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祯娘传》作者:夏天的绿 文案: 既有如此美貌 何必再有如此才华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祯娘 ┃ 配角:周世泽、顾周氏 ┃ 其它:家长里短、爱情、古代生活 第1章   刚刚阳春三月,正是春和景明的时候,傍晚时分夕阳西下,瑰丽的霞光布满云彩之上。太仓城内柳树巷子顾家大宅门户紧闭,这时候顾家二掌柜苗延龄坐了马车紧赶慢赶过来了,这倒是让门口的小厮一个个纳罕——正是晚饭时候,什么事情不能明日说,倒是让这位一向稳重的二掌柜这般心急火燎!   不过想来也只能是生意上的事儿,这就不是他们这些下仆该多想的了。于是一个个满脸堆笑地去问好:“苗掌柜大好!可有几日不见掌柜了!最近给太太忙什么营生?只怕不是小生意喱!”   苗延龄下了马车,平常他就是不多话也会与这些小厮说几句——毕竟宰相门前七品官,东家家里看门的,不见得要多客气,但是总归也不能得罪。谁知道他们有没有一个在太太小姐跟前服侍的奶妈妈做老娘,或者有一个姊妹在上头正做得用大丫头。虽说太太小姐不是那等因着一点耳边风就多想的,但是当初在学里可学过‘人际’,这还是要谨慎!   但是今日苗延龄却是一句话也不多说了,小厮才打开了侧门,他就蹿了进去。当即跨过一道道门,直往正院里去。待到正院里一个红裙绿袄的小丫鬟个打起书房的帘子,他才嚎啕痛哭:“太太!我实在对不住您!”   顾太太本在与管家媳妇袁二家的盘账,旁边是大丫鬟碧桃正在打算盘。苗延龄这突然一下闯进来实在是吓了众人一跳,顾太太手上的一支毛笔也跌落在了地上。只是此时却顾不得这些小处,苗延龄如今是五十出头的人了,虽然人的精气神十分好,但是也是两鬓斑白的。顾太太一向对这个年纪比自己还长的二掌柜十分尊敬,此时见他一下跪倒在地磕头不停,心里哪里过得,立刻让丫鬟翠袖和红衣搀他起来。   但是苗延龄却不肯,只是道:“我实在对不住太太!刚刚才听说了,前日在花枝巷子收来的徽宗皇帝《池塘晚秋图》竟然是画院本!还有衡山居士的《春山图》竟然文三桥的手笔!这一共花了五千两银子,都是白赔了!太太这些年是如何厚待我的,当初要不是太太高义只怕我就死在苏州了,如今却把事情办成了这个样子!我不如死了!”   顾家有几项大生意,其中之一就是开当铺,这二掌柜苗延龄是专管当铺的一应事情的。不只是经营上十分老到,就是金石鉴赏上在这太仓也是十分有名气的。所以但凡是大宗的古玩,除了各个供奉看过外,他也要亲自掌眼的。   以往从不出错,这一回花枝巷子的败家子为了还赌债要把最后的家底也送进当铺了——他老子当年在太仓书画赏玩这个行当也有些名气。各种珍贵的书籍包括一些宋刻本也有不少,还有一些压箱底的书画,虽然之前已经陆陆续续被败家子卖了不少了。但是烂船还有三斤钉,这一回算是最后一回出卖了,自然还是有一些好东西的。所以苗延龄依旧亲自出手了,却没想到一下子就错了两回了。   这回买回来的东西里就数这两样最值钱,占了价值的一半了,却没想到都是代笔的,这样损失可大了,苗延龄一直带着报恩的心情给顾家做事儿,出了这样的事情,心里自然格外难受——甚至他知道也是太太小姐吩咐了不让人告诉他,免得他心里愧疚!可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发不好过了,才刚知道,也顾不得时辰就来了柳树巷子负荆请罪。   顾太太本就不欲苗延龄知道这件事,她哪里是怪罪苗延龄的,尊敬爱惜还来不及呢!见他这个样子,赶忙道:“嗳!苗掌柜这也太过了!您在咱顾家是多大的功劳?不过是几千两银子的书画罢了,哪至于这般?况且也不听祯娘说了,那《池塘晚秋图》是第一等精致的画院本,又有徽宗的亲印,以假乱真呢!至于《春山图》那是文三桥的精品——我虽一直扯不清这些人谁是谁,但是祯娘不是说了,这文三桥本就不简单,他代笔的也值许多银子!”   苗延龄晓得自家这位东家不懂这些,顾太太当年不过是盛国公府丫鬟出身,粗认得几个字,最擅长的是算账。如今做了主母,但是也就是跟着先大人认了一些字,看过三百千罢了,但是说起金石之类,那就是一窍不通了。   但是顾太太不懂,苗延龄如何不明白,立刻急道:“太太!精品又如何!代笔,那就是假的!就比那些赝品强出一线罢了,说到底还是假凤虚凰!银子上差得远了。若是真的,这两件东西少说也能卖出万把两银子,如今封顶了也就是七八百两!”   这也是真话,昨日伙计把花枝巷子里新得的东西的精品送来——这是因为家里小姐最爱这些。每回收来这些东西,总要她过一过眼才是。若有小姐心爱的,那就不用提发卖了,自然是留给小姐赏玩。只有那等小姐兴趣不大的,才会送还当铺。   这样说来‘小姐’又是何人?这顾家只有一位小姐,姓顾名祯娘,才十二岁,但是在家里已经有些说一不二的架势了,上下都服她。她生□□琴棋书画这些,在书画鉴赏上就是苗延龄也说一句‘天纵之才’,是甘拜下风的。   但是昨日送来的书画,她最先看的就是这两幅。先头还格外欢喜,家里衡山居士的书画有两幅,但是徽宗的就只有一副字了。至于画作,则是只有画院本。这一回有了真品,如何不开心,但是后头就笑容没了。   这位小姐仔仔细细看了两盏茶的时候才对丫鬟道:“可惜的很,这也不过是一幅画院本。‘繁细不分,浓淡一色,焦墨丛集处,自成一家,不蹈古人轨辙’这才是徽宗皇帝画作,这一点就不像了,再有构图也是,笔法朴拙而略带放逸,苹叶竟然侧立,这可不合情理。至于上头书法,更不必提了,文句都不通顺,再仿送人笔迹也是枉然!”   之后又评了《春山图》依旧是代笔之作,实在扫兴,只得淡淡吩咐::“告知太太,就说这两幅画都是代笔的,别当真迹放出去,砸了自家招牌。罢了!最近就先放在我这儿,只说我赏玩几日。等哪一日苗掌柜外头办事去了,再拿出来叫人出手,这消息可不许透露!”   不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小姐这一番说辞,屋子里上上下下都听见了。又与顾太太房里一说,还有什么不知的,苗延龄自然也就很快知晓了。如今正悔不当初,在顾太太跟前跪着呢!   顾太太不知如何劝说他,正为难的时候,外头打帘子的丫鬟又打开了帘子,大声道:“大小姐来了!”   可不是,正是顾家大小姐顾祯娘到了!苗延龄正低头跪着,心里愧疚,都不敢抬头看东家大小姐。于是只听见一阵步履声,是好些丫鬟婆子拥簇着大小姐过来了。经过苗延龄身边停了一下,苗延龄只看见最前面的一只裙角和一双绣鞋。   裙子自然光华灿烂,是如今江南最时兴的样子,叫‘流金裙’,一层套一层,每一层只露出一掌宽的样子,尽可能展示最多的花样。这样的裙子做起来耗费,但是华丽,江南大户人家的女眷都爱。   但是衣料之类的算什么,那双绣鞋才是真的晃花人眼。周围如何精致的手艺都算不得什么,只是鞋头上各缀了一朵珠花。周围拿红宝石做了花瓣,中心是一颗黄豆大小有着淡淡光晕的珍珠——别人家的小姐戴在头上最好的首饰,东家大小姐却拿来装饰了一双绣鞋!   不过想到东家的家底——这又算得了什么,大小姐就是比如今还金贵十倍又算得了什么。况且不说家底,若是大小姐不配穿这样的鞋子,那世上也没人配穿这样的鞋子了。   “呵,苗掌柜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跪在家里了!这可不好,一个个眼不见?快快扶起来呀!”   一声轻笑,奇怪,不就是一声笑而已,但是由这个少女来,在听着的耳朵里就像一只蝴蝶,轻轻落下,又轻轻扇动翅膀。轻盈漂亮,倒是没办法追究其中的意思了。若是青年人听到了,只怕会想入非非,但是苗延龄也是五十岁上的人了,自然不会这样,反而一下子集中了精神。   当即愧疚道:“大小姐别怪旁人,是我自己没脸起来!我这一回看走了眼,给东家损了一大笔银子,心里恨自己白长了一双眼睛,白经历了这许多东西,竟然跌了这样一个大跟头!”   大小姐又轻轻笑了一声,这才道:“本来我人小,不该说这话,但是东西真假既然是我看出来的,便失了辈分说一句。苗掌柜虽说是我家掌柜,但是兢兢业业近二十年了,真个似亲人一般,就是亲戚也不见得有这个情分。莫说如今只剩两幅画了,就是更麻烦的事儿,我和太太又何至于恼你?”   苗延龄哪里不知,道:“我晓得太太和大小姐都是高义,故意想叫我不知道。但是我既然听说了就不能当作没有的事儿,大小姐一定要让我描赔!”   “不妥!按着规矩来说,典当行里,走了眼就是走了眼,也是东家自己的事儿,从来没得供奉和掌柜描赔的道理。要是真的这般了,谁敢来我家做这个?要我说苗掌柜别再这般难受,您也不是故意的,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多学多看就是了!”   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这位大小姐说话也是极有气势的,原本只肯低头跪着的苗延龄听了这半是宽慰,半是责备的话,这时候才真敢抬头,由丫鬟扶了起来。 第2章   “美女妖且闲,采桑岐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皎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远。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三国时候曹子建是一代文豪,写美人到了后人难及的地步。有一《美女篇》干脆以美女为题,其中种种描述到了让人倾倒的地步,只恨不得亲眼所见。   而苗延龄每回一见东家大小姐总会感叹一回:莫不是昭君复生,杨妃再世?以往说美人也不过就是外头说的厉害,其实也不过是凡俗女子。有时想起古人赞颂美人,也要怀疑一番,世上真有那样的女子?该不是文人墨客用其笔锋,行骗后人吧!   但世上就是真有这般女子的,顾家大小姐顾祯娘伸出手,摇了摇手上的帕子,上头一角的穗子就漾了漾,话中带着笑意:“苗掌柜可别在意这些了,一万两说着多,但是也别忘了咱们只花了五千呢!到时候倒卖出去还能回些本钱。又有这一趟其余的东西也能赚一些——操持得好,并不见得有亏损!”   如今最赚钱的生意之一就是开当铺了,活当得的利钱只怕就和高利贷相当,至于死当更是暴利。而这样的,发败家子的财,简直就是捡钱了。所以虽然亏了这样一大笔,但是靠着其余的扯平也不是不可能。   果然,听了这话,苗延龄的脸色好了很多。他本来就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这下一开导自然好了许多。不过他不擅说些好话,这时候也是沉默的,只在心里暗暗发誓,回去就安排料理,至少这一回不能亏了。   祯娘见他有了一些精气神的样子,这才接着道:“这就对了!其实这有什么?不过是几千两银子的事儿罢了!苗掌柜给我家已经不知赚了多少了!以后与我家依旧是一条心,那不知多少个几千两都赚的来!”   顾太太见事情差不多了,把女儿拉到自己怀里,轻轻摸了摸女儿背,这才笑呵呵道:“可不是这个理!苗掌柜再不用心里多想,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记得你本家侄儿就要自东南财经学院结业了,到时候问问年轻人的心思,最好来咱们家做事!家里始终人手不够呢!”   苗延龄又是感激涕零,道:“太太这是抬爱了!我再太太家做事近二十年,如何行事都看着的,敢说天底下就没有几个更好的东家了。若是对外说,凡是晓得内情的,谁不来?也就是看我这老头子一点积年情分才给那小子机会!实在来说,那不过是什么都不知的愣头青罢了,远比不得那些经历几年的,直接得用!”   自武宗时起,由武宗皇帝倡导建立了一系列学院。其中就包括财经、理工之类。当初筹建这些学院,天下人只当皇帝又要荒唐一回。虽然这些奇技淫巧也要专门建学校,让世人多有评论。但是相比其他荒唐事,这还算是正经了,所以群臣倒也快快办起来了。   到如今也有百多年历史,如今各行各业早就离不开这些学院培养人才。如这东南财经学院,号称财经第一学院,其中出来的人可都抢手的很!但是这也是相对而言的,正如再好的老师也有不好的学生。东南财经学院也不见得个个能找到好东家。   苗延龄在办事也这些年了,行内的道道不可谓不清楚。纵然那些人都算得好的,但是想要找到顾家这样好的去处也是要运气的。况且自己如今也在顾家,正是东家给的大照顾,因此才有那一番不做假的感激。   说定了这件事,顾家也要开饭了,苗延龄极有眼色,立刻就告辞。顾太太虚留了一番,也就罢了,晚间与祯娘道:“苗掌柜实在是是好的,心眼忒实在!”   祯娘有些心不在焉,随意道:“都是娘手上老人了,自然格外好。不过苗掌柜的侄儿要来,娘打算如何安排?”   若只是一个小小伙计,那真是随便哪个铺子一塞就是了。但是作为自家二掌柜的侄子,那自然就应该培养起来,除非真是不堪大用,不然将来家里一定有他一个位子。考虑到这是自己考上东南财经学院的,更大可能不是什么不堪造就的。   顾太太清了清嗓子道:“我想着到时候就让他跟着孟本去奔波‘养珍珠’的事儿,如今摊子还没铺开,也不定要什么都精通的,可以跟着孟本一边学一边做。等到这个事情成了,他也就得用了,能去独当一面办事情了。”   孟本是顾家的三掌柜,本来是和大掌柜武天明一起跑海贸生意的,现下抽调出来做了第三个掌柜,专门给家里办‘养珍珠’的事儿。手底下也带了几个人,但是多个人打下手倒是很好。   虽说‘养珍珠’的生意是两三年前祯娘自己提出来的,但是她这时候倒不显得格外上心,轻轻点点头就算知道了。顾太太晓得自己这个女儿,真真是冰雪聪明的一个,无论什么都是一点就通。但是正因如此,就容易万事不上心。在顾太太看来这应该是一笔做成了就利润极其丰厚的生意,但是祯娘就是不在乎的样子。   或者能让她一直在乎的也就是几样琴棋书画风花雪月的东西,这也是顾太太格外不懂的了。那些纸片玩意儿是能吃还是能喝?实在看不出能有什么趣味。   顾祯娘不晓得自家母亲还有这样一些抱怨,可能知道了也就是一笑而过。这时候只是用完了一点汤水就回了自己院子。   回了自己院子,就有大丫鬟微雨给铺纸磨墨。这也是老规矩了,每回饭后祯娘总是要临帖的。小丫鬟丁香端来热水,祯娘净了净手,就执笔写字。这字帖是卫夫人的,不是真迹,但是在临摹里头的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精品了。祯娘倒是有一幅卫夫人的真迹,但是平日临帖舍不得用,怕不小心染上墨点子,那可就心痛了。   好容易练完字,原本大气都不敢出的丫鬟们才叽叽喳喳地围上来。或者端水洗手,或者端来香茶点心奉上,再不然替这娘捏手捶背。祯娘平常并不算如何严厉,但是她在做读书练字等事情的时候规矩是很大的,底下人都格外小心。   等到伺候一番,也就到了梳洗的时候,沐浴卸妆等事情不必多说。等到这娘坐在梳妆台前头,有两个小丫鬟正拿着干爽的手巾一缕一缕地揩干她的头发。青丝油黑发亮,小丫鬟手上小心翼翼,动作又轻又快。   祯娘并不看这些,只道:“替我拿一册《抱朴子》来。”   大丫头将离立刻放下手中的伙计,去书房拿书。正在整理首饰的丫鬟红豆就笑道:“小姐怎得看这些书了?莫不是要做神仙!”   这娘此时闲散地靠在圈椅中,身上只剩素白的中衣,一条薄毯盖在膝头。其余的青丝委地,披散开来。其中又有眉目如画,只有一句‘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可以形容。伸出一只素白小手来让丫鬟蝉衣染指甲,而这小手居然和蝉衣手上的白玉指甲锉子没什么颜色分别——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红豆忽然就想起了这诗句,可不是这样,仿若天上仙子下凡,不就是自家大小姐。   祯娘不回这话,红豆眼睛一转就说起其他的来:“之前正院里有人说咱们家就要搬到金陵去了,这可是真的?说起来倒是都说的言之凿凿的,但是姐儿不发话,咱们也不晓得是个什么章程,到时候如何预备呢?”   祯娘这时候不再当作没听到了,眼睫毛轻轻抖动了一下,像是两只蝴蝶翩跹。半阖着眼道:“自然是真的,左不过就是这几月的事情,到时候只留下一些人看宅子,其余的都跟着去金陵。”   这是早就定好的,也是时势所迫。实际上顾太太顾周氏和祯娘都不大愿意迁居,毕竟做生意的,好容易在太仓扎根下来,换了新地方可就不好说了。但是没得法子,自家原本在太仓靠的是苏州知府。   苏州知府张仁化娶的是盛国公府如今的国公爷的长女,当初顾太太正是服侍过这位大小姐的。有这样的情分,顾太太就是一个女人也能在本地扎根下来。但是苏州知府如今调任,以后日子就不如如今好过了。   女人当家经商,在本朝武宗之前只怕是凤毛麟角,不说如何艰难了。但是经过‘正统改新’之后,商业大兴,女人也比以前有了更多自由,这女人经商也越来越常见。但是传统礼制依旧是男人的天下,若没有个强力的靠山,顾太太只怕自家产业会麻烦不断。   所以慎重考虑之后打算举家迁居金陵——盛国公府就在金陵,顾太太原本就是如今的国公夫人的丫头。这些年请安问好,联络从没断过,这时候去投奔依靠倒是容易。   至于庇佑的代价,这代价就是把给张仁化的好处给盛国公府吧——现如今商人地位越重了,但是依旧免不得与权贵人家合作。一个能得真金白银,一个能得生意方便,正是两相便宜。 第3章   南朝梁代崔灵思《三礼义宗》中‘仲夏之月’说:“五月芒种为节者,言时可以种有芒之谷,故以芒种为名,芒种节举行祭饯花神之会。”因为芒种节交近农历五月间,故又称‘芒种五月节’。   这芒种五月节习俗颇多,或者安苗,或者煮梅。但是其中有一样对于女儿家最是重要,那便是‘饯花神’,和花朝节‘迎花神’一般,这都是女儿们的节日。特别是在那些大族聚居的内宅,女孩子多,生活无忧虑的,更是以这些节日为庆。   金陵城内,盛国公府,便是这样一户人家。这一日芒种五月节便是上上下下的小姐们都无不打扮得花枝招展,然后按着古礼,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谢,花神退位,须要饯行。   因此,盛国公府未嫁女孩子,从第一个安玉浣起,各个早早起来。先是一起用嫩叶柳条花枝等编出车轿马匹,这是为了让花神上路时乘坐。然后用绫罗绸缎等扎出花朵丝绦之类,每一棵树头,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这样花神一路便见着这些,也是欢喜。   富丽场面不用多说,等到饯别花神之后,各个小姐也不散去,而是在花园里玩乐起来。除了正头小姐,还有她们身边有脸面的大丫鬟,也跟着一起玩。有那投壶的、斗草的、抛毬的、秋千的之类,还有不喜顽的,或弹琴、围棋、画扇子、吟诗、猜谜、垂钧、清谈,各得其乐。   话说众人之中年纪居长,且地位最高的是安玉浣,她是国公爷安保国第二子嫡出长女,此时正在看两个堂妹安玉润和安玉清下棋。棋局正在精彩处,玉清摆出了一个‘倒垂莲’的棋形。   倒垂莲的棋形有名的其中可有许多‘陷阱’,这倒是玉清下围棋时的偏好了——最爱设陷阱,若是遇着不擅棋往往能大胜,若是遇着个行家,那就输的惨淡。说到底,依赖于定式‘设陷阱’也是落了下乘的手法。   不过玉润下棋与玉清一向伯仲之间,所以到底是玉润棋差一着,还是玉清聪明反被聪明误,真是不好说。只见玉润下手‘冲’‘断’——可见她也不是个认输的!这种下法正是把‘倒垂莲’引入最发杂的情形了。只怕玉润的主意是我既然算不清楚了,你也不见得清楚,到时候再看就是,总比坐以待毙强。   玉浣屏气凝神,见两人棋局正在关键时候一时也看住了。这时候正下棋的两人不清楚局面,玉浣也不清楚。她心中微微偏向玉润,但是看形势又直觉得是玉清占着优势,心里有些着急起来。   不过很快她就不用着急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下了几手之后棋盘局面豁然开朗。竟然是玉润占了优势——实际上玉润自己也是晕晕乎乎的,她就是在形势不明里凭手感冲杀了一番,能不能成也只有天知道了,却没想到今日真是自己运道好一些!   这般赢的玉清也不服气,收拢棋子后道:“今日咱们再来一盘!”   玉润赢了一盘,正在兴头上,立刻道:“再来一盘就再来一盘,只是这一回咱们得兴个彩头!不然我可不下,三姐,你来做个见证!”   安玉浣在她这一辈的姊妹里头排行第三,所以刚才这玉润是在叫她来着。正在姐妹三个正嘀嘀咕咕讨论拿什么做彩头的时候。有几个小丫头并老婆子急急忙忙的走来,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太太奶奶们让来请小姐们过去,说是见亲戚。”   玉浣一听就笑道:“这是那里的话?空口白牙就说是家里的亲戚,但是又说不清楚是谁家的,哪里有这个道理!”   其中有一个婆子笑道:“三姑娘的表妹来了一个,说是远嫁许家的那位姑奶奶的女儿,如今一个人来金陵,太太就做主让以后表姑娘住在家里了。还有一位小姐是认得的,咱们家嫁到忠毅伯府的姑奶奶的女儿,去岁来过!今岁和表少爷一起过来给大太太做寿喱!至于别的,有一对姐妹,说是七奶奶的娘家妹子。还有一位小姐,是三太太的娘家侄孙女。另有一位小姐,好大的气派,只是却不晓得是哪个亲戚了。我们这会子还要去请几位奶奶,小姐们先过去罢。”   说着,一径去了。玉润忍不住笑道:“这也是奇怪了,怎得一下子都这个时候来了?平日里一个新姐妹都见不着,今日竟然是见不完的样子!就说大太太的生日,也还有两月呢!怎么他们都凑在一处?”   说到这个一众姊妹都是啧啧称奇,一路议论着往大太太房里去,只见黑压压的一地。打头站着忠毅伯家的媳妇婆子,簇拥着自家小姐李月芝。那李月芝见几个表姐表妹进来,便偷偷眨了眨眼,见着的小姐们俱都抿嘴笑了。   几个女孩子细细听了一回才知真个是天缘凑巧了,这几家来家的人家都是不曾约好的,只不过是路上遇着了,几下说话才知道竟然是为了一家来的!这可不是缘分,于是便路上搭了帮儿,一起互相照料着到了金陵,然后才有今日齐齐来访的事儿!   大太太王夫人听了格外喜欢,笑道:“怪道今日晨间外头喜鸟儿叫了个不住,我心中纳罕今日不过是家里小孩子送花神罢了,能有什么喜的,原来是应在这一处了!”说完与各家叙礼,收了带来的礼物,又命大儿媳万氏下去整治,今日要开席宴客。   在场所有人无不满脸喜色,大太太王夫人就道:“今日来的竟然多是一些女孩子,这可使我可乐!你们不知我如今年纪大了,最爱她们这些鲜嫩的小姑娘。一个个鲜花嫩柳一般,每日在我跟前玩闹一回,我便十分开心了!不然我这年纪,女儿远嫁,儿子又不能常在跟前,谁来与我说话!”   有亲戚中同辈份的就道:“这正是太太的福气呢!这般与孙子孙女们玩乐又有几个太太能有这般?咱们想要这样日子还不能得,还得为着儿孙奔波一回。”   又说了一回,大太太王夫人才转而道:“我家里原先女孩子就不少,不说外人如何夸耀,我自己都觉得少有比得上她们的。只是今日见了一些女孩子才晓得是自己见的少了!”   旁边的二儿媳小王氏便道:“可不是这个理儿!原来我见浣儿就是极好的了,现下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些女孩子个个是一把小水葱,倒衬得我们越发像只烧糊的卷子了!”   大太太笑了起来,啐了她一口道:“好不要脸!你也不想想浣儿如今多大了!你也是讨儿媳妇的人了,倒是与小辈计较起这个来!害不害臊。浣儿,羞一羞你娘!”   小王氏正是玉浣的母亲,这时候话是这么说,但是玉浣哪里真能去羞自己的母亲,于是只在姐妹堆里一起笑罢了。   小王氏见大家都乐了,便接着道:“浣儿,领着妹妹们出来,新来家里这样多的姐妹,有些不认得的可得好好认一认,以后可是要天长日久地相处的,要如亲姐妹一般!”   原来这些女孩子中除了李月芝以外,其余的都是要在盛国公家的家学附读的——这时候女孩子多读书,但是外头可没有学堂,一般是大户人家有家学,小门小户跟着母亲手把手,但是后者哪里比得上前者。至于在座的亲戚,地位都是低于盛国公府的,就算不是办不起家学的,但是能来盛国公府附读却是更好。所以小王氏才有那样一说。   这话说完,女孩子们便两边见礼。其中盛国公府这边有未嫁的女孩子安玉浣、安玉润、安玉涓、安玉清、安玉淑、安玉淳、安玉淙、安玉滟、安玉湲几个出来,其余的女孩子就是年纪太小,并不用多做叙述。   果然不愧是国公府里金尊玉贵的千金,个个神采非凡!   又有亲戚这边的女孩子六七个,个个上前见礼。直到原本站在最后面的祯娘上前,安玉浣才觉得眼前一亮,近乎目眩神迷。祯娘今日穿着一身丁香色南京云紬的五彩纳纱衫子,上头是一排珍珠翠玉纽扣。一条五色线掐羊皮金挑的油鹅黄银条纱,腰间束了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挂了香袋、禁步、玉环、荷包等物。   至于钗环打扮等不用多说,自然是一等一的精致。但是玉浣所心中纳罕的却不是这一处,她只看了祯娘一眼,便只想起名士涨潮所言: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正在她怔然的时候,祯娘有些看出她的出神,但却不知缘由。便低头轻轻退后了两步,姿态娴雅,动作里也像是神女自花间穿梭,轻灵美好。等到站定,不要说裙摆没有一丝飘动,就是裙间的禁步和玎珰也没有一声撞动声响。 第4章   安玉浣与几个姐妹们结伴回去,一路上议论纷纷道:“这一回可真是长了见识了!成日在家都说咱们家的女孩子千好万好,就是一个丫头也比外头的小户小姐还齐整。可这一回见了外头这些姐妹,却是无话可说了!没有一个落了下乘的,全是一万个里也挑不出一个的。”   姐妹几个都晓得安玉浣有个极爱美人的爱好,她这一回这般样子倒是不稀奇。不过在场的女孩子都是大家出身聪明灵秀,不似一般女子,不能公正评断同是女孩子的人的样貌,个个都是点头称赞,玉润就与没跟着进去的大丫鬟道:“下一回你也跟在我身边瞧瞧去,几个姐姐妹妹站在一起美人美色正好是七个,就是把天上七仙女一起都比下去了!”   一语未了,玉涓也笑了,因说:“咱们家里本来姐妹就不少了,这一回又添了这样一些不俗的姐妹,今后越发热闹了!以后咱们玩游戏相聚会之类,随便邀人就能成了。”   众人都点头称是,正笑闹之间,玉滟冷不丁道:“几个姐妹都是极好的,不过依我来看还是觉得顾小姐最出挑,咱们何曾见少了各家闺秀,但与这一位总是高下立判!”   众人一时竟没有一个不服的,安玉浣最先笑着道:“我早早就想说这个,只是觉得开口唐突——确实如玉滟所说从没得见过这样的女孩子!你们可见过?反正我是没见过的,好似天下精华在她一个身上,也不知老天爷是不是觉着世间皆是凡俗,总归要有一个不俗才好,这才有了她!”   安玉淳也是笑着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她不是咱家正经亲戚,还要和她母亲住在外头,不然我一定央了大太太,说什么也要她住在咱们家来!到时候朝夕相处——虽然今日没说几句话,但是我一眼看出她定然是个灵秀女孩子,到时候一起读书玩乐,定是极好的!”   安玉淳的双生姐姐安玉淑笑着道:“这还用你说!那样超凡脱俗的女孩子必然不可能在文采上平平常常,老天造人不就是这般!不过除了顾小姐还有另外几个呢!除了月芝那丫头是定然住上几个月外,还有许家姐姐,也是说定要住下的。至于其余的倒是不定了,按理来说人家在金陵必然都是有宅子的,只怕不愿意在亲戚家。但若是能求了太太们留她们也在家里住了,咱们岂不越发人多有趣了?”   这话一说,点醒了众姊妹,一下子个个都说要去央求自家祖母。不过其实也不用她们再去求了,一共只六个女孩子,两个住下,祯娘必然回家。剩下三个,大太太只对妯娌三太太于氏说了:“你侄孙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咱家难道没得一个女孩子住的地方?到时候就让她和淙儿住在一起就是了。”   至于七奶奶孙氏的娘家一对侄女就更简单了,因是小辈,不用商量直接就道:“到时候留下来和家里女孩子一起不是很好?你只有玉滟一个女儿,住的地方宽敞,到时候三个女孩子住在一处。”   于氏便罢了,她能嫁入盛国公府,虽说是嫁给一个庶出子,但家境也不错了,不在意一个侄孙女住在哪里。但是孙氏便不同了,她公公本就是庶出,她丈夫却是庶出的庶出。本着门当户对,她的出身比起于氏又差了一截,不过是一个闲散小官家的女儿。   闲散小官,家里便是没什么进项。更何况这一回回金陵是自家父亲告老了,家计就越发艰难。这样两个女孩子平白不用养活,哪里有不愿意的,当即两个姑娘的祖父母、父母就点了头,把她们交给了她们姑姑。   几个女孩子各处安排,全都交给了家里的大管家大奶奶万氏。万氏心中暗忖:三太太家的侄孙女儿和孙家的两姊妹太太是安排了,到时候送去玉淙的芍药轩和玉滟的凝翠馆就是了。至于月芝那丫头和许家姑娘,单开一处也不好,不若也送到别的姑娘院子里,既有人陪着,也十分便宜!   打定主意,李月芝便去和最是相合的玉润住了她的落霞居。许家姑娘因着情况最特殊——本是孤女来奔,自然和亲缘最近的玉浣同住文杏阁。   安排住定如此这般,又有比照家中女孩子每月供给脂粉头油,每季供给衣裳首饰——至于和其他姑娘一般的月钱分资更不必说了,自然是一色一样,分不出内外。   这些是日后之事,现下倒不用多提。若是说到此时,譬如大太太王夫人就正在自己的小花厅之内与顾周氏说话。   她仔细看了顾周氏,脸色温和道:“这一晃多少年过去了!记得当初我把你派到茹儿身边使唤,你才十三四岁。后来嫁到外头去了,也不过二十岁。如今一下就是二十年!我都做了祖母了,你也十分出息了!”   顾周氏低着头泡茶,然后亲自奉给王夫人,道:“太太这是折杀奴了!当初若不是有太太看重,提拔我,又让嬷嬷教我本事。然后与我撑腰,嫁了好人家,我一个丫鬟哪里能有今日!”   顾周氏品了品茶,发觉不烫不冷是正合适的,于是满意道:“这些年来我身边也有了好几茬小丫头了,但是我一直最喜欢你!当初你在我身边的时候聪明伶俐是一样,之后你有志气嫁到外头是一样。后来只有你一个最是晓得感恩,常常请安又是一样——今日再喝你给我沏的茶,比底下那帮丫头还合适,人家都说人不如故啊!年纪一大,总容易想些以前的事儿!”   顾周氏亦步亦趋地跟着,也温声道:“太太哪里就有了年纪,正当年呢!多想以前的事儿不过是太太重情罢了!”   王夫人果然笑了,道:“还是你,你当初就是你们那一班小丫头里最会说话的,如今自己做了太太竟然还是这般!”   两人又一起说了一些这些年的事儿,王夫人又叹息一回道:“你也不甚容易,当初那婚事真是谁见了都说好,举人出身做着县里学正的老爷,虽说是续弦,但是前头的原配又没留下一儿半女。只是谁能想到,人说没就没了。这些年你一个人养育女儿,竟然挣下来偌大的家业,里头的事情你说的平平常常,但我不是那等不知世事的,定然十分艰难罢!”   顾周氏听过这一番言语也是眼圈一红,好悬没落下泪来,低声道:“也不难!是我运道不错,有几个能干掌柜办事,早先做的几回生意就是随便做也赚钱。后头什么都懂了,事情也就顺了。再有大小姐和姑爷庇佑,做什么也只管放开手脚,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王夫人点点头道:“我都听茹儿说起过,她赞你呢!做生意十分好,从来也用不着她帮忙疏通,打着她的招牌也不过是为了别个不欺负你一个女人家罢了。还说你忒客气了,既然张家姑爷没帮什么忙,按着一般份例来就是了,偏偏礼送的忒厚!”   顾周氏这时候脸上有了笑影儿,道:“这也不是为了姑爷,是怕大小姐难做呢!虽说不曾麻烦姑爷什么的,但是打着姑爷小姐的牌子是有的。别人便罢了,张家人怎么看小姐,怕是以为小姐身边出来的都是占张家便宜的,到时候岂不是伤了小姐的脸面。”   听到这里,王夫人已经是十二分满意了,拍拍她的手道:“这一样做的好!难为你已经嫁到外头去了还能再想到府里面的体面,可比还在咱们府里,却已经忘恩负义的强的太多!到底说还是你们这些老人贴心呢!放心,我是不肯让你再吃亏的。”   王夫人语带暗示。顾周氏并不知道前面半句是在暗示谁,不过猜也猜得到定是借着这个机会敲打什么人,总归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不过后半句就只得考虑了——如今顾周氏是带着女儿家业过来寻求庇佑的,按着规矩,打了盛国公府的牌子自然要‘上供’。   所谓不会吃亏,要么是减少上供,要么是借由盛国公府的人脉带来一些生意。前者只怕不可能,毕竟与盛国公府钱财,得盛国公府势力庇佑这是要按着规矩来的。到时候整个盛国公府都要分润这份钱财——也就是算在公中。虽然是国公夫人,王夫人也不会做整个家的主,在没分家之前,这就是慷他人之慨。   所以定然是后者了!思绪在转瞬之间清晰,但是顾周氏依旧是十分恭敬的样子:“太太心里可别挂心这个事儿,我晓得太太也难呢!因着老国公爷的嘱托,到如今还要照料一大家子。外头见着府里何等风光富贵,却不想太太其中的操持。虽然府里不是缺我这一份子,但是能给太太尽尽心意也是好的!”   所有的大家族都是这般,外头风光,但是里头有各种各样的艰难。顾周氏从盛国公府侧门出来,上了自家马车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有所感悟。   其实盛国公府还算好的了,家里男子是真有实权的,因此也就有了钱财势力。但是更多的人家,自从武宗‘正统改新’以后越发败落了,只能眼看着这世道与以前越来越不同——更加欣欣向荣,商人们更加如鱼得水,但是他们自己却越发衰败。   就顾周氏自己知道的,金陵和京城里多少曾经的勋贵人家就是靠着典当祖宗东西和借贷维持最后的体面。这样的人家就是日日有‘低贱’商人上门在客厅大骂,催逼还债也不稀奇。唯一的出路大概是在勋贵的身份还值些钱的时候,娶进门一个富裕商人的女儿吧。   不过,顾周氏看了端坐在马车上,肌肤比冰雪还要白皙的女儿一眼——她的女儿,虽然也是拥有万贯家财,同样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家世。但是她当然能嫁这世间最好的男子,决计不用因为别的什么只能将就! 第5章   十二岁的顾祯娘并不知道母亲心中的心思,她面色如常,一点也没有久等的懈怠与疲惫——她一直是这样的,除了偶尔打理家里生意的时候会有一些人间烟火气外,其余时分她总是这样沉静如同昆仑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或者是万古不变的关外林海。   特别是不在人前的时候,冷淡到了冷漠的程度。这时候她只隔着薄薄的车窗帘子目光投向外头,似乎已经天黑,所以各家都已点亮灯火。她不是看这些,更像是漫不经心,她脸上不在乎的神色可以作证。然而她似乎天生就适合这样,越是冷淡,就越是美丽。昏黄的灯火有一点点映在她的睫毛上、眼睛里,然后就有了倾国倾城的意味,惊心动魄的美丽。   顾周氏早就习惯女儿这个样子,吩咐车夫赶车,笑着道:“已经和大太太说定了,家里以后生意给盛国公府花红,金陵生意也可以筹备起来了,过两日就可以让几个掌柜来家商议一番。”   顾祯娘收回目光,看着顾周氏道:“说是在盛国公府附读,连有哪些夫子都不知道,这样的消息也不是机密,怎么始终不知?”   顾周氏晓得女儿喜欢什么,即使祯娘天赋异禀,若是做生意真是一万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但是她还是另有所爱,于是有些无奈地笑笑:“公府里用了哪些西席并不是机密,我已经问来了,其中一个教诗书的是进士出身,也一同教着公府里少爷们的发蒙呢!”   祯娘听了这个却兴致缺缺:“一个进士不做官,却给公府少爷小姐们做西席,想来做官的能为也就是一般二般。且是发蒙,这就知了,教书也不出彩。这样的,别说是进士,就是状元也就是那样,还不如文妈妈。”   文妈妈是祯娘的保母,这时候没得保姆的说法,只有保母,这可不是家里一般佣人,专管少爷小姐们的行动坐卧,诗书礼仪等。   时下,不少公侯伯府或世家望族都会请保母教养女儿规矩礼仪。当然,虽然都请,但是保母成色也是不同,最好的是请宫里的嬷嬷来教。文妈妈虽然不是宫里的,但却是宫里的嬷嬷教出来的。   文嬷嬷来历也不复杂,她原本是盛国公大小姐的丫鬟,样貌平平,做活什么的也不见得出挑,凭借着一点机灵和运气做到了大小姐身边的二等丫鬟,却没有想到她的聪明在别处,从大小姐进学开始,她也就跟着念书,竟是少有的天赋异禀,就连女塾师也说只可惜是个女孩子,不然功名可期。   后来她随着大小姐陪嫁,她一个貌不惊人的丫鬟,即使再有才华,原本都应该没什么出头之日的。没曾想姑爷知道她的好处,把她送给了自己一个下属——这位下属来自寒门,家里的大妇没得见识,出门交际已经不知道闹了多少笑话了,求到他跟前,他一下就想到了自家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文鹦儿。   身为奴婢,百事不由己,文鹦儿就这样一抬小轿出了府。之后十几年的经历暂且不提,只是去岁府上老爷去世,文鹦儿也没生过一儿半女,立刻就被视她为眼中钉的大妇发卖了。几经辗转,流落到了太仓人市,被顾周氏巧得不能再巧地遇见,当时她正着恼女儿的塾师人选来着——这下不用想了。   所以文妈妈虽没得好出身和大名声,但是才学是一等一地好。祯娘从小受她教导,晓得她的好处,自然十分敬重她。不过这敬重是文妈妈靠着自己的真才实学得来的,对于水准一般的夫子,哪怕名声再响亮,祯娘也是冷眼。   这就是太过聪明的坏处了,古今多少人是天纵奇材,最后就败在‘傲气’二字。祯娘也是一样,或者一般人只觉得她生性冷淡,但是极熟极亲的人就知道,她明明是自傲到自负。没有人指点出来,是因为对于聪明人来说光说说是没有用的,非要有一次经历叫她狠狠摔一次跟头不可!   不说母女两个路上又说了什么闲话,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停在是盛国公府所在盛华街后头的多喜巷子里。盛国公府所在的市坊本就是金陵城里勋贵云集的地方,住在这一片的非富即贵,又因着家里与盛国公府的关系,周边的宅子就成了顾家置产的首选。   早先家里早早派了管家金孝来金陵细细寻访合适的宅子,上下打点,还联络了盛国公府里的老相识才到手了这多喜巷子里的宅子。话说这宅子好是真好,原本是五进的格局,宽敞精致。但是再好的祖产,也怕遇着败家子!   这一家从上一辈起就因着生意经营不善渐渐败落了。这一辈的子弟更不肖,不甚读书,吃喝嫖赌样样来的,终日闲游浪荡。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又会赌博,各样玩意儿无不通晓。结识的朋友,也都是些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   帮闲之人见得这家子弟手上散漫,又还有几分家底,无不哄着他们耍钱饮酒,嫖赌齐行。这等一个人家,生出这等子弟,又搭了这等一班伙伴朋友,随你怎的豪富也要穷了,更何况这家本就是一个空壳子了。   于是前些年起,这家人就开始拆宅子里的房子,出卖一些砖石木料度日了。到今岁,原本齐齐整整的五进大宅院,里头已经七零八落。这样的宅子,也就是还在一个好地方,不然能卖出什么价儿来!于是金孝上门一说,开出了一个好价儿,立刻就到手了这家房契。   不过这样的房子是住不得自家主家的,于是金孝就立刻写信太仓,打点起这宅院来。先是请了有名的师傅重新画界图,设计花园并各处院子,然后购买砖石木料等,最后还要联络盛国公府常用的稳妥泥瓦师傅督造。   总之紧赶慢赶,总算是在顾周氏带着太仓家里人搬来之前打理妥当。之前顾周氏和祯娘已经在这宅子里落脚过了,家里人早已安排妥当,如今正在上下走动熟悉,看起来倒是井井有条,好像是在这宅子里已经做老了事的呢!   马车进了门才停下,富贵人家做派这时候应该换成轿子或者滑竿才是。不过这宅子虽大,但是不至于到了走路太耽搁的地步,于是顾周氏和祯娘两个不爱用那些的也就免了,都是自己行走。   说实在话,这宅子这几个月里实在是大变样了,只怕原主人来看也看不出一些以前的样子!五进的格局,除了罩房和倒座以外,东面就只有一个花园和一个院子,西面则是有三个院子。祯娘住在东边那座院子,顾周氏则是住在正院。   布局其实也是小事,更不同的是其中的富贵豪奢。譬如祯娘住的院子,名为宝瓶轩——里头处处有宝瓶作为装饰,琉璃的、白玉的、水晶的、玛瑙的,等等都不用提。只说其中一百个银瓶就足够了,全是银子打造,加起来就是万把两银子!   另外三个院子,正院名为安乐堂——正院正房的木料全是上等红木,只是木料钱就要价两万两。还有翡翠居,院子内小池塘里的‘石头’可不是石头,而是正宗的翡翠!虽说水头只是中等,但是个头可不小,价钱自然也就不低了。唯一一座‘普通’些的就是碎玉阁了,乱琼碎玉指代霜雪,这碎玉阁可不是霜雪一般,从入门起,整个院子遍铺汉白石。   这样一座宅子,从经手买下,各样使费竟然花了十二万两银子!饶是顾家豪富,见账单的时候顾周氏也有些心里顾虑。倒不是自家没这些钱,而是这样抽调银子出来,账上活钱可就不多了,再有养珍珠的事儿也在紧要关头,正是投钱的时候,心里可是不安。   祯娘却不懂自家母亲这有什么好担忧的,只是随口道:“谁家做生意不是这样的,八个坛子七个盖,各有负债,也各有出借。咱家这样账上钱多的没处花的才是少见。您难道忘了多少人还欠着家里货款,但是家里却没什么债务?”   这也是好些人喜欢与顾家做生意的原因了,谁都想与付款干脆的合作。这样顾家生意就是极容易做的,活钱也多,这又是一个良性循环了。不过这也不是没有吃亏的地方,只说回款日子放到年底,那些钱就是不拿来做生意,只拿去放高利贷也有好大一笔进项了。   话是祯娘这么说,但是顾周氏却没那样想得通。虽然她生意做的好,超过了许多男子,但是女子天性偏向保守的一面她也有,她始终觉得心里慌慌的。   祯娘最多也就是劝解一句,实在她看来这是一望即知的事情,不知母亲为何如此烦忧。只能想着家里在金陵的生意快快做起来,到时候有了事情忙碌,同时进账也多了起来,她就不会这般忧虑了。   祯娘陪着顾周氏在安乐堂里用过晚饭,这才带着几个丫鬟回了宝瓶轩。一进门就有大丫鬟子夜和相离迎上来——宝茹身边有四个大丫鬟子夜、相离、红豆、微雨。当初给这四个取名字的时候正在学诗词,都是从诗词里拆解出来的。   丫鬟们一面服侍祯娘,一面有那活泼些的说些逗乐子的话。小丫鬟辛夷就道:“我今日听我嫂子说咱家这宅子竟然花了十二万两才成!看起来与太仓那边差不多大,竟然贵了这许多!” 第6章   祯娘听了辛夷的惊叹,也只是淡淡道:“十二万两也就是听着多了,其实也不算什么,家里院子不多,古董装饰之物也是从太仓带来的,才能这般。不然,凭空大些的宅子,非要百万两以上不可。”   祯娘心里还知这是一个银子越来越不值钱的时候,百多年以前一两银子能买什么,如今一两银子能买什么?东南沿海每年都有大数额的夷人银币涌入,如此这般可不是银价越贱。可笑的是居然还有人把银子铜钱埋藏地下——坐等着自家钱越来越少么!   譬如自家修房子,看着是各样奢侈,但是祯娘心底只怕觉得还赚了。那些材料将来若是出卖,一定是一年比一年贵。倒是银子在账上,是一年比一年不值钱。所以祯娘其实对于宝瓶轩也有些不满——为什么要用这许多银瓶?   听了祯娘的话,红豆倒是点头个不停:“小姐说的是呢!早些年有那笔记里排定天下巨富的,最有钱的几家身家也就是百万。如今再看,百万也就是中等了,最顶尖的巨贾已经有几千万身家了!”   所以这样说起来,顾家虽然有钱,但是到了天下这个水池子里那也是一点浪花也翻不起来的。这个认知让祯娘心里有些不甘,她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般不沾人间烟火气。她虽然爱琴棋书画这些,但是奇异的,也爱做生意赚钱。   虽然一个高雅,一个被斥责为铜臭低俗,但是她居然是两者都喜爱的。而不是如顾周氏揣测的,她真心爱前一样,对于生意只是随手应付。这大概是出于虚荣心,对于自己极为擅长的东西,人总是会有些兴趣的。   当祯娘发觉自己在做生意上天赋异禀,随便下决定也会比有几十年经验的人更加英明,她对此会更加上心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了。而一件事情投注了精力,总是会想要得到更好的结果。做生意如何评判,自然是财产多寡——对于一个几乎从不失败的天才来说,明白自己的事业只是小虾米,难免会不甘。   不过祯娘只是自负而已,不是愚蠢。所以这不会让她激进犯错,反而会增添更多的‘上进心’。至于自负的坏处什么时候显示出来,让年轻人明白一些道理——谁知道,或许就在下一回生意,或者一辈子也没得契机出现。   祯娘才想过要如何在金陵进展家里的生意,第二日家里的几位掌柜就都来了——分管海贸的大掌柜武天明,分管当铺生意的苗延龄,如今奔波着珍珠生意的孟本。这三位掌柜的顾家生意的保证,不然就是时下风气再开放,也没有顾周氏一个女人亲自抛头露面的道理。   这三位掌柜聚在一起也是不容易,特别是大掌柜武天明,他常年跟船走海,一年回不来也是有的。今次是这时候正好回来了,又兼顾家生意大本营自太仓专到金陵,这是极大的变动,所以才不年不节地让三大掌柜都来。   因着三位掌柜都是男子,一般情况下都不会进入内院,所以议事的地方就在前院翡翠居里。翡翠居的正房是大三间,中间一间大厅,东边是书房,西边是花厅。本来就是拿来待客议事的地方,所以干脆没有卧室,只是在厢房处有几间休息室,可以招待来不及回去的掌柜。   三位掌柜都向顾周氏及祯娘拱了拱手,顾周氏是东家,祯娘则是以后的东家。三人先是把各自的账本呈上,顾周氏也不急着看这些,这些过后再看就是了,这时候当然还是要听各个掌柜各自说话。   苗延龄最先说话:“说实在的,这一回东家是可惜了,这些年我们吉庆斋好容易在太仓才经营出这般场面,偌大的太仓占了三成当铺生意。这一回新来金陵,说不得功亏一篑,到底太仓以后是不可能维持如今的局面的了!”   顾周氏只得安慰道:“这也是没得法子的事儿了,典当行当可得和地面关系熟,和官府关系硬。咱们如今失了官面关系,虽说还有十几年的老底子在,但是到底免不得被鲸吞蚕食。若是这个结果,还不如早作打算。”   这个道理苗延龄如何不知,不过是他心里可惜罢了,砸吧了一下嘴,才叹口气道:“吉庆斋在太仓及周边有七家分号,除了太仓城里的三家,其余四家是要在这一两年内渐渐裁撤的。到时候人手就调配到金陵来,咱们在金陵的摊子也要渐渐铺起来。之前我已经带着两个伙计四处看过铺面了,看中了两处,只是金陵地贵,没得三万两不能得——想着东家以后是在金陵长久做生意的,便没考虑租。”   这倒是让顾周氏蹙了蹙眉头,三万两其实不算多,偏偏家里账上是没得这许多现银——账款也要等到年下才能结,至于太仓周边的铺子盘出去,要时间不说,也不会有高价。她真是不知道一时要到哪里筹措这些银子。   祯娘本在翻看账本,这时候指着一笔账款道:“这一笔老账在账上呆了有三年了,一直拖着,人家跟脚硬,咱们倒不好如何了。咱们就拿这一笔欠账卖钱,如何?多请几家钱庄的掌柜来看,这可是一笔两万两银子的账,咱们抵出去,只要一万五千两。”   年纪最轻的孟本最先拍手道:“这个做得!一下净赚五千两——真有本事这三年的利息也要得来!这些钱庄哪有不做的。这一个个做钱庄的都是厉害角色,别人跟脚硬,他们跟脚更硬!到时候自然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虽然表面上不算利息都有两万两的账算作一万五是亏了,但是考虑到自家要是讨要这笔账,各样打点开销,还有其中麻烦——还不如直接抵出去来的便宜。   有了这个主意,原本三万两银子的缺就去了一半,负担一下子轻了。顾周氏轻轻舒了一口气,考虑着再从哪里凑一凑能够找出另外一万五。   这时候还是武天明这个大掌柜说话了:“不若从下一回出门的货款里扣出来,原本只有咱们家拿货就付款,人家哪个不是等到年下结账,这一回咱们也不全扣,只是留些尾款,等到年下账上活钱多些再算?”   不等顾周氏考虑清楚,祯娘先摇了摇头:“这样不行,家里一直以来不是这样做的,突然这样做了,外头怎么想?或者想着我们是不是遇着什么麻烦了,或者觉得咱们不讲信誉了——虽然咱们也没担保过会一直见货拿钱。总之到时候怕是没得什么好事。”   孟本这时候左右看了看,小心道:“不如咱们就找钱庄拆借罢!如今做生意的哪个手上没得几笔借债!钱庄的利息虽高,但是高不过当铺的。到时候东家把当铺在金陵开起来,有苗掌柜坐镇,背靠着盛国公府,哪里能不赚钱!轻轻松松就周转过来了。”   他是这样说,但是顾周氏脸色犹豫也是明显的。三个掌柜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们这个东家比起一般男子都要精明的多,一般时候也是果决,但是依旧脱不开一些女人毛病,就连拆借一点银钱也不能拿主意。   这时候三人都偷偷地觑了祯娘一眼,显然是把希望放在祯娘身上。祯娘却是只做没看见的一般——她本是想着家里忙碌起来,又赚钱,可以让顾周氏少些烦忧,可不是增添她的烦恼的。虽然她和三位掌柜的一样认为拆借是个好主意,但是她也知道顾周氏对于借钱的不信任,并不打算为难母亲。   心里思绪翻了翻,论起来她想的赚钱法子也不少,不过这时候却是要赚快钱,她合上账册,拿起桌上的茶杯道:“既然是急着要钱,家里这一回就赚一波快钱罢!我想着明日让小伙计往苏州去收茶叶,然后包装储存,不出一个月只怕就有的赚了。”   三个掌柜原本没想到这一处,不过他们也是做老了生意的,知道做什么了再去想为什么,哪里有想不通的!现在芒种前后,正是新茶大量上市的时候。苏州是茶叶交易最大的地方,这个时候是每年茶叶最便宜的时候。   而且今年比起往年只会更加便宜,只因朝廷正在对北方用兵!暂时禁了北边的边贸。往年苏州的茶叶不只是供应江南,也是要行销北方的。现下少了蒙古这一个极大的主顾,想也知道到时候只怕价格跌的厉害。   不过这时候最是稳重的苗延龄提出:“只是这般风险颇大,北边战事结束地快,到时候北边商人南下购买今岁边贸茶叶,才有的赚。要是倒是战事拖延下来,茶叶就要砸在手上了!”   祯娘轻轻拨动了一下手帕上的穗子,脸上没有为难,也不见得欣喜,只不过淡淡道:“凭什么打那么久的仗?朝廷没有钱,九边军门也知情识趣,到时候也就是威慑一番,使得蒙古人安分一些罢了——或者真是打起来了,又有什么要紧。到时候这批茶叶就让大掌柜装上船卖到西夷就是了,反正今岁苏州这样的低价,倒是比在登州拿货价还好,足够抵消脚费了。” 第7章   说定了赚一波快钱的决定,开当铺的三万两银子便有了着落。几个人又是四下合计了一番章程,事情也就定下来了。   所有人都十分看重当铺的事情,若说出海跑商是顾家最大的进项,每岁带来最多银钱。那么当铺就是家里的根本——就是祯娘这个觉得当铺赚钱的法子太简单也是这样觉得的,即使她自己并不大沾手,只当作收藏古董的渠道。   只因祯娘也要承认,如今当铺生意实在是暴利,利润甚至比钱庄还丰厚。钱庄放贷的额度虽然大,利息不过是一成到一成半之间,而当铺那都是两成以上的利息,还不了利息,押货就归当铺所有,赚的更多。   就这样苗延龄还要无不遗憾地道:“这是没赶上好时候,当铺行当的利是越来越低了。我师傅那时候就说过,唐朝时候有五成利可拿,宋朝时候有四成,就是□□开国时候也有三成利呢!真是越来越不如了。”   顾周氏却是摇了摇头,道:“其实赚的多些了,那时候当铺这行当全部的利有多少,这时候早不止了。只有两成利,但是总的多些了,其实是赚的更多。”   其实这个道理大家也知道,只不过是在遥想一番四五成的利要是在如今该有多好。不过这就是做梦,梦过就是了。大掌柜武天明清了清嗓子道:“其实我倒没什么好说的,回来后就与太太报过账了。赚的的利润,除了截留下货款,其余的太太已经收了。今日也就是带来的宝货卖出了,得了一些账单,都是些老主顾,年下结账就是了。”   然后武天明又抱出自己带来的一只皮箱,道:“之前小姐叮嘱过要给带些那些西夷人的书籍来,最好是关于算术和工艺那一类的。我到了地方就请那些舌人帮忙把能买来的都买来了,只是不知合不合小姐的意。”   祯娘这时候才是有了精神的样子,不复之前的淡然,亲自打开了箱子。里头果然满满都是书籍,她没有忘形,并不打算这时候翻看。只是快速地扫了一眼,果然见到的都是‘数学’‘化学’之类的词,还有一些羊皮图纸,应该是西夷人画的地图。   祯娘以往看过一些翻译成汉文的西夷人的书籍,早就觉得和国人各有所长。但是翻译了的西夷人书籍实在太少了,所以才动了让大掌柜帮着搜集书籍的主意。至于她认不认得这些书,这倒是容易了。如今因着与西夷人的生意越来越多,多得是学西夷话的。还有人帮着编纂了词典来着。   对照着词典,或者看起来倒是不太费劲——这也是工艺书籍了,换做的西夷人的话本子祯娘可就不敢这般说了。之前她已经照着词典学了好些了,虽然不会说,但是认得。此时只是一眼就笑了,露出嘴角两粒笑涡儿来,道:“就是这些!”   武天明心里松了口气,说来也怪,祯娘虽然是大小姐,但又不是正头东家,年纪上做他孙女也是绰绰有余的。但是对着祯娘倒是觉得比对着顾太太还来得郑重。   直到了最后孟本才说话:“之前按着大小姐的意思试了,用了不同的材质做了珠核,种下去的法子也不同——就是水也不同。之前已经收了几批珠子了,都有人详细记了下来。大小姐的法子好,这样一样一样比照着来,定能找出产珠最好最多的做法,而不是那些产珠人家一般赌着运气!”   这养珍珠的事情算是稀奇,只怕有许多人不知珍珠不只是天生天养,还能像家中养牲畜一样自养。但是这又确实是早就有的事情了——祯娘九岁那年,正好在宋代的笔记小说《文昌杂录》中见到‘有一养珠法,以今所做假珠,择光莹圆润者,取稍大蚌蛤,以清水浸之,伺其开口,急以珠投之。频换清水,夜置月中,蚌蛤来玩月华,此经两秋即成珠矣’。   她这才觉得大有可为,毕竟如今珠子是越来越少了,养珠就算当年是不比采珠有赚头,如今也应该有更高的利润了。后来探得的消息也是这样,如今流行的是锡浇铸的佛像或者半珠形做珠核,种到蚌蛤中,能得到佛像珠和半圆珠。   这技艺倒是比《文昌杂录》上的要难,当时各家养珠的都是保守秘密的。孟本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挖出一个养珠的学徒,这还是因为这学徒只是跟着师傅打下手,晓得是怎么回事,但却并不会动手做事。   本来是这个情形,一直替祯娘奔波这件事的孟本都已经放弃了。虽然利润诱人,但是到底这手艺如何,一定是极难的,不然天下人都能养珠了,这珍珠何至于这般贵!   祯娘却不是这般想的,对照了自宋以来养珠上的进展,她还是觉得这些养珠人工艺进展粗糙,进步有限的很。原本是看运气养殖,后来还是看运气——她甚至只是看些老旧笔记就知道有好些地方可以改进了,但是这些养珠人却从没考虑过,岂不怪哉!   当时顾家欣欣向荣,账上钱多,祯娘所想说出来——几个掌柜的虽然觉得她年纪小小,但是却不能等闲视之,也觉得可以试一试。毕竟这个生意虽然要投不少钱下去,但是真能成的话那也是一桩能独门经营几十年,利润高昂的大生意了。   甚至于孟本还能分析:“其实也是稳赚不赔的,到时候就算大小姐说的那些新法子不成,原来养珠的手段两三年也就吃透了。凭着这个也能养珠赚钱了,只不过到时候定是不如有独门法子赚的多就是了,但是始终是一个赚!”   为了这一句‘始终是一个赚’,顾周氏下了决心,不停地投钱。最开始是在海中洲买下了一个极小的岛,这儿碎玉一般的小岛多。有的小岛实在太小了,适宜耕作的面积更小,买下来倒是极为便宜。自此之后就不断有顾家买下的奴仆上岛养珠,今岁已经是第三年了。   后头还有各样花销,计算出来都让苗延龄和武天明咋舌。好在从去岁起就开始有珍珠出产,有的批次不错,有的批次却不成。通过条件不同,排除了好多不对的养珠手法,不要说一直奔波这件事的孟本了,就是只晓得只言片语的另外两个掌柜也忍不住期待起来——这要是真能得到比市面上好得多的养珠法子,天下珠商只怕就要仰自家鼻息过活了!   不只是这些消息和一本总结的小册子,孟本还带来了一只楠木匣子。顾周氏打开来看,竟然是半匣子珍珠。大小不一,但是看着倒是颇为浑圆,并不比市面上见到的珍珠差,便问道:“这就是这几批采来的珍珠?怎么这样少?”   孟本笑着道:“那些形状次等的,或者重量太轻的,哪里敢拿来给太太和小姐!所以显得格外少。况且这不是试着做么!也不晓得怎么养最好,有些批次是颗粒无收的。等到以后就知道如何做最好了,到时候数量才多!”   这一次掌柜一起来商议事情,有些为难的,当然也有好消息。因着是到了金陵以后头一回在一起商议事情,便到了晚间,顾周氏留了晚饭,这才散去。   晚饭之后祯娘便回了自己的宝瓶轩,后头跟着的大丫鬟红豆和微雨自然轻松,一个与她打灯笼引路,一个扶着她手臂就是了。但是小丫鬟就不成了,蝉衣和辛夷一起抬着那只装书籍的皮箱,丁香和鸢尾则是一人捧了一叠账册。   晚上祯娘就伏案算账,子夜在一旁多多地摆了蜡烛,又给一个个的剪灯花。忍不住劝道:“小姐明日再做吧!这些事儿最是繁琐,哪里今日一晚上做的完的!”   祯娘却是不以为意:“明日就要去盛国公府家学里附读了,这是开始上学,哪里有许多闲工夫。今晚不做,明日也是晚上做的。”   微雨按着祯娘吩咐端来浓茶,放下茶盘道:“小姐何必这般?这样的事儿交给别人做就是了,就是小姐不懂这些,家里生意将来不得长进又如何?不过是少挣些罢了,也不能短了大小姐的吃用!要那许多银子有什么用。”   做完手上一笔账,祯娘丢开笔,端起茶尝了一口,似乎觉得太苦了一些。皱了皱眉头还是喝下去了。此时的她并不急着喝下一口茶了,摆弄着茶杯盖。今日祯娘并没有染指甲,所以可以看见十片椭圆泛着珠光的,粉红色的指甲,宛如十个小小花蕾。缀在莹润柔白,与白玉没什么分别指尖上。   她轻轻笑了一下,便指着自己的书案到:“要这许多银子当然是极有用的,看看我这屋子,挂着的画是仇英的、唐寅的,鉴赏的字是苏黄米蔡的,书籍收藏多的是宋刻本。摆设也是战国镂空镜、汝窑瓷、墨烟冻石鼎、珊瑚盆景之类,就连我这书案也有来头。想来住神仙也说能的了,要是没钱,这些上头可不就要将就。”   那张书案确实大有来头,是从吕宋岛那边运来的乌木,宽四尺,长八尺,用的是一块整板的上等乌木——绝不是用小板拼出。而乌木生长的非常慢,一块这样大的整板要长几百年呢!就是乌枝最好的吕宋这样的也是上上品了,没得两千两,这块木头都拿不下来。   要知道红木之中,天竺紫檀为王者,可惜因着十檀九空,罕见做大家具。除此之外,又有乌木、红酸枝、黑酸枝、鸡翅木、黄花梨木等几种,这些之中,顶级乌木最为名贵,与红酸枝这种因着可做紫檀替代而身价大增的不同,它本来就可比拟紫檀。况且这书案也不只是材料,就说手艺,用的是顶级特产红漆,特殊手法上了几十层。以至于这书案不像是木头的,反而亮晶晶的,似是瓷质——这一样又是一百多两银子了。   祯娘极爱这些好东西,所以才说要这许多银子当然是极有用的。 第8章   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本就是酸腐读书人断章取义出来的说辞,虽说被好些人拿来说嘴过,但是真正大户人家哪个女孩子不是饱读诗书的——就算不到,也是能写会算。更何况武宗之后文风越盛,女子地位与日俱增,这时候家家教导女子也是十分用心了。   世道是这样,盛国公府这样的人家就更不会差了。盛国公府里本就有家学,这又分为了男学和女学。男学不在府内,而在临近的手帕巷子底——本就是盛国公府祖上所立,预备族中子弟有心却无力入学的,就可到此读书。至于其中耗费则是由着祭田和族中为官子弟共同承担,除此之外族中还要举荐年高有德之人为塾师,教导子弟。   至于女学则是在家中一处宽阔院子内了——这也是常理,就是风气再开,女学依旧不比男学,特别是世家大族,那就更加谨慎了。   及至早间,时辰还早,盛国公府里各处便有了声响,这是各处主子起身了。特别是小辈,那还要给长辈请安,起床的时辰只会更早。   文杏阁三小姐安玉浣就伴着许家表妹许嘉言起床收拾,平常是有条不紊的,今日却显得乱了一些。这是因着许嘉言初到,今日就要上学,身边人有些准备不周到的缘故。   许嘉言身边的丫鬟还在收拾,玉浣身边伺候的却早已把书笔文物收拾停妥,她只坐在许嘉言的床沿上等着。而许嘉言则是因着昨日睡眠迟,早间反而不得睁眼,这时候起的迟了,才由着丫鬟服侍梳洗。   她本就是寄人篱下,今日是头一回上学,却遇着这个意外,格外焦急,只是一个劲地催促丫鬟手脚快些。玉浣倒是十分善解人意,笑道:“好妹妹!你可别急,我瞧着时辰,离着请安还有些时候。本就是怕有些耽搁,所以每回都特意早些的!”   这话说完,许嘉言面上好些,丫鬟也不再那般慌手慌脚的。但是她心里依旧有些担忧:为了怕有什么意外,一般早间都会起早一些,这一回不见得会迟了,但是要是最后到了,那也显得失礼!只是这话不好说,倒是显得太生分了。   果然去见几位太太的时候已经算是后到的了,不过这事谁会说?不论许嘉言心里多不知所措,但是别个似乎都不在意的样子。几个太太也不过是叮嘱道:“这是那里的话!念书是好事,为了家里体面就是女子也不该是粗疏的。但是,终究不是考状元的营生,倒不至于似家里男子汉一般去挣命。虽说是有些进益,但那功课也别太伤了精神了,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也要保重身体。”   上头太太说一句,底下小姐们自然是应一句,这是每回开学前才会说的,只因家里又新来了几个女孩子,所以又说了一回。后头又叮嘱几个跟着小姐读书伺候的丫鬟,或者是带了什么点心茶叶,或者是文具齐全与否,或者是几个手脚利不利落,伺候得不得力。说完才放她们见各自母亲,又不免有几句嘱咐的话。   等到各处皆毕了,十几个女孩子才三两结伴嘻嘻哈哈地往读书的落梅园去——这一处院子在花园小小一角,自成一处。这是因为这本就不是盛国公府原本的园子内,而是隔壁人家花园一半,是盛国公府为了扩大自家花园而买下了人家园子的一半。   一路上花木扶疏,等到了落梅园一个个鱼贯而入,才发现原来早有人到了。祯娘本在翻看几本笔记,听到外头的响动,就知道是盛国公府其他女孩子到了。她原来是早就到了了,早早去过大太太王夫人处请安——她并不是这府里的亲眷,哪里好和其他女孩子一处请安。   见祯娘亭亭玉立,玉浣等人就是眼前一亮,玉润最是活泼,当时就拉住祯娘的手道:“我说怎么早间怎么不在大太太那儿见妹妹,原来是早过来了!我前日见过妹妹一回,就觉得一见如故了,只恨没得空和妹妹说话,今后一起上学倒是有的是时候了!”   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那李月芝算起来和大太太王夫人这一房更加亲,但是论起交情却是和二房的安玉润更好。没有别的缘故,也就是意气相投四个字罢了。因此她的性子也是活泼大气的。   见玉润拉住祯娘一只手,她也自上前:“就是这般了!润姐把咱们的话可是说完了。我就没甚可说的了,只说一样——待会儿念书就同我们俩坐在一块儿罢!”   安玉涓以下几个女孩子还好,虽说因着祯娘人才出众有亲近的意思,但是却没有玉润和月芝两个热络,见她们抢先说了,也就只是凑趣几句。只玉浣觉得有些遗憾,她也想来着,只是许嘉言也是新来,自家祖母和母亲反复叮嘱过要好好体贴她。竟不好显得对别个显得格外亲近了。   她们这样,祯娘却是惊讶了。她虽没去外头的女学读书,但是也不是不知女人湖里是非多,多得是同学之间有龃龉呢!而她自己就是一个和女孩子从来不好相处的——原在太仓时,家里交往人家的同龄女孩子不是没有,却没有一个能和她处得来的。   原因也不难知道,不太合适地说就是‘不遭人妒是庸才’。或许显得太自大了一些,但是事实很接近。祯娘从小生得不凡,就算才有十二岁,也显出来了。这样的品貌,又兼冰雪聪明、性情高傲,能与她一般大小的女孩子处得来才是奇怪!   所以今日遇到的女孩子竟都是十分善意,有亲近之态,这就让祯娘十分意外了。不过她虽生性高傲,但也是因太过出类拔萃的缘故,因此与众女孩相处立刻明白这是满目琳琅,这些女孩子都不是那轻薄脂粉。   也是了,也只有自身格外出众的才不介意别人如何耀眼,反而为有人如此出色而心喜,想要与之结交。   祯娘到底还是个年纪小的女孩子,虽说面上有些冷淡,但是真有那金玉一样的人物亲近她如何又能不爱?因此这时候倒是显出她心思剔透的本事来了。与众姐姐妹妹说话相交,虽不见得多少热络,但却格外妥帖不俗。不消多少时刻,上下俱能说得上话了。   这时候也快夫子过来,玉润就问祯娘:“你原本在家读什么书?我们正读着《中庸》,你带着这本么?不然我让人去给你取一本来!”   祯娘身边丫鬟也带着书箱子,里头拿出一本蓝绸子封皮的书籍来,不是《中庸》是什么,祯娘只是摸了摸书籍的封皮道:“读什么书,不过是什么有趣味就学点什么罢了——来前也相问过府上家学授课到了哪儿,所以倒是备着了。”   玉淳在后头听见了,也是笑道:“四姐姐这话确实问的多余了,咱们读书原比男儿读书还更像读书。他们读书大都为了功名,对着几本钉死了的书本子穷经皓首,其实着了相!但咱们不同了,正是爱什么就在什么上头下功夫,尽得读书之乐!既然是这般,问顾家妹妹读了什么书可就没意思了!”   这话可正得祯娘心中所想,一个是她也觉得男子读书举业读得太迂,反而不如女儿读书真心。另一个就是‘爱什么就在什么上头下功夫’,祯娘爱读的书除了大家都研读的那些以外,还有些农学、医书、工艺之类,她看地起劲,只怕别人是要摇头的,但是她读书是为了自得其乐,不是她自己爱就行了么!   上下说话只是一时,不大一会儿就有一个夫子过来,正是那位说过的原是进士出身的的老爷。他今年应该古稀之年的人了,大概也是因着这年纪没什么可避讳的所以才能来教这盛国公府的小姐们吧。   不过他也的确如祯娘所料的本事一般,在上头教她们《中庸》篇章,只是他带着读一遍,算是知道如何断句。然后就布置下去要背这些,明日上学要查的。这后就让伺候的婆子端了茶水并点心,在上头打起瞌睡来。   祯娘不知他是年纪大了没得精力,还是确实没什么本事,当年考中进士不过是侥幸。总之这套教书的法子简直是村学里教小儿启蒙的时候才会用的,若只是这般,哪里用得着他堂堂一个进士来,这是谁都能做的了!   不过这样的夫子是满学堂的人都不在乎的,趁着他在上头打瞌睡,旁边一桌的玉润就悄悄与祯娘道:“沈夫子只管着两样,一样是查咱们背书,另一样是咱们的描红册子,总之是每日不得少的。至于其余的,一概不论,咱们倒是乐得轻松。”   祯娘四下看了看,一个个女孩子都是各有不同的消遣,或者拿了别的书本子看,或者调了颜料作画,甚至有人拿了棋子出来对弈。心里知道,这定是学里沈夫子教的个个都已经极熟了,或者是自学,或者是身边有人教授。   也是,这些女孩子个个不俗,怎会是一般只知夫子教授的一点子经史子集的。祯娘晓得自己不再是显眼的那一个了,她也施施然拿出自己最近爱看的地理书籍——果然没得一个人侧目,反而李月芝格外有兴趣,与她论了起来。 第9章   李月芝原本就是爽利女子,又因着家人疼爱,这几年先是随着父亲走过几处,关外、九边都是去过的,后来给王夫人祝贺生日,去年南下一回,今年又来。可说这大江南北她是逛了个遍的,只是西域她没去过的,因此这些地理上的事儿她是通的。   她见祯娘看这些,便道:“原来妹妹爱这些!这个好!世人写这些书原是给四处走动的男子看的,但是咱们女儿难道就没得心胸开阔的了?咱们中也有志气大的,想着要走遍这天下呢!就是我,如今年纪还小,也是各处见识过了,只差这西域川贵没去过了。但是我将来可是一定要去的!”   不待祯娘说话,玉润就打趣道:“哎哟!这可不容易,咱们女孩子出门不是跟着家人,就是跟着丈夫。我见姑父姑姑是决计不会去西域那劳什子地方的——早先去了九边和关外就是瞒着家里先斩后奏了,更何况西域。若真想去,你只怕要想着找一个那边的婆家了!”   李月芝原本大大咧咧,这一下却脸红了,连忙拿了书本子去丢玉润,道:“你也只比我大了一岁罢了,如今说话却是每个遮拦,可见是年纪大了,论起婚嫁来了,就越发不尊重了!”   祯娘看她俩十分玩笑的样子,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眉眼带笑,冰雪消融,等到她们暂且休战才道:“我从小就长在太仓,竟没去过别处,只家里这一回搬到金陵来才坐过船,见识了一点不同风光,其余的就是纸上谈兵了。不过终有一日,我是要见识这天下不同,不只是是咱们大明国土,还有东瀛、高丽、西夷,天下之大,定然是处处风光不同了。”   祯娘很少表露她想做什么,毕竟她的想头只怕顾周氏也会觉得太过‘异想天开’,但是今日实在是心随意动,一下子竟然自己都说出来了。   祯娘原本只是为了家里与盛国公府联络越深这才到公府里附读,原想着就是虚应故事,于这些公府小姐们软语待着,不要得罪就是上上签了,至于亲近实在不必要。但是谁能想到事情出乎意料,这些女孩子于她竟然十分相得,这倒是意外之喜了——毕竟对着一些朋友好好相处,要比对着几个没甚意趣的好,前者本就是极好的了。   于是不过几日,祯娘与盛国公府里一班读书的姐姐妹妹就是熟悉起来,或者有玉浣、玉润、玉淳急月芝四个更好一些,但是其余的也是说话完了不忌了。祯娘如今才能说得上是真进了她们一起,或者相聚总会想到她。   这一日正是旬休,几个姐妹又商议着要起一席,这一回的花样是办‘盒子会’。所谓盒子会,是秦淮河畔□□炫耀烹调手艺的聚会,□□定时聚在一起,各自拿出自己烹制的肴蔬、面点、茶素,以示赛竞。因均放于食盒中,故称盒子会。   这个风俗很快被闺中女儿及贵妇学去,特别是闺中女儿,也是各出本事,亲自烹调,大有竞赛之意。   祯娘自己从未有过这般经历,只说她从没有过人邀她参与就没得说了。这一回倒是能了,但她一直是一个不擅烹饪的,做这个也是为难。   晓得这个事情的小丫鬟丁香就道:“不若我代小姐做这个?一两样点心而已,到时候一定教小姐出彩!”   丁香的老子娘在家里厨房做事,是厨娘出身,所以她也有几分灶上本事,虽说比不得正经厨房里的,但是比起一些难得拿锅铲的大家小姐,那自然是大大地超过了。   不过祯娘却不说话,只是瞥了她一眼,倒让丁香有些惴惴。不过祯娘没有一直让她心里不上不下的意思,与她道:“我不会做灶上的事儿算什么?这是头一回相聚哪里就有心不诚的?到时候多准备几样果子就是了。”   这些人难道真是为了吃几样点心菜肴才办‘盒子会’的?多是为了姐妹相亲和玩乐罢了。真真做的极好,是你的本事,但若是靠着‘作弊’,到时候知道了,大家心里只怕会芥蒂。真不会做就摆在面上么,何必还要假装?   到了那一日,祯娘果然只让丫鬟准备了四个小碟,除了一道窝丝糖配樱桃以外,其余的就是三样水果,一样石榴,一样黄橙,一样草莓,竟是直接就放进果碟里了。   祯娘并不尴尬,倒是身边的大小丫鬟怕她失了脸面,一个个都是紧张的很。果然祯娘到了办‘盒子会’的玉浣的文杏阁,打开自己的食盒,其他人都笑了。   安玉淑就指着这些道:“我今日可算是见着了!原来就知道淳儿是个不要脸的,上一回盒子会竟然能带着一盘子榛子来。却没想到今日她还能有个知己,带着四个碟子,个个都是新鲜果子——罢了罢了,这也忒偷懒了,羞也不羞!”   祯娘却是面不改色,镇定的很,配着她冰雪一般的小脸,倒是显得格外信服,只道:“我倒是并不介意下厨,只是到时候你们不敢下筷子,毕竟你们要吃——这些果子不好?至少你们吃的放心。”   玉淳已经吃吃笑了起来:“是呀是呀!姐姐你可别笑,这是我和祯娘英雄所见略同呢!咱们的手艺可是自己知道,糊弄不住谁。每回盒子会,能吃的就是几样,大都是偷懒的那几样。真是没个偷懒的,到时候你吃什么?难道真让厨房做?那可真是笑话了。”   这是大实话,安玉湲就道:“玉淳这才是金玉之言呢!咱们这样的人家,将来还真要咱们动手下厨不成?那才真是笑话了。这些事儿也就是一个玩笑了,真真要在这上头下功夫,只怕家里人先拦着了!”   大家都点头称是,各拿出自己带的食盒,果然大都是极简单的。虽然不至于到祯娘那地步,但也是极尽简便了。   祯娘见了也暗暗笑了,让丫鬟点起早准备的小炉子,里头投了几块香饼子,一时满室生香。然后架上一只银盘子,只管融了窝丝糖然后浇樱桃。   她一面给人分这樱桃,一面道:“浇樱桃是现吃最好,所以这样带了过来。”   在场的难道是会少了一点樱桃吃的么,不过这样当场做了当场来吃岂不有趣,一时之间大家都抢着要吃这浇樱桃。吃的东西就是要抢着吃才有趣味,祯娘准备的樱桃竟然一下就空了。   祯娘其实也是精心准备过的,虽然不定看得出来。这几样果子虽然都是直接装了来的,但是除了草莓一样,其余的都不算应季。特别是石榴和黄橙两样,一样离着上市还远着,一样更是冬日里的。甚至樱桃,其实都刚刚过了市,难为还能找到。   吃完浇樱桃,又是各人的都品尝一些。玉浣闲闲道:“这时候吃到祯娘带来的樱桃倒让我想起来一个事情——前两日家里庄上送来几筐樱桃,说是今岁最后一点儿了,再就没有了。其实市面上早就没得樱桃了,算个稀罕物吧,于是巴巴地各房里都分了一些。至于咱们这些小辈,大概也就是到嘴半碟子,尝个味道。”   听到这儿,玉滟就撇撇嘴道:“也就是三姐姐,是名牌上的人,还见着了半碟子樱桃,我可是连樱桃叶子都没见到!”   祯娘是早就知道的,这些姐姐妹妹的‘身份不同’。玉浣是长房里的,虽然父亲不是盛国公府里的世子,但是也是王夫人亲生。况且她母亲是王夫人内侄女,这是亲上加亲,孙女儿一辈里她是王夫人第一得意人。至于玉滟就不同了,父亲是庶出的庶出,她自己又是庶出,虽然一样的孙女待遇,但是细节之处,委屈的时候多着呢!   这样的不同本该引而不发,但是这些女孩子们正是不俗,虽然有的因出身免不得有些愤懑,但是却也不算扭扭捏捏心思百转。反而能快口快语直白爽快地说出,大家不用小心避讳着,嘻嘻哈哈一番也就过去了。   玉浣听过后也就是一笑,她能说什么,府上本就是这样,她说的多了也显得不对,只是挥挥手道:“事儿还没说完呢!原是我母亲身边几个丫头,你们也知道的,就是有些主子尝不到,但是长辈身边的体面人却不定。那几个大丫鬟只怕比我分的还多!但是却为了几个樱桃闹将起来,似乎是为着分的不均匀。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她们差几个樱桃吃了?”   大户人家的规矩原就是这样,长辈面前得脸伺候的,比年轻主子还有体面,这倒是大家都知道的。不过为了几个樱桃闹将起来却是少有的了,怪道玉浣特意拿出来说。   玉滟就猜测道:“不定是那几个樱桃的事儿,或者就是为了一个体面。别说母亲她们身边的大丫鬟了,就是咱们自己身边的几个,眼里又何曾有过人!或者分东西,东西不值什么,但是要是谁少了一样两样,那就是没了面子!”   这也是个解释,还显得合情合理。因为本就不是大家追根究底的事儿,所以有了一个禁得住推敲的解释后,大家就不再多提了。却没想到这‘争樱桃’的事情却是府里一个事情的开端,对别个都罢了,唯独对祯娘影响深远。 第10章   海中洲九月   孟本带着苗延龄的侄儿苗修远并其余几个伙计就站在海边上,等着几个采珠人收获起最后一批蚌蛤。至此,三年前养殖的珍珠就全部收获完毕。或者这其中有许多是颗粒无收的,但是也为找到最好的养珠法做了排除。到了今日,只等最后一批蚌蛤取珠完毕,就能知道什么法子最好,到时候就要大规模养珠了。   待到珍珠取出,孟本急着往金陵多喜巷子去。这养珠本就是大事,顾周氏和祯娘早就通过信件得知了事情已毕,只等着他当面商量接下来如何做。这倒不是顾周氏和祯娘没有与孟本权力全权处理这件事,只是这大量养珠花的钱就海了去了,底下的掌柜就是再能耐也不会大笔花钱而不与东家通气的,这是规矩。   等到午后,孟本就带着苗修远进了顾家,顾周氏带着祯娘已经在了翡翠居。这一回排场没有上一回见三位掌柜大,就不再正厅了,而是在了旁边的花厅。   孟本和苗修远两人一进花厅,孟本就喜笑颜开地对顾周氏道:“恭喜东家了!三年前开始的养珠全部业已收获,各样不同也已经记成册子,共有三种法子不相上下,但都是两三年的时候收获最好——最好的是再过一两个月正是最好种下珠核的时候,之前养的母蚌已经大了,可以直接种珠!”   养珠这件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不过孟本按着祯娘写的几项注意,对照着条件倒是觉得思路清晰——凡是珍珠贝接触的东西都有不同对照就是了。忙到如今总算总结出了一个条陈,这以后就能正是开始做起来了,虽然看到成效还要两三年,但终归这三年辛苦没有白费。   孟本在前头侃侃而谈,后头站着的苗修远则是十分规矩老实,一句话也不说,只低着头不肯抬眼看——他本就是个最懂得本分的,不晓得东家大小姐也在,开头还四处看了看,但见着书架子旁还站着一个穿宝蓝色妆花衣裳的小姐,一下再不敢抬头了。   他心里晓得这定然是叔父念叨了无数次的大小姐无疑了,只是他只听叔父说了大小姐的本事及魄力。譬如这一回的养珠就是大小姐提出来的,他本只是听过关于养珠的传闻,跟着孟本的这几个月才真见着。   同时也知道了这和原先养珠是已经不同的了,他晓得珠宝行当是如何的,待了解新法养珠的成本后,立刻就明白了这是一桩多么大的买卖。若是做的好了,只怕经营个几十年,顾家就能成了天下巨富!   天底下最赚钱的生意本就只有两样,一样是本钱特别大的,一样是极其难的。但是归根到底其实又是一样,两样都是为了达到一个目的——很少有人可以经营,于是成了独门生意。而顾家掌握了新法养珠,这可是独门生意了。保守得住这个新法那就是上百年的富贵,保守不住也能找到各大珠商卖他一笔赚个盆满钵满。   但是这样的生意却只是一个小姑娘随口道来,就是本来没什么好奇心的苗修远都忍不住想过一回自己将来的东家会是什么样子——这时候的伙计一般都不会改换门庭。   实际上改换门庭后的伙计也很难有好的出路,不论是因为什么缘故伙计改换门庭了,外头看来总归是这个伙计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这样的人谁会聘用?若是他自立门户,那就更有说头了。除非是原来的东家予以资助的,不然大家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小白眼狼’,不懂感恩的。到时候谁见了都会踩上一脚,格外挤兑。   所以苗修远进了顾家就明白了,如今的东家是顾家太太,将来的东家自然就是顾家大小姐。但是叔父和后来的孟掌柜再是推崇大小姐,也没有与他说过,与他说过——大小姐是这样的人!   祯娘今日穿了一件月白滚宝蓝边织银丝莲花纹琵琶襟大袖妆花袄儿,一条宝蓝色妆花裙子。身上饰物从纽扣到簪子,不见一样艳色,只有银子、珍珠、白玉等物。这时候她把玩着一只檀香折扇——只是指甲上贴的花钿竟然比这扇镂空的花纹还要精致。   她似乎是觉察到了有人看她,便抬起头来——清极反见妖。传说中不是有一种名叫‘鸩’的鸟儿,羽毛是紫绿色的,有剧毒。越有毒的事物颜色就越是艳丽,原本谁也不知道这紫绿色的羽毛是个什么样子,但是见了祯娘的眉毛便能想象出来了。   那是一种近乎于黑色但又不是纯粹黑色的颜色,或者是是一种太过纯黑,所以黑得发紫,泛出一点翠色的颜色。映着白生生的皮肤,便有了一点说不出的意味——或者是倾国倾城。然而最妙的是翠羽下的眼睛,祯娘上下交睫,倏忽之间水光潋滟黑白分明。   祯娘这时候拉开了折扇,正好遮住了眼睛以下,然后看向看着她的苗修远,苗修远立刻脸上一红,低下头再不敢多看一眼。祯娘倒是若有所思——晓得这就是苗延龄的侄子了。   样子生的倒是十分平平,不过看上去有一种宽厚的感觉。这倒是老天爷赏饭吃了,毕竟做生意的,若是生的尖嘴猴腮,看着十分猥琐尖酸,只怕大家心里第一眼就不信任了,往下做生意可就难了。生的太好也是一个道理,免不得被人怀疑‘花木瓜,空好看’。就是要这样普普通通中显得宽厚可靠的最好,最容易使人相信。   这时候苗修远低着头只觉得嗓子干涩,心跳如擂鼓——他虽听叔父赞过一两句大小姐品貌超逸之类,但是不过是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子,能是如何。况且他本就是一个对女子外貌不大上心的,学里的时候被同学笑过‘木头’,更是不会多想了。   但是这时候却是一下被击倒了,虽然不至于有痴心妄想,可的确是不敢抬头了,免得被艳光所摄。   孟本与顾周氏此时也由养珠种种说到了将来做生意的规划,只听他道:“珍珠若真是天生天养,这采珠的速度是远远超过生长的。如今到处的珍珠都是都是不足的,前些年还好,这几年越发缺货了。采珠的和珠商都想赚钱,但是没得东西,就只能看着珍珠一年比一年价高,但是却吃不到这块肥肉。东家养珠的生意做起来,珠商只怕就要拿东家当祖宗。不过在采珠大户眼里只怕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了。”   祯娘这时候才施施然道:“这世上早没什么生意是没人做的了,既然是这般,那就什么生意都是虎口夺食。我听说行当里有老话呢!叫做什么‘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既然是这样,只要是想做好生意的,不得罪人,哪里又赚得到钱?”   孟本在家里掌柜里最年轻,自然最有冲劲,也是十分赞同的。不像最老成的苗延龄一直说‘和气生财’,在他眼里同行是冤家,若真是同行都喜欢你了,也就别做这生意了,那只能说明你从来从这口锅里捞不着吃食而已。   于是孟本就大声道:“大小姐说的是!世上赚大钱的买卖就只有这几样而已,大家都在吃这碗饭,多一个人进来分自然是要得罪人的。更何况东家并不是要去分一口,而是要砸了人家饭碗!”   祯娘却始终没那般想,只是摇了摇头道:“也不至于,他们自然是有饭吃的。养出来的珠子是绝没有最好的天生珍珠好,不过是可以比拟其他品级罢了。若是他们真聪明自然可以专做最高档的生意,只怕赚的更轻松,利润更可观。”   孟本想了想道:“就如同水晶一般?自从前两年有了最如水晶一般纯净的玻璃,差不多的东西,本来水晶是没得出路了,但是没想到水晶商人依旧很滋润——不过也就是最顶尖的那一批罢了,他们拿得到最纯净的、个头最大的水晶。珍珠也是一般,做普通珍珠生意的,肯定会死!”   孟本倒是铁口直断,这一回祯娘并没有反驳他的意思,而是随意看向窗子外头——苗修远很理解在场所有人,包括顾周氏在内都是一副或者冷淡或者欣喜的样子。他自己是在财经学校里学习出来的,学的就是做生意,所以对对家的怜悯之心是没有的。人家会死关自家什么事?只要自己活的好好的不就成了!   等到孟本说完事情,顾周氏勉励了几句,然后就对祯娘道:“这事情接下来如何你来看着,说来当初就是你提出来的生意,如今你还接着做,就当是练练手了,将来赚了钱也当作给你置办妆奁使费!”   祯娘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的担子,也不推辞,只不过仔细考虑了措辞,就干脆道:“具体的明日我给写个条陈出来,孟掌柜记着就是。如今该说的只有两个,一个是这一回孟掌柜回海中洲就开始种珠核,记着每岁都要种,这样就是每年一批,而不是三年一批了——这也能少了风险,不是说有时因着气候也会坏了一批蚌蛤么!另一个就是保守好新法,这个你们门道比我熟,也不要多说!”   替东家保守秘方,或者是其他商业秘密确实是这些掌柜的和伙计必修的课程,各个都是熟手。至于防范掌柜的和伙计,那却不必了。要是真有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了,好处费是一分拿不到,东家打死也没人说半个不字——这也是武宗皇帝订下的规矩,商人们一直非常支持呢! 第11章   说完目前最紧要的养珠事情,顾周氏就注意到了孟本带来的这个年轻人,她早就知道这是苗延龄的侄儿苗修远。见这年轻人样貌平凡,只是二十岁上下,衣着也很朴素整洁,心里就有了十分的好感——这才是正经历练的小伙计该有的样子,而不是因着叔叔是东家掌柜而显得不同。   再看一看,更看出他十分拘谨的样子,便让他不要站着,先坐下来。然后就十分和蔼地问道:“这就是延龄的侄儿罢!孟本之前也写信赞过,只说你是个能干的!我见你年纪还轻,如今先跟着孟本历练一回。你也可以与我说说你最善什么,到时候也好安排你!”   其实这句话里客气居多,毕竟当伙计的做什么自然是看东家那儿缺人手,不过能有这样的客套,也说明苗修远在顾周氏这里挂了号了。   苗修远果然是个知情识趣的,虽然面上十分拘谨,但是说话却很妥当,依旧低着头,道:“多谢太□□典!我不过是一个最下头的伙计,是太太看叔叔情分许的!只是我却不能受了,我才做事,哪里就能拿大自己挑差事了!一切都但凭太太吩咐,哪里有要用人的,自然就去哪里。”   顾周氏笑的满意,唔了一声就笑道:“如今你这般踏实的年轻人可不多了!其实也不是我要用人,只不过是祯娘——她总有些不同想头,也不好拿小孩子家的念头劳烦家里几个掌柜。若是一般伙计又差了些,我就琢磨着挑几个得用的年轻人给她办,不晓得你愿不愿意?”   苗修远心头狂跳——这又和之前艳光所摄不同了,这是属于男子的事业上带来的欢喜!他晓得这就是一场大富贵了,一瞬间大喜过望。   谁都知道,顾家产业如今是顾周氏的,但终有一日这会是顾祯娘的。如今家里三个掌柜,除了孟本,苗延龄和武天明年纪都大了,精力不如以前。等到产业到了顾祯娘手里,到时候必然会有年轻人提拔起来接班。   接班的人自然是顾家大小姐越信任越顺手的最好,那么什么样的人会信任、顺手过早早开始给她办事的。用朝廷的话来说,这就潜邸老人了,只待新皇登基,那就是一步登天!   无论心里百转千回,苗修远面上看上去不过是有些激动,立刻道:“谢谢太太抬爱!为大小姐办事自当殚精竭虑!小的一定不辜负太太,不辜负大小姐!”   祯娘轻轻笑了一声,顾周氏则是道了一句:“那今日就先这般,你心里有个底就是了,这些时日先跟着孟掌柜把手头上的这件大事办好,到时候你再来金陵就是了。”   就这般,孟本带着苗修远才出了顾家。   祯娘待两人出去了才对着顾周氏道:“娘亲就是操心的太早,我这里急什么呢?早早就想借着养珠的生意叫我接手生意也就罢了,竟然开始给我准备期得用的人来了。到时候就算几个掌柜不说什么,底下小伙计只怕要人心浮动。”   其实祯娘这也就是说说,比起由此引出的一点小风波,给她培养信任得用的人显然是重要的多的。她说这话的意思更多是一种对母亲的一种谢意——只是她不擅说一些贴心话,这时候要她如何亲昵也是不能了,只能反着讲几句抱怨。   知女莫若母,顾周氏什么都知道,只是笑了几回,祯娘无话。又过了几日,孟本和苗修远都回了海中洲办事,祯娘也就暂且把养珠和这件事放下了——现下日日上学,和几个相投的女孩子往来,她倒是觉得十分惬意了。   只是这一日合该几个女孩子倒霉——放了课,正在玉浣的文杏阁喝茶谈天,就有外头一阵喧哗。原来是玉浣母亲小王氏的几个丫鬟争将起来,有了口角,小王氏的院子就在文杏阁旁边,所以倒是闹到了文杏阁门口来。按说这也不是大事,偏偏说话忒难听!   其中一个长相俏丽,脾气火爆的就骂道:“贼囚根子!不要脸的小淫.妇!原不过就是给奶奶端洗脚水的三等丫头罢了!若不是奶奶抬举难道能过上如今穿绸吃油的日子?却没想到好没廉耻,这样不尊重,在外院书房里走动起来!这时候倒是装出一副不认的样子来,你升了一等,每月多拿半两银子,倒是长了志气了!”   周围都是丫鬟婆子议论纷纷,这长相俏丽的丫鬟祯娘倒是有印象。只因她是顾周氏一个当年手帕交的女儿,名叫红鸾。当年这手帕交就是大太太身边的丫鬟,如今却是小王氏身边使唤。之前顾周氏带着祯娘可是满府里见了一遍故交,自然有她家。   祯娘记得这个姐姐生性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虽然看着妖娆,但是却是一个最本分的一个了。她如今开口,祯娘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是先偏着了一些她。   不过旁边玉涓倒是为祯娘解惑了,只道:“原来是她!这几日倒是闹了几回了——上一回争樱桃的事情也是由她起的。也就是如今红鸾姐姐还能说几句了,往后做了名堂正道的姑娘也不能再多嘴了,或者就是趁着这一回出气罢!”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红鸾骂的女孩子,祯娘正眼看过去,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生的花朵一般。虽没得红鸾俏丽,但是更有一种我见犹怜的风姿。   祯娘听了玉涓三言两语讲清是怎么回事,这才知道是有个丫鬟勾搭了家里男子。她心中心思急转,立刻意识到这两个丫鬟都是小王氏身边的,要是勾搭,自然只能是玉浣的父亲,或者玉浣的哥哥。   不,不会是哥哥。祯娘很快做出了结论,在小王氏眼皮子底下勾搭少爷,那就是作死。毕竟小王氏发怒了,撵出去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做儿子的能说什么。所以这一定是和玉浣父亲相关。   祯娘目光自玉浣身上掠过——看不出她有什么心事,看上去她除了有些尴尬,其余的生气之类倒是不见。这时候她作为主人开口:“今日对不住了,本来请客做东的,却没想到家里有这些淘气的,家丑不可外扬,今日先散了,过几日再赔罪。”   众人都知情识趣,立刻就各自告辞。祯娘在二门就上了自家车,但还在想刚才的一些事情——只因这些事情她是第一回遇见,真是陌生极了!   后宅内院有自己的故事,大家闺秀从小就知道这些。譬如今日玉涓等人的样子,竟然是把隔房的叔叔婶婶家的一点事全都知晓了样子。虽然这些事情本就是瞒外不瞒内——也瞒不住,毕竟大家族繁衍几代,家生子也多了,各家说话交往容易的很。   但这也能说明这些姐姐妹妹对这些事情的敏感。与此相对的,就是祯娘对这些事情的生疏了。祯娘身世简单,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儿时是在父亲膝头长大的,也不见家里有什么宠妾通房。七岁时候父亲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之后就更不要说了。   所以她了解尔虞我诈的生意场,但是真不知道女子应该更加熟悉后找内院。或者说后找内院于她只是家里房子和下人等,至于勾心斗角是再不知的。   当然也不能说一概不知,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吗?她自然知道凡是殷实人家,就罕见男子能只守着一个妻子单夫独妻地过日子。家里要是女人多了,来分享丈夫,之后就免不得平地起风波。或者因为嫉妒,或者为了荣华富贵。   不说话本子里说过这些故事,就是身边的流言又何曾少了。但是真真亲眼所见却是头一回了。她想起玉浣的反应,其他女孩子的反应——都有一种淡漠在里头。其他女孩子也罢了,但是玉浣按说应该不同的。   是不同,但是那是一种叫客人撞见家里不体面后的尴尬难堪,若是遇着别的尴尬事她也会是这样神情。所以对于母亲身边丫鬟不尊重,她竟然是没有什么特别意思的。祯娘这就不解了,以身代之,若是她只怕会介怀地很,她可能会打死那丫鬟也不一定。   这样想来就觉得有些纳闷了,晚间倒是请教了一回顾周氏,顾周氏可是笑了一回,然后才道:“我道是什么,你今日回家也皱着眉头,原来是这个!公府里这样的高门大户,男子汉三妻四妾本就是寻常,个把丫鬟得宠有是什么事情?三小姐这般也是见惯了。若真为了这种事情跳脚,日子也就没法子过了。”   说完见祯娘依旧是不解,晓得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儿在这个事情上有些想左了,这才正色道:“原来你还小,我与你文妈妈是不说这些的,但是你如今既然知道了,我也就说了。我与你父亲倒真真是极好的,但是世间难得这样的。你只说这些年你所知的人家有没有再这样的?”   祯娘性子执拗,但是又很冷静,一想到现实如何,立刻就不会固执己见了,本质上她并不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相反,她其实非常识时务,只不过难以看出来罢了。   见祯娘有些松动,顾周氏便接着道:“其中道理难得说清,说来深宅后院本就是一笔糊涂账!你现在常在盛国公府后院走动,到时候可以仔细一些,这些事情自己便有定论了。” 第12章   祯娘眼里平常见不到一些小事,这也是她心高气傲的缘故。后来晓得身边这些女孩子个个出挑,并不庸脂俗粉,这才换了心思,尽心起来。但是这种尽心因着性子的缘故依旧有许多疏漏——她向来不理会这些女人湖里的小机巧。   也幸亏这些女孩子没有一个是会与她玩弄心眼,不然发觉她的‘怠慢’,岂不是心里要埋怨!   不过这一回上心倒是发觉了一些之前不见的事情,头一个就是玉滟身边丫鬟婆子对着孙家姐妹不见得喜欢——这还是缓和了说,说是轻慢也不差了。这倒是稀奇,孙家姐妹安排住在玉滟的凝翠馆,与玉滟同进同出,也是极好的女子,怎会让玉滟周遭的人厌烦。   只是这个事情倒不好去问本人,祯娘看了几日才觉出一点端倪——孙家姐妹身边没几个伺候的,只带到府里一个老妈妈和一个小丫头罢了!因此常常用人都是使着凝翠馆里的人。   祯娘把事情与自己丫鬟说过一回,红豆就道:“这是自然的!大小姐平常不理这些俗事,但是体察情理也看的出来了。做下人的都是拿月钱,多做事情除非有赏钱,不然谁乐意?我见孙奶奶吝啬,可知孙家那边的太太奶奶也不是大方人,于银钱上看得重!既然是这样,孙家两位小姐只怕没什么好处给凝翠馆上下。”   话里未尽之意就是凝翠馆上下又要多劳动,但是没有好处,可不是有了怨言。微雨也接着道:“这还不算,您只看玉滟小姐可不是孙奶奶肚子里出来的。玉滟小姐是个心胸宽广的,没得什么,可周围指着她前程的丫鬟们可是想的多。”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玉滟与孙奶奶可不是嫡亲母女,周遭的人只怕还以为这是奶奶又不动声色地挤兑小姐了。毕竟凝翠馆里多了两个主子,但是开支却没多拨一些,这不是让小姐为难么!   话又说回来了,若真是嫡亲母女,就是真这般了,也不会有人多想。想想也知道,谁会为了娘家侄女为难亲女儿。但是坏就坏在不是亲的,所以做什么也会有不好的揣测。   祯娘思索了一下,可惜道:“两个孙姐姐倒真是极温厚质朴的人了,与孙奶奶行事作风全然不同。玉滟也十分展样大方——她们本该极合得来的。但是有了这样的事儿横着,现下还好,就怕将来有了龃龉。”   红豆似乎是有些惊奇的,快口直言道:“我的大小姐!可了不得了,如今小姐居然也会猜测这些体察人情的事儿!我记得大小姐向来不上心这些事情,人情上从来淡淡的——果然还是要同别的小姐多多处着,显出小姐身上的活泛气了。”   她说完就收到了子夜严厉的眼色——论起来红豆和微雨虽然才是平常伴着祯娘行动出入的,但是四个大丫鬟里实际是以子夜和将离为主。子夜与将离都是老成持重的,不过将离温和一些,子夜严肃一些罢了。   子夜这般眼色让红豆心里打了个突——她这话可不好!说实在的,自家大小姐少了一些人情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以大小姐的聪明自己自然也是知道的。但是能直说么?并不能!这又不是什么好处,所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何况她们还是做丫头的。当着主子的面说着主子的面,说着主子的短,这真是老寿星上吊,嫌活得太长!   祯娘平常算不得严厉,这大概就是红豆会嘴巴一秃噜就说出这样‘不应当’的言语的原因。但是这不能说她规矩松散,凡是要这帮丫鬟们做的事情守的规矩,她都清清楚楚地写在纸上,每个丫鬟都有一张。这可是不能错的,不然就按着上头订下的惩罚挨罚——多有体面的大丫鬟也不能免俗!   祯娘清凌凌的眼睛看了红豆一眼,见红豆立刻低下头来,然后才道:“你的话我倒是不生气,这是实情,有什么说不得的?何况我还不觉得这性子有什么过错。世间人也太多,难道能人人上心,不过是爱重几个心里亲近的罢了!不过这事情不对。”   本来听前头红豆已经放下心来了,但是听了最后一句心又提了起来,然后听到祯娘慢条斯理道:“我不是与你耍主子威风,你们是与我一起长大的,晓得我没得那个趣味。但是‘口无遮拦’并不能随便放过——谨言慎行,若不从小处约束将来得犯错。这是当初母亲教的道理,每当家里进小丫头最先说的也是这个。”   顾周氏也不是一般女子,虽然困于自身见识有些事情总是不尽如人意,但是比起一般人实在是强的太多了。她在盛国公府做小丫头的时候就多听多记,许多经历过的事情就变成她总结的‘智慧’。   教导小丫鬟自然也有一套,这一套也是从盛国公府学的。按着她的说法,传承百年以上的豪门大户,各处都有讲究。就拿使唤仆人这一点来看,那些新荣爆发之家多少买来人就用,仆人规矩也是靠打骂约束几条就是了,至于细节处就没有了。   但是传承之家就不同了,往往养着几个记擅于调.教的妈妈,每回进来小丫头,拣格外听话聪明的进来教。然后由着这些妈妈带一年半载,这之间教她们规矩,从吃饭睡觉、行动坐卧到接人待物,简直无所不包。直到教好了,才让送到太太奶奶、少爷小姐神笔身边伺候!   这并不是摆谱显阔——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是,但最主要的原因一定不是。更多的时候这也是家族的一部分,这样的仆人中长成的主子也不会过分轻浮,做事当差也最好!或者有时候一些人家规矩不够,这些丫鬟养野了心,虽说是个小小丫鬟,但是麻烦处多着呢!   更何况这一回红豆是犯了‘口讳’,这算是比较严重的问题——甚至比大丫头欺压小丫头,动手打人更不该!   这也是有原因的,大户人家都有这般规矩,是最开始就流传下来的。顾家算不得有传承的人家,但是顾周氏出身盛国公府,这些事情比照着来的。主要是高门大户里头忌讳多,阴私事情也多,骂人就可能带出一点影子来——这才是麻烦!   所以都说,一个丫鬟,内宅当差,可以好吃懒做,可以蠢笨无用。这最多就是将来前程有限,或者一直做着粗使,或者将来惹怒了主子‘撵出去’。但是若是犯了嘴上忌讳,特别是一个极聪明的大丫鬟犯了嘴上忌讳,那可就真真要了命了!内宅里多少风波都是一句话引起的!   这时候红豆已经脸色发白了,她又晓得祯娘有主见,不能求情——反而更加生气!旁边的几个姐妹也晓得这个道理,所以也不说话,只是跟着红豆一起低头认错。   祯娘其实并不想罚红豆,一起长大的情分,再有她也不是那等刁钻的爱惩处丫头,写下规矩也是为了约束,正是防着她们将来犯大错——同样的道理,这时候她不能直接放过,不然以后怎么约束下头,于是就道:“张妈妈,你按着规矩说吧!”   张妈妈是祯娘的奶母,从来伴着祯娘。只不过她是个年高有德的,从来不倚老卖老,仗着自己奶过祯娘格外作威作福。反而是沉默的一个,祯娘房里她不会多说话,做的最多的是管束小丫鬟,并且十分公正。因此,让她说如何料理,倒是正理。   张妈妈揣度祯娘的意思,自然晓得祯娘不想如何为难红豆,于是思索了一下,道:“按说犯了‘口讳’的丫头应该重重地罚的,但是红豆一向不错,这一回也是无心了,虽说要她警醒,免得将来再犯,但是也不应过重。就罚她一个月月钱,再抄一遍《闺训》也就是了。”   《闺训》里有让女儿不要多口舌的语句,倒是很合适,但是祯娘真是不喜欢《闺训》、《女四书》这些。便道:“《闺训》便罢了,抄写一遍《法华经》也就是了,正好母亲过些日子要去上香,到佛前要烧的。”   《法华经》不是什么长篇巨著,祯娘院子里的女孩子都能读会写,特别是几个大丫头,一般的小家碧玉也比不上,容易得的很。至于月钱,这些大丫鬟一个月是一两银子。放在外头做工的人眼里一个月进项没了是大事,但是这些内宅丫鬟并不见得多在乎。   内宅里的丫头,哪怕是粗使的,吃饭穿衣都一概由主家包办,用不着自己一文钱,所以罚了一个月月钱不至于心痛。更何况她们这些一等的,哪里靠着月钱过活,平常拿的赏赐才是大头。   按说这样的惩罚算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因此红豆脸色还算平静,还谢了祯娘和张妈妈一回。但是回了自己屋子里,立刻就眼睛里落下泪来——她和将离住在一个屋子里。将离就在一旁宽慰她。   惩罚不算什么,关键是惩罚这件事。当时屋子里还有别的小丫头,不等到明日,这件事情满府里就知道了——她如今也是十五岁的女孩子了,正讲究脸面又是一等大丫鬟,平常底下人见了多少奉承捧着的。但是今日却在几个七八岁的小丫头面前被罚了,之后还会被满府里知道,她实在丢脸地厉害。 第13章   不说红豆因着这样一件事心里多羞窘,连着好些日子除了服侍祯娘再不肯出门一步路,多说一句话,唯恐有人耻笑她。这件事毕竟不过是一件小事,如同蜻蜓轻轻点了点水面,一圈圈涟漪荡开,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和顾家平静不同,之后几日的盛国公府却是热闹非凡——只因盛国公府的七爷安应榉回来。说起来这位七爷是公府二房郑太太最小的一子,极得父母宠爱。但是他生性最爱舞刀弄枪一些,成人了以后就硬是进了行伍。   虽说二老爷和郑太太心里担忧,但是拗不过这位七爷,三四年后也就认了。还借着家里蹲人脉替他打通关系,使他走的顺当一些。如今这安应榉安七爷已经是四品将军了,虽说武官品级不如文官值钱,但是也算是有出息了。   之前几年,九边不靖,于是朝廷抽调了各地守军到九边协助那边军门边防。安应榉就去了这么一遭,这一去就是三年。直到今岁与蒙古和女真都动了刀兵一回,九边安生一些了,这才特许回家探亲一回。   说起来这九边事情倒是和顾家有一丝丝关系——之前祯娘就想接着九边的事情倒卖茶叶,赚一波快钱来着。事情如今的发展也和她当初料想的一模一样,这时候苏州的茶叶应声而涨,只等着山西商人来了,宰上一笔了。   不过也就是这一点关系了,其余的这位安七爷来到,顾家真是一点边也沾不到,毕竟这是人家家事。更进一步地说,这是盛国公府二房的人物,这就更不相干了。   对于祯娘最大的影响大概是这几日盛国公府里上下忙碌着安七爷回来探亲团圆,就是女孩子们也不必读书,所以女家塾这边就停课了,祯娘也就回家了。   不说祯娘在家如何,最不过就是看两本闲书,画几笔画,弹一回琴罢了,没甚好说。但是盛国公府可就有十分热闹了,安七爷坐着高头大马,带着几个亲信心腹也都是和他一般的,跟在后头,到了盛华街,可是好生威风。   盛国公府里上下早知道了,之前就知道是这几日到了,所以一直有小厮在城门口守着,只等着人来。果见得人来了,立刻就拥簇上前牵马,又另有人飞奔回去禀报。府里也就提前知道了,立刻开了正门——虽然因着是晚辈的关系,老爷太太这一辈并不出去迎接,但是这也很了不得了。   等到安七爷到了家,先是到了祠堂,长辈们倒是都在——给祖宗上了一回香,谢谢祖宗护佑,平安归来。然后就是叙说亲情了,其他各房都很有眼色,不过略说了几句话,然后就由王夫人开口道:“你这一回出去你娘最是担心,儿行千里母担忧,古人说话是不错的。晚间咱们一家人再聚起说话,这时候你跟着你爹你娘回去,多尽尽孝心罢!”   安应榉本是极爽朗粗疏的一个,听得这话也动情了,给叔伯婶娘们深深作了一个揖。这才随着父母回了自家所在——这时候郑太太已经红了眼圈儿!   等到晚间众人再见时候却是见不到郑太太失态的样子,她倒是如往常一般满面笑容,拉着安应榉到正院吃饭。不过到了地方也要分开——就是因着今日安应榉归家,大家一起吃饭了,也没得各家男女同席的道理。   安应榉到了男子那边,倒是十分吹嘘起来。各个兄弟与他打听行伍中种种,他都是知无不言的,说到在九边那边打仗那就更是了不得了,直说自己如何英雄了得。大家都只说不信——真有那般神勇,哪里还会只是一个四品将军?   不过安应榉口才十分了得,倒是把一般说书先生都给比下去了,说起那战阵上的事情,真个让人身临其境。夸耀起自己来,那也是理直气壮,偏偏又合情合理,似乎真是那般,让人找不出不对来。一时之间,不要说本就对这些感兴趣的男子了,就是隔着屏风的女眷们也是听住了。   当时小王氏就道:“阿弥陀佛!七弟这般说来虽说比不上关公、秦琼这些,但是比起本朝开国的几位将军竟然是绰绰有余了!这是咱们妇人家见识少了,也幸亏还有七弟这般的兄弟,不然岂不是一直不知外头行伍里还有这许多说头!论起一个个英雄来,比那《隋唐演义》还要精彩,不然今日晚间就请他来给咱们涨涨见识?”   安应榉的媳妇姚氏也是个促狭捧场的,不过是因着安应榉常年在外,她代为孝顺公婆,所以显得沉稳许多。这时候安应榉归家,她也就活泼起来,立刻道:“是极是极!若是我一个问他,他只怕要嫌我是‘妇道人家’,懒得来说。但若是咱们上下都想听,他就推脱不得了。”   他自家老婆都是这样说话,郑太太又在上头笑吟吟地点头,这件事情自然也是自然而然了。等到用完晚饭,丫鬟婆子上来撤了碗碟,收拾桌子。大家正在香茶漱口的时候,就有丫鬟到了男席那边说了太太奶奶们的想头。   侄儿们不敢拿叔叔打趣,叔伯们更要端着,只有几个年纪较小的堂弟才笑着道:“快快去吧!七哥这一回可要与家里太太奶奶们说一回书了——谁叫刚才那许多炫耀,倒是比说书的还精彩!想到太太们也在,只当彩衣娱亲了,也是哥哥的孝心!”   这般了,他还能说甚,只得笑嘻嘻地往女眷们聚集的花厅过去。这时候,女眷们都已经在花厅里坐定了,上首的自然是几个太太。他又是深深作了一个揖,然后道:“叩请太太奶奶万福金安,并小姐们金安!今日在这里给诸位说一回本朝真人真事的传奇,唤作《九边英雄传》,说的开心了,请贵客们多打赏打赏!”   这安应榉安七爷,原来在家年轻的时候就是兄弟里头性子最跳脱的一个,况且他还能伏低做小。在女眷面前,无论是母亲婶娘,还是姐姐妹妹,都能扮丑作怪只为了逗乐,所以上上下下都是极喜欢他的。但是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这一回他归家就这样,大家一下就笑将起来。   莫说几个太太忍俊不禁,奶奶们也是纷纷转头捂嘴,小姐们笑得滚在奶母身上让揉肚子。就是丫鬟媳妇们也是或者弯腰屈背,或者躲出去蹲着笑去。一下子,竟然是满堂欢乐了!   就是这满场欢笑的样子,安应榉也十分撑得住,反而架子十足起来。手上也是一把折扇,咳嗽了一声示意噤声,然后才道:“大将生来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橐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太平待到归来日,朕与将军解战袍!”   这一下又是大笑!这可真是认真起来了——连定场诗也诌了一首,可不是要‘彩衣娱亲’到底了!   这一回虽然十分可乐,但是后头他倒是不再逗乐了。毕竟后头是正经故事,女眷们只有听住了,为着英雄传奇屏住呼吸细听,哪里还会笑。   安应榉一字一句吐词清晰,倒真是极合适说书。这时候他说故事依旧是多多吹嘘了自己一番,不过他也没有把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想也觉得不合常理嘛!一个好汉三个帮,他还给自己安排了几个好帮手,其中最重要的人物就是一个白袍小将。真是被他吹得神勇无比,天上有地上无,只比他口中的自己差一点儿了。   姚氏听他又吹了那白袍小将一回,忍不住插嘴道:“我听你说来,你手下倒真是能人辈出!想来这些人这个叫赵子龙,那个叫常遇春——至于那白袍小将,莫不是薛仁贵?啧啧,看来这些年你本事越发大了,能役使鬼神呢!”   对照来看,安应榉说的几个帮手倒是与那些名将各有相似之处,所以姚氏才这般嘲讽。其余的人一开始还没听懂,后来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大奶奶万氏便推了姚氏一下,笑道:“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七弟是那般促狭的一个,你原先倒是稳重了几年。但是没想到七弟才一回来,你也就‘原形毕露’了!”   真真是说笑了一回,安应榉这时候也不说话,只等女眷们笑完才道:“你们可别笑,这英雄演义之类哪有个照本宣科的,自然要吹嘘一些。不然按着实在的写,我保准你们再不听这些书的。不过别的我认了,是有些装饰门面,但是那叫做周世泽的白袍小将可不是那般,我可是照着实话说来,人家就是那般的。”   看他一本正经,女眷们正是好奇起来:“真有你说的那般?按你说的那小将可才十八岁,这是哪门子的传奇演义才这般写?若是真的,他有那般武艺也就罢了,但是兵法指挥之类,真是到了走火入魔也不会那般厉害罢!”   安应榉却只是呵呵一笑道:“就真是这般厉害!人家原来是九边军门出身,家里家传的千总!子承父业罢了。至于你们觉着的太过了,那不过是你们知道的多是庸才,真有那些俊杰,天生就比别人强许多。”   说完他又砸吧了嘴一下,然后才道:“只是可惜他家门第太低,又在九边那边,实在太远,不然我都想把我家玉润或是侄女儿许配给他了!” 第14章   安应榉说了一句许配女儿侄女之类惹得女眷们大笑,不过却没人当真。大家只以为他是以此为例说明他对这名叫周世泽的白袍小将的欣赏,这倒是很有用,一下就让人知道他多喜欢这小将了。   不过没有人知道,他刚刚是说了真心话,他是真心真意地觉得自己想把女儿或者侄女许配给周世泽的。不过遗憾于门第和距离,不能成罢了。若说起来有几个侄女其实也不是说完全配不上——庶出的庶出的庶出,家里不是没有这样的女孩子。   这样的出身,虽然还是盛国公府小姐,但是配个年轻有为的九边千总也不是不成。虽然暂且有些下嫁的意思,但是能被安应榉这样看重,说明真是有前途,说不得眼瞅着就要升喱!   但是这还有一个劣势,就是太远了!从金陵到九边,路程遥远,真个这样远嫁终归是不美——远嫁他乡可不是好事!不说女孩子如何思乡,只说实际的,家里给女孩子撑腰都做不到。况且往外说也不好听,人家还以为盛国公府苛待庶女呢!   所以这也就只能是一个笑谈了,几个小姐都没放在心上,只有被指名了的玉润才羞得脸红,不看自家父亲。甚至这件事情还被几个姐妹拿到女家塾里告知了祯娘——只有她一个不在场,大家都争相告诉她呢!   好在祯娘不是喜欢打趣人的,这让玉润松了一口气。她也不说吃素的,大家这样笑她,她也反击道:“你们就这般说我!当时我爹说的是‘玉润和侄女们’,说来你们哪一个逃地过去?咱们年纪都日日大了,说句不尊重的,这一回虽然是说笑,但是也就是这几年了,谁能避得过去?”   这一下大家都不说话了,只有最小的玉湲慢慢道:“呵,反正我是不急的,除了不和咱们一班读书的姐妹,我是最小的一个了。长幼有序,除了三姐就数你最大了,你们没得一点信儿,何况我们?怎么敢越过姐姐?”   说完这句话,一下子就把在场的女孩子划分成了两个阵营——姐姐们一堆,妹妹们一堆。姐姐们虽然有身为姐姐的威严,但是天然就是处于弱势的。玉湲说的是一阵见血,‘长幼有序’可是规矩,讲体面的人家谁会让年纪小的妹妹先出嫁?不存在的。   玉浣玉润几个哪里会上套,当下不辩论这个,转而改了话头道:“可别说这些!虽然按着长幼是这样,但是咱们各家奶奶哪一个不是早作打算的。况且咱们年纪差的只在两三岁之内,说不得婶娘筹划起来比我娘还早!上一回玉淙不是就去了她舅舅家,说是五婶婶很喜欢她几个表哥喱!”   剩下的话就不用说透了,只接着道:“说起来也没什么好害羞的了,如今谁家还讲究这个,好些人家订亲之前甚至叫来女儿自己说明中意与否了。咱们几个姐妹之间说这些,倒是羞答答起来,显得小家子气了。”   玉淙因着被点了一回名,最有话说,立刻道:“说的轻巧,女儿家哪里能那般放松?你们要是真能那般大方再说吧!你们来说敢不敢说出自己想要个什么样的丈夫,真能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我才服你们!”   玉润的性子较为受不住激,大声道:“有什么不敢的!我就说与你们听就是了。”   说完,大家都看向她,她这时候才觉得鲁莽了。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都说出来了,在场的姐妹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真个反悔了,她们将来不晓得要如何找补。所以玉润斟酌了一番开口道:“我是一个性子冒失的,家里爹爹哥哥们又都爱拳棒之类,大概是物极必反,心底里反而觉得还是那些文雅稳重的最好。”   听到玉润是这个想头,与她是一个冤家的玉涓就道:“原来玉润想的是这样——那只怕要与七叔叔好生说一说了,不然就是这一回的白袍小将军差着一些。保不准将来还能找来一个门第配得上的黑衣小将军呢!”   说完了反而不觉得如何羞窘了,玉润立刻理直气壮道:“管他如何呢!反正我是说完,那你呢?我见你平时目下无尘的,常常自比卓文君蔡文姬之流,再没有看的上的了——莫不是将来要嫁一个大才子?”   玉涓却是把头一扬道:“才子如何?不是才子又如何?我只要嫁一个最有上进心的就是了,这人只要不是蠢笨地无可救药,到时候我在旁自然就能辅佐他。无论是科举考试,还是为官之道,哪一样我不来得。如此这般,和我自己科举入仕也没甚分别了。”   玉涓的文采在堂姐妹中间是拔尖的了,平日常常感叹身为女儿,不然也能求取功名,挣得前程,光宗耀祖了。所以她这般说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听起来倒是情理之中了。只不过话里的意思还是太孩子气了一些,哪个男子汉能忍受全盘由着妇人操控?况且也是把科举想的忒简单了。   旁边的玉清立刻就摇头道:“姐姐话里太容易了,老话说了,天字出头便是夫,妇人都是以夫为天的。这些年风气越来越开,因着女工的缘故,妇人倒是更有地位了,但是水依旧漫不过桥去,这世道依旧是男子做主——我虽不是那样想的,也觉得咱们女子不比男子差,但是男子可不是那般想的。哪个男子汉能让姐姐这般?”   大家也都笑了,觉得玉涓想的忒不周全了,虽然听着有趣,但是只怕做不到。玉涓自己想了想,也是扑哧一笑,觉得自己说的不成,最后只得道:“是难了一些,待我日后仔细想想,如何做到滴水不漏,不让他觉得是我出了那许多力就是了。”   这话一出,大家心里越发摇头了,觉得她正是吃力不讨好呢!不过在场的都不是庸俗之人,倒不至于觉得她是胡言乱语或者异想天开。要知道她这番话,往小了说不过是个少女胡思乱想,往大了说也可以说是惊世骇俗了。   之后又有玉淑玉淳这一对双生姐妹说了如意郎君该是什么样子——说了好几个了,大家才发觉最大的玉浣居然是一个字都没说的,于是立刻不服,只道:“三姐姐怎么这般!明明是咱们里头的一个头儿,这时候居然偷偷躲着!”   玉浣却是笑着道:“可别胡说!我哪里躲着了?明明是你们一个个说的热烈了,我做姐姐的难道不让着你们,叫你们能先说!”   说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又笑了一回,然后才道:“说起来我倒是想的简单,你们那些都要仔细考察才知道,且不知道真假。但是我这个简单,凡是上门提亲的,只要听是什么人家,立刻就能知道,并且绝无虚假!我是想着找个将来能继承爵位的。”   玉浣这样说倒是大出所料了,她靠着自己的出身,嫁给个世子爷不难,何况她还那样出色,何苦把这个当作选夫婿的说法。特别是李月芝,听了就道:“这真真是咱们几个都没想到的了,姐姐到底为何这么想?说起来姐姐是盛国公府出身,尊贵的很了,难道是外头那起子人,还要靠着这个提高身份。”   玉浣微笑,并不多做解释,等到妹妹们都表示不解后才笑眯眯道:“你们说的都太虚了,男子的品格之类的实在难以说。而就算是说准了,也难保将来不会变。还有那些才子之类也不用说,就是才子又能说明什么呢。要我说来,还是爵位最是实在了,有了就不会变了,世世代代传承。如今也有一些有爵位的人家是衰落了,但是人家儿女成亲退而求其次都能有些豪商大户呢!”   祯娘这时候才第一回说话:“倒是不这样觉得,豪商大户也不是蠢的。本来就是为了提高门第才结亲的,但是总归会发现衰败的勋贵人家是不能提高门第的。发现了这一点以后只怕就没人会这般做了罢——其实说起来,如今最豪富的南北商贾已经不意在与那些人家结亲了,人家只看重又有门第又有实权的人家。”   祯娘其实说这话很不妥,这里有一个问题——只有她家是做生意的。其余哪怕是身份最低的孙家姐妹,说起来也是官宦人家书香门第出身。至于安家姐妹和李月芝就更不要说了,就是货真价实的勋贵人家。她这样说话真是极容易让人觉得她是在挑事儿。   不过玉浣说话也是欠妥了——‘但是人家儿女成亲退而求其次都能有些豪商大户呢’,若是没有祯娘在场,这样的话自然说得,但是有了她在场,这样的话就太冷人心了。不过祯娘倒是明白她应该是说了心里话,倒没有针对自己的意思,所以她也不为这个生气。   正如玉浣是说的心里话,不是针对祯娘。祯娘其实也是说的心里话,并没挑事儿的意思。但她说话并不是肚子里过三遍的人,说出口才察觉到不对。心里只得苦笑:之前还说红豆犯了‘口讳’,现下自己还不是一般!   好在在场的几个看出几分意思来了,立刻缓解了尴尬,让祯娘说说自己要个什么如意郎君——人家梯子都架好了,祯娘自然顺着台阶下来了。思索了一会儿就道:“我想找个读过书,知情解意又听话的。”   不等大家疑惑她就解释:“这世间好男子少,况且看不见人心,所以干脆找个软弱些的,就是境况再差也就有限了。至于知情解意之类,总不至于两个人没话可说。” 第15章   鼎司费万钱,玉食常罗珍,吾评扬州贡,此物真绝伦。   ——苏轼   秋风起,蟹脚痒。秋日里倒是最好吃螃蟹的时候,不过说起来现下却不是吃螃蟹的最好时候——这时候似乎是最后吃螃蟹的日子,也就是这几日了,螃蟹只怕就要下市了,如今上面上螃蟹格外贵了,还不好得。   但是玉浣却在这几日下了帖子,请姐姐妹妹们都去她的文杏阁吃螃蟹来着——姐浣谨启祯妹妹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我见月光浸水水浸天,一派空明互回荡。只觉秋色已晚,今岁清景难逢。雨侵坏瓮新苔绿,秋入横林数叶红之景竟未一赏再赏,就已流光抛去。因此欲邀众姊妹文杏阁一聚,食蟹螯,共赏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之景。谨启。   祯娘打开请帖念过一遍,问道:“这几日市面上还有螃蟹?已经不是时候了罢!又费银多少?”   将离听了笑道:“原来是玉浣小姐请大小姐吃螃蟹,这些事情大小姐不知道,咱们整日呆在家里的又如何知道。若大小姐真有些意思,就让叫丁香进来,她娘在厨房里面做事,这些事情也只有她知道了。”   后头丁香进来,果然知道地一清二楚,只听她口齿清晰道:“今岁年景不同,倒是还有螃蟹,只是也倒是快下市的时候了。至于价儿,这螃蟹不同自然价儿也是不同的。若是玉浣小姐请客,就算不是顶顶好的贡品那一类,也是一等的。这样的螃蟹今年总值七八分银子一斤,不过这个时候了,好螃蟹越发少了,只怕涨到一钱一二也是有的。姐儿若想更知道些,我去问我娘。”   祯娘摇摇头,她不过是一时想知道罢了,追根究底却没兴致。只是道:“既然这时候还有螃蟹,也让厨房采买些,晚间做出来。我倒是记得母亲爱吃一道“蟹酿橙”,也就是把蟹粉和少少的橙子汁酿在大橙子里,用酒醋水蒸熟,极是清新鲜美。今岁却还没食过,就做这个罢!”   第二日的螃蟹宴祯娘还未赴宴,但是晚间已经享用了螃蟹美食。等到第二日,正是旬休时候,祯娘让挑了一件袖口紧窄些的袄儿,手上不戴戒指,这才出门坐车去了盛国公府。   这些客人里头只祯娘不住在国公府里,因此她倒成了来的最迟的一个。文杏阁里头杯箸酒具、茶筅、茶具、各色盏碟不说,就是洗手的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都已经准备地妥妥当当的了。各个女孩子都坐在席上,只空了一个座儿留给祯娘,倒像是万事俱备,只欠祯娘了。   祯娘到的迟些,虽说是有缘故的,但是大家都想促狭她,于是便道:“这可不成,咱们眼巴巴地一直只等着你了,任凭螃蟹在蒸笼里头,再不让人端上来的!这时候要是不罚一些,我们可不认!”   既然是这般,祯娘便十分爽快答应替大家剥蟹壳——这时候小丫鬟们送上螃蟹姜醋等,然后又捧上蟹八件。这些蟹八件自然都是银制,祯娘自家也是。她倒是听苏州那边嫁女儿爱用金制的蟹八件陪嫁,但是这样的器具只能束之高阁的,因为金子性软,并不实用。   蟹八件有锤、镦、钳、铲、匙、叉、刮、针八种,祯娘只拿了一只热气腾腾的螃蟹,垫之、敲之、劈之、叉之、剪之、夹之、剔之、盛之,手上灵巧,声音纷纷扬扬。忙活了好一会儿,完完整整取出了金黄油亮的蟹黄或乳白胶粘的蟹膏,又取出雪白鲜嫩的蟹肉,最后用小汤匙舀进蘸料,端起蟹壳递与了一旁的玉淳。   玉淳却笑道:“我自己剥,吃起来香甜,哪里用得着你!我倒是告诉你,咱们这些人其实都是一般的,刚刚与你说要你剥螃蟹,不过是与你玩的——咱们早就定论了‘螃蟹必须自己边剥边吃才有味道,如果别人给剥了吃,不光味如嚼蜡,简直就不是螃蟹了’。”   祯娘又让了一圈,果然都是这样说的,她这才不让,剥了螃蟹自己来吃。   李月芝看在座各人使用蟹八件都是十分纯熟,姿态也优美,便抱怨道:“这东西本就是自南边传到大江南北的,北边不用这些。我虽会用,但总是使不惯它。要我说,这东西好是好,能把这大螃蟹吃得干干净净,但是也忒费神,倒不如咱们‘据案大嚼’来的畅快!”   玉浣道:“这也本就不是因着吃得干净才流行的,只因这样吃实在好看,正是大户人家才讲究这般,于是也就有人偏爱了。”   这时候玉淳也道:“这样说来,芝表姐倒是极适合一道菜,这也是宋时就有的名吃了——名字就叫“洗手蟹”,将生蟹剁碎,用盐梅、椒橙一拌,洗了手就能吃。这不知用不着蟹八件之类,就连蒸煮都省了。”   李月芝只是听说了是生吃,表情就一言难尽起来,忙忙地喝了一口热热的黄酒,才道:“可别和我说了,螃蟹这样的东西怎可以生吃!也不知是怎么想的,难道不觉得腥气?我看也只有你们这帮南蛮子才会这般吃东西了。”   在座的也有不服,玉涓就冷笑道:“哦?难道你的品味又高贵到哪里去了!昨日你还问三姐姐能不能不只做清蒸螃蟹呢——让做个‘螃蟹鲜’,在大蟹斗酿入蟹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炸,酱油、醋造过,说是香喷喷,酥脆好食。这又是什么吃法?油腻腻的,谁吃这个!”   祯娘也道:“是这般了,螃蟹本就应整只蒸熟来食。若用蟹粉做羹、做脍,甚至于对半剖开煎熟的,都使蟹之色、蟹之香与蟹之真味全失了。除清蒸外我最爱以淡盐汤煮熟了食——不过人最爱吃螃蟹喝黄酒,我却爱配着白酒。《晋书·华卓传》上说‘得酒满数百斛,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鳌,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若是生在当时,倒是与华卓引为知己。”   听了祯娘的话月芝就拍掌道:“了不得了!家里真来了一个大雅的了!你们不过爱清淡些,或者配着新橙、雪盐、菊花之类也就罢了,多少还是孱弱文人气的小雅。到了祯娘这里竟然不止,偏以白酒下菜,豪爽洒脱地多,倒是东晋名士风骨呢!”   玉涓接口道:“什么大雅,什么小雅,我还道诗经喱!你也读了几部书的,怎得说话忒不讲究。况且你怎一下又把话绕开了?凭祯娘多风雅,咱们说的是你——就爱吃这些肉食,还爱把他们生炸死煮的做法!”   这其实是风气不同的意思,风雅名士高门大户所好自然是清雅二字,就是菜肴往往也是蕴含着这一层的。所以这些人里流行的菜肴多是清淡之物,讲究清清爽爽,少烟火气,因此甚至还有‘鱼生’这一类生食的菜肴。所以众人才对姊妹里有一个不同的大为惊异,而月芝只觉得金陵这边姊妹的口味才不对,这才争将起来。   争了一回,大家互相看了看,也是扑哧一笑。姐妹几个情分那样要好,哪里是会为了一点子口味上的事情动了火气的,所以这些辩驳也是小姊妹之间斗嘴罢了。这一会儿依旧分不出高低,心有灵犀般地都笑了起来。   玉浣就举杯道:“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咱们都说南甜北咸,又有众口难调的说辞,想来口味这些事情总不是说说就行的。咱们觉着月芝的口味忒奇怪,她看咱们只怕与咱们看她一般呢!”   不知谁说了了一句‘这话说的好!当浮一大白!’,一时众人又笑了,共同斟酒,就要举杯共庆。这时月芝却看了一眼酒壶道:“难道只预备了黄酒?方才祯娘说了她爱配着白酒,你们没得?恁扫兴!”   旁边有丫鬟陪道:“有呢!在隔壁耳房里烫着,只预备着小姐们要。也不只是白酒,还有那烧酒、葡萄酒、桔子酒,都是备齐全的。”   说着就有丫鬟捧来一个茶盘,上头只一把乌银梅花自斟壶来,一个小小金莲蓬杯。恭恭敬敬地奉到祯娘手边,祯娘一看,果然是白酒,当下就自倒了一杯。然后众人才真真共饮。   玉浣见祯娘真面不改色饮完一杯,这才信她是真能喝这白酒,笑道:“妹妹生得纤细袅娜,又是这样地文雅样子,再没想到却是个女中豪杰!这样的酒,平常不说咱们这些女孩子了,就是家里哥哥叔叔的也不多见饮用。我只尝过一回,只觉得喉咙火辣辣的,倒是妹妹安之若素。”   祯娘酒量极好,生□□喝一些烈酒,这真是与时下女孩子不同。不过这些又有什么可多说的,她只是微微低头道:“这也没什么,说穿了也是口味上的事儿,若人人都是觉得烧喉咙,也不会有人喝这些了。”   玉浣听了后略一思索,便笑着点头说‘是’,便不再想这个,大家越发热烈起来说些游戏玩乐上的事情。   等到宴将散的时候,祯娘与一众小姐妹道:“今日得了浣姐姐请客,乐极而返。趁着这时候大家都在,十分便宜,我与大家说一回——自大家相识,我还没做过东道,想着下一回旬休,便请大家到我家院子里略坐坐,大家玩一回,算是我的心意了。” 第16章   祯娘请了众女孩子家里赴宴玩耍,在座的都是要好,且喜欢这些玩闹,正好祯娘家又是极近的,个个都应承下来要去。但是不到去的那一日,盛国公府里倒是先闹了起来——祯娘一开始并不知道,她们读书的地方倒是僻静,因此也就离着府里众人居住的地方远了。   这一场风波说来还是玉浣一场螃蟹宴引起的——现在盛国公府这里的人,从几个太太起,连上屋里的人,好多都是爱吃螃蟹的。今岁因着安应榉安七爷的事情上下忙碌,竟然是错过了赏桂花吃螃蟹的事儿。   直到了玉浣做螃蟹宴,各处主子房里都送了一些去。这一送去自然就让大太太王夫人上心了,只与几个儿媳妇道:“倒是难为浣儿一个小孩子家家了,倒是处处都想到。这也给我提了一个醒儿——如今市面上竟然还有螃蟹。既然这般,就命厨房采买上的多多采买一些,到时候给各房里的都分一些,算是今岁没赏桂花吃螃蟹的弥补了。”   这时候的好螃蟹越发贵了,不过既然是大太太发话,那自然是再无什么不行的。毕竟螃蟹这样的东西,再贵又能如何?在这些贵人眼里也不过是一样小食。   这件事主要是由着大儿媳万氏去办,本来只觉得是一件小事。命了身边一个管家媳妇去厨房商议,然后按着规矩定例分派也就是了,也就是照着葫芦画瓢的事儿。但是却没想到这样送东西的好事也能闹出个不好来。   这话还要从如今盛国公府当家这一辈说起。这一辈总共四兄弟,盛国公爷安保国和二房老爷安忠国是先国公夫人所生,三房老爷安体国和四房老爷安振国却是庶出。大房二房同气连枝,又更有体面就不要说了。   至于三房老爷安体国则是自己争气,科举出身。虽然也就是一个赐同进士出身,但有国公府的出身,和家里的疏通,如今做着应天府礼部左侍郎。虽说应天府的六部官员向来尴尬,但是品级在那里,多多少少也有些权力,因此也就有了体面尊重,家里自然高看一些。   只有四房,各样都差一些,没得一个出息的子弟。因此底下的人自然就心里有了一些怠慢,或者分发东西,或者跑腿奉承之类,都是差着一些的。不过到底是主子,再如和底下人也不至于越过份去,所以除了偶尔一点子抱怨,其余倒是相安无事的。   但今次却是闹了起来——也不是这一回几只螃蟹的事情,也是前头积攒了怨气,所以到了时候就一股脑爆发出来了。   四太太左夫人倒还好,底下人再浑也不至于惹她。她辈分高,和大太太是一辈妯娌,出身也不低,得罪了她,可得不了好。说起来受气的还是她几个儿媳妇、孙媳妇——特别是是庶出的几个。   譬如玉湲之父安应桧,娶妻刑氏,这位刑奶奶向来脾气急不好惹。还有孙媳妇一辈的蒋氏——本就是庶出庶出的孙子媳妇了,又是续弦,出身就是破落户了,家里父亲是金陵下辖溧水县左卫千户。   本朝所制定的卫所有自己一套品级,卫所的千户是正五品的武官,要知道一个知县才不过七品,这五品武官应该也很很煊赫了。说起来之前安应榉欣赏的很的白袍小将也不过是个千户,配他庶出的侄女也是足够的。但是这溧水县左卫千户,实际上却是不值一文。   因为这千户与千户也是不同的——这在九边做千户,那就是实实在在的千户了,底下能有上千兵丁。况且九边军门自成一体,还有别的厉害。但是中原之地卫所军户就不是一回事了,甚至到了如今,这应天府有自己军马,卫所就是摆设,只有名头,连个千户所百户所都没有。   要说本朝开国时候□□朱元璋派遣各地的百户千户倒真是行伍出身,但是天下承平也有两三百年了,当初的悍将精兵早就不拿兵刃,与一般地主农户也没甚分别了,卫所本身就是军队屯田所在,朝廷给圈定一土地,卫所的军户们在田地上如农户般耕种,当初的军将成了收租经营的地主,而军户们则成了种地纳粮的农户。   说起来,这千户手里有一千耕种土地的农户,场面很大了。自然不去比东南有‘千顷牌’‘万顷牌’的豪门大户,但是格局也远远超过一般地主。再有武官身份加成——这个身份也就是个名头,但是上层家庭结亲,有时候就是讲究一个名头。所以蒋氏也配得上一个庶出了三层的国公府子弟,说真的,若不是如今的盛国公在先盛国公临终前答应了自己这一辈不分家,没有国公府的招牌,只怕这样的亲事都没得了。   但帐不能这么算,总归不是没分家不是。或许蒋氏家家资尚可,但是放到盛国公府这样的门第可就是不够看了。不要说与大房二房三房的妯娌相比,就是与四房几个妯娌站在一起也要露怯——她们都是中等商人家的女孩子,至少袖子里银子多些,买的来一些尊重和殷勤。   一开始的时候她倒是喜欢自家没从国公府里分家,面子里子都有了——面子上有国公府的招牌,里子上,既然没分家,按说一切开支就要从公中出,包括屋子里人的月钱和自己夫妻俩的月钱。   虽然这也意味着男子都不可有私产,但是想到自家老公是个不争气的,只要别大手大脚地拿自己体己银子花销她就阿弥陀佛了——子孙花在自己身上的银子,除了月钱,公中是不出的。这件事上吃亏的反而是大房二房,三房大概是不亏不赚,而四房就是纯赚了。   但是人心可都是贪的,当初满意的不得了,这时候再看就全然不是那样了。只觉得家里上下都是一起子小人,两只富贵眼,一颗势利心。见自家差一些,就纯是敷衍——要知道这世上哪有下人看不上主子的!   这一回送来螃蟹,她一下就动怒了,到她这里似乎就是个筐底子,显见得就是送到最后才到她这里。再看这些螃蟹,个头小小,大太太不可能就拿这些螃蟹做人情,定是挑拣出来的小的、差的才送她这里呢!   她见了东西只觉得一口气上涌,只冷冷问道:“只怕我这里是最后一个了罢!”   那送东西的媳妇不言语,蒋氏越发生气了,叉着腰就在门口骂了起来:“我就知道!我是什么名牌上的人?但凡有什么烂的、坏的、脏的、臭的,全都往我这里来!如今就是一篓子螃蟹,也是这样了!为什么我是最后一个?论起来我是家里最小的?也有人叫我嫂子喱!”   原本只是这样骂一骂就罢了,只是正好让左夫人见了,当时就把她叫到跟前训了一次——说起来那些丫鬟婆子可以在门口破口大骂,但是她这主子奶奶可以么?尽够丢人了。因着是四房的孙媳妇,左夫人平常虽然不和她说话,这一回却专门提点了她一回。   只是这样的‘提点’又是什么好事?难道说明左夫人高看了她一眼么!不是的。正是这事情让她成了全府上下的笑柄,当日晚间她收拾了几件衣物,带了心腹的两个媳妇丫鬟就上了马车家去了——这时候倒是显出一点精明来了,居然把上下瞒过,一声不响地就出去了!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了!要是那小门小户的人家,个把妇人生了气跑回娘家算什么!但是在盛国公府可就不得了了,后一日就有几个蒋氏的妯娌私下道:“哎呦呦!这一回可闹了大笑话了!上头两层婆婆,一个也没禀就回家了,这是哪家的规矩——还是刚刚被祖母说了一回的时候,说出去是不敬公婆长辈!”   这还是妯娌间说话,私底下没遮拦的婆子们更是百般嘲笑:“到底是地主老财人家出身,好没体统!当是那小门小户不讲规矩?随你随便出入!又有一样,做长辈的难道训斥不得了,竟然这就要家去?若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没有随便休妻的规矩,这样的奶奶哪里还在家里站得住脚!”   “嗐!虽说咱们家不会大张旗鼓地休妻——丢不起那人!但是这位孙奶奶回来了也就站不住脚了。不说四太太心里如何暗恨,就是之前那一遭就让大太太恼了罢!”   这件事祯娘本是不知道的,但是身边几个丫鬟却是知道的。只因她们随着祯娘在盛国公府出入,自然也就与一些小丫鬟老婆子熟起来——为了给祯娘做脸,也是广交人情的意思,她们手上松泛,待人也格外和气小心。这一回就是从这些嘴里晓得事情始末。   她们倒不是为了与祯娘犯口舌,说些人家不好——她们原是说一些消息八卦,算是给祯娘凑趣,但是只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儿。真是这样人家有些遮拦的隐私,她们把握分寸,不会拿来调笑。这一回说,与其说是闲话,其实是让祯娘晓得这件事,免得只她一个不知,在同其他小姐交往的时候反而不自觉得罪人。   祯娘听了只道:“这蒋奶奶太不通了。” 第17章   祯娘听了只道:“这蒋奶奶太不通了。”   听了自家小姐这个评语,微雨有些不解道:“这是什么道理?咱们冷眼看着其实也不是蒋奶奶一个的错儿。就说事情的开头难道不是底下有刁奴——说来忒怠慢了!蒋奶奶明明不是最小的,怎的最后送到?还是些不好的货!就是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何况是个主子。就是那些刁奴见蒋奶奶这里是软柿子罢了!”   祯娘正在熏帕子——香炉里调好香,一丝青烟袅袅升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玉兰花香气就散开了。祯娘把特制的小熏笼罩在上头,然后给搭上一方绣了折枝玉兰花的帕子。她最爱的花正是玉兰、海棠、迎春、牡丹四样,合起来就是玉堂春富贵,似乎俗气,但是她爱那精致悠闲。   她摆弄了一番帕子,吩咐道:“回头拿了几样米珠子、碎宝石,给串几套穗子,这几方新帕子要用!”   吩咐完了,才让人看着帕子,自去在供着鲜花的汝窑花囊掐了一朵,拿着去逗引水晶缸几尾白腹金鱼。看着那金鱼不断到水面啜着花粉有些微微出神,有些怠惰道:“你自己也是说了,蒋奶奶是软柿子,那就不要怪罪别个。”   她又轻轻舒了一口气,才道:“但凡是高门大户里的,谁家不是捧高踩低?我没见过多少人家,但是品度人品,应该家家都是这样的——再说和善的人家也没有从大到小从主到仆都是心思淳朴的道理。所以她头一个错就是没得自知之明,既然得了住在国公府里的好处,那就应该受着国公府里的罪。第二错就是没有知情识趣了,自家是那样,要么自己立起来,得尊重,要么就应该做个软和人。再没有上杆子出头的道理。”   “第三错,第三错就是做事莽撞了,居然一时生气就家去了,不说这样的人家该不该,就是乡野人家也要说个理儿。她怎么说,说是家里有刁奴欺负她——与一个仆妇置气,好大的笑话。或者说四太太训斥了她?更没得道理了,四太太是祖母,教训孙媳妇不是正应当,这反倒是她的大错了!”   祯娘这些话自然都是她自己心中所想,她也不至于对着几个丫鬟使心眼,言不由衷。只不过这倒是出乎了屋子里众人的意料了,子夜给她倒茶,就温声道:“小姐秉性里有些刚强,这样说也不错。不过那仆妇也是真有错,不能说家家都有捧高踩低的,就是捧高踩低的是对的了,到底不好!”   祯娘生得是个水乡里的温软佳人,仿佛明珠碧玉,光华柔和,可本性里有些要强也是真的。她不因蒋氏的弱势而有怜悯之心,反而觉得全是她的错处了。虽然错处更多的的确是蒋氏,但是也不能说全是她的错了——不过在顾大小姐眼里,通通看不见!   她本来不挂心这样事情,但是这时候听了子夜的言语才认真思虑了一回。脸上神色少了一些清淡,多了一点柔和,道:“你说的好,你才真是个心地公正,端方温和的,这一回倒是受了你的教了。”   听了祯娘的话子夜立刻脸上通红,连忙道:“哪里能教小姐,小姐不过是没放在心上才没想到这一层罢了。”   她这里脸红,旁边的将离就问了一句:“既然那边府里这样忙,后日大小姐请客要不要推一推?”   祯娘摇头:“不要这般,这样的事情算什么大风大浪?不过是小事,更何况也劳动不着几个姐妹。再有一样,凡是有尴尬事情,越是尴尬,反而要越如平常,不可露出一点不同,不然人家岂不是更加尴尬了。什么时候不推迟宴请,偏偏这个时候,倒是让人多想。虽然几个姐姐妹妹不是那等小心眼的人,但到时事后彼此相见也免不得一时面上过不去。”   祯娘这句话就是订下了意思,到了旬休那日果然是一切照常。   家里仆人上下齐整,厨房里先在花园的醉心阁依祯娘所订的陈设布置桌椅碗筷等物,又再合了一回菜单,忙里忙外只求做到万无一失——这可是自家大小姐第一回正经自己做东道,又是请的国公府里的小姐,自然格外小心。所谓主辱臣死,若是大小姐失了脸面,就是她自己不责罚下头,下头自己也是羞惭的。   天不亮起来打理,到了天光大亮的上午晌果然一切妥当了。姐姐妹妹们两个做一辆大车到了顾家宅子,后头则是青油布平顶小马车,做着丫鬟婆子。车子赶入了二门夹道处,祯娘已经等着了,专门接住她们。   玉浣只看了一看就笑道:“这倒是第一回来你家,虽然还没进去逛园子、看院子,也看出你家里十分洁净,也宽敞,只你和你母亲居住,只怕还空了不少院子罢!”   虽然不晓得祯娘家宅子的体制,但是玉浣也是极有见识的,宅子园子不晓得看过多少,到了二门就能看出一点光景了,故而才这样说。   祯娘在前头引路,道:“我也不自谦,是有几分可看的地方。但也就是这样了,实在说起来江南园子多了,你们去亲戚家就该看了不少。不要说公府里的‘静园’本就是金陵有数的园林。”   听到这话,盛国公府的几个女孩子都笑了起来。实在这话听得多了,因着家里园子有名,往往出去交际就有人赞叹。有些是位卑者之奉承,有些是交往者之虚应故事,只有极少的人才是真心实意赞她家园子。祯娘平日不见得多热络,这一回是真心说这话的,所以都觉得高兴。   就这般一路去了花园,落座在醉心阁。祯娘招待这些小姐妹,其余的跟随丫鬟也有两个大丫鬟子夜和将离招待着在下头开了几席——只是几个贴身丫鬟并不敢坐,哪怕有顾家下人照料,她们也要随时服侍自家小姐,倒酒布菜。   这还不算,将离最是周到,祯娘并未吩咐招待那些给驾车的婆子们——不知是有了疏忽,还是晓得将离等不至于忘记。但是她总是办得周周全全,妥妥当当。让几个婆子引了那些驾车婆子就在夹道对面几间房子里治了酒席。   这些人看着不过是最底层的人物,但是祯娘不是本家小姐,也不是亲戚,却在公府里附读,自然要万事小心,不能轻易得罪一个人。况且像盛国公府这样传承上百年的豪门世家,家里生齿日繁,就连仆从也是一个样子。家生子之间互相联姻彼此牵连,或者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也不能等闲视之——或者他们不敢拿正经主子如何,但是顾家这样借势人家的小姐是并不怕的。   这些女孩子聚在一起吃饭是小事,况且她们又什么样的宴席没吃过?更多是为了玩乐说话。玉淙就手支着下巴,往外头园子里看,只是道:“你家园子倒好,花木扶疏,料理得齐整。这既是花匠得力,也是你家风水不错的意思。不像我那院子里,不知怎么回事,凭他什么花朵也活不了,只能种些青松苍柏算了。”   祯娘平常也玩花赏花,对此兴趣颇厚,于是话便多了起来,指着园子道:“现在时节不好,大都的花都凋了残了,并没什么看的,若是春日里再来才算不错。特别是那边篱墙有几十株玉兰,开的时候必然满府里都闻得见香气,又是洁白可爱的样子,所以这景致又叫‘玉香海’——这是我家太仓那边原就有的,所以到了金陵也是依着样子种下了。索性种下的几十株大都成活,只有两株不成,想来春日里就能现出旧家风景了。”   表小姐许嘉言也是爱花的一个,就踮起脚看了远处,才道:“我只见你家四样花卉多,一样玉兰、一样海棠、一样迎春、一样牡丹,可有什么说法。”   祯娘暗想许嘉言之细心,一丝不差,因此认真道:“我生平最爱这四样花,合起来就是玉堂春富贵,人间至乐不过如此。又有一样,其实我本爱海棠胜过玉兰——一‘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八恨薜萝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有毒’是名士张潮十大恨,说得妙不可言。只是我多一恨,算是十一恨,十一恨海棠无香。所以有玉兰排在海棠之前。”   姊妹们听完以后都微微一笑,赞了‘清洁雅致’一句。只有月芝眼珠子转了转就道:“啧啧,就只你们再放不下这些花儿朵儿的,偏我明明是个女孩子却依旧爱的有限。只是我也有个十一恨,十一恨鲥鱼多刺!”   月芝确实是好吃爱吃的一个,她说这句话大家立刻大笑起来。她立刻睁大眼睛,故作不知地道:“你们笑什么?难道鲥鱼不好吃,你们不爱?我记得去岁端午我来的时候,与你们一同吃了柳蒸糟鲥鱼,真是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再者说了,圣人还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难道不对?” 第18章   一众女孩子在醉心阁上吃饭消遣,又看了一回花,论了一回诗。等到趣味有些足了,便个个都要去祯娘的院子里看看,只道:“往日咱们的院子你都走过了,只是没见过你的。平常咱们只当你是一个月宫仙子般的人物,再想不到你的闺阁里头是个什么样子才能配得上。”   饶是祯娘性子冷淡,但到底只是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这一会儿也脸红了。只撇过了脸,道:“本来就是要去的,还准备了一些玩意儿给大家耍,我自带你们去就是了——可别再这样说话了。”   只是祯娘越是这样,一些性子促狭就越发觉得有意思了,偏偏追着她。就这样一路打趣不止,到了祯娘的宝瓶轩。当初就说过这宝瓶建造奢华,里头处处有宝瓶作为装饰,琉璃的、白玉的、水晶的、玛瑙的,还有一百个银瓶,加起来是万把两银子。   只是其中又何止是这些做了装饰的宝瓶能,所谓见微知著。若人有一双象牙筷子,就不会再用土陶做的器皿,必将会用犀玉之杯;象牙筷子犀玉杯,必定不会再盛五谷之羹,就会想吃牦牛、大象和豹胎那样的山珍海味,就会想着把天下的珍奇宝物都拥为己有——因此用了这些宝瓶,宝瓶轩各处自然也就是雕梁画栋,极尽装饰了。   不过这样的装饰在寻常人眼里是画上才有,落到在场的小姐这边就是寻常了——就是家底最薄的孙家两位小姐,这几月在盛国公府里也算是开了眼了,再加上本性矜持。再看这些自然不觉得有什么。或者有可说的,也不过是一些装饰颇有新意,算是抓住了如今江南新风尚,这又是上百年只是修缮而不是新建的老宅子没有的了。   外头再不必说了众人只说要先去看一看书房是个什么样子——祯娘这院子是一个正经院子,正房三间,又有厢房等。不要说住她一个女孩子,就是再添几个人也是宽阔的。看格局,倒是比盛国公府里小姐们的院子还大些。这倒不是人家没得气魄,只是造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布局了。   因为十分宽阔,屋子也多,祯娘就没做什么隔断,只是拿了一整间正房屋子做书房。一进去就只见那张乌枝木大案,案上堆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四方宝砚——一方是橙泥精品,一方是汉代瓦当,一方是端砚名品蕉叶白蝉形砚。最后一方却是个掌中砚,不过比掌心略大些,乃是一块歙石金星金晕的子石雕就。这子石底色青莹,满是金花金晕。顺着晕纹,被巧雕成了花海,中间一湾浅水,开了一个小小砚池。近处芳草萋萋,有数只小羊低头吃草,一牧童睡眠。小羊及牧童大不过数毫,可谓是纤毫毕现,巧夺天工了。   除此之外,案上还有各色笔筒,笔筒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一只小桌面大小的没骨牡丹浅绛彩盘子,最近几年这浅绛彩可是名声大噪——只因这瓷器上有图画,全凭手画,比起青花之匠气单调实在强出太多了。只是这样的东西也分上下,身价全由往上图画的人决定。   祯娘书房这只大盘子上的牡丹用没骨画法,不以勾描,全凭点染。笔法变化多端,以红色写花头,绿色点叶,当真是富丽堂皇,又不失文雅之气。这必然是名家之作无疑了。   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幅龙眠居士的长卷,左右挂着一副对联,是衡山居士的墨迹,其联云:“山有烟雨千古秀,地无霜雪四时春”。这前头就有一张长条案,上头供着一只胆瓶,里头疏疏地插了花枝。又有水晶盘、西洋座钟并几件顽器。   众人左右看了一回,只感慨祯娘屋子里宋刻本的书籍多。就是她们在公府里头见过的或者更多——但那都是公府要流传下去的,又不是属于她们自己。况且那也不是一时一地之功,是盛国公府传承日久积累而来,但是祯娘却是自己有兴趣积攒下来,全然不同的。   只有年纪最小的玉湲还在看那些毛笔,只问道:“祯姐姐平日擅画的,我也见你画的扇子,比外头画老了的还强许多。这些定然是画画时候用得着的了,我只知道画画要用许多不同的笔,比起咱们平常玩闹似的拿两枝写字的笔不同。”   她说完,还不待祯娘回答,就有玉涓忍不住笑了起来:“湲儿这一回可是闹了大笑话了!幸亏这一回是在这里,都是自家姐妹,没什么好说的。不然到外头只怕会有那刻薄的耻笑!到时候你可要哭!”   说完她就不说话了,玉湲自然晓得自己应该是说错了,但是却不晓得错在哪里。有心想知道,又见玉涓是个促狭的样子,便打定主意不去央她。只拉了祯娘的袖子说话:“祯姐姐!祯姐姐,你就与我说一说,算是教教妹妹,也叫我晓得一些!”   祯娘不是个爱促狭人的,自然不会一起捉弄玉湲,只是拿了一支支的笔与她看,道:“不止画画,就是写字也有不同的笔。咱们若是家常只是写字自然不会在这上头上心的,但若想要在书法上用功,这个自然也要清楚。从这最小的剔红小笔到最大的抓笔,还只是大小不一。还有些乍看看不出的就是笔头选材——有狼毫、羊毫、兔毫等。这就有数了,譬如这兔毫又可往下分,有最上等的紫毫,是野兔脊背上最长的全黑色毛料。其他则称为花毫、白毫、三花、五花等。”   “如此这般,有多少笔?其实还不止,因着制笔纯用一种毫毛的其实少,多是两种毫毛兼用。