑶歌暂时没有跟我住在一起,但我们还是会经常见面。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大哥,我保证我们没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等到一切都解决了,我们自然会回来。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要在不撒谎的前提下说服面前这两人,夜深只能选择这样的言辞。   夜永咲抚摸着自己的指关节,似乎想从夜深方才的话语中推导出一些信息……但就算他想破脑袋也肯定想不到夜深究竟遇到了什么事。而相比之下,夜永咭就没那么好的性子,她撇了撇嘴,又一次怒气冲冲地敲着桌子:   “你以为这种说法能——”   “我们帮不上忙,是吗?”夜永咲打断妹妹的话。   夜深点了点头:“就我看来,这不是警察能够解决的事情。”   言外之意,即便是加上父亲的权势,恐怕也无法改善他们现下的处境。   “这样……”   “哥!你就这么放过他了?”夜永咭急道,“他根本就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啊!”   “那还能怎么样?”夜永咲面无表情地动着两片嘴唇,“你我都知道他的脾性,就算你在这里把他打一顿,他也不会再对你透露更多。”   “那至少让我揍他一顿出气!”   夜深哑然失笑。   “别闹了!”夜永咲终于有些烦躁了,“你的性子也该收敛……好了别说了,小谢回来了。”   夜永咭回头看去,正对上刚从厕所出来的谢凌依的目光。她只好暂时压下心思,回过头迅速地对夜深说了声:“最后警告你一下!不准打小依的注意,不然我跟你没完!”   “放心,我还没那么饥不择食。”   在谢凌依重新坐下之前,夜深便端起桌上的咖啡,一饮而尽。 第十二节 夜深的友谊理论   用“不欢而散”来形容可能过了些,但夜永咲和夜永咭离开的时候,两人的脸色确实都不怎么好看。尤其是夜永咭,夜深毫不怀疑如果不是有大哥管着,她真的会甩起店里的桌椅板凳什么的照着自己的脑袋噼里啪啦一通乱砸。夜家小妹的暴力是出了名的,特别是对她的二哥而言。   四人分成两道。在再三保证自己会和母亲联系后,夜深目送着大哥和小妹远去。回过头来,谢凌依正举着手机要把整个“咖啡厅”拍摄下来。店里的光头老板注意到她在拍照,默不作声地伸出一手比出个“V”字,逗得谢凌依咯咯笑了起来。   “做什么?”夜深问道。   “嗯,拍照发微博朋友圈啊。”谢凌依一边操作着手机一边说,“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进咖啡厅呢。”   “是吗?”夜深略感意外。   “因为以前不知道还有这么便宜的店嘛。”谢凌依解释着,“我一直以为啊,咖啡厅就是那种特小资的地方,总得有一定消费水平才能去得起,所以注定跟我无缘啰。在学校的时候我室友在那谈论哪家咖啡厅怎么怎么样,我就说,哎我还从来没去过咖啡厅呢。你知道吗,她们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一样。而且我经济比较拮据嘛,她们经常会出去吃饭,一开始还会叫我一声,可是我觉得聚餐费很贵,所以一次都没有去过,久而久之她们也不会再跟我说了。后来有一次班级春游,我盘算了好久拿出五十块准备参加,但班委收钱的时候我在睡觉,于是她们就说‘哎呀她不会去的,不用喊她了’……后来她们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还是笑着说的,可能她们也没有恶意的吧……那时候再去交钱其实也不晚,可我最终还是没有去。我在宿舍躺了一天,听到她们有说有笑回来的声音,我用枕头捂住眼睛偷偷地流泪。”   夜深默然。明明已是时隔数年的事,可他还是能够感到谢凌依的话语中所包含的苦闷。   谢凌依继续说道:“再后来我参加工作,把这件事跟一个同事讲了。可她说这就是我太不会为人处世了,她说大学生一顿聚餐能花几个钱,哪怕再不喜欢,多跟同学出去玩玩,建起关系来对今后总是有好处的。可是我……我知道她说得对,而且我不是不愿意跟她们出去玩,我也很想跟她们一起逛街,一起去游乐园,一起去那种人均消费上百的高档饭店,可我真的是拿不出钱!一个无父无母靠着贷款好不容易上了学还不知前路在哪的女人有什么大手大脚的资格?我每个月只有七百五十块,七百五,平均每天二十五,就算进食堂我都不敢点超过五块钱的菜。我每天坚持早睡早起生活特别规律,因为我必须把身体养好,我生不起病!可她们谁都不知道我是有多努力才从牙缝里省出那五十块钱!她们谁都不能理解一个每月只靠七百五十块的女人在程都是怎么过下去的,就像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每月上万的生活费还是不够花。”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几可与方才夜永咭发怒时的声音相比了。但夜深并未在意,这条街道上吵吵嚷嚷的,也没有哪个人会注目这个正忙于宣泄情绪的女孩。   还好,她并没有流泪。不然夜深可就有的麻烦了。   “烤冷面,吃不吃?”夜深指着街边的摊位,接着补充道,“哦,当然是我请。”   “啊?”谢凌依一愣,“哦,呃……吃啊。”   咖啡厅的小西点只能尝尝味道,没可能填饱肚子的,况且现在才刚下午四点。不过既然已经让胃活动起来了,它就会贪求更多。既然如此,索性多享受一点也没什么问题的吧?   牙签叉起一块食物放进嘴里,谢凌依一边咀嚼着,一边偷眼看着夜深。夜深依旧是那副她早已习惯的面无表情的样子,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自她从医院回来之后,他对待她的态度似乎温和了一些。   注意到她的目光,夜深又问道:“怎么了?”   “啊,没有……”谢凌依慌忙收回视线,“就是那个……那个……对不起哦,突然给你讲这种事,也挺烦人的吧?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着说着就全都讲出来了……明明都过去那么久了还记在心里,我也是够小心眼的呢……”   她自嘲一笑,再次把注意力投放到手中的烤冷面上。   “无妨。”夜深懒洋洋地说道,“虽然一开始以为你是那种难相处的家伙,不过慢慢熟悉之后也就习惯了。在我看来,你身上的‘滑稽’属性应该占的比重最大,‘话唠’就算次之吧。”   “我既不滑稽也不话唠!”谢凌依反驳道,她的手拿着牙签在纸盒中狠狠戳了几下,“我只对信得过的人才会这样的!”   “这样说来,我在你心里也算是‘可以信赖’的一员喽?唔,虽然算不上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什么叫‘算不上值得高兴的事’啊?!”谢凌依瞪起双眼,“我打你哦!现在就打电话让永咭过来打你哦!”   “只否定了后半部分而没有否定前半……”夜深没有理会她的“威胁”,而是自言自语道,“那么是真的了?就这么信任了我这个认识还不到两星期的人?”   “唔——”谢凌依噎了一下,不知怎的,她感到脸上有些发热,连忙把头转向另一边不去看他,嘴里还不忘解释,“……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相信你了,怎么说呢……毕竟你是学长和永咭的家人嘛,有这层关系在所以给你破个例而已,就这样!”   夜深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前行数米到街口右转就是公交站,大热的天里,站牌下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夜深斜靠在树下的凉荫里。本来他是打算打车的,可谢凌依却认为反正有直达的公交,没必要再浪费钱。夜深估计她大概半路就开始后悔了,只是碍于面子不好说出来。   “唔……”谢凌依在马路上探头向左望了半天,想来是连公交车的影子都没看到,她叹了口气,在与夜深相邻的另一棵树下站定,对夜深说道,“喂,该你了!”   “啊?”夜深一脸茫然。   “该你说了!”谢凌依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都把我以前的糗事讲给你听了,现在该你说了。”   “是你自己要讲的,关我什么事。”夜深明确表示拒绝。   “哼哼……”谢凌依露出狡黠的笑容,“你要是不说,我就给永咭打电话,说你欺负我了!永咭走之前可跟我说了,只要发现你有什么不轨之心,就赶紧报告她,她一定会过来收拾你的!”   夜深的嘴角抽动一下。   如果这丫头真的给小妹去了电话的话……夜深思考着自己的后果,紧接着他发现根本不用思考!哪怕夜永咭明知道他不会那么做,她也会很高兴能有一个痛扁他的理由,不管三七二十一总而言之先给他一顿好看再说。   夜深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会儿,随即无奈地长叹一声。   竟然败给这个女人……   “话先说在前头,我的学生时代可没什么记得住的糗事。我是直到大学才开始住宿舍,班上的同学里,如你所言那样,每月上万的和靠着贷款生活的都有,就分别以同学A和同学B来相称吧。同学A是富家公子,家中企业遍布全国各地,有次和他一并走在春熙路那,他抬手一指就说‘我爸在这儿楼上还有个小分公司来着’,他每个月生活费两万,一开始我也吃惊不已;同学B呢来自陇溪农村,家里三个兄弟,靠着助学贷款勉强度日。”   谢凌依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聆听着。   “A和B算是两个天差地别的人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交情不错。A擅长英语,B则精于理科,两人都很会打乒乓球,只不过不管一路上有说有笑气氛多好,等到了吃饭的地儿,两人就一定会分道而行。A向来是要去莱茵阁的,用他的说法,‘食堂的饭菜让他从生理上无法接受’;而B则必然走进食堂,大学四年极少看见他在食堂以外的地方吃过饭。”   “啊啊,我知道,然后他们很快就相互理解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对吧?”谢凌依不无讽刺地说。   “像那一种,一般被称为‘标准剧情’。”然而夜深摇了摇头,“但是很遗憾,我并不认为他们达成了相互理解。A曾经公然表示完全不明白食堂那种‘挑战极限’的食物B怎么能咽得下去;B跟我聊天时也说过理解不了每天都要在餐饮上消费上百的人的脑回路。就我看来,直到毕业的时候他们也没能做到相互理解。但是……”   他转头看向谢凌依。   “也没必要相互理解吧?”   “啊?”   “人们会根据自己人生经历的不同而产生各种各样的想法,来自天南海北不同生活环境的人,其喜好或憎恶、理念和信仰……所有这些都会有所区别。就像是你所钟爱的食物对于他人来说却难以下咽,他们所谓的‘常识’于你而言却是闻所未闻。即便A和B在进餐的选择上终于达成了一致,那么别的事情呢?他们总还会有不能统一的地方,到了那时又要怎么办?又得为了让两人的思想得到融合而做出努力吗?我觉得那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可是,不然还能怎样?”谢凌依争辩道,“不能理解的话,那还怎么做朋友?”   “相互理解可不是成为友人的必要条件。”夜深耸了耸肩,“所幸A和B没有像你这样纠结。我想,他们也一度试图去理解对方的想法,但后来发现这是件麻烦事,毕竟硬要自己接受自己不喜欢的理念相当耗费精力和耐心。而且如果最终达不到想要的结果,反而可能会对他们的友情产生不好的影响。因此他们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另外一条路?”谢凌依被吸引了,她赶忙追问道。   夜深点了点头:“没必要相互理解,只要相互尊重就行了。”   “相互……尊重……”谢凌依喃喃念叨着。   “对。你的想法我不接受,但怎么去想是你的自由,只要你不强迫我一定要跟你有同样的想法,那我们照样把酒言欢。大概就是这样。”夜深微微笑了起来,“我觉得这是种聪明的交流方式。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世上每个人皆有不同的想法,没有共同经历的人无法拥有完全相同的感受。即便有共同经历,也会因各人此前人生阅历的不同,而对同一件事情得到不同的看法。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即便是一道中学论述题,学生们都会写出不同的答案,更何况人类复杂的思想呢?因此,想要去理解并融合他人的想法,没有相当水平的阅历和思考能力是做不到的。而与之相比,‘尊重’则只需要一定的气量即可,显然要简单得多了。”   没有给半懂不懂的谢凌依思考的时间,夜深继续说着:“这也是我对‘大学’倍加推崇的原因之一。森博嗣先生在《封印再度》一书中曾说,‘大学不是受教育的地方,而是追求学问的地方’。这一点我很赞同。我现下所说的这些同样可看作一种学问。大学会提供这样的一个平台,让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都聚集在一块儿,不同的思想不同的看法不同的理念不同的信仰被不同的人带到了一起,在这个空间中或激烈或柔和地相互碰撞,最终会得出怎样的结果谁也不知道。而且它不像是我们过去小学中学的教育,没有老师来告诉你正确答案,你不知道这些思想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哪些适合你哪些不适合,你只知道它们都存在着。你可以始终坚持着自己的想法毫不动摇,也可以取长补短糅造出新的观点,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但有一点我可以说,迄今为止,我还鲜有遇到过在经历了大学生涯后仍在人际交往上毫无进步的人。这也正是大学的魅力所在吧。”   夜深绕来绕去,从“理解”绕到“尊重”,不知怎的又绕到了“大学”上。谢凌依听了个云里雾里,整个脑袋都快蒙圈了。她有心想问,却又不知道该提什么问题好。好像从哪儿听过这么一句话:一个人提出的问题就代表了他的水平。谢凌依总觉得问些低水准的问题又会被夜深看轻,可她连听都没听懂,又怎么可能问得出有深度的话来?   挣扎了好久,最后她还是只能颓然说道:   “可能……是你们男生性格大大咧咧的,才比较容易能接受他人吧,我们女生就难说了……”   “你说这种话可是对女性相当不尊重哦。”夜深无奈地看她一眼,“千万不要一遇到什么事情就拿性别来说道,越是这样越会让人瞧不起的。再说若真如你所言,那女性也未免太可怜了些。”   “你整个大学都没跟人吵过一次架吗?”谢凌依逃避般转移了话题。   夜深再次笑了起来。   “我不记得了……多半是吵过吧。不过,至少在毕业的时候,我可以确保自己的心里对每一个同学都是喜爱多于憎恶的,也相信他们对我也是一样。这一定是因为……”   他试图组织了一下语言,却意外地发现最纯粹的词已经浮到了嘴边。   “因为……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吧。……好了,公交到了,上车吧。”   宛如在掩饰害羞一般,他抛下谢凌依,率先朝着路边正在停靠的车子走去。 第十三节 无法忘怀的嫉妒心(前篇)   夜深坐在公交后半部的第一排里侧,谢凌依则坐他旁边。算上他们和司机,公交车上的人也不足十个。自从“噬魂幻夜”事件发生后,夜深对于公交车一直是有些抗拒的。不过仔细想想,若是连这种坎坷都无法跨越的话,那么要想抵抗陆天鸣则更是痴心妄想了。这也是他答应谢凌依坐公交的原因之一。   带空调的车是每人两块,但夜深并不觉得这算是一种享受。刚才在太阳底下待了半天,上车便又被一阵凉气包围,这让他微感头痛,于是坐在窗边闭目养神。偶尔睁开眼睛,能够看到身旁的谢凌依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着。   上车五分钟左右,谢凌依细如蚊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个……我还没跟你说声……对不起哦……”   夜深抱起双臂,想要找一个舒服的姿势。   “如果你指的是把我让你保密的事透露给了我大哥的话……那么不必道歉,这在我意料之中。”   “你这么说不就好像我是不值得信任的人了嘛!”谢凌依嘟起嘴巴,却看不出是惭愧还是不满。   “我没这个意思。”夜深看向窗外,“我是说……那时我急匆匆把案件的解法灌输给你,然后让你去应付你那些同事,这种做法本身就存在着问题,简直是强人所难。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演戏,但不管怎么说,以我大哥的头脑,要骗过他恐怕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按照我的推算,他相信你说法的可能性连十中之一都不到。但即便如此,当时我也只能那么做,你就当成是‘垂死挣扎’吧。所以我说,我早就预料到了被他发现的可能性。听你说他联系我的时候,我也只是想着‘啊,果然失败了’,这样而已。”   谢凌依仍有些耿耿于怀,但既然夜深并不介意,她也就放松了一些,很快转换了话题:   “不过,怎么说呢……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毕竟你那天从病房里走出去的时候,好像就带着一种‘结束了’的意味。我一度觉得你可能不会再回那个小房子里去了。”   谢凌依窥探着他的表情,但夜深并不会让异样显露在脸上,尽管他心里对于谢凌依的敏锐小小惊讶了一下。   一开始他确实没打算回来。   一个任务完成之后,在这之中所建立的人际关系就会成为累赘。尽管还有以后再碰面的可能,但同一个普通人多次成为事件相关人的概率是很小的。因此夜深那天离开病房的时候,确实是打算一去不返的。   但后来在蓄水池中发生的事强迫他改变了主意。   想要悠闲度日是不可能的。他和秦瑶歌这一次的遭遇已在他心中敲响了警钟。不管他自己的意愿如何,有多不想和灵界扯上关系,眼下的状况让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他必须显露出自己的作用,必须让人知道他是有能力解决事件的,否则的话就会被雨色深红淘汰掉,而那也就相当于是秦瑶歌的末日。不能过于张扬,引人注目,但也不能默默无闻,至少要让陆天鸣再想对他动手时,会因组织中出现“咦,这个家伙不是还挺能干的吗?为什么要处分他?”这样的声音而产生动摇。而要达到这一目的,他显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两天他待在蓄水池的时间不长。每天探视秦瑶歌的时间有限,尽管那天在病房睡着后,因护士长额外开恩让他陪着秦瑶歌共度了一段安静的时光。但此后护士长就变得严厉起来,别说是他,就连乐正唯和舒琳都不敢随便忤逆护士长的规矩,夜深也只好无奈听从。他抽了一些时间在“送葬者”的小会议室中阅读了历次任务的报告,以此来提升自己的灵学知识水平,达到乐正唯那种“百科全书”般的境界想来是不可能的了,但至少也要在面对事件时,拥有最基本的判断能力才行。   而谢凌依这边,夜深在充分思考后还是决定继续将与她合租——尽管自己并不用交租金——的房子作为自己在蓄水池外的“根据地”。送葬者的任务往往都会跟杀人事件扯上关联,这样一来,在警方中拥有一个固定的信息来源就相当重要了。虽然信息部门在警界中也拥有协力者,但夜深还是觉得自己也找一个能够信得过的“搭档”更好些。大哥夜永咲是决计不用考虑的,比起从他那里得到消息,被反套走消息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苏琴那个死板的硬脑壳也不行。只有谢凌依,或许不太可靠,但从她这里搞到消息,怎么想都比别处的风险小些。   抱歉。夜深默默地想着。接下来,只怕要利用你一段时间了。虽然很对不住,但怎么说我也算是救过你一命,还望你能看在这个份上多多包涵吧。   单纯的谢凌依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不过看来是我多想了,也是嘛……这么便宜的房子,别的地方可再也找不到啰。啊,话说……我还有一个问题,可以问问吗?”   “你的问题可真多。”   “对不起。”谢凌依小心翼翼地道歉。   “……没事。”夜深的声音低沉,“你是想问我跟家里的关系,是吧?”   “诶,你怎么知道?”谢凌依瞪大了眼睛。   “只是想你差不多也该问到这里了。”夜深说道,“怎么,听说你跟永咭很早以前就认识了,从没听说过我的事吗?”   “唔……我应该是……小学的时候?还是初中的时候?”谢凌依皱着眉头回想起来,“我也记不太清了,大概就那会儿跟她认识的吧。她比我小几岁,不知怎么玩着玩着就成朋友了。”   正常。夜深想。夜家小妹交游广阔,除了对亲哥哥凶一点,在她的朋友中倒是好评如潮。   “然后就跟她回家去玩,认识了学长还有阿姨,叔叔倒是比较少见。”谢凌依说着,突然拍了一下手,“啊我想起来了!我好像真的见过你诶!”   “哦?”夜深一挑眉毛,“什么时候?我倒没有印象……”   “是照片啦照片!”谢凌依一脸兴奋,“永咭给我看的照片里,有些看样子在乡下拍的,里面就有个男孩。我问她那是谁,她就说是哥哥。我还以为大概是表哥之类的……”   “乡下吗。”夜深点头,“多半就是我了。”   “诶……你是在乡下长大的啊……”谢凌依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一边啧啧咂着嘴巴,“完全看不出来。你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感觉不像是大家出身,但跟学长和永咭配在一起就像了。你看,温和稳重的老大,阴沉狡诈的老二,还有泼辣娇惯的小妹,像是那种电视剧里大家族惯有的儿女配置吧?”   被形容为“阴沉狡诈”,夜深并没有生气,反倒是认真思考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确实跟电视剧里的一些豪门之家有些相似。   “那你为什么会在乡下长大,不跟永咭他们一块儿呢?”谢凌依歪着脑袋问。   “理由你想不到么?”   “唔……其实能想到很多,只不过不知道哪个才是对的。”谢凌依老实地回答。   夜深淡淡地笑了一下,并没有打算隐瞒,反正……本来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   “不算什么有趣的故事。我父母结婚之后很快有了大哥,按照那个年代的观念来看,我母亲这就算是已经‘完成任务’了……抱歉,我没有贬低女性的意思。”夜深微微低头,见谢凌依摆了摆手表示无所谓,他才继续说下去,“但是,正和许多对未来怀抱有过多期望的父母一样,他们也希望能够儿女双全。因此在我大哥五岁的时候,我母亲又怀孕了。”   “那就是你吧?”谢凌依问了个答案很明显的问题。   “对。但我来得却很不是时候。就在那段时间,计划生育突然查得严了。你或许也知道,有那么一段时期,计生办的人挨家挨户地搜查,走在路上比黑社会还凶,甚至可以直接把‘抓到’的人送走,肚子里的孩子全部打掉,罚款也飚上了天,闹得人人自危,简直可以和SARS那会儿相提并论了。而我父亲的职业生涯又正处在一个关口上,有多少人和他一样想要上位,就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有能力争取那个位置的人,不能容许半点意外发生。于是我母亲就被送去了乡下我祖母那里,一来那边管得松些,二来即便被发现了,碍于我父亲和母亲娘家的一些权势,那边的人也会网开一面。就这样,我在祖母家出生了。夜家老二,一个没有户口的孩子。父母想来是有些失望的吧……没能够如他们所愿,等来一个女儿。但即便如此我也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夜深顿了一下,接着有些生硬地改了口,“母亲待我很好。她一直都那么温柔,简直就是教科书般的慈母形象,大家闺秀出身,颇有学识,温雅贤淑,又为了家庭选择了‘相夫教子’这条路,我一直觉得她是——”   “‘大和抚子’那样的女人——用日轮丸岛那边的形容的话。对吧?”谢凌依有些兴奋地插嘴,“我也一直都那么觉得!你们家简直就是标准的‘严父慈母’配置。在认识他们之前,我还以为这样的家庭只会出现在课本上!”   夜深又笑了笑,或许是谈到母亲令他的心稍微暖化了一些:“总而言之,母亲在祖母家哺育了我一年,到我一岁的时候才回到父亲和我大哥身边,那时父亲已经得偿所愿,官途坦荡,意气风发。我想他们或许也曾计划过,等我稍大一点,计生检查也松下来了,那时就把我接进城里。”   “听你这个意思……到最后也没能……”谢凌依眨巴着眼睛,“唔……难不成……是因为永咭吗?”   “你偶尔也会有聪明的时候嘛。”不等谢凌依生气反驳,夜深迅速地向下说道,“永咭的出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父亲青云直上,母亲娘家的生意也借势越做越大,影响力与过去早不可同日而语。比起我和大哥,她才算是真正含着金汤匙降生的孩子,又满足了父母的心愿,自然较我这个生得不合时宜的孩子要受宠得多。打她一出生,名字就印在了夜家的户口本上。不过父亲的力量也仅能用到这里了,要再加印我的名字就有些难办。可能他们也想过,反正都已经拖了几年了,那么再拖几年也无妨吧……就这样,我户口的事就这么一直耽搁着,一过就是十五年,一直到我将上高中的时候才终于办下来。而没有户口,我也就只能一直在乡下和祖母一起生活。远离这边的‘家庭’,远离连取名方式都和我完全不同的兄妹……夜永咲,夜永咭,中间却加了个夜深,呵……真是不知所谓……”   从夜深愈发低沉的声音中听不出他此刻的情绪,是烦躁?伤心?亦或者早已对那些往事不再在乎?谢凌依轻轻咬着下唇,犹豫了将有一分钟,才试探着问道:   “你……生他们的气么?”   “我不太记得了。”夜深简短地回答。   “不记得了?那也就是说……”   “对,现在已经不会再生气了。”他诚实地说道,“我想在最开始懂得的时候,应该还是曾气愤过的吧……但现在都已经二十过半了,要再为当年的那些小事烦扰,我这人也未免太没气量了些。总而言之,我并没有因这件事而怨憎父母,在他们所赐予的生命中,我遇到了很多美好的事情,对这一点我表示由衷的感激。”   “嗯……”   谢凌依机械地点着头,可看样子还有些不能释怀,夜深瞥了她一眼,她便小心翼翼地问:   “可是……我总觉得……你对你母亲还好,有时也会叫‘妈妈’。但对你父亲……唔……我也说不好,反正就是很‘不亲近’,对,就是这种感觉!”   夜深的视线低垂,有那么一瞬间,谢凌依仿佛看到他目中掠过了一道冰冷的光。   “你用更加尖锐的措辞也没关系的。”他的声音也是冷冷的,“直白地说,我厌恶他。出于对这个‘家庭’的考虑,我不打算与他直接发生冲突。只要能让我尽量离他远一些就好了。”   看到谢凌依跃跃欲试的样子,夜深摆了摆手:“别问了。这和我之前说的那些事无关,有另外的原因。我暂时不想说,或许以后会讲给你听吧……”   谢凌依老实地闭上了嘴。 第十四节 无法忘怀的嫉妒心(后篇)   程都的夏天照例是闷热潮湿的,走在外面不消几步就能出一身的汗,况且又还没到下班高峰期,公交车一路畅通无阻,转眼便到了交大西门。夜深和谢凌依循着树荫缓步前行。他已经沉默了好久,谢凌依不是很喜欢这样的气氛。正当她搜肠刮肚想着有什么话题可以跟夜深聊聊,却听得他忽然开口了:   “我一度非常嫉妒。”   “……什么?”谢凌依傻乎乎地看着他的后脑勺。夜深的脚步稍快些,谢凌依一直跟在他身后。   “我说嫉妒。”夜深没有回头,只是漠然自语,“嫉妒大哥和永咭,嫉妒他们所能享受的优渥生活。起初我并没有想过太多。每年他们都会来乡下住一段日子。大哥向来是最懂事的,毕竟他是自小便生活在父亲的管理之下,也朝着他的期望发展而去,故此常常得到父亲的称赞。每到那时我就非常羡慕,我也早早地被父亲规划好了人生的走向,自然是和大哥一样进入警界继承父亲的职业。村子里也有位老拳师,我从他那里学过三拳两脚,但对于一直在父亲手下接受训练的大哥来说,我这种程度都不够他一只手对付的。我们还玩过一种侦探游戏,就是自己编一起案件,把破案所需的线索都告知对方,由对方来推理答案。这方面我的战绩就要好很多,但也是输多赢少。至于永咭……她从小就对我特别不友善,原因我能想到两个:一是距离所产生的疏远感,让我这个‘亲哥哥’在她看来倒跟表兄弟差不多;二是因为我很‘弱’。我小时很想做个‘好孩子’,所以对父母言听计从。他们让我好好照顾妹妹,我就十分宠让着永咭。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她每次来乡下,都会搜刮走我好不容易得来的玩具,有时甚至会当场破坏掉,然后笑嘻嘻地看着我,简直像是在故意惹我生气——不,恐怕就是那样。她很喜欢在欺负我的时候所获得的那种快感,因此在我挑战大哥被打趴在地上的时候,她也会一边拍手一边高叫‘打死他’。直到现在想来还是不禁令我烦躁。”   “我觉得……她那只是年龄小不懂事吧?”谢凌依低声发出异议。   “或许吧。”夜深耸了耸肩,“到长大些,我们的关系说不上和缓,几乎每次见面都会吵架,但她也渐渐明白事理,不会再做特别过分的事了。”   “对嘛。”谢凌依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点了点头。在她印象中的夜永咭,一直都是个大大咧咧、急公好义的女孩,虽然爱惹麻烦,却非常重视朋友。因此对于夜深批评永咭的话语,她不自主地想要表示反对。   “你就为了这种事嫉妒他们吗?”谢凌依啧了啧嘴,“嘿,要不要给你讲讲我以前的生活啊。”   在父母罹难后,谢凌依的生活一度非常艰苦。夜深自然知道她这么说是想表示“你那点烦心事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摇摇头制止了她:   “不需要。我认为嫉妒这种感情是相对的,高高在上也好,贫苦不堪也罢,只要有对比,就可能会让嫉妒产生。而且我刚才说过了,起初我并没有想太多,比起嫉妒更多则是羡慕。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两人在T字路口斑马线的红绿灯前停下,夜深的目光涣散,他追思着多年以前的往事,记忆却如明镜般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那时候我已经七八岁了,在乡下上小学。包括苏琴在内,也有一些相熟的朋友。有一次我们结伴去镇上玩,当时镇子发展很快,有很多新鲜的玩意,我们这些乡下孩子连见都没见过的各种店铺,商业街路口的充气跳床,品牌玩具和让女孩们眼睛发直的漂亮衣服……我们几个人没有打扮过,土里土气又脏兮兮的,大部分的店面我们连进都不敢进,就这么在街上瞄橱窗瞄了一个下午。天色将晚,我们该走的时候,路过了一家快餐店。”   “肯德基吗?”谢凌依用手指点着自己的侧脸,想了想说,“但是你们那时应该是买不起的吧?”   “那个小镇上现在有没有肯德基都难说呢。”夜深摆了摆手,“不过那个年头,各种各样的西式快餐店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现在也有不少闻所未闻的品牌。我小时候见过的有……唔,什么‘万兔速丽’、‘开心汤姆’之类的,放到现在就是‘华莱士’吧。”   “啊!”谢凌依甜甜地笑起来,“我也就只能吃得起这个了!”   “小孩子总是容易被那类食品所吸引,我们自然也不例外。永咭曾多次拿着汉堡、炸鸡、薯条和纸杯盛着的可乐在我眼前绕来绕去,存心想要馋我,但从来没跟我分享过。我还记得我那时说了什么。我对他们说:‘我妹妹经常吃这些’,于是有人很惊讶:‘这么贵的东西怎么吃得起啊?’,我就很自豪地说:‘有什么吃不起的,我爸爸是当大官的!’”   谢凌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也有过那种神气活现的时候啊?”   许是被她的笑容感染,夜深也勾起了嘴角:   “啊,我也曾为他们而骄傲过……也曾……”   绿灯亮起。两人沿着斑马线穿过马路。卡布里城的社区庭院就在眼前了。   “我们在店门口犹豫了很久。便宜的小薯条是三块五一袋,我们几个把口袋摸空,零零散散凑出了七块多,一毛的两毛的一大把捏在手里。你能想象我们当时有多么期待。那个时候我们村里的小卖部也有不少小零食,染了色的冰块一毛钱三块,辣片一毛钱五包,如果奢侈一点,也可以多拿几毛钱买包上好佳的虾片。那七块钱对于我们来说是相当大的一笔积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次挑战,我们这些流着鼻涕的脏孩子也想要尝试一次高档的享受,这样一来才算是不虚此行。”   谢凌依用力点了点头。她能够理解夜深的说法。她也曾趴在蛋糕店门外的橱窗上咽过口水,想象着其中一块被早已不在的父亲拎出来塞进她的小手里。   “那天店里人很多,我们排了很久的队。”夜深继续说着,他们已经刷卡通过门口进入了社区,“幸亏如此,我们在店里面四处指指点点也没谁会在意。两包薯条拿在手里的时候,我们都有些迫不及待。我们找了店里的一个角落,一个连桌子都没有的地方,把袋子放在地上,但在试吃之前,我们首先发现了一包番茄酱。”   “嗯,标准配置。”谢凌依又插了句嘴。   “这三个字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还有些难认,而且就算认出来估计也无法理解。不过我算是在永咭那里‘见多识广’了,我说这是番茄酱,用薯条蘸着吃的,不过就一包不够分的,我们可以去柜台那里再要两包——这也是从永咭那里知道的。”   “嗯哼?”谢凌依眯起眼睛戳戳他的胳膊,“你还是蛮在意的嘛!”   “没办法,我是哥哥不能跟她抢,但小孩子谁对好吃的没有想法呢?”夜深无奈地解释,“我只盼着多问两句,或许她一时心善就会分我一点……唔,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实在是太天真了。”   谢凌依大笑起来。   “总而言之,既然是我提出的,那理所当然就该我去索要。但我们之中有个女孩却自告奋勇过去了。那个女生绰号叫‘小不点’,是非常娇小可爱的类型,但又聪明伶俐活泼大方,在我们班里当副班长。换句话说,就是人人看了都想要宠着的那种女孩,平时也是我们的中心。被她央求的话,没有几个人会拒绝的吧?因此我们就放心地看着她过去趴在柜台边缘——她才刚和柜台一般高,只能仰着脸面对那个收银员。她说:‘阿姨,可以再给我们一包番茄酱吗?’”   “嗯,然后?”   夜深脸上怀念的表情渐渐褪去,他的目光黯淡下来。   “刚才我也说过了,那天店里人很多,收银员是个大约三十岁的女人,一直有些忙不过来。小不点第一次说话她可能没听见,于是小不点又说了一次,见她还是没反应,就说了第三次。”   谢凌依没敢搭腔,从夜深的语气中她听得出来,这个故事并没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果然,夜深的声音低沉下去:   “那个女人突然爆发了。究竟是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不断接待顾客压力过大,也或许本来就有什么烦心事?这些我们都无从知晓。我们只看到她对着小不点大吼大叫起来。她说得很难听,尖酸刻薄,大意就是从我们一进来她就盯上我们了,穿得这么烂还拿着一把零钱,害得她还得挨张去数,在店里东摸西看的把她的店面都给弄脏了,就买两包小薯条还想再要番茄酱是打算拿回家下饭去吗……”   “……好……过分……”谢凌依捂住嘴巴。   夜深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摇头:“小不点被那个女人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呆了,她退后几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女人的骂声还在继续。整个店里的视线都集中在我们身上。上了脾气的男生忍不下去,把两包薯条朝着那女人就丢了过去,洒了她满头满脸。后来我们从那家店里逃走,小不点边走边哭,大家都在安慰她,我则是浑浑噩噩……”   “浑浑噩噩?”   “对。”夜深的眉毛皱得很难看,“我在思考。或许是跟大哥玩多了那个侦探游戏,我遇事总爱对它的合理性展开思考,直到找到适当的理由说服自己,否则我就会很烦躁。可那天我想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出我们为什么会落到这步境地。是因为我们的样子太难看?是因为我们的手很脏?还是因为我们咋咋呼呼的样子很不礼貌?或是我们的衣服太破烂,破坏了那家店的情调?”   他轻轻发出笑声,眼睛却没有笑。   “很多年后我穿着名贵的西装在各式高档餐厅中来去,每一位侍者都低眉顺眼行礼鞠躬,他们不知道这身皮下面是怎样的一个人,也许活得光鲜亮丽,也许连条狗都不如。”   “你……别太钻牛角尖了。”谢凌依安慰着他,“明显是那个女人不好嘛!一个服务者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呢?这不是你们的错,你也不要想得太多。”   但这种空洞的言语并没有什么效果。夜深没有理睬她,他自顾自说着:   “我想不明白答案,这本身就够窝火的了。更觉得惭愧的是,去讨要番茄酱的主意还是我给出的。如果不是我那么说,小不点也不会挨骂,我们至少还能尝尝那两包薯条的味道。如果要论在场谁最难过的话,或许我比起小不点来还甚有过之。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丢了薯条的男生突然对我发难,他说:‘你爸爸不是当大官的吗?’”   “这个……”谢凌依挠了挠头。她想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可看着夜深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但夜深却似乎理解了她的意思:“我想他也只是无心之言吧,只是想要为愤怒和不甘找到一个合适的宣泄口。但对于我来说,这句话却无异于在我的胸口上重重地捅了一刀。我没法反驳他,我自己也不由得这么想了。对啊,我父亲是当官的,有权有势,凭什么他的儿子要受到这种待遇?而且只有我一个!如果去要番茄酱的是永咭,她会挨骂吗?会被拒绝吗?不,怎么想都不可能会。那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家里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为什么是我要住在乡下,为什么是我连户口都没有,为什么是我穿着土里土气的衣服,每年只有几天能和父母兄妹见面?这样不公平吧?不合理吧?难道我就不能和大哥小妹一样,在城里过着舒适的日子,接受良好的教育,每天开开心心地和家人一起吃饭谈天吗?”   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怪异的男人,但夜深浑不在意。   “我是在那一刻才终于发现的,我对大哥和永咭的嫉妒究竟有多深。那些情感一直都深埋在我的心底从未被发掘出来,那起事件只不过成了一把铲子,让它们终于能够暴露在我眼前。嫉妒心是种很可怕的东西,它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不需要任何催化,只要你的脑子朝那里一想,它就会越长越大。我心中明了自己嫉妒他们,可我不能落了下风,我不想示弱服输。那年夏天我过生日时恰好是周末,母亲让我去城里和他们一起过。那次生日我费尽千辛万苦得来一件珍贵的玩具,我要把它带去给他们看,我也要让他们羡慕嫉妒我才行!那次生日——”   夜深的话语戛然而止。谢凌依正听到关键处,见他停住话头顿时大为不爽,不由得催促道:“然后呢?生日怎么了?”   “我们到了。”夜深喃喃道。   谢凌依抬起头来。不错,这正是他们居住的那幢楼。   “到了怎么就不能讲了么?”谢凌依摸不着头脑。   夜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似乎刚刚反应过来什么,颇为后悔:“抱歉……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不知不觉就……余下的,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他这么说着,率先打开玻璃门朝电梯走去。谢凌依不明所以地跟在后面。   “等会儿啊你!不带这样的吧?说到一半突然不说了算什么啊!好歹给我讲完这点啊!”   “并不是什么开心的故事。”夜深摆摆手表示拒绝,“我说过了,还是以后再讲吧。今天我也有些累了,想要吃点晚饭,早点休息。”   “唔……”谢凌依撅起嘴巴,跟在他身后走进电梯,“真过分……真是……切,算了。那你要答应我,下次……嗯……下次过生日的时候给我讲吧,行不行?”   夜深苦笑:“这个么……只怕有点困难。”   “哪里困难了?”谢凌依瞪了他一眼。   夜深没有看她,他的视线盯在电梯逐渐变大的数字上。一直到了两人租住的房间门口,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当谢凌依掏出钥匙开门进屋之后,才听到背后仿佛传来了男人的轻声自语——   “没办法啊……自从那年之后,我已经有足足十八年没有再过一次生日了。” 第十五节 平安夜之灯   2016年12月24日,平安夜——   明明已经是冬日,毛毛细雨却仍在下个不停,程都这地方向来是这样的鬼天气。   七点钟,路灯亮起。铁皮罐头般的322路公交车停在天颐小区门口。车上仅有一名乘客,是一个看来有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司机师傅从车内后视镜中看着她冒雨从后门跳了下去。雨刷颇有规律地在前车窗上摇摆,水流在玻璃上汇聚,随着灯光一起魅惑地波动着。   那女孩没有带伞,她捂着头飞奔进小区。司机本想提醒她这车上有爱心伞可以借去用,眼看着她已经跑远,也就没再开口。这年头的借伞人很少有将伞还回的,爱心伞都快变成赠品伞了。   司机悠闲地端起泡了蜜枣的茶水抿了一口,他并不着急。下一站就是终点站了,眼下车上空无一人,他的时间充裕得很。   说起来今天好像还是个什么洋节日。之前经过天美广场的时候,他看到好多小年轻们冒着雨卖苹果,都用玻璃纸包着,中看不中吃的东西。要是花二十块钱买那么个玩意儿送给老婆子,浪漫玩不成,说不得还要跪几天搓衣板。像刚才下车的姑娘那般年龄,倒说不定会喜欢这种……   想到此处的时候,司机瞄了一眼倒后镜,却突然打了个寒颤。   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寂静下来,只有雨声淅沥回响着。昏暗的灯光下,见不到一个行路的人影。司机的动作僵住了,半凉的蜜枣茶从杯子里倾倒出来,全都洒在了他的裤裆上。枣子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直到这时,司机才终于回过神来,背后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刚刚那是……什么东西?   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刚刚究竟看到了什么。那或许是一只飞鸟,亦或者只是一个破烂的塑料袋——不,像这种无风的雨天,塑料袋应该是飘不起来的吧?   算了,甭管它是什么,都跟我没啥关系,我倒是在紧张个什么劲?他自嘲般笑了起来,一脚踢开脏兮兮的枣子。332路公交车在低沉的轰鸣声中缓缓离去。   但这位司机并不知道……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就在车尾附近那一片由雨水聚积而成的水洼中,水面不合常理地凹陷了下去,宛如一只人脚的形状……这怪异的现象不断向前延伸着,逐渐靠近了天颐小区。   就仿佛是……有某个肉眼无法看到的“人”,正在缓缓走近那里一样……   ……   简如薇并没有想到天气会在她乘公交车的这一小会儿内发生变化。不过程都的天气向来是没人能说得准的,出门在外常备雨伞是程都人的常识。简如薇并不是没常识的人,只是今天她出来得实在太急,还好她租住的房子就在天颐小区大门旁的这幢单元楼里。仅仅在雨里淋了不足十秒,她就跑到了一楼小卖部的遮雨棚下。   这家小卖部是一位姓关的大叔开的,这位关叔为人有些斤斤计较,抠门,又爱贪小便宜,因此不怎么受人待见。不过或许因为是上下层的邻居,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对简如薇还算和气。小卖部同时还拥有保安室的作用,也就是说关叔既是店主,同时也是这座小区的保安,而且是唯一的保安。既然没人替班,也没人管他,平时擅离职守去喝个小酒也是家常便饭。不过会住在这座荒僻小区里的人,多半也没什么值钱的家当,不知服务了多少年的破旧自行车往楼下随手一丢,不上锁也没人会来偷。故而大家也懒得去向物业告他的状。说到底,恐怕住在这里的人连负责这座小区的物业公司是哪家、办公处在哪都不知道吧。反正他们也从来都没出现过,就连张贴通知告示也是关叔一人的活儿。如此数年下来,大家早已经习惯了。   但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了吧?   听说物业那边新派了一个年轻人过来,马上就要到这儿上班了。关叔这两天就在收拾东西,他在老家还有一套屋子,只是有许多年没回去过了,不知现在还能不能住人。   简如薇怔怔地站在遮雨棚下,望着关叔小卖部拉下的卷帘门出神。卷帘门底端挂着一把大锁,看来关叔今天又不知跑去哪里喝闷酒了。   简如薇摇了摇头,现在不是担心他的时候,她回来这里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可不能再耽搁了。   她用力拍了拍手,遮雨棚下面的四盏声控灯立刻便放出炫目的光芒。简如薇赶紧低下头去,饶是如此,她的眼睛还是被晃了一下。也不知关叔是怎么想的,用功率这么大的灯泡来照明,费电不说,每一次启动都会刺到眼睛。不过这座单元楼一二层的楼道灯都坏掉了,有这几盏声控灯在,大家上楼也不用再开手电筒。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至今没有人当面向他抱怨过吧。   简如薇低下头去,正要走进楼道中时,却好似听到了什么动静。她回过头去,向外面的雨幕中张望着。   是……水声?   不,毕竟是雨天,有水声可没什么稀奇的。关键是这种水声……就好像有人从水里蹚过,正慢悠悠地走着。雨不算很大,但这雨势也不是能让人在其中闲庭信步的程度,更何况,即便说是“散步”,这步伐也实在是慢得出奇。只是在细雨声的掩盖下,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即便想要判断方位也很难。简如薇朝外看了几眼,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影,便耸了耸肩,顺着楼梯朝二楼爬去。   这单元楼每一层有左中右三户,简如薇就住在二楼中,即202号。她掏出钥匙熟练地把门打开,进屋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上了拖鞋。虽然时间很紧,但她并不想把自己整洁的屋子搞脏。她走进自己的卧室,打开小书桌抽屉上的锁,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   简如薇将那东西捧在胸前,嘴角勾起的弧度虽浅,却分明是一抹开心的笑容。而就在这时——   “嗒……嗒……嗒……”   异样的动静。像是某人走进了单元楼的门洞,脚步声在整个楼道中回响着。可这步伐实在是太慢了,慢得让人心焦不已,简直恨不得去帮他走几步。但若说是腿脚不方便的人,这声音听起来却又太过有规律。难道是谁故意在楼梯间里跺脚耍恶作剧吗?   简如薇当然听到了这个声音。在顿了几秒后,她想:   “不会……是他担心我一个人跑回来,所以过来接我了吧?但还怕我为刚才的事情生气……或者他自己也还没完全消气,所以才走得这么慢……”   这个想法在她的脑袋里只闪了一下,便立刻被她否决了。   不对,他不是那样的人。如果真的在生气就压根不会过来,如果没有,那也不会搞这么无聊的恶作剧。   可是,如果不是他的话……   简如薇有一种感觉,很奇妙的感觉。她觉得,这个脚步声的“主人”就是来找她的。   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或许只是受到了冥冥之中某种神秘的牵引,让这个念头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   简如薇拨了拨耳旁的一缕秀发,接着做下了决定。她把那件东西重新放回抽屉里,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靠近了客厅门仔细听着。   她的心脏砰砰地跳动着,跳动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更加剧烈。   她并不知道,这种心跳是决然称不上正常的。如果在这一刻,她就已经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那么她就应该明白,这和等待爱人到来时的暧昧心跳不同,这是一种本能反应。   一种对超乎常理的恐惧的……本能反应。   ……奇怪?   简如薇站在门前歪了歪头。这个动作对她来说是极少有的,别的女孩子做起来很可爱的动作总是不适合她。   不对。她想。那个脚步声听起来好像才刚到一楼平台,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感觉门口有人呢?   她直视着面前不带猫眼的漆木门,尽管她并没有透视的能力,却分明能够感知得到,门外面有谁正在那里,而且绝非过客。对方在守候着,等待着她开门的时刻。   是谁?在我的门口做什么?总不会是……   她想到了一个人。如果是那个人的话,是有着来这里找她的理由的。但是……   简如薇狐疑地思考了几秒,然后伸手把防盗链挂上。这门链在她一开始住进来时就装上了,毕竟身为一个女孩子,独自居住还是存些小心为好。在开门前她又想了想,先走进厨房拿了一把水果刀藏在身后。   她拨开门锁,谨慎地把门打开一条缝。   门外并没有人。只有楼梯那边传来的脚步声清晰了些,那人似乎已经走到一二楼之间的平台了。   ……错觉吗?   简如薇把门开得更大一些,防盗链已经绷直了。她稍微探着脑袋朝外面望去。   一瞬间,简如薇瞪大了眼睛。   门外确实没有人,但却并非空无一“物”。   就在简如薇的眼前,某个物体在空中静静地漂浮着,发出幽暗的光芒。这光芒无法将黑漆漆的楼道照亮,仅是刚好能让人将这物体的外形辨识出来而已。   简如薇的身体僵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那件东西,这太过离奇的景象,甚至让她把外面那愈来愈近的诡异脚步声都忽略了。   那是一盏灯笼,一盏白色的纸灯笼。   就像是电视剧中经常看到的,但凡有人故去,总要在家宅门口挂起的那种纸灯笼。   而现在,它就悬浮在简如薇面前不足一米的地方。   这是……什么魔术吗?不然这种灯笼怎么可能悬在空中呢?也许是用细木杆挑起来的,只是因为楼道太黑看不到?   简如薇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头脑已经在这短短的几秒内变得混乱不堪,也不再有重整思绪的时间了。灯笼毫无预兆地突然移动起来,朝着简如薇慢慢逼近。惊惶无措的女孩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去,却忘了把门重新关起来。那灯笼看着比挂着防盗链的门缝还要大上一圈,却毫无阻碍地挤了过来。现在它漂浮在客厅的正中央,以几不可见的速度缓缓地旋转着。   简如薇的眼睛快要凸出眼眶了。客厅里也没有开灯,但却已足够让她看清楚这灯笼的全貌。没有想象中的细木杆,甚至连根线都没有!它就那么无依无靠地停留在半空中,静默地嘲笑着少女的无知。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渐渐把背在身后拿刀的那只手举到了身前。在外人看来这或许是十分可笑的情景吧?一个妙龄女孩拿着危险的刀具,目标却只是一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灯笼。   但简如薇并不这么想,这只灯笼带给她的不祥预感已经严重超出了阀值。她打定主意,只要它再有半点靠近的迹象,她就毫不犹豫地挥刀砍下去!   可灯笼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就像刚才突兀的移动一样,此时它又突兀地燃烧起来。也不见那灯笼中的火苗变大,只是渐渐被近于白色的火舌所吞噬,那些白纸蜷曲起来,却看不到灯笼里面的骨架。不过几秒钟工夫,整只灯笼便彻底燃尽,连一点儿火灰都没留下。   简如薇仍旧保持着举刀的姿势。她傻傻地盯着灯笼消失的地方,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   她并不认识同一个城市中有个叫夜深的男人,也不会知道这世上有种被称作“通灵眼”的奇怪能力。如果是拥有这种眼睛的人在场的话,就能够看到比她更多的东西。比如那只灯笼的下方,连着一根若有若无的细线,那细线通过门缝连到屋外,不知。而在灯笼燃尽的同时,那根看不明晰的线悄然飘落,却犹如带有黏性一般,附上了简如薇的身体。   当然,无辜的女孩对此一无所知。当她终于想起怪事不只这一件的时候,似乎已经来不及了。那神秘的脚步声终于来到了她没有关闭的门口。就在简如薇刚刚转过去的视线之中,一只枯黑的手以僵硬的动作抓住了她的防盗链。   “啊……啊……”   简如薇的喉头涌出细微的声音,却无法发出尖叫。她已经不能冷静地做出判断,整个大脑似乎都在发出嗡嗡的鸣叫声。最后却是身体的本能控制了她,她连滚带爬地转身逃进了卧室,用发颤的手插上了销子。   事实证明了她这个行动的正确性——就在插销扣进销孔的那一瞬间,她听到门外传来“喀啦”一声响动,根本不用再动脑去思考,她也能判断出这是门链被扯断的动静。   简如薇面对着卧室门向后退去,两只手一起攥住刀把,攥得指关节一片惨白。那缓慢而又规律的脚步声目标明确地朝这边走来,清晰地落入简如薇的双耳中,一声一声宛如催魂之音,告诉她不管怎么躲藏都是无用,她的位置从一开始就被锁定了,现下已再没有半分逃跑的可能。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再接着,卧室的门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简如薇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她的后背已经靠上了正对着门的窗台,窗户外面那原本为了防贼的铁栏杆眼下却成了困死她逃生之路的阻碍。   该怎么办?报警吗?手机在哪里?手机……   纷乱的思绪堵塞了她的大脑,眼下她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紧紧握住手中的刀子——只有这是她唯一的倚仗了。她的眼球死死地直视着那扇晃动得越来越厉害的门,几乎要从眼眶中跳出来。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等待着,等待那扇门被打开的瞬间,然后把刀子用力向前一刺!   ……但是,她能做到吗?   简如薇这样向自己发问。凭这颤抖的双臂,凭这无力的身体,她……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   门锁歪扭到了一边。   简如薇的脑海化为了一片空白,她机械地举起手臂,稍长的指甲刺破了手心,血顺着她白皙的手滑出一道艳丽的长痕,但她已浑然不觉。   门开了。   窗外的雨依然不知疲倦地下着。恐怕,还要下上很久呢…… 第十六节 宿醉   路以真觉得头痛欲裂。   这种说法仅是为了表示他头痛的“程度”。事实上他现在所感受到的痛楚,并非是撕裂般的那种痛,而是一种钝痛,或者说,“沉闷”的痛。这种痛超过了一定限度,让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虽然沉重不堪,但意识却轻飘飘的,一在地狱,一在云端。   脑海中残存的意识告诉他,这就是所谓的宿醉。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能够一直这么躺下去。虽然身体不会好受多少,但至少可以在长时间的休息中让损失的体力得到恢复。可惜天不遂人愿,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到了些杂乱的声音,有砸门声,有许多人的脚步声,怒吼声,谈论声……这些声音带来了过于庞大的信息量,而他的脑子却被该死的酒精侵蚀了,原本性能优良的CPU此时却变成了小霸王,让他虽然听得到,却根本无法理解那些人是在说些什么。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的视野中出现了好几道晃动的人影,如幽灵一般。路以真数不清那里站着多少人,也懒得去数。有的人影离他近些,摇晃着他的身体,在他的耳旁喊叫着什么,让他烦躁不堪,可他却连挥挥手赶走这些人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双臂被人架起,眼前忽然一片漆黑,像是脑袋上被套了个什么东西。内心的不安渐渐升腾起来,但他无法反抗。他的身体被人拖行着,脚下一虚一实——他判断出这是在下楼梯。   被人控制着的感觉真够难受,可这似乎帮他醒了点酒,他逐渐能够进行思考了。   现在他走在了平地上,不一会儿,又被拖到了什么地方。他的手腕被什么束缚住了,无法动弹。他被人一推,一屁股坐了下去,两边一左一右有人夹住了他。接着,身体的四周感到了颤动,这是……啊,这是在车上,这是车辆行驶的感觉!   伴随着意识渐渐清醒,他心中的不安也愈加浓重。   这是什么?绑架?该死的,家里那老头得罪了什么人吗?这是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但愿他们能优待一下人质……   他有些混乱地想着。身旁的两人身形魁梧,看来是“专业人士”。这辆车偶尔来个转弯,路以真的身体总会往旁边一甩,但那个方向的人却纹丝不动,稳如磐石地顶住了他。这种状态下想要逃走估计是没指望了,路以真打了个哈欠,万般无奈之下,只能选择静观其变了。   这趟旅程并不算长,应该说刚好就在路以真烦躁起来的同时,车子缓缓减速停了下来。路以真头上的罩子并没有被去掉,他被人拖下了车,双脚再一次踏上了坚实的地面。与此同时,耳旁忽然响起了不知来自何处的音乐,听起来像是孙燕姿的《绿光》。   拖着他行走的人脚步没有丝毫停滞,似乎对这音乐早就习以为常。路以真凭借双脚的感觉知道自己踩上了人行道,然后走上了台阶,好像是进到了某个建筑物里面。他听到了许多人的话语声,男人女人的都有,这让他内心的好奇愈加膨胀起来,但实际上,他已经隐隐猜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终于被摘掉头套的时候,路以真觉得自己的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他环顾四周,冷色调的墙壁他早已见过许多次,但都是在电影电视剧里,在现实中看到还是头一次。不仅如此,被束缚在审讯椅上的感觉,他也是第一回品尝到。   不是绑架。他这样想着,心中的不安已经消去了六七成,但还余着一些,毕竟他尚不知道自己被带到这里的理由是什么。   这房间的隔音效果相当不错,因为它原本就是有此需要的设施。《绿光》的旋律已经听不见了,路以真却莫名觉得有些怀念。他上高中那会儿,每天课间操的集合曲就是这首歌,时至如今他还能哼唱出来,尽管歌词已经忘记不少了。   他哼了两遍左右,正打算开始第三遍时,两个男人走了进来。   这两人一个高大魁梧,满脸胡茬,看着就一脸凶相;另一个却瘦得像根竹竿,看起来文质彬彬。只是和他们对上视线的时候,路以真觉得这两人的眼神都决然称不上是“友好”。他们低声说着话坐在了审讯椅对面的那张桌后,把记录夹摆在桌上。瘦个子手里捏着一支中性笔,在指间灵活地旋转着。   路以真好歹也活过这么多年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于这套流程他还是略知一二的。如果他所料不错,接下来第一步就是——   “姓名?”壮汉粗声粗气地问道,他的声音倒和身材正相匹配。   “路以真。道路的路,以为的以,真诚的真。”路以真老实地回答。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不想找麻烦。   “有无别名或曾用名?”   “没有。”   路以真一直觉得这些问题纯粹多此一举,对方手里拿着他的资料,分明什么都知道,却还非得走这一套流程。   “出生年月日?”   “1985年7月12日,现年三十一岁。”   瘦高个低着头唰唰地做着记录。速记这种事路以真很擅长,但他不知道对方用的方法是否也和他一样。如果不是处在这种状况下,他真想和这瘦子好好交流一下经验。   “昨晚六点至十点间,你人在哪里?做些什么?”   路以真一愣。这么快就问到这里了?户籍不问吗?职业不问吗?家庭情况不问吗?总感觉跟自己所了解的流程相比缺少了很多东西啊。而且一上来就问得这么直白真的好吗?不应该拐弯抹角地套话吗?   可或许正是由于这问题太过直接,路以真反倒没能立刻想到答案。脑袋里残存的酒精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他的思考。   “怎么?说啊!”   壮汉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路以真抬起头来,对方的眼睛映在了他的瞳里,他读得懂这种目光,是嫌恶,还带着些许不加掩饰的愤怒。是的,男人看他的表情就像是看着路上一团肮脏而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偏偏这垃圾不进垃圾桶,却硬要摆在路中央。很少能找到比这更令人不悦的事情了。   路以真依然没有回答。他突然想起来刚才的那首歌,那首歌的音源并非近在咫尺,而是通过复数个扩音器传出的,就像他高中那时一样。   “这里是高新分局。”他喃喃念叨着,“距离交大附中很近,所以听得到课间操的音乐声。以前我来这里找一个朋友,他对我这样解释过。”   他这话应是自言自语,但桌子对面的两人却也听到了。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都写着同一种想法:这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不是嘛,有几个好人会到警局里面找朋友的,多半是狐朋狗友因为什么事儿被带进来了,过来接人出去的吧?   但路以真又说道:   “这里是夜永咲工作的地方。”   壮汉和瘦子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中都显出了犹疑之色。   “你说谁?”瘦高个头一次开口了。   “夜永咲,我的一个朋友。他应该在这里任职的,记得是个副科。”   瘦子小心地看了看身边的壮汉,似乎在等他拿主意。而那大块头汉子许是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顿了一顿后突然拍了下桌子:   “你认识夜队又怎么样?你就算是史局长的朋友,出了事儿也一样要抓你!”   “我没那么说过。”路以真淡淡地笑了,他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双手,“你们问我那段时间干了什么,如果我没记错,我那会儿一直在喝酒,是红酒,不过什么牌子我想不起来了。整个晚上我都没有出过门。这样都能跟案件扯上关系,看来案件的被害者多半跟我熟识。你们问我六点到十点间做了什么,那么案件应该是在七至九点间发生的。我顺便问一句,是抢劫还是杀人案啊?”   或许是酒精的劲儿还没过去的缘故,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轻佻。也或许,是昨晚的那件事让他有些自暴自弃了。   总而言之,他自作聪明的言论虽让对面两人略略吃了一惊,但吃惊之余怒气却也更盛。毕竟这家伙的表现明显很瞧不起人。那壮汉威胁似的嘎巴嘎巴捏着指关节,瘦子也有些烦躁地用笔杆敲打着桌角。路以真稍微有点紧张了,他总觉得那汉子下一秒或许就会直接从桌上跳过来一拳头砸在自己脸上。武侠小说里常有“蒲扇般大的手掌”,那多半是夸张,可这人的拳头捏起来,倒真有个实心球般大。万一被那种东西捣在脑袋上,一条小命保不准就要去了十之七八了。   在路以真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壮汉终于低声开口了:   “你小子——”   他这话只说到一半就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审讯室的门突然被人重重打开,一个男子快步走入,连看都没看路以真一眼,径直走到审讯桌前。他背对着路以真,因而看不到表情,但从他声音中暗藏的怒火来看,只怕现下正气得不轻。   “传唤的手续办了没?传唤证呢?有吗?拿出来我看看!记录呢?签名呢?啊?什么都没有你们就敢随便审人?大史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我要再晚来半分钟你是不是还要打人?!”   那被称作“大史”的壮汉嘟哝了一句什么,路以真没有听清。但那背对着他的男子却一巴掌拍在桌上,他大吼的气势让路以真对“怒发冲冠”这个词有了新的理解。   “什么叫别的地方都这么干?别的地方干没干你知道是吧?你很清楚是吧?!退一万步讲,别的人干了咱们就也能干是吗?他们不讲规矩我们也不讲吗?我以前怎么说的?你们以前什么套路什么流程我是管不着的,但你们现在让我管着,就得好好走流程办手续一丁点都不能马虎了!又不是什么危急关头要先斩后奏,走一趟流程能累死你了吗?几个月之前我们被人堵上门来那回还记不记得?又想来一遍是吧?”   “那次是不小心抓错人了!”旁边的瘦子辩解道,“这次又不一样!”   “还不一样?!”   那男人怒极反笑,他伸手往后一指路以真:“你们带人来的时候有好好调查过吗?有调过监控录像吗?这个人从昨晚起就压根没出过楼道!那单元楼又没后门,你以为他是从八层天台上跳下来去作案的吗?”   那壮汉和瘦子大张着嘴巴望着男人,看样子他们本来是完全认定路以真就是这案子的犯人来着。   一时间审讯室又陷入了沉默中,只听得到各人沉重的呼吸声。眼见得那壮汉和瘦子的头越来越低,男人叹了口气,轻轻拨了拨额前的头发,语调也和缓了些:   “我知道你们看了现场之后心里难受,有火气,我也难受。可咱们身份毕竟摆在这儿,警察跟那些混社会的人不能一样,我们要懂规矩,要讲证据。几个月之前咱们就让人抓了一回把柄,要不是小谢出力,这脏水到现在还沾身上呢,可不敢再来一回了。”   那两人默默点头。   门口有人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门框,房间里诸人都朝那边看去,是个年龄偏大的方正脸男人。   “史局。”站在桌前的男子打了招呼。   听他这样称呼,路以真便知道门口的男人应该就是高新分局的局长了。史局长脸上也带着明显的疲沓之色,他朝路以真瞄了一眼,然后转开视线,说道:“你也别训他们了,又不是争功劳,这个案子的确太恶劣了。上头发话下来了,你带他们过来吧,一块儿开个会研究研究。”   “好。”男子答应着,对桌后坐的两人说道,“你们先过去吧,我跟他说两句话。”   那壮汉和瘦子如蒙大赦,赶紧收拾收拾东西走出了门。路以真心知男子说的这个“他”便是指自己,果然那两人出去之后,桌前的男子便转过身来,跟他对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样,路大记者,这回有被审讯的经验了吧?赶明儿又可以在稿子里面卖弄卖弄知识了。”   路以真也笑了起来:“难说,你刚都说了他们这个流程不正规,看来是没什么参考价值。”   “哦哟,那要不给你来套正规的?我这就去把测谎仪搬过来。”   “你可算了吧,夜大官人。”路以真装模作样地说道,“据我所知,在远东司法界,测谎仪的结果并不能作为证据直接使用,因此这个威胁我给零分。”   夜永咲靠在桌上,半带着笑意望着这位发小好友,这家伙还是那么伶牙俐齿,净爱讨些嘴上便宜,半分都不予相让。顿了一顿,他说道:   “刚才他们俩态度不太好,你也别怪他们,这个案子确实太让人火大。”   “无所谓,我还想谢谢他们帮我醒酒呢。”路以真伸了个懒腰,“对了,到底什么案子?这半天他们都没说。你总得告诉我一声吧?”   他原以为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却不曾想夜永咲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这位年轻的警官转头凝望着墙壁,目光微微低垂,似是在进行深邃的思考,又像仅仅只是在躲避这个毫无难度的问题。   路以真觉得胸口有某种异样的感情如烟雾般缓缓升腾上涌,慢慢堵塞住他的咽喉,扼住了他的呼吸。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或许只是夜永咲的表现让他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喂,永咲?”   路以真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声音发颤。   夜永咲转回头来,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宛如下定决心一样:   “昨晚,在天颐小区发生了一起命案……”   路以真觉得自己的思考突然之间变得迟缓了。   “死者是位女性,是小区一号楼一单元202室的住户。”   夜永咲直视着自己的这位好友。   “她名叫简如薇。”   刹那之间,路以真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然烟消云散。他又一次轻飘飘地飞在了天上,身边似乎传来了呼声,但却太过遥远,远在无法企及的地方。云端的微风细软地吹拂着,再没有比这更舒适的感觉了。可他的头脑之中却是一片茫然,唯有一个念头化作细语轻声回响在他的耳边。   我一定仍在宿醉之中吧。他想。 第十七节 阴差阳错(前篇)   路以真坐在高新分局大厅门口的台阶上,来往办事的人都用怪异的目光望着他,大门口的警卫和身后前台的年轻小姑娘也留神观察着他,他自己却浑然未觉。他知道自己的脑袋里在想着一个人,一个他不想去想却又不得不去想的人。可他又不知如何去想,只好放弃自我的思考,仅仅跟随着记忆的脚步而走,回到了三年多以前的那个晚上。   那天晚上他和几个朋友在东来街的大排档吃饭,夜永咲也是其中之一。有些好友们多年不见,总要喝几杯热闹热闹,又要玩玩助酒兴的小游戏,什么转筷子、颠三倒四七上八下之类的,玩来玩去就玩成了真心话大冒险。   按说一堆大老爷们儿聚在一块儿,又没有女孩子,真心话大冒险哪有什么趣味?可那会儿大家也都是喝得嗨了,谁又会去扫了大家伙儿的兴致呢?   也该路以真那天走背字,连着输了几把,都是选的真心话。可他们这帮好友从小就腻在一块儿,相互之间哪有多少秘密可言,于是有人便叫嚣起来,说老路你敢不敢当回爷们,好歹来个大冒险试试。路以真也是醉得够呛,说来就来,怕你不成。这么一说可中了计了,人家可老早就想好整他的招儿了。   “看那边儿,对面儿那书店。”那损友笑嘻嘻地搂着他肩膀,“看见那美女了没?”   路以真眯着眼睛瞅过去,他喝多了酒,视线有点花花的。但那书店里只有一个女店员,只是隔得很远,不知道到底算不算美女。   “嗯。”他应了一声,“怎么着,要调戏她?”   “哎哟喂!”损友大笑起来,“老夜在这儿呢你也敢乱说话,回头不给你逮起来!”   “他自己就是个萝莉控,还抓我?”路以真调侃道。众人顿时大笑,夜永咲也只得苦笑两声。   那损友笑够了,继续说道:“行啦!也不让你干啥,你就过去跟她说几句话。你要能把她逗笑了,回来我罚三杯,没说的!要逗不笑,你自己老实喝三杯,行不行?敢不敢?”   路以真并不是多么拘谨的男人,当下便带着一股酒气站起来,在背后诸友的鼓噪声中朝街对面走去。就连大排档的老板也觉得有趣,远远地站起来望着他,想瞧瞧热闹。   路以真推门进店。那女店员只抬头看他一眼,便即低下头去重新面对着桌上的书本,连声“欢迎光临”也不说。   但路以真却呆了一下。   美女。他想着。绝对能排进美女的范畴!在我平生见过的女人里,连电视上那些明星都算上,也能进前十——呃不,前十有点吹,前五十吧!   他喝多了酒,脑袋里昏昏涨涨的,胡思乱想,却还记得自己的来意,回头看了一眼街对面,一堆人正巴巴地瞪着眼睛瞧他出丑。路以真嘿嘿一笑,心里却有点儿发虚。大话是吹下了,可PlanA还是一张白纸。难不成真要效仿纪大学士,找条流浪狗来恭恭敬敬喊声爹?   那女店员听见他笑声,又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路以真此时一身酒气,来意又不正,笑声便也掺着几分猥琐。看那女孩的眼神中带着明显的厌恶之色,想来他再没什么主意,就要被赶出门去了。   路以真心想逗不逗得笑稍后再说,总而言之先装个正经样子,一边说说话一边再想招。他却不知道这满身酒臭味地闯进来,老早就没有正形了,这会儿不管说什么,反倒是徒增厌恶。   “呃,妹子。”路以真凑近柜台,先开了口,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眼角瞟到柜台前面架子上摆的一列新书,便想到了一个话题,说道,“我想买本书。”   “什么书?”   女孩的话音冷冷的,和她的表情一般,让路以真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上海堡垒》,江南写的。”   女孩盯着他看了一秒,这才缓缓探身,从柜台前架上抽出一本蓝色封皮的精装书籍,摆在桌上就要扫条码。   “哎等下!不是这本!”路以真连忙叫道,“这本是新版的,我想买旧版。就那种土黄色封面的。”   女孩把扫码器放下,仍是直盯着他:“我们这里不是旧书店。”   路以真笑了笑:“那是绝版书,我想要好久了。旧书店里还真找不着。”   “旧书店里找不到,我们新书店里也不会有。”   女孩说话硬硬的,她朝门口轻轻转头,那意思很明显:送客!   路以真这回是真没什么好招了,他硬着头皮说道:“妹子我给你讲个笑话好不好?”   “不需要,请你出去!”   这下可好,彻底被当成来缠人的混混了。   路以真没了办法,只好苦笑一声,半真半假地说道:   “其实是这样的,你看对面,我跟那帮人打了赌,说我能过来逗你笑。你要是笑了呢,我回去就能得两百块钱,到时候我分你一半;你要是不笑,一会儿他们就要把我手给砍了!妹子你行行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帮帮我,笑一下好吧!”   那女孩转头往路对面看去,果然见一堆人伸着脑袋朝这边张望。她回头看着路以真:“你不想被他们砍手是吧?”   “不想。”路以真心说有门儿,赶紧摇头。   “那我给你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路以真一愣。   女孩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裁纸刀:   “我先帮你把手砍了,这样就不用他们来砍了!”   ……   那个时候,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个冷脸冷语的女孩会成为他后来的女朋友。   路以真在台阶上坐了不知有多久,下身都有些发麻了,他却不想找个更舒服的地方,只是一味地回想着。身后前台的女孩已经不再看他了,那门口的警卫却还一直在盯着他。   路以真和简如薇并不是一对让人心生艳羡的情侣。路以真性子有些容易激动,简如薇也是不喜相让的个性,两人常常为了一丁点小事便大吵大闹。路以真是做记者的,颇有些口才,简如薇吵他不过,便要直接动手,巴掌拳头腿脚一起招呼。路以真虽然嘴上不饶人,却不擅长打架,也不愿跟女人动手,于是每一次都要被狠狠殴打一通。   想这三年来他不知道挨过多少欺负,早有了分手的念头,可是……可是……   路以真正在出神,一罐咖啡却突然掉进他怀里。他慌忙回头一看,夜永咲已经在他身边坐下了。他手里也拿着一罐咖啡,用指甲起开,许是嫌烫,只抿了一小口。   “也不怕弄脏了衣服。”路以真这样说着,也打开了自己的咖啡罐。   “没事。”   路以真把热咖啡握在手里,喝了一口。心里却想你当然没事,你老婆那么温柔贤惠,不管你怎么作腾都会给你洗衣服的。哪像我们家那个,自己的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却从来不帮我洗洗衣服……我们家那个……   他的心头又一抽动。   “会开完了,我过来看看你。”夜永咲沉声说道,“你现在基本没有嫌疑了。你那单元楼里的监控有拍到她离开,但没有拍到你。”   “你本来也觉得我有嫌疑是吗?”路以真指指大门口的警卫,从夜永咲坐在他身边之后,那警卫就不再看他了,“是你让他盯着我的是不?防止我逃跑?”   “是我让他盯着你的。”夜永咲老实地承认,“但不是为了防你逃跑。”   “哦。”路以真不是笨蛋,一想就明白了,他苦笑起来,“你怕我受不了打击,冲到马路上自杀去?太小看人了,我还没那么脆弱。”   “那很难说。”夜永咲摇摇头,“如果不经过什么事,很多人都以为自己很坚强。”   路以真摆了摆手。他向来喜欢在言语上跟人较劲,但眼下却没那个心情。他说:“能跟我讲讲案情吗?我也算是相关人员吧?”   “说说也没关系。”夜永咲耸了耸肩。他不像苏琴,那么耿直又严守规矩。除了恪守必要的原则之外,他的行事风格还是相当灵活的。   “昨晚十九点四十分左右,我们接到有人报案,说可能有人遇害。报案人是天颐小区九号楼一单元四楼的一位住户,他说刚刚经过一号楼楼下的时候,听到了一声惨叫,然后从窗口看到有人被袭击。我们的人赶到现场是在十五分钟后。案发现场的门是开着的,受害者的……受害者的‘尸体’就在卧室里。”   夜永咲在“尸体”这个词上停顿了一下。路以真却在想别的事。他知道那是谁的尸体,可头脑中却拒绝把“受害者”这几个字和那个名字联系到一起。   “案件发生时受害者发出的叫声很大,因此有不少单元住户都听到了。对他们的证词进行统一后,认定案件发生时间约在七时三十五分左右。由于现场几乎没有留下凶手的痕迹,我们决定首先对受害者周边的人进行调查。”   “所以你们就先想到了我头上?哦!我明白了……”路以真恍然大悟,“偏偏我们昨晚还吵了架……”   “对。”夜永咲点头表示肯定,“昨晚你们吵架的动静很大,你那里的邻居都受到了影响,有很多人都可以证明,这样一来你的嫌疑就很大了。可偏偏我们的人去敲你家的门,只听见你打鼾的声音,却没其它回应。于是他们一怒之下,就破门而入把你带了过来。”   路以真低垂着头。他昨晚和简如薇大吵那一架,最后吵到了门外,搞得楼上楼下的邻居都探头来看,有年纪大的还说了他们几句。他自然知道夜永咲所言非虚。   “好了。”夜永咲朝他一抬下巴,“该你给我讲讲了,你们昨晚在吵些什么?”   “这是侦讯吗?”   “不算是,但或许这件事很重要。我相信你不是犯案者,你当然也会对我说实话的,对吧?”   夜永咲认真地看着他。   “……拿你没办法。”   路以真发出低沉的笑声,开始了他的讲述。 第十八节 阴差阳错(中篇)   “我们俩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她又老对我那么暴力,其实我早就觉得想提分手了,但又觉得分手也很麻烦。你知道我是很讨厌麻烦的人,所以就一直忍着。不过昨天平安夜,这种日子再不好好处实在是有点儿说不过去。所以我搞了两瓶红酒,弄点小菜,打算好歹也庆祝一下节日。可我们饭都开始吃了,酒也喝了两杯,她却突然说要回家拿东西去。”   路以真细细地讲述。这时酒劲过去,他的头已经不蒙了。昨晚的场景如同放电影般在脑中闪过,每一幕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宛如此刻就发生在眼前一样。   “拿东西?拿什么?”夜永咲追问。   路以真只是摇头:“我也不知道啊,我问她她又不跟我说。只说是很重要的东西,现在不过去拿就来不及了。我说到底多重要的东西不能明天再去拿,咱俩好歹是谈恋爱三年了,有什么东西要这么神秘,这吃了一半饭就走算怎么回事?可她十分固执,说话间就穿上外衣打算出门去了,还回了我几句嘴。你知道我的脾气,那会儿又喝了点儿酒,我们就这么吵起来了。从屋里吵到屋外,吵到邻居都过来说我们。最后我气极了,我说‘简如薇,行啊,这大过节的也不想让我安生点是不是?那行,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找我!咱这就算分了吧!再过?再过有什么意思?就这么完了吧!’然后我把门一摔,听她在外面骂了句‘去死’,我也隔着门大吼:‘你才去死!你最好出门就让车撞死!那我可就省心了!要车撞不死你,老子回头找上门去把你捅死,你看着!’”   “嗯。”夜永咲闷哼一声,“你这话可被不少邻居听见了,这也是你之前被列为首要嫌疑人的原因之一。不说这个了,在你看来,这算不算异常呢?”   “算不算异常……”路以真皱着眉头,缓缓地重复一遍,“我也……我也不好说。不过以前的几次,像圣诞节之类的节日,我们都是在一起过的。也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我们才都忍着不跟对方发脾气。像这次这样,吃饭吃到一半她突然要走,老实说还是头回。”   “是吗……”   夜永咲应了一声,沉思起来。   “你觉得这跟她……她遇害有什么联系吗?”路以真忍不住发问。   “现在还不好说。”夜永咲用食指按着额头,“犯人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逃离时也没有被任何人目击到,从这两点来看,或许是个惯犯,而且早就把她定作了目标。不过她的收入应该不高,想必不是为财而来。她的钱包、手机都没有丢,一般来说,犯案计划如此周密,就算不为钱财,也该拿些财物以作掩饰。可犯人如此行事,倒像纯粹是为杀而杀,亦或是……”   “为了那件东西?”路以真骤然明白过来,“她要回去拿的那件东西,或许跟犯人有什么关系?啊,这么说的话……”   “怎么了?”   眼见路以真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夜永咲赶紧问道。   路以真顿了一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是这样,我们以前都没有同居过。虽然她偶尔会在我这儿过夜,但一般都还是回她自己的租屋去。我也没劝她搬过来过。但从前几天开始,唔……大概是六天前?还是五天前?她忽然跟我说,一个人住有点儿害怕,想来我这里过几天。我觉得有点儿奇怪,因为她的自我保护意识向来很好,她从来不走小路,也几乎从来不在入夜后出门,她还自己出钱给租屋加了链子锁。在我面前,她一直都很要强,从来没表现出什么柔弱的样子。我担心她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可她只说让我别管。毕竟我们还算是恋人,她来住几天,我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就也没多问。现在想来,如果……”   “如果她早就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事被人盯上了的话,那就解释得通了。”夜永咲沿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或许正是因为她所说的‘那件东西’,她因为那东西惹上了什么人。那个人一直在盯着她,或许跟踪过她,所以她觉得害怕了。就算她再刚强,遇到这种事还是难免心慌,所以才要求去你那里住。那个人因为有你在的缘故,也不敢贸然对她动手,只是继续盯着。可昨晚,或许是喝了酒壮了胆,也或许是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觉得不能再把那件东西留在租屋里,所以当机立断要回去取。这就给那个盯着她的凶犯创造了绝好的机会。于是她因此而被害,那件东西也被拿走……”   夜永咲的分析合情合理。路以真也不禁连连点头。简如薇确实是那种“想到就立即去做”的类型。   “那到底是件什么东西?盯着她的又是什么人?”夜永咲喃喃自语,随后又转向路以真,“这几天来她真的什么都没透露过吗?你再好好想想。”   路以真又沉思半晌,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放弃了:“不行,没有,真没说过,反正我是不记得了。这些天我也一直在赶稿子,就问过她一次,她没说,我就没再提过。”   “这样……”夜永咲用拇指关节敲敲侧额,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谁都没再提跟案件有关的事,只是闷闷地喝着咖啡。不多时两人手里的罐子都已空了,却无人起身去丢掉。   天色渐晚,身后大厅中出来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人经过时都会跟夜永咲打声招呼,夜永咲一一回应,脸上的疲惫之色一览无遗。到了最后,天色很快黑尽,两人却仍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我说……”   夜永咲突然又开了口,说的却不是案子。   “你……老实说吧,我本来以为,你跟那个女孩只是……说句不中听的话,只是玩玩而已,过不了多久就会分的。我还真没想到,你们这一谈就是三年。”   “可不光你这么想。”路以真摇晃着手中的易拉罐,“我很清楚,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跟你们吃饭才从来不带她,就是免得尴尬。我也没带她去看过我家里人,妈妈那还好说,我爹不抽了我的骨头才怪。”   “那是当然。”夜永咲嘿嘿一笑,“我每次见路叔叔,他都会跟我说,让我想个机会劝劝你,让你赶紧去跟水菁道个歉。都三十多岁的人了,那点儿小过节还不让它赶紧过去了事儿。水菁这三年来可一直没交男朋友,她在等谁你我心里都清楚。你们可是从小就订了娃娃亲的。我这话可能很难听,很没良心,很不够朋友,但我还是得说。简如薇已经不在了,你再怎么后悔也没用,趁这个机会,去跟水菁重修旧好吧。为你自己,也为她多想想。正是这种事才该让你明白,‘珍惜眼前人’这个道理。”   路以真转过头去。   水菁,一个熟悉的名字。   就在三年前,他们的关系还被称作是“未婚夫妻”。   往事再度涌上心头。   水菁家里无人从政,而是和夜永咲的母亲娘家一样从商,在业界颇有些能耐。同时认识这两名女性的人,往往都会觉得水菁就是夜永咲母亲的缩小版。同样的家世,同样的性格,温文尔雅才貌兼备,嫁过门来一定是那种让公公婆婆最满意的相夫教子型媳妇。   路以真虽然与家里不和,但对于家庭为他安排的这门亲事还是相当满意。毕竟水菁就是那种让人无论如何都讨厌不起来的类型。她和简如薇刚好相反,温柔体贴,百依百顺。路家和水家早早就给孩子订了亲,路以真从小开始就算是在和水菁谈情说爱了。他们整整谈了二十多年,眼看着就要结婚了,却在三年多以前突生变故。   是的,三年多以前。   还是那个时候,还是那件事。   如果没有那天晚上的事,或许自己和水菁的孩子都已经会走路了。或许他也已经放弃了记者这份工作,而是接受家里给自己安排好的道路,为了温婉贤淑的妻子和活泼可爱的孩子,投身于他并不喜爱的事业,却也心甘情愿地努力打拼。或许……   或许,简如薇会爱上另外一个男人,一个不会跟她吵架,也不是把她当成感情的替代品,而是一心一意待他的男人。如果是那样的人,就会在昨天晚上陪她一起去取那件重要的东西,那样的话,她就不会……   路以真闭上眼睛,任由思绪在水菁和简如薇之间缓缓盘旋。   三年前的那天晚上,那是路以真和简如薇的初见。在被她毫不留情地从书店赶出来之后,没过多会儿,朋友们也都玩腻了。于是各回各家醒酒睡觉,本来应该是这样的流程。   可不知是哪个白痴,硬是被酒精冲昏了头脑,拍下了路以真“调戏”简如薇的画面,发到了好友圈里,还添油加醋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大家都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水菁自然也能看到。这么一下可捅了大篓子。那二货第二天醒过来看到朋友圈的评论自己都吓崩了,赶紧拽上还睡得昏昏沉沉的路以真专程跑去水家解释。路以真一开始得知消息时并没有觉得多么严重,以他多年来与水菁相处的经验,她并不是那种疑心病重爱乱猜想的女孩。他想只要自己解释清楚了,多说几句好话哄哄她,自然就能将这场闹剧终止。   可事实却让他在一颗硬钉子上撞得头晕眼花。   不知怎么的,向来乖巧听话的水菁,唯独这一次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她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别说路以真,就是父母过来喊门都不给打开。路以真在外面解释了一遍又一遍,肉麻话说得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仍是不能劝得她回心转意。   或许那段时间正是她“不方便”的日期,也或许是路以真这种行径终于触碰到了她的底线。对于路以真的哀求,她始终不予回应。渐渐地,路以真自己也带上了几分火气。本来嘛,他要为了自己没做过的事情低声下气地道歉,心里就够憋屈的了,再加上被好友“背叛”的愤怒,以及对爱人无法理解自己的烦闷……种种这些心态如火种般在路以真心头接二连三地被点燃,最终汇成了一股燎原烈火。   “水菁,给我开门。”路以真伏在水菁门上低声吼道,“差不多该闹够了哈!”   “你嫌我闹是吧?那就找你那位好妹子去啊!人家说不定要比我善解人意多了!你去找她呀!”水菁也不甘示弱地还击。   “咱有完没完了?我都说多少遍了,我跟她没有任何事情!任何事情!你要再这么冤枉我,我还就真做给你看了!”   “那你去啊!有本事你就去啊!”   路以真退后两步,面目因愤怒而显得有些狰狞。   “好……好,好!水菁,你觉得我不敢是吧?那咱们这就看看!我今儿个要不把那女人追到手我就不姓路了!”   他转身就走。身旁陪他一起过来的那个损友“哎哎”叫着想要拉住他,却被他一把甩开。从楼梯下去的时候,他听到上面传来开门的声音,夹杂着水菁的呼喊。   “路以真?路以真!你给我回来!”   路以真没有回头。他跨上自己的摩托车,戴上头盔,身后慌乱的奔跑声对他来说却宛如催促。他发动油门绝尘而去的时候,似乎听到了水菁的哭声。 第十九节 阴差阳错(后篇)   那天下午五点左右,路以真再次走进了书店。   时近傍晚,比起昨天夜晚空空荡荡的冷清样子,这会儿店里倒是人头攒动。书店占了两间铺面,有三个店员在里面来来回回,都是学生模样。其中有一个矮个子的女孩,长相倒也清丽,不过好像有点胆小,见路以真戴着头盔风尘仆仆闯进来的样子,把她吓了一跳。但路以真并没有注意她,他回过头去看向柜台,果然昨晚那个女店员仍是站在那里。她也注意到了路以真的视线,抬起头来认出了他,眼光登时便有些不善。   路以真却好似看不见她目光之中的厌恶一般,满脸笑容地走了过去。他今天倒是没喝酒,但此刻还在气头上,比起醉后更多了一分冲动。   不等他走近,那女孩就冷冷地说道:   “我们这里没有旧版的《上海堡垒》。”   “我知道。”路以真点点头,把头盔往柜台上一放,“我今天来也不是为了找那本书。”   “那你要找什么?”   “找你。”   “我不卖。”   路以真哈哈一笑:“那我租用一下可以么?”   “不好意思。我的租金很贵,你付不起。请你出去。”   这女孩就像是一堵铜墙铁壁,但路以真今天也是戴着铁头来的,早已做好了撞南墙的准备。   “那我要是不走呢?”他贱兮兮地说道,“除非你能把我赶出去?喂,你有男朋友吗?”   女孩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但即便是这副表情仍然掩盖不了她的美态。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你不说也行。”路以真点点头,忽然转头朝刚才那个矮个子女生喊道,“喂,妹子,你这姐姐有没有男朋友啊?”   “啊?”那矮个女生本来就一直注意着这边,忽然听他对自己喊,可不又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啊,没、没有……啊不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妹子脑筋转得有点儿慢。   女孩有些生气地瞪了那同伴一眼,随后对路以真说道:“我有没有男朋友关你什么事?你快点出去,要不然我就报警了!”   “报警啊……”路以真嘿然一笑,“实话跟你说吧妹子,就昨晚,对面儿大排档我那些朋友里,穿黑衣服的那个高个子,他就是警察。就在高新分局这边儿当值。你要不信,可以先打个电话问问警局有没有这么个人。你报警吧,看看他来了是帮你还是帮我?”   女孩满脸怒容,却被他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总而言之,情况呢就是这么个情况。”路以真伸了个懒腰,“跟我去看场电影吧妹子,然后我就不为难你了,如果你讨厌我,那以后我都不会再来,连这条街我都不再走,我说到做到。你要是不答应我呢……那我今天就留这儿不走了,而且就一直在这儿看着你,咱们看看谁先觉得烦,好不好?”   两人的视线直直相对。路以真的眼色轻佻却也坚定,而那女孩的眼中除怒火外,还掺杂着几丝惶惑不安。不知是不是为了躲避这视线,她微微转头扫视店内,却发现有不少人都在望着这边,包括那个矮个子女同伴在内。但所有人迎上她的目光,却都慌乱地转开眼睛,竟然没有一个人出面过来帮她一把。   女孩低下头去。   “……看什么?”她咬着牙说道。   “哦,你同意了?”路以真面露喜色,当即取出手机,“稍等稍等,我看看最近有什么好看的……嗯……《速度与激情》?要么《正义联盟》?你喜欢哪个?”   “都不喜欢。”   她还在挣扎,却早已没了反击的余地。   路以真微微一笑,把手机递了过去:“那你自己选吧。你想看哪个我们就看哪个。”   女孩注视着路以真手机上的电影列表,却显然拿不定主意。或许是为了早点把他赶出门去,她随手一指,说道:“就这个。”   《起风了》。   “嗯哼!”路以真拿起手机唰唰唰就订了两张票,“OK!早这样不就省事了么?那我等你下班再来接你?不用带钱也不用带身份证,人来就行了!”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表明自己毫无恶意。事实上他真的没有那方面的意思,直到这个时候,他还认为自己只是为了气气水菁才打算跟这个女孩约一次小会,就连“露水情缘”都算不上。看完电影之后,她过她的人生,路以真还要想办法去跟水菁复合,从此之后两人便再无瓜葛。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女孩似乎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也略略放心了些,轻声说道:“我六点半下班。”   可路以真万万想不到,从那以后直到今天,将有三年半过去了,他和水菁竟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而那个名叫简如薇的女孩却代替了水菁陪在他的身旁。或许正是为了“报复”当初他的捉弄,她总是会和他争吵不休,甚至大发雌威动手打人。路以真早就想对她提出分手,但直到她如今离去,他们仍然保持着这层情侣关系。   这也可算作“世事无常”吧。他这样想着,却连自己此时的心绪都摸不清了。   ……   “以真?以真!”   夜永咲的声音将路以真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问你话呢。你不打算跟水菁联系一下吗?”   路以真没有回答。夜永咲刚才说“我这话可能很难听”,他说得没错,这话确实很难听。在某个女孩刚刚死去不足一天时,就劝她的男朋友另寻他爱,不管怎么说都有些过分了。但站在夜永咲的角度来讲,路以真和水菁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简如薇则是第三者。他身为警察,会尽全力将害死她的凶手绳之以法,这样也就算是对得起她了。至于感情上的问题,他当然会站在自己的好友这一边。路以真怪不得他。   路以真想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再说吧。”   “还‘再说’?”夜永咲有些着急,“你——”   路以真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今天先不说这个了,好么?”   夜永咲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咬咬牙转开视线。他说道:“好,那不说这个,先谈点儿别的。我刚刚想起,简如薇知不知道你的家庭情况?”   “唔……”这个问题倒是不需要深思,路以真回答道,“应该不知道。你应该明白,我本来没打算跟她一直处下去,所以也一直没告诉她。她只知道我是个记者,老爹是个老顽固,除此之外应该都不了解。而且自从我当记者之后,家里那老头儿一直对我没什么好脸色,我也就稀得回去,回去也不带她,要不我老爹非得拿鞭子抽死我不可。怎么,你觉得这事儿可能跟我家里有关系?”   路以真的家世和夜永咲差不了多少,否则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跟水家结亲了。   “有可能,但听你的意思,我想可能性不大。”夜永咲耸了耸肩,“说起来你也这么大人了,差不多别跟你爸怄气了。”   “哼哼。”路以真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我可不是你这样的乖宝宝。”   夜永咲也不生气,只是啧了啧嘴:“那倒是,你跟我弟倒是像得很。哪天介绍你们认识认识,说不定挺合得来呢。”   “你弟?表弟?”   “亲弟弟,比我小五岁。”   “你还有个弟弟?”路以真瞪圆了眼睛,“不是……我怎么没听说过啊?你不就永咭一个妹妹吗?啥时候冒出来个弟弟了?别是夜叔叔在外面……”   他欲言又止,夜永咲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骂道:“滚蛋。我亲弟,同父同母的亲弟。以前他不住城里,没让你们认识过而已。”   “嘿……”   路以真对夜永咲的弟弟并不感兴趣,也就没再多问。夜永咲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来说道:“行了,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早点休息,如果睡不着就喝点安神茶。今天你已经够累的了,有事我们以后再说吧。”   “嗯。”路以真也站起来,想了一想后,却突然伸出一只手,“给我看看照片。”   “照片?”   “现场的照片。”路以真说,“你这里应该会有的吧?我……我也没别的意思,不过我想总还是看看才好,我想知道她……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就算是见她最后一面。”   大厅中明亮的灯光照在门口相视的两个男人身上。   夜永咲并没有犹豫很久,他只是嘟哝了一句:“我早知道你会有此一说。不过你得知道,这是不合规矩的。如果是苏琴那家伙,就绝对不会让你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路以真伸手去拿,夜永咲却把手反背在身后。   “我得先提醒你一句。”夜永咲一字一顿严肃地说道,“看这张照片之前,你要先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我不知道你过去做记者的职业生涯中有没有拍过尸体的照片,但我必须得说,这一张,要论刺激人心的程度,在我过去见过的所有凶杀现场中也能排进前三。尤其还是你熟识的人……”   “少废话,我就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才跟你要的。”   路以真没打算把夜永咲长篇大论的说教听完,倒不如说夜永咲的说法让他心下更为焦躁。他伸手抓住夜永咲的胳膊,把那信封夺了过来。如果夜永咲认真跟他比试力气的话,他当然不可能会是对手。但这位好友却连象征性的挣扎都没有做,只是听天由命般叹息一声。   路以真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夜永咲说得对,这种凶案现场的照片一般来说是不允许流出的。看来他确是早就料到了自己会要求看,专门给自己准备的。   路以真把那张照片捏在手里。一瞬间照片冰冷的感觉通过指尖传遍了他的身体,让他产生了一种恐怖的预感。但他还是深吸一口气,将那照片从信封中取了出来。   夜永咲观察着这位好友的表情。路以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足足有三秒钟时间,好似僵住了一般,就连眼珠都没有丁点动弹。但紧接着,他开始浑身发抖,如同刚刚结束千米长跑的学生,急促而紊乱地呼吸着。手上一没抓紧,一直拿着的咖啡易拉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那张照片也从他的手中滑落,夜永咲眼疾手快,在它落地之前就用手指夹住了。回头再看的时候,却发现路以真已经跌坐在了台阶底下。   “我早说过让你做好心理准备再看……”   夜永咲摇了摇头,刚打算走下去把他拉起来,脚步却不由得顿住了。路以真抬起头来,他依然在发抖,依然呼吸急促,而这时他的双眼赤红,恶狠狠地盯着夜永咲,宛如一个被毒品折磨得不似人形的瘾君子,更像是一头发狂的野兽。   “骗人的……”他低声嘶吼着,“骗人的!”   夜永咲定了定神:“不是骗人的,你心里也清楚,这就是她的尸体。”   尸体?   路以真觉得自己的胸腔闷得厉害,呼吸联动着他的肚腑剧烈地起伏。就像是孩童大哭一场后那种抽噎着的感觉。   夜永咲的表情阴沉,却又十分平淡。路以真搞不明白他怎么还能冷静的下来。难道当惯了警察的人都会变成这种冷血的德性吗?尸体?他说那是简如薇的尸体?怎么可能!那哪里有半点像她?那张照片上……那些散落一地的残片——   “唔——!”   再次回顾起那张整个被染成暗红色的照片上的“内容”,路以真觉得胃中一酸,赶紧捂住了嘴巴。   “喂,没事吧?”   夜永咲把照片重新塞回到信封里,收进怀中,然后掏出一方淡紫色的手帕递给路以真。那手帕上带着一股提神的清香。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用手帕了,但想想他家那温柔可人的娇妻,带着一块手帕也就没什么稀奇的了。   “谢了……”   路以真并没有真的吐出来,但还是接过手帕象征性地擦擦嘴巴。那香味让他舒服了许多。他仍旧低着头喘息着,却已经不再发抖了,只是双眼无神地盯着地面。忽然他想到了那两个警察,想到他们没按手续办事就把自己带到局里来,想到他们眼中那愤怒与憎恶的神色。   不怪他们。路以真想。仅仅是看着照片就会有这样的反应,那么真的站在现场的人又会是什么感觉呢?   恐怕当时被作为头号嫌疑人的自己,在他们眼中已经成了一个极度精神扭曲的变态杀人狂了吧?像这种人当然要立即抓捕归案,再任他在外界逍遥一秒都是一种对生命的亵渎。路以真觉得自己当时没有被虐打一顿,那就说明他们已经相当克制了。   开始冷静下来思考的同时,恨意却也在心中疯狂地上涌着。路以真在不知不觉间将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口中轻声喃喃自语:   “……杀了他……”   “什么?”夜永咲没有听清。   “我说我要杀了他!”路以真低吼道,他的眼神仍不清明,却也并未失去理智,只是有某种执念般的东西充斥其中,不断地蔓延浸染开来,“如果被我抓到那家伙……我会生生地……生生地把他的皮给剥下来!”   夜永咲皱起眉头:“喂,这话既不要在警局门口说,也不要在我面前说。再怎么说我也是个警察。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要太过头。”   路以真不再说话了。他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咖啡罐,宛如把他当成凶手一般,一点一点地用力将它捏扁。罐子的边缘逐渐由圆滑变得锐利,痛感并没有阻止路以真的动作,一道鲜血沿着他的手腕滑落。   夜永咲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迟疑半晌,才又叹息一声。这已经是他今天不知第多少次叹气了。他转过身去,低声说道:“我去拿车钥匙。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脚步声在路以真的身后渐渐远去,他没有松开咖啡罐,只是抬头望向无星无月的阴沉天空。   夜已深了。 第二十节 殊途的探寻者们(前篇)   2016年12月26日早,夜深从电饼铛中夹出两块蛋饼,白米稀饭也差不多熬好,算上两碟小菜,这就可凑成一桌丰盛的早餐了。也就恰在此时,他听到里间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还有谢凌依的哈欠声,便知她已经起床了。至于是自然醒还是闻到了饭菜香味而醒来的,那就难说了。   嗯,今天还算安静的。   夜深这样想着。   几天前的那个早晨,他正在往碗里盛汤的时候,里间却传来一道凄厉的惨叫,吓得他浑身肌肉都抽搐了一下。   “我魔神柱呢?!我的魔神柱,那么大一根,昨天还在这儿的?!我魔神柱呢?!”   夜深看着洒了一地的咸汤,很想进去把那妮子拎出来让她跪在地上全部舔干净。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发病”了。自从她三个月前省吃俭用终于凑够钱买了台笔记本,又换了新手机,夜深的安静生活就算是结束了。她有时会怒吼“田中你看你妈都快飞到M78星云去和奥特之母做好姐妹啦!”,有时会在床上滚来滚去地碎碎念“我不要50铁也不要钱,给我兽决给我五宝啊!”,有时会敲打着二十元买的便宜床上小桌大骂“都不保护我还怎么奶你们?看看猎空都进来抓我多少次啦?!”……总而言之,最近夜深的码字效率明显下降,他忍不住后悔,自己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做出继续和她合租的决定?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忍耐总是会有回报的。而谢凌依的回报差不多就应在今天。   谢凌依在秋衣外面歪垮垮地套了件毛衣就走向了卫生间,磨磨蹭蹭地洗脸刷牙后,就一屁股坐在桌边,毫不客气地抓起蛋饼大吃大嚼起来。至于早饭钱,不知道这丫头的人生中是否从未被灌输过这个概念,反正夜深是连句“谢谢”都没收到。   不过这样也无所谓,给她人情是有好处的,而这也正是夜深的目的。   说来这女孩,一开始还假认真地每天扯上帘子睡觉,早晨在帘子里换好衣服才肯起床。几个月下来倒是越来越大胆了,洗过澡裹着块浴巾就敢出来,十天睡觉有九天都不带拉帘子的,偶尔睡觉蹬蹬被子,夜深早起就只见春光大泄,只得摇头叹息。真不知她在人前那副冷淡端庄的样子都是装给谁看的。   “吃过饭就出去?”夜深除下围裙,也坐在桌边拿起筷子。   “嗯……”谢凌依塞了满嘴的东西,一边发出“啊呜啊呜”的声音一边点着头,“有个大案子,这段时间恐怕都没法好好休息了。”   “在天颐小区?”   “嗯。”谢凌依答应一声,两秒钟后才抬起头来,有些诧异地看着夜深,“你咋知道?”   “那刚好,我也有事要去那里,一起走吧。”夜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哼……哼……”谢凌依眯起眼睛打量着他,“好可疑哦……你去那边干什么?要是跟案件有关的话,恕我不能相陪哦。我可也是有重要任务在身的。”   重要任务?你?   夜深瞥了她一眼,又低头忙着吹凉自己的稀饭。   ……看来我大哥那里人才紧缺啊。他想着。   “用不着你陪,我自己长了腿,会在那周围走动一下。”   “少来!”谢凌依晃了晃手中的筷子,“那边是案发现场,你没我带着根本进不去!”   “你才是,少吹牛了。”夜深根本不吃她这一套,“那座小区还有很多住户要进进出出的,警察最多封锁一下案件发生的单元楼,不可能把整个小区都封掉的。”   “唔……”谢凌依眼见没有压住他,不由得撅起嘴来,想了一想,说道,“那我要告诉永咭,说你老想着窥探与案件相关的重要机密。”   “那样的话,之前答应过借你玩的FF15也不要再想了。”夜深回道。   两人隔着桌子相互瞪视——确切地说,只有谢凌依一人在瞪着眼睛,夜深则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谢凌依终究还是太天真了,以为背后有夜永咭撑腰就可以比夜深高一头,殊不知跟大哥和妹妹斗智斗勇了那么多年的夜深,要对付她比对付只小猫都容易。他可从不是会把主动权让与他人之手的男人。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谢凌依拿出了一副不肯服输的气势,然而这却在夜深假装看了看表之后就土崩瓦解了。她本来起得就够晚了,这会儿要再不走,哪怕学长再宠她,只怕也要大发脾气了。   “随你吧!”她自暴自弃地叫道,“你要来就来,不过到时候被拦在外面,我可不帮你说话!”   夜深没有回答,只是对她这种小心眼的性格暗叹一声,这便穿鞋跟着她出门了。   十二月的最后几天,距夜深与谢凌依的初见,已经过去了将有六个月。在这数月之中,夜深执行的“任务”已有十几件,几乎每一件都与警方正在查办的案件有关。这很容易理解,因为夜深和谢凌依住在一起,再加上他的身世,自然而然地就被“未来视界”系统判定为“与警方牵涉过密”的人。因此但凡与案件有关,危险性又相对较小的任务,他便会被系统选定,成为最佳执行人。也正因此,他不得不经常向谢凌依打听各种与案件相关的信息。谢凌依可不是多么守口如瓶的女孩,夜深并不需要费多大力气就能把她的嘴撬开。当然,他不会再像“血眼阴行”事件中那样,独自一人解开所有的谜团,再把偌大的功劳随随便便砸到她身上。现在他也学会了舒琳她们常用的处理方式,即在解决事件或回收灵具后,静待善后处理工作小组布置一个“合理”的答案,算是给忙里忙外的警察们一个交代。   幸运的是,不知是否是他的努力确实起了作用,还是陆天鸣根本没把他这样的小角色放在眼里。几个月下来,那个男人再没有跟他碰过一次面,也没有再对秦瑶歌下手。但即便如此,状况依然不容乐观。乐正唯为秦瑶歌申请的医疗资源迟迟没有批复,现在秦瑶歌的状况虽不会继续恶化,却也没有好转的迹象。夜深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必须要立下足以让人刮目相看的功劳,然后通过乐正唯或者德梅斯教授——只有这两人能够对陆天鸣形成一定的制约——换取秦瑶歌所需的药品作为酬劳。而要做到这一步,现在这样还远远不够,必须更加……更加地……   夜深握紧了拳头,鲜血在身体中狂热地沸腾着。   ……   路以真睁开眼睛的时候,疲惫感遍布全身。他不知道自己昨天——或许是今天——在床上躺了多久才沉沉睡去。他做了很长时间的噩梦,梦中什么都没有,只有红色与黑色在不断缠绕着,蔓延着。   他沉默着坐起身来。困意仍在折磨着他的头脑,可他不想再睡,一丁点都不想。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他稍显沉重的呼吸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路以真抱住身体,冰冷的空气刺激着他的皮肤。   没有人会吵闹着叫他起床,没有人会把衣服用力砸在他脸上。那个会对着他发脾气打他骂他的人已经不在了,那个偶尔心情好时会依偎着他开心地摇头晃脑的人也不在了。   简如薇不在了,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路以真是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   很奇怪,尽管他是昨天得知她身亡的消息,可那时他却没能够明白地认知到这一事实。或许是夜永咲不断提出的问题抑制了他在这方面的思考,让他暂时从现实中逃离出去。而现在独自一人待在这里,那种强烈的情感便在冰冷的内心中油然而生。   人为什么会因死亡而感到悲伤呢?   他这样想着。过去他从没有细想过这种很有哲学意味的问题,而如今只是脑海中微微一动,答案便自然而然地涌了出来。   是因为“失去”吧?   当一个人死去,你们共有的时间便会定格,你们共有的记忆也会褪色,你对她的情感,她对你的情感,所有这些都会失去意义,变成和路边一块石头相等的那类东西。再也没人想要知道你还有什么未说出口的话语。你是否抚摸过她耳畔的那缕秀发?是否嗅过她用过的每一款香波?你们那天在笑些什么?你们那天在吵些什么?她是否有让你不要再熬夜?你还记得吗?你不会再收到她的消息,你好与不好都不再重要,你们之间再没有任何瓜葛。   这种孤独,一定就是人们常说的“丧失感”吧?   路以真禁不住想要回忆,回忆她走前曾和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想从那里寻摸到她一丝半缕的心绪。可他思来想去,最后却只剩下自己说出的那句“去死”。   “去死”……   他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微笑,可那笑容却会让人痛入骨髓。   你让她去死,你说让她去死。好了,现在她真的死了,你开心了吧?你满意了吧?   你在哭还是在笑呢?你的心里还剩下些什么呢?   路以真再度躺下,坐着让他气力尽失,他感到窒息。可他不明白,不是都已经做好准备说分手了吗?事到如今她对你来说已经是陌路之人了,你那副样子是要做给谁看呢?   他蜷缩起身体。   手机的屏幕在床头微微发亮。那是谁发来的短信?也许只是移动或者别的什么垃圾推销信息,可路以真却迅速伸出手去。他想要找点东西来转移一下注意力,什么都好,只要能让他从这份寒冷之中解脱出来。   然而当路以真的双眼瞄到那两条信息的来源时,手臂却禁不住颤抖一下,手机从半空中掉落下来,撞上了他的鼻梁骨,泪水迷湿了眼眶。   “呜……”   路以真没有心情去管鼻子那点儿伤势。他慌张地擦了下泪光闪闪的眼睛,然后一把握住手机,如同怕它长脚跑掉了一样。   他瞪大了眼睛认真看去。没错,没看错。   发信人的名字确实是“水菁”。   尽管已经三年没有联系了,可她的号码他一直存在手机里,从来没有想过删掉它。   水菁发来的信息共有两条。   一条上面写着:“起床了吗?我想跟你见个面。”   另一条是:“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我很难过,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请你节哀顺变。如果心里难受,可以来找我说说话,我会好好倾听的。”   路以真把每条信息都看了足足三遍。这确实是水菁的口气。她说“我很难过”,路以真完全相信,因为她就是那种会因他人之痛而感到悲伤的善良女孩。   路以真再度放下手机,他的心脏“砰砰”加速跳动起来。   他该怎么做?给水菁打电话?会不会显得太过无情?前女友刚刚亡故,就和旧爱死灰复燃……未免有些太对不起简如薇。可是他好想和水菁见面,好想和她说说话,好想……   路以真犹豫了很久。   他看着通讯簿上水菁的名字,只要他按下去,电话接通,他就可以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那个温柔的声音,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声音。   水菁……   路以真抿住了嘴唇。   他的手指在手机上微微用力,电话拨出。   路以真把手机放在耳旁,没过很久,电话那边的人就接了起来。   路以真深吸一口气,他说:   “喂?对……永咲,是我,以真。嗯……嗯……这样,那太好了……对,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第二十一节 殊途的探寻者们(中篇)   从322路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夜深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正站在小区门口的人。那人的感觉一向很敏锐,在夜深朝他看去的同时,他也朝着夜深这边望了过来。两人相视,夜深嫌麻烦似的叹了口气,而那个人则是露出疑惑的目光,接着摇了摇头,迎着夜深走了过去。   “啊,苏琴!”谢凌依朝那人招了招手。   苏琴懒洋洋地回应一下,目光却一直盯在夜深身上。这种目光让夜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由得想起几个月前,在他“失踪”数日后第一次和苏琴相见时的情形。那是在他和大哥小妹见面后的第三天,同样是通过谢凌依,苏琴把他约了出来,他们在高新分局附近的附中公园见面。   那天夜深和谢凌依站在公园门口等待,谢凌依一直想要打听他和苏琴的儿时旧事,但夜深却只说和苏琴是从小相识的朋友,除此以外一句都不再多提。谢凌依便噘嘴生起了闷气,但这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一分钟后,苏琴就来到了马路对面。   “喂——这边——!”   谢凌依摇晃着手臂高呼着,引得行人一阵侧目。正在东张西望的苏琴听见她的喊声,便看到了这边等待着的两人,于是满脸笑容地走了过来。   挥舞着手臂的谢凌依并没有注意到夜深愁眉苦脸的表情。   “早上好!”她打了个充满精神的招呼,接着指指身旁的夜深,“听说你们是很好的朋友?”   “啊,对啊。”苏琴笑成了眯眯眼,“是好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是不是?来吧,好朋友,首先向你的脸,来重新介绍一下我的拳头!”   一阵风朝着夜深扫了过去,但他早有准备,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避开。   “恕我拒绝。”他说。   “那我要是坚持呢?”苏琴又打出两拳,均被夜深灵巧地闪躲掉了。不过这也是因为苏琴并没有用出全力,否则夜深早在第一下就被掼在地下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几秒钟内就被苏琴擒住,把胳膊扭到背后,在他的后背上狠狠敲打了几下。苏琴边打便骂道:“让你玩儿失踪!让你不跟我联系!都这么大人了,还特么越来越没谱了!反了你了是不是?!”   “大白天的警务工作人员在公共场合无故殴打无辜市民,这样影响可不好。”夜深闷闷地说。   “嘿你还敢还嘴?!”   谢凌依歪着脑袋愣愣地望着这两人,搞不懂他们之间的“友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苏琴虽然暴力了点,在脑筋这方面却比大哥要逊色许多,夜深三言两语就让他释然了。最后也只是警告夜深不许再长时间不联系惹人担心,完全忘记了要问他为什么要搞失踪这些问题。   几个月以来,他们偶尔也会一起吃顿饭,谈天说地。不过“朋友多了路好走”这句话夜深向来是不信的,就比如现在,他觉得不管遇上谁都比遇上这么个硬脑壳要好得多。   “小谢,老大说你来了就直接去现场,眼镜他们都在那。”苏琴没有跟夜深说话,好似没看见他一般,而是隔着老远就开口对谢凌依下了指示。   “诶,现场?”谢凌依满脸不情愿,“我听说去过的人有一半儿都吐出来了……他们现在打扫干净了没啊?”   “你啊。”苏琴有些头疼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别用‘打扫’这种词嘛,对死者好歹尊重一些。安心好了,已经有专业人士处理过了,现在是最后去确认一遍有没有什么遗留的线索,快去。”   “我觉得‘处理’这个词也好不到哪去。”   谢凌依嘟嘟囔囔地和苏琴擦肩而过,夜深晃晃悠悠地想要跟过去,却被苏琴挡在了身前。这家伙也不说话,就是鼻孔朝天好像根本没打算搭理夜深。可不管夜深要朝左还是朝右,他都会轻轻一步阻拦住他前进的方向。谢凌依走出几步,回头看到这场景,呲着牙笑出了声。看她的眼神,显然是在说:怎么样,我早说你进不来的吧?   “好狗不挡道。”夜深说。   “几天没见你身上又皮痒了。”苏琴“哼”了一声,终于低下头注视着他,“这是要去哪儿呀,夜二少爷?”   “天颐小区。”夜深照实回答。   “不行。”苏琴摇头。   “我身为远东公民,警察权力再大,只要没踏进你们的封锁区,你们也管不到我吧?”夜深提出质疑。   “我不是作为警察拦着你,而是同样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市民。”苏琴特意在“遵纪守法”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我跟你说,我可没小谢那么好骗。这几个月以来你老是有意无意地窥探我们的办案细节,我早就觉着不正常了。这个案件本身性质就十分恶劣,而且现在还处在未公开阶段,之前有上面新闻组的人,通过局长的关系来找我们想摸摸情况,都被我们给挡下了。你又算是哪根葱啊?听我一句,趁早回头,别跟这个案子扯上关系。你要真那么想查案,早点听夜叔叔的话,跟我们一块儿进警界不就好了?”   夜深有些烦闷地咬着牙。他没有再求苏琴“通融”一下,如果苏琴是会通融的人,那他也不用背地里管这家伙叫“硬脑壳”了。   不过,今天总算他的运气不坏。就在他思索着要怎么样才能绕过这家伙混进小区里的时候,“救星”就在这当儿登场了。   “喂,大哥!”夜深忽然朝着苏琴背后喊道。   苏琴回过头去。对于夜深的话他是不会怀疑的,这货自从小时候给自己定了那个“不能说谎”的准则,十几年来便一直遵守着,从未有一次打破规矩。果然,夜永咲正从巷口那边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过来,他身旁还跟了一个个头稍矮些的男子,这人苏琴倒是不认识。   “阿深?”夜永咲看见了他们两人,皱着眉头朝这边走过来,“你怎么会在这儿?”   “老大,这小子想混进去。”苏琴急忙说道,“八成又是想从咱们这儿套消息。”   “你要做什么?”夜永咲警惕地看着弟弟,“这是真实的案件,你可不要随便拿去当素材用。”   “我还不会没品到那个地步。”夜深耸了耸肩,“不过我确实对这个案件很感兴趣。天颐小区不可能整个都作为‘现场’被封锁了吧?既然如此,我去里面溜达溜达也不算违反了什么规矩吧?”   夜永咲抿起了嘴唇,看得出他在思索。这时旁边那个男人搭话了:   “永咲,这位是……”   “哦!对了,昨天还说过要跟你介绍,这还真巧。这是我家二弟,夜深。阿深,这是我发小朋友,就跟你和苏琴一样,他叫路以真。”   苏琴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路以真直勾勾地盯着夜深,目光中充满了狐疑。苏琴身上穿着警服,他只道那是夜永咲的下属,也就没跟苏琴打招呼。而面前的这个男人,夜永咲的弟弟,听刚才的说法,什么什么“素材”,难不成这人也跟我一样,是个记者吗?他可不希望简如薇的死被作为什么极具轰动效应的噱头刊登在某某社交工具的弹窗上。不过有夜永咲约束,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与他相对,夜深当然也在打量着他。这男人的脸色苍白,不知是原本就有的肤色,还是昨晚没有休息好。夜深个人比较倾向于后者,毕竟他的眼眶上还带着不甚明显的黑眼圈呢。不过……大哥的朋友,来这里做什么?看他的样子也不像个警察啊,否则刚刚大哥就不会这么介绍了……   迟疑了几秒,两人还是同时伸出右手相握,这就算是认识了。   “你好,我是夜深。夜晚的夜,深渊的深。”   “哦,我叫路以真。”路以真努力挤出一个礼貌性的笑容,“道路的路,以为的以,真实的真……这么一看,你跟你哥长得还真是很像。”   “很少有人会这么说。”夜深笑着摇了摇头。   苏琴在旁边看了半天,这会儿趁着他们结束自我介绍,赶紧抓住夜深的肩膀,对夜永咲说道:   “那,老大,这货我就带走了。”   “哎哎哎你着什么急啊?”夜深想要挣脱,但苏琴的双手可比他的身体要有力得多,他只好向夜永咲求助,“大哥,还是你说句话吧,你觉得我信不信得过?”   夜永咲并没有犹豫很久,他看了看正在被苏琴用力拖走的弟弟,又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旁的路以真,想了一想,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得了吧,带一个也是带,带两个也是带。苏琴放开他吧,我带他们进去。”   “老大!”苏琴叫了起来,“这不合适吧?你明知道他是进去——”   “我看着呢。”夜永咲打断了他的话,“总比让这小子再去玩失踪好吧?让他们跟着我,不要随便做什么出格的事,也不要多问,免得打扰我们查案。另外,现场是绝对不能进的,听懂了吗?”   其实如果条件允许,夜深真心希望能够进到现场去看看,毕竟只有案件真正发生的地方,才最容易找到有关“灵”的痕迹。但眼下,“不同意”这三个字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说的。这已经是夜永咲最大限度的妥协了,他也得见好就收才行。当下便轻快地点点头:“OK。”   路以真也点了点头,他知道夜永咲刚才那些话不光是针对夜深说的。   早上在看到水菁的短信之后,他一度真的很想和水菁去见个面,和她说说话,也倾听她温柔甜美的声音。可事到临头他却退缩了。当然不是还在记恨当年那件事,而是他觉得,这样做有些对不起简如薇。   真奇怪,他明知道自己对简如薇的感情绝对不如对水菁深,可他还是会这么觉得。好像去见水菁一面,就成了对简如薇的一种背叛。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灵魂,那么简如薇泉下有知,她会不会伤心难过?想到她的个性,路以真认为这个问题还真是很难说。可是……   人类是拥有复杂感情的生物。惭愧,与爱恋,当这些情感相互碰撞的时候,要做出抉择并不是多么简单的事情。路以真也只是个普通人,会有他的私欲,也有他的良心。他想来想去,最后只想到了一个办法。   对于简如薇遇害这件事,他不能什么都不做,只是袖手旁观,等待着夜永咲把一切查清,把答案放在盘子里端到他面前。他想要帮夜永咲找到那个答案,找到害死简如薇的真凶。唯有这样,他才算是对自己没有付出真情的那个“前女友”有了一个交代,才能够放下过去,和水菁开始新的人生。   但这样真的就好了吗?   路以真也如此问过自己。你说是要对她有一个交代,可她已经不在了,你哪怕做得再多,她也不可能感受到丝毫开心了。你真正想要交代的,其实是你自己吧?你拿她来当幌子,却只不过是为了减轻自己良心的负担。你认为只要这样做了,就相当于还清了她过去的人情,对她再也没有亏欠。只有这样,你才能够心安理得地去重修旧好。难道不是么?   这样的自问自答让路以真感到十分痛苦。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不管他怎么想,最后还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正如我们上面所说,人类,是拥有私欲的生物。想要对自己好,想要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些,这样的想法究竟有什么错呢?   所以路以真最终没有给水菁拨去电话,而是打给了夜永咲,求他帮忙让自己也参与案件的侦办过程。夜永咲仿佛在一开始就明了他的想法,故而没说几句话就同意了。   而现在,他们站在天颐小区的入口处。夜永咲目不斜视,夜深饶有兴趣地四下张望,苏琴则是一直盯着夜深的后背,好像担心他会图谋不轨似的。   路以真自己呢?他的目光涣散,想要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一号楼,但越是这么想,视线就越是不自觉地飘移过去。   简如薇……   他在心中默默想着。   就当是我欠你的吧。 第二十二节 殊途的探寻者们(后篇)   天颐小区的建成年代也算是相当久远了。路以真记得自己年幼时就听说过这里,这样一算至少也有二十多年了。小区内十一幢单元楼规整地排列着。最靠近大门的是一号楼,然后二、三、四号楼横向排开,五、六、七三幢楼房则是另起一列,最后是八至十一号楼排在第三列,每幢楼分为三个单元。一号楼和八号楼之间没有夹着楼房,而是有一座小花园,当然现在由于长期没人照料,早已经枯败不堪了。停车场自然是不可能有了,不过楼间距还算宽阔,一些过时的旧车在楼下稀疏地停靠着,开得起豪车的人肯定是不会住在这种地方的。   四人绕过小花园朝着九号楼走去。按照夜永咲的说法,现在有两名警员正在那位“第一目击者”的家中对他进行讯问。   “案件发生的那天晚上,他就跟我们回了局里被问了一夜。”夜永咲说道,“可别往外边儿说啊,要不然又要让人疑心我们不让人睡觉,是在动用私刑。我们也没办法啊,还是那句话,这个案子的情况实在太恶劣了,容不得我们耽搁,那天我们每个人都一块儿熬着呢。他被问到半夜,好歹还眯了一会儿,我们可真是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中午派人送他回来,这才刚过不到一天,还有些细节要向他确认一下,只好再去打扰。不过听说这个人没什么正经工作,是靠着吃父母的遗产生活的……嗯,也难怪会住在这里。”   夜深没有搭腔,但他明白哥哥的意思。尽管夜永咲也不能说自己从小到大没有接受过父亲的丝毫帮助,没有从父亲的影响力中获得过便利,但他作为警察的功绩可都是自己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故而他向来对那些自己毫无作为,只凭着父母余荫生活着的家伙们毫无好感。   “对了,昨天我听你说,案件发生时间现在推断为七点三十五分,是吧?”   路以真突然问道。   “嗯,怎么了?”   “目击者报警大概在四十分,而你们到达现场是在十五分钟后,那就是七点五十五。如果说七点三十五时,简如薇还活着的话,那么犯人就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要完成‘杀人’、‘破坏’和‘逃走’这三步,从那张照片上看……要‘破坏’到那个地步,这点时间做得到吗?”   路以真提出的这个质疑,正是他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后找出的问题。说出“破坏”这个词时,他的心中微微一痛,但还是强忍着讲了下去。   夜永咲当然明白他指的是简如薇的“尸体”,点点头说道:“你真敏锐,这一点我们也想到了。首先我们考虑了单元楼住户内部作案的可能,这样就可以把‘逃跑’省去了。但目击者说他看到当时的行凶者是名男性,而那一单元住户中的男性只有四名。其中两名是七十岁以上行动不便的老人,可以直接排除;一名是十七岁的高中生,案发时他在上补习班;还有一名,是住在一楼的六十岁男性,年纪虽然也算大,但身体还不错,还担任着小区保安一职,似乎和被害者也很熟悉,本来应该被列为重点观察对象的,但他当晚在附近的酒吧喝闷酒,直到凌晨才回来,得知发生了案件,也可以排除嫌疑了。”   路以真知道夜永咲是在说谁,那位住在一楼的住户姓关,既是小区唯一的保安,同时还开了家小卖部。作为上下楼的邻居,他跟简如薇也算熟人,有时路以真和简如薇一起出门,也会在那家小卖部里等她。那位大叔相貌丑陋一些,又有些斤斤计较,因而常为人所不喜,但他对路以真和简如薇还挺和善。爱喝酒也是他的老毛病之一,而且听说最近物业派了个年轻的新保安过来,把他这位老人撤换掉,想来他喝闷酒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吧。   同一时间,夜深想的却是——   不在场证明?那算什么?如果是通过操控“灵”去作案,本人当然不需要在场,而且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可以犯案。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能再用警方常用的分析方式去考虑问题了。   当然,他是不会把这种话说出口的。   “不过呢,哪怕不考虑‘逃跑’这一节,犯案也存在着相当的难度。”夜永咲继续说道,“我们内部的鉴识人员认为,要完成那种程度的……呃,‘破坏’,至少需要两到三个小时,二十分钟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到的。”   每一次想到简如薇“尸体”的惨状,路以真心中都会有一阵抽搐,但他现在也差不多麻木了。他接着夜永咲的话说道:“两到三小时……不可能。简如薇从我家走的时候应该是六点半左右,她常坐322路,到这边需要半小时,就算是坐出租也要十五分钟。换句话说,作案时间最多也就有一小时。”   “除非现场的被害者根本就不是她。”夜永咲叹了口气,“可惜,以我们目前掌握到的信息来看,这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更奇怪的是,虽然现场发现了一把刀具,但鉴识人员说,从尸体被‘破坏’的痕迹来看,却不像是用利器造成的,而更像是……被用力撕扯而成……”   他知道这话会让几人都感觉有些不适,尤其是路以真。果然,他看到路以真的面部肌肉一瞬间狠狠抽动了一下。   “你……”夜永咲有些担心。   “没事。”路以真咬着牙摆了摆手,“你继续说。”   夜永咲皱着眉头,顿了两秒,才说道:“更精确的结果,要等尸检那边出了详细的报告才行。”   夜深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他对这个案子尚且一无所知,不过听大哥和这个路以真的说法,也约摸能猜想得到大概是个什么状况了。这时眼见两人的讨论告一段落,有了插话的机会,他便问道:   “那个目击者……他能够确认,当时看到的被害者确实是你们说的这个人吗?”   “能。”夜永咲回答道,“他说得很清楚,名字都说出来了。”   “名字都知道?”夜深一挑眉毛,“一个一号楼一个九号楼,他们认识吗?”   “似乎是不认识。但目击者说,有次他去小卖部买东西,和被害者起了口角,所以对她印象很深刻。吵架的时候被害者穿着制服,身上别着工牌,所以他也记住了名字。那天晚上一看到她,立马就认出来了。”夜永咲解释道。   路以真点点头。简如薇在书店工作时穿的制服上面的确有别工牌,而且以她的个性,也确实容易和别人吵起来。虽然有些巧合,倒也没什么可疑的。   “原来如此。”夜深摸了摸下巴,“那么……他当时是怎样目击的?看到的又是怎样的状况?可以给我说下吗?”   “喂。”苏琴用指尖戳了戳夜深的后背,“你少给我得寸进尺。”   但夜永咲却已经在回答了:“据他说那天下午他出门去茶社跟人打麻将,晚上回来时才遇雨。本来他赶了一段想赶紧回家,但却在刚进小区院门时感觉雨势增大了,于是就在门口小卖部那里躲了一会儿,等到雨势变小,就要穿过花园往九号楼跑。但还不等他跑到花园,.就忽然听到了一声惨叫,吓得他跌坐在地。再回头时,就看到一号楼二层的一扇窗子里,好像有一名男子在袭击一位女性。他被那一幕吓坏了,生怕那男人发现他,所以赶紧逃回家里去,稍微平静些后才报了警。”   “没种的家伙。”苏琴小声嘟哝。   夜深知道苏琴不太看得惯胆小的男人,但他却觉得珍爱生命这种做法无可厚非。相比之下,他所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吗?明明是平时根本没怎么交流过的女人?”   “喂,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啊。”苏琴又不耐烦地戳了他一下,“都说了他们吵过一架,印象深刻,认出来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是吗……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夜深自言自语,却似是接受了一般轻轻点了点头。   几人一边谈论着,一边走入了九号楼一单元。这种年代久远的老式单元楼当然不会有电梯,不过他们要去的地方就在四楼,四个大男人还没矫情到那种地步。   “我说你啊……”苏琴抱起胳膊,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教育道,“早告诉你别看那么多推理小说,净养出些坏习惯。什么‘第一目击者嫌疑往往最大’这种论调,都不知道是谁发明出来的。也只有你们这些傻瓜才会奉为圭臬。”   “但事实上,在真实的社会案件中,报案者本身便是凶手的几率并不低。”夜深冷冷地反驳道,“还有,你居然会用‘奉为圭臬’这个词,老实讲让我有点意外。”   “你又欠揍了是吧?还有别动不动就说什么‘真实案件’,你是警察还是我是警察?”   “你们俩,都闭上嘴巴!”夜永咲烦躁地转过头来,“要吵回头自己找个僻静地方去吵个痛快,别在我耳朵旁边儿叽叽歪歪的烦死个人!要进到别人家里了,都注意点儿礼貌!”   眼见夜深和苏琴两人都闭上了嘴,夜永咲才轻咳一声,敲响了面前这户人家的门。夜深瞄了一眼门牌号,是401室。几秒钟后,有人从里面打开了房门。 第二十三节 讯问   夜深本以为会看到房间主人——也就是那个第一目击者,或者是某个未曾谋面的警员,但门后的那张脸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他和这家伙在同一屋檐下已经住了半年!   “哦,学长!还有……你这家伙是怎么混进来的啊?”   谢凌依摆出一张臭脸盯着夜深,似乎这个男人没有按照她的预计被挡在小区门外这件事令她十分不爽。   我还想问你哩!夜深抽动了一下眼角。   “行了都别耍宝了,快让我们进去。”   听了夜永咲的话,谢凌依乖巧地闪到一边,四个男人鱼贯而入。玄关往里就是客厅,此时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明亮房间中,两名警员正坐在沙发上,看样子是在进行讯问。而坐在他们对面的那个面色苍白的瘦弱男人,显然就是这套房子的主人了。   夜永咲和那两名夜深不认识的警员相互点头致意,然后朝向那个男子:“蒋先生,又见面了。”   “哦……”男子有些迟缓地站起身来,“我记得你是……夜……夜……”   “我叫夜永咲。”夜永咲摆出和善的微笑,“很抱歉打扰你们了。这几位……呃,是以顾问身份过来的,听取一下案情。还请你谅解。”   “哦……哦……”男人用怀疑的目光在夜深和路以真身上扫过。但毕竟有这么多警察在场,他并没有提出质疑。   夜深打量着这个男人。他戴着一副斯斯文文的黑框眼镜——这让夜深想起了那个名叫林威的男人,身材瘦弱得让人根本不需怀疑他是不是隐藏的肌肉型。他的头发稍长,显得没什么精神。苍白的脸色看起来也不仅仅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更让人觉得他是不是一直都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   后来夜深知道他的名字叫蒋成。   而那两个正在进行讯问的警员也都是瘦子,长着方正国字脸的那位叫张跃飞,另外一个面无笑意看起来十分刻板的叫吴允然。看起来他们也问得差不多了,吴允然把手中的记录本拿给夜永咲过目。夜永咲点了点头,却坐在了沙发边上,说道:   “不好意思,我也有几个问题想要确认,可以吗?”   蒋成怎么可能说不行?他只是有些困惑地回应道:“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你们还要问几次?这些话我翻来覆去都说过好多遍了。而且你们老是这样来找我,周围邻居也难免有些议论……这个……”   “我深表歉意。不过我不会耽误您很长时间的。”夜永咲飞快地说道。   他虽然表现出了一副低姿态,但却散发着一种强硬的气场。只要需要,我随时可以道歉。但一码归一码,道歉之后,该问的我还是要问,你逃避不了的,好好配合我们才是上上之选——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   “首先我想请问,蒋先生你之前说过那天下午是去了茶社打麻将,是不是?那家茶社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和你一起打麻将的都有哪些人?有没有谁能够为你作证明,或者茶社里有没有监控?”   夜永咲一口气问了一大串,但蒋成还是听了个七八分,他会意道:   “我知道了……你这是想问我的‘不在场证明’,是吧?”   “可以这么说吧。”夜永咲苦笑起来,“请不要多心,这是必要的流程。”   现在人人都知道“不在场证明”这个词了,毕竟许多现代人从小就是看着《名侦探柯南》、《金田一少年事件簿》以及各种刑侦剧长大的,这个词早已经不新鲜了。   “这个……我想想啊……”说到与自己立场相关的事情,蒋成不由得紧张地挠起了头发,“监控……这个,茶社里面肯定是不可能有监控的。嗯……人嘛,茶社老板应该是记得我的,我那天胡了一把十三幺,喊的动静有点儿大,他还过来说了我一句。不过最后不是我结账,他记没记清楚我可不好说。”   “您不是和朋友一起打麻将吗?”夜永咲问道。   “那倒不是,就是……茶社里面儿偶尔也有这样的,就是不认识的人,凑够四个就一块玩会儿……这个,你懂的吧?”   蒋成支支吾吾地说着。   在场众人中似乎有半数都没听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但见多识广的人也是有的。吴允然板着脸说道:“就是聚众赌博吧?”   蒋成的视线有些游移。但夜永咲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并不以为意。   接下来的几个问题都中规中矩,无非只是对蒋成的目击证词进行再一遍确认。夜深听到身旁的苏琴对谢凌依小声嘀咕:   “不是让你去现场来着吗?怎么跑这儿掺和来了?”   “我去了啊!”谢凌依争辩道,“但是眼镜嫌我笨手笨脚的碍事,就又把我赶到这儿来了。我还不乐意呢!”   从你脸上的表情可完全看不出“不乐意”这三个字。夜深暗想。   眼见这么问下去,似乎也得不到什么值得在意的新信息,夜深便插了句口:“那个,打扰一下。我想上个厕所,请问卫生间在哪边呢?”   “啊?”蒋成看了他一眼,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哦,那边儿往里,走到头。”   夜深道了句谢,便顺着蒋成所指的方向走去,这回苏琴就没有跟过来。不过夜深也并非是想偷摸做点什么,他是真的有点内急。况且他也不认为哪个笨蛋会把线索留在自家厕所里。   不过话说……这家伙明明是个无业游民,家里收拾得倒真是干净整洁,有这份能耐,去做家政好歹也能过日子啊。   夜深在厕所里四下扫视着。不论天花板、地板还是四面墙壁,所有的角落都光洁如新,白净的瓷砖反射着灯光,几乎都有些晃眼了。就连他身下的马桶都像是刚买来的一样。一旁的置物架上,洗澡用的沐浴露、洗发水瓶子从高到矮摆成一排,让人怀疑这家的主人究竟是不是有强迫症。   真希望谢凌依能跟他好好学学。   出了厕所,旁边是一个小阳台。阳台上三根晾衣绳,一排上衣,一排裤子,最靠里的是内裤和袜子,整齐得甚至能让人产生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沿着走廊再往前走,在厕所和客厅中间有一扇打开的门,夜深窥视了一下,看来是个书房,不过只有一面墙靠着一座书架。夜深不由自主地走进去,浏览了一下书架上的书,多是些经济学、成功学的书籍,还有几本厚实的英文封皮书本,一眼看上去就让人没有阅读的欲望。   夜深想起大学时期一个同学的说法:这世上的买书人,如果不是真想看,那就是爱装逼。夜深觉得蒋成这人绝对属于后者。   书房里自然也和其他房间一样整洁美观。夜深回想起这整个家中一尘不染的地方,没有一丁点水迹的卫生间……这家伙肯定有洁癖,他这样想着。   窗户旁靠着一张黑色木质写字桌,桌上并没有放着书本,但有一台倾斜的笔架,把每一支笔都夹得牢牢实实。两旁是两架木制玩具,一架恐龙一架汽车,都是上了色的。窗台上丢着一架双筒望远镜。夜深本以为那也是儿童玩具,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试着往窗外看了看,不由得有些惊讶——这望远镜做工确实精巧,绝非普通玩具可以比拟的。   用这架望远镜扫视着窗外,按理说视距应该会很远,只可惜前方的七号楼挡住了绝大多数视野。往右看倒没有楼层遮挡,整座一号楼大概能看到三分之一左右,连墙壁上细密的裂纹都看得一清二楚。再往那则是小区的大门,外面——   嗯?   夜深的动作忽然间顿住了。   他控制着望远镜转向,转回到刚才的某个角度。   从这扇窗户,这个位置,恰恰能够看到一号楼一单元的两扇窗,若再往左,视线就会被七号楼挡住。   按照之前听到的说法,被害者简如薇的房间,应该就是……   夜深看到了二楼的那扇窗户,几条人影正在里面来来去去。微调望远镜上的旋钮,便可以将他们的动作、衣饰甚至脸庞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认出来其中一个壮汉叫史强,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家伙叫张裕明,他以前曾和这两人见过。   夜深放下望远镜,他的心脏快速跳动了起来。   如果……如果说……   他产生了一个想法。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   “你在干什么?”   忽然从身后传来的声音让夜深吃了一惊,沉迷于思考的他并没有注意到背后有人接近,这时候有些慌张地转过身去,手中拿着的望远镜差点掉在地上。   站在门口的是这个房间的主人,蒋成。   他的双眉紧皱,面色不善。   “哦,不好意思,我看这房间像个书房,不由自主就走进来了。”夜深赔着笑解释道。   “请不要随便动我的东西。”蒋成干巴巴地说道。他快步走过来一把将望远镜夺走,小心地把它的系带挂在门旁的黏附挂钩上,那里还挂着几件板雕之类的小玩意儿。夜深看着他细致地调整着望远镜的角度,直到两边高低相同才终于松开手,淡淡地吁了一口气。   这个人……夜深想着,警方应该已经采集过他的指纹,但和现场对比过后没有任何发现吧?看他文质彬彬的样子,也不像是会做出那种凶残事情的人。可是谁知道呢?如果仅从外表就可以辨知人的善恶,警察早就不用那么卖力工作了。   “夜深,走了。”   不知何时夜永咲也出现在门口,他有些不满地看着擅自行动的弟弟。身后的苏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哦。”夜深答应着,迈步便朝门外走去。但正走到一半,堪堪走到蒋成身后时,他停住了脚步。   “对了,蒋先生,我可否问您几个问题?”他说。   苏琴咧了咧嘴,似乎想走过来把夜深直接拽出去,却被夜永咲拦住了。   蒋成露出明显的烦躁神色:“……还要问啊?”   “嗯,是我个人比较感兴趣的几个问题,问完我就走,可以吗?”夜深带着微笑说道。这笑容和刚才夜永咲提问时的微笑太相似了,蒋成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你别问太多……我也想休息了……”他嗫嚅着说道。   “放心,不会耽搁您很久的。”夜深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我想请问,您的近视有多少度?”   “呃……我也不太清楚,有好长时间没测过了。大概都有三百多,不过我眼镜度数低。左眼一七五,右眼一二五……啊,不过我那天是戴着眼镜出门的,该看清的我都看清了!”   似乎是想到了夜深问这个问题的用意,蒋成补上了最后一句。   “都看清了?唔……好。”夜深满意地点头,“那么第二个问题,根据您的描述,事件发生时您被一声尖叫吓得跌倒了,您还记得是跌在哪里了吗?大概位置?”   “哦。”或许是这个问题比想象中简单,蒋成松了一口气,他利落地回答道,“记得。就在花园边上,有块儿砖碎了一半儿,我就跌在那儿了。当时我正要从那穿过花园往家里跑来着。”   “您记得倒还真清楚。”   “当然清楚了!我当时吓得一屁股坐在那块碎砖上,差点没硌死我!”   “好,第三个问题,您知道被害者的名字对吧?”夜深继续问着。   蒋成点头。“这个我之前跟他们都说过了。”他指了指门口站着的夜永咲和其他几名警员,“我是在便利店和那个——”   “——和被害人吵架所以对她印象深刻。”夜深迅速替他把话说完,“好,我明白了。但我想知道的是,您知道她家住在哪儿吗?”   一瞬之间蒋成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但他赶忙做了个皱眉深思的动作掩饰住了。   “这个么……我当然不知道了。我又不是什么跟踪狂。再说了,我找她家干什么呀,就是吵个架,没必要追到人家里去报复吧?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有些牵强。没有人附和,他尴尬地笑了几下就停住了,有些局促地搓着自己的领口。   “不知道啊……”夜深眯起眼睛,“那么……您之前说的,当时目击到的那一幕,是有人正在‘袭击’被害者,对吧?那么请问,这个所谓的‘袭击’,其具体是怎样的?”   “这我也跟他们说过了!”蒋成心烦意乱地说道,“你问得差不多了吧?”   “这可算是倒数第二个问题。我想您也已经说过了,但我想听您再说一遍。麻烦您了!”   夜深脸上的笑容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他的面色严肃,话语看似客气,却带着不容反对的意味。再加上在门口站了一圈的警察们,无形之中围出了一张令人窒息的压力网。   狐假虎威。   话虽这么说,但这会儿就连苏琴也没有再试图去打断夜深的话。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尽管这些问题他们都早已问过许多遍了。可在此时此刻,它们似乎都被赋予了某种更深一层的意义。   蒋成觉得自己的后背渗出了汗水,黏黏的痒得厉害。   “我……我当时看见……”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就那个黑影子,感觉看起来是个男人……但是我也不能确定。反正他就是逼过来,一步步这么靠近。然后那个女的……就一直后退,最后退到墙根……”   “墙根?”   “哦,是窗口!窗口!”蒋成连忙改口,“口误,是口误!我就看到这么多了,然后我就吓跑了。”   “她退到了窗口?”夜深盯着蒋成的双眼,“这样的话,她当时应该是背对窗口的吧?”   “啊?哦,对,是背对着。”蒋成点头应和。   “背对着窗口,也就是背对着您的方向吧?您看着一个背对着您的女人,就立刻认出她是曾和您吵过一架的那个女人吗?”夜深追问。   “我都说了我对她印象深刻了!你怎么老对这种问题纠缠不休呢?”蒋成的烦躁之意尽显在话语之中。   夜深缓缓点头:   “好,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您是否还记得,当时您在目击那一幕时,那个房间有没有开灯?”   这个问题着实有点考验记忆力。蒋成张了一会儿嘴,眼球朝上望着天花板,似乎在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况。   “有没有开灯?”他喃喃着,“开灯……我记得……好像……应该是没有吧?”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不确定。   “没有?”夜深歪了歪头。   “应该没有。”   “没有啊……那么,这就有点儿意思了。”夜深说道,“现在这个季节,晚上六点就差不多天黑了。而当时是七点半,还下着雨,房间里没有开灯。您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够清楚地看到‘袭击’的那一幕,老实说我有些惊讶。”   “呃?呃,这个、这个……哦!哦哦哦!我想起来了!”蒋成慌张地喊道,“你看,那个一单元楼下,小卖部门口不是有几盏声控灯吗?那个灯特别亮!真的,你们晚上看看就知道!当时她叫那一声,就把灯给震开了嘛!然后我一抬头,就刚好看见了!”   ……听起来似乎是很合理的解释。   夜深回想起刚进天颐小区院门的时候,门口那家小卖部的遮雨檐边上,确实挂着几只硕大的灯泡。虽然是处在那个位置,但如果足够明亮的话,光线照入二楼的房间里……也是没问题的吧?   “声控灯啊……”他低声念叨着,“原来如此。”   他并没有注意到,门口的路以真在这时皱紧了眉毛。   “你刚才说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吧?”蒋成问道。他有些气喘,回答了几个问题,倒像是刚刚做完一次短途竞走。   “哦,已经没有问题了。非常抱歉,占用了您的时间。”   夜深谦恭有礼地说道,接着便转身毫不迟疑地走出门去。夜永咲向蒋成微微点头,便带着一众人离开了401号。他们下楼梯的时候,听到那扇门被重重地关上,那响声震落了整个楼道的灰尘。 第二十四节 旧去新来   一行七人离开九号楼,就这么沉默着行进,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考虑。这个以警察为主的静默团体吸引了一些小区居民的目光,但他们自己却并未在意。一直走到花园边上的时候,夜永咲停下脚步,余下的众人便也都停在他身后。   夜永咲摩挲着下巴。平时他还是很重视形象的,这几天却由于连续工作缺乏休息,青色的胡茬都快爬满半张脸了。   “你们怎么看?”   他低声发问,却不知问的是谁。   “那个男人有问题。”夜深和路以真同时说道。这惊人的默契让他们两人不禁对视一眼,随即又各自点了点头,移开了目光。   “怎么说?”夜永咲仍旧背对着他们。   路以真瞄了夜深一眼:“你先?”   夜深并不推辞,只是他刚要开口,背后却突然传来一个毫不稳重的声音: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因为麻将吧?”   除了谢凌依当然不会有别人。她单手举起的动作活像是踊跃回答老师提问的小学生。夜深看到大家脸上都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便知道和她相熟的同事们早已了解她并不是什么端庄淑女的这个事实了。   “麻将?麻将怎么了?”   不只夜永咲,大家似乎都没听懂谢凌依的意思。她环视一圈,脸上浮现出一种有点欠揍的得意表情,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这才说道:   “刚才他不是说了吗?说那天胡了一把十三幺。但是川麻怎么可能胡十三幺嘛!所以他一定是在说谎!”   夜深眨眨眼睛:“……他没说自己打的是川麻吧?”   “在程都不打川麻还能打什么?就连麻将机里都会把风箭牌都去掉哦!”谢凌依有理有据地反驳道。   “我说你啊……”夜深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麻将机可没你想得那么落后,现在的机器都是可以自己配置规矩的。想打国标就把风箭花加进去,打川麻就去掉。那些茶社平时就备好一百四十四张全套牌,客人想打什么规矩,加不加牌,他们自己决定就是了。”   “说得对。”吴允然一边看着自己手中的笔记,一边补充道,“而且我查了一下,蒋成这人去的茶社在加油站附近,叫‘雅茗’。我以前有个赌鬼朋友也常去那儿,害得我次次都要跑去把他带回来。那儿平时桌里摆的是108张牌,剩下36张放盒子里,如果客人想打别的规矩,直接拿出来配就好了。”   谢凌依满脸通红地站在一边,嘴里小声嘟哝:“好嘛好嘛,是我不懂,你们自己说去吧。”   夜深叹了口气,不去理会她的抱怨:“那么言归正传,我怀疑蒋成的理由有很多,我们一条一条说起。第一点,是我刚才问过他的,他是个近视眼,大概有三百多度——”   “那又怎么样?”苏琴抱着胳膊,“他刚才不是说了,那天他戴着眼镜呢。”   夜深有些烦躁地白了他一眼:“你就不能让我把话说完?他当然会戴着眼镜,近视三百多度的人出门打麻将不戴眼镜才有问题呢!但这儿,我怀疑的点就在他的眼镜上。我们想一下,一个戴着近视镜的人,仰头往二楼的窗户看过去,偏偏当时还下着细密的小雨,那么他会遇到什么麻烦呢?”   几秒钟的沉默,然后回答的是吴允然:   “眼镜会被雨淋湿,那就是一片花了。”   “不见得吧?”苏琴摇了摇头,“你们看,他进了小区,先是在小卖部遮雨棚下面待了一会儿,可能随身带着卫生纸眼镜布什么的,就把镜片擦干净了。然后趁着雨小了赶紧往花园那边跑,如果是低着头跑,眼镜也不会淋湿吧?事件发生的时候他一抬头,时间长了眼镜会淋湿看不清,但就那么几秒,又是小雨,应该不碍事的吧?”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   “两位,请稍等一下!”   路以真突然插口,打断了苏琴和夜深的争论。   “是这样,我也认为那个男人在目击证词上说了谎,但我比较关注的是‘声控灯’这一部分。从他的描述中,我觉得他可能只是听说过,或者远远看到过那几盏灯,没有近距离观察过。这部分我想暂时搁置,我们留到晚上再说,可以吗?”   众人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夜永咲终于回过头来:“什么意思?”   “我不想提前说明,免得让你们有了先入为主的认识。”路以真解释道,“我想做个实验,你们到时直接看到,那效果就比我来讲述要好得多。为此我需要和案发当晚相同的环境……下雨应该是做不到了,那我们能否等到今晚七点半,至少让天黑到一定程度再开始吧?”   “实验”这个词让谢凌依起了反应,她扭头看了夜深一眼,却发现他正饶有兴味地盯着路以真。   路以真也在看着他:“关于你剩下的‘理由’,可否也等到做完实验再说?我有种感觉,等到你讲完的时候,我们也差不多可以得出‘结论’了。”   夜深微微一笑:“如你所愿。”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满意这样的安排,尤其是一帮还蒙在云雾之中的警察们。张跃飞“哎哎”叫了几声,说道:“怎么个意思?不是,咱不带这样吊人胃口的吧?有啥话还不能一次说明白喽?”   然而,夜永咲的话却如一锤定音,让其他所有人都乖乖闭上了嘴:   “到中午了,先简单吃顿饭吧。下午还按照预定安排,各人去忙各人的事。晚上七点二十分左右,在一号楼一单元门口集合,都不要迟到。就这样。”   ……   夜深和路以真跟随着夜永咲在附近的小餐馆吃了点东西,下午则随着警员们在小区里四处走动。这起事件残忍与恐怖的程度也让小区内的居民们人人自危,于是相当多的年轻人——尤其是女孩子,都选择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这给警方的调查取证工作平添了许多不便。   整个下午的时间让夜深旁敲侧击地取得了不少与案件相关的信息,包括被害者尸体的情况,以及路以真和被害者的关系等等。唯一可惜的是始终没能找到机会到现场去看一眼。苏琴十分警觉,只要夜深稍稍表现出靠近那边的端倪,他就会揪住夜深的领子像拽小孩一样把他拉开。   约摸下午四点钟左右,夜深、路以真和苏琴三人再度来到一号楼一单元楼下。夜深观察了一下头顶遮雨棚下的四盏声控灯,灯泡安装的角度恰到好处。202室处在小卖部的斜上方,遮雨棚边缘的那盏灯应该恰好可以照过去。如果灯光很亮的话,借此来看清没有开灯的室内状况,也并非不可能。   既然如此,路以真所说的问题又是指什么?夜深有心想问,但对方既然说了会在晚间揭晓答案,这时候也就没必要急躁了。   “喂,你干什么的?”   苏琴突然在夜深背后出声,把正在用心思考的他吓了一跳。但听苏琴这话,显然不是对他说的。夜深顺着苏琴的视线望去,小卖部的卷帘门拉了一半,里面黑漆漆的没有开灯,一个装扮朴素的年轻人正在那门口探头探脑。   听到苏琴问话,年轻人傻乎乎地指了指自己:“问我?”   “还能有谁?你是小区的住户吗?”苏琴有些咄咄逼人地走上前去。   “我不是……哦,现在还不是,马上就是了。”那年轻人憨憨地笑,他的头发留得很短,笑起来露出满口的白色牙齿,显得十分阳光,“我是物业派过来当保安的,等里边儿老保安走了,我就是新保安了。”   “这种时候换保安?”苏琴皱起眉头,“没听说过啊。”   “哦,这事儿的话……”路以真解释起来,“我之前倒是略有耳闻。说是物业那边要派个新人过来,以前的保安老关就被赶走了,应该就在这两天吧。这是早就定好的事,我想和案件没什么关系。”   “哦……”苏琴半信半疑地点着头,接着瞥了那青年一眼,用他听不到的声音嘟哝着,“这么年轻,干点儿啥不好,在这种地方当保安,那有什么前途?”   “并不是只有有前途的工作才有去做的价值。”夜深走到他身边,“况且,有没有前途这种事,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苏琴哼了一声。那名青年老实地站在一旁,漫不经心地瞅着地面。   路以真俯下身体,从卷帘门下面挤进去。小卖部里没有开灯,仅凭着从外面透入的些许光线,但眼睛适应后,也勉强能看得清。显得有些脏兮兮的货架倒是没怎么动,上面摆放的一些小零食也都好端端地排列着,易主似乎并不会给这家生意惨淡的小卖部带来什么变化。小卖部后面的屋子就是小区的保安室,中间用帘子隔开一半,那是保安老关的住处。那边隐隐可见一点灯光,路以真走了过去。   “老关?关叔?关——”   路以真喊到第三声的时候,一个佝偻的人影从帘子里面现出身来。   老关原名叫关盛国,年龄不详,但路以真估摸着已有六十左右。除了待人接物缺了几分和气,相貌丑陋或许也是他风评过低的原因之一。昏暗的灯光下。老关的脸庞宛如地狱走出的恶鬼。一道长长的刀疤从他的左耳上方一直延伸到下巴,这使得他的眉眼与鼻子看起来都有些歪斜,右侧腮部长了一个小瘤子,再加上头发稀少,如果有晚归的小孩子遇上他,保不准会吓出个什么好歹来。   不过路以真自认和这位老人还有几分交情,况且他除了相貌难看些之外,倒也不是什么凶恶之徒。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老关的情绪似乎十分低落,垂着头半天没有说话。   “要走了?”还是路以真先开了口。   “嗯……”老关无精打采地应着,“来替我的人都站门口了,我在收拾……”   “我看到了。那是什么人?”   “不知道。”老关摇着头,“听说是物业哪个主任的侄子,从乡下来的。”   “难怪……”路以真啧了一声,“那你打算怎么办?回家乡吗?”   “嗯。车票都买好了,就今天晚上的,到太平乡。还好,直达,不用再折腾了。”老关虚弱地笑了笑,“这屋子里的东西我都低价给物业了,以后小卖部也照开。说不定人家小年轻来看着,还比我卖得好呢。”   顿了顿,他说道:“对不起啊……”   “怎么?”   “我……”老关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躲避着路以真的视线,右手隔着衣服摩挲着自己的左臂,“我……我都听说了。咳,废话,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了……我……唉,我那天,要是不出去喝酒的话……”   路以真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背靠着墙壁回应:“不是你的错,要是简如薇站在这里,肯定也会这么说……”   老关没有吭声。路以真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他的脑子有些混乱,有个声音在问:简如薇真的会这么说吗?你真的足够了解她吗?你这样大言不惭地代替她说着原谅的话语,你能够确定这是她真心想说的吗?   “我靠,这儿可真够脏的。”   忽然有声音从身后传来,路以真探头看了看,原来是苏琴和夜深也一先一后进到了小卖部里面。老关有些不悦地皱皱眉头,好像想说什么,但在看到苏琴身上的警服后就闭了嘴。   “呃,你就是这儿的保安,叫关盛国,是吧?”看到老关面貌的一瞬间,苏琴微微一怔,但紧接着就平静下来,“那我就管您叫关叔了,好吧?您今天就要搬走,是吗?”   “对……”老关畏怯着点点头,“我东西都收拾好了,就差搬出去了。你要问话的话……昨天下午有个姓吴的警察已经问过了……”   “哦,这样。”苏琴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那没关系,我再稍微问一下,您赶时间吗?”   “倒也不太赶……”老关迟疑着说道。谁都不喜欢被警察找上门来问东问西的。   “哦,那好。我也没什么特别想问的,就是能不能请您跟我说说,案发那天下午您的行动?如果时间方面您能记得比较清楚,那就再好不过了。”   从老关这里,苏琴并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12月24日那天,老关早早地关了店门,到附近一家名为“流金岁月”的酒吧买醉。那是他常去的店面,也有监控,他在那里一直喝到凌晨时分才回来,还在醉醺醺的状态下被警察盘问了好久。直到第二天早晨清醒过来,他才知道是住在楼上的简如薇被害了。   路以真犹豫着说道:“简如薇她……之前好像在害怕着什么,到我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关于这个,关叔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害怕什么?”老关皱起眉头,这让他本就丑陋的相貌变得更加不忍入目,“我不知道,这丫头也不会跟我说这种事儿啊……会不会是被人跟踪了?这片地儿穷,一般来说也没个小偷什么的,但要说地痞流氓,那还是有几个的……”   苏琴轻咳一声:“关于这个,我们之后会调查的。您现在要搬东西吗?需不需要帮忙?”   “哎,哪好意思!”老关摆了摆手。   但苏琴却热心起来,他向来最讨厌有劲儿没处使,这会儿正闲得发慌,看来他是想活动活动身体:“没关系没关系,有什么要搬的,您尽管跟我说!”   路以真直起身来:“那我也来帮您吧。”   路以真既然也这么说了,老关便没有再拒绝。他拉开帘子,看来东西是都已经打包好了。有三个布包袱,里面装的应该是衣服被褥之类。还有两只箱子,一只是脏兮兮的行李箱,另一只则是个古旧的木箱子,路以真记得自己祖母家里还有一个这样的箱子,是她当年装嫁妆的。也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会收有这样的东西。   所有的东西都带着一股老年人特有的臭味。苏琴毫不掩饰地皱皱鼻子。   “你回去之后住哪儿啊?”路以真一边说一边提起行李箱和一个包袱。   “老家还有个房子,是我爹娘留下的。”老关拾起剩下两个包袱,“修修应该还能住吧……咳,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要求,也到了黄土埋脖子的时候了——哎,那箱子沉,小伙子你可小心点儿,我全部家当都搁里面儿了。”   他看到苏琴俯下身体要搬动那只木箱,赶紧出言提醒。但苏琴只是随口应着,便伸出手去。   “喔,还真有点儿沉。”   话是这么说,但从他一派轻松的表情上可完全看不出费力的样子。眼见他轻而易举地把箱子扛到肩上,老关也就没再说什么。他打开另一侧通往小区外面的门,一辆小摩托三轮就停在那里。   三轮车外观还很新,但并不是保养得好,应该只是使用的时间不长。证据就是虽然上部车体没有许多划痕,但被砂红泥沾满的轮胎却似乎在发出无声的抗议。   “三个月之前刚买的,原本是觉得进货方便……”老关一边嘟哝着,一边把包袱丢上车塞进角落。苏琴和路以真也把手上的行李在车上放好,夜深冷眼旁观,并没有半分上前帮忙的意思。   走在白日之下,老关那张本就丑陋的脸便显得更加可怖。他穿着一件深绿色的军大衣,仅仅提着两个包袱走了几步,他的头上就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看来他这个年纪的体力确实已经跟不上了。   他从左胸的口袋中抽出一方黄色的手帕擦了擦汗,这手帕的颜色太过鲜亮,并不适合他。但谁都不会去计较这种事。比起形象更注重实用性,这也算是大部分老年人的特点之一吧。   “行吧,那我就走了。你们跟那个人说一声,让他住进来吧。”   老关冲着夜深和苏琴点点头,又对路以真挥了一下手,他用迟钝的动作爬上车座,转动钥匙,摩托三轮伴随着“突突突”的轰鸣声渐渐远去,与正在向小区这边行驶的322路公交车擦肩而过。   公交车上空无一人,这边的站牌下也没有一个人要上车,于是车子连停都不停,带着和摩托三轮相似却更加响亮的轰鸣声离开了街道。   路以真一直盯着那辆车。他想:简如薇那天晚上或许就是乘坐了这辆车。   然而紧接着,他却又想到:   都走了。和我认识的那些人,一个个都要离开了。人生不就像是这样一辆公交车吗?每个人都是自己车上的司机,从小到大,看着一个个人来来去去,上车下车。家人、朋友、夫妻、孩子……有些被载去教堂,有些被送往坟地。可到最后你终究只能是孤身一人。原来谁都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谁都不可能陪你坐到终点站的。   “走吧。”他看了看天色,对夜深和苏琴说,“差不多到时间了。” 第二十五节 谜隐光现   晚上七点二十分左右,正如夜永咲所吩咐的那样,警察们聚集在天颐小区一号楼一单元楼下。当然,实际人数并不多,除了上午去蒋成家的数人外,只多了史强和张裕明,故而也并没有太吸引他人的注意。否则看到发生了杀人案的现场附近有这么多警察围着,早就有些爱看热闹的无聊人士里三层外三层把这块儿站满了。   差不多到时间了。   路以真望着小卖部遮雨棚下的那四只硕大的灯泡。尽管夸下了海口,但实际会得到怎样的结果,他此刻并没有办法预测。也就是说,实验结果无法驳倒蒋成的证言,反而让他自己出一个大丑,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容他退缩。否则不仅仅是对不起简如薇,更对不起相信着他并听由他胡来的夜永咲等人。   “就现在吧。”他对夜永咲说道,“虽然没有下雨,我们也没戴眼镜,但我想影响应该不大。”   可还不待夜永咲点头,旁边一个粗嗓门儿突然嚷嚷起来:   “哎怎么个意思?做什么实验啊?”   是那个身材壮实的男人,路以真现在知道他名叫史强了。   “我说啊……”史强抱着胳膊,“那个姓蒋的说的证词我也看了,呐,花园边儿上有块砖碎了的地方,那就是这儿吧?也就这一块砖是碎的。站在这儿,通过那边的灯光,看到202室里面,没问题啊!你自己比对比对视角,绝对没问题!我们之前都试过了!而且当时被害人和嫌疑人都在靠近窗口的位置,应该还能看得更清楚!这是常识!”   路以真斜眼瞥着史强。虽说昨天的事他可以原谅这家伙,但这货直到现在都没有为错抓他的事情道歉,说话也带着股冲冲的味儿,这让路以真毫无好感。   “常识……是吗?”路以真冷冷地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钥匙串上有一把小巧的金属锁挂件,同时配着一大两小三把钥匙,他把这玩意儿丢给史强,“那我们先来试试这个。给你半分钟时间,把锁打开。”   “嗯?”   史强看了看手里的“玩具”,他搞不懂路以真的用意,但当路以真说出“计时开始”的同时,他还是下意识地立刻动起手来。   两把小钥匙几乎完全一样,也都恰好能插入锁孔,能够转动,但不管史强怎么使劲,这把锁就是没有半分弹开的迹象。如果不是这小玩意儿的质量不错,只怕早就被这个力大如牛的男人搞断了。三十秒时间很快过去,史强把它抛回给路以真。   “我怀疑这锁根本打不开。”他嘟哝着,“要么就是有什么窍门儿,比如按下哪儿就会自动弹开之类的。”   路以真并不说话,他把大钥匙朝锁孔里捅进去,在用力的同时,锁孔周围的金属被按压下去,原本小小的锁孔像被撑大了一般容纳了整把钥匙。他轻轻转动,锁头“咔哒”一声打开了。   史强呆呆地看着路以真的表演。   “这下面有弹簧。”他说了句大实话。   “常识是什么?”路以真摇晃着手中的金属锁,“小锁孔一定要用小钥匙来开,这就是常识。但有的时候,偏偏是‘常识’这种东西,最容易迷惑人的双眼。这种现象,我们就称之为‘想当然’。现在差不多到时候了,能麻烦你帮个忙吗?”   史强耷拉着眼皮,看不出是郁闷还是服气:“什么忙?”   “模仿一下蒋成那天的行动。”路以真指着花园边上的那块碎砖,“请你坐在这里。蒋成那天是走着走着一屁股跌上去了,但那样很容易受伤,而且在这个实验里也没什么必要。所以我们做得简单些。你坐这儿,等一下我会尖叫一声,这样声控灯就会打开,到时麻烦你立刻抬头,看向202室的窗户。永咲,你那边准备好了吧?”   “按你说的做了。”夜永咲点了点头。   “好。”路以真继续对史强解释道,“他们已经在202窗户上贴了一张纸,纸上写了一个字。处在这个位置,看清楚它应该是没问题的,白天我们已经试过了。”   “也就是说,我要是能看到那个字是什么,那就证明蒋成的话没问题,对吧?”史强的理解力还算可以,“行,那开始吧,一开始我低着头就行了吧?”   “麻烦你了。”   史强照着路以真的话去做。他小心地坐在那块碎砖上,一边抱怨了一句“这玩意儿真够硌的”,一边伸出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他低下头去。现在万事俱备,只等着路以真发出信号。   路以真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望向头顶的四盏灯。这四盏灯的敏感度并不高,路以真住的那幢楼,只要稍微跺跺脚就能够激活声控灯,而在这里,至少也要把巴掌拍得生疼才行。   他缓缓低下头去。   “啊——————!!!”   路以真的叫声,比起“惨叫”更像是单纯地在练嗓子。但作为情景模拟,这样也已足够。虽然只有史强一个人是受测者,其他人都在旁观,但当叫声响起的同时,包括夜深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然而——   一刹那间,炫目的光芒有如利箭般射入他的瞳孔之中,那份痛楚宛如把视网膜都撕开了一个大洞。夜深飞快地闭上眼睛,饶是如此,当他转过方向再次睁眼的时候,眼前的视界中仍然出现了一片暗色的块状光晕。   与此同时,周围“卧槽”、“我靠”之类的骂声此起彼伏,那些毫无防备的警察们自然也遭到了和夜深一样的噩运。谢凌依“呜呜”地用双手捂住眼睛,夜永咲则是咬紧牙关眨巴着双眼,最惨的想必是史强了。他在灯光亮起的一瞬间便哀嚎一声,比路以真的叫声还要大上许多,随后大骂一句“卧槽你奶奶个腿”,就直接向后躺倒,这会儿正捂着眼睛大喘粗气呢。   在场人员中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就是路以真了。夜深眨了几下眼睛,不适感渐渐退去。他看到路以真低着头走到史强身旁,查看了一下这可怜男人的状况,似乎没什么大碍。夜深终于明白他刚才要先低头再叫出声的原因了。   “喂,你看清楚了没,写的是什么字?”路以真好整以暇地蹲坐在史强身旁。   “我看清楚个屁喽哇!”史强破口大骂,“他奶奶的这个破灯,谁特么装的我靠!差点儿没给老子闪瞎了!”   “确实……”夜永咲边揉着眼睛边走到这边,“这几盏灯也未免太亮了点……你该先给我们说清楚的。”   “抱歉,不过我觉得这样感触会更深一些。”路以真耸了耸肩,“这几盏灯是老关装的,就是已经走了的那个保安。听说灯光太亮的问题,这里的住户也跟他反映过,但他置若罔闻,毕竟物业也根本不管他。不过习惯了也就好了,这几盏灯敏感度不高,除非用力拍手或者大叫,否则是不会亮起来的,就算要使用,只需要把头低下就可以。如果不是一号楼的住户,恐怕对这几盏灯就知之甚少了。如果站的远一些,虽然也会感觉很明亮,但至少不会这么伤眼。我认为蒋成是知道这几盏灯很亮,但他没有实际做过实验,只是临时编了那个谎话,而没有考虑到可行性。你觉得呢?在这种状况下,蒋成的证言还能够成立吗?别说是限定坐在这一块碎砖上,就算是在这一大片地方,想要抬起头来看到202的窗口都是件困难的事。更别说清晰地看到凶手的行凶过程了。”   夜永咲沉吟一番,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这样的亮度,哪怕是想抬起头来都很困难……”   “可不是……”史强呻吟着爬起身来,他勉强睁开眼睛,似乎还不是很舒服,“要真跟他说的那样,眼睛估计都得刺瞎了,还看个毛毛!”   警员们渐渐恢复过来。夜永咲把史强从地上拉起来,一群人围拢在一起,看来是要临时讨论一番。路以真和夜深便走得远一些,他们看到夜永咲又在试图进行实验,这回倒霉的人是张裕明,毕竟所有人里面就他一个戴着眼镜,跟蒋成的条件最为相似。他们好像还打算给他淋点儿水,以追求最接近案发那天的场景效果。   这算是解决了一个问题了吧?   路以真想着。但他并没有丝毫开心的感觉。是的,解决这个问题,并没有帮助他们接近正确答案,只不过是排除了一个错误而已。但这和数学考试不一样,选项并不只有ABCD四个,而是无穷多。在这种情况下,减少一个错误和什么都没做到,几可看作是等同的。   身旁有一道视线在盯着他,路以真转过头去,那里除了夜深当然不可能有别人。   “怎么了?”   “哦,没什么,只不过觉得有你这么个熟悉状况的人在,我们还真是走运。”夜深微微一笑,“对了,顺带一问,你那个小玩意儿是从哪里买的?很有趣的东西,就那把锁。”   路以真回望着夜深,他忽然感觉到一阵烦躁。   但最终还是回答了。   “是她送的……”他低声说道。   “她?哦……”夜深立刻便理解了。   路以真把手伸进口袋,摸索着那枚小巧的挂锁,指尖碰触到的金属质感让他有种奇妙的感受。   这是简如薇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   说起来,简如薇虽然平时那副样子,但唯独对礼物有一种执着。无论是生日、圣诞还是新年,交往三年来她从未落过一次。有时是地摊上十几块的小玩具,有时是数百元的名牌腰带。但不管是什么,只要那是她觉得应该准备礼物的日子,便从不会缺席。   唯有一次例外。   简如薇。路以真默默地想。今年圣诞,你忘记送我礼物了。不过这话由在节日当天还跟你吵架的男人来说,也未免太不要脸了些。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不会有人回答他。他心里清楚。今年的圣诞礼物,他永远也不可能收得到了。   “话说啊……”夜深忽然又找到一个话题,打断了路以真的思绪,“你对于‘常识’的那番言论,倒是很得我心。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也会那样去反驳吧。不过我没有你那么精巧的小玩意儿,所以应该会用别的方式。”   “哦?”   “比如说……‘三态’。”   “三态?”路以真想了一下,“你说的是物质最常见的三种状态——固液气吗?”   “正是。”夜深又挂上了那副微笑。   路以真瞄了他一眼:“那我想,你接下来会问他,‘火是什么状态’……对不对?”   夜深的笑容越发灿烂了:“你之前说过的吧?说我和大哥很像。我倒觉得,我和你,我们俩才有不少相似之处。”   路以真也笑了起来,刚才的烦躁似乎已经完全消失了。   “你这话有人对我说过。”   “谁?”夜深歪了歪头。   “你大哥。”   两人同时笑出了声。   也许永咲说得对。路以真边笑边想。我跟这个人很像,现在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了。说不定我们俩还真能成为朋友呢。而且这和与永咲的朋友关系不同。夜永咲是个容易相处的人,他和谁都能成为朋友,也没有谁会讨厌他。和这样的人做朋友,不需要有什么条件,但这也就意味着,不具有任何特殊性。如果遇到相同性格的人,即便这个人不是夜永咲,我也能和他成为朋友。   但夜深不同。   路以真理解到了这一点。   仅仅一天的工夫,他还不了解夜深的性格,可在和他交谈的时候,却能够拥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仿佛心意相通一般。   这个人和他有着相似的思考方式,秉持着相似的人生观念,也许他们会因性格不合而经常吵架,但即便如此,他们心中也清楚,眼前这个人是自己极少能够遇到的“理解者”。   非他不行,只有他可以。   路以真冒出一个俗气而可笑的想法:   或许,这就是所谓——“命运的相逢”。 第二十六节 低等的理由   和夜深交谈的过程十分令人愉悦。路以真不需要猜测对方的想法,在抛出问题时他便能料想得到对方的回答,在接到问题时,他也明白该怎样回答才能让双方都满意。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跟自己——或是对着镜子交谈,不同的是,自言自语终究显得枯燥,而这种与他人心意相通的奇妙意境则能让他们充分享受到交谈的乐趣。   他们聊得太过投入,以至于连夜永咲已经走近都没有注意到。直到他轻咳一声,两人才恍然觉察。   “做完实验了?”夜深问道。   “嗯……”夜永咲点了点头,明明是冬日晚间,他前额的头发却被汗水浸湿,“差不多。结果跟刚才并没有什么区别,不管我们怎么搞,测试几遍都是一样。从那片地方,通过声控灯观察202室的情况是压根不可能的事。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蒋成的证言是编造的。”   警员们都围拢过来,这次是张裕明一直在揉眼睛,他和史强这对难兄难弟都流露出不满的神色。   “还等什么?”谢凌依摩拳擦掌,“我们这就去把那混蛋带走吧!”   可夜深、夜永咲和路以真都用奇怪的目光望着她。   “你是说蒋成吗?为什么?”夜深疑惑地问。   “还‘为什么’?”谢凌依急躁地跺跺脚,“因为他就是凶手吧?要不然干嘛要撒这种谎?”   “唔……我个人认为这种可能性不足两成。”夜深表示否定。   “因为他报警了。”夜永咲对满脸不解的谢凌依解释道,“如果案件真是他做的,那他完全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如果他不报警,我们谁都不会想到他一个九号楼的住户会跟这起案件有什么联系。”   “可是……可是那也许就是为了迷惑我们啊!”谢凌依眨巴着眼睛,“因为主动他报警了,我们就不会怀疑他——说不定他正是这么想的。”   “不,风险与收益不成正比。”吴允然在一旁说道,“我不觉得他会这么做。”   “也许他就是个笨蛋呢!”谢凌依还在争辩。   “不会。”吴允然继续说道,“看他的犯案手段,整个现场搞成那种一片狼藉的状况,却没有留下任何自身的痕迹,足以看出凶犯是一个心思缜密、心狠手辣的家伙。这样一个人会不给自己考虑好一条完美的后路?不可能的。如果真是凶手在案发后报警,那么他一定会捏造一份可信度极高的证言,而不是像这样漏洞百出。”   “换句话说是因为风格不同吧?”苏琴接话道,“这个凶手虽然变态,但显然是个高手,跟蒋成这种低端的菜鸟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这种人不会做这种得不偿失之事。”   “可是……那他为什么还要说谎呢?”   谢凌依喃喃着。这个问题并不只她一人在想,她的同事们也纷纷陷入了沉思中。   “是因为‘无法说明’吧。”夜深说道,“我认为他确实目击到了案件,只不过出于‘某种原因’,不能把当时的状况明说出来,所以才撒了谎。”   夜永咲抱着胳膊瞪着弟弟:“听你的意思,看来你很清楚那个‘某种原因’是什么喽?”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了夜深。   夜深露出谜一般的笑容:“清楚可说不上,但我有七分把握。首先,蒋成既然恰在案发时打电话报警,那说明他确实目击到了当时的状况。那么他是在哪里目击的?现场当然不可能,否则凶手也不会放过他,除非他是共犯。但如果他是共犯,那就和我们刚才讨论的一样,他也不该报警。在一号楼楼下目击也不可能,刚才我们已经做过实验了。但是如果离得太远,又没办法在被害人尖叫声响起的时候迅速锁定到她的位置,即便锁定了恐怕也看不清,毕竟被害人的房间里当时连灯都没开。那么也就是说,蒋成在目击案发时的状态,可以同时满足这些条件,一是能够准确找到被害人的位置,二是不受声控灯光的影响,三是可以看清楚202室内发生的事件。”   “行了别卖关子!”苏琴摆了摆手催促道,“快点说是哪里!”   夜深点了点头:“是蒋成家里的那间书房。”   “书房?”张跃飞托着下巴回想,“哦……就你上午进去的那个房间?不对啊……从那个房间往这儿看,当时大黑天的又下着雨,视力再好应该也看不到吧?”   “我在书房窗台上发现了一架望远镜,观测范围相当远,清晰度也很高,普通的望远镜玩具跟它没法比。”夜深解释着,“我试着看了一下,从书房那扇窗户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一号楼一单元202室,那时是史强和张裕明在房间里调查,对吧?我连你们的脸都看清楚了!”   “精度这么好?”苏琴嘀咕着,“要真是有那么一架望远镜的话,确实……但没法确认案发时他使用了望远镜吧?”   “没法确认。”夜深老实地承认,“但有一点我很在意。你们都去过蒋成家了,对他的房子,你们的印象如何?”   这并不需要过多思考,毕竟那幢房子所拥有的某个“特点”给去拜访过的每一位客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整洁。”夜永咲说道。   “是那样。”苏琴点头表示同意,“哇,打扫成那个样子,我看了都犯怵。一开始进去的时候,我都觉得我该把鞋脱了,人家打扫得那么干净,我穿着这么脏的鞋给他踩一遍多不好意思。”   “你那是没去过厕所。”张跃飞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跟他借厕所的时候差点儿没憋死在里面儿,你是不知道,那个地板,那个墙,包括那个便池,我觉得你舔一遍都没问题。我靠,那整个儿都在发亮你知道吗?还有那些个瓶瓶罐罐什么的,全部,从高到低,从大到小排下来……这人百分百是个强迫症。”   “不错。”这正是夜深想要的答案,也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实在太干净了,反倒让人有种诡异的感觉。当然,我进的那间书房也是一样。不管是书本还是别的装饰品什么的都拜访得整整齐齐,唯有一件东西例外。”   “是什么?”谢凌依傻乎乎地问。   夜深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望了这可怜的女孩一眼,有那么一瞬间,他真心想给她贴上个“检疫合格,准予屠宰”的标签。   “当然就是那架望远镜了。”夜深无奈地说道,“从蒋成后来的举动来看,望远镜原本应该是挂在挂钩上的,但我进去的那会儿,它却是被摆在窗台上,摆得很随意,跟房间里——不,应该说是跟整座房子的气氛都显得格格不入。”   “那不能说明什么吧?可能是我们今早过去的时候,他正在用望远镜观察外面,然后过来给我们开门的时候忘了摆好了。”张跃飞说道。   夜深点点头:“有那个可能。但我觉得把望远镜拿回来挂在钩子上完全可以顺手做到。我所想象的是另外一种情景,那就是前天晚上案件发生时,蒋成确实如他自己所说,被自己目击到的一幕吓坏了,于是他仓皇丢下望远镜逃出了书房,在自己情绪稳定之后才想到要联系警方。你们赶到之后把他带回局里,一直到昨天中午才让他回来,疲惫到极点的他回家后倒头就睡,完全忘记了把望远镜摆回原处。直到今早你们又去找他——”   “行了,这都只是可能性而已……重点不在这里。”夜永咲摆摆手打断了弟弟的长篇大论,“关键是,如果这种想法成立的话,就可以解释蒋成为什么会撒谎了。”   吴允然立刻明白了:“用望远镜观察他人的房间,而且还是个女人的……传出去可不好听。那家伙也不想让警方知道自己在‘偷窥’吧。”   “也不一定是偷窥吧?”张跃飞质疑道,“可能他就是刚好看到啊,或者是听到尖叫后,再用望远镜去找到的。”   “这种事可是很难说清的,即便只是无意中看到,传到邻居耳中,会不会相信就是个问题了。”夜深笑了起来,“再说,我也不觉得他只是偶然看到的。之前我提到了‘锁定’这个词吧?根据我们今天下午的调查,被害人那天夜晚的尖叫声还是蛮刺耳的,有半个小区都听到了。这样一来,不管是在一号楼还是三号楼,要震亮声控灯都绰绰有余,而被害人自己房间又没开灯,蒋成要在听到尖叫后再去拿望远镜,在茫茫雨幕中寻找,这可是具有一定难度的。”   夜永咲捏着下巴:“也就是说,你认为他其实一直在偷窥?”   “对。并且这样一来,也就能说明为什么他知道被害者是谁。他早在不知多久之前就开始进行偷窥活动了,所以他不但知道被害人的名字,还知道她的住处。他住在四楼,从上向下俯视的话,声控灯的亮光造成的影响就会小很多。案发当天也是,要说偶然的话,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偷窥对象会被人袭击杀害,这才是真正的‘偶然’吧?”   确实,是个站得住脚的解释。路以真站在一旁,一直一言未发。从声控灯实验过后,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可能。尽管他并不知道望远镜的事,但仅从他所掌握的信息来看,蒋成是凶手的概率也实在低得可怜。所以他才会觉得,这实验充其量只能排除错误,却无法通往“正确”。   不过,如果能够利用那个家伙,掌控得当的话……   路以真有了一个稍微有点过分的想法,但在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之前,夜永咲就先说道:   “我们还有能腾出空的人手吧?找三个人,轮班盯着他。”   “诶?”苏琴不明所以,“但是那家伙就是个偷窥狂吧?跟案件本身应该没什么太大关系,盯他有什么用啊?而且我们的人力安排本来就已经很紧了,要再抽三个人——”   “先去布置,之后我会解释。”夜永咲有些强硬地说道,“也不用盯很久,五天足够了,如果什么动静都没有,我们再行商议。总比我们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好。”   在场有一半人都露出和苏琴一样困惑的表情,但也有几人——如夜深、路以真和吴允然等——微微点了点头。夜永咲看在眼里,不由得暗叹一声,他的队伍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些。   今天的工作差不多到这里就结束了,警察们准备收队。夜永咲要把夜深和路以真都送回去。在等待的时候,路以真再度瞄向那座让他不知如何去面对的一号楼,却发现黑暗的小卖部窗户后隐约站立着一个人影。他辨认了一下,似乎是下午遇到的那个来接替老关的朴实年轻人。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路以真的视线。他又站了几秒,这便向后退去,隐入了房间的暗色之中。   路以真眯起眼睛。   忽然他感觉到了另一股视线,回过头来,却发现夜深也在注视着那边。他就那样直盯着年轻人消失的地方,那双瞳孔深不见底,眼神复杂而不可捉摸。   路以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尽管就在半小时之前,他还和夜深聊得热火朝天一副要称兄道弟的架势。但此刻,某种不安的情绪突然狂涌而出,他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   也许……我还是一辈子都不要和这个人有所关联……比较好吧? 第二十七节 被盯梢的男人(前篇)   失算。   蒋成站在窗口假装无意地扫过下面那辆黑色桑塔纳,或许是心理作用,他感到两道锐利的视线射在自己身上,但此时拉上窗帘又未免显得自己心虚,他只好伸了个懒腰,假装什么都没注意到一般转身离开卧室。   该死的……这双贱手怎么就这么多事儿呢?!他在心里暗暗骂道。   距那天案件发生后,他一时手快报了警,这已经是第五天了。   直到现在,蒋成回想起那天的状况,还是不由得有种想要剁手的冲动。   简如薇……他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蒋成知道她的住处,知道她的工作,当然也知道,她有一个男朋友。   可恶!每每想到这里,他都恨不得在那个男人下身狠狠踹上两脚——他怎么有资格享受我看上的女人?当然,他并没有跟那个男人近距离打过照面,只是远远地观察过几眼,连长相都没看清,也正因为如此才没有发现,那个男人早在三天前就以“顾问”的身份在他面前出现过了。   但他对简如薇却并非一见钟情,之所以会迷上她,缘于他多年前的一段不算美好的记忆。老实说,这到底算不算“爱情”也有待商定,他总会在一些旖旎的梦境里遇到她,那些幻想让他难以自禁,有时甚至不得不拜托“五公主”来满足一下生理需求。他自己心里也有个谱,这与其说是“爱”,更不如形容为“占有欲”。   没错……就像多年前的那个时候……   蒋成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想象着当年它们触碰着女性肌肤的那种柔软的感受,那种欲罢不能的……   发现自己的思维又不知不觉朝着那段尘封的记忆中偏移,他连忙烦躁地制止了自己。   蒋成有一个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习惯,那就是偷窥。   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站在书房,用望远镜向202室的那个小窗口窥伺。每当简如薇出现在卧室中,他就会莫名地兴奋起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和对方共享了一个绮丽的秘密。可惜的是,这个女孩的自我保护心理未免太重了些,每当换衣服、睡觉之前,她都会先把窗帘好好拉起来,害得蒋成只能通过脑补去“欣赏”她那姣好的身材曲线。   但他仍然沉醉在这种虚无的快乐之中。   自从搬到这里来之后,他便很少出门,每一天生活的无趣都是漫无边境的折磨。他买了很多书,一本一本地阅读,读不懂也要读,只为了能够打发更多的时间。书读完了之后,他就开始做家务,他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不是因为他爱干净,而是因为他必须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不然只要一闲下来,他就会回想起当年那噩梦般的一天,以及之后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感。   茶杯有点儿脏,去洗一洗;书本摆斜了,赶紧码正;洗发液沾在瓶口了,快点擦掉……只要手头不停止动作,他就没有闲暇去想那件事情,那让自己几欲呕吐的一幕,还有发自心底的罪恶感……   直到他看到简如薇的那一天。   从那天起,他的生活规律便发生了改变。他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站在窗口监视着那边,这种行为若是被人发现,他立刻就会被与“变态”两个字联系起来。但他控制不住。也许有人会为他辩护,说“每天这么闷着,心理难免扭曲,有些特殊爱好也情有可原”,但事实上,这个爱好却并不是在简如薇出现之后才形成的,而是在很久以前,远到他自己都无法记忆的时间。   蒋成从坐便器上起身冲净,随后又用刷子细细刷了一遍便池内部,接着再把刷子冲洗干净,总共大概花了一刻钟。他出门走进厨房,冰箱里的速食便当还足够再撑五六天,希望警察们在那之前可以撤除对他的监视。在那些家伙们的目光下,他只感觉浑身发痒……没错,警察也是他与那段该死的记忆的联系之一。   五天前,蒋成一如往常,站在书房中观察着一号楼一单元的那个房间。虽然下着雨,但对于蒋成这种能够依靠想象力去弥补视力的人来说,这种小事并构不成问题。关键在于,这几天简如薇似乎都不在家。不会是搬走了吧?这种想法让蒋成愈发焦躁起来。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大概七点左右,看到简如薇淋着雨从小区外跑进来,蒋成的心跳立刻加快了速度。他咽了口口水,注视着简如薇走进楼洞。一分钟后她出现在卧室里,这短暂的时间对他来说却无异于一种煎熬。可惜她并没有开灯,这是否说明她不会在房间里停留太久呢?不管了,能抓紧一会儿是一会儿……   他迷醉地想象着一些不堪的事情。   但接下来的情况似乎有些奇怪……   那个人影……当时出现在那间卧室门口的人影……那个究竟是……   事后让他回想,他自己也难以说清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只是后背突然间泛起一阵冷意,恐惧如本能般降临,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等他反应过来,尖叫声响彻云霄。一号楼下的声控灯突兀地亮起,借助着那亮光,蒋成的视野变得清晰了一些。他看到了那道影子朝着简如薇缓缓逼近,那女孩手里似乎拿着一把利器,却全然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心脏的跳动渐渐成了一种负担。   那个人影……那个人影……   恐惧感在胸腔中逐渐膨胀开来,当它终于达到顶点的时候,蒋成手中的望远镜掉落下去。但他没有再拾起它挂好位置的打算。他踉踉跄跄地捂着胸口离开房间,整个人瘫倒在沙发上,无力地呼吸着空气。   那个女人死了。   蒋成想着。   明明没有看到“后续”,但不知为何,蒋成心里清楚这一点。   她死了,简如薇死了,死定了!那个人影不会放过她的!   杀人案件……对,这是凶杀案!要报警,要报警!   蒋成伸出颤抖的手臂,摸索着茶几上的手机。   不,先等等……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   没必要报警吧?他想。完全没必要,这跟我又没什么关系,何必要自找麻烦呢?对不对?那个人影不可能知道我看到了“他”……除非“他”也拿着一副望远镜。这种时候报警,万一被“他”知道的话,反倒可能会被报复……而如果装作什么都不知的话,那就……   蒋成没有将那只伸出的手缩回来,而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瞪着天花板。   他想——   可是,万一“他”已经知道了呢?   这种想法是荒谬的。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那个人绝对不可能知道。   但是……但是……万一呢?   蒋成想象着自己的后果。   我也会死掉。他心里清楚。等那个人找上门来,我绝对没有半分抵抗的可能。会死掉的,一定会死掉的!我也会像那个女人一样,我也会——   他如此确信着,尽管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确信。或许,就在刚刚他目击到那道影子的瞬间,他就已经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隔着那种距离,那种令人恐惧的压迫感都能够传到他的身上,如果那个家伙就站在他面前的话——   蒋成不敢再想,他一把抓住了手机。   之后在电话里到底说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是挂掉电话的时候,不知为何,一种如同被初恋情人紧紧拥抱着的安心感涌遍全身——尽管他并没有初恋。许多年来,他还是头一次因警察而产生这样的感情。   一会儿警察来了,就跟他们说,一号楼202室发生了凶杀案就好了吧?他在嘴边构思着话语。也不用跟他们打太多交道,毕竟他只是个普通的目击者。只要说清楚时间、地点之类的信息,就说自己是在书房——   嗯?!等下!   蒋成支起身体,他的双眼闪动着不安的光芒。   等下,等下!不能那么说!他想着。要是说实话的话,就不得不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拿着望远镜偷看那个女人的房间。虽然偷窥这种事跟凶杀案应该不可能联系到一起去,但是……   蒋成坐在沙发上,垂头注视着脚下一尘不染的地板。慢慢的,一段话语在他的脑中编织成型。对,如果这么说的话……   “谎言”就这样诞生了。   但说实在的,十分钟之内就编出来的话语究竟能不能骗过警察?能骗他们到几时?蒋成对此没有丝毫信心。   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姓吴的警察时,那家伙说道:   “如果还能想起什么的话,您随时都可以和我们联系。”   蒋成回想起那人眼中锐利的视线,那时他就该明白,警察们已经发现他在说谎了,这三天来一直停留在楼下的那辆车就是证据。或许是擅长偷窥的缘故,他也很容易注意到自己被别人窥视。会躲在那辆车里监视自己的,除了警察他想不到会有别人。   该死的,这帮蠢条子!蒋成愤愤地想着。总不会怀疑我跟那个凶手有什么关系吧?你们找错人了啊蠢货!   但这番话他当然不可能当着警察们的面去说。等到他们监视的时间久了,发现我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到那时他们应该就会离开的吧?他如此自我安慰道。   五块钱一盒的速食便当吃起来味如嚼蜡,但蒋成却从没有挑剔过,毕竟几年来都是这么生活的。当年那件事虽然最终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但他的名声也被搞臭了,自那以后,亲戚们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臭虫一般,表面上还和和气气,背地里说些什么他也心知肚明。索性再不跟他们来往,也落得耳根清净。靠着父母留下来的遗产,省吃俭用过完下半辈子还不成问题。至于工作……还是算了吧,他的学历本就不高,人又好吃懒做,再加上那么个污点,还有谁会正眼看他哟。   吃饱之后,便当的塑料盒子他也仔细清洗干净,然后整齐地摞在厨房一角,等下一次出门再打包丢掉。拖鞋的硬底在走廊上发出沉闷的脚步声,蒋成忽的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人正在窥伺着自己?   是谁?警察?   这个念头在蒋成脑中一闪而逝,他轻轻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呢?自己又不是住在一楼,是四楼啊。警察们在楼下的车里盯着,根本看不到屋里来,除非他们能飞到天上!   他习惯性走进书房,却又想起,简如薇已经死了,现在他再没什么好看的。他在窗前的书桌边站定,朝着那个方向瞄了一眼,还不等做出下一个动作,一阵凉意忽然袭遍全身!   有人在看着我,有人在……我的身后看着我!   蒋成悚然回过头去。   背后当然什么人都没有。这是他的家,除了他以外不会有任何人,理所当然,不需要怀疑什么。蒋成觉得自己可能是因为警察的监视搞得有些精神紧张。他走到门口摘下那架望远镜,又返回卧室窗边,隔着玻璃向下望去。   借着望远镜,车中穿着白色毛衣的警察清晰可见。   “卧槽了,该死的条子!”   蒋成愤愤骂了一句,伸手把窗帘拉上,卧室中一下就暗了下来。他回到书房把望远镜挂好,正要离开时,脚步却微微一滞。   刚才……往楼下看的时候,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第二十八节 被盯梢的男人(后篇)   哪里奇怪?为什么奇怪?   蒋成细细回想着,却搞不明白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回荡在耳边,孤独和无聊几乎要把他逼疯了。蒋成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希望能找到某个有趣的节目打发掉时间。   然而……   他无法安下心来,那种怪异的想法一直萦绕不去。   有人在盯着他,有人在距他极近的地方盯着他。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感受到了什么,明明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家里没有丝毫异样……可他偏偏就是觉着,在这个屋子里,此刻并不只有他一个人,还有另一个人在,那家伙就藏身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视线直勾勾地穿过墙壁射在他的身上!   蒋成的身体不自觉发起抖来,他背靠着沙发,让自己整个人深陷进去,同时把电视的声音调大,几乎要震聋耳朵。即便如此,那心悸仍是挥之不去。他把身体蜷缩起来,两眼惊恐地转动着,扫视着整个房间。   有点儿邪门儿……这屋里不会染上什么脏东西了吧?蒋成心里想着。那些警察们整天跟尸体死人打交道,说不定前两天来调查自己的时候,就把某些不干净的东西给带了进来……这样想是不是有些牵强?   “咚咚咚!”   几乎就在这个想法产生的同时,一连串响动把蒋成吓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有人在吗?”一个暴躁的男声喊着。   蒋成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虚惊一场,只不过是有人在敲门而已。他放松下来,感到背后出了一片冷汗。走过去把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个肚子鼓起的中年大汉。是隔壁的邻居,记得他姓宋,不过平时没什么来往,他来这里干嘛?   “有……有什么事吗?”   “还什么事?”大汉怒气冲冲,“你小子耳朵聋啊,把电视声音开那么大!我们家笑笑好不容易才睡着的,现在又给你吵醒了!看你戴着个眼镜也是个文化人,怎么一丁点道德都不讲!”   “哦……”蒋成慌忙道歉,“对、对不起,我没注意,我这就关小,这就关小!”   “真是的。”大汉看着他拿起遥控器关小音量,嘴里兀自嘟嘟囔囔,“有这闲工夫陪你老婆生个娃也比骚扰邻居强啊!”   “瞧您说的。”不想得罪对方,蒋成赔着笑脸,“我单身汉一个,哪有老婆啊?”   “没老婆?”大汉皱皱眉,哼了一声,“算了,不跟你计较。不准再开大动静了啊!”   看到邻居转身回了自家,蒋成松了一口气。刚才那汉子来势汹汹的样子,他还以为说不定得挨顿揍呢,所幸对方还讲些道理。   不过……   关上房门之后,蒋成咂摸着刚才的对话,却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怪了。他搬到这里也有些年头了,这宋姓汉子也是,虽然平日里没有往来,但他对对方的家境还是约莫了解的,按理说对方也应该知道他是单身啊。为什么这家伙刚才会认为自己有老婆呢?   疑云在他的头顶盘绕着,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有些时候,异样的感觉一但出现就难以消除,这一下午对蒋成来说是难熬的,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已经在他的头脑中扎了根。为了安慰自己,他跑前跑后把卧室、客房的窗帘全部都拉上,隔绝了所有可能来自外界的视线。即便如此,那感觉也没有消失,不过也没有别的事情发生。晚上九点钟,蒋成松了一口气,心想今天就这么睡下吧。虽然早了些,但或许一觉醒来,这些烦恼就会自行消除呢。   蒋成稍事洗漱,坐到床边。   那些警察们走了没有?要说监视的话,应该是二十四小时轮班,不过……   抱着一丝淡淡的希望,蒋成撩开窗帘,这一眼便让他失望了:黑色的桑塔纳还停在那里,隐约可见里面的两名黑衣男子。   “草了!”他又骂道。   刚准备放下帘子,突然之间,蒋成想到了什么!他再一次盯着那起亚车里看过去,两名黑衣男子,应该是警察没错,但是——   蒋成仔细回想,自己白天从书房用望远镜往下看的时候,当时车里的人……不是一个穿着白毛衣的吗?   当然了,既然是轮班,换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奇怪的感觉却无法释怀。他起身朝着书房走去,肉眼看毕竟不太清楚,他还是个近视眼。他拿来了望远镜,对着眼睛重新向下望去——   那一瞬间,蒋成浑身的汗毛直竖,他差点尖叫出声!   女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望远镜的视界之中,她苍白的面孔和无神的眼睛正对着他的窗口。他看着那张脸,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那张脸,毕竟就在几天前,它还属于被他偷窥的对象,而现在……   毫无征兆地,女人飞了起来!   蒋成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没有,女人的身形的确在逐渐靠近这里……那张苍白的面孔逐渐变红,变紫,如充血般变成了可怖的青黑色!她的眼球从眼眶中凸出,微微张开的口中,紫色的舌头逐渐延伸出来!   现在她就要飞上来了,她就要抓到自己了!   蒋成想要丢下望远镜撒腿就跑,但双腿却像是受到了什么阻碍一般,无论如何也无法动弹一步!他绝望地看着女人伸出双手朝自己抓了过来——   “不!不要——!”   在尖叫出声的同时,他猛然睁眼苏醒。   “哈啊……哈啊……”   大口喘息着坐起身来,没戴眼镜的蒋成用模糊的视线看着自己面前的黑暗。他还坐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床边的窗帘合着,没有什么女人,他只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而已。   是梦……   蒋成用双手把脸捂住,隐约回忆起之前的事情。是的,他既没有掀窗帘,也没有用望远镜观察外面,那都只是梦里的内容。他只是躺在床上,关灯睡着了而已。没什么好怕的,没什么好怕的……   一边安慰着自己,蒋成想到了那张脸,那是简如薇的脸吗?不,不对,听说简如薇死得很惨,尸体都被那个变态的凶手分割散落在整个房间里。那么梦里的那个女人,只可能是……   别再想了!   蒋成拿起床边的手机,凌晨三点过一分,离天亮还早着。他重新躺下,却再没有半分睡意。刚才那个梦让他发了一身汗,秋衣黏在后背上难受得紧,这么湿湿的,再过会儿可能会感冒的,要去冲个澡吗?   突然之间,蒋成在黑暗中瞪大了双眼!那种令他毛骨悚然的,被人窥视的感觉又出现了!   在哪里?他慌忙四下张望着,但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他把台灯打开,往日柔和的光芒此时却显得昏暗不堪,他又走到门口打开了吊灯,明亮的灯光给了他些许勇气。他环视着整间屋子,心里琢磨着会不会有哪个不开眼的小偷趁夜摸了进来。   衣柜里……他少得可怜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着,藏不下人的。   门后面……空空荡荡;床底下……也是;窗帘后面……没有谁站在那里;被子里面……自己才刚刚从里面出来。   明明哪里都没有半个人影,但那种被人看着的感觉却愈加强烈,他知道一定有谁用冰冷的视线望着自己,若是找不出那个人,他今天……不,恐怕以后都别再想能睡个好觉!   他离开卧室,书房、厕所、客房……所有房间都搜了个遍,但任何地方都没有丁点奇怪,别说人了,家里连只虫子都没有!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因为自己总偷窥简如薇,她在死后来纠缠自己?该死的……他摇摇头甩掉这个荒唐的想法,又不是在拍“阴阳路”,乱想什么呢!   最后他来到客厅,和卧室相比,这里的灯光刺眼得多。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思考着要不要离开家里到外面去,否则他迟早要精神崩溃。可现在都已经凌晨三点了,没有灯光的楼道一片漆黑也蛮可怕的……这么想着,他抬头瞄了一眼门口,却突然注意到了一个东西。   猫眼。   安装在门上的猫眼,可供主人看到门外的来人。但若是有人从外面向内张望的话……虽然看不太清,屋里有人没人应该也是看得见的吧?   难道说……   蒋成想起了一个鬼故事里的情节,咽了一口唾沫。他大着胆子缓缓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黑洞洞的走廊,根本什么都无法看清,但蒋成直觉感到外面空无一人,他松了口气。只是那道视线仍未消失,正要转身离开时,蒋成蓦地回忆起了梦境中的内容。   在梦里,一开始他是看不到那个女人的,用了望远镜之后,女人才出现在视野之中。难道说那个女人是不能直接看到的?有这个可能……恐怖电影里偶尔不也有这样的么?肉眼看不到的鬼魂,借助照相机却能拍到。如果是那样的话……   就连蒋成自己都没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他不知受到了什么影响,朝着并不“现实”的方向去思考了。   他迅速从书房中取出望远镜,走回房门前,深吸一口气……这一刻,他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一旦行动了,就会有什么骇人的事情发生,再也无法回头了!   但他仍然做了。他把望远镜对准猫眼,又把自己戴着眼镜的双眼贴了上去,然后——   刹那间他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出现了!   那个穿着白毛衣的女人就站在门口!   那张惨白的面孔隐藏在黑暗之中,嘴角似乎勾着一抹邪异的笑容!   若这还不算可怕,接下来的事情让蒋成陷入疯魔之中!或许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女人居然朝着这里缓步走了过来!与此同时,蒋成头顶的电灯闪动两下,就这么突兀地熄灭了!房间内顿时被无尽的黑暗掌控!   “嗷!”   蒋成发出了一声嚎叫,他转身就想逃走,明明还隔着一扇门,他却明白自己的性命已经危在旦夕!他心里隐隐知道,如果那女人想要进来,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但他能跑到哪里去?他沿着走廊向前飞奔,一把拉开厕所门就躲了进去,从里面反锁上。做完这些,他的身体立刻就虚脱了,沿着墙壁滑坐在地,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随着他的胸口上下起伏。   那个女人进来了吗?   蒋成拼命抑制着自己的呼吸,同时竖起耳朵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没有脚步声,但那个女人会不会发出脚步声都难说。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那些警察,此前一直在楼下监视着让他深恶痛绝的那些警察们,若是这时出现的话无疑将成为他的救命稻草!他甚至有些憎恨自己怎么没把手机拿过来了,哪怕能拨出个110也好啊……   对了,他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电灯,卫生间里的灯光是会溢出去的,必须把灯关掉,否则说不定会被那个女人发现!这么想着的同时,一只手已经伸了过去,轻轻按下开关,卫生间也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接下来还能做些什么?他极度不安地想着。卫生间里又没有武器,要想出去只能等到天亮以后,可手头没有计时工具,卫生间里也没有窗户,只能靠体感来判断时间了。他蜷缩在墙角,冷静地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一切,希求着能从那之中找到逃离的办法……   等等!他皱起眉头。怎么感觉……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   尽管他躲进了这里,但那道暗中窥伺的目光并没有消失。他能察觉到,那个女人就在自己的身旁,就在这里的某处,就在那儿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是哪里……?   他再次抬头,黑暗中看不到天花板上的灯泡,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刚刚自己确实想到了要关灯,但根本没来得及伸手,灯就一下子灭掉了!   那么……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眼角剧烈地抽动起来。   那么,伸出去按下开关的那只手,是谁的?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感官在同一时间变得敏锐非常,冰冷的墙壁,冰冷的地板和手中冰冷的望远镜……他低下头去,如同早已决定好一般,将眼睛凑近了镜头。   真奇怪,明明伸手不见五指,他却能清晰地看到那张脸,看到那凸出眼眶的眼球里的每一根血丝。   原来如此。   原来她一直就在这里。   他想要尖叫,但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有一双细长而僵硬的手臂,早已环住了他的脖颈。   ……有一个沉睡数年的噩梦要开始了。   这是他最后的意识。 第二十九节 业余者们的自觉性   “死了……”   路以真喃喃念叨着。   夜永咲坐在他对面,面无表情地啜饮着咖啡。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更加疲惫了,那绝不只是连日透支工作的后遗症。   “蒋成的生活还是很有规律的,每天早晨八点起床,起床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窗帘拉开。对一个无业游民而言,这还真是个让人惊叹的好习惯……但是昨天一直到午间十二点他都没有在窗口出现,我们负责监视的人感觉不对,就上楼去调查了一下。蒋成的家门不管怎么敲都没反应,但询问了一下邻居,他们却说凌晨三点左右曾听到嚎叫声。于是我们的人破门而入,对蒋成家进行了一遍搜索后,最后在厕所发现了他的尸体。”   “死因是?”   “扼死。颈部的手印很明显,基本可以排除其它可能。死亡时间初步推断为凌晨三至四时之间,但根据邻居听到叫声的证言,应该可以锁定在三点十分左右。更详细的结果就只能等尸检报告了。”   “你布在那里监视的人什么都没有发现吗?”   路以真的语气听来有些烦躁,夜永咲抬头瞟了他一眼,放下咖啡杯。   “没有。”尚且年轻的警察先生声音低沉,“如果有可疑人物进出那幢楼,我的人应该能反应过来才对。当然了,只有三个人轮班倒,难免会有疏忽的情况。但除非‘对方’也一直在监视我们,否则怎么会那么凑巧,偏偏在我们这边走神的时候潜入了九号楼?”   “这世上的巧合数之不尽。”路以真提醒他。   “话是这么说……”   “对了。”路以真问道,“之前你提到的‘密室’什么的,那又是怎么回事?”   “啊,那个啊……”夜永咲抓起一块酥饼,毫无形象地塞进嘴里,“是这样,蒋成应该是在厕所中被人扼死的。但问题是,我们的人赶到时,厕所是被反锁上的,我们还是把门撬开才得以进入。”   “那扇门没法从外面锁上是吗?”路以真摸着下巴,“也没有窗户什么的?”   “没有,要不然怎么能说是‘密室’呢?”夜永咲叹了口气,“这起案件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密室……”路以真垂下头来,视线对准了木质方桌上的花纹,他轻声说道,“密室杀人有两种分类,第一种是真正的密室,不存在任何进出的方式,或者诡计,如果是那样的话,死者就只有一种死法——自杀。”   然而夜永咲否定了这个猜想:“关于人能否自己扼死自己,这个问题一直都没有定论。我个人倾向是不能。而且从他颈部的手印来看,这种可能也可以排除。自杀是不会留下那种角度的手印的。”   “那么,第二种分类,也就是假造的密室。这样的密室杀人事件又可以分为三种情况,第一种是‘案件发生时,凶手在——’”   “行了别卖弄了!”夜永咲烦躁地打断他,“别老把小说里的那套东西摆到现实中来……我一点都不想听,我都快累晕了。”   “唔嗯。”   路以真老实地闭了嘴,他看出好友此番确实是累得够呛。桌上他自己的那杯咖啡都已经凉透了,路以真尝了一口,觉得苦得不像话,或许他应该喊服务生来加一份糖,但他却不想开口。   “关于案件,还有什么值得探讨的地方吗?”他咂着嘴巴问道。   “没什么了,我想……哦不对,还有一件。”夜永咲抬起头来,“蒋成有个名叫宋祁的邻居,住在403室。他说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证言,但目前我们还看不出它有多少参考价值。是这么说的……他说昨天他家孩子睡觉的时候,蒋成那边却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吵得孩子睡不着。他一气之下就跑去找蒋成理论,还好蒋成的态度很配合,他们没有吵起来。不过据宋祁说,当时他看到蒋成房间里有个穿白毛衣的女人,是没见过的人,不是那幢楼里的住户。”   “穿白毛衣的女人?”路以真挑起眉毛,“我记得之前你们调查过,蒋成是单身吧?”   “嗯……会出现在蒋成家里,那么多半是和他相熟的人,存在一定的嫌疑。之后我们会对蒋成的人际关系进行排查。像他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想来调查起来不会有多少难度吧……唉,但愿如此。”   夜永咲把咖啡喝光,放下杯子眯起眼睛,看来他很想就地打个盹。路以真没有打扰精神不佳的发小,他用涣散的视线看着窗外,他自己也有许多事要考虑。   关于蒋成的死亡,其实他也曾预料过这个可能性,毕竟那个杀害了简如薇的凶手是那么穷凶极恶的家伙,除去区区一个目击证人对他来说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他没有想过蒋成会以这么离奇的方式死去。这就好像一位学者站在湖边观察着天鹅的运动,他看到天鹅扇动翅膀,他可以根据天鹅的动作频率和幅度预测出它的飞行轨迹,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可突然,天鹅变身成一位仙女凌空而去。   如果路以真真的是位学者,他想他会去找到牛顿和达尔文的坟墓,总而言之先从鞭尸做起。   “对了,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夜永咲突然又说道。   “简如薇的……身体,美容师已经化好妆了。我们这边得到的检查结果和预测没什么分别,我们会照这样继续调查。现在她已经被送往郊外殡仪馆了。明天就是她的头七。听说她家人都过世了?要不你想办法雇一下丧仪公司的人吧,好像有专门代家人守灵的服务,这事儿我不好跟路叔叔说,你自己看着弄吧。”   路以真从窗外收回视线。   “我来守。”他说。   夜永咲眨眨眼睛,似乎没有弄明白好友的意思,愣了几秒种后,他的眉头紧蹙起来。   “这不合规矩,路叔叔不会同意的。”他说。   路以真当然知道这不合规矩。在他们这里,男人可以替母亲守灵,替妻子守灵,替姊妹守灵,甚至替不知远了多少房的三大姑二表姐守灵,但从没有替女朋友守灵的说法。这片的迷信认为,你替一个未嫁的女子守了灵,她便要成为你家中的“人”,这是极为忌讳的。   但这是路以真思考过后做出的决定。   “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再劝了。”他摇了摇头。他打算等下就去那家殡仪馆。   夜永咲说“美容师已经化好妆了”,路以真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含义。但他还是想先去亲眼看看,如果可能,他想给简如薇找一位最好的美容师。她就要走了,至少这最后一面,路以真希望她能够漂漂亮亮地离开。丢人的是,这是他身为男朋友唯一还能为她做的事。   他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   ……   夜永咲告诉路以真的事,夜深也从谢凌依这里听说了,只不过他可要费劲得多。谢凌依霸占着他的PS4疯狂地刷着FF15的支线,对夜深的问题置若罔闻。如果不是心疼自己的机器,夜深很想直接给她拔掉电源。不过姜还是老的辣,要论让谢凌依乖乖听话的方法,他这里多得足可以拿去批发卖了。   夜深掏出《重力眩晕》的盘盒,在谢凌依眼前晃了一圈。谢凌依原本呆滞的眼神立刻就被吸引住了。她把游戏暂停住,伸出手来在床沿拍打两下,理所当然地向夜深讨要起游戏来。   “等价交换。”夜深说道,“把蒋成的案子给我讲讲。”   谢凌依嘟起小嘴:“你又强人所难。”   “那么,你可以选择放弃交易。以后还有很多这样的机会,我收藏的游戏有很多,不过相同的游戏我不会拿出来第二次。换句话说,如果你不抓准这次机会,以后又还想玩它的话,那就自己去买吧。”   夜深说着,作势要把盘盒塞回包里。   “哎哎哎哎哎——”谢凌依叫了起来,“等下!等下啦!”   她按下手柄上的“OPTIONS”键将游戏存盘,然后无奈地把手柄放下,盘腿坐到床上。   “你想知道什么?”   “你所知的全部。”夜深说道。   谢凌依的讲述并不清晰,也没什么条理,但夜深在不断追问后,还是大致掌握了案情。   对于他来说,蒋成是戴着望远镜死在厕所也好,还是赤身裸体被挂在大门口也好,在性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毕竟对于灵来说,这都不是什么难以办到的事。相比之下他更在意那个名叫宋祁的男人的证言,那人提到了一个穿着白毛衣的女人,那个究竟是……   “结果,还不是跟我们那天晚上得出的结论差不多?”谢凌依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夜深包里把游戏盘盒掏了出来,宝贝似的装进自己的小抽屉里。   “什么?”   “就是说啊,那天晚上我们做实验,不就已经知道蒋成不是凶手了?既然如此干嘛还要监视他?你看,现在他也被杀了,他要真是凶手的话,就不会死掉了吧?”   夜深直视着谢凌依:“大哥他没跟你们解释,为什么要监视蒋成吗?”   “嗯?好像是说了吧?”谢凌依回想一下,然后卖萌般吐了吐舌头,“不过我不记得了,那天开会我好像在打瞌睡诶!”   你说这话的时候别给我一脸得意啊!   夜深觉得自己最近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没办法,每天跟这个丫头待在一块儿,他感到自己的智商一直在稳步下降中。不行不行,不能对她的每句话都认真应对,不然一天生几次气都不够,早晚会得肝炎的吧?   “听我说。”夜深耐心地解释着,“给蒋成留下紧急联络电话也是,留人在楼底下监视也是,并非是针对蒋成本人。毕竟这家伙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偷窥狂,和简如薇被害一案关系并不大,监视他并没有多少价值。”   “那为什么还要——”   “听我说完!之所以要监视蒋成,实际上是出于‘凶手可能会来袭击第一目击者’这一考虑。尽管这种可能性也不大……但你看,现在它实际已经发生了。”   “但这不对啊!”谢凌依嚷嚷着,“蒋成他不是说了吗?他压根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凶手没必要再冒险来杀这么一个没用的废物吧?吴允然那话怎么说来着?哦,风险与收益不成正比嘛!”   “但问题是,蒋成的消息仅仅只对警方透露了,凶手可不一定知道。”夜深轻声答道。   谢凌依似乎已经有点明白了,她“嗯嗯”地点着头,一会儿又说道:“那为什么不干脆把他带回局里去?这样也方便监视——哦哦,我懂了,那样的话凶手就肯定不会来杀他了,又不是傻子!诶?等下!那这个意思不就是……你们明知道蒋成可能会遇到危险,还拿他当诱饵吗?”   “别把人都想得那么心机深沉。”夜深冷静地说道,“事实上,我大哥那边且不说,就我个人而言,一开始预判蒋成被害的几率,还不足百分之五。我大哥分出三个人轮班监视他,已经是非常照顾了。他也没有想到蒋成真的会遇害吧。刚才你那句话倒是没说错,以这凶手老练谨慎的程度,确实不需要对这家伙下手。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我们的松懈,才给了对方可乘之机也说不定。”   谢凌依消化着夜深的话语,夜深自己当然也在思考。简如薇那起案件是时间上的“不可能”,而蒋成这边则是密室杀人,换言之,是空间上的“不可能”。当然,这两种“不可能”仅仅是对常人而言,使用灵咒就没有这种限制。但问题是,如果凶手真的是用灵咒杀人的话,那么即便被蒋成目击到,应该也无所谓才对。毕竟蒋成所说的,当时出现在简如薇被害现场的那个黑影应该只是灵咒的造物,而非凶手本人,不管是蒋成还是警察们都不可能通过这一线索调查出什么结果的。凶手既然会用灵咒,当然不会料想不到这一点。   可既然如此,他浪费心力,再次操纵灵咒去杀害蒋成,用意何在呢?   想不通。难道蒋成真的目击到了什么关键之处?亦或是他还有另外的取死之道?   夜深陷入了迷惑之中。这时,身旁的谢凌依冷不丁问道:   “话说,凶手到底是谁啊?”   这个问题问得太过直白,以致于夜深居然想了整整三秒才搞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你问我吗?”他指了指自己,“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但是,那天晚上你不是很聪明吗?”谢凌依摇头晃脑地说道,“还有那个路以真也是。我们调查了两天都没发现的地方,你们过去跟蒋成说了两句话就解决了。唉……有时候我都在想,我们当警察的是不是很没用,要不干脆跟你学当侦探好了?”   夜深拿不准她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但他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如果你想从我的思考方式中获得一些参考,那我没意见。不过,还是不要贬低你自己的职业比较好。毕竟警方的调查手段,是我们这些非专业人士无论如何也无法企及的。”   “你这才是在贬低自己吧?”谢凌依不服气地瞪着他,“要是没有你跟那个路以真,说不定我们现在都还在天颐小区绕圈圈呢!”   “别把偶然当成常理了,谢凌依。”夜深的语气很严肃,“仔细回想一下,那天我们的解谜过程,实际是有着许多运气成分的。不管是我走进蒋成的书房发现那架望远镜,还是路以真恰好对那几盏声控灯非常熟悉,都可以看作是一种好运。如果换个场景,换个案件,没有大哥对我们的纵容,我们还能派上用场吗?我觉得几率低得可怜。但你们警方不同,警方办案是有着自己的一套固定流程的,虽然有些局限性,但却更加系统、科学,比起我们这些业余人士要可靠得多。虽然这一次看似是我们立了功,但即便没有我们,再多花些时间,你们也一定能够看透那些谎言。听说许多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仅凭着现场的蛛丝马迹就能够推出犯人的身高、外貌、性格等等……这也是我们这种二流人物绝对无法做到的。所以,别看轻了你的工作,如果你在质疑自己的能力,那也只是经验不足而已,多和我大哥他们学学,迟早有一天你会超越我的。”   “唔……”谢凌依脸色发红,她讷讷地说道,“别突然摆出一副教育者的姿态来啊……搞得人家怪尴尬的。”   “是吗?”夜深笑了起来,“那还真是抱歉。好了,我去准备下晚饭。一会儿还要出去呢。”   “去哪里?”   “今天是那个受害人——那个简如薇的守灵夜。”夜深答道,“听说是路以真为她守灵,我打算去看看。”   “嗯……”谢凌依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但她很快举起手来,“啊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   “嗯?问吧。”夜深语气轻快地说道。   “凶手到底是谁啊?你想出来没有?”   ……夜深觉得自己脸色发黑。   这货是聋的么?他想。   话虽如此,刚刚还一派和气的氛围就这么破坏掉也不好。于是夜深将发火的欲望克制在心底,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没可能的吧,现在手头上可供参考的信息实在太少了,就连方向都无法确定,更别说找出答案了。”   “但是六月底的那个案子,你不是很快就搞明白了么?”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夜深走到外间系上围裙,“我说信息太少了,打个比方,一道数学题,只给你一个加数就让你求和,你做得出来么?连条件都不完备,根本没法进行下一步思考。信息不足和思虑不周,这两者是有区别的。你该多读读森博嗣的书。”   “啥?啥啥啥?”谢凌依迷茫地眨巴着眼睛,“什么区别?什么思虑不周?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诶!”   夜深沉重地叹了口气,他说道:   “你这样……就叫做‘思虑不周’。” 附注   1、《天空之蜂》:引子(某时某地,某段记忆(一))中提及,东野圭吾先生小说作品。   2、《大逃杀》:第一节(灵(前篇))中提及,高见广春先生小说作品,另有由藤原龙也、前田亚季主演的同名电影。“BR”在这里指“BattleRoyale”。   3、柳叶刀:第五节(德梅斯教授(后篇))中提及的“柳叶刀”杂志,即“TheLancet”,是目前世界医学界最权威的医学刊物。详情请自行搜索。   4、《少数派报告》:第六节(未来视界(前篇))中提及,2002年汤姆-克鲁斯主演电影,改编自菲利普-迪克同名短篇小说。“未来视界”系统的水池与三名预知能力者的配置即是参考了这部电影。   5、史强:这个名字的确是出自刘慈欣老师的“三体”系列,就连设定都很像。我很喜欢那个角色,因此也将自己作品中的角色赋予了相似的属性。   6、夜永咲、夜永咭:我过去的作品《夜笔失魂录》中的角色,更换了一些设定后加入到本作品中。夜永咲暂设定为副科级,一级警司。另外,本书中会写到许多警务工作人员,包括刑警、巡警、武警、司警、治安警、户籍警等,为免麻烦在书中统一用“警察”来称呼(其实是我自己也分不太清……)。   7、《所罗门的伪证》:第十节(归乡者(前篇))中提及,宫部美雪老师(台版一般译为宫部美幸)小说作品。文中引用部分首次出现于该小说第一部(事件)中,“那是一双看到过对岸的眼睛”,是野田建一的心理活动中形容神原和彦的话。   8、爱伦-坡:即美国小说家埃德加-爱伦-坡。第十节(归乡者(前篇))中末尾提到的渔船与漩涡,均出自爱伦-坡的小说《大漩涡底余生记》。   9、噩梦时分:第十三节的标题,取自美国R-L-斯坦先生的同名书籍《噩梦时分》。这位先生也是“鸡皮疙瘩”系列的作者,爱看惊悚小说的朋友们,或许小时候都读过他的作品吧。   10、卡布里城:第十五节(不翼而飞(后篇))中提到的卡布里城,是我大学附近的一处居民区,但后文中介绍的房间布置其实是以菁蓉创业基地公寓的多人宿舍为原型的。   11、蔡智恒:第十七节(新室友(后篇))中提及,网络小说作家,笔名痞子蔡,后文中提到的《夜玫瑰》、《第一次亲密接触》、《亦恕与珂雪》均是他的作品。   12、《闪灵》:第十八节(永夜泉的女主人(前篇))中提及,斯蒂芬-金先生小说作品,由杰克-尼克尔森先生主演的同名电影于1980年上映,其中“门后汹涌而出的血水”这一名场景在之后星爷的《功夫》中也有用到。   13、《神探伽利略》:第十八节(永夜泉的女主人(后篇))中提及,指东野圭吾先生的“伽利略”推理系列,同名TV连续剧与电影由福山雅治先生主演。   14、先动手试一试,这种姿态才是最关键的:这句话在第二十一节(实验姿态)中引用,出自“伽利略”系列的第三部《伽利略的苦恼》中的第一个故事“坠落”中。   15、凑佳苗:第二十五节(夏之殇(后篇))中提及,著名推理小说家,文中提到的《夜行观览车》与《为了N》均是她的小说作品。   16、《模仿犯》:第二十七节(命运之理(后篇))中提及,宫部美雪女士长篇小说作品,文中引用的句子以及上文中的部分描述均参考自《模仿犯-BOOK1》,具体为小说角色有马义男认领外孙女古川鞠子尸体的一段。   17、既无理由,也无意义:第二十七节(命运之理(后篇))中提及,这句话出自AVG《秽翼的尤斯蒂娅》,即文中所说的“某部游戏”。   18、《死神来了》:第三十四节(葬地的替代品(后篇))中提及,恐怖电影系列……呃,大家应该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不过记得看的时候千万不要叫上家长,尤其是第四部……当初我和母上大人一起看到了其中的某个情节……后果非常惨烈。   19、错身而过的街道:第四十一节标题,取自志水辰夫先生同名小说《错身而过的街道》,这是一部不算知名但我却相当喜爱的作品,以后还会多次在本书中出现。   20、真相并不等于真实:尾声(血眼的真实)中引用,引自月下桑“7truth”系列最后一篇《阳春路》的简介语。   21、《猴爪》:尾声(血眼的真实)中提及,A-J-雅各布斯先生恐怖小说作品。   22、《宠物公墓》:尾声(血眼的真实)中提及,斯蒂芬-金长篇小说作品。 第三十节 来者何人   2016年12月31日,本年的最后一天。路以真盘腿坐在蓝色的团垫上,面前的黑色棺木中躺着曾与他共度了三年的那个女人。今年的元旦他要一个人过了。   今天就是简如薇的头七之日。   棺盖是紧闭的。路以真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身体。他知道尸体美容师已经尽了全力,但人力终究有其极限。路以真没办法怪他们,毕竟这份活计比起“美容”更像是“组装”,如果简如薇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就算以她那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性格,一定也不希望被别人看到吧?   夜永咲在大约五十分钟前离去。他苦劝了路以真很久,但路以真的性子向来倔强得很,他只得无功而返。那个夜深也来了,大概九点钟才到,然后跟着夜永咲一起走了。比起给简如薇上香,他更像是来这里看看能不能搜集到什么和案件相关的情报的。但至少他在献花祭奠时的态度十分庄重,路以真也就不去计较其它的了。   而现在是夜间十一点,该走的人全都走光了,剩下的只有路以真一个,就连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也都下班了。这座殡仪馆路以真以前曾来过,他依稀记得祖父就是在这附属的火葬场里被火化的。   他租用的这座灵堂在整个殡仪馆的最里侧,同时也是最大的一个,几可比得上他大学的礼堂了。但实际上,简如薇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以她那种稍显冷淡的样子,人际关系只怕连普通水准都达不上。来祭奠的人除了路以真这边的熟人,就只有她工作的那家书店的店员们。眼下在这座空空荡荡的灵堂中,除了端坐在最中间的路以真外,就只剩下墙边摆了一圈的长明灯与他为伴。还真是挺瘆人的。   路以真直盯着眼前的棺木,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简如薇已经离开一周了,路以真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思念她。人们常说,失去了才知道要后悔。每个人好像都懂得这个道理,可所有人都只把它放在嘴边,却从不记在心里。于是最终还是这样。直到一个人远去之前,你好像永远都不知道她对你多么重要。你习惯有她在身边就像有天空的陪伴,现在你的天空死了,于是大地的一切风景都失去了意义。   他疲惫地抱紧双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昨晚他为葬礼的事情忙了一个通宵,毕竟只有这一晚上的时间。现在困意上涌得厉害。他盯着面前的棺木,试图不让打架的眼皮合到一起。   背后忽然传来细微的声音。   嗯?路以真敏锐的神经被触动。他竖起耳朵倾听着。那似乎是某人的脚步声,自走廊最那头缓步走来,由远及近。   会发出这种声音的,是胶底鞋还是布鞋呢?   路以真想着这种无聊的事情。他觉得应该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过来问问情况。   他并不介意被人打扰,老实说,他反而认为这样不错,最好来人能陪他稍微聊聊天。尽管他现在困得可以,却并不打算打盹。毕竟这里的木质地板怎么想都不是个舒适的睡眠环境。跟人说说话说不定还能提提精神。   来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是一种略显沉重的脚步声。或许来者也和他同样疲惫了吧?也是啊,毕竟值夜班都是很辛苦的嘛……   他听着那人的脚步声走到门口,稍一停顿,下一秒那人就会打开门走进来。   ——路以真本来是这么以为的。   但是,那人却似乎在门口停住了,接下来再没有声音响起。路以真不由得疑惑起来,他想这人难不成是鞋带松了?或者本来就只是想找个僻静的地方玩手机?   但紧接着,“吱呀——”沉重的双开木门被推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来人的动作似乎非常谨慎,是担心路以真休息了么?路以真冒出这样的想法。但他没有回头,他已经快要被困意完全支配了,现在连一丁点体力都不想浪费。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期望能把眨眼睛这种动作都从人类的大脑中删去。   他感到身后的来人射来一道目光,随即——   “砰砰砰砰砰砰——”   伴随着比来时声音响上几十倍的脚步声,以及木门被大力甩上的“咣当”声响,不管怎么听,这都是在仓皇逃走的动静!这完全出乎路以真的意料,他惊愕地愣在原地,接着,宛如条件反射一般,他不加思考便站起身来冲了出去!   “喂!是谁?!”   他拉开门口大叫一声,却当然听不到回应。只有黑影一闪,某个人消失在了足有数十米远的走廊尽头。   “站住!”路以真从嗓子眼里发出嘶吼,迈开大步追了上去。尽管已经看不到那家伙的身形,但慌乱的脚步声仍能从不远处沿着空荡的走廊清晰而沉重地敲击着路以真的鼓膜。殡仪馆中除了门口和焚化炉那边的警卫外,内部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已经走光了。也是,像路以真这样出手阔绰,为了一个人就包下最大的灵堂的少爷,想来也不会趁夜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   那么此刻自己正在追逐的又是什么人呢?路以真边跑边想。是小偷?不,不会,刚才听声音,那家伙是径直走到殡仪馆最里面来的。也就是说,他很可能从一开始就把简如薇所在之处定为目标了。可……为什么?什么人会去在意一名死者,以致于需要深夜时分前来探访呢?   一瞬之间,路以真想到了——   是那个凶手!那个杀害了简如薇的凶手!   可是,这个想法只在他脑中盘桓了几秒,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比如说,那家伙来这里做什么?肯定不会是来祭奠的。他看到路以真就跑,显然也不是为了路以真而来。那么,他的目的是简如薇那被“修复”的身体吗?可他都已经把简如薇的尸体破坏得支离破碎了,事到如今再来还要做什么?再一个,那么凶残的家伙,会仅仅因为看到路以真就吓得转身就逃吗?直接上手干掉他不是更快吗?   想不通。但那样也无所谓,只要追上那家伙的话……   路以真从殡仪馆大厅冲出门外,郊外的夜风伴随着沙沙的树叶舞动声舔舐着路以真那张疲倦的脸。程都的树木即便在隆冬时节也少有残枝落叶,说不清楚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四下张望,却已然不见了那人的行迹。   “该死的……”路以真喘着粗气骂出声来。   终究还是追丢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当时本来就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下,站起身来时两腿又都麻木发软,从一开始就被对方落下了好长一段距离。只要那家伙冲出了殡仪馆,这里四周都是树丛,又缺少光亮,不管是躲藏还是逃走,路以真都再难以找到他。   “混蛋……”路以真的嗓音沙哑,“混蛋……”   但他再没有别的主意。即便现在报警也已经晚了。对方既然已经逃走了一次,可以想见他绝不会再冒险第二次潜入这里。   回去休息吧。路以真拍了拍双腿,气愤而又无奈地想着。   他拖着两条腿沿着走廊往大灵堂方向走去。一阵运动之后,身体感觉比刚才更加疲惫了。两腿犹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他觉得自己只要一躺下,即便在那种硬邦邦的地板上也能够立刻入睡。   路以真拿起蓝色的团垫,本来想垫在屁股底下,思索了一下,干脆直接当做枕头,倒头躺了上去。   几乎就在头发沾到垫子上的同时,路以真双眼一闭,这便失去了意识。   ……   再度醒来的时候,路以真支起并没有恢复多少气力的身体。他用惺忪的双眼瞄了一下左腕上那只电子表,十一点五十五分。顺带一提,这只表也是简如薇送他的礼物,似乎是在开始交往的头一年?是生日礼物还是圣诞礼物来着?已经记不清楚了……   尽管路以真认为这只破表与他的品味没有半点相符,但在简如薇的“强迫”之下他还是戴上了。没想到这一戴居然戴成了习惯,即便如今她已经离开,路以真也没想过要把它换下来。   路以真瞅着那只表,荧幕上显示的时间表明他才眯了二十分钟左右。真够短的,他还以为自己只要一躺下去,不到明天中午是保准行不过来的呢。   再睡一会儿吗?可是这硬邦邦的地板确实让人生不起好感……   路以真犹豫着。时间伴随着电子表上秒数的增加而一点点流逝。   “那个声音”就是在那时响起的。   起初,路以真以为那只是自己的幻听,毕竟他现在的疲惫度已经严重超过身体的承受额了。拿那些养成类的游戏举例,就是疲劳度涨到不得不卧床休息一周的程度了吧?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什么异样都不足为奇。如果不是那声音愈来愈清晰地传入这间大灵堂的话……   路以真屏息凝神。   又来了么?那家伙……也许是打算再一次碰碰运气?一个晚上敢来冒险两次,还真是个胆子奇大的人。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他想着。这一次,绝对不会再让你有逃走的机会!   路以真打算到门后去埋伏,只要那家伙过来一开门,他就冲上去锁住对方的喉咙!但这种做法究竟有多大的用处?他不知道,也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对方是那么凶残的家伙,如果稍有不慎,不能替简如薇报仇不说,只怕自己也会落得和她同样的下场吧?但是,即便如此……   路以真撑住双腿,想要站起身来悄悄挪到门边,但在那之前——   嗯?   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   不对。不对。   这声音……和刚才那人的脚步声……不一样?   是不一样。刚才那人的脚步声非常沉重,而这一次的声音却要轻上许多。并且从声色来判断,应该是出自高跟鞋。对,只有高跟鞋才会发出这种连续的“哒哒”声。是某个殡仪馆的女员工吗?不不不别开玩笑了,且不说这个点怎么可能还有女性留在这里,就算有,也不会在这种地方穿高跟鞋吧?   既然如此,那么来的人又会是谁呢?   路以真满脑子都是问号。   总不会是来祭奠简如薇的吧?不可能吧……选什么时间不好,偏偏选在午夜时分?   路以真莫名有点想笑,可却笑不出来。   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超脱于常识之外的可能。   今天是简如薇的守灵夜。   同时,也是她的头七之日。   故老相传,人的灵魂会在死去第七日回来,走过他们过去走过的路,看遍他们过去的生活之处。如此才能算心愿已了,才能够安心离去,转世投胎。   路以真感到自己后背发凉。   简如薇……也会回来么?   也许她今日已经走遍了自己过去生活与工作过的地方,见遍了过去认识的那些人。她已去过了她的老家,也去过了天颐小区租住的房子。所以她才会这么晚才过来。她是来看望自己遗留在凡世的身体吗?也许……顺道看看自己那个不中用又不忠心的恋人?   是,她再不来就晚了。路以真看着自己的手表。十一点五十九分三十秒。还有半分钟,简如薇的头七就会过去。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路以真没有回头。他说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他只觉得双腿发麻,他的嘴唇在颤抖。   简如薇平时总爱穿运动鞋,但高跟鞋她也不是没有。   这一次,脚步声的主人并没有丝毫停顿。推门的声音在路以真身后响起。绕着墙壁摆了一圈的长明灯,里面其实都是长长一根燃烧的白色蜡烛。门外吹进一阵阴凉的风,路以真身旁的烛火晃动一下熄掉了,只留着一道烟痕飘散在空气中。   那脚步声朝他走了过来,高跟鞋的鞋跟与地板相撞,每一下都在路以真的心头击出一道回声。   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秒,高跟鞋停在了路以真的背后。   那道视线在俯视着自己。路以真心知肚明。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头七之夜凌晨零点你一个人守在灵堂里,疑似你死去前女友的脚步声停在你身后。没有人教过他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去应对。   你得到的就是你拥有的,而你拥有的迟早会回到你身边的。   他想起了《宠物公墓》中的那句话,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憎恨过斯蒂芬金。   他控制着僵硬的脖子,缓缓转过头去。   目光迎上了一张女人苍白的面庞。   路以真说不出话。他认识这个女人,当然认识,她曾是他的女友,他们曾一起度过了那么长久的时光,而现在——   “……我来了。”   女人的细语轻声在他的耳道内回响。   路以真说不清楚那段时间有多么漫长。他怔怔地坐在那里,完全不知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时间在继续流逝,转眼间就走过了十二点。但女人的身影并没有在他眼前消失,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不管怎么看,“她”都不是幽灵,而是实实在在存在于这里的人物。   路以真的喉头一动,咽下了一口唾沫。   “水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你……你怎么来了?”   “对不起,打扰你了吗?”水菁的脸色微红,“是永咲告诉我的。我不知道你还在不在这里,但我想,以你的性格,既然决定要守灵,就一定会撑过整夜的。呀,瞧你的脸色,眼眶这一圈也好难看,你有多久没睡了?”   路以真张着嘴巴,连一句回答都说不出口。水菁仍在那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本想白天过来,但是妈妈不许,她让雷阿姨看着我不让出门。我只好偷偷联系徐伯伯,将近十一点才从窗户翻出来。他载着我一路到这里,我还害怕走错了地方呢……”   路以真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思考能力也开始正常运转了。   “雷阿姨”,指的应该是水家的那位家政妇;而“徐伯伯”他也知道,是水家过去的老司机,听说现在已经在养老了。   换言之……   “你……”路以真担忧地望着她,“你从窗户跳出来的?你的房间在二楼吧?笨蛋……干嘛要干这种傻事?还穿着高跟鞋?万一摔伤的话……”   水菁甜甜地看着他。路以真觉得自己的舌头打了结。这里没有镜子,但他觉得自己的脸色可能也变红了。   “没办法啦……”水菁解释道,“我被关在房间里,一双鞋子都找不到,只好拜托徐伯伯帮我捎双鞋来……啊,对了,要先上香才行。现在是不是已经晚了?”   “诶?啊……那倒没有。”   他看着水菁走到棺木前的香案旁。香炉中的三根香已经烧得很短了,水菁把它们换下来,取了三根新香点燃,郑重地插入炉灰中。她双手合掌,低声说了些什么,接着又朝着简如薇的遗照鞠了几下躬。这才缓步退了回来。   “我没有买花……”她有些困扰地撩了一下耳旁的发丝,“因为这个时间没有哪家花店还开着门了……”   “没关系,我想她不会介意。”路以真摇摇头说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愿她的来生能够过得幸福快乐。”   她也取了一个蓝色的团垫,本想坐得离路以真近些,但看了看那张黑白色的遗照,还是拉远了一点距离。   路以真不自觉露出了笑容。   会在意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这正是水菁独有的温柔之处。在路以真过去认识的所有女性当中,再没有比她更细腻的人了。   “我给你发短信,你一直没有回。”水菁说道,她的视线投在身前几米远的地板上。   “对不起。”路以真连忙说道,“我这些天一直都在……忙……呃……”   他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水菁回眸一笑,她的笑容温婉可人。   “你变了。”她说。   “我?”   “嗯……以前你总是那么争强好胜,爱说俏皮话。我还从没见过你这种讷讷的样子。”   “是吗……”   路以真也笑起来。   那之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了约摸二十分钟。谈话的气氛不算热烈,却让路以真在简如薇走后久违地找回了一点温暖的感觉。直到水菁起身,他恋恋不舍的目光紧紧抓着她的身影不让她离开。   “我……我该走了……真的……”水菁显然也有些不舍,她眨眨眼睛,“太晚了,徐伯伯也要回去休息的。我会再联系你,过几天,好吗?到那时一定要接我的电话哦。”   “好。”路以真跟着她站起身来,“我送你。”   “不用啦,就这么几步路。”水菁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又重新坐了下去,“况且,还是别让徐伯伯看到你的好,他还在生你的气呢。”   路以真不由得苦笑起来。徐伯伯既是水家的老人,从小看着水菁长大,当然疼她疼到了骨子里。对于自己这么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想来是不会有多少好感的了。   “路上小心。”他叮嘱道。   “放心吧,徐伯伯可是老司机了。再说这条路晚上也挺安全的,又没几个人。就是路窄了点,刚才我们来的时候跟一辆车擦肩而过来着。”   “这样……”路以真随口应着,心中却忽然一动,他追问道,“哎,等下。跟一辆车擦肩而过?什么时候的事?什么车?”   “唔?”水菁疑惑地看着他,似乎是不解他为什么突然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了,但她还是回忆起来,“哦……大概是我到这里的十分钟之前?我也没看到是什么车,因为我当时满脑子都在想事情……只是徐伯伯为了躲那个人急转了一下,可把他气得要命。不过我听到了发动机的动静,所以应该是机动车,是摩托车还是汽车就不清楚了。”   “是这样……”路以真若有所思。   “那,你多陪陪她吧,我就先走了。之后再联系。”水菁这么说着,转身朝门口走去,关门之前还朝他挥了挥手。   路以真也抬起手来。他听到水菁那双高跟鞋发出可爱的“哒哒”声,想象着她迈着优雅的步伐在走廊上远去。一分钟后,他的手机上收到短信:   “我坐上车了。回家后会再给你发信息。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注意休息!^_^”   路以真轻笑出声。他感到胸口有一团小小的火苗燃烧起来,暖融融的。他小心地将着这团火苗保护起来,藏进了心底。   水菁说,有辆车和她擦肩而过。路以真思索着。错不了,这边仅有的一条路就是和这座殡仪馆连结的。在这条路上出现的车,除了从这儿离开之外不作他想。那个人逃走大概是十一点半左右的事?如果他在外面躲了一会儿,确认安全才跑到预先藏好的车子那里驱车逃走的话,那么就刚好能和水菁他们在路上碰到。   水菁说不知道是汽车还是摩托,但以那条路的宽窄程度思考的话……错不了,多半是摩托车,如果是两辆汽车相冲的话,那可就不是急转一下就能解决的事件了。   深夜,骑着摩托车悄悄来到殡仪馆的黑衣男人……   路以真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那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子面无表情。   简如薇。他想。你究竟还有多少瞒着我的事? 第三十一节 不要在镜子前回头(前篇)   佟越走进人民医院的门诊楼,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看病,居民区那里也有小诊所,但对于自己的皮肤病,他可不相信那个二流大夫的实力。   大厅中间铺着方格子的防滑通体砖。他站在那儿环视四周,总觉得有些奇怪,可又说不清楚怪在哪里。   墙上贴着就医分区导示图,佟越扫了一眼,往前直走就是挂号收费处,左边是急诊区和病员服务部,另一边则是影像科。佟越向前走去,脚步声在安静的大厅中回响着,似乎拥有着穿透鼓膜的魔力。   灯光昏暗不堪,挂号处再往前的走廊里则是连一丁点光亮都没有。佟越皱起眉头,他觉得这地方也未免太省电了。但这也算不上是“怪”,至少他还能看得清路。他走到挂号处的窗口前,刚要开口,却愣在了那里。   挂号处里面也没有开灯,黑漆漆的,看上去连个值班的人都没有。   怎么回事?佟越焦躁地想着。不是说这儿大年初一都不关门吗?更何况今天还是工作日……等等。他左右看看,忽然明白那种怪异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了——   没有人。   对啊,空荡荡的大厅,静谧的走廊,就连挂号处这里也连一个排队的人都没有,这到底是怎么了?远东人民的身体素质什么时候好到这种地步了?难怪连灯都不开,这家破医院快倒闭了吧?   虽然生出了这种可笑的想法,但佟越心中的不安却是逐渐升腾起来。   整座医院中除了他之外,便再没有半个人影,寂静得像是一座鬼城。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佟越思索着。正常人遇到这种状况,哪怕并不害怕,应该也不会继续在这座诡异的医院里面待下去了。但佟越却朝着楼梯走了过去,他记得皮肤科诊室是在三楼,也许那里会有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身体违背了理智,擅自朝着那里过去了。   楼梯间里也没有开灯,佟越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却发现对面也有一道光照了过来,光芒之中隐约可见一个人影。他吓了一跳,赶紧打了个招呼:“哟,那个……这没开灯,不好意思,吓着你……了吗……”   回声在楼道中一遍遍反弹,却没有听到回答。佟越似乎发觉了什么,句尾的语调弱了下去。他晃了晃手机,对面的光芒也晃了晃。他靠近过去,在楼梯的拐角处,放置着一面落地镜,他看到的是自己的身影。   哪家精神病医院会在楼梯里摆镜子啊……   不祥的预感愈加严重。但他仍然向着楼上爬去。   镜子在这家医院里似乎随处可见,二层的楼梯口放着一面,通往三层的转角处也有一面,三层的楼梯口还有一面。佟越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注意它们。他推开双开门,无窗的走廊伸手不见五指,他照到了“皮肤科”的字样,便试着拧动门把手,轻而易举地向内打开。   “打扰了。”   佟越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平时可没这么礼貌,这是为了掩饰他心中的慌张。现在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了,如果可能的话,他宁愿自己在刚才就转身离开这家该死的医院。他早就听说程都有一家名叫“丧尸医院”恐怖类密室逃脱游戏场,现在他十分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诊室中果然空无一人,这在他预料之中。只不过比起那些……房间的四面墙壁上都装着镜子,在手电筒光线的反射下,他看到自己的身影在无限循环的镜面中呆立着,这让他觉得眩晕。   而且……他发现了一件更加重要的事……   自己居然是赤身裸体的!   镜子里的自己是这样,现实中当然也是一丝不挂!在发觉这一点的瞬间,佟越几乎要发疯了!他拼命回想着自己为什么会是这种状态!难道说自己来医院的路上就没穿衣服?为什么他完全想不起来?!   现在他反倒有些庆幸没有遇到一个人了,不然他一定会被当做暴露狂抓进去蹲几天!当然,衣服的事情还得想想办法……这个思绪刚一升起就被他抛在了脑后,因为在他退出房间的同时,某种恐怖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包裹起来!   是镜子。现在他眼前全部都是镜子!   不是哪里安装着镜子,而是这座建筑物整个变成了镜子!墙壁也是镜子,天花板也是镜子,地板、门窗……一切都是镜子!镜子镜子镜子!无数个他在没有道路的镜子长廊中茫然站立,就算想逃走都做不到——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是从哪边过来的了!   突然间他觉得,有个人在看着自己。   这好像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他看向任何一个方向都是镜子,也就意味着任何一个方向都是他自己。既然如此,他自己当然也会被某一面镜子中的自己盯着。但并不是那样……佟越能感觉得到,看着自己的那束视线并不属于任何一个他,而是除了他以外的……某个……   佟越缓缓地回过头去。那一刹那间他看到了什么,脸色变成了煞白一片!接着他开始没命地狂奔起来,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乱撞。也不知究竟跑了多久,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门诊楼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这时的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还赤裸着身体的事实,只想着赶快逃离这个鬼地方。万幸,司机靠边停了下来,他拉开车门就坐了上去,大声吼道:“先走,去哪儿都行,快点儿开!”   司机没有回答。   佟越的脊背升起一股寒意。他打着颤转过头去,看到了自己惶然的面孔。尖叫堵在他的喉咙里,他张着嘴巴发不出一丝声音。   司机的脸是一面镜子。   ……   “佟越!”   佟越睁开眼睛,灯光刺得他视线发花。他伸出手想要揉一下,那个刺耳的声音却不耐烦地吵嚷着:   “佟越!佟越是哪位?到你了,快一点儿!不在吗?”   “来了来了!”他嘴里答应着,无视了那个护士的嘟哝和不满的眼神,伸着懒腰走进了房间里。   靠,又做噩梦了。他撇着嘴想。最近老是做这种不明所以的噩梦,每一次都是镜子镜子镜子……真是烦得要命。人都说梦境是现实的反映,可他在现实中又不是多么注意形象的人,怎么总是做跟镜子有关的梦呢?   他回想着梦境中的内容:无人的医院、漆黑的楼道,镜面组成的长廊,还有……   自己在那时看到了什么?   佟越隐约记得,自己看到了某种极为惊悚的东西,就是那件东西把自己吓得魂不附体仓皇逃窜,可那究竟是什么呢?不管他怎么回想,梦境的碎片却如流沙一般从他的手中散落。彷如那东西就是只存在他梦中的恶魔,绝不会和他的现实产生任何交集。   但愿如此。他衷心祈求着。   “哪里不舒服?”   