有五紫五羊、七紫三羊、三紫七羊等等。这种不同也不是为了凑数,是真有用的。如三紫七羊,便是三分硬毫,七分软毫,这样的笔性柔软,蓄墨较多;而七紫三羊,刚弹性更足。”   这时候玉涓也开口道:“一个字也不错的,其实祯娘这里还不算齐全呢!许多用的太少的就不见了,有人用茅草、竹丝、鸡毫等多样材料,竟也做出笔来,只是用处少,还各有不足罢了。更不要说提笔、揸笔等各类笔式以及竹笋式、兰花式、葫芦式等各式笔头上的不同了。要真是样样齐全,祯娘这屋子怕也难得摆下。”   不只是玉湲,在场的其他人一时也听住了,玉浣最先道:“怪道人家说‘世事洞明皆学问’呢!可见就是一棵草也有一棵草的讲究,何况是咱们写字了!咱们原先上学,虽然不叫科举。但实在说又比他们举业的松散到哪里去?就说这书法一道上,也是日日笔耕不辍,只照着名家法帖仔细揣摩。却没想到是登堂入室也没有的了,比祯娘和玉涓比起来竟是粗糙的很了!”   她们这些女孩子除了用心读书做学问意外,其余一些琴棋书画却是不会贪多求全的。只是都知道罢了,其他的就是择一样两样精研。盛国公府这一众女孩子里只有玉涓和玉清这一对亲姊妹都是工于书法——但是玉清是庶出的出身,没得亲娘给打算,这些东西就是知道也没齐全过。因此觉得有些没意思,也就没言语。   只是没想到一向周全公正的玉浣会说出‘比祯娘和玉涓比起来竟是粗糙的很了’,这可不是一下就漏了玉清——玉浣自然不是故意的,她虽晓得玉清也研习书法,但是一则她不像玉涓一般常常显摆,因此让人印象不深。二则原先说评‘毛笔’的只是祯娘和玉涓两个。所以玉浣顺着往下说,竟一下就没带上玉清。   但是玉浣可不是粗心的,才说完就觉得哪里不对劲,转头一想就心道:坏了!果然玉清已经低着头了,只手上抓紧了帕子。见是这样玉浣心里明白这一回是伤了这个妹妹的心,但是却不能安慰,因为这时候大家都在,这样微妙的事情可不能明晃晃地拿出来。   这一切左不过就是‘嫡庶’两个字罢了!玉清本就因着出身有些介怀,平常见母亲姜氏对着玉涓团团周到,嘘寒问暖,但凡各样准备没有不是最好的。自己虽然有着小姐的身份,各样份例与玉涓一般多,但是根底里却差远了。   玉清并不是那等寻常会愤世嫉俗非常怨恨的女子,她到底本性十分好。这上头并没有因此与玉涓不好,只是平常日子里一些小小处总是让她觉得低人一等,就暗自神伤起来。   玉浣心里叹了一口气,不晓得说什么好。她们这些女孩子是家里的娇客,按说在出阁之前都是千娇万宠,嫡出庶出都是一个样子对待。但是这也就是一个规矩罢了,到了明面上好多不同。有做太太奶奶的母亲打点的哪里要说,上下皆是奉承。毕竟整个后宅里是当家妇人说话。   她怜惜这个妹妹,但一想到今次就算安慰她回转过来了,下一次又会有些事故勾起她来。这也是大宅门里的一种为难了!   玉浣看了一眼祯娘,一时觉得十分羡慕她家清清静静。 第19章   玉浣并不晓得自己竟有一个乌鸦嘴,才说过羡慕祯娘家清清静静,自家就真的清净不起来了。原来是那一日祯娘家玩乐后又是一月,就有一个个清清秀秀的丫鬟打扮女孩子,只在小王氏房里一副格外羞涩的样子,扭捏含羞道:“禀告太太,身上没有换洗已经是三个月了!”   这可真是一场平地风波!这丫鬟就是前次红鸾骂过的那一个。果然后头她就升做通房丫头,只专门在书房里伺候,照顾安应柏安二爷的笔墨。底下也改了称呼,都叫她何姑娘。   虽说一个通房有孕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小王氏心里有些暗恨何姑娘。只因安应柏房里的姨娘通房都是经过她点头的,只有这何姑娘,原是她身边的丫鬟,却没想到心里生了心思,背着她勾搭上了丈夫,到了时候已经生米成了熟饭。有这样一件事在,小王氏只觉得如鲠在喉,再看她不顺的。   或者有些正头娘子会容忍一些,装作贤良人的样子,打碎了牙齿也只往自己肚子里咽。但小王氏却不是这样的人,只是冷哼了一声,拿眼斜睃了安应柏:“这可怎么说?咱们只管打开天窗说亮话!没得换洗已经三个月了才与我说,你安的什么心思?这还是正坐稳了胎呢!只怕是怕我害你罢!罢罢罢!这样的我可不照顾,二哥,你依旧让她在前院书房后头住着,免得日后出了个好歹,她有话说!”   小王氏并不是个忍气吞声的,却不代表她是个鲁莽的。这句话一说,安应柏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安应柏虽说在女色上头有些不严谨,但也不是个昏聩的,反而十分精明。怎的何姑娘要一直瞒着身上没有换洗,自然是不叫人晓得她怀孕。只是这是好事,有什么好瞒的?想也知道是怕奶奶发难呢!   安应柏身边有两个姨娘,三四个通房,兄弟里头也是一个多情人物。只是这些女子于他也不见得特别,反而小王氏作为正妻,这些年为他打理家务,生儿育女,十分敬重。再有这一条,小王氏生了两儿一女,两个姨娘也有一儿一女。庶出的孩子也是个个长成了,安应柏晓得小王氏不是个对子嗣下手的阴毒妇人——况且也用不着。   因此察觉何姑娘是这样想小王氏的,心里立刻就发起怒来,只沉了脸色,对小王氏道:“她在书房后住着原是方便照顾笔墨,这时候哪里还能做这些!既然这般自然要到后院住着。你只管与她珍珠和翠儿那里安排一间房子住下就是了,她若真有个好歹关你什么事情?左右是她自己不小心罢了,哪有仔细人三个月了才上报,拿自己身子和孩子不当回事儿么!”   说完话,安应柏甩袖就要走。这时候小王氏脸上依旧不见得多好看,但是有了一点笑影儿。接过红鸾递过的一件玄色大氅,亲自与安应柏披上,又给他系前头的带子和搭扣,道:“外头实在冷了起来,你记得手炉里时时让身边人添炭,不要嫌麻烦。再就是外头应酬吃酒之类,记得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不然伤身呢!”   安应柏是最爱小王氏这种时候,果然不住点头,道:“今日定会早些回来,不与他们吃酒。回来时候与你捎带八珍楼的老鸭算萝卜汤,你爱冬日里喝这个。”   说过几句话,安应柏才出了门。这时候榻前站着的何姑娘已经是脸色苍白了——她再想不到会是这个样子。按着她的设想,应该是小王氏心里虽不满意,但是无可奈何也要安排好自己。这也是她跟在小王氏身边不久,并不了解她为人的缘故。只见她平常并不对妾室通房使威风,就以为她是个端着做贤良的。   还有,还有的就是安应柏。她本以为就算老爷看穿了她的心思也不打紧,妻妾之争向来惨烈。自己这般做又没有害谁,只不过是保护自己以及孩儿罢了。按说不是更显得可怜么?怎么老爷一下就生气了,竟然是不管她的样子了!   妾室也好,通房也好,凡是不是正头娘子的女子最能依仗的是什么?不过就是丈夫的喜欢罢了!若是太太奶奶让丈夫生厌,他们还有礼法维护的正妻位置,还有撑腰的厉害娘家,还有大笔丰厚的嫁妆。如小王氏这样的,还有儿女。   所以失去了夫主的喜爱,对于她们而言可就真是如同穷途末路一般,再无出路了。小王氏与安应柏说话的几息功夫,何姑娘心里就转过许多心思,可以说是心乱如麻了。但是最心底处她是决不信没有翻身机会的!   何姑娘虽然是个底下丫鬟出身,但是也有几分心计。不然当初也不会是她能搭上安应柏了——以为勾引个人很容易么!特别是这样豪门世家里的少爷老爷。人家从小偎红倚翠长大,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什么样的奉承没受过,什么样桥段没经历过。真以为性子机敏,会说几句好听话,装饰得动人,晃来晃去,就能有所作为?   这时候她晓得自己已经有些不得老爷的意了,虽然还没想出个应对的法子,但是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明白时候还长着,可不能自乱了阵脚——这也就是她了,虽然看着是娇娇弱弱的样儿,其实心里有一股狠劲儿。不然当初也不会孤注一掷去搭上安应柏,就为了自己不再一辈子为奴为婢,子子孙孙也是一样。   想清楚了,她脸上才有了一点血色。笑着应对小王氏,只依旧羞怯怯地道:“奴就万事麻烦奶奶了。”   小王氏虽然觉得她十分冷静,应对来看精神个少有的聪明人。但是也并未因此更高看她,只是十分冷淡地点头,也不自己领着,反而是十分怠慢的样子,让手底下一个稍稍有些脸面的仆妇领着她去了珍珠和翠儿的院子——这两人就是安应柏的两个妾室。   按着先来后到,珍珠住的是正屋,翠儿住的是更舒适的西厢房,于是就只剩下了东厢房是给主子住的了。那仆妇就直接领着何姑娘到了院子,与两个姨娘道:“太太让告诉姨娘们,今后何姑娘就住这院子了,这是为着养胎。总不好何姑娘怀着老爷的骨血却不得一间屋子住。”   盛国公府的规矩是,凡是家里男子收用婢女,一律是生了孩子才能抬姨娘。在小王氏的后宅里,通房若是怀了孕应该是在她的院子里住下,方便她看顾。安应柏也十分相信自己妻子,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珍珠和翠儿互相看了一眼,心下明白了——只听说奶奶恶了这何姑娘,却没想到到了不愿让她进正院的地步。   于是心里有了如何对待何姑娘的打算,虽不至于欺负她——她如今可是怀着孩儿,要是有个万一,她们两个可不是奶奶,就是遇着这样的事情也江山稳固。但是要多和善是不能的了,妾室在这后宅生活,一开始是靠着夫主,不然都当不上这半个主子。但是后头日子好不好过却是看当家奶奶了。   除非是那等宠妾灭妻的,不然都是当家主妇照管后宅一切。想要不动声色之间让哪个日子难过,那真是再简单不过了。就算是心里怀疑,也没得证据告状!而盛国公府,煊煊赫赫上百年,家教严谨。就是真个出了这样一个‘情种’,也自有他爹娘、族长等把他管住。   交代完这些事情,过了一会儿就有婆子送来铺盖器具等,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这丫头给何姑娘磕头,然后道:“崔妈妈让奴来伺候姑娘,只说按着家里规矩姑娘是不许用丫头,但想着姑娘怀着身孕,总要有人照顾,就让奴来。”   何姑娘认得这女孩子,晓得她名叫蓉儿,是小王氏身边薛大嫂子的女儿。薛大嫂子可是小王氏亲信,如何能让她的女儿来伺候自己?自然只能是监视!而且只是监视怀孕这几个月——以前姑娘怀孕了也是在正院了养着,就用正院里的人手就是了。偏偏何姑娘不在正院,因着姑娘不许用丫鬟,所以蓉儿依旧是小王氏的丫鬟,月钱走小王氏屋里。到时候她生了孩子,抬了姨娘就要回去的。   何姑娘心里一时有些愤懑,一为了上上下下的轻慢,二为了有人监视,三为了竟不能趁机培养一个心腹丫鬟出来!   她这里是这般,大太太王夫人那里又是一般——小王氏带着几味新配好的药丸子,带着丫鬟就往上房大太太处去。这时候临近晚饭,上房处灯火通明。大太太正和几个孙女玩乐,里头烧得极暖,小王氏一进去就觉得热气扑面而来。   到了后就与王太太道:“这是前儿大侄子说的药局给太太配好的药丸子,刚好续上上一季的。”   王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收了,然后小王氏又道:“有一件事要禀太太,二哥身边的何姑娘有了身孕,今日才说给我,说是三个月了。这也是家里添丁进口,让太太知道这件喜事。”   “知道了”,王太太十分冷淡,她哪里记得自己儿子身边有个什么姑娘。若说什么孙子孙女——她嫡出的孙子孙女一大堆,自然不怎么上心。 第20章   祯娘这边就不知道盛国公府那边小王氏房里有了这样一场风波,毕竟若不是恰逢其会,这样各房里的事情她哪里会知道。她又不是盛国公府里的人,不过是每日在园子里读书,况且她也不打听这些。   就这般再是半月,天气越发寒凉了,园子里的女家塾就停了课,等到来年开春了再开课。祯娘自此就在家写写画画读书消遣,偶尔去盛国公府是因着其他女孩子邀她赏雪、看梅、品茗,也或者一同出门上香、打醮。   这一日闲适,倒是没什么活动,祯娘只在家里看一些新出的笔记本子——冬日里日头短,早早就日光微弱了,底下丫鬟一见这样都在各处点起灯火。   管着灯火等的丁香去小抽屉里拿了个比香囊略小的皮夹子,皮夹子分作了皮里分两层,一层装蒲绒,一层装火石,皮夹子的外头外镶嵌着一层厚边有钝刃的月牙形钢片,这就是火镰了。   丁香拿出火镰,把火石、蒲绒安排好,转过脸去,将火石用火镰轻轻一划——这是用了巧劲儿。火镰和火石之间就爆发出火星来,这时候早先放在拇指和火石的间隙里蒲绒就着了。火绒燃着后辛夷就是贴在纸眉子上,用嘴一吹,把火眉子的火倒冲下拿着,轻轻地用手一拢,点燃了蜡烛。   祯娘看着她拿这支蜡烛点燃其他纱灯,倒是觉得不错,道:“你这也算手艺了,前日你不是家去了,便是青黛拿了东西来点灯。满头大汗了,竟然也不见做好,最后还是请了院子里的妈妈来打了几次才着。到了你这儿,从来是一次的,又快又好。”   丁香活泼道:“这算什么,说到底就是‘但手熟尔’,我每日做这个,自然手上明白,稳当的很!不要说什么几次才做好,就是火星儿也听话,不要说我衣裳上头,就是小姐屋子里头也不曾落过一个火星。”   正说着话,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有小丫头出去看,回来道:“几个小子在二门那边玩些不晓得玩些什么,竟然点着了一架藤木。不相干的,已经救下去了。我刚刚瞧的时候已经见不着火光,只有一些烟熏气。”   大丫头里微雨是最胆小的,听了这话,连忙出去也看了一回,果然是熄灭了。只是依旧口内念佛,回了屋子里以后就与丁香道:“都是你才说什么火星子火星子,惹出事来了,可别说这个了,说些别的罢了。”   丁香觉得自己可真是冤枉的很了,可惜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敬畏些的好。当下便收了声,不再说这些,寻了针线到灯下细做。   这走水的事情自然是大事,即使最后只是烧了一架藤木,熏黑了半堵墙,但是这样的意外可是疏忽不得的。宝瓶轩里诸人自然不会惊动,但是当晚顾周氏就处置了那几个小子——原是几个小子归拢了一大堆枯叶,在那里烧番薯吃!   顾周氏这件事情办的雷厉风行,不等天明就一切完毕了。那几个小子,凡是有老子娘的,都革了差事送回家去,还说再不许进宅子当差了。至于外头买来的,则是交代找来牙婆发卖出去。   这中间,顾周氏一句骂声没有,那几个小子就连手指头都没动他们一下。但是下达的是最严厉的惩罚——或打或骂算什么!对于家生子而言,最大的屈辱就是赶出府去。至于发卖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曾经人家家里为奴的经历是会写在文书上的,像这种犯了事儿卖出去的,极难再有好主家。这也是顾周氏打定主意敲山震虎,若是没个警醒,自来金陵以后,这些人倒是越来越懈怠了!   第二日白日里,这件事已经是风过水无痕了——相关的自然晓得了,不相干的只当是小事,还懒得问!直到有个在厨房做粗活的小丫头,名叫小菊的过来道:“丁香姐姐,刘婶子让你家去一趟。”   刘婶子就是丁香在厨房当差的娘——冬日里倒是悠闲,祯娘身边又不少人,于是丁香只是略想了想就禀了祯娘。得了假,换上大棉衣自后门出去,往顾家宅子后巷里去。这里当初买下几排屋子,就是给下人居住。   这一去可久,到了傍晚才回来。来的时候是子夜说了一句:“今日倒是到的巧了,就要点灯,你要是迟了一会儿,又要去麻烦别个了。”   旁边就有一个七八岁的小丫鬟不解道:“有个疑问想叫姐姐解一解,昨日也是说丁香姐姐点火最好。只是这火镰用着到底还难些,多的是人做不好,怎的不用火折子。我小时候在家就见家里用过,不过是把火捂暗了藏在芦杆子,用的时候吹口气就着了。”   丁香本就管着这些事情,自然最清楚里头门道,于是笑着道:“你不知道,这火折子也便利不到哪里去,里头的芯子就是不用也不能保管太久,每日是要换的。还有一样,要是一个不小心,它自己着了的也不是没有,这也太不稳妥了。”   说着,丁香就给屋子里点过灯。然后就道祯娘跟前笑道:“今日回去虽说是听了一脑门子官司,但是得了一个小玩意,拿来给小姐看一看。记得小姐爱这些稀罕东西,我倒是没在咱们这儿见过。”   祯娘本来是在调香来着,接过辛夷递过来的一个书本大小木盒——实在是太粗糙了。重倒是不重,祯娘轻轻摇晃,里头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似乎是有什么一根根的东西撞动。   祯娘直接打开木匣子,只见里头躺着数根长长的木棒,有一头裹着黄色的圆头,似乎是药粉之类。祯娘鼻子一下闻到了硫磺的味道,隔得近了十分明显。   辛夷见祯娘果然不解其意的样子,立刻道:“昨日不是有几个小子烧枯叶,差点闯了大祸。他们就是用的这物事引了火——也不晓得他们从哪里得来的,我是今日在后巷见了才知道,去了铺子里买来的。这个名叫‘点灯儿’,用来点火倒是最方便的了。”   说着辛夷就拿了一支,找了个粗糙地方,轻轻一蹭,就有谷穗大小的火焰跳动起来。这可让旁边看着的几个丫鬟个个睁大了眼睛,不晓得这火是怎么来的!   祯娘这时候就有些恍然大悟了,也拿了一支试着玩了一回。就道:“我之前只在书上看过这个,名字叫做法烛。倒是没见过真东西,这一次见到了——最早说是南北朝时,战事四起,北齐腹背受敌进迫,缺少粮草等,尤其是缺少火种,当时烧饭都不成,有一班宫女做出了这个,只要轻轻一蹭就能燃火。”   说着祯娘把法烛散给几个丫鬟去玩,接着道:“之后就是《资治通鉴》上记载了周建德六年,齐朝亡,后妃沦落民间,无以为生,便制烛售卖,以此谋生。由此,法烛的做法流入民间。只不过因着法烛制作颇费功夫,价钱就太高——毕竟人人用来点火的物事太昂贵了,谁来买?又还和火折子一般会有自己燃着。晓得的人倒是不多了。”   “后来就是宋初的时候了,陶穀在《清异录·火寸》记载‘夜中有急,苦於作灯之缓,有智者批杉条染硫黄,置之待用,一与火遇,得燄穗然。既神之,呼‘引光奴’。今遂有货者,易名‘火寸’’。与这个应该是一样东西,不过是叫了不同名儿。”   丁香听过,立刻道:“还是大小姐知道的多,我原以为这样新鲜东西拿来,能在小姐面前卖个巧儿,没想到小姐自己前前后后知道的一清二楚。”   祯娘微微一笑,又摇了摇头,才道:“我也是只在书上看过,多亏你才看到这个。你是从哪里买来的,明日你从子夜那里拿些钱,替我多多买些来。”   丁香十分不解,道:“小姐要这个做什么?这东西也就是看个新鲜罢了。价儿十分贵呢,这一匣子也只有二十五支,却要两钱银子。买来做什么?家常用家里不是用不得,但是这可容易自燃,如何用的!”   祯娘只道:“不打紧,买来后把我几个石头的盒子翻出来,恰好用来装这个,也燃不着。况且也在我这里放不了多久,我打算请家里的匠作来看一看能不能仿制出来,这是个好生意。”   丁香更加奇道:“小姐怎会想做这个生意?这可不赚钱呢!这样东西至少是殷实之家才能日常用着。但是又是这样危险,谁要?就连买这的那家铺子掌柜也是直摇头,直后悔当初看货后觉得稀奇好用就进了货,如今实在卖不出去,放在铺子里害怕烧起来,只让伙计时时盯着。”   祯娘轻轻戳了丁香的额头一下,只道:“这一听就是外行话!生意可不是这样的。我问你若是这‘点灯儿’价贱又不自燃,你会不会用它?”   辛夷口快道:“自然用它,或者那些贫贱人家还是觉得不值得,但是一般人家都是会用了。一点小钱不在意的,自然想要方便省心,更何况就是火镰、火折子,也是都要钱的。”   祯娘这才认同了,道:“所以做生意的要这般想——这东西是不错的,那就要想法子把不好的地方去了,价钱降下来,也不要随意就自燃了。”   辛夷恍然大悟后就是更大的疑惑:“那小姐要如何才能做到这般?” 第21章   “那小姐要如何才能做到这般?”   祯娘从书架子上找出几本书,有《抱朴子》、《道藏》,也有番邦来的《化学》之类。随意翻了翻,才道:“我大抵晓得了这‘点灯儿’用了哪些东西,只是用量还要斟酌。但也不必一定要与‘点灯儿’用同样的原料,那样价钱怎么降的下来?见了这个我才想起这些书里写下的容易着的东西多着,其中就有比硫磺价儿更贱的。”   “稳妥一些也不见得多难,我记得许多也是易燃,但是只有自己并不容易,非要与别的配在一起才行——这就是法子了。到时候把这样东西裹在松木条上,另一样东西就糊在盒子外头,用的时候只在这盒子外头蹭过才行,一般并不会出事不就成了。”   只听祯娘说完,几个丫鬟没有不惊奇的。红豆就道:“大小姐真是太厉害,只是一见这东西立刻心里就清清楚楚。人家因这门生意快亏死,到了小姐这里居然就成了好生意,这便是点石成金了罢!”   祯娘在书本里翻找,回道:“哪里那般了?我也只是说了给大概,真要做起来,哪一样不麻烦?找到能用的合适的药粉,这就不晓得也试多少次了,匠作们要忙碌了——这只是开头,后头真做生意才真真琐碎死。”   子夜却是笑眯眯道:“万事开头难呢!就是这开头在多少人不得其门而入?真要是有了好用的‘点灯儿’,多少人做不得生意?可是偏只有小姐想到。”   祯娘明知道这些丫鬟或者真心有些赞叹,但定然也有奉承的意思,但心里也高兴,毕竟好听的话谁不爱听呢?因此脸上是一直带着笑意的。   带着这般愉悦,祯娘翻找书籍的时候忽然若有所感——想到‘点灯儿’的生意,倒是想一切都自己经手完成了。她是真对做生意上头有进取,但是她之前提的一些主意,多数只是一个法子,唯一的一宗生意竟是养珠。   但养珠这样的生意并不合适祯娘来做,一个是当时她年纪太小,谁会让她来做?一个是养珠艰难,如今孟本还驻守在海中洲那边,祯娘能离家么?最后一个是养珠关系重大,一眼看就知道这是极值钱的,不敢让她独自操持。   可是这‘点灯儿’的生意就不同了,祯娘打定主意要制出几文钱就能买一盒的。这样的生意可不惹眼,开头投在里头的钱也不多,祯娘要做,只怕顾周氏当作是给她消遣就答应下来了。   虽然在祯娘心里这‘点灯儿’的生意做开了只怕比养珠还要赚钱——只要以后摊子铺大了依旧只有她家来做。毕竟珍珠又有多少人能受用?而这点灯儿只有极穷苦的人家才会不用,而且用完了还要接着用,这就是厉害处了。   祯娘想到一宗生意竟能由自己一手操持,心里一时有些不能平静,这对祯娘倒是极少的了。她心里暗自筹划要先找匠作研制,之后要选地方办作坊,还有招收工人,从家里伙计挑选来协助,最后再到发卖。一桩桩一件件,其中满足,只要想想就比之前自己提几个主意多得多了。   只是想的再好,事情也不能立刻成行。这样的生意至少也要开春了再做计较,现如今可没法子。所以祯娘也就是记下这件事,只等着到了合适时候拿出来。   想着这件事,之后一日去盛国公府赏雪都是兴致缺缺了,只由着丫鬟随意给自己拣了衣裳上身,至于搭配首饰,梳头等,她也一句话不言语,这在平常是不能的——随着祯娘看着漫不经心,但在这上头就算一丝不苟了,只爱精致东西。   只不过就是这样也不会失礼,毕竟这些丫鬟都是顶顶聪明伶俐的,难道会祯娘不说话,就连一件衣服,一套首饰都不会配了?不能的。   祯娘到了时候就出门了,头上戴着一顶海龙拔针的雪帽,身上穿着青莲色缎流云暗花的短袄,领口露出两寸高的紫貂领子。领子向外微微地翻着,一大片毛露在外头。衬着一件全由白色狐肷拼成的斗篷,倒显得她浑身毛绒绒的,软和了好多!   到了赏雪的松花亭,果然大多都是到了。玉淳先扯过祯娘的手,摸了摸她的斗篷道:“这是新出来的斗篷样子罢!倒是真好看,只是不晓得怎么走红的——原也有这样拼出来的皮毛斗篷,但是不走俏呢!”   这个祯娘倒是十分清楚,便与她道:“这都是做生意的想的法子。原先这样拼出来的只用那条状的碎皮子缝就是了,价儿低了许多,得不到富贵人家看重。后头他们就想了巧宗,因着是碎皮子,就可以可着劲地做花样,这又是整张皮子不及的了。又不要钱请一些行院里的红姐儿穿,这就流传开了。”   这时候月芝扑哧一笑道:“祯娘还有一样没说呢!她们不晓得这些,我是从北边来的,又去过关外,所以格外明白。有些皮子并不是整张最好,浑身上下其实只有一处最宝贵。这样的皮毛,原先只能做小件,或者帽子,或者手筒之类。如今有了这个法子,尽可做大衣裳了。”   “譬如祯娘身上这一件狐肷拼出的斗篷,什么是狐肷?狐狸前腋下有两个旋涡,也是毛最厚最好看的地方,割下来做成像钱一样的圆圈,这叫做狐肷。这样一点子,多少张狐狸皮才能攒一件斗篷?何况是这样毛色纯净雪白的。”   李月芝话是这样说,但是这东西能有多稀罕?在场的女孩子的穿戴,不是猞猁狲大裘,天马皮、乌云豹的氅衣,就是骨种羊、草上霜的雪褂子,貂鼠皮、哆罗呢的鹤氅。孙家姐妹这样家境差一些的,也是披着两领半旧羽缎羽纱大红斗篷。   松花亭本就是赏雪的地方,早前几日盛国公府的长辈就办过赏雪,里头地龙已经烧了好些日子了。一进去,祯娘就觉得热气扑面而来,于是便解开斗篷,让丫鬟给拿下去。至于帽子就更不戴了。   李月芝这时候才看见她的帽子,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是啧啧称奇的:海龙是比水獭还要大的海兽,皮毛比水獭不知要高贵多少倍。这种海兽不到大雪以后皮毛上不长银针,必须到了节气,银针才长出来。厚厚的油黑发亮的绒毛,长出一层三寸来长像雪一样的银针。   这样的稀罕东西只有近年才有关外海参崴才有的进贡宫里,数量也不多。至于民间是有流出一些,但是都是小件,譬如祯娘这一顶雪帽。但是这样也很了不得了,虽然对于她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子来说少有什么东西可以说是了不得的——就是所谓的进上内用还常被她们说嘴呢。   这时候人也差不多齐全了,就有人问道:“今日大家齐来赏雪,只是却没有一个名目。前头几日就心里纳罕了,这时候就要问了,今日到底玩什么?别的便罢了,赏雪作诗是不能的了。这些日子各处开宴,最多的就是赏梅赏雪,既然赏梅赏雪了,就必然是要作诗的。就是再爱这些,这时候力量也尽了,心里也絮烦了!”   这话引的大家都说‘极是’。因着是众人里的姐姐,又是主家,这种时候一般就是由玉浣说话。她只微微一笑,就道:“本来还想着是要收集一些雪水烹茶,然后作诗来着。既然大家都是这样的心思,那就不做了。咱们一处本为了玩乐,要真是计较起来倒是不美。”   然后众人一通商量,最后竟然都说要开两桌马吊,也就是叶子牌来玩。这一下让众人相视而笑——本以为只有我想赌钱游戏来着,原来大家都想啊!   这时候赌博耍钱很多,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没有不爱的。这大概是如今商业风气越来越浓厚带来的一个影响,倒是有些宋代时候的样子了。这些闺阁小姐也不例外,各自备着几套赌博戏具算什么!   这些赌博游戏里,在闺阁以及上层社会中最为流行的就是马吊了。因这既是赌博,但是又是一种讲究头脑的游戏,并不是那些纯靠运气的简单玩法。只要玩儿上了,觉得格外消遣时间,而且趣味十足。   玉润直接道:“我见太太奶奶们各个不知道开了多少桌,在家时候玩儿,出去应酬也免不得打上几圈。这几日耳边竟是马吊声音不绝,把我们的趣味都勾起来了。”   既然是这样说,也就立刻吩咐了丫鬟去取来几套马吊牌。又让婆子给支桌子,算定了开上四桌恰恰好,但是实际上只开了三桌——一直打马吊也是十分费神的,总有人可以休息替补才是合适。   祯娘因着记忆力好,算术强,打马吊是极好的。不过大概是特别会玩的就没什么好运气了,反而一些不怎样的运气极好。所以祯娘一般摸不到好牌,除了偶尔能够‘抢结’以外,其余时候大多就是不赔不赚罢了。   只是她来金陵以后竟是没有再打马吊的了,也不知能不能转运。 第22章   既然要开始打马吊,那就必然是要算钱的,不然有什么趣味。只是要算银钱也不能开的太大,她们本就是玩的一个趣味,又不是那要倾家荡产的赌徒。但是这样就要用铜钱计较了——之前又没说今日要打马吊,谁会带着沉甸甸的铜钱出门。   这时候差着些了,别人尚可,不过是让丫鬟去取就是,只有祯娘不能。于是就要与人换一些铜钱,玉涓就在她身旁,揽下这件事情来:“我让小丫鬟把我装零用钱的千匣子拿来了,到时候与你换!”   玉润就道:“你都知道要拿整个钱匣子来了,可见是胸有成竹,怕到时候赢来的钱没处存放!”   这本是一句促狭的话,但也是一句实话。玉涓打马吊从来只赢不输,是个赌运极好的。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有的说不愿意与玉涓一桌。有的说偏偏要与玉涓一桌,到时候轮到玉涓坐庄,三个闲家就一同拿下她!   说话功夫,一个个小丫头就带着铜钱过来了,祯娘也让丫鬟拿来银子——这当然不用换多少,大的银子用不着。最好用个一两的银锞子,比较好算账,不然还真拿个戥子称过么?   换好钱,大家坐定了才开始打马吊。一开始四个没上桌的是玉浣、许嘉言、玉淙和玉湲。玉浣是因为当着大姐姐,还要与她们张罗着点心茶水木炭等事情,不能立时玩儿起来。玉淙和玉湲是因着在这上头不在行,有些意兴阑珊。只有许嘉言一个,竟然是不会的!   玉浣只让玉淙带着她看别人玩儿一会儿,等到晓得了体统,再上手——这一站就恰好在了祯娘身后。只见祯娘一手坏牌,许嘉言还是懵懂,玉淙却觉得好笑,差点没忍住。   这可不能笑出来,正如观棋不语真君子一般,这看人打马吊的也切忌露出行迹。不小心叫别人见了,猜出一二三可怎么办?   说来也的确值得笑,这时候玉湲走过来,见了也差点要笑!见过牌面不好看的,也没见过这般的。玉淙忍住笑,与许嘉言道:“这马吊说起来也是极容易的,总而言之是易学难精。总共有牌四十张,分作了十字、万字、索子、文钱,四样花色。四人每人只得八张,多余八张只放在桌上不动,由着手上八张来玩。”   玉湲在旁也道:“规矩真真不能更简便了,也就是以大击小。轮流一圈,大者为胜,直到八圈。只是要说其余花色都是牌面大的算大,只有文钱这样的,是牌面小的反而大。至于花色之间的,则是以十字、万字、索子、文钱为序,十字最大,文钱最小。”   说到这里,一切都明了了。许嘉言只看祯娘的牌面就知道她真是格外运道差,心里替她紧张起来。祯娘可不知道有人替她担忧,这时候只在自己牌面上打转——她只怕是依旧没得运气了。死了心了,又重新开始像以前一样用心谋划起来,反正她年少见过大场面,这样的局面算什么!这时候她都有些得意起来了。   祯娘心中只默默计算,从自己牌面,和其他三人出牌计较大家都是些什么牌。中间小心调度,许嘉言只见她连连败退,前面七圈全输了了,没得话说。玉淙和玉湲则是看的眼中异彩涟涟,玉湲更是踱步到其他三人那里瞥了一眼,然后悄悄对玉淙点了点头。   祯娘当然不会这样干脆利落地全输——即使她牌面再差,也没得她一圈都打不下来的样子。这是她为了最后一圈留着力量,其实所有人都会为了最后一圈留着力量。只是最后一圈到底还是让祯娘拿下了。   玉淙这才与许嘉言解释道:“打马吊里一圈中取胜即赢得一吊,得到两吊即可保本,三吊至五吊为胜一桌,六吊为胜两桌。但最为关键的还在最后一圈,也就是第八吊,即使前面七吊全输了,只要第八吊赢则可竟全功,反败为胜,称之为‘抢结’。”   玉湲跟着道:“只是这样很难,毕竟谁不知最后一圈重要?能做出‘抢结’的,若不是运气太好,那就是十分会玩儿的了。”   祯娘当然不是因为运气,她真要有那样的运气,也不会有那样的牌面了。这时候她罕见地十分欢悦起来,脸色红扑扑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亮。兴冲冲地站起身道:“是我赢了,给钱给钱!”   这桌上其余三个,李月芝、玉淳、玉涓,都是十分诧异。什么时候见着祯娘这样过!再没有的。只听说有人喝酒了会成另一个人,难道祯娘就是上了牌桌就另一个人。三人面面相觑,不过再看祯娘的样子又觉得没什么不好的,还少了一点冷清呢!   只是祯娘并不是忽然变成另一个人的,她是有些爱打马吊,但是也不曾打了马吊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这一回大概是有本而来——事情从很久以前就有引子了。   祯娘之后手上运气依旧不好,只是她确实高明,玉淙三个站在她身后觉得比自己打还要来的有趣。见她凭着一手烂牌,各种筹划,就算不能‘抢结’也往往能做到两吊保本,偶尔还能三四吊,只有极少时候才会输掉。她们这一桌最后算账,除了玉涓赢的最多,也就是她还小赢了。   大概打了有十多局,玉浣把一切处置料理完毕,就见还是原来三人站着没上桌,就问道:“怎么不去玩?玉淙和玉湲也就罢了,她们两个本事玩的多的。嘉言你却是从没玩过的,很该与姊妹一处。”   还不待许嘉言说话,玉淙就道:“玩不算什么,方才嘉言姐姐和咱们一起看祯娘玩,真个比自己玩还有趣。明明牌面是那样差,偏偏她有法子筹谋,大多最后还能反败为胜,咱们看着也长舒一口气!”   玉浣挑了挑眉头,大感兴趣道:“真个是这样?”说话间她也上前去看,看了一局果然不错。顺带也见了祯娘赢钱后不同以往的样子。   这时候祯娘觉得有些疲劳了——她是费神了的,在这上头用心可不是就会容易累!于是起身,这才发现四个人都站在自己身后了,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才道:“都打了十多局了,你们还没上桌?不若换我罢!”   许嘉言是文静性子,本来不欲抢其他三人的先的。但是她算是客,其他人都要谦让她一些,最后还是她上座了——新人手热,她只是随便打打,竟然把玉涓都打倒了。祯娘站在后头看了一局,晓得了她的好运气就去内间搭椅上休息了。   她回想着刚刚在外头的表现,想起自己的‘失态’,竟然不觉得有多惊奇。她早就晓得她变化很大了,当初刚到金陵的时候,她还是原来样子。除了交际的时候软和一些——但骨子里依旧冷淡。其余时候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或者与家里掌柜说话强一些,那也不是显得温和,而是变成了生意人的口吻。   但是到了金陵以后,她认得许多一般年纪的姊妹伙伴,这才使她越来越不同——她原本以为自己就是冷心冷情的一个,除了相依为命的母亲,再没可动容的了。现在想来竟是小孩子的想头,她那时候见了几个人?其实是没遇上让自己折心相交的罢了。   之后,祯娘就有了新的变化。或者还是有些冷淡,但那只是一点性子使然。似乎整个人都柔软了许多却是肉眼可见的——再没有大家说的热烈,她却寥寥几语。也没有别个专注地不得了的事情,与她似乎是没有关系的了。当然,这些‘别个’、‘大家’都是她放在心上的,谁会把不相干的人放在心上。   顾周氏作为母亲自然很快看出这些,一时真是大喜过望,只与文妈妈说话:“这些年来我为这个担忧了不晓得多少次了!她父亲性子温润,我就更不说了,只是不晓得她怎么生了这样一个怪脾气。这样的性子,说的好听叫冰清玉洁,说的不好听不就是目中无人?就算咱们晓得她并不是不好,但在外人开来终归不讨喜——我只怕她将来为着这性子吃亏!”   文妈妈是从小教祯娘的,某些事情比顾周氏看的还深,只道:“说到底是天资太高的缘故。你看她从小到大,做什么不是易如反掌?再难的事情,到她这里也是一点就通,又生的那样出挑。这样的,就是咱们常在锦绣堆里走动也是没见第二个的。既然是这般,她难免自矜自傲,这都不是她的过错。换了别个和她一般,谁又能做到平淡守拙?”   “祯娘这样的,要她转了性子,要么是将来跌了一个大跟头,晓得她这样多艰难。要么就要遇到一班和她相亲相爱又不俗的,这样天长日久的,在这样人里她再不是不合群的一个。慢慢的,人也就松泛开了。”   顾周氏这时候叹息了一声,道:“其实咱们家若是门第高一些,我也就不去想祯娘要不要变一变性子了——咱们知道,那些真正金尊玉贵的小姐脾气古怪的好多呢。若不是,若不是——”   文妈妈只得道:“往好处想,到底还是这样好一些。况且是祯娘自己转醒了过来,也没因此委屈,只当是孩子长大了。” 第23章   就在祯娘变化的时候,时间也就过去了。腊月、过年、年后,一晃眼就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后了。热闹似乎没有穷尽,似乎要一直欢庆到开春为止的样子。但是盛国公府二房却没得这份热闹了,只因安应榉即将返回九边。   其实说起来早就应该动身的,是家里苦留,至少让过完上元节。没得法子安应榉这才到了这个时候,他只在心里盘算,已经耽搁了一些时日,路上只怕要着紧一些,不然误了时候可是大事,毕竟事关军国。   的的确确,既然是为皇家效命,这些许的儿女情长就不能很顾了。就是父母妻儿再是不舍,一过上元,安应榉就赶紧上路,多一日也不停留了。直往北方而去——他要去的地方是九边军门里的太原,这些年因着北方边贸,本来就繁华的,越发兴盛了。   只是这样的兴盛就是沙中之堡,只要北边的威胁一直在,随时都可能化为乌有,所以才会有九边军门子弟和外地精兵一直枕戈待旦。   这一路安应榉是十分着急的,只怕迟了时候。就在他正焦头烂额赶路的时候,他惦记的太原军门也是焦头烂额了——不为别的,为的是今岁军门里头粮草又是不足的,朝廷迟迟不说话,军门就得自己想法子。   其中有一个法子就是‘化缘’。有句俗话说的清楚‘山西老抠,富甲天下’,说的是山西晋商的豪富。大抵是因着山西土地贫瘠,地窄人稠,真靠着种地只怕养不活恁多人。这就逼着他们自己找出路,于是成了一代又一代的晋商。   山西商人这般富有,为了有个好名声,回报家乡建桥铺路、兴建义塾也是有的。至于军门也常找他们要钱——道理也很清楚,你家祖坟都在这儿,祖宅也在,有些人的产业也有一部分在。既然是这样,真个边关告急,你们有什么好?   这样的厉害关系摆在眼前,又有捐钱后上报朝廷带来的嘉奖,一开始军门要钱也还算容易。但是,凡是就怕子子孙孙无穷尽矣。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要钱也要了几十年了,居然还要往下要,山西商人就越来越冷淡了。特别是这些年商人地位上升,他们更加有恃无恐。虽然不至于一毛不拔,但是其中的消减、对军门军官的为难真是越来越多了。   这一日,又是太原大商贾办的一个‘赏宝会’。说是赏宝会,但更多是为了大家约谈生意,以及夸耀财富。到时候会有许多当地豪商到场——这样的场合,又正好遇上了军门没钱,可不是十分关注。   这些豪商大户在赏宝会上或者出风头,或者谈成了生意,那就正是高兴的时候。这时候‘化缘’就是正当其时,事半功倍。所以九边军门找了好些请柬,委派一些千户、副千户去做这个事情——位置太低说不上话,位置太高的自己又拉不下脸。   卫所千户周世泽就正是与自己同卫所的另一个千户赵兴一起来办这件事——两人不仅同一个卫所,年纪也接近。赵兴今岁才二十五,在一群四十岁上下的同僚里算十分年轻的了,也只有周世泽年纪比他更小。也就是卫所军官是世袭的,不然哪有这样年纪的做五品武官的,又不是皇亲国戚。   周世泽这时候没有赵兴的愁眉苦脸,赵兴这时候真觉得应该看看历头再出门的。只是转念一想,真个看了历头也没用啊!今日是必定要来这‘赏宝会’的,就是大凶还不是要硬着头皮出门?   原来这两人本就是才从军营那边赶着过来的,路上掐着点儿似乎能到办赏宝会的辰楼。但是偏偏有个混账纨绔当街纵车,他们两个本来是骑着马慢行的,一下子算是殃及池鱼,被撩着了。   好在两个人是格外机敏的,到底没什么事儿——赵兴是控制马匹的时候手掌有些勒伤,周世泽则是脸上被木头刺刮了一道口子。其余的就是形容狼狈一些。但是,他们也因此迟到了。   两个人紧赶慢赶,到的时候还是迟了。正准备趁着开始不久,趁人不注意就进去。但是半路上就被两个小厮拦下来了,小厮眼睛很尖,立刻看出这两人不是自家老爷那样的商人,而是和之前几个一样的丘八。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晓得这是大鱼来了。这些人虽然也有请柬,但是并不是主家欢迎的客人,只怕主家巴不得他们进不去。因此他们这样的小厮为难一番,得些油水,并不怕主家知道了怪罪。   于是其中一个立刻大声道:“咱们这儿正是太原远近许多老爷正在开的赏宝会,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去的。”   赵兴和周世泽拿出了请柬,一个小厮随手翻开看了看。另一个会意,就道:“两位只怕不知道,里头赏宝会已经开始了,后来的人是不得进去的。   赵兴立刻就要拿银子,但是翻了半日也不见自己的荷包。这时候才变色——估摸大概是路上出事的时候失落了!这可怎么是好!那两个小厮见赵兴上下翻找没个结果,只当他是被自家主将派来的穷军士。   并不是所有千户、副千户会自己亲自来,上头把事情推给他们,他们难道不会往下推么!就有人让下头的人去,虽说这样差事都是落在亲信身上,必然不会是一个穷的,但是这两个小厮哪里晓得卫所里的门道!所谓‘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当兵的丘八大多受穷呢!   又有赵兴和周世泽两个都是好耍棍棒的尚武之人,五品武官却常常是利索的劲装打扮。这在两个小厮看来就越发可笑了——这样奢华的赏宝会竟然连一件撑场面的衣裳都置办不出,可见精穷!所以见赵兴摸索身上也拿不出钱财的时候,脸色就鄙夷万分起来。   不过他们也知道,这些当兵的不好惹,万一有什么地方惹怒了。他们一个不顾忌场面和有求于人的现实,非要给他们厉害瞧瞧,吃亏的还是他们。他们为难一番这些军户,主家不会说什么,但若是惹急这群无法无天的——要知道这些军户向来胆大,就连他们上峰有时都不能约束!   所以也只是神色上轻蔑,言语上只是道了一句:“规矩就是规矩,既然迟了,那就不能进去了。不然到时候主家怪罪起来,咱们可吃罪不起!”   赵兴这时候只得把周世泽拉到一旁道:“我的钱袋子只怕方才失落了!你可带钱出门了?”   其实赵兴已经不抱什么想头了,周世泽这个小兄弟出门从不带钱,也不知是什么习气。幸亏他都是在军营里过活,用不着钱财。偶尔别的出门,也有小厮跟随付账。   果然,周世泽只是把两手一摊——这是一个年轻人,或者说年轻过头了。他生的也不像是军户中人,反而像是一个红衣膏粱子弟。但又有一些不同,似乎是因为淬过鲜血狼烟,带出来一点刀刃的锋利,鲜衣怒马,嬉笑凛冽。   这时候他就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这是他常常的表现,嚣张自负,傲气过头,偏偏他自己还不知自己这样子多使人恨!也只有赵兴这样的好朋友,与他深交之后,明白他就是这般,其实顺毛捋,好相处的很。有时候他还会想着,这说不定就是那些天生将才的样子,话说有几个少年名将是个收敛性子?只看史上最有名气的冠军侯霍去病就是了,桀骜不驯呢!   当然,有这样的觉悟,并不能让赵兴减少有时候想打死周世泽的烦躁——毕竟也不是什么时候对着周世泽讨嫌样子他都是冷静的。这时候就是了,明明是正着急,偏偏他还是这个死样子。   周世泽可不明白赵兴的那点子忧虑,在他心里这不过是小事。去不去赏宝会是小事,想要进去也是小事,不明白赵兴哪里来的那许多忧虑和犹豫——难道要不来钱,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后果?九边军门可没这个道理!或者直接进去有什么好犹豫的,两个小厮而已,哪里来的那许多想头。   他只是直接道:“兴哥是真要进去?要我说,看着时候还早不如去我家,咱们吃喝一顿,休息一晚,直接回卫所呢!”   周世泽虽然平常吃住在军营,但是家却在太原。赵兴则不同,他家在下头县里。这时候听这小祖宗就想就着情形撂挑子不干——难怪方才什么也不说,还道他脾气好些了!   赵兴无话可说,只得道:“我自然是想进去的!化缘成不成是一回事,要是没进去。让指挥知道了,可不是心里存下一点意思,将来有小鞋穿!我又不是你,有安将军赏识,眼见得的要高升,才不受这鸟气。我只怕还要在这窝里盘一辈子呢!”   说到最后赵兴已经有点酸溜溜的了。周世泽哪里管他心情,眉峰一瞥,点点头就算是晓得了。然后就往两个小厮守着的门口去——那两个小厮自然要拦着,依旧说是不让进。   周世泽却是要笑不笑的,他要进去,没带钱,但是也不打算给这两个看门的说奉承话——凭什么呢!他可是九边军门千总,沙场饮血的人物。不要说两个豪商小厮,就是自家卫所指挥他也敢拍桌子硬顶!   这时候周世泽只看着这两个,无所谓道:“拦什么?知道小爷是什么人?九边军门山西镇宁武卫所左千户周世泽!你们如今这个样子,是要袭击卫所子弟?” 第24章   袭击卫所子弟并不算是什么罪过,至少不会比袭击百姓厉害到哪里去。但是若是九边卫所子弟可就让人吃不了兜着走了,何况还是一个千户,虽然他们心里疑心来着,哪里有这般年轻的千户!   这是因为九边要防卫边疆,正是边军,若是袭击九边卫所子弟,就要视同通敌卖国而论。不过这个说法因着太能助长九边军门嚣张气焰,除了开头一些年以外,后来都是放着落灰。   但这个规矩并没有撤除,既然还在,真碰上一个认真的主儿可不是他们两个下仆能逃脱的。早听说九边军门虽然作战得力,但是气焰嚣张,除了管人要钱的时候还能低声下气一些,其余都是‘闲人免近’的。   只是这捏造罪名也忒顺手了罢,两个小厮连周世泽一片衣角都没碰着就先被扣上了这样一顶大帽子!其中一个哆哆嗦嗦道:“军爷这话可没道理,军爷还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么?要真是与咱们两个纠缠,咱们两个算什么,但是耽搁了军爷的事情才真是不好——况且这捉贼拿赃的,军爷又没证据,怎的平白能说我们两个袭击卫所子弟。”   后头这句话是不平说出来的,毕竟是仗着主家威风久了,一时还有些不甘。证据?确实是没有的,本来就是随口说来的罪名么。不过周世泽却是混不吝地指了指脸上因之前路上意外而有的小口子道:“这不就是,都见了血了,你说算不算?”   这时候两小厮已经完全知道了这事个完全不讲‘规矩’的混世魔王,都是无话可说——这样的人就是这般了,你与他好生哀求,他就觉得他自己是上位者了,只会更加可恶。但你若是厉害了,他就觉得你才是上位者,也就开始伏低做小起来。   两人最后只得表现出恭敬殷勤的样子,送着周世泽带着赵兴进去,周世泽只与赵兴道:“兴哥只怕早忘了这些人是什么德行了,真当他们骨头是硬的,腰是直的?最是软和的和面条一样的,什么都不要说,只要吓唬就跪下了。”   说到这儿,周世泽随意搓了搓剥出来的花生上的红皮,轻轻一吹就囫囵着送到嘴里,含混道:“这就是咱们打仗时候,有那些空架子的军阵,再没一点骨气的,只要稍稍威势压过去,自己就投降了。”   这一件事只是小事,当日化缘,赵兴笨嘴拙舌没什么收获,至于周世泽干脆是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那里吃菜吃酒,找到几个不认得的但也是卫所的说话,一时之间居然相见恨晚!   其实这几日出来要钱的都没太多结果,但说起来也不能怪这些人,他们本就是只负责带兵打仗,哪管粮草饷银?那该是上头和朝廷的事儿!总之皇帝不差饿兵,到时候真凑不齐所需,难道会让他们不拿粮草就去打仗?不能的。   事情也的确由这些人所料,还是由上头解决了——朝廷又从户部划了钱出来,九边所在各省也有给养。剩下的不足由各镇自己想办法!这时候恰好安应榉到来——他可是一尊大佛!盛国公府的面子还是很大的,他和太原总兵等人出马,到底还是让那帮子豪商拿出了真金白银。   周世泽这时候来拜见安应榉——这是年后第一次正式拜见,算是拜年了。他听说那些豪商都拿钱了,只与安应榉抻直了眉毛:“还真以为他们是条硬汉,能扛到底,其实也就是这样了。早知道要低头的,怎的还要拖延?又有什么不同!”   安应榉看着这个自己极为欣赏的年轻人,只是呵呵一笑。这就是人与人了,看他顺眼,哪怕是些失礼的举止和话语,也会觉得只是年轻人的率性。这时候他并不多说,只是指点道:“所谓‘香不烧好,菩萨不开口’,那就什么用都没有!”   这些豪商哪里不明白,这可是民族大义大是大非的问题,就算商人地位水涨船高,也很难拒绝。可以周旋,可以拖延,可以商量,但是绝没有一直硬抗到底的。毕竟他们还要做生意,怎么会让朝廷觉得他们就是一帮子不肯为国出力的——到时候只要官府随便在一点小事上卡一卡他们,就够受的了!   但确实也不能轻易答应下来,不然人家以为你好说话,次次都来找你可怎么办?况且,这些人情要换的最大的利益。真是过的这帮千总、副千总的手,算什么,就算上头知道了,也是隔了一层。   周世泽听是听了,但是看样子是很满不在乎的样子。安应榉见了叹息一声,道:“你也不要这般,这样的事情你要多听多看多学!你行军打仗的时候真个是个好先锋,你这个年纪我就没见过更能干的了。但是谁人能只做练兵打仗的事情?越是往上走,这样的事情只会越多,越重要!”   再看周世泽,听了这话不仅没得沉思的样子,反而是‘我好好听着,只是我应该不会照着做’的样子——明明只是面无表情,但是安应榉竟然看出这样的意思了。   要是一般人他就不管了,偏偏是周世泽,他最是器重的一个年轻人,还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于是只得摇头道:“你还是这般,怎么就是说不通!难道真如上一回你们卫所郑指挥说的,你年纪尚小,性子还没定下来?”   说着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有些认真道:“我倒是听说年轻人总要成家才能安定下来的,说起来今岁你也要十九了。这个年纪就是不说成亲,也该订下一门婚事来了——偏偏你这里却没有。‘妻贤夫少祸’,你娶一个贤惠妻子,到时候有她替你周全,时时劝着你,会不会好些?”   安应榉饶有兴致,但是周世泽却兴趣缺缺,他再没想到今日不过是来拜晚年,却遇上了安将军要同他说媒!   安应榉这时候自顾自说的高兴:“说起来太原上下,不不,山西上下有什么好女子,你可知道?唉!我也是白问了,你怎么会晓得这些。我再同别个打听,只是知道的,就晓得有几个好女子了,有你们卫所内的,也有外头豪商人家。”   只是他说着就发现了周世泽并不感兴趣的样子,抬起眉头道:“你一个年轻人竟然对讨老婆没什么意思的样子,也是稀奇了,是不是想着娶了妇人就不得自由,要想松快几年?”   周世泽才不是那般想的,想也不想道:“并不是,只是我有我的志向。若是娶妻的话我定要娶一个绝色来的!”   这一点实在出乎意料了。只看平常,周世泽虽只有十八九岁可从没有在女色上有纠缠,真是没想到娶妻第一个就是看容貌。一般人听了这话只怕以为是淫.魔.色.鬼无疑了,但安应榉只见周世泽满脸清气,说不出的少年豪侠样子,再不是那样的人!   于是安应榉便问出:“这是什么话!老话都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做妻子的自然是以贤良淑德为主,能辅佐丈夫、主掌中馈。论起来世间好容貌多着,但是贤良女子却少。你真爱容貌姣好的,今后多寻访小星就是了。”   说完,安应榉也是无奈笑了笑——他怎么和周世泽说起这些!这哪里是一个上峰该和手底下先锋官说的话。况且两个男子说些婚姻娶妇之事,也是怪异。   周世泽不晓得安应榉这时候心中觉得荒谬,只是摇头晃脑得意洋洋道:“这可是我爹说的!他临了临了要走的时候,在床前只嘱托了我几件事。前头都是交待家业之类,最后一件就是我娶妇人一定要择个绝色。”   安应榉倒是真知道周世泽的父亲是谁,当然这也是因为周世泽的缘故。当初周世泽的祖父骁勇善战,得了千户的官职。到了他父亲手上,却是个再不懂行伍的。好在他做千户的十余年居然没什么边境大事,算是福气罢!   此人擅长经营,靠着边贸里头一些卫所子弟的分润做本金,很快有了生发,十几年来给周世泽留下了一大宗家财。虽然在安应榉见来并不见得如何,但在卫所千总这个职位上,自从朝廷抓贪墨越来越多后,难得有他这样的家底子的。   或者周世泽真是桀骜不驯,嚣张的很了。但是他有一样,听他老子的话。只要是当初他爹叮嘱过的、交代过的他是认认真真做,从来不打一点折扣,通通当作至理名言来着。只是以前他父亲的话都是正经言语,今日却是知道说了这些,安应榉一时竟不知道如何说话了。   周世泽这时候神色格外认真,与安应榉解释道:“这世人想的不对!欢喜个好看妇人都是这样,若是一个妇人生的平平,再是贤惠也只有敬重而已。既然是这样,为何还偏要说自己不看容貌?”   “再说了,若真是有个不好看的媳妇。当男子的难免会不安于室,这又是什么好事?况且她生的不好看,我将来带她出去与兄弟们看,与嫂嫂们说话,岂不是没意思?而且我爹还与我说,那生的不美的妇人格外会管丈夫,我就是与一班兄弟朋友喝酒,只怕她还要疑心我管着我——咱们卫所里的官哥家就是这样了。若是夫人生的好的,这些事情再不管的。” 第25章   周世泽这时候要想成家立业,儿女情长的事情了。但是千里之外的祯娘,才不过十三岁,又对此无感,再不想将来有什么亲事。她在这时候是十分‘随缘’的意思,只因她的身世罢了。她虽不觉得自己出身有什么问题,但她知道她在世人那里是怎样。低嫁是明珠暗投,高嫁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多难啊!索性她不在意这件事。   她这时候只把心思放在了一桩生意上,按着她想的,男子有好有坏,也会变化,况且她从来不想依靠那些人。生意,生意才是最重要的。生意赚来的钱让她可以生活舒适又精致,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因为这是靠着自己的才能。   才说心思放在了一桩生意上,却不是养珍珠、新开当铺那样的大事,正是之前她想的‘点灯儿’生意。不过这个已经不叫‘点灯儿’了,工匠新做出的样子换了个名字,叫‘火柴’。   这火柴一盒只有鸭卵大小,是一个硬硬的小纸盒。东西递进来的时候祯娘就坐在纱帘子后头,两个工匠则是在外面低头垂手站着,祯娘问一句他们答一句。   祯娘先问了:“东西是成了,做出来的意思是不是先头商量的那样——一要便宜,二要稳妥。若做不到这个,和之前的‘点灯儿’又有什么不同?”   两人中年纪居长的那一个站出来道:“大小姐说的是,不过大小姐让拿去的那两本好书倒真是有用。这些西夷人在这上头和咱们也是各有所长,有些咱们老生常谈的,他们确实惊奇万分,有些咱们抓破脑袋的,在他们也是寻常了。果然对照着咱们的书籍,多多想了法子尝试,最后做出这个来。”   说着他停了停,微微抬头似乎是想揣测祯娘脸色,只是隔着纱帘能看清什么?只是觉得有人看过来,就立刻低下头了。接着道:“咱们最终定下了盐卜、硫磺为主料,另有其他辅料做火柴头,盒子侧面则是涂了赤磷。第一个是再没有闪失的。至于价钱也微微降下来了,毕竟硫磺价贵。”   自从□□大行其道后,硫磺就一直在涨价了,这一点也不稀奇。祯娘微微点头道:“稳妥才是第一位的,若是这个危险,白送也没人要。但若只是价贵,还有法可想,至少能做些大户人家的生意了。只是这个价钱到底怎么回事,就不能更近一步了?”   工匠回道:“大小姐说的不错,第一个就是要稳妥,至少是能赚钱了。说来点灯儿比咱们火柴贵又那般危险,还有人要。咱们的火柴定能红火,大小姐何必想那么多?”   祯娘在里头皱紧了眉头,叹了一口气,晓得这些工匠少有眼光长远的。只得道:“算了!就是这样了,你们再试验几日,真是样样都好了,再来报与我听。到时候我就让个伙计带人去学,到时候事情就定下来。”   说着就有丫鬟送上两只锦盒,显然是这一回办事的好处了。两人入手心中就是一喜——早知道东家大小姐格外大方,果然是这样!他们这样与人家为签了终身契约的工匠虽然不是奴仆,但是除了月例,主家照例是可以不给其他的。但是顾周氏不是这样的人,祯娘更加不是了。   在祯娘看来,要想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哪有这样的好事。早知道一些人家刻薄,祯娘一看就知道那样的人家只会因小失大——既然认真了还是月例,敷衍应付也是那些月例,那又何必认真呢?这样那些工匠也是废了。   两人欢天喜地地去了,微雨见祯娘似乎并不为火柴价格没有解决烦忧,于是便好奇问道:“小姐难道有了法子让这火柴不要那么多本钱?”   祯娘这时候却是嘴角翘起,道:“你当你家小姐是神仙不成?若是这个我也做的到了,我做什么还要那些匠作帮着制出火柴,我自己来岂不是就千好万好了,哪里还要这样劳心费神。”   话是这样说,但是看祯娘的样子,几个贴身丫鬟是再不信的,晓得她心里一定是有自己的主意了。这些丫鬟何等聪明伶俐,这时候都是很会说好话的。红豆就笑眯眯道:“小姐总是这般说,其实心里早有打算!”   将离也道:“这也就是小姐了,竟能和这些匠作也说的头头是道,要我说他们知道的小姐一定知道,小姐知道的他们就要抓瞎了。上一回小姐不是一个一个问其中的事情,我看着,他们竟抵挡不住小姐一个。”   祯娘听到这里,明明晓得她们是在奉承自己,也是得意的,毕竟事情是确有其事么。一时没有忍住,拿帕子遮住嘴,摇头笑了笑。   不过正如几个大丫鬟盲目信任祯娘一般,祯娘确实有了主意,虽然谈不上降下本钱,但也算是个法子了。一个是自家火柴本就算不得特别贵,只不过未达到自己想的价儿罢了。哪怕是这样,那些小康之家也可以毫不心疼地使用了。   或者将来摊子铺的大了,要的原料多了,人工熟练了,价儿可以降下来许多。但是现在却不能指望这个了,祯娘想的法子也很简单:也就是除了装盒子的以外,再准备一种散装的。拿了一个纸片子,上头一处也涂上这个赤磷,其余地方打上成排的两只小孔,这样就能别上火柴了。   这样别着的火柴只有十根,比起一盒五十根是差远了,但也因此价钱降下来。虽然摊算到一根,这样的还贵些——因为赤磷。但比起一盒,显得的确可以承受得多了。有时候就是这样了,一盒糕点、一套首饰都贵些,买的人也就少些了,但是只要有‘散装’装的存在,自然有些原本不会买的也来消费。   想到这些祯娘就起了身,直往安乐堂去。这样的事情趁热打铁,既然万事俱备,也就不要等待了,直接与母亲说一回。也是要钱要人,做起来的意思。   特别是要人,钱的话其实祯娘自己也能负担。这做火柴若是不铺开摊子,真是花不了多少钱。说是作坊都是抬举了,祯娘心里估摸了一下要开几个路子,几个人做事。一下竟觉得就是一个家庭小作坊的规模——这时候许多人家没钱办起大作坊,往往一家一户分工协作做些东西贩卖,真正的大作坊主看不上这些人。   可是人就不同了,她身边可没有用得上的人,只有一些丫鬟围着她打转罢了,连个能随意出门的管事媳妇都没得。至于自己找这些匠作,也是和顾周氏说了,让他们来才来的。   祯娘进了安乐堂,才在门口就有小丫鬟大声道:“大小姐来了!”   一时间满院子忙碌起来,给打帘子的,给吩咐准备点心茶水的,给进去告诉太太的。她还不进正房,顾周氏就晓得她来了,脸上立刻浮现出笑意来,与周遭人道:“这个天魔星!平时自得其乐,和我这个有年纪的可说不上话,这一回来一定又是有什么事情求我,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呢!”   只是这话里言不由衷的意思简直不能更显眼了,对于唯一的女儿祯娘的满意,是人都能看出来,刚刚不过是在说反话罢了!在场的人精哪个看不出来。旁边就有金孝家的奉承道:“太太说差了,谁不知大小姐孝顺呢?七八岁的时候就晓得要替太太分忧了,到如今就更不消说。”   袁二家的的也道:“是呢!就是小姐来求太太办什么事,那也不像一般人,这么大的时候就是些玩玩闹闹的事情。换做小姐,那就必然是正经事情了,说不得家里要添什么家业!”   顾周氏这时候只是笑着道:“可别这样夸她,她也不过就是大家吹捧的厉害!说是总有些好主意,能帮上些忙。但她也也就是动动嘴罢了,下头的掌柜和伙计才是功臣,她也就是纸上谈兵,想的多些。真正去做,才知也是个小孩子家家!”   祯娘这时候进来,她们说话才完。祯娘可不知道自家娘亲和两个管家媳妇是如何不动声色地炫耀自己,她只是请安问礼,然后就把事情和盘托出了:“之前和娘说过的新作一样可替代火镰的货物已经成了,匠作和我给取名火柴,娘也试一试。”   顾周氏接过一盒递上来的火柴,倒是真有些兴趣,祯娘就在一旁教她怎么划着火柴。‘嗤’地一声,火柴头上冒出黄豆大小的光焰,虽然这是白日,没得晚间时候那么显眼,但是顾周氏还是像小孩子一样惊喜起来。   接连又划着了两根顾周氏才罢手,祯娘见了就道:“做的比之前‘点灯儿’要轻巧方便好用,但是安全的多,又便宜,您看这生意做不做的!”   祯娘把自己写下的计划拿了出来,上头清清楚楚地写明白要多少银子、多少人手,用在哪些事情上,真是井井有条。顾周氏说是要看,其实祯娘不写这样的东西,空口白牙说要正经开始做生意,她能不给?她只是看看祯娘是如何计划的而已,到了后头还没看完便道:“这事情好得很!你只管去做罢!” 第26章   祯娘为着要钱要人做生意来,顺便吃过晚饭才回自己的宝瓶轩——可谓是心满意足!钱不必说了,自然是只有多的没有少的。还有人,除了苗修远在海中洲的事情快毕了即将回来,还有另外几个机灵的小伙计这一回都会任凭自己差遣。   祯娘心里细细盘算,只觉得这一回亲自做生意到底是不同的。从头开始就要自己照管到,研制货物、申请钱款、调集人手。将来还要看定作坊所在,和杂货铺子商议卖货——这样的日用货自然还是杂货店最容易销出去,只是可惜顾家不做这个,所以没得渠道。   虽然不见得事事都要祯娘自己亲历亲为,就比如和那些杂货铺子打交道,她一个未出阁的清清白白女孩儿就不好了。但多数都要她用心,即使疲累许多,可是祯娘只要想到最后得来的成果,就全然不觉得了。   祯娘回宝瓶轩后,袁二家的就被吩咐明日就从给祯娘送去能支取一千五百两银子的对牌和凭条,好让她到时候吩咐手下人做事能直接拿钱。   袁二家的自然点头笑着应下,只不过过后又道:“这事情只有一件要请太太示下,大小姐这笔银子从哪一笔账上走?我见大小姐是要给家里做生意,要不要与苗掌柜说一声,让他自外头支出。”   顾周氏立刻摇头道:“不妥!虽则祯娘是要做生意,但是她可还小,又是小孩子家家第一回,不要算在外头。到时候若是回不了本,几个掌柜都是宽厚的,必定一句话都没有,反而埋怨自己没辅佐祯娘,但是祯娘面子上只怕不好过。不若从家里家账上头走,只当是我给她零用钱练练手罢了。”   一千五百两银子,只是练练手的零花钱,这也就是顾家!和祯娘一般大小的女孩子,再是高门大户出身,也不能支配这样大的一笔钱财。不是家里没有,只是没这样的规矩。   譬如玉浣她们,锦衣玉食,就是平常吃饭用的一只碗都有好多说头,一支簪钗拿出去,说不得就是上百两,其中精品就不要说了。但是这些东西再贵重又如何,这些小姐们难道会让人拿出去卖了么?   没有这样的事情,再没听说那家小姐会当东西的。所以这些大小姐出门子之前每月支配的银钱就只二两银子月钱和一些母亲给的贴补,不过这是嫡出的女孩子才有的,或者一些母亲得宠的庶女也有。   小姐们往往用不着花钱,只是偶尔几个小姐妹做做东道、给底下小丫头几个赏钱之类,差不多也足够。但是也就是这样了,一千五百两拿去自由支配,即使是拿去练手做生意,而不是随意花销掉,那也足够多了。   袁二家的心里暗暗咋舌,面上却只是不断点头:“应该的应该的,只是这笔银子从哪里出?每岁都在年初把今岁的家用从外头账面支出来,家用都是有数的。咱家有只有太太和小姐两个主子,能花多少?因此也就没放多少银子。这冷不丁额外一笔一千五百两,从哪一处里挪出来?”   顾周氏轻轻瞥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满意:“这还让我教你么?统共才一千五百两银子,就是去岁花费多,也随便从哪里省一抿子就出来了!先从礼账里划出来,到时候祯娘赚到钱自然会还回去。要是没赚到,只看今年够不够,若是不够,再从别处各自裁剪一二。”   多喜巷子顾家正想着做生意,万事筹备。前头盛国公府小王氏院子里就只想着给自家大小姐做生日,玉浣的生日确实快到了。别的时候都罢了,今岁可是十五岁,是个大生日,就是因着上头有两层长辈不好张扬,但也没有简朴的道理。   小王氏就先准备在自家院子里摆席面,叫女先儿,让玉浣请来姐妹,至少热闹一回。只是一下被大太太知道了,也说过,玉浣是大太太孙女里第一得意人,不想起来还罢了,想起来正是她十五岁的生日,自然不肯随便了。   只是如今家里客多,她不好兴冲冲地给玉浣过生日——若是她上心了,别人该怎么办,特别是住在家里的客人,是不是该要更加认真?玉浣说到底还是一个晚辈,真正那样了,看着不好。   所以大太太也就是嘱咐道:“在你们那院子算什么事儿?你们那小院子才多大,平常一屋子丫鬟媳妇婆子的,站着就转不开身了。还要在里头摆上席面,叫上女先儿,她们姐姐妹妹玩耍都要拘束了!不要这样!到时候就在静园锦绣阁或者兰苑摆席面,到时候再用我的帖子请恪顺伯家的家戏来家给唱一日。”   恪顺伯家的家戏可是大大有名,本就是一个女戏班。再加上恪顺伯家养着几个好师傅,十分精于调.教,如今说到金陵第一的家戏班子都只说是恪顺伯家。况且他家戏班还有一样好处,恪顺伯夫人最见不得一些腌臜事儿,这些女孩子唱戏是唱戏,再没有其他事情的。   因着这个,不要说比外头了,就是比起别的家戏班子,都是要干净太多。所以各家女眷越发爱向恪顺伯家借家戏班子——她们都是女眷,叫进自家内园的戏子若是男子,多有不方便,若是女子又想着会不会撩动自家男子汉。请来恪顺伯家戏班就不用忧虑了。   小王氏得了自家婆婆兼姑妈的话,立刻心头大喜。心道:果然是亲姑妈呢!这句话说起来虽不是要亲自给玉浣过生日,实际上那般反倒过于惹眼了。但是看重的意思是一样的,这还是王夫人第一回吩咐起关于孙女过生日的事儿,就是早就出嫁的长孙女玉漓也是没有。   有了这个‘旨意’,再不用把地方限定在一个小小院子里。小王氏只意气风发地选定了锦绣阁,安排管家媳妇来商定当日一应事情。玉浣是小王氏唯一的女儿,如今是十五岁大生日,真是想着如何好都不为过。   因此这几日小王氏的院子里颇有些进进出出,办事的来去不止的意思。有几个妯娌心里就泛酸了:到底是亲姑姑呢,不同一般。如今哪一房不是紧巴巴地住着,偏只有他家不成?怎的就只说她在院子里过不得生日。   只不过这些酸话哪里上的了台面,也就是私底下说一说罢了,谁敢真说怪话。真要有这样的事情,明日就能让大太太知道——虽说这些年年纪越大,后宅却还是在她手上握的牢牢的。大太太不会立刻发作,说不定也不很介意。但若是万一记在了心里,将来可不是有苦头吃,在这宅子里生活,谁不知大太太的手段。   到了玉浣生日,包括祯娘在内,所有女孩子都早早到了,由她引着往锦绣阁去。虽然这些日子祯娘都在盛国公府附读上学,但是除了学堂和几个伙伴的小院,其余地方踏足地极少,这锦绣阁也是第一回进来。   不过锦绣阁有好大名头,说是金陵园林静园说第一,静园景色锦绣阁最佳。今日过来看果然不叫人失望,此处阁楼临水建立,虽然也是雕梁画栋,但是精华却在外头——花草树木宛如野生,直像入了山林般尽得野趣。但其实不是,而是由人工细细引导而成,所以才能真的‘恰到好处’,不然真是山林里哪能真这般处处都好?   她们就开席在似乎天然形成的花藤架下,耳闻丝竹之声,品味佳肴之美,谈天说地,十分开心。   为了让玉浣过好这个生日,小王氏特意自己也不出来,就怕小辈们因此拘束了。所以一大伙人,都是些小姑娘,竟然要自己点起戏来,要知这往常都是长辈和客人们才能的!一时之间兴致高涨。   她们到不推让非要谁来先点,只是商量道:“咱们往常看戏有一样不好,你点一出,我点一出,竟然没个凑出整场的。这算什么,这里零星看一点,刚有点趣味,就换了戏。等到下一回又不定叫这一出戏了。咱们又不像外头的,自可以去园子里看戏。不若这一回咱们就商议起来,只看一个,但要演出一整场,看个过瘾!”   这话听了人人称是——即使祯娘自己是可以去戏园子里看戏的,并不在她们一列。但是她又不傻,这时候说出来做什么,大家一块儿兴致勃勃地选戏就是了么!   当日可谓是尽情欢乐,不只是在锦绣阁玩乐。后头还在小王氏的关照下给把家里画舫收拾出来,在水上玩了一回。   快乐高兴是真,但事情也不只是这些。祯娘虽然不是个人情上厉害的,可是她本性聪明。今日玉滟有两回说话不妥——一回还可说是不经心,两回呢?   还好她不是在大家都在的时候说,说的时候是三三两两散开。‘到底和咱们不一样’是一句,‘这一回却没见她像以前一般大方推辞了’也是一句。   祯娘以前只觉得这些女孩子都是极好,外头难见。不只是生的如何,更重要的是气度。譬如各房女孩,其实地位千差万别,可从没为这个红过脸,有过尴尬。但是今日玉滟的两句话让她一阵恍惚——原来这还是人间,总归就会有不平,有怨憎会。这和她们平时依旧亲如姐妹,不不,就是姐妹,并没有矛盾。 第27章   天气渐暖,祯娘也为了火柴生意真正忙碌起来。这倒是和学堂里各个姐妹因着春困越发惫懒了是两个样子。玉淳自祯娘身边看,一扫过去还不知她奋书疾笔些什么,看了一会儿才明白是些和生意有关的。只是知道是知道了,真要看出一二三却不能。   不懂就要问,玉淳就是最直率的一个,等到祯娘略住了笔就问道:“你这是做什么的,看着倒是晓得意思了,但许多不明白。你是替家里谋划生意不成?忒能干了罢!”   祯娘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就直截了当道:“是这般,也不是什么家里生意,是我自己的一个想头。我娘给我支钱,也不多,当时练练手罢了。”   ‘练练手’,大家心里默念了几句,这才想起祯娘家是做什么营生的。所以说这是祯娘将来也要做这营生,如今这是熟悉呢!这不是大家疏忽,而是祯娘样子哪里能让她们记起她是出生新荣商人之家,全没那些人家子女的不好,竟是极是不俗的一个。   有几个,譬如玉涓已经拍手道:“这可少了月芝一个,她是家去了,不然见着你做这个不晓得该有多好奇!她是最爱这些的了,地理山川、贩卖经商,其中的道理她都想追究。你这是要把一个生意一点一滴做起来,你说她敢不敢兴趣。”   玉浣不说这些,反而赞叹道:“你娘真是通达的一个!我们在家就是跟着学些中馈上的事情,也只是打理后宅钱粮和自己的嫁妆。说是打理自己嫁妆,也就是让管事的看着,定时回报,以及年底看账罢了。却没想到你已经到了自己会经营的地步了!”   祯娘不知道,自己这一个小事还会引来大家越发对她没了芥蒂。当初她初初来,姐妹们爱她人品气度,并不把她出身放在身上。但是今日提起,反倒让大家想清楚:凭她是嫦娥托生了,因着家世的拖累,早早开始学的就是经营生意了!是了,祯娘这般的好女子,最后也难说前程。就是这样,竟生出了怜惜。   玉淑叹了一口气,转而道:“怪道你最近是这样忙了,今日留你一同放风筝也不来,还以为你有什么事儿,原来是这个。罢了,还说要罚你,既然是正事,就免了你罢!”   祯娘也是一笑,让红豆把火柴拿出来——这一回的火柴盒子都是用的很好的,是祯娘自己挑的,就是为了送人。只与她们道:“这就是我这生意了,别的都不做,只做这个,外头还没有,先给你们分一分。等到到处都有了,也就没意思了。”   姐妹们好奇地翻看,祯娘示意了一下,她们立刻知道该怎么使用了。才划着了一根,祯娘就道:“回去后让丫鬟收起来罢,虽然这个是稳妥的很的。”   玉湲眼睛亮闪闪地道:“这不是‘点灯儿’?我之前见人用过一回,但那个倒是比你这个大的多了。不过做的小些,我倒是觉得好用一些了。我记得‘点灯儿’是极危险的。若不细细放好,自己会燃起来呢!”   祯娘摇摇头道:“点灯儿如今可卖不出去,就是赚钱也是一点子,再不轻松的。这个我家给取名火柴,是家里匠作研制的,不像点灯儿,不好就烧起来了。非得在这盒子侧面涂红的地方划才能着,安稳又妥当。而且价儿比点灯儿低得多了,就是普通人家也能日常使用。”   在场的女孩子都是聪明的,也没有不通俗务之人。只是祯娘一说,就是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也晓得这是一桩极好的生意。这样的民生用品,只要价格合适,没有不走俏的道理——它的对手是火镰、火折子这样的,只要用过就知道方便上的差别,可以说的天壤之别了。   大家赞了一回,这才散了。祯娘就家去,继续完善自己经营火柴生意的计划,只是为了这计划,她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日日也不再公府里逗留,以至于错过了公府里的一出好戏——就是红豆她们也因为跟着她同进同出,错过了这消息。   说起来这件事情居然是顾周氏让祯娘晓得的。按说不该是这样的,哪里有做母亲的与女儿说人家后宅里的是非!其实不是的,顾周氏哪里有闲心同女儿说是非。她这是正正经经在教导祯娘呢!说过话,祯娘已经十三岁了,有些事情也该知道了。   譬如这后宅里的事情。按着顾周氏心里的盘算,祯娘就是嫁不得那些豪门贵胄、南北豪商,那也不能是一些小门小户。差不多的人家,后宅也不会是自家这样子,应该让她有些底儿。   原先还在愁,祯娘的性子可不是你说了什么就会算什么,非得她亲眼所见有所感悟才成。自家这个样子,拿什么和她说?正好这一回来了金陵,盛国公府几乎是日日进出,这里头的事情哪怕不是亲身经历一回,身处其中感受也不同了。   不过到底不是和祯娘说是非的意思,其中一些闲言碎语就不多说了,只把事情平铺直叙而来。   顾周氏是正好去盛国公府请安,才晓得的——请过安后她又去访了一些当初做姑娘的时候处过的朋友,大都是一些一个屋子里头的小姊妹。若是这些女孩子没有放出去,没有随着夫婿离开金陵办别的差事,那自然还是在府里。实际上,顾周氏之前就一直没有与这些闺蜜失了联系,来了金陵后就更不说,这不过是一次日常都有的拜访。   这些曾经的手帕交喝酒吃菜说闲话,就说道:“那位何姑娘,一开始只以为是个聪明人。二奶奶手段算是不错的了,偏生她能在二奶奶眼皮子底下一点都不惊动地狗上二爷,后又不声不响地有了身孕。这不是不小心筹划心思缜密可以成的。再有一样。院子里那许多丫鬟,她的姿色哪里算拔尖?这样却勾上二爷,也是本事呀!”   “但后头又觉得是个蠢的,难道认不清自己的位置?她是什么人?连个姨娘都不是呢,就敢在二奶奶面前现眼。二奶奶就是个蠢的,只凭着主母身份就足够让她吃够苦头。何况二奶奶本就是个心思通透的,之后几月她不是知道,当家奶奶不能惹。好在似乎不是那等死不悔改的,竟然让她扭转过来了。”   原来那一回小王氏让何姑娘吃了苦头后,何姑娘立刻改了作风。在小王氏面前格外恭顺——这也不奇怪,与她同住的珍珠和翠儿,以及小王氏院子里的人都觉得她是学乖了。毕竟跌了那样一个大跟头,也该知道这后宅是谁做主了,这时候讨好小王氏真是合情合理。   小王氏开始并不在意,毕竟她是厌恶何姑娘来的,可是这时候何姑娘百般讨好,她虽不会因此就喜欢她,但也不会因着本身厌恶她就觉得她无论做什么都讨厌。其实说起来也只一句话,不是太将她放在眼里罢了。   或许在别家会有当家太太格外忌惮一些有了身孕,且年轻得宠的妾室。若是这样,那一定是自己没得儿子,或者儿子太差了,彻底别庶子压在了头上。但是说到底,小王氏依旧觉得这是当家太太自己立不起来!   那些没得礼节,当家太太主母尊严立不起来的人家就不用说了。除此之外,任何地方,都没得主母忌惮妾室的道理。没得儿子?除非是妾室也没得儿子,因为儿子只能叫妾室做姨娘,真正的母亲正是正室,到时候从小养在自己膝下,怕什么呢?   儿子太差了?这就更不是什么了,只要不是那等与父母来讨债的,就是天资之类差些也不算什么。天然的礼法站在他这一边,大家族怎样给家里的儿女分配财产从来不是随着家长喜爱,或者是‘贤能’,要知道这可太难说了。只有完完全全的可观有理才行,嫡庶长幼就是了。   总之这之后何姑娘只管恭恭敬敬小心谨慎,几月下来小王氏依旧不咸不淡,一时看不出变化,倒是安应柏安二爷倒是先不同了。他只觉得这个侍女原本是不识抬举,居然敢那般猜测当家主母,非得让她知道些厉害,于是再不去看她。   后来几次三番就只是听说她对着小王氏格外恭敬了——安应柏在心里是格外得意的,点点头,以为是这个原本有些心思不对妾室明白了该如何做事了。因此渐渐地也开始去她那边,也是为了看看未出世的孩子,和安抚孩子母亲。若是孩儿的母亲一直担惊受怕,只怕对孩儿也不好,安应柏就是这般想的。   这眼见得就是何姑娘要重新得宠了,顾周氏道:“只是她最后又错了一回!这时候正是加倍小心听话的时候,她怎会有了那般念头?虽说是隐晦的,但是有谁不是人精,都知道呢!她是针对了小王奶奶一回!”   后果也很惨淡就是了,小王氏虽不至于勃然大怒之类,但是冷笑之后就再不让何姑娘出门,只让她在自己厢房里‘静养’。原话是‘竟然常常为了别的的事情劳心费神,也不怕伤了盛国公府的血脉,今日起你就只在屋子里静养’。   这就至少要在屋子里关到生产时候,顾周氏毫无怜悯,只道:“二爷晓得了也只是问了一句为什么,得来小王奶奶一句‘她不恭敬’,这就再也无话。因此要记着,将来你若是嫁人,最要紧的就是自己立起来。一般人家谁会为了一个妾室和正房为难,若是真有,那就直接和离,这样的人家,早早脱开才是好!” 第28章   祯娘听过顾周氏的有感而发, 本是不想说什么的,只是顾周氏正殷切看着她, 她只得清了清嗓子道:“母亲有什么可担忧的?我的性子我的行事, 母亲就是最清楚不过的, 我再不是那些任人搓扁肉圆的, 只怕我还太过于刚强了。”   说到这里,祯娘疑惑道:“娘前头又说过,咱们女子不可太自强自立, 刚强就更不要说了。不是说无论自己再厉害,自己总不能超过丈夫?一人的本事从来可以让人敬佩, 只除了超过自己丈夫的时候?”   顾周氏这时候循循善诱道:“所以是不是超过了那个度量就十分讲究了,到时候一定自己谨慎。”   祯娘皱了皱眉头, 她非常不喜欢这样的说辞,甚至可以说是讨厌了。这是不对的,她想直截了当地说。于她看来, 有本事就是有本事, 怎样的行事作风, 刚强些为什么又要收敛——一切都是为了‘丈夫’么, 这又怎么可以!她是不会这样的, 她原本是什么样子,到时候也只会是什么样子!为什么女子就非要把自己变成别的样子不可。   她对这个话题没什么耐心,但是想到母亲只不过是为了她仔细考虑, 又不能说了于是道:“这些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到时候再说。娘说的话, 刚强自立还有些意思,其余的我不喜欢,竟然是把自己当作了一个物件的意思。”   顾周氏听到这里才知自己说错了一样,祯娘就是变得软和些了,也不到那样。其实她的意思并不是说要祯娘如何变化自己,她还舍不得祯娘受委屈呢!不过是话说到这里,想要祯娘明白,对待丈夫不是对待别人,其中分寸微妙。   祯娘此时是不愿意听的了,顾周氏也不再说了,只得等下一次再说。她顺着祯娘,不再言语,只听祯娘说起之前‘火柴’生意的事情:“一千五百银子已经差不多都花出去了,在麻油巷子那边买了一个宽敞的大杂院,地方大,屋子也又高又阔,适合做作坊。又跑遍了金陵上下打听盐卜、硫磺、赤磷这些哪里又便宜又好,订购的单子也写下来了。”   祯娘这时候补充道:“好在这不必像家里生意,一切都要给齐货款,只要稍稍付些定金就可。不然钱只怕就要花光了,然后招工、销货都没得银子了。如今也招了做工的,都是按月计钱,工钱暂且倒是不急。所以都可把钱花在销货上。”   销货还要花钱?自然是要的,要让人人都知道你家货物,自然要花钱。不只是祯娘和顾周氏晓得,其他商人也晓得。这也不是什么才知道的事情,其实从有人做生意起,渐渐的也就有人知道了。   譬如宋代时候,因着商业发达,这样的事情最是不少。不只是随处可见,其中的花样也多。最多见的就是请一些歌舞坊的女子在搭好彩棚上,唱自家货物的种种好处。那些歌艺精湛的艺人自然会吸引众人主意,这就让聚集的人晓得了这样货物。这样的做法,如今还有人做呢!   祯娘说要在销货上花钱,顾周氏自然理解。想到火柴还是一样新货物,这就更要花钱让百姓先知道这是什么了。于是顾周氏道:“先前只给你一千五百两,现在你架子已经搭起来了,我就再与你一千两,这才好做事!”   祯娘摇摇头道:“不要了,若我是自家伙计,无论钱够不够都会多要些钱,只因银钱充裕一些自然好一些,谁知什么时候会不够呢!但是我却不是了,既然之前只订下了这样的数,就不要再添,这才是正经做生意。实在最后快因为一点银子功亏一篑了,再来找母亲。”   祯娘与顾周氏说完这话后的几日,就知会了苗修远和另外两个伙计——也是在顾家几年的了,一个叫宋熙春,一个叫刘文惠。让三人多喜巷子见自己,一同商议事情。   三人最近都在为了火柴生意的事情奔波,虽然辛苦,但是三人正是乐在其中。这可是就同大小姐搭上话了,显然只要自己表现出色,将来顾家掌柜就有自己的位置。再加上把一个生意从无到有做起来本就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这不是说从头做起,而是火柴本来就是没有的,现下去做是开天辟地呢!   三人恭恭敬敬的在翡翠居小花厅那边垂手站着,各自给祯娘说自己负责事情进展如何。祯娘听个人说完后并不开口评断,只等三人都说完了,一会儿不言语,只半阖着眼睛,似乎在想些什么。三人自然不敢打扰,周遭的丫鬟也没有一个人有声响,一时间真是安静极了。   没安静多久,祯娘忽然睁开眼睛,似乎是想清楚了,虽然说的慢,但并不迟疑:“竟然万事俱备,也该往下做事情了。等一会儿你们三人就分做三路,一个接着看着作坊,这是根本,不能有一点儿事情。一个去与各个杂货店说话,让咱们家的货物最好能每家杂货店都有。一个去把打响火柴名声的担子担起来,这是最难的!你们三个商量一回,觉得自己擅长做哪一个,只管说出来听。”   三人这时候倒是众口一词了,只道:“并没有伙计挑活儿的道理,请大小姐吩咐就是了。”   祯娘真不是在与他们客气,他们就这几个人,根本用不着那许多约定俗成的规矩,只要能把事情做好就行了。若是每个人都能各专所长,不是更好。只是他们这样也是因着规矩,倒不是说不好。这些规矩也保证了伙计的本分,对东家是有利的。祯娘算是受过这些规矩的好处,自然也就没法说不好了。   祯娘不执着于非要他们自己说,只按着这些日子观察——苗修远年纪最轻,经验也少,并不如宋熙春和刘文惠两个老到灵活,但是他却是三人里头最稳重的。宋熙春和刘文惠两个都是做伙计四五年的了,都是有本事有经历的。两人不同之处在于宋熙春最会揣摩人的心思,谈生意有一手。刘文惠则是脑子灵活,点子最多。   这些都是清清楚楚的,祯娘不再犹豫,立刻道:“苗修远只管在作坊看着,这一样要求的就是细致耐心稳重,你倒是合适。宋熙春就去与个个杂货店的掌柜老板说话,这个难,哪个老板好对付呢,特别是开杂货铺子的,计较起来让人头也大了。刘文惠就只管把打响名声的担子担起来,这一样最没得惯例可循,你多想想!”   三人晓得这是看他们各自长处安排出来的,心里颇有感触。虽然不至于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但是为着大小姐勤恳办事,回报这个信任的心思是有了。   最先说话的就是刘文惠,几乎是祯娘说完他就开口:“大小姐安排的极好!来想法子打响名声我是很想做好的,但是这个事情我想今日大家一起商议,因着这种要想新法子的事情,从来群策群力最好。这其中不只能提出不同主意,这些主意也能在大家商议中越来越好。大家想法不一,这才能面面俱到。”   祯娘见他是真的踊跃,心中忽有所动,觉得与伙计们一起做事,把一件事情渐渐玩完善,最后尽善尽美,竟是十分好的事情了。于是脸上带出明显的笑意,道:“这是好事情,大家就一起说吧,我们坐下来说。”   说完祯娘还吩咐丫鬟更多多地送来一些点心果子,又把冷了的茶给换掉。   等到四个人各占一角各自思索一会儿,宋熙春最先道:“既然火柴是从杂货铺子发卖,要不要从这边下手,只与杂货铺子说定多多地与客人介绍咱们的火柴。先头说定了咱们家的火柴给货的时候只拿二成货钱,若是卖不出去尽可退回来,剩下八成就不要了。这般条件下,每卖出一盒,就有回扣可拿,不怕他们不出力。咱们暂时定下头一个月可以这般。”   宋熙春大概是因为他自己分管去和各个杂货铺子打交道,因此说的主意也是从这里下手。不得不说他的点子很有几分新意,卖不出去可退回来有人做过,给回扣也有人坐过,两者放在一起的就很少了。但是对于火柴这般价贱的货物,确实不能单用后者,回扣太少吸引力不足么,放在一起就合适多了。   刘文惠也说了让人出话语,画出图画,印刷出来,贴到金陵城各处的墙上。这也是个主意,不算什么刁钻的,但是绝对有用就是了。后来又陆陆续续说了一些,祯娘只是听着,轻易不开口,只到了最后才说出自己的主意。   祯娘告知三人:“最开始还可让作坊做些五根一排的散装,只有原先定下的十根一排散装的一半。到时候就请人来,倒各个闹市街口,给人演示如何使用,再给持家妇人没人分发一份。每个闹市口每日要做出一点声势了再分发,分发完五百套以后当日就不再做了,发上五日再说。”   吩咐完这一句,祯娘就是以观后效了。   ——金陵城,古称健康,前朝古都,本朝最早也定都于此。后来文成祖迁都这才有了如今的帝都。但这时候金陵依旧地位非凡,所谓两京十三省,两京便是帝都与金陵了,一个北京一个南京,一个是顺天府一个是应天府。金陵可是实打实的陪都——不是只是个称呼,就如金陵这边,六部等一整套的官员都是有的,尽管大多数都是京城里失了意才会来,但那也是正经的官员班子!   除了这些还有大量勋贵——当初太.祖定都金陵,勋贵们自然也就赐宅在了这儿,就是后来文成祖迁都,大部分也是留了下来。这些官员、勋贵,再有金陵繁盛的商业,使得金陵格外繁华,各处集市喧闹非常。   这一日,金陵各处菜市不约而同出现了带着同样稀奇货物的人。这些人都是雇工,没什么特别的。只带着一张小桌,一只大大的包袱,早早在菜市入口占了一个小小的空位——好在他占的地方不大,居然在两个摊子之间也可以,不然日日占这个位置的‘老人’可与他这个新来的有官司打!   这些人都是先把桌子放好在身前,若不是打扮不像,只怕有人以为这是算命摊子了。然后这些雇工就会把包袱放在桌上打开,里头满满都是在场的人认不出的东西——一块小纸板上别了五根半指多长,一头有黑色圆头的小木棒。这是要做什么。   旁边就有卖菜的大爷奇道:“小兄弟这是要卖什么?我痴长了几十年,在金陵也算是见了许多南北货物了,居然没见过这个。”   那雇工是一路背着桌子过来,额头上也是有层薄汗,随意擦了擦,便笑道:“好叫大伯知道,这并不是卖什么,是送东西呢!雇主只是每日发咱们五百个这个,让咱们在各个菜市分发,一人一个,发完就算了,连着来五日。”   说完这个,雇工也有些得意起来,拿出身上一只盒装的火柴,抽出一根道:“大伯请看,这就是一个点火物,名叫火柴,只是可比那些火镰、火折子的方便太多,只要这样轻轻一下,就成了。”   说着雇工只把火柴轻轻在火柴盒子侧面一划拉,嗤嗤就冒出火苗来。一下引的正在摆开摊子的人看过来,那大爷倒成了最镇定的了,道:“这个倒是与之前在铺子里见过的‘点灯儿’有些仿佛,只是做的小些了。小兄弟是也不是?”   这时候那雇工立刻拱手道:“大伯见识广,是有些像,但并不是一个东西。就如那点灯儿,我是决计不会用的。一个是忒贵了,怎是我这样的用的起。再有,谁敢呢,动不动就着了,还怕第二日就见不着自家房子了!”   雇工说出缘由,他说一句那老伯也是点一下头,到最后道:“听小兄弟这么说,你们这个火柴必然是又便宜又稳妥的了?”   那雇工点头道:“这可是说着了!先说价儿,若是贵重的,雇主能随意让我们这些雇工背着一大包去分发?而且又不止我一个,全金陵的菜市都有我这样的呢!然后就是稳妥。原先那个‘点灯儿’实在容易着起来,但是火柴只能在这盒子侧面划上一下才能着。”   说着把颜色不同的火柴盒子侧面与人看,再让那大爷随意拿根火柴在别处划,果然是没着。然后再试了在火柴盒子上划,一划就着!那大爷看了看那一堆要送的,倒不是盒子装的,不过在小纸板的背面也有一处颜色不同的地方,想来就是划火柴的地方了。   那大爷心里暗暗点头:只怕将来卖的时候就是这盒子的了,若是送这样一排倒是花费少些,但是又叫许多人知道了,这才是做生意的道理!   这老大爷便道:“既然是送的,先与我一个可使得?”   那雇工爽快道:“自然使得,这个给您!”   老大爷收下火柴,先掏出自己的烟杆子。他是个老烟枪了,每日离不得这个,原本靠着火镰点烟。点了一辈子了,手上功夫熟练。但是自从前年起手就越来越抖,开头还不影响点烟,只不过偶尔多蹭一回火镰罢了,但是最近越来越不成了。   今日见着这火柴,竟发觉实在太容易点火了,就是手上颤巍巍的都能做好罢!这般想着,他就点燃了这一袋烟。看着那雇工正在给菜市里渐渐多起来的人演示如何使用,又每人发上一套,竟很快就分发完了。   老大爷心中一乐,把剩下的火柴收到袖子里。心里只想到过些日子这火柴有的卖的时候就买来一些罢,以后就不用这火镰点火,改用火柴了。   这样的场景这一日发生在了金陵城里各处菜市,只是不一定是老大爷想要火柴点烟,更多是是持家妇人想要火柴点灯、烧火。一面觉得这火柴好用,一面又要想着将来发卖的时候是什么价儿,若是太贵了家里可不会用——那就还是用火柴罢!   那些家里境况好得多的市民就不会这样忧虑了——不是说了么,价儿便宜!若真是贵的,怎会这么大方地送?到时候每日多花几个钱,但是日子要方便多少!说来真是个好东西啊!   刘文惠这几日也是忙碌的,每日早上跟着人去各处把火柴送到雇工手上。但是也不放心,还要坐马车到各处菜市看看。见着大家谈论起火柴,都是很赞赏的,心中微微放心。然后才去督促发完火柴的雇工去张贴火柴告示。   这时候各处杂货铺子已经谈好了,正等着把货物送上,等到打响招牌后就往外发卖。实在来说,一般铺子掌柜还是有些眼力的,东西好坏如何分辨不出,只看就知这是好卖的,因此谈起生意来很是爽快——货物不好进货来是赔钱,货物好进货来就是发财,自然嘴脸不同。   等到发卖前一日,三个伙计又来了一回多喜巷子,与祯娘一起商议事情。其中最多说的就是这几日外头的反响,然后才说各自准备如何,明日是第一回发卖,又要各处派货,可不能有纰漏!   刘文惠之前还是各种忧虑,毕竟是第一回独当一面地出去做事,忐忑是难免的了。但是这时候事到临头了反倒镇定下来,只是恭维祯娘道:“还是大小姐有魄力!咱们开头只说每个闹市都要送出五百个,这也亏太大了,咱们金陵可有太多闹市了,后头才变成了各处菜市!”   宋熙春在一旁道:“其实菜市也不是比闹市少,大的不要说,就说小的。咱们金陵有多少坊市?有些地方没得闹市,但是早间也有不少菜农和本地商贩做生意。改了菜市,是大小姐有别的考虑!”   祯娘当初想的很仔细,似火柴这样的引火物,他们设想的是家家都会买的,这样的东西就该是油盐酱醋一样的常备品。既然是这样,就不会是大老爷们负责采买了,多是一些妇人精打细算,按时添置。而早间正是她们出来买菜的时候,在早间的才是赠送,可谓是恰到好处了。   祯娘听到这样的恭维也只是‘唔’了一声,但是并没有说话的意思。只是转了头问苗修远:“作坊里是个什么情形?已经积累了多少存货?以后每月能出货多少?你心里可有数,一一报上来!”   苗修远只会在这种时候说话,立刻清楚道:“都记在心里,作坊如今运转地极好。都是按着如今东南泉州那边流出的法子做事,每人只做一道手艺,果然是快的多了!只是工人容易疲劳,我按着小姐的说法,给多管一顿饭,也就没得话了。至于其余的,不过是按部就班——这做火柴是极简单的事情了,都不算手艺,唯有调那些药粉的时候还要多照看,再就是要特别注意仓库那边防火,这几日我住在仓库那边看着,日后有格外谨慎的、信任的雇工,再转给他做。”   “至于说是存货,整个金陵有七十六家杂货铺子要进火柴,其中有多有少。我是看过订货单子的,开头大家都不肯冒险,要的不算多。一共是三千七百盒和八千一百片。存货对付是绰绰有余了。至于作坊里每月能出多少货,只论火柴根数,下月应有三十万根,这个之后每月应会更多。”   祯娘心里算是有数了,只与他道:“这倒还不错,只是我知那边作坊空着的地方还多着,我本想多多招工,先把产出增多,毕竟咱们都知这笔生意有七八成是要大赚的。都有这样大的把握了,没原由不再多投钱进去。只是后来想着,既然一开始计划不是这样的,那就不该变化。赚钱的时候不要迷花了眼,亏钱的时候也不要输红了眼,要真能做到这般,就是眼前赚不到钱,将来总会赚到钱的。”   三人思索了祯娘一番话,祯娘说这话的时候冷淡又气定神闲,竟然比一个男儿还显得镇定,实在不能当等闲之人视之。   这时候东南经济正热,遍地都是做生意的。多少人把做生意当作了脱离贫苦出人头地的机会,实在是急切地过了,以至于脑子发热的地步。三人都是行内的,自然晓得更多内情,还见过有贫家子借了高利贷跟人跑船。若是发了财还好,若是没有,就该被放印子钱的抓住,卖儿卖女卖自身了。   有时候卖儿卖女卖自身也不够呀——这时候人又有多值钱呢?只能被放印子钱的送上走私船,这些船都是为了逃税。市舶司卡税十分高昂,若是货物不要税银,赚头要大多少?只是做这个可就危险了,水军巡逻的时候遇到了,可是一律开炮,这才能震慑住一帮子想发财想疯了的。   所以祯娘的气度真不是时下一般人能比的。   虽然顾周氏只说是给祯娘练练手,但是祯娘和三个做事的伙计心里都是格外看重的。祯娘是因着做什么都想尽善尽美的性子,至于三个伙计就要实际多了,一个是职责所在,一个则是为了搏个前程!   虽说东家把他们安排在大小姐身边帮衬,眼见的就是前途无量了。但是生意要是没了一个好结果,许多事情就吃不准了。或者大小姐觉得他们本事平平,或者就是大小姐不愿意事情不成,之后不再用他们了——这可是冤枉了!但是又能如何?   所以火柴的生意真是日日盯起来了,好在确实没出什么意外!正如当初祯娘所说的,这个生意只要有眼光的谁看不出来是个好生意,到时候七八成都是个赚了。但是世间做生意,总有各种各样的意外,话可不能说死。不过最后结果出来总算是顺顺利利!也算功德圆满。   火柴开头就在城里有了名号,好些人还用过呢!等到在铺子里买卖的时候果然都是供不应求的。开头还好,货物卖的快,各家高兴,这是赚钱呢!到后头作坊供货不上可就痛苦了——钱就摆在自己面前,居然不能赚!这对于商人来说只怕就是最难受的了。   各家催促火柴作坊多多出货,多给自己家铺子分配。借着这个宋熙春和各家谈生意,把回款日子缩短,又把卖不出去退货的约定去了——如今还怎么会卖不出去!还有别的林林总总的,总之是赚够了好处!   这时候真把顾周氏也惊动了,她本来以为就是祯娘自己练练手的,就是她也觉得火柴该是个好生意,但也没想到会一下就有这样大的气象!这才急急忙忙地找祯娘要账本问情况,晓得事情后也没说要把生意接到家里去,只道:“要不要现在多给你支些钱,这时候正要把作坊办大才好!”   祯娘这时候才把自己新做好的计划拿出来道:“当时计划的就是一千五百两,想着赚钱就能扩大作坊,没做过家里再给钱的打算,只是如今这般火热,不立刻多投钱似乎是太可惜了。不过也不要家里出钱,已经有伙计办好了。因着火柴好卖,如今供不应求,回款算账的日子,从一开始半年一算,变成了一月——有些求地急的愿意银货两讫。再加上订金这些,虽然紧些,但是也够了。”   虽说账上没有活钱,怕是盘不活生意,有时候还会凭空多许多风险——譬如人家就看你本钱小,挤兑你,这又如何,只得放弃一个好生意。不过祯娘的火柴生意不用忧虑,人人都把这当作是顾家的生意,当然实际也是顾家的生意。晓得本钱雄厚、背景扎实,没有不长眼的!   顾周氏这时候真是格外慈爱,只觉得祯娘是又长大了,火柴生意可是她从头到尾做起来的,如今场面是这样,难道不惊喜!就是早晓得祯娘聪明,但见她做的这样好,为人母的心里感触也是不同的。喜滋滋的,只想与人说一说。   正犹豫着要不要去那个老姐妹家炫耀——又怕祯娘太能干的名声传出去,反而有不好的地方。如今好些女人立起来了,一般明事理的不会说什么,但是到底男子汉当家作主惯了,有的是人对此看不顺眼呢!   祯娘不晓得自家娘亲想到哪里去了,只是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别的都不要家里帮忙,但是有一样事情是必要的。这一回给我办事的三个都格外好,但是原先也是打下手的,真正的人脉并没有。但我想着火柴这玩意,并不是只能在金陵卖的。中华大地哪一处都卖的!这个又放不坏,要不是利润低了一些,还可卖到西夷去!”   祯娘话里的意思很是简单,就是要让家里其他掌柜给牵线搭桥,把火柴卖到两京十三省!这个事情顾周氏哪里有个‘不’字,当时满口答应,只是说完后就道:“只是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约人、看货、告知东家之类,也是一套流程,只怕还要等些时日才能有眉目。”   祯娘这时候露出了满意的笑意道:“就是这般正好,娘亲也看见了,这正是火柴卖的最好的时候,咱们供应金陵还力有未逮,徐徐图之才是道理——先是金陵,再整个南直隶,再江苏,再临近几省,最后再到无处不到!”   说到这里祯娘真是眼睛发亮了,顾周氏看她的样子笑着摇摇头。觉得这般雄心壮志,真不像个女孩儿,但到底多了一些少年人的朝气,这也是祯娘缺的,今日见了也觉得不错。   说完生意的事情,祯娘这才兴冲冲地回了自己院子。因为一直心里意气不平,热血上冲,祯娘回了脸上红扑扑的,好似美玉染上红霞,又好像琉璃映着灯火。只把下头几个新进来的小丫鬟看愣了。就是常常伺候的大丫鬟也是诧异的,何时见大小姐这般呢?   就算是跟着去的红豆和微雨也只是明白这样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情,但是实在不明白这一回有什么格外特别,毕竟之前大小姐早就帮着家里做生意了,不是么!   丫鬟们不明白,祯娘也没说,只是暗自心里难平就是了,因此闲不下来。在书房里踱了几步,指着一处案上的一盘樱桃道:“这个玛瑙盘子怎么留下了,明明只是玉浣姐姐给送了樱桃过来。”   早两个时辰,盛国公府给祯娘送来了一盘子樱桃。所谓樱桃,正是百果第一枝呢,各类果子里最先见它。这时候其实樱桃也还不大见,偶有上市,也少的很。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能被玉浣拿来做礼,给各个妹妹送。   送到的时候祯娘倒是看了一眼,只道:“这玛瑙盘子好看,正配这樱桃,难为玉浣姐姐颜色配的这样好!”   只是说了这一句话罢了,谁知道送东西的丫鬟回去后就把这话学给了玉浣。玉浣立刻让这丫鬟把盘子送来了多喜巷子,只是传了一句话:“盘子倒是寻常,居然能得妹妹一句喜欢,就送妹妹装樱桃吧!”   当时祯娘不在宝瓶轩,那丫鬟得了吩咐的,并不多留,立刻就走了。其实就是祯娘在又能如何,人家不过是奉命行事,最后这盘子还是得留下来。   子夜把前因后果说了一番,祯娘就不再多想了,只道:“既然是这般,就留下吧!”   祯娘想起上一回也是自己与玉浣她们送东西,一人一瓶子花。花便罢了,瓶子是新烧的琉璃花瓶。虽说自从烧制出琉璃这样东西以后,琉璃东西价格就大跌,但是精美的依旧昂贵,毕竟工艺只到这地步。那些琉璃花瓶就是这般的——当初送过去的时候祯娘并未多想,只是后一日上学的时候大家竟特意为这个谢她,她才觉得惊奇了一番。   这就是祯娘‘不知世事’了,即使盛国公府再是豪富,女孩子身边却不见得有多少钱。除了有限的几样私房,哪怕是房里的古董摆设都是家里库房拿来的,可以说一草一木都不算自己的。所以平常女孩子相交,过生日等送礼无非是几色针线,或者一些别的小玩意儿。   祯娘这一回送花是送花,却连带着送了一只顶顶精美的琉璃花瓶。祯娘因着从小手头富裕,接触生意赚钱,也不常和一般年纪的女孩子打交道,所以觉得没什么。但是玉浣等女孩子们就不能这样了,她们也不会小家子气地推辞,只不过记在心里,有机会同等还礼就是了。这一回玉浣的玛瑙盘子就是一样了,祯娘已经明白过来,晓得以后其他人也会有不同。   这时候祯娘倒是有些无奈了,毕竟她心中再没想到这一处,要是知道会让大家惦记着回礼,她就不会送出了。她再‘不食人间烟火’也知道,玉浣可以轻轻松松回礼,玉涓玉淳她们也不会为难。但是哪怕住在一家,都是盛国公府的女孩子,也会有玉滟、玉湲这样并不宽裕的。至于孙家姐姐就更不要说,在那富贵至极的地方,说是拮据也不为过了。   以往祯娘哪里会为别人宽不宽裕动容,但是大家相交,早就有了情谊,这时候她心里也要叹气。但又实在没有办法——她并不能帮助,毕竟这就是少了银钱引出的。说起来盛国公府的仆从因着几个‘外头小姐’已经议论了多少回了,除了这时候不在的李月芝,其余的都逃不过嘲讽,可见世人都说向钱看的。   祯娘能怎般?支援些钱财——凭什么呀!她不过也是个少女,大家虽是朋友但也不是亲戚。几个女孩子出身体面的,无缘无故接受别人的钱财,就是穷死也不能够啊,更何况还没到那份上!至于其余的法子帮助,根本就没有其余的法子帮助!   祯娘这时候自拿了竹剪刀剪下灯花,只看火苗跃得高些。得不出什么主意,索性让丫鬟把火柴生意的筹划拿出来,她要再看一看。   “想这些有什么用,还是先看看生意的事情。” 第29章   作为多喜巷子前院的翡翠居一般并不待客, 这是因为顾家是顾周氏这个寡妇当家,祯娘也是一个女孩子。她们并不在前院读书理事, 所以使用翡翠居极少。但是翡翠居也有使用的时候, 那就有家里掌柜账房等来汇报生意相关的事情的时候。   这一日人来的格外多——虽然掌柜只有苗延龄一个, 但是那些分掌柜、老账房以及他们的助手帮账可是很多。差不多金陵这边的都到了!这日子并不是年下, 人来的这样多有另外的缘故,是为了太仓那边的事情。   顾家之前本就是扎根太仓的,若不是为了原本靠山没有了, 寻求盛国公府的帮助,是不会迁来金陵的。但是家里来到太仓容易, 产业过来可就艰难了,这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非得和缓着来不可。   各种生意都是这样,急着脱手就不要想着好价钱了,那些喝血吃肉的只恨牙齿没有锋利一些, 可不要想他们有什么怜悯之心!买卖产业可是有大学问在里头, 操作得当金山银山也赚的来, 操作不得法, 所有利润赔进去又有什么稀罕。   总之, 顾家在太仓的产业是以不急不忙的法子卖出去的——能忍受一点亏损,但是绝不能是大亏。若是没有人愿意出差不多的价儿,那就先留着就是了, 左右如今生意还做的下去,只看谁忍不住先要出手。   这就是顾家的底气了, 账上并不急等着钱开销,因此就有了主动权,并不上赶着脱手产业好盘活金陵这边的生意。不过时候也是有限的,观望的人看出顾家却是不能贱卖产业了,于是一个个的也就试探着出手了。虽说占的便宜没有预想的大了,但那些产业可是平常有钱也买不到的呢!   太仓那边管事的已经传来消息了,产业陆陆续续发卖,除了一些留着做钉子扎在太仓的一两样产业,其余的都已经出手了。事情已完,但又不算完,还要顾周氏亲自去查一趟,毕竟不是小事!   这里要说所谓查一趟,其实是带着家里的账房查一趟。话说每一家铺子都有自己的账房,但是查账可不能让这些人来。或者一下做小生意的可以这般,但是生意做到顾家的地步就绝不可能了,防着账房和伙计中间有什么是一定的。所以查账的是家里自有的账房,平常就每月跟踪各家产业的账本,也做家里的家账,到了年下、产业结算之类的时候就更加有事做了。   祯娘家这样的账房有总账一名,主账三名,帮账十名,全都是个中好手,日日算账不停。譬如之前年前就要清算去年为止顾家总共的产业多少——那时候顾家算上各种包括房产、古董之类的财产,资产已经到了一百三十万两有余。其中最值钱的就是武天明掌柜经营的海贸一处,光是这一摊子就值银五十多万两!   祯娘当时并不在意这些,这些银子说到底也就是一个数字罢了。说起来按着这些账房的估计孟本手底下的珍珠产业估值还不到十万两呢!连之前投入的一半都不到。这是因为他们算账可是按着实打实来的,至于看不见的将来,他们是一概不管的。珍珠没有产出,自然就什么也不算了。   不过顾周氏当时还感慨了几句:“如今银子不值钱啦!不说一些老人说的当初在东南上百万两的家财就称得上巨富了,千万两的更是闻所未闻。就说我小时候,最有钱的人家一个是山西王家、一个是内廷张太监、一个是出了首辅的绍兴孙家,全都是千万左右。看如今呢,最有钱的竟全是东南的大海商,身家起码一千万,与之相比就连晋商也要靠后,更不要其他人家。”   祯娘当时面色八方不动,道:“这是好事,越是这样将来家里才能出头。以前经商再好,到头了也是尔尔,就是富可敌国沈万三也只是那样结局。但是如今可有了好榜样,大家尽可以各占所能。”   祯娘这番话是轻描淡写,但是却正好说到了在场掌柜伙计等人的心头上。一个个低头不语,但是心里都是有底的。   看见账房处理账务,苗修远是伸长了脖子。不比宋熙春和刘文惠,他自学院毕业,这样的场面还是第一回见到。称赞道:“之前只在书上见到,说商家大户有内账房,专门管理产业查账等事情,谨防底下弄虚作假。真正大的内账房少也有十多人,做事算账往往专在一房,运算如飞,彼此对照。如今看了只觉得他们和咱们伙计学的不是一样东西,但是叫人好生佩服!”   祯娘嘴角微微翘了翘,只是道:“家里只是中等罢了,那些大的内帐房比不上,只不过比一些只有几个账房先生的草台班子强些。”   其实有几个账房先生做内账房的商贾已经算很有样子了,多的是只有一个老账房跟着东家在产业查账,就算内账房的。至于一些根本没有内账房的人家就不要提了,这样的人家产业少,只怕产业内也没雇佣什么账房,多的是只有一两个人管账。所谓查账,也就是东家自己打算盘罢了。只是如今做账的越来越厉害,真有心弄巧,一般东家可没法子看出来。多得是白手起家的,只会简单加加减减,其余的可不是就要抓瞎!   祯娘想到这个忽然有些沉思,三个在她手下做事的伙计见她忽然沉默,便问了一句。祯娘回过神来,自然而然地说出:“并没有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一个生意,可能做的。如今多少生意做的并不大的没有内账房,或者内账房不够用。只是按着他们生意的大小,养一个内账房实在划不来。这时候要是专门聘请许多账房,做成一个最大的内账房,到时候专门做这些人的生意倒是好了——每给他们查账一回,就要收钱。”   三个伙计仔细想了想,竟觉得这真是一个好生意!他们做着伙计,接触的商家多,对于这些事情的了解可比祯娘要深入,更加晓得这个主意多好,多实在!   刘文惠立刻就道:“大小姐的好主意!咱们做生意这么久了,眼看着那些小商户为着内账房的事情伤透脑筋苦不堪言,但是就没想到这里头藏了一个这样的好生意!到小姐到底慧眼如炬一下竟看出了里头的好处。不然就与几位掌柜说一说,预备起来?”   没想到祯娘这时候只是摇了摇头,自己否了自己的主意:“不,还是算了,这个生意还不能做。一则专门做这个要多少好账房?好账房可是各家宝贝,家里没那个底子,急急地做这个生意,立刻就被有底子的人学了去,反倒会超出家里。二则其中难处也多,最重要的就是人脉二字和信誉二字,家里在金陵还差着老大一截。做这个生意再等几年罢!”   祯娘这样说,几个更知道市面上实情的一想,可不是这般,一时也是偃旗息鼓。不过也不算多失落,如今他们又不是闲的没事做,正有火柴生意打理,就算这‘内账房’的事情真能做,也和他们没关系啊!当然,东家更加强盛他们也有好处,这就是他们还有些可惜的原因了。   刘文惠砸吧了几下嘴,不说话了,苗修远和宋熙春两个更加无话,这就算了。   话归正传,原是说起顾家翡翠居今日格外人多,是为了去太仓查账。顾周氏带着内账房就要去,当然,祯娘也要去——本来祯娘不必去的,应该在家读书。但是一个是顾家只有顾周氏和祯娘两个,若是顾周氏去太仓,家里不就只有祯娘。   一个闺阁少女独自在家,不说安不安全,毕竟这挨着盛国公府,再没有宵小之辈的,但是话说出去不好听,所以要带着祯娘一起去。而且顾周氏还想着能借此让祯娘沾手更多事情,这样的大查账也是一个经历了。   祯娘自己爱着读书,但是所谓上学堂的兴趣就平平了——来盛国公府附读其实是为了家里与公府更加紧密一些罢了。读书在哪里不能读,何况生意上的事情她也有兴趣,自人毫不犹豫地答应顾周氏一起回太仓。   不过这样一大群人去太仓可就不能马虎了,不能像那些小门小户只要买几张船票到时候搭了金陵去太仓的客船就是,什么样的人家就行什么样的事情。明明有钱的很,还非要那般,你是‘节俭’了,让下头和旁人怎么想呢!   所以最先的应该是租船!自家租了一条舱船才好——其实顾家租了两艘。好在这不是做生意,不然还要去包货船,那个就更加麻烦了。   其实说来还是自家有船更加便宜一些,但是实在用不着了。这样的船能用上几回,偏偏价儿还不便宜。这可不是家里用的画舫,无论是在太仓,还是在金陵,顾家都是有画舫的。平常走水路当车马一样用,方便的很。且再精致也是价格有限,毕竟大小在那里。但做客船的舱船就不是了,就是有钱也不该花上这一笔,再看它放在码头无用,白白腐朽。   其中顾周氏和祯娘带着丫鬟婆子等住的那一艘要求更加严格,倒不是规制上要比另一条好,只是更加琐碎罢了,一丝轻忽都不得。这是管家金孝早早就联系来的——不求多么金碧辉煌,这些租来的船也不能够,但至少也该清洁雅致朴素淡雅。   祯娘这时候上船,果然和顾周氏很满意。也不见船的主家格外刷漆涂金,与其做成半吊子,干脆不做这些,只是涂了清漆,露出木头本身的纹路来,显得格外干净。丫鬟们上船——不要说顾周氏了,祯娘就带了四个一等贴身丫鬟,和四个二等的。至于家里,就只留下两个二等丫鬟带着三等的小丫鬟看家罢了。那些小丫鬟可不带出门,七八岁的样子,只怕还要反过来照顾她们。   将离和子夜两个领着其他人,先是给祯娘的舱房窗户上挂上湘竹帘,又隔了两层罗纱。然后布置起来——水晶缸里头安置颜色鲜艳气味芬芳的水果,墙角燃起香炉,祛除潮气又安神,还有瑶琴、棋盘、书案等各有位置。   祯娘进去的时候,微雨正给她归置床铺,所用的铺盖全是她本就习惯的。微雨抖了抖芍药花瓣做的枕头,指点鸢尾把帐子拉地高一些。再看这舱房,虽没得祯娘宝瓶轩的奢华精致,但是一间旅途路上临时将就的居所,实在不能说不好了。只怕一些好人家闺秀本身的闺房还比不上这个呢!   万事俱备,等到一切准备好了,只要知会一声,自然就有船工张罗着开船了。这时候船荡漾起来,祯娘倒是不大晕船,虽比不得在平地上自如,但是其余的不适是没有。丫鬟们除了子夜有些许,其余的也都好好的——留下的两个二等丫鬟是佩兰和蝉衣,正是晕船才特意留下她们的呢!   为了早些启程,今日起的格外早,祯娘这时候真有些乏了,干脆拆了头饰换了衣裳,躺着睡眠去,等到再醒来,就是午饭时候了。   这样的客船本就是有厨房灶火的,但是并不会太大。更何况就是有足够大的厨房,也没得家里那般齐全的食材和一整个伙头班子。带出来的厨娘都是好手,但不比家里,各样专精的都有人。   两个婆子提着食盒过来,笑道:“太太让厨房给大小姐送来午饭,因说小姐格外乏了,上午在舱房里睡觉,因此醒来时该不大有胃口,所以送来的是一些清清爽爽格外开胃的。大小姐先看看,若是不好,再让厨房拿别的来。”   一样样菜肴摆到桌子上便是猪油饺饵,鸭子肉包的烧卖,鹅油酥,软香糕,糖渍樱桃,一碗菌菇大馄饨几样。简薄是简薄了一些,但是样样都是市井小食,各位开胃,让人食指大动。何况家里厨房做这些可不像是外头,干干净净不说,还不惜工本!外头小贩要赚钱,拿能像家里厨房,不在意功夫、不在意耗费。   果然见祯娘满意了,接过红豆递过来的一双黄杨木筷子,每样亲亲尝了一回。对两个婆子道:“这一回做的很好,让厨房晚间送鸡丝汤面来,看到这些小食一时想吃那个了!”   不过是一碗鸡丝汤面而已,这是大小姐的话,两个婆子当然是忙不迭地应下了,这才告退。祯娘一面吃着馄饨,一面对着将离几个道:“你们早上只吃了几个点心垫一垫,这时候别在这里和我磨,分成两班去吃饭罢。我吃饭哪用得着这么多人陪着。”   祯娘虽然看着冷淡,但也不是那等不体恤人的,早知她脾气,几个丫鬟商量了一番就分两班去吃饭。祯娘不再多管,等到吃完饭,就半躺在榻上。一般这时候是她看看书,只等半个时辰就午睡。大概是今日睡了一个上午,这时候看的书籍再是无聊,也没有丝毫睡意。   这也没什么可强求的,祯娘干脆起身,到了书案前找些有意思的书籍来看。挑来挑去,得了一本西夷人翻译的他们自己的史书。祯娘早在地图上知道他们的大小了,见他们在那般大小的土地上竟然也分出了那许多国家,还彼此征伐不断,类似于战国。对于其中掌故一点兴趣没有是不可能的,实际上她得到了这本书刻意看的慢,怕是太快了,不解其意。   船上悠闲,日子倒是过的快。客船自京杭大运河行驶,很快转入长江——而太仓就在长江入海口的地方。越是临近,船上倒是忙碌了一些。到了一些港口停靠,住着账房和伙计的那一艘船就会与祯娘顾周氏这一艘搭桥板相连,有人上来与顾周氏商议事情,汇报一些查账的准备。   祯娘也在一旁听着,这样的事情和她常有的奇思妙想没有任何关系了,非得是勤勤恳恳严谨做事不可。她头一次全程知道是怎么回事,尽心尽力地听着,直到完完全全了解。   就在这每日读书和学着新东西的时候,不知不觉竟然就到了苏州州城——太仓自然也是苏州下辖的县城,到了苏州,却不能说到了太仓。   苏州是自古江南名城,风光自然十分看的。不过顾家这两艘船并没有停驻的意思,只是放了半日假,让家在苏州的几个伙计账房回去看一看罢了。顾家本就是在太仓做的生意,招来的伙计账房有许多苏州人一点儿也不奇怪。   半日也就是极限了,毕竟他们还赶着去太仓做事,要是想多多停留,只能等到回程的时候了,那时候不忙。因此祯娘都没下船去,她以前不晓得来过多少回苏州了,并不需急急忙忙地看一回。   不过祯娘叮嘱了将离道:“把这件事记下来,回程的时候要在苏州停驻,我要记得给玉浣姐姐她们各买一些礼品。昂贵的不好出手,最好就是一些苏州特产了。譬如那些香扇、香袋儿、花笺等。”   这样叮嘱并不是祯娘不把玉浣她们放在心上,以至于带礼品都会忘记。只是这一回回去事情可多,若是一个不小心忘记了,那真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实际上大家门户里的太太小姐,身边多少事情,样样都记得可做不到。但是事情最后滴水不漏,这就是因着贴身丫鬟给帮忙提示。这是将离常常做的,不要多说点点头就记在心里。   不要说苏州风光多好,祯娘只是在船上呆着罢了。等到傍晚就见几个伙计账房回来——家在苏州的明日早间才会赶来,其余出去闲逛的这时候就回来了。   譬如祯娘手底下的三个伙计,苗修远、宋熙春、刘文惠三个。没有一个是苏州的,可是都下去玩儿去了。苗修远本不愿意出去,但到底是伙伴相邀,不该总是拒绝,于是也跟着出去走动。   祯娘让丫鬟请三人过来,她本意是想与三人说些关于火柴生意的事情,只是三人到了,手上拿着的东西反倒引起了她的兴致。那是一些花花绿绿的纸张,印刷也颇为精美,这东西祯娘也见过,因此一眼就知道是什么,当时就道:“怎么买了这货票子?又不常在苏州,中间不知道行情,必然会亏银子的。”   这些东西说来是很有趣的,民众就管之叫货票子,顾名思义是用来拿货的。凡是买下货物却不急等着使用的就可以拿票不拿货,只等着日后再来拿。   这东西起源于一家糕饼铺子,说是那家做的酥皮饼味儿极好,供不应求。店主无可奈何之下收取了糕饼钱,然后用自己的私章盖在一些‘欠条’上,表明欠多少盒糕饼,约定到期之后顾客来取货就一定有货。   这本来是拖延之法,谁都知道按着打的白条数目,到了时候若是都来取货,糕饼铺子哪里拿得出来。这时候店主人都绝望了,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到了日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人来取这些糕饼。   原来货票子售出后,许多人并不马上兑现,而被当作礼品券送了人。还出现有钱人一下买许多饼券存在那里,需要送礼时就用几张,想吃酥饼了就拿券去换。这样还有个好处,糕饼这样的东西可不耐放,这种法子减少了存放时间,对于买主也方便了许多。   然而事情可不止如此,弄清楚原因后这家糕饼铺子的店主人胆子也大了起来,每日卖出许多货票子,并不管超出自己出货能力多少。不用多久,这卖货票子的收入竟远远高于了正经卖糕饼的收入,店主人大发其财。   这个法子何其简单,凡是看见的都能学会,眼见得有人因此发财,苏州城内的店主们都纷纷效仿。那些绸缎铺、布庄、饭店、肉铺、米店的掌柜们,都一窝蜂卖起了绸缎货票、布货票、餐货票、肉货票、米货票等。   到了这里事情还不是终极,有些精明的苏州市民在其中看到了发财的机会——任何货物的价格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不要说每年,就是每月每日都有不少波折。譬如这糕饼,就受着原料粮食价格等原因的影响。若是逢低买进,逢高卖出,岂不是就是一笔好生意? 第30章   逢低买进, 逢高卖出,果然是一笔好生意。不过只有聪明人能玩的开了, 必须得从许许多多的消息中分析出一样货物到底是涨是跌, 从而决定买入还是抛出, 借此挣到钱。这样的货票子不只是苏州有, 杭州和扬州也学了去,不过根据每地大宗货物不同而有区别。   譬如苏州最出名的货票子是每年五月前后的茶叶生意,南北茶叶都到苏州交割, 数额巨大。扬州最有名气的盐,倒是不愧盐商汇聚了。杭州则是生丝——这本来是湖州的看家生意, 奈何杭州位置更好,又抢先抓住了机会。因着货票子的缘故, 越来越多的生丝运到了杭州才会交割买卖,竟然把湖州风头抢了过去!   如今又是即将新茶上市的时候,一般来说, 茶叶自然格外便宜——一个是这些都是去岁的陈茶了, 一个是即将大量上市的茶叶何苦急着买入, 到时候新茶多了, 价格自然便宜。   但是事情不是这样简单的, 大家要推测今岁的茶叶价格,可不是这样简单。还要考虑这一次茶叶是丰收还是歉收,去岁是不是生意不好导致茶农大量破产, 今岁茶叶供给减少价格上扬,等等诸如此类的分析多了去了。   若是没有货票子, 这些事情都是那些茶叶商人考虑的,一般人家哪想那许多!要知道一般五口之家就是日日喝茶,那又能喝多少斤,涨价跌价并没有多少不同。实在难以承受了,不喝就是了,茶叶又不是柴米油盐,不喝可不会饿死人。   但是有了货票子,那么这些就成了大家都想知道的事情了,若是从中知道了蛛丝马迹,判断对了大发其财有什么难的。不过这苏州的茶叶货票子也只有苏州民众会买,再就是这时候到了苏州的一切商贾了。毕竟这是离着茶叶买卖交割最近的地方,有甚风吹草动都能知道,不会错漏消息。而且这里也是货票子买卖的地方,离了这里只怕难以及时准确地出手。所以祯娘看见他们手上货票子才会有这样的说法。   一般人把买货票子看成赌博一般,他们可没本事在纷繁复杂的场面中洞若观火,大抵是抓住一两点就断定了涨跌——他们只怕还觉得自己是凭着脑子吃饭,不过在祯娘看来这和赌博也没什么不同,说起来自己玩叶子牌还比他们动脑子呢!   不过作为经商的,不论是祯娘,还是苗修远这几个伙计都不应该是这般的。他们比起一般人更加明白其中的道理与行情,因此绝不会轻易动手,往往要仔细分析思虑再三。这时候三人却只是出门转了一圈,就带来这些货票子,再想到三人是绝无法在苏州时时看着,这样做事可不就是往水里扔银子了。   这些货票子其实只是刘文惠一个的,这时候他只是轻松道:“告知大小姐,这些大多是些茶叶的,也有一些粮食的,我之前没买过这个,这一回试一试罢了,并未花多少银子。我是想着到了回程的时候再卖出,到时候无论涨跌都会出手。”   他说的这般轻描淡写,似乎只是碰碰运气,可是祯娘不信。再是随便也应该有些他心里的到底,祯娘只不过把这些货票子摆开,然后看着道:“你是觉着茶叶和粮食是要涨么?”   其实这也是废话了,若是不觉得茶叶和粮食要涨,为什么这时候要买入,毕竟逢低买入逢高卖出么。刘文惠这时候却是很认真,并不低估祯娘问出这句话来。他早就听苗掌柜说过了大小姐十岁那年就玩的一手好货票子,一百两的本钱,一年时间,翻出了十倍!一千两银子在顾家似乎不算什么,但是这可是十倍呀!最精明的商人一辈子也做不了几回这样的生意!   因为知道这些,刘文惠相当恭敬,用请教的口吻问道:“我这是第一回入手这些货票子,大小姐怎么看?我倒是听苗掌柜说过大小姐在这上头的威风,请大小姐给我参详参详。”   祯娘只玩了一年的货票子,虽然之后还是会探听一些行情,但是再没碰那些了。这时候端详这些货票子,竟然觉得恍如隔世了。自己摇了摇头,沉思半晌,这才开口道:“唔,亏的你买进的是茶叶和粮食这两样,若是那些冷僻的,一时之间我并不知这样货物的情形,也就说不出什么了。”   祯娘当初才十岁,拿着一百两银子的私房钱去玩货票子并不是想要赚钱,更多的是觉得有意思。特别是其中抽丝剥茧,最终得到正确的判断,又由价格起伏来检验,让人十分沉迷就是了。   从这可以知道了,祯娘并不是凭借运气做到利润翻了十倍,而是她的聪明才智。在这上面,她不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而是比那些四五十岁的投入者还要老到精明!那时候她每做出一个决定,似乎很容易,只要差遣小厮去买或者卖就是了,但是这之下是寻找各样的消息和行业秘密进行分析。哪怕现在并不是她来玩货票子,但是没有得到该种货物行业实情,她依旧不会做出任何判断。   祯娘只看茶叶,然后道:“茶叶倒是应该买对了,今岁茶叶上涨是应该的。至于粮食就有些不成了,最多就是不涨不跌,这是最好——不过你入手不多,合起来看,应是赚了一些。”   这时候不要刘文惠问出口,祯娘就已经解释了:“今岁无论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都没什么特别,只有一点对茶叶最不同了——去岁茶叶开头不是格外惨淡,家里还趁那时候买进茶叶,后来价格大涨,算是赚了钱。但是更多的茶农可没赚到钱,开头茶商收茶的时候就压低了价钱,后头茶叶不好卖不用提。”   话到此祯娘不必再说了——去岁必定有许多茶农破产。就是没有破产,今岁也可能缺少银子打理茶园,或者就是处于稳妥,产茶少一些。这是很简单的因果关系,货少了,但是要货的依旧不少,这时候就是要涨了。   说到这里祯娘忍不住轻笑了一下,这可让三人摸不着头脑,看过《三国演义》话本子的刘文惠都忍不住要问‘主公为何发笑’了。好歹知道不能出口,忍着了。   祯娘是在笑,但是眼睛里可没得笑意,只是冷冷道:“这些都是表面功夫罢了,另有一个理由,因有这个,茶叶要涨就是板上钉钉了。江南茶叶,每岁是几千万两的生意,多少人在这里分润?江南豪族都牵扯其中。这茶叶的货票子焉能不是他们手中提线木偶?去岁伤了茶农的心,若是今岁茶叶市依旧萎靡,之后几年可就不好说了。所以这茶叶的价儿可是只能涨不能跌。”   祯娘说这些的时候心平气和,直白撕开所谓能凭脑子发财的机会背后的样子。这也是她当年只玩了一年货票子的原因,原来说到底是一群人在背后妥协出或涨或跌的结果。即使她还能凭借玲珑心思,揣度这些人的推拉最后赚钱,她也不会再玩了。   临窗而坐,祯娘爱惜而冷漠地摆弄那些货票子,脸上的神情似冰霜珠玉。   宋熙春也未买过货票子,听了祯娘说这些,感叹了一番这些豪族水深。又想想祯娘的说法,忍不住道:“既然是这般,可以让东家多多买些茶叶货票,到时候也很有得赚了。”   祯娘却不以为意道:“可别这般想,那些东南豪族可不是眼瞎耳聋,耳目灵便着。若是只有少少的银子入场,跟着赚钱倒是没什么,当初我几百两银子投入能不断赚钱也没人多看。但是银子多了起来就是两回事了,到时候大笔银子砸下去买货票,人家就能让人有来无回。人家银子多,能拿住人。”   这个道理宋熙春应是极容易想到的,但是当时一下热血上头,可是被赚银子晃了一下脑袋,话就出口了。这时候听到祯娘这样说只觉得显得自己眼光见识差,颇觉尴尬,立刻引开话题道:“大小姐才说了茶叶是这般,那粮食是如何?莫不是也有大粮商觉得价儿该降下来?”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好笑,是不是自己一时草木皆兵起来了。粮食可不是一般都货物,就是有那些商人荒年囤积居奇,因此发财。但是那也是一伙子中小商户罢了,他们影响有限。偶尔有大动静,那是因为同时蜂拥,这种情形不是该笑而是该哭——朝廷追究下来怪谁?法不责众,自武宗起没得因这种事情砍头的了。但是可以罚银,囤积一斤粮食该罚多少钱每回不同。   若是商户要将粮食囤积居奇,几千万斤只能算是少的了,动辄就有这个几倍之多。这样的数字,就是一斤粮食罚钱一文也是伤筋动骨,更何况从未见过一文钱的,至少也有七八文钱。   有这样的榜样,操纵粮食的货票实在风险太大了——因为这样大宗的交易,若真有动静就不可能小的了!到时候有什么下场,也就是可以想见的来。真想靠着粮食大赚一笔也不会这般显眼,一般就是让手下掌柜跑两湖两广,购进大量粮食,再到灾区周边省份发卖就是了。   祯娘晓得他明白了,才道:“若说他们手上没有牵扯,我是不信的,不过到底不如茶叶这些明目张胆就是了。说起来买了粮食的货票,本应该是最稳妥的。价钱稳定,货票每回都会比售价低出一线,不是这般大家又何必买粮食货票呢。不过你们错过了一件事情,想想这几年从南洋得到的粮食。”   说到这里三个伙计才算了恍然大悟了,不是他们不聪明,而是他们的眼界决定的。顾家虽然做海贸生意,但是他们三个却都不是这个生意上历练出来的。祯娘则是格外关注海外事情,联系起来自然如同掌上观纹。   因着南洋粮食十分便宜,所以每岁朝廷都要从南洋买进大量粮食,投入粮仓,以备荒年使用。不过商贾做这个事情的就没有了,这是由利润决定的,毕竟海外买卖东西,什么不比粮食更有赚头呢!   祯娘表情没有一点点怜悯的意思,干脆利落道:“去岁粮价就要跌了,不然怎会是那样的走势,不过是东南几家有着千顷土地、万顷土地的‘千顷牌’‘万顷牌’出手拉住罢了!今岁说是南洋粮食越发多了,可以拉住一次,哪里能拉住第二次?供应增多,价钱上涨,哪里来的道理!拉住一次要耗费的是天文数字,到了第二回哪里还能承受。只是谷贱伤农,让人唏嘘罢了。”   这时候苗修远也开口了:“谷贱伤农,可怜呢!不过朝廷不会多管,这不是粮价上天了,怕饿死人。农户因此丢了家业只怕因此拍手的人更多,不是早有人说城里工人不够?这些人在朝廷里有人说话。”   说到这里他才发现祯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时反应过来,顾家是经商的,他打理的生意也是火柴作坊。所以顾家也是‘这些人’,也是要招工的。他如今天然地应该站在朝廷这边才是,只是民本思想深入了心里,一时就这样说了。   祯娘并没有责怪人的意思,转过身道:“咱们都是读着圣贤书启蒙,哪一个不是见不得这些事情?但是真身处其中就无话可说了,总不能舍得自家,反哺万民罢,那样的圣人我如今还没见过。或者好些想,这是刚开始的不好,以后大家日子都会好起来的。”   祯娘说到这里还摇了摇头,她当然信这个,从古至今,如今自然比上古时候日子好过。因此将来人人日子都好过也是自然的,但她定然是见不到的了,这又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或者有几代人都要在中间辛苦。   说到这里,纵使祯娘不是个心思格外柔软的小姑娘,也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于是便说起其他:“说来这货票的生意倒是很有些意思了,不是咱们大明独有的,人家西夷人那边也早早就有了,我再书上看到的。人家有个专门的名字,译书的翻译作‘期货’,意思是买卖两方不必在买卖发生的时候就交收货物,而是定好在将来的一个日子交收货物。”   三人品咂‘期货’这个词儿的含义,立刻明白了意思,也觉得是很相像就是了。   祯娘回忆着道:“最初就是粮食这些,这能少些风险——卖粮的地主和农户。买粮的粮商,都能减少风险。”   这时候刘文惠最先完全会意,立刻道:“风险是因为价钱难以确定!农户怕的是到了时候价钱太低,粮商怕的是到时候价钱太高。早早约定的好处是,即使可能会少赚一些,但是却不至于血本无归!”   祯娘很高兴有人能跟上自己,难得兴高采烈道:“当初我一下就认准了这一点,只觉得在做大生意上西夷可是比咱们有智慧,甚至上千年前就有靠着做海贸立国的!这个法子听着很寻常,但是细细想起来可有许多大生意可以做。我当时最先想到的就是生丝生意,因着如今生丝商人的手法和这个有异曲同工之妙。”   生丝商人的生意有一个最大的不同,那就是是要下订金。若是在作坊买东西有订金并不稀奇,但是与农户的生意也有订金就稀罕了。每岁收购春丝的时候给出夏丝的订金,等到夏丝的时候也不会把订金收回,而是算明年的春丝订金。   这般做就是要生丝商人有大量的银钱压在农户手上做订金,这很讨厌。但是你不这样,人家就会这样,最后你会收不到生丝。   那些本钱雄厚的能给最多的农户下订金,下一回就能做更多的生丝生意,从而赚的更多本钱越多。再有一条更厉害的,这时候都是年下结算账目,生丝卖出去了可是年下结账,可收购春丝和夏丝的时候,无论是订金还是生丝钱都是要立刻算清的。所以本钱雄厚的商人,除非是这个生丝商人别处需要钱,银子断了。否则在不犯错的情形下,厉害的只会越发厉害。   祯娘的意思就是生丝生意可以更进一步,不用什么订金了,直接提前商定价格结算就是了。这个法子很厉害,若是真的做成了,以后垄断江南生丝,富可敌国也是小事。甚至不需垄断,只要分到最肥的一块肉,譬如湖丝,譬如杭丝,就足够名动天下,成为数得着的大户了。   这又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只不过是没人想到罢了。祯娘一说,三个伙计一下就明白了,也一下子热血沸腾起来!真真是佩服祯娘极了,人家一辈子也难得找到一个好生意,更别说是这个大小的好生意了。但是到了祯娘这儿,好生意似乎就是不值钱了。   做珍珠是祯娘提的,后来他们三个打理的火柴也是祯娘的意思。之前自金陵出发的那一日还说了一个‘内账房’的生意也是极好,今日又不声不响地丢出这个,只让人觉得如闻惊雷!   人活一世,谁不想成就一番大事业!三个伙计一时之间只觉得雄心壮志起来,想要为祯娘效力,真把这生意做起来。到时候他们也是能调配百万钱财的大掌柜了,如何不让人心驰神往!   祯娘这时候还没得停歇的意思,神采奕奕道:“还不只是这个呢!按着这个做法,也不只是生丝可以这般,茶叶也是可以的,都是一个道理!好大的生意,好大的场面!”   三个伙计都被祯娘的描述迷住了,再看祯娘真不觉得是当初见到的月宫仙子一样的人物了,还是美的。但是呼吸之间,指点之间,仿佛带着金光,这绝不只是因为临近黄昏的关系——这分明是财神娘娘转世托生!做生意的,再没有这样惊才绝羡的!   特别是财经学院出来的苗修远,他们上课的时候常常会有些案例,说明一些特别巧妙的生意手法。这些案例自然都是真实的,这时候他只会想:大小姐任何一个主意就足够上课的时候用了,她虽然年纪小,但教导他们这些人简直绰绰有余!   祯娘之间快速而有节奏地点着桌案,忽然扑哧一笑,道:“真是好啊,这样的前途听起来直让人神往。不过,事情可不是那样简单的,其余的不说,你们这时候最需要的只怕就是耐心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生意了,若是成了的确前途无量。但是顾家如今并不能做,这种做生意的法子就是本钱厚欺负本钱薄的,顾家如今算本钱厚的么?至少和那些大生丝商、大茶叶商没得比较。这时候用这个法子只能打草惊蛇,让别人把祯娘的法子学了去。第一年顾家或许能得到一些好处,到了后头,人家卷土重来,好处都得吐出去!   祯娘给他们说这些,才说完就有人拍巴掌,几个人回头看,居然是苗延龄苗掌柜正好在门口听了去了。这时候他是笑眯眯地进来的,对着祯娘拱拱手道:“大小姐聪明过人,这样的主意也都是信手拈来,布置起来也是好气魄!当世男儿也不及!”   说完后就对着几个晚辈道:“我这辈子是早生了二十年,不然跟随大小姐的时候正当年!那时候做出一番大事业,那是何等地豪情壮烈!你们不同,正是时候,如今辅佐大小姐可是要尽心尽力,将来可是有的是事业拼搏!”   “至于如今,且先等等,正如大小姐说的要的是‘耐心’。跟着大小姐带着顾家到可以与那些大丝商、大茶商搏杀的地步,到时候才是紧要关头,恰逢其会做大事!”   三个人的气一下子就鼓起来了——后来过了很多年,祯娘也经历过商场上的勾心斗角,其中包括最防不胜防地买通她身边的人。无论是探听消息也好,挖角也好,总之自己人的背叛最让人心里不是滋味。但是苗修远、刘文惠、宋熙春三个,从来没有动摇过一丝一毫,也成为了祯娘最相信的人。   或许这个事情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这一日祯娘仿佛天女下凡,不是美貌,而是让人信服的样子。他们一直记得的,所以是最虔诚的信徒,绝不会背叛,始终跟随自己的‘神明’。 第31章   江苏太仓, 自古就是海贸名城!前朝时候就在此设立了市舶提举司。当时太仓场面可谓‘万艘如云,毕集于海滨刘家港’, 是的, 正是鼎鼎大名的刘家港, 是成祖皇帝七下西洋的时候起锚的刘家港。而刘家港, 正是在太仓。   除了前头有七下西洋的事迹,后头还有英宗正统改新开海,太仓也成了第一批五个市舶司的所在。自此之后太仓越发繁盛, 还因着地处长江入海口,有‘海洋之襟喉, 江湖之门户’的名声。至于‘天下第一码头’之类的美称就更不要提了,远远不是后起之秀广州、泉州可比。   不要与远处比, 就是在这天下闻名的苏州,太仓也是一等一。当下有名士曾经戏谑道:苏辖一州七县,金太仓、银嘉定、铜常熟、铁崇明、豆腐吴江、叫化昆山、纸长洲、空心吴县, 太仓排在第一位, 又以‘金’来形容, 其中意思不言自明。   顾家一行人这时候就到了天下美誉的太仓, 不过他们不会像初来太仓, 想要在其中寻找机遇的外地商人一般,各处张望,他们这是回乡来着!自到码头起就有老宅的管家过来接住众人。安排车马, 又打点前后,直把他们舒舒服服地接进了柳树巷子大宅。   祯娘和顾周氏自然回原来自己的院子歇息, 管家提前好几日就带着看宅子的媳妇婆子打理,直到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为止。至于其他伙计账房等人也不会怠慢,都在宅子里安顿下来。宅子宽阔,尽够住了。   祯娘第二日早早起身,一睁开眼只觉周遭既是熟悉又是生疏,这才恍惚回过神来,晓得自己是回了太仓柳树巷子的宅子。这边是她长大的地方,自有记忆起就在此居住,知道去岁为止,不熟悉怎么可能呢!   大小姐起身了是瞒不过丫鬟们的,一下就有将离带着青黛来服侍祯娘。与此同时,祯娘这个院子好似突然才醒过来,有丫鬟开始说话走动,也有顾周氏那边送来东西。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刚刚绞下的几朵栀子、玉兰、芍药罢了,必然是让祯娘簪带的。   祯娘此时已经收拾完毕,身上穿了一件小立领纳锦百花蟒绢袄儿,一条五色罗裙子。其余装饰只不过是头上弯月髻间插了一支金玉鱼宝簪,吐出一挂珊瑚珠子穗儿,胸口挂了一挂金厢玉鱼摺丝珊瑚宝石坠领。其余的一概全无,手腕上手指上光溜溜的——今日也就是在家做事,自然是越方便越好。   看见花来,祯娘也没有推辞,只是拣了两支栀子别在领口,其余的就让丫鬟们分了去。起身就道:“太太哪里去了?吃过早饭了?账房开始做事了么?”   送花的媳妇还没走,恭恭敬敬道:“太太在早用过早饭,吩咐说大小姐舟车劳顿只怕会多睡,让厨房只时时刻刻备着,只要大小姐起身就能送饭过来。大小姐先不用忙,用过早饭再去账房——太太在领着账房们做事,开头也没什么好忙碌。”   祯娘点点头,还不待说话就有厨房的人过来说是早饭得了,给送过来,一时失笑。   早饭等事情何必赘述,只等到了时候就往账房去。账房所在十分阔朗,是把正房三间全部打通了的格局。其中分了各组,每人有有一张大书案,各据所在。现下正是做事的时候,大家并不多说一句话,只是交换数字、账本之类,祯娘进来时就只能听见打算盘的声音了。   顾周氏见祯娘进来,便朝她招了招手,带着她和苗掌柜与太仓这边管事的去厢房小隔间——这本就是账房做事情累了休息喝茶所在,桌椅茶点俱全,这时候来谈事情也相宜。   三人坐下,立刻就有丫鬟给添茶倒水。顾周氏这时候才道:“你原先写了条陈我知道了,只是事情还是要到了这里听你说地清清楚楚才是,况且也要给祯娘说一回,让她晓得。”   管事眼观鼻鼻观心,立刻晓得了这一回是要大小姐前前后后都经历的意思,怪道刚刚不要禀报,一定要等到大小姐来到才说。不过这也很好就是了,将来家里偌大一份家业可都是大小姐的,他们这些人也是指着大小姐吃饭。大小姐早早经事,一切更加稳当。   脑子里想着这些,嘴上却是不打等儿的,张口就道:“家在太仓这边的产业多是当铺、出租铺面、港口出一家货栈以及桥洞巷子那边一处五进大房产。按着太太所说,除了一家太仓城里的当铺还留下,其余的皆可发卖,如今已经大多出手,只有桥洞巷子房产及七八间铺子还在。这些铺子也贵贱不同,连着房产,以后陆续发卖大概还能有三五万两银子。至于已经出手的,则是换了十六万两银子——大多是要到年下才结算。”   按着顾周氏的意思除了当铺和货栈,其余的剩下也就剩下了,这是由于生意不同的缘故。当铺生意可不能做了,连着生意格局出手给人家能拿钱,若是等了又等,当铺生意衰落了,只当铺子给人,银子数目就不同了。至于货栈生意则是由人脉造成的,这个生意最难就在此,若不是关系铁硬,可是惨淡,尽早出手是止损来着。   其他的生意则是赚的瓦片钱,放在那里赚钱,虽然压着一些钱不能流动,但是好歹是最稳妥的。   顾周氏满意地唔了一声,道:“剩下的那些更不用着急了,当作是平常做生意,慢慢出手,再没有让人占便宜的道理。又有一件,你说年下结算,可要谨慎,最怕有那些要账老大难的!”   如今欠账的才是大爷,顾周氏早就见识其中的苦楚了,之前祯娘提议甩掉那一笔欠款,虽说是亏钱,但顾周氏一下就同意了,可见其中麻烦。   听到这个,管事也只能无可奈何道:“除了几个根子不在太仓的陌生面孔,其余的哪里能直接要到银子。太太是做老了生意的,这些事情可不就是这样?至于其余的买主,我们都是细细寻访过的,都是极有信誉的,将来如何不能断定,但也只能这般了。”   顾周氏还能说什么,就是这般了,她苦苦相逼这管事也不能变出那些给钱爽快的买主。只得接着问道:“既然是这般也就罢了,你把其中细账报出,让祯娘晓得一些。”   祯娘原本是仔细听着的,晓得了以后就心里有了一本账。不过这还不够,干脆自管事那里抄下那本明细,回去以后前前后后看了两遍这才放手。自这里她对这一些账目数字就了如指掌了。她就坐在账房里,或者有些不决、不豫、不明晰的,只要询问祯娘就是了。   祯娘坐了两日就觉得这些事情是千篇一律,她坐着也就是这样,并没有多少长进。便于顾周氏道:“我只听说最近刘家港来了七.八支船队,有西夷的、高丽的、日本的,就是太仓一时来了这样多也少见,市舶司肯定要把大家召集起来,办个展会,我去看一回。”   太仓因着开海的缘故,多少西夷人的船见不到?只是一支船队就是十几艘船,还是七.八支船队,这样多的船只带来的货物同时要交易,就是在太仓也十分少见了。遇到这样的事情,就该有官府动手,让大家能更加方便地做生意。   祯娘从小在太仓长大,但年纪在那里,这样的场面也是没见过几回的。顾周氏一想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让跟着的人小心仔细一些就自然放祯娘去了,临去之前还给了祯娘一沓银票,一共是一千两。只说是让祯娘自己看着什么好也可买些来。   顾家本来账上有些紧张的,但是这一回出手太仓的产业是有一笔现银流入的,又有祯娘办的火柴作坊也在赚钱,而且越来越多——顾周氏本想让祯娘自己拿着火柴生意得的利润,只是祯娘依旧让账目进了自己总账。在她看来这样少了许多不便,而且这就是左口袋倒腾右口袋的事情,有什么好犹豫的,难道自己会没钱花销?   不过饶是顾周氏一向对祯娘银钱上十分宽裕,但也没有给个零花钱就到了一千两的地步。只是祯娘一点也没有觉得不对,其实只要一想就能知道了,那些外国来的宝货真让祯娘看得上的必定不是一般,一千两银子能不能足够还两说!   以前没有这样数目的零花钱?但是到了过生日等日子,专门给祯娘打首饰,几百一千又不是没有,只不过不是直给祯娘罢了,其余都是一样的。   祯娘就带着这些银子往市舶司那边商会大堂去了,她到的时候不早不晚,因此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到处是商贾,除了那些怀揣巨银,做的也是大生意的外,也有一些小生意人。他们除了可以抱团外,也可以盯住一些利润没有那么大,但也十分有利可图的生意,总归那些豪商吃肉,其余人一点汤水还是有的。   这商会大堂虽名义上市舶司的附属,但从最初出钱修建就是总商会出的银子,实际上就是总商会为方便自己所造。整座楼阁与大明建筑迥异,是用的西夷人的教士画图督造,主体是石头构成,上下总共有四层,地方宽广,濒临长江,显得十分有气势。   祯娘不是第一次来这边,没有多少好奇,直接便往挂着‘太仓交易厅’牌匾的大门进去。这大堂里面人虽多,但却是多而不乱的——大厅中央是围成‘口’字的柜台,柜台向外待客。这样一圈,包括了几十样商品种类,可以把进出商品都包揽进去。各商人就围绕这些柜台,要进行交易。   交易法子还是当年英宗皇帝颁定的,凡是商人都在用,没有一个不在夸赞的,若不是早就拜了陶朱公,一个个就要把英宗皇帝做了祖师爷。这法子说来并不多难,难的是想到这个,更难的是真能做到公正公开!   商户若是想在这儿卖出货物,无论是西夷还是大明人,都要按着货物所属的种类去不同的柜台报出。每日酉时封柜,点查卖货商人货物,有无缺少、差劣,最后总结一类货物明日能够出售多少。这就可写在木牌上,像是流水牌挂在柜台前面,边上还会有这一样货物的一个大约价格——这是据之前交易的结果大略得出,只是供有意买入的商人参考一番。   祯娘来的正是时候,原来瓷器柜台上正要开标。这一回跟着祯娘来除了几个小厮和太仓这边宅子留下的管家,还有微雨和另外两个丫头。微雨没来过这儿,看瓷器那边涌过许多人,又十分看不明白了。   便小声问祯娘:“大小姐,他们就在这儿买卖自家货物,只是我再不明白是怎么行事的,大小姐教一教我,免得到时候不好说是太仓出来的。”   祯娘带着他们往二楼去,上去时候就道:“看着人来人往,摸不着头脑,其实简单的很。那些想要货物的就把所要数量和愿意价格写在纸笺上,当中投入柜台前细口铁匣子里。等到大家都投入完毕,自然有经纪当中开着铁匣子的锁,把所有纸笺取出来,价高者得罢了。最高价的能得到自己所需,第二等价格的要看还剩多少货物,以此类推,直至没得货物了,这个价格以下的买家便不得货物。”   微雨很聪明,一下便明白了其中的窍门,除非是开出天价,不然大家都是在暗暗揣度的,尽可能最低的价格拿到最多的货物。不过也就是尽可能罢了,实际上大家都会开出一个合适的价格,不然不是要输给别人么,到时候错过了货物,可不是要空手而归。   想到这里,微雨忽然觉得有个地方不对,赶紧问道:“小姐,若是这般,有那一些商人买主彼此勾连,一起开出一个极低的价格,那该如何是好?这不是让卖家巨亏?”   旁边的管家听到这里,立刻赞了一声:“到底是常在小姐身边的,也是小姐熏染了,微雨姑娘这些事情也很通,比起一般伙计还要机灵。”   祯娘晓得他这是找着机会就奉承,也不多说,只是给微雨解释道:“卖家有个法子可以保护自己,订下一个最低价,若是最后得到的报价都不到,那就是‘流拍’了,也不会有交易,只不过卖家要与商会交上一笔花费,不让这些经纪、跑腿等白白做事忙活。”   二楼人也很多,不过不像一楼不见几个女子,全是走南闯北的男子,只因这里有女眷们喜欢的东西。外国宝货,如硬木、香料等虽然珍贵,但也不算真正稀罕,用大船运来,在一楼交易就是。但是也有一些东西并不拿来大宗买卖可以的,放在了二楼。只要外夷商人花上银钱就可以有柜台兜售。   譬如祯娘就是停在了一个专放各种宝石的柜台——这样的宝石大小、颜色等都是大不同,放在楼下怎么买卖?旁边还有一个似乎是宝石商的人与货主论价,言语不通,还要商会的通译帮忙。显然是到了最后了,说定了一笔大生意。   祯娘看中了一对猫眼儿,倒是不在那宝石商要的货物里,便顺利到手——那西夷商人虽然更喜欢那些多买的,毕竟他们是想早早处理完货物回程的。但是凡是客人他们自然就尽心尽力,见祯娘看重那对猫眼儿,立刻麻利包装好,钱货两清。   除了宝石,祯娘后来又看了两株珊瑚树,都是七.八支叉,难得的是颜色火红纯正,又一模一样!祯娘有心收入,但是知道这样一对珊瑚盆景少说也是两万两。太仓有钱豪商多了去,只要自己遣人回家拿钱,这段时间这珊瑚树就留不住了——果然的,她才去细看那珊瑚树,就有人过去私下议价了。   最后祯娘还看中了一把日本短刀,日本刀一向在中原有偌大名气,只因其中手艺精湛,历代都是有名人赞颂的。况且人家还不只是技艺精湛,是真能杀人,只从日本刀的一个说法就知了——日本试刀的法子是将几具尸体叠放起来,举起□□一刀斩下,测试一次最多能够斩断几具人体。斩断一具就能打上“一胴切”的标记,两具就是两胴切,依此类推,可见其锋利并不是浪得虚名。   日本刀在大明价格也十分高昂,所以并没有被朝廷采购——至于民间,大量采购兵器?这只怕犯了《大明律》,难道是想改天换地么!不过作为一些人的赏玩之物还是很有些人喜欢的,所以拿来零零散散地卖就是了。   既然是赏玩那就格外讲究华丽,祯娘手上这一把短刀就是个中翘楚。祯娘在阳光下看了一回锋利的刀刃,买下了这般刀。她当然也不会使用,不过这本就是赏玩来的,和那些家里摆设的古玩画卷一般。   坐在柜台后头的是一个日本商人,在祯娘过来的时候他就被这位明国贵族小姐迷住了——她的发丝轻轻落在肩上,多么可爱啊!皮肤比自己见过的大名公主还要细腻洁白。不过作为精明商人的他并没有因此昏了头,在祯娘要看他带来的几把短刀的时候,他还是生意终究是生意了。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他替祯娘挑选了那几把短刀中最好的一把——就是价钱一样的,但是他们也是不同的,明人或许不清楚,但是他们自己明白。然后用生疏的汉话道:“请珍惜,这是我国大师的得意作品——短刀,又是护身刀,他会保护您,姬殿。”   他并不知道这位贵族少女的身份,只能按日本贵族女孩子的称呼。或许她不是大名的女儿,但是她比大名的女儿尊贵。   祯娘并不在意那一句‘姬殿’,日本人终究是外国人,称呼有错漏也很常见。不过祯娘倒是很在意护身刀的说法,大明的女子是不用护身刀的,或者女儿怎么会和刀剑这些东西联系在一起。可是祯娘却不介意,反而更加喜欢了,打算真按着日本人的做法放在枕头下面——她不知道这个习惯可会吓着未来夫婿。   祯娘拿了这两件东西,银子也花完了,倒是旁边管家心底觉得祯娘花大价钱买了一把日本短刀实在怪异,不过他又不是蠢笨,自然不会说出来。   脑子里转了几圈的话,最后也只是道:“大小姐要不要去楼上看看股票如何,如今这个倒是好生意。若是大小姐去看,目光如炬明见千里,赚的大钱呢!”   祯娘摇了摇头道:“罢了,今日就这样吧,至于股票我是从不看的,如今就回吧。”   祯娘这样冷淡,那管家还以为自己哪里得罪祯娘,急得抓耳挠腮也没个准信。去家后,微雨才道:“小姐为何对着股票那般冷淡?我见大家最近都议论这个,小姐不爱这个?”   祯娘这时候脸色十分和缓,显然她不是恶了股票。她有问必答:“这所谓股票本就从尼德兰那边学过来的,那边说是出海做生意有风险,便让各家只拿一点钱,凑出足够出海的本钱。到时候亏损也只是一点而已,若是赚了也可以分润好处。”   微雨越困惑了:“这不是好事?”   祯娘道:“自然是好事,我们这儿也有一些大海商做股票,增加本钱。不过这样的生意,若是只花少少银子能赚什么,若是花的多了就要想想其中风险,这可与本意不符合。再说家里不是也做着海贸生意?”   顾家的海贸生意是掌柜武天明领着在做的,不过大本营并不在太仓,而是在山东登州。这并不是顾家不想把生意放在眼皮子底下,而是根本没得选择,她家海贸的许可就是在登州,这本就是没得法子了——这是另一个很漫长的故事了。 第32章   顾家的海贸许可在登州这的确是另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不过说来也很清楚。当初顾家本是中人之家,就是靠着祯娘父亲, 顾举人走通关系做了太仓教谕也没什么变化。至于顾周氏自嫁进顾家就靠着做生意, 使得家计越发活络了, 但也没得真正不同。   直到有一年朝廷闹出一个风波, 说是要放开海贸,市舶司再不用发行进出货物许可这样东西,从此人人都可以出海了。说实在的当初可是说的有鼻子有眼, 况且这样的事情也不奇怪,要知道当初英宗在位正统改新, 就想一步做到这个。无奈上上下下劝服着,最后只得折中妥协成了如今的制度。   在每个市舶司所在规定能有多少出海的货船, 一次性分发下去对应的进出货物许可,以后就每岁只能再发十张许可了——一张是准四百料的船做这海贸生意。说句话,做海贸是真的赚钱, 当初要是谁走通了关系, 那就是金山银山!   之后的上百年里, 这进出货物许可都是可以卖出大价钱的, 只是这样东西也没随便出手的道理, 大多还没把消息传扬,就有真正的大海商出面给捏在了手上。   说起来那些大海商哪个不想放开手脚做生意,不要再因着许可的事情处处掣肘。这些海商也是有实力的, 他们大都出身东南,而东南文风鼎盛, 朝廷里多得是东南的官员,为乡里说话有什么不对。为了废除进出货物许可,彻底开放海贸不知朝廷里开了多少次廷议,当时正是风雨满楼,哪一个不以为要尘埃落定了。   因此那段时间,各个开海所在真是波诡云谲。有人觉得这天变不了,毕竟用进出货物许可也这么些年了,多少人的利益在此处,当人人都是英宗皇帝能以大魄力行大改革,打破当前局面?但更多人觉得这以后会大不同,毕竟东南大海商发力这许久不能干打雷不下雨不是。   后者一些人,有的自然是弹冠相庆。这些人是不在意进出货物许可的,他们是更加具有进取心的一群,只想着扬帆出海,组织更多的船、更多的货物,赚更多的银子。有的则是呜呼哀哉,这样的人大都是没得才能,更加没得魄力的。每岁把自家的进出货物许可租出去赚银子就心满意足——自己来只怕会亏得血本无归喱!   但无论是弹冠相庆的,还是呜呼哀哉的,只要相信真有废除进出货物许可,就会做出同一件事——尽快出手自己手中的许可。或者其中还有一些性子格外软弱地并不能下定决心,但是更多的人只会想着最后赚一笔而已。   其实这就是豪赌了,买下的人未必不知其中的风险,要知价钱还和没有风波之前一般呢!但此时是唯一机会了,平常有钱也得不到进出货物许可。若是最终还是没改以前海贸的法子,这可就是大富贵了!   顾周氏就是那时候做出了一件最有魄力的事情,一点也不迟疑地尽自己所能拿到了三张四百料的进出许可,这就是之后顾家生意做大的开始了。不过当时就是那般境况这东西也极不好得,可没有任你选在哪个市舶司,能得到哪儿的就是哪儿的——不同市舶司颁发的是不通用的,定下了货物进出在哪个港口。   这都是当初的事情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之后几日祯娘或者在太仓走动,毕竟了离了一年的老家,有些地方也是怪想念的。等到顾家太仓事情完毕,这才众人一起包船再回金陵。   这一日真是天朗气清,顾周氏和祯娘就是这时候到了金陵码头,一切是井井有条的。除了顾周氏和祯娘各自指挥自己手下丫鬟等外,就是等候在码头的金孝和袁二两个管家的功劳了。从两日前就一直预备着太太和大小姐到码头,准备地自然一丝不错。   祯娘下了船就被扶到了一辆大车前,这车是很不坏的。四周不用板壁,而用纱帷子,似乎是正适合夏季,能四外透风。还在中腰处有一圈‘燕飞’,这就是一条一尺多长的软绸子,犄角用短棍支起来,这般围在车的三面,和房子的屋檐一般。这样的布置不是只为了好看,其中好处就是没风的时候,车走起来,四外有短绸子飘动,也让车里坐的人感到有阵阵的凉风。   除此之外纱帷子前后左右还开了纱窗,只在纱窗上用了蓝布遮阳。而在马的上边有一块遮荫的帐子,跟车顶联接着,是用用心漆好的帐竿子支起来的。车的左上与右上还挂着宫灯、顶绦子、垂穗子等装饰。车中则是安置了极密的细藤绷子,其上才是温州草席的软垫子,这样的布置才是凉快又软和。车漂亮,配的两匹栗色马也洗刷地靓丽精神,祯娘上了车,车立刻走起来,她坐在车里也觉得凉风阵阵。   祯娘是第一回见这车,倒是问了一句,旁边候着的就道:“叫大小姐得知,这是今岁从京城里流传过来的车样子,只说夏日乘坐最是清爽舒适,因此这才芒种前后袁管家就给太太和大小姐各置办了一辆。只说是给太太和小姐看个新鲜,要是真觉得受用,夏日里就用起来。”   如今倒是热了起来,特别是今日天光好,本来身上就有一层薄汗了。这车是好用,行驶的时候真觉得凉风习习,一时间热意全消。   祯娘想着这些有些魂不守舍,忽然又想到这就要入夏了,这才出门几日?当时穿的还是袄儿呢,想来很快既要换衫子或其他轻薄衣衫了。不提一路无话,顾周氏与祯娘不多久就到了自家二门处。   这里就有人举了伞接住祯娘母女,顾周氏旁边是留下的一个心腹婆子,祯娘则是没去太仓的丫鬟了。顾周氏不欲折腾女儿,直接道:“这一路辛苦,况且今日天热,也不用再想着要做什么说什么了,你只回宝瓶轩沐浴歇息就是了,进些下头的果子和点心小食,晚间了再到安乐堂与为娘用饭。”   相依为命的母女两个讲究什么虚礼呢?祯娘话不多说只是遵照礼法让顾周氏先回去,自己则跟着就回宝瓶轩。这时候宝瓶轩的变化真是看的出来的,祯娘只见屋子里多了许多夏日所用的物品,似乎是准备度夏了。   未去太仓的佩兰见祯娘打量,立刻道:“这原是前日正院的嫂子领着咱们做的,说是今岁夏日来的早,眼见就要热起来,咱们早早预备,让太太和大小姐舒舒服服。只是咱们到底见识有限,如何敢当大小姐的家,这些要添的东西就罢了,摆设是要如何?总不能咱们做主罢!这只能看小姐喜欢。再有就是床铺一样,还不是正经夏日,所以不敢让小姐贪凉,并没有换上竹席、竹枕和竹夫人这些。”   祯娘点头就是知道了,一路舟车劳顿,还遇着这般炎热的日子,她更加不爱说话了。只等到上上下下忙碌,服侍她沐浴洗漱,又在床上安歇才觉得缓过一口气来。她只蹭了蹭微微有些凉意的绸缎被衾,半梦半醒之间囫囵了一个下午。   第二日,祯娘早早起身——既然回来了,就还是去念书罢!到底是已经正经入学了的,按着祯娘的性子也没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道理。   到底祯娘是出门了一些日子不见,这时候大家见着了便格外亲近。等到课休,个个与她说话。祯娘就让红豆拿出给大家的礼物——果然是苏州那边的玩意,也就是新书一部、并笔墨纸砚、香扇子这些。人人都有,也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或者那些格外喜欢,也是任君在包袱堆里挑拣的。   其实金陵身处秦淮河畔,离着苏州又有多远?这些苏州的小玩意儿实在是不缺的,但众人倒是十分喜欢的样子。   玉滟跳出一把画着草堂春睡的团扇,道:“我们常常在园子里,所用的都是外头供给,苏州的也有,譬如前日我们太太就送来了消暑的团扇等。但是说来十分不堪用的,我并不信那是苏州货色,只怕就蒙咱们的了。”   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那些下头管事的人都想着多多捞些油水,以次充好的事情做的多了。说起来她们每人每月还有二两银子的脂粉供给呢!但是送来的东西根本不能使用,从来是他们自己托付身边的人出去采买好的,这才能对付——大家对这些蛀虫都痛恨得很!   但是玉淑却是说了一句公道话:“采买上的人也不是都不成,这一回消暑的东西是张盼家的做起来的,我听一些老人说了,她竟是一个难得公道人。我见这些东西也好,只不过滟儿你挑剔罢了。说来他们这些下头的人知道什么呢?就是不会以次充好,但是送来的也难免俗气。这些小物件,祯娘自己挑选,自然择的出那等朴而不俗、雅而不媚的,他们也只会想着‘金玉满堂’这样了!”   祯娘这时候微微摆了摆手,道:“东西尚可,但是可别这般夸赞我,我不过是给大家拿了一些小玩意儿罢了。若是这都做不好,我还能做什么?可别再多说了,你们难道谁还缺这些,这样说来才可笑呢!”   几个女孩子相视而笑,道:“不论怎样,还是要谢你的,总不能收了礼没个谢谢。”   说过这一回,大家又欢欢喜喜玩闹。祯娘支着下巴,就在一旁看着——她自太仓回来后就常常觉得浑身发软,只想着睡眠上的事情。譬如今日有夫子来授琴,前头是在讲些技艺上的事情,她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了。   授琴的夫子本来极喜欢祯娘的,打了马虎眼,只让祯娘示范一个曲子,让她醒醒神就算了。祯娘按着她说的指法,拨动琴弦‘仙翁仙翁’地响了一阵,这才过关。虽然夫子并没有说透,但是祯娘知道这是在于自己提醒,可是她也没得法子,就是困了。   好容易熬过这格外困倦的一日,才回到家里,打算好好休息一回,就有丫鬟来道:“小姐可回来了,下午间就有刘先生来要见小姐,只是小姐不在。小姐读书去了有甚法子,总不能到国公府里大张旗鼓去见罢!只得让在翡翠居等着。”   祯娘皱了皱眉头道:“那就快快请进来!若是没得正经事,他也不至于一直等着我——就不去翡翠居了,我去我的小书房等着他,你们去说。”   祯娘这才两日不到没见刘文惠,也就是丫鬟口中的刘先生,实在不知会有什么事要说。只是她也知自己手下三个伙计都是可靠的,决计没有为了一点鸡毛蒜皮就来找她的道理,所以再是疲劳她也要忍着了。   刘文惠到了宝瓶轩的书房,脸上神色是格外兴奋的,迫不及待道:“大小姐,这一件事咱们商量着要先来禀报您,到底如何也要您亲自拿个主意!”   事情确实是好事,有关火柴生意的好事。原来火柴生意做起来后便是日日生意兴隆,各个铺子只管去找刘文惠拿货,一次比一次多。只是刘文惠给货也得问过苗修远作坊能有多少产出,量入为出。   这样新生意,以前从没有的,做出来只能是旱的能旱死,涝的能涝死。饶是作坊一直再多招人手,刘文惠也在只能对着各家老板摊摊手:“实在是没得法子了,这火柴作坊如今就是只能有这些货物,咱们也就只能量着给货——又不是把货物藏着掖着不给各位,大家也就帮帮忙体谅体谅罢!也不要多久的,咱们已经买了一处房子,打算再建上一个作坊,总之多多地产出火柴,总不至于总是这样窘迫。”   刘文惠的话是斩钉截铁,其他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实在是没有货的,总不能让他一个伙计凭空变出来火柴么!因此大家牢骚一番,要了几个以后分多少火柴供应的约定,这才悻悻而归。   这一回好事有两个,刘文惠道:“新的作坊如今人手齐备了,明日起就能有更多火柴供应——这一直供应不上的事情总算是可以缓缓了。”   祯娘思量着道:“这些事情你们办的我是放心,只不过又能缓几日?这才是只是南京城里,以后还有下面的县里,以及整个南直隶周遭,最后是更大的地盘。只要东西好,哪里发愁这个买卖!你只消和苗修远与宋熙春说要抓紧不停办作坊就是了!”   刘文惠点点头,这些事情他们也知道了,祯娘这一回不过是再提个醒罢了。点过头他才道:“还有一件事叫大小姐得知,咱们的火柴虽然没出金陵,但是已经有外地的客商反反复复的询问了。今日上午就有一位少爷寻到了咱们作坊说话,晓得咱们日近作坊没有余裕,没得往金陵外发卖的意思,就想与咱们签下以后的文契,约定明年要供他一些货物。数量是很大,得让大小姐知道!”   这件事从头说起应该是好些日子之前的事儿了,原来在运河上起的头。不晓得是哪一家的客船水手——他们这样做船夫水手的大都是个单身汉,来钱快,耍钱也快。身上算是‘五毒俱全’,喝酒、吸烟、赌博、嫖.娼等,哪一样不上手?总归是一个水手要点烟却没得火了。   事情就是那么寸!本来一堆水手里就没几个记着要带着火镰包的——使用的时候与人家借着就是了,粗心大意的单身汉哪里记得要带这些零碎东西。这一回居然居然都没带上,全指着别人,于是便只能问遍了所有水手,然后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然而事情还不算完,居然是厨房伙头用油纸裹着的火镰包浸湿了,蒲绒和纸眉子这些不要说不能用了,就是火石也够呛!没得法子,只能等着一切晾干再说了。偏偏这烟瘾上头了哪里能等!只得叫住了一艘贩卖食物的小船,问船家借火。   站在船头大声吆喝一声:“这边,这边!”   立刻就有眼明手快的船家来到,那船家是个老头最知道这些水手手上散漫,堆起满脸的笑容来道:“老板这是要什么?咱们这小船专门做小食,我那婆子做的好烂羊肉、糟鸭,这边河上都是有名气的,不信自可以去打听。配着小老儿进的上等土烧,最是便宜实惠,又格外享受!”   那水手本来只是借火来的,只是叫了人家船家过来却不买些什么未免显得跌份儿,想到自家的酒确实快没了,就大声道:“兀那船家,先给我打一瓶子酒。”   买下酒来,这水手才说出自己本意:“船家,你可有火镰?借我使一使,正要点烟,竟找不到有的了!”   那船家做成了生意,笑眯眯道:“我家如今倒是不用火镰了,我住金陵的女儿上一回给孝敬了金陵城里的新玩意儿,说是叫什么火柴,倒是比火镰好用,客人就试一试这个罢!”   说着那船家就先拿出自己的烟袋,当着那水手的面用火柴点着了,这才把火柴扔与那水手,道:“这个好用!就似我那般就是,客人自己来就是。”   那水手摆弄了一下只手心大小的火柴盒,实在摸不着头脑,他可从没见过这个,一时之间竟然无法下手。不过这火柴使用简便,看了那船家一回,他自然是会的,便拿出一根火柴照猫画虎地在火柴盒上划了一下。‘嗤’地一声火苗便燃了起来,那水手可是有些手忙脚乱!   稍稍慌乱中他也到底点着了自己的烟袋,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这才又拿起火柴盒子来看,与那船家道:“嘿!真是从没见过这个!好用的很!比那劳什子的火镰好得多,船家,你这‘火柴’就让与我罢!”   那水手后就得了这盒火柴,原是在船上使用,其他兄弟看到了也是大为新奇,各自都借去用了一用。本是这些水手之间的事情,却没想到被船上东家心腹见到,立刻大为光火地道:“这是谁带上船来的!不知这个容易着?若是烧了货物,不要说你们谁能承担地起,弄不好咱们一船人都要完蛋!”   水手们性子虽然火爆,但是也是靠着这些商人吃饭,这时候被骂也只是唯唯诺诺,并没有反抗的样子。只等到东家心腹骂过后,那个水手才道:“张爷!这东西名叫‘火柴’,是我的,只是这火柴并不容易着,只有在这盒子上划才能着。若是容易失火的,我又哪里敢带上来。”   那个被叫作张爷的皱了皱眉头,似乎是有些不相信的样子。他之所以那般说话就是因为他以为这东西便是‘点灯儿’,只是做的小些罢了,他可是直到‘点灯儿’是什么的人。这会子听这个水手这样辩驳,又有些疑心起来——莫不是真不是一样东西。   正当他踌躇的时候,东家刘少爷便过来道:“是与不是,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说着他便把火柴从心腹手里拿出来,先在盒子上划,果然一划就着。但是换了别的地方磨蹭,竟然是如何都不能的了——这时候他收起来原本轻松的神色。他本是为了让心腹和水手之间能有个台阶下,没想到这东西真个是这样,这绝不是点灯儿!   不管这事什么,但是这绝对是笔大生意!刘少爷脑子里千回百转,一下就抓住了这一条。他自认南北货物也见过不少,但是可没见过别处有这个,只要找到何处有这货源,到时候给买卖到各地,可不是就足够了!   想到这一处他是立刻道:“这是在哪里得的?咱们把船掉头!可得抓紧,要是别个见了这个,先做了这个生意,可不是错过了!”   这位少爷也是雷厉风行,不管其中白费了多少脚费,也不论会耽搁船上货物和后头生意,立刻就调船回了金陵。打听出了火柴作坊,然后就是上门详谈。当时苗修远、宋熙春和刘文惠都不在金陵,只是让一位顾家很有资历的伙计代为帮忙看着就是了。不过这就只是看着罢了,至于拍板这样的生意是不能的。   祯娘虽然疲惫,但是哪里会看不清这样简单的事情,当时断然道:“这个生意不许做!” 第33章   祯娘断然一句‘这个生意不许做’倒是让刘文惠意外了, 这本就是好事儿,为什么大小姐这般声口, 一点余地也无?就算如今没有多余的货物供别个, 但是将来如何说得准, 这时候说的和缓一些, 将来也是多条路子!   祯娘本事疲乏地很了,坐在一张圈椅上,这时候也起身了。一边踱步一边道:“这是一个太精明的了——不要说咱们作坊本就没得多余货物, 就是有也不是如今发卖给他!”   祯娘这时候心思飞转,因着专心思索, 本来的疲劳竟也消减了大半,冷声道:“刘管事你可知道云贵那边有个独特的生意, 名唤做‘赌石’的。就是当年英宗皇帝兴起的——本来翡翠的价儿可是离着玉石差远了,也是因此才彻底起来。”   刘文惠如何不知,这英宗皇帝当年就是极为推崇翡翠。其实大明皇室倒是一直爱这翡翠——大明后妃大都是民间一般人家出身, 见识未免不够, 穿戴首饰也偏爱艳丽。颜色多样, 红绿等都十分耀眼的翡翠就常常进贡宫廷了。   但饶是这般, 也没有翡翠与玉平起平坐的道理, 知道英宗皇帝让内府经营这赌石生意,这才一切不同了。   祯娘其实并不是要问刘文惠是不是知道这一典故,所以不等刘文惠开口, 她便轻轻抚过自己一丝不乱的鬓发,这才道:“咱们家的生意若是一样货物都没卖就有人上赶着做生意, 那就如同‘赌石’里的全赌了。这时候来则是开了一个‘窗口’叫人看见了极好的色地,自然是要加价做生意。”   说到这里刘文惠越发不解了,只得道:“请大小姐示下,我只当这是好事儿,人家赌石生意也是这般做的么,石头有了好表现,人家加价,然后谈妥发卖。这不是两厢便宜,咱们赚了钱,也有人帮着担了风险,人家也是得偿所愿。”   祯娘这时候却是没有笑意地抬了抬嘴角,道:“只是咱们这并不是赌石的生意,赌石的生意本就是大家都不知这石头里头有没有翡翠,或者翡翠好不好。只是咱们这个可是赌石?明明咱们都晓得这是翡翠,是极好极大的翡翠了,为什么还要平白分给人家一杯羹?”   刘文惠还有话说:“可是大小姐,这世间生意是一个人做不完的,就是这火柴生意,虽然才是一个开始,咱们能一枝独秀,但是将来如何可不知呢!说不定就走漏了配方的消息,或者有其他人看出该如何做了,咱们赚银子不该是落袋为安么!”   祯娘这时候越发精神了,盯着廊下的一株花木道:“一个人确实做不完生意,也的确讲究一些落袋为安——只是这绝不是和这位刘少爷讲的!火柴引人注目后应等着一些大人物来,与他们合作分润才有好处。到时候咱们独门供货,利润少到只要有就行了,但是人家能让咱们货物所到,没有别个也能做这个生意!”   说到这里,祯娘已经有些轻蔑了:“至于这刘少爷,并不是这样的人呢。不是咱们能靠着他,而是他想靠着咱们赚银子!咱们当然可以与人分润,这是因着人家能给咱们好处,或者是这样,或者是那样。但是这刘少爷不行,咱们的货物不少下家,用不着分他汤水了。”   祯娘与刘文惠谈论生意的时候真是精神了一会儿,可惜这也不过是一会儿,到了晚间就越发困倦,几乎是吃着饭就要睁不开眼睛了,就是沐浴洗漱也很是匆忙地应付。   本来也没人想过这事大事,本来就是季节变化的时候,人人困倦一些也是寻常。最多就是子夜十分细心,往祯娘洗浴的汤盆里放了些纾解疲劳的药草,以为这就准保见效了——谁也没想到第二日就让人措手不及了!   第二日到了要去上学的时候,一直是自然就醒的祯娘身也没翻,这时候几个丫鬟才觉得不同。将离就要去叫起,这也是免得祯娘读书迟到。只是唤了一两声,祯娘恍恍惚惚醒来,还是懒怠动弹的样子。   大丫鬟们这才察觉出祯娘有不同,将离是一个头儿,立刻吩咐小丫鬟道:“快去安乐堂禀告太太去!只说小姐身上不舒服,今日不能去读书。让太太过来做主,要请个大夫诊脉瞧瞧!”   满府里只有祯娘和顾周氏两个主子,祯娘是顾周氏唯有的女儿,听到这样的消息,顾周氏如何不急!当下并不停顿,没有见着祯娘就先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快叫外头的小子去请寿安堂的何太医来!只说大小姐身上不爽,让他仔细辛苦一些!”   说着便也不打等儿地去了祯娘的宝瓶轩,才跨过院子门,一帮婆子和小丫鬟就低眉顺眼地站着。顾周氏这时候看她们哪个都不顺眼,只觉得一个个面目可憎,竟是白养活,满院子活人竟然一个祯娘也没照顾好,当即冷哼一声,只往祯娘卧室过去了。   祯娘本来十分宽敞的我是此时却是没空下脚了,原来是有十多个丫鬟在里头挤挤挨挨,这样子哪有人动弹的余地!看到这样顾周氏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当即道:“你们一个个都不会做事了么!如今只会挤在祯娘床前,别的再没一点用了!”   “子夜将离,你们两个照看大小姐,红豆微雨你们两个去厨房催促,要热水和银耳百合粥来,多少让祯娘舒坦一些。至于其他人的,也别在屋子里打转,再有一会儿,祯娘只怕喘不过气来!”   说话间顾周氏已经坐到了床边,见祯娘竟然是迷迷糊糊的样子,虽然醒着,但是思绪并不清楚的样子。拿手去摩挲女儿脸蛋额头,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当即心痛道:“我的儿!怎么烫成这般!昨日就没个人察觉?”   祯娘这时候只觉得浑身疲软,耳边的声音也觉得离自己甚远。整个身子也是不停地往下坠,只是晓得是娘亲为自己担心,想说什么让她宽心,但是嘴巴就像糊了浆糊,张也张不开,到最后又忘记自己能说什么了。   所以她也不知道这时候满屋子的人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伺候小姐伺候到了这个样子,是什么样子?生病了居然没一点察觉!直到第二日不成样子了才晓得!顾周氏发怒了,只是一句‘要你们有什么用!’就是一道惊雷,在场的忙碌起来也是嘴巴发苦,只怕待会儿就有一刀落在自己头上。   不说这话,只是休整功夫就有婆子进来道:“太太,何太医到了,就在宝瓶轩外候着。”   小姐们的屋子自然不是容易就能进出的,这何太医常常在后院走动,晓得忌讳。到了院子口就停了,先让人禀告一番,若有什么要避开的也就提前避开了,免得冲撞。   顾周氏这时候不能与人发火了,当即道:“还愣着做什么,子夜将离,快快把小姐的帐幔放下来。你们年纪大些的都到后房避开,只留下小丫鬟们照顾——可以让人去请何太医进来了。”   说着顾周氏自己也躲到了一架紫檀透雕隔纱屏风后头坐着,等到何太医进来的时候就只见一些婆子和几个七八岁的小丫鬟了。小丫鬟也不是愚钝的,见人来了,立刻给帐幔掀开一个小小角,托出祯娘的右手腕。   何太医只见祯娘指甲上还有花钿拼出的图样,精致得不得了,只觉得有些唐突,连忙让小丫鬟用手帕罩上,这才诊了一回脉。然后沉吟半晌道:“脉象已经有了五六分了,只是要准,还得让看看小姐的气色如何,不然不好定夺。”   这时候坐在屏风后头的顾周氏才连忙出声道:“医者父母心,这世上哪有避讳医生的!何太医自然看得。你们还不快快打开帐子,让何太医与小姐瞧病!只是仔细别全打开了,若是招了风,不是要加重了病!”   小丫鬟果然微微揭开了帐子让何太医看个分明,只是这一看就让何太医一时失神:长发青丝,黛眉翠羽,姿容秀美,明明是暗暗的帐子里,祯娘却是雪白地发光的样子。等到回过神来,何太医连声暗说‘罪过罪过’,实在不晓得哪里有小娘子这般模样,倒是一下让人说不出话来了。   好在何太医真是个医者父母心的,一时失神后就不再多看,赶忙放下帐子。与顾周氏隔着屏风说清楚祯娘的病症,又开出药方,这才忙不迭地要走——竟然是一会儿也不停留的样子!还让顾周氏纳闷:莫不是今日何太医还有别处出诊?   自然是没人猜中何太医怎么了,上上下下都忙碌着祯娘的病呢!祯娘的病情来的蹊跷,但是说来也是情理之中——竟然是劳神过度,说是这些日子舟车劳顿,又不停思虑,恰好遇上气候季节变化,一时没个适应,这就病了。   这就是俗称‘累病了’——当即是抓药熬药,仔仔细细照看祯娘。中间琐碎暂且不提,直到三五日后祯娘才算是缓过来,但是依旧是懒懒的。顾周氏这几日每日都要来看她三四回,见她要好了,也不放松:“这一回是个警醒!谁能想到你这小小的人也能累病了!总之这几日哪怕就是身上大好了也不许你多思多动,学塾里先不去了,就只在家好生休养!”   因着顾周氏的这一番‘圣旨’,祯娘这几日不要说出门了,就是床也没下几回,连吃饭也是几个丫鬟端到床前,服侍着用了。   这一日也是一般,祯娘起床洗漱完毕了,便没个动弹,将离给她梳头,为了舒适方便,只把上头一半的头发结顶编成一条大辫子,然后绾成一个小攥,用个发带系住就是。下头一半的头发也是编成大辫子,垂在胸前一侧就是了,没有一点装饰。   祯娘无事可做,只得让个小丫鬟念书,另外就是看红豆做鞋子。红豆做着鞋子就道:“小姐可不缺鞋子穿,平日里外头送来的多,又有妈妈们常常做,咱们顶了天了也只给姐儿绣个帕子汗巾。但这一回咱们新学了几个鞋样子,除了微雨,我和将离、子夜一人做一双,也是我们对小姐的心!”   这时候红豆的鞋子也是做的差不多了,祯娘按着做成的那一只看:“这鞋子有个什么名目不成?不然实在看不出其中是哪里新了,还格外费工夫呢!倒不是你们这样的女孩子做的!”   祯娘一眼看出这鞋子缉鞋口十分难,用针时候针是一定难拔,只怕做一针就要用牙咬着拔针。这种鞋子就是女人家做,也是那些健壮的成年妇人来做,至于娇养在闺阁的娇花嫩柳如何能成?   红豆却是笑着说:“小姐这些日子并不知道金陵的风尚了,这鞋子有个名目叫万寿鞋,又叫‘鲤鱼儿鞋’,这是京城宫里传出来的风尚喱!除了这个,将离那里有一双千秋鞋,子夜那里有一双寿安鞋。”   红豆做的着一双鞋,鞋面上是鲤鱼戏荷的图样,数一数一共是九条鲤鱼,中间在鞋尖上是一只最大的红鲤。这只红鲤鱼特别绣的——是底下要垫上衬才绣出来的,好让鲤鱼鼓起来。鞋口的正中间,是一朵芙蓉玉片串出来的荷花,可以颤颤巍巍地抖动。那只鼓起来的鲤鱼就正好在这芙蓉玉荷花下头,简直是做活了鲤鱼戏何。   旁边将离一面摆弄花瓶上供的鲜花,一面笑着道:“听说是皇宫里的风尚了,只有皇上、皇后和太后宫里最有体面的宫女才能穿这样的鞋子。那万寿鞋是皇上宫里的宫女,千秋鞋自然就是皇后宫里的,寿安鞋则是太后娘娘宫里。”   祯娘看过一回子夜和将离的做的鞋子,正在说话,微雨就带着辛夷和青黛两个进来了。辛夷和青黛两人手上都带着东西,辛夷的是一个拿青布罩住的鸟笼,青黛的则是一直鸳鸯眼的大白猫。   微雨指着这两个道:“这是太太让给小姐拿来的,说是小姐就是劳累太过,要晓得一些完了才是。养些鸟儿、猫儿、狗儿的,就当是放在眼前逗乐玩耍也是好的,就让人赶忙挑了最好的两个,送来给小姐了。”   祯娘这时候就有些哭笑不得了,她从来不养这些小生灵,只能无奈道:“这些小东西哪里是能乱来养着的?凡是用了心的就要亲近了,以后如何能割舍得下,偏偏他们寿数有限——还不如不要亲近了。”   辛夷却是轻轻巧巧掀开了青布罩子,让人瞧见里头一对鸟儿正轻轻跳动,道:“小姐偏偏在这些小生灵上心思重,我见小姐十分爱玉淳小姐那只点子狗,每回去都要逗一逗。这时候自己却没法子下决心,何必如此?咱们替小姐照看着。至于今后如何,那就没法子说话了,真要那般想,那可就难过日子了。”   祯娘果然十分心动了,只招了招手,让辛夷把鸟笼子提近些来看。这是两只十分亮眼的红心肝,体型纤小只有三寸上下。一只是雄鸟,上体闪辉深绿蓝色,下体皮黄,胸具猩红色的块斑,一道狭窄的黑色纵纹沿腹部而下。一只是雌鸟,只有一处不同,下体是赭皮黄色。这种鸟儿原是自天竺那边传过来的,如今在天朝繁衍不多。因着样子可人,价儿叫的贵!特别是这两只,祯娘用眼一瞥就知道是奇货。也不知由几千只鸟中才选出这两只来,在祯娘这里真是有些可惜了,那些爱鸟成痴的见了只怕要茶不思饭不想。   祯娘拿了一支红玉签子逗了逗两只鸟儿,见它们越发欢快了,嘴上就不由得露出笑容了。下头的人都是眼睛尖的,见到祯娘的神色,一个个都凑趣起来,那些年纪小的丫头更是凑近了要逗两只鸟儿。一时之间,好似这几日因着祯娘生病,顾周氏发怒而有的小心翼翼都消散了。   这时候逗鸟儿逗得十分可乐了,青黛就十分苦恼了——她手上正抱着一只大白猫,这猫儿见了鸟儿扑腾哪有个不心痒痒的。连带着抱它的青黛都要格外注意。只得撅着嘴道:“小姐先看过这只猫儿罢!看过之后就能带下去,见不到鸟儿了就好,不然这里不得安生。”   众人这才注意到大白猫,既然鸟儿不是凡品,那么这只猫儿也不会是了——这正是一只临清狮子猫。临清狮子猫依照毛色可分为白狮猫、黑狮猫、鞭打绣球、花狮猫四种。又因着眼睛珠子颜色多,就有更多种了。其中以一只蓝眼、一只黄眼,雪白被毛的狮子猫最为珍贵,称其为“鸳鸯眼狮猫”。   这一只就是其中极品了,毛色雪白,一只眼睛蓝宝石也似,一只眼睛黄玉也似。再看身形也是矫健非常,站姿犹如狮子,让人一看就爱。祯娘让人把鸟儿挂到屋檐下头,让青黛把狮子猫抱到床上——说起来鸟儿再漂亮也不如猫儿狗儿一点,人们亲昵狎玩只能是这些。   这临清狮子猫名气大,也是十分珍贵。除了卖相好以为,就是因着它们性子温婉,就是没有调教也难得会伤人。算起来在猫儿里头已经是格外亲人的那种了。   祯娘把这个热热的小东西抱在怀里,就像揣了个小火炉,满是笑意道:“这个夏天太热了,冬日若是有它,只怕不用火炉。”   不知是不是有缘分,这只狮子猫就乖乖呆在祯娘怀里,祯娘把手放在它眼前,它就轻轻舔手心。哪怕这是猫儿里头格外亲人的一类,但第一回见的人就这样亲近,也十分难得了。祯娘越发高兴,立刻道:“这要仔细养起来。我知道这些猫儿,特别这样名品名种棵树难养活。你们仔细去打听要怎么做,再跟我说谁能做好这个,以后专门仔细它,旁的事情就不要做了。”   四个一等大丫鬟自然不会去为这件事上心——她们本就是‘位高权重’的,事情多,在祯娘心上分量也重,用不着靠这个露脸。至于几个二等的就有些心动的,或者想着活计轻省些,或者想着多得一些赏钱,倒是想得了这一道巧宗。   不过决心不重,毕竟二等的也不得了了,出了院子底下人也是奉承的。最是想靠着这个出头的是那些三等的小丫头,他们大的不到九岁,小的才七岁,但是已经很知道要如何上进了。要知道这一回靠着这个先出头,入了小姐的眼,那就比身边的小姐妹多走了一步。   一步出头步步出头,到时候更先升二等,然后就更有机遇升一等。只看如今极为一等的姐姐在家里是如何被捧着——那般气派,一般人家的小姐都比不上,可以说是十分风光了。如此这般,可不叫人格外用心打算!   祯娘不晓得自己这一句话惹出的那许多心思浮动,只是逗着猫儿打算给它取个名字,丫鬟们也帮着想,只是提了几个皆不中意。祯娘这时候只得摇头道:“罢了罢了,可别再想着书里来个名字了,用在小猫儿身上真个刁钻,比最初于你们这般取名还别扭,难怪当初娘说我名字用的不好。不说这些,见她毛色雪白,就叫做白雪罢!”   玩了一会儿,有厨房的人送来一些点心,祯娘才让青黛又把白雪抱下去。   顾家饮食上是十分精致的,除了一日三餐和偶尔宵夜外,每日还有上午和下午两顿点心。这两顿点心和平常摆在屋子里的不同,自然是更加精致可心许多。为了这点心,厨房还要设计菜单,总共有二百四十道不同样式,每顿四道,每日八道,足够一个季节不会吃到一样的。等到换了季节,再将点心里的时令点心换下,换成另个时令的也就是了。   祯娘家的厨房很有功夫,在这些小食上就够看的了。一样冰糖霜梅、一样牛乳蒸饼、一样果脯凉糕、一样甜碗子。别的也就罢了,甜碗子倒是格外得祯娘的意——这本就夏季时候才能吃得上的。今日的甜碗子是葡萄干和鲜胡桃的,就是把葡萄干先用蜜浸了,把青胡桃砸开,把里头带涩的一层嫩皮剥去,浇上葡萄汁,冰镇了吃。   祯娘别的都不爱,唯独甜碗子吃了半份。吃过后就与几个丫鬟道:“日子越发热了,越爱吃些凉的东西,我见你们也是爱的。你们去厨房多多要些来,分着吃罢!” 第34章   祯娘凝神坐在床上, 手边有各色书籍——这是她正经读书进益的不同了。人家读一本四书五经就要专心致志,绝不分神, 恨不得咬烂了嚼碎了咽下去这才罢手, 绝不会有‘略略看过去’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祯娘做学问就是与旁人不同的, 她又是聪慧明晰的, 纵使世人都是如何,她也不定会照着别人的路子来。   起初小时候有文妈妈给她启蒙读书,那自然是是按着《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千家诗》等开始, 等到底子有了,这才越学越深。只是越读书, 祯娘反倒是越觉得不知所措了。   起初自己所知不多反倒安然,等到知道的多了一些这才发觉学海无涯, 人力不能穷尽了。况且每本书籍之间常常没得连接,读一本书于另一本书竟没得进益,让人觉得越是勤奋越是事倍功半。   当初祯娘年纪虽小, 但是想的事情却是人家都想不到的了。这也得益于她女子的身份——若是个男子了, 不说整日精研四书五经, 想不想得到这些。就是想到了也无力去用别的法子做学问, 家里上上下下看管着读书, 一个不在‘正途’上,可不得打死!   祯娘不一样,教她读书的文妈妈不是迂腐之人, 顾周氏更不是让她走仕途经济的母亲。因此就随她如何读书了,甚至文妈妈还会在一旁帮着她出主意。在这般情形中, 祯娘真可谓是如鱼得水了。   人家读书,读完启蒙就用四书五经精研,至于其余的杂书则是参杂着来就是了。祯娘却是用力地多——她按着‘经史子集’的目录索书,这四样下头还要分成若干类若干属,她就一类一属地对照着看过。   这样看书当然是极慢的,但是有个好处,对于一本书里头模模糊糊左右矛盾的地方,因为由着同类同属的书籍作为映照,自然没有不能解答的。这时候等到一类一属的书籍看完,在这里头可就再也没有半点疑问了。   这样读书辛苦,自蒙昧以来,前人著书多少,怎么可能排列阅读地尽呢!所以祯娘就要有人助着去粗存精一番,那等粗劣的错漏极多的自然不在阅读之列。还有一种一家之言,全然脱胎于前人著述,没得自己一点所得的,自然也没得列入阅读的必要。   这般就列出了一个总纲了,就照着这个总纲读书就是。这样读书真是慢极了,往往是几本书同时打开对照着看。祯娘这样研读书籍的时候就真个没人敢去打扰了,都知道大小姐这时候最专心,上前去只能惹得不快。   然而这样读书的好处也明显了,博学起来只怕能羞愧死那些真正的读书人了——前提是祯娘真个把经史子集按着这样的法子研读完毕。可惜的是这样的法子纵使祯娘天生聪慧异常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成了,非得水磨工夫,一点一点磨出来才能!   祯娘的记性算不得过目不忘,实在来说她自己也没见真有那般的天纵奇材。大概就是多看几遍能记下□□分,今后若是再不翻看也会遗落至五六分的样子。至于想牢牢记住,那就是要一段时候记着翻看一遍了。   就是这样,到如今经史子集四部里头,也只有祯娘最爱的史部有了一半的样子,等到一部一部学完,那就不知是哪年哪月了。不过祯娘想透了:她并没有什么好急的,她才多大?她又不图着读好书了能发达一番!她只是为了自己开心——精研学问,学海无涯,此中乐趣和商海中用尽心思一样有趣,甚至更有一种文雅之美,因此她可是乐在其中了。   祯娘大约看书用功了不到一个时辰,不同于以往她做这个的时候无人来打搅,因得了顾周氏的吩咐,不得不格外在意的大丫鬟们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小姐,这会儿也到了时辰了,请喝杯茶,用些点心罢!太太吩咐过,就是小姐可以用功了,也不需费神过了一个时辰。”   这些丫鬟当下差也有难处,祯娘是一个意思,她们不能对着来。但是太太又有吩咐,没做好,那又有排头吃。这会儿就是知道祯娘不高兴,也没其他法子,只得把话说出来。   祯娘算不得软和人,这时候也有些不高兴,但是她又不是个无理取闹不能体谅人的——这些丫鬟们也是传着自家娘亲的‘旨意’罢了。因此她只是神色淡淡的,把手上一卷书丢开道:“既然是这般你们就把书收起来,记得给放上上一回玉淑送的美人书签,不然下一回又不便宜!”   几个丫鬟听了这样的话就是如闻仙乐,立马就有人上前收拾。一面首饰一面就有人陪着祯娘穿衣穿鞋,这是要从床上下来,去吃些送来的点心。这几日已经好些了,再不是初初时候浑身疲软的样子,就是读书还歪在床上,吃东西却不会了。   点心自然是样样可口美味,味道精妙,祯娘却不见得有多少胃口,大略尝了几口就让撤下去了。反而隔着窗子见几个小丫鬟坐着,有做针线的,也有拿着书本子用功的。她看得有意思就道:“子夜,你让外头几个读书的进来,我问一问她们。”   子夜应了一声就到外头去叫人,四五个小丫鬟,读书用功的是螺黛、花钿、蔻丹三个。年纪大约在七八岁的女孩子进来立刻磕头见礼——祯娘只是道:“不是知道熟不见礼的,咱们日日打照面,哪里用得着行大礼?”   的确有熟不见礼的说法,只是这一回叫进来只怕都以为要有造化了,因此不是就格外心思不同。这样的心思在在场的丫鬟眼里都是心知肚明,祯娘纵使冰雪聪明,但是在透察人心这一点上依旧不够,更何况是和她本身常常背道而驰的丫鬟们的心思。   不过祯娘的心思并不在这上头,说过一句后就问道:“你们如今跟着读书识字都到哪儿了?做功课在姐妹里头又是谁最勤勉,谁最出挑?觉得什么书籍最有意思?”   这些小丫头虽然年纪小,但是进府几年读书就几年了,其中做的好的,至少字儿是识完了的。譬如前几日祯娘就连自己读书都不被顾周氏允准的时候,就是让这些小丫头轮着给她念书的,也没见一个念书顺不下来。   这三个丫鬟祯娘印象并不大,毕竟她的屋子常常就是那几个在走动,总不能所有人都一窝蜂进来罢!只记得当初选进来做了她屋子里的三等后就给取了名字,一共八个三等小丫头,都是些胭脂水粉的名目做了名儿,她当时是爱自己做一些东西涂抹来着,觉得比外头来的干净。   三个小丫头里头螺黛是个最爽利的,当即道:“禀告小姐,奴婢们如今跟着文妈妈念书,各自不同。有的姐妹有些底子三百千都是读完了,正学着《幼学琼林》,其余的就差一些了。在咱们中读书最勤勉的当是蔻丹了,她本没什么底子,但却学完了三百千,是因着日日用过才能的缘故!最好的是胭脂,只她一个正同《声律启蒙》较劲。至于书籍喜爱,别人不敢说,奴婢最爱的就史书故事了,比起那些之乎者也至少能听个故事——小姐别嫌奴婢粗糙,这就和外头说书先生说书似的。”   祯娘这时候听的笑了起来,回头对红豆道:“听一听,一口袋带出一裤子,这样脆利,难得的是清清楚楚有条有理,又是一个你了!”   完了这才对螺黛道:“你倒是不错的,都夸奖了别个也没说到自己——至于粗糙不粗糙,那应该是不粗糙的。你们才多大,经史子集的东西哪里能让你们追究其中的深意?‘不求甚解’也就不是什么罪过了。等到日后再说罢!”   完了后祯娘有问话另外两个,得了一些言语才与几个大丫鬟道:“只让这些小丫鬟成日自己懵懵懂懂的也不好,将来也要她们得用的,你们挑拣些聪明伶俐的,结了对子,算是一个带着一个,仔细教导了罢!”   祯娘身边的大丫鬟年纪都不大,小丫头年纪也十分不得用,因此这时候用不着升人上去——没有空缺不是!但是提前教导一些总是好的。子夜将离几个最先记住了螺黛这个小丫头,一个确实是机灵,另一个就是她合了大小姐的眼缘。她们提拔她既是为了将来自己不在了,祯娘依旧身边有得用的人,也是顺着祯娘的意思,选她得意的人。   螺黛确实聪明,这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是走在姐妹们的前头了,心里高兴,但是知道不能随意显露,显得出头了,便把头低下。祯娘却难得有兴致,只让微雨去取几套新的文具来,给这些丫鬟各发了一套,道:“虽说你们读书时候都是有笔墨纸砚好拿的,但那都是什么货色,我不见都知道——那些采买的可不会特意买好的。但是读书写字用好些的笔墨纸砚自然要好得多,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么!”   见螺黛格外爽利机灵,还顺手把自己手上的一枚白玉戒指给了她,道:“这是一个榜样,只让你们知道我最爱你们读书读的好,凡是这上头用功的我自然格外看重!”   正在几个人说着读书的事情的时候,往常只呆在宝瓶轩门房处的刘妈妈却捧着两个包袱到了屋檐底下,也不进来就在外头道:“大小姐,这是苗掌柜遣人送来的,说是前个家里当铺里来的好货色,让大小姐收着赏玩!”   苗延龄自然知道祯娘所好,祯娘也知道苗延龄的眼界,一般二般货色根本不会往她这里送来。心里有了心思,又有长日无聊,多出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也是好的。她立刻示意微雨把包袱抱进来,道:“知道了,你与外头等着的人说,明日我让人送张收据去。”   这些可都是极贵重的古董文玩,祯娘这里不会贪墨,反正都是她自家的,但是中间可不能没个防备。再加上这些东西自铺子里来,出来了都要登上账目,没得祯娘给收据可怎么做账呢?   祯娘先打开了那大些的包袱,最上头放着的是一方宝砚,祯娘最爱这些当即欣喜赞道:“原来是端砚名品!是传世作,这个不用看也知了。到如今端砚有多少坑口了,老坑、宋坑、麻子坑、坑仔岩等,但是说到最好,当然还是首推老坑。只是这烂柯山老坑开采多少年了,早就殆尽!这正是一方老坑鱼脑冻。”   祯娘是见过好东西的,一般的并不能让她赞不绝口,但这方宝砚正是不一般的!自有磨墨使用砚台起,很快就有人发现端石最好做砚,从此开采不断。有了这样的事,端石精华越来越少也就是不该意外的了。而这老坑鱼脑冻正是精华中的精华——烂柯山老坑本就是最好的坑口,最多名砚出自于此。这其中又以鱼脑冻、蕉叶白、青花、天青为自大名品,这一方鱼脑冻的名贵可想而知。   鱼脑冻的色泽是白中有黄而略带青,也有白中微带灰黄色的,是砚石中最细腻、最幼嫩之处。最佳的鱼脑冻应是洁白如晴云,白中带淡青色或白中带淡紫色,色泽清晰、透彻。刻砚艺人,一般都把鱼脑冻完整地保留在墨堂之中。有鱼脑冻的砚石,质地高洁,石质特别细腻、幼嫩、滋润。这一方砚台也是如此,样样好处占尽。   祯娘仔细把玩,只觉得这砚台浑然不见一点刻划,除墨堂外别处都是洁净如新,应当是主任十分爱惜,小心保护的功劳。只是这般爱护的,竟有一日也是付与了当铺,还是死当——祯娘看看自己满屋子的心头爱,反而越觉得还是爱些钱财的好,不然这些爱物哪里得来,哪里留住!   轻巧地放下砚台,祯娘见下头拿另外一块青花布包着,打开来竟也不是凡品——这正是一包李后主的澄心堂。澄心堂纸可是有偌大的名头的,当初书法董其昌得澄心堂纸时,也只能叹道‘此纸不敢书’。欧阳修也留下‘君家虽有澄心纸,有敢下笔知谁哉’的句子,可见一斑了。   这澄心堂纸原是徽州所产,和当地所有的歙砚、徽墨闻名天下,纸张也成为上等佳品。到了南唐后主李煜时,则有李后主视这种纸为珍宝,赞其为‘纸中之王’,并特辟南唐烈祖李节度金陵时宴居、读书、阅览奏章的‘澄心堂’来贮藏它,还设局令承御监制造这种佳纸,命之为‘澄心堂’纸,供宫中长期使用。自此之后这徽州佳纸才专门称之为澄心堂纸。   只是后世这造纸法失传,再不见当初的神品,只有一些留存下来的澄心堂纸算是让人窥见。这样的纸张正是用一张少一张的,难怪都说不敢随意下笔了,能用澄心堂纸留墨的都是有来头的东西。譬如李公麟的传世之作《五马图》、欧阳修的起草的《新唐书》和《新五代史》以及拓印的《淳化阁帖》等。   不过虽说造纸法早已失传,这些年来仿制澄心堂纸却是不绝的,因此祯娘看的仔细,只怕有误。这些仿制的大多没什么气候,只有宋代潘谷所造宋仿澄心堂纸极妙,还有诗家赞过:澄心纸出新安郡,触月敲冰滑有余。潘候不独能致纸,罗纹细砚镌龙尾。难分轩轾,最怕遇到这个李鬼!虽说潘谷所制澄心堂也是文人墨客手中宝物了,但萤火如何与皓月争辉,只有李后主澄心堂才是上上神品么!   祯娘翻来覆去查看,最终是笑着道:“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冠于一时。果然是不辜负这些评语的——只是一件发愁的,得了这样的纸张也只能和欧阳公一般叹一句‘君家虽有澄心纸,有敢下笔知谁哉’了。真要下笔,只能觉得自惭形秽了。”   祯娘说着就让将离把快快把这包澄心堂给妥帖收起来,将离一边考量着防潮防虫蛀,一边道:“小姐这么喜欢,怎么不先取出一叠略写几个字儿?往常凭是什么好东西,小姐也不是束手束脚到这般,只说这些东西生来就是用的。再珍贵,只是存着,反倒暴殄天物了。”   祯娘手扶着额头,无奈笑道:“从未觉得将离说话这般一针见血,原来人人说话就是这样的,只看得见别人,见不到自己。原来我能那般说,只是因着这些东西不够看重罢了——这包澄心堂不只是喜欢,比起别的它还是用了就少了,实在不忍心,且放着罢!”   祯娘摇着头不再多想那包澄心堂,而是打开了另一个小包袱。里头东西很少,已有一个卷轴,祯娘知道应该是一副书画了,便亲自小心展开,免得不小心有所损坏。祯娘这时候真是格外期待了,若是她所料不差的话,这些东西应该是来自同一处的,不然怎会这么巧,好东西是一日到了!而藏有前头两样珍品的人,怎样想着后头也不该是普通之物。   待到卷轴慢慢展开祯娘就只剩下惊怔了,这竟然是一副展子虔的山水图画!祯娘心中一下千回百转,只想这个是不是真的,无他,展子虔的画作留存下来的实在太少,又多得是临摹本。如今市面上价儿高,若是真品,至少也是七八千两银子了,因此更加有人造作赝品了。   祯娘并没见过一幅展子虔的画作,只有一幅当世的临摹作,虽说笔力上佳,也是照着原画临摹,而不是一般人只能用别人的临摹作临摹——不然祯娘也不会拿这样一幅画作珍之藏之了。   祯娘心中思索书里所说展子虔画作的种种:‘触物为情,备该绝妙。是能作难写之状’‘咫尺有千里之趣’‘细密精致而臻丽’‘立马而有走势,其为卧马则有腾骧起跃势,若不可掩复也’‘远近山川,咫尺千里’等等。   一样一样所说对照,祯娘皱着眉头道:“‘其山着重青绿,山脚则用金泥,山上小林木以赭石写干,以沉靛横点叶。大树则多钩勒,松不细写松针,直以苦绿沉点。松身界两笔,直以赭石填染而不能松麟。人物直用粉点成后,加重色干上分衣折,船屋亦然。此殆开青绿山水之源,似精而笔实草草’这原是詹景凤评他的《游春图》的,拿来看这一幅山水也不是不可,真个是画法草率,且只用‘勾’法而没有‘斫’、‘皴’等画法,但青绿山水之体已初成——也不愧是‘唐画之祖’了。”   祯娘自己只是为着这卷轴就看了半个多时辰,真是一个角落也不放过。之前其实苗延龄与当铺里的供奉都仔细看过了,这样的重宝都是不敢随意的,弄不好就是损了一大笔银子,哪里能不小心呢。再三肯定后,把大家伙儿的定论都写在了纸上,附在这卷轴旁,祯娘也是看见了的。   祯娘自觉找不到漏洞,再看自家当铺的行家里手也言之凿凿道这是真正珍品。一时也不再苦恼了,让子夜把自己的‘吉祥斋鉴’印章找出来——祯娘的书房就叫吉祥斋,这也是来自她的名字,祯本就有吉祥如意的意思,这只印章盖上也算是中间的一个传承。经过祯娘手,如今收在她书房的书画都是盖了这个印章的。   祯娘正欢喜地不得了,只拿了这张画轴细细品味。这时候丁香端来香茶点心等道:“小姐且歇息罢,看这些东西也快两个时辰了,劳心费神的,若是病情有了反复,咱们如何和太太说?”   祯娘这时候眼里只有这张山水画卷了,看着丁香手里的洋漆小茶盘便赶忙摆手,让她远着一些。正怕一个不小心,泼洒了茶水到画卷上,到时候可是哭都没地儿哭去!   丁香也是无话,她们这些常常照顾祯娘起居的哪里心里没个谱儿,就没有在有纸张的案上放香茶的道理。这时候丁香把茶盘放在一张圆几上,离着祯娘看画卷的桌案还有两丈喱!   只是也没得法子,丁香无奈道:“既然是这般,那就请小姐移步,暂且收起这画儿,去内房歇息会儿罢!” 第35章   七月初七, 七夕佳节。这就是天下女儿的节日,如今正到这一日, 就是那等再穷再苦的人家, 女孩儿脸上也会带出笑来, 与伙伴做些节日玩耍举动。更不要说那些高门贵女、豪门千金, 其中种种欢乐更是多了。   祯娘这时候就是上了盛国公府小姐们的画舫这,正在秦淮河上游湖呢!在场的玉淳只看了天色道:“哪里来的这样怪天气,一时晴了, 一时又要下雨!”   七夕几日的天气向来难以捉摸——传说是织女在这个与夫婿相会的日子里是要不断流泪的,这可是年年月月的相思, 临到快见面了,难免有些伤感和喜悦, 因此流泪也是常理。所以七月初六、初七是时雨时晴的日子。织女断断续续地流泪,到了人间便是霎时晴霎时雨了。   祯娘并不纠缠这些一点牛郎织女的故事说法,只是看着帘子外头道:“我从小只想着这一日能大大地放晴, 也不是为了别的, 只是这一日本就要晒书来的, 这样忽然下雨可就万事休矣。”   玉润听话也是点点头道:“你的书多, 每回晒书确实麻烦, 且多的是宋刻本,若是不小心淋了雨该是多心疼!若是这样还不如不晒喱!不然也不需赶在七月初七,只在七月择一个大晴天, 决计不会下雨的日子,把那些纸片子晒一晒也就是了。”   玉润的老冤家玉涓却有话说了:“这样是好呢, 只是这一日晒书也自由他的道理,这也是自古传下来的,人家千百年不改的,咱们小丫头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改了未免不够恭敬。”   她这话一说在场的女孩子全都笑将起来,玉浣只拿手帕子丢了她,道:“你个小心眼的丫头!说的好似你就是个日日守着老祖宗规矩过日子的一般,平常你说的话,做的事,亏得是在家里院墙内,不然早就是惊世骇俗了,如今可没法子说嘴!”   祯娘在一旁并不多说话,这样姐妹调侃——她虽是朋友也不该插进脚去。这时候和祯娘有差不多意思的还有许嘉言几个。许嘉言这时候特意到了她一旁道:“今日晚间大家还要在家喜蛛应巧、拜织女等,有的是热闹,你来不来。”   祯娘摇头:“晓得你们人多热闹,只是这过节的事情本就是自家人欢聚,我去算是怎么回事?况且我家人虽少,但也是要过节的。我娘如今对着七夕节没半点兴味,但是我那院子里十几个丫鬟热闹起来也尽够了。”   许嘉言听了也是叹息着点头,道:“也是,你总还有自家,自然不应在别人家过节来的。譬如我,如今就只在这里呆着了,就是不是一家的,总归无处可去罢了。”   祯娘立刻拿指尖抵在了唇畔道:“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若是姐姐妹妹们听过了难道不会觉得心冷?这还不算,若是有嘴碎的仆下听到了传扬,你以后如何过日子?”   许嘉言小声道:“我也不是不通的,只看大家听不到的时候与你这个局外人说一回罢了——咱们中只有你一个是这般,不与你说竟是没人去说了。”   祯娘设身处地想一想,就是她并不懂得如何体察人心也知道许嘉言几个亲戚女孩子处境的尴尬,寄人篱下哪得欢快,就是再没心没肺的也不能够了。遇到这样的苦恼,祯娘也值得耐着性子道:“哪里生分到那地步,你是正经的表小姐,母亲也是盛国公府最尊贵的嫡出小姐,有着盛国公府血脉呢!”   听了这句话许嘉言却是不点头也不说话地望着祯娘,其实她们两个都知道:表小姐表小姐,带着一个‘表’字就不是正经小姐,其中尴尬依旧少不了。只是这样的话说到这里已经到头了,许嘉言的家教让她不能赤裸裸地说出那样的话来,只能最后无奈苦笑罢了。   这苦笑也是瞬间即逝,这样快乐的节日,船上又尽好姐妹,要是有个苦笑露出让人看见,难免要发问,到时候可如何回答呢。   盛国公府的画舫十分华丽,祯娘家本有画舫,但是比起这一艘自然是差远了。倒是不在精致上,而是形制,盛国公府是超一品的爵位,各样起居车马的形制也就是很不同了。顾家则是平头商户,虽说如今商户僭越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但是顾周氏在这上头从来是一个小心谨慎的,再没有这样的把柄。   其中只说外表就晓得了,画舫中间是一间极大的船舱,特别宽阔疏朗。船舱房顶是用上好的整块木料雕刻成瓦片的样子,漆成黛色,这就是江南有名气的黛瓦了。船舱的两边有珠贝串成的垂花帘子,再隔着龙凤呈祥流苏幔帐,用两个金钩高高挂起。船漂浮在水上时,也是极其惹眼,周遭的人家就没有不张望的,等到看到旗子上打出盛国公府的记号才收回脖子。   女孩子们在船上看着两岸风光,还往热闹处赶了场子,直到有跟着的人提醒这才依依不舍地让回去。就这样路上还意犹未尽道:“今日游湖还不够,只让外头的划船,这并不好玩。以往咱们在家水上乘船的时候,不是个个抢着划船?坐上一船姐妹也没有撑不住的!”   这话是玉润说的,祯娘听过就道:“这话我不信!我原先在太仓时候家里在乡下还有一座小庄子,那时候也偶尔乡下避暑。避暑地方就没有那许多讲究,是真去放排走船过的。我不成的,但是那些做的好的女孩子,也没见一个能撑住一条大船的——你让今日外头三四个船工怎么讨生活?”   祯娘轻易不促狭说话,这样一回大家都是笑了!特别是玉涓只是羞玉润,两个人是不能‘和睦’了。   笑过这一回船正好在盛国公府后门码头处停了下来,玉浣等人自然有健壮婆子亲自抬轿子来接,祯娘则是有人驾了马车等着。等到红豆扶着祯娘上车的时候,祯娘就恍惚听到有盛国公府的仆人道:“家里忙乱的很,三小姐快些回去罢!”   原来这一日正好是何姑娘生子的日子,白日里女孩子们出去游玩她就开始肚子疼起来,疼到这个时候也不见孩子出世,小王氏的院子可不得忙乱——就是家里在不差一个孩子,这位何姑娘再让她讨厌。但这到底还是安家的血脉,真个因自己照顾不周而不好,到时候要描补的也是自己。   或者说这何姑娘命运是真的不错——种种计划都是成了,当时就得了安二爷的青眼,然后顺顺利利地怀胎。到了如今,虽然生的艰难,到底母子平安,剩下一个男丁来。孩子健健康康的,虽然大夫说产妇生的不顺,身体有损害。但是旁人谁在意一个妾室通房因着产下高贵血脉而身体受损?只怕就是何姑娘自己也觉得为了生下一个儿子是值得的罢!   这个儿子或者真的能带来不同,何姑娘会抱着这个孩子装可怜了——当初并不是对着太太不敬来着,那只是怕孩子有所损伤啊!哪怕太太有天大的仁慈,但是因着事关孩子,一个妇人也是要昏了头的!   这样一番表白倒是让安二爷无话可说了,又因着看孩子的缘故多去了何姑娘那里几回——这孩子跟脚好,竟然是安二爷几个儿子里生的最像安二爷的,只这个就让他另眼相待了。这样几回,才出月子何姑娘就被抬了姨娘,这抬姨娘的酒倒是和孩子满月一起办了的。   底下的人那个不是跟红踩白,当初搭理也不愿意的,这时候虽然小王氏的院子里不至于有人去追捧,但是其他安二爷这一房的下人就不定了。   何姑娘这时候才觉得扬眉吐气,这些日子的苦楚也不算白白承受。越发坚定了一件事:女人还是该有个依靠的,做妾室自然依靠不着老公,弄不好转头就要把你丢开。最能靠得住的果然还是儿子,血脉相依,以后无论如何都是要孝顺你的。哪怕不说以后,就说如今,还不是因着有了孩儿,旁人再是不同了。   自此何姑娘——是何姨娘的表现,除了在安二爷面前外再不如以往小心谨慎了,旁人见了她大相径庭只当她是母凭子贵,纳罕一番却也并未多少奇怪。只有小王氏听了,剪掉一朵牡丹花才道:“真是蠢货!还当长进了呢!”   不过这些都是后头才有的事情了,在七夕当日祯娘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才刚刚午后,她只是和家人回去,院子里过上七夕节罢了。   七夕节比不得春节、端午、中秋这些节日,但是对于一些女孩儿来说可比这些节日重要的多!一个这是许多女孩子独有的庆贺,另一个就是这一日是女孩子不许动针线活的日子,能名正言顺地歇息下来。似祯娘这样的自然满不在乎,但是多少女儿妇人就是盼着这一日呢!   祯娘这时候进了院子,因着今日过节,又是和公府里的女孩子们同出门,她打扮地格外不同。非要说的话,也只有精致华丽可以形容——遍地金罗锦绣的袄儿裙子,镶珠带宝叮叮咚咚的首饰。这会儿她来家,大抵是因着船上喝了一些酒,不至于醉了,但脸上多了些颜色,人也欢悦些却是真的了。   祯娘这时候格外活泼一些,一面爽爽快快地走着,并不要人扶着,一面道:“扶我做什么?我又没醉过去,我的酒量你们难道不晓得?只是有些上头,身上热罢了!这一身劳什子,又沉重——子夜将离,快来与我拆换下来!换上轻便舒适的,在家不这样了!”   祯娘的话在宝瓶轩里就是最管用的,她这样说一句话,上上下下自然就紧赶着忙碌起来。催促厨房送来热水,又在内房打点洗浴的事情。至于几个贴身丫鬟最是不得闲,贴身的活计可不是要她们亲历亲为。   微雨正在试着银盆里的水烫不烫,就道:“大小姐还是先洗头,这七夕节本就是要洗头的,按着节日这是下头人早就准备好的,拿最新采的柏叶、桃枝煎汤,应节应景最好不过!这可是家里花园子的柏叶和桃枝,自家收拾的,比外头干净!”   旁边红豆就笑道:“最干净的应该是咱们宝瓶轩的梧桐和竹林了,每日还要有人擦拭洗抹!按着书上说的,这两样树木最该保持洁净!只是天下做到的少,咱们宝瓶轩也算格外风雅了。”   祯娘不说话,只是说热的很,让快快梳洗过。不一会儿祯娘果然洗浴完毕,换过一身玉色中衣,就立刻趿拉着一双纱子寝鞋往卧室贵妃榻上去坐着。这时候将离带着两个小丫头拿了一大叠整整齐齐的毛巾给祯娘一缕一缕地揩干头发,子夜则是蹲着身子给祯娘船上一双丝罗袜子。微雨和红豆也是忙碌的,一个把祯娘要穿的外衣拿来,一个则是捧了染指甲的凤仙汁子。   凤仙汁子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染指甲不是红豆一个人做得来的,又有小丫鬟扶住祯娘的小手,让红豆来染——七夕节用凤仙汁子染指甲本就是一种风俗来着!一般人家的女孩子过节,就是收集些凤仙花花瓣,碾碎了敷在指甲上就算是成了。   但是在顾家,大小姐染指甲自然不能是那般。凤仙汁子必须是不同的,先是买来新鲜的凤仙花花瓣,然后再做挑选。这样的挑选只要颜色纯正的朱砂色,而且要一色一样,绝不能有两瓣不同色的。这样就是一百斤凤仙花里也只能有几斤花瓣能用了。   这样的花瓣再用捣药的石臼细细捣烂,拿最细最干净的棉纱布过滤,得到纯色的凤仙花汁液,这样的通红汁液再混上一些明矾,细细调匀,七夕染指甲的凤仙汁子才算成。工序倒是不复杂,最要紧的是用料讲究。   就这样房里几个大丫鬟还有些看不上,微雨就道:“如今小姐染指甲早就不用凤仙汁子了,也是这几日过七夕,都说要按着老法子过,就是这染指甲也不能马虎,只能用这个。如今就是咱们也要在指甲上贴上一些花钿的,只染的红通通的算什么。”   红豆这时候正小心涂色,只怕手上偏了,涂出来的颜色便不匀净饱和,最糟的是会涂到指头上去。听过微雨的话就道:“所以用的是这个法子染指甲,真想保存长久,那可不是这样的,得用浸了凤仙汁子的丝绵反复浸染,可以数月不掉色呢!这样染了,过几日就会淡了,到时候再与小姐好生装饰指甲。”   祯娘最爱精致东西,那些小小的有各种颜色,剪成各样形状的鱼鳞花钿在指甲上拼出各种图案,谁能说不精致,十分得祯娘喜欢。譬如红豆,当初正是因着手巧,最会做花钿装饰指甲才在一干小丫头里脱颖而出的么。   不过她也爱只有朱色的老派染指甲,涂抹地饱满靓丽,椭圆形的一点本身就好似一片花瓣。又因着手巧,就连指甲缝也没有残留,只是乖乖巧巧的流淌在指甲上,是另一种一丝不苟的精致了。   不过祯娘不说,只是仔细端详染好的指甲,称赞道:“红豆染的好指甲!说起来我这屋子里要数你的手最巧,做什么活都是又轻又快。待会儿要去乞巧,又准备了投针应巧,想你又该拔得头筹了。”   听到这个微雨就有些不认了,一面给祯娘整理穿上身的袄儿领口上的皱褶,一面道:“小姐这般说我是不服的。说那丫头针线做的好我自是没话说,但是说在院子里她是再无敌手的一个,不要说我了,还有好多姐姐妹妹心里是不平的!”   一般人家看那些大户人家的丫鬟,只以为这是一些整日没什么事情做,服侍小姐太太外就是横针不动,竖针不拈的懒姑娘。只懂得做些轻省活计,还要吃油穿绸,比起外头勤快简朴的女孩子可是差远了!   只是实际上是不会如普通人所料的,或者他们的确娇弱一些,那些大力气的活儿指望不上,但是细致活儿她们做的好着,远不是外头的媳妇姑娘可比!就譬如女红里头两样,厨艺和针线。   厨艺还弱一些,但是这些丫鬟办起盒子会可比祯娘这些小姐们强到天上去了——每回还知道孝敬主子,祯娘是尝过她们做的糕点、素菜等,她那刁钻的品味也觉得不错了。至于针线那就是真不用说的了,凡是这些女孩子做的针线,比外头绣坊里出来的还鲜亮,这是因着她们技艺高超又加工细做的原故。   这些女孩子勤于做针线,特别是季节轮换的时候,祯娘身边打点的针线多了起来——虽说外头也要采买一些,但是当家小姐的针线更多是丫鬟们做出来的。那时候每日还要点灯,秉着烛火三更五更地做呢!   在这样一堆针线活计尖子里头,红豆的针线自然做的妙,但是说第一就很难了——有差不多的,只是她是一等大丫头,人家恭敬奉承,只说她是第一罢了。真正追究起来可是难说了。   祯娘看她们真真假假地笑闹,知道这样的热闹还是要自己来做结,等到浑身上下收拾清爽了便道:“争来争去并没有什么趣味了,这些事情见一见不就知道了?今日没有准备赛一赛,但是也有投针应巧,就看织女娘娘真么说罢!最巧的我再奖赏她!”   祯娘这番话说出来,很快传到外头院子的小丫头耳朵里,很快引得大家越发认真了。就是屋子里的大丫鬟也不能免俗,倒不是看重奖赏,她们这些大丫头手上东西多,眼皮子没那么浅。只是这就是一个体面,人家没有,偏我得了,这就是荣耀了。   祯娘到了院子里,就只见外头有几只长凳,上头整整齐齐地摆了几排水碗——这就是拿来投针应巧的了。《帝京景物略》上曾说‘七月七日之午丢巧针。妇女曝盎水日中,顷之,水膜生面,绣针投之则浮,看水底针影。有成云物花头鸟兽影者,有成鞋及剪刀水茄影者,谓乞得巧。其影粗如锤、细如丝、直如轴蜡,此拙征矣’就是这个了。这本是帝都风俗,如今流落江南倒是也很时兴。   这些水碗自然都是宝瓶轩里小丫头们的了,她们不知道多早晚就预备起来。东西倒是容易得,不过是一碗水,一只碗罢了,难得的是细致——碗要干干净净,水倾倒下去一点油花也不许浮出来。水要清水,清青凌凌,一点沉淀也不能。碗要放在屋檐下头太阳能照到的地方晒,而又不能沾尘土。   就连晒水也不容易,按着习俗所说要把水晒出一层膜来,这样水膜上放一根针,水才能把针托起来。这样就不能随着这碗水在太阳底下晒了,要时时刻刻注意着水膜成了没有——眼睛看不出来,用手摸用嘴吹也不行,这样可是会把这一层水膜戳破。水膜只有是一整张的时候才会绷着,撑得住绣花针。要把鼻子尖轻轻地挨到水面上,鼻子尖感到凉丝丝的,但是又沾不了水,又能把水膜轻微地按下一个坑,这才试出水有一层膜了。   到了时候一班丫鬟把祯娘拥簇出来,先是由着出名手巧的红豆拈了一根绣花针,轻轻放在水面上。太阳底下绣花针在碗底有了一个‘红日穿窗’的影子——这是有说法的,摆放得当的话,绣花针的针眼顺着光线透过,能在碗底针鼻处见到一个小小光点。   这个多难,只要一个做不好,针放的差些就是见不到了,红豆却能一下就成——祯娘猜测这是私底下练习过的。   这第一根针是替祯娘投的,一众丫鬟就道是祝祯娘能一直眼明心亮,做针线也是心灵手巧。然后才是大家一起投针应巧——有的针影像个梭子,就说是能织布;有的针影一头粗一头细,像个洗衣棒槌,就说是个干净的;也有的像原来的针影,这就是说将来能精于刺绣了。总之是百样形状有百样说法,大多数说吉利的来就是了。 第36章   投针应巧是白日的庆贺, 但是七夕节的正头还是在晚间。等到晚上时候,宝瓶轩便热闹起来——整个顾家大宅也只有安乐堂和宝瓶轩有主子居住, 至于顾周氏自认为是未亡人, 年纪也大了, 是不过七夕节的, 所以满府也只有这里最热闹。其余的院子,没有主子过节,自己偷偷玩乐, 纵是有了,也是不够排场!   宝瓶轩这时候就有院子里的粗使婆子与粗使丫鬟在扎结彩楼——这本就是为了祭拜织女所设。又有大案上面摆满了茶、酒、水果、和桂圆、红枣、榛子、花生, 瓜子五子等祭品;又有鲜花几朵,束上红纸, 插在瓶子里,花前置一个小香炉。   由着祯娘领头,一众女孩子都是焚香礼拜, 或者默念心里心事, 祈求织女娘娘应允——求的是织女娘娘, 那么只能是求灵巧和姻缘了。特别是年纪大一些的, 已经知道人事了, 这时候是格外虔诚的。   倒是祯娘作为头一个格外不在意——她哪里需要手上针线活儿格外出息?至于姻缘,祯娘浑然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全不在意。她最大的指望就是未来夫婿不至于是一个烂糟人, 至于出息、能干、俊美之类她并不强求。至于那些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的书评勾当,她是再不觉得如何的。   因此她只按着往年一样, 接过给自己早早准备的几只蜘蛛盒子,给供到供桌上,然后才是其他丫鬟们放上自己的蜘蛛盒子。做过这个就是大家不分尊卑围坐在供桌旁,一面吃花生、瓜子,一面朝着织女星,默念自己的心事,这也是祈祷,一直玩到半夜始散。   祯娘倒是不爱这个,往往略坐一坐应应景就回了屋子,或者看书,或者找些别的消遣。只是在回去的时候嘱咐一声:“我知你们还要去葡萄架下听说话、看喜鹊,今日院子里的门就不闭锁了,这样看门的就要警醒一些,你们记得关照。”   传闻到七夕这一日在葡萄架下凝神细听就能听到牛郎织女悄悄说话,又说这一日在葡萄架个藤萝架下用一盆清水能测试运气。牛郎会织女的日子,有喜鹊搭桥,清水倒映着天,要是能看见月下喜鹊飞的影子,谁就是有运道的——这样夫妻相会时得来的好运自然只能是喜运了,所以这样的约会只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丫鬟才回去,也格外上心。   宝瓶轩里是没有葡萄架藤萝架这些的,若要认真起来就只能去花园里。但是宅子里有规矩,祯娘院子的门也是到时候就要上锁,绝没有随意进出的说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么。因此祯娘才会特意吩咐一声,晓得这是她的体恤,大丫头们都是感激的。   祯娘回了卧室,丫鬟们这才彻彻底底放松玩闹——祯娘虽然不是一个苛刻刁钻的,但也不是那样能和丫鬟们打闹成一团的小姐。她在场,大家伙儿哪里能够嬉闹,最多就是看着热闹,为她俏皮逗趣罢了。   这时候就有人商议着:“时候倒是还早,这时候外头的小子还精神着,不若托他们给咱们买些喜鹊食来——今日喜鹊搭桥也是劳累了,咱们犒劳犒劳他们,也是替织女娘娘还人情了,算是感激娘娘这些年来给咱们分了这许多巧来!”   这个主意自然是得了众人的赞同,当下就要你一份我一份地凑分子。这不是大家小气,一点子喜鹊食还要凑钱,这是脸面的事情。总不能谁出钱,谁不出钱罢!没出钱的只怕不觉得占了便宜,还想着失了体面呢!   喂喜鹊用的是小鱼虾之类的料,只是喂是时候要小心,有心思细一些的就到了第二日就道:“别在园子鲜艳的地方喂了,不然这些鱼虾留下一些腥味,遇到小姐太太来逛园子怎么说?还有咱们也是,回去前定要用香胰子仔仔细细洗手,大小姐不喜鱼虾腥气。冲撞了,是好玩的?”   正在一帮丫鬟为了喂喜鹊仔仔细细布置的时候,顾周氏是正在待客。这客人并不是寻常客人,一开始得了这名帖顾周氏还是不知所措——她和这家并没有关联。说起来这家比顾家还要高贵的多,她实在想不出来找自己能有什么事儿。   原来上门的人家可是扬州方家的女人!这扬州方家掌管着浙江一省玉石生意的半壁江山,是有名的坐地虎大豪商。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看到顾家。不是顾周氏妄自菲薄,按着顾家的身板儿,可还够不着那些人格外交往。   但不管如何,还是要待客的。到了七月初八这一日,客人上门,顾周氏也是好好招待,就连祯娘也出来见人——这也是因着客人也是女流的缘故。   那位夫人倒是没有豪商人家格外骄矜的样子,反而有些少见的伏低做小,这时候见了祯娘就先送上表礼道:“好出色的女孩子!谁道咱们商户人家低一层的?我见顾小姐竟是把多少贵家女孩都比下去了。”   说着表礼由下人捧出,比一般的还要隆重——祯娘就见到了上用妆花缎子四匹、金银锞子各八个,又有文房四宝之类。这样这位夫人还从手上撸下一只白玉镯子,道:“到底简薄了一些,配不上顾小姐的人品,我见顾小姐实在喜爱,也是缘分了。”   祯娘自然不会矫情地不收,虽然有些过了,但是这些东西对于她们这样的人家委实算不上什么,收了也就收了,连个人情也算不上。只是这一开头就是这样的排场,也不知道后头会有些什么。祯娘心里心思清明: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这是颠不破的道理,这方家必然是有什么事情求到自家了。不然,那就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了。   得了表礼祯娘就非常有眼色地去了内室,想来这位方家人自然是有话要与自家娘亲说的,说不得还是重要的事情商量。虽然祯娘在顾家已经不算是不通经济的小姑娘,凡事与她商量,顾周氏也觉得理所当然,但是外人眼中可不是这样觉得。还拿她当小孩子呢,若她一直留在这儿,人家还以为顾周氏十分不懂事,竟让家里小女儿在旁碍事。   祯娘不会让事情这般尴尬,自然乖乖离开。不过她可不是就此回了自己的院子,而是在最舒服最清楚的地方‘偷听’!其实哪里又算的偷听呢,至少这是顾周氏允许的。她又不想瞒着祯娘什么,她只盼着祯娘能多接触一些,学到东西呢!   祯娘就隔着一道珠帘,侧在一个死角,听到这位方家夫人道:“顾太太也知道我家身份了,虽然从前咱们两家没得相交,但是今后可不一定!山不转水转,这南直隶附近又有多大?如今就是有一件事求到太太眼前,若是太太能应下,算是我扬州方家欠太太天大的人情,以后自然有所回报!”   祯娘之前已经看过这位方夫人,又有拜帖上的一点影子,所以知道这并不是方家嫡系正枝的内眷——也是了,正经方家内眷的排场应该更大些!况且不是祯娘心气低了,只怕在方家人心里,名不见经传的自家也用不着多大的体面。   顾家虽然家境豪富,但是并不出头——这和顾周氏的筹谋有关。她一惯小心,想着自家是母女两个,没得个男儿顶立门户,这样就更该低调做事!所谓出头的桩子不长久,闷声发大财才是长久之计!顾家并不常常扬声,再有崛起时日也短,于是到了如今说到富商大户,并没有人议论到她家。这样的人家想也知道,大名鼎鼎的方家怎会格外上心!   虽然这位方夫人不是方家的头等人物,但应该也是能说得上话的能干人。这时候与顾周氏相交,嬉笑言语,竟是格外不俗,既妥帖伶俐,又干脆利落!不动声色就让顾周氏对她有了十足好感。   只不过好感归好感,顾周氏反而越发谨慎了——能让这样的伶俐人物百般用心地相交,这上门所求必然就不是鸡毛蒜皮了。况且那可是扬州方家,本来让他们求助外人就不能是什么小事儿了,那是能随便应承的么!   顾周氏这时候只是顾左右而言他,说着一些实则无味的话,也是不痛不痒。一开始那位方夫人还能与她周旋,只是她到底是因了紧急的事情来求人的,人家油盐不进的样子显见得是不好糊弄的——到后头,她再没得应对了,把她急得要不得!   顾周氏并不是平白弄着人家玩耍,见人着急也不是什么有趣味的事情。这一个是不能随便应承,再一个是让人家明白自己不是什么木头人,不见兔子不撒鹰!想让人家办事,也要先把事情摆明车马,然后说定报酬,这才是诚意么!   见了对方神色,顾周氏知道火候也差不多了,便对着大丫鬟碧桃使了个眼色,然后道:“说的兴起,却忘记待客的礼仪了!你们快快把巧果上一些上来。方太太也请尝一尝,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不过是昨日刚过了七夕,这东西算是应个节气,也是咱们的彩头了。”   方夫人敛了敛神色,晓得并不能拖延了,不然到了人家送客的时候,事情也不能得个结果。放下手中的茶盏,正色道:“本来就是有事相求的,原先曾知道先大人是太仓学正,门风清正,最是个急公好义的。晓得有这样的家风才敢厚着脸皮上门叨扰——不知道顾太太有未听闻‘扬州科考案’?”   ‘扬州科考案’这样的事情谁没听说过!这可是如今众人议论纷纷的事情了。自古以来轮才大典从来为人所关注——这可是为朝廷选官的事情!既是朝廷看重,也是百姓看重。更重要的是为天下士人所看重!   读书人把科举当做升身之阶,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也。所以这个时候有什么不正不公就足以掀起这些悬梁刺股穷经皓首,十年甚至数十年苦读的士子的怒火。而这些士子又是什么人?国之基石,同时也是说话最大声的。换些大字不识几个的,他们怎么说往哪儿说?   只是朝廷再重视科举,似乎每岁都要有一些舞弊,只是事情大小不同而已。譬如县试这一道,就是出了名的掺水,多得是空子可钻。不过大家一般也不为几个秀才的事情捅破天,只有后头到了府试出事,并且是出大事,这才会群情激愤,朝野震动。   这一回‘扬州科考案’就是如此了。扬州本就是天下人都看的到的,再加上物阜民丰,读书人多,有了科考舞弊,如何不掀起大浪。事情漏出来,那些士子立刻就说联名上书,话里话外把操持府试的父母官给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就去哭孔庙——这也是老一套了。   到了这儿朝廷就不能不说话了,按着往年的规矩派了钦差严查此事就是——到时候还扬州一个昭昭日月,朗朗乾坤。尘埃落定了,就有士子山呼万岁,感叹圣人临朝,奸佞小人再不能得逞!   只是这事情却没有按着话本子走,从钦差人选就让扬州士子议论纷纷。来的是扬州出身的礼部侍郎——这样的人在扬州必然是关系交织!而舞弊本就在扬州,中间不能没得扬州厉害人物的牵扯,只怕事情难以干净了。   果然最后结案就成了几个应考士子自己品行不端,替考代考,而并非有人在后了!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但凡不傻的早看出端倪,事情决计没那么简单。   事已至此,这帮子热血的学子哪里肯善罢甘休,当即围住了钦差行辕,惊了钦差不算。钦差老家那边的老宅都日日有人吐唾!这就是回老家了,风光的自然有衣锦还乡,但是一旦在老家做的不好,也别想拍拍屁股就走人!   虽说钦差大人到底没事,事情却闹大了!这样的事情根本瞒不住,很快就流传出一张账单,指名道姓地讲到了这回扬州府试有豪商大户在里头捣鬼掺沙子,讲定了其中的钱财交易。不只是替考的人有好处——替考是那么容易的?从门口的差役到巡考的,再到阅卷的,哪一个也不能少呢!   这些年里头商人本就越来越风光,碍着了多少默念‘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读书老爷的眼?晓得里头有豪商大户的根底,立刻更加有劲儿了,就连哭孔庙的声音也高些喱!   顾周氏身处南京,离着扬州并不远,事情怎会不知。但是到底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是科举这样与自家毫无牵扯的,顾周氏听过一回,从来没追究,也不晓得有多少人遭殃。但是这时候见方家人,闻音知意,明白方家人必定是在列的了。   见顾周氏点头,这位方夫人立刻愤愤不平起来:“顾太太您说说,这些老爷们是不是只想着打倒咱们这些做生意的!自武宗皇帝以来,一个个都得了红眼病,只想着把咱们才在脚底下呢!但凡抓住一点影子,再不能放的,也不管真假,就是假的也成了真的了!”   方夫人越发义愤填膺:“我家怎会掺活他们那劳什子的科举,难道不知这样的事情不是好玩的么!成了也不过就是一个举人老爷,要是有个万一,举家倾覆!顾太太也是做生意的,该知道这样赚头不大,但是风险不高的生意是没人做的,我家也不傻。”   方夫人的话倒是很有道理,不过顾周氏却是低头喝茶并不多话。祯娘听到这里也是清清楚楚了——真个不傻?账哪里是这么算的。一个举人算不得什么,两个三个也算不得什么。但那也该看是在哪儿了。   平民小户出了一个举人,自然是举家欢庆,自此之后翻身。但也就是如此了,举人不过是能做官罢了,但却不是一定能做官,只有进士老爷才是!但是日子过的苦哈哈的进士也多着呢!何况举人。那些家境一般的举人若是考不上进士也就只能在家靠着一些托庇的田产做个地主,但是豪商大户就不同了。他们有钱的很,使钱疏通,立刻就能谋极好的缺儿。   然后就是一步步升官,或者因着举人出身,一辈子也别想在中枢有作为,但是在地方掌握实权却是指日可待的——有家里的银子做后盾,自然稳当。   这样的过程多么熟悉,不就如今顶级的豪商大户都在做的么!生怕家里没得官员,将来商人日子不如如今好过的了就要糟!或者说就是如今,官商勾结,还是自家人比一般托庇的靠得住么!为了这样的前程,有的是豪商大户出资大办族学,鼓励子弟读书。只是读书有没有前程可就难说,那些看不到家里有读书种子的,想些歪主意的又不是没有。   祯娘心里如同明镜一般,顾周氏也不是傻的。她既没有拆穿的意思,也没有格外赞同的意思,只不过是安安静静的听罢了——但是这样已经让方夫人完全明白了。不过她也没有尴尬,她早就知道了这样的话蒙不住谁,不过是说话的时候有个遮羞,自家体面一些罢了。   待她说完,顾周氏才格外诚恳道:“事情我知道了,只是不是我自家推辞,我家是个什么底子太太不该不知呀!这样的大事儿您又求的着我家么?我家无论如何也没得法子的,难不成有贵府不认得的贵人,我家能说的上话儿么!”   方夫人再三看了顾周氏,虽然心里狐疑,面上却不显,立刻道:“原来顾太太不知呀!这个事情在扬州已经传遍了!科考案再次惊动中枢,朝廷召回了钦差大人。为了快速平息此事,让就近的金陵勋贵来办!这被选中的勋贵人家,不是别家,正是太太常在走动的盛国公家呢!”   话到了这里才算是图穷见匕,顾周氏前后理了个清楚,没有断然拒绝,也没有应下来的意思。沉吟半晌才道:“并不是我家拿乔,只是贵府也该知道我的出身。我本就是国公府里夫人身边的丫头,平常也就是小心伺候,再没有干涉主家的力量。”   这些事情方家自然清清楚楚,不过人家这也是病急了乱投医!不见来见人的并不是方家本家的人物么!因着那些人去走动更加厉害的人家了。这时候正是遍地撒网,谁知道哪儿能有进展。再有一样,方夫人心里还想着,这样的出身可能还是一个好处,弄不好国公夫人更加信任自己身边出来的人,更加说得上话也不定!   方夫人不晓得顾周氏这一句话是不想应承的推脱之语,还是别有暗示。这时候只能当作后者来听,立刻带出一张条子,道:“事情也不能白让太太做了,不说太太如何辛苦为难,只怕到时候也要上下打点,这也是我家的敬意。”   祯娘见不到那张条子,只听到方夫人断断续续道:“这太太家第一回与我家相交,还不知本家的行事作风。我家本家最是感恩图报,曾帮过先祖的人家,如今都受着惠,满扬州都知道。如今求着太太,只望着太太能伸手拉拔一把,将来也有回报。”   等到方夫人出门,祯娘才从后头出来,第一个就是要见那张条子。那张条子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两处田产,都在金陵左近的县里面,总有两万亩。金陵附近的田地只怕开国初就被勋贵们圈完了,这时候送来左近县里边的也很了不得了,这正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又有一些绫罗绸缎——方家的本行生意,自然没有小气的道理,数目大的惊人。最后是一些精品古董,数目不多,但是件件拿的出手。所以是有名有目地一样样列出来,总共十七件,没得十万两到不了手。   顾周氏对着这样的一份礼单,只是笑呵呵道:“真是沉地压手,只是不是给咱们家的,话里话外是想透过咱们家给大夫人!不过其中也该由分润好处——只是想想,若是分润好处的那一点银子,咱家缺么!”   祯娘搁下条子道:“母亲打算怎么说?”   顾周氏仔仔细细地收好条子道:“事情该怎么做?我家没得为了这样不相干的人麻烦大夫人的道理,这里的人情多重?况且这是国公爷的大事,弄不好咱家绑在一起也没得这个重!多少钱也不顶用,就是这条子全塞给咱家也不成!” 第37章   祯娘听过顾周氏干脆利落的一番话, 并不意外,只是点点头道:“这一回往上打点走动不知是他家哪位定下的, 总之是不成了。”   顾周氏也道:“是这般了, 只有银子算什么, 事情已经闹到这般地步了, 是能善了的么!总归上头要给下头读书老爷做个榜样,不能敷衍,不然成什么样子!至于方家未免想得美, 这样的情形居然还想着全身而退,这正是不聪明来。”   祯娘心里揣摩, 觉得不见得是人家想得美,毕竟死到临头也要垂死挣扎, 有几个人能认命。不过这样的话不必和母亲争辩,只是另外说道:“这是开头就错了,若是一开头舍得下本钱, 花钱有如今大方, 从京城来的也就不会是一个半吊子扬州本土京官来——来一个已经被银子砸昏头的, 硬派一些。事情雷厉风行, 该杀人就杀人, 该判决就判决。最后盖棺定论,尘埃落定,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祯娘足够聪明, 说这个话的时候她简直是把事情剥来一干二净。但是她到底只是个没经过事的少女,虽然事情看得透透的, 嘴巴也说的果断绝情,可只怕她自己都不知她所说的话意味着怎样黑暗——话说到头,她的聪明足够她知道该做什么,但是她的经历根本不足以让她明白她的所做意味着什么。   不过这些也不算什么,就连顾周氏也没有干涉的意思,在她看来这世上若是人太好来,便活不长久。她没打算让女儿成来十恶不赦,但也不想教出个小白兔,在将来让人生吞活剥。以后自己的生意可不都是祯娘的,到时候上下走动,可不是聪明能够应付的,还得‘明白’。   这时候祯娘的神色是淡漠的——甚至不是冰雪,那至少意味着她若有所感。她只是摇摇头道:“至于银子,这时候大家不会收的,话说将来应该能收着,可别忘了,真个严办起来说不得就能抄家,到时候什么东西没得呢。”   实在话,武宗之后就很少有商户人家抄家来,抄家的多是一些官员。这也是武宗皇帝扶持商户的举措,只怕一些官员和贵胄想来主意想要侵吞人家财产,行抄家的举动。有利有弊,坏处就是让商户人家能放肆以钱财求生。譬如说这次,没几个人觉得方家会被抄家,想要得钱财也就是事情得善了,这就有了他家使劲的念头。   祯娘看出顾周氏的一点疑惑,道:“也只是猜测罢了,虽则抄家的少,也不是没得。更何况这回方家是靠什么做事,舞弊案是靠着钱,之后钦差那儿也是靠着钱。有限的几个商户抄家的案子可不是都是因着中间钱财使用的太多了——朝廷怎么说,本就是银子的祸事,自然就要把银子去了。这才是行事作风。”   虽说如此,祯娘也说这只是猜测,毕竟这样的事情又没个定论,谁知道会怎么走。不过后头的事情倒是坐实了她的话,她自己都微微惊诧——原来自己竟是个铁口直断的。   不说将来如何,眼下这时候顾周氏却想着要同大夫人知会一声。她不打算替方家说话,也不会手下好处,但是事情就该和大夫人说一声。这也是她才到金陵与一年就能深得大夫人信任的缘故,不管是什么事情,都是不瞒着人,敞敞亮亮地放出来。   也是事情正好了,七月初十正是大夫人王太太的生日,虽然不是什么大生日,但也是要办的,因此隔了两日顾周氏就带着祯娘去了盛国公府祝寿。   这一回过生日倒是不同,大夫人早说去岁整生日大办过了,今岁只要自家人吃个饭就是了。但是一家主母可以这样说,下头的儿媳妇孙媳妇却不能真个这样想着,真个这样想了才是愚蠢,这时候就该更加精心才是。   其中小王氏既是儿媳妇又是内侄女,平常也最是一个有主意的,自然由她说话。她只是笑呵呵的,立刻就扶着大夫人的手臂道:“母亲可别这般说话,虽说不是整生日,但也是寿辰,哪有这样简便就过了。哪怕是民间那些贫寒小户家里祖母过生日也要欢庆起来,有四方亲朋好友街坊邻里祝贺,母亲怎能这样。况且母亲也要体谅咱们呀!如今母亲说不过生日,您是家里头一个,您说不过生日,往下数,今岁谁又敢过生日?话说还有一月余就是我的生日了,到时候我还想收礼喱!”   这一番话说的在场无不喷笑,就连大夫人脸上也带出浓浓的笑意,口里道‘你这猴儿,你这猴儿’。本来么,前头还是正经话,后头就往私心去了,这不是真的私心,而是戏谑的话,说的人哪个不笑!   有了小王氏开这个头,大儿媳万氏才好说话,这时候也道:“晓得母亲是体恤咱们,免得家里上上下下又该匆忙慌张,另外也是俭省的意思。只是道理是这样,却也不能真个如母亲所说,不然以后老爷们和媳妇们如何站得住脚,却是不孝了!母亲不必担忧呢,简朴些也有简朴些的办法,有咱们二奶奶在何必发愁呢!”   说到最后万氏也是戏谑了一句,小王氏听了假意瞪了她一眼不依不饶道:“平常只当嫂子是个真正贤能的,如今看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孝敬母亲的好差事要抢着,只是苦恼事情却丢给了咱们这些劳碌命。如今一时半会儿我有什么主意!你可别代我说大话,没个结果出丑的可不是我!”   大夫人这时候嘴角笑意越发厚了,指着小王氏便道:“之前最先撺掇我过生日的是谁?说孝敬我的是谁?这时候你嫂子不过是让你想主意,难道你平常不是个主意最多,最好揽事的?这时候推脱起来,只怕前头说的好话都说假的!”   听到这样的话,小王氏立刻假装冤屈,苦笑起来:“母亲哪能这样说话!我的孝顺谁不知呢,罢了——我也只得勉力想个主意,你们一个个的都逃不掉!”   说着小王氏便对着在场的妯娌和晚辈讲出主意:“只说那些小门小户庆贺有凑份子的,咱们这一回也来,人人都按着自己的力量出一份银钱,不拘多少也是一份孝心。只要咱们大房里出钱也就够了,我可知道咱们这儿财主多着呢!到时候的银子,酒戏这些哪里不足够?”   这样说话底下的妯娌和晚辈没有说不好的,都道:“二奶奶的好主意,又是有趣儿,也是尽了咱们的孝心,也不要公中出钱,是太太俭省的意思,真个极好!”   然后便言语起大家该出多少银子的事情来了。最先打头的当让大儿媳万氏,这时候直接道:“这是为母亲尽孝心的事儿,估算银钱,凑个整数,我便出一百两罢!”   这可不是万氏吝啬,实际上正是她聪明呢!若不是大办,请的人有限,这样生日宴能花费多少?满破费也不会越过五百两。他们大房里儿媳妇孙媳妇连起来有八个,人人凑银子,她一个全出了叫人家怎么办?也就没了之前的趣味了。   果然她这样说话,小王氏便接着道:“我不敢和大嫂比肩,自然要低一层,就出八十两!”后头一个妯娌——庶出老三家的。也就接着出了八十两。至于其他孙媳妇,则是五十两的例子,这样就凑足了五百一十两银子,什么生日都过的了。   这样事情还不算完了,这样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府里,二太太郑夫人就同自己的儿媳孙媳道:“大嫂过生日,凑份子这样的事情我这个做妯娌的不能不出,你们这些做小辈的就看着凑吧。”   二房是这样,三房四房不管心里如何想的,这时候大家都出钱是一定的了,就是顾周氏听到了消息也赶忙送了五十两银子来!   到了生日当日,应付过一干亲朋,大夫人私下与顾周氏说话,还道:“你有事凑什么热闹,后头的银子都超出千两了。本来打算俭省着过的,竟然还是这样奢华!”   顾周氏却是恭敬而不失亲近地道:“太太这话原不错,只是咱们的心意是咱们的心意不是!况且也是五十两银子,这哪里算什么,不过是全了情意。不只是我,就说太太房里这些老姐姐们,哪一个不是争着出钱?钱不多,但是也是对太太的心!”   王夫人嘴角露出笑意,道:“说不过你们!你们常常就会这些好话哄我!也别说这些好听的了,今日你特地来与我私下说话,定然是有事情说了。这会儿也没得旁人了,你就说罢!”   这时候顾周氏略略迟疑,然后才开口道:“这件事前日得知,本不该劳累太太的,只是想着到底不能专断——原先我是不知国公爷竟然要做钦差去扬州了,方家人找上门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事情。说句让太太发笑的话儿,人家自忖门第,哪会和咱们这些新荣暴发之家来往!”   顾周氏没有点透到底是什么事情,但是王太太如何不知,只说‘方家’两个字,一切就是昭然若揭。她也不表露神情,只是呵呵一笑道:“凭他们是什么人家!说到新荣暴发,难道他扬州方家又是什么了不得的名门不成?倒是不知能看不上别家了。”   说这样的话虽然是带着笑意的,但是作为超一品国公夫人的威严却显露了出来。她说完脸色沉了沉,道:“这事我知道了,你不要管他们,什么也不要应承。除了这个,他们还有什么别的事?”   顾周氏立刻将那张条子呈给大夫人,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来上门的妇人给了这个。这些东西哪里是给我的,自然是想透过我奉给太太了。”   大夫人扫了一眼纸条,笑着道:“只有一张条子?呵,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当年方家老爷子的吝啬劲儿还没过!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只给一张条子,怕遇上不讲究的收钱不办事呢!不过你做中人有什么好处,总不会得不到好东西罢!”   顾周氏笑吟吟道:“我又是个什么人物呢,不过是沾了太太的光,让人家说几句奉承话罢了。左不过得几句日后必有报答罢了——说来还好没得好处,不然我又不能替人家办事,收不收都不好呢!”   大夫人这时候算看完了条子上的东西,冷笑一声道:“可笑至极!如今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呢!事情到了这地步,若想着全身而退未免天真。这时候就该弃卒保车,推出几个不重要的子弟,背下这件事,虽说免不得元气大伤,但是却能保存根本。这时候还是这般扭扭捏捏装腔作势,真以为不会办了他们?”   顾周氏这时候可不会插一句嘴,只是恭顺的听着话罢了。大夫人斥责了几句,见到顾周氏的样子这才缓和了声气,道:“还是你做的不错,如今到了金陵才一年,给府里放进项不少,但是却从来不给府里惹麻烦,也不曾借着府里的招牌做事。只是你这样的可少,方家背后的是成国公,这几日可是发愁,只想着这几日约见老爷,老爷哪里敢应承,只是避着不见罢了。”   闲闲感叹了一句,然后道:“你家如今账上有多少现银?”   顾周氏不解其意,但是依旧回答:“做生意的现银不见得多,大多在产业上,这样的事儿太太也是知道的。不过太太若是急需用钱,我打量着想办法,套现一些,凑出一二十万两应该能做到。”   顾周氏话里并没有掺一点水分,论起来就是只能快速套现这许多,再更多,就该要贱卖一些不那么好套现的资产了。她这样摆明家底,也是因为她明白大夫人并不是那样刻薄寡恩侵吞他们这些人的资产的。若是真急需用钱,过后自然有所回报,这样的人情可比银子值钱。   大夫人轻轻点头,似乎为了顾周氏的老实满意,过了一会儿才道:“这些银子还是太少了,你想法子从钱庄票号拆借一些也罢,变卖其他资产也罢,凑的多些来。过些日子也好让你发一注财。”   顾周氏还是有些不解,只得疑惑地回家。之后叫来在金陵的掌柜苗延龄和祯娘商量这到底是个什么事情,一个是为了心里有个底,另一个就是套现银子当然还是要同掌柜通气。   苗延龄听过东家太太的说法,只觉得脑中闪过什么念头,他还没有抓住,祯娘已经脱口而出:“大夫人确实是要送家里一场富贵!准备现银是为了方家抄家后家产折银,自然是多多益善!”   祯娘反应如此之快,不是因为她比苗延龄更有经验,而是她之前就想过方家可能遇着抄家事,而苗延龄轻易不敢想真有商户大家要抄家。这时候听到祯娘道出,还有什么不知的,立刻笑着道:“正是正是!大小姐是洞若观火,这件事必是这样无疑了!”   说到这里苗延龄精神百倍地走动起来,踌躇满志,一时竟有不知如何下手之感,思索了一会儿道:“既然是这样,太太只管赶紧多多地筹集银子,贱卖产业当然不可,但是往钱庄拆借是立刻要做的。钱庄的利钱哪里比得上抄家的赚头!”   这并不是说笑的,抄家赚钱谁不知,而且是赚头极大!够得上抄家的人家家底都是极为丰厚的,有时赶上官场动荡,十几个官员砍脑袋,抄家之后,原本干瘪的国库都充盈了。这一回只是扬州方家,自然要弱一些,但是任何抄家对于有机会在其中捞一笔的商户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   顾周氏听到这样的话立刻豁然开朗,心里也豪情万丈起来,立刻道:“你们只说该借多少罢,这一回倒是能得个大好处了!”   苗延龄并没有说话,看了看祯娘,祯娘理所当然道:“当然是能借来多少就借多少了,还要看看各家钱庄肯放多少银子来,谁家多就借谁家。”   钱庄借钱不是高利贷,人家利钱低一些,但是要有抵押。顾家自然能以自家产业做抵押借钱,不过同样的产业能借到的银子也不同。这其中有不同钱庄估值的不同,也有利息不同的关系。若是愿意利息高些,人家也就愿意把款子放开些。   祯娘想的很自然,这时候利息再高也高不过抄家的利润了,既然是这样选择简直不用想。不过顾周氏却犹豫了——她在借银子上一惯这般。她迟疑道:“要不要这般?只要普通拆借,银子也不少。这其中也有风险,说不得方家有人在京城拼命使钱,到时候事情有所松动,不抄家了,咱们亏的很了。”   正是因着顾周氏可能打退堂鼓,苗延龄才不说话,让大小姐提出,不然之后可是很难说的。这时候顾周氏心有犹豫,祯娘却是胸有成竹。她干干脆脆道:“这世上没有生意的稳赚不赔的,只是想想风险多少,利润多少,估量着该不该做一回罢了。”   祯娘的意思明明白白,利息再高也不怕。大不了日后没得抄家。家里还银子原数奉还,再给利息就是,也不会伤筋动骨。但是这样的好事可是难得遇到,天予弗受反受其咎。   顾周氏想想祯娘,想到自家如今的家业,或者算是不错了,但是真个想要祯娘堂堂正正嫁入高门却不能够。一时之间有了决断,立刻道:“既然是这般,苗掌柜一切就交由你去办,借出最多的银两来!”   最后顾家把海贸的贸易准许都押上了,连着家里本有的银子,竟然凑了一百万两之多,要知道顾家的产业可没有一百万两那么值钱——这当然是因为没有把养珠的生意暴露的缘故,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并没有将海中洲那边的产业拿出。   事情之后的发展顾家只是断断续续地得知,只是晓得盛国公奉旨缉拿方家上下,又查抄家产的事情倒是晓得地及时。扬州有了消息,大夫人立刻就叫来了顾周氏。   大夫人在自己的小花厅待客,她身边得力的管家媳妇则是与顾周氏接头,把一张清单给了顾周氏。顾周氏只拿眼睛一睃就晓得这是抄家清单,不敢怠慢,立刻认认真真看过。开头还神色如常,后头就觉得诧异起来。   那管家媳妇道:“上午这单子才到府里,大夫人这是先让你看一回,其余的人还没得见呢!说是已经与国公爷商量过了,将这些资产这家卖给你。”   扬州方家,纵使比不得扬州八大盐商,但也是扬州头一等的土豪了。其身家多少,就是顾周氏不甚清楚,但是大约的底儿还是有的,至少也该有五六百万家私。但是这家产单子上的数儿就差的太远了。   田产屋宅、金银珠宝、绫罗布匹、古董玩意等,只怕加起来也就是一百多万——不过她很快明白过来,抄家这样的事情,从来就是家产数目越少越好,不只是抄家的官员这样想,就是被抄的人家也是这个意思。   官员自然是想着少上报一些,到时候就能归于自身。至于抄家人家的想法就更有意思了,寻常来说抄家人家家产数额越巨,罪名越大。虽然方家不是官宦人家,不能说家产越多贪腐越重,家产多算不得什么罪过。但是事情到了如今,早不是一开头一个‘扬州科考案’可以打住了,揭开了盖子,总有别的事情出来,不然就显不出经办官员的能耐和功劳。   方家生意做到如今,哪能没个把柄。做生意时下过多少黑手,又有鱼肉乡里专横跋扈等等,银子越多,自然说明做过的烂事儿越多。这时候银子之于方家真成了咬手的了。   那管家媳妇略带艳羡地道:“这些东西太太吩咐过了,让你折价五十万两买下来,东西就算你的了。另外这是第一张清单,过两日上头的人谈妥当了应该还有第二张清单,到时候还要过来。”   这才是清单数目不对的缘故了,那些负责查抄资产的官员,连盛国公在内哪一个不是要得些好处分一杯羹的,总不能上下白白忙活一场。这两日只怕就是要商量着其余四五百万的东西该如何‘分赃’了罢! 第38章   顾周氏先得了这张清单, 约莫过了两三日再次被叫进盛国公府,这一回得了一封更加厚的清单, 足足有七八张。她就知道这是另外的重头戏了, 这一回也不是管家媳妇说话, 而是大夫人亲自与她说话。   她先是道:“原先那张单子上的东西虽说是花五十万两银子可以折价卖与你, 但是这也不是白白的,总该再拿十万两银子出来,给经手的各家分润, 不然他们也有话说。”   顾周氏估计了那些东西的价值,也有一百万上下——当然发卖的时候是卖不出这个价儿的, 毕竟突然涌入这些东西,人家也会压价的。若是再付出着十万两, 赚头大概还有二十万,这也是一桩不能再好的买卖了。于是也不打等儿,立刻应承下来。   大夫人见她也没叫苦, 立刻应了下来, 倒是很满意。立刻道:“至于别的东西, 各家都分了, 你看看罢!”   顾周氏仔细看着, 晓得一张是一个大人的。分成了珠宝首饰、金银、古董、杂项等,她心知作为钦差的国公爷应该是最丰厚的那一张,所以格外仔细。   光是盛国公的这一张就有一百万两上下的东西, 东西却不见得多,是精华大多在这儿了。这时候大夫人道:“外头也有人估量过价儿了, 说是一百万上下,只是这样大剌剌的,卖不出这个价儿。这些东西又不好存在家里,便是直接交由底下人发卖罢!”   大夫人这时候脸上神色舒展,显然是对这一回的收获极为满意。要知道即使是贵为盛国公,家里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虽然家里出息多,但也架不住花钱的地方同样多。入不敷出寅吃卯粮的事儿常常让她头痛。所谓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这一笔钱倒是能让她这几年松口气了。   顾周氏小声问道:“不知道太太要多少银子。”   大夫人微笑着道:“我和老爷商量过了,由着你和老爷奶哥哥一同买下,不过先由着你来挑就是了。折价来买,许你只要原本七成的价儿,你应不应下来。”   顾周氏心里默默盘算,这样的价儿其实很‘恰到好处’,大概留给自己的利润也只有半成到一成了。这还是要自己计算着把东西放出,不然利润能全被吃掉。这也是国公府不自己发卖的缘故了,他们人员冗杂,这样的事情肯定要被刮掉几层油水。然后由不比自家本就是做当铺生意的,有着渠道,到时候只怕得的银子还不如直接托付出去。   虽然这样的生意还不如一般当铺买卖,但是也难得有这样大的生意呢!就算是薄利多销了,更何况这可是大夫人的询问,前头吃下那一笔得了恁多好处,这时候油水不厚就撂挑子不干,哪有这样的,因此顾周氏只是想了一下,便利落道:“出了六十万之后,还有四十万两银子,倒是可以拿出来分一半的货。”   大夫人点点头,又道:“你挑吧,把你要的东西都挑出来。只是有一样,这些东西不比上一张单子,算是过了明路了,随便你卖出。这些东西该等到明年,到时候再慢慢流出,也别一股脑就出手了。”   大夫人晓得顾周氏没经手过这样的事情,因此格外叮嘱了一次。顾周氏也很精明,立刻懂得了意思,这是要把东西‘洗白’的意思,于是也不多说话,沉默地应下来。   就是这样寥寥几句话,一个兴盛了几十年的大家族的全部家财中的一大部分就被处理了。顾周氏心有所感,最大的体会就是以后要更加小心谨慎,绝不能得意忘形然后做出出格的事情,家业毁于一旦就罢了,只怕自身都保不住。   这几日大夫人也是忙碌的,匆匆和顾周氏说定,就要去见别的客人了顾周氏回家拿着单子与祯娘、苗延龄等一同商定要哪些东西——四十万两大概足够带走一半儿。这其中要什么不要什么自然要好好斟酌,那些容易出手的才是首选,不然就是再值钱再稀罕,会烂在手上也说不得好货!   祯娘先不去看那些古董字画,只怕自己想着全要了,而是看地产,特别是一些城里的铺子。这张单子上铺子不多,但都是在金陵的,显然是盛国公‘分赃’的时候特意留的,想着回去发卖也容易。   这几家铺子有好有坏,先全部圈定下来。苗延龄见祯娘先定下这个也是满心欢喜,道:“这些铺子最好,别的哪有铺子涨得快。就是不卖出去,留着自家使用,或者租出去也好!说到产业,这里还有一些田产,别的便罢了,都是在扬州附近,咱们不方便,况且土地上的生发可比不过做生意。只有这一个溧水县的茶园庄子,小小巧巧二百亩的茶园,离着太太小姐的家近。入了手,自家做一个乡下庄子,想到乡下歇息用得着!”   顾家并没有田产,这也是新近做生意的人家的样子。好田地早让人分完了不说,就是想着种地来钱不如做生意快也是可惜。不过但凡有了钱,总会有置产的想法。这样的茶园价钱不高,可是拿来建个小庄子,采茶赚钱,以后乡下消暑也有了去处,倒是极好   祯娘觉得可有可无,顾周氏却是眼前一亮了,立刻拍板定下来。中间又说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最后才到了祯娘最爱的古董。其实这样东西本不该选的,古董最是不好出手的。不过想到这些东西本就不是为了出手,顾周氏也就觉得无所谓了。   在顾周氏眼中,古董只是让祯娘喜欢,以及将来陪嫁给祯娘,显得格外有脸面罢了。因此她是当这是给祯娘攒嫁妆买古董,将来出手容易与否自然不予考虑。   方家是豪门大户,即使是商人也应该是家里上上下下多得是收藏,所以这些古董里是真有一些好东西的。祯娘本就是为了自己赏玩而不是做买卖,因此格外注意去粗存精,只要精品。足足对照着单据挑拣了一个多时辰,才取舍出来。   之后几日这个生意陆陆续续交割清楚,那些古董也就流入了祯娘的宝瓶轩。她是日日赏玩,颇有些乐不思蜀了,还请了两日的假,就专在家整理这些东西,怕下头的人没个小心,损了毁了,那就太可惜了。   这一日祯娘正是重新去读书的时候,吩咐将离道:“今日换个样子打扮,这几日打扮随意了,把新作的衣裳和首饰拿出来穿戴,现在不用以后就不时兴了。”   祯娘爱精致东西,打扮上也是这样,不过她很少自己说,也是丫鬟们都知道了,用不着说。不过这几日就是整理那些东西,一直打扮朴素,所以她格外说了一句。   一套墨绿蜂梅纹织金妆花绸立领袄儿,配着葱绿盘金彩绣锦裙。祯娘梳了个垂髫分肖髻,装饰了金厢孔雀牡丹嵌宝首饰——自然不能全套,只不过挑了几件罢了。点唇描眉,虽然看不出多少用妆的意思,但是却更加一丝不苟了。   这样妥妥当当才待出门——马车行过,至了公府二门。祯娘似往常扶着红豆的手下车,不妨却见眼前多了一个男子。立刻后退了一步,站在马车一侧避过。往常这个时候二门处都是无人进出的,倒是头一回遇见人。   不过这人身份倒是好猜测,无非就是盛国公府子弟罢了。不然这二门处进出,不是本家子弟断然是不能的。往常这样的人就是遇着玉浣他们也不必避开,不是姐妹就是侄女,哪里用得着避嫌。不过祯娘是不同的,她可是与这附上毫无干系,又是这个年纪了,自然要小心谨慎。   祯娘却不想今日这一番‘撞见’并非偶然——安应柳是早早在这儿等着了!他似乎是规规矩矩地等在一旁,但其实在偷眼看祯娘。祯娘这时候神色端庄,没有一丝不正的意思,皮肤是冰雪一样颜色。低头敛目的样子,在他只看得见翠色的睫毛纹丝不动。   两只小手也半掩藏在垂胡袖子里,只露出一点点指尖。上面似乎是用花钿拼出了蔷薇花,明明是那么远的,他却觉得清楚极了。等到祯娘行过礼,自离开去学堂,安应柳还神思不属地想着祯娘衣襟纽扣上宝石是蝴蝶的样子还是蜻蜓的样子。   安应柳贴身小厮染青便道:“十一爷也忒痴情了些,在这儿不只是守了多少回才遇上一遭,一个字却也没说。说不得顾小姐还不知爷是谁呢!这样有什么意思?爷也该多想想,不然以后顾小姐定亲了别家,这样岂不是可惜?”   安应柳生的书卷气十足,是四房里头这一辈最小的,排行十一。虽然是玉浣叔叔一辈的人,但是年纪才二十岁不到,也是兄弟里头唯一还没成亲的。   他是很会读书的一个,如今已经有了秀才功名,人都可惜他是四房出身,又说将来只怕四房他这个庶出的才是最出息的。因此上下见他都有些体面,就是有些心高气傲的大丫鬟们对她也是好言好语,只怕想着将来配给主子他是个好的。   他本性是个读书人的性子,让他逾礼看祯娘已经很过了,还要说话什么,他再不能够。只是涨红了脸摆手,然后就回了书房。但是这时候读书怎么看的进去,心里只有刚刚的祯娘。想着正好见诗集上一句‘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正是写佳人的。   他又摇了摇头,顾小姐几时笑过,不恰当了。且顾小姐若是笑了,也不是这一句诗能形容地尽的。他吟道:“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这是有感而发,他吟完诗句才变了脸色,化作苦笑。的的确确是‘不如不遇倾城色’了,原以为这不过是香山居士杜撰,世间哪有这般?相见总好过不遇,到底是人间缘分。但是临到自己头上才知,这正是多情自古空余恨啊!他正是倾慕祯娘的,但是如何不知自己与祯娘没得缘分。   染青不解,问道:“十一爷何必这样?爷和顾小姐男未婚女未嫁,难道就不成?爷如今也该成亲了,也就是太太不轻忽这些,这才忘记。不然国公府里的爷们,哪有二十了还没个亲事?爷只管去和太太说话,只说要求娶顾小姐,又有什么不成的。”   染青事情想的简单,安应柳却不能,犹豫道:“太太,太太定然不愿我娶顾小姐的。”   事情是极简单的,安应柳是四房的人,不过是四房的一个庶子,这般他与四太太左夫人之间便说不得多亲近了,说了不得意也是。他娶大太太原来贴身丫鬟的女儿,这是做什么,要倒向大房么。虽说四太太不至于蠢到与大太太相争,但也不会全然不管事情。   大概是主子性子犹豫的关系,染青却更加果断,道:“不管如何,爷总该试一试,成与不成也不是爷想想就能定下的。不管中间多艰难,要是万一成了呢!”   被一句‘万一成了’激励,安应柳确实动心了。点点头道:“这件事,这件事,你先不要在外漏了口风。还要仔仔细细谋划,到时候再与太太说话。”   所谓无巧不成书,正在安应柳想着与四太太说明想要与顾家提亲。大太太王夫人房里,她就正好与顾周氏说起了几个孙女的婚事,中间还捎带了祯娘。   王夫人笑着道:“如今也是差不多定下来了,剩下的女孩子们玉浣是头一个,她定下来了,以后就一个个的都预备起来——说起来你家的女孩子,就是叫祯娘的那个,本就是和玉浣在一起上学,应该是差不多大的,婚事可有了什么准备?”   顾周氏这时候也是苦笑道:“咱们家的情形太太是知道的,实在不必说了。虽说有几两银子,但是又算不得极富贵。然而论到出身就更加尴尬,祯娘没有父亲兄弟扶持,我又是丫头出身——太太身边出身是极好的,比寻常人家娇养的闺秀还好。但是世人的眼色,太太也知,这也足够挑剔了。”   王夫人也是沉吟着点头,可惜道:“我见过你家女孩子,那可真是难得的,也不知将来被哪个得了去——要我来说,只论人才,配王孙公子也是使得的。只是如今的样子,唉,切莫低嫁了!那才真是明珠暗投!”   顾周氏却更加失落了,没得一点隐瞒道:“这正是高不成低不就了,我一生只有祯娘一个,最盼着她好了。只愿她日后嫁得高门佳婿,日子富贵荣华。但真个这样说出来,谁不说一句痴心妄想?就是有那等高贵人家,或者见家里这一门绝户财还算入得法眼,结了亲家。但是日后没了恩情又如何?外人只怕也就是一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正是活该,不晓得齐大非偶么!”   说到这里顾周氏又道:“也不定是要那些顶顶的高门,我也知道攀扯不上,我自然也是乐意门当户对。只是这样的人家,我家这样太难得寻到了。”   顾周氏叹气半晌,王夫人却是沉思,道:“也不必太过忧心了,你一个妇道人家,就是做生意也是掌柜出面,能认得多少人家?你说难得寻到,但是在国公府,不晓得日常能有多少人家相交。就是你说的那样的年轻人也定是有的,我与几个媳妇说一声,让给你看着一些,哪有不成的。”   顾周氏原先说了那许多为难,难道不是为了等这一句?她正是知道自家力量有限,这才想着让盛国公府帮忙的。于是赶忙应下来,这会儿真是不见一点儿原先的苦笑忧虑了。   她这个样子王夫人有什么不知的,摇头道:“我说你不常说这些忧心的事情,今日却是说个不停。我还道你是话赶着话了,我说起孙女的婚事,你才开口,原来是正等着我的。算了,不与你计较,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原是在我跟前最老实的一个,如今与我耍一回心眼,也是为了儿女。”   顾周氏了却心里一桩最大的事情,这个时候好话不用想就说出来。立刻就道:“这原是太太慈悲,不然我哪里敢这样放肆呢!太太让奶奶们留心这样的事儿,别的没有保证。说起如何谢谢,我家有什么?金银这些就是全拿出来,对太太奶奶也不是贵重的。只能到时候记在心里,时刻记着这媒人情,能报答的时候绝没有吝惜的。”   王夫人听的高兴了,索性让底下人叫来三个儿媳妇,指着顾周氏道:“原来你们一直张罗着几个侄女儿的婚事,一事不烦二主。你们周姐姐家的祯娘也是这个年纪的,你们挑选年轻人的时候找那些与她家相配的好青年,不多费什么心思。你们周姐姐日后却是会心里一直谢你们!”   小王氏最好揽这些事儿,再有她知道女儿玉浣与祯娘关系要好,她又见过祯娘,心里倒是很爱这个女孩子。当即眼珠一转,道:“这件事只管交给我,我保证给办的妥妥当当,我见祯娘那孩子真是极好的,找个好人家再容易不过。只是一件,媒人鞋可不能少了我的。”   顾周氏满心欢喜道:“二奶奶说的什么话!这样的事情帮忙,一双媒人鞋算什么!真有这样的事情,到时候我挑着灯,二话也没有,亲自给二奶奶做个十双二十双又有什么?”   这时候王夫人笑了起来,道:“她如今也是做太太的人了,只怕轻易不做这些针线上的事情,你这一回赚着了!我记得当初她是我屋子里手艺最鲜亮的一个,之后的女孩子是一茬不如一茬。若论聪明机灵或许难得,但是手艺上的事情比不得她们那时候。就是我自己,也好些年没用过那时候的好针线了。”   这当然是戏谑的话,凭着王夫人的身份,什么样的针线用不到,这就是笑话一般说着。顾周氏有眼色,立刻就跟道:“太太这是说的什么话!倒显得咱们这些人没个心肝,照顾不到太太。只要太太说一句话,我今后日日送来针线又值什么?”   “只是到时候太太要自打嘴巴——当年的针线还道不错,如今老眼昏花了做,能如何?再有如今屋子里的各位姑娘,说起来哪一个不比当年咱们好?不过是太太心里恋旧,就这样想着罢了。到时候两边针线比较,那真是一下就显出来。到时候太太为难不为难?用我的针线觉得不体面,不用又自觉说话不算话了。”   小王氏拍手道:“阿弥陀佛!还是周姐姐有胆色,平日里咱们谁敢对着太太实话实说?太太只当自己从来没得错儿的,这一回可是有人戳穿这个了!”   这样的欢笑在顾周氏的小心谨慎里倒是越发好了,不同往常,这样用心的‘欢笑’之后到了家,脸上是再也笑不出来的,只觉得心里格外累。今日她却是在车上也翘着嘴唇,到了家面上依旧笑盈盈的。对着丫鬟道:“小姐在哪儿?”   丫鬟红衣见顾周氏脸色格外好,便也讨喜道:“小姐正在花房里,说是新得了几盆子兰花,正打算亲手修剪,到时候要孝顺太太呢!”   顾周氏笑道:“你们别替她说好话,我哪里可心过这些花儿草儿的,这都是她们读书人的事儿。她如今用心这兰花,只怕也是自己要摆设,我不过是个顺手。”   说完这些话顾周氏就往花房去了,祯娘果然还在花房。这时候正拿了一把剪子修剪一盆顾周氏不晓得来历的兰花——总归就是一些名品名种,顾周氏再是认不出来的。   顾周氏看着窗子底下的女儿,光线穿过窗子,只让这个女孩子比兰花洁白的花苞还要秀丽。摆弄花朵,手持剪子,姿态依旧娴雅优美。   顾周氏这一刻是自豪的,她没得个好出身,就算是如今家里家财万贯,但也不能与那些真正的贵妇人谈论诗词歌赋,就连这一盆兰花也分不清门道。但是她的女儿不一样,她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第39章   顾周氏这时候堪称志得意满!正如那些农夫, 从年头忙碌到年尾,辛勤做事, 用心培育。眼见得自家田地里的庄稼硬生生地比别个家里丰足了一倍, 面子里子都是有的——这养孩子确实就是和农家耕种有异曲同工之妙。祯娘如今亭亭玉立, 她看在眼里, 甜在心里。   这样的女儿,在顾周氏满心满眼都是疼爱,她又只有祯娘一个, 有时候真是想到不要祯娘嫁人了。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那可不是爱女儿, 而成了害女儿了。自家的女孩子再好,终归有一日是要送到别人家的。她能做的就是尽心尽力挑个好人家, 让祯娘后半生依旧妥帖。   想到这一处,她不再看祯娘打理花儿,而是嘱咐道:“你伺弄过这些后, 就早些休息, 别为了几盆子花劳神。”   后又道:“还有一件事儿, 你今岁也及笄了, 也不再做小丫头打扮了。今后要格外小心一些, 但凡有外头男子要与你说话别多说一个字——罢了,我还是与你张妈妈说一句,你出门的时候必得有她陪着, 再不能带几个小丫鬟了事。”   一般女孩子听到什么‘外头男子’只怕就要脸红,但祯娘不是那样的人, 眼皮也没动一下就应了下来——又不是不让她出门了,只不过是让张妈妈陪着罢了。她自觉没什么要瞒着家里的事情,更不会与外头男子说话见面,有没有张妈妈也没甚分别了。   说到这里顾周氏还是一通感慨:“说是以前女子哪里有随意走动的,到底还是武宗皇帝恩德大呢!不说他鼓舞妇人出门做事,就说一样废止裹脚就是对咱们有再造之恩!以前大户人家的妇人都是三寸金莲,不说礼教,就是这双脚也不能出门了。如今风气开放,你们带着个小丫头就能去酒楼吃饭、戏园子看戏,以前哪里敢想!”   祯娘只在书上看过有‘三寸金莲’的典故,但是实在没见过这回事,便多问了一句:“早听说如今裹脚几乎断绝,娘亲说的这样切肤,难道见过。”   顾周氏真真地点了点头,道:“你哪里知道厉害!这裹脚的风气原是一班读书人兴起的,到了本朝成了大风尚,贵人家里莫不以一双小脚为荣耀。这不是皇上一句话就能禁绝的,还是武宗皇帝主意正,想了法子写进祖训,这才有了如今。”   武宗皇帝要禁绝裹脚,只是这成了风尚的,上头说的厉害,下头也不会照做,反正法不责众么。因此武宗皇帝只说了一条,那就是凡是朱家子孙不许娶裹脚媳妇,凡是在朝为官者和有爵位者,现在的不算,以后的也不许有裹脚妻子。但凡有的,朱家子孙休妻,为官的去官,有爵位的削爵。   他是管不着外头小民,但是朱家人、百官勋贵都得服他。而这些人就是帝国的尖子,若是他们家里都不许有裹脚的正妻,那么养了小脚女儿的人家嫁到哪里去?最好也就是一些地方土豪了。因此打击很大,最高门的人家立刻就禁绝裹脚,渐渐上百年过去,从上到下不见踪影。   但是世事总有意外,顾周氏就回忆道:“听说最北边有些守旧的人家还一直给家里女孩子裹脚,也不管外头如何变化,他们不变。还说这是礼仪规矩——这又是哪门子礼仪规矩,我读书少,也知道他们至圣先师孔老夫子的时候可没得裹脚,也就是一帮‘孝子贤孙’杜撰的!”   顾周氏愤愤不平了一回,才接着道:“那时候还在大夫人身边,国公爷有个买来的小星儿就是小脚。当时出入的多了就见过一两回——咱们的脚也不让旁人看,她们防的只能更严。不过当时我做丫鬟,跟着几个姐妹因着好奇看新鲜躲在她屋檐底下真见过一回。唉!见过一回再不敢看!那还是人的脚?丑陋得不晓得怎么说,像是把个脚碾碎了,然后拿布条子绑出弯月形状。”   说到这里顾周氏不再说话了似乎觉得有些心惊肉跳,挥挥手道:“和你说这些做什么,总归你只记着以后该更小心一些。唉,若是可行,我还宁愿你不在府里读书。为了这个每日你要出门,总怕你撞见府里的男子!”   顾周氏倒是真敢说话,这也是因着她和祯娘两个是母女相依为命。与其讲究一些虚的体面规矩,她宁愿把这些事情全然摊开在祯娘眼前,好过以后吃亏。不然别家谁会大剌剌与姑娘说些‘男子’。   祯娘想起才在早间遇到过盛国公府里男子,虽然不晓得是谁。不过看着顾周氏的样子,她默默咽下这话,她只觉得这个事情不是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   顾周氏见祯娘颜色淡淡的,以为她不放在心上,于是正色道:“你如今大了,定得格外小心一些!数着日子就要说亲了,可别等闲视之!说早不早的,三小姐只比你大一两岁的,这不是就要定亲,等到三小姐订下了,后头的小姐也就好说话了。”   祯娘这时候怔了一下,才道:“玉浣姐姐?她要定亲?——并没有听过这个消息。”   顾周氏点点祯娘的额头,道:“这些事情不到尘埃落定,哪里会透出一丝风声。若是有个万一,中间波折不成,你们这些女孩子虽不至于似以前的女子寻死觅活,那也是面上无光罢!之前瞒地紧紧的,不要说你,就是三小姐自个儿住在府里,也没有个讯息呢!这一回我去府里正赶上了,倒是提前了一日知道。”   这样的消息可谓是石破天惊了——在学堂里!女孩子整日读书多无聊!都是十三岁左右,大一岁小一岁的,正是晓得一点儿事儿的时候。平常未必不会想想将来嫁个怎样夫婿,这时候玉浣起了个头儿要定亲了,哪一个不议论!   之前顾周氏虽说与祯娘说来这个事情,但是到底如何并没有透露。等到祯娘去了学塾里大家都笑嘻嘻地聚在一起说着什么,玉浣却红红脸儿坐地远了正襟危坐地看书——祯娘知道定然是在议论玉浣的亲事了。   这时候大家见祯娘来了,赶紧招手,让她坐到一起。玉淳笑嘻嘻地挽住祯娘的手道:“祯娘你还不知罢!三姐姐要定亲了!你道是什么人家?”   也不要祯娘回答,她自个儿就一秃噜个说了个干干净净:“是魏国公徐家呢!原来她就说要嫁个有爵位的人家,这一回可算是称心如意了。还是人家的嫡长孙,哎哟哟,了不得了,以后的国公夫人就是咱们玉浣小姐了!这可多威风!”   祯娘心细,立刻察觉到其中有可问的:“是一门两国公的徐家?若是成国公倒是真好了,就在金陵。不只是遂了玉浣姐姐的心意。还有一个好儿,不必与家里分别,将来回家探亲再容易不过了。”   当初徐家有两脉,一脉跟着建文帝,一脉跟着文成祖,于是都成了国公,在金陵的就是魏国公。魏国公在金陵传承可比盛国公家久,当之无愧的坐地虎、土皇帝。流水的官员,铁打的国公爷,说的就是他家。就是在勋贵人家,他家也是极尽煊赫了。   玉润把祯娘话里没说完的意思说出:“就是呢!以后回家就是前后脚的功夫,这才隔了几条街?好处可说不完,除了回家便宜外还有一样,今后可有家里人撑腰!到时候三姐夫但凡有个不好,招呼一声,家里兄弟还不是同去同去!”   大概是一个‘三姐夫’说的大声,玉浣再也忍不住了,要去拧玉润的嘴巴,气急败坏道:“你个小冤家,张口姐夫闭口姐夫的,这是哪里听来的,你去叫,人家可不应。这个没有的事情,你们也好这样说!”   这时候玉润可不怕这个纸老虎,姐姐妹妹都是她的帮手,只往祯娘背后一躲。依旧笑嘻嘻道:“三姐姐可别嘴犟,这会儿高声!事情的确没定下来,但是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三姐姐敢说不是?到时候定亲了就是自己打了嘴巴呢!”   祯娘就在两人之间,也忍不住笑了,帮着玉润拦着玉浣。不过她也不是一味偏帮这玉润她们,她的玩兴也起来了,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就与玉浣道:“你只管记着今日,说起来她们哪个不结亲的!以后要一样样还给你的。”   还不待祯娘说什么,几个姐妹之间先炸了锅了,大声道:“祯娘!你到底是哪边的!这时候与咱们一同取笑三姐姐就好了么,怎个给她提这个醒儿?你现下讨好她可没用,她记着你就是和咱们一起的,以后笑起来算你一个呢!”   姐妹和乐笑闹,祯娘也被感染其中,倒是与她们追追赶赶玩了一通。坐下歇息的时候还拿了大红汗巾子擦额头,果然是有一层薄汗的。她也就没注意到,除了姐妹们欢欢喜喜,也有偶尔静默时候,几个女孩子会晃神一下。   姐妹有了好亲事,大家跟着可喜,但是心里免不得想到自身——自身将来又是个什么光景呢?能不能有玉浣的福气?人家是顶级豪门,端是富贵双全。这便罢了,还能就近嫁娶,算是一声不离故土,不离娘家了。   就是夫婿人品,大家本是不晓得的,今日也听一些消息灵通的说过:是青年才俊,温文尔雅、守礼规矩。同是金陵豪门,之间谁不知道谁呢!这位魏国公家的嫡长孙早就在家里有适龄女儿的金陵贵妇心里留了名字,恨不得直接拉到自家做了女婿!   又过了些日子就有定亲的大礼,因着两家都身份尊贵,到底办得格外体面热闹。也是因着有这样一件喜事,当日女孩子们是没有上学的。玉滟就在自己的凝翠馆里叹了一口气,小丫头懵懵懂懂的就罢了,她身边的奶娘却晓得为什么。   玉滟的虽说是个国公府里的小姐,但也是托没分家的福罢了,论起来她的出身是这些嫡亲姐妹里最低的一个了。三层庶出出来的小姐,又有这么多差不多大的姐妹,什么好亲事轮得着她?虽说她不是一个偏狭的,这时候也忧心了。   在家的时候姐妹相亲,虽说因着出身,也有不同对待,但是明面上她们都是一样的。这就是女孩子要娇养的道理——姑娘是娇客,无论嫡庶,都是一样对待。没有一个压倒另一个的道理。   但是随着嫁人就会显出不同来了,她忍不住对奶娘道:“三姐姐结亲的是国公府里的嫡长孙,就是比起大姐姐二姐姐也要强了——大姐姐二姐姐虽然居长,但是出身是不如三姐姐的,这就是缘故了。咱们将来又会如何?”   奶娘自然是和玉滟一条心,柔声道:“小姐别急,只有等前头几位小姐有了人家才是小姐出头的时候。”   玉滟苦笑道:“有什么用?咱们几个都是一般年纪,有多少好人家挑选?比我小的只有玉湲了,她也和我一样出身。但是她到底有个好姨娘,有人在父亲面前说话,似我这般,真是只能听天由命了!”   奶娘却是四下看了看,小声道:“小姐也不必这样急,不然我私下让几个姐妹探听探听,看看大夫人那里是个什么主张。如今大夫人正为小姐们寻摸亲事,满天下的青年才俊都在大夫人的袖子里藏着了。大夫人最是爱小姐们,小姐也一惯小心谨慎,要是这时候大夫人肯疼顾小姐一些,小姐还发愁什么呢。”   玉滟苦笑着摇头,却不说话,这些话不能说。大夫人真是爱她们这些孙女?玉浣是嫡亲孙女自然爱,但是其余的就不是,隔房的侄孙女还有多少情意?算起来许嘉言是亲外孙女,比她们这些还强呢。   至于平常说话和蔼亲切,那就是对着小猫小狗一样。逗乐的时候孙女们团团围住,真个多少用心,玉滟并不信。   玉滟平常虽然活泼娇俏,但是性子上来说不见得强硬。或者是真的无法可想,总归她话里话外是认命了的意思,只看最后有个什么发落。她还能苦中作乐地想:总归是给公府小姐找亲事,不能难看呢!   想想一起说要嫁什么夫婿,大家兴致勃勃,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其实不过是去岁。当时无忧,只觉得还远着呢,远到不会到来,大家能在园子里舒舒服服地做着大小姐一辈子。才不过一年,再不能这么想了。   玉滟是这样,和她一样三层庶出,被她还提了一句的玉湲却是全然不同的。这时候她就是到了自己姨娘房里——这是她姨娘叫她来的。玉湲在一起读书的女孩子里头年纪最小,又是娇憨的样子,她姨娘怕她不明白,特意在这一日叫她来,要与她说话。   她姨娘姓龙,人都叫龙姨娘。龙姨娘生的娇憨明艳,虽然是三十出头了,看上去依旧是二十许,这也是她能受宠十多年的缘故之一。这时候她和任何一个母亲也没什么不同,殷切地拉着女儿的手,不停地吩咐下人拿来点心——虽然玉湲是她的女儿,但是两人是难得一见的。   她先还问了几句玉湲的近况,后头就直接道:“小姐见今日三小姐的事儿,心里该想着这件事了。虽说三小姐与小姐之间隔着好几位小姐,但是实论起年纪来,也就是两三岁罢了!这会儿不早早谋划,将来可怎么办!”   玉湲平常是娇憨样子,但是她内心其实是个有成算的。这倒不是她两面三刀,只是平常欢欢喜喜,其实只是一面而已。难道每人都把自己全部露了出来?不能够的。大家心里有的样子都是藏着的。   这会儿她不再是团团笑着,而是认真道:“姨娘且放心罢!我心里可有底了。我这个出身,三姐姐那样的好婚事绝轮不上,但是往下数却还能计较。我虽说只是庶出,好歹有你娘能在父亲面前替我说话。这件事如今是在大夫人手里拿捏,可是隔房的侄孙女如何婚配,最要紧的是看父母亲呢!”   龙姨娘点头称是,笑着道:“就是这个道理,到时候我让老爷仔细。到时候与你找个有功名的,或者家里底子薄一些也不打紧。你依着公中出嫁妆也不薄了,到时候日子依旧过得。而等到夫婿出息了,虽没的超一品的国公夫人做,也有好诰命呢!”   玉湲听到这里却是皱了皱眉头道:“姨娘别这样,我决计不去那些花我嫁妆的人家!”   龙姨娘大为不解。道:“这是为了什么?虽说眼前苦了一些,可是熬过这一遭,以后有的你好呢!”   玉湲却是清清楚楚,一字一句道:“那些有功名的就好么?不见得呢!全天下有多少有功名的,不说封疆大吏权倾朝野,就是中等官员又有多少?我这个出身,虽说是公府小姐,但其实不能与人多少助力,谁知道将来这个有功名的能不能有前程。要是一辈子微末小官,又哪里说。”   龙姨娘听到这里也是恍然大悟,玉湲却不紧不慢接着道:“这是一个,然而还不是要害。若是两个相敬如宾倒还好,只怕是先过去花用我的嫁妆,最后不管一事无成还是功成名就都不再待见我这糟糠之妻。姨娘也不是没见识的,该知道那些花用媳妇嫁妆的男子,心底都有些腌臜。将来想起来不痛快,自然就看不得原配妻子了。”   这话说的更是悚然一惊,其实这时候龙姨娘已经不再是原先的打算了,但是玉湲却还有话说,放低了声音:“说句大家心知肚明的,那时候只怕国公府里已经分家了。按着父亲的情形可会与我出头?”   龙姨娘颓唐地摇头,她知道该想其余的法子了。不过经过这一席话她再不是原先的眼光看自己的女儿,便先道:“你能说出这样的道理,是长大了,比姨娘还看的清楚。若是让你来说,你选什么人家?”   玉湲应该是心里有了主意了,也不迟疑,道:“不论夫婿人品的话,自然最好富贵两个字。于我,富贵双全是没得指望的。若是单单贵重,这样的人家最是看重出身,更加看不上我。所以能求的就是豪富了。”   龙姨娘迟疑了,道:“小姐是说那些豪商人家?是听说为了提高门第,他们会与勋贵人家结亲。因着自身位卑,倒是不能论庶出或者旁支的。只是商户人家到底不好罢!如今还有一些商户仰赖这府里过活。若是嫁到商户,不是要与这样的人家平起平坐。”   玉湲笑了笑道:“商户也有不同,那些小商贩和大豪商是两种人。远的不说,只说扬州的八大盐商,已经煊赫多少年了?还是商人,但是结亲的人家也是顶尖的贵家呢!若是我去这样的人家,人家只怕还看不上呢!”   最后一句就是自嘲了,半真半假。嫁入正房正枝是不能的,人家说是商户,和这些贵门又有什么两样。但是那些旁支又有何难?不是说旁支就不值钱了。有些被正枝倚重的旁支也是极体面的。   龙姨娘也舒缓了神色,笑着道:“是这样,我也随着你父亲去过扬州,见识过盐商府里的境况。真个珍珠如土金如铁,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许多钱,该不会那些雪白的盐能变成银子罢!”   玉湲笑道:“正是了,人家的盐就是能变成银子呢。”   龙姨娘立时应了过来,自己可是说了一句错话,不过是错有错着。   如同这对母亲正商议着婚姻大事一般,顾周氏与祯娘也在商议着同样的事情。她们都是不怕女儿羞怯的,这是一辈子实实在在的大事,哪能为了一点子形同虚设的‘礼法规矩’以及不好意思放不开手脚。   不同于龙姨娘只能转圜着来,即使能说几句话也不能自己全然决定终身。顾周氏能对祯娘的亲事十成十地定论,因此她也更加在这上头上心了,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只道:“你只说来将来想要嫁个什么儿郎,母亲绝不委屈你。” 第40章   这时候日子一日日寒冷起来, 今日倒是日头不错,祯娘就坐在廊下逗猫儿——正是那一回病中给送来的临清狮子猫白雪。顾周氏同祯娘说‘你只说来将来想要嫁个什么儿郎, 母亲绝不委屈你’的时候她才放开猫儿。   顾周氏只见女儿今日的打扮, 头上梳了一只垂挂髻, 这是少女娇俏的发式, 用不着大首饰。因此只点缀了白玉嵌珠玲珑小簪一对、银蝶翅滚珠攒珍珠小簪一对,并一朵白玉兰花珠花。耳边一对八宝如意银杏叶坠打秋千,倒是胸口佩着一个攒珠累丝盘螭黄金璎珞圈, 下面结着许多丝络,中间是一枚美玉晶莹。又着一身玫瑰红织金立领斜襟长袄儿, 一条葱黄绫洒线裙,映得肤色越发白皙。这时候放开猫儿, 便露出雪白的腕子,一双小手也是丰盈滑腻。   顾周氏知道,容貌便罢了, 但是手脚这些地方, 没有天生天养的说法, 只能是细心呵护出来。她说自家女儿绝不能委屈也是实情——这样娇生惯养长大的, 人间略差些的东西都没有使用过的女儿, 她那里肯她委屈呢。   顾周氏不是第一回说到她的亲事上头了,祯娘并不多意外,这时候被说到头上也是坦然的。她伸手抿了抿耳边的散发, 抬头道:“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我并不多说话,只等母亲安排就是了。”   祯娘说这话的时候是微微仰着头的,睫毛纹丝不动,真是一个贞顺柔和。倒像是她本就是这样的人,真没自己主张。可是她不是,她明明是最有主意的一个,这时候这个样子不过是漠不关心罢了。   只是这样说来就越发可笑,婚姻大事何等重要!民间还有俗语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扁担抱着走’,差不多是女子第二回投胎了,后半生的喜怒哀乐都是寄托在这件事上的,何以这般满不在乎?   顾周氏倒是不意外,这不是女儿第一回对于嫁人了无生趣的样子了,原先她只想着女儿虽然聪慧,却不见得通了男女之情。于是道:“若你内心没个定论也无妨,为娘还不替你打算?到时候挑好的人选必定是个个都好的,你只在其中择中意的就是了,一家女百家求才显得尊贵。”   说到这儿,顾周氏接着道:“原先托付了二奶奶帮着寻摸,咱家在金陵认得的人到底有限,也不清楚人家的底子,有二奶奶帮衬,就是事半功倍了。现在已经有些风声了——可要仔细,除了家里要殷实富贵外,最要紧的就是家风清正,自己也不能淘气,没得是个风流子弟。”   顾周氏本来是不在意钱财上的事情的,自家的情形将来所有都是祯娘的,那么女婿家里没钱又如何呢!不过却不能真找那些小门小户,不说人品不配,就是怕遇到那些别有居心的,为着嫁妆提亲的,那可要糟!凡是这样的人家,有什么好?   祯娘本不欲多说,这时候却忍不住开口:“这委实艰难,世间男儿多薄幸的,哪里来的那许多端方君子?或者有的,也不一定遇得上。想着人家有那样的人品家教,娘不如取一个性子软一些的。到时候我家里厉害一些,也能管住了。”   祯娘的话语气是轻描淡写的,但在顾周氏听来就是大为惊讶了,她纳罕道:“你怎么这个想头?女孩子都求好夫婿,只有那些当家好些年的妇人,真个没了法子才做‘悍妇’,只求管住自家老公。这样就是遇到性子软弱的管住了,但是夫妻之间还有什么情谊可言呢?”   顾周氏说这个话倒不是她没经历过世事,所以心思单纯,而是她经历的世事就是这般的呀!她犹记得当年她也是盲婚哑嫁入了顾家门做填房,当时内心何等忐忑?盖着红盖头的时候还在祈祷夫君是个知情识意的,总不辜负自己青春年少。   最后她自然是得偿所愿,夫妇两个琴瑟和鸣。她还记得自己当初识字不多,夫君教自己识字的样子——拿了描红册子,把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当时夫君只笑道:“人家说枕边教妻,这也是一桩美事了。”   特别是有了祯娘以后,祯娘是夫君的第一个孩子。虽然是女孩子,却依旧欢喜无限,虽然家里有的是丫鬟奶妈,但他却是没有一日放手的。那些日子,他们一家三口真个是过的神仙日子,每每想起这些,她内心是既甜又苦。   她当初新寡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上门说亲,一个是她风韵犹存,也是她手上有钱。其中也不乏不错的,将就着一生也就过去了。但是想到曾经和夫君的日子,就再不能了——女儿是夫君唯一的骨血,肯委屈她做‘拖油瓶’么?   乡下地方打油多用竹筒,难得赶集的时候就把竹筒托付同乡一同带去打油。点灯用的油算是是必需的,要要买油的人家多,受托之人往往要将七八个竹筒捆绑在一起,拖着在地上走,十分累赘。这便是‘拖油瓶’了——后来就拿这个说法说寡妇带去新家的子女,同样是人家,没人心疼么,何等侮辱!   还有那些夫君陪伴的往事,若对着另一个男子体贴用心,实在是做不到了。因此她立志守节,没有答应一桩婚事,只专心打理家业,养育女儿。   她这样的经历,对夫妻之间自然不会想着是搭伙过日子,而是另一种温情脉脉、你侬我侬的关系。这时候,她的女儿,从没经历过风霜雨雪的女孩子,竟然说出这样的结论,她如何不惊!立刻就要驳了回去。   她也坐下,拉着祯娘的手道:“乖女,听娘亲的话,你才多大,可不要这般想了!这世间好男儿多得是,也不是人人都是薄幸的。你只看你父亲当年——当初不就是只守着我一个?难道我是不能容人的,怀着你的时候不能打点他身边的琐事,把身边丫鬟派去,他却提都没提过要个妾室,只默默地换了小厮伺候。后来有了你,我们一家三口多和乐呵!”   祯娘自然记得父亲,他去世的时候祯娘已经记得事情了。对于父母二人夫妻情深也回想地一些起来,但是她依旧微笑着摇头,道:“母亲好运道呢!只是我自长成以来,或者在太仓,或者在金陵,再没有见过一个类父亲的了。”   顾周氏就要说话,举个例子来,只是喉头一咽,脑中思索一番,真是没有!再三地想了,总算找到一个道:“你看原来太仓时候隔壁张家的大姑娘不是嫁到了松江李家?李家的家训是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一般的爷们都是单夫独妻地过日子。”   祯娘却是比顾周氏还清楚其中的内情,实在是顾周氏不肯往这上头想罢了,轻轻道:“母亲也知道是妾呢!若是连个妾的名分都没有的身边人是不是就随意了?如同这些王公府里的公子一样,说是讲究体面,没得正妻之前不能有妾室,其实房里贴心的丫头好多着。”   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了,顾周氏自己也不是养在深闺的小女孩儿了,晓得这样的事情是真的。只得道:“你多大?就这样想,太苦了一些!事情也没你说的那般不堪,到时候娘自然会仔细查访,最重要的就是看人品了,其余的都靠后,就不信没得一个能够托付的。”   祯娘轻轻咬了咬嘴唇,神色总算不是最初的淡然了。她到底是一个青春少女,因着早慧多思而掐断了对夫妻情爱的想头,可心底里难道就没有难受?偶尔午睡醒来,周遭安安静静,她也会小儿女情怀,想一想将来有没有一个良人——只是后来觉得没有罢了。   她的脸上洒下一片树叶的阴影,似乎是有些苦涩了,但话里依旧是坚决的。她站起身来道:“我还记得当时才十岁的时候,认得的姜家姐姐,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姜伯母如何爱重她?挑选夫婿的时候还不够尽心尽力么。”   “就是为了怕她受婆家委屈,倒不让她高嫁了,挑来选去看中的人物——家财中等、出身中等,就是相貌也是平平。唯一称道的就是老实,人人说的人品好。但是后来如何?倒是没有那些大大的不对,但也和平常男子没什么两样了。该是纳小的时候纳小,该是有庶子的时候有庶子。”   祯娘这时候声音轻轻,似乎是只有一口气的声音:“这世间自然有只守着妻子的男儿,不过也太少了些,谁能遇到呢?就是说的好人品,也不一定就能这样了——再说的难受一些,就是初始能这样的,将来又能么?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凤求凰》,之后还要纳妾呢!世事如此,又能如何?”   仿佛是自问自答的:“娘也信佛的,佛家有八苦,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其中就有放不下呢,与其以后心思百转千回,因有情而放不下,还不若这时候就从来没拿起过,那也就没有放不下了。这不见得最好,但却不是最坏了。”   顾周氏这时候已经明白的女儿的心思,想到女儿聪慧,一旦心思决断了,旁人说什么实在难以动摇,非得自己有所经历才会转变——晓得自己说什么都是无用了。   但是做母亲的,哪里能这样对儿女放手,认真道:“不是这样的,你这样想是因着见过的听过的让你这样想,但这世间却不一定是这样,至少不全是这样。你也说了是有能夫妻情深的男子的,那么你怎知道自己遇不上?为什么偏偏不能就是你?娘亲有这样的运道,你也有!”   顾周氏话说斩钉截铁,虽然不能够让祯娘这样固执的信服,但在那一刻祯娘确实动容了。她是读过诗词歌赋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的诗句也知道不少,难道她不喜欢温言软语的少年郎将来做她丈夫,百般爱重她?   不过这时候她不愿意再徒增烦扰,只是微微笑着道:“总之不说了,母亲总和我说这些算什么?这样子的话说起来也不该和我说。这是打定主意我不是那些听一句就会羞窘地逃走的了。只是这一回确实是羞的很了,母亲且让我躲一躲罢!”   祯娘轻轻行礼告退,微微躬身低头,姿态婉约轻灵,好个有礼有节的女孩子,好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倒是有些八风不动的意思,但是她这是逃开了,实在狼狈了一回。她原先的话一句也不能信,她怎么会是羞窘了——   祯娘避开了顾周氏回了卧室,神色还好,但是一惯服侍她的几个丫鬟如何不知她如今情绪不高?这样察言观色的本事是有的。因此一个个敛声屏气小心谨慎,唯恐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而惹怒了祯娘。祯娘自然不是刻薄主子,但是做丫鬟哪会不看主家脸色行事。   祯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乎是抽空了力气,只能半躺在榻上。一会儿才道:“我有些饿了,给上些点心果品来。”   底下的丫头如蒙大赦,立刻就去厨房催促。因着是去厨房,去的人自然是丁香了。她晓得今日不同往常,因此让厨房里的妈妈格外用心。回到宝瓶轩的时候,祯娘已经坐到了桌边,似乎就等着用小食了。   她赶忙和身后跟着的两个提着食盒的婆子上前摆开,这是两个什锦小食盒子,每个都有两层,总共就有了三十二样吃食之多。一样样摆上来,先是四样点心点心,茶食刀切、杏仁佛手、香酥苹果、合意饼。然后有乾果蜜饯八品,是四喜乾果、虎皮花生、怪味大扁、奶白葡萄、雪山梅、四甜蜜饯、蜜饯苹果、蜜饯桂圆、蜜饯鲜桃、蜜饯青梅。最后是饽饽四样,豆黄、芝麻卷、金糕、枣泥糕,这便是一盒子完了。   打开第二个食盒,最先端出的是四样小酱菜,小黄瓜、酱黑菜、糖蒜、腌水芥皮。祯娘不爱酱菜,因此这也就是个陪衬。她爱的是一些细菜,糟鹅胗掌、腊肉丝、木樨银鱼鮓、劈晒雏鸡脯翅儿这些。除了六样应时的水果外,剩下的都是这些了。   这些小食琳琅满目地摆在桌上,样数虽多,其实分量尔尔,小碟子小碗,都是一两口的分量。毕竟是个千金小姐的吃食,厨房里也不会像乡下做堆子菜时一样,越满越好。   祯娘拿过一双象牙箸儿,便手上不停了。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觉得心思发闷,只觉得要找些事情做。这时候吃东西了,倒是不觉得有刚才的胡思乱想。   吃到一半祯娘停下箸儿,就是分量再少也有三十多样呢,她人小胃口也小,哪里吃得完。这时候不再动了,正好看见几个小丫头规规矩矩地站着。便对将离道:“以后没事儿就不要让小丫头们站着了,这比做活计还折腾人。”   旁边子夜却笑起来:“这是小姐体贴她们了,不过这也不好全免了的。那些太久的站着可以免了,一般却不要。小姐哪里知道这是文妈妈和刘妈妈排定的,也不是为了折腾小丫鬟们,要紧的是让她们因此学的乖巧、忍耐,有那性子野的,还能杀杀性子。”   祯娘点头,若有所思道:“我记得你们小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那时候咱们一般大。因着知道你们是要陪伴我长大照顾的,妈妈们训地格外严厉。那时候动了厚竹板来着,如今倒是没见妈妈们用了。”   红豆撇撇嘴道:“自然是这帮子小丫头命好了,当时咱们学规矩学本事,哪有不挨打的?那样的厚竹板,不知道用了多久,看着泛出一层光呢!打下去多疼啊,那时候我不如将离姐姐他们乖顺,最常受罚的就是我,手掌三五日就要红红肿肿一回。”   祯娘想到她们几个和自己是一般大的,或者大了一两岁。这样的丫鬟常常是能陪伴一生——到了自己成亲的时候只怕她们还未嫁娶,一般而言,丫鬟们配人是在二十岁上下。有主子恩典了早些出门的,也有主子格外舍不得留到二十五六的,不过大抵都是二十岁了。   按着这个年纪算,将离她们几个自然陪着自己去到夫家,可不是就是一辈子了。想到这里,她倒是问了:“今日玉浣姐姐大喜呢,将离,我记得你是和玉浣姐姐一个属相的——你们的婚事心里有没有些影子?若是你们家里有做主的,只管和我说,我提前放你们出去,也不耽搁你们的年华。”   几个丫鬟一时都惊住了,倒是想起了底下有传闻的太太正给大小姐寻摸亲事的事情,猜测这就是这番话的源头了。将离神色没有回复过来,只是呐呐道:“小姐这是说什么?我们才多大?没得说这些事情的。”   说起来他们比祯娘还大呢,这时候说起这些事情倒是比祯娘无措,竟是避之不及的样子。就是最爽朗大方的红豆品过味儿来也是立时羞红了脸,不去看祯娘,道:“小姐别这样说话,奴婢宁愿陪着小姐一辈子呢!再不愿意出嫁的。”   祯娘默念了一句,才是自问自答般地道:“不愿意出嫁么,若是真可以,那倒是好了。我也想着可以一辈子出嫁,出嫁有什么好的?忧心的事情太多了。”   在场的丫鬟听到这一句,即使是大家都会在七夕节求姻缘,这时候也会觉得左右为难了。她们自然也盼着一辈子的幸福美满,不然哪有那许多话同织女娘娘说?但是嫁人真个说不好是怎样的事情。   如今她们是祯娘身边的大丫鬟,出去进来都是金尊玉贵,多的是人奉承。就是那些十分有脸面的管家、管家媳妇、妈妈。遇到了她们也要客客气气地叫一句‘姑娘’,到了家里爹娘兄弟姐妹倒是以自己为尊了,至于别的一起子人的尊敬就更不要提了。   虽说是个丫鬟身份,但是她们吃的什么,穿的什么,用的什么,比起小姐也不差什么的。真个做事也是一些细致活儿,那些粗活自有粗使丫鬟、婆子来做。就是她们自己的屋子也有人来专门收拾,衣裳也是一齐送到洗衣处浆洗。   这样享福的日子自然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完——将来出去配人了嫁个小子,人品如何也不论。只说家境,她们这些奴婢自然大都嫁给家生的小子,在太太跟前得力的几家倒是还好,要是去别家怎么说?只怕就是苦日子了。   不是这些女孩子只想着好吃好穿,人人都想过好日子。水往低处流,人却是要往高处走的。这些女孩子想着荣华富贵难道不是应当?也没得人会放着好吃好喝不要,非要去吃糠咽菜罢!   特别是这些女孩子在祯娘身边已经再习惯不过这样的日子了——身上穿着最舒服的织物,舌头品着极精妙的滋味,就连鼻子嗅着的也是几两银子才能来一盒的熏香。受用了这些再去过不如这些的日子,谁受得了?   只说她们自己有时回家住一两日,家里都让不自在了。睡的褥子不松软,不舒适,也不要说吃饭了,她们的舌头被美好的食物养的灵敏,稍稍粗糙一些的就让她们难以下咽了。这样的事她们不会说,只是忍着,说出来岂不就是嫌弃家里了?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了,她们过不惯贫寒日子的。   这时候因着左右为难,倒是不说话了。只有红豆,这个最常犯错,又是最不能定下来的坚定道:“我早就想好了,方才也不是说笑来的,我情愿跟着小姐,一辈子不嫁人。不嫁人的时候只要一心待小姐就好,生活多自在。若是嫁人了,上头公公婆婆,下头叔叔小姑,中间妯娌等等,个个都要应对。何况还有一个老公,谁知道是不是个好的?”   她本有一个大哥,自己没得本事,在府里也没有活计的。只会喝酒耍钱,另外就是打老婆,她是见着嫂子挨打的,只觉得可怖。觉得这世间只有祯娘的院子里才是安身之所,那些做丈夫的男子都不是好的。   祯娘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倒是听母亲说完自己挑选丈夫的事儿,又和丫鬟们将姻缘的经,一时觉得没个所以然。她倒是不知,事情都是赶着事情的,她就是避开来不去想,也有人正想要与她结成姻缘。 第41章   差不多的时候, 安应柳也不知迟疑了多少次了。他还记得第一回见祯娘是远远在园子里见几个侄女儿玩耍时是一起的,祯娘就在其中, 明明都是繁花嫩柳一样的女孩子, 却只看得见祯娘一个。   当时他没上前, 上前了又能说什么呢?但是偏偏挂在了心里, 自此后日也思夜也念。这时候他才觉得柳三变‘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个什么情状了。   心腹小厮染青看不得,暗暗打听祯娘每日行踪, 到底晓得了她常常下马车的时候的地方。守了几日果然遇得一回——也就是那一日了。只是这法子可一不可二,日日撞见, 不要说顾小姐如何觉得,就是底下人, 哪一个不是人精?立刻就能察觉。   见过顾小姐,安应柳只觉得解过相思,更害相思, 心心念念地越厉害。这时候他正在画个小象, 这是一幅仕女图。仔细看来, 其中做贵妇打扮的仕女分明是祯娘的样子。就连指甲上的蔷薇花花钿也是安应柳在那日见到的样子, 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同。   画画本是为了静心, 但是画出来,心里反倒更加乱了。安应柳画到一半丢开笔去,坐下来长叹一口气, 还是为着如何与嫡母左夫人说话而迟疑。这样的迟疑旁人都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只有明白前后的染青知道。   这时候他不让旁人处置这张还差着一半的笔墨, 虽说见过祯娘的小子没有几个。他实在不能下笔了,也不能就丢弃了这张画儿——既然画了她的影子,那就是不同的了。同样只是纸张、墨迹、颜料,但是这张画儿在安应柳就如同佛经之于信众,其中之味,不说也明。   然而世间情意就没得一个对等,祯娘甚至不知有个安应柳安公子对她格外不同。或者知道了也不会动一下眉毛,不是她太过绝情。毕竟说来安应柳温和文弱,倒是和祯娘的打算不谋而合了。只是她晓得两个人无有缘分。   安应柳却看不透,或者他心里还存着一个’万一‘,只希望真能玉成良缘,那岂不是一声乐事?   染青妥帖归置好那画到一半的画儿,道:“少爷也别这样难为自己了,这样担忧着并不是个事儿,况且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少爷与顾小姐正是戏文里唱的张生与崔莺莺呢,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是郎才女貌!