办公桌旁坐着的是一位女医生,看上去挺年轻,也不算丑陋,但板着一张脸,脸色白得像是刮了仿瓷。佟越在凳子上坐下,说道:“背上长了疹子。”   “掀起来我看看。”女医生面无表情。   佟越脱掉外套丢在一旁的长椅上,那里坐着另一个女人,她有些厌恶地缩了缩身体,扭过头去看着窗外。这样也好,虽然都已经四十多岁了,早过了害羞的年纪,但让别的女人看到自己的身体,总归是有些不好意思。佟越掀开秋衣,转过身去背对着医生。   “哎哟。”女医生夸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什么疹子,你这是脓疮!怎么弄的?”   佟越没答话。   “你这是脓疮!”医生重复了一遍,“很严重的!”   “哦。”他淡淡地应着。   女医生显然不满他的反应,她狠狠地皱着眉头,那眼神仿佛能剜下他二两肉。   脓疮就脓疮嘛,佟越并不怎么在意。他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从小他就是容易上火长疮的体质。小的时候家里种橘子,他就喜欢吃橘子,一次能偷吃一大包,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下巴红肿一片,几乎都烂掉了;稍微长大些后,上火的时候耳朵就疼,有时候耳廓会肿起来,流脓血;再后来就变成背上长疮,每次上火都这样,一开始是个大疙瘩,他嫌发痒就用指甲去挠,挠破了之后就会生疮。对他而言这根本不算什么,他曾经在屁股上长过两个大脓疮,那会儿才真是坐立不得,连睡觉都得趴着,坚持了半个月之后终于受不住了,只好去医院做引流。那混账医生使劲给他挤脓水,还用剪刀挑开脓包挖脓芯,疼得他一个大男人差点哭出来。   他前些天发现背上有些发红,于是猜测起了疹子。他干活的地方很脏,又闷,湿气严重,容易起疹子。现在只不过是换成了脓疮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是大学考试,猜测自己能得六十一,实际只得了六十,谁有闲心计较,还要拿着菜刀去求老师加上不成?   “我没时间挂水,要做引流吗?”佟越问,借此表示自己对长疮已经习惯了。   “……不用。也没严重到那个地步。”女医生眼看吓不住他,便失去了兴趣,随口说道,“我给你开药。红霉素软膏自己回去抹,还有消炎的,棉签和酒精也得拿,另外……”   “那些我都有。”佟越说,“二丁片和头孢胶囊可以吧?没别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站起身来。身后正在开单子的女医生一只握笔的手停在那里,似乎被他的无礼气得发抖。眼看他拿起外套走出门去,她忍不住喊道:“喂!”   “干嘛?”佟越回头。   “别穿那么紧的衣服,捂得那么严实擦再好的药也治不了!”她的语速快得像机关枪,“还有,跟你对象说,夫妻生活别搞那些花样,伤着身体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他冷冷地说:“我没对象。”   女医生愣了一下,随即却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那谁跟你‘办事儿’,你就跟谁说去呗。”   在佟越想要发火之前,她摆着手示意他赶紧出去,刻意大声地喊道:“下一位!”   门口的护士开始叫名,佟越忍住怒气,加快脚步离开了这里。   ……   “今天没去上班?”副食店的林悦悦一边帮佟越把东西装进袋子,一边熟稔地问道,“干嘛去了?”   “请假去医院,背上长疮了。你怎么知道我没去上班?”佟越反问。   “你没穿工作服。”林悦悦耸肩,“平时你要上班肯定是回家之前经过我这儿买吃的,现在刚好下班时间,你却穿着便装就过来了,所以我觉得你可能去别的地方了。长疮?严不严重啊?”   佟越豪气地一笑:“习惯了,不碍事儿。哎对了,报纸还没拿呢。”   佟越有买报纸的习惯。他走到报纸架前,抽出一份《程都日报》,大致浏览一下。身后传来林悦悦欢快的声音:“今天有个人给我讲了个笑话,特别好玩儿,你听不听?”   “说啊。”他随口应着。   “说有一个人啊,总是做梦梦见自己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但是只要一醒过来就会忘。然后他就想了个办法,他在睡觉之前拿好纸笔,做梦的时候,就在半梦半醒之间把梦的内容记下来。结果等他醒过来一看,纸上果然有字!你猜写的什么?”   “什么?”   “香蕉大则香蕉皮也大!哈哈哈哈哈……”   佟越敷衍地干笑两声,他拿好报纸,正要转身,视线却被一张照片吸引住了。   那是另一份报纸,三流的都市小报。佟越俯下身体盯着那张照片,那是一个长相平淡无奇的男人,脸颊瘦削。佟越觉得这个人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鬼使神差地,他抽出了那份报纸。报上报导的是杀人案件,有两名被害人,一男一女,女人的照片也在报上。   “嘎……?!”   看到那张照片的同时,佟越突然发出一声鸭子般的怪叫!   “怎么了?”林悦悦看着他,“背上的疮,很疼吗?”   佟越没有回答,他死死地盯着那张女人的照片。尽管是模糊不清的黑白照,但他的眼珠子和心脏却都被紧紧勾扯住,连半秒都无法转移视线!他想不通。她的照片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她怎么会成为被害人?现在他也想起那个男人是谁了,那个名字他记得清清楚楚:蒋成。   一定有哪里搞错了。他对自己说。   “怎么了啊?佟叔,你可别吓唬我。”林悦悦一脸担忧地从柜台后面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他一番,“是不是很疼?李哥现在在不在家?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佟越如梦初醒。他慌忙摇了摇头:“没事,我没事!不要麻烦。”   “真的没事?”   “真的!”他干笑两声,“我在报纸上看见熟人了,仔细一看原来认错了,可吓死我了。来,给我算算多少钱。”   林悦悦仍是一脸不放心的神色,却老实地回答道:“十六块五。”   “加上这两份报纸。”   “两份?哦……十七块五。”   佟越掏出钱包递给林悦悦一张钞票,在找钱的同时,她又多嘴问道:“佟叔,明天就是你生日了吧?打算怎么过啊?”   “我生日?”佟越愣了一下,想想明天便是农历腊月初五,“哦,还真是,我都忘了,你怎么知道的?”   “李哥告诉我的呀。”林悦悦可爱地眨眨眼睛,“想要什么礼物,我送给你呀。”   “少来了!”佟越笑着接过找零,提起袋子走出店门,边走边说,“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过什么生日,别操心了!”   身后传来林悦悦笑嘻嘻的叫喊,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她吵人的声音甩到一边。 第三十二节 不要在镜子前回头(中篇)   蒋成死了。   佟越把那篇报导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遍。《程都日报》上也有关于杀人案的报导,但却没有这份报纸详细。在警察把事情查清楚之前,有些事情是不应当也不允许拿到明面上大张旗鼓地说的,偏偏是这种三流小报才不会有这么多忌讳,怎么吸引眼球怎么来。反正就算惹了祸,也可以用“言论自由”轻而易举地混过去,这是无良媒体常用的手段。   “蒋成……”他在牙齿间咀嚼着这个名字。若是早些年,听到这个人的死讯,他少不得要开瓶香槟庆祝,至少也得手舞足蹈高歌一番。可现在,他的目光看着那张无神的照片,和看向路边一只流浪的野狗没有一点区别——不,就算是条野狗,说不定还能稍稍激起他的同情心,而对这个人……死了就是死了,只是一个符号的消失,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但问题是,下面这个女人……   他看向另一张照片,一个还挺漂亮的女人。“简如薇。”他轻轻念叨着,仔细端详着那张脸。   巧合罢了……他对自己说,要不然,就是蒋成这混账主动去接近这个女人,结果出了事情,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被谁牵连。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他把报纸丢在一边。背上的脓疮传来一阵阵刺痛感,他觉得是时候去擦药了。   外面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声音喊道:“佟哥!回来了没?”   “在呢。”   他应着声,抄起抽屉里的小药箱走了出去。同居的李炜民正在门口换鞋,这男人三十多岁,外表看来倒是年轻得很。他管佟越叫“佟哥”,而副食店的林悦悦则管他叫“李哥”,管佟越叫“佟叔”,这个辈分有点儿乱,只是在外奔波讨生活的人,怎么顺口怎么叫,没有谁会去在意这些细节。   “去过医院了?”李炜民用关切的眼神看着佟越,“医生怎么说?老板那儿我给你请假了,反正都快年关了,活儿不多,我今天也就上午忙了会儿,下午整个跟他们抽烟聊天呢,闲得很。再说你是工厂的老骨干,老板说让你一定把身体休养好再回去。”   佟越点头。他在这家厂子里干了十几年,是资历最老的师傅。要技术有技术,要经验有经验,又因为没找对象,平时一天到晚都泡在工厂里,有活做活,没活就研究那些新型车床设备,节假日都几乎没休息过。厂里的小年轻有研究生毕业的,进来了照样得听他指挥。可以说若不是在这种清闲的时期,离了他,工厂一天就得停转。   “脓疮。”他简单地答道。   李炜民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脓疮?乖乖来!你不说就是疹子吗?要不要挂水?还是直接做手术?!”   “没那么严重。”佟越淡淡地摆手,“抹几天药就好了。我从小就容易上火长疮,都习惯了。”   说罢他便走进卫生间。身后的李炜民叫嚷着说可以帮他擦药,佟越连理都没理。   他跟李炜民在同一家机械加工工厂上班,房租也是均摊。他是单身,而李炜民在老家连孩子都有了。不知为什么,李炜民好像对给他介绍对象总是很有兴趣,把佟越搞得不厌其烦。   佟越脱下上衣,赤着身体站在洗手台前,伸手摸了摸后背,手指触碰到创口的瞬间,一阵剧烈的刺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看来这次的脓疮还不小,也许是几个小创口连成了一片,难怪医生会说很严重。   他拿出医用酒精,倒了一些在医用棉上,接着深吸一口气,“啪”的一下猛地伸手按在后背上,瞬间的痛感让他翻起了白眼,咬着牙才没能叫出声来。客厅里传来李炜民看电视的声音。大概过了一分半,痛感才逐渐减弱,佟越丢掉棉花,又取出一块新的,重复了一遍这个步骤,这一次的痛感轻了许多,但仍是一种折磨。   也许是该让小李来帮个忙。佟越心不在焉地想着。可转眼又打消了这个想法。他取出红霉素药膏,在手上挤了一片。   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就是在此刻忽然降临的。   佟越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他只是突然觉得,似乎有某人的视线盯在自己的身上……那种阴毒的目光让他打了个哆嗦。他下意识回过头去,那一瞬间,背后的镜子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啊啊啊啊——!”   佟越一脚踢翻了药箱,但却根本无暇去顾及它。他的后背紧贴着卫生间冰凉的瓷砖墙壁,死死地瞪着面前的镜子。镜子里只有他苍白的脸孔,在昏黄的灯光下露着惊恐的表情。   他感到额头上有一道汗水淌下。   刚才那是什么?他的大脑机械式转动起来。他根本没看清楚镜子里究竟出现了什么,只是刹那间本能地感到了恐惧。也许那只是光线作用下的幻觉也说不定,但是……   “佟哥,怎么回事儿?”   卫生间门外传来李炜民疑惑的呼声。   “刚才你是不是叫了一声?要我帮忙吗?”   佟越一时没法回答他,直到听到他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似乎有开门进来的意思。   “哦……没事儿。我差点儿滑倒而已。”他撒了谎,他不知道刚才的事情应该怎么去描述。   “用我帮忙擦药吗?后背上你不好弄吧?”   佟越看着右手上白色的药膏,后背因为刚才猛地撞上了墙壁而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不用。”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已经擦完了。”   ……   踢翻了药箱,使得医用棉都洒在了地上,只能明天再去买新的了。背上的脓疮一阵一阵地发痛,但佟越却再也不想走进卫生间。他把药箱塞进抽屉,疲惫地坐在床上。   现在这个状况,他想要睡觉都只能趴着。而且一旦入睡,或许又会被那个近来常做的噩梦缠上。佟越想起那个诡异的梦境,一开始总是与现实相连的,比如他今天去了医院,就会梦到自己身处医院之中,然后……镜子开始出现,起先是一面一面,然后数量逐渐增多,直到最后包裹住自己周围的所有空间……   然后,真正的恐怖降临,每一次他都会从镜子里看到某件东西,那件东西把他吓得魂不附体,仓皇奔逃……可是每一次从梦境中醒来,他又会忘记那到底是什么。   都怪这该死的噩梦,搞得自己精神紧张,现在对现实中的镜子都变得敏感了!   佟越愤愤地想着。   这样下去不行,现在看来只是噩梦,但正所谓梦由心生,也许会逐渐发展成什么心理疾病也说不定。或许自己应该找个解梦师?或者心理医生?哪怕有个算命的也成啊……   “……香蕉大则香蕉皮也大。”他突然想起了林悦悦讲的那个笑话,这句话顺嘴说了出来。   他迟疑了一下,觉得自己这么做有点儿犯傻,但还是起身拉开了抽屉,从中取出一块写字板,板子上用绳子系着一根圆珠笔。他把板子放到枕头上,一手抓板子一手握笔。但尝试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靠,这样能睡得着才会有鬼!   有点儿口渴了。他爬起来打算去客厅喝点水。然而客厅中一片漆黑,李炜民似乎已经回房休息了。这可真稀奇,这小子平时看电视不过凌晨从不睡觉的,今天是中了哪门子邪?他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按下了电灯开关。   “咔哒”。   预想中明亮的灯光并没有投射下来。佟越疑惑地抬头,又尝试着按动两下,客厅里却仍是黑乎乎的。是停电了?那样的话电力公司应该会有通知啊。难不成是保险丝烧断了?   “小李?”他叫了起来,“小李!怎么没电了?你现在在哪儿?”   没有回答。他的喊叫声在寂静的客厅中回响着,带起一股不祥的风。   他下意识压住呼吸,回屋拿出手机,摸着墙壁朝李炜民的房间靠过去。房门被轻而易举地推开,单身男人向来不会有锁门的习惯,然而房间里也是空无一人。手机上的手电筒在狭窄的屋里扫荡,墙壁上映出冷冷一片惨白的光。   在卫生间吗?   佟越紧接着拉开卫生间的门,只看了一眼他便知道希望落空,李炜民从这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退出卫生间的一刹那,佟越从对面的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脸,被焦虑和惶恐充满。   这混小子到底去哪儿了?他的鞋还放在门口,按理说应该没出门。难不成是因为突然断电,匆忙跑出去了解情况了?至少应该跟我说一声啊,真是让人担心的家伙。   担心……   佟越想起刚刚进入的卫生间,镜子里自己那张苍白的面孔。   他感到腿上发软。   镜子……卫生间里的镜子是安在门旁的,关门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到镜子的才对,从那个角度看到的只有浴缸旁的瓷砖。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会看到自己的脸?   佟越再一次推开卫生间的门,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将要窒息。   四面墙上都是镜子,天花板和地板也是镜子。他后退了一步,他的倒影在客厅中晃荡着,现在他的四面八方全部都是镜子。   他忽然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他转过头去,然后开始尖叫。镜子里的人全部都开始尖叫,那些声音在黑暗中重叠在一起,只有一道杂音把他拉回了现实之中。   ……   “佟哥!佟哥!醒醒!快醒醒!”   佟越睁开眼睛,他的脸颊火辣辣的痛。李炜民站在他的床前,他一下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抽得太狠了,小子。”他捂着腮帮子吸气,“抽得我牙疼。”   “我不抽狠点儿让你再叫一会儿准得有人报警说我们在居民区私自屠宰!”李炜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他脸上的神情却明显是松了口气,“做什么噩梦了?瞧你这满头的汗,见鬼了?”   佟越没有回答,他也想知道自己究竟在梦中看到了什么。见鬼的梦他不是没做过,有几个人没在梦里见过鬼?可他确定自己见鬼的时候也没这么叫过。他努力去想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每次都是这样,梦境里的恶魔在他苏醒的瞬间便悄悄地溜走了。   他把李炜民赶出门去,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后背的汗水流在脓疮上,刺得他生疼。他回头看到了那块放在枕头上的写字板,不知什么时候纸上涂了几个黑疙瘩。他发现那是一行十分潦草的字迹。   他开了灯,努力辨认着自己的梦境记录,真心希望那上面写的不要是“香蕉大则香蕉皮也大”。   纸上只写着八个字:   “不要在镜子前回头”。 第三十三节 不要在镜子前回头(后篇)   “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李炜民点了一支烟,美美地吸了一口,目光却始终盯在佟越身上,好像在琢磨要不要给他买一套新衣服。   “屁个礼物,老子自己都记不得自己多大年纪了。你告诉小林的?你也忒多事儿了。”佟越不悦地瞪着他。   李炜民却不甘示弱:“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得开心点儿过!佟哥,你又没老婆没孩子的,要是自己都不对自己好点儿,那你还指望谁来关心你?听我的,要不我给你弄点儿药来,咱把小林给你弄铺上去。”   “滚你娘的!”   虽然明知道李炜民只是在开玩笑,佟越还是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可这小子仍然不以为意地絮叨着:“现在跟你们那个时代已经不同啦。女孩子喜欢你跟年龄没关系,跟想不想结婚也没关系,甚至跟性别都没关系!只要看中眼了,一天时间就能滚到床上去。再说了,你怎么就能肯定人家小林不想跟你过?你帮过她那么多,说不定人家早愿意你了呢?”   佟越觉得继续跟他说这样的话题简直是浪费时间,这一次他用简单两个字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闭嘴。”   年龄不是事儿,结不结婚也不是事儿,但我不能再祸害姑娘了。他心里想着。他也曾思考过找个女人结婚,但是不行,每次一旦动了这样的念头,他的心里就如针扎一般的痛。也许这是种特别的女性恐惧症,他再也碰不得女人。   而且说到底……你这小子对我们那个年代的爱情又懂得些什么?他有些忿忿。   “那好吧,随你。”李炜民少见他这种严肃的样子,低声下气地问道,“那生日……”   “不办,别多事儿!”佟越不耐烦了。   李炜民耸了耸肩。   今天这家伙也没去工厂。老板听说佟越生了背疮之后很是担心,给他假期让他待在家里照顾佟越。反正厂子里现在也没什么活儿,少了两个人还运作得过来。李炜民倒是高兴坏了,佟越却因为他以自己的名义私自请假而不悦,况且这小子只是在家里看电视罢了。   顿了一会儿,或许是为了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默,李炜民又说话了:   “过会儿去澡堂子不?哦,你那个疮不能沾水吧?”   洗澡。佟越想起自己上一次洗澡还是在半个月前。租住的房子里没有太阳能,偶尔能烧点热水擦擦,要么就干脆冲凉。但他觉得自己需要大洗一次。也许,去去晦气。   “能洗。”他说,“就过会儿。没事儿。”   等洗完澡回来再擦药,应该不迟。他尽量乐观地想着。   ……   他们常去的洗澡堂就在马路边上,“龙头浴池”四个字用金粉漆了闪亮亮地挂着,二十块钱一人,搓背再加五块。听说北方的澡堂子花费连这一半儿都不到。以前他们曾经去附近的大学洗,那儿没有池子不能泡澡,但可以冲热水,按时间算,一分钟两毛钱,胜在便宜。可惜后来高校管理严格了,进出都要刷一卡通,他们便再没有机会。   他们很走运,浴池刚刚放了新水,泡下去一开始烫得难受,紧接着就舒爽起来,所有的毛孔都发出欢快的尖叫,也许除了后背上生疮的部分。它们在热水中一阵一阵地刺痛着,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来泡个澡是正确的决定。佟越舒了一口气。又过一会儿,他坐到台子上给自己打肥皂,李炜民就坐在他后面。佟越四处搜寻着搓澡师傅的踪影,给生疮了的背部搓澡也许有点儿危险,但他觉得只要事先跟师傅商量好,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常见的那个师傅眼下不在,只有一个彪形大汉戴着搓澡手套一脸恶气地站在那,他的胳膊上纹着一只蝎子。   “在哪儿做的纹身啊,挺逼真的,你看这凹凸感。”李炜民在他耳旁说。   “春熙路那边不就有吗。”佟越扫了那蝎子一眼,“哪有什么凹凸感,那是自己的肌肉吧?”   “但是,不觉得挺恐怖的吗?大半夜谁要看见了不得做噩梦?”   “是你自己胆小罢了。”   结果最终,那位老师傅也没有露面,听说是提早休了假回家过年去了。明明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佟越暗自猜想那位师傅或许已经不干了。他没有让那个彪形大汉替他搓背,也拒绝了跃跃欲试的李炜民。   出入口的门帘旁是一面大镜子,李炜民在那里用吹风机吹头发。佟越远远地站在后面看着,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多,在这里面对镜子,他并没有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但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他想起自己在梦中记录下来的那句话:   “不要在镜子前回头”。   镜子里……究竟藏着些什么?   民间传说,经常照镜子的人,他的一部分就会被镜子“保存”下来,因此若是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也不需惊讶,那只是过去的幻影而已;另外还有,午夜在镜子前点着蜡烛削苹果就会看到鬼……诸如此类的东西,佟越好歹活了四十年,当然也听说过不少。但问题是,如果他确实看到了什么也就罢了,可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最后的所见,只知道一定有什么恐怖隐藏在镜子之中……   “镜子……”他喃喃自语。   “什么?”李炜民的声音突兀地在耳旁响起,把他吓了一跳。   “没什么。”他耸肩说道,“我们该走了。”   他没有去镜子前梳头。   ……   回家的路上,佟越顺便买了新的医用棉。他和李炜民一起在外面吃了午餐。经过副食店的时候他刻意没有走进去,李炜民这小子却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趴在柜台上跟林悦悦搭话,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佟越衷心希望这小子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在澡堂子里烫了一圈,脓疮的刺痒感消去不少,如果要抹药,这就是最好的时候。佟越脱掉上衣,取出红霉素软膏,试探着往背上擦了一点,但要往看不见的地方抹实在有些费力,而要让他去卫生间找镜子,经历了昨晚的噩梦后,他又有些本能的抗拒。   果然还是让李炜民那小子来给自己擦吧,没办法。他郁闷地想着。   “小李!”他粗声粗气地喊着,“小李,进来帮我个忙!”   他等了一下,没有回答。李炜民这小子还没回来?他回忆了一下,却不记得自己进屋后有没有听到开门声。想要给李炜民打个电话,却发现自己把上衣也忘在了客厅。佟越叹了口气,起身打算开门。   “咔。”   预料之外的状况发生了。   门把手拧不动。   佟越愣了一下。门上虽然有安装锁,但他向来没有上锁的习惯。再说只有一道球形锁,就算锁住了也只能拦住外面的人,只要从里面这样拧一下应该很轻松就能打开的。但是……   佟越后退了一步,目光在屋子里扫过一圈。   这不是我的房间,这是谁的房间?   他看向门旁的角落,看着窗口和木质的小桌,脏兮兮的黑色窗帘和他寂寞的单人床。他犯糊涂了,这里分明就是他的房间。但既然如此,为什么他开不了门?   也许是已经有了足够丰富的经验,佟越轻而易举地想到了答案。   他是在梦里。没错,最近稀奇古怪的事情向来都是在梦里发生的,接下来只要这里出现一面镜子他就能确定——   几乎就在这个想法冒出的同时,佟越看到了自己的脸,映在玻璃窗上。他立刻伸手拉上了窗帘,但是没用,窗帘似乎变成了透明的,他仍然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是梦……这只不过是梦……佟越这样对自己说着,但脚步却仍控制不住地向后退去。玻璃窗的边缘似乎在延伸着,那面镜子的面子在变大,转瞬间就覆盖了整面墙壁,接着由墙角继续向其它墙面延伸。佟越一屁股跌坐下去,他原以为自己会坐到床上,但屁股下面却硬邦邦的。   他低头从两腿间向下看去,他坐在一面镜子上,就像是浮在空中。   他的床消失了,一切家具都消失了,他坐在一个立方体镜面房间里,连一扇门都找不到,他怀疑门也消失了。真奇怪,这样的房间应该是没有光线的,可他却能从镜子里分明地看到无限个自己的身影。这并不科学。他明知道跟梦境较真没有多大的意义,可这梦境却又实在太过真实。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   佟越回想起那无数个梦境的结尾。他应该回头了,只要回头,就能让梦境结束。   但他恐惧着那个自己在醒来前最后一秒看到的东西。   回头?……不回头?   答案在他的身体上涌现。他缓缓回过头去……那一瞬间他瞪大了眼睛,没命地爬起身想要逃命,但连两步都没跑到就一头撞到了镜子上。那个东西就在他的身后,佟越听得见它轻轻喘气的声音,现在它伸出手来了……   ……   “啊啊啊——!!!”   发出低沉吼声的同时,佟越从梦中苏醒,像过去每一次醒来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他的全身,让他后背的脓疮疼痛难忍。也许正是这痛感把他唤醒了。这一次他连去回忆梦境内容的工夫都没有,第一是因为他早知道那只是徒劳,反正他从来都想不起最后那可怖的东西,第二,他背后的脓疮已经痛得受不了了,他必须立刻把药抹上,不然他怀疑自己会疼疯掉。   离开屋子前他下意识地往窗外一瞥,天已经黑了。   这让他顿住了脚步。   他记得很清楚,他从澡堂子回家的时候不过中午,现在却已经入夜了,他到底睡了多久?   手机不在身边,他拿起桌上一个小小的电子闹钟,凌晨三点八分。   已经是凌晨了?他看着闹钟上的日期,今天是2017年1月3日,又一年过去了,可他并没有多少实感。他考虑着现在还要不要去找小李帮他擦药,凌晨三点把人吵醒可不太讨喜,而如果没人帮他的话,那待在房间里还是去卫生间也没什么差别,他宁愿待在没有镜子的地方。   这么想着的同时,他把窗帘拉上,还好,和梦里不一样,他的窗帘不是透明的。他又一眼瞥见自己桌上的一面小镜子,伸手把它塞到了最底下的抽屉里。   这样一来没有镜子了。他告诉自己。但还不等他放心,另一种不祥的感觉却扯住了他。   这不是我的房间,这是谁的房间?   他回想起刚才那个梦境。每一次,他身在哪里,梦境就会从哪里开始。在医院的时候就做医院的梦,在家里的时候就做家里的梦,既然如此,刚才他身处在自己的屋子里,应该一开始就立刻认出来才对……为什么他会产生那样的想法呢?   那是因为……梦境中的房间,和自己熟知的现实中的房间,有些不同?   他环视整个房间,最后目光停在门旁,一个用油纸包住的长方形物体上。那不是他房间里应该有的东西。他无意识凑近过去,在伸手拆开油纸之前,他就已经预料到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那是一面镜子。   和梦里那些会延伸的镜子不同,那就是一面普通的镜子。一张卡片贴在顶上,他伸手把它撕下来。   “佟哥,想来想去我和小林还是决定送你件礼物。虽说你都四十多了,也该注意注意形象,这样才会有女人喜欢嘛。今天在澡堂里听你说镜子,我们下午就去给你挑了面落地镜,摆屋子里应该挺合适。区区薄礼请勿见怪。”   你懂什么,小子?佟越想。我不找女人才不是因为那么浅薄的理由。   但他没有说出口,反正说了李炜民也听不见。他把卡片扔掉,把镜子上包的油纸全部撕开,镜子里映出了他的全身。他的上身赤裸,因为他中午一回家就脱掉了衣服。这样看来镜子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   但他知道这只不过是最乐观的想法,从这面镜子出现开始他就明白会发生什么了。数天来噩梦的恐惧在他的脑海中逐渐盘绕成形,与扭曲的现实相互交结——   “在哪儿做的纹身啊,挺逼真的,你看这凹凸感……但是,不觉得挺恐怖的吗?大半夜谁要看见了不得做噩梦?”   李炜民的话语在他的脑中浮现。   纹身……脓疮……背后……不要在镜子前回头……   佟越转过身背对着镜子,然后……   他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裸露的后背,看到了那些连成一片的脓疮——那不是脓疮,佟越现在看清楚了,那是一张人脸,一张女人的脸!在他注视着那张脸的同时,那张脸……睁开了眼睛!   隔着镜子,佟越与那双眼睛相互对视,他认得那双眼睛,他想起了报纸上那张照片,想起了那个名叫简如薇的女人。   那一瞬间他忽的记起了一个梦,不是最近做的这些诡异的梦,而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梦。那个梦里有一个女人,总是眯着眼睛嘻嘻地笑。自己攒了两个月的钱买了一份礼物,她却看都不看一眼,扑过来先用黄帕子给他擦去脸上的油污。黄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她一直都想要一条黄裙子。   一切恍若隔世。   后背上传来撕裂般的痛感。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客厅里翻出自己的手机,又冲回屋子里翻箱倒柜,最后他在一个小盒子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是一个泛黄的小本子,封面上的图画像是八九十年代的产物。他在黑暗中一页页翻动,终于看到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号码。   那是固话的号码,他希望那个人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搬家,但其实做不做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没多大意义,他只是想完成它而已。   背后已经痛到麻木了,等待的一分钟间,他觉得有一万年那么漫长。   “喂。请问是谁?”说出这句话的声音不是很开心,任谁在凌晨3点被吵醒都不会很开心。   但佟越很开心,他忽然觉得自己多少年来等待的或许就是这个时候。一头在黑夜中奔逃了多年的畜生终于被猎人射杀,它在皎洁的月光之下发出最后的嗥叫,这叫声震慑着所有那些肮脏的灵魂。   “喂。”他把嘴巴凑近话筒,“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吧?”   没人回答,看样子对方怀疑这是个骚扰电话。   但佟越毫不在意,他咧开嘴笑了起来:“你不记得,你当然不会记得!但是我记得你!你,还有蒋成,这么多年来你们总是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但现在我不怕了!你知道的吧,蒋成已经死了……马上我也要死了,像我们这种东西死得其所。不用着急,现在她回来了,很快,下一个一定就是你!”   “神经病啊!”电话那头的人终于挂断了。   佟越听着手机里的嘟音,他没有放下手机,只是重新背对着镜子转过头去,看着背后那血淋淋令人几乎晕厥的一幕。   “她回来了……我们谁都逃不过……”他轻轻地说。   他看到那个女人撕裂他的身体,她用沾染着血与内脏碎片的手臂爬出,他颓然倒在地上,感受着那双臂将他缠绕。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这一定又是个梦,佟越想着,天就要亮了。   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没能从噩梦中醒来。 第三十四节 鸡汤与猛士与枇杷地   “斑竹园……跟天颐小区可隔了整整半个市,你们是怎么联系到一起去的?”   夜深抱着胳膊,用一副懒散的样子倚着墙壁坐在窗台栏杆外的毯子上。谢凌依刚刚给他讲了昨天凌晨发生的那起事件。被害人是一名四十余岁的男性,名叫佟越。被同居室友发现时,他的后背已经被整个撕开,内脏和破碎的骨头洒了一地。据说那个可怜的目击者差点儿当场休克。   “死者的手里拿着手机,最后一通电话是在凌晨三点十分。经初步鉴定,认为他的死亡时间也差不多是这会儿。”谢凌依立刻回答道。   “跟蒋成的死亡时间相近……就凭这个?”夜深翻了个白眼,“你以为这是灵异小说吗?”   “还有哦,他这种血腥的死法,跟第一名被害者也很像。”谢凌依补充道,“而且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份报纸,是一份三流小报,上面有写到前两起案件,而且写得很详细……唔,明明我们这边都没跟记者透露什么消息,他们到底是怎么查到的?”   “你太小看记者了。”夜深哼了一声。   “总之,他虽然一直有购买《程都日报》的习惯,但买这份报纸还是第一次。这一点在附近的小卖部店员那里得到了证实。嗯……不过除了这些以外,就没发现他和前两名被害人有什么关联了。”   夜深转头望向窗外,口中喃喃自语:“……死亡方式、报纸……死亡时间姑且也算上吧,这样一想确实很像是前两起事件的后续。关于死亡方式,再跟我说详细一点。”   谢凌依老实地答道:“现在还不好说,要等尸检报告出来才行。就我所了解的,他的内脏全部被挤压移位,很多已经碎掉了。他的同居者告诉我们,死者前几天曾去医院检查背疮。我们找到了那个医生,医生说当时她看到死者背部有一张很诡异的女人脸,显然不是自然形成的创口,她怀疑那是某种虐待型性行为留下的,但根据调查,死者没有恋人,平时也洁身自好,因此这类猜测被否定了。”   夜深听了这话,登时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副骇人的图景:背部的女人脸、被撕裂的身体、移位破碎的内脏……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寒。在他的想象中,一个女人如同寄生虫一般长在那个男人的体内,在某个时刻,她撕裂男人的身体逃了出来,带着浑身的血污爬离了身后呻吟着死去的男人……   今天的程都也一如往常,不见太阳。天空中传来沉闷的雷声。也许又要下雨了,他想。但程都的天气向来难以猜测。   “他那最后一通电话打给了谁?”   “是固话,一个名叫冯玲玲的女人。这人我们正在调查,好像是一名职业作家。她确实在凌晨三点十分接到了电话,但她坚称并不认识死者,当时她以为那是骚扰电话,死者在电话中威胁说她很快就会死,所以她很生气地挂了电话。”   很容易想象的情景。死前最后打出去的一通威胁电话,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夜深没有多想。现在还处于信息不足的阶段,没必要在效率低下的思考上多花时间。他从栏杆后面翻进来,把黑色的手柄塞进谢凌依手里,这丫头顿时眉开眼笑。夜深撇了撇嘴,若不是提问之前先把这玩意儿没收了,她会好好回答才怪呢。   “我要出去一下。”他说。   “嗯?去哪?”她问得心不在焉。   不回答也没关系吧。夜深这样想着,却还是说道:“工作。”   “哦。”谢凌依随口应道。沉浸在游戏中的她已经不会再去在意夜深的工作是什么了。   ……   夜深走进交大校园的时候,服务区这边已经相当热闹了。元旦三天小假已过,现在学生们都在为了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而奔波。成绩好的在拼命复习,成绩差的在拼命预习,当然,继续悠闲度日毫不紧张的人也是有的,奶茶店里那些靠在柜台前哈哈大笑的男生们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夜深哥!”   柜台后面的女生跟他打了个招呼。乐正唯可是个大忙人,虽说开着这么一家“永夜泉”茶饮店,她本人却几乎从未在店面中出现过。打工的女生倒有两个,都是大二学生,一个叫陈芸芸,就是眼下说话的这个,另一个叫毛聪,正在厨房里忙活。对于夜深这位校友学长兼“老板的朋友”,她们自然早已熟识了。   “唔。”夜深淡淡地应了一声,便朝楼梯间走去。陈芸芸用羡慕的眼神望着他。乐正唯对她们虽然和气,却决不允许她们踏足那里,故而她们根本不知道二楼是什么地方。对于拥有着“权限”的夜深等人,她们想来是相当向往的吧?   夜深走上二楼,推开铁皮门走入房间。这里是送葬者小队在蓄水池之外的“休息点”,眼下除了乐正唯之外,大家好像都聚在一起了。   “哟!”坐在沙发上一脸惬意地打着手游的平头男冲着他扬了扬手。   齐思诚,和舒琳一样,都是断灵眼的持有者。长相说不上帅气,但很阳光,只可惜过于沉迷手游,总是一副精神不佳的样子。   “哟。”夜深坐到他对面,“我记得你不是去处理银石那边的任务了吗?怎么这么闲?”   “搞定了哦,全部。”齐思诚得意洋洋地拍打着沙发,“本大爷出马还用费多长时间!现在善后小组正在那边收尾,我就先过来歇着啦。来来来,看哥给你表演一波骚操作!你看着啊……突进!一连!二连!三连!躲!回头!三杀,怎么样?哎哟他还敢过来?反杀?不可能的!想干嘛?四杀!哎哟爽!哎那个呢?我靠队友抢了……算了算了。不过我这波操作你都看见了,嘿呀,是真的骚!”   夜深默不作声。手机拿在这货手里,他压根什么都没看见。况且他也根本不想看。   除了齐思诚之外,房间里还有两个人。舒琳背对着他们站在角落那边哼着歌儿,看不到她在做些什么,好像是在用乐正唯的仪器做实验?夜深稍稍产生了些不祥的预感。   另一边用端正的姿态坐在椅子上的则是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孩,年龄应该和谢凌依差不多——毕竟夜深从来没问过,只能靠猜的。她的名字叫蓝冰雨,是送葬者中唯一一位斩灵眼的持有者。   这个女孩与她的名字极为相配,宛如一座亘古不化的冰山。不说话,也没有表情。总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就连眼神都不会闪动。用稍显轻浮些的话说——“真是浪费了一张漂亮脸蛋儿”。她和舒琳、乐正唯偶尔还会交谈一两句,和夜深、齐思诚就真的是一句话都没说过。也许只是单纯地厌恶男性?夜深不知道。反正在他的记忆里,自从加入雨色深红到如今足有半年,他还真没和这个女孩聊过一句。刚才他进来的时候,蓝冰雨也只是微微抬眼瞥了一下,然后就又垂下头默读着手中的书本。《纪伯伦读本》,侧面还黏着交大图书馆的书标。夜深大学时期也曾借过这本书,他想蓝冰雨多半是通过楼下那两名女生借到的吧。   总而言之,既然对方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夜深也懒得自讨没趣。只是齐思诚一边刻意大声嚷嚷着游戏中自己有多威风多厉害,一边总是偷眼朝蓝冰雨那里瞟过去。这就未免有些令人同情了。   ……看了感觉真可怜。   而且你老是用这种说话方式,估计只会让她心目中的评价分越来越低吧?夜深暗想。不过,兴许原本就是负数呢。   “哦!夜深啊?”   舒琳似乎直到这时才终于注意到夜深的存在,她欢快地舞动着手中的汤勺:   “来得正好!你有口福了!”   夜深叹了口气。在这次任务中,执行人有两名,也就是说,他和舒琳是行动搭档。未来视界系统解析出的执行人通常只会有一名,多人任务往往比较少见,但也并非没有。既然那个能够预知未来的系统给出了这样的安排,那就说明确实有这样的必要。   “比如说,你的思考能力很优秀,可以靠脑袋去解决事件,但中途或许会被灵袭击。虽然有杀虫剂,但总是不保险。这个时候如果有琳琳在一旁帮你,行动就会安全得多。”   乐正唯当时是这么解释的。   不过这女孩还真是忘性快。夜深望着摇头晃脑的舒琳。她上个季度的任务达成数比夜深还少一件,如果除去不上前线的乐正唯,她在小队中就是倒数第一。虽然这种排名没人会关心,但这丫头却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搞得夜深不得不大出血买来一份三层蛋糕来安抚她。   唔……只是掏掏钱包就能对付,或许这也算是她的优点吧。夜深自我安慰般想着。   “恕我多嘴……”齐思诚满脸不解,他对舒琳说道,“乐正又不在,谁来让我们饱口福啊?”   他手机上刚才玩的游戏已经切了,现在满屏都是穿着修身的枪械妹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操枪”。   “还能有谁?”舒琳耸了耸肩,“哼,弱智,当然是本小姐了!”   “哈?”齐思诚的脸一瞬间变成了海爷那张流传甚广的表情,“等下!等下!刚才就看你在那边鼓捣,你难不成是在做饭吗?我靠!我可不要!你这纯粹是在找人以身试毒吧?!”   “嗯哼?”舒琳发出可爱的声音,嘴角上勾,眼睛却没有笑,“你这死宅说话还挺搞笑的。姑奶奶今天就告诉你,你吃也得吃,不吃我就给你从后面灌进去!”   一般人听到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说出这种威胁的话语,多半只会一笑而过。但齐思诚和夜深都沉默了,只有他们这种对舒琳有着充分了解的人,才能够理解她到底有多么认真。   “好了!”舒琳说着,端着一口大锅走过来摆到桌旁,又端来早就准备好的碗筷,“别一脸死了老祖宗的表情,本小姐的手艺你们又没见识过,别那么早下定论好不好?冰雨姐你吃不吃?”   蓝冰雨默默摇头。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该懂得此时要如何趋吉避凶。   齐思诚面如死灰。   “冷静点。”夜深小声说道,“你看,是鸡汤。汤的色泽很正常,也许意外地会很好吃呢?”   “可这里特么是乐正调配杀虫剂的实验室啊!”齐思诚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她刚开始都在试着用酒精灯生火你看到没?说到底实验室里能做出什么正常的东西来?硫酸硝酸三比一,不仅能融化你的胃,还能连你整个人都融化掉哦呵呵呵……”   不行了,这个人好像坏掉了……   “而且这个梗,不认识姬路小姐的人会很难懂诶。”夜深提醒他道。   “行了你们俩,别叽叽歪歪的!先来尝尝嘛!吃过了再做评价不迟啊!”   舒琳笑眯眯地给他们盛了两碗鸡汤。   “我十分怀疑吃完之后还没有作评价的机会。”齐思诚的声音细若蚊蝇。   两个死囚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液体,然后用视线传递消息。   ——“你敢跟她说声‘不’吗?”   ——“你去说啊。”   ——“你去啊。”   “吃。”舒琳冷冷地说道。   死刑判决。   夜深端起面前的鸡汤,思考着尽可能减少痛苦的方式。这样的分量,也没法一口喝干净吧?   是不是该先找个人托付一下秦瑶歌?他想。抬起头来,却迎上了舒琳居高临下的眼神。他不敢再拖延,一伸脖子,咕嘟咕嘟便是一大口下肚。   鸡汤不算很烫,应该说正处在恰好能接受的最高限度。看来是舒琳在熬好后细心地晾了一会儿。除去温度不谈,汤汁的口感和鸡肉的嚼劲都恰到好处,也许舒琳真的在厨艺上颇有天分?   唔……不过这佐料是什么?熬烂的洋葱?蒜瓣?都不像啊……这种口感倒比较像是——   桌对面的齐思诚也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含混不清:   “这鸡胗嚼着跟橘子一样,哈哈哈……”   两人对视一眼,接着看了看一旁没有任何反应的舒琳。他们同时把口中的东西咽了下去,注视着碗里剩余的汤汁。   “不是吧……”齐思诚绝望地喃喃着。   “怎么了嘛!”舒琳哼了一声,“本来想做苹果鸡汤的,但是懒得削皮。橘子剥起皮来就简单多了嘛。说到底,橘子苹果都是水果,也差不太多嘛!”   差好多啊姐姐!你是隐藏的搞笑段子手吧?!   两人欲哭无泪。   “请问……”夜深小心翼翼地说,“是什么给了你这种新奇的灵感呢?”   “哈?”舒琳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粥铺里不是都有卖果粥冰粥之类的吗?别说苹果橘子了,香蕉西瓜都可以拿来做粥哦!不过橘子好难切啊,汁水一直在喷,浪费了又很可惜,我就把橘子汁收集起来,全部加到汤里去啦!应该没什么问题的吧?”   ……是没什么问题,除了我开始反胃之外。   夜深探头瞧了瞧那边满地的橘子皮,他大概估算了一下数量,然后感到自己的人生真的是不会好了。   “噗嗤!”   突然从身旁传来了笑声。夜深转头看去,蓝冰雨却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谢凌依总说他是扑克脸,在他看来蓝冰雨才和这个称呼更匹配。   是错觉……吧?   “怎么了?总不会不好喝吧?嗯?本小姐这么辛辛苦苦为你们两个臭男人做汤,你们居然还敢嫌弃?”   舒琳笑眯眯地俯下身体。   齐思诚和夜深同时摇了摇头。   舒琳对他们这种表现非常满意:“那么,继续喝!喝光!”   夜深看了一眼齐思诚,这家伙脸上就写着七个字:   我为什么不去死?   “喂你不会要哭出来了吧?”舒琳惊讶地看着他,“为什么你的眼里全是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齐思诚满面沧桑。   好吧。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咸味的橘子和酸味的鸡汤。   夜深闭上眼睛,仰头把碗里剩下的鸡汤全都灌了下去。   他似乎听到了鸟儿动听的鸣叫声,风吹树叶悦耳的沙沙声,男孩们的呐喊与女孩们的娇笑混合在一起,组成了一首令人心旷神怡的青春旋律。   ……世界多么美妙。   他以前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   很长时间以后,夜深睁开眼睛,对面的齐思诚仍然面对着那只盛满了汤汁的碗,碗中液体的高度似乎一点没动。   舒琳的视线开始变得刺人了。   别挣扎了。夜深用眼神给他传递信息。早死早超生,这么个道理都不懂吗?   但齐思诚的目光直视着他,那目光中隐藏着令人热血沸腾的话语——   “直到最后一刻到来之前,我绝不会就这么轻言放弃!”   ……夜深差点儿都被他的执着感动了。   很好。夜深想。那我看你的最后一刻马上就要到了。   可或许是老天爷就偏偏喜爱这种一根筋的男人。就在舒琳已经开始撸袖子的时候,一阵算不得悦耳的铃声忽然响起。齐思诚从沙发上直接跳起来:“哈哈!善后小组那边好像出了点问题!我得立刻赶过去帮忙处理一下!对不起啦舒琳,没法喝完你的美味鸡汤咯!夜深,剩下这锅就拜托你了哈!小爷我先走也!”   啊。夜深看着他手舞足蹈的姿态。这家伙要逃跑。他心里很清楚。   哇,社会是真的险恶……   但如果就这么容易在这里败下阵来,那夜深也就不是夜深了。   “按住他,舒琳。”夜深说道,“这家伙刚才连看都没看手机一眼,我强烈怀疑那是10086的信息。”   齐思诚的脸色一僵。舒琳摆出舞蹈般的高抬腿动作,踩着他的肩膀把他压回沙发上,顺手把手机夺了下来。   “嚯嚯!”舒琳发出嘲讽的笑声,“上个月套餐的一百分钟通话就用了二十分钟?流量倒用超了四个G?!真可怜……嗯?想找理由逃走?瞧不起我做的汤吗?!”   “意外!”齐思诚的牙关打战,“意外!看错而已!看错!”   “哦。既然你对这鸡汤没什么意见,那你慢慢喝哦,我先撤了。斑竹园那边发现了新的死者,我得过去看看。”夜深说着,站起身来。   “给我等——”   夜深在舒琳发火之间就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别忘了,这季度你的任务完成数比他还少一件。你要是能把他搞到一星期下不来病床,等我们完成这次任务,至少你们俩不就平了吗?”   “唔唔……”舒琳俏丽的脸上露出阴森的笑容。   夜深转身,无视了齐思诚求救的眼神,大步走向门口。   离开“永夜泉”时,夜深仿佛听到了某个男人绝望的呼喊——   “夜深!你算计我——————!!!”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夜深默默为他祈祷。你多保重。   ……   斑竹园这边的交通也是殊为不便。地铁当然是别想了,公交也仅有一班能够直达。要说落后程度,比起天颐小区那边只多不少。夜深换了两次车终于到达这边的时候,附近的小学都已经放学了。   打听那个名叫佟越的男人住在哪里,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流言这种东西向来传得飞快。佟越那种诡异的死亡方式似乎在这边被炒成了不小的话题。夜深迈步朝着那边走去,途中在一家便利店停步,买了一瓶矿泉水。   “打扰下。”他向呆呆站立着的女店员发问,“请问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其实他是想着,对方听他这么问,或许也会说起那桩案件,如此一来便可以确认自己走的方向对不对了。   但那女店员的视线飘忽,她那略有些发肿的眼袋上挂着厚重的黑眼圈。   “……好玩的地方?”她用恍惚的声音说,“这附近哪有什么好玩的地方?那边的工厂是做零件的……还有那边有片枇杷地,不过是私人的不让进,里面有养狗……学校旁边有个小花园……别的就没有了。”   看来她神色不佳,或许有什么心事。   这当然和夜深无关。眼看打探不出什么消息,他便点点头谢过店员,一边拧着矿泉水瓶的盖子一边走了出去。   所幸,仅仅走了不到三分钟,他就看到了目的地。作为案发地点的小公寓楼,楼梯通道设在外面,故而一眼就可看到在楼上进进出出的警察们。夜深抬头朝上望去,并没有看到熟面孔。有一名警员在楼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但他毫不在意。毕竟这起案子太容易激起人的好奇心了,像他一样满怀期待地仰视那个房间的人在楼下围了一圈呢。   但这不行。夜深收回目光。没法进入案发现场,那就没办法获得更多有价值的信息。这一趟很可能是白来了。他原本想着如果大哥在这里的话,或许还能求他松松口,现在看来这想法恐怕是无法实现了。   他悄然离开人群,一边低头思索着,一边继续前行。   死亡时间。他盘算着。如果认为蒋成和佟越的死亡时间都是凌晨三点十分的话,这就不仅仅是巧合那么简单了。在许多灵咒中,都有着对时间的限制。尽管他之前看似是质疑了谢凌依的话,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否认这一点,或者说,他比谢凌依——比警方更要相信这个死亡时间上的联系。   但若是这样的话……简如薇,这个女人的死亡又怎么解释?她可是死在晚间七点半的啊……   难道说,真正有联系的只是蒋成和佟越这两人的死?而简如薇的死亡只不过是一起普通的入室抢劫,只不过恰好发生在蒋成死前两天?   不……不,应该没那么简单。   走着走着,平坦的水泥路消失了,泥土颗粒硌在了夜深的鞋底。他暂时停止思考,左右张望了一番,耳旁似乎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狗吠声——听声音是头厉害的家伙呢。   路旁竖了一块牌子。夜深走过去扫了一眼,上面写的是——   “前方枇杷地为私人所有,请勿继续前行!内有恶犬,如无视禁令,则一切后果自行承担!”   喔。   看来不像是说说而已。   不过就算是自家买的地,在居民区和小学附近蓄养烈性犬没问题吗?要不要跟大哥反映一下?这种事在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呢?   夜深想着这样的问题,却还是老实地回头向来路走去。   遮天蔽日的阴云总是程都最惯见的景色,不过偶尔也会有丁点如漏网之鱼般的阳光洒下来。夜深看着自己的影子正在笨拙地模仿着自己的动作,他停下脚步,影子也停下脚步。   夜深回过头去。   枇杷地。他再一次让视线从左到右扫过这三个字。   “枇杷地……枇杷……”夜深低声念叨着。久远的杂学知识一瞬间在他的头脑中闪过,但记忆总是模糊的,他也不是农学和生物学的高手,尽管有了想法,却没法立即确定。还好,现代科技给人类提供了不少便利。   夜深掏出手机,搜索起“枇杷”这个词条。他打开百科页面,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仔细地阅读上面的内容。大概两分钟后,他的目光在其中某一行上凝结了。   带着水汽的冷风从他的耳旁刮过,夜深摸了摸耳朵。他收起手机,站在原地,几天前的一幕情景在他的脑中浮现。   “原来……是你吗……”他轻声说道。 第三十五节 意外的捷径   路以真坐在和平商场十九层那家茶厅靠窗的位置,用勺子轻轻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坐在他对面的水菁以优雅的姿态端起红茶。这样的姿态是决然不会出现在简如薇身上的,她虽然也很有魅力,却和高贵无关。这两个女人的气质也有相似之处,但若要定性的话,却又根本不在同一个领域之中。路以真也不知如何去形容。   他这样想着,却又觉得在和水菁相处时还要想起前女友未免有些失礼,于是轻轻摇头除去杂念。   水菁看着他略显笨拙的样子,微微掩口笑了出来:   “你变了。变了好多。”   “上次见面你也这么说。”路以真也笑,除了笑之外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变化真的有那么大?”   “是,很大。”   水菁将红茶放下,她侧身坐着,每一个动作都将她三十年来积累的教养尽显无遗。   她说:“过去你总是那样,一丁点都不肯服输,别说别人,就是我,你都从来都不能让着一点。不管跟谁说话,你都一定要在嘴上胜过他。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你这样的性格。可你是我的未婚夫,从小就是,所以我只能一边忍让,一边期待你以后会变得成熟稳重一些。那次我和你吵架,比起为那个视频生气,不如说我是实在忍不住了。想到要和那样的你共度一生,想到那样的未来,我很难过。”   路以真垂下头去。   他过去真的有那么差劲吗?明明自己一直都没有意识到。不过若是水菁这么说的话,那就毫无疑问了。她可不是会无缘无故就指责他人的女孩。   是这样吗?他有些沮丧。他一直觉得简如薇对他很暴力,但如果真正讨厌的人是他自己……   人这种生物,总是对指责他人很在行,却对自己的劣性视而不见。这是否也和人们总是对别人的汗臭味觉得恶心,却无法注意到自己的狐臭同理呢?   “对不起啊……”路以真有些难过,“我……让你一直都这么辛苦……”   水菁笑着摇摇头:   “‘对不起’这种话,过去的你也是决然不会说的。所以我才说你变了啊。这两次跟你聊天,你表现得那么谦逊,那么温和,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过去的你怎么可能会这么有耐心……这三年来,我也一直在思考,一直在想念你,我想如果再能和你相见的话,如今的我一定也能够忍耐更多。可是你一直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和这样的你说话,虽然一开始有些不习惯,但我觉得很轻松,很舒适。我更喜欢这样的你。”   “是……这样吗?”   “嗯。”水菁凝视着他,她的双眸满含柔情,“你变了,我也变了,或许是分开的这三年,我们都成长了吧。”   她的细语轻声让路以真心中悸动不已——   “……你变成温柔的人了。”   ……   和水菁分别后,路以真漫步在和平广场的喷泉道旁,他的心跳比往常要快很多。   是。其实仔细一想,水菁说的那些,他也隐隐感受到了。不论是他还是水菁,在三十岁这个年龄,似乎都比过去多了几分成熟。如果是现在的自己,能够和水菁组成幸福的家庭吗?   他无法确定,但他觉得应该对自己有信心。   话说回来,这三年间,他一直都和简如薇处在一起,难不成是简如薇改变了他吗?   他站在水池边,荡漾的水波中漂动着他那张带着复杂表情的脸。   绕来绕去,终究还是绕不过她。   他这样想着,手上微微握拳。   再等等我,水菁。他在心里默念。再等等我……等我把这件事情解决之后,就一定——   “噗通”一声,一颗石子砸在了他面前的水面上。他回过头去,只看到几个小男孩哈哈大笑着跑过。路以真有些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接着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离开了喷泉道。   简如薇已经离开两周了,路以真发觉自己想起她的次数正在逐渐变少。过去像是一只离家出走的小猫,也不打点行装,也不会跟你告别,就只是轻轻一跳爬上屋顶,你看到它尾巴一摇,这就再也不见了。你独自一人站在幽深的天井之中,仰着脖子从下午盯到晚上,直到夕阳残照的最后一缕红线从你的瞳孔里收走,到那时你才会发现,它真的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你会怎么做呢?可能会痛哭吧?可能会不顾危险扒着瓦片也爬到房顶去像过去那样喵喵叫着希望唤它回来吧?但黑夜之中你看不到它的影子,只有冷风嘲笑着。后来你就不得不接受那份现实。也许偶尔在梦中,你还能看到如泡沫一般空幻的它的侧影,看到它慵懒地躺在大门口晒太阳而你坐在一边傻笑。醒来的时候,泪水湿透了你的衣枕。   你心里明白它已经不在了。   我们最终都会抛弃过去,也被过去所抛弃掉的。   他跟随着人潮向步行天桥那边走去。虽然说是“人潮”,但此时人还不算很多,等到了六点多下班那会儿应该会更热闹些吧?毕竟今天是周五嘛。做小吃的摊子在路两旁零零散散地摆着,香气似乎将原本湿冷的风都暖热了。路以真缓步向前走着,在他前面的人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和棉帽,那并非是多么高档的衣物,至少跟路以真身上这套风衣绝对没法比。不过,今天若不是为了见水菁,路以真也不会特意挑衣服。像那样的羽绒服,他的衣柜里似乎也有一件。   天桥下有两位老人,看样子是一对老夫妻。老伯伯所持的口琴中吹着稍显尖锐的调子,他的老伴手中则拿着一顶棉军帽,里面装满了零钱。路以真看到前面那个黑衣男子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红票子毫不迟疑地放了进去,这让他微微有些吃惊。等到反应过来时,却发现老婆婆也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路以真只好掏出钱包,他这里也有不少百元钞,但他只拿出一张十元票,放进老婆婆的帽子里。老婆婆朝他连鞠几躬:“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路以真没有说“不用谢”。他向前望去,不知何时那个黑衣男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路以真赶紧跑上天桥,四下张望,却仍然没有再看到那个男人。直到他走下天桥来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下,不经意间一个回头,才发现那个黑色的影子正走进路边的“如梦”大酒店。   路以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在意那个人……仔细想想,或许从刚才开始,自己就隐约有些在意,所以才会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可是究竟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会在意他?那个人……他到底……   是因为他那一身黑衣?让自己想到了袭击简如薇的那个人,以及那天晚上殡仪馆出现的黑影么?不……不对,这条街道上穿黑衣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如果每个穿黑色的人自己都要在意一下的话,那今天也不用干别的事情了。   到底是……为什么?   直到一路坐回家,走进自己家门口的时候,路以真都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怪了。他在心里默默自语,同时掏出家门钥匙。他连锁孔都没有看,仅凭着熟悉的感觉就把钥匙插入,转动半圈后,家门应声而开。路以真拔下钥匙,脱下鞋子。   “嗯?”   他拎着拖鞋的手悬在了半空中。   他回头看着已经关闭的门,想象着刚才钥匙插入锁孔时的熟悉感。   “熟悉”……   他琢磨着这个词。几秒钟后,他的眼前一亮!   是的,“熟悉”!就是这种感觉!他的双手颤抖起来。就是因为这个!那个穿黑色羽绒服的男人,从他的身上,路以真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他以前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   ……在哪里?   路以真思考起来。这并没有花上多长时间,很快他就从记忆之流中捞出了那个不算久远的形象。   他?路以真眨巴着眼睛。是他吗?可是……可是他……   他飞快地坐到屋里,打开电脑,登入了一个网页,选定了搜索条件进行查询。当性能极高的计算机将结果显示在他眼前时,路以真整个人僵在了电脑椅上。   是他。现在可以确定了。是他,毫无疑问是他。   路以真关掉电脑,他的目光转向窗外。马路两旁的灯光已经亮起,现在是周五的下班高峰期,这个时间一定要比平时更堵更挤,这可不是出门的好时候。   他就那样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谁也不知他看的到底是窗外的夜景,或仅仅只是玻璃上的划痕。也许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有人坐在他身旁,就会发现他的目光伴随着天色逐渐变黑,逐渐变得阴冷,到最后,连一点光芒也不剩。   晚上七点半左右的时候,他拉开电脑桌的抽屉,从最下层摸出了一把精致的小刀。   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也是简如薇送他的礼物之一。   用这东西去了结,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他把小刀揣进兜里,重新换上便鞋走出门去。   在近两周前,夜永咲给他看那张照片时,他曾经冲动地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被我抓到那家伙……我会生生地……生生地把他的皮给剥下来!”   当时夜永咲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要太过头”。   他终究还是不了解路以真。如果是他的弟弟,那个名叫夜深的家伙……如果是他的话,或许就能够明白路以真的想法。   他向来说到做到。 第三十六节 失败的报复   路以真赶到如梦酒店的时候,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多。其实他八点左右就到了,却在天桥上徘徊了很久。他表层的人格告诉他,他这么做是在等待时机,等待人流较少的时候,以免被他人看到。但内心深处的路以真却发出不屑的冷笑,他说:有什么分别呢?被人看到和不被人看到,结果不都是一样的么?反正到完成之后,你是一定会去自首的吧?就算不去,警察第二天也一定会找上门来的吧?   只不过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法和水菁……   表层人格叹息着。   里层的人格耸了耸肩:别骗自己了。你一直都在对自己说,说你只是想协助警方办案,以此来给简如薇一个交待。但我太了解你了,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呢?你从来都是这么冷血的人,像是一条毒蛇。从一开始,你的心里就很清楚,如果被你找到了那个凶手,你一定是打算亲手了结他。你丢掉照片后的那个瞬间,那时所展现出的才是真正的你。所以那天晚上在殡仪馆里,你明知道对方是那么凶残的家伙,却没有丁点逃走的打算,你很了解自己要做什么。这和你与简如薇之间感情多好多坏都无关,只不过是一种强硬,一种固执。对,你固执地认为,那个家伙杀人和你有感情的女人,你就必须去和他拼命。所以你才没有回复水菁的信息,因为你早就知道自己落不得什么好下场,所以你才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那又怎么样呢?”路以真发出了声音。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纵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那又能如何呢?他能阻止自己吗?如果能的话,刚才他就不会带上刀子,此刻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不是因为他想要去做,而是因为他必须去做。   因为他是路以真,因为这就是他的执着。   在过去的生命里,路以真从未做过不遵从法律的事。但这并非是因为他认同法律,而是因为他没有大到足够对抗法律的力量,又不想承受违法所带来的后果。所以他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就连红灯都没有闯过。   可是法律从来都不能“禁止”什么。它很弱小,它看似拥有着“强制力”,却无法阻止人类背叛它。法律并不能拦着你让你不去杀人,它只能说:如果你杀了人,就要接受怎么怎么样的惩罚。它以此对人类进行约束。换言之,只要你同意接受这种惩罚,那么杀人就会成为一桩可行之事。   说到底,杀人偿命,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惩罚,只不过是等价交易吧?   那么道德呢?   路以真认为这两者在本质上是一致的,道德同样是一种约束,而且比起法律的强制力还要低下,范围也更加模糊。这两种东西都是用来维系人类社会秩序的,同时也要依赖社会秩序去赋予它们存在意义与价值。失去道德和法律,世界将会变得混乱。但反过来也是同理,世界一旦混乱起来,道德和法律也就失去了必要性。所以在那些末日灾难片中,人类的感情和欲望才会表现得更加直白,更加赤裸,更加多变。因为失去了约束,人类也就没有不需要再去掩饰自己的内心。比起矜持与自律,宣泄与表达才更符合人类心底的需求。   如果无法通过约束去阻止杀人行为的话,那么能够起作用的还剩下什么呢?   只有不是约束的那些东西,发自内心的东西……比如说,对于生命之美的“认同感”。   如果周围不存在栅栏,那就只有这一类东西才能够抑制人类心中的野兽对于剥夺他人生命这种快感的向往。   发自内心的欲望,只有同样发自内心的东西才能够遏制。   啊啊……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路以真终于找到了他此刻站在这里的理由。   是因为这样。他虽然对简如薇的感情有些模糊不清,就连算不算得上“爱”都有待商榷。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对于简如薇的生命之美,他确实是深深爱慕着的。而当有人夺走她的生命之时,这种“爱”便失去了依托的对象,因此需要从别的地方来弥补。其中最快最简洁也最能让他认同的方式,便是这样——去剥夺那个人的生命,以此获得报复的快感来让他得以满足。   如果把刚才这番思想说出去的话,听者一定都会认为自己疯了吧?   时间差不多了,路以真动起了脚步。   永咲逮捕自己的时候,那家伙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路以真走下天桥的阶梯。   夜深呢?那个男人,是他的话,一定能够理解自己吧?他想。如果那个男人在这里的话,真想把这番话说给他听,他是否也是同样的想法呢?还是说,会有更加高明的见解呢?   可惜,这个想法恐怕不能——   路以真脚步一个急停,险些从天桥阶梯上滚落下去。   他愣愣地看着下面。   就在他身前几米远处,天桥阶梯的最下方,一个人正靠在护栏上。他一手放在耳边打着电话,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刚刚走下来的路以真。   “嗯,已经确定了,707号房……没错。再等一会儿吗?好的。嗯,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我可是爱惜生命的人呢。好,就这样。”   那人挂断电话,似乎注意到了路以真的视线,便看了过来。目光相触的瞬间,那男人呆了一下。   夜深此时的样子有点傻乎乎的。   路以真低头看着他那张惊讶的面孔。他觉得自己或许有必要把乌鸦嘴里的这条舌头割掉,但考虑到自己刚才压根没出声,只是在脑袋里想的,或许直接把脑袋切掉更为合适一些?   “哟。”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我是不是说声‘真巧’比较符合眼下的气氛?”   夜深眨了眨眼睛,露出谜一般的微笑:   “巧吗?我看不见得。”   路以真从阶梯上走下来。   “我们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的吧?”夜深直视着他,“真让我惊讶……我以为自己已经够快的了,没想到你居然也能找过来。”   “该惊讶的是我这边。”路以真说道。   “你既然站在这里,那就说明……你也找到‘他’了,对吧?”夜深歪了歪头,他这个样子看起来有些流里流气的,“别装傻了,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心里清楚我指的是谁。”   “你能确定他在这里么?”路以真抬起头来,如梦大酒店的楼高快与二十五层的和平商场平齐了。   “非常确定。”夜深的回答听上去充满自信。   这时他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喂,是我。”   夜深接起电话,他稍稍退开两步,但路以真听力很好,他听得清夜深在说些什么。   “是吗,已经到了?好……整片区域的监控?有必要做到那个地步……好,我明白了。”   夜深挂断电话。   “我这边的人到了,我要去对面接他们一下。”夜深有些随意地耸了耸肩,“你很想让那个人得到应有的报复对吧?那就麻烦你稍等一下啰。等处理完这件事情,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别走太远了,就在这里等我吧,如果那个人出来了,麻烦你帮我盯一下。万事拜托。”   他说着,快步走上了步行天桥。路以真看到他的身影在远去之中显得愈加朦胧,此时自己却呆滞地站在原地,宛如被丢弃在路边瑟瑟发抖的可怜小狗。   他咀嚼着夜深留下的话语。   “我这边的人到了……”   他那边的人,能让“那个人”得到应有报复的人?那能是谁呢?根本毋需思考,答案便轻而易举地在他的头脑中显现。警察!是啊,除了警察还会有谁呢?夜深的大哥是夜永咲,想必接下来他就会带着大批人手将这里完全包围了吧?如果是那样的话——   路以真的呼吸变得急促。   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就没法完成复仇了。这样是不行的,绝对不行!这件事……只能由我亲自去完成!   他已经有些癫狂了。如果不要在冲动时做下决定,而是细细考量后再去行动,是否能得到不同的结果呢?   他不知道。   毕竟,这个被热血驱使着的男人已经失去了控制自己内心的念头。里层的人格阴狠地狂笑起来。   抱歉了,夜深。路以真望着天桥那头。你说让我在这里等你,可我并没有答应你啊。   ……   路以真大步走进如梦酒店的时候,并没有招到他人的注意。前台的一男一女两名员工正在欢快地嬉笑着,只是稍微瞟了他一眼便失去了兴趣,没有质疑他的身份和目的。理所当然,这么大一座酒店,每天进进出出的客人比苍蝇还多,想来也根本记不住吧。   路以真乘上电梯,按下“7”的按键。   “707号房”……他还记得刚才夜深在电话中是这么说的,这个房间号指的一定就是“那个人”现下的所在地吧?想不到其它的可能。电梯在七楼停住,路以真辨认了一下方位,沿着走廊朝那边靠近过去。   不得不说,这里毕竟是高档酒店,层次远非那些高校附近的小旅社可比。路以真脚下的这条地毯洁净如新,两旁作为装饰的油画和花瓶等显然也每天都要经过一番精心护理。除了天花板略矮一些,否则走在这里,定能让人如同置身于帝王的幻梦之中。还有一点美中不足的是,走廊一侧丢着几根破烂的木棍,看上去是坏掉的拖把杆,应该是清洁人员不小心遗落在这里的吧。当作武器的话倒也有点分量,不过路以真口袋里已经有一把小刀了,也就没必要再临时更换装备。   路以真停在了707号房门口。   他咽了一口唾沫,尽量让身体更加靠近房门。   “先生。”他装出郑重的声音,“这里是本店赠送的果盘,请问您方便开门领取一下吗?”   这是他预先想好的说辞。当然了,“那个人”也许压根没有吃什么果盘的心情,但如果被拒绝的话,路以真也可以装出为难的样子说:不好意思先生,这是本店的规定,如果您不需要的话,请您帮我签一下字好吗?   为了避免麻烦,那个人应该会痛快地开门签字好让门口的小子滚蛋吧?   只希望他不要在我刻意伪装之后,仍然能听出我的声音才好。路以真这样想着。   但是,门里面并没有传出任何声音,回应声也是,脚步声也是。   怎么回事?路以真皱起眉头。人不在?不,不会的……夜深刚才说得那么信誓旦旦的,看他的样子可是胸有成竹。那家伙可不会随便说出没有把握的事。   在洗澡吗?不,那样的话也应该有声音传出来。   路以真有些烦躁了,他打算再敲一次门。这时,走廊那头传来了脚步声,是某人的鞋子踩在地毯上的动静。   糟了!   路以真惶恐起来。   如果只是普通的房客倒还好说,但若是酒店工作人员的话,看到他在这里鬼鬼祟祟的,既不敲门也不进门,一定会上来问上两句。那样路以真可就全露馅了!万一人家把他当成是图谋不轨的小贼,叫来保安一送警……到那时他就再也没有机会——   该死的……   路以真尽量背对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别过来……别过来……他如此祈祷着。你只是一个房客……你不是工作人员……你只是一个房客……   脚步声越过了电梯,但却在路以真身后不远处停住。路以真感受到了那人从背后射来的视线,但那人并没有发问。路以真又听到了木棍的碰撞声,他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是清洁人员过来把走廊上的那些木棍收走。   他静静地站立着,等待着对方收拾完那些拖把杆然后赶紧离开,就这样数秒过去。   唔?   路以真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从刚才开始,不论是木棍的响动,还是那人的脚步声,似乎都在突然间消失了。不,不,不是消失……脚步声还是有的,那个人并没有远去,只不过放轻了脚步,因此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乎毫无声息。   想明白这种事态所代表的意义的同时,路以真飞快地转过身去。   但为时已晚。   他只看到一条长棍的影子携裹着风声朝着自己的脑门冲撞下来,他想要抬起手来去格挡,但却已经来不及了。一声闷响,路以真的身体沉重地倒在地上。在闭上眼睛之前的最后一瞬,他看清楚了那个袭击者的面庞。   果……然……   路以真失去了意识。 第三十七节 倒错的对峙   路以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醒着,也搞不清楚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他的前额一突一突地痛着,头晕不已。他发现自己居然还能听得见自己的鼻息,这种真实感应该不是梦境所能模拟出来的。   他试图活动了一下手腕,但它们却都折在身后,被布条或是毛巾之类的东西束缚住了。他的嘴里也塞着东西。这些状况让路以真明白了自己现下的处境。   于是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空气中散发着腐臭的味道,这里绝不是如梦酒店的房间。路以真真心希望这不是某个肮脏的下水道角落,他可没心情扮演忍者神龟。   眼前还是一片黑暗,面部的皮肤上有明显的异物感,看来是眼睛被什么给蒙住了。   很好。路以真想。看样子我现在是被人蒙着眼睛绑在不知道哪个角落的一把椅子上,就算用尾椎骨去思考,这也肯定不是什么好兆头。   有人的脚步声接近,路以真在心里盘算自己要不要继续装昏迷。但他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如同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咕哝:   “你有什么遗言吗?”   那人一把扯下他嘴里塞着的布团,差点扯断了路以真的两颗牙齿。   看来装睡是瞒不过去的了。   “我说了你就会帮我办吗?”路以真冷冷地反问。   他心知自己今晚已是凶多吉少。要说恐惧那当然是有的,但他的内心此时还被另外的情绪支配着。所有那些愤怒与不甘似乎都集结在了一起,只等待着从他的身体中喷涌而出。   “不一定。视情况而定吧,如果是比较简单的事,我顺手就能办了的话……毕竟我现在能办到的事不多。”   “哼。”路以真冷笑,“如果我让你放了我,你也会照做吗?”   “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这不是你应该问出来的问题,我也给不出令你满意的答案。从刚刚我发现你站在我房门口的那一刻起,这就已经是注定的事了。我可不相信你是为了和谁开房才到那里去的,就算真是,现在闹到这一步,我们都已经没法收场了。如果我能放你的话,也就不会让你说‘遗言’了。”   路以真活络地动着脑子,整理起对方话语中的残片。他说“刚刚”,那也就意味着,自己昏过去还没多久?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不会把自己带得太远,现在应该还在酒店附近。那么,如果夜深和赶到的警察能够发现这家伙遗留的蛛丝马迹的话,就还有机会!   要尽可能拖延一下时间。   “那么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路以真问道,“不管是蒋成,还是斑竹园的那个男人……那种死法可不像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事。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我很感兴趣。”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看来这家伙也在思考,他在犹豫该不该说吗?   路以真悄悄试着活动一下被反剪到身后绑住的双手……不行,束缚得太紧了,根本没有半分挣脱的余地。   “不行。”那个人最后还是说道,“现在还没完成,我不能冒这个险。虽说我把你的手机给扔了,但难保你身上没装什么其它的窃听设备。万一被其它人知道,我会很难办。”   还真小心啊,这家伙……   “是那么需要保密的事?”路以真继续扯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没完成’的意思,就是你现在还没杀够是吗?你还不打算停手,你还要再去杀人,杀更多无辜的人?”   路以真听到小刀弹动的声音,那是他的小刀,简如薇送给他的小刀,此刻正捏在对方的手里。他察觉到这家伙已经有些烦躁了,他还能坚持多久呢?   那人回答道:“我所杀的每一个人,都有他们的取死之道。我从不杀无辜之人。你的问题问完了吧?我的时间也很紧,差不多该送你上路了。”   他朝着这边走了过来。路以真的身体因紧张而抽搐了一下,仿佛被打开了某个开关,下一个瞬间,恐惧、狂躁、憎恨……以及之前被他压抑在心的所有那些负面的情感,如同火山一般喷发出来!   他大吼出声:   “你特么放屁!什么取死之道?!什么不杀无辜之人?!那简如薇呢?简如薇她算什么?!她哪里惹到了你?她究竟有什么取死之道?!啊?!你说啊!!!”   路以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现在他被蒙住了眼睛,但如果能让他看见一面镜子,他想自己的双目一定是赤红色的。在自己喘息的间隔之中,他听到对方的脚步声停止了。尽管什么都看不到,但他仿佛能够感受到那家伙的颤抖。   “我……没有……”那个人开口了,不是路以真的错觉,他的声音真的微微有些发抖,“我没有杀她……没有……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他的声音如泣如诉,路以真甚至觉得他们俩的身份好像调换了过来,自己才是那个杀人者,而对方只是个不明状况的可怜孩子。   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些许安心,不如说,这更让他的怒气值嗖嗖飙升了上去!怒火在吞噬着路以真的理智,接续着刚才没有释放完的情感,他再一次嘶声吼叫起来——   “你没有?你没有?!你没有杀她?那你想告诉我她是自己一不小心撞到墙上死掉的吗?!你杀了她!就是你杀了她!!你若是不承认,那我来告诉你!简如薇是死在你手上的!就算你再不想面对,这都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是你杀了她!是你杀死了简如薇!!!”   “我没有!!!”   那个人竟也如野兽一般嚎叫起来!   “我没有!我没有!!!我怎么可能会杀她?!她是我的……她是我亲妹妹啊!!!”   ……啊?   路以真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简如薇是他妹妹?说什么蠢话?!她到底——   但他已经再也没有思考的机会了。   那个人突然间嚎啕大哭起来,他的情绪似乎已经崩溃了,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放过路以真。那家伙发疯了一般扯掉了路以真的眼罩,伴随着强烈的腐臭味道,一种软绵绵黏糊糊的恶心物事被他一把砸在了路以真的眼睛上。   双目感受的巨大冲击让路以真痛呼起来。但这并不是结束!紧接着伴随而来的是强烈的异样感——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贴在了他的角膜上!路以真摇头抵抗着,但那人用一只粗糙的大手钳住了他的下巴,另一手继续将那些东西涂上他的眼睑。路以真感到那些东西正通过眼球逐渐渗入进来,这过程产生的剧痛让他不由得惨叫出声!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杀她!我没杀她!!!”   那人的哭声与路以真的叫声混合在一起,但路以真就连倾听和分辨的能力都已失去,他的双眼已经被痛苦折磨得麻木了。耳旁又传来了声音,很纷乱,像是脚步声,又像是在收拾东西。那些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彻底听不到。但路以真不知道那家伙是不是真的已经走了。疼痛和眩晕侵袭着他的脑袋,他连昏倒都做不到。   是他的错觉吗?那些东西在他的角膜上扩散开来,接着又更加深入,吞噬着眼球中每一个脆弱的细胞……它们的最终目的地是哪里?视网膜?视神经?还是他的大脑?   我会瞎掉的吧?路以真想。   不,只是瞎掉,想来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但他现在连自己被绑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这里肯定是某个隐蔽的废弃角落,否则的话,刚才他们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不会没有人过来查看的。也许十天半个月后才有人偶然经过这里看上一眼,到那时他的尸体都已经发臭了;又或者,几年几十年都没有被人发现,他最终成为一具绑在椅子上的枯骨……   他的意识在逐渐飘散,他的身体在发热,他知道自己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吱——”   从某处传来了这样的声音,像是某扇门被打开。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他的幻听。处在这样的状况下,出现幻听并不稀奇。但紧接着,细微的脚步声也传入了他的双耳里。路以真不自觉侧耳倾听着,那脚步声很轻,却又好像有些紊乱。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个人好像很焦急,却又没法走快一点,只能这样缓慢地挪动着脚步,“他”到底要去哪里?   真是够了……   这状况真的很怪异。他分明都已经自身难保了,却还要去在意别人的事。多管闲事也请有个限度好吗?   但或许,在这种情况下,胡思乱想反而有助于分散注意力,减轻自己的痛苦吧?   他的脑子里又乱了起来,像是有两个小人儿在开战,他不知应该去帮哪一边。   可那脚步声却逐渐接近了,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明明是这样,听来却空洞无比,像是直接走在了他的心上。   路以真抬起头来。他的双眼被秽物填满,他看不到,但他分明有种感觉。   某个女人正站在他身前。 第三十八节 纵使相逢   路以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无缘无故产生那么奇怪的念头,也许这就是直觉,或是人们常说的“第六感”。他连大气也不敢出,他不知道对方的来意……一般人看到面前有个被绑在椅子上,脸上涂满污物的男人,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冰冷而僵硬的触感让路以真颤抖了一下,却退无可退。手指般的物事在他的脸上划过,不带丝毫温度。这个人——路以真姑且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认定“她”是个女人——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过了很久,路以真才明白过来,她是在清除自己脸上的脏东西。   她是谁?她为什么要来帮我?她怎么不出声?   不知为何,路以真的心脏砰砰加速跳动起来,跳得似乎比之前跟“那个人”对峙时还要激烈。   他明明能够说话,可他没有那么做,就好像一发出声音,眼前的人儿就会被吓走似的。   路以真的眼睑被女人轻轻掀开,他仍然什么都看不到。这时,那冰凉的指尖触及到他的眼球。   痛!   他倒吸了一口气,却被堵在了嗓子眼儿。   那手指在他的眼球上划过。渐渐的,痛楚一点点消失了。肮脏的物质伴随着她的动作被清理……却不像是被刮掉,更像是被直接“吸走”,完全离开了他的眼球。视线末端,视网膜上映出了微弱的光线,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路以真看见了面前的身影。   “……简如薇……”   他喃喃出声。   其实他的视界仍是模糊一片,仅仅只能“看到”,而非“看清”。可他知道那一定是她,除了她之外不可能再有别人。她的手指收了回去,似乎“清理工作”已经完成。路以真眨了眨眼睛,眼球上附着的异样感已经完全消失。他的视线变得清晰起来。   简如薇那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相互凝视,中间隔着生与死的距离。   “简如薇……”他轻轻地唤着,生怕惊走了她的身影。现在的他是在做梦吗?他不知道。理智与记忆一同告诉他,简如薇已经死去了,不在这个世上了,她的尸体还是他亲眼看着葬下的。他明明不可能再看见她,永远都不可能。可现在她的身影却如此真实,她的脸上带着不可捉摸的悲伤表情。   他想要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庞,想要抹平她起皱的眼角。可他的双手还被绑在身后。   她后退一步,目光戚戚。   “别走……”路以真哀求起来,“别走,简如薇,留在这儿。别走,求你……”   简如薇的身形一晃,她伸出手来,好像也想要再次碰触他的脸。   她的手是苍白的,带着一股寒意逐渐贴近过来,但却在只剩几公分时停住了。   路以真隐约看到她的身后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黑影。那黑影有着人的形状,却全然没有人类的气息。看到那影子的瞬间,路以真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冻结了。他想起“哈利波特”系列中对摄魂怪的描述,那是一种连灵魂都可以吸走的生物……   黑影的手中似乎拖着一条锁链,链子的另一头拴住了简如薇的身体。“他”向后一拽,简如薇毫无反抗之力倒在地上,被那黑影向后拉扯而去。   “别碰她!”路以真听见自己的嘴里发出怒吼,如同回响在另一个世界,“放开她!放开她!!!”   但他的声音是那么无力。   简如薇只是向他摇头,缓慢而坚决地摇头。她,和那具黑影,他们逐渐被黑暗所吞噬,路以真的视线再也无法触及。他疯狂地蠕动着身体,试图挪动椅子朝那边靠拢,可意识却偏偏在此时变得轻飘飘的……他听到耳旁传来什么东西翻倒的声音,身侧一阵钝痛。   他的眼前又变成了一片模糊,现在黑暗也将他一并笼罩了。   ……   ——“烧已经退了。”   ——“本来以为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但看这种状况……”   ——“那双眼睛……”   ——“等他醒过来再观察一下吧。”   断断续续的话语声刺激着路以真的神经,模糊的人影往来憧憧。他从深渊之中苏醒,于是那些声音和画面都渐渐明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尖叫“他醒了!”,有些人贴近他,还有严厉的声音斥责着“请保持安静!”。   视野被白色覆盖,路以真被拉进了现实之中。他知道这里是医院。戴着黑框眼镜和淡蓝色口罩的男人俯视着他,白大褂昭示着这个男人的身份,路以真看不清这人胸前的名牌。   “能说话吗?”   路以真只用了五秒钟时间就把经历的事情理清,他得把它们说出去,于是他开口——   “……水……”   他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   “嗯哼,正常套路。”白大褂一挑眉毛,朝旁边的护士示意一下,半分钟后,清凉的液体灌进路以真的嘴里。   路以真本想安静地思考,但医护人员们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后来便是长时间的检查。在这段时间他尽量让自己集中精力去回忆,记忆如同清澈的湖水,但却泛起了一层白雾,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因为本来就净是些不合理、不可辨析的事情,所以就算记得再清晰,也尽是些模糊的画面。   在这期间他看到了许多人的脸,熟悉的与不熟悉的都有。不熟悉的那些都是医生与护士,他搞清楚了负责他的医生姓杜,还知道了两个照顾他的护士的名字,一个叫黄若琳,一个叫白伊诺。   当然,这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他这三十年来认识的人已经够多的了,名字这种东西,多知道一个少知道一个都没什么打紧。   熟悉的人当然更多些。他的母亲和他见面时一直在擦眼泪,比她哭得更凶的是水菁——路以真本以为她这三年来变得成熟了,直到现在看到她趴伏在自己身上呜呜抽噎的模样,才知道她果然还是当初那个软性子的女孩。除此以外还有几个同在这座城市的族亲和表亲,另外一些就是朋友们,夜永咲也在其中。   有那么一瞬间,路以真隐约有一种期待,他希望能在这群人身后看到那个女人,看她抱着胳膊假装毫不在意地望向这边,对上视线的瞬间,她会“哼”出一声:“还没死啊,切,白担心了……”然后转过身去,再也不朝他这里看上一眼。   他不知自己有多么希望此前的经历只不过是一个比昏迷时的那场梦更长的梦境。   可老天连一个期待的机会都不给他。   “她已经死了……简如薇已经死了……”   病房中空无一人的时候,路以真对自己说。   不知为何,之前那个梦里出现的她似乎让路以真比谁都更加确定这一点。   现在他明白了,现实就应该是这样,他就算再怎么努力都逃不过的,就算拥有夜永咲那样的体力都不行。现实总该跑得更快些,比他更快,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要更快。可尽管如此,他也曾想过逃得一天是一天。   而现在他终于被现实追上了。   自简如薇死后,许多天过去了,他还是第一次想要流泪。   梦里的终究只是梦里的。   谁都不可能活在梦中。   ……   “应付”这种事总是特别麻烦,或者说,正是因为它麻烦,所以才会被起了“应付”这样一个名字。   和这世上的许多男孩一样,路以真比起父亲更喜欢母亲,母亲虽然总是啰里啰嗦的,但总比那个老是冷着脸对他的事业全然不关心却还硬要干涉他生活的男人要好得多。路以真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险些让母亲也得了病。但她还算是好劝的,眼见路以真的精神在逐渐恢复,她也就放下心来了。水菁也很善解人意,尽管她对路以真住院的原因心存疑虑,但她察觉到他不愿说出口,于是便没再多问,只是一再提醒他要注意安全,不要去做危险的事情。路以真当然满口答应,像这样虎口脱险劫后余生的经历,一个人一生有一次也就够了。   这里唯一难糊弄的人是夜永咲。   这个男人坐到他床前的时候还穿着制服,路以真思考着自己该找个什么理由绕过去。但夜永咲却并没有咄咄逼人地讯问他,而是盯着他的眼睛,盯得路以真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如果不是他知道夜永咲早已结婚,指不定还以为这家伙对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怎么了?”他躲避着夜永咲的视线。   “喂,现在还疼不疼?有没有感觉什么异样?看不清?视线中有什么东西?或者是视野中某种颜色偏重之类的?”夜永咲问了一连串问题。   路以真有些诧异,他记得之前杜医生也问过相似的问题。   “怎么了?”他有些不安。医生之前说他的眼睛伤势不算严重,做了个小手术,在他昏迷期间就已经拆了纱布。   夜永咲迟疑着。   “别瞒我!”路以真皱起眉头,他觉得有些烦躁了,“给我拿面镜子来!”   他催促了两三遍,夜永咲才起身。路以真了解他的个性,这时候自己是病人,他不敢拂逆。夜永咲拿来一面镜子,递给路以真之前还小声说道:“医生好像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也别——”   路以真一把夺过镜子。   镜子中他的脸十分憔悴,理所当然,他本就不是多么强壮的人,被送到医院后又昏迷了整整两天。   但比起这个——   路以真与镜子中的自己对视,或者说,他死死盯着镜子中自己的双眼。   那双眼睛不再像是他的眼睛了,不再像是他原来记忆中的那双眼睛。现在的它们,像是两块红色的晶体嵌在他的眼眶里。不……并非是固体,它们在流动!如同长河,如同漩涡,猩红色的液体在静寂中翻涌。   路以真的手微微发抖。   他的双眼变成了血红色。 第三十九节 幽魂的赠品(前篇)   “虹膜变色……说实话,并非没有这样的先例,现在不管是通过手术更换虹膜,或是植入人工虹膜,都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问题是,你的双眼上并没有接受过这种手术的痕迹。唔……虹膜炎症也有可能会导致这样的状况,但你的视力并没有受到影响,也没有任何不适,对吧?事实上,除了看起来是这样之外,你的眼球和普通人的没有任何区别,没有病变,再加上……”   杜医生在病房中来回踱步,路以真还是头一次见到有这种思考习惯的医护人员。但路以真并不讨厌,他自己在想事情时也会这样来回走动。杜医生在停顿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路以真明白医生的意思。他的双目不但是血红色,而且其中还像有某种物质在流动着,如果大半夜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保不齐要犯心脏病的。   “所以要怎么样?”路以真的脸色发黑,“总不会要把我送去什么研究机构做解剖吧?”   “怎么会?我们可不是那种没操守的黑医院……”杜医生这么说,可他双眼发亮,“不过你本人要是不反对的话,我倒是很愿意——”   “我反对啊!超反对的啊!!!哪个白痴会不反对啊?!”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你特么一副遗憾的样子表现得超明显的啊!就那么想解剖我吗?!”   “好了好了,别那么激动。”杜医生赔着笑,“总而言之,虽然现在检查你的视力没什么问题,各项指标也都是正常数值,但不能保证以后……对吧?所以我还是建议,你再多住院观察几天,至少等头部的伤好了再说。以后出院了,也要记得经常回来复查,如果觉得有什么不适就更要赶紧过来。就这样,你先好好休息吧……哦不对,外边儿好像还有人在等着见你呢。”   他走出去的同时,那个身穿制服的男人冷着脸进来了。   “啊啊……好想睡觉,果然病人就该多休息……”路以真装模作样地打着哈欠。   “你这种演技趁早给我去领金酸梅奖吧!”夜永咲没好气地说道,“滚起来!刚才你不是还生龙活虎的么?!”   “唉……你想问什么?”路以真坐起身来,这种时候跟夜永咲是没道理可讲的。   况且,对于夜永咲即将提出的问题,他也多少有些自觉。   根据夜永咲的说法,路以真是在和平商场的地下停车场里被发现的。停车场的深处有几个小房间,过去是用来堆放杂物以及提供给清洁人员作休息处用的,不过后来停车场做了一次改造,那几个房间就废弃掉了。   1月7日早晨,一名早班保安发现,停车场门口散落着许多恶臭的泥巴,本以为是某辆车车轮上附着的,但它们却是沿着监控死角的小通道掉落的,跟随着那痕迹一直走到尽头,推开门后,就发现了被绑在椅子上,因高烧而昏迷过去的路以真。   “是这样……”   在夜永咲讲述的时候,路以真的脑袋里已经编好了一段拙劣的谎言,他真心希望不要被夜永咲看穿。   “其实那天晚上,我是打算去和平商场买点东西的来着……然后我也忘了走到哪儿,就被人在脑袋上敲了一棍子,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夜永咲冷冷地看着他。   “你打算让我相信这个?细节呢?”   “想不起来了嘛……我到现在脑子还在疼呢……”路以真说着,又“哎哟哎哟”叫唤起来。   夜永咲额角青筋暴起。   “那么……”他捏着拳头,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喂等等!你用暴力未免太有损形象了!而且就算用了,我该想不起来还是想不起来啊,对吧?”路以真慌张地摆着手,“话说你干嘛一定要问我?和平广场那附近不都是监控吗?你们查查监控不就行了?”   夜永咲又瞪了他数秒,终于移开视线。   “……监控没法用了。”他低声说道。   “啊?”   “事实上,那天晚上你去和平广场的事,我们还是知道的,那时广场上的监控还能正常运转。我调了监控,看到你在和平广场站下车了。之后你走上了步行天桥,那边是没有监控的,你在那里待了很久吧?不过,你总有下来的时候。问题是……我们没机会看到后面发生什么了,大概九点半左右,那片区域的监控突然全部黑掉了。和平广场、和平商场、如梦大酒店还有附近两条街所有的监控,在一个小时内全都处于宕机状态,直到十点半前才恢复。原因不明,我们到现在都没能调查清楚。”   路以真觉得自己仿佛在听一部科幻大片的剧情:   “整片区域……全部?我靠……而且没有断电,只是干掉了监控系统?这得是多牛逼的骇客……不不不,恐怕是有组织的行动吧?”   “就是这样。”夜永咲白了他一眼,“所以我现在还对你这么客气,毕竟凭你一个人的本事,肯定干不了这么大的事儿。”   “十个我也干不了啊!”   路以真一边争辩,一边在脑中快速思索着。九点半多那会儿,刚好是自己走下天桥进入如梦酒店的时候,也就是说,不管是自己进入酒店去七层找那个人,还是那个人打晕自己并悄悄带到地下停车场,这些情况都因为监控的损坏而无法调查了。不管对自己还是对那个人来说,这都是一件好事。可那家伙应该也是孤身一人,而且难以想象他会是个深藏不露的骇客。   那么,到底会是谁……   “假设我相信你的话,那么你应该是在步行天桥上遇袭的。”夜永咲再度发问,“你真的没看清袭击自己的是什么人吗?你是前额受到重物击打,那么袭击你的人一定是从你的正前方动手的。”   “哦……你说到这儿……我倒好像想起来了点儿。”路以真半真半假地说道,“我记得那天我上了天桥,想吹会儿风,然后就不知不觉一直站在那儿想事情。等到九点半,我才想起来还有东西要买,正要走下来,一个转身,突然就被人砸了一棍子!对,我想起来了!不过那个人长什么样,我倒是没看清……你想啊,我哪知道一回头就能被人一棍子砸晕呢?”   “少唬我!”夜永咲眉头紧皱,这个样子的他看起来有些可怕,“我问过水菁了,你们白天刚刚在和平商场上面见过一面,你要想买东西,白天就能买,干嘛要等到晚上?而且那么晚了,商场里面好多店面都关门了,你坐那么久的车去那儿,还不如在自家附近的超市买呢!”   “我就是突然想去那里买了,也没什么理由,你总不能连我想什么都要管吧?”路以真摊了摊手。   “那么,你是想说你只是偶然被路过的劫匪绑架的啰?刚好在那个时间点?监控系统也是刚好一起出了BUG?”夜永咲恶狠狠地靠近他,“你被人找到的时候,身上的钱包都还好好揣在衣服内兜里,你想说那个蠢货劫匪把你绑了就只是为了图个乐子?!”   “保不准就有这种人呢!”路以真满脸无辜,“而且,我也不是毫无损失啊!你看我手机都被拿走了!我的iphone哎!”   “路以真,你别给我耍宝了!”夜永咲忍无可忍,“我知道你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是不是跟我们正在查的这件案子有关?!嗯?!这一次是你运气好你知道吗?如果犯人没有留下那些泥巴,你可能会生生饿死病死在那个角落里!你以为这是很好玩的事情吗?!”   路以真沉默了。他知道夜永咲是为他着想才会这样发火。夜永咲也许无法成为他知己,但作为朋友确实是一流的。   但是,路以真这边的想法也是早已决定好的。   “拜托,你再怎么逼我也没用啊,大佬。”路以真继续装作天真的样子,“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你有这个时间,不如再去好好查查蒋成和佟越那两个人啰。”   夜永咲长久地凝视着他。而路以真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左右摇晃着脑袋,尽力避免与好友的视线相碰触。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椅子挪动发出刺耳的声音,夜永咲冷冷地站起身来。   “你可别后悔。”   他就留下这样一句,连头都没有回。   路以真注视着发小朋友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那一直嬉皮笑脸的神态终于从脸上散去,换上一副疲惫的面容。   我也希望不会啊,老兄。   他默默地想着。   现在该怎么办呢?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杀了自己?往别人眼睛里面抹脏兮兮的泥巴,这到底是在耍什么把戏?回想一下那天夜间的事情,一开始那人确实是对自己怀有杀心的,可当自己提到简如薇之后,他却像是发了狂一样。虽然从结果上来看,如果不是自己被那个保安发现,有可能真的会死在那个阴暗的地下室,但这种做法未免太不保险。像他那样凶残的犯人,怎么可能会采用这种看运气的杀人方式?离开时洒了满地的泥巴也是,实在太不谨慎了,和之前那个杀害简如薇的家伙给人的印象简直是天差地别……   简如薇真的是被他害死的吗?   不,这个问题应该是不需要考虑的,不管他再怎么狡辩,简如薇的死都和他脱不了干系,这点毫无疑问。   问题是他所说的……   路以真扭头看向窗外,窗台上摆着一盆君子兰。程都的冬天对它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那个人所说的……简如薇是他的妹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从字面意思上去看的话,那就是“亲生兄妹”?不,不可能。路以真摇了摇头。他虽然对那个人没什么了解,但对于简如薇的家庭状况他还是很清楚的。简如薇是独生子女,父母早逝,家族中也没什么相近的亲人,至少路以真从没见过她和家族联系过,就连过年都不会回故乡。那个人和她应该不会有亲缘关系。   既然如此,那么……   难不成,那个人也是和蒋成一样的偷窥狂?妄想症?擅自把简如薇当作自己的妹妹?简如薇的话,一定会觉得这种事很恶心吧?然后呢?是否她这种态度,惹得那个人怒火中烧,所以才会对她下手?   谜团越来越多了。路以真心烦意乱地想着。   病房门再一次被打开,路以真转头看去,是那个名叫黄若琳的小护士。   “你那种姿势对脊椎不好哦!”她善意地提醒道,“我来看看花长势如何。”   她径直朝窗台的君子兰走了过去,但在经过路以真床头柜的时候飞快地瞟了一眼……也许她自以为动作非常隐秘,但对于早已知晓她“目的”的路以真来说,她那点儿小心思根本就藏不住。   他感到十分无奈。   这个小护士体型微胖——之所以加上“微”这个限定,纯粹是因为路以真不想得罪她。但她来照料君子兰肯定是假的,那盆花状况好着呢,没必要隔半小时就来照料一次。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肯定是冲着路以真桌上那一堆小零食来的。   路以真的一帮损友们,也不管他住着院有没有什么忌口,每人带来一包油腻腻的垃圾食品堆满了他的床头。一开始,黄若琳总是来他这里侍弄君子兰,路以真还以为她真是个爱花之人,直到后来发现她每次都要找个理由顺走他一包鸡腿或者棉花糖,他才终于搞明白了这姑娘的用心。   “行啦你别给它浇水啦!”路以真忍不住可怜起那盆多灾多难的君子兰来,“再浇就淹死在盆里啦!你全拿走吧!全拿走吧!我一点儿胃口都没有,这些东西我不想吃!你赶紧的,整包提走吧!”   “什么话?!”黄若琳叉着腰一脸怒容,“我难道是为了贪你那点儿吃的才过来的吗?”   “行行行姐姐!”路以真赶紧投降,“我错了,我说错话了,不过我看那盆花也喝得差不多了,你就放过它吧。这样,这些东西呢,堆我这儿我又不吃,搁长了又怕坏,姐你发发善心,替我解决了吧?”   “哼!”   黄若琳倒是放下了浇花的喷壶,但只拿了两包泡椒鸡爪就走出门去。   “等会儿啊姐!全拿走吧!”路以真喊道。   “不行!”黄若琳头也不回,“再吃会长胖的!”   路以真满头黑线。   不不不姐姐,我觉得“长胖”对你来说已经是过去式了,你现在就算吃再多,会影响的也只不过是你能胖到什么程度而已。   他疲惫地躺倒在枕头上,想要好好休息一会儿。可惜就在这当口儿,下一位访客已经到了。 第四十节 幽魂的赠品(中篇)   老袁算是路以真的上司,不过也只比他大五岁左右。男人在二十多三十多这会儿往往鲜有变化,以路以真来打比方,你说他二十出头也行,说他马上四十了也有人信。老袁就算是那种看上去比较年轻的。   他倒是没拿零食,拿了一大盒保健品。路以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晚了。”老袁擦擦脑门儿上的汗,“你休息这些天里可把我们给忙坏了。本来他们都想过来看你,这不都叫工作压的吗?一个两个天天晚上加班到九点十点,好多人干脆就在编辑部住下了。”   “也是在忙连环杀人案吗?”路以真问道。   他所供职的杂志社“水月”在远东也算颇有名气,其中最受欢迎的当属杂志社的招牌“绝对系列”。这一系列杂志包罗万象,《绝对潮流》、《绝对军武》、《绝对酷玩》、《绝对漫谈》……总共有二十多本刊物,就连路以真都背不全。他自己专职做《绝对时事》的记者与撰稿人,但偶尔也会给其它部门发两篇心情文章。老袁则同时监管着《绝对时事》和《绝对小说》两本刊物,他为人比较随和,不管工作生活都是如此。即是平时和大家一起玩,等要到截稿日了又跟所有人一起加班加点的那种类型。   “也有吧,不过警方透露的消息还很少,我们又是正规的媒体,受限制太多,不能随便报导。”老袁说着,瞥了他一眼,“而且大家商量了一下,这个事儿也许要压一压,毕竟你人缘不错……”   路以真明白他的意思。现在,这起案件的第一名死者是他的女朋友这件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杂志社里的大伙或许也在为他的心情考虑吧。   “哦……谢啦。”路以真大大方方地点头道谢。他决定诚实地接受同事们的好意,这样不管对自己还是对他们来说都好。   “我有没有打扰你休息啊?”老袁在凳子上挪了挪屁股,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行了少跟我客气,陪我聊会儿天再走。我躺在床上一丁点儿闲事儿没有,大冬天的都快给我捂出痱子来了。”   老袁瞪着眼睛:“一天到晚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还好意思抱怨?你有没有为我们这些凌晨五点才睡觉六点就有广场舞叫醒服务的人想一想?”   “要是你也遇上路霸挨几下老拳再被捆在椅子上眼睛里抹点泥巴冻上一夜你也能舒舒服服在床上躺一个星期。到时候我不但带保健品带果篮,需要的话给你找个小姐都没话说。当然要是你运气不好碰上个带刀子的我们就得凑钱买花圈了。”路以真斜睨着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   “哦,说起来,你的眼睛……”老袁凑过来端详着路以真的瞳孔,“这是怎么个鬼情况?之前我就听到些流言,说你的眼睛是被尸泥给抹了,我还以为是在开玩笑。”   “哈哈哈真好笑,去参加年度冰箱笑话大赛吧。”路以真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说真的,你有没有兴趣拿自己当主角去写个文啊?”老袁饶有兴致地说着,“我看你这个条件正好合适。就写个灵异文,你是天生鬼眼,各种不干净的东西都能看见,某天误打误撞救了一个崂山还是茅山的美少女道士,于是她就强行收你为徒,然后带着你一块儿闯荡江湖,一路上什么千年狐妖投怀送抱,什么花仙精灵自荐枕席,还得再顺便用阴阳双修之术救下一个冤魂附身的千金小姐,嗯差不多了……等下,还得有个女装子,长得美貌如画然而实际上是男孩纸的角色对你暗恋已久,现在读者喜欢看这个——我特么说得很认真好么你笑个屁啊!”   “行了你别恶心我了!都奔四的人了,一天到晚都在想些啥?”路以真笑得直打嗝,“还茅山美少女道士?还千年狐妖?还精灵?还女装子?你特么说的是一个世界观么?”   老袁一脸不爽:“奔四又怎么了?就不许大龄男人有点儿幻想吗?咱也曾经有年轻的时候,整天写些山精地怪美女狐仙之类的故事,结果老妈哭着要上吊说我没本事没前途连点儿像样的梦想都没有。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就成了这么个拿点儿工资混饭吃的小编辑,跟老婆吵架跟儿子翻脸,现在想想当初要是坚持走下来说不定能跟周德东抢饭碗呢。”   “行了别怨你妈,你老妈那是抑郁症,你拿了诺文奖她也要上吊的。”路以真哼哼着。   就在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紧接着,喧闹声在那个方向聚集起来,医院顿时变得像闹市一样。老袁转过头去,但隔着墙壁他当然什么都看不到。   “怎么回事?医闹?”他自言自语着,“最近好像很多这样的……”   “不是最近很多,从来都没有变多。只不过是现在不管普通人还是媒体都越来越关注这类事情了,所以才感觉它变多了。就好像过去查酒驾最严的那段时期,我们不也有这种错觉吗?明明查得这么严,知法犯法的家伙们却好像更加肆无忌惮了。大概就是这样吧。”   “诶……”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不知怎么的,路以真觉得刚才那声尖叫似乎有点熟悉。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位女性,可眼下这座医院里他认识的女性也只有黄若琳和白伊诺这两名小护士吧?除此以外还有谁会让他有这种熟悉的感觉呢?   这个问题并没有在他的脑中盘桓多久,很快,他和老袁的话题就绕到了路以真正在关注的案件上。   “老袁你是见多识广的,像这种密室谜题,你能不能想到什么手段去破解?”   “密室啊……”老袁又用袖子擦了擦汗,“唔嗯……一般来说,提到密室杀人,有三种可能,第一种——”   “行了!”路以真打断他,“别把小说里那一套带进现实里来!读书读傻了吧你?”   这是之前夜永咲教训他的话,他直接搬过来用了。   老袁嘿嘿一笑,也不在意:“对了,被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死法很奇葩的那个?”   “都很奇葩好吗,一个背部被活生生撕烂,另一个在密室里被人掐死,脖子上还戴着个望远镜……我靠。虽说不是小说,但就连小说里都少有这种诡异的情节。哦你说名字?后死的那个叫佟越,先死的那个叫蒋成。”   “不光背部被撕裂吧?”老袁小声说道,“我可听说,那个家伙背上长了一张女人脸,他的身体就是从那里开始被撕烂的。”   路以真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这条信息警方没有外流,他都是从夜永咲那里得到的,倒不知老袁走了什么渠道了解得这么清楚,看样子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主编果然不是没来由的。   “嗯?”老袁忽然皱起眉头,“蒋成?那个人叫蒋成?”   “嗯,成功的成。”路以真应和着。   “我记得他是死在天颐小区?”老袁说道,“他住那里?”   “是。他是在自家卫生间里被杀害的嘛。”   “他是不是戴着个眼镜,看着文质彬彬瘦瘦弱弱的那种?”   路以真扬起下巴:“……你认识他?”   “唔……也说不上是认识……”老袁欲言又止,“不过咱们要说的是同一个人的话,那我倒还真见过。”   “行了别废话了,听你这描述百分百是同一个人啊。你在哪见过他的?”   “呃……”老袁抬头盯着天花板,对他有着充分了解的路以真知道这是他在拼命回忆的表现,“我记得应该是中秋节那会儿,就几个月之前嘛。那会儿我们不是给供稿的各位老师发月饼吗?远的就打包邮过去,近的就自己送。当时有位老师住在幸福小区那边,离我们总部很近,我就直接提过去了。当时这个男人就在她家里。”   “蒋成吗?”   “对,他们俩当时在吵架,我拿着东西在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后来老师总算把这个蒋成赶走了,我就跟她聊了一段。她说这个男的是她表弟,是个混子,不务正业,想来找她借钱的。听说他家里老爹老妈早过世了,他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来城里搞了套房子住着,也没有正经工作,就是拿着遗产混吃等死那种人。好像以前还干过活儿,但后来犯了事儿叫人给告了,打那以后就成了个废人。”   “唔。”路以真淡淡点头,这些信息正符合他对蒋成的印象。   “我告别了那位老师,从她家里出来的时候,又正好撞上那个男的在路边拦车。他一见我开车,就问我能不能顺路送他一程——我靠这个人是真的脸大,我跟他见面总共才不到五分钟。”老袁说得唾沫横飞,“不过我想他跟那位老师再怎么说是表姐弟,现在吵架,指不定哪天又不记仇了呢,总不好闹得太僵,再者说只是顺路送一程而已,也不算什么事儿。”、   “他让你送他去了天颐小区?”路以真明知故问。   “对。不过这小子一路上是真的讨厌……唉,我不该拿过世的人说事儿。”老袁摇摇头,“你知道的,我那车上相框里是我们一家人的合影,我妈我老婆我孩子我妹妹。夏天拍的照片,我妹子穿得清凉些,结果那混球一双贼眼睛就死盯着照片看,一路上都没挪开过!”   正常。路以真撇了撇嘴。那家伙要是什么正经人,也就不会拿着望远镜去偷窥别人了。   “到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伸手把照片收起来。结果他竟然还指着照片问‘这个女的是谁’,我特么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混不吝的人!后来我把他送到天颐小区丢下就走,正好那位老师给我打电话过来,说月饼不错,跟我道谢。我跟她说了下这个事儿,然后她竟然发火了!她指责我不该多管闲事儿,说那种人就该丢在路边别搭理他。你说说,我以为还办件好事儿,结果弄得一身不爽,还招来一顿骂。那真算是我这三十多年来过得最憋屈的一个中秋节了!”   “嗯……”   从老袁的叙述中似乎没有得到新情报,但路以真本来也没抱什么期待。不过……有件事似乎和夜永咲那边提供的信息对上了,他打算确认一下。   “老袁。”他开口,“你说的那位老师,是——”   “哦,是给《绝对小说》供稿的一位女作家,笔名是‘折翼’。她的‘七罪’系列非常有名哦,出版后增印了好几次呢,要是过两年还能保持这种名望的话,我们就要考虑再版了。现在她应该在写这个系列的最后一部,以‘暴食’为主题的小说,听说近期就可以交稿了,我们这边有专人跟她联系着呢。”   这些信息路以真并不感兴趣,只是出于礼貌,他没有打断。等到滔滔不绝的老袁终于介绍完,路以真赶紧插空问道:   “她的真名是?”   在老袁说话之前,路以真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哦,她叫冯玲玲!” 第四十一节 幽魂的赠品(后篇)   冯玲玲……是吗……   老袁说之后还要忙,下午约了一个新人见面,于是告辞离开了。那之后路以真便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思考着。   这个名字,正是夜永咲上回告诉他的那个女作家。佟越在死前拨出去的最后一通电话,就是打给这个女人的。   而她又刚好是蒋成的表姐?   路以真低下头去,手指在医院提供的白色棉被的被套上搓动着。   蒋成、佟越、冯玲玲……这三个人似乎已经被串连起来了。可这究竟有什么含义呢?冯玲玲会是这起连环杀人案的知情人吗?还是说,她会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呢?   佟越死去已经有好多天了,夜永咲他们应该也已经查到这里了才对。但是,之前他却一直没有说。路以真叹了口气。看来他这一次的擅自行动已经让夜永咲心中起疑了,恐怕以后也不可能再从这条途径获取更多与案件相关的信息了。如此一来,他要再参与调查更是难上加难,必须得想个办法才行……   房间门被缓缓推开,路以真抬起头来,门口又是不久之前才离去的黄若琳,她的神情有些恍惚。   “你又来了,姐啊。”路以真有些无奈,“所以我刚才不是才说过让你都拿走吗?你这一趟一趟过来很扰人清静的啊,老姐。”   但黄若琳没有理会他。她径直从床头柜前走了过去,连看都没看那些美味的小零食一眼。这让路以真十分诧异。   “哎,姐?”路以真眨眨眼睛,“你要干嘛?”   黄若琳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不知为何她的动作似乎有些僵硬,就像是在播放慢镜头。   “浇花……”   她的口中传出空洞的声音。   那话语传入路以真耳中的同时,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宛如一道冷风侵入了他的被窝,在他的身体周围翻荡着。整个房间的温度都降低了许多,他不由得裹紧了被子。   “浇花?”路以真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变小了,“再浇就淹死了吧?”   举止怪异的黄若琳并没有给出回应,她以与刚才同样的慢动作走向窗台。路以真看着她捡起喷壶。他这才注意到,这个女人似乎一直都歪着脑袋。“你胖成那个样子就算再卖萌也一点都不讨喜啦”——他很想这样吐槽,但胸腔中却充满了某种不可言喻的感觉,让他只是吞了口唾沫,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病房门再一次被打开。   专心致志盯着黄若琳那边的路以真被吓了一跳。进来的人是照顾他的另一位护士白伊诺,她手里端着托盘,是来送医院配餐的。之前每一次,她看到路以真床头柜上堆积如山的零食都会嫌恶地皱皱眉头,说上一句,“可别乱吃东西哦,一点都不健康”。但这一次她只是沉默着帮路以真支起病床餐桌。她的双眼发红,似乎才刚刚哭过。   怎么了?一个两个的这都是怎么了?路以真茫然地想着。难不成刚才真有人在外面搞医闹?看她们怎么都这么不对劲儿啊?   白伊诺给路以真摆好碗筷,一句话都没有说,转身就要离去。路以真赶忙叫住她。   “怎么了?”   她回过头来,声音还带着几分哽咽。   “呃……”   路以真很不擅长应付哭泣的女人,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你……要不要把那个也一并带走啊?看着很怪诶!”   他指了指在窗台边上提着喷壶浇花的黄若琳,那盆君子兰现在正在泡澡呢。   白伊诺朝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哦,你说那盆花?你不喜欢是吧?行,那我等下过来拿走。”   “哈?”   路以真瞪大了眼睛。   “不不不不不我说的是人!黄若琳!你看她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原本怪现在更怪了!再让她那么浇下去,那盆花能不能活过这星期都是问题了!”   白伊诺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在思索他话语中的含义。过了好几秒,她才像终于“理解”了路以真的意思一般,迟钝地点了点头:   “你也听说了啊?”   “啊?听说什么?”路以真一头雾水,“我说——哎哎哎哎哎哎你别哭啊!你这算咋回事儿?我欺负你了吗?你这样要是让别人看见了……我靠姐姐我算求求你们了,你们这到底是在摆什么戏呢?!”   但白伊诺对他的叫声置若罔闻,豆大的泪珠从她的两颊划过。她再也不管什么卫不卫生,就这样用双手捂住眼睛,她的声音中带着浓重的哭腔——   “我早就告诉过她的!早就说过了,让她不要别走路边玩手机!对眼睛不好不说,关键是容易出意外!她怎么就是不听呢?你说一层楼梯总共就那么几级,就是踩空掉下去了,你只要伸手扶一下怎么可能出事?蠢女人!蠢死了!到死还拿着手机不放呢!这下好了吧?颈子都断了!发现得再及时也没用了!她怎么就不能长点儿心呢!”   路以真大张着嘴巴。   这是在玩儿什么把戏?他想。她刚才说的是黄若琳么?她是说黄若琳走路玩手机,结果掉下楼梯摔断了脖子?死了?   他回头看了看窗边,黄若琳像没事人一样站在那里浇花,对身后的闹剧全无反应。   玩儿我呢?路以真想。当我傻子呢?   白伊诺还在一边抽噎,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   “当初同期进来的好朋友,小鲁都不理我了,赫医生也失踪好久了……现在就剩下她一个,说好了还要比比谁先结婚的!她真傻!傻透了!”   我要是信了你我才是傻透了!   路以真轻咳一声:   “呃……那个,白小姐?你们家黄小姐不就站在那儿吗?”   “……啊?”白伊诺抬起头来,泪眼迷蒙,“谁?”   “你们家黄若琳。”路以真干巴巴地说着,指了指窗边,“你自己看看,你们送去太平间的人现在正站在那浇花呢!你们要演戏至少一开始串好了再演行不行?算我求你们了,我看上去就那么闲,专门让你们耍着玩儿是吧?”   白伊诺看看窗边,又看看路以真。她的双眼发肿,眼神却越发犀利起来。   “这个笑话一点儿都不好笑。”她冷冷地说道。   这特么是老子要说的话!   “你们有病吧?!”路以真也有点儿上火了,他冲着黄若琳那边儿喊道,“喂喂,行了老姐!别装了!人家背后边儿都给你哭上丧了!你们到底是想吓唬我还是想逗我笑?先说个清楚行不行,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配合你们!”   “路以真!”   突然在耳旁炸响的咆哮把路以真吓得一个哆嗦。   白伊诺的脸色涨得通红,她可能从来都没有这样发过脾气。   “烂人!烂透了!人渣!”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摔门而出。路以真望着她的背影,不知所措地发着愣。   怎……怎么回事?我才是有理由发火的那个好吗?这算什么事儿?看我脾气好,好欺负是吗?   他又回头看了看黄若琳,现在水已经从花盆下面的托盘中溢出来了。   忽然他心中“咯噔”了一下。   黄若琳虽然贪吃了些,但路以真对她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她毕竟是一位护士,心地善良,为了演一出无聊的戏而去折磨一盆无辜的植物,路以真觉得这不像是她会做的事。   白伊诺也是,刚才她那样的姿态,无论哭泣与发怒,那种真实的模样绝不像是在作秀。如果只是想要消遣路以真,她们犯不着下这么大成本。   他想起来之前和老袁谈话时,听到外面传来的那声短促的尖叫。当时他不是觉得那尖叫声很熟悉吗?现在仔细回想一下,难道说那就是……黄若琳的声音?   是黄若琳在摔下楼梯时发出的惨叫?   然后她就……   路以真直勾勾地盯着黄若琳的身影。   可这不可能啊。他想。如果说黄若琳真的已经死了,我怎么可能会看见一个死人呢?难不成是我出现了幻觉?可我对她也没什么很深的印象啊,就算因为思念成疾产生幻觉,至少也该摊到白伊诺头上,和我有几毛钱关系?   可如果她不是死人的话……   路以真不由得向后缩了缩身体。   为什么她会一直歪着脑袋?为什么她对于身后发生的事情毫无反应?为什么她的动作如此僵硬?为什么……   路以真裹紧了被子。   为什么……我会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呢?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看到鬼魂什么的,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在现实中发生?路以真摇晃着脑袋。不可能的,但是……   他扭头看向病床边上的呼叫铃。   他想要换个房间。   但他的手只伸出了一半。等下,他想着。我刚刚才把白伊诺惹火,她还会帮我吗?又不能跟她说,“我看见鬼了”……不然不但得不到原谅,倒不如说会惹得她更加生气吧?   该怎么办?路以真犹豫着。而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再一次推开,路以真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   是夜深,他手里提着一只果篮。   “哟。”他随意打了个招呼,就走进来在路以真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他的目光往窗边微微一瞟,啧了啧嘴,但路以真并没有注意。   路以真傻乎乎地看着他。   “身体如何了?”夜深自然地说着,“真是服了你。拜你所赐,我们那天晚上扑了个空。哎呀,我以为已经算好了一切,却没想到低估了你的决心。果然是被指定为两个人才能完成的任务,没这么容易就能解决啊。”   这家伙说着路以真听不懂的话,路以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再说他现在满脑子都装着黄若琳的事情呢。   “而且我可是被好好训了一通。”夜深耸了耸肩,“本来嘛,我们光准备工作就用了整整一天,花了那么大精力,还从善后小组调来了那么多人手帮忙,到头来居然竹篮打水一场空。我都不好意思帮自己找理由。看在你差点儿把自己小命都搭上的份上,我也就不责怪你了。这苦果就算我自己咽了吧。”   路以真还是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不过他注意到了一个词——“我们”。   不对!他突然想到。夜深是知道“那个人”的,而夜永咲却不知道!直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么夜深所说的“我们”中,定然是不包括他大哥的!这家伙和夜永咲——和警方并不是一路人!   他终于明白过来了。   “黑掉了监控的是你们?”路以真喃喃道,“是你们为了方便自己的行动才搞掉了那片地区的所有监控,你们的行动规模一定很大。如果不是我去搅局,‘那个人’现在已经被你们抓到了!”   “不错。”夜深没有否认。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他并没有对路以真保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要做什么?你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路以真想问出这样的问题,但他却没敢开口。   从夜深的目光中,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些许令人恐惧的因素。是的,就像他们揭穿蒋成谎言的那天晚上一样。   他不由得躲开了夜深的目光,再一次望向窗边的黄若琳。细细的水流顺着墙壁淌下来,已经在地板上汇聚出了一汪水洼。   “再这么浇下去,那盆花就真要死翘翘了。”夜深轻声说道。   路以真不自觉点了点头。过去数秒之后,他才反应过来!   他转头惊讶地盯住了夜深的双眼:   “你看得见她?”   “嗯?”夜深眨了眨眼,接着他的视线一闪,“等等……你也看得见她?”   两人就这样近距离地对视着,冰冷的空气中酝酿着令人不安的沉默。路以真更加凑近了夜深的脸庞,现在这两个大男人之间就只剩下十公分的缓冲地带。   “你的眼睛里是什么?”路以真的声音很轻,“你的瞳孔里……那些一圈一圈散开的,像波纹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夜深扬起了下巴。   “很有趣。”他缓缓地说着,视线锁定住了路以真如红宝石般的双目,“很有趣。看来我们或许有必要深入地谈一谈,不过在那之前……”   他又朝着黄若琳那边看了一眼,这个歪着头的小护士一直都没有停止浇花的动作,或许永远也不会停止了。   人类从没有摸透过灵的“想法”,谁也不知它们想做什么,会做什么。   “我看,你有必要换一个安静点的病房。”夜深说道。   路以真机械地点了点头。 第四十二节 笔下的宿命(前篇)   冯玲玲浑身发抖。她倾听着门外的声音,那个恐怖的笑声还在继续。   “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哼哈哈哈哈……”   那个家伙还在外面徘徊,还在——   就在这时,门锁突然“喀拉喀拉”一阵晃动!冯玲玲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她尖叫着向后退去,那诡异的笑声却和门锁的声音一同灌入她的耳朵里。她连滚带爬躲进了书桌下面,紧紧地抱着膝盖哽咽出声。   没关系……那家伙进不来的。书房门好好的上着锁,就算是那种东西也不可能进得来……没关系……没关系的……   她拼命安慰着自己,但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样无力的想法到底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门外的笑声渐渐消失,但当她满怀希望地抬起头来时,那笑声却又高昂地响起,仿佛是刻意玩弄着她一般。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着逃离的方法。但她逃进这屋里来的时候没有带手机,无法向外界求援,书房里又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就算想从楼上跳下去都不可能。她已经被完全困死在这里了!   饥饿,疲倦,冯玲玲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个狭窄的房间里待了多久。她昏睡了一段时间,醒来的时候饥渴难忍。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她的苏醒,那阴冷的笑声再一次刺耳地在门外回响着,彷如来自地狱的通知,告诉她永远都不可能再走出这扇门。   冯玲玲已经放弃了逃走的想法,她听着肚子咕咕的叫声,咽着口水在房间里摸索起来。她不记得自己曾经把食物带进到书房里,她向来讨厌食物的碎屑掉进书页中或她的宝贝键盘里。但眼下她已经饿极了,她迫切需要食物,为此她满怀希望在房间中寻找着。她拉开每一个抽屉,掀开地毯的角落,甚至将书架上的书全部划拉下来,撕扯着精装书本中的每一页纸……她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最后她坐在墙角痛哭起来,嘴里喃喃着,诅咒着自己可怜而可怖的命运。   脑中仅存的理智告诉她自己,她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也许她马上就要疯掉了!   没有网络的电脑至少还能显示时间,但时间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冯玲玲一次次昏睡过去,又一次次醒来,每一次,胃袋痛苦蜷缩的感觉都会更加清晰。也许下一次她就会昏迷过去,在黑暗的沉睡中落入地狱。她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也许两天,也许三天……终于,冯玲玲在梦境中似乎嗅到了肉的香味……   她迫不及待地撕咬起来。   手指上强烈的痛感和口腔中的血腥味让她恢复了意识,但她却并没有停下。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嘴里却在一边嚼着肉块,一边疯狂地大笑着!   我真傻啊。她想着。谁说这里没有食物,食物不就在这里吗?   美味的鲜肉勾动着她强烈的食欲,而开始的剧痛则渐渐麻木。   她吃得满口鲜血,亡者的味道在小小的房间中弥漫开来。   ……   光标在“全书完”三个字后面停下。冯玲玲进行的最后操作是按下“Ctrl+S”保存文档。这之后她伸了个懒腰,电脑上显示着“22:23”,代表着时间将入深夜。但从书房中是看不到都市夜景的,这里没有窗户。   她满意地浏览一遍刚刚完成的文档,大略改了几个错别字。耳旁忽然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什么摩擦着地毯,冯玲玲停止动作四下瞧瞧,却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东西。也许是由于疲劳而出现了错觉吧。   冯玲玲熟练地关闭电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离开书房。   幸福小区建成至今也有二十多年了,虽然期间翻新过不少次,外墙光鲜亮丽的品红漆还是去年新上的,但若从房间内部的家居布局中看,就不免老态丛生了。可冯玲玲很喜欢这样的环境。二十年前她还在企业上班的时候就住在这里,这些年来熟人多半都住上了宽敞阔气的豪宅,她偶尔去拜访也会心生羡慕。曾经也有离开这里另觅新居的想法,考虑一下却还是算了。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老人老房子正好合适,让她搬离这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终究是不舍。   她的老家在乡下,后来考上了重点大学,在那个年代,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毕业后她在一家大企业中做了高级工程师,但几年后就辞职了。那之后她开过批发部,卖过玩具,做过裁缝,从五年前开始,她写些灵异故事向杂志社投稿,成了一名专职小说家。   “折翼”,这是她的笔名。   几年下来,虽没有闯出多大名气,但仅在灵异小说界,她还是攒下了不少忠实读者,实体书的销量也相当可观。之前她正在写一系列关于七大罪的小说,刚刚结束的那一篇,就是这一系列的最后一部,“暴食”。文中的女主角极度嗜食,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四处寻访天下美食,在这过程中,无法控制的欲望一步步膨胀,让她连自己原本富足的家业也逐渐败尽。最后,无法满足的她将主意打到了“人”上,设置陷阱将一直纵容自己的丈夫吊死在门口并吃掉了他,结果被鬼魂所报复,被困在狭小的房间内,最终败于强烈的食欲,将自己的身体作为食物吃掉了。   冯玲玲故事中的主人公常常会使用她自己的名字,这是为了向她最喜欢的小说家周德东致敬。这一篇故事也是如此,不仅名字是自己的,人物周边的环境,居住的房屋全部都以她自己的家为模板。   这一系列之前的反响不错,按照预定,再过两个月实体书就会上市。她下一部作品的大纲也已经写好了,不过现在还没动笔,她已经连续工作了几个月,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休息。她倒了一杯温好的豆奶,小口小口地啜饮而尽,满足地哈了一口气。   “满足”,这样的形容恰好合适。一个写灵异故事为生的人收入并不算高,但对于生活来说已经足够。最让她舒心的是这种弹性工作时间,想工作就工作,工作累了就休息,永远不必为缺勤病假之类的琐事而烦恼。当然,太奢侈的生活也是过不得的。当年当工程师的时候,薪水倒是颇为可观,可惜……   冯玲玲回想起当年那件事,就因为帮了那个混账东西,搞得自己在公司里混不下去只好辞职。每当这份记忆在脑中闪过,她都恨得牙根痒痒。   不过,那混蛋如今再也不可能来骚扰自己了。   想到这里她又开心起来。不过也是时候该去休息了,她正这么想着,从敞开的阳台那边忽然刮进一阵冷风,吹得她眯起眼睛。   风挺大的呢,在程都有这种风还真是罕见。她起身把阳台门关上,与此同时,玄关处却传来砰砰的响动。   是谁在敲门?   如果有相熟的作家来拜访,应该会提前说好才是,尤其在这个时间,可冯玲玲并不记得自己与谁有约。那么是哪位邻居有急事?   敲门声一直在响着,频率却愈来愈慢,声音也变轻了,等到冯玲玲走到门前通过猫眼向外窥视的时候,声音已经完全不见,她也没有看到任何人。她犹豫了一下,把门打开,门外静悄悄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是哪家的小孩在恶作剧吗?那也应该听到孩子跑开的声音才对啊。冯玲玲有些迷惑,却也没有多想。她关门上锁,打算去睡觉了。可她转身还没走两步,脑袋却被什么硬物猛然击中,她猝不及防,惊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她慌忙抬头看去,面前却是空无一物,只有柔和的灯光映在她的眼睛里,宛如温柔注视着淘气孩子的母亲,但她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如果不是额头还残存着一丝钝痛,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目光在房间中扫过,尤其注意着自己的头顶。可天花板上除了吊灯之外,就只在门口有一只牢固的铁钩子,那是很多年前就装在那里的,有一段时间她对拳击运动十分痴迷,打算用它来挂沙袋,后来又放弃了,只有钩子留在那里。   当然不可能是钩子碰到了她,那东西在天花板上呢。   冯玲玲茫然站在那里。   也许……只是因为过度疲劳导致的头痛,让自己出现了错觉?虽然这种想法实在诡异,但除此以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可能性能够解释刚才的状况了。冯玲玲摸了摸额头,既然如此,确实有必要早点上床休息了。   冯玲玲关上客厅的灯走进卧室,卧室的门锁有些毛病,现在锁不上了。其实它很久以前就坏掉了,但冯玲玲懒得找人来修理,反正有防盗门在,各扇窗户也都安装了防盗栏,如果这都挡不住小偷,那么这一扇门只怕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今夜的程都拥有着难得的月光,月轮给大地铺上了一层银粉,熠熠生辉,不过急于睡去的冯玲玲并没有在意。   她同样没有在意的还有一点……   从阳台的窗户透进来的光芒,在客厅玄关旁边的墙壁上映出了一个巨大的影子。似乎有一根绳子将影子的主人吊在天花板上,他在半空中无声无息地摇晃着。   不知过了多久,客厅的地板上传来“啪叽”一声响动,随后又恢复了平静。   冯玲玲并没有被这轻微的异响吵醒,她仍安稳地睡着,偶尔发出低沉的鼾声。   ……   由于保养得当,冯玲玲看起来还像是三十多岁的女人,可事实上她已经四十过半了。她偶尔也会早起去下面的花园运动一下,但并没有养成习惯。她只是恰好在那个时候醒来而已,而这种“恰好”就发生在了今天。   她不喜欢太极拳和舞剑,只是在小路上缓步行走,兴起时就跑动两步,这种时候她的脑子里是完全清空的,她最讨厌在放松的时候还要动脑构思。那之后她在花园边的小摊上吃了顿早餐,这里的小笼包是她的最爱。吃饱喝足之后,她又另带了两个,打算中午热一下再吃。   她住在三楼,可在回去的路上,刚刚走到二楼,她却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啊,姓冯那家是吧?她不是一个人住吗?也没听说结过婚啊……”   “谁知道……可能是新找的,也可能是以前的……我也没打听过她是不是离过。反正我看那男的好像对家里挺熟的。”   “那也正常,她不才三十多吗?”   “哪儿呀!她都快五十啦!”   两个女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自己的八卦,冯玲玲心生厌烦。她听出一个是自己对门姓崔的邻居,那女人是前年才搬过来的。当年一同住在这里的邻居,如今有的已经过世,有的早已搬走,多数都换了新面孔。这女人家里工作都靠她男人,还有个在外省工作的儿子,她平时无所事事,除了逛街跳舞就是到处搬弄是非,“长舌妇”指的就是她这种人。另外一个似乎是五楼的年轻女人,不熟。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继续听着。这两个女人说话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整个楼道都能听得见。   “也没说什么,那人不怎么搭理人,我跟他说话他也不回我。不过要是偷偷找的,那也就正常了……这种事儿咱也不好多说什么不是?”   说是不好多说,可她明明已经兴高采烈地说了一大堆。冯玲玲在心中冷笑,但却仍是没听明白她们在编排自己什么。   “这个姓冯好像挺来事儿啊……我看见前两天还有警察来找她……”   “哎哟我也知道,警察一上来还把我给吓着了呢,我以为是我们家那口子出什么事儿了。后来我听说了一点儿,好像是斑竹园那边儿有个男人死了,死得不明不白的,临死之前给她打了个电话,你说这……”   “前段时间她家里不也有人死了?”   “好像是她哪个表亲吧……我问过一次,她也不说,我估计呀,不是什么正经人……”   “你是怎么见着这男的的?”   “哎哟,我儿子从外边儿给我寄点儿点心,我寻思着也吃不完,就给她送点儿去。结果人家一开门,把我给吓了一跳——那男的脖子上还挂着条绳子呢!”   “那什么意思呀?”   “你不懂了吧?现在年轻人不都喜欢这么‘玩儿’吗?”   “噗,你倒是听懂的,是不是也跟你们家那位玩儿过呀?”   “可去你的吧!”   她们在那儿又说了有五分钟左右,五楼的女人才告辞上楼去。冯玲玲等了一会儿才继续往楼上走,姓崔的女人还在那儿收拾垃圾,见她上来愣了一下,随即摆出一个不自然的笑脸:   “哟,刚回来啊?”   “嗯。”冯玲玲也堆出一副笑容,“去下面走走,吃顿早饭。”   “自己吗?”   冯玲玲听得出她话里有话。   “不是自己还能跟谁?”她反问,“难不成我还养个男人?”   “哎哟,我不是那个意思。”崔姓妇人笑意吟吟地看着她,“我还以为你要跟那位一块儿出去呢。怎么呢,他留家里了?”   “‘那位’?谁?”冯玲玲皱起眉头。难不成是哪里传出了些风言风语?虽然没什么影响,但总归让她心里有些不快。   “哦,没什么,没什么。”   崔姓妇人似乎误解了什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冯玲玲完全迷糊了。这女人在说什么?自己家里怎么可能会有男人?   可还没等她细问,崔姓邻居却突然叫了起来,“哎哟,我还烧着锅呢!”她迅速冲进屋里,连一个背影都没留下。冯玲玲带着满腹的疑问走进家门,把带回来的包子放进冰箱,眼光一转,地上却放着一个红色塑料袋。   这就是她说的点心吗?   里面装的都是些零散点心,看上去就令人没有食欲。但在目光从袋子上移开的同时,冯玲玲却想到了另一件事——   是谁把袋子拿到这里来的?   邻居把点心送过来的时候,自己应该正在下面活动,家里不会有人。就算是她忘记锁门了,那个女人应该也不会一路进到厨房里来吧?万一被谁看见,这种事情可是说不清的。那么……   冯玲玲回忆着女人的那番话。   难道真的……有一个男人在自己家里,接了点心拿进厨房里来?   怎么可能,这太荒谬了!   冯玲玲家里确有两套钥匙,其中一套在她自己身上,另一套好好放在抽屉里。她还专门确认了一遍,没人动过它。那么,如果真有那么个男人的话,他是怎么进入自己家里的?是小偷吗?不……小偷怎么可能还会给那个女人开门?还有……   “那男的脖子上还挂着条绳子呢!”   她想起那女人那时的话。   脖子上系着一条绳子……这样的描述,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冯玲玲用五秒钟想到了答案。那个瞬间,她只感觉不寒而栗!   这样的形象,不正是她昨日完成的那篇小说里,那个被暴食女主角设计吊死的男人吗?死去的男人被她割断绳子放下来,品尝他身上的血肉。可不久以后……那个本已被她吃光的男人,却诡异地再次“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成为了她甩脱不掉的影子!男人的鬼魂就是那样,脖子上系着断掉的绳索,从不说话,只会发出惊悚的怪笑声。   小说里的人物出现在现实之中?拜托,又不是在拍《笔下求生》!   可这个想法却挥之不去,犹如着魔一般在她的脑海里扎了根。   仔细想想,她在小说中是怎么描述的来着?   那个可怜的男人被妻子“冯玲玲”设下的陷阱吊死在门口……   冯玲玲身体一颤!她慌忙走到客厅,目光直直地扫向玄关旁天花板上的那只钩子。没错,她在小说中使用的也是现实中的环境,根据文章中的描述,“冯玲玲”就是用那只钩子栓上绳子吊起了自己的丈夫!   那么……   昨晚经历的一切在她的脑中编织起来。阳台吹来的风……玄关的敲门声……空无一人的门外……以及,最后自己回头被不知名的东西碰撞跌倒……   冯玲玲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畅了,她不得不调动毅力强迫自己继续思考。她勾画出这样一幅画面——   一具男人的尸体吊在玄关门口,此时恰好一阵风从阳台吹入,于是那具尸体轻轻晃荡起来,硬邦邦的鞋尖砰砰敲打着房门。而一无所知的冯玲玲走过去开门,却发现门外什么都没有,这是当然的,因为敲门的人根本就在屋里!   接下来,她锁门回头,却猛地撞上了男人的鞋尖,伴随着一阵痛感跌倒,可却仍是什么都没有看到。直到今天,那个女人告诉自己,说有一个男人出现在这个家中,还一副熟悉的样子,像是男主人一般。   无论怎么想都合情合理,挑不出半点毛病……除了这是一起灵异事件之外。   冯玲玲颤抖着脚步向玄关移动,探头探脑地寻找着位置,但这一次却没有被那双她想象中的脚碰到。冯玲玲不知该期盼哪种结果才好……如果被碰到了,那就说明鬼魂真的存在;可如果没有,要么,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要么……鬼魂的绳子已经被割断,现在它正在这个房间中悄悄地游荡着。   也就在这时,砰砰的敲门声突兀响起。冯玲玲差点儿尖叫着跳起来!   她大着胆子,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正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她。 第四十三节 笔下的宿命(中篇)   “冯女士,我们又见面了。”   冯玲玲给男人开了门,他立刻彬彬有礼地微笑说道。他的出现,让刚刚被“闹鬼”吓得魂不附体的冯玲玲稍稍冷静下来。这个男人是个警察,冯玲玲记得他姓徐,叫——   “我叫徐风,冯女士,不知你可有印象?”   当然有。冯玲玲心想。前段儿时间你们这些警察一天往我这儿跑三次都不够,专门提些刁钻古怪的问题试探我的反应,想忘都忘不掉,又不是老年痴呆。况且就是因为你们这帮家伙,才害得我被那些三八婆多嘴传些风言风语的。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冯玲玲却开门把他邀了进来。名叫徐风的警察一愣,明显有些受宠若惊,毕竟之前他来的时候,冯玲玲可没这么客气。对门姓崔的女人正好奇地朝这边观望,迎上冯玲玲的目光也没有丝毫掩饰,冯玲玲想得到她接下来又会成为一台尽忠职守的流言制造机,而且是自己专属的,真是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你先坐,喝茶还是咖啡?”   “诶……哦,随您方便的吧。”徐风坐在靠门的单人沙发上,目送着冯玲玲走进厨房。   他说随自己方便,冯玲玲决定煮咖啡,用机器不过几分钟的工夫。老实说她真不想把警察请进家门,但刚刚对鬼魂的恐惧却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了,迫不及待想找个人来保护自己。趁着煮咖啡的时候,她平抑住自己的呼吸,混乱的大脑渐渐理清了思绪,一丝苦笑不由得浮上面容。   搞什么啊,我真是个笨蛋……她盯着咖啡壶想着。什么鬼魂,什么灵异,什么小说中的人物跑到现实中来……我自己就是个写小说的,应该最清楚不过的才对。这都只是些骗人的东西,现在连三岁小孩儿都不信了,我却把自己给绕了进去。唉……都是那个该死的女人,跟我说些什么男人的话,害我胡思乱想,这臭三八!   冯玲玲在心里暗骂,但对于那个男人的事,她还是想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也许是家里进了小偷?不过……小偷怎么进来的暂且不说,他怎么可能会给那女人开门呢,谁会蠢到做这种暴露自己的事?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那个女人在胡说八道,想要试探我罢了吧?   这种解释虽不能令人信服,但好歹比鬼魂之类的说法可信度高。冯玲玲说服了自己。她端起杯子朝客厅走去,徐风端正的坐姿让她升起一丝好感,当警察的男人就该有这种姿态才像样子。之前有一个满脸胡茬的,翘着二郎腿还想要脱鞋,真是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真是太感谢了。”   徐风礼貌地接过咖啡杯,褐色的液体还在冒着热气,他端详了一下,开口就说到了正题:   “是这样的,冯女士。之前我跟着夜队几次三番冒昧打扰,实在是不好意思。不过,我想您也能理解,毕竟人命关天,怎么谨慎都不为过。那么我就直说了,我们已经知道,您和被害者蒋成是表姐弟的关系——”   “我跟那混账不是表姐弟。”冯玲玲厌烦地打断他,“那家伙不过跟我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我们之前就算有亲戚关系,也隔了八辈儿远呢,还整天净给我找不自在。要我说,他这种人死了都是报应!别把他跟我扯到一起!”   “……报应?”徐风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这意思是……您是否知道,他在外面与人结怨,跟某人关系不和之类的事情?”   “他跟谁都处不来的。这家伙自己从来不想着找份工作,钱花完了就找别人借,借了又从来不还,这世上想杀他的人比比皆是!你问我可没什么用。”冯玲玲端起咖啡,估摸着温度啜了一口,微微皱眉。   “是吗,这么说来,您对他的人际交往也不甚清楚……”得到冯玲玲的肯定后,徐风又说道,“关于斑竹园那边的被害者佟越,我们得知他死前正在关注蒋成死亡的消息,其后他又给您打了电话,我们认为这中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足以把这几起事件当做连环杀人案看待。下面这个问题可能您都已经厌烦了,但我还是必须要再问一句,关于佟越的那通电话,您真的想不到什么和案件相关的信息吗?”   “知道我烦还要问,所以我说你们警察啊……我都说了多少遍了,那家伙凌晨三点多一通电话打过来,开口就问我知不知道他是谁,然后又说要我死,我当时就把他当成个神经病,接着就挂了电话。谁去注意什么细节。要我说,估计他是从什么地方知道蒋成跟我沾亲带故,又不知怎么的找到了我的电话,至于为什么会在死前给我打过来,你们要问我还不如去问死人呢!”   她故意用很重的语调把话说得很不客气。她不希望徐风发现她在掩饰,掩饰她早已想起来佟越是何许人的事实。   “真是失礼了。”徐风点头致歉,他也啜饮了一口咖啡,已经有点变凉了,“但是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一个本子,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我们通过调查了解到,佟越是在九零年来到程都的,一开始在工地上干活,那个本子是作为备忘录用的,记录的都是那时候的事。而您的电话号码也被写在上面,恕我多嘴一问——您也是从二十多年前就住在这里了吧?座机号码一直都没有换吗?”   他的眼神犀利,让冯玲玲想到野兽的牙齿,她不由得避开了视线。   “倒是没换过。”   “既然如此,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认为:佟越在二十多年前,也就是九十年代就已经认识了您和蒋成先生,号码也是在那时知道的。您在那时认识这个人吗?”   “那么久的事情我哪里还记得?”冯玲玲一脸烦躁,“佟越这个名字我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你要是还说这些,那我的回答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我想也是,只凭一个名字,对于记忆力的考验难度未免太高了些。因此,我特意拿来了几张照片,或许您看到了他的样貌会有助于回忆呢。”徐风说着,笑眯眯地从衣袋里取出几张照片,一一摊放在桌上。   “这是蒋成先生,呵呵,我看就不用介绍了,您对他比我们都熟。”徐风接着指向下一张,“这一位,就是佟越先生现在的样貌。这是约莫半年前,他的同居者用手机拍下的,不是很清晰,不过应该能看清楚脸。”   冯玲玲心中五味杂陈。   佟越……当年那个小伙子一转眼也变成四十多岁的大叔了,岁月真是不饶人啊。看到这张脸,她竟真的依稀浮现出那小子当年的样子。不过当然……这种事情就没必要跟眼前的警察说了。   “不认识,完全没有半点儿印象。”她摇起头来。   “哦……”徐风失望的神情摆在脸上,他又指着最后一张照片,“这是第一个被害者,和蒋成居住在同一小区的简如薇小姐。”   冯玲玲淡淡地扫了那照片一眼。那个瞬间她的手腕猛地抽动了一下,杯子里的咖啡几乎全部洒了出来!   “您怎么了?”徐风立刻追问,“您认识这张照片上的女孩吗?在哪里见过吗?还是说,非常熟悉?”   冯玲玲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她盯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子面色冷淡,要说漂亮也确实漂亮,但和那个女孩并不一样。   和那个……未经世事熏陶、笑容恬淡而质朴的姑娘……   “冯女士?”   “啊?哦……”冯玲玲把咖啡杯放在桌上,“这个女人?不,我不认识。我只是在想,听说她死得很惨,是不是?明明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凶手怎么下得去手啊!真是该死的家伙!”   “这样啊……”   徐风认真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冯玲玲知道他心中有疑惑,但只要自己不说,他就没法拿她怎么样。   果不其然,过一会儿,他垂下肩膀叹了口气,伸手把照片收起。他的咖啡还剩下半杯,不过看他也没什么心思再喝,冯玲玲也不会劝他。徐风站起身来,干巴巴地说道:“那么,如果您又想到了什么,或者发现自己周围有什么异常状况,请务必联系我。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他递过来一张中规中矩的名片。冯玲玲伸手接过。“异常状况”,她一瞬间回想起之前的事情,想想还是算了,闹鬼什么的……亏自己还是个高级知识分子,那种傻话说出来也未免太过丢脸。她送着那个警察走出去,回身便把门关上了。   “怎么可能……”她发出低低的呻吟。   简如薇……简如薇……徐风说的确实是这个名字。不过名字怎样都好,冯玲玲根本就不关心,她在乎的只有那张脸,那个女人的脸……这仅仅是一场巧合吗?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离奇的事情发生?   她想起佟越死前给她打的那一通电话,那时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并没有留在她的记忆里,但有一句话,她隐约还记得——   “……现在她回来了……”   TA,是他,还是她?因为只是声音,她并无法确认这一点。不过就她所知,如果这世上会有人为那个女子复仇的话,她只能想到一人。可是那人怎么会……明明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如果是他要复仇,为什么早不来,一直等到这个时候呢?   而且……   女性的第六感告诉冯玲玲,佟越死前所说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她”!   “她回来了”……冯玲玲默念着这四个字。   她看着桌上的那张名片,犹豫了一下,把它放进书房的名片盒里保存起来。 第四十四节 笔下的宿命(后篇)   冯玲玲没有早起运动的习惯,也没有午睡的习惯。正如之前所说,拥有弹性工作时间最大的好处就是想休息就休息,只要困倦了,回到卧室上床就睡不带半点含糊。   冯玲玲确实有些疲倦了。   明明只是一个上午的时间,她却觉得好像已经发生了很多事。那些冗杂的信息充斥在她的脑子里,有用的和没用的纷纷乱乱地交织在一起,她毕竟快五十了,年龄大了,动起脑子来就会头晕。她稍微喝了点水,上床躺下,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真不好意思啊玲玲,你这么忙,还要麻烦你照顾成小子。”   明明是朦胧的脸,看不真切,声音却清晰得很。冯玲玲记得这个声音,那个女人冯玲玲要喊姑姑,不过她虽然管自家老爹叫二哥,实际却不知隔了有多远。当然,相比起这层薄弱的亲戚关系,真正把他们联系起来的,或许是几十年的邻里之谊。   况且自己也挺喜欢这孩子……   “小儿,城里跟咱们这儿不一样,再说还是程都这种大城市。城里人有城里人的规矩,到了城里可一定得听姐姐的话,懂吗?”冯玲玲拍了拍少年的脑袋,而这孩子则是赌气似的别过头去。   “我又不小了,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我还是知道的。”   话虽这么说,但那双眼睛里闪露着的对即将前往的大城市的好奇与憧憬可和“稳重”一词没有丝毫联系。毕竟才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家伙而已。冯玲玲看着名叫蒋成的小表弟,清秀的脸庞和瘦小的身材,和别家虎头虎脑身体壮实的孩子完全不同,如果他有机会读书的话,也许以后会当个医生,或者教师之类的。   只可惜,为经济条件所限制的他们,并没有“如果”这一说。   1989年,冯玲玲已经住在了幸福小区这座单位为她分配的住房里,初到程都的蒋成自然也跟她住在一起。这孩子从小就精明,肯定不久之后就能找到工作的……冯玲玲这般乐观地想着。她自己每天在公司都会忙到很晚,并没有多少时间去过问蒋成的情况,直到得知他把人打伤,对方威胁要报警。   “他们说我是盲流!”蒋成悲愤地喊道,“就因为我农村来的,他们给我开的钱比那些人低了一半儿!明明都一样的人,一样的活,我干的还比他们多,凭什么学历高工资就高?干的都是体力活,读的书多管个屁用!”   “说你是盲流你就受着呗!你给闹成现在这个样,你让我怎么收场?”冯玲玲看着高昂的医疗费清单几欲昏倒,但若是自己不出,对方就会找警察来处理,那样的话说不定自己也要负一定责任。   “你也差不多该搬出去住了。你毕竟也是大人了,咱们孤男寡女的,住一块儿难免有人会说闲话。”   了结此事后,冯玲玲半带着怒火对蒋成下了逐客令。“不方便”仅仅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冯玲玲对蒋成看不起学历的表现很是愤慨,她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得到这么一个学位证,被说成“管个屁用”无论谁都会感到火大。不过最令她担心的,还是这小子会再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到那时再想撇清关系就晚了。   ……其实现在就已经晚了。   那个时候冯玲玲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满心以为甩脱了一个大麻烦,不知有多松快了。后来蒋成遇到的事情她也略微知道一些,那家伙不知做什么生意发了一笔横财——她十分怀疑那笔钱的来路,在城东一座印染厂公寓附近租了一套房子,老家里父母去世后,他卖掉了房子和地,好像得了不少钱。这样下去他也能在城里好好生活了吧……虽然觉得他会带来麻烦,但冯玲玲对于赶走他一事也多少有些愧疚,知道他过得并不坏,这样也就放心了。   直到他再次出现在家里的那一天。   “你说你干了什么……?”冯玲玲的声音颤抖着。   蒋成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或许是事件发生后已经过了不少时间,现在他低沉的声音显得冷静十分。他再一次把自己因一时冲动所做的事情讲述出来,并在句尾加上恳求:“你可得帮我啊,姐!”   “我帮你?”冯玲玲惨笑,“你让我怎么帮你?我又不是神仙,我就是一个敲电脑的。……你现在就给我走,走!别来烦我,就当我不认识你行不行!你还嫌给我找的麻烦不够多?”   蒋成的面容随着她的话语发生了扭曲,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那表情已经从焦急的请求变成了冷漠的嘲讽。   “你怎么这样啊,姐……当初不是跟我娘答应好会照顾我的吗?”   “我照顾你照顾得还不够吗?!”冯玲玲嘶声咆哮起来,“早知道这样从一开始就不该管你!让你自生自灭好歹也能落个清静!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哟!”   “……那样的话,我就去自首。”   “行,对,自首去吧你!再要不然明年程都除四害,头一个就是你!”她不无讥讽地说着。   “但是自首之前,我要先去你公司闹一遍。你等着,我非得把这事儿弄得满城风雨,你也脱不了干系!”蒋成露出险恶的笑容。   冯玲玲一愣:“你疯了!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问题是别人也不知道。不管我说的是真是假,只要在你们公司传起来,你看看有几个人会信你?这些年我在城里经的事儿多了,人心什么样我比你更清楚!”   蒋成面目狰狞。冯玲玲大张着嘴巴站在那里,她没想到一个人能够无耻到这个地步。片刻后她颓然坐在沙发上,痛骂一句:“你不要脸!混账王八蛋!”   然后,她伸手拿起了座机话筒。   隔着茶几子,她看到蒋成开口欢畅大笑起来,那简直是魔鬼的笑声,如锯齿一般撕扯着她的鼓膜。冯玲玲紧咬着牙关,攥紧了手中的话筒。   “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哼哈哈哈哈……”   蒋成持续笑着,那笑声对冯玲玲是一种彻底的折磨。笑声回荡在整片空间里,搞得她头昏脑胀。她手中的话筒柔软,这让她忽然有种感觉,她拿着的不是话筒,而是一截冰冷的手臂!   冯玲玲猛然惊醒。   她瞪大了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天花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过了几秒钟,才终于从那个梦境中完全清醒过来。但那可怖的笑声却还残留在她的脑袋里,如同诅咒一般在房间中回响,一声一声震颤着她的心弦。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够了!   冯玲玲伸手捂住脑袋,痛苦地抿着嘴唇,花了半天功夫才把那刺耳的笑声从脑子里赶出去。她这才发觉自己被那个噩梦折磨得浑身冒汗,不仅内衣,被子和身下的床单都湿透了。她挣扎着起身,抓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深夜了。一个午觉居然让她遇到了梦魇,这个梦境持续了足足半天。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呢?冯玲玲调动着大脑皮层的记忆区块。那件事情,最终迫于蒋成的威胁,自己还是想办法帮他解决掉了。但即便如此,因为闹出了一些动静,也在单位中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流言丛生,最后自己忍受不了那样的工作环境只好辞职。再后来,蒋成这混蛋还会经常来找自己,多数是为了借钱。这让她对他仅存的一点情谊也完全消磨殆尽,剩下的只有刻骨的厌恶,甚至可说是仇恨。直到前几日,听说他被杀的消息。   没有半点感伤。“这混账总算死了,这样一来就天下太平了!”——她就是抱持着这样恶毒的想法去看待他的死讯。   没错,蒋成已经死了,死了的人是不会再回来的,不会再在现实中出现,最多只可能在梦中遇见。所以听到的那个笑声不是他,自己手中攥着的冰凉手臂也不是他的,至于到底是谁,冯玲玲并不打算去关心——   刹那间,一股彻骨的寒意袭击了她。冯玲玲的身体僵硬了,她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肌肉在轻微的抽动着。   在梦里,她手中攥着的座机话筒,最后变成了半截冰冷的手臂。   这种事应该仅仅发生在梦里才对。但是不知为何……   现在,手中的触感告诉她:她正抓着一个柔软而没有温度的物体。   冯玲玲扭过头去。   在她的身旁,一个人影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冯玲玲惨叫着从另一边滚下床去。她抓着手机胆战心惊地照亮了床铺,但那里只有一片被褥凌乱的暗影,没有谁正躺在那儿。   难道……是幻觉?   可还不等这个希望在她心中升起,耳旁一串冰冷诡异的笑声忽然炸裂!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冯玲玲蜷缩在床边瑟瑟发抖,脑中只有一个恐怖的念头:   出现了!小说里的那个鬼魂,真的在现实中现身了!   尽管明知道这个想法荒诞无稽,她却无法想到其它的解释,这个念头已经牢牢地在脑海中扎了根。一晃而过的人影,诡异莫测的冷笑,这不是鬼魂还能是什么?她拼命思考着别的可能,却没有一种能够解释现在的状况!   冯玲玲四十多年来的人生观在一天之内被打破了。   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对方是鬼魂,还是其它的什么东西,总而言之,现在当务之急是要从这里逃出去。她能从那笑声中感觉得到对方的恶意,她可不相信那家伙是来跟她谈租房事宜的。   那阴笑声渐渐远去,似乎暂时离开了这里。冯玲玲绕过床铺,摸着墙壁走到门口。她不敢开灯,也不敢打开手机,生怕被那个东西注意到。黑暗中她无法识路,但毕竟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摸到门口去。   突然间脚下一空,冯玲玲差点儿尖叫出声,原来只是踩到了台阶边缘。这里是厨房,冯玲玲立刻就判断出来,因为只有这里和别的房间铺的地板砖不一样,才会产生落差。她摸了摸面前的“墙壁”,是冰箱门!鬼使神差的,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冰箱,取出了早餐带回来的包子。   那瘆人的笑声似乎在卫生间那边。冯玲玲蹑手蹑脚地扶着墙壁走进客厅,玄关就在对角线方向上。冯玲玲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要安全逃出去基本是没问题了。   正当她这么想着的同时,脚下却不知被什么家具边缘绊了一跤,一头向前栽去,摔了个狗啃泥!她的脑袋“砰”的一声砸在茶几上,撞得七荤八素。但这些都还是小事,伴随着因撞击而产生的嗡嗡的耳鸣声,冯玲玲惊恐地听到,原本在卫生间徘徊的诡异笑声停顿了一下,接着——迅速朝着客厅接近而来!   冯玲玲打心里发出一声悲鸣!她慌张起身拔腿就跑,顾不得辨认方向,也不知一头冲进了哪个房间,回身便把门锁上。隔着一道门,她听到那笑声已经进入了客厅,似乎正在四下搜索。冯玲玲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屏息凝神只希望对方不要发现她,但偏偏天不由人,忽然间,门锁上传来“咔哒”的响动!   冯玲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几乎吓得魂魄出窍!   但令她惊奇并安心的是,门锁晃动的声音虽然不断响着,面前这扇门却始终没有被打开。外面的笑声中似乎掺杂了几分恼怒,过了片刻,笑声渐渐远去。冯玲玲摸索着墙壁摁下开关,灯光亮起。但在这之前,她就已经猜到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排列整齐的书架与电脑桌,脚下柔软的红色地毯,四面都是墙壁没有窗子。这是她的书房。   果然!   冯玲玲瘫坐在墙边,把手机和包子都丢在一旁。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在客厅中游荡着,只有一墙之隔。所幸,看样子这家伙并没有开锁或穿墙的能力。就目前看来,自己还能有个安全的处境。   ……和小说里,写的完全一样。   冯玲玲抱住膝盖,回想着自己昨夜才完稿的小说中的内容。   小说之中,“冯玲玲”死去的丈夫化作鬼魂对她复仇,在她睡觉时爬上床铺,结果“冯玲玲”半夜醒来被吓得半死;而后,鬼魂一边在各个房间中游荡,一边发出可怖的冷笑声;“冯玲玲”之所以会躲进书房,是因为卧室的锁早已坏掉,书房的锁却是完好的,鬼魂无法进入……   不过,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冯玲玲看着自己刚刚放在地板上的包子,在冰箱里放了一天,现在它们冷得冻手。   对,书中的“冯玲玲”是因为没有食物,最终才迎来了那样悲惨的结局,但自己好歹还有几个包子可以吃。冷包子固然不会美味,但现在情况紧急,只要能填肚子就行,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或许她刚才就是在潜意识中觉察了这一点,才会拿出这几个包子。   说起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恐怖的事情,但如果现实真的成为了小说的映射,那么……   冯玲玲扶着墙壁站起身来,看向面前的电脑,她平时都在这里打字。   她犹豫了一下,决定用它做一个实验。   冯玲玲按下电脑开关,焦急地等待着。门外的笑声与她自己打鼓般的心跳声交织起来,简直是她平生听到过的最令人厌恶的交响乐。除此以外,还有脚下传来的沙沙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拖动着一般……   冯玲玲突然后背一凉,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惊慌四顾。但书房里安静十分,只有她自己规律的喘息声。眼中所见也只有深红的地毯,并没有其它什么奇怪的东西。   至于那笑声,当然还在客厅里。它进不来的。   搞什么……冯玲玲放下心来,重新瘫坐在椅子上,吁出一口浊气。刚才那一会儿,她还以为有什么东西跟她一起处在这间书房中,吓得魂不附体。有一个鬼魂就已经够糟糕的了,不要自己吓自己啊……冯玲玲责怪起自己来。   Win7系统的桌面不到三十秒钟就载入完毕,可她却觉得足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打开用来编辑小说的word文档,调出那篇文章一路拖到最底下,把光标点到“全书完”三个字上面。   时间是凌晨三点七分。   成败在此一举!   冯玲玲飞速打入一行字:“冯玲玲丈夫的鬼魂在2017年1月11日凌晨3点7分消失。”   “Ctrl+S”,保存。   冯玲玲咽了一口唾沫。   就在组合键完成的瞬间,如同被捏住了喉咙一般,原本在客厅中盘旋不去的笑声戛然而止,只留下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冯玲玲呆坐在椅子上,半晌后才敢大大地喘一口气。   结束了?就这么轻而易举?   当然她绝不是想让这恐怖的时刻多持续一会儿,只是打从心里不敢相信。遇到鬼这种事人一辈子能有几回?敲几个字就能驱鬼保命,简直就像是高考时面对整张卷子的微积分题目却发现在试卷末尾写着“以上题目皆不用做,只要写上名字即可得满分”一样荒谬!   但说到底,“鬼魂”本来就处在一个无人了解的领域,如果不是亲身遇到这种事,哪怕联合国全体决议通过“鬼魂交流法案”她也拒绝认同。不合常理的事情就用不合常理的手段去解决,或许也正有几分道理。   只是,她仍有些不放心。鬼魂真的消失了吗?还是仅仅为了诱她出去而设下的圈套?   冯玲玲坐在可旋转的电脑椅上,向后转动面向门口,思索着接下来的行动。贸然出去必定不妥,万一鬼魂还埋伏在外面她可就没活路了。最好是……能想个办法确认鬼魂还在不在外面……   冯玲玲的目光停留在地毯上的手机,忽的一拍大腿:这不就是办法吗?   她差点儿忘了,她和小说中的“冯玲玲”还有一个区别。那个女主角没有带手机,书房的电脑又不联网,连一丁点向外界求救的可能性都没有。可她不同,她是带着手机进入这里的,想要找个人来救自己简直是轻而易举!   冯玲玲兴奋地扑过去一把将手机抓住,生怕它长脚跑了似的。但在解开屏幕锁的同时,她稍稍顿了一下。   这里……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   冯玲玲左右转头,但书房里一切正常,书架书本电脑桌都好好地摆放着,好像没有缺失什么。   不管了不管了,先办正事要紧!   冯玲玲快速点入通讯簿,却不知应该找谁好。她跟邻居的关系不好,如果打电话给编辑或者作家友人说自己家里闹了鬼,说不定会被以为是在为了新作品进行预演,再说这些人也不可能在凌晨三点破门而入进到她家里来……   冯玲玲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她起身从桌上的名片盒中取出最外面那张名片,是那个名叫徐风的警察。那家伙不是说“发现自己周围有什么异常状况,请务必联系我”吗?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闹鬼更“异常”的状况吗?   她赶紧输入号码按下拨打键。扩音器中传来拨通的“嘟”音,眼下就只等对方接起,冯玲玲打心眼儿里盼望这警察不是个睡觉跟头死猪一样的家伙。   “沙沙……咕噜……”   有什么刮蹭着地毯的动静响起,还有像是吞咽口水的声音,冯玲玲低头看去,却并没有看到什么,也许是老鼠之类的生物在阴暗处爬行。恰在此时,电话那头传来接起的声音——   “喂?”   “喂!”冯玲玲激动万分,“是徐警官吗?”   “您是……”   “我是冯玲玲,您白天到我家来过的!”冯玲玲急促地说道。   “哦!”电话那头的徐风顿时来了精神,“冯女士吗?有什么事?您那边出了什么状况吗?”   果然不愧是警察,一眼——不,一耳就听出了她状况不对,不过正常人若是没事也不会在凌晨三点打电话的。冯玲玲握紧手机大声说道:   “是!有人要杀我!”   她用了“人”这个字眼,这里可不能说闹鬼,要不然对面的徐风以为她有精神问题还是小事,万一认为她在恶作剧可就坏了。   徐风一听便大为紧张:“什么?冯女士,您现在还安全吗?是谁要杀你,对方现在在哪儿?”   “他在我家里,我不知道他是谁!我现在躲在书房里,他一时半会儿进不来,不过我也逃不出去!你快点儿派人来救救我!迟了说不定就晚了!”   “……我明白了,请您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就到!”   或许是从冯玲玲的语气中明白了事态紧急,徐风没有再说什么,立刻就挂了电话。冯玲玲感到有些虚脱,却终于松了口气。毕竟,警察的话,为了救人即便破门而入也不会被追究责任,况且还有自己这个当事人可以作证。至于如果他到了却发现没有犯人该怎么办……唔,这种问题到时候再想,总而言之要先把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冯玲玲放下手机,这才发觉自己经过这半天的折腾,早已浑身是汗,睡衣都黏在身上了。她拿起一本书想要给自己扇扇风,目光在地毯上一扫,却发现有些不对劲……   包子呢?   说起来,打电话之前自己就觉得这里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不就是包子吗?自己拿进来那几个包子,本来放在墙边地毯上的,可现在却怪异地不见了。她四下张望,可别说小笼包了,就连塑料袋的影子都没有。   包子……被谁吃掉了?   冯玲玲心里,蓦然涌现出这个可怕的想法。   “啪嗒”一声,书房中的灯光熄灭,冯玲玲再次堕入一片黑暗之中。   她大惊失色,想要冲过去开灯,却被椅子腿绊倒,痛苦地栽在地上。与此同时,她听到了沙沙的摩擦声,那是有人在地毯上爬行,拖动着身体用双手移动,逐渐向她靠近过来。   怎么回事……鬼魂进来了?不可能啊!鬼魂明明已经被自己消灭了!就算没有,他也打不开门锁的才对,怎么会……   冯玲玲举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现在的时间“03:10”。光芒照亮了那个近在咫尺的黑影。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冯玲玲恍然明白了一切。   原来如此!   自小说之中出现的那个鬼魂,那个“冯玲玲”丈夫的鬼魂,的确已经被自己消灭了,毋庸置疑,但是……   鬼魂,并不只有一个。   还有另外一个死者,她出于饥饿吃掉了自己,从此成为了饿死鬼,在这间书房中徘徊,寻找着可吃的食物。但她什么都无法找到,因为这个家的主人是从不会把食物往书房里带的,她生怕食品碎屑弄脏了自己的书本和宝贝电脑。   于是这个鬼魂只得日复一日地游荡着,直到今日,一个傻女人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面。对于鬼魂来说,她无疑会是一顿美餐。   女人的名字叫做冯玲玲。   鬼魂的名字也叫做冯玲玲。   现在,“冯玲玲”要来吃掉冯玲玲了。   冯玲玲已经放弃了逃生的希望,她举着手机注视着爬行的人影不断靠近,那张瘦可见骨的脸庞仍能看出熟悉的影子。   那是她自己的脸。 第四十五节 无谎之人(前篇)   午饭时间到。   高新分局的食堂和这世上其它的许多食堂一样,价格便宜,食物也够得上档次。苏琴和谢凌依自然是这里的常客,夜永咲在妻子没有做午餐盒饭的时候也会来这里吃一顿。当然,前提是他们的工作还没有紧迫到连吃午饭的余裕都没有,比如说今天。   “然后我就说,别人跟我这么讲,那是他们面子大;你?你这叫脸大!”   “噗哈哈哈哈……”   “对吧?还有哦,之后我——”   苏琴把桌对面的女同事逗得咯咯笑个不停。但就在他打算“乘胜追击”的时候,一个托盘突然砸在了他面前。   “打扰一下,有空吗?”谢凌依丝毫不看气氛地说道,“抱歉我要借用一下这家伙,可以吗,楚盈?”   名叫楚盈的女同事愣了一下,随即比了个“OK”的手势:   “没问题啊。刚好我也吃完了,我去替下罗维维,让她过来吃饭。”   她盘中的食物确实早已不剩了,这半天她只是在等着苏琴而已。   楚盈离开后,谢凌依在她的位置上坐下。   “对不起,打扰你泡妹了!”她嘻嘻笑着说道。   “你有这份自觉的话,从一开始就不要来碍事好了!”苏琴翻了个白眼,“而且你好歹也是个女的,别用‘泡妹’这种说法好吗?唉……真不知道夜深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受得了你的……”   “哦,我正要问!”   苏琴眨了眨眼睛。   “问什么?”他一脸迷茫,“问他的事?问我?”   “你跟他不是好朋友吗?”   “你跟他还住一起了呢!”   苏琴三两口把盘里剩下的米饭扒进嘴里。   “唔?所以具体是要问什么?”他一边大口咀嚼着碳水化合物,一边斜睨着谢凌依,“让我猜猜……你看不透他的想法,是吧?”   “Bingo!”谢凌依拍了一下桌子,引得周围同事一阵侧目,“我啊,之前一直以为,如果相处的时间久一些,我应该就能摸透他的心理了。可结果现在六个月过去了,与其说一无所获,倒不如说我越来越搞不懂他了!虽说这样子也能处下去,可心里总归有个结啊!就好像遇到一个四面都是墙,连一扇门都没有的房间,你在外面怎么绕都绕不进去。虽说和你没什么关系,但你总归是会觉得烦躁的吧?”   “不哦,四面都是墙的话,那多半入口就是在上下两面了。”苏琴耸了耸肩,“而且是我的话,也会试试能不能直接打破墙壁闯进去。好了你别瞪我,不说闲话了。这样吧,你先说说,你现在对夜深的印象是什么?你对他的了解到什么程度了?”   “唔……”谢凌依撅起嘴巴,皱起眉头,似乎思考对她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他啊,我还真说不清楚。我要是真对他有什么了解,也就不会巴巴地跑来问你了……唔,我只知道他这个人不爱说谎,喜欢看书……啊对了,他真的不会说谎吗?”   “不会。”苏琴十分肯定地说,“自他很多年前给自己定下这样的规则后,我就再没见他说出过一句谎话。到现在为止,快有二十年了吧……”   “诶,真的?”谢凌依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是觉得他没对我撒过谎啦……但是二十年不说谎?怎么可能做得到啊?”   “只要愿意去做,总是能做得到的。”苏琴轻描淡写地说,“对那家伙来说,做这种事情根本轻而易举。而且哪怕一开始不能适应,一旦习惯了之后,其实也就那样吧。”   “你说得轻巧……”谢凌依咧了咧嘴,“而且把这么恐怖的事用‘也就那样吧’形容,也未免……”   “而且,他也并非是‘绝对’不说谎。”苏琴说道,“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他也是会骗骗人的。”   “嗯?”谢凌依瞪大了眼睛,“什么条件?”   “在大家都认可的情况下。比如说……你知道他在写小说吧?”   “我倒是知道他经常打字……”   “他在网上发文哦。”苏琴解释道,“写小说这种事,总归要有些虚构的东西吧?全部都是事实的话,那不就变成记日记了?对于读者来说,他们也是接受了‘小说的内容是虚构的’这个前提而阅读的。在这种情况下,‘谎言’便是允许存在的了。”   “是这样……”谢凌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因为大家本来就希望听到假话,也知道他说的一定是假话,这种情况下他就没必要说真话……”   “总感觉被你一总结我反而听不懂了……”苏琴皱起眉头,“就算是那样吧。还有,你知道有种扑克游戏叫‘吹牛皮’吗?像这种以‘谎言’作为要素的游戏,每个人都知道他人所说的话语有很大可能性是假的。换言之,这是容许‘谎言’存在的游戏。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会暂时抛却自己的准则,以尽情享受游戏的乐趣。”   “那……他当初为什么决定不说谎呢?”谢凌依追问道,“肯定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吧?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有了这种打算的?”   苏琴低头盯着自己的托盘。   “不清楚。”他说,“我们很小的时候都住在乡下,有一年,他来到城里跟老大、永咭他们一起过生日,却好像因为什么事情吵了架。那年程都地铁一号线刚刚开通,他坐上地铁打算回乡下,但中途却遇到了一起事故。据我所知,那起事故的生还者寥寥无几,他也不知是撞了什么大运,居然在地铁隧道的废墟中坚持了那么多天,直到后来被搜救队发现。当他终于出院回到我们身边的时候,期末考试都已经过完了。也就是从那个暑假开始吧,他忽然告诉我们,他决定今后再也不说一句谎话了。”   “来城里过生日……”谢凌依揉着脑袋回想着,“唔……我记得他以前好像跟我讲过这件事,可只说了一点就不说了……”   苏琴没有搭理她,他继续着自己的讲述:“那个时候我们都还不懂事,也没能理解他这个决定实现起来到底有多困难。我们只是随口应着,还跟他开玩笑说要监督他,有一次没能遵守这个誓言就要请吃雪糕。呵呵……没想到一转眼近二十年过去,他居然真能走到这一步,实在是……”   苏琴又叹了口气,不知是在感慨还是在怀念。   “对了,你和他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谢凌依又问道,“怎么认识的呢?你们俩的差别那么大,是怎么玩到一起去的?”   “哦,我跟他?”苏琴侧着头回忆起来,少见地露出天真的笑容,“你知道,夜深从小是住在他奶奶家的。我家呢,跟他奶奶家就只有一小段路,所以相互之间从小就脸熟。不过,也只是认识而已,没什么交情。他从小就没什么朋友,总是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在街上溜达,只有在老大和永咭来乡下的时候,他才会变得活泼些。说起让我们关系变好的事件,还是发生在我们小学入学前的那个暑假。我记得那天是我和小妹帮家里打扫卫生,然后从沙发下面摸出了一块钱,那会儿一块钱对乡下孩子来说可是相当大的一笔财富。我老妈说就算是打扫的奖励,让我们自己拿去买糖。我就让小妹去了,我呢,继续帮忙干别的活儿。可是等了很久都不见小妹回来。我有些担心,就出门去看。结果走没多远,发现她被一帮人围住,哭哭啼啼的,领头的人是我们那片儿一个有名的小霸王。”   “哦哦!”谢凌依深有感触地点点头,“不管哪里都会有这样的‘孩子王’呢!”   苏琴苦笑着摊手:“根本不消细说,他们在欺负我小妹,把她刚买的糖都拿走了。我一看妹妹哭了,哪里还忍得住,上去就要跟他们打架。可他们大多都比我大,人数又多,我上去一扑就会被他们推倒在地上。他们就这么围住一个圈儿,一边看着我徒劳无功地挣扎,一边哈哈大笑。唉……那会儿我还真够不中用的,要是换到现在,我让他们一只手也能一个个全给他们打趴下!”   “然后呢然后呢?”谢凌依猜测着,“是不是夜深过来打抱不平,结果一块儿被打趴下了?于是你们就成了难兄难弟?”   “嘿嘿……”苏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打抱不平’倒是不假,不过他可没那么糗。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那一幕,我被一堆混混围着挨揍的时候,那家伙从路那头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也不视而不见,也不义愤填膺地喊声‘住手’,就只是斜睨着我们,像是在看路边的一堆垃圾。然后他说——”   苏琴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高傲的语调:   “‘所以我一直在想,像你们这些除了浪费空气和粮食之外就一无是处的渣滓们,究竟为什么还能如此恬不知耻地活在世上?还不快回去跪在你们家的粪堆前恭恭敬敬磕几个响头,发自内心地为那些被你们吸收掉的可怜养分道歉!’”   谢凌依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刺耳的爆笑声。一个刚好经过她身边的同事被吓得身体一抽,满托盘的食物全都倒在了自己脚上。   “他这么说?他真的这么说?”谢凌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无视了旁边同事杀人般的眼神,兴奋地敲着桌子,“好中二啊!好羞耻啊!为啥你还能记得这么清楚啊哈哈哈哈……”   “对吧……”苏琴也笑了起来,“现在听上去是很‘那个’,可是对于那会儿的我们来说,夜深他毫无疑问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典范。怎么说呢,就是很‘酷’的那种。我当时还有样学样地模仿他的说话方式,毕竟那个年龄的小孩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凭借自己的脑袋说出这番话来吧?”   “然后呢?他没有挨揍吗?”   “并没有,因为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苏琴耸了耸肩,“我们,还有那帮小混混,大家都呆住了。一半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对一群人挑衅,一半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那会儿夜深很孤僻,也不会主动去找别人的茬,所以在那之前,他跟这帮孩子应该是没什么交集,也没起过冲突。他就只是这样说了,说完之后也没离开,就只是站在那里一脸淡漠地用手上拿着的书本扇着风。直到有个壮实点的家伙问他:‘小子,你说什么’?”   “他怎么说?”   苏琴又清了清嗓子:   “‘哼,我想以你那可怜的脑容量也问不出什么出乎我意料的问题。恐怕连草履虫都比你的大脑更有价值些。你为什么不赶紧钻回你那可怜老妈的肚皮里去,免得她再天天因为你的愚蠢而以泪洗面呢?’”   谢凌依仰面朝上张大嘴巴,笑得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你知道吗……”苏琴陪着她一起笑,“那会儿我虽然也没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想如果我也能对着这帮家伙说出这样一番话,哪怕接下来一个星期天天挨揍也值了!”   “呼……呼……哎哟……”谢凌依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她擦掉眼角的泪水,“然……然后呢?这回他一定挨揍了吧?”   “你平时总是看他不爽吗?为啥一定想听他挨揍的情节啊?”苏琴摇了摇头,“很遗憾,他没有。那个壮实孩子估计也跟我一样没听懂,但他至少明白这不是什么好话。所以他走上前去,看样子是打算给夜深一点颜色看看,然后……他被抽了一书脊。”   “谁?”谢凌依一愣,“夜深?”   “不,是那个小子。”苏琴说,“我们谁都没想到,那小子刚刚靠近夜深,还没来得及放狠话,夜深就拿着手里的书本,‘啪’,扇了那家伙一耳光。他说:‘哦,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就是打算过来讨打的吗?’”   谢凌依眨了眨眼睛——这情节怎么有点儿不按套路走了?   “那小子也跟你现在的表情一样,一脸的不可置信。”苏琴继续说道,“他回过头来,刚说了一个‘你’字,夜深反手‘啪’的一下,又是一书脊抽上去。这回说的是:‘还手啊废物,至少向我证明一下你那身肥肉的价值啊,还是说你这副皮囊下面充的全是从肠道里排出来的废气呢?’”   谢凌依除了眨眼之外已经不会进行别的动作了。   “那小子气疯了,哇呀呀乱叫一通就伸手打算抓住夜深,可夜深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轻轻巧巧拧到背后,然后一脚就把他踹到路旁的水沟里去了。”   “等、等下!”谢凌依终于忍不住叫停了,“你说的是夜深?嗯?你确定?这啥啊?这种英雄谭一样的故事……是夜深?”   “是哦。”苏琴笑得眯起了眼睛,“不敢相信是吧?但你别忘了,夜深好歹有个警察老爹,有个从小就跟着父亲训练的大哥,而且他自己那时也很向往当警察。虽说他拳脚功夫根本比不上老大,但总归还是有点儿。像那种一无是处的小朋友,他对付起来还是很轻松的。”   “诶……是这样……”谢凌依喃喃着。   “其实啊,夜深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一个人对付那么多人,只不过他一手就把最壮实的孩子给制服了,剩下的那些登时就泄了胆子。”苏琴啧啧叹息,“本来就只是一帮欺软怕硬的家伙,这会儿当然都怂掉了。夜深也不管水沟里扑腾的那家伙,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走到‘孩子王’面前,说:‘那小子好歹还有跟我动手的胆气,你又算什么?你那芝麻米粒大点儿的小胆儿已经喂狗了么?废物当到你这个程度也算是独一份了!’”   “然后呢?”谢凌依津津有味地听着。   “然后,那个孩子王气得浑身发颤。他好像是对夜深的家庭有些了解的,他说:‘别以为你老爸是警察你就牛气!’于是夜深‘啪’抽了一巴掌。”   “又来这招?”   “屡试不爽。”苏琴晃着脑袋,“夜深说:‘哦,对哦,我老爹是警察,那又怎样,你咬我啰?’说完,‘啪’又是一巴掌。又说:‘我就是牛气,有意见哦?’‘啪’还是一巴掌。‘不服气,你也打回来啊!’‘啪’再加一巴掌。”   “我有点儿理解你的感受了。”谢凌依开心地拍着手,“听着就好爽快!”   “对吧!”苏琴也说得畅快,“这几巴掌下去,把那个孩子王抽得晕晕乎乎,夜深脚下一勾,他就四仰八叉了。毕竟还都只是八九岁的孩子,居然被夜深给打哭了。一群人灰溜溜地逃走了,剩下沟里那个还是夜深探根木棍下去给拽上来的。”   “难怪你们关系这么好,他这算是救了你一次吧?而且还是用这么解气的方式!”谢凌依满脸憧憬,“真好啊,听得我都有点儿后悔没早点认识他了。”   “嗯。”苏琴点点头,“那次之后,我妹妹就很想跟他一起玩,老是跑去找他,我当然也会跟过去。夜深一开始不搭理我们,到后来慢慢熟络了,也就变成好朋友了。我们乡下孩子不是很多,一个年级就两个班,而且升级也不会重新分班。所以我们整个小学都混在一起,初中也是一起去了镇上。我跟老大和永咭也是通过他熟悉起来的,我这种除了体力一无是处的半吊子能当上警察,还是多亏了老大提携。怎么样?看你好像听得入迷了?”   “嗯。”谢凌依老实地承认,“我还真没想过,夜深会有这样一面。”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苏琴笑着说,“看他现在的样子,你绝对想不到他高中曾经被人叫作‘夜二少’。那会儿他离开乡下到程都三中来上学,还跟小时候一样‘酷’得要命,一学期之内因为打架被叫了十几次家长,也就他能干出来这事儿。如果不是他那稳上重点的成绩,早就给开除了。夜叔叔不管他,阿姨只好让老大去学校见老师,老大那会儿刚刚参加工作,天天对着老师点头哈腰的,也真够可怜。不过夜深的风头确实是盛得很,成绩又好,又会点儿‘功夫’,多才多艺,性格又外向,特招女孩子喜欢。哇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不信?”   “唔……”谢凌依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我信,你没必要骗我。问题是我想象不出来,夜深现在这个样子可跟你说的‘那个人’完全搭不上边儿。”   苏琴沉默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现在的他已经将自己的思想‘表面化’了吧。”他说。 第四十六节 无谎之人(中篇)   谢凌依不发一言。苏琴讲的话对她来说越来越深奥,现在她连该怎么发问都不知道了。   还好,苏琴体贴地看出了她的困扰,他接着说道:“夜深从小就是很有想法的那类人,也许和他看过那么多侦探小说有关,他的脑袋里装的东西和我们是不同的。比如说,小学教思想品德,老师提问:为什么我们要学习这门课?小孩子的回答当然都是五花八门,像我想的就很简单:为了当好人,为了伸张正义。如果有人能说出‘修身养性’、‘社会和谐’这一类角度的答案,那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夜深说什么?”谢凌依配合地提问。   “提问到他的时候,他说:道德是一种框架,它使用‘好’、‘坏’、‘对’、‘错’等等分类去约束人们的行为,如此一来,擅长从道德层面去对事物进行判别的人类,其思想就会相对简单化,更加便于管理。就像是围起一圈篱笆,里面的猪就不会乱跑,而是按照人类规划好的方式去走完它们的一生。是的,过于迷信‘道德’的人,和待宰的猪没什么两样。当然,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超出限度的思想会造就两种人,即天才和疯子,也有些人把他们视为一种。总而言之,这种人总会给社会带来太多的不确定因素,而我偏巧是那种喜欢安定生活的人,所以我会尽可能在您的课上遵守道德规范,当一个乖学生。这样的回答您可满意?——我记不得他的原话了,大概就是这样吧。”苏琴一口气说完。   “完全听不懂这是在说什么。”谢凌依眉角抽动,“老师怎么说?”   “老师愣了一会儿,然后气疯了。毕竟谁都不喜欢被自己的学生说成是一头待宰的猪。”苏琴哼笑一声,“不过夜深那家伙倒是老神在在,他说:不满意?那也没关系。毕竟,我并不是为了让您满意才说出这种答案的。”   “他可真够傲气的!”谢凌依撇了撇嘴,“这倒是跟现在没什么两样。不过他小时候好像更毒舌一些。”   “谁都会有年轻气盛的时候吧。他小的时候确实挺狂的,现在就收敛得多了。”苏琴说道,“我记得三四年级的时候,我们被要求用‘独一无二的我’这种题目去写作文,他写出这样的句子:‘我和旁的同学自然是不一样的,他们的脑袋里充其量只能装下思考,而我不同,我的脑袋里装的是思想’。老师说他这个年龄能写出这种句子十分难得,但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很危险,因此让他去写检讨。”   “唔……”谢凌依点着头,“小时候的他我已经足够了解了。不过你刚才说的‘表面化’又是什么意思?”   食堂里基本上没剩下几个人了。除了苏琴和谢凌依聊天的声音外,就只剩下零星的筷子与托盘叮当叮当的碰撞声。但眼下已经完全沉浸入聊天氛围中的两人却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继续开心地谈笑着。一开始明明只是谢凌依提问,现在却连苏琴也享受起讲故事的乐趣了。   “所谓‘表面化’,对于夜深来说,是一种‘成长’的趋势。”苏琴介绍,“详细的我也不是很明白,不过啊,以前的夜深虽然脑袋里也装着不少东西,但没有现在这么冷淡,该高高兴兴地玩的时候,他也一样乐得要命。用他自己的话说,之所以和我们玩到一起,纯粹是一种‘妥协’,因为他并不想要失去好朋友,但又担心我们无法理解他内里真实的自我,因此只好表现出一副天真的样子配合我们。只要这样做,至少可以让大家都得到‘表面’的快乐。——当然了,这只是他的说法,在我看来,他其实就是玩得很嗨还不好意思承认,所以故意说得高大上一些,这就是小孩子特有的那种‘傲娇’吧。”   “我也不是很懂……”谢凌依的筷子在大米粥里搅拌着,她的粥早已经凉了,“那后来呢?他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什么时候变的?”   苏琴的目光一瞬间黯淡下去,他的手腕颤抖了一下,似是某段痛苦的记忆忽然在脑海中苏醒了。但谢凌依并没有注意到。   “是在大学的时候。”苏琴飞快地说道,“他从那时开始,变得越来越冷漠,越来越孤僻,很少和人交流,也几乎不参加什么活动,成了很难以接近的类型。对他来说,这就是他‘成长’的方式。他曾经对我说:‘常有人将成长这种事比作石头磨去了尖锐的棱角,变得越来越圆滑,越来越大众化。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悲哀。但我不这么想。我想,打磨对于石头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毕竟,即便棱角消失,石头的组成成分——即其本质却并没有改变,况且消失的棱角对于石头来说,也不一定就是最有价值的部分。失去了棱角的石头,便不会再轻易伤害到他人,对于珍视他人的石头而言,这当然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而被打磨掉的部分下面,则更加接近石头的‘核心’,这是了解自我的一个绝好的机会。人类也是如此,过多的棱角会使人变得复杂,不光他人无法接近,就连自己也会在其中逐渐迷失,无法看清真正的本我。’他说他打算就此将自己虚假的外壳隐去,让自己的真实显露在外,如此一来,他也可以更加接近自己的内心。这就是他所说的‘表面化’。”   谢凌依把筷子横放在上唇,做出夸张的鬼脸,似乎已经完全放弃理解了。   “完——全——听不懂!”她吐了吐舌头,“所以他到底有什么思想?他的脑袋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苏琴把筷子放在指尖旋转着:   “对于夜深来说,这个世上是不存在‘正确’与‘错误’的。当然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现在有很多人都会这么想。所谓正确与错误,都只是人们自己的主观评判,自己认为‘正确’的即是正确,反之即是错误。其实这一点很多人都深有体会,但一旦参与到讨论中,又会将它完全忘记,只顾着说出自己认同的观点。夜深是不喜欢加入这种讨论的,但也不会去指责。毕竟,‘表达自我’也是人类的正常欲求之一。”   谢凌依好像有点儿不能接受似的,她绷起了脸。   “怎么了?”   “没……”她想了想,然后说道,“但是,‘对’和‘错’也并不是只有主观的吧?客观上也是有的吧?”   “对于夜深来说是没有的哦。”苏琴说道,“因为那家伙,根本就不认同‘客观’的存在。”   “哈?”谢凌依张大了嘴,“等下,‘客观’怎么可能会不存在嘛?”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让我来问问你。”苏琴露出玩味的笑容,“你认为‘客观’是什么呢?”   谢凌依并没有思索很久。   “客观……就是‘绝对’吧?”   “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苏琴点点头,“但是对夜深来说,‘绝对’也是不存在的哦,不然的话,你举一个反例试试啊?”   “很简单嘛……”谢凌依皱着眉头斟酌着词句,然后说道,“现在,苏琴和我隔着桌子对坐着。这就是一句‘绝对正确’的话吧?”   “不见得。”苏琴说着,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现在’,‘我’和谢凌依就是斜对坐着的了,同时,‘我’一直都和苏琴坐在同一个地方。”   他刻意在“现在”和“我”上加重了语气。   谢凌依愣愣地瞅着他,过了一会儿,她似乎理解了。   “我指的是,我认为的‘现在’和我认为的‘我’!”她强调道。   “上当了吧?”苏琴指着她,“从你申明这一点开始,‘绝对’就已经消失了哦,‘客观’当然也是!”   没有给谢凌依留下思考的时间,苏琴继续说道:“人类所创造的‘语言’和‘文字’都是具有描述性的,都只是人类‘主观’的产物。换言之,只要是用‘语言’去说明的东西,都会伴随着说明者自己的想法去对其施加限制,被说明者当然也会如此。所以在使用语言进行的交流中,客观就只是一种只存在于概念而不存在于实际的东西。”   “等下,我想到了!”谢凌依忽然兴奋地举起手来,“那数学呢?普通的语言会具有描述性,使用数学语言就可以了吧?”   “你又进到陷阱里咯!”苏琴抱起胳膊,“数学从被创造开始,就已经将‘绝对’抛却了。不信吗?那就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数学中最基础的那些理论,是用什么来称呼的?”   这个问题倒难不倒谢凌依,她很快说道:“是‘定理’吧……哦不对!是‘公理’!”   “正解。为什么‘公理’会排在‘定理’的前面呢?最早的数学家们可都是十分睿智的哦。他们很清楚,无法证明他们的理论是‘绝对’的,所以只能把大多数人都认同的理论定为数学的基础,也就是所谓的‘公理’,而由其产生的‘定理’,也就只能是‘大多数人认同的定理’,也不具有绝对性。”   “好麻烦。”谢凌依嘟哝着,“那干脆不要‘描述’不行吗?”   “不行哦。”苏琴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以‘视觉’来举例吧,当一个人看到了一幢大楼,理论上来说,大楼就应该是存在的吧?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当‘大楼’这一物象进入大脑,被大脑所分析的时候,其就已经变成了‘主观’的产物。就算只是单纯的‘看到’,你所看到的东西就一定是真实存在的吗?并不一定。也有可能是通过某种方式,直接在你的大脑中映像出了‘大楼’吧?不是有一个很有名的‘缸中大脑’假想吗?将大脑培养起来,使用某些手段给予它视觉、听觉、触觉等等各种刺激,使之认为自己还作为一个人类存活在现实中,在这种情况下,要如何分辨自己究竟是一个活人,还是一个实验品大脑呢?这个问题是没有解的,至少现在还没有。上述所有这些,就是‘绝对’不存在的原因,或者说,是‘绝对’的存在暂时没有被我们所发现的原因。”   他最后叹了口气:   “抱歉,我所说的东西终究是有着漏洞的,即便我尽量用夜深的方式去表述也是一样。归根究底还是因为语言,因为是用语言来传达的信息,所以无法避免这种漏洞。夜深那家伙的话,一定会说‘真正的思想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吧……” 第四十七节 无谎之人(后篇)   “啊啊烦死了……”谢凌依伸开双臂趴在桌上,一副疲累至极的样子,“我超讨厌这种得不出答案的动脑啊……说到底,那夜深认为‘客观’是什么呢?”   “百科上好像说,‘客观’是与‘主观’相对的。但夜深并不完全同意,他认为‘客观’是‘主观’的集合体,是一种大范围的‘主观’。‘客观’的程度,即取决于‘主观’的数量。”   “哦!”谢凌依一拍手,“也就是说,多数人的想法聚集起来,就是‘客观’了?不错嘛,好像有点儿道理!”   “是有道理,但问题是,要如何给出限定的范围。”苏琴无奈地说道,“十个人的想法能算是客观吗?一万个人的想法能算是客观吗?全世界的人的想法能算是客观吗?还要考虑地外生命存在的可能性,以及地球上其它生物的想法吗?究竟到怎样的程度,其思想的集合体才能够称为‘客观’呢?退一万步来讲,假设就取地球上的全人类,那么有什么想法是他们能够共同认可的吗?好像根本找不到诶!就连‘一加一等于二’这种理论都会有人去反对哦!所以说啊,‘客观’这种东西,对于夜深来说是缺乏实际意义的,建立在其上的‘正确’与‘错误’当然也一样。”   谢凌依翻了个白眼儿。   “好吧。我大概能明白了。”她说道,“但是,他总该对事情有一个大概的评判标准吧?要不然怎么知道哪些事情该做,哪些不该做呢?”   “他有哦,而且很简单。”苏琴伸出三根手指,“在他的头脑里,会将事情分为三类。一,是他所认同的;二,是他无法认同的;三,是他不能够判别的。他认同的事当然就要去做,不认同的就坚决不做,至于无法判别的事,则会按照常人认为有利于生存或生活的方向去做。”   他依次放下三根手指。   “嗯……最后一个我不太明白。”谢凌依老实地说。   似乎是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苏琴立刻说道:“打个比方吧。某天永咭给他讲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好了你不要那样看着我,我知道这种事情在现实中发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总而言之,在这种情况下,不笑是正常反应,笑是礼貌表现,这两种情况对他来说并不是能用‘认同’与‘不认同’去简单区分的。但为了他自己的人身安全考虑,他多半是会笑的,不然肯定要被永咭暴打一顿,这就是‘常人认为有利于生存的方向’。”   “竟然把永咭的笑话跟生存扯上关系,我倒觉得你这话被她听到多半会被暴打一顿诶。”谢凌依碎碎念着,“总而言之,就是说夜深的观念里没有‘对错’一说,他只凭自己是否认同去处理问题,对吧?”   “嗯。虽然他也会说出‘对’、‘错’这样的字眼,但那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我认同’和‘我不认同’的简单化表述而已。”苏琴说道,“而且他这种思想有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就是无法被反驳所击溃。因为这种‘无対无错’也适用于他自身,就是说,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所秉持的这种观点,也不一定就是对的。所以你大可以随便反驳他,只要你说的合情合理,他就会赞同‘有道理’。但除非你能彻底论证他‘不对’,否则他是不会改变自身想法的哦。”   “就算说他‘不对’也没用,因为他本来就没把自己当成是‘对’的。要证明他的‘错误’,唯有一种方法,就是证明他‘根本不是那么想的’。但是我们又不会读心术,怎么可能看穿他的想法?再者,他又不会说谎,他表面上说的一定就是内心所想。也就是说这家伙是没办法被打败的……”谢凌依喃喃着,她好像终于理解了,脸色皱得很难看,“哇……这家伙的观念真够恶心!”   “你能明白这一点就再好不过了。”苏琴大笑起来,“顺带一提,虽然‘言语’和‘科学’都是具有主观性的,但却也是被他所‘认同’的,至少表面上认同。因为不认同这两者的话,就无法与他人交流,无法正常地生活,而他内心中是存在着‘交流’与‘生活’这两种意愿的。因此他必须妥协,必须去认同这两者的价值。为了方便表述,也只有在遇上与科学相关的问题时,他才会暂时认同其具有‘对’与‘错’的性质,并且遵从着这种标准。就像是玩游戏一样,我们都在打扑克,夜深如果想要加入,就只能和我们一样,遵守打牌的规则。而且夜深一直认为,社会性问题的讨论是毫无价值的,因为在这类问题上,‘对’、‘错’的判别是相当模糊的,那种辩论只不过是‘主观’与‘主观’的无意义碰撞而已,最终也导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结果。他只认同学术性问题的讨论,或者说,是对于‘真理’的讨论,只有这种——”   苏琴讲到一半,突然毫无征兆地站起身来。   “我们该走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你看食堂里已经没人了!我们快走吧!”   食堂里确实早已没人了,就连负责回收托盘的工作人员也早已等得不耐烦,先行离去了。这两个家伙的托盘只能留到晚上那一拨了。   但是谢凌依显然还没有听满意:   “哎呀等下啦!你还没讲完呢!再说一会儿啦!”   “不行不行不行!”苏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下午还有工作呢,你也赶紧的吧!”   “少来!反正都没有什么新东西可查,这几天不都跟无头苍蝇一样吗?”谢凌依嘟起嘴巴,“晚去一会儿也没关系的啦,反正——”   谢凌依的话头也停住了,因为巨大的阴影从她的身后笼罩下来。   “……反、反正……学长那么好,肯定不会因为我因为吃饭多耽搁一会儿就骂我的啦……”她弱弱地缩起脖子。   “这就是你们吃个午饭吃了一个半小时的理由?”夜永咲的表情很吓人,“我还以为你们打算在食堂里长住了呢!”   “那我先走了!”苏琴丢给谢凌依一个“你自找的”的眼神,拔腿就想跑。   “你也给我坐下!”夜永咲按住苏琴的肩膀。凭力气来说苏琴全身的劲儿当然远强于夜永咲的一条手臂,但他根本不敢反抗,只是苦着脸坐到了谢凌依身边。   而夜永咲则绕到他们对面坐下来。   “聊得很开心是不是?”他瞪着眼睛,“工作也不要了?以后大家都不要查案子,干脆集体出去旅游就好了吧?要么大裂谷要么峨眉山,比这儿空气还新鲜多了是不是?”   两人都耷拉着脑袋。   “现在是什么状况你们不知道吗?还无头苍蝇?当无头苍蝇你还当得挺自豪是不是?正因为查不出什么东西,我们才要更加努力去想办法,更加拼命去查!你们坐在这儿不动,线索是能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两人的头垂得更低了。   “这是什么案子你们不清楚吗?杀人案件!连环杀人案件!已经死了几个人了?如果我们再不抓紧把凶手查出来,可能还会有更多的人死去!到时候你们敢对着他们的家人朋友说你们已经尽心尽力了吗?啊?就你们这样子,要怎么告诉民众我们是作为一个保护他们不受危险侵害的团队存在着的?啊?!”   “学长!”谢凌依闭起眼睛,双掌合起高举过头,可怜兮兮地说着,“我知道错了!”   “啊?”苏琴瞄了谢凌依一眼,接着才慢了半拍地做出同样的动作,“老大我也知错了!”   夜永咲黑着脸看着这两个家伙。   “你们俩哟!”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挨个戳戳两个混蛋的脑袋,最后却只能烦闷地叹息一声,抱着胳膊不知还能再说什么好了。   “那个,呃……”   苏琴和谢凌依对视一眼,两人都知道已经逃过一劫了,但是……   “又出事了吗?”谢凌依小心翼翼地问道。   夜永咲沉默一会儿,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两人又对视一眼。   “哪里?”苏琴问道。   “幸福小区。”   苏琴和谢凌依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体,这个地方这些天来他们已经听得很耳熟了,不消细想,他们立刻想到了那个人。   “是那个女作家……”   “冯玲玲?”   两人同时说道。   夜永咲抬起头来,他的眼球中血丝遍布。   “今天凌晨三点三十分左右,冯玲玲的尸体被发现于自家书房内。尸体上有明显的破坏痕迹,像是遭到了某种生物的啃噬,详细结果要等进一步鉴定。值得注意的是,凌晨三点后她曾经联系过警方,声称自己被人袭击,躲在书房内部。而我们的人赶到时,书房是从内部上锁的,和蒋成家的卫生间一样,那种门只能从内部上锁。也就是说……”   “……又是密室案件吗?”苏琴低声自语。   “啊。”夜永咲答应着,“总而言之,这起案件也被视为连续杀人案的一环,现在转到我们这里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准备走了!”   苏琴和谢凌依反应迅捷地站起身来。谢凌依有些遗憾地看了看自己托盘中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食物,现在她觉得有些饥饿了,但也不能说“请让我把饭吃完”,否则就算是以学长的好脾气也一定会再臭骂她一顿吧?不管怎么说,这只能算是她咎由自取。   夜永咲和苏琴都已朝食堂外走去,她慌忙跟上那两人的脚步。 第四十八节 朦胧的不安   路以真站在幸福小区的主干道上等候着。这座古老的小区面积还不小,每一号楼都附有一个院子,并由三个单元组成。除了一个小市场外,小区内还有东、西、南共三座花园。他此刻站着的位置就是将东西两座花园分隔开来的道路。   他所等的人并没有让他等很久。很快,他就看到夜深从东花园中间穿行而来,那座花园另一边连接着马路。不过让他稍稍蹙眉的是,夜深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年龄不大的少女,看样子连二十岁都不到。这么小的女孩也是“那个组织”的成员吗?他心中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夜深沿着花园中的小径前进。虽说是“花园”,但小径两旁的草木却都被低矮的竹围栏圈起,从里面竖着的牌子上的告示来看,这些植物似乎都是这里的住户栽种的。也就是说,是将公共资源私人化的行为。但夜深并不打算去管这些闲事,他自己现在还有一堆烦恼要处理呢。   他不由得又回想起昨天在“永夜泉”的那场谈话——   ……   “他真的能看见?”   问出这话的是乐正唯,她将进行实验时穿的白袍挂在木质三角衣架上,用优雅的步伐走来坐在沙发上舒琳的身旁。此时这间屋子里只有她、舒琳和夜深三人。   “从反应上来看,是的。”夜深答道。   “会是什么原因呢,乐正姐姐?”舒琳盘腿坐在沙发上,歪着脑袋问道。   “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乐正唯回答,又到了她那百科全书般的大脑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是泥巴。那个人往他眼睛里抹的不是普通的泥巴,而是尸泥。使用尸泥擦眼睛,就能够看到灵,这是古书中记载过的方法。”   夜深已经从路以真那里完整地问来了他被“绑架”那夜发生的事情,自然也告诉了面前的两人。   “我总记得在《见鬼十法》里看过类似的场景。”夜深喃喃说道,“不过这样一来,岂不是谁都可以拥有‘通灵眼’了?这和你们以前的说法相矛盾吧?”   “怎么啊?”舒琳俯身凑向他,“你担心自己的地位被危及?”   “傻瓜才会有那种担心。”   “并不能这么说。”乐正唯抿嘴一笑,“方法虽有,但却并没有成功的案例,失败的倒有不少。古往今来也有不少勇于尝试的人,但根据记载,他们之中比较好的结局就是双目失明,或者精神失常,更多的是直接一命呜呼。尸泥这种东西,其中所蕴含的‘死气’实在太过浓郁,被那种东西侵入体内可不是闹着玩的。”   夜深想到了秦瑶歌现在的状态,他微微点了点头。   “但是那个男人却成功了诶!”舒琳左右摇晃着身体,“而且除了眼睛变红之外,也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是他说的那个在他梦里出现的前女友救了他一命吗?”   “不知道,毕竟与灵相关的事还存在着太多的未知,不过我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小。”乐正唯说道。   “哇,还蛮浪漫的诶!”舒琳嘻嘻笑了起来。   夜深瞥了她一眼,心想那个名叫简如薇的可怜女人被分成了不知道多少块儿,而你居然还称之为“浪漫”……   “原来是这样吗……”乐正唯低声自语,“既然这个方法会被记载下来,就说明过去一定有成功的例子。只是后人并没能完整掌握其方法,才使得那么多人误入歧途。德梅斯教授想必会对这个‘实例’很感兴趣吧……”   夜深突然感到一阵恶寒,他用有些不快的目光扫了乐正唯一眼,但对方却并未在意。   “哦!这么一来也许就能量产通灵眼了哎!”舒琳两眼放光,“听上去就好刺激的样子!”   “也许,但我觉得实际效果恐怕远不如‘正常’的通灵眼。”乐正唯又看向夜深,“第一,这种‘人造’的通灵眼,其外像是十分醒目的红色对吧?而且普通人也能够看到……这样一来,一旦广泛生产,很快就会被人察觉到;第二,夜深,那个路以真的叙述中,他当时所看到的那个死亡的护士,跟你所看到的,应该是有什么不同的吧?”   “啊,我也注意到了。”夜深点了点头,“像这种刚刚死去的灵,在我的眼中,她的身周会缠绕着一种浓重的黑气。但路以真似乎只能看到‘本身’,而看不到其它的‘痕迹’。”   “就是这样,和我想的一样。”乐正唯看来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果然,即便是最普通的通灵眼,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代替的。那种人造的产物,仅仅能够‘看到’灵,却无法‘识别’,更别说用来判别灵具了。”   她的话语让夜深暂时松了一口气,但下一句却又让他慌张起来。   “不过,即便如此,德梅斯教授应该还是会‘中意’他的……”乐正唯轻声说道,“夜深……这起事件结束后,能想个办法,把他带到‘蓄水池’来吗?”   夜深没有立刻回答,他心中那难以言说的不祥预感似乎成形了。   他的目光与乐正唯对视,但仅仅一瞬,就飞快地移开了。乐正唯那灵动而温润的双眸很美,他害怕自己会深陷其中,更怕的是,他会在她的眼眸深处看到某些危险的因子。   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夜深心想。几个月之前,那个用尽全力去拯救我和秦瑶歌的女人毫无疑问是她,而现在,这个要将无辜的路以真拖入地狱的女人也是她。她到底有何用意?难道她不知道地下五层的状况吗?还是说她以为,路以真跟我一样,也是“仅此一个”的实例,让德梅斯不会随意把他当作实验品?不,这种想法未免太过乐观了!就连进入雨色深红刚刚半年的我都懂得的事情,她不可能不明白的,既然如此……   那个悲天悯人的乐正唯,和此刻这个一脸平静地诉说着可怕要求的乐正唯,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虽然这么想着,夜深却并未怀疑他与乐正唯几个月一来建立的信任关系。不知为何,他觉得乐正唯绝不会做伤害他的事,可对其他人……   “夜深?你怎么了?”   或许是他思考的时间太久了,乐正唯出声问道。她眨眼的样子宛若天真无邪的少女。   “啊?哦,抱歉,在想些事情……”夜深模糊地说着。   “呜哇……”舒琳眯起眼睛,“连乐正姐姐跟你说话都敢走神?不如现在就跪下切腹谢罪吧!”   乐正唯没有理睬舒琳,她说道:“我刚才说,希望你能在事件结束后,把路以真带到蓄水池来,我想让德梅斯教授见见他,可以吗?”   不知是否考虑到了夜深的心情,这一次她用了比较委婉的说法。但对夜深来说,意思都是一样的。   “我尽量吧。”他小声说道,逃避似的低下头去。   ……   路以真看到夜深的同时,夜深当然也看到了他。他们相互举手致意。察觉到路以真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的舒琳身上,夜深微微皱了皱眉。他跟路以真很谈得来,有可能的话,他真不希望这个男人掺和到雨色深红这团巨大的漩涡之中。   “等了很久吗?”夜深从花园的台阶来到小区主干道上。他注意到路以真的瞳孔是黑色的,看来他是听从了自己的建议,戴上了美瞳之类的东西。   “二十分钟吧,我先在周围转了转。”路以真实话实说,“这位小姐,就是……”   “嚯!”舒琳跳到他身前,瞪大了眼睛仔细瞅着他的双目,“唔……唔唔……感觉也没什么不同嘛!喂,你看我的眼睛里有什么?能看到吗?”   她扒拉着眼皮炫耀似的给路以真“欣赏”。夜深无奈地抬头望天。   路以真仔细观察着她的眼睛。   “纵横交错的纹路,但是感觉很乱……”路以真说道,“就像是……用刀片在纸上随意乱划了一通……”   “哼!”舒琳抱起胳膊,“居然敢对本小姐美丽又实用的断灵眼做出这种评价,你胆子真够大的!”   路以真向夜深投去求助的目光,夜深假装没有看见。   “呃……”他只好道歉,“对不起……”   “原谅你了!”舒琳得意地扬起下巴,“毕竟本小姐可是十分宽宏大量的!”   舒琳这女孩的特点之一就是能让别人在三句话之内就准确把握到她的个性。夜深想。   哦……明白了。路以真想。看来这就是老妈常说的绝对不要与之扯上关系的那类麻烦人物。   “啊……还未请教……”   “还未请教小姐芳名,对吧?”舒琳开心地叉起了腰,“本小姐叫舒琳!舒适的舒,琳……呃,凯瑟琳的琳,你明白的吧?”   我还真是头一次见用名字来介绍名字的。夜深心想。说个“琳琅满目”会难死你吗?   路以真暧昧地点了点头。   “总之,就像是我之前说过的那样……”夜深开口,“我们这边的事情,我之前也跟你透露过了。我们的目的是具有一致性的,我们都希望比警方先一步找到‘那个人’。你想要他的命,而我们想要他持有的东西。怎么样?合作对我们双方都有利。”   路以真并没有立刻回答。夜深所说的“合作”自然是指的是“信息共享”,但要说对双方都有利可不见得。现在夜永咲已经不会再给他提供信息了,但夜深那边却有着他们自己的信息源,而自己这边的筹码,只不过是对第一名被害者和“那个人”更加熟悉一点而已。这种合作并非对等,对路以真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但对于夜深他们那边……路以真可看不到什么好处。   有些可疑,但是……   路以真直视着夜深的双眼,那瞳孔中一圈圈泛开的波纹带着某种诡异却又柔和的力量。   “我同意。”他说道。   除此以外他别无他法。   “哦!蛮上道的嘛,你!”舒琳开心地伸了个懒腰,接着指指夜深,“比我们当初劝诱这家伙可简单多了!”   “劝诱?”路以真狐疑地重复着。   好像听到了什么没法忽视的词……   “那么,就先在这儿大概说一下吧。”夜深提议道。   三人走进东花园里的凉亭下面,长凳上面落满了灰尘,因此他们都没有坐下,就只是站着讨论起来。   “我刚才在周围转了一圈儿,好像已经传开了,现在那些早起买菜的主妇们都在讨论这件事。”路以真有些烦闷地摇着头,“只不过信息很杂,什么被害者死前家里曾经出现过奇怪的男人,什么尸体被咬得面目全非之类的……有种接下来会越传越玄乎的感觉。”   “嗯,我们这边得到的消息也差不多,关于冯玲玲的尸体……好像已经确定是被她自己啃咬所致。”夜深说道。   “被她自己?”路以真吓了一跳,“那就是说——”   “是灵干的,这种可能性占八成以上。倒不如说,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再用其它的手段反而很奇怪。”夜深抱着胳膊,“若是灵的话,让冯玲玲产生幻觉,自己咬死自己,再简单不过了。警方那边得出的鉴定结果,尸体的伤口上都是她自己的唾液,死因则是失血过多。唯有一点奇怪的是,她的口腔中并没有找到被她撕咬掉的血肉……不过也无所谓,手段和动机,这些东西都不重要,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查出冯玲玲和‘那个人’之间的联系,并且试图更进一步,找出那个人现在藏匿的地点。”   确实。路以真点点头。夜深说的话很合理,他心里清楚。   这不是推理小说,而是灵异事件。即便查出了杀人方式,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他们只需要找到“那个人”,仅此而已。   “话说,你们不是在警方中有‘协力者’吗?”路以真问道,“没有查到那个人的踪迹吗?”   “没有。”夜深给出否定的回答,“我们这边有拜托协力者在警方的系统中查找那个人在宾馆旅社的入住记录,但是除了上一次他住进过如梦大酒店外,之后就下落不明了。也许是在某个桥洞之类的地方缩着吧……也可能跑去找了个私人短租的房子,要是那样就比较难办了。”   “是吗……”   “不过,还是要姑且查一下这边。”夜深耸了耸肩,“走吧,既然都已经来了,就想办法去现场看看。”   路以真惊讶地瞪着眼睛。   “不可能的吧?”他说,“你大哥上回可是说得很明白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我们这种局外人进入现场的。”   “总要试试看才行。”夜深意味深长地说道。 第四十九节 遗灵(前篇)   “你找死啊?”   夜永咲对两人这么说道。他那张俊雅的面庞此刻却挂上了一副凶相,路以真毫不怀疑如果这里再坚持下去,那么继冯玲玲之后被咬死的两个人肯定就是夜深和自己。   “我不是在添乱啦,大哥。”   然而,夜深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兄长即将发火的先兆,他继续用那丝毫算不上诚恳的语气劝说着:   “已经有四个牺牲者了,平均一星期一个。按照这个频率,五天之后就又会有人死去。不管是我还是路以真,都不是抱着玩闹的心情参与到这件事中来的,你也很清楚吧,大哥?”   “那又怎样?”夜永咲烦躁地皱着眉头,“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我破了规矩,让你们进了现场,你们又能有什么帮助?你们对这次的被害者毫无了解吧?单单看一眼现场就想找出凶手吗?要真那么简单的话,我们刑警队就干脆全体辞职,把工作都让给你们这帮‘大侦探’得了!国家也不要再培养什么警察,培养一堆推理小说爱好者就行了!”   “大哥,你很久没休息了吧?”夜深歪了歪头,“昨晚我和妈妈联系了一下,大嫂也在,我跟她说了几句话,你最近很少回家,为了忙这个案子,你整个人都快垮掉了。你看你眼睛里全是血丝,现在脾气也这么暴,所以——”   “跟你没关系吧?”夜永咲说道。但不知是不是路以真的错觉,这句话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些,也许是提到家庭的事稍稍化解了一些他的怒气。   “你说呢?”   夜深微微一笑。   “让我们进去看看,大哥。正因为我们不是警察,不按你们那些系统的套路走,所以或许反而能从什么意外的方向看出点端倪呢?虽然稍稍有点‘越线’,但这也是为了尽快解决案件,免得再让更多的人无辜死去。即便我们帮不上忙,至少也不会有坏处吧?你还是相信我们的吧,大哥?”   原来如此。路以真脸颊的肌肉抽动。以情动人么……这种话从夜深嘴里说出来总觉得有些恶心,但对夜永咲或许正有效也说不定……   果然,夜永咲的脸色发黑,那上面正印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他考虑了很久,最后伸出一只手,做出“布”的姿势。   “五分钟。”夜永咲说道,“只给你们五分钟。五分钟之后,不管看没看到什么,想没想到什么,你们都给我立刻滚出来。懂吗?这是我信任你们的极限。别忘了,你们俩都是有‘前科’的!”   夜深还想讨价还价:“至少十分钟吧——”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揍到咱妈都不认识!”夜永咲指着他说。   夜深立刻老实地闭上嘴巴。   如果不是处在这种情况下,路以真很想笑出声来。真的,看着这兄弟俩的互动,不知怎么就是有一种有趣的感觉。   不过,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真能成功啊……   冯玲玲的家——也就是这起事件的案发现场——在三楼,夜永咲带着夜深和路以真两人爬上去。舒琳当然是不在的,刚才在凉亭下谈过话之后,她就说“我去周围转转”,一眨眼就跑没影了。夜深的那些事情,对于夜永咲来说,似乎还是“秘密”,所以也不能带着那个女孩来见他,否则要怎么介绍她的身份又是一个难题。   冯玲玲的房子和路以真曾见过的许多老式小区房一样,即便用心打理,也掩饰不住那股腐朽的气息。当然,“古旧”也有一个分类是“古色古香”。冯玲玲对自家的布置显然还是很在意的,看得出她很用心在保持整洁,虽然比不上蒋成那个洁癖变态,但若是被普通地招待来到这里,一定也能够感受到蕴含其中的那种令人舒心的氛围吧?   客厅和卧室那边似乎都有人,但冯玲玲陈尸的这座书房里,人是最多的,大概有六七名警员挤在这狭小的空间内。书房里没有窗户,但是灯光还算柔和。在摆放着电脑的书桌和墙壁中间,地毯上有一圈清晰的白色轮廓,不用说那也是冯玲玲的尸体倒下的地方,就像是那些刑侦片里一样。   “五分钟。”夜永咲在他们身后冷冷地说,“可不许做什么小动作,也不许打扰别人工作。”   路以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接着和夜深一起踏入了这间狭小的书房。   案件是在昨天凌晨发生的,那么此时房间内毛发、指纹之类物证的采集工作应该都已经完成了。也正因为如此,这帮警察才会大摇大摆毫无顾忌地穿着鞋子在里面走来走去吧?夜深环顾整间书房。应该是由于昨天凌晨才刚刚有人在这里死去,房间中弥漫着淡淡的“尸气”,那些黑色在空中扭曲着,映在夜深的眼眸中,似乎显出了狰狞的恶意。   但是,房间中的其他人自然是看不到的……包括路以真在内。   夜深走到书桌旁。书桌上那台略显落后的PC配着一台大肚子的显示器,书本之类倒是都放在书架上,因此称之为“电脑桌”或许也可以。戴着眼镜的警员熟练地敲打着键盘,旁边还有一个面容冷峻的同事在盯着屏幕,是张裕明和吴允然,都是熟识的面孔。看到夜深走过来,他们都投以狐疑的目光,但或许是因为他是被夜永咲带进来的缘故,这两人并没有多说什么。   “最后修改时间是昨天凌晨三点七分。”张裕明说道。他是对吴允然说的,但并没有刻意躲开夜深。夜深凑近屏幕看了一眼,知道他指的是其中一篇文档。   “修改的内容呢?能看到历史记录吗?”吴允然问。   “别强人所难。”张裕明不悦地摆摆手。   “如果这篇文章还没有写完的话,那么一般来说,最后写上的地方就应该在文档最后。”夜深提出自己的意见。   两人都瞄了他一眼。   “哦对了……”吴允然盯着他,“我记得夜队说过,你也是写文章的,对吧?你们平时都用什么软件写?就Word吗?”   “对要求不高的人来说,Word已经足够了。”夜深答道,他知道吴允然这个问题并非是随口提出的,自然也要认真应对,“而且这位作家我是有所了解的,你看这个文件夹,‘BS’指的应该是‘暴食’,这篇文档的名字是‘尾声’……毫无疑问,这就是她最近在创作的系列。能把这篇文档拉到最下面看看吗?”   “如果只是小说的话,就没有看的必要啰。我们是期待她在死前能偷偷把凶手的相关信息隐藏在哪里才会搜索的。”   张裕明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拖动鼠标照做了。   夜深点了点头。冯玲玲的死亡时间也是凌晨三点十分,那么这篇在凌晨三点七分保存的文章,毫无疑问是她的绝笔。考虑到她在死前还专门给警方打过电话声称有人要谋害自己,那么在文档中记录下凶手的相关信息,这是绝对有可能的。   信息处理部门会将从警方的协力者那里得来的信息原封不动地传达给送葬者小队,故而警方掌握的线索,夜深这里当然也全都清楚。但他当然不会在这里说出口,不能小看了警察们敏锐的嗅觉,万一被他们察觉到什么可是很麻烦的。   “在这儿看一下还不够,之后还要全部拷回去看……”张裕明抱怨着,“就不能找个这女人的粉丝来干这活儿吗?啊,这是什么?”   三人一同望向屏幕——   “冯玲玲丈夫的鬼魂在2017年1月11日凌晨3点7分消失。”   “哦……”张裕明愣了愣,“这个女作家,是写鬼故事的啊?哇挺意外的……我还以为写恐怖小说的都是些三流人士,居然也有这么出名的……”   “写惊悚类文章的著名作家可不少哦,周德东老师、蔡骏老师、庄秦老师……你这一句话可得罪了不少人喔。”夜深喃喃着,“不过在‘全书完’前面加上这么一句,总觉得有点儿突兀……”   “我看也是。”吴允然赞同他的观点。这男人拨弄了一下头发,从下往上在文档的字里行间移动着视线,似乎是想要从这里找到被隐藏的“死亡讯息”。   三人挤成一团,各怀心思地逐字逐句推敲起那部分文章来。   另一边,路以真则有些迷茫地站在墙边。虽然之前大言不惭地说了是要来帮忙查案的,但实际走进了屋子里,他却根本不知道该查些什么。屋子里每一个人都有他们的分工,除了书桌前的三人外,那个眼熟的年轻女警察和一个男同事蹲在墙角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两名身材相仿的男警员站在书架前小声讨论,还有一个年龄大些的女警员站在书桌附近低头沉思着……总而言之,无论哪边似乎都不是能随意插手的氛围。   挫败感油然而生。   啊……他想。原来是这样,现实的案件调查跟那些半吊子的推理小说终究是不同的,况且我连那些半吊子小说里的侦探都远远比不上,别说在这五分钟内摸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我根本就连该从哪里“开始”都搞不清楚……   要不就干脆在墙边把这五分钟站过去吧。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   反正,“帮忙”这种话也是刚才夜深说的,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想法让他的心中对自己生出了一种厌恶感。他抬头看向夜深那边,他正在和两名警察激烈地争辩着什么,那身影虽然也称不上是什么专业人士,但至少比自己这个菜鸟要好上太多。   ……唔?   路以真忽然回过视线。   等等,总感觉,好像有什么……   他的目光在房间内扫了一圈,看到的却仍是和刚才一样的场景。   但是……   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路以真也朝着书桌那边走过去,电脑旁的一个木纹相框中,冯玲玲的近照就摆在里面。路以真端详着那张照片,照片中的场景他很熟悉……啊对了,这不就是他们“水月”编辑部吗?和冯玲玲合影的那个人也很眼熟,好像是《绝对小说》那边的同事,但他印象不深。关键是……   路以真眯起双眼,紧盯着冯玲玲那张带着柔和笑容的脸庞。仅凭着这张照片上的笑容来作为第一印象的话,她确实是位和蔼的前辈。不过……   路以真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这张脸,有种好熟悉的感觉……可究竟在哪里——   “喂!”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路以真赶紧回过头去,夜永咲那张并不和善的脸就在眼前。   “五分钟到了,出去。”他冷冷地说。路以真注意到他另一只手里拽着弟弟夜深的领子。那边那个戴眼镜的警察幸灾乐祸地偷笑着。   “呃,能不能……再给我宽限一分钟……”路以真支吾着。   夜永咲抬起下巴。   “好,好好!”路以真是个有眼色的人,“我这就走,这就走!”   两人被夜永咲踹出门去。不过不知是不是路以真的错觉,他在说“滚”的时候似乎心情好了许多。   夜深拍打了一下后背。路以真还好,只是被赶出来而已,夜深的背上倒是实实在在挨了一脚。但他并不觉得尴尬,只是说声“那就走吧”便自顾自下楼去了。两人走到单元楼底下的时候,舒琳不知从哪儿跳了出来。   “怎么样怎么样?”她雀跃地问着,“有搞到什么线索吗?”   “你以为我是福尔摩斯吗,看五分钟就能知道答案?”夜深毫不客气地说道。   “哇,那就是说什么都没找到?那你还敢这么狂?”舒琳眯起眼睛,透出威胁的光芒。   “都到中午了,去附近找点吃的,边吃边说。”   夜深没有直面舒琳的问题。路以真总觉得他有点儿转移话题的意味,但舒琳并没有发火,只是哼了一声:   “我想去吃那边的卤肉饭。”   舒琳指的那家名为“宝岛”的快餐店在市场边上。路以真觉得他们上楼也没多久,倒不知这个女孩是怎么溜达到这边的。不过这家店的店面看起来确实还算干净。三人在门口找了张桌子坐下,年轻的男老板接过点单立刻就去准备了。   “冯玲玲的死因大致上是清楚了。”夜深从饮水机桶上拿了三只一次性塑料杯,接满了水分给那两人,他自己也饮下一口,“我想,她应该是被自己书中的灵杀死的……不,这种说法也不正确,应该说,她是被灵模拟出了书中的情景杀死的。”   夜深将自己看到的,那本小说最后的一部分内容讲给两人。   “哦,是这样。”舒琳恍然大悟,“也就是说,是被她‘丈夫’的灵给咬死的啰?”   “不。”夜深否定道,“从现场的情况来看,直到那个名叫徐风的警察闯进她家之前,书房的门都应该是紧锁着的,按照她书中的发展,那个‘丈夫’的灵应该是无法进入书房的才对。我的看法是,她是被自己书中的‘自己’给咬死了,她书中的‘冯玲玲’本来就是死在书房里的,要办成这一点自然容易。而且这样一来,她的伤口上全是自己的唾液这一点也就能解释了。不过,这只是我的推测而已,实情如何我们不可能知道。再说,就算想清楚了这一点,对我们也没什么帮助。”   “说的是喔。”舒琳撅起嘴巴,“搞了半天,不还是无功而返?”   老板把三份饭食端上来的时候,三人都乖乖闭上了嘴巴。舒琳所点的卤肉饭只不过是在白饭上浇了一勺带汁的卤肉块,再加上一些小菜,但她确实吃得蛮香。夜深则是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夹起烧鸭肉放进嘴里。路以真的筷子在米饭里搅和着,却没有半分进食的欲望。   夜深的视线瞄向他。   “怎么了?”这男人直截了当地问。   路以真叹了口气,他想夜深问出问题的同时,应该就已经想到了答案,因此他也并不打算隐瞒。   “没,我只是……觉得自己有些没用。明明说了是要去帮忙的,不光如此,我也想靠自己的努力抓到‘那个人’,我觉得这样我才能对得起简如薇。可是……等到实际有这样的机会了,我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之前你跟那些警察讨论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站墙角,根本什么忙都帮不上……”   “也不能那么说啦……你看夜深不也是白忙活吗?”   舒琳的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使得她说话的声音活像是猫儿发出的呼噜声。而且,虽然这听来是在安慰他,但路以真反而觉得更悲观了。   夜深微微一笑。   “你的意思是缺乏经验吧?”他说,手上的筷子扒拉着鸭肉,“这很正常。我们之前又没做过警察,怎么可能一上手就跟那些天天搞案子的专业人士比呢?就连大哥也是,虽然跟他手下那帮家伙关系都不错,但偶尔也会抱怨,说是他们都太年轻了,一个个光凭着热血可不行。”   “谁说的?”路以真说,“他队里不是有个四十多岁的女刑警吗?”   夜深愣了一下,随即“噗嗤”笑出声来:   “你说的是谢凌依?哈哈,如果被她听到你说她四十多岁,指不定要发多大的火呢。”   “谢凌依?”   “就是上回你在蒋成家里见过的那个小女警。”   他这么一说路以真就想起来了:“哦,她叫谢凌依?啊不过我说的不是她,我说的是另一个,就当时站在书桌旁边的那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那个。”   夜深手中的筷子不动了。他与路以真相互对视,短短几秒的工夫,两人似乎都意识到了什么。   “我大哥队里只有谢凌依一个女的。”夜深低声说道。   舒琳又把嘴巴撑得鼓鼓囊囊的,她交替看着这两个男人,好像完全没搞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于是干脆又埋头认真对付起自己的卤肉饭来。   夜深垂下视线,他盯着贴着白胶皮的餐桌喃喃自语:   “那些尸气……我本来以为是因为昨天才有人在那里死去,所以尸气还未散干净,但是听你这么一说,难道……”   夜深说的话并没有进入路以真耳中。一瞬间,刚刚在那间书房里产生的那种奇怪的感觉突然化为了实体。路以真的视线失去了焦点,他终于想起自己当时究竟看到了什么。   两件事。   第一,是关于那个“女警”的,那个看起来年龄偏大的女警察并没有穿警服,而且……她就站在书桌和墙壁之间,也就是……那个画出冯玲玲尸体轮廓的白圈之内!   第二,同样是关于那个“女人”的……   路以真想到了那张照片,那张照片上,冯玲玲的脸,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不是在别的地方,不是在别的时间。就是在那时,就是在现场!   那个低着头的“女人”……她拥有着一张和死去的冯玲玲一模一样的脸! 第五十节 遗灵(中篇)   夜深和路以真在单元楼附近等待,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并时刻注意着路那边的动静。过路人当然不会对这两个普通的男人多看一眼,只有垃圾站对面满脸横肉的小卖部老板十分不高兴地瞪着他们,像是这两个陌生人隔着那么远都影响了他的生意。   约摸下午四点的时候,一个少女从小院中探出头来,朝他们招了招手。   夜深和路以真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了过去。   “怎么样?”   “没人了。”舒琳小声说道,“我盯了很久,现在肯定没人了。你们趁现在上去,我在这儿看着,如果有警察往这边来,我就给你振铃,你要赶紧下来。”   “了解。”夜深答应着。   路以真的喉头微动,他沉默着点了下头。他对法律知识了解不多,也不知私自进入被警方封锁的犯罪现场会有什么后果。但事情既然都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不去”这种话也没法说出口了。   两个男人一路走上三楼,冯玲玲的家门口用胶带贴了一道警戒线,看上去十分简陋。正所谓“防君子不防小人”,比起实际作用,它的象征意义应该更大一些,一般人只要看到这种东西就会敬而远之吧?虽然好奇心总是有的,但若是跟杀人案牵扯到一起可就得不偿失了。   冯玲玲的家门自然是锁上的。两人小心翼翼地四下观望,楼上楼下都没有什么动静,对门的邻居似乎也不在家,没有比现在更为“合适”的了。   “能行吗?”夜深问。   “试试先。”   路以真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金属制小工具。如果揣着这种工具在街上被警察逮到的话,少不得要花一番唇舌解释。这是他午饭后专门打了出租车回家去取的。   “在哪里搞的小玩意儿?”夜深饶有兴趣地问道。   “TB上就有很多,关键要看你会不会找。”路以真一边研究着门锁,一边回答道,“不过我这套是人送的。以前我曾经做过一篇关于入室盗窃团伙的专访,结果反倒跟关在里头的家伙们搞成了不错的关系。后来分别的时候,他们就把这当成纪念给我了。老实说我也没想到有一天这东西和手艺真会派上用场。”   这句话刚刚说完的同时,门锁响起了“咔哒”一声。路以真向里轻轻推了一下,房间里面的场景渐渐展现在两人眼前。   “呼……还好她没装防盗门。”   路以真把工具收起来,他心跳的频率在加快。   “走吧。”夜深在他身边矮下身体从警戒线下钻了过去。   路以真看看头顶,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确认有没有监控摄像头,不过并没有看到。想想也是,幸福小区跟天颐小区都属于那种落后到一定程度了的地方,就连小偷都少有光顾,何必去安装那么麻烦的东西呢?而且这种事也根本不需他去考虑,想来夜深这种“经验丰富”的老手肯定早已确认过了。   他最后做了一次深呼吸,心情宛如多年前在高考考场上翻开数学试卷的那一刹那,他闭着眼睛用和夜深一样的动作穿了进去,回手轻轻关上房门。   “拿着这个。”夜深递给他一副轻便的白手套,“虽说我们之前已经来过,留下指纹也没什么要紧,但还是小心为上。”   路以真听话地戴上手套,两人一同走进里间的书房。由于没有窗户,只能依靠从客厅那边漏入的些许光线,房间里自然昏暗得很。路以真在进入的第一时间就把目光投向了地毯上的那个白圈。   “怎么样?”夜深转过头来,他已经将整个房间都扫视过了一遍,“我好像没看见……”   “我也是。”   路以真这样说着,上午看到的那个“女人”并不在房间内。虽然稍稍有些失望,但他还是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样……”夜深想了一下,“算了,也没办法。那么,麻烦你继续在这里盯一下。尽量站在书房门口,同时注意着客厅和书房两个房间。这样书房门也没法关上,可以尽可能排除掉危险因素。我去那边的卧室、卫生间转转。不管我们之中谁先看到了什么‘东西’,都要立刻通知对方。如果感到不对劲,就喊出声来,不要怕被人发现,安全为上!”   “明白。”   夜深说得很严肃,路以真的回答也带着些许沉重。他目视着夜深朝冯玲玲的卧室那边走去,接着回过头来,目光在客厅与书房之间移动着。比起不见光的书房,他当然更愿意靠客厅这边近一些。他听从了夜深的建议,背靠着书房的木门,防止它像恐怖电影中经常出现的那样,“嘎吱”一声突然关闭。不管他是被关在里面还是外面,都算不上什么令人安心的发展。   当然,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路以真还是觉得被关在外面比较好些。   他的脑子里转着这些无聊的念头,眼光不由得又扫到了上午看到的那张照片,也就是摆在书房桌上的那张,冯玲玲在“水月”总部拍摄的照片。不知是不是巧合,照片此时刚好朝向他所在的位置。   照片上冯玲玲的笑意并不像是挤出来的,她的双眼直视着路以真,让他居然真的有了一种自己正在被盯着的感觉。   路以真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他脑中不由得闪过了一则和照片有关的恐怖故事,说是如果你一直盯着已亡人的彩色照片看,就会发现照片上那个人物的笑意会越来越浓,然后——   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爬上了他的后背,他赶紧摇摇头甩开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双眼发生异变不过才短短几天,他却好像已经完全相信了“灵”存在的这个事实。如果在一周之前有人对他这样说,即便那个人是夜深或夜永咲,路以真也只会怀疑他是精神错乱了。可现在,这一切对他来说却如此“正常”,人的接受能力真是强大得不可思议。   也许,这是由于他内心也存在着这样的“希望”所致?   当然不是因为那个护士黄若琳,虽然这样说对已故去的她可能有些不尊重,但路以真并不想再次跟一个脑袋有问题的灵共处一室。   他只是想起了那天夜里,那个温柔地为他擦净双眼的女人。唯有那片刻的对视,他不想当那只是一场梦境。   “她”一定是真实存在的,一定是真实到他身边来过的。   所以他必须去接受这种事,也必须……去继续寻找。不管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自己,他都一定要为这件事画上一个句号!   路以真再次抬起头来,眼光与那照片上的女人相对。霎时间,那种被人盯着的怪异感又一次传遍全身。但路以真看得很清楚,照片上的女人并没有变化。年近半百的作家冯玲玲带着那种和蔼的笑容,静静地注视着他。   你也想知道吧?路以真在心里默默地说。你也想找到吧?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吧?你也一定……想要对“那个人”施与报复,对不对?既然如此,就请帮帮我们,帮我们找到“那个人”。相对的,我们也会帮你,一定会让“那个人”得到他应有的制裁!   这番心语并没有得到回应。照片上的冯玲玲并没有半分动静。   路以真又看了她两秒,这才移开视线,望向客厅这边。他听到了夜深细微的脚步声,希望他那边能够有所收获。   但忽然间,路以真觉得自己耳侧有些发麻。   视线。   他感受到了。   明明自己已经移开了视线,但这一次,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眼角的余光似乎瞟到了什么。路以真的脖子有些僵硬,他一点一点地转回头来。   在昏暗的书房之中,那个站在书桌与墙壁之间的人影,是……   路以真说不出话。   那个身影,低着头的身影,女人的身影……虽然隐藏在无光之处令他看不真切,但他还是知道那是谁……是的,除了她之外不可能有别人……   “冯玲玲”垂首站在那里,似乎在看着书桌的某处。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路以真的大脑乱作一团。要向她搭话吗?还是先开口叫夜深?   但没有等他想到答案,“冯玲玲”便抬起头来。她的面目被凌乱的披散着的发丝所遮挡,路以真看不到她的眼睛,但那一双令人遍体生寒的视线却直勾勾地射在他身上。紧接着,在路以真的视界之中,“她”摇晃着朝向这边走了过来!   “啊……呃……呃……”   路以真的嘴巴颤抖着,他的喉头微动,发出嘶哑的声音。   他想要动弹,可不知是灵对他做了什么,还是他自己被吓到双腿发软,他靠在门边,根本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夜深!”他听到自己嗓子里发出怪异的叫喊,“夜深!夜深!!!”   “冯玲玲”离他只有几步的距离了!她伸出手来,像是要来触碰他的身体……路以真不知道一旦被她抓住会发生些什么。他想要逃走,可却浑身发麻,偏偏僵硬的双腿支撑着他不允他倒下!   “她”的手带着森寒的气息逐渐靠近,就像是那天夜里简如薇的手。唯一的不同是,路以真心里清楚,眼前这只伤痕累累的手上绝没有半分善意!   就在他打算闭上眼睛的时候,肩膀上忽然被人拍打了一下!路以真用他生平最快的动作转过头来,险些扭伤了脖颈。   “怎么了?”夜深面色凝重地望着他。路以真从没有一刻觉得他这张脸是如此可亲!   “啊?啊……是她……”路以真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变形”,“她在里面……就在……诶?”   他再次看向书房内部,但这里除了一片黑暗之外,哪里还有半分不祥的气息?   “她”的身影已然消失了。 第五十一节 遗灵(后篇)   夜深站到路以真身前,扫视了一遍书房,然后把灯打开。柔和的光芒投射下来的同时,路以真感到浑身的细胞都得到了解放。   “你刚刚又看到了,是吗?”夜深回头看着路以真,“在什么地方?还是在上午的那个位置?”   “嗯……”路以真喘息着点点头,他觉得背上的汗水连外衣都浸透了,“她……她朝我走过来,我……”   “这样……”   夜深理解地拍拍路以真的肩膀,他的手上带着一股暖意,这让路以真恢复了些许精神。   “一开始呢?”夜深问,“一开始她是站在那里的吗?有没有什么举动?”   “一开始?呃……”路以真尽力去回忆着,“一开始的话……她低着头,好像在看着书桌的那个抽屉。不过我也不能肯定,我又没法看到她的视线……”   “书桌的抽屉……是吗?”   夜深如此念叨着,自顾自走过去拉开路以真所指的抽屉。他似乎对这里刚刚才发生过的“灵异事件”毫不在意,路以真在佩服他胆大的同时也不由得为自己刚刚的表现感到了些许羞愧。当然他没有注意到,夜深的左手一直放在裤子左边的口袋里,似乎随时准备着掏出某种“武器”。   他壮了壮胆子,也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   抽屉并没有上锁,里面大概有七八份土黄色的档案袋。夜深打开一份看了一眼,有些失望地皱皱眉头:   “是她小说的打印稿,这一份是……‘愤怒’吗?记得是去年的作品……啊不,现在应该说是‘前年’了。”   “那这些袋子里装的应该都是小说吧?”路以真也翻看起来。两人谨慎地将档案袋中的打印稿件一份份取出,又一份份放回去。难怪警方没有将这些看起来很可疑的文件带走,毕竟谁都不会认为冯玲玲会把“死亡讯息”一类的东西放在装着过去写就的小说的档案袋里。   “这份是‘嫉妒’……这份是‘色欲’……哼。”夜深有些烦躁地抓抓脑袋,“你那边如何?”   “嗯,看到了‘傲慢’和‘贪婪’……不过等等,夜深,你看档案袋上用铅笔标的时间。”   “时间?……哦,你是说这个年份?”   夜深看了一下档案袋边角上的数字,“愤怒”一作的完成时间是2015年,袋子上标注的数字便是“2015”。只是不知这里指的是稿子的完成时间,还是实体书的出版时间。   “时间怎么了吗?”夜深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皱着眉头问道。   “诶,这里有一份……”   路以真说着,将他手中的档案袋递了过来。夜深接过扫了一眼。   “……1997年?是二十年前?”   “嗯。”路以真看着他,“我对冯玲玲没什么了解,只知道她为‘水月’供稿是在四五年前,至于更之前的……”   “是2012年末,她的出道作《复制品》在《绝对小说》上发表,后来还用这个名字作为她第一部灵异短篇集的书名。《绝对小说》以前并没有灵异恐怖类作品专栏,这类故事一直是放在悬疑推理类里的,在她成为该杂志的专职供稿人后,这个模块才独立出来。”   信息部门早已将冯玲玲的资料整合出来。作为执行任务时可能会用到的资料,夜深已经记得烂熟于心。   不过,既然这样……   两人低头看着那份档案袋。   “1997年,那个时候她应该还在做工程师。年中时辞了职,在家休息了数月后,于年末盘下了批发市场的一家店面做酒类生意,记得好像是叫‘快活林’?反正不是什么出名的牌子……”夜深喃喃着,“那时距她发表首篇小说有足足十五年,那么这里面装的是……”   “看看不就知道了?”   路以真拆开袋子,从里面取出一沓厚厚的打印稿。和其它档案袋中的东西一样,这袋稿子看上去也是冯玲玲的小说,不同的章节分别用订书钉钉起来,总共钉了十多份。夜深也凑过去,两人一份份翻阅着。   “是《复制品》实体书里的所有短篇……”夜深一眼就看出来了,“‘单目人’、‘天花板上的脸’、‘荒野七日谈’、‘不要前进’……唔,这是什么?”   其中一份打印稿虽然也和其它短篇小说混在一起,但排版却明显不同。路以真侧头瞧过来。两人浏览了一下。   “是卷宗?”   “刑事案件……时间是1997年!”   两人对视一眼。   “就是这个!”   他们拿起那份案卷,在书桌上摊开来,准备仔细研读一番。但就在这时,一张照片从纸张缝隙中掉落下来,轻飘飘地朝地毯落去。   “哎?”路以真下意识地想要抓住那张照片,与此同时——   忽然间降临的黑暗将两人包裹住了。   一时间,夜深并没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耳旁传来一声炸裂般的巨响,紧接着灯光熄灭。在没有窗户的这间书房里,失去灯光和双目失明几乎是等同的。夜深条件反射般想要从裤袋里掏出“杀虫剂”,但手臂却遭到了某人的撞击,那罐子从他的手中脱落,伴随着轻微的咣当声掉在了地毯上。   夜深倒吸一口气:“路以真?!”   “对不起!”路以真慌乱的道歉声从下方传来,“我叫桌子腿绊了一下……哎,照片到哪去了?”   “先别管照片了!”夜深咬着牙说道,“‘杀虫剂’被你撞掉了!”   “杀虫剂?”   “是对灵用的!”   路以真顿了一顿,才再次开口:   “……好像是滚到书架那边去了?”   “那你在地上摸一下,我去试试能不能把门或者灯打开!”   “好……”   夜深在黑暗中试探着抬起腿,从趴在地上的路以真身上跨了过去,这种时候可没法管什么礼貌不礼貌的了。从现在的事态看来,刚才那声巨响必定是书房房门被关闭所产生的动静,同时连灯光也熄灭掉,夜深可不觉得这是守在院门口的舒琳突发奇想要跑上来跟他们玩个恶作剧。   执行过六个月的任务,夜深对于这种时候可能会遇到“什么”,有着再清楚不过的认知。   那么,刚才路以真说,冯玲玲的灵在看着书桌抽屉……那难道是诱饵吗?   ……不,不一定。灵的行事是无法预测的,上一秒想要帮你,下一秒又要将你吞噬——这种情况并不鲜见。   不管怎么说,眼下形势不利,唯有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别说他,就连路以真应该都察觉到了,他最后回答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就是最好的证明。   夜深摸索着墙壁走到门边,抓着门把试了一下,门锁好似坏掉了一般,虽然拧得动,却没办法把门打开。门旁的开关也一样,即便按下去也不能让灯光重新亮起来。   冷静一点。他对自己说。冷静一点,夜深……   对了,用手机联系舒琳——啊我真够笨的!只要拿出手机不就有亮光了吗?   夜深忙不迭掏出手机,试着按下解锁键——   “……诶?”   没有反应。   不管怎么按都没有反应!   该死的。夜深的眉角跳动着。该死的……在吃过午饭之后还曾经确认过电量的来着,不可能会没电关机。   换言之,这也是灵的影响……   再想想。他对自己发出无声的命令。再想想,夜深。在这种情况下,已经不用再去考虑“对方”所怀有的是“善意”还是“恶意”了。需要思考的事只有一件。   还有什么能够突破现状的方法吗……   ……   路以真趴在不算柔软的地毯上,黑暗之中他目不能视,只能凭借着双手摸索,试图找到刚刚被自己碰掉的“杀虫剂”。他当然也想到了利用手机,之前的手机已经在那天夜里被“那个人”拿走了,新买的荣耀8是可以用指纹解锁的。可他掏出手机后,不管怎么触摸机壳背面的感应器,机器都毫无反应,按动解锁键也是一样。他试了几次之后,有些慌张地说道:   “喂,我手机怎么打不开?”   他听到夜深低沉的声音从门那边传来:   “知道,我也是一样。趁着还没发生别的状况,要赶紧把‘杀虫剂’找到才行!”   “哦、哦!我在找!”   路以真有些慌张地答应着。   其实对于“杀虫剂”到底滚到了哪边,路以真心里也没底。不过从夜深当时站着的位置来判断,滚到书架附近的可能性是最大的。毕竟书桌底下的缝隙没那么大,如果夜深所持的那种杀虫剂和真正的杀虫剂罐子差不多大小的话,应该是没法滚进去的。   “沙沙……”   好像听到了近旁传来的异声,路以真又是一惊,身上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什么?”他叫道。   “怎么了?”这是夜深的声音。   “有……好像有什么动静……我刚才听到……”   路以真磕磕巴巴地说着。   夜深迟了一会儿才说道:   “别想得太多,按我说的,先找到‘杀虫剂’才是正经。如果再不赶紧的话,恐怕接下来出现的,就不只是‘声音’而已了……”   夜深平淡的声音却诉说着让路以真浑身发毛的话语,他咽了口唾沫,双手更加卖力地在地毯上扒拉起来。   许是因为双眼已经渐渐适应这黑暗的缘故,他可以分辨出物体的轮廓了。现在他的正前方是书架的一条腿,像是杀虫剂罐子的东西还没有着落……应该转个方向看看吗?嗯?那是……   是照片?   不会错的,是刚才飘下来的那张照片。原来是掉在了这里,在书架底下。   路以真伸出手去。他并非是忘记了夜深“先找杀虫剂”的嘱托,不过这照片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只不过是顺手拿上它,路以真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捏住照片的一角,就要把它取出,同时转开视线,继续寻找夜深所说的那个罐子。   只有一点他没有料想到。   他抽回手来的动作并没有成功,他的手腕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一样……不,并非被卡住,这种触感是……   路以真转回头去。   “那个”……映在了他的双瞳之中。   为什么自己可以在这漆黑一片的视界中看到东西,为什么会看得如此清晰……所有这些事情,路以真都没法再去思考。他只是看到了,纯粹地看到了。当那一幕出现在他视野之中,就再也无法从记忆中抹除。   那是一条伤痕累累的手臂,如鹰爪般的手指蜷曲,紧紧地抓住了他拿着照片的那只手腕。   而那手臂的主人是……   路以真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震动,如同地震一般,但他身下的地毯却并没有任何异样。在剧烈震动着、颤抖着的不是地面,而是他自己的身体。   冯玲玲那张被啃噬得残缺不全的脸,此刻就出现在他眼前。 第五十二节 背叛的错觉(前篇)   “呜哇哇哇哇哇哇————————!!!!!”   路以真的哀嚎在房间中炸响的时候,夜深正在试图摸索着墙壁挪到书桌那边。他想看看能不能打开冯玲玲的电脑,既然冯玲玲的死亡与那篇“暴食”的文章有关,那么或许也能从那里面找到逃出生天的办法。   “怎么了?!”夜深听得出声音是从书架那边传来的,他慌忙大喊道。   “救我!救我!夜深!”路以真接连发出惨叫,“她在书架底下!她在书架底下!!!”   “那你快逃啊!有没有找到杀虫剂?用那个的话就可以——”夜深焦急地发出指示。   “没有啊!快帮帮我!她抓住我了!我挣脱不开!夜深!快帮帮我!!!”   这悲鸣声实实在在地震颤着夜深的大脑,霎时间夜深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面孔。除去他还未加入雨色深红时的“噬魂幻夜”事件,与他刻意促成死亡的“血眼阴行”事件外,在他过去六个月所执行的所有任务之中,想要拯救却无能为力的人也有很多。   九月初的任务中,跟在他身后却被突然出现的灵拽入旁边房间的少女,在他冲进去之后便已消失无踪;十月中旬的那次,跟那位和善的大叔一起在天台避难,却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灵从楼顶推了下去;还有上个月……明明答应了那个孩子一定会把他好好送回到家人身边,却没想到,仅仅是让他吃了一块巧克力,下一秒,瓷白色的手臂就会撑开他的嘴巴破体而出!   所有那些人,在死前都发出过这样的悲鸣声。   夜深无法坐视不理。   可他刚刚动起身体,却又硬生生止住了!   等等……   夜深努力让自己沸腾的大脑镇定下来。   这一次不一样……   仔细想想,刚才从灯光熄灭的那时开始,他就再也没有“看到”过路以真了,不是么?在黑暗之中他目不能视,一切都只是凭靠着听觉。   换言之……他怎么能知道此刻发出喊叫声的这个,是真正的路以真呢?   也许在房门关闭的那一瞬间,路以真就已经无声无息地被隐藏在这里的那个家伙拖走了,此后他听到的不过是伪造的声音,这时的呼救当然也只是陷阱……灵是会设下陷阱的,作为人类而死去的那些东西,当然也可能拥有人类的头脑,在之前的几个月中他已经见识过不少次了。   如果傻乎乎地走过去的话……   是陷阱的可能性有多大?   是真实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这种时候……我到底该……   ……   路以真在此前的人生中从没有一刻感觉到“死亡”会离自己如此之近!   根本不消夜深去说,在他发现自己处境的同一时间,他就开始拼命挣扎着试图脱离那条手臂的掌控。但不断他怎么死撑,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外拽也好,左右晃动也好,那如铁钩般的五指竟没有丝毫泄力松脱的迹象。   一个女人……一个死掉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力气……?!   不……她已经不是“人”了……鬼魂的话,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奇怪……该死的我哪还有闲心去想这种事?!这特么可是命悬一线的紧要关头!   路以真另一只没有被抓住的手死死顶着书架的一条腿,这样一来似乎刚好可以维持住一种微妙的平衡。但他这边已经用上了全力,而对方呢?鬼魂有“体力”这一说吗?   可恶……这该死的地毯连一丁点儿摩擦力都没有!   话说回来……   路以真忽然想起了冯玲玲的死法。   那个女人,是活生生被自己给吃掉的吧?那她不会也要吃掉我?!别开玩笑了混蛋!与其在这种地方被饿鬼吃掉,还不如那天夜里就发高烧死在那个荒僻的小屋里!路以真一边提心吊胆地想着,一边思考着要不要松开顶住书架的左手,伸到书架下面去把那只铁爪掰开。但这个想法只在他脑中晃了一瞬就被他打消掉了。能不能掰开还不一定,但一旦松掉这股力道,自己一定会立刻被拉到书架底下去!到那时会发生些什么……路以真根本不愿去想。   这样坚持下去不是办法……要打破这种僵局!   路以真尝试着改变姿势,他奋力转过身体,让一条腿朝向书架的方向,然后猛地踹了过去!   脚上一空,好像什么都没有碰到。但右手上被大力抓捏着的感觉却消失了!成功了?路以真心下一喜,赶紧趁机想要爬出来。但还不等他撑起身体,下一秒,他的足踝上便再一次被那种阴冷的握力攫住,在惨呼声中将他向后拖去!   地毯!抓不住?!路以真绝望地挥舞着双手试图抓住些什么,但这个姿势比刚刚更加难以借力。一眨眼,他的半个身体都被拽进了书架下方!   不行了……不行了……   路以真知道自己已经濒临极限了。   不行……了……   “再使点劲啊——————!!!”   突然间他的双手被人扯住,发出吼叫的男人就站在他的身前。路以真抬起头来,黑暗之中,夜深朦胧的身影宛如高大魁梧的巨人。   ……   夜深真心感谢自己在过去六个月的任务中,有不少需要耗费体力的时候。如果是半年前的那个他,体力差到连标准一千米都不一定坚持得下来。这六个月中他经受了不少“锻炼”,虽说还没练出八块腹肌,但和过去那个缺乏生气的家里蹲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然而,即便是真正“巨人”也不一定能抗衡得过“灵”,这类东西拥有的可能性是人类无法想象的。夜深只能够拼尽全力向外拉扯着路以真的双手,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感到那压倒性的力量正一点一点地将他们拖向不可视的深渊之中。   正常情况下,路以真的身体是绝无可能以这种姿势塞进书架下方的,但此刻他已经被“吞没”到了胸口。夜深一点都不想知道他的下半身被拖去了何处。   “够了……够了!”   路以真叫了起来,或许他自己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你快想办法自己走吧!别管我了!再这样下去,我们俩都会被‘它’杀掉的!”   “闭嘴!”夜深紧咬着牙关,这使得他的话语听上去更像是嘶嘶的声音,“有说话的力气,不如给我再撑一下!”   他刚才或许迟疑了很久,但他终究还是过来了。如果这是陷阱的话,他定会遭遇到莫大的危险——这种事情他很清楚。可是……   可如果是真的呢?   如果路以真真的在那里苦苦挣扎,而却因他的不管不顾导致最终身亡的话……   夜深没有继续往下想,他的脚步已经先于大脑行动起来。   “够了你走吧!”路以真嘶声喊道,“一个人死掉总比两个人都——”   夜深打断他的话:“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走,但现在还早得很呢!再给我加把劲混账!”   “没……没希望的……”   路以真的全身都被书架所“吞噬”了,唯有头部和双臂还暴露在外,但这样下去,被完全“吃掉”也只是时间问题。   除非——   夜深的耳边再度出现一声爆响的时候,他的脑子变成了一片空白。不知为何他的视界中忽然出现了光亮,紧接着是一个娇脆却有力的声音——   “哈啊——恶灵退散!”   拉住路以真双手的胳膊上突然一松,就像是在拔河比赛中,对手突然丢掉了绳子一般。两声痛叫,夜深的后背伴随着一声闷响撞上了书桌,路以真的身体则砸在了他身上。两人呻吟着在地上打起了滚。夜深抬起头来,舒琳的运动鞋刚好走到他眼前。   “真是的……”舒琳鼓着脸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振铃过了好久都不下来,电话也不接,就想着会不会出事了所以上来看看,还真是没用啊你们两个废物!到最后还不是要本小姐出场?哼!”   “呃……多谢……”   夜深捂着胸口一边咳嗽一边从地上爬起身来,路以真刚才一头捣了上来,他有些怀疑肋骨是不是撞错位了。   “原来如此……”夜深喃喃念叨着,“难怪‘未来视界’让我们两个搭档出这次任务,难道就是预知到了这种可能……”   “唔……或许吧……”舒琳歪头想了想,“啊不对!你这个意思不就是说我只有这么点儿用处了吗?!”   不……说真的,直到目前为止你真的只在刚才那一瞬间体现出了作用。夜深想着,但为了避免麻烦他没有说出来,而是转移了话题——   “话说回来,‘恶灵退散’是什么?断灵眼的咒语吗?”   “嗯哼,你傻吗?当然不是啦!灵眼什么的哪会有咒语啊?”舒琳嗤笑起来,“因为好玩所以才喊的啦。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酷?”   她叉着腰在眼前比了个“V”字,有种接下来就会说出“(ゝω)☆绮罗星”的感觉。   “啊……唔……”   夜深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这种时候只要微笑就好了吧?   “啊对了!”舒琳面色一变,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我给你振铃是因为看到有警察往这边走来着,结果你们一直不下来……还好那两个警察是去了旁边的单元,不过我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会不会过来这边,所以……”   “所以我们还是赶快离开的好。”夜深帮她说完后半句。他转过身去捡起“杀虫剂”,这玩意儿原来是滚到了墙边。   路以真还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夜深伸手把他拉了起来,他扶着桌子,显然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有些虚脱了。   “呼……呵呵……”他干巴巴地笑着,“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呵呵……”   舒琳眨了眨眼:“这人吓傻了吧?”   “得了。”夜深拍拍他的肩膀,“我们该走了,得把这些档案袋放回抽屉里。”   “哦……”路以真愣愣地答应着,“哦……对了,照片……”   他看着自己的右手,那张照片攥在他中,经过刚才的一番挣扎,已经不能用“皱巴巴”来形容,都快变得破破烂烂的了。   “拿着它,等下我们看看。”夜深说道,“卷宗就不拿了,我拍张照片回去拜托信息部门查一下。警方虽然没有拿走它们,但或许有做过记录。我们贸然取走可是很冒险的。” 第五十三节 背叛的错觉(后篇)   夜深确认了一下手机的状态,似乎已经恢复正常了。他给那份夹着照片的案卷拍了几张照片。他和路以真两人迅速收拾好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小说打印稿,重新放回书桌抽屉中。舒琳只是抱着胳膊站在墙边,她才懒得帮忙呢。   “走。”   书房的门是刚刚被舒琳一脚踹开的,但锁却好像还没坏,简直可以称作是“奇迹”了。   “话说……主门你又是怎么打开的?”夜深有些好奇地问道。   “哈?”舒琳不屑地瞥他一眼,“你以为都跟你似的这么没用?本小姐好歹也出过好几年任务了,溜门撬锁这种小事儿还不是手到擒来?”   呃……这有关系吗?   夜深目瞪口呆。   一行三人小心翼翼地溜下楼去,所幸一路上并没有遇到舒琳所说的警察。他们走出一段,眼见天色已晚,便在舒琳的强烈要求下又去了中午的那家“宝岛卤肉饭”。晚上这会儿生意似乎不错,男老板满头大汗地朝他们打了个招呼,说“又来了”。此时的夜深和路以真还没有梳理好劫后余生的心态,便都跟着舒琳点了卤肉饭。   三人落座。夜深说道:   “照片呢?取出来看一下。”   “哦。”路以真答应着,从怀里取出那张已经被抓得不成样子的相片。刚才挣扎成那个样子,他都没有松开手,但这却并非有意为之,其实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非要说的话,或许是天意如此?   那么,但愿这天意也能够引领他们找到“那个人”的踪迹……   路以真把照片摊在桌上,使劲用手压平,这费了他不少功夫。大概过了三分钟,照片表面仍皱得像是立体山水画,但至少恢复到了能看的程度。   路以真眯起眼睛,同时一只手轻抚着心口,试图平复惊魂甫定的心绪。   照片上的场景……看起来像是某个单元楼住房的卧室,墙壁上贴着《纵横四海》的海报,海报上的发哥虽然一手持枪,看上去却颇有喜剧效果。碎花的窗帘静静地垂在一旁,窗户的正中有一个十字状的印记,却又不仅仅是普通的十字,像是雕琢了某种花纹,不知是因为照片折皱的原因,还是本来就拍得模糊不清,看不出那花纹是什么。   照片上的正中,窗户旁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看上去像是情侣一般。路以真用大拇指按平皱褶,端详起那女子的脸庞,然后……   他手中的一次性塑料杯掉在了地上。   半杯水溅湿了他的鞋袜,却没能让他从呆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夜深和舒琳面面相觑。   路以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的心境。迷茫?困惑?不知所措?这一个月以来,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一次又一次挑战着他的承受能力。先是简如薇莫名其妙地死去,然后又演变成了连环杀人案,他自己也被凶手绑架……直到前几天他亲眼见到了“那种东西”之后,他还以为再没有什么事能够撼动他坚强的神经……   他的眼球似乎都已经忘记了该如何转动。胸部左方似乎空了一块,原本存在于那里有力跳动着的器官消失了。   照片上的女人露出发自内心的快活笑容,在她的身旁,一个约摸四十岁的男性满脸宠溺地搂住她纤细的腰肢。但凡换一个人来看这张照片,一定会毫无疑惑地认为这两人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温馨情侣。   是的,除了路以真。   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照片上简如薇的笑脸,在他面前,她从未露出过那般开心的表情。   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他不由得这样想。我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去给水菁打个电话说我想她?为什么不约她周末去看电影呢?我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吗?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吗?对简如薇来说……有什么意义吗?她根本就没要求我去做这些事情,也许我自以为是的行动,对她来说反而只是一种困扰呢?   我……   他觉得这样很傻,可他还是不由得抱住自己的脑袋。厨房那边的男老板不明所以地瞧着这边,手中长勺舀着的肉汁都洒了一半。   “喂,怎么了?”夜深皱起眉头,“照片上到底是什么?”   路以真没有回答。   舒琳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他背后,瞄了一眼照片。   “嗯?这女的好像在哪见过……”她眨了眨眼,看了眼路以真,又看了眼照片,似乎想起了自己在被害者资料上看过的面容,“呃……哇哦……这还真是够惨的……不是我说,这大叔的年龄都够当她老爸了吧?她也真是不挑啊……呃,算了,节哀顺变……”   “别瞎起哄。”夜深说教了她一句,然后对路以真说道,“你冷静些。”   “……我很冷静。”路以真垂着头,他的声音有些发哑。   “不,你不够冷静。”   “我说了我很冷静!”   路以真抬起头来,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目光一定显得十分不善。店里的客人们饶有兴致地朝这边转过头来。   “我说了你不够冷静。”夜深淡淡地说道,“如果你真的冷静下来,就会注意到这张照片的拍摄日期。”   “我都说了——嗯?拍摄日期?”   路以真傻乎乎地看了夜深一眼,接着回头望向那张照片。他并没有找很久,红色的时间数字就印在照片的右下角。   “1994年7月9日……”路以真小声念叨着,“1994年?”   “那个时候,简如薇还只是个小学生吧?”夜深的声音越过他的肩膀传到耳朵里,“不是她,只是长得很像的人而已。”   “呃……”路以真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   舒琳咂了一下嘴巴,发出响亮的声音。看不出她到底是为这样的结果感到安心还是因为这种发展不够有趣而失落。   路以真继续望着照片。夜深说得对,尽管看上去很像,但仔细辨别,这女人还是有和简如薇不一样的地方。   他渐渐能够感受到胸腔中心脏的跳动了,缺失的那一块似乎已被填补回来。   是啊……他想。我怎么能怀疑她呢?简如薇她……即便已经身死,却还是挣扎着前来拯救我。我怎么能去怀疑这样的她呢?   强烈的愧疚感上涌,他捏了捏拳头,强行将之压了下去,认真观察起那张照片。   这女人——或许称之为女孩更合适些——大概二十岁上下,笑容甜美得让人想起新鲜可口的草莓,她明艳的脸庞和隐藏在衣服下的姣好身材加在一起,实在让人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浮想联翩。她身上穿着的倒不像是休闲的衣物,而像是某家工厂的工作服,头上一侧还用鲜亮的黄巾扎出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更为她增了几分俏皮的味道。   而她旁边站着的男人……   一旦明白了这个女孩和简如薇并无关系,路以真在看向那个对她做出亲密举动的男子时,也就没什么心结了。这个男人看外貌有四十左右,但却又像是个大男孩,笑容温柔。虽然并不能算帅气,但显得很阳光,是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那种类型。他的皮肤有些发黑,汗衫下的肌肉紧绷绷的,在衣服上勾勒出清晰的线条,铁塔般的身材足够让人体验到何为“安全感”。   路以真之前的感觉并没有改变,如果不考虑年龄因素,这两人确实是十分相配。   可是……和简如薇同为连环杀人案被害者的冯玲玲,在她的抽屉中藏着的这张照片,上面又出现了和简如薇极其相像的女人。如果这个女人还活着的话,现在也该有四十余岁了吧?   这到底……有什么联系呢?   “如果……还活着……”——路以真并没有察觉到,他这样的想法,代表他潜意识中认为,这个明艳动人的女孩,或许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看,窗户上的这个十字印记。”夜深在他耳边说道,“是不是看着有点儿怪?一般来说会在窗户上搞这样的装饰吗?”   “怎么不行了?”舒琳也俯下身来仔细瞧着,“‘田’字形的窗户不是很常见吗?”   “问题是你看,这十字上的花纹,看起来十分肃穆,又不缺乏美感。这种花纹,即便放到今天也并不过时吧?”夜深指出,“不知道是印上的还是刻上的,但不管怎么说,给窗户上做这种装饰,想来一定相当费时费力。我在想,这是否有什么用意……”   “哼。”舒琳翻了个白眼,“你们就继续胡思乱想吧——啊,饭上来了!我不等你们了哦!”   舒琳从那个男老板手中接过托盘,哼着小曲儿把浇在饭上的肉汁和白饭搅和到一起。男老板偷偷想瞄一眼夜深和路以真在研究什么,不小心对上舒琳的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走回了厨房。   夜深和路以真两个男人则对香气四溢的卤肉饭看都不看一眼,他们的视线被那照片窗户上的十字牢牢吸引着,似乎打定主意一定要从这里看出什么玄机才行。 第五十四节 负心的报偿(前篇)   岳千桦站在白果林小区七号楼二单元502室门口,他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去敲门。白果林初建时还是当之无愧的高档住宅区,但城市发展日新月异,没过几年它就落伍了。单元楼里连电梯都没有,岳千桦提着苹果袋子一路爬上来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更多的汗水是在他站到门口之后才流淌下来的。虽然比不上他停在楼下那辆有空调的速腾车,但如果站在这里也算是一种逃避的话,他倒不介意做出这种选择。   关于岳千桦这个人,其实他的存在、他的命运、他的人生,所有这些东西对我们的故事发展都没有什么影响。不过他姑且也算是被这起事件所“影响”的人物之一,故而在继续讲述之前,我们还是先对这个人物做一点小小的介绍。   他所伫立着的这一户,502室,直到五年以前,这里还是他的家。   岳千桦想起和妻子贾莹签署离婚协议的那一天,那么多年来他头一次看到她显露出那种无助的目光,绝望得让他心碎,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仿佛只要不回头就可以甩掉身后的一切。   贾莹是个好女人,过了这么多年岳千桦还是不得不这么承认,当初他打拼事业的时候,她是他最好的贤内助。只要有她在,他就可以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衣食住行加上孩子她都会一手操办,而且她自己也有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贾莹的脾气不算好,却很会控制,总能收在他的忍耐范围之内,就算说这个家庭是完全靠她维持下来的也不为过。   贾莹是个好女人,可他却不是个好男人。他就那么走了,因为他自以为遇到了更好的女人。   如果非要他扪心自问的话,那么在当年结婚的时候,他决然没有想到过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会出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迷心窍,也许正如《黎明之街》中的那句话所说——   “也有情不自禁的时候……”   那之后他的生活就很简单了,一个婚外情的男人要什么生活?走的时候他留下了房子和孩子,却带走了一半财产,偶尔要为孩子办某某手续的时候就露个面,剩余时间就都泡在女人那里。几年下来钱去了十成有九,女人倒在半年前看中了另一个年轻有为的帅哥,人家勾勾手指她就走了,于是他成了孤家寡人。   男人骨子里都是犯贱的,总要受过伤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于是岳千桦想着贾莹的好,想着自己简直就是个混球王八蛋不是个东西,连这么好的女人都要背叛。于是他连夜从外省赶回来,提着一袋子苹果就跑上楼来,可临到头他又不敢敲门了。   怎么敢呢?脸皮再厚也厚不过城墙去,五年的时间城墙都能垒十层了。   岳千桦缓缓地眨着眼皮,想自己上一回和妻子——哦前妻,和前妻通话是什么时候。慢慢地他想起来是在半年前,那次妻子打电话说家里失火了,可他正忙着把那个移情别恋的女人追回来,于是他说“把家里损失给我说一下,我打钱过去”,然后就急不可耐地挂了电话。也许是被气极了吧,她没有再来电话,他就随便应付了五千块钱,然后就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那天晚上他终于明白自己彻底被那个女人甩了,于是进了一家酒吧,叫了些不知名的酒水,破口大骂女人全都是婊子,没一个好东西,引得不少浓妆艳抹的女郎侧目。第二天酒醒了他却不长记性,依旧买了花腆着脸去敲她的门,期待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来让她回心转意。   这么想着岳千桦的冷汗就下来了,他觉得自己还是走了好,换做自己是贾莹,他也绝不会让这么个负心汉进门的。   他看着自己手里的一袋苹果,想着该说些什么话去讨好她。原本他想带点贵重的礼物来,可又怕那么一来会显得见外,他心中一万个渴望想要跟贾莹重组家庭,为此他不得不精心盘算,任何细节都不能有半点差错,一如他过去当律师的时候。   就在这个时候,背后501室的门却突然开了。岳千桦吓了一跳,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二十左右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门缝里面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像是在打量一个可疑人物。   这个妹妹我见过的。岳千桦忽然想到了《红楼梦》里的台词。但这不是他一厢情愿,少女突然惊呼一声:“啊,岳叔叔?”   刹那间他也想到了少女的名字,于是堆上笑容:“哦,小敏啊,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叔叔差点儿没认出来。”   他当然认识,这是对门邻居郭家的女儿郭仪敏,平常就叫小敏。上一次见面还是离婚之前,那时她才十五岁。都说女大十八变,岳千桦情不自禁让目光在女孩儿身上上下扫动,充满了青涩味道的身体和甜美的脸蛋儿,一瞬间他居然有些蠢蠢欲动了。   想什么呢!他连忙打断了思绪以免露出丑态。小敏朝他微微点头,视线聚焦在他那伸出一半似要敲门的手上,眉梢却是一挑,露出疑惑的神色。却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缩了回去。   他挠了挠头,有些讪讪。他想自己这点儿破事儿就算不弄得人尽皆知,至少对门的邻居瞒不过。在小敏看来他这种男人就是该人人唾弃人人喊打的花心大萝卜,人家喊他声叔叔算是客气的了。   不知怎么的这种堕落的想法反而给了他些许勇气,他想反正也不可能更糟了,于是伸手敲了敲门。他听到里面有脚步声传出,开门的时候,那张熟悉的面孔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之中。   他的嗓音干涩。他说:“哟,我来了。”明明之前想了那么多话,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女人的瞳孔有些涣散,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一般。这跟他想的不太一样。他以为她会惊讶,会生气,也许会愤怒地踹他一脚然后“咚”的一声把门带上把他堵在外面,那样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但所有这些都没有。他曾经深爱的女人就在那里呆呆地站着,目光冰冷。   这目光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忽然想起一个词:尸体。   他摇了摇头,把不好的想法驱散:“能……让我进去吗?”   女人不动声色地让开,这让他大松了一口气。   他把苹果递到贾莹手里,她伸手的动作有些僵硬,但到底还是收下了。岳千桦发现自己以前穿的拖鞋居然还放在鞋架上,他忙不迭取下来换上。贾莹把苹果放进厨房里又折了回来。岳千桦局促不安地看着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时隔五年他再次欣赏起妻子的容颜,一如他们当初相识。   这些年来她的脸上添了不少皱纹,白发丛生,莹润的嘴唇如今也变得干巴巴的。岳千桦突然发现她还穿着围裙,看来是正在做午饭?   “留下吃饭?”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女人开口问,声音仍然是冷冷的。可岳千桦赶忙答应了。他脱下外套搭在沙发上,坐了两分钟便感到汗流浃背,这让他忽然注意到一件事情。   空调没开?   他一眼就扫到了空调的遥控器,几年没有使用,但过去的记忆却在头脑中复苏,他熟稔地按下开关。但之后他皱起眉头。空调并没有如他预想的一般发出“叮”的一声运行起来,显示板上一片漆黑。   坏了?难怪不开。还好现在是冬天,今天也就是因为出太阳了才这么热。他不自觉站起身朝着居室那边走过去,路过儿子的房门口,他看到一个小小的背影,顿时涌起无限柔情。   儿子的名字叫岳小龙,今年十岁整。眼下他正趴在窗台的儿童学习桌上,摊着本子像是在做作业。岳千桦轻手轻脚地走进门,却不由得摇了摇头。窗帘是拉上的,房间里暗得不像话,在这种光线下做作业多伤眼睛啊!   他想要把灯打开,这时候儿子却回过头来,直勾勾地凝视着他。   他被盯得有些发毛,这期间岳小龙没有喊他一声爸爸,儿子的眼神也跟前妻一样冰冷,像是穿过了南极的寒冰。他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是沮丧地低下头去。这几年来他跟儿子连像样的话都没说过一句,本来男孩子就跟妈妈更亲,在孩子的眼里,他一定是个抛弃妻子坏到了极点的父亲,他该怎么样才能让儿子原谅自己呢?   鼻端突然传来一股让人恶心的味道,他嗅了嗅,却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散发出的。   “你该把窗帘拉开,得注意保护眼睛。”他想了半天才说。   但儿子没有理他,而且好像不愿意跟他同处一室似的。岳小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就往外走,从他身边挤了过去。他尴尬地站在那里,却看到贾莹端着一盘菜走进了客厅,连忙跟了过去。   贾莹把菜盘子放下,和儿子一块儿坐在饭桌边上,好像没有下一道菜了。三个人就吃那一盘菜?岳千桦有些犯嘀咕,但他现在没有发言权。他也跟着在餐桌旁坐下,看了看桌上的那盘菜,却差点儿呕吐出来!   那东西像是煎糊了的鸡蛋,拥有着煤块的颜色和排泄物的气味。岳千桦忽然明白自己刚刚闻到的那种恶心味道是什么了。   他感到头皮发麻。   黑乎乎的东西中间有细密的白生生的东西在蠕动,是蛆虫!   岳千桦脸色发青,他抬头看着前妻和孩子。贾莹和岳小龙坐在桌边,同样冰冷的表情,同样冰冷的眼神。   “吃啊。”贾莹说。   这一刻岳千桦突然明白了,这两人是在故意恶心他!他抛妻弃子在外五年没有想过回家,老婆一个人把孩子从五岁养到十岁,她吃过多少苦没人去问。如今他被那个女人甩了,于是他腆着脸回来了,他提着一袋子苹果就妄想挤进这个家庭来重新做回一家之主,天下间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可这么一想他反而觉得自己更不能放弃了,人家没把他直接赶出去就说明他还是有机会的,眼下这点儿小事不过是对他做出那种混账事的报复,是惩罚,也可说是一种试探或者考验。既然是考验他就得挺过去,否则就别再说什么想融入这个家庭了。   可要怎么样才算挺过去?真要动筷子吃下这盘生蛆的“食物”?他已经看不出这盘子里原本装着的是什么东西,恐怕做之前是不是能吃的都难说。   吃?不吃?……岳千桦感觉冷汗要顺着后脖颈淌下。可他不愧是高级知识分子,不到十秒钟他就为眼下的困局想出了一个解。   “诶……咱、咱们好不容易见个面,就不吃这些简陋的了。小龙你想吃好吃的不?老爸给你买肯德基吃去,你们娘俩在家等一会儿啊,我下趟楼马上回来!”   他说完这话便穿上大衣换上皮鞋走了出去,虽然不算两全其美,但想来想去能应付过去的也只有这招了。他走出门去的时候,背后的两双眼睛还是冷冰冰地盯着他,仿佛在盯着一个不应该踏入这扇门的人。 第五十五节 负心的报偿(后篇)   门被关上的同时那种恶心的气味就被隔绝了,岳千桦长舒了一口气。车钥匙放在他的衣服口袋里,可他没打算开车。小区门口就有一家肯德基,五年前就在这儿开着,五年后仍然没关门,刚才他开车进了小区,就想起以前他带小龙的时候,从不做饭,饿了就去肯德基吃炸鸡,嘎巴嘎巴地嚼着生菜,父子两个一边笑一边吃得满嘴流油。   然后他就离开了儿子。   岳千桦拍拍脑袋,把这种糟糕的想法打掉。他想从今天开始我就要努力去追求原来的美好生活了,不应该再有颓废的想法。他下了两层楼梯,迎面撞上了一个女孩子。   “岳叔叔。”女孩礼貌地跟他点头。   又是郭仪敏,她刚从楼下上来。岳千桦顿住脚步,之前有半扇门挡着他没看清,眼下女孩穿着清凉的短袖衬衫,牛仔短裤下端距膝盖还有二十公分,浑圆结实的大腿白花花地暴露在他眼前,玲珑有致的身体充满了青春的气息,让他这个老男人有些心旌摇曳。他有些慌张地点点头:“哦,哦,刚回来呀。”   “是。岳叔叔要上哪儿去?”小敏露出动人的微笑,清爽得如同夏日中午的一颗薄荷糖。   “去外边儿那家肯德基,给你贾阿姨和小龙买点儿好吃的。”   女孩的瞳孔微微一缩,她的微笑变淡了:“那真是辛苦您了。”   “不辛苦不辛苦,孩子嘛。”岳千桦哈哈大笑,“你放假在家?现在在哪所大学啊?”   他记得当初小敏成绩不错,想必上的学校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谁料这个问题一出口,小敏却是摇头,声音低落:   “我不上学了。”   岳千桦吃了一惊,这个答案出乎他意料。他“哦”了两声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迅速转移了话题:“你爸妈呢?我刚回来,也有些年头没见他们了,改天有空请他们吃个饭。”   小敏仍是摇头:“他们不住这儿了。”   “……搬走了啊?”岳千桦尴尬地问。   “嗯,半年前那件事之后,他们就搬走了。说是夜里总听见些动静,他们害怕。不过我不怕,所以就我一个留下了……啊。”小敏说到这儿忽然一滞,有些慌乱地抬头看着岳千桦的眼睛,“对不起岳叔叔,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您别在意!”   不等岳千桦反应过来,她便如受惊的兔子般从他身边挤了过去,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楼梯,转眼就消失在拐角。岳千桦看她白皙的大腿魅惑如光,却再生不出一丝旖念,她的话嗡嗡地在他脑袋里回响着,成了他搞不懂的符号。   半年前那件事……他咀嚼着这句话,半年以前那个女人刚刚离开他,他还在做着徒劳的努力希望能把她从那个又高又帅又有钱的男人手中抢回来。半年前前妻家里失了火,他只往家里打了五千块钱就再没管过。难道说邻居搬走跟这件事情有关?   “夜里总听见些动静,他们害怕。”   让人害怕的动静,那能是什么动静?   难不成那场火灾把家门烧坏了,从此有小偷总爱自家的主意,他们怕受了牵连?   没道理啊,若真是那样的话,不可能会把女儿一个人留在这儿的吧?   岳千桦抬头向上看,看到的却是上层楼梯平台的天花板。有什么无法明晰的事情在这里发生,如同一层雾气蒙在他的脑袋上。他当律师当了那么多年,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不明不白的东西,探案交给警察,他只需去管辩护,哪怕真相放在眼前他也可以不管,怎样帮助客户拿到他们想要的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但前提是,他得知道真相,只有知道真相才能掌控全局。所以他绝不容许委托人对他撒谎,他是律师又不是侦探。   他听到上面传来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心知是小敏回家里去了。他扣了扣脑袋,忽的又笑了起来,心想一个女孩子胡言乱语,干嘛要往深里去考虑?只是心头一抹薄薄的不安,如种子一般在那儿扎了根,让他痒痒得很。   ……   再次回到那个家里的时候,桌面已经收拾干净,那盘恶心的东西应许是被处理掉了,但或许是错觉,他仍觉得有一股味道挥之不去。他买了足够三人吃的量,可问起的时候,贾莹却冷冷地说:“吃过了。”   吃过了?吃的什么?既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吃完,说明贾莹早在他出门前就做好饭了。这么一想岳千桦心里便通透得很了,显而易见他之前的猜测没错,前妻和儿子就是为了故意恶心他才把那东西摆上餐桌。恶心过了,他们自己还是要好好吃的。   可他买回来那一大包油炸食品却没人肯动了,他带着讨好的笑容凑进儿子房间的时候,小龙却理都不理他。他自讨没趣,只好一个人啃了两只炸鸡腿,喝了一杯可乐,剩下的就放进冰箱。   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个下午,没人管他,贾莹和小龙各自窝在各自的房间里。他沮丧得很,却又给自己打气:本来嘛,他就是回来负荆请罪的,眼下这点儿冷遇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自己有恒心,有诚心,早晚他们母子俩会重新接受自己!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夜里10点,他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恶心的臭味,睁开眼睛时,却见贾莹正在收拾盘子,而岳小龙则拖沓着脚步回了房间。   他倒在沙发上睡去了,母子俩也没有叫他。房间里没有开灯,却并不黑,桌上点着烛火,摇曳着将贾莹身后的墙壁映得一片苍白。岳千桦看着这一幕场景,心下微微一动,他总觉得那墙上似乎少了些什么,可却又说不上来。坏掉的空调、高级壁挂电视、两张作为装饰的风景照,和他五年前离开这里时没有一丁点区别,是少了什么呢?   他没心情去想,那一刻他看着贾莹忙碌的身影,一股柔情突然涌上心头。他有些冲动地站起身来。   “莹莹,我这次……我这次回来是……”   贾莹收拾桌面的手没有半分迟滞,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他抿了抿嘴唇。   “跟我复婚吧。”   就这么简单地出口,他也没有想到,可他实在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直到这时贾莹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仍旧冰冷,死灰般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感情流动。   “复婚?”她问。   听她平淡的口气,岳千桦的心凉了半截,但他仍然点了点头。   “复婚。”他重复着。   贾莹低下头去,他有些颓丧,知道这一次努力落空,可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   “好啊。”   这一声轻轻的,岳千桦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惊讶地抬头看去,贾莹却已经端着盘子走回了厨房。她的动作有些僵硬,就像是在掩饰着心中的感情。岳千桦迟疑半晌,忽然被从内心深处涌起的喜悦所淹没。他想要手舞足蹈,却又担心吹灭了蜡烛,他不知道为何贾莹会这么轻易答应他无耻的请求,难道在她的内心深处,也仍然爱着昔年的那个他么?   他听到厨房那边传来的声音,接着是卧室。他想要跟进去,肚子却咕咕叫了两声,中午吃完那两条鸡腿他就没再动过牙口。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伸手正要取出剩下的食物,却突然间愣住了。   一股臭味冲进了他的鼻孔,令他几欲作呕。岳千桦后退两步,他发现冰箱里的灯光是灭着的。这不正常,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该明白这不正常,谁家的冰箱都该在开门的瞬间亮起灯光,除非打一开始就没有插电。   没有插电?   岳千桦把手伸进去试了试温度,居然感受不到半点凉意。   他皱着眉头。中午买来的肯德基放在冰箱里捂了一个下午,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但他注意到了别的。冰箱上层放着几个盘子,里面都是些剩菜——至少看样子本来该是些剩菜,现在它们全都腐烂掉了,恶臭熏天。   岳千桦缩回手来,后背有些发凉。   如果只是纯粹为了恶心他,可没必要这么糟践食物。   这个家里,有什么令人不安的气息在涌动。岳千桦后退了一步,踢到了脚下的硬物。他低头看去,是他提来的那一袋子苹果。   他蹲下身体,摸出一个苹果,表面发软,仔细看去,居然有点发烂的征兆。   岳千桦眉角抽动。当时在水果摊上挑苹果的时候他用了十二分的心,一个坏果子都不要,务必要给他们母子留下最好的第一印象。可手中的这个苹果却分明像是在高温环境中放了好长时间的样子,不仅这一个,他从袋子里取出第二个,第三个……个个如此。   今天虽然出了太阳,但温度绝没有高到那种程度。   就像是沾染了什么死气一般……岳千桦生出了这种不安的想法。   说起来,中午的时候,他发现空调的显示屏暗着,还以为是坏掉了,可现在冰箱也没有电。他试着按动厨房的电灯,开关咔哒两下,却是毫无反应。   没电!停电了吗?   刹那间他明白了刚才贾莹母子俩吃饭为什么不点灯,而是掌上一支蜡烛。   没电,腐烂的食物,恶心的气息……所有这些东西让岳千桦的心中惶恐不安起来。他起身走向卧室,打算找贾莹询问一下。他不在这个家的五年之中,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卧室里自然也没有灯光。岳千桦看到贾莹的身体站在床头,他走近过去:“莹莹,停电了是不是?没空调,小龙受得住吗?”   贾莹的声音冰冷:“是没电了,半年前就没电了。”   半年前?   不等岳千桦想清楚,贾莹的身体忽然朝着他靠了过来。   “……复婚。”   “嗯?”   “复婚。”   听到这两个字的一瞬,岳千桦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双手大力抓住,他禁不住疼得痛叫一声。但贾莹却毫不在意般,一甩手便把他丢在床上。岳千桦迷茫而惊恐地看着贾莹脱掉衣物爬到他身上,她的嘴里重复地念叨着“复婚”两个字,同时,腐烂的臭味自她的口腔中散发……   岳千桦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忽然爆裂开来!他用尽全力推开了贾莹,那具身体踉跄了两步倒在地上,但他却理都没理!他冲出了卧室一把抓起自己的大衣便去开门,却听到身后紧随而来的脚步声!   开门的那一刹那,他骇然回头,看到蜡烛的火焰跳动着,将挂着电视的那一面墙壁映得惨白。贾莹披头散发,伸出两手朝着他抓了过来!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之前为何会觉得那墙壁上少了些什么东西,那儿当然少了东西,他之前怎么没注意到呢?!   那洁白如雪的墙壁上,却居然没能被烛光映出贾莹的影子! 第五十六节 谁是亡人(前篇)   岳千桦的手并拢成爪状,下了死命要拽住面前的门,可门里面的拉力居然比他还更大一些!他的手上青筋暴起,整条手臂都颤抖起来,肌肉发痛,但他绝不能松开!直到此时他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那绝不是当年那个温婉可人的妻子贾莹!   “复婚……复婚……”   他听到诅咒的声音从门里面传出,后背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道如果有楼里的邻居看到这一幕会作何反应,世上没有比这更离奇的事情了!如果不是必须把全身的力量都投入到这场拉锯战之中,他早就掏出手机报警了!然而直觉告诉他,恐怕就连警察也管不到这档子事!   岳千桦脚上还穿着拖鞋,鞋底与楼梯平台摩擦着,门缝却是渐渐打开了!他已经没力气了,可里面那个“女人”——如果那真的还能够称为女人的话——却不知疲倦为何物似的!岳千桦绝望了,他忽然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早知如此从一开始就不该回来,哪怕开着速腾在高速上翻了车都比死在这里强啊!   也就在此时,背后突然传来“咔哒”一声,岳千桦回头看去,却见对门的郭仪敏悄悄探出头来,睡眼朦胧地窥视着这儿的动静。那一瞬间在他的眼里化为了慢动作,他清楚地看到少女脸上的表情由疑惑到惊讶再到惶恐,电光火石之际他狂乱地喊道:   “把门打开!”   “啊?”   “听我的把门打开呀!”   小敏不知是选择相信岳千桦,还是单纯的被吓住了,总而言之501室的门被她从里面拉开。岳千桦纵身一跃扑了过去,在女孩的尖叫声中把她扑进屋子里,接着回头一脚踢上了防盗门!作为一个文职工作者,他这辈子都没拥有过如此矫健的身手。那扇门最后闭合的一刹那,他看到披头散发的女人从502室中朝着这里冲过来,她的身体瘦小如干尸一般!   “啊啊啊!”   郭仪敏从他怀里挣脱出去,紧张地靠着墙壁一脸警惕地望着他,却又恐慌地盯着那扇已经关闭的门户。门外传来砰砰的敲门声,嘶哑的嗓音在楼梯间回响着。   “复婚……复婚……”   岳千桦来不及解释,他连滚带爬地退进客厅,同样惊慌失措地注视着那扇门,直到确认那个女人似乎没法进来。她的声音如泣如诉,但这种情况下岳千桦不可能对她抱有半点同情。他和郭仪敏对视一眼,两人同时问出了声:   “那是什么东西?”   两人又同时一愣。   岳千桦想我怎么可能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老子今天刚回来连口水都没喝上就差点儿跟一具干尸上了床,恐怖游戏都没这么重口的剧情!   可那个东西,之前却分明拥有着他的前妻贾莹的脸!岳千桦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儿来了。理智拒绝相信那是他的妻子,可大脑的某一处却清楚地告诉他:毋需逃避,那就是个曾作为他妻子和他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东西。   “啊!”   岳千桦突然惊叫起来,倒不是因为外面那个砸门砸得砰砰作响的诡异生物,而是他猛然间想起——   “小龙!小龙还在那个房子里!”   岳千桦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想他怎么这么自私居然只顾着自己逃走却忘了自己的宝贝儿子!现在小龙很可能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他卧室的小床上睡得正香!万一这个怪物丢下自己回去,那小龙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他妈真不是个东西!   岳千桦低吼出声,却没看见一旁郭仪敏的脸色变化,面白如纸!   “岳……岳叔叔?”小敏的眼神阴晴不定,“你刚才说……小龙?”   “对啊!”岳千桦愤恨地捶着自己的大腿,“我竟然把小龙给丢下了!万一、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的——”   “那不可能!”小敏尖叫起来。   岳千桦摇了摇头:“你不用安慰我,总而言之得先想个办法……”   “我不是安慰你!”郭仪敏歇斯底里地喊道,“我说小龙不可能有事!他怎么可能有事?!他早就……早就死了,早就不在这世上了啊!”   如一道霹雳雷霆降下,岳千桦脸色呆滞,他看着激动的郭仪敏,眨了半天眼睛才蹦出一个字:   “啥?”   “小龙早就死了!早在半年前,你们家里发生了一次火灾,那天贾阿姨在卧室午睡,小龙在他的房间让家教辅导功课!他们一个都没逃出来,全都被那场大火烧死了!”   门外地狱般的哭声还在继续,岳千桦却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   “……听说你走之后,贾阿姨带着小龙的生活很苦,虽然分到了财产,但是她要把钱存起来,留给小龙以后上学,轻易不能动用,平时他们生活就靠她的工资。贾阿姨本来是有休息日的,但她在休息日又找了一份夜班工作,那天她中午回到家,大概是困极了,烧上锅就回房间午睡,她没想到炉子的火会把整个厨房都点着。”   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盏充电式台灯,光线昏暗,岳千桦和郭仪敏在沙发上相对而坐。他的脑子仍然乱乱的,小敏的话语落入他的耳朵里,好似带着嗡嗡的回声。   “那时她给小龙找的家教陪着小龙在他的房间里做功课,房门紧闭着,外面的声音气味儿都传不进来,他们又认真得很,等到发觉不对劲,一切都已经晚了。那家教打开房门的一瞬间,外面的大火扑面而来,顿时整间卧室就变成了火海。”   “消防队赶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他们从灰烬里抬出尸体,没过几天就举行了葬礼。”小敏的声音飘忽着,“……但是不知怎么的,那之后,好像有些怪事发生。”   “怪事?”岳千桦抬起头,他的声音嘶哑。他想起中午下楼去买肯德基的时候,小敏说过的那些话。   “嗯。”小敏用力点头,“我爸妈说,有的时候,他们会听见声音。就好像被烧死的人回来了,在家里游荡一样。一开始他们以为是心理作用,是幻觉。可后来却越来越严重,他们总能看见死者的影子,听见死者的声音……那之后不久他们就搬走了,回到乡下老家去了。”   “唔……”岳千桦捂住额头,叹息一声。他该说一声“原来如此”吗?确实这样一来一切都好解释了,难怪前妻和儿子面对他时都那么僵硬而冰冷,因为他们早就是死人了啊;难怪空调没电,冰箱没电,那个房间里的一切都没电,他们死去半年了,谁还会继续交电费;难怪他们他们把腐烂生蛆的东西端上桌,那不是为了恶心他,那就是他们该吃的东西;难怪小敏听他说要去给小龙买肯德基时表情那么奇怪,她是以为他要去买来当祭品啊!   他发觉自己的接受能力好得惊人,直到十分钟前,若谁敢对他说这世上有鬼,他一定嗤之以鼻!他可是律师,一个高素质的知识分子,怎么可能会相信这种蒙三岁小孩的东西?可现在却由不得他不信,要知道就在刚刚,他还被鬼魂扑倒在床上,差点跟一个死人做了那种事情啊!   他不信还能怎么着?   对于小敏的话他全盘接受,但却微微蹙起眉头。不知怎么的,他咀嚼着那些话语,却总感觉有什么不和谐的地方。倒不是怀疑小敏,他认为这姑娘说的是真话,但就是这些真话中,仿佛有什么奇怪之处,与“常识”轻微地割裂开来……   是怎么回事呢?   他摇了摇头,现在没工夫思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他抬起头来看到小敏惨白的脸,大半夜被死人堵门,她也一定吓坏了吧。想到此处他竖起耳朵,却觉得门口好像已经没有动静了!   “小敏,那东西是不是走了?”他满怀希望地问。   “走了?”小敏瞪圆了眼睛,“我不知道……不过,确实好像有一会儿没听见声音了。”   岳千桦蹑手蹑脚走到门前,通过猫眼向外望去,他捏着一把冷汗,生怕这一眼对上一个空洞的眼窝——这正是恐怖小说里的常用套路。但很走运,猫眼帮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外面,对面502室的房门紧闭,似乎那东西已经回到了她的居所。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岳千桦想。他小心翼翼地抓住门把手,问道:“小敏,你跟不跟我一块儿走?”   “嗯?唔……”小敏嘟着嘴唇,似乎还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地儿可闹鬼啊,你还要住在这儿?刚才你也看见了!那东西是人吗?你爸妈都是聪明人,一早就看出来这地儿不对劲儿了!”岳千桦激动地挥舞着两条手臂,“今天先跟我走吧,我开车带你,咱出去租个房间,不管去哪儿都比留这儿强!东西可以以后再回来搬,总而言之得先把小命保下来啊!”   停顿一秒,小敏站在他身后紧张地点头:“我知道了,我跟你一块儿走,岳叔叔。”   “跟紧点儿,千万别落下了。”岳千桦一边说,一边拧动了门把手。   “嗯,我会一直跟着你的。”身后传来小敏颤抖的答应声。 第五十七节 谁是亡人(后篇)   岳千桦用平生最轻最静的动作拉开门走出房间,经过502室门口的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门里面突然伸出一只手把他抓了回去。但显然是他多虑,进展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轻手轻脚走到第二层时,他便发狂飞奔了起来,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女孩,冷汗已然浸湿了他全身。   “安全了!”   岳千桦把郭仪敏带上速腾车,让她坐在副驾驶。车子的发动声在深夜中显得格外寂静,他们在离开白果林小区时被档杆拦了下来,年轻的保安狐疑地打量他一下,深夜开车出去的确有些可疑。   岳千桦下车去和保安交涉,费了半天唇舌,小保安还是非得让他在本子上登了记才能走。岳千桦写上自己的名字,却顺嘴多问了一句:“哎,兄弟,二单元502室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二单元502室?”小保安皱着眉头想了想,“你说的难不成是……以前火灾那一家?”   “哎对对对!”岳千桦大喜过望。   “你问这干嘛?你是记者?”保安警惕地问。   岳千桦赶紧摇头:“我不是,我就是打听一下……其实我打算在这儿买栋房子,看中了那一家,但是人告诉我说,那家烧死过人。”   他递上一根烟,保安脸上严肃的线条顿时柔和起来。   “岂止烧死过人,烧得可惨了。”小保安咂咂嘴巴,“那时候我才刚来这儿上班,大中午的那个浓烟就从窗户里边儿往外冒,看着都吓人啊,里面儿什么样就更不用说了。我听说啊,那个家里女人临死之前知道跑不了了,还给前夫打了个电话,估计是交代遗言吧。唉,好端端的人怎么偏偏摊上这样的事儿……三个人全给烧死了!”   小保安自顾自给香烟点上火吸了一口。岳千桦却是面如死灰。他想起半年前的那通电话,原来贾莹给他打电话说发生了火灾,不是为了跟他要钱,那时她已经身陷火海包围之中,自知逃生无望,临死前最后一通电话她打给了自己。她是想说什么呢?也许是说岳千桦你个混账大傻逼老娘就要死了你等着这个负心汉老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也许是说老公其实我真的很爱你以后你要一个人好好活下去啊……但他不会知道了,他那时一心念着另外一个女人,挂了这通电话,从此便是阴阳永隔。   速腾车离开白果林小区的时候,一个有些年纪的保安正从对面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里走出来。他过了马路却在人行道边上驻留一下,看着远去的车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小马,刚才那人谁啊?”老保安把夜宵丢在桌上,向年轻的小伙子问道。   “开速腾的那个?”小马指着登记表上的名字,“喏,他写着呢。”   老保安一眼瞄上那个名字,眉间如深壑般重叠起来。   “怎么会是他……”他喃喃自语。   “这个人怎么了?”小马把烟头丢掉,从塑料袋里掏出可乐,插上管子美美地吸了一口。   “你来的时间短,应该不认识他。”老保安说,“这个人是个律师,几年前跟他老婆离婚了。”   “他老婆住这儿?”   “他老婆……嗨,住这儿倒是住这儿,死了!半年之前那场火灾就是他们家!”   “啥?”小马一愣,“那不对啊!他老婆烧死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刚才怎么还跟我打听?”   ……   九点半,程都的马路上却依然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霓虹灯魅惑地闪烁着,就连路灯的光线也摇曳起来,嘈杂的声音如电波信号般在整座城市中飞速穿行着,从某种角度来说,程都也算得上是座“不夜城”了。   速腾在马路上飞驰而过,岳千桦几次提醒自己要减速以免被十字路口的监控照下来,但他冷静不了,如果加足够的油就能一路开到地球对面,他不介意找把西瓜刀去抢劫加油站!   二十岁的少女郭仪敏在他身旁的副驾驶座上蜷缩着,她还穿着白天那一身清凉的装束,脸色却白得吓人。岳千桦心想自己的脸色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在12小时之前,他还满心忐忑地想着能不能被前妻和孩子接受,现在他同样满心忐忑,却只想着物理上的距离能否甩开那对已经成为鬼魂的母子!说到底鬼魂怎么可能会遵循物理定律?那种东西根本就不能用现存的物理学去解释啊!   Shit!!!岳千桦想要这么说,却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怎么可能想得到自己的前妻和孩子会变成鬼魂?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已经死了啊!   对了……   岳千桦的眉角抽动,他一手掌着方向盘,另一手却伸进兜里去掏出手机,找到一个不甚熟悉的号码拨了出去,两声“嘟”响过,一个冷淡的男声传出:   “喂?”   “贾鲁你个混账东西!你姐姐死了!你外甥也死了!你竟然都敢跟我瞒着?!你他妈还有没有半点儿良心?!”   岳千桦破口大骂。贾鲁是他的小舅子——至少曾经是。如果有人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处理了贾莹的身后事,那么除了她这个弟弟,岳千桦想不到其他的候选人。   “……哦,是你啊。”   男人的声音如同一块坚冰。   “这么大的事儿你竟然连个通知都没有!你小子……你是想独吞你姐姐的遗产吧?你个畜生!混球!不要脸!”   岳千桦把肚子里憋着的脏话疯狂地抛出。电话那头的贾鲁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深吸一口气:   “放你娘的屁!”   过高的分贝震得岳千桦差点儿把手机甩出车外,不等他反驳,电话那头的贾鲁滔滔不绝地吼道:   “你他妈也配说别人畜生?!岳千桦,你凭良心说说,我姐对你怎么样?你在外边儿动动嘴动动手就累得跟三孙子似的,我姐一个人上班加家务加看孩子全给你包了,没我姐你不得活得跟头猪似的?!可你个龟孙子干的什么事儿?你搁外边儿鬼混也就算了,你还叫个女人给勾走了!我倒想问问你他娘的有没有半点儿良心?你那点儿黑心肠喂狗狗都不吃!还叫你,你他妈也有资格给我姐哭丧?滚你娘的!死去吧!”   他骂得气喘吁吁,没等两秒又高声咆哮起来:   “放屁说我拿我姐的遗产,我姐为了供小龙小学,到了也没攒下多少钱来啊!光办葬礼买坟子就花多少你知不知道?还有搁家里烧死的那个小家教,不得赔人家钱啊?!你个畜生,吃屎去吧你!”   愤愤地骂完这句,贾鲁没给岳千桦说话的机会就挂掉了电话。岳千桦一脸呆滞地盯着已经切回主屏幕的手机,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直到听到身后的喇叭声。   “这犊子……”想到自己刚刚被人用那么多恶毒的字眼训斥了一通,岳千桦气得浑身发抖,更何况身边还坐着一个美少女,很可能一字不漏全部听进去了。   但这种屈辱与愤怒交织的感情却并没有持续很久,在爆发之前,岳千桦出乎意料地想到了一件事情。   说起来……之前小敏就曾说过,发生火灾的时候,有一个家教在小龙的卧室里。听贾鲁的意思,那个可怜的小家伙是一并死在了这场意外中。年轻保安不是也说过么,“三个人全给烧死了”……   岳千桦感到大脑在朝着某个令人恐惧的方向转动着,他控制着速腾转到一处人烟稀少的小路上,以免无法集中精力开车的自己撞上路人。渐渐的连路灯都稀疏了,行道树茂密的枝叶将光线层层叠叠地遮挡住,阴影投在岳千桦的脸上,像是盖上了一层面具。   那个家里……实际上烧死了三个人。   三个人,可自己在今天这几小时中,总共也只见到了前妻贾莹和儿子小龙……   他本想在最后添加上“的鬼魂”,但还是摇摇头甩掉了这个想法,仿佛只要不去想,就可以不认同那样的现实一般。   第三个人,在哪里?   贾莹和小龙……都出现在家里,那么那第三个人,可能也会出现在他自己的家里……这样去想很合理。但是在脑海深处,冥冥之中却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他:不是这样!再想清楚些!   右眼皮疯狂地跳动起来。岳千桦无意识踩下了油门,速腾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奔驰着。   从他现在了解到的情况来看,他走以后,母子俩的生活并不宽裕,应该没有多少闲钱给小龙请家教才对。小龙才只是个小学生,哪怕只从性价比来考虑,去上个辅导班都比家教要划算得多。除非……这个家教是他们认识的人,肯降低价格甚至免费来给小龙辅导功课。   那样的人,也只有亲戚或者邻居才可能了吧?   邻居……   岳千桦忽然想起了小敏的父母,他们之所以搬走,是因为“有的时候,他们会听见声音。就好像被烧死的人回来了,在家里游荡一样”。但是岳千桦在白果林小区住过那么多年,就他看来房子的隔音效果相当不错,就算大吵大闹摔锅砸碗,隔壁也几乎听不到一丁点动静。按理说郭家人应该是注意不到对面家中有“某些东西”在游荡的,难道说……   岳千桦的手臂颤抖起来,冒出那个想法的瞬间,似乎一切都串连在一起了!   小敏的成绩不错,给小龙当家教完全没有问题,可她为什么没有继续读大学呢?在她家中的时候,只有客厅中亮着一盏灯,还是充电式的台灯,明明外面就有一个那么可怕的东西在徘徊,哪怕是为了壮胆,把家里弄得灯火通明不是更好些么?是因为家里没有电吗?明明注意到了单元楼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为什么小敏的父母没有带她走,而是把独生女儿一个人留在了那种危险之地?   那是因为……他们再也带不走她了。因为他们每夜听到的异响,不是从隔壁的空屋里传来,而是来自于他们自家的房子!   车窗没开,可岳千桦却感到冷风呼呼地吹在自己的身侧。他想起小敏给他讲述那场火灾时,为什么他会感受到些许异样。……那是因为她讲述得太生动了,他的妻子贾莹、他的儿子小龙,包括那个家教的一举一动都被她清楚地描述出来,一个无关人员怎么可能说得这么具体?   如果,当时她就在现场,那是她亲眼所见的话……   岳千桦转过头去,他的鼻子里嗅到了一股恶心的焦臭味。在他身旁的副驾驶座上,一具年轻女孩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就坐在那里……她用枯骨的眼窝凝视着岳千桦。   她就是那个家教,她就是“第三个人”!   “我会一直跟着你的。”   岳千桦再一次听到了这句话,而这一次…… 第五十八节 午夜探视   耳朵里充斥着嗡鸣声,渐渐清晰后,他判断出那是有人在说话,间或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声音。起先世界是黑暗的,然后……发生了什么事来着?似乎是神说“要有光”,接着光线便从那一条缝中透入进来,再接着缝隙扩大,于是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明亮的,宛如红日初升,令人目眩的光芒映照着整片大地。   他眨了眨眼睛,看到头顶雪白的天花板。   意识一丝一缕地回到脑袋里。这期间他试着轻轻转头,看到了些古怪的仪器,身边的金属架子上吊着一个点滴瓶,透明细长的管子末端连着一根注射针,尖处却被医用胶带盖着看不清楚,他只是隐约觉得那东西似乎扎进了自己的血管里。除此以外便只剩下白色。白色的天花板之下是白色的大褂,白色的手套白色的帽子和白色的眼睛——啊不只是眼白,如果眼睛全是白色的他估计会直接吓到失禁。   睁眼之后又过了两分钟,他总算做出了清醒的判断。   是在医院里,没错吧?岳千桦想着。但是……那之前到底出了什么事来着?记忆有些模糊不清,不会是撞到脑子了吧?   医生是个不算健谈的男人,但还是把基本情况告诉了他。1月15日夜间他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出了车祸,速腾车一头拱上了一棵可怜的行道树,树倒没事,他事大了。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昏迷过去,左腿严重骨折,短时间内想下地都只能拄拐了。   岳千桦呆呆地看着窗外医院花园的风景,与他穿着同样病号服的病人们在那里谈天散步,和风暖煦。孩子们无视了“禁止践踏”的标语,如飞鸟般掠过草坪,身后担忧的母亲大声呼喊;一对情侣浓情蜜意地坐在长椅上,男子的胳膊吊起却丝毫不影响就食,因有年轻的女伴就陪在身边,一勺一勺往他嘴里喂饭;坐着轮椅的老人在小路上缓缓而行,背后不知是女儿还是孙女的晚辈推着车子笑意盈盈地讲着笑话……只看这一角风景的话,这哪里是医院,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可只有他是孤身一人。   话虽如此,比起伤感,他心里更多的倒是庆幸。   不管怎么说,他经历的那些事情哪怕让自己死上十次八次都不足为奇,然而最终的结果却只是撞断了一条腿,运气好到说成是奇迹都不过分。他没想到郭仪敏居然也是一个死人,好不容易才接受自己妻儿早已过世的事实,谁能想到把真相告诉他的女孩竟然也是鬼魂呢?就像是从猎人手中逃得一命的白雪公主,又怎么能想到自己进入的小木屋里没有善良的小矮人,却住着一个狼外婆呢?   说到底,行为怪异的妻儿也就算了,那个女孩子,明明看起来挺正常的……   都怪自己对鬼魂太不了解。   不不不这种事情还是不要了解了,一辈子都不要了解的好!   能活下来就是万幸了。岳千桦这么想着,正要感叹人生无常,门却被轻轻推开,年轻的护士走了进来。   岳千桦沉默以对,现在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况且这名护士也算不得什么美女。   她的面型枯瘦而苍白,脑袋向一边歪着,如果是个清纯少女,做这种动作应许会让人觉得可爱,可这么个大妈……岳千桦稍稍有些反胃。他扭过头去不让这名护士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可就在两秒钟后,他又惊慌失措地转了回来。   “你干什么?!”他发出介于尖叫与怒吼之间的声音。   不怪乎他如此激动,因为护士以僵硬的动作猛地拽住了他的左手,手背上还连着输液的针头呢!还好胶带粘的结实,似乎没有扯到血管。然而面对怒不可遏的病人,护士却只是用呆滞的目光看着他。   “打针……该打针了……”她发出嘶哑如梦呓般的声音。   “你有病啊?还是眼瞎了?”岳千桦没好气地说,他用能自由活动的右手指着左手上的注射针头,“你自己看看,这儿已经有针了!有针了!还打个屁针啊!你睡醒了没?”   护士停下了动作,却还是没有松开他的手。岳千桦又惊又怒地把左手拽出来,这个疯婆子的劲儿有些超乎他的预料。他警惕地看着这女人,女人两眼无神,像是结了一层眼翳。衣服上的标牌写着她的名字。   “不用打了……”女人喃喃地念叨着,“那……该打的时候……我再来……”   她说着站起身,仍然用僵硬的动作歪着头朝门口走去。岳千桦在后面恶狠狠地说:“不用!不用来了!今天老子要一直打针打到夜里十二点!你有种大凌晨的再来给老子打针吧!”   门被关上,发出“咔叽”一声轻响。   “真是的,什么玩意儿……”岳千桦摇了摇头。大吼过后身心疲惫,然而与之相对的,却有种不可思议的轻松感,仿佛就连之前曾经遭遇鬼魂的经历也变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看样子这样发泄一下还是对身体有好处的,可惜这里是医院,就算自己是病人,大吵大闹也会被警告吧。   说起来那个白痴护士到底是怎么回事?失恋了?老公跟人跑了?孩子打架斗殴还是还不上房贷?一副精神压力大到精神失常的样子……不,也许就是精神失常了吧?不过正常的医院会接收精神问题患者吗?就算真有,希望他们能好好把人看住啊……   岳千桦恶意地想着,自己却被逗得笑了起来。   门又被打开,他吓了一跳。然而这一次进来的并非先前那个女人,而是一个年轻护士,名字叫袁萌萌。   这个护士他有印象,左手上的吊瓶就是她打上的。看到她岳千桦松了一口气,他对这个小护士观感还不错,这一次她带来一份表格,需要岳千桦签字。他接过笔龙飞凤舞地画出自己的花体名字,顺口问道:   “对了,刚才进来的那个女人是谁啊?”   “刚才?”小护士瞪大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甚是可爱,“刚才……有人进来吗?”   “你没看到?就刚出去那个啊……她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进来了,我以为你遇见了来着……”岳千桦嘟哝。   “是什么样子的人呢?”   “嗯……脸白得跟纸一样,单眼皮,个子不矮,但是挺瘦,跟萎缩了似的……”岳千桦努力回忆着,“一看就觉得是长期压力过大的那种……”   “工作压力过大的话,我们这一行几乎人人都是啊。”虽然这么说着,袁萌萌却是俏皮地耸了耸肩,根本看不出她有什么压力,“前些天我有一个同事,在楼梯上不小心摔倒了,就滚下去把脖子摔断了……真可怜,她明明挺年轻的,而且特别有活力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大家都说是工作压力过大导致的,本来他们想趁这个机会向上面抗议一下,但还是被院方给压下去了,结果就不了了之了……”   “哦。”   袁萌萌似乎想从他这里听到些许支持的话。但岳千桦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他并不感兴趣,当了那么多年律师,这种事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不过她为人不错。据说她死之后,有一个她负责照顾的病人还因为思念她出现了幻觉,看见她出现在房间里呢。那人好像还是个富二代,被吓得直接换了病房……就连康复检查都省了不少。要我说他那可能也是压力过大,看见幻觉还以为闹鬼了呢!”   “闹鬼”这个词让岳千桦一哆嗦,他下意识问道:“你那个出意外的同事叫什么?”   “黄若琳。黄色的黄,如若的若,琳琅的琳。”   袁萌萌把表格收起就出门去了,她没有看到岳千桦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而且以她的情商,只怕就算发觉了,也不可能明白发生过什么事。   岳千桦想起了刚才进来的那个歪脖护士……她胸前的标牌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她的名字:   “黄若琳”。   ……   时间已近午夜,岳千桦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声音传过来了。病房的隔音效果是一方面,不过这么安静,想来已经到了该走的时候。   之前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伤腿从床尾的固定处解下,整个过程中伤处不断传来刺痛,有时用力过大便会化作一阵抽筋般的剧痛。这种时候他就只好暂时停下工作,静静地等待痛感过去,当终于把左腿解放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大汗淋漓,其中大半汗水都是被剧痛逼出来的。   他一跳一跳地挪到门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大半夜的做这种事情,正常人都会明白他在做什么,可无论谁看到又都会觉得他不正常。   没错,他要越狱,啊不,越院!像是杰克尼克尔森的《飞越疯人院》,但岳千桦要离开这里却没有那么复杂的背景。这里从医生到护士也许还有未来可能认识的病友,没有一个人排挤他,他本不需要做这种多余的事情。如果被抓到,说不定还会被冠以“试图逃避住院费用”的差劲名头,那可就糗大了。   可他必须走。他有着充足的理由,只是对谁也不能说。   白天那个歪脖护士把他给吓怕了,如果她只是精神有问题也就罢了,报告给医院让他们加强监护就是。可他认为不是。后来他又旁敲侧击地向别人打听了一下那个死掉的黄若琳护士,得到的结果对他而言就像是雪碧的广告词。   他本来还抱着一丝期望,认为那可能真是某个精神病人穿上了死去护士的衣服前来骚扰他。然而在听过对黄若琳的外貌描述后,他顿时崩溃了……那个歪脖女人所有的特征都和黄若琳一模一样,除了不再年轻——仔细想想,或许显得苍老正是死后尸体萎缩腐化的结果,而更为有力的证据则是她的歪脖子,那女人不正是摔断了脖子死掉的吗?   每每想到这一点岳千桦就浑身打哆嗦。又是鬼,他都快要习惯了!这两天接二连三的撞鬼,等到离开这里之后一定要去庙里驱驱邪!不过在那之前,一句话浮上了他的脑海,让他坚定了今晚逃出医院的决心!   “今天老子要一直打针打到夜里十二点!你有种大凌晨的再来给老子打针吧!”   这是在那个女人——准确说来是女鬼——离开之前他吼出的气话,现在想想他恨不得一拳把嘴巴捣进肚子里面去!我他妈有病啊这么多事!如果那是个普通女人,当然不会半夜十二点来给他打针……可是,如果是个女鬼呢?   他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午夜十二点他躺在床上,腿被绑住动弹不得。忽然间一阵阴风吹进,房门伴随着“吱呀”的声音轻轻打开,歪着脖子的女人从门外飘了进来……她惨白的脸上不带一丝人色。她说:我来给你打针了……   他吞下一口唾沫。   世上没有后悔药吃。他左右看了看走廊,虽然是深夜,却也并不算暗,只是没有白天那么明亮。走廊墙上嵌着的应急灯能让他看清面前一小段路,而走廊尽头的楼梯则有安装声控灯,很走运,根据他所了解的医院结构,护士站在走廊的另一头,他不需要经过那里。   拖着伤腿很容易在地上发出声音,而他的行动速度也快不起来,看起来不过三十多米的距离,现在他尽力克制着腿部的痛感,估计也要走上两三分钟。而在这期间,一旦被起夜的病人或者护士发现,那么万事皆休!   即是说成败在此一举。   他轻手轻脚从两间病房门口通过,其中一间中传来剧烈的打鼾声。左腿越走越痛,他觉得走到楼梯口一定要休息一下。如果现在照一下镜子,他认为自己一定是面如土色。不过直到现在,计划执行得还算顺利。走廊上空旷静寂,没有谁会想到一位前律师会在临近零点时分展开逃跑行动。   现在他已经能看到楼梯口旁的两架电梯了。他本也考虑过乘坐电梯,毕竟走楼梯对于腿上有伤的他来说负担未免太重。然而不管是什么时候,坐电梯遇到人的风险永远比走楼梯要大得多,跟小命比起来,一条腿实在算不得什么。   于是他没有转向电梯那边,而是继续向前直走,可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似乎发现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   他迅速转过头去,动作太快,差点扭伤了脖颈。而当他看清楚那是什么之后,顿时整颗心都凉了!   是电梯操纵面板上的显示屏,那里显示着电梯此时的楼层。他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是四楼,而现在,那个闪着红光的数字已经跳到了“3”,电梯却还在发出嗡嗡的运行声!   可恶!明明已经只差十多米了!   尽管心有不甘,他还是迅速认清了形势。哪怕不顾声响奋力跳过这十多米,也没可能在电梯开门之前进入楼梯间。与其冒险,不如暂时躲一下观望情况,等到安全下来再行逃走不迟!毕竟现在距离零点还有一段时间……只希望那个女鬼拥有守时的美德了!   他转身打开了一扇病房门,也顾不得里面有没有人,直接缩进了门后的黑暗中,只留一条门缝窥视着外面。   电梯在四楼停下,“叮”的一声,金属门向两边打开。下一刻,岳千桦屏住了呼吸。因为他看到了那个从电梯里走出来的人——   是黄若琳!是那个鬼护士!   岳千桦发觉自己的上下牙都在打哆嗦。这东西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好歹给人一点准备的时间啊喂!而不等他在心里抱怨,半秒钟后,等他看清楚黄若琳的鬼魂身后跟着的两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是贾莹,还有小龙!是他那早已被烧死的妻子和孩子的鬼魂!   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来这儿?是来找自己的?岳千桦忽然想到,他出车祸时固然是孤身一人,可医院之后必定要通知家属的!于是他的“亲人”们,便在夜深人静阴气最重之时,终于离家前来探病了……   不能被他们找到!要藏起来,不然这一回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岳千桦眼看着三个死人离开电梯,顺着走廊朝向这边走来。苍白的灯光映在他们苍白的面孔上,他们的面容呆滞,双眼无神,三人僵硬的动作同出一辙。岳千桦赶紧从门口离开,连滚带爬地钻进屋里病床下面,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走过去,快走过去……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可这个时间就连上帝都休息了,没有任何神明来接受他的祷告。轻轻的脚步声在房间门口停下,接着,“吱呀”——   岳千桦在床下缩成一团,惊恐地瞪着眼睛。他看到应急灯的光芒从门缝挤了进来,照在反光的地面,三双脚出现在那微弱的光芒里。最前面一双穿着褪色的皮鞋,他从没有见过,但他想那一定是那个歪脖护士的;后面一双高跟鞋和小小的凉鞋则属于他死去的妻儿,用那么僵硬的走路动作穿高跟鞋居然都不会倒……   三双鞋逐渐靠近到床边,他们围着床站成半圈。岳千桦想这一次是真的完了。他盘算了一下从这三双腿间突围的可能性,理智告诉他基本为零。现在他只求鬼魂们能够给自己一个痛快,可不要像那些小成本恐怖片里内脏肠子都拽出来的场面一样弄得血糊刺啦的……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他想着下一秒,那些鬼魂便都会弯下腰来,伸出手到床底下把他拖出去……   可他没有等到。   一秒过去,两秒过去,十秒过去……也许足有几分钟几小时过去了,床边的“人”们却仍旧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岳千桦自己倒等得有些心焦了,比起注定的死亡,将死未死的折磨反倒是更瘆人的。要砍头就痛快点儿一刀下来,你让我听你磨刀磨三天算是怎么回事儿?   他听到了些许低语声,但他不确定那是不是从外面传进来的。黑暗似乎把声音都吞噬掉了。他不知道鬼魂们围在这里究竟要做什么,也许是要把他困死在床底下,永远在这个当个地缚灵?——在他冒出这种荒唐想法的同时,三双脚忽然都动了起来,接着,他们迈着僵硬的步子朝门口走去,在岳千桦反应过来之前,脚步声便已经在门外消失了。   这……这是什么状况?   岳千桦的大脑彻底短路了。   不杀我吗?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了?如果不是来杀我的,又为什么把我围在这里困了半天?   不,等等。岳千桦在脑袋里努力寻找着合理的解释。对了,谁都没规定鬼魂一定要杀人啊!那都只是自己看多了恐怖片产生的妄想使然,但实际上,不管是贾莹还是小龙,在那个家里都没有要索自己的命,郭仪敏的鬼魂也没有对自己做什么,就连受伤都是因为自己过度惊吓后撞到树上去了……也许鬼魂其实是不会杀人的!没错,这么一想,自己总能从“它们”手下逃过一劫不就合情合理了么?   劫后余生的喜悦让岳千桦兴奋起来。但他没有轻举妄动,又过了足有十分钟左右,直到确定再听不到那些鬼魂的声音,他才小心地从床底钻了出来。几次三番大难不死,岳千桦心中百感交集,他挪动着伤腿朝向门口走去,而就在这时——   他走不动了。   并不是因为腿伤发作剧痛难忍,而是比那更为直接的理由让他停住了脚步。   有人拉住了他的病号服下摆。   岳千桦意识到了什么,他缓缓回过头去。   一只枯干的手抓在他的身后,那手臂连接着病床上的身影。   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些鬼魂会放过他。不是因为他们不杀人,而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找到他。他们之所以会进到这间病房,围住这张病床,不是来找他,而是来探望另外一个“人”。   他早该想到的。这个世上,有鬼魂的护士,有鬼魂的探病者,自然也会有鬼魂的病人。   他作为一个“人”,出了车祸,会被送到人类的医院,由人类的医生来为他诊治,有人类的护士来照看他。那么,出事时他车上那“非人”的另一名乘客,会被送到哪里去呢?   那个病人,此刻就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郭仪敏的鬼魂用没有眼珠的眼眶面对着他,轻轻地开口了:   “我会一直跟着你的……” 第五十九节 十字的推想   夜深端起奶茶抿了一口。不愧是乐正唯的“作品”,充满魅惑力的甜香气息完全被封锁在爽口的液体之中,在被舌尖碰触的一瞬间于口腔内弥漫开来,有种要将人的牙齿都化成软糖的感觉。这过于“强大”的饮品让夜深再也不敢再喝下第二口,他望着手中的杯子犯愁——难得乐正唯愿意让他试尝新品,如果不喝光就做出评价似乎不太礼貌,可要是全部喝掉的话……或许会当场爬上天堂吧?   话虽这么说……   夜深抬起头来望向墙边那个忙碌的身影。   招待他这一杯奶茶之后,乐正唯本人倒是接到了蓄水池那边的临时联络,匆忙赶回去了。现在留在这里的除了夜深之外,就只剩下系着围裙手忙脚乱的舒琳了。   被她看到我居然没把“乐正姐姐”的饮料喝完的话,想必又要碎碎念了吧?   哎等下!她怎么系了一条围裙?!   夜深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放下杯子悄悄站起身,想要看看舒琳到底在做什么。但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舒琳回过头来,她的手中挥舞着一柄漏勺。   “看什么呀?”她眉飞色舞地说着,“别急哦!再等等!今天你又有口福了!”   夜深面如土色。   怎么办?今天可没有齐思诚那家伙能帮他挡枪了!   发觉他的脸色难看,舒琳不由得皱起眉头。“干嘛啦!”她有些气冲冲地说道,“我知道上回的鸡汤没做好啦!你也没必要露出这种苦瓜一样的表情吧?”   “苦瓜一样”是什么表情啦?!   虽然心里这么吐槽着,但夜深也知道舒琳说的是什么意思。   而且他并没有心情去做任何回应,只是沉默着颓然瘫倒在沙发上。   救命啊。   “唔……”舒琳鼓起脸颊,“行啦行啦,我这回真的吸取教训了好吗!我做了银耳莲子粥,除了银耳和莲子之外什么都没放哦!”   拜托你放点米吧!而且大冬天为啥要吃清热解暑的东西啦?!   夜深觉得他最好再破费给这女孩买本菜谱,虽然她会不会花心思去看还是两说,但至少这样能给自己一点心理上的安慰。   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她在做什么,也就没法再找理由逃跑了。不然以舒琳的个性,自己定然要受她一顿火气。虽然舒琳不像永咭一样,一生气就会打人,但惹毛了她终究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真正的猛士……唉……   夜深只好再度搬出鲁迅先生的话语来鼓励自己。   算了,事已至此,再多想也是没用。反正真到了时候,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躲是躲不过了。就当以身试毒也是男人的温柔吧,夜深索性把这件“性命攸关”的事情丢在一边,开始思考起任务的相关信息。   那天去过冯玲玲家后,他将拍下的那份案卷发给了信息部门,拜托他们去查一下相关的情报。他自己当然也没闲着,又往几次事件发生的现场跑了一圈。这回没有苏琴和其他警察们拦着,他想办法对几个案发现场好好做了一番调查,然而也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昨天通过信息部门从警方的协力者那边了解到,凌晨三点十分,又有新的被害者产生了,是个名叫岳千桦的男人,过去曾是律师。关于他和余下三名被害者的关系,目前仍在调查中。   唔……既然在冯玲玲家里发现了那份案卷,那么有律师牵涉其中也是很自然的吧?夜深这样想着。但不管怎么说……   舒琳的手机突然响起了铃声。她一手抓着汤勺,一手接起了电话。从她的话语中判断,对方应该是蓄水池中的人。   夜深瞥了她一眼,并没有多关注那边。   这次的任务已经拖了太久了,马上一个月就过去了,如果再不解决的话——   “喂,夜深!”   听到舒琳叫他的名字,夜深有种大限将至的感觉。可他又不能不回应,于是他转向那边,问道:“怎么了?”   舒琳朝他走了过来,一手指着已经挂断电话的手机。   “是信息部门的电话……找到了。”她说,语气中隐藏着难以掩饰的兴奋。   夜深一呆:“找到了?岳千桦和那几名被害者的关系吗?”   “不是!”   舒琳使劲拍了拍茶几,她的笑容浮现在脸上。   “那个凶手,那个操控灵的家伙,是他的住处!终于找到了!”   ……   今天是程都少见的晴日,不少主妇们都趁机把家里一个月没晒的被子收拾出来铺在阳台上。下午出门的时候,路以真发现隔壁那个男孩的抱枕套被他老妈夹在晾衣绳上,少儿不宜的画面在微风中摇荡着,还好这一幕并没有被太多人注意到,否则他觉得等那个高中生晚自习回家后或许会觉得自己整个人生都失去了光彩。   他和水菁约在光明花园门口见面。这里离他家并不近,但水菁却只需要走五分钟就能到,而且这片儿的治安也不错。如此一来,晚上分开后,水菁一个人回去也不用担心。路以真并非是不想送她,但他还没有做好和水家人见面的准备。   他陪着水菁在附近逛了一会儿,简单吃了点晚饭。暮色降临,他们又在花园中溜达了一会儿,走累了就在沙地旁的秋千上坐下。路以真在后面推着水菁的身体,秋千在晚风中吱呀吱呀地晃荡着。记忆中他们小时候还经常来这里,但那时候路以真可没有推她的兴致,而是一边吵着“来比比谁荡得高啊”,一边自顾自玩得开心。这么一想,或许真如水菁所说,他确实发生了变化吧。   变化……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简如薇。尽管明知道在和水菁相处时却想起别的女人是非常失礼的行为,但他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心绪。   自从几天前在幸福小区那里分别后,夜深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这是否说明他那边也没什么进展呢?还是说……   “以真?”   “啊?”   路以真有些慌张地抬起头来,不知何时秋千已经停止了晃动,水菁并着腿坐在那里仰头望着他。   “哦,对不起……我在想些事情……”   路以真解释着,同时又要伸手去推她的后背。但水菁伸手制止了他。她指了指旁边的一架秋千,路以真顺从地坐了过去。   “在想她?”   她单刀直入地问。   路以真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   他沉默了一下,答道:“……是。抱歉,我……我不该……”   “嗯……”水菁轻轻摇头,她的目光如水般温柔,“不要跟我道歉。倒不如说,你没有对我说谎,我觉得很欣慰。会对自己曾付出感情的对象产生思念,我觉得这是非常正常的事,甚至可以说,是值得嘉许的事情。当然我也会吃醋,所以我必须事先申明……除了简如薇以外,不许你再想起别人了!”   她说这话时的神态十分可爱,路以真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热,他一时忘记了回答。   水菁的视线低垂下去。   “如果有一天我也走了,以真也会像这样思念我的吧……”   “乱说什么!”路以真有些着急,“别乱讲,你不会……再离开了吧?”   比起确认,他这话的语气更像是央求。水菁望了他一眼,然后露出调皮的笑容。   “呼呼,那就要看以真的表现啰……如果这一次再不珍惜我的话,那可就说不定喽!”她这样说着,却又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啊,我是不是太肉麻了点?”   被她这么一闹,路以真的心中也被某种温暖的情感所填满。他微笑着看着自己的脚面,一生中难得表现出了羞涩的样子。   “嗯……”水菁盯着他的侧脸,“那件事……我听说,警方还没有查出什么结果,是吗?听说你也在帮忙调查?你要小心啊,别又像上回那样……把自己搞进医院里,哪怕是为了我和阿姨的心情着想……”   路以真用力点了点头。   “还有,如果我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嗯,虽然这么说,但我其实也只能站在后面帮你加油吧……”   路以真不知自己是否该说“是的”。他当然不会真的要水菁去帮什么忙,他怎么可能舍得让她涉险呢?可她现在的样子又似乎有些失落……于是路以真不知哪根筋搭错,他贸然出口问道——   “那……说起来,水菁,提到‘十字’,你会想到什么?”   “十字?”水菁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呃……奥特之母?”   “……啥?”   路以真一呆。   这个答案……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并不是没有想到过不靠谱的回答,然而这样的答案还是让他吃了一惊。就好像他问三十乘两百得多少,你回答六十万,纵使错了也错在情理之中,但你不能说等于万有引力常数的六十四次方吧?   “啊哈哈……”水菁自己也笑了起来,“你不知道吗?奥特之母是银十字军的队长哦!”   “啊……”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这种事啊。路以真想。   “那别的话……就是教堂啰,十字就是十字架嘛。”水菁继续说道。   奥特之母之后是教堂吗……   对于刚才居然生出了一丝期待的自己,路以真很想给他一拳。   天色已经不早了,在目送着水菁消失在回家的路上后。路以真自己也回头走向路边。他还没有想好自己要怎么回家,公交车或者出租车都可以,不过现在,他想要一个人走一会儿。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照片。   窗户上的十字映入他的眼帘。   尽管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根据这十字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但不知为何,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就算作“第六感”还是什么的好了。他总觉得那天在冯玲玲的书房中,那个幽魂低下头去的动作,就是在暗示着这张照片的所在;而这张照片上有用的部分,也正是这不明含义的十字。只要解开这个谜,便可得知“那个人”的藏身之处。   他在公交站台等了一会儿,然后坐上了回家的车子。在此期间他一直在盯着那张照片,但不管他怎么翻来覆去地看,都无法再从那照片上找到些蛛丝马迹。   他也试着用“十字”或者“带花纹的十字”去搜索,或直接用上图片搜索引擎的识图功能,但得到的也无非是“吸血鬼”、“美容机构”等等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要按这样考虑,或许水菁说的“教堂”还稍微靠点谱呢。   ……嗯?   等等。   路以真突然眯起眼睛。   再仔细看看,这窗户确实是“田”字形,那十字的中间是黄色的窗框。换言之,十字上的花纹是排布在窗框之外的。   要么这个十字是嵌在窗户的外侧,要么……   难道是这样?   路以真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他迅速在手机浏览器上输入某个关键词,然后搜索起来——   “为您找到搜索结果,共1250000个。”   路以真的视线伴随着公交车的摇晃而游移着。   冯玲玲……难道说这就是你想要让我知道的事情吗?   他换了种搜索方式。   “二十个……”他用手指滑动着屏幕,口中喃喃自语,“1994年呢?在程都……有七个。哼……外观上可以筛去两个,98年关掉了一个,还有一个不在居民区,然后剩下三个,一个在锦龙国际,一个在苹果花苑,还有一个……哦……”   他看着那个地址,眼球一动不动,仿佛打算就此将它深深地印入脑中。   “印刷厂职工公寓。”   他轻声说道。   “……找到你了!”   ……   人类总是矛盾的。   与他人的矛盾,与环境的矛盾,与自我的矛盾……数之不尽。   产生矛盾的原因也多种多样。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处境、不同的阅历……一个人在前一秒做出的决定,说不定就会和他下一秒的想法相异。   就像路以真,不管他什么时候问自己,水菁和简如薇他到底更加倾心于谁,答案都毫无疑问是前者。可三年前的那个时候,他还是毅然骑上摩托,把哭泣的水菁留在了身后。   或者就像前几天,当他在冯玲玲的书房里被“那个家伙”袭击的时候,一开始他哭着喊着求夜深过来救他——后来他回想一下自己都觉得害臊,而后当“确定”生还无望的时候,又希望夜深自己逃走。这分明是矛盾的,可无论哪一种都是他当时真实的想法。   人类的念头可真是千奇百怪。   不过路以真现在觉得很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哼着歌儿开门进屋。现在他要去做一件事情,这个决定源于一种冲动。但他心里清楚,即便自己再坐下来思考一两个小时,也只可能得出相同的答案。   有句话叫“再一再二不可再三”,路以真不是它的忠实信徒,但他觉得偶尔照做一下也没什么问题。反正这才只是第二次,如果有第三次的话,那么到时候再去考虑别的借口好了。   若是夜永咲知道了他的想法,只怕这顿揍是免不了的了吧?   路以真打理了一下头发,又从衣橱中挑出白衬衫、领带和一件单扣西服,这是他少有的正装。换上这套衣服是他下意识的行动,一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直到在镜子前照了一下自己的形象后,他才猛然想起——   这套衣服,也是简如薇送他的礼物之一。   他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   这一次他的手头可没有刀子了,他也不打算再去买一把,穿着西服拿把小刀可不怎么像话。   在这个点地铁已经停运,所幸他住的小区附近,夜班出租并不是很难打。即便如此,他还是在路边站了半天才招到一辆。他要去的地方在银秀区,半小时后他下了车,跟着手机地图走了一会儿便到了目的地。   面前的建筑物和在网络搜到的图片可说是一模一样,听说前年才翻修过。木制大门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出阴沉的紫色,稍高些的彩色玻璃窗紧紧掩闭,路以真朝上看去,整座建筑物大概有七八米高,看样子里面也十分宽敞。顶部高耸的银色十字架在夜幕中反射出如剑般锋锐的光芒。   “你来了?”   背后突然响起的男声让路以真微微一惊,但紧接着他就放下心来,这声音在这个月内他已经听过上百次了。   他回过头去,夜深就站在路灯之下,那张脸上仍是带着谜一般的笑容。   “我刚刚还在想,你是不是也能查到这里呢?”夜深说道,“你还真是不会让我失望啊。”   “你应该比我更早查到吧?却没有通知我……”路以真皱皱眉头。   “是这样,而且我不会道歉。”夜深诚实地答道,“我们确实有交换信息的协定,但我并没有答应一旦查到就立刻联系你。事实上,我本打算在明天——也就是事件‘解决’之后再告诉你的。做这个决定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一部分是为了我们这边的‘规矩’,另一部分是我自己的想法。再说了,你不是也同样没有告知我吗?这算是扯平了吧?”   路以真扬起一只手。   “够了。”他说道,“我今晚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既然来了,我们差不多上去吧?”   “啊。”夜深答应着,他抬起头看向身后的居民楼,“确实,是时候了。一起吗?”   “多此一问。”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居民楼的楼洞。路以真最后回头的时候,发现那个名叫舒琳的少女也站在不远处的阴影之中。这大半夜的一个漂亮姑娘躲在荒僻的居民区玩手机未免有些怪诞,但直觉告诉路以真,这个世上能欺负得了舒琳这女孩的人还真不多。   他们一路拾级而上。这座小区没有安装声控灯,真不愧是有着二十多年历史的老住宅区。最后他们在三楼的一户人家门口停下脚步。   路以真敲了敲门。   他们在黑暗中等待半晌,里面没有应声,这是理所当然的。但他们谁都没有怀疑这里面是否有人。路以真叹了口气,用大约能让里面听到的声音说道:   “开门吧,我知道你在。”   还是没人说话。   但两人都听到了里面有些微动静,像是有一个人从里间出来,悄悄蛰伏在门口。路以真能够想象得到他绷紧了肌肉的画面。   “我们这边有两个人,但不是来阻止你的。”路以真又说,“只怕现在我们想做什么都已经晚了吧?你该杀的人差不多都杀光了吧?但我也有我来的目的,其中之一是我要知道真相。你要再不开我可就要大喊,把整栋楼的人都吵醒了哈!”   话说到这份上,门后面居然还没有动静。路以真和夜深对视一眼,他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是在诓那个人,如果那个人再不开门,他是真打算把邻居都给吵醒的。然而就在路以真放开喉咙的前一秒,“咔哒”一声,门轻轻打开一条小缝。   路以真和里面那一只眼睛对视上的时候正在止不住地咳嗽,那个人突然开门让他不得不把声音都憋回去,差点儿没把他呛死。   那个人没有说话,浑浊的眼睛在路以真和夜深的身上来回扫视着。   路以真让自己的呼吸归于平静。   “许久不见了,我该这么说吗?”路以真轻声跟那人打了招呼,“打扰了,老关。” 第六十节 恨意的代价(前篇)   老关——这个名为关盛国的男人并没有回应路以真,他的视线在路以真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又看向了夜深。   “他是跟我一起——”   路以真试图解释,但夜深打断了他的话:   “我有我的目的。你既然都做到这一步了,想来也不会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老关收回他那狐疑的目光,他低垂着脑袋,看样子是在思索。于是路以真和夜深都没有再说话。   夜深望着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除了更加消瘦一点之外,他和上次见面似乎并没有太大变化。邋里邋遢的衣着,蓬乱不堪的头发,还有那张斜劈过脸的刀疤和右脸的肉瘤。他仍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只是左胸的口袋里,少了那块鲜艳的黄色手帕。   每一次看到他,夜深都会想起严歌苓老师《审丑》中的那句话——   “大的画幅上,那丑浓烈,逼真得让人恶心”。   自从中学学过这篇文章后,多少年了,他还是头一次将它与现实中存在的人物联系起来。   最后老关终于下定了主意,他把门开得更大一些,咕哝道:“进来。”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嗓子里含了一口浓痰。   路以真和夜深两人施施然走了进去,似乎谁都没有戒备老关会对他们突施杀手。老关把门重新关上,带着他们走进看起来像是客厅的房间。房间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窗台上插着的一支蜡烛,那烛火被他们带入的风吹拂着摇曳起来,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光芒。   老关在破得到处都露着棉絮的廉价沙发上坐下。他看都没再看夜深一眼,只是瞪着路以真。   “你不怕死啊?”他说。难以分辨他这话中是否带着些威胁的意味。   “是吗……你还打算再杀我一回吗?”路以真笑了起来,“那你上回为什么要放过我?”   屋里有两个小马扎,两名不速之客一人捡起一个,和老关相对而坐。   老关哼了一声:“上回我本来是想杀你的……后来把你一个人留在那屋里,也是觉得那角落那么偏僻,八成有十天半个月没人发现你,到时候你早就烂透了。你能活下来是你运气好而已,别以为我有什么好心。”   “可你要真那么想杀我的话,干脆直接来一刀不是更痛快?”路以真说道,“那样的话,也不用担心我向警察告发你了。”   老关沉默了一下。   “你没跟警察说,这一点我很感谢你……”   “用不着。”路以真冷冷地说,“那是因为我早就决定要亲手了结你。但我还是要知道真相,知道你那么做的理由……不然的话,你刚刚露面的时候我就该动手了!”   老关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他发出呼呼的笑声,像是漏气的管道。   “我一直在提心吊胆的,生怕在计划完成之前,就有警察发现这里然后破门而入……即便你不告诉警方,说不定也会有邻居发现这儿突然散出臭气,然后找警察过来看。那样的话就万事皆休。还好,我的运气不错,现在都已经完成了,即便你们来了,也没什么大碍。活着或是死了,对我来说已经是无所谓的事了。”   他说“臭气”……路以真回想起来了,那天夜里在那个地下停车场的小房间里,那股臭气就和他此时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还有更早之前……那天他和那个名叫苏琴的警察帮老关搬东西时,也闻到过这股气味!那样的话,这臭气的来源就是——   “是泥巴?!”路以真明白过来,“是那天你往我眼睛里抹的泥巴?那个木头箱子里装的就是这东西?难怪那天你对那个警察说那个箱子很重,那么一个箱子填满了泥巴怎么可能不重?!”   “是尸泥。”   夜深轻声说道,他抬起头来直视着老关。   “那是你妹妹,关忆淑的尸泥,对吧?”   老关歪着头打量起他来:“你知道的不少啊……”   “是今天才刚刚听说的。”   “哼……”老关又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有些费力地将一条腿搬上沙发,“你们想知道什么?”   “全部,麻烦你从头开始说。”路以真说道,“我要知道,简如薇到底是牵扯进了什么该死的事件里!所以麻烦你详细地、一点儿不漏地告诉我!”   “是很长的故事。”老关提醒他。   “没关系,我们的时间还很足。”夜深说着,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现在还不到零点呢,你快点说,我们会尽早离开的。”   路以真对夜深的说法有些在意。这家伙好像比自己知道得更多?但他没有多问,现在,先听听老关怎么说才是正经。   老关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目光朝向一边火苗摇曳的蜡烛,在那团微小的火焰之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些早已在多年前就迷失在了时间长河之中的事情……   “我生人是在1959年,那之后十几年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学过历史的应该都知道,我也就不再详说了。那会儿人人都吃不上饭的,我们家倒还稍微好点儿。我父亲是个庄稼汉,却命好娶到个书香门第的小姐,那就是我母亲。我的原名叫作关远清,这是母亲给我取的。‘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她许是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出尘的君子吧。我父亲是个有眼光的,他一门心思想让我当个文化人,所以小的时候,别的孩子都跟着家里下地干活,我却跟着母亲念书识字。父亲不识字,可却总要考校我,我若答不上来,就得挨他的板子。母亲就从不,父亲打我的时候她总是护着,我认不出来的时候她也从不怪我,只是笑。小时候我总觉得母亲笑起来便是这全天下最美的。她对父亲百依百顺,从来没有大家出身的小姐架子。”   1959年……虽说老关刚才就提醒了,“是很长的故事”,但有必要从他出生开始讲起吗?路以真不由得抽动了一下嘴角。不过,既然自己都已经答应了,现在再反对未免为时过晚。于是他耐着性子继续听了下去。   “我的姥爷在大学,几个舅舅要么做先生,要么也都做些有文化的活计。偌大一家人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孩子,从小就被舅舅们宠着。我这个当外甥的,自然也被他们捧在手心里疼。说来丢人啊,我打小最盼望的事情就是母亲带着我回娘家省亲,虽然路途远些,但只要进了门,好吃的好玩的向来随我去挑,临走还要被姥姥塞一大包点心。那时候我恨不得天天住在姥爷家里,跟那儿一比自己家就跟猪窝没什么两样。”   路以真和夜深都不作声,他们知道老关接下来会说什么。六七十年代,像老关外祖这样的家庭,只怕不会很好过。   果然,老关摇头:“只可惜好景不长,后来读书人都遭了殃,我母亲家里自然也不能幸免。本来兴许还有些活路,可当时大学里有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遭了批斗,我姥爷也是那位教授的好友,人家想让他出面指证,说那位教授向学生传授反动学术思想。他老人家平时待人谦和,骨子里却是硬气,用那帮人的话来说,就是‘顽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们。不光是他,我那几个舅舅也跟姥爷站在同一阵线,于是最后全家一起倒霉。”   “你母亲远嫁给一个庄稼人,牵连应该不深。”夜深猜测道。   “是这样。出事之后,父亲便再不许我问起姥爷和舅舅的状况,于是从那会儿开始,直到今天,我和母亲家的亲戚们都再没有来往,连他们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姥姥,听说她上吊死了。具体如何,我也不敢打听……你说得对,本来都没有人寻到我们家,可我母亲担心家里,跟人借了些钱,想要打通关系去见见姥爷和舅舅们,可却被旁人举报了。打那天起她也没有回来。父亲独自去找过一趟,不知结果如何,总之他回家以后,从此连母亲的名字都不提了,好像我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孩子一样。”   “那你后来又见过她吗?”路以真忍不住问。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那时我已有十一二岁,一次去城里,却偶然看到她跟在一个男人身后,亦步亦趋地走。我高兴坏了,可去喊她,她也不应。后来我知道那个男人有些身份,在城里有套宅子。我在城里待了足足七天,夜里就披着麻袋睡在路边,好容易找到机会潜入进去见到她一面。可我问她什么,她根本什么都不答,只是轻轻地笑,就像是小时候教我识字时那般的笑。我心里害怕,心想她这肯定是得了失心疯了。可我又带不走她,只好回家去求父亲想办法,但他听我说了以后,却什么反应都没有。我再说,他登时就生气了,狠狠揍了我一顿。打那天起我就恨上父亲了。后来我又偷偷跑去城里,却再没能见过她。现在我想,那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母亲了。”   他说“活着”,路以真思索着这两个字。老关那不对称的双眼中,似乎有什么在轻轻地涌动。   “我十三岁那年冬天,有天下大雪。清晨起来,在我家隔着一段路的大石磨后面围着几个人。我过去看,雪地里埋着的是我母亲,早已经冻僵了。两条腿拖在地上,手上却糊满了泥巴,显是腿断了,走路只能用手爬着。就像你们学的‘孔乙己’。她的头发全白了,却不是雪,脸上坑坑洼洼的叫皱纹爬满了,我几乎没认出来那真是她。我不记得自己当时哭没哭,就只是抓着她的手,那双手以前会写字,会弹琴,父亲从来不让她干重活,那双手白得跟玉一样……如今她终于回来了,却是用这双手爬回来的。”   老关长叹一声。   “那之后我才从他人嘴里听得她这几年的经历。听说她也被关了起来,却被一个大人物看上了,就是我之前见到的那个男人。那人已有妻室,却让我母亲跟了他,说这样就想办法保住我姥爷和舅舅的命……她肯了。我算算时间,那之后没多久我姥姥就上吊了,她也是有文化有涵养的女子,像那时候许多声名在外的才女一样。可是丈夫和儿子全都被抓去每天被人吐口水,最心疼的女儿又成了那种女人,不知她自己是否也遭了什么迫害,也许只是觉得人生无望,不如早死,寻个解脱……不提这边了,再说我母亲那儿,她跟了那男人,手脚却不干净,总是会从家里偷东西。听说到这儿的时候我恍然大悟,我就说别人家里一堆劳力却还饿死一片,我们家只有爷俩,虽然也填不饱肚子,却不用去咬树皮吃草根。多半是母亲想了办法,能把偷的东西送出来。可她想了什么办法呢?她在那儿无亲无故,肯定没人帮她。父亲定然是知道的,但他这辈子都没说。我想了几十年,都没想明白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路以真听着老关的话,想象着一个女人在那样的年间,做着那样的事情。心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偷东西被抓着,难免是要挨打的。那男人只是想要她,又不宠她,就算宠着,偷了那么多次,好人也被逼出脾气来了。听说后来一次她偷了不少,这一次被抓,直接就把两条腿都打断了。又过了些时日,她染上病,自己当然是没钱治的,主家也懒得花钱去救一个断腿的女人。可不知她多有本事,下雪那天她竟然靠着两只手爬出来,躲过了主家的人,偷偷逃跑了。可城里距我们家有十几里路,她哪怕一步不停爬一夜也不可能爬得到。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打听到,当时似乎有个驾车的好心人,从城里一路把她送回来的。”   “哦?”路以真疑惑地皱眉。“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她直接送到家,是吗?”老关猜到了路以真想要说什么,他苦笑一声,“对啊,我那时候也想不通,想了很久都想不通。既然有那么个好心人,便是驾车把她送到家又有多难?从城里到乡下十几里路都走过来了,难道这区区几米路还走不得?这件事我直到几年以后才终于想清楚:不是人家不送她回来,而是她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目的地……”   “她终是想要回来的吧……不然也不会走了那么远的路,只差一条街,那里已经看得到我家的后墙了。想见见自己爱着的男人,见见长大了的儿子。可是……终究是见不到,我想她爬到那儿看呀看呀,也许她希望我们有谁能起夜出来,让她远远望上一眼,却不要看见她。然后她就走了,找个安静的地方,也许安静地去死。可她没能等到,后来下了大雪,她想走也走不了了,于是困在雪地里,就那么冻住了。这也没办法……有时候迈出那一步,就再也没法回头了……”   老关垂下头去。两人都听得他的嗓子中缠绕着令人难堪的嘶哑声。   他似乎是陷入了深沉的回忆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已经是1月19日凌晨了。不过没关系,他们都还有很多时间。   夜深默默地注视着蜡烛。也许足有五分钟后,老关才终于抬起头来。   “我把母亲埋了,我一个人,甚至都没跟父亲说一声。我恨他,那时我真是恨极了,他比我出门早,经过那条路肯定看得到她。可他却连吭都没吭一声!那之后我们父子俩很少说话。又过两年,他另找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孩子,那年我十五岁了。”   “那就是你妹妹……”夜深说。老关只是点头。   “那年头谁家里不养着十个八个孩子,养不起也得拼命生。可就我们家人丁稀薄,就只有一子一女。后妈对我还好,可我却不喜欢她,说得极端些,还是恨。我恨我父亲,连带着也就恨上了她,还有我那刚出生的小妹妹。尤其我当时的年纪也不安稳,用你们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叛逆期’。我整天想着干脆大家都一起去死好了,要么至少,他们三个都去死好了。然后有那么一天,我付诸了行动。”   老关挠挠头发。这一会儿他的讲述流畅十分,彷如只要一闭眼,那段年月的事情便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父亲下地去了,那女人则在厨房忙活。小家伙睡着了,她让我帮忙看着。可我看着她那张安然的睡脸,却是一阵无名火起。我心里想着你去死吧!大家都去死吧!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手已经压在她纤细的脖子上了。也许是感觉不舒服吧,她睁开了眼睛。我想你睁眼也晚了,我只要用点力,再用点力,在那个女人进来之前,你这一条小命就会断绝在我手里。”   他笑笑:“我那时候已经有些疯魔了,她倒什么都不懂,我们俩就这么对视。然后我缓缓加力,加力……如果那时候没人阻止我的话,她必死无疑。可是几秒种后我还是停手了,让我停手的不是别人,是我自己。知道为什么吗?”   夜深和路以真同时摇摇头。   “因为她笑了。”   “……笑?”   看到两人疑惑的样子,老关却似乎有些开心。他咧着嘴重重地点头:“没错,笑,就是笑了。很奇怪吧,一岁的小孩会笑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我想要杀她,但她自己可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她以为我跟她闹着玩儿呢。但是我停住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皱着眉头想了好几秒之后我才突然明白——因为太像了!”   “像什么?”   “像我的母亲。”老关轻轻闭上眼睛,“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她笑起来的时候,跟我母亲的笑简直一模一样!就是我小时认不出字的时候,她那种恬淡的微笑。我呆呆地看了她好长时间,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我以前从来没发觉,但我那后妈和我母亲的容貌真像啊,尤其是眉眼,她女儿和她有着同样的眉眼。我又想起她的大名叫关忆淑,我的母亲就叫亦淑,亏我一直奇怪我父亲那么个粗汉怎么能想出这样的名字来……几分钟后那女人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她唱歌,是小时候母亲教给我的《摇篮曲》。”   “你父亲终究还是念着她……”路以真说。不知不觉他已经融入到那往事之中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会知道。我们父子俩几乎没什么交流了。说到底,我虽然已经将成年了,可毕竟还是小孩子,他们那些大人的事儿,让我怎么说得清呢。”老关无力地摇头,“从那天开始,我就对自己发了誓。她的命是我放过的,是我给了她存活的机会,所以我会为此而负起责任。我会保护她,尽我的全力终生保护她,我绝不会让她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老关说到这里,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   “……可我说出来了,却没能做到!”   夜深和路以真都沉默着,他们都知道接下来才是真正的事件。老关和他的妹妹关忆淑一定是来到了程都,然后碰上了蒋成那个混账。当然,他们说起来简单,可对于老关来说,真相可比这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语要复杂许多。   在一片静寂中,只有老关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又过了很久,他似乎终于平复了激动的心情,将感情暂时从事件中抽离,开始了下半部分的讲述。 第六十一节 恨意的代价(后篇)   “我这个人不是每件事都打算说到做到的,只有那个誓言除外。之前也跟你说过,跟其他人家的孩子相比,我从小就没怎么饿过肚子,长得壮实,打架也厉害。周围的孩子都不敢惹我,自然也不敢欺负小淑,如果一直就这样下去,也许以后会有人上门来说亲,然后把她嫁出去,就这么度过一生。也不错,是不是?”   老关这么问,却不像是在征求两人的意见。至少在夜深和路以真还没开口之前,他就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   “我大她整整十四岁,我三十的时候她才刚刚十六。按理说我这个年纪,家庭条件又不差,早就该结婚了。说媒的也给我介绍过,可那些女人我都看不上,仅说能不能帮我照顾小淑这一条她们就都过不了关。那一年我跟人来了程都,安顿下来之后就把小淑也接了过来,我想她也应该做个像我母亲那样有学识有文化的女子,可不能在家替我守着那一亩三分地。现在想来,那或许是我一生中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老关的语调中又掺杂了一丝痛苦,他咳嗽了几声,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然后起身绕过茶几,拎起一只热水瓶,往自己的搪瓷缸子里倒了一杯。   “小淑她比我心灵手巧。我那时候还在工地上到处找活儿,她倒有本事,来程都没多久就在工厂里做上了,一年之后就因为工作上进,让单位分配了一套住房。也就是现在这一套。说起来,我一直忘了问了,你小子是怎么找着我的?”   他问的是路以真,因此夜深保持沉默,而路以真应道:   “哪一次?”   “两次。”老关说,“在如梦酒店的那次,还有这回这次。两次都说说吧。”   “好。”路以真没有拒绝,“其实你一开始就是我的重点怀疑对象之一。一个人遇害之后,首先调查他的人际关系,警方探案一般也都是这个套路,所以他们才会首先盯上我。当然,你的不在场证明和你本就预定要搬走的事一度降低了我的疑心,但并没有完全消除。那天我帮你搬东西的时候,有两件事让我稍微上了点儿心。”   “哪两件?”   “第一是你那只木箱子。你那间小屋我也去过不少次,并没有见过那只木箱子的印象,那种木箱子虽然老旧,但现在少见得跟古董一样,新买一只恐怕不会比同样容积的行李箱便宜多少,指不定还要更贵些。我可不觉得视财如命的你会做这种赔本儿生意。”   “那又怎么样?”老关不明所以,“那能说明什么?”   “什么都说明不了。”路以真回答,“正因为什么都说明不了,所以才更让人起疑心。一件事情很奇怪,而你又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就是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第二件事,则是你那辆摩托三轮的处理,我一直没问,你走以后,打算拿它怎么办?当时你说是要直接带着行李去车站,那么难道把三轮车丢弃在车站吗?那个一直斤斤计较吝啬小气的你,会就这么把才买了几个月的新车遗弃掉?这不符合你的性格。当然了,那天晚上我们忙着推翻蒋成的证言,接着那家伙就死了……这些事情搞得人头昏脑涨的,我根本没空去怀疑一个已经离开这座城市的人。我那时真的以为你已经走了,毕竟如果你真的是杀人凶手,趁着警方没有把视线定在你身上,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而如果你不是,那你说的自然是真话,你没必要骗我。”   “我不会走。”老关笑了笑,“我还有很多事没做,我不可能走。”   “是啊……”路以真叹了口气,“现实不是侦探小说,一般来说杀人暴露之后,凶犯就得赶紧跑路。这也是一种常识。我没想到我那天教训那个警察的话,最后居然套到我自己身上来了。正因为有了‘你已经离开这座城市’这种先入为主的看法,所以后来蒋成和佟越的死,我就更联系不到你身上。那天在步行天桥我看到你,一开始居然还没能反应过来……”   老关恍然大悟:“这么说你查到我在如梦酒店只不过是个巧合?”   “对,巧合,可笑吧?”路以真冷哼一声,“要是在侦探小说里的主角通过巧合来查出真相,那这本书八成是卖不出去的。不过我倒要衷心感谢这次巧合,尽管它害我差点儿丢了命。”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你那天穿着黑色羽绒服,还带着面貌,一直背对着我,这和我印象中的你相去甚远,所以我没能立刻认出你来,只是觉得很熟悉。即便是后来终于想起,我也觉得这不可能,应该只是看错。只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确认了一遍。”   “确认?”   “我查了程都到太平乡的火车票,记得你当时说是‘直达’。”路以真盯着老关的眼睛,“确实有这么一趟车没错,看来你事先为这类问题准备好了答案。但有件事你可能没想到……”   “什么?”   “列车运行路线图调整,你那趟车已经停运了足足一月了。”路以真说,“你根本就不可能买到一辆根本不发售的车的车票。”   老关沉默半晌,只得苦笑一声:   “好吧,好吧,看来我是真的老了。我上回坐这趟车还是很早以前,又不像你们小年轻,随时随地的有个手机就能上网查票。这也没办法,我想你们就算问我怎么走,肯定也不会仔细去查,等到蒋成死之后,警察再想找我也没那么容易了。”   ……嗯?   什么意思?   路以真有些疑惑。为什么他说“等到蒋成死之后”?明明在简如薇死后,警察就会来调查他啊……   唔?难道说……   路以真突然意识到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如果老关打算在暗地中实施他的杀人计划,那么要么一直隐藏在那间小卖部里,以“灯下黑”的可能性来掩盖自己的罪行;要么就早点离开,一开始就躲到所有人的视线之外,这才是正常的行动。先杀死一个人,带着一身疑点离去,然后再回来杀死剩下的人。这也未免太蠢了些……   然而不等他发问,夜深那家伙就擅自替他做了总结——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三轮车的下落也就能解释了。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离开,那么三轮车不但不会卖掉,应该在他搬运尸泥的时候也能够派上用场……嗯,继续说吧,这一次你又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路以真瞪了他一眼,闭上眼睛缩起身体,有些不情愿地说道:   “这一次,则是凭着从冯玲玲家里找到的照片。”   “照片?”老关迷茫道。   “就这张。”   路以真从怀里掏出那张皱皱巴巴的照片丢在茶几上,老关伸手捡起,就着烛火瞄了一眼,然后露出怀念的笑容。   “原来是这张……”他点着头说道,“94年夏天拍的,我还记得。当时我父亲已经过世了,是我继母从乡下过来看我们的时候给我们拍的,照相机还是问小淑的工友借的。后来我收拾家当的时候,还想着怎么没看见这张照片,原来是被冯玲玲给拿走了。应该是佟越偷给她的吧?那段时间她确实有在调查我们两兄妹的资料来着,还曾经试图拿钱收买我,这个贱货!”   虽然很想知道老关和冯玲玲、佟越这些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但路以真还是耐下性子,打算先把自己的讲述完成。   “这张照片上,你妹妹穿着件工装,所以一开始我就判断她是在某家厂子里做活。照片中的窗户上,有着一个花纹复杂的十字,一开始我们没能明白这个十字代表什么含义,直到今天晚上我才终于想明白。这个十字不是嵌在窗户上的,而是因为拍摄角度的问题,使得窗外教堂顶部的十字架刚好正面映在这扇窗上,看起来就像是十字成为了窗框的一部分一样。之后我搜索了一下94年之前程都建起的教堂,筛掉一些之后,自然就找到了外面这一座,印刷厂职工公寓社区中的这一座。然后只要对比一下十字架的高度和角度,就能够确定照片上这个房间是属于三楼这一户的了。”   “还真是厉害啊……”老关叹息一声,“想当年我要是有你这种本事,也不用在打完官司之后费尽心思去调查那几个人的下落了。”   得到他的夸奖,路以真并不觉得有多么高兴,他轻哼一声,接着转头看向夜深那边:   “你又是怎么调查到的?靠你的组织吗?”   “仅算劳动力付出的话,八成以上是吧。”夜深笑道,“我对这个男人着实不了解,所以你说的箱子我没有注意到,但却着重观察了一下那辆摩托三轮。明明车体还算新,但车轮上却沾了厚厚的一层泥巴,看痕迹有干有湿,而且都是同一种比较特别的泥巴——砂红泥,这可不是在程都随处可见的泥土。显然,他一定经常驾驶着这辆摩托三轮进入某片泥地里,留下的痕迹才会有新有旧。”   老关听到这里已经有所明悟,路以真却还处在云雾之中。   夜深继续说道:“当然,凭这点儿东西根本看不出和案件本身有什么关联,因此我也只是把它记下放在心底。直到后来我去调查佟越的事件,在附近发现了一片枇杷地……我没有深入进去看,但我知道种在砂红泥上的枇杷能够结出上好的果实。于是我到附近稍稍走访了一圈,最后是那边一个小卖部的女生告诉我,经常看到有人骑着摩托三轮到这边晃悠,她还以为是收枇杷果的呢。”   “就凭这种……”路以真有些不服气地念叨着。   “要证明某件事,百分之九十九的证据都不够;而要怀疑某件事,只需要百分之一的怀疑就可以了。”夜深笑道,“所以我让信息部门调查了一下,通过警方那边的协力者,然后查出他在如梦酒店的入住记录。”   “我确实经常去斑竹园那边盯梢。”老关坦率地承认,“我花了十多年时间才查出佟越那混蛋躲到了斑竹园,我得经常去确认他还住在那里才行,不然万一他又搬走,我就又不知要费多长时间才能找到他了。买了那辆三轮之后,我每次去都会把车停在枇杷地深处,免得被佟越经常看见引起怀疑。那地儿虽然写了‘内有恶犬’,但实际狗是拴着的,主家也经常不在,我随便放那儿也不用担心。”   “唔……”夜深点了点头,“那晚我已经确认你在如梦酒店的房间里休息,我们这边的人也已经就位,甚至黑掉了那一片地区的监控——我一直觉得他们有点儿小题大做,不过小心点儿确实没坏处。可惜,托这位的福,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他朝着路以真努努嘴,说道:“我以为他只要能够完成报复,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无所谓,却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他。”   “我可不会道歉。”路以真说。   “我也没那么要求。”夜深耸了耸肩,“至于这一次,就简单得很了。我倒是想到了窗户上的十字图案可能是个十字架,但后面却想得复杂了,以为老关他们兄妹是信教的,所以才把这个图案印在窗户上。也没办法,照片原件在你手上,原本就皱成那个样子,我拍下来之后更是没法看,几乎没什么参考价值。我下偏了工夫,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但你还是找到了这里……”   “这要多亏那天我们在冯玲玲家里发现的卷宗。”夜深说道,“虽然当时我们已经知道幕后是谁在捣鬼,却没有想到会和二十年前的事件扯上关系。不过通过那份卷宗,我们很快就理清了老关和所有被害人之间的联系,同时引出了老关的妹妹关忆淑这样一个人物。那之后,我们发现了老关名下的这处房产,这应该算是他妹妹留下的遗产吧。自从他离开如梦酒店之后,我们就再没查到他入住其它宾馆旅社的线索,最麻烦的是他找到那种短租的房子,又不需要登记报备。没办法,虽然不知道有多大可能,我们还是决定先到这边来查探一下。走运的是,下午我们来附近调查的时候,发现了你在窗帘后面晃动的影子,由此断定我们赌对了,你就藏在这里。”   “我还以为你这种人属于那种会通过推理来决胜负的呢。”路以真不无讽刺地说。   夜深只是微笑回应:“没那个必要。正如你刚才所说,这是现实,不是小说,我们也不是活在推理小说中的人物,不是为了享受推理的乐趣才行动的,因此可以借助许多便利的手段去查出真相。既然我们的信息部门能够高效准确地查到情报,我也乐得坐享其成。”   老关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接话道:“当年小淑在印刷厂里做工时,跟她的女领导关系很好,能分到单位的房子也有这部分原因。后来她走了,我官司又打输,那个领导同情我们,就走动了些关系,把房子划到了我名下。不过这么多年来我几乎一次都没有回来过,差点儿连自己都忘记了。今天下午我去窗户旁边儿想晒晒太阳,之前我不会做这么大胆的事,但现在已经没关系了,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就算警察把我抓去,我也再没什么遗憾了。”   “好了!”路以真有些粗暴地说道,“我们都讲完了,该你说说了,你跟蒋成他们到底有什么恩怨?”   “恩怨……”   老关的声音忽然又变得低沉了。他那歪斜的双眼直盯着自己的双手,不知何时那双手紧握成拳,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夜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为了用作素材,他也曾试图让自己的手捏拳发出响动,但却从未成功过。   老关开口了:“我和小淑一起住在这幢房子里,日子过得倒也平静。后来有一回,她跟着领导去参观另外一家厂子,就是在那里认识了佟越。老实说我对这小子是有些看不上的,奈何小淑她喜欢上了,那我还能说什么?那个年代已经兴自由恋爱了,爹妈都管不着的。再说他比我还多些本事,我就只能找些力气活儿,他干的却是技术活。妹妹找了个条件不错的男人,哥哥就只能在背后祝福她了吧。”   老关的语气中透出一丝落寞。路以真想起佟越的死法,被鬼魂撕裂后背钻出来……那想必就是对他“背叛”的惩罚了。   “蒋成那个畜生也是在那段时间里找上门来的,当时他也住在这个小区。一开始他向小淑示爱,当然被断然拒绝了。可是这家伙不死心,不仅用望远镜偷偷监视,有时候还会跟踪她上下班。我发觉后找上门去警告过他两次,他收敛了一段时间,可之后却更变本加厉。佟越气不过上门去找他,回来时跟我们说已经解决了……后来想想,也许他们就是那个时候联系上的。”   “他答应去帮蒋成?”路以真不解,“听你的描述,不是还挺信任他的吗?”   老关狠狠摇头,他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又抓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   “他在城里打拼的时间还没有小淑长,也没能弄到一套房子,每月的工资都得拿去交房租,存下来的钱也没有小淑多。在那个时候,男人要是还没有女人能赚钱,基本上就会被打上‘吃软饭’的标签。加上我这个当大舅哥的也给了他不少压力,总是啰啰嗦嗦说让他再加把劲,别让我妹妹跟着他受穷。结果沦落到后来那一步。”   “那一步?”   “他也许是太想早点跟小淑成家吧……于是拿着钱去赌,结果嘛,你也想象得到。赌这种事情,输了一次两次不可怕,可怕的是还想翻身!结果最后输了个精光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债主几乎每天都去堵他家的门。也许他是没办法了吧,只能铤而走险。于是他就跟蒋成做了个下流的交易。”   路以真不插嘴了,知道接下来就要说到当年那件事的中心部分。   “那会儿我夜里在工地住,算是帮着守夜,免得有人来偷东西。钢筋之类的材料,拿去卖还是挺值钱的。蒋成就看准了这个机会潜入我们家里,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能想象出来,肯定是他要对小淑施暴,她却抵死不从,或许是怒上心头,也或许是不想让她叫出声来被邻居听到……”   老关的声音出现了些许颤抖。他咬着牙,停顿了好一会儿。尽管烛火昏暗,但两人仍然能从他那暴突的双目中看到血色的光芒。   “……他把她掐死了。”   夜深和路以真一时无言,他们不知道此时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就连对老关充满了恨意的路以真,此时也无法用冰冷的话语苛责他。在失去了重要之人这一点上,他们都是一样的。仇恨或许无法消陨,但可以暂时压抑下去。这一刻,他不得不去理解老关的心情。   “请节哀。”最后只有夜深这么说道。   “没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都没对别人讲出来过,最后能找个机会跟人倾诉一下,心里其实感觉还不错。这就是我让你们进来的原因。”老关露出一种莫名的笑容。路以真心中轻轻一颤,老关所说的“最后”让他很在意,但他却并没有发问的机会。   “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天,1997年1月19日,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五点,大老远看到蒋成从楼里出来,但我没有在意,因为那天佟越本该住在我们那里。直到我开门进屋才发现不对,小淑就躺在卧室里,目光涣散,早已经没有呼吸了。”   他用一只手按压着额头,仿佛至今提起这件事,仍然让他神经过敏。又过一会儿他喘匀了气,才继续说道:“我忘了自己那会儿都干了些什么,大概是在疯狂地怒吼咆哮吧。我保护了妹妹二十年,却终究没能看到她穿上嫁衣得到幸福的那一刻……现在想想,那个时候我的人生就已经完蛋了,从此往后活着的,无非只是个一心复仇的行尸而已。”   “你起诉了蒋成?”夜深问出一句废话。   “直接当面把他打死才更符合我的性格。”老关啐了一口,“但我没能找到他,出事之后那家伙就立刻躲起来了,直到法院开庭我才第一次见到他。另外,他已经害死了我妹妹,如果因为打死这个人渣再让我自己也判了死刑,那未免太不划算。当时我很天真地以为一定能胜诉,蒋成那家伙在杀了她之后又在我家停留了很久,想要把他来过的痕迹打扫干净,但他当时一定慌张得很,掉落的毛发也没有清理,有这些足以当做证据……可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一个厉害的律师,把我这边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   “是那个叫岳千桦的家伙……”夜深思索着,“想来是冯玲玲帮蒋成找到他的。”   相比没有任何法律知识只相信“杀人偿命”这种道理的老关,那样一个对手绝对是致命的。   “是,蒋成的姐姐,那个冯玲玲先是要给我钱想私了,见我不肯,就请来了那么一个人渣律师!别跟我讲什么律师的准则!我才不管!事情都明摆着放在那里,谁还要帮蒋成说话,谁就是我的仇人!可那个该死的家伙偏偏很有本事……他说那些证据只能表明蒋成曾到访过我家,并不能证明他就是杀害小淑的凶手。而且他又炮制了很多子虚乌有的事件,结果反倒把我妹妹描述成一个人尽可夫的荡妇!我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蒋成那混账就站在被告席对我挤眉弄眼,丝毫没有作为一个杀人犯的愧疚!我一时怒起就想要冲过去给他一拳,结果被人拦下不说,还搞得对我们这边更为不利。最终因为证据不足,蒋成就这样被释放了。”   哎呀哎呀……   夜深可没有半点为那名律师说话的意思。在他看来,既然参与到了这起事件之中,那么岳千桦就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被受害者一方所憎恨,这也是“责任”的一部分吧。   很久以前他就和小妹夜永咭讨论过这方面的问题。永咭坚持认为律师不应为自己辩护者的过错承担责任,而夜深则站在她的对立面。   “毕竟律师不是侦探,也不是警察!”夜永咭有些激动地冲着哥哥吼道,“他没有去调查事情真相的义务吧!”   “没有调查过真相,不知道自己的委托人所言是否属实,然后就可以毫无负担地站在那里辩护吗?”夜深反问。   “信任自己的委托人,全心全意去帮助委托人取得胜利,这是律师的职业要求!”   “因为是职业问题,就不用负起责任?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夜深冷哼一声,“打个比方,如果一名医生没能救回濒死的病人,你认为他没有责任吗?不,当他出手施救的时候,就已经将那份责任担起来了。只不过大家都明白他已经尽力而为,没能成功不是他的过错,所以才没有人让他为此负责而已。但他自己心里应当清楚,他是接受了这份责任才会来当医生的。与真相和生命这部分相关的工作,责任或许要比其它职业重得多,相对的,价值也会更高一些。反过来,你也可以将这责任看作是与高酬劳相伴的代价。律师也是如此,选择了相信自己的委托人,就要为这份信任而承担后果。如果你说这是职业要求,那就说明这是整个职业的责任。如果连这种程度的觉悟都没有,那一开始就不要选择这个职业好了!想要回报又不想承担风险,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当然,后来他被恼羞成怒的妹妹痛打了一顿……这点儿小事我们就不提了。   夜深提出另一个关键人物的名字:“佟越呢?他在这起事件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   “出事那天他本来说好在我们家留宿,可却以临时有事为借口离开了,而且走时还留了门,也正因为这样,那头畜生才能那么轻易地潜入我们家。不然小淑可不会在半夜三更给一个骚扰狂开门!后来帮那个律师炮制证据也有他参与。这些我当时都不知道,还以为那猪狗不如的东西是跟我站在一边的,直到后来深入调查时才总算搞清楚。”   “唔,我还有一个问题。”夜深像小学生提问一般举起手来,“事情明明都过去那么久了,足足二十年,怎么你直到现在才实施复仇计划呢?”   “问得好。”老关说,“原因有很多。第一,打完那起官司之后,蒋成和佟越就都躲了起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他们。我没有你们那些人脉,只能凭自己一个人,找起来实在是相当辛苦。找到蒋成藏到天颐小区后,我也就跟了过来。我已经不相信法律了,我决定要自己除掉他们,亲手为小淑报仇。当年是我放过小淑一命,她的命是我给的!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怒吼过后,老关又“呼哧呼哧”喘起了粗气,过了好几秒才平静下来。   “为了复仇,我什么都可以不顾了。我刮花了自己的脸,为此差点儿被破伤风把命给带走。那时候整容还是个稀罕物事,我跟医生问要整丑能不能便宜点儿的时候,他差点儿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连我自己都过了好长时间才适应这张新脸,蒋成就更认不出来了。我混进天颐小区做了保安,日夜监视着这家伙。他是害死小淑的元凶,罪魁祸首,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佟越他背叛了我妹妹,还做出那种勾当,我也不会饶了他!还有那个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的律师和无视自己表弟的罪行为他们牵线搭桥的冯玲玲,这些人我全都要杀光!只是在确定自己能够一次性干掉他们之前,我没法贸然行动,否则一旦我被警察抓了,那可就全完了。”   “的确。你现在的样子跟照片上的那个男人根本联系不到一块儿去,但我发现照片里这个女人头上的黄蝴蝶结跟你经常放在口袋里的那块黄手帕一样——若非如此,我说不定还以为这张照片和你毫无干系呢!”路以真冷哼一声,“所以,这些年来你就一直忙着找这几个人?”   “冯玲玲一直都没搬家,那个岳千桦几年前跟老婆离婚一度搬走了,但很快又被我找到他的新居了。最难找的是佟越,他一定知道我有多恨他,所以躲得很小心。一直到前几年,我才终于发现他在斑竹园那边住着。”老关说着,忽然悠悠叹息一声,“另外,还有一个让我没法放手去除掉他们的原因……是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路以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你是说你的继母吗?”   “对。”老关点头,“我跟她其实一直算不上亲近,但她待我不错,又是小淑的生母,我不能丢下她不管。小淑死后她就大病一场,后来虽然好了,却留下了病根,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到医院里住一圈。我父亲早早过世了,如果我因为杀人被判了刑,她自己根本活不了的。这些年来我一直赚钱养着她,直到两年前她才过世。她走的时候,眼睛还依然大睁着,也许只是我多想,但我觉得,她对于亲生女儿不明不白的死,终究还是无法释怀的吧……老天有眼,如今让我杀了那几个人,也算是对得起她在天之灵了。”   他闭上双眼,双手合十,似乎在默默祈祷着什么。或许是在为他诸位亲人的在天之灵祈福?夜深和路以真当然不会知道。数秒后老关放下手来,他再一次绕过茶几,这一次却不是为了拿热水瓶了,而是在窗台上摸出一支崭新的蜡烛,用即将燃尽的那支点上火,回头对两人说道:   “你们想知道我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法是吧?跟我过来吧,就在这边卧室。”   他说着,用缓慢的脚步朝着客厅外挪去,他的腿脚似乎也渐渐不行了。夜深和路以真站起身来,跟在他后面走进那间卧室。甫一进去,路以真便一眼认出,这便是拍照片的那间屋子,墙壁上《纵横四海》的海报虽然已经破破烂烂,却还顽强地在墙壁上黏附着。   但比起那个,房间中另外的一件“物事”更加吸引他的注意。   明明称作“卧室”,但却并没有床铺。在房间的正中央,一只用泥巴捏成的拙劣人偶摆放在那里,四周散落的泥巴似乎也摆成了奇怪的符号。小泥偶大概半米高,头顶有一块黄色的布,扎成了蝴蝶结的样子,路以真一眼就认出这是老关常用的那块鲜亮的手帕。   这就是屋子内恶臭的来源。   “这就是……”路以真眯起眼睛。   “摄灵偶。”   夜深轻声说道。 第六十二节 摄灵偶   老关蹲伏在那由尸泥塑成的小小人偶跟前,有些痴迷地端详着它。他粗糙而干瘦的手轻轻抚摸着那黄色蝴蝶结,宛如抚摸着昔日恋人的头发。   “这就是摄灵偶……”他说,“我攒了好多年的钱,前些日子才终于买到的——”   “买到的?!”夜深对这句话起了反应,“哪里买到的?这种东西怎么可能——”   “嘿嘿……”老关回头望着他,“可不是从什么购物网站或者黑市上买到的东西……我刚才也说过吧?我一直在寻找一种能够一次性杀死那四个人的方法,毕竟我不是什么犯罪专家,如果先杀了蒋成,还来不及杀佟越就已经被警察查到我头上,那可就全完了。但是像我这种没见识的人,又能想到什么好点子呢。每一次我愁得无法可想,就会去‘流金岁月’买醉,有那么一回,我喝多了耍起了酒疯,说我要杀了那些害死我妹妹的人。酒吧老板跟我很熟,再说也经常有人喝着喝着就变成这样,他就把我架到后面去了事,谁都不会把一个醉汉的话当真。但几天之后,却有一个人联系上了我。”   “通过什么方式?”夜深赶忙问。   “一封信,连邮票都没贴。有天我醒过来,它就放在我小卖部的柜台上。上面问了很多问题。我想杀什么人,有什么计划,还说如果可能的话,希望我告知他具体情况,他帮我制定策略,他留了电话。”   “号码是?”   “没用的。”老关瞥了他一眼,“每一次联系,他都会换一个号码。有时是公用电话,有时是新的手机号。虽说现在好像都有那个什么实名制了,但我觉得像他这么谨慎的人肯定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你们就算查到了机主的‘身份’,估计也是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等到把东西完全卖给我之后,他就再也没联系过,这人是真的很小心。”   夜深啧了啧嘴,把失望表现在脸上。   “第一次的时候,我以为这是恶作剧,就没有回应。但后来他又寄信来,这一次他很明确告诉我,可以使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帮我达成杀人目的。我又不傻,怎么可能会信这种鬼话?可接下来他就表示会‘证明’给我看,而紧接着,我周围就开始出现各种不正常的事件。”   似是想到了那时的遭遇,老关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这让路以真也想起前几天在冯玲玲家中的经历,他感同身受般点了点头。   “那段时间我被吓得寝食难安,但之后又激动起来,我想如果真能用这种方法杀掉他们的话,不但可以掩人耳目,还可以让他们死前受尽痛苦折磨,这不正是最棒的杀人方式吗?于是我立刻和那人联系,想要请他教我。他说不能白教,让我准备二十万做学费。”   “二十万?!”路以真张大了嘴巴,“你真给他了?!”   “我哪有那么多钱。”老关苦笑,“我也想跟他讲讲价,可他根本不肯松口。想想也是,这样的东西可不得当作宝贝来卖?于是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拼命攒钱,攒得比过去还要起劲。以前我攒钱,是希望能够请到一些‘专业人士’帮我进行仇杀,但从那时起就不同了,我有了明确的目标。”   “难怪你这么抠门儿……爱财如命……”路以真恍然大悟,“话说你就没想过他是在骗你吗?”   “你也是亲眼见识过‘那种东西’的吧?”老关直视着他的眼睛,“只要经历过一次,你就绝不会再怀疑,那绝不是什么能够用‘骗术’去解释的现象。”   路以真咽了口唾沫。老关所说的话他不得不赞同。   “况且,那是我当时唯一抓得到的救命稻草了……万一真被骗了,到那时候我就抄着刀子杀进蒋成家里,然后再去杀其他人,听天由命,能杀几个杀几个,总不能让他们死得如意!”   “后来呢?”   “我毕竟不是高薪阶层,就算再努力又能赚几个钱?说不定钱还没赚够,我自己先一命呜呼了。其实我早有放弃的想法。但是去年入冬的时候,大概十月末吧……他突然跟我联系,说现在可以降价,只要十万就可以卖给我。”   “少了这么多?他怎么突然这么好心了?”夜深歪着脑袋。   “我不知道,但这对我来说可是件大好事。”老关又嘿嘿笑了起来,“我以前还有些存款,加上这几年赚的钱,十万块还是拿得出手的。于是我们当即成交,他把摄灵偶的使用方法教给了我。使用这个法子,每杀一个人都需要‘布置’一番,这是相当消耗体力的活儿,但绝不用害怕被警察查到踪迹。挖尸泥的时候可把我心疼坏了,我可怜的妹妹,死了都不得安宁。然后我自己塑起了这个小人偶,就在和平商场停车场的那个小屋里,另外还在箱子里攒了一大堆尸泥备用——尸泥必须要用木箱子装,这也是那个人说的,不然尸气很快就散掉,也就没有灵性了……你看,地上这些符号,每杀一个人就得改变一次,我还担心一个箱子不够用呢。”   “这个小人偶的作用,就是仇恨的‘象征’吧?”夜深换了几个角度去观察那只人偶,“必须要有这样一种媒介,灵咒才能够发挥作用是吗?”   “道理我不懂,我只是知道要这么做罢了。”老关摆了摆手。   象征?哦……路以真瞄了一眼小人偶头上的黄蝴蝶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经常去喝闷酒,渐渐也和一些同样的人熟络起来。停车场的那个废弃小房间的事情,就是一个本来在和平商场里开店的人告诉我的。我去踩了下点,发现那确实是个蛮合适的地方。我当然不能在保安室里搞这个,尸泥味道太重,太容易被人发现了。我打算离开天颐小区,所以提前跟物业打好了招呼,让他们派一个新保安过来。你们都以为是那个年轻人把我给顶替了,但其实是我自己要求的。而且我也不会特意去跟你们解释,这样一来,我的离开在你们看来并非是由我个人的意志决定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轻我的嫌疑。后来我在那间小屋里做了几天布置,终于杀掉了蒋成。”   每每说到这种地方,老关就会开始激动起来。   “原本我想干脆住在那间小屋里算了,可那样不行,我仔细斟酌过。每进行一次布置都要消耗大量的体力,如果不能得到充足休息的话,回头如果病了,又会浪费很多时间。再说了,杀了那四个人之后,我怎么样就无所谓了,我还剩下一些钱,不花在这里还能花在哪儿呢?所以我每天醒过来就去那里‘干活儿’,累了就在如梦酒店睡下。那段时间我尽量把自己打扮得精神点儿,还买了一套新羽绒服,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出入那种高档酒店未免太惹人注目了。”   “你就是这样,每布置几天就能杀掉一个人,先是蒋成,然后是佟越,再然后是冯玲玲……”路以真顿了顿,突然想到,“等等!蒋成死之后,我替简如薇守灵的那一夜……那个黑影原来就是你?!”   “是我。”   老关这么说着,他的声音难得地低沉下去。   “杀掉蒋成,我是可以通过摄灵偶感应到的,但我还是不能确定,毕竟我是第一次使用它。所以我悄悄回到天颐小区,想要看看蒋成是不是真的死了。就是在那时候我知道了小薇守灵夜的事。我刻意挑了个很晚的点过去,希望那时候你已经走了,或者是睡着了,让我悄悄替她上柱香。但我没想到你居然还醒着。我一推门就傻眼了,只好赶紧逃走。跑出门之后我在草丛里藏了一会儿,等你又进去了,我才跑到附近树林里,开着摩托三轮回了酒店。”   原来如此……路以真终于梳理清楚了,水菁去殡仪馆的那天夜里,路上险些撞到的机动车就是老关的摩托三轮!   “……你到底在搞什么?”路以真的嗓音带着些颤抖,“给她上香?你?你杀了她,然后又假惺惺地跑来说要给她上香?!你以为,用这种说法——”   老关躲开了路以真如恶鬼般的目光,他显露出的那种悲切表情就和说到妹妹的死时一样。   他没有正面回答路以真的问题:   “我……我第一次见到小薇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我从没有想过我这辈子还能够第二次见到那张脸。你也看到了吧?和那张照片上一样……我妹妹和小薇,她们长得可真像啊。我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近她,可又怕我这种人会吓到她。还好,小薇她虽然看起来有些难以接触,但她的心思其实很细腻,她一开始还有些躲着我,后来便知道我疼爱她不是别有用心的。我是把她当作我妹妹了。我看得出来,整个小区里,只有你和小薇,你们两个人愿意接近我,愿意和我说话,愿意当我是好人。那是因为你们看到的是二十年前的那个我,也只有在你们面前,我才会把我的那一面显露出来。”   “那又怎么样?”路以真念叨了一句,然后又发起狂来,“那又怎么样?!你最后还不是杀了她?!她和当年那起事件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吗?!她凭什么要为你们的仇恨买单?!”   他在门口疯癫地跳着脚,手指笔直地指向那个颓丧的老者。如果不是知道内情,他这样子即便在夜深眼中也很像是一个欺负病弱老人的地痞流氓。   “打断一下。”夜深用两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如果我没猜错,杀死简如薇的灵咒并不是摄灵偶吧?根据我的了解,使用摄灵偶下咒是有着时间限制的,也就是蒋成和后来那几人的死亡时间,凌晨三点十分,也就是你妹妹关忆淑的死亡时间。但简如薇的死亡时间却是在傍晚。她是被别的灵咒杀害的吧?”   老关沉默着点点头。   路以真呆然地看着夜深。“那又怎么样?”他喃喃着,“那又怎么样?”   “也就是说,”夜深解释道,“简如薇的死亡与他们的仇恨并没有直接关系,她是死于别的原因之下的。”   “……什么原因?”路以真回头望向老关。   老关的身体无力地靠在墙壁上。不知是不是夜深的错觉,他此时倒像比刚才说起妹妹的死亡时更加痛苦。   “她知道了。”老关轻声说道,“买到摄灵偶的那天晚上,因为终于能够报仇了,我一时兴奋下喝了个烂醉。一般人看着我店里没亮灯就不会再来找我,但小薇跟我太熟了,她就那么走进来,看到我喝得晕晕乎乎。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我实在太过开心,我把我这些年来所坚持的事情,以及我即将实现的愿望全都告诉了她。后来我醉晕过去,把那天晚上的事忘了个精光,但她可不会忘。两天之后的晚上她又来找我,这次她是来劝我停手的。”   “简如薇……她……”   路以真的身体摇晃一下。   “她和这世上的大多数女孩不一样,不仅有主见,而且相当擅长思考。”老关说道,“她一定是在那两天内充分考虑过后才对我这么说的。她说要让那些人得到报应有很多种方式,她不希望我成为这种人。她说如果我把她当成妹妹,那么她也可以把我当作兄长,她愿意做我的亲人,只求我再冷静些想想,如果我妹妹还在世,也绝不会希望我这么做……”   路以真一只手掌死死地抵住额头:“这个……白痴!平时那么冷淡,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去多管闲事?!这个……这个蠢女人!”   但他分明知道简如薇就该是这样的女人,她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拥有着特别的坚持。每次过节一定要送他礼物也是,即便死去也要挣扎着前来拯救他也是……   这个……蠢女人!   夜深听得见路以真咬牙的声音,他尽量不看向那边。每个男人都会因意外的情况而产生动摇,在这种时候,不要注视他们的脆弱的姿态,这也是作为同伴的矜持。   “你当然不会同意,对吧?”夜深代路以真问道。   “有那么一会儿,其实我真的被她说动了。”老关的表情十分苦涩,“但还是不行。我为此已经坚持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么个机会,我绝对不能放过它!可她一直不肯放弃,最后把我说烦了,我威胁她,如果她再多一句嘴,我第一个就要杀她!”   “她怎么说?”   “她看得出我已经着魔了,因此她只好离开。但走之前她回头对我说: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她一定会去报警,一定会用尽全力阻止我!”   “蠢货!”路以真骂出声来,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就像老关之前讲述那些往事时一样。   “那么……”夜深捏着下巴,他终于将从路以真那里了解到的事和老关的说法串连起来,“简如薇一定也有些胆怯吧?所以一直那么好强的女人,才会突然跑到路以真家里去,那是在下意识寻求亲近之人的保护吧?而且路以真问她理由,她也当然不会轻易说出口。平时待自己如亲人一般的长辈突然要杀人这种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讲出来。”   “……笨蛋……笨蛋……”   除了不断发出骂声之外,路以真只一味晃荡着脑袋,似乎已经不会再说出别的话语了。   “嗯……”老关长长地叹息一声,“那之后她就一直没有过来,我不知道她是去了小路那里,但我一直很担心,万一她真的向警察去告发我,那该怎么办?我预定要杀死蒋成他们的日期已经临近了,却又产生了这种问题,万般无奈之下,我又跑去‘流金岁月’买醉。然后……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   老关贴着墙壁蹲伏下来,他抱着脑袋。夜深一度以为他会像小孩子一样嚎哭出声,但他没有。他只是保持着那样的动作。时间仍在不断前行,他的痛苦却不会减轻,而是一直持续下去。   他那样蜷缩着,像极了一团用破布包起的垃圾。   “……我对她用了引路灯。”老关细若蚊蝇的声音从那堆垃圾中传来。   “引路灯?”夜深蹲下身体追问着。他有些同情这屋里的另外两个男人,但他也有他的任务,他必须尽快问出答案。   “引路灯。”老关重复了一遍,“是那个把摄灵偶卖给我的人送的,他说我使用摄灵偶万一被人发现了,可以用引路灯去解决。因为摄灵偶是依靠仇恨来驱动的,不能用来杀害我不恨的人,所以送我这个,可以多一道保险。引路灯是个很小的物件,随时随地都可以使用,它所燃烧的,是执念、欲望等等这些负面的东西,这些都是怨灵所追寻的饵食。因此一旦被引路灯所缠上,就一定会吸引到些冤魂厉鬼,让目标死无葬身之地。”   “噗通”一声,路以真跪倒在地。他的双目死死地盯着老关,好像只要对方一旦讲完,他就会扑上去用牙齿活活撕了这个人!   “你在酒吧里用了它?”夜深冷声问。他也觉得有些不寒而栗了。   “我喝得越来越多,我的神智已经不清醒了……也许你听起来这是在辩解,但我那天真的……最后我想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小薇去报警,哪怕警察不相信什么灵咒什么摄灵偶之类的,但他们若是发现我用尸泥做这些奇怪的布置,又发现它跟那些人的死有关,到那时我也会前功尽弃。我已经苦苦等待了二十年,绝不能在这里停下……这些想法支配了我,我就是在抽个空去厕所的时间里释放了引路灯。那之后我又喝了很多,好像全然忘记了自己之前做了什么。我醉醺醺地回到保安室里倒头就睡,第二天起来时还以为昨晚什么都没发生,直到我听说小薇的死讯……我往口袋里一摸,引路灯已经不见了……我……我……”   他蜷缩得更小了。跪坐在门口的路以真忽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这个可怜的男人狂乱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口中呜呜咽咽的,那声音充满了愤恨与哀凉。   他是在怒吼,亦是在悲鸣。   夜深沉默着,来回扫视着这两个男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去安慰谁。他能怎么办呢?他只能保持沉默。   老关将掩面的双手放下。烛火太过昏暗,夜深看不清楚他是否流泪,是否红了眼眶,只能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声音:   “那天夜里,我是真的想要杀了你的。可是你提到了小薇,那一瞬间我的脑子就懵了。我的妹妹被那些人害死了,可我至少还能替她报仇。而小薇呢?我一直把她当作亲妹妹看待,最后却是我亲手杀死了她!我……你那几句话差点把我说疯了。我一直说‘我没有杀她’,可她就是死于我手的,我只是没办法承认这一点……我想着这么多年过去,和我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都死光了,最后我还要再杀你吗?你有什么错呢?就像我要为小淑报仇,你也只不过是想要帮小薇报仇罢了……我已经杀了小薇,这件事一直在心里折磨着我,无论如何我都没法再对你下手了。我往你脸上抹泥巴,我不想看到你的脸,不想看到你的眼睛……我看着你,就好像看着小薇……看着我的妹妹在盯着我一样……是我亲手杀了她……”   他终于哭出声来,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如此呜咽哭泣的声音并不好听。夜深看着这陷于悲恸之中的两人,这几个月他执行了那么多次任务,这一次尤为令他难过。   路以真终于抬起他一直低垂的头颅。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身,头发凌乱,他的眼神深邃不可见底,如同一片死寂的深渊。   “那么你也该做好觉悟了吧?”路以真说。   这句话冰冷得可怕,不像是从人的口中吐出。   “这也是我今晚来这里的目的。”他继续说道,“上一次是我太笨,也算你走运。这一次我会亲手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夜深皱了皱眉头,他似乎想要出言阻止,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老关也从地上爬起来。他没有理会路以真,却一瘸一拐地朝房间角落走去。那个装尸泥的木箱子原来就放在那里。老关从箱子上拿起两件东西,走到门口递给路以真。夜深仔细看去,原来是一部手机和一把外观精美的小刀。   “还给你。”老关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更加虚弱了,“你可以动手,我绝不会反抗。这是你该做的,也是我该承担的。”   路以真把手机随手放进口袋,他的目光却一直盯在那把小刀上,看都不看面前的仇人一眼。   “很好。”他轻声说道,“这把刀是简如薇送我的礼物,我会用它把你割成碎片。也许做不到像引路灯招来的怨灵做的一样彻底,但我一定要你品尝尽痛苦再死……我会让你尝尽她的痛苦!”   他这话像是说给老关听,却又像是单纯的自言自语。   老关没有回答,他只是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来吧……”路以真说道,“来吧!”   他忽然挥动右臂,小刀的刀刃借着烛光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从上方向着老关的脑袋斜劈下去!   但……他预料之中鲜血飞溅的画面却没有出现。一股大力在空中截住了他的手臂。   “你……”路以真的目光像是要吃人,“别拦我,夜深……”   夜深没有听从他,两人的力量在空中僵持着。   “我发誓……”路以真说,“我发誓,如果你再不松手……夜深,如果你再不松手……”   老关睁开眼睛,他转向夜深。   “你没必要帮我,我也不需要帮助。我的死是理所当然的。”老人的语气也很冷淡。   “我不是为了帮你。”夜深毫不客气地回应。   “难道你是为了帮我?”路以真忽然大笑起来,“你以为你是在帮我?!夜深!我还以为只有你是可以理解我的人——”   “你不应该为了这种事而搭上自己的性命。”夜深说,“那样我会很遗憾。但更遗憾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个叫水菁的女人。我没说错名字吧?这是从我大哥那里听来的。你做这样的事,对那个女人的伤害会有多大……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路以真愣了一下,但他并没有收回力气。   “那又怎么样?”他说,“我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   “还有简如薇。”夜深又说道,“你以为她会愿意看到你为她而杀死这个男人吗?”   “简如薇?!”路以真大叫,“她愿意看到什么不愿意看到什么我再也不可能知道了!拜这个男人所赐!我再也不可能知道了!你以为你很了解她?连我都不了解她!你以为你比我还了解她吗?!”   “我不了解。”夜深说,他的语速飞快,“除了她的死亡之外,我只知道一件事情,还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我亲口……?”   路以真的目光迷茫了。   “是你自己说的,已经死去的简如薇来救你的这件事。我在去年七月份执行的第一个任务中就知道,已经故去的人是不可能再回到你身边的。你不明白,要想把他们从地狱拉回来,需要多么强大的执念,多么强烈的感情……我不相信那个强忍着痛苦回到你身边,替你擦去泥巴的简如薇,她那样做只不过是希望你为她复仇。她绝不会是那样想的,拯救你的性命,然后又要你为了这种事情而赔上自己的人生。”   路以真的双瞳涣散了一瞬,夜深感到自己手中抵抗的力量在减弱。   “那我还能怎么办……”路以真茫然无措地移动着视线,“我……我要替简如薇报仇,要让这个家伙痛苦地死去,这明明是早已决定好的……早就已经……”   夜深缓缓地将他的手臂放下,路以真没有再反抗。   “还有更好的方式。”   夜深用轻柔的,却又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 第六十三节 天堂的接引   时间已近凌晨三点。   三个男人在这间狭窄的卧室中相对而立,卧室中央摆着诡异的人偶与奇特的符号,恶臭扑鼻。但凡任何一个普通人看到这一幕,只怕都会立刻去查询本地精神病院的号码。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他们每个人在此都负有各自独特的使命。   “……更好的方式?”路以真喃喃着。这是他自认识夜深以来,头一次显出不信任这个男人的样子。   夜深没有回答他,而是望向老关:   “你也应该清楚吧?”   这个佝偻着身体的男子,他苍老的身躯倒退了一步。这个深深疼爱着妹妹的男人已经结束了。他的怒火,他的狂热,他的心愿都已经熄灭,余下的,只不过是一具无路可走的空壳。   但他却咧开嘴笑了起来。和之前癫狂的大笑不同,这一次他的笑挂在脸上显得分外惨淡,却又好像充满了开心。   “我知道。”他说,“从一开始,这就是决定好了的事。”   夜深看着那包裹在军大衣下的瘦小身影,他想起了将近一个月之前的一场对话。   ……   “关键词是‘摄灵偶’是吗?”夜深看着手上的纸质报告,那是信息部门递交过来的,“这是什么?一种灵咒?”   此时他并不是待在“永夜泉”二楼乐正唯那摆满了瓶瓶罐罐的实验室里,而是在蓄水池地下二层那个属于送葬者小队的会议室中。眼下在这里的人只有乐正唯和夜深两人,至于另一名执行者——说来也让人哭笑不得,舒琳正在睡懒觉呢。所以夜深决定先和乐正唯商量一番。   “是一种依靠‘仇恨’来杀人的灵咒。”乐正唯说道,她的手上也拿着一份报告,“具体我不太清楚,毕竟没有亲眼见过,只是有过耳闻。这种灵咒最强大的地方就是没有人数限制,如果仇恨足够,理论上来说,杀数十上百人都是有可能的。”   “这么厉害?!”夜深皱起眉头。之前出的几次任务让他对灵咒这一离奇的物事也有了些许了解,一般的灵咒都是有着各种限制的,尤其是威胁到他人生命的灵咒,有的杀人数上限很低,有的必须在特定地域才能使用,诸如此类。一个没有杀人上限的灵咒,就代表着施咒者可以不断地进行杀戮。别说对于普通人,就是对送葬者来讲,这也是殊为可怕的对手。   “说是这样说,但实际还是有许多限制的。”乐正唯讲解道,“首先,关于仇恨的事只能有一件。打个比方,如果我憎恨A是因为他曾经陷害于我,憎恨B是因为他杀死了我的亲人,虽然同为仇恨,但事件却不一样,如此一来是没法使用摄灵偶同时杀害这两人的。第二,摄灵偶必须以尸泥画阵,并做出‘象征’的人偶,每一次杀人,阵上的符号都要改变,因此相当费时费力。如果使用与仇恨的事件相关人的尸泥,则效果更佳。第三,所有被下咒者的死亡时间,都会和仇恨事件的发生时间一样。”   “仇恨的事只能选一件,要用到尸泥,还有时间……”夜深点了点头,“我了解了。”   “……夜深,这次的任务不同以往,你一定要小心啊。”   乐正唯将报告放在玻璃茶几上,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忧。   “哦,我会。不过……”夜深有些疑惑地与她对视,“我倒觉得这次更加安全些啊……你想,我又不是这个施咒者的仇恨对象,他要杀人也杀不到我头上啊。”   “确实如此,但我担心的不是这灵咒本身。”乐正唯说,她的语气十分严肃,“摄灵偶还有一个十分苛刻的条件,那就是施咒者必须接受自身的‘死亡’!只有内心同意以此作为最后的祭品,灵咒才能够生效!”   夜深思索了一下,他的眉毛皱成了一团。   “……自身的死亡?”   “对。使用摄灵偶杀死第一个人的三七二十一日后,所有被杀者的怨灵都会被摄灵偶召来,对施咒者进行反噬。这是无法逃脱,无法抵抗的。也就是说,施咒者必须有自己将会被怨灵杀害的觉悟,如此才能够驱动摄灵偶。”乐正唯缓缓地说着,这番话让夜深汗毛倒竖,“为了复仇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在乎的人,你要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们的头脑已经被仇恨侵蚀,这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不怜惜自己的生命,当然更不会在意别人的!如果被他发现你有阻止他的意图,他虽然无法用摄灵偶来杀害你,却一定会想尽办法对你不利!”   ……   “也就是说……”路以真听懂了夜深的讲述,“这家伙……会被蒋成、冯玲玲他们的怨灵杀死?”   夜深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天在冯玲玲家的遭遇对路以真的影响太大了,这样一来,他也该明白这种“报应”到底有多么恐怖。   “没错。”夜深说道,“他注定将被灵所杀,就像那几个人的下场一样凄惨。把你的小刀收起来如何?这是简如薇很中意的东西吧,所以才会送你作礼物,你不会希望让它染血吧?我们只需要在一旁看着,看着这个男人被他亲手杀害的仇人拖下地狱!还有比这种死法更加痛苦的吗?”   路以真的嘴唇动了几下,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口。几秒后,他的嘴角挂上了一抹残酷的笑意。   “啊……”他像个傻瓜一般点着头,“这样好,这样好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被你亲手杀死的仇人再杀掉你自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路以真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夜深看着他那狂躁的样子,心中暗想。继续留在这里,混乱的心绪会将他逐渐导向疯狂。况且即便不是这样,他们也必须要离开了。   “你们该走了。”老关说道,“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了,那就快走吧。蒋成死于12月29日,二十一天后就是1月19日,就是今天!现在已经凌晨三点了,再过十分钟它们就要来了!你们快走吧!我会在这里等着,就算他们成了厉鬼,我也不能轻易输给他们!”   夜深点了点头,推搡着路以真走向门口,老关跟随在他们身后。可还不等夜深的手触碰到大门,忽然一阵凉意袭来,他骇然缩回手臂。与此同时,门外传来“咚咚”的响声,有什么东西开始撞门了!   “这是——!”夜深感觉到了。他已经执行了六个月的任务,对于门外是什么东西,这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该死的……怎么这么早?!”老关脸色顿时煞白,“明明还应该有十分钟的……”   “三点十分是你的死限,但不代表它们会赶着点来……”夜深突然明白过来,他想起佟越和冯玲玲等人的死亡,“那几人也是,早就被鬼魂缠身,但却不会立刻死掉,而是要先被恐惧折磨一段时间……”   怎么办?夜深努力思考着。直接出去一定会跟“那些东西”撞个正着,即便口袋里装着杀虫剂,他也不想轻易冒这个险。   门外的撞击声愈加剧烈,夜深拉着路以真退后几步,和老关对视着,他们的面色同样都是阴晴不定。老关迟疑半晌,忽然说道:“过来!你们得找个地方藏起来!你们跟摄灵偶没有直接关系,只要不正面遇上,那些东西应该不会害你们。快过来!”   他们只能再跟着老关朝卧室走去。卧室中央的尸泥人偶和泥字符号占据了大片空间,因此没了床铺,但墙边还立着一座衣橱。   “进去!”老关拉开衣橱对他们大喊。   夜深抓着路以真的胳膊把他往里拖,他自己也钻了进去,同时掏出了杀虫剂以防万一。老关在外面为他们把门关上,这里也被尸臭味充斥着,但他们已经没有余暇去管那些。   老关在外面低声说道:   “你们不要出来,也不要发出声音。等我死之后,它们应该就会离开了……嘿嘿,仔细想想,这里不正是绝妙的观察角度吗?”   他指的是两扇门之间的缝隙。的确从这里看出去,可以转着角度将整个卧室尽收眼底。   “你——”夜深出声想要说些什么。   “别管我了!”老关低吼,他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反正我从决定为小淑报仇的那天起,就没打算得到什么善终!”   老关从衣橱前退开,转过身去,再不看向这边。夜深和路以真的脑袋一上一下贴在衣橱的缝隙前,大睁着眼睛朝外张望着。   空气带着森寒的冷意吹了进来。老关似乎也想尽量拖延一下时间,他把卧室门销上。与此同时,他们听到大门口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似是那扇看来结实的门终于被门外的“东西”撞开了!   夜深的额头上有冷汗渗出,即便穿着还算暖和的服装,他却觉得像被冻在冰块里一样,恐惧如同化作实体一般压迫进来。可想而知外面的老关又面对着怎样的状况。他听到门外传来什么东西爬动的声音,与此同时,遮着窗帘的窗户也被大力锤响,整个屋子都已经被侵入了!   老关后退到卧室中间,掏出了手机。夜深也条件反射般拿出手机看了看,凌晨三点零六分!   “哗啦”一阵碎裂声传来,两人和老关同时转头,却见窗户玻璃已经碎了一地。那正是照片中映着银色十字的窗户。此时,窗帘后面微微鼓起,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里蠕动着。他们听得老关的喘息已经有些粗重,而他们自己则藏在衣橱中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先是手臂,然后是头、颈、躯干……一个身形逐渐从窗帘后爬出,场面像极了《午夜凶铃》中贞子从电视机里爬出的一幕,然而这惊人的相似感并未带来丝毫喜剧效果。在那东西出现的一瞬间,仿佛伴随着“呜呜”的风声,整个房间中的气息疯狂地涌动起来!   那“东西”停顿了一下,向着房间中央的老关爬了过去!   老关脸上变色,不住地后退到墙角。夜深死死地盯着外面那可怖的一幕,心中迅速转着念头——这是谁?不会是蒋成,也不是冯玲玲,那么是佟越还是岳千桦?疑问产生的瞬间就得到了解答:随着它的靠近,他看清那似乎早已腐烂的背部绽裂开一个血腥的大洞……死成这样的人非佟越无疑!   老关沿着墙角移动着,试图躲避这个沉默的侵入者。然而还没走上两步,他忽然发出一声闷哼,夜深向着他面对的方向看去,那里是一双苍白的手臂!老关的脚踝被从地板下伸出的一双手臂抓住了!   ——喂!   夜深险些喊出声来,却又不得不硬生生把这一句憋在嗓子里。不断有和尸泥相似的腐臭味透过衣橱门缝渗入进来,但他能感觉出那不是一样的东西。他瞪大了眼睛紧盯着老关。老人的双脚被抓住无法行动,那在地上爬动的人影自然越来越近,而与此同时……天花板上,一个长发女人的身影宛若倒立一般伸出手来,摸索着抓住了老关的双臂!她的手臂缺了几块血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冯玲玲!   现在老关在挣扎中被吊起。双臂双腿分别被向上下拉扯着,地上爬行的恶灵也加快了速度,生怕“同伴”们先将猎物分食了似的!而就在这时,卧室门被“咚”的一声大力撞开,蒋成那张扭曲的面孔出现在门口,不等夜深看清,他踉跄着步子扑向了被吊在半空中的老关,张开流着涎水的嘴巴一口咬上他的身体!   夜深发觉路以真捂上了嘴巴,他似乎想要逃避,却还是强行控制着自己的双眼紧盯着外面那血腥可怖的场景。   “简如薇是不会来的……”夜深违背了老关的叮嘱,他低声说道,“她不是被摄灵偶杀死,而是死于引路灯。她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我知道!”路以真以同样细微的声音回应,“她不会来的……其实我知道她很善良……不,她也有坏的时候……可她那么善良……”   路以真的言语混乱不堪。夜深不知道是外面的情况让这个男人无法好好思考,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没有理会路以真,而是继续盯着外面的状况。   老关发出垂死的怒吼。在夜深的双眼中,影影绰绰的房间顿时变得纷乱起来……仿佛有无数道不知名的影子在空气中飞舞,每一道都牵动着冰冷的风。   路以真拼了死命咬住牙,也许是攥拳攥得过于用力,指甲深深陷入肉里,带给他钻心的痛!他在衣橱里把身体蜷缩成一团,但老关疯狂的吼叫和无力的呻吟却都毫不留情地送进他的耳朵里。   路以真看着那个男人最后的身影。他终于实现了夙愿却也失去了一切,也许对他来说,这种痛苦的结局从二十年前便已注定。   所有声音都渐渐弱了下去,而被困在衣橱中的两人早已头昏脑胀。夜深再一次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1月19日凌晨三点十分!   等等……1月19日?   夜深恍惚间忆起这个日期似乎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却没能立刻想起来。而就在他愣神的同时,衣橱外面,刚刚减弱的声音却又骤然增强起来!   他慌忙朝外面看去,就在他的眼前,那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老关奄奄一息的身体还被拉扯着,然而那些不速之客却不约而同地停住了动作……不知为何夜深有一种感觉:他们在退缩!所有的脑袋都朝向一个方向,在那里,那具尸泥人偶以僵硬的动作缓缓移动起来!   路以真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外面那具尸泥人偶朝着老关被束缚住的身体走去,它每动一步,身上由于粗陋的工艺造成的裂缝就愈加明显,看起来随时可能会破成一堆碎片……但路以真不知究竟是怎样一种强大的力量在支撑着它,现在它走到那些恶灵跟前了。   首先是佟越的尸体被那双坚韧的手臂强硬地扯开摔到一边,接着是蒋成,被它一把推倒在地。人偶一一掰开地上那些手指,如同畏惧了一般,天花板上的冯玲玲发出幽幽的呜咽声将残缺的手臂缩回。纷乱的影子们在相互对峙着,而夜深和路以真坐在衣橱里,大睁着眼睛注视着所有这些不可思议的场景。   过了有多长时间呢?一分钟?两分钟?也许足有十分钟或半小时过去了……终于,空气中回荡着不甘却无奈的嘶吼,宛如来自地狱的声音。那些身影们一个接一个消失掉了。蒋成从门边摇晃着离去,冯玲玲和地上那双手各自缩进了天花板与地板,佟越的身影在空气中慢慢淡化消解……于是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样,只有人偶头顶的黄帕在风中摇摆,宛如荧惑之光。   夜深是在那片刻的失神中忆起1月19日究竟是什么日子的。在关忆淑死去二十年后,今天又到了她的忌日。   老关紧闭着双眼倒在粉碎的尸泥人偶身旁,两人都看不清他的面孔,只是从那阴影之中,似乎能够瞟见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最后这件事路以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那是在一切结束前的几秒钟,他的目光被逐渐碎裂的尸泥偶所攫获,那中间仿佛涌出了一个淡淡如烟如雾般的人影,像是一个头扎黄帕的女孩子。她之后的动作在路以真的记忆中是模糊的,亦不敢肯定自己有没有看错。   那个女孩用路以真从未见识过的美丽姿态,朝着他们的方向微微欠身。   那一瞬间,路以真似乎终于能够理解了,老关毕生牵挂着的那个笑容的真正含义。 第六十四节 结局并不是结束   2017年1月26日。   路以真在上午九点三十分起床。他煮了点牛奶,泡上些麦片,在约摸十分钟后吃掉它们。那之后他扫视了一下自己的电子邮箱,数十封未读邮件,其中大部分是“水月”编辑部发来的。他已经歇息了一月之久,等过完年后,就该回去上班了。   路以真拖动着鼠标,点进了某个新闻网页。在正中间大幅的版面上,“连环杀人案告破”的字样被用规规矩矩的正楷打在那里。如果这篇稿子是由路以真发出来的话,他多半会要求把这句话做成那种中间带闪电的艺术字,这样才显得重磅。   他已经不是第一天看到这种标题了。最早在四天以前,路边售货亭的报纸上就已经有“独家!连环杀人案真相大揭秘”这种吸引人眼球的新闻。手机上的推送也整天有“二十年血海深仇!究竟是对是错?”这样的信息一条接着一条弹出,老实说有些不厌其烦。   这段时间那些写新闻的都在熬夜拼命赶这种稿子吧?路以真想。不过夜永咲他们恐怕不会很开心。   从那天算起已经一周了吗……   他坐在带滚轮的电脑椅上后退着,然后起身去打开了咖啡机。不一会儿,紫褐色的液体进入他手中花哨的马克杯。路以真走到客厅窗边,拿着杯子的手在轻轻摇晃着。   那天凌晨,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便离开了老关那腐朽的居所。再后面的事情,是从夜深那里得知的。据说他们组织的那个什么“善后处理工作小组”去处理了摄灵偶的碎片和地上不明意义的符号,把整间屋子的尸泥和异味全部清理干净后,伪造了一个自杀现场和一封遗书,遗书中详述了老关和那四人多年的仇怨,并编造了一些看似合理的杀人手段来解释那几桩离奇的案件。   夜永咲对此感到十分郁闷。前几天路以真和他见了一面,按照约定,年轻的警官需要把案件的实情全部告知这位好友。夜永咲在诉说的时候,路以真低头吃着油炸团子,努力不去和对方的眼神相视。恐怕在夜永咲的眼里,他还沉浸在无法自抑的悲伤之中吧。   然而实际上,路以真真正想要抑制的,只有那种将“真实”对夜永咲全盘托出的冲动。毕竟这位好友一直都在费尽心力地奔波,只为了给他一个交代。而现在他自己知道答案,却要这样隐瞒下去,总有种愧疚的感觉。   当然,即便把那些话说出口,只怕夜永咲也只会觉得他因为前任恋人的死而有些头脑混乱,不会当真的吧……   不过,连续死去五个人后,连案件的真凶都自尽了,然后才被警方发现。虽然这样也算是破了案,但媒体对警方的挖苦讽刺只怕是不会少了。对于夜永咲来说,这不仅会让他引以为豪的职业失去威信,对他自己的尊严也是一大打击。尽管他一直说“不会再有人无端死去了,这样就好”,但他离开时那落寞的身影映在路以真的眼中,还是不由得觉得他有些可怜。   而夜深那边……   他好像对老关提到的那个出售摄灵偶的人更加在意。   “比起使用者,这个隐匿在暗处的‘商人’才让我更加担心……如果可能的话,得想个办法调查他一下……”   当时他是这么说的。随他的便吧。   尽管路以真也想到,这个送给老关“引路灯”的家伙也要担一半的责任,但他却没有继续追究下去的力气了。   他感到很疲惫,身体也是,灵魂也是。现在他每一天都要戴上美瞳去遮蔽双眼中那令人不安的猩红色。如果可能的话,他真希望自己这辈子都不要再跟“那些东西”打交道。   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试着拜托了一下夜深。夜深说,会尽力帮忙留意一下。   “会尽力”……也就是没什么指望。   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已经努力过了,他两度只身涉险差点儿把命赔上,他亲眼看着那个害死了她的人以悲惨的方式死去……这还不足够吗?他知道简如薇的灵此刻或许正在灵界的某处遭受痛苦折磨,可他找不到,找不到她,也找不到伤害她的人,他根本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   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哪怕抬高些,也就是个靠着上辈余荫混得不错的富二代。他没有那种本事,也没有那种心力。   够了吧……你为她做的也够多了。他对自己说。   可不是吗?他对简如薇从来都做过什么山盟海誓的承诺。就算做了又如何呢?“永远”和“无限”一样,都只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概念,永远到底有多远……这种问题的答案谁都没有见过。   他的未来是早已被注定了的。他会和水菁结婚,然后拥有孩子,作为路家与水家的延续幸福地生活下去。终有一天他会忘记简如薇的样子。某天一觉醒来,他想起昨夜做过的梦,梦中是他年轻时曾遇到的那个女孩,他还能想起她的名字,却再也看不清她的模样。那些细节会变得支离破碎,组不成一张完整的脸。那时他赤红的双眼会流下两行清泪,于是他终于知道她已经走了。她的影子会在他过去的梦境中留着,留在那里等待一生。   他的孩子会问他,为什么他的眼睛是红色的,那个有趣的小钥匙坠和精致的小刀是谁送的。他可能不会说话,但大度的水菁会告诉孩子,那是一个对爸爸来说非常重要的人,是走在他美丽时光中的一位过客。   是……最后她就这样,成了一个无从追忆的过客。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他还能做些什么呢?他什么都做不到了。   路以真将咖啡饮尽,却仍嫌意味不足。他转身回到厨房,又一次把马克杯灌满。   母亲昨晚打来电话,今天是二十九,让他务要回家一趟。她透露说,水菁的父母会到家里来做客,另外像夜家、梅家等等相熟的那些长辈也都会去。路以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和水菁确实已经耽误太久了,如果他没猜错,今天他要回去当着大家的面向水家认个错,为这三年来的“放荡”行径发自内心地道歉忏悔。水菁的父母也许会摆摆脸色,但最终还是会在大家的劝说下认可他这个准女婿。这是一套标准流程。   路以真并没有抗拒的意思。如果一切得当,那么他和水菁的婚期会就此定下,两人都已经三十了,老大不小的岁数,按照长辈的意愿,今年就可以为他们办事。然后他就不再是仅以路以真这一身份活着,他会成为水菁的丈夫,成为他们未来孩子的父亲。这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他的人生轨迹当中,从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写下了。   也许并不会全都如你的意,但也没什么好排斥的,不是么?他对自己说道。   他无意识地端起杯子啜饮了一口,咖啡过高的温度把他烫得呲牙咧嘴。正在他咬着牙嘶嘶地往嘴里吸凉气的时候,玄关那儿传来了敲门声。   “……谁呀?”   路以真放下杯子走过去开门。站在门口的那个人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一脸烦躁地推开路以真走进屋里来。   “外边儿下雨了?”路以真把门关上。   “才下没几分钟……”夜永咲抹了几下头发上的雨水,“别愣了,给条毛巾,再给把雨伞,我等下还要走。”   “你还怪会支使人!”路以真给了他一个白眼,却还是去卫生间给他取来了毛巾,并趁着他擦头的工夫拿来雨伞丢在鞋架上。   夜永咲擦干净头发,也不坐下。路以真思索了一下,皱起眉头:   “我靠不是吧?他们还信不过我,专程让你来把我带过去?”   “你说下午那事儿?”夜永咲摇了摇头,“关我毛事,我又不去。不过你这回最好还是别逃了,除了水家之外,有不少长辈都会过去,就为了给你们做个见证。你要是敢跑,到时候甩的可就不光水家的脸面了。”   “我没那打算。”路以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所以,你来不是为了这事儿?”   夜永咲在怀里摸了一下,掏出一件物事丢给路以真:“这是一个月之前那起……呃,第一位被害者家里找到的,我们检查了一下,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本来该更早些给你,但是这案子把我们一直吊着,大家都把它给忘了,还是昨天整理报告的时候才想起来的。我来就为了送这个。走了,别送。”   他说完这番话,似乎不愿意长留,拿起雨伞就离开了路以真家。在此期间路以真一直都没有抬头,他双手捧着那物事,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一位被害者”……夜永咲刚才用了这种委婉的说法。但他即便不说,路以真也猜得出这是谁送的东西。看这折叠包装纸和扎丝带的手段就知道了。简如薇在书店工作,经常会有人买书来送人做礼物,她的包装很巧,又极富特色。她从来不往包装底下缠丝带,而是只用双面胶黏在包装纸表面,最底层折出一个三角,也用双面胶黏牢。拆开的时候,只需要用裁纸刀在角尖上一划,整个包装就可一层层打开。而且包装本身还可以回收再利用。路以真收了她三年的礼物,他自己都快学会这门手艺了。   原来是这样。   他忽然想明白了。   之前他一直认为,这三年来简如薇每个节日都会送他礼物,却只有上个圣诞节没送。一定是因为当时他们吵架,他把她气走了。但他想错了,简如薇其实早就给他准备好了礼物。难怪那天她吃饭吃到一半突然说要回去拿东西,难怪她不肯说是什么东西,难怪她说明天就来不及了……   一定就是这个了吧?路以真盯着自己手上的礼物。   因为是圣诞礼物,所以要保持神秘;因为是圣诞礼物,所以拖延一天就失去了氛围……   她在来这里借住时偏偏忘了带这件东西,所以她必须回去拿……冒着要跟威胁杀死她的那个男人见面的危险……   我怎么能怀疑她呢?路以真想。我不是最清楚了吗,她对礼物的那种执着……执着得像个傻瓜……   我怎么能怀疑她呢?   他起身去工具盒里摸出一把裁纸刀,然后在包装纸底层小心地刮了一下。果然,包装纸登时便层层打开。路以真向上提起丝带,一本土黄色的硬壳精装书出现在他的眼前。   《上海堡垒》。   是旧版的《上海堡垒》。   蓦然间,路以真想起了三年多以前的那一天。   ——“这本是新版的,我想买旧版。就那种土黄色封面的。”   ——“我们这里不是旧书店。”   ——“那是绝版书,我想要好久了。旧书店里还真找不着。”   原来你一直还记着。他想。都过去那么久的事,我自己都几乎忘光了,你怎么还能记得呢?   你干嘛要记着它呢?   你是从哪里搞到的?他抚摸着有些褪色的腰封。市面上都找不见了吧?是网上高价收到的吗?还是去逛了旧书市场?   你别这样好不好?别老是对这种事情这么上心啊……我只要想起你一丁点儿好,就又会很难过……你是早就知道这一点吗?嗯?你是故意要这样折磨我的吗……   路以真坐了一会儿。他起身去卫生间,仔仔细细地给双手打上肥皂,搓洗干净。然后他又坐回沙发上,把书本放在茶几上,轻轻地翻开。这本书里的内容他早已读过,而且因为是相当中意的书,内容也记得很清楚。他想要找的情节,随手一翻就能找到。   他翻到第三部分,凝视着那首缥缈的歌。海上花在书中悄然绽放。   江洋在哼唱着它,路以真也哼唱着它。雷光夏那空灵的嗓音早在多年前就存在了他的脑袋里。   凝结的时间,流动的语言。   黑色的雾里,有隐约的光。   可是透过你的双眼,会看不清世界。   花朵的凋萎,在瞬间。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路以真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来气,这真是少见的事,以前去KTV他向来是麦霸担当。但没来由的,他就是觉得自己唱不完它,于是剩下的声音只在他的嗓子眼里回响。   他又向前翻了几页,到二百页出头的地方,第二部分第十八节的末尾……   他一字一字地读着,一字也不想漏过。他想要什么呢?那些故事,那些结局,他都早已记在心里了。他想要什么呢?   就算他把那一页看透看烂了,那个结局也不会改变。他分明知道这一点。   那个故事发生在2009年,如今八年过去了。八年,江洋还是没能从那一千八百万人中找到林澜。   “废物啊……”路以真说,他的声音轻不可闻,“真是废物啊……”   他在说谁呢?他心里明白吗?   又过了一些时间,路以真合上书页。他两手捧着书本,心里琢磨着要把它放到哪里去。   他想把这件东西保存起来,但他从来没有一个秘密小匣子去用来存放人生中的那些重要物事。要么就直接放在书架上?那不行,以后万一哪天水菁打扫时没注意……   这可是绝版书籍。他想。“绝版”的意思,就是你无论再付出什么代价,都不可能再让它回到身边。   他拿不定主意,只好决定先去房间里看看。当他站起身来的时候,一封两折的纸片从书中掉落出来,大概原本是夹在书封中的。路以真愣了一下,放下书本,捡起那张纸片,打开。   纸上是他早已见过许多次的娟秀字迹。   ……   路以真,你到底什么时候跟我结婚?   我等了三年了!三年了你知道吗?一转眼就熬到三十岁了,你再不说娶我,我可就要老啦!   你是不是觉得我老是打你,你不愿意要我?笨死你算了!谁让我每次打你你都不还手,我除了欺负你还能欺负谁啊!   大不了我跟你道歉,以后你不犯大错我绝不再打你好了吧?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赚钱少,养不了家庭?那我大发慈悲告诉你一个秘密好啦。其实我年中把老家我父母留下的宅子和地卖掉了,这样我们就有钱在市里买套房子了!我已经看中了风城锦苑那边的一栋,只要你愿意,我们以后就住到那里好不好?离电科附小、十五中和三中都很近,对孩子的教育也好。怎么样?我是不是考虑得很周到?   我知道你家里状况不好,我也不提什么要求了,房产证上写你的名,结婚办场的钱我们一起出,这总可以了吧?反正我们俩都没什么朋友。不过以后家庭财务要我管着,你的零花和给二老的孝敬我都会算好的。放心啦,我在他们面前一定会当个乖媳妇,不会给你难堪的。   不许问我为什么平时不说偏要写在这儿。你傻啊?这种话哪有让女方先说的!该你先说啊!你先说!懂吗!这次我是提醒提醒你,你要还没点表示,我可就真生气了!   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到晚上之前,你必须给我回复!不然我就扇你耳光!你不信就试试看!   ……   路以真把这张纸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他想自己一定是没有看懂,所以他又倒回开头,看一遍,再看一遍。   他想这纸条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用隐形墨水写的东西,或者纸条里面有什么密码暗号之类的?   要不然怎么说得通呢?   没有署名,但他认得简如薇的字迹。可是……可是……   简如薇怎么可能会这样说话呢?   她怎么会用这样的语气呢?   路以真想不明白,忽然他发现自己过去好像从来都没有仔细想过。简如薇应该是怎么样的人?她应该怎么说话?怎样才符合她的风格?她对我是怎么想的?她每天都在思考些什么?她爱做什么?她爱吃什么?她曾对我说过些什么?   他对简如薇的感情,简如薇知道吗?简如薇对他的感情又是怎样的呢?他心里清楚吗?   他又在那里愣了许久,雨声渐渐从窗口传入耳中,外面雨势渐大了。   毫无预兆地,路以真突然倒头摔在沙发上。他挣扎着,喘息着,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地滚动着。美瞳在他疯狂的动作中不知甩去了哪里,他的口中发出让人无法理解的声音。他把头在沙发靠背上撞击着,让拳头在墙壁上击打着,腿脚无力地踢蹬着。   你不要这样啊……你这是在干嘛?我明明都已经打算把你忘了,你干嘛一定要让我记起来呢?   雨下得太大了,那自然洗刷尘秽的声音掩盖了一切。没人知道一个男人正在这里发狂。没人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发狂。   许久之后,他瘫倒在沙发底下,仰面朝天。   “我知道你家里状况不好”——简如薇这样说。   他忽然很想笑,于是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笑出声来。他想简如薇啊简如薇,你个蠢女人,你知道老子家里是干什么的吗?你知道老子是富二代吗?你知道老子家里随随便便掏出点儿零花来就能把你干活的那家破书店连着对面的大排档一块儿买下来吗?!   什么叫“房产证上写你的名”啊?!什么叫“这总可以了吧”啊?!你是猪吗?你把你父母留给你的田产和房子都卖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不是个好男人,万一我把你的房子坑走了,你以后要怎么活啊?!什么风城锦苑啊!什么对孩子教育好啊!你说啊!你要是想要,老子就回去当纨绔从家里弄点钱来,随随便便给你打一点都可以买三套了!   路以真还在笑,眼泪从他的脸侧流了下来。   他想着有那么一个女孩子,她整天摆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好像和谁都处不到一起去,所有的追求者都知难而退了。可却偏偏有一个人渣缠上了她,人渣说要请她看一场电影,然后她就喜欢上了人渣。   她不知道人渣只是把她当作了前女友的替代品。也许她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得知了人渣的心里仍然装着那个富家的大小姐,她心里难受,可却从不显在面上。她向来冰雪聪明,却在面对这种问题时变笨了,所以她只能通过暴力去发泄。   人渣待她不好,向来不好,所以她也总是对人渣又抓又咬的,人渣只是嘴上毒,却从不跟女人动手,只是任她欺负。就因为这点小事,她便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不,也许有吧……毕竟在她的眼里,人渣只不过是个写点儿东西糊口的小记者,家里也不太宽裕。可她还是愿意跟人渣生活在一起。她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装着这个混蛋男人。她卖了自家的地,宁愿自己吃亏也想让人渣过上好日子。她也想过这坏蛋会不会骗她,可想到最后,却终究还是愿意信他的……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女人?路以真想。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女人?   于是那些声音渐渐平息下来,他闭上了眼睛,唯有胸膛还在不断地起伏着。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宛如陷入了一场安眠。   他在梦中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提着摩托头盔,站在柜台后面的女孩面色不善地瞪着他。这里谁都没有,只有他们两人。他想说什么都可以。   然而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只是那样无言地凝视着,凝视着她带着怒气的脸庞,凝视着她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秀发。他觉得自己不该开口,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再来。如果他从未见过这个女孩,从未认识这个女孩,这场梦能否有一个更好的结果呢?   可梦中的事他从来都不知道。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结局已经被塞到他的眼前。   他安静地躺着,又躺了很久。   最后他从地上爬起身来,也没有拍打衣服上的尘土。时间已近中午,如果他再不出发,家里等着的长辈们恐怕就要打电话来催了。   路以真走上阳台,望着这连接着天与地的瓢泼大雨。一切在这雨中都模糊地失了颜色。   他向来很讨厌雨。可他偏偏住在程都。这里终日乌云密布,总见阴雨连绵。   这一定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了。他想。   是的,这是结局,可是……   结局并不是结束。   他还有想做的事,能做的事,他还有未做完的事。   程都的雨总是下不尽的,一天拖着一天,仿佛永远也没有个完结。但正如路以真之前所想,“永远”是不存在于现实中的概念。所有的雨,所有的事,终归都会有结束之时。   可即便如此……   路以真向来是讨厌雨的。   而唯有这一次,他真切地希望这场雨能够下得更加长久一些。 尾声 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2017年1月30日,大年初三。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享受悠长的假期,事实上,大多数人离开学生时代后,再看着那些能连着放一个月寒假的年轻人们就只有羡慕妒忌恨的份儿了。明明春节才刚过两天,火车站却已是人群熙攘,一部分是没能在年前买到票回家的人,一部分是必须赶回工作岗位的人,就是他们组成了春运在节后阶段的恐怖大客流。   然而路以真两者都不是。   他提着小巧的行李箱,箱子里装着几件换洗衣物。他绕过推销充电宝和小马扎的小贩,很快便到达了入站口附近。那些黑车和小旅馆的揽客人倒没有找上他,那都是帮眼睛很精的家伙,什么人是要进站什么人是要出站,多年练就的眼光让他们扫视一下便能一目了然。   过于厚重的衣服让路以真出了一身汗,但现在还不是放松下来的时候。入站口那边排的队伍很长,而且更加拥挤。他思索了一下,决定还是先把美瞳戴上。入站的时候还要验票验身份,万一他这双红眼睛被人误以为是传染性疾病可就麻烦了。   他掏出装美瞳的小盒子,却没有立即动作。从车站的反方向吹来了一阵清凉的风,这在程都的冬天可是极为罕见的。他站在那里享受着风儿吹入衣领的感觉,想着这些天他经历的那些人和事。   夜永咲说“珍惜眼前人”,可他终究要对水菁说声“对不起”。   尽管那个女人说一定会等他回来,但路以真却不知这趟旅程究竟会有多长。他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名叫“青坪”的小村,那是简如薇的故乡。路以真在网上调查了一番,这个地方似乎有着“横死他乡的魂魄会被接引回到故地安眠”的传说。尽管觉得可能性不大,但路以真还是决定去看一看,他不想放过任何一点渺小的希望。   也许他会无功而返,也许他会死在路上……这些他都明白,但是……   他记得小林一茶的俳句——   “……然而,然而。”   这世上的许多事,不是明白了,就能够放得下的。   他想要去,也必须去。   就像简如薇总在送礼物一事上那么执着一样,路以真也有着他的坚持。   这坚持曾两度将他送往险地,而今又将带着他前去那个未知的地方。   这样想着,路以真也产生那么一丝胆怯,可是……   说不定有人在那里等我。若是有人等待,那我就不能让她空等一场。   该出发了。   他拽了拽领口,不知何时那股令人舒适的风早已停息。路以真呼出一口气,朝着入站口大步前进。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人拽住他的话。   “这就要走吗?”   路以真回过头来,夜深的脸映在眼中,让他禁不住后退了两步。   夜深注视着他的脚步,这个男人的脸上不带有任何表情。   路以真没有说话。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刚刚的倒退并非是“被人吓了一跳”的自然反应,而是因为看到了夜深……因为出现在面前的人是夜深,所以他才会退后,就像是……因恐惧而瑟缩了一般。   夜深他……应该也注意到了吧?   路以真觉得有些尴尬,他没有开口说话。   他一直都知道,夜深和他或许很能谈得来,但他们终究是分属于“不同世界”的人。就连这一次短暂的接触,他们的目的也并不相同。路以真有种感觉,隐藏在夜深身后的那个组织,宛如一头凶猛的巨兽,如果贸然接近,自己很可能会被吃得连渣子都不剩。   所以他不得不退避三舍,保持安全距离。   两人保持着这样的沉默相对而立,这样的场景若是落在某些不相干的人眼中,难免会生出“不好”的联想吧?   先打破这种气氛的人是夜深,他挂上了一抹礼貌的微笑,显得有些生疏。   “是为了她的事?”   他的笑意有些敬而远之的意味,但不知为何,路以真感到心里一阵放松。他点了点头,口中却说道:   “……是为了我自己的事。”   “可能会很困难,很危险,可能你会一无所获……”夜深如此说道。   “那我也要去。”路以真回答,“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我还是要去。”   夜深垂下头去,却并不带有丧气的感觉,即便在这种角度,路以真也能看到他嘴角勾起的弧度。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   “那就不要多此一问。”   两个人同时笑出声来。   “行吧。”夜深耸了耸肩,“遇到有问题,记得打个电话。我虽然不是什么灵学通,但我们那儿还是有比较博学的人的。一路顺风,注意安全。”   “多谢。”   两人简单地握手。路以真拉起箱子要走,但他的脚只是在地上划了一下,然后又转过身来。   “抱歉。”他对夜深说,“其实我本来觉得……我本来以为你要拦住我。”   “我吗?”夜深眉毛一挑,“我没那种打算。”   路以真点了点头。他现在也知道夜深是不会说谎的人了,他说没有,那就是真的没有。   他背转过身挥了挥手,然后便走进了拥挤嘈杂的人群之中。   夜深在后面望着这个男人的背影远去。他没想到路以真最后会有此一说,不过如果换作他自己站在那个角度,或许也会察觉到这一点。   他确实没那个打算,但并不代表着其他人没有订立过这样的计划。   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他轻松地转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路以真已经离去,这样一来,之后自己可能要面对乐正唯和舒琳她们的说教,得好好想想该怎么道歉才行。不过在那之前,跟随着内心那一点点快乐的情绪,稍微享受一下清闲时光也没什么打紧吧?   他这样想着,转过身来,然后迎面对上了舒琳不善的视线。   “他在哪里?”舒琳寒声问。这是夜深头一次听到她这样的语气,不由得紧张了一下,但随后又镇定下来。   “已经走了。”夜深用大拇指越过肩膀指向身后的火车站,“恐怕已经追不上了。”   舒琳认真地看着他,她的表情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与愤怒,但却还有些别的什么……是什么呢?夜深一直没能想清楚。   “你放他走的?”她这样说。虽然听起来像是疑问句,但夜深明白她是知道那个答案的。   “对不起。”他说道,“我对你们说过,会‘尽量’。我已经努力过了,但我过不了自己内心这关。我不能把一个无辜的人送到蓄水池里去,不能让他去成为地下五层的实验品。你我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做那种事有违我的原则。”   “原则?”舒琳嗤笑一声,“很好,你有你的原则,所以就可以无视乐正姐姐做出的决定?哪怕明知道她是为你着想?”   夜深想要开口,但舒琳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够了,你不用再说。路以真已经走了,你说得对,现在我追不上他了。你已经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你尽可以开心了。”   她这样说,像是在承认夜深的胜利。   但不知为何,某种不可名状的不安却突然在夜深心中膨胀开来。他看着舒琳低头颤抖的身躯,她是在哭吗?不对……不对!   夜深的眼角抽动起来。   我……漏算了什么?   舒琳突然抬起头来,她仰望着比她高出半头的夜深。她不是在哭,而是在笑,笑得无法自持!那是恶作剧成功的少女的笑容,她就带着那样的笑对夜深发出嘲讽: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打算做什么?你以为我会把注全都押在你一个人身上?你以为我在蓄水池这种地方待了这么多年,会连这点儿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吗?你以为——未来视界系统为什么会让我们两个人一起出这趟任务?!”   夜深倒退半步。   “你……”他的嘴唇颤抖着,却无法说出更多。   舒琳却没有再看他,而是看向不远处的进站口。她的笑意愈浓,有如深渊中走出的恶魔。   “现在他应该已经上车了吧?我是追不上他了……不过你放心,我还有别的布置。”   她回过头来,对着夜深一字一顿地说:   “他、跑、不、了!”   ……   路以真把行李箱推进置物架深处。他的座位是靠着通道这边的。坐下后他觉得有些热,便把厚实的外套脱掉盖在腿上。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坐过K字头的火车了,虽然这里又挤又吵,但却给了他一种并不讨厌的新鲜感。   在这种氛围下,哪怕是不认识的人们也很容易就能聊得起来吧?他想。他好歹也是一名记者,虽然不太喜欢和不认识的人闲谈,但他自认为交流技巧还是掌握一些的。这趟车既然能开往简如薇的家乡,或许能遇上和她同乡的人也说不定,那样的话,对于那个听起来有些不太靠谱的传说,或许也能够获取更多的线索……   路以真带着这样的期待观察着从他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他算是上车比较早的,现在后面的人还排着长队等着验票进入车厢,离发车还早着呢。   听到有人叫他名字的时候,他下意识以为是夜深追到车上来了。但他回过头去,看到的却是一个带着毛线帽的青年。   “路以真!”那瘦高的青年一边往这里挤一边喊,“你们谁叫路以真吗?有没有叫路以真的人在这个车厢?”   啊?   路以真呆呆地望着那人。   在叫我?   他看着那个男青年,那家伙穿着的棕色风衣让他显得有些老气,脸上胡子也没刮,看着邋里邋遢的。   我不认识这个人,可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路以真想。难不成是我身份证不小心掉外面了?   他赶紧掏出钱包确认了一下。身份证还在,其它的物件也一应俱全,并没有缺少什么。   那个青年一直叫着路以真的名字,很快就要从他身边挤过去了。路以真犹豫了一下,在这人经过的同时站了起来。   “呃,有什么事吗?”他向男青年点了点头,“我就是路以真。”   “你就是?”男子狐疑地打量着他。   “对,有什么事吗?”   路以真有些反感这样的目光,他又问了一遍,语气中带上了点儿烦躁。   “唔……”男人不情不愿地说道,“有个女的找你。”   “女的?”路以真一愣,“在哪?什么样的女人?”   “哼。挺漂亮的女人,就是脸色冷冰冰的,托人帮忙也没个好生气儿。她在14号车厢厕所门口,说让给你带个话儿,想让你过去见见她。”青年撇了撇嘴,“你问完了吧?话我也带到了,没事儿我走了。”   男青年说完了话,便继续朝车厢那头挤过去。路以真呆呆地站在过道边上,一旁有几个听到对话的人饶有兴致地抬头望着他。   路以真望向车厢的连接处。他在第12号车厢,要到14号车厢的厕所,恐怕要挤很长的一段。但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找他的女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找他,为什么要在14号车厢的厕所那边等着……   路以真回想着那个男青年对女人的描述,抽取出其中的关键部分。   漂亮,脸色很冷,态度不好……   路以真发觉自己的双腿在颤抖。通过这些描述,在认识的女性中他只能想到一人。但那不可能……那不可能……   简如薇她已经死了!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已经不再是人类的她被那个“黑影”拖走,从此便下落不明。她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不可能的……不可能……   路以真的脑袋里这么想着。可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逆着进入火车的人流走到了第13节车厢。被他推开的人们发出抱怨与叫骂,但他毫不在意,或许那些骂声都压根没能传到他脑袋里去。此时此刻他满脑子都只剩下一件事——   万一……万一真的是她呢?   如果说,简如薇从那个“厉鬼”的手中逃了出来,在去灵界往生之前,她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她付出了很大的气力才来到火车上,却无法再来自己的身边。因为这里的人类太多,阳气太重,她无法突破这人群。所以她只能拜托一个凑巧路过的男人来找自己……刚才自己没认真看,说不定那个男人也是个“通灵眼”,就像夜深一样!对,这样就说得通了,所以她只能让自己去找她!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   越是向前走,路以真就越来越相信自己的推论。他迫不及待地走到第14号车厢厕所门口,却并没有看到像是简如薇的女人。这里站满了购买站票的乘客,厕所门是关闭着的,路以真记得曾在哪里听说有火车处于停止状态时不允许上厕所的规定。   难道……   路以真把手搭在厕所门上。火车停止时人不可以进去,那么,如果不是“人”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在旁人疑惑的目光中拉开门走了进去,然后迅速将门关上。   他的面前空无一人,但路以真察觉到了,自己进门时有人就藏身在门后,那么现在——   “简——”   他回过头去。   眼前突然变得一片漆黑,像是被什么东西套住了一样,路以真后面的两个字没能出口,他感到自己的脑袋上被不知何物重重地砸了一下!   简……如薇……?   直到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路以真的识海之中,那个名字还在不断地波动着。   ……   “……嗯,辛苦了。不,我这边就不参与了,你们直接把他送到德梅斯教授那里去就OK了。嗯,那么就这样。”   舒琳挂断电话,看着面前无力地倚靠在栏杆上的男人。   “我们该走了。”她说,话语中不带有半分感情色彩。   夜深没有动弹,他的脸色苍白。   舒琳望了他一会儿,然后径直走到他身前。她毫无征兆地动用了暴力,提着夜深的领子把他拽了起来!   “呃……”   “你在想什么?”舒琳贴上夜深的正脸,两人的目光直视着,四目相隔的距离不足十厘米,“你是不是觉得路以真很无辜?嗯?你良心不安?嗯?你觉得把他送到地下五层他可能会死?嗯?是不是?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你猜对了!他哪怕一时不死,早晚也会死的!你救不了他!哪怕你现在背叛我们,你也救不了他!”   夜深没能说出话来,他的双眼中流露出疲倦之色。   “你可以讨厌我,可以憎恨我,以后等你强大起来了,你随时都可以报复我!”舒琳的嗓门儿越来越大,“但是有一件事你要想清楚!路以真,和秦姐姐,他们哪一个对你来说更重要?!”   夜深瞪大了眼睛。   “这不关……”   “你想说不关秦姐姐的事?”舒琳贴得更近了,现在她的面孔在夜深眼中都已经出现了重影,“你问问自己这可能吗?!路以真那双眼睛是多么贵重的实验材料,让德梅斯那个老东西一听说就直接预订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让路以真跑了,回去你要向那老东西怎么交代?嗯,说他被外星人绑架了吗?”   “就算这样……”   “别给老娘说这种傻话!”   舒琳发出刺耳的咆哮声,周围的人们纷纷驻足。   “你以为,这是只要道个歉就能绕过去的事情吗?你以为让德梅斯是什么好好先生吗?你以为他手底下沾了多少条人命?你以为那些人都是被他好心请吃奶油蛋糕噎死的吗?!”   她顿了顿。   “……你以为,秦姐姐现在是靠什么活着?你以为陆天鸣真没打算要你和秦姐姐的命吗?别以为你们是个小角色他就不会下手,那家伙人渣的地步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你之所以能够这么大摇大摆地行动,秦姐姐之所以现在还有命在,都是因为有德梅斯那个老东西在后面撑着呢!那老东西现在对你有点儿重视,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你的灵眼有些特殊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乐正姐姐的支持。所以他会有限度地对你提供一点帮助。如果不是他在制衡着陆天鸣,你跟秦姐姐早就不知道丢去哪个乱葬岗了!但你觉得这种帮助是不需回报的吗?别天真了,你!”   她看样子很想在夜深脸上吐口唾沫,却还是咬牙忍住了。   “你有本事试试看,如果这回你没能把路以真送到地下五层,你看看德梅斯还会不会容忍你?你看看陆天鸣还会不会无视你?只要你有一点儿惹得那个老家伙不高兴,他稍微暗示一下,陆天鸣可早等着报上回的一箭之仇呢!你是男人,可以为了尊严不要自己的命,可你有没有想过秦姐姐?她那么信任你!你想让她再一次经历七月份的那件事吗?!”   “我……”   夜深的眼中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恐。   不行。他想着。像那一次的事件,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它发生!   “就只是这样的选择?”他喃喃着,“路以真,或者秦瑶歌……我只能选一个,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活下来……这是什么道理?”   原来如此。他有些绝望地想着。就只是这么简单的选择题?   舒琳的脸庞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她的面色似乎和缓了一点,愤怒褪去,却染上了悲伤的色彩。   “是啊。”她说,“很不讲理吧?很难过吧?但没办法……我们都没办法。我们都知道这世上的选择有那么多,对别人来说上千上万上亿都有,可轮到了我们,就变成这么一道单选题。我们能怎么办呢?”   她放下抓住夜深衣领的手,却又突然大力抱住他。她似乎是想要用抱小孩子的姿势把他揽到自己胸前,却因为身高差的缘故,看起来反而像她紧贴在夜深的胸前寻求安慰。   他们之间没有旖旎,只是同伴间无可奈何的慰藉。   “这一次……算我的错。”舒琳沉闷的声音传来,“和你没有关系。你说得对,你已经尽力了,但你还是没能救出路以真。这不是你的责任,命令是我下的,所以由我来背负这份罪恶。”   夜深轻轻点头,他闭上双眼。   “我明白。”他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但我希望我能有点时间把自己的想法考虑清楚。我不能永远只靠你们照顾,我也得学会承担。”   两人久久地相拥着,旁边路过的旅人们发出吃吃的笑声,像是在看着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他们谁都不会知道夜深和舒琳的脸上的表情代表着什么,他们谁都不会知道这两人的内心中品尝与散发着的是什么滋味。   “我们活在这世上,谁不想做个好人呢?”   舒琳轻声呢喃着。   “只是没得选啊……”   ……   其二-来者是谁,完。   其三-虫鸣螽跃,预计明日(10月8日)开始更新。   ……   其二完结。本篇的的推理元素不重,毕竟本来就是一本写灵异的作品。不过,之所以会有这篇的出现,本质上还是因为我“想要”写出这么一篇故事,关于路以真、简如薇和水菁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爱与恨、他们的得到与失去、他们的脆弱、他们的执着……他们在之后的故事里还会有出场——在设定中,嗯。   对,“设定中”,换言之,虽然这部作品的设定看起来不小,但一开始我的打算只是写完第一卷。大概到“其四—梦语无声”,约90-100万字。现在看起来好像只是刚刚开篇,实际上本书内容已经过半了。写完第一卷后会否继续写下去,就看到时是否仍有写作的动力吧。   其实在最初的大纲中,“来者是谁”才是《雨色深红》的第一篇,那时夜深这个形象还没有诞生,主角名叫夜永咲,在该故事里的地位等同于路以真。在第一版“来者是谁”(15万字)完成后,才追加了“血眼阴行”并将其调整到序篇,主角名设定为夜深,女主角名为蓝冰雨,在故事中的地位等同于谢凌依。当“血眼阴行”进行到10万字左右(大约是现在版本“第二十一节实验姿态”的位置)时,又对故事大纲进行了第二次修改,追加“噬魂幻夜”并将其调整为序篇。   上篇的“附注”中明确了夜深的一部分设定,这里再说一点点。夜深实际上并不是一个“理智”的人,而是“自认为理智”的人。他在思考时会强迫自己切换思维模式,尽可能全面地对问题进行分析。换言之,他和一般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理性思考并非是他在面对问题时的本能反应,他也会有失去冷静的时候,如本篇开头的场景。   另外,夜深是认同“主观优于客观”的那类人。虽然他也说出“绝对”的话语,如“不可能”、“不存在”等等,但对他来说,这类话语的意思实际是“我不认同其可能性”、“我不认同其存在”。这与真正带有“绝对”意味的判断是有差别的。   参考作品列表见附注。 附注   1、来者是谁:本篇大标题,取自特摄片《奥特曼》(初代奥特曼)第31集同名标题。   2、向地底进发:第一节、第二节标题,取自特摄片《奥特赛文》(赛文奥特曼)第16集同名标题。   3、让-德梅斯&贝尔特朗-德普朗吉:分别为德梅斯教授与“看门人”的名字,是历史上追随圣女贞德的两名士兵的名字,详情可自行百科。   4、陈真:第五节(非勇者、非公主与非恶龙(中篇))中陆天鸣使用的陈真的招数,参考自李连杰版《精武英雄》中的一幕。   5、游戏王:第八节(菜鸟对游侠(后篇))中提及,即高桥和希漫画《游戏王》,文中提到的剧情是决斗都市篇武藤游戏对战魔术师潘多拉的部分。   6、春满四合院:第九节(比翼连理的友人)中提及,某非著名文学交流论坛,未满十八周岁的朋友们请不要在家长监护下搜索,否则出现的一切后果本人绝不负责。   7、《赎罪》:第九节(比翼连理的友人)中提及,凑佳苗小说作品。   8、艾利克斯-墨瑟:第十节(记忆边缘的回响)中提及,游戏《虐杀原形》第一部主角。   9、傻大胆:第十节(记忆边缘的回响)中提及,又称傻小子,《格林童话》中《傻大胆学害怕》故事的主角。   10、夜深的友谊理论:第十二节标题,取自Jin桑阳炎Project系列的原创曲《文乃的幸福理论》。   11、《封印再度》:第十二节(夜深的友谊理论)中提及,森博嗣先生“犀川&萌绘”系列小说第五部。   12、《上海堡垒》:第十七节(阴差阳错(前篇))中提及,江南前辈的科幻小说作品。文中提到了两个版本,分别是万卷出版公司2009年版(旧版)与长//江出版社2016年版(新版)。书中出于剧情需要,将新版的发行时间提前了三年。   13、魔神柱:第二十节(殊途的探寻者们(前篇))中提及,该梗出自手游《FateGrand/Order》,其后提到的几部游戏分别是《舰队Collection》、《梦幻西游》、《守望先锋》和《最终幻想15》。   14、命运的相逢:第二十五节(谜隐光现)中提及,取自特摄片《梦比优斯奥特曼》第一集同名标题。   15、被盯梢的男人:第二十七节、二十八节标题,取自特摄片《归来的奥特曼》(杰克奥特曼)第47集标题《被盯梢的女人》。   16、信息不足与思虑不周:第二十九节(业余者们的自觉性)中提及,原句出自森博嗣先生小说《全部成为F》。   17、你得到的就是你拥有的,而你拥有的迟早会回到你身边的:第三十节(来者何人)中提及,引用自斯蒂芬-金先生小说《宠物公墓》,根据版本的不同,该句翻译可能有所差异。   18、《纪伯伦读本》:第三十四节(鸡汤与猛士与枇杷地)中提及。   19、海爷:第三十四节(鸡汤与猛士与枇杷地)中提及,指虚拟偶像组合“LoveLive”中角色园田海未。   20、姬路小姐:第三十四节(鸡汤与猛士与枇杷地)中提及,指井上坚二先生轻小说系列“笨蛋测试召唤兽”女主角姬路瑞希。文中提到的梗出自衍生动画“姬路x吉井-女子料理课堂”。   21、纵使相逢:第三十八节标题,取自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22、而现在他终于被现实追上了:第三十八节(纵使相逢)中提及,本句与其上文中数句均引自桥本纺先生轻小说系列“仰望半月的夜空”。   23、暴食:第四十二节(笔下的宿命(前篇))中提及,冯玲玲的小说《暴食》剧情改编自mothy的VOCALOID七罪系列原创曲“恶食娘空琪塔”。   24、《笔下求生》:第四十二节(笔下的宿命(前篇))中提及,2006年美国电影。   25、《见鬼十法》:第四十八节(朦胧的不安)中提及,2005年香//港电影。   26、周德东、蔡骏、庄秦:第四十九节(遗灵(前篇))中提及,均为著名悬疑惊悚类文学作家。另外蔡骏老师居然也在某点发文了啊啊啊!(深吸气)不知怎么莫名有点儿激动,我也有一天能跟蔡骏老师在同一个平台上写文了!   27、绮罗星:第五十二节(背叛的错觉(前篇))中提及,TV动画《STARDRIVER闪亮的塔科特》中的反派组织的名字。文中舒琳的动作是该组织成员间的识别动作。   28、《纵横四海》:第五十三节(背叛的错觉(后篇))中提及,1991年香//港电影,由吴宇森执导,周润发、张国荣、钟楚红等主演。   29、午夜探视:第五十八节标题,其实我本来想取“夜勤病栋”来着,想想不能教坏了小孩子,所以还是算了。   30、《飞越疯人院》:第五十八节(午夜探视)中提及,取自美国作家肯-克西同名小说,由杰克-尼克尔森主演的同名电影于1975年上映。   30、十字的推想:第五十九节标题,取自英国阿瑟-柯南-道尔“福尔摩斯”系列中篇小说《血字的研究》。   31、《审丑》:第六十节(恨意的代价(前篇))中提及,严歌苓老师短篇小说。 引子 虫尾   神理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做过那个梦了。和当年曾发生过的“真实”不同,在那个梦境之中,始终只有她一个人。她坐在面包车的第二排座位上颠簸着,左右没有人影,前方也没有司机。是的,这辆无人驾驶的车子在坎坷的泥巴路面上晃荡着前进,茫茫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神理一人。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会再去思考那些毫无根据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没有司机这辆车也能开动,或者它将要到哪里去……哪里都好,反正神理知道它从来都跑不到最后。这个梦她以前做过那么多次,她早已知道之后的发展,以及它最终所通往的……结局。   车窗外一片漆黑,但神理知道外面在下雨,既不是毛毛细雨,也没法称作瓢泼大雨。非要说的话,就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那种,雨滴虽大,但下得并不密集,只是打在窗户上,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动。   神理只是呆滞而漠然地望着前方。前车灯照亮了短短的一段道路,雨刷不知疲惫地来回运行着。神理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这个梦从来不可能让她感受到半点儿新意。   不如说,从当年那件事真实发生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注定。   ……来了!   神理望着那灯光汇聚的地方,一道白影突兀地出现在车辆前方。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并不算漂亮的女人。   车头朝向她撞过去的时候,神理看清楚了她的样子。她那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头发垂下几缕贴在额头上,似乎她正在尝试把这些遮挡了视线的发丝掀起来。她之所以显出一身白影,是因为她穿着颇为干净的白色衬衣和浅色的长裤,看起来像是规矩的学生装扮。   她的表情好像在那一瞬间凝固住了。神理觉得她的样子与其说是惊恐,倒不如说是迷茫。她可能并没能理解到自己的处境。是的……神理觉得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种事,说不定也会带着那种傻傻的表情呆在当场。谁能想到自己有天好端端地走在路上,就会被飞驰而来的钢铁怪物轧成一滩肉泥呢?   在车窗玻璃与那女人的身体贴上的同时,神理仿佛看到她的瞳孔中映出了车前灯夺目的光辉,接着那双眼睛便紧紧地闭上,她的身影在神理的视野中消失了。神理感受到了一种怪异的颠簸,那种颠簸与之前在泥泞小路上的颠簸不同,像是车轮压上了更加柔软却拥有弹性的物事——当然,这也可能只是她的心理作用。   因为她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才会这么想。   面包车在几秒钟后停了下来。神理深深吸进了一口气,又缓缓将它吐出。在梦里居然还能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深呼吸的感觉,这真是不可思议。   她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在过往的梦中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不是她自己想做,而是梦境催促着她这么去做。梦境不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么?你以为自己在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可你想要奔跑到哪里去,就真的去得成么?当你身在梦中,梦就是这世间的造物主,你的行动全部都会被它所操控。你以为自己在反抗,可你从来都无法反抗。就连反抗的念头,说不定也只是梦境玩乐般给你带来的错觉而已。   神理并没有过多思考这些事,她只是跟随着梦境前行。她打开面包车的侧门下去,身在雨中的时候,她感到些许冷意——这种冰冷的感觉一定也是梦境给予的假象,要不然就是她在床上把被子蹬掉了。   她抱紧胳膊,转身朝着车后方走去。面包车从那个女人身上碾压过去了,这是确定无疑的事。不管在当年的“现实”中,还是在此刻的梦境里。被那样一辆车轧过去,就算一时没有死掉,这会儿也一定是瘫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了。   但眼前的情况虽然不合常理,却又在她的意料之中。   车辆的后方什么都没有。   除了小路上原本就存在的泥巴、水洼和野草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白色的身影,没有仰躺在那里的尸体,没有女性带着绝望神色的死亡的身姿。   神理在雨中站了一会儿,她沉默着望向那片空地,那里的泥巴上分明印出了一个人形,可却没有人沉睡在那里。这场景让她想起了《功夫》中的那一幕:火云邪神正在痛殴阿星时,只一个转眼的工夫,地上就只余下一个大坑,阿星早被轻功了得的两位绝世高手救走了。   一直都是这样。   神理并不感到意外。   一直都是这样,每一次,每一次,她只能看到这个空无一人的坑洼渐渐积起雨水,却从不知那本应存在于这里的白色身影去往何处。   但这些事情都无所谓了。梦境即将醒来,神理很清楚这一点。她转身从侧门回到了面包车上。当她坐到第二排座位上的同时,她的视野中朦朦胧胧地出现了白色的天花板。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就已经被真正的现实所攫获了。   神理眨了眨眼睛,她觉得脑袋有点儿昏昏沉沉的,也许是真的着凉感冒了。这很难说,二月底的天气还未回暖,尤其昨天又降温了。她决定一会儿找体温计给自己量一量,不过在那之前,她思索了大概十秒钟左右就打算向公司那边请个病假,上一次请假还是去年九月份的事情,她觉得是时候让自己休息一下了。   神理给公司方打了个电话,在手机上提交了病假流程。那之后她在床上又躺了一个小时左右,却没能再次进入梦乡。体温当然是量过,36度7,蛮正常的,或许她真的只是单纯的缺乏休息吧。   她又回想起刚才那个梦境。这些年来她已经梦到过多少次了呢?那梦中的每一幕,都早已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了,如同是一遍又一遍地放映一张过时老电影的光盘。莫说开头与结束,电影里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台词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她确实许久没做这个梦了。十三年前那件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她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做这种梦。到得现在,这梦境对她的心神已经不会再产生丝毫影响,甚至都可以踢出“噩梦”的范畴了。   时间会冲淡一切。很多人都这么说,如今她也终于领悟到这一点了。   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她起床给自己煮了碗面。热乎乎的食物下肚,她顿时精神了许多。之后她看了会儿无聊的综艺节目,两点钟出门去了趟商场。上次公司那边发的生日礼物是一张五十的天虹购物卡,她还一直收在抽屉里没用,也不知是不是过了有效期。五点钟她从商场回来,一手提着些肉菜酱料,另一手则提着一瓶洗衣液。她在门口弯腰把东西放下,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   “喂,魏淑娴!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   突然有人拍了她的肩膀一下,神理惊慌地转过头去,手中的钥匙掉在地上。   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之所以这么判断,仅仅是通过对方那粗哑的嗓音。因为神理看不到对方。那人穿着一身严实的黑衣,脑袋包裹在兜帽里,还戴着墨镜和口罩。这副打扮实在没法让人不起疑心。   神理呆呆地和那人对视了两秒,然后后退半步。   “啊!”男人慌忙摆起手来,“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不好意思啊!”   他的声音被口罩遮挡着,显得有些发闷。神理看着他尴尬地退后,接着慌不择路地跑进楼梯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有些疑惑地捡起钥匙,打开房门把东西拎了进去。   ……怪人。她这样想。却发觉自己背上出了些汗,微微有点发冷。   认错人了?她一边换鞋,一边在心中咀嚼着那男人的说辞。也许他是刚刚拜访了哪位邻居,正要离开时遇到自己——等等,刚刚从人家里出来的人会是这副打扮吗?兜帽、墨镜、口罩,这样“全副武装”的?   那么,难道他是正要去见什么人?   也不对。自己刚刚坐电梯上来时,电梯里除自己外并没有人。就算他是傻里傻气地爬楼梯上来的,又怎么会在认错人后立刻跑进楼梯间?除非……他其实是个脸皮很薄的人,觉得认错人很不好意思,所以赶紧跑掉了。   似乎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神理自己也对这个解释非常满意,她哼着歌儿走进厨房把食物放进冰箱,又把洗衣液放在阳台门边。早晨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早已消去,她打算再看一会儿电视就去做晚饭。这时一个有些荒诞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   那个人,不会是一直在“等”我的吧?   他来得不巧,我下午出门去了,然后他就一直在楼梯间藏着,等待着我回到这里,装作巧遇的样子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若是这样想,一切似乎就合情合理了……   ……个屁啊!   她在心里对自己吐槽,然后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你把自己当什么了?你就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将近三十岁,长相也就那样。就算是个拍花子的人贩子,也该在外面路上动手,不可能为了你这么个女人以身犯险,专门跑到居民区楼上来。再说虽然他打扮不像个好人,可要真的别有目的,他怎么会在拍打你一下之后就跑掉了呢?   除非……他就是为了拍这一下……   神理摇了摇头,她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实在是太丰富了。她坐到沙发上,拿起遥控器,却没有立刻按下,而是鬼使神差地望了望自己刚刚被那男人拍打的左肩。   总觉得,有点……   她放下遥控器,用右手摸了摸左肩膀,手指沾上衣服的一瞬——   好热!   她条件反射般缩回手指,惊疑不定地看着肩膀。   怎么会这么热的?虽说也没烫到不能触碰的程度,但这种不正常的热度是怎么回事?感觉就像是夏天暴晒一下午的车座椅。可刚才出门都没见到太阳,就算说是一番运动流了汗,也不可能热到这种地步吧?   她忽然察觉了什么,鼻端轻嗅,接着皱起眉头。   这是……烧焦的味道?   没有错,这种味道无疑是纸张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燃烧后产生的味道。这么一看,自己的肩膀上好像还有点儿纸灰?   她十分厌恶地将肩膀上的秽物拍打掉。只觉得下午购物时的好心情已被眼下这些烦心事冲了个烟消云散。   该死的……那个男人难道是刚刚烧过什么东西,没洗手就来拍打自己的肩膀了吗?可这也不对啊!就算味道和纸灰沾到了身上,那热度又是怎么回事?仅仅是拍打一下,就能够在瞬间传递那样的高温?   这些想法仅仅在她脑中掠过一瞬。她没心情再想这种事。眼下她只觉得自己身上不知沾了什么脏东西,她想要赶紧去浴室冲洗一下。   还好,神理浴室里装的热水器是蛮给力的类型,半小时就要烧一度电,但供一个女人洗澡的热水,烧五到十分钟也就足够。这段时间刚好够她翻出换洗的衣物,并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她走进浴室打开淋浴喷头,调好温度,热腾腾的水流冲击在她肩膀上的时候,她闭上眼睛,只觉得身心都得到了洗涤。   对了,顺便把浴缸也放些水,等下泡一会儿吧。   她放上水,然后开始洗头发。把泡沫冲干净的同时,浴缸的水也放满了。她将赤裸的身体浸入热水中,只觉得所有的毛孔都在发出爽快的尖叫,浑身舒泰。   泡澡对于程都人来说并不是多么常见的事。神理在这里生活了数年,见过的澡堂屈指可数,而且还多半不是什么“正经”的地方。她骨子里毕竟是个北方人,怀念自己家乡那清洁的大浴池,蒸汽缭绕,还有免费的桑拿房,技术高超的搓澡师傅。可这些在程都全都找不到,即便有也会飚上天价。所以在装修这栋房子时,她十分固执地安装了这只单人浴缸,也算是满足了自己多年未竟的心愿了。   在浴缸里泡了约摸二十分钟左右她才爬起身来。其实水温没降多少,她还想要泡得更久一些,只不过长时间泡澡让她有点昏昏欲睡,而在浴缸里睡着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说得严重点,有可能会出生命危险。   不管怎么说,目的已经达到了。她皱着鼻子嗅了嗅肩膀,烧焦的味道已经闻不到了。于是她再次打开淋浴喷头,然后到洗手池边拿起香皂往身上涂抹着。瓷砖上嵌着的镜子被热气蒙了一层雾水,她用手擦干一小块,对着镜子冲洗着自己美妙的躯体。她的身材纤瘦,但该凸该翘的地方还是都有的,平素也有不少追求者,只是难遇着满意的。对着镜子孤芳自赏了一会儿,她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羞涩。于是把淋浴喷头高举起来,热水从上方洒下,再一次浸湿了她的头发,她舒服地闭上眼睛,双手顺着水流洗刷着身上的肥皂泡。   这时候,某种“感觉”突兀地降临到她的身边。   很多人都会有这种经历,在洗澡或洗头时,只要闭上眼睛,视线被黑暗隔绝之时,总觉得身边好像有什么东西靠近了。但即便如此,这种时候也不能睁开眼睛,不然被洗发水流进去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当然,即便加快动作赶紧冲完水,睁眼看去也只会发现自己不过是虚惊一场。   神理此刻的感觉也与此相仿,只有一点点不同……   她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她的身边有某种东西存在着。   毫无疑问。   至于她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神理并没有思考很久——或者说,就在她想到这个问题的同时,答案已经浮现在她的脑海。   她的两只手都在擦拭着身体……那么,此时拿着淋浴喷头的那只手,是谁的呢?   神理霍然睁开双眼,一瞬间她看到了那个身影,白色的衣物被水湿透,凌乱的长发遮住了面目,那只不带血色的手中握着她的淋浴喷头,原本温热的水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冰凉刺骨。   只有一瞬间。   因为下一刻,浴室中的灯光就熄灭了。   神理跌坐在湿滑的地板上。她没有发出尖叫,好像连声音都被这黑暗吞噬了一般。她只是机械地向后挪动着自己的身体,直到后背贴上冰凉的瓷砖墙壁。   然后她听到了……   “沙沙……沙沙……”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爬动一般的细微声音,被喷水声遮住了大半听不真切,却又分明实实在在地靠近过来。   是蛇?是蜘蛛?是其它的什么虫子?还是说……   “不要……”神理终于听到自己的嗓音,却仿佛回荡在天际之外,“不要……不要过来……”   那声音停在了神理的身前。   然后……   灯光骤然亮起,神理的眼睛被刺了一下。她想要尖叫,却终究没有叫出声来。   她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瘫软在地上,虚弱的眼光在浴室中扫视着,却什么都没再看到。   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虚无的幻觉,或者……梦境。   神理站起身来。   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白衣的女人,也没有虫子。   神理在浴室中转了个圈。左、右、上、下……所有的角落她都看过了,可却没有找到一丁点儿“痕迹”。淋浴喷头吊在半空中晃荡着,水流击打在对面的瓷砖上,溅得神理的小腿上稍稍有些冷意。   是我太累了……   神理找到一个理由用来说服自己。   是的,一定是这样。只是我太累了。仅此而已。恰好又碰上停电,再加上之前做了那个梦,还碰上那么个奇怪的男人……所有这些事加起来,让我产生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幻觉。   没错,当然是这样。她怎么可能看得见那个女人呢?早在十几年前,那个女人不就已经死在那片荒郊野地了吗?   这种自我安慰让神理渐渐放下心来,她的嘴角抽搐了两下,似乎想要对自己露出一个宽心的笑容,可却不知为何,终究没能做到。   她最后一次在浴室中转了一圈,当她转到背对着镜子的时候,后背突然又感到一阵凉意,她慌忙回过头去。   镜面上方才擦过的部分还能够看清。神理的视线落在了镜中的浴缸里。   仍然什么都没有。是她太多心了。   可神理却并没有收回视线,她保持着那样背对着镜子的姿势,手指在自己滑腻的背部上逐渐下移,直到移到臀沟之上,约摸是尾骨的位置。   一道黑色的印记,宛如纹身一般显现在那里。神理不知道这个印记是在何时出现的,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她只知道这绝不是自己生来带有的印记。   这印记……这印记……   神理的身体不自觉发起抖来。   这印记,活像是一条生了扭曲花纹的虫尾巴。 第一节 某时某地,某段记忆(二)   距离上一次足有七个半月后,夜深再一次站在了那金碧辉煌的大礼堂中。   在此之前,他从没有想过原来梦境还可以接续,就算可以,做梦的人又怎可能意识到这一点呢?可他偏偏就身处在这样的境况之中。这个梦的前半部分,还是在“血眼阴行”事件开始之前。那时他被甄和的婴灵袭击,昏了过去,经历了半场梦境后方才醒来,见到了舒琳和乐正唯,从此加入了送葬者小队。   半年多过去,他对于梦境的上半部分早已忘光了,平时也从没有刻意去想过,却没料到今天居然又会回到这个梦里来。   而且,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上次那梦境中的记忆,也奇迹般地在脑中苏醒过来。夜深记得他是被苏琴拉着来到这大学联谊会上的,在上次梦境的末尾,会场中走进了一个身着华丽礼服的女孩,顿时便吸引了包括他自己和苏琴在内的所有人的眼球。眼下这梦境的后半场,看来便要以此为开端了。   在这里,我们稍稍对身在此处的夜深作一下介绍。   在梦境之中的夜深其实有两个。第一个,是“原本就存在于此处”的夜深,也就是被苏琴拉来参加联谊的夜深,我们将之称为“梦境中的夜深”或“记忆中的夜深”,由于这梦境便是以夜深的记忆为原型的,这一个夜深的一举一动在现实中其实早已发生过。现下这一个夜深所控制的,便是语言与动作。   而第二个,则是“知道自己在做梦”的夜深,也就是真正的夜深,我们将之称为“意识中的夜深”。这梦境便是他过去的记忆,可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能跟随着梦境的轨迹去回忆过去的些许片段。在这场梦境中,他可以动脑思考,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行动。   不过这样也好。他想。这样一来,或许就能够通过当时的“自己”来进行回想。   这当然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你明明知道这是自己的记忆,明明知道这是早已发生过的事情,可具体发生了什么,你却又全然记不起来。眼下你的意识待在自己的身体里,通过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耳朵去听,却又像是在经历别人的人生一般。   夜深想,发生这种状况一定是有其缘由的,只是一时半会儿他也想不明白,那就干脆先静观其变,看看这梦境到底会如何发展再说。   那个女孩在众人或艳羡或惊异的目光之下,却是毫不在意地走向了会场正中。她那如月光般唯美的长裙下包裹着曼妙的双腿,显出令人心猿意马的形状。她迈着优雅的步子,高跟鞋“哒哒”敲着地面,将所有男生的心跳都带上了同一个节奏。顺着她所走路径的延长线看去,名叫齐澜的学生会长正站在那里,他的脸面终于舒展开来,与之前那礼貌性的微笑不同,此时他换上的,是一副发自内心的和悦笑容。   ……唔?   不知怎么,夜深总觉得齐澜的笑容中隐藏了些什么东西,但他却并没能把握住。   “我靠!”他听到苏琴在身旁小声骂道,“我说你们这学生会长也忒不是个东西了吧?他自己占着一个,这新来一个更漂亮的还要被他抢去!人就算长得帅也不能这么无耻吧!”   夜深并没有回答,但却也有些莫名的焦躁——对,记忆中的夜深和意识中的夜深一同焦躁起来。他们都在注视着那朝向齐澜走去的美丽女孩,却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光彩照人。   太像了……   夜深想。   上一次由于是在梦境的末尾,那惊鸿一瞥虽然让他的心中小小颤动一下,却并未太过在意。然而这一次,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转开视线。   毕竟那个女孩……她拥有着和秦瑶歌完全一样的面孔。   可这不可能啊!夜深有些纠结地想着。我是在大学毕业三年后才和秦瑶歌认识的,我上大学的时候,别说交大了,她甚至都还没来过程都这座城市!如果我早在大学就见过她,而且她还是以这种摄人心魄的方式登场,我没理由会忘记的!   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当时确实有这么一个女人出现,但长相却并不是这副样子。而在我的梦中,梦境擅自将秦瑶歌的面孔赋予了这个女人。毕竟是梦境,拥有这种力量不足为奇。   他看着那身姿婀娜的女孩走近了齐澜,一旁的信息学院副会长岳鹏程下意识退开了,还有那个扎着硕大蝴蝶结的女孩,她愣了一下,也往旁边让了让。只是从她脸上那不服气却又强装高傲的表情明显可以读出她的心思——“我之所以让开,不是因为我怕了你,而是因为我教养好,知礼仪,你懂么?”   礼服女孩并没有理会那两人,她直视着面带温润笑容的齐澜。齐澜此时端庄的姿态或许正是“君子如玉”的典范,他微微欠身:   “你总算来了。”   众人一时大哗。   原来如此。夜深想明白了。难怪齐澜之前跟人聊天时一直在看时间,原来真是在等她!确实最近听说齐澜在追她来着,可是……可是她……   男生们的窃窃私语传到夜深的耳朵里——   “那个是中文的吧?听说是院花诶……”   “我靠,听说土木的学生会长也想追她都给拒了,打脸打得啪啪的响。齐澜这个货是怎么追上她的?”   “过了吧?这才大三,他都换了几个女朋友了,现在的嫂子今晚还没来。特么我们这和尚班的整三年连个母猪蹄都没啃过呢!”   说话的当然多是些男生。夜深所在的信息学院,男女比例是七比一。本来他们在大一大二就制定了好几次联谊计划,跟别的学院商量时,却往往被人推掉。这很容易理解。本身交大就是以理工科为重,整个学校的男女比例便是三比一,哪个学院的女生都不多,即便是外国语和传媒,女生也不过略超半数。谁想跟你们这群狼办联谊,那不是打开自家羊圈任你们叼么?   这一次参与联谊的男生,百分之九十都是出自信息学院。夜深记得联谊的事情刚刚办妥时,齐澜作为主办人与“功臣”被全院男生们抬起来绕着整个宿舍区接力的事。这是他促成的第三次联谊活动,但前两次,对方学院来的也是以男生居多,两群狼凑在一起除了吃吃喝喝,别的就没什么意思了。而这一次,与人文学院的联谊,却让所有的狼都兴奋起来,恨不得成群结队啸聚山林对月长嗥。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此刻看齐澜的眼神才都有些不善。齐澜的能力虽然早已被大家认可,但他换女朋友过于频繁一事也常常为人诟病。当然,大家平时没什么机会见到,只能在茶余饭后的闲聊中嫉妒地骂上两句泄恨。可今天,一开始站在他身边那个女孩据说就是学贸易的系花,群狼瞄上几眼也就忍了。要不然怎么着呢?人家又帅又有本事,而且说来,这次联谊还是大家欠了他的情,那女孩若是看不上他,那自己这帮人就更没什么机会了。   可你就算要吃饭也不能一个人占着两碗哪!再说你自己还有个女朋友哪!看你这架势,自己有个正牌女友,还约了人家的院花,闲聊的时候顺便再勾搭一个小系花……这你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尤其是,后来进来的这个女生,素洁的礼服,优雅的姿态,宛若天使一般。如果说让在场男生选出一位梦中情人,十个人有九个都会投她的票,剩下一个多半是对自己的室友有非分之想。就连夜深也不例外。能约到这样一位美丽的女神,一众男生们的妒忌可想而知。   但夜深却觉得自己的心情与他们并不完全相同。他听着苏琴在耳旁碎碎念着说之后要找几个警校的同学去跟齐澜谈谈人生,看着那边正在交谈的男女。不知为何,他的心中有些不太安定。是因为他也嫉妒了么?还是因为那个女孩的长相太像秦瑶歌,他不愿看到自己的“妻子”与其他男人如此亲密?他想不明白,却又觉得这些想法都不在点子上,那么究竟……   然而他并没能想上太久。那个院花女孩听了齐澜的招呼,却一直都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宛如一张舞者的艺术照片。直到周围的喧哗渐渐沉寂下去,她才应道: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声,跟你老婆好好过,别特么老想着打老娘的主意!”   ……诶?   一时间众人目瞪口呆。   整个礼堂的狼与羊们全都陷入了石化一般的沉默中。   半晌,有人轻笑一声。窃窃私语在人群间流动着,但没有谁敢大声说话。那个主持人小胖子小心翼翼地捂着麦克风的海绵套,生怕漏出了什么声音。和之前一派热闹的气氛相比,眼下这点儿动静几可忽略不计。   “……这啥?反差萌吗?”   苏琴歪着嘴巴,在夜深耳旁轻声说着。夜深不予回答。   的确,将场中众人震慑到的,不仅是那位公主殿下泼妇般的发言本身,还有与她那华贵优雅形象对比而产生的反差。这就像是虔诚的教徒跪地祈祷时仰头望见金发白衣的美丽天使从天而降,然后“啪”地抽了你一个耳光。   但“记忆中的夜深”却并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早就预见了这样的发展一样。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齐澜的反应。   越是在这种时候,就越能显出一个人的气度。齐澜只是眉毛一挑,脸上笑容却丝毫不减:   “别这么说嘛,既然你都已经答应我的邀约了,跳支舞总还是可以的吧?像这种小事,索一帆她也不会介意的。”   “索一帆”……听起来应该是齐澜现任女友的名字。夜深不由得嘴角一抽——看来那帮人嘀嘀咕咕说的倒还没错,齐澜这家伙就是在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   “她介不介意跟我有什么关系?”“公主殿下”双臂环胸,“我说你啊,长着一对驴耳朵还就真听不懂人话了是怎么的?”   “咳。”   一旁那个绑着大蝴蝶结的女生有些刻意地清清嗓子,不悦地说道:   “这位同学,发言之前也请你注意一下场合好吗?”   “公主”瞄了她一眼,嗤笑一声:   “对哦,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这么重要的场合……刚好,我有话要提醒提醒你们这帮家伙——”   她迈着轻巧的步伐,走到那个主持人小胖子跟前。那小胖下意识缩了缩身体,有些惊恐地问道:“干、干嘛?”   女孩一把从他手中抢过麦克风,拍打了一下海绵套,然后递到嘴边。   她面向人群汇集的方向,轻启朱唇:   “你们这帮弱鸡,给我听好了。你们一天到晚给老娘送花送信送情书,你们到底烦不烦?你们自己感觉不到是吧?你们简直就是一群苍蝇!一天天的,‘嗡嗡’——飞过去,‘嗡嗡’——飞回来,我恨不得一巴掌全给你们呼墙上去!老娘去食堂吃个早饭,你们一会儿跑过来要手机,一会儿跑过来要微信,你们神经病啊?要不要老娘把号码直接贴校门口去啊?还有那个,就你,别往后缩,就绿衣服那个,我认出你了!上回就是你,老娘在图书馆看会儿书,你一个劲儿往我边儿上凑什么?我看个科幻小说就一定是对外太空感兴趣?还啰啰嗦嗦要给我讲什么是双星系统,你瞧瞧把你能的!你以为你偷偷往我领口里边儿瞟我不知道是吧?!”   “哇……”苏琴小声说道,“够辣。”   夜深没有理会,而是摇了摇头。他有些担忧地望着那些男生们的神色。   男生们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太对味儿了。尴尬者有之,迷茫者有之,愤怒者亦有之。本来嘛,大多数人来这里虽然也多少存了些“非分之想”,但表面上还是彬彬有礼的,更有不少人在此之前压根都不认识她。她这一通骂可好,把全场的男生都包进去了,再这样下去,不引起众怒才怪了。   见好就收吧……夜深想着。   不知是否听到了夜深的心声,学生会长齐澜又带着满脸的笑意走上前来。他的手中端着一只高脚杯,杯中盛着艳色的红酒。他在女孩的身侧微微欠身,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附近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看来你并不喜欢这种场合,那倒是我多事了。既然如此,这一杯酒算我对你的赔礼。我们干了这杯,以后,我保证谨守分寸,绝不再主动接近你,如何?”   “接近?你不如称之为‘骚扰’更合适!”   女孩高傲地斜睨着他,却是哼了一声,从一旁的长桌上取来一个看起来还未使用过的玻璃高脚杯。看来她打算接受齐澜的条件。   不知怎的,夜深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他回想起在梦境的上部分,齐澜的那些表现——   把主持人的身份拱手让人,甚至都不和别人打声招呼,只是一直站在那张长桌旁等待;   和副会长以及那蝴蝶结女孩聊天时心不在焉,不断地抬手看表;   桌上放着半杯倒好的红酒,却一直不动,有人来敬酒时,会另外给自己斟上一杯……   夜深心头一冷。他回头看向齐澜之前站立的地方,那张长桌上,之前一直摆放在那里的半杯红酒,此时已经不见踪影!   另一边,齐澜与那女孩碰杯,玻璃杯外侧相撞,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接着,两人各自将杯中艳红的液体饮尽。   女孩放下杯子,眼色略显迷离。   夜深眉头紧皱,踏前一步。   “呵呵,那么接下来……”   齐澜的嗓音响起,不知是不是夜深的错觉,那声音轻不可闻。   然后……   保持着手持着杯子的姿势,齐澜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又是片刻的静默,然后……   不知哪个女生在角落发出一声尖叫,这叫声宛如会传染一般,很快在会场中连成一片,此起彼伏。即便是没有叫出声来的女孩子们也都脸色惨白。吼叫声和质询声吵在一起,有人在跑动,有人在试图维持秩序。苏琴在夜深的身边跳来跳去,像猴子一样叽叽喳喳着:“怎么了怎么了?杀人现场?!”   “别乱说。”夜深拽了他一把。   但有人却比苏琴更加冲动。那个愣头愣脑的信息学院学生会副会长岳鹏程两步跳到他们老大倒在地上的身体旁边,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指着女孩惊声大喊——   “你下毒?!”   一片大哗。   “我可没有哦。”女孩毫不在意他的指责,她用舌头轻佻地舔舔嘴角,露出诱人的微笑,顺手把手中的高脚杯往铺着白色桌布的长桌上一丢。   “你……你下了什么药?”那蝴蝶结女生结结巴巴地问,“你使了什么手段?你……”   “不是都说没有了吗?我是学汉语言的,又不是学化学的。嗝——”女孩嘻嘻一笑,接着打了个酒嗝,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巴,“嗯,那么就这样啦,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啦!”   “站住!你往哪走?!”岳鹏程在她背后喊道,“你——”   “我什么?”女孩回过头来,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岳鹏程的气势立刻就低落下去。   “你……你……”   “你想说是我在他的杯子里下了迷药?”女孩像西方人一样耸肩摊手,“拜托,刚才发生了什么大家有目共睹,他喝酒的杯子是自己准备,红酒也是他拿过来的,我跟他唯一的接触,就只不过是碰了一下杯子而已。这众目睽睽之下,你可不能随便冤枉好人哪……况且,这里嫌疑最大的人恐怕就是你自己吧?”   “我?!”岳鹏程惊怒交加,“关我什么事?”   “我来之前,你们俩不是站一块儿的吗?说不定就是你在他杯子里下了药哦!”女孩竖起一根手指,指向伴随着晕倒的主人一起掉在地上的齐澜的高脚杯,“至于这动机嘛——呼呼,大概是看上了旁边这位姑娘,又嫌她一个劲儿只跟你们会长说话不搭理你,所以你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趁他不注意——”   “放屁!胡说!”岳鹏程跳脚大骂,“你血口喷人!”   “是吗?谁能证明你没做?”女孩反问。   “我来证明!”那扎着蝴蝶结的女生说,她的声音已经镇定下来,“我刚才一直都在跟他们说话,我可以证明。”   “你?”女孩瞟了她一眼,“你自己的嫌疑还没洗清呢!说不定是你暗恋齐澜已久,想趁此机会把他迷倒行不轨之事……”   “你——”   那女生憋红了脸,却是气得一句话都反驳不出。   “呼啊……”公主殿下大获全胜,得意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那么就这样?我也累了,回去睡了,诸位卿家也退下歇息去吧……今晚我玩得还算尽兴,不过有句话我还是姑且提醒你们一声……”   她转着优雅的舞步,用睥睨的眼神扫过全场。   “这一次,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警告。”她伸手指了指昏倒在地的学生会长,“我把话都撂这儿了,如果还有谁不长记性,老是对老娘有什么想法的话……”   她展露出危险的笑容,牙齿在礼堂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下一次,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说完这句话,银白色高跟鞋伴随着魅惑的步伐在人群中穿行而去,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她的背影,就如同她来时一般。夜深不知道有多少人听懂了她最后那番话的意思,但他知道,今夜过后,这个女孩、这件事情、这番话语都将在一段时间内成为交大热传的话题。   “哇……”苏琴叹服地点着头,“这女的……谁以后当了她老公,一日三餐不验毒就等着当前夫吧……哎,你说她刚才到底是怎么下的药啊?而且这药真够猛的,效果立竿见影啊……她真不是化学系的么?”   “她没有下药哦。”夜深微微一笑,“那种事情又费力,又容易给自己惹上麻烦,她不会做那种可能给人留下把柄的事。”   “啊?”苏琴困惑地歪着头看他,“你咋知道的?”   夜深没有回答,他只是说:“走吧。这么一闹,联谊会恐怕也没法再进行了。我们也趁早回去吧。”   他说着,也不等苏琴答应,就这么转身朝着礼堂出口走去。苏琴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脑袋,还是顺从地跟在了他身后。两人悄悄地离开了这场并不圆满的联谊。 第二节 同床与异梦   在睁开眼睛的同时,梦境中的记忆便如同手中捧起的清水一般迅速从指间流失。但夜深并不觉得有多么困扰。大致的发展他已经记住了,余下的细枝末节,他觉得随它去也没关系。   他坐起身来,轻手轻脚地叠好被子,然后爬下床去。下铺的谢凌依还在熟睡之中,大周末的上午,除非有紧急安排,否则她向来不会在十二点之前起床。毕竟已经一起生活了八个月之久,对于她这点儿破习惯,夜深还是了解的。   不过……你的睡姿就不能再摆端正一点么?   他低头俯视着女孩的睡相。老实说,虽然披头散发的显得有点儿邋遢,但光看睡颜的话还是蛮可爱的。然而如果视线继续朝着脸部以下移动,就让人不得不怀疑起她的性别来。   虽然已是二月底,但气温还没有回暖的趋势,所以他们睡觉时仍要盖上单层棉被。但对谢凌依这货来说,盖不盖好像都一个样儿。现在棉被被她踢到脚底下缩成一团,还有一半耷拉到床下面。还好她还穿着秋衣秋裤,不然全身上下都要被看光光了。   但她现在的状态也难说好到哪里去。她的秋衣被撩到胸部下方,白皙的小腹大片暴露在外,一只手搭在腹白线上,许是半夜自己挠痒掀起来的吧?不得不说,这丫头平时表现得再怎么不靠谱也毕竟是个警察,线条分明的腹肌显露出久经锻炼的痕迹。若换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性,这会儿只怕是已经忍不住了吧?   