正是相配的。”   这也是染青一直出谋划策的原因之一罢,虽说最多是为了和少爷从小到大的情分,自然不能旁观自家少爷平白黯然神伤。但是那要是个三不着六的,他哪里敢撺掇着自家少爷往婚姻大事上来。   安应柳却晓得他的婚姻大事说简单那就是简单,不过是一个庶出庶出的子弟罢了,将就过得去就是了。但是说复杂也是复杂,他毕竟是个国公府里的子弟,家里一大家子长辈,各有考量,他自己的意愿是一句话也不算的。至于相配与否,也不见得重要了。   不过郎才女貌到底是真,他也想给自己鼓气,便勉强打起精神笑着道:“张生和崔莺莺?真个想说你没读过书了!那里头可没说什么才子佳人,不过是欺世盗名的两个罢了!男的不过是心怀不轨,女的不过是污糟佳人——哪有那般见了个外男就放肆起来的。”   说到这个他又想起祯娘冷冰冰的神色,遇到他就退开了,不见一丝慌乱,步子之间甚至就连她绣鞋尖尖也没窥见,真个好规矩的大家闺秀!反倒是自己不成,这样去私窥佳人,与那张生有什么分别?   想到这里他也是有些气短,只得匆匆道:“罢了,这些外头的才子佳人话本大都是穷酸文人杜撰的,哪里晓得真正的大家小姐是什么样子,又哪里明白真正的才子从来也没那般下作。况且这出《西厢记》还算其中好的了,至少其中文字大有才气。”   开头染青还道自家少爷是生气了,听到后面知道没事,这时候就敢接着玩笑道:“我哪里知道什么西乡东乡的,只知道里头还有一个叫‘红娘’的,正是她一个凑成了张生和崔莺莺呢!如今顾小姐身边的丫鬟做不上‘红娘’,也只有我来做了,只是少爷不能嫌弃我这里不是美娇娥。”   安应柳晓得染青看戏绝看不成全套的,只怕不晓得‘红娘’也不只是凑成这才子佳人的媒人这样,不然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他也不欲解释,只是没什么期望地道:“又哪里能指望你?你又约不来顾小姐,人家也不会与我这个外男见面的。况且见了又如何?我只是想着要娶顾小姐,这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染青却没有因此无话,而是格外摆起来了,只是道:“少爷可不晓得我为着你的事情是如何想办法的,少爷晓得在书房里长吁短叹,还会画顾小姐的画儿,但是却不知如何达成自己的心愿。这些少爷不知的,不自然就要帮忙。”   见他言之凿凿,安应柳眼前一亮。他晓得染青虽是个滑头的,但是这样重要的事情不会消遣他,况且他向来有歪主意,说不得真得靠在他身上。于是亲自替染青叫点心,然后倒茶道:“好兄弟,这一回你可直说吧,实在是心里煎熬。若你真有主意,也是救我的命了,算是救命之恩,以后一定回报你!”   染青拿住了架势,这才道:“我这些日子只在四太太身边的几个姐姐身边转悠了,姐姐长妹妹短的,好话是有了一箩筐,许了不知多少诺!然后又找我老娘旁敲侧击她几个在四太太身边的老姐妹。总算晓得了四太太打算给少爷找个甚样的小姐,少爷的书上不是说了‘知己知彼’然后什么来着,总之要晓得太太的打算么!”   听到是这样的事情,安应柳立刻觉得没意思了——这样的事情其实不用打听也有端倪的。四房里他头上三个哥哥,有嫡出有庶出,都已经娶了正室,这就是明摆着的参照了。他再好也越不过嫡出哥哥,然而却不会比另外两个庶出哥哥坏,他还有功名呢!   不过听一听到底是哪些也能更加有些底儿,因此他就由着染青接着道:“如今已经有了两三个女子放在内了,探听不到到底是谁,只知道一个家里是做酒楼生意,有好嫁妆带来,这个倒是实惠,将来少爷分家了也好。那些穷酸小官家的小姐也有好的,只是大多都当不起家来。”   他倒是评点起来,只是安应柳横了他一眼,他晓得自己不该议论这些小姐的,立刻收了声,只平铺直叙道:“还有一个似乎是什么举人老爷是女儿,虽没做官,但家里是殷实的耕读之家,在县里乡下也有不错的产业。说起来门当户对,却也不失之于落魄。最后一个是四太太娘家的亲戚,也不知是哪一个,只晓得不是姓左。”   说完后他却没停顿道:“少爷可不能觉着我只探听这些没有大用——听了这些少爷是不是觉得心思大定?这几位小姐都比不上顾小姐呢,若是他们能入了四太太法眼,顾小姐岂不是板上钉钉。”   安应柳一面觉得有道理,一面担忧起别的:“这样说起来顾小姐的门第是不是又高了一些?她家虽也是生意,但我也恍惚知道场面挺大,不是一般商贾。我这样的出身——我这样的出身确实尴尬的紧,不然也不是这几位小姐放在太太那里了。”   染青却是满不在乎道:“凭她家有什么场面还不是靠着府里的庇护?不然凭着顾太太一个女人家怎么立足?就这样在府里主子面前还能摆什么谱儿?况且顾太太原还是大太太身边的丫头出身喱!虽然早就是良民了,但是如何能说什么出身。”   这倒是让安应柳的担忧一下去了,趁着这时候心里一股气,他让小厮去问左夫人今日晌后有没有空闲,他这个做儿子的要去请安。   身为一个已经搬到前院,每日要用功读书的庶子,他是在不常见左夫人。只不过每隔几日请安罢了,不过倒是少有晌后去的。不论左夫人有无诧异这个年纪最小,一惯低调省事的庶子今日晌后请安,总归她是应下了,只等着安应柳午后过来就是。   安应柳再进正房之前再次理清了一回该如何说,这才整理了一下衣衫往里去。小丫头打帘子道:“十一爷到了!”   安应柳对着左夫人深深作了一个揖,道:“母亲安好!”   两个人本就不是亲母子,也没什么养育上的情分,这时候却要装作母慈子孝。不要说安应柳心里了,就是左夫人自己也有些腻味。这也是她常常免了几个庶子请安的缘故之一,实在是懒得多来这样几遭,心里累得慌!   等到那一套完了,左夫人才拿盖碗撇了撇茶叶沫,道:“你今日读书也是辛苦,听说每日熄灯很迟?也不要熬坏了身子!咱们这样的人家难道硬要靠着读书出头?虽说今岁的府试没过,但你才多大,在后头呢!”   咱们这样的人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安应柳忍不住想,他还真不知道自家是个什么人家了。当初爷爷要是没有临终托付大伯不许在大伯这一辈分家,自家这时候应该是盛国公府的旁支了,那样的出身倒是清清楚楚了。   正是因着一直在这国公府第里住着,才让四房上下觉得门楣高贵吧。实则来说,也是高不高低不低的。既觉得自己高贵,然而又没人买账,更因着如今所处,也就没人觉得日子艰难,不去想将来的生计了。   自家三个哥哥,既不读书,也不混武职。全都是白身就罢了,也没人想着或者做生意,或者去帮府里办事,进进出出领差事——这也是许多大家族旁支子弟的出路,就是安家不是也有许多旁支这般生活的。只是三个哥哥可没人看得上这些,安应柳有时还要忧虑将来家里如何呢。   不过这些和如今无关,现下最打紧的是自己的婚事,于是含糊了几句后他小心道:“儿子倒是听了消息,说太太在为儿子的婚事打算。最近也是劳累了太太,儿子这般大了还是辛苦您。”   左夫人挑了挑眉,没想到这个庶子是来说这件事的,摆摆手道:“你也叫我一声母亲,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那时候你三个哥哥身上也是这般,又有什么好说的?”   她心里盘算,自己这个庶子只怕是想着自己挑老婆的。这也不稀奇,但凡男子难道不想找个从头到脚合自己心意的,只是这事儿在一惯不说话的安应柳身上显得有些不同罢了。不过左夫人是不以为忤的,在选出几个差不多的女孩子后,她也愿意让安应柳自个儿看一看。   左夫人说得清楚:“不过这讨媳妇儿的事情到底与你有关,日后是你过日子,你有心不妨到时候自己看看,看看那家的小姐最有缘分,我与你做主了。”   这不是她真把安应柳当作亲身儿子疼爱了,而是清楚这个庶子不是她的敌人罢了。安应柳再好,能越过宗法抢了儿子嫡长子的位置不成?到时候分家业他也不能比其他庶兄多得。可是他将来若是真能为官做宰,诰命也是自己的。不只是因着自己是他的嫡母,也因着生安应柳的妾室已经亡故了。   这样的一个儿子,对她也没得什么敌意,自然就是以拉拢示好为好了。她考虑把一个娘家亲戚女孩子嫁给他,也是因这个缘故啊。既然是这样,让他自己选个可心的又有什么。左右她已经挑得只剩下小猫儿了,难不成他还能挑出一只小狗儿么!   安应柳不晓得这样的内里,倒是心中一喜,道:“正是这一件事,本来是不好与太太说的,但实在是实在是——也只有求太太了!我心里已经心仪顾家小姐已久,想着她也是一位淑女,只求太太做主为我提亲。”   他自己也觉得别扭了,真是亲生母子,这样失礼地有私下心仪之人,并直言提亲,倒是没什么。偏生不过是庶子与嫡母罢了,既是生硬尴尬,又觉得无礼莽撞。   不过左夫人也不会为了这个发作,真个让她吃惊的是‘顾小姐’,她选出来的女孩子里可没有一个顾小姐。一下警惕起来,若真个门当户对也就罢了,可别是个侮辱门楣的。虽然她不是个疼爱庶子的嫡母,但却自傲于门第。   她沉住气道:“哦,竟是这样啊,只是这样不清楚。这顾家小姐又是什么人?总好说说是谁家罢,我也好仔细寻访一番。你们年纪轻,没经过事儿,不晓得好坏,也该有人帮着看一看。”   安应柳这才反应来自己没说清楚,于是赶忙道:“不是别个顾家,正是常常来府上的顾太太的女儿。太太应该见过她的,她还在园子里和玉滟玉湲她们几个一起念书呢!”   左夫人一下知是谁了,她实没见过祯娘几回。不过祯娘也是真的出挑,所以不要多想她就是记得的。她当初还同身边的人道:“真个好女子,生的实在得人意,我也是见过美人的了,但她这样的还是觉得没的话来夸,她才多大啊!只是可惜了这个身世,不然王府里头做娘娘又如何!”   却不晓得被自己庶子瞧上,只怕要落到自家。不过这个人选么,她想了想道:“你眼光倒是好得很,我见过那孩子两回,也是爱的。不过一样事情,她如今和玉滟玉湲她们读书,正是平辈,你做叔叔的娶侄女儿的平辈,这是错了辈了,有些不妥。”   安应柳心里一沉——这样的借口还不如没有呢!顾家和自家又不是真有什么亲戚关系,不过是几个侄女儿恰好同顾小姐一起读书罢了,这算什么错辈儿?这就是左夫人不乐意,因此硬是要有个说法罢了。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安应柳如何肯的,力争道:“太太多虑了,这是几个女孩子一同读书罢了。外头那些大家族里头多得是不同辈儿,但是年纪差不多的。因此相交的人家也差不多,多得是这样的‘错辈儿’结亲,不会有什么闲话的。”   左夫人自然晓得自己这个借口站不住,她只是不愿往下说罢了,毕竟扯开来也不好看。只是安应柳不肯就这样完了,她只得道:“这也罢了,但是有另一个事情在,我不能答应这事儿。”   她素来重视的就是门第脸面,祯娘的出身她是实在不愿的,将来外头会怎么说啊!想到这里她干干脆脆道:“你也要相信顾小姐是什么出身!她母亲是丫头出身,这就罢了。世上也有这样脱了奴籍的好女子做了正室辅佐丈夫,生儿育女。她又不是妾室扶正的,我也没有看不起顾太太。”   “只是,只是,你也要知顾太太偏偏原本是府上的丫头,是服侍过你大伯母的。她家的女孩子娶进门来做家里爷们的正头太太,不说外头的人怎么看,只说府里下面怎么说就难听了。我晓得顾家如今场面不错,说句实话,只怕比母亲给你说的几家还好,顾小姐又是这样的品貌——但是结亲也不是只看这些的!”   安应柳呆呆的,像个木头,竟是连苦笑也不能了。愣神好久说不出话来,最后才哑着嗓子道:“太太,太太真个就没法子了么?我也不在乎底下人的一点流言蜚语。”   左夫人皱着眉头,重重地拍了桌子,道:“怎么说出这样不懂事的话来!一个人难道只是自己?家里的脸面、父母兄弟的体面难道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说出这样的话,就是该打了!”   左夫人训斥了一回,见她还是那样子,只得思索一番,倒是有了主意。便道:“罢了罢了,怎么有了你这个孽障!倒是还有个法子——你是真喜欢顾太太家的那个丫头,若是不做正头娘子也没得妨碍,只把她聘做小妾就是。”   安应柳先是眼里有了神采,但立刻就黯淡了下去,他倒是宁愿自己没听过最后一番话了。他原本是已经有些死心了,只是一时受不住罢了。但是有了这一番话,他满脑子就是纳了顾小姐——但本该是‘娶’,也只能是‘娶’的呀!不然就不是唐突佳人,而是折辱佳人了!说能让顾小姐那样的女子做妾呢!   但是不这般,她与自己就再无缘分的了。他这时候才被点破祯娘的尴尬身世是与他绝无别的可能的了,左夫人最讲究门第体面,他的父亲安振国在这上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像身子没有听他的话了,灵魂出窍,安应柳听到自己道:“既然是这样,就万望太太给操持了。”   左夫人似乎是有些满意,点点头道:“我是记着这件事了,不过纳妾要到娶妻后头,这个规矩不能错。我会先与顾太太说一声,只把这件事记起来,免得之前就把顾小姐许了出去。”   安应柳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能跌跌撞撞地从左夫人院子出来。唯一清楚一些的念头就是他对不住顾小姐——心里发誓许诺今后一定会好好对待顾小姐,不让她因此有一点委屈!   左夫人却是轻轻松松了,旁边看了全部的心腹妈妈就道:“太太真个是这么打算的?这也难了。真个顾小姐进了十一爷的屋子,让以后的十一奶奶如何自处了,有个这样难对付的妾室——既在府里有根基,出身也好,还得了丈夫的意。”   这些自然和左夫人无关,这不是她亲儿子,至于她的未来儿媳更犯不着为她有什么不忍了,即使那可能会是左夫人的娘家亲戚——也不知道是多远的亲戚了,自己也没见过一回。心腹妈妈就是这样揣测的。   左夫人却是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道:“不是那般的,你想差了,这纳妾的事情根本就不会成,我那‘儿子’只怕是读书读迂了,这才以为会那般。” 第42章   左夫人完完全全清楚的, 顾家不会愿意这一门亲事。她随意道:“当初顾太太自己有志气,一定要去外头做正头娘子。这样的人, 如今又怎么会让自己女儿做妾!可别说此一时彼一时, 难道如今她家不是境况正好?”   “那样的家业, 偏偏只有一个女孩子, 多的是人家想发这一门绝户财!好多好亲事等着呢,哪一门不比嫁给一个两层庶出的庶子要强?”   那个妈妈却是有些为难了,道:“也不尽是这样的, 倒是听说有些商户人家会把女儿送入高门。不能为主妇,也要做小星儿, 并不罕见的。况且顾太太靠着府里做生意,难道不想与府里更近一些?”   左夫人嗤笑一声, 晓得自己这个心腹没什么聪明,自己看重的只是忠心听话,也就没有恼怒的意思。反而把事情说清楚了:“那些把女儿送进高门大户做妾的一定不会是只有一个独养女儿的人家!这家里的东西以后都是女儿的, 还因生意把女儿送去做妾?那以后生意给谁去做?一个妾可不能保住财产!”   她润了润喉咙, 又道:“况且哪家的高门大户会是我那‘好儿子’的出身!我早看穿了这个门户了!我嫁入这个污糟烂的四房, 说是国公府里, 但其实算什么, 谁不知道?我只不过是心死了,懒得去管!况且我一个做祖母的女人了,又能有什么法子让这一房振奋起来。总归是如今还不愁的日子, 过一日是一日。”   心腹妈妈也有些默然,只能劝道:“烂船还有三千钉呢!将来如何, 总不是太太这里就要发愁的。说不得将来孙少爷里头也会有出色的,老爷这一脉也就立起来了。”   左夫人心里不相信这些将来如何,只因她这些年冷眼看这房里的人个个都不成器。就是安应柳,别人都赞的,她见了也只觉得是比他的父亲兄弟强些。果然这一回就看出是十足没得担当了,竟然随着她认下了这样的主意。人说‘歹竹出好笋’,但实际上只有‘龙生龙凤生凤’罢了。   这时候她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淡淡道:“也不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将来如何我是不会知道的。”   那心腹妈妈也就立刻不再说这个煞风景的话,转而道:“太太之前说要给十一爷纳顾小姐,要去与顾太太说。这件事到底做不做,还是只当已经做过了,过几日就去回十一爷。”   左夫人不在乎地道:“明日我就去与大嫂透个口风就是了,她自然会找顾太太说话,到时候什么意思都知道了。做戏做全套,免得人以为是被诓了,依旧不死心——也不想想人家什么人嫁不得,非得给他做妾,真当是个秀才就是凤凰蛋了。”   第二日左夫人就罕见地主动去了一回王夫人的院子,这儿她可来的少!比安应柳去她的院子还少。她和王夫人是妯娌平辈,连请安都是没有的,平常最多的就是老死不相往来。来的时候要么是有年节,几个妯娌商量一回,即使她往往就是一个摆设。要么就是有重要的亲戚客人到,这也是人人都要到齐的时候。   王夫人就在自己的小花厅待自己这个四弟妹,压住自己的纳闷,满脸笑容道:“今日是吹了什么风?倒是把你这个稀客带来了!我这屋子里常常没得这个荣耀!你是那般惫懒的,只要不是一定,就一定缺席!”   左夫人应景一般地扯了扯嘴角,她心里知道自家这个妯娌只怕最喜欢她不出现了。毕竟眼不见心不烦么。倒不一定是她和自己有过节,只不过将心比心来看,到了如今还一直黏着国公府,这些年只会吸府里血的四房,大概都是见一回心烦一回的。   不管心里想什么,左夫人倒是特意说得热络些,道:“大嫂可别笑我,我自闺阁里就是个怕麻烦的。倒是幸亏这些年是到了家里,做着小儿媳,有三个嫂子在上头。特别是大嫂这样能干,再没有我费神的时候。我呀!真个是有福的!”   王夫人不用说话,下人们训练有素,自左夫人来的时候就开始准备了,这时候流水价儿似的送来香茶、手帕等物。王夫人就道:“这也是做人小儿媳的好处了,真个让人羡慕!譬如这一回玉浣订下的人家,唉!别的是十全十美了,只有一条,是嫡长孙,将来也不知浣丫头如何撑得住!”   左夫人微微一笑道:“这样的事情也不能两全的,若是不是嫡长孙,也就是不是这样煊赫了。在这将来如何,不是还有你这个祖母么!到时候浣丫头回家就是半刻钟的功夫,但凡有不会的不懂得,你来指点,再没有不好的了。”   一气说到这里,左夫人见王夫人笑着不说话,便接着道:“今日倒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一件事情要同嫂子说了——其实本不该和嫂子说的,该是和人直说。但是这样的事情实在觉得有些愧对人家,只得请嫂子代说了。”   王夫人不晓得这个四弟妹今日是卖的什么药,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再怎样也是不怕这个妯娌的。因此面上脸色不变,依旧是笑眯眯的。就道:“我说怎么今日能劳动你来!只是咱们之间哪里用得着这样的说话,求不求的不是一家子该说的,有什么你便说罢,但凡嫂子真能帮忙的,难道还会推辞?”   左夫人点点头,便道:“这也不是什么别的事情,倒是和应柳有关的。如今他也二十来岁了,世家公子这个年纪哪有不成亲的,因此打点起他的婚事来。前些日子我倒是选了两三个过得去的,只想再试探试探,谁家要是有意,到时候就去提亲。”   王夫人挑了挑眉头,道:“这也是好事呢!家里开枝散叶的。你也不必谦虚,什么叫看看哪家有意?应柳的出身、人品都在这儿摆着,难道不是数得着的。门当户对的人家来挑,再没什么可挑剔的。”   左夫人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道:“若只是这样我来说什么?只要到时候要订下了同大嫂知会就是。谁知这个孽障不省心!也学着书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年慕少艾,只说是要纳顾太太家的女孩子做妾呢!”   王夫人想的很快,‘顾太太’何许人也?她身边最熟的顾太太自然就是顾周氏。不过出于谨慎,她依旧是问道:“‘顾太太’?是哪个顾太太?到底说的清楚一些罢——不过一个妾室的事情怎么还要劳动你来和我说,莫不是,莫不是周丫头家的祯娘?”   “正是呢!”左夫人赶紧道:“若是个普普通通的妾室我才懒得理他,只要他不在他老婆进门前闹出来,这些爷们有几个小星儿,我哪里会管。说句过了的话,大嫂也知的,我又不是他亲娘,何苦讨人厌呢!”   王夫人点点头不说话,表面上平静,实际上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十几遍。不是这件事多重要,只是觉得也太匪夷所思了一些!她再想不到自己这个侄儿竟然看中了祯娘!比这更让她说不出话来的则是‘纳妾’。   她只略微过了一会儿便道:“这个事儿不能即刻订下来,不说没得娶妻之前就说纳妾的。就是纳妾这事儿——顾家那丫头是好人家出身,这样的良家妾,可不是自家有卖身契的丫头,一桌子席面,主母嘴皮子上下一碰就完了的。”   说到这里她甚至觉得好笑,不过面上不显,只是依旧道:“虽说周丫头原是我身边的丫头,但是她如今也是正正经经的太太了,在自家宅院的时候和咱们又有什么区别?她的女儿自然也是金尊玉贵的长大的,真个说起来也是大家小姐。这时候不妨让我和她说讨她家女孩子给应柳做妾,实在难说出口啊!”   左夫人本就没打算这件事情成,自然不会为这样的暗示动一下眼皮。只是装作听不懂地道:“的确不好说呢!不然这样的事情我自去找顾太太说了。正是因为其中为难才来托付大嫂——总归大嫂在顾太太那儿是有面子的。”   王夫人心里并不舒服,只是提了提嘴角道:“既然是这样改日我就去说,只是这样的事情可别先透出去了,要知应柳可还没娶妻。又有一样,我到时说了,但是事情不成可怨不着我。这世间姻缘要两边都有意才好,人家一家女百家求的,说不定已经有了中意的了。”   左夫人自然无二话,立刻道:“这是自然的,哪里怨得着大嫂!这本就是我厚着脸皮来的。至于柳小子,他一个晚辈哪有在这些事儿上说三道四的。这一回帮着他已经是为他破例了,不管成不成他都只有感激的。”   几句话拉扯,王夫人品出一些味道来,大概知道这个妯娌的意思了,也是恍然大悟——她就说自家这个四弟妹又不是个蠢货,这样明摆着做不成,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是怎么做了,原来人也没想着成,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三言两语说定事情,左夫人便告辞了。送了左夫人,王夫人就对自己身边两个心腹吩咐,一个去多喜巷子顾家找顾周氏,只说明日来府上一趟就是。另一个则是去问消息,有关安应柳和祯娘的消息。   她疑惑地与身边人道:“我竟不知柳小子和顾家小丫头怎么有关的,若是没个内情就罢了。只怕真有内情,或者是顾家小丫头不老实,或者是下头管人越来越松了,不然只在读书地方进出的女孩子怎么认识男子!到时候或者不能让顾家小丫头再和浣丫头几个一处,或者要管束下人——他们从来都是一些贱骨头!过些日子就要紧一紧皮,不然天王老子都敢丢到一边。”   旁边有和顾周氏关系好且相熟的就道:“后头一样咱们不敢作保,但是前头说顾家小姐却是不应当的。太太也见过顾小姐的,那是什么样的人物?又有什么样的品格?应当不至于与各外男不清楚——也犯不着。顾太太正给她寻访亲事呢。”   王夫人却不会以貌取人,只是淡淡道:“也只是见过罢了,谁知道一个小丫头到底如何?就是她平常是最知书达理端庄贤淑的一个,又哪里晓得是不是真是这样的人呢。到底还是要探听一番,才能说话。”   去多喜巷子的回的很快,打听消息的回来的迟了,到了点灯时候才笼着袖子来了。这还是王夫人手腕通天,在府里到处有人。不然是谁想知道府里哪件事,就知道哪件事的么?还是这样小儿女的小事情。   王夫人这时候侧躺在美人榻上,旁边有小丫鬟拿着美人锤给捶背捶腿。那人就跪在脚踏上,一面给王夫人捏腿,一面小声道:“事情都清清楚楚了,十一爷并没有和顾小姐私下有过见面,两人正经遇见也只有一回。是前头一些日子,在夹道那边遇上了。当时顾小姐是在那儿下的马车,顾小姐每回都是在那儿下车的。”   王夫人闭着眼睛‘嗯’了一声道:“这么说来只是见了一回便挂在心上了?倒是没想到我这个侄儿是个痴情的,安家几辈子了也没得这样的。”   那人依旧不急不缓地捏腿,只是换了个地方而已,这时候轻声道:“那倒是不定了,十一爷身边有个叫染青的小厮,早早就打听过了顾小姐的行程。每日什么时候上学,在哪儿下车等等,后来才用上。”   “所以之前就应有意思在了。只是这之前再问不到十一爷和顾小姐见过,想来就是远远见过这样。毕竟顾小姐在园子里出入,跟着几位孙小姐行动,撞到家里爷们也不是不能。”   王夫人这时候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让伺候的人依旧,过了好一会儿也只有一句‘知道了’就算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到了晚间吹灯就寝,也没个言语。   王夫人得了这个消息心里头就有了底子,晓得明日该怎么和顾周氏说话。若是祯娘少了规矩,到时候不会点破,只要说女孩子们大了,要多多在家修心养性,等着嫁人就行了。不论顾周氏解不解其中意,事情都算了。   若是祯娘没得错儿,虽说同样是会说安应柳想纳祯娘为妾的事,但是态度上不同,那可该是更加同仇敌忾一些,显得是一边的人么。虽然顾周氏如今是在公府庇护下,但又不是家里奴仆,想要一直笼络住就要晓得市恩。王夫人一向明白这些恩恩仇仇的事情,很知道其中分寸。   第二日顾周氏带着疑惑到了盛国公府王夫人院子里,王夫人就先是询问:“上一回老二媳妇(小王氏)就与了你几个年轻人的名字,怎么的,可有看上要做东床的?要是一回就成了,那也是个好事!女孩子么,就是再宠爱也不能多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顾周氏斟酌着道:“二奶奶的好眼光,那些年轻人祯娘一个比一个好!只是大多都太好了些!只怕二奶奶是照着几位孙小姐找夫婿找的人。这样的人家我自知是高攀,也不去试了,不然也是自讨没趣儿。我也与二奶奶说了这回事,她已经应下了,下一回找些别的人家子弟,只看以后了。”   王夫人知道顾周氏本性就是这样,不是个有高攀心思的人,最看重的是过日子的实惠。她也喜欢她这一点,若是她每个身边人都是顾周氏一般想头,她该省多少事儿啊!   两人又略说了几句‘青年才俊’的事情,王夫人就自然而然说到安应柳,道:“今日就是为了这件事特意叫你过来的。说来实在可笑的很了,虽说应柳是我侄儿,但到底不是我儿子,我不能管他,不然这句话一开口我就该教训他了,哪里能在你面前提。”   “他与他母亲说倾慕祯娘,想要纳祯娘做小——这不是混账是什么!”   王夫人这时候不像是安应柳的大伯母,而像是祯娘的大伯母了,有些愤愤不平道:“你家女孩子我是见过的,我还道配王孙公子也使得的。况且你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那些小门小户,哪有去做妾的道理?他这时候要说这样的事情,不是想要结亲,正是想要结仇呢!”   顾周氏真是一下被惊地说不出话来了,以至于王夫人的话她也听不到——她心里又是惊讶,又是愤怒,又是心酸。惊讶的是这位自己不熟的盛国公府公子居然能开这样的口,自家也算得上是有财势的了,动不动就敢让人家女孩子做妾,难道真是觉得顾家没个男子,能够欺负?   愤怒的是这其中的不尊重!妾是什么?妾通买卖!一个做了妾的女人,以后半辈子就只能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了。主子不是主子,奴婢不是奴婢,过着富贵日子,但是体面些的奴仆也能轻视,就连生死也系于丈夫和主母!一般人家不到迫不得已绝不会把个好女孩去做妾的。要是规矩的男子也不会随意开口让个良家女孩子做如夫人,除非是心里轻视。   只是他又凭什么轻视——这又是顾周氏心酸的地方了!她再看不上这个安应柳的了,只是一个秀才罢了!如今也是依附着家里过活。就是出身,出身又有什么可以依靠的!只是旁支庶出而已,今后分家了,盛国公府的好处他可捞不到一分一毫。   这样的人,就是求娶祯娘,自家还看不上呢!但是却想着纳祯娘做小。果然是自己出身拖累了祯娘,哪怕是个平常商贾人家也不会这样。正是自己有了一层曾经盛国公府奴婢的身份,才让这个小子能糟践自家女儿!   顾周氏不知安应柳原本是想明媒正娶的,不过是迫于左夫人和四老爷才成了这个样子,不过这心酸的缘故倒是不算自找的,说起来原也是为了这个不是。   顾周氏一时嘴唇都白了,想要说什么,但是忍住了。最后只得强自镇定道:“不是驳了府里的面子,只是太太也知道我只这么一个心肝。不说将来只有靠她了——做了妾室的女儿怎么靠?都不能说是亲家呢!只说做母亲的舐犊之情,我不能让她连名堂正道出嫁都不成!”   王夫人晓得她这样和缓着说话就算十分冷静了,况且确实觉得她说的诚恳,句句都是事情,将心比心,她也是这样了。自然是不在意她驳了国公府的‘面子’,反倒道:“你只放心的,我自然不会做这个主,让人家好好的女孩子做妾,我是再想不到的。这件事也不过是让你知道罢了,之后就到此为止了。”   见顾周氏心神不宁,又道:“到时候我就让四太太悄悄与柳小子讲清,只说是你家女孩子已经差不多许定了人家了,不过是如今还小,也怕有变故,并不说出来罢了。只等过年后就会有些讯息。”   顾周氏强打着精神应对了一番,这才回家去。在家就同老姐妹文妈妈流泪忧虑了一场:“这可怎么说呀!我苦命的祯儿!居然遇到这样的羞辱!唉!还要被这样看轻。我只怕还有别的好青年也因着我没有好身世,最后慢待祯娘!”   本来顾周氏是没有这样的忧虑的,毕竟这时候最多是看银子的人家。若是没钱,最顶级的勋贵人家也没人看得上眼,若是有钱,就是要饭出身的商户,也有的是人吹捧看重。她只觉得祯娘的婚事想要尽善尽美只在艰难,但要个差不多的也是容易。这个时候她却有些怀疑了。   文妈妈晓得她只是一时被一件事吓住了,也是因着实在太看重祯娘的婚事了,这样一个惊吓就足够让她有些失了平常的精明通透。于是道:“你这一会儿只怕是脑子里成了浆糊,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要你还能想清楚事情,就该知道这是那位爷失了智!” 第43章   “谁失了智?”祯娘一进安乐堂的门就恍惚听到文妈妈似乎再说谁失了智因此有此一问。   和祯娘往常来的时候从大门口一直有人说, 道小花厅帘子这儿有人打帘子不同,这一回来的是无声无息, 这才是顾周氏和文妈妈没注意到的缘故。不过这也是顾周氏的缘故——她就是怕有人晓得这件事情的始末, 对祯娘名誉不好, 因此和文妈妈说话的时候, 其他人都打发了出去。   祯娘这时候来,顾周氏不知如何是好,她自然不会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祯娘。因此斟酌着道:“倒是没什么, 只不过就是有人询问起你的亲事了,倒是有提亲的意思。不过我看着不好, 这人可配不上你,这样也敢提亲, 正是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呢!”   因为心里怀着怨恨,顾周氏说话就格外刻薄了。祯娘虽然觉得母亲这次说话似乎厉害了一些,但也不关她的事儿, 或许是有别的烦心事, 有了迁怒罢。因此祯娘并未放在心上, 只不过和顾周氏说了自己要开库房找几样东西。   这几日后倒是风平浪静——或许安应柳的院子里要例外罢!晓得祯娘只怕已经有了合适的人家, 拒了他这边。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只翻出之前写下的画下的和祯娘有关的笔墨,每日都要看一回。   “生亦惑,死亦惑, 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他只是反复念诵, 当初他在夹道处见祯娘后就念过这句诗。只是当时甜多于苦,这时候却是只有绵绵不断的苦涩了。   一惯机灵有主意的染青见到自家少爷的颓唐也是没得法子了。人家小姐家里已经有了亲事定论,这般还能怎样?总不能撺掇着爷们真的似戏文里说的翻墙会佳人罢。不说这大院高墙能不能是一个书生翻过的,本身就是这样的事情不能做!   只能尽力安慰着自家少爷,这些日子让伺候的人格外小心罢了,总之过了些日子总能好些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呢,这天底下哪有一个男子会为了一个妇人一直这样颓丧,以至于要死不活的。时候久了,什么都会恢复如常的。   正在安应柳反复念叨着‘不如不遇倾城色’的时候,祯娘正在学塾里念书。只是不知自哪一日开始,就有下人在祯娘背后窃窃私语了。只是这些事情祯娘不知,其他女孩子也不知,这也寻常,这样的大家族里多少事情都是瞒上不瞒下的。   但是一但热议起来,府里的主子总归是会知道的,人又不是傻子,上上下下都在说,还能看不出端倪,问不出实话。因此一日就有玉润第一个知道了,她只是听自己的大丫鬟道:“外头传出来的,只说十一爷不是要娶亲了么,他可看中了顾小姐!我们都说这件事儿一定能成。只等到说定了,就会有个消息,就像当初三小姐的亲事一般。”   消息自然不是从王夫人处走漏的,甚至不是从左夫人处走漏的,她们两个都算心细,身边的人也都管得住,怎会让满府风闻!况且若是从她们那里走漏,也就该知道不是‘娶’而是‘纳’了。话说回来,说是纳妾的话,只怕又会没人信了。   这个讯息是从安应柳院子里出来的。本来只有染青一个晓得前后,不过这些日子大家一同照顾主子,安应柳又是这样反常,成日看的那些笔墨是那个样子,或者染青和安应柳说话间又会说漏嘴,底下就有人猜测了出来。   一开头大家就算知道了也是收着的,毕竟这个事情没个长辈点头,谁知道真假呢,若是流言可怎么办!不过后头越演越烈,又有这些女孩子哪里知道这世上多的是三人成虎,只以为这样事关女孩子名节的事情一般没有落空的,况且几日了也没得长辈制止,这不就是默认了么!   因此一个个调侃起祯娘来,就像当初一同调侃玉浣是一个道理,只是因着事情没有说出,才隐晦一些。不过想到安应柳的身份,正是在座女孩子的叔叔,大家又比起玉浣未婚夫有话说。   在这些女孩子调侃之前祯娘就已经知道,早前她身边的丫鬟婆子不是与盛国公府的下人格外交好么。她因此常常能得知盛国公府里的一些消息,这一回也是一样,因为事关自家大小姐,几个丫鬟晓得了是立刻告诉祯娘的。   祯娘得了这个消息自然是立刻皱眉,她可从头到尾不知这件事。但也不确定是不是确有其事,说不定母亲和盛国公府的四太太真有这个意思,只是没说出来罢了。   因着这个疑惑,她立刻就去安乐堂。顾周氏晓得事情了立刻大为恼火:“这是怎么回事儿!这可是盛国公府,什么时候漏地跟个筛子一般的了!我记得当初我在大太太和大小姐院子里做事的时候,还是上下严整,再不能让这样的讯息传的满府都是的。”   祯娘却是没有因着这个消息动容的样子,只是问道:“所以这样说来,真是有这样的事情,娘有意与盛国公府结亲了?”   说到这里祯娘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虽然她已经不把自己的婚事如何放在心上了。但是也没想过要到盛国公府去,这样的大家族,麻烦事情多、污糟亏心事情也多,看着光鲜亮丽,但其实累死个人。她自然是不爱这样的。   本以为按着母亲的性子,她也是不会看中国公府的,因此她再没往这上头担忧过——或者她早就无谓自己的婚事如何,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信任自己的母亲。按着顾周氏的择婿,出来的也不坏么。但是这一回是事情,让祯娘不能肯定了。   顾周氏赶紧摇头道:“没有这样的事儿!府里是与我提了柳少爷有意结亲,但是我是已经拒了。这样的风声再传出来,定然是哪里走漏了。不要紧的,大太太治家一向很严,满城风雨也就是现在,等到大太太晓得了,一番整治,那就是雁过无痕。”   顾周氏依旧没有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一则不必要,二则她不愿。只是说出居然是‘纳妾’顾周氏就觉得力重千钧,她哪里能告诉自己的女儿这样的轻视!她原先只想祯娘能改些她‘自视甚高’的毛病,但这时候她觉得宁愿女儿一辈子自视甚高,也好过有一点自卑自弱。   晓得了事情,祯娘是若有所思,她只觉得母亲有事瞒着她,不过也没有多说,只当事情就是这样。只是事情哪里这样简单就算完了呢,还有的是麻烦!   祯娘这一日是在抄书,冷不丁玉淳就坐到了她身边,看了一会儿道:“恁个好人儿!啧啧,这样的好相貌,又有好文采。本来还可惜被哪家得了去了,原来是要便宜我们自家!果然咱们是有缘分的,将来还要做一家人呢!”   祯娘被她这样一说,手上一顿,墨汁就染坏了一个字,这一张就算废了。皱了皱眉头,祯娘没说什么,只是换过这一张纸,接着往下写,却没有接话的意思。   所谓调侃戏谑就是要有人接话,有人反应才有意思,不然一个人独角戏有什么趣味。祯娘除了因此废了半张功课外,竟是完全波澜不惊,这就出乎玉淳的意料了。她想着祯娘虽比别个冷淡一些,但这一年多的相处,她与大家越来越亲热,断然不会似一个冰雪人一样啊。   如同欢悦的氛围可以由人及人,尴尬也是一般。祯娘的反应让玉淳一时觉得讪讪的,摸了摸鼻子就想假装若无其事地回自己的书案。到了一半才想起来,自己有什么可躲的!应该害羞的不是祯娘么,就是祯娘没什么反应,也不该是自己灰溜溜地就走了呀!   她想再回祯娘那边来着,只是想到祯娘方才的面无表情,似乎和她平常认真起来的样子也没什么不同,但就是觉得慎得慌,只觉得还是避开吧!这大概是本能的趋利避害——祯娘这时候心里的确是很烦闷的了。   一时之间不只是玉淳,就连别的女孩子也察觉到有什么不同了,还暗自揣测到:难道是祯娘性子与别个不同,她心里羞涩的时候就会越发冷淡?   只是这样的‘恐吓’初始还有用处,道后来大家再也不怕了,祯娘还真能把大家吃了不成!同时是真把那样的冷淡当作是祯娘害羞起来了。祯娘这时候才真是有气也不能发,她是的确不能如何的。况且这也只是小姐妹之间的一些调侃,真个伤了和气才是不好。   祯娘第一回认真解释道:“这些事情都是流言的,并没有这样的事情!不然这事儿怎么会没个长辈点头,显然不知是哪个传出来的假话了。我只问过我母亲了,再没有这样的事儿的。不信,你们自问各位婶婶去,自然清楚。”   听了这样的解释,其他女孩子是半信半疑。大家真觉得无风不起浪,事情没个源头,怎说的这样有鼻子有眼儿!但是祯娘又是这样言之凿凿——难道是事情才有了一个影子,顾伯母只怕事情有变,因此不肯直说?   女孩子们只回去,玉浣玉润这些能找到母亲的嫡女自然就是直接发问了。玉浣到了小王氏的院子里把事情原原本本叙了一回,然后道:“娘,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如今满府里都在说呢!”   小王氏笑得慈爱,这时候却是神色一凛道:“没这件事,不知道是哪个该拔了舌头的短命鬼竟然放出了这样的流言!也不想想这是要坏了人家女孩子的名节呢!你十一叔是个男子还不打紧,祯娘可是个女子,可怎么说!”   小王氏大概是知道一些风声的,但却不知已经传到了这样。特意让身边的丫头去打听,果然是如自己女儿说的,竟是人尽皆知了,一时大怒——敢情一个个的做活越来越敷衍,这样主家明令不许传的事情,倒是恁样快了!   让玉浣回自己院子,小王氏就道:“你们去查一查,事情是如何流传出来的,清楚了报给我听。到时候只把犯事的小子丫头婆子,拣首犯重重地罚。其余的也不用说了,自然就会知道该如何。”   这就是小王氏的聪明了,她哪里不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况且堵不如疏。一个劲儿的不准、禁止,弄不好要弄巧成拙。况且也没得为了这一点口角上的事情真牵连了满府的下人,所谓法不责众么。   因此她的法子就是雷霆一击,又快又准。立刻就找出首犯,重重地罚过,这样对其他人也是震慑了。有这样的榜样在,大家也能揣测到上头的意思,又因心里害怕落到自己身上,之后自然会谨言慎行,不再说这件事了。   果然过了几日就有风声说是发落了几个下人,没人知道到底为了什么事情。但是身处其中的仆下自然能品出一二,晓得是为了之前满府流言的事情——不然怎么偏偏发落的几个都是有莫大关系的?一时之间果然盛国公府海晏河清。   不过小王氏却是相当无奈了,她的意思是拿下‘首犯’,但其实最大的首犯是衣角都没碰过——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了,最大的首犯居然是安应柳!她的十一弟。他开头也不知身边的人传出这个流言了,但是后头他反过来十分纵容!   小王氏也是觉得不可思议,只与身边的媳妇子道:“你说这是什么道理?这个事情做了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他觉得顾家不应下他的亲事对不住他,因此就要坏了人家名声?这和地痞无赖有什么不同!再不是大家公子的做派。”   小王氏可是王夫人铁杆中的铁杆,因此她是知道安应柳想纳祯娘的事情的,所以才会这样说了。   旁边的媳妇子却是明白这些世情一些,只拿了帕子捂了嘴道:“只怕十一爷这才是真上了心了!奶奶也不想想,真个事情不能收拾了,到时候顾小姐能嫁谁去?弄不好还是落到十一爷手里,这也是法子了,只是用来让人齿冷。”   小王氏听完打了一个寒战,沉默了一下才道:“若真个是这样,倒是宁愿天底下没这样子的上心!真个让人无话可说,那样的话,才是那女孩子倒了八辈子血霉了!遇到这样的无妄之灾!”   小王氏与她身边媳妇子这一番对话虽不全中,亦不远矣!   安应柳初知道有这样传闻的时候只觉得十分生气,当即就大骂染青道:“我让你做了那群小子里的一个头儿,你就是这样管束的?倒是传出这样话来了!明明没有的事情,现在大家都当真,这不是要坏了顾小姐的名声么!”   当时他是真生气,只拿脚去踹染青!只是之后他心里回转,才想到了若是真能坐实这个名声,到时候祯娘便只能嫁他了——这真的不好,不是君子所为。但是就和当初他在左夫人那里听到纳妾的说法一样,一开始只是摇头,但是后面明白这是唯一的浮木以后,就会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   只是到底事情没能如愿,小王氏很快就把事情办好。安应柳就躺在榻上,手边是最烈的酒。他们这些读书人平常饮酒作乐也绝不是这些——他们喝的酒是那些不易醉的,一斗两斗之后也只是让人微醺。这也是本意,享受的就是那微醺时候的醉意,多少有名诗篇就是这时候有的。真个是那些烈酒,一下喝醉,也就没什么后头的事情了。   染青这时候倒是劝着:“我的爷,何必这样呢!到底只是一个顾小姐罢了!将来您自然和老爷一般有奶奶、姨奶奶。您是国公府里的王孙公子,又有功名,还怕没得前程么!只到将来您前程似锦的时候,顾太太和顾小姐才会为着这时候拒了婚事悔的肠子都青了!”   这就是染青这样的泼皮小子能说的话了,安应柳此时只想醉死过去——他哪里会想着将来如何让顾太太顾小姐后悔,他是伤心罢了!又不只是伤心,还有一种他自己所有的苦闷。   当初他对着左夫人‘纳妾’的话点头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死了一次。后头又有放任流言时候,又是一样煎熬,又是死了一次。心里只觉得不对,但却做了,其中其实是自己的折磨——如今他只能半醉着想,原来这是报应么!   ‘不如不遇倾城色’安应柳又是默念了这句诗,果然是一语成谶么!恍惚间他就入梦了,梦里有自己,有染青,还有顾小姐。   染青像是那一日一般兴冲冲道:“少爷快去罢!打听地清清楚楚的!顾小姐在夹道哪儿下车,又是什么时候!到时候少爷自然就遇得到顾小姐了。”   哦,不是像那一日,就是那一日啊!于是心里总算不难受了,那一日自己是多么欢悦。什么别的艰难都是想不到的,只觉得一面都见不到就是最大的煎熬了。其实这时候见不见得到有什么打紧的呢!要是没得以后,多见一面也只是更加遗憾。若是有个以后,少见一面也不算什么了。   但是这时候的自己可不懂,只是高高兴兴地去见心上人了。她那日是穿了一套墨绿蜂梅纹织金妆花绸立领袄儿,配着葱绿盘金彩绣锦裙。手依旧是规规矩矩地半藏在垂胡袖子里,露出一点点莹白的指尖,指甲上有蔷薇花的样子。   只是这一回他总算看清了,看清了领口上嵌宝的纽扣是蜻蜓的样子,不是蝴蝶的。原来是蝴蝶啊,正在他出神的时候,染青上前——顾小姐已经走了。染青絮絮道:“少爷以后怎么办?”   他记得当时自己并未作答,只因为也没得主意——那么怎么有了后头一桩桩一件件的?他只是模模糊糊的,记不太清了。然后这一回他没有不做答,而是道:“这样就好了,见过顾小姐一回就好了,我和她哪里来的缘分呢?”   ‘不,不是的,我们当然有缘分’,在明白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他立刻大声道。然而回应他的是另一个自己的冷笑:“你只是自己不认命罢了!你每回做一回错事,就是自己死了一回一般,然而这样也没能得偿所愿,这还不是缘分薄什么是缘分薄?还不如现在就死心,虽然有时死了一回,但是还比你少了。”   安应柳无言,忽然想起这是自己的梦里,自己似乎是醉了。呵!原来自己都是这般想自己了——只是既然是梦里为什么不能是一些好事,让自己能够美梦成真一回?   安应柳的浑浑噩噩是安应柳的浑浑噩噩,若说他还算是有因有果,祯娘就是真是殃及池鱼了。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不能更加无辜了。   这时候学塾里的女孩子都知道了,之前说的正是假的,所以那些调侃也是真的说错了——要是确有其事,那么调侃就是调侃,若是没有这件事,那些调侃就是不合时宜了。轻一些是姐妹情谊有伤,重一些就是伤了祯娘名节了。   这时候不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年月,但是女孩子的名节名声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珍贵的。若是真有一日祯娘因着这些流言有不好影响,她们这些也说过只怕也要愧疚死。特别是玉滟和玉湲两个,她们本就是四房里的女孩子,安应柳是她们正经叔叔,因此她们还调侃叫过祯娘‘小婶婶’。现在想来格外脸红,也格外后悔。   因着这样的心绪,这几日一个个见祯娘都不算自然,也不敢多开玩笑——她们是默认祯娘这些日子心情不会太好。想也知道的,这样的事□□后想来多么惊险。今日是处置的好了,所以是风过水无痕,若是一个处置不好,流言跑出了府墙,祯娘就真是难做人了。   祯娘却是心绪不好,但却不是为了之前的流言,至少不全是。于她而言,事情过去就算了,她一向尽力不让已经过去的事情难为自己。最让她心绪不好的其实是现下玉浣她们。 第44章   秋冬之交, 气候最是无常,只觉得昨日还有暑气残留未消——微微寒凉, 但真个换了厚衣裳, 多行动几番又觉得背后芒刺, 有些发热了。直到这几日看天时是正经要入冬了, 只见打过一遍薄霜,万物枯黄萎缩,真个是‘金井梧桐秋叶黄, 珠帘不卷夜来霜’的深秋景象。   明明是天气寒冷起来,祯娘却越发烦躁, 仿佛是盛夏时候——也是前头那一回流言惹的祸!说过学堂里其他女孩子因此对祯娘存了十分的愧疚,言语行动上就显了出来。那般小心翼翼的样子, 又有盛国公府的嘴碎婆子偶尔还嘀咕一两句,倒是不敢在祯娘面前说话,但是大家拿着不同的眼光看她, 祯娘岂有不察觉的。   因此祯娘只觉得自己心绪格外不平静, 要是有个不顺的事情眉头要皱起来了。祯娘的样子顾周氏看在眼里, 正好原来方家抄家时候得的一座小小茶园已经整治完毕, 就是在那儿的宅子也修建完毕——也不需怎样讲究, 农家大院的格局,就是宽阔爽朗干净就是,因此这时候已经完工了。   前几日被派去做庄头宋庆, 让他媳妇宋庆家的来回话:“禀太太,我家那个已经在溧水县乡下将一切都打点好了, 一切规制都是按着吩咐来的。又有茶园的事情也一应打点,前头那些在茶园里做事的都做主留了下来,想着还是原先的老人知道茶树的性情。贸然换了不说一时难以找齐全人,误了这茶叶农事,只是还不如老人好使!”   顾周氏当时就点头称赞:“做得好!我原就想着你家宋庆早些年家里就是种茶的,那是天时不济,遭了天灾这才到了我家。之前没得合适的差事,只得让他看仓库——他性子老实细心,做这个我是放心。只是那样又是屈才了,这一回家里有了茶园,虽则不大,但是一下就想到了他,现在看果然是做的不错的。”   看仓库这样的活计但凡是家里的都能做,那是最清水的衙门,只有安稳平顺可以形容。但凡是上进的谁肯一直在那儿虚耗?这一回顾周氏点了宋庆的名字去做庄头,无异于是高升了。虽然做庄头的远远不及那些宅子里听差的管事风光,到底比清水衙门强了许多。   因此宋庆家的一直是满脸堆笑着,道:“这是太太吩咐下来的事情,再不敢错一点儿的。只是如今庄子修好了,不知道太太和大小姐什么时候去住几日。听说贵人们总觉得城里呆得腻烦了就要往乡下庄子去的,太太和大小姐若是能去,一个是看看乡下的风光,一个也能看看我家那个事情办成了什么样子。这并不是表功,只是太太去了,不是让咱们脸上有光么!”   顾周氏‘唔’了一声,她倒是没想过自己要去。这时候事情忙,她哪里有闲工夫跑出金陵城。况且这又不是夏日,还要去乡下避暑。不过想到祯娘最近的形容,她就道:“我便罢了,这时候是忙碌的很,再没有那个悠闲的。只是你让宋庆也准备着,过几日只怕祯娘要去。”   宋庆家的如同得了凤凰儿,她之前请顾周氏与祯娘过去看也只是试着说说而已,也知道这时候谁会去乡下。顾周氏不去是意料之中的,祯娘能去就是意外之喜了!但凡做奴仆的谁不愿意多亲近主子,就是没有别的好处,只是在主子面前混个脸熟就受用不尽了。   如今顾家也算家大业大了,家里奴仆也多。在顾周氏和祯娘面前连个照面也没打过的都有,更不要说是留下名字印象的了。如今趁着办好了差事,正当时候地让主子看到,可不是就能记在心里?有了一个能干的印象存着,以后有个好差事才能轮得着么。   顾周氏不去,但是祯娘也是一样的。家里就只有一个大小姐,他们这些人将来还不是听后大小姐的差遣。因此宋庆家的格外欢喜,道:“原来大小姐要去!太太只管放心,我这一回回去一定和我家那个细心督促着,再没有一点纰漏的,只让大小姐如家里一般。”   因着有这样一件事,顾周氏过了几日便对祯娘道:“你这几日心绪不好,我也知道是为了什么。只是这样的事情正该遮掩着,绝没有宣扬的道理,又是事情在公府里,更加没法子追究了——委屈我儿了!不若你去溧水县的茶园庄子消遣几日,那儿是宋庆和宋庆家的打理好了才修好的庄子,你只当是散心,发散发散。”   祯娘听了这样的意思倒是极喜欢的,不只是因着想避开这些日子的盛国公府——自她进金陵一年多,除了之前生病几日算是悠闲度日并专心读书外,其余日子一个要点卯似的上学堂,另外一个则是要和玉浣她们玩玩乐乐。   倒不是与有了一班相亲的姐姐妹妹时常在一处不好,只是偶尔想起在太仓时候自己没得姐妹也就少有交际。那时候自己有大把时间悠闲消磨和认真读书,现在是不能了,也是可惜的。所以这一回去茶庄那边才是‘一箭双雕’,正合了她的心意。   于是第二日祯娘就要带着身边的一些人去溧水县茶庄了,宝瓶轩上下因此立刻忙碌起来。这一回祯娘乡下去,短则半个月,长则一月余,要住这样久,可不是要事事妥帖用心?因此事情可不比上一回去太仓来得少!   这样琐碎暂且不提,第二日祯娘就要走,至于上学的事情,自然有顾家人去盛国公府告假。礼仪上的事情,顾周氏一向打点地一丝不苟,不肯让人有半分说道。   祯娘和随去的一行是用完早饭再动身的,大抵是因着心绪不同了。祯娘用早饭全然不似前几日那样惫懒,其他珍贵菜肴没怎么动,倒是四碟小菜儿,拿里外花靠小碟儿盛了——一碟美甘甘十香瓜茄 、一碟甜孜孜五方豆豉 、一碟香喷喷的橘酱 、一碟红馥馥的糟笋。配着投了各样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的粳米粥儿,添了好几碗呢!   吃罢早饭,祯娘由着将离等扶上了马车。这是她常常用的朱缨华盖大车,除了她还有子夜和将离同她一同在这车上。后头跟随着其他丫鬟婆子乘坐的四五辆青油大车,一色的干净整齐。各个丫鬟婆子都有各自的分派,随行看管着一两样包袱、箱笼,这样多的人物、事情、东西,难得的是上上下下还是一丝不乱井然有序。   祯娘与子夜、将离主仆三人乘坐的朱缨华盖车走在前头,这朱缨华盖车里头十分宽敞,就是坐了三人也一点不局促,倒不像是一般马车,就连手脚也伸不开了。   这马车分作了前后两厢,中间拿珠帘和轻纱分隔了,前头地方窄,放着小火炉以及其他杂物,还可坐着一个丫鬟。总之是为了坐车的主子舒适,但凡用什么都用得着,且不必在眼前。后头则是宽阔的很,有座儿、桌儿,那小矮桌还可拆卸下来收到里头去,这样给座儿铺上褥子,又是一张榻了。马车上行程远的时候也不耽搁休息。   这一回去溧水县不算路远,但也绝不算是路短了。用不着路上过夜,但中间或者要睡个午觉,倒是用得着这个了——只是祯娘睡眠不算深,在车上睡觉怕是不能的。况且想她要在车上松散头发衣物,只怕她是不肯的,宁愿到了溧水县再休息罢。   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祯娘没得事情做,车上看书又是伤眼,只能和子夜将离两个说说话儿。   子夜本来带着几样针线,打算偷空做一做,祯娘见了奇道:“这是做什么?什么针线这样打紧了,到了车上还要赶着做,这样伤眼睛你们又不是不知。我倒是记得换季的针线已经备齐了——况且就算不齐,也没得赶这一会儿功夫的罢。”   子夜不说话,将离替她说道:“这本不是咱们屋子里的事儿!是子夜的姐姐,就是早几年太太身边的海珠。不是得了太太的恩典,放出去嫁人了么!如今也是当家主妇了。秋冬换季,可不是要缝缝补补裁裁剪剪的。上上下下一家子指着她一个,竟是忙不过来了。只得托了娘家姐妹帮着做。”   这也是子夜不说话的缘故了,在主子屋子里不忙别的,倒是帮外头的人做事,实在是不妥的,难道主家给月钱是为了你做这个的么!但是子夜也不能拒了——不说自小姐姐海珠对自己的疼爱,只说自家姐妹遇到了难事儿,自己不帮忙,谁来帮忙呢。   祯娘不是不通情理的,又再不管这些小事,也不过是因奇怪问了一句:“哪里来的这许多针线做?听意思竟是上下一大家子指着一个人来了。这才出嫁几年,以前婆家的针线难道就没人做了?这一回也该有人一起的。”   子夜听过许多母亲的念叨,因此十分知道,便道:“小姐不知,那些小门户里自然不像家里养着针线上的,又有咱们来做一些,只有自家女人四季忙个不停。如今姐姐嫁过去了,原来媳妇熬成婆,自然是要享婆婆福了。至于小姑们,那也是该爱着敬着的,她做一些是她的勤劳,若是她只推脱做不得,那做嫂子的也不能说什么。”   祯娘怔了怔道:“我原先想着高门大户里规矩多事情烦,贫寒人家的苦处更是提也不用提。只有中等殷实人家最好,一家人上下亲热,既没得麻烦,也没有窘迫。现在听你这样说,竟是也有其中的难处了。”   将离和子夜本是话少温和的,这一回倒是像了红豆,只听将离道:“大小姐这一回是说了孩子话了,天底下的人家哪个不是各有各的难处的?我姐姐家这个都算不得难处,至多是一大家子过日子的一点小事罢了。”   “我海珠姐姐原来也觉得这是些委屈,头一年还同母亲哭诉来着,只说家里上上下下只把她使唤,不是丫鬟了倒是比当初是丫鬟的时候像个丫鬟。母亲当时只道‘做人媳妇哪有顺当的,全家上下只有你不是骨肉至亲,全得尊敬周全’。”   祯娘一下听住了,她原来想过一些婚嫁上的事情,倒不是她刻意多想,只是母亲常常说道,她自然也会思虑一番。但是也只是想过丈夫该是何等样子的——她为了图省事还想要个软弱些的呢!这时候才晓得不周全了,将来过日子自然不是只有丈夫,还有另外一大家子。   只是这样想来立刻不同了,考虑的从一人到了一大家子,想了这个就不能顾及那个。一时之间她倒是觉得有一脑门子官司,再不能理清了。等到到了溧水县乡间,已经是夕阳西下晚霞抹云的时候,她依旧没个所以然。   这时候已经是深秋时候,茶园所在的村庄名为上河村,景色与其他江南乡村没什么不同——都是田间地头难见青翠,稻田里只有打成捆的稻草,以及一些烧过的痕迹。至于村中的大路旁树木也是一样,枯黄凋零。只有一些常青的树木才能依旧,但是不知是不是错觉 ,只觉得这样的树木也和夏日不同,绿得没有精神。   祯娘掀开车窗帘子已经看过周遭的景儿了,倒是不觉得没什么可看的。诗句里一首一首地咏秋,这可比春夏冬这三季多,这样萧瑟的景象她还看的起兴呢!只觉得在城里一直呆着已经觉察不出四季变化了——就是自家有花房暖阁,培植的花木也有是精心挑选的,到了深秋也是花团锦簇。   祯娘这时候也把之前的官司丢开了,只是由着几个丫鬟把自己扶下车。茶园庄子这边宋庆家的和另外两个女人早就等着了,等到祯娘下车立刻就上前问好,只道:“可算是盼着大小姐到了!大小姐一路上可还好?”   一路坐车也有一天了,身软体乏是一定的。祯娘只是点点头,旁边的将离就帮着道:“宋庆嫂子可别忙,这一路小姐就是坐车多了,实在乏的厉害。别的准备都暂且靠后,只是屋子打扫干净,热水立刻上来就是。”   宋庆家的立刻道:“这是我没得眼色,多亏姑娘提醒!我就领着大小姐去居处——屋子早就打扫干净的了。提前好几日逢着见日头的日子,只把屋子门窗全都打开,带着几个妇女上下清扫,这时候自然是干干净净的。另外被褥之类也是早有准备,一色全新,还拿太阳晒过。只是想到小姐有自己使得惯的会带来,全存放在柜子里,倘若要用开柜子就是了。”   这就带着祯娘一行人往庄子后院走——这庄子是个三进院子的格局,也有三十来间屋子,前头是宋庆一家并几个顾家奴仆带着长工居住,后头正院则是空着的。这自然是留着顾周氏和祯娘来住。这本就是主家的屋子,主家就是一辈子不来居住也要留着,空着不打紧,重要的是不能有下仆窃居主家正院,这才是乱了规矩。   这后头正院自然是还没有住过人的,祯娘要住的自然是除了正屋以外最好的西厢,至于正屋,那里是顾周氏的地方。同前头下仆不能住在正院一般,祯娘也不能居住,哪怕顾周氏没来。   祯娘不必说话,只是有红豆微雨两个服侍着洗漱休息就是了。其余的有子夜将离两个最妥帖最稳重的打理,其他丫鬟婆子住在哪儿、安放行礼、分派晚饭等等事情都是她们安排地清清楚楚。   宋庆家的在一旁协助,她才是这儿的老人,有什么要询问的都要问她。她只看子夜将离两个年纪不大,却已经十分能干了。心里不由得十分羡慕,再看自家两个女儿,也是差不多年纪,却是只知道玩儿。不要说太太小姐身边的贴身丫头,就是粗使的也没选上。这一回宋庆得了茶园的差事,也就一同到了乡下——越发野了。   想到这里又可恨自家儿子才八九岁,不然到时可以想主意求得大小姐身边的丫鬟配。既是人才品貌十分好,又能多得内宅的关系,十分美妙。只是按着自家小子的年纪,也不用想了。   这一会儿也只得赞道:“姑娘们好生能干,这一会儿功夫就已经安排地妥妥当当,再没有不好的了。我家两个也是和姑娘们差不多大,但是如今还是我在操心,这几日只想求着姑娘们能带着她,既是让她们跟着姑娘们学学,也因着她们对这里熟悉,大小姐要玩耍消遣也该有个向导不是。”   子夜将离两个如何不知这是宋庆家的有意再让她女儿露脸,这种事情若是在宝瓶轩里,红豆和微雨两个就要拦着——可别以为做丫头不要争宠!主子面前得脸的就只有那些人,人多了可就没自己的位置了。除了即将出门的年纪大的丫鬟会给主子身边培养接着的帮手,其余时候都是对着底下丫鬟严防死守的!   不过如今到了外头,怎么说也是宋庆家的地盘了,人家让两个女儿来作陪,再不能说个不字,况且小姐在这里生活确实是要个熟悉本地的作陪。因此子夜便道:“宋嫂子何用这样说,咱们又算什么人物,这样夸了,倒是不好意思——只让两个妹妹明日来见小姐就是了。说不得什么学不学的,只当是大家一处玩儿罢了。”   外头正在忙碌,只有祯娘身边最悠闲。微雨红豆两个,一个在祯娘洗澡的屏风后头等着,或者准备添热水,或者防着祯娘要东西。另一个则是带着丁香整理屋内——行礼箱笼都有带着的人放进来了,但是细碎的收拾还有的是呢。   不过她们手脚利落行动有序,等到祯娘泛着热气换好衣裳坐在梳妆台前有两个丫鬟给擦头发时,一切就已经安然地像是她的宝瓶轩了。   等到头发半干,微雨给打了一根大辫子垂下来的时候,宋庆家的便带着两个女人来给祯娘以及她身边的丫鬟送饭。这一顿饭倒是简单地让祯娘诧异了,只见先拿上一个方漆盒,里头盛了四个靠山小碟儿,有一碟十香瓜茄,一碟五方豆豉,一碟酱油浸的鲜花椒,一碟糖蒜。另外还摆上了三碟儿蒜汁,一大碗猪肉卤,一张银汤匙,三双牙箸。   宋庆家的笑道:“原问过将离姑娘了,只说小姐是吃这猪肉卤面的,因此大胆做了这个。是想着大小姐这一路实在劳累了,不见得有多少胃口,这个最是开胃。再有就是这边有位帮佣的章嫂子,厨艺好的很,其中这样猪肉卤面最是得意,因此进给大小姐。”   祯娘见眼前碗碟几样虽然简单,但是浓香扑鼻,又有面条白软晶莹,猪肉卤酱色诱人,其余配菜也是恰到好处。便道:“这个倒是很好。”   说罢祯娘也不要丫鬟帮忙,自己便取浇卤,倾上蒜醋。尝了味道,心里已经觉得不错,便对身边将离几个道:“晚饭备下的是这个,味儿不坏,你们快去吃吧,这面条经不得放。”   得了祯娘的赞,宋庆家的越发满面笑容,赶紧道:“姑娘们不用急,这些面条都是一锅一锅出来,什么时候都是有的。况且防着有些姑娘和妈妈是不吃这个的,还备了其他吃食。等到要用的时候,只管让人去厨房要就是了。”   如今茶园庄子这里无论是顾家的奴仆还是请来的本地帮佣妇人,谁不知道这家的大小姐来庄子里消遣了,只看下车来的排场就惹眼极了。上上下下哪里不知道要好生照顾,不只是祯娘,还有祯娘身边带来的,也不能给人为难——这是宋庆家的再三叮嘱的。   她可是清楚的很,主子或许好伺候,但是下头的人才是难得个好呢!可是这些人全都能在主子身边打转,这回要是怠慢了谁,说不准有了空儿就要让自家有苦说不出一回了。至于那些帮佣,或者不知道这些人的厉害,但是县官不如现管,宋庆家的可是管着她们的。   她们可好不容易得了来庄子里帮佣的活计,这活计轻松,钱也比在自家做针线来的多多了,正是大家争抢的美差。要是宋庆家的不快,换个人来顶了自己实在是太容易了。 第45章   深秋时分, 天地萧索。就是没有雨的时候天色也常常是阴着的——第二日也是不巧,祯娘早间起来就只见天上是黯淡的铅色, 正淅淅沥沥地下着秋雨, 竟是比阴天时候还要阴地厉害了。   祯娘本来是打算这一日就去看看茶园风光的, 这样下雨没个停住的时候, 是不用想着出门了。好在她是打算要住一些日子的,那些田园风光只等几日再看就是了,并不用遗憾。   见过宋庆家的两个女儿, 一个叫招弟,一个叫来弟的。祯娘就让丫鬟带着她们在外间一同做事玩耍就是了, 然后与身边的大丫鬟道:“今日不用出门了,正是下雨时候, 最好读书,把装书的箱子打开,启出书籍来。”   天阴阴的, 祯娘还让点上蜡烛, 越发有一种静谧了, 就是这样才更好读书。祯娘对照着读了几篇文章, 只觉得再没有往日的浮躁, 学起来竟是快了一倍不止。暗暗决定以后要常常来这儿才是。   招弟来弟两个这时候在外间和丁香辛夷几个一同做针线,招弟眼珠一转,笑着道:“咱们就在外头是不是不大好?若是大小姐要使唤谁不是要耽搁, 怎么不在屋子里候着呢?”   外头几个丫鬟里头数蝉衣年纪最小脾气最爆,瞥了一眼就道:“咱们这么多人, 都在屋子里小姐不眼晕么!又有谁家丫鬟会一齐挤在一处的。至于小姐使唤的事儿,自个儿警醒些就是了,时刻注意着,但凡叫了你自然就能立刻到了。”   她这话说的又快又脆,其中又是暗暗有些嘲讽与不耐——谁看不出来这两个是想着往小姐跟前凑呢。只是做的这样显眼,让人看着气不顺。这也是因着招弟来弟两个从小没入内宅的缘故,若是在宅子里头学着接人待物,长到她们这样大行动言语总会显得不同。今日这情形就能做的不动声色,根本不会让人生厌。   招弟来弟两个也是讪讪的,她们也是听母亲念了几日,只知道这是她们的大机会。说不得这一回得了小姐的眼了,带回金陵去伺候也说不准呢。她们自金陵来着溧水县上河村,虽然行动自在了一些,但是这里可比金陵差远了。   金陵何等繁华,有各种吃的用的玩的穿的,各样热闹简直看不尽。到了这上河村,除了被这乡间少女追捧一番外,再没有其余乐趣了。就是这追捧,过了一段日子也是无味了,只想着回金陵去。   因着有着念头,她们便想着力殷勤一番,没想到一开头就被抢白。她们到底年纪不大,又是在父母身边长大,没经过内宅打磨,脸皮薄,也没得心机。虽然是爱慕荣华了一些,内里却还是淳朴的,这这样一说,立刻脸红坐好,只静静做针线了。   祯娘不晓得外头女孩子之间的一点点波澜,她只沉浸在这一年多以来难得的安心读书时光,除了吃饭以外就是用功了。   上午时候多看书籍,午间略略休息,下午便找出古文集子抄写,既是练习书法,也是自己加深理解一些精妙文章。   祯娘抄写的时候最是一丝不苟,屏气凝神,等到一篇抄毕了才会搭理周遭。等到一回抄写完毕,祯娘搁下笔来。将离在旁剪着烛花道:“小姐去窗外看看罢,今日天阴,白日里还要点着蜡烛了。用过许久小姐眼睛该累了,也该看看外头眼色。”   祯娘眨了眨眼睛,才觉得的确有些酸涩。也不去看窗外,干脆出了屋子,到了屋檐底下去看丝丝缕缕的雨丝。这时候雨已经连绵了快一日了,外头发散出来是一种水汽潮湿的味道。大概是只下了了一日的关系,并没有梅雨时候黏糊糊发霉的臭味,只有一种清新的味道,是水汽夹杂着一些树木的气味。   祯娘鼻子是很灵敏的,很快闻到其中有一缕甜香,若有若无,但是因着周遭的味道凸显地十分明显。祯娘只是循着味道很快见着了几株开花的木芙蓉,在这乡下茶园庄子里,自然不可能是醉芙蓉和黄芙蓉这样的名品,只不过是几株粉芙蓉罢了。   树上花朵不多,或许是凋零了,也或许是被雨打落了。其中有一株木芙蓉离着屋檐底下很近,祯娘走过去就见花开重瓣,外形有些与牡丹仿佛。只是少了那一种富贵,雨水下面枝头俏立,花色粉白,倒是十分清洁雅致了,   祯娘忽觉得有些意思,便摘下几朵入屋,对微雨道:“去把带来的那一套雨过天青茶具找出来,其中那一只茶洗给注些清水,我要用的。”   说着祯娘便把木芙蓉在笔洗里漾了漾,算是清洗了一回,然后便泡在了茶洗里头。祯娘见三朵木芙蓉浮在水面,衬着雨过天青的釉色,倒是极为好看的。   将离见了便道:“小姐是要养着么?”   祯娘摇摇头道:“这是去了枝的,若是要养就不该将梗去掉。况且一把木芙蓉插花并不好看,只是拿着看些趣味罢了——这木芙蓉在一些地方便直接叫做了芙蓉,倒是和芙蓉并不像的,还是像牡丹多一些。不过名字是芙蓉就是芙蓉了,干脆凑个‘出水芙蓉’的景儿罢了。”   祯娘说着抽开自己的首饰盒子,其中有些散的玉石。祯娘挑出一些来,有几粒玛瑙、碧玺,还有一些翡翠、宝石等,放在茶洗底部,冒充了一回鹅卵石。祯娘想了想又把自己一个菡萏色葫芦荷包打开,里头全是一尾一尾的‘金’鱼儿。   拈了几条投入水中,祯娘看了自己也笑。旁边的红豆笑道:“小姐摘来的这几朵木芙蓉也忒金贵了,她自己不是真的‘芙蓉’,旁边的石头、鱼儿也不是真的。只是拿着玉石和‘金’鱼来替,就是真的芙蓉也不能呢。”   祯娘却是笑过后道:“东西贵却不见得好呢,这些东西放进去没得一点意趣了,还不若只有这花的时候。这些东西本就是玩个雅趣,合该用真的鹅卵石及真的小鱼儿,放在一起看,才有些意思。”   红豆听后便问道:“那要不要与宋嫂子说一声,只是送几粒石头几条小鱼应是极容易的,难得姐儿有兴致呢。”   祯娘摇头道:“罢了,没得一点小事又要折腾人的。况且说是韵出天然返朴归真才有趣味,其实这样的小景哪里能真的全用真东西——非得仔细挑选一番,选出其中既美又好地造作,这才能成全。”   自此之后几日祯娘都是过的差不多的日子,这几日雨水缠绵,祯娘并不为此着恼。反而乐在其中,只觉得这是天公也让自己彻底悠闲一回,竟是玩儿也不让了。于是每日只在屋子里看书、写字、画画,偶尔还会和丫鬟对弈几局。她们常年跟在祯娘身边,其中微雨的棋力最好,几局下来不相上下,也是极有趣味的。   除此之外,饮食简单朴素,她特意吩咐过,只是弄得干净整齐一些,却不许太过精致,这也是乡间生活么。至于起居交往,这里倒是有一些乡人,可是他们晓得只是这茶园东家的小姐过来消遣,便知趣的不来访问了,毕竟一个少女委实不方便交际的。   祯娘只让妈妈们收拾一些点心、尺头之类,封出二十多个盒子,给附近有交往的村民送做见面礼,其余的便一概不管了。就是有些乡人有回礼,也是宋庆家的一并料理。   这样舒心简单日子,就是在太仓时候也是没有的。这一日她早间起来,用过一份清粥小菜,便见外面天色晴朗,显然今日是雨停了。红豆把帘栊卷起来,笑着道:“小姐,外头雨可停了,今日不用窝在屋子里了。这几日明明是来乡下玩的,却是一直只能在屋子里,算什么呢。”   红豆性子活泼,有这样的抱怨,祯娘也不意外,便道:“既然是这样,你叫招弟姐妹两个进来,也要问一问这地头的人,到底有些什么可看的可玩的,总不能就大剌剌地出去罢。”   说罢功夫立刻就有人去叫招弟来弟进来,这几日招弟来弟就跟着丁香辛夷几个在外间,真正眼见几个二等丫鬟已经是何等不凡了。穿戴是一样,平常气度又是一样,就是做针线等也比她们强得多。再偶尔看她们也如小姐一般看书识字,而她们自己只大概使得几十个字,写出来的字真是有巴掌大,才觉得自惭形岁。   自此就觉得有些抬不起头来了,也是因此这一回来见祯娘反而不如第一回自然,行走时候缩手缩脚。见了祯娘,祯娘让她们坐她们便坐,也不肯多说一句话了。   祯娘不晓得其中有什么不同,只是问道:“今日天晴了,倒是能出门玩一趟。你们在这儿可比咱们熟悉,只说说看周遭可有什么好玩的。”   招弟是姐姐,长了几岁,又见祯娘话说地和缓,总算没有开头那般拘束。便道:“大小姐,咱们这儿就是乡下地方,实在没什么可玩的地方了。您在金陵没得趣味,可是这儿还差金陵好远呢。每日就只有一些婶婶婆婆家长里短,就是听一些各家新闻就算是大大的乐子了。”   祯娘眼中隐隐带笑,道:“不是这些,也不用比金陵了,你只说你们自己刚刚到这儿的时候,最开始是去哪儿看哪儿耍就是了。”   招弟想了想,道:“当初刚到的时候倒是看什么都新鲜,先是跟着爹爹去了茶园那边看人整理茶树——还说今年来的晚了,没见着十里八乡的妇人一同采茶的景象。这儿茶园可大,不只是家里,周遭还有别人家的。站在高处看了,眼里看的都是茶树。”   旁边的来弟也道:“后头就和村子里几家的女孩子认得了,有人带着我和姐姐去耍。摘花、钓鱼、捉鸟,对了前些日子还看人起房子呢!”   招弟拉了妹妹一下,实在是觉得起房子有什么好说的,难道小姐会觉得乡下人家起几间房子有趣味么?城里宅子那样大,大小姐自己就住在顶好的房子里,稀罕见这个!   祯娘这时候的笑意却越发浓了,道:“房子我是住了不少,却没见过起房子的。只是起房子怕不是日日都有的,这一回见不着了,其他的事情还能为。摘花、钓鱼、捉鸟,咱们自可一样样做来。今日的话,先去茶园看一看罢,我还没见过茶园呢。”   祯娘的话在这个小小的庄子里就是最大的,她既然在早上说出了要到茶园看看的话,那么下头的人就会立刻准备。宋庆家的得了消息,立刻告诉自家当家的,今日先去茶园后要做些准备,等接到祯娘一行人后也要有熟悉茶园的人带着走一回。   今日雨停了,茶园里也自然就能做事了,因此倒是不为难。只是宋庆皱了皱眉头道:“其他的不说,只说今日才住雨了,外头泥泞的很。大小姐出去走走看看,到时候不是走路都是一脚带起一滩泥。更何况茶园在山上,土又黏,怎么去得。”   宋庆家的听到这样一条,也是立刻皱眉,当即去和祯娘说话。祯娘晓得了,自嘲道:“这就是我了,好多事情就是知道一个影子。那时候看农书,茶园里是个什么境况,只是说的话没人比得过我了。但是今日打算去茶园,就连刚刚下过几日雨,里头泥泞难行都忘记了。”   因此便推后了两日,直到路上不再难行了才往茶园去。到了茶园便有一个茶园人家的女人作陪,这也是方便祯娘一行人。这个女人人叫她章三娘——这上河村最多的就是姓章的。常年跟着丈夫在茶园这边劳作,并不是那些忙时才有的短工,十分熟悉茶园所有。同时也是个能言善道的,倒是适合陪伴祯娘看茶园。   祯娘见这冬日里,茶树已经不再生长了,更没得收获活动,长工们却依旧忙忙碌碌。倒是和农书里说过的很像,但是农书里想来是说其然,不说其所以然的,便道:“这时候依旧是忙碌的,倒是不晓得为什么。”   章三娘笑着道:“小姐没种过茶树,哪里知道这茶树冬日虽表面不长了,但其实内里根上是活动的多的。这时候细心打理,明岁茶叶才能丰收。这世间农事大抵这样,眼前的功劳不是眼前挣到的,都是老早前的积累。”   祯娘点头听着觉得这道理十分难得,也不只是农事上如此,其他别处难道就不通了?祯娘记下后就道:“章婶娘说的是,农事上的道理就是这样——只是单说这种茶的话,提了一句根子上活动的多,这是不是书上说的这时候就要抓紧时间翻土深耕的缘故了。”   章三娘道:“小姐说书上,这我哪里知道。不过咱们这时候翻土深耕是真的,只是靠着茶树根的地方就要浅耕就是了。其余的就是要放菜子饼这些做肥料,这时候肥用的好,来年才有好茶叶。因为是之后整个冬天根子活动多,这翻土耕地,最是宜早不宜迟。”   之后章三娘又说了几条要做的事情,祯娘这时候只会一个劲地点头了。直到看到山坡上的沟渠才道:“我知道茶园里有沟渠好些,如今还兴起什么铅管子浇水,说是更加便利了。我心里算账,这样一定是更加划算的,不知省了多少人工,也是让茶树长地更好的意思,怎么没见周围的茶园使?”   章三娘立刻笑得骄傲起来,她从小就在这茶园做事。原先茶园在方家手上的时候她就是在这儿做事了,说句夸大的话,她可比顾家更把这茶园当自家产业。她撇嘴道:“这周遭的茶园有些是没钱,这沟渠铅管子哪一样不是顶贵的。”   方家原来有钱,不等着茶园的利润开销,自然能不只注重眼前,而是看得长远。可是好多有茶园产业的人哪能这样,无法狠心把沟渠这些东西建起来,力量不够,或者不愿意冒这个风险——谁知道到时候是赔是赚。   祯娘这才明白当初自家要了这家茶园只怕也是大赚了——那些轻点资产的人估值哪里会认真,也可能并不懂行。他们按着市面上的价值给估价,然后折价卖给顾家。但是这世间的茶园并不是一样的,就是大小差不多、土地差不多,也能是天差地别。   譬如顾家这茶园和周遭几个茶园比较,祯娘闭着眼睛也知道自家这个应该贵的多。有这样好的沟渠,又给买了铅管子,这般好的条件能省下多少开销,又能提高多少茶叶品质?   祯娘想着不由得想起那会在回太仓的时候曾和苗修远几个说过的一些生意,其中就有收茶叶的说法。只是这样的生意非得本钱厚重的时候一击即中,不然就没得机会了,现在只能等待自家积累本钱,再看要不要真进到这众人争斗的大湖里。   想着想着祯娘心里不由得微微一动,联系农书倒是有了好几个有利于茶树种植的主意。只是家里这个小茶园不是用上的地方——这用了就要泄露出去。毕竟青天白日的,做什么大动作别人看不见呢。   祯娘心里想的几个主意也不是想要捂一辈子,只是她不想这样白白用掉。等到将来罢,将来真有心进茶叶这一行了,手上茶园多了,一举用上这样的主意,别人竞争不过的。   祯娘畅想了好一会儿将来的茶叶生意,还在脑子里推演了一番如何与人竞争。直到想完了才哑然失笑——本来就是来乡间悠闲度日的,这才几日?一旦出了读书休息的屋子,只不过是见了几亩茶园,就有了各样主意要做。   有了这样一段心事,之后几日祯娘或者溪边垂钓,或者去周边古刹拜访,有事做的时候倒还好。但是只在庄子里读书的时候就会常想起来,虽说只是浮光掠影般想一想,一息功夫就抛却。祯娘还是忍不住暗道:“原还觉得自己是个专心的,这时候才看出来。”   其实早该有些察觉了的,自己在金陵时候读书就不如在这乡间,这已经是明证了。若不是心里存着杂念,该是哪里读书都是一样的才是,何必非要到了这里才不同。   想了这几日,而后算是把这乡间乐趣均过了一遍,也就不说继续呆着了,倒是打算这时候回家。只吩咐几个丫鬟打点着东西,先是各样散开的收检好,只免得回去那一日急匆匆的,遗落了什么。   一应收检完毕,再次查验过一会,一行人就返回金陵。祯娘这回回家,见到人事只觉得和上月全然不同了。凡是当时觉得可憎可恼的,这时候都能轻轻放过。当时觉得无可奈何的,这时候也不再纠结心底。当时觉得难以启齿羞于见人的,这时候竟觉得十分坦然轻松。这世事难说,你说怪不怪?更怪的是祯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心里变化恁大。   祯娘也轻轻松松上学去,学里的姊妹最是知趣,并不多问之前祯娘的事儿一句了,也不说祯娘怎的请假这许久,只是追着说些乡间风物。这样其乐融融气氛自然,这是一起把前头的尴尬事给揭过去了。   这之后时光过的快了,等到玉润高高兴兴道:“也不知是这两年有什么运气,去岁我爹有假回家,今岁竟然又能回来了。原来他去九边,三四年才回来过一次,可把祖母母亲担忧。我只望着今后能一直这般,每年都回来一次。”   祯娘心里推测是前头几年草原那边闹得厉害,这几年就安生下来,才有这样的好事,只怕将来不定能有。不过这样的话没人会说出来,那正是最不懂眼色的人才会做的。大家这时候都只管大大方方地恭喜玉润,希望她真能心想事成。   祯娘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彼时她想的单纯,再没把玉润父亲安应榉回金陵看作是和自己相关的事情,只是为玉润高兴罢了。却不想这一回来的人却不只是安应榉一个,随之而来的人其中一个会和自己大大关联。   若是没有这一回的来金陵,说不定祯娘也就没得后头波澜壮阔的一生了也说不定。所以才说无巧不成书,只是因着命里缘分多了那么一点点,一切就全然不同了。 第46章   “栗子味的白糖来, 是栗子的味的白薯来......烫手来蒸化了!锅底儿赛过糖了,喝了蜜了, 蒸透啦白薯啊, 真热活呀!”   “有烂头发咧换钱!破篦子乱头发换槟榔膏!换茶碗咧饭碗哪!有那旧锡拉铜来换钱!碎铜烂铁来换钱!有破玻璃咧卖钱!大小洋喇子卖钱!蜡油来换钱!有旧鞋来卖!潮银子首饰来卖, 玉石宝石来卖, 有翠花咧卖!”   “喝粥咧,喝粥咧,十里香粥热的咧!炸了一个焦咧, 烹了一个脆咧,脆咧焦咧, 像个小粮船的咧,好大的个儿咧!锅炒的果咧, 油又香咧,面又白咧,扔在锅里漂起来咧!白又胖咧, 胖又白咧, 赛过烧鹅的咧, 一个大的油炸的果咧!水饭咧, 豆儿多咧, 子母原汤儿的绿豆的粥咧!”   小顺儿一手挎着一只大包,里头装着的全是一些零碎小玩意儿——陶土泥人、七巧板、九连环、果子糕点、小人书、陀螺等等。另一只手手腕上还挂着一只风筝,手里则是拿了一个漂亮的绢人正与摊主讲价钱:“哎哎, 大爷,这个怎么要价?二钱银子怎么不去抢?前头那家也卖这个, 人家都是一钱半一个!”   摊主是个大爷,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道:“听口音小兄弟就是外地来的,哪里知道这些绢人也是不同的。你手上捏的这个可是杜丽娘,还是薛老板的杜丽娘。如今城里玉春堂班重排《牡丹亭》,薛老板的杜丽娘和梅老板的柳梦梅正是红得发紫。别的绢人一个一钱半银子,薛老板的杜丽娘和梅老板的柳梦梅就要二钱银子。”   小顺儿本是跟着自家少爷从太原到金陵来的,太原当然也能看戏,《牡丹亭》这样名气大的不得了的也是演过的。但是如今是在哪里,金陵!这儿可是六朝金粉地,繁华不过的地方。况且昆曲发源昆山,昆山就在苏州,离这儿就是一抬腿的远近,这就可以想见金陵戏曲风之盛了。   这些道理小顺儿哪里知道,他只是懂了这是一个大大有名气的戏子□□了一个角色,因此就连这角色的绢人也价贵起来。   小顺儿鼓了鼓嘴巴,有点不甘心,这个绢人确实好看,要是带回去给府里的小丫鬟们看,一准追着自己要。只是生生贵了半钱银子又让他觉得划不来,一时想要再讲讲价。只是不等他说什么,后头就有一个高个儿道:“就这个,都给他拿上。”   这人生的惫懒,身上一身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面子狐裘斗篷,底下半露出松花绫子裤腿和厚底朝靴。这本是王孙公子的打扮,偏这人身上没有一点脂粉气,头上也没有宝冠抹额这些,只用了一只玳瑁束发冠。   再看形容,眉眼只觉得凌厉,眉峰格外锋利,又黑又浓,皱着眉头的时候便显得不怒自威了。好在他又有面皮白皙,唇鼻肖似母亲,这才不至于让人望而生畏,反而觉得是少年英豪。因此既是热血,又是傲慢。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周世泽——他本在九边好好做他的山西镇宁武卫所左千户,打死他也不会跑到金陵来。只是家里头痛麻烦事一大堆,因此找安应榉说好话,得了护送安将军的差事,这才跟着来了金陵。   这时候安应榉归盛国公府,他倒是跟着进了一回公府——拜见了一回几位太太,至于奶奶小姐们自然不能见到,这也就罢了。   几位安家小辈男儿就忍不住道:“好个少年将军!到底没见过他打上沙场,只看这气派就知道不是一般人物了。常说九边男儿重义气,轻钱财,军户子弟更是一身热血,满是锋锐。没见过别人,只见这位周小将军就知道了。”   另一个也道:“怪道叔叔说想要把家里的姐妹下嫁,这样不凡的人物,不说将来必定有出头之日。就是没得风云际会化作金龙,与之结交也是让人觉得是心折不已了,至于旁的,自然就是靠后了。”   周世泽可不晓得他能在一帮王孙子弟那里这样招人待见,他还颇觉得自己因着太原那边狗屁倒灶事儿心中烦闷面色不虞是不是太过冷淡了。其实他自己还觉得自己正是一个平易近人豪,爽好交际的呢。完全不知他在一帮伙伴眼里是有多难搞。   自安应榉带他拜见一回家里人后便安排他在自家外院住下了,反正这里本就备着待客的院子,他住进来也便宜。   这样的待客院子都是有角门可以出入外头的,倒是十分方便。周世泽是一个最自在不过的人,住在人家地头也不见一点拘束,平常不再军营里时候的懒散都显了出来。除了每日雷打不动的练武,喜好睡懒觉,喜好美食好酒都没有一点掩藏——难为他一个外来客人,能人家送来早饭了还不起。   他想的简单,安将军反正是喜欢他的,也知道他是个什么人,这时候何必装腔作势。既然如此,也就不必难为自己了,怎么随心意就怎么来就是。   这几日他都是在金陵自在闲逛的,只是趣味不多。小顺儿是他小厮——本来小顺儿是他家家将出身,只是他家只有他一个独苗,他还是遗腹子,他便让他做了跟随小厮,算是一番特殊照顾了。   小顺儿觉得这金陵比太原热闹有趣,就是街面上卖翠花的女孩子也比太原的水灵好看——这是江南女孩子更会打扮的缘故。可是周世泽就觉得平平了,他又不爱这些,倒是这些日子找了许多好酒楼吃饭,别的就罢了,酒水太软。   他见小顺儿为了半钱银子在那里啰里啰唆便不大耐烦,干脆上前替他付钱。本以为这是好事儿,没想到这小崽子居然有话说:“少爷!可不能这样呢,老爷当年就是最节俭的一个,一两银子能当二两银子,不然也挣不下这份家业。要是知道少爷成了败家子,可不是要骂的。”   周世泽只是冷笑一声:“你才多大?比我还小了六岁,你见过我爹做什么,他不在的时候你还在哭着玩儿。”   小顺儿却是一本正经道:“我虽不记得老爷的的样子了,但是府里的叔叔们谁不说?从来念叨着,就是不想知道的也知道了。我本心里敬佩老爷,那样会生发,把府里弄的那样红火,少爷可不能让老爷的辛苦白费了。咱们就要从这小处起,可别看不上这半钱银子——放在钱庄里,要多少银子一年的利钱才有这么多?”   周世泽自然说不过这个从来絮絮叨叨的小跟班,不过他只是放开手一把把小顺儿脖子勒住,小顺儿便一句话也不能说了——周世泽手上劲儿死大,小顺儿又是手上东西累赘,扑腾挣扎也只觉得勒住自己的不是少爷的手臂,而是一座大山。   见小顺儿要一口气上不来了,周世泽才施施然放开手,大觉自己大度,假装板着脸道:“服了没有?”   小顺儿先是退后几步,觉得稳当些了才道:“服气个鬼呀!少爷说不过就来这一招,我这些年老长不高就是压地厉害了!明明是少爷放赖来着!”   周世泽从来听不到那些不合他心意的说法,只知道这是小顺儿还没服气,于是一样的事儿又做了一次。小顺儿总算想起了以往,哪一次不是他说了‘服气’这才能消停。虽然心里怄气,但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果断在下一次道:“服气了!!”   小顺儿揉了揉脖子,眼泪都出来了。周世泽看不见他的样子,只是自顾自兴高采烈道:“走,带你吃好东西去!爷已经打听清楚了,这金陵最好吃的黄鳝煲要去东风园里去,这时候去倒是能赶上晚饭。”   嗯,到底没能赶上晚饭。   这是周小爷把这东风园想的简单了,他哪里知道东风园是戏园子,也提供饭菜,这黄鳝煲就是其中招牌的菜色。他听了一个名号,还以为人家是馆子呢。更要命的是这东风园最近正在场场连演玉春堂的《牡丹亭》,一票难求,以为能去了就能吃饭?做梦!先买到票再说罢!   不过周世泽是什么人,这时候想要吃这黄鳝煲,那就是天王老子在跟前也有吃上。只在东风园周遭的茶楼走了一路,便得了两张戏票。   小顺儿忘性大,这时候早就不记得少爷勒自己脖子的事情了。只拿着那两张印地精美的戏票道:“少爷从哪儿弄来?就是这个,我去问那卖戏票的小哥,他们只说三日内的都卖光了,只让明日赶早就是。”   周世泽只松了松斗篷的系带,头也不回,得意道:“这又算什么,只看见那些有票的,直问人家买来就是了。”   买了戏票的真是戏迷又有什么打紧的,大家都是金陵人,什么时候看一出戏不成。这时候有人两三倍地出价买票,难道他不动心?所谓有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就是了。   周世泽甚至没问人位置好坏,反正他又不是去看戏的,他只是吃黄鳝煲么。到了入场时候才看出这位置不好不坏,正在大堂位置,不是靠前,也不在外场,算是听得清看得见,但要求再多就没有了。   也不讲究那许多,周世泽也就随便往桌前坐。不看戏台子,倒是到处找跑堂的在哪儿,要点菜来着。跑堂的还没找见,先被小顺儿抓住,看新奇般地道:“少爷,少爷,看呐,这楼上都是女人。这金陵这边就是不一样,咱们那儿的奶奶小姐们谁敢出来看戏,都是叫了人去家里唱堂会才能呢!”   周世泽大觉这小子丢人,嚷地这样大声,好似个没见过世面的,其实太原也有女眷人家去外头看戏,不过是没有金陵这样司空见惯罢了。周世泽见周遭人都看过来,便更不想理小顺儿了,只到处乱瞟,倒是一下看见了小顺儿惊奇的楼上——女眷都在上头看戏,这时候还有帘子掩着,但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鬓影香衣。   周世泽暗自嘀咕女人确实比太原那边大胆,太原那边可难得见到二楼全是女子的。不过他心思不在二楼上头,最多偷眼看过一回,一见跑堂的身影,立刻叫住道:“小二哥过来,上两盅黄鳝煲,其余招牌菜也上半副,好酒也来得。”   跑堂的心里也纳闷:这明明是个世家公子的打扮,只是看着不像,倒是像个外头跑江湖的武人。但这也差着一些,身上又有一种混江湖没得的尊贵。这些跑堂的不知见过多少三教九流,眼睛毒着,一时倒是猜不准周世泽的出身。   不过什么出身也要伺候客人的,跑堂的也不管心里疑惑,只是笑着道:“这倒是对不住贵客了,咱们东风园是戏园子,这就要搭台唱戏,所以只卖饭食,并不卖酒。这也是怕有贵客喝醉了,到时候有些不爽,最后有个什么不好。”   周世泽只觉得今日是事情都和自己作对了,明明是吃个饭,却不是馆子是个戏园子。这也就罢了,这会儿好容易进来,又遇到不能要酒。这时候已经坐定,真个不吃了,他性子又嫌麻烦。只得解开斗篷道:“只管先上菜罢!”   小顺儿难得有眼色一回,看出自家少爷不算高兴,上菜上饭后就前后殷勤布菜。周世泽哪里是要人伺候的,在军营里的时候还不是自己做,这时候有个人他还嫌妨碍喱!只挥挥手道:“吃你自个儿的去,哪里要你管!”   好在东风园里的黄鳝煲确实是名不虚传,虽没的好酒,也足够了。没得好酒,周世泽便只埋头大吃,一会儿便鼻头冒汗,可见这黄鳝煲做的地道!   等到他再抬头有心思看上头演出什么的时候倒是一乐——正出演的是《锁五龙》。这倒是比他想的好多了,原以为唱《牡丹亭》的堂子只怕都是一些软绵绵的戏了,没想到竟也有这一出。虽他是个不爱看戏的,只觉得太假,但看这隋唐演义总比才子佳人痛快不是。   只听堂上花脸单雄信唱到:“号令一声绑帐外,不由豪杰笑开怀。某单人独一骑我把唐营踹,只杀得儿郎叫苦悲哀,遍野荒郊血成海,尸骨堆山无人葬埋。小唐童被某胆吓坏,某二次被擒也应该。他劝我降唐我不爱,情愿一死赴阳台。今生不能把仇解,二十年投胎某再来。”   这就是一个碰头彩,实在是这花脸唱的地道,腔调精彩。况且这玉春堂是个女戏班,这花脸也是个女孩子,说是才出道,只十五六岁。底下的戏迷是清楚,越发觉得难得,因此也就叫好越多了。   “帘子拉开一些”祯娘对微雨道。祯娘这时候就在东风园二楼左边些的位子上,她也是听住了这一段,因此想仔细看看,才让微雨拉开帘子。   这可是难得的,毕竟祯娘看戏最爱两样,或者为了看人,或者为了听音。那些戏词没得一点才气的,祯娘是不看的。其余的就是这两样来挑剔了——或者扮相好看,美丽非凡。正如这一回她来看戏的缘故,杜丽娘薛老板。或者腔调老到,真恰到好处,十分动听。   这一回是花脸戏,自然说不上美丽了。这样的戏,就是上头的人抱着肚子常祯娘也觉得没什么,她也只管闭着眼睛听就是了,这也算正经的‘听戏’了。可是祯娘却在这样的戏开嗓后让把帘子打开,这是要看呢,可不是稀奇了。   只听上头又有一段‘见罗成把我牙咬坏,大骂无耻小奴才。曾记得踏坏瓦岗寨,曾记得一家大小洛阳来。我为你造下了三贤府,我为你花费许多财。忘恩负义投唐寨,花言巧语哄谁来?雄信一死名还在,奴才呀!奴才!怕的尔乱箭攒身尸无处葬埋!’。   祯娘忍不住拍了一下手掌,只觉得这一处一声‘奴才’,调子可是真绝了。   不同于祯娘为之叫绝,周世泽正听的无聊。他本就是一个沙场上来回的主儿,这时候听这些人唱沙场上的事儿,只觉得太假了。这些人也扭扭捏捏,真战阵上两军对垒,让你们这样说话?唧唧歪歪,也不是打仗了。   等到这一出《锁五龙》唱完,他只往椅子后背一靠,不看戏台子,倒是觉得看这些痴狂叫好的戏迷有意思的多。这时候就见楼上的女眷和靠前头的看客往台子上扔东西——或者银子铜钱,或者是身上系的配饰。   这就是稀奇,这样的打赏往往只有最后唱大轴戏的角儿才能,这才到压轴呢,竟有这样的打赏,实在是不俗了。周遭戏迷都是拼命鼓掌,还道唱单雄信的方老板这回要发达了,眼见得就要成角儿呢。   这样放赏太原那边倒是没有的,周世泽觉得有趣。特别是楼上的女眷从上往下扔,要是不小心砸着了上头唱戏的人可怎么办啊,这可是疼的很的。因有这样的疑惑,他就只往上头看,然后再也没想过东西砸不砸地到人了。   在楼上围栏边上拄着下颌的女子,从周世泽这儿只看到一个侧脸和一点手腕,甚至见不到一个清楚样子。但是周世泽却觉得自己看的清清楚楚——或者说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只晓得是雪肤翠眉,唇红齿白,就连手腕也与人不同,在碧水一般的翡翠镯子映衬下,又白又腻。与之相比,其余的人的不是太柴就是太壮了。   短暂的一会儿,周世泽什么都想不起来,唯独记起小时候听嬷嬷说过的鬼怪故事。那时候嬷嬷肚子里有一肚子故事,其中吓人的专放在夏日里说,再炎热的时候听到了也觉得背后发凉。   那个名叫《画皮》的故事里有一段‘蹑足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当时人人听了都觉得阴森恐怖,只有周世泽不觉得。   今日见了祯娘倒是觉得恰到好处了,这眉目间哪里是人间女子能够生就的,分明是眉目如画,是画上去的还差不多——这是多小心绘上去的,才能真恰好‘绝色’。周世泽虽说过此生定要娶一个绝色,但是真让他说个‘绝色’该是什么样子,他也没个所以然,最后也只能勉勉强强一句‘好看的女子’之类。   然而今日之后就不同,到底已经知道了人间绝色是什么样子——漫不经心地听戏,让身边丫头放赏,不晓得世上有个男子正为她颠倒神魂。这时候周世泽看她,越发觉得就是《画皮》里的女鬼,不正是因那是一张人皮死物上绘画容颜,才会更加不像真实,鬼气森森的漂亮。   祯娘不晓得自己正被人编排成了女鬼般的人物,不过这倒是和《牡丹亭》今日上演的《魂游》《幽媾》正相契合。   祯娘本就为了看薛老板的美人美色,这时候越发近着栏杆了。只细听‘泉下长眠梦不成。一生余得许多情。魂随月下丹青引,人在风前叹息声’,薛老板扮相美甚,祯娘这时候不只听音,也是看人。   《牡丹亭》一出,全剧都是好戏,是祯娘难得觉得样样俱全的,只与身边微雨道:“才气所在,哪里又有体例高低。看这《牡丹亭》就知了,汤大家难道就比别的诗家词家弱了去了。”   说来《牡丹亭》主旨在于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何等的石破天惊。世间多得是庸碌男女,几个能‘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大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后门当户对,相敬如宾了此一生罢了。   然而世间总会有不同,有的是痴情儿女来到,这也合该用《牡丹亭》这出戏来陪衬——岂不是恰到好处。   祯娘没有往下看一眼,但是周世泽只往上头凝神——他晓得自个儿从此以后该不得自由了,世间有这样一个,见到他便知道你再踏不出人身边一步。   他一时不说话,两折戏的功夫只是一呼一吸之间。不是犹豫也不是彷徨,散场时候周遭人都在拼命叫好,只他扯过小顺儿的脖子,指着楼上祯娘所在道:“我要娶她做老婆!” 第47章   小顺儿本来只是迷迷瞪瞪地看上头的杜丽娘和柳梦梅, 暗自觉得杜丽娘可比府里丫鬟姐姐们好看多了,正着迷呢。忽然被自家少爷一句‘我要娶她做老婆!’给拉回神了, 没应过来是什么事体, 就先顺着指头往上看。   这时候祯娘正是兴致最高的时候, 从一只手上拔下一只金钏, 俯着身子倚着栏杆,便往戏台子上扔。她难得眉眼间全是笑意,一点点嫣红色在皮肤下头若隐若现。小顺儿这个小孩子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当下就呆呆的。至于周世泽就更不用提了,见到这样灯火潋滟, 只觉得心头有一把火烧了起来。   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是喉咙里干渴而不自知了。周世泽定定地看祯娘微微理了理额边的散发, 又扶了扶鬓边的小凤钗,然后就不见了——这是往后去了,戏已经完了, 自然是要走的。   周世泽这时候立刻知道该怎么做了, 拉着犹自摸不着头脑的小顺儿就去了东风园对面茶楼的二楼, 眼不错地盯着东风楼门口。   他心里既觉得人自然是要从这儿离开的, 又是忐忑的很, 只想着这戏园子若是有别的出口,人往别处去了怎么办。又想怎么不限打听清楚这东风园的情形,后头忍不住骂:老子哪里知道能遇着这个!   这一想又是美滋滋的, 只觉得自己这就是要成亲了——也不想想人家知道不知道他呢!   正是这个时候小顺儿也回过神来了,噔噔噔地跑到周世泽趴着的窗边道:“嘿!少爷, 那就是少奶奶啊!可真是好看,难怪你看不上老太太府上给说的亲,那可真是差远了——说起来,少爷知道那是谁家的小娘子么?到时候好上门提亲喱!这事儿定下来,老爷太太泉下有知该多高兴!”   他在那里叭叭嗒嗒,周世泽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是时刻看着下头——他自出生起就是千户的儿子,将来可是做不着小兵,也不知道斥候该何等眼尖警觉,这时候只暗恨没学会那一手,不然也就不怕漏掉人了。   等到祯娘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的斗篷出来的时候,周世泽就觉得自己是白操心了——她出来了他就见不着别人了,怎么会漏了去。当下又是莫名笑了,只因祯娘这件斗篷倒是与他相像。这样的事儿他平常哪里在意的到,这一回却偏偏看见了。   祯娘自东风园里出来,外头虽有店家屋檐灯笼,也有间隔着点亮的灯台,但如何比得上戏园子里头灯火通明。里头明亮的灯火透出来,祯娘的头发丝在光下也是影影绰绰了,行动间偶尔露出靠色三镶裙边妃红色盘金五彩绣龙,后头是丫鬟妈妈拥簇着。神色不动,仿佛冰雪仙子,但是又是人间富贵景象,真是清冷又艳丽了。   倒是把周世泽心里的一团火烧地更热了些,等到祯娘乘着马车走的时候,周世泽也只记得马车前头灯笼似乎有个‘顾’字,然后就是一串车铃铛声音,最后了无踪迹。   周世泽回过神来就笑出声,拍了桌子道:“这一回来金陵是来着了,看少爷给带个少奶奶回去!”   这话是说的响亮,小顺儿一惯觉得自家少爷虽然格外不讲道理,但真是要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成的,因此也是信了。但是没想到时候又过去十来日,别说上门提亲了,就是是哪家小姐也没弄清楚!   实在是周世泽把个事情想得容易了,他就是再有能耐也没经过打听女子人家啊。况且这金陵又不是他的地头,这儿他既不认识官面上的人,也不晓得地头蛇的门道。到头来唯一能求地着的也只有安应榉这个侯门出身的上峰了。   他原来没想过去求上峰安将军,只觉得显得自己没能耐不是,正是死要面子了。不过周世泽到底最讲究实惠,一筹莫展的时候就不硬撑着了,立刻到了安应榉书房——难得的是还做出了求人的样子,这可让安应榉惊着了。   他也知道自己这个下手不打仗的时候多混账,那就是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一般,让他老老实实求回人多难啊,这可是认得的朋友想也想不到的境况了。因此他真以为是天大的事情,别的事情都暂且靠后,先让周世泽在书房说话了。   周世泽早先是顾及面子,少年人傲气又爱惜面子也是寻常,这时候下定决心求人了却不再扭扭捏捏了,只是一股子理直气壮。这样的性子自然不能是吞吞吐吐,爽快道:“前几日见了一位小姐,是要娶她为妻。”   这样大剌剌就开口,饶是安应榉常在军营里与一帮糙汉呆着的也觉得惊住了,嘴里一口茶差点呛着。好容易咽下去了便道:“这事儿,这事儿找我做什么?早先要与你说亲,你自己推脱过,这时候说这个——倒是想想这里是金陵,怎么与你说亲。”   安应榉就奇了怪了,别的军中汉子,就是再粗糙,到了男女之事上也要脸红的——还越是大老粗越是扭捏。怎么周世泽就偏与别个不同了,这样爽快起来,听语气倒不是说亲,而是替他买些金陵土特产去太原一般。   周世泽听了安应榉的话,艰难提醒自己这是自己上峰,自己还整求着人,好悬才没给出气死人的脸色。只是撇了撇嘴道:“就是在金陵才找您,在太原我自个儿就办妥当了——这不是您的地头?”   安应榉的意思本是指的周世泽是太原人,让金陵女儿远嫁太原实在太难了,谁家肯呢——小门小户贫寒人家自然不在意,毕竟周世泽也是少年将军,这是求不来的佳婿。但是安应榉心里清楚的很,这个小混蛋眼光可高。或者小门小户里也能有出类拔萃的,想来西施本也就是乡间浣纱女不是,但是世间娇女一般还是在富贵人家的。   也是了,贫寒人家吃饱穿暖就不错了,哪里有女孩子可以养护自己,更不要说装饰了。如此这般,寻常情况自然比不上那些娇养的女孩子了。   周世泽却是不会想到这些,安应榉也很快明白他这时候心思单纯,只觉得自己看上的女子提亲就是了,难道还有不成的?不得不说这心思猜测岁不睡十成十,也有七八成了。安应榉不知怎么给他直接说破,只得道:“别的不说了,只说你家在太原,没得一个长辈点头,可怎么说亲。”   周世泽理所当然道:“我爹娘都已仙去了,上头自然没得长辈。天底下没得长辈的人多了去了,难道都不成亲了么,人家是自己做主,我自然也是自己做主!可别给我说那边的老太太,早分家了,又不是我正经曾祖母,摆什么谱儿?还想做我的主么。”   周世泽虽没的父母兄弟,但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没个来历。想当初他祖父就是出身九边千户人家,只是命里不好,一出生就没了母亲,这就有了后母。人说有了后母就有后爹,有时候也是确实。   新奶奶也能生孩子,可把他一个发妻生的少爷挤到一边去了。等到年纪大了,要出路的时候就简薄地打发出去了——家里千户的位置只能有一个儿子继承。他是嫡长子,本来该是他继承的,继母自然打发他。   后头若不是周世泽祖父自己争气,立了战功也当上千户,可不是就让人踩到泥地里去了。如今那边府上算是周世泽的亲戚,繁衍人口日多,又没得出息的,倒是不如周世泽这边,于是便想着与周世泽这边走动起来。   原想着不过是个少年,又是年少无亲的,到时候走动起来还怕他不尊重?谁能想到周世泽就是一个混世魔王性子,一点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圆过来,当时就大大咧咧道:“可不敢和贵家亲近,只怕将来要有别的不好,一个不在意,别把自己的千户位置给人家算计去了。”   这就是纯胡说了,自家的千户位置自然只会给自家儿子继承——除非将来周世泽没得儿子,得从那边过继——只是他的性子只怕宁愿养个不相干的养子,也不会要这些有‘血脉亲情’的罢。   这话本来的意思也不是真有这事,这是在含沙射影呢,当年的事情但凡认得两家的谁不知道。这时候周世泽没有一点情面地说出口,这就是不想亲近的意思了,还说不出一点不是来,大家眼睛也不瞎的。   这几年周世泽到了娶亲的时候,那边老太太又有了别的主意,这是要与周世泽说一门自家娘家那边的亲——或者几个儿媳娘家的也成。她晓得周世泽是死硬的,但她心里还想着少年慕少艾,自家几个娘家的女孩子哪一个拿出来不是美人,到时候不怕周世泽犟。   也是因今岁年末那边越发要让他见女孩子,简直是死缠烂打了——他是同那边府上没得情谊的,但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总不能把人打一顿罢。他这才没得法子了,跑到金陵来,算是避过。   安应榉晓得含糊不过了,也是一脑门子官司,索性不说了,管他什么人家,让他提亲去——大不了被人拒了就是。于是道:“那你说说是哪一家的好女子,我让我家奶奶给打听打听,要是真是好的,就提亲去罢。”   这时候周世泽才见一点停顿,但是很快就声气依旧道:“我就是不知是哪家的女孩子才来找您帮忙——不然不是立刻上门来的比较快!”   安应榉彻底没辙了,他早知周世泽不再沙场上是有些不靠谱的,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不靠谱。原先还有些疲于应对,这时候拿住他这一个痛脚,当即冷笑道:“我又不是神仙!你知这金陵有多少人家,又有多少女孩子,找出其中一个可不是大海捞针。你现在连人家谁家的都说不出来,我可没法子。”   周世泽睁着眼睛大声道:“谁说什么都不知道!我知她姓顾呢,应该是不到十五岁——出门的时候多的是人跟着,也该是个千金小姐。”   安应榉冷哼一声,不为所动道:“这难道是你的本事吗?金陵姓顾的人家多了去了,富贵人家也不是一家两家,谁家没几个适龄女孩子?我家奶奶不晓得你说的是谁,难道让你一个外男一个个看过去,看谁是再提亲——远的不说,就是家里后头多喜巷子就有一户姓顾,人家还不是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姐。”   这才是话赶着话了,两个说话的人都不知道世上真有这样巧的事情。周世泽打听了半个金陵都没找到的,竟然就在后头一条巷子,何等地近啊。   周世泽还不服气,又道:“她可是好看了,只要见了她就该知道一定是她了,别人哪有她那么好看!”   安应榉气笑了,再懒得理他。   祯娘不知自己正被人满城打听,过了安应榉刚回来那几日,盛国公府的女孩子又重新上学了。这一日课间又是闲谈,不知怎么的就说起了周世泽。   在场的女孩子都没见过周世泽,最多就是听父母兄弟说过罢了,倒是赞不绝口。玉润就忍不住道:“到不知道是给家里兄弟灌了什么迷魂汤,父亲是一个,如今哥哥们也是,倒是没有说他不好的。”   玉浣这时候已经习惯了自己定亲的身份,反而仗着这个比妹妹还敢说,也道:“是了,一个个都说怎么是九边那边的小将军,不然可要从妹妹里面挑一个去结亲,这是做了人大舅子也是不错,算是有亲了。”   真有欣赏的人,招来做女婿或者妹夫是很常见的,从古至今都有,有好些还成了佳话呢。玉浣已经定亲了,玉润也是,这时候说来其他女孩子可不是就被意有所指了。   玉润也是配合姐姐极了,笑着道:“看着是喜欢的不行了,现在还可惜太远了。但是真个是英雄豪杰还怕这远了,弄不好考虑再三还是忍不住要结亲——妹妹们可小心了,可别要远嫁了!”   为了这个女孩子又是打闹了一番,就是没被搅合进去的祯娘也从书本里抬头,正好她在看霍去病的列传,便问道:“是何等样子的人?年纪倒是很小,听起来是霍去病的品格,也算是年少英雄了。真有幸,倒是想见一见,是不是真当的起那些赞。”   祯娘说这话可没别的意思,纯是有感而发,可是在场的女孩子可不放过她,当即就道:“这可不得了了,咱们的九天玄女是动了凡心了,不然怎么要见一个外男。现在只是说说,弄不好也是一桩姻缘。”   什么是一语成谶,这就是一语成谶。这当然是一桩姻缘,不然前后种种又算什么,只是不晓得能不能真的成了罢了。   祯娘晓得她们是无事做,要找个人来说,因此才不说话,只是拿了书笑了笑就过去。她自然对人口中的这位周小将军有些好奇,不过这样的好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若是没个后文,那也就是风过水无痕罢了。   只是事情还真有了后文——这一日依旧是上学,除了阳光明媚外,倒是和平常日子没有什么不同。祯娘也是按着往常早起准备,梳洗打扮。只是再抹唇的时候忽然心有所感道:“今日用大红的罢!”   这可是少见的了,读书上课的时候祯娘依旧打扮精致,但却会是清清淡淡的。她的唇上色容易,只要一点点颜色便显得丰润秾丽了,何况是大红色,这可是轻易不用的。   不过祯娘的话是不会有人驳了去的,于是红豆赶紧找出大红的胭脂膏子,拿了小管笔细细地涂抹。祯娘的皮肤如何白皙,如堆雪一般就是了,这时候的嘴唇正是雪里梅花,又冷又艳。祯娘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心里觉得不妥,但是不知怎的并没有让擦了。   站起身,祯娘今日少装饰,只是脖子上一串绕了三圈的翡翠珠链扎眼——这本是一条链子来的,这时候绕了三圈,最长的一圈依旧能垂到肚脐。翡翠算不得顶名贵的,至少这时候不算,听说武宗倒是很喜欢,但也就是那一阵罢了,世人还是爱玉胜过其他,况且还有各色宝石,也价值远远过于翡翠。   不过这一串翡翠项链确实不是凡品,翠色饱满,剔透非常,看着竟是一泓碧水在其中流动。就是翡翠不算顶好的东西,到了这样的品质也是难求的了。又兼是这样的翠色,这样戴着倒是显得格外雍容大方了。   除此之外的装饰都是简单素雅的,祯娘这就要出门了。最后看了一回屋子里大大的玻璃镜,照出全身的影子——明明是素净的衣裳,素净的发式,上头也不见几件首饰。但是胸口流动的翠色、还有饱满的唇色,都是夺目的点缀,越看越不寻常了。   她隐隐觉得今日会有不同,但又想不出能有什么不同。这个心思也就是一个回转就被抛下了,她自己还忍不住哑然失笑。自己是从来不信路上算命师的一言半语,这时候自己神神叨叨起来了。   于是便就着丫鬟打起的帘子出了门,一路上果然没有别的事情。她只觉得自己就是多想了,日日一样,能有什么不寻常的。抱着这样的心思,又是夹道处下了车,这就要往园子里去,却不想转到回廊处正与人撞在一起。   好在不像话本子里是撞了个满怀——祯娘这样受过教养的小姐行动都是有章法的,走路的时候也不能露出鞋子,更不要说禁步不能碰出一点儿声音了。既然是这样,就是熟练也不能快到哪里去,怎能与人撞到一起。   祯娘不晓得这是谁,只是一见是个男子就赶紧低头避开了,这里出现的谁对她都是外男。因此她倒是不知这是谁了——只是她不知他,他却知她。这人不是别个,正是一直在满金陵找祯娘的周世泽!   周世泽这几日如何焦躁,虽然他嘴上不认,但也知道自己心里是焦虑的。他可算是知道了,老天要难为你的时候是没法子的,偌大的金陵城,一个女孩子可怎么找。就是他再是一个自信到不得了,自觉没什么不成的人,也终归知道了,世上事情可不由你做主。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如今他只觉得眼前一亮,眼前的着月白满绣宝蓝花纹衣裳的女孩子,低头敛目,手上拈了一张帕子。帕子尖尖在风里微微颤动,其中绣的精致的蝴蝶便若隐若现。   周世泽又是想看,又是不敢看——多稀罕,他眼里晓得规矩,平常也不会冒犯女子,但是要说多知道礼法,那也是说笑了。这时候却连一个女孩子的帕子都不敢看,这是什么道理?   一张帕子尚且如此,祯娘这个人就更不要说了——况且切祯娘低着头,他还能凑到人家眼睛下头去看不成。   这只是路上一回遇到罢了,两人都不认识,应该是个行礼都没有,只是示意一下就该过了。但是周世泽怎么会放过这样的机遇,他知道该是一番行礼比较好。只是他这时候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只在想着与小姐们行礼该是怎样。回忆了一番,竟觉得自己想不起来该如何,一时十分颓唐。   周世泽在那里愣神的功夫,祯娘就只是纳闷了:这个人怎么还不走,只是光站在这儿了。若是要行礼那就行礼,若是要走人便走人。怎么只是停在这里——难道不知道自己该避开么。   见了不少算是姐妹的闺阁女子,虽然不至于避如蛇蝎。但但凡是有教养的爷们也该是守礼招呼便是,而不能有别的举动。前者是光明正大,就是两相遇见也没人能说半句闲话,后者就是不把周遭跟着的人当作有眼睛的了。   人谁不能看见,只有低着头的祯娘罢了。这时候跟着周世泽的,还有盛国公府园子里的,以及跟着祯娘的,都是敛息秉气。大家都不是木头木头桩子,已经看出这位周少爷是对着顾小姐大大地有意思了。 第48章   周世泽这时候倒是着急起来, 只觉得自己一个照面都不能与人家打,自己也要十分瞧不起自己了。大概是越着急反而镇定下来了, 他是让自己像是在沙场上一般, 这样一来奇异般的不再不知所措。   这时候周世泽脸色似严峻而又非严峻, 眉峰依旧凌厉, 眉头重重的蹙在一起,更加气势惊人了。但是其中并不只是严厉而已,多得是另一种少年子弟的傲气, 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能多老成积威了。   不过依旧让周遭的人一下噤若寒蝉,在场的可不知这位小祖宗是看什么不顺眼了, 殊不知他只是在和自己对峙罢了。   这时候的周世泽不是见了倾慕女孩子的‘傻小子’——脊背挺直,手指捏住斗篷的边沿, 手指骨节嶙峋有力。嘴唇抿直了不说话,沉着气围着祯娘走了两圈。不要说祯娘了,就是原先觉得周世泽是对祯娘有意思的也暗自嘀咕着这只怕不是有意思, 而是有仇了罢。   祯娘不是和缓性子, 不过是为了礼节一直有些忍让罢了。这时候这人不仅不走, 还围着她来瞧, 焉能不恼——咬了咬嘴唇, 放开来,便冷不丁抬起头来,这倒是和周世泽看个正着。   祯娘的眼神并不愤怒, 她这一点倒是有些像周世泽了,无论是心绪怎样不平, 到了这个时候反而会越发镇定。何况祯娘这时候只是恼了,还不至于愤怒到如何。所以她是眉目冷清——愤怒还显得你在意了,这样不怒不喜才是满不在乎。   虽然不是真的满不在乎,但是祯娘也做出了那个样子。这时候她连眉毛也没动一下,鸦色鬓发,翠羽眉睫,正是欺霜赛雪。这倒是把周世泽唬了一下,他可不知祯娘要抬头的,这一下就是四目相对。   饶是他脸皮厚,也知道这样看着一个小姑娘是如何失礼,从来不慌的人忽然就心虚了。转过脸去咳嗽了一声,再回头才能做出原先让人肃声的样子,像是无事一般道:“小姐有礼了。”   祯娘神色不变,但是越发冷淡了,也陪他若无其事道:“公子有礼了。”   道完这一句,一言不发就带着跟随的丫鬟走过,与周世泽擦肩而过,目不斜视——似乎是没有一点端倪的,但是祯娘心里只觉得两个人一起装模作样,实在讲不清楚其中感受。似乎只是两人不想节外生枝,一个终于有些‘守礼’了,一个则是强忍着怒气。   但是不是这样的,两人明明没有说什么,可是心知肚明。那是一种你知我知的意味,祯娘忍不住想,但是想到这里才觉得不对,她与他你知我知的是什么?明明什么都没有。   周世泽与祯娘不同,他根本不想这些,只是晓得事情到了这里就绝没有别的说法了——原找不到人他还不肯认呢,这时候人都到了手边了,这不是命里注定是什么!这时候还抓不住,他自个儿也要笑死自个儿了!   想到此处他又往回走——他今日遇到祯娘是巧合中的巧合了。本来就是来找安将军的,实在是寻祯娘的事情依旧没得头绪,还是要来求他。偏今日安将军在园子里,于是他也就进了园子。   又是纠缠着说了一回,到底安应榉只能拿手上茶杯砸他,大声道:“老子难道是前世欠了你的不成!老家呆的不痛快了,便死乞白赖地跟着我来金陵。如今还要老子帮你找到老婆,真个当我百求百应啊!”   话虽是这么说,到底还是说定会同自家夫人商议,或者妇人在这上头会有法子。这才挥手赶人:“走走走,快走!你在眼前就是烦了,原先还觉得你只是一般烦人,这回带你来金陵,这才知道真是个混世魔王。”   得了这样的准信儿周世泽才从园子里退出来,原来是盛国公府里的奴仆引他出来的,走的路倒是恰好和祯娘进园子的路重了,因此才有半路正好遇上。如此说来,说是真有缘分倒也没错了。   这会儿既然已经找到了祯娘,倒是用不着后头的事情了,自然又要去与安将军说。况且他还不知道祯娘到底是谁,姓甚名谁,这一切自然还要打听。只是人家出现在了盛国公府的园子里了,自然就是有些渊源的,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了。   等到周世泽再回到安应榉喝茶赏花的地界的时候,安应榉只觉得太阳穴跳动,他是在不知这个小祖宗怎么又杀了一个回马枪,难道还不嫌烦!   只是周世泽走进了,安应榉就知道不同,周世泽这时候神色再不是之前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倒是有些平常沙场上决断兵事的样子,这一下就觉得该是有什么正经大事。安应榉不再是不耐烦的样子,反而正襟危坐耐心听他来说。   周世泽的样子是方才与祯娘对峙时候的样子,没有一点变化。这时候点点头道:“之前要将军寻访的女子倒是不必寻访了,只是有一件事要问将军。”   安应榉心里点头,觉得这才是该有的样子。原来一个一点没有男女之事心思的少年,突然满心满眼都是要找个见过一回的女子提亲,这哪里该是是个小将军有的事情。这明明是才子佳人话本子里的话,也太胡诌了一些。   周世泽只接着道:“方才又见了那位小姐一回,是进出府里园子了,因此也就极容易知道是哪家女孩子了。只请将军请问过府上一回,有没有这样的顾家小姐。我就再次等信,这一回知道了也就不麻烦将军,我自会上门提亲。”   话落,周世泽不说话,安应榉也不说话,竟是落针可闻。周世泽不说话是因为话已说完,安应榉则是因为不可思议。他原来就说周世泽是在才子佳人话本子里的勾当,却不想人家接着的居然还是话本子里的事儿——‘娇小姐一面暗倾慕,遍寻不着却偶遇’,这不是书里的事,又是哪里的事。   不可思议过后才道:“你可是见真了,原先不过是在外头远远地看了罢了,该不会是看错了罢。本来身形仿佛,容色相近的人也不是没有。”   周世泽却是斩钉截铁道:“没有认错,正是原来的那一位。她与别个大不同,怎会错认!”   这时候安应榉才品出周世泽的不同,从刚刚说话起就跟外冷肃了,这可不像是说亲——他前几日或者跳脚,或者雀跃的少年样子倒是更像心里萌动,这时候竟是要上阵杀敌一般。其中意味不言自明,这对于周世泽来说该是何等大事,竟然和兵事是一般的。   安应榉本要开口的话咽了回去,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园子里进进出出的女孩子也不多,再抛开那些小丫鬟,只论一些各家小姐的话,人选也就有限了。只是我在家也少,况且又是男子长辈,并不清楚这些,到时候我去问我家奶奶,必然有信儿。”   周世泽本打算就在这里得信,却没想到安将军连自家园子来往哪些人都是不知的。不过盛国公府也的确人口众多,不清楚就是哪一房的亲戚了,倒不是他缺心眼。是这样的话,便没必要在这儿等了,周世泽当下就告辞。   安应榉倒是有些叹息,自从跟着来金陵后周世泽来见他几回,竟是回回为了讨老婆事情,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会儿没得事了,他难得拿这个过了一遍脑子,也是失笑。   不管周世泽这边有天翻地覆的动静,祯娘这边也得是悄无声息。不说她原没见过周世泽,根本不知今日是唱哪出,不可能有婚嫁上的打算。只说男女之间就是不一样的了,祯娘能与旁人说今日路遇一个只盯着她看的男子么,就该瞒着,最好能像是没得这回事一般才好!   祯娘心里虽存着这件事,表面却是不动声色的,就是身边服侍的微雨和红豆也没看出一点不同。直到晚间,祯娘在家梳洗,洗掉脸上妆粉,脸上敷上神仙玉女粉。伸着手有红豆给涂上润手的香脂——冬日里越重滋润保养,晚上睡眠前可要一样样地做好。   红豆小心地按摩,加快手上皮肤润泽。看了一眼祯娘的脸色,见是放松的,便忍不住道:“小姐,你知早上遇到的是什么人么?倒是不想盛国公府里的呢。”   红豆说完就想打自己几下,只觉得自己一辈子就要栽在这张嘴上了。这样的事情就该当作没发生过一样,就是想知道也最多和几个小姊妹议论就是了,怎么问起小姐来,这不是给找不痛快么!   不过这一回祯娘没有说什么,只是答非所问道:“倒不知你眼睛这么尖了,你知道国公府里人是什么样子?又不是见完了国公府里的,弄不好是个远支子弟。”   红豆知道祯娘没生气,放下心来了,这时候手上动作也舒缓了一些。小声道:“这也不难看出来,但凡是有亲的总该是有些相像的,就是看起来没个像的地方,那也是不会看罢了。况且这少爷气度不同呢,不是那些公府旁支该有的。”   祯娘不说话了,倒是也见到了微雨道:“是的呢,当时见着板起脸来可是吓人,竟是多说一句话也不敢了。”   手上涂抹香脂匀净了,又套上上等的松江棉布的手套,这才算完了。祯娘这是要床上歇息了,暗暗想着当时的情形——‘吓人’?哪里吓人了,明明是寻常的神色,可不觉得有什么可怖的。   祯娘正寻思着,又有今日跟着的刘妈妈欲言又止了。他本是远远站着的,只等着每日检视完毕火烛等,这才回去。她本是一个少言语,只做自己本分的——似乎祯娘屋子里的妈妈都是这样的性子。   这是顾周氏特意安排的,她过去在盛国公府里做奴婢,那些小姐和奶妈妈妈最是知道的。因此晓得这些有辈分的妈妈若是性子不本分最容易仗着年纪大资历高声气也高了起来,不要说下头的小丫鬟了,就是对着主子少爷主子小姐也是拿着腔调的。   若说这还不算什么,还有一样就是不能容忍的了——凡是有这样说一不二的妈妈管着,小姐们难免格外气弱。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了,最容易养出一个糯米团子般的人,最是木头一样,针扎呀叫不出一声。   那样的女子说的好听是恭顺,说的不好听就是‘命苦’了。可不是命苦,世间多得是欺善怕恶,在娘家的时候上上下下都是亲人,自然是宠着爱着,没什么不好。但是到了娘家该如何,真有那一等一的良善人家就罢了,然而更多的人家却不是那样。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以后就是婆家上上下下的一盘菜了。   刘妈妈终于还是说话了:“小姐,今日白日的事情可要和太太说话?到底这上头还是太太知道的好。”   祯娘正要上床,听到这样的话只顿了一下,也不回头,慢吞吞道:“这是什么事儿?明明是什么事也没有不是——我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懂得妈妈的意思,只是这样的事情我是不说的,也太大惊小怪了。这样的事情只要没个点破,也难得有个后文,何必自己杯弓蛇影。”   祯娘自小生的好,到如今正好是十三岁豆蔻年华,越发掩藏不住了。一般人家替女儿防着一些是一些,但也没有顾家这样草木皆兵的,这大概是有个漂亮女孩子在家才会有的忧虑了。   刘妈妈听过祯娘的话,倒是知道意思——人家男子也没说什么,只不过一看再看,虽然失礼,但还不至于如何如何。若是在大街上,祯娘这般不知有多少人盯着看过了。这一回身边人都上了心了,无非是这男子格外不同。   不同在哪儿?就在太合适了。年纪是二十来岁,看打扮也是锦衣公子,可见家底不薄的。偏偏这时候,他可围着祯娘看过一遍又一遍,这是什么意思。但凡不自欺欺人的都晓得了。   而祯娘如今是什么时候,这段时日顾周氏在不断考虑她的婚事就知道了。这时候正是家里上上下下都拿眼睛看这件大事的时候,周世泽当时的样子,正是‘打草惊蛇了’。在场的祯娘身边人哪个不是立刻想起祯娘的婚事了。   刘妈妈不说话了,祯娘明白她还有未尽之意,不过是听从祯娘惯了,不会驳她罢了。于是祯娘回头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儿,哪有见了一个男子就想起自己的终身来的事情?不过是个外男,让我怎么与母亲说话,说自己遇到什么事情?”   之前的道理刘妈妈心里是疑虑的,反而是后头这样不是道理的道理让她信服——自家小姐到底只是个十三岁的豆蔻少女,哪里肯随意想这些事情,又不是那等没得家教的,见了一个外头男子就不得了了。只怕让小姐自己来说这样的事情,也是为难了。   小姐害羞这样的事情就足够说服看着她长大的刘妈妈了。   只是事情真的如此?祯娘又不是个会为了这样事情害羞的。祯娘一面是有些心烦了,不晓得为什么大家都要为这上心,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如临大敌,她自己还没表示什么就一齐想到她的终身上去了,好似她就只有终身是要想的一般。   祯娘烦心这个,她很久以前就不爱大家围着这个事情打转。缘故之一就是觉得这般了,自己再有才智,胜过那些男子多少都成了笑话一般。根本没人在乎这个,大家看重的还是将来婚嫁。嫁的好就是百般都好,嫁的不好就‘忍耐着过罢’。   然而另一面是她心里真有些不同,不至于说到了想到终身的地步,但绝对是不同的。也不想想虽然祯娘很久之前还会为着大家对她终身格外看重而生气,但如今已是老黄历了。当她在这件事上越坦然越不在乎后,她就能完全不去想人家怎么看的了。   这不同是有了,但是祯娘无法因着这一点点不同真做什么。正如她自己所说的,世上哪有那许多痴男怨女,但凡见到一个年貌相当的才子佳人就想起终身来了——这样看来周世泽倒是能驳一回她了,他可不是一见她就想起终身来了么。   祯娘晚上似乎是做了一个梦来着——祯娘见到自己只站在一口井边,似乎是深不见底的井里有什么。祯娘想要伸手,但终究没有伸手,既是觉得不该随意伸手,也是心里有种害怕。是的,她不承认的害怕,她终究是胆怯的,可不知下头有什么呢。   同样是梦里,周世泽可不是见到自己如何如何,他只见到了白日里的祯娘。一样的打扮穿戴,神色也是一模一样。只是周遭没了那些妨碍的人,周世泽凑近了她,真是想看多久看多久。   祯娘脸色这时候和白日不同了,似乎是因为他一直盯着她看而恼了,脸上浮起一层绯红来——无端端让他想起那一日在东风园里她倚着栏杆眼角含笑,也是皮肤上头沁出红色来,当时他只看了一眼就像是入了魔一样。   这时候隔得近了,他甚至看出她脸上细细的绒毛,衬着这样薄薄的细红,让他不由咽了一下口水——他是凑的越发近了,想要一亲芳泽。是的,一亲芳泽。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虽然他自诩为胆子比天还大,但是这一回是手心冒汗。明明知道是做梦,也觉得是穷尽了所有胆色。   最后,最后还是没亲到。梦里的小仙女自然是恼地不行了,一把把他推开——其实她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能把他推开。要知道他可是常年练武的,她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但是你以为他敢来硬的么,他不敢的。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到了这里,似乎又是生气。最后却是没有骂她,只是小声道:“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周世泽只听过她说了一句‘公子有礼了’,就把她的声音记住。也有好多人说过他很讨厌,只有听到这一回他是听在心里——按着他的性子怎么会把这样的话当真。然而难得的这一回听到心里他却是反着听的。   这时候他心里喜滋滋的,人家小姑娘说他讨厌来着。然而他还想端住自己面子,所以没显露出来那股欢喜劲儿,只是像白日里那样,眉眼凌厉。但这哪里装的住,只拉住小姑娘的手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仙女低着头轻轻张嘴,就要说出名字了。然而就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刻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甩开他的手,脸上的神情也不一样了——冷冷淡淡的,比冰雪还要白了,这才是白日里她的样子来的。方才像个普通小姑娘的样子不过是他做梦罢了,人家怎么会对一个不认得的男子那么好脸色。   对了,是梦。周世泽又想起来了,立刻胆子又大了起来,不管人家脸色如何,可是抓地死死的。然后靠近了人家道:“你就告诉我你叫什么罢!你知我一直在找你——告诉我你是哪家小娘子,我也好上门提亲!”   他才说完人家小娘子就抬头了,就像白日里那样忽然抬头倒是把他吓了一跳,不过是强作镇定罢了。而这时候他凑人家可是比白日近得多了,这就不只是白日那样了,他只觉得人家小娘子的眼睛黑白分明,近看却不是那样霜雪般不近人情,而是有些湿漉漉的,让他一口气上不来。   他这时候不动了,反而是小娘子慢慢凑近他,似乎张嘴说了什么。他却觉得越来越模糊了,眼皮越来越重,再也张不开了——心里急切想听清楚,但实在是太沉重了,一下陷入黑甜梦乡。   只在最后看见了小娘子朝他伸出手来,似乎在说:“你来不来?我是不过去的,你不来就不要了。”   “来来来”他只想这么说,在他看来这是天经地义,他个男子汉做什么不让着人家小娘子,不就是他先过去么,能是什么大事。 第49章   安应榉在厅堂里踱步, 还时不时地往外看,不一会儿皱着眉道:“奶奶怎么还没回来, 不是说只是去贺一贺人家新房落成?又不是什么正经亲戚, 不过是场面上的应对罢了, 怎么这个时候了也不见人。”   旁边一个站着的嬷嬷自然不知道今日老爷怎么想的, 就是急着找自家奶奶。但是这种时候也只能开口道:“老爷别急,总归是人情往来喱,兴许就是一点小事绊着了, 难道今日奶奶就不回来了?”   安应榉的正房奶奶宋氏今日不过是去出门吃酒,自然不会不归家, 即是说到了晚间总算会回来的,因此安应榉何必着急。   安应榉自己抚了抚额头道:“是我急昏头了, 这事儿做什么着急。真说起着急来,也不该是我。算了,我还是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你们打量着一些, 若是奶奶回来就来禀我, 要告知奶奶我有事儿与她商量。”   交代完这些安应榉才出门去了, 直到晚间回家有人禀告说宋氏回家, 他才往自家院子正屋进去。进门时候宋氏正在洗手剥栗子吃, 见是他来,便搁下手上东西,拿帕子擦手后亲自与他解下外头的大褂子。   将大褂子递与旁边丫鬟, 低声道:“七爷今日怎么了?我才回来就听下头的人说正急着找我,还说是下午晌等了半日。难道晚上见不着, 非得立刻说才好?我就纳闷儿,这时节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安应榉就着丫鬟送上来的热水也洗了洗手,拿过丝绵帕子擦手后道:“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也不愿让更多的人知道,实在是人多口杂,怕中间有个不成又起别的风波,平白多添一道风闻。”   宋氏立刻明白丈夫的意思,让不相干的人都在外头守着便是,只有几个贴身的心腹依旧伺候。这些人自然不会随便说话,见此安应榉才道:“有个事情问你,平常家里园子除了家里的女孩子外还有什么别家的进来?”   宋氏越发不解了,要不是知道丈夫为人,还当是丈夫是要纳妾呢,不然做什么打听人家别家女孩子。回道:“自然是有的,不说家里园子里的学堂还有嘉言那个丫头并左家等几家女孩子在上学。就是别的也偶尔有些谁家亲戚进来,探亲看人的,有个把外头女孩子进来算什么。”   盛国公府有多少房人,每家都能带出一串亲戚,这样的事情怎么能说得好。安应榉又追问道:“那今日呢,今日可有谁家的女孩子进来,就在上午时候。”   宋氏又是摇头:“爷又不是不知的,今日我可是出门了,再不晓得家里有什么事情的。更何况弄不好是隔房的长辈或者妯娌家来人了,这样的事情又用不着找我这个二房儿媳报备——不过爷真是想知道地一清二楚,我自去问一回大嫂就是了。她管着几个门的下人,这些事情就是他不知道,只管往下头查问,也是一会儿就知的。”   有了这个,宋氏赶紧让丫鬟去问大嫂万氏今日可有什么亲戚或者外人进园子。信儿来的快,那丫鬟说的清清楚楚:“大奶奶让与奶奶说,今日除了家里几个读书的女孩子进园子读书外,只有三舅奶奶带着一位表小姐进来过,那也是为了看三奶奶,经过了一回园子。”   安应榉摇摇头道:“这个不对!那女孩子该是自己一个进来的,也没带什么长辈。况且我还记得三舅奶奶家的姑娘都还小,最多就是十来岁——就只是这些么,难道没得别人了。”   宋氏给安应榉剥了一把栗子,让他别着急,道:“爷不用这么急切,这些信儿一定是准准的。外头守门的小厮婆子都知道门户上的事情何等重要,因此并不会少了一条。所以爷要找的人一定是找的出来的,只是一样,爷也该说个别的讯息来,这才好找。”   安应榉本想说生的十分貌美,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了。一个是听起来太唐突了,一个是他也怕是周世泽那小子情人眼里出西施——怎么算个貌美,这实在太宽泛。于是心思急转,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周世泽第一回来找自己的时候说的话。   一下就有了一个清楚极了的信息,当下拍手笑道:“有一个讯息,说是不过十五岁,而且姓顾——这可准了,家里可进来过一位顾小姐?”   宋氏一下睁大了眼睛,道:“原来是她家,兜了这半日圈子竟不知爷要找的是她家的女孩子,这可真是白费了多少功夫。说起来也不知道么,家里读书的女孩子就有一个姓顾的。还与爷说过一回她家呢,就住在后头多喜巷子里,是做生意的,原来是大婶娘丫鬟,如今托庇在家里门下。”   安应榉怔了一下,当即大笑,笑声震天。等到笑过了才道:“这话可怎么说,真是无巧不成书了——当时我还说呢,‘金陵姓顾的人家多了去了,富贵人家也不是一家两家,谁家没几个适龄女孩子?我家奶奶不晓得你说的是谁,难道让你一个外男一个个看过去,看谁是再提亲——远的不说,就是家里后头多喜巷子就有一户姓顾,人家还不是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姐’,这样的话就是我的原话,如今是打了嘴巴,原来正是这位顾小姐!”   安应榉自然没见过祯娘,不过顾家却是给他留了一个印象——原来也是宋氏给他随口提过的一句么,说是托庇在自家门下做生意的。安应榉知道顾家生意做的大,而且还是一个女人奔波,所以才记得格外清楚,能够和周世泽说出那句话。   这时候宋氏越发不解,实在不知安应榉话里说的是什么。安应榉见妻子这个样子,便笑着道:“就是我那部下周世泽,他自己见了那顾小姐一面,也不知道人家姓甚名谁就看中了人家,只说要上门提亲——还不知道人家门开在哪儿呢!也只能来求我帮着找人了。”   宋氏听过后笑道:“你那小将周世泽夸过多少回了,真个是那样的青年才俊,倒是堪堪配得这个顾家的小姐了——我见过两回,实在不知怎么说了。不说那容貌,只说通身的气派,虽说只是一个商贾人家出身,但是站在润儿姐妹几个中间那也是格外出挑的一个。”   虽说安应榉抱怨过不知多少回周世泽混账了,但是他心里是爱惜这个人才的,不然也就不会为他这么麻烦了。因此在别人眼前,他都是格外看重周世泽的,这时候忍不住道:“什么叫堪堪配得,那样的少年英豪,就是我家的女孩子也不算屈就了,何况是一个商贾人家的女孩子。”   宋氏似笑非笑地看了丈夫一眼,道:“我竟不知道咱们最不讲究的安七爷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当初那个与家里对着干偏要与商贾交往的安七爷哪儿去了?”   安应榉无话,他自然不是看不起商贾。正统改新这许多年了,也真有许多守旧的人家一直视商贾为下三滥,但是那样的人家早就不是有权利的一群了。只是即使是这样,商户人家,特别是非顶尖那一撮的商户人家,总是会被若有若无地轻视。安应榉不过是想挑刺罢了,这样的理由都是现成的。   宋氏见丈夫不说话了,也不穷追猛打,只是接着道:“那个女孩子我只见了两面,但实在出色,所以记得清清楚楚,可见多好——且人家和润儿要好,润儿说过几回她了,都是赞不绝口。说起来你不知你女儿看着团团笑脸,其实和她几个姊妹一般心高气傲,但凡差一些的她就是看不上。”   安应榉见宋氏不再抓他痛脚,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对这顾小姐有了一些性味——当然没有别的意思,那可是一个和女儿差不多的女孩子,还是欣赏的爱将看中的。只是实在有些好奇,听这么说,竟觉得是个天上来的仙女儿了。   如今晓得了三个人对那孩子的说法,一个是周世泽,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女儿。然而无论是谁竟然都是赞不绝口的,而且话里话外竟不是一般的夸赞,这也实在过了。在他看来一个不过十五岁的女孩子,只是个小姑娘罢了,能到哪里去。   宋氏与安应榉多少年夫妻了,虽说这几年是聚少离多,但也是最知道他的几个人了。见他神色就知他心里是个什么想法,于是悠悠道:“你可别当我胡说,我这样空口说你自然不信人家是个什么样子。但你该知道一家女百家求的罢,人家女孩子就是好,多得是人家求娶,看这个你也该晓得人家好不好了。”   安应榉这时候忍不住道:“怎么,顾家这个小姐已经定亲了?”   宋氏扑哧笑道:“那倒是没有,不过打听她的人家好多着呢。原来是顾太太把顾小姐的亲事托付给了二嫂,这也是常理,人家才从太仓过来,认得多少金陵城的好门第,自然拜托家里更稳妥。何况这般也能抬高身价,到时候人家也晓得有家里的面子。二嫂不过是稍稍放出了一点风声,来求的人可就多了去了!”   安应榉哪里会在意这些,晓得人家还没定亲就算了。这时候也道:“你也说了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的,人家那样大的家业,又有家里做靠山,自然多的是人来求,其余的怎么看得出来?”   宋氏却是微微一笑道:“是呀,老爷说看不出来就看不出来罢。只是有一样却是实实在在的,人家有那样好的身家,又靠着家里,金陵城里就嫁得到如意郎君。既然是这样又何必去远嫁九边呢?当初爷也不是说了倘如不是远嫁,家里的女孩子也使得么。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家做父母的难道就会让女儿远嫁了。”   人都是不能一样看事情的,当初安应榉想着不能让家里侄女儿远嫁,因此觉得可惜不能与之结亲。这时候别人也这样想,虽然觉得有理,却还是要开口道:“这可怎么说,虽说是远嫁,可也要看是什么人家再说。这金陵城里与她家门当户对的人里,难道有比世泽更好的?就是有些家资,也不过是靠着家里的膏粱子弟,哪里比得过靠着自己本事的世泽。”   宋氏如何看不出来丈夫的偏袒,只拿了他自己的话来堵他道:“这也是你来说罢了,在咱们外人看来,这些怎么看得出来呢?”   说到这里她又正色道:“我并不是与爷斗嘴来着,也是有真意思在里头——爷这个媒可不好做。人家顾太太膝下只有顾小姐一个女孩子,怎么去说远嫁?人远嫁了,顾太太可怎么办。反正这样的事儿,我是不会去做的,实在说不出口了。”   这是正经话了,安应榉也一时呆住。他只想着周世泽是少年英豪,而这个顾小姐虽然家资富饶,但却是与家里渊源颇深。到时候只要有婶娘递话,自然是水到渠成了,却没想到有这一层。   是了,人家寡母一个独自抚养长大的独生女儿,那自然是怎么爱重都不为过的。就是不说别的,要把人家姑娘远远出嫁,说的利害一些,将来顾太太可靠谁去!骨肉分离已经让人没法开口了,还是与唯一的骨肉分离,人家只怕不会轻易答应。   或者有法子答应,那就是自家以势压人,毕竟是受自家庇佑的。但是这也说不准的,人家可是只有这一个女儿的。说到底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何况是对于一个做母亲的女人。逼急了,人家拼着舍掉更多利益也不干,转投别家庇佑又不是不能够。   安应榉也不是那样以势压人的人,真要只有那样才能做成,他也做不出来。这样想着大觉苦恼,暗骂周世泽给自己找事儿。倒是有心不管了——周世泽不是自己说了只要自己打听清楚门户就是了么,至于上门提亲他自己去就是了。不管成不成的,总归不赖他不是。   至于真的不成了,呵!要成一对亲多难啊,哪一个不是左右考虑的。真个不成难道来找他?人家小姐家里不乐意,难道那浑小子能打上人家家里,或者放赖了,赖着人家家门口不走,非让答应?   只是这么一想,安应榉赶忙道:“话是这样说了,事情虽然艰难,也不是定然不成的,还请奶奶帮忙想个主意出来。实在是我那先锋官性子死犟,怕到时候事情不成,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起来。况且这也是他难得的一片痴心了,他原来从来不在男女之事上下过功夫,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无,这也是第一回起意了。”   让两边脸上都不好看倒是不至于的,他也知道周世泽这人暗地里很有些细心处,在这样的大事上可不会犯浑。但是之后必然来磨自己,谁让这金陵他只认得自己,可是看准了。到时候自己躲不开,还是要帮忙的。   宋氏倒是奇怪了:“这样的事情能怎么闹?姻缘成不成的,也不是一头热能订下的。不过后头的话倒是有些意思了,他也是快二十的年青人,却没想到一个伺候的都没有。真个没有?若这是真的,那倒是好事了。到时候去说,拿出这一条来谁不赞是个好的,倒是能多一两分胜算。”   安应榉听出弦外之音,宋氏原来说是说不出口的,这时候却说能多一两分胜算,显然是又愿意去说了。于是安应榉脸色大好,小意奉承着宋氏,道:“到底还是奶奶呢,这样的事儿我们做男人的就是一头雾水,只觉得办不成了。但是在奶奶这儿可就不同了,一肚子的主意,最后只怕是要手到擒来。”   宋氏这时候倒是有些样子了,把手上的栗子推开,又把瓜子碟儿往前推了推示意。安应榉立刻明白了,便剥起瓜子来,只把里头的瓜子瓤堆在另一个干净的小碟儿里,这自然是给宋氏的了。   宋氏这时候满意了,便慢慢开口道:“这件事要一样样来的,可不是一蹴而就。您安大将军往日在九边叱咤风云,施用妙计决胜于千里之外。如今也是同样,得用了计谋一样样来。”   安应榉虽然觉得这样的事儿哪里还用得着计谋,倒是与兵法比起来了,未免太过了。但是他如今不是求着夫人了,自然是人在屋檐下,听话的很。见宋氏是自得的样子,便问道:“奶奶端的是有甚妙计?”   宋氏得意道:“第一先要去与二嫂来说,若是二嫂说动了,愿意帮这个忙,那么这件事便有了一分了。之后再让你那周小将军准备四样礼品等,你和二嫂带着他只管去见大婶娘,若是他真是个好的,让大婶娘也愿意中间穿针引线,这事情便有了两分了。”   说着宋氏饮了一口茶道:“到时候再让大婶娘和二嫂子请人家顾太太来,只说是顾小姐婚事上头很有眉目了要与她商议。到时候人若是推脱不来,那就是人心里已有了中意的,只差最后了,这样这件事自然是休了。若是人来了,那事情便有了三分了。”   宋氏一样样地说,安应榉渐渐听出一些意思来,便细细听她道:“之后到来,我便也在一旁作陪。其余的先不说,先特意说几个原来已经有意顾小姐的人家,若是顾太太觉得满意,那这件事便休了。若是顾太太觉得不好,这件事便有了四分了。这时候便可开口提起周小将军,可不能说是九边那边的。只问顾太太乐不乐意女婿是个军户,若是顾太太不乐意,这件事便休了。若是顾太太不说什么,这件事便有了五分了。”   安应榉只听她层层道来,越发听住了:“这时候在说周小将军的好处,一个是房里干净,没得一个伺候的。若是顾太太面露喜色,那这件事便有六分了。之后再说周小将军如何得用,身上是千户的官职,又有家资富饶。若是这样说了,顾太太能主动问起,那这件事就要有七分了。”   “这还不算完,到时候顾太太该问起周小将军是哪里人士了。若咱们回答‘是九边卫所出身’,当时只管看顾太太反应,要是立刻说起别的,那就休了,若是没个言语,只是面色犹豫,这事儿便有八分了。我便说‘这周小将军已经见过顾小姐,竟是痴心一片才来求的’,若是顾太太神色动容,那这件事儿便有九分了。”   宋氏一把把剥好的堆成小山一样的瓜子瓤倒进嘴里,道:“最后一样,就要悄悄与顾太太道‘这周小将军父母双亡,没得其他亲戚啰嗦,况且姓周。到时候顾小姐只要站稳了脚跟,随便想个主意对付,两家连上一个亲,便把顾太太接到家去又如何’。若是顾太太面露喜色,这件事便是十分完备了。”   安应榉听完以后先是大喜,然后才复杂道:“真是好计谋,把人心给算计地妥妥当当。只是我再不想到奶奶们这么厉害,一下心里害怕起来——该不会平常捧着咱们这些爷们也是一样的罢,只咱们什么都不知,自得其乐了。”   宋氏清了清嗓子,咳了咳——这让她怎么说,只怪自己一时太得意忘形了,竟把这件事暴露了出来。这些爷们自然也不是蠢的,但是后宅里过日子,女人们才是最常玩弄这些心里心思的。至于大力吹捧自家老爷,时刻表现地捧场,那该是基本功了。   不过宋氏也不是不说话了,立刻反应过来道:“爷怎么这么说呢,这样的事儿也是看人,真个没什么好夸的也说不出口不是。要知道没人是个傻的,自家知道自家事儿,没个真事儿就来说,也不信呐!譬如我常说老爷智谋过人,那还不是因着老爷在九边确实做了这些事儿,不然老爷自己就觉得不对了。”   安应榉倒是觉得哪里不对,不过只听这话的意思倒是对的,还让他颇为受用,便轻轻放过了这个事情——毕竟夫妻之间有些事情那就难得糊涂罢!   宋氏见安应榉不再追问,立刻转说别的道:“既然是这样,明日我就先去与二嫂说!” 第50章   第二日夫妻两个分头做事, 安应榉自然去找周世泽说事情。宋氏便急急忙忙去寻了小王氏,先头不说这说亲的事, 先说起了年前办新衣裳, 备新首饰的事儿来。   小王氏叹了一口气道:“咱们这样的人家, 外头看着光鲜, 其实内里多难啊!你问我今年给姑娘们和丫头们的首饰得了没有,我能说什么。我跟着大嫂办这些事,才晓得艰难呢!别说是首饰这样的东西了, 就是府里要用一个鸡蛋,外头或者两三文钱一个, 到了府里只怕就涨了十倍了。”   宋氏其实早知道这些事情,不过白问一句:“怎么难的, 难道还不过年了?二嫂子也别多想,真是没钱了,难道还要你来描补不成。况且今年哪里难过了, 不是说大伯在扬州发了一笔洋财, 这也尽够补贴了。”   小王氏却是压低了声音道:“是你我也不瞒着了, 那样一笔钱怎么会就这样放在公中的账上。太太早就怕了, 你也知道家里四房人口在, 三房四房不就是占着哥哥们的便宜么。如今这一注财真一下放进去,那又能支撑多久。太太给拿着,只说有不凑手的时候再问她去要。”   这其实是不对的, 这时候还没分家,家里男儿有进项自然该给到公中。但是宋氏真说不出什么来——为着没分家, 长房不知吃了多少亏了。这时候有个小心思真不算什么。况且王夫人这一手也不算过分,不是说不拿出来了,只怕有人见了有钱,又随意糟蹋罢了。   宋氏也压低了声音道:“既然是这样,三叔四叔那里没说什么?”   小王氏道:“四叔过日子最糊涂,也最清楚,他只要有好生活,日日快活,这样的事情他是不管的。至于咱们三叔精明一些,不过太太事情做的好,早把一笔钱放在了顾太太那里,当是她在这其中赚的。然后自己留下的一些便不显眼了,至于公中也放了银子进去。如此又能说什么,到底事情做的平稳了。”   听到顾太太的名字,宋氏心里一动便道:“今日来是有事情求你的,这件事可是我家七爷交代的,可不敢办砸了。只是这事情难啊!我只想到嫂子能在其中帮忙,若是嫂子摇头,再就不能了,请嫂子疼一疼我罢!”   小王氏被她这一番表白唬了一跳,道:“好端端的怎说的这样厉害,咱们妯娌两个平常是怎样的,真个亲姐妹一般。这时候你有事情,我自然是义不容辞的。你只管说话就是了,还说什么求不求的!”   宋氏便小声把事情说了:“还是之前跟着我家七爷的周小将军的事情,我记得你是见过他的。这周小将军什么都好,也是一表人才,至于身家如何,你也心里有底的。九边将门出身,这样年轻的千户,现在又正得用,也该说是前途无量的。人若是在九边,说哪家婚事都不难,偏偏这一回在金陵看中了一位小姐,你说容易不容易。”   小王氏自然是顺着她的意思去想,立刻知道了其中为难在何处。安应榉不是也说想把自家女孩子嫁他,只是因着远嫁难为才不成的么。若真是一个千金,人家只怕不能为了一个九边将门的门第远嫁女儿的。   想清楚了事情,小王氏却依旧不解,道:“这事儿我知道了,确实不容易。只是咱们家又能怎样,该不会是让打着盛国公府的名头让人屈服罢!趁早别这样想,爹是何等重视国公府的脸面的,怎会让子弟因为这种事情坏了规矩。”   宋氏连忙摆手道:“真个是那样我哪有脸来与二嫂说话,不过是这位小姐的出身于咱家有些渊源,到时候二嫂能说得上话罢了,也请二嫂在其中多多帮忙。”   小王氏奇了,道:“莫不是你家与人说和亲事,不然怎么那么巧,一个看中咱们金陵的女孩子就挑出了与咱家有渊源的——不对,真个是你说和的,人家家里焉有不知的,自然用不着忧心那些了。”   宋氏这时候才把话说破:“不是别人,正是顾太太家的女孩子。这也是天缘凑巧了,人是在外头见过一回。原来连名字都是不知道的,偏偏这周小将军上了心,满金陵城地找人,这可不是大海捞针。