然而夜深只是叹了口气,这便转开视线,撩开门帘走向外间。   老实说……这种福利一丁点儿都不想看。   他当然不会有丝毫愧疚之心。说到底,这女人一开始装着床帘不就是为了避免这种状况么?现在可好,在他的记忆里,谢凌依至少从去年八月份开始就再没拉上过帘子。是该批评她三分钟热度呢,还是缺乏自我保护意识呢?   反正就算说了,她也肯定听不进去。   至于帮她盖上被子……夜深又不是什么后宫漫男主,才不会有这种无聊的温柔想法。着凉?随她去喽,关我什么事?   他刷完牙洗过脸,接着给自己做早餐。其实他自己也没必要起这么早,不过今天预定了要去蓄水池探视秦瑶歌,他不想耽搁时间。昨晚上做的稀饭还剩下大概两小碗的量,他热了一下,就着冰箱里的剩菜剩饭吃了一顿。正要收拾碗筷的时候,谢凌依打着哈欠光着脚丫从里间走出来。   他刷完牙洗过脸,接着给自己做早餐。其实他自己也没必要起这么早,不过今天预定了要去蓄水池探视秦瑶歌,他不想耽搁时间。昨晚上做的稀饭还剩下大概两小碗的量,他热了一下,就着冰箱里的剩菜剩饭吃了一顿。正要收拾碗筷的时候,谢凌依打着哈欠光着脚丫从里间走出来。   现在他们都不穿拖鞋了,因为地板上铺了一层红色地毯。这是谢凌依年后去帮一位同事搬家时拿回来的,剪剪裁裁把里外两间都铺满了,打那以后他们进门就把鞋脱在门边,只在卫生间备有一套塑料拖鞋。夜深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而且自从铺上地毯之后,谢凌依也开始注意起个人卫生,不会再随便往地上丢东西了,所以他觉得这样子还是利大于弊的。   唉……明明她只要安静地坐着不要讲话就是个讨人喜爱的美少女来着……   夜深端起已经空了的汤锅去水池边打算清洗时,谢凌依端着牙杯一边用粉柄牙刷在嘴里鼓捣着,一边晃晃悠悠地来到厨房先一步把水池给占了。夜深端着锅子一脸懵逼地站在旁边。   夜深不是没见过喜欢在屋里瞎晃悠的人。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家里是开小卖部的,不光在家里走来走去,还喜欢绕着树一圈一圈地转,一边转一边嘴里念念有词,然而他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也看不出有什么精神问题,只是纯粹有这么个习惯。去年夜深回老家时还曾在路上看见他,他家里的店面早就关了,一家人都去城里加盟了连锁超市。大过年的遍地都是鞭炮红纸的碎屑,他就在那铺满碎屑的空地上绕着圈儿。   夜深跟他打了招呼,他倒还记得夜深,满脸欣喜地跑过来。夜深给走在身边的秦瑶歌作了介绍。那时他们刚刚结婚半年,两人走在路上并不会手牵着手。   “你在找什么啊?”秦瑶歌好奇地问。   “啊?”他愣了一下,笑了起来,“没……没找什么。就这么个习惯。”   “都多少年了还改不掉。”夜深摇头苦笑着,“你妈以前当着我们的面说你是大尾巴狼来着……”   “改不了啦。”他挠了挠头,笑得愈发欢畅,“而且我越走,脑子就越活络,想事情越清楚。不过家里面儿那位也看不惯就是了……唉……”   所以夜深知道,这世上的怪人多得是。就算表面上再正常的人,也可能会有别人无法理解的爱好。   但问题是……卫生间里面又不是没有洗脸池,你刷个牙还要从里面走出来占了我刷锅的水池子是什么意思?   有毛病啊?   “喂。”夜深喊了她一声。   “呜呜呜呜?”谢凌依回过头来,睡眼惺忪地望着他。   “闪一下。”夜深说着,同时用眼神示意着自己手上端着的汤锅。   谢凌依愣了一下,然后放下牙杯,吐掉嘴里带着白沫的水,横着手臂在眼前比了个“V”字——   “kirakira~☆!”   夜深沉默了。他那阴沉的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谢凌依分明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四个字——   你制杖吗。   夜深有些粗暴地用胳膊肘把满脸无辜又灌了满口水的谢凌依挤到一旁。有时候哪怕多跟这女人说一句话,他都觉得自己的脑袋上又浮现出了“智力-1”的debuff状态。这让他想起不久前谢凌依把半瓶可乐丢进冰箱的冷冻室,后来还一脸委屈地告诉他冰箱温度调得太低了,她本来打算喝冰可乐的,结果拿出来却成了一瓶可乐冰。   “唔咕呜呜呜呜咕呜咕唔(你早把话说明白点儿嘛)!”身后传来谢凌依含糊不清的抗议。夜深决定无视。   自“来者是谁”事件已经过去将有一月了。几天前,乐正唯告诉他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为秦瑶歌申请药品的流程终于动起来了!在此之前的几个月,流程一直卡在发起申请的节点。八成是出于陆天鸣的干涉,审批人一直不肯通过。乐正唯不知去磨了多少次嘴皮子,尽管她的话在蓄水池中也有一定分量,但终究是比不过部长的命令。而现在,可以看作是他们终于在与那个拥有庞大权力的男人的对峙中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至于原因,夜深不用想也知道。   在整个蓄水池中,能不计后果地和陆天鸣对着干的人只有一个。   让-德梅斯。   对于夜深来说连想都不要想的事,对于那个老头来说,却只需一句话就可以。一定是他对那个节点负责人打了个招呼,对方才会放行。   而拜托他做这点小事的代价……   想到这里的时候,夜深刷锅的动作不由得激烈了一些。手上传来细微的痛楚,似乎钢丝球割破了他的皮肤。   路以真……   是的。夜深心里清楚。这是通过牺牲掉那个男人而得来的便利。   这一点一直让他耿耿于怀。   数月之前,在“血眼阴行”事件结束之后,他曾经大言不惭地告诉乐正唯,是自己推动了林威等人的死亡,并且他对此并不怀有多少愧疚之心。而现在,路以真被送往蓄水池的地下五层,他的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为什么呢?是因为林威他们身上背负着罪恶,所以死掉也无所谓吗?是因为他欣赏路以真,所以才不愿意将他送到那种人间地狱中去吗?   说到底……夜深想着,我凭什么能为别人的人生做下决定呢?   林威他们的所作所为,确实是会被常人视为“恶”的那一种。但即便如此,我又凭什么去对他们的“罪行”做出审判呢?我真的是因为他们的“恶”才会目送着他们走进死亡的吗?若是这样,那么从路以真的遭遇中为秦瑶歌——不,为我自己谋利的行为又该算作什么?就“损人利己”这一层面来说,我和林威他们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是时候该正视自己的行为了,夜深。他想着。你不是神明,你无法判别他人的善恶,你只不过是凭借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喜好去给他人打上标签而已。符合你理念的就可以存活,不符你理念的就要抹消。你自以为读了很多书,自以为比别人更有思想,更有深度,但实际上,你只是自大地忽视了自己的浅薄而已。   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如此,所以这原本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即便想要将这样的想法付诸于具体的行动中去,他们也缺乏条件。而夜深似乎稍有不同。就像在“血眼阴行”事件中,他拥有着“阻止”和“漠视”两种选择,不论哪一种都不会对他自己的人生产生直接的影响,但却关系到除他以外数人的生死,这就可看作是一种“权力”。一个拥有权力的人如果不能明确自己的思想,那就将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因此我必须想得更多。他对自己这样说。以后,还会有很多需要我去做选择的场合。   这一点毫无疑问。就在不到一个月前,他对抱住他的舒琳说“我也得学会承担”,这话的意思并不是“下一次,我会去做”,而是他需要冷静下来好好考虑一番,要付出怎样的努力,才能够避免重蹈覆辙。   自从和陆天鸣的那次冲突之后,他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却也因此而过得顺风顺水。许是这样的运气给了他一种错觉,让他不由得有些洋洋自得起来。而半月前的那件事无疑给了他当头一棒——几个月过去了,他其实什么都没能改变,仍然只是雨色深红的提线木偶。   在那张申请药品的流程图上,绿色的“已通过”线条缓慢地延伸着,在这之后还有许多节点要走。而且……不管怎么走,最后总会到达那个名为“陆天鸣”的男人所在之处。   他所做的努力还不够,远远不够。   在数月之前,将秦瑶歌从地下五层解救出来后。他曾就“世界末日”问题和乐正唯讨论过。当时他说,如果将秦瑶歌和世界放在天平的两端,必须牺牲一个去拯救另一个的话,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秦瑶歌。直到现在,这个想法也不曾改变过。   但是,如果下一次再出现路以真这样的状况呢?明明无辜,却仅因为是合适的“实验品”,就要被强行送去那个遍地疯子的地下五层……   到时候,他能下得了手吗?   如果他决定去做,那么需要多少条无辜的人命,才能够救回秦瑶歌?十个?二十个?一百个?理论上来说,死去的人越多,离“世界毁灭”就会越近一步。那么,死掉多少个人才算是真正的“毁灭”呢?十万人?十亿人?六十亿人?这之间的界限究竟在何处?能否在某两个数字之间画一条线,低于这条线,世界就是正常的,一旦超过了这条线,就算是世界末日?   或者,换个性质相似的问题——为了治好秦瑶歌,他能够接受多少次牺牲?如果说需要一百条人命才能让她好起来,他能够接受吗?秦瑶歌自己呢?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存活是建立在这么多无辜之人的死亡上的,她又能否接受呢?   ……想不通。   数不清的问题在困扰着夜深,已经困扰了他许多天。   会出现这种状况,一定是因为我的思考还不够。   他这样想着。   什么都不想,只是单纯地去“做”固然简单,但那样是不行的。人类之所以与其它动物不同,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人会尽可能地将思考放在行动之前。若是违背了这一点,人就会更加倾近于“野兽”。   夜深不想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人。   所以为了做出最终的决定,必须去考虑更多。   如果我能够像楚轩大校那么聪明就好了。他不由得想。只依靠现在这种半吊子的思考状态,会平白损耗数以万计的脑细胞吧?   是的。人正是因为不够聪明,所以才会感到痛苦。   他把整理好的碗筷放进灶台下的小橱柜里。回过头去的时候,谢凌依正在门口穿运动鞋。   “永咭约我出去玩。”注意到夜深的目光,她解释道,“不用给我准备晚饭了。”   “难怪你个懒货居然起得这么早。”   谢凌依撅起嘴巴,正打算说些什么,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听起来像是《Deemo》中的曲子,但夜深不记得名字了。   “啊,永咭她着急了?”谢凌依嘟哝着把手机掏出来,“喂?我已经在路上——唔?诶?乐正姐?”   夜深正打算走进里间,听到这话,他朝着谢凌依看过去。   “嗯?找他?哦,好……好的……”   谢凌依把手机朝他递过来:“是房东,找你有事。怪了,怎么不直接打你的电话……”   夜深也没有想明白。他接过手机,扩音器中传来的果然是乐正唯的声音——   “夜深,有新任务了。我打你电话没人接。”   “是吗。”夜深点了点头,他想乐正唯找他也不会是要搞个BBQ,“那我现在去‘那边’?”   “直接来蓄水池。我已经把信息部门那边发过来的资料整理好了。”   他们又聊了几句,电话挂断。夜深把手机递还给谢凌依。这女孩却没有立刻把它收进包里,而是闪着星星眼饶有兴趣地问道:   “喂喂,你跟房东……跟乐正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你居然也叫“乐正姐”,夜深心想。真是会装熟。你们之间不就只见过一面吗?后来连房租都是通过我转交的……   “你觉得应该是什么关系?”夜深反问。他走进里间,从枕头下面取出自己的手机。原来是压在底下了,难怪乐正唯打电话他没听到。   “哼,我总觉得你们之间没那么简单……唔……”谢凌依斟酌着词句,“难不成是隐藏很深的……情侣?”   隔着一道门帘,夜深似乎能够看到谢凌依眼中熊熊燃烧着的八卦之魂。   “不是。少在那里瞎猜。”他冷冷地说道。   “哦,这样啊……”   不知是不是夜深的错觉,谢凌依的话语似乎带着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没有细想这其中的缘由。   半分钟后,他听到谢凌依出门的动静。他自己也整装完毕,可以出发了。只是临行之时,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乐正唯刚才在通话末尾所说的——   “对了,这一次,又是搭档任务。你先有个心理准备。”   “两个人吗?”夜深问,“和我一组的是?”   未来视界系统不会随便派遣多个执行人员,出现这种情况往往意味着任务难度不小,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对于夜深来说,也就代表任务中极有可能会出现必须用断灵眼或者斩灵眼才能够抵抗的灵……这样一来,夜深这个只能使用“杀虫剂”来自保的通灵眼就会处于相对危险的境地。所以乐正唯才让他先做好“心理准备”。   对于他的问题,乐正唯迟疑了一下,才说出了那个名字:   “蓝冰雨。” 第三节 孤岛的妻子(前篇)   蓝冰雨。   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的时候,夜深不由得想起了《无头骑士异闻录》中游马崎沃克和龙之峰帝人初见时的反应——   “……笔名吗?”   现如今谁家的父母会给孩子取这种名字啊?就连过时的言情小说都不会用这种乍一听很飘渺很有意境但仔细一品其实蛮狗血的名字了吧?   还好,他并没有把这种感想说出口。   同为“送葬者”小队的一员,他来到蓄水池的时间比和谢凌依认识的时间还要长一点,已有足足八个月。在这八个月中他已经和顶着这个怪异名字的少女见过不少次面了。   但……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至少对方连一次都没有搭理过他。   夜深并不感到沮丧。因为对蓝冰雨抱持着好感的齐思诚曾对他透露,那女孩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走在路上被别人打了招呼也不理会。对女性还好,但男性跟她说话她是几乎从不回答的。就连已经共事许久的齐思诚也未能幸免。   齐思诚曾经炫耀似的对夜深说,他把蓝冰雨对他讲过的话都记录了下来,放在手机便签上,随时都可以回顾。虽然感觉他这样蛮可怜的,但夜深还是饶有兴趣地凑过去看了一眼他的记录。   便签只有区区二十行,连滑动翻页都不用。而且其中至少十行以上都是“嗯”或者“哦”。   夜深收回视线,他摆着礼貌的微笑斜瞥着齐思诚那张兴奋的脸。   “怎么样!”齐思诚笑得像个刚得了心仪的玩具汽车的孩子,“我跟其他男人是不同的哦!小冰雨一直对我青睐有加!唉,没办法咯,近水楼台先得月嘛!你也别灰心,说不定有天她跟你熟了,也愿意多和你说两句话呢!”   夜深暧昧地点点头。他决定不作任何评价。   ……老实说,因为太可怜反倒让人连同情的话语都说不出来了。   现在是上午十点钟,他乘着电梯来到了蓄水池地下二层,手中抱着一套漫画书,是《K-ON》的搞笑四格。秦瑶歌曾有意无意地对他提起,说想多少找点事情做。她每天闷在病房里,除了睡觉就是发呆,长久这样下去脑袋都要生锈了。夜深手头倒是有不少小说,但他并不想让现在状态不佳的秦瑶歌阅读那种字数多又费脑子的东西,还是看看有趣的漫画保持心情愉悦比较好。   然后他刷开门禁,走进了A237号病房。   ……   秦瑶歌闭着眼睛坐在病床边,任由小护士用湿毛巾给她擦洗着身体。现在负责照顾她的这名护士名叫阮子衿,是从半年前开始被派过来护理她的。要说个性的话应该算是和舒琳差不多的那类,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即便在男性面前也能够面不改色地大讲特讲黄色笑话。放在过去,她应该算是秦瑶歌最不擅长应对的那种类型。   但现在却不一样。   和这个女孩聊天,她觉得很开心。   这或许也是因为她没有太多选择余地的关系。   在蓄水池里,能和她聊天的人并不多。夜深知道她的寂寞,只要一有时间就会过来陪她。其他如舒琳和护士长等人,也会偶尔过来看看她状况如何。她就像被困在一座孤岛上,天地虽大却是茫茫一片,不见人踪,只有定期经过的船只带来的只言片语聊以宽慰。长久这样下来只怕语言机能都要退化了。   这和监禁几乎没什么区别……不,应该说,这就是一种监禁。   还好,秦瑶歌的心理承受能力足够强大,也充分明白自己的处境,所以她淡然地接受了。另一方面来说,以现在她的身体健康程度,每天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处在睡眠或者昏昏沉沉的状态之中,去产生无聊想法的空闲也不算很多。   “胳膊一抬,嗯。”   阮子衿作出指示,秦瑶歌配合地抬起左臂。但事实上她几乎没有用力,阮子衿在说话的同时已经支撑住了她手臂的重量。   因为身体的原因,她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享受热水淋浴的滋味。所幸护理学毕业的阮子衿在照顾病人这方面相当有经验和耐心。据说她过去工作时被看护的色老头骚扰,忍无可忍打了对方一个耳光,因此被开除了。秦瑶歌过去并没有被这般全方位照顾的经验,一开始总是很不好意思,怕给小护士添了麻烦。阮子衿却笑说再没见过比她更容易对待的对象了。现在两人早已度过了磨合期,拥有了一定程度的默契。   开门的声音她并没有听到,阮子衿打招呼的声音倒是传入了她耳中。不过正如我们刚才所言,秦瑶歌此时正闭着眼睛任由阮子衿施为,而且处在那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下——就像是我们早晨将醒未醒时那样。因此直到有人拉开帘子,察觉到谁就站在她面前时,她才终于反应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她名义上的丈夫——夜深正站在她面前不足一米的距离内。   我们再确认一下。   现在,秦瑶歌正在阮子衿的帮助下清洗身体,或者说,正在由阮子衿为她擦洗。   这个世上,穿着衣服洗澡的人或许也有,但应该不会太多,至少秦瑶歌并不属于这一类。   简单的三段论。   由此我们可以得知一个事实,即——   秦瑶歌现在是赤身露体的。   如果他们是正常的夫妻关系,那么这当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虽说这世界上的夫妻关系也有很多种,有些即使相伴多年,“坦诚相见”时仍会羞臊不已;有些平时亲密无间,但若是旁人在侧,便会显得局促不安。   而夜深和秦瑶歌……他们哪种都不是。   他们的关系要略高于普通朋友,比起恋人却又缺少了点东西。就是我们经常说的“朋友以上,恋人未满”。   在这种状况下发生这样的事,无疑会成为一次比较尴尬的回忆。   两人对视了约摸五秒钟后,夜深手中抱着的一摞漫画“啪嗒啪嗒”全部掉落在地。   这声音打开了令秦瑶歌清醒的开关,她终于瞪大了眼睛,下意识遮挡住了身上的重要部位。   夜深怔怔地注视着她的动作,完全忘了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你——”秦瑶歌羞不可抑,“还看!快出去呀!”   “哦……呃……”夜深木然地点了点头,然后恍然惊觉,“哦!哦!!!”   他转身逃出门去。   “……诶?”   阮子衿呆呆地看着这夫妻俩人的“互动”,瞅了瞅已经关闭的病房门,又回头瞄了眼自己的护理对象,“噗嗤”笑出了声。   “你们家夜老板也未免太纯情了吧?”   称呼随意也是她的特点之一。不管夜深还是秦瑶歌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多了个“夜老板”的外号。   “你还说!”秦瑶歌用幽怨的眼神望着她,“你都不能提醒我一声啊!”   “为啥要提醒哦!”阮子衿困惑地笑,“你们夫妻俩怎么这么保守啊?我倒是听见他进门的声音了,不过你想啊,有这儿门禁权限的人里,唯一的男人就是你老公。给他看见又有什么关系?所以我就没出声啰!”   秦瑶歌一阵气苦。阮子衿当然不会知道这两人的夫妻关系实际是怎么一回事,对她来说,他们只不过是一对运气太差遭逢大难的年轻夫妇。因此她这话说得根本找不到一丁点儿错处。   秦瑶歌并不打算将他们的真实告诉“无关人员”,尽管这算不上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数月之前夜深曾擅自将之告诉了乐正唯和舒琳,这一度令她十分不快。当然,夜深是有着他的考虑的。那个时候他和乐正唯等人还没有亲近到可以相互称为“同伴”的地步,但为了确保秦瑶歌在蓄水池中的安全,他必须尽快和拥有一定权力的这两人打好关系。而秘密的分享毫无疑问是拉近友谊的一种快捷方式。这样的一番解释与真诚的歉意取得了秦瑶歌的谅解。   当然,“为了确保秦瑶歌的安全”这一点其实夜深并没有说出口,但秦瑶歌自己不会不明白。   她有些失神地想着这些无聊的事情。阮子衿已经尽职尽责地完成了工作,最后为她穿上还算熟识的病号服——或者说睡衣。小护士把她塞进被窝里,笑嘻嘻地用手指点着她的鼻尖:“好啦好啦,不生气了好不好?下回他再敢趁你光身子的时候进来,我就一脚把他踹回姥姥家去!这总行了吧?”   秦瑶歌当然没有生气,但她也懒得解释,只是鼓着脸颊注视着阮子衿收拾好地上散落的几本漫画书,然后走出门去。听她在门口和夜深叨叨两句,男人开门走了进来。   ……   我们把时间暂且往前倒回一点。   夜深站在病房门口,一手在胸前轻抚,试图让心脏的跳动平静一些。   他当然不是那种纯洁到令人发指的男性。那种片子他也看过一些,对于女性的身体有着充足的了解。但纸上谈兵和实战终究是有着差别的。且不说他并没有在那上面投注多少精力,即便他是个阅片无数的老司机,也改变不了一个生理上的事实——   他还是个处男。   谁都明白刚才发生的事情完全是个意外。就算不是,从法律上讲,夜深看到了自家妻子没穿衣服的样子,再哪怕再严苛再爱管家务事的法官大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可他还是觉得有点儿心虚。   过了一会儿,他身后的病房门打开,那个小护士阮子衿似笑非笑地走了出来。   “夜小弟,你们家的美人儿已经洗白白啰,还不赶紧进去宠幸一番?”   “没大没小。”夜深有些尴尬,掩饰般摇头叹息一声。   阮子衿确实还比他小一岁呢。   “呸!”她抱起胳膊,“至少老娘要是见了你的小蛇不会脸红得跟煮透了的螃蟹似的——啊咧?”   她突然愣愣地盯着夜深的脸,这视线让夜深微感诧异,甚至忘记了对她的嘲讽进行回敬。   “怎么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是很热啊,“真有红到那个地步吗?”   阮子衿有些迟钝地摇了摇头,然后用僵硬的动作指指门里面,示意秦瑶歌还在等他。   夜深最后疑惑地扫了她一眼,默念一声“怪女人”,这便推门走了进去。 第四节 孤岛的妻子(后篇)   夜深看着病床边那已经收拢好的白净帘子,很久以前他来的时候就注意过它,但却从来没开口问过,只以为那是病房的标准配置。其实仔细想想就能明白,秦瑶歌怎么可能八个月都没进行过身体清洁呢?应该说是从没撞见过因而忽略了这一点的夜深自己犯蠢而已。   他有些局促地搬过凳子坐到床边,有些讨好地笑了笑。   秦瑶歌刚刚伸手把桌上的那一摞漫画书整理好。刚才阮子衿只是将它们捡起来,却没有码整齐。她侧着身体做这些动作其实很费事,而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必要的事情。或许她只是不想和夜深对视,以逃避刚才那种稍显尴尬的氛围。   但这点儿小活还能耽搁多久?最终她还是不得不面对自己名义上的丈夫。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   愣在了那里。   一无所知的夜深还在纠结着这种时候要说些什么话当作开场白比较好,却见秦瑶歌的眼神在瞬间完成了一系列复杂的变化。   “呃……怎么了?”他又下意识摸了摸脸,“没多热啊……真的很红吗?”   秦瑶歌眯起眼睛,扭过头去,低头盯着自己放在被子上相互纠缠的双手,用有些机械般的语气说道:   “……你流鼻血了。”   沉默。   夜深不动声色地从病床头取出一张纸巾擦了擦鼻孔,然后把染血的纸巾丢进垃圾桶。秦瑶歌淡淡地望了他一眼,说:   “还有。”   再擦。   又是一阵沉默。   “对不起。”夜深尽量用轻描淡写的态度说,“我不是故意……”   “别说了。”   “一开始我看到这里拉着帘子就应该反应过来的,没有想到这点是我的错。而且我保证——”   “我让你别、说、了!”   秦瑶歌瞪着他,语气带了些凶狠的意味。夜深讪讪地闭了嘴。   他半是愧疚半是委屈地低头坐在那里,看上去像是被主人责骂的小狗。秦瑶歌再次把视线转开,用硬装出来的大度样子说道:“没关系,我没生你的气。反正也没什么好看的……”   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尽管蓄水池提供的饮食并不缺乏营养,但八个月的监禁疗养生活还是让秦瑶歌整个人瘦了不止一圈,现在她的身材完全走了样,那双结实紧绷的大腿也因长时间没有运动而变得松松垮垮的。她只比夜深大几个月,现在看来却像是有四十岁了。   但人们总是无法将倾注了“感情”的对象和其它人一视同仁,夜深当然也是如此。打个比方,就像是一名妇科医生,平日里在工作中对女性的身体早已司空见惯,但某一天遇到了心仪的女孩,哪怕只是拉拉手都会让他脸红心跳。夜深面对秦瑶歌时也是如此。   所以他一听这话,有些着急忙慌地争辩起来:   “谁说没什么好看的?我就觉得——”   两人的视线相触。秦瑶歌眨了眨眼睛,夜深讷讷地张着嘴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说什么好呢?按照他的意思,当然是想说秦瑶歌仍旧很好看——在他心里,因为是带有“主观”性质的看法,所以这算不上说谎。但把这种话直白地说出口,岂不就像是承认刚才“确实看到了什么”吗?啊……虽然那也是事实啦,但就算这样……   我到底是在烦恼些什么啊?!   夜深少见地涨红了脸,扭扭捏捏地移开了视线。这份纠结的样子落在秦瑶歌的眼中,她忍不住“噗嗤”一笑。   他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她想着。自前年向她求婚之后,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笨拙不堪。   她忽然回想起过去的某件事情。那是在她和夜深结婚后不久的一个雨天,她和交大心理咨询室的同事们聚餐,回家时天色已晚,细密的雨丝在风中飞扬着。刚好有一位男同事也住在妇幼保健院附近,便邀请她一路回家。她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到家后还请那人去楼上做客。   夜深是网络写手,平日里就坐在自己的房间码字,像这样的天气他更没有外出的理由,但那天晚上他却少见地不在家。秦瑶歌只是疑惑了一下,并没有多想什么。她为男同事冲了咖啡,谈天说地,讲些办公室八卦,约摸二十分钟后,夜深拿着一把伞开门进屋。   面前的一幕让他愣了一会儿,好像有些把握不准状况。秦瑶歌倒是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她很平常地为两名男性相互介绍。不久那位男同事离去后,夜深站在客厅正中央,表情复杂,欲言又止。   “怎么了?”秦瑶歌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问,“你之前做什么去了?外面还下着雨呢……”   “哦……”夜深支支吾吾,“我……去公交站想接你来着……”   “接我?”秦瑶歌看了他一会儿,“可都这么晚了……”   夜深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去。他没做更多的解释,垂头丧气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一小时后秦瑶歌给自动关机的手机充上电,才从陆续打来的电话中知道今晚都发生了些什么。   傍晚时分,夜深发现外面下起了雨,又想起秦瑶歌今天没有带伞,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拿上雨伞跑去了附近的公交站。秦瑶歌晚上下班会坐公交回来,在夜深的构想中,和新婚妻子一同在夜雨中漫步,或许会是件浪漫的事吧。   可是他在雨中等了将近两小时也没有等到秦瑶歌,这是理所当然的,她今晚和同事们聚餐呢。他试着拨打秦瑶歌的电话,但很不巧,她的手机没电了,自然不可能打得通。   夜深陷入了惶恐之中。他打电话给自己仅知的几位秦瑶歌的熟人,给交大心理咨询室的座机,最后甚至打给自己的兄长夜永咲,让他做好发动警力进行寻人的准备。   如果他没有在家中看到妻子安然无恙的身影,或许明天——不,当夜程都就会因此而不得安宁吧。   秦瑶歌接电话接得头昏脑胀,就连看似和夜深关系不好的夜永咭也叮嘱了她半天才总算挂断。这件事一开始让她觉得有点儿可笑,但其中却又有些细微之处让她耿耿于怀。她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咂摸着这里面的味道。   然后她想到——   或许她和夜深,对这场婚姻的态度是全然不同的。   因为是“协议婚姻”,所以相互之间只要把对方当成是“朋友”——或者说“室友”来对待就好。秦瑶歌本人就是这么做的,朋友之间不需要大事小事都一一报备,所以她和同事去吃饭没有告诉夜深,晚归后发现家里没人也没有主动联系他,甚至和男同事在家中独处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但夜深却不是这样。他对她也像朋友一样尊重,但却像是真正的丈夫一样负起了责任。   秦瑶歌回想着结婚以来的一些事情。夜深总是坐在他自己的小房间中码字,唯独秦瑶歌看电视时,他会托着笔记本来到沙发上和她坐到一起;偶尔,他会以“思考情节”为借口站在门边,偷瞄着秦瑶歌在厨房中忙碌的背影,被发现后假装不经意地转过头去;他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事、要和谁见面……都会和她知会一声;她认识的人对他的评价说好点是“稳重”,说难听点就是“阴沉”,但唯独在她面前,他总是表现得有些笨拙、羞涩,甚至狼狈不堪。   他对这场婚姻是真正投注了心力的。   秦瑶歌默默地起身,再次煮了一壶咖啡,走到夜深的房间门前。   “我可以进去吗?”——她想要这么问,但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接走了进去,反正门是开着的。和她不同,夜深的房门总是敞开的。她把咖啡壶放在桌上,取来杯子为他倒上热饮,然后坐到他的床边。在这过程中夜深停止了码字的动作,一言不发地凝望着她。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温柔的感情。   那天晚上他们都聊了些什么,秦瑶歌早已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对夜深做了一个简单而普通的承诺——“下次如果晚回来,我一定会提前告诉你”。   对于夜深来说,有这一句,或许便胜过千言万语。   不过再后来,她和夜深确实体验了一回雨中漫步的感觉。老实说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因为这个完全没经验的男人准备的居然是一把小巧的女士用伞,仅能勉强遮住一人。一般情侣间一同撑伞,男士总会将伞微微偏向女孩那边,保证她不被雨水淋湿,而自己保住半边身体就好。但夜深这个笨蛋,只顾着手忙脚乱地给秦瑶歌撑伞,又好像怕紧贴在一起不太礼貌似的,硬是要和她隔开一点距离。   在旁人看来,这对年轻人绝对不是什么新婚夫妇,恐怕是哪里的富家小姐和他们家可怜的司机。   夜深整个人在雨里淋了将近半个小时,事后差点儿生了肺炎。   每每回想起这件事,秦瑶歌都会忍俊不禁。   他们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生活了一年。一年期满后,根据协议,秦瑶歌决定和他离婚。   并不是觉得他不好。一年下来,她对这个男人也有了足够的了解,也曾生出过妥协的想法——“和这个人一起过一辈子也没问题”,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   只是六十分及格线的话,世上大多数男人都可以满足要求。   就像是伊坂幸太郎的《金色梦乡》中的那个比喻——   小孩子作业本上会出现的有红花图案的盖章,有“做得好”和“做得非常好”两种。这两者看似很像,但却是存在着差距的。只要稍微动动手,随便哪个孩子都能够从老师那里拿到“做得好”的盖章,但要想在作业本上看到后者,心血、灵感与天赋,所有这些元素缺一不可。   和夜深在一起也不是不行,他偶尔也会有让她心动的时刻。但秦瑶歌还是不免会生出如樋口晴子一般的想法:和夜深在一起,即便一路走到最后,他们能得到的,顶多也只能是“做得好”而已。   而她想要的,是那朵写着“做得非常好”的小红花。   安于现状未尝不是一种选择,但秦瑶歌还很年轻,她想要再多走走看看。   于是她打好了协议书,两人在一个下午坐上了那辆一去无回的公交车。自那以后已经大半年过去了。   他们终究是没能离婚。不知为何,每次想到这点,秦瑶歌心里就有一点庆幸。尽管她明知道,即便他们已经是陌路之人,夜深仍然会为了她留在雨色深红里。   如果是现在呢?现在若能从蓄水池里离开的话,她还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吗?   秦瑶歌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自己的丈夫。他正在和她讲述近来“外界”发生的事情,包括前几天他又没来由地挨了妹妹永咭的一顿暴打。   秦瑶歌随意地应着。   现在也还是一样。她想着。哪怕再过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你们能拿到的,仍然只是“做得好”而已。   可那又怎么样呢?   秦瑶歌。她对自己说。在这个世上,能帮你拿到“做得非常好”的人可能有很多,但会为了不让你退学,甘冒被开除的危险去校长办公室偷改试卷成绩的男孩,或许只有那么一个。   况且在人生这所学校中,一旦被命运的校长抓到,可不是叫次家长就能了事的。   看着这个男人的脸,她不会有心跳不已的感觉,只是一片平静,一片安宁。   虽然不是她一眼看去就中意的那种类型,但也不会讨厌。   再看上一百年也不会讨厌。   即便离开了这里,如果未来没有夜深陪伴会怎么样呢?   他在的时候,她并不觉得激动,也没什么炽热的感情;但如果他消失了,秦瑶歌一定会觉得不自然,甚至惶恐不安。即便他并非“必要”,即便没有他,秦瑶歌也能够好好生活下去,但——   就像是人生中缺少了一半。   就像是心中空掉了一半。   现在对于她来说,夜深已经是这种程度的“重要之人”了。   或许这就是“夫妻”吧?   秦瑶歌有些困惑,又有点想笑,只是笑不出来。   该说是奇怪还是讽刺呢?   居然是这种不合理的境遇,让她体验到了身为妻子的感觉……爱与被爱的感觉……   明明他们连“情侣”的阶段都没有经过。   也许有人会说,这不是“爱”,只是一种“感激”的心理在作祟而已。秦瑶歌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她觉得那样也无所谓。是的,就算只是“感激”也没什么不好的。有很多美丽的故事最初都是由其它感情引起的,她并不觉得排斥。   如果……在离开这里之后,也能够和他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秦瑶歌?”   “啊?”   突然听到他的呼唤,她不由得一怔。   “……怎么了?”   “呃,没……”夜深挠了挠头,“只是感觉你刚才有点儿心不在焉的……”   “唔……没有啊。”   秦瑶歌脸色发红,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关于刚才脑海里萦绕的那些事情,她并不想对夜深说。为此,她逃避般绕到了另一个话题——   “对了,听乐正小姐说,我的药品申请已经开始走动了,是吧?”   夜深点了点头:“嗯,不会很久了。我会再努努力,争取让它更早一点下来。”   “别太勉强自己……”秦瑶歌的声音温柔婉转,“都已经等了那么长时间了,再多等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不如说,现在有了个盼头,有了点儿希望,我已经觉得安心多了。”   夜深口中答应着。他当然不会把这药品申请流程上的其它麻烦告诉秦瑶歌,这种时候没必要给她多添心思。   话说……   秦瑶歌提到了乐正唯,这让夜深的心念流转,想到了一些一直梗在心里的事情。   关于乐正唯的态度……   在上次事件中,产生的那种朦胧的不安,直到现在也没能化解,而且随着时间的前行,这种灰色的心绪似乎愈加沉重了。   乐正唯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数月之前,是她从事件中救下了自己和秦瑶歌,而且不管是保住秦瑶歌的性命还是让自己加入送葬者小队,都是违背陆天鸣意愿的决定。虽然他们本来关系就不好,但宁愿得罪那个男人也要保护夜深和秦瑶歌,再加上之后她在夜深面前表现出的那种为了没能救下的无辜者而后悔悲戚的态度……所有这些都可以看出,她应该是一位温柔慈爱的女性。   但七月份的那次任务,虽然采取放任态度而使得林威等人被杀害是夜深的决定,但乐正唯并未出言阻止,只是冷眼旁观……直到最后她好像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用“吓到了”这样的话语轻描淡写地带过。即便林威等人是罪有应得,她这种态度还是让夜深感到了些许反差。只不过那时他满脑子都是秦瑶歌的事情,故而没有进行深入的思考。   直到这次,乐正唯又决定将路以真送入地下五层,以此来换取德梅斯教授的帮助。   不管怎么看,路以真都是一个无辜的男人,就和当初被卷入事件的夜深一样。如果说是他和简如薇吵架因而间接导致了对方的死亡,以此来判他有罪的话,那这天底下就没有几个不该死的男人了。明明是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为何乐正唯在对待夜深和路以真的态度上,会有这么大的差距?   诚然,这一行为对为秦瑶歌申请药品提供了莫大的帮助。难道是因为亲疏有别?因为她先认识了夜深和秦瑶歌,和他们的感情更深一些,所以为了他们考虑,而牺牲了素不相识的路以真?   ……说不通。   她的表现反差太大,让夜深无法不去产生疑虑。   他有心当面去问,去和乐正唯坦诚地交谈一次,却又怕这种直白的问题会伤害她的感情。夜深一直有种感觉——乐正唯无论如何都不会害他。按理说他也不应该怀疑她,可这种不安定的思虑总让他烦闷不堪。   或许……找个机会试探一下?   他不由得认真地思考起来。   ……   夜深在十点半钟准时到达送葬者的那间小会议室。他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人,余下的几名成员都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去你媳妇那儿了?”舒琳横躺在单人沙发上,两手抱在脑后,双腿搭在沙发扶手上,马裤下白皙的小腿有节奏地晃荡着,“秦姐姐怎么样了?”   “老样子。”夜深随口答着,坐到了长沙发上。   左边跟他坐在一起的是齐思诚,这个平头男少见地没有打对他来说比一日三餐还重要的手游,右边单人沙发上则是冷若冰霜的蓝冰雨,两人都在注视着手上的纸质文件。乐正唯坐在他对面,正拿着一支中性笔在她的那份文件上写写画画。   “都到齐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乐正唯作为送葬者小队名义上的“Leader”,组织会议这种事当然不能大权旁落。   “这些是信息部门那边发过来的资料,我已经整理好了。”乐正唯指了指茶几上的一份文件,显然这是属于夜深的那份,“大概翻阅一下吧。不过这次任务还有几个小重点,资料上没有写,是我自己想到的。这次开会主要就是说一下这部分内容。”   夜深从乐正唯身上移开目光,把先前的那些杂念暂时抛开,现在还不是谈那些事的时候。   他点点头拿起资料。   “对了,这一次搭档出任务的是你们俩……”乐正唯伸手点指着两人,“夜深,和……蓝冰雨。你们先认识一下?”   对着两个已经见面数月的人说“认识一下”,这话听起来可真是颇为怪异。但夜深却觉得她说得没错。直到现在,他对蓝冰雨的所有了解都可以简单归为两条:第一,她不爱说话;第二,她拥有着灵视能力中相当高等的“斩灵眼”。他不知道对方对他自己又有多少了解。总而言之,他觉得最好还是多交流一下,即便无法相互信赖,好歹在遇到危险时,要能够拥有一定的行动默契吧?   所以他对着坐在右侧的美丽少女伸出了手——   “你好,我叫夜深。通灵眼。虽然已经见过不少次,不过好像还没做过这么正经的自我介绍吧?呵呵……”   蓝冰雨微微抬起头来,那剪水双眸与夜深的眼睛对到一起。夜深注意到她的瞳孔之中,上下左右各有一道浅浅的痕迹,那就是斩灵眼的外像吗?距离有些远,看不太清楚。不过在那之前……   夜深忍住了打冷颤的冲动。   少女的美貌是毫无疑问的。她的双目清澈有如两汪泉眼,上方是弯月般的细眉,往下则是小巧的鼻头和淡粉色的双唇,那唇形宛如一道勾人食欲的甜点,莫说男人,便是女人看到了,也说不定想要舔舔舌头一口把它吞进肚里去。她精致的五官与色泽温润的肌肤相配,单是这一张面孔便足以倾倒众生。   出于礼貌,夜深并没有去注视她颈部以下的身体,但仅凭之前的印象,他也能清楚地记得蓝冰雨那玲珑有致的身材。她的美和乐正唯的美是不同的,这种美可以描述,可以归类,在通常美之中,她已经接近了极限。   如果她的眼神不那么寒冷空洞的话,或许这种美艳程度又可以提升一个档次吧?   夜深咽了一口唾沫。   蓝冰雨看他的目光中,似乎不带有任何感情。那不是看人的眼神,当然也不像是在看虫子——大多数人看到虫子往往也会流露出些许厌恶,但她没有。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夜深的身体,注视着他身后沙发上的某一点。一个人看沙发需要产生什么感情呢?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和夜深握手的意思。   夜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大约有半分钟左右。乐正唯抿着嘴唇,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便只能低下头去注视着自己手上的资料。舒琳“噗嗤”笑了一声。齐思诚也有些幸灾乐祸地说着“哎呀哎呀”。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夜深收回手去,尽量大度地耸了耸肩。   在他完成这动作的同时,蓝冰雨那一直紧闭的双唇终于打开,与她面色同样冰冷的话语伴随着悦耳的嗓音传了过来——   “……别碍事。”   她这样说道。 第五节 虫咒   神理。   这是这次任务的“切入点”,显然是个人名。   看到这个名字的同时,舒琳、齐思诚和夜深三人同时“哦”了一声。并非是因为这个名字很好听之类俗气的理由,而是它显然非常“特别”,非常“少见”,这样一来,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他们的调查难度。   打个比方,数月之前的“血眼阴行”事件,切入点是“谢凌依”,这个名字并不常见,因此信息部门在两小时内就锁定了目标并开始着手调查她的周边情况,制定接触计划。而如果切入点是“张宇”、“王浩”之类的常用名,光是分析可能的目标就要耗去不少精力,有时还需要送葬者亲自前往排查。   “原来还真有‘神’这个姓啊……”齐思诚喃喃着,“以前我看《从零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是随便编出来的呢……”   “充分证明了你的孤陋寡闻。”舒琳这个调皮的女孩即便在会议中也不会放过找茬的机会。   齐思诚和舒琳两人吵吵起来,夜深等三人当然不会参与。夜深低头看着资料上的基本信息:切入点是人名“神理”,执行者是“蓝冰雨、夜深”,而关键词则是——   “‘虫咒’……”夜深喃喃着,“顾名思义,是一种灵咒吗?”   “准确来说,是‘一类’灵咒的统称。”乐正唯这么说,然后反问道,“说到‘虫’,你能够想到什么?”   乐正唯这么问……夜深思考了一下,那也就是说,“虫咒”中的“虫”不仅仅是指普通的“虫子”吗?   “呃……”他尽量往偏门的地方想着,“《西游记》中有说,天地之间有五虫,‘蠃鳞毛羽昆’,也就是古人所说的‘羽毛甲鳞蠃’,是指代世间所有动物的——”   “没那么复杂啦……”乐正唯苦笑道打断他,“你想得太远了……”   “噗!”舒琳冲着他吐了吐舌头,“装逼失败了吧?要按你这么想,我还说‘武松打虎’里面管老虎也叫‘大虫’呢!”   夜深尴尬地笑着。   “其实,指的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类‘毒虫’。”乐正唯解释道,“蝎子、蜘蛛、蛇、蟾蜍、蜈蚣……用来养蛊的那类东西。当然了,现在伴随着灵学的发展,越来越多与虫有关的灵咒都被归为这一类,远东的、国外的都有,甚至连水蛭、苍蝇、壁虎之类也被收入这一条目。他们那些搞研究的,好像打算把所有与‘虫’有关的东西都放进去。”   “那岂不是很难办?”夜深说,“资料上只写了‘虫咒’,可没说具体是哪一种。”   “没关系,要想缩小圈子还是很简单的。”乐正唯微笑着说道,“主流的虫咒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拥有明显的‘痕迹’。”   “痕迹?”   “我给你们说一下吧。”乐正唯说着,同时拍打了一下手上的文件,“你们最好做下记录,免得用脑子记不住。”   她这么一提醒,余下几人便依言行事。蓝冰雨显然早有准备,她的文件放在夹板上,签字笔也拴着细绳挂在上面。齐思诚和夜深则是摸向茶几上的笔筒。至于舒琳,她仍旧惬意地晃荡着双腿,直到被乐正唯瞪了一眼,才讪讪地坐起身来。   “……又不是我的任务……”她嘟哝着。   “你既然闲着,就帮同伴出出力。”乐正唯说得中规中矩。舒琳也没法反驳。   眼看众人均已准备好,乐正唯便点指着自己那份文件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似乎是为了给做笔记的几人留出充足的记录时间,她吐字缓慢而清晰:   “痕迹,这是主流虫咒共有的特征。我说‘主流’……目前在远东比较最为流行的虫咒有三种,即蜂咒、蛇咒与蜥咒。事实上,雨色深红这里的案例资料有九成五都是关于这三种虫咒的,我认为这一次事件应该也会在这个范围内。”   “蜂咒、蛇咒与蜥咒……‘蜥’是‘蜥蜴’的‘蜥’吗?”夜深边记边问。   “是的。”乐正唯给出肯定的答复,“虫咒的痕迹分为两种,一种是‘咒纹’,一种是‘声音’。比如说,蜂咒的杀人限度为六人,那么被蜂咒缠身的六人,身上会出现蜂首、蜂身、蜂尾、蜂针、蜂足和蜂翼其中之一的图案,且一定会按照刚才我所说的顺序死去,这就是‘咒纹’;而‘声音’,则是他们被下咒以后,会听到蜂鸣,蜂的‘嗡嗡’声。在看到预兆、被虫咒直接袭击、甚至毫无关系的平时都有可能听到。”   “咒纹与声音……”夜深一边速记一边念叨着,“还有,你刚才说‘预兆’?”   “是的,虫咒的第二个特点,就是与‘命运’相连,因而拥有着‘预兆’。”   “与命运相连?”夜深疑惑地重复着,“是说被下了咒的人注定会死吗?”   “不。”乐正唯摇了摇头,“被注定的,仅仅是他们的死亡方式而已,而死亡本身是可能避免的。应该这么说——杀死他们的,是命运注定将会发生的事情,但这件事并不一定会确实造成他们的死亡。”   她的表述似乎太过难以理解,这下不光夜深,在场众人全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就连蓝冰雨的眼眸中也闪动着一丝不解。   看到大家的样子,乐正唯苦笑一声:“我还是举个具体的例子吧。比如说,某人注定要在电梯中坠亡,那么,‘电梯坠落’这种事是必然会发生的。在他可能去的地方,一定会有某部电梯因疏于检查而发生事故。而虫咒所需要做的事,就是把被施咒者带到那部电梯里去,或引诱,或驱赶,用什么方式都有可能……但,或许被施咒者在上电梯的前一刻突然想起来有一件急事要去办,所以没有搭乘电梯。即便如此,电梯也一定会坠落下去,但被施咒者却可逃过一劫。”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在发现虫咒和命运的相关性之前,人们一直认为虫咒是一类过于凶残的灵咒,因为它总会造成许多无辜者的死亡。直到后来研究者们才发现,虫咒真正影响的,永远都只有被施咒者本身,那些无辜者们之所以会死,只能说是他们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就比如我刚才所说的电梯,里面可能有很多乘客,他们都会因电梯坠落而死掉,但这和虫咒毫无关系,只是因为他们乘上了那座必然坠落的电梯而已。即便没有虫咒,他们也一样会死去。”   “也就是说……”夜深用自己的话语来总结着,“虫咒不会凭空创造事故,它只会诱发事故,或者寻找必然发生事故的地方,然后把目标引到那里去。”   “正是如此。”乐正唯满意地点头,“而所谓‘预兆’,可以看作是给被施咒者留出一线生机的提示。还是拿电梯来举例,那个被施咒者在死前,一旦接触到和‘掉落’有关的事件时,就可能会看到一些幻象,同时听到虫咒独有的声音。利用这些讯息,如果他们能够提前察觉到不祥的话,或许就能够规避死亡。”   像是“死神来了”一样?   夜深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来。开会中途说这种话题不太合适,而且也不符合他的性格。   “……提问。”   突然响起的淡漠声音来自夜深的右边,是从蓝冰雨的双唇间传出的。这次会议似乎只有乐正唯、夜深和蓝冰雨三人会在意一些,舒琳和齐思诚虽然也拿着笔在资料上写写画画,实际却只是随便记了点东西——毕竟这次任务与他们两人并没有多大关系。   她的声音果然和外表一样美……要是能多笑笑就更好了。夜深想着这种无聊的事情。   “嗯,请说。”乐正唯冲着她点点头。   “这种‘预兆’……或者说,命定的‘死亡方式’,是根据谁的理解来决定的呢?”   舒琳和齐思诚同时眨了眨眼,似乎没能够理解蓝冰雨的意思,但夜深和乐正唯却听明白了。   “是根据被施咒者自身的理解。”乐正唯不假思索地答道,看来这对她来说是相当简单的问题,“比如说,‘割腕’这种死法,其死因既可以理解为‘割伤’,也可以理解为‘失血’。如果被施咒者的理解是前者,那么预兆就会出现在他看到刀片等利器的时候,而如果他认为是后者,那么预兆就会出现在他看到血液的时候。当然,我认为更大的可能性是两种情况的结合。”   “了解了。”蓝冰雨默默地做着笔记。夜深瞥了一眼,她的字迹娟秀,比舒琳的狗爬式要好上太多。   “嗯,都没问题了吗?”乐正唯环视一圈,“那么,我们接着说。虫咒的第三个特征,是‘必须和死亡事件有关’。”   夜深抬起头来。   “死亡事件?”他咀嚼着这个词。   乐正唯曾对他说,在灵界,有七成以上的灵事件都是由仇恨引发的。毕竟灵咒可以看作是灵界的一种“武器”,而善意的感情一般是不需要通过武器去表现的。但虫咒好像不同,只需要有人死去,不需要产生恨意也能发动?   乐正唯微微一笑:“注意到了啊……是的,虫咒的发动是和‘仇恨’无关的。打个比方,某人A被某人B杀死了,某人C和A毫无关系,但却想要杀死B。这种情况下他就可以通过A的死亡来使用虫咒。而且,这种杀与被杀的关系是通过施咒者的理解来决定的,如果A是被其他人杀死的,B并没有动手,只是在一旁观看,但在C的认知中,B是‘明明有能力阻止却没有付出行动’的人,A的死亡与B有着间接的关系,那么虫咒也可以发动。虫咒可不会管你是不是真的凶手,它只在乎施咒者的想法。”   “也就是说,虫咒是根据主观想法来发动的,那么杀错人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夜深啧了啧嘴,“顺带一问,作为引子的死亡事件应该也只能有一起吧,就像摄灵偶一样?”   得到了乐正唯肯定的答复,夜深在文件上又落下了一笔。   “好,主流虫咒的三大特征已经讲过,然后我们说一下虫咒的使用方式。”   乐正唯柔和的声音在会议室中回响着,余下几人或认真或应付地听着,像是一场怪异的授课。   “虫咒是通过媒介来锁定被施咒者的。主流虫咒——蜂咒、蛇咒与蜥咒在远东一般会通过咒符来发动。只要心中确定被贴符的人和那起死亡事件有关,那么咒符在贴上的瞬间便会燃尽,同时被贴符者的身上会出现对应的咒纹,且会开始看到预兆,听到声音。贴完符后,施咒者就可以发动灵咒了。”   乐正唯停了一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润过喉咙过之后,她继续说道:   “发动虫咒杀人的顺序,必须和贴符的顺序一样,这顺序也会表现在咒纹上。比如说蜂咒,第一个被贴符的人身上出现的咒纹一定是‘蜂首’,他也一定会第一个死。如果虫咒发动后第一次没能够杀死他,那也不能跳过他去杀下一个人,虫咒会一直针对这个人进行‘攻击’,确认他死亡后才能对咒纹为‘蜂身’的人动手。当然,施咒者只需要发动一次虫咒就足够了,虫咒会自己去寻找合适的杀人方法,杀死一人后也会自动跳到下一个人。”   “限制还真够多的……”舒琳嘟哝着,“有贴符的机会,不如直接捅他一刀算了。”   “那不就会被警察抓到了?”齐思诚反驳道。   “就算一定要下咒,上回那个摄灵偶不就挺好的吗?限制比这个虫咒少多了!”舒琳不服气地争辩着。   “拜托,用摄灵偶的话,自己一定会死哎!”齐思诚毫不退让,“而且那个姓关的不也是从别人手里买到的?又不是人人都能够买得到!”   眼看这两人又要吵起来。乐正唯无奈地拍了拍茶几,用自己的话语堵住了他们:   “还有,每一种虫咒都有一些独特的限制或优点。嗯……我们以主流的三种虫咒为例简单讲一下。”   夜深已经把文件第一页纸的背面记满了。他翻过一页,蓝冰雨恰好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两人对视一眼,又都飞快地移开目光。   “蜂咒,刚才已经说过很多了。咒纹有六个,可以杀死六个人。声音则是‘嗡嗡’的蜂鸣声。发动灵咒的限制时间为六天,这是从最后一个被施咒者被贴符的那一刻开始算起的。也就是说,一旦超过限制时间,剩余没有死掉的被施咒者就安全了。”   “啊,我要提问!”   舒琳突然兴奋地举起一只手,咋呼的声音倒把剩下几人都吓了一跳。她似乎只是想要在乐正唯面前装出个好孩子的样子,乐正唯大概也看透了她的想法,露出一丝苦笑,但还是鼓励地向她点了点头。   舒琳立刻说道:“我想问,这‘六个人’的限度,是‘最多六个人’,还是‘必须六个人’呢?”   啊,对。夜深有些意外地看了舒琳一眼。确实是个需要注意的问题,之前都没有察觉到……   “问得好。”乐正唯也赞许地说道,“差点忘记说了。虫咒的杀人数限制都是‘必须’。以蜂咒为例,要杀死六个人,则这六个人必须都与同一场死亡事件有关,如果有任何一个人和事件并无关系,那么即便贴了符也没有用,咒符是不会燃烧的。直到贴完六张符之前,灵咒都无法发动,六张符贴完后,才会开始计时。”   “诶嘿嘿……”   得到了夸奖的舒琳显然十分得意,还冲着齐思诚吐了吐舌头。至于乐正唯给出的“答案”,她却是完全没有用心去记。   “接下来,说说蛇咒与蜥咒。由于蜥咒是通过蛇咒衍生而来的,因此两者存在一定的相同之处,比较难以区分。比如说,蛇咒与蜥咒的‘声音’都是爬行动物在爬行时发出的‘沙沙’声。而咒纹方面,蛇咒有‘蛇首’、‘蛇颈’、‘蛇身’、‘蛇尾’四个咒纹,而蜥咒除‘首’、‘颈’、‘身’、‘尾’外,还有‘四足’,共五个咒纹。但是,蛇咒的四个咒纹和蜥咒的前四个咒纹是极为相似的,很容易混淆。”   “咒纹和声音都很相似……但是,还是有能够区分的地方吧?”夜深听出了乐正唯的言外之意。   “不错。”乐正唯微笑点头,“第一点……你应该能想得到吧?”   “通过‘死亡事件’本身。”夜深迅速答道,“如果能查到令他们被施咒的死亡事件究竟是哪一起的话,那么得出相关的‘人数’也就简单得多了。蛇咒能杀四个人,蜥咒能杀五个人,这样一来就能够区分开。”   “就是这样。”乐正唯点头称是,“另外,还有一个比较‘特别’的区分方法。蜥咒虽然也是通过‘命运’去杀人,但它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它杀人的方式,一定和那起死亡事件中死者的死法相同。它会窥探被施咒者的内心,找出死者的死亡方式,然后用同样的方式杀死被施咒者。”   夜深立刻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哦,这就简单了。即便完全不知道他们牵涉到了哪个死亡事件,只要牺牲者们的死亡方式一样,就证明他们中的是蜥咒。唔……等等,这样也会有误差吧?如果说蛇咒给被施咒者定的死法也都是一样的呢?”   “可能性不大。”乐正唯摇了摇头,“要知道,虫咒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它们只会机械性地行动。对于蛇咒来说,它会找出最容易杀死被施咒者的方法,然后付诸行动,但绝不会主动设计陷阱让人产生误判。世上有那么多死法,两个人最适合的死法偏偏是一样的……我认为这种几率很低。”   “这样……了解了。”夜深低头记录。   “嗯。另外,蛇咒的限定时间是七天,从第四名被施咒者被贴符开始算起。而蜥咒因为多出了‘四足’,所以限定时间要多出四个时辰,也就是七天零八个小时。”   “解咒的方法。”蓝冰雨轻声说道。她在提问。   “记载有很多,不过大部分都不实用,可行性低,还有一些没有通过验证。”乐正唯少见地咂着嘴巴,她微微皱起眉头,这样子的她也别有一番风情,“我能够确定的只有一个——让施咒者主动解咒。”   “可能吗?”夜深提出质疑,“虽然说虫咒和‘仇恨’并没有必然关系,但很多人使用灵咒都是为了报仇。如果施咒者是身负着仇恨使用虫咒的话,我们要怎么劝说他去解咒啊?”   乐正唯柳眉低垂,她有些发愁地点点头:“说得没错,尤其虫咒和死亡事件扯上关系,多半都是由仇恨引起的。首先要找到施咒者,单说这一点就很不易,即便从死亡事件的相关人中排查,锁定了目标,也不一定能找到他的位置。找到了之后,威胁多半是没用的,即便杀了施咒者也没法解除虫咒。要我想,只能带着那些被施咒者,让他们主动忏悔,以寻求施咒者的原谅。”   “难如登天啊……”夜深捏了捏额头。他想起那句流传颇广的话:要是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什么?   “能否斩杀?”   这又是蓝冰雨提出的问题。夜深发现她说话惜字如金,难怪齐思诚的那便签上记录的字数那么少。   “理论上可以,但我觉得难度很大。”乐正唯分析着,“虫咒的预兆,只有被施咒者才能看到,是针对被施咒者内心的映像,这是无法斩杀的。但虫咒的本体,也就是‘虫’本身,却可以通过斩灵眼消灭。然而,那本体却是不可视的,只能通过虫咒进行袭击时的‘声音’去判断位置。无法锁定,也就是说……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盲狙’!只能盲狙。这样一来,一旦一次落空,待到你下一次能够使用斩灵眼之前,这期间被施咒者就会很危险了。”   听这意思,似乎“斩灵眼”还有一定的“冷却时间”?夜深暗想着。但他并不打算开口去问,毕竟才刚从蓝冰雨那碰了个钉子,这会儿再问她怕也没什么用,说不定还要自取其辱。   “另外,预兆时的声音也只有被施咒者能听到,那也是不能用作参考的。”乐正唯补充道,“如果一定要使用斩灵眼的话,记得必须要等你们自己也能听到声音时再使用。那才是虫咒对被施咒者发动袭击的时机。”   蓝冰雨点头表示记住了。这时齐思诚问道——   “那这样行不行?不是有那个‘限制时间’吗?只要通过预兆去规避危险,然后一直拖时间就可以了吧?拖过限制时间后,虫咒不就自然解除了吗?”   “那样更难。”乐正唯叹息一声,“要真能这样的话,这本来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啊……虫咒是会伴随着限制时间的临近而逐渐加强攻击的,越到了后面,它的袭击就会越猛烈,越难以抵挡。我说过虫咒会将人引诱到命定的危险发生地去吧?一开始,这种‘引诱’可能只是施加心理暗示,但到了最后,它可能会直接操纵被施咒者的心灵,控制着他们走向那个地方。”   齐思诚讪讪地撇了撇嘴。   这之后,夜深和蓝冰雨又分别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会议就算是结束了。关于“神理”这个名字,信息部门那边正在查,相信最晚明天就能够得到结果。而乐正唯这边,也说会去拜托一下某个对虫咒比较熟悉的“旧识”,看能否得到一些帮助。   “是我过去曾结交的一位师傅。”她简单地说道,“他本人对蜥咒很有研究,我想,即便是其它的虫咒,他或许也能够寻到些解法。不过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联系了,我现在想办法去找他试试看。”   乐正唯匆匆离去。舒琳一副“终于结束了”的样子,把资料随手一卷就蹦蹦跳跳地跟上了她的“乐正姐姐”。蓝冰雨也起身离去,没有对指定的任务搭档夜深再多看上一眼。夜深也不理会她,他不想自找不痛快。   夜深和齐思诚两人把笔放回茶几上的笔筒里。他本想跟齐思诚再聊两句,却见这个平头二货撅着嘴巴赌气似的看着他,满脸不爽的样子好像夜深欠了他五百万没还。   “……咋啦?”夜深迟疑着试探道,“难不成就因为我跟蓝冰雨一起出任务,你就要嫉妒啊?拜托诶!我有家有室的,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的啦!而且她根本不理我,你也看到了!说到底,又不是我愿意和她一块儿出任务,是未来视界硬指派的,我有啥办法!”   “哼……哼……”齐思诚把嘴撅得像猪鼻子一样,“她第一次跟你说话,就说了三个字……哼……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哼……”   说完这句话,他一脸不甘地起身离去了。留下夜深一人在沙发上不明所以地眨巴着眼睛。   三个字?   ……啊?   难不成……他说的是……   “别碍事”?   夜深回忆了一番。   那冷脸女人不就只对我说了这三个字么?   我靠……这特么也算?!   夜深目瞪口呆。 第六节 禁域的神秘人   虫咒,是和“命运”有关的灵咒……   夜深走出会议室,此时已经接近下午两点。他把做了近两页笔记的文件拿在手上,沿着走廊朝医疗区那边走去。   在八个月前,谢凌依的好友夏江死后,夜深曾对谢凌依讲述过他对于命运的看法。当时他说,命运这种东西,无理由,无意义,不公平。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改变这看法。但他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当时,他为了安慰谢凌依,在一定程度上缩小了“命运”与“理由”的定义范围。   夜深认为,广义的命运,是“命”与“运”的结合,一切具有“关联”的事物都可以算入命运之中。换言之,自宇宙原点大爆炸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命运。   而广义的理由,则是关联关系中处在“前”的节点,时间也好,因果也好,一切关联都对这定义适用。如此一来,这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有着它的理由。   但夜深当时的讲述,却将“命运”和“理由”缩到了一个狭义范围内。如此一来,“命运”指的就是“不由人类确切意识有针对性地直接干涉的事”,而理由指的则是“有明确指向性的思想或行为”。仅从这定义上来看,命运就已经和理由失去了联系。打个比方,一个孩子朝天上丢出了一块石头,恰好旁边走过一位老先生,于是石头砸到了老先生头上。按照命运与理由的广义定义,“孩子丢石头”、“老先生被砸头”这两件事显然是连结在一起的。但要往狭义上去说,孩子丢石头时并没有想砸老先生,老先生也并没有打算用脑袋去接石头,而作为连接媒介的石头本身,则更没有自己的主观想法,如此一来,这种命运便不带有任何理由。   说得简单点,这种广义与狭义的区别,就在于“有没有人类的确切意识参与其中”。   呵……想得有点儿偏了。   夜深揉揉自己的脑袋。按理说,他才刚刚接到任务,这种时候应该好好阅读一下乐正唯给他的资料,而不是去思考这种“乱七八糟”的事。但有的时候,适当思考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反倒能让大脑得到休息。   他用没有拿东西的那只手扶住栏杆。在他的面前是由玻璃幕墙组成的巨大圆柱,直径三十多米,如同小型商场的中庭一般。这玻璃幕墙从地下一层一直延伸到地下三层,在它的最底端,地下三层的中心位置,是一个圆形的大水池,水池中的三只培养罐缓慢地旋转着,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歇。   夜深凝视了他们一会儿。α、β与γ……有的时候,夜深会对他们生出同病相怜的心思,但这样也就已经是极限了。治好秦瑶歌,然后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光是这件事就需要他倾尽全力。至于冒着得罪整个雨色深红的危险去解救这三个人……夜深只能在心里说声抱歉了。   或许,等到什么时候,蓄水池被“毁灭”掉的话……   夜深的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却不知是在嘲笑别人,还是在嘲讽自己。   唉,何等不切实际的想法……这就是人们常说的“YY”吧……   有想着这种无聊事情的时间,还不如去思考一下晚饭吃什么。   下午的时间还有很长,他打算再去秦瑶歌那里坐一会儿。阮子衿之前已经帮她擦洗过,那么这会儿应该是“安全时间”,所以他打算直接刷开门禁进去。如果秦瑶歌还醒着,那刚好可以陪她再聊一会儿;若是去得不巧,她在熟睡中,那也不要打扰她,就在她床前歇息一会儿好了。即便只是注视着她的睡颜,夜深也能够生出一种安定而温暖的感觉。   他带着这样的想法,正要迈开脚步,眼角余光一瞥,却好像看到了什么人——   他皱起眉头朝地下三层张望着。在作为未来视界核心的水池旁边,却有两个人影伫立在那里交谈着。过去夜深也曾看到那边有人出现,但都是穿着信息部门的制服。应该来说,除了信息部门的保密员工外,其它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入那块机密区域的……   那是……陆天鸣?   没有费什么工夫,夜深就认出了那个背对着这边的西装男。他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看到过陆天鸣了,但那个男人的背影他绝不会认错。在夜深的心中,那是自己目前在蓄水池——不,应该说在整个远东乃至整个世界上的头号敌人,一天无法打败他,夜深就要多背负一天的沉重压力。   ……不过对那家伙来说,我这种无名小卒,威胁度也就跟路边的一条野狗等同吧?   夜深苦涩地想着。   陆天鸣的话,进入那片机密区域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毕竟他是蓄水池的掌管者,应该算是整个蓄水池权限最大的人物了吧?   那么另一个人是……   夜深转移了视线。   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这是夜深的第一印象,但实际上,这只能说是他的猜测,因为那个人身穿一袭黑色皮装,头上罩着兜帽,使得从上方望过去的夜深完全看不到他的面孔。   夜深觉得这人应该是名男性,但却无法确定。不过……他应该不是信息部门的人吧?这么容易就能够进入未来视界的核心区域,看来他跟陆天鸣交情匪浅。不说别的,仅从他们交谈时的气氛也能够看出这一点。   他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但陆天鸣却突然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在一刹那间相触,夜深赶紧缩回脑袋,心脏犹自激烈地砰砰跳个不停。   他一丁点儿都不想和陆天鸣对上视线,在他有能力和陆天鸣抗衡之前,这男人要是能把他忘个干净就再好不过了。   夜深转过身去,他理了理前额的头发,这便打算按照预定计划前往秦瑶歌的房间。就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起了熟悉的铃声。   夜深本以为是乐正已经和那位了解蜥咒的“师傅”联系上了,或者是信息部门已经查到了那个名叫“神理”的人。但铃声听来却并不对。为了区分开,他给蓄水池这边的相关人和外界的来电分别设置了不同的铃声。而这个铃声显然和雨色深红毫无关系……   是……大哥?   来电显示上是夜永咲的号码。大哥这时找他会有什么事?   他接起电话,不等说出“喂”这个字,夜永咲的声音便先传入他的耳中:   “阿深,你现在在哪?方不方便?”   “唔?”夜深想了一下,“倒是没什么事,你是有急事吗?”   “是永咭生病了。”   “她?!”   夜深抿起了嘴唇。他和小妹的关系并不是特别好,但再怎么说也是血脉相连的兄妹。上午谢凌依还说要跟永咭一起去逛街,下午大哥却打来这样的电话……难不成是出了什么意外?   “嗯,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小谢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才刚进医院,她慌慌张张的也没说清楚。好像是在路上突然晕倒了……你知道永咭应该是不可能犯贫血的,我怕是别的什么问题。她们现在在武警医院,我现在跟你嫂子和咱爸妈在大舅这边,要过去又得几个小时,我想你要是有空,最好能过去看看什么情况,帮着小谢照顾照顾永咭。你知道……”   夜深明白大哥想说什么。谢凌依对于永咭的关心是毋容置疑的,但她总是犯迷糊,关键时刻也不一定靠不靠得住。夜深也觉得自己还是过去一趟比较好。   “武警医院是吗……”   夜深盘算着时间,蓄水池这边太过偏僻,打不到车。要徒步走到车站去乘13路公交车回市里,然后再换乘。估算一下的话,至少需要两个小时。但即便是这样,也比大哥从大舅那边赶回来要快得多。   “好。”他对着电话说,“我这就跟谢凌依联系。”   “拜托了。”   挂断了电话,夜深有些遗憾地朝秦瑶歌病房的方向望了一眼。看来今天是没可能再去跟她见上一面了。不过,永咭的事情确实比较要紧,但愿那个虽然暴躁却也颇有活力的丫头千万别出什么事。   夜深拨打着谢凌依的手机,同时加快脚步向着电梯的方向行去。   ……   同一时间,在蓄水池地下三层,“未来视界”系统的核心地带——   陆天鸣收回视线,嘴角露出一抹讥诮的笑意。   “怎么了?”站在他对面的那人沉闷地开口,“有人在偷看?我是不是尽早离开比较好?”   总用“那人”这种说法似乎不太方便,但我们目前并不知道这个身着皮衣头戴兜帽的家伙的真实身份,不如起一个代号,就叫“黑影”吧。   对于黑影的问题,陆天鸣只是打了一个哈欠:   “无妨。只是个废物而已,没什么可在意的。”   “……废物?”   “你大概不认识。”陆天鸣摆了摆手。   黑影沉默了一下,然后问道:   “……从不说谎的夜深?”   陆天鸣双眉一挑,哼笑起来:“哦……你听说过他?”   不待黑影回答,他又摊着手转过身去,自顾自点着头说道:“也对,你知道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你要是连这都不知道那才伤脑筋呢。毕竟你可是我的首席情报官啊……”   他并没有刻意压抑自己的声音,故而这话不光是黑影,在核心范围内的数名雨色深红工作人员也听到了。其中一人往这边瞟了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陆天鸣本人当然是没有察觉,黑影却把这一幕收入眼底。   黑影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   “如果是确实有本事的人,你还是好好对待吧。我听说那个人脑袋不错,只凭着一双通灵眼就能达成和其它送葬者差不多的灵具回收率。重用这样的人,对你来说利大于弊。”   “我可没看出他有多厉害。”陆天鸣嗤笑着,“如果他能达到和断灵眼斩灵眼一样的完成率,说明不了他有多好,只能说明那几个被他赶上的人太菜!”   “你……”   黑影还想要再说什么,陆天鸣却已经了无兴致。他当先大步离开了核心区域的水池,黑影也只得在他背后跟着。   “未来视界”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中二,但实际除了那个水池之外,第三层信息部门的其它部分和普通公司也差不多。来来往往统一制服的工作人员,堆积如山的资料,每台电脑前都有埋头噼里啪啦敲打着键盘的员工。   陆天鸣经过的时候,那些员工都会起身朝他施礼。且不论他们内心作如何想,至少表面上对于这位“领导”的态度足够恭敬。而陆天鸣似乎也对这样的状况十分受用,他大摇大摆目不斜视地走过,黑影沉默着扫视着那些员工的面孔。   不知走了多久,黑影长叹一声:   “以前我告诉你蓄水池的所在地时,本来以为你会像毁掉‘新魂社’那样破坏这里。却不成想再次见到你,你已经成了这里的掌管人。该说是世事无常吗……”   “没什么不好的,老朋友。”陆天鸣轻声回应,“人总是会变的。几年前你以为对自己十分重要的那类东西,再过些时候,说不定它们就变成了可以被随意丢弃的垃圾。同时你还要自嘲一笑,笑过去的自己竟然把垃圾当宝贝,简直像个蠢蛋!有可能过几年,我在这儿也玩儿腻了,然后我就一把火把它烧了,再去找些别的好玩的。也许去‘守夜人’,也许去找灵脉,也许重建‘新魂社’也说不定呢!哈哈哈哈哈哈……”   他癫狂的笑声并没能影响黑影,黑影平静地说道:“人总是会变的……这话是没错。可是所有的变化都应有其缘由,有本名叫《理由》的书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这世上发生的任何事,都有它的理由’。而你从过去那个嫉恶如仇的‘灵界游侠’变成现在这副样子……这件事发生的理由,我始终想不明白。”   “够了。”   陆天鸣停下脚步,他回过头来,直视着黑影兜帽下遮盖的双眼。   “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多想,反正它已经发生了,再去追寻前因后果又有什么意义呢?以前我觉得‘行侠仗义’比较符合我的个人理念,后来我变了,我觉得还是拥有权力比较爽一些。你看看我现在,在蓄水池里我就是皇帝,我拥有着这里的一切,我可以掌管他们每一个人的命运!你看那些灵媒,什么预知能力什么斩灵眼,在别的地方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在我这儿他们就是个打工的!你看那个废物,他老爹是高官,在外面他是个公子爷,在我这儿他就是条狗!现在他有点儿用处,所以我由着他,如果哪天我看他不顺眼,我随时都可以宰了他!哈哈哈哈……这种感觉……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你能明白吗?”   黑影没有回答。   陆天鸣笑过之后似乎也觉得有些无味了,他招手唤过来一个身穿制服的青年,那年轻人战战兢兢地走过来。黑影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巧的U盘塞到他手里。   “总是这么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陆天鸣望着那人如蒙大赦般离去的背影,轻声说道。   黑影当然知道陆天鸣不是在感谢那个年轻人:“没什么,和过去一样而已……只是身份变了。”   气氛一时间有些压抑,两人都没有说话,只余下周围键盘敲击的声音。   良久,陆天鸣开口,他的声音少见地带了些许温和:   “也不是那样……你和其他人当然是不同的。我一直把你当朋友……以前是,现在也是。”   说完这句话,他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挠挠鼻子,向着那个拿走了U盘正接在电脑上读取资料的年轻人处走过去。如果被蓄水池中的他人注意到这一幕,看到这不可一世的男人居然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态,只怕他们的下巴会当场惊讶到脱臼吧?   但这里是信息部门,即便那些忙于分析资料的工作人员偶尔抬起头来,也不会敢于去观察那位领导者的态度。他们只是偶尔抬起头来,往黑影这边扫上一眼,又迅速转回头去,小心翼翼不要将自己的不满显示出来。   黑影自然明白他们的想法。作为蓄水池核心地带的“未来视界”系统,即便在信息部门中也只有少部分人才有权限进入。陆天鸣和他的跟班唤夜暂且不提,自己这种身份不明的“外人”却总能堂而皇之地走进那里……这些情报人员恐怕早有微词,只是慑于陆天鸣的威势不敢多言而已吧。   一念至此,他转头想向着身旁的一处阴影地看去——   “你也觉得他这样没问题吗?”   几秒的迟疑,接着,唤夜柔和的女声在他的耳旁响起:   “这与我无关。他的决定即是我的决定,他的想法即是我的想法。我只是他的影子,影子是不需要开口说话的,我只要一直跟随在他的身后就好。”   黑影并没有对这番回答感到意外,那兜帽下的视线望向不远处。陆天鸣已经拿着那只U盘走回来了,他的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满意神色。   罢了,我管那么多有什么用呢?   黑影这样想着,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反正很快,这些事情就会和我全无关系了…… 第七节 不可捉摸的心意   “……发烧?”   夜深站在程都武警医院二楼的走廊上,看着面前长椅上依偎着坐在一起的两个女孩,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这会儿是周末下午将近四点,正是看病的人最多的时候。而且这时节正是流感多发期,前几天的大降温估计也放倒了不少人。医院里面人头攒动跟赶集似的。还好谢凌依抢到了座位,不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要让永咭站着硬挨可就未免太难受了。   “是喔……上午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她脸色有点儿不好,但当时没注意……结果在商场里走着走着,回头就看到她倒在地上了……对不起,我该更早点儿发觉的……”   谢凌依搂着夜永咭的肩膀。平时那个总是对夜深恶语相向的小妹此时却一副虚弱的样子倚着好友的身体,双目紧闭,面色发白,呼吸急促,正在用自己的实际状态生动地诠释着“病人”这两个字。即便是平时总被欺负的夜深,这时候也不可能有半点儿幸灾乐祸的心情,只能感到一阵心痛。   然而,小妹却是一点儿都不领他这个哥哥的情。   “你不许凶小依……”她睁开眼睛,用毫无威胁力的眼神瞪了他一下。   “我哪有。”夜深哼了一声,“我可没怪她,是她自己一上来就道歉了。”   “你们别吵啦……”谢凌依的声音也充满了疲惫,“夜深,你帮我照顾她一会儿。我去取化验单。还有,再过两分钟就可以拿体温计了,记得看一下。”   夜深答应一声,这就打算和谢凌依换个位置。但是夜永咭却抓住了谢凌依的衣服不让她离开。   “让夜深去拿,你陪着我……”她这样要求着,“我才不让他抱。”   夜深摊了摊手:“随便,告诉我在哪取化验单。”   “呃……在三楼角落的门口的机器,你拿这个条形码去那里刷一下就能出单。”   夜深翻了个白眼。拜托啊我的大小姐,这幢楼是回形结构的吧?哪边是“角落”啊?   谢凌依自己也发觉自己的说法太过模糊,可是她抬头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只能苦笑着说:   “我不记得在哪边了诶……要不还是我去吧。永咭,听话,让你哥照顾你一会儿。”   “哼……”   夜永咭不高兴地嘟着嘴巴,但没办法,她也不是那种会闹别扭闹得一点道理都不讲的女孩子。于是夜深和谢凌依换了位置,搂过妹妹的肩膀。夜永咭二话不说先往他腹部捅了一肘子。   “生了病还不老实。”夜深抱怨了一句,眼看着谢凌依走向楼梯那边,他又问道,“怎么回事?你身体不是蛮壮的吗?怎么突然就倒了?”   “谁知道……”夜永咭闭着眼睛说,“八成是大史那混球传染给我的。”   “大史?哦,那个史强?”夜深倒是知道自家大哥手下有这么一位得力干将,“他又怎么了?”   “昨天他烧得挺厉害,请假了。”夜永咭解释着,“哥说他没人照顾,就去他家里看看,我正好顺路跟去了。昨天还没什么感觉,结果今天早晨起来就不舒服……”   “那你还跟谢凌依一块儿逛街?”夜深皱起眉头,“自己的身体自己不懂得爱惜,还指望谁来照顾你?!”   “我乐意!关你屁事!”   她又捅了夜深一肘子,但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夜深也就不跟她一个病号计较了。   史强……夜深想起那个总是满脸胡茬的壮汉,那么结实的人都会中了感冒的招,那自家小妹也会得病就不奇怪了。   说到壮汉……   他又不由得想到了几小时前在蓄水池里看到的那个神秘人,那家伙的体格也很魁梧。那么强壮的人出现在陆天鸣身边……   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喂。”   妹妹在小声喊他。夜深回过头来,夜永咭的脑袋倚靠在他上臂旁,疲倦的眼神与他的双目相对——   “你在想瑶歌姐吗?”   她问。   “……不是。”夜深说。   “她现在是不是也跟我一样,生了什么病,而且是不好治的病?正躺在哪家医院的病床上?”夜永咭轻声问道,“所以你才瞒着我们?”   夜深张了张嘴巴。这个问题他不敢回答。如果是别人的话,他就会用惯常的招数,用反问或者模糊的答案去应对。但对上夜永咭这种跟他很熟悉的人就不行了,他们了解他的说话方式,知道他这样回答的时候,一般就意味着他们猜对了。   不说话,当然也会被视为默认。但至少还有回旋的余地。   眼见他这种反应,夜永咭有些恼恨地咬了咬牙,她又闭上眼睛:   “算了,你不说就不说……妈妈已经问过好多次了,我和哥硬编了个理由帮你掩饰,说你送她出国去留学了,想等她读完博回来再给我们一个惊喜。妈妈不怎么信,她可不傻,这种谎话只怕瞒不过她……她应该也猜到你们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再这么下去,她找你只是迟早的事,你好好想想到时候要找什么借口吧。”   夜深仍旧没有说话,但他的烦躁却在行动上表现出来。他有些粗暴地把手从妹妹的领口伸进去,从她腋下取出了体温计。虽然谢凌依走之前没说体温计放在哪里,但人身体上能量温度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而且她们这么大摇大摆地坐在外面,显然体温计没有插在什么私密部位。   夜永咭又给了他一肘子。   “碰到我胸部了,流氓!”   “你的胸部?”夜深反唇相讥,“不存在的!”   又是一肘子。老实说,虽然这么讲有些对不起自己备受摧残的小腹,但她生着病还这么有活力真是太好了,想来烧得也不是很严重吧?   这么一想,刚才烦躁的心情似乎能够平缓一些了。   夜深瞄着温度计上的刻度。   ……39.7℃。   他保持着僵硬的面部表情用机械般的动作把体温计放下。   从“烦躁”变成“焦躁”了。   ……怎么办,完全是让人没法放下心来的温度诶。   “夜深,怎么了?”   夜永咭又睁开了眼睛。   “我体温多少啊?”   她向来只会管大哥夜永咲叫“哥”,而对夜深直呼其名。过去夜深也曾经不厌其烦地对这一点提出抗议,但眼下他完全没有做那种无聊事的心情。   “呃……”   面对着妹妹询问的目光,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想了半天之后,他提议道:   “要么这样,反正我们是坐在边上。你要不要这样躺过来?空间有点儿不够,但我可以抱着你。应该比这样靠着会舒服一点儿。”   夜永咭瞄了他好一会儿。   “……我是不是烧得很不妙?”   “你别想太多……”夜深生硬地回答着。   “少特么装了!你平时绝对不会对我这么温柔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在你眼里我倒是有多恶劣啊?!”   吵闹归吵闹,最后她还是顺从地扭过身来。夜深抱起她的肩膀和腿弯,让她侧靠着自己的胸口。比起直接躺下,这样的姿势或许也没多舒服,但总比斜靠着肩膀要好得多。   即便是亲密的情侣,在人前做这种姿势也难免会不好意思,但兄妹之间就少了许多顾忌。或许是血缘关系所带来的牵绊在起作用,不管是夜深还是夜永咭都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   倒不如说,反而让从刚才开始就十分不安的心情平静了一些。   隔着衣服感受得到她的温度,好像这样就能够把病痛和她的身体隔离开似的。   “……喂,夜深。”   “又怎么了?”   不知不觉间,两人对话的口气都变得温柔了些。   “……你生了好多白头发。”   妹妹这么说。夜深不由得愣了一下。自己的头上生白发这件事,他心里当然是有数的。从去年加入雨色深红开始,白头发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头上不断增殖。可能的原因能够想到很多,但无一不会联系到“压力”这个词上。   “嗯……最近有一点儿累。”夜深轻描淡写地说着,“要想的事很多。不光这样,谢凌依那个家伙还一天到晚净给我添麻烦,光是跟她说话就让人觉得愤怒值直线上升到快要爆表的程度……”   “小依吗?”夜永咭笑出了声,“啊……她有的时候是让人觉得笨笨的……你们现在还住在一起吗?”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她用审视的目光望着夜深。   “是。”夜深老实地答道。   夜永咭又盯了他一会儿,似乎在犹豫着如何开口。   “……喂,小依喜欢大哥这件事,你知道吗?”   夜深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察觉了一点,但这跟我没什么关系。毕竟我和大哥都已经结婚了。”   “是吗……”夜永咭再度闭上眼睛,“嗯……是啊……”   看来她听出了夜深话语中所隐含的意义。   “……真正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想法。”   她突然这么说。   夜深有些惊讶地低头看着她的脸蛋。虽然此刻因发烧而使那张精巧的容颜失去了血色,变成了有如瓷娃娃一般的苍白脸孔。但夜深不得不承认,即便这话说出来有些害臊,他心里还是清楚的——   自家的小妹是远近出名的美少女。   这是公认的事实。   父亲夜霖虽然在远东西南地区算得上是位高权重,然而本人的相貌却难以为人称道。在夜深对父亲还充满景仰的小时候,曾从报纸上看到对他功绩的宣传文章,父亲在文章中被称为“鹰王”。夜深看到这个称号时,脸部肌肉便是一阵抽搐。又不是什么武侠小说,谁会给警界高官起这种不着调的称号,骗小孩子的吗?别说叫了,听起来都很害臊好吗!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那个不靠谱的二舅在某次酒会上不遗余力地夸奖自己妹夫时随口胡诌的称号。那年春节跟着母亲回娘家,他借机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   “为什么要叫‘鹰王’?指他是‘朝廷鹰犬’吗?”   “哎呀你看看你老爹。”二舅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指着坐在沙发角落的妹夫,“上嘴唇又厚又耷拉,两只眼睛还分得那么开,眼神跟钩子似的,那就是一张老鹰脸嘛!”   夜深无言以对。   那种没水准的外号暂且放在一边不提。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来,父亲的容貌是真的连平均线都达不到,如果不是靠着母亲的美貌撑着,只怕夜家三兄妹也要步上他的后尘了。   夜永咲的容貌也称不上有多“帅气”,但他的脸型和五官能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再加上他那可以令人如沐春风般的和善性格,整体的气质登时将那些不足掩盖住了;而小妹夜永咭则更是得天独厚地将父母的优点合而为一,尽管从小就是一副糟糕的暴力性格,却凭着这女神般的容姿总能够得到他人的谅解。毕竟不管有多大的火气,只要看到这位楚楚可怜的小公主站在面前,无论脾气多坏的人都会被瞬间攻破心防吧……   说不定就是因为那帮家伙那么纵容她才养成了她那无法无天的性格。——打小就在妹妹手下饱受摧残的夜深愤慨地想着。   不过,小妹后来渐渐长大,在母亲的家教熏陶下也慢慢成熟起来。现在的评价应该由“暴躁”转为“活泼”了吧?要在她身上发现“淑女气质”只怕这辈子都没什么指望了,但即便是夜深也不得不说,比起过去,现如今的妹妹已经变得可爱多了。   夜深则是三兄妹中唯一一个继承了父亲单眼皮的,加上平时又总是阴着一张脸,最多也只能说勉强站立在大众脸的边缘线上。因此秦瑶歌虽然也不是多么漂亮的女人,但跟他站在一起还是会让人有种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感觉。   对于和自己有些合不来的妹妹,他极少有机会在这种近距离观赏她的脸蛋儿,近得几乎可以数清她颤抖的睫毛。即便同为“美少女”也是要分等级的,至少谢凌依和自家小妹要足足差了几个分段,或许蓝冰雨那个水准才能有得一拼吧……   言归正传。   “这句话……是谢凌依告诉你的吗?”他问。   “嗯。”夜永咭点头应着,却并没有睁开眼睛,“她说,这是你对她说过的话……如果没有你,她不可能那么快就从自己的‘黑暗’中走出来……”   “她还没有完全走出来……她的思考还远不足够。”夜深的声音变得低沉了,“再说,她那种程度,也算不上是‘黑暗’。”   夜永咭的嘴角弯起一个动人的弧度:   “……你这算是经验之谈吗?还是大嫂教给你的?我还记得,你上大学之前的那个暑假……”   “够了。”夜深说道,“就算你现在是病人,也不要谈这种可能会让我发脾气的事……”   于是两人都沉默下去。夜深以尽可能宽松的力道搂着妹妹的身体,为了让自己从因她的话语而产生的联想中解脱出来,他转而去思考起别的事情。   “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想法。”   这话语他还记得,确是八个月前他对谢凌依所说的话。直到如今他也不打算否认它,可是……   我说出的这句话,我自己……真的有好好理解过它吗?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中一闪而过,他却没能立刻抓住。   “哎呀……”   细微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夜深抬起头来,夜永咭也睁开了眼睛。只见谢凌依手里拿着一张单子,正两眼发亮地望着他们二人。   “取个单子怎么花了这么久?”夜深抱怨起来。   “啊,我取了单子之后直接先去了大夫那儿给她看了下。”谢凌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而且回来的时候,觉得你们这边的气氛不太好打扰……因为你们这么温馨的样子,这才像是亲兄妹嘛……”   夜深和夜永咭对视一眼。   “……我好想揍她。”夜深说。   “……附议。”夜永咭说。   两人难得地达成了一致。   “哎哎哎?!”谢凌依发出足以被医护人员警告的悲鸣,“为啥啊?!”   “你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吗?”夜深发出低沉的吼声,“给我在意点儿轻重缓急啊混蛋!她烧得快接近四十度啦!”   “哎?那么高?!”谢凌依的脸色“唰”的一下变白。   “喂!你!”夜永咭瞪着夜深,“不许你凶她!”   “你到底帮哪边啊?!”   “好了你们俩也别吵啦!”谢凌依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快跟我去大夫那里啊!人家在等着呢!”   夜深站起身来,却没有放下妹妹的意思。夜永咭好像也没打算离开他的怀抱。夜深跟着谢凌依在医院的走廊上穿行,边走边听她说医生的结论。   “看验血的单子,应该不是病毒性流感。不过大夫说,如果烧得很高的话,还是去打一下退烧针比较好。我刚刚已经在下面交了钱,直接过去就是。”   夜深抱着夜永咭直接闯进了注射室,谢凌依把单据交过去,大夫就开始配药了。谢凌依手中还有一张单据是用来买西药的,她便先去楼下药房那边了。夜深搂着妹妹在一张长皮椅上等着,看着谢凌依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由得摇了摇头。   这个蠢丫头,总是这么搞不清楚状况。虽然夜深也能够理解,她拿着单子直接去找大夫,然后在收款处开完单据再上来找他们,应该是不想让夜深抱着身体虚弱的夜永咭再到处跑来跑去,到时这边长椅上的位置也被人占了,他们只会更累。   是细心地考虑后才这么做的吗?不……以夜深对她的了解,应该只是天然地认为这样做最好吧?证据就是在回到原处时居然只因为“气氛不错”这样的理由在一旁缩头缩脑的耽误时间。真是的……留着这样神经大条的家伙在队里,大哥那真的没问题吗?还是说“女人的直觉”也是探案的必要元素呢?   “喂,帅哥,把你女朋友放下来吧。那么一直抱着不累吗?”   这么说着的年轻女性不知是医生还是护士。夜深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可以把妹妹放下来了,毕竟这注射室里的皮长椅和外面走廊上的长椅不同,每个病人都有位置,并且拉着天蓝色的帘子,他没必要再一直这么搂着她。   夜永咭抬起头不甘心地说道:“我不是他女朋友!他是我哥!”   但那女人已经走远了,并没有听见。   “行行行,我是你哥……唉。”夜深让妹妹躺倒在长椅上,“我这辈子好像都没听你喊过我一声哥哥。”   “唔……脑袋太低了好难受,你给我坐这儿!”   听着妹妹有些强硬的要求,夜深苦笑了一声,只好坐到长椅的边缘,抬起她的小脑袋枕在自己的腿上。   “夜永……这个字念什么?”那个女人又走过来说道,“是你们这边吧?复方氨基比林注射哈,男朋友帮她脱一下裤子。”   “好。”   夜深答应着。夜永咭却猛地睁开了眼睛,一脸惊恐地望着哥哥。   “哦好好好,不是男女朋友是兄妹,下次我跟她说。”夜深安慰道。   “不是那个——她说脱裤子?谁要脱裤子?”   明知故问。   “还有谁,当然是你啰!”夜深无奈地说道,“你要打针,我脱裤子干什么?COS蜡笔小新给你助兴吗?”   “可可可可可可可打针为什么要脱裤子?!”   “我说你啊,以前没打过小针吗?”夜深解释起来,“肌肉注射,也就是打屁股针。屁股,懂不懂?臀部!哎哟,不许掐我!拜托,这拉着帘子呢又没人看你!”   “你也不许看!”   “……你刚刚不还说我们是兄妹来着?”   “兄妹也没这样的吧?哪有当哥哥会看妹妹屁股的啦?!”   确实是从没听说过,做过的人都被送去德国骨科了吧……但又不是青春期,实际遇到这种事的亲兄妹会想那么多吗?   夜深只得答应:“好好好,不看不看,我闭着眼睛总行了吧?”   “那也不行!”夜永咭十分坚持,这让她原本因身在病中而变得苍白的脸色浮现出些许红晕,“滚出去!让小依进来!”   强人所难。   “一开始明明是你叫我坐这儿的……而且现在大夫药都配好了,你再让我去找谢凌依。人大夫的时间不是时间啊?”   夜深还在做着徒劳的努力。   “啊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开始闹别扭了……这家伙。   这世上恐怕没有哪个哥哥能跟自己的病号妹妹较劲,即便关系再差也不行。   夜深用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到楼下把正在取药处排队的谢凌依替换过去。   ……   退烧针的效果很不错,夜永咭的体温很快降了下去。她在医院睡着了,夜深只好再度把妹妹抱起来,和谢凌依一起打车把她送回家里去。夜永咭在外面也租了一套房子,但这时候还是把她送到父母家里比较好。在舅舅家里做客的母亲担心女儿的状况,故而先一步赶了回来,应该很快就会到家。   夜深用尽可能温柔的动作把妹妹放在床上,细心地为她盖好被子。当他把被子拉到夜永咭脖颈的时候,妹妹睁开了眼睛。   “是谁要回来啊?”   “妈妈。”夜深答道,同时甩了甩手。这一路上他都以公主抱的方式把妹妹搂在怀里,如果不是这半年来不断执行的任务让他的体力略有上升,说不定还真撑不下来。   “怎么不是大嫂?”夜永咭鼓起脸颊,“我想让大嫂来照顾我……”   “你这么说,妈妈听到可要伤心了。”夜深撇了撇嘴,“再说大嫂为什么不来你心里还没谱吗?你不要每回见了人家都把她当布娃娃一样抱在怀里,这样大哥就不会总对你这么防备了。”   “谁让她那么可爱嘛……”   “她可比你大七岁呢……”夜深摇了摇头,“你自己躺着吧,我去厨房那边看看。”   谢凌依在厨房用电热水壶烧水,准备为夜永咭冲药。看到夜深走进来,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歉:   “对不起哦……明明永咭烧得那么严重,我还在那儿偷看……啊,我保证真的只看了半分钟……不过还是对不起哦……”   “没关系。”   夜深打开橱柜,药箱里面的药品一应俱全,在生活问题上绝无瑕疵正是母亲的作风。   确认过之后,他转头直视着谢凌依,想起她对永咭所说的关于自己的评价,夜深不由得有点不好意思,他又说道:   “我知道你心里很关心她,只不过是容易犯蠢而已。”   “……我搞不懂你到底是不是在安慰我诶!”   她气鼓鼓地抱起了胳膊,转眼间却又消沉下来。   “……我也知道我老是办些傻事,一直给别人添麻烦……给你添麻烦……”   她怯怯的语调让夜深起了怜惜之意,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这位同居室友的肩膀:   “你确实总是办傻事,但生活上的很多坏习惯,只要告诉你一次就能纠正过来。这一点我很喜欢。”   “……唔?”   似乎没有料到夜深会这么说,谢凌依抬起头来,她的脸颊有点发红。   “呃……”   夜深微微一怔。现在他和谢凌依离得很近,这女孩的身高比他略矮,两人这般对视,她的眼眸中闪动着一层淡淡的水光。那水波中似乎隐藏着某种别样的感情。   这种气氛……好像有点……   察觉到不妥的夜深想要后退一步,却又担心这种动作反而显得他自己心虚。   他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想法,这种想法让他感到不安。   应该……不会吧。夜深心绪不宁地琢磨着。永咭说谢凌依对大哥有意思,这一点夜深也发现了,可是……   不会的,不会的。他在心底对自己说道。秦瑶歌只是个特例,除了她以外,即便是再没眼光的女人,应该也不会对你这种——   铃声突兀地响起,这铃声从这略显暧昧的氛围中把他救了出来。   “我接个电话。”夜深这么说着,离开厨房。谢凌依“嗯”了一声,扭过头盯着电热水壶,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深走到客厅角落,掏出手机,是乐正唯。   “夜深,信息部门已经查到神理这个人了。”   “是吗?”   夜深的声音很小,这是在提醒乐正唯,他并非处在适合接电话的环境。虽然手机紧贴着耳朵,但要万一被谢凌依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内容可就麻烦了。   还好,乐正唯也是个聪明的女人,她配合地压低了声音:   “是名女性,目前在华彩集团总部质量中心任职。我们已经动用关系联系了她的上级领导,明天你和蓝冰雨一起去她公司就好。关于她更详细的资料,我会发到你邮箱。”   “了解。”   放下手机,夜深闭上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w ww.txt8 0.co m   ……   夜永咭瞪着眼睛望向厨房那边。这间屋子的门与厨房门正对着,在厨房里发生的那一幕,她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烧退下去之后,她的脑袋也清明了许多,但头晕的感觉还有些残留着。她咬着牙望着厨房中的那一对男女。男人是她的亲哥哥,已婚;女孩则是她的好友之一,未婚。另外那两人现在处在同居状态之中。   夜永咭不知道他们俩具体是怎么回事。问夜深,他不肯正面回答;问谢凌依,她迷迷糊糊的根本什么有用的情报都讲不出来。夜永咭很担心,再这样下去,那两人之间会不会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   对于自己的二嫂秦瑶歌,她当然并不讨厌,不然也不会一直“瑶歌姐”这样亲密地叫着了。但另一边,却是她从小一起玩起来的好朋友,到底该怎么做……   夜永咭烦恼着,口中轻声骂出一句:“蠢蛋!”   玄关处传来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妈妈已经回来了。 第八节 代班者、接待者与来访者(前篇)   陆伯言从梦中清醒过来,只觉得脑浆子直晃荡。他想起了那个广为人知的冷笑话——左边脑袋里装的是水,右边脑袋里装的是面粉,两边一掺和就成了一团浆糊。   现在他觉得这个笑话的原作者或许并不想讽刺人脑子笨,而是在形容喝多了酒之后的晕眩感。   陆伯言昨晚喝掉了一罐Rio,西柚口味。鸡尾酒并不是什么合他胃口的饮料,只不过室友带回来两瓶,他就尝了尝鲜。事实证明他低估了这玩意儿,他以为这种罐装鸡尾酒应该就和菠萝啤差不多,没想到喝进嘴里却是天差地别——不但苦得要命,后劲儿也厉害得很。他睡完这一觉走路还打飘儿呢。   他穿好衣服,一手往脑袋上拍打两下,又掏了掏耳朵。   “阿良,咱屋里边儿是不是有虫子啊?”   他这样喊了一声,然后听到室友石屹良在厨房里疑惑地回答:   “什么虫子?这才几月份?小强都还没出来呢吧?”   “不是小强……”陆伯言嘟哝着走向客厅,“我刚一起来就觉得好像有虫子在身边儿爬,就那个‘沙沙’、‘沙沙’的动静,比小强的声音还瘆人……”   “我靠,你别吓唬我哈。要不我晚上买蟑螂药去?话说别是你耳鸣了吧?”   “谁家的耳鸣会是这个症状啊?”   陆伯言对于烹饪不太在行,因此做饭这活儿一向由室友包下。在两人一起承接了帮人运货的活儿之前,石屹良曾在夏河路一家小炒屋工作,手艺那确实是没得挑。这人只有两个坏习惯,第一是会在吃饭的时候唠唠叨叨地讲述一些餐饮业的“内幕”——   “不管是路边摊还是有店面的,其实差别都不大,真正要看的是什么呢?是他敢不敢把厨房摆给你看!我举个简单的例子,凉拌藕片,有次我搞完,端菜的小妞正要拿出去,结果一不小心洒地上了,洒了怎么办?哦,你以为我再做一遍?狗屁!洒了就从地上抓起来重新放盘子里!你想想那个厨房的地板有多脏!放盘子里,再重新过一遍水滤滤脏东西,重新加一遍料就端走。所以你有时候吃东西会不会觉得有砂子咯牙?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呃……”   “还有,那些小饭店里端出来的菜盘子,边缘都是锃光瓦亮的对吧?你见过我们自家盛菜有谁能每一次装盘都装得那么巧?给你说吧,这得看厨师心情怎么样。心情好了,稍微给你把菜往中间拢拢;心情不好或者没时间的话……嘿嘿,你知道我们厨房刷盘子的那个抹布吧?只要在边缘这么一刮——”   “行了!”陆伯言没好气地吼道,“算我求你了!闭嘴吧你!”   石屹良说的究竟是真实的情景,还是刻意编出来这些东西吓唬他的,陆伯言并没有心情去追究,只是出去下馆子的次数明显少了许多。   至于石屹良的另外一个坏习惯……   “陆哥……今天你有空没?要不帮我顶个班儿?”   “哈?”陆伯言揉着耳朵,“凭什么?”   “嘿嘿……其实呢,我前几天刚刚认识了一个妹子,答应了今天要陪她去逛龙庭百货的……”   陆伯言嘴角抽动。   “……这个月第几个了?”   “你、你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石屹良瞪起眼睛。   “你有个屁清白!”陆伯言不耐烦地骂道,“一星期能找三个女朋友,你再学孔乙己说话也没用,早晚让人把你两条腿给你敲断!”   “这个是真爱!”   “你的真爱换得比内裤还勤!”   “求你了哥,我给你做拍黄瓜吃!”   伴随着石屹良这句话落尾,陆伯言听到了厨房里传来清晰的“咔”声,是菜刀刀面砸在黄瓜上的动静。   “沙沙”……   不知怎么,那爬行的声音似乎更加清晰了。陆伯言左右张望了一下,却仍然没有看到什么蛇虫鼠蚁。石屹良虽然毛病多,但打扫卫生还是挺勤快的。难不成真是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厨房里传出石屹良切菜的动静。但陆伯言却没有朝那边张望,而是看着反方向——橱柜上摆着的乐华电视角度刚好,让陆伯言能够通过光线的反射看到石屹良在厨房中切菜的身影。直接盯着一个大男人总是有些尴尬,这样间接“偷窥”就不会被发现了。啊……请别误会,陆伯言并非是对自己的室友有什么非分之想,不过石屹良不愧是专业的厨师,他在厨房中的一举一动都仿佛充斥着一种“艺术性”的气息。对于这种特别的“美感”,陆伯言一直十分欣赏,或许这也正是那些女孩子们看上这小子的原因之一吧……   陆伯言转动着视线,尽量不去理会耳朵里那杂音的干扰。他决定再过一天看看,说不定只是昨晚喝了点酒的影响,如果明天起来还有这种症状,就得去医院看看了。他还不到三十岁,无论如何不能把自己的身体耽误了。   但今天有些事情有点儿奇怪。   无论陆伯言怎样转动视线,他都无法从电视屏幕的映像中看到石屹良的身影。   “沙沙……”   陆伯言盯着电视屏幕。   在那里,在屏幕中,厨房门口的那一块,有一团白色的光晕……   不……不对,不是什么光晕。   陆伯言看清楚了。   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长发披散遮挡着脸面。   因为她站在厨房门口,所以陆伯言才会看不到石屹良的倒影。   陆伯言转过头来。   厨房门口的身影正在朝着他靠近。   “——啊!”   一瞬间过于刺耳的尖叫声让正端着盘子从厨房走出来的石屹良吓得一怔,险些把手里刚刚调好的拍黄瓜摔在地上。   “咋、咋了?”石屹良面色发白,“陆哥你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哎哟我靠,我差点儿叫你给吓出心脏病来!”   他把盘子摆在茶几上,犹自用不满的目光白了陆伯言几下。   陆伯言没有说话。他只是呆了一会儿,静静地望着石屹良,又看向厨房门口,再看向电视机。   没有。   没有什么白影子。   刚才从厨房里走过来的也只不过是石屹良的身影而已。   杯弓蛇影。他想到了这个成语。   但不知为何,心悸的感觉却无法消去。   “拜托啦陆哥……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你就替我一天嘛!你看我上星期还请你吃小龙虾呢!”   “……可以。”   “唉……真的求你啦!这回这个妹子——诶?”   石屹良眨巴着眼睛。   “陆哥你刚才说……啥?”   “我说我去。”陆伯言干巴巴地说道,“今天是要往宛龙那边送东西是吧?我去就是了……”   石屹良又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在他的脸上。   “陆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没说的!今晚回来给你做海鲜饭吃!呀……等会儿啊我去打个电话跟我亲爱的说声……”   陆伯言望着石屹良的背影离去。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起身,穿上外套拿上车钥匙。   他改变主意是有原因的。他和石屹良租住的地方房租便宜,但却偏僻,况且今天是周一,那些并不熟识的邻居们也都去上班了,石屹良本人过一会儿也要出门。   万一发生了什么事,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他。   这想法真怪,是不是?   明明只是出现了一点幻觉,他却变得像惊弓之鸟一样。   可某种不安却逐渐笼罩了他的心灵。他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了。   临出门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盘拍黄瓜。石屹良的手艺从来都没让他失望过,这一次吃不上了倒是有点儿可惜。   “沙沙……”   耳中的异响好像又变得清晰了一点。陆伯言轻轻晃了晃脑袋,关门走了出去。   ……   神理敲打着键盘,帮助出差在外的同事签了一个流程单。   华彩集团总部大楼位于科技园边界,离地铁站只差一个路口,周边公交站也有三个,交通便利。大楼总共二十四层,分为A、B两栋。质量中心就位于A栋第十七层。而此时,作为质量中心的部门HRP,神理小姐正坐在办公室角落的位置里,她电脑上的RTX图标闪动着,弹出的消息框上显示的是——   “有两名重要客户在十三楼会议室等着,你现在过去接待一下。”   接待客户?   神理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比较好……如果是重要客户的话,哪怕侯总没时间亲自接待,找个客户经理过去也行啊。又不是只有几个人分工不清的小部门,什么时候接待客户这种事要丢到HRP头上了?   是侯总搞错了吗?   神理探头朝着部门经理办公室望过去,侯总似乎正在跟别的部门的工程师谈话。两人视线相触,侯总用小幅的动作指了指电梯间的方向。   ……看来是没发错,那条信息确实是给自己的。   神理并不排斥工作,许多工作都会有“第一次”,哪怕从没做过,只要硬着头皮动手,多数时候还是能完成任务的。她第一次给人做OJT的时候也是一头雾水,两个星期下来不还是照样把新人带出来了?   可……话虽这么说,接待客户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她现在对那两名客户全无了解,既不知道他们什么身份,也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什么资料都没有,让她怎么去接待?带着客户在公司里转一圈吗?   尽管带着满腹狐疑,但领导的话就是命令。私下里关系再好,工作上还是要分清轻重缓急。在明白不可能从领导那里得到更多帮助之后,神理点了点头,拿起一只文件夹便离开了座位。   她乘着电梯一路下到十三楼,在长长的弧形走廊上走到尽头,专供接待外客用的小型茶间会议室就在眼前。神理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沉闷的男声如此说道。   “打扰了。”   神理推门而入。   在正对着门的沙发上,一男一女端坐在那里。   男人看起来还挺年轻,应该和神理差不多年龄,但头发却白了不少。少白头吗?   而那美丽的少女手捧着一本书,正在低头阅读。神理走进来的时候,她也只是抬起头瞟了一眼,接着就垂下视线继续把注意力投放到书本上。看来并没有搭理人的意思。   这和神理想象中的“客户”不太一样。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在神理的头脑中,是有着对于“客户”这一词的大致形象构想的。而眼前的这一对……以考试题来形容,未免有点儿“超纲”。   “神理小姐,对吧?”   比还没有摸清状况的神理先一步,那个男人用温和而低沉的嗓音问道。   “呃……对,我是。”   话一出口神理才感觉有点儿不太对头。她是被侯总临时安排过来的,可从这男人的语气中听来,好像他从一开始就是专门为了等她。   不行不行,在自己的公司里,怎么能被客人掌握了主导权呢?   神理这么想着,似乎终于摆正了自己的心态。她露出礼貌性的笑容,用尽可能优雅的动作在两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第九节 代班者、接待者与来访者(后篇)   陆伯言用来送货的那辆昌河面包车已经有些年头了,这还是当初他上大学之前考了驾照买下的。比起这种老土的车型,年轻人多半更喜欢外观时尚一些的,即便是十几年前的年轻人也一样。   但是父亲给他买车,可不是为了让他出去约女孩兜风的,而是希望他以后能够继承家业。   失望多少是有一些的,不过陆伯言还算是个知足的人。毕竟面包车也是车,零几年那会儿昌河也金贵着呢。   核载七人,以后出门可以多带几个妹子了。   年轻的陆伯言曾傻笑着这样想过。   一晃眼十几年过去,家已经没了,业也没了,唯有这辆昌河还在。车壳子还是当年的那个车壳子,里面的零件却不知已经换了几茬了。   陆伯言驶上山路的时候,头痛还在持续着,但眩晕感却已经消失了,那沙沙的耳鸣也不知何时消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断的雨声——雨下得很大,天气预报上说今天整个程都都躲不开这场雨。有句老话说“春雨贵如油”,如此看来世界油价下调的重担或许就要着落在程都人身上了。   陆伯言把昌河第三排座位拆了用来装货。他要去的地方名叫宛龙村,虽然从地理上讲更加靠近锝阳,但却属于程都市。宛龙村的工厂专造琉璃瓦,在西南一带也算是小有名气。陆伯言今天要送过去的就是工厂作业中需要的玻璃水,也就是稀料。   这个活儿他是从前年开始接的,更之前开过一段儿黑车,被查了之后罚了不少钱。而今他在一个“龙头”手下接活,多是运送货物的,像是“货拉拉”一样,只不过是由龙头这边接了单后统一分配。宛龙村离市区太远,来回一趟就要一天时间,太耽误事,所以别人都不太愿意跑这边。只有陆伯言与石屹良两人没那么挑剔,因此把这条道儿跑成了熟路。龙头对他的踏实相当满意,言里言外曾透露过想把生意做大些,到时让陆伯言专管一块地区。   也算是个奔头儿吧。   如果非要在“轻浮”和“稳重”之间划一条线,那么陆伯言一定是两脚都踩在“稳重”那边的人。和石屹良刚好相反,数年来他连中意的女孩都没有一个。每天除了工作就是休息,没有什么兴趣爱好,也没什么特别的娱乐,喜欢的东西就是流行的东西,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那种男人。比起“稳重”,说不定称他是“木讷”更好一些。   但他已经习惯了,强求他改变也没什么用处。石屹良在最开始和他熟起来后也曾拖着他去参加联谊,但他就那么一个人缩在角落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地静默着,最后还是石屹良怕他寂寞,甩了自己刚钓的女孩陪他聊天去了。打那以后这个室友也算是对他看明白了,恨铁不成钢般对他说:“你以后想找老婆就指望着相亲大会吧!”   相亲就相亲嘛。相亲也没什么不好的。陆伯言偶尔也会构想一下以后的日子,把工作跑熟,按着龙头的说法接管一片地段,老婆孩子热炕头,赚钱养家糊口,大部分人这一辈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如果一切顺遂的话,也许他一生的轨迹就会这么定下了吧。   是的,“如果一切顺遂的话”……   陆伯言在山道上转过一个弯,现下他又有点后悔帮石屹良替今天的班了。山间的雨带着迷蒙的雾气,视野只能达到前方数米远的范围。他开得很慢,几乎不比徒步快多少。幸好,由于天气原因,今天好像只有他这一辆车上了这条山道,在这山雨之中仿佛一叶孤舟。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当他一眼看到前方的那个白影时,竟没能在第一时刻踩下刹车。   撞击声传入他的耳中,紧接着是昌河车体的颠簸感,像是从什么东西上直接碾过去了一样。陆伯言脸色在瞬间变得煞白。他的脚终于踩实了刹车踏板,但车子却在雨地中滑行了数米,山道边缘的悬崖与护栏近在眼前。   ——“砰”!   令人牙酸的撞击声自山道边缘传出,瞬息之间就被山间的雨水冲刷殆尽。   ……   “神理小姐!请等一下!”   神理穿着高跟鞋在走廊上快步前行,打定主意不去理会身后传来的喊声。   神经病!她愤愤地想着。   从一开始她就该明白这两人不是什么正经客户,但她还是以最礼貌最得体的态度去面对他们,直到那个男人说出那些扯淡的内容——   什么“灵咒”,什么“贴符”,什么七天之内就会死掉之类的……   一个人能面不改色地把谎言说到这种地步,神理只能想到两种可能——   要么是个骗子,要么就是什么新兴邪教的狂热信徒。   嗯……这两种情况其实都差不多,区别只在于他们自己对于自己的话语是否相信而已。   说不定两者都是,对,如果是邪教的骗子,那就更好理解了。就像是洗脑的传销组织一样。听说近年来这类东西又如雨后春笋一般疯狂地往外冒。这种以谋夺人家财为目的的宗教团体,会把你多年的积蓄骗空不说,还会让你直到最后都认为自己是心甘情愿为了“神明”或“科学”什么的而做出奉献,亦或者是为了给自己“积阴德”、“谋福祉”。   至于那个男人说什么“可以证明”,神理更是一丁点儿都不想看。她也曾读过泡坂妻夫的那本《幸福之书》,对于这些邪教的鬼把戏大致有些了解,反正无非就是些障眼法、魔术之类的。但除非本来就懂得原理,或者心智十分坚定的人,否则看着看着说不定就栽进去了,真的信了他们的邪。   那个男人还挺锲而不舍的。不过神理毕竟占着“主场优势”,三两步就绕过走廊把他甩开了。   呵呵,傻X,活该你少白头!   神理幸灾乐祸地想着,走到电梯间按下按钮。电梯上行。   电梯内壁的镜面不锈钢毛毛糙糙的,并不适合当作镜子来用。但神理还是下意识拢了拢头发,刚才一番跑动都弄乱了。电梯在十五层停了一下,神理刚要走出去,却发现这不是自己要下的楼层。电梯外面有人走了进来,是两个正在说说笑笑的女子。神理的目光和其中一人对上,她轻轻“啊”了一声。   那女人当然也看到了她,于是露出欣喜的笑容:   “神理,我们好久不见了!”   “啊……是啊……”   神理的回应有些尴尬,或者说冷淡。那个女人亲昵地朝她靠过来的时候,她反倒有些刻意地往旁边缩了缩。   没有说话的另外一个女人有些好奇地望着她们,然后按下了二十四层的按钮。   那是顶层,董事长和董事长夫人的办公楼层   热情的女子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神理那显得有些无奈的状态:“听说你现在在侯总那边做事?她那个人呀总是大大咧咧的一点儿谱都没有,在她手底下可有得受了。最近过得怎样?好久没跟你一起去逛街了,要有空的话,我们约个时间?”   “呃……我……呃,再、再说吧。我最近也不是很闲……”   神理有些磕磕巴巴地说着。   电梯到达十七楼,神理深吸一口气。   “那么,我先走了……纪总。”   ……   目送着神理远去,纪婉姝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道背影。电梯门在她们之间缓缓关闭,电梯继续下行。   “那是谁啊?”   一直没有说话的牧流心问道。她是纪婉姝的女秘书,顶着一个像是武侠小说中人物的名字——这话纪婉姝本人是没资格说的。   “哦,是我同期。”纪婉姝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同期?”   牧流心眨了眨眼睛。她知道纪婉姝几年前是通过社招进的公司,又不是校招,“同期”一词要怎么说?   “我们俩面试在一起,进公司后一开始也在同一个部门。”纪婉姝笑了笑,“算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吧。”   “朋友吗?可我看她说话好拘谨啊……”   现在在公司里,敢用这种口吻和纪婉姝聊天的人已经不多了。牧流心是清楚纪婉姝的性格才会这样试探的。   “嗯……”纪婉姝点了点头,“总是会变的吧……人际关系这些东西,总是会伴随着人们年龄、地位的改变而调整,不论愿或不愿……”   她的声音显得有些落寞。旁边的牧流心却是露出了微笑。   电梯门在二十四层打开。一路上所有认出了他们的人都纷纷行礼,纪婉姝保持着端庄而不失礼貌的笑容一一回应。   “毕竟……”牧流心调皮地在她耳旁说道,“您现在可不是什么小职员了,是整个集团的副董事长——兼董事长夫人,任谁都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面对您了吧?”   纪婉姝伸手点指了一下牧流心的额头。她回想着刚才神理那慌乱的姿态,嘴角微微抽动,某种不可名状的感情涌上了心头。   ……   陆伯言在山道边缘清醒过来。   虽说是“清醒”,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因撞击而昏迷过去,只是额头和双腿有些发痛。非要说的话,或许“回过神来”这样的形容更为合适一些。   “沙沙……”   耳鸣声又在他脑袋里躁动起来,但陆伯言却没有心情理会。他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车内,四周是接天连地的雨幕,唯有他这一处静谧着。他怔怔地在那儿坐了半晌,然后好像才终于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我……撞了人?   不仅仅是撞。他回想起刚才车体的颠簸感。好像……直接从人的身上碾过去了!   老天……   “沙沙……”   车上应该没有虫子,但陆伯言还是下意识回头张望了一番才确信这一点。他看向左右两侧的后视镜,都已经被水打湿了,看不清有没有趴在地上的人影。   怎么办……陆伯言犹豫着。如果这辆面包车真的从人身上碾过去了的话,那被撞的人还有多少可能活下来?   如果死了的话……他要怎么办?这种情况下是谁的责任?他要赔多少钱?会不会蹲监狱?   即便算是对方全责,即便他只需要付出极少的一点金钱上的代价,他的生活也一定会因此而发生重大变化。一个撞死了人的司机在业界是“不祥”的象征,龙头不会再留着他去触霉头了。   如果那人重伤未死的话呢?住院费、护理费、精神损失费……明明是平时根本没有关心过的费用条目,此刻却一条接着一条在陆伯言的脑海中跳出来。根本无需多想,这种情况和上一种几乎没什么不同,龙头一样会赶他走人。到时候他连自己都不一定养得活,更别说去负担人家养伤的费用。   没有人看到……   山道上并没有监控。即便我一走了之,也没有人会知道。他想着。这场山雨会冲刷掉一切痕迹……   那样的话……   “沙沙……”   他左手抓住方向盘,右手摸向档把。无论哪一边都传来冰凉的触感。   多年前的一段记忆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陆伯言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他闭上了眼睛。   “你是个人。”他对自己说,“你是个人,不是个畜生。陆伯言,犯了一次的错,绝对不能再去犯第二次。”   然后他睁开眼睛,转头无言地看着自己那有些老旧的车门,伸手将它打开。 第十节 雨地迷踪   陆伯言试着挪动一下身体,但第一次没有成功,他的两腿因疼痛而使不上力气。也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比如不敢面对现实的恐惧不安。他不知道即便他真的下了车,看到自己的车底躺着一个重伤者,或是一具尸体的话,到那时要怎么办。   但他还是挣扎着从驾驶座挪动下来。山风吹着雨丝覆盖在他的身上,几秒钟内就让他全身湿透,冰冷的感觉渗入他的衣物直达身体,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头脑却好像一下子清明了许多。   “沙沙……”   耳鸣的声音还在持续,但他已经不想去理会了。他往车子底下看了看,并没有看到什么和人体相关的“东西”。   没有呻吟着的伤者,没有尸体,也没有血迹。   陆伯言愣愣地在雨中呆了一会儿,眼前的情景让他觉得如坠梦中。   啊……对了。   他想起来了,当时他不是感觉到车身的颠簸了吗?车子从那人身上碾过去了……然后他踩下刹车,又滑行了一段距离……   那样的话……   陆伯言冒着山雨,沿着山道向车子后方行去。   这种行动是极其危险的,尽管他认为不可能再有第二辆车会在这样的雨天开上山道来了,但凡事都有个万一。如果真的遇到了另一辆车,他很可能会步上刚才被撞那人的后尘。   然而他行了数米,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在这样的雨中视线很受阻碍,但他刚才滑行的距离也不算太长,如果地上真的躺了一个人,他没理由找了这么远都看不到。   难道说……那人被撞到悬崖下面去了?   陆伯言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但转眼间就被他自己否定掉了。   不会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后来因碾压而产生的车体颠簸就不可能发生。   那么……   陆伯言沉默着返程,爬上自己的驾驶座,关上车门。他一个人躲在车里静静地思索着。破旧的昌河抵挡不住冷风的侵袭,空气带着宛如要把人冻僵般的低温一个劲儿地往他衣服里钻。   是幻觉……吧?   他这样想着。   毕竟是在能见度如此之低的雨天开车,说不定一没注意看错了,把什么鸟的影子看成了人的……刚好车子又轧上了一块石头,所以他才会以为自己压到了人。   这样的解释,是不是有些牵强?不过照目前的状况来看,这是最合理的状况了。   “你没有撞到人,也没有压到人……”他轻声自言自语,“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他并没能感到丝毫喜悦与欣慰,这山雨似乎将什么“不好”的东西带到了他的车里,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他又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回想着刚才自己下车后的行动,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头。   是哪里呢?   下车、查看车底、往车后面走、返回来……一切都挺正常的啊……   想不明白。   “沙沙……”   耳鸣声依然作响。   他的双腿还有些发痛,但他尝试了一下,发动车子没有问题。他驾驶着面包车离开悬崖边的护栏——感谢老天,这山道上的护栏就是结实,挨了这一下撞都没有变形。距离宛龙村只剩下不到半小时的距离,但今天铁定是要迟到了。   不过没关系,毕竟下着这样的大雨,客户也会理解他的。他决定不把自己撞上护栏这点儿小事说出去,不然恐怕会影响他的客户评价。   他的面包车在雨地之中渐行渐远,山雨迷蒙,仿佛真的如他所言,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   “下雨了……”   夜深说了一句废话。   身旁的少女把书本捧在胸口,那是茨威格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今天一整天她连一句话都没有讲过,不管是对夜深,还是对其他人。   因此刚才就只有他一个人对着神理讲得口干舌燥,最后还要落人白眼。而这个女人则一直坐在旁边看书看书看书,直到夜深决定离开她才跟着站起身来。   闷死你!   夜深有些烦躁地想着。一丁点儿忙都不帮还这么悠闲,真不知道你以前的任务都是怎么完成的,该死的斩灵眼就真有那么厉害么?!   他却不知道,蓝冰雨之所以不讲话,有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在场。如果是她一个人出任务,即便再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该收集情报的环节她还是会努力去做的。   也不怪夜深心里郁闷。刚才和神理交流的时候,他表现得太直白了。那样一堆玄之又玄的东西直接一股脑抛过去,那个女人认为他是神经病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尽管她离开的时候还很有礼貌地说“有杂事缠身,改日再聊”,但从她脸上那种僵硬的笑容就可以看出,夜深绝对已经被她丢进黑名单里去了。   之后我也不该再去走廊上追她……夜深反省着,这么一弄搞得我真像是个坏人一样了。而且居然还被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甩掉,灰头土脸的,太丢人了。   但他也没别的办法。按照乐正唯的说法,虫咒的持续时间很短,蜂咒只有六天,蜥咒也不过七天零八个小时。也就是说,一旦确定虫咒已经发动,他们就没有多少时间去慢悠悠地解决事件了。灵咒持续时间短并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有时恰恰说明了这种灵咒的效果强力,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够消灭目标。   如果是别的灵咒,他或许还能够想办法慢慢接近对方,在潜移默化之中让对方接受自己的说法。但虫咒不行,“意外”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他也不想采用这么单刀直入的方法,但在时间紧迫的时候,这种方法反倒是最有用的。对方一时之间当然不会相信,但等到她真的看到了“预兆”,想必会在第一时间联系起夜深的说法,主动联络他的吧?   对,换言之……   既然神理没有对他的话语产生反应,也就代表着她多半还没有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也就是说,虫咒很可能还未发动。   这样的话,时间就还很充裕。   今天的接触效果不太好,但这也在容错范围内。夜深并不打算继续纠缠下去,那样只会适得其反。反正他已经把联系方式留给神理了——他没有名片,是把号码写在纸条上交给她的。只希望神理不要把它当垃圾丢掉就好。   眼下他和蓝冰雨两人正站在华彩集团总部大厦正门前方,望着外面接天连地的雨幕。正如我们以前曾多次提过的那样,因为是程都,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下雨、无论下怎样的雨,都不会令人感到意外。不过同样的,不管经历多少年、多少次,若是刚好在需要外出时看到连绵不断的雨丝,还是不免会让人不自觉骂出一句——“贼老天!”   夜深当然没有说出这三个字。一方面因为他不是会讲这种话的人,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他……   带了伞。   他从随身的运动包中取出紫红色花纹的折叠伞。在撑开之前,他向着身旁的蓝冰雨瞟了一眼。   这家伙当然没有带伞。除了那本小说之外,她根本什么都没带。不过从她此时看向外面雨景的目光中,夜深也读不出丁点儿后悔与烦躁的意思。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如果她是会因为这种小事就动摇的女人,反倒不符合她之前带给夜深的印象。   该怎么办呢?   平常看来并不是值得思考的小事,此时他却有些认真地烦恼起来。   从这里直接回蓄水池是不可能的,他们得先回到送葬者的休息处——也就是乐正唯开的那间“永夜泉”奶茶屋。能选择的交通方式有地铁和的士两种。但坐地铁要走到街角那边,打出租车也要跑到马路边上才行,没有雨具的话,不管哪一种都没法实现。   华彩大厦门旁就有个懂得看时机的买伞小贩。眼下他正用期待的眼光望着一脸淡漠的蓝冰雨,毕竟就算要卖东西,卖给赏心悦目的美少女总比和夜深这个阴沉脸男人交易好吧。   但这个问题落到夜深身上,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就算他和蓝冰雨关系不好,但两人一起出任务,仅因为下了点雨就让女孩子另买一把伞,作为男性怎么着都说不过去。   如果是舒琳或者谢凌依就好办得多了。夜深想。那两个家伙的话,根本不用自己出声。舒琳的话会说“喂后辈,给本小姐把伞撑起来!”,谢凌依则是“夜深老大夜深老大,伞也给我遮遮嘛!”   但蓝冰雨当然什么都不会说。   她不主动要求,夜深也不想由这边提议。要被这家伙摆脸色的话,有那么一次两次经历就够了,他可不是像齐思诚一样的受虐狂。   他又瞟了蓝冰雨一眼,对方仍然抱着书本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灰蒙蒙的天空。除了寒玉般的双眸还在不停闪动之外,整个人就像是一只安静的洋娃娃。   卖伞小贩的眼神更热切了。   夜深深深叹了口气。   ……我到底是在跟这么个小女孩较什么劲。我大她好几岁呢……也不嫌丢人。   他把伞撑开,递给蓝冰雨示意了一下。他决定坐地铁回去。蓝冰雨一直保持不动的身体终于转了过来,她的视线在夜深的折叠伞上略一停顿,伸出一只手把伞柄接了过去。   诶……她要打着?   夜深有些意外。她主动撑伞,是想修复一下关系吗?虽然觉得这种可能性有点儿小,但他还是不由得抱起了些许期待。   然后——   蓝冰雨打着夜深的紫红色折叠伞走进了雨幕之中。   或许是她走得太过果断,太过理所当然,夜深居然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直到看到她过了马路,朝着街角的地铁站路口那走去。夜深才眨眨眼睛,大叫一声——   “喂!喂你等下我啊!还有我呢!”   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压根不打算理会。蓝冰雨的身影就在这势头渐大的春雨中悄然远去。   夜深的嘴角抽搐着。如果是用漫画的方式表述,他的脑袋顶上想必已经浮现出了三个硕大的问号,或是一团乱麻。   这女人……绝壁烂透了吧?!   夜深觉得自己或许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特么的算老子自作自受好了!   有生以来面对过那么多不讲理的事情,见过那么多不好相处的人,夜深还是头一次生出这样的无力感。   他愤恨地朝着蓝冰雨的背影比了个中指,然后无可奈何地转向一边卖伞的小贩。   “老兄,什么价啊?”   年轻的小哥正用失望的眼光瞄着蓝冰雨远去的身姿,听见夜深的问话,他转回头来淡淡地瞟了这男人一眼,然后答道:   “不卖。”   “啊?”夜深瞪大了眼睛,“不……等会儿!你不是卖伞的吗?”   “我当然是卖伞的。”小贩哼了一声,“但就不卖给你!”   “凭什么?”夜深一脸无辜地摊着手,“我招你惹你了啊?”   “你刚才对那个姑娘比中指了吧?就像你这种没素质的,给我一万我也不卖给你!”小贩振振有辞,“我虽然就是个摆摊的,但我也是个有原则的男人!你这种人一点儿都不尊重女士,我就算饿死了也不做你的生意!”   夜深目瞪口呆。   此时此刻,他再一次确定了。   遇上蓝冰雨这么个女人,百分之百是他上辈子缺德事做多了遭的报应! 第十一节 未知的困惑(前篇)   面包车在仓库中央停下,留着半边长发的刘勇波立刻迎了上来。他是宛龙村村支书的侄子,同时也是宛龙村琉璃厂老板的长子。换句话说,他实际上就相当于这座村子的少东家。听说前些年他也曾经进城“历练”过一番,只不过后来因为打架闹事被遣送回来。那一次他挨了老爹一顿胖揍,严重到几个月都下不了床。后来整个人就成熟懂事多了,许多年来一直帮着父亲和大伯操持家业,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十年之内他就会成为下一任厂长了。   如今他简直成了村子里的活教材,常常见大人聊天指着他们家的院子说:“你看看,这教育孩子还是得上棍子打,不打怎么能成个人物呢?”也不知道那些因此而受罪的孩子会不会把他视为反面典型。   不过小伙子现在确实能干得很,除了那半边儿长毛之外,几乎再也看不出什么年轻浪荡的痕迹了。   刘勇波趴在陆伯言车窗边敲了两下,陆伯言便把窗子拉下来。他和石屹良往这儿送了那么多次货,和刘家人早就熟识了。   “陆哥陆哥,你看这个段子。”刘勇波一边笑一边把手机举到陆伯言眼前,“这个人说,他这辈子都不敢再坐女司机的车了,说是头一次遇见要撞车了不踩刹车伸手捂眼睛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伯言配合地笑笑,但他其实并没觉得有多好笑。   他身边的人也常讲一些关于女司机的事,而且意见完全呈两极分化状态。   龙头总说“其实男人出事故的多了去了,只不过大家都习惯黑女司机,所以才老有这种段子”,他这么说的原因在于他老婆,据说嫂子的车技稳得很,龙头最早的一批生意就是她单枪匹马带起来的。   而石屹良这个自称“阅女无数”的混球则说:“听我一句劝,哥。如果你要把车借给女人开,记得先买保险,最贵的那种!我上回谈那个女朋友,我让她帮我拔下车钥匙,她进了车门伸手就给我把雨刷器打开了。”   至于陆伯言自己,他对女司机并没有什么了解……毕竟几乎没有女性会愿意涉足他们这一行。   “沙沙……”   这该死的……   陆伯言用手指掏掏耳朵,这时听到了刘勇波的惊呼声——   “陆哥,你身上怎么脏成这样?”   “嗯?”   陆伯言知道自己身上一定不会很干净,毕竟他不久前才在雨地里待了几分钟,早就湿成落汤鸡了。于是他老实地回答道:“没事儿,刚才淋了点儿雨。”   “我靠。”刘勇波瞪着眼睛,“我看你这可不像是淋了点儿雨淋出来的,你是搁泥地里滚过吧?你这浑身上下你看看脏的!行了你赶紧下车,上我们家冲个澡洗洗去,我给你找身干净衣服……”   陆伯言没有说话。不知怎么,之前他强自压下的那种心悸感好像又一次涌上来了。刘勇波的话语中似乎隐藏了某种信息……某种陆伯言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信息。陆伯言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之前在山道上的遭遇,回想起他下车查看情况的那时……当时有什么细节,他本该注意到,却因大意而疏忽了……   是什么?   某种不可名状的黑色情绪伴随着困惑一起浮上他的心海。他用湿漉漉的手抓紧了方向盘。   “陆哥?你别磨蹭了快下来!”刘勇波催促着。   “哦……不用了……”陆伯言喃喃着,“我……我就不下去了。你把后门开一下,把稀料搬下来吧……”   “啥玩意儿就不用了?”刘勇波急躁地说,“你赶紧的!别闹了!赶紧下来!”   “呃……算了吧。”陆伯言摇了摇头,“我……想早点儿回去。你赶紧搬东西吧。”   “你这人咋这么倔呢?你不会是感冒了吧?”   “行了,快点儿。我……之后还有点儿事儿。”陆伯言这么说着。   刘勇波看了他一会儿,像是终于放弃了似的叹了口气:“行行行,我搬东西。那你早点儿回去啊,大雨天你淋成这个样保不齐要感冒,回去喝点儿感冒冲剂早点儿休息。咱也不是什么年轻人了,身体可得注意着点儿!”   他啰啰嗦嗦地绕到车辆后面去了。陆伯言从内后视镜中看到他掀开后厢门,把玻璃水一箱箱往下搬。陆伯言想去帮忙,但他试探着动了一下,身体却传来一阵无力感,好像根本挪不出驾驶座一样……也许是真的感冒了。   但……还有件事必须去做。   他想着。   他对刘勇波说“之后还有点儿事儿”,那不是谎言,他是真的想到有件事要做。   他要回到山道上,回到那个地方。有件事情,刚才他下车查探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但那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事,否则他不会感到如此困惑不安。   他必须回去确认。   ……   同一时间,神理的心中也充满了焦虑。   这一下午,她的工作进行得有些不顺。明明是很简单的业务流程,却接连犯了好几个低级错误,甚至改错了一位同事的补签卡时间,险些害得那人白白损失了一天工资。如果不是她平时在部门人缘还不错,只怕人家早跟她吵起来了。   至于她焦虑的原因……   神理偷眼看着不远处的那间办公室,侯总并没有坐在里面。   神理闷闷地呼出了一口气。   下午她跟那两人不欢而散,因为对方过于离谱的言论实在是把她气得够呛。但她擅自走掉一时是爽了,却完全忘记了另一件事情——那两人可是侯总安排给她的“重要客户”,她就这么甩了人家的脸面,让侯总知道了可怎么办?   话说……侯总怎么会跟那种不三不四的人扯上关系的?   神理只能想到两种可能。   第一,侯总知道那两个人是不折不扣的“麻烦人物”,却又碍于某些原因无法将他们拒之门外,只好把神理推出去当个挡箭牌;   第二,侯总也是那个邪教的信徒……   一阵寒意袭上神理的脊背。   不会吧……她想着。侯总的脑子可是相当聪明的,她为人大方和善,做事却雷厉风行,颇有手段,故而年纪轻轻就成了部门主管。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那种傻瓜邪教骗进去呢?   不……也不能就这么下定论……   最近这样的事儿还少吗?什么大学教授、什么博士被骗子骗走大笔财产的案件,早就屡见不鲜了。要知道,高智商的人固然不少,但高智商的骗子也不少;有社会阅历多的普通人,就会有社会阅历更多的诈骗犯。更何况,这种邪教最擅长抓人精神上的软肋,即便是侯总那样的女强人,也难免会有心理上的空虚之处。而邪教这种东西,进去容易脱身难,就像传销一样。即便一开始是个正常人,天长日久受他们的精神侵害,谁都不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不定,侯总只是表面上看起来风光自在,其实——   “神理,喂!开小差啦!”   突然在身旁响起的声音把神游物外的神理吓得差点儿掀飞了桌子。   “怎么啦?吓成这个样,刚才想什么呢?”   质量中心的部门主管——侯胜楠侯总,此刻正笑吟吟地趴在神理的桌旁,用随性的口气问道:“晚上要不要一块儿去吃海鲜?我老公本来预定了位子,不过他今天临时有事去不了了。我请客,咱们走一顿?”   “啊……”   神理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尽管就在刚刚,她还抱持着那样的想法,但却在这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这么精神活泼的女人会是邪教的信徒?说出去谁信啊!   除非……她已经是病入膏肓,开始以这种邪性的信仰为乐——换句话说,就是已经成为“忠实的教众”了。   怎么办?神理有些烦恼地想着。要不……试探一下?   “呃,侯总……”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之前你让我去见的那两个人……”   “哦,那两个!”侯胜楠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是什么样的人啊?”   “啊?”神理眨眨眼睛,“您……您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又不是我叫你去的!”侯胜楠一摊手作无辜状,“是技术服务中心的赵工来找我,说是电视台来了两个人,要做一个什么节目。就是现在很常见的那种整人节目吧?找一些路人,把摄像机偷偷藏起来拍,然后观察人家的反应。呸,我从来不看那种,特没意思!我跟他说你要找人在你自己部门找不行吗?结果他非得到我这来要人,说是要那种比较稳重会说话的,免得给公司丢人。然后我本来是想让小徐去的,你知道他说话那个严谨劲儿……可是赵工指名道姓说要你。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用我电脑上的RTX给你发信息了。你说这事儿搞的……”   侯胜楠满脸无奈。神理只得点了点头。   技术服务中心的赵工……原来之前在侯总办公室里的就是那个人。神理听说过他,这人是最早和董事长钟建华一起创业的老人物,不过为人不拘小节,一心钻研技术,对职位不怎么看重。因此干了这么多年,名片上写的还是“总工程师”。但真要算起来,这个人可说是和董事长平级的人物。侯胜楠还可以叫他一声“赵工”,神理这样的小虾米遇到了,非得恭恭敬敬叫上一声“赵总”不可。   那个人的话,听说性格有些古怪,干出这种怪事儿来倒也不算离奇……   神理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只不过……“电视台”?   那两个人……是电视台的人吗?为了拍整人节目而来?那么当时我的一举一动,包括最后因不耐烦而愤然离场……这些都被隐藏在哪里的摄像头拍下来了?   神理下意识拨弄了一下头发,她觉得有点儿丢人。   但转瞬之间,在她头脑中响起的另一个声音就否定了她的想法。   不是电视台的人,也不是什么整人节目。那个声音说。   因为“设定”。   对。那个男人讲的“设定”太长了。   什么“虫咒”,什么“死亡事件”,什么“预兆”……光是讲述这些东西就耗费了快一个小时。如果放到小说中,读者说不定还有些闲工夫去琢磨一下。但这种以整蛊为乐的“快餐节目”,设定当然是越简单越好。光一个基本设定你就要讲上半天,观众们早就听困了,谁还来看你的节目?   不会有这么蠢的导演,即便有,这节目放在哪家电视台也不会通过的。   神理握住了拳头。   是邪教。   她再一次确定了自己之前的推断。   是邪教的骗子,唯有那种人,那种为了谋夺家财发展信众而不择手段的人,才会在这种事情上大费周章。毕竟他们是编得越细,才会越有真实感,被骗的人才越容易上钩。   可这种骗子,为什么会找上我呢……   “神理!喂,神理!说着话呢你怎么又走神了?”   神理回过神来。侯胜楠正在她面前挥着手掌。   “吃海鲜去,有没有空啊?”   “啊?哦……”   有人请吃海鲜,而且还是自己的上司……这种邀请一般还是不要拒绝为好。   不过,不知为何,明明已经理清了前因后果,但神理的内心中,那种不安的黑雾似乎愈发张狂地弥漫开来。她之前的焦虑感并没有因从侯总那里得到答案而消失,反而越来越膨胀了。   带着这种心情去吃饭,只怕是吃不出什么好味道……   “哦……抱歉。”神理挤出一个笑容,“我……今晚有点儿事儿,恐怕……”   “诶——”侯胜楠露出夸张的失望表情,“怎么这样……唔,心都碎了。唉,算了算了,我去问问小田吧……”   她伸着懒腰走向了另一名部门职员。神理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把右手放在鼠标上,想要排空思绪继续进行工作。   屏幕上的鼠标指针剧烈地颤动着。   神理望着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正在颤抖,无法抑制地颤抖。   到底……怎么了? 第十二节 未知的困惑(中篇)   夜深冒着雨回到永夜泉奶茶屋的二楼时,房间里只有舒琳和蓝冰雨两个人。舒琳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她正趴在乐正唯的长沙发上玩手机,两只白净的脚丫无聊地摆动着。而蓝冰雨仿佛没有听到夜深走进来的声音一样,看都没看他一眼。   夜深没有说话,他已经过了气头,现在也不想再去纠结那些破烂事。这屋子里只有一条毛巾,是乐正唯的,舒琳这女孩还可以借来一用,夜深这么个大男人就免了吧。   他取出几张纸巾,稍稍擦了下身上的雨水。纸巾能起到的作用聊胜于无。他四下张望一下,发现自己的雨伞被蓝冰雨放在门前,正要走过去拾起,忽然注意到舒琳那略有些刺人的视线。   “怎么了?”   “……你怎么回来的?”舒琳冷冷地问。   “怎么回来……打车啊。”夜深不明就里地答道。   雨伞被蓝冰雨拿走,那个卖伞小贩又不肯跟他做生意,最终他没了办法,只好打了一辆网约车。但车子既不能驶上人行道,也没法进入交大校门,故而这一前一后两段路,夜深只能靠自己跑,淋雨也就成了不可避免之事了。   “打车?”   舒琳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她把手机丢下,从沙发上弹起身来,用有些不雅的蹲姿指着夜深说道:   “喂,你。你知道冰雨姐怎么回来的吗?”   她怎么回来的?   夜深转头看向安静读书的蓝冰雨,那本小说她似乎已经快读完了。她应该是听到了这边的对话,但却并没有抬头应一声的意思。   她怎么回来的……为什么要问我?她刚才没跟舒琳说吗?   夜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面对舒琳虎视眈眈的眼神,还是老实地开口:   “她的话……应该是坐地铁回来的吧……她——我把伞借给她了。”   他本来想照实说“她抢走了我的伞”,想来想去还是忍住了。毕竟蓝冰雨跟他一比不过是个小女孩,给她几分面子吧。   孰料,舒琳却是气势汹汹地在沙发上跳了起来——   “你有没有搞错?!你把伞给冰雨姐让她去坐地铁,然后你自己打车回来?我的天呐,你脑子里怎么想的?我还一直以为这种事儿只有在反转笑话里才会出现,没想到你还真能给我办出来!你也未免太渣了吧?!”   夜深惊愕地看着舒琳,又看看蓝冰雨。这……什么跟什么啊?   “你还看!你那什么眼神?我还冤枉你了是吧?!”舒琳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说道,“还不赶紧去给冰雨姐道歉!真是的,怎么有你这种男人……”   夜深盯着蓝冰雨,那个女孩仍旧只是垂着视线盯着她的书本,连半分起来解释的意愿都没有。   屋子里的气氛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沉默。   舒琳在等待着夜深过去道歉,而夜深则在等待着蓝冰雨的说明——哪怕一句也好。   可他们都没有等到。   最终先不耐烦的当然还是舒琳,她又尖声数落起夜深的不是来。   夜深转回视线,他的眼神中既没有失望,也没有愤怒。他静静地望着舒琳在那儿气得跳脚。不知为何他并不觉得生气,只是感到有些疲惫,又有点想笑。   他一丁点都不想争辩。   “哦……”夜深淡然地点了点头,“这样啊……”   “还‘这样啊’?!”舒琳怒视着他,“你就没想过反省一下吗?过去几个月我一直以为你还算是个居家好男人来着,敢情你那些绅士风度什么的都是装出来的?!都这时候了你还不认错?渣男!我呸!”   夜深不再理会她,他转身走向门口,拿起雨伞,任由这女孩在后面再怎么说些贬低他的话,他都没有回头。   “我先回去了。”   他这么说着,开门离开。   ……   “诶你站住!喂,夜深!”   舒琳抓着沙发靠背,愣愣地看着被夜深关闭的房门,一时之间竟没有回过神来。几秒之后她才回头,冲着蓝冰雨怒气冲冲地说道:   “冰雨姐你看他!你看他!他这什么态度啊!明明是他自己做错事,还搞得好像我骂错他了一样!这人!哼……”   蓝冰雨没有答话,只是终于将视线抬起,看向夜深离去的方向。她姣好的双眉不易察觉地微蹙,仅仅一瞬,便又恢复了常态。   只是此刻,她的视线之中,似乎多了一些东西,一些平时不太可能出现在她眼中的东西。有困惑,有烦躁,但更多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是不是……做得太过头了一点……   舒琳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她抓起手机,有些粗暴地在屏幕上划动着手指刷起微博。   蓝冰雨将小说看完了最后一页,她轻轻合上书本。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蓝冰雨盯着那空中飞扬的雨丝看了一会儿,不多时,她收回视线。   她在静默之中轻声开口,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其实……”   ……   神理从公司班车上离开的时候,天空已然黑尽。其实这时不过六点半多,只不过尚且二月底,加上下雨,天黑得早些罢了。   她打着大小适中的黑白斑点雨伞走进灵石社区,年轻的门卫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是熟面孔,就继续低头玩消消乐游戏。神理沿着平整的道路向着自家的方向行去,一路上她一直低着头,却并不仅仅是要避过地上的水洼,同时……   她一直在思考着。   让自己困惑不安的源头,究竟来自何处?   是因为害怕自己被邪教盯上了吗?神理想到这里,摇了摇头。她觉得不是。那一男一女虽然说话举止有些怪异,但也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可怕”的感觉。倒不如说,心里明白了那两人的“底子”,反倒让她有种不足为惧的安心感。   既然如此……   神理毫无头绪地思索着。就在这时,她似乎察觉到了一束视线。   有人正在盯着她的后颈。   “沙沙……”   不知何处传来什么东西爬行的声音,这声音听来不小,并没有淹没在她身周的风雨之中。神理左右张望,却并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也许是草丛里有小蛤蟆爬过去,抑或只是听错。毕竟雨声这么大,把别的什么声音混淆了也不足为奇。   她为这声音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然而,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神理半转过身,并没有看到身后有什么人在。只有那个年轻的门卫似乎发觉了她的视线,又抬起头来与她对视了一秒。   是他吗?   不,不是……   神理说不出为什么,这种视线带给她一种古怪的感觉。她再次四下张望了一番,仍旧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人士。这便继续往家中走去。   说起来……那两个邪教的人为什么会盯上我呢?   这也是一个让她不解的地方。   我虽然有点儿积蓄,但那点儿银行存款才顶多大点儿事儿?比我有钱的人可多了去了。光我们部门里那些老员工,哪个年收入不比我高一截?他们怎么偏偏想要对我下手呢?   再者,他们又是通过什么渠道查到我的?我当时一进会议室,那个男人就说出了我的名字,这说明他们不是随机犯案,而是早有预谋!可……是谁把我的信息透露出去的,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工指名道姓说要你……”   她想起了侯总说的话。是赵工强要神理过去见那两个人的。   赵工……那个人性格怪异,难道说他加入了那个邪教?可他为什么又要把我拉进去呢?   “沙沙……”   神理在路灯下停下脚步。   那种被人盯着后颈的惊悚感再一次出现了。   不……说是“再一次”有些不太合适,因为那种脖颈发毛的感觉其实一直都在,只是神理终于被盯到受不了了而已。   她顿了一顿,猛然转身!   “……唔?”   没有人。   仍然没有人。   这一回她已经走了老远,就连大门口那个小门卫也已经看不到了。漆黑的道路上只有路灯的光芒昏暗地投射着,将神理的倒影映在被雨水打得涟漪四起的水洼之中。   没有什么人在盯着她。   真是怪了……神理抓紧了伞柄,有些不信邪地往草丛里面望望,但当然没有人影。她刚才是突然转过身来的,即便有人藏在草丛里偷看她,也应该来不及躲回去。   到底……怎么回事?   神理不由得想到了网上常见的那些单身女性被歹徒跟踪行凶的帖子,她后退了半步,高跟鞋帮踩进水洼里,她却顾不得心疼。   ……不会,这里除了路边草丛,根本没什么藏人的地方。就连草丛里面,只要稍微探探头也能一眼看尽。   难道真的只是我的错觉?   偶尔也会有这种状况啦。一个人在夜间行路,阴风吹起,总觉得自己的身后好像跟了什么人。在恐怖片里,那人一回头多半就会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而在现实中,即便回头看去,四下里也是空无一物,不过是人自己心中疑神疑鬼罢了。   是……这样吧?   神理不敢确定,那种古怪的视线带给她的心悸感尚未消去。不过,前方再转过一道弯就是她居住的那幢楼了。电梯必须刷卡才能乘坐。只要进了那里,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神理加快了脚步。   “沙沙……”   那种视线仍然盯着她的后颈,神理尽量不去在意它,在心中默念“这只是错觉,只是错觉”。为了将注意力从这上面移开,她继续思考起关于那个邪教的事来。   赵工……我跟他平素没什么来往,他应该根本就不认识我这个人才对。无冤无仇的,他应该没理由害我……不不不,等等,一个加入了邪教的人,也不能以常理来论之。唔……不过……   赵工……他和董事长关系很好。   神理的思绪渐渐连成了一条线。   董事长钟建华……董事长夫人……纪婉姝……   难道是——她?!   神理心中一怵。   是为了几个月之前的那件事吗?   不,不会。她摇了摇头,否定了这种猜想。   纪婉姝她……她人一直很不错,对自己也很好,两人私下里一起逛街一起游玩时,她就像一个知心的好伙伴,从没有摆过架子。她不会是做这种事情的人。   况且……虽然我因为那件事而疏远了她,但她好像从没有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即便她真的为了那件事想要设计我,这都过去几个月了,她早不动手,怎么会一直等到现在呢?   神理把这种猜想抛在脑后。结果直到最后,该想的问题她一件都没有想清楚。不过她已经走过了转角,眼前公寓一楼大厅中温暖的光芒已经在玻璃门后为迎接她而做好了准备。她缩了缩脖子,伸手就要把门拉开。   可她的脚步顿了一下。   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沙沙……”   什么东西爬行的声音再度在她耳旁响起,神理却已经没法再去在意这种小事。   那一瞬间,她突然想明白了。   关于那束盯着她后颈的视线,为什么她会觉得很“古怪”。   理由其实很简单。   因为那束视线,始终盯在那里,好像从不曾移动。即便神理转过身去,她的后颈还是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是的,“始终”。   那视线是伴随着她身体的转动而转动的,无论何时它都聚在她的后颈上。所以即便神理转身向后方看去,也什么都看不到。因为这时那视线的“主人”又绕到她的颈子后面去了。   有什么东西是伴随着她的转身而一并旋转的呢?   神理看着面前的玻璃门,在玻璃的倒影之中,神理那柄黑白斑点的雨伞之上,朦朦胧胧地显出了一个身形……   如果有某个人……一直蹲坐在她的雨伞上,从她背后的方向探下头来,倒着看向她的后颈的话……   神理的牙关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沙沙……”   这一次,她没有转身,也没有转动雨伞。   她只是回过头朝后看去。   然后……   她与那张阴惨的脸正对着,那些倒垂下来的长发浸在了雨水之中。   一声轻响,神理的雨伞掉在了地上。 第十三节 未知的困惑(后篇)   夜深开门进屋的时候,谢凌依正坐在床边上玩游戏。她一手捏着根啃了一半的火腿,另一手在手柄上搓来搓去。看到夜深掀开帘子走进里间,她傻笑着举着火腿朝夜深晃了晃胳膊:   “晚上好!”   夜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瞧瞧,这多好。跟这个女孩子在一起,虽然偶尔也会生气无奈,但总比跟今天那几个难相处的坐一块儿要好多了。   夜深也是个不讲理的。昨天上午他还嫌这个女孩笨呢,今天就觉得人家傻得可爱了。   这就是对比的重要性。   怎么说呢,明明他身处的地方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公司企业,可之前的经历,却让他分明有了种被同事“穿小鞋”的感觉。当然,他已经不生气了。一开始确实有点怒气,但能够良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正是夜深的优点之一,他冷静得很快。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明白,在那种情况下即便大吼大叫也没什么用,舒琳遇到跟她凶的人只会变得更凶,至于蓝冰雨……怎么想她都不会是像入间美兔那样,平时高贵冷艳,只要被人一发火就会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的类型。   不生气,只是……有些无可奈何吧。   继续待在那种环境下没什么意义,说不定反而会导致更大的冲突,所以他才会扭头走掉。至于之后跟那两人的关系会不会变得更差……   舒琳很好对付,只要稍微给她买点甜品,她多半就会对夜深的“过错”既往不咎。   蓝冰雨……即便关系变得更差,也就是那样吧。   直到现在,夜深也搞不清楚蓝冰雨那些行为的根由。是恶作剧吗?不会。像她那种性格冷淡的人,反而不会搞出些博人眼球的恶作剧来增加自己的存在感。   也许只是纯粹的性格恶劣吧……   “别一边吃东西一边玩游戏,我的手柄就是因为你老是这样搞才会弄得油腻腻的,恶心死了。”   夜深把外套挂在衣架上,冲着谢凌依说道。   “之后会给你擦干净的啦。”谢凌依赶紧把火腿丢在一边,“话说啊,尼尔的港版已经开始预订了哦,你不考虑入一份吗?”   “再说吧。”   夜深搬过坐凳给手机充上电,查看了一下信息。   有一条是舒琳发过来的——“快给我回来解释清楚!”,夜深懒得理会。   另一条却是小妹夜永咭的——“妈妈非要我好了给你发条短信,真是的,被她催得没办法了……我现在已经不发烧了,就是还有点儿感冒。都是大史那头猪害的!下回再见他我要先给他来一记断子绝孙脚把场子找回来!”   ……夜深在心底里为可怜的史强默哀了两秒钟。   谢凌依正对着的屏幕上,诺克提斯王子带着三个好基友正绕着湖畔奔跑。发现夜深的视线,谢凌依嘻嘻笑着对他说:“我现在技术也很高了哦!猜猜我这个任务要打多久?”   “不猜。”   “不对!”谢凌依嘟起嘴巴。   “我连猜都没猜怎么不对?”   “不对。”谢凌依孜孜不倦地“教导”他,“这种时候你应该说‘你猜我猜不猜?’”   “……你丫有毛病吧?”   话虽如此,夜深却露出了笑容。   果然跟这丫头说说话心情就会放松许多。   “你就猜一下嘛!”   “唉,好……那就猜一下。”他的语气也温柔了些。   他探头看向屏幕上的任务名。   “致最亲爱的搭档”。   “我猜你三十秒内就会死。”夜深说。   这句话落音的半分钟后,杀马特四人组全军覆没。   ……才六十级就敢去接九十九级的追加任务,真当人家BOSS是你想骑就骑的陆行鸟啊?   不再理会谢凌依在他背后发出的绝望呼喊,夜深走进卫生间。   小解一下,然后吃点东西上床睡觉。   他把门反锁上,然后将马桶盖和马桶圈一起掀开,正要解开皮带的时候——   夜深手上的动作出现了停滞。   要说为什么的话,大概是因为他看到了十分“奇异”的景象。   对,“奇异”,看到那一幕的夜深,脑海里出现的就是这两个字。   如果你觉得他用词不当,那么我们也可以换一个。比如说“玄幻”。   他看到了十分“玄幻”的景象。   真是奇怪哦,他低头看着那些东西。明明只是很普通的生活物件,为什么组合到一起就会产生这样的效果呢?   嗯,很普通的坐便器。   还有很普通的……碗。   真的是十分玄幻的搭配。   夜深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碗会泡在坐便器的马桶水里。   对,他的碗。这是从上面的花纹看出来的。自从上回谢凌依吃了泡面不洗碗之后,夜深就把两人使用的碗严格区分开了,规定谢凌依以后只能用她自己的碗吃东西。这一点儿都不过分,要知道这儿所有的餐具都是夜深出钱买的。   眼下泡在马桶里的,毫无疑问就是他自己用的那只碗。   为什么我的碗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呢?夜深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但这个房间里应该有个人会知道。   夜深重新扣上皮带,开门朝着里间大声喊道——   “喂,谢凌依,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碗啊?”   “啊!”   他听到帘子里面传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谢凌依慌慌张张地冲了出来。   “对、对不起!”谢凌依合掌向他解释,“我我我刚刚吃面忘记我们的碗已经分开了吃完才想起来用的是你的碗我想给你刷干净来着结果把汤水倒进马桶里的时候不小心把碗也掉进去了正想捞出来有人给我打电话我就给忘记了!”   老子就知道!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夜深点着头说。看不出他此刻到底心情如何。   “对不起对不起你别生气!”谢凌依用快要哭出来的腔调说,“我这就给你捞出来洗洗!”   噫!你听这话说的。还“捞出来洗洗”!   你吃饱了撑的吧?   “你可省省吧大小姐。”夜深摇摇头说,“别膈应我了哈,咱还没节俭到那份儿上。”   行吧。   他转身回到卫生间,把那只碗拎出来丢进垃圾桶的纸堆里,上了个厕所。走出门去的时候,谢凌依还站在门帘旁胆怯地看着他。   “对……对不起啦……”她又开始不住道歉,“要不我请你去吃烧烤好不好?肯德基好不好?”   喔,这还真是大出血。   看得出她对这件事真的蛮在意的。   但夜深确实没有生气。他只是觉得很累,超乎想象地累。应该是今天所有的事聚合到一起的结果。   “算啦。”他摆了摆手,从谢凌依身边挤了过去,“我没生气。就这样吧,今天我想先睡了。”   “求你了!”谢凌依像小狗一样可怜地跟在他身后,“多少让我为你做点儿什么吧,要不然我老觉得良心不安……”   良心不安。这真的是个很好用的理由。因为我良心不安,所以请让我补偿你,即便你觉得很烦,即便这反而会给你添麻烦。等到我补偿过了,我的心里就会很舒服,然后我就再也不欠你什么。   说自己良心不安的人,一般不都是这么想的么?   但夜深并不打算责怪她。有补偿他人的心就已经很不错了,至少比那些惹了祸还不打算道歉的人要好很多。   “这样……那你去帮我把衣服洗了吧。”夜深半开玩笑般说道,他爬上铁架子床的上层,“我先睡了,可以的话关下灯,谢谢。”   至于吃饭?他今天一丁点儿都不想再碰吃的东西了。   ……   神理一路尖叫着冲进家门。还好这个点儿大多数人都还没回到家中,不然她多半要被其他住户们集体投诉了。   神理用她平生最大的力气关上了房门,整个人靠在门上听了半天,并没有怪异的声音传来……不论是脚步声还是爬行声。她无力地滑落在地,又突然发现房间里还是黑漆漆一片,赶紧跳起来把灯光打开。仅仅客厅的还不够,卧室、厨房、卫生间……在把整座房子里所有的灯都开启之后,她靠在沙发上,整个人抱成一团缩在里面。   那是……什么东西?   她终于想起来要思考这个问题。   有什么人可以蹲在雨伞上,却让我没能感受到任何重量?她想着。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完全无视物理学的事情?!   直到现在,她好像还在试图找到一个“科学”的解释。   并没有让她思考太久,“砰砰砰”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神理差点又一次尖叫起来,她惊恐地朝着沙发远离门的一端挪动过去,两只眼睛瞪得险些跳出眼眶。   “神理小姐?神理小姐,在吗?”   这声音让神理颤抖的牙关平静了下来。   是……男人的声音。   虽然没有听过,但听起来……不像是什么怪异的东西。   神理犹豫着,在那个声音伴随着敲门声又响了两遍之后,她小心翼翼地从沙发上爬下来,绕到门口,偷偷地往猫眼里瞄了一下。   是一名年轻的男子,穿着警卫的制服,有点儿眼熟。   ……不是什么可疑的家伙。   那个人也发现神理在从猫眼往外看,他理了理头发,有些讨好地笑了笑。   哦……   神理想起来了。   这是……刚才门口的那个门卫。   神理迟疑着。她把防盗链挂上,把门打开。   “神理小姐。”外面的男子满脸堆笑地说道,“对嘛,我看您家里有灯光,就想着您应该在家。我把这个给您送上来了。”   他从门缝中递过来一件东西。神理看了一眼,当即发出一声惊呼。她面色发白,连退三步。   是那把雨伞。   “神理小姐?”   男人有些迷惑地看着她的动作。   “呃……有人捡到这把雨伞送到我们岗亭来,我一看眼熟,好像就是您刚才打的那把。就给您送过来了,您看看是不是?”   神理的目光盯在那把已经收起的黑白斑点雨伞上。这当然是她的雨伞,她买了快两年了,用得十分爱惜,看起来还和新的一样。   上面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没有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站在那里。   仿佛之前看到的一切,只是因工作劳累而出现的幻觉。   “神理……小姐?”   男人试探着问道。   “您……不要了吗?”   “啊?哦……呃……”神理从喉头发出声音,“我……我要的。对不起,不小心弄丢了,谢谢你啊,还特地给我送上来。”   “瞧您说的,我们不就是干这个的么。”   年轻的警卫客气地递过雨伞。神理把她拿在手里,冰凉的触感让她的指尖一颤。   完成了工作,男人转身就要离开。可不知为何,神理却不想一个人待着。她有意无意挑起了话题,问道:   “哎,你……那个,你是怎么找到我家的?”   “哦,我很擅长认人的。”男人恭敬地回答,“来这儿第一个月,我就把所有住户的基本信息都背熟了,就是为了应付各种状况。我工作半年了,您每天进进出出的,我当然认得了。”   或许是这番自夸的话有些令人害臊,刚刚说完,他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哦,那你……”神理小声说道,“就这么回去?你自己没拿伞吧?”   “没事儿没事儿。我一个大男人,淋点儿雨也不碍事儿,这才几步路?而且现在雨也已经小多了……”   “要不……要不……”神理抿了抿嘴,下定决心解开了门链,说出了难以启齿的话,“要不,你进来坐会儿吧,我给你泡茶喝。”   对这样一个陌生男子发出邀请,这实在不是什么矜持的举动。可眼下,神理真的希望有个人能陪陪她。只要能让她拥有些许安全感,哪怕是个根本不认识的人也好。她有些后悔没有答应侯总的请客了。   “呃……”   也许是意识到了什么——或者说,误解了什么,男子的眼神变得有些怪异。他红着脸摇了摇头:“那个……不好意思,我还有工作……”   “一会儿没关系的吧?”神理坚持着,“真的,一会儿就好。拜托,你……”   “对不起!真不行!”男人慌张地向后退着,“今天就我一个人值夜班,我得赶紧回去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一边道歉一边转身朝着电梯口跑去,好像是有点儿被吓到的样子。   神理默默地望着男人的背影,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叹息着,关上了房门。 第十四节 半身的碾压   神理重新把防盗链挂上,又摸出钥匙在锁孔里拧上几圈。做这些事并不能给她带来多少安全感,但此时的她也没有更多的选择。   她又瞄了手中的雨伞一眼。   “没有什么女人……没有什么怪东西……只是我眼花……什么都没有……”   她在心中如此默念着,然后把伞放到阳台打开晾水。正如那个小伙子所说,外面的雨势确实小了不少。她返回到客厅里,伸手摸向窗帘。就在这时——   “沙沙……”   神理手上的动作僵硬了。   她条件反射般探头看向阳台上的雨伞。   ……并没有。   那里什么都没有。   “呼……”   神理松了一口气,不由得自嘲了一下。   只是精神太过紧张了吧?   然后,她伸手把窗帘拉开——   在黑夜与落雨组成的帷幕之前,她的窗户上,一个白衣长发的人影如同壁虎一般静静地趴伏在那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瞬的迟滞后,神理发出破了音的尖叫,没命地冲进了自己的卧室里。   她用平生最快最狠的动作把门销死,然后把能搬得动的椅子、落地镜等物件全部丢到门口堵上。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哆哆嗦嗦地跳上床铺,用力扯过棉被把自己紧紧包裹住。她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她闭着眼睛,向自己问出这种根本不可能得到解答的问题。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我会遭遇这种事?   不,等等……   她忽然睁开眼睛。   遇到了这种事的……只有我吗?   她想到了一个词,就在今天才刚刚听说过的词。   “死亡事件”。   神理身体的颤抖停止了,她出乎意料地迅速冷静了下来。她掀开被子下了床铺,走到梳妆台旁伸手拉开柜子,从最下层的抽屉里取出一本薄薄的硬皮本。在过去,这本子被她当作通讯录使用。   她翻到了其中某一页,然后从挎包中取出手机——这种时候,她发自内心地庆幸自己没有把挎包放在客厅,刚才来开卧室灯的时候习惯性顺手把挎包丢下真是太好了。   那一页纸上记载着数个号码,神理的目光瞄着的,是其中的三个。   她打开手机拨号盘,但对于这些号码能不能打通,她其实并没有信心。要知道,她把这些号码记在本子上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十多年不换号码的人……恐怕根本就没有吧?   但至少她要一试。   她拨出第一个号码。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Sorry,thenumberyoudialeddoesnotexist,pleasecheckitanddiallater……”   即便明知道这是当然的结果,神理还是不由得感到失望。   第二个……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啧……”   神理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第三个……   “……您好,您所拨打——”   神理狂躁地把电话摁死,把本子扫下床去。   她侧耳倾听,门外没有传来什么异动,好像“那东西”并未侵入她的房子。可这并不能让她感到丝毫安慰。她把一只手五指插入发间,心绪不宁地思索着。   ……啊,对了!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忙又拾起手机,在通讯录列表中划动着手指,那些人名上下翻滚着。   最后在一个名字上停下。   神理深吸了一口气,点下了拨号键。   “……嘟……嘟……”   她慢慢地把手机递到耳旁,胸腔中的心脏紧张地鼓动着。   拜托了!这一次一定……一定……   ……   陆伯言驾驶着破旧的昌河面包车在山雨中穿行,没有了后面那半车厢稀料,车子却并没有轻快多少。原因是刘勇波给他往车上装了好几箱子白酒,似乎是事先跟龙头联系好了要带过去的。帮老大办事,陆伯言自然不会推辞。   他的身体很冷。多年前的老昌河上根本不可能有空调这种奢侈品,他也没有带换洗的衣服。眼下,之前被雨水淋湿的衣服如同冰块一般紧紧贴在他身上,和从车窗缝隙漏进的冷风一起折磨着他。不过往好了说,大腿根部因之前碰撞而产生的痛感却因这过低的温度而减轻了许多。   没多远了吧?他睁大眼睛看向前方弯曲的道路。刚才被我撞了的那个护栏……在哪儿来着?   冒出这想法的同时,车前方来到了一处弯道。陆伯言没有减速鸣笛,而是直接踩下了刹车。   对,就这儿!   他拉上手刹。这一次没有犹豫,直接打开车门爬了下去。山道依旧如他来时那般寂寥,除了他和他的昌河之外,既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其它的车。他左右张望着,但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找尸体吗?可是之前他不是就已经认定了吗?根本没有尸体,也没有发生什么碾压事故,那都只是他的幻觉啊。   他只是被一种莫名的心绪引到了这里,仿佛细语轻声在他的头脑中响起——“你刚才下车查探的时候,实际是发现了‘什么’,可你却把它遗漏掉了,所以这一次再来看,一定要把它找出来”。   也就是说,他只感觉自己应该是想找到“某物”,可却并不知道那“某物”到底是什么。   况且是在这种能见度极差的山雨环境中搜索,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他还是做了。他左右扫视着,车底什么都没有,附近的地面上除了山雨溅起的水珠外,也看不到其它的东西。再往外圈,一边是山壁,一边是带着护栏的悬崖。无论哪边应该都不可能再发现更多的线索。   可是……   奇怪啊。陆伯言心里想着。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到,为什么却总感觉视野里有什么怪异的东西?   这种莫名的不安挥之不去,他再一次仔仔细细左右四处巡视了一番,仍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   这可真是见了鬼了……   他必须回车上去了。再在雨里淋下去,哪怕身体再壮,估计也要发几天烧。   “沙沙……”   他返回驾驶座,关上车门,放下手刹。这时他又听到了那种虫子爬行的声音,这一整天他被这声音烦得够呛,但也差不多习惯了。只不过摸上方向盘的时候,发现上面有些泥巴,脏兮兮的。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手上本来就有泥巴,沾到了方向盘上而已,这很正常。   可没来由地,他想起了刘勇波的话——   “我看你这可不像是淋了点儿雨淋出来的,你是搁泥地里滚过吧?”   陆伯言松开方向盘,他望向自己满是泥污的双手,又看看自己被雨水打湿的衣服。不……这衣服不光是湿透了,正如刘勇波所言,它已经被泥土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简直就像是……在地上爬了一圈一样。   ——爬?   “沙沙……”   陆伯言的脑中如有一道电光闪过,他突然间明白了。   为什么他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到,却觉得视野中有什么很奇怪。   其实不是“视野中”有什么很奇怪,而是“视野”本身很奇怪!   他的视线太低了!   他左右张望的时候,看到的怎么能是车底呢?他下车之后又没有弯腰,就算要看也应该看到车体才对啊。   除非……   他下车之后,根本就不是站直身体的,而是趴伏着的。   为什么他没有站起来呢?   陆伯言的嘴唇哆嗦起来,却与这冰冷的风毫无关系。   因为他……根本无法站立。   他摸向自己的双腿,自己那因来路的撞击而一直隐隐作痛的双腿。大腿根部还能察觉到痛感,但再往下,不论怎么摸怎么捏,都再没有丝毫感觉。   这就是他一直都没有发现的事实。   所以刘勇波让他下车帮忙时,他想要过去,却没能离开驾驶座。   所以他在山路上下车查探的时候,才会一直趴在地上以致于把衣服搞得这么脏。   那不是感冒造成的问题。   他的双腿,在之前面包车和悬崖护栏的撞击之中,坏掉了。   可是……   陆伯言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双腿被撞坏这种程度的事件,为什么他之前一直都没有发现?说到底,如果他的双腿都坏了,不能控制了,那么……   这辆昌河车,它的离合、刹车和油门,又是谁的双腿来帮他控制的?   “沙沙……”   他的视线缓缓向下移去,但在那之前,后视镜中出现的“某物”吸引住了他。   “沙沙……”   那东西是突兀地出现在悬崖边缘上的,眼下,它正用两条手臂在地面上爬行着,向这辆面包车逐渐靠近过来!   陆伯言的全身都颤抖起来!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从一开始那就不是幻觉,他确实撞上了某个“东西”,并且把它碾成了两半!一半留在路面上,而另一半则被他的车轮卷着撞向了护栏,推到了悬崖外面。那“东西”的下半身趁着他下车查探的时候,从他打开的驾驶座车门溜了上来,代替了他自己坏掉的下半身。而那上边的半截身体,此时终于从悬崖下方爬了上来,要来寻回它的“下半身”了!   “沙沙……”   爬行的声音在逐渐接近。   陆伯言伸手拉开左侧的车门,整个人朝下方的地面栽了过去。他顾不得身体的疼痛,用两条胳膊使劲向前方扒拉着,什么都不想,只一心求着能够离那可怕的东西远些!   雨水将地面打得一片湿滑,陆伯言的双手在这样的地面上产生的摩擦力远远不够带动他的身体。   不知爬了有多久,他回头看去。   那上半身已经稳稳地坐在了他的驾驶座上,车门“砰”的一声关闭。   “它”要夺走我的车?不,不是……   陆伯言呆呆地看着那道白影。   昌河车的车轮滚动起来。   原来是这样。   那道白影……陆伯言终于认出来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喃喃地念着,眼看着他无比熟悉的车体朝着他逐渐靠近过来。   不知怎么,他此时的脑袋竟想到了刘勇波讲述的那个关于女司机的段子。   女司机就够可怕的了,更何况是个女鬼司机呢。   他的嘴角居然露出了笑容。   他已经放弃了逃命。没必要逃的,早该有这么一天了。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他刚刚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的仰躺姿势。他看了看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神理”。   怎么这么巧啊?   他笑着接起了电话。   ……   “……喂?”   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神理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儿。她抿了抿嘴唇,轻声开口——   “呃……阿逊……”   “神理。”电话那头,疲惫的声音却带着不明所以的兴奋之意,“我没想到你会在这种时候打给我。不过也无所谓,最后能跟过去的老朋友说说话,其实还挺开心的。”   “嗯……呃,最后?”   神理对这个词起了反应。   “阿逊,你——”   “听我说。”男人的声音和过去那软弱的样子不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又来了,神理。我早说过的,我做了坏事,早晚逃不过有这么一天。现在她又来了,她又来找我了。这就是我应得的报应。那句很有名的话,怎么说来着?哦……‘正义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阿逊!”   “永别了,神理。”   电话那头传来令人牙酸的“咔吧咔吧”的声音,像是有什么断裂了一般。   神理大睁着眼睛看向面前的白色墙壁,手臂还以僵硬的动作把手机举在耳边。   “……嘟……嘟……嘟……嘟……” 第十五节 凌晨时分的求救者(前篇)   神理又一次坐上了那辆面包车,在漆黑的雨夜独自前行。前方的驾驶座上没有司机,她的身边也没有其他人影。在这颠簸的泥泞路上,雨声散乱,树影迷蒙,茫茫天地间仿佛只余下她一个。   她依旧不知道来路,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驾驶员这辆车也能够自己前进。不过怎样都无所谓,和以前经历过的那无数次一样,她知道这一回一定也是一样。这个梦到不了最后的。   白影、撞击、碾压……   空无一人的林间小道。   神理独自坐在面包车的第二排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灯火温暖的卧室中。   她从床上撑起身来,四下张望一番,让意识逐渐聚拢起来。   和睡前一样,她的椅子和落地镜还靠在门前,看样子并没有移动过,这应该可以说明在她睡着的期间,没有什么“东西”闯进这房间里来。   神理把棉被掀开,坐到床边,理了理头发。   刚才的事情她还记得。和陆伯言打过电话之后,她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但想了些什么东西呢?她自己心里也不清楚。只是思绪在无边无际的脑内空间中穿梭翻腾,混乱一片。最后她躺在床上,盖上被子,就这样闭目入睡,于是进到了那个梦里。   那个梦……多年以前,“那件事”刚刚发生的时候,她还经常会做。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做梦的频率便越来越少。直到上周五……   神理微微一笑。   是的,上周五。她全都回忆起来了。   梦境、白影、声音,还有……自己臀部上方的那条扭曲的虫尾。   这些事情她其实从未忘记。只不过……没有忘掉的事,也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能被想起。   她在自己的外套中翻找了一下,自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纸条。这纸条上记着一个电话号码,是白天那个男人给她的。她还记得那个男人名叫夜深,当时坐他旁边的少女叫什么却是记不清了。   神理摸出手机,对照着纸条在拨号盘上按着数字。   陆伯言死了。尽管并没有证据,但神理能够感觉到。陆伯言一定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   那么,她呢?   输完号码,神理确认了两遍,没有问题。距上一次相隔几小时后,她再一次把手机举到了耳边。   有点讽刺的感觉。   听着耳旁传来的拨号音,她这样想着。   其实她心里早就明白的。那两个人来找她的时候,听着那个男人荒诞不经的言论,她表面上一点都不卖面子,但在潜意识中,她已经接受了。   若不如此,就没法解释周五那天发生的事。   但她还是逃走了。她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愿意相信。   就像“哈利-波特”系列中的那位前魔法部长康奈利-福吉一样,始终不承认伏地魔已经回来的事实。比起这种逃避的行为所带来的后果,他更不愿意面对失去权势的可能以及魔头重生的恐惧。   神理也是这样。   一旦让她承认那男人的话是真的,就等于要坦白她当年曾犯下的过错,要将十三年前的事再度挖出来赤裸裸地摆在所有人面前。   万一她的公司知道了怎么办?她的同事们知道了怎么办?侯总知道了怎么办?还有她的邻居、她的朋友、她的……   若是这件事传扬出去,十三年来她苦心经营的人际关系、她的工作和生活全部都会毁于一旦。   更何况——   一旦承认了,也就代表着,周五那天经历的惊魂一刻,还会再来。   那东西会不断地前来折磨她、恐吓她,最后……以残忍的方式将她杀害。   这样的可能性,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去面对。   所以她不断地麻痹自己,在心中告诉自己,那两个人只不过是邪教的骗子。只要这样安慰自己,心里就能够放松许多。同时,她也真诚地祈盼着自己的想法是真的,周五发生的事件和那两人的到来只不过是一种巧合。那些白影和声音也不过是她精神压力过大而产生的幻觉。等几天过去,所有这些事情都会被时间一扫而空,她又可以做回以前的自己。   而现在,美梦破灭。   ……   凌晨时分睡得正香却被电话铃声吵醒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即便你心里一直在期待这通电话也是一样。毕竟,在凌晨打电话一般来说只有两种情况:第一,来电方是个没有大脑就爱给人添麻烦的蠢货;第二,有紧急到耽搁一秒都不行的重要事情。   夜深接起电话的时候,下铺的谢凌依口中传来一声不满的梦呓。   约一分钟后,夜深挂断电话,又给乐正唯打过去一个,让她帮忙联系蓝冰雨。他自己并没有那个女人的联系方式,即便有也不想打。   然后他习惯性地摸向床尾自己睡前叠好放在那里的裤子——   ……嗯?   没摸到。   夜深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在黑暗的环境中朝那边看了一会儿。   唔?哪去了?   他又探头往床下面瞅了瞅。虽然他放裤子的位置应该不是会轻易被踢蹬下床的地方,但这也是很难说的事。   然而……也没有。   夜深挠了挠头。   真是见鬼了,什么情况?   掉到哪个角落去了吗?   他掀起被子,没有;往床铺和墙壁中间的缝隙看去,没有;爬下床看看床底,也没有。   我靠。   算了,没有在这种地方耽搁的时间。有的时候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的东西,过段时间又会不经意在某处看到。这也算是一种生活哲学吧。   总而言之先找条裤子穿是正经事。   他打开室内灯。为了不吵醒谢凌依,开灯前先把她的床帘子拉上了。他打开衣橱下边的抽屉。这衣橱他和谢凌依商量好一人一半,下面三个抽屉中,夜深用第三层,谢凌依用第二层,最上层放些公用的小物件。   ……虽然谢凌依从来没遵守过什么规矩。除了不往夜深的抽屉里塞内衣外,公用的地方她全占了。   闲话休提,夜深现在还有任务在身。雨色深红就是那种会把人的每一分利用价值都压榨干净的组织,指望跟他们申请不加夜班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几秒种后,他一屁股瘫坐在身后的塑料小凳子上。   老子特么是做梦还没醒吧?   他衣橱里的上衣和外套,抽屉里的底裤外裤袜子以及所有能穿在身上的东西——   全特么空了!   一件都没剩下!   明明数月以来已经经历了不少灵异事件,但这一次,夜深还是真真切切地被惊到了。关键不在于事件本身有多可怕多血腥多丧心病狂,而在于他根本想不到哪家的灵来偷他的衣服是犯了什么神经,捐给灵界慈善爱心组织吗?   “……唔?”   谢凌依撩起帘子,眯着眼睛满脸困意地看着自己的室友。   “……你大半夜的是要找人去开睡衣派对吗?”   “呃……”   夜深有点歉疚地挠了挠头——终究还是把她吵醒了。他坐在塑料凳上侧过身体,如果他身上穿着睡衣还可以,但秋衣就有点儿“那个”了。他并不觉得让女孩子看到自己只着秋衣的模样是多么礼貌的事,即便这个女孩是已经和他在“一张床”上睡了八个月的室友,而且她的睡姿往往走光严重——几乎比他只穿底裤的时候还严重得多。   “拜托你有点公德心好吗……”谢凌依嘟着嘴巴缩回帘子里,“这大半夜的……亏我昨天给你洗衣服洗到快十二点,本来还想早点儿上床睡个美容觉的……”   哦,那还真是对不起了……   夜深无奈地耸了耸肩。或许是刚刚起床在精神上还没能调整过来的原因,他足足想了十多秒才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等会儿?!”他冲着帘子大声叫道,“你最后一句说什么?!”   “嗯……?美容觉……”帘子里传出谢凌依慵懒的声音。   “不是,再往前!”   “……早点儿上床——”   “再往前!”夜深抓狂地一把扯开她的床帘子,“你说你把我的衣服怎么了?!”   “啊!”谢凌依有些做作地双臂环胸抱紧自己,“你干嘛!流氓!”   “你少特么装了!你这帘子还是刚刚我给你拉上的!”夜深有种一脚把她踩到床下面去的冲动,“我、的、衣、服——在哪儿?!”   “呜……你凶什么嘛……”谢凌依缩在墙角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洗完了当然是晾在外面啰。”   夜深转头离开里间走向阳台。入目之处,阳台上的三根晾衣绳有如三行彩旗招展,累累重负让边缘的金属连接处不断传出嘶哑的吱呀声,像是在发出不堪忍受的哀鸣,如泣如诉地在夜幕之中悠然飘向未知的远方。   阳台上那台廉价版的现代洗衣机算是倒了老霉了。按照谢凌依的说法,它是在每次都要装满整缸衣服的情况下转了至少四个小时。夜深十分担心明天会不会有某个洗衣机权益保护组织向他发来抗议书。   谢凌依穿着睡衣走到了夜深身后,这会儿她倒是没装模作样地捂住她那尚可一观的胸部,也不说夜深是流氓了。   “怎么样?”她得意洋洋地向夜深邀功,“你不是说让我帮你洗衣服吗?我洗了哦,全部都洗了哦!啊真是的,洗了几个小时手都酸了耶……”   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这种嗲嗲的腔调,是以为夜深会很开心地夸奖她吗?   况且洗了几个小时又不是你动手洗,要喊累也应该是洗衣机喊累吧?   夜深以微弱的动作摇着头,他的声音空洞:“……我是那么说了,可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洗……”   “啊,你这么说就是认为我是那种随口给人承诺从来不履行的没信用女人是吧?”谢凌依叉腰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转眼间却又眉梢带笑,“哼,那现在怎么样?是不是特感动特想流泪?”   “感动不见得,想流泪倒是真的。”夜深缓慢地点着头,“另外我宁愿你是那种随口给人承诺从来不履行的没信用女人。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提些18X本子情节里会出现的要求,至少还能给读者们发点儿福利。”   谢凌依红着脸轻轻踢了他一下,骂道:“就说你是流氓!我可是连皮带都给你洗了,你就不能稍微有点儿感激之心么?”   “哦,是,我谢谢你八辈儿祖宗!”夜深说完这句才反应过来,“哎等会儿!皮带你洗它干啥?”   “皮带也会脏的嘛!”谢凌依振振有辞。   夜深有些无语地指着靠在阳台角落的几双鞋子:“哦,那我鞋你怎么没一块儿洗了?”   “没看见。”谢凌依撅起嘴巴,“下回再说吧。”   ……这女人是听不出来我在损她么?   夜深伸手摸了摸晾在绳子上的衣物,没干,一件都没干,全是湿的。理所当然,哪怕放在别的地方,在夜间晾一两个小时也没可能把衣服晾干,更别说是程都这样终年潮湿又天天下雨的地界了。   而且……   “来来来谢小姐,来看看这边。”他揪着谢凌依的领子在她的抗议声中把她拽到了阳台边缘,“看你头上这条绳,晾的全是我的裤子。知道为什么我绝不在雨天用它吗?看看它的位置,刚好被外面的雨打个正着,你来告诉我这一排裤子哪怕明天晾干了,你是算洗了还是没洗?”   “呃……”谢凌依带着不好意思的笑挠了挠脸颊,“大、大不了明天我再帮你洗一遍好了……”   “我觉得这不是大得了大不了的问题,美丽又聪明又讲信用的谢凌依小姐。”夜深摊着手直面着她,“现在的问题是,你把我所有的衣服——冬天的夏天的全都给洗了!看这个天气再晾三天也干不了!你打算让我穿什么?!”   “啊,这个问题难不倒我!我早准备好了!”   谢凌依一拍胸脯,那两座大小适中的柔软山峰顿时一片波浪起伏。然而夜深全然没有欣赏福利的心情,他跟着谢凌依回到里间,顺着谢凌依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桌上放着一套上衣裤子,刚才他却是没注意到。   只不过……   “谢凌依小姐,我现在十分怀疑你是在耍我。”   夜深拎起那件上衣,抖落开来。   是一件墨绿色的……马甲。   “你打算让我秋衣外面穿马甲出门去是吗?”   谢凌依呆呆地看着那件马甲:“我……呃,只是从你那堆衣服里面随手挑出一件,倒忘了看它带不带袖子……”   夜深还能说什么?   他抓起那条裤子,裤子倒还选得不错,是一条黑色西裤。不过夜深对这条裤子没什么印象,他想了一会儿才回忆起来。   这是他前年结婚前妹妹夜永咭送他的礼物,跟秦瑶歌送他那套西装是差不多的款式。   只有两个小小的问题。   问题一,这条西裤本来是跟上衣配套的,但妹妹觉得那件西装上衣不错,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穿起来还蛮酷的”,于是她自作主张克扣下了,只把裤子给了夜深;   问题二,夜永咭并没有量过他的腰围,只是擅自认为夜深身为兄长,一个大老爷们儿,腰围应该比她一个女孩大上不少,于是按照她自己的尺码增加了一些就去订了这套西服。   其结果就是,这条西裤的腰围只要再增加个几厘米,就可以装下两个夜深了。   ……绝望啊。   夜深颓然坐在凳子上,双手抱头。   再给他想一辈子,只怕他也不可能明白,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才会遇上这么一帮活见鬼的女人。 第十六节 凌晨时分的求救者(中篇)   距和神理通话整整两小时之后,夜深终于来到了灵石社区。其实仅从直线距离上来算的话,灵石社区和卡布里城相隔也并不很远,只是夜班出租实在难打,夜深只好靠着自己的双腿一路跑步过来。   年轻的门卫带着审视的眼光叫住他问了半天,直到让他和神理再次通话确认之后方才放行。夜深乘着电梯一路来到七楼,神理请他进屋的时候,他发现蓝冰雨已经坐在沙发上了。看来是比他稍早一步到达。   那个女人在这种时间居然还带着一本书过来,旁若无人地翻看着,是宫泽贤治的《银河铁道之夜》。   神理关上房门,小心地挂上防盗链。夜深已经在沙发上坐好,打量起她家中的布置来。他并没有进过很多单身女性的屋子,不过神理的客厅确实能够给他一种素雅温馨的感觉。想来作为职场女性的她,哪怕上班再怎么辛苦,只要回家在沙发上一坐,便能够迅速将疲劳一扫而空吧。   神理的目光在夜深身上上下扫视一遍,欲言又止。   “……如果我们不谈装束的事,我个人会表示十分感激。”夜深冷冷地说道。   神理有些胆怯地点了点头,缩回视线。   夜深当然知道神理在看什么。现在他下身穿着那条过于肥大的裤子,上身却是一件略显紧身的淡绿色外套。不用说也知道这不是他自己的衣服,这种明亮的配色并非他喜欢的风格。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也不想跟谢凌依借衣服穿,还要被她嫌弃一通。   “你那件深色风衣借我不行吗?”夜深指着谢凌依的衣橱要求道。   “不行!你给我穿脏了怎么办?”   “可这件更不耐脏啊!”   “那件反正我也不喜欢啊!”谢凌依摊着手,“拿去穿吧,穿脏了洗洗就行了。我对你够好了吧?一般女人哪有让男人碰她们衣服的?”   “你特么以为我想啊?还不都是你自己闹的!”   行吧,穿成这样最多被人说是个不懂得穿衣搭配的直男,总比真的在秋衣外面套个马甲被人骂神经病好。   神理还没看见他藏在外套下面的裤腰呢。因为皮带都被谢凌依糟蹋了,他只好找了根松紧带系上,可把谢凌依笑得够呛。能找到这根带子已经算他走运了,再不然,他就只能考虑试试耳机线了。   身旁感受到另一股视线,是蓝冰雨在斜睨着他。他一点儿都不想跟这个女人说话,因此便装作没有注意到。   “谢谢。”夜深接过神理递过来的凉白开,一口饮净,多少缓解了一路走来的疲劳,“那我们直接进入主题吧,神理小姐,现在时间紧迫。关于你在电话中说的事……既然你主动联系我们,这应该表示,在你身边已经‘发生’了某些事,对吧?”   “是……其实……”神理照实说出,“其实在上周五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上周五?”夜深皱起眉头。   “对。”神理紧张地说道,“很抱歉,今天——啊不,昨天对你们那个态度,我……”   “好了不谈那个。”夜深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而且现在也不是挂怀这种小事的时候,“那么就麻烦您从周五那天开始,一直到今天,所有您遇到的值得在意的事,全部都和我们说一遍。”   和神理这种习惯进行事务性工作的人讲话有种十分舒适的感觉。她的讲述很有条理,能够让夜深在脑内迅速建立起一条准确的时间线。看得出在夜深到来之前,她就已经自己把这些天发生的事回顾了一遍。   这番讲述用了四十多分钟才算完成,接下来是夜深的提问时间。   “确定是……‘尾巴’是吗?”   他指的是神理身上的咒纹。   “对。”神理点头,“感觉是某种虫子的尾巴,上面好像还带点儿线条花纹,像蛇一样……呃,你来之前蓝小姐确认过了,你——”   “我没打算看,确认过就好。”夜深摇了摇头,同时意外地看了蓝冰雨一眼,他还以为这女人早来一步就只是坐在那里翻书呢,意外地蛮积极的嘛。   难道是那种没人注意的时候才会努力的类型?   扯远了……夜深把这些无趣的思绪从脑内抛开。   听了他的回答,神理矜持地松了口气。即便是在这种生死攸关的问题上,若让一个男人来观看“那种部位”,果然心里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蛇一样的花纹,加上听到的声音是“沙沙”的爬行声……夜深将已经得到的信息在心中梳理一遍。根据这些特征,蜂咒已经可以排除了,剩下的就是蛇咒与蜥咒,是哪一边呢?   “那个……”神理大着胆子问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现在我所看到的那些……都只是‘预兆’而已,不会真的杀死我,对吧?”   “唔。”夜深回过神来,“是的,仅仅只是‘预兆’的话,并不具备引发‘意外’的能力。”   “呼……那就……”   “但是——”   不等神理说出安心的话语,夜深便继续说道。   “现在我们不知道你电话里说的那个人是第几个死者。有可能是第一个,也有可能是倒数第二个。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   他直视着神理的眼睛。   “下一个,就是你,神理小姐。虫咒的‘预兆’和它发动的直接袭击是很难分辨开的。请不要掉以轻心。”   神理的身体瘫软在沙发上。   “不过,您这边的‘预兆’还是比较简单的。”夜深说,他并不打算去安慰神理,只是直白地叙述,“第一次是浴室,当时您在淋浴;第二次是楼下,当时您撑着伞走在雨中;第三次是窗口,外面同样在下雨……根据这三次的共同点,我认为您被预定的死亡方式,应该和水有关。”   “和……水?”   神理心惊胆战地看了看茶几上的白开水,仿佛看到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影影绰绰地晃动着。   “是,水。”夜深肯定道,“和水有关的死亡方式,最常想到的应该就是溺死。因此我劝您向公司请一周假,不要轻易外出,连澡都不要洗,请务必忍耐,喝水的频率也请尽量减少。面对那种东西,无论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等到撑过这一周,主动权就握在我们这边了。”   神理唯唯诺诺地点着头。   “另外,关于您昨晚的那通电话……唔,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陆伯言。”神理答道。   陆逊啊……家长八成是想让孩子当个聪明人吧。   夜深撇了撇嘴,继续说道:“嗯,您和他的通话内容,还能够想起来吗?如果可以的话,麻烦跟我复述一下。”   神理坐直了身体回想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段通话给她的冲击太过强烈,如今回头去想,两人的交谈竟如录音一般在她的脑内回放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复述应该八九不离十。   在此期间,夜深一直盯着她的茶几,视线却没有焦点。而另一边读书的少女也始终没有把目光从手中的书本上抬起,神理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在听。   说完之后,她觉得口干舌燥,看了看放在茶几上的那杯凉白开,终究还是忍住了。   “不可以掉以轻心”、“请务必忍耐”……她想着夜深刚刚说过的话。   “‘又来’是吗?”   夜深突兀的问题让神理一怔。   “什么?”   “‘又来’。那位陆伯言先生,他在电话里说的是这个词吗?”夜深重复着,“您没有记错吧?”   “啊?没、没啊!”神理说道,“他说了好几遍,我应该没有——”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理的身体忽然僵了一下。   “神理小姐?”   “啊?哦……哦……”神理的视线有些游移,“应该……是没记错,不过也……也不一定……那个……”   夜深直视着她的眼睛,他的目光并不是具有强大胁迫力或穿透力的那种,但却坚实得有如钢铁一般。神理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神理小姐,我希望您能够对我们说实话,这也是为了您自己的安全着想。我们要尽可能把握事态,这样才能够推算出解决事情的关键在哪里。”   神理的眼神变化莫测,半晌之后,她惨笑着,用不抱希望的、嘲讽般的语气问道——   “如果我说了实话,你们就会保护我吗?”   她以为她会得到否定的答案,亦或是虚伪的谎言。她确实找来了这些人,但她并不觉得这两人会成为她的救星。这世上会无缘无故帮助他人的善良者是有的,但像这种组织势力,她难以想象他们会将“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作为行动准则。   他们必有所图。   但神理这边,却没有别的办法。她能够感觉到,这不是她一个人有能力解决的事件,除了寻求他人的帮助,她无法可想。   然而——   “我会。”   夜深轻声说道。   神理抬起头来,两人在近距离对视。   她想指责对方说谎,可这话却无论如何无法出口。她有些眩晕。她看着面前的男人,他那张不算帅气的脸庞上此刻带着平淡的神情,仿佛他所说出的话语不过是理所当然的决定。神理有种感觉,这个男人是不会骗人的,他的话就是他内心的必然,她只能相信。   某种感情在神理的内心中上涌。恐惧、期待、担忧、放松……还有某些一直被压抑在神理心底的东西小规模爆发开来。她的双眼中渐渐有水光流动,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真的吗?”   “以我个人的名义向您保证。”夜深斩钉截铁地说道,“只要您向我说了实话,不论您是否有错,不论情况如何,我都会尽我的全力去保证您不受到灵的伤害。”   一直低垂着视线的蓝冰雨抬起头来,她那不带有任何感情的淡漠视线中,此刻却似乎隐藏了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   “我从不说谎。”夜深说道,“我做出的承诺,不管有多难,都一定会兑现它。” 第十七节 凌晨时分的求救者(后篇)   夜深将那三个名字和他们的基本信息编辑成短信给乐正唯发过去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在他和蓝冰雨两人的注视下,神理连续饮下两杯凉白开,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看她平静的样子,似乎也没有看到什么预兆。   “怎么样?”他问。   “嗯……好多了。”或许是干渴许久的喉咙得到了纾解,神理的语气轻柔,“……谢谢。”   “不必,请说吧。”   神理点了点头,她清了清嗓子:   “我记得,是零四年夏天的事情,应该是八月。那时候我们刚刚结束高考,我们四个人相约一起出去玩。就是我、阿逊——呃,就是陆伯言,还有权英龙和左宇……”   “这四个人相互之间的关系,能大概说一下吗?”夜深问道。   “嗯……我和阿逊家里都还算有钱,他家里是开食品厂的,我父母经商,长辈认识,我们俩也就理所当然地从小就认识。不过也说不上是青梅竹马,因为一年下来也见不到几面,只能说是还算玩得来的朋友而已。直到高三的时候,我们在学校被分到了同班,关系才渐渐变好一些……”   “另外两个人呢?”   “权英龙——”神理说到这个名字时顿了一下,神色稍显不快,但转瞬即逝,然而这并没有逃过夜深的眼睛,“也是我们同班的学生。他父亲当时在税务局工作,职位不低。左宇是他的跟班,家庭条件不好,对他老大惟命是从。”   “权英龙是你们四个人的‘头儿’?”夜深问,他的语气轻快而笃定。   神理顿了顿。“是。”她说。   “……同时是你的男朋友?”   “是。”神理语气不善,“这很重要吗?”   “并不,至少现阶段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要尽可能理清一下。请继续。”   对于夜深来说,从神理的言语中推出这点儿东西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也正如他所言,这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只不过对当时的情况掌握越多,他就能越清晰地借用神理的讲述来还原出那时的事态。   “……我们去的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我不太记得了,也忘了当时为什么要去那里玩。荒郊野地的,四周都是小山和树林,最近的村子开车也要很久——虽然不太远,不过路太难走,都是那种泥巴路。我们去那儿总共就待了两天一夜,晚上虫子很多,睡觉都睡不踏实。第二天白天又在山里转了一上午,中午吃过饭本来打算回城里,但是下了雨,我们回不了车上,所以在附近的一个破亭子里面避了一会儿,直到雨势小些。那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加上下雨,天色一片漆黑。陆伯言开车,沿着泥泞路一直走,我们打算先在附近的小村里找个地方住一晚上。事情就是那时候发生的。”   “撞了人?”   “是。”神理的语速很快,仿佛根本不需要再去仔细回想,“天太黑,又下着雨,陆伯言的视线应该也是有些受阻吧……等到他看到人的时候已经晚了,他踩刹车还是挺迅速的,但车子还是滑了过去,把那个女人碾在车轮底下了。”   她做了一次深呼吸,似是想要让当年的噩梦归于平静,继续说道:“我们逃走了。那时候我们都刚刚高考结束,很年轻,也很怕事,不敢承担责任。我也不是在辩解……唔,算了,我就是在辩解。总而言之,我们逃走了,但那个女人的尸体还是很快被人发现。我们四个被告上法庭,但权英龙他家里有关系,我和陆伯言家里也有些小钱,很快把这件事平息下去。陆伯言家里的生意因此而受了很大影响,不久后倒闭了。本来嘛,他是肇事人,担责最大,权英龙家里又有意无意把责任全部推给他,以逃避自己这边的压力。这件事闹得陆伯言最后连大学都上不成,再后来我们就没了联系,如果不是半年前我偶然间遇到他,出于礼貌交换了一下号码,恐怕我昨晚也根本不可能得知他的死讯。”   “唔……”夜深点了点头,他的视线没有投注在神理身上,而是望向窗户那边,“那个被撞的女人……”   “当场死亡。”神理说得十分肯定,“我们当时下车查看过,已经没有气了。”   “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有位老母亲。”神理说,“不过那也是十三年前的事,现在就不知道还在不在世了。另外还听说她在村里有亲家,不过没有出嫁,只是定了婚事。当然也可能只是传言,或者只是我记错。”   “当场死亡啊……”夜深轻声跳回到上一个话题,“恕我多嘴,你们没有搬动过尸体吧?”   “没有!”神理立刻答道,她的声音有点儿激动,“我们当时吓得够呛,立刻就离开了。也就是因为尸体在路面上摆着,那么明显,所以才那么快就被人发现了吧……”   “嗯……”夜深没有对此提出质疑,“那么……我再问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神理小姐。对,无关紧要,只是出于流程确认一下……近期,你能不能想到有人因某事对你产生仇恨的?或者嫉妒?或者……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你成为了别人的眼中钉?有没有人会想要除掉你?”   神理张大了嘴巴。   “不要去想这个人知不知道当年发生的事。”夜深补充道,“只要有心,这种事算不上什么秘密。”   这一回神理没有马上就回答。她自认为平时在公司里和同事关系处得还不错,况且她只不过是个HRP,谁会垂涎这个职位呢?私下里交往的几个姐妹,条件也都和她差不多,应该不会平白对她产生妒恨。   但……   她想到了一个名字。   纪婉姝。   华彩集团董事长夫人,同时也是集团副董。   如果是那个女人的话……   不……她对自己说。别瞎想,神理。纪婉姝她不是那样的人,忘记她以前对你有多好了吗?那件事情只是你自己多心疏远了她,人家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不然也不会拖上几个月,一直到现在才来找你的麻烦。   对于自己竟然一度怀疑了过去挚友这件事,神理产生了些许罪恶感。   “不……没有。”她对夜深说道,“我不记得我得罪过什么人。”   “这样……了解了。”夜深平静地答道。在他视线所及的窗外,天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明亮起来。   那之后他们又针对一些问题反复确认了一番,直到早晨六点钟,乐正唯将收集到的关于神理提到的那几个名字的资料发来。对于深夜打扰乐正唯这件事,夜深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况且情况紧急。   陆伯言……   他一个个名字对照着。   现住址、工作、联系方式,全都有条有理地排列着。这男人有个室友叫石屹良,之后要去拜会一下,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线索。   权英龙和左宇则没有写详细近况,想来是没有调查清楚。不过在资料末尾,乐正唯贴心地给他留言,说根据警方内部协力者的情报,昨晚在通往宛龙村的山道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现已确认死者名叫陆伯言。而权英龙和左宇……在近期内可能相关的案件或意外事故死亡名单中,并没有出现过这两个人。   “这样综合考虑的话,神理小姐,你目前还处于安全状态。”夜深安慰她道,“没有他们的情报,就意味着他们尚且存活的可能性很大。虫咒的杀人是讲究顺序的,在他们死亡之前,你应该不可能有事。”   “是……吗?”神理点了点头,但她那担忧的神色并没有多少和缓,她敏锐地察觉到夜深言语中的去意,“你们……你们不能留下保护我吗?”   “目前阶段来看并没有必要,而且很浪费时间。”夜深不留情面地说,“我们必须去调查更多情报,以此来确定对你们下咒的人究竟是谁,藏在什么地方。打个比方,如果下咒者只是想要杀害权英龙,只不过没有别的方法可用,只能使用虫咒,因此将你们也算计进去的话,那么在权英龙死后,让他主动给你解咒就会容易很多——当然,可以的话我们也希望能够在更早之前阻止他。”   “可是……”   夜深没有理会她的抗议,他自顾自说道:“也就是说,我们收集到的可用信息越多,保住你性命的可能性就越大。在你家里待一天固然可以保护你,但在虫咒还没有直接袭击你的现在,这只是浪费时间,什么都查不到,最后你生还的几率反而更小。神理小姐,你应该懂得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可……”神理泫然欲泣,“你、你说过会保护我的!”   “我说过。”夜深点头的动作坚定有力,“我会说到做到。只要你对我说了真话,我就会尽全力保证这一点。为了您的安全考虑,今晚我或蓝冰雨之中至少会有一个人过来陪着您,我们不在的期间,也请您谨记我说的那些注意事项。另外,关于权英龙和左宇的近况、联系方式,也希望您这边能够想办法帮我们调查一下。拜托了。”   ……   电梯下行。   蓝冰雨和夜深平行而立,她用惯常的动作把那本《银河铁道之夜》捧在胸前。这几个小时中她一句话也没说,倒把整本书看掉了一半。夜深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我打算去宛龙村附近——陆伯言出事的山道上看看,想办法搞清楚他是‘第几个’,也看看能不能弄到些别的信息。”夜深开口说道,他知道蓝冰雨在听,至于能不能听得进去……哼,就那样吧,“在此期间,我希望你能够到他的室友石屹良那边去调查一下,地址乐正唯应该也发给你了。下午我们在蓄水池会议室集合,整合一下情报。”   蓝冰雨没有回答,准确来说,是没有任何反应。但夜深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已经“同意”了。   行吧,你不说话就不说话,只要能把事情办好就成。夜深不抱任何期待地想着。   但出乎他的意料,在电梯即将到达楼底之前,蓝冰雨那轻柔而冰冷的声音却在电梯之中突兀地响起——   “你不该对她做出保证。即便你申明了是以你‘个人’身份做的承诺,但她那边还是可能会将之当作是我们组织的意思。哪怕只是为了从她口中掏出情报的权宜之计,我也不建议这么做。”   这番话是什么?警告?还是提点?夜深有些惊讶地转头看着她,却见她仍旧面无表情,视线的焦点处于不知何处的虚空之中。仿佛刚才的声音,只不过是夜深疲惫状态下的幻听。   夜深整理了一下思绪,他回答道:   “她的想法是她的事,我没打算利用雨色深红的影响为我自己的行为负责。况且……那也不是什么‘权宜之计’,我说过我不会说谎,我确实是打算要保护她。”   “……不会说谎在我看来并不是什么优点。”   “我并非将之当作‘优点’而付诸实施。”夜深盯着她说道,“而是因为那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总比毫无原则的行动要好得多。”   最后一句,他说得不无讽刺。   “那么,随你的意。”蓝冰雨的声音依旧淡漠,“只不过,至少我的‘原则’不会让我露着底裤满大街跑。”   ……哈?   夜深低头看去。   不知何时,他用来系紧裤子的那条松紧带松掉了,过于肥大的西裤半挂在他的臀部上,灰色的底裤在外面露出半截。   ……如果穿成这样走出去,他下半辈子可能就要顶着一个“暴露狂”的名号度过了。   电梯门打开之前,夜深面无表情地提好裤子,把裤腰掖在略有点儿紧身的嫩绿色外套下。蓝冰雨先他一步走了出去。   Winner:蓝冰雨。   ……好吧,至少她在电梯里说的这几句话,字数就比齐思诚手机便签上从头到尾加起来还要多。不知道那个蠢蛋会不会嫉妒到发狂呢?   夜深自我安慰般这样想着。 第十八节 蛇与蜥(前篇)   雨停了。   清晨的山风带着冰冷的温度吹打在脸上,让张裕明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人常说北风有如刀割,而南风则如同情人温柔的抚摸。张裕明倒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应该是:北风如刀,南风如钝刀……总之就是打在脸上一样不怎么舒服。   对那个刘勇波的调查已经结束,没什么可疑的;和交警队的同事们也交流过了,除了几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但应该并不重要的疑点之外,情况可谓是一目了然。继续调查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趁早回去写报告吧。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近期的天气预报可说了,这段时间雨天多阴天少,晴天更少。虽然这会儿不见下雨,但多半下午又会开始,他希望能在那之前回到市里去。   说到底,宛龙村山道这边儿的案件怎么也算到我们高新分局的管辖范围来了?一群只会推卸责任的混账东西。他不由得在心里暗骂,有有点儿抱怨似的想着,为什么夜队总是这么“老实”,学不会那帮人的“聪明劲儿”呢?   距离宛龙村还有段路程,但不少途径的车辆都停下想要看看热闹。交警队的人正在懒洋洋地说服他们离开,免得都堵在这里妨碍交通。另外还有一些家伙们是听说发生了案件,专程从村里过来想要瞄一眼凑个新鲜,真不知道这帮人什么心态,碾死个人就那么有趣吗?   这时张裕明的视线在一名围观者身上停住。   说实话,一开始他并没有发现这是个认识的人,只不过这人的穿着实在是有点儿“显眼”。你见过谁大清早上身穿个嫩绿色紧身外套下身穿着条松垮垮的西裤来散步么?跳广场舞的大妈都不敢配这个色。更别说那条西裤的裤腿粗得跟炮筒子似的,感觉把他两条腿塞一个裤腿里边儿都不会碍事。   张裕明乐呵着走了过去。一众好事者眼看着警察走过来,都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直到发现他的目标不是自己,又好奇地在旁边围成了一圈。张裕明对他们视而不见,他径直走到那个男人跟前,推了推自己鼻梁上架着的银框眼镜,饶有兴致地问道:   “夜队的老弟……你是叫夜深来着?怎么,你也大老远跑来看热闹?”   “就当做是那么回事吧。”夜深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   “……我听小谢和苏琴说你最近经常‘窥探’我们的办案机密。”   “我向来是正大光明地打听。”夜深随口应着,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于是转移了话题,“怎么没看到那个史强?你们不是关系很好么?难道他感冒还没好利索?”   “关系再好也不是每件事儿都要一起办啊。”张裕明耸了耸肩,“我们俩确实是从小就认识,就算是孽缘吧……唉,不提他,完蛋玩意儿,尝着请带薪假的甜头儿了,明明病都好了还特么窝家里跟我装。夜队就是心眼儿太好了才着了他的道儿,要换我整治他,先乒乓二五给他一顿乱揍,你看他老实不老实!”   夜深打量了一下张裕明这个瘦竹竿身材,再想想史强那高大魁梧的体格,决定对这番话持保留态度。   他倒是不觉得自己跟这个张裕明很熟,或许这家伙的性格就是有点儿自来熟的那种吧。   不过夜深并不讨厌这种人,尤其是在他需要打听消息的时候。   “听说有人被车撞了,是吗?”他假装随口一问。   “何止是撞!”张裕明啧啧摇头,“整个胸口全给碾碎了,跟拍黄瓜似的!不过要说是事故,还真有点儿怪,要不然光让交警队处理就好了。”   “哦,怎么个‘怪’法?”   “死者是开着面包车送货的司机——他那破车早该报废了,一堆破烂。他是那种从老板手里接活的,严格来说这也算是一种黑车,不过这行当管起来太费事,除非真出了事,否则我们一般也懒得查他们。他已经连续工作了近一个月,上周六开始给老板请了三天假,要好好休息一下,昨天是最后一天,但是他室友要求他帮忙代班,他就同意了。结果嘛,宛龙这边山道下雨,我估计出事跟天气有些关系。”   “他的室友……”   “是个花心大萝卜。”张裕明不屑地说道,“我们今天凌晨从女人床上把他拽起来的,一问三不知,抖得跟筛子似的。不过两人关系好像还不错,听说这个司机的死讯,他那室友愣了一会儿,眼泪就流下来了,感觉不像是装的。他那边没什么疑点。只能说是这人命不好吧。”   “到底是什么情况?”   “嗯,他是在送货结束回来的路上出事的。从现场的痕迹来看,他在那个拐角前停车,然后下车冒着雨往这边移动。但是他没有拉手刹,车厢里又装着一大堆重得要死的白酒,所以车子在雨地里往这边滑过来,就把他整个人压在底下了。但我们观察他移动的痕迹,总感觉他不是走过来的,而是一路爬过来的。”   “爬?”   “嗯。”张裕明并没有掩饰脸上的疑惑之色,“面包车只压到了他的胸口,但他的腿部也受了伤。我们这边的专业人士鉴定了一下,那伤是更早之前因碰撞产生的。刚好在他停车地的附近,悬崖上一处护栏有刮痕,和他车头的伤痕吻合。而且虽然山道上没有监控,但市里和宛龙村的出入口都有,昨天冒着大雨经过这条山道的车就他那一辆,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他在去往宛龙村的时候车子撞上护栏伤了腿,回程的路上,又在这里停下,下车爬行了一段,然后被没有拉手刹的车滑过来碾死。”夜深从张裕明的话中推出了这样的结论,如果不考虑“灵”的影响,这应该是最合理的推断,“或许,是他一开始低估了自己的伤势,认为自己能够坚持到回市里。但行到这里时终于疼痛难忍,坚持不住,认为自己在这种状态下无法驾车,于是打算下车向可能出现的来往车辆求援……然后发生了意外。”   “很有趣的猜想。”张裕明笑着点头,“不过这猜想存在着一些不合理的地方,你发现了吗?”   夜深不假思索地答道:“比起下车在雨地里爬着求救,打电话找人帮忙显然更有效率,也更安全。而且即便要下车,也没必要爬那么远,在车旁等着就可以。”   “确实。”张裕明赞同道,“苏琴说得没错,你脑子蛮活络的,有没有加入我们的想法?”   夜深没有理会他。   张裕明自讨了个没趣,但也不恼,只是接着说道:“我们调查过宛龙村那边的接货人,他说死者送货过去时的样子有些奇怪,好像有点儿虚弱,又不愿意下车,我想那时他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伤势。但他为什么不先在村子里休养呢?匪夷所思。就算说他不爱给人添麻烦,这也未免太过了……另外,我们发现他死前曾经接过一通电话。”   “‘接过’?”   夜深当然知道那是神理打来的,但他佯装不知。   “嗯,接过,不是打过。”张裕明显然很满意他的反应,“查看了一下通话记录,好像是个女人,多半只是巧合。今天要派人过去调查一下,不过我预测,八成也查不出什么。”   “唔……”夜深点着头,心里想一会儿要给神理打通电话提醒一下。   “唉……”张裕明伸着懒腰,无奈地抱怨着,“昨晚搞报告搞到快零点,今天凌晨又给我叫这儿来,咱局里真是拿人玩儿命地使唤。外环飞车党的问题还没解决,最近还有些年轻人之间贩毒的传闻,听说是从‘不夜城’那边儿传到我们高新区来的……现在又是这个。才过年没几天就忙成这鬼样,指不定再过三个月我就要因公殉职了——嗯,累死也算是‘殉职’的一种吧?哎,对了,问你个事儿,你纹过身吗?”   “没有。”夜深警惕地反问,“怎么了?”   “那你知不知道,有什么纹身是可以不需要考虑毛发的阻碍直接纹在皮肤上的?”   “我对纹身并不了解。”夜深问道,“是和案件有关的事吗?”   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嗯。”张裕明有些苦恼地说道,“是交警队里一个眼尖的同事发现的……死者的后脑上有个纹身,纹的好像是个蛇头还是什么,被头发遮住了,看得不是很清晰。但问题是,我们询问了死者的室友,他说死者的头发一直没怎么剪短过,没留过光头也没留过寸头。那么茂密的头发,到底是怎么透过去把花纹纹到头皮上的呢?唉……算了,应该跟事件本身没什么关系。我看这案子多半是要以事故结案了,早这样多好,还把我弄过来瞎忙活半天……”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夜深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   ……   午间夜深在蓄水池地下一层的餐厅内吃了点东西,接着就赶到了地下二层的会议室。穿过医疗区的时候,他的肩膀被人狠狠拍了一下。   是齐思诚,他的视线带着那么点儿凶恶的意味。   “喂,听说你惹小冰雨生气了?”   “啊……唔……”   夜深觉得跟这个蓝冰雨控解释八成没什么用处,因此他只是淡然地耸了耸肩。   “混球!”齐思诚用胳膊肘子顶了他一下,然后小声说道,“干得漂亮!”   “啊?”   这货犯什么神经?   “哈,你想啊,你多惹她生气几回,她就会越来越讨厌你,这样我就再也不用担心你跟我争啦。而且这么一对比,不就更突显出我的好来了吗?哎呀哎呀,真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他跟夜深勾肩搭背的,“果然你是我的好兄弟啊!前天竟然还怀疑你是我的错!打今儿起你我兄弟二人一同努力,为了让我早日拿下小冰雨这个伟大目标而努力奋斗吧!哈哈哈哈哈哈……”   “……你特么可真够心理扭曲的。”夜深的嘴角抽搐。   哪怕是蓝冰雨这样的女人,被他看上也算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   听这货畅想他和蓝冰雨的“美好未来”实在是一件令人恶心的事,简直可算得上是精神污染了。所幸,从医疗区走到会议室的路不算太长。终于到达会议室门口的时候,夜深眼尖地看到一个女孩子正抱着胳膊站在门口。   是舒琳。   她和夜深的视线对上,便走过去毫不犹豫地把他拦下,把齐思诚踹到一边。   “喂!找茬啊!”齐思诚瞪起眼睛。   “滚进去。”舒琳高傲地用下巴示意了一下会议室里面,“冰雨姐在里面。你再不识相点我就跟她说你欺负我!”   齐思诚顿时就蔫巴了,给夜深留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后就灰溜溜地走进了会议室。   干嘛啊……夜深有些无奈地想着。难道说昨天那件事儿还不算完?老天,可饶了我吧……   却见舒琳撅着嘴巴,有些强硬地和他对视着。夜深不明所以地回看着她,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望了半天,却是舒琳先移开了视线。   “……对不起啦。”她有些别扭地小声说道。   “啊?”   “昨天的事。”舒琳烦躁地挥了挥手,“我现在知道了,其实你没什么不对的。所以我跟你道歉,我昨天不该那么骂你。好了吧?是我不对。我都道过歉了,快点原谅我啦!”   她的语气虽然霸道,眼神却躲躲闪闪的。她的手不断地撩动着自己的头发,显得有些不安,长长的睫毛在颤动。   “呵。”夜深眨了眨眼,然后没忍住笑出了声。   “干嘛啦!”舒琳恼恨地瞪着他。   是。夜深忽然想到。不讲理是这女孩的特征之一,但率真也是。   “我没有生气哦。”他说。   “哈?那你要早说啊!省得我还要说这么丢人的话!”   舒琳这般抱怨着,但她的脸色有些发红,嘴角也微微勾了起来,带着些喜色,明显是已经安心了的模样。   “不理你了。”她一个转身走进会议室,“乐正姐姐马上就来了,你也赶紧进来吧。”   “哦……”   不过……她的态度为什么会转变呢?   夜深思索着。   听她的意思,她已经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是谁告诉她的?   可能想到的人只有一个。   蓝冰雨。除了她以外当然不会再有别人。   这可还真是奇了怪了。夜深皱起眉头。那个女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如果可以解释的话,为什么一开始不直接说清楚,非要等到把大家的关系都搞僵了再说话?这样很好玩吗?难道说她真是那种表面冷漠实际十分爱搞鬼的恶劣个性?   ……想不通。   遇上这么个女人他真是一丁点儿办法都没有。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乐正唯抱着一摞纸质资料走了过来。夜深和她互相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两人一同走进了会议室。 第十九节 蛇与蜥(后篇)   众人落座。蓝冰雨把手中的书本收了起来,那本《银河铁道之夜》她已经快读完了,夜深不得不惊叹一下她的阅读速度。而舒琳这个单纯的女孩儿此刻或许正因为刚刚与夜深和解而开心得很,穿着鞋子盘腿坐在沙发上快活地左右摇晃着。   “我这边有一些资料,是刚从信息部门那边取到的。不过我想先听听你们的调查结果。夜深,冰雨,怎么样,你们的进展如何?”   “唔……”夜深瞄了蓝冰雨一眼,发现她并没有半点说话的意思,于是便由自己开口,将这两天内对于事件的调查状况讲述了一遍。   “哦哦!”他刚一说完,舒琳便急不可耐地表现起来,“不是挺简单的嘛!声音是爬行的声音,咒纹是蛇头和蛇尾,那当然是蛇咒啦!”   “这蠢货上回开会绝对是跟周公他闺女逛街去了!”齐思诚嗤笑道,“别白痴了,现阶段只能判断不是蜂咒而已。忘了吗,蛇咒和蜥咒极为相似,不管是咒纹还是声音。如果是蜂咒倒还简单了呢。现在问题就是,到底是蛇咒还是蜥咒!”   这两人真的是一见面就怼。   “嗯……”乐正唯的目光看向夜深和蓝冰雨,“你们两位的意见是?”   少见地,是蓝冰雨先开了口——   “根据现阶段获取的情报来看,我认为蜥咒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夜深看了她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持反对意见,我要投蛇咒一票。”   舒琳和齐思诚之间眼看就要燃起的战火突兀地熄灭了,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摆出了吃瓜群众的好奇姿态。齐思诚甚至还偷偷给夜深比了个大拇指,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房间中五人的视线交错着,气氛一时之间有些怪异。   “各自的理由,说一下吧。”乐正唯倒是淡定得很,“冰雨你先。”   “两方面。”蓝冰雨轻声开口,“第一是时间。蜥咒的杀人数限定为五人,而蛇咒则是四人。如果按蛇咒来考虑,那么神理的‘尾巴’就是最后一个咒纹。下咒人贴完符之后,虫咒的限制时间便已开始,因此下咒人为了不使时间浪费,应该立刻发动虫咒才是。然而我今天向死者陆伯言的室友询问过,他说陆伯言是在昨日起床时才开始听到虫子的怪声。从周五到周一,中间隔了两天多,总不会是因为下咒人忘记了吧?”   这么说来她上午真的去见了那个陆伯言的室友?夜深暗自点头。虽然和她关系不善,但看来她对于任务确实挺上心的。   舒琳扳动着自己盘起来的双腿:“也就是说……冰雨姐你认为那个下咒人贴完神理之后,又去找机会贴最后一张符,所以才耽搁了这么久的时间?”   蓝冰雨微微点头:“第二点,则是从陆伯言的死亡方式来看。按照神理的说法,昔年陆伯言是驾车碾死了那个女人,而他本人的死法与此相同,符合蜥咒的规律。根据以上两点,我认为这次我们面对的应该是蜥咒。”   “嗯,理由充足。”乐正唯唰唰记着笔记帮助他们整理信息,“夜深这边呢?”   “我仍然坚持蛇咒。”夜深有条不紊地说,“第一,也是蓝冰雨刚才提到的时间,她可能忘记了一点,实际上虫咒早已在周五就开始了。那天神理在下午五点左右于家门口被一个怪人贴上了咒符,当晚洗澡的时候,她就听到了声音,同时看到了预兆。也就是说,在神理被贴符不久后,虫咒就已经发动了。下咒人应该没有时间再去寻找下一个人,神理就是最后一个,‘蛇尾’,而非‘四足’,显然是蛇咒无疑。”   他看了蓝冰雨一眼,发现她并未作出什么反应,便接着说道:   “至于陆伯言,我上午和查案的警察打听过。他虽然工作很忙,但从上周六开始,他为了养精神请了三天的假,只不过昨天临时帮室友代班。这一点下咒人应该没有料到。陆伯言被预定的死法是‘碾死’,那么我想,他的预兆应该是和‘碾压’或‘车辆’有关,既然周末两天他都没有碰车,那么,预兆一直没有出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那他死法跟当年那个女人一样,你又怎么解释?”舒琳质疑道,“上回开会乐正姐可就说了,死法恰好一样这种事几率可是很低的!”   “很简单。”这个问题对夜深构不成威胁,“虫咒会选择最‘合适’的死法,理解一下这句话,应该是指对被下咒者而言‘最容易出事故’的途径。比如说,被下咒者是个高空清洁工,那么最适合他的死法就是坠楼;如果被下咒者是个救生员,那么最适合他的死法就是溺死。而陆伯言是个跑黑车送货的司机,他最适合的死法当然就是交通事故。和当年的被害者一样,真的只是个巧合而已。”   舒琳被反驳了一通,垂头丧气地窝在沙发里。齐思诚在旁边偷乐。   夜深也不理他们,继续说道:   “蜥咒的特征是被下咒者全员的死亡方式都会和作为引子的那起死亡事件中死者的死法一样,也就是说,这几个人的死法也都应该是相同的。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陆伯言死于车祸,但神理的预兆却一直和‘水’有关。我想他们应该不会是相同的死法。”   到这里,大家都应该已经认同了他的话。因为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夜深也没有洋洋自得,只是用平静的陈述将最后一个理由抛出:   “在神理的讲述中,当年那起事件的参与者一共只有四人。我想这应该是决定性的了。当然,由于虫咒的使用和下咒者与被下咒者的‘想法’有关,也可能会有意外的状况。比如说,下咒者或许会把被害人的那位老母亲也算在内——毕竟如果她没有生下女儿,女儿就不可能遭遇这种死亡事件,那么她的‘生育’便可看作是女儿遭害的原因之一。但这种想法实在太过牵强。所以我认为限定四人的‘蛇咒’应该是最可能的状况。”   “嗯,其他人的意见呢?”乐正唯问道。   没人反对。乐正唯看向蓝冰雨,她也摇了摇头。这就算是定下一件事了。   “那么,整合一下目前的状况。”乐正唯抬高了声音,她对着手中写满了字迹的资料说道,“基本已经断定这回我们所面对的是蛇咒,以四人为限,时间则是从上周五下午五点开始后的七天,也就是到本周五下午五点——我要提醒你们一下,今天已经是周二了,你们的时间很紧。重申一遍,越接近限定时间,虫咒的‘袭击’就会越直接,越猛烈,我们必须尽早解决才行。”   “嗯……”夜深点着头,“话说回来,我有一个问题。”   “请说。”   “未来视界系统给出预言是在周日对吧?但严格来说,虫咒应该是在周五就开始了。在过去的数月中我出过那么多次任务,未来视界的预测结果基本会在事件发生之前的一周左右就出来,有时长到两周,最短也会在事件前两天得出结果,足够我们做好应对的准备。但这一次,是不是太晚了些?”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就连一直冷着脸的蓝冰雨眼神也凝重了一些。   “确实……”齐思诚捋着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我在这儿干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状况……按理说未来视界不应该有这么久的‘延迟’啊……”   “可不是头一回!”舒琳提醒他。她的眼神往夜深的方向飘了一下,却什么都没再说。   夜深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未来视界系统上一次出问题,是在去年六月份,就是那起该死的公交车事件。如果那件事能够被成功阻止的话,秦瑶歌就不会被折磨成这副样子了。   “唔……会不会是这样?”齐思诚摇晃着一根手指提出猜想,“虫咒下咒完成是在周五,但实际第一次开始杀人是在周一。如果不考虑周一之前的‘预兆’,那周日给出预测结果倒也不算太晚,对吧?”   “你是纱布吧?”舒琳像看白痴一样瞪着他,“未来视界预测事件可不论严重程度的,会出人命的能预测到,普通的骚灵事件也能预测到!亏你还混了这么多年,连这点儿事儿都不懂,是当薪水小偷来了吗?”   “别吵了,你们两个!”乐正唯那一贯温和的声音此时也略显严肃了,她顿了顿,对夜深说道,“这件事确实很重要,之后我会找时间去跟信息部门的同事交涉一下。你和蓝冰雨就先不要考虑这些,把重点放在这次的事件上,好吗?”   被点到名字的两人均点头表示理解。   乐正唯满意地继续说道:“那么我们言归正传。在被蛇咒标记的四个人中,第一位‘蛇首’陆伯言已确认死亡,第四位‘蛇尾’神理目前已同意与我们合作,我们现在首要保证的就是她的安全。另外还有两位,‘蛇颈’与‘蛇身’,按照目前状况来推断,是当年和那两人在同一辆车上的权英龙和左宇。这两人的资料我有拜托信息部门调查,但目前还没有可靠结果。”   “我也拜托神理让她帮忙寻找一下他们的联系方式。”夜深说道。   “嗯。”乐正唯说道,“另外,这里有我刚印的资料,是关于当年那起事件的,你们看一下。”   她将印着资料的纸张分发给四人。夜深自然是一拿到手便认真阅读起来,蓝冰雨也看得颇为仔细。至于另外那两个……唉,不说也罢。   十三年前那个可怜的女人名叫董娜娜,是河头村的居民。母亲名叫娄家珍,是从外乡嫁到此地的;父亲董福有,则早在九十年代就过世了。此外据说她和村里某家订了娃娃亲,但只为传言,不可考证。   事件发生当日清晨她曾借了某邻居的机动三轮车离村进山,目的不祥,现今已不可考。中午返家后,似因发现某物遗落山中,于是冒雨徒步前去取回,只是一去不返。她的尸体于次日早间被人发现,送回村中。   警方调查了日前曾在村中留宿、后开车进山的陆伯言等四人,四人对造成董娜娜死亡一事供认不讳。进一步调查认为,主要责任应归于事发时昌河车的驾驶者陆伯言,判其对受害者家庭进行经济赔偿。受害者母亲曾坚持认为女儿是被谋杀,试图上诉,但最后不了了之。   唔……和神理说得没有多大出入。夜深把资料看了几遍,记在心里。关于受害者的尸体具体是怎么被发现的、被谁发现的、被发现时的尸体状况等信息,资料上并没有记载……也罢,应该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吧……   只是……为什么董娜娜的母亲会认为女儿是被人谋杀的呢?是悲愤过度而产生的妄想吗?还是说……   “这位娄家珍女士,目前仍然在世,且还住在河头村。”乐正唯补充道。   “也就是说,如果说有谁最可能是下咒人的话,那么就是这位娄女士了。”夜深轻声说道,“她一直认为女儿是被这几个人杀害的,但他们并没有付出多大代价就可以继续逍遥法外,所以她怀恨在心。她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得到了蛇咒,就想办法来杀死神理他们,好为女儿复仇……”   这应该是最为合理的推断,只是……   “根据神理的说法,当时给她贴符的,应该是个高大的男人。”夜深有些疑惑,“乐正,虫咒不需要下咒者亲自贴符吗?”   “据我了解,并没有这个规定。”乐正唯摇了摇头,“制符时需要下咒者亲自来做,进行这一步的时候,虫咒会通过下咒者的心意来锁定被施咒者。但之后贴符的步骤,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完成。只不过……像是这种事情,一般还是亲自去做比较保险吧?”   “可能那个娄老太害怕被认出来嘛!”舒琳插嘴道,“找个不认识的去做,那几个人就不会起疑心啰!”   “如果真是这位娄女士下咒的话,那我们就需要带着神理——有可能的话,也要带上另外两个人——去找到这位娄女士,然后让他们在娄女士面前诚恳地道歉,请求她解除虫咒。”夜深干巴巴地说道,“虽然我觉得多半是没什么用。如果娄女士真的为了十三年前的事情记恨他们到现在,恐怕这怨气也不是说几句话的工夫就能够化解的。”   “但还是要一试。”乐正唯少见地叹息一声,“毕竟这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方法了……”   “哦对了!”夜深突然想到一件事,“说到方法,你之前提过的……”   “啊。”乐正唯也反应过来,“对,我正要说这事。前天会议的末尾,我跟你们提到过的那位师傅,是我昔年四处交游时认识的,他是一位蜥咒的高手。我这两天尝试与他联系了一下……”   “结果呢?”舒琳好奇地问道。   乐正唯不无遗憾地说道:“很可惜,他数年前就过世了。”   “诶……怎么这样……”舒琳失望地瘫倒在沙发上。   夜深却疑惑地问道:“那你联系到的是谁?”   “呵呵,问到点子上了。”乐正唯居然用稍带些调皮的语气说道,“那位大师傅虽然过世了,但我找到了他的弟子。师傅曾与他提过我真是太好了……他听说我们是为了救人,当即表示很乐意协助我们。不过,他从师傅那里学到的,当然也只有蜥咒。话虽如此,虫咒之间总是有些共同点的,我想应该多少能帮上些忙吧。我去找张地图标记一下,你们周四就应该考虑前往河头村的事了。”   “了解。”   这边刚刚答应完,夜深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抱歉,忘记调静音了。”他告了个罪。不过送葬者小队内部本来也没有开会要关机的规矩,因此谁都不会责怪他。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却是数小时前才见过面的那位神理小姐!   “喂?”他接起电话。   “夜深先生吗?”神理的声音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激动,“我、我找到左宇了!”   “是吗?”   这可算是一桩好消息,夜深也是心中一亮。他看向乐正唯,她比了个“OK”的手势,示意这边会议已经结束。   “那么,我这就去您那里。”   他挂断电话。乐正唯也开始将散乱在桌子上的资料收集起来,抱进怀里,她说道:“很好,时间紧迫,我去找份地图。那位小师傅也是山中的修行人,关于他的所在地,我明天会标记给你。另外,让你们去找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明天一并和你们说。”   夜深点头表示了解。   “那么,你们就快点赶去神理小姐那里吧。务求在短时间内把剩下两名被施咒者也找到并集合起来。”乐正唯说出结语,“散会。” 第二十节 落影(前篇)   近来的雨总是时断时续,即便是久居程都的人也无法从天象之中看出半点儿头绪。明明上一秒还是春风如沐,风向突然一转,地上便已经出现了斑斑点点的水迹。不下雨固然是好事,一直在下雨也没什么大不了,无非就是多打一会儿伞嘛。可怕的就是这样没准头的雨,刚把伞撑起来它就停了,偏偏你还没发觉,走过一段,路人都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望着你,把你盯得尴尬不已;于是你把伞收起来掖进包里,细雨瞅准了时机一般沙沙而落,登时没头没脑地给你一顿乱淋。   这理要找谁讲去?   尤其是那些工作上对天气有要求的人,一开始还有精力骂骂娘,后来自己都骂得没力了,老天爷吹着口哨丝毫不给你半分面儿,那你又能怎么着呢?上天跟他拿拳头讲讲道理?别逗了,宇航员飞到月球都没看到天宫在哪儿,你一个拿着几千块工资的人这辈子还想有机会见见上帝?   洗洗睡吧。   左宇拿了块红板砖垫在屁股底下,闷闷地抽着烟。严格来说这里是禁止烟火的,但工头老窦从来没管过,他自己还天天叼着黄鹤楼转悠呢。安全员于工只有偶尔跟他们开玩笑时才会呵斥两句,质监局的人更是视而不见——老窦每回去他们办公室都一人塞一整条烟呢。   只有安监局的人过来时,大家才会把烟头吐掉装装样子。其实人家心里也清楚得跟明镜似的,只不过只要你做个姿态,不公然挑衅,大家面子上过得去,也就没人揪你。所谓和气生财,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   这样的生活他已经习惯了。   其实算起来也不差。要说苦点累点,活在这世上谁不是这样呢?   近年来网上好像有这样的说法——“别瞧不起工人,工人都月入上万!”左宇看到这种故意吸睛的标题只能呵呵一笑。是,干他们这行的,月入上万的人有,有很多。可你也得看看人家每天是干什么的。搬砖的人拿搬砖的钱,砌墙的人拿砌墙的钱,木工、瓦工、钢筋工……每个工种都有人家的份额,在这份额中苦力能占多少?都是给人家技术的。你要说,“我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想学,我就只想搬砖”,也可以。搬砖有搬砖的技术,搬砖的要领,纯熟的老工人,沉腰、抛接,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绝不会浪费半分力气。你以为只要有把子力气谁都能干这活儿?换你个新手上去,干半小时你不抽抽就已经算是牛叉人物了。   那你可以说,“我学啊”。是,你想学,谁教你啊?你以为老师傅们一天到晚闲得没事儿干随便带徒弟玩儿?哪怕人家真的忙里偷闲有那么两分钟工夫可以让你请教,人家就真心教给你?你以为你递根烟上去笑呵呵聊几句天就混熟了,然后人家就把自己赖以生存的技巧无私地传授给你了?然后你青出于蓝胜于蓝,把人家的活儿抢走让人家喝西北风去?痴心妄想呢吧?你以为你是什么小说的主角啊?   当然,一个圈子大了,总不乏有些例外。心眼儿极好的老师傅,眼见你一个小辈辛苦,手把手地教给你打轴线,那是人家既有技术又有经验。你哪怕把技术搞去了,也没有人家那多年磨练出的水准与直觉,人家不怕你抢他的饭碗。   但更多的应是拜师学艺。不管是零基础过来混饭吃的,还是正经学校里面教出来的,都免不了要走这么一步。小施工员哪怕理论技术再扎实,实习一上手人家就能看出你功夫好歹来。听师傅的话,好好学艺,别学到点儿东西就毛躁得不行。肯吃苦,不忘本,有好处不要忘了师傅,这样人家才愿意教你。   从十年前开始,左宇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下来的。工地上的事儿,他门儿清。   习惯了工地的生活,有时难免会觉得与墙外的社会格格不入。曾几何时左宇有点儿恐高,上学时从四层的教学楼往下看都觉得两眼发晕。而现在,他可以在未封顶建筑五十米高的外脚手架上站着和工友谈笑风生。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没有福利,没有公积金和补贴,但偏偏他们工作中要承担比常人多几倍甚至几十倍的风险。条件好的,工地板房中还设有淋浴间,一天下来冲完澡玩玩手机打两局扑克,然后在睡梦中将身体的疲劳压进细胞深处。   他们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们又和别人分明不同。只是有时,就连他们自己都无法认清这其中的差异。   话虽如此,左宇却并不觉得这样有半分不公。   毕竟这种生活是他自己选择的。   他记得之前认识的那个设计师,笔记本系着吊带挂在他肩膀上,一双白皙的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得飞快。听说那个人每月银行账户里多出来的钱是他的三倍。但左宇除了惊叹之外连一丁点儿嫉妒的想法都没有。   人家的头衔上写着呢——“某某大学某某专业某博士”。就光最后那俩字,左宇认为就该值四个零。   他自己也曾经历过高考,十多年前的事,所以他知道要上个好大学有多难。以前如此,现在亦如此。人家努力了,比他更努力些,努力了那么多年,所以人家拿的钱比他多,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总比那个人要好多了……   左宇想起了一个名字。   他自己是没能考上大学,家里也没钱供他。但那个人,他本来是有机会的,可惜……   每每想到这件事,左宇就庆幸于当年开车的人不是自己,也庆幸权英龙没有把那件事栽到他头上。   现在的生活已经够可以的了。有钱赚,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努力工作,赚钱养家。这世上的男人,大家的生活不都是这样的么?   腰间的对讲机上突然传来联络,是和他相熟的工友薄玉凡,这人是塔吊的操作员。   “老左老左,你不吃饭又跑楼顶装逼去了?这严重违反安全施工规范你知不知道?另外卖盒饭的让我问你一声,你要不吃人家就收拾了!”   “滚你娘的!”左宇笑骂道,“你让她给我打一份儿,我没忌口,有什么装点儿什么就是了。”   工地上没有食堂,但有些推车卖盒饭的会在饭点儿来工地门口等候。薄玉凡此时说的就是他们常吃的一家。   “那你也赶紧滚下来,凉了还吃个屁!每回抽烟都跑楼顶上去吹风,你那一个火星亮那儿跟楼顶灯似的,好看啊?”   “老子就喜欢这种感觉!”   左宇这么说着,却顺势站了起来。反正他都已经连抽两根了,今天的瘾就过到这儿吧。外墙粉刷已经结束,接下来基本都是室内工程了,脚手架拆除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之后没有了施工升降机,他再想上楼顶可就没什么机会喽。   想到这里,他朝向楼外看看,五十米的高度,下面的人看起来就像是小虫子一样,晚风吹得他格外精神。   “沙沙……”   耳旁突然响起一阵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他的附近爬行。左宇左右张望了一下,却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耳鸣吗?   他掏了掏耳朵,那声音却像是天边惊鸿,眨眼便已消失。左宇没有太过在意。几年前他只要一呼吸耳朵里就响一下,结果到医院一查,不过是有片耳垢在搞事。后来他看着医院账单上的数字,觉得自己还是去看一下心脏比较好。   这时他忽然有种感觉。   有人在看着他。   他在建筑楼顶的边缘转了个身,楼顶空荡荡的,除了他自己以外,听不到任何人的呼吸声。楼梯踏步黑洞洞的入口在夜幕之中显得有些可怖,但从那里传来的,也只不过是呼呼的风声,他能分辨得很清楚。   工地外围都是荒郊野地,市区中最近的楼房也只能凭借着灯火隐约现出庞大的身形。隔得太远了,这视线不可能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那么……是楼下?   左宇又往下面看了看,工友们的板房中倒是一片亮光,能够从窗间看到他们的身影在屋里晃动。但他扫过一圈,谁都没有朝这边看上一眼,谁都没有。   而且,这楼有十六层高,整整五十米,现在又一片漆黑,除非站得很近,否则谁又能看得到他矮小的身影呢?   那……到底……   是错觉吧?他想着。肚子饿坏了,这会儿确实感到浑身无力。薄玉凡说得对,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还是先下去再说吧。   他乘上施工升降梯,自五十米的高度缓缓而下。面前高大的钢铁怪物在不远处站立着,金属的色泽在黑暗之中隐没。   等等……   左宇突然间想到了。   和楼顶高度一样,并且贴得很近的建筑……是有的。   不,准确来说并不是建筑,所以才被他忽略了。   升降机门升起。他走到外面,他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塔式起重机——塔吊。   “沙沙……”   在不可视的夜空背景之下,唯有一片白影悄然闪过,如同刚刚从那里离去的某人的衣角。 第二十一节 落影(中篇)   和蓝冰雨乘坐公交车前往神理家的一路上,两人并没有讲一句话。公交车上没有座位,并且到达市区转乘后,由于已是下班时间,车内显得格外拥挤。蓝冰雨的身材高挑,虽然没有拉环,但她伸手可以抓到顶杆。她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虽然面向窗外,但视线涣散,似乎并没有注意外面的景色。   几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一直瞧着这边窃窃私语,夜深多半能够想到他们在讨论什么。果不其然,公交车在十字路口转弯的时候,一个男生瞅准空当,面带笑容朝着这边挤过来。在他即将到达蓝冰雨身边的时候,夜深突然伸出手臂把他拦在外面。   那个男生瞪了夜深一会儿,看起来懊恼不已。而夜深并不在意,他撑起双臂在窗边给蓝冰用户创造出一个圆环的空间。就像是公主和护卫的骑士。   嗯……虽然这公主和骑士的关系不见得有多好就是了。   当然这并没有讨好她的意思,这只是和女性共同出行时的基本礼仪。至少夜深是这么想的。   他没有看到的是,蓝冰雨刚才一度紧张起来的神色,在被他圈住以后明显放松了下来。她哼着舒缓的调子,但在人声喧嚷的公交车上,这声音就连身在她背后的夜深也听不见。   他们在晚上七点左右到达灵石社区。凌晨时的那个年轻门卫不在,另一个门卫懒洋洋地瞟了他们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在到达神理家门口时,夜深只敲了一次门,三秒内门就从里面被打开。神理满脸喜色地把他们迎了进去,夜深能够明显感觉到,神理不是因事情有了进展而开心,而是因他们守诺到来。   “警方应该来找过您吧?”夜深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之前说的……”   “是,但他们好像并没有怀疑我,随便聊了几句就走了”神理苦笑着。   理所当然。夜深想着。看来陆伯言的事件确实被定性为单纯的事故了。   “您说找到了左宇的联系方式……”   “嗯。我找以前的同学打听了好久。”神理答道,“我有个高中同学现在在搞房地产,据他说左宇在施工队,他帮我搞到了号码。但我还没有打……”   “那太好了。”夜深点了点头,“你不要打。”   “诶?”   “就是说,不要用你的号码去打。之前陆伯言死前和你有过通话,仅因为这点警察就来找过你。如果……我是指如果,左宇也死掉的话,那么连续和两个死者都进行过死亡通话的你,无疑会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到时候我们的处境就会很尴尬。”   神理捂住嘴巴。看来她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过这点。   “当然了,我们还是希望能够保证左宇的安全,但这毕竟不是百分之百能够做到的事,所以必须要留好后路。”   夜深掏出自己的手机:“拿我的打。”   他手机上的最后一条通话记录是和谢凌依的。那丫头说已经把他的衣服分批晾了。这样一来即便明天再下雨,他也能留出几套换洗的衣服,以便周四前往河头村。   神理接过他的手机,输入号码,按下通话键。开着扩音器的手机中传来清晰可闻的拨号声。   ……   “早说吃烧烤还给我打个屁饭。”左宇一边用牙齿把羊肉从签子上撕下来,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有钱没处花啊?而且都特么凉透了!先说好,这饭我不吃,钱我也不给你哈!”   “啊呸!”薄玉凡气哼哼地说道,“不给就不给!八块钱而已,老子当喂狗了!”   “钱也不是我收的,你骂不到老子头上。”左宇嘿嘿笑着,“明天我去跟卖盒饭的告状,说你吃饱了骂厨子。”   “你娘个——”   “行了你们俩!”工头老窦摆了摆手,“白天吵晚上吵,偏偏还硬要住一个屋,真搞不懂你们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而且,烧烤是我带来的,再吵谁都不准吃!”   那两人登时闭了嘴。   工地板房都是八人间的标准配置,只不过左宇和薄玉凡跟着老窦一起沾了点儿光,他们这屋就三个人。好处是空间大,容易收拾卫生,加上薄玉凡这家伙爱干净,跟他住一块儿基本不用自己动手打扫卫生;坏处么……其实也无所谓,就是缺了点儿热闹劲儿,打牌都凑不到人,不过现在大家都喜欢躺床上玩手机,扑克牌就一直放盒子里吃灰吧。   除了烧烤之外,老窦还带回来几罐百威。三人一罐接着一罐喝得满面红光。争吵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毕竟喝酒不聊天也未免太不应景了。   “我说啊……我们在这儿吃独食真的没问题吗?”薄玉凡晃荡着罐子里的啤酒,“不用把哥几个都喊过来?”   “喊个屁!”老窦瞪了他一眼,“那些牲口一来,你们还能吃到啥?吃签子啊?赶紧的,吃完了洗澡去!这些天下雨下得咱们快赶不上进度了,听说明天上午又要下雨,要干活就得起早了忙活。”   “喝完酒之后洗澡不好……”薄玉凡开始大舌头了,他的酒量一贯不怎么样,喝两口就开始发飘,“听说容易晕倒猝死什么的……哦对了,老左他前两天脖子上长了个东西,他跟你说了吗?”   “长东西?什么东西?”老窦撇了撇嘴,“不会是什么传染性皮肤病吧?”   他下意识坐远了一点儿。   “滚蛋!”   左宇说着,半转过身给老窦看着自己的后颈。那里有一截黑色细长的花纹,颜色很淡,却清晰可辨。   “就这货发现的!”左宇一指薄玉凡,“我怀疑就是他趁我睡觉用油性笔画的,妈的洗都洗不掉!”   “咱骂誓行吧?!”薄玉凡吼起来,“狗干的!狗往你身上画的!”   “这是个什么东西?”老窦眯起眼睛,酒精让他的眼神有点儿晕乎,“看着跟个长虫一样……老左你是不是被什么虫子给爬了,中毒了?”   “你理他!”薄玉凡哼哼着一甩手,“他一天到晚不知道犯什么病!又是头疼又是脚疼,全身上下没一块儿好地方!这几天他还说耳鸣呢!”   “耳鸣?”   “就是‘沙沙’、‘沙沙’那种……”左宇耸着肩膀解释,“跟有虫子在地上爬似的。”   “你瞎扯吧!”老窦笑了起来,“耳鸣哪有这症状?你那是耳屎攒太多了吧?回头让玉仔给你掏掏!”   “我不干!”薄玉凡又叫起来,“让他找自己老婆去!”   几人说说笑笑转眼间就把食物吃了个精光,所幸盛装的容器只是快餐盒和塑料袋,不需要自己洗碗,只要把签子和易拉罐一收拾就行。签子直接丢掉,易拉罐攒起来回头跟收废料的一块儿卖了。   电话铃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左宇看了看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号码,他犹豫着按下接听键。   “喂?”   “喂……”   电话那头是个女人的声音,左宇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但直到对方报上名字,他才终于想起来。   “我是神理。左宇……你还记得我吗?”   左宇当然记得。但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他的心头,他觉得这女人不会是来找他叙旧的。   “……你什么事?”   他用戒备的语气问道。   “左宇,你听我说……”   这之后的十几分钟在左宇看来是滑稽可笑的。薄玉凡在旁边擦桌子,有些好奇地望着这边,等了一会儿发现这电话长得过头,便自顾自去了淋浴间。他当然不知道左宇在电话中听到了什么,那或许是他这一年内听到的最有趣的笑话。   总而言之,神理说完之后,左宇坐在床边愣了一会儿。直到神理用忐忑的语气叫了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来。   “也就是说……”他用玩味的语气说道,“你的意思就是,有个鬼找上门儿来了,要来弄死我?”   “对!”神理的声音很激动,“陆伯言已经死了,左宇!你别以为我是在开玩笑!我这些天也看到好几次了!她当初是怎么死的,如今就会让我们以同样的方式死掉!”   左宇正要答话,却听到电话那头有男人的声音:“……并非如此,神理小姐。你说的那是蜥咒的特点,而你们现在中的是蛇咒。”   “哦……哦……”左宇开口,酒劲儿让他吐字不清,“有鬼来找我……呵呵,有意思……那老子就在这儿等着,看她怎么来弄死我!有本事你让她搞个铁锹来砸死我呀!她还能把我脑浆子给我打出来是怎么的?”   “左宇你——”   “别特么跟我闹!神理!你当老子傻叉?你以为你跟权英龙好过,就能随便摆弄老子?滚你二大爷的!老子都听见你那边儿有人说话了,你们玩儿真心话大冒险来拿老子寻开心是吧?傻逼!滚!”   他用力摁死了电话。   “谁呀?”   “一女的,老同学,听说爷爷现在有钱了,想来傍老子。”左宇嘿嘿笑着开着低级的玩笑,“长得还不错,回头介绍给你玩玩儿!”   “你眼里母猪都算不错的。”   薄玉凡怼了他一句,顺手拿起床边上一罐没喝完的百威,正要往嘴里送,刚洗完澡的手却是没能拿住。罐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琥珀色的酒液洒了出来。   “我靠!”   “沙沙……”   耳鸣声又响了起来。左宇有些烦躁地掏了掏,但仍然没能掏出什么来。他看着薄玉凡有些郁闷地站在床前,便走过去捡起罐子,说道:   “你拖地吧。我拿出去丢,正好撒泡尿。怎么样,大哥对你不错吧?”   “你这种时候应该说‘我再给你买一瓶过来’才有个好大哥的样子。”   “那我给你尿满了拿回来!”   左宇走到板房外面,下了楼梯,夜风吹得他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儿。他把罐子随手一扔,然后走向厕所。以前他们大老爷们儿随便找个地儿解决就行了,不过现在工地上也有女的,不讲究一下就不好了。   “沙沙……”   视线。   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左宇突兀地停下脚步。他回头看向塔吊的高处。   那里没有人影。   怪了……   左宇分明感觉到那视线是从某个高处射来的。之前他从楼顶上下来时,曾看到塔吊上好像有个人影。但那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毕竟如果之前那上头有人,操作员薄玉凡不会没发现。而他离开塔吊后,施工电梯断电,中间扶梯也会封门,就更没人能上去了。   至于建筑楼顶,可以不列入考虑,理由相同。左宇离开建筑后就给升降机断电了,建筑底层也会封上门。而且就算塔吊上有人,也不可能到达建筑的顶上。隔着那么远呢,世界级跳远冠军也跳不过去。   除非那个人能飘过去。   ……唔?!   不知为何,这个想法让正在小解的左宇身上一颤。   飘……过去?   他似乎心有所感,转过头去。   在夜幕之下,那幢五十米高建筑的楼顶,一个白衣长发的身影静静地站在边缘。   左宇的小便弄脏了他的鞋子,但他浑未在意,只是呆呆地看着。   真奇怪,黑天半夜的,他居然能看清那么高那么远的人影。   直线距离数百米,那个女人与左宇相视。她从五十米高的楼顶一跃而下,消失在未完成建筑的阴影里。 第二十二节 落影(后篇)   神理放下电话,她的脸色发黑,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复杂。如果夜深看得没错,其中一部分甚至可以用“狰狞”来形容。   “呃……”他移开了视线,“请不要太过在意这种事,我想这是可预测范围内的事态。过去几个月里我和别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也经常遇到这样的反应。”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些过惯了一日三餐工作休息的人不会将“灵”这种东西也算作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神理并不是第一个把他当成骗子的人,对这种事情他已经很有经验了。去年他在试图接触一个小混混的时候,还被人打了一拳,几天后那个人翻出了夜深的联系方式,在电话中哭着恳求夜深去救他。而夜深赶到的时候,只看到楼下停着的一排警车,就觉得自己没必要再上去了。   “嗯……谢谢……”   对于夜深的安慰,神理只是硬挤出一个笑容。无论是谁,在本来就担惊受怕的时候还要被人不讲情理地一顿臭骂,只怕心情都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听他的声音,感觉像是喝了酒。”夜深又说道,“我想他应该和你一样,已经看到‘预兆’了,只是因为头脑不清醒的原因,没有和你说的话联系到一起去。明天早晨我们再打电话,希望到时能有个好结果。”   神理点点头,站起身来。夜深已经告诉她周四要前往河头村的事,他们还有明天一天用来和左宇与权英龙联系,无论结果如何,后天都必须启程。她打算去收拾一下带的东西。虽然不是去游玩,但换洗衣物总要准备一套。   夜深看着她的背影。对于这个女人究竟对当年的事情怀有几分歉意,他一直心存怀疑。当然她可以说,“人又不是我撞的,凭什么要我去道歉?”,但问题就在于那位娄女士必然不会接受这种话——假定她就是施咒者的话。即便神理真的发自内心地说出对不起,娄女士多半也不会原谅她。   只能寄希望于乐正唯介绍的那位小师傅了吗……   他有些悲观地这样想着。   身旁的蓝冰雨终于看完了《银河铁道之夜》。由于没有带别的书,她只好转头望着窗外的夜景,那双精致的眼眸中头一次显出了惆怅的神色。   ……   左宇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脑袋有些昏沉。昨天的啤酒烧烤并没有让他觉得头痛,但难免会晕乎一点儿。他下床找鞋穿的时候,发现薄玉凡正坐在他自己的床上冲着这边嘿嘿地笑。   “你呲着个牙跟狗似的,笑个屁啊?”   “哎哟喂,你昨天晚上干了啥自己不记得了是咋地?”薄玉凡指着他说道,“你昨晚上一边嚎一边冲屋里来,跟我们说有人搁咱们工程上跳楼了!把老窦吓得够呛,把人全喊起来上屋外头搜去,结果搜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回来就看见你趴床上睡得呼哈的。你是不知道,当时一堆人围你床跟前儿,就等着老窦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把你架起来挂楼顶上鞭尸去!要不是小爷我好心帮你求情,你老早就冻死个球了!”   左宇目瞪口呆。他愣愣地望着邀功的薄玉凡,想要质疑他的说法,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头脑中还残存一些昨晚醉酒后零星的记忆碎片,成为了支撑薄玉凡说法的证据。   我昨晚上到底看见什么了?   隐约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我……我好像真看见咱们楼顶上有人来着……”左宇犹豫着开口。   “放屁!”薄玉凡说话丝毫不给他留面子,“昨晚上一大帮人楼上楼下都找遍了,别说人了,连个塑料袋子都没看着!你特么喝蒙圈了吧?再说升降梯都断电了,楼底的门又封着,谁能爬到楼顶上去?除非你是看见鬼了!”   他既然这么说,左宇便也不再多想。虽然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但既然是喝几瓶酒就忘掉的事,想来也没多重要。他打了个哈欠,去刷牙洗脸,回来后问道:   “这都几点了?老窦不说早起出工吗?”   “出个屁工!你看看外面天气,保不准几时就下雨了。这会儿出工,他也得在乎在乎大家闹不闹意见!”   “那他人呢?”   “好像有安监局的人来了,正跟老窦在门口聊呢!”   “这么早?”左宇嘟哝一声。既然大家都不出工,那他自己也不着急了。他一屁股坐在床上,摸出手机打算打两局麻将,这时看到了QQ在通知栏中的推送。   现在有了微信,他平时基本都不开QQ了,只有通知栏中的消息还会瞄上一眼。而就是这一眼,让左宇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讣告”。   在高中同学群闪烁着的消息中,这两个字显得格外扎眼。   后面紧跟着的是那个名字——   “陆伯言”。   一瞬间,左宇感觉自己的心跳停止了,心脏在空虚的胸腔中不断地下沉。   他看着那条信息,按理来说这个名字已经和他毫无关系了,可他为什么还是会有这种感觉呢?他把信息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然后再一遍,再一遍。他的思绪很乱,那个聊天空气泡中的文字,他足足看了五六遍才终于把所有的信息在脑子里统合起来。   发信息的人是他们高三的班长,下面有几个同学发了些“不会吧”、“默哀”和哭泣的表情。左宇的手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着,但他的头却抬了起来,对面床上坐着的薄玉凡不知在玩什么游戏,看他的样子显然正乐在其中。   “喂,玉仔。”左宇的声音有些空洞,“我昨晚说什么怪话了没?”   “我刚不跟你说了吗?”   “不是那些,我说那之前,咱吃烧烤的时候……”   “你脖子后边儿有片花,跟长虫似的。还有你耳朵该掏了,回头让你老婆掏去!哦……还有,你接了个电话,不知道是谁。你跟我说是你女同学,回头骗来给我泡!哎,别愣了,是不是真的漂亮?要真漂亮你给我介绍介绍!”   左宇没有回答。   他翻找着通话记录,最上面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但他记起了那个名字。   “神理……”他轻声念叨着。   是,他想起来了。昨天晚上他喝醉了之后,神理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具体说了些什么,左宇记不太清,可重点内容他还是有印象的。   神理说,有人给他们下了咒,把当年死掉的那个女人给当鬼召回来了。那个女鬼已经弄死了陆伯言,现在就还剩下他们三个。鬼杀人之前,会让你听见些怪动静,还有什么“预兆”,什么“咒纹”……左宇没有听懂,反正就是见鬼的意思吧?   然后呢?他把神理一通臭骂,挂了电话。   左宇想到这里,只觉得身上发凉。   他其实是有点儿迷信的那种人,会在朋友圈里转发各种好运图,家里也供着菩萨像。神理的那番言论,如果换作别人,多半没这么容易相信。但左宇不同,他就是会把事情往“那个方向”去想的人。   应该……应该不会吧?他对自己说。神理可能是先知道了陆伯言的死,所以拿这些话来骗他的。你看,左宇,你根本就没听到过什么怪声,也没看到过什么——   左宇的身体僵住了。   怪声……他听到了的,这几天的耳鸣声不都是么?“沙沙”、“沙沙”……这要是还算不上怪,那什么才算呢?   咒纹……他也有的,他脖子后边的那条长虫,那应该就是了吧?   还有“预兆”。   根本不需细想,左宇的头脑中,这几天所见的白影赫然在目。   一个两个三个……三个条件全都对得上号。而且仔细一想,脖子上那个淡淡的黑印和耳鸣好像就是前几天同时出现的!哪怕把这些全都忽略掉……左宇,你难道不清楚吗?要说你们这些人中谁对“这种事情”最排斥,最不相信,那不就是神理了吗?而现在,是她来告诉你这些事……这就说明……   左宇对神理一直很讨厌,过去就是这样。他知道神理看不起他,就像其他很多人都看不起他一样。不仅因为他的贫穷,更因为他的趋炎附势,没有骨气。如果不是因为神理那会儿是权英龙的女朋友,那么对于他这个“小弟”,她根本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这种由自卑而带来的屈辱和愤怒,直至如今仍在左宇的血管中燃烧着。所以昨晚他才会借着酒醉,把神理给臭骂了一通。   但现在他后悔了。   如果说他们确实被什么鬼魂缠身,而神理知道解决办法的话……   仅仅犹豫了片刻,左宇就拿定了主意。他对着那个号码按了下去。   这种时候还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的?要是没事儿还好说,无非就是给人笑话一通而已……这种事他过去经历过那么多次,有什么可丢人的?可要是……要是真的有什么事情的话……   左宇把手机贴在耳边。薄玉凡往这边疑惑地望了一眼,似乎是对他紧张的样子感到有些奇怪。   保命要紧啊! 第二十三节 坠与亡(前篇)   “你别紧张,别紧张!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对,对,你确定是脖子上吗?嗯……放心,不会有事的。我这里马上就有人去你那儿,你用微信给我发个定位!快点儿!”   左宇的电话在三分钟之前打到夜深的手机上,当时夜深才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他下楼去买了些早点,三人简单用了一餐。没有书看的蓝冰雨似乎因无所事事而显得有些忧愁,这让夜深起了点儿同病相怜的感觉。他在大学嗜书症最严重的那段时期也是这样,一会儿不读书就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因此被人称为“不读书会死星人”。当然了,想起蓝冰雨那恶劣的个性,夜深就绝了跟她在这方面探讨一下的心思。   昨晚神理睡在卧室中,因为知道了左宇还没事,暂且“轮不到”她,她的心情也好似放松了许多。蓝冰雨则睡在长沙发上。夜深本打算在单人沙发上将就一晚,但在神理盛情之下还是借用了她的毯子打了个地铺。   他们就这样等来了左宇的联络。如果他没有打过来,就要由这边主动进行联系了。   神理在用夜深的手机和左宇通话,她似乎极力想要让电话那边的男人平静下来,但她自己的声音也在发颤。   “这个地方……”夜深拿着神理的手机调出地图,“不算特别远,打车的话,一个小时之内就到了……我这就出发,你让他等着,顺便问问他知不知道权英龙的联系方式。”   神理遵照吩咐问了左宇,很快就有一个号码被发到她的手机上。   又说了数分钟后,神理挂掉电话:“我让他哪里都不要去,安心在工地上等着,说有人会去接他。”   “这样就好。”夜深说着,这便站起身来,“脖子的话……那么他就是下一个,但愿不会就在这一小时内出事。权英龙的号码你要试着打打,尽快把所有人都联系到。我先过去了,你们不要随便出门,如果有突发状况,请和——请听从我同事的指示。”   他本想说“请和我同事商量”,想了想还是改了口。他可不觉得蓝冰雨是会和别人商量的类型。   神理点了点头。这几日的相处似乎已经让她对夜深等人消去了大半的戒心。如果夜深真的是骗子的话,这时候就可以试探着让她打钱了。   ……   左宇挂断电话,他的嘴唇还在颤抖着,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直到现在他还有些云里雾里的。不管是神理的联系,还是这几天遇到的怪事,如果不放到一起,他绝不会产生多余的想法。可刚刚从神理的语气中听来,她似乎也怕得要命,能够让那个女人怕成这副样子的事情可不多……左宇对她说的事已经信了八成。   要知道,那个女人当年可是敢一个人——   想到多年前的那件事情,左宇不由得干咽了一下。   她好像已经找了能处理这件事情的人。是什么人呢?和尚?还是道士?还是现代小说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那种“除灵师”?但愿神理慧眼如炬,不是被什么江湖骗子给蒙了……左宇如此祈祷着。   他跟薄玉凡撒了个小谎,说自己有个亲戚要来,一会儿要出去吃饭。薄玉凡心中不疑有他。反正今天不用上工,这假还是好请的,跟老窦说一声就行了。   左宇穿戴整齐,以便一会儿直接开溜,这时老窦一脸晦气地闯进屋里:   “我干他娘的……一会儿安监局有人来检查。玉仔别玩儿了!你那塔吊顶上没丢什么烟头之类的吧?别瞅我了!我知道你个犊子平时没少搁上头抽烟!一会儿给我上去把你烟头都给我捡了!”   “啥玩意儿?”薄玉凡叫了起来,“你看看外边儿刮多大的风!马上就下雨了!这时候上塔吊?你脑子里边儿海啸了吧?再说安监局来一趟检查就检查呗!不每个月都来吗?他们来一趟就是走个过场,咱以前又不是没见过,你搞得跟国家领导来视察似的,至于吗?”   “你特么才懂个屁!”   老窦眉头皱成了一团,这是明显的发怒征兆。平时的老窦虽然粗话多,但总不至于被薄玉凡这几句话就惹火。左宇心想他大概是刚才在安监局的人那里吃了瘪。   “这回不一样!”老窦压低了声音,“安监局新来的那个领导,咱还没去打过招呼,人家就是逮着这天过来视察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咱都知道。就是要这样的天气来视察安全防范工作才更能显出他态度来。我估计得有拍照录像的人跟着,要么是电视台,要么是他们自己宣传部的,拍了照往网上一发,大风天,下着雨,领导认真负责,视察了什么批评了什么强调了什么,不都是这么个套路吗?”   “你都知道是套路了还——”   “就因为是套路咱才不能给他圈里边儿去!”老窦两眼发红,“人家领导又不把咱们这些小虾米放眼里边儿。到时候他什么都没发现,算咱们走运;要是真看出了什么问题,人家正缺一个典型放那儿点上第一把火呢!你还指望你递根烟领导就乐呵呵回头走了?”   “怎么这样啊这帮犊子!”薄玉凡骂了起来,“咱平时可没少往他们办公室里送东西!”   “就因为咱老实上门道,人才专门过来给我说一声,要不然谁理你!”老窦说道,“还记得上回那个‘馨德嘉园’的工程不?”   “啊?那工程不是废了吗?”   左宇也记得那个工程。那是前年底去年初的一个项目,结果模子刚出来,工程不知怎么就停滞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上头一分钱都没下来,这边工人也觉出不对劲了。老窦跑了十好几趟,嘴唇子都磨破了,最后一打听——得!开发商卷钱跑路了!这一查下来可好,虚假宣传、一房多卖……显然是一开始就打定了骗钱的主意。   房屋预售当然是需要拿到许可证明的,那些部门里相关的人也都倒了霉,一下子端了好几个。听说那个跑路的最后也抓到了,可钱却没怎么追回来。左宇记得那几天,得知自己上当的预售房业主们堵在工程进出口打着横幅要“讨公道”,跟工人们发生了几次冲突,险些酿成流血事件。   其实那帮闹事者中大部分人心里也都清楚得跟明镜似的,知道开发商的锅不能丢到施工队头上,可那又怎么样?在他们的心里,自己是吃了亏的啊!人一旦吃了大亏,有火无处发泄,总得找个地方出掉这口恶气才行。所以他们明知道施工队也跟他们一样是无辜者,但还是得佯装不知,硬要把对方打成“骗子”,期待着能够从这帮“恶人”身上寻回自己的血汗钱来。   这种期待怎么可能实现得了呢?   “就那个事儿让咱们上了一回黑名单,还是最黑的那种。”老窦长叹一声,“其实谁都知道这事儿不能怨咱们,但能怨谁呢?涉及的金额太大了,那些小猫小狗抓的抓,罚的罚,可还是压不住这个事儿,总得有几个人出来把锅分分吧?让谁来?领导来?逗谁玩儿呢?要担责只能找咱们这样的——我这样的!又有点儿钱,又没什么势!把我丢进去一榨,油水给那些吃亏的分点儿,他们就不叫唤了!那帮人不就是这样吗?又要有钱就行,他们才不管钱是从谁手里拿的呢!到时候指不定还要给人送一面锦旗,跪地上磕几个响头——‘哎哟青天大老爷还我们公道啦’!我跟你说,哪怕今天他们什么都查不出来,最多几个月,他们总得寻点儿由头给我弄进去。他们这帮人想给人定个罪还不容易?谁这么多年还没拿过钱送过烟什么的?你看好了,到时候肯定是要给我多弄几个罪名,数罪并罚,这样罚得再狠也有正当理由了!最迟今年夏天,估计你们就能到法院旁听去了。”   老窦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尽管左宇觉得他有点杞人忧天了,事情应该不会糟糕到那种程度。但看他这副样子,只怕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还是让他自己待一会儿清醒清醒吧。   “那你的意思……这领导今天来就是专门整治我们来的?”薄玉凡倒是被这一番言论吓到了,他的语气带了点儿惶恐。   “不一定是‘专门’,但要是能查到点儿什么,他肯定高兴!”老窦说道,“所以玉仔你赶紧去塔吊顶上把烟头捡捡——别瞪我,我知道那领导再不靠谱也不可能上塔吊,可你想人家走到塔吊底下,风一吹,一个烟头掉下来砸人嘴里了,那你觉得我这条老命还能活过今年不?”   “得得得,唉……”薄玉凡把裤子穿起,“我这手机还要没电了……还好老子有充电宝。”   “呃……我等下有亲戚要来。”左宇说道,“我就不陪你们了吧?”   “你有什么亲戚?”老窦皱眉斜瞥着他,“我把所有人都发动起来了,建筑里边儿,场地里边儿,都有人忙活。就你一人不干像话吗?我还打算让你上楼顶看看去的……”   “我举报!”薄玉凡登时举起一只手,笑嘻嘻地说道,“老左他昨天带着块儿板砖上楼顶坐去了,下来的时候我没看他捎下来!”   左宇一拍大腿——是有这么回事!他在楼顶抽烟总得有个东西垫着屁股吧。要放在平时,反正他天天都会上去,拿不拿也就那么回事。可今天么……老窦在这儿盯着,平时关系再怎么好,这会儿怎么能不给人家面子呢?   “行行行行行,我去我去我去……”左宇只好投降。   他跟在幸灾乐祸的薄玉凡身后出了门。薄玉凡一手同时捏着自己的手机和充电宝,嘿嘿笑着回头望他:   “老子早告诉你别搁楼顶装逼,不听你爷爷言,遭报应了吧?”   “特么不是你教给老子的?!”左宇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薄玉凡也不恼,大笑着跑远了。   这话还真不假。薄玉凡这个塔吊操作员过去总和左宇炫耀,说自己站在塔吊顶上看下边儿一帮人跟小虫儿似的,吹着风点根烟美美地抽一口,登时就能找到当皇帝的感觉。左宇一开始说他脑子有病,谁知道自己一尝试,反倒比薄玉凡更上瘾。   他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走进了施工升降梯,电梯向上移动。建筑物中有工友们的影子在晃动,看来大家都已经忙活开了。   早点儿干完吧,把砖头一拿,看看有没有别的垃圾什么的,捡捡就行了吧?按照神理的说法,最多再有半小时,来接他的那个人就该到了。他得抓紧点时间才是。   ……唔?   左宇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神理在电话里好像说过吧,那个词……好像是“预兆”?   左宇的心里琢磨着。   预兆……也就是说,我看见了什么,就会以跟那个相同的方式死掉?   那我看到过什么?   左宇产生了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他的脑子在此时转得飞快。   他站在楼顶向下俯视的时候,听到了那个声音,然后他看到有个白影子在对面的塔吊顶上。   薄玉凡把易拉罐掉在地上的时候,他又听到了声音,然后……他看到一个白衣的女人从楼顶掉了下来……   这是什么死法呢?   根本不需要多想,两个关键词在他的头脑里组合了起来。   “高处”和“坠落”。   我会从楼顶掉下去摔死……   这个想法让左宇浑身一颤。他赶紧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神理不是说了吗?那只是‘预兆’而已,肯定能躲过去的!况且……况且昨晚不是看见那个女人掉到楼底下去了吗?她不会在楼顶等着我……不会的……”   他尽量忽视掉自己的“敌人”是个女鬼可能会飞起来这件事。升降梯在他忐忑不安的心情之中把他带到了楼顶,一路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呼……”   没事,没事就好。   左宇小心翼翼地走到楼顶边缘,捡起了那块垫屁股的板砖。   完成了……接下来捡捡垃圾就好了。左宇乐观地想着。那女鬼又爬不上顶楼,总不能一脚把我踹下去吧?   天色有些晦暗,看来雨在中午之前就会落下来,但风还没有大到足够吹动一个人的程度,左宇并不担心。他把自己这些天抽掉的烟头捡了一下,这便打算离开楼顶。只不过走到脚手架前的时候,却发现升降梯不知何时又下去了。   薄玉凡那小子在对面的塔吊顶上低着头,看起来并不像是在捡烟头的样子,左宇猜那混球多半在又打游戏。他笑了笑,眼看着升降梯离自己越来越近。   “沙沙……”   催命的声音响起。左宇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   “沙沙……”   等、等等……不可能!不可能!   左宇仓皇四顾,却并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那个女鬼不可能上到楼顶来的,对不对?她要怎么上来呢?要么她走楼梯,可是这建筑里有那么多工友在,就算是阴天阳气也很重,她一个女鬼怎么敢爬楼梯上来呢?   要么……她……   左宇看着逐渐接近楼顶的升降梯,他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不……不……   升降梯停在了那里。左宇矮小却壮实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手中的板砖一没拿稳,砸在了他的脚面上,他却连痛都没有叫一声。板砖在地面上滑行了半米,在楼顶边缘停住,一半悬在了外面。   升降梯的金属门缓缓打开。左宇的眼中映出了那道白色长发的身影,她朝着左宇的方向飘忽地行了过来。 第二十四节 坠与亡(后篇)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你要再过来一步,我——我我我我我……”   左宇的口中发出声调怪异的嘶吼。他一步步向后退去,明明是试图说出威胁的话语,听起来却像是软弱的哀求。   可这并不能阻止女人的前进,她的步伐飘忽,像是在走动,又像是在滑行。威胁也好恳求也罢,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即便她会因这种事情而动摇,左宇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他的身体抖得跟筛子一样,再继续退下去,最终他只可能会被逼到楼顶另一侧的边缘,然后退无可退,真正“实现”预言中的情景。   不行!左宇狠狠咬住牙关。我不能死!来救我的人马上就到,要连这几分钟都坚持不了也未免太霉运了!再说、再说……   他想起家中的妻子和孩子。妻子虽然身材差些,但脸庞清秀,和他站在一起,郎才未必有,女貌却是不缺。   儿子是个小胖墩儿,明年就该上小学了。和别的男孩子不同,因为从小就在母亲的严格教育下长大,他一直非常懂事,学习又好。总是老师和熟人们交口夸奖的对象。   就算是为了他们……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也决不能——   左宇趴在了地上,却并非是要向女人求饶。他四肢着地迅速地转了方向,向着未完成的楼梯踏步黑洞洞的入口爬去。   怎么样!他想着。我不站着,这样你就没法把我推下楼去了吧?   可女人并未因他怪异的动作而迟疑,她始终安静地朝这边靠近着。似乎左宇的一切行为对她来说都只不过是怪诞滑稽的表演。左宇分明感觉得到那长发下透出的视线紧盯着自己,却看不到她的眼睛。   他的脚探到了楼梯板。这样就能够安心了吗?……不行。左宇恨恨地想着。这女鬼没有停下,就说明还有杀我的机会——对,每层楼虽然不高,但要是头朝下从楼梯上栽下去,难免还是会摔断脖子。得继续朝下……一直到一楼才行!到了一楼平地上,我看你还能想什么法儿摔死老子!   而此时,不远处塔吊上的薄玉凡正无所事事地玩着手机,小巧但质量不错的充电宝连着数据线挂在操作台上。   外面的风很大,雨马上就要下来了。但他待在塔吊操作室里一点儿都不紧张。对塔吊不熟悉的人可能会觉得很危险——本来么,那么细细长长的一根柱子,被风一吹可不得东倒西歪的?但其实并非如此,塔吊这东西向来稳固得很,只要不在大风天搞些危险操作,出事的几率比在建筑里头忙活还低。薄玉凡以前在浅水湾那边工作过两年,每到夏秋季节总有台风,街上有些店家的玻璃都能被大风吹碎,塔吊却丝毫不受影响。薄玉凡心里可有谱呢。   他一上塔吊就发现自己被老窦坑了。平时他在塔吊上抽烟,烟头都会丢在操作台旁边挂着的小铝盒中。即便是在外面边吹风边抽,抽完也会把烟头带进来。再邪乎的风也没法钻进门窗紧闭的控制室里把烟头带出去,老窦说的那种状况根本不可能出现。   可既然都已经上来了,直接扭头走人也未免太不给老窦面子。他打算在上头多待一会儿,到快下雨了再离开。这样一会儿可以跟老窦说,自己是在上面检查了半天,确认万全之后才下去的。虽然跟老窦关系已经很铁了,但人家毕竟是“领导”,哪个领导不喜欢认真负责的员工呢?   他一边摸鱼打着消消乐,一边惬意地哼着歌儿。这时他听到了左宇的喊声,好像是让某人不要靠近。于是他站起身来往那儿看看,楼顶天台上却分明只有左宇一个人。   搞什么呢?   薄玉凡疑惑地想着。他拿上手机和充电宝走出操作室,却恰好看到左宇趴在地上朝楼梯口那边挪过去。薄玉凡不禁笑出了声,他喊道:“老左你干嘛呢?要改装成四轮儿驱动是怎么着?”   没有人理会他,左宇根本就没听见。薄玉凡的声音淹没在风中。   左宇倒退着一级一级楼梯爬下去。虽然是下楼,但这样的姿势实在太过耗费体力,左宇早晨又没有吃饭,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滑落下来。   那女人就站在他身前五六个台阶的位置,一步一步向下走着,没有发出一丁点脚步声。左宇快她也快,左宇慢她也慢,好像就是打定主意在玩弄他似的。   话虽如此,左宇却不敢停下。说不定这女人就是在等待他松懈然后出其不意给他一击。要坚持,要坚持!他对自己说道。只要爬到一楼,就是我这边的胜利了!   建筑中有许多被老窦发动上来的工友在忙活,看见左宇这副滑稽的姿态,他们半是疑惑,半是好笑。有人叫道:“老左你这练的是什么神功?”   “我看像是天山派的蛤蟆功。”   “好家伙,谁给老左买个雕来,这一看就是个当大侠的料!”   “那要么咱们先砍他一条胳膊?再弄个玄铁重剑?左大侠行走江湖没个趁手的家伙不合适吧?”   “工地上那么多废铁板呢,左大侠看上哪块儿拿走就是,我们又不要钱。回头泡上个小龙女带来给我们见识见识呗?”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性,你想当尹志平也得有那本事啊。老左他老婆先给你下头来一菜刀,让你练辟邪剑谱去,还正好能跟老左凑一对儿呢!”   这帮人嬉笑着,相互寻着乐子。左宇并没有理会他们的时间。   也有关心他的。一个才来没多久的小伙子犹豫着走上来想扶他一把:“宇哥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扭脚了吗?”   “滚蛋!”左宇怒骂道,“别挡道!滚远!”   年轻人委屈又尴尬地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旁的老师傅替自己徒弟鸣不平,哼了一声:“小刘你别理他,妈的个犊子一天到晚不知道犯什么神经,上房顶吸两口烟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这幢楼总共有十六层,五十米的高度,左宇居然用了将近半小时的时间,真的一点一点从楼顶上爬了下来。终于到达一层的时候,他松了口气,抬头看去,那女人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不见。但左宇还不敢停歇,他爬起身来,只觉得两腿发颤,像是要抽筋一般。他跌跌撞撞冲向建筑出口,正好和闻讯赶来的老窦撞到一块儿。   “你怎么回事儿?”老窦朝他喊道,“发什么疯?我听说你——哎哟喂!”   “滚开!”左宇疯牛一般朝外冲去。   老窦被推了一个趔趄,被旁边的工友一把扶住。他迷茫地望着左宇离去的背影,喃喃念叨着:“怎……怎么了这是……”   工友哼了一声:“谁知道他什么毛病。”   左宇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场地中间,阴天湿冷的风毫不客气地袭击着他的身体,他明明已经喘不过气,却硬要大笑出声。工人们全都看着他,场地中的、建筑里的,无数双眼睛投注在他的身上,疑惑的、担忧的、嘲讽的、不屑的眼神环绕着他。可他浑不在意,他朝着建筑的阴影中嘶声吼道:   “妈的你不是狂吗?你不是厉害吗?哈哈!你特么来杀我啊!来杀我啊!”   他在说谁?   工人们交头接耳,可没人知道答案。   左宇突然心有所感,他抬起头来看向楼顶。   女人站在天台的边缘,左宇看不清她的面庞。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那个号码!那个人来接他了!   左宇心中一阵狂喜,他扬起手机冲着楼顶高喊:“来啊!你特么倒是来啊!救我的人到了!你死定了我告诉你!你死定了!”   女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风突然大了起来。在楼顶,那块之前被左宇丢掉滑到边缘处的红砖摇晃了一下,砸到了外脚手架上,然后径直朝着左宇的脑袋坠落过去!   “老左!小心!”   薄玉凡的吼叫声让左宇抬起头来,恰好看到这令他魂飞魄散的一幕。他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就地一滚。砖头砸到他的身旁,激起一层尘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左宇愣了一下,然后再度大笑起来,“没砸着!傻逼!呸!贱货!哈哈哈哈哈……”   楼顶上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左宇在原地呆立片刻,兴奋感涌上了他的大脑。   我做到了!他想着。我做到了!那女鬼没能弄死我!我活下来了!   薄玉凡站在塔吊操作室外面,疑惑地看向自己那位地面上的朋友,他完全搞不懂到底是什么状况。不过左宇没事,没有被那块砖头砸到,这让他松了一口气,然后——   他一直攥在手里的充电宝突然滑落下去,薄玉凡伸手去抓,却没有抓到。数据线的连接口断开,那只金属充电宝从栏杆的缝隙中滑出,向着相隔五十米的地面坠去。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当左宇终于听到风声仰起头来的同时,“某个东西”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他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工地入口处,夜深站在一辆出租车旁,他和出租车司机都看到了工地中的怪异一幕。两人对视,夜深拉开车门。   “原路返回吧,师傅。”   他不需要再去确认,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他对那种姿态已经司空见惯。   毫无疑问,那是“死亡”的姿态。   “呃……”司机犹豫着,“哥们儿,这你的地?”   “怎么可能。”   “哦,我就说嘛!”司机摇了摇头,“这种地可千万不能投资,这一看就是风水不好!”   “……对极了。”   夜深疲惫地闭上眼睛,他苍白的脸色并没有显出任何异样的神情。 第二十五节 错乱的意外   和权英龙的联系的过程十分不顺利。尽管电话拨号音表明这是个能够打通的号码,但那头却一直没有人接。根据神理的说法,权英龙从过去就是个“花花公子”,即便在和神理交往的同时,也丝毫不会放过和其他女生调情的机会。他应该不知道这是神理的号码,即便知道,应该也不会刻意躲避,反而会很开心能和过去的女友“再续前缘”。他不接电话的原因,多半是正在和某个新搞上的女人在床上躺着呢。   午间,留在神理家中的两名女性接到了夜深的联络,得知了左宇的死讯。神理当即面色惨白地瘫倒在沙发上——她并不是因昔日熟人死于非命而感到悲伤,即便有也不过是兔死狐悲而已,充斥在她内心之中的,是“很快就会轮到自己”这样的恐惧感。   她和蓝冰雨的午饭是夜深早晨出去买早餐时顺带从便利店捎回的便当。他叮嘱她们不要随便出门,自然也会做好相关的安排。   神理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机,每隔一段时间,就尝试着给权英龙去一个电话,结果当然都是一样。余下的时间里,她不断地向下滑动着屏幕,浏览着朋友圈和微博的无聊信息。事实上她的精力根本没有半分放在这上面,她对比特币和乐天事件都不感兴趣。只是一旦闲下来,她的头脑中就会被无解的忧虑所占满,她只好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至于这房间中的另外一个人……神理并不知道她有什么本领,她觉得比起这个小女孩,夜深应该要可靠得多。而且这女孩从夜深走后就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不,夜深在的时候,她好像也没有说过话。没有书看的蓝冰雨安静地坐着,却并不显呆滞。她总是望向窗外,目光和神理几乎没有交汇过。   神理也试图和她搭过话——   “呃……今天是三月一号来着……呵呵,我都没注意到,二月份就这么过去了……”   沉默。   “蓝小姐昨晚上睡得好吗?如果不习惯沙发的话,今天睡我的床也可以……”   沉默。   “那个,刚刚吃饱了吗?要不要喝点什么饮料?或者零食?我冰箱里还有些果冻,我去拿些来?”   依然沉默。   但没有等来回答的神理还是站起来朝厨房走了过去。跟这个女孩待在一起实在是太闷了!这种感觉令她窒息,她开始怀念夜深在的时候了。那个男人也不是什么合适的交流对象,但至少他会耐心地回答问题,也会给予她适度的安慰。   他在回程的路上联系过,要有事要回“总部”一趟,大概到晚上才能再来。神理衷心期望他能快一点。   她打开冰箱,从里面取出散装的果冻。在冷藏室中保管得冰冰凉凉的小零食透过无色的塑料壳显出诱人的晶莹光泽。   像其他许多女人一样,神理对于甜食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力,而果冻又是她最为偏爱的一种。只不过她的自制力很好,为了避免发胖,她给自己下了规定,每天最多只能吃两颗。   这些几天来一直在担惊受怕,都没有吃过甜食。神理有些郁闷地想着。不如把前几天的量补齐?   也或许,她只是不想回到客厅和那个沉闷的女孩待在一起,故而刻意在这里耽搁些时间。   她掀开包装纸,将一颗粉色的果冻送入嘴里,清爽甜蜜的草莓味在口腔中扩散开来。神理舒服得险些呻吟出声。   她又撕开一颗翠绿色的,苹果味,用舌头慢慢地品味着,足足享受了半分钟左右,才让它滑入食道。   差不多了,今天就这样吧。她提起袋子朝客厅走去。尽管她觉得哪怕她把这些果冻一个个全部打开摆在蓝冰雨面前,那个冷脸女孩也不会看上半眼。   唔……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低头看向手中的塑料袋。   要不……再来一颗?   可是已经过了今天的量了诶……   反正昨天前天都没有吃,再来一颗也没什么打紧的吧?   神理的左手握紧了拳头。   最后一颗!她在心里暗暗念道。就最后一颗!这两天一直没好好吃饭,一定瘦了好多。刚好补充点卡路里!   她放下袋子,仔细挑选了一会儿,选定了一颗白色带珍珠的。这是荔枝味的果冻。揭开包装纸,Q弹又滑腻的表面仿佛美人的胴体一般勾得人欲火升腾——啊,请不要误会,神理并非是对同性感兴趣的女人,她只是打了一个不太合适的比方而已。   她一仰头,“嘶溜”一声把果冻喂进嘴里,然后她听到——   “沙沙……”   怎、怎么——嗝?!   在她因那虫子爬行的声音而惊慌的同时,果冻顺着喉咙滑到了她的嗓子里!   “呃……呃?呜……”   神理痛苦地想要把嗓子眼儿里的堵塞物咳出来,可却事与愿违。她掐着自己的脖子伸着舌头,伸出一只手指探进口腔,想要通过催吐的方式把它呕出来。但不论怎样努力,那颗果冻就是牢牢地卡在了那里,半分都不肯挪动位置!   该……该死的……要……   神理挣扎着,脚下的拖鞋一滑,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但臀部传来的痛感只是小事。她的脸色因缺氧而憋得青紫,这时她才想起要去客厅找蓝冰雨求救。   “沙沙……”   绝命的声音响起。   神理抬起头来,难以置信的场景在她的双瞳中浮现。   明明是固体的天花板,此刻却宛如水波一般荡漾开来。一个白衣的身影倒悬着朝着她伸出双手,那惨白的指尖向着她一点点接近,接近……   怎么、怎么会?!   只是预兆!这只是预兆!怎么可能不按顺序来呢?怎么会……权英龙还没有死,怎么可能会轮到我?!   她的视线因窒息而逐渐模糊,唯有那道恐怖的身影清晰无比地烙在她的视网膜之中。神理想到了一个可能——   夜深打电话告知他们左宇的死讯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了,如果权英龙他……连这一个半小时都没坚持到就被干掉了的话……   那么现在,就是我的死期!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了。   ……   夜深走进蓄水池地下二层会议室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乐正唯和舒琳都在等他——当然准确来说只有乐正唯一个,舒琳只不过是如往常一样缠着她的“乐正姐姐”罢了。   夜深是在从左宇死亡的工地回神理家的路上被乐正唯的电话叫来的。出租车司机对于临时修改路线当然没什么不满,只不过越走越偏僻,这让他心里有些发慌。在夜深承诺多给一半车费的情况下,他才勉强开到13路公交车的站台。从他走时那诡异的眼光来看,显然是把夜深当作什么“危险人物”了,毕竟正常人谁会先跑到市郊的某个工地上去——然后刚好遇到那工地上有人出事,接着就又跑来这种荒郊野地呢?   左宇的事情,夜深有些遗憾,却并不担心会有人通过手机号联系到他身上来。不管再怎么看,左宇的死亡都是个纯粹的“意外”,这一点谁都不会怀疑。   “齐思诚呢?”他随口问道。   “他今天开始执行‘锦绣庄园’那边的一桩任务。”乐正唯淡淡地答道,“你来一下,看看这张地图。”   夜深站到乐正唯身边端详着那份地图,看样子是张程都周边的地图,比例尺很大,清晰易辨认。舒琳百无聊赖地用胳膊肘撑着脑袋趴在桌上。   “这里,是河头村的位置。”乐正唯指着程都东南的一处,用红色马克笔画了个圈,“乘车从高速路口开始算的话,大概需要四小时左右,而且需要提前联系,一定要今晚就安排好。后半段路相当荒僻,临时打车的话,司机可能会不愿意送。”   确实如此。夜深点了点头:“那我们明天一早出发,应该赶得及。”   “你自己安排。”乐正唯说着,指向另一个地方,“这里,是‘灵泉寺’的位置。”   她又画了一个圈。   “灵泉寺?”夜深疑惑地皱了皱眉,“这里……啊!”   他顿时理解了。   “这是那位年轻的小师傅住的地方是吗?原来他是位僧人?”   “是的。”乐正唯解释道,“我过去认识的那位师傅,法号行贞,早年是个灵咒术高手,后来皈依佛门,便将一身本领弃之不用,转而修习医理。不过,蜥咒乃是他家传,和别的灵咒意义毕竟不同,所以他独独留下了这一门本事,希望以后能找个传人,以免家学式微。后来他去往灵泉寺成为住持,我已有许多年不曾与他联系。”   夜深只能默默点头,这些信息他记下便好,但估计和任务没有多大关系。   “那么……那位小师傅就是行贞大师的亲传弟子,他应该也是在这座灵泉寺里出家。”他对照了一下方位,“唔?离得不算很远。这样的话……先去河头村,然后再前往灵泉寺,时间上应该没问题。”   “据我所知,这里有一条小路,可以前往灵泉寺。”乐正唯画了一条线,“不过毕竟已经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这条路还在不在,现在又变成了什么样子。灵泉寺在这座小山的山顶,山下有一座很小的石制牌坊,只要看到了就不会认错。不过,山上的信号受天气影响很大,很难联系。我把寺里的固话给你,但我不保证能不能打通。之前我联系上的那一次,那位小师傅说,他会每天派小徒弟在寺门口等候,这一周你们只要到了,都可以直接进去见他。”   “这样就好。”夜深说道,“对了……你昨天说过,让我们去这里,还有另一个原因,是什么?”   乐正唯点指了一下灵泉寺的红圈。   “就在于它的名字。”   “灵泉?”夜深一挑眉毛,“难道说它还有什么特殊的效果?”   “嗯。”乐正唯微笑道,“行贞大师在灵泉寺落脚后,我曾去看过他一回。我就是利用那口灵泉进行研究,从而制作出了‘杀虫剂’。”   “嚯!”夜深发出颇感兴趣的声音。   “也别高兴得太早了。”乐正唯温言告诫他,“我对它所知有限,仅知道它有一定的除灵效果,但并不清楚这效果具体有多大,也不知道它到底能不能压制虫咒。你不要把这里当作最终的目标,最好能在用到它之前就解决事件。”   “了解。”   两人又讨论了数分钟,最终敲定了所有事宜。在准备离开之前,夜深卷起地图打算一并带走,却受到了舒琳的阻碍。这丫头压住地图的一角,有些狂热地盯着灵泉寺的那个红圈,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夜深打趣道,“你就算要出家也得选个城里富庶点的庙宇庵堂,跑去那么偏僻的山里,电话又不通,网络就更别想,说不定还有野狼老虎什么的,到时候你再哭我也不去救你哦!”   “你一边儿去!”舒琳白了他一眼,“我在想啊,我们能不能集体出动一次,把那什么灵泉打包带回来?回头找个灵界拍卖会往上一丢,那岂不是发财了?”   夜深和乐正唯无奈地对视一眼,两人同时伸手在这女孩的额头上戳了一下,默契十分。 第二十六节 疑窦   神理恢复意识的时候,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带上了重影。她看到她的厨房仿佛变成了三个叠在一起的空间,女孩的身体也分成了三个,但都进行着一样的动作。伴随着她手臂的挥舞,神理的背部感到一阵拍击的力道。她重重地咳嗽一声,一块果冻的“残骸”从她的口中吐出,落到厨房的地板上。   神理盯着那块恶心的东西看了几秒钟,然后,她鼻子一皱,抽泣声无法抑制地溢出。   蓝冰雨在帮神理吐掉那块卡住嗓子的果冻之后就不再对她的行为进行干涉,眼见她在一旁呜咽,也没有半分安慰她的意思。她刚才坐在客厅里,并没有听到神理在厨房中弄出的动静,如果不是数十次任务中培养出的敏锐直觉让她采取了行动,或许神理现在已经一命呜呼了。   不是灵。蓝冰雨谨慎地作出判断。和虫咒没有任何关系,证据就是——如果这是虫咒直接发动的袭击的话,那么蓝冰雨应该也能够听到虫子爬行的声音才对。   也就是说……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她问道,柔婉的嗓音却伴随着冰冷的腔调。这是神理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这女人一边抽噎着一边抬起头来,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她会拥有如此美妙动听的声线。   “你……看到了什么?”蓝冰雨又问了一遍,她的眉头微微皱起,重复相同的问题令她感到不快。   “我……”神理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看见……那个女人从天花板上吊下来,她要来掐我的脖子……我……我看到的只是预兆,对不对?权英龙还没有消息,他应该还没死,所以没有轮到我!我不会有事!我看到的只是预兆,对不对?!”   她越说越激动,眼珠凸起,口沫横飞。她那充满期待与不安的眼神与蓝冰雨直直地对视,显然是希望能够得到肯定的答案。   但蓝冰雨什么都没有说。   她向来是这样,不喜言谈,也绝不会勉强自己去回应他人的希求。但她心里其实是明白的。   毫无疑问。她想着。我没有听到声音,但神理既然看到了,那就说明是“预兆”影响了她,除此以外别无可能。   但是……   按照乐正唯的说法,虫咒的预兆是只有当被施咒者遇到了和“命定的死亡方式”有关的事件时才会触发的。夜深在周二凌晨时就通过神理几次看到预兆的情况,推断出神理的死法一定和水有关。对这一观点,蓝冰雨心中是认同的。而现在……   蓝冰雨打量着厨房中的环境。   并没有水,不管是洗碗池中,还是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地面,应该没有足够触发预兆的条件。   那么,到底……   身体上突然传来一阵纠缠的感觉。蓝冰雨低下头去,却见神理不知何时跪在地上环住了她的身体。这女人的双臂紧紧地抱在蓝冰雨的腰间,她的头贴上少女的小腹,口中不住地喃喃着:   “我不想死……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我不想死……”   女人那令人心碎的哭腔也没能扰动蓝冰雨的心神。她很讨厌这样的感觉。她挣扎了一下,试图从神理的搂抱中脱出身来,但却没能成功。神理被刚才一度濒死的恐惧吓得几乎崩溃了,她宛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地贴近蓝冰雨,丝毫不给她逃离的机会。在数次努力无用后,蓝冰雨也放弃了甩开她的想法,任由神理如同疯子一般在那里低声诉说着对生的渴望。   她的视线盯着地上被神理吐出的那半块果冻,空灵的声音再度响起——   “等那个男人回来之后,你负责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事无巨细,全部……一点不漏地说给他听。”   ……   神理没有违背蓝冰雨的意思,事实上,她也希望能够从夜深的安慰中获得些许勇气。蓝冰雨给她的感觉就像是一块石头,只会冷眼旁观事态的发展,却绝不进行干涉。神理有种预感,哪怕自己真的死在了她面前,她的情绪也不会有半分波动。   相比之下,夜深给她的感觉就会舒服许多。不仅仅是因为他会认真倾听与回答,同时也是因为他的保证。   他承诺过会保护神理。他的话语中带有一股莫名的力量,让神理相信他一定会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尽全力行动。   因此,当傍晚夜深回到这里来的时候,神理差点没开心地跳起来。   “夜先生——呃?”   她为夜深打开屋门,却是愣了一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夜深从她身边挤了过去,“如果你是想对我的着装发表什么看法的话,也随你。不过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神理面带疑惑地关上房门。夜深已经在沙发上坐下,他神色郁闷地叹了口气。   谢凌依这个蠢女人……   他不会无缘无故冤枉谢凌依,他这么想当然是有原因的。   下午从蓄水池离开后,他没有立刻回到神理家里来,而是先去了卡布里城自己的租屋。明天就要乘车前往河头村了,他要收拾两套换洗的衣物。自己身上这嫩绿色的外套和肥大西裤的结合已经穿了两天,已经把脸面给丢了个遍,现在终于能够换回自己的衣服了。   他回到租屋的时候,谢凌依刚刚下班,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床边。她抓着游戏手柄吹着口哨,看着面前的屏幕,毫不犹豫地把竞技场投注金额调成了“9999”。眼见夜深进来,她也只是随口打了个招呼:   “你昨晚去哪儿了?”   “出门办些事。”夜深简短地答道,“我的衣服收了吗?”   “还晾着呢。”谢凌依快速按着手柄上的圆圈键吹响了古利达号角,“昨晚不都告诉你分开晾了么?我办事你放心啦!今天虽然也下了点儿雨,但我把最外边儿那一排衣服都收下来了,一件都没淋湿。”   “那就好。”   夜深走向阳台,抬起头来。   “……喂,谢凌依。”他叫道,“我裤子呢?你这外边儿晾的几乎全是上衣啊!”   “哈?”   谢凌依有些烦躁地从里间走出来。   “我不跟你说了吗?最外边儿一排衣服我全都收下来了,免得被雨淋湿。你不记得啦?你的裤子全部都晒在最外边儿一排啊。我收到洗衣机里去啦。”   她打开洗衣机的盖子,里面堆得满满当当的,确实是夜深的裤子没错。还好现在天气还凉着,若是放到夏天,空气又潮,她把半湿的裤子堆在这里,只需要半天,夜深所有的下装都要长毛了。   夜深沉默着低头注视了它们一会儿,然后说道:“……昨晚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告诉我会分开晾……”   “对呀!”谢凌依一摊手,“你别急嘛,等到这根绳上的衣服全干了,我就把剩下这些晾上去。唔……其实现在也干得差不多了,你找个吹风机吹吹就好啦。”   有那么一段时间,夜深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思考了好久,才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问题:   “哦……那你的意思,所谓‘分开晾’,指的是把我的上衣和裤子分开晾了?”   谢凌依无辜地点了点头。   “那么……”夜深继续说道,“请问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就是说……现在我的上衣是都可以穿了,可下边儿怎么办呢?如果我这样走出门然后跟人说我是在COS唐老鸭,你觉得警察会信吗?”   这一次他没有像周二凌晨时那样急躁地吼叫,而是平心静气地诉说着。他感到很疲惫。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熟悉谢凌依的风格了,可每一次他稍微信任这女孩一点点,她就会立刻又搞出一大堆乌龙来挑战他的神经。   “唔……”谢凌依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白痴行径,她脸色发红,可还是强辩道,“明明是你让我分开晾的……昨天凌晨也是你说外边儿那一排容易被雨淋不要晾衣服的……是你自己不说清楚,现在又来怪我……”   哟,你听听,三言两语间就把责任全部推掉,不得不说这女人在甩锅这方面还是蛮有一套的。   合着是我的错喽?   夜深静静地盯着她。谢凌依眨巴着眼睛躲避着他的视线,大概足有半分钟过去,她终于坚持不住,摆了摆手,说道:“好嘛好嘛,大不了我借你一条裤子穿啰!可不许给我弄脏哈!”   平心而论,夜深并不愿意借用谢凌依的裤子穿,可让他穿着身上这套奇葩的外装去成衣店再买一套衣物,不划算且不说,他也不想再出去丢一圈儿人了。最后他只得接过谢凌依哼哼唧唧满脸不情愿地递过来的两条牛仔裤,上身则穿着他自己刚收下来的长袖衬衫。   ……这裤子紧得要命,而且一看就是女式的。不过还好,只要不仔细看也没那么容易发现。总比那件嫩绿色外套强多了。   唯一有点儿麻烦的是“杀虫剂”要装在哪里。夜深现在把罐子强塞进裤袋里,但这紧得勒腰的裤子口袋自然也小得很,装得进去拿不出来,真的遇到了灵恐怕会很麻烦。还好,这里除了他以外,还有蓝冰雨这个斩灵眼持有者在,对杀虫剂的需求并不大。   这一会儿神理已经把下午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正如蓝冰雨所言,“事无巨细”,她甚至把自己每天只吃两颗果冻而今天没有忍耐住这种小事都说出来了。夜深低头沉思着,蓝冰雨注意到的“那件事”,他当然也注意到了。   没有水……他想着。没有诱发预兆的条件,那么预兆是怎么产生的呢?   不是预兆的可能……没有吧?如果那是针对神理的直接袭击,那么蓝冰雨应该也会察觉到。   他朝向蓝冰雨那边看了一眼,刚好迎上了她的目光。两人的视线交汇,又同时移开。   果然……她也发现了啊……   夜深继续思索着。   果冻也是含水的食物……这样的想法会不会太过牵强?可如果不是的话,那就意味着我之前的推理存在着问题。可……到底是哪里……   暂且想不出答案,他只好先把这些事情放在一边。目前还有更加紧急的事情等待处理呢。   “你和权英龙联系上了吗?”他向神理问道。   “呃,还没有,不过我一直在联系!”神理赶紧说道,“这一整天我都在给他打电话,可一直没人接!你刚敲门之前我还打了一通电话来着……”   “再打一个。”夜深说道。   神理不会违背他的指示。她拨出号码,按下免提。手机放在茶几上,“嘟……嘟……”的拨号音从里面传出。   这一刻,讯号伴随着风声一起从窗口被送出。在同一城市数千米外的某个名叫“锦绣庄园”的高档小区中,另一部手机在某人的皮包里发出无声的震动。 第二十七节 阴暗的绝路(前篇)   权英龙走在天颐小区地下停车场B区的过道上,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着一边前行。他如此小心的举动当然有其原因,但事实证明他谨慎得有些过头,毕竟此时的停车场中听不到半点儿动静,看来这个“藏身之处”多半还没有被发现。   他左肩膀挎着的那个不起眼的褐色挎包中装的是他的“收获”,整整三公斤的“货物”堆在一起,只要一小袋就可以卖上近百元,这一整袋销售出去的话,获利不会小于十万。   嘿,毕竟是无本的买卖呢。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在静寂的停车场中显得格外刺耳,他慌忙把手机从口袋里摸出来。干他们“这一行”的,随身携带多个手机纯属正常情况,这一部手机是他专门用作“生意上”的联络的。   来电显示上没有写名字,但权英龙认得这个号码。   他捏着手机的那只手掌心上逐渐沁出了汗水。他在犹豫着,手机铃声在地下停车场中足足回响了近二十秒,他才终于下定决心般,按下了接听键。   “喂,阿背哥?”权英龙把手机放在脸旁,却隔了一段距离,仿佛这样就能让他拥有些许安全感,“这么晚了,找兄弟有什么——”   “权英龙你妈个贱种!你特么现在在哪儿?!”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狂吼,权英龙把手机又拿远了些,他的手有些发颤,但脸上却显出一丝扭曲的笑意——   “阿背哥,别这么大火气嘛。来来来,消消气消消气,谁这么不长眼敢惹我们阿背哥啊?跟兄弟说一声,兄弟这就拿刀劈了他丫的!”   “权英龙,你特么少跟老子逗着玩儿!你现在立马乖乖过来给我把货交回来,老子卸你一条胳膊就算完事儿!你要再不识相,老子能活剥了你的皮!”   “哈?”权英龙故作惊讶,“什么货?阿背哥你的货被偷了?哎哟喂这可不得了!要让太子爷知道,咱们这帮人还有命玩儿吗?快跟我说说,阿背哥,有什么线索没?我这就帮你打听消息去!”   “你特么找死!你以为老子找不着你?我告诉你,有种你今天晚上就跑出国去,要不然落到老子手里,你能熬到明天算就老子输!”   这番狠话放完,权英龙听到电话的背景音中传出一段熟悉的电子声。但他没有多想。   “哎,阿背哥,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啊?”权英龙装腔作势地说道,“阿龙我平时敬你让你,也算是对你很客气了吧?你的货被偷了,我也很急啊,可你不能把脏水泼我头上吧?有什么困难,咱们大家一起想办法不好吗?你要再这样,那我跟你可没什么话可说了!”   “权英龙你个贱——”   “挂了,你爹没空听你瞎哔哔,别找你爹!”   说完这句话,权英龙毫不犹豫地摁断了通话。   身体的战栗还未停止,权英龙把手机塞回口袋里。不知为何他感到了些许不安,但他觉得应该没问题。他每一次来这里都会很小心,没有人知道他还有这么个“秘密基地”。阿背他们应该找不到这里来,哪怕是太子爷也不行……   倒没想到我现在会落到这种地步。他半是愤恨半是无奈地想着。被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追着满城跑,要放在过去,他连舔我鞋头的资格都没有!   曾几何时他还是一个官二代。父亲是税务局的领导,母亲也为公家工作,他含着的汤匙就算不是纯金,好歹也镀了一层黄色。像是陆伯言、神理那样的家庭,他们巴结自己都还来不及呢。在那时,他过的是众星捧月般的生活,所有的星星都要围着他一个人转。   那时候的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跌落尘土中,摔个灰头土脸头破血流。   一切都源于十三年前的那件事,那件事虽然被父亲压了下去,责任也全部推给了别人,但终于还是留下了祸根。后来父亲之所以倒下得那么快,和有人把这件旧事翻出来大做文章不无关系。   尽管按照父亲的说法——“那帮人就是要搞我,哪怕我随地吐个痰他们都能给我晒出来批判一番,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但权英龙还是无法不去责备自己。那个一直严厉对待自己的父亲,在被迫去职回家养老时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更是让他的心头懊悔不已。   可惜,这并不是一个幡然悔悟浪子回头的故事。那些挫折并没能帮他走回“正道”。在母亲病逝,父亲也郁郁而终后,权英龙又因无法忍耐公司领导的刻薄怒而出手打人,他的人生就此跌落谷底,再难翻身。再后来混日子找财路,偶尔从自己勾搭的女人身上骗点儿钱花,就此碌碌为生也纯属正常了。   最后沾上这种生意……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权英龙这样想着,他看向自己身侧的大挎包。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他当然一清二楚。最近在“不夜城”那边,这玩意儿似乎相当流行,尤其对于那些抵抗不了诱惑的年轻人来说,它有着不可小觑的成瘾性。外观看着就像是糖豆,只要放在嘴里嚼嚼就能够获得比槟榔和烟草更高几十倍的快感,要是卖不出一个好价钱才是天理难容。   不过……条子们差不多也该注意到了吧?   要是只在“不夜城”传开也就算了,毕竟那就是太子爷家的后院,那帮警察废物窝在那儿无非就是个摆设,跟朝九晚五上班摸鱼的白领们没什么区别。在不夜城中谋生的大多数人就连派出所在哪儿都不清楚,他们出警最多也就是帮人家逮逮鸡捕捕狗之类的活儿。   可西浦这边不同。   高新分局的警察们就是以多管闲事儿而闻名的,你留个大胡子上街被撞见了他都能把你拦住盘问半天。想把生意发展到这儿来,也不知道太子爷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也许那白痴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黑二代,仅因为西浦和不夜城通过外环挨着就大胆地朝这边伸手了?这么说来,最近好像常听到他带着一帮飞车党在外环闹事的传闻……   算了,和我无关。   权英龙自认为不是个傻子,他从第一天接手这玩意儿开始就明白走这条路的利害,但他还是心甘情愿当了阿背哥的下线。一来这玩意儿确实有暴利;二来警察们应该也没那么快发现……不过干了两单生意之后,他就已经有退出的打算了。不能小瞧了警察们的嗅觉,适时收手还来得及。   至于走之前偷了阿背哥这么一包货……那就纯粹是他临时起意了。   谁让阿背哥做人这么不地道。这么一包东西,太子爷收五成利他当然没意见,人家是惹不起的,又是东西的原主,成本费都放在那儿呢。可你阿背哥不过就是经了个手,你再拿四成就有些不像话了吧?   再者来说,沾了这种事情,也不是你递个辞呈就能退出的。权英龙也没想过自己就此金盆洗手,警察就不会找上门儿来。索性顺他十万块钱,明天就瞅个空儿找辆车奔外省,总能逍遥一段时日。   他边走边在心里制定好计划。太子爷应该不会来管这种小事,他只会管阿背哥要钱;而阿背哥的“势力”也就是那么几个混子,只要自己运气不那么背撞到他们枪口上,那帮人应该是拦不住自己的。   “沙沙……”   “嚓嚓……嚓嚓……”   两个细微的声音同时在耳旁响起,权英龙吓了一跳。他条件反射般藏到了一根支撑柱后面,探头朝外望去,却见一个留着寸头的大个子坐在橙色的车位锁旁,正瞅着权英龙的方向呵呵傻笑着。   “龙哥你还跟我捉迷藏……呵呵,我都看见你了……”   原来是他……   权英龙松了一口气。他从柱子后面走出来,整理了一下衣服。   这大个子他是认识的,真名倒不知道,只是大家伙儿平时都管他叫“安子”。听说他很小的时候就住在这里了,脑子有点儿问题,见了谁都嘿嘿地傻乐。他没有家,就住在停车场里面的一个放卫生工具的杂物间里。虽然人不聪明,但手脚却勤快,懂得是非,每天义务在停车场里打扫卫生。见有人搬重物,他也会主动过去帮忙。既然不偷不抢,又会做事,大家便都由着他,时间一长也都喜欢上了这个傻小子。有时让他帮忙搬个箱子,会顺手塞他点儿零花钱,有时便给些零食。他的“家”里那些衣服毯子什么的,听说也都是大家送的旧物。至于物业方面,他们乐得有个免费劳力帮他们清洁停车场,也就听之任之了。   而且,这傻子记人倒是记得蛮清楚,权英龙到这里总共也就来了四五趟,第二次来安子就开始跟他打招呼了。也难怪,人不是常说吗,上帝给人关上了一扇门,必会打开另外一扇窗。这傻子人畜无害的谁都喜欢,住在这里的人,哪怕是对门儿的邻居都可能互不相识,可谁见了傻子都会跟他点个头,这也算是一种天赋吧。   安子正在削铅笔,这就是权英龙听到的那“嚓嚓”声的来源。不过另一种声音……   权英龙掏了掏耳朵,他这几天常常听到这种怪声,不知道是什么毛病。也许过几天出了省去找个医院看看?   在他眼角的余光中,某辆车的车窗玻璃上,似乎有一道白影一闪而过。但他回头看去,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应该只是疑神疑鬼的心态造成的错觉。   这么想着的同时,他和安子搭了话:   “哟,削笔啊,要写字儿?”   “嗯!”安子举起铅笔刀,“鲁阿姨送给安子的,安子要学习!”   “学习……嗯。”权英龙点点头,“学习是好事儿啊,学好了考大学去。”   “对。”安子高兴地应道,“学习,好事儿!有用!”   “唔。”权英龙应和着,这便转身离开。和外边儿那帮杂碎打交道处久了,反倒觉得这傻瓜心性天真老实,若是在这里长住,和他交个朋友倒也不赖。   不过这毕竟只是想想,他是绝不能在这里久待的。虽说他对阿背哥十分不屑,但也不能小看了那家伙的消息来路。一旦自己放松了警惕,那混蛋很快就会带人摸上门儿来,说不定自己一觉睡醒就被人把肾给掏了!   而相比之下,只睡一个晚上就安全得多……毕竟那帮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等等!   权英龙突然停住脚步,他的眉头紧皱,某种黑暗的预感在他的心中逐渐凝聚成形。   他们……那帮人找不到这里吗?他们真的找不到这里吗?   他回过头去,看向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处。这里是B区,如果从小区大门那里进来的话,最近的路是穿过A区,只要五分钟就够了。   刚才挂断电话之后的那种不安感再次涌起,某种寒意从他的脚后跟沿着脊背一路升上脖颈。   电子声……他想着。我在电话里听到的那个熟悉的电子声,那应该是……小区门口的车道道闸?!   阿背哥他们的聚集地就是一片平房,那边儿可没有道闸这种东西!   难道说……   权英龙抿住嘴唇。   刚才在跟我通话的时候,阿背哥他们已经找到这里了?   不可能啊……也许只是巧合?也许他们只是恰好经过了某个小区门口?这样想才比较合理吧?   但是……万一是真的……   权英龙思索了数秒。他霍然回头,朝着大块头安子走了过去。   “安子!先别削铅笔了!我给你派个活儿,有钱拿!”权英龙这样说着,他的话音有些颤抖,但脸上却挂着一种和善的笑容。   “有钱拿?”安子很开心地站了起来,“什么活儿?”   “是这样。你龙哥我呢,现在在跟人玩一个捉迷藏游戏……”权英龙面不改色地扯谎。   “哦!”安子恍然大悟,“难怪你刚才要藏起来!”   “对。不过现在呢,那帮人八成要找过来了。我要是被他们找到呢,那我就玩儿输了,对不对?所以你帮我个忙,你要是看见一群人从这儿走,其中有一个是光头,两个耳朵上都戴着银耳环,比你矮一点……要是见到这种人,你就帮我把他们引走,好不好?”   “唔……唔……”安子面露难色,“你们玩儿捉迷藏,又不带安子,安子帮你就不公平了……”   “什么话呀!”权英龙拍拍傻小子的胸膛,“安子,咱俩是不是朋友?朋友有麻烦,你当然要帮的,对不对?”   “朋友……”安子迷茫地念叨着,“那好,安子帮你……”   “你看,你看看!”权英龙竖起大拇指,“我就知道安子你为人仗义!够朋友!来,这十块钱你拿着!如果你真给我办成了,明天我再给你一百块!”   “一百块!”安子乐呵地拍拍手,“一百块,能买转笔刀吗?鲁阿姨说要给安子找个卷笔刀,是她儿子以前用的,但是没找着,安子只能用小刀……”   “能买一箱转笔刀!”权英龙说道,“记住了啊!引开他们!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住哪儿!他们要是敢打你,你就跑门卫那儿去,说有人在小区里闹事,让他们报警抓人,知道了吗?”   安子毫不犹豫地点头,他并没有想过只是“捉迷藏”游戏而已,为什么会闹到要打人的程度。不过龙哥是他的“朋友”,安子听人说过,朋友有难,要“两肋插刀”。安子不明白为什么朋友有困难就要拿刀捅自己,他很怕疼,不过,只是把人引开这样的活儿,总比往自己身上捅刀子要轻松得多。   权英龙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票子塞到安子手里,再三叮嘱他一定要把事情办好。这便回头走向电梯间的方向。这一回,他才是真真正正地松了口气。   单元楼是有门禁的。他想着。阿背哥他们应该进不来,如果强要跟着人进来,说不定会把事情闹大。而走地下停车场这里,只要上了电梯就行,他们多半会选择这条路。停车场门口虽然也有门卫,但他们胆子小得很,根本不敢管事儿,只负责给车主们指路。见到阿背哥他们进来,只怕是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而安子坐的这块儿地方是从停车场走到B区上层单元楼电梯间的必经之路,阿背哥他们要是真的来了,百分之百会经过这里。   虽然觉得阿背哥他们真的找到这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还是要尽一切可能保护我自己的安全。小心点儿总没坏处。   权英龙握紧了拳头。他用指关节按下了电梯的上升按钮。 第二十八节 阴暗的绝路(中篇)   权英龙在十一楼1104室门口站定,他左右张望了一番,确定没人之后才掏出自配的钥匙插进锁孔里。他推开房门闪进屋内的时候,一个女人惊慌地站了起来,她的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是我是我!”权英龙连忙安抚她,“别激动,是我。不是什么坏人。”   看到他的出现,女人似乎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样子,她的眼神依然有些慌乱。眼看着权英龙提着那只大挎包,把它丢到沙发旁边,她小心翼翼地捡起手机锁掉屏幕,这才捂着心口说道:   “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权英龙轻佻地说道,“除了我之外你还有哪个姘头有这儿的钥匙啊?”   “才没有。”女人有些勉强地笑着,“不过你每次到我这儿来,都搞得好像地下党接头一样。久而久之我也会怕嘛……万一哪天什么黑社会的人进来把我绑走了怎么办……”   权英龙嘿嘿笑着搂住女人曼妙的身体,抱着她在沙发上滚成一团。他骑在女人腰间,双手放肆地揉捏着她柔软的脸蛋儿和高耸的胸脯,他边喘着粗气边说:   “放心啦,宁宁。你瞧你长得这么漂亮,就算被黑社会的人抓去了,他们也舍不得把你怎么样的……不光不会伤害你,他们还会想尽办法让你开心起来……嗯?怎么‘开心’?嘿嘿……那我来给你演示演示……你看,这儿!”   伴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女人发出一阵娇呼。她咯咯笑着试图躲开权英龙的手,但却未能如愿。   “啊——”   她突然惊叫了一声,举起自己的右手,上面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你的指甲……”女人皱起眉头倒吸了一口冷气,“你多久没剪了?”   “啊?哦……对不起……”   权英龙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他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忙跟那些“货物”有关的事,确实有好久没有整理个人卫生了。指甲也是,头发也是,都显得乱糟糟脏兮兮的。他捧起女人的手腕,看着那白皙肌肤上的红色印记,伤口沁出了一点血珠。   他有点儿心疼。虽然他是个人人唾弃的花花公子,总是从女人身上牟利,甚至直接撒谎骗钱。但他毕竟不是没有感情的人,看到这个和自己有着“亲密关系”的女人受伤,他还是会有些内疚。也或许,正是他这种特殊的“温柔”,才会让那些即便知道他真面目的女性也会不自觉地被他欺骗吧……   他把女人的手腕送到口边。女人挣扎了一下,却没能挣脱,只好任他施为。他吸吮着那道伤口,血液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   “沙沙……”   突如其来的异声让权英龙下意识抬起头来。   一个白衣女人倒挂着趴伏在他正对着的那扇窗户上,隔着透明的玻璃向里面窥伺着。   “呜啊啊啊啊啊——?!”   权英龙猛地向后一仰,直接从沙发另一侧摔了下去。   女人也被吓了一跳,但她什么都没有看到,她是被权英龙给惊着了。   “你干什么?!”她不满地说道,“一惊一乍的要吓死人啊?”   “啊?哦……我……”权英龙再度看向窗户的方向,却是什么都没有了,仿佛刚才那一瞬间冲击性的场景不过是他因过度劳累而产生的幻觉。   他确实太过疲惫了,为了那包货的事,他这三天总共只睡了六个小时,急需进行一次充足的休息来回复体力。若非如此,他本打算今晚就坐车离开的。   和这个名叫辛宁宁的女人认识,是大概半年前的事。在权英龙接触过的所有女人之中,她不是最聪明的,但也绝对不傻。她第一眼就看出了权英龙是个什么东西,但即便如此还是愿意和他混在一起。除了身体上的关系之外,她给他提供一个秘密的栖身之所,而他也不白占她的便宜,卖出货物的收益中总会分她一份。至于两人有没有超越这之上的感情,权英龙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过有一点他必须承认,那就是这座房子的确不赖。   权英龙没有问过辛宁宁,她一个年轻女人是怎么在这种高档小区中拥有一处房产的。他对此觉得无所谓,反正他也多少料想得到。阿背哥那帮人了解他的过去,但都以为他现在不过是个没本事的小混混。他们倒是认识他半年前交的那个“女朋友”,但那个女人已经回老家结婚去了,那之后权英龙和她就再无来往。   换言之,除了权英龙和辛宁宁两人之外,再没有谁会知道他躲在这里。   “啊……货!”   权英龙翻身站了起来。他从沙发上掉下去,刚好压在那只皮挎包上。他赶紧拉开拉链往里面瞄了一眼。还好,货没有事,这些“糖豆”比看上去要结实得多。   他拉上拉链,抬头发现女人也饶有兴致地盯着挎包,连忙警告道:   “你可不许偷偷碰啊!这是什么东西你心里也清楚,我们只靠它赚钱,可不能上了它的套!”   “我知道。”辛宁宁哼了一声,“不过你这袋子里面怎么一闪一闪的?”   “啊?”   这话让权英龙一愣。他再度拉开挎包拉链,果不其然,在那些透明袋子的下方,绚丽的光芒闪烁着,伴随着几不可闻的“嗡嗡”声响。   权英龙摸出了一部手机。这当然是他自己的东西。正如我们之前所说,干他们“这一行”的人,随身携带多部手机乃是家常便饭。这一部是他专用作“工作”之外的联系的。上面记载着他的一些亲朋好友的号码——尽管那些人如今已少有愿意和他通讯的了,辛宁宁的号码当然也在这上面。   阿背哥他们应该不知道这个号码,但是……   来电在权英龙尚且犹豫的时候就已经停止。权英龙看向通知栏,从早晨开始,居然足有五十多条未接来电,全部都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是谁?   若是骚扰电话或是推销广告,应该不可能频繁到这个程度。也就是说,这个人是真的找他有事……   权英龙思考了一会儿,决定拨回去看看。他虽然是个混蛋,但包括老家的祖母在内,这世上他真正在乎的人还是有那么几个的。   “我打个电话。”他说道,一边按下回拨一边走向门口。辛宁宁又哼了一声,自顾自走到电视橱旁,取出小药箱找出一片创可贴给自己受伤的右手贴上。   几秒种后,手机中传来接通声。权英龙没有第一时间发声,他屏息凝神听着那边的动静。   那是一个女人略显急切的声音——   “喂?喂……喂?是权英龙吗?权英龙?你应该在听吧?喂?”   这声音……很耳熟。   权英龙想着。这个女声并没有给他带来危险的感觉,应该是过去交往过的某个女人吧。   于是他决定应声:“嗯……是我。”   他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变得有些温柔,他对待女人向来如此。   于是那个女人松了口气:   “可算跟你联系上了……权英龙,你还记得我吧?我是……神理……”   ……   与此同时,地下停车场B区过道上,四个男人正在快步前行着。他们的着装风格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其中走在最头前的那个光头男人穿着黑色皮夹克,衣服裤子上到处都是看起来银光闪闪的钢钉,一对硕大的耳环在他的耳朵旁边摇动着。   “哪儿来着?”他粗声粗气地问道。   “说是1104室。”   在他左后方跟着的男人忙不迭回答道。这男人个头是四人中最高的,身体也壮实得很,然而却对光头男人毕恭毕敬。   毕竟这光头虽然没什么本事,地位也不见得有多高,但却是有资格成为太子爷直属下线的“阿背哥”。   “我特么知道!”阿背哥不耐烦地说道,“我说咱们从哪儿上去,那个看门的说的电梯间搁哪儿呢?”   “这……”   后面三个男人面面相觑。他们都是第一次到这儿来,谁会知道这种事情?   “呃……”一个把头发染白的瘦小男人应道,“应该……按着那个指路的牌子走就可以了吧?”   阿背哥翻了个白眼儿:“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个屁用!”   他话音刚落,一根支撑柱后突然闪出一个高大的人影。在这寂静的停车场中,人影口中吼出怪异的一声——   “啊哈!”   四人组被吓了个魂飞魄散,齐刷刷倒退了三步。其中站在最后的那个胖子一没站稳跌在了地上,居然滚了一圈才爬起来。   两边僵持了几秒钟。他们这才看清,拦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个个头儿高些、看起来傻兮兮的年轻小子。   “……你特么谁啊?”阿背哥眯起眼睛。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上了些凶狠的意味。   “我?呵呵……我叫安子。”那高个儿傻笑起来。   “你特么有病啊?”白毛骂道。   “嗯,对!”安子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我有病,他们都说我有病,我是傻子。嘿嘿……我是傻子。”   四人组用怪异的眼光对视着。   “阿背哥……不会真是个傻子吧?”白毛小声说道。   “我看像。”胖子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说。   阿背哥想了想,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滚开!一边儿玩儿去!”   虽然四人被这么个傻子吓了一跳,面儿上有些抹不开。但他们毕竟是来办“正事儿”的,总不能为了消气把这个傻子按地上揍一顿吧?   四人抬腿欲走,安子却拦在他们面前,依然傻咧着嘴乐呵着,半分让路的意思都没有。   “……你欠揍啊?”阿背哥抱起双臂,他的双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儿,“再不滚开我弄死你!”   “嘿嘿……嘿嘿……”   安子一边摸着头,一边说道——   “你们要找阿龙哥,对吧?” 第二十九节 阴暗的绝路(后篇)   地下停车场中的五人沉默着相对,气氛一时之间显得有些诡异。片刻之后,阿背哥用一种慢悠悠的、仿佛毫不在意的腔调问道:   “什么阿龙哥?没听说过啊。哪个阿龙哥?”   “嘿嘿……阿龙哥就是……权英龙。”安子说出了那个名字。   四人组相互对视。   阿背哥擦着眼角,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哦……你怎么知道的?”   “他跟我说的,嘿嘿……”安子直截了当地说道,“阿龙哥说,他跟人玩儿捉迷藏,让我帮帮他。要是有一个光头来找他,就让我把人引开。你看,他还给了我十块钱呢!”   安子把那张崭新的十元钱展露在四人面前,得意地炫耀着。   阿背哥冲着白毛使了个眼色。白毛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钞票。   “哎——你叫什么来着?”白毛走上前去,“算了……大个子,我就管你叫大个子了哈。你看,这是五十块!比你手里那张多五倍!你会算数吗?五倍!懂吗?你告诉我们权英龙在哪儿,这张钱就是你的!”   安子乐呵着,伸手想要拿走那张钞票,但白毛却向后一缩躲开了他。   “你先告诉我们,然后我再给你!”白毛说道。   “嘿嘿……行!你们跟我走!”   安子点了点头,这便转过身为他们带路。四人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一同动身跟了上去。   谁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的身后,某个“东西”漂浮在空中,悄悄地移动起来。   ……   权英龙在玄关处和神理聊了十多分钟,他的语气从一开始的温柔逐渐转为不耐烦。   “唉,神理啊……”权英龙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不是我说你哈。你呢,想跟我见面就直接说嘛。这么多年不见,其实我也蛮想你的。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只不过我最近没什么空,回头再跟你联系好不好?”   “你——”神理的声音听来又羞又气,“我没有想你!我巴不得你赶紧去死!要不是这件事跟我也有关系,谁愿意管你死活!”   “喔喔喔……”权英龙冷笑着,“那好那好,呐,咱们现在假设你说的是真的,好吧?就算它是真事儿吧!那我问你,有鬼要来杀我,你拦得住吗?还去那什么老婆子道歉?你以为是拍港片儿啊?”   “我当然没那么大本事,但我这边有‘专业人士’会帮忙,他们——”   “去特么的专业人士吧!”权英龙骂了一句,接着却是语重心长地说道,“神理啊,你都这么大了,该信什么不该信什么,不用我来教你了吧?什么‘专业人士’?特么的那就是骗子!亏你还上过大学的人呢,你一高级知识分子上这种低级的当?我觉得你还是先别去那什么河东村还是河西村的,你先去看看脑子!或者,你要是信我的,要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你就直接去警局!直接报警把那些骗子给逮走,你看他们还说不说什么去什么村什么庙的事儿!”   “权英龙你觉得我脑袋有问题是吧?要我身上没出什么事儿我会受这种骗?左宇之前也不信我说的,可他已经死了!你的号码就是他临死之前告诉我的!”神理忍不住大吼起来。   “那个傻逼好骗得很,你蒙他两下他就什么都说啦!”权英龙不屑地说道,“就算他真死了又怎么样,他天天帮人家盖楼,说不定哪天就叫一块砖头给砸死了……哦!我知道了!我跟你说哈,神理!你得小心着点儿!如果有人告诉你会有鬼来杀人,然后左宇就真的死了,你不应该防什么鬼不鬼的,你应该防着那些人!说不定就是他们把左宇弄死的,这样才显得他们说得真实啊!你别急!别闹!别咋呼!我这是为你好!咱们再怎么说有段感情放在那儿,我肯定不希望你出事儿啊,对不对?”   “……反正你就是不愿意相信我,是不是?”神理的声音中透着些许疲惫,“除非你真的死了才会信?”   “我死不了!”权英龙的声音也带了几分火气,“你们女人怎么就特么这么爱无理取闹呢?我说的有道理还是你说的有道理你心里不明白?你就没点儿逼数吗?行了你别叨叨了!我当年为什么跟你分手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就是因为你这个蠢样儿!你那脑子放那儿就是当摆设的!臭女人,你那点儿家当给人骗光了才好,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吃一堑长一智了!”   “我干——”   “我是你爹!干你爹去吧!”   骂完这句话,权英龙一指头戳断了通话。   他憋着恁大的火气。之前在阿背哥手底下受的气一直无处发泄,刚刚过去的爱人来电,本以为是找他有事相求,虽然他并不打算帮神理什么忙——他现在既没那个精力也没什么本事,但他并不介意用这个机会和昔日恋人再续前缘。谁知道她净扯些神经病一样的事儿,八成是被什么“大师”之类的给骗了,这蠢货!   他感觉心情越来越糟了。事实上,刚才有那么一会儿,他也想过神理联系他是不是和阿背哥的事儿有什么关联,毕竟时机太巧合了。不过仔细想想应该没什么可能,阿背哥就算脑子再笨,也不会去找一个十三年前跟他交往过的女人来钓他。   他把手机收起来,扭头走回客厅。   辛宁宁已经贴好了创可贴,正坐在软椅上玩手机。眼看权英龙笑嘻嘻地走过来,她却没有露出什么好脸色。   “刚谁的电话呀?”她阴阳怪气地问道。   “哦,一老同学,想来找我借钱,我不甩她。”权英龙随口带过。   “男同学女同学呀?”   “女的。”权英龙嘿嘿乐着凑过去,“多少年前的同学了,你别瞎想。我现在不是都有你了嘛,怎么可能再去找别人?谁还能比你漂亮比你好啊?”   这话虽然说得肉麻,但他自己显然并不当回事,同样的,他也知道,辛宁宁不会相信这话,但她也不会反驳。两人之间的关系就这么微妙地维系着。   他试图靠近她,但女人却伸手把他推开。   这有点儿怪,辛宁宁以前并不会吃其他女人的醋,他们有时甚至还会就这种事大开玩笑。今天她是怎么了?   他又一次想要亲近她。辛宁宁想要踹他,腿上却没用力。他捉住她素白的玉足,顺着小腿光滑的肌肤向上抚摸着。   “……你要走了,是不是?”   辛宁宁突然问道。   权英龙的眼光闪烁,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止,只是轻声说道:“嗯……大概要到省外待一段时间,等风声过去再回来。”   “什么时候走?”   她的问题问得直白。明明话音平淡,却让权英龙有种自己抛弃了她的感觉。   也许……这个女人对他的感情比他想象得要深切得多?   “……明天吧。”他诚实地答道,“明天早上起来就走。”   辛宁宁没有再说话。   他的手继续上移,逐渐滑向她大腿内侧的深处。辛宁宁突然伸出一只手打了他的手臂:“臭烘烘的,别碰我,去洗澡!”   权英龙看出她态度坚决。他有些无奈地走向沙发,在她面前脱了个精光,然后朝卫生间走去。在进去之前,他最后回过头说道:   “我还会回来的。你要是能等,就等着我吧。”   辛宁宁没有回答。她听着卫生间中淋浴喷头出水的哗啦声响起,抿住嘴唇,脸上露出不可抑制的悲戚之色。   ……   此时此刻的地下停车场中,五道人影在白色的灯光下移动着。他们逐渐接近了B区的深处,在弯曲却规则的管道之间,一扇小铁门开在墙壁上,看样子像是停车场里的杂物间。   “嘿嘿……就这儿!”安子指着铁门说道。   就这儿?   阿背哥掏了掏鼻子,然后往墙壁上一抹。他看着身旁的高个子跟班儿,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高个子立刻会意地走上前去——   “去把门打开。”   他假笑着对安子说道。   安子当然很老实,他听话地推开铁门,“吱呀”一声——   “砰!”   “哎哟!”   高个子一脚踹在他后背上。安子痛呼一声,一头撞进屋里面。阿背哥一扬手,高个子和白毛立刻跟了进去。阿背哥慢悠悠地走进屋里。最后的胖子看看左右无人,轻轻走进去把门带上了。   屋子里原本漆黑一片,但他们却并不缺光亮。除了阿背哥和安子之外,剩下三个人每人手中的手机都发出刺眼的亮光,扫遍了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这里看上去并不像是人住的地方,杂物和废品堆积在一块儿,墙边有一张床垫,上面铺着两条毯子,还有一个枕头。看上去都脏兮兮的,不知有多久没有洗过。   屋子没多大,三个人在屋里照了一圈儿。高个子还把两条毯子都掀起来看看,然后返回阿背哥身边,小声道:   “老大,没人。”   “我知道,我又不瞎。”阿背哥冷冷地说道,“把灯打开。”   离门口最近的胖子摸到了开关,他伸手按了下去,几人头顶骤然炸裂出一团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但这光却没有维持多久,仅仅两秒之后,它便黯淡下去,最终隐没到黑暗之中。   “怎么回事儿?胖子你又关上干嘛?”   “我没有啊!”   “我闻着一阵焦味儿,是不是灯泡烧了?”   “我也闻着了,这是烧线的味儿吗?”   几人低声交谈着。胖子把手机的灯光照在天花板上,找了半天,最后却是一愣。   ……没有灯泡?!   天花板上的正中央只有两根电线,末端用黑胶带绑了起来。   这是理所当然的。安子住的这地方与其叫“房子”,不如说就是个“窝”。物业哪有闲心给这地儿换个灯泡?   当然了,初来乍到的四人组并不知道这件事。   胖子盯着那两根电线,百思不得其解。没有灯泡,刚才的光亮是怎么来的?难不成是一下直接烧爆了?不可能啊,没听见动静啊!再说这两根线都用黑胶带缠着,又是怎么有烧东西的味儿的?没缠好短路了?那也不会那么亮啊……   任他一个人在那里思考着,高个子和白毛却是把耀眼的手机手电筒打在了安子的脸上。一片光芒之中,阿背哥捏住安子的下巴,他的声音冰冷无情——   “喂,问你话呢……权英龙那个犊子哪儿去了?!” 第三十节 无法尖叫   “你别——你别捏我!”   安子挣扎着甩开了阿背哥的手,然后又嘿嘿傻笑起来。   “他就搁这儿呢!你们看不见!嘿嘿……你们看不见!就安子自己能看见!”   白毛和高个子对视一眼,他凑到阿背哥耳旁小声说道:   “老大,这傻子脑子有问题吧?”   阿背哥缓缓地转过头来,盯着白毛的脸,那双眼中透出的寒光让白毛浑身发凉。   “……脑子有问题?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四个人!被这一个傻子!带着兜了大半圈儿!是吗?!”   不等白毛回答,阿背哥一脚踹在安子脸上。安子痛叫一声一头撞到地上,鼻孔中流出鲜血。   “耍老子!”阿背哥一脚接着一脚踢在他身上,“特么的真当老子脾气好是吧!跟老子玩儿!你特么以为老子看不出来?嗯?!就你这个捡破烂儿的!你算是什么东西!你特么骗老子!”   他接连几脚踹得安子惨叫不已。于是白毛等人就不再说话。谁都看得出来阿背哥这回是动了真火。至于同情安子?拜托,他们这帮人几百万年前就不知道把同情心丢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嗷!你干嘛打人!”安子哭叫起来,“我不玩了!你们打人!我要告诉金叔叔去!”   金叔叔指的是小区的一个门卫。当然,阿背哥四人肯定不会知道这种事。   “你特么告诉你鸡叔叔!你告诉你祖宗也没用!”阿背哥又补了两脚,“说!特么的权英龙哪儿去了!”   胖子挠着头瞅着面前的几人。他也不笨,他心里清楚这傻子多半是知道权英龙的藏身之处,可问题是这种傻子有的时候就是小孩儿脾气,倔得要命,哪怕打得再疼也不投降的那种。他怀疑再这么打下去,根本掏不出什么消息,只会白白浪费了去抓权英龙的时间。   其实权英龙拿走的那批货对胖子来说根本无所谓,但太子爷肯定不会接受“货被一个小弟顺走了”这种事。追不回这批货,阿背哥就死定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们这些在阿背哥手底下混饭吃的小虾米估计也要拉去陪葬。   要不先去那个情报里说的1104室看看?至少先派一个人过去也行啊……   胖子这样想着,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对阿背哥说出自己的建议,却忽然听到——   “嗒……嗒……嗒……”   脚步声?   有人往这儿来了?   胖子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确实是脚步声没错。又轻又缓的脚步声,正在逐渐朝着这里靠近。   是谁?小区的门卫吗?还是说……权英龙?   阿背哥只顾着狂踹那个可怜的傻子,他们好像都没有注意到。胖子正打算出言提醒,他身后的铁门却伴随着“吱呀”一声突兀地打开了!   这回不用他提醒了。除了安子还躺在地上惨兮兮地哭嚎之外,剩下几人都在瞬间把头转向门口。   但……除了停车场中昏暗的光线透入少许之外,那门口却是连半个人影子都没有。   “怎么回事儿?”高个子问道,“风吹开的?”   “我刚才好像听见有人走过来……”胖子支吾着说道。他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探着脑袋朝外面张望一番,最后却只能回头朝同伴们摊了摊手——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就是风吧……虚惊一场。我还以为门卫过来了呢。”白毛说道。   “门卫怕啥,胆儿都小得跟兔子似的。要是条子过来了才麻烦点儿。”高个子说笑着。   阿背哥眼见没有人,便不再关注那边。他蹲下身体,揪住安子的领子:   “傻子,我在最后问你一遍!最后一遍!权英龙在哪儿!你到底说是不说?”   “你们是坏蛋!”安子边哭边骂,“你们是坏蛋!你们打人!安子要告诉警察!让警察来抓你们!枪毙去!”   “……行,你有种。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你真以为我不敢弄死你是吧?”   阿背哥站起身来。一旁的白毛和高个子顿时有些紧张。他们虽然自命为“黑社会”,但谁都清楚自己不过是街头小混混而已。打人勒索这些事儿他们敢做,可要说真往手上沾条人命……那可就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情了。   他们都有些犹豫地望着阿背哥,不知该说什么话劝解他。可他们不知道的是,阿背哥其实自己心里也犯了难。   要怎么办呢?他根本没什么主意。真要想法子弄死这个傻子?一来没必要,二来……他其实也没干过这种事儿。虽然他经常跟小弟们吹,说他以前在不夜城混的时候跟着太子爷拿刀砍人如何如何,但那其实都是没谱儿的事,太子爷什么身份,还要亲自提刀上阵?   可是……要什么都不干,就放过这个傻子?那他狠话白撂了?刚才被这个傻子耍了一通的事儿,就这么算啦?这让小弟还怎么看他?   得赶紧拿出个准意思来。他有些焦急地想着。在这个傻子身上耽误太多时间了,权英龙说不定早就跑了。总不能为了出气搞砸了正事儿……   这时,安子毫无征兆地停止了哭泣,他又嘿嘿笑了起来。   “你笑个屁啊!”阿背哥骂道。   “嘿嘿……嘿嘿……你们要挨揍喽!”安子一边用手背擦着鼻孔里流出的血和鼻涕,一边诡异地笑着,“珍珍姐来找安子了!珍珍姐对安子可好着呢!你们打安子,她就打你们!嘿嘿……”   这番话古里古怪的,但阿背哥并没有多想,谁让他面对的对象是个傻子呢。什么奇怪的话放到傻子嘴里,那也就没什么好思量的了。   “还真真姐……你假假姐来了也没用!”   他又一脚踹了上去,心里做出了决定,趁着这个机会绕开话题,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我告诉你,爷几个今天火都大着呢!你那什么真真姐来了,正好给爷爷们泄泄火!”   他踹了最后一脚,这便打算找个理由离开了。   可一只手却忽然搭上了他的肩膀。阿背哥回头看去,胖子那张大饼似的脸就在他面前,他有些嫌弃地甩开胖子:“干嘛?”   “老大……有……有……”   胖子的声音哆嗦着。   “有什么?你抖个屁啊?你想说什么?”   “有……有……有个人……在……在……”   胖子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阿背哥皱起眉头:“你什么毛病?有什么话——”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突然发觉了自己身周缠绕的这股怪异的气氛——除了他自己之外,三个小弟全都抬起头来,他们的视线投向上方,三道手机手电筒的光柱照在了一起。   阿背哥缓缓抬头。安子在他身后的地面上躺着,依然呵呵傻笑着。   这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说话了。   在他们面前,所有视线与光线的汇集之处,锦绣庄园地下停车场B区杂物间的天花板上——   一个身着黑衣的女人倒吊在那里,她的面部血肉模糊,扭曲的身体在手电的照耀下反射出惨白的光芒。   ……   “咔”的一声,小宋把密封盖从刚在微波炉里热好的八宝粥罐子上揭下来,舔了两口,丢进了垃圾桶里。   “唉,生活啊……”   他没头没脑地叹了一声,把附带的一次性塑料勺子展开,正打算伸到罐子里去舀一口尝尝,却被一阵吓人的怪叫被惊得一颤。抬头看去,两个神经病一样的男人正从小区深处飞奔出来,哇哇乱叫着逃出门去。   “有病啊?!”小宋冲出岗亭的小门对着他们的背影高喊,“再犯病我告你们扰民哈!”   其实小宋并不是什么胆子大的人。他个子又瘦又小,只怕那个高个子一只手就能把他提溜起来。也正因为如此,刚才那四个人从他这里经过的时候,他明明一眼就看出对方不是什么正经人,却连吭都没敢吭一声。   吼出这一句的时候,他心里也有点儿发虚——万一那两人回头来找他麻烦怎么办?   还好,眼见他们跑得没影了,小宋转头进了岗亭,心里不免有些得意。他再次拿起勺子舀粥,眼前却笼罩了一团阴影。   “嗯?”   他抬起头来。面前是惯见的小区大门,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眼花了吧?   他傻乎乎地摇了摇头,终于把一勺热粥送进嘴里,然后被烫得一阵惨嚎。   ……   街角的车子闪了两下解除了防盗锁,白毛一把拉开车门坐了上去,高个子紧随其后。   这可不是什么犯罪行为,这是他们自己开来的车。虽然名义上是属于阿背哥的,但其实一直都由他的“专属司机”白毛来驾驶。白毛三两下把车发动起来,听得高个子用惶恐的声音问道:   “胖子呢?”   “谁知道!”白毛低吼着踩下油门,“八成被那个东西给逮住了!”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特么哪知道?!”   车辆的油门发出轰鸣,明显已经超过了限速。但两人谁都没有对此发表一句看法。   他们没有提到“阿背哥”。没有必要提,“那一幕”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们的脑海里,只怕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了。   就在刚刚他们逃跑的过程中,那个黑衣的女人一把扑倒了阿背哥上去就是一阵狂撕乱咬——就像是末日片儿里的丧尸一样!白毛记得自己去年看过的那个《釜山行》,对,就和那里头一样!不、不……比那还要可怕!白毛都忘了他逃走之前在做什么了,大概是像疯子一样拼命惨叫吧?就算换了口味再猎奇的人来,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自己面前被撕开肚子扯出内脏,谁能忍住不叫出声来呢?   阿背哥死定了。   根本不用再问,不用再说,他们俩都明白这一点。   那样的人要是能活下来,医学界就该掀起一次大革命了。   白毛打着方向盘险而又险地转过一个弯。   “那个……那个东西……应该不会……应该不会追过来了吧?”   高个子问道,他的声音细若蚊蝇。   “我哪知道……我哪会知道……”   白毛回应着。他的声音也大不到哪儿去。   “可……可……”高个子说着,居然抽噎起来,“我……我害怕……我……我家里,我妈妈还等着我回去呢……我好几天没看见她了……我想回家……”   “你特么能不能有点儿出息!”白毛骂道,他的声音发颤,“你白长这么大个子了你!屁用不顶!”   “我怎么顶?我顶不了啊!”高个子越哭越严重,他寻求安慰般握住白毛放在档把上的手,“要是一般打架,三四个人我都能顶得住。可……可可可可……可那根本……那根本就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啊……”   “那你哭有什么用……”白毛咬着牙说道,“你再哭……你再哭也不顶事儿啊……你——你别碰我手!我没法换挡了!”   他试图甩开高个子的手,却没能成功。   “我……我也不想哭啊……我我我我……”   “你先把你手给我拿开!”白毛怒吼道。   “我根本没碰你!”高个子也叫了起来。   “你特么是——”   白毛吵到一半儿,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他骤然踩下刹车,“吱嘎”一声,车辆在路边停住,轮胎与地面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所幸,周围没有什么行人注意到他们。   白毛的身体在剧烈地抖动着。   高个子坐在后排……对,他坐在后排,而不是副驾驶。那么……从旁边握住我手的人,是谁?   他带着这样的想法,一顿一顿地抬起头来,视线在后视镜中与脸色煞白的高个子相对。两人一同转头看向“那边”——   副驾驶座上的女人咧开嘴巴,那裂口一直延伸到后颈,她猩红的舌头伸了出来,那上面沾满了鲜血和肉片。   这个夜晚,没有谁能从这辆车中离开。   ……   胖子一路跑到六楼,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刚刚在地下停车场,看到那个女人扑倒阿背哥的瞬间,他就拼了命地朝着反方向跑去,就此跟另外两名同伴分开了。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居然叫他给找到了电梯间。   但逃命的本能却催动着他的脚步,让他没有选择停留在那里等待电梯,而是沿着一旁的楼梯道没命地向上冲着,直到双腿彻底没力为止。   “六楼……”他看着圆形的楼层牌默念着,“不会追上来了……不会追上来的……去吃那两个人了……肯定去吃那两个人了……对,我又肥又腻,我的肉肯定不好吃……不吃我……那个东西肯定不吃我……”   他轻声念叨着,自顾自点着头,语无伦次。   走廊上的感应灯检测到有人在这里徘徊,便一直保持着亮起的状态。不知过了多久,胖子有些心虚地朝楼梯口张望着,恐惧感在他的大脑中逐渐减弱,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差不多该下去了?   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儿,要不然……那个东西找上来怎么办?   电梯肯定是不敢坐的。尽管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万一被堵在电梯里边儿,那可就真的是求生无门了。   走楼梯!对!走楼梯的话,往上往下都有路跑,相对来说比较安全。   虽然对自己的体力没什么自信,但胖子还是做下了这个决定。   他刚要往楼梯上挪动步子,这时他听到了——   “嗒……嗒……嗒……”   轻缓的脚步声逐渐接近,这脚步声似曾相识。   ——来、来了?!   胖子急得差点儿流出泪来!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听清楚这脚步声是从哪儿传过来的。可是没用,他越是告诉自己要冷静,脑袋里就越发乱得不可收拾。最后他只得瑟缩着朝走廊深处移动,然后在墙角蹲下抱住身体。   别来这……别来这……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他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念着,自己也数不清楚到底念了多少次。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过脑袋朝楼梯间那边看去——   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就从那边探出头来,咧着嘴巴仿佛在笑着望向他。   “嗝——?!”   胖子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晕过去!   那女人趴伏在地上,不紧不慢地靠近过来。在灯光之下,胖子瞪大的眼球中终于映出了她的全貌。她穿着魅惑的黑色纱裙,除此以外似乎全身光裸,她的脸部成了一团血糊糊的物事,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砸扁了一般,只有张得不正常的大嘴巴能够让人勉强分辨出来。   “不要……不要……”   胖子看着那女人不断地爬行靠近,他突然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伸手砸起了身旁的房门。   “有人吗!有人吗?!来开门!来开门啊!!!”   眼泪顺着他那脂肪堆积的脸颊流了下来。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呼喊与乞求,门里面忽然显出了细微的光亮,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谁呀?谁搁门儿口呢?小丽?小丽是你回来了吗?要是你的话,你就应一声,妈给你开门儿啊……”   “阿姨!阿姨您开开门儿!”胖子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声音,“我——我是……我是那个……我是收水费的!”   门里面的声音顿住了。几秒之后,光明消失。   这种高档小区的水电物业费都是统一管理的。胖子这说法根本唬不了人。再说都快到半夜了,这种时候上门儿还骗人的家伙,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绝望地后退两步,心有所感般低头看去。   女人已经来到了他的身旁,她伸出了手臂——   胖子想要尖叫,声音却哽在了喉咙里。他的身体跌倒在走廊上,闭目等死。   一秒钟……五秒钟……十秒钟……   到底过了多久呢?   预料中的事情似乎并没有发生。不仅如此,周围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一般,一片寂静。   ……怎么?   胖子犹豫再三,偷偷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没有什么女人,没有什么怪东西……他只能看到他自己肥硕的身体。   诶?嗯?这到底……到底……   胖子虚弱地眨巴着眼睛,完全搞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他是在做梦吗?到哪里是梦?他被怪物袭击是梦吗?他跟着阿背哥来抓人是梦吗?不……难道说,他根本就不认识什么阿背哥,这一切都只是梦里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头脑变得愈发迟钝,居然连这种问题都想不明白了。   他试图爬起身来,却没能成功。   ……唔?   怪了哦。   他看着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这身体距离他的双眼如此之远呢?   为什么……这身体的脖子上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   从那断裂脖颈处喷涌而出的鲜红色溅入了胖子的眼睛里,切断了他最后的意识。 第三十一节 背叛与逃亡   三月份,初春湿冷的天气还不是鸟语花香的好时节,但带着鸟笼子到小公园中散步的老爷子们却是不少。楼层的高度阻隔了大部分嘈杂的声音,却仍有少数啾啾鸟鸣声传了上来。权英龙睁开眼睛看着头顶天花板上贴着的墙纸,略显模糊的视线让他分辨不清那是黄色还是淡粉。   才九点多钟,这让他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自己可能会一觉睡到中午呢。   辛宁宁不在他身边。权英龙下床穿上衣服走进客厅,看到她正在沙发上玩手机。   “醒了?”辛宁宁抬头瞟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去洗脸刷牙吧。”   权英龙点点头走向卫生间。   他们昨天晚上其实什么都没干。尽管一开始他抚摸着她那曼妙柔软的身体,还不免有些情动,心头一片火热。但在洗过澡出来之后,往床上一躺便闭上了眼睛,连日来积累的疲惫在那一刻完全爆发出来,他摸了个枕头给自己垫在脑袋下边就沉睡过去,只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辛宁宁为他盖上了被子,默不作声地睡在了他的身旁。   她一定也是看出了他的劳累,所以没有提出任何“任性”的要求。   权英龙把牙齿从里到外刷了整整十分钟,简直要像电视广告里那样闪出一颗星来。他走出来的时候,辛宁宁却又到床上躺着去了。权英龙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要告别了,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外面却响起了敲门声。   “宁宁?宁宁啊?在不在家?”   权英龙紧张了一瞬,但听声音应该是个女人。辛宁宁从他身边挤过去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位约摸四十岁上下的妇女,权英龙没有回避,因为他也认得这个女人。她是住在一层的管理员,姓鲁,大家都叫她鲁阿姨。   “鲁姐啊,怎么了?又要找我们搞什么集体签名啊?”辛宁宁笑问道。   “哪儿的事儿!”   鲁阿姨的视线越过辛宁宁的肩膀看到了权英龙。权英龙礼貌性地朝她点了点头,她愣了一下,也赶紧笑了笑,接着对辛宁宁说道:   “宁宁啊,这几天你可别往停车场里走哈。”   “我根本就没车啊。怎么了?”辛宁宁好奇地眨巴着眼睛。   鲁阿姨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她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   “有人死了,今儿早上警察把停车场给封了,不让随便进出。我都没去看,你刘姐去看了一眼,说警察围得可严实了,什么东西都看不着,但是只要一有人靠近就轰走,进出停车场都要盘问,我寻思着咱们别去触这个霉头,就挨家挨户通知你们一声。就在咱们楼底下这块儿,估计今天警察得上来到处找人调查。”   鲁阿姨说到这儿顿了顿,似乎还有话没说完,辛宁宁会意地追问道:   “我的天……是谋杀案哪?”   “那谁知道,反正啊据说死得可惨哪!”鲁阿姨继续说道,“停车场里有一个,据说隔了一公里,那边儿路上有辆车里边儿也死了两个,警察一开车,我的乖乖,都是血!满车都是血!还有一个……我偷偷跟你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权英龙有点儿想笑。这阿姨来这儿之前肯定都不知道跟多少人说过这句话了。   辛宁宁却配合地低下头去。鲁阿姨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却偏偏能让站在里面的权英龙一字不漏地听进去,这也得算是一种了不得的技巧吧?   “六楼那个蔡老太太,你知道不?对,就她闺女,叫曾丽珍的那个女孩,跟你差不多大,就上周跳楼那个!你说老太太养个闺女养这么大,就这么一个孩子,一转眼儿没了,那个疼得哟。昨天不是那个曾丽珍头七吗?老太太半夜听见外头响,以为是她家小丽回来了,刚想去开门,结果外头是个男人的动静!”   “啊?”辛宁宁故作惊讶,“那她开门儿没啊?”   “肯定没啊!”鲁阿姨说道,“她人老是老了,又不傻。这大半夜的,一个男的敲门儿,那能有好事儿?再说那个男的还骗她是收水费的!你说说这,这要一开门儿,指不定出什么事儿呢!老太太就没理。可你猜怎么着啊?今儿早上她一开门儿出来——我的个老天爷诶!满地都是血哟!有个人就死他们家门儿口,脑袋都给人砍掉了!老太太叫了一声,当场就休克了!要不是邻居正好听见声儿出来,这会儿送医院都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天呐……”辛宁宁捂住嘴巴。   “我估计呀,昨晚门口那个人就是个什么变态杀人狂。这还好老太太昨晚上没出门,正好有另外一个人路过,这就倒了霉了!”   辛宁宁之前一直只是随口应着,这会儿八卦之心似乎也被引了起来,热心地问道:“鲁姐,你说会不会是她女儿昨晚上‘回来’,正好看见那个坏人,就直接给他……”   她用手刀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鲁姐笑了起来:   “你咋比我还迷信呢……得了不说了。我正寻思着,要不要筹钱找些和尚道士什么的来驱驱邪。这又是跳楼又是杀人的……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歇着吧,记得别去停车场,六楼也别去哈!”   “诶,知道了。您慢走啊!”   鲁阿姨的脚步声走向了另一边,看来她又去敲下一家的门了。   权英龙摇了摇头,走回卧室。他对什么死人什么杀人案都不感兴趣,反正他今天就要走了,这里再有什么事都跟他没有关系。他拿起辛宁宁放在床头的手机想要看看时间,顺口说道:“你这两天别大晚上出门儿哈,看来这儿最近不怎么太平……”   “我知道,我小心着呢。”辛宁宁说着走了过来,忽然看到权英龙在摆弄她的手机,她有些不悦地夺了过去,“别玩儿我手机,玩儿你自己的去!”   “我就看一眼时间都不行?”权英龙皱起眉头,“你天天玩儿什么游戏玩这么入迷?连手机都不让我动了?”   “你管得着吗?”辛宁宁说着,给他亮出一个游戏画面,“这叫《Cytus》,音游,给你说了你也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对音游感兴趣的?”权英龙盯着她的眼睛,“以前我教你玩儿《节奏大师》你不连理都不理吗?”   “我现在感兴趣了不行吗?”   辛宁宁说着,想要往外走。然而权英龙却抓住她的肩膀拦住了她。   “你给我玩儿玩儿呗?”   “你自己不会下啊?哎哟……你抓疼我了!你不是急着走吗?这会儿怎么又不急了?”   她的挣扎激烈得有些不正常。但权英龙毕竟力气大些,数秒钟后,他还是成功从她的手中夺下了手机。   “我就玩儿一局,我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游戏让你这么迷!”他说着,抓着手机坐回床边。   “随你吧。”   辛宁宁一撩头发,她背对着权英龙,声音稍有些发颤。她走进卫生间里,关上了门。   权英龙拿着她的手机,却只瞄了一眼游戏画面就切了出去,点开了微信。三分钟后,他走过去拧了一下卫生间的门,没能打开——这门从里面被锁上了。   “宁宁啊,开门。”权英龙用懒洋洋的声音说道,“我玩儿完了,手机还给你。”   卫生间里传出女人结结巴巴的声音——   “你、你放那儿吧……我正要洗澡呢……你别等我了……”   “洗澡啊?”权英龙哼笑一声,“我不急,你让我进去咱们一块儿洗。开门,宁宁。开门!”   里面没有答话,但这门并不隔音,权志龙听得到里面那个女人因紧张和恐惧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开门啊,开门啊辛宁宁!”权英龙在门上用力拍打着,“你怕我干嘛?啊?你有什么好怕的?你特么你跟太子爷有一腿你还有什么好怕的你个贱货!”   他一脚踹在门上。里面传出女人短促的尖叫,她哭出了声: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阿龙……我……你听我说——”   “我听你奶奶个腿!”权英龙大骂道,“老子这几个月对你怎么样,辛宁宁?啊?你特么说说老子对你怎么样?老子拢共才在你这儿住了几个晚上?啊?老子卖货的钱给了你多少?你特么就这么对老子的?啊?!老子还想着回来搞多了钱跟你一块儿过日子,你特么转手就把老子给卖了?啊?!!!”   他连续几声大吼把里面的女人吓得心惊胆战,她用模糊不清的哭腔说道:   “我不是……我真不是……阿龙,我没想过会这样。我……我其实以前就在太子爷身边儿,这个房子就是他给我出钱买的……只不过这一年他忙着生意的事儿都没再来过。我……我一开始真不知道你是给他办事儿的……我也没想过他会知道我们的事儿……我不敢逆着他……我真不敢……阿龙你别怪我,求求你,别怪我……”   “哦!”权英龙笑起来,“你个贱货还挺念旧情的是不是?人家把你玩儿够了就扔了!你还念着他的好是不是?你妈的我说你怎么玩儿手机玩儿那么勤!你特么是给阿背哥通风报信儿了你!你开开门,你现在开门咱还有的说,你要是想等我拿刀来把门砍烂了进去逮你,到时候你看我怎么弄死你!开门!”   他又是一脚踹到门上。辛宁宁又发出一声尖叫,她哭泣着嘶声喊道:   “阿龙!阿龙你原谅我!我求求你!你看在我伺候了你好几次的份上你原谅我!我爸爸也在太子爷手下办事,我不敢不听他的!”   “你爹的命是命,老子的命就不是命了?!行,你等着哈,你看老子能留下你全尸!”   他转身冲进厨房找了一把菜刀,在木门上三两下劈出了几道裂痕。辛宁宁惨叫着,她的情绪彻底崩溃了——   “阿龙!你饶了我!我求你了!饶了我!你赶紧走吧!你要再不走,太子爷就要来了!我求求你了你快走吧!”   “我特么——”   权英龙又挥刀砍了好几下,然而这木门却比他想象得要厚实一些,砍出些裂痕容易,要砍穿可就费工夫了。他犹豫了一下,把刀往地上一丢,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穿上鞋子,捡起那只装满了“货物”的皮挎包就冲出门去。身后还能听得到辛宁宁的嚎啕哭声。他们闹得动静很大,有些邻居站在门口朝这边瞅过来,权英龙假装没看见,他背起包袱冲下了楼梯。 第三十二节 血染的愚者(前篇)   权英龙三两步跳下楼梯,他心里有些发慌。现在想来,刚才他确实有些浪费时间了,辛宁宁那个贱货既然是太子爷养着的女人,能和阿背哥联系,那现在来抓自己的人说不定就在路上。他得赶紧跑路才是。   要进入这栋楼是需要住户门禁卡的,但出去就不用。权英龙一路下到一楼,正要推开玻璃门离去,胳膊伸到一半,却是顿在了那里。他大睁着眼睛看向不远处小道上走来的那些人影,其中当先一人他是认识的。他禁不住踉跄着后退两步。   ——太、太子爷?!   他真的来了?这么快?!   冷静点,冷静点。他对自己说道。太子爷应该认不出你,他从来都没见过你啊——不,等等,这可不能下定论。万一阿背哥或者辛宁宁把你的照片发给他了呢?那样一来的话……   他看着太子爷后面跟着的那些人影,那肯定是太子爷的亲信们。万一那些人把他一围,想要冲出这里只能说是痴心妄想,毕竟他是权英龙而不是成龙。   他小心地后退着。还好,太子爷边走便跟身边的人说着话,似乎并没有注意前方玻璃门后有个奇怪的男人。权英龙假装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慢慢走回楼梯间,接着撒腿便朝着地下方向跑去。   停车场电梯间这边并没有看到鲁阿姨说的警察们。想想也是,整个B区有六座楼和停车场相连,警察不可能在每个口都布置一些人看守,也没那个必要。他们最多只会分配在停车场出口和案发现场附近而已。权英龙在停车场内小跑了一段,躲到一根柱子后面观察了一会儿,没有发现谁追过来。他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暂时还是安全的。   他整了整衣服,迈步朝着停车场出口走去。可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犯了难。   不行。他想着。出口那里有警察守着,哪怕自己跟杀人案并没有直接关系,但背着这么个大挎包,又没有开车,万一警察们起了疑心,只要拦住他检查一番,那可就完蛋了。到时候他怎么说?骗他们这是糖豆么?   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   要么……回到一楼去?太子爷他们这会儿应该已经上十一楼找辛宁宁去了,现在上去的话……   不……不行。   万一太子爷在一楼留了人,现在上去可就是自投罗网了。   权英龙有些犯愁地盯着挎包,都是为了这包里的东西,要不然他哪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可要让他把包丢掉,那更是不可能。开什么玩笑?都已经走到这里了,还差一点就可以逃出生天,这时候放弃,那之前自己吃的苦又算什么?   在这里把包丢下,之后再想找回来的可能性可就微乎其微了。不知道警察有没有把整个停车场搜索一遍,即便扔在角落里,也可能被眼尖的普通人看见。安子住的那个杂物间本来是个好选择,可那家伙太好骗了,要是有人问起,他多半守不住口风。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该如何是好?   冷静点,冷静点。他又一次对自己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定还有某个办法是自己没发现的……   不知是不是这番自我安慰起了作用。几秒种后,他一拍大腿,把手机掏了出来。   ……   在程都南高速入口处,等待通过的车子排成了几条长队。大众车缓缓地行驶着,想要找条合适的队伍加入进去。   现在是上午十点整,神理坐在车后排座位上,漫不经心地望着两旁的车辆。她有些紧张,不知道这趟道歉之行能不能有个安心的结果。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安全更重要,她绝不想死,更别说是以那种方式悲惨地死去。相比之下,哪怕要跟人屈辱地下跪,也好过这般担惊受怕的日子。   昨晚和权英龙的联系又是以失败而告终,这或许和他们最后吵了起来不无关系。神理本来情绪就一直不稳定,前天才吃了左宇一顿骂,昨天又要受这混蛋的气,她着实是没有忍住。后来她再打过去时,发现自己的号码已经被加入了黑名单,发短信估计也是无用。   “没关系。”夜深这么说,“就当是运气不好吧。我们不能再耽搁了,现在以保住你为优先选择。”   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事情,手机铃声就是在这时响起来的。   夜深正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思考一些事情,发觉神理的动作,他转过头去。神理已经接起了电话,用口型无声地说道:“权英龙。”   “你在哪里?”她问道,“现在给我电话,是想通了吗?还是说……你已经遇到了?”   权英龙的声音一顿,忙不迭应道:“对对对对对,我已经看到了,有鬼啊!你们快过来救我!”   “我们在南高速入口——”   “我过不去,我现在躲在锦绣庄园停车场里,哪儿都去不了!你们快找人来接我!”   神理用征询的眼神望向夜深。夜深皱起眉头:“别开玩笑了,这会儿去锦绣庄园,又是一个半小时的路程。”   那怎么办?——神理用口型问道。   夜深想了一下:“他刚才说锦绣庄园是吧?……问问他具体的位置,还有外貌装束,我这边确认一下。师傅,劳烦你先找地儿一停。”   “好滴!”司机师傅答应得十分爽快。这和夜深给出的高价不无关系。   夜深也摸出手机,找到一个号码拨打过去:“喂,对,是我。齐思诚,我昨天听乐正她们说,你现在在锦绣庄园那边执行任务,是不是?嗯,嗯,对……有件事情要麻烦你帮帮忙,如果你有空的话……”   ……   齐思诚放下手机,望着眼前的楼房叹了口气,却是有些兴奋地回头离开了这里,朝向锦绣庄园的地下停车场B区入口走去。   如果只是夜深的要求,他还可以置之不理,毕竟他自己也有任务在身,拒绝节外生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夜深的任务同时也是蓝冰雨的任务。   好不容易有个给“小冰雨”帮忙的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如果这次表现出彩的话,那说不定之后就……嘿嘿嘿嘿嘿嘿嘿……   他幻想着一些有的没的事,露出了有些恶心的表情,但来往行人却谁都没有往他这儿多看一眼。   不引人注目,这正是齐思诚的特征之一。当然这并非是什么特殊能力,而是他那张随处可见的路人脸和平淡无奇的发型装扮造成的。   在送葬者小队中,每一位成员都有他们独特的行事方式。比如,舒琳最讨厌拐弯抹角的事,她向来直来直去,过于直接的性格常常搞得人不得安宁,故而和“切入点”的第一次接触往往以失败告终。但信息部门会帮她制订多种接触策略,最后总有一种能够成功。或者说,死缠烂打也算是她的优点之一吧。   而齐思诚最擅长的本领则是“跟踪”和“监视”。他那不引人注目的相貌为他提供了良好的掩护,有些人即便被他跟上一整天也不会注意到。记得有一次任务,他本想上楼去近距离盯住“目标”,却不巧在入口处和对方偶遇。那人疑惑地看着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齐思诚不慌不忙地和对方打了招呼——“这么早啊”,于是那人愣了一下,同样露出礼貌的笑容答应了一声,这便离去了。估计在他心里,是把这个平头男当成是哪位不太相熟的邻居了。   他走到目标地点附近,看了看在停车场出口处盘查的警察以及周围好事的围观群众们,估摸着从这里进入的难度,不动声色地转了个方向,走进了一旁的小超市里。   嗯……欲速则不达,且先观望一下看看情况。   ……   权英龙呼出一口气,稍稍放松了一点。   他原本的计划是把神理骗过来,让她拿着包从一楼出去,而他自己则从空手停车场出口离开。现在神理说她本人过不来,但会有人过来接应他。随便吧,虽然不知道来人有多可信,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看情况随机应变了。   “沙沙……”   嗯?   突然响起的怪声让他警觉起来。他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对面停着的那辆车,挡风玻璃上映着一个淡淡的白色身影,看着就像是一个诡异的女人。   而且……这女人……   权英龙的身体一颤。   这女人……好像……就站在他的身后?   权英龙缓缓地回过头去,与身后的那张脸正面相对。   “——啊?!”   他吓得跌倒在地,连滚带爬地逃出几米。   身后传来傻笑的声音:   “嘿嘿……嘿嘿……龙哥,你瞧你吓得……嘿嘿……”   “安子!”权英龙怒气冲冲地爬起身来,“你干什么!”   “嘿嘿……”安子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安子就是想着来告诉龙哥一声,你让安子办的事儿,安子都办好了!”   “我让你办什么……”权英龙说到这里,猛然反应过来,“呃……那个……捉迷藏?”   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安子却是开心地点着头:“对啊。昨天晚上,有个光头带着好几个人来找你,嘿嘿……安子把他们全都带到安子家里去了……”   权英龙张了张嘴。   这么说……阿背哥他们昨晚真的来了?是安子把他们引开的?   权英龙大呼幸运,同时对面前的安子不由得生出了些许感激之情。他上前拍了拍安子的肩膀:“好小子!我就知道托你办事儿肯定靠谱!你等着,我还答应给你一百块钱来着!等着啊,我给你拿!”   “嘿嘿……不用,不用……”安子依旧傻笑着,“龙哥是安子的朋友,安子要为朋友‘两肋插刀’,嘿嘿……不过,往身上插刀子肯定可疼了……安子有点儿怕疼……昨天那帮人还打安子……打得也可疼了……”   “啥?他们打你了?哎哟喂这帮人可真不是东西!”权英龙故作关切,“打哪儿了?来让我看看!”   你碍了他们的事儿,不打你才有鬼了。他暗想着。   “没事儿……嘿嘿……”安子乐呵地说道,“昨晚上,珍珍姐来了,看见我挨打,她就帮我打回去了……嘿嘿……珍珍姐穿着条黑裙子,打起人来可好看了……”   “珍珍姐?”权英龙随口问道,“哪个珍珍姐?”   “珍珍姐就是曾丽珍姐姐,嘿嘿……”   曾丽珍?这名字有点儿熟。权英龙想着。唔……大概也是这楼上的住户吧,辛宁宁什么时候跟他提过也不奇怪。   “总之你没事儿就好!”权英龙虚情假意地说道,“正好,今天又碰见你得算是缘分!哥还有个事儿托你帮忙——哦,你放心,今天有你龙哥在,绝对不会让你再挨打了!你不是想买转笔刀吗?办完这件事儿,哥给你买一箱子转笔刀!”   “不用了,龙哥,嘿嘿……”安子摆了摆手,“安子去买了一把小刀,可好用了……嘿嘿……以后再帮龙哥‘两肋插刀’就方便多了……”   权英龙忽然皱了皱眉,听到“刀”这个字眼的同时,那虫爬般的沙沙声又在他耳朵眼儿里响起。他有些疑惑地左右望望,却什么都没有看到,然后——   他的腹部传来一阵怪异的感觉,有点儿凉,有点儿疼。   他低头看去。   一把刀子明晃晃地插在那儿,刀柄就握在安子的手里。   权英龙抬起头来看着面前那张天真的面孔。他有些不敢相信眼下发生的事情。   “安……安子?”他颤声说道。   “嘿嘿……嘿嘿……”安子的笑容纯净而欢乐,“龙哥是安子的朋友,安子要为龙哥‘两肋插刀’……不过安子以前一直怕疼……现在安子想明白了,‘两肋插刀’不是插自己,是要插朋友两刀,这样安子就不疼了……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第三十三节 血染的愚者(后篇)   “安子……安子你……”   权英龙捂着自己的腹部,试图向后退去。但安子却把刀子攥得很紧。他猛地向后一拔,权英龙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然而安子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结束,他带着无暇的笑容又一次朝着这可怜的男人接近过来。   “嘿嘿……嘿嘿……两肋插刀……要插两次,对吧?”他说道,“刚才是第一次,还差一次。嘿嘿……”   权英龙惊恐地向后退去,还不忘拖着他那只硕大但不算沉重的挎包。他一只手紧紧捂住自己的伤口,他能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那里流失,但他顾不上那些。   “安子!安子你干什么?谁指使你的?”权英龙瞪大了眼睛紧紧盯住安子手中的尖刀,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削笔刀,那是一把长而锋利的水果刀,“阿背哥……阿背哥他们把你给买通了?!”   安子停下脚步,露出疑惑的神色:   “‘指使’?‘买通’?是什么意思?安子不懂……”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权英龙明明在大吼,声音却有些发颤,“他们拿什么买通你的?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他们给的数,我出十倍!啊不,一百倍!”   “没人给安子钱……”安子想了想,又说道,“哦,不对,珍珍姐给安子钱了。她给了好多,比你给的多好多……”   安子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红色的票子,那钞票上的面额有些奇怪,一个“1”后面跟了四个“0”。权英龙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失血过多已经出现了幻觉,他眯起眼睛看清之后,不由得破口大骂——   “你个蠢货!安子你个蠢货!傻子!那特么是冥币!纸钱!你特么还当个宝贝了你!那钱根本就不能花!你叫人给骗了!你个猪脑子!”   “你胡说!”安子生起气来,他又逼近了几步,“珍珍姐明明说能花的!你才骗人呢!”   “等、等等!”权英龙又慌乱地躲开,他不敢再大声咋呼,声音中多了些哀求之意,“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哈……行,行行行,都听你的,能花就能花。安子,安子你走开,你听我的,你走开!你好好听话,回头我给你好多钱!就这样的钱,我能给你弄一沓!”   可安子丝毫不为所动,他固执地摇了摇头:   “不行!不行!安子说要插两刀,就得插完才行!鲁阿姨说了,做事要‘有始有终’,不能半途而废!”   在权英龙绝望的目光中,安子一步步逼近过来。   ……   齐思诚在超市前台要了一份关东煮,他很喜欢虾饺和鱼豆腐。超市老板是个看起来相当面善的中年人,瘦瘦矮矮的,却只有肚皮硕大。他乐呵呵地帮齐思诚多舀了一些汤汁,端到柜台旁边的餐桌上。   这个位置刚好正对着地下停车场B区的出口。齐思诚用签子插起一块虾饺送入口中,嚼了两口,然后吞咽下去,味道确实不错。他望向停车场入口那边,假装随意地问道:“那边儿怎么了?怎么围了那么多人?”   老板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他,露出玩味的笑容。过了好一会儿,老板才指着他说道:   “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不是?哈哈,我早就看出来啦!”   齐思诚并不辩解,他也和老板一起笑了起来。两个大男人在这里笑得欢畅,却不免有些猥琐的意味,还好此时超市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并没有其他顾客。   老板笑够了,他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指着停车场前围着的人群说道:   “听说是发生了谋杀案。”   “哦。”齐思诚淡漠地点了点头,谋杀案,这在他意料之中,“死了什么人啊?”   “谁知道呢?反正据说死得惨着呢,肠子都让人给掏出来了!”   老板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地下停车场那个死者的死状,尽管齐思诚觉得他绝不可能亲眼看到,但即便是道听途说的消息,听多了也总有些帮助。齐思诚向来深谙此道。   他此次任务要接触的那个切入点,是一个职场OL,每天吃个饭都要拍照发微博朋友圈的那种,了解这种人的日常生活简直太容易了。齐思诚锁定了和她同在一个工作场所也同住一个小区的另一位女性,她名叫曾丽珍,她们俩在职场和生活中都有各种矛盾,女人之间的那种矛盾。明明只是些琐事,却好像非要争到不死不休的那种。最后他这位“切入点”成功了,不知耍了些什么手段,逼得那个曾丽珍在职场干不下去。没想到那女人性子也激,也许是经受不了挫折,居然选择一死了之。   这下可好了。齐思诚想。这次任务要是跟这个名叫曾丽珍的女人无关,我就把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老板这会儿已经讲完了和杀人案有关的事情,正在不住地大发感慨——   “鲁姐之前跟我说啊,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觉着也是,你就说我昨天吧,刚进的一批厨具。我在外边儿对着单子点了一遍,然后呢我闺女又点了一遍,正正的好,没一点儿问题!结果我们俩就进来不到十秒钟,我老婆再点,水果刀就少了一把!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你说谁手那么快,一眼没瞧着就拿走了!还给我们放了十块钱!他奶奶的,一把水果刀能卖十六呢!”   ……   权英龙躲在一辆车后面,他一手捂着自己的伤口,探出半个脑袋朝外面小心地张望着。   他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从安子手中逃出来,但他能逃到几时呢?安子拿着刀在这片地方到处找他,他的身影已经从这附近晃过两次了。权英龙浑身都在冒汗,他感到自己腹部的伤口发凉,失血已经让他的身体变得有些沉重,如果再不进行治疗,他一定会死在这冰冷空旷的停车场里。   来接我的人……还有多久才到?我还能撑到那时候吗?   他望着自己脚边的挎包。按理说到这个地步,挎包已经成为了他的拖累。只要他丢下挎包,去停车场入口向警察们求助,就说停车场里有个拿刀砍人的疯子,那么至少他的性命还能得到保障。   可是……可是他为了这该死的玩意儿吃了这么多苦,付出了那么多代价,都走到这一步了,他怎么可能轻易丢掉它?   再忍一下……他告诉自己,只要再忍一下,马上就会有人来接我了,马上就会——   “沙沙……”   他听到这个声音。这明明细微却又清晰的、惊命夺魂般的声音。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昨晚神理的那通电话。他有些后悔,却又不知具体该去后悔些什么。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那个白衣的女人坐在他面前的车上,他看不清她的面孔。   不只她一个……   权英龙左右转着脑袋。他看到了光头的阿背哥,看到白毛、高个子和胖子,那都是他的“熟人”。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了起身逃跑的冲动,但身体中的力量却已经全然流失,他无法站起来了。   “阿背哥……”   他像安子一样嘿嘿地笑着,却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阿背哥的腹部开了一个大洞,他的内脏全都露在了外面。   权英龙转过头去。   白毛和高个子那不规整的身体简直就像是被撕成碎块后重新拼起来了一样,胖子的脑袋在脖子上摇摇晃晃的。   原来如此。   他的脑袋因失血而变得昏沉,可思考却变得快了起来。   他想起鲁阿姨的话,想起那四个死于非命的人,想起曾丽珍这个名字,然后想起安子……   宛如心灵感应一般,安子就在这时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一看见权英龙便露出了笑容,手中举着那把染血的水果刀。   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好像有些不太协调?   可权英龙再没有思考的余地了,他脑中想的最后一件事,只是觉得有某些地方不太对劲。你看,安子说那个曾丽珍穿的是条黑裙子,可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却分明一身白衣。这样的白色让他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胸腹中连续传来的痛感没能够唤醒他的大脑,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只听到安子傻笑的声音——   “嘿嘿……龙哥你们玩捉迷藏,安子也要玩……现在安子捉到你了,龙哥,轮到你当鬼了……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   老板的女儿冲进店面的时候,齐思诚已经吃饱喝足打算离去。那个女孩撞了他一下,却没有道歉,只是朝着自家老爸喊道:   “爸!又死人了!刚从停车场里边儿又抬出来俩!有一个是那个傻子,听说是死他住的那个杂物间里了,身子都让人割成两半儿了!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嗯?”老板急切地问道,“说呀!你卖什么关子呀!”   女孩犹犹豫豫地看了齐思诚一眼,然后小声说道:   “还有一个……听说是让人捅了好几刀,死得也可惨了……”   几秒钟的沉默。   “你做作业去。”老板把女儿推向里间,回头对齐思诚说道,“哎,我刚才跟您说什么来着?我没说我们家丢东西的事儿吧?其实是这样的,那水果刀呢,我们之后又点了一遍,其实是我老婆点错了,一把都没少!”   “水果刀?”齐思诚微笑道,“什么水果刀?您说水果刀的事儿了吗?我怎么没听见?”   老板不好意思地笑笑。齐思诚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超市。   几分钟后,齐思诚通过收集到的信息,做出了自己已经不需要再去接应那个名叫权英龙的人的判断。   ……   时间接近午间十二点。   夜深放下电话,用平淡的腔调对司机说道:“师傅,久等了,走吧。就预定的地儿。”   司机师傅也等得有些躁了,听到这话,忙不迭点点头发动了车子。大众车挤在车流中,向着南高速入口缓缓驶去。   神理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当年参与过“那起事件”的四人,如今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了。 第三十四节 亡语(前篇)   天气预报上,有“中雨”这种说法,神理觉得它指的应该就是眼下的这种雨。但她不知道现在这种说法是否还存在,习惯于在手机上看天气的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了。这雨既非细密如丝,也不是瓢泼倾盆,只是看起来不密集,却分明能听到“噼里啪啦”接连不断的声音。   她身在梦里。四周的树丛与黑暗相互包裹着,面包车在泥泞的道路上前进。和过往的许多次梦境一样,车子颠簸着,前方没有司机,身边也没有其它乘客。茫茫天地间仿佛只余下了神理一人。   这梦境……越来越清晰了……   不知怎的,神理产生了这种可怕的想法。   过去就是这样,它一直和别的梦境不同。在这梦中,神理的观感会变得非常敏锐,就像身处在现实之中一样,当然……总会有些区别,就是这区别让她明白自己身在梦中,明白梦与现实的界限。   而现在不一样了。最近的几次梦境似乎在变得越来越真切,如果不是每次梦境都拥有着一样的内容,每次她都会经历一样的事情,这些事情让她知道自己是身在梦中的话……   神理有种难言的预感。她觉得这梦境终会侵入到现实世界中来。它会成为她的终点。   白影出现了,接着是不变的那些内容——碾压、刹车、空无一人的泥路……然后……   神理睁开眼睛。   车身仍在摇摆。那一瞬间神理以为自己的预感成真,她瞪大了眼睛想要叫出声来,然后发现自己的身周一片光明。   并不是什么刺眼的光,毕竟今天是阴天,这光只是盖过了她梦中的黑暗而已。车内放着老歌的碟,陈芬兰婉转的腔调唱着《月亮代表我的心》。夜深和司机坐在前排,他盯着手中的手机,似乎正在研究着什么。蓝冰雨坐在她身旁,没有书看的女孩以淡然的眼光望向窗外。   他们正在往河头村去的路上。   神理的意识终于驱赶走了梦魇。她坐直了身体,整理一下头发,问道:   “我们到哪儿了?”   “大概还有二十分钟的路程。”夜深答道。他的视线没有从手机上移开。   和舒琳那个总是咋咋呼呼的半吊子不同,齐思诚虽然看上去有点儿不靠谱,但却是执行了多年任务的老手。除去一般不上“前线”的乐正唯,他的资历比送葬者小队中的所有人都高。尽管在面对蓝冰雨的问题上,他总是显得有点儿犯傻,但在情报收集与处理方面,他却拥有让夜深不得不叹服的能力。   现在是下午四点多,由于不熟悉路况,他们比预计花的时间要长一些。这段时间夜深一直在阅读齐思诚发来的邮件,这是综合了他本人和信息部门的调查结果做出的报告。齐思诚将他本来的任务搁置一边专心研究这份报告,说明这上面的资料一定有什么不容忽视的内容。   齐思诚从权英龙事件中的蛛丝马迹推导出,他的死亡和一个名叫“曾丽珍”的女人不无关系。但接下来得到的一些情报却让他十分困惑。   他去看了曾丽珍的自杀之地,那里的死气早已消散,他的断灵眼什么都没有发现。这说明曾丽珍虽是含怨而死,但死后应该并没有化作凶灵。昨天是她的头七,如果她是因此而被召回现界,应该也不会带有强烈的攻击性。死者在头七归家,是出于对过去生活过的痕迹、亲友和归宿的怀恋情感,由此而产生的执念让他们能够回来看上最后一眼。他们不会为了杀人而回来。   再者来说,就算是恨意将她的灵魂引回,那她为什么会先去那个地下停车场呢?那里距她的死地隔着好远一段距离呢。如果她是想要让自己的那个长舌同事付出代价,这条路就更是完全走反了。她在头七之日归来,不先回家去看看,反而去把几个和她毫无关系的人开膛破肚,这有什么意义呢?   那个名叫安子的死者,除了身体被切成两半儿之外,身上还有明显的被施暴痕迹。可以推测,他在死前曾被那四个人殴打过。那几人的身份也调查清楚了,领头的是死在停车场的李北月,奇怪的名字,绰号“阿背哥”,剩下的几个是他的小弟。他们平时聚居在外环和西浦的交界地,和锦绣庄园隔着十万八千里,没有查出他们和曾丽珍有什么来往。   也许……曾丽珍的亡灵是因为看到他们欺负安子,因而愤怒出手?根据住户们的说法,她平时待那个傻子不错。但这就说不通为何她会连安子一起杀死了。安子的死法和那几人相近,那明显不是人类能够在短时间内做到的事情。   扑朔迷离。   我想这不是因为虫咒的影响。齐思诚在邮件中说。乐正唯说过,虫咒不会凭空创造事故,它不会让你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之间脖子折断死去,如果你的脖子真的断了,那多半是因为附近高楼上有什么重物掉落下来把它砸断的。虫咒只会将人引到必然发生事故的地点,或者在人的身边诱发事故。它也不会伤害被施咒者之外的其他人,如果确有人在事件中死去,那说明他们命中注定会死于这场事故,而绝非虫咒的影响。   也就是说,除了权英龙本人之外,剩下几人不是因为虫咒而死。安子、李北月等人是本就注定会被曾丽珍的灵杀死。由灵造成的事故也是事故的一种,虫咒将权英龙带到事发地去,于是他成了这起事故最后的牺牲品。   那么……事故的创造者又是谁?   是曾丽珍吗?由上面那些疑点来看,齐思诚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小。   我感觉,有什么人在背后推动这起事件,不然不会发生这种难以解释的巧合。齐思诚最后留言道。这起事件和我的任务挂钩了,我会想办法调查一下。你们也要小心。如果我的说法成真,这后面确实有什么人在操纵的话,他或许和虫咒的施咒者存在着某种联系。千万不要大意了。   夜深对齐思诚的判断是认同的,他也隐隐看到了这事件背后的阴影。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先解决虫咒的事,让神理从灵咒的袭击中活下来。   蛇咒的限制是七天,明天就是周五,明天下午五点多就是虫咒的终结线,但具体时间不明。也就是说,他们至少需要保证神理活过明天六点,才能确定她已经安全了。但这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神理是蛇咒的最后一位被施咒者,越接近最后期限,蛇咒的攻击就会愈发强烈。乐正唯说,到了最后,虫咒不仅会对被施咒者进行心理暗示,甚至可能直接操控他们的头脑。夜深和蓝冰雨不仅需要保护她,更要负责看紧她。如果她被虫咒控制,趁他们不注意主动去寻死的话,那他们哪怕本事再大也无处可用了。   司机在村口将车辆停下,三人下车进入村中。夜深已经事先和司机师傅说好,返程时会再打电话叫他,价钱当然同样高昂。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正常的司机都不愿意来这种偏僻之地呢?   他们打听到了那位娄家珍女士的地址,但还是找了一段时间才确定路线。神理把一顶硕大的帽子戴在头上。尽管距她上一次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三年,但她还是有些惶恐,生怕有记忆力奇好的人认出她来。   “你还记得她住在哪里吗?”夜深小声问道。   “我怎么可能记得……我以前也没去过她家。”神理的语气有些不安,“不过我要是看见那个女人,我肯定能认出来。我以前在法庭上见过她一回,她当时就跟个疯子一样,她——”   神理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她怎么了?”夜深疑惑地问道。   “她……”   神理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她的喉头不自觉“咕噜”了一声。   “她……好像就在前面!”   “什么?”   “就是那个!”   神理向前方一指,然后迅速躲到了夜深背后。夜深向那里看去,一个佝偻的妇女提着篮子,一瘸一拐地朝着他们走过来。她身上穿着一套灰色的旧夹袄和棉裤,脚上的布鞋沾满了泥巴,可能是刚从地里上来。   “能确定吗?”夜深把声音压得更低了。神理在他背后紧张地点着头,他并没有看到。但其实即便不问神理,他心里也是清楚的。面前这女人和资料上的照片有些出入,面容更加憔悴,头发也更加稀少花白,但五官的轮廓却别无二致。   没想到居然就这么直接地见到了“正主”。   此时,那苍老的女人也看到了这边穿着明显和村中环境格格不入的三人。不知是不是夜深的错觉,她的眼神闪动一下,没有改变前进的路线,而是继续朝这边走了过来。   夜深迟疑一下,迎了上去。   “您好,大娘。我们是从市里来的,跟您打听一下,请问这村里头有没有旅馆什么的?我们想找个地儿住一晚。”   他面上带着和善的笑容问道。   如果能够确定这个女人就是虫咒的施咒者,那么夜深他们就可以单刀直入地进行正题——让神理对她进行诚恳的道歉,以请求她解除虫咒。但现在还不能确定,万一她和事件毫无关系,那么贸然说出他们真实的来意恐怕会节外生枝。他决定先打探一下情况。   这位名叫娄家珍的妇人看了看夜深的脸,又看向那边的蓝冰雨和神理两人。神理的头埋得更低了,她用帽子紧紧遮住自己的脸面。娄家珍大娘的视线从她的帽子上扫过,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她顿了一下,露出和蔼的笑容——   “我们这儿哪有啥旅馆,乡下里平时也没有外人来,哪用得着旅馆哟。要不这样,你们要没地儿住,就去我家里凑合一晚上。反正我家里也没有旁人,住的屋还是能给你们腾出一间。你们要不嫌弃,就过来吧!”   她发出了出乎夜深意料的热情邀请。 第三十五节 亡语(中篇)   夜深等三人跟在娄大娘身后,在并不平整的道路上缓慢前行。就在刚刚,他们答应了娄大娘的邀请——或者,应该说“他”答应了。蓝冰雨和神理在这个暂时的小队中担任不了决策者的角色,也不会反对他的决定。   这是巧合吗?   夜深盯着前方娄大娘的背影。按照资料来看,这位妇人今年还不过五十,但她的形象给人的感觉活像是七十岁的老人,也许是丧夫丧女的悲痛与多年独自生活的孤苦给她的人生平添了太多风霜。   太过顺利了。夜深想着。我们要找她的时候,她就恰好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要接近她打探消息,她就热情地邀请我们去住她家里。以往的任务里可从没有过这么幸运的事。要是每一次接触的对象都这么好说话,夜深觉得信息部门那帮人早就该下岗了。   人常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可他现在还无法判断这是否属于“反常”的范围。这才是真正让他纠结的点。   失去自己挚爱血亲的人,往往会变得孤僻,让人难以接近。夜深极少听说这种人热情好客的例子,但也并不能证明这种状况不存在。而且娄大娘邀请了他们之后,一路上却是找不到话题一般,再没开一次口。这让夜深不知道她到底是真心想帮助他们,还是别有用心——若是后者,那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她到底有没有认出神理?她和虫咒有没有联系?她是不是幕后的操纵者呢?   走在他身后的那两个女人是靠不上的。蓝冰雨就不说了,神理从刚才遇到娄大娘起就一直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泥地里去拱着走路。拜托……你越是这样就越显得可疑好么!   他没有吐槽神理的时间。明天上午他们就必须启程前往灵泉寺。要想查探清楚娄大娘这边的事情,只有今天一晚可供使用。   “到了。”   娄大娘好像连门锁都没有挂,她轻轻一推,院门便应声而开。夜深跨过门槛,左右张望一番。破烂的院落墙壁坍塌了几处,到处都堆满了杂物和垃圾,只留下一条通往主屋的路。侧屋的门开着,看布置像是厨房。如果不是那些厨具上能看出最近使用过的痕迹,夜深一定会以为他们被骗到了一处废墟里。   “好些日子没打扫过了。”娄大娘不好意思地冲夜深笑笑,“将就一下吧。”   “没关系。”夜深报以礼貌的微笑,“我觉得没问题。”   不是“我觉得还行”,而是“我觉得没问题”。夜深不能说谎,他只能这样回答。   蓝冰雨面无表情,神理小心地看着四周,脸上的神色在紧张与厌恶之间切换着。   三人跟着娄大娘走进堂屋,那摆设简陋得让夜深真切理解了这座村子的落后程度。撇开到处都是裂纹感觉随时可能塌掉的墙壁和天花板不提,屋子里除了一张吃饭用的小方桌和一把旧椅子之外别无他物,别说电视机或沙发,哪怕多一只小凳子也好啊。方桌上的灰尘看起来不知有多久没有抹过,一只破碗放在桌边上,里面的汤汁看起来像是个微型沼泽,发出下水道般的臭味。   一封信摆在桌上,看起来还很新。难道娄大娘还在使用这种落后的传讯方式?   这种家居布置与卫生状况可不像是一个乐观的人住的房子。   夜深内心的怀疑加重了。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娄大娘,这位妇人却是面色淡然地收走了碗筷与信纸,然后走进了厨房。半分钟后她回来时,手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堂屋左右各有一间卧室,乌漆嘛黑的,别说电灯泡了,居然连门都没有。娄大娘指着左边那间对他们说:“你们就搁这个屋睡吧。脏点儿,收拾收拾就好咧。”   三人走进了那间屋,夜深把包放下就又走出去。神理和蓝冰雨倒是待在了里面。在事态明晰之前,神理一丁点儿都不想再和娄大娘打照面,蓝冰雨则要守着她。夜深看到娄大娘的背影进入了另一间卧室,他走到门口向里张望一下,一眼便看到了那幅黑白照片。   “这是……”   他情不自禁出声相问。   这整座房子中,所有的东西都像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唯有那一张香案整洁如新,上面的遗照和香炉看起来也漂亮得和房间里的其它东西格格不入,在一只小布袋旁,袅袅青烟盘旋升起。   “我闺女。”娄大娘回答道,她的声音十分平静。   她坐着的床铺简直像是一团破布。即便不用她说,夜深也知道那一定是董娜娜的照片。且不说他早已看过董娜娜的资料,纵使没有,出现在这房间里的也不可能是娄大娘某个远房外甥女的照片。   “请节哀。”夜深说,他想了想,决定直接询问,虽然这可能显得有些不敬,“……她出了什么事?”   娄大娘回答得也很直接:“有天进山遇见强盗,给害死了。”   “强盗?”夜深皱起眉头。这和神理的言论可不一样。   “对,零四年的事儿。那天白天她已经进过一趟山了,结果把袋子给撂亭子里了,袋子里还有好些钱。那年她进城打工干了几个月,挣了些钱,买了个二手的破手机——那会儿手机可贵着哪。那天下雨,我让她别去了,她不听。她说反正有手机,我能打电话找她,不怕的,这就走了。下雨下得天都黑了也没见影儿,我就上小卖部去打电话,电话里头她跟我哭,说她钱让人给抢了,我说不碍事儿,人没事儿就行,赶紧回来。结果一直到半夜也没见到家。我再打电话就打不通了。第二天让人发现了送回来的,人一检查,说这是头天晚上就没气儿了。后来找着害死她那几个强盗,都是城里人。打官司我打不过,就赔了我点儿钱,埋这孩子都用上了。这都过去十三年了,我等着恶有恶报,什么时候那些人都死了,什么时候我才能快活!”   说到最后,娄大娘变得有些恶声恶气了。她指着那香案上的布袋说:“那个袋子,就是她当年用的,她就是为了找这个袋子把命搭上的,这就算是她的遗物了。里边儿还有几百块钱,我一直没动,当年拿回来就再没动过。我就等着害她的人死光,然后把袋子跟钱一块儿烧了,算是对她有个交待。”   夜深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娄大娘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走回左边的卧室,神理好像正在打扫床铺。蓝冰雨站在一边漠然地注视着,并没有半分上前帮忙的意思。   “这里好脏。”神理一边用卫生纸擦着床铺说道,“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换过床单了,硬得要命,肯定跟睡地上差不多,说不定还有虫子。我只能把换洗的衣服铺上,要不根本没法睡。这衣服铺完也得丢,以后再穿说不定有什么脏病。”   “所以一开始就说了是‘将就一下’。”夜深抱着胳膊站到床边直视着她,“我有个问题,神理小姐。”   神理抬起头来。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只手迅速将卫生纸攥成了团,手臂有些颤抖。   “这位娄家珍大娘说,她的女儿董娜娜是被‘强盗’害死的,她说女儿死前和她通过话,说是钱被人抢走了。”夜深直白地问道,“不知道你对此有没有什么印象?”   “没有。”神理立刻答道,“我不知道。”   夜深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盯着她。   神理的视线没有逃避,她倔强地和夜深对视着:   “我真的没有。夜深先生,你不会是在怀疑我吧?拜托啊,我的家庭条件你也已经了解了,哪怕是零四年那会儿我也不会缺那几百块钱的好吗?”   神理的声音略大。夜深回头看向门口,那边没有动静,娄大娘应该没有注意这屋的状况。   他压低声音说道:“我当然知道你不缺钱,但有的时候,这种事和缺不缺钱并无关系。如果你们走在山路里,看到一个无人认领的小钱袋,里面装着几百元钞票,周围除了你们没有其他人,你们可以随便拿走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你能保证这种时候你不会伸手吗?我的家庭也不算穷困,但当看到超市里出现特价商品时,我也不会无动于衷。别那样瞪着我,神理小姐。好吧……就算你没有,你们的‘团队’当时有四个人,你能够保证其他人也没有这么做吗?”   “我保证。”神理说道,她这回答显得有些意气用事。但不管是不是真的,隔了那么久的事,夜深也没办法去调查了。   两人又对视了很久。蓝冰雨兴趣缺缺地盯着肮脏的床铺。   “……好。”夜深叹息一声,“那么我最后提醒你一句,神理小姐。娄大娘说了,这个袋子她拿回来之后就再没动过。如果当年有人碰过里面的东西,在那些钞票上留下了痕迹——比如说指纹——的话,虽然已经过去了十三年,但只要保存得当,使用化学方法还是能提取得到的。”   他观察着神理的表情。   “希望你没有对我说谎,神理小姐。”   神理假装没有听到这句话。她低下头去继续重复着单调的清洁工作,时间在沉默中流逝。许久之后,她似乎终于放弃了把这块抹布似的床单擦干净一点的努力,轻声开口:   “那个老——那位娄大娘……”   “很可疑。”夜深抢过话头,他很清楚神理想问什么,“她的行为举止充满了矛盾,我不认为一个生活态度积极向上的人会把自己家里搞成这副样子。她邀请我们的时候看起来很热情,但之后又变得很冷淡,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她把这‘邀请’当作是一项‘任务’在执行。而且我怀疑她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身份,如果真是那样,仇人就在眼前她却没有当场发作,那就必定是别有用心。只不过我们暂时还不清楚这个‘用心’是什么。我想即便她不是下咒者,也一定和这起事件脱不开关系。”   “是吗……”   神理顿了顿,这一次她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迟疑。   “夜深先生,有一点不知道你考虑过没有。如果她真是下咒者的话,那我就必须对她进行‘真诚’的道歉来获取她的谅解。但我没有在一开始见面时就向她道歉,而是等你把一切都确认好之后才做,这不就显得我根本没有悔过,只是为了保命才来求她的吗?时间拖得越久,就说明我越没诚意,对不对?”   夜深长呼出一口气,他居然露出了笑容:   “说得很对,神理小姐,本来我还打算提醒你来着,倒没想到你自己就注意到了。是的,是这个道理。那你现在考虑清楚了吗?可能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你,或者她根本就不是下咒者,那样的话我们就是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和丢掉小命,不用想也知道该选哪边。”神理果断地说道。   “也可能即便你跪下求饶她也不会原谅你。”   “那我们至少还可以早做打算,也许今晚就出发去找那个什么寺!”   “好吧。”夜深点了点头,他背转过身走出房间,“既然你都已经想好了,我当然不会阻止。先别把换洗衣物什么的拿出来了,做好发生冲突的准备……反正不论结果如何,我看今天我们是没法住下了。”   身后传来神理的嘟哝——“这么脏的地方不住也罢”,夜深不打算再说什么。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神理绝没有半点儿悔意,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要负起责任解决这起事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他再度走向娄大娘的房间,却发现那位妇人不在里面。他回头走进院子,恰好看到娄大娘开门正要出去,她的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   “大娘!”   夜深叫住她。他三两步小跑过去。   “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哦,我给我二姐提点儿东西。”娄大娘晃了晃手里的包袱,“我马上就回来给你们做饭,别急啊。”   “我们倒是不急……”夜深苦笑着,“不过……我们这里有件事想要告诉您一声,如果您方便的话,能给我们腾一点时间吗?”   “有事儿啊?”娄大娘应着,“那要不,你们等我回来再说吧?我来去也就十分钟,不远。”   “十分钟啊……”夜深思索了一下,“那好,我们等着您。”   娄大娘在夜深的注视下迈过门槛,一瘸一拐地远去了。天色渐暗,夜深转身回到堂屋坐下。十分钟他还是等得起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这位名叫娄家珍的妇人的身影。 第三十六节 亡语(后篇)   夜深往灶台上的铁锅里瞄了一眼,只觉得一股恶心感从腹中上涌。面前的厨具确有最近使用过的痕迹,却无清理的痕迹,与其说是厨具,还不如说是厨余垃圾。头顶的蜘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锅里的不明物质发出刺鼻的腥臭。   别说什么材料都没有,就算能找得到,夜深也不打算使用这个厨房。   实际上他也怀疑自己还会不会用。小的时候住在乡下祖母家,那时奶奶的厨房用的还是烧柴火的灶台,但他基本没怎么帮过忙——炒菜还勉强,添柴就完全没动手做过,只是学过“理论知识”而已,而且事到如今也忘得差不多了。   算了,反正饿不死,背来的大包中那数袋压缩饼干和方便面就是为了这种问题而准备的,纯净水也有一人一瓶。今天且先忍耐,据说这村中是有小卖部的,明天的份明天再买也不迟。   他走回客厅,坐在凳子上长长叹息一声。凳子发出不牢靠的“嘎吱嘎吱”的颤音,他觉得自己今晚这一觉恐怕不会睡得多舒服。   他被那个娄大娘骗了,他必须承认这个事实。   我真是够蠢的。他坐在黑暗中想着。这房子几间屋子有的没灯,有的灯不亮,总之就是没法在夜幕降临时为他们提供一丁点儿光线,恐怕不知有多少年没交过电费了。小方桌上的油污和灰尘全部黏连在一起,脏得像是街头小饭馆的后墙。每一次不得不从那样的小巷子里走过时,夜深都必须尽量抬高视线,以免看到什么会让他把早饭吐出来的东西。神理和蓝冰雨睡在里面的床铺上,她们可以铺着神理的衣服,但夜深总不能把跟谢凌依借来的裤子垫在桌上——等还回去的时候那丫头发现这上面沾着洗不掉的污渍八成会发疯,因此他只好找了个尽量干净的桌角,像学生时代一样枕着两条胳膊趴在上面。   我真是够蠢的。这句话又从他脑子里飘过去。   在和娄大娘相见不足十分钟后,他就看出这妇女有些古怪。她的有些行为就像是拙劣的表演。可夜深在加重怀疑的同时却减少了戒心,最终居然被这种低级的演技给骗了过去。   他看出娄大娘绝非真心邀请他们过来住,但在确认她没有能力伤害他们时,他决定暂且观望。照他想来,娄大娘以这种方式帮他们安顿下来,就说明她有接近他们的必要。不如索性将计就计,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想过娄大娘或许会拿上厨房的菜刀挥舞着袭击他们,也想过她可能会在饭菜里下药,硬的软的法子他都想过了,他甚至想过她可能会把他们迷晕绑起来酷刑折磨。   可他没想到娄大娘只是给他们找了住处,之后却自己开溜了。   这是什么新奇的玩法?   当他在屋里坐等了足足一小时都没有等到娄大娘回来时,他就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如果一个人和你约好了时间却没有遵守,一般来说有三种可能:第一,她忘记了;第二,她临时有事或是出了意外;第三,她故意耍你的。从娄大娘走时提着的那个包袱来看,夜深觉得前两种可能压根就没必要考虑了。   那明显是早就做好了离去的准备。   可他却没能看出来,被那个女人两句话给忽悠过去了。   但这也不能怪他,谁能料得到这样的发展呢?就像是某天你被一群歹徒绑架了,被丢在一个小黑屋里,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交涉结果,结果歹徒们却突然不想要赎金了,他们把你绳索一解,往门外一推,声称他们突然想去环游世界。你能怎么着呢?你只能一脸懵逼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开着小破车绝尘而去。   “会不会这屋子里有什么机关?”   当他以惭愧而低落的情绪将现状向两名女伴说明时,神理紧张地提出了这样的猜想。   夜深觉得她一定是想多了。这连家具都没几件的小屋里能装什么杀人的机关?灵具当然有可能,但他并没有任何发现。如果蓝冰雨看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她应该也不会藏在心里不说。   “说不定她打算在饭菜里下毒……”神理嘟哝着。   “得了吧。”夜深说道,“就她那厨房,随便做个菜都能当毒药用。我倒觉得她出去组织人手来抓我们的可能性还大些。”   他这话又让神理慌乱起来,他赶紧摆了摆手:   “不会的。若真是那样,她没必要拿着包袱出去,那是她打算离家的证明。别想这些了,吃点东西,赶紧睡觉,睡不着也要躺下,明天还有路要赶,得养足体力才行。”   从目前的发展来判断,基本已经可以确定娄大娘是虫咒事件的知情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她看到仇人就在眼前却没有动手,因为她知道神理最多还有一天就会被灵咒折磨而死。   可她带我们来到这里,究竟意欲何为呢?   夜深想不通这个问题,只好做下那个他不知做了多少遍的决定——   静观其变。   ……   凌晨时分。   神理睁开了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熟过,只是时间在闭目养神中流逝。她撑起身体,破旧的老木床发出令人牙紧的嘎吱声,这声音一度令她不敢多动,但蓝冰雨的睡姿却没有丝毫异样。她正面朝上,双手垫在腹间,呼吸均匀。神理把手在她眼前晃晃,她没有任何反应。   真是服了,别说是这么诡异的状况,哪怕能够确保安全,在这种又脏又硬的床铺上怎么可能睡过去的……   光是这一点就令她十分佩服。   但现在可不是佩服的时候。   她小心翼翼地下床,期间多次确认蓝冰雨的状态。然后她穿上鞋子,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她没有看到,双目紧闭的蓝冰雨,嘴角却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神理来到了客厅。夜深也趴在桌上以一种看起来就十分不舒服的睡姿沉眠着。她一遍注意着这男人的动静,一边挪进了右边的卧室。   手机的光芒在一片黑暗之中照亮了董娜娜黑白色的面庞。那张称不上好看的脸果然和她梦里的白影一样……唔,这也有可能是她本来就很清楚这是同一个人因而产生的心理作用。   怎样都无所谓。   她用最快的动作完成了要做的事,然后——   “神理小姐,你在做什么?”   突兀出现的男声令神理的心跳几乎停止。她的手机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响动,手电筒被盖在下面,只溢出一圈光弧。   夜深站在她身后的卧室门口,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好孩子在这个时间都应该睡觉了哦,神理小姐。”夜深的语气平淡,面容也带着些冷漠之意,“倒不知您在这里做什么,是在忏悔吗?我真心希望您不是在这个可怜女孩的灵前搞什么小动作。”   “什……什么小动作……”神理的嘴唇颤抖着,“我只是想来看看……看看这个女人的遗照……我之前都没有看过,所以我想……”   “哦,是吗?”夜深撇了撇嘴,对神理的说法露出了明显不以为然的神色。   他这样子勾起了神理的怒火。   “你什么意思?”她气冲冲地问道,“你……明明什么都看见……”   “用不着拿这种问题来试探我。我可以承认,我确实什么都没看到。”夜深不慌不忙地说道,“但这和我怀疑你并不冲突。”   神理冷哼一声。她捡起依然发着刺眼亮光的手机,从夜深身边挤过去回到客厅,却发现蓝冰雨不知何时也站在了左边的卧室门口,她的视线一如既往的冰冷。   在沉默之下,有某种异样的氛围在三人之间流动着。夜深走进摆着遗照的卧室,蹲下身拾起几片白色的东西,却是几张尚显干净的纸巾。   神理的目光在夜深和蓝冰雨之间游移着,突然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惨笑出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们算计我!是不是?你们早就跟那个娄老婆子串通好了,你们合伙来诈我,是不是?”   “如果放在平时,我会说你这属于被害妄想症。但现在这种状况下难免会精神紧张,所以我并不打算责怪你。”夜深的话语中带着一股刻板的书生气。   神理没有理会他。她坐到夜深刚刚离开的凳子上,用怨毒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我觉得这是很容易就能想明白的问题。”夜深走到桌前站在她对面,他看着手中的纸巾,但那上头当然没什么线索供他研究,所以他很快就放弃了,“仔细想想就能明白。虽然可能性很低,但娄大娘说不定会去而复返加害我们,哪怕她不会,现在距离‘最后期限’只剩十多个小时,虫咒随时有可能发动‘直接袭击’。这种状况下,连你这个躺在床上的人都睡不着,我一个趴在桌上的人又怎么可能睡得下去?”   神理的眼珠转动一下,却没有说话。   夜深继续说道:“不过你要说‘怀疑’的话,那对不起,我得承认,我确实在怀疑你,直到现在也是。还记得吗?我下午就‘强盗’这件事问过你,当时你说什么来着?你说你根本不缺那‘几百块’钱……”   神理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但她很快掩饰住了。   夜深轻笑一声:“在你说话之前,我没有提到钱的数目吧?”   “这算什么?”神理辩解道,“我是后来在法庭上知道的不行吗?那个疯婆子在法庭上啰啰嗦嗦念念叨叨一直说我们抢了她闺女的几百块钱,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当然记得了!”   “对,我也是想到了这种可能性,所以才没有当场针对这一点逼问你。”夜深叹了口气,“毕竟现实跟推理小说不同,存在着太多待考量的因素,仅凭一句话就想导出答案几乎是痴心妄想。但……我得道声歉,神理小姐,尽管我没有说谎,但我确实诈了你一次,就是我说的那些关于指纹的话。指纹要想长时间保存是有许多要求的,印泥指纹且不提,油脂指纹要长期保存可需要良好的环境,而这里——”   他四处指指没门的房间和满是裂缝潮湿得生了苔藓的墙壁。   “——显然提供不了这样的条件。”   神理紧咬牙关,但黑暗之中夜深看不清她的脸。   他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只是模糊了一点。我想用这些话来试探一下你的反应……结果比我想象的更有趣,或者说,我没想到你居然会用这么笨的方法……”   他看着手上的纸巾:“用纸巾把袋中钞票上的指纹擦掉——”   “我没有!”神理突然反驳道。   “是是是,我知道你没有。”夜深有些不耐烦地伸出一只手下压示意她平静些,“这是我一开始的想法,但仔细考虑一下就发现这不太可能,毕竟从我察觉到你进入那房间到我叫住你只有区区数秒,而我出声的时候你显然已经‘完成’了,这么短的时间内你没法把那些纸钞全部取出来擦拭一遍。所以我想……你应该是昨晚抽时间擦掉了自己钱包里几张纸钞的指纹,然后在刚刚和袋子里的钞票互换,又擦了一下袋子,纸巾只不过是你用来垫手指以免留下新的指纹用的。就算日后调查起来,袋子上和里面的纸钞都没有指纹显得很奇怪,但也证明不了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我……没有……”神理兀自嘴硬,但谁都能听出她话音中的颤抖。   这一次夜深没有认可她的话,他径直走进里屋,同样用纸巾垫着拿出了那只钱袋:“其实我觉得你大可不必擦拭这只钱袋,那张香案上的东西和这房子里所有其它物件比都要干净许多,想来娄大娘经常清洁它们。她不在意自己的生活,却十分爱惜死去女儿的东西。在丈夫早逝后她就和女儿相依为命,血浓于水,有这样的感情不奇怪……唔,别瞪我,神理小姐。好吧,我就不说废话了,来看看——”   他打开钱袋,用自己手机的手电筒照着里面,仅仅几秒之后,他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不知为何,这看似普通的笑却让神理十分厌恶,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夜深从钱袋中抽出几张折叠的纸钞。这一次他丢掉了纸巾,毫不在意地赤手将那些钞票在桌上抚平展开。共计四百元钱,四张红色百元钞摊在那里。   蓝冰雨也靠近桌边,垂下视线看着那几张纸币。   “看来你还是经过了一番思考的,你没有选择新近的金字钞票,而是刻意使用了旧版。”夜深说,“但自作聪明的的人总是这样,自以为把什么情况都考虑到了,到头来却还是会留下几个漏洞。我也经常办这样的傻事,所以我很懂。不要着急反驳,神理小姐,让我先来问一个问题。我们都知道现在流通的是第五套钞票,那么请问,第五套百元钞,红票子,目前为止共发行了几款?纪念钞等特殊钞票当然不包括在内。答案是三。”   神理浑身一颤。在手电筒亮光的照耀下,她的脸色显得一片煞白。看来她已经注意到了。   夜深用沉静的声音说道:“三个版本,除了我们这两年常见的2015版,也就是金字版之外,还有1999和2005两版。这两版一眼看去区别不大,但稍加分辨,还是有不少差异的,如部分字体、人像、国徽和防伪线等。如果这钱袋里装的是1999版的钱币,那当然没有问题。可是,神理小姐,请问你知不知道……”   他指着桌上的四张钞票。   “为什么在2004年就死去的董娜娜小姐,她的布袋里会装着一年后才流通起来的百元钞呢?”   凌晨时分的空气冰冷而浑浊,这浑浊令夜深不由自主地想到娄大娘的眼睛,想到那双眼中在她提及女儿的死亡时所包含的怨气与恶意。但他自己的眼睛却紧盯着神理颤抖的面孔,她的眉间、她的眼睑、她的嘴唇……这些原本的美丽之处似乎在光与暗的反差之中失了颜色。最后她的全身一起颤抖起来,伴随着轻轻的呜咽声,那声音越来越大,她双手捂面痛哭起来。   这哭泣足足持续了五分钟左右,谁都没有安慰她。蓝冰雨不会去做这种事,夜深这一回也没有。他只是走过去擅自摸出了神理的钱包,果然从里面找到了四张现已极少见到的1999版百元钞票,因长期保管不当的原因,这些钱面上看来还很新,但却软得要命。   他把钱和钱袋放回原处,回到堂屋时,才总算细语轻声地说出了安慰的话——尽管那话语本身不带半点安慰的意思。   “哭泣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神理小姐。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你需要发泄情绪,等到事件结束后随便你怎么哭都可以。但今天就是最后期限了,我们时间很紧。为什么要这么做,神理小姐,告诉我。”   神理抽噎着,她的声音从指间漏了出来,听上去像是老鼠的吱吱声,夜深只能努力去听清她在说什么。   “我……我害怕……我怕我说了实话……你们就会觉得是我的错……就不帮我了……我……我好怕会死……”   “很多人都怕死,神理小姐。不过非要说起来,大多数人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与死亡伴随而来的那些影响,比如说失去。自己的失去,或者他人的失去,但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正因有这种恐惧存在,人们才会更加珍惜生命,才会明白这世上有许多比生命更加美好更加重要的东西。不过……当然啦,也有很多人害怕更为简单的东西,比如说我,我有点怕疼。如果能够死得轻松点儿,或许我就没那么怕了。”   神理依旧啜泣着,好像根本没注意听他说了些什么。夜深有些无奈地耸耸肩膀……试图用玩笑和转移话题的方式让她平静下来的战术失效了,看来他果然不是什么玩弄语言的行家。   眼角的余光仿佛瞥见蓝冰雨在一瞬间露出了看白痴一样的眼神。   唔……一定是错觉。   还是直接上吧。   他双手拍在桌子上,发出的声响令神理浑身一抖。   她直起身体,有些惊恐地看着夜深。在手电筒光芒的影响下,他的身影此刻便如同笼罩着光晕的巨人。   “三天前那个周二的凌晨我就对你说过,神理小姐……我会保护你,我说出的话,就会为它负起责任。但有一个条件,你应该还记得,我说过,你要把实情告诉我们,这是等价交换。”   “我……”   “听我说。”夜深没给她插话的机会,“那时我们尚且没能相互信任,所以出现了这样的问题也是在所难免。而现在,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再问一次,可否将十三年前那天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真真切切地告诉我们呢?”   他认真地盯着神理的眼睛。   “这一次,我不希望再听到半句虚言。” 第三十七节 十三年前的记忆(前篇)   雨下得很大。明明才不过是下午,天却几乎黑尽了。神理打着伞走进那座简陋的凉亭内,嘴里不住地抱怨着:“什么鬼天气,什么破路,我才买的新鞋,踩泥地都脏透了!”   她刚想在亭子里那围成一圈的长凳上坐下,又是尖叫一声:“我的天呐!这凳子脏死了,还发霉了!这种公共设施怎么都没人保养的吗?”   这座建在山脚下的凉亭整体都由木头打造——不,与其说是“打造”,不如说它其实就是用几根圆木围起来的。三根结实的树干成为了承重的柱子,树皮也未磨去,摸起来糙糙的,还要担心会不会扎到木刺。里面的三条凳子表面倒很光滑,至少跟柱子比起来是。   神理从她那爱马仕的白色女包中取出卷纸,撕下来一长溜,在凳子的表面一通乱擦,简直像是要用刨子再给它刮下来一层皮。最后或许是发现这样没什么效果,她索性放弃,直接把剩下的卫生纸全部垫在自己屁股底下,终于没有在坐下时感受到那股过于阴凉的潮气。   顺带一提,她那只皮包其实是假的,她自己心里也清楚,但还是当真货带着。反正她身边的人并没有半个识货的,即便有也不会当面说出来。   “你吵个屁啊?”权英龙一脸烦躁地跟进亭子,他没有带伞,上身的衣服都湿透了,但他浑不在意,直接在另一条发霉的凳子上坐下,“你自己看看这像公共设施吗?离最近的那什么河头村徒步都要俩小时,谁闲得没事儿来给你保养这玩意儿!”   “哦,你还知道啊?!我还以为你脑子淋雨进水了呢!”神理反唇相讥,“别人一高考完,要么迪士尼乐园要么去海边,你去不了夏威夷咱们去浅水湾也行啊!就你可好,跑这么个荒郊野地里待两天,连澡都没得洗!真有毛病!”   权英龙被她一通训斥,脸色当即垮了下来,眼看就要发作,一旁刚进亭子的左宇却是笑嘻嘻地打了圆场:“行了,老大,大嫂,这不今天就回去了吗?不急在这一分钟两分钟的。来来来,喝口水润润嗓子。”   他说着,拧开一瓶统一绿茶递给权英龙。   权英龙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像是“我就不计较了”的意思。他接过绿茶,自己却没有喝,而是递到了神理口边。神理还在生闷气,转过身去不理他。权英龙翻了个白眼儿,又递了一次,这回神理“哼”了一声,接过去啜饮几口。权英龙嘿嘿笑着搂住她纤细的腰肢,她没有拒绝,只是娇嗔着瞪了他一眼。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适当耍耍小性子可以,权英龙喜欢这样,但绝不能过火,把他惹烦了谁都没好果子吃。   最后一个进入亭子的陆伯言恰好看到这一幕,他和神理对上视线,又迅速别开,他有些恼恨地攥紧了拳头,却发现左宇正不怀好意地笑看着自己,于是不动声色地坐到凳子上。他身下没有垫东西,从他脸上那一刹那间的表情变化看来,显然是潮湿的木凳子浸透了他的裤子。   权英龙和左宇屁股下面都铺着两层废报纸,这还是从陆伯言的昌河车上拿下来的,但他们谁都没有给陆伯言分半块的意思。权英龙是没看见,左宇则向来和陆伯言不怎么对付。   于是陆伯言沉默着站起身靠到一边。权英龙在神理的耳边倾吐着肉麻的甜言蜜语,神理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她的视线紧盯着绿茶瓶子上“煮沸三江水,同饮五岳茶,香飘室内外,味存一瓶中”的句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亭子外的雨在沙沙地下着,短时间内只怕是不会停歇。但亭子里的四人并无焦急之意,他们有车,想走随时都可以走,不过是在这儿休憩一下而已。毕竟陆伯言的车里没有空调,长时间待在里面可闷得要死。   陆伯言就在这时注意到了“那个东西”。   “左宇,你凳子下边儿是什么?”他伸手指了过去。   左宇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想整人,冷笑着不说话。直到权英龙和神理也好奇地看向那里,他才一低头,“哎呀”一声,从地上捡起一个毛毛糙糙的布袋子。这袋子表面色彩斑斓,花纹繁复,倒像是个高级的手工艺品,只是手感差了些。   “这啥啊?”   “我看像是电视剧里边儿那种,就那些古代大小姐装银子用的荷包。说不定里边儿还有钱呢!”权英龙笑道。   “呸,破袋子一看就是乡巴佬用的,能装几毛钱?”神理冷笑一声,接着冲左宇一扬下巴,“姐赏你了,打开看看吧,有多少都归你!”   “谢大嫂赏赐!”左宇装模作样地一抱拳,接着便扯着袋口拉开瞅着里面。   他脸上的表情僵硬了。   “怎么啦?”神理调侃道,“别说装的不是大小姐的银子,是大小姐的骨灰吧?”   左宇没有答话,他沉默着从里面取出了几张票子。一、二、三、四,四张红色的百元钞在他的手中展开。   “我靠还真有钱?假的吧?”神理从他手中把钱抢过来,又看又摸地试了半天,接着抬头对另外几人说道,“……是真钱。”   “还有张照片儿呢。”   左宇说着,从袋子里抓出一张一寸照。照片上的女孩留着朴素的发型,若会打扮一下兴许会显得很漂亮吧。   神理瞟了一眼:“丑女。”   “你礼貌一点嘛。”权英龙也看了一眼,鼻子一皱,“村姑。”   两人嘻嘻哈哈抱成一团。陆伯言并不觉得有哪里好笑,他摇了摇头转开了视线。   “总共四百,咱们一人一百。”   左宇这么说着,却在谄笑着观察老大和大嫂的表情。   神理懒洋洋地摆了摆手:“什么一人一百,我说赏你了就全是你的!怎么着,我说话不管用是吧?”   她还真没把这四百块钱放进眼里。对她和权英龙来说,这也就是一点点零花,多出点固然不错,不拿也没什么影响,锦上添花的小事而已。陆伯言家里管得严些,但也不至于贪这一百块钱。唯有左宇,是他们四人之中的“困难户”,得了这么一笔意外之财,这会儿乐得已经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神理从他手中把那只小钱袋抢走,里里外外翻了一遍,然后丢还给他:“这袋子不错,我要了。你回头洗洗干净给我拿来。”   瞧瞧,这女人就是个不讲理的,刚才刚才她还说是“破袋子”呢。   但没人提出异议,左宇当然是满口答应。   众人各自欢喜着,随便到个小凉亭里歇歇,居然就能捡到笔意外之财,谁能说这不算件好事呢?可就偏偏有人要说些“不合时宜”的话——   “这样不好吧?”陆伯言挨个望着他们三个,小心地开口,“说不定是谁丢的钱。这附近村子里的人可不富裕,四百块不是个小数目,估计这会儿正着急呢。咱们要不想个办法给人家还回去?”   权英龙一扬眉毛,没有说话。左宇却认为老大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于是有些不忿地说道:“凭什么?我捡到的!”   “可这又不是你的东西!”陆伯言争辩道。   “我捡到的当然就是我的,大嫂刚才都同意给我了!”   “那要照你这么说,我把你提溜起来,你就是我的了?”   “你提溜一个给我试试?!”   眼看着两人越吵火气越大,权英龙有些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行了!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儿似的!记住你们今年都成年了!成年了!”   老大一开口,左宇和陆伯言自然都不敢再说什么。权英龙挨个瞪了他们一眼,然后说道:“这样吧。我们再搁这儿坐十分钟,十分钟之内有人来拿就还给他,没人来那就归小宇了。这行了吧?”   左宇当然是没意见。陆伯言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神理暗中给他使了个眼色,于是把嘴闭上了。   他心里清楚这钱袋子八成要成左宇的囊中之物了。从最近的河头村若要徒步过来需要约摸两小时,丢钱袋的人恰好在这十分钟内赶到的可能性小得可怜。更别说外面还下着雨,说不定那人也会心怀侥幸,想着不会有哪个傻瓜冒着雨跑到这座荒郊野地的亭子里面来,谁能料到眼下就有这么四个傻瓜呢?   他闭上眼睛,为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可怜人哀叹一声。这一声还未在他的心底产生落音之时,一道白影突兀地穿过雨幕冲进了亭子里面。   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姑娘,她穿着白色衬衣和浅灰色的裤子,但全身都被雨淋得透湿,也没能显出什么曲线,显然不是会让男人感兴趣的那种类型。她进来之前似乎也没有注意到亭子里面有人,于是愣在了那里。   几人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那女孩把湿透的头发撩到一边,视线在面前几人身上扫了一圈。那眼光中虽然没什么恶质,但也难称之为善意的。   她迟疑几秒,一声不吭地蹲在地上向那些木凳子下面看去。 第三十八节 十三年前的记忆(后篇)   眼见这女孩蹲在那里,东瞅瞅西瞅瞅,满脸急切的神色。四人哪怕再笨,这会儿也该明白她是来找什么的了。陆伯言刚才只是突然见这女孩冲过来而被吓了一跳,现在当然也反应过来了。他没管那边不动声色的三名同伴,走到女孩身边问道:   “妹子,你找什么啊?”   那女孩回头瞟了他一眼。她撅着嘴巴,这使她的面容更加更显朴拙。许是陆伯言那老实人的相貌和温和的腔调给了她些许安心感,她有些不情愿地答道:   “我找我钱包,我记得撂这了。”   她说的是方言,但陆伯言四人也都是本地“土著”,不会说也听得懂。   “钱包……她管那玩意儿叫‘钱包’,你听见了吗?”神理小声嗤笑着,和同样笑起来的权英龙用小动作打闹一番。那女孩瞥了他们一眼,皱了皱鼻子。神理挑衅似的把自己那只白色女包搁在腿上炫耀,女孩却又垂下了视线扫视着地面。   “什么钱包啊?”左宇也哼笑着,“我们来的时候就没有了,可能叫人拾走了吧?”   陆伯言皱着眉头刚要说话,却发现权英龙正用冰冷的视线望着自己。他抿了抿嘴,终是把头扭向一边,没再开口。   可左宇不说话还好,这一搭腔,女孩却把注意力放到了他身上,接着伸手一指——   “你屁股下面坐的是什么?”   权英龙看了一眼,差点儿没背过气去。左宇这个白痴八成是在女孩一进来时就反应过来了,赶紧把那钱袋子藏在了屁股底下压住。可他匆忙之中没压紧,袋子的系绳还露在外面呢,这一下连他这个老大都不好为小弟的智商辩解什么了。   可左宇的脸皮确实够厚,在女孩那灼灼目光的注视下,他竟还能不慌不忙地把那黄色系绳往屁股底下送去。   “哪有什么?”他的声音油滑,“我咋没看见什么?你看错了吧?”   这就是所谓的“光屁股打狼——胆儿大不要脸”了。   “就在你屁股底下!我刚都看见了!你还给我!”   “你看见了就自己来拿啊!再说了,你说还给你就还给你啊?你怎么证明这是你的?”   还证明个屁!陆伯言脸上愤怒的表情这样写着。那袋子里的照片儿跟这女孩长得一模一样,不是她的还能是山里狐仙的不成?   果然,女孩也想到了这一点,她说道:“我那钱包里有我相片儿!”   “哪有什么相片儿?我怎么没看见?”左宇继续耍无赖。   “就在钱包里面!”   “哪有钱包?”   “在你屁股底下呢!我都看见了!”   “你看见了你来拿啊!我又不是不让你拿!”   “那你站起来!你站起来我就拿!”   “凭什么?我坐着舒舒服服的干嘛要站起来?你算老几啊,你让我站我就站?哎,我就不站!我就不站!”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恶心的动作扭着屁股。女孩气得直跺脚,眼看着便要有泪水滑落。   陆伯言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冲着左宇吼道:   “你行了吧你!那么大个男人跟个小女孩计较!赶紧还给人家!”   被自己的同伴亲口“揭穿”,这让左宇十分下不来台。他瞪视着陆伯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又回头看向权英龙,却发现老大有些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左宇咬着牙从屁股底下拽出那只钱袋,故意丢得高高的想让女孩接不到。但陆伯言一伸手便抓住了它,递给了那可怜的女孩子。   左宇嘴角一抽,阴阳怪气地说道:   “还给你行了吧?妈的人家失物招领还能有偿呢,我这儿连个拾金不昧奖都没有。赶紧打开看看,有没有少你一分钱,少一分老子十倍赔给你!”   女孩没有搭理他,却真的拉开袋子数了数里面的钱数。当然谁都不怕她这么做,他们虽然把钱拿出来过,但之后又好好放进去了,应该不会有缺少的。   但女孩却脸色难看地抬起头来,她的话语一度让几人怀疑听错——   “我……我这里头原来有六百块钱的,怎么现在就四百了?!”   啥?   所有人都因这句话而愣了一下。左宇两手压在膝上眼看就要发作,陆伯言却好言劝道:   “妹子,不是……妹子你记清楚没?之前就是四百吧?我们真没动过!”   他可不是在包庇左宇。要知道钱包一开始就是他发现的,左宇从钱包里确实只拿出了四百元,这一点他不会看错。   可那女孩这回却躲开他站远了一些,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就少了两百!你们快还给我!”   “你妈的你讹人是不是?”左宇指着她吼道,“老子没拿你那点儿破钱!跟老子看得上眼似的!你找事儿是吧?”   “就是。”神理也掺和进来,她冷冷地说道,“你过来看看我这个包,就你那破袋子里的钱,再翻个十倍都买不起!我们随便拿点儿钱砸你身上都够你过一辈子的!我们会拿你那两张破钱?你想钱想疯了吧?”   陆伯言没有说话,看他的脸色,他此时也犯了嘀咕——这女孩不会真是在故意讹人吧?   “你们是坏蛋!强盗!”女孩叫了起来,她的嗓子出现了破音,有水流从她的脸颊滑落,那不是发间滴下的雨水,而是眼泪。   陆伯言叹了口气:“……这样吧妹子,两百块钱是吧?我可以保证我们真没拿你的钱。你要是丢了钱呢,两百块钱也不是大数目。这样,我这儿有两百块钱,我拿给你,咱们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好吧?”   “我不要你的钱!我就要我自己的钱,你们还给我!”   她撒起泼来——至少在陆伯言看来是这样。这女孩油盐不进,他也有点儿上火了。   “你干什么?你以为我们整治不了你是吗?”权英龙用低沉却明显带着威胁意味的声音说道,“你好好说话,爷几个高兴了赏你两百块钱也不是事儿,你是非得找茬是吗?你觉得我们是怕你还是怎么着?”   “妹子!”陆伯言最后试着劝道,他已经从兜里取出两张钞票,“来来来这钱你拿着,你拿上赶紧走好不好?”   “凭什么?!”神理的火气也起来了,“阿逊你别老是这么老好人行不行?她就是个小骗子!你看她那穷酸样!指不定那四百块钱找谁讹来的呢!”   这话似乎触到了什么开关,女孩突然间破口大骂起来,起初还是些“土匪”、“强盗”一类的词,但接下来却越骂越狠,方言中各种让人难以忍受的“问候”在短短几秒内在她的嘴边转了一圈。一转眼,四人的十八辈祖宗和各种女性亲族全都遭了殃,就连早就埋进土里的都没被放过。   几人过去哪里见过这阵仗?一时之间居然被骂傻了。直到过去好几秒,权英龙和左宇同时暴起——   “妈的个贱种你再说一遍!”   “你特么找死是吧?!”   那女孩吓得回头便朝亭子外边跑去,在雨地里停了一下,又回头边哭边骂了两声。左宇作势欲追,她又赶紧逃远了。雨幕遮挡了她的身形,但几人还能听见她从远处传回的几句脏话。   权英龙坐回凳子上,他的脸色涨得通红,显然气得不轻,连续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平静下来。其他几人也好不到哪去。陆伯言紧抱着双臂靠在一根柱子上,眉角不断地抽动。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是要做件好事,怎么这心里就这么来火呢?   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期间众人几乎都没有说话。权英龙终于站起来,往外面看了一眼:“好,雨停了,走吧,回去。”   雨其实没有停,只是比刚才略小一些——也没小到哪里去。但权英龙做下了决定,剩下几人都不会反对。神理打着伞紧跟在权英龙身后,两人都没有跟陆伯言说一句话。只有左宇经过他身边时恶狠狠地说道:   “损人不利己?喜欢这样?开心了吧?妈的……”   陆伯言紧紧攥住了拳头,旋即却又无力地松开。   ……   时间渐晚,天色也越来越暗。昌河车在泥路上缓慢地行驶着。   陆伯言作为司机,当然是坐在驾驶座。副驾驶上坐着面色十分难看的左宇——他不仅挨了骂,还丢了本来就要到手的四百块钱,许是四人中最郁闷的了。权英龙和神理坐在后排,两人依偎在一起说着悄悄话。陆伯言能够听见,但他刻意不去注意那些内容。   “晚上又要去住那个村?”神理抱怨起来,“我不去那住了,连个旅馆都没有,我都没法洗澡!”   “没办法,忍一下吧。”权英龙安慰道,“这不是赶不回去吗?都这么晚了,再回城多麻烦。陆伯言,你没事儿吧?还能开吗?”   “没事,不累。”   陆伯言简短地说着,但他的声音中确实透着些疲惫。   权英龙又看了他几秒钟,没再说什么。   神理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又开了口——   “哎,阿龙,你说那女的会不会也是那个村的?”   “刚才那女的?”权英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再让我撞见她,你看我不收拾好她!”   “呸,你敢吗?”神理白了他一眼,“人家说不定从村子里拉几个叔叔伯伯来就把咱们围住了,到时候指不定谁收拾谁呢!”   “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权志龙笑着用手指点着她娇俏的小鼻头,“怕什么,你看他们敢吗?敢动咱们一下,咱们就从城里叫人来,随随便便铲了他们个破村!”   对这家伙的大话,在场几人都是不信的,但没人反驳。   左宇附和道:“对!妈的找几个爷们儿来,把那女的拖出来轮上千儿八百遍的!特么的,治治她那张破嘴!”   神理啐了一口。权英龙一拍座椅后背,笑道:“在你嫂子面前说话给我收敛点儿!再说就那丑脸你看得上啊?”   “我可不要!我怕晚上做噩梦!”左宇也嘿嘿笑了起来,“干脆卖到马来岛拍小电影去得了!”   “你瞧你小子那口味!你特么就喜欢看那种小电影吧?”   几人说着些低级的说笑话,陆伯言一点儿都不想加入进去。但就在这时,神理指着前方说道——   “哎,前面走着的那个!那是刚才那个女人吗?”   她这么一说,几个男人当然也都看到了雨地中的那道白影。陆伯言的视力较好,他看到那女孩的姿势像是在拿着手机放在耳边——她居然有一部手机?或许是因为走在雨里以及正在打电话的缘故,她没有注意到后方接近的面包车。   “就是她!”左宇也看清了,“衣服一模一样的!”   女孩将手机收起口袋。她没带雨具,就这么走在雨地中,看起来十分可怜。陆伯言叹了口气,刚才心中产生的火气没来由地全部消失了。   但这时,权英龙一拍他的座椅后背——   “陆伯言,踩油门儿!撞死她!”   “……啊?啥?”陆伯言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左宇也一拍他的胳膊:“对!撞死她!妈的,快撞!”   “不是……你们逗我呢吧?”陆伯言眨巴着眼睛,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你特么啰嗦个屁!老子让你撞你就撞!”权英龙吼道,“有什么责任老子负行不行?!快点儿!”   “不……这个不是责不责任的问题……”   “阿逊!你先踩油门儿!”神理说道,她的声音中也带了一股莫名的兴奋,“你冲过去,然后急刹车,吓死她!”   “对!”权英龙和左宇一同喊道,“快冲!踩油门儿啊你!”   “不是……不……那个……”陆伯言结巴起来。   “你还磨蹭个屁!她都要看见啦!”   “快撞!”   “快点儿!”   陆伯言没了办法,只好苦笑着点头:“好好好,就吓唬吓唬她,就吓唬吓唬哈。”   他的脚放在了油门的位置,面包车发出轰鸣之声,能够明显感觉到它在提速。   那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毕竟车子还开着灯呢,她慢慢转回头来,反应似乎有些迟钝。   “撞!撞撞撞!”车内的几人疯狂地喊道。   陆伯言的脚在油门上踩实了。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他可以看到女孩脸上那惊恐、迷茫与不知所措交织在一起的表情,看到她那朴素白衣上小口袋的轮廓。她的身体好像僵在了那里,她没有逃走。   “撞!!!!!”   这一声在陆伯言耳旁炸响的同时,他判断距离已经足够,于是脚在一瞬间从油门换到了刹车,然后——   声音响起。   但车子却没有停下。它在泥地中向前滑行而去。   所有的声音都在那一刻静寂下来。陆伯言的脸色变成了一片惨白。就在这静寂之中,那道白影被卷到了车轮底下,车辆颠簸着打开了地狱之门。   ……   神理磕磕巴巴的讲述终于结束。这期间夜深不断针对细节之处进行提问,并将神理的话语与他通过现有资料对诸人的了解结合起来,在脑内构想出清晰的画面。诚然,这画面和实际情况必定有些误差,但却能够帮助他更加直观地抓取事件中的线索。   “就这些了是吗?”他问。   神理只是点了点头。她的脸色疲沓而颓废。   “这样……”夜深想着。在董娜娜和娄大娘通话不久后,就被陆伯言驾驶的昌河车撞上。但她在之前的电话中应该已经将那亭子里发生的事情告知了母亲,所以娄大娘才会认为是“强盗”杀害了她的女儿。   似乎合情合理。只不过……   “辛苦了。我就不再追问了,暂且相信这是实话吧。”夜深对神理说道,“虽然不知道你还能不能睡着,但我建议你再去休息一会儿。今天就是最后一天,我们必须保证体力。”   神理站起身来,游魂般拖拉着脚步朝堂屋左边的卧室走去。蓝冰雨跟在她身后。   听着两人在那屋爬上床铺的声音,夜深关掉了手机的手电筒。电量有些不足了,但他带有充电宝,现下还没有问题。   那么……娄大娘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他思考着。   难道说……她刻意带我们来到这里,就是希望我发现神理的谎言,逼她说出实话?不,她事先并不知道神理对我们撒了谎,也不知道我们对事件了解到何种程度。更何况我布下这个小局和神理入局偷换钞票都是临时发生的事,她没可能预见到的。   那样的话……   不行,想不通,现有的信息还是不足吗?   夜深的手指在方桌上摩挲着,却蹭到了一手油污。他有些犯恶心,赶紧在桌角擦了擦。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当下最重要的是今天的事。   再稍微趴一会儿吧。   天就快要亮了。 第三十九节 寻泉(前篇)   夜深是被两名女同伴归来的动静吵醒的,她们刚才应是结伴出门去上厕所了。这并不代表她们的关系有多好,只是身在他乡,人生地不熟的,互相照应总是安全些。当然,根据夜深的了解,蓝冰雨是决然不会提出这种请求的,只可能是神理先拜托她。   娄大娘家连个坑都没有,但不远处就是破旧的公厕——或者,称之为“茅房”更为合适。里面脏得要死,即便是夜深这种没有洁癖的人也不由得生出了“干脆就在外面随便找个地儿解决吧”这种毫无公德心的想法。   这两个女人不觉得脏吗?还是说女性那边要干净一点?   他想着这样不礼貌的问题,但当然不会真的问出口。可是,女人的直觉好像真的很敏锐。蓝冰雨那一直淡漠的视线此刻如电一般激射而来,刺得夜深头皮发麻。她的脸上少见地泛起了一层红晕。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却偏偏产生了一种心虚的感觉,只好移开了视线。   他们用仅剩的一点纯水进行洗漱,接着吃了点东西。夜深让她们暂且留在这里,自己出门去找车。   天空阴沉得可怕,看来过不了多久又要下雨了。神理已经有一天多没有看到“预兆”了,算是个好情况,可又能保持到什么时候呢?   夜深摇了摇头,把这不祥的想法甩出脑袋。   虽然从地图上来看,河头村和灵泉寺都在程都南方,相距不远。但夜深根据比例尺估算了一下,即便走的是一条又直又平的道路,至少也需要四五个小时才能到达。这还只是到山脚,没算之后爬山的时间。若是真要徒步前去,等到了灵泉寺,都不知道神理还有没有命在了。   可是租车的过程并不是很顺畅。夜深打听了很久,也没有人愿意带他们前去灵泉寺。九点多钟,他一筹莫展地走到村子中央,恰好看到一家小卖部——这或许是整个村子里唯一的一家店铺了。夜深不由得有些怀疑起河头村的落后程度。他的祖母家也在乡下,但两相一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老板,方便面和纯净水有吗?”   开店的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和村中其他人不同,他对客人倒是十分热情。趁着他找塑料袋帮夜深装东西的时候,夜深顺便问道——   “老板,咱这村子里头哪能找着车啊?”   “车?汽车啊?”男人答道,“你跟人搭个车去高速口,那边儿车多,出租车大巴都有。或者找租车公司的人,我们这儿都有电话,打个电话最多下午就到了。”   “下午……”夜深摇了摇头,“不行,我可等不了那么久。”   “一般也没有当天就要车的,都是提前好几天预约。”男人解释道,“怎么,你不是要回城里?”   村子里头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老板当然一眼就看出夜深是从城里来的。   “我需要去灵泉寺。”夜深说了实话。   “灵泉寺喔!”男人露出玩味的笑容,“哥们儿,听我的,要有什么病呢,去城里大医院看,比去那种小庙里边儿好。早些年咱们没大夫,灵泉寺的老和尚治病还成,大伙就都去他那看。后来老和尚死了,他徒弟也不怎么会治病,再说村里头也开小诊所了,大病就送去城里,那小破庙就没人去了。高速口那边儿下来的路上,每个月还有几次大集,隔五天一次,有时候能看见小和尚下山去那买东西。要不我早都忘了山里还有个庙了!”   唔……看来灵泉寺的存在并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普通人也不了解那口“灵泉”的能力罢了。   “现在再没有人会去灵泉寺了吗?”   “也不是没有,不过特少见,而且基本都是你们城里人。”男人说道,“多的时候一年好几个,也都是冲着老和尚去的。他们不知道老和尚死了,回来的时候都挺失望的。”   “老和尚,是指‘行贞大师’吗?”夜深问道,但他心中已经肯定这个答案了。   果不其然,男人点着头说道:“你看,你们都知道那个老和尚。我小时候也上山见过他,记不太清了,就记着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师傅。头些年他过世的时候,我们村儿还有好多被他治过病的人去拜祭他来着,都是老一辈的了。你要急着去灵泉寺,估计在村里是找不着车。他们有钱的家里也不是没有车,不过肯定不会借给你一个外人。”   “我出钱雇他们带我去呢?”   “大家都忙着,谁愿意带你啊?再说会买车的人,也不定看得上你那点儿钱。”男人并无恶意地嗤笑着,“退一万步讲,哪怕愿意赚钱的,你让他们带你去高速口肯定没问题。但去山里?那不可能的。荒郊野地的,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哦,我不是说你是坏人哈,你别往心里去。但人心里总有点儿顾忌不是?哪怕他啥都不怕,那泥巴路可不好走呢,多少年都没人修过,他们不心疼人还心疼车子呢。”   “这样啊……”夜深犯了难,却仍不死心地问道,“就真的没办法找到辆车进山里吗?不管我出多少钱?”   听到这话,男人好像很认真地琢磨了一会儿。他微微偏头,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   “……嗯,普通的车你肯定是借不着。不过……就看你多高的要求了,你要是觉得能跑就行,那我这儿倒有辆老车,你进来看看?”   车到山前居然真的有路?夜深没想到男人会这么说,他狐疑地跟着男人从小卖部后门走入院子里。这小卖部是个家庭小店,后面自然就是男人的住屋。院子里整洁得很,堂屋门开着,夜深不经意瞄了一眼,发现里面的布置相当现代化,看样子比他和谢凌依的租屋还要舒适许多。娄大娘的住处和这里一比少说有三十年的差距。看来那座破屋果然只是个特例,村里其他家庭的生活还是蛮“正常”的。   男人所说的“车”就停在院子一角。那确实是辆机动车,还是敞篷的。   一辆摩托三轮,看牌子是“嘉陵”的,已经有些年头了。   “这个车是我平时进货用的,不过我早打算换辆新的了。”男人拍打着座椅,“哥们儿你要是急用,八百块我卖给你,你看你收不?”   夜深望了望这辆有点儿上年纪的车,又看看男人的脸面。这男人也算是个实诚人,当下便不好意思了,说道:“行行行,别八百了,五百,五百行吧?哥们儿你也别怨我开这价,你这不是急用吗?对不对?我这也算是雪中送炭了。这样,你回头给我开回来,我退你两百,就当三百块租金,这好了吧?你放心,我不会不认账的,我给你开个条子。你想啊,我是正好想买新车,这车甭管卖了丢了也就是那样,你再想去别家找车,那可不定能找着喽!”   “成交。不用开条子了。”   夜深没有可供浪费的时间,他爽快地点了头。   男人做成了这一单“大生意”,当即露出喜色,说道:“那我给你灌满油,你等下啊。”说着便进屋去拎来一桶汽油,打开加油口插上漏斗便朝里边倒去。   夜深等待着他加注汽油,无所事事之时,男人便继续与他搭话——   “哥们儿你今天早晨才到的吧?你要晚上到可就麻烦了,我们这村里头连个旅馆都没有……嘿嘿,你瞧我说这废话,这村子附近也没什么景点,开旅馆有啥用啊。”   “不是。我昨天下午到的。”夜深答道,“昨晚就住在娄大娘家里。”   “娄大娘?”   “好像是叫娄家珍。”   “娄家珍……娄婶儿?!”男人吃了一惊,“哥们儿你逗我呢吧?她家能住人?就那破房子?再说她怎么可能请你们去她家住?”   “怎么了?”夜深皱了皱眉头,“她邀请我们的时候倒是蛮热情的。她有什么问题吗?”   “不可能吧……”男人苦笑着,目光之中却是写满了诧异,“娄婶儿这些年都过得疯疯癫癫的,表面上看着还正常,就是不搭理人。她那破屋子里头又脏又乱,还啥都没有,你们要真住了一夜,那可得苦毁了。她一个人过,也不下地,基本上天天就守她那个破屋里边儿,邻居有时候给她送点儿吃的,送得也不多,都不知道她这么些年怎么活下来的。听人说她晚上出来找东西吃,也就是捡垃圾吧……唉,小的时候我还一直叫她婶子来着,那时候她多有精神。可没法子,现在她这样,我们看着难受,能帮衬就帮衬着点儿,可能帮多少呢?又不是自家亲娘,总不能把她接家来伺候着吧?”   “她每天都守在家里,哪里也不去吗?”夜深不动声色地打听着。   “那可不?这好些年我都几乎没见她出过门儿。要不是偶尔还能听说她一点儿事儿,我早都忘了村里头还有她这么个人了。”男人咂巴着嘴巴,却又说道,“唔……不过昨天听我妈说,她这几天从屋里出来了,老上村口转悠去,也不知道想干啥……”   “哦……”夜深心中一动,面上却是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他又问道,“她怎么一个人生活?她没有家人吗?”   “她哪有什么家里人,早都死光了!她从外地嫁过来的,这么多年也没人来村里看过她,估计娘家也是没人了。她老伴儿,我小时候叫董叔的,老早就得病死了;后来她闺女也叫强盗给害了。她哪还有什么家人哟!”   “可她昨晚出门的时候还说要去给她二姐送东西,走十分钟就到……”   “你听错了吧哥们儿?”男人一脸怀疑地望着他,“别说她娘家了,她夫家也没人了,哪有什么二姐?要么你没听清,要么我觉着……就是她终于疯了。再好的人独个儿憋这么些年也该憋出问题来了,指不定她就是精神不正常了才把你找家里去的呢!哦,我可不是骂你哈哥们儿……我就是随口一说……”   “唔……”   夜深沉闷地应了一声。他早就推测出自己受骗了,如今得到验证,也不过就是“啊,果然如此”的感觉。   “那她女儿……”   “哦,她闺女叫娜娜,董娜娜。小时候我们还一块儿玩儿过,挺老实一小姑娘。”男人一边回忆着,一边摇头发出叹息,“走了大概有十多年了吧……那会儿的孩子都没娇惯起来,懂事儿早,会干活。我还记得她那白天来我们家借车,她会骑摩托三轮——哦,不是这辆,这辆是我后来又买的。”   看到夜深惊异的目光,他连忙解释道。   夜深释然地点点头,毕竟像陆伯言那样能把一个车壳子用上十三年的人可不多见。   “都是乡里乡亲的,她说借我们就借呗。她骑着车进山,大概中午就回来了吧?可后来又出去一趟,听说是落了钱包。这一趟出去就再没回来,第二天让人发现送回来,那就已经晚了,人都凉了。天杀的强盗,听说还是城里的,比娜娜也大不了两岁,你说他们是怎么下得去手的哟!”   “……确实是强盗杀人吗?不是意外什么的?”   “肯定啊,那还有假?哪有那种意外!”男人信誓旦旦地说着,“娄婶儿举目无亲的,就这么一个闺女,还叫人给害了,差点儿当场给带下去!后来她跟城里人打官司,可人家呢,有钱有势,那还能打得过?叫人家硬生生把个抢劫杀人说成是肇事逃逸,赔了点儿钱,完了!娄婶儿打那之后精神就有点儿不正常了,天天喊着要上诉,到处托人,她哪能咽下这口气呀?到最后,把人家赔的那点儿钱也弄光了,也再没人帮她了。唉,你说说这……古话早都说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是呢,真正受罪的永远都只有庶民!”   他往地上唾了一口。   “我老早就觉得,人说‘穷**计,富长良心’,看着好像是那么回事儿。富人个个心宽体胖面慈心善,穷人就精于算计爱贪便宜。但你仔细一想,富人做好事儿,几百万几千万搞个慈善项目,记者媒体哗哗一拍照,全世界都知道了;穷人呢,做个好事儿无非就是三瓜俩枣几百块钱,哪怕你把棺材本儿都捐出来,在本子上签个名字就完了,你就算坚持十年,记得你的人能有几个?富人做坏事,拿些钱砸吧砸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都不知道,也就那药什么马什么的,恶劣到头了,实在压不住,这才给判刑的,要不没法给人民交代啊;穷人做件坏事,嚯,往新闻上一送,有人说‘瞧着也可怜,不是万不得已没必要走到这步’,有人就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哥们儿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夜深不置可否地微笑着。世事当然没这么简单,但这人的看法着实有些意思,口才也不错,不去做嘴皮子活计未免有些可惜了。   眼看着汽油也灌好了,他把油箱盖子塞上,给夜深示范怎么发动。夜深看着他驾驶着摩托三轮,在不算大的院子里兜圈子,辗转腾挪颇为灵巧,心下也是有些佩服。   男人把车推到外面,让夜深自己开着试试。夜深坐上去发动摩托,初时还有些不好掌握,练了几分钟,逐渐找到了感觉。这便从钱包里取出为数不多的几张票子交到男人手里,男人拿着钱笑得合不拢嘴,丝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   在临行之前,夜深最后想到了一件小事,那是前几日在乐正唯提供的资料上看到的信息,应该和事件本身没什么关系,但他还是决定姑且一问——   “对了,董娜娜是不是有个未婚夫?”   “未婚夫?”男人的脸色颇为迷茫,“啥未婚夫?你从哪儿听来的?她就一苦孩子,上哪去找个未婚——哦……哦哦哦!”   他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连叫数声。   “我知道了你说的是谁了!是徐家的徐显贵吧?”   “徐显贵?”   又一个没听过的名字,虽然可能并不重要,但夜深还是打算暂且记下。   “对。老徐家过去是做生意的,在我们村儿里头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了。董叔跟徐老板有交情,两家打从孩子一出生就结了亲,也就是娃娃亲嘛。咳,现在都不兴这个了。不过娜娜那孩子老实嘛,听她家里人的话,她爸妈说把她许给徐显贵,她就真跟个小媳妇似的伺候他,老跟他屁股后头。不过我看徐显贵对她没什么意思。”   “后来呢?”夜深继续问道,“这个徐显贵是怎么样的人?他现在在哪儿?”   “他啊?人也不算坏,小时候一块儿玩请吃东西什么的还挺大方的。就是皮,特皮,长大了都不改,可能是家里太娇惯了。那会儿我家这小店儿还是我爸管着,他过来买糖,一定要摸两颗装口袋里拿走。逮了他多少次了,也不改。你抓住他,他就把糖还给你,下回来还接着摸。你说他家那么有钱,至于耍这个吗?他就是皮!在学校里也是,三天两头摸走他同学的东西,看人家急得哭他也不还,除非你从他书包里边儿搜出来。至于他现在在哪儿……”   男人回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早些年就没见着他了,还是娜娜出事儿之前呢。他家里人看实在管不了,就把他送哪儿去了——大概是少管所还是什么机构吧,现在这种不是挺常见的?孩子不听话就打,体罚,用刑,直到折磨满意了为止。不有个人干这个发家了吗?还挺出名的,叫杨什么,我记不清了。过几年徐老板两口子出了意外,那之后就再没见过他。娜娜走的时候他都没回来看过一眼,指不定现在死哪地儿去了呢!”   夜深在心里画出一副人物关系图,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当下便和这小老板告了别,把食物丢到后面,伴着摩托三轮突突的吼叫声离开了这里。 第四十节 寻泉(中篇)   摩托三轮在坎坷的土路上颠簸着。天色越来越阴暗了,眼下随时可能下雨。夜深的担忧伴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累积起来,但他知道坐在车后的神理心中的阴影肯定比他更加浓重。即便在这辆旧车吵人的突突声中,他也能清楚地分辨出神理愈加急促的呼吸声。   “……那个就是你说的亭子,是吗?”   夜深指的那座凉亭建在路旁树丛的深处,远远看去显得破败不堪。   车后座的神理用几不可闻的嗓音“嗯”了一声。   夜深减慢了速度,观察着那座凉亭。或许是因为太久没人打理的缘故,现在它周围的草木疯长,已经快要将它完全淹没在灌木丛中。如果不是他眼尖,只怕就漏过去了。   不过,即便看到它,夜深也不打算在这里耽搁时间。都已经过了十三年,他不认为这儿会留下什么能帮助他进行思考的昔日痕迹。于是他右手用力,摩托车再一次加起速来,突突晃荡着向前驶去。   路的两侧是连绵不断的山脉,山形起伏,偶尔能听见压抑的鸟叫声。三人在沉默中前进。乐正唯之前说她知道这里有条路,但不知现在还是否存在。夜深刚才在村中打听了一下,得知这条路是通往临近的另一座村子的,很多年前就打通了,可之后却一直没有翻修。因为两村一直在出工费用和负责路段等问题上争执不休,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毕竟这条路并不算重要,除了连通两村之外几乎起不到别的作用。而且两边村子都离高速不远,走高速说不定还要更省时一些。于是修路的事就此搁置,十几年来这条路一直保持着这破烂不堪的样子。   从河头村到另一座村子,走路的话大概要走八个小时。灵泉寺的山门恰好就在这条路的中段。   夜深的衣物不算高档,身上也没什么官家子弟的气质,他来开车刚好合适。可这辆破车后面还坐着两位如花似玉的女孩,若让人看到这副略显怪异的景象,多半会在惊讶之余浮想联翩。所幸,他们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任何人,看来这条路果真偏僻得很。   他们准备好一切从村中出发是午间十一点多的事,到达灵泉寺的山脚下则临近下午一点。夜深本还担心自己不识路会错过,但灵泉寺的那座山门牌坊虽不华丽,却很显眼地树在山路的石阶上,寺名高高刻在坚硬的石板中,笔力虬劲,有种褪尽浮华的沧桑之感。   “到了。”夜深说道,他终究不是个适格的驾驶员,控制着摩托三轮在这颠簸不平的泥路上行驶需要耗费极大的体力,这会儿他的双臂都有些发麻了。他跳下车子甩了两下胳膊,从后车座中提起那只包裹,却见神理有些犹豫地抬头望着山门,并没有下车的意思。   “神理小姐?”夜深伸出手在她面前晃晃,“别愣了,快走吧,我们之前已经跟那位小师傅联络过,他会想办法帮你解决问题的。”   他说“之前”,指的还是乐正唯在蓄水池中和灵泉寺的那位年轻的师傅取得的联系。寺里应该有一台固话,乐正唯也给了他号码,但正如她所说,山间信号很差。夜深这两天曾数次试图拨打电话与那位师傅相约,却始终未能成功。眼下也只能先上山再说了。   可神理却依旧犹豫着,她说:“夜先生,你确定是这里吗?”   “嗯,牌坊都在这里,应该不会有错。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那个……我只是想……”神理小声说道,“不是说那位大师傅过去常常给人看病吗?可这边的山形看起来好陡峭,总不会让病人从这里爬上去吧?会不会还有别的更方便更快捷的路?我们要不要开车在山下绕一圈找找?”   哈?   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夜深几乎怀疑是临近死亡的恐惧压迫把神理的脑袋搞糊涂了。   “别开玩笑了,神理小姐。绕山开一圈?那样我们至少会浪费二十分钟的时间!也许你说得对,可能有另外一条路,但我们没机会去赌!你现在可是危在旦夕,如果再不赶紧上山的话,凭我们两个可不一定能救得了你!”   神理这白痴一样的表现惹得夜深也有些急躁了,他的话语比起劝说更像是在吼叫。这吼声让神理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她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后她讷讷地点了点头,爬下三轮,有些失魂落魄地小声说道:“对不起……我……我实在是犯傻了……我们走吧……”   她说着,先夜深一步朝着石阶上走去。蓝冰雨紧跟在她身后。夜深背着包裹,半是无奈半是疑惑地想着——这女人到底发什么神经,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   他望着神理的背影,那不算稳健的背影之中似乎还隐藏了一些什么东西,但究竟是什么呢?她真的只是犯傻吗?还是说……她并不想走这条路?为什么?难道她预知到这条路上有什么会带来危险的因素?抑或者……   夜深对这突如其来的疑团进行着思考,却理不出一个头绪。眼看着两名女性已经爬上了一段距离,他赶紧小跑着追了上去。   ……   “来,抓住我的手!”   神理依照夜深的吩咐,两人配合着攀上斜坡。蓝冰雨却是倔强地自己爬了上来。   夜深向前望去,从这里往前是一段相对平坦的道路,这让他暂且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想到那石阶只在山门附近有一段,爬上来不久就变成了普通的山路,这道路越来越细越来越窄,到最后居然完全消失不见,于是爬山就成为了真正的“爬山”。   居然被神理一语成谶,而且现状的糟糕程度比她的说法只多不少。   所幸,山形虽然陡一些,但也没到一脚踏错就可能滑下去的地步,几人小心前行,不至于出什么危险。   他们爬了近两个小时左右,每个人都累得两腿酸软。夜深身上背着包裹,负担最大,但得益于他这八个月中进行过的各种任务,体力总算有些长进,这种程度咬咬牙还能撑得下来。他走在最前面开路,两名女性也勉强跟得上,只是速度自然是越来越慢。   直到神理不慎绊了一跤,重重地跌在草丛中。夜深把她扶起来的时候,她浑身沾满泥土颗粒和草茎。夜深皱了皱眉头,他发现神理双颊通红,那绝不是一种害羞的表现,因为她的眼球中血丝密布,呼吸声听来简直像是犯了严重的哮喘症。   “……休息一下。”   他只思索了不到半秒,就做出这样的决定。   “什——等、等等!”神理有气无力地喊道,“我还能走!”   “听着,别逞强。大家的体力都已经濒临极限了,但到灵泉寺显然还有一段距离。硬撑肯定是不行的。”夜深好言相劝,他已经率先朝着一块树木环绕着的空地走去,把包裹丢在地上拉开拉链,“吃点东西喝点水,补充一下体力。然后再继续往上走。”   “可是……”   “放心吧。别忘了,虫咒想要杀人是必须按照规则来的,如果条件不够,即便它袭击过来,也无法置人于死地。就比如说陆伯言,他命定的死法大概是被车辆碾压,如果让人把他在床上绑整整一个星期,那虫咒即便是再怎么操控他的心智,也没法取走他的性命了。”   这番说法勉强令神理接受了。她好像也冷静了一些,知道拖着这疲沓的身体继续前行,若是真的被虫咒袭击,只怕到时也没有逃跑的力气了。   三人都累得够呛,也不在乎是否干净,直接席地而坐。夜深从包里抓出一瓶纯水,正要拧开痛饮,却让水声激起了身体的某种反应。   他把水瓶丢下站起身来,说声:“我有点事要处理……私人的事。”   过度疲累似乎令得神理的反应都变得迟钝了,她看着夜深离去的背影,过了好几秒才明白他指的是“生理问题”。   天色愈加阴暗,树影又将仅有的一点光线也遮蔽住,明明才刚到下午三点,视野却暗得让人分不清此刻是黑夜还是白天。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就是夜深不需要走开太远便可离开两名女性的视线。   在山间随意“放纵”似乎有些不太道德,但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在一棵树旁解决了问题,用纸巾擦了擦手,然后回到两名同伴身边——   “你们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最好也趁这时候赶紧过去。啊,不过别去那边——”   他指了指自己刚刚过去的方向。   “那边……”   他停住了话头,因为神理和蓝冰雨都忙着咀嚼方便面,似乎并没有认真听他在说什么,也没有起身去“解决问题”的意思。既然如此,他刚发现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没必要提了。   三人每人干嚼了一袋方便面,喝了点水。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拍打拍打腿部的肌肉。约摸十分钟后,三人都恢复了一些精神。   夜深站起身来伸手要去捡包,而“那件事”就是在此时发生的。   一开始,当脸颊上出现冰凉的感觉时,夜深还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他伸手摸了一下,指间传来一种湿润的触感。他抬起头来,也就在那一刻,大雨如洒下的豆粒一般自他们的头顶倾倒而来!尽管这雨被树木的枝叶阻挡了一些,但透过来的雨水还是拥有能够在短时间内让他们浑身湿透的威势。   “快走!”夜深催促道,“雨要下大了,我们得快点跑上去!”   但他提起袋子跑出两步,回头看去,神理却还站在那里,纹丝未动。   “……神理小姐?”他疑惑而焦急地说道,“你干什——”   “……你没有听见吗?”   神理说着,她没有转过头来,而是目光笔直地望向前方,她的声音缥缈而空洞。   夜深心中的不祥预感膨胀开来。   “听到什么?”   但这个问题神理并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了。   在大雨毫不留情的攻势之中,却偏偏有一种微弱的异声掺杂在雨声中,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沙沙……”   这是夜深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但他在一刹那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乐正唯说,虫咒的被施咒者在平时也会听到声音,看到预兆,但其他人是察觉不到的。只有当虫咒发动直接袭击的时候,虫咒的本体会出现,那时的声音才会真切地被所有人的耳廓捕获。   夜深下意识望了望蓝冰雨,从她脸上凝重的表情判断出,她一定也与自己一样。   那么,也就是说……   神理缓缓举起一只手,她的脸上染上了一种病态的苍白,嘶哑的声音带着恐惧与绝望的意味——   “她……她就在那儿!她来了!!!” 第四十一节 寻泉(后篇)   她来了?   谁来了?   明明知道这个问题简直蠢到了家,夜深还是忍不住把它在心里过了一遍,因为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但他不会去怀疑神理的说法,她那声音中的惶恐无措绝非伪装。于是夜深挡在她身前,一只手伸入裤子口袋中掏摸着,试图取出装在那里的“杀虫剂”。但谢凌依借给他的牛仔裤实在是太过紧身,他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没能把杀虫剂拔出来。   “冷静点。”夜深如此说道,也不知是说给神理还是说给自己听,“现在我们继续往山上移动。我和蓝冰雨会尽力护着你,千万不要慌,我们还没被逼到绝路上。”   他手上猛一用力,终于成功取出了杀虫剂。而就在这时——   “不要……不要……她过来了……救命!救命啊!!!”   神理的声音由喃喃逐渐转为悲鸣,她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夜深的建议。就在夜深话音落下的同时,她一个转身,向后逃入了山间密林的深处!   “神理小姐?等等!别和我们分开!神理——”   夜深高声大喊,但神理却似乎只一心想着逃命,她的身影越跑越远。   “该死的!”   夜深转身向她追去。地上那只装了换洗衣物和食物的包裹,现在也只能丢下不管了。   然而事态的发展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乎他的意料,在他紧盯着神理背影的同时,另一道身影与他擦肩而过。蓝冰雨朝着和神理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她动作轻盈地跳过低矮的树丛,转眼之间,那靓丽的身形便溶入了阴暗的光线之中。   ……   “蓝冰雨?你去哪里?!”   身后传来那个男人惊疑与愤怒掺杂的呼叫声,蓝冰雨没有理会。她一边奔跑一边注意着那在雨声间隙中细细传来的虫子爬行的动静,锁定了一个方向,现在两边正在相互接近。大概十几秒内就可以“相遇”了。   乐正唯在第一次开会时就说过,虫咒只有在发动直接袭击时,才能让除被施咒者外的其他人也听到声音,同时它会显露出本体。这本体是可以通过“斩灵眼”来摧毁的,但难度极大,因为它是不可视的——即便对于她和夜深这样的灵视能力者也一样。因此乐正唯不建议她去做这样的尝试,因为如果一次失手,无疑会增大接下来保护任务的难度。   但蓝冰雨还是决定这样去做。   风与雨打在她的侧脸上,她能够判断出虫咒的声音就来自她面前斜下方数米的位置。   因为……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灵泉寺之行也只是一种尝试,不管是乐正唯介绍的那个僧人,还是寺中那眼神秘的灵泉,都不能肯定它们能够解决虫咒。毕竟从虫咒的各种特征看来,它在杀伤性灵咒中属于中等偏上的一种,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使用限制。但是,斩灵眼的强大亦是不容忽视的,这种程度的灵咒,斩灵眼应该能够做到一击即灭。   乐正唯说,因为虫咒的本体不可视,所以无法进行“锁定”,蓝冰雨只能进行“盲狙”。如果是在室内,蓝冰雨绝不会轻易冒这样的险,但现在情况不同。   她终于停住脚步。光线虽然昏暗,但刚才这一会儿工夫,她的双眼早已习惯了。她低头在地面上搜索着,虫咒本体行动的速度很快,但并非捕捉不到。那声音大概在她前方十米的位置……五米……然后——   在那里!   行事果断是蓝冰雨的风格之一。她当即半蹲下身体。果然如她所料,在山间行进时,虫咒的本体——那条“蛇”会在地面上留下痕迹,不管是在草丛还是在泥土上,只要盯紧这移动的痕迹,就可以将它锁定住!   斩灵眼的外像——那分布在她瞳孔上下左右四处的几道痕迹如同得到了召唤一般,在她美丽的瞳仁中心汇集起来,真的就像是射击游戏中的枪械准心一样!蓝冰雨轻微挪动着身体调整着角度,在那条蛇形即将从她身边通过的一瞬间,她踏前一步——   “啊——?!”   视野在突然间传来了一阵大幅度的摇动,斩灵眼携带着她强大的灵力激射而出,但却比她预定的位置偏移了数米之多!而比那更严重的事情还在之后。蓝冰雨发现她的脚下离开了坚实的地面,似乎被某种力道拉扯着向山下坠去!   然后……   “抓紧!”   突如其来的吼叫声出现在她的头顶。   另一种温暖而强劲的力量抓住了她的手臂,硬生生止住了她下坠的势头,把她吊在了半空中。   “蓝冰雨,抓住我的手!”   夜深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可违抗的力量。蓝冰雨没有提出反对,她迅速将没有被抓住的另一只手递了上去。夜深咬着牙把她提了起来,然后一手揽住她柔软的腰肢,将她抱到了上面。   蓝冰雨没有说半个谢字。她甫一落地就离开了夜深身边,双眼中传来一种空落落的无力感,使得风吹雨打这种小事对她精致的双目也能造成一种强大的伤害。她不得不伸手半挡住自己的眼睛,脸上显出无法忍受的痛苦之色。   就像是人们常说的“一拳打在棉花上”,使岔了力气的结果往往会对身体造成一定程度的损害,斩灵眼也是如此。因为此前没有对付过虫咒的经验,不清楚使用多大的力道才能够杀灭它的本体,那一记攻击她几乎用上了全力,这让她的眼球此刻通过神经传入了一种仿佛要掉出眼眶般的负担。   “你到底要干什么?”夜深的声音中半是责备半是忧心,“我刚才回去不是就说了吗?不要往这边走!就是因为我‘解决问题’的时候发现这边是一个小悬崖,而且天色这么暗,很容易看不清楚滑落下去。它虽然本身落差不大,但如果再从下面的斜坡掉下去,那可就完蛋了!”   蓝冰雨并没有理会他说的话。她咬着牙忍受着双目的痛苦。夜深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走近了一些,蓝冰雨却后退一步躲远了。   “别碰我!”   “我才没那个意思!”夜深“哼”了一声。   “……神理呢?”   “往那边去了。”   “你怎么不去追她?我没能拦住那条蛇,她现在很危险!”   “对我来说你比她更加重要!”   夜深的发言让蓝冰雨愣了一下,但她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尽管他们两人关系不好,但他还是把她当作“同伴”,在他的内心中,蓝冰雨的安危比起神理,优先度要更高一些。   “我们得赶快过去……”她说道。   “那你——”   “我没事!”   她捂住眼睛,短时间内她只怕要一直处在这种状态中了。   夜深点了点头,两人没再多交流,一同朝着神理离开的方向跑去。   ……   神理被一条树根绊倒,跌在松软的泥土上。她痛呼一声,挣扎着爬起身来。   夜深和蓝冰雨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他们是被她甩掉了吗?   冰冷的雨滴打落在神理的身体上,伴随着绝不算温和的凉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她四下张望了一番,却搞不清楚这里是哪里。她刚才是往哪个方向跑的来着?是朝着山上,还是山下?现在她距灵泉寺更近,还是更远?   所有这些她都完全搞不清楚。   刚才那一会儿,她看到了树丛间隐约出现的白影,同时听到了比以往的数次更加清晰许多的那声音。而且以前,那种沙沙的动静只是在她耳边空洞地回响着,如同耳鸣的噪音一般。唯独这一次,神理听得清清楚楚,它是从远处逐渐靠近过来了!   虫咒终于发动了它的直接袭击!   几秒钟的工夫,她的大脑完全空掉了。她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想了什么。只是条件反射般地回头就跑,根本听不进去那个男人的指示。   而且……她不由得产生了别样的想法。说到底,那两个人——那个夜深和蓝冰雨,他们一直以来做了什么?他们根本就没有救我的本事不是吗?他们只是不断地劝我去做这,去做那……可他们自己都没有什么信心!他们对我到底提供了什么帮助?什么都没有!我还不如一开始就朝着山顶拼命跑,说不定他们说的那口灵泉、那个和尚比他们更有办法呢!   恐惧与怨愤交织在一起,填满了她的大脑,把她逼进了思考的死胡同。   “沙沙……”   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又接近了!   神理惊恐地往后看了一眼,赶紧又催动着身体中剩余不多的力气跑动起来。但这软乎乎的泥土却成了她行进的阻碍,让她一步比一步跑得费事。大雨如同润滑剂一般,把这原本坚实的土地渗透了,她脚下的泥巴软得让她几乎使不上力。最后,她一脚踏进了一个泥窟窿,半条小腿都陷了进去。她又一次栽倒在泥地里。   “沙沙……”   蛇行的声音来到了她的身后。   那一瞬间,神理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件事”,结合夜深曾说过的话,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死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回过头去,“沙沙”的声音在她的身周环绕着,像是一条看不见的毒蛇在等待着进攻的机会。在前方愈加阴暗深邃的树丛之间,一个白色的身影如同漫步一般,自雨中缓缓靠近过来。   一如她多年以前的模样。   “不要……”神理哭喊起来,“不要!不要——————!!!!!”   山间回响着某个女人濒死前的哀鸣。 第四十二节 洗咒(前篇)   夜深把神理从烂泥堆中拽出来的时候,她还在拼命挣扎着。夜深的手上被她抓出了好几道伤痕,里面还掺着泥巴,不知会不会感染。只不过现在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他拍打着神理的脸颊,大声在她耳旁吼道:   “神理小姐!神理!神理!你清醒一点!!!”   在夜深的摇晃下,神理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失去了焦点,看起来分外迷茫。几秒种后,她似乎终于看清了夜深的面孔。   “神理?”   神理张了张嘴巴,有些不敢置信般发声道:   “夜深……先生?”   “是我。你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夜深说道。   神理的身体颤动着。夜深把她扶起来,却听到她口中在喃喃念叨着——   “我要被活埋了……帮帮我……我要被活埋了!”   “你不会的。”夜深拉着她的手把她拽起来,“只是这片泥巴地不太好走……来,到这边。”   神理浑身沾满污物,却没有半分清理的心思。雨依然在下,那“沙沙”的声音并没有消失,而是在她身后的泥地中徘徊着。神理没敢回头,她似乎能够听到那声音中充斥着的愤怒与焦躁。   她又一次想起夜深说的那个词——“条件”。是的,虫咒要想杀人,必须要按照规矩来,如果没有“足够”的条件,即便是进行直接袭击也无法置她于死地。可刚才如果夜深晚来了几分钟的话,那她或许就真的……   夜深把她带出了那片松软的泥地,沿着树丛边缘行走着,树根的存在令这边的地面更加坚实一些。蓝冰雨在树丛的那一边等着,她一手捂住眼睛,有些吃力地留出指间的缝隙看着他们。她的面色十分苍白,但神理现在可没有工夫去关心她。   “赶紧走。”夜深说道,他回头看向那片软泥地,蛇行的声音就跟在他们身后,“‘那家伙’还没有放弃,接下来只要被它抓到机会,攻击会一次比一次强劲。当然我们也可以试试由我和蓝冰雨把你的手脚都按住,这样即便你被控制了心神,也不可能跑到危险的地方去弄死自己。但这样还是不保险,毕竟我们两个都已经有些脱力了,而我们并不能确定你在被控制后会不会爆发出什么超越极限的力量……我说了这么多废话,其实我真正想表述的只有一件事情——我们得按照原计划前往灵泉寺!就算是要按住你,在那边儿能帮忙的人也更多些!”   他没有为之前的事情她擅自逃跑的事情生气,而是依然在为她考虑着。神理看到他手背上的伤痕,回想起他说出“我会保护你”时的语气,不知为何她的心中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感情,像是感动,又像是愧疚……为了某件事,或者“某些事”。她想要流泪,水珠在她的眼眶中逐渐汇聚起来,带着打在脸上的雨水绝对没有的温度。   但她面对着夜深征询的目光,却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的气势点了点头。泪水从她的眼眶中甩出,不带半点声响就融入了脚下的土地之中。   ……   他们在半小时后的下午四点到达了灵泉寺。   雨一直在下,所有的道路都变得湿滑难行,但他们还是坚持了下来。失去了负重的夜深脚步轻快地走在最前,但双目不适的蓝冰雨此刻却成了队伍中的累赘,她走得跌跌撞撞,只能勉强跟上两人的步伐。夜深曾一度提议她留下休息,毕竟她不会成为虫咒的袭击对象。但她虽然什么都没说,却依然牢牢地紧跟着他们,这就是最明显的拒绝。   雨幕之中,建筑物的阴影已经近在眼前。饶是如此,当神理“啊”出那一声的时候,夜深仍然紧张了一下,还以为她又一次遭到了袭击。   “前面有人!”神理尖叫着,可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出是个女人。   通往灵泉寺的最后一段路又恢复成了易行的石阶。在石阶的最上方,一个身穿灰黄色袍子的的小沙弥探头探脑地向下望着,他也看到了这边的三人。夜深觉得古装剧中的斗笠或许更适合他,但他现在却披着一件花哨的透明儿童雨衣。   “小师傅!”夜深三两步跨上最后的台阶来到寺门前,“我们是有预约的!我们来找——呃……来找……”   他忽然想起,乐正唯好像忘记把那位年轻师傅的法号告诉他了。   还好,这位小师傅并未留给他尴尬的时间。他循规蹈矩地正了正身姿,奶声奶气地说道——   “住持师叔说了,这两日有人来找他,就直接领进去。你们跟我来吧。”   他做得一板一眼,惹人发笑。但夜深他们此刻可不是玩乐来的。那“沙沙”的声音仍跟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也不知道这小和尚听到了没有。夜深有些焦急地催促道:“麻烦快一些,小师傅。我们真的很急,时间不多了!”   小和尚什么都没再说,但他显然听进了夜深的话。于是跨过门槛,他便飞快地跑动起来,儿童雨衣的后摆擦在地面上,那声音有些让人不舒服。夜深三人紧跟着他的脚步,他们都已经跑了那么久,不会在乎剩余的这点路程了。   但这座灵泉寺的规模仍然令夜深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这只是一座微不足道的小庙,但实际情况显然远超他的想象。小和尚带着他们绕过了好几扇门好几条长廊,除非他们是在兜圈子,否则这寺院的面积都快要赶上一个标准操场了。虽然许多房屋和道路都显得简陋无比破旧不堪,但要在山间造出这样一片“建筑群”,应该也不是区区几名僧人能够做到的事情。   佛堂中的佛像似乎也因长时间无人维护而遍布裂纹惨不忍睹,一部分泥塑的佛像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崩裂现象。   他们又绕过了一个拐角,小和尚高叫一声“住持师叔!”,这便先行冲了过去。夜深等人紧跟在后,他们看到小和尚跑到一位瘦高的僧人面前。这僧人面相和善,看年纪却不过三十有余,应该比神理大不了两岁。他身上土黄色的僧衣显出了经年累月的清洗痕迹,数处打着现今已极少见到的布补丁。那小和尚的身上的黄袍虽然也不显亮丽,但却比这位僧人要崭新许多,看来他不是穿不起新衣服,而是习惯了苦修,对于着装并不甚在意。   看外表确像是位有能耐的修行人,实际却又如何呢?夜深真心希望他像乐正唯所说的那位老师傅一般有本事。   当然,他并不会把这种怀疑显露在脸上。   “师傅,我们是——”   僧人打断了他的话,他的双手笼在过长的衣袖中,也未行礼,只是淡淡说道:“是夜施主、蓝施主和神施主对吧?乐正施主此前已与贫僧说过。请这边来。延蒙,你去把功课补上,晚上可要检查的。”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那个穿雨衣的小和尚说的。小和尚吐了吐舌头,哼唧了两声,这便沿着来路跑走了。   “大师……”   夜深刚想要说些什么,身后的神理突然紧张地攥住他的袖口——   “又来了!它又在靠近了!快一点!”   她一边说一边朝后看去,声音充满了惊恐。   “施主莫慌。”僧人轻声说道,“且随贫僧这边来。”   他说着,转身便沿着长廊前行。三人赶紧跟在他身后,夜深不由得脱口而出——   “去哪里?”   “灵泉。”僧人不假思索地答道。   看来这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事情。   夜深不由得心中一揪。这么说来,难道这位师傅对于解除虫咒并没有太大把握,所以只能寄希望于最后的手段吗?   年轻的僧人也看出了神理的急切。他的步伐极快,身后疲惫不已的三人只能勉强跟上。但谁都不会因此而说出责怪的话语。   “大师,还未冒昧请教……”夜深又说道。体力的流失让他显得气喘吁吁。   “贫僧受先师赐号永拙。”僧人说道。   “永拙大师。”夜深语速很快,“之前我们推断,神理小姐他们中的是虫咒中的蛇咒,也就是说——”   “夜施主勿躁。贫僧多年前便已修习过蜥咒,对其它虫咒也能辨识一二。神施主的情况,贫僧一眼便知。”   夜深碰了个软钉子,但他并不恼,而是继续说道:   “那么……大师觉得,灵泉能够成功解除神理身上的虫咒吗?”   永拙师傅脸上那古井无波的表情终于微微舒展,这是夜深头一次看到他露出笑容——   “施主,且请相信贫僧。”   他那自信的模样并没有令夜深讨厌,反倒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于是夜深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只是沉默着跟在后面。看来这位师傅确实有些道行,否则也不会应对得如此轻松。或许解决虫咒这种事,对他们这些不了解的人来说难如登天,但对于这种“有门道”的高手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们穿过长廊,来到一处庭院般的地方。这边的道路不甚平整,左手边似乎是一片竹林,右边则是一座小小的棚屋,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他们经过一片菜田,幼苗青青,可惜夜深对农事不甚了解,看不出这是什么植物。菜田的面积相当宽广,看来这寺中的僧人平时只靠自力更生便可。他们又走过一段,推开一扇院门,一座小池塘出现在他们眼前。   “到了。这里便是灵泉。”   永拙师傅的声音听来平静而安详。   “神施主,且来吧……贫僧将为施主洗咒。” 第四十三节 洗咒(后篇)   那口池塘坐落于山岩之下,岩石上的口子不断喷涌出清澈的泉水。如果在平时,这虽然算不上什么盛景,但也尚可一观。然而此刻,夜深却是皱了皱眉头——   “大师,‘水’对于神理小姐来说……”   永拙师傅只是轻轻举手打断了他。   “贫僧自有分寸……神施主,且请下水吧。”   神理左右望望夜深和蓝冰雨。既然永拙师傅作为“专业人士”这么说,夜深自然不会再表示反对;蓝冰雨没有再捂住眼睛,这么长时间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她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这会儿当然更不会说话。   于是神理把随身的东西都丢在岸上,她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像是一个刚被父母送进幼儿园的小孩子。   “大师……”她细若蚊蝇的声音中带着恳求,“我……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了……我……”   “贫僧知晓。”永拙师傅郑重地点了点头,“贫僧也听得到。所以我们才必须尽快。神施主,且请下水吧。贫僧也会下去。没关系,池塘里地面很平,你不会摔倒的。但要记得不要走过这块石头——”   他指着池塘边上的一块巨石。   “越过这块石头,前面就是深水区。浅水区中水面仅可及腰,但深水区则深不见底,底布又有水草丛生,若是被缠住,纵使水性再好也无力脱身了。”   神理点了点头,表示记住了他的忠告。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走向水中,先是伸下一条腿,似乎很轻易就触到了底,这给了她一定的勇气,于是她接着朝下——   “啊?!”   她好像滑了一下,这让夜深立刻就紧张地想要扑进池子里去把她捞起来,但她却稳住了身体。   “我没事。”她摇摇头,虚弱地笑了笑,“这池子水好凉……不过确实不深。”   永拙师傅没说错,池塘中的水不过刚刚没过她的臀部而已。   这时,穿着土黄色打着补丁的僧袍的永拙师傅也向水中走去。他既不脱下僧衣,也不挽起过长的衣袖,任由它们浸在水中。他在神理的身边停下,问道:   “咒纹可在背后?”   “嗯?”神理愣了一下。   夜深却在岸上答道:“是的,大师。她的咒纹大概在腰部的位置。”   “唔。”永拙大师轻声发出指示,“神施主,请将上衣褪去。”   神理抿了抿嘴。她在下水的时候就隐隐猜到会是这样,但此刻大师真的说出这种话,还是让她不由得犹豫了一下。如果放在平时,有人敢对她这么说,她一定会把那人当作打着大师名号骗色的老流氓,一巴掌就扇过去了。可是现在——   她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将上衣解开。   夜深这个愣头青还站在岸边傻乎乎地望着,直到身旁的蓝冰雨投来不善的目光,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这时候自己应该回避了。   “呃……你们忙着……”夜深尴尬地挥了挥手,“我去外面……那个……把风……”   “把风”这个词用得可真奇怪,但夜深那短路的大脑一时也没能想起什么更加合适的词汇。直到他走出门去,才想起或许说“望风”更好些。   ……唔,也没好到哪里去。   夜深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同时,神理将脱掉的上衣丢到岸上。那明明是蓝冰雨触手可及的距离,但她却并未伸手接住。她向来不喜欢做这种“多余”的事。不过,她还是绷紧了神经盯着池塘中的二人。既然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即便是她这种万事淡然的性格也不想再出什么差池。   现在神理赤着上身,仅着胸围背对着永拙师傅。年轻的僧人却面色如常,眼中也没有透出什么别样的光芒。他望着神理臀部上方的那道印记,一条纹路怪异、形状扭曲的蛇尾。笼在长袖中的手掌掬起一把泉水,轻抚在那咒纹的位置。   神理身体一抖,她感觉到身后的僧人在擦洗着她的咒纹,那人的口中轻声念着她听不懂的经文。他的动作轻柔而缓和,让她有点发痒。   别想多了,神理。她告诉自己。这不是个跟你差不多年龄的男人,而是一位有能耐的大师傅——对了,就想想医生,医生给你看病的时候,你会想东想西的吗?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她当然看不到,在身后永拙师傅规律的动作之中,那条蛇尾巴的印记,渐渐地淡了下去。   ……   夜深在灵泉的院门外面走动着。雨依然在下,但雨势却似乎小了些。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不安,总感觉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被他忽略掉了。但也可能只是心神紧张带来的错觉。   他在菜田旁边漫步,青苗长势喜人。反正他现在不能进那座院子,担心也没用,索性蹲下仔细观察着那些幼苗。他本想用手机拍张照传上识图搜索引擎去看看,但这该死的深山老林里却连网络都没有,信号当然也是空的。不仅如此,他发现自己的手机又快要没电了。   充电宝也放在那个被他丢在半山腰上的包裹里。解决了这边的问题之后,他必须想办法去回收它。别的东西还无所谓,可他要是把谢凌依借给他的那条换洗牛仔裤弄丢了,那女人非得吵翻天不可。   他想着这些无聊的事情,这时候他的身后传来了金属摩擦的动静。   “嗯?”   夜深站起身来。   声音是从菜田旁的那个棚屋里传出来的。现在它就位于夜深对面,他的左手边是灵泉池塘的院子,右手边则是他们来时经过的长廊,身后的竹林中,竹叶被风吹动,发出悦耳的清鸣。   夜深朝那座棚屋走过去。棚屋的门开着,上面看来也没有锁。一个人影正在里面晃动着,这是一个同样身穿儿童雨衣的小和尚,但却不是之前领他们进门的那个。这一个的年龄更小一点。他在棚屋里面翻动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哦……夜深看出来了,这棚屋其实是一座工具房,或者说杂物间。在这里面,各种各样的工具把空间占得满满当当,有扫把簸箕,有铁锹和鹤嘴锄,有耙子,有镰刀,也有扳手和老虎钳,农用的工用的,简直是应有尽有。   那小和尚在角落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把合适的扫帚。他兴冲冲地拿起它转身就要跑,却被站在门口窥伺的夜深吓了一跳。   他愣了两秒,然后才想到了什么一般,规规矩矩地双手合十,向夜深略鞠一躬,行礼道:“施主好!”   他的声音脆生生的,礼貌的行为更是让夜深心有好感。比起调皮的小孩,他更偏爱守规矩的孩子,至少这样的孩子在来他家里做客时不会把他精心配置的书架搞得一团糟。   他也低头仿照着这孩子的模样行礼,随口问道:   “小师傅,你们这门平时都不上锁的吗?有小偷来了怎么办?”   他看这小和尚看见他除了惊了一下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想想村子里那位小卖部老板的说法,看来这灵泉寺虽然偏僻,但平时总还有些外客会到访,故而寺中的僧人——无论大小,看到生人也早已不会见怪了吧?   他问出了这个问题,心想着这小师傅要么不会答,要么说不定会用“随缘”、“舍得”之类老气横秋的说法回答他。却没想到,小和尚细声说道:   “施主你多虑了。我们的灵泉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有人会来这里偷东西?就算真有人大老远地跑来想偷,也不会偷我们的扫把吧?还不如去拿前殿上的香炉呢!反正呀我们这儿从来都没有锁过门,要不拿个扫把还要先去找钥匙,多不方便哪!”   噗。   夜深目瞪口呆。   他没想到会被这位小师傅以如此有逻辑性的说法教训了一通。仔细想想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哪个笨贼会到这种荒山野地里的一座破棚屋里偷东西呢?   他哭笑不得地望着这位小师傅,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老气横秋”吧?   ……   雨已经停了。   神理不知她在水里已经站了多久。一开始还好,冰凉的水透过她未脱的裤子刺激着她的肌肤,让她感觉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但坚持的时间长了,之前爬山时累积下来的疲惫感就在她的细胞中做起怪来。她越站越觉得两腿发软,身周的水流仿佛在压迫着她的腿脚,强迫她进行移动。但神理还是咬咬牙挺住了。   可不能上了虫咒的当!她对自己说道。它说不定会控制着你的脑袋,让你朝深水区走过去,那样就万事皆休了!虽然身后有永拙师傅帮你,但你自己也得努力,别轻易被那种东西侵入了心神!   就在她用这些想法分散注意力,以减弱腿部的负担时,身后的僧人却突然说道——   “结束了。”   也许是觉得这句话来得太过轻巧,神理居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险些跌倒在池塘中。还好永拙师傅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什、什么?”神理来不及说出谢字,她瞪大了眼睛面对着衣袍湿透的僧人,“师傅你刚才说……什么?”   “贫僧说,洗咒已经结束,神施主可以上岸去了。”   永拙师傅说着,却是移开了视线。神理这才发觉自己还裸着半身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双手护胸,却仍然不敢确信地问道:   “真的好了?就这样?大师……大师你没有骗我吧?”   过度兴奋令她浑身颤抖,话语也变得结巴起来——当然也没准她是在冰水里冻的。实际上,是真是假,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那种从刚刚下雨时开始,就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沙沙”声,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不见了。   “贫僧出家之人,初为沙弥时,便已受下十戒,不得妄语。”   永拙师傅说着,回身走上岸去。他湿淋淋的僧袍紧贴在身,水流从他的身上哗哗流淌而下。   “神施主若是不信,也可问问蓝施主,你背上的咒纹是否已经消去。或者……蓝施主,敢问现在几时了?”   蓝冰雨一开始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但她还是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原来如此。   她轻声答道:“六点了。”   神理的双目中似乎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汽,却又同时绽放出一种夺目的光彩。   她的咒纹是蛇尾,她是中了蛇咒的四人中最后一个被贴符的,那是上周五的下午五点多钟的事。而虫咒的限制时间是按照最后一人被贴符的时间算起的,蛇咒共有七天时效。现在,是周五的下午六点,也就是说——   神理终于没能忍住,她在冰冷的池水中放声大哭起来。   她活下来了!   虫咒终于成功解除了! 第四十四节 未完的迷影   有些事情不太对劲。   夜深望着那个穿雨衣的小和尚离去的背影。他在菜地里兜着圈子,四个方向的四种物象一遍遍在他眼前划过。棚屋、灵泉、长廊和竹林,然后再来一遍,棚屋、灵泉、长廊和竹林……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深。此时雨尚未停歇,雨滴也在他眼前不断旋转着,在他的视网膜中映出了一种暂留效果,宛如美丽的丝线将他层层包裹。   他感觉有些头晕——这是当然的,他转了那么多圈,如果不晕,说不定他还要怀疑自己的半规管出了问题。最后他摇摇晃晃地回到灵泉庭院的门口,倚靠在外墙上听着里面的声音,却只听得见潺潺的水流声。   他靠着墙滑落下来,半蹲在地上。灵泉寺的建筑在雨中朦胧地变成了一团阴影。   某种不安自他的心头笼罩下来。   从刚刚开始他就有这种感觉。和旁人在一起的时候,这种感觉并没有显露出来。而当他自己独处时,有了思考的时间,于是某些东西便在他的思绪中不安分地跳动起来,像是一种提醒,又像是一种警告。   他回想起这一周以来发生的各种事件,不管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陆伯言、左宇和权英龙的死状……神理数次看到预兆的时机……举止怪异的娄大娘和她的破屋……还有这座灵泉寺……   在回忆的过程中,一个个关键词在夜深的脑海里闪过,有些事件之间仿佛被蛛丝般的物事连结出一条线,可夜深回头看去,却又找不到那连结点在何处。不知不觉中雨已经停了,夜深蹲在墙根低头望着地面,他的呼吸缓慢而悠长。   他已经发觉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七天来的事情,其中有某几个点十分可疑。就像是那个“弹丸论破”系列,夜深操纵着PSP的摇杆,紧盯着那些事件中的“弱点”,只要他掌握了合适的“言弹”,就可以发射出去将它们“论破”掉。可问题是,那些弱点都伪装得十分巧妙,夜深没有装备上“明镜止水”这个技能,准心晃来晃去总是戳不到点子上。   在哪里?   夜深不由得焦急起来。他产生了一种预感:这起事件没那么容易结束。也许不管是永拙大师还是灵泉都没法解除蛇咒,也许就在大师解除虫咒之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也许……   他不是故意想要诅咒神理,可是和“限制时间”越接近,这种想法就愈加强烈。   到底是哪里有问题?夜深在脑子里将他记住的面孔与场景一遍遍轮播着。是娄大娘的那间屋子有问题?是神理身上的咒纹有问题?是永拙大师有问题?还是这座灵泉寺本身有问题?不……好像都……唔?   忽然有道灵光从他的脑中闪过,夜深一个激灵直起腰板,现在他只要伸手去抓住它……   怪异的声音从灵泉庭院中传出,夜深迟疑了一下,然后发觉那是神理的哭声。   “怎么了?”   他一下子弹起身来,本想直接闯进去,但却又顿住了脚步。蓝冰雨没有叫他,这或许说明里面并没出什么大事。于是他用手掌在门上拍击两下。   神理的哭声没有消失,但顿了顿,蓝冰雨淡漠的声音传出——   “别进来,她还没穿好衣服。”   “哦……”   夜深答应着,同时心中一动——“没穿好衣服”,那就是说神理已经可以穿上衣服了,也就表示——   三分钟后,在夜深殷切的等待之中,灵泉庭院中的三人缓步走出。蓝冰雨依旧一如常态,神理的裤子却是湿透了,她止不住地抽噎着,眼泪如瀑布般自脸颊上不断滑落,而那位永拙师傅,他仍然保持着那种不悲不喜超然物外的平静神情,双手笼在早已湿透的衣袖之中,宛若出尘的仙人。   夜深急忙迎了上去:   “永拙大师,敢问神理小姐她——”   “夜先生!”神理的声音明明带着哭腔,听来却是在笑,“解决了!解决了!大师已经帮我把虫咒解除了!”   ……解决了?   夜深只觉得腿上一软,仿佛连日来的疲惫全都在这一瞬间爆发开来。但他还是稳住了身体,脸上不由得浮现出笑容。   解决了……他想着。解决了就好。这位永拙师傅果然不愧是精于此道的高手,轻轻松松便将夜深等人困扰了数天的问题化为无形。夜深心中不由得又对这位青年僧人多了几分敬意,然而永拙师傅仍旧面色平淡,似乎并不打算居功。   唔……虽然总觉得还有些问题没想清楚,但总算解决了一件心事。至于那些疑惑之处,容后再考虑应也不迟。   “大师,大师……”神理擦着眼泪,“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你不知道这些天以来我都多担心……我……”   永拙大师被神理扯住一条长袖,他竟因此而产生了一丝窘迫与慌乱,连忙拽回袖子,低声道:“神施主切莫如此,家师昔年将本领传与贫僧,本也应是期望贫僧能够助世人排忧解难。此乃我佛门分内事,施主万万不要挂怀。”   “唔……”神理转过头来,“还有夜先生和蓝小姐……真的、真的好感谢你们,要是没有你们这些天陪着我,我说不定早就……早就……”   她说到这里,想起这些天来数次担惊受怕的经历,不由得又是一阵抽泣。夜深看得出她是真情流露,这种时候连他也不好再板着脸。于是伸手拍了拍神理的肩膀:   “没事就好,神理小姐,我们也很高兴。”   “我们”这个词用在此处可不见得恰当。毕竟蓝冰雨那张脸上并没有显出任何高兴的意味。   但神理当然不会在意这种事,过度兴奋令她的嘴巴一直说个不停。夜深和永拙师傅聊了起来,她便去和蓝冰雨说话。尽管蓝冰雨少见地抽动着眉角,看样子有些不堪其扰,但激动过头的神理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   永拙师傅虽然并非健谈之人,但却颇守礼仪,有问必答。他见天色已晚,便邀请三人在寺内小住一晚,先去沐浴,然后吃些寺内斋菜,他会安排客房供三人安歇。三人当然不会拒绝。两日奔波也让他们的身体和精神都到达了极限,如今神理的生命已然无虞,能够安睡一晚当然再好不过。   “……也就是说,灵泉寺近年来已经少有访客,就连僧人的数量也在不断减少,是吗?”   夜深和永拙师傅聊着寺内的近况。   “正是如此。家师昔年在外行走,于七十年代末来到此地行医问诊,访客络绎不绝。他来此之前,灵泉寺不过几件茅屋,数亩小田,外加那一口池塘和这一片竹林而已。家师来者不拒,无论来者有权有势或是身无分文,皆不收取半点诊金。但一些豪门大族为了感念家师恩德,还是乐意施些财货为灵泉寺建殿铸佛,一点点将这里扩展到如今的规模。”   “难怪……这里的面积确实有点儿超乎我的想象。”夜深思索着,“可是,现在好像有些……唔,年久失修?”   永拙师傅长叹一声:   “家师晚年,外界医道已兴,来客便渐渐少去。然而家师却乐见此事,认为世人能够得寻良医护佑,乃是大善之事。不久后他便合目圆寂。贫僧不似家师那般神通广大,对于医术知之甚少,偶有访客,贫僧也只得指点他们去寻城中正规医所。于是灵泉寺自然败落,即便想要维护,在寺内也组织不起足够的人手。贫僧也曾想过,是否将一些殿堂物事卖去,可消息一出,当时便有许多附近村民闻讯赶来,声称那是他们先人的捐资,若贫僧不留,他们便要拿走。”   “这有些说不过去吧?”夜深皱起眉头,“即便是他们捐献的,但现在既然是灵泉寺的东西了,怎么处置,自然应该是您这位住持说了算。就算打官司,公家也不会站在他们那边的。”   “可贫僧佛门中人,又岂能为这等俗事入世,若真做了,只怕要被先师责骂,诸兄耻笑。”永拙师傅苦笑着摇了摇头,“况且,贫僧昔年继承先师衣钵时,便已发下誓言,此生不再离开灵泉寺半步。”   “此生?!”夜深大惊,“您打算一辈子待在这里连门都不出了吗?”   “正是。”永拙师傅郑重说道,“此先师遗愿,贫僧亦已立誓,岂能违背?料想先师虽将蜥咒秘术传入贫僧,却也担忧贫僧无法守心,故而让贫僧立下誓言,以免蜥咒流出,世人遭害。所幸,这灵泉寺中虽然清贫,却也算不得苦,贫僧与诸位师弟小徒自力更生,日子也不难过。十数年来,贫僧前不曾走出寺门,后不曾离开竹林,如今习惯便成自然了。”   夜深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虽然也知道有些人会被困在一些地方,终生不得自由。比如监狱中的囚犯,或是卧床不起的重病之人。但他还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一个为了誓言而将自己封闭在一片小天地里的人交流,难免会心有感慨。可他能说什么呢?赞许?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同情?可永拙大师也说他并不以之为悲,早已习惯成自然了……   他想来想去没想出该接什么话好,便只好转移了话题——   “您说,前不出寺门,后不出竹林……竹林那边也有通往山下的路吗?”   永拙师傅此时居然一怔:   “夜施主竟不知晓?如此说来……适才是延蒙将几位领来,难道诸位施主是从前山门登上来的?”   “诶?”夜深也是一愣,“有什么不对的吗?是我们那个同事……就是跟您联系的那个乐正唯告诉我们的呀!”   “并非‘不对’。”   永拙师傅说道,他停下脚步,伸手指向竹林。   “家师来此之后,仅仅一年便已名声在外,但重病之人为求医治,还要从前山一路到此,苦不堪言。于是家师率诸位师兄共同在竹林之内开辟出一条道路,通往山后。那里山势缓和,便于行走,上山仅需一个多小时便可到达寺中。即便算上从山后绕回山前的路,也不过多出数十分钟而已,总比攀爬前山要好得多。此事附近村中居民应当也都知晓,夜施主未曾相问么?”   夜深听傻了眼。他来时从乐正唯那里得知只要看见了前山的牌坊便可上山,哪想到还有更方便的一条路?在村里的时候,那个热心的小卖部老板估计是知道的,可他也有许多年未曾上山,肯定早把这事儿抛在脑后了。   而且……   夜深看向身后还在拼命试图和蓝冰雨搭话的神理。   没想到这女人在山下说出的推测居然作准了!还好最后她没出什么事,如果真的因为时间问题导致她丢了性命,那我可真要后悔莫及了。   他这边想着他的事情,永拙师傅却又说道:   “不好,这与夜施主一说,贫僧才想起一件事。贫僧之前让延蒙、延煦两名弟子分别在前山、后山等待。延蒙将你们带来后,贫僧却忘记了延煦的事了。贫僧得先去找他,可劳烦各位施主在此处稍待?”   夜深和永拙师傅客气一番,最后却是由他去竹林中寻来了那位小师傅。