最后又是巧地不能再巧了,竟是在园子里再见到,这才晓得了人家。”   小王氏可是惊地嘴都合不上了,宋氏说的简略,但她只要想想也觉得实在太巧了,真像是书里说的那样。因为这个,她实在是半日也没回过神来。   后头半晌才道:“若真是顾太太家的祯娘那也就不稀奇了,她可说的是是绝色了,外头哪个男子见了不该有些想法。若是自家配不上的也就罢了,但凡是觉得自家过得去的都要上门提亲的。”   只是这样的话事情就难了,小王氏道:“你这是出难题了,你难道不知顾家是个什么境况。人家顾太太只有一个女孩子,本身又不是个把外物看的比女儿重的,如此如何能答应?这是明摆着的事儿,说出来不成便罢了,还要得罪人,我可不干!”   见小王氏作势要走,虽知道是假的,宋氏也拉住了她的袖子。好言好语说了一通,这才把人稳住。然后才与小王氏说清楚昨晚自己与安七爷定下的‘十分计谋’——这计谋一样样说完,小王氏也越发定住了,最后也是拍案叫绝。   小王氏这时候反拉住宋氏的手了,道:“好计谋,妹妹可怎么想出来的!果然是说不能小看这后宅里的哪个呢,这不是就有妹妹你这里做了一个明证。平常最是笑语春风,但凡相交也是直来直去爽快利落,再没想到也是能拿这样主意的,真个是算无遗漏了。”   叹息过一回后小王氏这才道:“若真按着妹妹这计谋来,这件事倒是能做,总有一半的把握了。况且这样说来也不至于惹人生气,得罪了顾太太。”   小王氏本就爱揽事的一个,这时候没了后顾之忧,自然对于帮忙的事情满口答应。只道:“这事情我心里已经有底了,忙我会帮。只是这事情什么时候做,我倒是带着周小将军去见太太。”   什么时候做?若是让周世泽来说自然是越快越好了。当日早间,梦中醒来周世泽只是可惜没在梦里问出小娘子的名字。不过这也没什么了,他只利落地收拾完自己,估摸着时候练了一套拳法。也不等身子平复下来就去见了安应榉——头上还因发热,有白汽冒出。   安应榉这时候老神在在地在书房里读书,这也是装模作样了。就是要摆出一副样子来,给周世泽看罢了,顺便也急一急他。只是周世泽哪里是这样能摆弄的,少年犟脾气,在安应榉这样不会发作他的人面前是收不住的。   当时就火急火燎道:“将军,昨日你可知道那女子是谁家的了?”   安应榉做出不急的样子,只让他喝茶,又问吃过早饭没有,还打算让人上早饭呢。之后又叨叨一些无边的废话——本来接下来就该是周世泽格外着急,他自己在一旁喝茶看戏了。   谁曾想安应榉一点面子不给,只是眉头一压,就抬头道:“将军可别多说这些没有的了,要知将军在太原也有许多应酬,那时候有多少事儿——将军舍命的酒量才多少,我不帮忙,谁来帮忙。”   这可是让人气结了,安应榉只得把书本子往书案上一拍,没好气道:“这就是你了,哪个部下帮上峰挡酒不是理所应当的,这也值得拿出来说。罢了罢了,世间事情都是这样,温柔乡英雄冢,可是因着一个女孩子就什么都不顾了。”   抱怨完了,安应榉才道:“你小子也太巧了,哪家小姐也不是,偏偏正好就是那一日我说过的家住后头多喜巷子的顾家小姐。只是这巧还不如没有呢,人家可是家中独女,又是家资再丰厚不过的,只怕家人不许嫁到太原去呢!”   这时候周世泽才算是真有些慌张了,他也知道世上结亲最难就在这里了,非得两边相好才行。他这里纵使使了十分的力气,这事情也只算到了九分九厘,剩下那一点还是要看人家的意思。真个不乐意,也没得强来的道理,就连天家赐婚,也不是没得要抗旨的呢!   一时心里作难,只直挺挺地坐在太师椅上,眉头紧蹙,不自觉地咬着虎口——这本就是他在战场上最危难的时候才会有的样子。一时想了一会儿,翻过来又一下松开了眉头。这时候他自己忽然醒悟了。   这几日都只觉得自己也不像自己了,明明就该像是之前一般爽快行事,但偏偏每一件事都像是束手束脚的。自己是瞻前顾后,怕这个怕那个,这般作态不是自己最看不上的么——不论成不成,也该是后头人家的事儿。自己这时候就该是一鼓作气的样子,有什么不能放开手脚的。   这时候他只管往椅背上一靠,长手长脚也舒展开了,抓住扶手便倾身向前道:“我哪管别个,人家嫁不嫁有什么,总归我要娶就是了。我自己拿出十分力气,便不问其他了。”   安应榉双手一拍,笑道:“这才是了,有我大好男儿的样子,之前你似变了一个人一般,倒是让我觉得似乎是女色昏了头了。现在好了,咱们再坐下来仔仔细细参详,再难的事情又是如何,总是能办的。”   然后安应榉就把昨日宋氏与他说的‘十分计谋’再说了一回。到最后道:“这件事也要问你,虽说不见得这就要把丈母娘请进家里,但这件事也不能是诓骗人家。到底人家顾太太也是和我家很有渊源的,到时候让人家晓得你没这个心思,只怕我家奶奶及我二嫂不好见人。”   民间说话是‘媒婆的嘴,黄河的水’,反正就是说这些做媒的只拿好的说——这还是好的,只说可以说是‘扬长避短’,不能说骗人。还有一种,真是能骗人的。总归女孩子进了婆家的家门还能翻出浪花来,女子自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男子家里也不能随意休妻的。高门大户讲究面子,小门小户则是娶妻不易。   安应榉的意思自然是周世泽不介意将来有个丈母娘在头上这才能许下那样的诺,不然就趁早算了罢。   周世泽却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一口应下:“我自是没得什么的,爹娘早去,没得长辈,这件事我自己就能做主,到时候写成文书也成。只是连亲这件事,还要问顾太太是哪里人氏,不是同出一脉,就还要往上数了。”   天底下一个姓氏的人最终总能追溯到一起,就是不成,不还有权势么,到时候总能改的。周世泽的不好改,顾周氏的还不好改么。她本就是荒年间被卖进盛国公府的,只要她自个儿不在意一张纸上的虚名,对外说是别乡也不难。   安应榉眉头一挑,像是劝说:“这可不是小事,你还是多想想罢!你如今说的这样笃定,不过是为了娶人家顾小姐。只是你知道人顾小姐什么,只晓得生的不凡,其余一概不知了。若是她是个消停的,顾太太也是个消停的,那自然万事大吉。但若是不是,这样一个长辈娘们进门,可有你受的了!”   事情自然不至于那样,安应榉已经从妻子出打听过了,顾太太和顾小姐都不是那样的麻烦。可是不说人也会变,就说周世泽如今的样子也该让他有个警醒。什么都不知道,只为了女孩子的容貌就这样闯进去了,这也太草率。   周世泽却是不怕的,只道:“我不知顾小姐是个什么人品,或者她将来不好,我也会觉得烦人。但是如今我见她就是想要娶她,这不是假的,既然是如此我就娶她,多想别的也不能。眼前自然只顾眼前就好——不然,是不知将来后不后悔,反正现在就是要后悔。”   说到这里他简直是满怀豪情——男子汉干嘛总是在这些事情上万般计较,难道能计较出花儿来么。只站起身,一点也不犹豫道:“至于顾太太麻不麻烦,这样的事情只要拿住了大头还怕一个妇人翻了天?她将来就是到我家,是长辈又如何,也是着了靠女婿过活的事儿,你见过那个这样的岳母能理直气壮的。只要抓住这一样,也不用说其他了。”   安应榉总算见识到了他的坚决,也站起来,笑着道:“既然你心意已决,也不能说什么了。你先回去准备准备,四样礼盒备下,只当是请媒人的那几样。我估摸着我家奶奶说定二嫂是不难的,这几日就要带你去见我婶娘。”   果然不过是两日,安应榉便知会了周世泽,把他带到了正房那边。这时候先是在外头候着——里头有王夫人、小王氏、宋氏三个人说话,只等着点到他再进去。至于安应榉也是早进去了的,多一个人说话,便多一点分量么。   只怕王夫人不肯管这件事,毕竟这与她有什么相干呢。周世泽和她可是无关,就是安应榉喜欢他,那也是二房的人情不是。而顾周氏这边,没有这件事,两人的关系也固若金汤。然而牵连这件事,这件事但凡有个不成,很难说没个间隙——就是没有任何波及,那又是何必呢,反正图不到什么。   在里头小王氏已经起了一个头了,反正先把事情说到了给祯娘做媒上。这原是王夫人交代她来做的,虽然后头就不再与王夫人有关,只是小王氏与顾周氏两个说话罢了,但这时候拿来给王夫人说也不算突兀。   等到说过几个人选,小王氏才说出真正的主意:“倒是还有一个人选,若只论家资、品貌、才能这些,这个倒是比前头强出不知多少倍去。说起来这也不是我来做媒了,竟是老七夫妻两个从中连的线。”   王夫人这才‘哦’了一声,算是明白了为何今日要特地来说这件事,还带着安应榉和宋氏。只是还是觉得古怪,毕竟真有人请安应榉与宋氏帮忙说和,这又有什么不能的,到时候直接与顾周氏说一回,哪里用得着来找自己。   宋氏立刻就给她解惑了,只把前因后果给讲的明明白白,最后道:“这也是没得法子了只能劳动婶娘,不然咱们这些人面子是不够,只怕顾太太也就不会有所考虑了。”   王夫人不见得要说话,她只是坐在那里表明一个态度也就足够了。真个没她坐镇,就是周世泽当即许下要把顾周氏接到家去又如何。在金陵她能把女儿就近出嫁,不用靠女婿过活,也不用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儿,不是更好。   只有王夫人站在了这一头,顾周氏才会觉得虽然是远嫁,但有想头也不是不能接受。不然宋氏也不会把王夫人的意思定做‘十分计谋’的第二步了,这里不成,接下来也就不必说了。   王夫人这时候倒是想的少,毕竟她或可或否的,总归她自己是没什么不同的,所以格外轻松。先不说定,只是道:“你们都说那周世泽好,我也见过他一面,算得上是英雄年少了。没得这个远嫁的事情,我还为周丫头得了这样的佳婿欢喜呢,但如今可为难——罢了,人我也不见了,见我有什么用?既然榉儿给他作保,我就算是陪你们这群小辈一回。只是一样,可不许拿国公府的名头让周丫头为难。”   安应榉这时候只能心道:那小子算是好命了,看得出来婶娘今日心绪一定不错。这样的事情本就是一念之间,毕竟对婶娘这又算什么呢。   有了王夫人的首肯,事情当即就办了起来。小王氏和宋氏两个商议着要用王夫人的名义请顾周氏过府,安应榉则是出去与周世泽说话。   周世泽原等在外面,见安应榉出来还道是要他进去了。不想安应榉一把拦住他,让他没个头脑,还以为事情不成,便皱着眉道:“也不定是要求国公夫人的,到时候我自去上门提亲就是了——我本就觉得那许多琐碎只怕不靠谱,谁知道中间哪一节不会错。”   安应榉当即就笑道:“你小子可别不识好人心了,你自去上顾家门,人知道你是哪儿的人了,我敢说就是立刻要被拒了。之后还有什么法子可想,从没听说哪家提亲被拒还有第二回的。这是自己不好看,也让人家不好看了。”   说着也是感慨:“你命好,今日我婶娘瞧着心绪甚好,也不必见你了,已经是允诺了,只说这件事她答应下来,让咱们想法子与顾太太商议就是。”   周世泽原以为要另外想办法了,没想到柳暗花明竟是上上签了。这时候他不见多欢喜高兴,反而严整了神色,诚心诚意道:“安将军,我知道这全是你的功劳。国公夫人哪里记得我是谁,最后直答应了,不是我命好,正是看你的面子。”   似乎是这样的话实在不常说了,他再不肯多说,只道:“总之心里记得这件事,不说将来回报不回报的,只说我心里是谢谢您的。”   安应榉早惯了这个他儿子辈的部下平素一副不羁的样子,这时候认真道谢让他倒是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于是这两个都不惯于这些的爽快男子,这一日偏偏一起不自在了一回——但是在心里的滋味就不同了,确确实实两人心里都是泛起暖意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小王氏与宋氏两个也算是手快脚快的了,很快就遣人去请顾周氏过府了。这时候顾周氏却是正在自家翡翠居的花厅里待客,待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掌柜孟本。这可好久没见了,上一回还是去岁年前来报账了。   顾周氏不晓得,只当这时候听的生意事关顾家以后大计。却不知道,之后盛国公府的人进来,才真要与她说到事关顾家大计的事儿——顾家如今只祯娘一根独苗,她的终身大事自然是顾家大计了。 第51章   孟本来金陵也不是临时起意的, 他在海中洲做事事情都是有条理的,到如今是第一批珍珠要收获了——大概明年初就能见到。但是事情不能真到了明年年初才一并打理, 这又不是小买卖了, 说的厉害了, 可是整个珍珠行当都要动荡一番的, 要从长计议呢!   孟本在一旁与顾周氏解释道:“咱们这养珍珠和天生天养的不同,也不是养的越久就能出好珠的。要知道时间长了,虽然珠子还能略微长大, 但却没得之前收获的质地、光泽好。这珠子固然讲究大小,但是珠质、珠色才是更紧要的。”   孟本又道:“咱们这珠子是经过两夏一冬最好, 说起来今年秋末或者冬初也可采得。只是明年早春采珠还有别的好处,不止这时候的珠子光泽与质地好。且这时候采珠可与下一轮育珠时候连在一起, 用上一轮的育珠蚌蚌壳做珠核,十分合适。早春之后又越来越暖和,之前种珠是伤了蚌的, 这时候也有利于伤好, 珍珠也能生长越好。”   顾周氏听孟本说的头头是道, 不止能说出如何做, 最难得的是还能说出其中的道理。忍不住赞道:“可见是十分用心了!原先你哪里知道这些, 就是如今扎进这行当里,若不是自己花了心思也一定是不知的。”   孟本去海中洲不过是监管一切,既是保守机密, 也是把握用度,同时还要人手分工之类。至于这珍珠如何养的, 他不知道也是常理,难道让他一个掌柜日日下水摸索么,他本来也不是做这个的。   但现在说来是清清楚楚,这就能说明他的细心与用心了。他年纪轻轻——至少在掌柜这位置上年纪轻轻。能当上掌柜,除了敢做事、敢担当外,这样的心思也是原因之一了。   孟本这时候得了顾周氏一句夸赞,脸上已经笑开了,但还要做谦逊样子:“太太严重了,我这算什么。不过是每日平白问几个真正做事养珠能手,再自己琢磨一些道理,有了这样的所得罢了。其实说起来还是动嘴的时候多些,还是别人的功劳。”   顾周氏却是摆摆手道:“可别谦虚,你又不是那样的人。况且本来也没夸错你,让你在海中洲是帮着管事的,你不学这个也没什么好说的。如今几年下来,你倒是成了一个‘珍珠精’,难道不该赞一赞。”   虽说他们管事掌柜不知道底下东西的细究也无妨,但是要是十分了解自然是更好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是因为更了解得了天大的好处,在商场上战胜对头呢。虽说如今养珍珠似他们家一般的没有,可以说得上是独门生意了,但是这门生意不可能永远独门,将来就能用得上了。   顾周氏沉吟了一会儿,便道:“这些事情你给细细地写个册子出来,祯娘一定喜欢这些,该让她知道的。”   孟本自然是点头答应,然后才拱拱手道:“明年年初就能得珠子了,现在很多事情就要准备着,倒是要请太太示下——原来已经按着布置询问过东南几个中等珠商了,并没有打草惊蛇。他们也说的清清楚楚,如今珍珠正是供不应求,凡是养珠户和采珠户都是他们祖宗,可着劲开价呢!”   天然之中,一颗珍珠长成何等费力。历经多少时光,还有种种巧合才能成珠。然而被人采出使用却是极快的——而且珍珠还有一个老大难,无法存世。珍珠自佩戴之日起几十年间就会黯淡萎缩,所谓人老珠黄么。更不要提那些随葬的,大概最后也就是灰飞烟灭了。   这样可就不如别的宝石了,虽然每年也使用的多,追究产出地,似乎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东西多东西好。但人家能够存世,市面上其实是越来越多的,还能从东家到西家。珍珠不同,真个是产出越来越少,市面上也越来越少。   这样的行情,顾家在养珍珠前就有所耳闻,但真扎进这行当以后,孟本才潜心研究,知道地一清二楚。这可比他们原本雾里看花要清楚多了,详情比传闻还要来得厉害。这是珠商们日日要叫苦的事情,孟本却是激动地浑身发抖,说白了就是发财的大机遇!   顾周氏这时候正在思索,也就没有开口说话。而孟本就接着道:“本来是打算找些中小珠商做事,这也是防着店大欺客,况且这样养珠的事儿也能多保守两年,多发几年独门财。不过小姐也是给我写了信的,让给找个大珠商,最好是珠子要上贡的。”   顾周氏这才‘唔’了一声,她并不知道这件事。本来祯娘早就涉足家里的生意了,给掌柜写信之类,顾周氏也不会过问。涉及到生意上的大事,掌柜们才会与顾周氏说一声——这也是因为很多事情没得顾周氏这个当家人点头,账上是做不了的。   顾周氏点点头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她一般不会在掌柜和管事面前直接驳了祯娘的意思。这也是为了一步步加深祯娘的威望,将来祯娘当家的时候下头能更加信服。顾周氏大概知道了一点为什么,毕竟‘珠子要上贡’就是一个提示了,但是事情如何她还不能随便定论。   于是道:“这件事我知道了,也不是一两日能说好的,晚间我与祯娘再说一回。你在金陵这一回就多呆几日,总之到了时候自然告诉你该是如何——这时候也可看看金陵这边的珠商么。金陵本事旧都,勋贵也多,珍珠生意做的大。”   孟本也就赶紧应下了,这才道:“还有一件事,是大小姐让查了所有天下数得着的养珠户和采珠户的名录,这个已经得了。这一回带来是要给大小姐的,倒是请太太代交。”   顾周氏正要接过,就有丫鬟红衣从外头进来,附耳说了几句话。顾周氏神情立刻不同了,收了册子道:“今日倒是突然有事了,不能多说了,孟掌柜先到客店歇息,剩余的事情到时候说。下一回祯娘也能来,还能同她多商量,她就是主意多么!”   打断顾周氏与孟本商议珍珠生意的事情的正是小王氏与宋氏的信儿——当然是以王夫人的名义。来得是一个王夫人身边的妈妈,顾周氏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晓得是王夫人身边的人,就先放在了头等重要的事情上了,便匆忙送了孟本走。   那个妈妈是满脸笑意,见了顾周氏便贺喜。看看周围压低了声音道:“给顾太太贺喜了,这一回是真有大喜事儿!老身这一回来是因为二奶奶给顾太太家小姐寻了极好的人家,只说这一回必然是成的,不只二奶奶点头,就是太太看了一回也说了呢!”   顾周氏心里砰砰直跳,祯娘的婚事一直压在她心上,的的确确是她心里最大的事情了。之前托付了王夫人后王夫人就把事情交与了小王氏,之后顾周氏就是与小王氏说话了,是论过一回人家了的。只是上一回三个人家都不好,顾周氏到底没点头。   没想到的是王夫人还会倒回来管这件事,这一条就能说明其中不同了——可好可坏,若是不好,自然就是王夫人有自个儿意思,到时候就要牺牲一些。好的话,就是人选真不错,王夫人不过是做一回好事罢了。   顾周氏固然知道自家没什么值得王夫人算计的,但是有些事情不是自己看得清的,或者真有那些东西值得算计,又是如何?顾周氏心里波浪滔天,面上还只能装出一副喜色来,只期待着真能是好事儿罢。   那妈妈不晓得顾周氏想了什么,只是道:“这事儿还是要与顾太太商议的,因此让我来送信儿,让顾太太明日上午去一趟府里。到时候太太和二奶奶与太太说——顾太太可是有福了,将来可要有佳婿了,满金陵城里有多少才俊能让太太这样重视。”   顾周氏只能送这妈妈出门,心里有些后悔当初托付给王夫人这件事了。自己把这件事料理清楚,就是得不着最好的,至少也不能是差的了。这时候这样谁知有什么后文——她清楚知道,王夫人表面看是一个菩萨一样的人,烧香拜佛,待身边丫头都像是个慈祥的老祖母。但是真个狠心起来,也是不见底的。   冬日日短,天色本就常常阴阴的,到了傍晚更是昏暗的快了。祯娘已经比夏秋回来地早了,天色却还是已经是要入夜的样子。外头风也盛,还细细地下起雨来。祯娘就是这时候回了家,才下马车就有婆子上前请她去安乐堂。   祯娘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暖炉,重新把斗篷紧了紧这才跟着过去。要说这金陵的冬日真是难熬,可比太仓厉害。虽然同样都是南方,但是太仓靠海,冬日也不见得多冷。但是金陵却往往凄风冷雨,走在路上让人一脚湿一脚冷就罢了,要命的是穿的再暖也是没用,不是冷,而是暖不起来。   到了安乐堂,也不是在客厅花厅,顾周氏在最暖和的梨花橱等她——这儿布置地极暖,椅子凳子上都有厚厚的搭子,还有一张仿着北方炕床的木炕床,也是烧的地龙。屋子角落更是摆放许多熏笼,里头有红萝炭烧着,散发出暖融融的气息,偶尔有几声‘噼啪’声。   祯娘进来的时候就只觉得一层热气扑面而来,原来浑身泛冷的也立刻暖了起来。就把手上的暖炉给递了出去,自己给解了斗篷系带。顾周氏屋子里的大丫头翠袖接过斗篷,平平整整地给搭到熏笼上。   顾周氏这时候收起原先的担忧之色,就把祯娘拉到了木炕床上,有小丫头给祯娘脱了小靴。祯娘也就把脚缩到了了毯子里头,顺着顾周氏靠到了了她怀里。顾周氏只抚摸祯娘的手和脸。入手是温凉的。   她不由有些生气,就问跟着的红豆和微雨:“这是怎么照顾的,小姐手上脸上显然是冷的。不是叮嘱过了,车上要备熏笼、汤婆子、毯子这些,随身也该带着暖炉。你们是一大群人跟着,也不该是人人都疏漏了罢!”   跟着的丫鬟婆子们立刻就是噤若寒蝉,祯娘不难伺候,顾周氏也不是麻烦人。但有一样,她们若是在大小姐身上疏忽了,太太就能扒了她们的皮。之前也不是没有先例的,所以一时都是害怕了起来。   祯娘只扯了扯顾周氏的袖子,缓缓道:“娘可别怪错人了,这金陵冬日是个什么样子,娘小时候不就是在金陵长大的,还会不知。就是照顾地再好,还是能这样地冷,实在怪不着人。实在该抱怨,也是抱怨神仙了。”   顾周氏是今日心情不好,又关心则乱,她哪里不知金陵气候是个什么样子。这时候自然就不再说什么了,底下人也是松了一口气。顾周氏这时候才能又好好看看女儿——冬日里女孩子最爱红妆,也是白雪大地,红妆美人,显得热闹喜庆的意思。   祯娘也是这样,穿了一件浅银红百蝶穿花的琵琶襟大袄,底下是一条红缎妆花石榴百子马面裙。额间还有一条珍珠间珊瑚珠子的络索,中间是一颗水滴红宝石,红的似火。衬得肤色越发如玉,眼珠黑亮。   顾周氏年轻时候也是个美人,最爱打扮。现如今只有祯娘一个女儿,自然是怎么打扮都觉得不为过的。最不爱如今年轻的女孩子要做一个朴素样子,就是祯娘穿素色也是极其精致的素色,这其中不得不说有顾周氏的功劳。   见女儿的样子,顾周氏又想到明日要去公府里头。一时又不想把事情给祯娘说了,或者根本就是好事,何必让女儿跟着一起犯难。便提了另外一件事,只说白日孟本来过,珍珠生意的一些。   顾周氏拿出孟本要给祯娘的小册子,道:“这是孟掌柜给的养珠户与采珠户的讯息,说是你要。今日见了他,只是你不在,已经说起了珍珠明年年初要出。我听说你与孟掌柜说要找一个大珠商,最好是能往皇宫里进贡珠子的,你是怎么想的。”   祯娘也不起身,依旧懒懒地躺在母亲身上,声音闷闷道:“这是与人结盟来的,与多个珠商做生意还不如与一个厉害的。到了时候,为了与家里独门合作,可不是得付出一些,自然帮着家里打压别个——这也能挡一挡那些养珠户和采珠户。”   顾周氏也耐心询问道:“那不是绑死了,与多个家族合作,到时候可能左右逢源,不至于吊在一棵树上。”   祯娘这时候才侧侧露出小半脸颊,蹭过裘皮毯子上软软的毛皮,道:“就算与大珠商合作了依旧能左右逢源呢,天底下只要不只一个珠商,生意就没说钉死在这上头了,到时候他们真有不好,咱们只管投到他对家去。如今珍珠难得,自然以咱们为主。”   祯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坐起身子来道:“我是想的清楚的,做生意有一件事最是重要——‘谁是咱们的朋友,谁是咱们的敌人’。这些珠商算起来应该是朋友,毕竟是咱们下游,买咱们的珠子的。一般的生意或者还因分利上有分歧,但以如今珠市上的行亲,卖珠子给珠商的不就是再生父母。”   顾周氏好笑地拍了拍女儿,道:“呵,还说出‘谁是咱们的朋友,谁是咱们的敌人’来了,这不是武宗皇帝说过的。圣上当年说的是国之大事,你现在也拿这句话做生意?”   祯娘难得促狭一回,只是仰仰头道:“有什么不对,商场如战场,这也是武宗皇帝的原话呢!多少商贾崇敬武宗皇帝,把他的话奉如圭臬,差我一个不成。”   又道:“所以咱们做这个生意,事情大头可不在珠商上头。只要与人结盟,不至于独吞好处,又有盛国公府帮衬,到时候生意必然无碍。可是那些养珠户和采珠户可不是好相与的,咱们与他们算是同行了,同行是冤家。”   顾周氏笑着点了点女儿的额头道:“是这样,不过也有一样利好。咱们一家能有多少珍珠,他们的珍珠生意依旧滋润的很,不会因此动摇。到时候大家也不定会真正翻脸,说不得要一起发财呢。”   天底下差珍珠的地方多了去了,就是每年出的珍珠再多一倍去,也是同样供不应求——其实多出十倍百倍也是一样,不过是价格可能会降下来罢了。   看上去将来是能和气生财的,不过母女两个心照不宣:到时候还是要与养珠户和采珠户做过一场才知道的。不然那些人可不会服,只觉得没了自家,价格还能更好。或者还想着能得了自家养珠法子,借此发财。若是这样,那就更是眼中钉肉中刺了。   祯娘和顾周氏两个心知肚明,这时候谈天气氛和乐,懒得再说罢了。顾周氏只叮嘱道:“过两日孟本又要来家的,到时候你就不要去学里了,也来一起商议。我看着如今国公府里小姐们念书,倒不一定能念出个什么。”   祯娘百无聊赖地玩了玩香囊上的穗子,也就应了。当夜母女两个也在一处歇息,这样暂且不提。   只到第二日,祯娘出门上学,顾周氏稍后也打点装扮,晚一些也是同样去了盛国公府。比约定的时候早些,她就到了王夫人处,却没想到小王氏比她还早。不只是小王氏,身边居然还有宋氏。顾周氏与这位二房的少奶奶见得少,一时格外纳闷。   小王氏见顾周氏到来,赶忙拉过她的手要入席。只道:“冬日就是日短,自觉起的够早了,其实洗漱一番,再吃过早饭,这就要准备午饭了。这时候太太就起的更迟了,咱们先等着,等太太到的时候倒是可以吃锅子,当午饭。”   小王氏就是能说话这样亲热,饶是顾周氏是满腹愁思地来,这时候也不由得心思轻了一些。能笑着与她道:“冬日里还是吃锅子最好,我记得我小时候在府里——那时候咱们做贴身丫头的吃的也好,冬日里也是有锅子的。府里锅子汤头有秘方,和外头的不同,后来我是再没吃过那味儿了,这一回倒是托二奶奶的福。”   这时候又对宋氏道:“七奶奶也来了,只怕被咱们两个泼皮破落户给吓着——咱们说话做事就是这样,成日说些吃吃喝喝,又是鸡毛蒜皮小事儿。”   宋氏这时候也笑着道:“这是顾太太不知道我哦,我在家与二嫂最好,咱们是一样的人呢!说二嫂泼皮破落户,我比她还破落。只打听打听家里的名声就知道,顾太太不用有这样的顾虑。”   说话功夫王夫人也来到,见她们正说笑,便也笑着问道:“你们倒是来得早,只我这个老婆子不能起早。也是下头的人了,叮嘱过今日要早些叫起的,却还是迟了。你们刚刚在说些什么?”   顾周氏小心殷勤地亲自扶王夫人坐下,道:“哎哟,多少人想要太太这样的福气?人是越来越不缺觉的,长到我这年岁,往往是天不亮就睁眼,再睡不着了,只有年轻人才困觉呢。太太如今能这样,底下的人哪个不是暗自欢喜,还敢打饶不成?太太且受用着,咱们一些小事,哪里劳动太太早起。”   旁边的小王氏也笑道:“周姐姐最是嘴甜,一来就没我这个做儿媳妇的事儿了!太太少与她说些话,不然该不要我了!”   她这样表白,不只是王夫人、宋氏和顾周氏三个,就是旁边伺候的听到了也忍不住笑起来。笑过后还是宋氏答了王夫人原来的问:“咱们三个刚才再说午间要吃锅子呢——咱们都是嘴馋的,聚在一起,原来要说的正事也不说,最先说的还是这些吃喝。”   王夫人却是很高兴,道:“这才是最大的正是,圣人也说‘饮食男女’嘛!人这一辈子,除了吃喝睡觉外,还有什么大事儿呢。”   宋氏抿嘴一笑,道:“自然还有一件大事,这就是今日来与顾太太说的大事了。说来终生大事是不是大事?” 第52章   金陵人能吃辣, 不过大户人家大都吃的清淡,这也是饮食上的风尚。不过冬日里吃锅子少了一点辣子也是差着意思。因此每逢家里吃锅子, 盛国公府总会上两个汤, 一个清汤, 一个红油汤。个人喜好不同, 也可以随意选用。   桌子中间放了两只大铜锅,一个汤底雪白,一个汤底通红。周围则是二十多个碟子, 放了羊肉、牛肉、白玉菇、蟹味菇、金针菇、鱼丸、鲜藕、冻豆腐、腐竹等。凡是需要切片的,都切成了薄薄的片儿。似羊肉这些还给打成了小小的卷儿, 整整齐齐地码放好。   中间两个铜锅底下都有炭火,白锅已经在翻腾了, 热气直冒。红锅则没那么显眼,这是因为表面那一层红通通的红油,挡住了热气, 以及翻腾的水花。   冬日里吃锅子确实是再好不过了, 这时候还没开始吃, 在场的人就已经觉得热气满面, 浑身暖和起来。旁边有小丫鬟要帮着涮菜, 四个人都是摆摆手,这吃锅子和吃螃蟹一样,都是自己动手才格外香甜呢!   一面吃着锅子, 小王氏便于顾周氏说几个青年才俊,这是之前‘精挑细选’的人选。既恨拿得出手, 又是弱了周世泽,也是为了后头的事情铺垫。若是顾周氏对这个满意,那也无话可说,毕竟人家在金陵就能有满意的,何必把女儿嫁到外头去呢。   好在顾周氏只是听着,一个意见也没有。这是顾周氏的细心了,在她看来这样的事情哪里能早早表态,这时候说的好,也不一定真的就是那样。不是小王氏有所欺瞒,只是人家是欺世盗名罢了。   也有的是如同所说,但却保不准有别的不好没说出来,这同样也要去求证。因此顾周氏从来没打算听到一点点讯息就立刻火急火燎,这有什么用。这样的大事再小心也不为过,女儿一生就系在这儿了。   小王氏是有些准备的,上一回说话顾周氏就是这样,等到回去一些日子才说明一家家各有的不好,算是回绝。   只是这一回不能像上一次那样了,小王氏给宋氏一个眼色。这是两人的暗号,在这时候宋氏就该拿出周世泽的名字。宋氏是有些疑惑的,只因顾周氏还没有表明意思,到底看不看得上之前那些啊。   不过世上多得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她当初做那‘十分计谋’的时候就晓得事情也不一定全按着顺序来。顾周氏如今不说明前头的看法就是一样,总不能强要人家立刻就说吧。人家就是谨慎,非要思索一两日,也是进一步打探消息的意思,有什么不对?   宋氏也就只能不管其他,笑着道:“顾太太仔细想,不过除了这几个人选以外,我这里还有一位,这个人选我原是不好说的。别的倒还好,只一点,人是个军户,也不知顾太太愿不愿意。”   顾周氏心道‘来了’,今日王夫人来已经是蹊跷了,宋氏来又是另一种蹊跷。看王夫人看不出什么,就只能看宋氏要做什么,这时候说这个自然就在这个人选上了。   顾周氏再三想了想,凭本心说军户确实不好。自己是军户,从此子子孙孙也是军户。但除了继承军户位子的一子外,其余的在军户籍却可以任由读书、经商等——平民间还羡慕军户呢,全族只要有一个做军丁服役,其余人就免除了许多税役。   所谓军户困苦,那也是相较而言,底层军户困苦不堪。但是这种困苦若是和最困苦的民户来比,那又是小巫见大巫了。更何况这里值得拿出来做媒,那就不是一般军户了,必定是家里做着军户长官的。   这样的人家是不是军户已经不算什么了,说起来盛国公府不是也与一个千户结亲了么,虽然那只是庶出子弟。   于是顾周氏只是谨慎道:“军户倒是不算什么,人家也是有武官职位的,我家一个商贾可怎么说?说起来似乎有位府里的蒋奶奶也是军户出身呢,府里尚且如此,咱们这些人说这个不是自打嘴了。”   小王氏却是笑嘻嘻道:“周姐姐可别这么说话,说是周姐姐经商罢了,其实姐夫不是原来太仓学正,也是正经科举出身,说一句书香门第也是使得的。”   顾周氏赶紧给小王氏夹了一筷子菜,道:“二奶奶快别羞人了,我家说什么书香门第。咱们自己说说,要是让个外人知道了,可不该说是‘有辱斯文’?”   旁边的宋氏却道:“顾太太是谨慎了,如今外头牛鬼蛇神的一大堆。但凡是家里出了一个秀才,若是原来种田的就敢挂‘耕读世家’的牌子。若是经商的。少不得打点一个‘书香门第’的牌匾。顾太太家先大人也是举人出身,做着学正官儿,主管教化和县学,怎么说不得是书香门第。”   顾周氏听到外头那些说法,也是笑了:“哪管外头如何呢,总不能外头那样疯疯癫癫,看得咱们好笑,当笑话似的。然后反过头去也一般不讲究,那不是与人没分别了,也成了笑话了。”   这样打混几句,宋氏心里有底,知道是更进一步了,便接着道:“这位公子我是知道的,真是个好的。别的先且不论,只说一样,太太来评好不好。这公子是最洁身自好的一个人,长到如今十九岁,房里没有一个淘气的。不要说妾室通房了,就是混的近的丫头都没有。”   顾周氏听到这个果然睁大了眼睛,忍不住追问道:“果真?”   宋氏斩钉截铁道:“果真。”   这样的事情,顾周氏知道宋氏既然能拿出来说就一定是真的了。毕竟她们又不是媒婆,非得对着结亲人家半哄半骗才能成事。真个想做成,就是拿势力压人也好过行骗了,毕竟人还要国公府少奶奶的面子呢。   洁身自好不只是说明今后女主人进门会少许多麻烦,也是说明是这公子是个守礼的。那么将来无论如何也不会出了礼法的边儿,这对于正室夫人来说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宋氏见顾周氏好容易动容,立刻加紧道:“这位公子家里军户职位也不低,正是五品武官呢,若是侄女儿嫁过去,那就是正经官夫人了。可比嫁给一些穷酸读书人强得多——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且不说读出来了为官做宰的有多少,只说真等他们读出来了,有几个能糟糠之妻不下堂呢。”   这正说到顾周氏心坎上了,原来她也想过给祯娘寻一个读书人,后来与祯娘谈起,这才歇了心思。   宋氏又道:“不只是五品武官的家世,只说这公子的父亲是极其擅长经营的。虽说这不许服了军役的军户经商,但是咱们知道事情如何,对于他们这些有头有脸的武官那就是摆设了。因为擅长经营,这家家资富饶,就是比不得顾太太家里,在卫所里也是头一份,总归不会叫侄女儿动嫁妆吃苦就是。”   听到这里顾周氏已经是满心念佛了,实在想不到有这样好的人选。不是祯娘不够好,而是自家家世不上不下,因此高门不得,低们不愿的。如今这个人家,说是高门自然不是,但也不是那些低门了。又是家底殷实的,这样看来倒是与她家门当户对,正好合适,这样的实在难得。   这时候顾周氏也就抛开来时心里的顾忌与疑虑,殷切开口道:“这样听起来竟是没有个不好的了,只是说到现在,七奶奶也不说这是哪家子弟,这倒是让我心里没谱儿。七奶奶倒是先说这公子是谁,心里好有底。”   宋氏知道这是最要紧的地方,因此打点起精神道:“这个人却不是咱们金陵的,说起来是缘分。原是我家爷们在九边时部下的一名小将,只怕顾太太也该听府里议论过他,正是那名叫周世泽的小将军。”   听到这里顾周氏先是察觉不出什么,但是很快反应过来‘九边’意味着什么。眉心猛地一蹙,原来脸上的喜悦满意全都褪去,转而变成一种凝重愕然,最后变成可惜——宋氏以为她接着开口就该是拒绝了。   谁曾想顾周氏没有直言拒绝,只是勉强笑了笑:“这个事情也太突然了,不是我同奶奶们拿乔,这可比原来想的难多了——九边,九边这地方实在太远了。我与奶奶们直说,前面真是千好万好,我都不信能有这样好的,倒是后头一条出来,我心里反而踏实了。”   这样的话可以说是推心置腹了,一时之间小王氏和宋氏两个面面相觑,却都不好开口。只有似乎一句话都未说过,只是听着的王夫人忽然开口道:“周丫头,这事儿你是该好好考虑考虑,也别多想了。这原就是应榉那孩子过来开口求的,你应不应的还是看自己。只是有一样,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这些日子你也挑了这些人了,难道心里没个数儿。”   “家资、身世、人才、品貌,这些东西哪里都没有十全十美的。这一样好的,那一样就要差着一些。如今这个是哪里都好了,却是要远嫁,知道你不愿意,但是也该想想怎么挑人。即使这个不成,以后挑人也该知道有所取舍了。”   顾周氏这时候听到王夫人的劝说,真是句句真金。恍惚间就是当年自己挑选夫婿的时候自己看中祯娘父亲时说的话——‘是有各种不好,家资不丰,年岁颇大,还是有过一个老婆的。但是哪里去寻真的十全十美来,就是有,也轮不到我一个丫头出身的不是,这时候就该有所取舍’。   当年自己能干脆决断,这时候轮到女儿身上却是这样,可谓是‘当局时清,旁观时迷’了。但天下父母心不就是这样,倒是比看重自己还看重儿女了。   顾周氏想了又想咬咬牙,苦笑道:“我是无法做出当年的取舍了,再让我想想罢。”   之后她再不说话,宋氏的‘十分计谋’进展到这里,最后两分也就进展不下去了。只是这不能说是成了,也不能说是不成,就看顾周氏回去后怎么想了。   小王氏心里不看好,想到顾周氏原来不也是回去想想,之后就是拒了么。不过宋氏自己倒是觉得还有些戏——明显的,顾周氏是让王夫人一句话说的有所触动的。这样回去怎么想可说不定。   顾周氏确实不是像前头那一回那样,回去想想是推辞,就是要拒了。她心里这一回确实是犹豫了,这样合适的人选再难找到,但是要远嫁,她可狠不下心来。   等到祯娘晚间回来,她便拉住她的手,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来。就如同她当年自己做了自己的决断一般,这时候她替祯娘做不出一样的决断了,只得让祯娘自己说。   祯娘的脸色映在玻璃灯下,不再是雪白色,但是却更美丽了——灯下看美人,本就是越美的,几欲不似凡间人。   祯娘的睫毛微微扇动,洒在眼睑上的黛影也微微颤动。顾周氏等她的意思,祯娘却不解她的犹豫,只干脆道:“娘犹豫些什么呢,就是没得这样合适的了,也有差不多合适的,为甚非得是他?真远嫁了,娘和我就都是一个人了,这不是更重要。”   顾周氏一下竟不知说什么好了——祯娘当然不是一个人,她将来会有自己的丈夫儿女,真是一个人的只有自己。可是祯娘这样说,分明是把她这个母亲放在最上头,她一时也觉得目酸。   心里只觉得女儿暖心后,她也能想祯娘的话了。这也是确确实实的,就是没有这样好的,但是稍稍差一些的也不是没有,为什么非得骨肉分离。况且九边多远啊,祯娘去了那边又没个靠山,自家家世也不是让人忌惮的,将来被欺负怎么办。   祯娘本就不知这周世泽是谁,甚至不知他就是那一日遇到的。在她眼里这和别的有意往她家提亲的没什么两样,这时候拒了也不见心里有异样。顾周氏就不同了,虽然祯娘那样说让她觉得拒了也不是天塌了,但到底有些可惜。   这样可惜就只能更多力气给祯娘找人家才能抚平了——难为这几日要和孟本理清楚年初珍珠生意布局的事情,却还不忘了给女儿做媒。果然天底下做母亲的最抖擞的时候就是挑女婿了。   她一面默默打探更多青年才俊的消息,一面委婉给小王氏和宋氏去信:“实在是对不住奶奶们的好意,只是这远嫁太为难了。人离乡贱,就是这周小将军再好,也说不得到了太原那边要吃苦头——真有这样的事儿,娘家又是千里之外,那可怎么办!”   小王氏本就是帮忙的,这时候也不怎么想要再劝。这样的事儿将心比心有几个做母亲的能够,她自己也是有女儿的,顾周氏比她还不如,她只有祯娘一个女儿啊。周世泽又不是她什么人,她自然是更多站在顾周氏这边想了。   宋氏倒是甚是遗憾,她可是给安应榉那样信誓旦旦过的。不过买卖不成尚且仁义在,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何况是姻缘上头,总不能逼着人家答应罢。既然已经拒了,那就再没什么法子。   宋氏只得把事情与安应榉说清楚:“我是说过了,这事情不容易,一个小节不成事情便休了。如今顾太太这样说话我是没得法子可想了,难道再说第二回?这就是不知趣了,人家要答应自然就会答应,已经拒了再来第二回就是讨嫌,人家也尴尬。”   安应榉抓着脑袋只觉得事情棘手,几乎不想管了,但转过头还是只能把周世泽叫来:“事情是这样,人家顾太太不乐意,我和我家奶奶也没法子了——说句实话,也是可怜人家父母心。人家只有一个女儿,却让远嫁,这不是把心给你割了。”   周世泽听了抿着嘴,不是生气的样子,但是心绪也不会好。他的人生一直是顺风顺水惯了,这一点倒是和祯娘一样。而且他还是一个男孩子,这就更少了一些女子的桎梏,让他更不知收敛,更没得防备。   他自然知道有时候不是人力所能强求,正如每回在战场上他也会想胜败乃兵家常事,做好打败仗的准备。但是他就是一次败仗都还没有,这个准备也就是一个心思罢了,只怕他自己都不知真到山穷水尽只能认输的时候该是怎样。   这时候猝不及防到他身上告诉他只能这样了,他张口就要说他自己再来一回。但是到底没说,经过这几日他也知道这是想得太美了,到时候不是人家觉得他是结亲的,只怕想他是砸场子的了,心里头恨还来不及。   忽然来的无力感,人家无力是会耷拉着精神,周世泽却是更加气闷,忍不住砸了一个茶碗。安应榉冷眼看着不说,周世泽只能虎着脸气鼓鼓地坐在一溜儿太师椅的下首。坐也坐不好,只撑住手臂,看了一会儿房梁。   到底不是小孩子了,安应榉忍不住感叹。他还怕周世泽自个儿不顾大家体面硬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区提亲呢,没想到只是脸色冷了一会儿,就连茶碗也只砸了了一个,完全没有要大发脾气的意思。   安应榉不由得责备自己实在是把周世泽想的太孩子气了一些,要知周世泽也是能讲道理的。这时候也是老怀甚慰,安慰他道:“也别心里难过,你和顾家小姐不过见过两回,这有什么可惜的。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九边有多少等着招你做女婿的人家?到时候我给你保媒,一定比这顾小姐更好!”   只是他要失望了。周世泽仰着头半日,一边顶着心里巨大的失落,一边却一点也没有想过就此放弃。虽然旁人看来他脑子里想的都是死缠烂打的事儿,但他不是一味用强——他这时候找到了一点战场上自己的样子。   这大概也是一场不能输的仗,他低着头忽然想到。这时候他神色里的急躁和不甘收敛起来了,安应榉大概还觉得十分欣慰,倒是错过他如今像是要上战场一般——不然他也不会这样安然了,周世泽正是要干大事了。这样的周世泽安应榉应该是熟悉的,千万别惹这时候的他,他总能得到他想要的。   周世泽确实是得天独厚的一个,世间许多人许多事,有时候和努力没有什么关系。多得是拼尽全力而一无所获的,诗里还说‘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呢,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但是周世泽只要抖擞起精神,真要做成一件事的时候,奇异的总是能成。   不知道正有这样一个难缠的正在打自己的主意,祯娘只是略微打了一个喷嚏——旁边的丫鬟都来嘘寒问暖,祯娘自然不是害了风寒。果然之后不再有喷嚏,旁边的人才放下心来,红豆凑趣道:“一想二骂三念叨,说不得是太太在想着小姐呢。”   祯娘扬了扬手里的册子道:“我看完这个就要与母亲共同商议生意上的一些事情了,况且日日见到的,怎会想。这些都是一些俚俗话,再没得准的——我还听说过别的说法,这也是自相矛盾了,信哪一个?”   这样的话儿本就是凑趣了说的,大家都没当真。祯娘追究起来语气也是格外轻松,大家不过是齐齐笑了一回。没有人知道,这还是巧合地中了一回,真是有人在想祯娘念祯娘——眼下祯娘还能安生几日,再过几日周世泽真有了法子就要行动起来了。   周世泽当然不会往上硬冲——真弄成一个人家厌恶他,又妨碍祯娘声誉的格局。似乎没有什么办法的样子,但是周世泽还是琢磨出了办法。   这个法子还是受人启发想到可行的主意,他立刻让小顺儿带人去买礼物,并且是见长辈的齐全礼物。然后一板一眼地往顾家递名刺,顾周氏接到名帖的时候还是满脸古怪——这名帖可是好生古怪! 第53章   顾周氏端端正正地坐在正厅正座上, 周世泽进来的时候也是端着的,倒是没露出其他意思。周世泽今日着了宝蓝缎子箭袖, 只在领口翻出一层羊绒, 没得红衣膏粱子弟的样子, 显得稳重许多。只是他少年意气太重, 无论如何也是老成不起来的。   他一进来,之间厅里能坐着的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便知道这就是顾太太了。便深深一揖, 朗声道:“侄儿拜见姑妈!之前日子新到金陵,也不知道有姑妈这门亲在这儿, 是怠慢了。前些日子听安将军提起才知姑妈,这就上门拜访了。”   周世泽送来的名刺拜帖上用的就是这个侄子身份, 这也是顾周氏觉得古怪的原因了——她自小被卖出家乡就罢了,这九边太原离着老家可远,如何能攀扯上亲戚?   听到这一番说辞, 顾周氏既是觉得荒谬, 又觉得该是问一问。便道:“周小将军哪里的话?周姓也算是大姓了, 自古以来支派繁盛人丁不少, 各省都是有的。我是不清楚各家是怎么逐细考查, 小将今日认亲只怕草率。”   周世泽却是镇定地很,早有准备般地道:“我只从安将军那里知晓了姑妈祖地在黄州,是与我家一般。虽说如今谱已经散失, 但是同出黄州,即使不是同宗, 认一句姑妈也是应该的。”   这算是有一半道理,天底下既有同乡不同宗的,也有同宗不同乡的,但是更多是同宗亦同乡。既然同时黄州祖地,那么两人或者真有一点子同宗情谊。自古以来同宗情谊就被世人看重,哪怕原来是不相干的人,晓得是同宗后就亲近相交起来也是寻常。   但凡同宗有难,帮把手也是常常。同宗何等重要,要是不重要,也不会有那许多攀附权贵的总想着与人连亲了。   这时候周世泽这般样子,顾周氏晓得有些生硬,但也不算毫无道理——那些攀附的人家,比这不要脸的时候多了去了。虽然知道这是别有用心的,顾周氏也只能肃着脸道:“周小将军多礼了,论起来周小将军是家传正五品武官出身,我家不过白身,又是商户,只怕玷辱将军门楣。”   周世泽这时候已经是眉眼带笑了,笑道:“世间认亲戚的道理又不是这样了——再说武官又算什么,世人眼里也不是正经出身。况且姑妈也是自谦,姑父原是什么人是知道的,如今姑妈也是大商。我来还心里疑虑,姑妈该不会嫌弃穷亲戚,只以为是来打秋风的。”   顾周氏一时没得话,再不认下这门亲戚,倒是显得她真是嫌贫爱富,自己富了就不认穷亲戚了。天知道周世泽是怎么能这样面不改色地说自己是‘穷亲戚’,不说顾周氏知道眼前这个是有个善于经营的父辈的,只说九边将门里千户已经算是有钱了,就该知道这绝不是‘穷亲戚’。   顾周氏只得给下头人使眼色,让捧上东西来,一板一眼道:“今日来的突然了,实在是没有准备,区区表礼实在寒薄,侄儿千万不要嫌弃。”   有丫鬟捧来一个托盘,上头整整齐齐地放着八个金锞子、八个银锞子,一部新书,一套笔墨纸砚。这样的表礼以顾家和周世泽的身份来说是有些寒薄,但实在又挑不出错来。这正是顾周氏的冷淡了,只是周世泽哪里知道这些人情,看不出那样暗示。   周世泽很聪明,虽然不晓得这样的人情,但是来时就知道人家肯定不乐意见他,更不乐意与他有牵扯。这是结亲没结成,又要牵扯算什么。   这样情形,一般人只怕要觉得难堪,就是鼓足勇气来说项也是束手束脚的。偏偏周世泽没得那个样子,反而自如道:“这就算是与姑妈家接上头了——话说我家只我一个,没得父母管束,倒是没有其他人要相见了。只是听说姑妈家还一个表妹,何妨出来相见。自家亲戚,也不要外头见了连表妹都认不出。”   顾周氏听了这话先前还咬牙切齿——这也太不收敛了,才说过几句话就到了祯娘上头,倒真是一点也不掩饰。不过很快就变成了又好气又好笑,这样一点心机也没有倒是显得不那样可恶了。况且难为他这样耿直的武人,却是说出这一番扭捏的言语,也是为了这事儿有心了。   顾周氏到底是做祯娘母亲的,有这样一个优秀青年就是打自己女儿的意思,饶是没有招他做女婿的意思,也要缓和许多。不过见面依旧是不行的,理由也是现成的:“今日只怕不成了,你表妹日日都是要上学的,只有在旬末才在家。”   周世泽却没有一点失落的意思,眼前一亮,生怕顾周氏反悔似的立刻道:“这样也不打紧,说来外后日就是旬末,到时候我再来拜访姑妈就是了,也好同表妹相见。我在金陵好容易认了姑妈,正该多多走动。”   前头一句话说的又急又快,是不假思索。中间顿了一下才有后头一句,显然是觉得直说相见表妹什么的太孟浪——不是他觉得孟浪,而是顾周氏觉得太孟浪。只是这样有什么用,顾周氏看在眼里,还是觉得:实在是太孟浪了。   但是这样的话怎么接,也只能勉强抬了抬嘴角,含糊几句道:“侄儿倒是空闲,只是我家那个丫头每回旬休都有安排,只怕她早就同公府里几位小姐约好了,倒是这时候陡然变卦怕是不好。”   其实这也是借口,见亲戚难道不比玩儿重要,虽然这‘亲戚’不见得多真就是了。一般人也该知道这就是委婉说明:你还是不要来了,来了也不愿见你。   但周世泽是甚样的人,当即就道:“不打紧,这算什么。到时候表妹有空就见表妹,表妹不在就多和姑妈说话,也是我的孝心。”   顾周氏能说什么,顾周氏什么都说不出来。也没个人说这些事情,最后还是在小王氏那里提起来:“这个周小将军也不知怎么想的,都这样说了还是不管不顾,也不知是真不懂得,还是装作不懂得了。”   小王氏听过前后也是笑得打跌,拿帕子摁了摁笑出眼泪的眼角,道:“我之间只见过一两回这位周小将军,一句话都是没说过的,倒不知他是这样的奇人。不过说到不管不顾,也怪不得人家这样上心,如今祯娘生的一朵花儿似的,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先人就说过的。”   说到这里顾周氏就更加纳闷了,不解道:“这就更加不懂了,周小将军又没见过祯娘,就是听人说过祯娘——但是老话说的好,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也不该就这样上赶着了,已经拒了还上门来。按着他的身世,在九边少有娶不到的女子罢!”   小王氏倒是听宋氏说过事情原委,这时候便于顾周氏道:“周姐姐是不知,我听我妯娌说过了,这周小将军可不是和祯娘素未谋面。人家正是见过祯娘两回,还满金陵找过祯娘了,这便是诗词里说的那样‘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罢。”   顾周氏不懂得这些诗句,但是诗里的意思如此直白,听过就明白了。她来不及多想这诗句,只是抓住了话里更重要的意思:“原来与祯娘见过——这是什么时候?我竟然从来不知!”   顾周氏想的是祯娘身边跟着的妈妈竟然没提起祯娘与男子见过面,小王氏却觉得顾周氏是想的太多了,解释道:“你从哪里知道?就是祯娘自个儿也怕是不知的。第一回是祯娘在东风园看戏的时候被周小将军觑着了,这才上了心。”   “这才是见了一面,就满金陵打听是谁家女子。只是金陵偌大地方,多少人口,如何能大海捞针。最后还是巧地不能再巧,在园子里遇见祯娘去上学,这才循着这一条晓得了身份。说起来这可真是有缘分,若是没得这个遇见,等些日子开春他也是要回九边的,总是有意,奈何无缘。”   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感叹,一个女子总是容易有些感性。说完才觉得如今也不是有缘分的样子——人家顾周氏不就是那个不答应嫁女儿的。在这位面前说什么有缘无缘的,难道不是自讨没趣?   顾周氏却是心里有些古怪,问道:“所以周小将军是极钟意祯娘的?”   小王氏不知她为什么这么问,都是打定主意不把女儿远嫁了,那么周世泽怎样又有什么不同。不过不等多想,她就自然答道:“事情就是这样,不然原先怎会与你说这一门亲,说不知道远嫁不好,你又只有祯娘一个女儿。正是周小将军请应榉帮忙,应榉有他家奶奶想主意,这才说动了我和太太。”   顾周氏点点头,不再说起这个话了。只是后头说话她都是心不在焉的,显然是心神都留在了这件事上。   当日回去后就与文妈妈道:“原本都没什么意思了,这时候却不知道说什么,竟是动摇了。文姐姐,你只说这夫妻到底怎样最可贵,要知道这世上做夫妻的男女多着,能够相敬如宾就不坏了。真有那夫唱妇随,郎有情妾有意的实在是少数。”   文妈妈自然晓得顾周氏的意思,淡淡道:“都说夫妻少年情谊最难得——少年人心思单纯又是血热,倘若一人真有真情,也大多是这时候流露的。在原配妻子,少年相处日久生情,这是极好的,只是这其中讲究缘分。”   文妈妈顿了顿才慢吞吞道:“像太太和先大人那样的就是有缘分了,有没有这样的缘分可不好说,这时候就最好择那些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这样情分毕竟不同。实在这也没有,那就要找那主动上门提亲的,已经心生仰慕的。谁也不知这样仰慕能有多久,但这样中意已经是难得了。”   顾周氏摇摇头,道:“他见过祯娘的样子——不是我自夸,祯娘的容貌就是做王妃娘娘又有什么使不得的。少年人见了她哪个不喜欢?只要小心挑选人家,祯娘过去自然是受人喜爱的。”   文妈妈却是少见地笑了:“就是慕少艾青春颜色,那也有不同。那种色鬼之流,自然是不成的。除此之外再看深浅,也有不同。浅一些的,不过是心理羡慕,却不会想到亲事上头,更不会与父母说了。至于深一些的,倒是考虑到婚事了,但深到让人托上司关系,走人情,最后被拒了还不死心的有多少?”   文妈妈似乎隐隐约约在为周世泽说好话,其实她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她看着祯娘长大,自然希望她有个好归宿,周世泽是个好人选——除了家在九边外。   顾周氏这时候却是像卸去了全身力气一般,软在椅子上,很是颓唐。拿帕子遮了脸,过了一会儿才道:“真不该听二奶奶说这些的,越是晓得一样好处,这心里就越觉得可惜!这样好的男儿,又难得门户合适,奈何却差了那一样!”   文妈妈这时候极为安静,一句话也不说。顾周氏此时的叹息也不需旁的人说什么,其中好坏她难道不是已经很清楚了?这时候不过是一种于事无补一样的心绪,就是再合适,要远嫁就万事皆休了。   这件事就算完了,顾周氏并不打算告诉祯娘。这样儿女情长私密事情,祯娘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怎好说。最要紧的是,周世泽与祯娘将来又不能成,知道这些做什么,又没什么用。   然而事情还是让祯娘知道了,不是那个当时伺候在顾周氏身边的人嘴巴不严,而是周世泽自己捅破了这个消息——爽快又利落,同时还真是没什么脸皮的。   原先说旬休这一日就要来多喜巷子顾家拜访,到了那一日还真是来了。这一回的礼品没得上一回齐全隆重,但论及价值是不差的,更何况里头还多了一些年轻女孩子用的——那粉红粉蓝的缎子,想也知道不是顾周氏能用的。   祯娘这一日是在家的,顾周氏也说不出什么借口,周世泽说要见祯娘。讲真话,顾周氏又差些气笑了——就是当自家守礼,绝不会让场面难堪,这才能这样肆无忌惮?自家拒绝的意思已经不能更明显了,这位竟还能视之无物。   但这个拿捏是真的拿捏住了,不说自家不是那等破皮破落户真个把事情撕破脸了。就说这位周小将军这里有着盛国公府的关系,就能让自家忍耐了,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顾周氏只得告诫自己戒骄戒躁,反正这小子老家在九边,明年年初就要回去的。   因此顾周氏忍住不爽,端着假笑与下人道:“去宝瓶轩请小姐出来,周小将军来家了——这是家里的亲戚,倒是不用特别拘束。就说让她来见见人,免得亲戚也不认得,瞧着不像。”   顾周氏太知道这‘亲戚’是怎么回事了,因此每说到‘亲戚’两个字都忍不住顿了一下。只是这时候她偏偏还要强调这个,这既是让祯娘知道,也是让家里下人知道,更是让周世泽知道——就是亲戚了,绝没有其他的了。   祯娘原来已经晓得这件事了的,当时顾周氏给她说完周世泽上门的事情,就道:“我的儿,这回你还是准备会见一见这小将军罢。这人不知是看不懂眼色,还是装作看不懂眼色,以后再来说不得又要问你,到时候见一见。”   祯娘和顾周氏这时候心意相通,完完全全明白这就是要应付一下的意思。到底是外男,也没有让待字闺中的表妹招待的道理。到时候见完了人祯娘自然是原来做什么接着做什么,然后就是挨时间。反正这人是要会九边去的,就是日日来也没得几回了,何况祯娘还要读书,能正大光明地避开。   这一日祯娘是懒得打扮的,不过是为了不失礼没得过失罢了,一切都是规规矩矩的。身上是半旧秋香色织锦万字不到头锁边长袄儿,下面露出小半截大红石榴裙并一双鹿皮小靴。至于头上也就是家常的打扮,简简单单一个弯月髻,几朵华声和一支小凤钗就是。   但祯娘颜色就是这样,人有诗句咏花是‘淡极始知花更艳’,祯娘这时候也是一样。披着一件大红的羽缎羽纱斗篷,带着几个下丫头聘婷而来。外头银装素裹,有白雪洋洋洒洒。祯娘身边纵使有小丫头打着伞也难免沾了些许雪花,进门来第一件事就是拿下斗篷。   其中一朵雪花落在祯娘翠色羽睫上,一进门便化开了,这时候祯娘的睫毛便有些濡湿,越发动人了。   有说祯娘有些清冷的,这样说来人该以为她是高洁兰花或者天山雪莲一样的品格了,就是清丽那样的长相。其实不是,她是那样清冷,这是因为气质性情如此,和容貌干系倒是不大。相反,她是容颜是精致且艳丽的,正是雪里红梅,既冷且艳。   这时候她一进来,因着打扮淡淡的,就越发显出这个来了。轻轻看向周世泽处,似乎怔了一下,最后却还是无事一般行礼。行礼的样子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然而眉眼间却是冷淡的,开口道:“表哥有礼了。”   周世泽一下愣住了,他不是第一回见祯娘,但依旧觉得心口烧出一丛火来,烤得心里又热又疼。见她这样冷淡的样子,周世泽心里忽然有些烦躁,但那一句‘表哥’又让他散开了心结。倒像是小时候吃过的屋檐底下的冰凌,凉凉甜甜。   这不是第一个叫周世泽表哥的人,周世泽虽没的外祖家,但是曾祖那边的却多得是‘亲戚’,凡是不同姓的,哪个女孩子不叫他一声‘表哥’?之前跑来金陵,未尝没有被‘老祖宗’叫来的一群莺莺燕燕的‘表哥’给吓着的缘故。   然而人与人真的不同,一句一样‘表哥’,有人是厌烦,有人却让人欢喜——他至少不是不相干的,可是表哥。这时候周世泽就忘记了这‘表哥’差不多是自己行骗来的,算什么表哥?   周世泽回过神来不由得脸色大好,眉目疏朗,倒是显得越发飒爽了。笑着道:“顾表妹好——原来见过两回,却不知道是自家亲戚,倒是闹了笑话了。从此以后不会了。”   祯娘目光闪了闪,她是这时候才知道那一日在园子里遇到的人就是这位‘周小将军’了。说不惊奇是假的——这时候更奇了,见了两回,竟是有一回自己不知么。不过这样的话没什么好相问的。   祯娘只是点点头,就像是每一个规矩女孩子那样走到了顾周氏身边静静站着。然而她心里如何,这就不得而知了。但至少知道绝不是风平浪静的,不说这本就是一个‘不寻常’的男子,只说当日园子里遇见,祯娘心里已经觉得不同了——她不说不做,但是不代表有些事情就不存在了。   祯娘站到了顾周氏那边,三人又坐下说话,大都是顾周氏说罢了——祯娘不说话,完全就是一个花瓶的意思,周世泽也不说话就是稀奇了。实际上他有些心不在焉,祯娘就坐在那里,他就神思不属心绪不定,这样别说应对得体了,就是精神也不能完全集中了。   这的确是有些稀奇了,祯娘固然貌美,但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也就是一个花骨朵——是名花的花骨朵。但要说倾国倾城就是玩笑了,何况对周世泽这样时常出生入死的心志坚定之辈,更不该有这样大的影响。或者这就是老话所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原本十二分的容貌风情,在他眼里就是一百分一千分了。   顾周氏眼睛也不瞎,哪里看不出来这个。本来是生气的,又想到什么,心里叹了一口气:这样好的男子,又兼对祯娘痴迷,本来是个极好的女婿的,只是却差了一点啊!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去看祯娘,祯娘这时候却全然不同于平常的样子——她似乎是被周世泽看地有些羞恼了,脸上氤氲出嫣红则来,牙齿轻轻咬住一点嘴唇。这样小儿女姿态,散去冰雪,只剩下全然的艳丽和狡黠了。 第54章   顾周氏几乎觉得自己看错了, 别人不了解祯娘只当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子被个陌生男子看的羞恼了,但是知女莫若母, 顾周氏又怎会不晓得祯娘的性子!祯娘速来对这些事情冷淡, 更是极少出现羞恼——又不是第一回有人这样了。这时候祯娘偏偏像个寻常小姑娘, 本来就是最大的不寻常了。   顾周氏不自知地抚住心口, 再去看周世泽——这厮更加大胆了,原先还是偷眼看,现在几乎就是光明正大的。他神色也不同了, 原来只是神思不属而是,这会儿祯娘就像是花朵开放, 他除了眼睛外,其余的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顾周氏忍不住咳了一声, 周世泽是十分坦然,祯娘却是惊醒了一样,立刻转过头去, 这简直就是两人的反应反过来了。祯娘才改是不动如山的性子, 儿周世泽明显跳脱地多——这会儿祯娘避开周世泽的目光, 总算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脸色也渐渐转成淡淡的粉色。   ‘青春年少, 小儿女情意’,顾周氏忍不住在心里叹息。沉默了半晌,就连心思乱了的祯娘也察觉到了不同。之后顾周氏只听见自己用若无其事的声音道:“祯娘, 你表哥难得来金陵一回,家里做客就更少了。我记得园子里梅花亭那边花开正好, 你带你表哥去看看罢!”   这一刻祯娘是实实在在诧异的。这和之前说的可不同。说好的应付敷衍一番,说过几句话自己就能功成身退回宝瓶轩的。这会儿却是要带着逛园子,这不是天差地别么!然而只是逛园子不算什么,让人不能深思的是其中含义——她做什么要带一个‘表哥’逛园子!   与祯娘的诧异不同,周世泽就是喜形于色眉飞色舞了。这个意思对他不啻于喜从天降——也不只是让祯娘带着他逛园子的意思。就是周世泽再不通其中微妙,也该知道顾周氏对自己有不同了,原先多是敷衍,这会儿却让顾小姐带自己逛园子。想的多些,立刻就觉得事情显然是往好处去了。   这时候周世泽自然是立刻起身,笑着道:“那就有劳表妹了!”   说着就立刻起身,先到门口站着了。他步子宽阔,脊梁挺直,倒是风风火火的样子。直到门口才意识到祯娘还没起身跟过来,这才回头看向祯娘。   祯娘深吸一口气,没有看周世泽,而是看着自家娘亲。母女两个没有说一句话,然而眼睛里已经把什么都说出来了。祯娘有心问一问缘故,却有周世泽在不能发问。只能按下眼中种种疑惑,之间站起身——要走的时候还看了母亲一眼,顾周氏却只是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旁边有丫鬟上来,把祯娘来时穿的羽缎羽纱斗篷从熏笼上取来披上。被熏笼烘地暖暖的斗篷上身,又带上塞了小手炉的暖手筒。女孩子这样精心被照顾,周世泽则是简简单单披上一领秋香色斗篷。   三下两下便完了,周世泽就只看祯娘——送上暖手筒后,顾周氏又和身边一个丫头耳语了几句,那丫头便让旁边站着的另一个丫鬟到里屋取出几样东西。这些东西也是为了保暖的,一个观音兜、一个狐狸毛围脖。   祯娘来的时候觉得是家里走动,几步路的事情,不耐烦戴许多东西。这会儿却是带着人逛园子了,顾周氏自然看得见她穿戴怎样,立刻让人拿了这些东西。   周世泽当然知道女子和男子不同。除非本身就是体弱多病的,一般男子都比女子身体健壮。譬如这冬日,男子火力壮,从来没见过用这许多东西的。至于女子,特别是那些千金小姐,这些东西还嫌不够。   他家只他一个就不说了,好容易去那边府里几次见到一些姑姑伯母堂姐堂妹,也曾见过这些排场。当初还觉得事多来着,这时候换了一个人便不觉得了——是了,女子都是体弱的,不像他手下兵士皮糙肉厚,自然该小心照料一些。   祯娘周身打点完毕,祯娘深深看了周世泽一眼,撇开头去,似乎是望着门外道:“表哥跟我来罢!”   说着便带着身边几个丫鬟先出去了——周世泽脸上笑嘻嘻的,只是被那一眼有些晃了神。这时候回过神来,立刻跟上。他身高腿长的,快速几步跨出,便追赶上了祯娘。两人并肩而行,似乎是在祯娘耳边道:“那今日就全听表妹的!”   顾家这花园子颇有几处可看的景,这冬日里花草自然没什么看的了,但是树木满园,枝头落雪,也是别样风光。祯娘不带他去往梅林那边,倒是沿着石子路走着,直往了玉兰花木那边。   这些玉兰花自然没得花开的,不过祯娘本就不为看景儿。在玉兰花木处停驻,道:“花园子在冬日里也没什么看的了,这些花木都凋零了。若是看雪的话,那么满园子都没甚分别。在这儿远远能看见湖边,又有赏花亭,倒还不错——不然表哥就在这儿休息,让人送热茶来罢!”   周世泽点头,然后还不等祯娘接着说,就率先往赏花亭子去。又是走了两步路才发现祯娘落在他后面,只能同样回头看祯娘道:“表妹也快些!”   祯娘眼神略微闪了闪,然后才走着上前,并与身边的将离道:“你去让人送来茶水点心,火炉之类。”   整个花园就是冬日里各处都是有人打理的,譬如这些小路如果不是有人扫雪,不就早掩埋住不能行走了么。这亭子也是一样,里头各处不见一点飞落进来的雪花,桌椅也是干净净的。只是没人过来提前布置,倒是不合适冬日停驻。   将离的手脚很快,送东西过来的人也不干耽搁。祯娘和周世泽才坐定一会儿,就有将离带着人鱼贯而入——周世泽都是觉得没见过这样麻烦。不只是茶水点心火炉这几样,来得下人实在是把这一会儿的休息也要打理成屋子里头一样。   有人手脚麻利地给亭子四角摆上火炉,罩上熏笼。有人则是给祯娘和周世泽的意思盖上棉垫子和厚厚的椅搭子,怕冷着两个人,就连桌子旁边也是炉子靠着。将离则是自己动手,给祯娘和周世泽倒了热茶。   周世泽也不看茶杯,随手就饮尽,中间只看祯娘而已。祯娘拿起手上的茶杯又放下,见周世泽干干脆脆地看着她,终于看回去,道:“其实今日来看园子实在没什么趣味——若说赏雪的话,那又太怠慢了。金陵的大雪算什么?表哥在九边常见都比这个强。”   周世泽挥挥手不要将离动手,自己倾了一杯热茶,略吹了两口又是饮尽。道:“两边的雪也不同,景也就不同的,没甚不好,都好得很!不要说雪景,就是人也不同——我在家那边的姐姐妹妹就和金陵这边的女子不同,这边我只见过表妹一个就晓得了。”   说着便笑着直直看祯娘,让他挑眉的是祯娘完全没有一般女子听到议论自己的害羞,而是反过来看回去,神色无波。这倒是让周世泽噎了一下,轻轻咳了了一下,然后微微避过祯娘的眼神。   又觉得自己为什么要避开,立刻回转了目光道:“第一回见表妹是在东风园那边来着,表妹倒是喜欢看戏——那时候只见表妹就觉得似乎哪里见过表妹,这大概就是面善,如今咱们竟然是了亲戚,显见得面善不是白来的。”   祯娘只觉得格外荒唐,这样的‘亲戚’关系如何来的,眼前这位心里没点儿底?也是睁眼说瞎话。一般人这样,要么是和祯娘无关,这样的祯娘都懒得理会。但是有些正关自己的事,她就难免生气了。   可这一回荒唐之外,她是不生气的,反而有种拿这人无法的意思。想是这样,嘴上依旧不肯放过,只得冷着脸道:“ 这便是那日园子里表哥一直看我的缘故?虽说是有本而来,也未免太不守礼了,以后可别这样!”   周世泽听出其中的情绪,反而有些高兴,他最怕的是祯娘是古井无波一样,那才真的意思也没有。这时候会生气、会反驳甚至警告他,这才是个鲜活女子不是,就像那一日在东风园里第一回见到的。   这时候他就笑着道:“不会,以后再不这样了。我也不是对人都这样,至今为止也只对着表妹这样过——既然遇到表妹,怎么还有别人。”   这样露骨的一语双关真的是一点也不含蓄了,如果是这样,作甚么还要一语双关,干脆说出来罢。且不论祯娘觉得如何,几个近些伺候的丫鬟立刻就变了脸色。一个是为‘新来’表少爷的大胆,光天化日就敢这样‘调戏’自家小姐。一个是恍惚意识到这位表少爷不简单,太太让小姐陪着逛园子,难道是别有用意?   若是平常跟着祯娘上学的人在近处就能知道了,人可不是第一回这样大胆了,早就做过了。只是将离和子夜两个平常不跟着上学,这才一点准备也无,是完完全全的吃惊了。   祯娘也终于真正生气了,即使这时候有些情绪只怕比生气还多,但生气确实是实实在在的了。她冷笑一声道:“表哥也不知是为什么,胡言乱语起来,这样的话可别再说,算什么呢?听着可不尊重!”   祯娘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位表哥可是个‘混世魔王’,自家只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如果是虚与委蛇,或者语带双关,都是没有用的。人家就是能装作听不出来,只按着自己的意思来,这样你又奈何呢。   周世泽这时候才慌了,回想一下也觉得自己太过了,不论哪里的女子都是不能受这样的话的罢。只是祯娘一直以来都是镇定的,因此他就随意说出这样的话了。虽然这是真心话,可是这是能直说的么!   不能的,在祯娘的冷笑里,周世泽立刻投降,看不出一点平常死不承认自己有错的样子。收了笑意,小意道:“表妹可别生气,我就是个说话随便的,学不来别人嘴上的谨慎——不过这些话也是真心的,没得一点说谎的意思,不信表妹就看着吧!”   前头还好,到底是客人,真个收敛后祯娘也自然无话可说——谁能想到后头大喘气一句又回到原来的意思了。这时候祯娘难道能直说是哪儿不对么,已经知道了这位不介意赔礼道歉,然后又接着大言不惭了。   祯娘这时候反倒不再脸色难看了,只立刻起身道:“这儿坐着也没什么意思,况且天气寒凉的——可别不把金陵的冷不当回事,北边是干冷,南边的冷却是带着湿气的。特别是金陵,风口里多呆一会儿,可是不好。虽说是逛园子,表哥还不若和我看看花房里头。”   说着也不再是客客气气的,当先走在前头。只是周世泽走的可比她快,立刻又是与她并肩走着。高高兴兴道:“表妹只管安排,说起来我家也有园子在,但是我平常哪有这样的心思,也就不懂这些。表妹是江南人,原来还是苏州人,生来就见过多少园林,是行家了。”   祯娘不理他,只板着脸到了花房那边,只与身边的丫鬟道:“你们就在外头罢,这花房本就不大,花花草草又多。我们两个进去,还有打理花木的婆子花匠也在,就已经挤地很了。”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最后也只能应‘是’。至于周世泽一个,他还巴不得少些人跟着呢,自然不会觉得失礼,因此也是没说话的。   然而还不只是这样,祯娘进了花房就道:“我带着表哥要去看看最里间我亲自养的那几株名品,你们也不用伺候,只照顾其他花草就是,各自依旧各司其职就是了。”   这就是要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意思了,周世泽再没想到今日能有这样的好事——同时他也明白了必定是祯娘有话和他说,这些话可能格外重要,于是也渐渐脸色严肃起来。而花房里的人谁能驳祯娘的话,一时之间,花房最里间只剩下了祯娘和周世泽两个。   祯娘看了周世泽一眼,不再躲开目光。干脆道:“周小将军,咱们也别明人不说暗话了。咱们两家是什么‘亲戚’,表哥表妹那一套实在没什么意思了。咱们直说罢,你是什么意思,或者你对我是什么意思?你该知道我母亲已经拒了你原本的打算了,这就该事情结束了,也是大家脸上好看。”   周世泽心头一跳,晓得事情应该图穷见匕,或者说对着祯娘图穷见匕。但接着又是心头喜滋滋的——他早看出祯娘有些地方和平常女子不同,她是异乎寻常的镇定和大胆的。但是他也没想到她是这样镇定和大胆,这时候有几个千金小姐能与人‘撕破脸’,还是一个陌生男子。   ‘就是这样’,他心里头说。他本来就被祯娘吸引了,拿定主意娶她为妻,这时候只是越发肯定而已。他或许早先也不晓得自己喜欢女子什么性子,只知道不要那些娇娇弱弱格外造作的。这时候他知道就是眼前的这个样子,竟然能这样镇定地和他说这些,干脆直白又胆子极大,不见弱气了一点儿。   这样的欢喜是藏在心里的,周世泽表面上还是开始那样严肃。只是微微沉默了一下就道:“表妹,不是,顾小姐这样说倒是好了,我原来也就是个武人,还不知道该怎么委婉迂回呢。说的明白了,我的意思就是要想法子打顾小姐的主意——老子真喜欢你,就想讨你做老婆!”   最后才是周世泽的本色,他说话就是这样。祯娘怔了怔,倒是没纠结那句话,只是神色不解道:“不是已经拒绝了么,这种事哪有回转的?你这是图什么。”   周世泽轻松地笑了笑,无赖般地道:“图你!反正你也是没结亲的,老子做什么不能上门?大不了到时候你家没个好脸色给我。话又说回来了,若是讨不着你做老婆,你家你和顾太太喜不喜欢我,对我有没有什么好观感又有什么不同?总之是没用了。”   周世泽这话倒是说的肆无忌惮又实际的很,祯娘倒是真不能拿脸面上的事情再劝说,那也没得用了。只得认认真真道:“说句实话罢,周将军。结亲本就是两家的事情,总要两家安好。周将军本来就是青年才俊,家里家世也好,在九边什么样的女子不能。但是我家家住金陵,我母亲只我一个,这要如何?她靠得着谁?”   周世泽确实一时无话,这样的理由就和他自己前头说的话一样实际,这不是那些虚的或者不要紧的地方,所以才说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不是顾家看不上他,而是顾家不把祯娘远嫁。然而嫁给周世泽就必定是远嫁了,这就是一个打不开的死结。   周世泽不说话,实际上他想起了要如何做,这还是当初‘十分谋划’里的主意。只是‘十分谋划’不成了,他自己也暂且把这个主意抛到脑后了,这时候想起来立刻就心里亮堂。   只是周世泽不把话说出来,这时候他知道祯娘最看重的原来是对母亲的孝顺。这样当着祯娘说出不算有用,真要把事情与顾太太通气,最后由着顾太太同意婚事,再告诉祯娘这件事才是好的。   因此周世泽不再说这个,只是点头道:“说的有理,也是应当。这件事我记住了,我会好好想一番的。”   祯娘以为他这是想通了,终于缓和了神色——然而心中巨大是失落是怎么回事,她自己也不明了。然后就不再说话,假装认真打理了几株牡丹,便要带着周世泽离开。本来来花房就不是为了看花的,这时候自然没得必要逗留。   本来是祯娘走在前头,周世泽跟在后头。这时候周世泽忽然上前,又是来的时候两人并肩了。周世泽若无其事地问道:“顾小姐,顾小姐是这样干脆利落的,应该不会像一般闺阁千金一样没得主见罢。不晓得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婚事,要嫁个什么样的男子。”   这样的事,几个学里的朋友问过,那当然没什么。但是由一个男子来问,是相当不合适的。周世泽自己是无礼,祯娘要真是答了,也是不尊重。涉及婚嫁,随便对着一个男子说,这算什么呢。   但是祯娘只是看了周世泽一眼——这时候祯娘才明白自己待这人不同在哪里。有些只在心里想的话,明明不该出口,可是对着这人,自己就格外大胆了,简直是脱口而出。这一次也是一样,仿佛明白他不是要窥探自己,也不会觉得自己答了就是失礼。   这是一种隐隐约约的理解,于是又是不假思索地道:“一个是我母亲看得上就是——这也不关主见的事情,总归母亲最疼爱我,选的都是最好的。再就是这人该是软弱一些的,这样的人不见得好,但至少不是最坏,翻了天了也不会如何。”   祯娘说到后头的时候没由来的一阵气短,这是她原来想的清清楚楚的,这时候忽然觉得有些名不副实了。她真的是想要这样的丈夫吗?那不过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自己一点自以为是,这时候隐约已经不是这样了。   就算不把心思理清楚,她也知道变化在哪里,为什么有这样变化——有人如她所梦见的对她伸出了手,然而她却没有抓住。实际上,这个梦本就说明了一些事情,自己确确实实在意了一个人。虽然不见得有多重,但正是没有抓住这手,反而让祯娘更加在意了。   周世泽深深看了祯娘一眼,他实在不懂为什么祯娘这样的女孩子会有后头这个想头。只得放下这意思不管,只道:“你且等着罢,无论你想嫁甚样丈夫也是没得用了,将来你的丈夫已经是定下了。”   周世泽镇定自信的很,忽然他晓得了自己为什么会迷上这位顾家千金。忽然外面看上去千差万别,但是骨子里两个人竟然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喜欢直击要害,一样看重实际,一样镇定大胆,也一样的冷淡——内心里。第一次见她,他其实就看出来了,只是他自己都不知而已。   谁又能不爱自己呢。 第55章   冬日寒冷, 学堂里很快就不读书了。祯娘早晚在家,因着周世泽的事情打岔, 她越发连门都不太乐意出了, 只白日帮着母亲算账并打理生意上的事情, 晚上则是点灯做些针线生活。为了防着眼睛坏掉, 多做一些裁剪上的事情,至于扎花之类做的少。   这一日又是亮堂堂的玻璃灯下,祯娘裁开了一匹红色哆罗呢——剪子下地极快, 也不见她划线,出来却是笔直的, 中间也不见一点犹豫。这正是功夫好了,一般只有专做裁缝的, 或者是家里做老裁剪的妇人才能。   旁边一个照看灯的妈妈就道:“小姐的剪裁真是再好没有了,这样好的我只看往常上家来的潘裁缝才有过。前些日子我女儿出嫁的嫁衣请他帮忙,还三请四催的, 只说如今生活忙, 不肯接咱们这些没赚头的活计。”   这不过是往常的拍马屁罢了, 祯娘不说话, 顾周氏道:“她才多大, 夸她针线好你也不亏心?从小到大她做了几样针线,今年一整年才做了一个抹额、两个香袋儿和一个扇套。其余的就是这几日还跟着裁剪了几间衣裳。做的这样少,哪里出来好技艺?如今奉承她, 真让她以为自家如何了得,将来出门了不是要闹笑话!”   那婆子如何不明白自家太太的意思, 又赶忙道:“太太可别怪我驳您,这天底下的女子就是天生有不同。有的人天生就巧地很,举凡针指剪裁、女红百样,都是一点就通,一学就精。但是有的人则是驽钝异常,有名师教授,练习千百遍也不见一点开窍。这些不是咱们都见过的么,小姐做的少了,依旧是好手段,正是聪明呢!”   顾周氏忍不住笑起来,道:“你这老货!可会说话,明明是奉承人的,竟也能说出这许多道理,还是一本正经的。不过你这话也有些意思,祯娘确实是从小就有些聪明的,哪一个教她的夫子不是夸过。只是她喜爱的东西多,样样都来学,也就分了心。若真从小在这针线上格外用心,早就不知巧成什么样了。”   那妈妈立刻接道:“小姐这才是大家小姐的做派呢!说起针线这些女红,难道真让小姐当正经事情来做?家里养的丫鬟、针线上的、厨房里的都是吃白饭的么?只不过是小姐闲了空了做几下罢了,将来人问起,能说是会做的,也就是了。”   祯娘正在给那裙子缝裙头,听到这里也看了一眼那个妈妈。只听顾周氏道:“这也是有道理的,我记得我们那时候大小姐们就已经少做针线了。就是绣嫁妆也不过是个说法,都是在家跟着母亲学习管家。至于针线自然有丫鬟们、针线上的和裁缝来做,只有一件嫁衣、一个红盖头是自己的手笔。到了如今,我听说就连嫁衣和红盖头也不是自己来的了,不过是自己收最后一针,意思意思罢了”   祯娘慢条斯理地缝裙头,即使做裙子简单的很,她依旧是十分用心的。她有一样,无论多容易的事情,一旦做了就会相当认真。不过她还是说了一句:“这是必然的,不说主母们都忙碌的很,哪能真的打理家里上下针线。就说好坏上,人家专门做这个能多精巧,江南一带巧夺天工的绣娘和裁缝多着呢,为什么不用更好的。”   说着祯娘指了指自己手上的活儿道:“也就是这个容易,高手低手也没甚分别,我才拿来做的。”   夜色渐深,顾周氏先打了一个哈欠,道:“今日先到这儿罢,也要休息了。咱们做这些本就是’无事忙‘,又不是真等着使用,明日接着做就是了。就是今岁冬日用不上,明年不是还有冬日么。”   说着让丫鬟来收拾桌子上的生活,又与祯娘道:“今日就留在安乐堂休息,咱们娘俩一起睡,还能说说话儿。”   祯娘自然无不可。等到有丫鬟送来母女两个睡前都要喝的热羊奶,再洗漱完毕,换上中衣睡鞋,两人就躺到了顾周氏那张螺钿拔步大床上头。   祯娘对这床熟的很,她小时候常常在这床上玩儿,只觉得这床大,就像个小屋子似的——如今她自己也是这样的大床起居了。   顾周氏等到守夜的丫鬟都睡到隔间去了,这才看祯娘。大概迟疑了一会儿,有怕祯娘真的睡着不敢过多迟疑,很快下定决心道:“这几日我想了许多,就是祯儿你的婚事。我内心已经决定了,周小将军是个好人选,过几日我打算给二奶奶捎信,让她与七奶奶去说,告知周小将军来提亲。”   祯娘猛地睁开眼睛,这时候已经适应室内的黑暗,顾周氏能看到女儿眼神里的惊诧和不解。于是也望着女儿,神情慈爱:“更早的时候我知道周小将军有意于你的时候就动摇了,那时候我想着你没得一个喜欢的,那就该挑一个格外喜欢你的,这样才好。只是我心里私心,觉得金陵未必找不到一个喜欢你的,便勉强放下了。”   这时候顾周氏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祯娘的眼皮道:“知道那一回他来家里见你,我见你被他看着竟然脸红了,我就没法子想其他了——你眼里也是喜欢周小将军的。不要反驳,不过是你不知道或者不肯承认罢了。”   祯娘确实是想反驳的,但是后头话让她直接歇了气。这时候她真说了什么,也是显得她无理取闹,不过是小孩子一样不肯承认罢了。   顾周氏见她不说话,便接着道:“既然他喜欢你,你喜欢他,那么别的就不大重要了。原来不让你远嫁是怕你到了异乡受人欺负,也没个人依靠撑腰。这时候看来,你们两个会像是我与你父亲一样的夫妻,那么你也就不会受人欺负了。周小将军会护着你,然后你也是开开心心的——嫁给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男子,哪个女子会不开心。”   祯娘沉默着,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说话了,最后只能转而道:“可是母亲一个人在金陵,不成的——我替母亲觉得苦。这些年母亲的心思就是放在我身上,我走了母亲怎么办?天底下男子多得是,会喜欢的男子也不见得只有这一个,可是母亲只有您一个。”   祯娘少有这样真情流露,顾周氏只觉得目酸鼻酸,心中却是甜的。把祯娘抱在怀里道:“傻孩子,做母亲的最大安慰可不是孩子能在身边,而是孩子哪怕远在天边,只要好好儿的,幸福又安康,那也就好了。”   说着又道:“我原来就下定决心了,要答应这门婚事。不想前日周小将军又来了一次,这一次没告诉你,他说是来见我的。我和他单独说了许多事情,都是在说你。”   当日周世泽十分郑重,哪怕他在沙场是也就是这样了。非常诚恳道:“我是仰慕顾表妹的,我本不知道要说一些事情,还是有人告诉我应该说,于是我这才要说的——我在今日保证,若是娶了顾小姐,今后一定竭尽所能待她。我身边必定没有别的女子了,如今没有,今后也没有,只会有一个。”   顾周氏当时皱了皱眉道:“可别再说这样的保证,太没意思了。世间男子情浓时候都会这样说,将来却是不同了。倒不是这些人说话的事情虚情假意,当初说的时候也是真心的。但是后来,或者色衰爱弛,或者情分殆尽,又或者是被别的花儿迷住了眼睛,于是就后悔了当初的话。”   周世泽越发严肃了,抬手道:“就是因为有这样的疑虑,我才觉得不该说这话的,毕竟等到做到再说才是男子汉的所为。但是我只怕没得做这个的机会,因此才要迫不及待地说出来,让自己的机会多一些。”   说着周世泽又道:“我的父母两个也是单夫独妻过日子,直到两个人都去世了。人说父子相承,我不知这能不能让您放心一些。您尽可以怀疑,但这确实是我的真心实意。”   顾周氏这一生也算是见过不少形形□□的人了,既有位置高贵的,也有普通的和低贱的。上至公卿贵族,下至三教九流,看人上头是很有一手的。这时候看周世泽,她本能地知道这个年轻人说的句句属实,但是想到人都是会变的,又是犹豫。   最终她完成了自我说服——不是想反正没有人能保证绝不会变,至少这个时候看他是真心的。而是更加简单直接的,这个年轻人爱慕祯娘,而祯娘也待他不同,这个就足够顾周氏这个母亲做决定了。   顾周氏点点头道:“这些我都知道了,我心里不动容是不能的,这一回我会十分认真地想一想——到这时候我是真的想把祯娘嫁给你了,但是一个母亲总是还想能够多想想,这毕竟是一个太重大的事情了。祯娘如果真的嫁你,今后她就是我天边的云彩了,我再不能照看她了,当然要一次想清楚。”   周世泽总算不再那样严肃,有了平常的样子,笑着道:“最后一样恐怕是姑妈多虑了,这正是我今日上门打算给姑妈说的。我家是没有长辈的,表妹也只有姑妈一个亲人。既然是这样,将来我迎娶表妹,既是丈母娘又是自家姑妈,接到家里来奉养孝顺不是理所当然?”   这一回顾周氏真的愣住了——民间真有家里只有一个老妇人,生活无着,然后靠女婿养活的。但是大户人家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少了,简直稀罕。毕竟这样的人家,至少不会有一个饭都吃不上的老妇人。就算孤苦无依,但是依旧是富贵荣华啊,这样便依旧是自己过活。   然而真个有这样的事儿发生,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既然民间有,那么久没得哪一条说不能,至于别的面子,顾周氏从来求的都是实惠,哪里看得上一点点虚名,当时就大为动心。   但是事情可不是嘴皮子上下一碰就完了的,于是顾周氏试探道:“这个主意我心里自然喜欢,这是实话。但是于你来说怎么办,这到底出格了。到时候有亲戚与你说闲话如何?或者你自己就不觉得多个长辈格外烦心?”   周世泽神色不变,这种事情他是浑不在意。放下茶杯,干干脆脆道:“姑妈多虑了,我的亲戚不多。最多的就是我曾祖父那一辈有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一支,至于我祖父这里到我是单传的,那边的话不听也罢。”   这句话可以品咂的滋味就多了,特别是在顾周氏这个在后宅混了一辈子的人眼里——同父异母,这是最容易不和的了,想来当初分家之后就是已经疏远了。如今又是三代独苗,那么亲近的亲戚就是没有的。还有那一句不听也罢,可不是疏远,而是憎恨了。   作为准女婿,家里亲戚关系不好似乎不值得拿来高兴。但是顾周氏却感到满意,这样家族关系清楚简单,自家女儿不是很容易。本来就没得公公婆婆伺候了,如今就连麻烦亲戚也没有——那些麻烦亲戚是自家丈夫讨厌的,那么对于妻子来说就可等于没有了。因为可以与丈夫‘同仇敌忾’么。   “至于我自己,有个长辈没甚不好的。这些日子我如何不知姑妈是甚样的人,到时候不仅没得麻烦,只怕还能帮着处理麻烦。况且我一直多在军营里,家里有姑妈陪着表妹,这才免去我的后顾之忧。”   顾周氏听到这里忽然觉得好笑——自己这边也没说把女儿出嫁,他自己也没正式提亲。但是总是考虑到成亲后如何如何,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说的一本正经,反而越让人好笑了。   顾周氏到底忍住了,没把这个想法说出口。当日的事情谈到了这里,顾周氏在家果然是认认真真考虑了一番。周世泽的保证自然想了不少,然而更多的还是周世泽来的那一日,祯娘的脸红。其实祯娘有意了,其余的又算得了什么,就是再难,最终也是要屈服的。   每日看不出顾周氏正在考虑这些,她倒是心平气和的,年末忙着账本,晚上还和祯娘一起做些针线。悠闲平和,家里上下,包括祯娘在内,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但是内心顾周氏是一日日确定下来了,今晚让祯娘留下一起就寝,不是没有缘由的,就是要和祯娘提出自己的打算——她已经同意了周世泽与祯娘的婚事,马上就要通知那边提亲了,祯娘自己应该有个底儿。   祯娘能说什么,听过顾周氏说起那一日周世泽与她说了什么,她总算明白那一日周世泽在花房里说的话的意思了。原来他不是要就此终止,而是有了主意要打消自家的后顾之忧。这样看来他最后一句‘你且等着罢,无论你想嫁甚样丈夫也是没得用了,将来你的丈夫已经是定下了’也不是无的放矢,明明就是自信祯娘只能嫁他。   顾周氏见女儿沉默了,便笑着道:“你或许还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你自己也不清楚是个什么意思呢。就是闹清自己的意思了,陡然知道自己要嫁谁,也不是一下能应过来的。不过时候还长着呢,这一回不过是定亲,全套六礼走下来,至少两三年你才出嫁,远着呢。”   祯娘轻轻靠在母亲的怀里,脑子里确实有些混乱。她似乎真的为了嫁他有些高兴和雀跃,但是随之而来的是迷茫——她早早就打算好了嫁一个自己无感但是不讨厌的,这样就够了,也知道如何打理和这样丈夫的生活与关系。这时候却是以前的准备和打算全部作废了,她甚至有些慌乱。   不过除了雀跃和慌乱之外,她也渐渐安稳下来了。虽然晓得天底下女子最容易被薄幸男儿骗住,多得是红颜未老恩先绝,最后吃亏的是女子,她当初也是打算好了绝不要一个自己有些情意的男子,只为了自己能时时刻刻清醒。   但是这一回祯娘真的想要去相信这个叫周世泽的九边男子的话,或者在从前的自己看来又是一个傻女人,她还是要回应这情意——既然他已经如自己所愿先伸出手了,那么自己不能全不认帐,做个胆小鬼。   事情是这样定下来了,第二日顾周氏便到了盛国公府与小王氏说了这件事。小王氏再想不到事情竟还有反转,倒是佩服周世泽真的能放下脸面去‘纠缠’,还让他成了,而不是惹得人家厌恶。   既然事情成了,那么便是好事。当即拍胸脯保证把事情传达给宋氏——事实上当晚就由宋氏告知了周世泽。到了晚间周世泽晓得这件事,虽说之前已经有了一些隐隐约约的预兆,但是事情真的尘埃落定,还是让他振奋异常的。   就连安应榉都但叹道:“我这一回算是服气你小子了,原来真是你定下决心就没有不成的。该不会老天都心疼你,总见不得你上进了却得不到回报。”   周世泽这时候就只管笑,也不会回答问话。更何况安应榉也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本就是调侃的话。不过接着他就能问到点子上了,这也是宋氏在他过来的时候叮嘱过的。不然他一个粗心大意的男子,也不容易考虑到这些。   安应榉只拿指节敲了敲桌子,道:“这件事是算成了,接下来你就要往顾家提亲了。这件事可马虎不得,要赶在咱们回九边之前办下来,首先就要选个好日子。不然到时候事情有了反复,你这些日子不是白忙活了。”   周世泽道:“这有何难!小顺儿,你把今年和明年的历头拿来。”   历头拿来,当即就看了这几日有的好日子。只找到了正月初九最好,是适宜问名的日子,其余的都不合适。算计起来那时候还有几日才动身往太原回去,于是订下这一日。   接着又商定起媒人,这个倒是安应榉应承了下来,只道:“你在这里哪里认识这些人,别请来一些三不着六的婆子,还是我与我家奶奶说明,让她帮衬着找一个相熟靠得住的罢!”   安应榉说完又道:“这媒婆好说,不过到时候提亲问名的礼物却要你自己准备,不是不能让我家奶奶一起弄,但是这可不诚心。既然是你讨老婆,还是你亲自准备起来。你只记着咱们金陵准备提亲的说法就是了。”   所谓入乡随俗,既然是在金陵提亲,自然要以金陵的风俗为主。还好这不是送聘礼的时候,只是提亲问名,那么送的东西有限,不然周世泽这仓促来金陵,是无论如何准备不齐全的。   这时候随着天下财富越来越多,百姓越富有了。那些婚丧嫁娶的事情自然就越来越隆重,其中用到的礼品也就越来越郑重。本朝最早不过是带着几样粗点心就是,这还是有些余钱的人家。没钱人家不说问名礼了,就是聘礼都没有又算得了什么。   轮到祯娘家和周世泽家这样的人家,就算不是所谓顶级豪门,其中一样样的也不能轻忽了。当即就是问了一些经过事情的婆子,订下了问名礼的礼物,预备着正月初九让媒婆送去。   那媒婆姓刘,原来也是一些有头脸的媒婆了。只是在一些富贵人家间走动,那些微末生意她是从来不管的。这一回听说是一千户人家和一商贾大户结亲,立刻就喜不自胜。这样的生意最有赚头,这是因着官商之间做脸,最是大方。就连公府之间做亲常常都是比不上的。   那媒婆年前时候是来了一趟的,毕竟要与两边通气。这时候问名礼也准备齐全了,毕竟有钱的话,这些东西都是容易得的。见了这样的问名礼也是咋舌——上等金华酒八坛、一对羊、一对牛、三十二样点心果品,还有一匣子花银是二百两。   她回去后就与自己的几个老姐妹道:“那样丰厚的礼物才只是一个问名礼,说起来也是见过不少问名礼的了。就是那些王公贵族家里,问名礼也少见这样的,也不知将来聘礼能有多少!” 第56章   “嘿, 太太可别当我是在中间胡说,只把话说甜了, 能多多得些赏钱——那周家少爷如何, 说起来太太难道没见过?说两家可是表亲, 之前也是走动过的, 有甚为难?周少爷也不消我来赞了,年纪轻轻的就是千户官儿,眼瞅着立功了, 要不是年纪小上头特意压一压,只怕还不止呢!”   在来问名之前, 有意的男女两方之间有媒婆走动是礼仪,哪怕两边早就清清楚楚板上钉钉了, 但是过场还是要走的。按着这时候金陵这边的礼,女方这边要犹豫三次,直到第四次才点头, 然后就只等着那一日上门问名。   今日已经是第四次了, 刘媒婆心里可欢喜。这每回往两边走动一趟就是两头收礼, 顾家和周家都是大方的, 不是金子银子就是上好缎子, 这三回走动下来,可比别人家整个结亲都赚的多了。只要想到以后还要一样样的礼走下来,就觉得这一回可是赚足了!   有了银钱, 这两边又本就是有意的,刘媒婆自然是如鱼得水, 好听话张口就来,还是那样诚恳。饶是顾周氏原就晓得这些了,这时候也是听得满心欢喜心花怒放。只不过这最后一次还是要端端面子。   端起茶杯,衣袖掩住了脸上不自觉的笑意,这才道:“样样都好,哪里来的样样都好呢?眼看着前途大好,谁知道将来会不会门第格外高贵了,就看不上我家这个商贾人家。”   这样的责备简直不痛不痒,刘媒婆哪里不晓得意思,立刻满脸堆笑道:“嗳呦呦,我的好太太!您这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瞧不上商贾,如今只有那些快进棺材的老古板才有这心思!银钱当道,全天下没有比商贾人家更当红的了。况且周家少爷哪里是那样的人,太太可是他姑妈,到时候上门只管教训的呢!”   顾周氏还要道:“什么姑妈,不过是孩子说着玩儿的罢了。论起谱儿来有这么一回事,但其实之前也没见过,到时候不把我家当亲戚又能如何——罢了,说这个就没得意思,那孩子也确实是个好的,我也不与你磨了。你只去告诉他,说是我这边应下了,让他准备着提亲问名罢!”   刘媒婆只看重最后一句话,当即喜得起身道:“太太总算是应下了!我也算是能与周少爷有交代。要我说太太担忧什么呢,周少爷和顾小姐我都是见过的,那可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站在一起,哪一个也不算辱没了另一个,这样般配的好亲,我这半辈子做媒也没遇上几个。”   这话虽然照旧只是一些好话,顾周氏听在耳朵里却是格外喜欢的。当日立刻留了刘媒婆的午饭,然后照例有礼品相送。带着两匹湖绢回家,刘媒婆自然的笑得合不拢嘴。这样的好布料,一匹要价一两七八钱呢,年下更是价贵。   等到周世泽得到了准信儿,当即就又给刘媒婆封了一个厚厚的红包,算起里比顾家还丰厚。叮嘱道:“这件事就全托付妈妈了,我倒是想自己等门,呵!只是人说没这个道理,我能怎样?就在这后头等着吧,只看妈妈的消息。”   刘媒婆笑道:“本来就从来没得少爷自己上门的道理,不过后头几礼也有少爷跟着的,到时候少不得少爷。周少爷也不需心里焦急,事情两边都是通了气的,哪里会有什么变故?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就是了。”   周世泽这是无奈摊开手道:“谁不知呢,但是心里头看重,只能惦记着。明明晓得再没得变动了,却还是担忧,总是胡乱想着,会不会最后又反悔了。”   说过这一回,到了正月初九当日,刘媒婆就带着押送礼物的小顺儿上了顾家的门。顾周氏自然不会是小门小户那样先忙着看礼物,只是当着小顺儿的面与刘媒婆家常一般说道:“这几回走动也是劳烦妈妈你了,我也晓得我家忒麻烦。只是我只这一个心头肉,眼见得要出门子了,如何能不上心,只怕她有一点不好。因此再麻烦,也只能舔着脸坚持。”   花花轿子众人抬,刘媒婆自然晓得说什么话,立刻道:“太太说的哪里话?天底下娘亲一般疼女儿!我家里那个出门的时候,我不是一样的。这可不是麻烦,正是顾小姐的福气呢!就是我也不觉得劳累,若真做成一桩好亲,这才是功德无量,反倒是我赚了!”   顾周氏点点头,还与小顺儿封了一个大大的红包,道:“这是家里第一回见姑爷家的人,总不能薄待了,你就收着。”   小顺儿心里憨,但是有些时候有很聪明。刚刚一幕自然明白了一些意思,这是透过自己叮嘱自家少爷喱!晓得自家少爷如何看重未来少奶奶,当即就跪下道:“姑太太说什么!原来就是自家亲戚,何必这样见外。来的时候少爷就叮嘱过,姑太太是家里长辈,没得让姑太太生分了。”   顾周氏更高兴了,笑着道:“礼多人不怪呢,你只收着便是了。”   这时候才去看礼品,边看边点头——以顾家的身家,问名礼办的在丰厚也不至于如何。毕竟这只是一个问名礼而已,不能豪华到哪里去。但是见周世泽的问名礼办的体面,顾周氏依旧是高兴的。这不是银子的事儿,这是说明人对自家的看重,若是没得这个看重,按着门第制式着来不就是了。   看过礼物,当日还留下了刘媒婆、小顺儿和其他送礼的人用饭。席后才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大红柬纸写好的祯娘的八字,放在牛皮匣子里,郑重其事地交出。   刘媒婆见这牛皮匣子就先是眼皮一跳,这匣子上压着精致的花纹。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了。这样的牛皮匣子如今最流行装嫁妆单子,用这样的牛皮匣子装好嫁妆单子,提前送到新郎家里,不需打开匣子就能让公公婆婆晓得儿媳妇家里财力雄厚,多了些尊重。   这倒不是牛皮匣子对这些富贵人家都算是昂贵,只是人说什么锅配什么盖儿。一人家里若是有几十万两的家产,要立刻拿出银子来买下十几万两的房产,只怕也不是人人能下定决心。   然而这样的牛皮匣子用来装八字红纸,这就更少见了。刘媒婆心中不由肃然起敬,只觉得之前还是低估了顾家的财力。也是,人家孤儿寡母的,自然不会把全部家财摆在明面上,只能说底下有更深的财富。   带着这个牛皮匣子,刘媒婆见了周世泽,恭恭敬敬地转交。   接下来就是把祯娘的八字放在佛像前头压着——一般来说是在祖宗牌位前头压着,也偶尔有在佛像前头压着的。不过如今在金陵哪里去找周家祖宗牌位,只能提前请了佛祖到周世泽如今住着的院子,这时候用上就是了。   压了三日,这一步名为‘问祖神’。这三日里家里若是事事顺利,六畜平安,甚至连一只碗、一双筷子都没得破损,这才是不冲不破的好兆头。只有这样才能说是神祖认可了这桩婚事,婚事继续,反之就会以婚事告吹结局。因为是要供奉三日,所以这‘问祖神’又叫做‘三日圆’。   为了这‘问祖神’能顺顺利利没有一点纰漏,小顺儿可是费尽苦心,平常小心就算了,就连吃饭也多是跟着周世泽出去吃,只怕在家时候一个不小心摔了碗筷,那罪过可就大了。这其中他还是担忧,只恨这不是自己家,不然宅子都要修缮一回,免得中间好巧不巧出了破损的事儿。   好在最后天随人愿,三日下来家里果然没有一点意外,让周世泽安安生生地从香炉底下取出了祯娘的庚帖。   ‘问祖神’之后就是合庚帖的第二步‘合八字’,周世泽先去找个算命先生算出个结果,这样的事情倒是没什么说的。没有波折,自然是相合的很。   其实也不会有什么可说的,算命师最爱的就是合八字的活计。什么都不要多想,只把着好话说,到时候自然能有丰厚的好处。于是得出的意思大约就是‘极富、极贵、多男’这样,说来谁家合八字不是这些。   得出这样的好结果,也不停顿立刻就与顾家通了消息。自此两家结亲第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就完成了。不只是问名完成那样简单,更是两家正式定亲——从法理上来讲,祯娘已经是周家的媳妇了。   不是有望门寡这种么,正是因为定亲后女子实际上就是夫家的人了,因此哪怕没嫁过去,也要为之守寡。不过虽说是如此,但是不要说如今,就是当年礼教格外森严的时候,一般人家也没得守望门寡的。只有一些家族显赫,人家更加讲究体面。   对于周世泽来说,定亲就是自家媳妇,假如他为国捐躯了,祯娘可以为他守寡这个说法一点也不友好。但是其中也有让人高兴的——已经定亲的未婚男女,哪怕是几百年前也可以有些交往了,譬如互相赠送礼物之类。   这时候就越发松泛了,在有人陪同的情形下,甚至能两个出门相约玩耍。因为再有几天自己就要回太原了,周世泽在完成定亲后第二日就忙不迭地让小厮送信,邀祯娘出门游玩。   顾周氏这时候的心态就全然不同了,姑爷如此上心女儿自然是大大的好事。立刻笑眯眯地告诉祯娘:“这些日子在家多憋闷,年前年后外头最热闹,既然世泽邀你出去,你就答应下来罢。”   祯娘神色不变,就连自家母亲第一回那样亲热地叫‘世泽’,她都没有因此有什么不同。只答应后回了宝瓶轩——女孩子出门本就不简单,还是同未婚夫一起,那就更是不容易了。既不能过于隆重,又不能失礼,更不能失之于轻佻。   祯娘本来就是喜爱打扮的,只以为自己是像平常一样。但是不是的,之前是为了自己看着赏心悦目,就是自己喜欢精致的而已。这一回却会想着旁人的目光,以至于服侍梳妆的红豆几个都诧异于自家小姐和往常不同的选择。   红豆捧出一套金厢珠宝九凤翠钿首饰,这是一副计一十二件,共重一十七两四钱的大首饰。正是今年打的,整套的祯娘还没穿戴过。见拿出这个,祯娘直接摆手道:“算了罢,今日在外头走动,一整套是要累赘死。”   等到午后,周世泽便来接祯娘。祯娘今日穿了一件大红织金妆花云雁缎立领琵琶袖袄儿,一条墨色织金绒裙子,外头罩着一领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头上梳了堕马髻,最后还是选了那套金厢珠宝九凤翠钿首饰,只不过没用上其中挑心、分心等几样罢了。   虽说似乎还是过于郑重了,但是想到是年下,又是刚刚定亲也不是说不通。   周世泽最爱祯娘打扮成富贵锦绣,无比华丽的样子。只是不满这披风,道:“怎么是莲青色的鹤氅?这样沉的颜色还不如你前几回用的,都是鲜亮颜色。”   祯娘再没想到这人还在意自己一件斗篷的颜色,由他扶着上了马车。这才解开鹤氅与他看了里头。道:“里头已经是极艳了,外头不用石青、莲青这样的颜色是压不住的。你可别胡说,女子穿衣我身边丫鬟难道不比你懂得多?”   马车是大马车,除了祯娘和周世泽以外还有将离和微雨两个伺候。至于小顺儿则是在车驾上同车夫同坐,随时也能进来应承。这两人出门,因着是想两人多相处,顾周氏吩咐的只带了两个丫鬟。   将离和微雨一个正在簇火,一个给两人泡茶。都听地清清楚楚,实在是心里诧异的很了。这是才见过两回的未婚夫妻,怎个自家小姐就敢说话如此不客气了。姑爷既然是说斗篷颜色该换,就是觉得不对也该软软地说,怎么立刻就回了回去。   没想到周世泽再不介意这些,还觉得就该这样说话呢——那样规规矩矩冰冰冷冷的,是应付谁呢!这下的表现倒是亲近舒服了许多。便立刻道:“自然是她们懂得多,不过是我就爱你穿那些鲜亮的颜色,也就说出来了,哪里晓得有这样多的讲头。”   说着周世泽把瓜子往祯娘手边推了推,伸长了手脚——他身材高大,在马车里总有些伸展不开的感觉。祯娘瞥了他一眼,拣了瓜子磕着,随意道:“女子妆容打扮是一门极大的学问,样样都有讲究,你可别乱说话。就是喜欢鲜亮的,也没有浑身都是鲜亮的说法,要是今日身上不是红的就是绿的,不是朱的就是紫的,那可能看。”   周世泽见微雨把茶端上来了,立刻给两人茶杯里添茶——这倒是把将离的活计给抢了。冬日热茶自然再好不过,祯娘只看了一眼,道:“怎么用了这个,这茶要到第二遍才出色,应该放在家里,用了第一遍后,等着晚间沏第二遍。”   周世泽还没等祯娘问出缘故就把茶喝了一半,道:“那衣裳的事儿,虽然讲究颜色,按你说的该是搭配好。但是依我来看更看重人,若是个美人,穿什么都是美的。譬如说你,就是全身鲜亮也不错。”   祯娘听到这句话一下就不知说什么了,虽然不至于脸红,但是不自在是有的。立刻收了声,转头看向别处了。   这倒是让将离松了一口气,这茶叶是自家临时带的。寻常出门都是用的自家马车,一些东西上头都是存着的。这一回是姑爷家来接,东西竟然都没有。还是自己茶叶包带着,却没想到是这一样不合适的。   虽说小姐不会为了这样的小事如何,可是到底是自己不细心。真的提起来,也是没脸,而她们这些大丫鬟最讲究的也就是脸面了。   微雨则是在旁簇火,低头听到了全部——原来不只是自家小姐不客气,姑爷也是随便的很了。她心里晓得这是好事,早听说就是要夫妻之间相熟才好。她也不是无事做才注意这些,正是顾周氏今日嘱咐了她和将离两个要把看到的都记下来,她才这样认真的。   车行了大约三四条街,就在一家酒楼前头停了下来。周世泽先下了车,接着就有祯娘在里头披好鹤氅,由着将离和微雨两个扶将出来。周世泽一直看着,也不管祯娘本该是由两个丫鬟扶着下车的,他自己就直接伸出了手。   将离和微雨两个还在犹豫,祯娘已经若无其事地伸出手搭在周世泽手上了。然后祯娘就感受到了一股特别稳的力量,一下将她扶了下来。周世泽的手心是很干燥的那一类,倒是和他的力量相得益彰,同时让祯娘觉得十分安定。   祯娘的手就完全不同了,刚刚在马车里十分暖和已经出了一些汗。这时候伸出手来,周世泽倒是觉得又软又湿,像是轻轻擦过了他心上一下。让他想到自己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狗儿每回鼻子尖擦过自己手上的知觉,特别痒特别亲。   不过对小狗儿就是手上痒罢了,这一回却是心里痒痒的。而且他尽可以摸那一只小狗儿,但是对祯娘却要十分克制——即使他的所做所说在人看来已经足够大胆了,但对于他自己来说已经十分忍耐了。   他心里混乱了一下,表现在外就是明明祯娘已经下车了,他却没有立刻松手。等到他松手的时候正好将离和微雨两个下车,她们倒是没看到那一幕,但是祯娘本人是有感觉的,她甚至意味深长地看了周世泽一眼。   周世泽心里一紧,还以为祯娘有什么不满。不过祯娘却没有,她只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然后在旁人没注意到的时候对着周世泽轻轻眨了眨眼。最后轻笑了一下,颇有一些尽在掌握中的意味。   周世泽忍不住挑了挑眉,忽然有种战场上的感觉——这正是棋逢对手了。他以为他是一直先锋突进,掌握所有主动的,却没想到人家正等着了。而且那些突进可不能让人家手忙脚乱,反而人家已经知道并了解了全部。   祯娘笑过后就带着将离和微雨率先进了这家酒楼,周世泽落在了后头,先是忽然笑了几声。这时候小顺儿还奇怪道:“少爷笑什么?刚才有什么好笑的事儿么。”   周世泽这时候不笑了,只是眼睛里还满是笑意,但要一本正经的样子,道:“是有好笑的事情,你家少爷这一回可是轻敌了,弄不好要战死沙场喱!”   “啊!?”小顺儿只觉得奇奇怪怪,自家少爷是失了智么。如今正在金陵,又不是在九边打仗,哪里来的轻敌,连敌人都没得好么,更不要说战死沙场了。不过周世泽有时候确实是会很奇怪,小顺儿立刻就不在意了,只道:“少爷,咱们就在这儿站着?表小姐她们都快进去了。”   周世泽不答他,也不需要说,他自己三步两步就追上了祯娘和将离微雨三个。道:“慢一点,是我订下的位子,你不知在哪儿,我带着你。”   因着是并肩,倒是有些遮蔽的意思,借着这个,周世泽隔着鹤氅轻轻捏了祯娘的手一下。祯娘一下看向了他,这才有些惊讶的意思,不过她很快就平静,反而无声道‘小孩子’!   周世泽立刻笑了,道:“哪里小孩子了,难道小孩子会做这个事儿?”   后头的将离和微雨已经摸不着头脑了,祯娘却是肯定道:“对的,就是小孩子,如果不是小孩子怎么会总想着让人‘生气’,非要人一直看自己才行。”   说着祯娘叫住了一个跑堂的:“咱们定了一个小间的,小哥带着咱们去罢。”   那跑堂的少见祯娘这样貌美的小姐,愣神一下,道:“不知定下小间的是哪位,又是哪个小间,知道了才能领小姐去。”   祯娘微笑着道:“就是这位周公子,你只问他就是了。”   这些跑堂的就是要记性好,这也不消问了,只要知道是姓周,恰好这时候没有别的周公子订位子,竟然是立刻清楚的样子。向周世泽躬着身子行礼道:“原来是周公子,请随我来,庆云间早备着了。”   周世泽摇摇头——祯娘正是一点亏也不肯吃的,这不是在回应之前的‘是我订下的位子,你不知在哪儿,我带着你’么,偏不让人如意了。 第57章   入了小间, 就有堂官上来问菜,周世泽不是第一回来这儿, 他嗜好吃, 对于酒楼食馆这些比祯娘这个在这儿呆了快两年的还要熟。先是点了一卖肘子, 一卖板鸭, 一卖醉白鱼。先把鱼和板鸭拿来吃酒,留着肘子,再做三分银子汤, 带饭上来。   之后又吩咐小顺儿,小顺儿出去了一会, 带着一个走堂的,捧着四壶酒, 四个碟子来:一碟香肠,一碟盐水虾,一碟水鸡腿, 一碟海蜇, 另有一个大盘, 上头是切得整整齐齐的大方块火腿, 都摆在桌上。   之前几样祯娘不过是略动了动, 喝了两口汤罢了。见到这样,周世泽便道:“前头几样不算这家酒楼招牌,这几样才是。特别是这一样蜜火腿——我原来在太原也吃火腿, 多得是金华、兰溪、义乌三处的,虽然也好, 但是反不如这儿的,倒是奇怪了。”   所谓蜜火腿,就是取好火腿,连皮切大方块,用蜜酒酿极烂而成,其中做的好的可谓是极香,以至于隔户便至,甘鲜异常。   祯娘不像周世泽是个老饕餮,这家馆子她都没吃过,更不要说招牌的蜜火腿了。但是她是本地人,知道的也多,倒是比周世泽清楚其中的意思。   只是自己执了酒壶倒了一杯蜜酒,道:“火腿一样食材最考验功夫,火腿好丑、高低,可以判若天渊。你说金华、兰溪、义乌三处,虽然名气大,但有名无实多。其中不好的,还不如脑肉。只有杭州忠清里王三房家,虽然名气不大,但四钱一斤者从来是上上佳。金陵离着杭州近,想来他家用的就是王三房家的罢。”   周世泽向来爱吃,但却不一定像祯娘一样能说出其中的许多道道来。立刻有了兴致,叫来跑堂的发问。那跑堂的自然是满脸堆笑,伸出大拇指道:“公子好见识!我家老板正是从杭州忠清里王三房家拿货,出来的蜜火腿正是咱们金陵一绝,一般人打听,都道咱们家火腿是金华出的呢!”   祯娘说的是正正中,周世泽立刻就不同了。这感觉格外不同,他自己好吃,身边也有些吃酒吃肉的朋友,但多数是囫囵而过,说其中的好味,那就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至于一般女子,周世泽没得经历,但是猜测也知道了,定然是没几个‘吃货’的。如今女子尚苗条,了不得了知道几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几道文雅菜的道理,哪能和他说市井菜头头是道。   祯娘此时尝了这道蜜火腿,倒是真觉得不错,也意思意思夸道:“我在金陵住了快两年,其实到的馆子少,才知有这一家蜜火腿做的好,你倒是格外清楚。”   周世泽一点不在意祯娘和他说话‘你’啊‘你’的,反而越发自如,饶有兴致道:“这蜜火腿算什么,这也是正经馆子里的大菜了。我原知道一些摆了摊子,挑了担儿做买卖的食家,其中有好味的,只是怕你心里不喜,觉得难登大堂。”   祯娘还真被他的话激起了一点不服——她平常可不会这么容易中激将法。拿了帕子轻轻抿了抿嘴,又喝茶漱口,才道:“这有什么的,都说高手在民间,有些市井人做的美味小食比那些大菜还好吃呢。况且我家厨房里还常常给做一些小食来,我有什么不吃的。”   周世泽等的就是这一句话,立刻吩咐小顺儿出去买。只一会儿小顺儿果然拎着食盒回来,打开来摆桌,竟是两大碗拆开来的羊头肉,另还放了两只小碟,装着小胡椒十二颗、葱花十二段。两只小杯,其中不知道是什么。   祯娘眼前分了一大碗——这才知道那小杯中装的是米醋。那大碗可是比她的脸还大了,一时竟不知怎么下手。旁边伺候的将离赶紧取了小碗要腾换,让祯娘好下手品尝。   只是在此之前,周世泽起身在她身旁拿了小碟道:“吃不吃辣,吃不吃酸?”   祯娘不假思索道:“一点辣,要酸。”   周世泽点点头,立刻放了一半小胡椒和葱段,然后又把整杯米醋倾进大碗里。   后头有将离看着,脸色古怪。实在是这两位主子让人吃惊,一路以来不见一点生疏也就罢了,更是自如地如同多年相识,这又算什么。难不成时间真有所谓缘分,是上辈子早就熟识了。   祯娘和周世泽身在其中反而不觉得,尤其周世泽,完完全全是随着自己心意。只觉得这样不觉别扭,相处舒服,于是就这样做了。   这时候祯娘品味这碗羊头肉,只觉得汤了极鲜,肉是极烂极香,也是难得的美味了。也幸亏之前只是蜜火腿多吃了几块,不然还真吃不下了。饶是这样,拿小碗装了两碗就再吃不进了。反观周世泽,自己那碗可是囫囵了个干净。   吃完后他才道:“你道这羊头怎么做,也有讲究。羊头毛要去净;如去不净,就用火烧。洗净切开,煮烂去骨,口内的老皮,都是要去净。再将那眼睛切成两块,去黑皮——眼珠不用。切成碎丁。最后取老肥母鸡汤煮,加香草、笋丁,甜酒四两,秋油一杯。吃辣的,要用小胡椒十二颗、葱花十二段;吃酸的,用好米醋一杯就是。”   说到吃周世泽真是滔滔不绝了,这也是他有意的,不然呢,他还能和祯娘说行军打仗么,那不是更不合时宜了么。说起来他心里还是紧张的,生怕祯娘这个也不捧场,那他真不知和祯娘说什么了。   祯娘听他说,心里越发舒展——打破原本的打算,心里再觉得雀跃高兴,也是少不了担忧的。但是听这个沙场上的小将军与自己侃侃而谈,说的是油盐酱醋,自然而然地就放心了。还有什么好忧虑的呢,这人身上多得是烟火气。   之后的日子两人交往多了,几乎每一日都要同进同出。顾周氏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多多留周世泽在家,偶尔两人并不出门,就是在顾家吃饭逛园子罢了。这时候就是祯娘主导了,不论是吃饭,还是玩耍。   这一日正是大雪纷飞,也不适于随意出门。祯娘干脆让丫鬟们打扫园子里玉兰坞,四面窗子都支开,又拉起帘栊,正是赏雪的好地方。   祯娘从茶杯中滤水入砚台,又调理颜色,铺好毡子等物,正是要作画的样子。后来看天地间景色,有摇摇头,弃了颜色,只用墨色。   祯娘选的正是一张八尺屏的大纸,周世泽就是这时候来的园中——他如今在顾家地位超然,做姑爷的进来已经熟到了没人通报的地步。他一看祯娘画画用这样大纸就大为苦恼,他原看祯娘作过一张扇面,那才多大,精细描绘,半日功夫耗费。   这样大的画纸,也不知要到哪年哪月。偏偏祯娘醉心这些书画东西的时候不能打扰,不然可是要恼的,周世泽只能苦哈哈地在一旁等待。旁边的丫鬟也是有眼色的,立刻就奉上清茶和点心——至于身子暖和的烧酒和小菜,对不起,不能够的。祯娘在纸张里打转的时候,周遭的气味也是要清雅的。   谁曾想今日却只是一会儿祯娘就丢了笔,让丫鬟端来热水洗手。周世泽心里好奇就去看。只见画纸右角,三笔两笔勾出连绵的屋脊,背面几抹深云压城,正是是一片冬日雪景。那左下就是城郊单门独户一家平常人家小院,一棵老树,底下一只大缸,上头结冰,只有一个小小的洞口,一尾鱼正冒头。至于其他房子皆是几笔勾出,其他城郊四方自然是一片白茫茫,一笔不用加,全是白雪。   整张画作甚是简单,算一算笔画也不多,难怪一会儿就完成了。然而笔迹寥寥,却只是显出冬日寒冷景色寥寥而已,并不显得简薄。一派冬日金陵城中雪景,城外细节,却栩栩如生,让人身临其境。   周世泽倒是觉得好看,不过让他说出其中妙处好处,那就是为难了。他开口就是:“这画儿不错,你之前花那把扇子虽然好,还富贵热闹一些,但是也太费功夫了。这个也很好么,只一会儿就完了,倒是不耽误别的事。”   祯娘本来是完全在画的意境里的,用技法的时候也想的是南宋时候,如马远、夏圭,始作小景,空阔辽远,写山的一角,水之半边——故有‘马一角’、‘夏半边’之称。以至于画里扑面而来的是寂寥辽远之意味,最多就是这几日与周世泽一起,染了一点世俗气,就譬如那水缸鱼儿。不过这也不错,祯娘不是个执拗‘清雅’的,还知道世俗气不是俗气,反而是读书作画里不可少的,最怕是一些人一味清高。   然而周世泽的话让她一时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虽不执拗于那些,但是不能说是这样罢。画里的意味竟全用时间多少来评断——但是她又不能与他争辩,她从来知道他不懂得这些东西的真味,这时候说又有什么用呢。   祯娘只得放下画作,道:“你就不能不评说我这些么,原本还打算题诗用印的,这会子什么都不想做了——罢了,还是丢开吧。”   祯娘让人收拾东西,又与微雨吩咐道:“去把我今岁收的雨前茶拿来,我今日给咱们周少爷调茶,让他也好染些清雅气。”   周世泽则是大声笑过,往大椅子上一靠,道撇着嘴道:“你那些诗呀画呀,我的确是一个不懂的,要我说我只能说出这些,不要我说我还乐得自在。不过我担心一个,你们这里是江南,女子都爱这些,你多得是志同道合的。以后到我家,太原那边女眷可少玩这些——就是玩这些也多是学你们这儿,你只怕还嫌弃。”   祯娘微微一笑道:“不劳周少爷费心呵,这做学问,或者游于艺的事儿,本就是这样。有朋友互相勉励促进是好事儿,若是没有,自己砥砺,未尝不是另一种道路,各有各的乐趣。”   周世泽算是白讨了一个没趣儿,不仅不觉得尴尬,反而越挫越勇,发掘出了和祯娘说话的乐趣。便指着上来的茶道:“这就是你特意让上的茶?有什么不同?先要说好,我这人能读书写字还是我老子当年拿了竹条的功劳,至于清雅气,只怕一辈子和我无关了。你想让我熏染一些,我是无谓的,只怕你要失望。”   祯娘可不和他纠缠在这一点,只是净手,亲自从坛子里取出纸包,道:“这是最好的雨前龙井,若是清明前,号称‘莲心’,只觉得味淡,我并不爱喝。雨前茶留存到现在,最难的是蕴藏,大多到了现在便失了那点滋味。”   “我最爱这样蕴藏,学的是袁枚先生《随园食单》里‘雨前最好,一旗一枪,绿如碧玉。收法须用小纸包,每包四两,放石灰坛中,过十日则换石灰,上用纸盖扎住,否则气出而色味全变矣’的法子,这时候用,与新茶也无异。”   祯娘又道:“这样的好茶自然不能随意辜负,谨记得烹时用武火,要用穿心罐,一滚便泡,滚久了水味便不如了。停滚再泡,叶浮出算成。一泡便要饮,用盖碗盖住,哪怕只是一会儿茶味儿也是要不如的。”   说话间祯娘已经泡好了茶,先是与周世泽一碗,然后与自己一碗。两人慢饮,祯娘只觉得果然清芬扑鼻,舌有余甘。至于周世泽是不是觉得还不如他自己五个大钱可以买两碗的胡桃松子茶,那祯娘是不管的。   说来也是奇怪,要是未婚夫妻两个,或者说是新婚夫妻两个,哪一个不是竭力迎合对方。特别是女子,总该要讨好夫婿才是。但是祯娘竟是浑不在意的,这不只是祯娘性格使然,也是周世泽的不同了。他的所作所为,先一步告知祯娘,两人该是如何就是如何,反而这样才是最好。   两人相处越好,没得顾周氏以为的如胶似漆,但是其中平静恬淡顺遂心意却是两个小儿女更加喜欢。直到到了安应榉该是回九边述职,这才是要分开了。   这也并不突然,毕竟是早预计了日子的。周世泽在住处打点行囊,其实也没甚好打点的,他又不是此间中人,来的时候有什么,自然回的时候还是什么——也不能如此说,他自己只消打点带来的事物就是,但是这一回他可是多了一个岳家。   顾家女婿要回家了,怎么可能只是看着,自然也要帮着忙乱一场。或者是他路上用得着吃得着的,又或者是一些本地特产,只为了带去算是个心意。自已用也使得,送人情也使得。   顾周氏可是杂杂拉拉收拾了一大堆,临到出门前一日让人驾着大车给送到周世泽处。岳家送来的东西,所谓‘长者赐,不敢辞’,自然要全盘收下。等到给驾车的封了红包打发走,周世泽才带着小顺儿和其他小厮打开东西。   小顺儿忍不住咋舌道:“少爷,这可真是厉害,姑太太送来的东西倒是比咱们带来的还多了。原说丈母娘就是对姑爷最上心的,果然不假。这回回去我也让我娘给我说亲,也好有个丈母娘,一定比我娘成日对我凶巴巴的要好!”   周世泽才懒得理他,自顾自地看东西,一眼看到其中有个匣子格外不同——格外装饰华丽就算了,还放在最上头,显然是与众不同的,不用猜也知是祯娘单独给的了。   周世泽最先打开这匣子,只见里头整整齐齐地磊着一些布带子,还绣着一些花纹。乍一看,若不是料子不对还以为是女孩子的发带。但是周世泽看了看带子的长短、宽窄,最后发现这竟然是练武的时候的绑带。绑手腕、虎口、脚腕这些,防着受伤。   这可真是哭笑不得了,这些东西上头谁会绣花来着,不说显得娘里娘气的,只说这样该硌得慌吧。   旁边的小顺儿看了也觉得奇怪,便道:“少爷,这是个什么?难道是发带不成?顾家送这个与你做什么。”   周世泽大笑着道:“不认识东西就别乱说话,这是你未来少奶奶给少爷做的绑带。”   小顺儿更加奇怪了,不解问道:“这是绑带?我见识少,少爷可别又耍我,谁家绑带是这个样子的。”   周世泽又是用手臂锁住小顺儿的脖子,道:“你少奶奶家的绑带就是这样的,你有什么可说的?”   那一日偶然聊天周世泽和祯娘说起自己练武的时候要用的绑带的样子,他真没想到祯娘这就上了心了。长短、宽窄真是分毫不差,但是加了绣花就不伦不类了。周世泽大概把一辈子的细心都用在祯娘身上了,他第一不是觉得荒唐,反而是想到一个一点不懂这个的女孩子仔细量过尺寸以保证分毫不差的样子。   大概是做完了这个还是嫌弃太简单,女子不是惯常用针线——他没有收到定情常用的香囊,大概是他从来不用被她看在眼里了罢。于是祯娘就在上头绣花出来,于是心思就用在一针一线里头了。周世泽不仅不觉得荒唐,还觉得喜滋滋的,一定要用呢。人家对你不上心,如何想到还要给你绑带上绣花?就是这个道理么。   等到第二日上路,周世泽连带着车马先跟着安应榉上了船。从金陵一路去太原,自然是先要经京杭大运河到达北方,这才沿黄河溯流而上,一路到达。总归是坐船去的,这也不错,这样远的路程,车马的话,不说速度差了许多,那劳累也不是一般二般。   来相送的人并没有,安应榉家自然都是在家送过了的,毕竟是超一品国公府第,真个来码头送人,声势绝不能小了。至于周世泽,顾家虽说是他岳家了,但是只有顾周氏和祯娘两个女人,也不大方便来相送。于是只有让两个管家袁二和金孝来帮衬一番,这也就是了。   周世泽见到顾家两个人,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包裹着的事物,道:“这个是我的一个心意,只请你们带去给你们大小姐就是。”   周世泽可是准姑爷,他托他们给自家小姐带东西,自然没什么二话。倒是安应榉一眼看出那块鹿皮包裹着是什么,于是道:“怎么给人顾家小姐送了这个,人家该怎么想。”   周世泽反而很奇怪地看了安应榉一眼,道:“我和她并不用说话,她自然知道为什么。”   祯娘此时正在家里读书——说是读书,也就是一个样子罢了。她知自己是有些心神不宁的,这也就是给自己找个事做罢了。正在这时候有个婆子进来道:“大小姐,外院金管家让送来这个,说是今日在码头姑爷托付给他和袁管家的,带给小姐来的。”   祯娘不自觉抿嘴,似乎是要笑的样子,本来还想收回来笑意,最后觉得这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便笑着道:“是什么?偏要最后一日托人送来,快拿来我看看。”   旁边的丫鬟见祯娘这个样子,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也都忍不住嘴角翘起,带出笑影儿来。   站在一旁的子夜把东西奉上,祯娘接到手上,只觉得沉甸甸的,颇为压手。只是这轮廓十分熟悉,祯娘打开鹿皮包裹,果然里头是一把匕首来着——祯娘原本也有一把日本短刀,和匕首也颇为相像,难怪觉得熟悉了。   祯娘一时忍不住笑起来,轻轻抽出匕首——这匕首外头样子就十分华丽了,装饰着黄金、白银、象牙、宝石、玳瑁等。难得的是里头也不逊分毫,外头两个透过窗子洒在刃上,剑光简直让人着迷。   祯娘轻轻拂过薄刃,只觉得非常凉,不知是不是错觉,还隐隐感觉了一些血的味道。按理说周世泽这样的将军战场杀敌,这样的匕首最多是用来平常防身,至于杀人,这哪里用得上,更不要说血腥味了。   但是这样华丽的匕首自然不会是周世泽那样性子的人打造的,必然是战场上的缴获。那么这把匕首真的说不好曾经经历过搏斗——祯娘让丫鬟把自己放在枕头底下的那把日本短刀拿来,虽然外表全然不同,但这时候竟神似起来。   祯娘忽然想起那一日那个日本商人与自己说的‘短刀,又是护身刀,他会保护您,姬殿’,一切不是很明了了么。 第58章   阳春时候, 春暖花开。等到正月过了,气候寒凉, 早春树木依旧不见新绿, 似乎一切和萧索冬日没什么两样。但是身处其中, 只要细心感受, 其中微妙不同还是能触到的。   譬如祯娘身边细心的丫头们就把祯娘那些里外双烧的大毛衣裳给收了起来,等到日头好的时候也多撺掇祯娘出去活动了。然而这些微小的不同并不算什么,真的有认可气候转暖还是要看学堂复学的日子。   小姐们的身子自然比读书重要, 学堂里说复学了,请各位小姐来学, 这才真是天气好了的开头。   这一日正是复学第一日,祯娘才一进屋子, 就有玉润和玉淳两个,一边一个把住她的手臂道:“这可正是让咱们抓住了!去岁还没歇学的时候,一点消息也无, 当时还一起笑几个已经定亲的姐妹, 这一回怎么说, 才一来立刻就变成许了人家的了!”   祯娘只端住样子道:“这也没法子的, 咱们的婚事难道是由着自己做主的?我只是听母亲做主就是了。不要说你们了, 就是去岁休学之前,我自己又何尝知道自己要定亲,你们拿这个说, 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玉涓立刻捏了捏祯娘的脸, 道:“好利的小嘴,从来说话就是这样雄辩的,再没有她回转不回来的。只不过平常都端着高岭之花的样子,咱们都不敢唐突了,以至于没有深想呢。如今仔细想想,其中真假可难说。”   旁边的玉浣也难得是完全奚落的,只道:“说的正是!咱们那位周小将军是什么时候来的金陵?又是什么时候上门顾家?我若是没有提前知道这些,倒是真让你混过去了!快说,还不快快招来,是不是歇学前就订下了。”   实际上也差不多如玉浣所说,不过是自己开头那样说的,后头怎能变卦,自己的面子不要了么。于是祯娘依旧绷住了要笑的脸,道:“话可不是那样说的,他来我家可是有别的事情,是打听到了我母亲和他家在一个谱儿上,来认亲的。如今他叫我母亲是姑妈,我也叫他表哥。”   “哦——”姐姐妹妹立刻嬉笑起来,她们才不管祯娘说的‘他来我家可是有别的事情’,她们认准的只有‘我也叫他表哥’。这是什么意思?这正是表哥表妹的意思。   表哥表妹惯来就是一个被大家调侃的事儿,因为是亲戚,小时候尽可玩儿在一起,就是大了,也能比旁人不知亲近多少。还有一样,因为不是同姓亲戚,又是可以结亲的——什么样的人结亲最放心?在爹娘看来,从小看着长大的,又是兄弟姐妹的孩子,这样的侄儿/外甥自然最放心。   祯娘一句‘表哥’可算是女孩子一下就抓住了,即使大家都知道祯娘没有和周世泽青梅竹马过,这也足以让大家都来说了。   玉涓就道:“表哥表妹,啧啧,原来是表哥表妹呀!怪道这么快就能把事情定下来。我还想着这周小将军是何方神圣,才来金陵就把咱们祯娘拿下了。要知道咱们金陵有多少青年才俊,怎么让个外来的拔得头筹。若是表哥表妹,这也略说得通了。”   玉润也道:“是的了,原来我还纳闷来着。这周小将军也太神了,原本我爹就足够喜欢他的了,后来我那些兄弟也喜欢他。再后来我听说了祯娘与他定亲,这可就是惊住了,这又算什么,人人都喜欢他么。”   一通玩笑,最后总算消停下来了。大家开始小小声说一些话,这时候就不再是简单调笑了,玉浣问道:“你与他见过面了,怎么样,心里是不是中意他——我这话似乎是白问了,顾太太多心肝你啊,又只有你一个,你不中意,这件事也成不了。”   祯娘笑着点点头,虽然轻微,但却是是很肯定的,同女孩子们倾吐心声:“确实很好,虽然和我原本想的是天差地别——我原来是想着要知书达理,这才能与我相处,不至于没话说。又最好性格软弱,这样至少不会沦落到最坏的境况。然而——”   玉涓在旁与她补上:“然而,这位周小将军是个武人,自然不可能和你说得来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了。又说年纪轻轻就冲锋陷阵,还是七叔最赏识的先锋,怎么想也不能‘软弱’了。这样说起来确实是背道而驰了,那你是怎么觉得还不错的?”   祯娘低头轻轻扯了扯发辫上的系带,道:“也不知该怎么说,只能说是设想也就只是一个想想罢了,正如赵括纸上谈兵一样。真个到了谈婚论嫁择定夫婿的时候可能全然不同,然而与他相处也觉得很好。”   “嗳——”大家忍不住叹息起来,玉滟忍不住酸酸道:“当初谁与咱们信誓旦旦,要找个甚样男子,这时候来得竟是全然不同的。最后却是与咱们说‘也觉得很好’,嗯,果然是表哥表妹么。你倒是与咱们说说到底哪里很好啊。”   祯娘这时候才觉得十分为难,回想起那十来日与周世泽相处,的的确确是很好的。但是该怎么说,要说各处都十分合衬,这是没有的。实际上两人多得是不同,祯娘如何懂他那些刀枪剑戟,他又如何能与祯娘说她的琴棋书画。   许多各自的东西,真是不能心意相通。但这又不同于‘话不投机半句多’,明明是自己不懂不在意没兴趣的,只要是对方说起,就是愿意听下去。甚至到了最后,哪怕不懂,也深觉有趣起来。   祯娘把这些说出,一众女孩子只能接着叹息了——这会儿大家都是脸红红的,玉润忍不住道:“这算什么,这难道不是书里的故事了么。那些传奇话本里,都是那些史上有名的贤伉俪,哪个不是这样,我不想还能见着真的。”   这样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再仔细想想可不就是如此。只不过也不是事事完满,玉湲就忍不住担忧道:“这样看来倒是很好了,只是将来祯姐姐就要远嫁到太原那边了——这可是真远啊,咱们就要分散了。”   有些意思她并没有说完,这是人家的喜事,她总不好触霉头说些远嫁的坏处——独在异乡、人离乡贱之类。所以只能说大家分散了的忧愁,但是在场的谁不知呢。   祯娘也沉默了,去到太原说起来容易,但实际是怎样的她也真不知道。她表面上从不担忧这个,可她依旧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女,难道真不担忧,不能的。   这时候一向话少玉淑——她和自己的双生妹妹玉淳似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性子。她抓住自己孪生妹妹的手,温和道:“这些事情再说不准的,如今只有祯娘一个远嫁,咱们以后又是如何也不知道。或者之后还有姐妹要远嫁,或者现在不是远嫁的姐妹要跟着夫婿走,于是也分散了。咱们能记住的只有现在的情谊而已。”   话说到现在再没有一点调侃的意思了,在场所有都是待嫁的女孩子,说到将来哪一个不是又期许有忧虑。人都知道少女怀春,哪个女孩子不会想想将来嫁一个怎样的儿郎,想到这个难道不是甜。   然而人也说了,女子这一生最舒服的就是做姑娘的时候。在家有父母撑腰,是众人的大小姐,体面又威风,上上下下都是捧着爱着。然而一旦出嫁就再不同了,那是个别人的家,自己上上下下都要敬着照管着,这还不一定能得个好。做得好是应该的,做的不好那就是活该被教训的。   如今在家,个个是主子小姐,谁也难想出嫁了会是怎样日子。说到这些,竟是严肃起来,大家握着手,互相勉励了一番——以至于明明是新来就学第一日依旧是没有什么兴致的样子,这也不多见了。   受这个影响,祯娘家去依旧觉得有些提不起精神来。直到到了宝瓶轩,才听见住着丫头的耳房里有许多欢笑声,这才嘴角不自觉翘了翘,问身边的红豆道:“怎的,是今日又在赌钱了?怎么不等你这个。”   红豆脸色一红——在这样的后宅大院里,女人们少消遣,多得是些赌钱游戏。除了看管门户的不许赌钱喝酒外,其余的都不大禁止。祯娘这里也是一样,只有一件,她是从来不许丫头们在自己的屋子里玩这些,其余的就不管了。   看管门户的不能赌钱喝酒也是有缘故的,当初顾周氏在金陵的时候就狠狠惩办过一次,当时她还不明白,只问道:“这是为甚?原来家里母亲和我不是也玩一些,就是丫鬟们闲了在房里掷色子也是不管的,怎么这就要管了,还是这样严厉。”   当时顾周氏就道:“你小孩子家家哪里晓得其中的厉害,这一旦赌钱就要喝酒,一旦喝酒就免不得开门。既然开了门户,到时候有人进入那该如何是好?咱们家又都是女子,到时候一堆,可怎么办?”   红豆是祯娘身边丫鬟里头最好赌钱的,那个开了局不叫她,事后一定被她甩脸子。这个事情都知道,就是祯娘也有所耳闻,因此才有这个话。   微雨也在一旁凑趣道:“这可不得了了,这可要惹怒咱们的小姑奶奶了。这一回我估摸着她们是想着小姐今日头一日就学,该和其他小姐们有个消遣,因此会晚些回家——只要小姐回家之前收拾完毕,可不就是风过水无痕了么,到时候红豆小姑奶奶哪里知道她们已经玩过一回了。”   祯娘笑着点点头,道:“我听说外头开赌馆也是要向官府要许可的,这是方便收税钱。许多人想着多赚些,就想逃过这些税金,因此不要那些许可。官府遇到这样的,也是要抓的。走,咱们今日也抓她们一回,看看家里有哪些人在玩儿。”   祯娘走在前头,只让大家不说话,这就站到了门前,掀开帘子——热气一下扑面而来,这既是里头炭火烧得旺,也是人多的缘故。祯娘一眼望去,总有一二十人,丫鬟婆子都有。   外头一圈是围着的,中间的有鸢尾、丁香、青黛和张妈妈赶围棋作耍。除了几个大丫头意外,譬如胭脂、花钿等几个小丫头也在,却不是玩儿,只是给姐姐妈妈们端茶倒水送点心之类。这也寻常,小丫头在出头之前先是要讨大丫头的开心,祯娘虽不大待见这样,可是谁都是这样熬出头的,况且她们之间也都是和和气气的,她也只能不管。   祯娘一进来就道:“可算是让捉住了,往常不大见你们赌钱,就是玩儿也不会聚拢这些人,果然是要趁着我不在家才能知道真样子。”   祯娘虽是这样说,但是屋内众人觑着她的脸色,却是并没有什么不虞的样子。于是一个个也都放下心来,丁香还赶忙趿拉了鞋子,下床道:“小姐来的正是时候,不然和咱们玩机把吧!”   祯娘晓得这些人不过是客气,真个自己和她们玩这些,只怕大不自在。于是道:“你们自己玩,我自回房去了——只记得一点,少喝酒,玩过后收拾干净屋子,这时候看真是乌烟瘴气的。”   祯娘说过后红豆就挽了两下袖子道:“你们也是,这样开局竟然不叫我——看我今日怎么让你们输地当了裤子!”   微雨见了也是心动,也想要玩,便看了看祯娘,祯娘并没他意,便也准了。于是几个丫鬟干脆开出两局来,也是更多人玩儿的意思。   丁香几个让红豆和微雨上榻来,坐了一处玩,一注十个钱。祯娘在旁看了几眼,红豆头一回是赢了,表现出十分喜欢的样子,当下扬言要通杀哩!谁知后来接连输了几盘,就有些着急。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六点以上便赢了,若是六点或者六点以下就输了。   红豆只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骰子坐定了是三,另一个还在乱转。丁香拍着榻只叫“么二三!”红豆便瞪着眼,“四!”“五!”“六!”混叫。   祯娘笑过,便带着其他人回了自己房里。祯娘进去果然见将离和子夜两个在窗子底下,一个在做针线,一个拿了一个册子,不知在写什么。知道祯娘回来了,都赶紧起身,帮祯娘脱去外套,并让外头端来温水等。   祯娘略收拾了一下,就道:“她们都在耳房里玩,你们怎么不去,还在这儿做这些。”   其实祯娘也是随意问的,这两个大丫头最是温和稳重,不然也不会常常是她俩看屋子了,正是知道这两个是最靠得住的么。   果不其然,子夜将离两个并不说话,只不过抿嘴笑了一笑。祯娘拿过那绣花撑子,上头是一丛兰花,看大小应该是个汗巾子。祯娘便指着一角道:“这儿倒是可以添首诗上去,按着真正的字迹来,和兰花倒是相得益彰。”   将离应了一声后,祯娘又去看那本小册子,上头不是别的,正是自己屋子里的一些摆设册子。不由道:“这没什么事儿的,怎么巴巴的把这个翻出来了,难道屋子里最近添了什么丢了什么不成。”   子夜摇头道:“并不是这样,多在年前就添了东西,这时候屋子里摆设是不变了。只是快要换成春日里的摆设了,有些东西要收起来,有些东西要拿出来,看这个也能有些底儿。”   这些丫鬟跟在祯娘身边大都要想她不能所想,急她不能所急。这些细末小事,祯娘自己不记得,也用不着记得,自然就要她们清清楚楚的。只是她们也是普通小姑娘,都没得的过目不忘的大能。之所以每回办事的时候那样游刃有余,都是早就苦心准备的缘故。   祯娘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正要说什么,顾周氏身边的大丫鬟红衣忽然从外头进来道:“大小姐,太太正在安乐堂,说是有事让小姐过去。”   祯娘不解,这不是吃饭时候,自己才着家,实在想不出最近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问红衣,红衣也只是道:“并不清楚,只说似乎是孟掌柜让收下一个伙计送信来了,应该是生意上的事儿罢。”   这样说祯娘就明白了,无非是生意上的一点子事情。于是便加快脚步到了安乐堂——安乐堂书房里,顾周氏果然正在看一封信,下首站着一个伙计,只是祯娘并不认得他。   顾周氏见祯娘到了,便道:“是好事儿,你来看看这信——孟本在海中洲那边可算是熬出头了,这不是送来了第一批采出来的珠子。虽说还有几批才能采尽,但是他先把第一批送来了。”   祯娘这时候正在看那封信,信里倒是写的清清楚楚,前头多得是一些好话,只说先把第一批珠子送过太太和大小姐添妆。后头才说有用实在的,细细说来关于今岁珠子生意的打算安排。   祯娘看过后并不说话,先开了盒子看珠子的样子——里头分作数格 ,放着三六九等不同的珠子。第一等八分以上同时圆润的单独在一格,比其他格子里少了好多。其余的按着大小、圆润分放,这一回孟本倒是没有只送来好的了,这也是让祯娘和顾周氏晓得这主子产出的具体情形。   祯娘问道:“还剩下多少珠子没出来?”   那一旁站着的小伙计答道:“回大小姐的话,这回孟掌柜让带来的珠子是开了两成的蚌蛤得来的,若是没什么差错的话,应该还能产出这里四倍的珠子。”   祯娘心里计算,这一大盒说是好有一千多粒珠子。上好的自然价贵,下等的自然不太值钱。不过约略估计这也是十万两左右的货物了,若是全部启出来,该有五十万两左右——这确实是一笔大生意了!   要知道这还只是一年所出,这养珍珠可是能一年接着一年做下去的,除非遇到海中洲那边海上不平静,不然这生意如何不能做下去。至于成本,相比这利润,堪称一本万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一年五十万两左右的利润,世间哪怕算上那些大豪族,也没得这样的大利。就是有,风险也是远远超过这些的。   顾周氏已经是心满意足了,让这伙计先去休息,自己与祯娘道:“这生意可不小,如今外头还不见风声——他们知道咱们手上有珠子,但是不知道这是咱们养出来的。要知道,其他养珠户的法子,谁能养出这样多是珠子,难怪他们还没收到消息,这是没有往这上头想。”   说着又道:“只有原本要给宫里进贡珠子的太湖刘家,大约知道一点儿。毕竟家里和他家合作,不能一点底儿都不露。要真是那样,人家也不乐意与家里做生意了。”   这是实在话,谁也不能空口白牙地与人谈生意。你说你家有珠子,人家就信了,愿意与你签订文契?这却不是诚信,而是没脑子了。   当时刘家人知道顾家有珠子要卖他们的时候也是半信半疑——如今珍珠是多紧俏的货物大家都知道。每年产珠的时候,谁家有货,有多少,这都是有数的。忽然一个从来没在这行当里趟过水的顾家说自己有大宗的珠子出手合作,这谁能信。   最后还是孟本隐约透露了是养珍珠,这才让人取信了一点儿。毕竟养珍珠又不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的事儿,不说耳闻,像是刘家这样的人家,每年还要特别进贡一些佛像珠和半圆珠呢,这都是养珍珠所出。   再有顾家的家财摆在那儿,有根有底的,怎样也不是骗子,因此刘家最后还是和顾家订下了约定,收购今年春天顾家四十万两银子的珍珠——当初已经确定珍珠收获会成功,只是数量上的顾及较为保守,这也是为了稳妥。反正多了就卖别家就好,少了却是难得拿出货来的。   这样合作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在官面上有盛国公府护着,在商场上还有刘家保驾护航——人家还是皇商,官面和商场上是两头都吃得开的。刘家为了更大的珍珠利益,自然会帮助顾家保持在珠市上的超然地位。毕竟和顾家合作之后,顾家强势也就是刘家强势了。当顾家在珍珠上没得什么特殊的时候,刘家和顾家的合作也就没价值了。 第59章   所谓‘君子如玉, 美人似珠’,自古以来宝玉和珍珠就受达官贵人所青睐, 意义绝不同于其他装饰品?——不只是缘由美丽的外表, 更是因其中的特质可以比拟某些美好的品德。   宝玉在男子中备受推崇是因为其通透温润、细腻光洁、没有杂质, 曾让孔夫子感叹‘君子比德与玉焉’, 并把君子五德,即仁义智勇洁,称之为‘玉之五德’。有君子如玉、玉不离身之说。   而与玉并举的珍珠在女子心中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富贵气叫做‘珠光宝气’,美好丰润叫做‘珠圆玉润’......甚至于和氏璧这件国宝相比, 也要有丝毫不弱于他的随侯珠。   世人用珍珠早矣,譬如《尚书·禹贡》就有记载, 夏禹时候珍珠已是为贡品。又有《淮南子·人间训》记载,始皇帝‘利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乃使尉屠雎发卒五十万’进军岭南。可知促使各地大量进贡珍珠在始皇帝时已经是稀松平常的事儿了。   而自古以来珍珠价贵, 不然也不会在‘珠’前缀以‘珍’字。自古以来国中珍珠多产于太湖、广州两地, 前者为太湖珠, 后者为合浦珠, 也称为南珠。如今新兴的关外白山黑水间所产, 称之为北珠,质地圆润硕大,色泽晶莹透澈, 得之不易,弥足珍贵。十分走俏, 只是数目稀少,比不上前两者。   至于日本交易得来的倭珠——个头一般不大但是有一样让国人惊叹。倭珠最上品称之为‘琵琶珠’,这是这类珠子产自于日本琵琶湖的缘故。琵琶湖水质最为纯澈,因此琵琶珠也就最为纯净,几乎能近半透明,并且大都浑圆。   自古有名珠‘走盘珠’,原是指体态浑圆,能在圆盘中不断滚动的珠子。然而到了后来,琵琶珠中最上等的竟成了走盘珠的专称。   然而无论哪一种珍珠,大约都只有昂贵的说法——大概某些称不上珍珠的珠子是价廉的。譬如太湖珠产自三角蚌,这类蚌蛤在太湖十分之多,轻轻撬开一只蚌蛤,能取出一地珠子。可是这样的珠子绝大多数都是个头小,形状古怪,只能磨碎做珍珠粉了事。   以广州珠市上的价值为例——相比太湖或者关外,广州因着开海,地面繁华,贸易多,珍珠交易不只是和浦珠,而是种种齐全。   品论这些珠子先论形体,稍有欹侧及皱纹,就是瑕疵,自然卖不上价格。若是形体圆润,而有一、二点黄晕,这又是不足了。珠子圆润而没有一点不足的,又必须放□□光,才是上品。   以一颗重三钱,大如龙眼果的珠子为例,哪怕有豆大黄晕依旧可以索价万金。若是没有这个不足,只怕两万两也不能得了。   其余的拿念珠串来说——南方信佛虔诚,顶级富贵人家喜珍珠做念珠串。一串念珠是一百八粒,或用碧玺、珊瑚、青金石、迦南香之类,价不过三、四千两银子。若是用珍珠,一串念珠所用记念、小垂角、三垂角、大垂角、佛头等,若要尽善尽美,非得三万多两才能尽善尽美。   由此可以知道珍珠生意确实利润丰厚,特别是如今各家采珠越来越少,价格就更不要说了。然而采珠或者养珠也不是容易的事儿,采珠之危险也不要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从古至今不是都有采珠人么。   但是珠子越来越少就是没法子的事情了,总不能凭空变出珠子来罢。因此采珠大户辛辛苦苦忙碌一年,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赚的也远远不如以往了。至于养珠,在顾家之前的养珠都是小打小闹,成珠率实在太低,每颗珠子是赚的多,但是平摊一番也不见得了。   顾家不同,养珠法在这儿,第一年就有了五十万两的珠子出手。其中四十万两归了刘家,另外十万两则是悄无声息地混入了广州珠市——这儿每岁珍珠交易多,十万两银子的珍珠混入其间,并不打眼。   就此,顾家的珍珠生意得了开门红,辛辛苦苦五年,总算见到真金白银——这也是顾家第一回一笔生意就赚这么些钱,就连之前抄家发横财、海贸生意等,都是没有这样的数目的。抛去给盛国公府进上的干股分红,和预留给海中洲那边辛苦这些年的上前,也能留四十来万两。   同时,也因为孟本在中打理的好,如今竟然没有走漏出消息——广州珠市是神不知鬼不觉,刘家那边巴不得永远没人知道这回事。虽说将来摊子月铺越大,总要瞒不住的,但是多瞒一年就是多做一年独门生意么。   况且这几年越做越大,以后人家晚做也是比不上自家的,那就是另一种做生意的法子了。说不准不会比如今赚的少呢!   为了珍珠忙碌,这一年从开春起顾家几个知情人眼里最多的就是珍珠两字。也就是第一年了,毕竟是草创,所有新遇到的状况都要本家这边拿主意。以后做纯熟了,自然是萧规曹随,没有一点意外。   这样的忙碌里,这一年倒是匆匆而过。直到年下——每年冬日年下时候总是顾家大宅里最繁忙的时候,不只是生意上的事情到了年末都有一个总结,还有年事郑重。谁家不要过年呢,再是贫苦的人家这时候都要咬牙添几样好菜,祭奠一番祖宗,更何况是顾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了。   腊月里起,顾家大宅上上下下就多得是仆下走动,各处都要洒扫除尘、布置新意。屋子外头固然是大动作,包括还有修葺屋子、整治园子这样的大事。然而真正磨人的其实是屋子里头的内房事,以及更加细处的安排。   譬如宝瓶轩里过年时候是个什么摆设,就是窗子底下的一盆花儿还有讲究呢!既要迎合过年的喜庆,又不能过于流俗,让祯娘看了不喜。至于细节处的安排,大到差事分派,小到新年给丫头们做什么衣裳,这可都是事儿。   这时候顾周氏就在翡翠居的小花厅里见各个掌柜,归拢今年各处的生意——可是忙碌,一会儿散了也不得闲,要去和管家媳妇商议年事呢!   孟本今日可说是红光满面,毕竟过去一年就数他管着的珍珠产业最为风光么。赚的钱多了,年前大家总账时候,说话也能大声一些么。   他报过去岁的账单后就道:“太太也知,虽说开春后才到采珠时候,但是事情在年前就该准备起来了。也是老天爷赏饭吃,去岁又是没什么妨碍蚌蛤长大的事儿,必定今年又能丰收。只是一样,采珠之后就要立刻种珠,这样的好光景,合该比今春种的珠子更多一些。”   今春种珠的时候也是珠子收起来后,当时已经看到利了,自然不会吝惜,已经比过去两三年的珠子种的多了。只是可惜过去两三年只能闷头种珠,自然都是保守着来,要得到更多珠子,明年也不成,后年才行了。   孟本的意思是要在今春多种的前提下,明年开春越加增多——这是一门好生意,虽然遇到坏天时可能血本无归,但是相比回报,这依然是要做的。因此顾周氏并不犹豫,只是问道:“打算增加多少?”   孟本拿出筹划的册子道:“详细都在这个册子上,我打算至少在扩大一倍。这样的话,原来海中洲那个小岛就不够了。我想着海中洲那边碎玉一般的小岛可多了,就近再买下一两个就是了。”   顾周氏大略看过那册子便应答下来,立马就记下要给孟本批银子——这就是顾周氏的一个好处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在这上头比些男子汉都要洒脱。也是孟本几个特别有才干的掌柜一直死心塌地跟着她的原因之一。   顾周氏看过后就自然递给了祯娘,祯娘看的比她仔细,等到大家中间休息的时候才合上册子道:“这样说起来倒是有个生意很做的了,咱们可以尽力买下海中洲那边的小岛。”   孟本疑惑道:“大小姐何出此言,海中洲那边的小岛才多大,种地可不如陆上划得来,因此地价有些上不去呢。只有那些东南豪族,才能大量组织人手上岛专门开垦,一般小地主经营根本无利可图。”   孟本在海中洲五年,什么事情都门儿清,一五一十道:“就是这样,那些但凡是能种地的小岛都已经被大人物大豪族拿下了。剩下的都是一些石头岛,或者是时有时无的岛。这样的小岛,买来是十分便宜了,但是如何盈利呢。”   祯娘之间轻轻点着桌子,问道:“咱们当初为何要在海中洲养珠?”   孟本回道:“养珠要么在河湖,要么在海上,毕竟世上珍珠都是从这两处出的。至于河湖自然更加方便些,但是不如海岛上保密。若是咱们当初是在太湖上养珠,只要开始,只怕就沸沸扬扬了。”   祯娘点头道:“既然是这样,将来养珠不再是咱们独家生意后,自然会有许多人来养珠。有些人是学咱家养海珠,也有些人会尝试在河湖里养。咱们没在河湖里做过,不知和海珠有多大不同,想来是一定是有的。”   祯娘说到这里已经是胸有成竹了:“咱们家养珠与原来有的养珠根本算不得一回事,后头的人自然多学咱们家。到时候就算有的人在河湖里养珠,难住后大多数也是要往海里来的。”   孟本这时候眼中精光一闪,笑着道:“我知道了!大小姐的意思是沿海一带再没有比海中洲笑道更多更适宜的了,到时候我们只管把这些买来的小岛卖给他们就是了。只要价格不比那些能种地的小岛贵,始终是卖得出去的。可是这些不能种地的小岛能有什么价?只要和官府走通关系,那就是白送了。”   祯娘点点头,笑着道:“就是这样,虽然不如珍珠生意大,但也是一门好生意了,可要得?”   养珠这样的生意又不是随便就能有的,一个家族只要一辈子遇到一次就足够吃的了。顾家如今凭借着珍珠生意,不要几年几乎就能成新兴豪族了——说是几乎,是因为顾家没人。只有母女两个,将来祯娘还要出嫁,那就更不要说了。   大家一片赞叹中,顾周氏又道:“确实是个好生意,只是有一样,到时候买下小岛不许走官府关系。那样的小岛又不是紧俏货,只要去买就没有不应的。到时候就找着市价拿下,免得这些值钱了,又有人来翻老黄历,多生事端。”   这样就欢乐地说完了孟掌柜的事儿,到了这里就只剩下苗延龄没说话了——武天明是大掌柜,虽说今年珍珠生意晃人的眼,也没有越过他去的道理。   苗延龄故意做出苦笑的样子:“这可真是从没想过的,人都说当铺是天大的好生意,比山西人开钱庄还狠呢!若是在别家,有做当铺生意的,都是家里进项大头。在东家生意里没想到掉了个头,排到最后了。”   说着他又给武天明和孟本两个作揖,道:“两位掌柜真是厉害!我如今是不服气不行了。”   武天明稳重,倒是不大开这种玩笑,只是摆摆手。孟本却是个年轻人,反而笑道:“苗掌柜可要小心,如今我和大掌柜如何倒是不打紧,到底是哥几个的事儿。怕的是连那些小辈都比不上——我可听说了,就是你侄儿苗修远和刘文惠、宋熙春三个,替大小姐打点那个火柴生意。去岁生意如何?正是红得发紫,热的烫手。”   听到这里武天明也插嘴道:“我常常在海上的都听说了,有些别家的船老大都打听这事哪里来的好货,若是贩出去,那就是一桩好生意。我心里知道,如今才有多少货,供应南直隶才将将够呢。”   祯娘却是摇头道:“这生意大小还不错,只是也就是那样了——毕竟做起来简单,只是原没人想到这上头去罢了。到时候大江南北都有人做了也就是那样了。这就看各处做起来之前,生意能做到多大。如今是做到了整个南直隶,要是能把周遭几省也得到那就圆满了,至于更多,那是想也不能够了。”   这时候武天明却摇头道:“我是看过账本的,实在知道只在南直隶今岁就是七八千两银子的利润。何况将来还有周遭几省,必然是一年两万两利润上下的生意。这又是一只金母鸡,话说天底下多少生意人能养出一只金母鸡来?在大小姐这儿却是随便一般。”   说到这里,屋子里的人都不由得失笑。这也是事实了,自从祯娘在家里生意出手以后,似乎事情就变得不同了。祯娘和他们都不同,他们是在已有的生意里想法子做的更好,这又何其难!   祯娘不同的,她是想出一个没有的生意,这样就是人无我有的独门生意,这多好做!实际上祯娘小到具体经营上确实不大擅长,她也曾试过具体做做自己的火柴生意,完全不如她在大事上出谋划策了,连刘文惠几个有经验的伙计都不如。   这也是常理,有些东西要灵光一闪,这是天赋使然,正如祯娘那些谋划。但是有些东西确实做熟了做老了,所谓熟能生巧,经验使然。祯娘的年纪和经历,就是她再惊才绝羡,也没得具体经营能做好的道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天底下多得是有经验的掌柜伙计。但是像祯娘这样天生在商场上敏锐的却不见得多,而且也正是这个本事最珍贵。   笑过之后苗延龄才正经说起当铺生意:“今岁比去岁新到金陵的时候好多了,官面上有盛国公府打点,咱们自己也不是没本事的,不怕和金陵人争!城里已经有了咱们家三家‘吉庆斋’的字号,下头县里也陆陆续续开出,有了五六家。比不得原来在太仓,也是愧对东家。”   其实这是苗延龄的谦卑了,当初顾家在太仓经营了多少年?如今在金陵却是初来乍到。况且太仓再好也不能和金陵相比呀,太仓本就是苏州下辖的县城。而金陵却是六朝古都,本朝开国定都所在。就是如今不是都城了,可依旧是应天府,统领南直隶。   苗延龄这样说,在场的却不会真的当真,有多少功劳大家都是记在心里的。特别是顾周氏,心里一本账,对于这些掌柜都是有回报的。   等到一些事情报告完毕,这就算是告一段落了。至于后头那些细查账目,以及细节处的商量,那都用不着顾周氏和祯娘两个出面了。就是下头活计、账房们一步一步做,得了接过,再让知晓就成了。   完成了这样一件大事,顾周氏就道:“本来是要留你们的饭的,实在是家里事情太多,又指着得了话才肯做——和你们的年宴只能挪到明日了。我想你们这些大忙人再忙,也不至于一日都不能在金陵停留的。”   苗延龄这时候笑着掸了掸袖子,道:“我本就在金陵,又是个真正的大闲人,自然是无有不成的。”   听他这样说,孟本和武天明互相看了一眼,一同作揖道:“有何不可呢。”   听到这样的应答,顾周氏点点头。正准备让人送这几位掌柜的出门,又想到了一件事,只道:“明日来的时候苗掌柜带着米百顺二掌柜过来,我有事来说。”   见几个掌柜的不解,她才抚了抚额头道:“是这几日忙昏了头了,竟忘了把这件事告诉你们——我想着米掌柜也是做老了生意的,原来一直在苗掌柜手下做二掌柜算是屈才了。只是家里事务只有这些,再多一个掌柜是累赘了,这才这样放着。”   说到这里,顾周氏指了指祯娘道:“原本家里出了三样大生意外也没有别的大事了,都是些小事儿。多要一个掌柜倒是不合适了,就让苗掌柜兼着了。如今我家这个大小姐多了一个火柴生意,格局也是大的,若是还在当铺生意里头,那岂不是两头大。”   听到这里几个掌柜的都是点头,也包括苗延龄在内。苗延龄是个最忠厚不过的,一点不觉得这是削了自己的权,反而都是替东家考虑,觉得确实如此,因此也是赞成的。   只有孟本想了想道:“这火柴生意是苗修远几个年轻人做起来的——就算不好家里两个掌柜是一家人,要避嫌。那还有刘文惠和宋熙春两个呢,我听说也能干的很。原来火柴生意就是他们在打理,苗掌柜也没插手过。如今归给新掌柜,似乎有些不大好吧。”   孟本年纪轻,自然想的是年轻人这边。但是顾周氏却不能这样简单想,只道:“他们三个这回是做的不错,只是也太年轻了些。似修远这样的,才出来做事几年?咱们家里的生意也不是开始那样的草台班子了,不能有这样资历浅的掌柜。”   顾周氏没有把话说完,然而都是知道的。米百顺资历厚,但却不是最厚的。武天明身边有两个二掌柜,哪一个都比他做的长久。然而他们是年纪太大了——与之相比,米百顺才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这时候提拔起来,祯娘还能用十几年呢,这又是他们所不能及的了。   想清楚了道理,就没有人说话了,各个掌柜的都散去。至于听苗掌柜说到自己要升掌柜后的米百顺是何样欣喜若狂,那就不用细表了。这时候顾周氏要去见家里上下丫鬟、仆妇、婆子、小厮这些人,好把事情分派清楚。   顾周氏带着祯娘来到安乐堂的正厅,自己端坐在了上头,祯娘则是站在一旁。底下的仆下按着差事不同站成一列列,有头脸的都站在前头。   顾周氏慢慢喝了一口热茶,轻轻咳了一声,这才慢条斯理道:“眼看就要过年,事情自然繁杂,然而一件都怠慢不得。按着往年的规矩,腊月和正月里头都是发双倍月钱的。这是好事儿,但是却不是那么好拿的,但凡中间出了差错,别说双倍的月钱了,还有得排头要吃呢!听清楚了没有?”   “清楚了。”   这是底下人清清楚楚整整齐齐的应答——这一切都没什么不同的,和顾家大宅每一个过年前的冬日。 第60章   腊月里忙碌, 既然是这样怎的人人都盼着过年——这又什么可乐的。自然是因为玩乐都在正月里头。   昨日正式除夕之夜,祯娘和顾周氏守岁, 直到过了子时才睡。然而大年初一, 也就是元旦这日, 并不是就能睡懒觉了。往常不去上学的时候祯娘起床尚且没人管, 怎的今日却要熬着精神起床?   这自然是因着元旦这一日有早起的事情要做——在之前早就打扫干净的堂室里,早在五鼓天就要起床。这时候要赶着去堂室神祠陈设花彩糕果,先用糖豆米团祀灶, 称为‘接灶’。   顾周氏带着祯娘祀灶,这样宽敞的堂室里就只有她们两个, 也是让顾周氏叹息。每当这时候她就暗恨自己当年不争气,不要说替顾家生个儿子, 就是能多几个女儿也是好的呀!   这时候准备了这许多米团,本事要分饷全家的。在顾家就只有顾周氏和祯娘两个,怎么吃都是吃不完的, 两个人也只能拿这‘欢喜团’意思意思罢了。   这祀灶之后再迎接岁神就是, 总之燃烛灶香, 拜众神祖先。这在众神祖先前头的香蜡也是特制的, 能够燃烧三天三夜。这也是规矩, 在众神祖先前头的香蜡这三日是不能熄灭的,直到三日尽了才算完。   其实每当过年这几日,顾周氏都颇为尴尬, 刚才祀灶分欢喜团也就罢了。这会儿祭祀完毕,要拜年才是真的难为人了。按着南边的礼仪, 要家中家众序立在正厅,卑幼的要拜贺尊长的,然后是男子出门拜贺宗党亲友,这才叫‘贺节’。   然而家里只有母女两个,那就一切简单极了。祯娘给顾周氏行贺节大礼,这就算是完了。至于出门贺节,她们家可没有‘男子’,这一样干脆省了。至于家里的宴客酒,那倒是还有,不过亲友寥寥,实在惨淡。   好在新年几日,母女两个都相互陪伴,算是没有孤单。只是两人也没什么新鲜事情来说——这几日就是要休息,连针线之类都不许动,以至于两人只能闲话家常。总是说着说着,顾周氏便要给祯娘添置妆奁。   祯娘是爱这些东西的,但是见天的就是这些也是吃不消的,只得道:“母亲怎么又说这个?年前打了新首饰,如今看看我的匣子罢,新的还没穿戴个遍,就又来这些。这些可是珠宝首饰,不是那些点心果子。”   顾周氏却是理所应当道:“这又算什么?我记得当初我服侍太太的时候家里还有几位国公爷的妹妹没出嫁,那可真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当初每季打新首饰,都是十二套十二套的打,你这才多少。”   祯娘想想那许多,道:“那也是老黄历了,如今玉浣她们也不是这样了。更何况母亲凭良心说,那些公中出来的首饰,哪有每回给我新打的那些好,要是一些私下补贴的还差不多。”   “不过要说,我自然是极爱这些东西的,但是什么东西像是母亲那样买回来,又算什么?根本用不了那许多,白放着生灰。”   祯娘还记得年前那日,顾周氏特意叫了金陵城里最有名气的银楼百福楼的人上自家门。人家带着厚厚几本图册,上头每页都是各样首饰。顾周氏连个数儿都不给祯娘说,只让祯娘挑选。   最后祯娘列出十六套首饰——金厢蝴蝶戏花珍宝首饰一副、金厢永喜珠宝首饰一副、金厢牡丹嵌珠宝首饰一副、金厢花草摺丝嵌宝首饰一副、金厢二佛嵌珠宝首饰一副、金厢花草嵌珠宝首饰一副、金厢人物首饰一副、金牡丹花首饰一副、金骑马人物首饰一副、金厢朱砂首饰一副、金飞鱼人物首饰一副、金素杂色人物莲花首饰一副、金累丝翠楼人物首饰一副、金素云龙人物首饰一副、金素人物楼台杂色首饰一副、金素云人物花草首饰一副。   她本意是想母亲帮着参详参详,没想到顾周氏才看过一眼,就挥手道:“就喜欢这些?那就这些罢!记得早早送过来。”   后头的话是对百福楼的人说的,那妇人脸上的喜色已经遮挡不住了。她是实在没想到这位夫人能有这样大的手笔,只不过是小姐略挑选了一番,这就全部买下了。要知道百福楼做的都是达官贵人的生意,但也鲜少有这样爽快的客人。   那时候正是银楼生意的旺季,一人带着这样的图册去贵人府邸,无功而返的也好多着呢。人家也是要挑过几家银楼才能定下来——就是定下来了也不见得一口气就能有这样多的生意。   有些人家小姐奶奶们多,订下一家银楼以后生意多,然而这样的生意也最是难磨,非得多少奶奶都心满意足了才成。哪像这顾家,明明只是母女两个,一个太太、一个小姐,小姐选过便订下十六套,太太选过又多了十套。   她心里多想的是:怪道人家都爱做商户人家的生意呢!那些勋贵官员府里,没钱的穷酸就不说了,就是有钱的,又哪有这样大方的!   祯娘想到的就是当时的事情——她是知道的,顾周氏这也是‘暴发户’习气的一种了。所谓暴发户习气,指的是那些新荣暴发之家,初初显贵,恨不能处处显示出自家的钱财权势。   按理说顾周氏本性聪明坚定,又是出身国公府里,不至于那样。但是到底她当初是做丫头苦过来的,如今十分阔绰了,自己花钱并不觉得有什么。更觉得心里安慰的是从祯娘身上找补回来——当初她在祯娘这个年纪没有,这会儿祯娘都要有,而且处处都要看齐当初盛国公府的几位小姐。   之前还不觉得,去岁家里珍珠生意做出来后,这一点就极其不掩饰了,以至于到了祯娘都吃不消的地步。   只是这样的事情,祯娘做女儿的也不能说——况且这也是好事,真个说母亲给你打首饰,你不乐意,说出去人家还当你不知怎么矫情呢。最多也就躲闪几句,实在避不过再应下来。总之,得新首饰是好事么。   这几日祯娘和顾周氏两人现在家里消磨,等到外头正月市大开,大家都贺节完毕出来玩耍的时候祯娘才格外松快——这时候外头最多的是少年游冶,翩翩征逐,随意所之,演戏歌吹。   少年男子的享乐祯娘自然不得去,但是投琼买快、斗九翻牌,听唱说评话之类倒是很多。而且这些游戏是无论昼夜的,因为是一群妈妈小厮跟着,什么都不怕,祯娘有时竟是过了子时才会归来。   这样的玩乐还有个明目,叫做‘放魂’——直到正月十八日后市场收等,然后学子攻书,工人回肆,农商各执其业,相应称之为‘收魂’。   正月十四日祯娘回来时候还较早,顾周氏没有就寝,倒是遇着了。顾周氏只看祯娘脸颊泛红,就晓得是吃了酒。因问跟着的人:“这是吃了多少酒?曾醉了没有?你们怎么不看着。”   祯娘揽住顾周氏的脖子,撒娇道:“并没有吃多少,不过是今日天然寺听说书,十分有趣儿。之后去吃宵夜,多吃了几杯。都是蜜酒,不醉人的。”   天然寺虽说是寺庙,但却和宋代时候开封相国寺仿佛。所谓‘僧房散处,而中庭两庑可容万人。凡商旅交易,皆萃其中,四方趋京师以货物求售转售他物者,必由于此’。即是说可容万人,并且四方汇聚京师的商品都在此进行交易。   天然寺在交易规模上比不得当年的相国寺,但是在庙会活动上又是不输的。每月一样有五次庙会,商人达万余人,此外还有杂技、戏剧、说书的、卖艺的等消遣逗闷可看,十分繁华。现在是正月庙会,那就更不消说了,自然是八方汇聚通宵达旦。   顾周氏见祯娘这个样子,也不追究身边的丫头婆子,反而笑道:“我的儿,这还叫没醉,平常你可会这样?摸一摸你的脖子,滚烫的呢!”   说着就对身边的红衣道:“你去吩咐下头,让煮一碗醒酒汤,要快快来。再送些鸡汤来。她这一回在外头吃了这许多酒,哪里还能吃多少东西!”   祯娘只当是听不到的,迷迷蒙蒙了一会儿。顾周氏也不要将离等人动手,让她们端了热水,烫了毛巾,然后自己亲自照料祯娘——擦脸、喂水、换衣裳等。等到鸡汤喝醒酒汤上来的时候,祯娘已经上了他,靠在了顾周氏怀里。   旁边的丫鬟就在榻上放了小桌,往上拜访什锦果子盘、解酒汤、鸡汤这些。祯娘这时候才打起精神坐直了用些吃食,忽然想起什么,道:“娘,明日正是元宵节了,大家都出门走百病,走百病一人出去不像,你和我同去么。”   顾周氏只觉得今日女儿格外可怜可爱,因此忙不迭地答应下来道:“娘明日与你同去走百病!”   到了正月十五晚间,顾周氏果然同祯娘一同出门果然出门,身边跟随着一堆丫鬟婆子,还有几个伶俐小厮,先浩浩荡荡地往看烟火的临江观景楼过去。这儿的位子可是难拿,只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顾家还是订到了。   顾周氏和祯娘带着两个大丫头坐在自家的华盖车上,至于其他丫鬟婆子则是在后头带着包袱坐了其他骡子车上。还有七八个小厮都在缓慢行驶的马车旁边走,一路跟随着,喝道开路。   到了临江观景楼,却是离着放烟火还有些时候。因此顾周氏先叫上来四个外头叫卖的元宵攒盒,多是美口糖食,细巧果品。像是黄烘烘金橙,红馥馥石榴,甜蹓蹓橄榄,青翠翠苹婆,香喷喷水梨。又有纯蜜盖柿,透糖大枣,酥油松饼,芝麻蔴象眼,骨牌减煠、蜜润条环、柳叶糖、牛皮缠等这些花样。   陪着清茶,用了一些点心,趣味也不大。顾周氏倒是想着请几个唱的来唱些曲儿、说几段评话,只是这会儿临时去找,且不说没得好的,就是来了也只怕听不得几句,因此也就算了。   只和祯娘两个搭伏着楼窗观看那灯市中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当街搭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诸般买卖,玩灯男女,花红柳绿,车马轰雷。光是各色奇巧灯笼就见有金屏灯、玉楼灯、荷花灯等等等等,一时之间竟是数不尽的。就是顾周氏和祯娘两个见惯了热闹的,一时也只觉得目眩神迷、光华耀眼。   除了灯火可看,还有一样乐作——有鼓吹、杂耍、弦索三样。鼓吹则有橘律阳、撼东山、海青、十番。杂耍则有队舞、细舞、筒子、觔斗、蹬坛、蹬梯。弦索则有套数、小曲、数落、打碟子。还有村里社鼓、百戏货郎,桩桩热闹自不消说。又有站高台说书的,新出故事。至于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娥的鬓边斜插闹东风。   祯娘一时之间只想到近人诗句‘元夜京华暖气融,华灯闪闪万家同。穿珠缀玉星攒月,剪绮裁罗碧间红。戚里香车尘拔地,侯家烟火焰连空。都人盛说先宣德,许看鳌山近禁中’,可不是形容尽了。   看了一会儿,尽得趣味。忽然间听得一声巨响,果然是烟火开始了——烟火施放多是以架以盒,架高且丈,盒层至五,这就叫盒子花。其所藏械有寿带、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等式样。这时候看这烟火,可谓是丝竹肉声,不辨拍煞,光影五色,照人无研媸,烟罥尘笼,月不得明,露亦不得下。   看完烟火,顾周氏和祯娘重新更衣,整理了一番钗环衣履并脂粉装饰。妥妥当当后才和收拾好随行包袱的丫鬟婆子下了楼——这一回就不用马车、骡子车了。走百病就是要走路的。   一路走着还有小厮分作左右两边放烟火,随路放慢吐莲、金丝菊、一丈兰、赛月明。不只是祯娘家这样,一路走百病的大户人家妇女都是这样。所以远远看来竟是不比方才大放盒子花来得失色。   大约走了一会儿,穿过大街,正好到了顾家住的多喜巷子附近的荣喜巷子。这儿多得是盛国公府有头脸的奴仆质了大院子居住,其中还有许多顾周氏熟识的呢!到了一处,顾周氏便道:“正好到了你张姨家附近,咱们进去问几句。”   这张姨原本是与顾周氏一同在王夫人跟前做丫头的,当初同样的外嫁了。只是家里远远不如顾家富贵,平常说起来都是艳羡顾周氏。可是她如今儿女双全,孙子也已经出世,不知顾周氏又艳羡过她多少次了,这又如何说呢。   他所嫁的男子本是个大夫,只是算不得名医。拿回来的钱,养活老婆孩子自然足够,却不能多富贵了。这张姨在盛国公府里是过惯了好日子的,自然心里不乐意。于是她用着嫁妆也做一些小生意,有赚有赔,还算过得去。   最近几年她做的事情越发杂乱了,迎头儿跟着人说媒,次后揽人家些衣服卖,还跟着老公学会针灸看病。就说这说媒一样,就不是简简单单说媒。常常说媒,特别是私媒人家,往往还做着人伢子。   顾周氏因着和她少年相处时光,明知她乱七八糟的事儿做的多,却只当作不知,依旧是照常交往。   这便是分咐两个小厮打着灯先行,迤逦往荣喜巷子来。小厮先去打门,张家人已是快要歇下,房中还有两个人家卖的丫头,在炕上睡。只有一个老头子,唤作老张头的在门房坐着打盹儿。此时立刻叫醒主家,又去慌手慌脚地开门,让顾周氏和祯娘进来。   张姨匆匆套了衣裳,见是顾周氏母女两个。赶忙让老张头旋戳开炉子顿茶,挈着壶往街上取酒。   顾周氏见了立刻道:“张姐姐且住!一瓶两瓶取来了,那是人家开了坛子打过的,或者还掺了别的。勾谁吃?要吃的话,你且取一两坛儿来。”   等到张姨真个要去取一坛酒来,顾周氏又赶忙道:“张姐姐别费心了!刚刚是与你玩笑。我和我这个丫头是刚刚用过点心茶水过来的,并不用这些,你只把滚茶拿两杯来就是了。”   张姨方才不动身了,顾周氏与她闲话道:“今日可是元宵节,我家只我和祯娘两个也出来走百病。你这里有儿媳女儿的,怎的不往那边去走走,在家做些甚么,有什么趣味?”   张姨摊手道:“我的姑奶奶,你当我只用同你一般享清福呵?我家里人虽多,但多得是酱油瓶子倒了也不扶一下的。我出去走走,丢下这两个业障在屋里,谁看着?到时候丢了怎么办?咱们小本生意,可不敢折了本钱!”   顾周氏看了那两个女孩子一眼,因问道:“两个丫头是谁家卖的?”   张姨笑着道:“一个是租了我家城南处房子的县里人家,如今欠了一年的租子钱并二两银子的外债,算上利息实在给不出了,便把家里这个女孩子抵给我。只有十一岁,做个使女使唤很合适。另一个是后头一个大户人家家的媳妇子,因着举家搬迁,一下仆从就遣散了,她就是其中一个。”   说到这里她对顾周氏道:“问了这些做什么?难道你顾太太会买这两个不成?你如今也有派头了,但凡家里使女小厮等,还不是找那些有名气的人伢子。人家手上的孩子,手续干净稳妥,又多是年纪小,能从小□□。不说这些,就是样子——人家眼睛毒着呢,能把齐整的孩子拣择出来。轮到咱们这些再去乡下采买小孩子的时候,就尽是一些歪瓜裂枣了。”   张姨说的这话半是认真半是戏谑,两个女伴,如今已经是地位不同了,对着顾周氏她自然难以寻常了。有时候总是免不得说些怪话,但多的时候她还能把住分寸。譬如这一回,多得是戏谑口吻,倒像是两个老朋友玩笑调侃了,面子上很过得去。   这时候顾周氏已经有些后悔了,只是也不能这样走了,倒是显得自己脾气大。因此也笑着道:“张姐姐,我只说与你。虽说我家如今不差丫头,但是有一个人要,你去找她,保管做成这生意,你能赚些银子。”   张姨听到生意的事情,立刻来了意思,问道:“周丫头,果然是谁要?你且说来,若是事情真成了——你是不在意这一两个中人钱的,只是我在心里谢你!”   顾周氏道:“你只去问赵姐姐,她早先嫁在宋嬷嬷家里做儿媳妇,如今太太的恩典,让宋嬷嬷一家都脱了籍了。你是知道的,她们这样的人家,原来虽说是做着奴仆,其实蓄着好大一注私财。如今脱身出来,自然也要找人服侍的。小的便罢了,不当使,你倒把这大的卖与他罢——这个丫头十几岁?”   张姨眼睛亮亮地道:“他今年十九岁了,本就是媳妇子么,哪会像是小丫头一样的年纪。只是这个也有好处,样样事情都来得。就是力气也不是那些小姑娘能比,当作粗使壮妇又何妨!”   说着,茶已经奉上了,顾周氏和祯娘吃了茶。顾周氏看看外头的夜色,又看看袖子里的怀表,皱着眉头道:“这才走了多久,还当早着呢,怎么就这个时辰了。”   张姨又笑道:“你一路玩乐来,哪里晓得时候过了。已经夜深了,你可快些家去罢。”   顾周氏看看祯娘,祯娘也点点头,这时顾周氏才道:“这便罢了,这儿离家也近,就这样家去吧!”   一时间顾周氏祯娘并跟着的人都起身,张姨则是送她们出门,顾周氏与她道:“你也早些关了门,睡了罢!我们母女两个过来倒是误了你的困头,怪不好意思的。明日你也好早些去宋嬷嬷宅里,送丫头与赵姐姐来。”   这一夜总算玩闹尽兴,顾周氏带着祯娘家去。进门时候吩咐看门小厮和婆子放下门来并上锁。见祯娘脸色绯红,这却不是昨日一般吃酒出来的,而是一路走过来,身上发热。只觉得好久没有和女儿这般了,一时心里满足。   忍不住道:“今日一同出门倒是极好的,不若后日咱们也一起去尼姑庵里上香?” 第61章   祯娘并不大爱往尼姑庵、佛寺和道观里走动, 这其中有个缘故。若真是那等佛法精深、道法无边的长老也就罢了,但是偏偏世间多得是欺世盗名之辈。这些尼姑、和尚、道士, 往往说是研习经书佛法, 其实也是为了钱财奔波, 其中有不堪的, 更甚于世人呢!   这也不是祯娘刁钻,真有那样朴素虔诚的她心里自然也是敬佩,若遇着了也是或者布施、或者上香叩拜。但实在是那般的不能轻易遇见, 顾周氏来金陵后常常往来的一些,祯娘冷眼看着都是属不堪那一类。   其实顾周氏有何尝不明白如今世上的风气, 因此她也从不叫尼姑这些人来到家里,最多就是外出礼佛、打蘸而已。她思量着自家只有母女两个, 越发不该沾三姑六婆这些人到家里。到时候挑逗家里上下,风气糜烂,可不是哭都来不及了。   不过顾周氏自己确实是信佛崇道的, 因此也要常常去寺庙道观等处。这既是她的虔诚, 想要多多祈福。也是因为她一个寡妇, 常常只能在家, 去寺庙道观算是难得的消遣了。   因为本身是妇人的关系, 她自然去的最多的是尼姑庵。自从祯娘父亲顾大人去世后,她每年正月都要在尼姑庵做一场法事的。在金陵后,一般都是在城郊的三圣庵。这一出庵堂不大不小, 不至于失了场面,同时又是顾家这样的人家在正月的时候也能包下来的。   虽然知道这三圣庵里头未必有‘真佛’, 祯娘却依旧应下了与母亲一同去三圣庵上香。一个是她本意就不在礼佛,重要的是陪伴母亲。另一个则是这不是普通的上香,是要替父亲做法事的,既然是这样,那是一定要去了。   内宅里的事情向来传的飞快,晚间顾周氏与祯娘说定了去三圣庵上香做法事的事情,第二日满府里的丫鬟婆子都知道了。那些常在宅院里困着的小丫头们立刻兴头起来,议论不停。   宝瓶轩里胭脂、螺黛等几个小丫头正在议论。一时,红豆和丁香来了,因听他们说起明日家里在三圣庵做法事的事来,约着水粉、额黄、蔻丹等听师太讲经说法去。红豆听了只笑道:“罢了,什么佛经故事有这样的趣味,况且几个老故事,都是听过的,我不去。”   丁香却道:“你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了,平常你只跟着小姐进出,自然是什么都见识过了。不要说着讲经说法,就是戏园子、茶楼都不知去过多少回了。只是咱们这些一般不随身伺候的呢?我就罢了,这些小丫头只怕到了金陵后还没出过家里的门槛呢!”   之后丁香又道:“况且你这说的也太偏了,那些尼姑和尚讲经说法的故事有时候比那茶馆里说书先生说的还好呢!时时刻刻还有新鲜听,不然人家怎么说动香客们?明日太太小姐是要去的,三圣庵里已经准备妥当了,不再放别的香客进去,到时候只有咱们家的人,我们自然可以随便在里头逛,才是好呢!你不去,只管去回小姐,到时候让将离或者子夜顶你的班儿,你替她们看屋子,想来她们欢喜还来不及呢!这些日子你日日随着小姐出门,她们确实在家,也闷的很了!”   这话儿下午就传到了祯娘耳朵里,就叫来几个大丫鬟道:“将离和子夜两个最是妥帖可靠,又是稳重的性子,不喜热闹。因而常常让她们两个留下看屋子,其实这也是管束家里其他小丫头的意思。只是这说的也有理,不能她们一回热闹都见不着,只困在院子里。这一回就红豆和微雨留在宝瓶轩看家,将离和子夜一起出门。”   说着又对红豆和微雨两个道:“这也是考校你们两个了,每回将离和子夜两个在家镇着,再没有什么意外的。换你们两个来,若是立时就有事的话,我就算不说你们,你们自己难道不脸红?”   红豆立刻就露出失望的神色来,她是说了去三圣庵没得趣味,可是真个不去了,她也是不愿意的。倒是微雨,听说后笑道:“将离姐姐和子夜姐姐去?那感情好!说起来两位姐姐一直如何勤勉咱们都是知道的,这一回小姐发话,让她们松快松快,也是她们的受用了。”   祯娘又看到旁边两个跟着大丫鬟打理博古架的小丫头,想了想又道:“明日本就无事,三圣庵有只有家里人。既然是这么高兴,就打发人去告诉下头小丫头,但凡有想要一起去玩的,只管明日和我出门去。”   这个话一传开了,别人还可已,只是那些年纪小的丫头们。她们不像大丫头常常还能轮着随祯娘出门,真是天天不得出门槛儿。听了这话,谁都要去!只有一些在外院粗使的丫头苦笑,她们的活计正是一日都停不得,有在主子面前没得脸,自然是不能够去的。   到了去三圣庵的时候,多喜巷子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旁边打听着的近邻都知道了是顾家太太带着女儿给先夫做法事,一时之间都啧啧赞叹起来。   其中一个爷爷就道:“如今倒是世事颠倒了,这样大的排场竟是一个商户人家打出来的,若说是前头盛国公府里还信一些!说到底不过是萤火之光,得意了几十年,越发猖狂起来了。”   旁边有一个年轻子弟很知道这个爷爷的底细,因此笑道:“张家叔叔,这都什么年月了,竟然还说这样没见识的话!若是你家有个这样发财的子侄,你还这样说?啧,可惜了,不但没得——还有个每日在你家厅堂里催债的刁大户呢,人家也是商贾,偏偏是你这书香门第的债主,也确实是尴尬!”   那个爷爷立刻脸红,偷偷地就回身,关了自家门户。见了他这样子,不只是那个年轻子弟,就是别人,有那个不笑的。有个年纪三四十岁的妇人就轻蔑道:“这张大叔好不通,只会摆他年轻时候大少爷的谱儿,因见俺家是商户搬来,当初不知给了多少白眼。如今才知道,他自己是个最不尊重的。这样年纪了,还时常去门子里,欠下了还不清的花娘债,竟然找上了刁大户那个杀才借‘回回债’,以后可有的受!”   所谓‘回回债’是从古至今最高的利了,就是所谓‘驴打滚’利。一年下来,利息就和本钱一样多了。这原是元朝时候色目人专门放的高利贷利息,也叫‘羊羔利’‘斡脱利’——这刁大户据说祖上是色目人,因此他放债也就是沿着回回债来的了。只因他放债大方,不过问人家家境,虽然利息高,也有的是人找他借钱。   但是他既然敢什么都不过问就借钱,自然有他的本事,不然人家还不出来,就是一条命又能值多少钱!他自己在官府里关系深厚,又结识许多混江湖的,所谓黑白通吃,不怕人赖账。若是真还不出,他也有办法。   他从来不干卖人家全家的事儿,一个是这样的事,卖良为贱于国法不容。虽然多得是人做这样的事,但他本性谨慎,不肯留下这个把柄。另一个是,卖人又能得多少钱呢?   他一般是让人签下另一种‘租身契’,让去海外垦殖、海上‘偷运’之类的。这样的事儿死的人多,格外危险,就是卖身的人都是不愿意卖身到那些地方的。那些园主、海主自然愿意花钱‘租身’,只要写明生死有命便是。   旁边有个年轻书生听了劝道:“罢了吧!也是多年的邻居了,这时候说这些做什么,过几日张家就要搬走了,说话也和缓些。”   张家能住在多喜巷子这块‘宝地’,自然说明还是有些家底的,也就用不着签什么‘租身契’了。只是伤筋动骨是免不了,正准备把这里的房子卖出去,换另一处。这样一出一进,得了钱财,再家里凑一凑,也就足够还债了。   顾周氏和祯娘自然不知道外头有人因自家起了口角,母女两个共坐了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然后两人的大丫头红衣、翠袖、将离、子夜四个,并其他丫头媳妇婆婆另在几辆车上,堵了半条巷子。   车马行出多喜巷子,外头有些街上的人见到是这样的排场,都道是哪家贵亲的女眷出门,还站在两边观看。那些小门小户的妇女,也都开了门,在门口站着,七言八语,指手画脚,就像端午看神会的一般。只见一片车马人流浩浩荡荡,正是锦绣香烟,遮天压地而来,同时却是鸦雀无闻,只有车轮马蹄之声。   不多时,已到了三圣庵门口。三圣庵位在金陵城东,周遭不见多少建筑,多得是水田数百亩,沟洫浍川上,堤柳行植,与畦中秧稻分露同烟。说到景色,春绿到夏,夏黄到秋——由此也大概可知季节,望绿浅深,为春事浅深;望黄浅深,又为秋事浅深。若不说内里,只看这些,祯娘还真觉得有些佛家返朴归真的意思。   更不要说三圣庵西边,有广如庵的田亩,其中豆有棚,瓜有架,就是冬日里也有生机。说是三圣庵内的尼姑自己耕种,以自给自足。说来尼姑庵里师太们也分尊卑,祯娘就只见过位置最低,专做粗活的扎裤尼收拾这些菜园子。   到了三圣庵门口,远远便听到了钟鸣鼓响。顾周氏和祯娘下车,庵门外就有三圣庵庵主慧慈师太带着众尼姑在路旁等着。见了顾周氏和祯娘慧慈就先唱了佛号,道:“两位女檀越有礼了。”   顾周氏携着祯娘并其他跟随着的与慧慈等人往三圣爱宝殿去,先是拈香礼佛。过后顾周氏便与慧慈入了内室商量之后两三日的法事如何如何,祯娘也在一旁听着。过毕,这才是听人讲经说法的时候。   这在大堂里,所有丫鬟仆妇都来听。祯娘不喜这些——原本好好的佛法全成了一些果报故事了。原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自然是应该的,是劝人向善的。只是事事都说成是这样,又是还要强拉着,倒是虚假地过了。   这样的事情,直到晚间才算歇了下来——偏偏晚间时候还有姑子在顾周氏和祯娘门口打门。红衣去开门,是三圣庵里的赵姑子和李姑子。这两个平常专门做迎客和外出与贵家妇女讲经的事儿,最是口齿伶俐机变。   也正是因为此的缘故,顾周氏不愿这两个姑子多交,到了如今,连两人的法号都是不知的。却也不知这平常不走动的两人,为什么这晚间还来上门。   赵姑子、李姑子两人进来问安坐下,手里还提着方盒,这时候就把小盒儿揭开,道:“庵里没有甚么孝顺,庵主让咱们拿得施主人家几个供佛的果子儿,权当给太太小姐献新。”   顾周氏见了便推辞道:“何苦要你费心!本来就是来庵里做法事的,自然说不着什么孝顺了。又有你们本就是出家人,献这些什么的,竟是不像!”   顾周氏大概觉得这两个姑子是有事儿上门,不然平白无故的做什么来奉承,要知道自家从来不叫尼姑们家去啊。果然,寒暄了一会儿后,赵姑子便商议要不要印经书散发,也是为了先顾大人祈福的意思。   印经祈福自然是好事,顾周氏也乐意做这个,不过是先头没人提起罢了,这会儿便是心里大动。赵姑子见她这样,立刻出言道:“佛阿!太太你这等样好心作福,先大人在地下必然是好处受用不尽。”   李姑子也站将起来,合掌叫声:“我还有一件说与你老人家──这个福缘费的不甚多,却获福无量。檀越,你若做了这件功德,就是那孝子卧冰求鲤,贞妇立志守节,佛祖割肉饲鹰,财主布施难民,也比不得你功德哩!”   祯娘简直停不得这些□□裸的奉承胡话,打断道:“师太且坐下,细说甚么功果,就是印经,也该知道印哪一部经书。”   李姑子就道:“若是太太印,最好是《佛说善恶因果经》,这一部经书专说因果,使人向善,劝你专心念佛,竟往西方,永永不落轮回。佛祖说的好,如有人持诵此经,或将此经印刷抄写,转劝一人至千万人持诵,获福无量。这样最得功德,到时候先大人自然享受莫大福缘。   “若说是小姐,还是《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最好。凡有人家儿女,为父母祈福,必要从此发心,父母在世的福寿安康,往生的又有来生福报。如今这两副经板都在,只没人印刷施行。太太只消破些工料印上几千卷,装订完成,普施十方,那个功德自然不用说了。”   顾周氏听了,心里计较,已经是十分愿意了。因此问道:“这也不难,只不知这一卷经要多少纸札,多少装订,多少印刷,有个细数才好动弹。”   李姑子又道:“就是不知道太太要印刷多少,若太太真有此心,也不拘多少,先拿几两银子来算作定钱,让经坊里先开工。等最后经书装订完成了,再计较多少,难道太太还会差我们这几两银子不成?”   顾周氏一面听一面点头,让红衣去从匣子里取银子,准准拿出两个大元宝,正是一百两。她笑着与赵李两个姑子道:“印刷经书是我们自己积德行善祈福的事情,难道让你们替着出钱。况且你们又有什么钱呢?一分一钱的都有去处,挪用不得。到时候还不是使人情在经坊里赊账,这也免不了经坊里头抱怨,这样也就白做了这祈福的事儿了。”   又道:“我心里算账,你们先把这两部经书各印出一万册来。这一百两银子不够使,做定钱却是绰绰有余了,总归不会让庵里难做。到时候差的银子只管递话过去,我让人给送来。”   两个姑子喜之不尽,千恩万谢的出去了。将离伺候祯娘梳洗的时候忍不住问道:“那两个姑子做什么那样欣喜?太太和小姐是给佛家做好事,又轮不着她们享受好处。”   倒不是将离不尊重佛法,而是她也知道这些姑子算不得真出家人——话说这也是如今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祯娘看着镜子道:“平常是那样聪明的一个,这时候怎么就迂了呢?家里的差事有那样多,都是替家里做事,有些月钱都是一样,也差不多忙碌。为什么有的差事大家抢着做,有些就无人问津了?”   旁边的红衣就笑道:“这自然是有的算肥差,有的却是清水衙门了。不要说中饱私囊,毕竟太太和小姐都是厉害的,咱们家里的嫂子和管家做的有限。但是过手捞油这样的事情却是常见的,就是太太小姐知道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两位师太自然是打的这个主意。”   将离听后叹道:“这些事情原是知道的,只是一时没有往佛门里头想罢了。只是这世人也太会想钱了一些,就是这样的好处也要——正是油锅里头的钱也要捞出来花呢!这可怎么说。”   红衣却是道:“要说这样的师太还算好的了,人家这也算是挣的辛苦钱。咱们家里也是做生意的,这个与家里也没什么不同,给钱拿货中间赚些差价,这不是正理?以现今世道的尼姑庵,这样的生意已经是上上签了。”   红衣今年已经快二十岁了,懂得许多,只是祯娘在这里,她倒是不好吧话说透——如今的尼姑庵简直污糟透了,许多名为庵堂,其实与妓院无异。其中的庵主就是老鸨,年轻尼姑就是□□。   这样的年轻尼姑还有一个说法,名为‘妙尼’——这是那些艳帜高涨的尼姑庵才会传出的名声,更多的尼姑庵还是半遮半掩的。平常依旧是研习佛法的样子,只是每当有男香客到的时候行引诱之事。   这也是因为削发为尼的有好多都是寡妇、妾室等人,其中本来就有不守妇道的。再有一些□□年老之后也会进尼姑庵,这些人是带坏风气的头领,只管把个尼姑庵当作妓院经营。钱是赚了,至于佛祖就丢到天边去了。   与之相比,家里常常来往的三圣庵,靠着做中人跑腿赚钱,不说干干净净,至少说是正正经经了。   祯娘晓得的事情多,但是似红衣心里清楚的这些她是不知道的。这样的事儿她没得经历,就是听说——谁给个千金小姐说这些?家里的人若真是给祯娘说了这些,教坏小姐的罪名跑不掉了,顾周氏能为这个打死人。   第二日起,庵堂里就开始做法事,其间种种也不用细表,各家法事都是一般的。事情毕了,这才往城里回去。等到到家,这才晓得不在的这两日正好发生了一件大事。原来是太原周世泽家来人了。   昨日来人,就先送来了拜帖。在家管事的金孝管事与顾周氏道:“昨日来送拜帖的是一个小哥,也曾细细问过,只说姑爷在九边也是忙于公职,实在不能来了。所以这一回是姑爷奶母和另一个十分有体面的妈妈来的,与咱家行纳征送聘之礼的事儿,并商量之后请期和迎亲的事儿。”   纳征送聘周世泽不能亲自过来这是早就知道了的,原来也是写信告知的。顾周氏也能体谅,在九边那地儿坐卫所武官,哪里能随便离职的,自然要时时刻刻警惕。   至于来下聘的人是谁这也是早就说好了的,一个是周世泽的奶母,一个是当年在周世泽母亲身边十分心腹的妈妈,都是周世泽第一等信任的长辈。这也是无奈之举了,本来这样的事情就应该是长辈伴着新郎来做。只是周世泽来不了,至于长辈更是休提,也就只能让不是长辈的长辈来了。   只能往好处想,将来祯娘没有婆婆服侍——这倒不是顾周氏刻薄,只是人之常情。既然将来有这样的好,这时候就不能抱怨这样小小的不便了。   顾周氏看了拜帖,上头说的正是今日上门,因此道:“难道没与亲家说,今日才从城外归家,急匆匆的不好见面也就罢了,还怕错过?”   金孝立刻道:“已经说过了,那小哥也回去问过人了,这边转成了明日午后再过来。”   顾周氏点点头,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62章   从古至今结亲要行六步, 古称“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只是到了如今, 民间一般也就只行四礼了, 是纳采/问名、纳征、请期、亲迎。其中“纳征”, 即男家将送往女家, 又称纳币、大聘、大定、过大礼等。   除了亲迎,也就是拜堂洞房当日以外,其余的都不如纳征重要——或者说就是亲迎也不见得一定能比得上纳征。有些小门小户, 婚姻嫁娶最重视的就是钱财,因为聘礼嫁妆谈不拢的好多呢!   不过到了周家和顾家这样的人家, 自然不会是和那些小人家一样为着一块尺头、一双鞋、一个金戒指,还让媒婆跑来跑去说和商量, 甚至最后婚姻不成了。周世泽原先在太原的时候就写信过来金陵,说定了聘礼是哪些,顾周氏看了一眼, 没有一个不字, 这就算是成了。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一回纳征下聘就不重要了, 只是走个过场。实际上, 这依旧是十分重要的。原先问名那一回送礼, 就叫做下小定,这一回纳征就叫做下大定,小定之后婚姻不成常见, 大定之后婚姻不成的却是少见了。况且这也关乎两家人的体面,什么叫做礼, 这就是礼了,有时候本身倒是不重要了。   因此晓得来人是来说纳征下聘的事儿的,顾周氏当即就十分在意起来。吩咐家里下人道:“这几日都十分警醒,等到姑爷家人过来,大家都要各司其职,弄出大方之家的样子,切莫让人笑话了!”   顾周氏想的清楚,虽然只是两个妈妈主事,但是那样的身份,又被派来做这样的事情,这两位妈妈恐怕不一般。至少人家在周世泽的后宅应该有位置,还能在周世泽耳边说得上话。   如今祯娘没得婆婆侍奉,但却不是说就可以全然随心所欲了。这不,这来的两个长辈就不是能够轻忽的。若是顾家让人觉得不好,这两位固然是不能让周世泽悔婚的,可是人家是周家老人了,可以作怪的地方好多着呢!   正如顾周氏正担忧周家两位妈妈的时候,周家两位妈妈也正担忧顾家——这两位妈妈一位是周世泽的奶娘,也姓周,只是和周家并无亲缘关系,人叫她周妈妈。另一个是周世泽母亲在世的时候的管事丫头,本姓钱,如今年纪大了,人都称她钱妈妈。   这两人确实不简单,这周妈妈当年本就是孩子才满月就没了,被夫家休弃,这才卖身到周家做了奶娘。钱妈妈则是一生未嫁,三十岁的时候就自梳,发誓一声不离主家,照顾太太留下的少爷——也就是周世泽的。   这两人忠心耿耿,照顾周世泽从小到大,十分得周世泽的尊重。原先周世泽没有娶亲,家里上上下下都是她们两个管着打理的。就算不是‘正经长辈’的,这又还差着什么呢。若不是真的看重,周世泽也不会让她们来替自己下聘,这就是真当家人的意思了。   这两人原在太原,当初周世泽来金陵,她们还背后念叨过:“都是东边府里又作怪!不然少爷哪至于在家过年都不安生,还要大老远的避到金陵去!这也就是摆个亲戚长辈的谱儿罢了,也不想想当年自己做的那些事,竟还有脸上门!”   这话是周妈妈说的,钱妈妈则是道:“人家当年做得出,自然就是脸皮厚的,也就不在乎如今丢脸了。只是一条,虽然这事儿她们做的不对,少爷婚事哪里轮得着他们插手。但有一件是对的,少爷也快二十了,确实该讨个少奶奶来家了——延续香火、主持中馈、照顾少爷。”   她们当时是这样说的,却没想到开春周世泽回太原就能直接与她们道:“我在金陵给自己定下了一桩婚事,已经小定了。”   之后还细说了顾家情况——周妈妈和钱妈妈两个面面相觑,实在没想到才担忧过的事情就能有了结果。首先自然是高兴,毕竟这也是大好事不是。其次就是忧虑了,她们也是知道周世泽的脾气的,生怕他在这样的大事上靠不住一回。   好在晓得是安应榉保媒,这位是什么人,周妈妈和钱妈妈都是知道的,想来事情不至于胡闹。   只是担忧是免不了的,毕竟顾家情形摆在那里。祯娘是父亲早逝,又没得兄弟姊妹扶持,还是商户人家出身。商户人家出身还好说,真说起偏见来,周世泽还是卫所武官呢!周妈妈和钱妈妈本身就是苦出身,更不会在意这个了。   只是前面的就不好说了,虽然五不娶里只有‘丧妇长子不娶’——即是母亲早逝的的长女不娶,这是因为这样的女子没得母亲言传身教,在行为举止为人处世上是欠缺一些的。但是没得父亲和兄弟扶持,也是一个硬伤啊。   两人不好去问周世泽,实在是这两个看着周世泽长大的长辈也知道他的脾气。既然是自己看上的自然是百般维护,她们两个去问,只怕他还觉得不耐烦呢。于是只好去问小顺儿,这一回小顺儿是跟着周世泽行动的,自然是什么都知道。   小顺儿懵懵懂懂,问及未来少奶奶是个甚样人,他立刻道:“我全跟着少爷,果然是见着了——怪道少爷以前都不急着娶亲呢!原来是喜欢少奶奶这样的!少奶奶生的真是好看诶,原先只是远远见了一眼少爷就说要讨少奶奶做老婆,也是果然让少爷讨着了!”   之后他还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滔滔不绝倒是滔滔不绝了,却没有一句在点儿上。周妈妈和钱妈妈听来听去也只知道了未来少奶奶是个大美人,至于别的是一概不知的。   为这个两人不晓得担忧了多久,直到去岁年末周世泽又与她们商量起和祯娘的婚事。倒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让她们替自己去金陵下聘。他自己不是正无法前去么,这样两人就得了几回可以亲自来金陵见一眼。   来的时候是存着考查的意思,就是要知道这顾家有什么不好的。或者少奶奶性子软弱立不起来——听说江南女子大多是水一样的性子!这可不成,要在九边生存下来,当一个常常打仗的将军的妻子,自然要有沙土地里杂草一样的坚韧。   或者少奶奶性子太过强势——要知道没了父亲在旁,许多女孩子年少当家,性子格外强势的。这也不好,自家少爷本就是一个爆竹脾气了,再来一个对冲的,这两人真的过日子,那可不是你能安生了。   又或者少奶奶就是空有美貌草包一个——这也不稀奇,因为生的好,旁人容忍的多,只说有这容貌就能过好日子了。听了这话,是个没上进心的自然就废了。更何况寡妇带着的独生女儿,自然是千娇万宠也不嫌过了,所谓‘慈母多败儿’,最后会怎样?   若是少奶奶真有这样那样的不足,那么两人就要想办法了,将来自然是要辅佐教导少奶奶,真就是一个不成的,最后也要想办法能负担的起周家。   然而真等到两人尽了顾家大宅,又有了另一重顾虑——原来周世泽只说了顾家是做生意的商贾人家,至于有多豪富就没有多说了。两个妈妈想着,一个女人当家能有多大的家业,于是只当是最多中等商贾人家。   说起来山西什么不多,就是商户人家最多。随着如今沿海海贸越发兴盛了,即使有着边贸和江北钱庄生意支撑的山西商人已经不如百多年钱强势了,但依旧是数得着的商人群体。   但是真到了顾家,周妈妈和钱妈妈只见的这家人从大门起就是上下整肃的样子,这样的风范在太原只有几户人家才有罢了。所谓见微知著,看看下人教养,也就能知道主家教养。要是主家家风井然,下头出来的仆人也就是一样。若是个主子糜烂的,就不要指望家里朴素典雅了。   这时候正是正月里头,丫头们正穿着喜庆,都是带红的颜色,看得出来是府里一起做的——一般的袄儿裙儿。只有一些看上去体面一些的丫鬟,身上有些不同,或者有件大褂子,或者在外头行走,是披着猩猩毡的。   只是无论如何都没得多少说笑的声音,大家都是小声说话,小声做事。偌大一个宅院,听得最清楚的竟然是鸟雀之声,由近及远,连远处花园里的也明明白白。两人知道这才是有教养的人家该有的样子——所谓安享富贵,真正的富贵就是要安安静静的。   因为这样的人家只有大事,这里头一个惊雷,不知多少人就要跟着受罪的。于是下头的人都竭力保持着这种宁静,只求主人能永远安闲地度过光阴。寂静安谧是常事,‘朱门沉沉按歌舞’反而是少见了。   等到进了正院安乐堂,两人收敛了声气——见了这院子的,也就知道此间主人何等不凡了。曾说过安乐堂最得意的就是房屋所用的木材特别,人家只求用来打家具的,顾家用来造房子。这样的气派,没有多少民间人家能有。   又见这里头走动的仆从更加出众不凡,两个妈妈就更不肯多说一句话了,唯恐丢了周家的面子。倒不是觉得自家配不上,只是到了这样人家,就就要竭力维护自家才是。不然露了怯,人家下头人议论起来,岂不是没脸。   等到到了安乐堂正厅前头,几个正在廊下喂鹦鹉的小丫头见了,立刻到门口道:“有客到了!”   周妈妈和钱妈妈到了正厅里拜见,不待看清楚格局,就跪下磕头道:“老身乃太原周家仆妇,拜见姑太太,给姑太太请安了!”   之前两人已经听周世泽说起过,因着顾周氏与周世泽祖上同出一脉,这一回不只是结亲了,还认亲了。所以这一照面,这两人就先以‘姑太太’呼之。   等到顾周氏连忙叫人去扶她们起来,她们这才抬头看清楚周围的详情。但见正位上坐了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一件老鸦缎子遍地金通袖麒麟补子袄儿,一条青缎棉裙,又有貂鼠围脖儿、狐狸手筒等。至于首饰倒是不多,只有几根玉簪、几个玉镯罢了。   这样看来似乎不甚显眼,但是因为都是真的好东西——可是比所谓‘头上戴着黄霜霜簪环,满头花翠’之类更显得富贵了。况且人家寡妇身份,正是这样打扮才显得有礼。   顾周氏让两个妈妈坐,两个妈妈见这厅堂里两边正是各一溜四张大椅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忖度着位次,便在东边两张大椅上坐下了。   顾周氏先问了一回周世泽最近,又问了周家最近等,钱妈妈不说话,一切都是由着周妈妈应答。周妈妈一样样说完,觑着顾周氏的样子,又闲聊了几句,这才说起了下聘的事儿。   周妈妈十分郑重道:“这一回是家里少爷实在不能成行,这才托付咱们两个奴婢来姑太太家门下下聘,非是怠慢姑太太家大小姐的意思。少爷也说同姑太太书信说明过,姑太太是深明大义的,已经应下了。因此奴婢特来请问姑太太这儿是怎么安排。”   顾周氏十分和蔼道:“你们既然是代表周家来做这事儿,那就该是你们来说,下聘的事儿从来以男子家里为重。”   周妈妈却认真回道:“姑太太说的这话是一般情形,所谓卑不问贵,幼不问长。我们不过是家里奴仆,如何做太太的主。就是少爷论起来也是小辈,也是该听顾姑太太的呢!”   顾周氏脸上笑意越发厚了——因为这两个妈妈身份特别,她也担忧过,只怕有这样两个,祯娘有了掣肘。如今见了真人,竟是在懂礼忠厚的两个,以后不只是没多两个菩萨,还多了两个帮手!   点点头,顾周氏笑着道:“既然如此我就拿大独断一回,日子是不用挑了——一年好日子就是这些了,原先都是与世泽说定了的,按着原来的来就是。我记得就是二月初四罢!你们来的早了好久,我是再没料到的,于是出去做法事去了,险些怠慢了!”   “到了那一日你们就只管让刘媒婆领着来家里下聘就是,这件事就算是订下了。”   若是一般人家,这一步绝不会这样简单,非得媒婆在两家跑来跑去,跑坏几双鞋不可。也不只是为了聘礼的事儿,那些大户人家,都不会为了几两银子扯皮。还有许多事情要商量着来,譬如排场、譬如嫁妆,虽然不是纳征时候的事儿,但是这之前应该说清楚了。   到了这里,两家互相敬着,这些外头的事情都愿意以对方为主,互相推让。这样下来,倒是不争着自家做主,反而是多谦让对方。事情商量下来,只一下午就定清楚了,还都是和和气气的。   等到事情说完,顾周氏又留下两个妈妈说话,等一会儿再一起吃饭。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钱妈妈这时候道:“这事儿自然不该推辞,只是在这之前奴婢受少爷托付,有一件事要办。”   顾周氏十分意外,因问道:“却不晓得是什么事儿,若是我这里帮得上忙,就只管说来。”   钱妈妈恭恭敬敬道:“正是少爷托付了一箱子礼物让给带给顾大小姐,要亲自交给顾大小姐。”   这话说出来有什么不知道的,正是人家要见一见祯娘。一般的下人说这样的话只怕不好——你凭什么呢,人家又不是给你做儿媳妇的,且没那脸呢!但是顾周氏如今已经晓得这两人不是刁钻的,便清楚这真是两个在主家身上用心的妇人了。不只是想做好分内事,还更操心一些细处。   虽然心里多了一点膈应,依旧是吩咐身边大丫鬟道:“你们让小丫头去宝瓶轩请大小姐,只说今日家里有客,是她表哥家里的老人。让她出来见一见,也是陪客吃饭。”   又同两个妈妈道:“这时候已经晚了,就摆饭吧,到时候席间交代礼物也是一样的。况且吃饭时候,也好让你们好好看看我家那个——今后还要你们多多指点呢。”   顾周氏最后一句说的意味深长,颇有些你知我知的意思。   因为这件事,大厅里气氛便不如之前了,一时之间沉默下来,只是偶尔顾周氏和周妈妈应答几句罢了。钱妈妈则是一直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走动声,约有一二十个妇人,衣裙窸窣,渐入最近,显然是往这边来了。   果然立刻见三两个妇人都捧着大红油漆盒,进这边来等候。只等顾周氏一句‘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去。顾周氏则是带着周妈妈和钱妈妈去了隔壁花厅——原来那些妇人都已经在这放桌摆饭了。   桌上碗盘摆列,什么菜色自然不必多形容,凡是这世上有的珍稀,都是少不了的。周妈妈和钱妈妈两个依着座次坐下,只见这屋子一面临窗,另一面却是与另一间房子相邻。中间则是由铜钩上悬着大红洒花软帘隔着,里头样子看不分明。   这时候还不断有妇人鱼贯而入,这是依旧在上菜。只是虽然人来人往,却还是鸦雀无声的。正在上下默然之间,有一阵走动声过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姗姗来迟的祯娘。   她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锦裙,披着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粉光脂艳。身边拥簇着十几个丫鬟婆子,这时候过来,果然是声势惊人。   周妈妈和钱妈妈都立刻定睛去看她——当然知道她就是顾家小姐,家里未来的少奶奶了。这时候两人都说不出话来,心里忍不住一句‘怪道’。只因祯娘生的十分颜色,两人心里再不疑惑为什么自家少爷心意那样坚定了,话说谁不知少爷立志要娶一个绝色呢。   直到祯娘近前行礼,两人该回过神来了,却不想因着近处看容光越发光耀,更是只能叹息。好一会儿,两人能够不再多看容貌,这才注意到祯娘的通身气派——又是喜欢,又是忧虑。   只见祯娘在众人伺候中脱去外面那件氅衣,除去手筒。旁边有一个丫鬟,捧着祯娘的手炉站到了一旁。这才有人上前给她整理了一番衣襟领口,然后祯娘自在顾周氏另一边的下手坐了。   原先已经行过礼了,这时候等到顾周氏动筷子,算是用起晚饭来。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还有几个有体面的媳妇子立于案旁布让。伺候的媳妇丫鬟虽多,却连是鸦雀无声的。   祯娘在其间,真如一个冰雪仙子一般——若说样子举动,全然是照着规矩模子刻出来的一般。动作优美,最重要的是一点儿声音也无,无论是竹筷调羹碰盘碗、还是轻微咀嚼声。   祯娘这样规规矩矩的样子,况且通身有一种‘掌家风范’,显然是既知道礼仪规矩,性格沉稳,但是又有本事的那种女子。只是这样太冷冰冰了一些,以至于两人迷惑——这样性子,将来与少爷可处得来?   然而这样的念头也不过就是闪念而过罢了,她们立刻想到这样的少奶奶真是再好不过了,竟是她们预想过的一样也没有。她们心知这样的少奶奶在,将来自家少爷再不用发愁了。   回所住的客店路上,周妈妈忍不住道:“你那时候怎么就着急说要见少奶奶?这一回还有好久要呆着,到时候常常去姑太太府上走动,迟早见得着少奶奶。何苦惹得姑太太不高兴——想也知道,姑太太一定是把咱们当作那等刁钻奴婢了。借着曾经伺候过少爷和太太,如今拿起款儿来。将来告诉了少奶奶,让少奶奶心里芥蒂可怎么好!”   钱妈妈却笑着道:“这有什么的,重要的少奶奶。咱们以后是要天长地久相处的,我是个什么人,少奶奶不会不知道。最打紧的是晓得咱们少奶奶的品格,我真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周妈妈跟着笑道:“如今见到了,觉得如何?”   钱妈妈道:“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第63章   等到二月初四这日, 正是周顾两家大定的日子。这一日周妈妈钱妈妈打头,旁边是刘媒婆, 后头跟着一队车马——全身太原就准备好的聘礼。还有一队乐手吹吹打打, 往多喜巷子而来。   从来知道送嫁妆有十里红妆的大场面好看, 却难得见到送聘礼也能见到?——不是没有只是少见。就是如今大江南北奢侈之风盛行, 聘礼之类也有一定定数。除了因为各地风俗不同,衣料首饰、酒肉、面食、水果和其他零碎东西有不同外,譬如礼银是说定的。   一般百姓, 上户不过三十两,中户不过二十两, 下户不过十两。至于衣料首饰、酒肉、面食、水果和其他零碎东西的花销,按着各家力量不同也有不同, 但是也不会超过礼银的数目。   当然真的高门大户有自己的场面,就如周家如今这样。周家算不得什么顶级豪门,之所以有这样的排场, 一个是自家家底厚实, 这样的事情并不难以负担。况且只有周世泽一个, 自然是怎么热闹怎么来。   还有一个就是祯娘是周世泽心爱的, 他自己亲自过问这件事。一样样都比照着最好, 而不肯‘屈就’先例、一般。于是这时候看来,就成了偌大场面。   聘礼,后头带着一个礼字, 自然也是大有渊源的。上古时候就已经有所定例了,最早是鸟兽为礼。譬如《婚礼文》中记载‘委禽奠雁, 配以鹿皮’的记载。又比如《诗经.召南.野有死麋》中说‘野有死麋,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至于纳聘执雁为礼就更多了,甚至送聘礼有了‘委禽’的别称。当然,上古聘礼也并非全用鸟兽,像‘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就是以布为聘。   后来,纳征下聘的礼仪越演越繁,成为六礼中礼仪最繁琐的过程之一。像是祯娘知道的,到了宋代的时候就大概与如今的聘礼规程仿佛了。大概是道日方行送聘之礼,且论聘礼,富家当备三金送之,加以花茶、果物、团圆饼、羊酒等物,又送官会银铤,谓之‘下财礼’。   这一日周家下聘,祯娘自然不能再正院里等着,她只是在自己屋子里带着而已。倒是她屋子里有丫鬟恨不得能到前头看这独一无二的热闹——确实是独一无二的,祯娘只怕也很难有第二回被下聘了,除非正好过门之前,周世泽死了。只是这样的事儿再没人会想的。   这时候聘礼进门,顾周氏让人打开看过。先是打头的有礼银是黄金二百两、白银六百两。之后跟着的聘饼是二担,海味是发菜、鲍鱼、蚝豉、元贝、鱿鱼、海参、鱼翅、冬菇八式 ,各装了两盒子。   再之后,三牲是两雄两雌的两对鸡、猪肉六斤起□□;鱼是鲮鱼十八斤;椰子是六对;酒是二十八支;四京果是龙眼干、荔枝干、合桃干、连壳花生各十六斤;生果是十八斤;四色糖是冰糖、桔饼、冬瓜糖、金茦各十六斤 ;茶叶、芝麻是各二十八斤。   另外帖盒内准备有莲子、百合、青缕、扁柏、槟椰两对、芝麻、红豆、绿豆、红枣、合桃干、龙眼干,还有红豆绳、利是、聘金、饰金、龙凤烛、对联 。   至于香炮镯金,就是无骨透脚青、大鞭炮大火炮、龙凤成对喜镯,以及斗二米的糯米一百二十八斤、砂糖八十六斤二两,这些自然更是妥妥当当。   看过聘礼两边都说了一些场面话,又有刘媒婆在中间插科打诨,倒是十分喜庆热闹起来。顾周氏看过聘礼不只是看过,她立刻指使着几个婆子从聘礼中分出一半——除了槟榔,槟榔按着礼节自家只留下一个,其余的都会退回去。这其中有含义,意味着一郎到尾。   这也是如今大户人家的礼了,小户人家可能上上下下就指着聘礼呢,怎可能退回一半。能各样退回一些,就算十分厚道了。更多的人家就是槟榔只留下一个,其余的都全留下——女儿出嫁要嫁妆,家里急等着开销,甚至儿子的聘礼弄不好都指着这一注财货呢!   这也不出乎周妈妈和钱妈妈的所料,大家都是这样过日子的么。只有钱妈妈拿出亲自捧着的一个锦盒道:“这一样聘礼却不是能分作一半的了,正是家里夫人原留下的传家之物,是给每一代长子媳妇的,这一回正是带来一起做下聘之物。”   锦盒打开,里头放着一顶金镶宝钿花鸟冠——这顶冠子用粗金丝做成上小下大的攒尖圆框,框架当心一直金累丝镶玉做成的孔雀。其下贴口沿一溜五只金镶宝小孔雀在前,一溜金镶宝钿花在后。又以大小不等的金钿花自第二行起一次推向上方,且节节收束,顶端处以一簇宝钿花结成一朵而关顶。   这只冠子端的华美非常,其中累丝、镶嵌技艺精湛也就罢了,关键是其中用的宝石成色十分极品,多得是如今有钱也没处买的好东西。这样漂亮的冠子,顾周氏自己有一顶,祯娘却是没有的——祯娘还不到戴冠子的年纪。   说起来这顶冠子也是当年周世泽父亲送与他母亲的定情之物,所费颇多——这还是九边那边易得一些西边小国流出的好宝石的缘故。然而如今的话,就是九边,好宝石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顾周氏见这个忙让祯娘出来,钱妈妈亲自给祯娘戴上这顶冠子——旁边的人看了无不贺喜的,这件事便是成了。这时候顾周氏又拿出茶叶、生果 、莲藕、芋头和石榴、贺维巾 、长裤、鞋、扁柏、姜、茶煎堆、松糕等各有寓意事物,这些东西也是回赠周家聘礼的礼物,其中譬如鞋、裤等针线活儿还是祯娘亲自做的,这也是惯例。   赞过一回手艺,又有四周亲朋好友吃酒相贺,直至晚间才散去。之后几日周妈妈钱妈妈依旧常常上门顾家,还带着刘媒婆,这也是为了商定办亲事的日子。一般来说大定之后两个月或者一百日就该成亲,但是周世泽远在九边,又是卫所子弟,真的说不准什么时候有闲能够来金陵亲迎。   再加上顾周氏有意多留祯娘几年,最后说定了两年后择日完婚。事情完了,两位妈妈这才又返回太原。   顾家上下因为这件下聘的大事忙忙碌碌有一个多月,真是人仰马翻——真以为让周妈妈钱妈妈高看一眼很容易么。顾家虽然本来就算得家风井然,但也没到那些百年世家的份上,自然是有些‘装样子’了!   现如今事情水到渠成,顾周氏立刻给家里仆人都多发了一个月月钱。得了这样的好处,这一个多月就不算白干了,于是上上下下都赞起太太大方体恤的‘恩德’。   至于事情的主人公祯娘也算是松了一口气,每日也能安心读书写字之类了。这里要说,今岁起她是真的悠闲,只因为学堂不用她再去读书了。   随着她们这一批女孩子年纪越来越大,一个个都要定亲后,读书自然就要少了。这时候正是跟着母亲学习后宅管家事情的时候,自然心思就不能多多放在学堂里。道今岁开学,所有定亲的女孩子都不用去上学了,不过学堂里的女孩子可不会减少。   玉浣她们还有些更小的堂妹甚至侄女儿,早前因为年纪相差并不在一处念书。如今年纪最大的几个既然不上学了,这样看来也就差不了多少了——盛国公府子孙繁盛,‘兴旺’着呢!   不过就算是在家里了,大家也不算断了往来,或者赏花会宴,或者办诗会,又或者就是一个盒子会。她们这些人还是常有往来的,这也是闺阁里无聊,要各种寻些事情找趣味了。   祯娘就是有时与朋友消遣,有时在家专心读书,不止日子过得悠闲,就连学问长进也十分快了——读书越是到后头就越是艰难,但是迈过一道坎后又会有顿时通明之感。祯娘大觉满足,倒是越发沉迷了。   顾周氏原先是不管祯娘读书如何的,在她看来如今名门女孩子爱个读书有什么的,将来嫁人了还能帮助交际呢。不然其他夫人聚会,行个风雅就领都不行,可不是丢人了。   但是祯娘如今沉迷于此,竟是别的一概不管的样子依旧让她觉得不好。凡是过犹不及,譬如读书是好事,但是成了书呆子就不是好事了。因此叫来祯娘,多多教导她后宅事务,这也是让她有些别的事情可做的意思。   祯娘书读的好,做生意也十分厉害,但是管家的事儿就是大姑娘上花轿了。这也不稀奇,家里本来就只有顾周氏和祯娘两个正经主子,事情再多也有限。顾周氏是当家主母随手就处置了,祯娘没沾过手,自然不晓得里头的门道。   说是全然不晓得那又不对了,所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祯娘就算没做过这些,好歹日常所见耳濡目染,大概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程度。顾周氏正经来教她,也能很快上手。   顾周氏最先教她后宅账目的管理,她指着家里的账本子道:“这个是最要紧的大事,又因为你是常常见外头账目的,所以拿给你先学这个,算是触类旁通的意思。等到明白这个,再说别的。”   顾周氏把家用账本上的种种开销列出来,先让祯娘熟记,道:“这些明目大抵就把咱们这样人家所有的开销包进去了,将来你去太原也是大差不离的。只是不同人家数额会有不同,譬如咱们家和盛国公府,固然是一样的明目,但是数目却是不同的。,这些你心里要有个底。”   一家人的开销自然由一家人的进账决定——这是理想的最好的样子,一般人家都是这样。即是大部分用于日常开销,小部分还能存起来,以备一些大事。譬如置宅、儿女婚嫁等,这些都是要耗费大宗银子的。   只是也有很多人家是不能这样的,譬如盛国公府就是常常入不敷出——盛国公府如今是实权派的勋贵,论理不该这样。只是当年老国公遗言不许这一辈分家可是坑惨了如今的国公爷,可别小看了只是多了几十口人吃饭!   这几十口是主子,多了他们自然就要多出几百口下人。也不说什么奢侈靡费的事情,只说这几十口主子和几百口下人每个月的月钱就不是儿戏了——那些太太老爷们每个月要拿五十两,少爷奶奶们则是三十两,还有小爷小姐的五两银子,这已经不是小数目了。   再有其他人,姨娘是三两一月,丫头婆子是五百钱到一两银子不等,小厮也差不多。零零总总一个月光是月钱也要多派一千多,一年就是一万五千两上下。可别觉得这点子钱对底子厚实的盛国公府不算什么,要知道这只是月钱而已,吃饭穿衣、生病吃药、读书识字,哪一样不要钱?与这些相比,月钱也就是小巫见大巫。   顾周氏一样样地同祯娘说清楚,往下钻研,还有如何能看出账目上的虚假,如何与一些刁奴斗智斗勇——至于具体的惩罚管理,那是另一课御下之术里头要学习的了。   这一日顾周氏正与祯娘说清楚家里每日发放对牌、条子,然后下头人只能凭着这些自账房领取银子,中间如何规范的事儿。为了说的更清楚一些,祯娘特特被叫起了一个大早,天不亮就起来了。   然后就只见顾周氏端坐在大厅,这时候底下已经站了黑压压一片仆妇。顾周氏在上头发号施令,把一日要做的事情都吩咐下去,又把底下不能决的事情做决定,最后是勾兑账目,发放对牌和条子。   祯娘在一旁看着,倒是觉得受益匪浅,之后就多多与顾周氏学习这些实务了。这一日顾周氏正教祯娘如何处罚下人,只道:“这个事情你原来也知道一些,你院子里也有不少人,犯了错的你也是有处置的说法。只是一个院子的人何其简单,真的到了整个家里又不同了。”   顾周氏正准备说清楚,这时候金孝家的急匆匆进来道:“太太,我家当家的会来了,只说事情办好了,要来禀告太太。”   顾周氏眼里精光一闪而过,立刻笑道:“哦,那件事情竟是就办好,真是不错,你快快让她进来。”   这时候祯娘也在一旁,丝毫没有因为这件事就要退出去的意思,话说这家里又有什么事情是她不能知道的呢!显然顾周氏也是这个意思,根本没有对祯娘还在这儿有话说。   祯娘心里也是真的有些好奇,毕竟最近跟着顾周氏学习管家,家里的事务哪一件她不晓得?金孝是家里的管事,自然不会是帮忙外头生意,若是做和内宅有关的,祯娘又怎会毫无头绪。偏偏这一回祯娘是真的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知道的,可不是奇了。   之后祯娘就只在一边听,这才晓得顾周氏是有意让人置些田地来——金陵周围的好田地难得,都被一些开国就有的权贵占据了,但是周围远些的地方总还是有的。   至于远不远的,这本就顾周氏打算给祯娘做嫁妆的,她是要嫁到太原去的,那么这田庄是在金陵,还是在下头的县里,这又要什么分别。甚至说在两湖、两广,只怕也是一样的。   但是祯娘不知啊,祯娘越听越不解,等到金孝告退后就问道:“娘亲怎么有了置地的念头?如今除了传家,也是少有商贾置地了。压着这样多的银子,偏偏利润并不怎么可观。”   顾周氏笑道:“傻孩子,你哪里知道这都是为你买的!你如今再等两年就要嫁人了,既然是这样,嫁妆什么就该十分紧张起来。你的嫁妆本来就是从小积攒过的,只是这几年家里变化颇大,原来预备的嫁妆已经全不够了,这时候正要着急再多多添置。”   说到这里顾周氏又有些发愁道:“这样看来时候也很是不够的,就说打算给你嫁妆单子上添些田产罢。如今江南的田地价儿不是贵,而是有钱也没处买去!那些小门小户,卖地都是十分零散,咱们也不会买。那些成片的都是某某大户的祖产,轻易不能卖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凑够。”   这一回金孝急匆匆的出门也是因为怕稍稍迟了,这块肉就落在别人嘴里了——这是顾周氏收到的一个消息,苏州那边有个一千亩左右的田庄要发卖,这不是赶紧就让人去拿下。   祯娘听过后颇有些无语,道:“母亲这是为了什么?原来不也是没有什么置地的心思?抱怨田地上头没得钱赚。既然是这样,我的嫁妆上又何苦有这些。真想着稳妥保值,不如卖些店面铺子,到时候不论是自己做生意,还是租出去赚瓦片钱都是好的。”   顾周氏却道:“本就不是为了赚钱,只是嫁妆里多些田产显得十分好看,这不也是原来的规矩。不然也不会土块放在嫁妆的顶前头了,这是炫耀财势的第一样呢!”   在十里红妆的送嫁队伍中,代表田产的土块确实排在很前头——嫁妆的本意是为了保证女儿在夫家依旧是经济独立,由着娘家养活。土地出产的粮食正是第一要紧的东西,因此摆在第一位。当然,这也是因为土地本就一宗极大的能够炫耀而增光添彩的财产。   说着顾周氏又道:“至于店面铺子自然是有的,金陵、苏州、扬州、杭州等都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只是我还是最想在太原给你准备一些铺子,这就不简单了。且天南地北的去一趟也不容易,咱们家在太原也没得根基,只能慢慢筹谋了。”   祯娘听着顾周氏的絮絮叨语,自然是感动的,但是也忍不住劝道:“这田地买下一个一千亩的田庄也就够了,实在不要再多靡费了,毕竟银子压在这上头见不到多少利。若是放到生意上,则是能够生出更多了。”   顾周氏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么,她是知道的。但是家里生意正好,因为珍珠生意的关系,如今家里现银多的罕见——这才出手两批珠子,累积的银子还不算惊人。但是这都是白花花的现银。就算是世家大族,家里产业比这值钱多了,但是直接拿出这样多的现银,也要多方筹措,十分困难。   有这样多的银子,又是女儿一生只有一次的大事,顾周氏自然想的是越完满越好,最好是没有一点瑕疵。有些事情不可求,但凡是钱能够做到的,顾周氏如今都想一一做到,祯娘的劝说真的很难有什么作用。   祯娘只能改了话头,另外道:“若真要买了田地,也不要总想着水田这些,其中也有算是生意的。像是鱼塘、果园、茶山、山地、桑田,哪怕比水田更贵更难得,却是不错的生意。与其买些水田,还不如买这些,然后再从家里找懂这些农事的做庄头,经营这些,倒也不错。”   顾周氏心里也盘算,她本身也是个极好的商人。这样做是既有面子,又有里子了。当即拍板,打算就这样做。   其实从古至今置产都是一件麻烦事,不只是花钱的事儿。譬如买下田地,一般人只怕都听不到哪里有大宗田地要买卖的讯息。真的要卖地的人,也不会在牙行里说话,人都是联系亲朋好友互相告知就是了。   但是当有钱到一个份上事情就不同了,生意会上门找你。就算外头人不知顾家有珍珠生意这个大杀器,但是从顾家最近大肆的买买买,和一些存钱的钱庄流出的信息,也该知道她家的财力了。   因此祯娘提议的要鱼塘、果园、茶山、山地、桑田等,一般人难得遇到好的,还要费心打探。但是顾家却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得到——那些要卖掉这些的人家自然想找个有名声、有银子的下家,既是能够信任,免去许多忧虑。又是谈生意爽快,付钱干脆,事情少了许多麻烦琐碎。   果然不过两三月,这些东西都陆陆续续有人送来讯息。顾周氏每看到不错的就让管事去看一回,真的是如中间人所说,那就拿下。一时之间倒是顾家豪富的名声流出周边了,都晓得顾家是为了唯一的大小姐置办嫁妆。   那些家里有适龄子弟的免不得捶胸顿足一回,听到许下的夫婿竟是九边一个千户人家就更后悔了——只恨这财神娘娘没进自己家。 第64章   顾周氏在家里教导祯娘管家事务, 间或打点祯娘的嫁妆事宜,倒是听说过那些人家的传言——有关于之前不晓得自家有如此财势, 现在十分后悔, 只恨祯娘这个财神娘娘没进自己家门的事。   顾周氏只是冷笑, 与文妈妈等身边人道:“这就是如今一些‘高门大户’了, 看重亲事竟然不过问别的,先问嫁妆多少——我记得我当初年轻的时候还不是这样露骨呢,果然这些事情是一年比一年失礼。”   文妈妈笑而不语, 旁边的金孝家的却道:“太太怎么稀奇这个,如今一些空有爵位的勋贵人家家里都穷的底掉儿了。不要说家财多少, 就是与一些商户写下来的借据不是都快翻了天了么!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叫做孔夫子饿极了也要跳墙的, 这些人家一笔烂账,自然盼着娶进门一个有钱的媳妇。”   袁二家的也道:“如今是小门小户的忙聘礼,聘礼差些的就婚事不成。而高门大户则是为嫁妆, 那些急等着用儿媳妇钱的人家若是发觉嫁妆不如意, 那也是要闹着悔婚的。”   袁二家的并不是胡说, 就说今年春天金陵城内不是就有一件。诚毅伯家娶长子媳妇, 人正是杭州米粮大户郑家的女儿。这诚毅伯家正是那样的空壳子权贵, 如今已经早没了风光,只有家里永世传承的品级还能装点门楣。   然而这有什么用,他家能够用平民百姓不能用的大门, 这是品级到了才能有的。但是他家已经穷到门面都快没得钱修饰了,这又能有什么面子。   因此本来一直不肯放松贵族尊严的诚毅伯家总算打算找个有钱的商贾儿媳妇了。早先还没有打算是长子儿媳找商贾人家, 只是这家人躲在自家里不通世事的,哪里知道如今外头的行情。   商贾人家早就不是原来的冤大头了,实权勋贵人家或许可以。但是似诚毅伯家这样的空架子,也只有继承人才能被看得上——其实继承人又有什么用,真的没权没势,这就是一桩亏本生意!   所以这样的事情也不是顶尖豪商愿意做的,只有次一等的商户人家,人家当这是一桩风险较大的生意呢!再怎么说这也是一家勋贵人家,自家女儿带着钱财进去,靠着钱财开道,总能够帮助丈夫谋得一些实权。   这样开始或者不打眼,但是只要人自己有点本事,又有些运气,或许最终也能升到不错的位置。这就是勋贵人家和商贾人家的不同了,说起来朝廷虽然不打算像武宗皇帝之前那样供着这群勋贵了,但是有些事情还是优待的。   最后诚毅伯家只能拿出长子媳妇的位置,这才说道了杭州郑家的女孩子。杭州郑家自然许诺了陪去嫁妆的数目,这个数字诚毅伯家虽然不算满意,但最终也答应下来。谁曾想中途诚毅伯家又反悔了,非得加价。   说起来按着诚毅伯家爱面子的性格应该是有缘故才会反悔的,毕竟这件事足够让诚毅伯家成为金陵、杭州两地的笑柄了。郑家人也不是冤大头,自然不乐意——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家一个过活不下去的勋贵,于是事情就吹了。   如今满金陵城的都嘲笑过诚毅伯家,不只是富贵人家,就是市井民间也不知拿这个编了多少笑话和故事,在茶馆里头调侃呢!平民百姓本就爱看这些富贵人家的笑话,有了这样的乐子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顾周氏自然晓得这些事情,对袁二家的的话也是摇了摇头,说道:“我如今再看不上这样的人家的,暗说勋贵人家比咱们普通商户多了多少好儿,只要他们自己但凡有一点上进,也不至于到这样的境地。如今又要指着女人的钱过活,更是荒唐了。也不知那些人是怎么想的,这样的女婿如何指望的上。”   听到这里旁边人还有什么不懂的,金孝家的立刻奉承道:“要说还是太太眼光好,咱们姑爷就不是这样的。才多大,如今已经很有一些军功了——原先盛国公府的奶奶不是说眼见得就要升?总之等到咱家小姐进门的时候,至少就是四品了,这全是姑爷自己的本事!”   袁二家的也道:“可不是!还有一样,姑爷家里本身就身家丰厚,原来也不知道咱们家里的财势。全然不是冲着钱来的,就是看重咱家大小姐这个人,光是是这份情谊就十分难得了。”   顾周氏听的心生得意,虽然当时她因为是远嫁的关系犹豫了许久,但最终订下这门亲事以后自然就只愿意想好的事儿了。这时候身边人这样知趣,夸的事情正搔到她的满意处,如何不高兴。   祯娘可不晓得自己的亲事在正院里正被这样说来说去,除了在顾周氏身边听讲如何管家种种外,她还是在自己的院子里或者读书写字,或者消遣娱乐的。原先沉迷读书之中了,这会儿因为常常学习管家这样的实务,倒是把心思拉扯出来,娱乐多了一些。   这一日祯娘就正带着丫头们做指甲油——这还是皇宫里流传出来的方子呢!如今大江南北各有流行风气,一种就是‘宫样’,即是皇宫里流行出来的风气。原来祯娘身边丫鬟给她做的‘万寿鞋’之类的,正是宫样。   毕竟是皇宫之中,所谓天下四海供养一人,堆出来的富贵锦绣自然惹得人窥视。那么有什么流行风尚出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如今说的是这指甲油——原来染指甲的丹寇可是全然不同的,那时候是用凤仙花,开花时摘下花瓣捣成糊状,加上明矾搅拌过后,抹在指甲上。然后用布紧紧包裹一些时间,就能把指甲染成红色,这样染成的指甲,数月都不会褪色。   然而本朝皇宫里流传出来的就十分不同了,宫里的公主皇妃用阿拉伯胶,凤仙花,明矾,蛋白,明胶,以及蜂蜡等成份制成漆把指甲涂成红色或黑色。这样的配方与之前有个最大的不同,就是形成了一层油光(这油光也是称为指甲油的原因了),而且颜色也厚了许多,显得闪亮美丽。   等到传到民间,又有不同的变化。最先是扬州女子,发现这样的指甲油没有干透之前是很有黏性的,于是把原来装饰额头和脸颊的花钿给贴到了未干的指甲油上。这样越发美丽多变了,立刻传遍了大江南北。   如今更是发展出更加繁复的了,譬如祯娘染指甲要用特制的更加小的花钿,趁着指甲油未干拼出花朵、鸟雀等图案来。不过这样就不是一般女子能有的了,只有有钱人家的女孩子能有这些花样了。   祯娘与这些丫鬟们从原料收拾起,务必精益求精——这可比请外头的匠人来做昂贵的多了,其实出来的成品也不见得好多少。但是这本就闺阁趣味么,况且在这些女孩子看来,经过自家手的都晓得是干干净净。那些外头来的,谁知道中间有多少腌臜!   至于祯娘自己就更是爱做这些化妆品了,只看她身边那些三等小丫头的名字就知道了——大丫头将离、子夜、红豆、微雨是她最爱的诗篇,当时她正是刚学诗词的时候,于是取了这名字。二等的丫头辛夷、鸢尾、丁香、佩兰、蝉衣、青黛,当时她正看药书,便拿了药草名字。等到这批小丫头来的时候,她正开始爱美,喜爱自己做化妆品,就有了螺黛、水粉、胭脂、花钿、额黄、花露、蔻丹、兰膏。   这时候祯娘一面做着这些指甲油,一面只觉得灵光一闪,对身边的将离道:“我记得咱们这多喜巷子出去就有一家木器行,是也不是。”   将离点点头道:“小姐出门多,应该比我清楚才是。这一家木器行还有些名气,周遭富贵人家也有许多在那儿打家具的,只是家里并不大熟。”   祯娘家如今也是在打家具,原先家里积攒和如今新购买的好木头这时候要给她打成嫁妆。南京和苏州的家具都是很有名气的,于是顾周氏干脆兵分两路,既在南京定做一套紫檀的,也在苏州定做一套黄花梨的。   这还嫌不够,只通过自家在海贸上的关系收购高丽和日本器具。这两国虽然在国力上与大明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工艺上各有特色。特别是日本家具,如金银蔚绘、螺钿器皿的应用,以至于大明这边十分追捧。实际早在宋时就有了‘物象百态,颇极工巧’的美誉。   高丽的家具做的不如文具出色,但是瓷器却是不错。特别是其中有一种高丽青瓷,因为高雅、美丽、清新,呈青翠的绿青色,又名翡翠色瓷器。这些瓷器幽雅端庄的、清新柔和、花样纤细,这时候已经有了与北宋四大官窑并称为‘五大名瓷’的名头。   顾周氏不会注意不到,所以在往各大名窑定制几窑上等瓷器为祯娘嫁妆的一部分的同时,也在收购这高丽青瓷。   顾家在金陵打造的于是便只有那套紫檀家具了,只是顾家打造这家具何其费心,请的都是一些颇有名气的工匠,务求精美。至于多喜巷子外那家木器行,或者不错,但是还不能入顾家法眼。   祯娘只是点点头,算是知道了,就对管着自己钱匣子的子夜道:“你去螺钿柜子的钱匣子里取些银子出来,只给外头的小厮,让他们去那木器行买各样清漆来——贵贱的都要。”   虽然不明白自家小姐好端端的要清漆做什么,但是子夜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是应了一声就带着鸢尾去开螺钿柜子。   子夜身上挂了几把钥匙,其中就有这螺钿柜子。她摸出那把钥匙,捅了捅锁眼,咔哒一声,那把大锁就开了。螺钿柜子的第二层就有一个大大的钱匣子。与外头祯娘梳妆匣里放的都是铜钱和碎银子不同,这里头的银子都是成锭或者一个元宝剪成两半的。   鸢尾拿起半个元宝就问子夜:“你说这个是多少,够不够去买小姐说的东西。”   子夜指了里头的一个戥子道:“你自个儿称一称便知道,只是够不够的我也不知,我又没买过这样东西——别说我没买过,我家里和府里也是没见过买过的。”   鸢尾提起戥子道:“我又不做买卖,也不像你管着小姐银子,哪里认得这个,还是您老人家受苦,自己称一称罢!不过要我说也不必称了,你只管拿着这银子让外头小子跑腿,难道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真敢吞了咱们院子里的银子?”   子夜点点她的额头道:“你不常碰银钱,可不晓得外头的小子胆子大着呢!为了半两银子真是什么事儿都敢做。”   然后一边称银子一边道:“二十七两八钱一分——也不晓得够不够。若是多了,外头的小子吞下个一钱两钱的自然不算什么,只当是跑腿儿的使费了。就怕到时候银子不够,再来问咱们要,倒像是咱们没见过世面,脸红不脸红。”   站在门口的一个妈妈几乎笑得打跌,远远道:“姑娘还是拿那个十两的银锭子罢,这外头清漆能有多贵?只看咱们的家具就是了,就是最上等的也有数。二十几两银子能买不错的了,只是这钱多付在木头和工上,这清漆只要不是一桶桶要能值多少?”   子夜和鸢尾脸上一红,便拿了那个十两的银锭子。找了管着外门的妈妈,托付给了外头的小厮。外头的小厮竟是人人争抢这个活计一般——本来就一个个把内院的丫鬟当作是仙女一样的人物,心甘情愿替她们做事。又有这件事是给了银子替大小姐办的,中间也就有油水可捞了,这样的活儿谁不争抢?   等到下午间,果然就有个婆子送来了四五样清漆,每样都装了几斤的样子。祯娘是满意的样子,先让人把这些放在外头杂物屋子里。又问道:“外头那些做胭脂水粉的都用些什么颜色?”   红豆最知道这些,立刻扳着指头道:“那也有许多,螺黛的青黑、额黄的黄色、还有胭脂的红色——这红色还有许多不同的,依着深浅来分的。我记得做花钿还有蓝色、紫色之类格外艳丽的。”   祯娘听她说,又想想自己曾经化妆用过哪些,便道:“那咱们有多少——我记得咱们常常自己做一些玩意儿,那就应该也有这些颜色罢。”   红豆道:“确实是有的,平常都收在巷子里头,姐儿要的话起出来就是了。”   祯娘心中有了主意,道:“你们再让外头的小厮跑一趟,去那些染坊里,把他们染布的颜料各种颜色都买齐全,我自有用处。”   底下的女孩子如同云山雾罩,不过自家小姐的话,只管听从就是了。直到第二日,祯娘不止把做化妆品的颜色找了出来,还把自己画画和染坊里的颜料都找了出来,全都放在自己院子廊下。   祯娘只拿了清漆和各种颜色调和,觉得不错的就给丫头涂抹在指甲上——她们这才知道祯娘是要做指甲油。一个个都兴致盎然起来,要知道原本的指甲油可没得这样多的颜色可选。   祯娘亲自上手过一回,只觉得用这清漆做底,加上颜色等,或者当作油漆装饰家具是不成的,毕竟这颜色能不能持久,或者是否足够匀净都是存疑的。但是用来涂抹指甲是绰绰有余了,毕竟指甲在方寸之间,指甲油又是常常换的,自然不讲究这些。   玩到后头祯娘反而不再上手,只在一旁沉思。等到回过神来,小丫鬟们手上颜色各异,有些还弄到了裙子上头。祯娘哑然失笑,觉得这个也有些不好,只是不晓得该如何避免——如果要把这个指甲油当成一门生意的话。   等到第二日,祯娘叫来了苗修远、刘文惠、宋熙春三个,把新做的几样指甲油里眼色最满意的放在他们面前,道:“这是一门新的生意,我倒是觉得能够做的,只是依旧要你们帮忙,也不晓得你们最近有没有空时,火柴的事儿忙不忙。”   三人立刻眼睛亮了,要知道自从米百顺米掌柜成了第四位掌柜,火柴作坊彻底在他麾下以后,三人的事儿就少了很多了。凡是都有这位掌柜调配,三人只管做事就是了。只是这样和一般的小伙计有什么不同?三个已经独当一面过的自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只是事情是这样,却不能拿出来说。若真是说了,人还当是他们对有新掌柜压在自己头上有什么不乐呢!要知道米掌柜资历比他们深厚的多,他们这样可算是不敬,本来就因着得了大小姐青眼受伙计们的嫉妒了。这时候有这个事情,就更有人有话说了。   大小姐如今说这个话,面前又摆上了东西,三个自然知道这是有新生意的意思。火柴生意有米掌柜打理,他们再去开疆拓土岂不是更好!既是重新独当一面,也是给自家又多添了一样资历不是。   三人自然毫不犹豫地都应了下来,祯娘得了这个答案自然是满意,立刻就道:“这个生意并不如火柴生意格局大,不过应该也不错——我打算做一样给女孩子涂指甲的东西。”   虽说是女人东西,可是三个伙计并没有因此失望,反而越发感兴趣。要知道做生意还分很么男人女人,苏州的胭脂水粉都卖到全天下去了,那几家最有名气的苏州老店,哪一家不是赚海了钱的。如今这个也是一样——况且就算妇人的银子才好赚!   原来不是说‘美人一身香,穷汉半月粮’,就是这些不当吃不当喝,修饰容貌的又贵又好卖——贵是自然的,至于好卖,自家大小姐拿出的,就是染指甲也该和别人不同才是,自然是好卖的。   祯娘指着原本的指甲油道:“这是宫里传出来的指甲油,什么都好,只有一样不耐保存,外头百货铺子都是不卖的。若是想要使用,要么去做这个的匠人铺子里订,要么就自己做。”   说罢,祯娘又指着自己和丫鬟们一起做的一些道:“我依稀记得所谓宫里传出来的这指甲油其实就是漆一样的东西,既然如此,干脆就用现有的清漆做就是了。这样做是有好有坏的,你们自看得出来。”   事情是明摆着的,这样清漆和颜料掺活,简单的很,再不如之前麻烦,而且价儿也低了许多。而且这还能什么颜色都添进去,颜色也多了许多。按说有这几样就足够了,比原先的强多了。   但是有个致命的不好,这个不解决,不是赚多赚少的事儿,是这个生意根本做不成——这个新指甲油和原来的一样,都是不能够耐久存放的。既然是这样,那么怎么做生意,拿到也要开出各样铺子,别人订多少就做多少。   这样的生意想要铺开实在太难了,或许依旧是很有赚头的。但是祯娘已经被自己养叼了胃口,实在看不上这样麻烦且利润相对不够的生意的。于是非要解决这个不足不可——关于这个她其实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了。   于是道:“我本来不知这些清漆是甚样东西,只是翻些农书大概知晓最多的原料竟是树脂。树脂就熟悉多了,调香的时候松香用的多呢!我是晓得松香可以烧熔又能恢复——这样反复。”   看见苗修远等三个在点头,祯娘就接着道:“咱们就把指甲油做成这松香一般的样子,到时候要用自可去买。这样使用起来也就便宜了——只回去拿火隔着个小碟子烧软了这不就能用到指甲上了。”   祯娘的主意自然是不错的,这样立刻就让原本的小生意可以做成大生意了。可别小看可不可以保存这一点,多少生意就是差这一点,就是没法子做大。有时候宁可牺牲些许品质也要达到这一点——就是祯娘这指甲油,她也敢肯定是牺牲了品质的。   然而一切都会是值得的。 第65章   几人一起商议了这个生意怎么开始, 祯娘对于这些细处的经营谈不上什么出众便不多说什么,只是道:“其余的都不说, 你们做这些开头的事之前同时也要找来漆匠和做脂粉的匠人, 让他们一起钻研, 做出好东西来。若是东西一般般, 这生意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大的。”   三个人都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了,十分懂行,自然郑重地应下来了——有了这件事祯娘日子也就不如之前那样清闲, 每日依旧是要读书、学管家的,但是生意上的事情必然要拉扯许多心思。   顾周氏也听说祯娘又鼓捣出新生意了, 只是这一回她没有过问半句,只是让米百顺给从外头账上支银子罢了, 这生意将来是受着米百顺管,如今他这儿支银子也是天经地义。祯娘如今也不怕一点小生意折了就伤了威信,于是顾周氏就不是之前办火柴作坊时那样走家里的账了, 而是照着正常的法儿来。   这几日祯娘在家就是听顾周氏说如何与夫家亲戚相处的道理, 顾周氏这点上能说的也不多, 她就直言:“当初我嫁与你父亲的时候你父亲就在太仓学正的位置上了, 你祖父祖母早已仙去, 任上离着顾家本家吴县远,平常自然不用打交道。”   顾周氏似乎在回忆当年:“当初也只有逢年过节要回老家祭祖的时候才会见老家人,你父亲是老家那边难得的出息之人, 周遭的人对我多是奉承,至于咱们家偶尔分润亲朋一些好处就是了, 倒是没有什么为难。”   “至于你父亲去后,老家人倒是有过说法,按着宗法你没得一个兄弟,这家财就有一半该归着宗族里。只是咱们家的钱财多是我嫁妆生发而来,因此算起来都是我的,不能算在能够分出的里。”   “这本来是理所应当的,但就是有那一起子小人,说我一个丫鬟出身哪里能经营出这样多的钱财。这就说我是犯了七出里的偷盗,拿了夫家的钱财放在自己嫁妆里,这些钱理应分给宗族——有些不要脸皮的还想着咱们孤儿寡母好欺负,又没得一个男丁,就该净身出户。”   说到这里顾周氏脸上满是恨色,她有一件事给隐瞒下来了,她觉得都没法说出口。当初别说是净身出户了,其中还有一个瘪三一样的人物打着卖了祯娘母女两个的主意,想着多赚一笔呢!   说起来那些没得娘家的妇人,若是丈夫亡故,又没得一个儿子,也有被丈夫家给卖了的。虽是国法难容,但却是宗族准许的。这样的事儿只要这女子真是个好欺的,就是官府也不管。   顾周氏就是咬牙切齿道:“只是我不是个好欺的,我虽没得娘家,但也有靠山。当初大小姐和大姑爷不是做着苏州知府?我在盛国公府的时候也伺候过大小姐,出府后也时常与大小姐走动。当即就上了苏州府请大小姐帮忙——那就是一帮欺软怕硬的,再不敢啰嗦!”   祯娘并不记得多少当时的事儿,就是记得,这些事她只怕也没有历经过。顾周氏当年让丫鬟婆子带着祯娘只呆在最里屋,还不许出门,就是不想她被那些人吓着!   这时候听来一时之间也是觉得顾周氏当年辛苦,就握住母亲双手,并不说话。顾周氏自然明白女儿的抚慰,柔和了神色继续道:“因此你一定要记得,对夫家亲戚该是人敬你一尺,你敬人一丈。但是遇到那些不该尊重,也该是强硬,让人知道你不是一个好搓扁揉圆的。”   祯娘根本不是一个好性子的,自然不会低眉顺眼。因此立刻道:“我再不是那样的人,母亲难道不知?到时候我自然不会受欺。”   祯娘是这样说,旁边的文妈妈却道:“太太说的这话虽然不错,咱们自然该立起来,这才能过好日子。但是有一样,小姐也不该浑身是刺一样,人家有什么不好就立刻硬气起来。”   文妈妈在这上头不知比顾周氏明白多少,她不紧不慢道:“咱们做女子的不容易,万事不由己,做到太太这样已经是万里无一了。但是就是太太这样,也没有说能任凭心意的,该忍耐的时候还是要忍耐。只有在太太当年的境地,实在不能忍耐的,这才要狠狠反击。”   文妈妈并没有做过正经媳妇,当年是被盛国公府的大姑爷送给手下做妾室的。说起来她压根不用和夫家亲戚打交道,又哪里来的经历?原来她是没经历过这些,但是她那妾室身份不是普通妾室身份,本就是大姑爷看着手下原配正室缺少见识屡屡闹出笑话给的。   这样的身份,她不是正室太太,但是该晓得的交际一样不缺都晓得了。甚至正是因为当初身份尴尬,她比一般的正室太太知道的更多也不一定。   文妈妈说话十分中肯,她知道这话说起来不如顾周氏之前的爽快舒服,但过日子哪里就能一直爽快舒服,因此接着道:“譬如有亲戚总是上门求人、打秋风之类,该如何应对?并不是那些一次两次,本身也讲脸皮,人是真赖上姑爷家了。”   “若是有求必应,不说养大这些人的胃口,以后更麻烦了。只说一些听闻了的亲戚是不是也会闻风而动?若是不闻不问,人家只说是发达了不认穷亲戚,该是如何?反正他们穷的底掉,也不在乎名声,总不能为了这个真叫人去打一顿罢,这是亲戚呢!”   “他们再不堪也是同一个血缘里的,宗族里也能说话。真个都说小姐的不好,小姐在宗族里还有什么好名声?可别小看这些名声,除非是那些不要祖宗的,不然还是要与宗族抱团。在宗族里名声好了,许多麻烦也就少了。在宗族里名声不好,哪个亲戚都敢来踩一脚。任你财势滔天,与宗族结交也是必要。”   说到这里,文妈妈的声音也低了一些:“再有一样,姑爷是个什么意思——他就算与宗族走动的不多,只怕心里多少也有些在乎。小姐与亲戚处不好,他就是不觉得这些亲戚有什么打紧的,也该觉得多了一个麻烦罢。”   话并没有说完,按着文妈妈的意思让丈夫觉得麻烦可是一个不大妙的开头。实际上顾周氏也是这样觉得的,祯娘想到周世泽——他真的那样容易为别个恼她?若真是那些亲戚无理,只怕不用她做什么,他就该发火了。   只是祯娘没有说这些,只是温顺地听文妈妈的教导之语——实际上祯娘真的和顾周氏一样幸运,如今看起来似乎也没得什么麻烦亲戚的样子。虽然太原远隔千里,但是顾周氏也是派人打探过周家的情形的,这时候倒是正好说到点子上。   周家宗族虽然大,也常常有走动。可是都是远亲了,并没有什么分量,这样的亲戚就是互相有礼一些就是了,反正不多见。唯一近一些的亲戚一家又是有仇的,早就闹翻,那么祯娘也就不必小心翼翼了。   这几日就是记住周世泽家亲戚那些,关系如何——只有一个大略的。毕竟地方远的,哪里知道一些私密的事情,只能等到祯娘到了那边以后自己再去多看多学了。   直到半个多月以后,有一日祯娘正在窗前练字。就有丫头来她耳边说了一句,祯娘点点头,让人端水洗手,整理衣襟头发,这才来到客厅——苗修远、刘文惠、宋熙春已经等着了。   不止他们人来了,还带着一大箱子东西。这时候箱子是开着的,祯娘立刻就能看到里头满满都是玻璃瓶子,每个玻璃瓶子都有五六寸高,里头装的正是祯娘之前让他们去做的东西。   祯娘见里头全是指头尖大小,糖块似的玩意儿,立刻知道事情八九不离十了。立刻让人拿蜡烛、银碟子、火柴等,这就要看看东西如何。   东西化软后立刻成了糖稀一般,由着红豆拿了小毛刷给其他丫头试——出来样子果然是不赖的。趁着这东西未干,红豆还在上头点各样小花钿,等到干了再看,果然是牢牢的。   祯娘点了点头,无论是出来的样子卖相,还是如今的品质显然都是不差的。因此道:“你们倒是很麻利,这才有半月多,从人都没有就到了东西都出来了——待会儿我来写条子,你们每人都有赏钱拿,至于那些匠人也是一样的。”   三个人这时候都有了喜色,包括向来不怎么笑的苗修远。毕竟谁不爱钱呢,况且祯娘出名的大方——也不只是钱财,还有祯娘难得的赞许,这也是欣喜的原因之一罢。   就是如此三人也不忘要谦逊几句,最机灵的刘文惠就道:“这本就不是咱们的功劳,就连那些匠人们也只能算一少半,最大的功劳应该是大小姐才是!大小姐都说了要用清漆混着颜料。咱们只要试出最适宜的颜料,又让清漆里头树脂用的更多罢了,这有什么难的?全是力气活,并不用动脑子。”   话是这样说,事情还是比他说的难很多的,一样一样颜料试去还能说是力气活儿,可是得出新清漆的配方就不是那样容易的了。可不能就是树脂多些,这树脂多了,许多清漆方子上其他的原料也是要变的,不然可出不来如今的样子。这可是苦恼了匠人许久,还是三人愿意许钱,又有运气好,这才琢磨出了恰好的新方子。   祯娘听过后眼里含了一丝笑意,她自然也爱听好听话。况且她年纪还小,就是再老成聪慧也受不住人家真心吹捧呀。她故意不去回应这话,只是如常一般道:“这东西这样子已经差不多了,但是也不能就这样不管,还要督促匠人们继续精进。反正还要准备一些时日的,东西是难道还怕太好了么!”   说完这些,三个人又继续论起这指甲油买卖该怎么做。整个是要按着几步来的,原先就定好了,如今又再说一遍,既是大家继续通气的意思,也是有什么改进的地方,大家又过一遍。   这过流程的活儿是由三个活计里的大哥宋熙春来主持,他既没有苗修远那样寡言,也没有刘文惠那样话多,又是老成持重的,很是合适。   这时候他手上拿着一个册子,轻轻咳了咳道:“第一个咱们要给这指甲油办作坊,这个是和原来火柴生意一般的。第二个就是要办一家专门卖这指甲油的铺子,这既是打响名气,又是在客人心里显得咱们是好东西。”   像火柴一般就是便宜用的自然可以省了这个,但是指甲油却是让有钱的女子来买的,就要注重一些了。光有个名字,却连一家铺子都没有的,在人家眼里可不是显得差着档次。   其他人对这两步都没甚话说,宋熙春就继续道:“接着咱们就是打响名声,既可以做纸单子广而告之,也可以开业那日做出大的声势,也可以去给红姐儿钱财让她们用咱们的东西,也可以请路歧人唱卖。法子有许多,都是如今惯用的,倒是不用太费脑子。”   本朝商业早先并不兴盛,特别是立国之初。这既是因为连年战乱民生凋敝,也是因为□□皇帝厌恶浮华。但是武宗皇帝之后就大不相同了,商业大兴,伴随而来的是商业手段的不同。既有唐宋时候就有的老法子如今‘复兴’,也有当代人想出的新风尚,不可谓不多。   “等到名气起来了就只管去联系百货铺子、脂粉铺子,咱们就把咱家的指甲油快快堆满各家铺子,最快铺开。因此让些利出去也是无妨的,只求最多出货——因此不要像之前做火柴作坊那样保守,指甲油的作坊可以做的大些,前头多多存货。”   许多这时候做生意的只想着一样东西能一个能卖的贵些就好了,能多多赚钱么。却不想卖的多了,就是每个价钱不高,利润也是极其丰厚的。或者有些人想到了,却碍于本钱、碍于害怕风险,宁愿不做大。   这是祯娘第二回亲自上手生意了,家里有事现银多多,这个生意就是九牛一毛,因此做的格外大胆。   一时之间陆陆续续把事情说完,或者觉得有改进的都商量着改进,当场一起思索互相启发,倒是比自己一个人闷头做好得多快得多。   等到事情毕了,三个伙计收拾东西要告辞。祯娘才像是想起什么,叫住他们道:“我们似乎还没给咱们的指甲油取个名字,这可不好,将来显不出了。现在就是脂粉铺子,样样粉儿膏子的不都是有好名字。”   三人虽然都是男子,男子大都不在意这些东西姓甚名谁。但是作为一个生意人,事情就不能这样看了,他们要用客人的眼光看。指甲油的客人都是女子,女子自然在意是不是有个好名字,因此立刻赞同。   祯娘得了赞同,来回走了几步,似乎在思索什么。定下身来才道:“我只想到一个‘国色’,本来咱们的指甲油不就是各样颜色多么。还不只是这指甲油的名字,各样颜色也可以有说法,譬如放入金粉的和放入银粉的可以配成一套,就叫做‘金粉银楼’。白色的就叫‘国色不染尘’,青碧色就可以叫‘烟雨’......总之是各有说法的。”   祯娘说着自己倒是入迷了,道:“你们先回去,整理出已经能够制成哪些颜色的了,把颜色单子开出来。我来翻书用典,看看能又出哪些好名字。”   三人立刻有松了一口气之感,虽然他们觉得大小姐这主意很好,只怕那些闺阁小姐都会十分喜欢。但是让他们三个不大读书的,至少不大读诗词歌赋、四书五经的来给取出那些名字,也是为难了。   这件事就这样定下了,等到作坊都建成,祯娘果然是给每一样颜色的指甲油都取了名字——只是要印刷出来贴在装瓶的玻璃瓶子上的。   等到作坊里有了生产,‘国色’的铺子也就铺开了,按着之前说的,铺子门前搭台唱戏,又请了人来发纸单子和贴告示,果然是立刻引来一些人发问——毕竟是新鲜生意的。   这时候只要进‘国色’铺子所在的大街,就能听见有路歧人把国色指甲油编成了唱卖歌给过往行人唱卖,倒是引起不少注意。然而真正有轰动还是要等到秦淮名妓们都用上了这个。   不只是人们口口相传,就连写些轶闻的《秦淮邸报》也会写上‘某某姐儿用本城新出‘国色’指甲油,甚美’之类。这既有一些是邸报上自己写的,如今当红么。也有一些是顾家花钱请邸报社主笔帮忙添上去的,钱不多,效果却真是要多好有多好。   很快就是全城女子均用‘国色’——这就能往百货铺子和脂粉铺子发货了。毕竟一家‘国色’怎么足够供应全城,而等到这一轮风尚过了而没有把生意做大,这就是错过了最好时机。   实际上这一回可是顺利极了,说运气好也不为过,似乎做什么来什么,就是没有波折,一切都是按着预想的顺序出来——虽然之前的预想本就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但是一个意外都没有,完全按着预定的来了,这也难得呢!   总之从秦淮河起,这‘国色’立刻行销整个东南——本来江南就是脂粉乡里,这儿百姓富裕的多,女儿们也更加好装饰,新出这样的‘好玩具’,哪有不爱的。   祯娘甚至以己度人,不止在指甲油颜色、品质上下功夫,还在瓶子、名称上下功夫。譬如到了年末新出的‘国色.四季歌’,就是浅草绿、浓绿、金色、白色四个颜色,以‘浅草没春’‘夏染绿’‘金下秋台’‘隆冬雪’命名——不止如此,还尽力打磨,里头的指甲油不是指甲尖块儿的样子,而是绿草、树叶、花朵、雪花的样子,这是用了模子才能做出,而且做坏的也多。   至于瓶子就更不要说了,按着四季也是各有样子。一经推出满东南追捧,也不管根本上没有改变的指甲油价格翻了两三倍是不是值得,凡是有钱的女孩子都是买了的——还有好多手慢的没有买到呢!   之后祯娘订下每岁会有一个‘纪念组’的规矩,譬如这一回的‘国色.四季歌’就是了。每回的纪念组也是有定数的,一旦卖完就再不多出,保持了国色在女子们眼中的格调。   之后历年,国色还出过‘国色.盛唐诗’‘国色.八美人’‘国色.二十四节’之类的纪念组,无不是备受追捧。这样的生意案例,还被苗修远读书的东南财经等学院写在了书里,反复研究过呢......   甚至不说那样远,只是第一年的年末,苗修远、刘文惠、宋熙春三个看一年账册就忍不住道:“这也太惊人了一些,原来就觉得这指甲油的生意撑死了也没得多大的格局,至少比不上做火柴。只是这才第一年就比火柴那边赚的多了,什么道理?”   祯娘老神在在,比划了一下桌上小屏风上的画儿,道:“格局是没得火柴的,这可是民生用的。但是没得天灾人祸,讨生活容易的时候,这些精致玩意儿不定卖不过那些。譬如木柴、炭火之类的生意格局是大,也不见得比家里卖珍珠赚啊。”   大家笑过一回,只有苗修远一个非要想明白的还在脑子里打转,皱眉道:“想不通啊想不通。”   刘文惠却是一把拍上他的肩膀道:“你管什么想不通的,这可是咱们又做成了一桩生意,还是一桩大生意好生意,赚钱多还不好么。”   祯娘笑而不语,不知道这些伙计是不是真不知道天底下有钱女子在这些东西上从来不计较花费。直到三人都看她,她才提示般地道:“你们该去打听打听富贵人家每个月后院该用多少脂粉钱了,女子可比你们想的大方有钱。”   不过这也是后头的事情,现在事情才将将开始,还是年上春末里头呢! 第66章   春末里头不正是好时光, 祯娘却是因为各样事情没正经出门玩过的样子。这个她自己都恍然不觉,直到听到底下丫头说了一回她才想起来。不说的时候没个察觉, 等到提起便是十分意动了, 因此第二日祯娘便禀了顾周氏一声就出门去了。   顾周氏因想着祯娘最近又是学习管家, 又是新开一门生意, 闲下来还要读书。这会儿要出去玩,心中十分乐意,还让她晚些回来, 多玩一会儿呢!   祯娘出得门,在车上就有红豆叽叽喳喳问道:“今日春光大好呢, 小姐是要去城外踏青,还是就在城里逛一逛?要是踏青咱们也应该在市里转一转, 准备一些小食并风筝等玩意,不然到时候玩什么。”   祯娘轻轻点了点红豆的额头,道:“今日先在城里转一转罢, 我是想着逛一逛古董店, 然后在集市里逍遥一个下午。至于郊外, 等到过几日再去吧。到时候要提前准备才行——你可安静一些啊, 有了你一个竟像是多了一屋子人一样。”   有了祯娘的话红豆才收了声, 安安静静坐着,偶尔透过车窗帘子看看外头的景儿——她是常常跟着祯娘出门的一个,但是真个街市玩耍其实也没几回, 所以也是很珍惜的。   祯娘也看外头,这时候正走在一条主街道上——街上十分拥挤, 不只是因为如今做生意年景好,街上多得是人。也因为如今占用官道的多,要知道这金陵城原本大街上都是有官沟的,这官沟用于排水。本来两边房屋是决不许超越官沟的,如今官沟却都是在房屋屋檐下头。   这样的坏处好多——一个是人家怎会容忍屋檐底下有个水沟,自然是要填平堵死的。于是一旦到了南京雨季。雨水漫街,水道不通。另一个是这样屋檐相连,没有砖墙相隔,一家火起就是千万家火起。   还有些别的坏处,也是说不尽了。祯娘不喜这样,但也知道自己无法因此不看这些,转而看街市上热闹店铺。要知道南京是秦淮河畔,算的天下第一等富贵繁华之一了,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名色繁多。   有那茶楼、茶坊,门上挂着水帘子,屋内支起炉子来,以茶招揽四方客人,专售梅汤、和合汤、胡桃松子泡茶——不过也兼卖面饼。只是祯娘早就知道这面饼味道不怎样,只能骗一骗外地客人了。   这也不是祯娘眼尖,或者自己试过。而是金陵本地也有戏谑调侃人,其中有一套调侃词,专说这些各色店铺的。祯娘阅过一本这样的笔记,倒是对金陵各店铺的‘内里’知道了个一清二楚。   记得那说这些茶寮的调侃词正是‘茶坊面饼硬如砖,咸不咸兮甜不甜。只有燕齐秦晋客,一盘完了一盘添’,也是格外挖苦了。   也有酒馆、酒店,挂着大大的‘酒’字旗。如果是一座大酒楼,就更加气派。里头有百十座阁儿,周围都是绿栏杆。祯娘倒是听说本司三院四处窠子里头的粉头□□都会到酒楼赶趁,怀抱琵琶,弹唱曲儿,或者吹笙品笛,替公子王孙或食客侑酒。只是她每回都没见过,毕竟都是是在雅间里的。   还有各种食店、面店,买卖各种吃食。如羊肉面店,日宰羊数只,面如银丝,有蒜面、肉内寻面,兼卖扁食、夺魁。此外,还有杂货铺、绸缎铺、当铺,如此等等。   祯娘是准备逛一逛古董店的,因此这边都先不停留,到了三山街到太学前一段这才下了马车,自己行走逛街。   这一段街道可是有来头,原来天底下有四大书市,分别在京城、南京、苏州、杭州,这南京的书市就正在三山街到太学前一段。原来全是卖书的,后来街道又接了许多支路,算是扩大了。   这以后就有许多店铺进驻了,不过大概是这里原本是书市的关系,进驻的店铺也是文具店、清客店、古董店这些,总归是文人汇聚之地。也是祯娘到金陵后最常逛的街了,常常在这里淘到心爱之物。   是的,就是‘淘’。毕竟除了一些大古董店明码标价,并没有多少空子钻之外,多的是小商小贩。这些人最多的是开了一个摊子,也有些有小铺子。总之他们本钱不大,东西也不贵,只是假货多。有眼光的自然能低价买进好东西,至于没得眼力的就只能认吃亏了。买古董的规矩从来是钱货两清,不包真假。   其中的乐趣也在于此了,祯娘自己就是个中高手——在一堆破烂玩意儿里,只有自己能慧眼识珠挑出真东西,用远低于应有价的银子买下喜欢的东西,其中乐趣真不是一句‘赚了’可以形容的尽。   祯娘下了车,见到第一间店铺竟不识书店也不是古董店,竟是一家清客店。清客是什么大家都是知道的,就是在富贵人家帮闲凑趣的文人、教授吹弹歌唱的艺人,多是科举不顺仕途不畅之士,只得如此罢了。   说起清客还有一个‘十样要诀’,即所谓‘一团和气要不变,二等才情要不露,三斤酒量要不醉,四季衣服要不当,五声音律要不错,六品官衔要不做,七言诗句要不荒,八面张罗要不断,九流通透要不短,十分应酬要不俗’。   所以说来他们最要紧的是要能够应付裕如左右逢源,故而说起来清客再雅,也不过就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清淡凑趣,说的刻薄点就是在富贵人家讨口饭吃。祯娘家自然没有这些人的,但是听说盛国公府倒是养了好些。   其中一些凭着能时常见到盛国公府大人物,并且关系亲近,常常还收受外头人的好处用来帮忙联系府内——这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了。   这清客店自然不是卖清客的了,而是代为联系清客的——这也成了一桩很多人做的生意了,十分可笑。这样的铺子里头并无其他装饰,只有茶具炉瓶这些。转开身子都嫌弃不够的屋子给分成了两截,里屋挂着条幅,号称董其昌所书,这自然是假的。   祯娘知道这些同样是从那本笔记所来,上头也有调侃词是‘外边开店内书房,茶具花盆小榻床。香盒炉瓶排竹几,单条半假董其昌’,都是说的明明白白了。   祯娘自然不会有兴致去看这店铺,只是转过身去从小摊子看起——这并不是一古董摊子,而是一旧书摊。上头整整齐齐磊着书籍,这样一个小小摊子至少也有上千册了。   那摊主本来闲着,一看有生意来了,立刻注意上了。只是他也没有贸然上前,书籍甚至不同一般古董生意,这是更加安静的——人家正挑选书籍呢,这是文人乐事,你吵吵嚷嚷算是怎么回事?   况且这摊主眼睛利着,祯娘容貌气度在这儿,一看就知道是贵家小姐。这样的人逛书市,大都是真心爱书的文雅之人。比一些经书读死了,来这儿只是附庸风雅的男子还来得挑剔呢!   祯娘正仔细挑拣这些书籍,心中也是赞叹。有些书摊也是古董摊子,因为上头书籍也至少是有百年历史的。宋刻本不用多说自然是受尽追捧,还有唐朝时候的手抄本,就算不是名家所写,只不过是摹本,也十分了得了。   这摊子却不是,而是个真正的旧书摊,往往只有家贫才来光顾的那种。但是这家显然是不同的,不只是每本书都是整整齐齐的,里头也不错——要么干净如新,要么就是有着整整齐齐的批注。   祯娘手上拿着的一本《品花录》正是一本满满批注的,这笔迹清隽杂而不乱,见解也颇有意思。真让祯娘评价,是增添这书籍的价值了呢——祯娘翻到前头,在书籍第一页有一枚蓝色的小小印章,祯娘知道这是一个和自己有一般喜好的人了。   一时会心一笑,问摊主:“还有这枚印章的书籍?凡是有这个的都找出来罢,我都收了。”   这旧书虽然是小本生意,摊主依旧是一个认真的。几乎每一本书籍他都晓得在哪儿,见这个印章自然是记得的,本来就是一处收来书籍都有的。   忙道:“有有,小姐稍待,我给找出来!”   这人安放书籍都是按着品类分出的,因此一处收来的书籍都在不同的地方,全部搜检出来果然有小半箱。祯娘一一看过确认,其中也是杂,各样笔记最多。还有琴谱、图谱、戏本子,倒是十分对祯娘的胃口了。   祯娘自然是全都收下,在那摊主算过钱后有红豆拿出荷包结账。至于书籍就有其他人搬上马车——书籍可是沉重,若是自己带着,今日就不要接着逛荡了。   那摊主拿了戥子称银子,道:“这是十一两四钱,盛惠七两九钱,找您三两半。”   说着他拿住几个银粒子算是三两,其余的又拿出两贯宝钞,抵了那半两银子。   宝钞就是纸钞,原本宋代交子和元代宝钞一样的东西,也同样的很不值钱了。不过这些年似乎是有些起色的,大概是本朝圣上看重这个吧,于是每年朝廷会承兑回收一些今年印发的宝钞。于是如今还是有人使用宝钞的,也没有先帝时候那样不值钱。   不过要祯娘说着依旧是做白工了,这法子治标不治本,如今朝廷力量有限,能回收多少,总之是个不行了。   离了这旧书摊子,祯娘心绪不错,毕竟这才第一眼就有收获,自然情绪高了起来。接着又逛了几家文具店书店之类,买了两刀新到的高丽纸、高丽文席之类。这才看到一家古董店。   祯娘不过在外看了几眼,摇摇头就走了——里头布置的相当清雅,栏杆曲折,多宝阁上也有许多骨董玩意儿,但基本全是赝品。骗骗外路人罢了,这种古董店虽然是古董店,但有名无实,与真正的古董店相比,行家一看便知。   又走过几家,祯娘还顺便看了几家摊子。其中一家卖古钱币的,大都不是值钱的,只有几枚宋代时的外国银币有些意思,祯娘收了。   另外一个卖杂件的就更有意思了,祯娘只看中了一把象牙扇。正是一把二十二档的坤扇,十分精致,只有七八寸大小,应该不是本朝的物件。只是祯娘一拿起这物件问价摊主就给出了一个超出应值的价格,祯娘自然是放下了。   过后红豆不解:“小姐怎么不要,我见小姐倒是蛮喜欢的。这价儿似乎也是不贵,怎么不买下?”   祯娘微微一笑道:“这不同地方买物件也有不同的做法,这样摊子上的物件,除非真是找到了一个非他不可的,不然一定要低低地来。不然为什么不去那些可靠的多的大古董店,要来这样一点准儿都没得的小摊。”   后又随意道:“况且人家出价都远远超出应值的了,我就不要‘夺人所爱’了。”   红豆越发不解了:“既然是他心爱的,他为什么还要摆出来的?人看上了又不卖,故意抬高一些价格,这不是耍人么?况且真遇上个喜欢的,又不在意几两银子,当下买下,那可怎么好?”   祯娘听着这傻丫头真的想当然,眼里泛出笑意,道:“那就自然顺水推舟卖出去就是了,毕竟这个价儿可是好大一笔赚头——人家是心爱这东西,不过不是为了这东西好,而是为了这东西能带来银子。”   这也是这些古董摊子的一个手段了,就是把一些真东西好东西摆在摊子比较显眼的地方。一个是让人第一眼觉得自己这摊子真东西多,另一个就是招徕客人,像祯娘不就是远远见了那把扇子才到了这摊子的么。有些人会像祯娘一般转身就走,也有些人拒了以后也会看看有没有别的入眼玩意儿,这不就做成生意了么。   听过祯娘的解释,红豆可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啊’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只是这世人也太会想钱了罢!竟然还有这样的主意。”   遇到这样的古董摊子不过是一件小事儿,祯娘根本不挂心。又走了一截道路,看到了一家名为‘赏心斋’的古董店,当即走入内——这家古董店是金陵城都数得着的古董店了,祯娘每回过来都是要逛的。   进入店内,也和其他古董店一样布置清雅。只是地方大的多,也不是别的古董店,一般人手少——毕竟古董店里能有多少客人,总不会如百货铺子一样的吧。本来人家就不是靠着卖得多发达的,人家一件利润高么。   不过‘赏心斋’人手多也没有多到哪里去,楼上楼下也不过就是七八人而已。祯娘进来的时候倒是有三两个客人,只是都是伙计招呼,掌柜的笑眯眯地站在柜台后头并不说话。   直到祯娘带着几个小丫头进来才是眼前一亮的样子——不说他们这行当最要紧的是眼睛要毒,能够一眼看得出什么人是富贵且藏而不露,而什么是外强中干,并没有什么油水。   祯娘的打扮穿戴和身边奴仆暂且不说,最重要的是祯娘可是常常来赏心斋的啊。这样的常客贵客,掌柜的心里哪里能不有本帐?   这时候见祯娘进来立刻从柜台后头走出上前问安,又是寒暄道:“顾小姐最近可有日子没到小号来了——只当是顾小姐如今看不上我家东西,觉得实在配不上了。因为这个,从去岁年尾到今年年初我是一直卯着劲儿呢。只想着从各处搜罗了好东西,等到顾小姐来到,这才能好生献宝,留住贵客。”   饶是祯娘晓得他这话里能有两分真就不错,得了这样的好话也是心思好的,因此颇有兴致道:“倒是说的好听,只是不晓得掌柜的收了什么好物件,有什么好的字画书籍、笔墨纸砚、瓷器杂项、文玩宝贝等先拿来看看。”   祯娘家是开着当铺,只是到底不如人家开着古董店的来的对路,好东西不过是偶尔罢了,大都时候祯娘摆弄古董还是要到这些地方来寻。   掌柜听了养立刻殷勤请祯娘入内间,吩咐伙计道:“没得眼力见的,还不快快沏壶好茶来,拿我上回带来的陈年普洱,用我放在柜子里头的十二花神茶具。”   小伙计是新来的并不认得祯娘,只是晓得自家掌柜的如何宝贝自己茶叶和茶具,这些东西只有招待顶顶重要的贵客的时候才用上。心里不由得忖度这位顾小姐是哪家出身,才这个年纪就能作古董消遣了。   要知道从来‘乱世黄金,太平古董’,这时节正当太平,古董可不是便宜东西。最是一般的也要几十两之多,至于到了宝贝那一类,真是没得价儿了。这一般都是有金石之好的老爷少爷们才能玩的,至于这般年纪的小姐,家里就是再有钱,能让她这样花销?   祯娘带着丫鬟婆子进去坐下,伙计送上茶水。掌柜的则是亲自带人开锁拿东西——做古董生意的,外头摆的都不是最好的货色。最好的东西都是深深藏起来,或者自己赏玩,或者只给贵客相看。   东西起出来,端端正正摆在桌上,祯娘这才伸手拿起——这也是行当里的规矩了,古董大多金贵,特别是瓷器之类可是容易破碎。因此有了这个规矩,不能从人家手里接东西,不然中间一个没拿稳没接住,这算是谁的?   桌上颇有几样东西,大概是知道祯娘的喜好,多是古籍善本、书画等,其余的都是一些文房用具,譬如笔筒、砚台之类。只是边上几样剔红首饰盒胭脂盒格外打眼,大概是因为祯娘到底是个小姑娘,这才拿来的吧。   祯娘这些东西自己不知道有了多少,虽说真正的珍奇少,但是也很了不得了。只是这些东西她只觉得再多也不厌烦——这倒是与顾周氏与她打首饰做衣服是一样的了。因此细细看过后挑中了两幅画、一本唐时手抄本以及那些元朝剔红首饰盒胭脂盒。   挑中这几样,祯娘又道:“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也不拘于我平常喜欢的,都拿来瞧一瞧。”   祯娘这一回买古董可是格外大方了——以往虽然大方,其实有限,她一般也不愿让外头上家里勾账,一般都是自己出钱。她自己虽然比一般闺阁小姐可花销的银钱多,但到底是有数的。如今因为火柴生意做的好,有一笔利润是直接与她花用的,因此越发大手大脚了。   掌柜的只要多赚钱,自然是更加高兴的,于是又与祯娘看各色好东西。最后祯娘又挑了一对白玉镇纸、一只宋代岁寒三友臂搁、两面唐时铜镜、和一把宋代小靶镜。   祯娘对那几面镜子真是格外喜欢,先不要说那两面唐代铜镜尽得汉唐铜镜厚重。就只说那面小靶镜,芭蕉形,窄平素镜边,纹饰精致,在宋镜里十分难得了。   如今因着玻璃镜的使用,大户人家都不再使用了。只有古时候的铜镜,当作一种古董,放在家中装饰。只是这样的铜镜也没得高价,似乎古镜也一直不容易有高价,并不是受人追捧的古董种类。   最终也就是这些东西了,掌柜的打着算盘算账,笑着道:“总共是一千二百四十三两银子,您是店里老顾客了,算做一千二百两。再给您送一套秦州漆雕盒子,虽然不是古董,但秦州漆雕也是有名的好东西了,精工细作,还是名家手笔,顾小姐拿回家装首饰、装小玩意儿使得着。”   祯娘点头,旁边自然有人拿出一叠银票会账——知道今日是出来逛古董店的,祯娘倒是带了足够的银票。   这一店逛完,祯娘就不再进大店去看了。她并不是一个无度的,要知道金石这些东西,真个没度量,再大的家财也供不起。她带来分到的火柴作坊的一点利润,也有两千两,只是再不够去大店再来一回了,这自然就要鸣金收兵。 第67章   祯娘四处闲逛, 可是找了几样可心的东西出来。这时候心满意足,再看看怀表上的辰光, 这一下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祯娘觉得今日到这儿就差不多了, 因此道:“今日就在这儿了, 咱们去找一家小食店吃些东西, 尝一尝外头的口味。”   红豆几个自然是乐意的,虽然顾家厨房很有功夫,菜自然是做的好吃的, 但是日日吃总想换换外头的口味么。   这一段市场自然有这样多的人做生意,自然也就免不了有做吃食买卖的。不然里头人饿了还要出了市场找吃的, 未免不美。因此祯娘要找个吃东西的小食店着实不难——只是这儿的小食店大都打着茶馆的招牌,大概是为了显得雅致一些, 衬得起这书市的书香罢。   外头的车夫挑了一家生意不错整洁干净的停了车,两个婆子就提着攒盒下了车。这小食店的小食放在攒盒里是十分合适的,倒是不用杯盘碟碗这些。祯娘见两个妈妈提回来的攒盒里琳琅满目是各样小食, 一时倒是觉得食指大动。   见其他人还没吃的样子, 便道:“你们自去铺子里用饭吧, 我这里不要人伺候了。”   虽然她是这样说, 但是在场的丫鬟婆子哪个会真放小姐一人在车上用晚饭。因此商议一番, 分作了两班,轮着去吃饭了。   祯娘在车上用饭,也透过车窗帘子看些外面的市井百态。倒是看到有一家席子摊子正在卖席子。摊主正夸口自家席子多好, 自家生意多诚恳。只是祯娘在一侧看的真真的,买主才挑好的席子, 摊主立刻就给换成了别的——这自然是次一些的货色了。   这时候那买主已经在付银子了,摊主则是拿出了戥子称量,还连向客人道:“添一些才够,再多多添一些。”   祯娘虽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这摊主并不是一个老实做生意的。平常她当然是不喜的,但是这情景她却不觉得厌恶,这倒是像看一些市井图画一样,生机勃勃,最多的就是这样生活。   用过晚饭,祯娘一行人这才往多喜巷子赶回去。等到到家,已经是点亮门口大红灯笼的时候了,祯娘一回来就先去见了顾周氏。   顾周氏看了祯娘买的几样古董,倒是十分赞同,还道:“这倒是不错,这些古董积攒起来,将来放在嫁妆里也是十分好看的。你原来也有不少了,倒是省得咱们临时凑出,我也知道这些东西着急难得好东西。”   又道:“不然我再每月多与你二百两银子的零用,你常常逛逛这些古董店,这些东西倒是越多越好。若是碰上真不错的,钱不够,也可以让到家里勾账。”   祯娘虽然喜欢这些东西,但是是给自己设了限度的,她总是不愿让自己的喜好超过一个谨慎的限度。凡是一样东西,无论好坏,只要爱的过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儿的。   因此道:“不用了,我就是有闲心的时候去逛一逛,钱也是够的——娘亲难道不记得我还每月拿着火柴作坊一些利润?真有不够的时候再到家里勾账,这不是一样,做什么又给添零用。”   祯娘并没有只说什么越过限度了,这样的话或许有道理,但是不是用来与母亲说话的。那样说话,顾周氏也只会让祯娘且放下心来只管花用,还不如这样说能够达成祯娘目的——顾周氏自己是个明白人,但是事情到了祯娘身上就不一定了,那可真是现实一出‘慈母多败儿’。   顾周氏果然不再说这个,随意就点到了最近看了一些苏州那边新出的料子,十分不错。只道:“我看了倒是不比往年进上的差,我想着也要百八十匹的,添到你嫁妆里,你说怎样?”   顾周氏最近都在给祯娘列嫁妆单子,看什么好都想收进去。仿佛是说三句话就能牵扯到嫁妆上头的样子,上一回是家用锡器、上上回是各色药材,这一回又是布料这些。   实在是布料已经定下来了,大江南北的料子,从棉麻到绸缎又到裘皮,总共挑出了四十八种。这个数字已经足够大了——若是加上这一种,想也知道,顾周氏又会继续添,毕竟四十九并不是一个响亮的数字。   祯娘真的不想那样,虽然布料这些东西只要保存得当不会随意霉坏了。但是这样多的料子祯娘——祯娘一家几十年都是用不完的吧,不只是自家穿用,还有仆人使用和赏人。就是这样白白放着,实在无话可说。   祯娘斟酌着语言:“这也不错,只是原来四十八种料子里哪一样要撤出来呢?”   顾周氏可没想过这个,只道:“原来四十八种料子都是好的,做什么不要了,喜欢这个就添进去了就是。”   祯娘无奈道:“成亲还有两年,可不知道母亲还能见多少好东西,这样一样样添进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原来的料子就已经很够了,这时候再多,怎么用得完?”   顾周氏却是很无谓:“这有什么,你当人家十里红妆是怎么来的?就是从小攒将起来,然后每逢遇到什么好东西就添上。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才成了十里红妆。至于怎么用得完,这有什么好发愁的,自家用不完了,赏人也够了,那么送礼也不错。做送礼动辄就是十来匹的,还怕用不完?”   祯娘并不赞同,甚至觉得有些好笑了。顾周氏做生意打理家务都是十分精明的,也不知道说这个是真的一时没想到,还是故意这样说。于是叹气道:“母亲只怕一时忘了,譬如如今家里送礼的布匹是如何来的了,大都是别人送了礼然后转送的,大家送礼可不都是这样,哪里用得着动用嫁妆。”   “说到这个,既然是家里送礼,那更不应该动用嫁妆了。母亲可忘了,这是要从公中出的,哪里用得着女人的私财?”   顾周氏如今的私财和公中是不分的,因此这一样是真的忘记了,这时候听女儿说才觉得的确是这样,一时弱了声气,不再和祯娘提起买料子的事儿了。不过她都记在心里了,打算以后这些不怎么花钱的‘小东西’就不用和祯娘提起了,不然十次有八次里祯娘是不要的。   两人都自以为自己算是赢了,于是便各自歇息。这几日祯娘又是别处玩耍,也包括了之前打算的城郊踏青。正是玩性起来了,就收到了玉润的帖儿,原来是请众姊妹来开诗会。这也是玩乐,况且也有些日子不见了,祯娘自然是当即回信应下。   等到约定那日,祯娘便带着几个丫鬟坐一辆华盖大车去了盛国公府。门口的小厮婆子一见是常来家里的顾家车马,况且得了主子叮嘱,自然晓得这是客人。于是连忙开了侧门,给引进二门。   这样殷勤不是没有缘由的,小丫鬟立刻拿了银子与其中打头的道:“倒是辛苦妈妈和小哥们了,这是我家小姐给的茶钱,也是谢谢。”   祯娘和祯娘身边的人出手大方是整个盛国公府下人都知道的,就是原来有看不上祯娘出身,觉得从顾周氏身份来看,祯娘与他们不是一样奴才秧子?不过侥幸翻身做了主子罢了,只是依旧算半个奴才,奴才给奴才放赏,谁要?就是穷死也不要的。   只是这样有‘志气’的也没有多少,就是有,也很快被白花花的银子打倒了。更何况如今新听说顾家发了一笔洋财,正是财大气粗,虽然他们都不知道是什么生意,到底有多少,但是不妨碍他们是越发巴结上来了。   那其实就是珍珠生意,盛国公府里知道的也只有有限的几个罢了。除开王夫人,也都是晓得要紧守嘴巴的机灵人物,因此外头有些影儿,可具体如何也是没人摸得着边的。   等到祯娘下了马车进了园子,立刻就有小丫鬟接住她,带着她往玉润准备开诗会的‘杏园’里去。里头早就是欢声笑语,不只是玉浣这些人,还有祯娘不认得的,应该是哪家与盛国公府交好人家的女孩子吧。   虽不见得是人人都人的,但都是不俗女子,大家凭本心相交,也十分融洽。在作诗之前也是三五个一群,最是交好的算一伙儿,或者钓鱼、摘花、扑蝶,或者下围棋、弹琴,或者吃吃喝喝,真是好不欢乐。   等到玩到一处,大家又说杏园里新扎的两架秋千好,都说要打秋千。玉润这个做东的自然无不可,立时叫了了几个力壮的媳妇婆子来帮忙推送。   先时是玉润先上,与玉浣道:“三姐姐,咱们两个一起打秋千。”   这打秋千自然也能分一个人的两个人的,玉浣自然答应下来。另一架秋千就是玉涓带着许嘉言上去——许嘉言并不会这个,玉涓却是和精通的。   四个人挽住了彩绳站定在秋千上头,一起一落打了一回秋千。等到下来,这才又有人上去,一般是会些的带着一个不大会的。玉滟就带着孙家姐姐,道:“你只管站住了就是,最忌讳的笑,一笑起来就易站不稳,自这画板上滑落,若是高处跌落,可不是好玩的。”   于是大家都纷纷打起秋千来,只有祯娘站的远些,玉浣以为她是不会这个。于是挽着她的手臂要带她。祯娘却是摇了摇头,提起裙子让玉浣来看:“我今日穿了一双高底鞋儿,是木头刻的底儿,最容易打滑,不敢做这个消遣。”   玉浣见了,笑着道:“这算什么,给你找一双鞋子来就是了。”   大家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小娘,找到差不多合适的鞋子倒是容易,最终是玉淑的鞋子合脚,让下头送了一双过来。只小声与祯娘道:“这是今年开春新作的,我还没上脚,你可别嫌弃。”   自然没得这样的事情,祯娘只管谢她,然后就带着一个丫鬟去内房换鞋子。等到出来打秋千,她也不用和人一起打,只双手挽彩绳,身子站的直直的,脚牢牢钉住画板,并不用人推送,随着秋千上上下下,自己也是起起落落,于是秋千便能一直忽上忽下了。   祯娘此时身处其中,真个是仙子一般。底下的女孩子见了都说齐声喝彩的,玉浣还说:“我原以为祯娘是个不会打的,还想带她,原来人家才是真正行家,我倒是想她带我一带了。”   打秋千完毕,大家都齐齐去了内室——原来可是玩出一身汗来了。这还是春日里,可不敢大意,一个不小心伤寒了,可不是好玩的。   等到休息片刻,玉润来说今日诗会题目、限韵之类。大家各展才情,事后又是评定状元、榜眼、探花等,都不再提。   大约在日西时分众人散了,祯娘也自上车回家。本来是一日下来十分疲乏了,祯娘是在车上闭目养神的。却听到两个大丫头红豆微雨在外头隔间里头说小话,声儿并不大,只是祯娘偏生听见了,还是断断续续的,就越发不能不在意了,于是轻轻咳了一声。   红豆和微雨只以为自己扰着小姐了,便立刻收声。祯娘见此也不多说话,只到了家下车回宝瓶轩才问道:“你们方才在车上说些什么,倒是那样起兴?”   要知道服侍祯娘她们一向小心尽心,祯娘正休息时候,不管是真睡着了,还是闭目养神,她们都是安安静静的。这一回却是说起话来了,必定是有什么格外起兴的事儿,不然就不能等到私底下再说。   两人自然不会瞒着祯娘,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新闻要让祯娘知道的样子。红豆立刻道:“是一同去的妈妈说给咱们听的,原来咱们进了园子,她们就在外头一些妈妈的门房里吃茶,倒是听到一些事儿。”   祯娘正在拿热毛巾烫脸,她就继续道:“是和原来那个何姑娘——不是,是何姨娘有关的。原来那些日子咱们听了多少这何姨娘的新闻啊,不是说生了个儿子后就在后宅里得意起来了么。”   盛国公府后宅有好多房人家,红豆她们这些丫鬟也不是每个都会当新闻来说的。只是这位何姨娘十分不同,不说当初祯娘亲眼见过她,她也是少有的自顾家来了以后才崛起的姨娘——所以她的故事这些丫鬟是听齐全了的。   况且他们这一房也是大房里的人,正是顾家最熟,认得人最多的一房,因此什么消息都没漏下。   这位何姨娘说起来也算是一个人物了,虽然在小王氏那里依旧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但是却是压得其他妾室透不过气来。除非小王氏偶尔劝一劝安二爷,不然真是有些独宠的架势。   微雨却是面露嘲讽,道:“只是到底是个妾室呢,文妈妈说过四两棉花弹不上的东西——做了人家妾室就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了,还想着能得意?就是一时得意了又如何,不过是夫主暂且喜欢了个物件罢了,只是一个物件又算什么?”   文妈妈当时做人妾室不是自己所愿,正是被强送的。有这一条,后头又受了那许多搓磨,自然是极其瞧不上妾室的。对那些自愿做妾室的女孩子简直就是放到泥地里了——她当年是想摆脱而不得,却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己赶着趟儿上,也是不甘心了。   当初她在祯娘身边教导读书,祯娘身边的小丫鬟自然也是她一起教养。红豆微雨她们受她的教导长大自然看不上这些,于是便是这样的声口了。   原来这何姨娘是得宠了一些日子,却没想到安二爷新有了一个在书房服侍的丫鬟——倒是和她当初一样,也是红袖添香呢。也不晓得是如何,这位何姨娘就折腾了这丫鬟一通。   这也是寻常的事情了,这丫鬟还一个通房没混上呢,何姨娘却是有儿子的姨娘。在后宅里讨生活的女人互相欺负算是欺负么,不过是位高的凌驾位卑的罢了。   却没想到安二爷知道这件事确实认真了,却不像是要轻轻放过的样子。不管当初是如何宠爱何姨娘,几乎力压后院的样子。当即就到了姨娘们的院子,也不知是如何料理的,听说是踢了何姨娘一脚,又让小王氏‘好生管教’。   自此何姨娘就没了宠爱,人也卧病在床,听说已经有三两日不见人了。也不知是病得重了,还是装病乞求夫主怜爱。只是安二爷却是个铁石心肠的,再是不管的了。如今满院子的人谁不知何姨娘的境况,因为瞧不上她生儿子后的张狂样子,于是都是嘲笑着说她的。   都是当新闻一样落井下石,却没有一个关心她的好歹,也是凄凉。   祯娘顿了顿——其实这两年她已经长进了许多了。她原来就是一个不懂后宅情形的女孩子,不要说不懂了,应当说根本就没见过。直到进了盛国公府园子读书,时常耳闻目睹一些事情,才模模糊糊明白妻妾之争、妾妾之争何等惨烈。   女人们的手腕也曾经让她觉得不解甚至震惊过——要做到这样才可以?但是随着时间过去,了解越多,她才能自我解答,做到怎样才可以根本由不得自己。这是由着别人来决定的,这个别人是后宅里其他女人,也是自家夫主。   这一回祯娘见识的就是变化无常人心冷淡了,祯娘或者脸面冷,心里也不容易动情。但是实际她是个心软的,只能说她没经过什么险恶,因此才能这样吧。   她这时候忽然想到了周世泽——他家里的后宅又是什么情形?听说通房妾室一个也无,就连贴身伺候亲近的丫头也没有。她是信这话的,因为她只觉得周世泽的性子,若是有自然就说出来了,不是平白来假的人。   只是她将来嫁他了又是如何?人心易变呢,会不会就像这祯娘亲眼所见的后宅一样,一下又天翻地覆了?她不知道,她又要去想自己若真的遇到又该如何打理——她当然是做正室太太去的,似乎糟糕处境轮不着自己。   但若真有倒霉妾室,她似乎觉得自己也是不乐的。不是因为怜悯别的女子什么的,只是觉得这像是周世泽——是他与自己想的不同了。她只觉得一个这样的丈夫不是自己喜欢的。   祯娘等了一会儿才道:“其实这样的事情如何说我也不知,似乎这是个应该的事情,但是我也觉得不好。或者何姨娘真不是好的,但是若是从头就没有这件事就好了。”   祯娘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她自己只觉得后宅事情里,妾室没得好下场似乎比有好下场要好。但是无论是好下场还是坏下场,最好是一开始就没有这件事,那么就是最好的。   只是这也就她如今浅薄的所看能想到的,简直显得格外少女天真,都不像是她了。或许等到以后,她自己也是一个男子后宅的一人后,自己才能说的清清楚楚斩钉截铁,而不是现在这样首鼠两端吧。   祯娘自己说完也是哑然失笑,这些事情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好,最好应该是一辈子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只是这样可以吗?做得到么——想到周世泽,她忽然觉得是能够的。但是又觉得奇怪,她并不算与他有多少相处,但却觉得他就该是自己想的样子,这算什么?   抛开怪念头,这时候有丫头捧着茶盘一样样上菜,这时候也是用晚饭的时候了。祯娘用过饭就同将离道:“你去准备一些纸笔,待会儿我要用来写一些帖儿。让刘妈妈去告知母亲,过几日我想在家招待客人,叫人来玩。”   本来最近就有玩性,这时候又受了玉润的邀约,自然立刻就想到了还席。玩什么也好定下来的很,也不用什么诗会,这时候正是花草树木葱茸的时候,随便立一个名目的赏花会就行了。这些名头向来不打紧,只要安排一些好游戏,又有好吃的好喝的招待,这样朋友一起玩不就是人生美事了。   至于玩什么游戏这也不用懂什么脑子,如今的人可会替人着想了。还有人写了一本笔记小说,只把天底下游戏都收录了进去,不会玩的也就是照着书里就是了。 第68章   如今正是阳春三月末, 园子里玉兰花开的正好。祯娘想起第一回邀请朋友来家里园子的时候,还叹息时候不对——自家玉兰种植的多, 一起开花的时候, 那景观就叫做‘香雪海’。如今却是能看了, 也是一种缘分。   于是写着玉兰花会的帖儿就送到各处小姐手上了, 最是好玩的阳春三月,没有一个不来的。得了回应祯娘就一样样准备起来,这样的宴请可大可小, 也算是女子从小锻炼出的一种本事了。   有关这个,在女孩子备嫁的时候还是一样要学的。只是祯娘并不用临时抱佛脚了, 毕竟她是家里大小姐,请朋友来耍, 或者帮忙顾周氏准备一些宴饮,已经是十分清楚了。   等到了玉兰花会那一日,盛国公府里的女孩子又是联袂而来。这倒是便宜祯娘, 只要迎客一次就够了, 在二门出等到这些姐姐妹妹, 就一起往里走。这不是第一回, 但大家难得来一次哪里还记得如何入内, 自然要有人引着。   大家只在花园里看花,香雪海却是好看好香,大家见过也是赞叹——但又不是什么西洋景儿, 能把个寻常的花朵看上一天,大家也都晓得这就是一个由头呢, 只看待会儿玩些什么罢了。   祯娘只带着大家来了花园卷棚处,这儿早就摆设好了,正是要趁着这一日太阳明媚,在花园里下棋、投壶、吃酒耍子。与众人指着摆设道:“大家都爱找些稀奇游戏,唯恐落了俗套。我却觉得还是这些最常玩儿的最有意思,于是依旧是这些。”   大家听过也是笑了,也是点点头——虽然不是什么新鲜消遣,但是大家都是喜欢的这就是大大的好了。于是大家都是各挑选了自己爱玩的,汇聚一起,祯娘又让人搬出案几,摆着点心吃食酒水,反正是任由取拿。   众人见了一时都觉得有趣,于是都不要丫鬟帮忙,自吃自斟,一时有了十分趣味。   祯娘原来和大家一起玩了一会儿华容道、九连环等,等到午间,大概是日头太暖了,竟有些犯迷糊起来。正在出神的时候玉滟轻轻拍了拍祯娘的手臂,道:“不知怎的有些劳乏起来,倒是想要到屋内坐一坐。”   这倒是正合了祯娘的心意,于是祯娘立刻道:“有何不可——其实我也正想这个呢!”   说着带着玉滟往赏花楼里去,沿途吩咐小丫鬟道:“告诉将离让人送些吃食到赏花楼里,再拿两条搭被来就是了。”   赏花楼本就是赏花所在,四面开阔,门窗也大,并不十分保暖。好在今日日头足,不至于冻人,于是两人寻了两张铺设了厚厚锦缎褥子的贵妃榻,半躺半坐着休息。后头有人送搭被和吃食过来,也是小声,并没有惊扰两人。至于贴身丫鬟则是站在门口守着就是了。   只是说来奇怪,这时候反而一时没了睡意。于是两人过了一会儿竟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似乎是晓得对方的处境,一时都笑了起来——既然没了睡意,那就不睡了,两人一时睁开眼睛,小声说起话来。   开始还说的是一些小儿女事,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说到将来婚嫁的事情上了——玉滟虽然还没定亲,但是已经很有些定数了,要不是她上头的玉淙还没订下,只怕消息也是要放出来的。这时候她心里不安,想要说些这种事情倒是寻常。   玉滟放松了身子躺着,出神地望着房梁上雕刻的蝙蝠。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明明是那样隐秘的心思,一时之间大概是太暖洋洋了,也或者是最近心里实在想了太多,又没得一个人说——与谁说呢?不可信的自然不能说,不然明日全天下都知了。真是可靠的嬷嬷丫头,她们又哪里懂自己的这些心思。   总之她竟是与祯娘这个外人说出来:“我也差不多要定亲了——只是我心底里有些怕了。当初咱们一起说要嫁甚样人家的时候只是天真明媚,一点也没想到能让人发愁。”   祯娘并没有插嘴,这时候她忽然变得极其善解人意起来,似乎是知道玉滟并不是想要人说什么,只是想要个人听她说。   “他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家?我家奶奶告诉我是父亲亲自挑出的,门当户对,是个好人家,其他的话就没有了。但是我却听说他在家里有个喜怒无常的外号——到底是怎样的性子都摸不准了。”   忽然玉滟像是没注意到自己在说自己的担忧,什么话也没说就转到另外的事情上了,而且语句零碎——虽然是这样,但是祯娘也听出了她的意思,她说的正是之前祯娘已经知道的何姨娘的事儿。   只是祯娘不知,事情已经有了新进展,或者说大结局——何姨娘死了!就在这阳春三月里,一点尘埃没有激起一样就死了。似乎也没有什么提起,是了,一个小辈的妾室而已,她死了算是什么大事么。   外头的人,从主子到奴仆没有一个说什么。就是小王氏所管着的自家后院,对着一个姨娘死了也没有多话。不过是按着家里的规矩,按着一个妾室该有的规格,小小薄棺材就送出了何姨娘。   何姨娘确实没有装病,真是生了重病。她以为即使天下男儿多薄幸,至少原本是心爱的看重的,总不能转瞬之间就弃之敝履了罢——所以病中求怜,只当着夫主也该来看一看的,然而总归没有等到人来,反而去了卿卿性命。   说来也是怪的,但凡是史书故事,或者话本传奇里,这样的情形,总该有段话流传下来。或者有夫主恋慕的,则是发誓下辈子能如何如何——也能是李夫人那样避之不及,发出‘色衰而爱弛’的千古名言。   或者是夫主了无情谊,那就是另一种了。有的自怨自艾,死去的时候正如一脉枯萎的花,这正是眼泪流尽了。这样的自有诗人词家为她惦念,写一出闺怨,让后人感叹一番。也有的发出绝情怨恨之语,譬如霍小玉之于李益诅咒。   但是过日子不是史书故事也不是话本传奇,何姨娘走的倒是十分安静了——若是临终前真说了什么出格的话,那么早就有人传出来当作谈资了,后宅里哪里来的秘密呢。   这样安静也是奇怪的,又是寻常的,不然她能如何。似乎她曾经身为宠妾也在后院跋扈,从而大小声过。然而那样的大小声算什么大小声呢,在安应柏面前,在小王氏面前,甚至在玉浣这些小姐少爷面前,那不过依旧是小到不能再小了。   玉滟忽然道:“我的母亲也是姨娘,当初也是早早走了。只是不知当初是不是也是这样,如同何姨娘这样。”   祯娘这时候才第一次出声,声音里也有疑惑:“你是要说些什么?这些也不会是你的事儿,你是盛国公府正经的小姐,自然是要与人做正房太太的。”   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开导了。玉滟也是神情清楚了一些,道:“是的,不关我的事儿——我只是,我只是有些不愿意与后宅打交道了,若是后宅真个就是这样的话。”   祯娘心里一动,这倒是与她一些相投不谋而合了——是了,玉滟怕什么呢。即使她是庶出的,母亲是个姨娘,但是她天然还是站在正室一边的,她可不会做什么姨娘之忧。   她是盛国公府的小姐,这家人的小姐除非进皇宫,不然怎会做妾。况且她从小守着老师教导,也都是往正房去的。她天然就是正房,自然想的正房的好处和忧虑之处。   至于这时候提起何姨娘,提起她的母亲,这不过是一个引子罢了。因为她和这些人一样,将来也都是要活在后宅里头的,所以见到这些她会不安——祯娘也和她一样。她们还那样年轻,即使是出挑的聪慧,但是眼神明亮纯洁,还没有经过搓磨。   祯娘听过玉滟理清楚思绪的话后与她对视,什么也不说了。不过透过眼镜,两个人也是知道这时候是一样心思,忽然笑了。玉滟清清楚楚道:“这样突然软弱简直我自己都看不得,只是说出来了忽然觉得也没什么了,我终于能决心不再怕了,我一定能在后宅活得好好的,这有什么好怕的。”   祯娘抿唇一笑:“共勉。”   两人说过这一番话后只觉得神清气爽,更加没得睡意了。干脆起身,重又去了大家玩耍的卷棚处——这时候大家从原先三两个玩一样,变成了玩的只有三两样了,都是些赌博游戏,果然玩到最后还是觉得这些最有趣味,哪怕都是一班千金小姐。   这些千金小姐平常何等文雅,这时候也吵吵嚷嚷起来——特别是玩骰子那一处,简直是闹市一般。两人正瞠目结舌,这才离开多大一会儿就换了一个样子了也是十分惊奇了。   这时候玉淳第一个看见两人,立刻大声道:“也是稀奇,宴请大家一起来玩儿的。偏生主家半路单独和一个客人不知道避到哪里去了,有什么勾当?难道是悄摸摸说话去了?快快说来有什么私房话!”   一时都起哄起来,祯娘只得胡说:“今日到这时候只是晚些游戏实在无聊的紧了,我们刚才是商量着不如咱们打一回叶子牌,也不赌别的,就是赌一回东道,输的最多的几个出钱请客就是了。”   玉润第一个出声:“听听,这是什么话儿!这也是一个做主家的说出来的?你请咱们来玩,自然是要管着吃饭喝酒的,哪有让客人们玩叶子牌,输了就请东道的道理。这不是让你占了便宜,既是请了咱们一回,又有人替你出钱。”   这就是玩笑话了,这样一回东道又能花多少银子——十几个小姑娘而已,她们宴会又不会有那些刁钻的菜色。祯娘请大家来自然不会在乎这个便宜,至于在座的各位小姐又何尝会介意两三个人凑份子东道一回?   只是话赶着话了,就是要说这样的,看看祯娘的笑话才是大家的趣味么——祯娘却是八风不动道:“这也没什么,真觉得吃亏,姐妹们接着下帖儿的都照方抓药,做一样的事儿就是了。都经过一回,也就无所谓谁是吃亏谁是占便宜了。”   大家听过一时都笑起来:“这是什么话!想来的主意竟是这个,也是歪理——只是却不知怎的,让人辩驳不出来了。罢了罢了,就玩一回!谁让你是主家呢。”   说来也是奇怪,平常打叶子牌也是有彩头的,真金白银么。但是今日换成了一个东道,明明没什么分别,却是不同了。大家倒是觉得劲头更足,认真起来,似乎是为了白吃一顿拼命的样子。   开桌放拍,四五张桌儿支起来,代价一齐打叶子牌,倒也是一景——只是这景儿忒熟了,幸亏这是宅门里边,不然一般人见了还以为是新开了一家赌坊呢!这正是赌坊叶子馆里常见的样子么。   如今玩这叶子牌也真是流行了,妇人们玩也就是了,就连朝廷里的官员也是一样。