永拙师傅身上被冰水浸透,此刻和神理一样,迫切需要烧些热水暖暖身体,不然万一伤风感冒,那夜深等人可就罪莫大焉了。   当晚,他们美美地洗了个澡,冲走了两天来积蓄的所有疲惫。永拙师傅让弟子送来素斋,三人吃过之后便各自歇下。虽然包括这起虫咒事件的幕后黑手在内,还有很多事情尚未解决,但就算再在意,也还是等到明日起来再行商议吧。   夜深躺在不算舒适的床铺上,倦意在脑袋沾上枕头的一瞬间便疯狂地爬遍了他的全身。他闭上了眼睛,呼吸很快就变得均匀起来。   只是他此刻还没有想到——   有些事情并未完结。   在今夜雨后山间皎洁的月光之下,虫鸣螽跃这部惊悚戏剧的最后一幕,即将开场了! 第四十五节 冰释夜谈(前篇)   十点多,月光的清辉洒遍山间,整个灵泉寺都沐浴在这圣洁的光芒之下。这在终日阴云密布的程都市内是少见的美景,但这里的僧人们却早已宿下,灵泉寺中寂寥无声。   “吱呀——”   门被人轻轻关闭的瞬间,蓝冰雨从睡梦中惊醒。她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摆好了防御态势。   屋子里面静悄悄的,并没有被人侵入过的痕迹。   是谁?她确实听到了门响来着……   蓝冰雨往旁边的床铺上望了一眼。她和神理睡在一间客房,而现在那一张床上并没有人影。   看来是神理出了门,大概是去上厕所了。   蓝冰雨放松下来。她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她现在也有点那个意思。她并没有去多想神理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这个想法仅仅在她的脑海里短暂停留了一瞬便被她丢到了角落。且不说虫咒已经解除了,哪怕没有,如果真出了什么事,那神理一定会先把她这个近在身旁的“帮手”叫起来的。她可不觉得神理是那种即便自身命在旦夕也不会打扰熟睡同伴的老好人。   她穿好外衣,静悄悄地出了门。清冷的月光同样洒在她的身上,将她衬托得宛如行走在凡间的露娜女神。   灵泉寺中如今只剩下十几名僧人,当然全是男性,但早年间上山请行贞大师救治的病人和陪伴而来的家属中,女性也占了不少,因此寺中也建有一座女厕。长期无人使用使得这厕所还颇显清洁,只是头顶蜘蛛网上那只硕大的八足动物让人略有些不快。   蓝冰雨没有在这里看到神理的身影,也许那个女人的动作比较快,这会儿已经回去了?   回来的时候,她特意换了一条路,这边的几条长廊都可以通往她们暂住的客房。她走了最外面的一条,这里没有遮蔽,她可以离那明月更近一些。她极少见到这般美丽的月色,月轮中的明与暗皆清晰可辨。她走得极缓,又始终抬着头,直到走到近前,她才发现了那边的人影。   那个男人在客房前长廊的石阶上坐着,双手交缠在一起,同样望着天上的月亮,却明显心不在焉,像是在沉思着什么。   在蓝冰雨注意到他的同时,他也回过神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触,大概足有两秒钟。夜深轻轻点了一下头,又转了回去。   蓝冰雨下意识就想赶紧离开,但只迈出半步,就又停了下来。   她看着夜深的背影,有些一时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她的心中缓缓蔓延开来。   夜深其实一直都对她有所误解。她绝非性格恶劣,至少不如夜深一度想象得那么恶劣。不过,要说她冷淡的话,那倒是没什么错。   她天性便是如此,二十多年来从未改变过。在起初步入社会时,还因缺乏经验受人欺骗过,自那以后她便愈加不喜与人交流。近些年来,能够通过长期交往而走入她内心的人,不过仅有区区几个,即乐正唯、舒琳和齐思诚。   是的,齐思诚也是她能够认同的一员。尽管那蠢男人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   获得蓝冰雨的信任和认可并不容易,她绝不会轻易向人敞开心扉。齐思诚也是在数次任务之后才得到了这样的机会。他那手机便签上数句最长的话语都是在那个时候记录下来的。可悲的是,这个傻瓜根本就不清楚他是凭借什么和蓝冰雨亲近起来的,只一心想着——“嘿嘿嘿嘿,小冰雨对别的男人都不假辞色,唯独对我青睐有加。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她心里肯定是早就……嘿嘿嘿嘿……”   于是乎这个男人以一种发动自杀式冲击般的壮烈精神对蓝冰雨展开了为期数周的疯狂攻略战,因此而造成了蓝冰雨莫大的困扰,然而他却并不自知,将蓝冰雨礼貌的回应当作是羞涩的表现。“虽然她总是拒绝我,但她对别的男人根本连理都不理,这明显是对我情有独钟嘛!再加把劲,我只要再加把劲就好了!”——带着这样错误的理解,齐思诚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请求与她发展关系。而在数次婉拒之后,蓝冰雨的忍耐也终于到了极限。最终她找到了让齐思诚停止他愚蠢举动的方法,那就是再不理会他,两人的关系恢复到一开始的样子。这方法果然简单有效。只是可怜的齐思诚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与他“眉目传情”的那个蓝冰雨如今再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了。直到现在他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搞不懂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而夜深这名男性加入送葬者小队中的时候,蓝冰雨也表现出了她一贯的冷漠态度。原本这样一直维持下去也无所谓,毕竟两人并没有交流的必要。直到这次需要共同执行的任务,她才不得不做下决断。   蓝冰雨知道夜深是有家有室的人,她十分担心如果自己和夜深亲密起来,会不会在他的感情生活中造成许多不必要的误会。虽然这话说出来可能有些自恋,但她对自己的美丽容颜还是颇有自知的。   万一他也像齐思诚一样……   因此她做出了决定。她要尽量表现得冷漠一些,甚至适当表演出一点“恶质”。这样一来,夜深便会对她避之不及,也就一定不会想和她扯上更多关系了。   她是这么考虑的,也是这么做的。   夜深并不知道蓝冰雨对他的态度要比对旁人更加“过分”一些,所以他总认为齐思诚一定是脑子烧坏了才会喜欢上这么恶劣的女人。而这正是蓝冰雨的目的,不仅要保持距离,更要让他多多看到自己的缺点,这样他才不会对自己产生非分之想。   然而,即便如此,蓝冰雨仍然不得不承认,周一那天抢走他的雨伞实在是一着臭棋。   她那是临时起意,本想以此来激怒夜深,让他对自己失望透顶,最好大发脾气。如此一来,只要自己这边不去主动和解,两人的关系应该就会一直保持这样的僵硬状态。只不过,后来事态的发展让她始料未及。   如果夜深当即揭露真相,把蓝冰雨臭骂一通,最差的结果无非也就是让她和舒琳也稍稍疏远一点而已。那根本无所谓,反正本来她们的感情也不见得有多好。但夜深眼看就要发怒,最终却硬生生忍了下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着离去,这让蓝冰雨困惑不已,而后大感慌乱——她不在乎自己和其他人的关系变差,但如果因此而害得夜深和舒琳之间产生龃龉,致使送葬者小队内部不和,那就是她的过错了。   因此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对舒琳和盘托出,事后当然少不了被舒琳一阵埋怨——“啊冰雨姐你要早说嘛,我都那么骂他了这要怎么挽回啊……”   所幸,舒琳这女孩是个直性子,知道错怪了他人就会去道歉。夜深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得知他们重归于好,蓝冰雨心中着实松了一口气。   次日早晨两人离开神理家时,蓝冰雨本想趁着在电梯上独处的机会和夜深说一声对不起的。可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却是无论如何都讲不出口去。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比起普通的聊天,认错和解的话语更需要勇气。若仅仅如此也就算了,可她努力尝试了半天,最后出现的话语却扭曲成了对夜深的质疑。这却是夜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了。   和人交流这种事对我来说果然还是太难了……   她曾一度沮丧地这样想过。   但和夜深相处得越久,她对这个男人的了解便愈加深刻。过去的几个月中,她也多次听说过这个男人的传闻,比如他“从不说谎”。但这种事情总是缺乏真实感的。就像是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我们都知道它可以任意变大缩小,小可入耳,大可擎天。但“知道”仅仅是“知道”而已,我们谁都没有见过一颗米粒膨胀到万丈之高会是什么样子。   而在和夜深共度的这些天里,她真切地发现,这个男人真的是连半句谎话都不会说,无论对多小的事情都是如此。打个比方,电视剧中的人物进行思考时,旁人问他们“在想什么”,他们会说“哦,没什么”。但夜深不同,因为他确实在思考,所以绝不会说“没什么”。如果他不想告诉你,便只会保持沉默,或是绕过话题,总之绝不会用谎言代替。   比起“原则”,不说谎这种事似乎已经成为他的“本能”了。   ……如果是这个男人的话,或许可以信任。   蓝冰雨不由得这样想着。   从不说谎的人,他外在的言语即是他内里的真实。若是和这样的人相处,便不需要顾虑,也不需要猜疑,不用担心再次受骗。或许……会比和其他人交流更加轻松一些,轻松到即便是我这样的人也能做到……   此刻,在明净的月光之下,她望着夜深的背影,某种莫名的感觉在宁静中升起。   现在的话……也许可以。   她有些不确定地想着。   也许……为几天前的事情道声歉,还有……   她想起今日早些时候被他抱上悬崖的事情。   也要……道声谢。   她下定了决心,鼓足勇气朝着夜深走了过去。 第四十六节 冰释夜谈(后篇)   蓝冰雨坐到他身边的时候,夜深吓了一跳。过度惊讶让他有些没礼貌地瞪了她一会儿。   她几小时前才刚刚沐浴过,灵泉寺中虽没有香波,库房里倒还有未拆封的香皂,她护理过的长发此刻稍显凌乱地披散着,散发出一股清香。这使得她那张原本就美丽不可方物的脸蛋儿上更多了几分妩媚动人的气息。   可她什么都没有说。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并排坐在一起,这沉默足足持续了数分钟。   夜深读不懂蓝冰雨的内心,他当然不知道她这会儿有多么纠结。长时间缺乏与人沟通的经验使得主动交流对她来说成为了一件相对困难的事,若是别的话语,说了也就说了,但诚恳道歉这种事往往更让人脸红。蓝冰雨努力了好几次,明明刚才就下定决心了,但现在实际坐到这里,她却又无论如何张不开口。   ……还是走开算了。   她对自己失望透顶。她撑起身体,打算逃掉了。   “睡不着吗?”就在这时,夜深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打断了蓝冰雨的动作,她下意识“嗯”了一声。   夜深也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这种低级的搭讪是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应的,那样才符合他对蓝冰雨的印象。   她好像有点怪,这是怎么了?   他迟疑了一下,又说道:“我也睡不着。今天我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却又想不出具体是在哪里。神理身上的虫咒已经解除了,按理说我们可以安心一阵子。所以我早早地上了床。可就算睡熟了,梦里翻来覆去也都是关于这些问题的思考。最后我没办法,还不如起床到外面坐会儿清醒一些,或许这样对整理思绪有些帮助。”   蓝冰雨没怎么认真听夜深到底说了什么,她握紧了拳头。   加油!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加油!不过就是“对不起”三个字么,有什么难出口的呢?你看看舒琳,随随便便不就讲出来了?再加把劲!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说道——   “对……对了,周二那天……你到底为什么要那么说?”   ……我到底在说什么?   一刹那间蓝冰雨终于理解了书中常出现的那句“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是什么意思。如果她拥有蚁人的那套战服,那没什么时候能比现在更加让她想按下缩小按钮躲进面前的青砖缝隙里去了。   “周二那天?”夜深愣了一下,“哦……你指的是我对神理说会保护她的那件事吗?我们在电梯里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   不……不是。   蓝冰雨有些烦躁地想着,但她只发出一声闷哼。   夜深看了她一会儿,现在她的样子就像是和家里人闹了别扭的小女孩,他觉得这才是这个年龄的女生正常的样子。他能感觉到蓝冰雨有些烦心,但他当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这个之前一直冷淡十分的姑娘为何现在却愿意跟他坐到一块儿。不过仔细想想,思考这些事情好像也没什么用,毕竟喜怒无常是女人的特权,在过去的二十多年生命中夜深早就了解到这一点了。   这样看来倒是有点可爱。   夜深在心里轻笑一声,目光中溢出一丝温柔之色。之前那个“性格恶劣”的蓝冰雨确实让他有些讨厌,但他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记仇。他转回头来,迎向月光,轻声开口:   “我在去年六月份加入雨色深红,从第一个任务起就见识到了死亡。那个时候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甚至一度认为自己对‘罪恶’进行了惩戒,因此而沾沾自喜。直到我又进行了数次任务,看到了数不清的人们站在死亡的边缘,看到他们挣扎着乞求着拼命求生的样子。那其中有很多我想救却终究救不得的人,有些人全然无辜,有些人则罪大恶极,但更多的人,他们游走在这两个境界之间,虽然背负着罪恶,却总让人觉得罪不至死。所以我渐渐开始迷茫,我不知道我当初的想法和做法究竟是否合理。我曾经对乐正唯说,这世上总该存在因果报应的,要么天来做,要么人来。可……唯独不该交给灵去处理。”   渐渐地,蓝冰雨被夜深的话语所带动,她忘记了自己的本来目的,开始认真地倾听着。   “送葬者是一个十分特殊的群体。我们掌握着从灵事件中拯救他人的权力。但反过来看,只要我们放置不管,就可以让那些我们不愿去救的人死去。也就是说,我们同时也掌握着杀人的权力。这种权力是缺乏约束的,我们可以恣意实现自己的想法,可以凭借自己的意志去轻而易举地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这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即便我们不是出于私欲,而是试图从公正的角度去做出决断,这种判断的准确性又有多高呢?通过短短数天的调查,我们就能够了解一个人的生平吗?就可以擅自去决定他的结局吗?我们又不是死神。这个问题,我始终没能考虑清楚。”   “之前的那件事……我听说过。那个姓路的人……是他影响了你吗?”蓝冰雨忍不住出声相问。   “你说路以真?”夜深点了点头,“与其说‘影响’,不如说,他的事是一个引子。在那之前,即便有些事情想不清楚,我也可以得过且过。只要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责任’,就算见死不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最容易欺骗的对象就是自己。”他说道,“即便是我也逃不出这个怪圈。”   “可是……”蓝冰雨逐渐跟上了他的说话节奏,她替他把话补完,“如果不尽早做出决定,今后说不定还会有你认识的人会受到这类事情的影响……”   “正是如此。”夜深赞许地看着她,“去年我曾对一个人说过,‘真正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想法’。我当时以教导者的身份高高在上地说出了这种话,可我自己却没能理解它。现在回头去仔细想想,那个问题的答案,我早就应该找到了。”   “是什么?”   “我想去保护他们。”夜深说道。   “他们?”   “那些被灵侵害的人,被灵威胁到生命安全的人……”夜深继续说道,“我想从灵事件中拯救他们。”   “但是……”蓝冰雨提出质疑,“你并不能肯定他们‘值得’你去拯救,对不对?也许他们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呢?”   “是的,我并不能肯定他们是否背负着罪孽。因此在保护他们的同时,我也会尽力去调查他们所牵涉的事件。我会查出真相,然后根据结果,把他们交给警方处理。也许即便是警察、法院这些地方,他们的处理方式也做不到完美,或许还不如让我们自己来解决,但相比起我们个人的独断专行,有更多人参与决断的事情,其结果总会更加公正一些。如果那些人确实有罪,就当由人类的规则去审判,而不是由我,更不是由灵。”   蓝冰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这些问题她从来都没有考虑过。不仅是她,舒琳、齐思诚甚至乐正唯,他们一定也都没有想过。但是面前的这个男人却追求到了答案,并且已经打算实施。   没有先例能够让她比较,自然也就无法评价。她琢磨了半天,最后只能说:   “……听说你生于警察家族,那么你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   “称不上什么‘家族’。”夜深苦笑道,“况且我对那个家庭也没有多少‘认同感’……不过,也许你说得对,他们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的观念。”   “这很难。”蓝冰雨柔声说道。她在月光下歪着脑袋,端详着夜深的面孔。这个动作给她增添了些许与她年龄完美相符的俏皮气息,尽管这并非她的本意。   “是的,很难。”夜深肯定道,“但是,这世上再难的事,也总要有人去做。”   蓝冰雨细细咀嚼着这句话。她感到自己对夜深的了解又加深了一层。不知为何这令她感到些许开心。   “唔……当然了,我不会强求你们。”夜深笑着对她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没打算给你们也套上同样的观念。”   蓝冰雨轻轻摆手:“你说的话,有些我可以认同,有些……我还没有想好。不过,至少我了解到一件事——你的想法改变了。对吧?”   “是的。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在改变,也许未来还会继续变下去。我想这也应当算作是‘成长’的一种吧?”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坚定的人。”蓝冰雨眨了眨眼睛。她好像有点想笑,但终究没有显露在脸上。   “是吗?那真抱歉,让你失望了。”倒是夜深这边笑了起来,“不过,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坏事。人类正是在不断改变中寻求进步的一种生物。我们会在这改变中认识到自己的明智与愚驽,进而明确自己的想法。换句话来说,改变正是通往坚定的必经之路。呵呵……是不是很矛盾?也没办法。矛盾也是人类的特质之一,它是人类拥有复杂思想的体现。正因为是人类,所以才会产生矛盾。”   夜深很平常地说出了这句话,他没有注意到蓝冰雨的脸色变化。   “……正因为是人类……所以才会产生矛盾?”   蓝冰雨默念着这句话。久远的记忆之中,某张曾经熟悉但现在已经渐渐淡去的面孔在她的眼前浮现。   某个模糊的声音响起:   “……是的,冰雨,我会保护你们……所以,也必须去伤害那些对你们不好的人……保护,和伤害,听起来真矛盾,是不是?但……正因为是人类,所以才会产生矛盾……”   “哥哥……”蓝冰雨呢喃出声。   “嗯?什么?”夜深瞪大了眼睛问道。   “呃?”蓝冰雨回过神来,她愣了一秒,接着露出了少见的慌乱姿态,“不!没有!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   她有些刻意地把身体转向另一边,似乎不愿意再和夜深多说话了。夜深当然不会知道她这时又是在闹什么别扭。他困惑不已地挠了挠头,两人就保持着这样尴尬的氛围又坐了几分钟。   正当夜深想着要不干脆就回去休息的时候,他听到蓝冰雨细若蚊蝇的声音——   “……有件事,我要和你说清楚。”   “什么?”   蓝冰雨转过身来,但没有和夜深对面,她只是低垂着头。夜深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关于灵视能力和灵力的关系,你应该并不了解吧?”   她说着,声音仍然很轻。   “是。”夜深诚实地答道,“因为我只是通灵眼。乐正她们说,通灵眼的使用和灵力大小基本没什么关系,所以我对此所知甚少。”   “那么,现在我来告诉你。”蓝冰雨说道,她恢复了那冰冷的腔调,像是在给学生授课的教师一样,“从断灵眼往上,灵视能力的使用次数和强度就与灵力形成正比关系。拿舒琳举例,根据强度不同,她的断灵眼在短时间内最多可以使用三到五次,超过限度时,灵力就会暂时枯竭,甚至有可能造成体力的大幅下降,必须休息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如果她拥有乐正唯那么强的灵力,理论上就可以无限使用了。而我的斩灵眼……”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过身来,与夜深直直对视。在她冰雪般晶莹的双眸中,那十字状的星标清晰可见。   “当我使用斩灵眼时,分散在我瞳孔四个方向的标记会汇聚到一起,发挥出瞄准器一般的作用。我就是凭借它来锁定恶灵,然后发动灵力进行歼灭。但斩灵眼消耗灵力极高,即便是在我灵力充盈的时候,最多也只能使用一次。若是全力攻击,至少也要休息十二小时才能够恢复。在此期间,我会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你靠得太近了。”   “诶?哦……抱歉。”   夜深这才发觉,他为了在月光下更加清晰地观察斩灵眼的外像,他不由自主地贴近到和蓝冰雨的脸庞只余二十公分的距离内。是的,“不由自主”,夜深可以发誓,他绝对没有什么非分之想,真的纯粹只是“不由自主”而已。   他缩回了身体,为了掩饰尴尬而接口道:“那今天下午你那个样子,就是使用斩灵眼被掏空了灵力的‘后遗症’对吧?明白了……下次若再有这种情况,我会尽全力保护你的。”   “保护我?”蓝冰雨眯起眼睛,这也是她极少做出的神态,“凭你下午那种行动速度,可没有什么说服力。”   “呃……”   夜深看向自己裤袋中插着的那支杀虫剂。它放在谢凌依的牛仔裤中,显得紧绷绷的,把口袋撑起了一个大包。要从这里把它掏出来,估计又少不了要费些力气。   “我平时出任务都会穿口袋更加宽松的裤子的……”夜深强自解释道,“只不过……偶尔也会有这种……呃,‘特殊情况’……对不起……”   “只有‘对不起’可不行。”   蓝冰雨这么说。不知是不是夜深想多,她的话语中带了些圆滑的意味。但他没有工夫去思考这种小事了,因为蓝冰雨站起身来,她接下来的动作让夜深心头一跳。   她居然就这样站在他身边,毫不避讳地解开了腰带!   “诶?诶诶诶——等、等等!”夜深慌乱地挥舞着双臂,语无伦次地叫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   有什么东西掉在他身上,是一条棕色的女式皮带。   “拿着。”蓝冰雨的声音冷漠,夜深没有看到她的双颊染上了一层红晕。   “这是……”   夜深看看手中的皮带,又看看站在那里镇定自若的蓝冰雨。她的长裤是带扣的,并没有因皮带松脱而掉下来。   他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犯傻,于是只好将目光投注在手中的皮带上。   皮带上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温度和香气……唔,这个一定是我的错觉吧。他不免如此想着。   但他知道蓝冰雨打算让他注意什么了。腰带的侧面有一只外悬的皮套,就像是电视剧中警员装手枪的护套一样。看这个大小,应该是用来放置杀虫剂的。   “对啊……”夜深禁不住一拍脑袋,“还可以这样!我怎么早没想到呢!这是定做的吗?回去我也要买一条。”   “这一条送给你。”蓝冰雨轻声说道。   “诶?”夜深一怔,“但是……你……”   “我基本不需要。”蓝冰雨摇了摇头,“这一整年我都没有用过杀虫剂一次,只是出于规范才继续带着。回去后我会再给自己准备一条。你今天帮了我,这是送你的礼物。”   “可是——”   “收下。”   蓝冰雨扬起下巴,冷冰冰的声音中好像有点儿不讲理的意思了。   夜深只好缩起脖子,在蓝冰雨的注视之下将腰带系在自己身上。以蓝冰雨那么纤细的腰肢,从她身上取下的皮带居然在夜深身上还能够穿过倒数第二个扣,这得感谢他那瘦削的身材。   “很合适。”   她左右端详着看了看效果,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谢谢……”   夜深尝试着将杀虫剂放进那只精巧的皮套里,刚好合适——毕竟本来就是为此而设计的嘛。   杀虫剂……夜深看着那只不带标签的喷雾罐子。乐正唯此前曾说过,杀虫剂是她通过研究灵泉而制造出来的,那就是说,灵泉本身就带着驱灵的效果?她是怎么做到的呢?稀释?还是提纯?或者……   嗯?   突然之间夜深面色一凝,一道灵光穿过他的脑海,这一次夜深没有像下午那样让它溜走,而是迅捷地将它抓到手心。   这是……难道说……   他眯起双眼。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等等,还不能下定论,还有很多事情说不清。   除非……   信息。他想着。我需要更多能够帮助确认这一猜想的信息。   蓝冰雨并没有立刻注意到夜深的异状。或许是因为了却了一桩心事,尽管原本的目的没有达成,她还是久违地感到一阵轻松。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这便打算和夜深告别,回去继续休息了。   但夜深却叫住了她——   “蓝冰雨,等一下……呃,我突然想到点事情要问,你要是方便的话……”   “什么事?”蓝冰雨回过头来。   “关于今天下午,永拙大师给神理洗咒的具体细节,可以再给我讲一遍吗?”   夜深有些忐忑地请求着。其实这些事他在晚餐时已经从神理口中了解过了,但夜深还是希望能够再听别人从其它角度说明一下,这样才更显全面直观。只不过之前他觉得拜托蓝冰雨是根本不可能达成的任务,故而直接放弃。而现在……   也可能是他的误解,但今晚的蓝冰雨,好像很好说话的样子。   “倒是可以……”   蓝冰雨本来已经打算离开了,听他这么说,便又坐到他身边。永拙师傅洗咒的全过程不过就是几小时之前的事,她还记得很清楚。而且比起背对着永拙师傅的神理,蓝冰雨的视角更加能够看透全局,当下便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   “怎么了?”讲述完成之后,蓝冰雨有些口干,但她发现夜深的神色有些不对,“哪里有问题吗?”   夜深的双目盯着地面,却并没有焦点。他仿佛没有听到蓝冰雨问话一样,过了好几秒才回答:   “确实有些问题……之前我一直认为这事件中还有些尚未解决的部分,搞得我一直想不通,连觉都睡不好。而现在,我可能有点儿眉目了……尽管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甚至有点儿希望我的想法并不是正解……蓝冰雨,我再确认几个问题,可以吗?”   蓝冰雨自然点头同意。   “第一个……”夜深竖起一根手指,“永拙大师在给神理洗咒的时候,仅仅是清洗了咒纹吗?还有没有做别的事情?”   “嗯……”蓝冰雨抬头望着月亮回忆着,“他……好像念了些东西……”   “什么东西,是咒语吗?”夜深追问道。   “我不知道,大概是经文吧,但我对佛家的经文并不了解。”蓝冰雨摇着头说道,“我想,或许是有助于解咒的佛经之类的……”   夜深点头,可他眉间的皱褶却愈加浓重。   “第二个……永拙大师在洗咒的时候,有没有褪下袖子?”   “没有。”这一次蓝冰雨回答得很迅速,“他的手一直笼在袖子里。大概是用衣服的布料擦洗咒纹比赤手更方便些?或者,他毕竟是佛家中人,觉得直接用手去触碰女施主的身体有些不雅?所以才……”   “嗯……”夜深没有让蓝冰雨说完,他的目光中带了些令人不安的东西,“第三个,永拙大师在告诉神理虫咒已经解除的时候,他的原话是什么?”   “好像是……‘结束了’。”蓝冰雨答道。   “结束了?”夜深的眉角抽动,“不是‘解除了’,而是‘结束了’是吗?那神理有没有对此进行确认?永拙大师又是怎么回应她的?”   “唔……神理问了他一次。永拙大师说,‘洗咒已经结束’。之后对神理的质疑,他让我帮忙确认神理身体上的咒纹已经消失,还有,当时的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六点,所以虫咒当然是已经解除了。”   听着蓝冰雨的回答,有那么一瞬间,夜深的表情变得很可怕。   “最后一个问题。”他轻声说道,嗓音颤抖,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乐正唯之前给我们讲虫咒相关的知识时,没有提到过‘补咒’吧?”   “补咒”是灵咒学中的一个概念,指的是施用准备过于复杂的灵咒时,万一灵咒被人破解,可以使用补咒法,利用相对较少的材料和工序重新施咒。   “没有。”蓝冰雨干脆地答道,“我记得很清楚,她没有说过。而且虫咒的施用并不复杂,材料也不多,本就没必要进行补咒,应该是不存在补咒法的。”   夜深眸光闪动,他忽地站起身来,把蓝冰雨吓了一跳。   “走。”他说,“神理是和你住一个房间吧?带我去见她。”   “现在?”   “就现在。”   夜深的声音明明坚定,却又分明有一丝痛苦埋藏其中。   “我怕……晚了会来不及……” 第四十七节 蛇语蜥吟(前篇)   神理的床铺上空无一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然而夜深还是走过去掀开被子确认了一遍。床铺冰冰凉凉的,不留半点温度,好像从不曾有一个女人在这里安心地熟睡过。   夜深试图拨打神理的号码,信号居然是通畅的,这让他大感讶异。然而在“嘟”声响了两次后,里面传出的女声却和神理的声音大相径庭: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该死的。”夜深咬着牙说道,“她把我号码拉黑了。你的手机号给过她吗?要是没有的话……”   蓝冰雨举起手机:“没电了。”   理所当然。三人之中只有他带了充电宝,还落在了山间的那个包裹里。即便酷爱阅读的蓝冰雨没有玩手机的习惯,以现在智能机的电池待机状况,也少有能够连续撑整整两天的。   看到夜深那颓丧的样子,蓝冰雨有些不解,她试探着说道:   “也许她只是又出去上厕所了呢?可能她闹了肚子……毕竟下午在冰水里冻了那么长时间……”   “那样的话她可没必要把我的手机加进黑名单。”夜深苦笑道,“我也这么希望,但很遗憾,就现在的状况看来,可能性不大。目前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可能性是……她逃跑了。”   蓝冰雨眨眨眼睛。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但这种俏皮的动作使她显得分外可爱。   “逃跑?为什么?虫咒不是已经解除了吗?”   “我对此持保留态度。而且……恐怕神理正是认为虫咒已经解除了,所以才会逃走的。”夜深站起身来,“走吧,边走边说。去山门。我们耽搁了太长时间,估计已经追不上她了,但还是要试一试。否则的话……”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蓝冰雨还是从他的言语中听出了神理可能会有危险。她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这便跟着夜深走出门去。看来他们是没办法和永拙师傅告个别了。   两人在长廊上一路穿行而过。夜深走得很快,声音被遗留在他背后的空气里:   “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吧?今天凌晨的时候,我们强迫神理讲出了十三年前那件事的‘真相’,她的描述合情合理,我想她应该没有撒谎。但问题是,她是否在真话中隐瞒了某些东西?是否有些重要的信息她没有说出来?”   蓝冰雨迟疑着点了点头。她也有这种感觉,神理那时的坦白一定有所保留。   “神理比娄大娘演戏的本事要强一些,但她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演员。她的表演中存在着漏洞,从很多地方我们都可以察觉到。”夜深继续说道,“但我没有当场揭穿她。她大限将至,我们没有时间去玩侦探游戏。我想等我们成功保下她的性命,到时再让她说出真话或许会比较容易些。所以我佯装不知。我本打算明天一早就跟她摊牌的,可我失算了,我没想到她会走得这么干脆。”   夜深苦笑一声。   “恐怕……正如我看穿了她,她也同样看穿了我。所以她利用我们来帮她保命,等到我们松懈下来的时候……出其不意地打了我们一巴掌。我不得不说她时间把握得刚刚好,我已经累了一星期,正想要休息一下,真没想到她会选择在这种时候逃跑。”   “你的意思是……她早就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两人走过一个转角,月光被阴云遮蔽,光线暗了下来。   “是的,她早就有此计划。还记得吗?我凌晨时分都那样提醒过她了,我告诉她,我保护她的前提是她要对我诚实以待。可她仍然决定隐瞒,你想想看,究竟是什么让她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也要守护住呢?”   “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有很多。”   “是的。”夜深笑道,“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有很多,这是标准答案。但是,根据我对神理的观察,我认为她想要保住的东西可以概括为一个——‘未来’。”   “未来?”   这个词听起来有些空洞,蓝冰雨姣好的细眉微微一皱。   “很抽象,是不是?但我觉得它最合适。在我们手头资料齐备的情况下,神理却依然决定对我们隐瞒一些事。这就说明,当年发生过的事情真相可能远比我们掌握的信息更加可怕,更加对她不利。也许这真相足以将案件性质从交通事故往严重数百倍的方向推移。所以她必须隐瞒,她不仅要保命,同时也不希望那个案子再度出现在世人面前。她并不信任我们,恐怕她早就考虑过我们在救了她之后会把她交给警察这样的可能性。对,我确实是打算这么做的……但即便我不做,她也一定会逃走,关键不在于我们怎么做,而是她认为我们会怎么做。只要她认为我们有这么做的可能,那她就不会冒险留在我们身边。她家里很有钱,她也许会考虑出国,只要离开雨色深红的监视范围,我们就再也没法制约她了。”   “为了保守当年的秘密吗?”   “是的。”夜深叹息一声,“但我觉得她这么做有些犯傻,或者……也可能是我太过自大。其实从我们现在到手的信息之中,我大概已经能推测出当年发生过什么了。”   “你……什么?”   蓝冰雨像是追着大人脚步的孩子一样紧紧跟在他背后。夜深的说法让她吃了一惊。她虽然看出神理没说实话,但也就止步于此了。至于推测出十三年前的事情,她连想都没想过。   “听我说吧。”夜深的语速很快,“这其实是一个很大程度上由主观猜测构成的推理,但我对它有八成信心。这起任务从一开始到现在,好像和其它任务没什么不同。灵咒、杀人、各种死亡事件……但在这个过程中,有几件事情我着实很在意。”   “哪几件?”   “第一,是陆伯言的死亡。周二那天凌晨,神理向我们转述了他死前的留言,其中有一句我特别在意,还就它向神理确认了一遍。陆伯言当时说,‘她又来了’……我对这个‘又’字存有疑问。”   蓝冰雨点了点头,她确实记得夜深当时专门问过一句。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她不明所以,“也许陆伯言想表达的是‘董娜娜的灵魂从地狱归来了’这个意思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应该说‘回来’。”夜深在关键字上加重了语气,“‘回来’和‘又来’是不同的,如果董娜娜一度属于过某个地方,他才会用‘回来’这个词。而‘又来’指的则是,她第二次到达了某个地方,某个她本不属于的地方。那么这个地方会是哪里?娄大娘说董娜娜曾经进城打过工,可能她就是去了程都,陆伯言死在宛龙村山道上,那里也属于程都。说她又来了程都,看似合情合理……但我觉得不太可能。董娜娜进城打工这件小事对于陆伯言来说应该只是十三年前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他或许根本都不知道。那么,他还可能指的是什么地方呢?”   夜深的手指在空中一划,然后说出了答案——   “他的车子。”   “车子……”蓝冰雨喃喃念叨着,“你是说……十三年前,董娜娜可能一度上过陆伯言的车?”   “是的。”夜深说道,“陆伯言那辆旧昌河十三年都没有换过牌,虽然更换了许多零件,但仍然可以看作是和当年同样的车。那么董娜娜是以什么方式上了他的车呢?有两种可能,作为活人,或者是……作为尸体。”   蓝冰雨瞳孔微缩。   “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后者。”他继续说道,“如果陆伯言曾用昌河运载过董娜娜的尸体,对于那么个老实巴交的人来说,他一定对此印象非常深刻。所以当他十三年后再度看到董娜娜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车上,他才会说出‘又’这个字眼。”   “唔……所以周二那天你才会问神理,他们当年有没有搬动过尸体?”蓝冰雨有些明白了,“可是……夜深,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想法会不会太牵强了?也许陆伯言只是一时口误,他本想说‘回来’或者是别的什么词。这会不会只是一种巧合呢?”   “有可能,而且这种可能性很大。”夜深嘴角上勾,他赞同了蓝冰雨的说法,“毕竟他处在生死关头,又多半看到了十分恐怖的景象。这种时候他因紧张而说不清话,因而造成了这种巧合——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当神理向我否认他们搬动过尸体时,我没有继续追究。好了,那么我们暂且把它当作巧合来处理,看看下一件事。”   他像摆出“V”字一样竖起两根手指:“第二件,是在左宇死前,那天晚上神理跟他打电话,说他们可能会被鬼魂袭击。左宇当时的反应很有趣,我不记得他原话是什么了,但他确有说过‘让她搞个铁锹来砸死我呀’这句话,对不对?”   蓝冰雨点了点头。神理那几通电话都是开着免提的,她和夜深坐在旁边当然听得一清二楚。可她想不出这句话有哪里奇怪,这不就是一个醉汉粗鄙的玩笑吗?   于是她半仰着脸等待着夜深的解答。   “想想看……”夜深说道,“一般来说,提到鬼魂杀人,普通人总会想到扼死、吓死或是一些比较血腥的死法,但谁会去想鬼魂会拿着把铁锹走过来把人砸死呢?就算在电影里,也只有杀人狂和某些恐怖怪人可能会这么干,鬼魂一般不会吧?”   “这也算理由?”蓝冰雨有些不满,“也许……左宇是一名工人,每天接触这些工地上的东西,所以他理所当然地首先想到这里,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啊。”   “是的,也许是这样。但是第二天我去接左宇时,目击到他的死状……”夜深沉静地说道,“我已经跟你们描述过了,是高空坠物。左宇是被从数十米高度上掉落下来的一只金属充电宝砸中额头当场死亡的。除了砸到他脑袋的东西有区别之外,仅就死法上来看,居然和他的说法相差无几!”   “嗯……”蓝冰雨思索着可能的解法,“也许……是他在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通过‘预兆’明白了自己的‘死法’……哦,不,不对!他那时一定还没有意识到,否则就不会那样对待神理了……唔……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别着急,我当时也针对这一点想了很久。”夜深宽慰道,“我也想过,这会不会只是单纯的偶然。但我想起了神理和左宇的对话,左宇之所以会说出那句话,是因为听到了神理说的‘她当初是怎么死的,如今就会让我们以同样的方式死掉’,还记得吗?”   蓝冰雨点了点头,她对此有印象。那时神理错将蜥咒的特性告诉了左宇,夜深从旁提醒时还被左宇察觉了。   “所以我想……”夜深缓缓开口,似乎是想让蓝冰雨也体验一番他的思考过程,“左宇是不是因神理的这句话起了反应,所以才冒出那么奇怪的说法。会不会是他认为,董娜娜当年的死法不是被车碾死,而是被铁锹砸破头部而死的呢?”   蓝冰雨愣了好几秒才明白夜深的意思。   “等一下!”她疑惑地反驳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就正好和蜥咒的特性相符了?可我们不是已经确定了,这次事件中作怪的灵咒是蛇咒吗?”   “是啊……”夜深又叹息了一声,“我也就是卡在这里一直没能想通……最后只好把这件事也当作是一种巧合。嗯,第二个巧合。我们接下来再看吧。”   他们左绕右绕,已经走过了好几道长廊,来到灵泉寺的正殿前。下午从这里进去时,他们只顾着跟随着前方的延蒙小师傅,都没能好好看清楚这个地方。而今在月光之下,石制佛像上也反射着清冷的光辉,如同一尊古佛以淡然的姿态默望着前方。   夜深和蓝冰雨一前一后踩在有些松动的青砖上,寺院的正门就在眼前。   “第三……”夜深轻声说道,“其实是两件事情的结合。我们在周二的时候,已经通过神理几次看到‘预兆’的时机,确定她的死法和‘水’有关,多半是‘溺死’。所以我让她尽量少外出,避免和水发生接触,甚至连喝水都要小心。”   听到这里,蓝冰雨已经知道夜深说的这一件事是什么了,因为她也一直对此有点在意。   “但是……”她接过话头,“在周三那天,神理却在吃果冻的时候看到了预兆,那时厨房里并没有多少水分,本来没有条件,她不应该看到什么的。”   “正是。我对这一点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时放置。直到今天,虫咒对神理发动直接袭击的时候,虽然下了一些雨,但那些雨应该也构不成淹死她的条件。要知道,‘直接袭击’和‘预兆’是不同的,只要有一点点水,神理就可能看到预兆,但要确实杀死神理,至少也要有一个能让她把头埋进去的小水洼吧?可是没有。明明不符合规矩,虫咒是凭什么对她进行袭击的?”   他突然向蓝冰雨发问:“还记得吗?我把神理从烂泥堆里面拉出来的时候,神理说了些什么?”   蓝冰雨回忆起来。这是今天发生的事,她还有些印象。尽管她当时因脱力而捂着眼睛站在树丛边缘,但神理的话语她还是听到了的。   “她说‘我要被活埋了’。”蓝冰雨答道。   “是的。”夜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当时一度很疑惑,一方面是对于虫咒为什么会选择那种时机发动袭击,另一方面则是对她的话语……她应该知道自己的死法是和水有关的,为什么又会以为自己要被活埋了呢?”   蓝冰雨再次皱眉。她知道夜深不会无缘无故抛出这种无意义的问题,他一定有着他自己的思考,或许连结论都已经得出来了。但她还是没法从这种小事从找到什么可供思索的东西,便诚实地说道:   “那又怎样?她当时陷进了泥地里,又被虫咒的本体追杀,也许她根本没有心思考虑那么多,就只是单纯地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了,所以才会那样说的吧?”   “也就是说,又是一种巧合吗?”   夜深抬头望了望头顶洁白的月光,这光芒洒在蓝冰雨同样洁白的俏脸上。   他摇了摇头:   “一次巧合是巧合,两次巧合也可能是巧合,但……已经出现了三次巧合了。这种时候,我就不得不朝另一个方向思考。那些真的只是‘偶然’吗?还是说……其中有某种‘必然’的联系呢?” 第四十八节 蛇语蜥吟(中篇)   寺前的门槛反射着月光,那青白色映入两人的眼中。夜深抬脚跨了过去,蓝冰雨却是被门槛下破碎的青砖绊了一下,险些一头栽下来。所幸走在前面的夜深眼疾手快扶住了她。这一次她没有像白天在悬崖那边一样立刻挣开他,而是撩了一下散乱的头发,颇有礼貌地说了句“谢谢”。   “要小心。这是在山上,滚到下面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嗯……”蓝冰雨懂事地点点头,却又催促道,“你继续说吧,我想听听你的见解。”   今晚的她似乎比以往要健谈许多,但夜深并不打算去探寻这其中的缘由。即便她不问,夜深也会继续说下去。   他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照着脚下的石阶。他的手机剩余电量也不多了,若是一直开着手电筒,能不能撑到山下都是个问题。不过现在他没时间去纠结那些。   “我们回到一开始的第一个问题,陆伯言为什么要说‘又来’?如果说,神理他们当年真的一度搬运过董娜娜的尸体,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掩埋罪证。”蓝冰雨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零四年那会儿就连市里的很多道路上都没有安装监控,更别说那种偏僻的小道了。只要他们把尸体藏起来,就没人能发现他们在这里制造了一桩事故。”   “说得对。”夜深赞同道,“那么问题就来了,他们想要埋藏尸体,会埋到哪里去呢?”   埋到哪里?   蓝冰雨迟疑着说道:“天底下能够掩人耳目的地方多了去了,埋哪里不都一样么?”   “话是这么说,可当时下着雨,他们总不能在路边随便挖个坑把人丢进去。他们没有工具——我不觉得他们会随车配备铁锹、铲子这些东西。徒手挖坑能挖多深?若是埋得浅了,雨水一冲就露出来了,和直接丢在路上又有什么两样?我想他们也不会带着尸体回城里,比起人多眼杂的城市,还是直接在乡下就处理掉更安全些,也更方便。毕竟这山里到处都是可以埋人的地方。”   普通的女孩子听到这话可能会不寒而栗,但蓝冰雨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蓝冰雨,还记得吗?”夜深轻声说道,“我们在来灵泉寺的路上,看到了神理所说的那座凉亭……它和灵泉寺是处在同一条路上的。根据神理的说法,他们是在‘返程’的路上经过了那座亭子,那么他们当时是去了哪儿?别忘了,他们刚刚高考结束,本应该找个地方恣意玩乐一番放松心情。可他们哪里都没去,却偏偏来了这偏僻的乡下,他们想要干什么?这附近根本没有什么吸引人的景点,他们几个年轻人是想到哪里去玩呢?”   这问题根本不需细想,夜深的话语中已然给出了答案。   “是……灵泉寺?”蓝冰雨答道,“他们当时是为了来找灵泉寺?”   “可能性很大。我在村里问了小卖部的老板,从他的说法看来,灵泉寺的存在并不隐秘,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慕名前来拜访行贞大师。神理说是权英龙提议到这里来的,他家里很有权有势,父辈祖辈昔年可能也到这里来求过医。至于权英龙,我想他多半不是来找行贞大师,但对灵泉的传说有点兴趣,于是便撺掇他们来此一游。神理他们忙着巴结权英龙,又不知道这里条件艰苦,自然不会反对他的决定。灵泉寺的僧人也见惯了外客,并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说不定还热情招待了他们一番。一圈下来,他们对灵泉寺也就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会选择灵泉寺作为弃尸的地点吗?”   “别着急。”夜深说道,“我们先来讨论一下这么做的可行性。灵泉寺后院有一座小棚屋,里面各种工具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我下午跟一位小师傅打听过,他说那座棚屋从未上过锁。神理他们可能在十几年前就了解了这一点。那天大晚上的,他们怕被人怀疑,当然不会回村里去找人借工具,当他们想到灵泉寺上那座从来不锁的小棚屋,会不会打算去那里取工具呢?”   “但是……”蓝冰雨提出质疑,“那时灵泉寺还未没落至此,寺内应该还有不少僧人才对。他们偷一两件工具还好说,总不能在寺内埋人吧?那样太容易被发现了!就算把尸体抛进灵泉里,尸体也可能会浮起来,这样太过冒险了吧?”   “说得对。”夜深点了点头,“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选一个离灵泉寺不远,取用工具方便,同时又人迹罕至的地方。”   “是哪里?”蓝冰雨听出他已然有了目标。   “后山的竹林。”夜深说道,“棚屋就在竹林旁边,他们把工具拿出来用完再放回去,谁都不会发现。那竹林中有一条便于行走的石板小径,就是永拙师傅所说的,行贞大师当年率弟子开辟的那条路。病人可沿这条小路上下山,比攀爬前山方便许多。神理他们既然已经一度来过灵泉寺,肯定不会不知道那条路的存在。行走那条路的多是急于求诊的病人,他们不会往路两旁竹林的深处走,再加上那时来山上求医的人也渐渐少去。只要在竹林里挖个深坑把人埋起来,再要被人发现就不知是多久之后的事了。就算警察调查起来,首当其冲遭到怀疑的也是灵泉寺中的僧人,不会有谁记得许久之前来此拜访的几个城里的学生。”   “可是……可……夜深,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蓝冰雨犹犹豫豫地说道,“也许……被他们碾压之后,董娜娜还没有死。神理他们并不是想要毁尸灭迹,而是想要求行贞大师救治她才把她送到山上的……”   夜深并没有因这个问题而产生慌乱,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显然蓝冰雨的说法他早就考虑过了。他利落地从最后一级石阶上跳下,落到松软的泥土小径上。眼看着蓝冰雨也稳当地走下来,他说道:   “不错的着眼点,董娜娜当时可能还没有死,而神理他们或许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他们才选择了灵泉寺。这附近没有什么医生,唯一的名医就是住在寺里的行贞大师。他们想到让行贞大师来救回董娜娜的性命,同时也可能做好了另一个打算——如果救治不成,再把尸体偷偷处理掉。但关键不在于董娜娜当时的状态,而在于她第二天的状态。从报告来看,董娜娜第二天被送回村里的时候,毫无疑问是已经死了。而报告中并没有提到行贞大师的名字。那么这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神理他们曾一度试图拯救董娜娜,为什么报告中完全没有提及,而只说他们是肇事逃逸呢?他们几个人都不想承担责任,在法庭上肯定不会放过这样的‘加分点’!因此会不会……在他们送董娜娜上山的过程中,发生了比‘肇事逃逸’更加让他们无法承担的事?”   “更加……无法承担……”   蓝冰雨让这句话在头脑中回响着。她的思绪忽然一动。   “今天下午在山脚下的时候,神理曾经建议我们再找找有没有别的更方便的路……”她望着夜深的背影,“我还奇怪她当时都危在旦夕了,怎么还能做出那么冷静的分析,怎么还敢拿那么紧张的时间做赌注。现在仔细想想,她根本没那么聪明,她是因为早已来过灵泉寺一趟,所以才会知道山后有条更快捷的道路。”   “一点儿不错。”夜深叹息一声,“永拙师傅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还为没有采纳神理的建议而稍有些后悔。可如果换个角度想想,如果神理早就知道这件事,早就来过灵泉寺,为什么她不告诉我们?如果她直言相告,我一定会选择走山后的那条路,那样我们就可以节省至少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赶在下雨之前到达灵泉寺。她不顾生命遭受的威胁也要隐瞒当年来过灵泉寺的事,为什么?如果仅仅只是来参观过一趟,这根本无关紧要,她为什么不能诚实地说出来呢?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灵泉寺之行对她来说是一件不可告人的事,她曾在这里犯下了一桩罪恶,这个秘密她必须要一直保守着,决不能让外人所知!”   “她的……罪恶……”   蓝冰雨轻声念叨着。   夜深却是深吸了一口气,跳到了另一个话题:   “现在我们就来想想,董娜娜被陆伯言碾压的那天晚上,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回想一下我刚才提到的第二点,就是左宇的说法。神理说董娜娜的鬼魂会以她当年的死法来杀死左宇,于是左宇立刻就想到了‘被砸死’,而事实上,他最后也确实是被重击头部而死。而陆伯言呢?如果按照神理的说法,董娜娜是在车祸中丧生的。若是陆伯言一直坚信着这一点,而他最后也确实是被车子碾死的话……”   夜深停住了话头,但蓝冰雨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认为董娜娜是什么死法,然后他们自己就会以相同的死法死去?”她那弯月般的双眉紧蹙,“这不是……这不是蜥咒的特征吗?”   可不等夜深回答,她却又摇了摇头:   “不对,这不对。确实,乐正唯说过,‘蜥咒会窥探被施咒者的内心’,它是从人的记忆中找出那起‘死亡事件’中死者的死法,然后把它反馈给被施咒者。也就是说,一个人具体的死法,来自于他的主观想法。还是用她提过的那个例子,‘割腕’这种死法,有人理解是死于利刃割伤,有人理解是死于失血过多,当人的想法出现分歧的时候,即便同样是中了蜥咒,被施咒者的死法也可能不同。”   “是这样。”夜深赞同道。   “但这种‘不同’终究是有其界限的,不可能偏差得太远!”蓝冰雨有些强硬地说道,“陆伯言、左宇和权英龙三个人,一个是被车碾压,一个是头部遭到重击,还有一个是被利器捅死,我不觉得会有哪种死法让他们三个人产生如此不同的印象!”   有那么一会儿,夜深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照亮了眼前崎岖的山间小径。蓝冰雨不免认为是自己的说法打破了夜深原本的推理进程,她稍感歉疚,又有些惴惴不安。当她终于鼓足勇气打算再度发表自己的看法时,夜深说话了。   “是的。”他的声音显得幽远而沉静,“这也是我们当初否定蜥咒而认同蛇咒的原因之一。我也正是一直在这里纠结不清,才掉进了这个陷阱里。”   “……陷阱?”   “是的,陷阱。因为是常人难以想到的事,所以才会成为思考的陷阱。我接下来的这个说法,在我过去所做的所有推理之中,其离奇程度绝对能排到前三位。但还好,我没有因此而放弃它,正因为有它的帮助,我才能最终找到那个‘答案’。”   夜深意味深长地说道。   “蓝冰雨,你说没有一种死法可以同时让人产生那三种全然不同的印象,对不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   他停住脚步,转回头来。   “一种死法不可能,如果是多种死法呢?”他说,“如果当年……董娜娜不只死了一次呢?” 第四十九节 蛇语蜥吟(后篇)   夜风带着阴冷的气息在树丛间穿过,苍林白月包围着这一对男女。四下一片寂寥荒芜的景象,不闻人声,两人的脸上都映着惨淡的光。如果这是爱情片,那么下一幕便该是两人相拥热吻之类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如果这是恐怖片,那么其中一个人的眼睛可能会突然流出鲜红的液体,接着便会有尖叫和啃噬的声音。   但这些荒诞的事情当然都没有发生。   蓝冰雨的呼吸有些急促,一半是因为刚才一路的急行,另一半则是因为夜深的话语。纵使她见多识广,听了这话也难免犯怵。   “你是说……”她小心翼翼地问着,“董娜娜不是普通‘人’?”   她话语的重音没有放在“普通”二字上,而是放在了“人”上。夜深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不,她就是个普通人,随处可见的那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子。”   “那她就不可能被杀死很多次!”蓝冰雨断言。   “是这样。”夜深笑了笑,“抱歉,可能我的说法让你误会了。我想表达的是,董娜娜确实‘被杀’了很多次,但并不是每一次都确实‘杀死’了她。”   蓝冰雨冰雪聪明,这回一下子就听懂了夜深的语意。   “……这……的确太过离奇……”   她抿着嘴唇轻声自语,那声音小得就连近在咫尺的夜深都差点没听到。   “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说了么?”夜深摊了摊手,“如果想要认为这起事件中作乱的虫咒不是蛇咒,而是蜥咒的话,就必须认同这种观点,即对于神理他们几人来说,每个人当年‘看到’的董娜娜的死法都不一样。但是一个人显然不能死亡多次,我一开始正是无法接受这种可能性,所以才不认同蜥咒的。”   蓝冰雨点了点头,她显然也不能立即认同。于是夜深顿了顿,说道:   “这几天中,有几件与事件相关的小事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件案子的性质被定为肇事逃逸,但是娄大娘和其他的村人们似乎都认定了这是一起强盗抢劫杀人案。为什么他们会这么认为?如果董娜娜是被碾死的话,那么第二天她的尸体被送回村里时,身上应该只有被车轮辗轧过去的痕迹才对。就算娄大娘把头天傍晚在电话里听到的事情说出来,又能证明什么呢?难道强盗会先从董娜娜的钱袋子里取走两百块钱,然后放她走一段路,再开车追上来压死她吗?而且杀她之后,还不把她钱袋里剩下的钱财拿走?脑子这么有水的强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也许那些村民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么多,只是单纯的人云亦云呢?   蓝冰雨想要这样质疑,但她没有说出口。因为有另一个不需夜深提醒她也能想到的,更大的可能性在她的脑海中浮现了。   “左宇和权英龙的死法……”她说着,感觉自己有点喘不过气,“一个头破血流,一个被利刃捅死……这两种死法倒是很像强盗杀人的方式。如果董娜娜身上也出现了这样的伤口的话……”   “就坐实了抢劫杀人这一说法。”夜深接口道,“我一直想不明白,权英龙家中有势,神理和陆伯言家中有钱,以他们三家的本事,居然还没法‘摆平’这么一桩肇事案件?但现在看来很清楚了,他们已经摆得够平了。能把一件故意杀人案的痕迹完全抹消,最后只按照肇事逃逸来处理,这就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最后,负责开车的陆伯言成了另外那三人的替罪羊,他只是被丢出来的弃子而已。”   “还有神理……”蓝冰雨喃喃着,她又想起下午夜深把神理从烂泥地中拉拽出来的那一幕,“虫咒之所以袭击她,是因为当时的‘条件’已经足够,如果没有我们赶到的话,她必死无疑!她那时说的‘我要被活埋了’,其实就是……”   “是的,她那时已经了解了自己的死法。她本就是知道的。”夜深说道,“一开始我们不知道这虫咒具体是蛇咒还是蜥咒,因此把这两种灵咒的特征都告诉了她。之后,我们确定了这是蛇咒,可神理却从另外三人的死亡中发现了与十三年前那件事的相通之处,恐怕她早就知道这其实是蜥咒了。但她不会告诉我们,因为一旦她说出来,就必须要把当年的事件彻底解释清楚。她知道董娜娜最后的死法是什么,当然也就知道她自己对此是如何理解的。她说‘我要被活埋了’,恐怕这就是对于神理而言的,董娜娜真正的死亡方式。”   “活埋……”   蓝冰雨皱了皱眉。她想到那个女人在刚刚成年时就把一个无辜的女孩活活埋葬掉,而她这些天居然还和这个女人朝夕相处。饶是她“久经战阵”,这会儿也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有些恶心。   “可……”蓝冰雨抬起头来,“那之前的预兆又是怎么回事?水,还有果冻,这些又算什么?”   “很简单啊。”夜深笑了起来,“记得吗?一开始神理遇水而看到预兆,我们推断她的死法是溺死;之后她吃果冻时,预兆的重点并非果冻,而是她当时的状态,她不是被‘噎住’了吗;再加上这个‘活埋’……溺水、噎死和活埋,这三种死亡方式的共通点是什么?”   蓝冰雨张了张嘴,答案在半秒钟内就自动送到了她诱人的唇边。   “是……窒息?!”   “对,窒息。”夜深点了点头,“神理认为董娜娜是死于窒息,因此当她中了蜥咒之后,所有和‘窒息’有关的事物都可能让她看到预兆。我们当初推想的‘溺死’也没说错,只是范围窄了些。”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山风的凉意携裹着湿气渗入单薄的衣物,蓝冰雨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双臂环住身体。夜深看在眼里,却没什么办法。他自己身上也就套着件棉衬衫,没法效仿电视剧里面那些暖心男主给她披上一件外套了。   这当然算不得什么出格的心思。尽管两人间的关系是“同事”,但年龄毕竟差着几岁,夜深不可避免地会把蓝冰雨当作一个“小妹妹”来看待。这种程度的礼貌关怀,即便是秦瑶歌也不会多想什么。   “这里有些冷,我们还是回去吧”——他本想这么说,但蓝冰雨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纠结,她忽然说道:   “神理他们有没有可能选择别的山头作为埋尸地点呢?”   “可能性不大。除了灵泉寺之外,其它的山头看似荒凉,但并非没人会上去。那个年代什么都有开发价值,你来的路上也该看到那些山间的大坑和围栏了,有些是炸山取石挖矿,有些则是承包了建果园,资源不足的山头也会当作坟山使用。别说乡下,城里人也重这个。一个家族要包下一片地方,所有的宗族后人死后都要葬进去,程都市里的北山墓园现在都已经坟满为患了。”   蓝冰雨心思灵敏,一点即透:“也就是说,如果他们不用工具,坑挖不深,很容易暴露出来,那么不管埋在哪里都跟丢在路上没什么分别;如果他们要用工具,那埋在哪里都不如在灵泉寺附近最方便。他们的目的是将这起杀人事件彻底遮掩过去,因此痕迹留得越少越好,偷用了灵泉寺的工具,当晚干完活也得还回去,绝不能让人起疑心。否则头天刚有一个小姑娘在这条路上失踪,接着灵泉寺的僧人就发现寺内工具被盗,联系在一起,很容易让人往杀人埋尸的角度去想。而相比之下,如果他们悄悄把一切处理好,那案子最多也只会被定性为‘失踪案’,他们的压力会小很多。即便有人怀疑到他们这帮外来客身上,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和事件有什么关系。”   “正是这样。可惜他们的运气实在太差,头天刚把人埋掉,紧接着尸体就被发现,然后送回村里。我想多半是他们偷工具时被灵泉寺的僧人察觉了,于是案子很快告破。”夜深说到这里,却是叹息一声,“说来说去,我之所以认同这个想法,是因为它可以把这次事件中出现的一切‘怪异点’都解释清楚,也就是用结果来逆推过程吧……然而我们并没有证据,那件事已经过去十三年了,就算他们当年留下了些许痕迹,如今也已经全部消失了。除非我们能让神理亲口供认,否则就算我把她交给警察,也根本定不了她的罪。她其实没必要逃的……”   “……我们不再去追她了吗?”蓝冰雨问道,“其实我刚才就想问了,既然神理知道后山的那条路更快更方便,那她多半会选择那一条,为什么我们要走前山这边呢?”   两人在这里已经站着谈了许久,神理如果要逃,早就已经逃远了。   “因为我的目的一开始就不是‘追上’神理,毕竟追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压根没抱什么希望。”夜深解释道,“我只是想着,如果神理在逃命的途中遇到了‘危险’,在后山她还可以去灵泉暂避,而万一她走了前山,那可就无路可逃了。”   “所以我们其实是要在这里等候,万一神理遇到危险,她一定还会返回山上,到时我们可以在这里接应保护她,是吗?”蓝冰雨想了想,然后疑惑地问道,“等等……神理会有什么危险?虫咒都已经过了限制时间——”   夜深默默摇了摇头,蓝冰雨心思如电,一瞬间便明白了。   “还没有……”她轻声自语着,“之前我们认为是蛇咒,蛇咒的限制时间是七天,今天下午五点多就已经结束了。但是蜥咒不同,蜥咒比蛇咒多出了‘四足’,因此限制时间要多出八个小时,结束时间是在……明天凌晨一点多?!”   “而现在才十一点多。”夜深以同样轻和的声音说道,“神理并没有脱离危险,虫咒还在继续。这才是我刚才急着让你带我去找神理的缘由,我那时还没想到她会逃跑,我是想要保护她。”   他又低头看着脚底的泥土小径,无奈地摇摇头:   “……多半已经晚了。她既然已经离开,在蜥咒的最后几小时中,要面对它愈加猛烈的‘直接袭击’,她要活下来难如登天。我们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听天由命吧……”   蓝冰雨眸光闪动,她又问道:“可就算不看时间……下午永拙大师不是已经把虫咒解除了吗?”   夜深静静地看着她。   蓝冰雨心头微动。“你不信任他。”她恍然大悟,“刚才你向我确认了那么多事情,都是关于他洗咒时的细节。你其实在怀疑他?”   夜深嗤笑一声:“与其说‘怀疑’,倒不如说……”   他突然停住了话头,停得太过突兀,就像是电视里正好好演着肥皂剧,却突然断电了。那声音只出了一半,卡在你的耳朵里进退不得。蓝冰雨偏头望着他,却发现他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他的嘴唇以几不可见的幅度颤动着。   “……夜深?”蓝冰雨担忧起来,“你怎么了?”   又过了数秒,夜深缓缓睁开眼睛。   “糟了……”   他呻吟着,声音低沉而嘶哑。   “我好像……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么?”   “我们快回去!”   他这么说着,当先沿着小径奔向那条通往寺院前门的石阶路。蓝冰雨赶紧跟上。   “去哪里?”她边跑边问。   “我早该想到的……”   夜深的声音在夜风中传扬开来。   “无论神理怎么逃,摆在她面前的路终究只有一条路而已!乐正说,虫咒是和命运相连的灵咒……她说的没错,神理的结局……其实早已被命运注定了!”   ……   而此时,神理正走在一条石板小径上。她的手机也早已没电,这时只能够一边摸索着一边下山。她不时回头看看,但始终未发现有人追来。看来她这个半夜逃走的决定是对的,等到那几个人发现她离开,多半已经是明天早上的事,那时她早已远在天边了。   对不起……   她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对不起,夜先生,蓝小姐。你们这些天帮了我这么多,我是真的很感激你们。下午我对你们道谢,那时我的话确实是发自真心。可是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能继续在这里留下去。夜先生很聪明,我怕只要他多问几句,我早晚会把当年的事情全都暴露出来。   那样是绝对不行的!   我已经隐藏了这么多年……我不要被他人知道,不要被他人把当年那件事揭露出来,要不然……要不然的话……我的人生……   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好,只要你们找不到我,我就可以以“无罪”的姿态安然生存下去。   不会有人知道我做过什么事……我保证会真诚地面对以后每一天的人生……这样一来,就算是天上的神明看到了,也一定不会忍心苛责我的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神理的心中自我解脱般吐出自私的话语,那些语句缠绕着、扩散着,最终凝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云团。   而在那团黑云的正中间,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发生过的那些事,又开始一一在她的眼前浮现…… 第五十节 十三年前的记忆续(前篇)   雨一直在下。   那个女孩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任由雨水将她原本白净的衣衫和身体一起淋透。泥浆包裹着她娇小脆弱的躯体,很快便将白衣染成了黑色。   然而她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发出呼喊。   她一动也不动。   三个人缓缓地靠近过来,他们来自那边仅仅相隔几米的面包车。他们都没有打伞,雨水肆无忌惮地落在他们身上,而他们视若无睹。   他们挪动得非常小心,仿佛在戒备着什么,就好像那泥地中躺着的并非一个人,而是末日电影中常会出现的丧尸,只等着他们走近到足够的距离,然后猛然直起身体在他们身上咬上一口。   但他们在周边围成了一圈,只隔着不到一米。当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死了还是活着?”   权英龙喃喃问着。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雨声不知疲倦地敲打着。   “死了还是活着!”权英龙低声怒喝一句,“左宇你摸摸看!”   “啊?我?!”左宇吓了一跳,他哭丧着脸叫了起来,“老大,这……这这这这这,那啥,男女授受不亲!这不好吧!万……万一她真死了呢?”   “呸!死了才好!”权英龙的声音虽大,却尖利得有些异常,就像是在掩饰内心的慌张似的,“不学无术的东西!莫泊桑那个短篇小说你没读过吗?就那个《骑马》!这种穷酸货最会讹人了!她要还活着,指不定借着这次机会怎么讹钱呢!死了更好!最多也就是赔点儿钱完事儿!哈哈!”   神理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权英龙瞄她一眼,说道:“神理你去看看!”   “啊?!”神理吃了一惊,“什么?”   “什么个鬼啊什么!”权英龙状若恶狗,“你是女人,就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那些破事儿了吧?再说你以前不是老说想当护士吗?你去摸摸!正好锻炼一下!”   “权英龙你脑袋有病吧?”神理大怒,“你们男人都不敢碰的,让我去摸?!再说我那也就是随便说说,我都打算报金融商贸了……”   眼看他们之间就要争吵起来,一触即发。这时身后的面包车车门忽然发出响动,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从驾驶座走了下来。   陆伯言的脸色惨白,或许比此刻闭目躺在地上的那个女孩的脸面还要白上几分。   “她……她……”   陆伯言的手指和声音一并颤抖着,像是想要指着地上的那具惨不忍睹的身体,却又终究不敢。他一直张着嘴,却没能吐出几个字。   “她什么她!”权英龙眼珠一转,突兀的朝着陆伯言大吼起来,“都是你造的孽!你撞的人!你自己负责任去!”   逮谁咬谁的疯狗!   神理不由得产生了这种厌恶的想法,但她当然不会说出口。   “什——什么叫我的责任?!”陆伯言结结巴巴地争辩着,“明明是你们……明明是你们叫我撞的!我只是……我没刹住……车子滑了……这怎么能怪我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权英龙得理不饶人,他继续咋呼着:   “什么玩意儿?我们让你撞的?谁让你撞了?谁听见了?谁给你作证?!你以为你信口雌黄就有人信?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真是我们让你撞的,我们也就是开个玩笑!对不对?谁让你真撞了?我让你跳楼你也去跳吗?!”   “你……你们——”   陆伯言倒退一步,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与惶恐。   场面一度沉寂下来,权英龙和陆伯言相互瞪着对方,看着像是要吵架,可谁都没有再出声。   半晌,陆伯言颓然垂下脑袋。   “那我去自首……”他轻声开口,“我撞的人,我的责任,我去……”   “不行。”神理的声音忽然响起。   剩余三人都把视线转向她,却见她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那女孩旁边,似是在确认状况。   “不能自首。”神理又说了一遍,接着站了起来,“……她已经死了。”   “谁都知道她死了!”权英龙马后炮般叫道,“你看看,整个前胸都压扁了,不知道断了几根骨头!你看看她嘴角血都流出来了!这还能活个屁!”   “所以我才说不能让陆伯言去自首!我们都会被牵连的!”神理继续说道。   陆伯言望了她一眼,她却死盯着权英龙。   “为什么?”权英龙不明所以,“他撞的人,关我们屁事?”   “就是。”左宇在一旁小声附和着。   “你们头脑别那么简单行不行?他去自首,警察一审,他说了实话,你以为我们几个怂恿的能脱了干系?我们都在一辆车上,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关进去了,咱们几个能落了好儿?”   神理越说越气,简直像是要一巴掌打在权英龙脸上。这回却是权英龙瑟缩着移开了视线,他皱着眉头扫视着几人,不服气地说道:“那你说怎么办?”   神理深吸一口气:“咱们得把她埋了,不能让人知道。”   “那有什么用?她家里人肯定知道啊!”权英龙又吵吵起来,“哪家的姑娘在外面野一晚上不回家?她家里人肯定得报警啊!”   “报警了又怎么样?”神理的声音虽小,气势却不弱于权英龙,“她上了这条道,荒山野岭的,指不定叫哪头野狼叼走了呢!警察最多当失踪案处理!可要是尸体被人发现了,确定有人死了,那警察的应对态度可就不一样了……我有个表姐就是当刑警的,这块儿我比你清楚!人家有经验的刑警一看这痕迹就知道是让车轮子给碾死的,他们那破村里总共几家有车?我们昨天进山的时候那么多小孩子围着,又是外乡人,人家肯定一下子就会怀疑到我们身上!到时候查过来,你还想往哪儿跑?”   这番话有理有据,权英龙没法反驳。他又迟疑了数秒,问道:“你说要埋,埋哪儿去?咱们又没工具,就用手在地上刨个坑?那能刨多深?雨一冲就露出来,跟丢大路上有啥不一样的?”   他本以为这个问题会难住神理,却没想到这女人不假思索地说道:“灵泉寺。还记得吗?我们今天从后山下来之前,那个和尚跟我们说的,装工具的那个棚屋是从来不锁的。我往里看过一眼,他们有两把铁锹,还有别的工具,挖坑绝对足够了!把她埋在那个竹林里边儿,我们去拿了工具,用完再放回去,谁都不会发现!”   她滔滔不绝地讲着,看来对于这个问题她早有准备。权英龙被呛了一口,他再度反驳时口气就弱了很多:“埋那儿?那条路那么多人经过……”   “多个屁!”神理冷哼一声,“这年头到处都是医院诊所,谁还来找老和尚看病?就算有,人家急着进寺里看病,也不会往林子里面走!要不然你们想怎样?难不成我们还把她拉进城里去?你们就怕警察注意不到我们是吧?!”   没人能再反对她。   权英龙瞪视着神理,但他的眼中却闪着慌乱的光。神理这会儿的表现让他感觉不太正常,她不再像是一直以来那个虚荣短浅的女人,现在的她神色坚决,权英龙看不出那张脸面之后隐藏了什么东西。   他有些惶恐,可此刻他又不得不认同神理的判断。   “把这个女人……搬车上去!”神理说着,这句话显出了些许疲惫。   权英龙没有动弹。陆伯言和左宇对视一眼,两人头回合作到一起去了。一人搬头,一人搬脚。这个无名女人的尸体和她满身的泥水一起被放在昌河车的最后一排座位上。   权英龙咽了口唾沫。“老子不管了……”他小声说道,却不知是说给谁听。也许是神理,也许是他自己。   他先行一步返回车上,神理咬了咬牙,也跟了过去。   “神理……”陆伯言嗫嚅着,“我还是觉得……”   “闭嘴。”神理厉声喝道。   四人都上了车,面包车载着那无辜女孩的尸体向着灵泉寺后山脚下行驶而去。   面包车继续颠簸着,大灯照亮了前路,雨刷发出嘲讽般的摩擦声。四人都沉默着,他们还按照之前那样落座。陆伯言和左宇在前,神理和权英龙在后,然而这一回,却是谁都没有了玩乐的心情。   他们之中可能会有人产生疑问——“这么重大的事儿,居然就在这短短几分钟之内决定了?”可谁都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三个大男人六神无主,蓦然间敢出主意的神理好像成为了这个小团队的轴心。   人生不总是这样么?让我们思来想去烦恼不堪的往往只是一些小事,而那些真正能够左右我们人生进程的选择,却总在几分钟内就定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沉默之中,陆伯言似乎终于鼓起勇气。他长叹一声,从内后视镜中看着神理阴晴不定的面容,说道:   “要不……还是我去自首吧,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拖累你们的……”   “闭嘴!”神理一脚踹上他的椅背。   “我……哎那个——”   陆伯言突然叫了起来。   “闭嘴!”权英龙也没好气地踹了一脚。   “不是……我说那个……”陆伯言语无伦次,“我刚刚好像看见她手动了一下……你们确认她真死了吗?”   这回神理没有说话。权英龙狐疑地回过头去,那具尸体仍旧好端端地躺在那里,并无半点儿生机。   “放屁……”他念叨着回过头来,“是让你这破车颠的吧……”   “可我真的看到——”   “闭嘴!”权英龙和神理同时怒吼起来。   于是陆伯言再也不说话了。   他们一路驶回灵泉寺前山牌坊,然后又沿着小路绕到了山后。面包车晃晃悠悠地停下。这时几人差不多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权英龙似乎想找回领头人的权威,于是主动吆喝着和左宇一起把尸体架下了车,因为声音过大又被神理严厉警告了一番。   陆伯言也想跟过来,但神理却说:“阿逊你留下看车,万一……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但是万一有人过来问,你就说我们是找地儿上厕所去了。懂吗?”   陆伯言点了点头,他直视着神理美丽的双瞳,似乎想从那之中看出些什么东西。但神理却移开了目光。   余下三人搬着尸体朝山上行去。他们的计划很简单:在竹林中找个合适的地方,一人留下看守尸体,两人去偷工具。待埋好之后,再把工具放回去。如此一来神不知鬼不觉,谁都不会想到灵泉寺的竹林之中居然会有一个藏尸洞。   后山的路好走些,但这一趟也要爬一个小时多。权英龙和左宇累得气喘吁吁,神理偶尔搭把手,聊胜于无。   可或许是他们的行为连老天都看不下去,刻意不让他们顺遂。眼看竹林就在前方不远处的时候,他们精神一激,正打算加速进去,权英龙却突然皱着眉头说道:   “左宇你别乱晃,我抓不稳了!”   “啊?”左宇满脸迷茫,“我没晃啊!”   “特么说你你还不听!你没晃,难不成是死人自己晃的?”权英龙没好气地骂道。   就在他这句话刚刚落音,左宇还未来得及辩解之时,两人手上不知被什么一震,同时松开。那具尸体“啪唧”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们干嘛?”神理怒道,“生怕没人听见是吧?”   可没人回答她。   左宇呆滞地看着脚下的尸体,而权英龙则紧盯着自己的左手。   他那被雨水打湿的手背上,一道又长又深的血痕狰狞地显露着,鲜血汨汨地流了出来,转眼间染红了他的袖口。   片刻的迟疑,接着……   权英龙发出了响彻山间的凄厉惨叫。 第五十一节 十三年前的记忆续(后篇)   权英龙的嘶喊声震耳欲聋,这野兽般的咆哮将神理吓得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她反应过来后,一步上前捂住了这男人的嘴巴,愤怒地骂道:“你智障啊?!生怕招不来人是怎么的?!”   “去你娘的!”权英龙捂住右手的伤口,破口大骂,“神理你特么不说这女人死了吗?!”   “她确实是死了啊!”   “你自己看看!”   神理回头看去,却见左宇呆滞在一旁,目光死死地盯着地面,而地上那具本该死去多时的“尸体”,此时居然在石阶上蠕动起来。   这一幕让神理毛骨悚然,她想起了吕后和厕神的那个恐怖传说。   那女人抬起头来,她的双目通红,手中牢牢地攥着一把刀子,从口中吐出的血沫携带着嘶哑的声音——   “你们……畜生……杀了你们……”   神理喉头空咽了一下,她尽力平复紧张的心神,堆起一副虚伪的笑容:“……你、你误会了!我们其实是想送你来——啊!”   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完,那重伤的女人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一脚蹬在石阶上,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朝着这边猛地扑了过来!神理尖叫一声躲到一旁,却发现她的目标并不是自己,而是正捂着伤口不住呻吟的权英龙!   那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只见刀光闪动,怒骂声和碰撞声交杂在一起,场面混乱不堪。   神理和左宇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吓呆了,居然谁都没有想起上前帮忙。   直到十几秒后,一切都平静下来,权英龙摇摇晃晃地直起身体。他的衣服上又多了几道破口,有些渗出了血迹。   躺在地上的女人一动也不动,那把刀子此刻就插在她的腹部。   片刻的沉默,只能听得到风与权英龙剧烈的喘息声。三人相互对视,所有人的眼中都闪动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过了半晌,权英龙一边哼哼着一边说道:“你们看什么?我这是正当防卫!正当防卫懂不懂!她死了也白死!”   神理和左宇都没有说话,两人的目光中积存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因素。   权英龙忽然皱起眉头,却并非因为疼痛。他面向神理,狐疑地说道:“神理,你刚刚不说这女人确定死了吗?”   “我……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权英龙的声音突兀地变大了,“哦!哦!哦!老子明白了!”   “……明白什么?”神理说着,却是撇开了视线。   “你再给我装!你特么再给我装!”权英龙指着她,脸色狰狞。他的衣服上有数处沾染了鲜红的斑点,看上去分外可怖。   “老子早就知道你跟陆伯言有一腿!”   “你乱说!我跟他就只是小时候的朋友而已……”神理叫道,声音却显得有些心虚。   “我乱说?刚才就你一个人碰过那个女人!你肯定早知道她没死!你搬出那么套说法,故意把我们引到这儿来,其实你是想找山上庙里那个老和尚来救她是不是?你以为把她救活了,陆伯言就不用负责任了?狗屁!”   “你……我……我没有……”   神理的争辩显得愈发无力。   “现在好了!”权英龙一拍手,露出疯狂的笑容,“这下她彻底死了!你们也看见了,这个女人是个疯子!你救了她她也不会记你的情!我弄死她,我是在帮你们!要不然就跟我说的那样,你们把她救活了,她指不定怎么讹你们呢!”   他起身走下石阶:“老子不干了,老子受伤了,要回车上找东西包扎去!你们赶紧把这个女人处理好!老子就不管了!”   “你这就走?”神理叫道。   但这问题权英龙并未回答。谁都看出他心里慌得很,这是在找借口溜走。他沿着石阶在黑暗的雨幕中远去,姿势有些一瘸一拐的,看来那些伤口虽然不深,但也确实对他造成了一些影响。   “混账东西!”神理小声骂道,“胆小鬼!废物!不是个男人!”   左宇站在原地,愁眉苦脸地左右望望。他似乎很想随权英龙一起走,但大哥没发话,他也不敢把大嫂一个人丢这儿。虽说大哥大嫂看样子是吵架了,可他们以前又不是没吵过,过几天还不是好得如胶似漆?反正哪边都得罪不起。   他偷偷往神理那瞅了一眼,神理没好气地怼了他一句:“看什么看!赶紧把人背上!”   “啊?”左宇脸皱得跟腌萝卜似的,“还干啊?”   “要不咋地?”神理一指那地上鲜血淋漓的尸体,“把她丢这儿?这可好!刚才还是交通事故,转眼间真变成杀人案了!这回想不处理都不成了!”   左宇哼哼唧唧地有些不情愿,但也不敢违抗神理,于是忍着恶心试探了半天,找了个合适的姿势把那具死尸背在身上。   神理说的那片竹林就在眼前,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不多时寻摸到一处较为合适的泥土地。土块松散,便于挖开与填埋。神理本打算让左宇看守尸体,想了想也没这个必要。大半夜的没人会跑到这儿来,尸体也不会自己跑掉。   又过了二十分钟,他们来到灵泉寺后院的小棚屋,果然如神理所言,棚屋的门只是虚掩着,连把挂锁都没有。两人观察了一番,没有发现旁人的动静,便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取出两把铁锹。   铁锹上很干净,虽有使用过的痕迹,却并不显脏。明明放在这既不遮风也不挡雨的小棚子里,却也没怎么生锈,可见寺中僧人平时对这些工具的保养相当看重。   两人拿了工具转身跑进了竹林,他们来之前在石阶上摞了几块石头作为标记,从标记的地方进入竹林,往前走三十米便回到尸体的所在处。   都到了这个地步,也就没有更多话可讲。两人当时便埋头苦干起来。   神理以前虽不算什么娇滴滴的大小姐,却也没干过什么重活,一铁锹下去能铲起来点儿地皮就很不错了。反观左宇,架子好力气也大,不多时身边就聚起了半身高的土堆。   神理见状,索性不动弹了,靠在一根粗壮的竹子上权做“监工”。左宇幽怨地瞟了她一眼,却也没说什么。能说什么呢?大嫂就是半个老大。哪怕撇开这一点不论,人家也是个女孩子,让女孩子干这种粗活,那还算不算个男人了?   神理一直没有看时间,也就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反正天是一直黑着,雨也没有减弱的迹象。只是身处竹林之中,真正打在身上的雨滴也没多少。   最后坑挖好了,约摸有一米多深,宽倒是不宽,不过丢弃尸体也不是摆棺材,没必要让她平躺着进去,往里面一丢也就是了。   两人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干的。   该往里边填土的时候,神理许是觉得这活儿简单些,才又走过来帮忙。她一点点往里面铲着泥土块,心里面想的却是别的事。   其实权英龙刚才并没有说错。   在神理的心里,权英龙和陆伯言始终是有着高下之分的。她从小跟陆伯言一起长大,陆伯言对她的心思她很清楚。他对她始终照顾有加。尽管神理对他也谈不上什么“爱情”,但如果非要在权英龙和陆伯言之中选一个作为终生伴侣的话,她宁愿选择陆伯言。且不提权英龙那花花公子般的交际圈,哪怕单看性格,也是忠厚老实的陆伯言更得她青睐。   可……她现在却成了权英龙的情人。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这世上无奈的事情数不胜数,这点儿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之前触摸那具“尸体”的时候,神理隐约感到了她的心跳,但不敢确定。只是如果依着权英龙的意思,那陆伯言必定会成为“牺牲品”。神理不想看到这种结果。她找理由要把这女人送上灵泉寺,确实存了几分要去找那位行贞大师的心思,但并不多,她只是想要试试看而已。   如果不行,也就是那样吧。   她虽然有点儿喜欢陆伯言,却也不是非要保他不可,他对她来说还没重要到那个地步。   治不了就埋了。她早就做好了这样的两手准备。   虽然权英龙刚才看似生了她的气,但神理并不怎么在乎。权英龙是个好哄的家伙,神理早就熟知对付他的办法了。   他一直认为神理是个头脑简单又虚荣的女人,但她其实很聪明——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她知道权英龙喜欢什么样子的女人,于是她就装成那副傻乎乎的样子,那样才和他更为相配。如果有朝一日她确定陆伯言才是自己的真命天子,那她也会“变化”成陆伯言喜欢的模样。   刚才她出主意的时候,权英龙还在纳闷这女人怎么突然间开窍了。如果他早就对她有了足够的了解,那应该就不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了。   “嫂子……你确定她真死了吗?”   正当她沉浸于自己的思考中时,左宇突然犹疑着说道。   “你刚才不都看到了吗?”神理不耐烦地说。   “我……是……我……那个……”左宇有些结巴,“可是我老觉得……她刚才眼皮子是不是动了一下?”   神理立刻发怒:“你少乌鸦嘴,还嫌我们事儿不够多——”   可她顿在了那里,这句话没能说完。   她和左宇两个人都僵在那个大坑旁边,沉默着望向坑底。   那具尸体被泥土盖住了半身,可她的眼皮却已经睁开了,先是眼白,然后眼黑从上方翻了下来。红黑色的血液从她的嘴角和眼眶边缘流出。她视线的焦点逐渐凝聚起来,定到了神理和左宇的身上,恶毒的诅咒从她的齿缝间挤出——   “……不得好死……你们……不得好死……”   无星无月的深夜,只有雨滴稀疏地敲打着,你偷偷地埋葬一具尸体。这时尸体活了过来,低声对你发出咒怨。   这真是一副惊悚之极的景象。   神理想要尖叫,但左宇却先她一步叫出了声。他手上一松,铁锹从坑洞中滑了下去,“当啷”一声正砸在那女人额头上。   神理看到那女人头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多出了一道裂口,鲜血又多了一个可供溢出的地方。她的脖子往旁边一歪,这回是真的不动弹了。   又是片刻的沉寂。   神理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左宇颤抖着朝后退去。   “……我杀人了……”他喃喃出声。   “左宇,你冷静一点。”神理也有些心慌,可她试图劝慰这个不知所措的男人,“是权英龙把她捅死的,不是你!你就算什么都没干,她马上也就死了。不怪你,真不怪你!”   可左宇好像并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他仍旧摇晃着身体后退着。   “我杀人了……”他说道,声音逐渐带上了哭腔,“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他突然尖叫一声,慌不择路地朝着竹林外面跑去。神理在他的背后大叫起来:“左宇!左宇你别跑!左宇!你跑了让我一个人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左宇的脚步声踉跄着远去。   神理呆立了一会儿,然后破口大骂:“废种!都是废种!男人全是废种!”   雨未停歇。   神理走回到坑洞旁边,那个七窍流血的女人软绵绵地倒在坑底,没有半点儿声息。   神理不由自主地拿起了铁锹。她机械地将左宇堆在地面的泥土往坑里面铲去。   她已经死了……神理对自己说。死人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坑底的那只手好像突然动了一下。   神理心里一凉,却没有停止动作。   她已经死了……神理想着。我什么都没有看到,那只是错觉。   那只手又颤抖了一下。   “你已经死了……”神理默念出声,“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   泥土覆盖了那女人的身体,神理看不到那只手了。可她仍在继续。   我什么都没有做。   是他们杀的人,我什么都没做。   我的未来应该是一片光明的。   没有任何坏事会跟我扯上关系。   只要填上这个洞就好……   我的人生中没有污点。   是的……一丁点都没有。   没有人会知道……   土层渐渐加高,最终填满了整个坑洞。神理又用铁锹拍了几下,她浑身酸痛,可还是感觉不放心。她没有经验,也不知道这样的地面究竟算不算“普通”。   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她很想就这样一走了之,但还差最后一步。   她提着两把铁锹向山上走去,终于到达那座小棚屋的时候,她感觉两条手臂都不再属于自己了。   按理来说她应该把铁锹清理干净才算万无一失,可她真的没有半分精力再去做这些事了。   离开棚屋的时候,她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左右看看,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她向山下走去,途中还不忘把之前用来当作标记的那几块石头踢飞。   她回到面包车上的时候,雨已经下得很小了。三个男人都望着她,可她不想说话,她躺倒在放下的椅背上,谁都不理。   众人一直沉默着。   “对不起……”陆伯言小声开口,“明明……明明是我的错,明明是我撞死了人,还要让你……”   神理无力地摆了摆手,她抬起头来迎着三人的目光。   这时她发现了一件事。   陆伯言望着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愧疚。   可权英龙和左宇,他们的视线中却带有一丝哀求。   神理的心念流转,她的心跳骤停了一下。   他们都不知道!她想。   权英龙没有把山道上发生的事告诉陆伯言,左宇也没有把竹林里的事情告诉权英龙!   他们这种目光……是在恳求我不要说出去!   原来如此……   她想着。   这是一串链条。陆伯言以为是他撞死了人,而只要权英龙不说,他就不会知道之后发生的事情,左宇也不会说,然后是……   她的手紧紧抓住座椅。   没有人知道我做了什么。   她又想起那只颤抖的手。   不会有人知道,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没有人会想到我身上!   她以不可察觉的幅度轻轻点了一下头,权英龙和左宇同时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神理瘫倒在座椅上,她的指甲深深陷入椅背。   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对不起,阿逊。   面包车缓缓发动起来,载着他们离开了这片罪恶之地。 第五十二节 我在噩梦尽头等你   夜深在今天第二度跨进山门,蓝冰雨紧紧跟在他身后。几小时前他们才刚刚洗过澡,这一会儿的运动又让他们出了一身汗,但谁都没有半句抱怨。   “加快脚步。”夜深说道。   这话有些不近人情,但蓝冰雨并未抗议。要说为什么的话……   “你也听到了吗……?”蓝冰雨低声喃喃着。   她并不能肯定夜深听到了自己的话语,但夜深却点了点头。   那细微的、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沙沙”地鸣响着。这一次不是一处,而是成千上万处!成千上万条看不见的蜥蜴向着“某个方向”疯狂地汇聚而去!   “那里是……夜深,你刚才说的……”   “是。”夜深错动着双腿,边跑边说,“仔细想想,蓝冰雨。如果神理在逃命途中听到了这个声音,她会想到什么?”   “虫咒还未解除……”蓝冰雨低声念叨着,“不过,比起思考原因,更重要的是保证她自己的生命安全!”   “正是如此,继续逃跑是十分愚蠢的行径。”夜深说道,“而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她只有三条路可走。第一,是回来找我们……”   “她不会这么做。”蓝冰雨果断地说,“她好不容易从我们身边离开,只要有别的选择,就决不会再回来。况且她也知道我们并没有拯救她的能力……”   “说得对。”夜深沉重地点头,“所以,现在她只剩下两条路。一是去找永拙师傅,二是去找灵泉。但问题不在于她想怎么做,而在于她会怎么做。”   “……唔?!”   蓝冰雨在一刹那间就明白了夜深的意思——   “是虫咒?!”   “对,恐怕对神理来说这是最终的袭击,虫咒一定会动用最强的手段来对付她。虫咒会影响她的判断,控制她的心神。而在我说的这两种选择之中,其中一种恰好拥有着满足虫咒杀人条件的环境。”   “是灵泉!”蓝冰雨恍然大悟,“只要神理往深水区一走,那就是真的万劫不复了!”   “是的,溺死也是‘窒息’的一种。所以虫咒一定会推动着神理前往那里……”   夜深说着。   “……不论她愿或不愿。”   他的身体在黑暗的长廊上走过,卷起了一阵尘风。   ……   与此同时,在灵泉寺后山某处,神理的身形停在了那里。   “沙沙……”   她当然也听见了这个声音。这声音仿佛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向着她围拢过来。   怎么回事?   神理惊恐地想着。   虫咒不是已经解除了吗?   永拙师傅之前亲口这么说的,他是位出家人,有妄言戒,不会说谎的。   那……应该是哪里搞错了吧?   可是……原因怎么样都好,抛开这些不谈,我现在该怎么办?   要回去……   去哪里?   当然是去找永拙大师。   她分明知道这样才是最明智的判断,可此时在她的脑海中,却好像有另外一个人小声说道:   “不,你应该直接去灵泉。只不过是洗咒这种小事,你自己也能做到。”   怎么可能!神理的理智反驳着。还记得吗,永拙师傅给我洗咒时是一边念着经文一边做的,我又不会念什么经……   “别傻了!”那个声音越来越大,“你知道永拙师傅住的是哪一间屋吗?你知道再去找到他有多费事吗?相比之下,直接去灵泉不是方便多了吗?说不定洗咒不需要经文也有效果呢?”   那声音渐渐充斥了神理的脑海,有如洪钟之声。   “这是强词夺理!”神理的理智拼命喊叫着,却已然细若蚊蝇。   原来如此……灵泉吗……   神理转过身,向着石阶的上方狂奔而去。刚才下山的路她走得很轻松,这会儿正精力充沛。那数以万计看不见的小东西围在她的身周,宛如保护着它们伟大的王,宛如注视着唾手可得的猎物。   神理跑得很快,上山的路要费力很多,不多时她便感觉双腿沉重。可她不想停下。那个声音在鼓励她:“加把劲,快一点,再快一点!对,就这样,马上就要到了!”   马上就要到了……马上就要到了……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盘旋着。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她穿过了竹林,经过了菜地与棚屋,推开了灵泉庭院的门户。泉水在她的身前喷涌着,清澈的池塘映入眼帘。   她欢欣地踏前一步,而后……   ……   天空又下起了雨。   面包车停在神理身后几米的位置。   脚下是泥泞的道路。   这里是……   神理僵硬地转动着脖子。   这个地方……好熟悉……   几秒钟后,她搞清楚了自己身在何处。   是那个梦境。   困扰了她足足十三年的噩梦。   一切都源于那个下雨的傍晚,那道白影、刹车的声音、空无一人的道路……对,就像此时一样。   然后这个梦就会醒来。   可是……   神理四下张望着。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刚刚不是还站在灵泉池塘的边缘吗?而且……   以前做这个梦,都是从颠簸的面包车上开始,在撞人之后结束,可为什么这回……   是虫咒!   这个问题连想都不用想。   正如夜深他们的说法。到了最后,虫咒会从间接暗示转为直接控制她的心神。这场梦一定就是它的造物。它知道我一旦进入灵泉就会让它的袭击失去效果,它害怕了,所以它要阻止我……   对,一定就是这样!   ……那我该怎么回去呢?   她看着周遭的环境。   这个梦境越来越像是真的了……她想着。以前虽然也很真实,但那最多也只不过能让她产生一种感想——“啊,好真实的梦境”……而这一次不同,刚才如果不是认出了这熟悉的场景,她差点真的以为是自己着急之下跑错了地方。   梦境和现实的界限一直在逐渐模糊,现在梦境终于侵入到现实之中了。   她的意识在这里,她的身体也在这里。   她身在过往梦境的末尾,在这条十三年前的雨中小路上。这梦境终于突破了它固有的结尾向着未来延续了。   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神理分辨不清楚,但她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也许……   她看着几米远处的面包车。   按照接下来的“剧情”,面包车会带着他们前往灵泉寺后山脚下。那么只要乘上这辆车,就可以到达灵泉寺,然后……   可以在梦中踏入灵泉!   如果虫咒妄想阻止我,那它就只能让我再醒过来。但我入梦之前是站在池塘边缘,那么只要我一醒来,同样可以进入灵泉!   完美的计划!   神理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思维逻辑已经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混乱。她得意地坐上了面包车后排座位,就像以前的数次梦境中一样。就在她屁股坐稳的同时,面包车缓缓发动起来。   前排仍旧没有司机,身边也没有其他乘客。   后排并没有躺着一具尸体——或者说,一个重伤垂死的女人……   原来如此。神理突然想明白了。这个梦其实就是一个预兆!只剩下我一个人,这就说明……除了我以外,其他人全部都死光了。反过来也就是……只有我一个人能活下来!   对!我可以活下来!我一定可以活下来!只有我!只有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行驶了多久,面包车晃晃悠悠地停下。神理冲出车门,沿着石阶向山上奔跑起来。   明明是在梦中,她却也能感受到双腿传来的疲惫。这也是梦境与现实交融的体现吧?   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   这一次,没有虫咒那恼人声音的骚扰,神理再度冲进了灵泉庭院。   “哈……哈……”   她喘着粗气,脸上却不可抑制地露出了疯狂的笑容。   她踏前一步,然后……   ……   冰冷的水包裹了神理的身体,没过了她的头部。神理的脑袋里传来一阵剧痛,她连呛了好几口水。手脚拼命挣扎着,却使不上力气。   她在一片黑暗中向着水底沉去。   怎么会……我……   朦胧的意识中,“沙沙”的声音仍在回响着,远在天边。   游上去!   神理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游上去!快游上去!不可以认输!   她的手脚抽动着,脚下传来了软绵绵的触感。   水草!   她想起了永拙师傅的说法。   水底的水草,被缠住就完蛋了!   她慌忙伸出一只手去拨开水草。那水草触感僵硬,末端分叉,像是人的五根手指。   ……嗯?   手指?   神理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她低头向下望去。   啊……   明明视野一片黑暗,她却分明能够看清楚那些身影。   有几十?不,也许成百,也许上千……   成百上千个白衣的影子在水底静静地凝望着她。   难怪……   神理忽然间明白了。   难怪这么多年她做过的那些梦境里,事故之后从来都找不见那女人的身体……   原来她们全都在这里等着。   已经等了许久。   腿上传来拉扯的力道。神理放弃了挣扎。   那些手缠上了她的手足,拉扯着她的衣服,摸上了她细软的脖颈。   神理向着无限黑暗的最深处缓缓坠去。   ……   夜深和蓝冰雨赶到灵泉庭院的时候,一切都似乎为时已晚。   “她还没有来?”蓝冰雨四下张望一圈,然后问道。   夜深脸上的表情却是不变。   “不,她已经来了。”   他走到深水区边缘。   “我们来晚了。”   就在他这句话落音的同时,一具沉静的人体浮上了水面,宛如睡莲包裹的睡美人,只等待王子的一个爱之吻,她便能苏醒过来。   但夜深知道她不会醒过来了,虫咒的声音已经退去,那些看不见的蜥蜴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周围寂寥无声。   夜深伸出手去抓住她的衣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拖到岸边。蓝冰雨抿住甜美的嘴唇,她的目光中只剩下一片漠然。   “帮我把她翻过来,上衣撩起来。”夜深指示着。   “你要干什么?”蓝冰雨困惑地问道,但她还是照做了。   “你看。”   神理的背部,臀沟上方中间的位置,一条扭曲的虫尾赫然在目。   “这是……”蓝冰雨秀眉轻蹙,“这咒纹……不是已经被洗掉了吗?”   夜深以实际行动代替了回答。他撩起灵泉池塘中的水,在那虫尾印记上使劲擦拭着。他没有念任何经文,但那纹路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消退,直至几分钟后完全不见。   “这——”   “根本就没有什么经文!”夜深面色阴沉地站起身来,“还记得吗?乐正唯的说法……她是通过研究灵泉制造出了杀虫剂,而杀虫剂……其效用是和断灵眼相当的。是断灵眼,而非斩灵眼!它只能暂时抑制灵咒或阻止灵的袭击,但无法消灭它!”   “你是说……”蓝冰雨目光闪动,“那……永拙师傅……等等!”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蜥咒的限制人数是五个!杀了神理之后,还有最后一个人!”   “啊,是的。”夜深简单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多余的表示,“我已经知道最后一个是谁了。跟我来吧……”   他说着,冰冷的声音中少见地带上了一丝怒火。   “我们现在,就去找他问个清楚明白!” 第五十三节 生者必灭(前篇)   偌大的灵泉寺似乎只有这一个房间中亮着灯。穿着土黄色僧袍的僧人盘腿坐在榻上,他的双手依旧笼在长袖之中,脸色无悲无喜。按理来说这样的景象应该配上一支静谧燃烧着的蜡烛才算有气氛,但这屋里只有发着昏黄光线的电灯。   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两人在门口停住,敲了敲门。   “请进。”永拙师傅的声音淡然。   两位不速之客推门走入。夜深走在前面,他和永拙大师对视着,蓝冰雨在他身后轻手轻脚地掩上房门。房间中的三人都是一样的面无表情。数秒之后,永拙师傅指了指榻下的两只布罩蒲团:   “夜施主,蓝施主。请坐吧。”   即便是在指示的时候,他也没有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   夜深望了望那两只蒲团,表面的黄色布罩很干净,像是才刚刚清洗晾干的。夜深冷笑一声:“看来大师早就知道我们要来。我们在寺里走了这么多圈,只看到大师你一人的房间里亮着灯。莫不是专门为了等我们?”   永拙师傅并未答话,夜深也没有等他的意思。他用十分随意的动作在一只蒲团上坐下,而不像永拙师傅那样盘起腿来。蓝冰雨则坐上了另一只。   木榻不高,永拙师傅坐在上面也不会有居高临下的感觉,这样谈话或许刚刚好。   可开始的一段时间,谁都没有讲话。   永拙大师并不急迫,夜深也没有发问的意思。蓝冰雨的视线紧盯着黄衣的僧人,偶尔向夜深处游移一下。她有些疑惑——这两人总不会打算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僵持下去吧?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刚才她在夜深面前显得有些健谈,现在多出了一个“外人”,于是她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模样。   大概过了足有三分钟,永拙大师开口道:   “两位施主,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像是一句提醒,可还未等蓝冰雨想通这句话中的含义,便听见夜深答应道:   “说的也是,那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大师,您是出家人,戒律之中有‘不得妄语’一条,所以您是不会说谎的,对不对?您对我们所说的所有话语,其中并不带半句虚言,对吗?”   永拙师傅轻轻点头。   “难怪。”夜深哼了一声,“今天下午我们进入灵泉寺后,我就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搞不清楚到底哪里不对。后来我才想起来,是因为您的说话方式……”   夜深顿了顿。   “……跟我很像。”   他指了指自己。   “我幼年曾和人做过约定,立誓再不说谎。从那以后,近二十年来我再没有讲出过一句谎言。但是人生在世,总有不想回答问题的时候,总有不想告诉他人的事。当这种情况出现的时候,我要么沉默不语,要么便只能想办法绕过话题,或是给出些模棱两可的答案。”   他盯着僧人的眼睛。   “……对,就像是您今天下午做的那样。”   永拙大师微微闭目。   “我说我们认为这是蛇咒,想让您再确定一下,你说神理的情况你一眼便知;我问你有没有信心解除虫咒,你说让我相信你;神理问你是不是已经祛除了虫咒,你不直接答她,而是让蓝冰雨确认她身上的咒纹已经消失……每一次,你都不直接给出答案,而是用似是而非的说法堵住我们的问题。可笑我一开始居然还没能察觉。因为我一直认为,如果你想要蒙骗我们,直接说谎就可以了,没必要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我忘了除我以外还有其他人——你这样的人,会遵守着和我一样的规矩。”   永拙师傅缓慢地点了一下头,似是在同意夜深的说法。   夜深笑了一下:“其实答案简直简单得可怕,从一开始就明摆着放在我们眼前。当年那起事件就发生在离河头村不远的道路上,被害者也是河头村中的人,而偏偏在同一条路上的寺庙里,就有一个会用虫咒的僧人……没有比这更直白的提示了!早在乐正唯给我看地图的时候我就该明白的。”   蓝冰雨张了张嘴,她终于听懂了夜深的意思——虫咒就是这位永拙师傅下的!   可……为什么?   似是看穿了她的问题,夜深苦笑一声——   “你就是那个河头村的徐显贵!你就是跟董娜娜订了娃娃亲的那个男孩!”   如果在电视剧里,这个时候外面应该响起一声惊雷才对,或者背景音乐陡然一变。但眼下当然不会发生这些事情。   永拙师傅颔首:“徐显贵,是我过去的俗家姓名。”   夜深注意到对面这位年轻的灵泉寺住持,他话语中的自称已经不再是“贫僧”,而是改成了“我”。   “河头村的那位小卖部老板告诉我,你小时候很调皮,所以后来被父母送出去管教,他以为你是被送到了什么寄宿学校之类的地方。但其实不是,你是被送到了灵泉寺行贞大师的身边,你的父母期待着‘佛’可以把你管教好。那位老板说从此以后就再没见过你,就连董娜娜死去时你也没有出现……你当然没有,就像你下午所说的,你前不出院门,后不出竹林,你已经有数年未曾离开过这里了。”   似是觉得没什么好补充的,永拙师傅只是平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董娜娜那天借车进山,其实是为了来见你!”夜深这么说着,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皱起眉头,“等等……那位老板说你调皮,是因为你手脚不干净,明明家里很有钱,却总是偷拿别人的东西——你根本就不是调皮!你有偷窃癖!董娜娜那两百块钱是被你拿走的!”   永拙师傅又点点头。   “你……”夜深的脸上出现了些许困惑之色,“你明明遵守着妄言戒,却会无视其它戒律,还敢去偷别人的东西?你……你到底……”   “夜施主此言差矣。”永拙师傅终于说道,他的语速很快,声音中竟隐隐多了一种莫名的兴奋,“那些钱财本就是送来给我的。那年她在城里打工赚了些钱,便买了一部二手手机。其时寺中还未安装电话,她便把手机送来给我,如此一来她在村里也能与我通话了。可我并不打算收下,手机也是,钱财也是。她还是如小时一般蠢笨,她似乎从未想过,我一直待在寺庙里,要去哪里使用钱财呢?至于偷盗……她本就是送钱给我,我当面收下也好,先推辞一番再悄悄取来也好,并不辜负她一番心意,何谈偷盗?况且我又非白白受施,我还还赠她一把匕首,是我昔日出门旅游时于摊上购买的。也算是一种礼尚往来。即便是佛,又岂会因这种小事责怪于我呢!”   他这番话哪里还像个得道高僧,简直就是个街头小混混。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夜深的眉峰愈加浓重,他咬着牙挤出声音:   “你……”   “夜施主不必如此惊讶。”永拙大师说着,他那张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施主适才说偷窃癖?的确如此,我也是后来才懂得。我们那个年代,乡野之人哪有知道这个词的?我家里确实曾是小富之家,但比起正正经经地以钱财换取,趁人不备偷悄悄取走自然更有趣味,那种紧张感、刺激感,两位施主想来是不会懂的了。但凡买来的东西,我都不屑一顾,只有自己偷来的,吃着才更香甜。后来我父母许是觉得我该当管教,便把我送到师傅身边……直到现在我都不得不感慨一句,虽然他们两人都是不负责任的愚蠢短命鬼,但唯有这个决定,实在是明智至极。”   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陶醉的神色:   “自那时开始,我才终于明白,过去的自己究竟缺少了什么。对,是信仰!正因为我过去没有信佛,所以才总是做那种小偷小摸的无聊事。直到我跟佛相遇,我才明白……原来世间竟有如此广博,如此伟大,如此美妙之事!与信仰相比,偷窃之行不过是小儿科!只可恨我与佛相遇太晚,所以才为了那些无趣之事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想来实在可笑!”   他的语气越来越狂热。就连一贯冷漠十分的蓝冰雨,此时也没能掩藏住眼中的那一抹惊讶之色。   夜深双拳紧握。   永拙僧人注意到了他们的神态,但他还在继续往下说:   “两位施主且看,佛高坐云端,视吾等凡人如同蝼蚁。佛无性无情无欲无求,在他眼中众生皆是俗物。什么伟人什么豪杰,在佛的面前都只不过是一粒沙尘石土!此世间还有比佛更加高贵的神明吗?还有比信佛更加美好更加高尚的事情吗?我行佛礼,守戒律,唯盼有一天,佛会看到我的虔诚,看到我的忠实,佛终会接引我去西方极乐!”   这人一定疯了!蓝冰雨心想。   也许正是为了验证她的想法,永拙僧人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狰狞之色。   “若是没有那件事,佛早该看到我的努力才是……”   “你指董娜娜的死吗?”夜深冷冷地问道。   “不然如何?”永拙声音低沉,“那天夜里我在睡梦之中被一声喊叫惊醒,再想睡下,却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于是索性起床在寺中闲逛。走到后院的时候,意外发现有人正在棚屋里面鬼鬼祟祟的。一个女子深更半夜来到灵泉寺中,行事诡秘,我当然知道此中必有蹊跷!于是我跟上她,看她在下山的时候踢倒了一个石堆,像是某种标记。果不其然,我凑近一看,脚印还很清楚!我就从那儿沿着脚印往竹林深处走,然后就发现了那个刚刚填上的坑洞!我当即把坑挖开——这也算不得偷窃,自然她已经埋藏,那定是不再需要的物事,况且我也不欲取走,只是悄悄一观,能够窃知他人的隐秘,莫不是美事一桩?然后……”   “你看到了董娜娜的尸体……”夜深喃喃着接上了话。   然而,永拙却是摇了摇头:“尸体这说法可错了,夜施主,娜娜那时候还活着。”   “她还——?!”夜深吃了一惊。   “是,我那时也如夜施主此时一般惊讶。”永拙闭上眼睛点了点头,他的脸上头一次显出了些许痛苦之色,“她身上遍布伤口,头顶一道裂缝,几乎能看到她的头骨!她的小腹上插着一把刀子,就是我刚刚送她的那把地摊商品!天哪……我难以想象她究竟是怎样活下来的!我背着她上山回到寺内,却没有去找我师傅。我了解师傅,他不是佛,只不过略懂医术而已,可娜娜已经无法可救了,她即将死去,再高明的医术也是无用!我像无头苍蝇一样背着她在寺里四处乱转,心中烦乱不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在此期间,她告诉我究竟都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人害了她……她意识都已经快要消散,居然还能说出那么多话来……”   他低头看向地面。   “最后她就在我背上,静静地结束了呼吸。”   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接着夜深问道:   “所以你恨他们,你十分憎恨神理他们,所以你才要杀了他们,是吗?”   他本以为这个问题会得到肯定的答案。但出乎他的意料,永拙抬起头来,他的眼中闪着迷惑的光。   “恨?夜施主,你似乎误会了什么。我不恨哦。我确实要杀了他们,但那不是恨……”   他轻轻摇头。   “那不是恨,只是一种执念。” 第五十四节 生者必灭(后篇)   有那么一会儿,夜深不得不拼命忍住张嘴的冲动以免那句质疑脱口而出——“你指望我相信这个?”但他终究还是成功了,只是脸上的表情略显纠结。因为他心里清楚,就和他刚才所说的一样,对面的这个僧人始终坚持着他的信仰,遵守着他的戒律。他并不会说谎。   尽管,他的信仰……   永拙僧人似是看出了夜深的疑虑,他微微一笑,说道:   “这样吧,夜施主,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仇恨是由什么引发的?或者说,仇恨的‘根源’是什么?”   这个问题夜深从未思考过,但并不难,他想了几秒钟就得出了答案。   “是夺取。”他说,“夺取行为会产生仇恨。”   永拙的笑意愈浓:   “说得对,夜施主,你果然很有慧根。没错,就是夺取。被夺去亲友,被夺去爱情,被夺去金钱,被夺去权利……杀父之仇是被夺去了与家人的羁绊,卧薪尝胆是被夺去了荣誉与尊严。世上所有的仇恨都与夺取有关,夺取就是仇恨的根源。”   他看向夜深。   “而我……我不会产生仇恨。因为我从未被夺走过任何东西。”   “董娜娜被人杀了——”   “是的,她是被杀害的。”永拙说,“可那又怎样?”   “你——”   “那又怎样,夜施主?”永拙又问了一遍,他不给夜深说话的机会,“她并不属于我,从一开始就不是我的东西。她并没有嫁给我,我们并非夫妻。即便我们是……夜施主,你也是现代人,现在没有‘男女双方一旦结婚,女人就该属于男人’这种说法了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夜深眯起眼睛,“可你们的感情呢?你刚才也提到过‘羁绊’这个词吧?”   “感情……呵!”永拙嗤笑一声,“何来感情?只不过是长辈一句戏言,她便傻乎乎地当了真。每日追在我身后,甩都甩不掉。‘自由恋爱’早在多少年前就已兴起了,谁还会把那种随口说出的婚约当回事?对我而言,她只不过是我诸多玩伴中的一个,多一人少一人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影响。况且如今我已是佛门弟子,除了佛高居天上,众生于我而言皆是俗物。我的父母也是,我的师傅同门也是,她当然也是。这芸芸众生不过都是佛眼底的一粒沙尘,聚散皆是随缘,又何谈失去?”   他说得不屑,却又笑得欢畅。   “这世间生者必灭,会者定离,此皆上天所定必然之理。夜施主,所以我从未失去。并没有任何事情足以勾起我的仇恨,我又何恨之有呢?”   夜深呆呆地注视着他,蓝冰雨也是同样的表情。他迟疑了好久,才又从嗓子里发出声音,听起来像是缺油的机器:   “你不恨……那你的执念从何而来?你为何要杀他们?”   永拙的脸色阴沉下来,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阴狠,又有些残忍的快意——   “这是因果循环,夜施主。”   “因果?”   “是的。”   永拙长叹一声,他抬起头来注视着黄线昏暗的电灯,宛如坠入了多年前的一场梦。   “那一日娜娜在我背上死去。我无力拯救她,只是背负着她的尸体,在寺中一遍又一遍地奔走,直到天色已明,寺中同门起床看到了这一幕,无不惊诧。但不管他们怎样呼喊,我始终置若罔闻。最后我终于跑得累了。我坐到寺院前门的石阶上,把她放在身边。”   这一次夜深没有打岔,他静静地聆听着。   “天已大亮的时候,我师傅和诸位师兄闻讯赶来。他们没有多问,只是寺中本也有来自河头村的小僧,便告诉了他们我和娜娜的关系。我不说话,师傅他们也不与我交谈,只是诸位师兄默念经文,为娜娜超度往生。在他们的心里,恐怕只当我是痛失爱人而深陷悲苦之中吧?若是放在老电影里面,寺里总要有那么一两个坏心眼的僧人,借此机会风言风语一番,以期赶我出门。但他们都没有,我的同门师兄们皆是虔信之人,并无那些俗念。过得许久,阳光从云层中透了出来,照在我的脸上,照在师傅与师兄们的身上,照亮了娜娜干涸的血迹。我回过头去问师傅,我说……”   他稍一停顿。   “‘师傅,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佛可看透了么?’”   夜深皱起眉头。永拙却没有在意他的样子,这位年轻的僧人继续说道:   “他们想必都以为我是想说——‘若是佛看透了,那他为何不制止这些暴行;若是他看不透,那我们每日礼佛念佛,又有何用?’”   夜深有些尴尬,又有些疑惑,他刚刚也以为永拙是这个意思。   “但我不是。夜施主,我不是。”永拙轻轻摇头,他看似是在对夜深说话,目光之中却是一片虚无,“其实我是想问,佛是否知道了我窃走娜娜两百元钱的事。如果我没有那么做,娜娜就不会和那几个人起冲突,那她就不会被杀,不会以这副凄惨的模样死去。我是这一切发生的‘因’,是我造成了娜娜死亡的‘果’……这般因果,终究还是要报应在我自己身上。”   他那隐藏在僧袍下的肌肉微微收紧,连带着声音也显得有些激动。   “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完了。佛一定都知道了,他知道娜娜的死亡与我有关,是我的愚行造成了这一切,我也是杀人的刽子手之一。佛一定会嘲笑我,丢弃我。我的修行、我的理想、我的信仰……都在那一刻化为乌有。佛不会接引我去西方极乐了。”   他说了那么多话,唯有这时露出了些许悲恸之意。可夜深却无论如何也同情不起来。   “可我不能就此结束!”永拙狠狠咬住牙,“既然是我的错,既然是我造的孽,那就该由我来弥补!由我来结束它!我要让他们得到应得的报应,如此因果才能够圆满。如此一来,佛才会重新看中我,才会饶恕我过去的罪恶。”   “所以你学到了蜥咒……”夜深终于插了一句话。   “是。”永拙点头,“我学会了蜥咒,然后等了足足十三年。我不怕等,待我成佛之后,便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有漫长的时间任我度过。终于我等来了机会……那四个人,谁都逃不过。”   “准确来说是五个人吧?”   夜深说着,他毫无征兆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到永拙僧人身前,有些失礼地拽起他的衣袖。而永拙并未反抗,任由夜深施为。   蓝冰雨注视着夜深扯开了永拙的袖子,在他露出的两只手背上,黑色爪状的花纹清晰可见!   “你就是第五个。”夜深说道,“这是蜥咒的最后一个咒纹——‘四足’。你想要圆满因果,而不能再去创造新的因果,所以你不能杀害他人,只能把原本就有牵连的自己当作最终‘目标’。难怪我从第一眼见到你,你的双手就一直笼在袖子里,脚上的咒纹你可以用鞋袜遮挡,而手上的,就只能用这种方法遮掩住。乐正唯给了我灵泉寺的固话,如果之前我能够打通的话,你就会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过来,然后你就会用灵泉暂且洗去自己的咒纹,那样我们就更不会怀疑你了。可惜我们没能取得联系,你也就不知道我们何时赶到,只好临时用袖子遮住,就连给神理洗咒时也不掀开。”   “正是如此。”永拙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应道。   “乐正唯会联系你,应该出乎你的意料吧?世间之事可还真是凑巧。”夜深继续说道,“可是我们当时认为那是蛇咒,这就给你的欺骗行为提供了便利。你说让我们到灵泉寺里来,免得我们再去寻找别的办法阻碍你的计划。你必须摆出一副帮我们的样子,不然我们或许会直接采用最为简单粗暴的办法——制住神理让她不能动弹,这样你的计划同样会失败。你先做了一场戏,你让我们以为虫咒已经被消灭,如此一来我们就会放松警惕。但你知道我们的想法和实情有所出入,蜥咒比蛇咒多出的八个小时是你绝好的机会。灵泉可以暂时抑制住虫咒一段时间,但不会太长,而且虫咒最终的攻击太过猛烈,只怕灵泉也奈何不了它。你研究蜥咒与灵泉多年,多半早就摸清了这些规律。只要等到灵泉的抑制效果快要消失的时候,你找个借口去寻神理,把她带到‘条件’足够的地方去。她那么相信你,即便心生疑虑也肯定不会拒绝。如此一来你便可顺利完成整个计划。还有洗咒时你念的经文……那根本对解除灵咒没有任何帮助,你只是在演戏,演得好像只有你一个人能够解咒一样。这样即便虫咒再次发作时神理去找我们寻求帮助,我们也只能带她来找你。你提前做好了这么多布置,到得最后,不论我们怎么选,结局都是一样的!”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通,接着回头咄咄逼人地瞪视着永拙。永拙却也不露怯,他轻轻点头:“夜施主所言甚是。适才我估量时间已经差不多,便想去寻那女人,可却恰好看到她朝着后山方向跑。我本想叫住她,后来想想,这样倒也不错。反正据我所知,能够仅靠自己的心智挺过虫咒最终攻击的人,屈指可数。那种脆弱的女子绝不可能是它的对手。”   他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的表情。   “至于我自己……反正余下的时间也已不多。我为两位准备了座位,只是寺中生活不便,物资匮乏,缺了些茶水。若说我是专门在等待两位,倒也不错。不过两位即便不来,于我而言不过是少了些听众而已,并无甚差别。”   夜深凝视着他,又想起了一件小事——   “是你通知了娄大娘……我去到她家里的时候,小桌上放着的那封书信是你写的!你知道她家里没有电话,所以只好派个小和尚送封信去告诉她。乐正唯联系你之后,你便知道我们多半会去找娄大娘了解情况。所以你要通知她赶紧离开。虽说虫咒不会杀害无关人员,但你不了解我们的行事风格,你怕我们会加害娄大娘,或者让她被牵连进虫咒诱发的意外之中。你害怕这会让你的‘因果’中又多添一条人命!而娄大娘看了你的信,知道杀害董娜娜的凶手们会一一伏诛,对她来说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她多年的夙愿终于可以得偿了。所以她一定会听你的话……唔,可是她为何又要多此一举,带我们去她家中呢?”   这个问题夜深从周四下午就一直想不通。永拙在夜深说话时频频点头赞同,此时听到这一句,也不由得微微皱眉:   “这却是怪了,我并未做出这种指示。”   夜深没有理会他,又走了两步,“哦”了一声:   “原来如此……她是在拖延时间!”   “唔?”   “我们到达河头村时才下午五点多,若是在村里找不到线索,又没有旅馆可供住宿,我们多半会当即租车来灵泉寺,时间上也来得及。娄大娘刻意在村口附近转悠,其实就是在等待我们。她知道只要她一出现,我们便会把焦点对准她,以期从她身上打探出一些消息。她把我们带到她家里去休息,这样便可拖延我们一晚,让我们至少在周五才能赶到这里。否则若是周四我们就要求你帮神理解咒,时间拖得太长,等到被洗去的咒纹恢复了,你的骗术说不定会被看穿。”   “夜施主所言有理。”永拙认同了这种观点,“其实我并未告诉她如此细致的情况,我只说周五是她仇人的死限,她多半只是下意识认为拖些时间对我比较有利。倒要多谢她一番苦心,聊胜于无。日后我去了西方极乐,也可护佑她晚年平安。”   其时已经快到了凌晨一点,距离蜥咒的最后时限不剩多少时间了。该问的差不多都问过了,不论是永拙还是夜深似乎都再没有什么话可说。蓝冰雨当然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安静的态度。   “夜施主,蓝施主,你们这几日想必也操劳了许多,若是无事,便请休息去吧。”   永拙摆出了送客的意思。   可夜深却是摇了摇头。   “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说。”   “什么?”   “是关于你刚才的话……”夜深说,“你口口声声皆是言佛,但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声。”   “哦?”永拙露出了嘲弄的笑容,“夜施主何以教我?”   夜深凑近了他,他的脸上带着与永拙同样的笑容。   “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问题……”   他说。   “你所信的,并不是佛。” 第五十五节 佛言   房间里的气氛陡然冷了半分。   永拙僧人的脸上仍旧挂着笑容,可他的眼中却没有了笑意。他的额头青筋一抖,蓝冰雨顿时紧张起来,她握紧了拳头。然而夜深却是丝毫不惧,两名男子针锋相对地互视着,像是有危险的电火花在他们身周流动。   可他们终究没有发生什么冲突。   “愿闻其详。”永拙梗着脖子冷声说道。   夜深转过身去,毫不在意身后僧人那冰冷的视线,他在房间中踱起步来。   “这世上有很多信佛之人,我身边当然也有,二十多年来我与许多这样的人接触过。举个和我最为亲近的例子——我的外祖母。她也是念佛人,家**着一尊佛像,就放在电视橱旁边。我对佛并不是很了解,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哪尊佛的像。那供桌香火不断,点心和水果也总是装在盘里供佛享用,不过我母亲娘家小孩子很多,大家遇上喜欢的吃食总会从佛的供盘里偷吃一些。外祖母看见,也从来不恼,许是佛教她的,她心性向来平和。”   不论是永拙还是蓝冰雨都没听懂夜深说这些是想表达什么。不同的只是,永拙的目光显得越来越不耐烦,而蓝冰雨则是暗暗担忧。她的坐姿已经经过调整,随时可以起身应对。虽然不觉得这名僧人会暴起伤人,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准备万全为妙。   夜深继续说着:“我曾经问过外祖母两个问题。第一,我们偷吃佛的东西,佛不会生气吗?外祖母说:不会,若是为了这点小事儿动怒,那佛又岂会被称作佛呢?”   “第二……”他竖起两根手指,“我又问,我们给佛上这些供品,简直就好像是把佛当乞丐一样应付,佛也不会生气吗?外祖母说:不会。”   他看了看蓝冰雨,又看了看永拙,微笑着讲出了后半句——   “在佛的眼里,他和乞丐并没有什么不同。”   永拙微微挺身,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夜深一屁股坐在了蒲团上,他接着说道:   “我外祖母最讨厌那种平素作恶多端、不仁不义的人供佛。那些人好像都相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个说法,他们以为不管他们做了多少恶事,只要给佛塑了金身,只要三叩九拜多念几句佛经,只要多捐些香火钱,佛就会赦免他们的罪孽。可是不会,佛只会用悲哀的眼神望着他们身后的钱财,望着他们脚下的尸骨。即便是佛,也不是什么情况下都笑得出的。”   永拙的嘴唇颤动起来,蜥蜴的前爪在他未经遮掩的手背上狰狞地显露着。   “佛不会救他们,他们只能自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指的并不是行恶之人偶尔做了一件善事便可以成为佛,否则对那些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成佛的善人们岂非太不公平了?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你在行善的那一瞬间,心中便有了佛性,有了自我救赎的开端,有了成佛的资格……而之后你若想真正完成这救赎,你可能要比好人走更长更远更加困难的路。”   他蓦然抬头,盯紧了永拙闪动的双眼。   “你以为你完成了一桩因果,你让佛满意了,佛就会来接引你?天底下哪有那么离谱的事?……让我来告诉你佛是什么。”   夜深正襟危坐。   “穷人家苦守寒窑不得衣食的时候,佛与他一同苦;学子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喜不自胜的时候,佛与他一同乐;亲人永别友人离世爱人长眠令人悲不可抑之时,佛与他一同悲;乞丐饥寒交迫跪在路边向人磕头的时候,佛与他一同跪……”   他的话语沉静有力。   “佛从未高高在上,而总在芸芸众生之中。佛不是虚无缥缈居于极乐之地的天神,而是你自己识海之内的一念一影,所以我们才总说佛就在心中!你可以信佛供佛求佛拜佛,却绝不能万事仰仗于佛。你可以用这信仰温润己心,却绝不能把它当作是一种利益!否则佛也帮不了你!”   永拙的呼吸逐渐粗重起来。他瞪视着夜深,却已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佛与其它神明皆是不同的。”夜深还在讲述,他目光之中的威压似乎要将永拙逼到角落,“我们提到佛家,便会想到‘善’。这便是佛无论在何处都总能得到接纳,而从未被人厌恶的缘由。因为佛总会和我们相伴同行,总会守望着我们的人生。你愧对的不是佛,你是亏待了自己的心!”   他站起身来,在蓝冰雨意外的目光中拉住了她的手,两人一同走向门口。   “生者必灭,会者定离,指的是缘法,而不是无慈悲。像你说的那种东西,放在现实世界中是欺凌弱小的恶霸,或是传销组织的头目,至多也不过是猴群的大王。若那种东西真的有了力量,那也不是佛,只是怪物而已!”   他最后看了摇摇晃晃的永拙僧人一眼。   “你从未有半刻真正信仰过佛,却还指望着他来接你去西方极乐?”   夜深打开房门。   “……永别了。”   最后留下这三个字,夜深拉着蓝冰雨走出了房间。房门被重重关上,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们再也没有回头。   ……   现在房间之中只剩下永拙僧一人了。他呆呆地注视着陈旧却清洁的墙壁,黄色的光线映在墙上,又反射进他的双眼里。他的身体耷拉着,面容看起来分外憔悴。比起刚才意气风发的那个狂人,这时的他反倒显得有些可怜了。   我……错了?   他想着。   怎么可能?我一直都那么虔诚……我是佛最忠实的信徒!我怎么会……我怎么会想错?明明只差一步,这因果就可以圆满了……我怎么能被这种花言巧语迷惑?我怎么能坏了自己的佛心呢?   可是他抬起头来,却再也无法幻视到那九天之上虚空之中的佛影,那里只有一片烟云浓重。   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忽然之间,他又想起了十三年前的那个早晨。他坐在灵泉寺的门槛上,身边放着董娜娜破烂不堪的尸身。师兄们在他的身后轻声诵经,师傅站在他的身旁,这位被人称作“行贞大师”的老者,目光之中充满了看穿一切的悲悯。   他问师傅:“师傅,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佛可看透了么?”   古稀之年的老僧悲意愈浓,他缓缓俯下苍老的身体,遍布皱纹的脸上映着哀凉的光。   “佛早已看透……可是你却看不透……”   我……看不透……?   那之后他便坠入了因果的深渊之中,他一心想要完成这因果,让那些人得到应有的报应。他向行贞大师索要蜥咒的要诀,老师傅并不愿给,可纵使不给,他也会想别的办法去杀死那些人。行贞大师最终做下决定,将蜥咒尽数传授给他,但要他遵守一个条件——从此以后再不踏出灵泉寺一步。师傅是想要以此来约束他,可他等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完成了这一切。   几位师兄都是早年间便跟随在师傅身边,后来也年事渐高。大师兄与二师兄染病相继离世,三师兄俗事缠身不得不离开佛门,四师兄则在山间采药时不慎失足坠落。如此一来,他这个师傅晚年收下的小师弟便成了衣钵传人。至此也有七年之久了。   这么多年来,我竟然连这种事情都没有想通吗?   他静静地盘腿坐在榻上。四周突然传来一片怪异的声音,“沙沙”、“沙沙”,像是成千上万条不知名的小东西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他们从门缝、墙角和窗户的缝隙钻了进来,包围在他的身边,等待着他的终结之时。   永拙知道董娜娜的真正死法。她不是被车碾压而死,也不是被利刃刺入致死,不是被重物袭击而死,也不是被活埋窒息而死。   那些死法都只不过是她真正死亡的一部分,所有的那些都是原因,她死于所有这些事件的组合,或者是所有这些事件的结果。   她是在气力完全流失之后,安静地停止了呼吸。   这就是他的理解,这就是他即将走上的末路。   师傅……他想起了十三年前行贞大师脸上那不可抑制的悲意,直到如今他才终于明白师傅那种表情的真正含义。   我终是去不得西天极乐了么?   他在那些嘈杂声音的包围之中动作起来,取出了一只小巧而古旧的木盒,又寻摸出一支铅笔,写了两张字条,用布巾将其中一张和木盒一并包裹起来,放在木榻旁边。做完所有的这一切,他端正了坐姿,挺直了稍有些弯曲的脊背。   那些看不见的蜥蜴们爬行过来,在他的背上逐渐汇聚。像是许多年前的那个迷离的夜,他在寺中疯狂地奔跑,背上背着一个无法拯救的女孩。   他感觉眼前发黑,身体冰冷,渐渐使不出力气。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抬起一只手,朗声念出了那句他已忘却了许久的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尾声 前方之风   蓝冰雨在第二天早晨听到了钟声,她曾从读过的书中看到佛家有“晨钟暮鼓”这种说法,好像是要连敲一百零八下。不过她并没有心思仔细去数,也不知僧人是否敲足了数目。她昨夜——准确来说是今天凌晨——是和衣睡下的。起床稍微梳洗一番,感觉清醒了不少。推门出来的时候,却在门口愣住了。   夜深安静地坐在她门前的石阶上。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向后望了望,跟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从他憔悴的面色来看,他昨夜根本没睡,应该是在这里一直守到现在。   “你……”蓝冰雨冰雪聪明,当然一下子就明白了夜深的想法,“你怕那个人会对我们不利?”   “如果他真是什么得道高僧的话,我当然不会多此一举。即便他只是个普通的佛门弟子,我也用不着提心吊胆的。可惜他虽然有个好师傅,却成了个误入歧途的邪教徒。”夜深叹了口气,彻夜未眠使得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疲惫,“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之前一直遵守着佛门规矩,是因为他把那当成被佛接引去西天的底限。如今这气泡被我戳破了,他会怎么想,会不会恼羞成怒,我可就不得而知了。”   蓝冰雨垂下眼睑:“你应该把我叫起来的,我们俩轮着守。”   “没关系,我撑得住。”   “你也有两晚没好好休息了……”   “山间寒气重,你穿得薄,着凉可就不好了。”   蓝冰雨察觉到夜深这么做其实是因为他是名男性,自认为有对同行女性进行照顾的“义务”。对这种观念蓝冰雨从来不置可否,但此刻她心里却有些暖意。她把门敞开:“我已经洗过了,你也进来洗漱一下吧。”   夜深自然不会拒绝。   热水瓶中装的还是昨晚打来的水,已不剩多少热气,不过还算温和。盒子里的香皂则是蓝冰雨刚刚使用过的,尚且湿润滑溜得很。蓝冰雨稍稍有些脸红——昨晚她就是用那块香皂擦洗身体的,眼看着夜深毫无“防备”地将它涂在脸上,她却没有出言提醒,只是转过头去移开了视线。   他们昨夜从那人房间回来后,又花了些力气将神理的尸体拖到了前山,就是他们上山时休息的那片空地上,免得被僧人们发现造成麻烦。不知是不是刚下过雨的影响,凌晨时分山上的信号居然是畅通的。他们联系到了乐正唯,汇报了迄今为止的经过。虽然结果有些遗憾,但也算是查清了一桩事件。善后处理小组昨夜就乘车出发,这时候也快到山脚下了。等一下夜深和蓝冰雨要去和他们汇合,之后怎样处理尸体就是那些人的事了。   夜深用毛巾擦脸的时候,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站在门口的小和尚看来有些眼熟,正是昨天带他们进来的那位延蒙小师傅。   “大姐姐——呃,两位施主早。”小和尚乖巧地施礼,但他的眼圈有些发红,脸上也明显有刚刚洗过的痕迹,“还有一位施主呢?住持师兄问,要不要帮你们准备些斋饭?”   “哦,谢谢,不了,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了。”夜深也颇有礼貌地回答着,“你刚才说……‘住持师兄’?”   延蒙小师傅的脸色黯淡下去。   “阿弥陀佛……住持师叔昨夜……圆寂了……”   他只说了这几个字,发红的眼眶中便又有些湿意泛起。   哦……想来也是。   夜深并没有刻意去表现出一副惊讶的神色,只是轻声安慰了这小和尚几句。他还真是蛮重感情的。   “我没事……住持师兄说,师叔是被佛祖接去了西天,去佛祖身边聆听佛法了,这是他的因缘,所以不需伤心,可我还是……还是……”小和尚皱皱鼻子,却又坚强地对夜深露出了一个笑脸,“让施主见笑了……”   “唔……”夜深闷闷地应了一声。   小和尚却继续说道:“住持师叔一直待我们很好……我才刚刚入门没几天,师傅就去世了,那之后就是师叔一直在照顾我们。他自己穿的衣服都要修补好几次,给我们的衣服却总是新的……他……我……哦,对了,他还有个东西要给你们!”   延蒙小师傅举起一个布包裹递到夜深手里。   “这是放在住持师叔床边上的,他还留了一张字条,说让我们把这个交给你们。住持师兄就让我送过来了。两位施主请收下吧。听师兄说,师叔的肉身要用火化去。但是我们的早课也不能误。我现在就得过去了。两位施主,后会有期。”   他有些慌张地鞠了一躬,然后告辞离去。夜深望着小和尚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他打开了那个布包裹,发现里面还有一张字条,却是专门写给他们的。   “是什么内容?”蓝冰雨凑了过来。她好像还是不喜欢和别人说话,只是和夜深的距离稍稍近了一些,但对其他人——即便是延蒙小师傅这样的孩子也不理不睬的。   “啊……”夜深扫视了一遍,“是永拙的留言。大致是说:蜥咒是行贞大师的家学,他传给了永拙,并且嘱咐永拙,不可让这本领断绝,但也不能随随便便传授出去,要谨慎斟酌人选,毕生只能传给一人。但有一个特例,就是如果有位乐正唯小姐来讨要的话,便可将蜥咒要诀交给她处置……唔,乐正的人缘人脉还真是不可小觑。这盒子里装的就是蜥咒么?”   他打开确认了一番,果然看到一本古朴的线装小册子,像是武侠片中的功夫秘籍,但上面的字迹怎么看都像是手写出来的,泛黄的纸页诉说着它所经历的时间。   “……看来我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夜深苦笑一声。   “我并不觉得他是什么君子。”蓝冰雨认真地说道。   呃……我只是打个比方。   夜深这样想着,他尴尬地笑了一声,转移了话题:   “话说啊……舒琳以前告诉我未来视界的原理,好像是可以从无限个未来之中选择最为完美的一个,然后读取出其中的‘执行人’、‘关键词’和‘切入点’对吧?但是,这一次任务中你好像并没有凸显出什么作用——啊抱歉,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纯粹的疑惑。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并没有……”   蓝冰雨并没有因夜深的言辞而感到不快,她冷静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恐怕我们并没能达成那个‘完美结局’。”   “是吗……”夜深有些遗憾地叹息着。不过想来也是,如果这样子的结局也称得上是“完美”的话,那他简直不敢想象其它的结局会是什么样子了。说到底,在迄今为止进行过的所有任务中,他估计连一条完美达成的记录都没有吧?   他们简单收拾了一下,而后离开了房间。不速之客就要有不速之客的自觉,故而他们并不打算跟僧人们和那位未曾谋面的“新住持”打个招呼。但在走向寺院前门的过程中,他们还是看到了集合在庭院中的数名僧人,共有十几个,应该就是这灵泉寺中的全部人数了。   “好像并没有比较‘魁梧’的人啊……”   蓝冰雨自言自语着。   “嗯?”夜深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唔……我是想起了神理的说法。”蓝冰雨轻声解释着,“神理说,上周五给她贴符的是个非常魁梧的男人。但是永拙自己的体型有些瘦削,况且他也说过,他已有数年不曾离开过这里。既然如此,我在想,他会不会拜托某个弟子去替他完成这件事……”   “我想不会。”夜深答道,“还记得吗?根据神理的说法,那个人在拍过她的肩膀之后,找的理由是‘认错人了’。但是佛门弟子是不能够说谎的,因此那人应该不会是灵泉寺中的僧人。说到底,永拙不会让自己的弟子去做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如果他要做的话早就做了,也没必要在这里等上足足十三年。”   “那他到底是怎么找来那么一个人的呢?”   “‘找来’这种说法可能不太对……”夜深说着,他早就进行过这方面的思考了,“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如果他真有本事去‘找’的话,应该不会拖延这么多年。恐怕他正是因为无法找到合适的人选,才只能在这里苦等下去。但是,让他找人虽然有些困难,别人来找他却很容易。”   “嗯?”蓝冰雨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以前有人来找行贞大师,是因为大师医术高超。同样的,如果有人来找永拙,多半是因为有求于他。”   蓝冰雨略一思索,然后得出了答案:   “……你是说,蜥咒?!”   “还能有什么呢?雨色深红能够轻而易举调查到的情报,其他有能力的人应该也调查得到。而想要得到蜥咒的,肯定也是‘圈内人’。既然如此永拙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他刚才给我们的字条其实就是一种提示。行贞大师告诉他不可让蜥咒失传——毕竟那是行贞大师的家学,不过我觉得,既然蜥咒能成为三大主流虫咒之一,想必肯定不只行贞大师一人会,只是不知道不同流派掌握的灵咒是否有什么差别……唉,扯远了。总而言之,永拙如果把蜥咒传给了那个人,交易条件则是让他去帮自己杀掉神理他们,如此一来既可以完成师傅的遗言,又能够顺手圆满自己的因果,对他来说,这交易可是稳赚不赔的。”   “把蜥咒传给那个人?”蓝冰雨秀眉轻蹙,“就这么轻易地——”   “他别无选择。”夜深解释道,“一来,永拙虽然希望让因果圆满,但他毕竟还是僧人,不能够破杀生戒,因此除了贴符之外,制符和发动灵咒这两个步骤也不能由他自己来做,只能假手他人;二来,他既然决定蜥咒的最后一个目标是自己,那么为了达成行贞大师的遗愿,他就必须在死前将蜥咒传授出去。”   “也就是说……永拙不是下咒的‘真凶’,那个人目前还在逍遥法外?”   “是。而且凌晨我们和永拙对话的时候,他只要一说到和下咒有关的部分时就会一语带过,多半不透露那人的相关信息也是他们‘交易内容’的一部分。就算我们直接问出来,他也只能沉默以对。”夜深说道,他的声音略显低沉,“再加上……权英龙的死亡事件中还有一部分没有解明的事情,齐思诚之前也提过……这起事件,只是看上去‘解决’了而已。隐藏在背后的那个人,我们连他的尾巴尖都还没能摸到呢。”   两人来到正殿门前,地上不平整的青砖缝隙中布着厚厚的苔藓。院门就在眼前。   “我有种预感。”   夜深说着,他的目光沉静而稳重。   “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和这个人正面对上了。”   蓝冰雨轻轻点了点头,却不知如何回应这句话才好,是该劝他不要想得太多,还是为他打气呢?   正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却听得夜深吸了一口气,他说道:“奇怪……”   “怎么了?”   “唔……”夜深摸着下巴,“乐正唯说这位行贞大师与她是在昔年四处交游时认识的,可永拙却说他师傅七十年代末就定居灵泉寺了。即便认为乐正唯那时只有十几岁,按照1980年计算,如今她也该有五十多岁了……这未免有点扯吧?”   他说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的确,像武则天那样“返老还童”的例子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以乐正唯的样貌,说她已逾半百之年,这无论如何都太过分了。蓝冰雨也觉得不太可能。她也算是个美少女,这点她有自知之明。可再过三十年,不管她再怎么保养也无法维持住现在的样子。   “只是他们记错了吧……”蓝冰雨应和着。   “也许吧。”夜深百思不得其解,也只能接受这个说法,毕竟人类不是机器,即便是像乐正唯那样的“百科全书”,说不定也有印错的地方。   他望着手上装着蜥咒要诀的木盒,嘴角勾起了一丝微笑:“不管怎么说……虽然结果并不算完美,但能够回收这件东西,也算是对组织有个交待了。这个季度打从一开始就比舒琳多完成了一件任务,回去以后那家伙八成又要闹了……”   看似他是想要闲聊,但蓝冰雨却又忽然认真起来:   “你其实没必要这样的……”   “什么?”   “你……”蓝冰雨迟疑了一下,而后下定了决心,她说道,“你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努力的,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送葬者的任务中,会遇到许许多多的危险,有些时候甚至连我们这种斩灵眼断灵眼都很难应付,更别说你只是通灵眼,只能靠脑袋和那罐杀虫剂去解决事件。即便你完成不了任务,也没有人会责怪你什么,所以你——”   “但是我必须去做。”   夜深冷静地打断了蓝冰雨的话,他如此回应着。   “你……”   “谢谢你关心我。”夜深说道。   明明寺门就在眼前,他却停下了脚步。他直视着蓝冰雨清澈动人的双瞳,语气之中半是严肃,半是温柔。   “你说得对,这些事情,即便我不去做,也没人会责怪我。但是,我并非是为了不让人责怪才会努力执行任务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数月之前,陆天鸣把我的——把秦瑶歌掳到地下五层,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成为了横亘在我面前的一块巨石,这道坎是绕不过去的,我必须要跨越他才行。但不管我怎么敌视他,都不得不承认,有些话他确实没有说错。他说蓄水池的资源是属于他的,乐正唯不可以慷他人之慨,她想治病救人是她的事,可她不能随便把他的资源拿出来用。我没法反驳他,我有拯救秦瑶歌的义务,可他没有。所以如果我想获得那些医疗资源,就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去换取。陆天鸣可以不正派,可以无视法律,可以丢弃善心,但我要做到堂堂正正。我要拥有足够的资格去站在他面前,告诉所有人那些是我应得的。我要让他无法忽视我的价值和影响,说不出拒绝我的话语。依靠他人的施舍也是一条路,但一定会走得如履薄冰,唯有坚实而稳定的途径才能够成为我和她的保障。”   他的声音坚定。   “这才是我努力的意义所在。”   蓝冰雨微微仰起明净的小脸,与夜深相互对视。从这个男人的双眼中,她似乎可以读出许多东西。   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想了几秒钟,才轻声问出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   “秦……瑶歌?这是你妻子的名字,是吗?”   “哦……是,你还没见过她吧?”夜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现在他目光中的硬派感情消退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十足的温柔之色。   蓝冰雨摇了摇头,她又说道:“她是值得你那么做的女人吗?”   “我并不喜欢用‘值不值得’这种标准去衡量一件事。”夜深答道,“值得与否是人类惯用的借口,如果真的是心中所向,那不管成本有多高,人们都会给自己找到值得去做的理由。毕竟再没有比理由更好找的东西了。这种东西不是为了导向答案,而是为了支撑答案,它们对于判断答案的合理性几乎没有什么助益。因此我从来不问值不值得,只问自己认不认同,想不想做。”   这番话倒是让蓝冰雨仔细思考了一番。可还不等她想明白,夜深便又笑着补上一句:   “当然,你要非让我回答的话,我只能说——‘有些女人值得男人为她去付出一切’。”   “她是那样的女人吗?”蓝冰雨问道。她的声音中有些好奇,还掺杂着一些别的东西。   “我不知道……”   夜深转过身,抬脚跨出了寺门。他的脸上洋溢着莫名的微笑。   “但我想做那样的男人。”   林间青木葱茏,草叶上坠着的露珠,在阳光的照耀下荡漾着温暖而亮丽的光芒。   天已放晴,飞鸟追逐着前方之风。   ……   其三-虫鸣螽跃,完。   其四-梦语无声,预计明日(12月4日周一)开始更新。   ……   又是一篇故事完结了。应该说这篇故事的完成度没有我想象中好,应该是写作功力没能跟上想法所造成的一种困境。不过不管怎么说,该布下的伏线都已经布好,该填上的坑好像也没什么遗漏,这就算是结束了吧?   下一篇故事将是“雨色深红”第一卷的最后一篇,会将第一卷的部分内容做一个收尾。还有一些内容(如本卷中提到的“飞车党”和“太子爷”等重要线索)预定是要放在第二卷中的。但第二卷我暂时不打算启动。一来是剧情和写作风格方面大概有些问题,使得第一卷反响不算很好,二来是我察觉到自己似乎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去驾驭过长的篇幅。故而本书将会在下一篇故事写完后暂时宣告结束。和预定的一样,约摸在90-100万字,这个长度大概还在我的控制范围之内。   在此对给我投票、打赏的诸位朋友说声感谢,对表扬或批评我的朋友们说声感谢,对收藏本书和追看的朋友们说声感谢,也对所有喜欢本书的朋友们说声感谢。一直以来多谢你们的支持了!   虽然本书即将迎来结束,但下一篇中该埋的伏笔、该引入的新人物新线索还是一样都不会减少,这也是给以后的第二卷留下余地(虽然我不知道可能性到底有多高)。本书结束后是否会写新书也还在思考中,虽然已经有了合适的企划,但还没有攒下存稿,因此具体安排还未定下。如果本书结束前能够攒到足量的存稿,应该会直接发新书,否则就只能先停工一段时间了。   再次感谢各位的支持!   ……   参考书目可见附注。 附注   1、《Deemo》:第二节(同床与异梦)中提及,RayarkInc.发行的音乐游戏。   2、《无头骑士异闻录》:第三节(孤岛的妻子(前篇))中提及,原名《デュラララ!!》,成田良悟先生所著的轻小说作品,有同名动画、漫画与游戏。文中提到的场景发生在小说第一卷中。   3、《K-ON!》:第三节(孤岛的妻子(前篇))中提及,kakifly先生所著四格漫画,有同名动画。   4、《金色梦乡》:第四节(孤岛的妻子(后篇))中提及,伊坂幸太郎先生作品。   5、《从零开始》:第五节(虫咒)中提及,作家雷云风暴著长篇网络小说,是我接触的第二本网络小说,已于2016年完本,连载11年,总字数超过2000万字。   6、《理由》:第六节(禁域的神秘人)中提及,宫部美雪老师小说作品。   7、《幸福之书》:第九节(代班者、接待者与来访者(后篇))中提及,泡坂妻夫先生小说作品。   8、《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第九节(代班者、接待者与来访者(后篇))中提及,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小说作品。   9、《银河铁道之夜》:第十六节(凌晨时分的求救者(中篇))中提及,宫泽贤治先生童话作品。   10、无法尖叫:第三十节标题,取自2004年同名惊悚电影。   11、《釜山行》:第三十节(无法尖叫)中提及,2016年韩国灾难电影。   12、《Cytus》:第三十一节(背叛与逃亡)中提及,RayarkInc.发行的音乐游戏。   13、《节奏大师》:第三十一节(背叛与逃亡)中提及,光速工作室开发的音乐游戏。   14、“弹丸论破”:第四十四节(未完的迷影)中提及,Spike开发的推理冒险游戏系列,又名“枪弹辩驳”、“弹丸轮舞”等,目前已发行《弹丸论破:希望的学园和绝望高中生》、《超级弹丸论破2:再见绝望学园》、《绝对绝望少女》、《新弹丸论破V3:大家相互残杀的新学期》等数部游戏作品以及衍生动画、小说等。   15、我们又不是死神:第四十六节(冰释夜谈(后篇))中提及,代指伊坂幸太郎先生小说作品《死神的精确度》中的内容。   16、我在噩梦尽头等你:第五十二节标题,取自刘慈欣老师科幻小说作品《三体2:黑暗森林》中的句子——“亲爱的,我们在末日等你”。 引子 视点   视点10032号悬浮在某片空间之中,它在进行着某种无规则运动。   事实上这种说法并不正确。视点的运动遵守着一定的规律,像是某个函数的曲线,只不过这函数超过了人类现有的知识层面,使得人类无法对它进行理解,所以才只能认为它是“无规则的”罢了。   不仅仅是视点的运动,实际上,就连视点本身,目前也没能被人类观测到。   视点和质点是不同的。质点是丢弃了物体除质量外的所有自身属性后看作的一个点,它只是一种理想化模型,并不具有现实意义。而视点则不然,它虽然很小,却拥有着一定的质量,和美术中的概念不同,它是现实中存在的某种东西。   它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拥有着“视界”。   打个比方,有一件我们都很熟悉的东西,恰好与它相近——   摄像机。   我们坐在电影院中看到的画面,都是由摄像机拍摄下来的,此时的摄像机就可以认为是一个“视点”。   至于现在我们所描述的这个视点,它也许是某个地外文明的监视器,亦或者它本身就是某种生物。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现在视点正在朝着一颗行星靠近过去。在过去的观测记录中,这颗行星上被确认有着碳基生命的活动痕迹。   如果视点拥有自己的意识,那么它可能就会了解到,这颗行星被居住在上面的某个文明称作“地球”。如今,地球正向着运行轨迹上与为它提供能量的那颗恒星的最近点——“近日点”移动着。   当然,这和视点毫无关系。   它在降落的同时标定了一个地域范围,在这颗星球自转半周的时间内,它会对这片范围内的一部分场景进行记录,根据观测结果对这个文明进行评估。当然,从概率学上来说,由于抽选样本单一,这种抽样调查所得的结果中存在着相当大的代表性误差。但或许视点本身只是“执行者”而并非“决策者”,它既然这样行动,想来必定有它自己的道理。   现在,我们就从视点的观测记录中,选取数个样本进行讲解。   ……   上午九点。   程都市,北山墓园。   和风伴着泥土的气息,间或有啾啾的悦耳鸟鸣声响起,整齐划开的区块和方正的石板无不让人感到赏心悦目、心旷神怡。然而,走在那些小道上的人们仍然多数严肃地板着脸,偶尔还能看到一两人默默地流下眼泪。那些石板前或多或少地摆放着些祭品与花束,待人离开之后,它们可能会被尝到甜头的鸟儿分而食之。   走在上行山道上的那个男人个头不算很高。他的面色有些阴沉,明明脸长得还算年轻,头发却花白了不少,看上去有些难以接近。他穿着板整的西装,领带也系得十分用心,仿佛要去赴一场十分重要的约会。在他胸前捧着的花束中,白色茉莉、红色玫瑰和紫色郁金香混合在一起,纯洁、爱情与幸福全都被他抱在怀里,不知要送给哪一位惹人怜爱的女子。   他走过一段路,侧身让过一对年迈的夫妇,他们对他说了声谢谢,男人也点头回应。那之后他从成排的墓碑间横穿过去,最后来到一块碑前。这块墓碑与它附近的“同伴”们大致相同,唯有一个有趣的地方——它的一角上挂着一只风铃。如果不是一开始就讲好,只怕夜间守墓人来此巡视时会被突然响起的叮当声吓个半死。   男人清扫了一下墓碑周边,拔除了一些杂草,然后小心地将花束放在碑前。他好像毫不在意泥土地面有多脏,直接坐在了那里,双手抱膝。他看着面前的墓碑,脸上显出温柔的神色,可却又偏偏给人一种饱经风霜的感觉。   “哟。”   他轻声和墓碑打着招呼,声音明明低沉,却带着一丝活力。   “快有十年过去了吧?我这种人渣居然还没死掉呢……”   墓碑没有回答。它当然不会回答。   于是男人沉默了一会儿。   “喂。”他又问道,“爱一个人……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一阵微风吹过,墓碑上的风铃轻轻晃荡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   ……   午间十二点。   程都市,高新区某公寓单间内。   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在响着,原因是屋里的那个大汉正在收拾东西。他蹲坐在一只纸箱子旁边,箱子里面装的是他的全部家当。他那遍布脸面的胡茬使他看上去有些粗野,可他在收拾这些东西时动作却仔细得很,像是生怕弄破了其中的一点边边角角。   桌子上放置着一本摊开的黑色证件皮夹,照片上的男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证件中印着他的名字——   “史强”。   史强擦了擦鼻子,然后小心地抽出一张纸巾,把手抹干净之后才继续下面的工作。他从箱子里掏出一本相册,因为一直压在箱底,里面并没怎么积灰,但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很多人在收拾旧东西时往往有一边收拾一边打开看看的习惯,为此会浪费很多时间。史强也是如此,他停下了动作,坐在地上选了个舒服的姿势打开了相册,一张张小心地翻看着。   这相册中装了他从小学到初中毕业期间的所有照片。里面有许多他曾经十分熟悉,但现在却已经记不清楚的面孔。他的父母亲都在里面,还有张裕明那个兔崽子……没想到如今跟这个混小子当了同事,真特么的孽缘!   他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从开头翻到尾页,有时会露出微笑,有时则会有点伤感。在此期间他一句话都没说。   最后他看到了末尾。相册尾页上的那张照片很长,是一张集体照,却并不是他初中的毕业照。那张照片上多是些身材魁梧的壮汉,肩并着肩排成三排,有些露出了傻笑,有些则做着如今看来已经有些过时的POSE。史强和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已经有十数年不见了。但他的视线只是匆匆在这些过去同伴们的脸上扫了一下,便移向了最高的一排。   年轻了十好几岁的他本人就站在那里,穿着红色衬衫和白色短裤,露出腼腆的微笑。这笑容有些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最喜欢在拍照时呲着牙做怪表情了。只不过那一次比较特别……   他的左边站着一个瘦高个,不是张裕明还能是谁?咦?这个家伙怎么混进这张照片里来了?哦对了……这个爱瞎凑热闹的家伙是硬挤进来拍的……   他们站在那一排的最左边,而同排最右侧却是两个明艳动人的姑娘,也是这张照片中仅有的两个女孩。最左边的那个叫作魏淑娴,史强只知道她的名字,但对她印象不深。   而旁边的那个女生……   史强的手指在相册的塑料膜上划过,像是想要触摸那个女孩,却在即将到达的边缘停住了。他有些局促地颤抖着,似是生怕自己的手指玷污了她的身体一样。他目光中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柔情,如同注视着自己的初恋情人。   他犹豫了好久,才轻声念出了那个女孩的名字——   “纪……婉姝……”   说得有些结巴,他决定再来一次。这次他深吸一口气——   “纪婉姝。”   这次倒还不错。   他眨了眨眼,然后笑出了声。   我这是在干嘛啊?傻里傻气的……   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瞟到了另一个人。那是站在这一排最中间的一个男生,他的体格比那时的史强更加高大强壮,脑袋上罩着兜帽,紧绷绷的肌肉将黑色外套高高撑起,简直像是搞笑动画片中走出来的猛男。他的双眼泛光,嘴唇咧开快活而得意的笑。   史强盯着那个男人,他的视线逐渐冷了下来。他的呼吸粗重,像是要把这个男人从照片中揪出来暴打一顿——不,仅仅那样还不够,他要把这个人生吞活剥!要生啖其肉!要抽其筋饮其血!他要——   够了!   史强在心中对自己说道。他拼命摇了摇头,把暴戾的情绪从自己脑内赶走。   都已经过去了。他想着。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过去了。这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毕竟他已经……已经……   史强长叹一声。他合上手中的相册,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桌上,继续整理起纸箱中余下的东西来。   从窗外透入的阳光此时却突然被阴云遮蔽,暗影逐渐覆盖了他那打开的警察证上的照片,遮住了他的整张脸面,像是某种不祥的征兆。   而他始终未曾留意。   ……   晚上八点三十分。   程都市内,高档别墅住宅区——香郡兰庭。   一个人如果被公认为“上流阶层人士”,那他必然有一定的过人之处,也许是知识,也许是权力,也许是财富。同样的,一个住宅区如果加上了“高档”这样的前缀,那就多半能让你在进门的一瞬间就理解到它被这么称呼的缘由。   也许这缘由来自那尊高大却又栩栩如生的天使雕像和其下绚丽多彩的虹光喷泉,也许来自那些不同风格错落排布却又显得井然有序的雅致小楼,也许来自那每家每户都拥有的或姹紫嫣红或绿草茵茵的庭院,也或许……就来自那辆被随意地停在路边的墨色跑车。   即便是对车再没有研究的人,应该也能一眼识别出那让人不得不吞咽口水的跃马标志。而见多识广的人,或许在一瞬间就能叫出这辆车的名字——   法拉利,逐风者Chasers。   如果这辆车在大白天停在路边上,恐怕早就被识货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前提是识货的人要有那么多才行。即便是在这种别墅区内,它也绝对不是家家户户都用得起的宝贝。不过一来,时间已晚,该回家的人都已经回家了,谁都不会在这条小道上逗留,停在阴暗地的车子也借着和车体颜色同款的黑暗形成了良好的掩护;二来,能买得起这种别墅区房子的人,也有很多只把它当作是一个歇脚地,并不会每天都住在这里;三来嘛……   五一长假期间,虽然明知道各大景区都是人山人海的,但出门去闲逛一下散散心的人倒也不少。   总而言之,这辆车在这里停了约摸四十分钟,并没有引起他人的关注。   而坐在车内的那个人,看似一副懒散的样子,却一直在紧盯着车窗外的后视镜。   他穿着黑色的皮质外套,头上罩着兜帽,脸上带着黑色的口罩和墨镜,身材高大魁梧。   这个人我们曾在几个月前见过,不知各位可还有印象?那时他出现在某个名叫“蓄水池”的地下秘密基地里,陪在他身边的人是那个组织的首领。我们不知道他的真名,为了便于称呼,我们给他找了一个代号,就叫“黑影”。   黑影现在就在这里。他身上的黑色与车子的黑色完美融合在一起。   这辆车子并不是他的,而是他从某个富二代手里“借”来的。当然了,他和那个富二代并不认识……至于他是怎么借到这辆车的,我们就不要深究了。他只是需要一辆能够混进这个小区的车子而已,但他其实并不知道这辆“看起来不错”的车子的真实价值,不然的话,他应该会适当降低一下档次。毕竟他不希望自己过于显眼,无论是在好的意义上还是在坏的意义上。   事实证明他有点多此一举。明明是高档住宅区,门口的警卫却显得不那么称职。从侧门进入的各色人等暂且不提,他开车进来通过车道闸的时候,警卫甚至只问了一下他的名字就给他放行了,连登记都没做。当然他给出的那个名字是假的。进来之后,他把车停在这儿,不由得摇头叹息一声。   他想起了《天下无贼》里面刘德华的那句台词——现在已经成为一句“名言”了:   “开好车就一定是好人吗?”   没办法。   黑影哼了一声,这声音除他以外没有任何人听见。   明明知道眼睛是不可信的,可人们还是最喜欢通过眼睛去判断事情,甚至让眼睛代替大脑进行思考。也正因为如此,人类才会犯下如此之多的愚蠢错误。不仅如此,有些人犯了错以后还沾沾自喜,更有些人故意去犯错。   呵呵……或许正是因为这个世上的瞎子和蠢蛋太多,所以骗子才能够大行其道。   黑影这样想着,他靠在舒适的车座椅上,心情却并不怎么好。过去的一些画面在他的眼前闪过。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痛苦的事情发生。   他疲惫地做了两次深呼吸。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目标”出现在后视镜里。   黑影当然不是来这里兜风的,他是为了等一个人,一个名叫“钟建华”的男人。   那男人的体格不弱,但和黑影比起来却足足小了一圈。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远看显得文质彬彬的,近观却仿佛能从那透明镜片后方的双目中看出一种别样的光辉,如同猛虎,如同海龙。   华彩集团的创始人,现任董事长。   他能够白手起家一路打拼到这个地步,看来确实有其能耐。   黑影屏息凝神,静静地等待着。   钟建华的别墅是附带车库的,但他的另一辆车和他妻子的座驾停在那里,而他自己则由雇佣的司机接送,因此他每天都会从香郡兰庭大门口步行十分钟回家。在回家之前,他会去一趟住宅区内的二十四小时超市,拿一瓶热乎乎的新鲜牛奶,这是专门为他那位可人的娇妻准备的。他们成婚也有数年了,但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无论刮风还是下雨从不间断。在他的公司中,这件事俨然传为了一桩美谈。   而黑影只是冷笑一声。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他会提着牛奶瓶从这条道上经过,然后进入前面那条小巷子里——那其实是两座相邻别墅之间的狭道,根本不能算是一条路。但走那里的话,前面就正对着他的家门,他可以少绕几十米的路。   对钟建华来说,那里是最近的选择。而对黑影来说,那里是最好的下手地点。   他看着钟建华提着牛奶瓶从超市走出来,然后接起了一个电话。他走得越来越近,却并没有发现藏在暗处的Chasers。黑影把车窗打开一条缝隙,于是他听清了钟建华说话的声音——   “……哎呀你不要这样想,老牛!我当然信得过你!但是你要搞清楚,我们现在不是要做一个什么小软件,那样的话我们找个外包公司去搞不就行了?我是想着啊,以后我们在这些方面就自己管理!我们不用他们的平台,我们自己做一个平台!所以我需要的是什么呢?是一个从头到尾都由我们自己的人组成的小队!让技术部门的老骨干先参与进来,然后我们招一些新鲜血液……”   “……不是,不是不是!老牛你还是没懂!我们不一定要那么专业的人,你也不用想得那么尖端,全栈工程师也可以啊!就算是刚毕业什么都不懂的大学生,我们可以让老员工手把手去教嘛!反正我们要保证能把人长期留住!你招人的时候就可以跟他们说,他们是正规大学计算机软件毕业的也好,或者是在什么培训机构学了几个月的那种也好,只要通过了,就能进来!但是有一点,老牛,有一点必须坚持!弄虚作假可不行!他们现在不都是那样的吗?培训几个月,然后过来跟我们说有两三年工作经验……你跟他们说,这样的坚决不要!”   “……我就是不想用他们的平台!一直用他们的,他们就一直喝我们的血!你看看他们那个系统多少问题!一个Bug给他们说了两个月了都没处理!每次一加新功能就翻倍收钱!要源码收钱!运维也收钱!明明是他们的Bug,他们还能赖到你身上,逮着手脖子都不带承认的!所以我们趁早把这个平台运营部给搞起来。我们自己做活了,先把几家分公司都搞上,以后说不定还能给别人做……”   “……哎哟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一定要自己来嘛!云这块儿我们可以用阿里的嘛……对对对,你看我一说你这不是都知道吗?嗯……嗯,那行,那行,那些你看着处理吧。我明天可能带着家里人出去一下,对,本来说好今天就走的,这不是林家那边的合同又来了嘛……”   他聊着电话,说得不算大声,但在这寂静的小道上,一切都没有逃过黑影的耳朵。   当然,黑影对这些无用的内容并不感兴趣。他看着钟建华渐渐靠近了那条小巷,而电话似乎也马上就要打完了。黑影挺了挺腰板,他悄无声息地走下车去。   一瞬之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名字——   华彩集团……钟建华……纪婉姝……还有……嘿嘿嘿嘿嘿嘿嘿黑……   来,稍微闹一场痛快的吧!   ……   时间走到了二十一时,视点10032号缓缓向上空升起,它结束了十二小时的观测,离开了这颗美丽动人却又耐人寻味的星球。 第一节 人之初   “人之初,性本善。”   谢凌依正好好地打着游戏,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话,夜深差一点儿以为她又开始犯病了。   事到如今夜深对这个女孩傻里傻气的举动已经见怪不怪了。蠢是她的一种常态。一天之内她说出的蠢话如果少于三十句,夜深就要开始怀疑她是否身体不舒服了。   上星期她在逛网店的时候还破口大骂来着,说那些奸商把一盆蒜苗卖到了一百多。   夜深凑过去看了一眼,不禁无语。   “这是水仙!”   还有昨天晚上,夜深正好好地敲着键盘码字,谢凌依突然心血来潮想吃卤菜。交大的地下小吃街里有家曹氏鸭脖,口味颇得她青睐。夜深过去上学的时候也喜欢那里的味道,和老板早已熟识了。当谢凌依问起夜深是否需要帮带一点时,夜深想了想,从钱包里抽出十元,让她帮忙捎一点海带回来。   这丫头欢天喜地地出去了,到了人家店里,帮夜深点了五块钱的海带,自己却挑了十块钱的小菜。结果付钱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忘记取钱了,除了夜深给的那十块钱之外,她自己只剩下九块钱。   总共十九元钱,付掉了十五元,就只剩下四元。但她应该找给夜深五元,唔……   这下尴尬了。   夜深当然不会为了这一元钱跟她过不去,但这丫头却是个死脑筋。   趁着老板还没把菜下锅的时候,她想了半天,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她又取出一块钱,让老板夹六块钱的海带。嗯,海带六块钱,十减六等于四,四块钱找给夜深,这样就刚刚好了。   正当她为自己的聪明劲儿沾沾自喜的时候,低头一看,钱包里不知为何只剩下三块钱了……   怎、怎、怎么回事?她在地上瞅摸了半天。钱呢?我的钱呢?!刚刚还剩下四块的,怎么转眼就变成三块了?这样不是又不够了吗?   当然了,任她再怎么找,那缺失的一块钱肯定不会再飞回她的手里。而她也始终没有搞清楚那一元钱究竟去了哪里。   当她以一副“找钱就是少掉了你待如何要杀要剐要打要骂悉听尊便”的气势站在下面倔强地仰视着夜深的时候,夜深听了她的叙述,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以她这种智商也能够活到今天,这或许正是远东治安环境良好的体现吧。   讲道理,蠢到这个地步,某种意义上来说反倒有些可爱了。   “对了,‘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什么意思啊?”   偶尔她也会问出这样“有价值”的问题,夜深当然也会认真地应对。   “是一种比较方便的说法,当人们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语具体有什么意义,或不方便说出口的时候,就可以用这种说法蒙混过关,而且还能显得很‘高大上’,很有‘逼格’。”夜深耸了耸肩,“不过,伴随着越来越多人学会它的用法,现在它也逐渐失去了这些效果。就好像哲学有这么一句话——‘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前面多会加上一些客观规律或具有相近性质的名词。根据组合不同,它有很多种理解方式。过去我曾经很喜欢这句话,每每看到它都可引发一番思考。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好像成为了一种‘潮流’,有些人觉得这句话很‘酷’,于是就不可避免地被滥用了。前几天我还看到一本书,用得完全不知所谓……真让人头疼。老实说,他们喜欢拿来就用我不反对,可至少也要有最基本的理解吧?”   他边说便叹气,好像全然没有注意到谢凌依早在他说到一半时就因为跟不上他的话语而放弃思考了。   而今天……   夜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偏着头望向床下。谢凌依正一手拿着手柄一手在手机上划拉着刷微博,她面前屏幕上的2B小姐姐又要被小怪们凌虐致死了。《尼尔:自动人形》的港版盘是夜深在三天前拿到的,当他把快递盒带进这房里的一瞬间就被谢凌依抢了过去。她利落地把《FF15》的光盘从四公主的腹中取出,兴冲冲地把新光碟插进去,一屁股坐在床上两眼放光地启动游戏,连声谢谢都忘了夜深讲。   ……然后一晚上死了四次,卡在第一章里硬是过不去,最惨的一次马上就要破关了,结果却一个闪避冲到了齿轮底下,然后被BOSS按在地上一顿摩擦。   夜深在上铺看得直摇头。   这就是所谓的“没天分”吧……   打个比方,《真三国无双7》,大家都知道,一只手都可以打过去。可谢凌依偏偏不信邪。天堂难度她玩得不过瘾,非要调成中等挑战一下。耳边听着吕玲绮姐姐发出凄惨的呻吟,夜深都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别人玩这个游戏是割草,谢凌依不一样,她是被草割。   总而言之,看来她只是在刷微博时偶然看到了什么东西,所以才没头没脑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夜深本不打算理会。他收回视线,正要继续编辑他的文档,谢凌依却暂停游戏站了起来,一脸困惑的样子。   困惑就困惑吧……夜深可没有给她解惑的闲工夫。人家法拉第和特斯拉皱起眉头多半是在脑内构建难解的方程式,而能让谢凌依皱眉思考的问题仅有三个——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今天晚饭吃什么?”   所以大部分时候,夜深对她的傻话根本不予理会。   可今天不一样。   “夜深……”她指着微博上的内容说道,“你看这帮人又在吵,什么人之初究竟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性本善’是《三字经》里的说法,这个《性恶论》好像是荀子说的吧?看起来好像都挺有道理的,我该听谁的呢?”   “你自己的想法呢?”夜深瞥了她一眼。   “唔……”谢凌依少见地摆出认真琢磨问题的姿态,“你看……小孩子刚出生的时候,是只凭借着本能行动的吧?饿了就要吃奶填饱肚子,感觉不舒服就大哭,总是只想着自己,自私自利,然后渐渐长大,通过道德教育慢慢变好,这应该就是‘性本恶’吧?”   不等夜深说话,她便又说道:   “但是,我好像也听说过别的说法。人类是唯一一种能够通过精神性活动来获得愉悦的生物。其它许多生物也会有‘善行’,但多半都有着它们的目的,有些是为了利己,有些是为了集体生存。而只有人类,会进行不求回报的善举。但这种超脱本能的善念,好像又要比‘性恶论’更高一层。”   她烦恼地抓抓头发。   “所以我才不知道到底哪边才是对的……”   夜深微笑着望向她,他已经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这一类问题的深度当然没有谢凌依所想的那么简单,但听听她这种“浅显”的想法,倒也别有一番意味。   “不要陷进去了。”夜深温柔地开解道,“在这种事情上,只要能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就已经足够了不起了。别忘了,这可是从先秦时代一直争论到如今的话题,绵延了数千年之久。它并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就像是‘三大终极问题’一样。重点不在于答案,而在于问题本身,与在其上衍生出来的思考。这里没有对错可言,也永远不会出现一方把另一方驳倒的结局。”   可谢凌依却并没有就此满意,她撅起嘴来——   “那我想知道你的答案。”   夜深正要回答,转念一想,却是笑道:“我们俩做室友也快有一年了吧?你现在应该对我有着足够的了解了,不如你自己想想,如果是我的话,会说出怎样的话来?”   “我怎么知道——”   谢凌依正待不满,眼光却突然一亮,她眨眨眼睛,拍拍手叫了起来。   “哦!我知道了!”她说道,“你的话,应该会说——‘人类是没有本性的,因为人类根本就没有性格’,对不对?”   “如果非要用‘对’、‘错’来评价的话,那就算是‘半对半错’吧。”夜深微微点头,“按照我的想法,人类是拥有着性格的,但这种性格却无法进行描述。‘怯懦’、‘刚直’、‘温和’、‘鲁莽’……所有这些词语都是用来形容人的性格的,但都只是进行了一个范围的概括。人类的思想很复杂,并且瞬息万变,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性格是可以用语言文字表述出来的,哪怕一片一角都不行。”   他跳下床来。   “拿我举个例子,我今年二十七,二十七年来我的生活环境与经历造就了我的性格,而每过一分一秒,随着不同事情的发生,随着我继续进行的思考,这种性格又会发生改变。‘人性是复杂的’,你应该听过这种说法,但你要明白,这种‘复杂’和数学题的‘复杂’并不在一个层面上。人类性格的复杂程度甚至超过了人类自己的想象。没有人可以博学到能够思考出他人的性格,正如没有人可以聪明到为‘聪明’这个词下一个定义。像是写小说,总是要有人物出现的,可这些凭空创造的人物并不像我们一样,拥有长达数年的人生积累,因此为了让他丰满,只好首先进行性格设定。但要注意一点,人类的造物是人类思考与思想的体现,它们永远无法达到真实人类的深度。即便是小说中刻画再完美再生动的女孩,也终究不过是现实光照之下的一道细影。”   “那……人类之外的生命呢?”谢凌依傻乎乎地问道。   夜深咧嘴笑了起来。   “并不存在哦。”   “谁说的!”谢凌依当即反驳,“外星人什么的肯定是有的吧?只不过我们暂时没有发现而已……”   “嗯,别急,我也相信这个。”夜深慢条斯理地解释着,“宇宙太过广博,其中多半也有其它生命的存在,可能和我们一样是碳基生物,可能和我们有着相同的能量来源,也可能截然不同。我指的是,人类迄今为止对于这些生物的想象,其实从来都没有超越过人类自身的范围。你想是不是?”   “啊?”谢凌依大张着嘴。看来完全没有明白夜深在说什么。   夜深有些无奈,却还是只能继续讲下去:   “你看看人类所编著的小说、拍摄的电影……所有人类的作品,其中的那些地外生命、拟人生物、神明和魔鬼,其实全部都是以人类自己作为参照来设计的。即便是怪兽和异型,也可以看作是失去理智的残暴破坏者。但事实上,当有一天他们真的来临之时,人类或许会发现,他们和自己以往想象过的所有东西都截然不同。”   这一次谢凌依好像听懂了,她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指的是,他们拥有着和人类完全不同的思想,完全不同的概念?”   “不。‘思想’和‘概念’同样也是属于人类的东西。”夜深说,他的声音显得沉重而冰冷,“我指的是,他们可能没有‘思想’,没有‘概念’。正如人类拥有着属于人类的东西,他们也拥有着只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   谢凌依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何,夜深的说法让她浑身发冷。她本想指责夜深故意吓唬她,可夜深的眼神又分明那么认真。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这时,适时响起的手机铃声将这异样打破。   谢凌依接起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夜深爬回上铺的时候,谢凌依一脸悲愤地把手机砸在床上。   “我靠!明明我在休假诶!”   五一三天假期,但五月三号她要去局里值班,因此实际只有两天。   “又出什么事了?”夜深盘着腿坐回床上,懒洋洋地问道。   “香郡兰庭那边有个人死掉了……好像还是什么大公司的董事长。”谢凌依郁闷地咒骂这,“什么时候死不好,偏偏趁着我放假的时候死!”   “虽然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这话作为人民警察也未免太过分了点……”夜深无奈地皱眉,“快点去吧,机器我帮你关。”   她还在忙着操作手柄让四公主暂且休息,夜深都不知是该感谢还是该催促她好。   “别急别急。”她嘟哝着,“好狗吃不了肉包子。”   夜深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她到底是在说什么。   “好狗不挡道”加“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加“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嘿,好嘛。   这丫头的文采可真是一流。   “我可一点都不急。”夜深哼了一声,“只不过大哥就算再宠你,也不可能放任你为了游戏而耽误办案吧?”   “要你管!”   谢凌依说着,换上衣服正要出门,眼珠却是一转,狐疑地对他说道:   “等等,你该不会又动了什么心思吧?我可不带你去哦!”   “我才懒得!”   也不怪她有这想法。三、四两个月间,夜深又出了四次任务,其中有三次都和谢凌依负责的案件扯上关系。不得不说未来视界系统还真是“知人善用”。   不过这次例外。   “哼!”谢凌依嘟着嘴离开了里间,“可别等到回头再来求我,到时候让你给本小姐当牛做马都求不来!”   “白日梦留到下辈子再做吧!”夜深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接着听到她关门离去的声音。   ……又浪费了一些时间。   他不禁如此想着。   他和谢凌依的讨论确实浅显至极。经过数千年不断的讨论与演化,“人性本善”与“人性本恶”这两种学说早已发展成为十分可怕的规模。如果真要认真去钻研的话,哪怕穷极一生都不可能将之完全吃透。即便是夜深刚才的说法,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之上的一粒细胞而已。   但即便如此,既然谢凌依问出来了,他还是想要让她理解自己的想法。   这想法概括起来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一句话就足够——   互相伤害是人的本能。   ……但爱也是。 第二节 瞠目的死者(前篇)   华彩集团于2002年创立,最初只是一个十几人的小团队,老板钟建华也不过是一个年仅二十五岁的青涩创业者。没有人能想到十五年后的今天,它会成为远东西南地区服装产业的龙头。虽然因为如今不少重要职位都被钟家亲族的人霸占着,常被人讽为“家族企业”,但不可否认的是,能够白手起家凭借着独到的眼光和雷厉风行的手段成为商界佼佼者的钟建华,与他一手打造的商业帝国,如今在远东西南已经难逢敌手。   当然,作为一家已经拥有十五年历史的企业,其内部的派系争斗也渐渐分明起来。目前华彩集团中实力最强的三大派系,一是董事长钟建华所带领的“传统派”,或者说“保守派”,依靠多年前建立起并维持至今的人脉,持续进行大批量模式化的服装生产;二是近年由董事长夫人——同时也是副董事长的纪婉姝所带领的“革新派”,正在试图打通上流社会高端服装设计的路子;三则是由当年以好友和投资人身份与钟建华共同创业的曹雪晖所带领的“转型派”,似乎是打算向着钻石珠宝等奢侈品的领域发展。   虽然内里暗流涌动,但三大派系表面上还是一片和平景象。尤其钟建华与纪婉姝夫妻二人尚且年轻,一同出现时总是手挽着手,郎才女貌情意绵绵,亲密无间羡煞旁人。他们结婚方才五年,膝下尚无儿女,但夫妻恩爱,不消言说。据说钟建华自从结婚后就几乎再不加班了,每个周末都一定要放下所有事务,再大的单子再重要的客户都不在乎,只专注于陪伴妻子出门游玩。每天晚上回家一定要在附近超市给妻子买一瓶新鲜牛奶。这在公司内部俨然是一段佳话。   当然,佳话是佳话,佳话跟假话可也是同音呢。买牛奶这条可能是真的,因为也有许多相熟的商人和公司上层住在香郡兰庭,老钟每天晚上提着牛奶哼着歌儿走回家,许多人都看得到的。但大单子大客户还是要接待一下的,大不了让美丽的妻子一并陪同。而且如果是一般的客户,有和华彩集团合作的意愿,多半也会清楚钟建华的习惯,不会特意挑着周末去跟他谈生意。反正到了他们这个层次,可跟流水线上吃死工资的员工不一样,他们每天都在“忙”,同时也每天都有“空闲”。只要预约好了,即便在工作日出去喝杯咖啡又有何妨?若是满意,下一步就可说合同的事情了。   但关于这对夫妻的关系,其实也有些别的流言。   从外貌上来讲,纪婉姝确实是个美丽女子,想必从小便不知走进过多少男生的午夜桃花梦。如今三十出头,风姿不减,却还要加上婚姻生活的滋养,更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据说她过去在锝阳是一名服装设计师,有一段时间在成衣店中做考察,偶然间被已经成为大老板的钟建华一眼看中。那之后她就进入了华彩集团,有着钟建华的帮衬,升迁速度简直快得惊人。但她本人也颇有才能,出色的交际手段令人折服,言谈举止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魅力更是让人心醉不已,与她交谈往往如沐春风。一开始还有人恶意造谣说她纯粹就是个凭借身体上位的花瓶,但不久后当她进入董事会的时候,满座诸位竟无一人提出异议。   一个人如果有才能,会创造价值,那她无论在哪里都能够赢得尊重。只是近年来在华彩集团上市之后,派系争斗所燃起的一些火星也给一些人原本美妙的生活旋律带来了不和谐的杂音。   据说钟建华本人极为自负。本来嘛,白手起家干到今天,不仅超越了沉舟,连千帆都甩在了后面,成为一方霸主,机遇虽有,能力更不必说。这样的人傲气一点也是应当的。他看不起曹雪晖的“转型派”,但这一派人本来就少,又是多年至交,他不会多说什么。可他或许是有点大男子主义,对于自己的妻子公然和自己唱对台戏这一点,他一直十分不满。   在高层会议上,钟建华不只一次发表些暗示性的言论,让纪婉姝下不来台。但纪婉姝却依旧笑得端庄,从来没有对他表现出半点对抗之意。又一次酒会之上,钟建华喝得多了,公然说出了些带有侮辱性质的话语。纪婉姝没有说话,但她有一个叫牧流心的小秘书却听不下去,大着胆子和老板顶了几句。钟建华来了火气——我训我老婆天经地义,你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也敢插嘴?于是几句话把小姑娘骂哭了,还威胁说要把她踢出去。许是话语太过粗俗,旁人都看不下去,纪婉姝便也忍不住回敬一下,钟建华便直接把一盆汤汁扣在她头上了。   那一次风波不小,有人猜测公司内部可能会发生一场大动荡,但却全然没有这样的迹象。这件事过去之后,钟建华和纪婉姝仍旧手挽着手出现在各种场合。没有人听到他对妻子公开道歉,甚至他对“革新派”的态度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恶劣。也许他们在家里也曾吵过闹过吧?但不管怎么说,纪婉姝在公开场合是给了钟建华十足的面子,从没有拉下过半次脸。   华彩集团就是在这样的内外环境中一直走到今天。作为上市公司,当然也会有诸多来自外部股东的压力,但他们的影响比之这三大派系都远不能及,故而根本无人在意。而那些派系之中争名夺利尔虞我诈的事情,对于公司内部的员工来说也不算什么秘密,但却也没几个人会把心思放在这上头。虽然有“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的说法,但中低层的员工们日子还是相对平静的,毕竟不管上面的大人物再怎么斗来斗去,只要你不去招惹他,谁会多看你这条小虫一眼?   ……   夜永咲站在墙根,望着那条还算干净的小巷。第一次现场勘查已经基本完成,那个中年商人的尸体已经被送走,已经得到他家里人的允许,要送去做司法解剖。   毕竟那个样子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死亡……   虽说是“中年男人”,但要这么说来,我也已经三十多了,跟他相差还不到十岁呢。夜永咲有些惶然地想着。   刚刚过来的时候,他心里还憋着一股火气。如今的五一可不像过去,虽然还冠着个“黄金周”的名头,但也就剩三天假了。像谢凌依、苏琴这样的都是放两天假值一天班,但夜永咲算是“以权谋私”了一回,他要舒舒服服地休息三天。虽说有点不地道吧,可他平时人缘好,这次也是光明正大说出来的。大家无非嘴上埋怨他两句,心里却并没有多少不满。   可这个案子一出,完了,全泡汤了。夜永咲昨晚刚和身材娇小的妻子一番亲热,今早却又被一阵撩拨,抚摸着妻子温软滑腻的身体,心火又旺盛地烧灼起来,正待提枪上马,就突然接到了这么一遭电话。   讲真的,有那么一瞬间,他也生出了如谢凌依那番话一样的心思——   “特么的你什么时候死不好?偏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死?真特么晦气!”   但这话是说不出口的,即便只是想想,也让他在冷静下来后迅速涌起了一股愧疚之意。   这世上的人有很多种。有些当警察就是为了吃碗公家饭,有些是想要找个渠道爬上去攫取权力,还有一些——如苏琴这样的,是“胸怀大志”的类型,真的是一腔热血想要主持“正义”。而夜永咲,他每种想法都占着一些。他也希望站上父亲那样的高位,也希望自己能够扬名四方,但他决不会为了达到这种目标而不择手段。从小受到的教育对他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响,他的心中是有一杆秤的。如果让他青云直上,治下的居民却活得暗无天日,那他还不如在刑警队里干一辈子呢。   他可不是站在这里无所事事。吴允然正站在他身边讲述死者的一些情况,被害人钟建华身为华彩集团的董事长,那么集团内部的状况夜永咲也确实需要了解一些。这起案子多半要被定性为谋杀案件,因此了解死者的人际关系是调查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尸体的第一发现人是负责清扫这片区域的女工,发现时间为清晨五点十分左右。案件递交到高新分局后,大家都在第一时间行动起来。吴允然手上的这份报告是他和张跃飞在几小时内整理出来的,挑了些重点给夜永咲讲述,让他大致能够理解其中的人物关系。之后开会的时候,这份资料会和其它一些信息放在一起,成为大家讨论研究的对象。   “夜队!”张裕明在他的背后叫道,“被害人的妻子情况好些了,同意和我们见面。要不就现在?”   “就现在。”夜永咲果断地点了点头,“你去过门口保安室了吗?”   “还没有。”   “那你现在去。”他边说边走到路边上,打量着隔离带附近的诸位同事,“女性的话……我看看……让小谢和大史去吧。”   丈夫被害,妻子想必受到了不小的打击。这个时候有位女性陪同会比较好说话。夜永咲是这样判断的。谢凌依虽然平时大大咧咧没个正形,但工作的时候还是会上心的。至于另一人,本来吴允然是最合适的,但夜永咲还打算就这份资料再和他讨论一番,而其他人无论谁都差不多。   当然,这么说的前提是,那位“钟夫人”和此案并没有关系。   夜永咲回想起吴允然刚才的说法……华彩集团表面安定之下的暗流涌动,以及……   到底会是怎样的情况呢?那个女人真的就像这资料中所说的一般温柔善良吗?   他直视着前方,略显阴郁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面前的建筑物,直直刺向了掩藏在其后的那座三层别墅楼。 第三节 瞠目的死者(后篇)   今天的程都也是一如既往的阴天。时近下午,哪怕是再懒散的居民也要起来活动了。这边警察办案围起了一圈警戒线,也有不少好事者们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由此可见,人类心底的好奇与生活质量并没有多大关系,即便是在这么高档的小区里,也有这许多人喜欢通过交流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信息来获得快感。   ——“那个人我以前见过好几次……”   ——“听说他老婆挺漂亮的,可惜现在成寡妇了……”   ——“我觉着吧,指不定是到哪家偷东西的贼出来正好叫他碰见了……这就是飞来横祸……”   ——“我不听说是仇杀吗?”   ——“那也可能……人越有钱越容易得罪人……”   ——“少来吧,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地儿有钱人多了,怎么就没见别人家遭报复?就他们家出事儿?估计这男的以前是干过什么丧良心的事儿……你想想,但凡是谁,不给逼到绝路了能想着来杀人?”   ——“你这人说话我就不爱听,人都死了你还编排什么?‘死者为大’,你留点儿口德吧你!”   ——“我怎么了?我说的不在理吗?我还不爱看你们这些人呢,还‘死者为大’?合着他就算办过天大的坏事儿,只要死了就变成好人了?就什么都不追究了?我跟你说,世道就是因为你们这帮人纵容,才变成现在这个熊样的!”   ——“……我不跟你说了,你爱咋咋地吧。”   夜永咲听到自己身后传来并未刻意压抑的低语声。他皱了皱眉,可人家既然没有阻挠他们办案,也没有理由把那些人驱赶开。吴允然察觉到了他的不快,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摇了摇头。   这世上并不只有刀子能杀人,流言也能。   “死者为大”这种说法,并不是说“一个人只要死了,不管任何过错都可以一笔勾销”,而是说人死之后,便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在此时空口白牙捕风捉影地说出些不负责任的谣言,是对死者极大的不尊重。   这种说法自古便有。老祖宗们或许不比如今的我们懂得的东西多,但在人文智慧上也绝对不差。现代人能够想到的那些东西,他们也全都想得到。   如果他们确有被害人“为富不仁”的证据也就罢了,可只靠凭空臆想就说出这种言论,实在是……   想归想,但不论是夜永咲还是吴允然都不打算去喝止他们。如果在这种事情上纠缠起来的话就会没完没了了,而他们现在时间紧张。再说了,即便阻止他们,估计他们也会搬出“言论自由”这四个字当作挡箭牌,就像早已被用烂了的“正当防卫”一样。   ……尽管那些人中真正理解了这个词语含义的人恐怕连一CD不到。   “你刚才说什么?”夜永咲问道,“惊吓致死?”   “是的。”吴允然冷静地说道,“你应该也看过尸体了……死者面部扭曲,瞳孔异常放大,嘴角有白色泡沫。而且身体无明显外伤,现场也没有打斗痕迹。这些迹象很符合惊吓致死的状况。”   “也有可能是中毒吧?”夜永咲说道。   “这个要等尸检结果出来了才能肯定。如果是惊吓致死,那么死者的心肌纤维必然会受到损伤。服毒的话,消化系统也会留下痕迹。现阶段来看,服毒当然也有一定可能,但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吴允然指着那条小巷说道,“如果死者是提前服食了毒物,然后恰好走到这个地方发作,也未免太巧合了些。我不相信投毒者能够把毒物发作的时间控制得如此精巧。而且从初步鉴定结果来看,死者口腔中并没有药物残留。”   “你的意思……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别的吗?”   “有三点。第一,这条小巷子虽然只有十米长,但却是这条道上监控的一个盲点;第二,死者平时就有回家时从这条小巷穿过的习惯;第三,昨天五月一日,位于这条狭道旁边的两户人家‘刚好’都决定出门旅行,这样一来,即便在这里稍微闹出点动静,也不会有人察觉到。”   吴允然的话语条理清晰。夜永咲点了点头,这么说来,与其说死者是“恰好”在走到这里来时遇害,还是凶手一开始就决定了将那里作为犯罪地点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两边的两户人家都出门旅游去了啊……”夜永咲左右看看,两幢别墅漆成黑色的栅栏门紧紧锁着,显然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已经和他们取得了联系。”吴允然指点着,“左边这一户去了布达拉宫,这边这一户直接出国了。”   “知道他们旅行计划的人有哪些?”   “难以确定。”吴允然摇了摇头,“这并不是需要刻意隐瞒的事情,他们的邻居好友应该都清楚。还有死者的行动路线也是,他每天都走这条路,只要是这附近和他相识的住户都知道,其他人当然也可能有所耳闻。”   “死者有没有心脏疾病史?”   “似乎没有。”吴允然明白夜永咲这个问题的用意,“我知道,一个本来身体健康的人突然就被某件事吓得当场毙命,而且从现场状况来看,这件事应该就发生在一瞬间——这十分匪夷所思,但并非没有先例。”   夜永咲摇了摇头,他还是有些不愿意相信这么离奇的死法。   “按照你的意思,凶手是预先在这里埋伏着,等待被害人靠近后,利用某种方法让他看到了极为惊吓的场面,就这样让他丢了性命?”夜永咲苦笑一声,“不是我找茬,有没有‘先例’这是一说,但有先例又能代表什么呢?世上也有很多喝水呛死的先例,但凶手总不能拿杯水在这里等着,等被害人过来给他灌进去吧?死者没有心脏疾病,要平白把一个大活人吓死可不容易,如果凶手真的是蓄意谋杀,我不觉得他会使用如此不保险的杀人方法。”   吴允然耐心地应和着:“这我知道,所以我想,被害人惊吓致死,这或许只是一个意外。凶手可能原本打算用别的方法来杀死他,却没有想到在实际动手之前,被害人就因心理素质太差而被吓死了。”   “再说吧。”夜永咲还是摇头,“等眼镜搞调来监控录像,我们对比一下当时的情况,应该会清晰一些。”   他这话中规中矩,吴允然自然不会反驳。其实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猜想有点奇葩。只是现状让他暂时没有考虑其它可能性的余裕。   “了解被害人的行动路线,也知道这两户人家的行程安排……”夜永咲说着,他又朝着“某个方向”望了过去。   “你好像一直在怀疑死者的妻子……那位钟夫人?”吴允然敏锐地察觉到。   “我是怀疑,有这种怀疑不是很正常吗?”夜永咲并不否认,“你有没有读过《白夜行》?”   “啊……这么说来那位钟夫人也是服装设计师出身呢。”吴允然难得地说笑一句,接着便又恢复了严肃的样子,“但我觉得不太可能。”   “怎么说?遗产和保险方面是什么情况?”   “死者没有孩子,但父母都尚在人世,当然他没有提前留下遗嘱,因此第一顺位是配偶,也就是钟夫人。而保险方面,寿险财险什么的都有,但没有异常投保记录。”吴允然不紧不慢地说着,“而且,夜队,从资料来看,这位钟夫人可不是那种依附着男人过活的女性。她本人很有能力,个人财产也不少,应该不会为了遗产什么的做出这种事。”   “唔……那你刚才说的,他们那个集团里面的派系争斗……”   “那更不可能。虽然死者钟建华是‘传统派’,而钟夫人则是‘革新派’,但这两派之间并不是简单的对立关系。杀死丈夫,对她来说弊大于利。”   “哦?”夜永咲对这种事不太清楚,他等着吴允然的下文。   “华彩集团中有许多钟家亲族的人,他父母两方都有。没什么本事的就当班车司机、保安门卫,确有些能耐的,就能往中上层走。因此才被人称为‘家族企业’。无论是钟建华还是钟夫人,他们身后的支持者们都有这么一些人。可以说,如果把这些人拔除掉,那他们的队伍就不剩几个人了。”吴允然说道,“但是要注意一点,钟家人帮钟建华是天经地义,可他们为什么要帮钟夫人呢?那可不是因为她是副董事长,而是因为她是‘董事长夫人’,是‘自家人’,所以她才能得到这种拥护。如果钟建华死了,这时她就成了一个‘外人’。在钟家人看来,华彩集团是他们自家的公司,他们怎么可能会放任一个外人独揽大权?到那时她孤立无援,就凭她身边的几个死忠能掀起多大浪花?她既然能一路走到这个位置,必定也不是泛泛之辈,这种形势她不会看不明白。”   “也就是说,杀死丈夫反而会令她在派系争斗中处于不利地位吗……”夜永咲有些头痛地揉着额角,“也或许她就是一时气不过钟建华过去的‘羞辱’所以——唔,那也不会时隔这么久才想起来动手,除非钟建华又对她做了什么……”   “是。”吴允然叹了口气,“现阶段信息不足,单是这样想的话,可能性要多少有多少,但都得不到验证。还是等眼镜调到这条路上的监控,我们再行讨论吧。”   “说得是。”夜永咲赞同着,“话说,那位……呃,‘钟夫人’,她的本名叫什么来着?”   ……   “哇,这名字叫什么啊?纪婉……珠?好拗口哦……”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比谢凌依足足壮了两圈的史强懒懒散散地伸手按着庭院门口的门铃,“知道人家姓纪,一会儿叫‘纪女士’不就得了?”   “我这叫活到老学到老!”   “学你二大爷!”史强嗤笑一声,“就你?你可别糟蹋‘学’这个字了哈!我还记得你上回给我们背《蜀道难》: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何不忆江南!乖乖来,你差点儿让老子把肺喷出来!”   “我……我……”谢凌依涨红了脸,“我那是故意搞笑的好不好?我再怎么笨,《蜀道难》好歹还是会背的嘛!”   “哦,那你背啊!”   史强一边刁难她,一边第二次伸手按下电铃。   “……背就背。”谢凌依念叨着,“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是《蜀道难》!”史强没好气地说道。   “哦!蜀道难,难于上西天……”   “行了你别背了。”史强用拇指关节砸了砸自己的太阳穴,“老子叫你搅得头疼。”   谢凌依又羞又气地转过头去,自个儿用手机手写输入查出了那个字。   “啊,找到了!这个字念‘shu’,女朱姝!”她开心地说道,“原来她叫‘纪婉姝’。还挺好听的!”   “是是是,你牛你牛。”   史强随意地应和着,他伸手打算第三次按下电铃了。   然后……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叫‘谢凌依’,也不差啊。”谢凌依自言自语道。   史强转过头来,他的动作僵硬。   “……你刚才说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啊?”谢凌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我叫谢凌依,怎么了吗?”   “不,不是这句,是更头前那句……”史强说着,他那遍布胡茬的脸颊似乎在微微抽动,“你说……你说她名字叫什么?”   谢凌依的回答没能说出口。因为在下一个瞬间,别墅楼一层的门户在突然间打开了。   一个身穿便装的女子站在那里,她那被素雅的白色衣裙包裹的身形有些消瘦,面容美丽却显憔悴。她的目光在门前的两人身上扫过,却似乎心神不定。接着她下了台阶走进庭院,逐渐靠近了两人。   “哇。”谢凌依小声惊叹道,“好漂亮的女人!”   但她也就是说说,比这更美的人她也见过。论美丽,这天下有谁能比得过她那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女房东?   眼看着这位名叫纪婉姝的少妇缓步走近,谢凌依清了清嗓子,直起身体,说道:“您好,纪婉姝女士对吧?我是高新分局的谢凌依,关于昨晚的事情,要来找您了解一些状况。”   她亮出了警察证,身边的史强却并无半点反应。   谢凌依疑惑地回头看向他,却发现他面容呆滞,视线直勾勾地盯在白衣女人的身上,仿佛连魂魄都被吸掉了一般。   喂,太丢人了吧!   谢凌依有些慌张地用胳膊肘戳戳史强的侧腹。   喂喂喂喂别看了!人家是美女不假,可好歹人家老公刚刚去世,你稍微给点尊重好不好?别像个猪哥一样,把咱们局里的面子全丢光了!   可史强却半点脸面都不给她留。他依旧紧盯着纪婉姝靠近的身影,却连一句话都不说。   正当谢凌依感觉快被这家伙逼疯了的时候,那女人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应是美妙的,可此刻却略显嘶哑。   “是……你……是你?史强……你……”   宛如被打开了某个开关,史强脸上的表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他的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有些僵硬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纪婉姝……好久不见了。” 第四节 暧昧的预言(前篇)   夜深走进A237病房的时候,在门口愣了一下。这次他倒是没有撞见什么不该看的场面,秦瑶歌穿着病号服,好端端地在病床上躺着呢。帘子也没有拉,阮子衿那个多事的小护士此时也不在这里。   但多了一个他没有想到过的人。   “‘人在哪里呢?’小王子先开口了,‘在沙漠里有点孤单。’……可是蛇说:‘在人群里也会孤单的。’”   女孩的声音有些清冷,却又好像在笨拙地努力着,试图将感情融入到朗诵之中。   秦瑶歌微笑着倚靠在床边,静静地聆听着,活像是在幼儿园中听老师讲故事的小女孩。可此刻她的眼神温柔慈爱,又似是在关照着自己的女儿或小妹。看到夜深进来,她微微转头,露出快活的笑容。   “你来啦。”   “嗯。”夜深小心地答应着,却是看向了那念故事的少女。   除了蓝冰雨还能有谁?   这女孩今天留了侧马尾的娇俏发型,但脸上的表情仍旧不带半点笑意。她合上手中的《小王子》,冲着夜深淡淡一点头,却对秦瑶歌好声告了别。接着便出门离去,留下摸不着头脑的夜深和笑得甜美的秦瑶歌相互对视。   夜深在她刚刚起身的凳子上坐下,把手中的黄桃罐头放在床头橱上。蓄水池里有食堂,可却买不到零食。之前秦瑶歌曾隐晦地向他提出想要吃点甜食,他这便长了记性。想来也是,女孩子家有几个不爱甜食的?倒是他,这么久以来居然都没有想到这点,实在是愚笨不堪。   “昨天是五一节吧?”   秦瑶歌柔声问道。她的视线在罐头上停驻一瞬,满意地眯了眯眼睛,却没有过多关注。   “我连日子都快算不清了……”她说,又嗔怪地看向夜深,“我还以为你昨天会来看我,等了一上午呢。”   “抱歉。”夜深果断地合掌说道,“昨天上午去了北山墓园。”   “北山墓园?”   “嗯,看望一位老朋友。”夜深轻描淡写地说道,似是不愿多谈,然后转移了话题,“蓝冰雨怎么会来这儿?”   “她呀?从三月份开始就常来了。”   秦瑶歌说着,却是勾起嘴角,露出狡黠的笑。   “你的‘同事’里面漂亮女孩倒是不少嘛。蓝冰雨、舒琳、乐正唯……还有几个呢?”   “没了!”夜深慌慌张张地摆手,“剩下全是男的!”   可不是吗,就剩他和齐思诚,两个人都是男的。算起来男二女三,还是阴盛阳衰。   看着他这般辩解的样子,秦瑶歌没能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本来就是在逗他。事实上,她都在这里待了快一年了,送葬者的队伍组成当然早就清楚了。   夜深如同被冤枉的小狗一般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秦瑶歌笑够了,她解释道:“那个女孩刚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新来的小护士,给阮子衿替班的呢。可她也不说话,就冷着一张脸站在那儿一个劲儿看我,盯得我心里发毛。我问了她好几次,吓得差点按铃叫人过来,她才说她是你的同事。”   “她呀……”夜深不禁失笑。蓝冰雨就是这副样子,确实容易招人误会。还好她不是夜里来的,要不然指不定会把秦瑶歌吓出什么病来。   “可惜她不爱说话,我问她好几句,她才回答一句。”秦瑶歌边笑边说,“不过我在这里本来就闷得慌,有个人在旁边听我絮叨倒也挺好。之后就是我一直讲,她就坐在床边听。再后来,我知道她喜欢看书,就求她念给我听,没想到她答应得倒快。那之后就经常来了,算来也有快两个月了吧?只不过今天是头回让你碰见。”   “原来如此。”   夜深这么应着,却是有些意外。   蓝冰雨爱看书,这事大家都知道,她每回出现必定随身携带一本书呢。   可她明明不爱说话,却爱读书给别人听?   即便这个不提,她怎么突然喜欢跑来找秦瑶歌说话了?难道就因为二月底的任务中自己和她的距离稍微拉近了一些?   虽有疑问,但夜深并不打算细想,毕竟人的心理是最难揣度的。况且现在也算是他和妻子的“甜蜜”时光,有问题之后再考虑也不迟。   “过几天我去看电影。”他说。   这话题起得有点突兀,但这就是他和秦瑶歌聊天的节奏。   “诶……真好啊。”秦瑶歌有点嫉妒地撅起嘴巴,“什么电影?”   “《摔跤吧!爸爸》。”   “这名字好怪,谁拍的?”   “阿米尔-汗。”   “哇!”秦瑶歌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喜欢这个影星?夜深略有点吃味。   “看完了回来要给我讲。”秦瑶歌期待地说道。   “一定。”夜深答应着,然后再次转移了话题,“吃罐头吗?”   “好!”秦瑶歌高兴地望着罐头瓶子。   “你的手方便吗?”夜深试探性地说道,“要不然……我喂给你?”   他的意愿表现得太过直白,秦瑶歌眯起了眼睛,用审视般的目光看着他。夜深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好呀。”   她绽开笑颜,甜甜地说道。   夜深心中一荡。他的手好像痉挛了一下,然后迅速抓住了床头柜上的黄桃罐头,过快的动作差点把它打到地上。夜深把它捏在手里,试图用力打开盖子。秦瑶歌注视着他的动作,像是公主看着正在和恶龙搏斗的勇士。可就在夜深终于在“噗”的一声中成功打倒恶龙的同时,他看到了床头柜上的几本书籍。   “那是你看的书吗?”   秦瑶歌的视线也跟了过去。   “啊!”她惊呼一声,“坏了!这是蓝冰雨带过来的!她刚刚还说今天要拿去还呢!”   还?哦……夜深看到那几本书上都贴着熟悉的图书馆标签——这不就是交大图书馆里的书本么!   乐正唯的“永夜泉”奶茶屋中有两名打工的大学生,陈芸芸和毛聪。不过陈芸芸今年就该毕业了,多半是毛聪帮她借到的书吧?   夜深瞄了一眼。   乔治-奥威尔的《1984》。哦,行吧。   夏目漱石的《我是猫》……这女孩涉猎范围还真挺广。   还有,渡边淳一的《失乐园》。   ……喂!   夜深满脑门黑线。   蓝冰雨,饭可以乱吃,书不可以乱看啊!   虽说《失乐园》也不是什么违禁书籍,夜深本人就看过。但他或许在思想上还是有点老古板,见不得女孩子阅读这样的书刊……万一被带坏了可咋整?   而且你自己看就算了,可不要教坏我老婆啊!   “放这儿吧。”夜深板着脸说,“她一会儿发现没拿,自己会过来的。”   “她应该还没走远,你送去给她吧,不然万一她忘了呢?”秦瑶歌说道。   “应该不会……”   “好了,去吧。”秦瑶歌有些无奈地从他手里把罐头拿过来,用哄小孩般的语气说道,“跟你同事要好好相处。别耍性子了,我自己也能吃。”   呜……   夜深看着秦瑶歌用顺畅的动作舀起一瓣桃肉送入口中,知道今天这与妻子亲近的难得机会泡了汤。虽说这也怪不得谁,不能算是蓝冰雨的错,可他难免还是有些烦闷,连带着拿起那几本书的动作都粗暴了些。   秦瑶歌看着丈夫消失在门外的身影,嘴角甜蜜的笑意似乎更浓了一点。   她曾经装作不经意地向蓝冰雨打听过自己的丈夫在“工作场合”的表现——毕竟这些事情夜深本人出于某些顾虑,很少和她讲起。但秦瑶歌心底是希望能够了解的。夜深究竟为自己做了些什么……她作为妻子,应该是有权知道的吧?   她也曾尝试过去问舒琳,但那个女孩似乎提前得到过夜深的嘱咐,所以没有对她讲。舒琳虽然平时总是咋咋呼呼,看起来没头没脑的,但对于真心做出的“承诺”,她还是相当看重的。   而蓝冰雨……夜深以前好像和她交流甚少,也没有料到她会主动来这间病房,故而没有提醒过她。   秦瑶歌不了解蓝冰雨,她问过阮子衿,得到的答案是蓝冰雨很孤僻,几乎谁都不理。可一个不喜与人接触的女孩,为何会主动来找自己呢?   作为女人,秦瑶歌隐隐有些“感觉”,但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   所幸,在她这里,蓝冰雨总是很好说话。当秦瑶歌问起后,蓝冰雨也没有隐瞒,便将自己对夜深最直接的印象说了出来。   “他很聪明。”蓝冰雨的语气平淡,“值得信任。”   其实这是两句话。“他很聪明”指的是夜深的逻辑推理能力,而“值得信任”则是说夜深有着从不说谎的特点。但秦瑶歌当然不是这么理解,她以为这两句话是连着的,说的是夜深的智慧值得信任。   智慧吗?   她想起夜深在自己面前的表现,不由得莞尔。   为什么我老是觉得他笨笨的呢?   她又将一瓣果肉送进嘴里,甜美的汁液充盈在口腔之中。秦瑶歌靠倒在床头,轻轻闭上眼睛,露出了比果香更为美妙的开心笑容。   ……   夜深在电梯口把蓝冰雨拦了下来。其时电梯刚好打开,蓝冰雨犹豫了这一下,电梯里的人便没有等她。大家都有事忙着,况且她虽然也是个美少女,但人缘相比乐正唯就差了许多。   “你忘了这个。”夜深把书本递给她。   蓝冰雨道了声谢,她一只手把书本搂在胸前。今天她穿着一件桃红色的毛衣,配上发型,比平日里的她更多了些俏皮的气息。   夜深随口说了句:“换发型了?这样扎挺可爱的。”   蓝冰雨没有说话,她微微转过脸,用空着的另一只手轻轻揪着耳侧的头发,她的脸颊染上了与毛衣一样的桃红。但夜深并没有发觉,也没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什么逾越的地方。   他心有所属,刚才的话真的只是随口的夸赞而已。   “怎么想起来去找她?”夜深又问道。   蓝冰雨转回头来。   “也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我想看看,能让你‘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哦?”夜深有些好奇,“那……印象如何?”   “很平凡的女人。”   蓝冰雨直白地说道。   可她观察着夜深的脸色,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夜深只能苦笑。 第五节 暧昧的预言(中篇)   自己的爱人被说成是“平凡的女人”,但夜深并不觉得难堪,更不会生气。一来这确实是事实;二来,他不得不承认,蓝冰雨有着说这种话的资格。   抛开内里不论,仅看外表,说得粗俗一点,蓝冰雨是“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而秦瑶歌的身材平平,只有一双长腿颇显韵味。看长相,蓝冰雨的脸蛋儿几乎趋近于“完美”,尤其是那淡樱色的双唇,轻轻开合的时候宛如一道色泽鲜美的果品佳肴,简直有种诱人犯罪的魔力。而秦瑶歌脸上最为出彩的地方也就是她小巧挺翘的鼻头,公正一些评价,她的相貌只能说是中等偏上一点,略施粉黛之后才能称为“漂亮”。   可夜深就是心仪她,已经心仪了许久。到了现在,连一开始心动的原因都已经不记得了。   也许真的像是蓝冰雨所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不过这女人说话也真够诚实的,稍微夸奖一下会死么?夜深汗了一把。   “可我没想到你会念书给她听。”夜深说。   “不可以吗?”   “呃……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一直觉得……呃……”   他有些语塞。   蓝冰雨看在眼里,她的心思玲珑,哪里会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她微微扬起下巴:“觉得我不像是那样的人?”   夜深尴尬地缩了缩脖子。   蓝冰雨看了他一会儿,以不易察觉的幅度撅起了嘴巴,然后又移开目光。   “无所谓。”她说道,“我……一开始只是打算看看她而已,不过她说话细声细气的,很温和,我不会觉得烦。偶尔去她那里坐一会儿倒也安适得很。只不过后来她求我给她念书,她是个好听众,所以我喜欢读给她听。”   “你喜欢读书吗?”   “嗯。”蓝冰雨轻轻点头,“以前曾经试着给舒琳读过,但是她听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自顾自玩她的去,从那以后我就不读了。”   “这样啊……”   夜深低头看着她捧在胸前的书本。他还记得这女孩之前好像看过《纪伯伦读本》和《银河铁道之夜》,看来她是来者不拒的类型,很多书籍她都喜欢。   “听秦瑶歌说,你收藏了好多书?”蓝冰雨问道。   “嗯?啊,是。”夜深承认,“以前我也读交大,像其他人一样,爱去图书馆借书。可是我每天都在读,上课读,下课也读,用不了多久就会读完。偏偏我们交大的图书馆防盗警报有些问题,偶尔会出现书本没法消磁的情况。别人借一两本书,出事的几率低。而我一拿就是七八本,总会有那么一两本通不过防盗警报,然后就在门口被拦下,像小偷一样被保安一本本书验过来,再回去重新消磁。一次两次我可以不在乎,但次数多了,我的脸皮也没那么厚,总会觉得尴尬的,再说也很麻烦。所以我后来干脆就自己买书去,就这么几本几本攒起来,如今也有一千多本了吧?”   这还不算他大学之前购买的书籍,不然他从小就爱买书看,这个数目要超过两千了。现在他和谢凌依同居的地方放着一些,不过多半都摆在他以前的房子里,也就是他和秦瑶歌结婚后的住处。   “唔……”蓝冰雨又撩了撩头发,“我……一直在拜托毛聪帮我去图书馆里借。不过就算她不介意,总是这么麻烦她也不好……况且我跟她也不是很熟……”   果然如此。夜深想。   可她那欲言又止的说法中似乎带着点期待的意味,夜深也不是傻瓜,他试探性地问道:   “要不然,以后去我那里拿吧?虽然不如图书馆里藏书多,但能对你口味的书总还是有些的。况且也没有租借上限和还期。”   “可以吗?”蓝冰雨的双眼亮了起来。   猜对了。   夜深笑了笑:“当然可以。喜欢读书的没有坏人。”   “不对。”蓝冰雨认真地纠正道,“爱读书的恶人也不少。”   呃……我只是借这个梗开个玩笑。夜深无奈地想着。   “我读书是因为不喜欢和别人说话,你又是为什么?”蓝冰雨抛出了这个疑问。   “因为我既不喜欢说谎,也不喜欢听到谎言。”夜深答道,“而书本是不会说谎的。”   “谁说的?伪科学的书也是有的吧?”   “是的,有。”夜深利索地说道,好像从一开始就想到了她会提出这个问题,同时也准备好了答案,“但要注意的是,书籍是人类思想的造物,它本身是没有思考能力的。如果说它上面附着着谎言,那也是人类说的谎,与书籍的意愿无关。对于书籍来说,自己身上印刷的东西就是属于它的‘真实’。即便你不认同它,它也不会试图一而再再而三地迷惑你。所以和书本打交道是相对容易的。只有人类,才会拥有谎言。”   “前提是,自身要拥有足够的判别能力,不会看到什么信什么。”蓝冰雨补充道。   “正解。”夜深满意地说道。   蓝冰雨把书本在自己身前压得更紧了一些。虽然她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但夜深能够感觉到,这番交谈似乎让她感到些许开心。   电梯又一次从上面下来,看来这短暂的交流也是时候结束了。夜深和蓝冰雨道别,正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从刚刚开启的电梯门里却传来了声音——   “夜深,还有……蓝冰雨?真是奇怪的组合……”   这柔婉的声音夜深已经听了将近一年,他条件反射般转过头去。   “乐正?”   乐正唯走出电梯,她也和蓝冰雨一样,胸前捧着一摞纸张,那些纸页的装订风格有些熟悉……   夜深眯起了眼睛,他敏锐地问道。   “又出了什么事?”   “是的。”乐正唯答道,她的面容和语气一样严肃,“未来视界的最新预言结果。我们有事情干了。”   又来了吗……   夜深的手指在空中轻轻拨动着,像是想要握拳,又像是在进行着某种小幅度的热身运动。蓝冰雨的眼神也凝重起来。   “我已经联系了舒琳和齐思诚,正打算给你们打电话来着。”乐正唯轻声说道,“这样刚好。走吧,刚好大家都有些空闲,我们去会议室商量一下。”   蓝冰雨低头望了望手中的书本,看来她今天是没法去还书了。   夜深则只是点了点头,他正要转身跟上乐正唯的脚步,眼角的余光却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   “唔?”   他停住身体向上看去。   现在他身在蓄水池地下二层,透过从一层直达三层的玻璃幕墙,他能够看到地下一层中贴着对面幕墙走的那些人们。所有人都来去匆匆,好像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他这一顿,跟在他身后的蓝冰雨差点撞了上来,乐正唯也回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   “大概是看错了。”夜深嘟哝一句,他收了心神,“对了,这一次是谁的任务?”   “你的。”乐正唯直白地答道。   “这样……”夜深念叨着。事到如今,他已经不会为这种小事而觉得走运或是背运了。   “但不只你一个。”乐正唯又说道。   “哦,又是双人任务吗?谁和我一起?”   乐正唯转过身来,她的视线中带着些奇怪的意味,明明是她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可她却像是思考了一番之后,才进行回答——   “我和你。”   ……   与此同时,地下一层的悬空走廊上,两个人影正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朝电梯走去。   这两人夜深都是认识的。   跟在后面的那个女人穿着黑色的紧身衣,脸上与蓝冰雨一样不带任何表情,但却又有着些许不同。蓝冰雨的冷淡是性格所致,不喜与人交流。而她……则是为了通过这淡薄的气息来隐藏自己的存在。   因为她是一道影子。前面那个男人的影子。   那个男人身穿一套规整的西装,隐藏在内里的肌肉却分明地显现着,让人不敢轻视。他带着欢愉的笑意,那笑意高高在上,藐视着凡间的一切生灵。偶尔从他身边走过的人要么赶紧低头假装没看见,要么就诚惶诚恐的行个礼,然后快步远去。没有人胆敢在他面前停步,也没有人敢露出讨好的笑容。   “没想到啊,唤夜。”陆天鸣用玩味的语气说道,“明明就是条狗,鼻子倒还挺灵,差点儿被他看见。啊哈哈,我倒是无所谓,只不过怕他吓尿了裤子。怎么样,我是不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主人?”   唤夜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她很清楚,陆天鸣说出了这问题,可他并没打算获取答案。   “不过狗鼻子灵一点也正常,要不然怎么能看家护院呢?”陆天鸣继续说道,和紧跟在他身后毫不显眼的唤夜不同,他大摇大摆地走在道路正中央,逼得和他擦肩而过的其他人只能贴着墙壁移动,“只不过,这条狗实在是太蠢了一点。他到现在还以为我是在跟他作对,他也不想想,就他蹦跶那两下,他有什么资格让我关注?我随随便便就能踩死他,他倒还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依旧没有回答。   可陆天鸣还在继续:“他以为他做了乐正那个臭女人的裙下之臣就厉害了?他以为他傍上了让-德梅斯就了不起了?蠢货!他到现在还不明白,乐正唯是整个蓄水池里最大的骗子!而他,恰巧就是被骗得最惨的那个人!”   电梯就在眼前。一个平头男人站在那里等候着,他似乎本打算上电梯,但看到陆天鸣走过来,却是有些紧张地让到了一边。陆天鸣倒是“和善”地冲他点了点头,那平头男人僵硬地动着脖子算是“回应”了。   陆天鸣走进电梯,明明他转了个身,可唤夜就像是变魔术一般再度出现在他的身后。   果不其然,电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个平头男假装玩起了手机,并没有跟上来。   “不过……”陆天鸣说道,“我记得那条狗给他女人申请药品的流程走到我这儿来了,是不是?”   他顿了顿,这期间没有任何人说话。   “嘿。”他轻笑一声,“给他批了吧。”   电梯门尚未关闭,外面的平头男似乎听到了这一句,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来,却又赶紧掩饰住了。   电梯门缓缓地合上,载着两人向着地底深处沉去。   “就算是条狗,既然看家护院得力,也总该赏块肉骨头不是?毕竟我可是仁爱的主人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天鸣如演戏一般高声大笑起来。然而此时却没有任何观众,唤夜在他的身后沉默着,只有电梯运行的轻微机械声为他做起了伴奏。   陆天鸣的笑声停了下来。不知为何,他好像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然后扭头看着唤夜。   “哦,对……我忘了,你不喜欢我这样,是不是?”   他的声音明显温柔了许多。   几秒钟的沉默,接着,唤夜轻启朱唇,她那与外表不太相符的柔婉声音响起:   “是的,我不喜欢。”   “啊……”陆天鸣敲敲自己的脑壳,“那真是抱歉。我也不知道……唔……最近总是这样,每次一有旁人在看的时候,我就控制不住,老喜欢用这种语气。就好像有另一个人在操纵着我的脑袋一样。其实我事后自己想想,自己也蛮害臊的,感觉跟犯病了一样。真怪,是不是?以前的我可不是这样,难道这就是那什么‘身居上位综合征’?”   他好像是想要解释,又想要说笑一句。然而,唤夜又恢复了她的沉默,这一次她没有应答。   电梯缓缓地停下。门在地下五层打开的同时,陆天鸣看到了外面走廊上来来去去的人影。他的脸上又挂起了浮夸而扭曲的笑容。 第六节 暧昧的预言(后篇)   齐思诚是最后一个走进房间里的人,他赶来的时候,余下几人都已经落座了。乐正唯坐在单人沙发上,而舒琳则非要跟她挤在一起,坐在她的沙发扶手上晃荡着小腿,看见齐思诚进来,这小丫头冷哼了一声:“慢死了!你这样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热乎的留给你!快了有毛用?赶着去投胎啊?”   这两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对路。   齐思诚毫不客气地回敬后,却有些神神秘秘地坐到了夜深旁边,小声对他说道:   “有件好事发生了。”   “嗯?”夜深诧异地望着他。   “我刚在地下一层听到的,你知道了保准开心!”   “你倒是说啊。”   “嘿嘿……”齐思诚吊足了胃口,却在这里停住了话头,“先不说,还没确定下来呢。回头你自个儿就知道了!”   他自顾自笑着,却把夜深弄了个云里雾里。夜深又问了两次,这死平头就是不开口,他便只好放弃。反正齐思诚古古怪怪的也不是头一天了。   就比如说三月初吧,他跟蓝冰雨从灵泉寺返回,两人之间的关系明显亲近了一些。可夜深看到齐思诚,却总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他倒对蓝冰雨没什么欲念,可架不住齐思诚会多想啊!要知道他们那次开会,就因为蓝冰雨对夜深说了“别碍事”三个字,这家伙就一副不开心的模样。他要是知道两人在灵泉寺中说了那么多话,可不得把夜深脑袋给揪下来?   可这种事情终究瞒不住,毕竟蓝冰雨极少主动跟别人讲话,而如今夜深也成了她可以这么做的对象之一。53980和53981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0跟1的差别就很大。舒琳就曾经不经意提过——“冰雨姐最近好像常跟你讲话诶”。连这个神经有些大条的女孩都能察觉到的事情,就更别说齐思诚这个“蓝冰雨控”了。   于是终于有一天,齐思诚在秦瑶歌的病房门口拦住了夜深——夜深夫妻叙话他不好进去,他也没有那个门禁的权限,但他显然是一直等着夜深呢。   完了!夜深看着齐思诚气势汹汹的样子心想。以这个神经病的行事风格,我大概会挨两拳头吧?   如果能让他消气,两拳头好像也不算重……   正当夜深这么权衡着的同时,齐思诚一个饿虎扑食抢上前来,还不等夜深做出防备动作,他便死命抱住了夜深的一条大腿,然后——   嚎啕大哭起来。   夜深的两条手臂还摆着防卫的姿势僵在半空中,他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宕机状态。有那么一会儿时间,他甚至在想:   这是哪个门派的功夫?   “大神啊!大神!”齐思诚边嚎边说,“求求你了,你可教教我吧!”   当然不是真哭。但这个神经货却丝毫不顾自己的面子,要知道走廊上可还有不少小护士望着这儿捂嘴偷笑呢。   这家伙平时虽然不算正经,但也是个正常人,怎么一牵扯上蓝冰雨就……   “教你……什么啊?”夜深傻乎乎地问道。他当然猜到肯定是和蓝冰雨有关的事,但他也不知道齐思诚想学什么,甚至他就连自己跟蓝冰雨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变好的都不知道——他就是那天坐在清冷的石阶上思考问题,接着蓝冰雨就来找他说话了呀。   “你就教我,怎么样才能跟小冰雨搭上话嘛!”齐思诚两眼放光。   “呃,这个我其实……”   “然后再教教我,怎么样才能让小冰雨喜欢上我呢?是不是跟你一样,天天板着个臭脸不理人就行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还真对。蓝冰雨就是因为他太烦人才不跟他说话的。   “不,她……那个……”   “算我求你了好不好?”齐思诚合起双掌,“这样,你要能帮我跟小冰雨搭上话,我请你喝饮料;要是能让她愿意跟我谈恋爱,我请你吃顿饭;什么时候我们能亲上嘴,我请你去银石广场吃牛排,就八百多一份的那个……”   “呃——”夜深脸色突然大变,“你……你先等等……”   “等不了了!”齐思诚两眼通红,“我跟你差不多大,快三十了!再不找对象就特么炼成大魔法师了!三十年下来我就喜欢过这么一个妹子!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倒是帮帮我嘛!”   “你先冷静。”夜深冷汗直冒,“有件事情你得知道……”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就等你一句话!咱们还是好朋友不是?你帮不帮我?!”齐思诚唾沫星子直喷,“我就把话说白了!我就想跟她结婚!我就想跟她滚床单!咱说句不好听的,她那个冷冰冰的样子,除了我这么执着以外,还有谁会喜欢她?!你帮了我,实际上也就相当于帮了她呀,对不对?你好我好她也好大家都好,这种一举两得又不亏心的事儿,干嘛不干呀?”   他拍打着夜深的胸膛,说得心潮澎湃慷慨激昂,若换一个软性子的人,只怕这就被他说动了。   可夜深却翻了个白眼儿,他叹了口气,在齐思诚耳旁说道:   “你看看后面。”   齐思诚转过头去。   蓝冰雨已经在那里站了半天——现在夜深知道她那时其实就是来找秦瑶歌的。她那冷若冰霜的双眼中透出的寒意似乎比平时更加冰冷几分,那缺乏感情的瞳孔之中少见地流露出了些许感情。   ……就像是看垃圾一般的眼神。   不等齐思诚再说些什么,她转过身,沿着走廊飞快地离去了。   片刻的静默,只有一些了解内情的小护士在远处肆无忌惮大笑的声音传来。   “呃……不关我事啊,我刚才就在提醒你,是你自己不听的……”   夜深这会儿也不得不推卸一下责任——他承担不起啊。   齐思诚僵硬地转动着脖子,如丧考妣:   “你咋不拦住我呢?”   “你这满嘴乱放炮,我也得拦得住啊!”   齐思诚嚎啕大哭——这回是真哭了,眼泪都掉下来了。一边哭一边往电梯那边儿走,那动静惨得,连地下一层杂务缠身的职工们都忍不住趴在玻璃幕墙上看看是谁家的可怜孩子刚刚父母过世了。   夜深还能怎么办?他只好摊手。   这都是些什么三流小说里的狗血剧情啊……   还好,齐思诚并没有因此打击而一蹶不振。隔天夜深再看到他,他就恢复了原先的脾性。他就像是夜深上学时班里常有的那种同学,偶尔一本正经,偶尔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偶尔闹过头一点,被老师批评了,于是收敛一段时间,然后又恢复了本性。   这也算是一种乐观心态吧?   不过这之后,齐思诚自知丢脸的话被蓝冰雨听到了,他自己也尴尬,便再没有试图纠缠她。一段时间过后,蓝冰雨渐渐不觉得他烦,于是讨厌的感情也淡去许多,愿意和他交流一二。这一点却是夜深和齐思诚都想不到的了。   “咳。”乐正唯把资料放在桌上,却没有分发,因为只有一份,而且不厚,“这一次的任务,执行人是夜深和我。”   “真少见啊……”夜深摸了摸下巴,“在我记忆里,你好像还没有出过任务吧?”   确实是这样。在夜深翻阅过的早期档案中,乐正唯还有出任务的记录,但也极少。而在夜深加入的这一年里,她的名字一次都没有出现在未来视界的预言里。就连去年的那起“噬魂幻夜”事件,一开始也是舒琳的任务,是因为未来视界的预测时间晚得太过异常,才会由陆天鸣和乐正唯亲自到现场查探。   就像她自己所说,她是送葬者小队的“领导”,几乎从来不上“前线”。   “是,极其少见。”乐正唯苦笑着,“尤其现在有你们四个,我已经好久没有去过蓄水池和永夜泉之外的其它地方了。”   “所、以、说!”舒琳指着夜深的鼻子,“你要保护好乐正姐姐,听到没?从现在起呢,你答应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到,讲的每一句话都要发自真心,不可以骗她、骂她,要关心她,有人欺负她呢,你要第一时间出来帮她……”   “停!”夜深没好气地打断她,“我说怎么越听越不对味儿,这不是《河东狮吼》里的台词么?!”   “别闹了,琳琳。”乐正唯也无奈地说道。   舒琳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了。   “不过……”乐正唯面色认真了些,她对夜深说道,“以前也跟你说过,我虽然空有一身灵力,但却几乎没有自保的手段。因此到了外面,要多多仰仗你保护了。”   保护啊……   两个月前,蓝冰雨好像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夜深偷眼往那边瞟了一下,却并没能和那个女孩对上视线。   “一定。”夜深保证道。   即便他不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听闻在雨色深红其它的地区总部中,送葬者小队成员之间并不和睦,队员之间争功夺利屡见不鲜,更有甚者,为了争夺灵具自相残杀的情况也是有的,夜深在翻阅资料时偶然看到,触目惊心。还好,蓄水池这里虽然“部长”不怎么样,但乐正唯这个“队长”却称职得很,人也温柔。或许正是在她的刻意维持下,小队成员间的氛围向来融洽,顶多也只是有蓝冰雨这样不喜欢搭理人和舒琳与齐思诚那样整天吵吵的情况。但即便把他们放到同一桩任务中,他们也一定会一边吵一边相互照应,更别说乐正唯了。   “嗯,谢谢……我们继续。”乐正唯也没有过多表示,“切入点,是一个名叫‘钟建华’的人。信息部门正在调查,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钟建华?”夜深微微皱眉,“好像在哪听到过这个名字……”   “认识的人吗?”乐正唯赶紧追问,“还是新闻上的?”   “都不是……”夜深边想边说,“好像是在过去的某次任务里……”   他没有注意到,蓝冰雨虽然表情不变,但眼中也同样露出了疑惑之色。   “呃……”齐思诚举起手来,“这人我知道啊!你们玩手机都不看看推送的吗?这人不就是今早上发现死的那个吗?”   “啊?”   众人面面相觑。   “喏。”齐思诚把手机放到桌上,“你们看嘛,这人住在香郡兰庭,今早在他住家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发现的尸体,警察怀疑是谋杀。新闻上不知道有没有说,不过微博和贴吧都传疯了。这人好像还挺有本事的,是什么什么集团的董事长。”   “华彩集团!”夜深的声音低沉,“我想起来了,二月底的任务里,那个神理就是在他的公司里工作!”   蓝冰雨也轻轻“啊”了一声。   “这么巧啊……”齐思诚挠了挠头,“你们看,警察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出来,这个么……夜深你回去问问你老哥还有那个同居的小妞就行。不过倒有些传言,传得还挺邪乎,说这个钟建华是走夜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活活吓死了!”   被吓死啊……   有这种说法传出,基本上就可以确定他是被灵所害的了。   “不过等等……”夜深又皱起眉头,他问道,“乐正,未来视界的这个预言,是什么时候得到结果的?”   此言一出,在场的几人茫然了一瞬,紧接着都回过味儿来!   “就在刚刚……应该算是中午了……”乐正唯喃喃着。   未来视界给出预言结果的时间,长则提前一两周,再短也会在事件前两天。像这样直到尸体都凉了才给出预言的,那还叫预言吗?   “唔……会不会是这样?”齐思诚提出猜想,“这个钟建华的死实际上和事件本身关系不大,我们正是要以他的死亡作为切入点来调查这起事件,而真正的事件还要在几天之后才会发生?”   “如果不考虑其它,那么可能性是有的。”夜深说道,“但是,你应该还记得,二月份的那起事件里,神理等人在周五就被贴符种上了虫咒,但未来视界的预言却直到周日才出现。而这一次,又是和华彩集团有关的事件,又出现了这种情况,还能认为是一种巧合吗?”   “嗯,确实……”齐思诚抱起胳膊,“算上你那次公交车事件,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信息部门的家伙们也没想着查查么?”   乐正唯抿起嘴唇:“那次我们讨论之后,我已经联系过信息部门的同事,拜托他们调查一下。后来他们给我反馈了结果,α、β、γ他们的状况良好,预测系统本身应该没有出问题,可能是之后处理信息的阶段出现了误差。但这个预言程序整体太过庞大,暂且找不到Bug可能出现在哪里。”   “这样啊……”   夜深长叹了一口气。   去年他就是被这个“误差”给害了,险些惨死在那辆公交车上。如果不能够将它解决掉的话,一想到它可能还会对自己的任务造成什么不良影响,他就寝食难安。   但他们信息部门内部都搞不定的事情,夜深并不比他们更专业,多想也是无用。   “继续吧。关键词是什么?”他问。   然而,乐正唯却并没有立即回答,她低头盯着放在桌上的资料,却是有些犹豫。不知为何,她的脸上泛起微红。舒琳和蓝冰雨离得较近,两人探头望了一眼,却同样有些脸红地移开了目光。   “啥呀?神神秘秘的?”   齐思诚也凑过去想看看,但舒琳却有些羞恼地把他的脑袋推了回去。接着对他怒目而视。   “干、干啥呀?”齐思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看一眼不行啊?”   这样僵持了数秒,乐正唯才总算酝酿好情绪一般,她抬起头来,声音却轻极了:   “性……关系。”   “啊?”夜深没有听清,“什么?”   于是舒琳也同样怒视着他。   乐正唯深吸了一口气,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性、关、系!” 第七节 巧合的连结(前篇)   夜深在晚上十点钟才回到租屋中,谢凌依明显也才刚回来不久。她摊开身体成一个“大”字躺在床上,看起来累得跟条死狗一样了。她的鞋子没有摆在门口,而是丢在床前,夜深走近之时闻到了一股异味,不重,但也让他皱了皱眉头。   “夜深!”谢凌依哭丧着脸说道,“说好的三天假,我就睡了一个懒觉就没了!”   “是是是……”夜深有些应付式地安慰道,“你先去洗洗脚吧,臭死了。”   “不去。”谢凌依在床上翻了个身,“我今天连饭都不想吃了,澡也不想洗!”   “你想死啊?”夜深没好气地说,“我从小到大见过那么多女生,就没见过你这么懒的!”   “那你不要跟我住一起,去跟那些不懒的女生住啊!”   夜深被这不要脸的说法噎了一句,却没能想出怎么反驳。的确如此,除了谢凌依对生活质量要求不高,被这低到极限的房租所吸引,从而答应和夜深住在一起之外,余下哪还有那么好骗的女生愿意和他“同床共枕”啊?   他砸吧了一下嘴,最后无奈地走向浴室:“那我帮你烧水,好不好?”   “不好。”   “……那我再帮你煮碗面吃,好了吧?”   谢凌依转了一下眼珠:“还是不好,我要喝奶茶,你帮我去——”   “你再多一句嘴,我连衣服都帮你脱掉,把你光着身子丢浴室去!”   这回谢凌依不说话了。见好就收吧。动动嘴赚点便宜就算了,还真能让人家把自己衣服扒了呀?   半小时后,面条煮好,洗澡水也差不多烧够了温度。谢凌依从里间走出来——早该出来了,满身是汗黏黏糊糊地在床上拧来拧去怎么可能好受得了?她毫不客气地把面吃光,然后美美地洗了个澡。将近十二点,她满面发红地从浴室里走出来,嘻嘻笑着问夜深:   “你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呀?”   夜深此时已经坐到了上铺,正在用笔记本查找钟建华和华彩集团的一些资料。听闻谢凌依这么问,他犹豫了很久,似乎不知道怎样开口。直到谢凌依吹好了头发,打着哈欠爬上床铺,他才终于忍不住说道——   “呃……也不算什么,就像你今天出门之前说的,‘当牛做马’呗”   “啊?”   谢凌依初时没听明白,直到看到夜深尴尬的神情,回溯起自己的记忆,她的眉眼如漫画角色一般眯成了两条弯月,满嘴大牙都亮了出来。   “哦,哦……嘿嘿嘿嘿嘿嘿……嚯嚯嚯嚯嚯嚯……吼吼吼吼吼吼……”   她发出了如游戏中杂鱼小BOSS一般的邪恶笑声。   ……   性/关系。   就是这么一个关键词,你放到某点文中都不得不在中间加个莫名其妙的符号去把它隔开免得被和谐掉,这就可看出它有多被避讳了。词语本身很正常很学术,比那些脏了吧唧的污言秽语不知要正经多少。可就是这么一个“正常”的词,都能逼得乐正唯难以开口,搞得蓝冰雨那种冷淡的性子看了之后都要脸红,弄得整个会议室二男三女一时不知该怎么继续话题,可想而知它的威力。   这种“保守”也是远东人的特点之一吧……   当然,讨论还是要继续的,只是氛围的颜色有点发粉。   回想以前几次任务的关键词,“血眼睛”是说事件中心诸人的共同特征,“摄灵偶”和“虫咒”都是说事件所用的灵咒,而这一次……   夜深思索良久。   “是连结。”他说。   除此以外暂且想不到其它的可能。   “连结?”   舒琳和齐思诚一脸茫然,乐正唯和蓝冰雨却若有所悟。   “对,连结。”夜深解释道,“很多灵咒并不是你想杀人就可以杀人的。比方说摄灵偶,它需要仇恨,让那个人偶来作为仇恨的载体,由此才能下咒;再比如说虫咒,它杀人是通过‘死亡事件’,当几个人被同一起死亡事件联系起来时,就满足了虫咒的下咒条件。”   “也就是说……”乐正唯接上话,“如果有人被这个……这个关系连结在一起,就可能会成为灵咒的下一个目标。”   她美目流转,眨眨眼睛,却又疑惑地说道:   “可是,我从未听说过以……这种关系来连结目标的灵咒。”   “一个都没有吗?”夜深有些讶异。   “我记忆中没有,之后我会再去查一下。”   夜深不禁犯难。乐正唯说“回去查一下”,这是好听的说法,给他一个台阶下。然而人家可是灵界百科全书,连她都不知道的东西,多半就可以跟“不存在”划上等号了。   看到夜深这副样子,乐正唯又说道:   “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   “自创灵咒。”   “……自创?”   这一回,不光是夜深,就连剩下三人也被勾起了兴趣。   “怎么?”乐正唯看着这四个好奇宝宝的眼神,不由得失笑道,“灵咒当然可以自创,不然最初的灵咒是怎么来的?”   “但应该很难。”蓝冰雨轻声开口。   “是很难,创造总是要比学习困难很多的。”乐正唯答道,“世上灵咒师那么多,但多数都是拼命研习前人本领,少有人能够推陈出新的。况且这些灵咒绵延演化了数千年之久,已经较为完善。贸然创造一个新灵咒,抛开难度不说,效用也是一大关键,另外还要考虑反噬……”   “也就是说……可能性不大吗?”   “大不大不好说,但不能完全否定。”乐正唯又说道,“天下之大,聪明人总还是有不少的。创造灵咒的难度不在于‘创造’本身,毕竟只要能和灵扯上关系,那就可以当作是一种灵咒。问题在于,能否赋予其新的适用特性,或者说优点。比如说我现在创造一种灵咒,它拥有摄灵偶的全部缺点,同时还要加上一条——有杀害人数上限,那我创造它有什么用呢?但如果换一下,虽然加了杀害人数上限,但最后可以不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这样一来意义就完全不同了。另外还有一点,因为是新创造的灵咒,无人知晓,也没有名字,如此一来,未来视界就无法在这方面给出准确的结果,至少不可能像摄灵偶事件一样,直接把灵咒的名字告诉我们,这样我们即便知道有事件发生,也无法及时做出应对。”   夜深沉思数秒,右手握拳在左手掌上拍打了一下。   “这样说来,假如这起事件有一个幕后黑手的话,那他创造新灵咒的目的无非就是两个。第一,他要杀的几个人可以通过‘这种关系’来连结,但之前又没有适用的灵咒,如果使用其它灵咒,说不定要换好几个才能达成所有目标,因此还不如试试自己创造;第二,他对未来视界系统和我们送葬者可能有一定的了解,知道使用新灵咒可以拖一下我们的探查时间……等等,说不定未来视界系统的延迟也是这个人用某种手段搞的鬼!”   这个想法颇为大胆。会议室中的几人面面相觑。   “可是信息部门那边不会允许外人进入地下三层,除了他们自己人之外,别人都没那个权限的。”齐思诚质疑道,“难道你是说……是他们自己人故意搞出的问题,所以才查了这么久都查不出来?”   “为什么不可能?”   “应该不会。”这回就连舒琳都少见地帮着齐思诚说话了,“地下三层和地下五层一样,都可以算作陆天鸣那混蛋投入了大精力的嫡系部门。如果真的有一个聪明到能够自创灵咒的灵咒师的话,陆天鸣和唤夜不会注意不到,若是注意到了,就肯定会利用起来,不会放着这么一个人才在那里吃灰的。”   “那么外部呢?”夜深又说,“有没有某种方法,比如灵咒什么的,可以对未来视界系统进行干扰?”   这一次是乐正唯作答:   “能够进行灵场干扰的灵咒有很多,但我觉得和这起事件应该并没有关系。我之前不就说过了吗?那三个预知能力者的状况正常,并没有受到外界影响的痕迹。恐怕问题是出在他们输出预言后,信息部门进行处理的步骤上。”   夜深有些疲惫地瘫倒下去,靠在沙发椅背上头痛地揉着脑袋。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那问题到底是出在哪里呢?   余下几人各自交换着眼神,他们都看出夜深对这个问题十分在意——当然会在意的,如果去年六月份那起事件中,未来视界系统没有出问题,那么舒琳多半能够及时赶到现场赶走婴灵,那一车人都可幸免于难,秦瑶歌也不会落到这个境地……   最后还是乐正唯又开了口:“你别急,我们先把目光投放到眼下这起事件上来,说不定解决了它,就可以发现些相关联的蛛丝马迹呢?”   “唔。”夜深闷闷地应着。   于是乐正唯小心地继续说道:“那么我们现在假设,这个‘幕后黑手’就是创造了一种新灵咒用来杀害目标,那么他要杀害的这些人就会通过……这个关系连结起来。唔,如果他是打算杀一对夫妻,那还好说,但人数应该不会太多吧?要不然那就是……”   乐正唯俏脸微红,再怎么说她也是一个女孩子,那一类词她当然不能随便说出口。   一对夫妻之间拥有这种关系,很正常,谁都不会聒噪。可要是一群人的话……   这味道可就变得太多了。   所以她虽然没有说明白,但在场诸人不会不理解,他们又一次陷入了有些难堪的气氛中。   总是这样下去可不行。夜深开口破解:   “那个死者……叫钟建华的那个,他身为华彩集团的董事长,应该也有自己的家室吧?也或许有什么其它的‘私人关系’,这点我们先不考虑。我建议,首先调查一下他的夫人。”   这话中规中矩,没有人会提出反对。   于是,并不需要花多少力气,一个名叫“纪婉姝”的女人就这样浮现在他们面前。 第八节 巧合的连结(中篇)   “大史?史强吗?”   “嗯!他跟那个女的认识哦!”   谢凌依只穿着睡衣,盘着腿坐在床上,作为一个女生,她这种姿势当然极其不雅,但夜深现在有求于她,最多只是皱了皱眉头,就不发表什么意见了。   谢凌依是个好收买的,跟舒琳一个样儿。不过这回不能像过去几个月一样,毕竟夜深手上也没什么她爱玩的游戏了,最后他只好答应把一直放在家里吃灰的WIIU拿出来。谢凌依当即兴奋得一蹦三尺高。至于从她嘴里掏出些信息,那没什么难度,经过数个月的“合作”,谢凌依虽然嘴上还会拒绝,但心里已经对夜深不设防了。   “那个女的?”夜深立即追问,“是指那个纪婉姝?”   “还能有谁啊……我跟你说,那个女人可漂亮了!就算现在三十多了,也不比永咭差多少!”谢凌依闪着羡慕的星星眼,却又忍不住“噗嗤”一笑,“你是没看见,大史一见那个女人,眼睛都直了,愣了半天没说出话来。过会儿我们进去讯问的时候,他还是说一句丢半句,跟掉了魂儿似的!他虽然说那个女的只是他初中同学,但我估摸着呀,说不定是他的初恋情人!至少也是暗恋的!”   夜深会心一笑。这丫头的八卦功底可真不能小视。不过状况若真如她说的那样,那史强心仪一个漂亮女孩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就算现在拿出来说也不可耻。毕竟史强还是个单身汉呢。   跟现在那些“早熟”的孩子们比不了。夜深这一代人,初中时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夜深也曾和一个名叫陈雅涵的女孩走得很近,倒没有谈恋爱,只是互有好感,不过终究没有发生什么就是了。   但眼下这个时机有点不太好。   一来,人家刚刚丈夫去世,还是死于非命,就算把案件放在一边,也还有守丧等诸事待忙。这个时候你一个暗恋过人家的单身汉出现在这个钟家的漂亮媳妇儿身边,是有什么心思呀?   二来,若是单论案件本身,这个纪婉姝也没能摆脱嫌疑。   至少夜深对这个女人持怀疑态度。这其中一半是因为谢凌依刚刚给他讲了下午会议上吴允然的发言,夜深深以为然,另一半则是他自己的理由,也就是关于灵咒的那部分……   如果钟建华真的是因为某种灵咒而死,而这灵咒是依靠“那个”关系进行连结的话,那么纪婉姝就会是它的下一个目标。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即这种灵咒是以“自己”为引子,种下之后,会杀死所有和自己发生过关系的人。也就是说,是纪婉姝利用自己的身体杀害了丈夫。   无论是哪种可能,这个女人显然都是这起案件的中心,同时也是夜深任务的中心。   “钟建华的死因现在确定了吗?”他又问。   “嗯,因为催得紧,下午就拿到解剖结果了。”谢凌依点头答道,“具体的我也不懂,不过听说有什么‘心肌纤维撕裂’的状况,基本可以断定是惊吓过度致死的。当然了,这只是初步结果,之后还要进一步检查他的消化系统,以排除毒物致死的可能。”   “纪婉姝的不在场证明呢?”   “很完备。虽然昨晚她是一个人在家,但她那排别墅区前后门都是有监控的,她自己家里也有。她昨晚回家之后就没有离开,据说是在做出门的准备。好像钟建华答应借着五一这几天带她去什么温泉度假村,本来昨天就该走,但是有个重要客户约了一号,他不好回绝,所以拖了一天。丈夫晚归,她以为是一直在和客户谈生意,也没有在意,自己早些睡下了。直到今天早晨才得知噩耗。”   也就是说……没有作案可能吗?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夜深想着。哪怕不考虑灵咒,纪婉姝要想杀死丈夫,要么在自家宅中偷偷下手,要么就是买通他人。总不会自己冒着风险跑到外面小巷子里去截杀他。   “其它的呢?那么高档的小区,里面的监控系统应该很完善吧?”夜深问道。   谢凌依立即点头。当然很完善,而且绰号“眼镜”的张裕明去调监控,基本没怎么交涉就搞定了。除非和小区本身有关,否则便是事不关己,物业当然不会刁难,相反为了不招惹是非,还会积极配合。一般来说,调私有监控除了要拿人民警察证之外,还需要公安介绍信和调取证据通知书等文件,但工作人员一听说警察来查谋杀案件,哪里还敢阻拦?二话不说就赶紧开了绿灯。   “有什么发现?”   “那天晚间有一辆法拉利跑车开了进来,就停在钟建华回家的必经之道上。不过停在了树荫处,摄像头的视界被遮挡了一部分,看不到那人在钟建华经过时有没有下车,或做出了什么反应。不过,钟建华走过那条道后,那辆车很快就开走了,大概是九点十分左右的事,钟建华的死亡时间经推定也差不多是这会儿,所以……”   “所以这辆法拉利跑车上的人有着极大的嫌疑。”夜深顺着她的话说道,“没有案发当时的目击证言对吧?那条小巷两边的住户都恰好出门旅行去了……唔,那辆跑车开进来的时候,门口的保安有没有注意到什么?有没有看到车上面司机和其他人的面貌特征?”   “那个保安对车好像有点儿研究,一看是那么好的车,随便做了一下登记就放行了。”谢凌依有些忿忿不平,“在那么高档的小区干活,拿着那么高的工资,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呢?切,算了……出了这档子事儿,我估计他也干不下去了。不过我们跟他确认过,他说车里看样子是个挺壮的男人,戴着墨镜口罩,看不清脸。一般来说可能会觉得可疑的吧?但那个保安说,住在香郡兰庭的大人物里,保不齐也有那么一两个影视明星,所以这种打扮也正常,他就没有多管。更细的他就说不出来了,因为他的注意力都在那辆豪车上,而且也生怕自己惹得大明星不开心,毕竟他就是一没身份的小保安,可怼不起这些富人。”   挺壮的男人……夜深苦笑。你要说这算不算目击证言,那当然也算,可是能有多大用处呢?世上有这种特征的男人简直多得离谱,更别说那人可能是专门被收买来的职业犯了。再说,壮实的体格说不定也是一种伪装,想当初那个名叫林威的瘦弱男不就是把自己塞在蝙蝠侠的战衣里冒充大汉的么?   “车的来历呢?车主是谁?”夜深继续问着,“法拉利的跑车,我在程都过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几辆,应该不难查吧?”   “是不难,我们今天下午就锁定了。”谢凌依说道,可她的声音中却不带多少欢喜之意,好像这是一条完全无用的情报一样,“是一个富家的纨绔子弟,弄了辆豪车到西郊那边赌车场飙车,结果被一个硬气的交警给查了。这小子倒也有意思,也不跟人置气,直接开着车跟人回交警队,然后把车往停车场外边儿一丢,说我过两天来取。这辆车就一直放在停车场外面,没想到昨天晚上被人偷走,开到了香郡兰庭,到了深夜时分又给送回来了。”   “竟然没人发现?”   “没有。”谢凌依也觉得这事情颇为有趣,她勾起了嘴角,“如果不是我们从香郡兰庭这边的监控里关注上了这辆车,估计到现在都没人知道这事儿!这个人偷车倒是真有一套!我估计呀,交警队的人没想到那个富家子真就把车随便往路边一停,一点儿防备都不加;那个富家子也没想到他把车停在那儿,交警队的人都不帮他看一下。哈哈!”   夜深这回没有应和她,他想了一想,问道:   “那个富家子是谁家的?”   谢凌依回想着:“好像是什么……林家?”   “林家?”夜深皱起眉头,“天禧区的那个林家?怎么牵扯到他们了?”   “嗯?”谢凌依迷茫地眨着眼睛,“他们怎么了?他们很厉害吗?下午开会的时候说到这个名字,大家也都是你这个表情。”   夜深抱着胳膊在房间里绕了一圈,然后摇头苦笑起来。   “厉不厉害……怎么说呢?呐,谢凌依,你看。我父亲现在是省里的高官了,母亲娘家——也就是梅家,在西南地区商界中也是能排得上号的。钟建华的华彩集团虽然起步比梅家晚,但现在规模也不可小视。但就算我父母两家加上钟建华全家,放在林家面前,也不过就是一群小虾米,连人家的裤腰带都摸不到!”   “哪有那么夸张?”谢凌依笑了起来。   “一点都不夸张。”夜深正色道,“林家可是西南这块儿真正的豪门望族。你要非要追溯历史,那可是能按百年来计算的!即便是上世纪后期那几场大变动都只不过是让他们暂时收敛了一些,没能够真正把他们打压下去!后来他们借了改革开放的顺风,一路走到现在,用‘庞然大物’来形容毫不为过。现在他们明面上的生意都已经做到了极致,比起发展,他们更重稳妥。但暗地里,由他们家支持的一些其它产业,几乎已经覆盖了整个西南地区的方方面面。别的不说,‘不夜城’你应该知道吧?据说那就是借着林家的支持发展起来的地区之一。”   不夜城?   听到这三个字,谢凌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听说过,据说那片儿地方挺‘黑’的,对吧?整个程都有一半儿以上的‘那种生意’都集中在那个地方。而且最近流入市场的那种新型‘糖豆’和外环交界地带的飞车党好像都跟他们有关系……那也是林家的业务?”   “世上有几个名门望族是只走白道就能兴旺起来的?”   谢凌依眼珠一转,却突然坏笑道:“你肯定没去过那儿吧?”   “当然没有。”   “我就知道!”谢凌依嘻嘻拍着手,“毕竟庞统也不会喜欢‘落凤坡’的嘛!”   夜深愣了几秒,之前一直十分系统的思考戛然而止,他在脑中把刚才的话语过了一遍,才明白谢凌依的意思,不由得失笑。   “别犯傻了。我不去那里,实际上确有一些理由……严格来说,‘不夜城’的发展也跟我们夜家脱不了干系。”   “嗯?”谢凌依瞪起眼睛。   夜深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深究。   “林家……”他沉吟一会儿,却是问道,“华彩集团内部,有没有林家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下午我们确实讨论过这个诶……”   谢凌依这么说,但却只是微微惊叹,并没有太过讶异。虽然他们警队内部是在收集到充分资料后再行讨论的,而夜深则只是问了几个问题就注意到了这里。但在谢凌依心里,早已把夜深和她的学长一样,划入了“智者”的范畴,故而也没觉得特别奇怪。   夜深当然也有他的理由。豪车被随意停在交警队停车场外面,并且没有上锁,知道这种事的人多半和那个林家的纨绔不无关系。而如果把钟建华被害案和几个月前杀死神理的虫咒事件结合起来的话,那么就很容易想到——   “你这么说,那么你们应该确实查到了些相关信息,对吧?”   “嗯!”谢凌依重重点头,“就是那个‘转型派’的曹雪晖,昔年帮着钟建华共同创业的好友,他是林家的女婿!” 第九节 巧合的连结(后篇)   “林家的女婿啊……”   夜深喃喃着。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好几趟,已经有些疲累了,便拉过一只小凳子坐了下来。   “他是钟建华的好友,两人一起创业……那他也该有四十岁上下了吧?”   “四十二岁!”谢凌依当即答道,声音很大,似乎是因自己终于背熟了资料而有些开心,“他娶的是林家上一辈最小的女儿林玉蓉,两人好像是大学同学,毕业后没多久,林家觉得曹雪晖很上进,就把女儿嫁给他了。”   夜深歪了歪头:“……你这是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不行啊?!”谢凌依哼了一声,“你不听我就不讲了!”   “别别别!”夜深赶紧举手投降,“是我错,请务必继续,谢大小姐!”   “哼!”