不晓得京城里多少人家通宵达旦玩这儿,以至于有些人有‘叶子牌戏声彻夜不息’的说法。   最荒唐的是有一回皇帝派遣兵部左侍郎去九边监军,哪个晓得去了两三日他又返京——人还以为是九边突然危急!没想到他是走的时候匆忙,忘了自己心爱惯用的叶子牌赌局,外头的都是用不惯,于是专程回来一趟!   这故事可是大江南北都知道了,只是不知道真假——或者是假的又如何,总之也知道了这叶子牌是如何天下风靡的了。若是真没有那样的沉迷,这样的故事也是编不出来的。   玩叶子牌确实是时候过得飞快,约定的十五局打完,看天色也就差不多了。大家都脑袋凑在一块儿算筹码——主要是祯娘算数,旁边有玉浣玉涓监督。算清后玉浣道:“今日就先这般,输的最多是孙妹妹、玉淙、玉涓,正该你们做东道,请吃晚饭!”   玉淙、玉涓两个是无谓的,只有孙妹妹似乎有些为难——她也没让众人看出来。其实三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拿了银子找出来让祯娘看着料理。祯娘就把三块银子与了将离,道:“你去让外头小厮给买些吃食来,最要紧的是干净,让给买那几家咱们也会吃的。”   将离应声去了外头如此这般吩咐小厮,说着自袖中取出那三块银子,就递给小厮,那小厮放在手中掂量了一回,咋舌道:“小姐们可是不会算账,这儿也好有四五两银子,十几位小姐无论如何也吃不了这许多——这又不是外头的大酒楼。”   将离笑着道:“那就多买一些!这虽然是几位小姐的东道,但是既然是我们自家大小姐来办,那就是家里的面子了。你就紧着多的买好的买,办的好了小姐赏你!”   那几个小厮听后自然满心欢喜,当即作了个揖就一溜烟跑出去了。一会儿提回来三四个食盒,里头装了一只烧鸭、两只鸡、一大盘稀烂的羊肉、两大盘子烧猪头肉、一盘糟鸭、两钱银子下饭、一坛金华酒、一瓶白酒、一坛子蜜酒、一坛子茉莉酒、一钱银子裹馅凉糕,还有橘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这些。请厨房里的媳妇整理端正了,这才恭恭敬敬地交给将离。   将离带着两个媳妇提了食盒,把菜肴往桌儿上摆放放。众人都来看祯娘特意让买的吃食是些什么——她们不比宝茹,吃外头东西的时候少。看了一回,别的便罢了,只有猪头肉一时没认出来,问过后有几个觉得不好。   当时玉浣就笑道:“原来是这个,你们可别皱眉撅嘴。这个东西说来腌臜,但是真个料理好是十分好吃,正是家里吃不到的风味。我吃过一回好的倒是喜欢,只是不晓得这一回的比不比上一回的好。”   玉湲也道:“这些菜好!说来也怪,外头的小食有一些就是好吃。别看简单,也没用什么金贵食材,自己家里也能做,但是总有些滋味儿还是外头的让人食欲大开!”   旁边的玉淑就道:“到底是雕琢太过了,如何能吃到这些东西原味?就说家里的食单,一个是大家都爱吃的干菜,一个是大伯母最爱吃的茄子。我才知道是怎么成的——难怪吃不出干菜味儿和茄子味儿了。”   那干菜要用十几只鸡来吊汤,还是上等瑶柱、火腿等配料,十几道工序后才成。鲜美异常,但是谁还能吃出干菜味儿。至于那茄子,就更加有名气了,是盛国公府家传的食单里的一道。   把才摘下来的茄子把皮去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等到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了。   也是同样的,除了一点子茄子香,再是尝不出来的。   大家一起尝起这些吃食来,一时赞不绝口。玉浣自然是先尝了尝那猪头肉——至于那几个依旧是远远躲着这菜。吃过后道:“真是很不坏了,还觉得比上一回还好?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做的,我也让厨房里的人做过,味儿都不对。”   祯娘自然也不会知道,只得去看身边的丫鬟婆子。倒是有个婆子笑道:“小姐们爱吃这猪头肉就足够稀奇了,至于贵府里的厨子哪里是做这个菜色的,自然更做不出样子来了。”   这婆子倒是晓得如何烧,只听她道:“这大概是从巷子外宋大嫂那儿买来的,这位宋大嫂前头有个老公正是庖厨出身,大概是同他学的手艺罢。她这猪头肉只有一样最大的稀奇,那就是只用一根柴禾就要烧的稀烂。”   不要说玉浣,就是祯娘也是稀奇的,忍不住问道:“真个只要一根柴禾?”   那婆子道:“老身亲眼见过,莫说一根了,一根还不能烧透。真烧透了这猪头肉便是皮肉脱落了哩!”   “说来要紧的只有三处,一个是调的酱料要好,一个是水要恰当,一个是烧的时候上下锡古子扣定地牢靠,等到一根柴火烧完,便是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   众人都听住,除了几个实在觉着不能吃猪头肉的,都忍不住尝了尝。一时之间胃口大好,竟不知不觉把两大冰盘子给吃了个干净。   这倒是把玉浣都吓着,只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瞠目结舌:“你们也忒能吃了!哪家大家小姐能吃这许多?真当是饿死鬼投胎了。也不怕吃撑了肚子疼!”   听说到这个,祯娘赶紧让厨下上九曲消食茶来。大家都捧着茶碗喝过一回,又一起说说笑笑的,过了一会儿玉浣起身看了看天色,道:“今日就到这儿罢!实在太晚了,等那日得空,再下个帖儿,也是姐妹聚在一起玩乐。”   一时女孩子们都散去,祯娘送过她们这才嘱咐身边丫鬟:“你们只管领着人去收拾卷棚和赏花楼,今日玩了一日,也乱糟糟的。然后就回去休息罢,也是忙乱了一回。”   边说着她自己就往安乐堂去,毕竟是在家待客了一日,这时候客散了自然要同母亲说一声。这时候顾周氏在隔间梨花橱里同丫鬟媳妇一起算账,是打算打理入夏的适宜。   这时候,人都按四时过日子。从春入夏自然不是随随便便的,屋子里各种摆设要换,旧东西要擦洗干净了收入箱子里,等到明岁春日再拿出来。就连丫头们也要打点着做夏季薄罗衫子,更不说其他细琐小事了。   祯娘入内的时候顾周氏正在看夏日预计的支出单子,在上头写写画画,合适的就留下,不合适的自然要改动。见祯娘来到,她才放下这些:“快些过来,听说今日你们玩了一整日,倒是说说有什么可乐的。”   今日说来也怪,开始自喜悦,中间却经过忧愁怅惘,最后终归于喜悦平静,有这样起伏,最终却又觉得没什么。是的,悠闲无事安乐度日,又是平常光阴。 第69章   春日里花繁似锦好像昨日, 倏忽之间就是过去了。只不过短短半月就从春末到了初夏,顾家大宅里的样子也全都变了——不只是夏花换过春花, 树木越发郁郁葱葱。还有上下轻手轻脚走动的人 , 都褪去浅绿色的夹衣, 换上粉色单衣。   而一但入了夏, 一切又立马不同了。或者晚间还能感受到一丝寒凉,到了白日却是动也不能多动了,似乎多挪动一下, 身上就要汗津津的。等到窗外知了声常常响起,有丫头专门拿了粘竿粘走, 这就是真正的夏热到了。   祯娘身上不大流汗,不像有的小姐, 只要热起来,皮肤上就要沁出一颗颗汗珠子。无论多热,她的依旧是如同白瓷一样。但她并不是不怕热的, 说来她比一般女孩子还要怕热——大夫可是说过了她不大流汗, 正应了内火不出, 于是更怕热了。不只是热的时候觉得不舒适, 还会因此有病症。   因为这个, 每岁顾家上上下下夏日里都要多许多准备,以备避暑。譬如从冰库里买下许许多多的冰,比如饮食上格外小心, 还有各种各样些药剂常备。   不过尽管夏日再是酷热,也有一会儿是舒适的——正是天色将亮未亮, 朦朦胧胧的时候。这时候一整夜未日照的金陵总算不再滚烫了,又有轻轻的晨风吹来,倒是让一些早早就要上工的人觉得十分享受,这是他们难得的恩赐了。   这一日也是一样,天色还是深蓝,只在东方见到一点点微白的时候。金陵大街小巷已经响起了一些不大却明显的声音,有早食摊子出摊,有收粪水的城工赶着骡子拉着大车挨家挨户收昨日的夜香然后赶往城外,还有宅子里头的仆人也该起身了,他们要服侍主家,自然要比主家起的更早。   此外还有很多各样声响,其中有一样是冰库的送冰车的铃铛声——这冰库生意也兴起好多年了。最早时候冬日藏冰,夏日享用是只有皇室才能有的。后来倒是一步步惠及民间了。   宋时不就有了许多夏日冰饮店,还是很平民的小食。要不然有人做卖冰生意,怎的会有这样的事儿。等经过元朝到了本朝,这就更加多了。但凡是大城都是挖了许多大冰窖,专做冬日藏冰夏日卖出的生意。   这还是大冰窖,更有许多开不起大冰窖的,也想着发这个财,就在自家挖极深的冰井,于是也就能藏冰了,只是这样量少一些罢了。   如今日子越来越好过,买的起冰的人家越来越多,冰也是供不应求的,凡是做这个生意的可是都赚了一笔。如今更有一个做法,凡是要冰的人家,在春末就同冰库说定,提前付钱。这样就能保证一个夏日的冰能不断,还能多些优惠呢。   一般一尺长宽高的冰是五分银子一块,一户平常人家只要两三块就足够所需了。有些节省的只会订下一块,只要足够做些冷饮、保鲜事物就够了。至于屋子里放冰,着实是舍不得的。   至于顾家虽然只有顾周氏和祯娘两个主子,但是这是一个正经大宅门。一日订下的冰就是一百五十块——要分成早中晚三回送来,特别是午间的时候量是最大的。这对冰库里可是大生意,要几驾冰车专门给她家送去才成。   要用这样多的冰自然不是顾周氏和祯娘两个来用,到了夏日里厨房里用冰最重,无论是做冰饮小食,还是保鲜食材都用的多。还有底下的下人,像是贴身丫鬟这样有体面的,她们屋子里也是能够分上冰的,这样算起来一百五十块冰也就不算什么了。   这样算账一日光是用冰,顾家就要花用七两五钱银子——别看七两五钱银子对顾家连根毫毛都算不上,但是夏日里用冰日子长,满打满算也是三百两的开销了。可不能小瞧这三百两的开销,要知道这只是用冰罢了,还有许许多多别的日常呢!   所以每年那让人咋舌的开支是怎么来的——还想着不过是母女两个,能花用多少,只觉得也不算奢侈太过的人。其实只要维持舒适的大户人家生活,这开支可就少不了。   其实有一样是想对了,顾家只有母女两个,无论怎么开销,总不会太过就是了。这个对照只看盛国公府就是——盛国公府的主子人头都快点不清了!若是照着顾家用冰的样子做事,一个夏日里头光是用冰就要几千两了。   这如何能成?因此都是按着辈分拿冰,至于不够的就自己掏钱另外订就是了——王夫人如今用这手段也是惯熟的了。凡是这些公中使费的东西,都按着最面子情的数目走,凡是不够的就自己用私房罢!   外头也说不出什么来,大家都不是没长眼睛,哪一个看不出当年老国公爷做的不妥。以己度人,不晓得该多恼怒。如今王夫人还能做出面子情,也算是不错了——话说要是按着大方来,只怕盛国公府内囊早就尽了。   像是大房里头的主子,一般都是有钱的。似玉浣这些小姐还有母亲补贴呢,因此也不会有什么为难。只看四房和三房中一些不算牌面上的人就不成了,譬如姨娘,譬如庶出小辈,大概就是按着份例过日子罢。   不说盛国公如何,顾家用冰自然是极大方的了。早间冰送来了,先是放在门房。接着就有各处差事的人来领冰,最多的就是厨房里。然后就是安乐堂和宝瓶轩,其余的地方就是少少些了。   祯娘房里的冰是宝瓶轩的粗使婆子领来的,自领来后先放在门房。然后就是遣了没留头的粗使小丫头去告知将离这个大总管——将离也总是众丫头里起的最早的。出来服侍祯娘起床,她还要从早间就安排宝瓶轩上下。   还没留头的小丫头站在大丫头屋子门口张望——满是艳羡。大丫头们都是两人一间屋子,各有一张床,东西也是格外鲜亮,比外头小家碧玉的闺阁还强呢。至于这些小丫头八个人睡的通铺就差远了。   那小丫头到底还记得自己的差事,因此道:“路妈妈让我来告诉姐姐一声,说是上午的冰已经从门房领过来了,让姐姐找人去分派。”   将离嘴里咬着一根夹金丝红头绳,正在梳头,一时应答不上。等到系了辫子才道:“你去叫你辛夷姐姐去,这事儿让她先来做,我一会儿过去。”   这时候才晨间,用什么冰呢,等到太阳晃眼了才用得着。除了冰鉴里头要放些,其余的应该是存在阴凉处,等到一会儿日头高了才用的。   正在安排各处,等到井井有条后,只听得祯娘的卧室里有了动静,于是大小丫鬟们都整整齐齐地等在门口,等到昨日守夜的鸢尾出来说一声‘好了’这才纷纷进去伺候——宝瓶轩自此算是醒来了。虽然做事说话依旧没有高声,但却不像是之前说话也要压低嗓子,远远的悄无声息的样子。   祯娘早间起来倒是觉得不错,毕竟苦夏的她也就是这一会儿舒服了。大家见祯娘脸色不错,就都说起好玩的事儿来,也是热热闹闹的意思——这都是一点习惯了,反之祯娘若是没休息好的样子,自然不会有人说说笑笑,那时候不只讨不了好,还要惹人厌烦呢。   这时候祯娘对着镜子见小丫头正把冰往冰鉴里头安放,就道:“待会儿去厨房要写鲜果子来,先冰镇着。等到日头高起了用倒是最好不过。”   那丫头应了,立刻就往厨房里头去。不一会儿提了个攒盒过来,里头有七八样鲜果子,有紫晶晶葡萄、沉甸甸西瓜、桃粉粉桃子、酸甜甜杨梅、紫红红李子、甜津津荔枝、黄澄澄芒果、鲜泠泠莲子。   一时又有几个丫头去帮忙,或者剥莲子,或者切西瓜,总之是要把这些果子整理一番。然后才寻来一套十八隔琉璃牡丹攒盘,一样样放好。这才存到冰鉴里头,既是更容易凉透了,也是吃起来更加方便干净——就是看起来整整齐齐的,也讨人喜欢一些不是。   等到收拾完毕,鸢尾看了一眼冰鉴就笑道:“说到这个原来还有好些笑话,我第一回进院子的时候哪里知道这是什么,只看着当时的姐姐常常往这里头放果子等。就心里纳闷,这大夏日的,鲜果子不赶紧吃了,封在柜子里可不是要坏了。后来小姐给咱们赏些冰果子的时候才知道里头是搁了冰的,专用来放些冰饮小食和果子。”   微雨正给祯娘梳头,祯娘倒是不好回头,便对着镜子道:“你们又是这样,看个东西也只看一样,其余的地方就不大管了。将离,你教一教鸢尾。”   将离这时候把捧着的几样钗环递出,道:“这里头还有好多机巧,可不只是搁了冰,让你们放些冰饮小食的。你只怕没见过里头的样子——一共是分了三层呢!”   说起来这冰鉴也不过是个古称,古时候的冰鉴并不是这个样子,只不过用处是一样的罢了。因此也有人并不叫冰鉴,而叫这样家具做冰桶——实在说来这又不是一个水桶的样子,更像是一个柜子箱子之类。   这箱内挂锡,门边用皮条做垫,箱底有小孔。分上中下两层,一层能冷冻,一层能保鲜,最底下一层是搁置冰块。冰鉴顶上有两块盖板,其中一块固定在箱口上,另一块是活板。若要用时,将活板取下,箱内放冰块并将时新瓜果或冰饮镇于冰上,随时取用。   这样的冰鉴大都采用木、铅和锡为里,这样的料子最是抵挡外头的热潮,里头的寒气也最难散出,冰便能用的长了。木头冰鉴里头挂着一层锡或者铅,还可使冰水不致侵蚀冰鉴,反而从底部的小孔中流出。   除此之外,冰鉴里头冰融还使得屋子里头格外凉快——凉气透过盖上镂空的气孔排除,有了这个只要不到最热的下午时分,祯娘只在这冰鉴近处,还不用冰盆这些东西。   祯娘房里这个冰鉴是用柏木做胎,外头还有螺钿装饰,也不是一般人家会用的了。   等到日头高起时候,祯娘果然让人把冰果子取出一盘来。这时候这些果子不只依旧新鲜,还透着一股寒气,一出冰鉴就沁出水珠——这夏日里吃到这样的果子,最是解暑了。   祯娘看到眼前的水果,指着其中荔枝、芒果等几样道:“这几样都不是咱们这儿能有的,都在岭南那边——我记得前几日说打岭南过来运水果的船不是在路上出了事儿?这是哪里来的。”   从厨房拿东西的丫头道:“大娘说今日出去采买的人见到了,只知道是比往年贵了好多。可是家里太太和姐儿都是爱吃的,因此并不在意几两银子,也就采买回来了。”   旁边红豆正给祯娘剥荔枝,闻言笑道:“往年这时候南边的果子也该一船一船运到了,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今岁偏这样。倒是让整个金陵没得水果吃了,我听说因此咱们本地的桃李之类这几日都长了两三层的价儿呢!”   祯娘这时候微微闭着眼睛,轻轻道:“若是古时候,南边来的果子是十分难得的。只是现在大家都赶着趟儿走海路自岭南那边运来,自然价儿就降下来了,以至于都忘了南边隔着千里,物产难得的事儿。”   “现在往年霸道占了南边鲜果生意的商户出了事儿,竟然满城都吃不上水果了——至于现在世面上的,说不定是从杭州、苏州那边截来的。毕竟不是一家独占了全部生意,这时候苏杭没得事。只是自苏杭来,多了一道脚钱,又是占着物以稀为贵,自然不同了。”   祯娘说过,便一样样尝过这些果子。对身边几个女孩子道:“你们各自分一些吧——去厨房要些新做的酸奶来,又那一些葡萄干、坚果碎,咱们浇了吃,人人都分一份儿。”   夏日吃冰饮自然是开心的,祯娘这样说上下都沾光,一下也不管之前说的是什么事儿了,都商量着自己要吃什么果子的。或者酸奶要不要多放,葡萄干等要不要。   祯娘见过这个也是不自觉微笑,有与身边站着的红豆道:“你让个小丫头去一趟厨房,问一问这些荔枝、芒果之类,家里还有多少,报与我知道。”   等到跑腿的小丫头回来,祯娘先让红豆分了她一碗芒果浇酸奶让她吃。等到小丫头吃过,忙不及道:“问过了厨房里的大娘,这果子也是要最鲜的,特别是南边的果子,又是出了名的不耐放,不像西瓜这些。所以厨房采买并不多——大娘说‘反正已经来了果子了,横竖以后都会有的,最多就是价儿高些’。”   祯娘听过后忽然扑哧一笑:“我这才知道厨房采买上头也有这样通透的——是了,既然来了果子,以后定然就是还有的,最多就是价儿高低了。即使这样,你再去一趟厨房,告诉里头的采买,让明日多买些南边果子,就说我是要送人的。”   祯娘吩咐这话是为了回人情,前些日子杨梅还没大上市的时候玉涓就送来了两筐子杨梅,这是她母亲庄子里出的,各处姐妹都送了,也没忘记祯娘这里。祯娘这时候安排底下人采买,也就是为了给其他同学送去——总不能单送玉涓一个罢。   其实这些东西送来送去都是人情,难道她们这样小姐还差着几个果子吃了?杨梅没有大上市,但是多花银子难道尝不到这个鲜儿。至于现在的南边果子也是一样,顾家是采买了的,难道盛国公府就不采买?   祯娘没想到的是盛国公府真没采买——这倒不是顾家比盛国公府还要来得有钱,也不是盛国公府连个府里水果都供不起了。只是这家大业大子孙繁茂的,稍微动动身就是海了的银子。   这一点子果子是小事,只是按着王夫人订下的规矩,这样额外的开销是没有的——每岁夏日水果开销有数,只是去岁的银子能买别省水果,如今就只能用金陵近郊的了。不过似王夫人、小王氏这些人自然不会少,人家用自己银子另外开销着。   只不过这些也不关祯娘的事儿,等到第二日她送去东西往几个同学院子里去后,再等一日她就乡下茶园去了——之前不是在溧水县买下过一个小茶园么。这夏日里头实在炎热起来了就只有乡下去,虽然没得冰,但是那儿背靠茶山,又有河网密布,倒是比城里凉爽多了。   所以这时候她就是指挥丫头们打包行李,准备好各样要紧的东西,等到去时也便宜。   这一回避暑还格外不同,不只祯娘要去,顾周氏也是要去的。倒不是她也如祯娘一样怕热,只是想到祯娘在家的日子也不多了,因此竟是格外不能离了女儿了。至于一些生意上的事儿,若真有个着急的,那就快马加鞭送到溧水县乡下茶园就是了,况且这大夏日的,又能有什么紧急事儿呢。   既然是两人一起出行,那事情就更多了。不过这样的忙碌也不是祯娘和顾周氏的事儿,她稍微指挥了两下,就交给了将离看着。然后就内室与顾周氏一起吃冰酒酿——室内冰盆用着,比之外间舒适多了。   顾周氏晓得女儿苦夏,虽然现在脸色看不出来,依旧是霜雪一般,不要说汗珠,就是绯红都不见。但是内里已经是热的不行了——因此十分担忧,还问了几句这几日的起居,才稍稍放心。   过后又想了想,叮嘱身边金孝家的道:“你把这件事儿记下,让我记得给祯娘添一座太原那边的庄子。也不要多大,最好是有一座高大山林。这样能在里头建筑避暑宅子——若是有现成带着避暑山庄的就更好了。这件事也不抓瞎,就与周家那边联络,让帮着相看,总不会有错的。”   叮嘱过后与祯娘道:“山西那边地薄,那边买地意思不大。若真给力置庄子,哪怕不是你要的桑田、茶园这些,就是普通的田地也不好——稍微像样的都被当地豪族圈了。不过若是避暑山庄,那就只能就近了。”   这一次祯娘倒是难得没有个反驳的——她自知自家事儿,她是个极怕热的,夏日里准备个避暑去处确实应该,算不得什么浪费。   说过这个顾周氏就不再说嫁妆的事儿了,她也知最近说的太多,女儿似乎有些见不得这样过于奢靡的样子——就当她是暴发户一回了,这是女儿一辈子的事儿,她再不肯推让的。女儿将来能不能真的长久幸福,她不能保证,最多的傍身钱是她最能做到的了。   转而说起了到乡下有什么可玩的:“你上一回去的时候是初冬,那时候有什么可看的。这时候是夏日里头就不同了——只可惜你是一个怕虫子的,不然我还能带着你捉蛐蛐儿。我记得我小时候清明节总是要捉虫验流年,从虫子看一年年景,我还因此得过赏,是再不怕这儿蛾子虫儿的。”   说到这里顾周氏又戳了戳祯娘的额头,纳闷道:“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缘故,我是不怕这些的。你父亲也不怕,她还爱着玩儿这些呢,当初他养过一只蝈蝈王,斗了十一场,未见败过。反正是爱这些东西不行,我记得家里还收着他的蝈蝈罐子。”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或许是过去一些吉光片羽——祯娘不知道,她只能猜测这是过去的,父亲的、母亲的、父亲与母亲的,然而与自己无关的,一些很久很久以前或长或短的故事。   顾周氏忽然叹息道:“这么久了,原来辰光过得这么快。”   祯娘忽然想起这一两年的岁月,这正是自己发生巨大变化的岁月。似乎所有的大事都挤着在这时候发生,但是却没有把这段岁月拉长,以至于祯娘觉得一切都是倏忽而过。   祯娘想着这其中的快速,也是道:“是呀,辰光就是这样快的。” 第70章   说着时光就这样快, 也并不是虚言。时光从来都是来去匆匆,顾家上下忙碌着夏日如何使祯娘安然度过还是方才的事情, 转眼之间已经是夏去冬来——万物凋零就在眼前, 竟一时想不起来夏日是是什么样子了。   祯娘穿着一件里外双烧的灰鼠大褂子, 自自己的宝瓶轩往安乐堂去。旁边有两三个丫鬟跟随照料, 祯娘走的快了,似乎是有着急的事儿。也确实是这般,这一回可不同往常——孟本来了。   按说孟本来了又是什么大事, 掌柜的往东家走动也不稀奇。就是孟本来的少,也是来过的, 之前也不见说什么不同往常。只是这回真的不同,他是为了明年初春的珍珠生意而来。   不说明年初春的珍珠比前两年都要多了许多, 就说如今形势也不同了。之前人都不知道顾家有了养珍珠的事儿,少些晓得顾家脱手太湖刘家大批珍珠的也只是知道顾家有货,而不知道顾家是养珍珠。   至于顾家遮掩自己的货源, 也没得人觉得奇怪。毕竟珍珠是俏货, 只要有拿货的路子, 就没有不赚的, 人家做什么要把这个平白让别人知道。因此大家都拼命打听顾家与什么人交往, 只想跟着喝汤,倒是一时没有发现海中洲上的事儿。   知道今年秋天,到底还是有精明的人发现了。只是一开始传扬出去都是哗然一片, 再没有想到能有这样的事儿的。天底下自然有养珠的,但也没有顾家这样的。人家都是佛头珠之类, 不是不养普通珠子,是普通珠子划不来。   佛头珠这样的异种珠自然能昂贵许多——哪怕这样的珠子比天然珠子品质要差了许多,到底珠核用的是铅锡之类,本就不是同源,自然坏的快了。   要知道养珠花费巨大,多少人力才能‘巧合’成一颗来。大家心里有本帐,若是换成普通珠子,实在是赚不到银子的。只是顾家偏生养的就是圆珠,这能说明什么,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顾家必然有着新的养珠术,凭借这个能够养出与市面上一般的珍珠来——那样多的数量本就说明了这一点了。   况且当数量多了起来,反而是圆珠更能赚钱——佛头珠本就是卖个物以稀为贵,多了自然不值钱,但是圆珠却是有多少要多少。顾家新出那些珠子看着多,丢到天底下那又是一个水花都没有了。   晓得这些了,是个人都知道顾家这养珠术值钱了,这时候就该想着如何学到。那些普通商贾自然是只能空想,毕竟顾家也不是没得准备。真正晓得技术的都是家里签了死契的奴仆,外头的劳工也就是打杂,至于伙计们就更不要说了,除了孟本一个,都是只管经营,而不能偷窥技术的。   但是一些豪族就不同了,人家权势大的多,自然有法子可以想。倒不是权势压人,尽管人家想这样。只是顾家不是软柿子,珍珠生意的利润为什么要分润盛国公府,不就是这时候用上的么。   盛国公府和刘家能抵挡许多明面上的直接探听了,再还有武宗皇帝以后朝廷对商贾自家秘方的保护——虽然不能算真正的□□,至少能让一干人等不至于过于明目张胆。   明的不行自然就有暗的,人家想着暗暗混到养珠的小岛上。只是十分艰难,这可是海上小岛,四面是海就是天然屏障,有谁能悄无声息地来到,总归是要坐船的吧。   只有几家倒是买通了几个劳工——就算不知道技术,也多少晓得一些什么。按着他们所说,已经有些人准备起来了。孟本和顾周氏还有祯娘都知道这件事,是不过是冷笑罢了:真当是那样容易的,自家也不会在有明确思绪的情形下依旧做了几年才成。   但这确实给顾家敲醒了一个警钟——没错,他们不能阻挡住这些,总有一日天下人都该知道了养珠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们也该尽量拖延这个时间,多拖延一年就是多赚一年的银子。   同时也是为了自家扩大体量多争取了一年时间,这就是先发了。要知道天底下多少生意没得秘方也有人做到了龙头老大,这大多是有人先进了这门。再等别人去的时候,已经十分壮大了自然不是一般人能竞争。时间越久,优势越大。   祯娘到来的时候孟本正在说话:“如今各家觊觎东家养珠术的倒是还好应付,毕竟这个靠不着速成。别说他们不知是个什么工序工艺,就是知道了也没有那么简单,哪里知道中间靠着许多工人的技术和经验。况且养珠还要几年呢,再快也不是立刻见效的。”   说到这里他还是有些得意之色,只是很快收敛起来了,肃声道:“但是有一些人却是不得不立刻特别防备起来——那些养珠大户采珠大户如今是打算联合起来了。他们清楚的很,如今家里的珠子量其实不大,至少不能操纵珠子价格涨落。但是这个格局是会变化的。”   说到此处孟本已经是意味深长了,大家都清楚养珠是赚钱的,自家当然也清楚。特别等到前头赚钱后,自然是要立刻使养珠更多,如此才能规模越大,赚钱越多。   这养珠全凭人工,不比天生天养,只要舍得投入,那自然就能一年比一年多,直到多到一个限度。到时候珠市就该全然不同了,珠子价儿自然是会渐渐下来。顾家不怕,反而赚的多些,这也是‘薄利多销’了。但是这些养珠户采珠户怕,能够安安稳稳赚大利,为什么要去赚小利,甚至不赚?   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哪怕如祯娘说过的,有些赚做顶级宝珠的依旧能安然度日,毕竟顾家这样养珠可出不了顶级宝珠。甚至因为显出物以稀为贵来,还能顺势涨一波也说不定。但是顾家养珠只要任其发展,将来对普通养珠户和采珠户来说是催命符也是一定的了。   所以他们必然不会任由顾家将这门生意做大,出头的桩子自然是要趁早打进去才是。或者说真等到顾家成势了,也就没他们这些人什么事了。毕竟那时候顾家光耀万千,他们则是灰败无比,哪里还能较量呢。   祯娘站在门口,顾周氏和孟本这才发现祯娘来了。顾周氏立刻拉过祯娘,自给她暖手,又让旁边丫头给祯娘换一双烤暖了的棉鞋。   祯娘摆摆手,道:“娘亲和孟掌柜只管说你们的,我顾我自己——我只是听着,娘亲就当让我涨涨见识。”   孟本听了就笑道:“ 小姐竟然还要长见识?若是不知情的便罢了,遇到个知情的只怕要笑死!小姐本来就足够有见识了,这几年一桩桩一件件的哪里是个一般人能做的,把个天下九成九的人都压下去了,今日说长见识,小姐是在羞我呢!”   说到这里孟本指了指手上的册子道:“别的不说,就如今天底下人都恨不得拿眼看到的养珠术不就是小姐提出来的。不只提出这个事儿,难得是有思绪。后头得的养珠术正是按着小姐思绪才能得出的。”   顾周氏在一旁只是笑眯眯,祯娘却是抿抿嘴唇,无奈道:“孟掌柜可是算了,这些事儿我常有灵光一闪不假,只是这和生意上的见识可不同。譬如以后家里就要和一些养珠户采珠户有一场硬仗,若是我就不知道如何设计,这又不是灵光一闪的事儿,就该好好学一学,涨了见识才成。”   孟本也是啧啧笑道:“大小姐如今越大是越上心了,东家家业再不用愁的。只是这也让咱们这些下头人担忧——大小姐本就是天纵奇材了,只不过在经历上少些,还要咱们跑跑腿打打杂。若是这个也要学着,以后咱们这些人只能贴墙根儿了。”   这当然是戏谑之言,说过后孟本就端正了神色:“大小姐不用着急,这些事情都是经验罢了。如今大小姐就是十多岁跟着掌柜下水经历大生意的意思,比起一干小伙计不知强到哪里去。再有大小姐天资聪颖,再没有担忧的,等到经历多了,时候长了,这些事情水到渠成自然会了。”   本来在这里还是正经长辈的谆谆教诲,后头却又变成了他惯常的戏谑口吻:“我记得大小姐小时候还说过‘一人什么成就并不由弱点所决,而是由长处所决’,真是大道啊!真该让那些所谓商海巨子听一听,人家小姑娘十来岁的时候就看透了你们一辈子摸不着的道理,羞也不羞!”   祯娘也是无话,能说什么呢,只得赶紧生硬转回原本的话:“这些事儿可别再提了,不过是小时候的营生。看了几本史书列传,就敢对天下英雄品评,如今看来也是没意思。何况这句话还有个下文‘然而一人如何败落,这却是由短处所决的’——咱们还是说回原来,我也听着一些。”   孟本眼前一亮,却是不管原来的话,只是抓住话头:“原来小姐还有个下文?‘然而一人如何败落,这却是由短处所决的’,有道理有道理,我可记住了——大小姐再不必说什么小时候的营生,这也忒谦虚了,别人可怎么活。”   祯娘晓得这是这位叔叔老毛病犯了,止是止不住的——说来也怪,同样都是掌柜,譬如大掌柜武天明,二掌柜苗延龄,都是对祯娘这个小姑娘有些犯怵的。倒是资历更浅年纪更小的孟本能对着祯娘玩笑,或者这就是性子不同了罢。   不过也就是到此为止了,孟本知道事情分寸,晓得如今是正事,说过后就自己主动道:“之前说过东家生意是会变化的,其实明年珠子就不同了,明年珠子可比这两年多,后年又比明年多。人家紧着动手呢!”   顾周氏点点头:“明年采珠种珠是头等大事,到时候各样打探的坏事的必定不少。我这里能做的有限,不过是多与公府里走动,或者往海中洲那边认得的人那里去信帮忙。真个要担起重任来的还是你,到时候你既要对外强硬厉害,又要对内柔和缜密,总之好与不好,都是全看你了。”   听到这里孟本脸色终于不再轻松,而是有了无可奈何。正以为他是为难的时候,他就拼命用手揉了揉自己脸,直到脸上全泛红了,这才露出坚定的神色来:“太太不必担忧,只管交代我孟本了!”   孟本一直是有些崇敬古侠士之风的,他年少起就受顾周氏看中,这才跟着当时掌柜做事学本事。后来也是顾周氏提拔他,做了顾家最年轻的掌柜。如今这样大的生意,全权信任自己——要知道真个孟本反水,不说竹篮打水一场空,至少是伤筋动骨。如今又是这样的嘱咐,于是顿生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有什么不能的,只管去做就是了!   得了这样坚定的回答,顾周氏也是嘴角带笑——有时候这股子心气没什么用,毕竟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用功都是徒劳,反正最后都会化作灰灰。   但有时候又是最有用不过的了,能否先声夺人,靠的是一股子气血。能否相持到最后关头,靠的是一点韧性。说到底,这都是心气所致——真有这个三千越甲尚可吞吴呢!   当然,也不能就说只靠着这一点子心气了。这不就是两军对垒只管着擂战鼓提高士气,至于粮草如何、武器如何、战阵如何、天时地利如何都不管了么,这样就是蠢了。   顾周氏自然不会让孟本这样,她还要与他商议如何布置种种——这就是祯娘原本说的要听的长见识的的事儿了。   其实这件事说难是真难的,毕竟敌方是在这行当打滚多少年的了,好些还是百年世家呢。不说资产的事儿,关键是人家有多少人脉,又有多了解这行当。与之相比,顾家在这上头可是薄弱。   然而说是简单也很简单,毕竟这世上有力能破巧,恰恰好顾家就有一样力大无比的大杀器——话说要不是这般,那些天底下的养珠户采珠户也不会一起如临大敌,也不会如今结成同盟战战兢兢。   这一样大杀器也不是收着的,而是明摆着的养珠术——靠着这个顾家就立于了不败之地。大不了顾家放弃长远大利,把这养珠术卖给天下巨商,这些养珠户采珠户能对付一个顾家,难不成能对付那许多巨商?   况且就是这般做了,顾家也不是就此没了珍珠生意。要知道顾家依旧是是第一个做出了真正养珠术,走在大家前头,以后不过是大家公平买卖竞争,骑驴看唱本罢了。说到底依旧能赚钱,只是一个行当里讨食的同行多了而已。   若是不把这养珠术传扬出去,顾家其实也是占着便宜的——我家就是有量多价好的珠子,你们能拦着天下珠商想采买我家的不成。他们常年同珠商打交道,已经有了自己一套渠道,而且熟人可多。   只是生意就是生意,一百两银子的事儿他们这样的人还能一笑而过,当上万两以后就只有真正人情深厚的能无动于衷了。但是当每年十万以上的不同出来后,别说这些珠商了,就是朝廷大员见有这样好处,该下死力气的还是要下死力气,该跪的还是得跪!   最该防着的其实是一些阴损的招数,如今正是敌暗我明——人说‘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可不是难对付!   顾周氏只道:“这个倒要从两处防起,一个是要同官面上、行会里打好招呼。官面上不只是我在国公府里走动,还要你在海中洲多多用心。县官不如现管,你把海中洲的父母官都笼络地死死的,这就是地头蛇了,还怕什么。”   孟本一个劲儿点头,顾周氏又道:“再有一个就是咱们自己了,打铁还需自身硬呢,何况这个!不要怕多花银子,比起咱们这门生意,什么银子竟都成了小钱了。你只管多给那些签了死契的奴仆许诺——赏钱、老婆之类的。还有劳工也要注意照看,一个是多多防备,一个就是多给些银钱。最后就是要请来一些打手看护,总归是守着咱们那边,谨防人家的坏主意。处处提防到了,也就不怕了,他们还是要从一处想主意,而不能凭空来不是。”   两人又是商量良久,到最后孟本忍不住道:“其实也是这门生意好,财帛动人心啊!别看如今百工俱兴,只要有心做什么都是赚的,其实哪有那么容易,不然天底下就没得穷苦人了。”   孟本也算是做老了生意的,这才有了这样的感叹——做生意哪有那么容易,要么是要有本钱,这个就把天底下一半的人去了。世上多的是将将能活下去的,每日要吃饱饭尚且难呢,何况积攒出本钱做生意。   要么是有大本钱,小本钱只能做小生意,大本钱才能做大生意。从小本钱积累,年复一年最终成大本钱也不是不可,只是这时光可就用的多了,中间还不能出错,不然本钱赔完了,也就是要重新开始。   当然也有从小伙计当起,白身一个没得本钱的,最终大成的。只是这样的人太少——天底下伙计万万千千,这样出头能有几个?有自己的产业就算出头了,若是还要富甲一方,那真是非得有大机缘不可,十年也出不了一个这样的。   孟本越发感慨来:“说起来咱们家的生意样样都算是是好生意来,海贸就不要说来——如今都知道,出去一船货,回来就是一船银子。所谓海盗其实还不是海贸商人,人家主业依旧是海上生意,强盗不过是船上没货的时候,见着猎物到了嘴边这才做一趟。”   “再说苗掌柜手上当铺,哎呦呦!出了名的抓钱行当,以至于民间说奸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开当铺的。如今山西老儿开钱庄的确火热,偌大的名声,但细细追究起实惠来,只怕还比不上当铺生意。”   “至于米掌柜手上火柴作坊和‘国色’都是大小姐的手笔,这还用我说?如今东南城里最紧俏的东西里就有这两件,任谁也想不到这竟是一个人随意做出来的。若是有一个年轻人一辈子只做出一样来,也足够扬名立万富甲一方来。偏生小姐玩儿似的就做出两样,想来以后还有更多。”   说到这里孟本又是感叹又是摇头,最后正色:“但比起珍珠生意依旧是不同的——说起来珍珠算什么,不过是一件装饰而已,论及格局只怕连火柴作坊都比不上。这就是拿着小姐的指甲油生意比拟布匹生意来,一个不过是女孩子玩意儿,一个却是事关民生。”   “但是世间生意赚钱多少也不是从格局上头来看的,多得是不能当吃不能当穿的行当赚过来那些吃穿行当。更何况咱们家这回还是做的独门生意,人家虽然也有珍珠,但是那珠子量和成本根本不一样。咱们就是吃着人家百倍千倍以上的利润生存——他们还怕咱们压低价钱呢!只是咱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不到非降价不可,咱们就绝不降价,多维持一年高价,咱们就比他们多壮大一年。等到咱们降价来,也就是他们不战而败的时候了。”   听到这里祯娘只管喝茶,顾周氏却是忍不住道:“合着你前头夸了那许多人,又是几位掌柜,又是祯娘的,最后竟都是为了显出你自己来?是的,大家生意都好,只不过你的生意最好而已?”   孟本赶忙作了一个揖,笑道:“可不敢这么说——其实说来这哪里是独独显出我来,这也是显出大小姐了。这珍珠生意难道不是大小姐提起才有的事儿?我如今不过是替大小姐跑腿,外头当我孟本天纵奇材替东家想出了这门生意,如今都撒钱一般想要挖我,要我说他们都不知道实情。”   说到这里孟本平静道:“我孟本其实也就是个中人之姿,不是太太提携,大小姐帮衬,哪里有如今。那些人都打错主意了——真要挖谁走,其实该是大小姐的,只是他们也只能想想了。至于我,我自然是与东家共进退。” 第71章   不论珍珠生意有多少人看着, 中间又有多少难处和敌手,这临近过年的, 终究还是要过年。顾周氏先头是日日与孟本商议, 有时还有苗延龄等人帮着参详。等到了数着日子要过年, 孟本这才回了海中洲, 中间与顾周氏信件沟通。   顾周氏固然还要存很大一份心思在海中洲,但是别的许多事情也占据着她的心神——年下事多,各处查账也紧, 顾家又不是只有海中洲一处生意。除了生意上还有过年呢,难道上下不要她料理。   真个不要, 见顾周氏这样辛苦,祯娘就接过了料理过年上下事务的担子。当时也是道:“这又不是为难的事情, 我自母亲身边见过好多回了,什么不知?就是真有不知的,娘就在跟前, 来问就是了。”   顾周氏一听也是, 况且想到祯娘没个婆婆, 将来在周家这些事情就是她自己打理——别的当家媳妇一开始也就是掌管自己小院, 少有一开始就有大场面的。既然如此, 让祯娘试试手也是无妨。   这时候也是在自家,不说有自己描补,就是最后还是有纰漏又如何?终归没得外人知道, 也没有丢丑。   因此顾周氏便召集了家里上下奴仆,算是敲了敲钟:“你们可记着, 这一回过年全凭着大小姐安排。你们若是谁瞧着大小姐第一回做这样的大事,因此偷奸耍滑,可不要怪我不念着往日相处的情面。要知道在我面前有个纰漏,我可以不大计较,要是在大小姐面前有这个我却是会好好计较的!”   底下奴仆好多都暗暗叫苦,一个是知道顾周氏这话不假。顾周氏爱惜祯娘上下哪个不知,相比祯娘这个女儿,她自己都靠后了,因此不是要比往常更小心谨慎了!另一个就是祯娘了,祯娘本就是一个精明的,哪里好糊弄。真有个不周全,再逃不过的,都等着吃挂落罢!   只是如何心思百转,都是不能说一个不字的——为人奴仆的,像他们这样似吃穿不愁,体面的比外头中等人家还强呢。但是有一条也就定死了,连着一条命都不是自己的,更何况意愿!   说过这一回,就由着祯娘打理过年事务。祯娘就带着自己房里的大丫头,把往年过年的例子找出来——往年买了什么用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是有数的,只要萧规曹随就是了。至于在这之上的不同,祯娘细细评估,记在册子上,有些自己料理,实在不通的就去询问顾周氏。如此这般下来,倒是容易。   又是一日,正是眼见就要过年了,天上扯絮一般下起雪来。大雪下了一夜,到第二日白日就是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了。外头眼不见一点别的颜色,或者白色,或者零星夹杂一点黑色,这是树干屋顶的颜色。至于绿色之类,一点儿不见。   祯娘这时候就在安乐堂的梨花橱里,母女两个这些日子都是忙碌,好容易同时歇一日,便一起打叶子牌——这叶子牌的好处就是这个了,一个人玩的,两个人玩的,三个人玩的,四个人也玩的。   一个人玩就叫‘过五关’,是个小游戏,还能占卜一日的运道。两个人玩叫做‘梯子吊’,这梯子不是两条腿么,正对应两个人。三个人玩叫做‘蟾吊’,这蟾蜍正是三条腿。至于四个人玩,那便是最有名的‘马吊’了。   两个人玩牌一会儿,各有输赢,只是最后还是祯娘这边的筹码多了起来。等到丢开叶子牌,顾周氏笑着道:“还是你们年轻人脑子快,我们玩这个就是比你们玩的多些——不过最近你们闺阁小姐也不戒这个,咱们这些人还拿什么比。”   说着顾周氏就让丫鬟拿自己的首饰盒来,道:“既然是祯娘赢了,便按着说好的彩头来罢,从中挑选一样。”   两人赌的是自己的妆奁盒,谁赢了就拿走对方妆奁盒里的一样首饰。虽然是自家母亲,祯娘却不会客气——这有什么客气的?左不过是左口袋倒腾右口袋的游戏,难道平常从母亲那里得到的首饰还少?或者首饰到了自己这儿与在顾周氏那儿不是一样的?   因此祯娘认真在首饰盒里挑选,最后看中了一条金厢累丝十珠二十三宝石绦环。这绦环格外华美鲜艳,倒是更合适祯娘使用,精致的样式祯娘一见就喜欢。只不过拿起来才觉得不对——实在太重了一些。   因此祯娘对旁边的丫鬟道:“拿个戥子来,我要称一称这个。这也忒重了一些,到底多压手。”   称出来,祯娘看着戥子念道:“重一十四两一钱。”   祯娘无话,旁边的丫鬟也是一个个咋舌。像是绦环这样东西都是系在腰间,是女子身上除了头上外最重要的一样装饰,单论单价说是最昂贵的意见也不为过。不是有一个并列说法叫做‘帽顶绦环’,正是指的男子和女子身上的值钱珍宝之物,宝石帽顶子与绦环。   这绦环既然是系在腰间,重一十四两一钱就十分骇人了,就是不拉下腰带去,也该腰上坠得慌罢。一般这些绦环斗不过是三四两,重也不过□□两,似祯娘身上这一件金厢三宝叠胜绦环一件,才重二两九钱五分就是了。   祯娘拿着这绦环看了又看,实在不知顾周氏使过没有,她是自觉不能用的了。顾周氏却是笑眯眯道:“这算什么,穿那些大礼服的时候就是要这样的才能压得住。况且那时候你全身上下都重的很,也就不觉得这绦环坠得慌了——实在觉得没得用处,这上头珠子宝石多,你自拆了打首饰穿珠花就是了。”   说到这个顾周氏想起一事让丫鬟去取各色珠子来,转头与祯娘道:“做前些日子翻出一个穿过一半的珠子箍儿,倒是不记得是那一日做的下的,今日有空你替我做完,明日我出门吃酒好穿戴。”   顾周氏自然不会差这一件珠子箍儿使用,不过是想着享女儿福气罢了。祯娘自然是应承下来,拿了珠子等,就着原本打叶子牌的小炕桌穿珠子。顾周氏就在一旁看着,母女两个随口说些家常。   正这时候又婆子进来,是外头有人请见顾周氏。这也不是什么别的事,原来这些日子正当过年时候,自山西太原那边周家送来了年礼——都已经下过聘礼了,周世泽自然算是顾家正经女婿,这时候给岳家送年礼,自是理所应当。   前些日子周世泽就有家里周妈妈钱妈妈料理了这些事情——这送年礼自然也有讲究,不是想到哪儿是哪儿的意思。这时候年礼大概由两样组成,本地特产和珍贵之物。前者还要包括最多的就是吃的穿的,这样家常。后头则都是金银玉器等,反正是如何贵重如何来。   整治出送岳家的年礼后连忙遣人送到金陵来,多亏路上一路紧赶慢赶,这才年前到了。到了金陵,也只是在客店稍稍休整,理了仪容,这就至多喜巷子顾宅。在门上递了拜帖和年礼单子这些——门上的人晓得是自家姑爷那边来人,一个都不敢怠慢,在门房热茶招待,又赶忙让人进内宅禀顾周氏。   果然不过一会儿里头就有信儿传来,正是说让外头好生招待几位管事,又让领头的女人进来说话。这从太原到金陵,一路行上千里,自然不可能没个管事男人在。只是因为顾家只有女人,自然也少不得女人打头,因此有这个吩咐。   至于内室,顾周氏听了这件事,立刻起身,让人服侍更衣。然后就吩咐外头如如料理,又与祯娘道:“你也收拾起来,到时候也见见他家人。”   祯娘依言,等到母女两个到了待客小花厅那边,果然有两个丫鬟带着两个妇人进来。这两人都是不认得的,并不是上一回见过的周妈妈和钱妈妈。顾周氏只是让两人坐了,又问过周家上下可好。   两人自然是恭恭敬敬地答了,又道过周世泽那边对顾周氏请安问好,左右不过是差不离的话。末了递出两个封儿,一个自然是给顾周氏的问安信件,也是商量一下一年多后成亲的事情。另一个却是密密地封了给祯娘的,这个不用说明,只看上头写的名儿就是了。   之后又是叙话几句,顾周氏听着周到,待到快走的时候让人给赏赐又加厚了一分——这些一同来送礼的人人有红包拿,领头的自然更加丰厚。顾周氏不要他们推辞,只是笑着道:“也是为了你们的辛苦,这样大冷的天,南下上千里,与你们一点子表礼,也是见了家人的意思。”   又是一会儿话,等到天色不早,两个妇人才告辞而去。   等人去了,顾家才整治晚饭。饭毕,顾周氏并祯娘,又有一些体面丫头、媳妇、婆子都聚在了西边暖阁里。顾周氏把那单给祯娘的封儿给了祯娘,看她闺阁女孩儿脸皮薄,也没有说别的。   然后就让袁二家的把周家的年礼单子拿来,灯下光并不好,便要了一个说话清楚伶俐,往常替她读信的小丫头站在一边给念:   鹿肋条肉十块,鹿胸岔肉十块,晒干鹿脊条肉二十束,野鸡十只,野猪二口,树鸡十只,白鱼一百尾,鲫鱼一百尾,山楂两坛,梨两坛,野蒜苗两坛,貂鼠皮五十张,狐狸皮五十张,水獭皮十张,虎皮一张,貂皮二十张,灰鼠皮二十张,鹿羔皮二十张,鹿后腿十对,小黄米一石,高粱米一石,打糕馍馍一担,豆面馍馍一担,蜂糕馍馍一担,野鸡蛋两筐,葡萄干、杜李、羊桃、山核桃仁、松仁、榛仁、核桃仁、杏仁、松子等各两篮,白蜂蜜一百斤,生蜂蜜一百斤,黄花菜一百斤,红花菜一百斤,蕨菜一百斤,芹菜一百斤,丛生蘑菇一百斤。   又还有些光耀华丽之物,也是一一念过。顾周氏心中记得,道:“那些吃的就送到厨房里去,让厨房琢磨着使用。至于使用的,一一造册入库。——除了这一对银狮驼鸳鸯宝瓶水火炉给大小姐的宝瓶轩送去摆设,倒是很相称。至于我房里就用上这一扇乌银屏风罢。”   说了这个又吩咐袁二家的道:“这也是料着的事儿了,之前也备下过周家的年礼回礼。只是没想到周家太客气了,竟然送的这样厚,原来准备的回礼竟显得薄了,倒是不妥。你和金孝家的斟酌着再添一些,给周家人带回去。”   周世泽是为岳家送年礼,顾周氏作为岳家长辈回礼,这也有讲究。固然是不用比照这人送来多少就送去价值几何,那该是不大熟的交往所为。但是也不能过于寒薄,与来礼天差地别,因此顾周氏有这个吩咐。   说完这个顾周氏忍不住笑道:“说来这样正经的年礼单子我倒是第一回收见,平常不过是一些交往人家互赠些礼品就是了。至于自家晚辈隆重其事送礼倒是没见过——这也是享了一回岳家福。”   这样隆重其事的年礼单子,除了十分亲近的后辈,也只有官场上的下属与上峰送去了——还有就是似顾家这样托庇于盛国公府的,她家每岁也是正经给盛国公府送礼的。   袁二家的凑趣道:“这算什么呢,这不过是第一年,以后姑爷年年都是要送的,这才是太太的福气!”   金孝家的也道:“刚刚我在一旁听着那些,不是我眼皮子浅,常常跟在太太身边什么珍宝见不到?但是听着这些礼物也觉得纳罕,实在不是一般人家置备的起的——倒不是我想着值多少,而是看出姑爷身价不菲,小姐过去了日子好过呢!”   这倒是说到坎儿上了,顾周氏固然是听小王氏宋氏说过周世泽家里不是一般穷当兵,况且九边军门本就有钱。但是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经过了上回聘礼和这回年礼,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倒不是顾周氏小家子气——自家已经是金山银山了,还偏偏要女婿家家底丰厚,不肯多花自家银两。这其实是另一种担忧了,不论自家再有钱,只要遇到个花自家钱的女婿,就没有不打颤的。   倒不是养不起,而是怕养出个祸害!这样的人要是人品不端正,要么就自甘堕落,乐意吃软饭,这就不求上进一辈子了。这听着十分过分,然而与后面相比,也还算好的。   后面还有一种人,心里头男子汉面子放不下,这时候忍耐着,将来发达了却是会一脑子‘回报’的——这如何回报?总之没有好事。大概就是红颜未老恩先绝罢,做的绝些的,还别有整治。   只有少少人品正直的,这才能坚守住——况且不看这些,供着夫家,夫家也是不好看的,到时候两个小儿女本身有情谊也要消磨去。如今的样子倒是好了,至少顾周氏又少了一样忧虑。   顾周氏这时候嘴上还道:“这就是他们小孩子家家不会过日子了,虽说是头一年送年礼该厚些,但也不至于如此——要是他家都是这个作风,我倒是要担忧了,只怕外面好看,苦了自身。”   金孝家的又笑道:“太太是多虑了,我见姑爷倒是极有主见的年轻人,家里又是上回见过的周妈妈钱妈妈打点,都是周到人,再没有似太太担忧那般的。这一回送的丰厚自然是因为心里看重大小姐、看重岳家了。”   祯娘听她们笑说这个,立刻知道又该是笑起自己来了——祯娘固然面子上有些冷淡,但又不是个冰雪木头人,谈笑风生也是有的。或者一些不熟悉的敬着她不敢玩笑,这些从小见她的却不至于犯怵。   于是祯娘便吩咐丫头在梨花橱那边打点,自去那边看周世泽送来的信件——他们两个倒是一直有信件往来。不算多,毕竟他在军营里的时候多些,那时候可不能送信件出来。但却是一直没断过的,也不知为什么这回还特意随着年礼送一封过来。   见祯娘退出去,几个妇人都笑了起来,说过一回,顾周氏拿着帕子摁了摁眼角,道:“你们这些老货快些紧声些,当人人都到了你们这个年纪——万事不怕,撸着袖子就敢上,说话也是百无禁忌?若是恼了你们大小姐,人要给你们挂落吃,我可不管,要知道我虽如今当着家,今后却不是。这哪有不知道,顾家迟早是她的么!”   祯娘虽在梨花橱了,隔着西暖阁却不远,因此还能听见一众人的小声,隐隐约约的也知和自己有干系。也是无奈,只得笑笑,不再多想——自顾自拿了一把象牙小刀小心裁开信封儿,里头就是厚厚的纸张了。   先看纸上墨迹淋漓,都说字如其人,果然是不假的。周世泽这一笔字,算不得好,这自然是疏于练习的缘故。然而却又笔力遒劲,显然是手稳力大,笔锋十分凌厉,收尾又是干脆利落——还有一样,各个字都是漆黑一般,显然是墨汁调地极浓,当的起他身上‘浓墨重彩了’。   祯娘再看上头文字,通篇下来,等到祯娘放下这信,才是笑起来。旁边伺候烛火的微雨见了祯娘笑意,才凑趣道:“不知姑爷给写了什么,小姐满脸笑意,这样高兴起来。要是咱们能知道就好了,平常也就能逗着小姐高兴!”   祯娘似笑非笑地看了微雨一眼,倒是没说她那一声‘姑爷’如何。虽然满府里都叫周世泽姑爷,道祯娘宝瓶轩里却是不许的。内外都晓得这是自家大小姐的一点子女儿家矜持,自然不会逆着来,只是这一回却破戒了。   祯娘不与微雨点明这个,却是道:“你们只怕学不来了,他说得都是些他家府里如何布置,等到一年后又有什么不同。还说了以后如何如何——你们要是做得来,我找你们做老公就是,要他周世泽做什么?”   祯娘说过话就小心把信纸放回信封里,给收在了衣襟里,免得待会儿回去给落下了——却不管微雨这时候给她话里惊得通红。一个是是羞窘的意思,自家小姐平常在这上头还是有些矜持的,这一回却是‘有话直说’了。   还有一个则是里头的‘惊世骇俗’ ,什么叫做‘你们要是做得来,我找你们做老公就是’。这话实在是浑说不得的呀!   祯娘却再懒得理这丫头心里的千百种心思,带着一点儿‘作恶’一回的窃喜,以及忘了哪里来的微甜,吩咐准备回宝瓶轩歇息。   其实刚才她也不算‘有话直说’,她应该是‘引而不发’才对。说的事儿是在信里有的,然而却不是这样简单。周世泽简直把他所知道的他家的一点子事儿给祯娘倒了个干净,从宅院布局到厨房口味。   其中有一些细节,大概是周世泽这个一惯对自家不上心的人也不知道的,他还特地去问过家里管事。得了答案这才写上来,这样的往往后头要备注‘某某说,待考’的字样。   祯娘简直能想象周家下仆一个个的紧张了——一向不过问家里事的少爷突然处处关心起来,莫不是看出家里哪一处太过懈怠,着意敲打。还是哪个砍头的,贪家里钱财太过,少爷查起来?这不小心就要带着大家遭殃啊!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祯娘有一封信里偶然提了一句‘你家是甚样?家里人又是甚样?’,祯娘本意自然是熟悉一番周家,她将来好料理。只是到底没好意思将话说透,于是就只有这一句。   原想着他大概是个粗心的,或许给略过去了。若是没略过去又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来呢,他又不是那些会把心思放在后宅上的男子,也说不出个一二三了。   一切也不出所料,之后的信件里,他也没提起这件事。却没想到祯娘也忘记自己这问话的时候,他却来了这样一封信。祯娘也知道了,他不是没上心,而是太上心了,以至于要走访多方,详详细细了才来告她。   祯娘细想了想,又忍不住笑自己:原来是怎么想的,把人家当粗心小孩子,要知道,人也是个小将军,真是个粗心的,怎么能有后头的军功——他自然看出了自己的意思,明白打听这个是重要的,而不是能略过去的。   于是,尽心尽力,毫无保留。 第72章   不管过年如何忙碌, 自腊月起到正月尾,只为着两三天, 倒有两个多月功夫忙乱——但是顾家这一回却是不同了, 只在初四就算匆匆过完。年节什么时候没有, 像是今年这样重要的采珠可就没有几回, 一个疏忽就是将来长远少上百万两的意思呢!   是的,珍珠战争已经拉开帷幕了!   只是一开始顾家与敌人,那些养珠户采珠户的联盟都是隐隐约约在暗处, 反而是中间的珠商先显了出来。这时候,可不就是他们表态么。不过他们不会轻易表态, 只会看两边打生打死,最后看谁赢了就是了, 和赢家做生意才是赚的。   不过除了一些与养珠户采珠户绑在一条船上,已经是利益既得者的外,他们都是隐隐希望顾家赢的。这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如今珠商日子也不好过, 珠子一年比一年少, 那些养珠户采珠户便可着劲儿漫天要价, 虽然他们总是能赚的, 但是赚多赚少差别也是再大没有了。   若是顾家这一回成了,那就不必再单单看那些人的脸色了,两边有个竞争, 他们也就有了更多转圜的余地。若真是一边过分了,他们自可投另一边怀抱, 这也是道理,总归对他们有利。   更何况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是聪明的,哪里看不出顾家这养珠术的价值。相比日渐衰落的采珠与原养珠术,顾家养珠术明显是大势所趋。就是这场斗法顾家输了,顾家也能凭着养珠术站住脚,不过是场面大小不同罢了。   至于那些养珠户采珠户这样积极,一个是真不想顾家与他们送葬,另一个未尝没有做着顾家输了,他们接着行业便利在其中分一杯羹,也学走这养珠术的打算。认命就是主见衰败,这时候下定决心做过一场,弄弄不好还有大富贵,自然知道如何选择。   当然,也有一些早早下注了的,譬如太湖刘家——他们家大概是与顾家绑定最深的珠商了。当初选择刘家做盟友的好处显出来,根深树大,不仅不会拖后腿,还能对顾家施以援手回护一二。只是关键时候记得防备一番,毕竟财帛动人心,刘家当年也是采珠起家的,自然是觊觎顾家养珠术的。   刘家家主老太爷今年已经八十三岁了。人说七十二、八十三、九十四,正是老人家的几个大坎儿,因此自去年起,老爷子就什么事儿都不过问了的,却没想到临了临了这件事这一年到,老爷子也晓得不能轻忽,于是除了平常养老的庄子,回了祖宅坐镇。   这一日正在家里与一个侄儿下棋,在太湖管着一部分生意的长孙进来。老爷子点点头便散了棋局,带着长孙去园子里说话:“你今日在外头与叔伯们谈生意,可与往常有什么不同?”   这长孙一惯谨慎,思虑过一回恭恭敬敬道:“别的事情都没有,只是张家世伯今次倒是对父亲格外亲近。往年这时候都是父亲去拜访他的,这次倒是倒过来了——来时不说别的,张口就谈起今年珠子想要与咱家交代。”   老太爷点点头,只管拿了鱼食去引大水缸里的几尾红鲤鱼。这红鲤鱼是常常被喂的,因此也是有灵性,见水外头有人影便扑腾起来,竟似是要跳到老太爷手里似的。这可是好兆头——正是天下太平,鱼鸟亲人。   老太爷本来凝重的神色散了散,旁边长孙也是立刻说起祖父的好话。虽然心里高兴起来,老太爷却依旧不糊涂,只是摆摆手道:“罢了,这也算不了什么,与其在这儿说我这糟老头子好话,还不如给平常园子里喂鱼的下人赏赐。”   说过这个话头,老太爷便道:“张家啊——也别提什么世伯了,论起来当年给咱们家提鞋都不配。记得当年我爷爷的时候,咱们家里在太湖上真个说一不二,半个太湖的珠子都从咱们家出。剩下半个太湖的珠子所出的人家也与咱们家有姻亲。”   “那时候哪里来的太湖张、太湖牛这些人,张家不过是咱家原本一个伙计出身罢了。是后来我父亲那一辈起,觉得子子孙孙采珠不是什么好产业,还是珠商体面又轻松——子不言父过,是是非非的,我也不能说,只是可惜了原本大好江山就这样给别人瓜分蚕食了。好在家里老底子还在,又混上了皇商,倒是还有一点荣光,其余的就不要提了。”   说到这里,老太爷干枯的面皮似乎褶痕更深刻了:“远的不说,只说近些年,太湖上采珠人家是如何拿捏咱家的?每年家里还有进贡的生意要做,只怕没得好珠子,偏生这些人就看准了这个,一同约好了抬价。也亏的是宫里生意利润大,不然是亏是赚还是两说——只是咱们家原本累死累活得了皇商的名号是为了赚更多的银子,可不是为了什么别的阿猫阿狗分润。”   老爷子如今年纪上来了,养气功夫到位,再不见当年在商场上的杀伐之气。平常坐着不显山不露水,倒似一个平常人家沉默慈祥的老祖父,几乎让人忘了他绝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   这时候却不同了,神色郑重,眼睛里放射出不属于这个年纪老人该有的精光。轻轻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这一回找上门来为了什么事儿实在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左不过就是想把咱们家从顾家船上拉下来。如今这些许诺都是好处,这是第一回,若是再谈一谈,说不得还有更多。”   长孙听了这话想想道:“那依祖父所见,家里该如何抉择?虽说咱们家答应了顾家,可是生意就是生意,总不能因为一段没落到文契上的约定,放过眼前实打实的好处罢。”   老太爷看着自家大孙子,道:“这是你父亲教你的?应当是了,这正是我亲自教给你父亲的。我父亲当年就是太讲究兄弟义气,不然局面何至于到后来的样子——嗤,都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年跟着我家后头捡食吃的,如今倒是抖起来了。”   “然而如今不同,我再教你一样,这样选边的事儿最忌讳的是首尾两端,决心不定。既然一开始站了顾家,那就绝不改动。不然顾家的好处自然是没得影儿了,那些人的好处也不容易得,弄不好就是鸡飞蛋打。”   老太爷说着虚虚地在面前点了两下,道:“况且那张家把咱们家当什么,打发叫花子的,给些汤汤水水就当家里要屈服。只怕是时候久了,忘记了咱们刘家当年在太湖上说一不二的场面了。”   冷笑一声:“一个个不知所谓的,死到临头还是这样,难道看不出局面么!顾家如今形势正好,倚靠养珠术就是不败之地。两军对垒,哪怕是再敌强我弱也没有一开始说死了自己必败无疑的道理,但是当一方绝不会输的时候,事情就绝不公平了。顾家,顾家才不着急,只要应付得宜就是了,可是另一群人就要使尽浑身解数了。”   正在这时候老太爷的长子也来了,老太爷见了就道:“你来得正好,正有事情让你去做。我记得咱们家张家、牛家这些人家里也有不少钉子罢?”   老太爷的年纪再这里,他的长子自然不会年轻。只不过刘家的确是长寿之家,他看起来倒是精神矍铄,不似个老人,当时便清楚道:“自然有这个事儿——咱们都在太湖里讨生活,离得近了,谁家与谁家没得一点子关系呢?况且咱们刘家在本地算得上是大姓,从商的子弟也多。哪家里没得姓刘的下人、伙计、掌柜这些。”   这些人一般时候也是为自己如今的主家做事,刘家甚至不会联系他们,只是会通过宗族不动声色地给出好处。这样养兵千日,自然是为了用在一时。平常自家为了从太湖收珠子,也是用得着这些做眼线,给出一些消息。   老太爷得了当然的答案,露出满意的样子,道:“既然是这样,那就把所有钉子都撒出去,该怎么许诺就怎么许诺。到时候要是有了各家如何对付顾家的消息就递出来——人家都说最好的功劳是从龙之功,这顾家是要化龙的,真要卖好就在此时。”   老太爷长子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只是面色依旧有些犹豫,最后迟疑道:“把所有钉子撒出去是不是过了?家中经营了二十年才有这样的局面,要是动静大了,一波清洗,所有钉子都该被□□了。以后家里从头再来,不说花费心力时光,只说因为这个就该损失许多了。”   老太爷摇摇头,背过身去智珠在握的样子:“还有什么以后,真让顾家赢了这一局,市面上自然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到时候不说这些人家大都要衰败,就算依旧能够支撑,也到了格局变化的时候——趁你病要你命,到时候各家伸手,这些钉子也没用了。”   老太爷心里还有个话没说,自家老底子在太湖,算然多年不涉足养珠采珠了,但到时候未尝不能伸手。弄不好最后恢复家里当年的祖业就在这一回——即使恢复了也不会再有当年的荣光。顾家么,这可真是有了了不得的东西了。   正在刘家三代都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养珠户采珠户们何尝懈怠,应该是更加挂心了才是——这正是存亡时候。只是有时候人聚集多了不只是力量增强,还有分歧更多。   大家聚集在一起是为了想法子压制顾家,这是共同的打算。然而其中还有许许多多的各自小心思,毕竟顾家养珠术摆在那里,除了有死硬想要抵挡的,更多的却是想要以战求和。   等到顾家也受不住损失,到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时候,自然只能发扬出养珠术。然而这时候与之讲和,大家出上一大笔银子将顾家砸晕,让养珠术只在各家中流传,这还是几乎是独门生意不是,毕竟天底下要珠子的人何其多,就算养珠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满足?   至于顾家的意愿?先将他打服了,在给以好处,还有什么不成的,还不信小羊不吃麦苗了!   这已经衍生出两派了,何况以战求和这一派里还另有争执——大家都想着流传养珠术的人越少才越好,既然是这样,在场的既是如今的盟友,也是今后的冤家了。虽然不至于各自为战,可是按着地域、亲缘等衍生出的派别自然还是诞生了。   不少联盟里的有识之士也看出这个来了,一时忧心匆匆 ——外敌在前,内里却依旧不安,这可有几分胜算!然而其中有一个年轻人却格外不同,他姓孟,名叫孟来时,在别人或者忧心或者算计的时候他都是不动声色的,好似冷眼旁观。   他也的确是冷眼旁观的,他早看出这群人成不了什么气候了——即使按着他的身家这样看这里的一帮子前辈未免狂妄,但他就是这样想的。按着他的意思这样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最后还一定会输的事儿为什么还要做?显然就是一帮老头子众人追捧的日子过多了,不肯将来一落千丈哩!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掺活进这个联盟,要知道也有一些养珠户采珠户没有挤进来,算是明哲保身——因此拿到的好处不会来分润,自然也不会与这些人共进退承担损失了。   孟来时眼里没有一点迷惘,如今他出现在这里不为别的,只为了给顾家做探子,传递消息罢了——是的,他搭上了顾家的关系。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姓孟,虽然他和顾家掌管珍珠生意的掌柜孟本同姓,但却没得一点额外的关系,只是恰好是千千万万个同姓孟的人里的一个罢了。   当然也不能说全无关系,要知道当初孟本才开始筹备海中洲养珠事情的时候,手边根本没什么能用的人,走通的就是孟来时的路子。那时候晓得孟来时和他是同姓,不管别的找到了由头就上门拉扯,最后拿银子砸开了孟来时的手,得了几个养珠采珠的熟手。   不要说当时了,就是如今孟来时都只算是这个行当里的一个中等商人,既然是这样,对于可能多一个同行的事儿他其实是不大在意的。顾家既然舍得花费,他自然就能流出这个行当的传承——当时他是这样想的,他以为顾家是要掺活进这一行里来,后来才知道人家明明是要掀翻这一行,再自己另起炉灶,并且这炉灶还不是一般的炉灶。   而后的事情就不要说了,顾家崛起——孟来时很快看清了形势,在同行串联要结盟的时候,他好好声地应承下来,私底下却去给孟本消息,把他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讲出。   这就是投名状的意思,并且言明愿意在这个所谓联盟里给顾家做细作。当时孟本一面是高兴,另一面就是担忧了,毕竟谁都不是第一天出来混的雏儿了,真真假假的事情谁敢保证?   孟来时若是人家送来麻痹自家该是如何?说些真假参杂的消息,若是照单全收可要吃大亏的。当时这事儿孟本不敢做主,还问过顾周氏,顾周氏却道:“只管收下这人,消息来了参详着看,咱们也不是瞎子聋子的,还有别处的消息,具体的事情不定知道,看个消息真假却不难的。”   说到这儿,顾周氏有些高兴起来:“若这人是个真的,那就好了,本来是敌暗我明的,现在确实全露给咱们了。只是真的的话,自然是有所图的,你问好人家的条件没有,好好许诺!”   孟本立刻笑道:“这正是龙从云虎从风,东家这番大事业来做,就立刻有人襄助,就连敌营里也立刻有人出来指路,这不是眼见得时也命也,那什么是时也命也?”   先是恭维了一番顾周氏,接着才道:“他的条件我已经知道了,他本来就是一个极聪明的人,这会儿提要求也不会过分而是恰恰好——若是他是真的投了东家,答应下来也十分划算了。”   孟来时也知道顾家占尽了上风,自家要求太过分了弄不好就得不到回音——不说顾家还有别的路子,就只说还有没有他这样的都两说呢,到时候大家争相着向顾家卖消息,那乐子可就大了,只怕卖消息都卖不出价儿来。   这时候孟来时人在一群同行里,只听这些人争来争去,心里冷笑还没得了猎物就开始商量着分肉吃了——果然自古联盟就没得成的!这就是一艘破船,还好自家见机的早,早早跳出了这个坑,如今只看这些人把自己作死就是了。   当然,也不能满不在乎,这些啰里八嗦毫无用处的争执之外,还是有些干货的——有关于对顾家的种种措施。那几个最核心的大家族的商议孟来时不得而知,但这些外头说的可就要记住了,这些可是自己从顾家换取好处的筹码!   等到最后人群匆匆散了,各家或有派别划分的,都偷偷相聚在一起,正是商量着各自的利益了。孟来时倒是哪一家都不算,和另外几个算做散户,几人也是相视而笑,约在一起喝酒去了。   倒不是他们也要成一个小派别,他们清楚得很,这样没有任何依凭的同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人背后一刀,有还不如没有呢!这时候聚在一起喝一杯不过是这样氛围下大家说说话,喝几杯酒,排遣心中不安罢了。   孟来时自然不会显出自己的不同,欣然应约。等到一切散了,这才返回自家大本营。这时候还不停歇,做出回家后就不再出门,抓紧最后时刻备战的样子,其实已经偷偷出去赶往海中洲孟本处了。   本来的确是可以派遣心腹联络孟本,只是这件事本就是孟来时的豪赌,哪一个心腹都是放心不下了。况且还有什么比自己亲自来一趟更显得诚意呢,最后时候顾家自然会更丰厚的回报他。   果然孟本见是孟来时亲自来的也十分诧异,立刻把住孟来时一边的手臂就道:“大哥怎么亲自来了!这可真是让小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中间传递消息的事儿该是让底下人跑腿才是,这不是杀鸡用牛刀么!”   其实孟本心里还有一个小小埋怨——孟来时的目标大,保不准就有人盯着他,这时候即使做的严密也可能走漏风声。要是一个不好,原本真消息也变假消息了,之前布置全部废弃,不是白费了苦心?   只是这时候这样的话是万万不能出口的,连这个意思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表露。人家这样做是为了表现出诚意来着,自家还有不满,这不是冷了人心么!   孟来时却是没有那许多客气,直接道:“这些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只不过是底下人不放心。况且只有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过第二道手弄不好就有什么不清楚不明晰的了,还是我自来一趟。你也放心,中间尾巴都是扫过了,再不会有人知道,这时候只怕是我自家掌柜都不知我竟是离家了。”   说着两人也不再说客气话了,孟来时只一五一十地讲自己所见所闻,又还有自己的一些猜测。孟本则是在一旁发问,有些事情的细节确实要多多追究,孟来时是只管平铺直叙,而不会掐住重点的。这倒不是他愚笨,这正是他的聪明处了——他一点也不探听顾家对什么信息看重,只是把知道的全带来罢了。   两人交流了一番,虽然来路花了许多时间和心思,孟来时却是只呆了一会儿。孟本还要留他:“大哥稍待,这一回是为了我家东家的事儿帮忙,若是没个招待,这也忒失礼了!况且我也过意不去。”   孟来时却不与他来虚的:“没得法子,我自在这儿多停留就是多一分风险的。至于什么招待的事情,何必急在这一时?我那儿离你这儿近的很,等到日后事情摆平了,你想招待我多少回,我只有高兴的,那时候只怕你还嫌我叨扰太多了。” 第73章   差不多时候的顾家上下也都在关注这件事, 一直在四处写信,或者上门与人联络关系的顾周氏先不说。祯娘与苗修远等几个人也是谈论起这件事来了——要知道这三人原本是为了‘国色’的生意而来, 却是随口一句就聊起了自家与那些养珠户采珠户开战的事儿。可见家里表面上依旧是各司其职, 只有孟本那一系奔忙, 其实暗地里已经是沸反盈天了。   其实这也不稀奇, 毕竟一荣皆荣一损皆损的。若是这一回珍珠大战赢了,顾家就要新上一个台阶,其他各处生意也能靠着珍珠的收益大扩张。若是输了, 那么其他生意也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毕竟都是一个东家的生意么。   祯娘一开始就问道:“你们对着珍珠生意可是熟悉?”   苗延龄三个人是你看我我看你——苗延龄是不必说的, 他当时随着孟本在海中洲做过一段时候的差事,自然是知道一些的。就是另外两个也不简单, 刘文惠和宋熙春都是浙江人,浙江太湖珠的名气都不用再说了。就是不大了解,应该也能说出个一鳞半爪来。   更何况刘文惠的外祖家正是湖州太湖边上人士, 每年有一个进项就是那些太湖珠珍珠粉换银子。虽然做珍珠粉生意和做珍珠生意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是既然是从一样人家拿货, 那就不可避免的有交集。所以刘文惠没做过珍珠生意, 却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三个人把祯娘的问话一答。刘文惠又抢着道:“这一回大小姐可算是问对人了!我外祖家就在太湖边上, 每岁也要收些珍珠粒子做珍珠粉,然后到各处生药铺子、脂粉铺子发卖呢!”   也不等祯娘再问,他自己就接着道:“太湖珍珠或者比不上合浦珍珠、倭珠、北珠等质量上乘, 但却是当之无愧天底下数量供应最多的。若是没得太湖珠的数量撑起来,只怕珠市都难得有人气。太湖珠供应南北, 不只是中等人家只能用的起太湖珠,就是上等人家又哪里有只用宝珠的道理。就是皇家在太湖还有皇商刘家,制定每岁供应太湖珠,皇家都是如此,何况别家?”   刘文惠也确实没有吹牛,说起这些也是信手拈来:“每岁的珍珠买卖,除了南边的合浦南珠,北边的关外北珠,东边的倭珠以外,还有些西洋大珠涌入。只是这些连珠市交易的四分之一都没有,剩下的都是太湖珠!”   “要知道那些品质极高的宝珠却是昂贵,但是实在太难得了,不只是价格,更多时候是有价无市。做珠商的只要有来货的门路都能赚钱,但是能安安稳稳细水长流的也只有做太湖珠的——因为太湖珠稳定大宗!其他的不能相比。”   祯娘听过,想了想道:“咱们家这个生意现在还没有规模,但是将来能到何样地步你们应该眼见的。往少了说我家也能挡半个太湖,若是算上将来都养珠的只怕就是再造几个太湖了,你们说什么时候珍珠价就下来了?”   这一回说话的却不是刘文惠,而是一直十分持重的宋熙春。只听他慢慢道:“这个可是十分不好说了,太湖珠就是比如今再多一倍市面上价儿都下不来,但是到两三倍的时候只怕就有反应了。毕竟珍珠本就是富贵人家的玩意儿,天底下能够吃饱穿暖的人越来越多,但是像是能够使用上珍珠的人家毕竟还是少,所以别看市面上对珍珠如此渴求,但真个有了两三倍,珍珠就要调价了。”   这话本来有道理,从头到尾都没吱过声的苗修远却道:“这却未必,你少说了一样,就是海贸——如今海上经营何等赚钱,一船货物出去就能回来一船银子。相比起别的宝石金银,珍珠是少有的在西洋在中原都十分值钱的了。”   海外之国盛产金银宝石等,中原商人都是十分清楚的。因此但凡宝石这样的交易从来都是从西洋流入中原,没得反过来的道理。只是珍珠不同,大概是中原与西洋都十分稀缺的样子。之所以没有出现珍珠流出,那大概是满足中原尚且不够,况且中原豪门更加有钱罢。   但是真个叫起价来,其实是差不多的。因此苗修远一说这个,在场其他人都是立刻恍然大悟的样子——因为有了这个变数,之前宋熙春的结论就不能算了。即使这些西洋人不如中原有钱,但是他们多的是金银,又是一国之力所求珍珠,敞开口子来供应,只怕数字也骇然的很!   祯娘微微出了会儿神,过后道:“既然是这样,等于是几十年内,其实大家都是能井水不犯河水的——我家自发我家的财,就是再有一个太湖珠的收益,也是多出的,并没有抢人家的饭碗。这倒是和我之前想的不同了,既然是这样,倒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帮人是这样你死我活的样子。难道不爱惜祖辈积累至今的资产?要知道这样的商场大战也不是好玩的。”   刘文惠这时候笑道:“大小姐这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大小姐难道不知?凡是能够独享利润的从来就不想与人分享,毕竟咱们做生意的本来都想做到最高,恨不得一个人把全天下的生意都做了,什么时候也是不知足的。而不是随便一个人出来说分享生意就能分享生意,我们又不是为了你好我好大家好才做生意的。”   就在珍珠成为今年开春起东南商人提的最多的词的时候,新一轮珠市开始了——这时候大家目光都看向海中洲,想知道今年顾家能出多少珠子,以及他们是怎么养珠采珠的。谁都知道人家珠子是这时候上市,那么也就大概是这时候采,至于养珠时候,本是不清楚的,但随着几个原本在顾家海中洲做过事的劳工开口,一切也都不是秘密的。   不同于前年、去年这两年,顾家的珠子一大部分交割给刘家,一小部分悄悄流通进入广州珠市。可谓是润物细无声,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就像是蜻蜓轻轻点了一下水面,那一点点涟漪很快平静下来,是一个水花都没有。   但是今年不同了,去年下半年的时候各家已经盯上顾家了,再想闷声发大财就是白日梦。更何况今年珠子更多了,就算去年能够逃过一劫,今年也是要被发现的。毕竟珠市体量也大不到哪里去,顾家的珠子数量相比整个珠市不多,但是无缘无故多出这些珠子,落在有心人眼里也是须臾就能识破的。   既然是这样,顾家也就不用偷偷摸摸了。本来就是光明正大的生意,一没偷二没抢的,作什么不能够大张旗鼓?于是今年出了珠子,除了预留给刘家的以外,其余的也是约好各个珠商汇聚太仓那边,准备投标买卖。   这是大户的做派,只有小散户才亲自去珠市。那些在珠商眼里十分有分量留了名字的采珠户养珠户都是每年收获后就有珠商追着问买卖,只是这些养珠户采珠户也是沉得住气的,为了最大利润就会进行投标——个别架子更大的还要公开拍卖。   那样的场面才叫残酷,珠商叫价也是苦不堪言,只是不叫也不行,难道接下来一年不做生意了么!所以最后还是蜂拥叫价,不管如何,只要得了珍珠,总归还是能在他们自己的客人那里赚回来的。   顾家没有一上来就做拍卖的事儿,那也太得罪人了,于是还是投标买卖。凡是大江南北数得上名号的珠商都得了帖子,然后其中有一多半都是要来的,并且还是满心欢喜地来。   毕竟对他们这些珠商来说顾家出来可是好事,那些养珠户采珠户当顾家是同行对手,这些珠商却大多数能叫顾家做干爹!毕竟眼看着珍珠越来越少,他们的生意也不好过,顾家这一出出来,可不是就要盘活这门生意了。   虽然出于更大的利益,他们并不会在这场商战中帮助顾家,但是这时候顾家的珍珠投标买卖,他也是要参加的。这可是珍珠,吃下这些货物来年就有得赚了,不管什么时候,赚钱总是对的,而生意就是生意。   于是今年春天太仓就有一批顶级的富豪涌入——无论这帮珠商如何哭着说生意难做,他们也是发了大财的。因为这个,本就活络的太仓市面就更加繁华了,不要说客店酒家秦楼楚馆,就是要饭的都觉得大好,有钱人多了,得的施舍也多么。   人多了就有江湖,这些珠商,或者说珠商代表们——毕竟也不是每家都能是主家来到,也有些人还有别的更加重要的事要料理,又舍不得顾家这边的珍珠,于是派遣了人过来,一般是儿子、亲兄弟之类的。也是涉及的银子数量巨大,一般的掌柜也不敢随意拍板,但是到了现场又是要十分明白随机应变,这种投标不能一定按着之前订下的数字来的。   这些人虽然都是有数的大富豪,但凑在一起与别的小商人也没什么不同,都是要虚与委蛇互相试探一番的。总之就是想知道别人大概是个什么数儿,压人家一头——至于稳妥起见。出一个绝对安全的数字不是不行,只是心里又是舍不得的。   其中一位董老板是大家公认的大户——在一群大户里被公认大户可见是真的大户了。这一回他是亲自来的,而且不只他自己来,还带着自己大儿子来了。他有一种感觉,今后自己只怕会常常来太仓,不下于每年去广州。   后头他自己也笑了,这哪里用得着预感。顾家珍珠所在海中洲离着太仓这样近,以后的交易只怕就在太仓了。若是顾家这一回闯过这一关,以后就是真正珍珠大户,甚至说‘天下珍珠皆看顾家’也不为过,既然是这样,他这样的人常来太仓也就是理所当然了。   董老板是北方人,习惯地盘坐在在炕上——太仓本是不烧炕的,只是也有上等客店方便南北人物,他既然有钱,这样的事儿也就不必说了。这时候正在沉思明日如何对顾家珍珠叫价投标。   正想着,他出去探听消息的儿子已经回来,他立刻问道:“如何?可有些谱儿没有?孟掌柜有没有透露一点半点意愿?”   他儿子生的一副老实面孔,只是眼睛里透露出来精明,立刻与董老板道:“爹,这位孟掌柜也是个爽快人,没得硬要咱们难受的意思。人家话说的敞亮,没想过比别人赚的更多,这就算是透底儿了。”   孟本是想结交好这些珠商,但也不能照实说出自家的地价来,只是这话也是很有诚意了。所谓不打算比别人赚的更多,就是说不会比往年养珠户采珠户的底价开的高。如此,大家对于如何出价也有了个底。   董老板吧嗒吧嗒抽了了几口旱烟,还是叹了口气道:“知道顾家的底价又算什么?这些年珍珠的底价都不管用,大家一起竞价,那价儿自然就往上冒。这投标倒是比公开拍卖强,没得那样见血厉害,但同样是刀子割肉啊!”   他儿子倒是想得开一些:“总之不会比过去还坏,这不是眼见得珍珠就要多起来了么。至于爹的担忧,不若去找找几位世伯,咱们互相对一对。到时候有您们这几个大户共进退,场面也就控制下来了。”   董老板却是摇头:“生意场上的事儿就别说共进退的了,这时候大家都只看得到自家赚的更多,不会想到平摊。虽然联合起来容易,最后真的事成却难——又不是第一回了,最后总有人破了约定不是。”   他儿子也是叹息:“就是这样,咱们这些珠商才教那帮子珠户拿住了这些年啊。说到底就是一个‘利’字,利字当头,谁还能管得了大局,一下就目光短浅起来,只看得到自己跟前一亩三分地!”   不论这董家父子两个如何议论,等到第二日傍晚,孟本依旧在太仓最大的酒楼开了这珍珠投标会。   这顾家的珍珠投标会和别家的投标会和别家的投标会也没什么不同,就是把新采出的珍珠按着大小、光泽、形状等分成了三六九等。然后分成许多批,或者有一批内只有一个档次,或者有一批内是几个档次搭着卖的。这也是为了利润最大化,中间有前人总结出的道理,一时说不清。   孟本倒是在中间搭好的台子上满脸堆笑,他是主持这投标会的。之前与众人十分亲热,说了一番感谢大家来捧场的话。虽然是场面话,底下的老板们也算是舒服,毕竟马屁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常常有,像孟本这样级别的大掌柜拍马屁却不常有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头戏——无论是孟本的吹捧,还是各位桌上摆的珍馐美味,或者饭后上的顶级香茶。要知道这一套下来也要上千两银子,在别处也大钱,只是在这儿却连个开胃小菜都不算了。   真正的重头戏当然是珍珠上来——等到珍珠一批批上来,几乎每一位老板都会上前验货。大概是前几回验货的时候大家还会互相交流几句。   “怎么样,比那些采珠户上来的货好还是坏?”   “不好说,就是采珠户上来的也有好有坏不是。不过人也说了,这样出来的珍珠到底年月短,出不来那些顶级宝珠,至于一般的珠子倒是差别不大。我是仔仔细细看了,并没有假话,不过是光泽上略有不及,大概是不如天生天养的柔和。只是这样的分别算什么,客人难得看出来。或者将来珍珠多了,能够分出价格上下来,如今珍珠的行情,有价无市呢!”   等到后头大家就再无声息了,一个是忙着投出自家的标,另一个是惊叹于顾家珍珠的数量。大家都知道顾家已经出手了一大批给刘家,如今不过是剩下的,但只是这剩下就超出最大的采珠户每年所出了。   也只能感叹那些珠户如临大敌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这些又和在场的珠商无关了,他们如今只要抓紧有珍珠买的好日子买买买,然后今年赚上一笔就是了。至于别人的死活,哪里关他们的事儿呢!   实际上等到投标会完了,凡是买到珍珠的,大家大都算得上是心满意足。毕竟顾家珍珠再是不少,比起在场珠商所需,那又差得远了。   但是无论中标与否的,都知道了,这一回的标开的都不算高——大家都知道哪怕珍珠几年内价儿下不来,但是至少不再那样供应窘迫了。因此哪怕是心里没得底的,也不至于开出去年那样的高价。   于是晓得价儿无不心满意足,哪怕是没中标的——这一次没中标,不意味着下一次也会不中,重要的是真的能比较便宜的拿到珍珠了。   和珠商的满足一样,孟本也十分满足!算上刘家那边珍珠所得,因为今年珍珠比去年珍珠多出一些,竟会有六十万两的进账!算一算本钱才有多少,这就知道这赚头有多大。这么说吧,这些珠商的利润拍马也不急顾家!   这个消息传来,可是气死了养珠户采珠户的那个联盟。只因为一开始他们是想过在顾家买卖珍珠的广州珠市上做文章的,到时候自家珍珠价降下来——就算是赔本也要降下来。总之就是要让顾家珍珠卖不出去才是最好。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要知道这手段用在譬如粮食、布匹这样的生意上还好,用在珍珠上却难——以本伤人,本钱雄厚的欺负本钱薄弱的,可不就是如此。如今我可以忍耐亏损,我有家底可以忍耐,只是你却不行。最后把对手熬死,这样市场又重新是自己的了,想怎么赚钱就怎么赚钱。   珍珠上面不行的原因是,珍珠是稀缺的,不存在卖不出去的说法,甚至压低价格都很难做到。这就是一个极简单的数学题,市面上需求一百颗珍珠,只是珠户们只能提供五十颗,顾家能够提供二十颗。那么珠户的珍珠低价卖出后,面对五十颗的市场,顾家二十颗依旧是供不应求的。   再者说了,这些人低估了顾家的家底,也低估了顾家珍珠生意。这些珠户中也有养珠的,哪怕估量出顾家养珠术比他们的好,但也想不到进展那样大。所以他们心里想的是,即使顾家珍珠成本没有他们的高,但也应该不少。   所以真个苦熬,打价格战,还是资本更雄厚的他们这边会赢——他们不知道哪怕是用他们能够忍受的最低价出卖珍珠,顾家依旧有很大的赚头。所以所谓的苦熬,对于顾家来说根本就不是苦熬,甚至会随着利润积累规模扩大一年比一年强势。   他们也不知道顾家就算没有养珠术上的不同,苦熬也不怕他们。他们原本想着顾家只是顾周氏一个女人当家,就算有海贸生意做支撑、盛国公府做靠山,这又能厉害到哪里去。他们甚至对一些他们不熟悉的产业,譬如火柴生意,只是瞥了一眼,看到作坊几间就是了。   这样轻敌,真到了最后这一步,也是个输!只是如今的情况是用不着最后一步了,一开局顾家就把人打到——大概是我还没用力,你就倒下了罢。   当然,如果可以顾家依旧不想打什么劳什子的价格战,能够多赚钱为什么要少赚钱呢?这也是这一出的来历了——通过孟来时的路子、刘家的路子,其实顾家已经全然明白了那个珠户联盟的打算,这才有了这一回的先发制人。   货物既然已经售出,那就没什么好说的,至少今年这帮子人没拿下顾家——真要动手也只能等明年了。   真的是这样么?是的,光明正大的商场大战是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却不代表着动手也只能等明年,要知道这世上除了堂堂正正做过一场,还有的是盘外招阴损招呢! 第74章   “真是这个价儿?”内室里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青衣男子问道。   这应该是一间专门布置的茶室, 表面看来不见得出奇,最多就是精致舒适了一些——屋内不大, 每一处却都是井井有条, 并且各样摆设恰到好处。然而只有懂行的才能看出不同, 这些看似普通的物件摆设, 其实都是大有来头的。   要知道真要堆砌出一个金碧辉煌的所在并不是难题,如今但凡是地面上的土豪也能做到。可是想要有这样一个表面平淡无奇,其实内里全是心思, 符合那些大人物们‘返朴归真’之意的样子却是不容易了。不要说心思品味,只说钱财后者就是前者的十倍百倍!   不过这样的心思品味和钱财对于这茶室里的人来说却算不得什么了——若说所谓心思品味其实也不过是金钱堆砌而已, 就算自己不懂得,还不是能够花钱请人打理。更何况‘居移气, 养移体’,地位和环境可以改变人的气质,奉养可以改变人的体质, 人随着地位待遇的变化而变化。真是有钱了, 一年一年奉养下来, 熏也该熏会了。   而这茶室内的几人, 无论原本是什么人, 如今都是数一数二的珠户。虽然说着日子不好过,其实都身家丰厚着——每年吃着最厚的利润,只不过说着‘不够, 还不够’罢了。   说的直白些,以顾家做比, 若是只算真金白银这些东西,这里每家单拎出一个来都和顾家差不多,最大的三家更是比顾家要阔绰的多。当然,如今顾家手握养珠术这样的大杀器,不说眼看就要一年比一年发达,只说直接把这养珠术卖出,一手就能赚出让人咋舌的银钱,立刻就能与这最大三家比肩了。   生意场上从来有位置高低之分,最硬气的划分就是看身家。本钱大的就是比本钱小的硬气,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自古以来从来如此。最大的利器也是身家,身家丰厚的就是能仗着财大气粗做更多更好的生意,然后超出同行挤压同行。   所以说身家决定强弱这并没有毛病,但是有时候事情又会不一样,譬如这一回珠户联手和顾家开战。顾家的确算得上大户人家了,可是体量和这些珠户连起来的身家相比就不值一提了,甚至比不过珠户里头龙头一般的人物一家。但是无论是局内人还是冷眼旁观者,都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回顾家才是强手。   不只是强手,他都这样强了偏偏还小心谨慎,不留一点破绽给对方——在人家出招之前就把麻烦化解,时机恰到好处。   这样的事情说来大家也不是第一回见了,最近也是越来越多——似乎来到了一个大变革时代,许多以前沿用到老不变的东西,如今几十年之内就会变化。新的理论提出,新的技术也产生。当这些应用于作坊,应用于生意,一切便都自然发生了巨大变化。   原本以为的成本一次又一次地变低,最终低到以前不敢想象。原本以为的时间一点一点变短,最后短到超乎预料。原本是珍贵的,如今不过是稀松平常;原本以为是难得的,如今不过是唾手可得;原本以为是再难突破,如今却是日新月异。   时代的浪潮一点一点推起,一边掩埋过去,一边也把今人送到陌生的地方。有些人觉得无法适应,有些人却觉得如鱼得水。但是不管无论如何,浪潮之所以是浪潮,就在于它的无可抗拒。身处其中,没有人能反抗,只能是随波逐流。适应地好的能够活下来,并且见到新世界。不能适应的,就只能半道崩阻了。   顾家的养珠术对于珠户珠商来说就是一道新浪潮,有眼睛的都知道这样明显优于过去的东西是不可能阻挡的。总归有一天这个行当里的人都会用上顾家养珠术,而天下人都会用上便宜得多的珍珠。   实际上他们要阻挡的也不是这个,他们要阻挡的是顾家才是。出头的桩子要打下去,他们要的是打下顾家,然后自己去推动养珠术,自己做这时代的浪潮——这样也就不用去赌自家能不能适应新浪潮了。要知道大家原本都是做着全然不同的事,一头扎到新世界里,十有八九就是个死啊。   这样想来,这些珠户这样极力对付、关注顾家也不是不能理解了。这样一群人在一个小小茶室里,小心地交换信息,一点也不可笑——明明是为了生死存亡而想方设法啊!   原来其中一个人带来了最新消息——去顾家参与投标买卖的一个中标珠商是珠户这边安排好的,有这样一个人至少能得到第一手信息。在场的人一边看带回来的顾家珍珠,一边听说价格,以及这次投标出现的珍珠和她们的开标价格。   说实在的,价格比他们想象的要低。中间有一个珠户就道:“是不是这珠子不够好?我瞧着自己养殖的比起天地造化还是有些不如的——到底比不上,就如同那些做玻璃的还想着超过水晶呢!”   旁边一个似乎是地位高些地冷笑开口:“不知道就别说了——人家玻璃早些时候的荣光不记得了!那时候人家还真是天然比水晶金贵。不过是后头做玻璃的技术越来越好,东西多了,这才不值钱罢了!”   未尽之意是如今顾家自养的珍珠可还没多到泛滥的份上,自然是不用比较现在的玻璃,应该比较的是过去的玻璃,至少与天然珍珠平起平坐是没得碍的。   中间原本问话的青衣男子,他就是这些人里的核心人物了,黯然叹了一口气。到这个份上他哪里还不知道已经是一败涂地,只是有些事情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哪怕这时候他已经看清了一切,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既是因为自家原本正是行业龙头,也是家族的荣光啊!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原本轻微的争论立刻安静了下来,这时候大家都要有个主心骨——都指着这一位了。他只是古井无波地道:“大家都知道,顾家这样的价儿比想象中低是为什么,正是为了防着咱们。”   “大家都是做这行的,肯定知道这样的价钱依旧有不错的利润——顾家用的新养珠术应该是比咱们的成本更低些,因此利润更高。只是再高能高到哪里去?总不能是把石头变成珍珠一般吧。”   “然而顾家原本为了养珠术苦心钻研过几年,这也是成本。如今为了防着咱们也要多方撒钱,无论是是他们自家背后的靠山,还是官场上,这依旧是成本!咱们在珍珠上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了,但是尽可以在别处找他们麻烦,到时候不用做什么,顾家自己就无法坚持了。”   旁边另一个却有些疑惑:“这个可行?我倒是有个钱庄行当里的大佬远房亲戚,我请人打探过了,顾家的银钱活的不得了,只有钱多的没处用的时候,却从来没有借贷。只从顾家做生意从来是钱货两清,而不是年节清账就知道了。”   不等青衣男子说话,又一个人就嗤笑了一声道:“李松阳你是傻的么!生意场上门道多多啊?人家真要账目上做的漂亮有什么难的?瞒过钱庄也不是没人做成过,八个坛子七个盖,互相牵扯着,谁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还有一个胖胖的大佬也道:“就是!不过是一个女人当家罢了,这才多少年,能有什么作为?你也不想想这个!唉!说起来这顾家不仅是女人当家,人家家里也只有一个女儿,可恨知道的太迟。若是早些知道了,自向他家提亲就是了,这就是两家成一家,就没得这些你死我活了,和气生财不好么。”   原本顾家养珠术没露出行迹的时候,他们知道顾家是谁,自然没得什么结亲的可能。等到知道顾家是谁的时候,祯娘已经和周世泽定亲了,事情就难想办法了。   到这里话还没完,那个叫李松阳的立刻眼前一亮道:“还有这样的事儿?之前怎么不说清楚,定亲了算什么呢?如今就是结亲了也是不怕的,无论是和离再婚还是寡妇二蘸也是常事了,咱们自去半道截糊这亲事就是了!”   原先反驳这李松阳的又是嗤笑一声道:“说你是傻的你还不应,这样的话还能说的出来——这顾家原本虽然没在咱们眼里,只不过是因为大家不在一个灶上吃饭罢了。人家原本也是身价不菲的,那么自然婚姻人家也不能是泼皮破落户了,这样的亲事是能随意截糊的?”   这李松阳与这人关系其实是一直不大好的,若不是这次顾家的事情,只怕两人难以坐到一起去,饶是这样争吵依旧是不断的。这一回他不在无话了,而是报之以冷笑:“哦,我倒是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只知道这世上结成一道婚事千难万难,可是坏了一桩亲事却是再容易没有了。不说那些小门小户会为了一块尺头、一双鞋子、一个戒指说好的婚事不成,就是真正的高门大户又何尝不是呢!”   原来那个说起这事的胖子却是叹了一口气道:“原来你说这话倒也没错,只是这一回最好不要用——人家结亲的人家按说哪怕是那些东南海商也没甚可说的,咱们说起来也算东南豪商了,不是怕事的。只是偏偏是不是,人家压根不是商户人家,原来是九边将门!你说说这事怎么干?九边将门向来同气连枝,又是军户莽汉,真个得罪,人家不管什么身家什么银子,可真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说到‘九边将门’就是李松阳也立刻收了声——要知道九边将门是些什么人物!这九边将门原本是为了防备北边女真、蒙古所建立的卫所,也算是全天下卫所里真个能枕戈待旦的。   本来就是兵强马壮就不说了,还有一条,自从五十年前出了一位张将军统领九边,九边更是成了铁板一块。虽然朝廷防备,张将军一家最终被调遣,可是九边大势已成。如今人家腰杆子硬,真个闹起来谁也不怕,就连到处商场横行无忌的山西老儿,说起老家的那一帮子兵痞也是直摇头。   说起来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山西地头蛇的山西晋商遇到九边家里经营生意的将门立刻就是苦不堪言了——人家可不会和你说什么商场手段,正当经营,光明正大做一场。人家就是有拳头,地面比你还熟,这有什么道理可说?   其实这本来就没什么可说的,说动晋商难道就干净了么。他们对付那些没得根子的商人的时候,没有用这些招数不过是因为根本用不着,名堂正道就能拿下。但是真遇到那些硬骨头,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还是要拿出来的。   既然是这样,那就不要大哥笑话二哥,大家都是一般的。总不能乌鸦落在猪身上——看的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也就是认了罢。   这样晋商都要恨得咬牙切齿,偏偏拿不下动不了,滋滋润润地活着的丘八大爷,他们自然也是没辙的。要知道晋商是什么人,人家有钱了好几百年,凭着有钱就能大肆办学堂。如今供应出了多少部堂高官,内阁辅臣,既然凭借这样的人脉都碰不得人家,他们也就只能偃旗歇鼓了。   等到这一波议论完了,那青衣男子总算再出声,这一回议论的就是如何‘在别处找他们麻烦’。说的明白了,就是那些见不得人的招数,只不过他们没言明就是了。   这一说大家就一肚子坏水全吐露出来了,有说说去给海中洲那边岛上一把火的,更狠的干脆说请些江湖人来,上岛把人杀个干净那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前者实在不容易,海岛上本就是潮湿的,顾家养殖珍珠的小岛更是石头岛了。盖出的房子也都是石头房子,想要烧起来也是难了。更何况珍珠这样的宝货才多大,就是存在岛上,那也是怀里一揣就能护下来的,有什么意义。   至于后者,这就是当顾家是纸糊的了,人家虽然是个女人当家,但也是有后台有靠山的。官面文章做的一点不差,在地头上比他们还熟,只怕事情还没做起来就有人通风报信了——这时候那些所谓江湖人都是和衙门里牵扯深入的,不然也做不到一方大佬。   虽然这样的主意是馊主意,但却最后也被纳入了——这正是声东击西了,反正能够真的让顾家毁于一旦自然是好的。但是不成的话也不打紧,只要顾家疲于奔命就是了。防备这个防备那个,打点这个打点那个,总之消耗顾家。   于是之后顾家请来在岛上帮忙看守巡逻的江湖人抓获了好些个乘着小船连夜登岛的同行——这是打算放火的。还有顾家已经拿银子砸穿了的官府,也是抓住了几批手上沾了血的亡命徒,严刑逼供下也说出了是打算杀人的。   于是顺藤摸瓜——自然没有这些有钱珠户什么事儿,但也抓住了一些通缉犯、江洋大盗什么的,也算是官府的政绩了。   这一波事情是真的熬人,守在岛上的孟本每日睡觉都不过两个时辰,近一个月功夫,把个眼睛熬得通红,人也瘦了十几斤。他实在是不敢多合眼了——这些日子他不晓得抓住了多少内鬼外鬼,都是是为了窃出顾家养珠术的。若是他一个不小心,不就是让人得逞了。   与之相同的就是金陵这边,虽然远离了海中洲,可却不代表顾周氏能够稳坐钓鱼台,这可是自家大事。这些日子她一个妇道人家就在各个府衙后宅打转——幸亏王夫人让小王氏陪着,不然她真是提着猪头也拜不着庙门。   但是事情不算做白工,香烧好了,菩萨自然开口。那些太太奶奶奉承好了,走通了后宅,衙门里的老爷们自然也就拿下了。在顾家同珠户们之间的摩擦中,就算不偏帮顾家,也能做到秉公执法就是了。实际上,只要是秉公执法,顾家就没什么可担忧的。   至于祯娘自然也不悠闲——上上下下都忙碌,独她一个也不能歇息下来。顾周氏忙着联系官面关系,家里自然就被丢下了,这些事情如今就是由着祯娘全权打理。事情听起来简单,不过是管家罢了,可是这些日子的管家可不同于往常。   虽然那些珠户不至于丧心病狂对着顾家宅子这边出手,这倒不是他们还有些良心,只不过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法则罢了。就算是商场上用上了见不得人的手段,但也不许赶尽杀绝,到人家宅第里下死手。   主要是这样的事儿要是发生了第一起就难免不发生第二起,毕竟这样做简单高效省心,也是斩草除根。但是真的成了风气岂不是人人自危——大家都怕同样的事儿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但凡做了这样事儿的家族自然会被整个商场上的人排挤整治,从此以后再无立足之地。   只是没得杀手之流,那么探子之类却是不少的。那些人觉得海中洲那边探听不到养珠术的秘密,顾家这边也是一条路子,毕竟这可是本家,自然不可能没有掌控养珠术。况且就算没有养珠术,透过顾家这边人的行动,至少能‘料敌于先’罢。   因此祯娘这些日子除了照常的管家理事外,还要学着紧闭门户——这可不是字面意思那么简单。这个小心门户还有防着人的意思,既要小心外头不怀好意的人透进来,也要小心家里出了内鬼,给外头的人买通了。   可别说了,这些日子祯娘也是疲劳。她再聪明也没经过这些事情,更何况是最难揣摩的人心。好的是有文妈妈以及顾周氏留下的几个可靠助手帮忙,祯娘一边做一边学,倒是做的妥当,至少她盯着的这些日子并无什么纰漏就是了。   但是劳心费神就是不能避免的了——已经是三更天了,将离捧着清茶点心等过来。这时候安乐堂大厅正门大开,所有有头脸的下人都站着,并不敢发声。中间有一个年轻媳妇已经被两手捆住,正被两个强壮婆子拿着。   将离知道,今日又不能安生了。祯娘则是看了将离端上来的东西一眼,吩咐道:“换一盏浓茶来。”   这是今日又要熬夜的意思了,不然都这样晚了,何必再喝浓茶。将离是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端了茶盏下去。在茶房里鸢尾见将离去而复返,立刻明白了什么道:“又是要浓茶?”   将离把个茶盘往桌上一摔,她本来是再温和不过的一个,头一次这样,倒是把茶房里的大小丫头吓着了——老实人发货才可怕哩!   然而最终她也没说什么,只不过是重新点了一碗浓茶。最后才恨声道:“竟是张驼背家的媳妇!太太小姐待他们是哪里不好了,如今做出这样的下贱事,卖主求荣起来——小姐连着几日忙碌,今日好容易能休息,有了她这件事,再不能省心了。”   等到她骂完就重新端着茶盘去正厅,这时候祯娘已经对下头妇人有了发落——先是打板子,然后自然是收关起来,只等到此间事了了再把这背主的奴仆送官,又或者发卖出去。   毕竟最近风声太紧了,这时候处理出去就要落到人手里,只怕还有别的麻烦,自然是在家里看管最稳妥。   然而这媳妇是个不知道祯娘心肠的,只当小姐平常虽然冷淡,到底是个小姑娘,没得那般狠心!于是便是哭求哭诉,只说那些强人如何凶恶威逼,又说家里如何难的,自己这样了一整个家就散了云云。   只是祯娘并不听她,只拿起茶碗盖拂开茶沫专心看着,神情也是清清泠泠的——周边烛台灯光下,眼睫毛在眼睑下洒下一片青黛,嘴唇却是依旧嫣红色,正是个不为所动的样子。   等到那妇人哭求的累了,祯娘才起身,她还当是祯娘被说动了,心中一阵狂喜,心说果然是个小姑娘。却没想到祯娘只有轻飘飘一句:“你只放心,你家丈夫孩儿等有关联都一起收关,以后也是一道处置。” 第75章   那两个强壮婆子把那媳妇一下拿住, 在她叫骂不绝的时候赶紧给嘴上塞上抹布,拖将下去, 一会儿就没了声音, 底下一时噤若寒蝉。祯娘却是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只是让旁边妈妈代自己再次宣讲这些日子家里如何着紧的规矩。   等到一切毕了, 这才众人散去——有夜间差事的当差,没得夜间差事的自然就回到自处休息。至于祯娘,她也没得休息, 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等她主意呢!顾周氏在书房忙碌,她就自去自己宝瓶轩忙碌。   祯娘今日要熬, 宝瓶轩上上下下自然没得个轻省,哪有主子做事, 下头人休息的。因此原本在屋子里的子夜等人见祯娘回来,后头的将离还捧着一叠各样册子,就知道该如何安排了。   她立时打点上下, 按着这些日子的安排排成两班——人又不是铁的的, 能够连轴转着做事, 于是便分成黑白两班。今日陪着祯娘的, 白日好能够休息。至于明日白日要做事的, 这时候就赶紧去收拾床铺困觉。   等到安排妥当,祯娘已经在书房的书案上坐定,这些日子陪着她打点事情的也能够迅速各司其职。于是不知不觉, 等到子夜再次拿剪刀剪过一次灯花,看了一眼书房里的西洋座钟——已经是寅时了。   她正好见祯娘完了手头上一件事, 立刻上前低声劝了劝:“要不然小姐在榻上歪一两个时辰?明日又是不得闲的,这时候不歇息一会儿,饶是小姐年轻,向来是体壮的,只怕也扛不住。”   祯娘却不说话,只是指了指剩下的事情——这些事情在这里是不会少的,今日不做完,明日还有别的事情,那才真是乱了手脚!   子夜晓得这话没得转圜的余地了,自家小姐就是这样的,一旦定下来的事情,那就不必再说了。因此并不再劝说,只是下去,对院子里的小丫头道:“去给厨房上夜差的大娘说,让做一盅参汤出来。”   就算是这时候了,厨房里灶火都是不断的,就是为了家里主子方便。更不要说等一会儿厨房里头就要准备早饭热闹起来,只是那时候再准备就来不及了。   等到祯娘事情处理完毕,外头天色也就蒙蒙亮起来。祯娘自怀里拿出一只怀表,神色不变只是吩咐道:“替我更衣罢,待会儿你们就与人换班!”   将离应了下来,于是宝瓶轩忙安静地碌了一个晚上,到了这个时候喧闹起来。一个是以祯娘为中心,服侍她更衣的,给她准备早饭的,提前去花厅那边布置的——只等一会儿后那些管事过来,领一天的事儿。另一个则是换班的丫鬟们起床梳洗也在此时。   祯娘更衣完毕,只换了一身家常的半旧衣裳。等到梳妆的时候,就对刚刚起床就过来伺候的红豆道:“今日只在家里,给梳个轻便的,头皮紧了几日了,似乎有些头疼——首饰也少用些。”   红豆赶忙应下,只把上半部分头发结顶编一根总辫,然后松松攥成一个小髻。除了固定的啄针等,只用了一只小钗装饰。剩下的头发再编了一根大辫从后拖到胸口,果然是再轻松不过了。   等到化妆d时候,红豆手顿了顿。便拿出了颜色鲜艳些的胭脂——这几日都没好生休息,昨日更是熬了一夜,今日哪里来的好气色,眼下正是一片青色了。于是薄薄地上过一层脂膏,便点了这胭脂。果然这时候再看,一切就好得多了。   祯娘自然注意到了这些,对红豆点了点头,这是赞许的意思。然后就起身用早饭,这时候早饭正好一样样摆上,一切似乎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只除了原本每日要用的,宝瓶轩里小丫头自己拿银铫子熬的冰糖银耳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盅参汤。   祯娘愣了一下,立刻知道这是下头丫头的用心——这参汤除了补身体外,还有一样提神。就是人之将死也能拿着吊住一口气,更何况只是提神。祯娘昨日熬了一夜,今日还不能歇息,正用得着。   这些日子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烦心事,但是祯娘与顾周氏母女两个齐心协力,外头掌柜伙计也是全力以赴——如今还有身边照顾的人这样精心用心,祯娘忽然觉得原本藏在心里表面上看不出的疲惫一时竟消散了许多。   等到晚间——今日是最近难得晚上能早早就寝的了。祯娘却不急着睡眠,而是想要去园子里散会儿步,身边只有几个丫头跟着。   祯娘看着身边几个,走了几步,大概看了一会儿花,忽然问道:“我昨日处置那个媳妇的事儿——这自然不错,但是却殃及了她的家人,你们是不是觉得太过了一些?”   在场的四个大丫鬟里,只有将离当时在场,不过其余三个也已经听说了,毕竟这也是顾家大院里的大新闻了。这时候别人都默然,只有红豆想也不想立刻道:“这有什么过的!背叛主家的奴婢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小姐和太太都没要了她性命呢!不然打死都不为过。至于她家人,天底下一家人从来是一体同尊!正如小姐生下来就是家里大小姐,自然是因为太太和老爷。如今这媳妇犯了事儿,她家人身为她家人也是没得说的了。”   再看看其他几个懵懵懂懂,还有子夜欲言又止。祯娘微微一笑,也不看她们,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般道:“这是原本玉浣她们与我说过的她们家里处事的法子,原来她们家就是只要犯了大事的就再不用的,连带着他们的家人也是一样。”   祯娘回忆了一番才接着道:“我原来并没多想,只当时杀鸡儆猴,若是罚的不重,怎么警示后头的人呢?如今我自己上手才知道并不是这样——更深的意思是凡是处罚了的人都是要心怀怨恨的,他们的家人也是一样,这样的人和他们的家人还放在身边使用,这是心有多大?”   说到这里祯娘竟然笑起来,只是身边几个丫鬟无端觉得难过起来。祯娘又摇摇头,认真道:“明白这一点了,忽然看事情人情这些一下就开阔起来,就是恩恩仇仇那些。只是我不怕些许人再做这样的事儿,只是你们你们......”   祯娘不再说话了,只是转过了身,最后道了一句:“罢了,你们都那么聪明,也是明白的。今日好容易休闲,这就回去歇下罢。”   几个人立刻跟上——是的,她们都算是心思玲珑之辈,自然明白自家小姐的意思。祯娘不怕那些她没放在心上的人背叛,只是怕有身边亲近的犯大错。不管是这次还是以后,她们这些人一定不要犯下不能宽恕的错误。   只是她们悟性也有不同,等到各自回房休息。吹灯之前微雨就忍不住迷茫问道:“小姐方才是什么意思?是警示咱们,可是又似乎不是那么简单。或者是觉得这些日子已经被一些人伤心了?”   和她同一个屋子的红豆干巴巴笑了几声:“呵呵,往常你倒是比我这个直肠子的谨慎,比将离子夜那两个老好人硬气,中庸之间竟是最聪明的样子。怎么,这回却是不通了,怎么问出这个话来?”   微雨似乎是没想到红豆看的这样透彻的样子,比她笑的还干巴巴:“呵呵,这样啊——聪不聪明也不是表面上看的出来的。譬如说明心见性上,我们三个都比不上你,你不过是嘴快了些而已。所以,所以小姐到底是什么意思?”   见微雨是有意避过之前自己话的样子,红豆也没有追究是样子,只是撇了撇嘴道:“小姐是心疼照顾咱们的意思——因为怕将来会处置咱们所以提前与咱们说开了。一般人以为是警告,反而会觉得格外生分。但是仔细想想,这对于咱们小姐性子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照顾了。小姐,小姐她又不是那些会成日把什么‘亲如姊妹’挂在嘴边的。”   说到这时候红豆竟是无比冷漠的样子,微雨知道这是为什么。正是当年她们在太仓见过一家与顾家交往的人家家里小姐与丫鬟正是‘亲如姊妹’的样子,可是没大没小。当初她们还羡慕过,可是后来才知道因为一点小事,那位小姐就把身边一个大丫头推出去了。   这就是‘姊妹’?是了,她们一开始就应该端正自己身份,主就是主,奴就是奴。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这样还不容易犯错呢。   自家小姐不是那等和身边丫鬟玩成一片的,但是红豆感激自家小姐——小姐在她们面前自然很有威势,但是并没有不把她们不当人,而是当成个什么物件。祯娘更多时候是把她们当成是自家出了银子,然后她们来服侍她的。   自家出钱了,无论是让她们做杂事也好,吩咐跑腿也好,犯了错按着规定的惩罚也好,都是理所应当的。但是她们不是物件,她从来不会无缘无故拿人撒气,也不会硬要人做做不成的事,也不会处罚超过原本订下的规矩。   就是说祯娘对待这些女孩子从来不是‘随心所欲’,而是照着准则而来——这就是生活中与人交往该有的,凡是随心所欲的那不就是对待物件了。   想到这些,再想到祯娘刚刚说的话,微雨就是再愚钝也明白了。忽然也是微笑了起来,吹灯后忽然道:“我不会的,我会好好守着小姐。”   红豆这几日也是累的厉害了,几乎是沾了枕头就睡,恍恍惚惚听到这一句话只觉得莫名其妙——这样当然的事情有什么可说的?   这些日子也确实是十分辛苦了,这包括了顾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好在这样辛苦不是没有回报的,等到夏日里的时候事情已经到了尾声,眼见得就要天下太平了。   原来那些珠户手段用遍了,顾家都扛住了。又见那些要放火杀人的江湖人都被抓住了,而且有些在小岛上就被一些同样是江湖人的砍翻了——这倒是一个不对的,顾家哪里能够做做这样的事儿!他们正义凛然地想。   其实那样的乱斗里自然是不能留手的,不然就是你死我活。不杀了你,等着你反身捅我一道或者捅我兄弟一刀么。于是自然是刀剑无眼,有些被就地斩杀了。这事儿做的一点毛病都没有,就像有人要杀你,你防卫着回了一刀,你没死他死了,这也怪你?   实际上这些珠户遇到这样的事儿自然也是如顾家一样做,只是这时候他们要站在顾家的反面,自然能够立刻指鹿为马。都只看到这件事能够做文章,于是立刻出钱的出钱,发动人脉的发动人脉,准备开始找官府打官司纠缠顾家——先巧立名目,说顾家无端杀了自家雇工或者仆人就是。   只是事情就像是丢了一块石头进水里,却没听到声音一样诡异。他们在应天府下的状子——顾家如今落户在应天府,自然只能找应天府,别处也管不着啊。只是应天府竟是不管不问的样子。   接着原本扭送至官府的那些牵扯进顾家事情的江湖人全都各有处置,原本案底重的自然是砍头,原本还算清白的则是按着犯罪轻重,充军流放不同地方。   这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讯号,珠户们立刻明白了顾家给官面上已经顺地服服帖帖了,做的比自家要好。   等到这个明白过来其实事情就不多了,无论是外头孟本处,还是顾家的顾周氏和祯娘一下都觉得忽然压力小了许多。实在是那些人已经试过所有招式——明的暗的,商场上的、江湖面上的,甚至还有官面上的。   如今黔驴技穷却依旧一无所获,既然是这样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按着商场上的规矩这就要投子认输了,不然呢?还接着往下纠缠?不说一些旨在维护东南生意稳定的行会会恼——明摆着已经穷途末路了还要纠缠,人人都你们这样,整个东南还要不要做生意?   就是身边同僚也会觉得无法忍受——做的所有事情都是要动用人力物力的。他们本就是一些人联合起来,所以动用的力量也是各有所出。既然有使用,那就是实打实的损耗了,真金白银不用说,就是人情也是很值钱的。只要还想在这一亩三分地混下去,将来都是要还的。   做到如今还看不到一点希望,除了核心几个大珠户,其余的难道不会犯嘀咕么——就是顾家崛起了又怎样,还不是要接着做生意。似这一年一样,他们的珍珠还是往年一样的价儿啊。   将来会不会挤兑的没地儿去是不知道,只知道如今再死磕下去,自家的损失先海了去了。不说能不能打到顾家,只说就算能够打到,怕是自家也等不到那个时候就要耗空了——那些龙头大佬们倒是能撑得住,到最后大概是他们渔翁得利罢。   这就是人心了,所谓联盟哪里能忽略这个。无风还能起浪,何况这也不算是妄作猜测算是有理有据了。问那些大佬真心话,有没有设想过这个场景,只怕都是要点头的。   既然到了这个局面,那就收场罢。好歹还有几分体面,不至于丧家之犬一般。何况到此为止也算是止损了。虽然这些珠户们损失不少,但却不至于家族倾覆,只要生意还能做下去,那就还有元气恢复的一日。   至于生意能够做多久,顾家总不至于几年之内就能把整个珍珠生意吞下罢。他们虽然还看不出顾家深浅,却不是没眼光的,有些东西已经是清清楚楚了。   甚至往好里想,这样的养珠术顾家根本受守不住——又不是那些杏林秘方,一张纸条,继承人晓得就算了。养珍珠的事儿可是要用到许多人,这些人都是要明明白白的。有这样一条,就总有露出的一日。   那么作为珠户的自家天然就更容易先学到这些,到时候说不定能够一起发财——就算顾家吃肉,跟着的后头的人家也能喝些汤汤水水不是。   实际上晓得对方认输的消息顾家也是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们家里还有余裕,底牌还没有用尽,可是继续下去有什么好处?那些珠户动用人脉金钱,顾家难道不用动用人脉金钱?   计算起来顾家这一回上下使钱可算是十分大方了——有些官面上的大佬,人家位置高,你真给的少了,看都不看的。   祯娘当时还道:“早听有商界前辈著书立说,里头讲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咱们生意人要么不送礼,一旦出手就要一下把人砸懵,于是人家都高看你,难以说出拒绝的话来了。”   这钱花了,贵是贵,可也真是好用啊!只看这一回官面上稳如泰山八风不动就知道了。毕竟这可不是单单靠顾周氏在几家后宅走动就能做到,那时候要是没拿出干货,一样没用!   计算起来顾家这一回前前后后开销了五十多万两,倒是把今年珍珠生意的纯利都扔出去了——扔钱的时候眼睛都不眨的,事后记账可把顾周氏心痛坏了。   她只拿了账本道:“天杀才!那帮子眼红咱家生意的,他们找来的事儿,这时候拍拍屁股请各大会长来说和休战和好。事情是完了,只是咱家却白饶了五十万两银子,照着那些人个个打个金子人身都够了,他们哪有那么大脸?”   祯娘在一旁帮忙,闻言只得道:“母亲不要这样想,只要想想今后每岁都有多少银子的赚头是不是就要高兴多了?只当这也是成本就是了,既然依旧是赚的比花的多,那就是一桩最好的买卖了。”   见顾周氏依旧是心气不平的样子——虽然大局上是知道的,但是为着五十万两银子,面上依旧是要生气的。要知道这可是五十多万两啊。五十万两的身家在一些穷的省府都足够说是一等商贾了,就是顾家,在几年前,全副身家加起来也就是这些了。   祯娘只得道:“这些钱也不是一次花果就算完了,母亲花钱的时候不是借此认得了许多官面人家的女眷,也走通了官府关系。”   “这有什么用?下一回使钱的时候还不是该多少是多少,又不是这一回花的钱多了,人下一回就不算你的了。”   祯娘却是想了想道:“这世上多的是提着猪头也拜不着庙门的,母亲自此之后可不是就有门路了。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只怕还花费少些。”   顾周氏想了想,点头:“你说的有些道理,不过我还是为这生气——要我不生气,非得等到明年珍珠再赚钱不可,到时候看着账本自然就心里舒坦了。”   祯娘听到这里再不说话了,顾周氏其实也就是一点子心里过不得的,不用劝说也没什么——更何况劝说也没什么用,得等到到时候自然好了。   到此算账,事情总算是完了,虽然碍于妇人身份顾周氏没有与那些珠户当家真的面对面握手言和,但是总归有别的表达意思的法子。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仪式大于实际的,两边既然已经表态,就算是彻底完了。无论是顾家再秋后算账,还是珠户们明年立刻卷土重来,其他见证的都是会插手的。   然而余震未平,譬如顾家,原本虽然不说名不见经传,但也是大家不察觉的那一类。远的不说,就金陵地界上,顾家这样的商户,数出两双手总是能够的,至于天下就更多了。   但是等到珍珠大战接过出来,顾家再也不同,即使身家还没有达到,但是大家也默默把她家当大豪商之列了——按着这赚钱速度,很快就会达到了。如今的行情摆在面前,谁敢小视?特别是晓得顾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却已经许了人家无不捶胸顿足,真是损失了好大一注财货呵!   正如所有行当的大佬都会有个称呼,譬如黄金崔家,翡翠段家等,很快珍珠顾家响遍了大江南北商界。 第76章   珍珠战争已经过去了, 作为胜利者的顾家着实火热了好一阵——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人们沉迷于金钱,比起以前任何一个朝代都要□□裸。这或许会带来道德的败坏, 以及追求利润践踏一切能够践踏的东西。但同时这也有另一种所得, 不能辩驳的, 无数的平头百姓获得了出头的机会。   在这个时代, 即使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说着‘士农工商’,从商者贱,说着万般皆下品, 唯有读书高。但更多的主流已经认可拿金钱去衡量一些东西,包括地位和自尊。也正是因为这个, 很多原本一文不名的人,通过白手起家, 最终也能取得曾经不敢想象的地位。   这可不是原本的科举取士——人说‘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本是不错的。但是那能有多少, 每三年不过寥寥而已。而且本钱可比做生意要高!真个要白手起家那就是真的白手起家, 给人家做小工、做伙计积累本钱都行。但是读书不行, 平民百姓家里要供应一个读书人, 非得是举全家之力, 两三代积累才行。   顾家虽然不是什么新冒出头的了,但是顾周氏低调赚钱的性子也让她家确实这一回才是声名鹊起,所谓一朝成名天下知了。这样的名声自然有好有坏, 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好处远大于坏处的。   所谓坏处不外乎有些自称同乡、朋友的来借钱,借不到就是破口大骂等, 到了顾家这位置自然是无关痛痒的。好处则真是让人咋舌了——如今多少人上多喜巷子请见,多数都是和生意有关。   在这个金钱至上的时代,名声当然依旧之前,财大气粗的名声就更值钱了。如今顾家手握养珠术,眼见得就要一年一年发达的消息不胫而走,更何况顾家本来家底不薄。于是所有知道信息的人,想要找人做生意就很容易想到顾家了。毕竟人家本钱丰厚,又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不能更靠得住了。   这其中有许多生意都是无稽之谈,不知道是为了骗钱,还是真的自己就是个傻的。但是真的去看,也有许多十分不错的生意,只要投钱下去,说不得就很有赚头——人家就是缺钱才找上门来的。   这里甚至还有官府的事儿,譬如苏州府就有一门生意,有几门大桥要建。苏州府自然自己没得力量,就拟打算向民间富商筹集银钱,等到大桥修建完毕后,拿出十年过桥费补偿。   这些大桥都是在交通便捷之地,也是真的很有需要,若是建桥收取过桥费自然可以说是稳赚不赔赚头颇大的好生意。原来这样的生意就算顾家使人情也难得到手,如今自己不消动手,只在家中坐也有人上门来邀请,这就是不同了。   这时候来找顾家的人是这样多,不过却不是人人都会往多喜巷子去。顾周氏自己对外的意思是自己寡妇人家是在不便与许多陌生男子打交道,于是除了一些女人家,其他上门的就只能往顾家掌柜苗延龄处商议了,到时候自然有人代为递进意思。   也亏得最近是生意淡季,苗延龄的生意又都是些老门路生意,底下交代下去他本身不大看顾也是无妨的。不然这样多的人上门,不说品评他们的话语要求,与东家沟通,就是光见面就要去了老命了。   于是这些日子虽然是天气炎热,苗延龄家住的宅院依旧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多少人顶着烈日炎炎,在门房处于另一大堆人挤着排时间就是为了见一见顾家这位掌柜——在武天明常年船上漂的前提下,苗延龄就是顾周氏的代言人了,也只能是他多劳动一些。   刚刚送走了一位江西席户——江西竹席本来就算是好货,他家席子又是已经小有名气的。奈何本钱不够,单靠自己的力量想要大办作坊行销天下始终不能想。于是当家人有了与有钱人合伙的主意,听说顾家有钱,这不就上门了。   这样的人可不是少数,来见苗延龄的人里只怕一半以上都是为了差不多的事儿。苗延龄只是在刚刚走的这江西席户名字下画了一个圈——可以做,但是利润不算顶好的。若是没有更好的生意使用银子,做也不是不可。   画好一个圈儿苗延龄起身活动了几下,今日他已经这样坐在书案后头一个上午了,只觉得骨头酸痛。这时候就有一个给他常年打下手的小伙计赶忙过来,手上还拿了一本小册子,这册子上写满了提前下过帖子,今日应承了要见的人。   苗延龄晓得他为什么过来,只是站着问道:“让我歇半盏茶罢,反正中饭之前也只有最后一个了,到时候寸着时候来,什么事情都误不了。”   小伙计自然会意,这是要把下一个拜访人原本准备见的时间砍去半盏茶的意思。或者对于这个等了两三日,如今在热天门房候着的人并不公平,但是小伙计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   这就是现实了,只有什么背景也没有的人物才会这样排着时候见面。但凡是有背景或者托的上关系的,或者在苗延龄这里插队,或者在多喜巷子那边由着家里的女眷亲自见过顾周氏了。   由此而知,这些人并没有多值钱,原本或者安排的是一盏茶的时间,那么他就是值一盏茶。这时候他无端减了半盏茶,那么就是只值半盏茶的意思。总归是小人物,值多少也是由着别的大人物评定的。   苗延龄就在这一句话后好容易休息了半盏茶,然后就接着接待八方来客。这样的事儿他最近也算是做的多了,大概每过三日,带着自己得来的信息,其中真有有价值的就与顾周氏交代,商议着花钱。   大概着又是这一日,苗延龄带着两个小伙计傍晚时候往多喜巷子去了。门口的小幺儿见了一个个都笑嘻嘻来打招呼:“嘿,给苗掌柜见礼了!瞧苗掌柜满脸喜色果然是最近生意上的事情顺当!”   最近上门的人多,又大多是有求于顾家的,那么每当到了门房自然就会格外‘客气’了,总之是打赏不断。这些小幺儿也算是赚了钱了,因此这样好颜色也不是没得道理。更何况如今上下谁不知道家里生意越发大了,太太小姐格外依仗几位掌柜,尊敬着没得坏处!   苗延龄是个最谨慎的,不管最近办事如何,外头生意如何,态度始终是谦逊温和的,就算是对待这些小幺儿也是一样。这时候他也是客客气气道:“今日也是来见东家的,有些外头的事情要请示。”   最近苗延龄每过三日就要来一回,门房的人如何不知,于是寒暄几句就把侧门让了进去。只是在他临进去的时候小声道:“之前进去的几个妇人还没出来,掌柜的就在翡翠轩小花厅等等罢。”   最近苗延龄都是直接去安乐堂说事情,这句提醒也很有必要,不然直接去了安乐堂冲撞了别家女眷可如何是好?苗延龄谢过门房几个,然后就带着小伙计往翡翠轩去。一路上人都认得他,也没人阻拦。只不过到了安乐堂门口有婆子阻拦。   苗延龄笑着道:“我并不是要进去,只是请婶娘悄悄儿进去让人提一句,只说我在翡翠轩小花厅里等着东家过来商议事情就是了。”   说着还拿出一些钱道:“这些倒是请婶娘喝酸梅汤,这样的日子还在门房守着也是辛苦。”   那婆子连忙让了让,推辞道:“苗掌柜可不兴这样,不过是应该做的,不当收这个。您若真的执意,倒是让咱们为难了。”   到底最后这婆子没收下苗延龄的银钱,不是这婆子有多清廉,也不是顾家门风好到这地步。只是顾周氏很看重门房,觉得一个宅子里是不是井然有序,这门房要占去一半,真是门户管的严密,总归是有些规矩的。   因此她选门房都是那等十分诚恳可靠的,平常也多告诫。因此这些人就算是收钱也有自己的道理,晓得什么样的钱能收下,什么样的银子不能收。譬如这些日子外头得来的甜嘴钱,只管收下就是。   但是似苗掌柜一般,是太太小姐手下人,自家收了钱就是大事了——太太是绝对管的很严的,就是怕养出刁奴,仗着一点子职权欺压起自己人来了。况且谁不知道苗掌柜这些人是家里红人,奉承还来不及,谁会收他好处。   苗掌柜自去翡翠轩候着,顾周氏这时候自然是在忙着在安乐堂接待客人——既然能够耽误到这时候那就不是一般人了,就是有丫鬟上来耳语过苗延龄已经在翡翠轩候着的事儿了,她也不过是点点头,并没有丝毫急切起来的意思。   状似无事一般接着之前的话头道:“妈妈这句话说的很是了,如今生意也是难做,怪道大人这样为难——又不能去找那些小人家,家底不晓得多少,要是从中卷了利去,天下之大,找谁说理去?”   那个与顾周氏对话的妇人似乎是仆妇的样子,但是穿着打扮十分不凡,一看就知道非得是豪门大户家管事媳妇才能有的气派。她这时候也是圆团团一张脸儿,笑着道:“可不是!要说还是要与顾太太这样的人家打交道才放心!何况还是家乡人,所谓亲不亲故乡人就是了,于是大人和太太一下想到顾太太您!”   然而顾周氏心里清楚的很:若真是亲不亲故乡人,那早干什么去了,如今巴巴上门还是看重顾家现有声势。   不过顾周氏并不为此愤怒,换做是她自己也会这样选的,这世道本该如此。不是如今有这样局面,人家凭什么找上门来。要知道谁家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真个做生意也要找个靠谱的。   这位大人如今在南京兵部坐着闲官,本来就是苏州人士——祯娘的父亲原本就是苏州人,所以虽然顾周氏不是苏州人,依旧会有故乡人的说法。只是一个闲官并不算什么,不过这位大人家里有些背景,倒是给他准备了几个能够借职务之便赚钱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他自家也要投本钱,还要找些民间商贾合资,这是如今朝廷倡导的官督民办了。只是他自己没得一个常用的商贾,倒是通过盛国公府看中了风头正盛的顾家,因此才有上门说话这一回。   顾周氏很看重这个,不只是官家生意最是油水丰厚,还有多多结交官面人脉的意思。所以才一直如此亲热说话——不过到了谈生意的时候依旧没有放松的,这是耽搁到了这个时候的另一个缘故。   顾周氏在这里耽搁下来,好在她没有让苗延龄干等着,而是让人去宝瓶轩找祯娘。祯娘本是在看书的,有这样的事情也立刻放下书本子,换过能够见客的衣裳,这才去翡翠轩见苗延龄。   苗延龄此时已经在翡翠轩等了好一会儿,喝茶喝到第二杯,听到外头有些响动——本以为是顾周氏到了,准备着却没想到是祯娘,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同,他很快意识到生意上的事儿与祯娘说也是一样的,如今顾家生意祯娘也有了能够拍板的权利。   苗延龄朝着祯娘拱拱手问好,祯娘今日过来的匆忙,打扮的利落随意——倒是有些不像个江南女孩子了,像是那些山西、陕西、关外当家女人。那边真是一块神奇的土地,既有最保守的世家,也有比江南多得多的当家女子。   那儿好些女人从小就跟着自家父兄做生意,等到了夫家依旧经营自己的产业,常常比丈夫还强。于是许多那边的家族,都是男子专心功名和玩乐,产业一应由着妻子打理。以至于说起那边的当家女人都有一个固有的样子了。   祯娘倒是寒暄不多,就与苗延龄说起这几日的事儿——自然都是生意上的。有些是好生意,家里实在可以做的。当然也不是什么好生意都做得,毕竟顾家虽然有钱,也不是个无底洞哇,如今还是有限的。所以有些本钱太重的,再好也只能放弃了。   苗延龄在一旁说着,边看祯娘的脸色——如今祯娘似乎是迅速历练出来的样子。要知道世上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不同,但是历练出来,能够成为一个方面的佼佼者,都会有自己的气势。   譬如顾周氏身上就有一股子诚恳与平易近人,几位掌柜与她相交无不是觉得‘士为知己者死’,能有东家这样信任,那就只能竭尽心力回报了。这种气势作为一个当家人是很难得的,也十分有利于创业之初的家业。   但是祯娘和她不同,她身上的气势更多是一种威势。一旦祯娘认真起来,周围的人只觉得压得喘不过气来,一个个都是战战兢兢——若是有祯娘看着做事,那就会下意识地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出了一丝纰漏。   还有在她领导手下人做个新事业的时候,也十分容易让人信服,每当她说几句勉励的话就能立刻让人气血上扬,恨不得立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从这上来看祯娘别说不像个她这般年纪的小姑娘了,就是说想过女孩子都很难。通常这样的威势和气质只有那些铁血派的男子家主才能有,好几个出名商界大佬年轻时候就是这样的性子。   苗延龄忍不住走神胡思乱想:大小姐这样的性子,也不知是好是坏。对于顾家产业来说自然是再好也没有了,不知多少人家求一个这样的继承人不能得呢!然而对于大小姐将来过日子就可能不是好事了。   这也是不用多说的,谁家男子会容忍有个这样强势的妻子——特别是听说祯娘许亲的周将军也不是什么软和人。不过想过苗延龄心里又觉得自己多虑了,如今的世道女子虽然依然大都依附男子,但是那些独当一面的女子多得是不要男人也活的好好的。   说到这个商场上还有说法呢——什么时候都不要小看女子,要么是被男子死死压制混不出来的妇人,要么就是在男子的重围中突了出来的巾帼英雄。这样的女子往往比同一个层次的男子厉害得多,绝不能对她放松,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输了。   不过苗延龄也就是稍稍想了想,毕竟这时候正与祯娘商议事情,哪能一直走神。听过祯娘几句评价后,他又指着一本小册子说起另一桩生意:“扬州最近有意在旧城建立一所新的书院,不过资本一切由民间筹集——好处是地皮不要钱,将来书院周边的地皮也有相当一部分划分给出钱的人。”   这当然是一个好生意,扬州本来就是寸土寸金的地界儿。至于那些贫民聚集的旧城虽然不值钱,但是只要有官府介入改变,立刻就能炒热地皮,红火起来。   要知道扬州早就随着越来越多周边人涌入变得拥挤不堪了,特别是更加安全繁华的地面。如今虽然只是旧城区修建一所新书院,但也等于是借助官府的力量改造一部分旧城区了。那时候周边变得清明繁华几乎是一定的,这时候书院周边的地皮只要做好筹划,按着所处位置,或者建宅子或者修铺面,转手就是钱。   所以说还是有钱的好处多,原本不显山不露水的时候这样的事儿可没有她家的份儿——就是有她家也不能轻易做,要知道其中的花费可不少。就是因为这样世间才会有钱的越有钱么,原来是祯娘常常想着做生意的路子,如今只等着料理找上门来的赚钱路子时候都不够了。   祯娘也是仔细听着这些,对于苗延龄重点推介的生意基本上都是应了下来。等到这些事情说完,就有小丫鬟前来道:“太太让告诉小姐和苗掌柜,今日要留客用晚饭了,实在赶不及过来见面,但凡有什么说的,请小姐和苗掌柜自己定下就是了。”   两人看了对方一眼,祯娘拿出怀表来,果然是快要晚饭的样子,因此吩咐道:“既然是这样,你们也去厨房,让精心做一席饭菜来。我这里也要留客,与苗掌柜一时半会商议不完事情。”   在一般商户人家留下掌柜吃饭实在是很常见的,甚至当作亲人一般也不是没有。听说鲁地那边,不管年纪,家主成年的,底下掌柜伙计等一律叫家主为‘爹’,家主夫人为‘娘’,就是因为这个。   但是在顾家并不多见,顾周氏本就是个妇人,偏偏年纪还不到不能说闲话的时候,因此她也只能格外注意一些。除了逢年过节所有掌柜齐聚外,其余时候少有留饭的。各位掌柜的也很知道她的小心,也十分自觉,每每到了饭点之前就会告辞。   这一回苗延龄却是忘记了,这时候赶忙道:“大小姐别忙,拙荆已经早在家备好了,这时候实在不必劳烦了。”   祯娘却是脸色不变道:“苗掌柜才不必忙,原先苗掌柜一直眼神不定,显然是还有事情没说的——而且还不是一时半会儿说得完的,既然是这样。那便吃过后再说罢,至于别的忌讳,并不用担心。”   顾周氏这个四十出头的妇人还能忌讳和苗延龄这个五六十岁的男子传绯闻,祯娘这个妙龄少女却反而不用 ——谁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了不是。   最终苗延龄还是点了点头——吃过这一餐精致用心的饭菜后,两人又接着再谈事情。   祯娘只不过是接过旁边丫鬟上来的清茶,有看着苗延龄之前带来的册子。身上气势稳重又惊人,一直维持着之前她让人不能拒绝的样子。只是淡淡道:“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是之前母亲说过的让给新荐几个能干人的事儿罢。”   鬼使神差的,苗延龄道:“大小姐果然是明见万里,原来与太太商量过的事情有了定数,竟然是一看就知道了,原本只有我自己心里有些数的。”   直白些说这就是拍马屁了,苗延龄从来不是个说这个的,至少对着顾周氏他没有过。却没想到今日对着孙女年纪的大小姐脱口而出,本该是有些滑稽可笑的,但是在祯娘古井无波的神色下竟然又有些理所当然了。 第77章   祯娘认认真真看了苗掌柜一会儿, 到底没有说出哪儿不对的话来,只不过轻飘飘一句:“以后别这样说话了, 苗掌柜不是常常说这话的人——您合该和我说正正经经的事业。还是说回给家里荐了哪些人过来。”   苗延龄也是松了一口气, 要知道说完他也觉得有些尴尬, 此时正好转到别的话头, 于是赶忙道:“我也写了个条子方便太太和小姐看过,这上头列了大概十几个人才,都是能给东家赚钱的, 只看太太和小姐要哪些人了。”   祯娘扫了一眼那条子道:“似乎都是些很有经验的了,怎么不像以往荐来一些刚刚出了学堂的?”   苗延龄详详细细道:“原来家里产业也是固定的, 只有小姐会做出新事业。不过大概从别处抽调几个人来料理也就够了,如今却不是这样简单。这几日有许多生意要开始做了, 所以也要多多请来人才——况且要是那些能够独当一面的,初出茅庐的小年轻哪里扛得住。”   祯娘点点头算是知道了,纸条子上都是经验老道履历漂亮之人。至少是做过分掌柜, 业内小有名气的。而如今则是或者赋闲在家, 或者与现东家有些矛盾——这样的, 凭着顾家现在的名声去请, 十有八九是能成的。   祯娘与苗延龄商议着给这十几人排了个位次, 然后打算从前到后请,有人无意的就往后跳就是了,总之要足够十人左右就是了。   商议过这些, 天色已经迟了,祯娘只吩咐外头的人仔细, 多多叮嘱车夫,小心谨慎着送苗掌柜回家。至于她自己则是往安乐堂去了,这时候客人果然已经去了,只有顾周氏正在翻阅一些邸报。   祯娘把个小册子和纸条都呈上道:“这是苗掌柜送来的,其中有些是能做的好生意,还有一些则是之前说过的,母亲让新荐来的一些来之能大用的人才。这个我与苗掌柜排了个位次,打算按着这个去请够十人左右就是了。”   顾周氏果然没有一点要插手的意思都没有,甚至不去看那册子,只不过随意瞥了一眼那纸条,顺手拿笔做了一个小小改动。祯娘过去看,把个排在十名开外的放到了十名里头。   祯娘略微有些不解,毕竟但看这人履历并不觉得相比他上头的那些人有什么优势,不懂顾周氏为什么提出他来。不过无意中看过这人的籍贯出身之类,祯娘一瞬间福至心灵。   果然顾周氏指着这人的名字道:“这个毛文明既然能让苗掌柜荐来,那就是有些本事的,与其他人也就是伯仲之间。但是他有一点我觉得格外好,因此把他提前——他是山西人。”   天底下最有名的商人无非是东南豪商和晋商,同样的伙计、供奉、掌柜这些人也是这两地出的最多了。不仅供应自己本地商贾驱使,还能行销天下——就如同说到师爷,大家都只认绍兴师爷一般。说到这些经商帮手,大家一般也只认这两块地域招牌。   因此地处金陵的顾家寻摸人才,能荐来山西人并不奇怪。不过到底本来金陵就在东南窝里,更多是本地人,所以就只有这一个山西人了。   当然,特地挑出他来并不是顾周氏想让自家产业里多各处人才,这不过是一个母亲的拳拳慈母心罢了——祯娘立刻就要嫁到山西,手边得用的人不能一个地头蛇都没有。多的可以到了山西再慢慢招募,但开始一个熟悉行情的总该有的。   祯娘在顾周氏点出之前的一瞬间已经略有所悟了,这时候心里有微微的酸涩 ——原本她是不去多想成亲的事儿的,最近却越发想起来了。只是每回想起又是下意识回避,似乎有什么会随着出嫁不同的样子。   其中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不能再有母亲的陪伴了罢——之前虽说说的是顾周氏与祯娘一起去山西,但她自己最终还是决定留在金陵几年再说。其中理由很是复杂,既有对祯娘的考量,也有对这几年珍珠生意抓紧的顾虑,还是人在金陵方便指挥一些。   祯娘这时候难得十分温驯小儿女地枕在顾周氏的膝头,顾周氏则是拿手轻轻抚摸祯娘的额头,摩挲着她的脖子:“人说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于你这样的女孩子倒是不至于这般,娘信你的性子,真是到了那般地步,自己也能走出一条路来。但是做母亲的心思都是一样,尽可能地让儿女一生的路都顺遂一些。这个毛文明也只是一步闲子而已,我只是想到一样做一样,只要你好好的。”   祯娘微微往顾周氏怀里又靠了靠,她越发不愿意抬头了——这时候她只觉得自己眼圈儿都红了。一时之间祯娘无话,只是安安静静的。   母女之间的温情脉脉似乎是有感染力,周遭的下人也轻手轻脚起来。直到顾周氏又拍了拍祯娘的脊背,道:“倒是长大了像小孩子一些,你小时候也难得见在母亲怀里撒娇的,这些日子倒是见得多些了。”   等到祯娘慢吞吞地起身,她轻轻替祯娘理了理鬓发,吩咐底下人道:“照顾小姐沐浴罢,今日小姐歇息在安乐堂了,你们都打点起来。”   当日母女两个是一同就寝的,难得说了母女之间的悄悄话。当然,大多数是顾周氏说,祯娘来听。顾周氏似乎是有一肚子的人生道理要传授祯娘,其中最多的是夫妻之道,其实说来她与祯娘父亲也算不得长久夫妻,也不知道怎么积攒这许多。   之后自然是日子该怎么过,照常着过。就连顾家的人流热潮也渐渐过去了,毕竟‘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么,天下之大有多少了不得的人物,顾家能够炙手可热这些日子已经算是十分难得了。   随着这些繁忙过去,顾家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顾周氏与顾祯娘两个女主人各司其职各有消遣,悠闲度日就是了。当然,这其中的应酬也算是悠闲度日中的一部分,要知道对于成日无事的妇人来说这本就是娱乐,自然就算是了。   譬如这一日顾周氏就要带着祯娘去到盛国公府给玉浣添妆——所谓添妆就是女子出嫁之前由着亲朋好友相贺,所有人或多或少拿出东西添入新娘子的箱笼当作嫁妆,表达自家心意。   这往往是办在成亲临近的时候,即是说玉浣已经要成亲了——这也不稀奇,玉浣是这些女孩子里最大的一个,数着日子就要满十八了,正是嫁人的好时候。况且她不办事,底下的妹妹们也不好筹备么。   于是这一日因为玉浣佳期将近,盛国公府一力先替他簪了髻,设宴在家里静园中,会集平常走动相处亲丁女眷,与她添妆把盏。   顾周氏自然在前头与玉浣母亲小王氏等说话,祯娘则是到了后头,连着一帮子女孩子说话。她到的时候少见不是最后一个到的,也不知一个宅门里的姐妹怎么比祯娘这个住在外头的还来得迟?   不过祯娘并没有多问一句,实际上祯娘这半年实在少同这些女孩子交往,并不知随着盛国公府姐妹们婚事逐渐定下来大家气氛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   有些是原本不算亲密的突然亲密起来了,毕竟要分离了,之前有些许女孩子的小芥蒂似乎一下烟消云散。也有些是原本还算密切的,突然别扭起来。是啊,原本身份地位表面上一般无二的堂姐妹自此之后就是天差地别了,确确实实有些难以理清楚内心罢。   只是不管再是怎样微妙,只是于人前大家都没什么不同,祯娘一进来依旧是有大家一同欢欢喜喜接住说话。玉涓就指着玉浣新梳的髻道:“我以前从来羡慕母亲能梳这样的好看的发髻,只是今日见三姐是怎么梳成的,在不想了,累赘地慌。”   还不待祯娘说话,玉湲就道:“哪里累赘地慌?五姐姐平常从来不嫌弃这些絮烦,明明只有那几个发髻可选还有的倒腾,发饰也有选了再选。这时候倒是与咱们抱怨好看发髻费事,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   她一下把玉涓揭穿,大家一时都笑倒了。又是说笑一会儿,大家人到齐了——不只是祯娘认得的那些,还有好多她从来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子。想来只有这样的添妆之宴才能让,所有人都来了罢。   这时候人齐,大家都把添妆礼物送上。她们这些女孩儿身上一丝一缕都是家里的,说来并没有什么闲钱,因此各送上两样针线就是了。至于那些珍贵的,自然有外头的父母奉上。   祯娘倒是不一样,她自己不说原来的月钱远远超过一般闺阁小姐,就说如今,她可是自己手底下有生意能赚钱的。若是她自己尽力量,倒是很容易置备出出彩的添妆礼物。只是这也没有必要了,这时候大概就是和光同尘了,总不能大家都送些针线,自己拿出一些金珠宝贝罢。   况且这些针线都是各人自己亲手所做,意义也不同。大家打开来放到晒嫁妆所在一起,玉浣一一看过果然是有些感动的样子,只指着几个盒子道:“难为你们了,竟都是自己动手的样子。你们有一些我是知道的,针线动的少的,不爱动的,做的略差一些的,这一回来看,我了我这一点子,竟似是都用了十分心意。”   与这些女孩子送添妆礼礼轻情意重,情分比价值重要不同,外头的送来全都是一□□晃眼到不行的宝贝。像顾周氏送来的墨漆贴金围屏二架都显得一点儿也不显眼,不过这也是顾周氏要的样子,毕竟她的身份也不好太招摇,压倒其他客人不是。   不过私底下她还是敬上了两千两银子的添妆,这个待遇大概其他女孩子不会都有,只有王夫人是孙女们才能,毕竟顾周氏是受王夫人的保护,一些不大相干的,她就不会想着白白出钱了。   本来就算是密切的关系,这一回出过两千两银子的添妆后,小王氏与顾周氏倒是越加亲密了。不是小王氏眼皮子浅,两千两银子就把她打到了——而是一个添妆而已就出两千两,这才把小王氏打到的。   就譬如玉浣这次出嫁,公府公中出了一部分,王夫人补贴一部分,小王氏这个亲娘补贴一部分,这样得来的嫁妆无论如何也算丰厚了。若是只算压箱银子,那就是两万两,算上所有东西,嫁妆大概在六七万两左右。   那么一个添妆而已顾周氏出两千两,就显得十分大方了。更何况顾家与各珠户开战的日子里小王氏陪着顾周氏拿银子砸开各个府衙后宅大门,已经完全晓得顾家的财力。   于是与各家妇人寒暄,她都是带着顾周氏的。周遭的人也不是没得眼睛,便问道:“这是哪家的太太?竟是十分眼生的样子,难道是刚来金陵没与咱们交际?这可不成,二奶奶快给咱们介绍介绍。”   倒是不用小王氏介绍,因为旁边立刻有人出声:“这便是你们孤陋寡闻了,这位最近可是满城皆知的,正是咱们脂粉队里的英雄——珍珠顾家知不知道?虽说是顾家,但是谁不知道都是顾太太在打理,很给咱们这些女人争脸哩!”   这样一说就没有不知道的了,毕竟这个事情前段日子可是轰轰烈烈。就算家里不是做生意的,因为地处金陵,这也是金陵本地的新闻了,大家平常闲话也该是提起过的。   顾周氏听到这样说,虽然不知道有几分真心,到底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只道:“倒是各位奶奶太太们谬赞了,我哪里称得上脂粉队里的英雄,不过是恰逢其时,给我遇到这个大好事儿罢了。”   