谢凌依不屑地转开了头,可看她脸上的表情却很是受用,“曹雪晖应该是在开始创业的同年就结婚了,也就是二十六七岁上下吧……他、钟建华,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叫牛达,一个叫赵旭,就是这四个人创建了华彩集团。其中牛达目前管理着人事部,而那个赵旭则是工业园区的技术总工,据说这个人一直在潜心钻研技术,因而拒绝了许多职位头衔,不过他们俩倒都是董事。另外,这两个人哪一派都没有加入,一直保持着中立。哦,还有!钟建华死前曾和牛达有过一段通话来着!”   “哦?他们说什么?”   谢凌依摇了摇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钟建华的公司在软件方面的业务一直是由别家专门的网络公司承包的,他现在想要自己专门开发一个网络管理平台,为此需要组织一个新的研发部门,因此和牛达商量了一下招收人手的事。我们派人询问过牛达,他说钟建华挂电话前曾说过‘我过了这条小巷前面就到家了,我先挂了啊’。另外我们看了钟建华手机上的通话记录,通话结束时间是九点二分,和钟建华的推定死亡时间相差不久。所以牛达的证言应该是可信的。”   “唔……”   夜深托着下巴沉思起来。谢凌依打了个哈欠,她已经侧躺在床上,看起来睡意朦胧了。其实她并没有必要陪着夜深一起熬夜,毕竟是夜深有求于她。但不知为何,她既没有催促,也没有说声“明天再继续吧”然后倒头就睡。她努力睁着困倦的眼睛盯着夜深思索的脸庞,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旭……这个名字在夜深心里过了一遍。   这个人他是认识的……不,这样说不太准确。实际上在二月底的那次任务中,夜深就已经和这个人接触过一次。夜深还有印象,在他和蓝冰雨共同去华彩公司找神理的头天,乐正唯打电话来说“我们已经动用关系联系了她的上级领导”,这个“关系”就是指这位赵旭赵工。   至于这位赵先生和雨色深红之间是什么关系,夜深没有多问,许是他曾遇到过什么灵事件吧……不过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他对灵应该就有些了解,而这一次的事件……   没有根据。夜深判断。暂且放在一边,改天去拜访一下他吧。   他又想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那个曹雪晖是林家的女婿,而且从创业之初起就是了,那么看来,大家都说钟建华是‘白手起家’,未免有些不尽不实。华彩集团的董事之中,有多少和林家有关系,这个能查到吗?”   “嗯啊……”谢凌依迷糊地揉着眼睛,“曹雪晖背后跟的那一群,也就是‘转型派’的主力军,基本上都和林家沾亲带故的。要说也是嘛,本来是一个搞大批量平民服装的,要像纪婉姝那样走高端服饰的路子也就罢了,突然说要卖珠宝钻石,该不会是傻了吧?除了他自家人跟他绑一条船上没办法,别人谁会去帮他?”   “如果是确有准备,那尝试跨界转型也并无不可。”夜深说道,“我三舅开的公司原本是专门搞电能表等精密仪器的,前些年也开始朝着新能源领域进行转型,如今就蜕变得很成功。不过……照你这个说法,看来林家的势力在华彩集团中并不占什么重量,那么就算林家在当年钟建华创业之初真的给予过帮助,想来也不会很大。这和林家的投机作风不太相符,看样子他们过去并没有把这些年轻人的小打小闹放在眼里,等到发现华彩集团已经成长为一个巨人,再想插手已经有些迟了。”   谢凌依对夜深的这番说法半懂不懂,她翻了个白眼儿,双手枕着脑袋直愣愣地望着上方床板,说道:   “但根据小道消息,最近曹雪晖跟那个纪婉姝走得好像很近。”   “嗯?”   “我也不知道具体的啦,是张跃飞打听来的,谁知道有几分可信度?”   曹雪晖和纪婉姝……   夜深用手机飞快地搜索了一下这两人的资料。这两个人虽不是什么大明星,但在西南地区商圈之中也有一定的知名度,参加过不少商业活动,要找到他们的照片并不难。   纪婉姝确如谢凌依所说,是一个让人惊艳的美人。她刚才说这女人能和夜永咭相比,这话半分不差。蓝冰雨的美带着一种清冷的气质,而夜永咭则是娇俏可爱,至于纪婉姝,仅从这些静止的照片上也能看出她的端庄与优雅。她那和婉的微笑令人如沐春风,完全看不出她也是一位叱咤商界的女强人。   至于曹雪晖……嗯哼……   这家伙明明已经是四十岁的“大叔”了,却依旧拥有着一张帅气的面孔。这种帅是和年龄无关的。打个比方,同样的年纪,曹雪晖和钟建华的区别就像是克里斯-埃文斯和八两金的区别一样。当然这么说有些夸张了,但两人在外貌上的高下一览无遗。   容易理解。如果曹雪晖长得跟猪八戒似的,那林玉蓉多半也不会有高翠兰那样的眼光。   比起美女和野兽,许多人更爱看俊男靓女产生火花的剧情,不是么?不过,这三人都是身居高位的董事,应该不会因一时冲动而犯下什么“错误”……但从另一个方面考虑,钟建华本人的“传统派”占据着华彩集团中比较强大的一部分力量,而纪婉姝和曹雪晖两派都相对弱小,如果他们有问鼎之意的话,在“某些方面”进行联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夜深切换着保存下来的图片……钟建华、纪婉姝、曹雪晖……嗯……   他们之间,是否真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会不会是……“那种关系”?   夜深暗暗把这些信息记在心底。他又问道:“别的还有什么吗?比如说,钟建华有没有仇家什么的?最近有没有跟谁发生过争执?尤其是华彩集团内部的人……”   “唔……”   在夜深静心琢磨的这会儿工夫,谢凌依好像都快要睡着了。听到夜深问话,她才挣扎了一下,满脸不情愿地转过头来。   “他们生意做得这么大,有些得罪的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她嘟哝着,“不过倒是听说,钟建华近期的脾气好像有点儿大,在公司里跟人发了好几次火。比较严重的是半个月前,他跟自己的左膀右臂,一个叫唐东升的人吵得比较厉害。那个人虽然不是创业之初就跟在他身边,但也是十年老员工了。他们吵得很凶,钟建华把他摆在办公室里的大理石雕都给砸了个稀烂,据说这事儿闹得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   “他们为什么吵啊?”   “嘿,你可问到点子上了!”谢凌依眯着眼睛说,“据说这个唐东升是他的死忠,两人以前也多次意见不合争吵过,但总能殊途同归。不过这一次事儿有点儿大,那个唐东升有一个女儿,正是上高中的年龄,在半个月前的晚上被人给‘欺负’了!”   “欺负?”夜深一时没反应过来,“校园霸凌吗?”   “不是!唔……就是……那个呀……”   谢凌依扭扭捏捏的,刚才洗澡后褪下的红潮此刻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涌。   夜深瞬间明白了——   “难道她被人侵犯?!”   谢凌依点头。   夜深的心脏砰砰加快了跳动。他本能地察觉到这件事可能和他的任务有什么联系,“侵犯”也是“那种关系”的一种体现。这是巧合吗?不,虽然还不能确定……但看来这个名叫唐东升的人,也需要列入到调查名单之中。   谢凌依继续说道:“那天出事儿之后,唐东升请假在家里安抚女儿。但是他本来是约了重要客户的,这一回爽了约,钟建华当然大发雷霆,非要他到公司里来解释清楚。结果两人就这么大吵了一架。唐东升摔门而去,几天都没有上班。但是……我们向纪婉姝等人确认这件事的时候,他们却说最近钟建华和唐东升已经和好了,所以他暂时嫌疑不大。”   “唔……”   夜深点了点头。这之后,他又向谢凌依确认了几个问题。眼看就要到凌晨一点,他倒是无所谓,可谢凌依本来今天就累得不行,明天还要去忙,这会儿早就支撑不住了。夜深眼看着她嘴里的东西已经掏得差不多了,这便放过了她。天气闷热,他也得去洗个澡呢。   然而,就在他拿好睡衣撩开门帘的时候,身后的谢凌依却在迷迷糊糊中突然问道:   “我说啊……你差不多也该告诉我了吧?你从去年开始就老是这样,对着我调查的案件打听来打听去的,又不怎么帮我们破案,你到底是在忙活个什么劲儿嘛?”   “呃……”   夜深回头看去,谢凌依没有拉上床前的帘子,夜深能看到她双目紧闭。   也许她只是随口一问?   夜深这样想着,正打算像往常一样糊弄过去,她却又说道:   “我好像听苏琴说你在网上写侦探小说?是要用作素材吗?那你可不能乱写哈,这种案子我们正在侦办过程中,按理来说是不能随随便便把相关细节透露出去的。”   “哦,我知道。”夜深赶紧答道,“你放心,这些规矩我懂,我不会随便乱写的。”   “那你打听什么?难不成你是隐藏很深的情报贩子?像折原临也那样的?”   “不是。”夜深矢口否认,“我不会拿这种情报去赚钱。”   “唉……”谢凌依撇了撇嘴,“那你问这么多,岂不是毫无意义吗?”   并不是无意义哦……夜深想着,但他不会这么回答。这是一个绕开话题的好机会。于是他说:   “就算无意义又怎样?在这世上,并不是只有有意义的事,才有去做的价值。”   这种回答有些讨巧,但用来应付谢凌依应该足够了——正当夜深这么想着的时候,谢凌依却突然“啊哈”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她气势汹汹的样子和刚才困倦不堪半死不活的形象判若两人。   夜深吓了一跳,手中的睡衣差点全掉在地上。   “大半夜的你干嘛?”他抱怨起来。   谢凌依却是目光炯炯,好像刚才那困得要死的女孩跟她没有半点儿关系似的。   她指着夜深,语气中充满了兴奋——   “一年了!终于被我抓到你了吧!”   “啊?”夜深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你自相矛盾了!”谢凌依大叫道,“我就说嘛,哪有人可以一辈子都把话说得那么圆滑!这回你装逼失败了吧!”   “……啥?”夜深一头雾水。   “还记得吗!去年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你说你是不会说谎的,你说说谎对你来说是最无意义的事情,对不对?”   夜深一挑眉毛。   “我的原话是——‘我从来不说谎。在我看来,说谎是所有需要耗费体力的活动中,最无意义的一个’,对吧?”夜深平静地说道。这话他不会忘记,因为他每次跟人解释自己不会说谎时,都会把它用上。   “对呀!你承认就好!”谢凌依呲着牙,不顾自己凌乱的头发,继续指着他说道,“可你刚才又说,无意义的事情也值得去做。这不就是一种自相矛盾吗?”   “……没有哦。”夜深摇头。   “你还狡辩!”   “我没有。”夜深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这些话都是我说的,我可以承认,但是它们并不相互矛盾。其原因在于,我那句话并非是一句,而是两句。”   他在谢凌依疑惑的目光中竖起两根手指。   “前一句,‘我从来不说谎’。后一句,‘在我看来,说谎是所有需要耗费体力的活动中,最无意义的一个’。仔细想想,谢凌依。这两句话之间的联系很薄弱,至少,并不是因果关系。”   谢凌依呆了一下。   “……什么意思?”   “就是说……”夜深不厌其烦地解释道,“我不说谎,并不是因为我认为它无意义。我不说谎是一件事,而认为它无意义,则是另一件事。这两件事不是用‘因为’、‘所以’连接起来的。我确实认为谎言没有意义,但没有意义的事情有很多,我并非每件都不会去做。唯有说谎例外。我之所以不说谎,是因为我曾和‘某人’进行过一个约定,我答应他,会尝试去做一个不依靠谎言也能够好好生活的人。”   他看着谢凌依的眼睛。   “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唔……唔……”   谢凌依发出不知是答应还是不服气的含混声音,她的脸色涨得通红。过了几秒,在夜深的注视下,她一把掀开凉被钻了进去,气愤道:   “太过分了!反正你怎么说都有理!呸!我辩不过你,行了吧!”   夜深看着谢凌依翻身面向墙壁,只把后脑勺露给他,不由得有些好笑。他摇了摇头,心想:要跟我争论这些,你还差得远呢。   他走出里间进入浴室。身后传来了谢凌依有些做作的打鼾声。 第十节 百态(前篇)   纪婉姝坐在红色实木的弧形办公桌后。看得出她稍微化了点妆,来遮蔽红肿的眼圈和憔悴的面庞。可或许是因为爱人过世带给她的打击实在太过沉重,在她快速浏览着眼前文件的动作之中。似乎还是能够发现些许失魂落魄的影子。   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我的心理作用。牧流心这样想着。   在她的印象里,她的上司,这个名叫纪婉姝的女人向来是温柔而坚强的。   “温柔”和“坚强”,这两个词并不相互矛盾,并且恰好能在纪婉姝的身上完美融合起来。牧流心一直对此深有体会。   她是在纪婉姝结婚前年进入华彩集团的,本来在总裁办行政部混日子,和纪婉姝原本的秘书有些私交。后来那名秘书借着休产假离职了,便把牧流心推荐上来。而之后就是华彩集团的两位领头人物大婚之时,牧流心在那段时间超水平发挥,帮助纪婉姝将女方这边的事务全部包办下来,为她分担了大部分压力,因此而得到了纪婉姝的赏识,坐稳了这个副董秘书的职位。   但其实,牧流心一开始并不是很喜欢纪婉姝。   有些内幕大家心里都清楚,纪婉姝是从一开始就被董事长钟建华看上,然后才进入华彩公司的,并且她在公司里过快的升迁速度也引起了不少的质疑。尽管她的升迁总是伴随着些许可圈可点的成绩,但那些没有和她相处过的普通员工对她也并不关注,当然不会了解这些。就算看到了她的报告,估计也会觉得——“这是你的本事么?我看你也就只是擦了点儿边,多半别人把事儿都办妥了,然后安到你头上的!”   这种道理是没法讲的。因此就算纪婉姝再有能力,别人也只会把她当作一个攀着男人上位的花瓶来看。   牧流心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成为一个花瓶女人的秘书,自己还能剩下多少前途呢?她恶意地揣度着。但她并没有拒绝这个职位,毕竟与它相伴而来的是提高一半的薪水,而牧流心确实十分需要经济支援。   她本质上是一个相当懒散的人,讨厌努力,讨厌工作,没有梦想,也没什么执着于之的事情。她的父母以前曾是工行储蓄所的职工,但在后来的体制改革中被迫“内退”,此后只能做些小生意维生,而她下面还有两个不成器的双胞胎弟弟。牧流心向来不愿做耗费精力的事,但她别无选择。如果可能的话,她才是最想当花瓶的那个人,但跟纪婉姝一比,她就知道自己没什么希望。   她当然并不丑,但纪婉姝的美貌却能整整甩出她十条街不止。只要有这个漂亮的上司在,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不会选择自己。她心里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嫉妒着。   然而,如今的她终于明白了过去的自己究竟有多么浅薄。   纪婉姝和她完全不同,这个女人是一心朝着梦想的方向坚定前行的。她热衷于高端服装的设计与搭配,希望能够引领社会时尚潮流,为此她才一度成为了一名服装设计师。华彩集团对她来说不仅仅是一个上位的阶梯,更是一个大展才华的舞台。即便没有钟建华的支持,她也迟早会走到这个位置。   勾心斗角似乎不是纪婉姝的强项,但她也有属于自己的武器。她所拥有的真诚笑容所向披靡。她能够感染与她进行接触的每一个人,同伴因她的笑容而变得强大,客户也会为她的诚恳所触动。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她似乎从来不知疲倦与放弃为何物,不管经受怎样的打击都能够重整心神。她从不胆怯,亦从不愤怒,就算是再难缠的人,只要被她盯上了,最后都只能乖乖地签下单子。别人或许不清楚,但牧流心却离得很近,她心中明白,如果把华彩集团高层的创收占比画出一张饼图,其中至少有三成以上都是纪婉姝的功劳。   可这个社会并不能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不管纪婉姝的成就有多高,却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阻碍拦截着她。身为一名女性,总是不免会在某些方面被人冷眼相看,即便她身居高位也难以摆脱这样的桎梏。近在身边却与她理念不同的丈夫更让她苦恼万分。别人或许不知道,但牧流心却全部看在眼里。自从公司中的派系分别逐渐清晰起来,钟建华对于纪婉姝的打压就从未停止。在外人面前他是对自己的娇妻呵护备至的成功人士,但牧流心却清楚他内心的狭隘。不客气地说,昨天知道钟建华死讯的那一瞬间,牧流心除了感到些许打击之外,竟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阵快意。   终于死了!她恶狠狠地想着。这样看你还怎么拦我们纪总的路!   而今的她,会毫无保留地、用尽全力地支持纪婉姝。   曾经她读起《三国演义》,也像许多现代人一样怀疑过刘皇叔的用心。虚伪、做作、爱收买人心曾是她给这个人物下的定义。然而直到她认识了纪婉姝,才明白这样的人或许是真实存在的。在纪婉姝的心里,所有近在身边的人都是她可靠的伙伴,都是她信任与依托的对象。在她的光环之下,数之不尽的支持者聚拢起来,形成了如今她身后的庞大队伍。而牧流心则是这支队伍中站得最靠前的人。   纪婉姝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在她高中时便已故去,如今的她身边举目无亲。但她发自内心的亲和态度却让牧流心觉得自己仿佛多出了一个姐姐。在工作中她是可以信赖的上司,在生活中她是默契的朋友。牧流心愿意为她像丞相一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心里明白这样做的必要性。   纪婉姝很弱小,她需要保护。牧流心想着。尽管她一直都能够靠自己的真诚走得顺风顺水,但那是因为在她所行走的这片领域中,大部分人都是“绅士”——至少表面上是,他们不会明目张胆地伤害她。但如果她继续前行,早晚她会碰到一些行事龌龊的人,也许她会在那种地方吃大亏。   牧流心会不惜一切代价来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牧流心扭头看向斜对面,毛玻璃门的那一边是董事长的办公室,而今已是空空荡荡的了。   她握紧了拳头。   是的,“不惜一切代价”。   “我明白,但是可否……是,是,是这样啊……那么……好吧,我知道了,非常感谢……”   纪婉姝挂掉电话,她轻轻咬着牙,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牧流心走上前去:“是林家的人?”   “……是。”   “他们又通过曹雪晖向你施压?”   纪婉姝没有回答。   “他们太过分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纪婉姝微微摇头,她的声音有点颤抖:“……他们是生意人,他们也要为自己考虑……”   “可他们分明就是在耍阴招!”牧流心气愤地说道,“你看这半年他们都做了什么?我们以前起步的时候他们不施援手,那么艰难的局面都是我们自己打过来的。现在我们有名气有能力了,好了,他们想来摘我们的果子,不给就动手强抢了!”   “他们没有强抢……”纪婉姝有气无力的说。   “有什么分别!纪总,对这种人是不能好心的!他们哪管什么公不公平,他们现在就是明着要夺我们的东西!我呸!还大家族呢!算上那个曹雪晖,连一个好鸟都没有!”   “流心……”纪婉姝温柔地摇了摇头,“别这样。现在情况对我们而言确实是有些不利,但是我们只要努力……”   “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依靠努力来解决的!纪总!”   纪婉姝仍然只是摇头,她的微笑没有消退。   “不,可以的。流心,相信我,我会努力去解决一切困难。”   牧流心深吸一口气,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纪婉姝看着牧流心憋着一口气的样子,她的眼神变得犀利了一点。   “流心,两周之前钟——董事长和唐总吵架的事情,现在整个公司都知道了,就连外人都知道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谁知道呢。”牧流心冷哼一声,可她逃避了纪婉姝的视线,“大概是谁听到了传出去的吧……”   “是吗?可那天大家都已经下班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你、我、钟总和唐总四个人,究竟是谁听到了传出去的呢?”   牧流心没有回答,她的眼光闪烁,明灭不定。   纪婉姝盯着她,心中早已了然。   “依靠不正当的手段,得到的结果也同样是不正当的。”纪婉姝平静地开口,“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再发生,好吗?……下午我要回家一次,劳烦你帮我把别的安排都推掉,谢谢。”   纪婉姝并没有自己的家,她所说的当然是钟家。   牧流心低垂着脑袋,下巴微动,似是表示同意了。她嗫嚅道:“赵总本来说要找您来着,说要推荐个男人给您认识,但没说是干什么的。我给您推掉了。”   “……这倒可以。”   纪婉姝话音刚落,门口突然传来动静。两人一同转头看去,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但精神矍铄的高瘦男人站在那里。   他用口型说道:“我可以进去吗?”   这男人的名字叫唐东升。   牧流心望了纪婉姝一眼,纪婉姝却没有看她,而是轻轻点头。唐东升开门走入,牧流心向他欠身行礼,但他没有理会。他直接把一沓纸质资料交给纪婉姝。   “纪总,林家的单子。”   牧流心皱了皱眉。可纪婉姝神色如常,她道了谢,接过资料,放在手边翻阅着。   “纪总……”唐东升犹豫了一下,“请您节哀……”   纪婉姝抬起头来:“……谢谢。还有……我得代他跟你道歉……之前的那件事……”   “我不怪他。”唐东升说道,他的语气略显生硬,“那不是他的错。”   “你一直在帮他……”   “我应当的。过去他在我跌到谷底的时候对我伸出了手,从那以后我就决定辅佐他。他的理念我会代他执行,他的愿望我会替他完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即便他已经不在?”   “是的,即便如此。”   纪婉姝沉默良久,她微微点头,露出和婉的微笑。   “他有你这样的朋友,一定会很开心。”   “……也许吧。”   唐东升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转过身,就此离去。   于是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只有纪婉姝翻动着纸页,发出令人有些不安的动静。   牧流心望着唐东升离去的背影,她的小拳头再一次紧紧攥了起来。   努力并不能达成一切,婉姝姐。她想着。但是,这与你无关。   是的,与你无关。   你只要在那里努力就好,只要在那里静静微笑就好,只要这样……   而其余的那些事情,通过努力无法做到的那些事情,就像唐东升之于钟建华一样,我们这些人会代你完成。   即便这可能会违背你的意愿。   可能需要不择手段。   可能会需要一些……比较“特殊”的做法。   她的手隐藏在背后颤抖着,她的瞳孔覆盖了一层阴影。   而纪婉姝仍旧安静地坐在那里,似乎对一切都全无所觉。 第十一节 百态(后篇)   夜深站在科技园南侧的一家“名典”咖啡店门口,目送着一个身影略显佝偻的男人远去。就在刚刚,他和这男人交谈了足足一小时。尽管在昨夜谢凌依的讲述之中,这个人的存在对于事件本身来说,显得关系不大,但却是夜深最容易接触到的对象。   是的,他就是谢凌依提到的那位姓赵的技术总工。同时也是在二月底任务之中,帮助夜深和蓝冰雨找到神理的那个人。这个人其实并不是雨色深红的协力者,但尽管夜深约他时他表现出了极不耐烦的态度,最后却还是乖乖地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不知是不是夜深的错觉,这个人在看向夜深的眼神中,隐藏了许多复杂的东西。他可以读出厌恶、畏惧和鄙夷,还有许许多多其它错综不明的感情。   不过夜深并不在意。   许多人在知道他们的身份后都会这样,这位赵旭赵工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夜深先是拜托他为自己向那位纪婉姝副董事长引见一下。赵旭一开始拒绝了,但在夜深的执意要求下,还是给纪婉姝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并非纪婉姝本人,而是另外一个年轻女子,据说是纪婉姝的秘书,名叫牧流心。在听说了赵旭的要求后,她毫不客气地以“纪总现在很难过,没有心情去见外客”这样的理由挂断了电话。   “你听听。”赵旭一摊手,“这小丫头片子,叫纪总惯得!越来越不尊重长辈了!”   话虽这么说,但夜深却仿佛听到了他的话外之音——“你看,我早跟你说行不通的,你还不信!”   没能跟纪婉姝见上面,夜深并不觉得多么失望。就像去年和谢凌依的接触一样,信息部门会制订多种接触策略,一次不成就再来一次。至于眼下,他要看看能不能先从这位赵总的嘴里掏出些东西。   结果并不是很好。这位赵总也不知是不是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一心钻研技术,不问公司事务”,还是有意推托,对于夜深的问题,他几乎一问三不知。唯有当夜深问到关于牛达这个人的信息时,他的话才多了起来。   “这位牛总好像目前管着人事部对吧?”夜深问道,“听说他跟您一样,都是‘中立派’?”   “呸!谁跟他一样!”赵旭火大地怼了一句,接着喝了一口黑咖啡,然后说道,“根本就没有什么‘中立派’!你们外边儿真是越传越邪乎了。我们其实就是安心做自己的事儿,谁都不帮,这就叫‘中立’!”   “谁都不帮?”夜深咀嚼着这几个字,“可我听说你们和钟建华、曹雪晖不都是好朋友吗?”   这一次赵旭没有立即回答。他左右望了望,没有在这咖啡馆里看到什么熟人。理所当然的,因为华彩集团的总部在科技园北边,而这家咖啡店则在南侧,应该没有哪个员工会特意穿过整个园区来这里休息。况且他选择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旁边有两盆盆景挡着,只要他们不吵起来,声音应该不会被别人注意到。   赵旭又喝了一口咖啡,他的饮品就快要见底了。他晃荡了一下自己的杯子,有些无奈地叹息着:   “好朋友……是啊,好朋友嘛。当年创业的时候还是勾肩搭背的好朋友,谁知道这走着走着,人心怎么就散了呢?老钟的脾气越来越躁,阿晖成了林家养的狗,两人面上还能说得上话,内里说不定早就决裂了,让我帮谁去?我还是老老实实干我自己的活儿吧,虽说两不相帮,至少上谁家里去都还能吃的上饭。”   这似乎不该是向夜深这个“外人”说起的话题,但赵旭的口气里却有种一吐为快的感觉。或许这番苦恼已经在他的心里憋了很久了吧。   夜深突然明白这位赵总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要求升迁,除了占着个董事会的位置外,甚至连白塞过来的职位都不要,就安心守着他这“技术总工”的活计。他也有他的难处啊。   “要不是怕跟他们闹翻了,我早就站姓纪那丫头手底下去了。虽说依着那女人的意思,我这个技术部门非得裁下去一半人不可,不过长远看来,公司确实到了不变不可的地步了。尤其是这半年……”   他说“这半年”,夜深听到了,却没有往心里去,只以为他指的是市场形势不好。夜深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你跟牛达先生的关系很差吗?你刚才唯独没有提他——”   “别跟我说这个狗东西!一说他就来气!”   赵旭突然恶狠狠地打断夜深的话。这回他的声音确有些大,后面一桌的客人不悦地朝这边瞟了一眼。   “他怎么了?”夜深暗示性地压低了声音。   “呸!他整个儿就一垃圾人!我可知道他了!一开始小纪被老钟招进来的时候,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们俩什么关系我们谁不清楚啊?可这个色胚,他一看小纪长得漂亮,死皮赖脸地就往上凑,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德性,谁看得上他呀!就他这样的,送棒子国整容去人家都接不了他这么大的活儿!结果老钟跟小纪都要结婚了,他还搁那挑拨离间。这段时间老钟脾气不好,多半也是他乱传些风言风语惹出来的!你看看整个公司里有几个女员工敢往他身边儿凑。他家里老婆受不了他,早跟他离婚了!他现在就天天往那些小巷子里边儿逛,一宿一宿的,也不回家。哼,早晚折腾点儿什么病出来,整死他!”   他愤愤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刚好一个路过的服务生看到了,又不便说,只是一阵侧目。   夜深安静地喝着他的冰咖啡。   一番交谈下来,这位赵总的性格他也摸得差不多了。如果他的说法为真,那么钟建华、曹雪晖、牛达和赵旭这四人中,恐怕只有他一个还记挂着昔年的朋友情谊,这位赵总眼看着朋友反目,愁绪万千,有心想要维护,却又不知从何做起,只好消极逃避。即便在对牛达的态度上,他虽然骂得极狠,却也隐隐有些担忧,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而如果不论私交,那么诸派系之中,他最看好的其实是纪婉姝的“革新派”。   当然,夜深也隐晦地问起,最近华彩集团中,是否有一些“不太正常”的事情发生。他不需要明说,如果这位赵总真的是因为某些灵事件才跟雨色深红有所牵连的,那他必会明白夜深的意思。   而他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送走了这位赵总,夜深打了辆车,直奔科技园北边的另一家公司大楼而去。   其实他今天本来是要和乐正唯一起行动的,但乐正唯那边也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忙。第一,是要查一下和“那种关系”有关的灵咒资料,尽管乐正唯说不记得有这样的灵咒,但她毕竟也是人,不是机器,难免会犯错误,还是稳妥一点好;第二,她在和信息部门交涉,希望能够联系上那个警方的协力者,将钟建华的尸体送到蓄水池中来。   “这很难。”   听说了她的意图后,夜深做出这样的判断。   当然很难,且不论钟建华的社会地位和尚未举办的葬礼,目前这起凶杀案正传得沸沸扬扬,也不知尸体是否已经解剖完成了。高新区这边好像还没有建成独立的法医中心,因此尸体要么在殡仪馆解剖室,要么就在警局停尸间,不管哪边,都难以想象他们能够疏通关系把尸体偷出来。除非整个高新分局都成了雨色深红的协力者。   “总要试试。”乐正唯这样答道,“哪怕不行,如果能让我混进去察看一下尸体也好。如果这是一种新型灵咒的话,我或许可以通过尸体上残留的痕迹来判断出它的‘组成元素’,由此来找到对付它的法门。”   所以她今天没有陪着夜深一起来。不过还好,这位赵总是个好说话的人。至于面见纪婉姝……还是等到之后再说吧。   时间已是下午一点多。夜深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昨天晚上临时动主意安排的。这还是在他和谢凌依谈话时偶然想到的。   他跟谢凌依提到了一位舅舅,本来公司里是做精密仪器的,后来转型走进了新能源领域。现在他的目的地就是这位舅舅的公司。   这是他的三舅,只比母亲大两岁。在母亲的娘家中,大舅性格刻板严肃,二舅却刚好相反,一点都不看气氛,会开各种不合时宜的下作玩笑,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只有这位三舅,性格温和,且对夜家兄妹倍加宠爱,夜深一直跟他走得很近。   不过,他倒是从没来过三舅的公司。按照预约给前台小妹说了一声之后,小妹一番确认,让他上到第十九层。夜深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三舅低沉的嗓音。   “进来吧。”   夜深也不多客气,跟舅舅一番寒暄后,便进入了正题。   “对,就今早我电话里跟您讲的,我想了解一下有关华彩公司和钟建华的事情,您这边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商界上的传闻。”   他坐在沙发上,三舅梅纯业则坐在办公桌后,但没有摆长辈的架子,而是桌旁的小冰柜中取出一瓶康师傅绿茶丢给他。只不过夜深刚刚喝过咖啡才过来,肚子里水正多着呢,便只是微微抿了一口。   “怎么突然对这种事情这么关心了?”梅纯业感兴趣地望着他,“是不是为了这两天那个案子?”   “您也听说了?”   这就是一句废话。   果然,三舅哼了一声:“这么大的事儿,你大哥想瞒都瞒不住,现在还有谁不知道啊?不过你小子又是怎么回事?想当侦探?还是想给你大哥帮点儿忙?”   不等夜深想好该怎么回答,他便自顾自点了点头——   “不错。你也长大了,懂得帮家里办事儿了。”   夜深只好苦笑。   “华彩啊……”梅纯业长叹一声,“非要说的话,其实我还是挺看好的。我们公司的工业园那边的职工制服就是跟他们签了单子,当然,他们那边的电表也都是从我们这儿购的。”   “我们和华彩有合作吗?”   “合作嘛,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你买我的我买你的,沾上点儿关系,然后给熟人介绍一下,大家互惠互利。你们现在怎么说来着?哦,‘商业互吹’!就是这样而已。”   夜深点头表示了解。实际上有多了解?他自己也说不清。只不过他觉得这不是多么重要的情报,故而直接略过。   “您了解钟建华这个人吗?”   “他啊,就算是个暴发户吧。”梅纯业随口说道,“不过在暴发户里,他能力还算不错,运气也蛮好的。只不过最近这半年,圈内人传言他脾气见长。嘿,要是我我也长,毕竟林家摆明了就是在针对他。”   暴发户……梅家往上数两代,可也是暴发户呢。   当然这话夜深不会傻到说出口,不过他倒是注意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好像那位赵旭赵总之前也提过——   “这半年出什么事了?林家是指那个天禧林家?”夜深皱了皱眉。   “还能有谁嘛!”梅纯业肯定道,“华彩集团规模还小的时候,林家看不上眼。现在人家发展起来了,林家后悔了,不过他们好歹还有一个棋子安插在里面,就是曹雪晖嘛。虽然是个小虾米,但好歹也算是半个林家人。就是通过他,林家这两年不断往华彩集团里塞人,就是这些人组成了那个什么‘转型派’。”   “钟建华不会看不到吧?”   “他看到又有什么用?就凭他,连在咱们家面前叫板都不够看的,还想跟林家斗?”梅纯业嗤笑道,“而且近半年来,林家越来越明目张胆了,他们鼓动了一些供应商对华彩集团施压。这些人有些本来就是依附着林家的,有些则是不敢得罪林家。这时候就看出来‘白手起家’的痛处了吧?他钟建华身后又没有后台,林家想怎么拿捏他就怎么拿捏,一点儿都不用担心。所以这半年整得他焦头烂额,我们看了都觉得可怜。”   “唔……”夜深思索了一下,然后问道,“那纪婉姝呢?您了解这个女人吗?”   梅纯业挑了挑眉毛。   “认识当然也是认识的,就我刚才说那个职工制服的单子,就是她过来签的。这女人在圈子里面是一个特例。怎么说呢?她应该是那种……很‘真’的女人。”   “真?”夜深对这个字眼犯了迷糊,“什么意思?”   “你看,我给你打个比方。”梅纯业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有这么一个词,‘无商不奸’,对不对?实际上到了我们这个层次,什么勾心斗角的,那都是小儿科。如果你不把自家的产品做好,哪怕你骗术再牛叉也没用。能坐上我这个位子的,什么把戏没见过?谁唬谁啊?对不对?”   夜深点了点头。   “可是你要说这些阴谋诡计没用,那也不见得。所谓‘兵行诡道’,要跟同行竞争,要扩大市场占比,你总得有些手段的。有时候用暗的,有时候用明的,只要你不犯法,不违背一些行业规则,那你多用点儿鬼主意,人家反倒夸你厉害。”   夜深有点儿明白了:“您是说……纪婉姝是很‘真’的女人,是圈子里的特例,因为她从来不玩手段?”   “不是。”梅纯业摇了摇头,“我是说,真诚本就是她用得最好的手段。”   “……诶?”   “我听说你小子从来都不说谎,对吧?纪婉姝也是一样,至少在商道上是。她既不夸夸其谈,也不贬低他人,有什么就是什么。真诚,且执着。你说她在暗地里耍心机?没有,从来都没有过。她的承诺向来是说到做到。这个名声出来了,愿意和她合作的人当然不会少了。这么说吧,她就相当于我们这条道上的一朵白莲花。咱们这些人摸爬滚打的争了这么多年,突然冒出来这么漂亮一朵花,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谁好意思践踏她?人家都这么以诚相待了,别说咱们这些大老爷们儿,就是那些大姐大姨们,还有心跟她过不去吗?还有心欺负她吗?这要是传出去,连这么个弱女子都坑,那别人怎么看自己啊?当然,她长得那么好看,也算是个原因吧。这么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你看,谁不心动啊?咱这毕竟还是看脸的世界,你要说是个猥琐小老头儿,哪怕再真诚,谁帮他宣传啊?”   夜深附和地笑笑。   “况且,她本人也算是相当有能力的。不信你换个别的女人来,就《欺诈游戏》——你看过吗?对,就里边儿的那种圣母,你找过来让她谈生意,她会吗?要知道商场如战场,但可不是零和博弈。纪婉姝这个人,自己不吃亏,也不会让别人吃亏,这才是她成功的关键所在。况且她也很有眼光。别的不说,就她目前领导的这个‘革新派’,如果能够成功,那么华彩集团眼下面临的困局,说不定就真能解决了。”   “这又是怎么说?”   夜深对商业一窍不通,只能傻乎乎地发问。   “你想啊,林家目前要挟华彩集团,凭的是什么呢?是那些供应商都害怕林家的势力,所以即便不满,也是敢怒不敢言。当然,这个时间不会很长,不能把人逼急了,林家也要在乎自己的名声和影响。但华彩偌大一个集团运转,他们可拖不起的,有这么一段时间就足够把他们拖垮了。但是,如果纪婉姝革新成功的话,华彩集团的战略方向就会发生转变,到那时候他们面对的供应商和客户群体,还会和之前完全一样吗?不会了,肯定不会了。而且到了那时,能够成为华彩主要来往对象的,就会是我们这个阶层的人。我们虽然也不想惹林家,但我们可不怕他!林家如果还想对华彩造成威胁,就必须连我们也一块儿扯进去。就算是林家,也必然不会想竖立这么多新敌人。要是把我们全都得罪了,他也要扒一层皮下去的!”   “这样……”夜深呆滞地点着头。   梅纯业看着他这副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跟你讲这个太难为你了。当然了,我说的就是一个概括性的判断,道理讲得太白了,实际情况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商界风云变幻莫测,林家肯定有林家的后手,纪婉姝想必也不会甘愿受制于人。虽然钟建华不在了,但华彩内部恐怕仍然是暗流涌动,除非纪婉姝能够迅速把整个集团控制住,否则过不了多久,她就要被林家踩在脚底下喽。”   他叹息一声,不知是不是在为纪婉姝这么个小美人而惋惜。夜深这半天听了个半懂不懂,却也不好再浪费舅舅的时间为他详细剖析。他想了一会儿,问道:   “您认识唐东升这个人吗?”   “哦,‘传统派’的二号人物吧。”梅纯业淡淡地答道,“听说过,但没什么深交。这个人过去好像也跟钟建华一样,是白手起家打天下的那类人,他原本的公司是做智能电表的,说起来倒跟我们以前还有些交易。只不过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倒闭了,就这时候钟建华找上了他,说是看中了他的能力。从那以后这家伙就对钟建华死心塌地了。说起来他确实有些本事,而且忠心耿耿,是保守派的得力干将,但对钟建华夫妇都很尊敬。尽管他年纪比钟建华还大几岁,都可以做纪婉姝的叔叔了,但对纪婉姝向来礼敬有加。不过我跟他没什么交往,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足够了,谢谢您。”   夜深又问了几个问题,三舅都一一作了回答。这时门外有人进来,是个娇艳的年轻女子。   “哦,萌萌啊。”   梅纯业招呼道,一张老脸上春光四溢。   “梅总。”   许是有夜深这个“外人”在的缘故,名叫萌萌的女人虽然眼波流转,回答得却很拘谨。   梅纯业乐呵着:“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外甥,大文豪,大作家!”   “呃……我是夜深。”   夜深尴尬地冲她点了点头,心想三舅你要真想给我介绍,在加那些吹牛的名头之前,至少先把我名字说出来啊。   “是夜公子啊……”女人抿嘴轻笑,一双小酒窝确实颇显魅力。   夜深觉得这地儿是不能再待了。反正该问的也差不多问完了,他又假模假样地招呼两句,便借故起身告辞。离开办公室之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女人却已经站到了三舅身后,梅纯业悄悄给他使了一个眼色。   啊……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吧……   夜深摇了摇头。看在三舅对他讲了这么多事情的份上,虽然有些对不起三舅妈,但还是不把这里的事情说出去好了。   不过,还有数个疑点未曾解决。和他的任务本身关系不大,是人际关系上的一些问题……   赵旭说,牛达曾经不顾钟建华的颜面,向纪婉姝发动追求,甚至在钟建华大婚时还挑拨离间乱传些风言风语。可根据谢凌依他们的调查,钟建华死前最后一通电话就是跟牛达打的,讲的时间还很长,看来也没有在吵架。难道他这么看重兄弟情谊,完全不在乎牛达做了什么?连赵旭这个旁人都看不下去的事情,钟建华的心态当真如此之好?如果这样,那为什么他还会因林家的针对而变得脾气火爆,甚至在公开场合拿妻子撒气?   曹雪晖这个人显然是林家的人无疑了。可既然纪婉姝想要发动革新,显然也是不想看林家的眼色。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有她和曹雪晖走得很近的流言传出?目前传统派的势力占华彩集团的大头,次之是革新派,最后才轮到转型派。钟建华此时的死亡对于传统派来说应该是一大打击,但这份打击对于纪婉姝来说却没有太多好处,失去了丈夫和钟家的支持,她的势力也会下跌。那么……难道是曹雪晖动的手吗?这么想来,林家既然已有数百年的传承,掌握一些不为人知的灵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难道真的……   还有,唐东升的女儿最近遭遇了“侵犯”,这件事和这次任务是否有些关联?可根据调查,他那个女儿只是一个高中生,和这些破事儿应该没什么关系。再说了,如果是有人想对唐东升下手,动他的女儿又有什么用?灵咒是通过“那种关系”传导的,父女关系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啊?难道说是想借此对唐东升造成一定打击?或者他女儿有个男朋友是华彩集团的人?不不不,年龄差得也未免太大了点儿……   想不通。   夜深走进电梯里,在短时间内决定了明天的行程。   去找那个唐东升,稍微调查一下“那件事”吧…… 第十二节 象牙塔底的坟墓(前篇)   5月4日上午十点钟左右,苏琴、张裕明、张跃飞和吴允然四人来到了兴和小区。他们到此是为了调查两周前唐东升的女儿遭到侵害的事件。尽管这起事件看起来和钟建华被害案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一来出于稳妥起见,二来对于钟建华事件的调查也有些陷入僵局,夜永咲抱着侥幸的心理派出了四名警员来这里,看看能不能从意外之处找到些有用的线索。   唐东升在二十五岁时和自己的发小女友詹倩结婚,二十七岁时便有了孩子,也就是他唯一的女儿唐愿愿。那段时间他自己创建的精密仪器公司已经步入正轨,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正是男人意气风发的好时候。可惜在女儿七岁那年,妻子与他离婚,不久后嫁给了一位房地产开发商,并且将女儿也一并带走。经此打击,唐东升迅速颓废下去,原本效益还不错的公司竟在短短几个月内就破产倒闭。在那段时间里,他甚至因为酗酒闹事而一度被拘留。整个人都跌到了最低谷。   2007年末,唐东升加入华彩集团。外界传言是华彩的董事长钟建华看中唐东升的才能,亲自上门邀请他帮助自己。从那时开始,唐东升便作为钟建华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将,帮助钟建华“攻城略地”。十年下来,他丰硕的功绩说不定都足够写一本百万字的自传了。   而在近一年前,唐东升的前妻詹倩和她再嫁的丈夫因交通事故双双罹难,唐东升便将幸存的女儿接回家中。所幸女儿已经长大,就算唐东升工作繁忙无法抽出时间,她自己也可以照顾自己。饶是如此,但由于唐愿愿在稍远一点的钢琴房中进行学习,唐东升忧心她的安全,每天晚上都一定会抽出半个小时的时间接她回来。   偏偏两周前事件发生的那天,出现了一些比较特殊的情况——   “这是什么地方的监控?”张裕明指着画面问。   此刻,四名警员正站在兴和小区的门卫室中,在他们面前是占据了整面墙的监控屏幕。现在他们正在看着的是门卫专门为他们调取的两周前那个夜晚的监控录像。   兴和小区初建于1990年,至今已有将近三十年的历史,几乎能和“旧区”有得一拼。但在2010年左右进行过一次翻新,或者说拆迁改建,将小区中原本的一些平房全部扒掉,换成了小高层公寓。远远看去,楼房高度有些参差不齐,小到四层大到十五层的建筑聚集在同一片区域中,显得不伦不类。   “就停车场嘛。”   听到张裕明的问题,中年门卫回答。或许是因为有四个警察在身后守着的缘故,他看样子有点紧张,握着鼠标的手腕不断颤抖着。   尽管这四人中任何一个的年龄都比他小上十多岁。   “停车场?”   苏琴有些讶异,这“上古时代”的小区居然还能有个停车场?要知道去年末那件案子里的天颐小区里,汽车都只能往楼底下随便一停的。   “他们盖那个小高层的时候顺便造了个,不过停车的人确实不多,基本都是后来搬进来的。”中年门卫介绍道,“这个小区很久以前也算是相当高档的地方,住进来的基本都是些有钱的老板,虽然后来破落了,但还是有很多人没搬走。新来的那个开发商呢,打算进行整体翻新,结果计划才完成了一半儿,他上头的人就被查了。你说这事儿闹得,最后当然就不了了之了呗。东边角里到现在有两座烂尾楼没人管呢!”   “管理也相当混乱吧?”吴允然问。   “那还用说?翻新的那些楼里,有些是好好的住户,有些呢,就把整个的房子隔开好几个小间,租给那些外来打工的人。正经的房东还会到我们物业那儿去报备一下,身份证合同什么的一样不少。那些歪心思的嘛,嘿,你们也懂得……上边都没人管,那我们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四人均理解地点点头。   “停车场那边嘛,当然也是烂尾工程,不过小区里有车的人本来就不多,目前的车位已经足够停的了。之前有外面一些人也停进来,我们一直没管过。但今年年初的时候进行了一次检查,把非本小区住户的车辆都清了出去。现在里面空着一大片地方呢……当然了,有些住户违规往里面放些纸箱子破烂什么的,我们就没法一一去管理了。哦,差不多到了……”   “到了”指的是监控录像上的进度条差不多要走到警察们关注的地方了。四人一同把脑袋凑上前去。果不其然,就在两秒钟后,两个人影出现在画面之中。   一个强壮的男人挟持着一名白衣少女,她的嘴被男人的大手紧紧捂住,虽然有挣扎的动作,但看来力气不大。也许是她本就是娇弱无力的类型,也或许男人事先威胁过她。两个人在摄像头的画面中走向停车场深处。   “这个人很鬼的,我们调了别的监控,结果发现他居然把之前的摄像头全都避过去了,看样子他事先肯定做过调查。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停车场也是个烂尾工程,监控系统没布全,深处的摄像头以前是没有的。后来有户主反映嘛,说车子停里边儿被人给划了——你说外边儿那么多空位你非得停里边儿干嘛?不过物业那边也不想纠缠,就多装了两个海康的摄像头,堵住人家的嘴嘛。结果刚装完没两天,就出了这个事儿!”   门卫兀自在那里嘟哝,四人却没有理会他。张跃飞用胳膊肘顶顶身边的吴允然:“喂,像不像?”   吴允然明白他的意思,张跃飞是问:画面里的这个男人像不像香郡兰庭那边保安描述过的那个开法拉利的黑衣人。   “不好说。”他摇着头轻声回答道,“体型确实也很壮实,但戴了头套,而不是像那边一样,兜帽、墨镜、口罩三件套。”   门卫大叔指着画面说道:“那天晚上不是我执勤,是另外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光玩手机了,等发现了情况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要是当时直接报警就好了,可他打电话找我,等我过来,那个畜生都完事儿跑了。我们赶紧过去把这姑娘送到派出所——”   “卧槽!”苏琴突然惊呼一声,打断了门卫的絮叨。   这不怪他,因为监控录像上,突然出现了一些“不宜言说”的画面。   黑影和白影晃动着,重叠着,纠缠着……中年门卫一耸肩一摊手,几名警察也颇感无奈。   虽然明知道是“侵犯”,大概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这录像的刺激程度还是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还好没有声音,否则若是有人路过,指不定以为这一堆大老爷们儿在屋里干什么呢。苏琴和张跃飞的视线都有些心虚,而张裕明则是摘掉了自己的眼镜,掩饰尴尬般转移了话题,对着吴允然说道:   “话说啊,大家一直都管我叫‘眼镜’,可你现在也戴眼镜了,是不是该给我换个外号?”   吴允然推了推自己的黑框眼镜,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眼镜度数不深,平时不用戴也看得清。”   “我靠我也是好吗!”   “那随便你。”吴允然哼了一声,“那以后‘眼镜’这个外号就归我吧。你真可怜,本来就没什么存在感,现在连个外号都保不住了。”   “我靠我好歹在四篇故事里都有出场好吗!最可怜的是张跃飞,他才是出场最少最没有存在感的呢!”   “凭什么我躺着也中枪!”张跃飞叫了起来。   这时监控录像已经接近了尾声,画面中“完事儿”了的男人飞快地提起裤子,头也不回地逃跑了。而那名可怜的少女则瘫软在地上,原本漂亮的白色衣衫被撕得破破烂烂,四肢无力地伸着,看起来凄楚得令人心碎。   “我的天……”张跃飞叹息一声,“简直惨到家……”   “行了。”吴允然不悦地皱皱眉头,“别在这里瞎讨论了,给受害者留点儿尊重!”   “好吧。”张跃飞应和道,“那我换个说法……要是让我抓到那个禽兽不如的畜生,老子非把他的皮给活剥下来!”   这话倒是讲出了大家的心声,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个中年门卫在内——都沉重地点了点头,颇有同感。   “那么我再问一下。”吴允然说道,这回却是在问门卫大叔,“你们把唐愿愿送到附近派出所报案,派出所方面则联系了唐东升,对不对?”   “是啊!”门卫频频点头,“我悄悄跟你说,事后我们上边儿——也就是物业那儿,把我们好一通训,说我们多管闲事儿。可你说事情放在这儿,换了谁谁忍心不管哪?可是啊,那姑娘的老爹来了,二话不说,连情况都没怎么问,拉上他闺女就要走。案子也不报了,医院也不去。你说说这闺女遭了灾,哪个当爹的不心疼?可你要说他毫不关心,那也肯定不是。我在旁边儿亲眼看着呢,那么高一个男人,眼泪当场都流出来了。他说‘愿愿,咱们回家’,那都是带着哭腔说的。可他怎么就想不通理儿呢?”   “是吗……”   “可不是咋的?不过我早就觉着,这个事儿肯定没完。所以物业要求我把视频删掉,我故意没照办,就是盼着你们还得过来查!”大叔义正辞严地说道,“我说警察同志,你们可得把这个人揪出来哈!那姑娘虽说来的时间不长,可特有礼貌,每回见我都喊我一声伯伯。这么好的孩子,你说说这……唉,糟心的世道啊!”   吴允然没有迟疑,他坚定说道:“我保证。”   接下来分配任务。苏琴和张跃飞跟着这位大叔去事发现场看一下——这一路只是去撞撞运气,毕竟两个星期过去了,就算当时留下了什么痕迹,如今也应该都消失了;而吴允然和张裕明则去往唐东升的家中,他们事先就已经和这位唐先生约好了时间,现在他应该就在家中等着。   两队人马当下便分头行动。   而与此同时,兴和小区的大门口,有一对男女的组合也刚刚进入这里,正向着小区中的一座旧式楼房走去。 第十三节 象牙塔底的坟墓(中篇)   唐东升住在一幢六层单元楼内,从外观上来看这应该是第一批建设的旧式楼房。他就住在第六层,没有电梯。张裕明爬楼梯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好像从哪里看到过,《工程建设标准强制性条文》里规定住宅楼层数在七层及以上时,就必须安装电梯。   该死的,为什么不能把这个标准降低一层呢?   当然他并不会把这种抱怨的话说出口。他毕竟是名警察,体力还是跟得上的。比起劳累,其实他更讨厌的是麻烦。但如果真的讲出来了,一定会被吴允然面无表情地怼上一顿。这个人和苏琴一样有“死板”的一面,只不过苏琴的死板体现在他对规矩的恪守上,而吴允然则是连开玩笑都要板着脸的那种,简直就是一个人形自走冰箱。   唐东升果然就在家中等着他们。这个男人今年应该是四十五岁整,个头瘦高,但外观看起来有些不太协调。他花白的头发和饱经风霜的脸面让他显得像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可锐利的眼神和直挺挺的腰板又似乎充满了精神。他把两名警员领进客厅,没有倒茶,只用一次性塑料杯从饮水机帮他们接了两杯热水。张裕明能够感觉到他那平淡的眼神下隐藏着些许厌烦的感情,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尽管他们是以“调查钟建华死亡案件”的名义跟唐东升预约时间的,但这个男人不是傻瓜,否则他也不可能成为华彩集团的中流砥柱了。他心里一定明白,这两个警察上门来的原因和他女儿的遭遇不无关系。   然而,张裕明的担忧似乎并没有传递到吴允然那里。在问过和钟建华相关的数个问题后,吴允然用指关节推了一下眼镜鼻托,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想您应该也明白,我们调查到了两周之前的事情,那天晚上您的女儿在回家路上一度被人……施暴。后来她被两名门卫送到附近的兴华路派出所,派出所值班人员联系到了您。当时的事情您应该还记得吧?”   张裕明观察着唐东升的脸色,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讲道理,哪怕唐东升下一秒暴起发火,张裕明都不会觉得奇怪。命运仿佛跟这个男人开了一个特大号的玩笑。在爱情事业双丰收的同时又在突然间失去一切,十年过去,好不容易将自己唯一的亲人——心爱的女儿接回身边,却又因一时的不备而让她遭此劫难。如果这种人生被丢在张裕明头上的话,他还是觉得自己拴根绳把脖子套上去会比较轻松一点。   可是这个男人的脸色却几乎没有丝毫变化。他坐在有些年头的单人沙发上,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两人。   “是。”他答道,“我记得,记得很清楚。”   吴允然的问题是一句废话,所以唐东升的回答也是一句废话。   张裕明低头做笔记。明明他才是讯问的一方,应该占据主导权才是,可他现在却觉得有点心虚。相比之下,吴允然的表现就好很多。   “根据我们的调查,在您把女儿接回身边来以后,没有让她转学,也保留着她原本弹钢琴的爱好。由于她每天都要去原本住家附近的钢琴房,而那里离这座小区比较远,所以您在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一定会去把她接回家。如果一定要加班,就推到九点以后再回公司。对吗?”   “没错。”   “可那天您却没有去接她,您打电话通知了钢琴房的老师,说她今天要一个人坐公交回来。”吴允然问道,“原因是?”   “钟建华约我一起吃晚餐。”唐东升的回答毫不拖泥带水,“我本打算推掉,但他看起来精神不佳,所以我想了想,决定还是陪他一下。我想都过了一年了,偶尔一次让愿愿自己回家也没问题……不会有那么巧,偏偏在那天有事发生……”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变得极轻。   张裕明唰唰地动着笔。他了解这种心态,没有出过事的人总会存在几分侥幸心理——“不会那么巧,坏事偏偏发生在我身上”。所以他们大着胆子闯红灯、走夜路。而某一天真正出事的时候,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所以您第二天和钟建华吵了一架?”吴允然继续问道。   “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至少不完全是。我第二天请假在家里陪愿愿,因此而推掉了跟客户的约会。钟建华为这件事生气,一定要我去公司跟他解释清楚。我们就这样在公司吵了一架。如果不是纪总和她的秘书拦住我们,恐怕我们当场就会打起来。毕竟……如果不是他非要我陪他吃饭,这件事就不会发生。有那么一会儿,我确实很恨他。”   “有那么一会儿?”吴允然抓住了这一句,“我们和纪婉姝女士询问过,她说你们后来和好了。是钟先生向您道歉了吗?”   “他不会道歉的,他本就不是那种性格的人,而且这半年来更是……”唐东升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况且,也不是他的错。他也不愿看到这种事情发生。至于‘和好’,男人之间其实也就是那个样子。几天后我们再见的时候,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恢复了正常的交谈。之前的事情,我们谁都不再去提,仅此而已。”   “我没有必须杀他的理由”——张裕明察觉到唐东升话语中的隐意。   “唔。”   吴允然点了点头,他端起茶几上的一次性塑料杯喝了一口,半天下来热水已经变成温水了。他咂了咂嘴,目光却一直盯在唐东升身上,似乎在酝酿着什么。约莫半分钟后,他才郑重地问道:   “根据我们的调查,那天晚上您在得到消息后,就立即赶往兴华路派出所。但在见到女儿后,您却立即决定带她离开那里。派出所工作人员建议您提出报案,您拒绝了,也没有带女儿去医院检查的打算。对于这一点,我不是很明白。”   一段时间的沉默。唐东升的眼神头一次发生了变化,但这一次,张裕明没能读出那其中隐藏着什么。   “我不能那么做。”唐东升说道,他的声音嘶哑,“愿愿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我报案的话,这件事可能会闹得人尽皆知。我们的邻居朋友会怎么看她?她在学校的老师同学会怎么看她?有个词叫‘二次伤害’,你们肯定听说过吧?会有非议,会有流言。你们有想过她会承受多大的压力吗?别跟我说什么‘社会不像你想得这么坏’,也别说什么‘要敢于面对’,事情没落在你们自己身上之前,你们尽可以用‘大度’、‘公正’、‘理性’的眼光去看待,去思考……所以你们或许永远都不明白我们在害怕些什么。”   “你这是狡辩!”张裕明皱起眉头,“要都像你这样想,还要法律干什么?”   “法律可以禁止流言吗?”   “法律可以帮助你抓住那个畜生帮你女儿报仇啊!而且这样一来,就不会再有其他的女孩遭遇到这个混蛋了!”   “在仇恨和愿愿的未来两者之间,我选择后者。”唐东升冷冷地说道,“况且我为什么要牺牲我自己的女儿去为别的女性考虑?即便抓住了那个家伙,我又能做些什么?我只能看着你们把他关进监狱里。你们以为他会忏悔吗?他会痛哭流涕吗?就算他会,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凭他犯下的罪过,能判几年?几年以后他又会出来,依然逍遥法外。也许知道他过去的人会歧视他,他会找不到工作找不到未来,可你以为那样我就会很开心吗?那样就能抵消我们的痛苦了吗?我又不能阉了他,也不能杀了他。即便我能,我女儿受到的伤害就可以得到弥补了吗?即便我能,就不会有人用闲言碎语和造谣污蔑来对我女儿施压了吗?”   “你干嘛要在乎那些垃圾人的谣言?你就当成一群狗叫不就得了吗?”   唐东升望着张裕明,这一次他没有再回答。张裕明读懂了他的眼神,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鄙视与厌恶。   这男人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向吴允然——   “连这种智商的人都派出来了,看来你们警局里很缺人啊。”   张裕明顿时火大:“哎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唐东升冷哼一声,“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现在拿柄水果刀往你身上捅个十几二十刀,你觉得怎么样?”   “你敢!你这是袭警!”   “干嘛那么上火?”唐东升嗤笑,“你就当成是被蚊子叮了几口不就得了吗?”   “你——”   张裕明腰板一挺就要站起身来,然而吴允然却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先他一步压住他的肩膀,硬生生把他摁在了沙发上。   “你把嘴闭上。”吴允然瞪了他一眼,“不然我就回去告诉夜队。”   “我——”   张裕明还想说话,但吴允然的视线却强硬得很。两人僵持了几秒,张裕明一脸不服气地抱着胳膊扭过头去。   如果一定要拼个高下的话,吴允然必定是会占上风的一方。尽管他平时和其他警员一样,好像相互之间完全平等,没有任何差别。但在他们的队伍名册上,却分明记载着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   在夜永咲之下,吴允然是这些警员们的副队长。   夜永咲虽然也跟大家关系很好,但终究有一种隐隐的上下级阶层氛围存在着。而吴允然则不同,如果不去刻意提起,大家平时都会忘记他挂着这么一个头衔。   吴允然重新坐下。茶几对面的唐东升平静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戏谑,如同在看一场精彩的闹剧。   “十分抱歉耽搁了您的时间。”吴允然说道,“我表明一下我的态度。从我的职业立场出发,我无法赞同您这样的决定,但我能理解您的考量和顾虑,因此我会尊重您和唐愿愿小姐的想法。对这种事情进行单薄的讨论确实没什么意义,我能够反驳您,您也一定能找到理由再次反驳我。所以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我为我同事的不当态度和言论,以及耽搁了您宝贵的时间,由衷地说声抱歉。”   他深深地低下了头。张裕明见状,迟疑了一下,也同样把头垂下去。   “没关系……”   唐东升说道。   “……还有,谢谢。”   他的语气中并没有多少感谢之意,却好像也没有刚才那么冷硬了。   “那么我们继续。”吴允然又询问道,“您所说的不报案的理由我理解了,但去医院检查一下,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唐东升答道:“如果她觉得不舒服,我会带她去的……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否则的话,我希望尽全力减少这件事为人所知的可能性。尽管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公司里一直有流言在传,但这边还好。那两个门卫没有把这件事泄露出去,我也很感激他们。如果邻居都知道了的话,那我也只能换个地方居住了。”   “唔。”吴允然接受了这种说法,“那么……您应该也从监控中看到那个人了吧?您对这个人是否有些印象?或者,您女儿有没有告诉您,这个人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唐东升直接摇头:“我从没见过这个人。愿愿确实把那天晚上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我,那个男人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只是威胁她老实一点之类的,余下的都是污言秽语。”   “这样……听说那件事之后,唐愿愿小姐就暂时休学了,对学校方面说是身体不适。那么现在她应该在家里吧?我们能否见她一面?当面问一些——”   “如果我同意的话,那从一开始就不会让她避开。”唐东升挑明了说道,“我征询过她的意见,她不愿意面对外人,我也是这个想法。如果不是因为钟建华的事,我甚至连这次讯问都不会同意。还请你理解。”   吴允然长叹一口气,合上了手中的笔记本。 第十四节 象牙塔底的坟墓(后篇)   吴允然和张裕明走出楼洞时,张裕明犹自忿忿不平。吴允然瞟了他一眼,说道:   “我对你今天的表现很不满意。”   “你还说!”张裕明仍然不服气,声音登时便大了起来,“你明知道他那种想法是错的!要是人人都像他那样想,那还要我们警察干什么?啊?你说啊,你当警察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去解决这些不平事的吗?”   “不是。”吴允然平静地说,“我当警察只不过是想找个正经的饭碗,以矫正我过去那种荒谬糜烂的生活。”   他看了目瞪口呆的张裕明一眼,暗叹一声。夜队手底下这些人还是太年轻了。有热血有冲动并不能说是一件坏事,如果才工作没几年,就一个个老气横秋的,那这一行也未免太没朝气了。   只不过,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他这么想着,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因为他自己也只不过比张裕明大两岁而已。   如果不是我经历过的事情更多一些……如果不是有雅涵在背后支撑着我的话……或许我也会跟这家伙一样吧?   转角处有一男一女和他们擦肩而过,吴允然侧身挤了过去,同时转过头对张裕明说道:   “这个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思想,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正义感,由于职业原因,我们的想法或许会更加激进一点。但要注意的是,除非他们违背了法律,否则我们没有把这种价值观强加给他人的资格。”   张裕明一撇嘴:“你说话跟夜队的那个老弟越来越像了。”   “是吗?”吴允然刚想发笑,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迅速转过身去,可刚才从他身边经过的那一对男女却已经不见了身影。   “你咋了?”   “夜队的老弟……”吴允然喃喃念叨着,然后摇了摇头,“没什么,大概只是我看错了。问一下苏琴他们那边怎么样……虽然我估计他们多半是一无所获。整理一下信息,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   把门关上的同时,唐东升感觉到一股无力感自内心深处往身体中蔓延开来。他靠在门上支撑住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终于结束了……   他一点都不想见警察,一点都不想跟他们讨论那天的事,一点都不想对他们说实话。   可是他不得不这么做。   他必须表现出“配合”的态度,尽快把他们打发走。不然的话,万一他们察觉到什么……万一他们知道了“那件事”……   而这时,“砰砰砰”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让唐东升的心跳骤停了一瞬。   有人在用指关节敲门。   那两个警察还有什么事吗?   唐东升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再度把门打开,然后——   “你们是谁?”   唐东升皱眉打量着门口这奇怪的一男一女组合。男人的头发跟他一样花白,但面孔看上去却年轻些,只是脸色有些阴沉,缺乏生气。而他身旁的这名女子……   唐东升窒息了一瞬。   这个女人……好美!   如果硬要他去形容这个女人究竟美在什么地方,他根本找不出措词,只能说笼统地说“所有地方”。可事实就是如此,这名女性的美似乎是无法用言语去描述的。她并不是因为什么而美,不是凭借她的面孔、身材或气质,而是……某种难以明说的东西。如果非要唐东升用他笨拙的嘴巴去言明,那他只能说:这个女人就是“美”的本身。   除此以外找不到其它答案。   刚才听到敲门声的时候,唐东升本以为是那两名警察又折返了。老实说他跟那两人不算是“相谈甚欢”,但也没种下什么龃龉。因此他想都没想就又把门打开,可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这两个从没见过的人。   如果是推销员或者是探听到“某事”而上门的记者,那他会毫不犹豫地把门关上。但因为有这名女性的存在,他便迟疑了一下。   “是这样的……”对面的男人开口,“您是唐东升先生对吧?我们出于某些原因,需要对您身边最近发生的事展开调查。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和您当面谈谈。”   真是一番可疑的言论。   换作平时的唐东升,早就丢下一句“没时间”,然后直接把门摔上了。可现在他却犹豫着。   “你们到底是谁?”他又问了一遍,“私家侦探?来查什么的?”   “可以让我们进去说吗?”女人朝他欠身施礼,“我们保证不会耽误您很多时间,也尽量不对您的正常生活造成影响。”   越来越可疑了……也许是骗子,或者是什么邪教的人……   唐东升这么想着,可面对这女人恬静的笑容,他却鬼使神差地说出:   “……请进吧。”   夜深不由自主地撇了一下嘴。他看着乐正唯的侧脸,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接触谢凌依的那次任务里,当乐正唯蒙骗那个傻姑娘签下合约后,曾经笑着说出“他们常说我有这方面的天赋”。这一回他是真切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   乐正唯发出请求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魔力。这力量让夜深生出一种寒意。   他们走进唐东升家的客厅,三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茶几上有两只一次性塑料杯,里面都还剩着不少水。唐东升顺手把杯子丢进垃圾桶,然后看向面前的两人。   夜深开门见山:“那我就直说了,唐先生,我们得知了您的家人在两周之前遭遇的那件事。严格来说这件事和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它或许会和我们正在调查的另外一件事情有所交集。所以我们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协助,告诉我们一些具体的细节。我可以保证,我们绝不会透露出去。”   唐东升心中升起了一股冲动,他觉得还是立刻把这两人赶出去比较好。   说什么“绝不会透露”,可现在分明连你们这种怪人都知道了,说不定外面早就传开了吧?他烦躁地腹诽着。   但那女人明净的眼神却又让他冷静下来,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没有发火。另外,这个男人的话语也带给了他一种感觉——“这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他沉声问道:“你们想知道什么?”   也许是为了赢得他的信任吧,这两个人首先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这个阴沉脸男人名叫夜深,而女人的名字则叫乐正唯。接着,男人向他抛出了问题,他问得直截了当,就和刚才那个姓吴的警察一样。   都是关于那天晚上的事。由于刚刚已经和那些警察们说过一遍,这一次,唐东升说得更加驾轻就熟。   一问一答,这个男人问的语速很快,也没有做笔记。旁边的女人只是静静地聆听着,偶尔对上唐东升的目光,便会露出一个令人宽心的微笑。渐渐地,唐东升的声音变得麻木,仿佛成了一具只会机械式地进行回答的AI人偶。   就在他们又结束了一次问答的同时,侧面的一扇门伴随着轻轻的响动被拉开了一条缝。一个女孩子露出半张脸怯生生地望着外面,和三人转过来的视线相对。她惊慌了一下,征询式地望向父亲。   “愿愿,回去再歇一会儿。”唐东升轻声说道,他的语气头一次带上了些许温柔之意,“很快就结束了。”   那女孩以几不可闻的幅度点了点头,消失在了门后。   蛮漂亮的女孩子。夜深心中想着。虽然和蓝冰雨有些差距,但和谢凌依却是不相上下。   看来她就是……   “刚才那位就是令爱吗?”他问道。   唐东升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颔首。   夜深想了一下,问道:   “令爱是很漂亮的女孩子,想必在学校里一定也有很多男生喜欢吧?”   唐东升抬起头来。“我不知道。”他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请问,您是否知道她有和什么男生处在交往状态中呢?也就是说男朋友,或者说恋人之类的……有吗?”   唐东升眯起眼睛,那是一种警惕的眼神。他没有回答,只是又一次说道:   “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有?您可以确定吗?您了解她吗?听说她是近一年前才回到您身边的,那么在此之前,或许她曾经和某个男生拥有着恋爱关系呢?您不能否定这样的可能性吧?”   夜深的语气温和。但唐东升的视线却变得锐利起来。   “我可以。”他说,语气硬邦邦的,“我们家愿愿不会和人谈恋爱,她不是那种孩子。”   啊……我懂了。夜深无奈地想着。这就是古板家长对于子女的盲信与偏执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唐东升皱着眉头,他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于是夜深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他说道:   “这个问题,我希望您不是通过臆测,而是好好考虑一下再回答我。可能它会有些令人难以启齿,但我仍然希望能够得到它的答案。因为在我今天所问的所有问题之中,这应该是最为重要的一个。”   唐东升“哼”了一声。   夜深深吸一口气:   “您是否知道,在发生那起事件之前,令爱曾在何处、与何人发生过……‘那种关系’呢?”   唐东升直起了身体,他定定地看着夜深,眼睛微微睁大,其中的眼神难以捉摸。他张开嘴巴。有那么一瞬间,夜深以为他已经准备好把答案告诉自己了。   “滚出去。”唐东升说道。   “……诶?”   “我说……”唐东升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滚出去!”   “啊,抱歉。”乐正唯赶紧打圆场,“如果这个问题让您感到不快,那我们深表歉意。我们换一个话题吧……”   “还没听清楚吗?”   唐东升绕过沙发威胁似的逼近,夜深也赶紧站起来,把乐正唯拉到了自己身后。   “滚!出!去!”唐东升咆哮道。   他的双眼发红。   夜深没有迟疑,他小心戒备着,拉着乐正唯走向门口。直到进入了楼梯间,才回头向着紧跟过来的唐东升微微鞠躬:“十分感谢您……我对我的不当言论表示——”   “砰”!   唐东升在他的面前重重摔上了门。   ……   唐东升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再一次背靠着那扇门,身体逐渐向下滑去。这一次,他的无力感又加重了。   该死的。他想着。这种人为什么要来烦我?为什么他们这种垃圾不能干脆去死一死呢!   又是轻轻的响动。唐东升抬起头来。他的女儿唐愿愿从卧室里面走出,看着精神不佳的父亲,小声喊道:   “爸爸……”   “嗯……”唐东升从地上爬起来,他走过去把女儿搂进怀里,“睡不着了吗?还是我刚刚吵到你了?”   “没有……”唐愿愿轻轻摇头,“那些人都走了?”   “是,都走了。”唐东升叹息一声,“愿愿,再去休息一会儿,爸爸给你做晚饭,做好了再叫你,好吗?”   唐愿愿听话地点了点头。   “乖孩子。”   唐东升的双臂用力,紧紧地把自己唯一的亲人搂进怀里。不知为何他的脸颊上突兀地流下一道泪痕。但他没有去擦,只是大睁着眼睛,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相信爸爸……爸爸会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   唐东升为女儿盖上被子。他在厨房忙活了很久,现在除了米饭以外,菜肴都已经做好。他走过了整整十年的单身生活,自己做饭这点小事,如今对他来说已经轻而易举。   他疲惫地坐到那张有些年头的长沙发上。没人看着他的时候,他的身体便仿佛失去了精气神一般,像个佝偻的小老头。他耷拉着脑袋倚靠在沙发靠背上,四肢无力地伸着。这副样子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时候。   是的,直到现在,那噩梦般的一天还在的眼前挥之不去,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到了什么人,那些人说了些什么……所有的细节都如电影的情节一般历历在目。   他的前妻名叫詹倩,他们俩是从小便认识的好友,也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   詹倩的母亲是位钢琴教师。她父亲早逝,而母亲也在她十多岁时患上癌症。唐东升陪着她一起去医院看望伯母的时候,伯母拉着他们的手放到一起,她用虚弱却充满慈爱的声音说:“东升啊,我们家倩倩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你们俩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她很弱小,你要多多保护她,好吗?嗯……这样我就放心了……”   那之后,唐东升在大学甫一毕业便开启了自己的创业之旅。他在能力和运气的帮助下,将自己的小公司逐渐发展起来,规模不断壮大。二十五岁,他和詹倩结了婚。詹倩继承了她母亲出色的钢琴技艺,但唐东升却不愿她掺和到那些圈子中争名逐利的蠢事中去。他的妻子不是那种俗气的女人,她拥有着出尘的气质,自然也应当拥有特别的人生。   她是居住在象牙塔中的那类女子,在不受凡尘俗世所扰的圣域之中,静静地探求着她的真理。她的丈夫为她筑起了一道高墙,和一条长长的阶梯,谁都无法去打破她的清净。   这是他的愿望,也是她自己的愿望。   所以他为她开了一家钢琴教室,小到刚刚记事的孩子,大到懂得享受艺术之美的成人,都可以去她那里学习。唐东升二十七岁时,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公主。那之后的数年,唐东升的公司蒸蒸日上,眼看就要达到上市的标准。   然后……他的家庭、事业、理想与人生……   一切都在那一天崩塌了。   当时他就是坐在这张长沙发上,他的面前跪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女性是他的妻子。在唐东升的记忆之中,这是她三十多年来唯一一次在他面前下跪。   “对不起。”她说。声音很轻,却把唐东升的心击出了一个空洞。   “什么对不起……”唐东升问,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他自己,“这个男的……这个男的跟你说了什么?他用什么花言巧语哄骗了你?他——”   “他没有。”詹倩说道,她的语气不像是辩解,只是静静地陈述着事实,“只是我选择了他,仅此而已。是我不好,请你不要怪他。”   唐东升的灵魂被抽掉了。   为什么?他茫然地想着。为什么啊?倩倩……为什么你要帮他说话?你只要……你只要说一声,只要说是他迷惑了你,只要把责任推给他……我一定会相信你的。不管你们之前做过什么,我都一定会原谅你啊……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唐大哥。”那个男人也在哀求着,他跪在地上砰砰磕起头来。詹倩赶紧拉住他,可他却仍旧坚持着。   这个男人唐东升也是认识的。他是詹倩钢琴教室中的一名学员,好像是做房地产的。唐东升还跟他说过几次话,在他的印象这是一个谦逊儒雅的男人。唐东升曾想过,这个男人做朋友或许合适,但做商人就不行了,早晚要被人吃个干净。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从来都没有想过……   我的妻子……和这个男人?怎么可能呢?我的倩倩是绝尘独立的仙子,她怎么可能跟这种污浊的男人……   男人还在磕头,他是真的在磕,用的力气很大。那些声音像是一挺机关枪,向着唐东升脆弱的躯体扫射而来。   “大哥!”男人说道,“我跟倩倩……我们是真爱!求你成全我们!”   詹倩抿着她美丽的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身体中好像有什么被扯断、被撕裂了一般,唐东升瘫软下去。   你们是真爱……   他咀嚼着这句话。   忽然他有些想笑,想要狂笑出声。   哦,你们是真爱。   那我算什么?   他看着自己的妻子搀着那个男人起身,看着他们依偎着走向门口。他的声音仿佛被人用强力的胶带封在了嗓子里,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得了病,也许他还在苟延残喘,也许他早已死去。   他忽然又回想起那一天,詹倩的母亲把他和詹倩的手重叠着放在一起的那天。   倩倩,妈妈说你很弱小,你需要照顾,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妈妈错了,我也错了。你其实很强大,强大得超乎我们的想象,强大得让我们无所适从。   你的痛苦在我心中会扩大千倍万倍。   我的痛苦对你来说一文不值。   那之后,一切都过得很快。唯有一件事情让唐东升没有想到。詹倩连他们七岁的女儿也一并带走了。他远远地望着自己的女儿跟那个男人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原来他们早就认识了。这些事情大家全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在他为自己的事业而拼搏,希望能够给一家人带来美好生活的同时,他的家庭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走出门去的时候,看到那些人们望着他的眼神。他知道那些人在背后笑他,说他是个“王八”。那些流言和蜚语、嘲讽和谩骂如同刀子一般砍在他的身上,很痛,可是他可以说服自己不去在意。   这没关系,反正他早就已经死了。   在那份协议书上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唐东升想到了一句话——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虽然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但是它错了。   唐东升想着。   一定错了。   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   婚姻是人生中所有一切的坟墓。   那之后,这具名为唐东升的行尸走肉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几个月。日复一日,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忘记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可却又不能休息,不然那些过去的画面便一遍遍在他的脑海中回放着。他的公司效益越来越差,员工们纷纷离职。他也懒得去管。过去那些向他献媚讨好的人们、那些总在他身边有意无意转来转去的女孩们一下子都消失了。他的生命一片寂静。   他回到家里,一路上被人指指点点。也许他应该换个地方居住,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这时有个名叫钟建华的人找上门来。   那之后的十年里,唐东升跟在这个男人的身后,成为了他的左右手。有人说,这是因为钟建华把他从绝境里拉了出来,所以他才会如此努力去报恩。唐东升觉得这不对,他确实有报恩的心思,可那并不是因为钟建华的援手。   而是因为,那个男人给了他一个生存下去的理由。   就这样,他兢兢业业地走过了这十年人生。签了多少单子,为华彩争取了多少利益,他完全没有印象。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动力,只是也不能停下。有很多人来接近他,拉拢他,他一概置之不理。   钟建华给了他一条活路,所以他会为了这个男人去付出一切,将这个人的理念贯彻到底。   然后……就到了近一年以前。   当他听说那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好像一下子就乱掉了。他忘记了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是坐车赶向那个他并不熟悉的灵堂。在那里,他看到了那两人的照片,黑白色的相纸上,他的前妻带着温婉的笑容。   唐东升怔怔地站在那里,他一动也不动。   他忽然忘记了自己上一次看到詹倩的笑是在什么时候。在他身边的时候,詹倩总是平静的,淡漠的。他几乎从没有看见她露出过笑脸,但他以为这就是她的性格所致。   而现在他看到了,那笑容依然文静美丽,却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只不过……她是对着另外一个男人。   唐东升突然张开嘴巴,他放声嚎啕大哭起来。整个灵堂的人都朝着这边转过身来,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很多人不认识他,但也有一些以前就认识詹倩的人在窃窃私语。   ——“哎,那不是詹倩她前夫吗?他怎么来了?”   ——“哎哟你看他哭得,这人多重感情哪!”   ——“可不是嘛!要我说,詹倩后来跟这个男的,真是瞎了眼!她前夫对她多好啊,要什么给什么,要多少钱都给她!后来这个呢?一天到晚的吵吵吵吵吵!你不知道有回他们就在我面前吵,那个男的说话有多难听!”   唐东升的耳朵将这些话语传到他的大脑之中。他想着,我从来都没有跟倩倩吵过架,结婚十年连一次都没有!我也绝对不会骂她,甚至绝对不会对她说一句重话!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的哭声撕心裂肺。   那又怎么样呢?   那之后,他把女儿接回家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个男人家里可不会继续养着这个不是他们家人的女孩。唐愿愿喜欢弹钢琴,像她的母亲和外祖母一样,或许是一种命运。他为她安排好一切,用尽全心全力去保护她。   这是他唯一的家人了。   钟建华给了他生存的方向,而这个女孩,则是他生活的意义。   他转头望着那扇虚掩的房门。   现在他会为她付出自己全部的爱。   哪怕用尽自己的余生。   在所不惜。 第十五节 遗传的失格   唐愿愿的事件只是一个偶然吗?   夜深一边坐在上铺敲打着键盘,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而谢凌依则在下面开心地打着游戏。二号那天晚上,夜深为了获得钟建华死亡事件的相关讯息,答应把自己那台在家吃灰的WIIU借给她玩。他的话向来是说到做到的,因此昨天在从唐东升家中铩羽而归之后,他便顺路回了一趟自己的“家”——即他和秦瑶歌婚后居住的那幢房子,把这台游戏机带了过来。谢凌依是个喜欢吃新鲜劲儿的家伙,当下便把四公主收进了抽屉里,接上老任家的机器大玩特玩起来。   由于这部主机本身不带中文,而夜深也没有很强的外语功底,因此他并没有给这部机器配很多游戏,仅有一部《马里奥赛车》和一部零系列的《濡鸦之巫女》。以谢凌依这个小宅女的口味来判断,夜深在她打开机器之前就能够确定她会选择哪一部。   果不其然,她现在正操纵着不来方夕莉小姐姐在黑暗的场景中奔跑着。据说她早已在网上看过许多攻略视频,因此即便那些灵体突然在屏幕中央现身,她除了略略惊讶一番之外,也没有吓到尖叫的情况,甚至在每次躲开鬼手的时候,她还会兴奋地怪叫一声“啊哈”。   另外,和擅长用个摇杆来操纵视角的夜深不同,谢凌依对体感系统更感兴趣一些。现在她光着脚丫踩在地毯上,高举着作为“射影机”的WIIUPAD左摇右晃,开心得都快要找不着北了。   这家伙真吵……   夜深啧了啧嘴。但他不得不承认,谢凌依发出的噪声并没有多大,他只是把自己内心的烦躁怪罪到了她的头上而已。   这份烦躁并不是来源于信息的缺失。毕竟调查才刚刚开始两天,缺乏可供进行推理的资讯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夜深的感觉却并非如此,他觉得凭借现在调查得到的资料,应该已经可以推断出某个“结果”,可他却一时半会儿没能想到。这才是他烦心的根源。   到底是哪里没能理顺呢?再重头思考一遍吧……   他无视了谢凌依搞出的噪声,扭头望着身侧略显肮脏的墙壁,陷入了沉思之中。   如果说唐愿愿出事,只是一个偶然的话……唐东升这近一年来每天都会接女儿回家,唯独少掉了那一天,而唐愿愿恰好就在那一天遭遇侵犯。也就是说,恰好有一个混蛋就在那天管不住自己裤子里那该死的东西,造下了这桩罪孽?   可是根据打听来的消息,那个家伙成功地避过了除了新安装的摄像头之外的所有监控。也就是说,他应该事先就了解所有摄像头的安装位置和视角。做了这么充足的准备,怎么可能会是一起毫无预谋的行动呢?   可如果是蓄谋作案的话……   首先,他是怎么知道唐东升偏偏那天不会回来的?   昨天他追问了唐东升,有几个人知道他和钟建华一起去吃饭的事。得到的答案是“保守派的几名董事,以及纪总和她办公室里的几个女孩子”。   “一群大男人吃饭可没有什么意思,总要带上几个女孩才好。”唐东升轻描淡写地解释着,“说我们滥用职权也好,老色鬼也罢,这就是应酬,很多地方都是这样子的。况且我们只是吃吃饭而已,之后把那些女孩子送回去,也不会有谁敢动手动脚。毕竟纪总对她手下人的保护是很严的,即便是牛达那家伙,现在也不敢轻易对纪总名下的人出手。”   这还只是参加了饭局的人,而知道这件事的人更多,几乎可以把一整个楼层的人都包括进去。这么多人之中,有人起了歹心是很正常的事情。就算华彩集团的人本身没有问题,人多口杂的,也说不定会泄露给心思不正的外人,更别说有人刻意探听的情况了……   说不定唐东升在打电话告知钢琴房的时候也没有避着外人,因此被心怀不轨的人所知。停车场前那段阴暗的小路是通往唐东升那栋单元楼的必经之路,只要在那里埋伏好,等待着唐愿愿经过就可以了。兴和小区里面既然有很多廉价租屋,也有很多外来务工人员,规矩的不规矩的都有,人员混杂,因此即便在小区里无所事事地闲逛,也不会特别惹人注目。   那个可怜的女孩就这样遭遇了一场劫难。   可是,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是某个和唐东升不和的人借此报复?或是故意恶心他?   也或许,是“保守派”的敌对者们,他们想到了多年前唐东升离婚后那段浑浑噩噩的日子,因此想要再给他带来一次打击。这样一来,保守派就会失去一员大将。   这些可能性都是有的。但夜深还是认为,最大的可能性,是这次侵犯行径与灵咒有关。那个施暴者一定是想要通过“那种关系”的连结去对付另外的某个人,可他到底是要对付谁呢?   按照唐东升的意思,他的女儿很“老实”,在学校里并没有和哪个男孩子有暧昧的关系,在钢琴房那边也是,甚至连女性朋友都很少。夜深觉得他作为父亲,可能会对女儿盲目信任,因此这番话有多大的可信度,尚且值得商榷。   但他和乐正唯接下来走访了唐东升的一些邻居,在乐正唯的“帮助”下,他们轻而易举地撬开了那些人们的嘴。   十年之中,除了唐东升没有更换住处之外,其它的邻居们都已经换了几茬。现在那些人们有些对唐东升完全不了解,只知道他是某家大公司的高管;有些知道唐东升过去的经历,但也知之甚少。但他们对于唐愿愿还是有些印象的,根据他们的说法,这个女孩极有礼貌,温柔体贴,乐于助人,是个好学生的典范。   但对于她有没有恋人这一点,那些人都纷纷摇头。一名住户说:   “我估计是没有。你想啊,她爹把她捧在手心儿里疼,天天放着工作接她回来,回来之后就不怎么出门儿,哪像是有对象的样儿啊?而且她那个钢琴房就在我工作的地方对面儿,我有时候从那经过,也没看这姑娘跟哪个男孩子热络过。”   看来唐愿愿并没有什么与男性交往的端倪。   唔,也或许她的取向是“那一边”?   夜深摇了摇头。这都是些没法确定的猜想。还是明天去她的学校调查一下吧,说不定会有些收获。   乐正唯那里,虽然有拜托信息部门和警方的协力者商量一下,让她去接触一下钟建华的尸体,但却至今没有得到回应。想来也是,“向雨色深红提供一些信息”和“把人偷偷带进停尸间”这件事的难度有着天壤之别。那个协力者一定也不愿意冒这么大的险吧。   说到乐正唯……   夜深有些烦躁地抓抓脑袋。   自二月份路以真的那件事结束之后,夜深就一直想跟乐正唯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解她真实的心理。可是他该怎么说呢?乐正唯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帮他,尽管在路以真那件事上,她的做法让夜深产生了困惑,但夜深仍然可以肯定她毫无疑问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直接跟她挑明这种事情的话,乐正唯会不会认为我是在怀疑她?会不会因此而感到伤心?当然了,或许这只是我杞人忧天,如果我注意一下遣词用句的话,她应该也能明白我的困扰,明白我并不是在反感她……可是……   他想了很久,还是没想明白到底要怎么去开这个口。而且时间拖得越长,他就越觉得说不出来了。   唉,头疼啊……   他用有些粗暴的动作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这一幕被刚刚玩累了正要休息的谢凌依看在眼里,她眨巴着眼睛,说道:   “你是不是在想那个唐东升的事情?”   “啊?”夜深愣了一下,“怎么这么说?”   “哼!”谢凌依撇了撇嘴,“还想瞒我?我都已经知道了!吴允然昨天回来的时候,说好像在那个小区看到你了,他还不敢确定,但我知道肯定是你!你大前天不是还跟我打听那个唐东升的事情来着?”   吴允然啊……这么说来昨天在唐东升那栋楼底下确实和两名警察擦肩而过来着。夜深回想了一下。只不过他当时只顾着确认唐东升的住处,完全没有注意到老熟人。   “那个男人也好可怜的……”谢凌依说着,她的声音毫不做作,看来是真心觉得唐东升的经历惹人同情,“他女儿的事情且不说,那个杀千刀的畜生,我们迟早抓到了,要把他大卸八块!哼!不过,听说那个唐东升以前对他妻子特别好,跟现在一些渣男比,简直就是菩萨送来的好丈夫。为什么他的妻子还要出轨?为什么不懂得珍惜呢?”   “能想到的原因有两个。第一,是‘好的东西并不一定是你真正想要的’;第二,是‘或许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内心深处需要的到底是什么’……”夜深说着,却是长叹一声,“不过逝者已矣,我们在这里做些无端的揣测又有什么用呢?算了,别想了,给死者留一份宁静吧。”   刚才他一直在借助电脑整理信息,动脑子动得有些累,他想要躺在枕头上休息一会儿。谢凌依提到唐东升夫妻的事,也让他不由自主地联系到了自己和秦瑶歌的身上。纷纷扰扰的思绪让他的大脑纠结成了一团。他刚刚躺倒,谢凌依却突然扑过来抓住了他床侧面的栏杆,把他吓了一跳,又一下子坐起身来。   “喂!夜深夜深!”   “干嘛呀?一惊一乍的!”夜深没好气地说道。   “夜深啊……”谢凌依仰视着他,认真地问道,“你说,‘精神出轨’和‘身体出轨’有什么不同吗?”   就为了这种破事?   “百科上有答案,自己看去。”夜深说道。   “可我就想听你的想法。”谢凌依抓着栏杆蹦跳着,像是个闲不下来的小孩子。   “……你确定?我的想法确实和百科上不太一致,但我十分怀疑你是否能接受。”   “你说嘛!”   谢凌依摆过凳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夜深又叹息一声,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竖起一根手指:   “我认为,‘精神出轨’是一种伪概念,世界上并不存在这种出轨方式。”   “啊哈!”谢凌依指着他喊出了声,“果然!我就知道你这种大男子主义的家伙一定会这么说!呸!反正就是比起心灵更加看重身体就是啰?虚伪!恶心!亏我还那么相信你!”   ……这到底是哪儿跟哪儿啊?而且说到底,凭什么我要挨骂?明明是你坚持要听我才说的啊?   夜深觉得自己头痛的症状加重了。   他又揉按了两下,偏头痛却无法缓解,于是他索性放弃。   或许谢凌依并不是一个好听众,可既然已经开了口,夜深就打算把这种想法讲完。   “呐,谢凌依,为什么我说‘精神出轨’并不存在呢?因为人类是无法控制自己内心感情的。想要什么、喜欢什么、憎恨什么、迷恋什么……这些想法不像计算机的程序,只要‘Delete’一下就可以删去。拿我们男人来打个比方,公司里新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所以很想和她多说两句话,很想多看她两眼……有这种想法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并不应当受到责备。亦或者,在同学聚会上看到了多年前的初恋女孩,和她握手的一瞬间,发觉自己或许还对她有着淡淡的情愫,会有旧情萌生的冲动,这同样无可厚非。”   “但是……但是如果你已经有家有室的话——”   “对!”夜深打断了谢凌依的话,“但是,如果你已经有家有室的话,就会有另外一种凌驾于这冲动之上的东西,也就是所谓的‘责任’。虽然你很想要亲近她,很想要和她多多交流,但是你会想到自己的家庭,想到为你所深爱也深爱着你的妻子,想到因你们而幸福的儿女,男人需要将这份重担扛在肩上,所以他们会阻止自己为那些虚无缥缈的想法付诸行动。美女邀约,你很想要前去和她共赴晚餐,但是不行,家中有妻子在等你,所以你必须拒绝;初恋希望和你再续前缘,但你却明白自己不能对不起自己的爱人,所以你会摆摆手转身离去,将那斩不断的情丝深埋于心,也许就此封存一辈子。”   他直视着谢凌依呆滞的目光,说道:   “感情无法被人心控制,但身体却可以。人类拥有着感情,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是,有责任感的男人不会被感情所操纵,他们会用身体来约束自己的行为,不去做出背叛家人的举动。只有当他们将这份感情付诸行动的时候,才可以算作是‘出轨’。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精神出轨’并不存在,我只认同‘身体出轨’的理由。”   “可……”谢凌依还要强辩,“那要是被人强行侵犯的话……”   “非自愿的身体行为当然要另外讨论。”夜深说道。   “可……还有,那要是身体不出轨,只偷偷跟女同事发暧昧信息呢?照你的理论,这也不算‘出轨’啰?”   “这就是强词夺理了。”夜深苦笑道,“当然算了,‘身体出轨’并不只包括进行‘那方面’的接触。当他发出暧昧短信的同时,就相当于已经做出了‘出轨’的行为。这同样是一种‘身体出轨’。”   他看着谢凌依纠结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好笑。眼光一转,却恰好瞟到了书架上的那本《错身而过的街道》。   巧得很,这本书里对这些问题也有相关的讨论呢……   “男女之间的问题可是相当复杂的。”夜深轻声念叨着,“是不是,波多野老师?”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谢凌依“噗通”一声从小板凳上栽了下来。   面对着夜深惊愕的目光,这丫头居然跳了起来,指着夜深叫道: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不纯洁!”   不知是不是夜深的错觉,她好像努力想要表现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可眼睛里却闪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光芒。   夜深思索了不到半秒钟,就知道她误会了什么。   “你啊……”他嘴角一抽,“我说的是波多野老师!”   “我管你说的是波多野老师还是***!呸!看错你了!竟然在我一个女孩子面前讲这么下作的话题!没想到你也有这样的一面!”   拜托,你两眼放光说出这种话完全没有说服力好吗?   夜深只好再次解释:“我说的是真正的老师!波多野和郎老师!”   这一回谢凌依彻底呆滞了。   她整个人凝固了数秒,才眨巴着眼睛颤声问道——   “波……波多野和……狼?!还是老师?!天……天呐!真有那么变态的东西吗?!”   夜深用右手把鼻子嘴巴捏成一团,心想着要不要打个电话把这个家伙送到哪家脑科研究所去。等那些研究者们打开她的脑壳看到里面那怪异的构造后想必会吃惊到当场大小便失/禁的吧?   明明刚才还是很正经严肃的讨论,怎么转眼间就被这丫头给歪成这样了?   夜深觉得他还是睡自己的吧。   他把笔电收起来,连着床上小桌一起放到一边,躺在枕头上盖好被子。刚刚才闭上眼睛,谢凌依吵人的声音又从下面传来——   “夜深啊……好像听说,那个唐东升和他的妻子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耶……也就是青梅竹马吧?明明关系那么好,应该全心全意信任对方才对啊?怎么会搞成这样的呢?”   “不知道,闭嘴吧你。”夜深没有睁眼,他闷闷地说道。   “好像青梅竹马之间就没有几个能修成正果的哎……”谢凌依发出对她而言极其少见的沉重叹息,“七海也是……英梨梨也是……怎么会这样的呢?”   ……拜托,你要举例子能不能也举几个现实中的例子?   夜深这么想着,却是说道:   “不奇怪,毕竟有个‘青梅竹马注定悲剧’理论嘛。”   “瞎扯!”谢凌依当即不满地说道,“哪有那种扯淡的理论?”   “我是不会说谎的。都多久了,你怎么还是记不住这一条?”夜深哼了一声,“韦斯特马克效应,是人类学家韦斯特马克提出的一种说法,概述就是:早年间一起长大的儿童在成年之后不会对彼此产生‘那方面的’吸引力。我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因为这样的关系会让他们产生一种拥有‘伪血缘’的错觉,因而产生性排斥。与之相关联的,还有一种现象叫作‘遗传性性吸引’,指的是分隔时间过长的血缘近亲,由于拥有相同的遗传基因,在重新相会后会对对方产生一种强烈的吸引力,因此而造成近亲之间的禁忌关系,这种例子比比皆是。我就不多讲了,自己百科去吧。”   看样子他是真的累了。   谢凌依向他吐了吐舌头,却贴心地把WIIUPAD的外放关掉,戴上了耳机。她发现了一个新玩法,只要控制着不来方夕莉不断转身,或是在跑动中突然停止,小姐姐那本不算可观的胸部就会发生一阵微妙的晃动。这晃动让谢凌依看得乐此不疲,直到——   “轰隆——”!   一声巨响自她的身后传来,险些吓得她把手中的PAD硬生生掰断。这声音来自她身后的双层铁架床,看来是有人对床铺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这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不用说也知道是谁干的。   “干嘛呀?一惊一乍的!”   谢凌依把夜深刚才训斥她的话原封不动地奉还回去。   可夜深却恍若未觉。他的姿势已经从刚才的平躺变成了正坐,显然刚才那巨大的响声就是他突然起身造成的动静。他的脸色惨白。   “喂……”谢凌依端详了他一会儿,有些担心地问道,“你……你没事吧?是不是没休息好感冒了?我去给你冲包药?”   夜深仍然没有理会她,他的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视线之中没有焦点。   “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喃喃地念叨着。   “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第十六节 亡灵归来(前篇)   卧室中拉着窗帘,没开顶灯,只是床边的台灯透着昏黄却显温暖的光芒。床铺是去年秋天新买的,为了让孩子睡得舒服,它比普通的单人床要略大一号。床单和凉被是配套的淡雅款式,和这屋子里的墙纸一样,颜色是薰衣草紫。   床铺摇晃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动。   男人和少女的身体交缠着,仿佛早已融合在一起。此刻,无论是法律、道德、血缘还是禁忌……这些虚无的词汇对他们来说都已不再重要,他们只是一次又一次晃动着身体,享受着这美好时光的欢愉。也或许……他们只是单纯地追求着快意。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在喘息声中彼此相离。男人把女孩搂在怀里,探身从床头柜上取出一些抽纸,稍稍清理了一番。少女则无力地蜷起双腿,她躺在男人的臂弯里,双目紧闭。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这时是晚上八点五十分。   “……要不要去洗个澡?”唐东升问道。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却充满了温柔的爱意。   唐愿愿只是轻轻摇头。   “那你先睡吧……我去洗个澡,明天还要上班呢。”   次日是周六,但对于唐东升这样的人来说,每一天都是工作日。   虽然刚刚经过了一番“运动”,但唐愿愿身上出汗不多,就这样睡下也不会难受。于是唐东升轻手轻脚地下床,为女儿盖上凉被,将床头的台灯调成睡眠模式,这便离开了卧室。   他的衣服都丢在床边,懒得穿上,反正这时都已经是五月了,天气不冷。也不会有人看到他,窗帘都拉着呢。   几个月前有一次,他刚一把女儿接回家就觉得心火升腾,迫不及待地把她压在了床上,正准备脱去她的冬衣,唐愿愿却闭着眼睛伸手阻止了他:   “爸爸,别……我感觉有人在看……”   唐东升赶紧回头看向窗外,却并没有发现有谁在窥视这边。不过女儿的提醒却让他上了心,从那以后他们每一次做那种事情之前,都会先把所有房间里的窗帘都拉起来。   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家庭中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会在乎。谁都不会了解他们之间这奇妙而混乱的关系。   既是父女,也是爱人。   唐愿愿夹紧双腿,她听着父亲赤脚踩在地上朝浴室走去发出的轻微声响,几秒种后,放水的声音传来。   于是她睁开了眼睛。   又一次和爸爸做了……   身处其中的时候,很快乐……可唐愿愿心里清楚,这种事不可能持续下去。   那种时候,她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去思考,仅仅沉醉在身体的感受之中。但一旦结束,强烈到足以将她完全吞噬掉的罪恶感便如末日大片之中的海浪一般狂涌而来,她只好闭上眼睛,努力去回避爸爸的脸。   爸爸一定也是这样,所以才会丢下她,一个人跑去清理身体。   偶尔,数月之前故去的妈妈的脸会在眼前浮现,带着嘲讽,带着冷笑。   唐愿愿颤抖起来。   一开始,是在去年的十二月份,有一次周末,爸爸从外面应酬回来,喝得烂醉如泥。他吐了很多,唐愿愿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他伺候好。   当她扶着他坐到客厅沙发上的时候,他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唐愿愿慌张地想要脱身,但爸爸却死死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倩倩……”唐东升喊出前妻的爱称,他的眼泪伴着酒气滴落下来,“别走……我求求你……别走……别离开我……”   唐愿愿的挣扎停止了,她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按在那里,不知所措。   其实她长得和母亲并不很像,但或许是因为两人都从小就练习钢琴的缘故,常有人说她们母女俩气质很相似。   爸爸的力气很大,他的手有些颤抖,却迅速脱去了她的衣服。   但这不是她放弃反抗选择屈从的原因。   许久以前,妈妈把她带给那个“叔叔”认识。叔叔是很温柔的人,常会带她去各种地方玩,给她买玩具和零食,听从她的一切吩咐。爸爸也很温柔,但每天都会工作到很晚才回来,周末也一直待在公司,连她幼儿园的舞台表演也没有来看。   每次和叔叔一起出去,妈妈总会提些奇怪的要求,让她不要把这些事情告诉爸爸。妈妈会编造好谎言,教给她,让她讲给爸爸听。在那些谎言之中,出去玩的向来只有妈妈和她两个人,而不会出现叔叔的影子。   爸爸很笨,笨到了极点,他只会说:“这样啊,玩得开心就好……对不起啊,爸爸太忙了,没有时间陪你们……什么时候等爸爸赚到了大钱,以后就再也不工作了,一辈子陪着你们,好不好?”   无论是唐愿愿自己的话,还是妈妈的话,他向来全盘接受,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终于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妈妈问她:   “你觉得叔叔好不好呀?”   年幼的唐愿愿抬起头来,她手里还抓着叔叔刚给她买的超小号电子琴玩具。   “好呀!”   “那……”妈妈的声音很轻,“如果……如果要是我说,我们以后跟叔叔一起生活,你觉得怎么样呢?”   “不要爸爸了吗?”   “也不是不要啊,只不过是叔叔天天陪你玩,爸爸隔一段时间会来见你一次。好不好啊?”   后来想想,那或许就是一切决定下来的时候。   如果唐愿愿那时否决了这个提议,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也许那个叔叔会痛苦,但唐愿愿的家庭还可以得过且过。也许……   可这个“也许”,终究是走到了另外一头。   那之后的事情发生得很快,快得让年幼的唐愿愿几乎没怎么察觉。她们母女俩和叔叔住到了一起,而爸爸的影子则逐渐从他们这新的“一家人”的生活中淡去。妈妈说他隔一段时间会来一次,但这个“一段时间”却比唐愿愿想象的要长。有时一两个月,有时长达半年。他也从不去她的“新家”里,像是在刻意躲避着什么一样。只会偶尔去她的学校,或者钢琴房,和她稍微说两句话,带点寒酸的零食,随即便走。最开始唐愿愿还会思念他,到得后来,他是否出现,似乎也已经变成了无所谓的事情。   忘了是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某一天,唐愿愿跟一个男生吵架,那个男生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嘴污言秽语,他管她叫“破鞋”。   “你就是个破鞋!你妈妈也是破鞋!我都知道了,你妈给你爸戴了绿帽子。不信你回去看看,你爸爸头顶上都长草了!”   唐愿愿家教甚严,从小妈妈就会教她各种礼仪。不管是在餐厅还是电影院,如果她大声吵闹,妈妈就会立刻带着她离开。这样子教出来的女孩怎么可能吵得过牙尖嘴利的男生?   后来她在计算机课上搜索那些她听不懂的词语。一个个查下来,那些说明的文字中隐藏着些触目惊心的东西,像是锋利的刀子在她幼嫩的身体上一遍遍划过。   现在她知道妈妈和叔叔对她的爸爸做了什么,知道爸爸这些年来过成了什么样子。其实她早就心有所感,她不是傻瓜,像她这么大的孩子早就知道“离婚”是什么意思了。可是她从来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毕竟不管是叔叔、妈妈还是她自己,大家生活得都很幸福。   是,他们是幸福了,以爸爸的牺牲为代价。   唐愿愿坐在她的小板凳上,周围同学们的嘈杂之声宛如回响在另一个世界。   是我的错。   是我背叛了爸爸。   是我帮着妈妈伤害了他。   是我……   所以,那一天她放弃了反抗。   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她感受着自己身上的衣物一件件被褪去,睁着眼睛,眼角却流出一道泪痕。   我和妈妈对爸爸做了错事,现在妈妈已经不在了,所以只能由我代她来补偿。   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   也正因为如此,当唐东升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做了些什么之后,唐愿愿拦住了他因发狂而不断把脑袋往墙壁上撞击的行为。她紧紧地抱着与自己同样一丝不挂的父亲,细声细气地安慰他。   他们都知道这是不对的,可却谁都没能停止。   他们就这样一直走到了今天。   唐愿愿在床上翻动一下,让姿势调成仰卧。   她了解爸爸的习惯,他会在浴缸里泡一会儿,直到水凉了才出来。然后他会在床上抱着她沉沉睡去,也或许……再来那么一两次。   唐愿愿光滑的背部贴在冰凉的床单上,她不自觉地抱紧双臂。   好像……有那么一点冷……   是空调的温度开得太低了吗?   她想要起身去看看,但另一种感觉却让她把身体在凉被中蜷得更紧了一些,像是在寻求一些安全感。   那是一种莫名的感觉,它来自于皮肤表面的汗毛和鸡皮疙瘩,以及从脚底一路升到头顶的寒意。   就像是……被什么黑暗中的野兽盯住了一样。   可这分明不可能。大城市里怎么会有四处游荡的野兽呢?就算是动物园或者马戏团的熊逃了出来,他们家处在六楼,又是门窗紧闭,不可能会有什么东西闯进来的。   唐愿愿因这无稽的想法有点想笑,却笑不出来。   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   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晰了。   唐愿愿探头四下望了望,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在哪里?   这个疑惑在脑海中出现的一瞬间,她隐约猜到了答案。   在床底。   是的,她察觉到了,就在她睡着的这张床的下面,某个“东西”正静静地藏在那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呼吸,只是让视线透过床板,盯上了这个弱小女孩不着寸缕的身体。   这种想法比之前的“野兽论”更加荒谬了。可唐愿愿却空咽了一下,喉头发出“咕噜”一声。她想起了那些关于“床底下的东西”的惊悚传说。   也许她只要探头往床下看一眼,就能够打破这无聊的幻想,可是她不敢。   万一……万一真的……   也或许,应该找爸爸过来看一眼?   她想要开口喊叫,可理智却阻止了她。万一被那个“东西”察觉到的话,也许还不等爸爸赶过来,自己就会被它拖走……   要么,什么都不做,就这么静静地待着呢?   也不行。她想着。如果那家伙以为我睡着了,它就会悄悄地从床底下爬出来,然后……   到底该怎么办?   唐愿愿又迟疑了几秒,然后用手撑着床铺爬起身来。刚才那激烈的“运动”让她的双腿还有点发软,但现在已经顾不得那许多了。   只要飞快地跳下床,趁那东西还没反应过来,就拉开门直接跑出去找爸爸。这样一来那东西就拿我没办法了!   她下定了决心。   她以最缓最轻的动作爬出了被窝,心中默数一二三,然后纵身朝着门口跳了过去!   “……唔!”   身体的无力让她在落地时脚软了一下,直接跪倒在地。但她既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而是迅速伸手握住了卧室的门把。   成功了!   她心下一喜。而就在这一瞬间——   灯光熄灭,她堕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   唐东升躺在浴缸里,温水浸住了他的全身。他喜欢放满一池子的水,从热泡到凉再出去。   明天是周六,可他还是要去公司处理一些事务。他是传统派的坚定支持者,但这不是因为他支持传统派的做法本身,而是因为他支持钟建华这个人。   是的,他是钟建华的忠实拥趸。钟建华要做什么,他就会去做什么。钟建华信仰什么理念,他就会信仰什么理念。   不问对错。   即便他明知道纪婉姝的做法才能更好地支持公司的长远发展。   他看过纪婉姝的计划书,那个女人是相当明智且有才干的强者,她对于公司的现状以及革新的具体做法拥有一套系统的分析,合情合理,而且有非常大的可行性。她没打算把传统派一棒子打死,而是在保留传统业务的同时,开创出一条新的发展路线。   唐东升在研究过她的提案之后,对她的筹划赞不绝口。然而,不管是他还是纪婉姝的意见,钟建华都没有采纳。他坚持认为自己的想法才是对的,认为只有他自己才能带领华彩走向成功。   于是唐东升沉默了。   当初是钟建华给了他生存下去的理由,既然如此,他就会全心全意地辅佐钟建华,用尽全力去践行钟建华的理念。   即便那个男人已经不在。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他和钟建华夫妻的关系都不错,那两人的感情他也一直看在眼里。外界有传言说是纪婉姝杀了钟建华,唐东升认为可能性不大。   钟建华身在局中,或许还没有发现。但唐东升却看得清楚,纪婉姝作为妻子,对于钟建华的尊重已经达到了极致。她其实一直都在谦让着丈夫。迄今为止,她有很多机会可以无视钟建华的地位,强行发动革新。但她一直都没有那么做,而是努力试图劝说自己顽固的丈夫。   讲道理,即便在钟家内部,也有人赞同纪婉姝胜过钟建华。甚至在传统派身后的庞大队伍中,也有不少钟家人是看在钟建华的身份上才加入这一边,实际他们内心底里更加认同纪婉姝的想法。   尤其近半年来,许多人对钟建华的软弱与固执愈加失望,纪婉姝要想架空钟建华,从而推进革新,几乎没有多少难度。   而且即便她这么做了,由于她还是钟建华的妻子,钟家人也会更加信任她,仍然会一如既往地支持她。毕竟纪婉姝自己的亲人均已故去,除了依靠钟家,她根本没有后路可选。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   至于杀死钟建华?这简直是最笨最差劲的一步棋。   就唐东升对纪婉姝的了解,不管是她的感情还是智慧都不会允许她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   不过……也罢,反正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唐东升心想。   既然钟建华直到死前都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那我便将他的思想践行到底。也许需要和纪婉姝为敌,这也没关系,我已经暗示过她了。   即便华彩就此倒下又有何妨?我是为了钟建华服务,而不是为了华彩。反正现在有了愿愿,我又有了活下去的动力,不会再回到以前那种颓废的生活。虽然我年龄有些大,但像我这种已经两度证明过自己能力的人,还会有许多地方争着抢着来要。至少我不用为了自己和愿愿的生活担心。   他对于钟建华的忠诚,就像是古时的家臣对自己的主人一般。只消一声令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很少会有人相信如今的下属会对领导抱有如此程度的忠心。但不管他们信不信,唐东升的心理就摆在那里,从十年前,到现在,从未有过丝毫动摇。   水差不多已经凉了……   唐东升叹了口气,他把胳膊架在浴缸边缘撑起身体。而就在那一瞬间——   灯光突兀地熄灭了。   怎么回事?   唐东升抬起头来。他的视线没有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但头顶的日光灯还在发着微弱的亮光,据说这好像是什么“稳压电容余电”造成的熄灭延迟,但唐东升并不是这个专业的人,也不怎么懂这些知识。   停电了吗?他茫然地想着。之前好像没接到通知啊?   但他没能够继续思考下去。就在两秒钟后,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少女尖利的哀鸣之声。   “愿愿!”唐东升霍然从浴缸中站起。   他听得清楚,这毫无疑问是女儿的叫声。   怎么回事?突然停电她害怕了吗?还是说……   唐东升没有过多思考,他迅速从浴缸中跳了出来,连擦都没有擦一下就穿过客厅朝女儿的卧室跑去。在此期间那尖叫声一直持续着。   唐东升拧动了卧室的门把手,一把将它推开。   “愿愿!我在这儿!”   “爸爸!”唐愿愿哭叫的声音就在他面前响起。   父女两人在卧室门口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第十七节 亡灵归来(后篇)   父亲的出现让唐愿愿恐惧的内心终于安定下来,她扑进爸爸的怀里,瑟缩着身体颤抖了一会儿。唐东升温柔地拍打着女儿光滑的背部,口中说出安慰的话语:   “没事儿了……没事啊愿愿,爸爸就在这儿,不怕哈,不怕的……”   刚才灯光熄灭的一瞬间,唐愿愿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她脑中第一时间浮现的不是“停电”,而是——   那个家伙……床底下的那个家伙出来了!它一定是知道了我要逃跑,所以才把灯光熄灭的!   也就在那个时候,唐愿愿仿佛真的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时她的手明明都已经放在门把上了,只要稍微一用力,就可以开门逃出去。可不知怎么的,恐惧感压迫住了她的身体,让她连一丁点逃生欲都生不出来。喉咙先于大脑做出了决定,她崩溃地大声喊叫起来。   如果不是父亲及时赶到,恐怕她还会一直喊下去……不,也或许在那之前,床底下的“那个东西”就已经把她给——   “愿愿,好了吧?没事了啊。”唐东升轻声说道,“我去找找手电筒,或者找根蜡烛点上。我天哪,这四下黑的,估计不光是咱们家断电,别家也都停电了吧?”   他转过头去,从客厅阳台那边看向外面。果不其然,外面也是一片漆黑,不见半点光芒透入。看来是整个小区甚至这整片地域的大规模停电。   难不成是哪里的变压器过载爆掉了?唐东升心里想着。不过不对啊?这才刚刚九点多,这么大规模的停电,放在往常,小区里的大家伙儿早就叫嚷开了。怎么今天这么安静,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呢?   他还在动脑子思考着,这时唐愿愿说道:   “爸爸,用不着什么手电筒吧?不是有手机吗?”   “哦,对,对对对。”唐东升醒悟过来,不由得失笑,“你瞧爸爸这脑子,还活在过去那个年代呢……手机……我手机放哪儿了来着?哦,床头柜上!”   他绕过女儿的身体往卧室里走去,唐愿愿紧紧抓着他的手,片刻都不愿意放开。但唐东升并不觉得麻烦,反而升起了一阵柔情。他刚刚拿起手机,还没有来得及打开手电,便被唐愿愿从他手里一下子抢走了。   “愿愿?”   “爸爸……”唐愿愿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你先借我照一下床底下!”   “床底下?”   “对……我、我总觉得……床底下好像有什么怪东西,一直在盯着我看……”   “愿愿!”唐东升笑了起来,“你是不是看什么恐怖小说了?床底下哪有东西?根本什么都没有!”   “爸爸你根本没看,你说没有就没有吗?”唐愿愿的声音带着点儿生气的意味。   她找到手机的手电模式,打开之后,一道亮光自手机背面炸开。   “我没看也知道没有!”唐东升固执地说道,“你要不信你就照照,现在肯定什么都没有!”   唐愿愿气哼哼地蹲下身去。刚才爸爸不在身边,所以她害怕极了。可现在,只要拉着爸爸的手,哪怕是一片漆黑,她也不再觉得恐惧。她趴头朝向床底下看去,手机的灯光扫过每一个角落。   真的没有东西……床下面空空荡荡的,连个卫生纸团都见不着。   只是虚惊一场。   发觉到这一点的瞬间,唐愿愿那刚才一度被她抛除的理智似乎也回到了她的大脑里面。   哦,对哦……她想着,觉得有点好笑。   我是怎么了?傻乎乎的,居然真的觉得床底下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我还是小孩子吗?   真够蠢的。   爸爸说得对,床底下当然不可能有什么东西。传说如果成了真的,那还能叫“传说”吗?   想通了这一节,她的心情也变得松快起来。她吐了吐舌头。身后的唐东升问道:   “怎么样?我就说什么都没有吧?”   “嗯……”唐愿愿笑着,问出了一句废话,“爸爸你怎么知道的呀?”   “那是因为……”   她的身后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   唐愿愿忽然浑身一颤,她想起一件微妙的事情——   就在刚刚,灯光熄灭的瞬间,她是背对着床铺抓着门把手的。那之后,她一直在失态地大喊大叫,直到爸爸从浴室里冲出来,握住了她的手。   是这样的吧?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有一点不太对劲了……   从外面打开门的爸爸,理应从正面抓住她的手才对。可在她的记忆中,为什么……   为什么,她觉得爸爸好像是从“后面”过来的呢?   如潮般涌来的恐惧感让唐愿愿的身体晃动着,手中手电筒的光芒也大幅度抖动起来。她缓缓地转过身体,让灯光对准身边与自己一手相握的那个“人”。   那是一张破破烂烂的脸,歪扭的五官在灯光下映着阴惨的影子,眼珠从眼眶之中掉了出来,却仍然顽固地凝视着她。   嘶哑的嗓音再度响起,宛如地狱的来客:   “我就是你床底下的东西呀……”   ……   唐东升把手机支在肥皂架上,让灯光直照着浴缸那边。他放掉了自己刚刚洗过、已经变凉了的水,用浴缸里的水龙头放了一些新水进去。虽然已经停了电,但热水器中应该还存着一些烧过的水。果然,快要放满的时候,他一只手牵着自己心爱的女儿,另一手伸进去试了试温度——稍微有点儿热,不过这样泡澡才比较舒适。   “怎么突然又想泡澡了?”他随口问道。身后的女儿没有回答。   刚刚他才拿起手机,唐愿愿却对他说,想要去泡个热水澡。唐东升并没有多想,对于女儿的要求,他向来是百依百顺的。于是他拉着女儿来到浴室,放满了水,然后一个横抱把她放进了浴缸里面。   他们俩都是浑身不着片缕的。尽管不久前才“做”过一次,但心里一想到这点,唐东升顿时又觉得有一股邪火旺盛地燃烧起来。他也不管女儿愿不愿意,反正女儿对于他这方面的要求也从来不会拒绝。他伸手把女儿的身体按进热水里,挺着下身就这么压了进去。   就在那一刻,他又一次听到卧室那边传来了凄厉的惨叫声!   “愿愿?!”   这声音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了下来,将唐东升心中的火焰彻底灭了个干净。   他惶然抬起头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愿愿的声音会从那边传过来?   如果……如果愿愿现在身在那边的话,那么现在,浴缸里面的这个……是谁?!   他的头脑终于清醒了。面前这个人的面貌,清晰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不……这还能称作是一个“人”吗?她的身体破破烂烂的,关节扭曲,整个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削去了一半!   然而唐东升却愣在了那里。   尽管他和她已经有多年未见,尽管她只剩下了半张脸……可唐东升在看到她面貌的那一刹那,还是立刻就将她认了出来!   “倩……倩倩?”唐东升失魂落魄地看着面前这道阴惨的影子,“你……怎么会……你不是已经——啊啊啊啊!!!”   他发出一声惨叫,因为那个“人”突然用力一把将他丢出了浴缸。不等他反应过来,詹倩拖着他的一条腿,拉拽着他走进了客厅里面。唐东升虽然已经年近半百,但平时不乏锻炼,自认为力气还是有一把的,却没想到在她的手底下,居然连半点还手的本事都没有!   詹倩把光着身体的他丢在客厅冰凉的地板上。唐东升痛苦地抬起头来,他那同样一丝不挂的美丽女儿也被另外一个家伙压在地上,发出凄惨的呻吟声。他茫然地看着对面的那个人,又看看身边詹倩残破的身影,口中喃喃有声:   “怎么会的……怎么会的?你们……你们已经……”   是的,即便把那家伙烧成灰,唐东升也认得出来。那就是抢走了他心爱妻子的小偷!可是他们……他和詹倩不是早在数月之前就因交通事故而死了吗?他们怎么会还活着?   ……唔?!   唐东升看着詹倩那只剩半边的头颅,那哪里像是活人的姿态?   他们已经死了……他们确实是死了……唐东升想着。可是,此刻他们却站在这里……他们又回来了!   唐东升想起了一个传言——死于非命之人,他们的魂魄无法进行轮回转世,只能一直徘徊在人世之间,寻找着自己的替身。他们会杀死这个替死鬼,这样便可让自己获得解脱。而那个可怜的替死之人,便会重复着寻找下一个替死者的过程。这是一个循环,永无终结!   可是……如果他们真要寻找替死鬼,那也应该在他们出事的那条道上去找啊?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据他们出事已经有大半年过去了,难道这么长时间以来,那条道路上连一起交通事故都没再发生吗?   可这些事情就算想通了也没有意义,如今最重要的是——   “放开她!放开愿愿!放开我女儿!”唐东升声嘶力竭地大吼道,他抬头看着詹倩的半边脸,“倩倩……倩倩你疯了!愿愿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对她做这种事?你——”   唐东升突然顿住了话头。他说不下去了。   詹倩那半张脸上的眼睛,早就萎缩在了眼窝之中。可唐东升与她对视着,他分明能从那枯核般的眼球中看出一丝嘲讽。   像是要将那句话原封不动地奉还给他——   愿愿可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能对她做这种事?   唐东升的嘴巴颤抖着,他的身体有些僵硬。可他转过头去,看着女儿那趴伏在地上的身体,听着她那令人心碎的哀鸣声。他终究还是做下了决定。   他跪在地上,向着詹倩和那个男人的破烂脏污的身影磕起头来,一如多年前那男人对他所做的那样。他的口中哭嚎着、哀求着: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女儿!她跟你们一起生活了十年!你们也有感情的吧?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愿意一力承担!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要我的命就拿走!我求求你们!你们放过愿愿!”   他说到最后,一巴掌一巴掌狠狠抽打在自己的脸上,那声音比起女儿的叫声还要凄惨几分。   可不论是詹倩还是对面那个男人都没有丝毫动容。唐东升眼睁睁地看着那家伙提起女儿细弱的脖子,与此同时,詹倩那因腐烂而变得黏糊糊的冰冷手指也触及了他的后颈。   就像是一个信号——   时辰已到!   “不!不要!!!”   唐东升吼叫起来。他也不知自己从哪来的力气,竟然一把推开了詹倩的手臂。他从地上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朝着女儿那边跑去,一脚踹开了那个男人的亡灵。他拉起女儿软绵绵的身体,趁着这个机会不要命地跑向门口,一把将门拉开,两人就这么冲了出去。   他们父女两人同样赤着身体,就这样沿着楼梯一路向下跑去。时间才刚过九点,小区里应该还有不少人在活动,但凡有一个人看到他们,父女俩这辈子的名声就算完了!可此刻,他们却谁都没有在乎这一点,只是一味地奔跑着,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唐东升的心里已经考虑过了。现在他必须要跑到有光亮的地方,必须要帮助女儿逃出生天!什么名誉什么脸面,都远远及不上女儿的性命重要!只要能够保护她,只要能够从那两个鬼魂的手里救下她,就算要用我的性命做代价,我也心甘情愿!   可是他们穿过巷道,穿过中庭……到处都是乌漆嘛黑的一片,没有半点灯光,仿佛整片天地都已黑尽,路上连一个行人都看不到。   唐东升牵着女儿的手,慌不择路地奔跑着,脚掌在地面上硌得生疼,或许早已经流血了。   但他们不能停下。   他们一路跑出兴和小区的大门,可外面的大道上也不见半条人影。唐东升举目四望,竟然不知道该往哪里逃才好。   那两个家伙……詹倩和那个男人,他们没有追来。   唐东升这才有空回头看看,没发现有人跟在后面,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他回想起刚才推开那两人时手上的触感……他们好像不是恐怖片里那种幽灵,他们是拥有实体的。所以他们或许也要耗费体力才能追上来,而且……   唐东升想着他们那破烂不堪的身体。   ……也许他们的行动比想象得还要困难些?   他只能这样自我安慰。   不过,既然如此,也许他们有时间找到件衣服穿上,然后再慢慢寻找出路。毕竟刚才是必须要赶快逃离,而现在既然没那么紧迫,他们也得顾及点自己的脸面。   “愿愿……”唐东升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边喘气边说,“你知不知道哪儿可能能找到衣服穿啊?”   女儿没有回答。   “……愿愿?”   还是无人回应。   唐东升看向自己身侧。   不知何时他的手中一片冰凉,他的身边空空如也。   ……   唐愿愿裸着身子缩在停车场的角落,瑟瑟发抖。   爸爸呢?她想着。却找不到这问题的答案。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跟爸爸跑丢的,好像在某个转角之前,他们还手牵着手。只一转眼,就好像是电影中的场景切换一样,下一秒她就发现自己是孤身一人了。   她的手心中没有半点温度残留,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人拉过她的手一样。   是妈妈……还有叔叔……唐愿愿恐惧地想着。他们知道我跟爸爸做了什么,所以来惩罚我了……   可是……   她明知道那是错误的,既然做了错事,就应当接受惩罚。   可是……   她不想死。   “爸爸……”她想要喊叫,可却只发出细微的动静。   对了!不能喊!她醒悟过来。如果喊来的是爸爸,那还好说……可如果发出声音把妈妈他们给引过来的话……   “喀……喀……喀……”   这时她听到了脚步声。并不是正常的脚步声,而是有些凌乱的、不规律的脚步声。   唐愿愿的身体紧绷起来。   要逃跑!她想着。这不是爸爸的脚步声,爸爸和她一样,都是光着脚踩在地上的,而这声音则明显是穿着鞋子的。   如果是妈妈他们,我就死定了!就算不是……也不能让别人看到我光着身子的样子!   她转过身小心地弓着腰,在车辆之间穿行着,朝着停车场深处走去。现在她的双眼已经适应了这黑暗的环境,又是赤着脚,并没有发出什么引人注意的声音。   而身后那凌乱的脚步声则在一点点接近过来。   最后,唐愿愿在停车场最里面找到一些住户丢在那里的纸箱子,她藏身在那堆废品后面,抬头看去,两条纠缠在一起的身影朝着这边走来。   那是……   唐愿愿屏住了呼吸。   她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那逐渐接近的身影是一男一女,男人身形魁梧,他穿着一身黑色,黑外套黑裤子黑皮鞋,就连脑袋上都带着警匪片中常见的那种黑色头套。而被他拉扯着的那名少女则是一袭白衣,和那结实的男子相比,她显得娇弱无力,分外可怜。她的口中不断发出哭泣与哀求:   “不要……别这样,求求你……别……”   这声音让唐愿愿的大脑无法思考下去。   毫无疑问,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男人把少女一步步拖拽过来,最后丢在地上。   两周以来,这场景一遍遍在她的眼前与噩梦中浮现。她听到少女痛苦的喘息声,看到男人压在她身上,他发出丑恶的粗重呼吸,用力撕开她的白色衬衫。   唐愿愿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可……这怎么可能呢?这件事明明是她两周之前的遭遇,为什么如今时间倒转,两周之前的事件会如此清晰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看到那男人在女孩绝望的哭泣声中摁住了她的双腿,接下来——   不行!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他!绝对不能让这件事再度发生!   唐愿愿下定了决心。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从藏身之处冲了出来,也不顾自己光溜溜的身体,飞快地朝着那男人跑去,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用肩膀一下把他撞开!   还不能结束!她咬牙切齿地看着跌跌撞撞倒退着的男人。要杀了他!这次要杀了他!他带给我的这份屈辱……要让他拿命来还!   她死死地盯着男人的身影,蹲下身体在地上摸索着。这里有很多住户丢弃的杂物,只要随便找一件,用力往男人头顶上砸下去……   然后,她的手腕被一只冰凉而黏糊的手抓住了。   是地上的那个女人?   唐愿愿低下头去。现在她看清了那个女人,那女人根本没有穿什么白衣服,长得也根本不像她自己。她全身都破破烂烂的,脑袋只剩下一半。   “妈……妈……?”   唐愿愿的声音卡在了嗓子眼。她想要挣脱妈妈的手,可却再也做不到。   那个男人也摇摇晃晃地靠近过来,他有着同样破烂的身体。   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下抓到你了吧?”   ……   我该怎么办?   唐东升连条底裤都没穿,他浑身精光,站在兴和小区的大门口,茫然无措地四下张望着。   愿愿……愿愿去了哪儿?   我把她弄丢了……唐东升心里发凉。她是不是已经被那些家伙抓住了?还是在哪儿躲着,等着我去找她?我是在哪儿跟她分开的?她现在可能去了哪儿?   毫无头绪。   唐东升的身体晃荡着,他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经过风见过雨,此刻却有种想要大哭出声的冲动。   可他硬生生忍住了。   不行!他想着。我要回去!我得回去救愿愿!   回去!   当这想法在他的脑海中凝聚成形的一瞬间,唐东升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大力向后拉扯回去,就好像是古一法师对奇异博士所做的那样。他倒退着跑回小区,跑过巷道,跑回了单元楼的最上一层。刚才发生过的一幕幕又在他眼前闪过。最后他的身体在女儿卧室的床头柜前停住,他的手中握着一部手机,刚刚打开手电筒。   “爸爸?”   他听到女儿忸怩的声音。   “我想去泡个热水澡。”   唐东升的身体定在了那里,他一时间不敢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   怎么……时间倒流了?   他迷惑地想着。   这……这分明是刚刚停电时发生的事情。他怎么又经历了一遍?   “……爸爸?”唐愿愿的声音显得十分疑惑,“你怎么了?”   “哦!”唐东升慌忙答道,“没、没什么!洗热水澡是吧?走,走,去浴室……”   不能暴露了!他想。就算我明知道这不是愿愿,而是倩倩的鬼魂,表面上也不能露出丝毫端倪。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但我确实“回来”了。不能再给他们第二次机会!我得好好把握住,一定要把愿愿救出来才行!   他拉着那亡灵的手走进浴室,把手机支在肥皂架上开始放水,努力回想着刚才都发生了什么。   对了,水一放好,我就把愿愿——不,就把倩倩那破碎的身体丢进了浴缸里面。   那这次我要怎么做?把她摁在浴缸里溺死她?不……不行!她已经是个死人了!就算她有实体,死人也不会再被淹死一次吧?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唐东升忽然想到了。   刚才他心里想着,要“回来”,时间就真的倒流了。那么现在,如果他心里想着……   给我一把刀子!他在心中默念。给我一把刀子!   心中的话音落地之时,他那空出的一只手中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重量。   这触感……是刀柄!   成功了!   唐东升心下一喜。只要用这把刀子把倩倩的身体分开,然后把她关在浴室里面,她就再也没法拦阻我了!然后,我就只要专心去对付外面的那个家伙……   他在心中做好了计划,喉咙“咕噜”一动。   水马上就要放满了。   唐东升缓缓直起身体。   原谅我,倩倩……我也是迫不得已……   成败在此一举!   他猛然转过身,高举着手中的刀子向着身后的人影挥舞下去!   然而,他的手腕却在半空中被抓住了。   手机的亮光之中,唐东升直视着詹倩那仅剩的一个眼窝,似乎从那里面看出了一丝嘲弄——   早知道你会这么做!   唐东升的身体被往后一推,直接栽进了放满了热水的浴缸里面。他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但一只手却压住了他的脑袋,把他向着浴缸底面狠狠按下去。   原来是这样……   唐东升的意识模糊了。   被回溯了时间的并不只有他,亡灵们也是一样。正如他不打算给他们第二次机会,他们也同样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唐东升的头颅在热水中泡了一会儿,他的挣扎渐渐弱了下来。最后他的手脚抽搐了几下,就这样再也没了声息。 第十八节 虚幻的故人   夜永咲的脸色很难看。他低头望着床上那具仰躺着的女尸,她姣好的身体此时却是一丝不挂的状态,双目紧闭,面色惊惧,看起来分外骇人。   唐东升的家在单元楼六楼,这里是他女儿的房间,而他本人的尸体则在距这里直线距离不足二十米的浴室浴缸里躺着。一夜下来,浴缸里面的水已经是冰凉的了。他和他的女儿一样,死亡时双目紧闭,表情惊恐。   他们两人身体上都没有明显的外伤。   “钟建华和唐东升都是传统派的领头羊,但我仍然觉得这不是一起针对传统派的行动,毕竟失去了这两人,对于华彩的打击是十分巨大的。前几天钟建华死亡的消息传出后,你们可以看看华彩的股票现在是什么样子。如果仅仅是想要打击传统派,还有很多更加合适的人选,有些人在传统派中占据一席之地,但他们的外界声望并不很高,这才是更好的下手目标。而现在搞成这样子,对于革新派和转型派来说,情况同样是不利的。他们想要争权夺利,但可不是希望华彩这座大厦崩塌。”   吴允然的分析头头是道,听起来合情合理。夜永咲不得不点头。   “死因和死亡时间清楚了吗?”   “从表面来看,和钟建华的死亡状态很像。”吴允然立即说道。   “你是说……这两个人也都是吓死的?”夜永咲摇了摇头,“他们……唐东升和他的女儿,这两个人也都没有心脏疾病吧?惊吓致死可不是什么简单易操作的‘正常’手法。钟建华一个人还可以说是巧合,但三个人都被活活吓死,未免有些说不通。”   “鉴识人员的看法是,心脏出现问题的可能性很大,比如说急性心力衰竭……”   “两个人一起突发心脏病吗?”   即便是面对着一具尸体,在听了吴允然的说法之后,夜永咲还是不由得苦笑出声。   “如果是真的,那一定有什么原因。比如说像《神探伽利略》里讲的那种‘超声波增幅器’之类的?不过死者的胸部也没有出现皮下瘀血的状况……也许我们该请个像‘伽利略老师’那样的专业人士来看看。”   吴允然不知道他是在说笑还是认真的,但这都无所谓。他推了推自己的黑框眼镜,继续说道:“具体是不是惊吓而死,甚至是不是心力衰竭,只能说可能性很大,但目前还难以断定,只能先送去进行尸检。死亡时间的话,鉴识人员认为应该在昨晚八到九点之间,最迟也就是九点过几分的事。”   “监控录像呢?”夜永咲问道,“我刚才一路走过来,单元楼门口和每一层楼梯口都设有监控。而且这里是六楼,窗户外面又有铁护栏。如果是他人作案,不管是进来还是离开,都没可能避过监控的吧?”   “问题就在这儿。”吴允然一摊手,“昨晚九点半至十点之间,这儿一度发生了大规模停电。”   “这儿?”   “整个兴和小区。”   “可是监控的线路跟普通的居民用电走的应该不是同一条。”   “都断了。”吴允然无奈地说道,“应急线路不知被什么人动了手脚,直到现在也没排查出原因。现在能肯定的事情只有——唐东升和他女儿唐愿愿在昨晚七点回到家里之后就没有再出过门,期间也没有来人。接着,父女两人在八至九点间死亡。半小时后兴和小区包括备用线路在内全部停电,十点钟左右恢复供电。凌晨零点后,我们接到匿名报案,附近派出所民警赶来,决定破门而入,然后发现父女两人的尸体。就是这样。”   “匿名报案吗?”夜永咲立刻追问,“这边能不能查到些什么?”   这显然很可疑,周围邻居们称昨晚除了停电之外并没有发生什么异样的事情,那么这个报案人是怎么知道唐东升父女死亡的消息的?   然而吴允然答道:“不行。报案人是通过附近路边的一台小卖部公用电话打的,现在天气也暖和了,小卖部老板夜里跟人在店门外边打牌熬到很晚,他说不记得有什么客人来过,店里也没有监控。”   夜永咲有些头疼地敲着自己的脑袋。工作这么多年,他见识过的奇怪案件也不少了,但这一桩仍然能在他经历过的案件列表中排进前列。   吴允然在一旁提醒:“如果死者确实都是因心脏原因而死亡的话,就要考虑凶手到底是使用什么手段完成了这一切。另外,两周之前唐愿愿被侵犯的事件,也不知道和此案是否有什么联系……”   “唔……”夜永咲有些烦闷地低声应着。他不由得想起了几个月之前的那起连环杀人案,他的好友路以真也牵涉其中。那一次在和平广场附近也发生了大规模的监控系统损坏事故,至今没能查清原因。   巧合吗?还是说……   话说,过年之后,我也有好久没跟以真联系了……他想到这里,不由得摇了摇头。这是在办案呢,私人的事儿之后再说吧。   “喂,我说啊。”张裕明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冷眼瞅着床脚的那个垃圾桶,“我们还一直说他们是‘父女’,不太合适了吧?”   站在这个房间里的人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床脚的垃圾桶中,除了揉成一团的纸巾之外,还丢有数个不同色彩的怪异物事。有些人可能会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只要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的那个LOGO写着“durex”的小盒子,大家也都该理解了。   “这两个人……真够恶心的……”   张裕明嘟哝着,厌恶地转开了视线。实际上垃圾桶的东西此时已经没什么异味散发出来了,但他还是皱了皱鼻子。这不怪他,谢凌依宁愿跑去浴室面对那具赤身的男尸都不愿意待在这里。   从现场的状况来看,昨晚这里“发生”了什么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当事人之一显然就是这位唐愿愿小姐,而另一个人……   从床尾丢着的那些衣服来看,想来是不用多问了。   “……贵圈真乱。”张跃飞低声跟了一句。   “行了。在死者面前,不管再有什么想法,至少嘴上留点儿德。”夜永咲眉头紧皱,他疲惫地摆了摆手,“好好工作,先搞定现场这边的状况。等到法医那边出了鉴定结果,我们再行讨论。”   ……   夜深坐在永夜泉奶茶屋二楼的沙发上,笔电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他的眼眶上黑眼圈有些重。昨夜他在得知唐东升可能会有危险后,立即出发前往兴和小区,同时通知了乐正唯,请信息部门和善后处理小组帮忙,像今年一月份时那样,黑掉整个兴和小区的监控系统——毕竟如果唐东升真的遭遇不测,那夜深可不想让自己的身影被监控拍到,免得惹上什么麻烦。   然而实际操作仍然是出了一些问题,由于他要求的时间过紧,事先没有充足的准备,故而只能将整个小区包括备用线路在内的电力系统完全切断了。   ……诶,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夜深皱着眉头想了一下,却没能想到,于是便摇摇头暂且把这点疑惑丢在一边。   总而言之,他在九点四十分左右到达唐东升家门口,但不论他怎么敲门怎么喊叫,里面都没有半声回应。周边的居民都因为突然停电而吵吵嚷嚷的,有些人在给物业打电话,有些人甚至集体跑到楼下去大闹。而唐东升家里却始终保持着安静,一片死寂。   在过去的一年中,这样的死寂他已经见识过太多次。   于是夜深悄悄地离开,后来想想不妥,便拜托信息部门找了个协力者,晚些去找了个公用电话匿名报案。   该死的……本来还想着能不能再想办法从唐东升身上扒出些什么信息,结果这条线就这么断掉了……那么接下来……   “很苦恼吗?”坐在一旁的娇美女孩轻声问。   “嗯……”夜深沉声应了一句,“总觉得有什么线索被我忽略掉了,但却找不到——啊?!”   他吓了一跳般往旁边躲过去。   蓝冰雨眨着灵动的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怎么了?”   “哦……没有……”夜深松了一口气,他苦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注意到……”   他刚才上楼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呢。   “我在这里坐了有一会儿了,是你太专心了。”蓝冰雨微微摇头,“这次的任务……很麻烦吗?”   “麻烦倒也未必。只是我有些地方没有想清楚,所以才会困扰。”夜深说着,顺势口头梳理起来,“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如果认为是纪婉姝和曹雪晖两人之中的一个对钟建华和唐东升动了手,那么我认为曹雪晖这边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做出这个判断有很多理由。第一,纪婉姝的风评实在是太好了,如果她真是那样的人,那就绝不会做出这些事情,如果她全都是在演戏,那她一定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她活一辈子,就要演一辈子,我很难想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步;第二,相比起没有后盾的纪婉姝,曹雪晖则有着林家的支持,以林家数百年的传承来看,就算掌握一些灵咒——甚至拥有能够自创灵咒的本事也不奇怪……”   “但是,不是有传言说这两个人——纪婉姝和曹雪晖最近走得很近吗?”蓝冰雨说道。   夜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蛮了解的?”   可不是?这条传言是他前几天从谢凌依嘴里挖出来的,目前只告诉了乐正唯,蓝冰雨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关注了这起事件。”蓝冰雨说着,挺了挺身体,“我……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情做,或许可以帮上你的忙。”   “哦……谢谢。”   “所以,这两个人联手的可能性并不能排除吧?另外,如果灵咒确实是纪婉姝所使用的话,那么她多半是从别人手里获取到的,买卖灵咒这种东西,价格可不便宜。”   “确实……”夜深想起几个月前与那个使用摄灵偶的关盛国的交流,即便是摄灵偶这种弊端极多的灵咒也让他花去了整整十万元呢。更别说那个贩卖灵咒的商人一开始的开价是二十万了。   那……如果是量身定做的自创灵咒呢?   “之后我去拜托信息部门调查一下,看能不能查到纪婉姝近期的账户交易状况吧。”蓝冰雨提议道,“如果她真的购买了灵咒,一定能查到些异常支出的记录。”   “那真是帮大忙了。谢谢你!”夜深诚恳地说道。   “没什么,小事而已……”   蓝冰雨转过头去,她梳理着耳侧的长发,脸颊微红,似乎能够帮上夜深的忙这种事让她感到些许开心。她又说道:“对了,你昨天让善后处理小组配合你行动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是怀疑这灵咒是在他们‘父女’身上连结起来的对吧?”   说到“父女”的时候,她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显然想起那两个人之间混乱的关系,也让她有些恶心。   夜深点了点头。   “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下咒的人是怎么得知他们关系的呢?”   “这有什么难的?”夜深说道,“我也是很容易就推想到了这一点……虽然借助我那个‘室友’的一点帮助。当然,一开始我是陷入了思维误区,不然的话——”   他突然顿住了话头。   蓝冰雨与他相互对视,他从蓝冰雨明净的眼眸之中察觉到了她的真意。   “对啊……”夜深轻声念叨着,“我虽然推想到了这一点,但我并不能肯定,只是通过未来世界给出的关键词怀疑到了这样的可能性而已。但那个下咒的家伙可不同,他可不会仅凭一点点怀疑就去自创一个新灵咒种到唐东升父女身上,不然灵咒不会生效,他只会白白浪费掉资源。他必须要能够‘确认’这一点,然后才能下咒。那样的话……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夜深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之中。   难道说……   ……   张裕明唉声叹息地沿着原路朝兴和小区大门口走去。   现在是下午五点多,他们在调查过唐东升的家中之后,又简单询问了周边的一些住户,这会儿才刚刚收队。他们五一就没能好好放个假,这几天又为了案子天天加班,每个人都快精疲力竭了。但是既然今天又出现了新的死者,那么他们就不能休息。   唐东升父女的尸体已经被送去法医室做解剖鉴定了。晚上七点钟左右,结合今天的调查情况与法医室那边的初步报告,队里要进行一次讨论会议。   但在这之前还有一段清闲的时间。   吴允然的房子离这里不远,有娇妻在家相伴,他决定回去吃饭;史强的嗓子不舒服,他要去药店看看;而剩下的几人则决定在附近随便找家饭馆吃点东西。张裕明本来要跟他们一起去的,但走着走着,他却忽然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件事情。   “该死的我靠!移动硬盘!”   他把移动硬盘放在门卫室那边拷贝监控录像,但却忘记收回了。   现如今很多地方的监控系统都可以与公安系统连接,通过远程调取监控,方便进行调查取证。但在高新分局这边,用的还是比较传统的“直拷法”,即使用移动存储设备进行直接拷贝。   这玩意儿撂下了可不像是丢了件衣服什么的,下回再去拿也来得及。说不定今晚他们还要加班审查这些录像的内容呢。因此张裕明只好在一众同事幸灾乐祸的声音中狼狈地跑回去。   至于晚饭?恐怕他只能叫个外卖了。   他一路跑到兴和小区的门卫室,今天值班的又是上回那个老实的中年门卫。他刚刚跑了一身汗,拿上移动硬盘,人家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他也就势接下,站到门口去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拧上盖子,目光朝向远处唐东升居住的那栋单元楼望去。   从这边看,六楼的窗帘紧紧地拉着,几乎不留一丝缝隙。张裕明记得那扇窗户应该是唐东升女儿的卧室。   哼。他把清水咽下去,感觉舒爽了几分。窗帘拉得那么死,是不想有人撞破你们的“好事”吧?   不过,毕竟他昨天才刚刚和唐东升见过面,结果人家今天就死于非命了。虽然作为一名警察,见过的人变成尸体这种事对他来说已经不新鲜了。但“屡见不鲜”和“习以为常”可是两码事。想到自己昨天还跟那个男人发生过争执,张裕明不由得在心中默念道:唐大哥,唐老板,虽然我昨天语气有点儿冲,但我也是为你好不是?况且现在我还要查你的案子,还你一个公道。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因为昨天那点儿小事儿生我的气了,晚上可别来找我哈!   他咂摸了一下味道,又轻轻笑了起来。   想什么呢?我可是个人民警察啊……   他把喝光了的空塑料瓶往门口的垃圾桶里一丢,移动硬盘揣进内口袋里,这便大摇大摆地准备离开。   但就在这时……   嗯?   张裕明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向巷道的那一头,一个人影刚巧消失在转角。   那是一个身穿黑衣的人影,身材壮实魁梧,却和那个侵犯了唐愿愿的家伙并不相同。他没有戴面罩,而是戴着外套附带的黑色兜帽,遮住了整个脑袋,看不清他的正脸。   张裕明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了两个念头。   第一个,是“这家伙的装束和香郡兰庭的门卫证词里那个开法拉利跑车的人好像”!   现在这个人又出现在这里,第二个案发地点,难道说……   第二个念头,则是——   看背影,和“那个人”也好像……   但是不应该啊?怎么会呢?   张裕明皱着眉头。   那个人……不是已经……   他想了一下,转个方向,动起了脚步。   追上去看看!   此时是下午五点多,在外闲逛的主妇已经返回家中开始准备晚饭,而下班的人们则还没有回到家中。兴和小区的巷道中里空空荡荡的。   张裕明转过拐角,那个人的背影就在前面。他小心地接近过去,然后……   没有人知道这名年轻的警察在这天晚上究竟经历了什么。只是第二天,他那已经僵硬的尸体出现在一公里外的一条阴沟之中。他的脖子被强行拧转了一百八十度,表情惊愕。圆瞪的双目中,似乎还充满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第十九节 影刃(前篇)   寂静是这里的主宰者。   房间不大,虽然处在无窗的地下,但即便只有两盏节能灯也不显昏暗。聚集在这一小片地方的人很多,大部分人都站在一边。他们努力维持着这里的静默,就连呼吸也不敢放大声音,像是生怕打扰了某人的休息。   队里唯一的女孩谢凌依蹲坐在墙角,她蜷缩着身体,双眼红肿得像是熟透了的桃子。现在她已经不会再流泪了,可之前遗留的泪痕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划出了清晰的印记。还好她没有化妆。她发出轻微的抽噎声,为这里单调的宁静提供了别样的伴奏。   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从黑暗走廊的那一头传来。   那个身躯的影子看起来庞大而臃肿,他一个人就占据了通道截面的大半。他晃晃荡荡地走到门口,吴允然迎了上去,说道:“大史,你冷静一点——”   史强一把把他推开。吴允然的后背撞在墙上,黑框眼镜掉落在地。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将它捡起,拿在手上,他右手从裤袋里掏摸出一张纸巾,却同样攥在手上没有擦拭。   史强从人堆中间挤过去,所有人都自觉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他一开始走得极冲动,但后来却渐渐地慢了下来。他犹犹豫豫地站在那停尸床前,颤抖的手伸了出去,却试到第三次,才终于将那白色的被单掀开。   吴允然又想开口,却硬生生忍住了。   史强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像是有些困惑,不明白面前所见是否是真实的场景。他盯着那张他已不太认识的脸面看了一会儿,神色才逐渐变得狰狞起来。   可他没有流泪。他只是抓着张裕明那已经僵硬的手,看看他那不甘的面孔,又看看头顶白色的灯管。他的身体摇晃着,苏琴想走过去扶他,却被夜永咲伸手拦住了。   “谁干的?”史强问,他的声音仍带着往日的粗野,却还伴有些许本不应属于他的空洞。他目眦尽裂,眼神却失去了焦点。   没有人回答他,也没有人能回答他。   可史强或许也并不是需要一个答案。   他又低下头去,望着自己发小挚友那张血色尽失的脸。   “让我知道是谁干的,我会亲手杀了他!”他说道,声音很轻,“对,我不会把他送上法庭,送进监狱,我也不会让他被判死刑。我要用最痛苦最残忍的方式把他一点点折磨到死!兄弟,你再等等,不会很久的……”   这番话不是一个人民警察应当说出口的话语,可却没有任何人拦阻他。   或许在场的很多人也都拥有着和他一样的想法。   “很快……我保证,一定会很快……”   史强嘶哑的声音回响在房间之中,印在了每个人的脑海里。   ……   “非常感谢。”   夜深收起他的黑色笔记本——不是便携电脑,而是真正的笔记本。他从柜台前的旋转圆凳上起身,乐正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直到他们从前门离去,那个身穿便服的工作人员还一直伸着脖子盯着他们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这个女人真的好美啊……”他说出发自内心的感叹。   “确实……”下一名办理业务的客人也喃喃附和了一句,“啊,对了,我想请问一下,那个办理居住证……”   “夜深,我还是不明白……”   乐正唯犹疑着开口。   此刻他们正走在兴和小区的巷道之中。夜深对照着记在笔记本上的住户信息,数着各栋单元楼和公寓楼的层数。   “我们做这些事情,和找到那个‘幕后黑手’有什么关系呢?”   今天她一早就被夜深拉到这里,首先到物业查阅了那些将房屋出租的房东们的登记信息,接着又去拜访了几栋楼的管理员。有乐正唯的“帮助”,夜深轻而易举地获取了那些人掌握的信息。即便是平时再守口如瓶的人,也难以在乐正唯的“魔力”前坚持住不败下阵来。   可作为“关键人物”的乐正唯自己,却是一直被夜深拉着东奔西走,连自己到底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很简单。”夜深解释道,他的目光依旧盯在本子上,“是昨天蓝冰雨提醒了我……”   他把昨日他和蓝冰雨的对话复述给乐正唯。她轻咬下唇,略微思索一番后,点了点头。   “没错,那个下咒者必须能够确定唐东升父女之间那种……‘不可告人’的关系才行。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唐东升父女那种隐秘的事,外人极难知晓。他们自己的嘴巴肯定是密不透风。况且以唐东升那样令人同情的人生经历,女儿又是他唯一的亲人,就算宠爱得稍微有些‘超过限度’也不会有人起疑。所以不管是唐东升的公司还是他住家周围都没什么流言传出。大前天我们拜访了他那么多邻居,在你的‘影响’之下都没能探听到半点风声,这就说明旁人确实极难得知这些秘辛。因此我想,无外乎两种可能。第一,那个人是通过窃听器或灵咒之类的特殊手段所知——”   他故意顿了顿,乐正唯望着他:“按照你的说话习惯,‘第二’才是你真正认同的答案吧?”   夜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错。而且就算那个人采用的是第一种方法,事到如今我们也没法再去验证了,所以不如干脆把赌注押在后一种上面。”   “哪一种?”   “眼见为实。”   “眼见?唐东升做那种事情怎么可能让一个外人——”乐正唯讲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哦!难道你是说,他是作为一名‘住户’进行远距离监视的吗?就像去年十二月事件中的那个偷窥狂蒋成一样?”   “是的。唯一的区别在于蒋成只是在偷窥的途中无意间目击了事件,而这个人则是有意在寻找唐东升的破绽。”   “的确……”乐正唯喃喃念叨着,“兴和小区的管理相当混乱,要找一个短租房作为住处并不太难。”   “而且仔细想想,那个家伙在侵犯唐愿愿时几乎避过了所有监控摄像头,那么他事先一定做过充分的调查,对唐愿愿的回家路线和摄像头的布置都很清楚。所以我想,比起作为一名‘外来人员’,他多半早就住进了这座小区。只要长期监视下来,但凡有一次唐东升父女做‘那种事情’时忘记拉上窗帘,便一定会被他看见。”   “但是……”乐正唯环视周围的楼层,又看看夜深”手中的笔记本,“光是在物业登记的租住户就有这么多,要再算上那些私自出租的房子……难道我们要一户户查过来吗?”   “怎么可能?”夜深失笑,“那样别说我们俩,哪怕把舒琳蓝冰雨齐思诚都加上估计也查不过来。我们尽力缩小一下范围吧。首先,那个人是通过哪边的窗户监视唐东升家的呢?唐东升家的三扇窗户,两间卧室的都朝向东边,而客厅的窗户跟阳台连着,是朝西的。”   “那多半是卧室这一边……”乐正唯一点即透,“他们做‘那种事情’,应该会在卧室里。”   “是的。再一点,楼层的高度应该在六层及其以上,这样才方便监视。考虑到视角与视野的遮挡,筛选下来,就只剩下16号、18号、20号、21号和29号这五幢楼。”   “还是有很多。”   “是,但我们还可以进一步缩小范围。”夜深打开笔记本,“我们分别拜访了物业和各幢楼的管理员,管理员对楼内情况了解比较清楚,大概知道哪些房子是长期固定住户,哪些房子是租用的,再对比一下物业那边的登记名单……”   “哦!我明白了!”乐正唯恍然大悟,“那个人多半不会选择正规房东的房子,不然就会留下自己的登记信息。所以我们只要筛去这一部分……”   “正解。”夜深答应着,耸耸肩微微一笑,“当然了,这样筛选会有一些漏洞,比如说……那个人可以使用假证件去住正规的租用房,那样我们就真没办法了。不过现在,我们还是暂且相信一下自己的运气,挨家挨户去拜访一下看看吧。”   他们花去约摸两小时走遍了四幢楼。其中有两户没有人在,一户是被管理员记错了的普通住户,29号楼虽然楼层高度符合要求,但两人实际走上去才发现,从十楼开始,由于高度差太大,通过窗户便连卧室的床边都看不到了,但凡是个头脑正常的监视者都不会选择这样的住处,因此这之上的楼层直接Pass。   大概下午四点钟左右,他们来到了21号楼,这是最后一座符合要求的公寓楼。高度十层,除了电梯和内部楼梯之外,楼侧面还有一座漆成蓝色的外挂式消防梯。两人乘电梯一路上到八楼,此上的三层楼每层都有一户符合要求。   夜深站在八楼走廊上,透过不算干净的窗户斜望着唐东升居住的那座六层单元楼。从这个角度,刚好能将唐东升女儿的卧室布置尽收眼底。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选择这里。”夜深轻声说道,“还有最后三户,考虑到监视者也有在发现‘那件事’之后就及时搬走的可能,如果这里再没有任何发现,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也许是巧合,也或许是夜深话语中立下的Flag起了作用。就在他这句话落音的一瞬,作为两人目标的房门突然间打开了。   一个头戴兜帽的黑衣人影,此时就愣愣地站在那里。 第二十节 影刃(后篇)   这个人身穿着黑色皮外套,连衣的兜帽罩在头顶,此外还戴着黑色墨镜和口罩,把一张脸捂得严严实实。他的身后背着一个口袋式的军绿色书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   看到夜深两人的时候,他的身体直接定在了那里。尽管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夜深能够想象得出他此刻惊愕与慌乱交加的神色。不过夜深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尽管他一开始就是为了找这个人而来,但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兀,夜深的身体也发生了两秒钟的宕机。   就在这两秒钟之间,黑影转身夺路而逃!   “喂!站住!”夜深也反应了过来,他一边大喊着一边追了上去。至于喊出的这句命令——别当真,但凡看过警匪片的人都知道这几个字对于逃命的人来说没有半点威胁效果。   21号楼除了内部楼梯和电梯之外,还有楼侧面的一座消防梯。那个魁梧男人是从走廊尽头的一扇门中走出,电梯在夜深背后,内部楼梯也在这旁边。因此那男人没有丝毫犹豫,拽开消防通道的门就跑了出去。夜深紧随在后,两个人的脚步踏在金属楼梯板上,发出沉闷的“噔噔”声响。   看这个黑衣人壮实的体格,夜深本以为他的体力和爆发力一定都非常好。因此明知道可能是徒劳无功,他仍然使出全力追了上去。但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开始从八楼下去时,这黑影甩了他半条楼梯的距离,但当他们下到五楼时,夜深却堪堪到达了他的身后!   “我让你站住!”   夜深在楼梯转角处纵身一扑,黑影脚下一没站稳,两人抱成一团滚在地上。两人分开站起身来,黑影接连便是两拳打过来,夜深用手臂防守住,趁隙还击一下,黑影躲闪不及,这一拳正中他的鼻子。   ……诶?   看着黑影踉跄退后,夜深自己也有些疑惑。   这个人……看体格比陆天鸣还要壮实一点,因此夜深用上了十二分精力与他对垒。可是……这人出拳的动作看起来倒有那么几分意思,但力气也未免太小了吧?轻飘飘的,就像棉花糖一样,夜深轻而易举就挡下了。他打回去的这一拳,看样子却是给对方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你到底是……”   对方弱成这个样子,令得夜深出手也有些犹疑了。   难不成这家伙就是个花架子?   “夜深!”身后突然传来乐正唯的声音。   夜深用余光往那边一瞟,看到她不知怎么竟然跟了下来,正站在上面的楼梯上不知所措地俯视着两人。   “别过来!快回——”   夜深这句话还未说完,黑影突然两步朝着乐正唯奔跑过去,他的手中不知何时拔出了一把匕首。乐正唯吓得面色苍白,她惊叫一声蹲了下去,条件反射般双手抱头。夜深心中大急,连忙又是一扑,抱住了黑影的两条腿。他的脸上挨了一下踹,只感觉半边脸火辣辣的,可能肿了起来,里面的牙齿也有点松动了。但他还是抬起头大喊道:“回楼里去别出来!叫支援!”   乐正唯可能吓得不轻,夜深又喊了一遍,她才点点头爬起身来,缩着身体绕过黑影的攻击范围跑了下去。这期间黑影被夜深抱紧了双腿,朝着她挥了两下匕首,但距离太远徒劳无功。接着他又转过身把那匕首朝着夜深刺了过来,夜深一个翻滚向旁边躲开。   乐正唯跑到四楼门口,用力推了推门,却没见丝毫反应。或许是里面有住户堆着的杂物堵住了道路。   “去三楼!”夜深又喊了一声。   他一个没注意,黑影的匕首直攻下路,唰唰两下逼得夜深不断后退,只听“嚓”的一声,匕首划破了他的左侧裤腿,带出了一片血肉。夜深痛呼一声,不由自主地半跪下去。   一击得手,但夜深依然摆着防御姿势,因此黑影犹豫了一下,没有再度追击。他飞快地沿着楼梯朝下跑去,转眼间又一次逼近了乐正唯。这一次他没有留手,挥舞着匕首便要照着她的头顶扎下去!   “滚开!”   乐正唯本来都已经绝望地转过头去了。可此时却有人从她的身后大喊一声,接着便是一道人影冲了过来。可她现在紧靠在楼梯边缘,身后哪可能有人的立足之地?就在这微微一愣神的工夫,黑影直接从楼梯上滚落下去,而那个不算强壮的人影则半蹲在她的身前。   刚才的一切发生的太快,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如果她的视角在楼梯之外,就可以看清楚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听到乐正唯的惊呼之时,夜深焦急之下,一个翻身从上层楼梯护栏上翻了出去,像玩单杠一样在半空中荡了大半圈,一记飞腿踹在了下一层的黑影身上。这一脚要加上夜深在空中玩命使出的力气,他几乎能感到自己把黑影的胸口撞得塌陷了一块。可他掉落在地,刚想继续追上去压制那个人,腿上的伤口却传来一阵剧痛,害得他直接跪在了地上。   黑影抬起头来,他的口罩上隐隐染了些红色,看来夜深那一脚着实踢得不轻。他生怕夜深再度追上来似的,飞快地收起匕首,也学着夜深的样子,直接翻过楼梯护栏跳了下去。这里已经是二楼,他又落在下面的花坛中,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但他仍然趴在下面喘息了几秒,这才一瘸一拐地向着远处离去。   “该死的……”   那个人受的伤应该比我更重,这个时候追上去,十有八九能拿下他。   夜深这么想着,可却无法付诸行动。左腿上的伤口看似不深,但那强烈的痛感却让夜深的头上留下滚滚汗珠。汨汨流出的鲜血也有止不住的趋势,已经沿着破裂的裤腿滴落下来了。   “别动,让我来。”   乐正唯蹲在他身边,卷起夜深的裤脚,观察起他的伤口来。当这伤口暴露在外界的时候,夜深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伤口上居然隐隐有些黑雾缭绕,像极了玄幻片中那些人中毒或者被邪气入侵之后的样子。   “这是……”   “看得到吧?”   乐正唯扶着他坐在地上,她也跪了下去,搬着他的腿放到自己膝上。   “这些雾气……是灵?”   “对,是灵造成的伤口。”乐正唯轻声说道,“那把匕首恐怕是一件附灵的武器。你所感到的痛感,不是身体的痛,而是灵魂上的!所以看起来伤口不深,但你却会疼得几乎完全丧失行动能力。在蓄水池中也有收藏这样的东西,但极其罕见,不知道那个人是从哪里得到的。”   她做出了让夜深有些意外的举动——她在手心中吐了一些唾液,然后涂抹在夜深的伤口处。一开始,那刺透心扉的痛感让夜深几乎尖叫出声。但他紧咬着牙关忍住了。接下来,便仿佛有一道暖流从他的伤口处蔓延至全身,令得他整个人都舒泰起来。   “这就是……”   “这就是灵愈能力,你还是初次体验吧?”   乐正唯微笑着答道,但她的额头上却有些许香汗沁出。   “唔……”夜深观察着她的神色,“我记得,舒琳说你如果动用灵愈能力,会消耗很多体力……蓝冰雨也跟我讲过这方面的事……”   “没关系。”乐正唯说道,她这话不像是说谎,因为她看起来还蛮有精神,“那一次为了救秦女士,确实是耗费了不小的力气。不过仅仅是这种小伤口的话,对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又往手心中唾了几口,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如是两次,当她轻声说出“好了”的时候,夜深看看自己腿上的伤口,那些黑雾已经消失不见,血也止住了。他试着站起身来,腿上还微微有些异样,但和刚才的剧痛相比,简直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可惜,这会儿他再往黑影离去的方向望去,刚好看到他爬上一段低矮一些的墙。他显然也受了些伤,但爬墙的动作依然显得很矫健,只是落地的时候好像因体力不支而摔在了外面。   不走正门是怕被人注意到吗?不管怎么说,这个时候再过去追,只怕已经追不上了……   可恶,错过了一次好机会!   夜深此刻心中的烦躁不亚于一月份那次被路以真破坏掉的行动,但他还是迅速调整好了心态。回头看去,乐正唯的汗水湿润了前额的几绺头发,她避开了夜深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整理着。夜深弯下腰放下了裤脚,由衷地说道:   “谢谢,多亏有你,要不然说不定就交代在这儿了。”   “哪里的话!”乐正唯连忙摆了摆手,“是我该谢谢你!要不是有你在,刚才那个人冲下来的时候,我说不定就一命呜呼了!话说你也真够厉害的,和那么强壮的人对打都能够压制他。还有你从上面跳下来的那一下,那么危险的动作,害得我心脏都快蹦出来了。”   两人均是无奈地笑了几声。   “那家伙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夜深说道,“不过我抱住他的时候,感觉他身上的肌肉并不松散,应该还是有坚持锻炼的,怎么力气会小成这个样子?感觉他也没有留手啊?”   “是你现在变强了吧?”乐正唯眨眨眼睛。   这话倒不只是讨好。这近一年来,夜深除了在任务中经受了不少考验之外,平时也开始注重对身体的训练,将小时候学过的那些东西都一一捡拾回来。毕竟他的假想敌是陆天鸣,即便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要打败那个男人仍然只是个痴心妄想。除了体能之外,他还必须想些别的办法。即便是投机取巧也好,他一定要找到胜机。   “总而言之,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我们就谁都别谢谁了。说不定未来视界让我们一起出任务,要的就是我们这样互帮互助。”夜深笑道,“不过你可要记得,下回再有这样的时候,放着让我来对付就好,千万不要傻乎乎地跟下来了。”   “对不起,要不是我的话,说不定你早就抓住他了……”乐正唯有些低落。   “也难说,我不是怪你,如果没有你,他就会专心对付我一个,而且只怕会拼命相搏。那样的话,别说能不能拿下他,我能不能从他的攻击中活下来都是个未知数。”   夜深这样说着,忽然摸了摸下巴,沉吟数秒。   “怎么了?”   “唔……”   他想到了一件事,是刚才脑中想起陆天鸣时忽然回忆到的。   “那个男人……我好像曾经见过的……”   “诶,是吗?”乐正唯有些吃惊地瞪起了眼睛,“在哪里?”   “蓄水池。”夜深说道,他感觉头脑中的画面变得清晰起来,“对,是今年二月底,接到神理那个任务的时候,我曾经看到那个男人在地下三层,在未来视界的核心区域中出现过!”   “未来视界?你能确定吗?”   “是,当时他在跟陆天鸣说话,但是背对着我。我只看到他身穿黑衣,戴着兜帽,体格壮实,但其它的……我也不能打包票。不过仔细想想,既然会在未来视界中出现,说明他肯定和灵界有些关系,而他现在又在我们的任务中现身,多半就是同一个人。”   乐正唯倒吸一口凉气。   “夜深,我想到了!”   “什么?”   “未来视界的问题!”乐正唯说道,她的语气有些急促,“之前我们不是讨论过,为什么未来视界有时预测会慢半拍吗?这个男人在虫咒事件发生那会儿去过地下三层,这一次的事件也和他有关,说不定就是他搞的鬼!”   这个说法听起来合情合理。夜深的后背不由得升起了一股寒意。   “等等……”夜深缓缓说道,“我那次看到他,他是跟陆天鸣站在一起。未来视界的核心区域,除了陆天鸣之外,就只有信息部门的人有权限进入。既然他也能进去,说明陆天鸣对他十分信任。既然如此,那么公交车事件那次,为何陆天鸣还会以调查‘未来视界的问题’这一名义亲自出马?如果真是那个男人做了手脚,那陆天鸣到底知不知道?如果他心里清楚的话……”   乐正唯的脸色也有些发僵,看来她也意识到了夜深的猜想。   将夜深和秦瑶歌拖入这种境地的那起婴灵事件,或许其中有些事情并不是一个巧合,而是早就谋划好的。甚至有可能……夜深被陆天鸣带进蓄水池,陆天鸣对他那恶劣的态度……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而不仅仅是因为夜深站在乐正唯这一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夏风和缓地带着些湿气吹拂而过。刚才夜深和那黑影的一番打斗没有人看见,这时当然也不会有谁注意到消防楼梯上站着的两人。   “我……本来还想着找陆天鸣询问一番的……”乐正唯低声念叨着,她一只手紧张地捻搓着耳侧的秀发,“虽然我跟他的关系不好,但这种和任务有关的事情,他或许会愿意提供信息。不过现在看来……”   如果这事件真的和那位蓄水池的最高领导有一些关系的话,那他们现在的处境可就相当不妙了。若是在这种时候再去质询陆天鸣,无异于去撩拨老虎的尾巴。   夜深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样……”他做出决定,“今天暂时就到这里,等一下我们去八楼再看看,说不定那个人在房间里还遗留下了一些线索,不知道能不能发现什么。回去之后,我们和大家讨论一下。唐东升这边应该找不到更多讯息了,但我有种预感,这起事件还没有结束,我们可以再等等。我想很快,就会有下一个死者出现。”   他说着,试着去推通往二楼走廊的门,同样没有拉动。看来这小区的混乱管理真的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在通往消防楼梯的道路上堆杂物,真到了出事的时候,想后悔都晚了。正当他摇着头往下面继续走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了熟悉的铃声。   “大哥?”   夜深掏出智能机,有些疑惑地按下了接听键,放在耳边。   乐正唯适时地退后两步,保持安静。   这通电话足足持续了五分多钟,夜深的脸色由困惑变为了惊愕,然后隐隐显出了一些痛苦,他浑身肌肉绷紧,另一只手握紧了拳头。   乐正唯有些担忧地注视着他。   “好,好的……”   夜深的声音显现着前所未有的低沉。   “我这就去你那里。” 第二十一节 妥协的交换   夜深在椅子上坐下的时候,大哥夜永咲直接把菜单丢到他手上。夜永咲的动作有些粗暴,他脸上的表情更是难看十分。面对匆匆走来的服务生,夜深连看都没看菜单一眼,直接说了声“冰咖啡”。反正不管在哪家店,这一道菜品都必然是不缺的。   他们没有去两人都很熟悉的那家光头老板的“咖啡厅”,而是找了高新分局附近的一家店面,这家店的装潢风格是粉色系,而且灯光有些耀眼,若是看得太久,只怕会让人感到恶心。   但此刻,兄弟二人谁都不会去注意这种细节。   “是真的吗?”夜深问道,他的声音有些发颤,“那个戴眼镜的……他……”   此时他才刚刚从兴和小区回来。在和黑影搏斗过一遭之后,他又跟乐正唯一起上到八楼,联系了房东让他们进去看看那个黑影曾居住过的房间。有乐正唯在,这一要求当然被房东爽快地同意了。只不过可惜得很,房间里面空空如也,除了一张板床之外,几乎连点儿垃圾都没剩下,那板床还是属于房东的。   原来如此……   夜深在空荡荡的房间中转悠着,他走到窗前,发现这个角度比走廊上那扇窗户更完美,可以将唐东升和他女儿唐愿愿的房间尽收眼底。看来他的判断没错,黑影就是使用这个房间对那父女俩进行监视的。   刚才接到大哥的电话,令他有些心神不宁,但他仍然强迫自己努力思考。   黑影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他背着一个军绿色的书包。夜深回想着之前看到的画面。那个书包里面装的,一定就是他从这个房间中收拾走的东西。唐东升父女都已经死了,那么他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因此他决定收拾东西离开,不能留下半点可能被人察觉的痕迹。   只不过不管是他还是我,都没有想到我们居然会这么巧合地撞到一起。   “夜深。”乐正唯避开房东凑到夜深耳旁,她细声说道,“我能感觉到,这个房间里……有使用过灵咒的气息……”   “诶,真的?”   夜深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不过这也正常,虽然乐正唯没有灵视能力,但她本人灵力极强,也许确实能发觉些许端倪。   “是的,但是……”乐正唯有些为难地说道,“这个气息……我以前应该没有遇见过,但其中一部分却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我也说不好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样啊……”   夜深有些失望,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乐正唯再怎么厉害,毕竟也只是个人类,而不是通晓万事的神明。   这个房东是把原本就不大的房间隔得更小,然后不经登记便私租出去的那种人。这显然不合规矩,但夜深此时也没有多管闲事的余裕。他看了一下房东和那个男人签下的那份没什么法律效力的“合同”,签名是歪歪扭扭的两个字——   “冯乘”。   多半是假名,没什么参考价值。但夜深还是姑且把它记了下来。   那之后他便告别了乐正唯,赶来赴兄长的约。   此刻,他们兄弟二人对坐。夜深的呼吸有些急促,他在电话中听说了那个男人的死讯。是的,他还记得那个戴眼镜的青年名叫张裕明,比他大上几岁。虽然以前没什么交往,但近一年中由于未来视界的安排,夜深接到的任务总会与谢凌依负责的案件产生关联,因此也少不了和大哥队里的家伙们打交道。其中这个张裕明为人有些大大咧咧的,经常冒出些自作聪明的俏皮话,夜深不是很喜欢他,在别人面前提起他时便说“那个戴眼镜的”。但“不喜欢”并不代表着就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至少就夜深所知,这个人对自己并没有恶感,有一次他们还在一起吃过饭。二月底的任务中,这个青年还给他提供过一些线索。   怎么会……转眼之间……   “我会拿这种事情说谎吗?”夜永咲抬起头来,他的双眼中血丝遍布,“今天早晨,在兴和小区附近一公里的水沟里面发现的。那附近没有监控,不知道是谁下的手……甚至连他是几时被丢到那里的都不知道。死因……就是我在电话里跟你说的那样。”   他似是不忍再将那件事重复一遍,就这样别开了视线。他要的是杯黑可可,夜深仿佛能够闻到那深邃的苦涩味道。   “夜深……”   夜永咲的声音几乎快要低到地底下去了,这样子的大哥显得分外可怜,夜深很少看到他这副姿态。   “一开始加入警界的时候,我也抱持好了一些觉悟。毕竟是警察,毕竟从事着这份工作,牺牲这种事,总是在所难免。所以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有同事死去,那么我们余下的人会继承他的遗志,继续坚强地走下去。可是这么多年来,我跟过队伍,也自己带了队伍,在我的身边从来没有多么严重的事情发生。我们也面对过很多次穷凶极恶的歹徒,但我见过的最重的伤,也无非就是腿上开了一道好深的血口子而已……”   夜深下意识地微微弯腰,将裤腿拉扯一下,用布料盖住了自己的伤口。这伤口让他走路还有点儿不得劲,但大哥并没有注意到。   夜永咲继续说着:   “所以我渐渐地松懈了……可不是吗?我以为不会出什么事,大家都那么年轻呢,怎么可能突然就遭遇什么不测呢?老天爷都不忍心吧?甚至前段时间我陪你嫂子看成龙的那个老片,《新警察故事》,里面那些警察牺牲的时候,你嫂子一度吓得抱着我哭,说生怕我哪一天就回不来了。我一边笑一边安慰她,我说那都是假的,现实生活中哪可能有那么残忍的事情发生?”   “大哥……”   夜深轻唤一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了,现在我遭报应了。”   夜永咲没有理会他,自顾自说着。   “你知道吗?这一整天我的脑袋里都在嗡嗡乱响,我头一次发现自己居然这么脆弱。我以前做好的那些准备,现在看来简直就是个笑话!还什么继承遗志?狗屁!别说习惯了,我连接受都接受不了!你知道吗?我们局里那些女孩子今天哭成了什么样子?我真想陪她们一块儿哭!我现在才明白,一件事没有发生在你身上之前,你尽可以把它想象得很简单,尽可以冷眼旁观别人的失败,反正想象一下又不用负责任!可是现在呢?现在是什么结果?今天大史说,他要亲手杀了那个家伙。我没阻止他,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哪怕为此我会进监狱我都可以不在乎!”   “大哥,这不是你的——”   夜永咲粗鲁地打断弟弟的话:“如果不是我本人都这么松懈,就不会把他们影响得也变成这个样子。我明知道那里刚发生过杀人案件,明知道那个凶手可能还在附近徘徊,这种时候我竟然没有想到多派一个人跟眼镜一起去好互相照应!你别说这不是我的责任,我理智得很,可是我仍然会忍不住去想,如果我平时不是跟他们嘻嘻哈哈闹着玩,而是多教他们几次,多提醒他们一些原则,让他们多保持警惕,那么这样的事件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那个服务生把夜深要的冰咖啡端过来,有些狐疑地望着夜永咲。夜深挥挥手让他赶紧走开。   “阿深……今天我一直在想,眼镜是第一个,会不会还有下一个?如果我再这么吊儿郎当地不把我们工作中的危险当一回事,说不定很快,就又会有人从我身边离开。也许是吴允然也许是张跃飞也许是小谢……也许就是我自己!到那个时候我又该怎么办?我该怎么跟局里交待?怎么跟他们的家人交代?怎么跟剩下的人交代?!”   夜永咲说到这里,终于有些喘不过来气。他端起黑可可送到嘴边,晃荡了两次杯子,却没有喝进一口。   “大哥。”趁着这个间隙,夜深赶紧说道,“你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你说得对,习惯不了的,这种事情谁都没法习惯。我们都还很年轻,不可能见惯生死,只有杀人犯、刽子手和上过战场的军人才能够理解那种感受。我们需要随时保持警惕,尤其考虑到你的工作性质,更要把这个意识一直放在心上。可是,我并不认为你平时对待他们的做法是错误的,因为有你在,你的队伍才更像是一个集体,是你把他们团结在一起。你认为是你的问题造成了张裕明的死亡,可是如果没有你,那么他死后或许连为他伤心的人都没有几个。越是在这种时候,你越需要振作起来。为张裕明雪恨是你的义务,但带领剩下的人走出悲伤继续前行,这同样也是你的义务。打起精神来,大哥。”   夜永咲抬头凝望着他。   夜深叹了口气:“我自认为逻辑尚可,但遇到这种需要表达自我感情的情况时,总会有些笨嘴拙舌的。我也认识张裕明,和他关系不算坏,他就这么走了,我心里也觉得很痛苦,可我知道我的痛苦只怕连你们的百分之一都不到,所以我会安慰你。只可惜我说不出什么好听的安慰话来,从我口中出去的,多半都是老生常谈。但我觉得,如果一个人能够把‘老生常谈’的事情都做好了,那也未尝不是一种强大吧?”   夜永咲笑了一声,笑得很难听,活像是从口中吐出了一滩泥巴。夜深不知道他到底是同意了自己的话,还是仅仅在嘲讽自己。   于是夜深耸了耸肩,问道:   “所以你今晚找我来是干什么?不单是为了倾诉这些事的吧?我就不去‘拜访’张裕明了,等到需要上香的时候,你再叫我一声吧。”   “是,我叫你来当然是有事。”   夜永咲说着,剧烈地咳嗽两声。   “什么事?”   “我需要你帮忙。”夜永咲认真地看着他。   夜深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他皱着眉头歪了歪脑袋:   “大哥?”   “我说我要你帮忙。”夜永咲重复了一遍,“吴允然那天说在兴和小区看到你,之后我跟小谢询问过,她说你确实一直在打听这起案件的细节。这么看来,你去兴和小区就是到唐东升家拜访去了吧?我问你,前天夜间兴和小区异常断电和你有没有关系?”   “不是我做的。”夜深立即答道,“我是在大前天下午去的。”   他有些心虚。的确,断电的实际执行人并不是他,但他不能说跟他“毫无关系”。大哥了解他的说话方式,可能会从这话之中察觉到什么异样。万一他追问起来可就糟了。还好,或许是张裕明的事情影响了夜永咲的判断能力,他只是简单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哦,对了,我就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   夜深想着,他不动声色地咧了咧嘴。   虽然那天夜间他拜托善后处理小组把电断掉了,但头天下午的监控应该还是有拍到他现在唐东升家门口,他忘记把那段监控录像也删去了。说起来像他这样不断涉入案件的“可疑人士”,如果不是有跟夜永咲和谢凌依等人的关系存在着,只怕早就不知被请进局子里喝了多少回茶了。   至于谢凌依把自己乱打听的事情告诉了大哥——这一点夜深没法责备她,亲疏远近暂且不提,本来这姑娘就没有替自己保密的义务。   “你调查这个案子是要干嘛?”夜永咲又问道,“以前几次也是……这一年来你总会偷偷地打听我们的办案细节,这些事对你来说有什么用吗?你什么时候对当‘侦探’这么热衷了?”   “我拒绝回答。”夜深直截了当地说道,“大哥你可说了,是找我来‘帮忙’的,你再这么逼问我可就走了。”   对付别人他还可以用自己独特的说话方式绕过去,但夜永咲不行。因此夜深只能选择这么说。   夜永咲瞪视着他,但没有持续太久。   “我想让你帮我调查这起案件。”   夜深差点儿吹出一声口哨。   “真……稀奇。”他犹豫着说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开明了?”   “过去有你掺和的那些事件,大部分都可以顺利结案,尽管有几桩案件的结果总让我觉得有些虎头蛇尾。”夜永咲长叹一声,“我隐隐感觉到你在这中间可能起了些什么作用,但我也说不明白。老实说我对于这种稀里糊涂的结案非常不满,所以一直没有主动找过你。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个人也很想要快点结束那些拖沓的事件,因此我虽然认为小谢把信息透露给你有点破坏规矩,但一直都没有阻止你们。”   “那真是多谢了。”夜深由衷地说道。   “但是这一次……”夜永咲轻轻拍了一下桌子,“我需要你帮我,非常需要。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尤其是我队里的人——在这起事件中再发生什么意外。我有种非常糟糕的预感,眼镜不会是第一个,这起事件还会跟我队里的人产生某种关联,在某个很‘坏’的层面上的关联!所以哪怕破坏规矩也好,哪怕用一点特殊的手段也好,我希望能够尽快将它结束掉。”   夜深低头啜饮着他的冰咖啡,稍稍考虑了一会儿。   大哥同意他“光明正大”地调查案件,这固然很不错。但同样的,他的行动一定也会受到更多的监视,更多的束缚。正所谓有舍有得,如果想要在这之中寻找到一个两边都能够接受的平衡点,那就需要……   “我有条件。”他试探着说道。   “说。”   “第一,我会帮你找到真凶,但你不能逼问我的进展,也不要问我使用了什么调查方式。而且,如果是通过我这边调查得到结果的话,除非是你们自己审问凶手得到的信息,我这边调查到的东西只会有选择性地向你们透露,比如说凶手使用了什么杀人手段之类的事,可能我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夜永咲的目光充满了深深的疑惑,“这种事情有什么——”   “别问,否则我宁愿不要你的帮助,我也不会帮你。”夜深抱起胳膊,“这是我的底限,大哥。我不能对你说谎,所以我必须事先讲清楚。”   夜永咲低头望着自己的那杯黑可可,饮品之中倒映不出他的影子。   他想了很久,才终于点了点头。   “好……只要你能够确保那就是真正的凶手……”   “我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夜深说道,“第二,我需要你帮我联系一下史强,我要问他一些事情。”   “大史?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们调查中得知的那个开着法拉利跑车进入香郡兰庭的家伙,如果他不是被别人买通的杀手,而是凭借自己的意愿去杀害钟建华的话,那么他很可能跟钟建华夫妻有什么过节。而大史则跟那个纪婉姝曾是同学——看起来没什么太大关联,但如果联系上张裕明遇害的事件,不觉得很可疑吗?”   夜永咲的推理能力或许比夜深更胜一筹,如果不是被张裕明的事情扰乱了心神,或许他早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现在也不晚。   “你是说……史强、张裕明、纪婉姝和那个不明身份的黑衣人,他们四个人可能互相之间都是认识的?至少曾经认识……所以,张裕明那天回到兴和小区后,可能是看到了‘熟人’才追了过去,却没想到被那家伙暗施杀手?”   “而如果纪婉姝和张裕明都认识这个人的话,那么大史就更别说了。”夜深说道,“不能否认这种可能性吧?”   “可是大史什么都没提……”   “也许他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夜深摊了摊手,“我不是小看他的智商,不过作为警察,他那个脑袋嘛……嗯哼。”   这一次夜永咲没有犹豫:“好,我会帮你联系他。”   “我跟他交流的时候,你们其他人不要在场。当然事后你们怎么问他都可以。”   “……好。”   夜永咲答得很爽快。反正刚才那种条件都答应下来了,相比之下,这一条只是小事一桩。   “话说他现在在哪儿呢?”夜深问道,“张裕明是他很好的朋友吧?听说是发小?他总不会陪在那儿哭了一天?”   “倒没有。”夜永咲摇了摇头,他的脸色显得有些黯淡,“他一个人在停尸间里陪着眼镜一直待到中午,出来的时候两眼红得跟公牛似的,整个人都有点儿疯疯癫癫的。你来之前我联系了他一次,没人接,也没给我回电话。估计又跑到香郡兰庭去了……”   “香郡兰庭?哦,难道是去看那个纪婉姝?”夜深问道,“谢凌依说,他们之间的关系,看起来有点儿……”   “只是大史单方面‘那个’而已。”夜永咲毫不给史强留面子,“那位钟夫人对他只是认识,但没什么‘特别’的感情。这话我不当讲,不过就我看来,那个女人对他还隐隐有些疏远……”   “那他还一直缠着人家?”   “也没有纠缠。只不过我想……他初中那会儿或许曾对那个女人产生过一些情愫吧,所以没办法轻易放开。他去香郡兰庭,据说也没有到人家家里去拜访,毕竟人家刚刚丈夫去世,这时候频繁登门可不太合适。好像他只是一直在附近转悠,我问他,他就支支吾吾,说是怕再有人对那个纪婉姝不利,想多少保护一下她的安全。反正他一有时间就过去……我看呀,你要说他心里对被邀请到人家里去没有半点期待,我肯定是不信的。”   “也就是单相思?真够可怜的。”夜深咂了咂嘴,“总而言之,这件事要麻烦你帮我。我跟他还没有跟张裕明熟,我去说只怕他不会理睬。”   眼见大哥点头同意,夜深便又提出第三个要求:   “钟建华和唐东升父女的尸体,应该还在你们那里吧?”   “是……你要干嘛?”   “验尸。”夜深简洁地答道。   “验尸?!”夜永咲的声音中充满了惊愕,他不解地眨巴着眼睛,“……你?”   “我这边有‘专业人士’。”夜深飞快地说道,“这个要求比联系史强还要重要得多,麻烦你务必帮我。”   夜永咲目光中那一度淡化下去的怀疑之色再一次凝聚起来。但出乎夜深的意料,这一次他没有提出质疑。   “唐东升父女的尸体现在在殡仪馆解剖室,如果你那边方便的话,我明天下午就可以安排。”   “那太好了。我这边应该是随时可以。”   “但不许对尸体进行破坏。”夜永咲刻意提醒了一句,似乎是对于夜深所说的“专业人士”的能力不太信任,“否则我没法交代。”   “好。那钟建华……?”   “钟建华的尸体已经尸检结束,现在在冰柜保存,等待钟家人前来领取。”夜永咲说道,“这边我也可以安排,但要延后一点。”   “太好了。”夜深说着,把杯子里面的冰咖啡一饮而尽,“暂时没有别的要求了,我就想到这么多。要是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回去整理一下资料。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我会打电话问你,你比起谢凌依来应该可靠得多吧?……那么,记得替我跟大嫂问好。”   自己的弟弟好像有点不太会给人留脸面,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夜永咲对此只能苦笑一声,但他却是说道:   “阿深……帮我……”   “嗯?”   大哥的声音极低,或许是黑可可让他的嗓子有些嘶哑。夜深已经从椅子上起身,没怎么听清楚。   “帮帮我……拜托你了。”   夜永咲抬起头来。   夜深看到他那疲惫的神色中隐藏着一些东西。他刚才说史强的眼睛红得像是一头公牛,可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夜深顿了一下,他转过身来,直视着大自己五岁的长兄,腰杆挺直。   “我会尽力。”   他说。   “……尽我的全力。” 第二十二节 危险的伤者(前篇)   喻婉淑穿着她的白色运动鞋,踢踢踏踏地走在下班回家的小路上。她嘴里哼着的调儿听着像是瞿颖的《沉默加速度》。同样是白色的马裤和衬衫略有些肥大,连带着让她整个人都胖了一圈儿。但实际上她只有四十九公斤,相比于一米六八的身高,这个体型还有点偏瘦呢。   二十二点五十分,喻婉淑抵达了自己的住处——“绿苑庄”。这里的房东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据说她儿子是做大生意的人,因而家境相当富裕。但她却不喜欢和自己那个势利眼儿媳住在一起,所以儿子为她置办了这处双层公寓,任由她侍弄些花花草草。   绿苑庄共两层六户,喻婉淑住在二楼最里面的一间,也就是203室。她一直都很想要饲养些小动物,但是房东奶奶对猫毛过敏,又讨厌狗叫声,所以禁止在公寓里私养宠物,不免有些可惜。不过仔细想想,以喻婉淑的工作性质,加班到深夜是常有之事,有时甚至会彻夜不归,就算真的养了只小猫小狗,她也没有好好照顾的能力。   是的,喻婉淑是一名护士。   这世上大多数工薪阶层都把自己的职业当作是最苦逼的职业之一,喻婉淑也不例外。在她的想法中,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护士和程序员更惨的人了。之所以会加上“程序员”,是因为她那才分手不久的前男友就是干这个的。这两人甚至连周末都很少见面,交往之后,大多数交流都只靠每天上下班时互相发送的几条微信来完成,也真难为他们居然坚持了大半年。   说不定是一件好事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嘛。喻婉淑这样安慰自己。   尽管她也已经年至三十,却总爱做些虚无缥缈的梦,盼望着一些美丽而特别的邂逅,什么霸道总裁啦白马王子啦之类的……或许她胸腔深处也跳动着一颗不甘平庸追求刺激的躁动之心吧。   喻婉淑用钥匙打开绿苑庄的铁门,然后转身轻手轻脚地锁上。房东奶奶睡得很早,这会儿她的房间已经熄灯了,还是不要吵到她为妙。   喻婉淑口中哼着的调子也早已停止,她朝着公寓的入口走去,而就在这时——   喻婉淑停下了脚步。   这是……   她皱了皱鼻子。   作为一名护士的职业直觉起了作用,在四处寻觅了几秒钟之后,她的视线固定在了花坛边缘的一块品红色瓷砖上。   血液的气息……血液的颜色……   喻婉淑回头望着公寓,马上就是十一点了,却还有两户亮着灯,里面人影闪动,但窗户上面装的都是双面毛玻璃,只要他们不开窗,应该不会注意到这边。   血迹不是从正门延伸过来的,而是从栅栏的中段……要么是从栅栏上面翻过来的,要么就是从缝隙中钻入的。喻婉淑猜测应该是后者,而如果要从那么狭窄的地方钻进来,普通人肯定是做不到的,只可能是什么受了伤的小动物。   喻婉淑泛滥的同情心起了作用,她又往公寓的方向瞄了一眼,小心翼翼地猫着腰,循着血迹向前走去,这血迹一直延伸到公寓楼后面,在一片淡雅清新的花田中停下。   那是房东奶奶精心照顾的淡粉色雏菊,如今五月,正是它开得最美的时节。   喻婉淑停住脚步,她的双眼大睁着,不得不捂住嘴巴以免自己发出惊慌的喊叫声。   就在那春意盎然的花海之中,黑衣的“王子”一动不动地趴伏着,仿佛正等待能够着吻醒自己的公主到来。   ……   “呃……这个,还有这个,对……帮我拿一份蔬菜蛋汤,谢谢。”   夜深接过托盘,刷了大哥的饭卡,然后从一旁的消毒柜中取了餐具,找到一处空桌坐了下去。   这里是高新分局的食堂,夜深还是头一次在这儿吃午餐。大哥夜永咲答应下午带他去殡仪馆解剖室那边,而乐正唯则表示她会先去那里等着,怎么跟大哥介绍这位他这位“美女同事”又是一个难题,不过即便是大哥这样的人,应该也无法抵挡乐正唯的“魔力”,糊弄一番也说得过去吧。况且大哥事先就已经答应过,不会对他的事情过多逼问。   不知道乐正唯能不能从唐东升父女的尸体上发现些什么线索……   昨天晚上他回去整理了目前为止发生的事情和获取的信息,这让夜深一直忙碌到凌晨两点。谢凌依在接近零点时回来,一声不吭倒头就睡。夜深听说她和张裕明的关系也不是特别好,但他仍然能看出她脸上大哭过的痕迹。他有心安慰两句,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默默地敲打着键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唉……   在他发出无声叹息的同时,一根白发从头上脱落,险险地掉在托盘边缘。   夜深盯着它看了几秒,一口气将它吹飞了。   明天他预定要往武警医院走一趟,近一年来频繁发作的头痛不停地折磨着他,有时甚至会给思考带来一定的阻碍。蓄水池中的医生对此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夜深决定去拍个片子检查一下。   当然,如果真的像乐正唯所说,这头痛的发生真的和他的灵眼有关,那恐怕再牛叉的医生也没法诊治这病症,这检查也只是徒劳一行罢了。   “咔哒”。   突然间响起的金属撞击声打断了夜深的思绪。   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不知何时,一位中年人把餐盘放在了他的对面。   “打扰了。”这人的微笑和煦,“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这是一位夜深不认识的大叔。是的,“大叔”。尽管再过几年,夜永咲和夜深自己也即将迈入“大叔”的行列,但面前这人即便在“大叔”中也算是个“大叔”了。   看外表大概有五十多岁,可他的身高却要超过夜深,浓眉大眼,面容坚毅,透着一股强干的气质,像是过去那些红色电影中走出来的正面形象。他的白发比起夜深只多不少,但在他这个年龄绝对应属正常,倒不如说五十多岁的人的头发还能够茂密至此已经算是天佑之福了吧?他的眼眶有些凹陷,但双目炯炯,胸膛高挺,夜深一眼看去便知道他一定是和自己的大哥从事着相同职业的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想想他现在在哪里吃饭,碰到这样的人岂非再正常不过?   唯一让夜深在意的是……   他左右望了望,食堂中的空桌还有不少,这位先生本没有必要坐在自己身旁的。   也就是说……   “哦,请。”   除了同意之外,夜深没别的话可说,这是人家的地盘,他能说什么?   中年男人微微颔首,而后坐下。   仅仅是一个动作就能够让人看出许多东西,比如夜深的母亲梅纯淑,举手投足之间蕴含的那种端庄优雅的气质,是兄妹几人刻意模仿也学不来的;夜永咭偶尔也会装成乖宝宝,但她从来都掩饰不住自己活泼好动的性格;大哥经事愈多,也已经越来越老练,但有时还是会表现出年轻人特有的青涩……而面前这个男人,在夜深的印象之中,只有一个人与他有着相似的沉稳刚健。   他的父亲,夜霖。   看来是块老姜啊。   夜深心中想着,他把筷子暂且放在一边。对面的男人观察着他的动作,微微露出笑意。但不知是不是夜深的错觉,那笑容中似乎带着些许苦涩。   “你是永咲的弟弟,叫夜深,对吧?”他说,“我以前去你家的时候曾经见过你一面,不过你多半不记得了。”   夜深确实不记得。但从他说话的口气听来,应该和大哥比较亲近,而且职位只高不低——这是废话,仅看他这个年龄,熬资历也该熬上去了。不过他既然来“家里”拜访过,那么多半……   “我姓史。”中年人又说道。   果然。   “您是史局长。”夜深点了点头,他也露出礼貌的微笑,“大哥和——永咭常常说起您。”   好险,他差点说出谢凌依的名字。他和谢凌依在“同居”这件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话语中的弯转得太过明显,史局长眉毛一扬,却没有多说什么。   “但愿他没在背后数落我。”他说道,“说实话,我过去对你没什么印象,但最近却常听到你的名字……听说你经常给他们提供一些情报。”   “大部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侄子也提到过你。”   “您的侄子?”   夜深抬头疑惑地眨了眨眼,但紧接着便反应过来。   “史强?!”   “对,我的侄子,虽然隔得有些远……嗯,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觉得他是托关系走后门进局里来的对吧?”   “呃……”   夜深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够好了。   ……老姜。   “倒也没错,当初就是我给他开了后门。”史局长大方地说道。   这次夜深没有再说话。对于这位局长的来意,他已朦胧有些感觉,但还是摸不清楚。   “我跟他父亲是族兄弟,小时候我家里穷,曾经在他家中寄住,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因此我和他父亲的感情就像亲兄弟一样。后来我们一起长大,一起成为警察……我自己没有孩子,史强也失去了父母,因此我们之间的关系名为叔侄,但实际上和亲子也差不多。他也经常领着裕明来家里吃饭,这两个孩子我都很看重……”   原来如此。   夜深想着。但他仍然不动声色。   “他们两个都有着年轻人的那些坏毛病。看事情过于简单、冲动、浮躁,并且不愿意花时间反思自己……我曾经跟他们提过,但不管是我还是他们应该都没有太在意。我想他们还是年龄小,等再多经历几年,心智会越来越成熟,到那时候就什么都懂了。可是……”史局长长叹一声,“人都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可我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   “我跟他们并不是很熟。”夜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我知道。”史局长淡淡地说,“可我听说了传言,据说你从不说谎,是不是?我想你虽然年轻,却是个有原则的人。刚好今天在食堂看到你,所以我想,不如来找你商量一下……”   “您应该有很多可供商量的人,我大哥不行吗?”夜深不解地问。   “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史局长欲言又止,他又叹息一声,“昨天中午我想跟史强谈谈,但我不是个安慰人的料,尤其不懂你们年轻人的心。我跟他说了一会儿,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果然他听不下去,一扭头就走了。所以我想,找你们年轻人帮忙或许会好一点。但是据我所知,史强和张裕明他们俩,除了彼此作为发小一直关系很好之外,在这里也没什么特别亲近的人……”   “谁说的?我看他们队里的人关系都很不错。”夜深反驳道。   “仅仅只是‘不错’而已。作为‘同事’的那种关系和‘朋友’之间的感情是不同的。虽然我也知道,包括你大哥在内,大家都很关心他,但我怕这种程度的关心还是很难让他在这里得到一种归属感。而我又不能直接去找他们说:麻烦大家多多照顾一下我侄子,多跟他交朋友。”   夜深扶额。作为一名领导……尤其是史局长这种性格的领导,要他去做这样的事情的确有些难为人。   “我想我大致明白您的意思了。”夜深小声说道,“不过跟我关系比较近的人,也就只有我大哥、苏琴和……呃,而已。我会跟他们稍提一下,另外如果见到史强,我也会跟他说说,当然他听不听得进去,我就不能保证了。”   “这样就够了,多谢。”史局长向他微微点头,“另外……”   “我不会说是您拜托的。”夜深立刻会意。   “……你果然很聪明。跟你大哥一样,看来是继承了你父亲的能力。有时我在想,你兄妹都走上了这条路,为什么你不也——”   “您和史强之间的关系非常亲近吗?”夜深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史局长的目光微微一凝,他察觉到夜深并不喜欢自己的说法,但也没有感到不快,而是顺着夜深的问题作出回答:   “是,我刚才说过,我跟他父亲的关系就像亲生兄弟。在他父亲牺牲之后——”   “牺牲?”夜深再一次没礼貌地打断了史局长的话,“您说的‘牺牲’,是指……像张裕明一样吗?”   “……比这更复杂。”   史局长这么说。他左右望了望,食堂中的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十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史强还在上小学,在锝阳。”   “锝阳?”夜深皱起了眉头,他隐隐记得这起事件中得到的某条信息曾与这个地名发生过关联,但一时没想起是在哪里。   “对,我和他父亲一起成为警察,他在锝阳,我在程都。不是我故意抬高,他父亲的能力是数一数二的,那时他已经做到你大哥如今的职位了。他只有一个不算缺点的缺点,就是太过执拗,像现在苏琴一样。”   夜深专心听着,他似乎猜到了些什么。   “他在调查一起案子的时候,无意中顺着那根线往上,找到了某些‘领导’贪污受贿的线索。”   “领导啊……”   “一个是纪委,另外一个就是他所在分局的局长。”   夜深默然。   “一般人走到这一步就该知难而退了,可是他不。他太过嫉恶如仇了,周围也有人劝他收手,可是不管用,他一定要坚持查下去。那段时间他过得非常艰难。职场上有人找他谈话,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他的家人也遭到威胁。可是他仍然不肯放手。我也跟他谈过一次,那时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整个人都已经绷到了极限,一个三十岁的人,看起来就跟六十岁差不多。我劝他暂且隐忍,但是他不听从。我那时也有许多事情在身,便想着等我忙完之后再去帮他一把。”   史局长眯起眼睛,他在追忆往昔的过程中,头一次显出了些许痛苦之色。   “……可是他没能等到。”   夜深的身体发僵,他已经约摸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了。   “他最后一次离家出门之前,曾对我嫂子——也就是史强的母亲说,要去‘解决一切’。他说可能有人要对付他,但是没关系,他已经掌握了证据。然后他走了,就那样一去不回,两天之后,他的尸体被发现躺在沱江边缘。”   夜深默默垂首。   不管他是否赞同那位警察前辈的行动,这样的人物都值得他为之哀悼。   “事情到这儿还没完。之后,在他的摩托车后备箱里还发现了几包毒品,他的办公室抽屉里也发现了相关‘证据’。那帮混蛋为了抹黑一个人真是无恶不作,哪个白痴会蠢到把证据放在警察的大本营里?”   史局长的声音带上了些许怒气,他深呼吸了两次才平抑下来。不远处有个职员朝这里望了望,等到发现坐着的是什么人后登时便把头转了回去。   “那之后,一切便归于平静。嫂子是个软弱的女子,又有人给他们家送了些钱,让他们不许多说话。她便没了办法,含辛茹苦把史强拉扯大,一直到他初中毕业那年,又发生了一桩意外。”   “意外?”   夜深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史强的初中这个时间段正是他和纪婉姝相识的时候,按照夜深昨晚对夜永咲所说的推理,如果说他们跟那个黑衣人有所关联,也就是在这个时期。   “是,事关他的隐私,我不能说得很具体。总之他被牵扯进一桩案件,有两个人死掉了。可是一来事出有因,二来他也未成年,再加上我那时也稍微帮了点忙,最终把他拉了出来。然而经此一事,他们母子在锝阳也过不下去了,我就把他们接到了程都。他母亲压力过重,忧思成疾,一年多后便去世了。那之后,这孩子就跟我一起生活。我把他供到大学毕业,任他在外面浪荡了几年。后来有一天他回来找我,说自己想当警察。”   “是要继承他父亲的事业吗?”   “一半吧,另一半……则和你父亲有关。”   “诶?”这话倒是出乎夜深意料。   “那一年严打,之前我说过的那两个人被人匿名举报,证据确凿,同时落网。其中一个畏罪自杀,另外一个则在服刑过程中病逝。当时你的父亲刚刚进入省里,这件案子就是由他负责的。”   “两个人同时被人举报?还真是够巧的……”   “有传言说,他们都是被自己包养的情人背叛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要是真的,也不好说他们的情人是怎么串通在一起的。这些风闻听之无用。总而言之,这件事之后他就来找我,我觉得让他有份正经工作也是件好事,因此安排他去警校训练了两年,然后就是你大哥的时代了。我个人对这样的安排十分满意。有的时候我也会想,这或许就是命中注定吧。”   “您是说,他是为了报恩才来我大哥手下工作的吗?”   “谁知道呢……”史局长用上了模棱两可的说法,“嗯……我要说的事情就这么多,就不多打扰你了。那件事情……”   “我会尽力。”   夜深做出保证。   话说他这两天接受的“委托”可真不少。   “谢谢,那就麻烦你了。”   史局长再次道谢,接着端着盘子朝向餐具回收口走去。   夜深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琢磨着刚才对话中获得的信息。史强父辈的那些恩怨纠葛暂且不提,不过他初中毕业时发生的那件事情,夜深倒很有兴趣。只可惜史局长语焉不详,还是等之后大哥帮他约到了史强,再行好好确认吧。   啊,话说……   夜深盯着自己面前的餐盘。   那个老家伙居然趁着他们说话的工夫把饭菜全都吃完了。   果然是块老姜!   至于夜深自己的食物……   早就已经凉透了。 第二十三节 危险的伤者(后篇)   黑影睁开眼睛的时候,闻到了飘在空气中的甜香味道。他还没有完全清醒,便转着脖子寻找香味的来源。现在他饥肠辘辘,哪怕是平时他最讨厌的腊肠,此刻他也能一口吞一整盘下去。   几秒过后,意识渐渐填满了他的大脑。   我……我这是在……   记忆有些混乱,这或许是因为他在昏迷过去之前就因为体力的过度流失而有些迷迷糊糊的。他只记得自己一路从兴和小区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按照他之前的调查避过了所有监控。但他应该没能走太远,那么这里应该还是在兴和小区附近。   话说……   他抬起有些沉重的手臂,擦了擦眼角的污垢,看清了这个房间的布置。   这应该是套房。透过敞开的屋门,他可以看到客厅的布置以及对面的另一个小间——那里传来抽油烟机特有的“呜呜”声,因此应该是厨房。他好像还听到女孩子咳嗽的动静,也许只是一种错觉。   他看了看身上纯白色的被子,又四下望了一圈,打量着房间里的布置。   十分朴素的房间。对,如果真的是女孩子的房间,应该用“素雅”来形容,但是这里完全找不到能配得上“雅”字的装扮,只剩下“素”。身下铺着凉席的木板床也是,简洁的办公电脑桌也是,甚至连桌上存放硬币的容器都只是套了几层的一次性塑料杯子。谁都不会相信这会是一个女生的房间。   说到底,在大街上昏倒过去之后就算被好心人救起,也应该是被送进医院,怎么可能会送进女孩子的房间?这个想法让黑影有些想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天底下的光棍儿都不要想辙了,饿自己几顿然后去大街上躺着就行了。   然后……   “啊,你醒了?刚好我把菜做好了,米饭也煮好了。你感觉怎么样?身上有没有力气?胳膊能不能抬起来?要不要我给你架个床上小桌?还是你下床过来吃点?”   走进屋里的女孩子身穿着鹅黄色的T恤和白马裤,没穿围裙,脚下的拖鞋踢踢踏踏。她丝毫不顾黑影的惊愕,一张嘴便说了一长串话,然后熟练地把手搭上他的额头,似是想要试试他的体温。   黑影条件发射般举起手来想要抓住她的手腕,却被她一巴掌打开——   “老实点儿,别乱动!”   黑影瞪大了眼睛,一时愣在了那里。他体格强壮,虽然比不上家喻户晓的施瓦辛格,但一般人第一眼看到他都难免要瑟缩一下,不敢轻易惹他。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嗯……还好,可能有点儿低烧,等下我给你拿个体温计再量量。”   她直起身体,顺手指了指衣架,又指指床头柜:“你的衣服挂那儿了——先说好啊,我只是脱了你衣服而已,可没对你做什么哈。另外你的东西都堆那儿了,我也没动。现在这天又热又闷的你说你还捂得那么严实干嘛?我这儿没有男人穿的衣服,你要是嫌自己身上这件儿汗臭太重,一会儿可以脱了,光着脊梁也行。反正我都三十岁的人了也不怕你。”   黑影的嘴角有些抽搐。   这就是一女流氓啊。他想。   只能说他见识短浅,估计平时和女性打交道的机会也不多,否则他就会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多浅薄。   如果这样也算流氓,那这种流氓在远东简直遍地都是了。   人们给这种性格爽朗大方的女性起了一个合适的称呼——   女汉子。   他想了一下,问道:   “你是……医生吗?”   “不是啊。”女子一手叉腰,“我是护士!”   “护士跟医生有什么不同的?”黑影嘟哝,“干的活儿不都差不多吗?”   “医生工资高。”女子直白地说道。   黑影被噎了一下。   ……好吧,这也算是一种差别。   这个女人的说话方式和眼下的状况让黑影有些看不清摸不透,这使他生出一种焦躁的感觉。他看着那女人毫无防备地走进客厅,她从一只白色药箱中取出一支玻璃棍,又吹着口哨走回来。他心里盘算着一些特殊的事情。   所谓“特殊”,就是一般人不会随随便便装在脑子里的事情。   他看着那女人细嫩白皙的颈子。如果他的胳膊能够使上力气的话,那样脆弱的部位只要轻轻拧一下就可以折断。   对,就像前两天晚上……   这样想着的同时,黑影庞大的身躯居然轻轻颤抖了一下,某种莫名的感情上涌,他觉得自己心中发烫。   不过现在,要使力有些不太方便,贸然行事可能会打草惊蛇。   黑影扭头朝一旁望去。那个女人确实没说谎,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堆在床头柜上。那个军绿色的口袋式书包上面打的活扣没有解开过的痕迹,其它东西也一样不少。如果这个女人真像她表现得这般傻乎乎的,什么都没有察觉到,那么放过她也未尝不可。只是……   以防万一。   他想着。   他那把匕首和一个棕色皮套的笔记本放在一起,只要伸手便可握住。那东西是他用以护身的灵具,不管是对灵还是对人均有效果。对灵可以发挥出近似于断灵眼的效果,而对人的话,只要划出一道伤口,便会让人流血不止。   但一定要做的话,还不能让这个女人发出声音。因此必须对颈部之类的要害下手。   黑影努力挪动着自己的身体,调整了一下姿势。他刻意问道:   “那个……你是把我从外面背回来的吗?有没有被别人看见?”   “嗯?没有哦。”女人完全不知道他的心思,她直截了当地答道,“这儿的房东奶奶虽然不禁止朋友留宿,但她可不会接受陌生人擅自住下。所以我背你进来的时候也没让她知道。另外你待在这儿的时候,也要小心不要发出声音,最好不要被她察觉到。万一真的碰面了,你就说是我乡下来的表哥,身体不适来城里看病,暂住两天,很快就走。”   ……真是破绽百出的谎言,你就不能编个更好点儿的借口么?   黑影忍不住在心中吐槽。但他实际上觉得没关系,因为这个女人已经注定活不长了。   “体温计,喏,你自己夹在腋下。”女人把那支玻璃棍递给他。   黑影本以为护士的家中应该有更高级的医疗用品才是,没想到还是那种传统的水银体温计。   不过,怎样都无所谓。   “我……胳膊有些没力气,麻烦你帮帮我……”黑影故作难受地说道。   女人哼了一声,撇了撇嘴:“你这男人可真够麻烦的,刚才给我添乱的时候不是挺有精神的吗?该不会是想趁机占我便宜吧?我可警告你哦,你要是不老实,我真大嘴巴抽你哦!”   她凶狠地发出威胁,可却向着黑影弯下腰去,一边抱怨着“你身上臭死了”,一边抬起他左边胳膊将体温计塞进去。在这个过程中,她并没有注意到黑影右手的异常动作——   他的手指轻轻用力,握住了匕首的刀柄。   “呵呵……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黑影假笑着,试图以对话来分散女人的注意力。   “喻婉淑。”女人撩了一下头发,简短地答道。   黑影的右手猛地颤抖了一下,匕首从手中滑落。   机会转瞬即逝,女人已经直起了腰板,她说:“五分钟哈,床头有闹钟,自己记着时。我先去盛饭了。”   然而,黑影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他看着她的眼睛,呆滞地问道:   “你……你说你叫什么?”   “喻婉淑。”女人不厌其烦地答道,“比喻的喻,婉约的婉,淑女的淑……你要敢说我不像个淑女我就掐死你!”   黑影压根没有一丁点那样的想法。准确来说他的大脑现在一片空白,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他的右手从床头柜上拿开,面部僵硬。他张着嘴巴,好半天才说道:   “……这名字真拗口。”   “要你管啊!”喻婉淑白了他一眼,“闭上嘴巴,告诉我你有什么忌口的没有?”   ……喂,闭上嘴巴还怎么说?   黑影觉得这女人的脑袋多半有点问题,但他不想在这种问题上多纠缠了。不知为何,许久没有出现过的平静情绪充斥了他的内心。他轻声说道:“我没什么不能吃的,都快饿死了,什么都吃得下,随便给我盛点儿吧。都有些什么?”   “鸡蛋膏、雪里红炒肉,还有紫菜蛋花汤。”   “都行。”   “哦,还有凉拌的结儿根。”   “那个不要!我宁愿饿死都不要!”   喻婉淑“噗嗤”一笑:“你这男人真有意思!好好待着啊!”   她说着,便要走出门去。   “喂。”他突然冲着喻婉淑的背影叫了一声,“你不怕吗?”   “嗯?”喻婉淑回过头来,眨巴着眼睛,“怕什么?怕你啊?干嘛,你还想对我做什么是怎么的?我可跟你说好啊,我学过跆拳道的。惹急了我,我把你脑袋给你砸到肚子里面去!”   “不是……”   黑影有些无奈,他试图掌握对话的主导权,却发现根本没法理解跟这个女人沟通的方式和技巧。   ……简直就像是对着一头大猩猩学猫叫。   “我是说,你不觉得很可疑吗?就这么把我给背回来了,你就不怕我对你不利?万一我是个坏人怎么办?”   “哦,不怕。”喻婉淑干脆利落地答道。   黑影想要翻个白眼。他觉得这女人的脑袋一定是缺根筋。   可喻婉淑却好像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一般,她嗤笑一声:“你以为我傻啊!我当然不可能随随便便把一个可疑人物带回家里还让你睡我床上,我已经事先对你搜过身啦,然后看到了那个——”   她伸手往床头柜上一指。黑影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本黑皮的证件就摆放在那里。   哦……   “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对不对?”似是感到了智商上的优越性,她颇为得意地一摊手,“我也知道,最近嘛这附近好像发生了凶杀案,还听人说有个警察死掉了。你们这行也挺危险的吧?所以呢,我估摸着你也有你的苦衷,就大度地不多问了。况且你还是病号……啊,不过你鼻子上的伤不怎么打紧,昨天就已经不流血了,现在都看不出来了。要是还有什么别的不舒服的地方,我这儿可没有专业的设备,诊治不了,你还是去大医院看看比较好。”   这回黑影再也没有问题了。喻婉淑轻飘飘地一转身,哼着山歌般的调子朝厨房走去。   黑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被手指触及的地方发出一阵痛感,他忍不住“嘶”了一声。胸口也是,手摸上去的时候,一股钝痛传遍全身。   还好,骨头应该没断……   他大致做出了判断,不由得苦笑一声。   打得还真狠啊,那小子。   天鸣。他默默在心中念叨着。你总说他是个“废物”,可就算我最近状态不佳,一个废物能把我逼到这种境地上吗?那家伙是能够在逆境之中获得成长的那种人。如果你继续小看他的话,恐怕早晚要在他手上吃个大亏。   不过,现在就算提醒你,你也多半听不进去吧?   苦涩的味道再一次上涌。   黑影侧过身体,把那压在棕皮笔记本上的匕首扒拉到一边,小心观察着厨房那边的动静,悄悄把本子拿了起来。在这个过程中,他始终注意着不要把左胳膊下的体温计弄掉。   他不怀疑那个女人是否偷偷翻过这个本子,如果她真的那么做了,就算神经再大条,现在肯定也不会有喊他吃饭的心情了吧?   这本子中记载着各种怪异的文字和符号,有几页上还贴着打印的照片,像是猎奇小电影中才会出现的恐怖画面。而黑影翻开的那一页则相对简洁,上面只有黑色笔迹写下的六个名字。其中有三个名字已被用横线划去,分别是:   钟建华、唐东升、唐愿愿。   黑影盯着这一页看了几秒,嘴角咧出一丝略显残酷的笑意。   钟建华的死亡事件已经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若让那个女人看到这一页,不知要作何感想。   那么接下来……   黑影的手指在纸页上划下去,停在最后一个名字上。   他看着那个名字,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史强。   为了完成计划,这个人……必须要死!   不过,暂且还不用着急。   他扭头看向床头柜上那本黑皮的证件,也就是喻婉淑刚才所指的那本证件。   他的笑容扭曲起来。   把他放在最后也没关系。   反正……我要杀他,轻而易举。   放在那里的,是一本薄薄的人民警察证。   ……   夜永咲和夜深两兄弟走进高新分局的前厅,吴允然立刻迎了上来。他用略带不满的眼神瞟了跟在后面的眼神一下,然后小声对夜永咲说道:   “夜队,眼镜的那个移动硬盘,我们刚刚检查过,发现里边儿的数据全没了。”   夜永咲原本还在为刚才在殡仪馆那边的事情伤神。他刚刚在那儿见到了夜深介绍的那位“专业人士”,一位相当美貌的女子,简直就像是天仙下凡,让夜永咲这种已经结婚几年的男人心中都是一阵悸动。他有些怀疑夜深和这位女性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在他的弟妹秦瑶歌近来下落不明的情况下。不过即便有心想问,又不由得想起之前对夜深保证过,绝不多打探和他相关的事情。这件事令得他烦闷不堪。   “怎么回事?”夜永咲皱起眉头,“数据全都被清空了?是被格式化了吗?那个移动硬盘上不是设了保护密码吗?”   夜深腆着脸凑了过来。吴允然望着他,有些迟疑。但之后看到夜永咲点头默许,于是便说道:“是有密码的,按理说除了我们队里的人之外,别人应该是不知道的。不过这种破解移动设备密码的方法,网上应该也有各种教程,实现起来应该并不困难。”   “那些监控录像是从兴和小区拷过来的吧?”夜深插了句口,“你们有去那里看看录像源文件的情况吗?还有,关于张裕明那天晚上的行动,有没有什么目击者?”   吴允然摇了摇头:“具体的情况没人看见。不过,有个门卫说,眼镜取完移动硬盘之后,在门口喝了瓶水,然后好像是看到了什么,就朝着小区深处跑过去了。”   夜家两兄弟对视一眼,这情况验证了夜深之前的推论,张裕明很可能是看到了那个黑衣人。   “另外,关于监控视频的源文件……”吴允然咬了咬牙,“让你说着了,那些视频文件……凡是在5月7日之前的,包括备份,都被删得一干二净,什么东西都没留下。”   “果然啊。”夜深说道,“张裕明的事件一出,你们就会察觉到那家伙可能住在兴和小区里,因此一定会对那里的监控录像进行一次细致地排查。那家伙就算对监控再了如指掌,肯定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说不准就在哪儿留下了痕迹。他一定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出手黑掉了那些录像。要不然光是删掉移动硬盘里的数据,你们随时都可以再拷贝,又有什么用呢?”   “怎么会的?”夜永咲有些烦躁地皱起眉头,“门卫室的电脑没人看管吗?”   “有人的。”吴允然解释道,“唐东升父女出事之后,兴和小区不得不加强了保安措施,昼夜都有两人轮班。因此那个人只可能是从外部侵入。”   “从外部?可是那里的电脑不是只连接了局域网吗?这样也能黑掉?”   “可以的哦。”夜深轻声说道,“局域网之内如果有其它计算机连接了外网,骇客就可以将之作为跳板来进行侵入。除非完全断绝网络,否则是没法避免这种事情的。不过……这也不是随便说说就能做到的简单事情,再加上移动硬盘上被破解的密码……”   他露出了谜一般的微笑。   “看起来,大哥你们这次对上的那个人,还是个计算机方面的高手呢。” 第二十四节 病号与亡人   史强站在武警医院二层的走廊上,盯着手中的那份检查报告。他的脸色阴晴不定。   武警医院主楼是回形结构,他现在就靠在这“回”字里面的玻璃护栏上。看他那庞大的身躯,真让人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把护栏压塌。下层的一位母亲抬头望见了他,便赶紧把自己调皮的小儿子抱离了护栏边缘。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可不妙啊……”史强轻声嘟哝着。   “什么不妙?”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史强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夜深走上前去,有点装熟地想要拿过单子看一眼,史强却躲开了他的手。这壮汉把那份报告对半一折,这便塞进了裤子口袋里。   夜深有些尴尬地耸了耸肩:“哦,看来是真的很不妙啊?要只是普通的小事,你应该不会在意到这个地步吧?”   史强瞥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搭了腔:   “没什么大不了的,之前嗓子一直不好。”   “哦,我听说了。”   “前两天咳血了……所以来检查一下,医生说有可能发展成肺结核。”   “哇。”夜深眉毛一挑,“难怪你这段时间都不愿意跟别人走得太近。顺便说一句,我是为了检查头痛而来的,最近经常发作。不过医生的说法不出我所料——压力过大,他们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看似想要和史强闲聊一下,但史强并没有搭理他的兴趣。这壮汉摆了摆手,转身便要离去。   “我托我大哥找你有些事情。”夜深在他背后说道。   “我知道,他昨晚跟我说了。”史强说着,他没有停下脚步。   “可你并没答应跟我约个时间。我倒没想到今天会恰好在医院碰到你,这样也行,省得我再专门去找你了。”   夜深跟在他身后上了电梯。   “我不想跟你多说话。你是夜队的弟弟,他宠着你是他的事,我没必要惯着你。”史强冷冷地说。   “看来张裕明的意外让你现在十分暴躁。”   史强霍然转过身来。不知是夜深的错觉,还是这电梯真的在半空中晃荡了一下。电梯上的另一位老者惊慌失措地靠在内壁上,惶恐地看着这像是即将要爆发剧烈冲突的两人。   但夜深却毫无原则地举起了双手作投降状:“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我道歉!请不要发火!”   史强瞪视着他的双眼有些发红,夜深听得见这男人近在咫尺的喘息声。他觉得身周的温度在上升,那缩在角落里的老人紧张地擦着汗。   电梯在一楼停下。开门的一瞬间,老人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引得过客频频侧目。史强深吸了一口气,他转身离开了电梯。   而夜深居然还“不知悔改”地继续跟上了他。   “听说你最近经常去香郡兰庭。”   “关你什么事。”史强低声嘟哝着。   “你是想去见那位纪婉姝女士吗?你害怕她出危险,想要保护她?还是说,现在她失去了爱人,而你失去了重要的朋友,所以你觉得你跟她之间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   史强停下脚步,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我看你是真的活腻歪了。”他的声音有些阴森。   然而这一次,夜深没有退让。他绕到了史强身前,直视着他的双眼:   “告诉我,你的初中时期是否认识一个身材和你一样魁梧的人。这个人应该和你、纪婉姝和张裕明都有些关系。我不知道大哥是不是已经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你,我认为存在这么一个人,是他出现在香郡兰庭杀死了钟建华,张裕明也是在追他的时候出了事。对,我指的就是在香郡兰庭门卫的相关证言中,出现的那个穿黑衣带兜帽的男人。”   在史强面前,夜深瘦削单薄的身体显得那般脆弱,但他毫不畏惧地与这大汉相互对视着。两个男人在武警医院一楼大厅门口站着,萦绕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氛围,令周围的人们都自觉地离他们远了些。   良久,史强眼中的血色褪去。   “我确实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他说,“在我的初中时期认识的。不过……我可以保证不是他,绝对不是他。”   “请不要打这样的包票,也请不要包庇那个人。”夜深与他针锋相对,“就算是为了张裕明着想。如果你到了这个时候还为他说话,那么下一个被害的人,说不定就是你,或者那位纪婉姝女士!”   “我说过不可能!”史强不耐烦地甩着手,差点一巴掌抽到夜深脸上。   “为什么?”夜深步步紧逼,“给我一个理由!”   “因为他已经死了!”   ……   四十分钟之后,在史强的租屋中——   夜深不得不承认,偶尔发挥一下死缠烂打的小强精神还是有些作用的。在他长达十分钟的嘴炮聒噪之下,史强终于忍无可忍地“屈服”了。他带着夜深回到自己在单身公寓的房间中,翻出了一张集体照片拿给他看。   “就是这个人,中间的这个。”史强指着那个带兜帽的人影,“他是我初中那会儿的橄榄球队队长,名叫程峰。”   程峰?   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   夜深这么想着,却一时没能想起来。   他盯着那个人看了好一会儿。这黑色的兜帽,还有这棱角分明的肌肉……的确很像是自己前天遇到的那个家伙。他的嘴角带着一抹坏笑,用现在的某个词来说,就是一种“邪魅”的笑容,也许女孩子们会很喜欢。往好了说是一种帅气,往坏了说就是透着一股子不正经的味儿。   这个人……比史强还要壮一些啊……   夜深也在照片上发现了学生时代的史强和张裕明,这两人挨在一起。他想起那个戴着眼镜的爽朗青年,虽然有时会说出些令人讨厌的俏皮话,有时嘻嘻哈哈的不看气氛,但是……   夜深抬头看了史强一眼,他的视线望向窗外,找不见焦点。   照片上还有两个女生,其中一个人夜深没见过,但另外一个却是他曾见过照片的——正是那位纪婉姝纪女士。这照片上的她看起来清纯动人,站在一群壮汉的边缘,楚楚可怜,对比分明。想必她从学生时代起就是所有男生的梦中女神吧?   果然我想的没错。夜深的手指在照片的表面滑动着。这四个人从初中时代起就认识了……唔,等等!   程峰?   冯乘?   夜深想起了兴和小区那个私租房的房东,在他那份没什么效用的合同上写着的那个名字,倒过来的话不就是——   他的眉头紧皱,盯紧了照片上的这个男人。   “别搁那杵着了。”史强有些烦躁地踢过来一只塑料小板凳,“坐吧。”   “早不拿出来,我都累半天了。”夜深毫不客气,“话说你这房间可真够乱的。”   “闭嘴吧你!”   夜深又看看照片上其他的男生。除了张裕明和那两名女性外,其余的男子们都是清一色的大壮汉,光是看着就有种动画中常出现的那种运动社团的热血气息。但问题是——   “你说这是橄榄球队?”夜深抬头疑惑地看着史强,“你初中那会儿应该还是世纪末吧?那时候你们学校就有球队了?还是个橄榄球队?你确定你是在远东这儿上的学吗?”   不怪夜深这样问,要知道他都是直到大学的时候才知道有那么多社团可供加入。就连高中时期,他的学校也只有一个学生会和一个校篮球队而已,更别说初中了。   “不是学校组织的,而是我们自发组织的。”史强解释道,“应该说,就是程峰本人组织的。他找了初一到初三那些个头比较大的男孩子,成立了这个球队。张裕明你别管,他虽然也认识程峰,但是不是球队里的人,是拍照那天非要凑热闹才过来的。至于那两个女生……魏淑娴对程峰有点儿意思,一直在讨好他。纪婉姝则是魏淑娴的朋友。大概就这样。程峰和我是同级,这张照片就是我们毕业那会儿拍的。”   “听你的意思,这个人很有组织能力咯?”   “那还用说?”史强哼了一声,“校领导本来是不同意的,怕这种活动会引发‘冲突’,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生生把老师们都给说服了。那会儿甚至还有别的学校的小记者团来我们这儿‘观摩学习’呢。而且他不只运动,学习也搞得很好,还是班里的纪律委员,参加过好几次奥数比赛。计算机也学得特别好——”   “什么?”夜深眨巴着眼睛,“计算机?”   “是啊,怎么了?”对于夜深的惊讶,史强一头雾水,“我也是在他的影响下开始学计算机的,后来读大学的时候,就报了计算机专业……听说你大学也是计算机专业的吧?”   夜深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他计算机水平怎么样?”   “他初一就会用C语言写病毒,你说怎么样?”史强说道,“要是他活到现在,估计就是年薪上百万的那类人吧……”   他似乎在刻意提醒夜深——“这个人已经死了,他不会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他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夜深问道。   史强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腮帮子鼓动着,做出嚼东西一般的动作,可夜深分明知道他嘴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他的眼神闪烁,充满了难以捉摸的复杂光芒。   “大史?”夜深眯起眼睛,“你说这张照片是你们毕业之前拍的,也就是说他的死亡发生在这之后。我……之前听说你毕业那年,和某起意外事故扯上了关系,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史强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他才答道:“那不是什么意外。”   “嗯?”   “程峰他死有余辜。”   “怎么说?”夜深凑近他。   “他……”史强的视线游移,“我要抽根烟……”   “请便,虽然我讨厌二手烟,但是这是你的家,你有这么做的自由。”   史强点上了一根烟,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在第二次吐出一团烟雾之后,他才缓缓说道:   “他做的那些事情,任谁来看都会觉得他不可原谅。然而因为他一贯的好学生形象,那起事件发生之后,竟然还有不少人为他喊冤,说他一定是被人陷害的。可惜证据确凿,他们再怎么否认都没用。”   “拜托你别卖关子了,‘那起事件’究竟是指什么啊?”夜深急切地问道。   史强抬头望着他。   “他给一个女孩下了药,把她拖到他自家承包的建筑工地上,然后……对她做了最下三滥的那种事。”   夜深默然一瞬,紧接着问道:“然后……那个女孩杀了他,是吗?”   “不是!”史强立即否认,他的话语有些激动,“不是她做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心仪她的男生得知了这件事,于是他跑到了现场,怒不可遏地抄起一块砖头砸烂了程峰的脑袋。”   “……这样啊。”   夜深收回前倾的身体。   事情他大概是了解了,可是史强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自己的名字,而在史局长的说法中,史强本人是因为被牵涉到了“某件事”中,才不得已离开锝阳搬往程都的。   那么……   夜深低头看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女生只有两个,史强说那个魏淑娴对程峰有意思,如果程峰想对她做点什么的话,应该不需要下药就能办到。   既然如此,那事件中的那个女孩应该是……   夜深看着照片中纪婉姝那带着微笑的面孔,她的眼神温柔而纯净。   夜深又偷瞄了史强一眼,他刚刚把烟头在地板上摁灭。   于是夜深心中了然。   史强把熄灭的烟头丢进一只易拉罐,然后用纸巾擦了擦手,这才把照片从夜深手里收回。   “现在懂了吧?我不是包庇他,虽然他教过我一些东西,但是这样的人渣有什么可包庇的?我之所以说他绝对不可能犯下这桩案件,是更加根本的原因。他已经死了,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死人是不可能回来的,死人也不可能再杀人,不可能再做到任何事情。”   是啊。夜深想着。说得对,死人是不可能回来的。大家都会这么想。难怪你从来不提。我一直以为你是脑子不灵光所以才没想到,或者是有意为他做遮掩,但实际不是,恐怕那种体型与装扮特征早就让你想到了他,却也在同时将他排除在了事件之外。   但夜深却想到了另一件事,是去年夏天,发生在旧区的那起“血眼睛”事件。夜深就是在那起事件中认识了谢凌依。   当时他从夏江大姨的手中回收了那本小册子,然后交给了蓄水池。   蓄水池的东西都是属于陆天鸣的,而那个黑影与陆天鸣关系密切。   “你没什么事了吧?”史强朝他努了努嘴,“恕我招待不周。”   看来这是逐客令。   “啊。”夜深点头,他站起身来,“嗓子不好就别抽烟了,当心肺痨变成肺癌。”   “闭嘴吧你,赶紧滚蛋!”   夜深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史强将照片装回相册里,他又盯着它看了许久,这一次他的视线始终定在程峰的身上,他与那张邪异的笑脸对视,眼中放射出噬人般的红光。   “死人是不会回来的。”他自言自语,声音轻而坚定,“绝对不会,无论如何也不会。”   “啪”的一声,他将相册狠狠地合上。   ……   光标在笔记本电脑上移动着,左边的名字是“纪婉姝”,右边则写着“黑影(程峰?)”。两个名字之间连接着许多条直线——其实最初只是一条直线,只不过夜深拖动着鼠标,像划重点一般来来回回描了好几道,现在看来像是一团黑疙瘩。在那疙瘩的最中央,还能隐约看到一片字迹,约摸是——   “敌?友?爱?恨?互相利用?”   这两个人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黑影杀死钟建华和唐东升,究竟是利于纪婉姝,还是某种特别的“报复”?   华彩集团的事件,和史强、张裕明、纪婉姝、程峰这些人的因缘,原本是两条平行线,而现在,夜深仿佛已经看到了它们的交点。   但关键在于,发生相交之后,这两条直线是会依旧沿着自己的轨迹相互背离而去,还是说……   它们会弯曲自身,融为一体呢?   还缺几个条件。夜深这样想着,合上了笔记本。他有一种感觉,写着真相的拼图已经完成了大半,现在……只余下最中间的那块空洞。   ……也许乐正唯那边会有些好消息。   不知这是否也算心有灵犀。就在这想法产生的一瞬间,在他身后,永夜泉二楼房间的门被人撞开。夜深惊讶地转过头去,却见乐正唯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她的神色极差,脸上写满了疲惫,挂着明显的黑眼圈。然而在她的魅力影响之下,就连那眼圈也没能拉低她的形象分,反而成为了她“美”的一部分。   “乐正!”   夜深连忙走过去扶住她,乐正唯疲软脆弱的身体顺势靠在他身上。夜深搀着她走到长沙发旁,任由她躺了下去。   他找来靠垫给她当做枕头,又帮她脱掉靴子。乐正唯把腿蜷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   夜深皱起眉头:“你可别告诉我你从昨天下午一直忙到现在,一直都没休息的吗?”   “唔……”乐正唯默认了,“倒还是吃了点东西,只是没有睡觉罢了。我从他们的尸体中取了一点组织样本,之后要用来验证。”   她指了指自己的手袋,夜深从里面取出一只棕色试剂瓶,像是中学时见到的那种保存避光物质的瓶子。他把它放在乐正唯的试验台上。   “你……”   “抱歉,让我小睡一会儿吧。”乐正唯露出虚弱的苦笑,“我想我还是更愿意跟活人打交道。”   夜深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发信息让正闲着的舒琳过来照顾一下她的乐正姐姐,免得她醒来后饿肚子。   他找来乐正唯留在屋里的午睡毯,替她盖好每个角落。乐正唯闭着双目,睫毛微颤,她露出微笑,轻声道谢。   “好好休息。”夜深的声音极轻,“我刚好打算出去一趟,就不打扰你了。”   是的,今晚他要去一个地方。   也许他连门都进不去,也许他会无功而返。但至少他要过去试试运气。   或许他早就该有此一行了。 第二十五节 恶客(前篇)   丈夫的灵位设在客厅的壁挂电视旁,香炉只是镀金的,但纪婉姝心里其实觉得无所谓。她望着炉中的三支香,可见的细微烟雾盘旋上升,笼住了上方照片中丈夫和善的面孔,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不论是高官权贵,还是升斗小民,一俟辞世,最终留下供人追思的都只不过是这一缕残香而已。一支普通的香平均下来不过几角钱,就算拿最贵的与最便宜的相比,中间也就只有那一元钱的差距。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把那装香的炉子变成纯金的,或是石头的,那又有什么分别呢?   反正,被它们所供奉着的离去之人,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纪婉姝蜷缩在华贵的奶白色真皮沙发的角落,最近她常常坐在这里。许多人都知道钟建华与纪婉姝夫妻两人的恩爱,知道钟建华每天下班都会为她带一瓶热牛奶,但很少有人知道,纪婉姝比钟建华加班更少。她知道丈夫有个贪嘴的毛病,因此晚上回家后总要进入厨房做一些吃的。如果丈夫没吃晚饭,她就会做一桌精美而低脂的夜宵,否则就做些无糖的小点心,顺手将牛奶煮上一遍。   可现在,她几乎每晚都要在公司熬到至少十点多。   毕竟就算回了家,她也不知该做什么,不知该走到哪里。   这座房子里到处都是丈夫留下的气息,到处都是她与丈夫共同织造的回忆。睁开眼睛看到那些物件,残留在上面的时光便会沿着视神经侵入她的大脑里;可即便想要闭着眼睛逃避,丈夫的音容笑貌又在黑暗之中反复向她招手。她想要抓住那双手,但就算真的触及了那道幻影,醒来之后,陪伴在她身边的仍然只有眼泪和徒劳的呼喊而已。   短短的几天时间,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多少次在噩梦与现实的边缘徘徊不定了。   自从他们五年前结婚之后,这好像还是她头一次觉得房子太大了。大得空荡,大得寂寞。   所以这几天她邀请牧流心一起来家中过夜。这女孩有能力有美貌,却偏偏没有个男朋友,又把她当姐姐一般,自然是满口答应。两个女人家自然是同床共枕,为此公司里还传出了一些不好的流言,但纪婉姝心中并不在意……反正,那些话是谁传出去的,她也约摸有数。   不过牧流心也有她自己的生活,不可能每天都来,今天她就不在。而且今日纪婉姝下午也没去公司,而是又去了一趟钟家看望她的婆婆。几日之前,婆婆在听说儿子过世的消息之后,便开始一言不发,绝水绝食,被纪婉姝苦劝了一天才吃下饭去。之后这段时间纪婉姝便经常往钟家跑,有时甚至一天要去两次。在儿媳的照料之下,婆婆渐渐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但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默默垂泪。正如夜深所说,很少有人能够对“死亡”这种事产生习惯。要想让她彻底走出这段伤痛,恐怕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不过,纪婉姝去钟家,当然也不只是为了安慰婆婆。还有其它许多事情需要处理……也只能在钟家“处理”……   今晚她回到家里后,婆婆又给她打来电话。这番通话让纪婉姝心中一暖。钟家里还有许多人把她当作“外人”,但在她的努力之下,也已经有不少人认可了她。至少婆婆显然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如果说“她”这个儿媳都是外人,那钟家其他那些人对婆婆来说又是什么呢?   “嗯……嗯,我知道,妈妈,我都知道的……”纪婉姝把手机贴在耳边,另一手无意地拨弄着自己秀气的脚趾,“放心吧,妈妈,我会处理好的……没你想得那么糟啦,大伯他们只是对我有些误解,但是姑姑她们不都很支持我吗?嗯,嗯……我明白的,真到了那种时候,我也会做出决断的……”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纪婉姝警觉地转过头去。   一道黑色的人影就站在那里。   他头戴着兜帽,黑色墨镜和白口罩覆在脸上,没人能看清他的样貌。   “——呃!”   这突兀出现在背后的人让纪婉姝打了个哆嗦,电话那头的婆婆注意到了异样,连忙紧张地问起来。   没法不紧张的。儿子就是在走夜路的时候遭遇了袭击,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劫匪还是仇杀。现在娇美无力的儿媳一个人待在家里,万一出了什么事,她一个老婆子还有什么心思活下去?   “哦……哦,没事的,妈妈,我刚才看到一只蜘蛛爬过去……对,我知道那是益虫,但我就是有点儿怕……嗯,嗯……那你好好休息,明天我还会过去。放心,不会耽误工作的……嗯,好,晚安,妈妈。”   她挂断电话抬起头来的时候,黑影已经走到了她的正前方。   他们相互对望,纪婉姝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藏在墨镜后的双眼。而黑影只是在那里默默站立,既不动弹,也不说话。   纪婉姝并非不注重安全,她早已把门窗都关好了,不知道黑影是从哪里摸进来的。但也无所谓,毕竟黑影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早已对这里做了充分的调查,摸进房里对他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纪婉姝也知道如果他不刻意发出声音,恐怕就是在自己背后站上一整晚她都不会注意到。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她冷冷地说道,声音中似乎不带有一丝感情。   “遇到了点麻烦事,休息了两天。”黑影轻描淡写地说道,接着话锋一转,“你这莫非是在担心我吗?”   “担心你?”纪婉姝发出有些尖锐的冷笑,“你害死了我的丈夫,还想要我担心你?”   “我这是为了你好。”黑影说道,他似乎并不在乎纪婉姝的冷淡态度。他熟练地取出滤水器旁的一次性杯子,为自己接满一杯,扒开口罩一口饮下,然后把杯子丢在茶几上,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然后又拿过纪婉姝的白瓷杯,替她也接满一杯水。   “刚才讲那么久电话口渴了吧?”他说道,声音中似乎带着些温柔之意。   但纪婉姝并不领情。   “谢谢,请你倒掉。你接的水我绝不会喝。”   “别这样……”黑影不厌其烦地劝说着,“我说了我是为了你好。”   “哦!为了我好!”纪婉姝有些激动地挺起身子,“我从来没要求你去做这些‘好’事!你害死了唐东升和他女儿也是为了我好吗?你害死了那个无辜的警察也是为了我好吗?”   黑影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纪婉姝看在眼里,她又发出一声冷笑:“只要将‘为我好’当作理由,无论什么恶事你都可以去做是不是?可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有没有在乎过我的想法?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把我的感受当回事,你只是拿‘为我好’当作挡箭牌,只要有了这个借口,你可以坏事做尽,然后把一切责任都归到我身上,然后我还要感谢你,是不是?”   “你不懂……”黑影的声音变得嘶哑,看得出他在掩饰自己的焦躁,“他们这些人是你的阻碍……明明你才是对的,明明你一直在帮他,可他就是不明白,还处处限制着你……所以我早就告诉你,要早下决断,这不仅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那些跟从你的人……可你就是不听,你心太软了,总是一让再让,明明有那么多可以把他赶下台的好机会,你怎么就不懂得用呢?”   “他是我丈夫——”   “可是他对你做了什么?!”黑影大吼道,他愤怒地指着钟建华的黑白遗照,几乎像是小孩子一样跳起脚来,“他哪一件事做得像是个男人?丈夫应该做的那些事他做了几件?是他让你进了华彩集团?就算他没有,凭你的能力,坐上这个位置也不过是迟早之事!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你为了这家破公司投注了多少心力,而他还在对你处处掣肘!还有最近,他要求你去做些什么?我帮你杀了他,这是为你除去一个祸害!不然的话,难道你还真要按照他的说法去做?他这种人有什么权利当你的丈夫?!”   “不懂的是你。”纪婉姝瞪视着他,“我们夫妻之间的事,像你这种外人怎么可能会理解——啊!”   “外人?!”   黑影咆哮着动手了。他两手一抄便把纪婉姝横抱起来,不顾她的挣扎与尖叫将她丢在长沙发上,欺身压上了她柔软的身体。纪婉姝想要尖叫,但黑影却伸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   “外人不行是吧?那我来当你的丈夫行不行?钟建华能做的那些事我都能做,钟建华做不了的那些事我也能做!”   他单手使劲拉扯着,两下便撕烂了她居家便服的长裙。纪婉姝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两行清泪自脸侧流淌而下。   这眼泪似乎刺激到了黑影。他的动作一下子停止了,他好像从疯狂中回过神来,呆呆地俯视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美丽少妇。他看看她那因呼吸而不断起伏的姣好胸脯,又看看下面被自己撕坏攥在手中的裙子布料碎片,以及隐约可见的……他转开了视线。   他松开了压着纪婉姝红唇的手,女人用手背擦去泪水,她冷冷地说道:   “你想对我做那种事吗?就像很多年前的那次一样?”   “……如果我真的做了,你会怎样?”   “我会杀了所有你在意的人,然后自杀。”纪婉姝倔强地说,她的声音平静下来,却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完美的报复方式。”   “可在这世上,我在乎的人只有你一个了。”   “那我就直接自杀。”   “可是你还有梦想。”黑影软弱地劝说着,“你……”   “是的,我有梦想。”纪婉姝说道,她已经不再流泪了。“可如果,这梦想成为了我的弱点,那我就会毫不犹豫地丢弃它。”   黑影沉默良久。他把破碎的裙子丢在她的身上,离开了她的身体。   纪婉姝爬起来跪坐在沙发一侧,她努力拉扯着裙子剩余布料的边角,试图遮住自己的下身。   “你总是这样……”   黑影后退了几步,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明明他才是施暴者,却好像变成了受害者一般。   “总是这样……所以我……所以我们才……”   ……   史强在香郡兰庭中的某个特定区域中徘徊着,已经徘徊了许久。他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次经过那栋别墅门口了,也许第三次,也许第四次。但即便没经过的时候,他也会让它保持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之内。   自己并不是什么受欢迎的客人。史强有自知之明。这几天来他一直在外面转悠的事,她不会不知道。但她从没有开门邀请他进去过。   即便如此,他仍然想去按下电铃,哪怕会被怒骂一顿,哪怕会被直接赶走……   不不不,她不会这么做。史强自顾自摇起了头。像她那样的女人,即便对自己讨厌的人也会温柔以待,所以她不会——   “你在纠结些什么?”   突然间一个讨厌的声音传了过来。   史强转过头去,当然,他在回头之前就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   他看着夜深逐渐接近的身影:   “你可真够阴魂不散的。”   “谢谢夸奖。”夜深丝毫不以为耻,“你干嘛不进去?光我来这儿之后就看见你在这儿转了三分钟了。那么在意的话,为什么不去按门铃啊?”   “关你屁事。”史强没好气地说道。   “难道是找不到合适理由?啊对哦,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嘛,你也担心会给她招来什么不好的风评是不是?不过这也好办,那今天我就算帮你一把好了,我给你一个理由。帮我按下门铃,等下给我做个介绍。”   史强楞了一下,怒极反笑:“你脸可真够大的!这么说来我还要感谢你是不是?凭什么我要帮你介绍?!”   “拜托啦,我有些事想跟这位纪女士确认一下。”夜深合掌请求,“不过我一个外人总不好直接拜访是不是?我怕她会找保安来把我架出去。所以请你这位‘熟人’帮个忙啦,这对你来说不也是个好机会嘛。”   “好你二大爷!我不帮,你要想进去就自己想办法!”   “那这样好不好……”夜深仍不放弃,“帮我这一次,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对你提这样的要求。”   “我要你的保证有个屁用?!”   夜深还打算再说话,这时一个清冷的女声从旁说道:   “如果你们真的不想给我添麻烦,就请不要在这么晚的时间来我家门口吵架。”   两人同时回头,一名女子从别墅正门走出,缓步来到院子里。她穿着居家的便服,但不知是不是夜深的错觉,她上下身衣服的搭配好像有点儿不太协调。   我们应该不用再介绍这名女性是谁了。   “纪……纪婉姝……”   刚才还很硬气的史强在见到这女人的同时就软巴下来,眼神躲躲闪闪,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   然而纪婉姝并没有望向他,而是一直把视线投在夜深身上。   “这位……”她轻启朱唇,欲言又止。   “哦,您好,纪女士。”夜深落落大方地做了自我介绍,“我叫夜深,是史强他们那儿的……”   他瞄了史强一眼,像是在“请求支援”。   史强没了办法,只好指着他小声说道:“我们队里的……呃……顾问。”   顾问?夜深差点儿没一头栽倒。您还能找点儿更靠谱的说法么?   可他也没法说什么,毕竟他是不可以说谎的,这里只能按着史强给他安排的身份来。   “顾问……”纪婉姝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丝笑意,“那么……这位顾问先生,今晚是来找我有事?”   “是的。”夜深彬彬有礼地说道,“冒昧打扰,给您添了麻烦,十分抱歉。但还是请您务必给我一点时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我有点介意。”纪婉姝说。   “呃……”   然而,在夜深略显尴尬的目光之中,纪婉姝却解开了院门的锁。   “不过,我想您应该不是会轻易放弃的那种人。所以为了避免麻烦……另外,我对您的礼貌也很有好感,所以……”她说道,“破例一次倒也无妨。”   夜深心中大喜,但表面上仍然保持庄重。他微微欠身行礼:“非常感谢。”   “请进吧。”   史强挤到夜深身边,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小声说道:“喂,记得你刚才答应我的话。”   夜深撇了撇嘴。   人家邀请的是我,你挤进来是干什么?   纪婉姝走在前面,伴随着双腿的交错,那修长而美型的轮廓在长裙下若隐若现。夜深忍不住有种想吞咽口水的冲动。   有句话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过去这个“半老”指的就是三十岁吧?夜深望着她玲珑绰约的背影,心里想着,何止“犹存”?纵是二八芳龄的佳人也不过如此。这个女人显然非常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魅力,相比之下,蓝冰雨完全就是个青涩的黄毛丫头。   纪婉姝在开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夜深没来得及收回自己的目光,刚好被她发觉。纪婉姝轻轻扯了扯裙子,夜深不由得有些尴尬,他又说了一遍:“这么晚来打扰您休息,实在是过意不去。我保证只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就走。”   纪婉姝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她轻轻摇了摇头:   “没关系,至少你们是正大光明地走进来的。”   这话听来可不太对味儿。夜深眯起了眼睛,史强也皱了皱眉头,但纪婉姝并没有多做解释。   客厅的高档茶几上摆着一只白色瓷杯,还有一只一次性塑料杯,塑料杯里面还存着些许水迹,显然是不久前才刚刚被使用过。夜深和史强的目光同时落到上面,但纪婉姝却随手把它丢进了垃圾桶。   她询问了两人要什么饮料,但不管是夜深还是史强都不想添麻烦,于是她便只倒了开水。   “纪女士……”   夜深开口,但纪婉姝却微笑着拦住他:“请别这么称呼,前两个字连在一起不太好听。”   “呃……”夜深拿不准她是真的在意,还是只是在开玩笑,但他决定改口,“那么,纪小姐……这样可以吗?”   “还好吧。”纪婉姝温柔地笑着,“‘顾问’是骗我的对吧?你跟那位夜队长是什么关系呢?”   “诶?”夜深吃了一惊,“您……怎么知道的?”   “你和他长得很像,况且‘夜’也不是什么常见的姓氏。”   “很像吗?很少有人这么说……”   “或许是因为很少有人看得出来吧。”纪婉姝语气中带上了点调皮与自得的味道,“不过我的本业是服装设计,看人的眼光是我的长项之一。”   长项吗……   夜深又打量了一番她的装束,那感觉有些不配套的上衣和下裙……唔,果然只是我的错觉吧,就算是在家里,一个服装设计师怎么可能会给自己搭配不合适的衣服呢?   “那,我们就直接开始正题吧。”他决定单刀直入,“想必您心里也猜到了,我是为了调查最近发生的这几起事件而来的。现在有一些问题,我希望能够从您这里得到更加确切的答案。” 第二十六节 恶客(后篇)   “更加‘确切’的答案?”   纪婉姝露出谜一般的微笑。   “是的,此前我已经从各种地方,通过很多人了解到了很多事情,但以这种方式获得的信息是凌乱的。就像是一块拼图,我已经取得了大部分所需的拼块,但要我从头开始拼还是太困难了些,最好能有一张对照图,这样就可以大大加快拼装速度。”   “你认为那张图会在我这里吗?”   “不好说,但您毫无疑问是距离事件中心最近的人之一。”   “可你不是警察吧?”纪婉姝歪了歪头,她梳理了一下侧额的头发,“那你为什么要调查这些事?”   “我答应了大哥要帮他的忙。”   夜深说道。这当然不是最根本的原因,但夜永咲的拜托此时却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借口。   “你是侦探吗?”纪婉姝饶有兴致地凑近了他,“就是小说里经常出现的那种?你有事务所吗?有助手吗?你也去过什么风雪山庄之类的地方吗?还是说你只是那种调查外遇的侦探,跟踪别人拍拍照就能赚钱的那种?”   “呃……”   她明秀的双眸中闪动着兴奋与好奇的光芒。当一位美女对你露出这种眼神的时候,大部分男人的虚荣心都会得到极大的满足。然而可惜得很,夜深并不是一个“正牌”的侦探,面对这个女人的追问,他只能缩着身体回避,讷讷地说道:   “那个……这不是我的本业。”   “哦,就是‘业余侦探’吧?平时有别的工作,但是有事件发生的时候,就会参与到事件中的那种……”纪婉姝点点头,她的神情像是在说“嗯嗯,我懂的我懂的”,“我知道,就像是岛田洁和江神二郎那样的吧?”   夜深汗了一把,他说:“就……就算是那种吧。”   他和纪婉姝说话的时候,旁边的史强一直不安地做着小动作。一会儿抓抓头发,一会儿搓搓自己的衣角。看得出他也很想参与到对话之中,却找不到合适的方式。   夜深当然不会帮他,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想着:嘿,活该,谁让你刚才不帮我来着?   “那么,侦探先生,你想知道什么?”   纪婉姝端正了坐姿,她坐在单人沙发上,并拢双腿望着这个比自己年龄还要小几岁的“侦探”。   夜深也回望着她,这年轻妇人的端庄与优雅让他心中倍感平静,他自己的母亲年轻时也是这副样子。也许比不上乐正唯,但这一定也是一种“魔力”吧?   只不过……   在客厅温馨的灯光之下,他却似乎看到了纪婉姝的眼角稍微显出了遮掩不住的红肿,像是才刚刚默默流过眼泪。他扭头看向壁挂电视旁的那张黑白照片,自觉心下了然。   他一开始问的几个问题都是和华彩集团相关的,包括他听不太懂的那些生意经与派系关系。纪婉姝对答如流,不知是这些日子跟警察打交道,已经习惯了说出这些话语,还是她本来就很擅长应对这种提问。夜深没能从她的答案中嗅出些许蛛丝马迹,但没关系,反正他本来就意不在此。   “您对曹雪晖感觉如何?”他假装不经意地问道,话语中带上了一点暧昧的味道。   以纪婉姝的玲珑心思,她当然不会察觉不到。她秀眉轻挑,说出的话却仍然中规中矩:“他是我丈夫的旧友。我和他交往不多,不过他也是集团里重要的一员。也许他和我丈夫有些分歧,但我认为他为人谨慎,不会做什么行险之事。”   “为人谨慎”也就是说曹雪晖胆子小,和钟建华的事件应该没什么关联。   当真没关联?还是这位夫人不愿在背后说人坏话,所以才用了这种不偏不倚的说法?   夜深观察着她的神色,继续问道:   “可是最近有些传言,说您和曹雪晖先生走得很近。”   “我不知道那些流言是从哪里传出的,不过非要我说的话,他最近确实多次来找我……”   “纠缠吗?”   纪婉姝微微一笑:“没到那份上,他本人是位极守礼的男子,从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只不过,有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商场也是如此。他也有他的负担,有的时候……不能完全凭借本心行事。”   也就是说……曹雪晖确实是在为了林家争取利益咯?   夜深只能得出这样的理解。   这个女人的话语有些朦胧不清,但只要稍微带点脑子也能够听明白她想表达什么。只要不是太苛求,这倒也能算作一种“真诚”。况且自己今天是第一次和纪婉姝见面,总不能要求她就这样和自己交心,把什么话都直直白白地讲出来。   不过夜深这边就没什么顾忌,他刚才既然说了要“单刀直入”,就会尽可能这么去做。   “您认识林家的人吗?”   “谈不上认识,但确实见过面。”纪婉姝淡淡答道,“去年的一次酒会上,曹雪晖曾跟我介绍过一位,据说是林家的‘二公子’,但我和他没怎么交谈过。后来他曾经邀约我,说是要谈生意上的事,但我没有答应,而是交给了我丈夫处理。”   不知是否错觉,夜深似乎从这番话中感到了一丝怨念,于是他小心地问道:   “这位‘林二公子’,是否和近半年来林家对华彩的打击有些关系?”   “可能吧。”纪婉姝说道,“我不太清楚。”   “唔……”夜深转移了话题,“之前警方调查到,您丈夫遇难那天晚上,有一个打扮怪异的神秘人开车进入香郡兰庭。这个人体格健壮,身穿黑衣,戴着兜帽、墨镜和口罩……这些想必您也已经知道了。而我在调查过程中得知,在您的初中时代曾有一个男子符合这样的条件,他的名字叫程峰,不知您是否还有印象?”   纪婉姝眼中寒芒一闪,她看了史强一眼,史强连忙移开了视线。   看到她这样的表现,夜深心里自然明白,想必那个程峰当初确实给她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她并不愿意将这种隐秘之事轻易示人,而夜深从哪里调查到这件事的?她又不是傻瓜,当然会联想到史强身上。   这一回夜深只能在心里说声“抱歉”了。   “纪小姐?”   纪婉姝吸了一口气,她的脸色淡漠:   “记得,他是橄榄球队的队长,我有一个……朋友,对他很中意。不过我和他没有什么来往。另外,他已经死去许多年了,不可能和这起事件有什么关系,恐怕你是找错人了。要知道,体格健壮的人这世上到处都是,史强他不也符合条件吗?只要穿上你说的那些衣物,任何一个壮汉都可以扮成那样子。我不认为寻找一个许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人会对你有什么帮助。”   她果然刮了史强一下,虽然不痛不痒,但史强还是尴尬地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裤裆一言不发。   “听说你也认识张裕明?”   “不算认识。初中时可能还有些印象,但现在早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听说他是在调查这起事件的过程中遇难的,是为了我丈夫的事……我感到很难过。”   她也低下头去,像是默哀了几秒。   夜深看向史强。老实说现在该问的问题都差不多了,他有些想问那种比较“隐私”的话题,但却不敢轻易开口。一来估计纪婉姝会拒绝回答,二来……说不定史强会暴怒地撸起袖子狠狠教训他一顿。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他可不想做。   还是换个问题吧……   “我听说,最近您和您的丈夫之间有些……不太愉快?”   纪婉姝抬起头来,她看了夜深一会儿,眼神十分认真,接着扭头望着丈夫的遗像。那照片中的男人静静地俯视着下面,自己的妻子在这么晚的时间和两个男人会面,其中一个是她的初中同学,而且明显对她有意,另外一个则是身份有些可疑的阴沉男子。   如果他在天有灵,只怕是不会很高兴。   纪婉姝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那还是自夜深见到她以来,她头一次露出这种表情,如同失了亲父或爱宠的孩子。   “我不知道这种说法你从哪里听说……”   “你想否认吗?”   “我……”纪婉姝的脸色挣扎,“我……也不是……”   她一改之前略显强势的态度,这时的她有些彷徨无措。这让夜深产生了些许占据上风的快意,却也隐隐有些欺负人的罪恶感。   她闭上眼睛。   “他是我的丈夫,是我的爱人。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如此。夫妻之间并不可能每一天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总会有吵闹,会有摩擦。为这种小事而责怪对方并不值得……”   “也就是说……”夜深压低了声音,“您并不记恨他是吗?也不打算埋怨他?即便他……对您做过一些过分的事情?”   纪婉姝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睁开眼睛,再度开口,这次她的声音坚定无比:   “是的。正如我之前所说,夫妻之间的事情,只有夫妻自己清楚,‘外人’是不可能会明白的。”   史强庞大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听到“外人”这两个字,他的脸上露出难以言说的复杂表情。   而夜深则在考虑另一件事——   什么叫“正如我之前所说”?她刚才说过类似的话吗?如果不是跟我们说过,那是跟谁呢?   他的目光再一次瞟过垃圾桶中的那只一次性塑料杯,某种疑惑从心头划过。   这番对话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结束的时候,时间已近午夜。虽然机会难得,但再打扰下去也未免实在不识趣,况且夜深该问的问题也差不多问完了。他和史强一起走到门口,向身后的纪婉姝道别。   “哦,你先走。”   正当夜深开门走到门外的时候,史强却突然在背后一把将他推出几步,接着说道:   “我还有点儿事想说,私人的事。”   面对夜深惊愕的目光,他也不多解释,直接将门关上。只剩下夜深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这……这算什么呀?夜深大张着嘴巴眨眨眼睛。大半夜的,你们孤男寡女关在一块儿,到底是想要干啥?   ……   史强转过身去,纪婉姝警觉地后退了一步,看着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戒备。   史强苦笑一声,只觉得内心滋味难明。   “你放心。”他说道,“我保证,我绝对不是想对你做什么。我只想和你说说话,说一些事情……”   “我跟你之间没什么好说的。”纪婉姝冷冰冰地拒绝了。   “别这样……”史强面露哀求之色,“你……跟钟建华……”   “我很爱他。”纪婉姝迅速答道,“刚才我就已经说过,我很爱他。”   “可是他已经……”史强的目光闪烁,“你……你值得拥有更好的……”   “我爱他,即便他已经走了,那也一样。况且……”纪婉姝冷笑,“更好的?你指谁?你吗?”   史强虚弱地摇着头,语无伦次:“我……不是……我只是……”   纪婉姝看着他这幅样子,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别再说了,史强。”她说着,回头望向客厅中丈夫的遗像,“我不想在他面前说这些,这很不敬,很不合适……”   “可是我想知道。”史强哀求道,“我想知道,纪婉姝,在你心里,我究竟算是什么?”   “拜托……”   “求求你,告诉我!”   史强英挺的身躯此刻却蜷缩成一团,看起来分外可怜。   纪婉姝凝视他数秒,叹息一声——   “我很爱你,就像爱他一样……”她说道,“曾经是这样的。”   “曾经……”史强有些失魂落魄地喃喃着。   “是的,曾经。”纪婉姝继续说道,“那个时候,你不顾自己,为我做了那些事……我很感激你。那件事发生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觉得生活充满了黑暗与绝望。如果不是你一直从程都来信鼓励我,安慰我,说不定我早就选择自我了断了。每一次你过来看望我,我们在河边漫步,我都希望时间能过得更慢一些,更加长久一些。我憧憬着你的存在,希望能够留在你的身边。”   “可是……”   “可是后来我做了那件事。”纪婉姝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我知道你认为我不该做,可我却认为那是绝好的一次机会,你等了许多年的机会,也是只有我能够利用的机会,所以我自作主张。我没有跟你商量,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不同意。从结果上来说,我认为我的判断没有问题……”   史强无助地摇着头:“我不想你那么做……哪怕一辈子都报不了仇,我也不想让你去伤害自己……”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纪婉姝拨弄着搭在肩上的柔顺长发,意外地,她露出如少女般天真的笑容,“可那个时候我也太过冲动,不懂事,我只是想为你做些什么。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史强痛苦地捂住胸口,他靠在墙边,像极了溺水之人挣扎呼吸的姿态。   “知道吗?”纪婉姝依然凝视着他,她的目光如水,“那一次见你,我真希望你能够陪在我身边。我真自私,是不是?我做了那么多你无法接受的事,变成了那副样子,却还想得到你的爱,你的关怀……”   她低下头去。   “可是你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我不知道你是那么想的,我只觉得是我的责任,你付出了那么多,可最终得益的却只有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史强蜷缩在墙角,偌大一条汉子居然呜咽出声。   “如果我们能再多些沟通就好了……可惜那时候我们都太傻太笨……”纪婉姝静静地摇着头,“那一天我看着你从我身边离开,我一个人在街上慢慢地走,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像是初中毕业后的那段时间一样。后来我来到沱江边,我记得那是你父亲离开的地方。我想或许我也该跳下去,如此所有的烦恼都可以一了百了了。”   她诉说着。   “可是钟建华他找到我,那时他已经追了我一段时间,我一直没有答应。他看到我走在路边,就追上了我。等到我走到江边时,他把我拦了下来。他请求我接受他,和他约会。在我最彷徨无助的时候,他对我这么说。”   “只是看起来那样而已……”史强争辩道,“如果把他换到我的位置,他也一样会——”   “可是……”纪婉姝打断他的话,“他对我说‘我爱你’。”   “那又怎么样?!”史强突然跳了起来,“只是这么一句话而已,谁都会说!如果你想听的话,我也可以说!”   “可是你没有说。”纪婉姝淡淡地应着,“在我需要的时候,你什么都没有说……我告诉他我都做了些什么,以及被做了些什么,也许我该保密,可我需要倾诉……而他则告诉我,他已经认真考虑过了,他愿意接受我,也希望我能够接受他。”   她说。   “那之后我就陪他来到程都……一直到今天。”   “可是……可是他对你做那些事……”史强还在挣扎着,“他在那么多人面前辱骂你,还往你身上泼菜汤……那些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对你做那些事……”   然而听了这番话,纪婉姝的静默的目光中却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悲悯,像是在看着一个无路可逃的可怜人。   史强彻底绝望了。   他忽然想起过去看过的一部日剧,名叫《自恋刑警》。当长濑智也饰演的主角“自恋”送醉酒的胖子同事回家的时候,和同事的妻子——也是他自己曾深爱的前女友在客厅中对视,这时躺在床上神志不清的同事放了个屁。自恋当即说道:“你看,他在你面前放屁诶!我都从来没有在你面前放过屁!”   这男人真是可悲,真是渺小。除了这种傻乎乎的诋毁之外,他居然找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来挽回自己的爱人。   史强曾一度这么想过。   如今终于轮到他自己,他才明白那一幕有多么真实,真实得可怕。   平时他们满嘴都是大道理,可真的站到了爱人面前,却连像样的话都说不出一句。   他也是那些渺小男人中的一员。   “我不想再说更多了。”纪婉姝的声音有些疲惫,“请你离开吧,以后不要再来了。时至今日我仍然对你抱有感情,但那或许也只不过是过去残留的一些碎片而已。你救过我,我也帮了你,希望我们从此互不相欠。我依然深爱着我的丈夫,即便他伤害了我,即便他已经死去。另外……”   她看着史强扶着墙壁站起身体,他摇摇晃晃,仿佛一下子变成了饱经沧桑的老者。   “希望你们尽快抓住那个凶手,希望你们能够让他被判死刑。”   她轻声说道。   史强眼中最后一点零星的光芒也已消失,他点了点头,说不清楚是沉重还是坚定。他转过身去,手搭在门锁上。   “我会的,我向你保证。”他说道,“我不打算让他被判死刑,我要亲手杀了他……不管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自己。”   他开门离去。像很多年以前的那天一样,再也没有回头。   ……   夜深将身体藏在另一栋别墅的阴影之中,他贴在墙壁上,看到史强大步从那幢别墅中离开。   他**着自己的下巴,觉得毛毛糙糙的,看来他又有好几天忘记刮胡子了。   刚才被史强突然赶出门去的时候,他一度觉得十分混乱。但门内却并没有传出什么异样的声音。那也就是说,至少没有发出什么冲突。   虽然觉得史强这么做有些不妥,也有点为那位纪婉姝女士的安全担心,但如果史强是外人,那夜深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说不定史强确实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想说,他这样贸然打扰可不好。于是夜深在外面找了个地方隐藏起来,打算如果房子里面传来尖叫,他就不顾什么情面硬闯进去。   还好,直到最后也没什么事情发生。   不过,他们在里面聊了些什么呢?   从史强离开时的脸色来看,显然没有发生什么令人想入非非的事情。   然而……   夜深探头瞅着史强沿着空无一人的小路走向香郡兰庭的前门,直到他走过转角,夜深才从黑暗中现出身来。   他们真的只是初中同学吗?真的只有史强所讲述的那么一点交集吗?还是说……   尽管他并不知道那两人在屋里的谈话内容,还是不由得产生了些许怀疑。   而且,刚才和那位纪婉姝女士的交谈,回想起来也有些令人在意。   夜深记起与自己三舅梅纯业的对话。那些人都说纪婉姝十分“真诚”,但同时还有另外一句——   “真诚本就是她用得最好的手段”。   在什么情况下,才能将“真诚”作为一种手段呢?   纪婉姝的话语、姿态与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些感情,也许全部都是发自真心。但她却明白如何去利用这些真话,如何在合适的时机展露那些神情,以影响他人的判断,引导他人的情绪,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甚至可能……她的每一言、每一语、每一个眼神,都经过了精确的计算——也或许没有,那只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她心里清楚自己的“真诚”可以俘虏他人,而那些人即便看出了她的用意,却仍会心甘情愿地被她利用。   夜深打了个哆嗦。   会不会只是我想多了?世上真有如此可怕的女人吗?   他回头望向那幢别墅,在黑夜之中,仿佛有一只恶魔隐藏其中,静静地舔舐着自己绝不染血的指爪。   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连忙紧了紧衣领,沿着史强刚刚走过的道路向着香郡兰庭的出口走去。 第二十七节 无法达成的愿望   “你去了哪里?”   喻婉淑坐在床边,她看着黑影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并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   “你看看你脸色白成什么样了!你以为你个子大身体就好吗?我告诉你,你现在就是个空壳子漂亮,里面早已经烂完了!你现在需要的就是好好调养!不要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好吗!”   黑影倚靠在门边,他淡淡地瞟了喻婉淑一眼,没有说话。   可喻婉淑却被他这一眼弄恼了,她霍然站起身来:“你瞅我这一下什么意思?我说得不对是吗?我多管闲事是吗?你别忘了,要不是我把你背进来,你在外边儿那么躺尸说不定过一晚上就死球了!我哪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倒好,出去就出去了,连个字条都不给留一个,一回来就是二半夜,我明天还要不要上班了?我说这些话是为你好你懂不懂啊?”   最后一句话不知哪里刺激到了黑影,他烦躁地皱起双眉:   “闭嘴!”   “我就不闭!”喻婉淑也来了火,“你吃着我的住着我的,到现在连句好话都不会说是吗?你瞧瞧你那个熊样吧!我是偷了你的还是欠了你的?我——啊!”   黑影一把将她扑在床上。喻婉淑尖叫一声,她瞪着眼睛,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你凶啊!再凶啊!”   黑影压在她身上,按住她的手臂和肩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你……放手!”喻婉淑在他身下挣扎着,“别碰我!”   “我就是碰了你又能怎么样?嗯?”   黑影用粗糙的手掌透过薄薄的T恤摩挲着她光滑的肌肤,只觉得内心中一股虚火燃烧起来。烦躁、愤怒、彷徨与无可奈何……这些东西仿佛都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吞噬了他的理智,也吞噬了所有那些积极正面的感情。他的动作渐渐大胆粗暴起来,从喻婉淑的衣服下摆伸进去,揉捏着她那充满弹性的身体。   喻婉淑一开始还在挣扎,但随着他的动作,她的面色也逐渐涨红了。她的眼神迷离,身体轻轻地颤抖着,双唇中发出可爱的喘息声。   黑影自己似乎也被这气氛所感染,他双手的移动缓慢下来,温柔了许多。他俯下身体,两人的脸面逐渐靠近,喻婉淑微微扬起下巴,闭上了眼睛。   他们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但……不管这件事情该不该发生,它终是没有发生。   黑影低垂的头颅在空中停滞了一会儿,他长叹一声,翻身从她身上离开,和她并排躺到一起。   喻婉淑当然不可能感受不到。她睁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望望眼前天花板上略显刺眼的日光灯,又扭头看看黑影不断起伏的胸膛。她想了一想,接着“哼”了一声,说道:   “怎么了?想做就做啊,我又不拦你。刚才还挺有种的,怎么临阵脱逃了?你不会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吧?”   她说出挑衅的话语,声音却微微有些发颤,带上了难以掩饰的羞意。   “要你多嘴……”   黑影摇了摇头,作为回敬,他也“哼”了一声。   “怎么说你也算救了我一命,作为回报,我就不害你了。”   “说得好像我还要感谢你似的。”喻婉淑冷冷地讥讽着。   “你不懂……”黑影说,“除非我想杀你,否则我是不会跟你发生什么的。倒是你……怎么那么快就放弃抵抗了?我看起来像是能让你自愿献身的那种男人吗?”   喻婉淑转过头去看向另一边。   “无所谓。”她嘴硬着,“这点儿小事儿算得了什么……看你也有个正经工作,总比二混子好。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什么阵仗没经过?”   “哦?”黑影有些好笑,“什么意思?每天日复一日的工作让你觉得很烦,很枯燥,所以你想找点儿刺激?还是说,真想跟我谈恋爱?拜托,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们认识才刚刚两天吧?”   “认识的时间再长又怎么样?”喻婉淑低声道,“哪怕交往三年五年,该分手还是一样分手,有什么差别呢?你要是能把我伺候舒服了,说不定我还开心点儿,就当是提前收了件礼物。”   “你马上过生日吗?”   黑影撑着床板坐起身来。   “不是。”喻婉淑笑了一声,“我生日在十二月呢。是护士节,5月12日,还有两天就到了。”   “护士节?”黑影想了一下,“没听说过啊。”   “你不会连南丁格尔都不知道吧?”   喻婉淑甩了他一个白眼。她也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把刚才被这人掀起来的衣服下摆收好。经过了刚才那件没头没尾的事,她又变得大方了许多,穿着短裤对着男人翘起二郎腿,丝毫不在意腿间大片暴露的风光。倒是黑影挠挠鼻子,尴尬地望向墙角。   “我可没法给你什么承诺。”黑影老实地说道,“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愿望?简单一点的,如果我力所能及的话,顺带帮帮你也无妨。”   “你有这么好心?”喻婉淑笑道,“那好啊,我还真有个愿望。”   “说来听听。”   她端正身体,盘起腿来,用颇为认真的语气说道:   “我想当个服装设计师。”   黑影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他迟钝了两秒,才稳住心神。   “服装设计师?你?你不是护士吗?”   “是啊……”她撅起嘴巴,“可我大学的时候就一直想搞服装设计,我特喜欢那个。只不过我家里人都觉得干那行是‘歪门邪道’,他们不了解这些,只认同那些传统的职业。没办法,我只好顺着他们的意。”   “没学过当然不行的吧……”   “可是一零年那会儿,我有个同学开网店,专卖那种自己设计的潮流T恤,还有卫衣之类的。我就帮着她设计了几款。嘿,你猜怎么着?”   “我猜你设计的那几款是卖得最好的。”   喻婉淑瞪着眼睛:   “你咋知道?”   “废话。听你那洋洋得意的口气,还能怎么样嘛!”   “呜……”喻婉淑撇了撇嘴,“可惜,后来我同学转行干别的去了,我也就少了一笔收入。不过说实在的,我当初帮她设计的时候也没怎么拿钱,我就是纯粹感觉自己特喜欢这一行,我同学也夸我很有天分。”   黑影望着这个女人有点失望的神态,心思却转到了别处。   名字那么像就算了,居然连喜好都一样……难道是命中注定不成?   他摇了摇头,把这些纷乱的思绪丢到一边,说道:   “只是低端服装罢了,加点创意元素就有很多傻乎乎的年轻人喜欢。真正的服装设计师可看不上你这样的野路子。换一个吧,你还有什么别的愿望没?最好是花些钱就能直接达到目的的。我虽然收入也不高,但存款还是有些的。”   “用钱的啊?”喻婉淑思考了一会儿,“嗯……用钱的倒也有一个,不过恐怕这事儿你做不来。”   “你先说嘛。”   “是这样的……”喻婉淑跳下床去,“我呢,不是程都本地人,是更西南的山区里过来的。我说我的老家是穷乡僻壤,你可能没什么概念。远东的农村那么多,富裕的不在少数,不是所有的乡村都会被称为‘穷乡僻壤’的。我们那里没有便利店,也没有医院,离最近的镇子也要走上两天两夜,其中大部分还是山路。我们那里的孩子不需要读书,砍柴、放羊……各种农活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你现在在网络上看,很多新闻标题都会把某些地域的‘陋习’拿出来批判,那我告诉你,在我老家的那个山村,随便一个习俗拿出来,都会是那样的‘陋习’。”   黑影点了点头。仅仅是这样讲述,不亲眼见识一番,他是没法想象的。但至少可以做到表面上的“理解”。   喻婉淑抱起胳膊站在墙边,她苦笑一声:“不是所有与世隔绝的地方都可以称作‘世外桃源’。他们封闭得太久了,外界没有人关心他们,他们也不关心外界。从小到大,从生到死,他们只知道种地、吃饭、睡觉。男孩子长到十几岁就要结婚,那时他的父母就会从人贩子手里买到被拐卖的女孩子……你也看过新闻,应该知道女孩子到了那种地方是什么下场。她们逃不了的,哪怕能从村子里面逃出来,也会在山中迷失方向,最后要么饿死在山里,要么成为野兽的腹中餐。恳求更不会有用,那些人们连平时吃饭穿衣都斤斤计较,有上顿没下顿,他们不会同情,甚至可能根本都不知道何谓同情。最后,那些留下来的女人们只能慢慢接受那样的现实,一天天迷失下去,一点点习惯那里,变成和村里其他人一样,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   黑影默然。   喻婉淑望着他:“我的母亲也是被拐卖到那里的,在很多年前……”   “你的……”   “不知道她原本是哪里的大小姐,据说被卖掉的时候才只有十五岁,我父亲更小,那时候他才十二岁。我的母亲不听话,没日没夜地哭,就被我爷爷吊起来打。他打累了,便教我父亲去打。后来我母亲偷偷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还能看得出她那股咬牙切齿的恨意。她先后为我父亲生了四个孩子,除了我之外,剩下三个都死得不明不白。村里有传言,说那三个都是男孩子,是被我母亲亲手掐死的,只把我这个女孩留下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从我四弟死后,我家人对母亲愈加变本加厉地虐待,不久后她就过世了。她没有坟墓,我父亲把她丢到了哪里,我也不清楚。”   黑影一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喻婉淑做了个深呼吸,她露出莫名的笑容:   “但她至少给我留了点东西……她向我父亲诉说外界的种种好处,说动了他,加上我爷爷是一村之长,于是送我出来读书。多亏这样,我才能知道外界和我的家乡究竟有什么不同。我很想做出改变,帮助我家乡的人们过上更好的日子。过去我曾跟着爷爷去镇上,看他低声下气地恳求别人拨款救济,那样的场景刺激到了我。所以当我工作之后,便开始匿名给村里寄钱,假装是外界的捐款。我尽力压缩自己的生活,每半年能寄出几万元钱。我们那里的物价极低,这几万块足以给村里盖一间漂亮的小学校。我的想法很简单,我以为只要能让村里的下一代孩子们得到良好的教育,他们自然就会学会追求更高质更合理的生活。”   黑影扫视着这略显空荡的房间。前天他第一次在这房间里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觉得这里实在太过朴素,并不像是一个女孩的房间。直到现在他才明白缘由为何。   “可是……”黑影的嗓音嘶哑,“如果我猜的没错,那你应该没有得到一个理想的结果。”   喻婉淑的表情复杂。   “是的。工作了三年后,我第一次回到家乡。我想三年来我寄了那么多钱,家乡的环境应该会有所改善吧?可是……”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小学是建起来了,但是只有一座砖头房,也就这间屋这么大。里面没有黑板,也没有课桌。据说本来是有的,破破烂烂的课桌,被孩子的家长们搬回家劈柴烧了。我还捐了很多课本和图书,可也见不着……只有村里的茅厕散落着好多纸页。”   她说。   “我建起了一个课堂,可却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在那里上过课。我感到很迷茫,我想要回家去质问我的父亲和爷爷,可是我却问不出口。因为我看到我们家建了新房子,偌大的一座三层小楼,外墙刷着漂亮的漆,在村里是那么显眼。家里摆着崭新的家具家电,根本收不到几个台的大屏幕电视摆在红木长桌上。屏幕里映着我的脸,上面写满了讽刺。”   黑影叹息一声。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喻婉淑笑出了声:“我问我父亲,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他说有个傻子一直在往这儿寄钱,半年寄一回,不用白不用。我问村里的孩子,他们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本来就没必要上什么学。他们依旧种着他们的地,放着他们的羊,谁都不觉得那样下去有什么不好。我只在家里待了两天,就失魂落魄地返回程都。从那一天起我明白,他们缺少教育,却也不仅仅是教育。那样的生活塑造了他们的观念,如果不能扭转那些观念,他们永远都无法从那个山村之中走出来。可要做到这一点,不是一年几万块钱就能做到的事情……至少凭我一个人的力量,绝对无法完成。”   黑影轻轻点了点头。   “我开始害怕回家。”喻婉淑继续说道,“那次我回家,我父亲说我年龄不小,该找个人把自己嫁了,要不然他在镇上给我找一门亲事也可以。我害怕那样的安排,所以回到程都后,就忙着参与各种各样的相亲。我不喜欢做饭,就像微博上很多女人说的那样,我做饭只是为了自己开心,而不是用来讨好他人的。可是我却不得不那么做。我长相不算漂亮,学历、收入也都不高,如果还不会讨好别人,是收不住好男人的心的。所以我必须努力才行,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再回到那种地方去。”   “可是……那之后你仍然不断把自己的钱送回家乡,是不是?”   黑影这么说着。他当然会这样推断,因为如果喻婉淑没有这么做,她的房间不可能直到如今还是这般简单的模样。   喻婉淑苦涩地点着头。   “我没法不那么做。尽管我知道那是没用的,我没法改变那些人的观念,可我还是不得不做。那些人之中,有许多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有许多和我十分亲近。尽管我憎厌他们的无知与固执,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抱一丝希望,希望能够尽可能地改善他们的生活,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忽然笑了起来,眼角有泪光闪过,却没有流下。   “对不起,我很蠢对吧?明明跟你说这些也没什么用……”   黑影站起身来。他拾起自己那只军绿色书包,把散在床头柜上的东西都装进里面,背在身上。   “你……”喻婉淑看着他的动作,她的声音有些慌张,“你要去哪里?”   “别太在意,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黑影简单地说道,他走过来握住喻婉淑的双手,“你说得对,那些事情,凭你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即便再怎么努力也没法做到。哪怕有十个人、上百人……想要完成这件事也是千难万难。尽管我希望你能够放弃,希望你能够多为自己的幸福考虑,但就算我说,你也不会听从的,对吧?所以我只能说声抱歉,明明知道你想要什么礼物,我却没办法送给你。”   “你不用……你……”   “但是……”黑影说道,“我会祝愿你。祝你有一天能够得偿所愿,不管是想找个好男人也好,想当服装设计师也好,想要改变自己的家乡也好,所有这些愿望……希望它们总有一天能够实现。我空口说这些没用的话,你或许会觉得很可笑,还不如给你打几千块钱实际。但至少我可以保证,我是真心在感谢你。如果有可能的话……”   他笑了起来,那笑容头一次显出了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符的纯净。   “做你的恋人,好像也挺不错的。”   他轻轻拥抱了她一下,接着挥手从房间中离去。喻婉淑呆呆地站在那里,听着自己的身后传来一声门响。   那个男人真的走了。   凌晨两点,她的身周一片寂静。   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也许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然后她走进卫生间,简单洗了个澡,待头发吹干,关掉灯光,拉开床上的凉被躺了进去。那个男人在这里住着的期间,她一直是打地铺,如今终于回到自己熟悉的被窝。   可这里却是一片冰凉。   干嘛呀。她笑了起来。不过就是捡了个病号照顾了两天,你还真以为自己遇到了王子不成?   黑暗之中,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 第二十八节 注定的悲剧(前篇)   5月10日,殡仪馆灵堂。   张裕明的加大版黑白遗照挂在最前,照片上他的笑容出现了对他而言极其少见的温和与拘谨,而不再是平时那种有点贱兮兮的样子。夜深站在场边,心里暗想这恐怕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照片了。   张裕明于6日晚间遇难,今天才不过10日,这时候便进行追悼似乎太早了一些。按照夜永咲的意思,是等到案件解决之后,再让他了无心愿地下葬。但张裕明年迈的父母却希望儿子能够尽快入土为安,而在黄历上,12日便是宜下土安葬的日子,因此办得匆忙一些。同事们当然也就依从了老人家的意愿。   这是整座殡仪馆里最大的一间灵堂。夜深不是第一次来,远的不说,路以真那次事件之中,他为简如薇租用的灵堂就是这间。不过相比起交友不多的简如薇,今天赶来吊唁张裕明的人明显要多出许多。这里租费不菲,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享用”的。但张裕明是在调查钟建华事件时出事,虽说是他职责所在,但钟家人也要多少表示一下,大家面子上才过得去。加之上级领导对这起案子也很重视,故而今天的来客们络绎不绝,虽说比不上电视里的大场面,但也算是让张裕明这个一直不得待见的家伙在故世之后好好风光了一把。   只不知今天来的这些人中有几个是真正重视张裕明本人的。   夜深叹了口气,但他不打算发表什么意见。连张裕明自己都不会在意的事,他就更不会多想了。   张裕明不是独生子女,家中还有一兄一姐,因此两位老人家虽然难过,但也并非无可慰藉。他们站在一边,除了面容憔悴之外,并没有过多悲伤的表示,许是这几天已经把泪流光了吧。大个子史强如同忠实的护卫一般站在他们身边,同样不言不语。许多领导在吊唁后来到他们身边进行慰问,那位史局长当然也在其中。真心也好做作也罢,两位老人家都一一谢过。   夜深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只感到内心滋味难明。   熟人们都在旁边的隔间里,烟雾缭绕,他们一支接着一支抽烟,仿佛今天不是个肃穆的日子,而是个放纵的日子。苏琴平时不怎么抽烟,但今天也自个儿坐在一边吞云吐雾。比较令夜深意外的是吴允然,看他平时那副样子,还以为一切有害健康的坏习惯都和他无缘,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吐烟圈殊为熟练的老司机。他注视着自己手上的一副近视眼镜,那是张裕明的遗物之一,吴允然把它从张裕明父母的手中讨要过来,他喃喃自语:   “从今往后,‘眼镜’这个外号,我可就真收下了。”   总之除了坚决拒绝的夜永咲之外,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在这浑浊的空气中做神仙了。   其实夜深知道夜永咲以前也抽烟,只是和大嫂交往之后,由于恋人的呼吸系统不太好,这才把烟戒掉,自那以后便再也不碰这些东西了。   还有一个小插曲,是谢凌依。这丫头平时就是个多愁善感的小女孩,今天触情生情,又不免抽着鼻子流了眼泪。不光她一个人,有不少高新分局里的女孩子们都暗暗红了眼眶。张裕明平时虽然有些不招人待见,但因为他的性格外向,认识的人也不在少数。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就算平时看他不顺眼的人,也难免有种凋零落寞之感。   只不过大家自个儿哭自个儿的,可没有谁会像谢凌依这个傻瓜一样理所当然地走进男人堆里面,伸着手要讨一根烟抽。她哪里会抽烟啊?苏琴犹犹豫豫地给了她一根,眼见她狠吸一口然后咳嗽得脸都憋紫了的样子,气得一脚把她踹了出去。   “大家心里都难过呢,你闲得没事儿去招惹他们干啥?”   眼见谢凌依哭哭啼啼地从那边走过来,一副“求安慰”的样子,夜深也不好多责怪她。他轻轻拍了拍谢凌依的肩膀,取出纸巾给她擦了擦眼泪和鼻涕。刚把纸巾卷成一团丢进垃圾桶,便觉得沉甸甸的重量挂在了自己身上。   谢凌依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   有那么一会儿,夜深不知道该怎么摆放自己的双手。他下意识抬起手臂,做出了在公交车中不慎被女性撞到后举手自证清白的动作,同时有些心虚地左右张望着。但没人注意到他这里。大哥好像接了个电话出去了,其他人也各聊各的,只有苏琴……他有一个女同事也哭得不能自已,苏琴自然地把她搂在怀里,两人如情侣般拥抱在一起。   哦……所以这算是正常的咯?   夜深试探般把双手贴上了谢凌依的后背,像哄小孩一样轻轻地拍打着。似是感受到了他的温柔,谢凌依哭得更凶了,她也用双臂狠狠夹住夜深的身体,脸在他的胸口不断磨蹭着,把鼻涕眼泪都抹到了他的衣服上。   不多时她抬起头来,夜深的胸前已经是模糊一片了。   唔……夜深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狼藉,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什么了。   “夜深……”谢凌依的声音依旧抽噎着,她突然问了个让他十分意外的问题,“你是写小说的,对吧?”   夜深默然点头,这不需要否认。   “你写的书里面,也会有悲伤的内容吗?”   “无可避免。”夜深简单地答道。   “为什么啊?”谢凌依眨巴着她红肿的眼睛,“我以前看过的书也是,很少有人会写出纯粹让人开心的文学。越是出名的作家、出名的作品就越是这样,大家都喜欢写悲剧,很少有人能够凭借喜剧来赢得极高的赞誉。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这种答案网络上也不会缺少吧?”夜深说道,“大家会说,这是因为悲剧更容易写出深度,更能够让人心生感触。”   “我就是这里不明白,为什么悲剧会让人更有感触呢?”   夜深转过头去,看着张裕明那张相片中黑白色的脸,看着他那与平时表现不太相符的温和笑容,看着那下方同样仰头注视着照片的两位老人家。史强已经不在他们身边,他也走进隔间去抽起了烟,也不知道他的嗓子好了没有。   “我想这是因为……”   夜深轻声说道。   “喜剧并不常有,而悲剧总会发生。”   ……   午夜时分。   白日间那些喧嚣的人们早在下午就已经散去,至多也不过待到晚间,帮着张裕明的家人收拾一番。这间大灵堂很少有人租用,所以殡仪馆这边也好打招呼,为张裕明做的布置可以多摆两天,等到一切结束再行拆除更换不迟。   接近零点的时候,一个黑衣的人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这件事在今年一月一日也曾发生过,不过这回的黑衣人却和那一次不同。这家伙身穿着带兜帽的黑色外套,兜帽就罩在头顶,此外还戴着黑色墨镜和口罩。他打开一条门缝,小心窥视一番,待确认里面确实没人之后,方才进入灵堂。   按规矩,这里的长明灯是不能灭的,况且事先已经给足了费用。在墙边放了一圈的长明灯将黑影的影子映到了四面墙壁上,所有那些影子都在闪动着,陪伴着他们的主人一道前行。   他抬起头来,盯着张裕明虚无的笑脸,看了好一会儿。   “对不起……”   黑影低声说道,一片寂静之中,他的声音清楚地在身边回响。   “我不想对你动手的,我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张裕明没有回答,他也不会再回答了。   黑影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听来沉重,却又像是放下了什么。   “不过没关系……”   烛光晃动。   黑影走到一边的隔间门口,那里的垃圾桶上摆放着一只不锈钢托盘,很多烟头都丢在里面。黑影蹲在托盘旁边看了一会儿,宛如心有所感一般,他准确无误地找出了一只烟头——那是史强白天抽剩下的。   黑影不顾干净与否,就这样两指把它捏了起来,拿在手心端详半天,又把它丢了回去。   他哼笑一声。   “会有人替你报仇的。”他站起身来,“他会杀了我,但我也一定会杀了他。我们同归于尽。”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熟悉的、黑白色的脸。   “来,差不多该开始后半段了。”   他大步走到门口,开门离去。   ……   这里只是华西路附近的一条小街道,宽度也就只能勉强容纳两辆车并排而过。按理说那些闲的没事的人应该不会经常跑到这种地方来乱逛,这附近也不是没有夜市和广场,去哪儿玩不好,跑这里来做什么?   然而如果你真的抱持着这样的心态,只怕会被这里的现实狠狠抽上一巴掌。白天也就算了,一到晚上,这里人来人往,虽然比不上高调的广场舞,却也绝非寂静无声。这样的热闹会一直持续到天明时分,天色一亮,那些卷帘门便挨个拉了下去,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次开张之时。   是的,尽管这只是一条小街,跟“不夜城”相比有着不小的差距,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已经足够。人类四大恶习,无非“吃喝嫖赌”,后来又多了一个“抽”。这一条小巷除了街头街尾有几间小饭馆之外,余下的几乎都和“嫖”与“赌”二字有关。私人的麻将馆桌球房暂且不提,那都是小打小闹,有些店面上了楼或是进入里间,牌九转轮一应俱全,可谓是名副其实的黑场子。   至于洗头房足浴室,那更是这里的一道绝景。如果不怕挨揍的话,晚上站在街头,打开闪光灯往里面拍张照,几乎每间阴暗的店面门口都会站着一位低头玩手机的丽人,远远看去跟闯进了阴司胡同似的。大着胆子往里边走上一圈,有些女子懒洋洋看你一眼,理都不理,有些则会娇滴滴唤上一声“老板”,跟你对上视线的一刹那,眉目便往里面一勾。你若是经验尚浅,此时最好低头前行,切莫上前搭讪,否则再想出来,那就是明天一早的事了。   可别觉得这只是说着玩,实际在这里,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发生不了的。   而我们今天的故事,就要从这里开始讲起了。   凌晨一点钟,“水云阁”二楼的某个灯光昏暗的房间内,床铺上的一男一女正在进行着激烈的“运动”。具体是什么运动我们就不提了,大家也不是什么心思纯净的好孩子,点到为止应该都明白的。   这一番大战从昨晚九点开始,累了便歇息,有精神了便再度开始,持续了足足四小时之久。那差了几分的挂表指向“3”的同时,这一轮也宣告结束,床上的两人喘息着离开对方的身体。   “你前几天怎么没来?”女人拉上被子,不顾浑身湿汗,有些慵懒地问道,“我还以为你又找到别的女人了呢。”   男人的一头短发花白,身材臃肿,肚子上的三层肥肉震颤着,好像下一秒就会有油脂突破皮肤的阻碍溢到外面。他刚刚抽出纸巾擦了擦下身,听了女人的话,他挠了挠头,有些讨好地说道:   “哪能呢,我说了专宠你一个,肯定是说到做到的,你还不信我呀?嘿嘿……不过最近公司出了点儿事儿,我们老板出意外了,警察一直在调查。虽说我没什么嫌疑,他们也没盯我,但咱也不能顶风作案不是?总得避避风头嘛。其实到现在为止,风头还没完全过去,前两天公司里又死了一个董事,连带着调查案子的警察也死了一个,闹得可大着呢。不过我估计是没我什么事儿了,心里想你想得发紧,这不就过来看你了吗?”   他挑挑女子的下巴,女人发出猫儿般的“呼呼”声。   这个女人的名字叫做伊小光,而男人……我们之前已经提过他不少次,他是华彩集团的一名董事,也是现任人事部部门经理,牛达。   “哦!”伊小光搭腔道,“我前两天还听说了呢,你们公司里那个人,连着他女儿都在家里被人杀了,是不是?天呐……警察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这都死多少人了,还查不出来?”   “高新区这边儿的警察本来就没用。”牛达哼了一声,“听说去年年底有个连环杀人案,都连续死了五个人,他们还没找到凶手。后来凶手自杀了,留了遗书,他们才知道是谁干的。你说我们交那些税养这帮废物有什么用!”   “那怎么办?”伊小光担忧地问,“你公司不会有问题吧?啊……对了,那个凶手不会对你下手吧?”   “哪能呢。”牛达嘿然一笑,“死那两个人都是保守派的领头人物,我这人一直保持中立,没招谁没惹谁的,他要是连我都杀,那整个公司里他不会杀的人也没几个了。”   他瞟了女人一眼,好似知道了她的心思,不由得好笑道:“放心放心,他再怎么说也不会对你动手的。唐东升跟他闺女住一块儿,那是他们倒霉。我每回上你这儿来又没人知道,他不会查到这儿来的。再说了,万一他真的来了,我也会保护你的嘛。”   就凭你?   伊小光心中冷笑。   你到时候不把老娘拉前面当挡箭牌,就算是老娘没白伺候你。   当然,想归想,她面上仍然做出一副感动的姿态:“真的呀?那要不,你今晚不要走了好不好?就在这儿陪我睡嘛。”   牛达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不行不行,我明天还要上班呢,从你这儿出发就远了。”   “你可以早起一点嘛,要不然到时候我叫你。”   “我宁愿晚睡也不愿早起。”牛达说着,逃避似的跳下了床,走进简陋的卫生间。这就是彻底结束的信号,待他洗过身体,就会穿上衣服离去。   望着他肥硕的背影消失在门那边,伊小光刚才还满是不舍的脸上,此时却明显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刚才那番话是她为了讨好男人而故意说的,实际她才不想被这个满身肥油的家伙搂着睡呢。   不多时牛达穿衣离去,伊小光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也起身冲洗一下,穿好衣服。柳姨想留她在这里睡,她出言婉拒。从后门离开店面,春末夏初的星月挂在天顶,光芒映在她的身上,她有些落寞地眯起了眼睛。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有多久呢?   模糊一点算的话,大概是两年前,但具体是几月份?一月?还是三月?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没关系,反正这也是无关紧要的事。不管做了一次,还是做了十次,其影响都是一样的,所以来到这个地方之后,她也只有第一次有些抗拒,以后……只要习惯了,无非也就是那样罢了。   这个污点不会记录在她的履历上,却会印在她的人生之中,永远也无法洗去。   不过,好的方面也并非没有。多亏了那个姓牛的,欠债已经彻底还清了。也得感谢柳姨为人大方善良,虽然干了这一行就难说是什么好人,但在她这里至少是二八分,只取两成利,在这条街上已经是了不得的好老板了。   不过,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伊小光认真地考虑着。   差不多……是时候该离开了吧?   债务结清,她没有再留在这里的理由。虽然柳姨待她不错,但这种活儿也不可能干一辈子吧?她好歹读过大学,当年的知识与手艺应该还没忘光,这时候出去找工作还有点儿戏,要再拖拖,等真到了那个岁数,要姿色没姿色,要本领没本领,那之后的日子可就真完蛋了。   要么……   她咂摸着嘴巴。   听说牛达已经离婚了。既然他这么宠着我,说不定只要我磨一磨,他会愿意要我呢?怎么说他也有些小钱,以后的日子应该是不愁的。虽然他这个人有点儿恶心,但我这样的女人还能有什么要求?如果能过得下去的话……   她认真地考虑着。一阵凉风吹过,穿着单薄的她不由得缩紧身体颤抖了一下。   而“那个感觉”,就是在这时起降临的。   黑暗的小巷中,伊小光突然停住脚步。   有人在看着我。她想。   好像能够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似是有人从她的背后跟了上来。   是谁?是我的错觉,还是……   她抱着这样的疑惑与不安,在一片寂静之中,缓缓地转过头去。 第二十九节 注定的悲剧(中篇)   伊小光的住处离她“工作”的地方并不是很远,因此她每天都是步行来回。抄近道的话,只需要经过几条小巷子,过一条马路,对面的平房区就是她的租屋。而现在,她不过才刚刚走了一半路程。   现在她正处在一条小巷的中段,左边是一个厂区的院墙,右边则是一排平房的背面。时近凌晨两点,所有人都已入睡。四周围全是黑漆漆的一片,天上的星月也继承了程都特有的风格,虽有些光亮,但却像外面笼了一层脏兮兮的壳子一般,朦胧不清。   因此她即便转头望去,所见也不过是面前几步的距离。   瞧不见一个人影。   但她分明有种感觉……有个人正吊在自己背后不远处,探头探脑地跟着自己。她看不见对方,对方躲在暗处,却可以看到她。她走的时候,对方也跟着一起走,现在她停下了,于是对方也赶紧隐入了阴影之中。   这想法令她不寒而栗。她喉头一动,听到了“咕噜”一声。明明是细微到极点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黑夜,却是如此清晰可闻。   她想起了以前在这附近发生的一些事情……有“同行”姐妹抄近路从小巷子里经过的时候,被坏人堵住,又劫财又劫色,所幸人没有出事,但也吓得够呛。虽说是干她们这一行的,但要不是自愿,心里也难免有些发堵,况且还损失了一些钱财。听说了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伊小光宁愿多绕二十分钟走大路,免得自己也遭遇不测。   不过,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那个人听说后来也抓住了。要不然伊小光可不会那么不长记性。   难道说……   她心里发紧。   难道说,那个人抓没多久就放出来了,现在死性不改又来作案?还是说,是别的什么有类似想法的人?   我不会这么倒霉吧……   她贴着墙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连呼吸都尽量压制住,足足过了五分钟左右,才试探着动起脚步。   毕竟她不可能在这里站上一整夜。   她先是后退了几步,没感觉有人跟上来。接着便转过身去,沿着墙根飞快地跑向巷子的出口。   没跟来!   呼……这么说来,要么那个家伙已经走了,要么刚才的感觉,应该只是错觉而已吧?   正当她这么想着的时候,身后的脚步声再一次清晰地传来。   伊小光顿时魂飞魄散。   她在跑动中匆忙回了一下头,看不见身后的人影,只是那“啪嗒啪嗒”的声音追赶着她的背影。她接连跑过了两三条巷道,还是没能将那脚步声甩掉。直到几分钟后,她站到了马路边上,此时距离她的住处只有几百米的距离了。   路灯在高处散发着宁静的光芒,这光芒让伊小光心中安定了下来。她站在路灯柱下,捂住心口,只感觉心脏砰砰跳动得厉害。这回她再次转过头去,望向自己刚刚出来的小巷口——   没有人。   也没有任何声音。   “哈……哈……”   伊小光的脸上露出放松的笑容。   在小巷子里面你还敢吓唬我,跑到这样的大路上,你就拿我没办法了吧?   她得意地走了两步,然后——   “嗒……嗒……”   那脚步声便在她身后几米的距离响起。   伊小光骇然转身。   没有!什么都没有!   可是……   伊小光连续三遍扫视过自己面前这片空空荡荡的区域,最后,她终于发觉了——   就在自己的面前,明明空无一人的地方,可在路灯的照耀下,地上却分明出现了一团黑色的影子,正朝着她一点一点地接近过来!   伊小光的大脑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面前出现了这种诡异的状况,她本来应该立刻转身逃跑才是。可她的身体却僵在了那里,她的头脑中闪过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有一种说法是,人在走夜路的时候是绝对不能回头的。人的肩膀上点着三盏灯,其阳气可以阻碍那些阴魂野鬼靠近。只要这灯不灭,纵使行走在墓间坟头,也没有什么鬼物可以靠近己身。它就像是《饥荒》中夜间的篝火一样,一旦熄灭,黑暗中的怪物就会纷涌而至。而人每回一次头,其中一盏灯便会灭掉,当三盏灯全部熄灭的时候,人便再不受任何保护,妖魔鬼怪将尽数显形。   这个说法她曾听老人家说过,电影小说里面也提到过很多次,但在过去,她一直对其嗤之以鼻,直到眼下……   刚才那一会儿,她回了几次头?   伊小光当然没有用心去数,但有一件事她可以肯定。   如果三盏灯的传说是真实的话,那么现在,她肩膀上的那三盏灯,恐怕已经一盏都不剩了。   就在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的同时,那团影子已经接近到了她面前不足两步的地方!伊小光仿佛听得见面前的“某人”压抑的呼吸声,闻到了一股腐烂的臭味。这臭味却让她打了一个激灵,终于反应过来。她发出足以穿透人耳膜的尖叫,在电光火石之际,转过身沿着马路没命地奔跑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   她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可这马路两边都是普通的店家,多数都不住在这里,就算有把店铺当住处的,也不可能在这会儿还醒着。即便有人在熟睡中听到她的声音,等到他们打开店门朝外张望,最多也只能看到一个慌不择路的女子亡命奔跑的背影。   但伊小光现在已经没有工夫去想那么多了。风声从她的耳边掠过,还有另外一个声音逆风而来——是那个脚步声!她在跑,那个“人”也在跑,那催魂夺命的声音就紧紧跟在她身后!   其实她如果还能坚持的话,再往前跑个几百米,就能够到达华西路派出所。半夜有人呼救,派出所的民警再怎么说也不会置之不理的。可是现在的她哪有工夫去想这些?她只是凭借着生存的本能向前奔跑着,转过一个拐角就回到了她的租屋。直到这时,那脚步声还“不离不弃”地缀在她后面仅仅几米的距离。   伊小光用出她平生最快的速度,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开门,整套动作一气呵成,连一秒钟都没用到。就在大门打开的同时,院内玄关门前的声控灯亮了起来。一刹那间,伊小光的心情放松下来,仿佛就连身体都轻了好多。   她迅速转头,透过门缝,仿佛看到地面上有两团黑影蠕动着。   嗯?两团?   她感觉有点不对,但这时哪里还敢多想?她回身一甩门,却也没听到大门锁上的声音——顾不得了,反正就算把门锁上,门上又没贴着门神,“那种东西”不都是会穿墙的么?怎么可能会被区区一扇门挡住?   她飞奔进屋,两三步跑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哆哆嗦嗦地爬进自己的被窝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直到过去好几分钟,她才悄悄地抬起头来,往外面瞟上一眼。   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跟来……   这回她真的小心了,又仔细听了好一会儿,确认真的没有脚步声传来,才终于放下心去。   看来她暂且是安全了。那个东西在空无一人的大道上还敢猖狂,一旦进了别人阳气充盈的房子里,哪怕是大半夜,他也不敢作恶。   伊小光小心翼翼地爬起身坐到床边,撩了一下头发,有种想哭的冲动。   人说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可怎么别人都没听说出事,就我这么倒霉?   她租住的这处两层平房是内部打通的结构,像是一座小别墅。屋主是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婆,姓罗。这位罗婆婆家中儿女都不怎么管她,全靠养老金维持生计。故而将房子的二楼出租,也可赚点租金。老人家为人说不上特别慈祥和善,有时伊小光不小心把一楼的地面弄脏了,或者是长时间没有打扫二楼的卫生,她也会毫不留情地训斥。但这算不上什么坏性格,毕竟不管哪家的房东都不会喜欢住客把自家的屋子搞得脏兮兮的。抛开这一点不提,她为人还是不错的。   她知道伊小光是从事什么工作的,但几乎从来不提,即便偶尔说上两句,也不是拿这个来取笑她。伊小光听人传言,说她年轻时也是干这个的,辛辛苦苦将一双儿女养大,可孩子们也因此不怎么待见她,让她如今孤苦伶仃的。至少伊小光在这儿住了那么长时间,确实没见过那些白眼儿狼来这里看过母亲一眼。   伊小光过去也是个大家闺秀,后来家人因事故罹难,又背着一大笔欠债,种种困难压迫之下,才不得已沦落到这一步。但她的心性本就温和,手脚也还勤快,闲着的时候,经常帮着罗婆婆做一些家务。罗婆婆有些耳背,又固执地不肯买个助听器,说话时不在她耳边大吼,她必然是听不见的,因此也有人在背地里称她“聋婆婆”。罗婆婆想必心里也是清楚的,因此也不喜欢和外面的人多说话。两个年龄相差近五十岁的女人,就这么住在一块儿,相互照顾,仿佛祖孙一般,倒也颇有点家庭的感觉。   不知又过了多久,伊小光总算收拾好心神,让适才一路被追赶的恐惧平息下去。她走到窗边,向下望去。   大门口的声控灯已经熄灭,但伊小光的双眼已经适应了这黑暗,她能够看清楚下面的情况。大门半开着,她刚才着急忙慌地逃跑,确实没有关好它。从那门洞向外看去,一团影子匍匐在地。   道路上很黑,但那影子又似乎比周围的地面更黑一些。   伊小光打了个寒颤。   “那家伙”还没走!   他虽然进不了别人家里,却可以一直在那里守着,等着她出去!   怎么办?怎么办?伊小光感觉浑身发凉。等到了白天,他会离开吗?如果他就一直待在那里不走了,我该如何是好?难不成就一辈子困死在这间小屋里面,永远都无法离开了?   伊小光惶然地想着,这时她眼角的余光好像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她抬起头来。   一、二、三、四……   伊小光揉了揉眼睛,再看一遍。   不是她的错觉。   四道虚无的影子,正晃晃悠悠地走向这座小屋,彷如地狱的来客。 第三十节 注定的悲剧(后篇)   夜幕之下,万籁俱寂,一切生灵沉眠之时,那四道影子宛若摇曳的黑色烛火一般,渐行渐近。伊小光死死地盯着它们,她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眼看着它们站到了大门口,围着地上匍匐着的那团黑影排成一圈。   仿佛心有所感一样,伊小光低头俯视着它们,它们也抬起头来,四道影子的视线在空中与伊小光汇聚。   几秒之后,伊小光惨笑出声。   她理应害怕才对,她也确实害怕了。可在那恐惧之外,却分明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愤怒疯狂地涌上心头。   “是你们!是你们!”   她低声咬牙切齿地说着,接着转为刺耳的怒吼——   “事到如今你们还有脸来找我?!是你们把我害到这个地步的!是你们!要不是你们这帮混蛋,我怎么搞成这副样子?我本来是学金融的,前途一片光明!结果现在呢?嗯?我要拿自己的身体出去接客赚钱!就因为你们做下的那些孽!”   她声嘶力竭地痛骂着,下方的四道影子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平静而呆滞地凝望着她。   伊小光心下一苦,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都是因为你们……”她的声音哽咽,“都是因为你们!我到底是上辈子坏到什么地步,今生遭了报应要投胎在你们家!”   是的,那四道影子不是别人,而正是她那早已死去多年的家人。是她的父母与外祖父母。   伊小光的家里原本是有些生意的。她父亲是个生意人,专做五金电料,而母亲娘家里也颇有些钱财。直到伊小光上大学的时候,家里的情况还非常殷实丰足,虽说称不上什么书香门第豪门望族,却也是个小富之家,衣食无忧。   然而,几年前那一场大火,夺走了属于她的一切。   “是你!”她朝着父亲的影子大吼,“你要自杀就自杀去啊!你拖着所有人一起下水!这下可好了,你死了,死得痛快了,你把他们也全烧死了,你开心了,你满意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我以后怎么生活?你要死也行,你先把你在外头欠的那些债还上啊!你以为你死了,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管了?你有没有想过那是什么债?是高利贷!放高利贷的人能有些什么好人物?你一死了之,就想不到他们会找到我头上?这下好了,你家破人亡,你闺女拿自己还债!说出去你在地下边儿过着脸上好看是吧?!你当初干嘛非得选我出门的时候放火?你干脆连我一块儿烧死了不好吗?!”   这些年的辛酸在此刻一同上涌,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可她还没有骂完。她又挨个指点着剩下的三道影子——   “还有你!你帮你弟弟!还有你们两个老东西!你们帮着你们的儿子!你们有没有想过我那个二舅是个什么好货色?他都四十多岁了还不务正业,整天花天酒地的帮个屁啊!我爸爸对你们不好吗?你们老了走不动道儿,他端茶倒水地伺候你们,要过你们一分钱吗?为了方便照顾,还专门把你们接我家里来!你们出去问问,普天之下有几个女婿愿意做到这步的?你们倒可好,你们儿子把你们的家业败光了,又来找我爸要,把我们家的钱也花光了,又拿着我爸的名义出去借贷!我爸不愿意,你们就把他灌醉,拿他的手摁指印!亏你们干得出来!最后好了,你们的好儿子说了要去做生意,结果呢?拿去赌钱赔得屁都不剩!他卷铺盖跑了,债主上我们家门口逼债去,这下你们好过了,你们心里舒坦了,是不是?”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鼻涕眼泪一起流出来,却仍然不打算停止,而是边咳边继续骂道:   “就是你们这种家庭教出来的好儿子!我大半夜的被那些讨债的人上门来追,逼得我翻墙跑了几里路,上大舅家去避风头。可是你们的大儿子呢?大冷的天,我在外面哭着跪了一夜,他就硬是能狠下心来连门都不给我开,还主动联系那些人来抓我!如今我都落到这个地步了,你们还想怎么样?你们还想来害我是不是?你们还不满意是不是?我#%¥*&@!”   最后她骂得嗓子都哑了,发出一串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的咒骂。她感觉自己呼吸不畅,哭得鼻子也有些不通了,脑袋晕晕乎乎的,索性最后也不再管他们了。她背转过身跳上床去,带着满脸的泪痕吸了吸鼻子,这便闭上了眼睛。   那之后,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   具体有多久,伊小光自己也说不清楚,她的意识好像一直在沉沉浮浮。她感觉身体好轻,像是随时要飘起来似的,只要有一股风吹进房间里,她就可以借着这风飞到天上去。她的身上越来越冷,不管再怎么往被子里面钻也没用。   她曾听过一种说法,北方的冷是干冷,只要多加几件衣服,冷风自然就透不进去。可是南方的冷是湿冷,虽然温度没有低到极点,但就算穿得再多再厚,湿气仍然能从衣服的布料缝隙中偷偷摸摸地钻进来,寒彻心扉。   可……可问题是,这说法只在冬天才成立啊?这会儿都五月中旬了,怎么还是这么冷?   她冻得哆哆嗦嗦,神志不清。迷糊之中,仿佛听见外面有什么车辆的笛声鸣响。是救护车?消防车?还是警车?她分辨不出,也懒得起身到外面去看,反正跟她应该没什么关系。只是这“呜哇呜哇”的声音吵的她实在受不了。她捂住耳朵,可那贯耳魔音却隔着她的双手穿透进来,扰得她不得安宁。   再后来又有些别的声音,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好像其中还夹杂着罗婆婆苍老的嗓音。这些声音离得很近,好似就在伊小光耳边一样,但她知道那不可能。罗婆婆对她的私人生活还是蛮尊重的,就算有人来拜访,她也一定会先上楼来把自己叫起来,而绝不会随随便便就把外人领进自己的房间,更别说还有男人了。   她又翻了个身,她累到了极点,除非真有人非要把她从床铺上拽起来不可,否则她一丁点都不想动弹。   又过了好长时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是不是该“上班”去了?   疲惫感遍布她的全身。她觉得或许是昨日的过度惊吓让自己得了病,最好还是量量体温吧。   工作的事情倒不用急。一来,柳姨很好说话。别家到了下午就要把卷帘门拉起来,开门迎客,而在柳姨那里,一直拖到晚上再去也没问题。二来,牛达昨晚在她身上“发泄”了不少次,短时间内——至少近几天内,他应该不会再过来。而除了他以外,自己可没什么固定的“客户”,就算请一两天假也没什么问题。   她从床上爬起,拿过已经低电量的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的时间——   “00:52”。   伊小光对着这个时间看了几秒,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我的天……我竟然睡了接近一天?   可不是?她是凌晨两点多回来的,而现在又到了凌晨一点,整整一天过去了。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可伊小光接着又注意到了手机上提醒的日期——   “5月13日星期六”。   “呃……”   她的大脑又出现了几秒钟的迟滞,然后……   “我靠!”她惊呼一声,“不会吧?!”   可不是咋的?   她还记得牛达来找她那天,是5月10日的晚上,而后她在5月11日凌晨回家,如果她只睡了一天,那应该是12日才对。   可手机上那个分明的数字“13”,却刺痛了她的眼球。   不只一天。   她居然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   “呼……”伊小光喘息着站起身来,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   难怪她觉得这么累。换了谁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上整整两天也是一样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要先给柳姨打个电话告罪才是。如果提前请好假那还能说,什么话都不留一个,两天不去工作,柳姨也不是个慈善家,心里怎么可能舒服得了?   伊小光拨通了电话。虽然已经是凌晨一点,但她并不在乎。做他们这种生意的,都是把黑天当白天过,柳姨当然也一样。   果不其然,铃声响了几下之后,柳姨接听了电话。伊小光连忙说道:   “柳姨啊……那个,不好意思,我的身体不太舒服,我想请个假。”   “哦,小光啊。”柳姨熟悉的声音传来,“好说,你身体不舒服就好好休息。要请几天啊?”   “呃……大概……三天?”伊小光试探性地问道。   “行。”柳姨却是十分大方,“那你歇着吧,反正那个姓牛的一时半会儿估计也不会过来。他真要找你的话,我就让他自己跟你说,行不行?”   “好的,还有那个……”伊小光纠结了一下,说道,“我……我前两天也是不舒服,忘记跟你请假了,不好意思啊。”   “嗯?前两天?什么前两天?”柳姨的声音疑惑着,“你前两天没来吗?不是吧?我记得你都来了呀。”   伊小光顿时闭上嘴巴,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恼恨自己话太多。   柳姨手底下那么多姑娘,也不是只有她一个,平时没有生意或者“中场休息”的女孩们就在楼下休息室里等着。而出于某些原因,伊小光最近只负责接待牛达这一个客人,剩余大部分时间都会好好待在休息室里。也难怪柳姨连她去没去都没注意到。   她又跟柳姨随便说了两句,把这件事带了过去,这才挂掉电话。   既然已经请好了假,那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伊小光打了个哈欠,她走到窗前,向下张望一番,顿时僵住了身体。   那四条影子还在那里。   伊小光看着他们,他们也呆滞地抬头盯着她。那些阴冷的视线在空中汇聚,仿佛一股阴风袭来,伊小光又打了一个哆嗦。   除了它们以外,之前匍匐在地面上的那团影子却已经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   伊小光胸中的恨意又逐渐加重了,她愤懑地说道:   “你们就咬定我了是不是?你们就非要在那儿堵着弄死我,弄不死我也吓死我,是不是?呸!死去!下地狱去吧!你们这帮猪狗不如的畜生!”   她辱骂着自己的长辈,内心之中却没有丝毫愧疚。在她的心里,就是这帮人一手造成了她今日的悲剧。这些人死不足惜!至于什么“亲情”,许多年前就扔到阴沟里去了。   她扭头离开了窗前,向着楼下的厨房走去。 第三十一节 七日死   伊小光从房内的楼梯走下来,并没有刻意压住自己的脚步声。反正这个时间,罗婆婆应该已经睡了。作为一名耳背的老人,她睡着之后,不到该醒的时候,再怎么叫她也没有用。有的时候伊小光也忍不住会担心,罗婆婆年岁已高,万一哪天在睡梦中过世了可怎么办?但这种事儿想想可以,她总不能到人家老人面前去把这么不吉利的话说出口。   所幸,罗婆婆的身体至今仍然非常康健,除了耳朵不好使之外,她出门买菜去,左右手提些大米肉菜之类轻轻巧巧。别看她平时不像其他老人一样到广场上锻炼,可真要比起来,伊小光觉得那些每天舞剑打拳的老人们还不一定是她的对手呢。   她轻手轻脚地溜进厨房,记得橱柜里还放着几包泡面,虽说没什么营养,但用来填填肚子应该已经足够。那些泡面是罗婆婆趁着促销买来的,但她自己从来不吃,都是伊小光晚间回来感觉饿肚子的时候,便取来当做一顿夜宵。罗婆婆倒不在意伊小光吃掉它们,不过是几包泡面而已。但她总是训斥伊小光不爱惜身体,毕竟天天吃泡面的人,身体能好到哪儿去?伊小光也不与她争辩,只是嘻嘻一笑,帮着婆婆揉肩捶背,生生地把老人伺候得没了火气。   其实她现在也不怎么饿,至少她自我感觉是这样。但两天来不吃不喝,人的肠胃怎么可能受得了?她之所以没有感觉,估计是因为“饿过时了”。但若不趁现在赶紧补充点食物和热量,再过些时间,别说疲惫,就是胃痛起来她也肯定遭不住。   另外,还得找支体温计来量一量……   她走进厨房,刚要打开橱子,可还不等她伸出手来,就突然听到了外面的一阵异声。   ……是客厅?   她转过头去,惊疑不定地眨巴着眼睛。   这么晚了,凌晨一点多,是谁在客厅里面说话?而且那边的灯还没开,有谁会在黑暗之中细声低语呢?   是小偷吗?还是说……   她心下一阵惶恐,贴着墙壁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只感觉心脏的跳动声都大了许多。   她在厨房门口朝那边张望一眼——   客厅的角落**着一尊白瓷观音像,观音菩萨双目微眯,温和端庄。那菩萨像光洁如新,明显经常被人擦拭。而在供桌前方,一位老人家正跪在地上喃喃轻语,她虔诚地合着双掌,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接近的女人。   除了罗婆婆还会有谁?   伊小光松了口气。她失笑道:“婆婆,您怎么大半夜的起来拜菩萨呀?”   可罗婆婆当然听不到,她耳背得厉害呢。   伊小光接近过去。她看到茶几上摊着一份《程都日报》,可据她所知罗婆婆从来都没有订报读报的习惯,她甚至都不知道罗婆婆到底识不识字,这份报纸八成是别的什么人拿过来的吧?   “婆婆!”伊小光跪在罗婆婆身边,大声说道,“起来啦起来啦,大半夜的菩萨都睡觉了,你拜她她也听不到的。咱明天早上起来再拜,好不好?”   可罗婆婆依旧没有听到,她的口中念念有词。   伊小光正欲再喊,但罗婆婆的声音传到她的耳中,令她顿住了身体。   虽说是“轻语”,但罗婆婆因为耳朵的问题,平时说话的声音也要大上许多,这番话一字不漏地进入了伊小光脑袋里。   “菩萨,小光她是个好孩子,就是命不好,但凡有点儿选择的女儿家,谁愿意去做那种活呀?菩萨,老婆子我儿女都不是个东西,就只有小光待我好,她不是我孙女,却对我跟亲奶奶一样,可孝顺着呢。老婆子我天天拜您,也没什么别的愿望,我也不要什么来世多子多福了,养的儿子大了,一个个都跟白眼儿狼一样,养他们还不如养条狗呢!我求您发发慈悲,您保佑小光她平平安安的,保佑她不要再吃苦了。老婆子我这些年的功德,就拿来换这一件事,求求您应了我,可怜可怜她吧……”   罗婆婆闭着眼睛,对着面前不言不语的菩萨不断诉说着。伊小光坐在她身后一点的位置,却觉得自己的身前仿佛有一座大钟鸣响。   罗婆婆还在说,说着她年轻时的不幸,说着她遇人不淑,说着她那劣性的儿女,说着如今伊小光待她的好……可伊小光却再也听不下去,她在黑暗之中站起身来,飞快地向着楼上跑去。她冲进自己的房间,坐在床边,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   她哪里有罗婆婆念叨的那般好?她只是没有拖过房租,偶尔帮着婆婆干点儿家务活而已。可是婆婆对她才真的像是奶奶疼爱孙女一般,她生了病,婆婆会忙里忙外喂她吃药;她饿肚子,婆婆会下厨为她做汤做面;婆婆买了好吃的好喝的,一定会叫她一起分享。她那些所谓的“家人”,就连死了还要堵在门口让她不得安宁,相比之下,婆婆对她的好才胜似亲人。   她哭着哭着,便倒在床铺上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头晕乏力的感觉似乎又加深了一层。   这是几号?   她已经记不太清了。   手机上的日期一天天过去。不知怎的,她白天好像从来都没法苏醒,每次看看时间,就又到了下一天凌晨。在这期间,下面的那四条影子一直都没有离去,他们始终抬头注视着伊小光的窗口。每一次伊小光走到窗口,都会对上他们那阴冷的视线。   可不知是不是伊小光的错觉,隔着这么远,她却似乎能够看到那些人脸上的表情,他们僵硬的面孔逐渐发生了变化。第五天,他们开始变得焦急起来;第六天,他们大张着嘴巴向着伊小光喊叫,可伊小光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也没有兴趣去听。   她觉得自己正在崩溃。你早已死去的家人日复一日地站在你的住处门口,换了谁谁不崩溃?   可她却又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事,她既没有报警也没有告诉罗婆婆——说了又有什么用?警察能帮她驱鬼吗?他们最可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她送进精神病院。   可这么多天过去,不但牛达,连柳姨都没有再打电话找过她一回。   伊小光有些不安。每一次在凌晨时分醒来,她都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去找点药服下。她的脑袋愈加昏沉,身体也好像不再属于自己。她有一种难言的预感——有什么事情即将在她的周围发生了。   ……亦或者已经发生了,只是她还没有察觉到。   可她提不起精神来问,也没有心情去想。她又一次从睡梦中醒来,楼下好像有人在走动,这脚步声把她吵醒了,大概是罗婆婆起夜。她看了一眼时间,手机上的日期显示着“5月18日”。   18号了……伊小光回忆着。她从柳姨那里回来的那天应该是11号凌晨,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   说来也怪,整整七天过去,她的手机明明在11号那天就已经快没电了,但就在这种电池显红的状态下居然又熬了这么久。她以前怎么不知道这台智能机待机这么省电?   楼下的脚步声还在继续,好像有人沿着楼梯上来了。   伊小光翻身下床,她走到窗前,向楼下看去。她想知道那些缠人的影子今天又会做出什么举动。   “……嗯?”   伊小光揉了揉眼睛,她讶异地注视着下边。   没有了?   那些影子……那些数天来一直在楼下站立着不肯离去的影子,现在居然消失不见了?   伊小光愣了一下,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狂喜!   走了!他们终于走了!   这些天她之所以一直不肯出门,其中一半原因是出于身体的疲惫,另外一半就是因为害怕那些影子堵在门口。如今他们已然不在,那么从明天开始,她应该可以离开这儿了。   长时间困在屋子里,就连空气都好像浑浊了许多。   伊小光安心地呼出一口气,而就在这时——   “小光……”   一声冰冷得仿佛能将人全身冻住的呼喊,带着不断起伏的回声,从她那没有关闭的卧室门口传来。   伊小光面色惨白地回过头去。   怎么会……这声音是……这声音是……?!   纵使再过十年她也不可能忘记。   这是她那个早已在数年前就已死于火灾的父亲的声音!   可是……可是他不是已经走了吗?他的声音怎么会在屋子里……怎么会出现在我的门口?   ——啊!   伊小光突然想明白了。   他们没有走!她瞪大了眼睛,牙齿咯咯打颤。他们不在门口,是因为他们已经进到屋子里来了!刚才那把她吵醒的脚步声,就是他们走路传出来的!他们来了!他们来抓她了!   可他们不是不能进屋的吗?如果能进来,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今天?   诸如此类的疑问困扰着她的内心,可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思考这种事情。她在一秒钟内就做出了决定——这个房间不能再待了!那些亡灵一旦进来,她避无可避,一定会被堵死在里面!窗户外面装着铝合金护栏,她没法跳出去!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   她冲到门口,恰好和那顺着楼梯爬上二楼的人影打了个照面。那是她父亲的脸,苍白而僵硬,她听到从他的腹中发出寒冷的声音——   “小光……跟我走吧……”   伊小光想要尖叫,可喉咙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看到父亲那前举着要来抓住她的双臂,看着他那摇摇晃晃前行的身体。她心下一狠,居然就这么从二楼的走廊护栏上翻了下去,掉到一楼地板上!   “呃……”   她发出痛苦的呻吟,可这却只是条件反射,她并没有觉得双腿有多疼痛。她抬头望去,父亲已经转过身来,她的母亲也跟在后面。伊小光来不及穿鞋,也没那份心思。她光着脚逃向玄关,想要开门冲出去,可跑了一半,便急急刹住脚步!   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两人就拦在门口,同样伸着手臂拦在她的面前!   “小光啊……”   “小光……”   “跟我们走……”   前后都被他们堵死,伊小光情知自己今夜已经是难逃一劫,可她依然想要做最后的挣扎。她冲进了客厅,那些亡灵们也晃荡着身体跟了上来。伊小光哭叫着跑到菩萨的供桌边上,想要抓起菩萨像,可那尊白瓷像却太过沉重,她无力的双臂竟然没能够把它搬动起来。   亡灵们沿着茶几靠近过来,伊小光躲在菩萨身边,拼命喊叫着——   “你们别过来!你们别——你们——”   她的声音忽然停住了。   她的视线落到了面前的那份报纸上。真是奇怪,明明房间里没有开灯,她身周都是漆黑一片,可她却偏偏能够看清楚报纸上的字,那硕大的标题写着——   “独身女子夜归遭遇不幸,横尸门前!”   伊小光看着那报道上的关键字,“华西路”、“11日凌晨”……这照片上的小路,不就是她住处门口的这一条么?   她俯下身体,想要将报纸拿起来看个清楚,可是她的手却穿过了报纸,也穿过了茶几。   她抬头看向自己的家人们,老人们的脸上带着无尽的悲悯。   哦……   伊小光终于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早在她那天夜里回家,被那个黑影追上的一刻,她就已经死了。她打开了大门,却没能进到房子里来,就在门口被那黑影杀掉了。所以她进门的一刻才感觉自己的身体轻了许多,不是身体的重量减轻了,而是她根本就失去了这重量,所以她才会觉得轻飘飘的。   那时她回头,不是看到了两团影子吗?其中一团是那个追着她的黑影,另外一团,其实就是她匍匐在地的尸体啊!   所以第二天才会有警察上门,所以罗婆婆把警察带进了她的房间,所以她这么多天来不吃不喝也没有感到饥饿,所以婆婆才会在午夜悲从中来为她的来生祈祷……   唔……?   伊小光感到还是有些不对,有些解释不清的地方。   可是……那都已经无所谓了。   她站起身来,父亲和母亲从旁拉住了她的手,这一次他们都没能穿透什么。   这些人……她的家人是要来接她走的。她死后已经在凡间停留了太久,过了七天,人就会变成无法超生的孤魂野鬼。所以她必须离开,也只能离开。   四道影子变成了五道。   他们穿过紧闭的玄关,向着不知在何处的地狱门户缓缓地行去……行去…… 第三十二节 合咒   乐正唯拿着那些瓶瓶罐罐晃荡着的时候,蓝冰雨推门走了进来,此时夜深、舒琳和齐思诚已经待在这房间里了。永夜泉二楼,乐正唯的实验小屋,这里是送葬者们平时任务间隙的休息之所,但他们往往难得齐聚一堂,像今天这样的情况还是少见的。   蓝冰雨把一摞纸页抱在胸口,坐到了单人沙发上。夜深对她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又继续和乐正唯的对话:   “……你说计算机?”   “对。”   乐正唯小心地操纵着手中的试管夹,观察着里面的溶液。她穿着做实验时一定要披在身上的那件白大褂,让夜深想起了胸针和助手。   “虽然不是什么专业人士,但我也稍微学过一点Java和C#,我说这种灵咒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在编写代码一样。”   把灵咒跟编程做类比,这种比法夜深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乐正唯向来不会信口胡言,她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有她的道理。   “具体说来是?”   “逻辑性。”乐正唯简单地答道,“我……很难以向你形容,毕竟你对于灵咒的原理了解不深。这样吧,我打个简单的比方,这灵咒之中的某些部分可以看出非常严密的结构,当施咒者执行了某个方法后,进行一次判断,如果被施咒者处于某种状态,那么就会再去调用方法A,否则调用方法B。我虽然不会使用灵咒,但好歹也研究了这么多年,像这种规则的体系,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所以你认为……”   “你之前得到的那个消息,或许可以进一步验证了。”乐正唯说道,“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新型的灵咒,而创造这种灵咒的人,想必对计算机编程颇有研究。我刚才举的那个只是最简单的例子,实际结构要比我能够诉说的还要复杂得多。而且这个人没有任何前例可循,他是凭空用这种手段把几种灵咒组合起来的,其难度可想而知……他要么是一个灵咒学方面的天才,要么是一个计算机方面的高手,要么两者兼而有之。”   夜深抿了抿嘴唇:“你刚才说……组合?”   “是的。”乐正唯肯定地答道,“是组合。还记得吗?那天在兴和小区,我在那个黑衣人居住的屋子里转过一圈之后,告诉你那里有我很熟悉的痕迹,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那是什么了。是摄灵偶!”   “这是其中之一?”夜深立刻明悟,“那剩下的呢?”   乐正唯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很遗憾,现在我只能看出这一种来。不过我可以说,这种灵咒是以三种其它的灵咒为主体制作的,就算还有其它的灵咒,最多也只是起了一个辅助作用,应该可以不用在意。”   “三种……”夜深抱起胳膊,他的眼珠不断转动,“而现在我们只知道其中一种……等等,你刚才说摄灵偶?!”   乐正唯点头。   “那个商人!”夜深拿右拳在左掌上狠狠敲打一下,“关盛国死前曾经说过,他的摄灵偶是从别人手中买来的。我们假定这个人是一个灵咒商人,那么他除了摄灵偶之外,当然还会有些别的存货!让我想想……对了,引路灯!”   那是杀死简如薇的灵咒。   不知为何,“引路灯”这三个字从夜深口中说出的时候,他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心头闪过,他却没能立刻抓住。   而乐正唯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没有引路灯,引路灯是一种极为有效的单体灵咒,但使用一次会极其消耗体力,其气息特征也十分明显。而在这个组合灵咒中,我没有发现与它相关的部分。”   “这样啊……”夜深露出了明显有些失望的表情。   他内心深处极其希望自己能够尽快解决这起事件,为了他自己也好,为了大哥和那个枉死的眼镜男也好,最近他几乎全身心地投入到这起事件中了,以致于从上回给秦瑶歌送过罐头之后,整整十天时间他都没抽出点儿空来再去看她一次。   而就在这时,蓝冰雨有些怯怯地举起了手,对她而言这是极为罕见的举动。她的脸颊红红的,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那个……我把这个带来了……”   听见她的声音,一直在玩手游的齐思诚假装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舒琳趁机使坏地在他的手机上乱点一通。夜深听见那台小小的机器里传出几声惨叫,只希望这平头一会儿不要再哭爹喊娘地搅扰他的心神。   他看了看蓝冰雨放在茶几上的那一摞纸张,这才惊讶地发现她今天没有带书本来看,而是拿着一份厚厚的资料。这上面写满了一排排的数字和时间,夜深取过一张,大略扫了一眼——   “这是……转账记录?!”   “对。”蓝冰雨有些局促地说道,“之前我不是说过吗?如果那个纪婉姝真是通过购买灵咒来达成目的的话,那么她的账户上就应该留下一些痕迹。我拜托信息部门,花了些工夫,总算把它搞到了手。这里是她一年来所有私人账户中进行大额交易的明细表,不过……我对金融不太了解,从这上面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只是你刚才提到‘商人’,所以我想,或许让你看看……”   齐思诚的目光望了望蓝冰雨,又望了望夜深,他的眼神中闪动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谁都没有注意到。至于他的手机屏幕?早就被舒琳给玩儿黑了。   “我看一下……”   夜深把资料摆正到自己这边,一页页翻动着,琢磨了好一会儿。   “几乎没有对外支出的大额记录,但收入记录却不少。”他轻声嘀咕着,“我也不是学金融的人,恐怕也不……嗯?”   “发现了什么吗?”   蓝冰雨立刻凑过来,自己带来的东西能给夜深提供帮助,她似乎非常开心。   “不好说,不过这里……”夜深指着一六年十一月初的一条转账记录,“你看,收入约摸十万。关盛国曾说,去年十月底,那个商人联系他,说可以把摄灵偶十万卖他,他们当即成交。”   “对得上!”蓝冰雨惊喜地说道。   “是,巧合的可能性当然也有,不过……”夜深皱起眉头,“为什么会是转入记录?”   一个阴森的想法出现在了夜深的脑海里——   纪婉姝就是那个灵咒商人。   但他转眼就摇摇头把这个想法抛到了一边。   可能性是有,但不知道有几分。纪婉姝本人是一名服装设计师,同时从她迄今为止的经历看来,她对商事显然也颇有天分。如果这样的女人同时还是一个灵咒学高手和一个计算机工程师,那她也未免太可怕了些。   除了穿越到古代的小说,夜深还真不知道世上有几个人能天才到这份儿上。   况且,那转账记录左边的转账人账户,名字也不是老关的姓名。   有另外一种更加合理的可能……   这个人同样是被纪婉姝笼络住的对象之一。   纪婉姝能顶着一个“花瓶”的名头,收拢住“革新派”那么长的一条队伍,还能让三舅等一众老成持重的商人对她有那般近于“女中豪杰”的评价,那么她略施手段得到一个灵咒商人的心并不是什么难事。尽管乐正唯说那个家伙是一个天才,但天才也是会恋爱的,而当面对自己爱人的时候,有些人的智商可能会比肩爱因斯坦,有些人则可能掉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   如果那个家伙已经拜倒在纪婉姝裙下的话,为她杀几个人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会心甘情愿地替纪婉姝扫平一切障碍,让她成功地在华彩集团的最顶端立足。   唔……华彩?   夜深又想到了一件事。   “乐正。”他转向乐正唯,“你说的那三种灵咒的气息中,有没有一种是属于虫咒的?”   乐正唯刚刚通过玻璃棒将浑浊的液体引流入烧杯中,和另外一种淡紫色的溶液混到一起,听见夜深的话,她似乎迟滞了一秒,还好那些液体没有洒出来。   “啊……”   她的脸色发生了极为有趣的变化。   “等等……我验证一下!”   她说等,夜深自然就听话地等着。只听得瓶瓶罐罐一阵乱响,不知乐正唯到底做了什么。只是几分钟后,她再度抬起头来,却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口中念念有词地走到白板边,用油笔在上面写出几道复杂的公式。   这是乐正唯做实验的时候常有的状况,一开始夜深还觉得纳闷,为什么灵咒这种听起来虚无缥缈的东西会和方程式扯上关系。不过如今他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乐正唯对着白板上的公式沉思数秒,夜深也不知她到底从那其中看出了什么弯弯绕绕。只是等她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半是得出结论的欣喜,另一半则是说不出的凝重——   “你说的没错。确实是虫咒,是蜥咒。”   “果然啊……”夜深敲了敲自己的头壳。   齐思诚现在已经把手机放到一边不管不问了,舒琳也失了捉弄他的兴致。他好像也想参与到这场对话中来,于是说道:   “那就说明……二月底的那场虫咒事件,也和那个灵咒商人有关?”   “别的我还不敢肯定,但至少杀死神理这一条,八成和他有关。”夜深说道,“是他去灵泉寺向那位永拙住持讨来了蜥咒的要诀,而条件则是杀死神理等四人。没错!我想起来了!神理当初跟我们说过的,她被种符的那天,拍她肩膀的人就是一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家伙。”   “那之前我在锦绣庄园接的那起任务,跟那个名叫曾丽珍的女人有关的……”齐思诚喃喃道,“那应该也是……”   夜深看了他一眼,肯定地点了点头。   三月初齐思诚负责保护的那个女人平安无事,齐思诚好好地替她解决了那个上门侵扰的亡灵。当然,他并没有获得什么感谢,反倒被人家当作跟踪狂,差点喊来家人围殴了一顿。齐思诚为此生了好久的闷气,并且扬言此后再接这种任务一定要收费才行。   ……从他那张破嘴里边儿说出来的话也不知道有几句能信。   “对了,乐正。”夜深突然说道,“我之前有一个问题,一直忘记问你。你曾说和灵泉寺的那位行贞大师早年相识,后来他定居灵泉寺,你还去看过他一会,是吗?”   “嗯。”乐正唯简单一扭头,“怎么了?”   “我和蓝冰雨调查虫咒事件的时候,得知神理他们当年作案的时候,寺内应该还没有电话才对,否则那个董娜娜也不会把手机给永拙送去了。那部固话是后来装设的,而你去灵泉寺应该在那很久之前,你是什么知道那里的固话号码的?”   “这有什么难的?我拜托信息部门调查,结果协力者中刚好有一个知道的……”   乐正唯说到一半,脸色却慢慢变化起来,她也察觉到了什么。   “等等,你的意思是——”“   那个协力者的身份知道吗?”夜深问道,“他既然知道那个号码,多半是去过灵泉寺的人。虽然只是些没根据的怀疑,但我觉得从永拙那里取走蜥咒的那个人,或许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明白了,我会去问一下信息部门的。”乐正唯做出保证。   “拜托了。”   夜深又思索了很久,然后向已经返回实验台前的乐正唯问道:“还有其它什么信息没?”   “嗯……还有限制人数。”乐正唯答道,“这灵咒对于杀人数的限制,应该是刚好五人,不多不少……至少,我认为制作灵咒的人本意是这样的。”   “什么意思?”乐正唯的说法让夜深感到些许怪异,他连忙追问,“本意是……那就是说,有什么预料之外的状况吗?”   “是的。在作为其组成元素的三种灵咒中,除了已经判明的摄灵偶和虫咒之外,还有一种极其不稳定的灵咒,其波动性会表现在杀人数量上,造成一些细微的偏差。我刚才说过,这灵咒的构成本来是极具逻辑性的吧?打个比方,就好像是让一队人排成一个方阵,如果每一个人都是听从命令的士兵倒还好说,可现在的问题是,队伍里有一个捣蛋鬼,只要他不老实,方阵就会发生变形。只是遗憾的是,由于不清楚这灵咒到底是什么,我们也没办法断定这变形会达到何种程度。”   “能不能从已知的部分去推想呢?”夜深站了起来,他在屋子里面踱着步子,一手按压着自己的额头。“摄灵偶和虫咒,我刚才想了一下,很可能虫咒是用来控制‘连结’的,而摄灵偶则用来‘指定目标’。就像虫咒的‘贴符’这一步一样,被贴了符的人,就有了被杀害的‘资格’,当贴符完成之后,被贴符者的先后顺序确定,虫咒在杀害一个人之后,便自动跳到下一个人。”   “哇……获得这种‘资格’真让人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舒琳无聊地插了句嘴。   夜深并未理会这个小妮子,他继续说道:“所以我想,这个灵咒应该也是同样,只要在一个人身上种咒,灵咒便会通过‘那种关系’的连结传导下去,自动跳到其他满足条件的人身上。”   “那摄灵偶呢?”舒琳又发问了,“既然都可以自动跳了,还要指定目标干什么?”   “控制时机。”夜深立刻回答,显然早已想好了答案,“连结仅仅只能保证所有发生过‘那种关系’的人都会被种上灵咒,但实际灵咒何时发动——也就是发动的‘时机’则由摄灵偶控制。还记得吗?摄灵偶每次杀人,都要用尸泥改变符号的排列来完成操作。我们那天在兴和小区撞见那个人,估计他就是在收拾用来指定目标的灵具!你觉得怎么样,乐正?这种猜想有没有可能?”   “可能性是有的,这样也能解释得通……但这就没法用实验来验证了。我们试着推算一下吧。”   乐正唯说着,又走到白板前,把她刚刚写下的那些公式擦去。   “呐,就像这样。”   她在白板上画下五个圈,分别标注上“A”、“B”、“C”、“D”、“E”,然后依序两两之间连出一条线段。   “这代表那五个人?”夜深也走到白板前。乐正唯如此明显的意图,他当然看得出。   “是的。”乐正唯用油笔指点着,“五个人,之间连着的线段表示他们之间发生过‘那个关系’。如此一来,只要对着A施咒,灵咒便可沿着A、B、C、D、E这条线一路传导下去。而如果对着位于中间的C下咒,则灵咒会朝着‘B到A’与‘D到E’两个方向传导。”   “反正谁都逃不了。”夜深哼了一声。   “也难说,你看,这样……”   她又用油笔在“C”的上下各连了一条线,写上“F”、“G”。   “这是……”   “我们假设C和B、D、F、G四人都发生过关系,那么当对C种咒之后,从A到G这七个人全部都被连结起来。”   “哇,那如果这个C是个花花公子,岂不是要害不少人?”舒琳跪坐在长沙发上扒着靠背斜瞅着这边说道。   “没那么可怕。”乐正唯笑了起来,“布置灵咒是需要消耗资源的,因此这世上绝大多数灵咒的持续性都不高,也就是都有时间上的限制,这个灵咒当然也有。首先,它所要求的‘那种关系’发生的时间应该是在两个月内,再往前它就无法追溯了;再者,它的施咒限制时间也有要求,根据我的测试,最多只有十天。”   “这么短?那如果过了这十天,剩下的人就都活下来了吗?就像虫咒一样?”   “我也希望有这种好事发生……”乐正唯说着,苦笑摇头,“可惜得很,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十天仅仅只是用来‘指定目标’的。即便有人没有被指定,那么在期限结束之前,只要他们符合条件,也会被灵咒找上,照样难逃一劫。”   “可是……”夜深脸色犹疑,“那你刚才说的‘波动’又是怎么回事?如果我已经指定了A、B、C、D、E五个人,那F和G还会有事吗?”   “理论上没有,但实际上却不一定。在波动性的影响下,F和G可能也会被灵咒袭击,使得限制的五人提升为七人。而如果没有指定,那么在A到G这七个人中,最少也会死五个。但有一点规则,如果排在后面的节点被灵咒盯上了,那前面的人也一定难逃厄运。比如说我对C种咒,然后A死去,那就意味着B一定会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哦,对哦……确实,这灵咒杀人并不一定按照传导的顺序来,毕竟还需要‘指定目标’呢。也不知道钟建华、唐东升和唐愿愿在这张图上到底分别代表着哪一个圈。”夜深呼出一口气,忽然间眉头紧皱,“等下,这样说来……十天的话,钟建华遇害是在一号晚间,而今天就是十一号了,那么剩下的两个人,八成会在今天就遇害?”   “可能性极大。”乐正唯沉静地答道。   “那可糟了……”   夜深这句话才刚刚出口,手机铃声便探知到他心意一般,悦耳而轻灵的《GentleJena》响起。夜深接起电话,与那头的某人对答半天,这下子他的眉头拧得更加浓重了,有如峰峦,有如波涛。   半晌之后,他才放下手机,一只手重重地打在脑门上。   “我大哥打来的,怕什么来什么!”他沉声说道,“今天凌晨时分,在华西路附近死了一个女人,跟唐东升父女一样,死的时候双目紧闭,面色惊恐。而且很巧的是,她是做‘那种生意’的女人,恰好最近有一个熟客,是华彩集团的那个人事部经理,牛达!”   他和乐正唯相互对视,两人同时点了点头。根本不需多说,任谁都看得出来,五人中的最后两人身份已经明了。   “你现在要去高新分局?”   “是,我过去一趟看看情况。”   夜深说着,朝向门口走去。   “等我一下。”乐正唯脱掉白大褂,又在衬衣外面披上一件棕色的薄外套,“你大哥说今天可以去验一下钟建华的尸体。虽说实验差不多都做好了,再看他一个人也没什么意义,但我还是决定去一趟,说不定能发现什么呢。一起走吧!”   无论成败,恐怕这就是决胜负的最后一日。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永夜泉小屋。 第三十三节 绝魂路(前篇)   “我的天,也不知道这一条道上的洗头房足浴室,有几家是正经的?”   苏琴站在小巷子的一端,望着里面的一派“盛景”。现在是早晨六点,许多做“那种生意”的店面还没来得及拉下卷帘门。现在几乎每家每户都乱哄哄的,颇有种“鬼子进村”的感觉。只是如今进村搅扰的反倒成了他们这帮维护治安的警察们。   那个名叫伊小光的女人,尸体在凌晨四点多被早起准备早点的摊贩发现,就倒在她的住处门前,大门敞开,她的钥匙还插在锁孔里面呢。不知她究竟是被什么人袭击了,但房子里面的那位房东老太太却安然无恙。而伊小光身上的财物也没有被歹人取走,本人更没有遭受侵犯的痕迹。其实从她死亡时的尸体外观,以及她和华彩集团那层隐秘的联系来看,警察们就约摸明白这是钟建华事件的后续了。   于是乎这条巷子上的各种店铺就算是倒了大霉,那街头街尾的几家饭店小卖部还好说,麻将房和洗头房算是被高新分局和华西路派出所的警察们好好“清洗”了一遍。当然,要说派出所那些人离得那么近,居然会对这条小巷全无了解,苏琴打死都不信。不过还能怎么办呢?他们也不是过来扫黄的,这些事儿他们没时间也没精力去管。   “别想了,一家都没有。”   吴允然推了推他的黑框眼镜,自从他开始戴眼镜之后,这就成了他的招牌动作。张跃飞有回提醒他,如果鼻托不合适,一直往下掉的话,不如就干脆去换一个。话还没说完,就被吴允然盛气凌人地瞪了一眼,打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对他的眼镜说三道四的了。   他这句话出口,周围几个人都一脸怪异地望着他。吴允然本人倒是毫不在意,他耸了耸肩:“看我干嘛?我以前有一个朋友,经常到这种地方来胡闹,我到这儿来逮了他好几回,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那个……”谢凌依弱弱地说道,“我还记得,去年调查那个蒋成的时候你曾经说过,你有个朋友经常跑去赌博,也被你逮了好几回……”   “同一个人。”吴允然干脆地说道。   于是大家都不再说话。至于心里面怎么想,那就不好说了。   警察们调取了这附近的监控。据伊小光的“老板”——那位“柳姨”陈述,伊小光在凌晨一点多“下班”回家。她平时都是从几条小巷子里面抄近路穿过去,被提醒了好几次也没听过。小巷子里面不可能有什么监控,但当她走到马路上的时候,附近商店门口的监控却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   只不过……这监控里面的画面,还真是有点儿怪。   伊小光出现在镜头里的时候,她的表情呆滞,身体的动作也显得有些僵硬。但她的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她只是缓缓地前行着,身体偶尔会摇晃两下,看起来像是疲惫到了极点。她就保持着这样的步速一路前行,走过了几百米的马路。不少商店的监控画面中都拍到了她的身影,可无论哪里都是一样。最后一家的监控录像中,她转过一个弯,向一条巷道里面走去。   “她家就在那里面。”早已调查清楚的张跃飞说道,“你看,她这一路上虽然不太正常,但至少周围没人跟着她。那么那个人估计是在她住处附近守着,等待她将要进门的时候才下手的。”   “不一定吧?”苏琴提出质疑,“她走得那么慢,说不定是受了什么伤……”   “你净瞎想。她要真受伤了,说明之前肯定遭遇了什么事,怎么可能还走得这么不紧不慢的?而且你看她的样子始终很平静,也没表现出什么惊慌的情绪来。要说走得慢,说不定是她‘工作’的时间太长,把肚子搞饿了。”   说到“工作”这两个字,张跃飞发出有些猥琐的笑声。谢凌依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扭过头去假装没听到。   可苏琴的死板性格却在这时候体现出来。他把手往桌子上重重一拍,大声道:“绝对不可能,饿肚子的人走路应该会弓起身子的。”   “你说的那是特别饿,稍微有点儿饿就能撑得住……”   “你们俩还有完没完?”吴允然有些烦躁地挨个瞪了他们一眼,“该干嘛干嘛去吧,夜队又不是没交代过。那个姓柳的女人,等下带她回局里,看看能不能从她嘴里掏出点东西。”   他说的当然就是“水云阁”的柳姨。虽然这女人在巷子里的口碑不错,也没有苛待过她手底下的女孩儿们。但这种道理跟警察可是没法讲的,她组织女孩子们做这种生意,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没有再继续容忍的理由。   柳姨低垂着脑袋被带上警车,她那一直注重护理的头发头一次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   “那个姓牛的是头一次上我们这儿来的时候就一眼看中了小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光不是我们这儿长得最漂亮的姑娘,不过人家既然出钱,我也就没多问过。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姓牛的是什么大公司里的人物。他提了个一个要求,说他要把小光包下来,以后不许再让她伺候别的客人。”   ——“你答应了?”   “一开始没有,这要求说不过去。你说他要真看上小光了,我又不是古代青楼里的老妈妈,小光只是在我这儿打工,我也没限制她人身自由。他喜欢小光,就把她娶走嘛,或者给她的房子养外边儿也行啊。不让她接待别人,那她怎么赚钱?她吃什么喝什么?对吧?总得讲点儿道理。后来他说,他给小光的费用,可以提高一倍。这也不行,他不定几天来一趟呢。再后来他发狠了,说一个月十万,把小光包下了。”   ——“他真的给了?”   “给了,每个月初都打到我卡上,我再按分成转给小光——我可一分钱没克扣过她的哈!还有他那人说的加一倍价钱,也说到做到了。小光家里以前欠了人家好些债,这三个月几十万下来,加上她以前的存款,总算是把债还清了。我估摸着她也早不想再干这个了,只不过就算走了,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谋生,所以就继续待了一段时间。”   ——“昨天晚上,牛达和伊小光在一起是吗?”   “……是。他大概九点过来的,待到凌晨一点钟走。他走之后,小光也就走了。我说她要是累,可以在房间里歇着。不过小光住的地方离得也近,所以她一般都是回去睡。我也就没再拦她。后来她走了没几分钟,给我打了个电话。”   ——“没几分钟?具体是多久?”   “我也不知道,不过她从我们那儿走到大马路上也得有五分钟左右,我觉得那会儿她应该还没上马路。”   ——“电话里说的什么?”   “她说想请几天假,还说……那个……”   ——“还说什么?别支支吾吾的!”   “她还说……她跟我道歉来着,说前两天身体不舒服没来上班……”   ——“这又怎么了?”   “我琢磨着应该是她记错了,从五月份开始,她也就五一跟我请了两天假,然后就一直没缺过班儿。她待在家里反正也是没事儿干,平时就到我那休息室里面坐着,看看书玩玩手机,如果牛达来找她,就一块儿上楼去,要不然就磨到下班走人。所以她这句话我觉得挺怪的……我还以为她又犯病了,她以前犯病的时候就把我吓了一跳……”   ……   “看出什么了没有?”   下午三点,夜深坐在高新分局二楼走廊的一条金属长椅上,他的手中拿着一叠装订好的纸质资料。这些资料按理来说是不能给他这个“外人”看的,然而在场的两人却谁都没有提起这事儿。   夜永咲眉头紧锁,他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盯着自己的弟弟。明明在这里他才是“主人”,现在却一副拘束的样子。   “哪有那么快,你还真以为我是福尔摩斯啊?”夜深翻过一页,“对了,你们找过牛达没有?”   “中午派人和他联系了,也见了一面,但是他不怎么配合。本来说好下午他会到局里来一趟的,结果他又借口出差,说晚上才能回来。你说这春招秋招都结束了,他一人事部经理还能出什么差?”   “我明白你急切的心情,但是要讲道理,大哥。大公司的人事部出差可是常有之事。不过你前半句我倒是挺认同,我想他也不会配合的……”   要怎么配合呢?如果认可了警方,就表示他确实常去那条小巷做“那种活动”,那可不是什么合理合法的行为。要是打一夜麻将,还可以狡辩说没玩钱,只是图个乐呵。可跟女孩子在床上待一夜,能干什么?谈心吗?   “可是你们也没跟他说清楚利弊吗?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啊。”夜深瞟了大哥一眼。   “说了,说了不知道多少遍,最后说得他都不耐烦了,有什么用?”夜永咲冷哼一声,“这帮人怎么就是不明白呢?又是藏着又是掖着,好像我们是要害他似的!已经死了几个人了?不轮到他们自己身上,他们永远都觉得不关自己的事儿!”   “可真的轮到他们身上,恐怕就已经晚了。”夜深干笑了一下,把手中的资料还给大哥,“我有一个问题,你帮我问问那个姓柳的女人。她说牛达每月十万把伊小光包了下来……唔,确实有点儿搞不懂,反正他都已经离婚了,如果真的喜欢这个女人,干嘛不把她领回家去?唉,有钱人的生活真难以理解。算了,跟我无关,你帮我问问,她真的严格执行了吗?”   “什么意思?”   “就是说,伊小光这一个月里真的没有‘接待’过别的客人吗?就算没有,她有没有男朋友什么的?虽然我也大概猜到了,不过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夜永咲对这个问题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之前答应过夜深不会多追究。既然夜深让他问,问一下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刻钟后他回到这里,面上的疑惑之色更加浓重了。   “你怎么知道的?”他瞪着夜深,“你那里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情报?一点都不能跟我透露吗?”   “从你这个说法看来……果然?”夜深一摊手,“是什么时候?什么样的人?”   “大概二十多天前,具体哪天她也记不清了。我们问了她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说是那天晚上有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家伙,进门就指名道姓要伊小光陪。跟他说伊小光已经被牛达包下了,他就问了一下价钱,然后同样开了十万。”   “跟牛达一样?可伊小光没必要为了一个神秘人得罪一个长期的客户吧?”   “不是一样。”夜永咲纠正他,“那家伙开价十万,但只要伊小光陪他一晚。当时伊小光的欠债还没有结清,那两个女人一合计,反正牛达也不会知道,所以就……”   夜深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想如果伊小光泉下有知,了解自己就是因为那一夜春风才无辜送了性命,不知心里会作何感想。   “你们说晚上会再和牛达见面,是吗?都有谁在?”他问。   “吴允然会过去,我打算等会儿让苏琴和张跃飞也过去,加大对他的保护力度。”   “好……”夜深点了点头,“我也去。”   “你?”   “我有些事情要问他。包括唐愿愿被侵犯的那天晚上,他究竟在哪……”   “你怀疑他?”夜永咲目光如电,“为什么?”   “只是从目前的状况来看,这是可能性最大的一条线。”夜深嘀咕着。   夜永咲当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夜深的意思是,在目前已经出事的人中,加上牛达,如果把这五个人串成乐正唯画的那条线的话,那么唐愿愿和伊小光毫无疑问处在“B”和“D”的位置,钟建华在唐愿愿出事那天晚上和唐东升一起吃饭,那他只能是和伊小光发生了关系,而侵犯唐愿愿的人就是牛达。如此一来便可串连了。   可问题是,钟建华就算知道了牛达跟伊小光的事情,他又为什么一定要去动牛达喜欢的女人呢?还有牛达,他那么有钱,想找女人还不简单?又为什么非要行险一搏去伤害唐东升的女儿呢?   想不清楚的事情多如牛毛,而今天偏偏就是最后一天。   夜深不是神仙,也谈不上什么神探,就算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找到凶手,那也算是完成了大哥的承诺。可要真是那样,他心里一定会充满了挫败感。   而在这起事件上,他也成了一个争强好胜的人。   “总而言之,大哥你帮我联系一下吴允然,我可不想跑到那里再被他赶回来,就这样。”   他丢下这一句,正打算下楼,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来问道:“对了,这个‘柳姨’说,伊小光以前犯过病,具体是什么病啊?”   ……五分钟后,夜深离开高新分局的院子,在路边等了不久,他自己坐上一辆公交车。牛达跟警方约好的时间是晚上七点,五月份的七点钟天才刚黑。而钟建华的死亡时间是在九点出头,如果能在九点之前阻止牛达遭害的话,这个人应该就算是救下了。   可这其中的难度……   夜深几乎不愿去想。   摄灵偶和虫咒都是极为霸道的灵咒,摄灵偶无法可解,虫咒即便一次被阻碍,也会一次次再度袭击。想要以这两种灵咒为元素制造出的新灵咒中保人一命,夜深觉得希望渺茫。   可他必须得去试一试,只不过他不打算把帮不上什么忙的乐正唯叫来了,只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我知道那最后一种灵咒是什么了。你专心你的事情,一切我们明天再讨论。”   ……   牛达站在人来人往的马路边,伸长了脖子朝着那条巷道里面望去。警方的封锁线还没有撤掉,这边站着一群和他一样停步观看的人,但和牛达不同,那些人脸上都显着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他们开心地交头接耳,讨论着那个死去的女人——   听说她干的可不是什么好活儿。   牛达想要抽烟,他哆哆嗦嗦地从西装口袋中取出烟盒,却怎么找也找不到打火机。他那略短的腿似乎有些撑不住庞大上半身的重量,他蹲在了路边。   他自己也不记得自己上一回像这样毫无形象地在马路牙子上蹲着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好像还是高考结束的那一次狂欢夜吧?   其实他不打算去看那所谓的“案发现场”,他只是想来看看伊小光的住处。他听她提起过很多次,却一次都没有来过。   也许他早该把她接回家里去,可是他一直没有那么做。尽管他从不提起,但他总觉得自己跟前妻之间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而一旦他真的把伊小光带回去,那可就彻底完了。   他从没想过自己这样身份的人,会在某一天晕晕乎乎地走进那条小巷,更没有想过他会在洗头房里遇到那样的一个女孩。她长得真像啊……像极了他前妻年轻的时候。所以他宁愿在她的身上花两倍的价钱,尽管他不能带她走,可他也不想再让她去服侍别的男人——那样感觉很不爽,不是么?于是他开了大口,一个月给出十万把伊小光包了下来。然而再算上给孩子的抚养费和他自己的开支,这样会让他严重入不敷出,只能靠过去的积蓄支撑。   因此他其实一直在考虑,应该早下决断了。可他真的没有想到,最终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到伊小光在自己的心里有多重要,尽管他一开始只是把她当作前妻的替代品,尽管她是从事那种工作的、只对他的钱感兴趣的女人……   罢了,罢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都已经太晚了。   他打开车门走了进去,把那些开心而放肆地讨论着的人们甩在了身后。   警察告诉他,他可能会有危险。他不是笨蛋,伊小光一出事,再加上唐东升和钟建华的前车之鉴,他怎么可能不联想到自己身上?可听到伊小光的死讯之后,他却突然间没了精神,没了反抗的精神,也没了活下去的精神。就这么死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但最终他还是决定活下去,所以现在他才开车往家里赶。   他还不能死,还没到死的时候……如果他死了,谁来对他前妻和孩子的生活负责呢?   总是这样……尽管人生充满了痛苦,但人类还是要坚持着活下去,用各种理由来逼迫自己活下去。   他踩下油门,口中却发出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 第三十四节 绝魂路(后篇)   这世上所有的悲剧,都有一个源头所在。   牛达一边开车,一边想着这种看似无关紧要的事。   也许这会分散他的注意力,但同样也会分散他心中那过于浓重的伤感。伊小光的事情让他感到胸前仿佛郁积了一块,沉甸甸的让他喘不过气来。   是的,伊小光的悲剧在于她的家庭,在于她的父母和那些所谓的亲族。如果没有从他们那里继承下来的负担,她的生活就会好过很多。至少她不用来做这样的“工作”,也不会认识他这么个祸根,更不会因此而被人盯上,在自家门口悲惨地死去。   而牛达的悲剧,同样在他的家人身上。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出在他的父亲身上。   牛达的父亲生前是个“混道儿的”。有时他喝多了,会自吹自擂是“黑社会”。牛达对“黑社会”这个词没什么了解,但他觉得真正的黑道人士应该不会穿着黑褂白背心,戴着个假金链子和两个小弟,走在菜市场里耀武扬威。这样的人年轻时被称作“混子”,老了以后就变成“老混子”。既让人没什么好感,也生不出什么畏惧之心。   简而言之,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尽管他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儿子牛达那时却很孝顺。他母亲早逝,是父亲一点一点把他拉扯大。牛达是相当传统的一个人,他最吃“父慈子孝”那一套。   虽然自从他能够赚钱开始,父亲就学会了花天酒地,天天吆五喝六地带着一群老哥们儿吃饭饮酒,走街串巷地去找那些烟视媚行的漂亮妹妹。但在牛达看来,这都算不上什么大罪过。   男人嘛,上了年纪能有点儿什么爱好?况且又是年轻时就不学好的?   所以他纵容,反正他能赚钱,就养这一个闲人,哪怕多花一点又能花多少呢?没啥区别。   “量变产生质变”,这个道理是他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你对一个人毫不管束,对他好得过分,一段时间后,他就会将之当成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不会再对你抱丝毫感恩之心。“斗米养恩,担米养仇”也是这么个道理。   即便在骨肉至亲之间也一样。   牛达在近三十岁的时候结婚,妻子是相亲时认识的姑娘,典型的小家碧玉。牛达一眼便相中了她。不久后两人结婚,夫妻生活甘甜如蜜,又过两年,他们拥有了可爱的孩子。如果不出什么意外,那么牛达一生的生活基调就会这样确定下来,他会为了事业与自己的家庭而奉献终生。   是的,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牛达做好了迎接生活浪潮的一切准备,却独独漏掉了一点。   他没有看到自己父亲眼中闪动的那狼一般的光芒。   天塌下来的那一天,牛达把满身酒气的父亲从妻子身上拉扯下来,他没有细听妻子的悲泣哀啼和孩子的哭声,只是不断地挥动着拳头,夯砸着地上那看似毫无反抗能力的老人。老人的痛呼与怒吼倒是一点不漏地进入了他的耳中——   “不肖子!你个畜生!你打我,老子把你辛辛苦苦拉扯大,你现在翅膀硬了,你打我——哎哟!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能耐了,你打你爹!你早晚要遭报应!哎哟!早晚让雷劈死你!”   他始终没有停手,父亲也始终没有屈服求饶。   ……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养了儿子整整二十年,所以儿子的东西他用起来心安理得,毕竟儿子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   ……包括儿子养着的漂亮女人。   那之后的事情就很容易推想了。牛达和妻子离婚,他也不再和父亲住在一起,而是给他找了个保姆。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父亲算是被他软禁了。他没日没夜地叫骂,吵得周围邻居不得安宁。   牛达的生活就变了味道,任谁也说不清他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化。他开始纵情声色,频繁出入一些娱乐场所,以前还稍显拘谨的他,也学会了骚扰自己身边的女性下属。他变了,变得让朋友疏远,变得习惯于享乐,变得连他自己都不再认识自己。   来啊,生活有什么意义呢?大家一起堕落吧!   牛达三十八岁那年,父亲大睁着眼睛,死在那间小屋的软椅上。   牛达至今都没有原谅他。   邻里间有些传言,说他的父亲是被他买通那个保姆用绳子勒死的。对此牛达从未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反正没有人能拿出证据,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分别呢?   ……   “是,是,二公子,你说的我都明白……曹雪晖那边吗?放心,我会安排好的。瞧您说的,这点儿小事您还客气什么?包在我身上了!嗯……那您且等着,我明天就办。好说好说,好,那咱就回头见啊。”   泰和新府这边的地下停车场和许多高档小区一样,都是和居民公寓楼连在一起的。牛达下车走向电梯间的时候,两道黑影拦在了他的身前。他先是悚然一惊,接着认出了来人。   “您是……张警官?”   张跃飞点了点头:“等您好久了,牛先生,你的时间压得还挺准。”   这会儿正是六点五十五分,还差五分钟就到约好的七点了。   牛达的视线转向另外一位高个子警察,那人便自我介绍道:“我叫苏琴。”   “哦,苏警官。”   “我们是奉命来保护您的人身安全的。”   这说法真够古板的,让牛达想到了古装剧中的大内高手。他不由得笑出了声:“没必要吧……”   “有必要。”苏琴认真地说道,“我们有理由认为,有人想要加害您的生命,因此我们必须要谨慎行事。吴警官和……在楼上等您,我们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向您了解,希望您务必配合。”   两句话的工夫牛达就知道这绝不是可以和他谈笑风生的那种人。于是他两手一摊,再不说什么话,就这样朝着电梯间走去。两名警察跟在他身后。   经过登记处的时候,那个登记亭里的大妈一拍桌子:“哎那两个人!你们不是这儿住的人吧?别瞎头懵脑地往里闯!过来登个记!”   张跃飞一脸愕然:“我们是警察诶!”   “警察就可以不登记了?谁规定的?你们当警察的不知道以身作则吗?”大妈丝毫不给面子。   “可我们刚才在这儿站了半天您也没说要登记啊?”   “废话,你们刚才又不上楼,当然不需要登记了。现在你们要坐电梯,那就得登记!少在那叽叽歪歪的,赶紧过来!”   张跃飞还想再说什么,苏琴拿肩膀撞了他一下。两人只好老老实实地走到那边挨个签名,光这样还不行,身份证号、电话号码、拜访人与来意都得一一写明。   牛达摇头苦笑一声,当先往电梯间那边走去。   “哎,牛先生——”   “放心。”听着身后传过来的叫声,牛达边走边大声回应道,“我在电梯间门口等你们。”   可是,身后的吵嚷之声却没有停止,不仅那个姓张的警察,连那个姓苏的,还有那位大妈都一起叫了起来——   “牛先生,小心——”   “牛先生——”   “哎哎哎,那个人——”   怎么了?   牛达这时已经走到了电梯间门口。他疑惑地转身向着来路望去——   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这真是一幕怪异之极的景象。牛达呆滞地看着这空荡荡的走廊。明明刚才那些人还在他的身后吵嚷不休,可转眼之间,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就像是你正在看一部连续剧,房间里却突然停了电一般,只余你一个人傻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脸上的错愕中还带着方才未隐去的笑。   这是……怎么了?牛达的大脑迟钝地转动着。那些人去哪儿了?为什么光线突然变得这么昏暗,就好像真的停电了一样……   “喂!有人吗?”   他大声叫了起来,却听不到一点回应。仿佛只有他一个人被传送到了异次元里。   这时候,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叮”的一声。牛达吓了一跳,他回过头去。   电梯门在他的面前打开,亮着与外面走廊上同样昏暗的光芒。   这是十分明显的异常状况。如果在恐怖片里看到这样一幕的角色还敢走进去,那这个角色毫无疑问是个便当,过一会儿他就会被从电梯上面打烂顶棚扑下来的怪物生吞活剥。   牛达显然不是这样的弱智,正常情况下的他是绝不会让自己置身于这种险境之中的。   是的,“正常情况下”。   而现在的牛达……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迷迷糊糊间,他想着——   “上去,那个姓苏的警察不是说了么,还有人在家门口等我呢,先上去再说”。   他就这样踏入了电梯间里面,正想要伸手按下自己的楼层,却意外地发现——   电梯里面不只他一个人。一位老者正站在电梯的操作面板前,他低着头,身上穿着破旧的羽绒服,戴着土气的鸭舌帽。   “那个……阿叔?”牛达迟疑着打了招呼,“帮我按下十五楼呗?”   老者没有答话,只是手指在面板上轻轻一点,按亮了那个楼层。电梯门缓缓闭合,牛达的脚下传来超过身体重力的支撑力,载着他向着数十米上的高层行去。   奇怪……   牛达退后半步,看着这老者的背影,心里转着一些念头。   这老头儿……总感觉在哪见过的样子……哦,还有,他刚才应该是从楼上跟着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的吧?毕竟停车场是电梯的最底下一层。如果他也是在停车场上来的,那牛达没理由注意不到。   可他若是从上面下去的话,为何没有下电梯?而是又跟着牛达上来了?   我去……该不会是个精神病吧?   这个想法让牛达出了一身冷汗。好像听谁说过,精神病打人杀人是不用负刑事责任的……   他又将身体退后半步,似是极力想让后背贴在电梯内壁上,好离那个老家伙远一些。   而那老者始终保持着垂首站立的姿势,并没有回过头来。   电梯的运行缓缓停止,门向两侧打开。牛达松了一口气,正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想要出去,却发现外面的走廊也是一片漆黑。   停车场的走廊虽说灯光昏暗,但至少没有灭掉。而这里……   牛达打量着外面的状况,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近处还能靠电梯间里溢出的些许光亮照明,再远一点的地方,就连逃生指示灯都看不到了。   怎么回事?真的停电了?牛达在门口探头探脑。如果确实停电了,电梯怎么还在运行?哦,走的是不同的线路?那也不对啊,真停电的话,就算是为了住户的人身安全着想,也该发出警报并暂时停止电梯运行才对啊。   还不等牛达想清楚,他又注意到了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   电梯操作板上方的显示屏上,亮起的那个数字是“13”。   “喂,大叔。”牛达瞅着那位老人,“我要停十五楼,这是十三楼啊!”   老人没有回应,只是冲着外面的黑暗伸了一下手指。   果然很怪……牛达越看老人那隐藏在帽子下的侧脸,就越感觉在哪里见过。   这面黄肌瘦的样子,究竟是在哪儿……   老人的手指又往外面的黑暗中虚点了一下,似是在指示牛达出去。可牛达此刻却做出了一个危险的决定,他打算摘下老人的帽子,好好看清楚他的正面。   但他终究没能做到。   “嗒……嗒……嗒……”   黑暗之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牛达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他转过头去。   那里……   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正朝着电梯这边行走过来……   牛达瞪大了眼睛。   在电梯门口被昏暗灯光照亮的一小片空地上,一个人影站在了那里。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穿着清凉夏装、不算漂亮的女人,她的面色惨白,身体略显扭曲,看上去殊为诡异。她就那样支棱着身体,用僵硬的动作伸出了手臂,像是在召唤着他。   牛达认识这个女人。   他的喉头微动,发出不成声的呻吟——   “小……小光?”   伊小光已经死了。   牛达分明知道这一点。   可外面站着的女人,又分明长着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身旁的老人又一次伸出手指指向外面,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里面的人让他出去,外面的人也让他过去。可在这种诡异的状况下,牛达如果真的走了出去,那么等待他的,会是怎样的结局?   他没有细想。鬼使神差地,他向电梯外面踏出了步子。   他拉住了伊小光伸出的那只手,冰凉的皮肤不带半点弹性,那不是一只活人的手。   伊小光转过身,牵着他的手一步步前行。她在前面慢慢地走,牛达便在后面慢慢地跟。   不知走了多久,牛达的视线渐渐习惯了这黑暗。他能够感觉到,除了伊小光之外,周围还有些其他的人影。所有人都跟着他一起向前走着。这条长路好像永远也没个尽头。   牛达向后望去。不知为何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母亲,虽然她在他出生不久后就过世了。他还看到了自己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以及他的一些早逝的亲族。他看到电梯里的那位老人就站在路旁,他手中拿着一把锯子,好像正在锯着一条粗实的绳索,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牛达还看见了钟建华,看到了唐东升父女……   不知何时,他扭头看看自己的身旁,伊小光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她站在一家店面门口,抱着双臂,面上显着忧郁的神情。   哦……   牛达突然间明白了。这不是什么实际存在的道路,这里是他的人生之路。先他而去的那些人,他们一个个都停在路边,等待着他从这里走过。而更多的人还在前方继续走着,走向他或许已经无法看到的尽头。   牛达忽然心有所感。他最后看了伊小光一眼,然后从人群之中挤过去,目光搜索着他期待的那两道人影。   他曾读过宫本辉的《梦见街》,那句话他一直记忆犹新——   “走过人生之路者,一定都有深藏内心,难忘的风景”。   对他而言,他见过的所有最美好的景色都集中在那两人的身上。他想要见到那两人。他有种感觉,自己已经大限将至,命不久矣。所以即便是在虚幻中也好,他希望能够看到那两人的样子,知道他们如今过得还好。   他的努力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终于人潮变得稀疏起来,他向前望去,那两道熟悉的身影就在最前方。他的孩子已经长大,拉着前妻的手,母子两人相互依偎着。   他奋力向前跑去,跟在了缓缓行走的两人身后。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话来。于是他沉默着,将一只手搭在前妻的肩膀上。   女人回过头来,她空洞的眼窝中没有眼珠的存在,微微张开的口中也只有黑色的空洞,她的脸是瓷白色的,宛如戴了一张光滑的面具。他的儿子也回过头来,有着和母亲一样的面具脸庞。   牛达没能掩饰住面上的惊惧,他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   母子两人逼近过来。   牛达想要回头逃跑,但身后的那些人也变成了一般模样,每个人都有着空洞的眼窝和嘴巴,每个人都像是戴了一张瓷白色的面具。   牛达在人群中连滚带爬地逃避着,所有人都伸出手臂朝着他抓了过来。钟建华、唐东升、伊小光……他们全都挤在人群中向他走过来,那个老人也同样戴着面具,他发出带着回响的冷笑,他手中的锯子仍在锯着那条绳子,“滋啦滋啦”的声音穿透了牛达的鼓膜,已经快要锯断了。   牛达慌不择路,求生本能让他在黑暗的小径上疯狂地奔跑着,身后大群凌乱的脚步声追逐着他。他绕了好几个弯,却始终看不到一丁点光明,肥胖而臃肿的身体令得体力也逐渐耗尽。他绝望地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   “砰”!   一声沉闷的响动,他好像撞到了两扇冰凉的金属门上,牛达使劲扳着门上的裂缝,爆发了他平生仅有的力气。   或许是天上的神明对他施舍了一点点怜悯,牛达感到那两扇金属门被他硬生生掰开,他使劲打开一道半米宽的缝隙,硬生生侧着身体从那中间挤了过去。   “咣当”!   “哎哟——”   牛达一脚踏空,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嚎叫,他一身肥肉砸在了不知什么金属物件上,疼痛传遍了全身。   与此同时,外面嘈杂的脚步声也似乎全部消失了。   他强忍着痛感撑起身体,打量着这里的环境。   一个方形的“房间”?   被他扒开的金属门看起来也有点熟悉,还有这方形的井洞,上面好像有许多错乱的绳索,以及一个巨大的方块物事……   哦!   牛达突然间明白了。这不是什么房间!他刚才扒开的是电梯门,然后掉到了电梯井里面!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跑到一楼的电梯间,但是这样也好,看来他是从那条路上逃了回来,只要从这里出去,应该就安全了。   他始终没有工夫细想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一连串神奇而惊悚的经历,脑海中一片朦胧,抓不住可供思考的痕迹,也许只是不知不觉中做了一个噩梦吧?   还好……电梯还停在上面,万一砸下来,我可就真的完蛋了。   他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劫后余生的喜悦,头顶上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声音——   “滋啦滋啦……滋啦滋啦……”   这声音……   牛达抬起头来,他想起了那个锯绳索的老头儿,那家伙是在锯哪里的绳索呢?   一瞬间,牛达忽然回忆起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他了。他的人生之路上走过了那么多人,却唯独缺少了那一个——   他的父亲!   他那原本与现在的牛达一样肥胖臃肿的身体,在他去世的时候,因为保姆的苛待,就是那副面黄肌瘦的样子!   那么,他现在……   牛达盯着头顶的电梯轿厢,声音就是从那上面传过来的。   那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快,然后……   牛达的双眼看到了黑暗的临近。他下意识做出了伸出手臂防御的动作。可那重量却砸断了他的骨骼,粉碎了他的筋肉。   在剧痛传遍全身之前,牛达的脑袋软绵绵地倒向了一边。 第三十五节 阑珊一梦   “梦游症?”   “是的。”面对乐正唯满脸不解的神色,夜深解释道,“你不是说过吗?还差最后一种极不稳定的灵咒。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了,是婴灵。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不就告诉我吗,婴灵是极难控制的一种灵,它应该满足这个条件吧?”   乐正唯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匆匆奔向她的实验台。当她紧张地摇晃着那些瓶瓶罐罐的时候,夜深坐到沙发上,翻阅起昨天蓝冰雨带回来的那份资料。数分钟后,当乐正唯得出实验结果的时候,夜深也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没错!”乐正唯有些激动,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已经验证过了,是婴灵,毫无疑问!”   “我知道。”夜深平静地将那份转账记录上的一条数据指给她看,“这儿,去年六月上旬的一条记录,看到了吗?约摸五万元。我和秦瑶歌是在6月17日遭到婴灵袭击的,那么那个甄和多半就是在六月上旬购买到了婴灵。可惜,我托蓝冰雨跟信息部门打听了,这里面有一部分转账记录都是经过了多重转手,想要找到最初的汇出账户十分困难。”   “但是……”乐正唯面露难色,“如果按照我的了解,摄灵偶的价值应该比婴灵要多出三到四倍不止……”   “很正常。”夜深说道,“关盛国曾告诉我,那个灵咒商人一开始向他开价二十万,直到去年十一月才突然松口降到了十万。原本的定价就很合理,但是那个时候,那人应该急需用钱,所以才做出这么大的让步。”   他把资料丢下,走到白板前面,在昨天乐正唯没有擦去的那些字母上一一写上名字。   从前往后是“钟建华”、“伊小光”、“牛达”、“唐愿愿”、“唐东升”,分别代替了A到E五个字母。   “虫咒控制了‘连结’,摄灵偶控制了‘发动时机’,而婴灵……如果我猜得没错,控制的应该是‘死亡方式’。婴灵会把人拖入梦境之中杀死,所以那些死掉的人都是面色惊惧,但双目紧闭,因为他们全都是死在梦里。”   他昨晚和吴允然一起在那栋公寓的十五楼等待牛达,而张跃飞和苏琴则在楼下守着。毕竟由于牛达一直不肯配合警方的调查工作,在外面拖着不回家,警察也没法对他提供有力的保护。因此只能等待他回到泰和新府,有张跃飞和苏琴两个人,一般的贼子想要近他的身可不容易。   夜深本来也打算陪他们一起在停车场等,却被苏琴以“妨碍公务”为由给他轰了上去。不过想想也没差,根据乐正唯的说法,杀虫剂对这种灵咒起作用的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   晚上七点整,夜深和吴允然收到了苏琴他们的联络——牛达已确认遇害。   当时的情况据说是这样的:张跃飞和苏琴被登记处的那位大妈拦住,让他们把访客信息一一写个清楚。而牛达正在往电梯口走,脚步却突然踉跄了一下。张跃飞急忙大声喊了他一句,而牛达则迷迷糊糊地作出回答,说要先去电梯口那边等着他们。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便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两名警察哪里还顾得上写那劳什子登记表?两人飞奔过去检查牛达的身体状况,然而为时已晚,牛达的双目紧闭,已经静静地停止了呼吸。   功亏一篑。   据说张跃飞和苏琴归队后受到了严厉的训斥,两个人盯着居然还能让受保护人丢了性命,况且他们连凶手是怎么下手的都不知道,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夜深却知道这怨不得他们。当然,他无法把这话说出口,因为他并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果他一定要对大哥讲明,说那几个人都是死在梦里,根本没法保护。只怕大哥不但不会取信他的话,还会觉得他纯粹是瞎胡闹,干脆把他赶走不让他再参与后续的探案过程。   “我早该想到的……”夜深有些懊恼地说着,“去年我在那辆公交车上醒过来的时候,那些死去的尸体们就是这样。可恨我竟然一直疏忽了,就因为一开始钟建华死亡时的状态——”   他突然停住了话头,双眉紧皱。   “夜深?”   “等等,不太对劲……”夜深盯着白板上写下的“钟建华”三个字,“钟建华死掉的时候……他不是双目紧闭的,而是瞪大了眼睛,面容惊骇。三国时有张飞睁眼睡觉的传说,有些脾虚的人睡眠时也可以半睁着眼睛……但如果完全睁开,角膜失去水分的滋润,会对视力造成极大的损害,严重的甚至可能导致完全失明。也就是说,钟建华应该不是在梦中死去的,他应该……”   “是的。”乐正唯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夜深,我还没来得及说,昨天我不是去验了钟建华的尸体吗?我可以断定他绝不是被这种灵咒杀死的,因为……他根本就触发不了连结的条件,他没有那个‘功能’!”   “功能?”夜深眨巴着眼睛,“什么功能?”   对于他的迟钝,乐正唯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她面颊微红,指着自己双腿之间,然后做了个“切割”的动作。   夜深下意识夹了一下腿。   “等、等下?!”他大为惊讶,“他、他……”   “应该是先天性的残疾。”乐正唯解释道,“发现这一点后,我回来立即拜托信息部门调查了他这些年的诊治资料,发现他至少在和纪婉姝结婚之前就已经失去生育能力了。那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他根本没办法跟任何人发生‘那种关系’!”夜深喃喃着。   他捏了捏自己的下巴,又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赶紧给大哥发了一条信息。几分钟后,他得到夜永咲的回复——   “你昨天问过之后,我就跟那个姓柳的女人确认过了。很遗憾,唐愿愿遭到侵犯的那天晚上,牛达和伊小光在一起。当时水云阁中有很多女孩在场,她们都可以作证。”   “果然……”   夜深轻声自语。他划去了“钟建华”这个名字,然后退后两步,盯着剩余的四个名字看了一会儿。   “也不是这么排列的……中间还差一个人。”   他转头看向乐正唯:“如果钟建华并不是被这个灵咒害死的话,那么灵咒中的第一个死者应该就是唐东升或者唐愿愿,他们死在5月5日晚间9点左右,那样的话……”   “向后推十天,就是十五号。”乐正唯敏锐地理解了他的意思,“这里只有四个人,还差一个人!我们还有时间!”   “嗯……”夜深咬紧了牙关,让双手的拳头和手掌狠狠击打在一起,“来呀,我要跟他玩到底!”   ……   5月13日,晚间7时整。   夜深走进高新分局的大院。门口立着军姿站岗的警员看了他一眼,并未进行拦阻。最近一段时间他几乎天天往这儿跑,现在谁都知道他是夜队长的弟弟了。   从昨天到今天,夜深在华彩大厦、兴和小区、华西路和泰和新府之间跑了好几趟,却几乎没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斗志昂扬是一回事,调查难度又是另一回事。   按照预定,他今天还有一个地方要去跑。不过在那之前,既然顺路,他决定先来看看大哥这里有没有什么最新的情况。   “你们……这是……”   走进办公室的同时,他看到了这儿诡异的一幕,不由得愣在了那里。   一群人围站在一张办公桌边,每个人都摆出一副难看的笑脸。这其中有大哥队里的熟人,也有一些比较生分的面孔。比如谢凌依身边站着的那两个穿制服的女性,夜深只记得她们好像分别叫作楚盈和罗维维。更多的人他连名字都叫不上。   现在这些人都面对着同一个方向,他们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个略显简朴的奶油蛋糕。   “哦!”眼尖的谢凌依看到夜深,有些兴奋地喊叫起来,“你来得正好!快快快快快,帮我们录视频!”   “录……什么?”   夜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而现状似乎不容他反对,他被一帮人拉扯着在桌子对面站好,听从他们的指示取出了手机,打开摄像模式对准了桌子对面闹哄哄的那群人。   “要不要关灯?”   “关啊!不关灯怎么吹蜡烛?”   “谁来吹蜡烛啊?”   “要不大家一起吹?”   “恶心死了!你喷口水怎么办?”   “我靠你事儿真多!要不让老大吹,老大吹你没意见了吧?”   “开始了啊!”   不等夜深反应过来,鬼哭狼嚎般的歌声响起——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把这折磨耳朵的调子唱完,夜深的脸都快憋成苦瓜了。   “还要不要用英文再唱一遍?”   “得了吧,就你事儿多!老大快吹蜡烛!”   夜永咲依言将蜡烛吹灭,众人把灯打开,接着又吵闹着争论蛋糕要怎么分。其间不时有听到动静的同事们从外面闯进来,腆着脸要拿走一块。   “拍得怎么样?”   夜永咲走到夜深身边,递给他一块蛋糕,接过手机看了一会儿。   “怎么录得这么难听?”   “你们唱得本来就这么难听!”   夜深说着,揉了揉自己饱受伤害的耳朵,然后三两下把蛋糕掖进嘴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哦,这个啊……”夜永咲的眼神显出了些疲惫,但更多的却是温柔,“最近伤心的事情太多……而且案子也一直没个进展,大家精神一直紧绷着,情绪也很低落。就连相互之间说话,要么有气无力的,要么都带着点儿火星。我想这样下去不行,所以趁着大史生日,干脆来一个小小的Party,让大家稍微放松一下。你来得真巧,我们之前试着把手机架在一边拍,但没法移动。要找人拍的话,大家又都想在镜头里露脸。”   “你们就想不到用个自拍杆吗?”夜深有些无语,“你刚才说是谁的生日?”   “大史的。”   “哦,史强啊?”夜深耸了耸肩,他的视线在人群中扫过,“那我祝——诶?”   “别找了。”夜永咲苦笑一声,“他现在不在这儿。”   “哈?!”夜深眨了眨眼睛,他感觉自己脑袋上冒出了三个问号,“他不在?主角都不在你们还过个屁生日?!”   “少废话!”夜永咲往他脑袋上敲了一记,“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什么日子?”   夜深不明所以。   夜永咲长叹一声:“眼镜在六号晚上过世,今天十三号,是他的头七。”   夜深默然。   “所以大史他下午就请假出去了。”夜永咲继续解释着,“我估计他是去了眼镜家里,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地方。谁知道呢……不过我们都已经提前把蛋糕买好了,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一出,临时又联系不上他,打电话也不接。没办法,只好拍个视频,回头给他发过去咯。你拍的视频等下发给我哈。”   夜深看向桌子对面,那群家伙们争着抢着把那块蛋糕分得七零八落。最后大家都把奶油刮下来,当作炸弹一般到处乱丢,搞得整间办公室都脏兮兮的。夜永咲再怎么训斥都不管用,连他的脑袋上都被人砸了一小坨。   夜深小心地绕过狂欢着发泄着的警察们,离开了这间办公室。不知为何他突然没了打探情报的心思,他走到院子里,望着头顶已经遮蔽了天空的夜色,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还有两天。他想。不过今天也不算结束……尽管不抱什么希望,但还是再去一下“那个地方”吧。   ……   夜深在按下第二遍门铃的时候被女主人迎进别墅内。尽管纪婉姝十分客气,但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您一定要这么晚来吗?”   对此夜深别无他法,只能以苦笑来作答。   纪婉姝今日的居家装扮是淡黄色的连身裙,裙下白生生的小腿和未涂指甲油的光洁脚趾映入夜深眼中,但今日的他却没有半点心旌摇曳。   前所未有的疲沓感折磨着他。   他跟着纪婉姝走进客厅里,坐在了和上次一样的位置。   “那么,侦探先生,今天来又是有何见教?”   纪婉姝摆出端庄的坐姿,眉眼间虽带着风情,却也没有半点逾距之处。即便是在夜深这么个“小弟弟”面前,她也充分表现出了与自己身份相符的礼仪。   “听说华彩内部已经通过了您的革新计划?”夜深说道,“只不过短短十几天而已,该说是大势所趋、顺水推舟呢?还是该赞誉您强大的公关能力?在钟先生和唐先生都已故去的现在,传统派群龙无首,曹雪晖又不成气候。况且您所坚持的那条道路本就是人心所向。很多不了解您的人都以为接连几位领头人物的故世会给华彩集团带来巨大的打击,但他们却忽略了您的手段。我看了这十几天来华彩的股票走向,虽然我不是专业人士,但这么明显的趋势也用不着分析什么了。明明身为重要董事的牛先生就在前天才刚刚死去,但就连这么大的事都没能够阻止股票回暖。您几乎是以最小的代价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华彩彻底掌控住,该调整的调整,该清洗的清洗。如今就连钟家的大部分人也完全信任了您,加入到了您的队伍里。如果那几起事件都和您毫无关系的话,那您就是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整个华彩。我该说声恭喜恭喜吧?”   他像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哒说了一长串,但从纪婉姝的表情看来,她显然全部都听了进去。她冲着夜深微微一笑,说道:   “您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我想我听到了些许挑衅的意味……难道您认为我和那些案件的幕后凶手有所关联?侦探先生,这个玩笑可一丁点都不好笑。”   “我没有挑衅,但我确实这么认为。”夜深压低了声音,“根据我的推算,现在那个凶手还有最后一个人要杀,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只知道他两天内一定会死……所以我请求您,如果您对此事有哪怕一丁点的头绪,请您务必告诉我。拜托了!”   他诚恳地低下头去,希望能够以此来打动面前这看似温柔的女人。   然而他注定要失望了。   纪婉姝只是随意地摇了摇头:“很遗憾,侦探先生。我对此一无所知,哪怕你硬要我去想,恐怕我也给不出什么令您满意的答案。况且,如果我真的跟杀人凶手就关联,那多半就是帮凶了吧?如果我真的大发慈悲将最后一个人名告诉了你,那岂不就坐实了我就是那个帮凶?所以我认为你的问法有问题。让你失望了,真是万分抱歉。”   她的歉意也同样真诚地表现出来。但夜深却紧紧地盯住她的眼睛,他的目光锐利,并且极不礼貌。   “据说史强曾经救过您一次,是吗?”他问道。   纪婉姝冷笑:“他不是早就告诉你了么?”   “他的说法语焉不详,我想从您这里得到更加确切的答案。”夜深固执地说道。   “‘确切’啊……我记得您上回也是这么说的。好吧,反正也不是什么不能与人言的事。”纪婉姝落落大方地说,“初中毕业的时候,我被程峰下药侵犯了。史强他得知了消息之后,赶到现场看到了那一幕,然后他就发了疯一般,抄起一块砖头砸碎了程峰和魏淑娴的脑袋。”   她毫不尴尬地讲出了自己过去的伤痛之事,好像早已不把它当成一回事。作为尊重,夜深也同样认真地听着。   这时他疑惑地提问:“魏淑娴……是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吗?”   “是啊。”纪婉姝显然知道他说的是哪张照片,她苦笑一声,“我的‘好朋友’……她着了程峰的魔,她对程峰的喜欢已经显出了一种病态。为了讨好程峰,她听从他的指示给我下了药。程峰对我做那种事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看着。”   “所以史强同时杀害了他们两个……”夜深自语道,“他为此背负了沉重的负担,也因此而成为了你的恩人。那么后来,他的那两个仇人……那个纪委和那个局长,两人在锝阳被人举报。而你一直在锝阳生活,毕业后在那里的一家服装店工作。听说那两人是被自己的情人匿名举报的,两个人的情人同时把握住那次机会击垮了他们,你觉得这是一种巧合吗?”   “啊,很抱歉!”纪婉姝举起双手,她白皙的肌肤在灯光下闪着滑润诱人的光泽,“接下来是保密事项,我可以直白地告诉您,我确实知情。但我不便相告。还请您换个问题吧。”   夜深又盯了她好一会儿。现在他有求于人,既然这个女人不愿意说,那夜深没法强迫她。况且,就算不问得那么直白,夜深也约摸知道答案了。   “钟建华……您的丈夫有些身体上的缺陷,这事您知道吧?”   提到丈夫的名字,纪婉姝回头看了客厅墙壁上挂着的那张遗像一眼,她的眼中映着难言的柔光。   “您这问题问得可真没水准。”她回过头来,失笑道,“他是我的丈夫,是和我朝夕相处了五年的爱人。您认为我会不知道吗?很久以前,当他向我求爱的时候,我们就互相坦诚了自己的事情。我向他倾诉了我的过去,他也同样告诉了我他的问题。我们是在决定接受对方之后才在一起的。我爱他,他也爱我,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上一回我就对您说过了。毫无疑问。”   “您能够接受吗?”   这话听起来都有点骚扰的意味在内了。还好,纪婉姝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在意他的无礼。   “这么说来,我看侦探先生你还没有经历过那种事吧?”   被一个比自己仅仅年长几岁的美丽女性这样取笑自己是处男,即便是夜深,脸上也有点挂不住。   他尽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没有,那又怎么样?反正早晚会有的……”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纪婉姝边摇头边笑:“侦探先生,你还很年轻呢。以后你就会明白,男女之间的感情可不是依靠那种事情连结的。我们互相接受了对方的心意,我需要他,他也需要我,这就已经足够了。”   夜深摸了摸鼻子。   居然被教训了一通……   他有些无奈地想着,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他有些犹豫,这个问题问出来或许会招致反感,甚至可能会被轰出去。他想要找个迂回的方式,但以纪婉姝的聪明才智,她也不会看不出夜深的本意是什么,耍小聪明说不定更会让她讨厌。   那样的话……   “婉姐,你还不睡吗?”   楼梯上突然传来了声音。沙发上的两人一同回过头去,却发现一个披着粉色浴巾穿着拖鞋的女孩正站在那里。她显然才刚刚沐浴过,湿漉漉的头发包在脑后,正诧异地打量着楼下客厅的这一幕。   夜深和她对上视线,她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露出了戒备的神色。   “你是谁?”   她紧盯着夜深,一步步走下楼来。   “啊,流心。这位是侦探先生。”纪婉姝向两人做了介绍,“这位是我的秘书,牧流心。”   拜托你们这些商人,要是真心想要介绍,能不能把我的名字说清楚?   夜深一边腹诽,一边朝向那女孩点了一下头:“你好,我叫夜深。”   然而那名叫牧流心的女孩却并没有回应。她走到夜深坐着的沙发旁,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豫之色。   “你一个男人大晚上的跑到单身女性的家里来拜访,不觉得很不合适吗?”   “呃……”   夜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这原因有一半是因为她那尖锐的问题,另一半则是……   拜托啊姑娘,你觉得你在一个男性访客面前穿成这样就很合适是吗?   牧流心的浴巾并非是包裹住全身的,而是从腋下绕起来在身体侧面扎起来的。她香肩半露,刚刚沐浴过的身体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更别说那颇为可观的胸部在夜深面前颤颤巍巍地摇晃着,让他鼻子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才好。   “流心!”纪婉姝也赶紧打起了圆场,“你赶紧去楼上吧,我很快就上去了。”   “是是是。”夜深抓住机会附和道,“我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你放心,问完我马上就走!”   然而,牧流心却是谁的面子都不给。她从鼻子里面哼出一声:“好啊,最后一个问题是吧?那我就在这儿听着。你问吧!”   她说着,居然就这么毫不避讳地坐到了夜深身边,吓得他连忙跳起来往旁边挪了一下。   喂,你确认这真是你家秘书,不是你的小情人?   夜深用求救般的目光看向纪婉姝,而对方只能报以苦笑。   “问呀!”牧流心咄咄逼人。   “呃……”夜深最后挣扎了一下,决定豁出去了。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干脆破罐子破摔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纪婉姝,认真地问道:   “在过去的两个月中,您和您丈夫以外的人发生过吗?”   这个问题似乎过于不敬,也过于直白,甚至让纪婉姝一度没能反应过来。   她微微愣神:“发生……什么?”   “就是说……”夜深做出了必死的觉悟,“您和其他人上过床吗?”   “啪”!   清脆的耳光扇在夜深的侧脸上。   然而并不是纪婉姝动的手,而是他身旁的牧流心。现在这女人单腿半跪在沙发上,一只手高高扬起,眉宇之间充满了愤怒的戾气:   “你有种再说一遍?!”   “夜先生!”纪婉姝慌忙拦住牧流心,但她的声音也明显带着不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在刻意侮辱我吗?”   夜深叹了口气。他感觉自己的右侧脸颊火辣辣的痛,还好,他用舌头舔了一下牙槽,似乎并没有松动。   他站起身来,小心地从僵持着的两名女性身边绕了过去。牧流心倔强地扭过头来,两眼喷火地瞪着他,但他却不敢再与这个女人对视。   ……不是因为他胆小,而是牧流心的浴巾因为刚才那激烈的动作往下滑了一截,现在她的胸前露出了白花花的一片,夜深生怕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对我的无礼感到抱歉。”他郑重地说道,“不过我绝非有意侮辱您,纪小姐……请您千万不要记恨我,我有种糟糕的预感,被您记恨上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纪婉姝眯起眼睛,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他好一会儿。   良久,她轻轻点头,露出令人放心的微笑。   “好吧,我原谅您的失礼。但我想,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也想要休息了。”   她指了指大门的方向。夜深没有迟疑,他避过了牧流心喷火的目光,向纪婉姝轻声道别,接着快步离开了别墅。   走在香郡兰庭的小道上,一阵冷风吹过,夜深裹紧了自己的外套。他不断回想着纪婉姝的每一句话。也许那只是他先入为主的偏见,可他仍旧不自觉地产生了与上回一般的想法——   在这个世上,真的有人可以将真诚作为一种武器吗?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她将生活本身当作一场戏剧,她扮演着那个角色,将这表演融入到自己的人生之中。她没有自我,也没有真实,她所饰演的角色就是她的真实……   从出生,直到死去。   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   夜幕之下,夜深缩紧了身体。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再度降临了。   ……   当晚九点多,夜深来到高新分局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上。从香郡兰庭到卡布里城没有直达的公交车,他要么在这里转一下,要么……他决定看看大哥是否还没有离开,如果可能的话,或许能蹭一下他的车坐。   他揉了揉自己挨打的侧脸,牧流心那一巴掌打得极狠,夜深脸上的红印半天都没有消下去。他心中烦躁不堪。   或许是时间已晚,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跳了出来,正当他站到人行横道上,左右看看没有车,打算横过马路的时候,附近的树丛之间却突然传出女孩子惊慌的求救声。   “等……我不是!别这样!我要叫人了!快走开!走开!”   夜深回过头去。他的视力不差,一眼就看到了那暗处发生的事情。   几个打扮还算规矩的男人拉扯住了一个女孩子,两人抓住了她的手臂,两人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坏笑着,看起来他们和夜深的年龄差不多。而那个女孩也不是好惹的,她穿着淡蓝色的T恤和浅色马裤,挣扎很激烈,只是双拳难敌四手。   夜深撇了撇嘴,转身走了过去。   他不是爱管闲事的性格,然而他今天心里确实不爽,算那几个人倒霉吧。   “喂,松开手。”他直截了当地命令道。   这一走近他便皱起了眉头,这四人身上的酒气太浓了,要按啤酒来算,估计得有两箱不止。   “啊?”其中一个胖子满脸威胁地拦在他身前,“干嘛?你从哪冒出来的?该哪玩儿哪玩儿去,关你什么事儿啦?”   夜深冷笑一声,他指着马路对面高新分局的大门:“呐,你们好好看清楚,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再想想我是什么人,关我什么事。想清楚了,把手放开,不然后果自负。我就把话撂在这儿了。”   借借大哥的名头,也算是种狐假虎威吧。不过,凭这四个人喝成这个样子,夜深觉得自己哪怕动拳头也能解决得了,只不过他现在累得要死,实在是不想多生枝节。   胖子眯着眼睛朝对面看了半天,也不知他是喝晕了还是本来就近视,看了半天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然而旁边的一个瘦高个却是看明白了,当即色变,拉住胖子的身体就往后拽,同时对着夜深讨好地说道:“对不住啊,对不住,大哥!哥几个喝得有点儿多!我们没想对这位姐姐做什么,真的!不好意思啊,我们这就走,这就走!不劳烦您了,大哥,祝您工作顺利哈!”   瘦高个对剩下那两人耳语两句,四人放开那姑娘,赶紧沿着小路逃走了。夜深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上前去,向那女孩问道:“没事吧?”   这位小姐姐的年龄看起来比他还稍大一些,她有些勉强地笑了笑:   “我没事,谢谢你啊。”   夜深会意。刚才那几个小青年确实还没来得及对她做些“什么”。既然如此,他也不打算多留。回身正要走开,那女人却又叫住了他——   “哎哎,等一下。小哥,你是警察吧?”   得,看来这位也误会了。   “呃,我……”   夜深刚想解释,女人却沿着话头说了下去:“你就是这个高新分局的吧?那个……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把这个捎进去?”   她古里古怪地从挎包里掏出一个棕色硬皮的记事本,递到夜深手里。   夜深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你是要报案吗?要那样的话——”   “啊不是不是!”女人慌张地摆着手,“那个本子是你们高新分局的一个警察掉在我那里的,我只是把它送回来而已……”   “掉在你那里?”夜深狐疑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女人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是这样的。我前几天下班回家,发现有个警察受伤倒在路边,就把他带回家去让他休养一下。然后他就在我家里待了两天,只是走的时候把本子落下了。”   “他叫什么名字呢?”   “我不知道……”女人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夜深追问,“那你怎么知道他是高新分局的?”   “我看了他的警察证,那上面写着呢。”   “别逗了,姐姐。”夜深有些好笑,“名字也写在警察证上啊,你看到了他所属的工作地,但没有看到名字?”   “没看到就是没看到嘛!”女人有些不耐烦了,她气哼哼地答道,“他当时倒在路边,我怕他是什么坏人,就先搜了一下他的随身物品,好确定他的身份。然后打开警察证,一看他是个警察,我就没再往下看。救人要紧嘛!谁知道最后他会把东西掉在我这里……”   “本子上也许记着他的名字,你没有打开看吗?”夜深掂量着手中厚实的笔记本。   “当然没有啦!”女人争辩着,“说不定那上面也记着他的什么隐私或者办案机密之类的,我哪能随便看呢?好了,现在交到你手上了,你回到局里之后,记得帮我找到他,把本子还给他哦!就这样。”   她说完这句,却是有些意犹未尽地瞥了对面的大门一眼,似是有些想要亲自过去交还这件东西。夜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当他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女人却立刻矢口否认——   “没必要!没必要!你给他就好!我才不想再看见他!对,一点儿都不想!我走了!”   她有些做作地跺了跺脚,飞快地离开了。   夜深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记事本。   前几天,高新分局里有哪个警察会受伤倒在路边呢?   他一边琢磨着这件小事,一边回到了马路旁边。人行道的红灯亮起,车来车往。   夜深盯着手中的记事本,一种莫名的冲动控制了他的手臂。某种怀疑在他的脑中逐渐成形。他退后几步,坐到花坛旁边,犹豫了一下,轻轻翻开手中的记事本。   本子的扉页果然没有写名,他继续向后翻着,凝重的神色占据了他的脸面。   记事本里记载了好多奇怪的符号,还有一些略显惊悚的贴图。夜深一页页翻过。他看不懂那些东西,但他心里明白那是什么,这一整年来他就是在接触这类东西。   最后他翻到写着文字的一页,从上到下排列着六个名字——   “钟建华”、“唐东升”、“唐愿愿”、“伊小光”、“牛达”、“史强”。   史强。   夜深的手指触摸着最后一个名字的笔迹。   他想了很久,仿佛许多条线路在他的脑海中连接,形成了一张疏密有致的网络。几天前他在拜访纪婉姝时,曾提到过“拼图”这一概念。现在他明白了,他需要的根本不是拼图中剩下的那几块,那只是一种虚幻的假象而已,真正的答案,其实藏在拼图的底板上。   寒意再度侵袭了他的身体。   他扭头朝刚才那女人离去的方向望了望,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夜深沉思一会儿,给乐正唯打去了一个电话——   “乐正,上回我跟你提到的那件事,就是关于灵泉寺的电话号码究竟是谁告知信息部门的,那个你帮我问了吗?”   乐正唯立刻给出答复:“哦,对,我问过了。他们说,就是警方的那个协力者!”   “警方的?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任职吗?”   “名字倒不知道,只知道他好像就在高新分局工作,就在你哥哥那里。要不然怎么每次和案件有关的那些事情,从他那里总能拿到第一手资料呢!”   夜深谢过乐正唯。他再次拨出了一个电话。   还有别的可能……他想着。比如说,那个女人说的警察证,是黑影从张裕明身上搜出来的,这样也能解释,只是……   “喂,大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张裕明遇害的那天,史强去了哪里?他跟你们在一起吗?”   “他?不,没有……他的嗓子不舒服,去药店买药了。你问这个干什么?”夜永咲警觉地反问道。   但夜深没有理会他,而是自顾自继续说道:“你今天一直到现在都联系不上他吗?麻烦你把他的电话给我。”   “你到底想干什么?”   “快点!”夜深催促道。   夜永咲没了办法,只好把史强的电话找出来报给夜深,还不等他再说些什么,夜深直接挂断了。   他在并不明亮的花坛旁摊开那棕皮的记事本,将那六个名字的一页拍了一张照片,向大哥说的那个号码发了过去。然后他静静地等待了三分钟,拨通了电话。   大哥夜永咲说,他一下午都没能联系上史强。而现在,夜深打算试试自己的运气。可能是他盲目自信,但他已对自己的好运产生了些许期待。   “嘟”声响了两次后,电话那头传来隐隐的喘息声,还有水浪的声音,但夜深不是真正的侦探,他无法仅凭借这些声音就判断出位置。   于是他贴近话筒,低声说道:   “史强,你就要死了。”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发出一声冷笑:   “我知道。”   “你现在在哪里?”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跟我说,我就不会告诉大哥。否则的话,我就把我猜测的,纪婉姝和你的关系散播出去,看看这样能不能对她造成些许影响。”   “你敢!”史强的声音犹如坏掉的风箱,他怒吼起来。   但这却对夜深起不到半点威胁效果。   “你尽可以试试,我说到做到。”夜深平静地说。   史强犹豫了很久,夜深的面前已经有两辆公交车驶过。   最后,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道:“……我在沱江码头仓库六排十九号,就是最靠近水边的那个。你记住了,一个人过来!”   夜深站起身来,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明明是初夏时节,他却感到自己的呼吸仿佛凝结成了一道白雾。他抬起头,天空黑漆漆的,宛如危险的噬人巨口,正发出阴森的狞笑,不见半点星月。   “我这就来。”   他轻声说着,挂断了电话。 第三十六节 黑影   “吱呀——”   但凡推动这样的大铁门,门轴处总会传出这样的摩擦声。恐怖片中经常使用这种声音来渲染气氛,但夜深此时却并不在意。一来他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坐在仓库里面高台边缘的那个人影身上;二来,他又不是偷偷潜入,而是正大光明地走进来的,并不害怕被人发觉。   这里果然是离水边最近的一个仓库,夜晚的江涛之声毫无遮蔽地传入夜深耳中。   史强在高台边缘坐着,目光只是淡淡地扫了夜深一眼。他说道:   “这儿以前是一个什么什么乐队的集会地点,我对音乐不了解,谁知道他们是什么摇滚还是嘻哈之类的……反正都是那么回事吧。一群小青年租了仓库,搭了这么个台子,每隔几天就召来一大帮游手好闲的人,哇啦哇啦地乱吵乱叫。后来人都散了,这台子倒留下来了。我特意选了这么个地儿,走到高台上往下看,有种做皇帝的感觉。”   他笑了笑。   “……也有种孤独的感觉。”   夜深在下面站着,就要仰视着史强。但他并不以为杵:   “沱江……听说你父亲的尸体当年就是在沱江边上被发现的?”   “是啊,他是个蠢货。”史强随意答道,“我叔叔总说他是个英雄,是个男儿,我也这么觉得,但‘英雄’跟‘蠢货’并不冲突。他好像并不记得他还有一个家庭,有依靠着他生活的妻儿,所以他可以为了自己的正义去赴汤蹈火,无所顾忌。我并不打算责怪他,你看过刘慈欣的《中国太阳》吗?这世界上有些人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有些人则愿意为了他们崇高的理想而献出一切,这些理念没有对错之分。现在社会上利己主义的呼声似乎占了上风,但我们也需要保留一些利他之心,否则我都不敢想以后我们生活的世界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当然,我得承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憎恨过他那样的选择。”   “可你的仇人已经死了。”   “你说是那两个官员?”史强嗤笑一声,“是的,他们死了。可他们恐怕直到死的时候都没有反省过自己。像他们这种人,临死之际只会后悔——‘为什么我留下了这么多证据?’、‘为什么我大意地把这些证据示以他人?’,而他们不会在乎那些被他们践踏侮辱的尊严和人命,他们不会为了害死我父亲这件事而发自内心地忏悔,我甚至都怀疑他们连我父亲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呵呵……这样的死亡对我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宁愿拿着枪走到他们面前崩烂他们的脑袋,告诉他们我是谁的儿子,告诉他们我是为何而来……可是我没机会。就算杀了他们两个,整个远东仍有数之不尽的贪官污吏,有数之不尽像我父亲这样的死者。这种事情仍然会一天天地发生,永远也没个终结。”   他说。   “在这世上,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痛苦的事情发生,这是无可避免的……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父亲……所以当我听说那件事之后,我决定去当一个警察。”   “你不感谢另外那个人吗?”夜深问道,“还是因为你曾对她有恩,所以这番回报也是理所当然?”   “并不是‘回报’。”史强叹了口气,“‘回报’意味着想要扯平那恩情,而她不一样,她只是想要为我做些事情。她喜欢我——这可不是我乱吹,那个时候我们几乎就是处在一种恋爱关系中了。可是这件事她没有告诉我,她以为自己已经被程峰侮辱了,因此她不再在意自己的身体,她自作主张……否则的话……或许本来我们会有个更好的结局。”、   “你叔叔告诉我,那两个人是在‘严打’的时候同时被自己的情人举报的……”夜深斟词酌句地试探着,“那两个‘情人’,实际上……”   “实际上是同一个人。”史强给出了肯定的答案,“纪婉姝……她那时在锝阳一家高档服装店工作,很容易就能够接触到这种‘上流人士’,更何况是她刻意接近。她长得那么漂亮,没人会拒绝,是不是?不过她真的很厉害……同时引诱了两个男人,拿到他们的证据,却又不被任何人察觉,最终全身而退,简直就像是现代的玛塔-哈丽。”   夜深默默地点了点头,尽管他对那个女人了解不深,但仅仅两次的交流,便不由得他不佩服那女人的手腕。   “你跟她很不配……请原谅我这么说,这是我的直观感受。”、   “我不在乎。”史强苦笑,“每个人都会这么说,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初中的时候,程峰把我拉进了橄榄球队,魏淑娴喜欢程峰,而纪婉姝又是魏淑娴的好朋友,我是借此才认识了她。整个初中三年,我跟她说过的话或许连十句都不到,如果不是最后发生了那件事,恐怕我们毕业后就再不可能有半点交集。”   “你指的是程峰侵犯她的那件事吗?”   “还能有什么……那天我得到风声的时候,整个人一下子就崩溃了,就连小时我父亲去世那会儿我都没这么绝望。我找了好久才找到那片建筑工地,为时已晚,当我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我那时什么都有想,什么也没法想,抄起一块砖头就冲了过去。我一下把程峰揍倒在地,他的脑袋上冒着血,光着身子从纪婉姝身边离开,他吓坏了,跪着恳求我不要杀他。如果他就继续这么求下去,说不定我最终就会放过他,可他犯了一个错。你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吗?”   史强冷笑一声。   “他说,‘我知道你喜欢她,现在她都这样了,就当我送你的,剩下的你来,好不好?’”   “……真够恶心。”夜深摇头叹息。   “是。他不知道纪婉姝在我心中是什么地位,对我而言她是不可亵渎的圣女。因此听了这句话之后,我怒从心头起,上去就是一砖头打碎了他的脑袋。魏淑娴想要逃跑,那时我已经被怒火冲昏了理智,追上去一砖头把她也杀掉了。”   “程家与魏家不会善罢甘休。”   “那当然。”史强嘿嘿一笑,“他们想尽了办法想要让我判死刑,但别忘了,一来那两人做的事情也不正当,二来那会儿我还未成年,再加上有我叔叔打通关系,最终我们家只是赔偿了一些钱。当然,这件事情给我母亲造成了严重的打击。我父亲早逝,她本就一直操劳着,如今儿子又成了杀人案的嫌犯,她忧思成疾,一年以后就病逝了。”   史强有些忧伤地闭上了眼睛,看得出他对自己的母亲还是颇为怀念的。   “难怪……”夜深紧紧地盯着他,“难怪你能够断言程峰绝不可能和这起事件有关,他确实早就已经死了,而且是被你亲手杀死的。你可以断定他无法回来,因为你心里清楚这一点。他根本不是黑影……”   夜深迫近一步。   “你才是!”   史强耸了耸肩。   “‘黑影’……嘿,谁起的名字,听起来真俗。”   夜深扬起了下巴。   “进入蓄水池地下三层核心区域的那个人也是你,你跟陆天鸣是什么关系?”   “天鸣啊……”史强解释道,“我大概是在大学时期和他认识的吧,具体什么时候我也记不清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接触到了‘灵’这种东西。我跟你说过了,我大学的专业是计算机,按理来说应该跟这种毫无逻辑的东西扯不上关系才对。可是我却偏偏对它产生了好奇,也许是一种天赋吧,我对于灵咒似乎有一种天生的理解,我对它们进行研究解析,并尝试着使用一些简单的咒法,于是越来越纯熟越来越精通,天鸣常常夸我是此道的天才。”   “你倒是跟他亲近。”夜深毫不掩饰自己话语中的讥讽。   史强摇了摇头:“别那样想。过去的天鸣和现在完全不同,你认为能被冠以‘灵界游侠’这个称号的人会是一个坏人吗?那个时候的他嫉恶如仇,敢作敢为,凭借一身强大的武力和他的镇灵眼所向披靡。虽然他的性格有些冲动狂放,因此缺少朋友,但对于那些能够理解他的人来说,他无疑是一个能够托付信任的对象。”   “哼。”夜深并不打算发表任何意见。   史强好像没听到他不满的声音似的,继续说了下去:   “我跟他的合作一开始也包括灵咒,当他从新魂社中救出了唤夜之后,那个女人就作为灵咒师跟随在他身边。从那以后我就只负责为他提供一些情报。作为一名情报贩子,我为他工作了几年。”   “你叔叔说你大学毕业之后曾经‘混’过一段时间……”夜深恍然大悟。   “是的,甚至就连当了警察之后,我也会经常和他联系。一些需要刑警出动的杀人案件,偶尔会和灵界扯上关系,我就相当于他安排在警方的耳目……话虽如此,但我其实是把警察这活计当成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为你大哥我也算是尽心尽力了。一直到两年以前,我为他提供了阴灵堂的情报。”   “阴灵堂?”夜深隐隐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史强有些讶异地俯视着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阴灵堂就是雨色深红的前身啊!”   “诶?”夜深也同样将惊讶表现在脸上,“雨色深红不是一开始就叫这个名字吗?”   “你真该好好看看雨色深红的档案。”史强夸张地叹了口气,摇头说道,“阴灵堂本来是北海永生天下属的一个杀手组织,已经绵延了数千年之久。蓄水池是阴灵堂在西南地区的一座地下基地,其原本的掌管者可谓是无恶不作,一年中有三百六十天都在做活体实验,那会儿的蓄水池真可以用‘新鬼烦冤旧鬼哭’来形容。”   “然后陆天鸣接任了他?”   “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调查到蓄水池的所在地,通知了天鸣之后,他连夜朝着那里赶了过去。以一人之力对抗一个组织,这种事情他过去干过不少次,所以我并不怎么担心,要说底蕴悠久,新魂社也是一样的,况且这一回他还有唤夜帮忙。只是当我一觉睡醒之后,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穿越了,好像整个天都变掉了。”   他的笑声中充满了困惑。   “天鸣他成了蓄水池新的掌管人,同时阴灵堂也改名为雨色深红。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只是两年前的事?”夜深皱起眉头,“也就是我刚刚结婚那会儿?我还以为他已经在雨色深红里待了好久……”   “我能明白你们对他的厌恶。”史强一摊手,“其实就算是我,对他如今的很多做法也看不习惯。一开始,我以为他会大刀阔斧地对蓄水池进行改革,但实际却出乎我的意料,尽管次数减少了,但他竟然继续容许人体实验存在下去。他在地下五层里养了一群疯子,那些人放到外面几乎个个都是十恶不赦的恶棍,但在他的手下却过得如鱼得水。过去的他性格也十分高傲难以相处,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偏执古怪。我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他跟过去相比,完全变了一个人,就好像是被什么人给控制了一样……”   “呵呵。”夜深抱起胳膊,“行了别说了,你用这种低级的方式给他洗白,有几个人会信呢?反正从我接触他开始,他就是这般模样。”   “我不是……”史强辩解到一半,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只好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算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不过还好,至少他对我和唤夜还对原来一样,我想旁边没人的时候,唤夜应该也忠告过他……不过那女人在有人的时候向来会给他留满面子,百依百顺,只怕咱们这辈子是别想听到她的真心话了。”   “所以你继续和他合作,以‘警方的协力者’这一身份向信息部门提供情报。”夜深接口道,“过去的一年里,我有不少资料都是从你这里得到的……当然了,未来视界给我指派的任务多数都和谢凌依——也就是和你们高新分局有关系,所以我总能拿到第一手情报。可笑我竟然一直没有想到,那个人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倒是早就知道你了。”史强低头望着他,“去年那起事件我很抱歉,如果我没有把婴灵卖给那个人,你老婆就不会变成那样,你也不会被困在蓄水池里。你大哥一直对我非常照顾,他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能信得过的人之一,所以我——”   “我不需要听这些。”夜深冷冷地说道,“你再怎么忏悔,对于改善我目前的处境都没有任何帮助。今晚我是来问问题的,麻烦你老实回答就好。”   “好吧……你还想知道什么?”   “你因为陆天鸣的关系,得以出入未来视界的核心区域,是不是?”夜深问道,长时间仰视上方让他的脖子有些发痛,他退后了两步,不再与史强直视,而是在这散发着霉味的仓库里转悠起来,“那几次未来视界出问题,其实都是你造成的,是不是?”   “没错。”史强大方地承认了,“去年六月份是第一次,我答应那个叫甄和的人,会想办法帮他阻拦住你们,而我的做法,就是给未来视界的预言系统制造一些问题。其实我没必要答应他,不过我恰好想要做一些实验,看看我能不能对未来视界造成一些影响,以备以后可能需要的一些情况。”   “你用了什么方法——等等,我明白了。”夜深叹息一声,“是木马,对吧?”   “不错。”   “你是个编程高手,你针对未来视界系统自己制作了木马程序,然后利用陆天鸣对你的信任,将木马植入系统之中。你由此可以对未来视界输出预言结果的时间进行控制,使之出现延迟。”   “是的。作为‘警方的协力者’,我将我们那里的档案带到蓄水池里去,拷贝给信息部门,木马就装在那里面。信息部门的人在处理情报方面都很有一套,但他们中精通计算机的人却很少,更何况他们也想不到会被协力者背叛。未来视界出现问题,天鸣当然也察觉到了,但他当然不会怀疑我,也不会怀疑信息部门的人——毕竟那可是他的直属部门,他只会认为是系统本身有些Bug,这很正常,世上并没有完美无缺的程序。当然,他为此在信息部门里发了几次脾气,再加上他平时的独断专行和恣意妄为,恐怕信息部门的工作人员明着不敢反抗,但暗地里对他的怨愤之声也不在少数吧……”   “好……”夜深转过身,“你跟蓄水池和陆天鸣的关系,我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现在我们来说说跟事件相关的具体细节吧。”   “哪一起事件?”   “每一起。”   夜深直接地说道。   “从你刚才说了那么多废话来看,你的时间应该还剩下不少吧?既然如此,就麻烦你从头到尾一点不留地将这些事件一桩桩讲给我听。”   史强失笑:“你可真够无赖的……”   对他这句话,夜深并未作出半点反应。他从仓库角落里找了个还算干净的油漆罐子垫在屁股底下,大刺刺地在高台下面一坐,彷如一个等待好戏的观众。   “请吧。”他伸手示意道。 第三十七节 嫉恋   偌大的仓库中,如果把声音稍微提高一点,就可能会形成回声。   夜深坐着的这个位置实际上是有些危险的,这里正处在高台下面,只要史强想对他发难,突然向下一跃,便可稳稳地把他按在地上。而这种动作就连夜深也做得出来,更别说史强这种体格魁梧的大汉了。   但夜深却是毫不在意,好像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似的,大刺刺地坐在那里,仰头注视着上面的男人。   史强在口中咂摸一下,然后说道:   “那不如……就先讲讲华彩和林家的事情吧。其实林家早就对华彩垂涎三尺,毕竟他们当年没有出力支持这家企业,是钟建华硬生生闯出了一条路,而今他们再想往其中插一脚也有些晚了。本来就得不到的东西没什么好羡慕,但本来有机会得到,却因为种种原因失之交臂的东西,那就会让人后悔不迭了。所以林家去年举办了一场酒会,邀请的多半是跟他们有些关联的企业,但华彩居然也在宾客名单上。”   “鸿门宴吗……”   “没那么严重。”史强笑着摆了摆手,“不过,他们确实想要借机探探这边的虚实。只不过华彩这边,钟建华本人没有来,却派了纪婉姝过去,他或许是想着,就算林家想要借机提出什么要求,只要自己不在,纪婉姝一个女流之辈,便可以以‘不能做主’为理由婉拒。想法倒是不错,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纪婉姝当晚的表现太过亮眼,居然让林家的二公子青睐有加。”   夜深想起第一次和纪婉姝的对话,她确实提到过“林家二公子”这个人。   “他是……”   “算是林家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吧,如果我猜的没错,他很有可能就是林家下一任的继承人了。呵呵,不过咱们也只能猜猜而已,毕竟大家族的事情,咱们这些小虾米怎么可能说得清呢?只是根据我的调查,这个人确实极有才干,颇得林家那群老家伙们的信赖。好了,闲话休提。这男人现年三十岁,还没有结婚。”   “他看上了纪婉姝?”夜深猜到了后续。   史强苦笑一声:“自然。他邀请纪婉姝跳舞,出于礼貌,她没有拒绝。但此后他又邀纪婉姝单独‘聊聊’,这回她当然婉拒,不然,她丈夫钟建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但从那之后,曹雪晖便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近纪婉姝了,经常跑去找她私谈。”   “纪婉姝和曹雪晖走得很近”——这个传言原来是这么来的。   “曹雪晖……”夜深念叨着,“他是林家的女婿,那么为林家正得势的二公子服务也是理所应当的……”   “正是。”史强答应着,“曹雪晖不过是个马前卒,他这人有时躁进,经历一点挫折就又会畏怯不前,难成大事。但他肯定是极想讨好那位二公子,因此常常代替二公子去邀约纪婉姝‘共进晚餐’,她当然是一直拒绝。或许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想要弄到手吧。那之后林家便开始明里暗里向华彩集团施压。这就是近半年来华彩糟糕形势的源头。”   “这些事情算不得公开吧?”夜深眯起眼睛盯着他,“虽说我知道你在收集情报方面颇有一手,但你究竟是从什么渠道知道的?”   史强俯视着他,这回他的面容冷漠:   “纪婉姝亲口告诉我的。”   “她……果然你们这些年都没有断开联系……”   然而,面对这句质疑,史强却是摇头否定了:   “不是的。自从她答应了钟建华的示爱之后,我们就基本没什么来往了,她结婚时给我发了请帖,但我当然也不会去。直到去年,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要告诉她,就试探着约她出来,而那时华彩已经开始落入林家的圈套,她心里也有些苦楚想要倾诉。自她结婚后数年来,这算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嚯,她有苦楚,非得向你这么个外人倾诉?跟自家的老公不能说吗?”夜深冷笑道。   “有的时候,有些话,越是跟亲近的人越是说不出口。更何况……钟建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史强啐了一口。   “这是你作为情敌的偏见吧?”   “才不是!”史强像小孩子一样固执地争辩道,“他——他连那个东西都没有,他怎么可能会给纪婉姝带来幸福?”   “别犯傻了,男女之间的感情可不是依靠那种事情来连结的。”夜深巧妙地将纪婉姝教训自己的话奉送给这个男人。   “闭嘴!”史强没来由地发起火来,他开始不讲道理了,“他……那个男人根本就不爱纪婉姝,他只是需要一个漂亮的花瓶作为夫人,拿出去也可以当作一个不错的展示品而已。对,他肯定就是这么想的,所以纪婉姝表现出的才能一超过她,他就立刻对她进行压制。他生怕纪婉姝夺走了他的权力。这男人小心眼极了!”   “够了,看看你的样子,你只是在把自己的主观想法发泄出来而已。昔日恋人被其他男人夺走,所以你才只能发出这种嫉妒的哀嚎。”夜深一针见血地指出。   “我没有,我不是!”史强大吼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只要我说了,你肯定就能理解!”   “什么?”   “他要把纪婉姝送给林家!”史强说道,“为了让那个林家二公子开心,为了解除华彩的麻烦,他要把她送给那个男人!”   “什——?!”   这消息来得太过令人惊讶,夜深霍然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看向史强。   “他真的……”   “真的!”   史强愤怒地说着,唾沫星子直喷,夜深连忙躲开。   “从去年开始,他就有这种打算了。他以为只要讨好了那个林二公子,就可以把华彩拯救回来。而且只要以适当的方式把纪婉姝的丑闻传出去,也能够削弱纪婉姝的势力,甚至把她从华彩彻底挤出去!他一定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开始和林家接触,就在我杀他之前,他还跟林家签了一笔单子,其实他们谈的就是这种事!他不断暗示纪婉姝,希望她能够为了华彩而主动‘献身’。反正他自己是个残废,根本做不了那种事情,所以他不在乎!不在乎纪婉姝以前的经历,也不在乎她的未来。明明纪婉姝那么爱他,可他就以这种方式践踏她的爱情!”   史强越说越激动,他的拳头不断擂着屁股下面的木板,发出“砰砰”的响动。而夜深则开始在下面走来走去,他喃喃念叨着:   “纪婉姝当然不会同意……”   “对!她怎么可能同意!”史强大叫着,“可她直白地拒绝之后,钟建华就对她处处掣肘。甚至在公众场合训斥她,还泼了她一身汤水,让她丢尽了脸面。可惜她的心实在太软了,不忍心对抗那个男人,不然只要她立刻动用自己的势力,把钟建华赶下台去,然后自己掌权,哪还有钟建华的戏唱?”   “你倒是信任她。”   “你见识过她的能力,自然也会信任她。”史强肯定地说道,“她是个天才。商业上也是,其它很多事情上也是。就像我刚才说的,她以一己之力把两大官员拉下了水,还能不让其他人察觉到丝毫和自己有关的蛛丝马迹……这样的女人岂能不厉害?”   确实。夜深暗自点头。多年前的事情他不知道,但纪婉姝既然能在这短短十几天内就完全将华彩掌控在手心里,手段自然不可小视。   “总而言之……”   史强逐渐平复了心绪,他回归了正题。   “我那时约纪婉姝出来,她正是心中难过的时候,便答应了我的邀约。她向我倾诉,把所有事情都原原本本告诉了我,我就是因此得知了事件的全貌。”   “那你为什么不去对林家动手,他们才是一切的源头啊。”夜深疑惑道。   “你以为我不想吗?”史强冷哼一声,“可我做不到!该死的!林家不愧是有着百年底蕴的豪门大族,他们家里一定布有一种极其高端的灵阵,只是不知以什么作为祭品。只要那个灵阵仍在运转,林家就牢不可破,只要是他们家中的子弟,我都没法下咒。我曾一度尝试过对那个林家二公子下手,可是——哼,如果不是我机警,说不定就被反噬了!那个曹雪晖也是一样,不然他们哪还有命在?”   “原来如此……”夜深轻声念叨着,现在史强不再喷吐沫,他便又坐回油漆罐上,“除了打败林家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方法,就是让纪婉姝以雷霆手段掌控住华彩,立即发动革新计划。如此一来,林家的挟持自然就会失去作用。”   这是他三舅梅纯业告诉他的。果不其然,当夜深试探性说出这方法之后,史强立刻就重重点了点头。   “是的。但是只要有钟建华这帮人在,纪婉姝就绝不可能下重手。”他说,“所以……必须要有人帮她做出这个决断,必须要有人付诸行动才行。”   钟建华……   每每听到史强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个名字,夜深便是一阵腹诽,心想你到底是纯粹为了帮纪婉姝,还是因为他占有了你的爱人,你出于嫉妒才想要杀他?恐怕至少也是两者兼而有之吧?   不过他当然不会用这种话来激怒史强。他只是想了一番,然后问道:   “钟建华、唐东升、牛达……你真正想杀的,其实只有这三个人吧?我想总不会是纪婉姝暗示你去干掉他们,是你自己通过调查,得知这三个人对她阻碍最大?还是说,通过别的什么消息渠道?”   “当然不是她告诉我的。”史强摆了摆手,“她心地那么好,怎么可能随便说别人的坏话?不过,在她的身边,除了我之外,也有不少人会为她着想……要得到这消息并不困难。”   “谁?”夜深刚刚问出声,脑海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名字,“难道是——牧流心?!”   “哦?你知道她?”史强大为惊讶。   “今晚在纪婉姝家才刚刚见过。”夜深简单地答道,“虽然只说了两句话,但我感觉她确实极像是为了保护纪婉姝会不择手段的那种女人。”   “她是……等等!”史强皱起眉头,“你去了纪婉姝家?你上回明明答应我——”   “我上回答应你的是‘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对你提这样的要求’,但我没有哦,这回我是一个人去拜访她的,又没有通过你,不算违背承诺。”   夜深这么说着,眼看史强怒意上涨,连忙又答应道:   “当然了,这一次你把真相告诉我,我可以保证不对别人讲起,至少绝不会把纪婉姝牵扯进来——无论以什么形式。这可以了吧?你知道我不会说谎的。好了,反正你都已经说了那么多了,全部讲完又有何妨呢?”   史强又瞪了他好一会儿,这才松下身体,气哼哼地说道:   “你这家伙……亏我还信了你一回。哼,算了,你这回可要说到做到。牧流心这女人对纪婉姝的忠心应该是不容置疑的,我在调查华彩时偶然和她接触到,相互试探了一番后,我们便都知道了对方是怎样的人,对纪婉姝又抱着怎样的心思。于是我们两个一拍即合,从那之后她就对我提供各种我想要知道的情报,而我则答应她会尽我的全力帮纪婉姝清除障碍。”   “那么那三个人……”   “是我们共同商量的结果。人数太多的话,会给华彩带来过重的负面影响,所以我们决定只对三个人下手。”史强答道,“首先,钟建华这家伙不死,纪婉姝便无法施为,所以这个人一定要除掉——行了,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承认我是嫉妒他,我早就想杀了他,这回满意了吧?哼!然后,是唐东升,这个家伙是传统派的二号人物,同样是个拦在纪婉姝面前的硬钉子。而且他是绝对不可能转过身来帮革新派的,因为他是个死脑筋。钟建华当初帮了他,他就决定为这个男人奉献自己的全力,就像古代那种愿意以身殉主的家臣一样。即便钟建华死了,他也一定会继承那男人的遗志,继续奋斗下去。即便他明知道那是错误的,明知道那会把华彩带上绝路。如果他只是个无能之辈也就算了,可偏偏他比钟建华更让人头疼,既有能力又有号召力,所以他也必须去死。”   “那么那个牛达是怎么了?他不是中立派吗?”   “他中立个屁!”史强呸了一声,“他其实是林家的安插的一个棋子!”   “诶?”   “那个混账男人,吃里扒外!他早年间也算是个兢兢业业的家伙,但后来慢慢就变了。他老早就被林家收买了,曹雪晖在明,他在暗处。你以为这半年来,曹雪晖的转型派队伍扩大了那么多,好些个林家子弟渗入进华彩里来,其中能少了他这个人事部经理的出力?曹雪晖那家伙难成大器,但这个牛达却是个不容小视的拦路虎。况且他老早就对纪婉姝垂涎三尺,说不定还想着好事儿,要跟林家分一杯羹呢!呸,他也不看看他那副熊样!牧流心刚刚入职的时候,也没少被他骚扰,其中一次差点儿得逞了。因此她也对这个男人恨之入骨。既然我跟她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也算为了报答她对纪婉姝的帮助,反正于公于私我都得弄死这个男人。”   “原来是这样……”夜深终于理清了,“然后,你就为了杀他们,开始进行准备……”   “不错。”史强点了点头,“我挨个跟踪了这三个人。牛达这家伙最好办,我跟了他几次,就知道他经常跑去花天酒地,容易下手。说实在的,就算我不动手,我怀疑他早晚也会死在女人的肚皮上。我本来想从他前妻那儿下手,但恰好知道他这几个月迷上了一个名叫伊小光的女人,这就好办多了。而唐东升那边,就稍微麻烦一点。”   “你在兴和小区租了房子监视他?”   “是,那边管理混乱,这点你也该知道,租一个短期房间并不困难。”史强诉说着,“我盯了他很久,就希望找到他有什么便于我动手脚的生活习惯,可是很长时间都一无所获。直到有一天,他一回到家就把他女儿推倒在床上,然后才拉上窗帘。虽然只有很短的几秒,但那个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你知道吗,我看到那一幕的时候都惊呆了!哈哈,我原本以为那种情节只可能出现在某些‘那样的’小说里面,没想到现实中居然真的被我碰见!这可真是天助我也!我思考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决定了要用什么灵咒。”   “于是你自创了一个灵咒。”夜深接口道,“使用婴灵、摄灵偶和虫咒,组合起来——”   “没错。”史强颇有得色地点了点头,“我将之称为——‘梦语咒’。” 第三十八节 梦语   “梦语咒?”夜深嘀咕着,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起得还不错……这么说这个灵咒果然是依靠把人拖入梦境之中来杀死的?”   “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么?”史强哼了一声,“我将那三种灵咒全部拆分开来,然后再进行组合。我的计算机功底在这里发挥了不错的效果,嘿嘿,不是我吹,恐怕以前的灵咒师们从来都没有想到还可以用近似于编程的方式来创造灵咒吧?其中婴灵这东西我过去研究过不少次,它能够将人类送进梦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这个特性让我十分满意。不管是被下咒的人,还是调查的人,在事先不知道的情况下,想要看出被害者是怎么死的,恐怕是不太容易。”   他颇有得色。夜深虽然有些不服气,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对。   “是啊,如果不是得知伊小光有梦游症,我只怕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啊等等,这么说来,灵泉寺中的蜥咒果然是被你得到了?也就是说,对神理他们下虫咒的人,就是你没错喽?”   “是。”史强有点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这么做?根据我的调查,神理她应该跟那些派系斗争没什么关系吧?”   “是没什么关系,那女人……哼,虽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我跟她没仇没怨,只能说她是运气不好了。”史强解释道,“她曾经是纪婉姝的好朋友,两人经常一块儿逛街,关系不错。但我之前不是说过吗,那段时间纪婉姝心情很差,答应了我的邀约。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在分别前和她在马路边拥抱了一下。结果好死不死,刚好那个神理经过,一眼便注意到了。”   “你们怎么说的?”夜深好奇地问道。   “纪婉姝她说我是她的远房表兄。但神理显然有些怀疑,毕竟这年头,远房表亲之间哪有这么亲密的?从那以后神理就疏远了纪婉姝,我想她心里应该也很纠结吧?她不想多事,但也怕会因为窥破了‘纪总’的好事儿遭到报复。当然了,这个女人不是什么大嘴巴,没有把这件事泄露出去。但我却很不放心,所以暗地调查了她一番,结果却查到了十几年前的那起案件。”   “这么说来,乐正唯从信息部门那里拿到的,关于当年那起案子的资料,实际上就是你的调查结果吧?”夜深说道,“然后你做了什么?你去了灵泉寺,和永拙住持进行了一桩交易?他把蜥咒传授给你,而你则帮他杀掉神理等人,圆满他的因果?”   “一点儿不错,你都知道了,还要问我干嘛?”   夜深没有理会他,接着说道:“那锦绣庄园的那起事件——等等,我明白了!你真正要杀的根本不是那几个混混,你是要杀住在地下停车场里的那个傻子!如果我猜的没错,恐怕是你在给权英龙贴符的时候,被那家伙注意到了吧?”   史强夸张地叹了口气。   “难怪大家都夸你脑子好用呢……就是那样的,二月底我学会了蜥咒,然后就开始挨个给那几个人贴符。你知道虫咒这东西,关键在于制符而不在于贴。不过出于谨慎起见,我还是亲自出马给他们四人全贴上了,然后打个电话给那个永拙和尚,让他给自己也贴上符,如此一来虫咒便可以顺利发动。我挺走运的,灵泉寺那边的固话一般都打不通,那天倒是挺通畅。所以我给神理贴完符,转眼间就能发动灵咒了。”   “你应该让永拙住持发了誓,绝不能把你泄露出去吧?”夜深猜测道,“从头到尾,他都帮你隐瞒住了,关于你的事情只字未提。”   “这也是交易的一环。”史强随意地答道,“不过呢,正像你说的,就算我做得再小心,也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我给权英龙贴完符之后,走到停车场门口,刚刚扒下口罩和墨镜,那个傻子居然就从背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可把我给吓坏了!他一脸兴奋地告诉我,他看见我往权英龙身上贴了一张黄纸,然后黄纸就烧起来了,他以为我是个变魔术的呢!我当时敷衍了他两句就走了,但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安全,万一他把我的事情说出去了呢?当然了,我调查得知他是一个傻子,所以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把他干掉,会不会是多此一举?但最后我还是下定了决心。所以权英龙死掉的头天晚上,我又一次进入了锦绣庄园,就是为了取那个傻子的性命。”   “你用什么方法杀的他?”   “我——”   史强刚要说出来,眼珠一转,却是露出了莫名的笑意。   “你猜猜看?”他对夜深说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应该是猜得到的。”   “唔?我猜得到吗?”   夜深有些疑惑,但他低头沉思了两秒,豁然省悟。   “是引路灯?!”   他在脑子里把和史强——也就是“灵咒商人”有关的灵咒都过了一遍,就他目前所知的那些灵咒,排除掉婴灵、摄灵偶和虫咒之外,不就剩下引路灯了么?   “不错!佩服佩服!”史强装模作样地竖起了大拇指,“就是引路灯,这是我最早接触的一个灵咒,也是玩得最熟的一个。当我需要办掉单个目标的时候,一般而言都会想到用它。”   “原来是这样……”夜深喃喃着推导起来,“引路灯能够将附近的冤魂厉鬼吸引过来。而你动手的那天,刚好是那个跳楼死亡的曾丽珍的头七之日,她的灵魂在归来的途中被引了过去,杀死了被引路灯指为目标的那个傻子。但她本来跟那个傻瓜的关系很不错,因此在杀人之后,她便发了狂,成为了真正的怨灵,挨个杀死了那四个混混,还间接引发了齐思诚所负责的那个事件……”   “那些无聊的事我就没怎么关注了。”史强懒洋洋地说道。   夜深抬起头来。   “钟建华不是被梦语咒杀死的,他也是死于引路灯,对不对?”   “自然咯。”史强露出嘲讽的笑容,“引路灯招来的怨灵也是有各式各样的。比如去年年末的那个简如薇,她的运气实在不好,不仅被怨灵袭击而死,尸体还被破坏成那么凄惨的样子,我当时在现场看了,都觉得自己实在是罪孽深重。不过钟建华就比较走运,呸!我放了引路灯招来灵之后,那胆小鬼居然被活生生吓死了,然后那个半吊子的灵体也没有多做什么就离开了。哼,要是我成了怨灵,至少也得把他的肠子掏出来才能解恨!”   “你选择用引路灯而不是梦语咒,是因为你知道他没有‘那个功能’吗?”   史强哂笑一声:“错了,我不知道,这一点纪婉姝从没告诉过我,我是在那家伙的验尸报告上才知道的。”   “那你……”夜深本想问“为什么不用梦语咒”,转念思考一番,心下便已明了,“你害怕会伤害到纪婉姝?梦语咒因为掺杂了婴灵的关系,所以具有‘波动性’,即便你没有指定她,她也可能会被灵咒杀死,对吗?”   “没错。”史强叹息一声,“婴灵的杀戮欲实在太盛,就算是我也没法好好掌控它。这一次我研究梦语咒,直到最终完成时才发现这个弊端,想要修改也已经来不及了。没办法,为了避开纪婉姝,我只能找个笨法子,单独处理掉钟建华。”   “你为了她可真够殚精竭虑的。”   夜深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讽刺之意,史强却好像全无注意一般,他高傲地抬起头来:“那是当然!我对她的爱无人可以比拟,那个蠢货钟建华凭什么来跟我比?”   夜深犹豫了很久,却终究还是忍不住——   “那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根本就是在利用你!”   “别乱讲!”史强瞪了他一眼,“纪婉姝她一直很真诚,你只要稍微调查过一点就会知道——”   “我知道她很真诚!”夜深打断史强的话,“但我的意思是,她那所谓的‘真诚’,或许本来就是她的利用品!你已经被对她的爱恋蒙蔽了心智,而她需要的就是你们这种人。她看似只是在对你倾诉她的苦楚,什么都没有要求,什么都没有明说,但实际上,她知道你一定会为此采取行动,这一切早在她计划之中!”   “胡说!”史强从坐姿爬起身来,他恶狠狠地朝下方吼着,“你对她根本就一点儿都不了解!你这都只是胡乱猜测的!”   “我确实只是在猜测,可是你仔细回想一下,难道我说的没有根据吗?看她对你的态度,只怕她早就知道那些事情是你做的了吧?如果她真的深爱她的丈夫,为什么她没有阻止你,为什么她没有向警方告发?”   “她确实早就知道,钟建华死后的第二天,我跟谢凌依一块儿去见她,当时我故意表现出一副很久不见的样子,那会儿她应该就已经知道是我做的了。”史强堂堂正正地说道,“但是我悄悄请求她不要揭发我,我告诉她,等我把一切了结之后,我就会去自首,或者自我了断,她只是可怜我才同意了而已。况且就算她跟警方说了,又没有证据,谁会相信她?”   “少在那里为她狡辩了!你可怜?难道唐东升他们就不可怜吗?如果她真的是你所信任的那种女人,她就绝不可能等待你自己去了结,哪怕没有希望,她也不会看着你一错再错而坐视不理!”   夜深也对着他大吼道。   “你睁开眼睛看清楚,她只是一个技艺精湛的演员!她的真诚是她戴在脸上的一张面具!从她不再爱你的那一刻开始,你对她而言就只是一件工具了!”   “你给我闭嘴!”   史强大怒。他突兀地从高台上一跃而下,伸着两手就要来袭击夜深!尽管夜深早有防备,还是不由得惊了一瞬,一手撑着油漆桶迅速退后,两脚在地上发出摩擦的声音。如果把这一幕拍进动作电影里,说不定会是个经典的场景。然而,史强虽然在落地时晃了一下,动作却更快一些,一把抢上前抓住了夜深的领子。   夜深沉下身体,不慌不忙,手肘向下一撞,史强的手臂便吃痛躲开。但他没有善罢甘休,又是一拳迎上夜深面门,然而夜深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同时另一手也抓住了史强那只缩回去的手,他弹起身来,硬生生以史强的双臂为支撑,一脚踏上史强的胸口,另一脚直踢他的脸面,然后借势在地上翻滚一圈躲远。   史强拔出了一把匕首,夜深也从蓝冰雨送的腰带上取出了杀虫剂。两人就这么对峙了一会儿。   这一次夜深看清了。史强那把匕首上确实有些氤氲黑雾流转,半是缥缈,半是骇人。   不待他观察得更仔细些,史强突然喷出一口鲜血。他一边咳嗽一边干呕,鼻涕眼泪直流。夜深惊骇地站在一旁,也忘记了摆出防备架势,有些担忧地问道:“你没事吧?”   史强没有理会。他又咳了好几声,吐出两口浓痰。如果夜深看得没错,那其中红色的东西应该是……   “你果然状况不妙……”他说,“你……其实已经时日无多了,是不是?”   史强喘息着,跌跌撞撞地退后。他把匕首插回腰间,拉过夜深之前当板凳的那个油漆罐坐了下去,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几把,冷哼一声。   “难怪你单枪匹马就敢来会我,你心里其实也是有谱的,对吧?”   “是什么?”夜深走近他,“你不能再说是普通的咽喉炎了吧?是肺结核吗?”   史强盯着他,苦笑了一声:“比那更糟。被你个混蛋玩意儿一语中的了。”   夜深抿了抿嘴唇。   “……是肺癌?”   史强点了点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难道一直都没察觉到吗?”夜深有些烦躁地踱着步子,“我说那天在兴和小区跟你打斗,你看着满身肌肉,实际上却不堪一击。你的强壮只是一个假象,实际上你早就已经是个空壳子了吧?”   “嗯。”史强淡淡地应着,或许是早已接受这事实,他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忧伤之意,“最开始,是去年过年的时候,我跟我叔叔那边的几个亲戚通宵打牌,本来第二天要好好休息的,可结果……眼镜那混蛋又来找我出去去网吧开黑。我当时觉得精神头还不错,他又缠得紧,就没有拒绝他。这样算来,应该是整整四十八小时没合眼吧。第三天我就开始发烧,自那以后,呼吸道就一直不太好。”   “你没去医院看看?”   “没有。”史强干笑着,“我觉得自己身体很壮,哪怕生点儿小病,稍微休养一下也就好了。不过后来我两度出现咳血的症状,虽然担心了一会儿,但上网一查,人家说上火也可能导致咳血,所以我就没太在意。只是身体一天天变得虚弱无力,最后我也感到不对了,终于去一趟医院,什么都已经晚了。”   “你打算放弃吗?”夜深眉头紧皱,“就算是肺癌晚期,也不是没有支撑下去的可能……”   “别劝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清楚。我早就已经没希望了。”   史强说道。   “我想我是由肺结核发展成肺癌的。这两者虽然没什么直接关联,但总归有些影响。问题是,如果我是一个正常人,那病症不会发展得这么快,说不定还能坚持一下。但我……其实说白了,我跟你老婆的情况差不多。”   “跟我——秦瑶歌?”夜深愣了一下,“你也是阴气入体了吗?”   “还用说?这么讲吧,我的灵力并不强,和普通人差不了多少。但我偏偏喜欢研究灵咒,自己经常使用。久而久之,我便已经被这阴气侵蚀得千疮百孔了。如果没病没灾,感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只要生一点点小毛病,就会迅速恶化。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就已经走到了末路。”   “难怪……”夜深喃喃着,“你为了帮纪婉姝,把自己也给算计了进去。”   “反正我已经活不长了,干脆就拿自己的命赌一把,也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史强笑道。   夜深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   “你一直在给纪婉姝打钱……”   “是。我帮天鸣收集情报算是义务劳动,没什么收入。但偶尔,我也会看到一些‘值得帮助’的人,算是给他们指一条明路。比如说那个甄和,他是为了替他老婆报仇,所以我把婴灵卖给了他。至于拿到手的钱,其实我也没什么地方花,干脆就给纪婉姝打过去。我做得很小心,经过了很多次转账,把我自己的痕迹完全清除掉,让她查不出是谁转的。但内心深处,我又隐隐有点儿期待,希望她能够发现那个人是我。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种心态。就像是上学的时候,你暗恋一个女生,每天带一份早餐放在她桌洞里,不让她知道,却又想得到她的关注……”   每次只要一提到纪婉姝,史强的声音就会变得温柔许多。这男人看来已经是无可救药了。   夜深懒得管他。   “十一月那会儿,你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你本来要把摄灵偶卖二十万,但仔细一想,等关盛国攒到二十万,你都不一定还有命在,就干脆拦腰一砍给他减成了十万,还特别奉送了一个引路灯,是吗?”   “没错。关盛国他是为了给自己妹妹报仇,为此不惜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我也挺敬重他的。我调查了一下他,知道他手里也就差不多十万存款,就算是帮他完成心愿吧。”史强说道,“那之后不久,我之所以要约纪婉姝,也是想告诉她我就要走了,临死之前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可却没想到她心里积压着那么多难受的事情,所以我当机立断,就算我要死,也得先帮她渡过难关才行!”   又绕回了这个话题。   “难怪二月底的时候,你这么强壮的人也会感冒请假,还传染给了永咭。”夜深想了一下,“杀死钟建华对你来说并不困难,你早就调查清楚了香郡兰庭中的相关信息,也知道钟建华下班回家会走哪条路。你把自己装扮成那副样子,掩人耳目……哎,等一下,使用引路灯的话,不是从很远的地方也可以做到吗?为什么你一定要去现场?”   “引路灯虽然使用简单,但却相当消耗体力,距离越远,要锁定一个人就愈加困难。”史强解释道,“况且我要调控得比较精确,确保钟建华是在穿越那条小巷子的时候被引路灯追上,因此必须在现场监视。饶是这样,使用了一次之后,我也累得差点儿没法开车回来。要不然的话我哪还需要创造一个新灵咒?直接把唐东升、牛达他们都用引路灯都干掉不就完了?可惜不行啊……我的身体已经经不起那么大的体力消耗了……”   夜深默然。他想起老关杀害简如薇之后,也是回到他的小屋沉沉睡去,一直到第二天醒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至于那种装扮,我只是想把自己裹得越严实越好,免得被人发觉。本来和程峰并没有什么关系的。”史强继续说道,“后来我去拦唐愿愿的道儿,就是另选了一种搭配。我本来希望以此来蒙蔽调查者们,不管是你们还是我那些同事,让大家以为这两起事件没什么关系。然而并没有什么鸟用。还有,我让未来视界的预言结果推迟了两个星期,可这次的预言估计本来就很早,因此钟建华这边刚死,那边你们就知道了,同样没啥作用。就算是失败的安排吧。”   他摊了摊手。夜深继续问道:   “你开的那辆法拉利,是林家人的跑车,你是通过纪婉姝或者牧流心知道的吗?”   “对林家的子弟来说,一辆跑车而已,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后来曹雪晖在纠缠纪婉姝闲聊的时候提到了这件事,我和她见面时她就跟我谈起。不过我也是实际到了现场,才知道这辆车那么容易就能开走。白捡的便宜不用白不用。另外,唐东升那天跟着钟建华去吃饭那件事,也是牧流心告诉我的。唐东升那家伙几乎每天都亲自接她女儿回家,我虽然想把自己作为灵咒的媒介,但也一直没什么下手的机会,最后只能想到等有一天唐东升加班,我就破门而入进到他家里去对他女儿下手。所以我早就嘱咐过牧流心,让她随时帮我注意唐东升的动向。却没想到天助我也,等来了那么好一个机会。”   史强的呼吸声已经趋于平静。他跟夜深对视着:“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也没什么疑问了吧?没事儿的话就给我——”   “还有一个问题。”   夜深冷冷地说道。   史强的脸色有些阴沉。话说到这个地步,大部分疑团都已释清,余下的那些……就算夜深不说,他也约摸能猜到还有什么问题。   “张裕明是怎么回事?”夜深逼近了他,这一回相比起坐着的史强,是站直了身体的夜深更有居高临下的感觉,“你杀害了唐东升和唐愿愿之后,凭着‘买药’这个借口离开队伍,回到兴和小区,想要把你落在那里的东西全都收拾走。可却没想到张裕明忘拿硬盘折了回去。他看到了你,所以你为了遮掩自己的秘密,只好对他下了杀手?”   “你都知道了还问?多此一举。”史强有些做作地耸了耸肩,“本来我是打算把我私人的东西全都带走了,确认不留痕迹之后再对唐东升下手的。但那天吴允然回来,说是好像在兴和小区看到了你,我就知道你们送葬者已经注意到了那边。没办法,夜长梦多,我就提前动手了呗。”   “我不想知道这些!”夜深站到他面前,“不要转移话题,我在问你为什么要对张裕明动手?!”   “那个傻子他看到了我,他还傻乎乎地跟在我后边上了楼,直到我开门的时候他才突然咋呼了一声,好像吓我一跳挺好玩一样!他问我怎么在这儿租了房子,我就敷衍了他两句,他居然还真信了!可是他信了不行,他就是个蠢货,万一他把这事儿传扬出去,那我一定会被列为怀疑对象。那时计划才刚刚完成一半,我不能在那儿功亏一篑,所以只好对他下杀手啰!”   史强的语速很快,他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但夜深却愤怒了。   “可他是你最好的朋友!”   “嗨!朋友嘛,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史强笑了一声,“我们俩只不过就因为从小认识,所以走得比较近而已,感情能有多深嘛!”   夜深的眼神突然间变了,变得悲伤而无力。他就用这种眼神盯紧了面前的男人。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真不真很重要吗?”   “你只是在欺骗自己而已吧……”   “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史强冷笑着,“行了,该问的都问完了,我看你还是赶紧滚蛋的好!”   夜深张了张嘴,他的声音变得极轻。   “你还记得你推倒唐愿愿的时候,用的是哪只手吗?”   “哈?”史强眨巴着眼睛,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你还记得你扭断张裕明脖子的时候,是哪只手在前吗?”   史强下意识望向了自己的右手,然后又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夜深。   “这……这能说明什么呀……”   他的表情僵硬着,嘴里喃喃自语,看上去有些想笑,却终究没能够笑出来。   夜深沉默不语。   良久,史强低下头去。   “我……我不知道……”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没得选啊。摆在我面前的路就那么两条。放过他,我的计划就会失败,就没办法再帮纪婉姝了……可我……我很爱她,我不能在这里停步;所以我只能选另一边……我……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倒在地上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的话支离破碎,语无伦次。   “可是……可是这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是不是?”史强皱着眉头,他露出难看的笑,“我家里人早死,喜欢的人又不喜欢我,研究点儿喜欢的东西,却把身体搞成了这副样子,看着年纪轻轻的,马上就连命都没了。反正像我这种人,也没什么人会在乎,我本来就是孤身一人,无家可归……我还需要在意什么?别那么看着我……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他像是在吼叫,声音却没什么气力。   “我是不了解你。”夜深却悲哀地看着他,“可是我至少知道一件事。你既非孤身一人,也不是无家可归。”   “你以为凭这种中二的说法——”   “是吗?”夜深掏出自己的手机,点了几下,丢了过去,“看看这个。”   史强疑惑地拿起手机,视频之中,鬼哭狼嚎的声音响起——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史强那满是胡茬的嘴唇颤抖着。他把那视频来回播放了两遍,眯着眼睛看着里面的每一个人。   “真特么的难听……”他小声念叨着,“真特么的……一群蠢货!”   “有人在等着你。”夜深说,“我大哥也是,还有队里局里的其他人也是。他们在等你回去。”   史强的眼神混乱着,他那庞大的身躯蜷缩起来,活像是一个受了欺负的小朋友。   “……我欠他们一个道歉。”   “你对我这么说可没什么用。”   “我……我在我的邮箱里留了一份遗书,里面记录了我所有的罪行——当然我用了一些借口,没说有关灵界的事。账号密码都写在我桌上的本子里,你大哥要是能看到,这起案子就可以了结了。你帮我——”   “我说了,如果你真正跟他们道歉,就亲自去跟他们说!”夜深大声说道,“我已经给他们发了信息,现在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你……”史强茫然地看着他,“你答应过我会一个人来的,你——”   “我没说谎哦!”夜深白了他一眼,“我是一个人来的。我是在到这儿门口之后才给他发的信息。”   “你……”   “我不想帮你说任何话!如果你真的有话对他们说,就在他们面前堂堂正正地去说!”   史强又看了他一会儿,却落寞地笑了起来:   “想法不错,只不过……我已经没什么时间了。”   “你……”夜深疑惑地看着他,“梦语咒的截止时间限制应该是十天才对,你还有两天!”   “波动性!”史强说道,“不只体现在人数上,时间上也是。我自己下的咒,我自己心里最清楚。我能够感觉到,它就要来了。临走之前,我给你一个忠告吧。”   “什么?”   “小心乐正唯!”史强认真地说道,“我跟这个女人没什么来往,但我能够感觉到,这个女人绝对不像是她表面看上去那么值得信任。”   夜深嗤笑一声:“你那只是从陆天鸣那里带过来的偏见吧?”   “也许,但你自己好好回想一下,她真的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夜深没有回答。他想起了近几个月来,他一直纠结着的那件事。   但那也算不得什么……   “而且……”史强竖起一根手指,“别的我不知道,但至少有一件事情,我可以肯定她欺骗了你!”   “是什么?”   “她根本治不好你老婆!”   “这我知道!”夜深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她早就跟我说过了,她的灵愈能力也不是万能的。还需要依靠雨色深红的资源才能——”   “错了!”史强打断他的话,“我的意思是,她不行,雨色深红也不行!这不是出不出力的问题,而是从一开始,雨色深红就不具备拯救你老婆的条件和技术!你想要救她,在雨色深红里是绝对做不到的!那些医疗资源只能拖着她一口气而已,但不管再怎么努力,她的状况依然会慢慢恶化下去!”   “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夜深焦急地吼叫起来,“雨色深红做不到,那谁能做到?”   看着他这副样子,史强似乎找到了些许快意。他嘿嘿笑了起来:   “就当我做件好事儿,给你个提示吧。”   他说。   “‘守夜人’就要来了。”   “守夜人?”夜深连忙追问,“那是什么?”   “回去自己查资料!”史强说道,“我就要走了。梦语咒虽然可怕,但它也只是将人类内心的心魔丢到噩梦中去而已,并不像摄灵偶一样无法可解。我答应你,如果我能够顺利脱出的话,到那时,我就去跟你大哥好好说清楚吧。”   “你……”   夜深还欲再叫。但史强的头颅却已经耷拉了下去。   哎,这么快?   夜深愣了一下,有那么几秒钟,他以为史强只是在演戏。可是史强的嘴角已经出现了滴落的口水,他闭上了双眼,呼吸平缓而均匀。   他已然进入梦中了。 第三十九节 某个男人的末路   5月1日,香郡兰庭。   黑影从睡梦中醒来,他刚才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中的他去了之前预定好的那个仓库,那时他为自己找好的终结之地。他付了六个月的租金,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过来烦他,没有人会看到他的尸体。加上地处沱江边上,即便有人闻到了怪味,也多半会认为是码头鱼虾腐烂的味道。   他会安静地消失于世。   其实他本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但他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心理,他认为自己没有脸面去见那些家伙们,那些过去把他当成是“同伴”的人们。他不想再面对那个一直照顾他的夜队长,也不想再看到那姓张的和姓谢的同事们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脸,即便在他死去之后。所以他选择这么做。   直接绑块石头跳进沱江里也许更方便些,可他又希望自己的尸体日后能够被发现,等待几个月后,夜队已经找到了他邮箱里的那份坦白书——或者说绝命书,到时他那腐烂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会成为结案的关键。   真是矛盾的想法,是不是?可人类本就是一种矛盾的生物,既然身为他们中的一员生活在这世上,那我矛盾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梦里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来着?他想起了一张朦胧的脸,像极了夜队的那个弟弟,那人据说是个写网文的,实际就是个无业游民吧?不过黑影心里清楚,那个人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是灵界组织雨色深红中的一名送葬者。   怎样都好啦……为什么他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黑影摇了摇头,把这无趣的想法甩到一边。反正梦就只是梦而已,梦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哪怕擎天柱和绿巨人在他的梦里举办了婚礼也没什么奇怪的。   今天他来到这里,是为了办一件重要的事。为此他特意穿上了一身“绝对不会被人认出来”的装扮,稍显臃肿的黑色外套下配着兜帽,墨镜口罩一应俱全。虽说这样看起来有些怪异,因此也在进门时被那个傻保安盯了几眼。但能住在香郡兰庭中的人本就非富即贵,他又开着一辆晃眼的法拉利跑车,或许是某个小明星也说不定,那这么打扮也说得通了。   黑影当然不是天生就叫黑影,谁会起这么个怪名儿呢?他的本名叫作史强,一个普普通通、毫无特点的名字。这样的名字如果放到小说里,多半是被主角一拳打晕的混混龙套,或是班上一个出场次数不超过五的路人同学。   可在这里,他既是一名刑警,也是一位颇有天分的灵咒师。而他今晚动用的,是后面这一重身份。   他把法拉利停在一条阴暗的小道上,这里最方便监视。从后视镜中,他看到一条似曾相识的影子走进了小区内的超市。在仔细观察确认过之后,黑影便做好了“出动”的准备。   他要杀的那个人名叫钟建华,是他心仪的女人纪婉姝的丈夫。但这并不只是一起简单的情杀,至少黑影自己的心里是这么想的。他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爱人。   没错,如果这个钟建华继续活下去,纪婉姝就没办法实现她的心愿。她的心地太过善良柔软,所以她不忍心对他人下狠手,即便是这个人渣!   那么,必须要有人来帮她做出决断,必须要有人以自我为代价,来走出关键的第一步,好让她下定决心!   有人会说,你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去帮助一个不爱你的女人,值得吗?黑影会告诉他,毫无疑问是值得的。在这世上,男人生来就是为了受苦的,而女人不是。因此他会为了自己的所爱之人付出一切,在所不惜。   在一般人看来,这想法无疑是畸形的,怪异的,但黑影当然不会受旁人的想法左右。他转过头去盯紧了他的目标,钟建华已经在超市柜台结账了。   那家伙每天晚上回家,都会在超市里为妻子买一瓶新鲜牛奶,日日如此,从不间断,因此而被传为一桩美谈。   但黑影心里清楚,那家伙就只是个虚伪的小人而已!他大摇大摆地在外面这条道上走过,每当遇到别人询问,就会告诉他们,这是给他的妻子买的。他收获了别人的夸奖与赞美,但等他回到他的别墅之后,便会原形毕露,大刺刺地往沙发上一躺,牛奶瓶一丢,心安理得地看着妻子在厨房里忙里忙外,为他端上精美的菜肴。   黑影的心里燃起了一股无名怒火,如果有别人知道,一定会说他这只是单纯的嫉妒而已。   钟建华付过了钱,转身走出超市,渐渐接近了黑影所在的这辆车。他一手装在口袋里,另一手则掏出了电话,跟人“哇啦哇啦”聊着些什么事情。   黑影并没有用心去听,他也不会在意。   钟建华从车旁走过,眼看着就要进入前面那两幢别墅中间夹着的一条小道中。那里是黑影预定的下手地点。他早就调查过,这两户人家都会在五一假期期间出门旅行,选在那里动手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黑影悄悄打开车门,没有惊动前面那个男人。然而双脚踩在地面上的一瞬间,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好像哪里有些不对?   什么不对?哪里不对?   黑影找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他犹犹豫豫地看着前方钟建华的背影,伸手往怀里掏摸着,然而……   诶?我的引路灯呢?!   引路灯是以单人为目标的强劲灵咒,通过一盏附灵的纸灯笼来将怨灵引导至目标身边进行杀害。其最大的缺点是会严重消耗施咒者的体力,距离越远,消耗越多。同时,纸灯笼在接近目标时,也会受到风向等因素的影响。故而对使用环境有一些限制。   如果不是想不到其它的办法,黑影本没有必要使用它。   明明要用灵咒,却一定要到现场来施放,以一名灵咒师而言,这是一种相当愚蠢的行为。但是,考虑到自己如今极差的身体状况,黑影十分担心过量的体力消耗会让自己直接一命呜呼。   另外,他也必须要将引路灯追上钟建华的时机确定在那条小巷子里。否则的话,会不会被人发现倒还是小事,万一引路灯跟着那男人一路回了家,把怨灵也引入了那个家庭中的话……   要是纪婉姝出了什么事,黑影死都无法瞑目。   可他分明记得自己出门时携带了需要使用的纸灯笼啊,为什么现在找不到了?   眼看着前方的钟建华已经挂断了电话,马上就要走进小巷里面。黑影使劲咬了咬牙,他赶紧闷头追了上去。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没有引路灯,干脆就用些“土办法”,只要事后把痕迹消去就行了!   他走得很快,却几乎没有发出什么脚步声。钟建华也是个大意的人,他根本想不到会有人放着好好的节假日不休息,跑到这里来找他的麻烦。直到两人走到小巷中段,黑影已经在他身后两步的距离了,他才“咦”了一声,转过头来。   说时迟那时快,黑影两手如鹰爪般迅速出击,扼住了钟建华的咽喉。他手上灵巧地一使力,就要把男人的脖子扭断!   但是——   “你是谁?!你——”   黑影心下一惊,险些被钟建华逃了出去。他被病痛折磨了长达一年的身体在此时显出了弊端,明明身上的肌肉还块垒分明,却有种使不出力气的感觉。   混蛋!黑影心中发急。怎么能让你……   他动用了浑身的力量,加上自己的体重,使劲把钟建华压倒在地,两手狠命掐住这男人的脖子,让他无法呼吸。在他的压迫之下,钟建华的脸色由红变紫,他的身体抽搐起来,挣扎的力量也渐渐变小。   几分钟后,黑影身下的男人便再也不动弹了。   黑影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爬起身来,只感觉脚步不稳,只能靠在墙上才能勉强站立。   哼,跟我斗!   他得意地盯着地上已经没了声息的男人。   谁让你对纪婉姝不好的!活该你遭这样的报应!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转过头去,望着小巷那一头灯火通明的别墅,他心爱的女人此时应该就在厨房里,系着围裙,哼着动听的调子。想象着那样的画面,黑影的心中半是甜蜜,半是苦涩。   突然之间响起的手机铃声惊扰了夜的寂静,也打断了他的思绪。黑影大惊失色。他刚才好不容易才把钟建华杀死,并没有惊动他人,可现在手机铃声一响,万一被人注意到的话……   该死的!我不是早把手机关机了吗?难道是忘了?怎么会偏偏在这个时候给我搞出些幺蛾子?!   他赶紧在身上左摸右掏,最后总算在外套侧面的口袋里摸出了手机。上面显示的联系人是三个字——   “张裕明”。   黑影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现在他应该立刻把电话挂掉才对。但不知为何,看着那熟悉的三个字眼,他的脑海之中一阵恍惚。   眼镜?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胡说,他什么时候死了?   就在6号晚上,是……我亲手杀了他……   荒谬!无稽之谈!今天才1号呢!再说我怎么可能会杀眼镜?我怎么可能会……   有些声音在他的脑海里争吵起来。黑影晃了一下脑袋。鬼使神差地,他按下了接听键。   “喂?”他缓缓地把手机压在侧脸上,“是……眼镜吧?”   电话那头沉默着,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黑影问了两遍之后,他才听到了嘶哑的回应:   “大史……快跑……”   “什么?”   “小心……”   “什么?眼镜你没事儿吧?你说话清楚一点,我听不清!小心什么?”   “小心……你的后面……”   我的后面?   黑影突然愣住了。   他想起了自己刚刚下车时,那种怪异的感觉。当时他认为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景象中有什么不对,但却没有想清楚是在哪里。现在他好像隐隐有些明白了。   是牛奶!   钟建华的手中没有拿牛奶!   成瓶的牛奶当然不可能放在口袋里,所以那家伙今天应该是根本就没买牛奶!   可是……可是我明明看到他在超市前台那儿付钱了呀。如果他没买牛奶,那他今天买了些什么?   呼呼的风声自身后传来,黑影心有所感,他迅捷地转过了身。   一瞬间,腹中传来了冰凉的感觉。   钟建华那本应死去的身体,此刻居然就站在他的面前。这死尸双目圆瞪,鼻眼歪斜,舌头外吐,口中却发出了“呵呵”嘲讽的笑声。   他的手中握着一把崭新的裁纸刀,锋利的刀刃透过了厚厚的外套,此刻就扎在黑影的身体里。   “混蛋东西……”   口中弥漫着甜腥的气息。黑影挥动了拳头。他一拳拳打在钟建华的脑袋上,生生将那头颅砸得断向了一遍。   他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凉,但他仍坚持着支撑着,先把钟建华的尸体踩倒在地。   “哼……哼哼……跟我……斗……”   黑影贴着墙壁,他庞大的身躯缓缓滑坐在地。裁纸刀上沁出了红色的血珠。   他歪着脑袋,看向那幢别墅,灯火在他的视野中变得模糊。他的思绪仿佛透过了墙壁与窗户,里面的那个女人向他露出了温暖的笑容。   ……   史强的身体从油漆罐上滚落下来,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但他的面色并不显惊骇,而是温和得有如进入沉睡的孩子。   但夜深知道他不会再清醒过来。今天不会,明天不会,永远也不会了。   终究还是做不到吗……   夜深发出悠长的叹息。   江风之中,复数的警笛声朝着这边渐渐接近过来了。 尾声 选择   自5月1日起,以华彩集团的创始人与董事长钟建华之死为,持续了半月之久的连续凶杀案,在确认为凶手的史强自杀之后落下了帷幕。   史强确实在他的邮箱中留下了一封坦白书,他编造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理由作为杀人动机,而关于杀人手段,他则声称自己研制出了一种毒药,但为了避免秘方落入小人之手,他决定不予公开。   ……扯淡的功夫真是让夜深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然有人会提出质疑,但这些人却也无法解释唐东升等人究竟是被什么方法杀死。再加上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一说法,因此大多数人决定接受这种解释。此后的几周内,新闻媒体上不断登出对一些“专家”的采访,看他们信誓旦旦有理有据地解析史强毒药中的化学组成与杀人原理,夜深每次都不得不忍住自己想要笑出声的冲动。   当然,史强的死亡并不代表着一切的结束,与他相关的所有人几乎都在这起事件中受到了波及。首当其冲的应属夜深的大哥夜永咲,身为该起案件的负责人,同时也是史强的直属上级,夜永咲难辞其咎。如果他只是个一般警察,至少也该引咎辞职才能平息众怒。然而……   尽管夜深身为弟弟说出这种话不太合适,但他还是不得不感叹一声,身后有人帮衬着就是好过。   使用普通的方法当然没可能将这起事件消弭于无形,但稍微控制一下舆论走向,转移大众的视线还是蛮容易的。   而在这个过程中,夜深则被那人当作“工具”使用了一把。最后出现在史强自杀现场的他被刻画出了一个“聪明绝顶的业余侦探”的形象,于是他的身份被好事者迅速扒开。   身为官宦之家的二公子,却和父亲相处极差,因而自谋生路成为一名小说写手,同时帮助警察解决事件——这样的设定放到小说里或许有些老套,但放在现实中却无疑能勾起人们强烈的好奇心。一时间新闻中纷纷扬扬讲的全是他的事,网络采访他也被逼无奈参加了两次,没想到纪婉姝和三舅梅纯业居然一语成谶,他真的被吹捧成了“大侦探”、“大作家”,此间种种搞得他不堪其扰。   不过从“好”的方面来看,他那本没啥水准的小说居然也因此而水涨船高,一时间吸引了不少追捧者,弄得他哭笑不得。   他当然知道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是谁。除了他那跟他不对路的老爹夜霖之外,根本想不到别人。   他向来讨厌父亲这种擅自掌控他人生活的做法,但这一次,为了大哥,他却并未反对。   夜永咲从小就把警察这一职业当作自己的梦想,而这世上能够牢牢把梦想抓在手中的成年人可并不多见。夜深不敢想象,如果大哥被迫离开那里,他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因此夜深决定妥协。   当然也有一些多事的小报非要拿这两兄弟做个对比,但那又怎样呢?兄长虽然有失察之过,但人家弟弟好好地把事件解决了啊。说到底人家是一家人,你们还非要看人家兄弟阋墙大义灭亲是咋的?   此外,尽管夜深答应史强,不会把纪婉姝牵连进来。但还是有些新闻业者挖空心思调查出了史强和纪婉姝的关系,为此应该给她造成了一些麻烦。至于这其中有没有父亲的授意,夜深就不甚了解了。不过那个聪明的女人并没有试图反抗,而是沉默着接受了质疑。反正从夜深后来的了解来看,她如今仍然稳居在华彩的最高位,显然是利用她自己的手段完美地化解掉了所有攻击。   活在这世间的大众对于无关之事往往都只有三分钟热度,五六月间,远东乒乓球界又发生了几件值得爆料的新闻,自此便再也没有人关注西南一角发生的这件“小事”了。   反正人家凶手都已经伏诛了,普通人的日子,该往下过还得往下过,想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当然,对于有些人来说,这伤痛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过去的。钟家人也是,张裕明的家人也是,史所长也是……夜深断断续续听说了一些和他们相关的事情。但他也不打算再去关注。这起事件同样搞得他身心俱疲,不如就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吧。   夜永咲在内部受到了一些什么处罚,夜深了解得不细。反正就他所见,大哥虽然消沉了一段时间,却还稳稳当当地坐在他的位置上。   对于“某些事情”,夜永咲并没有责怪夜深,夜深已经完成了他的承诺,帮助警察将这起事件了结,尽管方法有些令人无法接受,但他既然从一开始就答应了夜深的条件,事到如今也不好再说什么。   五月底,夜家三兄妹在大哥的邀请下去他家中吃了一顿晚餐,大嫂的手艺果然不是吹出来的。只可惜桌上的三人只吃了一点便开始拼命往嘴里灌酒,两个男人加上夜永咭,三人互不相让。喝着喝着,不知因为什么,他们争吵起来,接着夜永咲和夜深突兀地挥动拳头厮打在一起,永咭随后也加入了战局,三人打得难解难分。大嫂也不劝说也不拉架,只是坐在一边默默地流泪。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气喘吁吁地停止,继续喝酒,一直喝到大哥开始呕吐,嫂子才扶他进屋去休息。   一场“饭局”就此结束。夜深和妹妹在客厅抱在一起打了地铺,为此他第二天早晨挨了永咭好几脚。   夜深虽然已经锻炼了一年,但在三人之中仍然偏弱,两只眼睛都被打得乌青。夜永咲捂着胸口声称肋骨疼,过两天得去医院看看。许是两个哥哥虽然喝醉了但仍然保留了一点意识,都没敢伤害妹妹,因此永咭身上倒是毫发无损。   现在她正大刺刺地坐在沙发上嗑着瓜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大嫂给两位哥哥上药。   “我靠……”夜永咲嘶嘶地倒吸着凉气,他瞪着弟弟,“你打得可真狠,我干你二大爷的!”   他好像忘了夜深跟他是一家人。不过也没差,反正他们老爹是独苗。   “彼此彼此。”夜深指着自己的一双熊猫眼,大哥哼笑一声。   “你比以前能打了,最近有锻炼吗?”   “嗯……”夜深思忖了一下,却突然想起一茬,“大哥,要不……你有空帮我训练一下吧?”   “什么?”   “我……”夜深斟酌了一下语句,说道,“我有一个想要打倒的目标。”   与其说“想要打倒”,不如说“无论如何都必须打倒”更加合适一些。但那么说的话,大哥恐怕会很担心。夜深怕他会刨根问底。   大哥疑惑地望了他一会儿。   “行啊。”   “那就一言为定了。”   夜深要打败的目标是谁呢?   除了陆天鸣之外当然不会再有别人。   史强的那柄匕首到了夜深手里,他本来习惯性地想要将之“上交”,但却被乐正唯劝阻了。据她的说法,这匕首的附灵效果应该和断灵眼差不多,但以武器来讲,又比杀虫剂顺手几分,夜深用着正合适。而蓄水池里已经收藏有相似的灵具,就算他交上去,也不会给他“加分”。   这话有几分道理,于是夜深决定听从。   但五月下旬有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给秦瑶歌申请药品的流程在陆天鸣那一关终于被“通过”了,情况顺利的话,六月底药物就可以被配送到医疗区。看来这就是齐思诚上回说的那件“好事”。   夜深也不知是他的功绩确实达到了让陆天鸣无法忽视的程度,还是那家伙一时发了善心,但即便加上史强对那个人的评价,也不足以扭转陆天鸣在他心中的形象。   还好,陆天鸣并没有因史强的死亡而来找他的麻烦。但他在信息部门里又发了一次脾气。现在已经可以证明未来视界的几次问题都和史强有关,而史强又是被他擅自带进核心区域的,可他却把这一切归罪于信息部门监察不利。他的独断专行和这死鸭子嘴硬的做法搞得信息部门怨声载道,几乎可与索尼相比了。   而另一边,一年来夜深这个通灵眼却成功完成了不少任务,再加上新闻媒体最近对他的追捧,让他在蓄水池中也攒下了不少名望。前两天他在地下一层用餐时,还有两个在一层工作的普通职员羞羞答答地来找他要签名呢。   也许这意味着他终于站稳了脚跟?   可他心里清楚,尽管史强的死亡使得从去年六月起至今的许多谜团都终于解开,但这并没有给他的处境带来多大的改善,仍有更多的麻烦横亘在他的面前。   史强说乐正唯是在欺骗夜深,雨色深红并没有足以治愈秦瑶歌的医疗技术,这一点夜深还有些怀疑,但他心中实际已经有些认同了。史强也是因阴气入体而放弃治疗的。以他和陆天鸣的关系,如果有得治,只要他说出来,陆天鸣应该不会坐视不理。而史强连提都没提,或许正是因为他明知道雨色深红没这个本事。   另外,关于他最后所说的那个“守夜人”,夜深试着在蓄水池中查了一些资料。有些地方确实提到了这个名字,但无论哪里都找不到详细的介绍,好像这个名字是雨色深红的一个“禁忌”一般。   也许之后……他得问问队伍里的其他人……   虽然这么想过,但他也有一些顾虑,因此暂时还没有付诸行动。   时光流逝,转眼间六月也已经走到了尽头,这期间夜深又出了三次任务,其中一次和高新分局的案件扯上了关系。就他来看,那些家伙们“恢复”得不错,据说队里每个人都请了几天假。别人他还不了解,但谢凌依在床上狂睡了三天,醒来之后就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了。其他人应该也是差不多的状态吧?   6月25日这天是周末,谢凌依抓着上铺床边的护栏,用一脸可怜兮兮的神色望着夜深,显然是有什么话想说。   这么说来他们“同居”也将有一整年了。   “什么事?”夜深淡淡地瞟了她一眼。   “嘿嘿……”谢凌依发出傻笑,她转了转眼珠,说道,“夜深老大夜深老大,你写那本书好像最近出名了诶,叫什么名字?也推荐给我看看吧?”   之前风头正盛的时候你不问,这会儿都没人关注了你又蹦出来?   虽然心里这么想了一下,但夜深其实明白谢凌依的心思。于是他答道:   “《夜笔噬魂录》。”   “哦哦,我这就搜一下诶诶诶诶诶诶你说叫啥?!”   她从欢快地点头答应到发出尖叫,中间连半点儿过渡都没有。   夜深揉了揉耳朵,抱怨道:“你神经啊?怎么,是不是发现这本书你一直在追?”   谢凌依傻傻地点了点头:“你咋知道的?怎么这么巧啊?”   “巧个毛线!你不是经常看网文的人吧?这本书是谁介绍给你的?”   “是学长。”谢凌依老实地答道。   “那你觉得我大哥像是会看网文的呃那种人吗?”夜深白了他一眼,“你说他又是怎么知道这部小说的?”   可不正是这么简单的关系线么?   谢凌依涨红了脸。想起自己过去一年来就躺在下铺等更新,看到精彩的剧情和好笑的桥段还忍不住爬起来跟夜深分享……这丢人可丢大了,人家原作者就坐在上铺等着看她的笑话呢。   她讷讷地缩了回去,一会儿又忍不住哭丧着脸跳起来:“你都不跟我说一声!”   “有必要么?”夜深耸了耸肩,“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再不说我可就不听了!”   “哎哎别别别别!”谢凌依慌张地摆着两手,她又露出一副讨好的笑容,“夜深,你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6月25日。”   “那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谢凌依笑得阳光灿烂。   “你的生日。”夜深不假思索地答道。   没有留成悬念,谢凌依眨巴了一下眼睛:“你咋知道?”   废话么。夜深心想。去年我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就把你这个人从头到尾调查了一遍,你的资料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当然他不能这样告诉谢凌依,只好说:“想想我们都在一起住了一年了吧?你觉得你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是想要生日礼物,还是想邀请我去开Party?有什么话就直说,今天我很闲,陪你一下也并无不可。”   谢凌依闻言脸红了一下,她不好意思地对着手指:“呃……你的生日我就不知道,你告诉我呀,我也会好好记住的……下次我也帮你庆生啊……”   “那你恐怕要等一年了。”夜深说,“我生日在6月17日。”   谢凌依噎了一下。   “就上周啊?!”   “是啊,刚过。”   “你怎么都不说一声?!”谢凌依大喊大叫起来。   “有那个必要吗?”夜深冷哼一声,“我记得我去年就告诉过你,我已经有好多年不过生日了吧?今年当然也一样。”   “呜呜呜呜……”谢凌依可怜巴巴地哼哼着,像是受了欺负的小毛孩。   夜深又瞥了她一眼:“有什么要求就快提,趁着我好说话。再过一会儿我改了主意,那你后悔可就晚了。”   “哦,哦!”   一听这话,谢凌依又来了精神,她小鸡啄米般点着头说道:“今晚我要去永咭那儿吃饭,学长还有队里的人也会去,你也一起来吧?”   “准了,还有什么吗?”   “嗯……等下我想去天府步行街逛逛,你能不能陪我一下?”   “准了。”   “步行街那儿最近好像新开了一家服装店,听说挺火的……”   “如果价钱在我的可接受范围内的话,就给你买。”夜深利落地答应着。   谢凌依愣了一下,接着拼命摆着手叫道:“不用不用不用不用!这太破费了!我只是想去看看……”   “无所谓。”夜深说道,“最近因为这一波宣传让我稍微赚了点钱。这一年来受了你不少帮助,送件礼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凌依极力想要掩饰自己的激动,却还是乐开了花。   ……   下午三点多,两人逛到了谢凌依所说的那家成衣店,从外面来看,里面人头攒动,确实有些“火”的样子。   可这样一来还怎么挑衣服?   夜深皱着眉头在外面抱起双臂,头顶崭新清丽的招牌上只写着一个字:   婉。   ……不知为何他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当然,谢凌依这家伙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她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便拉着夜深往人堆里面挤过去。然而,店里虽然看似拥挤,但行动起来倒没什么阻碍,因为实际展示出来的成衣并不太多。大部分人都挤在一个角落里,最中间围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滔滔不绝地解说着什么。   那个女人……看着好像有点儿眼熟?   夜深认为这应该不是他的错觉。   可还不等他多想,身旁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啊,夜先生,怎么有空到这里来转悠呢?”   这个声音……   夜深转过头去,贵妇人般优雅走来的纪婉姝正笑意吟吟地望着他。   “哎,纪小姐?”谢凌依从夜深旁边探出头来,一脸错愕,“怎么这么巧,您也在这儿?”   “别犯蠢了。”夜深叹了口气,“你来之前都没调查清楚,这就是人家的店吧?”   “嗯。这是我们华彩的一个新试点。”纪婉姝抿着嘴唇微笑道,“侦探先生您最近可是风头一时无两啊……您能赏光来我这儿,小店可是蓬荜生辉呢!”   这过于肉麻的夸奖怪让人不好意思的。夜深冷哼了一声,目光却和跟在纪婉姝身后的那个女人对个正着。牧流心看他的眼神可就没纪婉姝这么友好了,那样子活像是等纪婉姝一声令下她就会扑上来把他活活咬死似的。夜深打了个冷颤,饶是他“久经战阵”,这会儿也不由得有点儿犯怂,赶紧转移了话题。   “那位小姐是……”   他指着人群中的那个女人。   “啊,是我们新招收的设计师,是一位朋友推荐给我的。”纪婉姝介绍道,“她的风格和灵感都很棒,只是没有经过专业的培训。我先让她在这家店里直接面对客人,积累一些经验。过去我在锝阳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一位朋友推荐……”夜深轻声念叨着,他以探询的目光望向纪婉姝。   这女人神色未变:“是的,她确实非常有天分。”   这番问答听起来驴唇不对马嘴。两人就这么相互凝视。   良久,夜深深深叹了口气。   “我一直认为,只有美好的过程与同样美好的结果组合在一起,才能够真正达到‘完美’的境界。可如果那过程终究无法尽如人意,那么即便只有一个美好的结果,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吧?”   纪婉姝微微眯起眼睛。   谢凌依听着这两人打了半天的哑谜,听得云里雾里,正打算插一句嘴,却突然听得对面的纪婉姝笑问道:   “话说起来,夜先生和谢小姐是一对情侣吗?”   “啊,您还记得我啊?”谢凌依正沾沾自喜地笑着,突然感觉有点儿不对头,连忙又摆起手来,“啊不不不不不是不是!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今天我过生日,所以他陪我来逛一下街!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她这个左右摆手的动作显得特别可爱,夜深都不记得她今天是第几次这么做了。   只是……谢凌依在解释过后,红着脸偷偷瞄了夜深一眼,这他就完全没有注意到了。   “是这样啊……”   纪婉姝点着头,露出了俏皮的笑容,她转头朝着人群中喊了一声:“喻姐,麻烦这边来一下!”   那正在说话的女性跟周围的人们告了个罪,快步走了过来。   “纪总,什么事?”   “这位……”纪婉姝指着谢凌依说道,“是我的一个朋友,她今天过生日,麻烦你专门帮她设计一套服装,回头送到府上去,算是我送她的生日礼物。一切开销记在我这里。”   那姓喻的女人还没有说话,谢凌依却激动地结巴了:“啊啊啊啊啊不用不用不用不用!太太太太太太太麻烦您了!还专门为我这种——”   她话没说完,就被那满脸喜意的女人强硬地拖走了。纪婉姝向着夜深微微欠身,同样离去,不带半点讨好之意。   夜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出了这家装修精美典雅的店铺。   和这世上的大多数男人一样,他一丁点都不喜欢逛街。反正谢凌依被人拉去看衣服也丢不了,还省了他买礼物的事呢。   于是他在街边逛了一圈,心里思索琢磨着的,果然还是那些让人烦心的事。   纪婉姝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呢?她究竟是如史强所说的那样真挚美好的女性,还是夜深所想的那种善于演戏蒙蔽他人的女人呢?她的人生中究竟有几分真?又有几分情呢?   我还想这些做什么?如今怎样都已经无所谓了吧……   他叹息一声。   据说史强在离世前,将自己做警察这些年攒下的一点为数不多的积蓄都捐给了一个偏远的山区。谢凌依告诉他这件事时,感慨道:   “或许他终究是想要做一个好人的吧?只是不知该从何做起……”   夜深当时是什么反应呢?他记得自己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世上再恶的人也会有行善的时候,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成了一个善人。   可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能说什么呢?   他真的了解史强吗?他能够窥见那个男人的真实,明辨他的善有几分,恶有几何吗?   人类的眼睛是无法直达他人的内心的,他们永远都只能看到表面。   可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人活一辈子,如果能够真正将他人的表面解读透彻,那便已经可以称作是一项了不得的成就了。   还能够苛求些什么呢?   对于活在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只需要知道史强是一个杀人凶手,而不用在乎他是否受人利用,也不用在乎他是否善念尚存,他们只在乎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这便已经足够。简单的事物更能够使人倾心,夜深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反正他已经死去,而这世界对于死者总是善待的,一切纷纷扰扰都与他们再无关系。   他走到街对面的一个卖书的地摊上,摆摊的是一位发花鬓白的老婆婆,明明已是盛夏,她却穿着破旧的袄子,坐在地上满脸希冀地望着夜深。   夜深低着头,他看到了摊位边缘的一套两本书,是东野圭吾的《白夜行》和《幻夜》。这书他之前曾拥有过一套,但后来因出借而遗失了。作为一名书籍收藏爱好者,他一直都想着重新弄一套来。   但这两本……   他看着地摊上的书本。他可是多年的老书虫了,现在他可以断言——   毫无疑问是盗版的。   于是他抬起头来,看向炎炎夏日的上空。他幻想着那天空之外有一方小小的屏幕,屏幕前有一个家伙正坐在椅子上,抓耳挠腮苦思冥想。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写下去,是买还是不买呢?买了的话就是违背原则,不买的话就是缺乏善心。无论哪种选择都可能会为人所诟病。   夜深事不关己地站在那里,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   喂,到你了,快点啊。   你要选哪一边呢?   ……   其四-梦语无声,完。   《雨色深红》第一卷——“来者是谁”卷,完。   ……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