大家却当她只是谦虚,不过也因此更爱她人品一些了。毕竟比起一些暴发户嘴脸,还是这样的更让人喜欢不是。况且就算刚才的赞扬,有些不过是客气,可有些也确实是真的。平常这些深宅贵妇就算听说过有那个妇人做出了不输于男子的成就,那也是道听途说的,难得见到顾周氏这样的真人呢!   于是一个个的都开始找她说话起来,一时之间顾周氏倒是成了全场最红的人了——除了之前提过的缘故,再有一个是她身上有一种亲近人的气质,另一个大概就是金钱的作用了。实际上这个时代有了金钱,总会是可爱的。就算性子没有顾周氏那么得体,人也会自动想:她既然是能挣下这样多钱财的,那么性子古怪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顾周氏心里也是有些感叹的,这些贵妇人里头有许多原本该是对自己不假辞色的,只不过自家如今变化天翻地覆,于是便有了前倨后恭。对此她一点也不觉得厌恶,只是高兴,自家发达了真是不错——这就是这个世上的道理,顾周氏从来不是一个反着来的。   也不管是真是假,总之很有几个谈到后头更是坐到一处吃茶说话了。一位白太太大概看过晒出来的玉浣嫁妆,道:“这就是嫁女儿的样子了,只可惜我是没得女儿缘分的,不然我与她从小打扮,从小攒嫁妆,那该是多有意思啊!”   旁边一位奶奶便笑道:“你也是不知足,已经连着生了三个儿子,谁不羡慕你?偏偏这时候说起这样的酸话来了。可见人是看不到满足的,一山还比一山高的,你这样儿子生的多的还想着差个女儿凑成好哩!”   又有另一位年轻一些的磕着瓜子道:“我家里那天魔星才七岁,因此今日没带出来。你是不知道养个女儿可比儿子费心多了,你只想着其中乐趣,却忘了要苦恼的事情多着!”   这话正说中了顾周氏最近的心坎,有感而发道:“正是这个道理了,话说男子有什么忧虑的?说到底将来也不会吃亏到哪里去!可是女儿呢,如咱们一般是无根浮萍,只能顺水漂流。于是不是最小也要偏怜,总想替她们打理的妥妥当当才是啊。”   顾周氏是说的心里话,在场的也都是妇人,自然都是有感触的,也是叹息了一回。说到后头有个就笑道:“难得咱们几个这样投缘一回,既然这样也见见各家孩儿,认得一番,当咱们这些人新作姨母罢!”   这话说出大家都是乐意的,于是凡是带了女儿过来的都遣小丫头去叫人。顾周氏也对身边跟着的红衣道:“你叫个小丫头去后头,叫住小姐,就说有几位姨母要见见她,让她快快过来。”   这时候祯娘正在与玉浣这些人玩儿——玉浣是其中领头的,虽然她作为主人已经尽力周全到的所有人,但是奈何来人太多,她无论如何也照顾不过来,最后也只能是大家抱团各自玩罢了。   所谓人有亲疏。像是祯娘这些一同上学过,差不多有整日呆在一起的到底玩到了一处。玩着玩着,大家忽然商议起起东道的意思,也是玉润的话:“说起来咱们一个个的也要出门子了,从此以后要凑齐再难了,不如最后轮一次东道罢!”   这样的事儿自然没有不赞同的,都只道是‘主张的是了’。当下就似乎是要按着年纪排定日期的了。轮到祯娘的日子竟是本月最后一日了,不过这也没什么,立刻就应了下来。   然后就是孙家姐妹里的姐姐,她却是脸色通红,半日也没有言语。玉浣立刻知道不该说这话了,还好原来与孙家姐妹住在一处的玉滟笑着解围道:“你们不要缠着孙大姐姐了,她如今自在家住着,离着这边远,又不比祯娘家就在后头,竟是咱们不方便去的。罢了,让玉淙挨着祯娘罢。”   于是下月初就说定了玉淙起头,只是又道:“初一难为,家里那时候有客到,又有人怕是要与祖母母亲出门上香的,不如往后挪一日。”   最后玉淙便是初二,之后还有玉滟初三玉湲初四等不必细细提出。   就在众女孩子正说笑玩闹的时候,祯娘身边红豆已经远远看见在顾周氏身边服侍的一个小丫头的身影,于是赶紧招了招手,叫她过来道:“这时候怎么浑跑的?难道是太太有事吩咐?”   那小丫头已经寻了一会儿了,可是急的脸颊通红,这时候总算找见人,于是松了一口气,赶忙道:“姐姐去告诉大小姐罢,太太在前头与其他奶奶太太说话,一时说起,要让小姐见见人。”   红豆点点头,立刻在祯娘耳边说了这个——大家这时候都看见有人过来寻祯娘了,倒是并不意外祯娘会辞别道:“我母亲似乎在前头寻我有事儿,只得先去了。”   等到祯娘到了前头的时候顾周氏那一圈妇人周围已经站了三个女孩子,有大有小,不过差不多都在十岁到十三四之间,祯娘倒是比她们都大一些。   这样的情景祯娘不是没经过的,也算不得什么大场面。于是姿态娴熟优雅行礼,是挑不出一点错处,完全能够当作礼仪模板的样子。几个妇人见了,一时道:“啧啧啧,这一排小姑娘站在咱们面前,真是水灵灵的,好似咱们年轻时候。”   另外有妇人嘲道:“你且算了,我是知道你的,你就是年轻时候也没有这般好看过!”   说着这妇人抓住祯娘的手,称赞道:“顾太太家的女孩子真是生的可人意,我一见就喜欢的不得了了!”   说着她就对身边丫鬟点头,原来叫来这些女孩子来之前,她们已经提前准备了一些表礼。虽然不是出门前就备好的,有些仓促,不过到底不曾失礼。每个女孩子都是一般无二的,两对小花簪,两个荷包,里头装着金银锞子。   从这里开始,每个妇人都送出礼物,顾周氏也不例外,给祯娘之外的女孩子送了表礼。   送过表礼之后按理就该各个女孩子回去了,不过一开始抓住祯娘手的妇人似乎真的格外喜欢祯娘,真是看了又看,只道:“天底下人都是讲究眼缘的,我才见你家女孩子就喜欢的不行,只可惜你早早把她许了人家,不然我忙不迭讨她做媳妇。” 第78章   “说起来如今小姐可是讨人喜欢, 几个太太都是赞过的。其中更有些也是可惜小姐早早定下了婚事,倒是恨不得立刻让小姐进她们家的门一般——看看这些人家, 有的是富贵双全样样都好的。太太怎么看?”   顾周氏对着说这话的文妈妈似笑非笑一番, 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原本不过是一个普通妇道人家, 但是生意做了这许多年, 也不至于同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一般。凡是事后做了决定,抛弃后想要更好的,得到后只求没有更好的, 这也太蠢了!”   顾周氏忽然想起王夫人曾说过她是一个最晓得取舍的,她不由得叹道果然是人老成精, 说的中中的。接着道:“我是出手不悔的,若是一山望着一山高, 哪里又有个知足呢?更何况,更何况——”   “更何况难得一回触动了小姐的心肠,别的暂且不论, 这个就能决定所有了。”文妈妈替顾周氏说到, 这时候她的神色也带上了笑意。原来她不过是试探之语, 实在是最近这样若有若无的动作太多, 她有些吃不准顾周氏的心思, 生怕她会犯错误。   若是平常,顾周氏自然不会是一个糊涂妇人,更做不出事后反悔的勾当。但是事关祯娘, 这就不敢打包票了。毕竟这是祯娘一生的大事,在这时候顾周氏瞻前顾后、举棋不定实在是太可能了。   但是文妈妈心里清楚, 突然改变主意悔婚,另觅一‘佳婿’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且不说山西周家那边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无缘无故退亲就是为了另攀高枝,那边焉能轻轻放过?九边卫所子弟的营生,非得大闹一场的。   就说周家实在是个好相与的,应下这事情来,这之后就十全十美了么?不见得的——明明知道人家已经有了亲事,却还明里暗里起出结亲的意思,就是想着人退亲后自家上位,这样的人家如何,实在是昭然若揭的。德行不够是必然的,这样的人家怎么敢托付祯娘终身!   还有另外一条,他们这样上心,一点不顾忌祯娘退婚的名声,图的是什么?简直比秃子头上的虱子还要显眼!自然不会是因为自家祯娘小姐真的才貌双全规矩守礼,哪家正经选儿媳妇的时候最看重这个?财与势才是放在首位的。   顾家如今自然还见不着什么势力,但是钱财是眼见着的。大家这样打主意,只能是想要发一回儿媳妇财罢了。倒是不一定进门就要抢夺媳妇嫁妆,也没人丢的起那样的人,只是以后家里都想着占便宜就是一定的了。   那样的日子,哪怕顾家并不缺钱,也是不快的。况且真有了一家吸血的,开了个头,后头就只有越来越胃口大的,再无安宁。文妈妈心里明镜一般,就怕顾周氏一时小不到这处。   然而顾周氏心里主意正的很,这样文妈妈也就不再多开口了,只另外起话头道:“原来太太说要打发外头薛嫂进来带些个女孩子,家里上上下下听闻那个不诧异?这个时候要人为什么,有眼睛的都晓得。只是这样为什么不要家里家生子,也有一个稳妥本分。”   顾周氏和祯娘近身伺候的丫鬟并没有到出去配人的时候,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新进内院丫头的道理。至于那些粗使的,哪里要顾周氏吩咐,不过是每过几年,管事的门打发一批进来就是了。所以,这些人是为了祯娘出嫁陪嫁的。   然而出嫁陪嫁的丫鬟婆子陪房等,都最好是家里老人和家生子,原因也是不言自明的。顾周氏这样特意提出要让牙婆送些进来挑选可不是奇怪?怪不得有这样的议论。要知道祯娘是家里唯一一个大小姐,以后她身边才是最吃香的呢!   顾周氏觉得这些人拿消息真是厉害了,因此笑道:“这家里有什么能瞒得住人的?不过这回他们消息可是不全的,他们就不知道我已经吩咐过了,这一回让外头带来的只要山西,特别是山西太原的女孩子?”   顾周氏全然是一片慈母之心,想要两个山西那边的女孩子——不要年纪太小的。到家来在宝瓶轩伺候,也能让祯娘和宝瓶轩上下明白一些山西那边的风俗禁忌。两外有两个地头蛇在身边,不说有多大作用,算是能安一安顾周氏这个做母亲的心罢。   文妈妈一听是山西女孩子就知道顾周氏是什么原因了,底下人再不用四处打点送人情地把自家女孩子送来——这都没用!太太想要的是一只白猫,你们送来的确是黑猫,再是能够也不能够啊!   说到这个顾周氏和文妈妈两个就自然而然地说起要陪哪些人同祯娘一起去山西了,不知是不是巧合来的——祯娘这几日和玉浣她们一家一家轮着请客,今日在玉淑处,大家也正好说到了陪房人家的事儿。   如今玉浣马上就要出门 ,又是众人中间的大姐,这就很有一些风范了,只是十分有模有样道:“这陪房人家可有讲究,若是身边有贴身丫头出门前就能配人的那就自然好,身边老人了,必然是又忠心又机灵的。若是打算把个她们出门后再配人,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自然就要仔仔细细挑选了。”   祯娘本人就是听着的,因为她就是这样。她身边就是四个一等大丫头都不过比她大一二岁,等到她出门的时候也才十□□。丫头们出门大都在二十岁以后,虽然不是没得主家发恩德,十□□就许人的,但是四个丫鬟就没有一个肯的。   其中最铁齿的红豆干脆道‘她这一生打定主意不嫁人,只愿意守着祯娘过日子,外头男子有什么可信的’。就是温和如将离也道:“不要在这时候办了,如今家里都为了小姐是婚事忙碌,做什么为咱们分心?”   其实这也是几个丫头的忠心了,红豆先不说了,其余三个明明是想着到了周家再嫁人,到时候嫁与周家管事,岂不是方便自家小姐收拾后院。至于自家心意,她们并没有一个心仪的,嫁到哪边不是一样的?她们信自家小姐也不会把自家随意许个腌臜不堪的。   说到这些这帮女孩子又谈论了一回如何‘知人善用’,倒是很有些样子了。玉涓就伸了个懒腰道:“原来那里晓得管家有这样许多门道,不要说那些女红中馈了,竟然还有御下之道,要知道这人心都是最难的了。我原来还觉得我母亲做的不过尔尔,如今明白了,她那样的已经是上上签了。”   玉清暗自看了玉涓一眼,有些黯然——这样的体会她想要也是不能的。她与玉清正是亲姊妹,不过是玉涓是奶奶生的,她却是庶出的。奶奶对她这个庶女没什么苛待,但是想要与玉涓一样就不可能了。   这一回两人也差不多是要出门子的,玉涓就被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导。至于玉清则是派了个有些见识的妈妈教导一些账本知识进退礼仪也就是了——这样的妈妈再有厉害也不如一个真正的当家主母明白,玉清对于管理下人也不过是得了一些文章上的话,实在来说还是糊涂的。   她心里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只能以后边做边学了——这样的事儿也不好表露出来,就是这时候她还要如常样子,倒是拿出几本账册子道:“人都说将来自己当家账册是最重的,拿住了这个,许多其他的也就走不脱了。只是我如今看这些真正的账册,倒是和咱们学里学的不同,好生头痛,千丝万缕再不清楚的,你们且教一教我!”   这话倒是说到了在场女孩子的心上,别看这些女孩子都是大家出身,不乏什么妈妈嬷嬷教导,还有些是有当家主母的母亲手把手,但是有些事情她们母亲都没有吃透呢。真个那样容易,也不会有些人做主母几十年了,也是一笔烂账!   不过这些人里祯娘大概是最懂行的了,其他女孩子看过的账本加起来也不如她么。于是自然接过玉清手上账册道:“这也不稀奇了,老话说‘不读哪家书,不识哪家字’。虽说有通行天下的账本格式,但是各家还有不同多着呢。”   原因也简单,一个是萧规曹随,人家一直是这样做的,于是便传下来了。另一个则是各家不同了,毕竟产业不同地处不同,然而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许多人家自己账册规矩反而自家用的比较舒服,于是便也就不变了。   在场的听祯娘说过原因也是点头,祯娘又翻开账册道:“所以也不必多困扰了,咱们只用学三种就是了。一个是天下通行的,这个外头使用最多,就像官话一样。一个是夫家的,在人家那里端碗呢,难道一过去老账本都看不分明?最后一样就是自家的,自己嫁妆产业用这个打理,哪里能不清楚。”   “听起来是少了一些,然而一样就足够苦恼了,何况还要三样?让我做个蠢妇还容易些罢!”在管家算账上最困难的玉淳也只能说这个,她甚至自暴自弃了——反正天底下不只她一个不行的,她只盼着能有个厉害妈妈跟着,身边的大丫鬟也能撑起场面,那样她就万事无忧了。   大家都知她底细,有些觉得不妥,但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一时倒是没得言语。只有玉滟忽然笑道:“只我倒是比八姐姐便宜一些,我那个家里想来就是简单容易,再不用心烦的了。”   女孩子里面只有玉湲没有定亲了,玉滟只比玉湲要小,倒是刚刚定下来。她的人家说好不好,说不好又是不错的,至少比她原本担忧的最坏处境好得多了——她许的是一个宗室子弟,当然了是品级最低的奉国中尉。   之前说过,自从正统改新之后风气大变,勋贵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他们的权利大受束缚,败落下来的再无往日荣光,穷的厉害。他们是这样,宗室子弟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其实正统改新之前底层的宗室子弟就不能说日子有多好过了——本朝宗室子弟真是既可恨又可怜!一方面宗室们繁衍越多,然而不管养育多少,总有一分皇粮可领取。这些皇粮自哪儿出,还不是朝廷来出,也就是最后压在了老百姓头上。   一代两代的时候看不出来,天下人多地广,奉养几位宗室一时是看不出多沉重的。但是后头越来越多,可不就是毒瘤了!更何况有些宗室在地方为祸,百姓痛恨,然而官员却不能作为,就更不用说了。   另一方面则是可怜,除开那些亲王郡王等‘正经宗室’,其余的大都过得苦哈哈。都有皇粮不假,然而中间过手几遭,到了手上的时候就不剩什么了。大约就是饿不死的地步——这也不是那些拿好处的人有恩德,不过是因为饿死了宗室追究下来大家都要有麻烦罢了。   然而这样的地步,这些底层宗室却不能自谋生路。这也是死规矩,凡是总是都不能从商不能从政——就连互相来往也不许。这是为了什么也容易推测,不外乎是从政会让天子猜忌,至于别的又觉得丢了宗室体面。   正统改新之后形势倒是有了一些变化,总之朝廷不再奉养所有总是了,而是五代而止,五级宗室之后的就不再有朝廷奉养。同样的,朝廷也就听其自谋生路,科举经商等,都是随便的。   然而,并不是世道变了,人就会变的。有些有上进的觉得不错,凭着宗室子弟的身份,他们已经比平常人高出一截了,只要自己上进还怕没得出路?有些自矜身份的确是始终放不下架子,哪怕过了五代不再吃皇粮的,依旧摆旧时样子不肯自谋生路。   只是柴米油盐不会自天上掉下来,开始还能寅吃卯粮,拿以前阔气时候的家当变卖着过日子。后头人越多,时候越久,家里精穷了,连这个也就不能够了。这时候这些人就同勋贵一样把主意打到了一些有钱商户人家的女孩子身上。   这些人原就是守着旧日荣光过日子的,这时候只觉得这些‘低贱’商户出身的女孩能够嫁到宗室就是她们的福气了,以至于自家还觉得颇为‘屈辱’。不过现实很快打倒了他们,他们很快明白这世界已经不再‘稀罕’他们了。于是一切矜持不再,要说如今婚嫁之中,商户女儿在穷勋贵那里虽然受追捧,然而宗室子弟才是在这最上心的。   当然,玉滟不会是嫁到这样的人家的。那虽然只不过是个吃不到皇粮的最低爵位宗室,然而难得是家里人口简单且自己知道上进。那家男儿上一代起就做着小本生意,到这一代营生大了许多。虽然从生意上说算不得什么大商贾,可有宗室身份加持,不能寻常论之。   听到玉滟这样说,大家一时笑起来。玉润还道:“你这话说的好没意思,谁不知道这可是宗室子弟,你将来过去就该是有品级的——我要见你还要行礼哩!”   玉润嫁到了松江陆家,这家有‘一门七进士’之说,全家上下的男子就没有没得功名的,正是靠着诗书传家的。虽然没出过什么内阁首辅,但也有官至侍郎之类的高官,再加上一众中等官员的家族子弟,可没有人敢轻视的。   不过玉润所嫁的人才是刚刚下场考试,只有一个秀才功名,谈不到什么品级,于是她有这话。   其实这就是这些大家小姐之间的戏谑了,算起来都是平常人想也不敢想的好人家——只说玉滟之前一句‘只我倒是比八姐姐便宜一些’就错了,一起的孙家女孩子、刑家女孩子相比之下不是更‘便宜’。   这些话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了,她们母亲给她们相看人家能够不停嘴皮子议论。这是她们自己是终身大事,那个女儿不怀着心事?因此议论起来也是一样一样的。就是祯娘,说的虽然少,耳朵里却是一直听着的。虽然知道没有什么用,但就是人不住一想再想。   倒是直到家了还在想这些——顾周氏今日非要见她,让丫头守在门口,只要她回来了就截住,竟是不能等着回一回宝瓶轩了。   祯娘心里奇怪,却是依旧跟着去了。到了安乐堂才见不只顾周氏,还有个常在家里走动的薛嫂——到了金陵后凡是家里买人卖人都是让这个牙婆来料理的,祯娘倒是见过她一两回。   薛嫂身上十分干净利落,脸上也不见这些牙婆常有的奉承谄媚。见祯娘来了先是规规矩矩行礼,然后才对顾周氏道:“好些日子没见大小姐了,倒是越发出息了。前些日子听说大小姐有了人家,本想着上门贺一贺的,到底嫌唐突没来。只怕太太小姐怪罪。”   这些也就是场面话,毕竟就算是常常来往的牙婆又算什么呢?不能当自家亲朋好友罢。不来是体面,来了才是为难!   于是顾周氏不过笑着推辞几句就拉过祯娘道:“今日让薛嫂过来,送来几个女孩子,你且看看,挑几个身边伺候罢。”   让牙婆家来自然是为了买人卖人,这个祯娘又不生疏,只是她是没想到这是为了自己,她身边人实在够多了,再无可添的,多了也不过是养着闲人罢了。又不愿拂了顾周氏的意思,便道:“我身边人尽够用了,母亲给安乐堂添几个罢。”   顾周氏却是笑吟吟道:“你只自己选就是了,这原是为了你来的——要知道薛嫂找来这些女孩子可不容易,她们都是山西来的,你先在身边有几个那边的,多少有用。”   祯娘怔了一下才明白意思,再看这些女孩子果然不同于自家买人都是七八岁上下的,大都是在十岁以上,这就是打着来之能用的意思,毕竟祯娘明年年初可就要出嫁了。况且那些年纪小时早早就远离家乡的也不记得什么,和金陵这边的人没什么不同。   祯娘心思一软,点点头道:“既然是这样,我便挑过罢——也是又让母亲烦心了。”   祯娘去看这些女孩子,看来都是一些早就有些□□的,明白一些规矩,就算祯娘走过来也没有乱瞟乱看。   祯娘自己对这些是没有多少心思,于是不过对着这七八个女孩子问了籍贯,又问平常做些什么。最后选定了两个表现十分大方的,一个是太原人,另一个是大同人。   顾周氏对祯娘所选十分满意的样子,当即让红衣去称银子,又封了一个红封给薛嫂,道:“倒是劳烦你了,我倒是知道为这个你只怕要忙,只是两个丫鬟连个茶水钱还赚不回。”   都知道这是在金陵,买丫鬟之类最多是周边,或者苏杭那边。再不然也是近一些的鲁南那边——那边灾多,每年过不下去卖儿卖女的也就多了。   顾周氏冷不防点明要山西的,特别是山西太原的,可不是为难——说到山西女孩子也不是没有,不过问薛嫂可是难得到。至于这次送来的七八个女孩子还是薛嫂管人‘借’的呢!   薛嫂算是格外正经的牙婆——就算是下九流的行当,里头还有个高低贵贱,譬如薛嫂就算是高贵些的。有那些更低贱一些的,往往是和青楼门子里交往。甚至一头拴着一些拐人的拐子,另一头套着那些腌臜地方。   薛嫂手上没得山西女孩子,这些人手上是有的?——花界里头有几处的女孩子极其有名气,山西大同的可不是就算一个,但凡多了一个大同籍贯,在这一行里买卖也要抬高价格的。   当然也不止是大同,这行里水深着,还有拿山西别处的女孩子冒充大同的,反正也不会随时有人看卖身契户籍书这些不是。   总之薛嫂是找些同行‘借’了七八个女孩子——要是眼神清正,容貌没有那么出挑的。毕竟顾家是买个丫头,虽说愿意出一般小丫头没有的价钱,但也不会到买粉头一般。也用不着,除了一些用来固宠的,丫鬟只要生的端正也就不错了。   被选中的两个女孩子立刻得到同来女孩子羡慕,就连薛嫂也道:“你们两个算是有福了,顾太太顾小姐都是好人,你们只要自己本本分分规规矩矩再没有不好的——自此之后也算是脱离苦海。”   女孩子们都明白她们以后要到什么地方去,对于顾家这个机会可谓是格外重视——这可是逃出生天的最后机会了。同样是卖身,做好人家丫鬟,和去那些地方自然的天上地下,然而这机会终归不是人人都有的...... 第79章   “那些瓜果点心的自然不用多说, 临到时候了才能采买。不过原先准备后头再备的脂粉头油之类已经可以准备起来了——这些东西虽然耐不住常年存放,却也不是几个月都不能的。再说东西虽少, 也是实实在在繁琐, 类别众多。现下不赶紧打点好, 到时候可不是措手不及?”   “你说的也是, 只是这几日我又去了杭州看过那边的两座大茶山,一时竟忘记了,还好有你提醒着!我明日就带着几个小厮出门张罗, 这也不是什么大手笔的,好容易!”   说话议论两人正式顾家第一等有体面的父亲金孝管家和她媳妇金孝家的。要说时光也过得快呢, 之前买山西丫头的时候,还只能说眼看的一日一日近了, 然而如今却可以说触手可及!   原来不过有时一番忙碌,这就到了年关之前。原来每年这个时候该是家里忙着过年的大小事情,再不然还有生意。但是今年, 这些一应事体全都靠后, 过年也就是应景——为了祯娘出嫁的最后准备, 全都忙的脚跟打后脑勺, 哪里还能兼顾过年呢。   既然满府上下是这样, 那么金孝夫妻自然就不用提了。自从年中起这还是夫妻两个第一回晚上同歇息,之前他都是派出去寻访料理给祯娘陪嫁的田宅铺子之类。好容易完成,于是回家汇总。   只是到了家里也不能轻易得闲的, 金孝家的心里有算计,立刻就提醒了丈夫——最后自然会有顾周氏来提醒, 但是他们可不能真等到主家开口才办事不是,那就是显得不会做事了。   然而听过丈夫的话,金孝家的又有些别的担心:“你可别这样把话说满了!到时候依旧要拿出十分心思来。虽然这些零碎比不得你在外头打理的那些手笔大,但是却更加精细了,中间不妥的对太太一样是生气。”   金孝是办老了事儿的,哪里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对自家老婆一再啰嗦也有些厌烦了。要知道他今日可是刚归家,可是劳累,再懒得应付,呶了几句‘知道了’,就想要睡过去。   偏偏老婆并不放过他,只拉着他说话:“也不是我抱怨,这些日子我和另外几个嫂子可是快连轴转死了。这个不像你们在外头,就算太太突然有个想头,也因为不便罢了。咱们就真的只能是太太一句话,跑断半条腿。”   金孝随意回道:“这不是应当的么,这就是在主家当差——这话本来就不该说,多少人想要你这办事的体面也不能得呢!”   金孝家的拍了老公背上一下,道:“你当咱们有多少闲工夫抱怨?这个道理也是懂的,只是这样显得每个头儿啊!你该知道做事的要是知道到底做到哪儿算完,往往拼尽最后也能完成。但是似咱们这样一件不做完太太就有一个新主意,真是遥遥无期,可不是难挨!”   金孝嗤之以鼻:“你就安安生生睡觉罢,怎么没得个头儿?太太再是爱重大小姐,不停地忙碌,到了明年年初大小姐也是要出嫁的!难道到时候你们还不能停?”   这个倒是无可辩驳的,不过金孝家的本来也不是为了和丈夫争论。听到这儿就顺着感叹道:“太太真是把小姐当作眼珠子了,这些日子办嫁妆,咱们手上流水一般过着银子和东西。看太太的样子,真是要把满天下的好东西都送来了!一张张那银子的条子和对牌,咱们取的心慌,太太却手稳稳的。”   金孝只觉得自家妇人越来越蠢了:“这些不是早知道的?何况太太只得大小姐一个,这顾家都是大小姐的。如今不过是把本来要给小姐的银子换成东西罢了,做什么好惊讶?”   金孝家的却道:“你们这些男子哪里明白了,虽然事实是你说的那样,但是真个准备起来,花钱如流水,那又是另一种体会了——说到这个,咱们家瑶儿眼见得也要看人家了,咱们的嫁妆如何准备?”   天底下真个能在女儿出生的时候就开始攒嫁妆,十几年后有尽善尽美的十里红妆的毕竟是少数。像是金孝夫妻两个,在女儿快要开始看人家的时候就能开始打点的已经算是不错了。   说到自家女儿,金孝自然精神一些,当下合计道:“这些年咱们给太太办事太太都是看在眼里的,虽然不敢说廉洁如水,一分不取,但是说兢兢业业是有的,就算捞钱也很有分寸。因此到时候给瑶儿陪的厚些也无妨,太太又不是那等没得人情味的。”   按理说金孝夫妻都是顾家的奴仆,奴仆不能有私产,不然主家可以抄没,这是规矩。不过这时候大家族下人也多,平常当差攒下银钱的多了去了,很少见为这个正经起来的。当然了解主家性子,也是金孝敢说这话的原因。   金孝家的听着这话连连点头,笑着道:“到时候我就与太太说项,让放过瑶儿身契。别说什么赎身的银子了,只怕太太还有赏钱有添妆呢!”   金孝夫妻两个虽然都是顾家奴仆里的头面人物,却没有借职务之便把自家女儿送到顾周氏和祯娘身边。这是实实在在爱女儿的,自家做着下人就不愿女儿再受这份罪了——再得体面,当做下人就有的是辛酸!   金孝家的还计较道:“我想着咱们给女儿嫁妆厚一些,这样也能嫁个好些的人家——毕竟咱们是这个出身。”   金孝原本还听着,这里却不以为然:“什么叫咱们这样的出身?难道外头那些碎嘴子媒婆怂恿你一些不中听的了?你可别听她们瞎说,再如和也比那些穷酸强。到时候瑶儿一份厚厚嫁妆,哪家不上门求娶?市井人家又不像有那些讲究。”   是这样金孝家的自然也心里妥帖一些,只是道:“这样自然是最好,只是一定要给瑶儿好些准备嫁妆,毕竟咱们是为奴为婢的,比人家就是矮了一头。真有个强些的,自然就是家里还有几两银子。给了瑶儿,她将来在婆家才有尊重。”   金孝只能沉默着点头:“我知了,你也别多想,我原来已经计较好了。咱们家瑶儿办嫁妆自然不可能似太太与大小姐办嫁妆一般,但是两三百两还是有准备的。这几年家计又越发好了,这就再添上一百两。配着太太小姐和满府里人的添妆,那边来的聘礼,保证体体面面,一般小门小户的小姐也比不上!”   听过丈夫打算,金孝家的果然放下心来。她心里算计出来道:“按着上上等的准备,那也能数出二三十抬的嫁妆了。到时候果然好看!”   这时候不说那些十里红妆,也不说那些穷的备不起嫁妆的。就是普通市民给家里女孩儿备嫁妆,上户就是三十六抬,中户就是二十四抬或者十二抬,下户则是六抬八抬九抬这样。   不过同样抬数也有许多猫腻,东西又不能保证是一样多一样好的。不过按着金孝的准备,就是上上等来,也能凑出二三十台——若是宽松些来四十八抬也不是出不来的,不过没得那个必要罢了。   金孝就直言道:“就照着三十二抬准备就是了,正好是半副嫁妆,说出去敞亮好听!到时候什么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压箱银子,瑶儿都是有的!绝不差什么!”   可怜天下父母心,也能说是人同此心罢。金孝夫妇此时为女儿准备,虽然不可能有顾周氏那样大的力量,但是父母心思是一样的——这两个在这里费尽心思,顾周氏也是在家里殚精竭虑啊。   明明夜已经深了,安乐堂里依旧两者灯火。顾周氏心里焦虑,旁边的文妈妈却劝说道:“你这些日子也太心急了,也不晓得怎么发愁到这样。你只想着万事都已经齐备,再没有什么多想的了——话说你这个母亲还能做什么呢?该做的都做了,以后自然是祯娘自己的日子。”   文妈妈因为与顾周氏年轻时候有旧,偶尔这些点醒她的时候会直呼其名,或者就是你啊你的。顾周氏原本混沌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一些,不过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全然放下。   她只抓着文妈妈的手道:“文姐姐,这话的道理我如何不知,只是生儿育女,到了这时候心绪不是能够按着道理来的,该是焦躁的,我依然焦躁——话说昨日我才想起来忘记这个大事,可见我这些日子混乱了。”   顾周氏说的大事是自家女儿不通人事,按着道理这该由做母亲的自己或者哪个嬷嬷亲自去教导的。不晓得是不是祯娘一惯显得不像个少女,顾周氏竟是险些忘记了。要不是金孝家的今日提了一句‘避火图什么时候准备’,她真是就能丢到脑后——然而明明这些日子就是围着祯娘婚事准备打转的。   听到顾周氏说这些,文妈妈便引着她想些事儿,也好过总是胡思乱想,因此道:“这有什么,本来提醒着你一些想不到的事正是我们这些人的作用之一。不过这个事情也不小,你有个什么章程?”   见顾周氏也是为难的样子,她干脆道:“你也是嫁过人的,虽说寡居十多年,但是这事情不明白?这个事儿虽然大家都是羞于开口的,但却顶顶重要。哪怕似祯娘这样生的花儿一般,只要不通这些,时日久了难道姑爷不会厌烦?”   这话倒是说的顾周氏点头,即使她当初没有丈夫花心的困扰,但是这些年还见得少了么。文妈妈见她这样便接着道:“不管怎么说,你是祯娘的母亲,一开头由着你开口也好些,这样再有一个纯熟些的婆子教导,这就越发没错了。”   顾周氏没得话说,只有赞同的,不过这时候忽然道:“哪里还用请别的妈妈,那些不熟的祯娘只怕尴尬,还不如你来!有什么为难!”   文妈妈却是摇摇头道:“当年的事儿你们不知,其实我也不大纯熟这些事情——我又不是什么美人。那人得我不过是为了打理家事,对付外头交际,不至于他家太太常常丢丑,至于亲近是没有什么的。”   “还有夫妻之道,与其指望我,还不如你细细与祯娘说。我与那人没得半点情谊,但你与你丈夫却是夫妻相得,尽够说了!不过那些与其他妾室相处的道理我还知道不少,那时候我与府里姨娘周全倒是多了——你也别皱眉,都想着周家姑爷能从一而终,只是这样的事儿却不能想死了。道理你也明白,实在太难了,况且不由己啊!”   最终顾周氏只能重重叹息,突出一口浊气,然后点点头。   第二日祯娘就被叫到了安乐堂——这也没什么,这些日子她常常在安乐堂一呆就是一日。要么顾周氏一些主母教导,要么就是要她一起挑选嫁妆。只是这一回不同,顾周氏让她直接去了卧室,里头只远远在门口站着几个丫鬟,与往常迥异。   等到祯娘请安过,顾周氏却让她近前到自己那张拔步床床沿上坐着,道:“你到床里头那第二格抽屉里把里头东西拿出来,我有事情与你细说。”   祯娘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依言做了,摸出一个玉色包袱来——祯娘抱出来,一下知道应该是书籍图画之类。这些越发奇了,要知道祯娘虽然爱这些,顾周氏却是不通,因此两人从来没说过这些。   见祯娘拿出东西来,顾周氏轻轻咳嗽了一声:“你自打开这个看一看,这些,这些,你迟早要知的,不必羞。”   祯娘只把包袱放在床上打开,见里头散落出两三本册子,四五个卷轴来。开头还不知是什么,直到随手翻开最上头一本《花营锦阵》,果然见两个人赤条条纠缠,旁边有‘第五图法曲献仙音’的字样,下头是一阕《探春客》   ‘花满雕栏,春坐玉院,乐奏九成将倦。口品洞箫,手摩花钹,不数风笙龙管。细细吹,轻轻点,各风情无限。情无限,毕竟是雨偏云半,怎疗得两人饥馋渴恋?鹞子翻身,方遂了一天心愿’。   祯娘立刻明白这是什么营生了,饶是她胆子再大,也立刻脸色通红丢开手去了——这些自然都是春宫图了!   所谓春宫图,有个‘宫’字,自然原本是皇宫里面的物件。是画作一些男男女女,供帝王皇帝参阅,这也是为了延续皇室血脉。只是如今这样东西早就流入民间,民间也有些出名的春宫画手。这些祯娘都是知道的,因此她知道春宫画这样东西,只是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罢了。   如今民间只怕是城市里家家都有的,每当女儿出嫁,总有母亲携带这个教导女儿。此后还会将这个作为嫁妆的一部分放在箱笼里,这既是父母祈子的意思。也能将来在家里夹杂在各种书籍只在,因为‘聚书多惹火,此物可厌火灾也’,这也是避火图名称的由来了。   顾周氏见祯娘的脸色,立刻抓住了她的手道:“这便是今日要教导你的事情了——别羞!这正是人伦大礼,若是与丈夫做,也是为了绵延子嗣。更何况但凡女子成亲嫁人了,都是要这个的。”   祯娘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不再躲开头脸,而是由着母亲在自己面前一页页翻开画册。这里顾周氏也是松了一口气,她也怕祯娘一直不肯抬头,这样她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劝说。   等到后头好些了,顾周氏还在祯娘耳边细细说些其中的所谓,最后道:“我与你说的也就是这些,明日我让个知道些的嬷嬷去宝瓶轩,一点点教你——我的儿,这时候可不能羞答答的,这些事情以后你就知道重要了。”   顾周氏到底不能把这些话同祯娘说透,自觉让个熟悉的嬷嬷教导祯娘应该没得错了,立刻松了一口气。带着祯娘又看过一回这些春宫图,然后才收起来。   也因为这些春宫图的关系,顾周氏和祯娘总觉得有些别扭,等到吃过午饭,下午在梨花橱两人一起一个打理年节事,一个做些生活,才算是好些了。   顾周氏一面料理下头事情,一面也偶尔看些祯娘,只见她在窗子底下扎花。果然就算是祯娘这样平常再难得碰剪刀针线的,到了临到出门的时候也要绣些嫁妆。要知道,即使很多东西都由着绣娘丫头代劳了,有些东西依旧是不能够的。   譬如祯娘自己的盖头、给周世泽的衣服鞋脚、以及给周家近亲的见面鞋——这倒是省了,毕竟周家的亲戚都不算近。不过怕有预计外的,祯娘到底让几个丫鬟做了几双男鞋女鞋,真有个万一也能应急。   不过除了这些必要的东西外,祯娘也不是真的就再不动一针一线了。大概是难得这样一直做些缝纫扎花的活计,她索性断断续续一直做了下去,倒是真的很有些大家闺秀出门之前绣嫁妆的样子了。   她如今手里做的却是一个葫芦形的荷包,精精致致好容易完工。顾周氏见她收了针便问道:“这是与周家姑爷做的?与我看看样子。”   只是荷包到手上她就知道不是了——上头明明是一只大鹿舔舐一只小鹿,旁边还用丝线仿佛真字一般绣出孟郊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顾周氏轻轻念出,自然晓得这是与自己的了。不知道为什么,一下眼睛酸涩,说不出话来。   祯娘自己靠到了母亲肩旁,脸上有恳求的神色:“娘亲,到时候你就与我一起去山西罢。这不是他答应过的么?不用觉得他是口是心非,心里还会芥蒂,他不是那样的人。心里若真是不喜,自然会说出来,也不会凭空有这个承诺。”   当初顾周氏说出自己不去山西的时候,祯娘心里是震惊奇怪的,但是她却没有说什么。这其中可能的缘故太多了,说到底祯娘也知道这样事情不是主流,或许母亲怕一些外头闲话,又或许故土难离,她觉得自己应该理解母亲自己的愿望。   然而,今时今日,她终于承认自己是个更爱自己的了。明明知道母亲的愿望了,这时候还有这样的恳求。只因为她其实是依赖母亲的,她并不想同母亲分开——她想,虽然有这样那样的不好,母女两个在一起总是好的。   顾周氏是那样心爱祯娘的,她又如何舍得祯娘,况且祯娘这样的恳求。只是她动摇之后也没有改变主意,只是轻轻怀抱着女儿,道:“原来娘的祯儿都这样大了,我还记得你才这么一点点大的时候我抱着你还发愁来着,这可怎么长的大哦!却没想到小孩子见风就长,现在可不能轻易抱住你了。”   顾周氏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祯娘小时候的事,似乎是祯娘身上的什么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一般。最后却是道:“娘是舍不得你的,我原先也想着随你去太原,毕竟咱们母女两个在一起不必什么别的强?”   说到这里顾周氏忽然转而道:“只是不能,我最愿意就算你好好的。你说你信周家小子,但是我不信。这些少年人未必是撒谎,只是时光会改变人的。原本的热血能变凉,原本的乌发能变白,我不愿让娘的祯儿有风险。”   “唉,这就像是做生意,拿自己最珍视的东西做本钱,就是风险再低也不敢随意行动——偏偏我没得法子,只得做这桩生意!”   顾周氏摸了摸祯娘的鬓发,似乎手上有些濡湿,心下是了然的。淡淡道:“我随着你出嫁算什么,外头怎么说?实在不好看的。周家小子这时候满心喜欢你,没得二话,以后怎么说?”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顾周氏轻轻拍着祯娘的脊背,道:“我们母女两个又不是永世分离了,到时候你在周家只管巩固地位——只要生下一儿半女站稳了脚跟,其余的有什么不好说,再不怕别人作妖的。”   “到时候我就带着一些生意,只说是转移生意去山西。然后就把顾家大宅起在周家隔壁,到时候谁有的说?能够说什么?” 第80章   从古至今朝廷官员便是有假日的, 这也不稀奇,似祯娘这一般读书的闺阁少女还有寒暑假、旬休、各种节假等, 更何况官老爷们了。不过假日是很有说法的, 这也是自然, 毕竟是国有国法么, 总不能容着官员随意假日。   先秦时代官员假日已经很难考了,不过汉时倒是清清楚楚的有‘每五日休沐’,再算其余年节假日, 倒也算不错。不过假日最多的是唐朝——那时是‘十日休沐’,还有当时每年节假日共有四十七天, 此外官吏们五月还有十五天的田假,可以抽身照顾家中农活。九月有十五天的授衣假, 以便秋收和准备冬衣。   这样计算起来全年旬假三十六天,节假四十七天,再加上田假和授衣假三十日, 总数多达一百一十三日, 几乎是做两日休一日了。   宋朝名义上假日倒是比唐朝要多些, 首先北宋沿袭了唐代的十日一休沐惯例, 也是每岁三十六日, 而节庆假日则更多,有七十七天。其中包括元日、寒食、冬至、天庆节、上元节都是各休七天。至于天圣节、夏至、先天节等七个三日假,以及立春、清明、端午、天祺、天贶等二十一个单日假。   旬休与节庆假相加, 宋宋代官员便有假日总共一百一十三天。此外,皇帝、皇太后的生日、忌日等也有天数不等的休假, 比如忌日假,大忌十五天,小忌四天,这样说来宋代的休假比唐朝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有一条,宋时防止官员乱请假更为严厉,同时宋朝战事频繁导致许多时候假期是被取消。这样说来,实际是不如唐时的。   不过再如何说都是比本朝要强得多,本朝开国□□大概是穷苦人出身,见不得官老爷们太舒服。不止许多原本官员们的福利削减、待遇降低,譬如俸禄这一点就是锐减的,就连这假日也是一样。   □□给百官取消了旬假,一年到头就只三天假,然后还有冬至放假三日,元宵节放假十日,元旦放假五日——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不过这些是有说法的放假,还有官员们自己有事的假日——婚丧嫁娶、生病迁居等,这些自然也是能够请假的,并且假日多少有着详细规定。唐宋时候差不多,以成亲为例,都是自己成亲九日,直系五日,旁系三日,四服两日,五服一日。   当然,同样的这些假日到了本朝依旧被□□削减过。只是□□时候是看得紧,等到□□之后,立刻就不同了。虽说祖制不可改,但是都是聪明人,官老爷有的是法子绕过去。   然而一切真正成体统还要到武宗皇帝时期,这位正是一个不大在乎祖制的,虽然他也没有回复唐宋时候的样子,总归让大家松了一口气。至于官员请假也大方了许多,按着这位圣上的说法,除了某些位置走不开的官员,自己成亲都是准许一月假日的。   这可方便了周世泽,要知道他与祯娘又不是本地嫁娶,光是来去路上就够呛了。再有安应榉也是帮忙,这一年他也回来,同样让周世泽随从护送,算是出公差。然后与周世泽的婚假连在一起,不只是结婚日子够了,两人还能安安生生休息些日子呢!   也正是因为有这个,周世泽年前便到了金陵。只是因为着即将成亲的关系,并不能上门拜会,最多就是送来年礼礼物等。   周世泽这边是这样,顾家却已经是上上下下忙忙碌碌,就连一个年节也没过去,也就是草草走过。实在是因琐事太多——不说成亲是多少千头万绪,只说在顾周氏这里哪有那么容易点头。就是尽善尽美,她再看来也是差着一截哩!   等到年后请期这一日,周世泽将两家早就择定的佳期,用红笺书写男女生庚,然后由媒妁携往顾家,订下迎娶的日期——所以这请期又称告期,俗称选日子。当然,也不只是关于迎娶日子,就是有关婚礼各项事宜也是这时候商议的。   媒婆手上奉上礼书,不过这就是一个过场罢了,真的日子和事宜等是早早就商定的,哪里会等到今日再来推拉?真不怕因着大家有不同耽搁后头的事情,那不是让等着参加婚礼的看笑话么!   果然顾周氏接过礼书只不过是随意瞟过,再不上心的。只是拉住媒婆道:“刘姐姐,这话好与你说,那些东西早早已经定下来了,也没甚看的。只是那一日的前后你可要尽心,到时候还有你呢!”   这媒婆在顾家得了多少好处了?不看情面也看银子,这时候又顾周氏这句话,立刻拍手道:“这不消太太说哩!我原是做这个,自己尽心尽力本就是应该。再有我如今说媒小姐和周少爷是难得的一对儿,我心里也欢喜,原本十分心力的还不是要用十二分?而且太太还是这样和善慈悲,我没的说的!”   顾周氏点点头,旁边有丫头上前又是奉上红包,媒婆就更是笑的牙眼不见了。顾周氏自然不会是在乎这点子好处的,她想要的就是女儿出门那一日能够万事如意十全十美。   送走媒婆,文妈妈见顾周氏的样子也是道:“你还忧虑什么呢?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祯娘是甚样人?再没有比她更聪明的,周家姑爷又是爱重她,你有给了她堆山填海一样的嫁妆。这些东西,但凡有一样的新娘子就称得上命好,有的是人羡慕。何况祯娘还是样样都有,真个这样也要放心不下,那天下比不上祯娘的女子都不要活了!”   前些日子正是万事齐全了,便请来各家女眷行添妆礼。其余的不说只说打头的嵌宝银象驼水晶灯二座,上有宝盖珍珠络索,共重一百九十八两。这就让人说不出话来了,更不要说其余的珍奇器玩。   譬如绫罗绸缎、毛呢裘纱等似乎是不要钱的,准备了四十八种,每种少则二十四匹,多则八十八匹。这边罢了,除了一些有名在外的料子,光耀的不得了的,再贵的料子也就是几两银子一匹,说出去晃眼,其实对顾家这样的人家也是平常。   真正的干货应该是金银珠宝、田宅铺面、古董玩物这些。为了这些顾周氏也算是倾尽全家之力的,置办出来的东西好让人咋舌事后太太奶奶们哪一个不是感叹:“也不愧是珍珠顾家了!”   最近连着的几场婚事倒是一下让祯娘的添妆礼给压过去了,包括盛国公府的几位小姐。也幸亏大家都是明眼人,知道顾家这也不同,正是一笔绝户财,多也是应该的。不然说出去把个轻狂的名声传扬,也是不好听的。   因此也有人道:“有甚可艳羡的,自此之后就没得什么顾家了。既然是这样,哪怕万贯家财,也不稀罕。有这些还不如有个父兄撑腰——还是在九边,谁知道什么时候有个不好呢!”   旁边有说话正的,听到这样的阴阳怪气也有刺回去:“丰厚家财谁不稀罕?只怕是自己没有,在这里说酸话呢!要我说有这些总比没有好罢。这些话也少说,免得将来真有发这样财的机会,却是自打嘴巴了。”   这样的传言也很快传到周世泽这一处,周世泽自然是不搭理这样事儿的。他本不是为了顾家钱财,对于钱财也不大执念——足够自己花销也就不管了。况且在他眼里,自己和祯娘的婚事就是自己和祯娘的婚事,满心欢喜,至于旁的人说好说歹真个不大听见。   但是跟着身边一起来的可就不见得不在乎了,这一回周妈妈和钱妈妈只有周妈妈一个来,至于钱妈妈则是在家看家,并预备着婚礼等事。除了周妈妈外也还有其他体面妈妈、媳妇、管事等人一起来。这时候可不是就议论起来了。   特别是这些管事和媳妇,并没有来过金陵,更加不知道顾家的底细。原来只知道自家少爷出门一趟,在金陵找了个财神娘娘一般的奶奶,至于到底多有钱,那就一概不知了。   不过他们想着老家晋商已经足够有名了,平常豪商大户见过不少的。近的有一条大街上的世鑫少爷,还是亲戚呢,也是出了名的有钱,排场大的不得了,难道比他家还阔?然而这一回来过金陵,打听了顾家情形,才真知道自家是坐井观天了。   有个媳妇就道:“真是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小,不到东南不知道钱少。原来还说咱们山西是个钱窝子,有的是富商把自家家财埋在地下,可以说遍地黄金。如今来了东南才晓得人家的大小。”   更有见识的一个管事道:“你哪里知道,人说东南有钱人家就是家里扫地也能扫出金子呢!咱们老家的豪商早些年与徽商不相上下,东南豪商也不能弱了去。只是这些年来东南海贸越发长进赚钱了,人家坐拥地利,又有什么法子?想要同样挤进海贸,人家地头蛇不应哇,就同以前东南的商贾要做蒙古边贸是一个道理!”   周妈妈见他们说来说去也没说到点子上,只得皱眉道:“尽说些没用的,咱们只议论少奶奶家财有什么意思?不是要说这送嫁一路上该如何妥帖,以及给家里送信该如何照着少奶奶家的意思打点一应么。”   一个十分年轻的媳妇就笑道:“周妈妈这话说的,咱们倒是想说这些正事的,只是妈妈也要想这有甚说的。原来一样样都已经是安排的妥妥当当的了,少奶奶家里又不是那等歪缠的,没驳回来一件。既然是这样,哪还有什么好说?不过说来也是让人不解了,按说不是越有钱越麻烦么,可是你们看婚嫁这些事情,小人家才是不断推拉,似少奶奶家这样的都是极体贴人。”   有人却是回道:“这个有些道理,却也不算全对。这该说是少奶奶家人好,不然就算是大户人家也有的是麻烦哩!之前表小姐不是嫁了宋千户家?中间计较起来可是让宋太太头痛,还险些因此退亲了!”   周妈妈听他们说这些,又想到那年轻媳妇的话,不由得哑然失笑——也确实是自己关心则乱了。可不是这个道理,明明是已经清清楚楚的,自己还忧心些什么?到时候只管做事就是了。   正想着这个,就忽然听旁边有人问道:“周妈妈你是咱们中唯一见过少奶奶和姑太太的,你与咱们说说罢。少奶奶是个甚样人?咱们只怕少奶奶不好伺候——人是这样金尊玉贵的,还是独养女儿。若是实在厉害,我想着我家孩儿能寻个空儿,到了年纪也不进内院了。”   周妈妈听话瞪了这人一眼,正色道:“自己位置心里难道不清楚?既然与主家当差,连自己的一把骨头都是主家的,怎么说起这话来了!不是挑拣主子么!还好只有咱们几个知道,要是说出去,人以为周家就是这样,该如何想?”   见人还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大概是觉得这不过是下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常理人情’,自己却是太小题大做了。周妈妈却是不管这些,道:“你们可别这样了,少奶奶确实不好伺候,这也是应该的,哪家千金小姐是好伺候的。那些山野村妇倒是好伺候,该说根本不要你们伺候了。不是我有什么看不上她们,只是这样的来做家里主母,你们觉得应该?”   见众人总算有些明白了,周妈妈才接着道:“这样的混账话再不必说了——话说少奶奶只怕也轮不着你家大妞去伺候。人原来就是家里丫鬟婆子无微不至照料着的,将来陪房和丫鬟多着,只怕不用咱们!”   听到这话,在场的都是一怔。若说原来的担忧不过是一个母亲的打算,转圜余地大得很,后头周妈妈的话可就厉害了,正关系着在座人将来家里的位置。家里十几年没得主母,只怕都忘记主母身边的人掌控内宅才是应当。   而到时候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这些老臣可不是要给顾家带过去的人让位。想到这个大家才有些急切:“周妈妈你可要个主张来,少奶奶初来乍到的就把咱们甩开可是不成的,这可让人寒心。”   周妈妈虽然管理者周家后院,本身也是极能为极忠厚极公正的,但是水至清则无鱼,她不能事必躬亲,手底下就要用人,那么自然下头有些小心思重的也不能免了。只不过这些都是挑选过的,心思还在分寸之类,因此周妈妈才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然而真说她喜欢其中这样的人,那就是不了。这时候还颇觉得出了一口气,背过身去,因说道:“我不过是个老婆子,不过因为奶了少爷几口,得了少爷一点信任才有这些体面。可说起来不过是同别人一般的卖身婆子,水再高也漫不过桥去。到时候少奶奶到家就是主母,她说什么不是天经地义?”   有些人立刻灰了心,有些人却是急道:“这道理谁没有呢?话说咱们这些这十几年难道什么都不算?兢兢业业的,就算没有功劳也该是有苦劳的罢。既然是这样,多少该得些尊重!”   周妈妈却是微微一笑,直截了当道:“若真是只是一点尊重,那自然不难。少奶奶我见过,好歹是知书识礼长大的,规矩是一点不错。到时候诸位真的是本本分分,那么两厢好看,少奶奶自然会论功行赏,各有尊重。只是怕有些个人要的不只是这一点尊重,还想以前一样日子!”   说着周妈妈冷冷扫过众人一眼:“这是做梦!有主母和没有主母能一个样么?我当然知道有些人来说是原来日子好过,顶上没人管着么。然而主母进门才是名堂正道管家,可别忘记本分!”   有些人被周妈妈说的恼了,脸红反口道:“妈妈可别说的这样厉害,还是一副正大光明的样子!管家这些年,您也算是大权在握了,我不信您自己没得了好处,如今又愿意这样爽快松手?”   周妈妈笑着摇头,只觉得这帮人实在太爱以己度人,都不晓得自己。于是道:“人和人可不同,我或者得了些好处,但绝不会比你们多。至于是不是因此死不放手,那就是你们猜错了,我如今也年纪大了,巴不得少奶奶接手,我只每日舒舒服服过日子!”   话说到这份上,该头脑清醒的自然是头脑清醒,不清楚的也就说不清楚了。周妈妈只最后道:“我晓得有些人是不甘心的,只是该想想位置!少奶奶打理后宅才是名正言顺,真个扛起来哪里能抵得过。你们想的是或者少奶奶是个脸皮薄性子软的,况且你们一起作怪,同气连枝,就是主母也轻易不能发作。”   “然而你们只怕打错算盘了,少奶奶本就是天之骄女,况且年轻傲气,真让她不好看,反而会让她越发要料理了你们——到时候可别指望少爷出手,且不说你们不占道理,就是占着道理又如何?从来没听说过家里家主为了下人与主母不好看的。”   这边周家仆人在有打算,那边顾家下人自然也是有打算的。早些时候后院可是人人活泛起来了,都想挤进祯娘的陪房人选里。这些人选宝瓶轩里丫鬟们的家人是有天然优势的。   不过六房下人已经选定,至于伺候的丫鬟婆子就更不必说了,就是宝瓶轩这些人就是。这时候大家早不再钻营这些,而是讨论起到了周家大家各有什么差事,能不能比如今强。   “这是当然的了,到时候小姐过去就当家,咱们这些跟过去自然能够卡紧紧要位置,哪家不是这样的?当家主母当家主母,哪有身边人不重用的。只是有一点不好说,都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原来在位置的周家人不好对付!”   “这有什么难的,人家虽然是先来的,可是却没得后台。别人家的老人后头都有个原本的老太太坐镇,说是老人轻易动不得。周家却不同,本就是等着小姐去安排的,只管放心。”   祯娘可不晓得自家要带去的家人已经在议论这些了,她心里虽然打算过这些,却着实不算上心。在她看来这事儿正是理所当然,中间还能出什么波折呢?比起这些心里计较,她最近更加忙着原本与小姐妹们来往。   要知道,之前的轮流东道过了,如今就是大家轮着出嫁了——也不只是婚礼当日,还有婚礼之前邀请亲朋好友来到的添妆礼,同样也是要去的。不过祯娘意料外,她添妆礼之后,第一回去别人的添妆礼,大家竟一起说起她了。   ——从古至今有的是男女婚嫁厚彩礼厚嫁妆的,一个是为着心疼儿女,另一个就是炫耀家财。祯娘家这一回添妆礼可是镇住了一批人,就算是之前日日在一起读书的同学们也没有不吃惊的。   等到祯娘之后玉清的添妆礼上大家还说过一回,玉润只磕了瓜子,笑道:“早知你是个富的,却不知到了这个地步。要是早知道,应该让你多多东道,反正你是大财主,咱们一点也不心亏哩!”   玉滟也跟着道:“可惜可惜,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人都去了山西,实在不能够了。不要说东道,就是咱们要打秋风也动不了。要知道祯娘那些宝贝,只要拿出一件就足够腰缠十万贯!”   祯娘听她们这些调侃,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只是笑过,慢慢道:“那敢情是好的,我全不在意这些,你们要来就来就是——可别想着看我笑话,不吃这套。”   祯娘正说这话,忽然觉得手上多了什么。原来旁边盛国公府的一个小丫头给自己奉茶时候底下有个纸条,这样的事情祯娘并没有声张,不过是若无其事收了,拢在袖子里,然后就像是没有这回事,依旧与小姐妹们谈笑风生。   知道上了回家的大车,她这才拿出那纸条。看过却连眉头也没动一下——在这样的深宅大院里,用这样一个小丫头不露痕迹地送来一个纸条,祯娘本以为是有怎样的后宅事情,却是没想到是这样。 第81章   祯娘不说话, 旁边的红豆见她拿着纸条,便问道:“这是哪位小姐给小姐的纸条?是个什么事儿, 当面说不得, 还要后头送这个——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替小姐记着?”   祯娘摇摇头, 不过是打开车上的熏笼, 把这张纸条投了进去。然后亲眼见这纸条泛黄发黑,冒出一缕缕的青烟。她自己却是一句话也不说,红豆见她这样, 还以为是与哪个相交的小姐闹翻了。   只是她偷偷觑了祯娘的脸色,是八风不动的样子, 却又不像。只是转念想过,自家小姐少见大喜大怒的时候, 真个发于外了,大家还不傻了愣了。正胡思乱想间,听祯娘道:“没什么事儿, 你把车窗拉开一线, 把这点烟放出去。”   红豆立刻做事, 然后就是眼观鼻鼻观心, 再不多说一句话, 多做一件事,免得又是自己给自己惹麻烦。   祯娘大概是看出红豆所思所想了,轻轻笑过——有这一笑, 红豆放下心来了,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大事。当然不是什么大事, 在祯娘眼里这是再轻不过的了,大概就是方才燃着时一缕青烟一般罢。   实际上那纸条子也不是甚小姐送来的,说来荒唐,那竟是一个男子送来的——也不是别人,正是曾经想要往顾家提亲的安应柳。祯娘刚刚瞧见落款的时候还觉得恍惚,实在记不起来这人具体了。   也是盛国公府爷们们的名字有数,一个个想来还能想起来。只是原本让祯娘气闷过的人,这许久了,祯娘早不在意了。或说回来,当初让祯娘觉得膈应的也不是安应柳这厮啊,换了任何别的人,祯娘也觉得一般不舒服。   这张纸条儿倒是没说什么别的,只是一首歪诗,然后约见祯娘云云。公道来说,那诗也是平平整整,颇有文采,说说歪诗倒是偏见了,但是祯娘心里就是这般想的。只因为她觉得这人实在不通,他们两个可有什么关系?   祯娘如今还是要出嫁了,你来这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算什么。难道指望祯娘回他‘还君明珠双泪垂’么?不能够的,简直不知所谓!   至于约见,祯娘就更是嗤之以鼻了。她甚至是轻蔑地看这张纸条儿,觉得安应柳这人是才子佳人的传奇话本看的多了,才有这样的主意。但凡是有脑子的,别说是对这人无意,就算是有意的,轻易也不会赴约的。   对于祯娘来说,这件事有就如同没有一般。不管什么安应柳自在那处地方苦等多久,祯娘烧掉那张纸条的时候这件事就没有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大概,这就是安应柏这个名字最后一次出现在祯娘眼前罢   这当然不是随意说的,祯娘即将去往山西,除非是有天大的巧合,不然哪还有遇到的可能。至于这些日子?祯娘大概是最后一次出门了,毕竟新娘子也该有个新娘子的样子,自然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直到了成亲前一日,这时候自然已经是万事俱备。包括明日外头请来的梳头娘、庖厨人等都已经在家住下,顾周氏别的再不想了,只是拉着祯娘睡在一床。   当初祯娘父亲英年早逝,就是顾周氏与祯娘母女俩个相依为命。虽说祯娘七八岁时候就有自己院落,但两人一起就寝却还是常有的。眼见得明日就要送女儿出门,这住家的最后一日,顾周氏自然是要同女儿一起。   她只看原来小小的女儿长成了如今如花似玉的样子,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脸,微微有些毛茸茸——明日就要绞了去,这才是成人的象征之一。而如今还是这样的女儿当然还是小孩子。   想到这里顾周氏忍不住道:“去了别人家里就是别人家里的人了,凡是不是像家里一样。你的情形与我当初一样,都是最好的,上头没得公公婆婆,中间没得姑姑小树,底下就更没得淘气的了。统共只有一个丈夫要伺候,你那时候就脾气软和一些,脸上笑意多一些。”   “周家姑爷原本就中意你,只要你自己不是硬顶着来,日子自然好过。当然也不能因此懈怠了,多数时候都依随着他。我记得他倒是一个脾气硬的,顺着来准是没错的。还有一样,你可别那样聪明了,至少在他跟前别是那般,但凡是男子哪个不要面子,他有什么不对的自己不知道,你倒是说出来,他脸上过得去?”   祯娘听着不大对,抿了抿嘴道:“原来天底下男子都是这样讨老婆的,要的只有两样,一样的听话,一样是痴傻。既然是这样,那反倒是容易了。”   顾周氏却是轻轻拍了祯娘的背:“才不是容易的,这正是难得糊涂,不是真的听话,也不是真的痴傻。非得是有自己注意又很聪明的,不然哪里能做丈夫是贤内助,一面打理后宅,一面还能辅佐丈夫?正是要有的时候那样,有的时候这样,全在自己的分寸里。”   祯娘在母亲怀里闷声笑了:“总归就是装傻和骗人么,原来不是咱们傻,是要把他们当傻子?母亲当年是这样对父亲的?”   顾周氏点了点女儿的额头:“怎么拿你父亲和我来取笑,我和你父亲还有什么好说的——现在说你与周家姑爷,总之之前说的记着一些。咱们女子再能干又能如何,所谓‘天字出头便是夫’,总不能把丈夫丢开了罢?”   “也别看母亲如今似乎一个人也过的,只是因为家里每个男子,当年刚刚开始整治家业的时候是多么的举步维艰!还好我还算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又命好,接连遇着的武掌柜、苗掌柜这些人都是又能够又忠厚,这才有了如今。只是这样依旧是难啊!当初家里有个顶梁柱,至少少了许多欺侮。”   祯娘这时候只静静听着,顾周氏又接着说:“还有他那边的亲眷,这些话说过一次,如今再嘱咐你。虽然周家姑爷和亲近亲戚关系不睦,其余的又远了些。但是你还是要宗族里好好接人待物,养出个好名声,这些都是有用的。”   反反复复叮嘱,顾周氏又道:“还有那些家里老仆,女婿在家万事不管已经十几年了,都是一些体面仆妇在打理,也就知道他们该是何等树大根深了。我见那个周妈妈和钱妈妈都是十分脑子明白的,但保不齐还有些浑的呢。总之到时候你小心些,可别被这些人欺了去——当然也别戾气太重,不然传出你刻薄的名声怎么好。”   顾周氏就是这样忧虑这个又忧虑那个,总之没个心安。说到最后还要道:“嗳,你快快睡眠,明日要早起还要行礼,是一日的劳累。这时候不好生休息,到时候不是顶不住。”   真等到祯娘真的闭了眼睛,她忽然又轻声道:“其实这些又有什么打紧,还是你日子舒服最重要——到时候你就顺着心意来就是了。真个有什么过不下去了也不怕,到时候与女婿和离,家来住难道不成,依旧做你的大小姐。”   说到这时候,她自己呸呸呸了几声,只觉得自己太不吉利,在女儿出门前一日说这样的话。再去看祯娘竟是睡着了样子,心里觉得这样好,那不吉利的还是不听到的好。只是祯娘是不是真的这样快就睡着了,这就不好说了,只怕只有她自己是清楚的罢。   正月十一,宜嫁娶。天不亮的时候顾家上上下下就忙碌起来了,这时候一应礼节都是按着南边的规矩来的——就是周家来人,因为尊重,也全是照着这边地面上的风俗。   譬如这时候小顺儿就是带着几个抬着东西的脚夫往多喜巷子顾家去,他们这是要去‘送正担’——所谓送正担就是成亲当日,新郎的兄弟们给女家送去活鸡、鲜鱼、猪肉等,还有孝敬女家长辈一些用红桶装着的干果。周世泽自然没得亲兄弟,至于堂兄弟表兄弟这些人也是俱没跟过一个来的,也就是拿小顺儿顶上了。   当然,与此同时还要送红包,这红包可不是装着钱的红封儿——小顺儿带着人进了门先入厨房,这时候厨房里已经开始忙乱。请来的帮厨师傅,正在看徒弟送来的食材,见到这几个抬着东西的小哥,立刻就知道有什么事了,脸上带出笑来。   小顺儿立刻作了揖,道:“给师傅送‘厨头包’,今日劳烦师傅了!”   说着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这红包用红纸包成菱形,再用丝线捆扎得牢牢的,里头装着的是南北干果。   是的,这就是他们送的红包了。按着习俗他们还要送‘梳头红包’和‘肚痛红包’这和刚刚送的厨头包是一个样子的,只是给的人不同。厨头包给给操办酒席的厨头,感谢他今日的功劳。梳头红包给梳头娘姨,让她给新娘子好好梳妆。肚痛红包给丈母娘,感恩她当年的生育之苦。   外头已经这样响动起来了,宝瓶轩里自然更是灯火通明。丫鬟们拥着祯娘坐定在梳妆台前,请来梳头娘。这梳头娘原也是只做大户人家生意的有名梳头娘,各种小娘子见过不少,但是祯娘这般的却不见几个。   不说眼前似仙子一般,只说脸上不见喜色就十分不解了。要知道这些新嫁娘或者满面含春,或者忐忑紧张,总之是红通通的,哪见祯娘这样。她拿了丝线绞面,只觉得分明同妆奁的白玉坠子一般,美则美矣,却不是新娘子的样子。   不过想到这是远嫁太原,梳头娘心里就了然了——这和古时候和亲有什么两样呢。那样远的地界,终身再不能回家乡,又有骨肉分离。唉,倒是不知这家原来为了什么订下这桩婚事,按说这样身家丰厚的新娘子就是别的差些又什么婆家找不到?   心里是这样想的,梳头娘却不会说出来。脸上没有一点遗憾,有的只是喜气洋洋:“小姐好容貌,我打扮过多少新嫁娘就没见过这样的,不想今日有福送个仙女儿似的小姐出门。似小姐有这般好容貌,姑爷见了一定格外喜欢!”   都晓得是梳头娘的好话,不过依旧是爱听的。在场的包括祯娘都脸上带了一些笑影儿,红豆嘴快道:“那是自然的,我家小姐比个天上七仙女儿也不差了,若是我家小姐这样的还不欢天喜地,还想要个甚样人?”   梳头娘也是连声说是,一边说些吉利话,一边就手脚轻快替祯娘化妆——这样的新嫁娘妆都是一般的,总归是厚厚的一层妆粉刷上去,就似刷墙一般。祯娘只觉得脸上厚厚一层,还不能笑,一笑就是细细纹路 ,这样一日下来只怕要僵。不过祯娘本来就不大笑,倒是免了她这一点。   红豆见识祯娘辛苦就有些犯嘀咕了,拉住将离问道:“这是为什么?小姐这是远嫁。待会儿是送去码头上船的,姑爷也不是今日挑盖头,到时候还是要等到到了山西。可是却又要今日这样为难小姐,白费了啊。”   将离戳了戳她的额头道:“姑奶奶,您今日就少说些话罢!这日子有什么不对的,到时候谁也保不住你!这些礼仪上头的事情只管遵从就是了,做什么还要说三道四?话说回来这样的妆难道是为了给人看,那不如平常好看,又是这样不舒适,只是礼仪如此罢了。”   总之这一番化妆完毕,便到了最重要的梳头——这些人做什么叫梳头娘?明明还要管着新娘子化妆的么,正是因为梳头才是最重要的!   这时候梳头娘只是笑着赞了祯娘一头好头发,留的这样长了还是乌黑油亮——这既是祯娘底子好,也有顾家养护的好。都说只看容貌有时候看不出一个女子身份,毕竟西施王嫱这些人也原是村女。   但是更加隐蔽的地方会显露一切,譬如一个人的手,只有大富大贵之家才能给女孩子养出白玉一般的手来。头发也是一样的,多少人只能拿些皂荚洗头,甚至这也用不上,那就不要谈头发能够有多好了。   那婆子拿了篦子先给祯娘通过头发,这个是极容易的,毕竟祯娘有一头好头发么。然后就一面梳头一面唱梳头歌:“一梳梳到尾;二梳姑娘白发齐眉;三梳姑娘儿孙满地;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五梳五子登科来接契,五条银笋百样齐;六梳亲朋来助庆,香闺对镜染胭红;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鹊桥高架互轻平;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祯娘倒是听过这梳头歌,虽然觉得也太无稽了一些,但这时候倒是明白一些意思了。正是好祝愿,如同母亲给自己全部准备的妥妥当当了,依旧还在求全。这个时候自然都是希望女孩儿能够万事顺利,想是什么就是什么,正如这梳头歌里唱的一般。   祯娘本身头发就是浓密润泽的,加上她今日是戴冠子,而不是那些梳高头戴全套首饰的,所以头发梳起来简单,她自己也不大受罪——不过是一个杭州一窝瓒罢了。这时候子夜捧来一只金厢鸳鸯戏莲大珍宝冠子,这正是祯娘今日要戴的。   其实原来周家也送来过一顶冠子,戴上也不是使不得。不过顾周氏想着如今祯娘出门,还是一丝一缕都来自自家好些,于是又特意打了另一顶冠子。   梳头娘只把冠子稳稳地戴在了祯娘头上,然后还有啄针、小插、押发这些,全都是镶珠嵌宝的,把祯娘装点完毕,果然称得上是满头珠翠了。   这时候祯娘觉得觉脖子十分坠的慌,只是还在忍受内。她这时候忽然忍不住胡思乱想:有那些不是戴冠子的新嫁娘,梳的是高发,高上两尺的都有,满头全是枝枝蔓蔓的,怎么撑得住!   不管祯娘怎么想,她今日倒还算好过的。旁边的人也是手脚不停,将离和子夜两个大丫头捧着礼服,等到梳完头赶紧捧着礼服上前,给祯娘换上了一层一层的大衣裳。这样的服饰自然是极尽隆重的,总之祯娘穿完,再不能自己行动了。她只在心里想,那些夏日里的怕是更加难熬。   这时候收拾完毕,祯娘就只管在床上端端正正坐着就是了。忙活了一上午的宝瓶轩总算这时候也能够休息,有厨房的人提着食盒过来,让里头侍奉的轮着在外头用早饭。   也有专门为祯娘的——都是些点心干果,怕的是别的东西容易脏了妆容衣服,或者还要更衣,那就更加麻烦了。祯娘只觉得起的早了些,没什么胃口,况且化妆之前就拿了两个鸡蛋垫肚子的,倒是用不上这些,便示意端下去。   伺候的人也没打个等儿,反正这些东西今日府里什么时候都备着,到时候小姐要再上上来就是了。于是只与祯娘身边几个管事大丫头说过,这就端着茶盘退了出去。   祯娘就像是一个菩萨一般,端端正正坐在床沿上。她平常在这上头厉害,姿态什么的都是教规矩的老师赞过的。但是今日也觉得格外吃力,不由得心里也想快快到时候——好在这时候早就不遵从古礼,所谓婚礼,非要黄昏时候举行了。往往就是在女家吃过中午的筵席就送到男家去。何况祯娘这是远嫁,真个黄昏时候上船,今日还能不能离岸了?   大概一会儿外头就十分热闹起来,原来是新郎带着迎亲的到了,正被关在门外哩!只听得门里面有歌传出:“今夜拦门第一重,仙女要开桃源洞。玉门金锁不开封,严严实实好威风。”   这正是顾周氏请来的交好人家妇人在唱‘拦门歌’——此时女家要故意关紧大门阻挡迎亲队伍,称之为‘拦轿门’,而女方为了表示‘拦轿门’的理由,为首的妇人要领唱一曲,这便是‘拦门歌’。   周世泽这时候满脸喜色,他只是一身红色喜服,倒是把他身上一身英气显出来。这时候他站在头一位,不懂这些南边的风俗,却跟着众请来的安家男傧相唱:“盘古开天上苍定,玉女纤纤二条心。一为父母养育恩,二为郎君表春情。”   这就是回应拦门歌了,说的是要进门的理由。想来是周世泽上心,竟然临时学了这许多。只是想要进门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唱过之后依旧不见开门,周世泽又赶紧自怀里拿出许多红封儿,从门缝递过去,只道:“还请各位夫人通融了。”   这些红封儿里头自然是真金白银,而且周世泽包的还很厚实。以至于里头拿红包的都夸了几句。倒不是为了这点钱,正是为这家大方,至少舍得做脸不是。只是红包到手,大门依旧紧闭。   这也是拦门一部分,也是周世泽最喜欢的一部分,立刻回身道:“兄弟们该是出力的时候了,太太奶奶们不放行,直往里头去就是了!”   要知道女方都是些妇人,哪里敌得过周世泽年轻男子,自然是让他们‘强行’通过了。说是强行通过,可是这样一闹,大家反而是欢腾喜悦热闹的样子,更是喜庆。   祯娘自己在宝瓶轩,自然不晓得外头的热闹——一众人都拥簇着进了安乐堂,正在那里难姑爷哩。这个倒是周世泽熟悉的了,在山西也有差不多的风俗,他亲眼见自家一个同袍在这个场面里出尽了洋相。   然而即使是如此依旧是一副喜滋滋的样子,当时他不懂得,这时候轮到自己才晓得比起讨老婆这都是毛毛雨一般的小事了。于是在旁的人看来,就是这位卫所子弟新郎早没了平常一点子煞气,全是‘傻气’了。   在场的多是女眷,见到这样场面都是笑了,也晓得这一定是两家通过气的,不然怎么见是这样满意的样子!也因为这个,原本只打算小小为难的,倒是临时多了些主意,反正也不会生气怪罪新娘子么。 第82章   “奴本就在太原长大的, 家里原是做掮客向导生意,再没有比奴更知道太原大家小巷的!咱们说起有趣儿的也有不少——似一人巷、二市场、三圣庵、四岔楼、五福庵、六平巷、七府坟、八吊沟、韶九巷、十里铺街、百货巷子、千家坟、万柏林, 连成一串也是好记的。”   祯娘此时在舱房里, 半歪在一张榻儿上头, 听原来自太原来的丫头说起太原风物。这正是之前顾周氏托付薛嫂买来的山西女孩子中的一个, 她是太原出身,和另一个大同出身的女孩子均是十一二岁。原来送去给家里□□嬷嬷教养了一些时日,临到祯娘出门了才送来服侍。   晓得两人一个名为‘珍’, 一个名为‘玉’,祯娘便唤两人一个为珍珠, 一个做白玉。这两人有了新名字便给祯娘磕头,算是她身边人了。不过因为年纪资历, 虽说已经得用,却还是占着三等的份例。   如今祯娘正要嫁去山西,两人越发摩拳擦掌想要显出自家本事, 也好趁着正得用, 在祯娘面前站住脚跟。不过两人性子不同, 法子也不同。出身太原的珍珠性子活泼, 最是伶牙俐齿, 祯娘问太原种种她没有不知的。至于大同来的白玉就性子腼腆一些了,就连一口官话说的也差些,只是她手上绣艺好, 一个劲儿给祯娘做活儿。   祯娘对珍珠白玉两个都是合眼缘的,平常常常叫珍珠近前说太原种种, 至于白玉也让红豆平常多多教她——红豆的绣活儿在祯娘身边的丫头里是首屈一指的,而且还有绣娘专门教过,自然比白玉懂得的多多了。   今日又是正行船,左右无事,就算看看外头运河景象也是无聊——头一日看还是新鲜,往后一日日过去难道还能看出花来?也就是到了大码头的时候,因为热闹还有点趣味罢了。   因此祯娘又让珍珠过来与她讲些太原的掌故,想到珍珠原来出身什么人家,这样的事儿简直是手到擒来。只听她随意起了一个头儿,然后就带出一裤子的话来。先不过说些太原的街巷,然后就随出了古迹、特产等。她说的有意思,舱房里伺候的大小丫鬟都听住了。   这是祯娘最近的日子,自那一日成亲后就是这样了——她是远嫁,出门和拜堂自然不能是同一日的。周世泽满身红衣地进了顾家,又是过五关斩六将一般经人难为这才见到了盖着红盖头,被丫鬟搀扶着出来的祯娘   这也是个傻的,当时还四处看,只想照着装称的托盘,以为这时候就要挑盖头。后头遍寻不着,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远远不到洞房揭盖头的时候。不过心里还是欣喜,当时就想抱过祯娘进花轿,幸亏后头男傧相抱住了他,这才没出丑。   只是到底让旁边的人看出端倪,一时大家都笑起来。只有祯娘头上盖着自己亲手绣成的龙凤呈祥销金点翠盖头,看不见这些,什么也不知。只是由着丫鬟扶到了该站定的位置,往脚边看的时候看到了一双男靴。   就是祯娘这时候也有些胡思乱想起来,一会儿想着母亲,一会儿又想着周世泽——两人其实已经两年不见了,他与当初有多大变化?他当初是什么样子来着?心里一时混混沌沌,外头什么也没了知觉。   也幸亏这时候祯娘也用不着自己想事,做什么说什么都是提前排演过的,旁边还有丫鬟提示。这时候就只听坐在正位的顾周氏与两人说些以后好生过日子之类的老话,然而虽是回回成亲长辈都会说的,却是顾周氏全部的期盼,旁人听着也觉得目酸。最后看着眼前这个英姿勃发的小辈,带着请求郑重道:“我把这女儿就交给你了,以后你多多担待,体谅她年纪小,让着她些罢。”   一般人听了只怕以为顾周氏是没的话说了,竟是词不达意起来了。就算请女婿多多担待自家女儿也不该是说什么年纪小的,周世泽比祯娘大哥五岁不假,但祯娘今岁也十七了,算什么年纪小呢。   但是晓得内情的都知道这就是爱之深了,女儿正要远嫁,做母亲的最后方寸大乱,几句话说的不清楚算什么。但这也是她最真的意思,在她眼里女儿永远都太小了,她只期待周世泽能永永远远让着祯娘就好。   周世泽从小就没得母亲,就算有父亲,到底是个男子,对待唯一的儿子不能说不上心,但是更多是在严厉处。这时候见顾周氏的一腔母爱,心里触动,深深作了一个揖,他这便是他答应了。而周世泽的性子,应声不悔。   然后就有一个从太仓老家那边花钱请来的堂哥上前,要把祯娘背到花轿。祯娘伏在人背上,忽然唱道:“妈妈呀,昨夜与你共床眠,今天与你隔山屏。娘边的心头肉,你怎舍得心头肉离娘远去呀!”   顾周氏在旁听了,立刻回唱:“女儿呀,不是娘亲心太狠,女大当嫁上天定。从今以后要自立,孝敬公婆敬重夫。今年抬去明年生,子子孙孙做宰相呀!”   这是祯娘和顾周氏的一问一答的哭嫁,虽说是夸张了些,可哭嫁歌是固定的,谁家都是这么唱的。然而就是这样排演过多少遍的哭嫁歌,顾周氏真在外头眼睛通红落下泪来。   罩着盖头的祯娘也是泪珠扑漱漱顺着腮边滚落下来,若是这时候没得盖头就该知道妆全花了。祯娘这时候想不到不许哭花妆的告诫,反而自暴自弃地想,反正也不是今日揭盖头,管这个做什么呢!   祯娘在堂哥背着、女傧相跟着中上了花轿,这时候她身上一点力气也无,倒不是用在了唱哭嫁歌里,而是全随着滚滚的泪珠去了,身上似乎一下没了脊梁,非得手扶住轿子隔板,不然竟是连坐也坐不住。   然后就在顾周氏不舍中放下轿帘——她晓得以后就难见女儿了,真的再相伴,那也该是多少年后的事儿?一时也是身上一软,亏得旁边有丫鬟婆子扶住,她还能继续唱着哭嫁词,这其中似乎她的魂儿也随着唱词走了。   鸣锣敲鼓,百子炮仗噼里啪啦。周世泽脸上全是笑意,就连眉毛也是高高扬起。手上抓着马鞭,利索上了马便往码头那边走。后头就是队伍跟随,特别是祯娘的嫁妆队伍,总共是一百二十八抬,全是红杠箱红绸花红双喜,连绵着往码头去。虽然做不到真的‘十里红妆’,但哪怕在金陵也是了不得的排场了。   还有专人一路上撒着瓜子花生红枣糖块之类,夹杂着铜钱,周围哪个小孩子不去抢?周遭的人也啧啧称奇。   “嗐!真不愧是独养女儿了,这正是把个全副家产都做了陪嫁才能有的场面!我听说人家还是紧凑着来的,不然真个按着平常装嫁妆,两百抬也打不住!”   “这有什么,应该的!毕竟人家是珍珠顾家,整个家产难道这些都没有?不过为了不显得暴发户般炫耀罢了,如今虽然没什么嫁妆抬数僭越的说法,大家还不是默默遵从?”   “唉,只是可惜了!这样好大一注财货,又听说顾家小姐是个难得的美人——怎么就便宜了个九边的军汉?难道我们金陵爷们都瞎了眼,错过了这颗明珠?”   “也别这样说,当初定亲的时候珍珠顾家还不是珍珠顾家呢,自然不像如今这样出挑。又说什么九边军汉,人家可正是正五品千户官,还因着立功赐了正四品明威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是当大用的意思,很快就要高升了。”   旁边却还有人酸溜溜地道:“文贵武贱早就成了定例,就是正五品正四品又是如何?正一品的武官见了正一品的文官还不是门下一走狗!到底是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得十分尊重。”   这话就是有些妄断了,不说九边武官与其他武官分别大着。就说普通的武职,自从武宗皇帝之后也不是那样没地位了。虽说千百年以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定见不是能够轻易解除的,但也不至于一个是天,一个是地。   不说别个闲人如何议论,祯娘的花轿在十里红妆之中,周围又有十几个丫鬟跟随有周世泽在最前头坐着高头大马,然后就这样一路上人马浩浩荡荡,带着这豪华的发嫁队伍到了停靠着好些官船的大码头。   金陵就在秦淮河边,依水而生,码头自然不少。其中最大的一处港口,总有十几个码头,还单单留出了一个小些的专门给官船走的。   船只也有各种各样的,海上的不论,只说专走运河的大抵可分做三种。头一种是专门运送漕粮的运粮船,这都是大船,出入江南和京杭大运河,把南边的税米给运到帝国的都城去。这样的船自然要大,同时也少不了,按着个省编成了‘帮’,总共有数千条。   这些运粮船不停歇地南来北往,输送漕粮。然而却也不只是运送漕粮,要知道漕上漕丁们的收入是受到层层盘剥的,偏偏要养活家小,自然就要找些偏门财了。往漕船上捎带零星货物和客人,本就是惯例了。特别是自京城空船归来,哪里有走空的道理。   第二种就是各种小船,从单舱船到各种小船都在此列。有名的绍兴乌篷船、武昌□□燕、扬州草上飞等等有一样算一样,都是的,也没法子细说。   第三种,也就是最后一种就是官船了。只是官船并不是顾名思义是当官人家的船,这是专门指专门坐人的大木船。相比运粮船它是专门载人的,自然舒适的多,相比小船它大很多,更加适宜远行。   这样的官船也分作两种,一种是官宦大户人家自己自备的,专门供自家使用。另一种则是车马行和船户所有,他们打造这样的大官船专门就是租用给一些大户人家使用的。   但凡称之为官船的,收尾三丈是至少,分作了前舱、中舱、后舱。里头有床、桌椅等各种家伙,路上也可以自起伙食,收拾的也往往十分干净讲究。一路行船,同在家一样方便。   今日在这港口专门的官船小码头上,总共泊了七八只装饰喜庆的官船,其中两只是周家的,其余的就是顾家的。周家前来接亲自然有自己的船,顾家则是为了送新娘子及押送嫁妆。给祯娘及陪嫁下人居住的船是自家打造的,至于押送嫁妆的船则是问车马行租的。   这时候所有穿都是装饰着彩球绸花,上头也是绘着红漆,好不吉利!   等到一行人到了,嫁妆则是抬到专门的船上,旁边有的是人监督检视,只一样样记录好,最后封舱。一行下人则是跟着花轿上船——祯娘可不能中途落地!花轿只能把轿子抬上船,直到祯娘的舱房,这才下轿。   轿帘子被打了起来,祯娘只觉得眼前似乎明亮了许多,便知道是要下轿。旁边丫鬟来搀扶,这才稳稳当当地坐到了舱房的床上。   这时候不相干的人自然退了出去,余下的有祯娘的贴身丫头,还有几个周家人。外头是热热闹闹的,既有炮仗噼里啪啦,还有各种人来人往。安顿嫁妆和行礼,各人各司其职、各寻其位,在这样反衬下,这舱房好似独立成了一个安静的小小世界,直到祯娘自己摘了盖头才又有了响动。   若是寻常婚礼,自然只有新郎来挑盖头的道理。只是在祯娘到太原与周世泽拜堂成亲之前两人都没个相见的,更不要说什么挑盖头了。既然是这样,难道让祯娘一路顶着盖头么,自然是要自己撤了的。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凡是祯娘身边伺候的丫鬟都动了起来。只看祯娘哭花了的妆便是要热水的要热水,开箱笼的开箱笼。将离开了早准备的随身箱笼,拿了香皂、大手巾、小手巾、香脂、香露等,和红豆两个就到祯娘身旁扶着她坐直了身子,低声道:“这就给小姐梳洗”   至于子夜则是叫小丫头去取热水,她也跟着去船上厨房要些祯娘爱吃的东西,要知道祯娘从早到现在只吃了两个鸡蛋,应该是早饿了的。还有微雨,她则是和鸢尾、辛夷两个去开衣裳箱笼,这些日子可都要在船上过了,总不能一直礼服上身罢。就算没得不方便,也要想到太原拜堂的时候还要穿呢。   之前梳头娘给祯娘化妆,头油、黏汁、妆粉、胭脂都是一层一层地上上去的,这时候从头皮到脸面,祯娘只觉得都不再是自己的了——总算等来了这时候的解脱!   然后将离红豆两个便拿着大手巾围着祯娘的脖子,利落地给她拆了簪钗,放到旁边小丫头捧着的茶盘里。最后是一点儿衣服也没打湿就洗过了头发,又有三四个小丫头围着祯娘拿棉布一缕一缕地给她揩干头发。   两个站着的周家媳妇子可是呆住了,她们平常见外头女眷也不多,哪里见过祯娘这样的排场。真个是一脚迈八脚出的,小小一件事也是有众人一起小心翼翼无微不至打理。全程下来没有一点迟疑慌乱,熟练又恰到好处。   再等她们回过神来,就只见将离这个大丫头拿了个大手巾一包,然后伺候祯娘洗脸,洗去脸上一层又一层脂粉胭脂,祯娘微微觉得重新喘过气来。然后闭着眼睛让红豆亲手给她上了一点薄薄的香脂,微微点了红嘴唇,比家常装扮还简单呢。   这时候再打开头发已经干了七八成,微雨也把衣裳寻出来了——这也是早就准备好的,一身大红织金过肩蟒缎夹袄,一条红妆花绒女裙。给祯娘换过,这时候看去,正像个刚刚嫁人的新妇了。   微雨重新收过祯娘的礼服,小心单独存放在一处箱笼里。将离则是拿了梳子篦子给祯娘小心地通头发,等到头发梳顺了,竟然是一根头发也没掉的。这时候头发差不多干透,只剩下梳头,那便是红豆是手艺了。   祯娘依旧闭着眼睛,并不看一眼,道:“便给梳个家常些的,在这里走动,不用坠的慌!”   说着这话,梳头的红豆自然明白。手上轻巧灵活,一会儿功夫就绾出来一个温婉漂亮的弯月髻。又打开妆奁从首饰盒中挑选了几样,金厢蝴蝶戏花珍宝珠花两朵、金厢猫睛押发一对、金厢红宝石倒垂莲簪二根。给祯娘装饰完毕,最后才往发间插上一支金凤点翠嵌大珍宝步摇,祯娘轻轻动作,也就随着微微颤动。   旁边周家的媳妇子只是看完全套,却是插手不上,也没得说话的机会。这时候只在墙角站着,倒是有些缩手缩脚了——其实她们平常也不这样,到底是千户府上的仆妇,有些气度还是有的,只是这时候再祯娘跟前竟是一点也是不出来了。   还是等到一切完毕了,这才找着空儿,前来磕头认识。祯娘只冲她们招手道:“过来一些,咱们认识一番,以后要去家里了,处的日子还长着。只说这些日子,只怕就要麻烦你们了。”   这两个如何不知这是少奶奶与她们客气,不然按着祯娘身边这些人能干的样子,怎么也麻烦不着她们的。于是赶紧又是行礼磕头,连声说着‘不敢’。   祯娘见她们这样,只对着将离点点头,将离立刻会意会意。从床后的小皮箱里拿出两个秋香色荷包递给她们道:“这也是第一回见少奶奶,这是少奶奶与你们沾沾喜气的,以后还要你们互相周全呢!”   体面人家嫁女儿,总归会给百八十个荷包,里头都装一些铜钱或者银锞子。顾家当时给祯娘准备了两三百个,里头都放着金银锞子。就是准备她拿去,这一路上以及到了太原,上下寻人情,见人就撒钱。   两个媳妇子接了荷包,只看这荷包精细功夫,再轻轻一捏,自然明白其中价值。自袖中袖了,然后赶紧磕头,道:“谢少奶奶赏赐,以后定是好生办差!”   看她们这样行动,祯娘身边的大丫头都是点头的。一个是为了她们的本分,另一个则是为了她们也看重银钱。话说如今顾家钱多,最不怕就是将来宅子里的人看重银钱,至少这就是一样捏得住的。   说话时候子夜就领着两个手上提着食盒的婆子,正是来给祯娘送些吃食了。揭开食盒,一样样摆上桌儿,子夜在祯娘耳边道:“去时候遇着姑爷了,有一份正是姑爷让送来的,说是让姑爷家带来的厨子做的山西菜,让小姐尝尝,若用的好往下说一声,厨房里就知道了。”   于是祯娘面前摆着了两份事物,手上箸儿顿了顿,到底先下筷子那些山西小食——也不晓得是不是巧合,这些山西小食竟然都是她的口味,以至于祯娘只是动了这一份。用过后指着另一份道:“让下头人分了罢,还有你们。轮着去吃些东西,从早上忙碌到现下的,也该用饭了。”   这些人身边人依言行事,祯娘则是有人陪着坐到了窗下——窗户关的严严实实的,不让外头人见着里头新娘子的情景。祯娘也没有打开窗子的意思,那是不合礼仪的,真的要做,身边这些人都要拦着。况且祯娘自己意思也不大,她只不过是到了这时候,才恍惚间后知后觉,原来自己要离开家乡了。   其实金陵也不是自己家乡,自己家乡是太仓才是。但是从太仓到金陵路途何其短,有时回太仓查账就回去一趟,况且两边风物相似,也不会有多少离乡的愁绪。然而这一回不同了,往太原而去,从此以后便是天南地北两处,更重要的是还有与母亲分离。   祯娘有些怔然,她晓得这时候母亲定然是在家的——又不能一路跟着来!还要招呼原本来观礼的亲朋。然而这时候她心里该多难过,硬撑着做这些。忽然一滴泪珠滴落,脸上是有感觉的,祯娘这才知道自己又掉眼泪了。   只怕她这一日把过去十几年的眼泪落光了罢,祯娘忍不住想到。这时候她才知道,不只是母亲依赖着自己,而一直以为冷心冷情性子老成自立的自己也是依赖着母亲的。   一番思绪当中,外头声音忽然大了了起来。忽然有个媳妇子进来,在祯娘身边道:“少爷让对少奶奶道‘这就要启程了’,让少奶奶知道。”   这就是,要离开故土了么。 第83章   转眼间离开金陵也有几日了, 他们这一行人走的不算紧也不算慢。既没有只是埋头不停歇赶路,也没有逢着港口就如, 往往要歇好几日。大概都是忖度着来的, 保证船上的补给为上。总之每夜有停泊休息, 三五日还要采购一番。   祯娘听珍珠说了些山西的风物, 一时觉得有些意思,便让丁香把手边的一个大樟木箱打开——这里头全是书籍,是提前拣出来的, 让一路上看的。寻出了一本名士所著的游记,里头还单开了一节太原。   然后抱了一个大大的引枕, 舒舒服服地倒在了贵妃榻上,这上头铺了几床厚褥子, 软绵绵的妥帖。脚下踩着熏笼,旁边的彩画金妆螺钿小桌上摆着热茶点心,祯娘一边喝过热茶, 拿火箸儿拨了拨小手炉里的炭火, 一边让一个小丫头给念书   正在这时候守着门外的一个丫头给打开了帘子, 原来是周妈妈来到了。祯娘赶紧端正坐起, 等到周妈妈行过礼后就让人搬来一个脚踏, 让她在自己身边熏笼处坐着。只问道:“妈妈要照管一船人,怎么得闲来我这里?”   周家也有两条船,一条住着周家下人, 一条则是周世泽和他一些贴身服侍的人起居。周妈妈自然是要跟着周世泽身边照料的,这也是琐碎事情多,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这个空闲来了祯娘的官船。   旁边有小丫鬟端来热茶点心,奉给周妈妈。祯娘也把手上的小手炉递给周妈妈,周妈妈揣了小手炉,又喝上热茶,笑着回道:“我不过是瞎忙活!其实少爷那船上青天白日有什么事儿?难道没我一个老婆子了,往常做什么的都不会了么?”   放下茶碗,又道:“说起来这时候什么能重过少爷和少奶奶,我往常是坐在少爷那船上,少奶奶这边请安的少,心里还觉得不够哩!这时候过来也是表表我的心意——方才少奶奶是在忙些什么?”   其实这话说的不全真,周妈妈自然是尊敬祯娘的,只是这一回来祯娘船上却不是她的想头。要知道这会儿也不是在码头停泊的时候,那时候去各船也容易。正在运河上走着的,两条船之间还要搭桥,可不是麻烦!   本身是周世泽听说祯娘船上有山西丫头,专门给他说太原那边的掌故——这些日子他一个是高兴,一个就是失落了。原先想要讨做老婆的祯娘就是要进门了,没的说的就是高兴。但是却有一条,明明是一路行船一起去山西,却不能见面。要说运河沿路多少不能玩儿的,不能吃的,偏偏因为一点子规矩,是相见也不能。   没得法子,他只能是自己每到码头就得些有意思的吃食和玩具,写上信笺就往祯娘船上去。这几日祯娘身边的丫头也不知接过多少次了,大家还说过呢!   周世泽写的这些信笺倒是不见得长篇大论,也不定是什么儿女情长。反而多得是一句两句,就是说一些小事,譬如一句‘这麻花味儿甚佳,你也尝尝’,譬如‘倒是两年没见你,之前见不到,是不是长高了些’。总之是看到哪儿、想到哪儿,就写到了哪儿。   这一日还是小顺儿与他说:“少爷!少奶奶身边要好些漂亮的小姐姐——你说我近些日子常常替你往那边跑腿,着力讨好一个,将来讨人做老婆行不行?听说江南那边的姐姐是既漂亮又温柔的,丈夫面前从来百依百随,这可真是不错哇!”   周世泽原本为着焦躁走来走去,这时候拿了点心就去砸小顺儿:“你小子倒是比我好,能去看看——讨人做老婆?你不是原来喜欢府里那个是叫小红还是小玉的么,常常买了尺头、头花之类的讨好,这又是什么打算?”   小顺儿不躲不闪的,咬了一口点心,笑嘻嘻道:“嗳!少爷可别瞎说,那时小春子。人已经有老子娘说定了人家,去年年下才放出去待嫁的,是少爷你亲自勾的一批外放。这时候又说这个,外头有个不好传闻,让人怎么做人,本就是我一头热罢了,别祸害人家么。”   周世泽倒是不知道小顺儿能够说出这话来,只是心里向着小顺儿,忍不住皱眉道:“还有这事儿——你小子是怎么回事,一个宅子里的小丫头都拿不下。罢了,你说你少奶奶家的丫头,也成,回去后我就与她说。我记得有不少个,总该有一个看的是你罢。”   又说过几句话,周世泽就起开自己窗子?——这面的窗子正好对着祯娘的船,只是祯娘从来只在江心的时候才开窗,人也一般不在窗下,毕竟冬日寒冷,怎么会总在风口上。于是周世泽实在少见祯娘,偶尔几次也不过是不清不楚的影儿。   然而虽说如此,他依旧常常在这窗户前站住,一看半晌。只是可怜了几个跟着的小厮,身体不如周世泽,还常常在这风口上,颇有几个风寒的。周妈妈晓得了立刻把他们移到另一条船上,也是怕连带周世泽。   小顺儿见自家少爷这样倒是有些怪不落忍的,小声道:“少爷总这样也不是法子么,不若我与少奶奶身边的几个姐姐说一声,让她们常常开着些窗子,也让少奶奶多往窗下走几回。”   “不必。”周世泽立刻想到了几个因为自己多开几回窗子就风寒的小厮,他身边这些健壮的小子是这样。似祯娘那样的女孩子,看着弱不禁风的,一阵大风来了都要刮跑的,小心些罢。   不晓得自家少爷又犯了什么拧巴劲儿,小顺儿也没法子劝。只是过了一会儿,见周世泽还在窗前钉着,又道:“说起来这些日子我在少奶奶身边见着两个咱们山西的女孩子,其中有个叫珍珠的是太原人,少奶奶常让她说些太原那边的事儿呢!少奶奶也是十分上心了,竟然还给家里买了咱们那边的丫头,这不是提前做功课。”   本来小顺儿以为自家少爷不会这个事儿多大兴趣,却没想到周世泽却让他详细些说,他自然是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一五一十说了。还不等他知道自家少爷又有什么主意,就被他打发着去叫周妈妈了。   所以周妈妈来到的时候可不知道自家少爷这个时候让自己来是个什么事儿,只见周世泽似乎是振奋起来了,对她道:“我竟是才知道的,祯娘那边有咱们山西丫头,成日向她们打听山西的事儿——那些小丫头知道什么,况且更重要的和咱们家有关的山西事儿更就不知道了。”   周妈妈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试探道:“少爷的意思是让家里去个见事情多的与少奶奶详细分说?”   周世泽立刻双手一合,道:“就是这个道理,只是不是什么别的见事情多的,说起来见事多谁有妈妈你多呢?况且最了解家里内情的也是你,不然这几日你就常常去祯娘船上走一遭,去与她说说。”   周妈妈有心说自己也要照管周世泽这一船的人事,要说知道家里情形的,哪一个婆子不是一样的呢。然而就听周世泽又道:“妈妈只管去罢,我这船上又有什么为难的事儿,谁照管一会儿又要什么不同的。”   听到这里她也是哑然失笑,明明是同一个事儿竟然有了两个全然相反的结果。自己这边把个少爷放在第一位,没想到人家自己心里早就有了另一个第一。既然是这样,那还说什么,周妈妈立刻就应下了。   这便是周妈妈这会儿来到祯娘这船上的始末,只听到祯娘回她刚才的话:“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听身边一个山西那边来的丫头说些那边的事儿。一时有些趣味,又拿了一本游记,让她们念一念山西那边的章节。”   听到这样的话周妈妈立刻笑道:“竟是这样的!只是少奶奶要听说这些太原的事儿怎么舍近求远起来!这些小丫头才多大,又是小人家出身,见识有限。至于这些书本子上头,文绉绉的,也不见得说到咱们生活里头。少奶奶打听这些,合该来问我们呀!”   祯娘真不知道周世泽有让周妈妈来专门给她说这些,只是以为自己这些事已经让周妈妈知晓了——并不奇怪,这些事情都在大日头底下,没个瞒着谁的,有心打探,还有个不知的?   不过祯娘也不推辞,也微笑道:“既然是这样,就麻烦妈妈一遭了,平常让个见识多的妈妈过来多陪。只当是与咱们这些外地来的闲话,让我们学着些,免得到时候冷不丁过去,在一些小处犯了忌讳,倒是丢脸。”   周妈妈听过这话,赶忙道:“哪里的话!这本是咱们的本分,能给少奶奶尽心意是求都求不来的,说句大实话,如今这些人谁不想与少奶奶亲近。至于说什么学着些,那就是过了。天底下礼仪大溜上是一样的,少奶奶再没有一点差错。至于一些地方忌讳,少奶奶来自金陵谁不知道,难道拿这个来为难。”   祯娘对此就是但笑不语了,周妈妈也明白其中的含义。因此顿了顿就道:“既然是这样的,若是少奶奶不嫌弃,就让我这个老婆子来罢!一个是别的人不如我清楚,好歹我也上下打点周全了十多年,比别个知道的略多些。另一个是我的私心,想要奉承少奶奶,这也是机会。”   祯娘摇头道:“既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的,就不是奉承的,哪有奉承的把这话说出来的——这正是妈妈的贴心,想要照顾我罢了!这话也没得说的,只是我在心里记得妈妈的好就是。以后这些日子可就要常常请教妈妈了。”   周妈妈并不多说话,当时就应下。然后就道:“这些事情也不用特地挑日子来说的,既然是这会儿来了,我就给少奶奶分辨一番。事情前后这些,我说来就当是给少奶奶解闷儿,消遣过这一个下午罢。”   晓得能立刻听到太原那边周家的事儿,不只是祯娘立刻坐直了身子。就是祯娘身边的大丫鬟们,以及陪着祯娘出嫁的文妈妈——祯娘有四个陪嫁妈妈,一个是她奶娘,另外两个也是宝瓶轩的掌事妈妈,还有就是文妈妈了。这是顾周氏特意请求文妈妈的,她想着文妈妈一惯是一个再聪明不过的,又熟知后宅,有她在旁辅佐帮衬祯娘,她也放心些。   她们个个是认真听起来,这可是将来祯娘要生活的‘战场’,哪能不处处留心注意着呢!似文妈妈这样的立刻示意小丫头拿纸笔,然后自在屏风后头记录下来,这是怕大家只凭着记忆有疏漏。   周妈妈也是察觉到了这些,却没有说穿什么,只是自顾自道:“少奶奶也知道少爷家里人口简单,若是没有迎娶少奶奶,只怕就是民间所说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罢。所以少奶奶过去就要当家,把担子揭过来。”   说罢,她就详详细细地说明周府的下人人口,宅子是个什么样子——凭着她的描述文妈妈甚至画了一个宅院简图。然后大家各司其职到底是个什么章程,特别是其中重要的都一一点明。   她自然清楚与其说是治事,管家更是治人,只要把一干人等收拾地服服帖帖的,那就没有什么难为的了。差事可以简单些说,反正但凡学过管家总该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但是各人品性就该说的仔细,这以后打理中馈,还不是要先拿住这些人。   这一日先说这些都不够了,之后又断断续续说了几日才算完整——完了这些后文妈妈就攒了一本厚厚的小册子,只把周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写进去,而且凡是重要人物没有不详细的。有了这个,祯娘及她身边这些人也算是知己知彼了。   等到说完这些其实也不过是完了一道开胃菜罢了,毕竟再怎么说也是一些仆从,祯娘将来入了周家们理所当然管着他们,有个不好也不见得是大麻烦。真正的重头戏却是在之后,就是有关周家亲眷那些人了。   这一回周妈妈是做了准备再来的,把个与周世泽稍近的亲眷都写成家谱的样子,这时候拿着这个与祯娘来看就再清楚没有了:“想来少奶奶也是听说过的,如今与少爷最近的一支也出了三服了。”   周妈妈这时候也是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虽然等于是周家一些秘闻了,但还是清清楚楚说来。原来周世泽曾祖父那一辈原本原配生了周世泽祖父,不幸却去的早,后头才续弦了一位后头的,就是现在的周家老祖宗曹老太君。   当初这位曹老太君为了能让自己儿子继承千户位置可谓是费尽了心机,虽然有丈夫向着她,毕竟于礼法不合,周世泽祖父这个原配嫡子好端端的在这儿么!不过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到底曹老太君得偿所愿。   法子也简单的很,只是让周世泽的祖父自己出具文书说明自己怜惜弟弟弱小,甘愿把千户位置出让。自古以来华夏便重视孝悌,这就是人人所颂扬的了。有这样的理由,又有周世泽曾祖父上下活动,很快就批了下来。   只是明眼人都知道这只怕不是周世泽祖父自己甘愿的,毕竟知情的搜知道周世泽祖父一直与继母所出的兄弟不和,哪里来的这些深情厚谊,怕是瞒不过人眼睛。不过人家也不是要瞒过人去,只是有个合情合理的说辞罢了,不然上头如何批准呢。   说到这里周妈妈也是恨恨道:“就没有见过这样的,虽说我不过是个婆子,没得资格说仙去老太爷的不是,但是实在没得好话儿了。真个是继母手辣也没说的,不是自己骨肉,又是挡了自己儿子路的,那想法子对付能说什么!只是老太爷难道不是太老爷的父亲,一点儿不顾惜父子之情啊!”   在场的都听着,虽然是些老黄历了,但也跟着感慨,实在是这样的事情最让人切齿。周妈妈说过又道:“好在太老爷自个儿奋进,当时也有人看不过眼便考察了太老爷的本事收做了收下一个小兵头。”   之后的事情倒是没什么值得详细说的,也就是周世泽祖父如何英勇善战,等到最后也给自家儿孙挣来了家传的卫所千户官。祯娘听的似曾相识,倒是觉得和一些话本子里头的故事很像了。   之后就到了周世泽父亲时候,这时候边疆平静,倒是事情不多。巧合的是周世泽父亲天分和心思也不在这沙场上,若不是他没个兄弟只怕要让了千户位置去从商。不过既然只有他一个,那么久只能他来了。不过他也能巧妙利用自己身份,更好地经营生意,并不耽误什么。   说到这时候周妈妈已经是眉飞色舞了:“到底是做些什么老天都看着呢,这不是就在老爷身上显示出来。这时候九边卫所不算穷,毕竟有边贸的分子可以抽,倒是比俸禄还要丰厚的多。可说真有钱,也只能数得着几位最头面的将军都督,底下的就只能中等了。偏偏老爷好经营,给少爷留些偌大家世。”   说着她似乎是带着一些出气之意,恶意道:“再看咱们曹老太君那边就一年不如一年了,虽然稳稳当当的有千户位置传承,但是如今五世同堂,人口繁多。因着她在世也没得分家,说起来生发也不多,摆着千户人家的架子,其实内里早就捉襟见肘!”   似乎是那边的窘境让周妈妈觉得心里畅快,想来也是的,对着不喜欢的人,知道他们过得不好不就是最大的欢喜了么。   不过周妈妈还记得自己本来是来说什么的,便拿着那一张家谱给祯娘详详细细说过每一个人的性格位置。到了最后还道:“其实这些人交往有些多,到底是亲戚,有些事情也要一起去。不过少奶奶却不必深入了,毕竟是这个过往,有个面子情就是了。”   祯娘一时心里都有些笑了,实在不知这位周妈妈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恨。算起来她给周世泽做奶娘的时候周世泽家早就起来了,应该没受过那边什么亏,真的是这样耿耿于怀?   祯娘不说什么只是笑着点点头,看看怀表上的时辰,也知道今日差不多就在这儿了,因此道:“是清清楚楚的,只是这样谱儿能不能请妈妈给我,对照这个倒是清楚一些,免得漏下哪个。”   这有什么,周妈妈立刻答应下来,临走前道:“今日只说了一家,之后两日我再与少奶奶说宗族里头头面人家和一些与家里有来往的,说起来也并不多,毕竟关系也远了一些。只有一位周世鑫少爷,与咱们家虽远,但却因为住在一条大街了,常常是交往的。只是因为家里没得女眷,倒是少了后宅交往,以后可以看少奶奶的。”   又说了几句,这才送走了周妈妈。晚间的时候,祯娘就在灯火下头看文妈妈她们整理出的小册子,一时想着事情,与文妈妈道:“这样看来是真的简单的,虽然我见这人家是个‘卧虎藏龙’的,可有人不喜欢,倒是少了我费心了。”   周妈妈的态度正是周世泽的态度,那家人再麻烦,既然是周世泽的意思不许相交。那么她这个新进门的媳妇自然之友‘百依百顺’地‘听从’了。   文妈妈自然晓得祯娘说的是个什么意思,她心里也是赞同的,不过这时候她确实要提醒着祯娘:“虽说是这样,小姐也不能大意了。这样的人家就是做麻烦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个不好,防着些罢。”   想了想,文妈妈又道:“况且这才一家,谁知道宗族里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另外还有似乎从没提起的外家,虽说说过是小人家,人口也不多,不用多大心思。但到底是外家,其中还有姑爷叫舅舅舅妈的,再如和也有道理。”   听着文妈妈如临大敌地郑重说这些,祯娘忽然忍不住笑起来——谁家新媳妇没有这些,自家却想着样样都是致命杀机一般。真个是这样,那天下女子还要不要活了。因此拉住了文妈妈的手臂道:“妈妈今晚好睡,别再忧心这些了。有什么好忧心的呢,总归是哪一个女子都要交际的亲戚,到时候有这样多的人帮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祯娘心里同时也想到了这些人日日在对面窗前钉住的人——真当她没看见么,不能够的。话说只要丈夫站住了,别的不过是应对罢了,有什么麻烦。   是的,丈夫,忽然她这样想道——明日就在窗下修剪一回兰花罢,花儿老闷着都不精神了。 第84章   京杭大运河, 又称京杭运河或大运河,自隋唐时修建使用至今, 也有好几百年。而运河北起北京, 南至杭州, 流经天津、冀中、鲁地、江苏和浙江, 沟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和钱塘江等水域,全长数千里。自隋朝修建后,在唐、元以及本朝时期都有延伸、扩宽, 这也是因为如今江南一带在全国米粮供应上不断加强、南北客商运输需求日益加大。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背靠大运河可谓是得天独厚。即使因为海运缘故,大运河不再如往昔一般独占鳌头, 但是依旧是流淌着利润的黄金水道。这沿途城市都是发运河财,一路看过,往往是人口密集、商贾往来、车水马龙, 全都不输于江南繁华热闹的样子。   祯娘过去并不曾出过远门, 游历过古迹名山。话说这时候除了一些跑货的客商、赶大车的、船夫水手, 也实在少见有远离乡土的。至于云游天下的学者和四处为官的官员, 那又是凤毛麟角了。   然而她也曾发过宏愿, 说是将来能行万里路——这本是读书人都该有的志向,偏祯娘一个女孩子也是读书专心的,因此有了这个想头。况且她常常看山川游记, 耳闻不如目睹,也是真个勾动了游历的心肠。   只是她再如何有愿望, 这样的事儿也是看机缘的。这时候路上也不是随便好出的,为什么人说一辈子不出门才是福气,路上有什么凶险可说不准。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孩子——尽管祯娘不觉得自己女儿身有什么不好,但是限制和危险更多些却是真的。   这一回就算是逢着机缘了,一路从金陵出发,途径镇江、扬州、高邮、宝应、淮安、宿迁、大王庙、台儿庄、韩庄、济宁——然后左拐如黄河。不要说依托大运河,沿途有多少古迹,就是黄河沿线也多得是可看。   只是一样,到底路上不是休闲玩闹,周世泽的假有限,还要赶着去太原成亲。祯娘并没有真的下船游览过,至多就是在船上看看运河两岸风光,品一些该地的风土人情罢了。好在太原也是古城,到时候只怕要看腻的。   不过心里有些不甘还是的,这明明就是近在咫尺了,却是正经看看都不成——不光祯娘觉得有些无趣,就是她身边伺候的丫头也都了无生趣。毕竟都是鲜花嫩柳一样的年纪,图个热闹新鲜。可是这些日子却只能在船上方寸之地走动,比家里还窄的多!若说开头还有些坐船的新奇,到后头就连这个也不剩下了。   祯娘倒是还好,自己有的消遣。往往开了书箱子看书作文也能过得,只是练字之类差着一些,毕竟船上再平稳也不如案上,动静是有的。   只是苦了几个小丫头,并没有什么差事,只能在三步大的地方走动。就是一些譬如掷色子、打叶子牌的勾当也不能够的,让周家船上的人知道难道不说闲话。还当是顾家没得好教养,底下人这时候在船上就是要赌博喝酒的。   然而做些绣活儿消遣也难,祯娘只看白玉和几个小丫头做祯娘,也让她们少做一些:“这一针针把精神心血扎进去,就是在家里也该少做。何况这船上的地方,常常有些摇晃,头昏眼花不是更快?”   还是一些媳妇婆子让她们艳羡,不比她们这些没出阁的姑娘,少了好些顾忌。平常就只在船后、甲板上走动,或者在自己舱房里也能随意开着窗子,好歹没那么闷。更别提到了停泊港口码头,往往也是她们和小厮采买。不采买的话,几个人结伴还要在港口逛逛卖些玩意儿呢!   为了这个红豆等几个格外不得安静下来的还一起来求祯娘——本来该和文妈妈说的,但是文妈妈必然不应因此只对祯娘道:“小姐,到了下一处港口,我与丁香几个也跟着妈妈们下去一回罢!上一回几个妈妈孝敬你的木珠手串不是赞过好,只是样式不甚合心意。要是咱们去,带来的玩意必定是小姐喜欢的。东西不值什么,只是小姐难得到这些地方,也是新鲜意思。”   祯娘哪里不晓得她的意思,只是却不点头。一个是文妈妈不准的事儿,她也不会随便就应下,倒是让文妈妈没脸。一个是没个男子,这些女孩子随着老妈妈下船闲逛,这里可是个鱼龙混杂的港口,真有什么事儿才是追悔莫及。另一个则是附带小事儿了,她自己有些郁闷,既然她是个玩不成的,那就大家一起守在船上罢。   ——事情直到了济宁才有不同,本来像是寻常一样停泊港口,却有周家一个媳妇过来道:“少爷让给少奶奶送来这个,让少奶奶换件家常些的衣裳,一会儿让人来接少奶奶。”   祯娘接过送来的东西,就是一封信而已,打开来看竟是邀约祯娘一同游历济宁古城——一般人见这个只怕立刻就觉得不妥,哪有这时候见面的未婚夫妻!但是祯娘只当没看见,立刻进了舱房按着周世泽所说的打理。   只吩咐红豆道:“快些来,给换个家常些的样子,只当是新婚妇人外出的打扮也爽利一些!还有你自己,叫上将离,也都换身朴素一些的,到时候好随我出门。”   红豆手上不停,立刻照着祯娘所说的做,只是做到一半才回神这是怎么一回事。要是将离子夜可能会劝着一些,换成红豆就只是红着脸问:“真有这事儿?这可真好,早在这船上呆地厌气了!只是这事儿是怎么成的,小姐也不好出门啊。”   一般地方确实不好出门,一个是祯娘新嫁娘的身份,怎好随意出入另一个则是路上也没在哪儿停留超过两日的,既然是这般又有什么游览机会。这一回倒是恰好在济宁,这可是大运河与黄河交集处。   要知道大运河到底是人工开凿,虽然有的部分是天然河道,但大部分还是人工河道。因此不像天然河道形成本就是‘水往低处流’,河道高低、水流大小全部只能靠各处钞关的闸板调节。用闸板把各段水截住,使上游水位增高,到过船时候就开闸放水,这才能顺利通航。   也因为是这个操作,往往到了钞关就要多停留一两日,赶上开闸放水才能走。而且这济宁更不同,因为交汇黄河,比起别的钞关更加麻烦凶险,不是一两日能成的,只怕这一回要耽搁三四日。   三四日在这里盘桓,周世泽立刻想到的是带着祯娘出去玩儿去,这一点上两个人倒是不约而同一拍即合想到一处去了——既然是这样,礼法上的事情就不消提及。毕竟这一队也只有周世泽与祯娘两个主子,他们做了决定,谁能拦着?也就是嘀咕一回。   祯娘自己打开了梳妆镜,笑着换了一对缠丝红玛瑙的耳环,道:“没得什么别的事儿,你们姑爷带我们一起出去,说是见识一番运河城市的样子,是白来了。也是为了以后别人问起一路经大运河和黄河的,竟什么都不知。”   然而更深的意思却没这么多道理,只不过就是周世泽自己想要见见祯娘就是了。这话儿他信笺里没说,祯娘也不晓得。   周世泽此时已经下了船,换过一身宝蓝色的直身,外头还罩着一件天马皮大氅,似一个寻常富家公子一般就在码头上等着。一会儿不见,便催问身边的小顺儿:“你说怎的这时候还没接来人,不是早就送去信儿了?”   小顺儿只得道:“少爷也该想想少奶奶怎会和您一样!换衣裳梳头发什么的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的,您只放心等着罢——只是有一样,您当真少奶奶会应您?您这什么主意呀,这时候见面不说错了礼仪,只说很不吉利!少奶奶心里介怀会不会不来了?”   本来还有些担心的周世泽这会儿却是老神在在了,只是轻轻踹了小顺儿小腿一下:“行啊,在这儿等着我呢!只是你这可是白弄了,你少奶奶自然会来的——既然我是不介意这些事儿的,她自然也不介意,你知道什么。”   “我确实不介意,这些事情都是虚的。真是好夫妻,那么就是百无禁忌也该是白头到老。真个没得那样缘分,凭人再用心,不敢越雷池一步,也不见得能有好结果。所谓忌讳,就是这样了。”   正在周世泽与小顺儿说话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这样道,周世泽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自然晓得是祯娘到了。便是立刻转身,见到眼前亭亭玉立的一个女孩子,做的是新婚妇人的打扮,头上挽着堕马髻,只有两支小凤钗装饰,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斗篷,只看得见底下露出一点莲花纹的红色褶裙边。   周世泽见她就喜欢,明明是有两年不见了,不说却没有一点生疏,就连新婚羞涩都没有。上上下下看过祯娘一回,立刻把她斗篷上的兜帽给拉了上来,道:“这北边可比你们南边要冷的多。”   然后回头对小顺儿道:“方才听见了?你们少奶奶说的才是对的,你们跟着我也许多年了,远远不如少奶奶知道我。”   至于小顺儿心里嘀咕的‘咱们要那么知道你做什么?’‘你不是有少奶奶就万事都好了么?’‘咱们都是普通人,不晓得你们那些没个说法的想头。’这样之类的,周世泽自然不管。   祯娘听到周世泽对自己的叮嘱却是回道:“哪里这样说,我瞧着北边的冷还不及金陵。金陵冷起来不是阴冷潮湿么,只觉得骨头缝儿都是冰渣子。若真个出门,鞋子没个干爽的时候,至于这北边,我如今所见,就是风是刀子一般,疼在外头了。”   想起金陵的冬日,周世泽也不得不承认人家虽然是江南,却比北边还难熬也是真的了。不由感叹道:“我常听一些掌柜说,如今九边和关外来的皮子常常是送了南边去的,正是这些年南边越来越冷,才流行起裘皮来的么?”   祯娘想不到他还会与自己说起生意经,便道:“也是这样,我家海上有船,有时候回程经过高丽也多带一些皮子之类,贩到南边来利润也大——话说你家做这个生意么?到时候可直接和我来说,中间钱不必让别人赚去了。”   周世泽根本不清楚家里生意,他只不过两样做得好,一样是选对人,一样是抓紧账。这时候说这些他不见得有个所以然,只是为了祯娘一个‘别人’心里妥帖,立刻笑着道:“这是当然的,到时候到了太原我让平常管生意的掌柜来与你说。”   按理说虽然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说法,新媳妇想要与夫家的生意融会贯通都是没那么容易的,毕竟中间牵扯到两家的利益。正常的做法应该是一点点试探着来,不过这时候周世泽这样敞亮干脆,祯娘却是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似乎他们两个本该如此。   倒是旁边的小厮丫鬟都低下了头,心里纳罕原来自家小姐/少爷与姑爷/少奶奶是这样的。这样和睦随和熟稔,这也是很难得了。两人本来见得也不多,中间又是两年不见,还是这样,难道世上真有上辈子就认得的缘分。   周世泽和祯娘两个自然不会晓得这些人的嘀咕,当下就相携着往城里去。要知道这济宁也很有可看的,祯娘早听过名头,这又是一路憋闷过来——周世泽又是随着祯娘。于是底下人也手脚很快,叫来了车马。   车马行当里的人最会看人眼色,虽然祯娘一行已经往朴素里打扮了,但看隐隐气度也知道不是一般富贵人家。于是一个个都是加紧小心伺候的,谁不知道这些人最是大方,到时候招待的好了,赏钱也是不必提的。   只是眼见两人是一对夫妻,倒是一些只适合私底下给老少爷们介绍的地方不好去。只得着力说些名胜古迹,又有好客店的,问他们去不去。   为着稳妥,都是要回船上过夜的,自然是拒了。只是这些车夫向导也不气馁,只接着说着济宁城有甚好吃的好玩的。   要知道天下精华大多集中在大城,只除了这运河沿岸,依托运河往往是大发其财。譬如这山东鲁地,最前头的既不是知府所在济南,也不是孔府所在曲阜。数一数二的就是济宁和临清,都是靠着运河的。   而‘济宁’一名的出现是在元至元八年,升济州为济宁府开始的。是因‘济水南会泗,北会汶,州居其中,故以济宁为名’。又因巨野一带曾被河水淹没,而任城‘地势高亢,关津险阻’,‘可保安宁’,故名济宁。   这名字也不算辜负,自元代起途径济宁的京杭大运河全面贯通,在数千里的大运河的滔滔河水的供养下,济宁果然是成为了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繁华地方——要知道贯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地位何其重要,说是帝国的政治经济命脉也不为过。   而济宁恰恰位于这黄金水道的中点,交汇黄河,说得上是大运河的脊梁。正所谓‘一条大运河,千里碧水流,帆船首尾衔,都过济宁州’。这里闸口众多,过往船只到济宁必须落帆停船等候提闸放水方能通过,每日最多时停留上千艘船只。正因为如此所以说济宁是大运河的咽喉之地,是江北最大的码头和物资集散中心。   每日里河道内帆樯如林,舟船如练,官船商舟,画舫游艇,千帆竞发,百舸争流,船工摇浆击水,拉纤号子响彻云霄,河两岸百物堆山,商贾云集,南船北马,人烟拥簇,酒楼歌馆,笙歌喧嚷,一片热闹繁荣景象。   祯娘一行人就这样入得济宁城,祯娘本来就是在金粉繁华地长大的,见到这不同于江南风光的北地热闹,也不由得感叹:“‘运河流水千古流,流到济宁古渡头,画里帆船江南来,船到码头货到州。运河流水千古流,流到济宁古渡头,画里帆船江南来,青山隐隐水悠悠’‘十里人家两岸分,酒楼歌馆相映闻,上下楼台火照火,往来车马人拥人’,难为这些写诗作文的人,倒是形容的恰恰准了。”   周世泽不知道这些,也不在乎这些。他只是在车上挨着祯娘坐了让小厮在外头买了一些本地的各色点心干果,放在祯娘面前给她剥果子,一递到她嘴边,似乎是有点满不在乎:“这些算什么,太原也不差什么,到时候到了太原在带你到处去耍——再说今日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能出来?”   祯娘晓得他是明知故问,却不接茬,只是微笑着摇摇头。周世泽如何不知道这姑娘是在与他假装,猛地凑近了祯娘,小声道:“怎么不知?你真不知的话就我来告诉你罢。”   祯娘被他说的耳边痒痒的,强忍着不动弹,一下脸上倒憋出一层薄薄的红。周世泽惊奇她竟然;脸红了,还当她是羞了,越发靠近,祯娘再不能忍了只得躲开道:“知道的知道的,是你安排的,正是托了你周少爷的福气的!”   这时候周世泽才是有些满意了,只是还有一样不喜欢:“怎么叫周少爷,就没得一个别的名字。”   祯娘却是难得孩子气皱了皱脸,小声道:“不然叫什么?我与你你我相称也就够了,至于别的,些相公、夫君,一时换不过来——况且还没到时候,你急什么?”   祯娘自然已经是周世泽的妻子了,甚至从定亲开始就可以这样认为。但是还没行礼,这就又差一点儿,所以说这样说也有道理。周世泽一时没得话,可把他郁闷的要不得。过了一会儿才又腻到祯娘身边小声说话,却是祯娘一时没听清了。   祯娘只回了一句‘你方才说了什么?’,周世泽只得又凑到她耳边道:“你就提前与我说一次又怎么了?”   祯娘一时都被这话里的无赖意思和孩子气惊着了,心里最多的感觉却是像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不疼,只是有些痒痒的。她回过头去看这将要成为自己丈夫的男子,眉峰深刻,眼珠子又黑又深。她伸出手指尖划过他的眉毛,轻声道:“夫君——”   周世泽欢喜过了,一下把祯娘抱了个满怀,又小声道:“再叫一声!”   祯娘这时候却再不理他了,只当自己当时不知道是怎么鬼迷心窍!忍不住拿出手来在脸边扇风,见周世泽看自己,也只得若无其事道:“看我做什么?我身上穿了件毛衣裳,这手炉也烧的太热了!”   周世泽自然不会去拆穿,只不过挨着祯娘坐着,继续给她剥些干果。祯娘也不再管他,真的去看外头风光——一开始还是为了躲开周世泽看她,后来就真是觉得各处很值得看。   特别是下车后在各处古迹游览,还有周世泽,不晓得他是不是属狗的,明明也是第一次来这里,竟是能带着祯娘往那些有意思的地方去。   大运河为济宁流来了消息、金银、技艺、人流。竹器业、药材业、铜器业、皮革业、酱菜业、烟草业、点心业等百业并举。当铺、钱庄、粮行、茶楼、饭店、戏院、会馆、夷人教堂等遍布大街小巷。运河河畔弦歌杂,南门内外灯火通明,大街小巷车马辐辏,城内城外路纵横。   朝廷命官、贩夫走卒、军阀官吏、貂裘豪客、富商大贾、金钗玉坠、名伶艺女、莺莺燕燕、簇簇胭脂、青红帮、□□、拆白党、白相人、小偷流氓、□□骗子等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在济宁这个水旱码头汇聚而来——说起来祯娘和周世泽也不过是这些人里头罢了,一齐凑出了这济宁的繁华热闹,游人如织。   这其中有许多小人家儿女在这车水马龙之中,不见一点礼教,随意笑闹,若是在那些彬彬有礼的人家看来只怕就要皱眉头。可是祯娘却不觉得有什么,她读书明理,最爱读的是《诗经》,为的是其中的一点‘真’。   周世泽与祯娘是想到一处去的,只在济宁三四日,他俩就像是普通人家新婚夫妻,竟然真的做到了笑闹无忌。两人后来做人人称羡的好夫妻几十载,却从来没忘记过这一回的济宁城。   时光太欢乐,两人几日游乐玩耍。倒是一时忘了这不是桃花源,船要往山西去,他们还要经历太原事情,那又是不同的了。 第85章   山西本就是在帝国之北, 近邻蒙古草原,抵御在边疆第一道。这时候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 外头总是大雪扯絮一般纷纷扬扬, 滴水也成冰。若不是有大缘故, 人家都是窝在家里守着炕床过冬。   还能活泛一些的大概就是一些大户人家, 赏梅赏雪,各种节气佳节,或者各家红白喜事等, 呼朋引伴一大群,总是交际应酬不断的——就是没有这些事情, 自在家里也冻不着这些人,依旧如常过日子罢了。   “怎么, 也该到了罢!”问这话的是一个老妇人,看起来也是七八十许的人,慈眉善目, 还在小佛堂里, 手上拿着一串念珠。若是第一次看的只怕觉得就是一个大家族的老祖母, 慈祥的不得了, 谁也想不到这位就是曹老太君, 当初那个狠毒妇人。   旁边是她儿媳妇的老妇人张氏道:“母亲料地一点也不差的,昨日晚间才收到信儿,说是已经进了山西了, 估摸就是这一两日该到了。不过母亲何必这样盯着,再怎么说这也是同气连枝姓周的, 到时候还不是来家下帖子请人观礼,自然是有分晓的。”   曹老太君却是轻轻哼了一声,道:“你也是老了没精神想这些事!说起来这些事我哪里想管,人家老太君在我这个年纪只用每日喝孙子孙女玩过一日,享些儿子孝顺的清福就是了,难道我不想?”   说到这里曹老太君把手上念珠往身前一放,道:“我是没那般命好罢了!我如今撒手不管倒是舒服了,底下那帮子没用的怎么办?人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却是上辈子欠他们的,丢不开手。你记得,这一窝周家的男人都不成,正是靠着家里的女人才能安稳度日的!”   张氏如何能不知道这些,这些年来她不是见着的么。当年自己丈夫如何得了这千户官的传承,不正是靠着眼前婆婆的筹划。至于之后这个家里没得寸进,不说像如今周世泽一样奋进,眼见得就要升。就说想族里那个周世鑫一样,经营些家业出来都不能够。要不是一代代的媳妇挑的好,算是把家里扛下来了,只凭着那些只会养狗遛鸟包小□□的周家男儿,这偌大的一家早就颓败的不成样子,如今的架子都搭不起来了。   对于这个婆婆她是一惯不敢有什么反驳的,因此只低着头道:“我比不得母亲,看这些事情不明白。只是我看这周世泽和他父亲一样不是个好摆布的,既然是这样咱们做什么事儿又有什么意思?他是个男子汉,只要他自己立得住,旁人也没法子。”   曹老太君轻轻念叨:“是呀,男子汉!我们家里倒是有些好女子,我底下几层的媳妇就不说了,还有这些女孩子,个个都是好样的。但凡里头有个男子,我哪里还要这样呢,这世道还是要看那些男人的。似我那‘大儿子’一样,虽然只生了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只得了周世泽一个。但是都争气哇,于是万事不愁!你说我生这许多有什么用,少生些我还少些气!”   这边周家因为家住鼓楼东巷,又被称作鼓楼东周家。说起来自曹老太君起已经五世同堂了,虽然第五代还没有一个成人的,但是人丁兴旺是真,到现在已经是上百丁口的大家族了。一般老太君该是心满意足的——满堂皆是自己儿孙。   但是曹老太君却是没的话,真觉得自己少生一些,后头媳妇们也少生一些才好。毕竟又不是那些穷苦人家,等着儿子争水争地,怕拳头少了就有人欺负。如今里头都是没用的,多一个还嫌多一分开销,全是吃闲饭不干事的!   曹老太君想自己当年,刚刚挤走‘大儿子’的时候是何等志得意满,只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能为的,靠着老公和儿子,将来再不用怕了。如今才明白那不过是一个开始,自己这一辈子就是劳碌的命格。   这时候只对张氏吩咐道:“我何尝不晓得和周世泽那小兔崽子没什么好说的,看清楚了那就是个石头——话说周家男子的硬骨头怎么都长到他家里去了!但是他不是有本事,眼见得就要发达,只要有机会就靠上去!不然看着家里就越来越落魄?更何况如今他有个新婚妻子,看看是什么人罢,说不得是个机会。”   祯娘不知道自己还没在太原落脚,就早早有人打着她的主意了。过得一两日她果然就要在太原落地——原本打算的是自黄河干道进入支流汾河,一路往太原。只是这时候一截黄河都被封冻住了,不能行船,是坐车来到太原的。到了太原城外,再等着周世泽安排花轿马车、人手等来接就是了。   这一点倒是和没有完成的婚礼是一样的,祯娘等到花轿进来又安安稳稳坐进去,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然后围绕着她的花轿,就有她是嫁妆队伍十里红妆,而周围鼓乐齐鸣,百子鞭炮噼里啪啦。   然后就是队伍绵延着往周世泽家宅院所在的估衣街而去,这一路上有的是人看热闹。只说山西有钱,但大家平时见的并不一定有多少,像是祯娘这样的嫁妆排场也是在哪里都少见的。可不是有许多小人家女眷都倚着门看热闹,议论一回。   “好大的排场!竟是没见过的。就连之前刘大户与孙大户家结亲也不见这样的排场,要知道这两家在太原都是头面人物!如今却给个外地来的人家给比下去了!”   “听说是估衣街千户周家娶来的小娘子,怎么有这个排场?原来人是江南大户人家出身。听说是周千户受上峰一个将军赏识,给他在老家金陵那边保的媒!家里都说是财过北斗米烂陈仓,比个财神娘娘还要黄霜霜!”   至于鼓楼东街周家今日接到信儿来观礼吃酒,倒是没见到这热闹,他们也听说了周世泽这媳妇似乎是江南有钱人家出身。只是他们心里估计也只是那样,不然何至于远嫁到太原来。   直到接亲队伍渐渐往估衣街来了这才看出一些不同,简直看不到这一路红色的尾巴——祯娘这时候才到周家,那抬花轿的按着规矩,先把花轿接连抬起放下,连放三次,连抬三次,这是去了路上晦气的意思。然后轿子里的祯娘就感到‘嗒’一声轿子被完全放下了,周围响起宾客喝彩声,又是敲锣吹号,燃放鞭炮。   至于嫁妆们还是一抬一抬的进入,外头有周家管家在唱嫁妆,里头的东西真是豪奢至极,还面面俱到。一样一样念出来,观礼的人也就听着,倒是把他们羡慕的不行,只心里道周世泽是走了什么鸿运,竟然打江南娶了一个真正的财神娘娘来。   这时候正是一个银钱至上的年代,九边多战事,于是女多男少也是常有的。一个女子若是没得一副过得去的嫁妆甚至嫁不出去,同样的只要有丰厚的嫁妆不管你是寡妇,还是无盐,都有人抢着娶。   在这些人看来——祯娘嫁妆单子没有体现出顾家的全部财产,但也足够撩动这些人的心思了。他们想来周世泽这位新嫁娘该不会是为丑女罢,当然这样也是十分值得了,毕竟这许多银子也是实实在在的,至于老婆的话,还有别的红颜知己么。   鼓楼东街周家今日来观礼的张氏和她的两个儿媳也是惊讶,一个是被这嫁妆所惊,一个则是为了周世泽。他们想来周世泽似乎不是会委屈自己的性子,哪里会为了媳妇嫁妆低头。不过其中一位儿媳妇道:“这时候才看出来了,我这位大侄子也不是那么腰板铁硬的。”   然而不管这些人如何说话,在这样的喧闹里,轿帘子被打起来了。祯娘自然察觉到了光线变化,伸出手果然有人接住了她。这是已经有些熟悉的周家两个妇人,带着她跨过轿子钱撒着五谷的草垫子,然后就接入新房。   到了新房,又有一个周家妇人上前,拿了一碗饭喂她。祯娘张口,这妇人只喂了三次,一面喂饭,一面道:“尊重公,尊重婆,两夫妻商商量量,和合欢悦,多子多福。”   等到三口饭喂完,这妇人就撤了碗筷,周围响起女眷的嬉笑声。然后祯娘就在新房稍坐,只等着正院里开了正席,这才有人匆匆来喊:“快些快些正院开了席了,快扶着新娘子去正院堂前,莫要误了吉时。”   果然立刻就拥上来丫鬟、女傧相、服侍婆子之类的人,拥簇着祯娘往正院去。到了正院,又有周家在这边临时请的媒婆把祯娘引到堂前,上头坐着周家宗族里的两位长辈。祯娘此时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随着司仪命令‘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这个时候她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了。这一生一世的大事啊,饶是她中间自金陵到太原多思索了一路,也是要手足无措的。   这时候围着堂前的客人又是齐声喝彩,随着锣鼓齐作,鼓乐齐鸣,祯娘手里被塞了一根大红绸,另一头自然就是周世泽。他这时候也是喜悦神气的不行,旁边熟悉他的朋友见他这样子也是纳罕,晓得只怕他本心对新娘子满意的不得了!   然后周世泽就拉着这红绸,两人在男女傧相和丫鬟的拥簇下往新房去。这时候司仪跟着高唱:“一请新郎言一状,今夜与君进洞房。出阁玉女柔如水,轻风细雨莫粗狂。二请新郎二和唱,夫妻即时上牙床。夫是彩蝶觅清香,妻有娇莲初流芳。三请新郎祝三多,相欢求得状元郎。桃红柳绿春为媒,青帐朱床结连理。”   在这‘请新郎’里,一伙人嘻嘻哈哈到了新房,这时候依旧不到掀盖头的时候。周世泽和祯娘两人只能端端正正坐在了床沿上,有媒婆上前,把五谷、桂圆、莲子和铸着‘长命百岁’字样的铜钱撒在床帐里,并唱着:“撒帐东,宛如神女下巫峰。簇拥仙郎来凤帐,红云扬起一重重。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姮娥面,好与仙郎折一枝。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喜遇蟾宫客。”   这才是撒帐完毕,有媒婆用茶盘托着送来喜称——周世泽的手平常是要舞刀弄棒的,自然没有不稳当的。一下利落挑落了红盖头,祯娘乍见光明,微微眨动了眼睛,然后就与周世泽看了个正着,眼睛里都有些笑意,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了。   这下可把来观礼的人看住了,虽说新嫁娘的妆十分厚的,但依旧看得出这该是个难得的美人。这就和原本大家所想的全然不同,不过不管现下心里是如何犯嘀咕,大家都是齐声喝彩鼓掌。只是道‘世泽好福气’‘好俊的新娘子’之类。   “夫君安好!”   “夫人安好!”   不管周遭人如何,两人还是照着礼仪往下走,这头一句问好是‘开金口’,等到两人说完这一句,周遭的人又是赶紧喝彩,媒婆也上前说起吉利话来。说着还递过旁边丫鬟端来的一把小金壶,两个莲蓬酒盅儿,这是要喝合卺酒的意思。   媒婆往两个酒盅里注满酒,周世泽不要人递,直接拿过其中一个酒盅,另一个他也赶紧拿起递给祯娘。祯娘低头接过抿了一口,合卺酒自然都是苦的,她忍不住微微皱了眉头。再看周世泽,他倒是比祯娘强得多,到底是大碗喝酒长大的,这样也经过,依旧面不改色。   能进新房的都不是一般客人,必然和新人家十分相熟。特别是一些周世泽相熟的男宾客,见他真是对新娘子格外喜欢的样子,反而故意要急一急他,都呼喝这他要去外头陪客喝酒,推推搡搡,好似慢一些就坐实了周世泽重色轻友的名头。周世泽双拳难敌四手,只得道:“我就是重色轻友了,难道你们敢把这话反过来同嫂子们说?嗳,就是嫂子,你多多看顾我那媳妇儿!”   一时之间所有客人包括傧相媒婆等人都呼呼啦啦地出了新房往正院去吃酒,屋子里除了祯娘、丫鬟们和听候差遣的周家媳妇婆子外,就只有几位近枝女眷,这些人大概就是周世泽当时说的‘嫂子’们了。   似乎是看出祯娘不晓得情形,其中一位坐的最近的就拉着她的手道:“哎哟哟,真是好俊的新娘子,我那世泽兄弟那时候与咱们说再不要人操心婚事了,我们还想着这是哪里来了一个天仙,把他这个誓要一个绝色的都折服。见一见妹妹就知道为什么了,倒是我家小叔好福气。”   又与祯娘道:“你是第一回来咱们这儿,只怕不认得咱们。我丈夫是世泽的堂兄,与你们家就在一条大街上住着,以后来往十分方便。我本家是姓吴的,你以后叫我嫂子也使得,叫我一声吴姐姐我也应。”   祯娘心里立刻对号入座,晓得这一位的出身了。正是与周世泽是远房堂兄弟,同住一条街道上的周世鑫的妻子。本来是姓吴,家里只是一个百户出身,按说给出名有钱的周世鑫做正妻是高攀了,不过她只是续弦,也就不讲究这许多了。   按着祯娘了解的,这就是一位‘老佛爷’,最是和和气气——大概是续弦跟脚不硬,又还膝下空空,对着丈夫自然百依百随。对着交往的亲族女眷等,也是从来每一个坏脸色,正是面团儿一样的人物。   旁边还有几位嫂子,有说话亲近的,也有不过干坐着意思意思的。其中就有张氏的两个儿媳,两人有些沉不住气,颇想打听一些什么,只是又没个开口。只得也抓住祯娘的手道:“你新来乍到只怕有许多不清楚的,我们算起来和嫡亲的嫂子也没什么不同,你要是有个为难的,只管来鼓楼东街找咱们。都是周家,一家人么!”   只说鼓楼东街,祯娘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微微低了低头——好似是新媳妇面皮薄,其实是祯娘不置可否。她心里清清楚楚这家人不在交际范围内,最多就是有些躲不开的要应酬罢了。   众人见祯娘一直不大说话,又笑道:“原来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可喜咱们家世泽兄弟话多又燥,你这样贴心小意儿倒是相衬,以后日子倒也和气。”   说是这样说,却还是千方百计拉扯祯娘说话。祯娘却是打定主意不多说的,毕竟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呀,她是再没同妇人交往过的,每个头绪,因此也就是左右应和,算她的礼仪完整也就是了。   这时候是没人肯放过祯娘的——人都有好奇,先不说祯娘是个少见的江南来的媳妇,只说祯娘生的不凡,嫁妆丰厚就足够她们来打听了。   这一切也是外头看得着的,嫁妆进门可不是都要给众人看。周世泽住着家里的正院,饶是这样宽敞的地方,竟然也难得摆下祯娘的嫁妆,只好开了两边厢房,一些嫁妆给挤到里头。   自然不是所有箱笼都是开着的,可是最上层的一些,有金银珠宝、蟒衣玉带、帽顶绦环,都是值钱珍宝之物。还有各样摆设,也是极尽华美,光是家具就有一套黄花梨的,一套紫檀的。更不要说专门从日本、高丽买来的小家具,精美异常,还有一种异域宝货的不同。   与之相比,那些光华灿烂数量惊人的绫罗绸缎各色料子倒是显得平常了。当时看的人那个不咋舌,张氏那两个儿媳妇只一见就道:“好阔的人儿,这江南难道真到处是金山银山不成?看人家给女儿备下的嫁妆,这些年咱们也算是经过不少了,这拿出来也算独一份儿。”   另一个也道:“要不人说江南是十里红妆呢,就是拿金山银海置办出来的,听说是要把女儿家从生到死的东西准备齐全。我仔细看了看,果然就是棺材寿衣这些也是有的。这原是浙江宁波起的风俗,虽然天底下都学了去了,却还是不如人家办的细致。咱们这位弟妹正是浙江人,家里费心自然超出咱们这儿。”   张氏心里也暗自盘算,还记得听司仪唱嫁妆的时候提过竟然有太原这边的宅子铺子。她听着心惊,人家虽然没有凑出整条街整条街的气势,但想到人家又不是山西地头蛇,临时准备,有那许多就很了不得了。   想着这个又觉得心里酸酸的——这个新嫁进周家的侄儿媳妇可着实比另一个周家的女人命好的多。周世泽比他那些兄弟叔伯有出息的多就不要提了,只说这些陪嫁的嫁妆,可是就比家里女人们的加起来还要多了。   只是再想这些也是没用的,总归好东西都是人家的,关她什么事儿呢。一时有些心烦意乱,对着两个儿媳妇道:“行了,说什么这些,倒像是那些小家子出身,总是计较着一分一毫,看着人家婚礼,只能看到嫁妆!”   其实也算是说着了,两个儿媳妇,大儿媳还好些,丈夫是将来的千户,当时说亲的还能说到不错人家。二儿媳就差得多了——毕竟卫所军官职位只能传给一个,其余的儿子若不是老子有本事能安排,就只能靠自己本事了。偏偏这些周家男子都看不出什么本事,说的人家也就勉强了。   这时候她们等到了和祯娘说话可不是要好好打听一番,只是到底没做出没脸看的事儿,都是多往江南风物上引,偶尔也就打听一下祯娘出身罢了——实在好奇,祯娘这样的身家这样的模样,放着好好日子不过,做什么要远嫁到太原!   祯娘本就不大会应对妇人交际,对于这些试探更加不耐烦,只是这时候不得回避罢了。倒是旁边有个妇人,原说是周世泽外家林家的,维护祯娘道:“你们且算了罢,原来世泽是托付你们来照管他媳妇的,你们却恁多话,让世泽媳妇怎么说话?况且也想想,人还是新媳妇,不比你们这些风干了的橘子皮一般,脸皮薄的很!咱们还不如先出去,让她歇歇是正经。”   说到这里她有些神色暧昧起来:“这一路舟车劳顿的,咱们再不让人歇息,晚间不是更不得歇息?” 第86章   这一下旁的人都退出去了, 只有伺候的人留着陪伴祯娘——祯娘总算是歇了一口气,她这样再撑着可是辛苦, 比起出门那一日不遑多让。现下人都走空了才能舒缓, 与身边人示意眼色, 于是大家又是照顾祯娘梳洗, 就如之前出门上船后那样。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这一日要更多与周家人打交道,将离带着几个丫头在外走动,要水、要吃食、要东西, 顺带初步摸清楚周家的水深。其间行动真是笑意盈盈,最重要的是坐实了新来的少奶奶是个财神娘娘的传闻, 见人撒钱,也是大方。   等到周世泽由着两个婆子搀扶进来的时候, 夜已经深了。祯娘正和子夜几个一起收拾乱糟糟的新房,还要开些箱笼,迅速地让这屋子无处不添上女主人的色彩。总不能到家了用什么东西还要开箱笼收箱笼罢——这些用不着祯娘动手, 只是免不得她在旁指点。纵使小事, 想到这是日日要看的, 总得她来拿主意。   周世泽这时候满身酒气, 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毕竟他是卫所子弟出身, 本身还是个小将军,这时候的客人自然多得是同僚。这帮武官聚在一起喝酒就是没得数的了,反正抓着随便灌酒的机会, 再不会放手的。   周世泽身边纵使有男傧相帮着挡酒,那些要为难他一回的朋友也是不会放过的, 只把酒往他鼻子底下送:“今儿个是兄弟大喜的日子,没的说的,我先干为敬,你自己看着来。总之不管多少,也都是你的心意了!别说兄弟不为你着想,到时候洞房花烛夜不成。”   话是这么说,然而事情却不能真这么干。这时候认下这句话,以后可怎么好说话。况且周世泽这时候只知道傻乐,懒得管这些算计,只让人起出一坛坛的金华酒,拿了个金杯直接从坛子里舀出酒来,斜着身子挑眉道:“哪管你那许多!你干了,难道我不干?”   满场走下来叫好声不断,都是为了周世泽这喝酒利落。不过也有一个好处,大概是看周世泽这样上道,大家也就没什么难为的了,差不多的时候他要去新房大家也没个拦着,只是拍了拍他的胸脯道:“嘿!兄弟啊,这以后可要把持住,别像你那几个把兄弟一样,真成了个怕老婆的,以后出来都不方便!”   周世泽自己倒是豪气干云,只回身拍了这同僚一把:“呵!再别说那话,谁能管得住我,我会怕谁?男子汉大丈夫的,难道还让个妇人管住。况且我家夫人是什么性子,绝对是顺着我来!”   在场的人叫好声不断,也想着:是啊,人是江南来的小娘子,指不定多温柔贤淑呢,哪像家里的母老虎!转念又一想——啐!周大那厮真是命好,前程似锦年轻有为,往个江南走一趟还带来一个有才有貌的老婆。世上还有没有天理?   只是这些人不晓得周世泽心里犯的嘀咕——他倒是想让祯娘管着呢,只是祯娘根本不是看这些小处的性子。真有时候主意了,他能高兴半日。周世泽还忍不住想。难道这就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那些老婆时常这也管着那也管着的,哪里晓得自己这样老婆不在意这些的人心里的想头。   周世泽砸吧了下嘴,让两个婆子把他给扶到了新房。这时候祯娘果然已经换了个打扮,依旧是满身红通通的,这新婚一个月都该是这样的打扮。周世泽这时候不再让两个婆子搀扶了,只围着祯娘走了两圈,稳当的很,倒没有之前让人扶的踉跄劲儿了。   祯娘随着他看,倒是一下想起第一回在盛国公府园子里相见时候的样子,倒像是才将将发生似的。只是这一回她可不是随着他来看了,只是不去看他躲开了去。周世泽手可比她快,立刻捉住她的手——手当然不重,祯娘也不觉得疼,但是像是山岳,压的实实的。   祯娘再也绷不住了,笑着侧过身去,仰着头看他:“做什么?消停些罢。周少爷且坐着,不知喝了多少酒,你们就常常是这样?只怕是空着肚子硬灌,我让人去厨房给你要些热菜。”   周世泽其实一点没醉,都是装的,只悄悄拉着祯娘说:“我告诉你个秘密,别与人说。我是个从来喝不醉的,以往喝醉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不然那帮孙子是绝不会放过我的,他们可是真能一直拿住我往死里灌。”   这也是真的,周世泽从小到大喝酒,无论灌过多少都没有醉过。最初时候他还心里得瑟,当自己天生千杯不醉。直到有一回又是喝酒,由着一帮子人傻喝,最后他也是清清楚楚的——直到第二日人却没起身,等到醒来的时候才晓得事情可不能这样。   当时有个把他救醒的大夫说的明白:“似你这样的人一万个里头也只怕挑不出一个来,你大可随意喝酒,就是一直喝吧,反正从来没有醉的时候,脑子绝对能够一直清醒。但这些酒都是喝进去了的,人说‘酒色财气’最是利害,难道是没有道理的?许多人都是几坛子黄汤下肚,不要多少年就把个身子喝坏了的。还有似你前日那样,喝酒急了,一下喝死过去的,你心里有点儿数罢。”   自此之后周世泽就学会装醉,喝酒当然能够,喝的过了却是不能的。这一回婚宴也是用着了,一个是为了身体着想,另一个就是为了早些来看祯娘——都是有媳妇的人了,做什么还和一帮糙汉子耍?   祯娘听他与自己悄悄话,也就与他悄悄话:“真是这样?我只在书上见说什么千杯不醉万杯不倒的,说的和真的一样,只是自己再不信。只要想想人肚子有多大,全装了酒水去又有多少,总没有千杯万杯的。”   也不晓得这两人是怎么想的,明明屋子里只有一些丫头婆子,却是像小孩子一样互相说着悄悄话。偏生这两人自己不觉得奇怪,只有旁的人一个个见了纳闷,自家这少爷和少奶奶怎么这个样子。   周世泽这时候就是大为得意,在祯娘吩咐人给他准备热粥好食的时候就又凑到了她耳边道:“话是这样说的,只是准许中间方便的话那就是了。我这喝酒就是像喝水一样,自己是没个察觉的。你要是想知道,寻一日功夫看我喝给你看!”   祯娘吩咐过,听到他这样说话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拍了他的手臂道:“说什么呢,这也是好玩的?你不晓得这酒色财气一些最是暗暗害人身体的,你就是千杯不醉也逃不过。且正是你喝酒如喝水,心里没个害怕,越发没节制!”   周世泽一时却想到了当初那个老大夫所说,祯娘这说话却是中中的了,心里一时有些不同的妥帖。只喜滋滋地想,虽说祯娘没明说不准这样不准那样,但这个意思也是差不多的了。于是嬉笑道:“可以可以,以后凡是有什么请我喝酒的,我再不去的,只说他们嫂子管住了。”   祯娘有心说,自己哪有管着他,只是想到喝酒伤身,一时也不反驳,像是这些真是她的意思一般。只是顿了一顿又忍不住道:“也不是不许了,你自和人喝去就是,只是要有个数儿,三五杯不再伸手。”   说完祯娘越觉得不对了,原来她是什么都没说的,这时候说这个倒是坐实了。只是不等她说些别的,周世泽就大笑着抱住她,只往她脸上亲了一口,笑道:“就听你这话,唉!可是被你管住了!”   祯娘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可乐的,又不好这样问他。只见人提着食盒送吃的过来便推他过去吃些东西,周世泽自然从善如流,接过祯娘递给他的一双剔红筷子,三扒两咽就是一碗面条,最后还就着一碟子酱牛肉把三张荷花饼给吃了个干净,胃口倒是很好。   等到他吃饱喝足,祯娘只指了指屏风后头——冒出袅袅的白雾,已经是准备好了满桶的热水,等着周世泽沐浴。祯娘替他解开了头上束发冠,轻轻摩挲几下,道:“今日也太忙了,也风尘仆仆,还是要洗浴的。”   周世泽觉得头顶按的舒服,有心让祯娘再来几下,又不好意思对祯娘直说。便故意看她道:“手在哪儿放着呢?都说男人头女人腰,随意摸不得的——算了,谁让你是我老婆,那就放着罢。”   换一般人只怕要懵,祯娘却是看穿了他的把戏。迅速收了手,指着屏风道:“我才懒得,你还是快快去洗澡,可别一会儿水又冷了又是一重麻烦。”   周世泽又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起身道:“行罢,我去洗澡,你把外头料理清楚,这时候也不早了,咱们也要安歇。”   说完周世泽就自顾自地洗澡去,只是祯娘一下怔住了,回过神来是满脸红霞。她再不通也知道今日是洞房花烛夜,早先那些春宫画里说周公之礼,她哪里不晓得就是要用到今日的。种种细节,还有嬷嬷与她掰开了揉碎了说呢!   心里有些胆怯,但祯娘也不是避让的性子,况且怎么避得过呢。一下咬了咬嘴唇,叫过将离和子夜两个如此这般吩咐清楚。于是便有了两个丫头领头,把个房里收拾出来,无论是床上干果花生铜钱这些,还是桌子上的杯盘狼藉。   周世泽出来的时候祯娘正站在那对有小儿臂粗的龙凤红烛前思量,祯娘听见响动回头看他。周世泽穿着一件薄薄的中衣,想到这时候的气候,祯娘皱眉道:“这正是冬日里,外头呵气成冰的,你便是这样。”   说着便把搭在屏风上的大衣裳寻来要与他穿上,周世泽却是不要那些:“有什么可穿的,屋子里烧着地龙,和个春日一般。快快让人把这头发绞干了,我这就歇息,且用不着。”   ‘歇息’二字似乎说的重了,祯娘就是觉得他有别的意思,只是立刻把大衣裳往周世泽身上围:“让你穿上就穿上了,也有人与你穿衣,与你解扣,不劳烦你的。只是别一会儿不在意,就是这些小处生病。”   周世泽这时候就饶有趣味了,这时候的祯娘倒是与周妈妈钱妈妈很像。但他想祯娘应该不是这样的,之前她自己也是一个娇小姐,是人家管着她这些小事,而不是她想着叮嘱别个。所以天底下女子都是这样无师自通的么,一下子就会照顾人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醺醺然,祯娘照顾他和周妈妈钱妈妈她们照顾他自然是不同的,他心里不止没有一点不耐烦,反而觉得欢欢喜喜的。只拉住了那衣裳,自觉的伸手穿衣,只道:“没错,你说的有道理,你说的都对。”   祯娘可不知他犯了什么痴傻,只是让丫头捧来干毛巾给绞头发,自己则是与他穿衣系口子,又倒热茶与他喝。周世泽原来虽然也是有仆人照顾的,但他自己本来就不耐这些麻烦,人侍奉他反觉得不方便。这时候却不同,乐在其中了。   等到一切都毕了,将离和子夜便领着一干人等褪了出去。按说隔间应该睡人,只为了照料主子守夜。只是祯娘不肯,总觉得更别扭了,因此提前吩咐过将离和子夜两个,就是为了这时候人能走个干净。   周家来服侍的仆妇也大都是在船上呆过的,早知道自家少爷如何中意少奶奶,有少爷撑腰,少奶奶自然就是后院的天了,再没有一点别的意思了。这时候少奶奶身边的大丫鬟做事,她们自然跟随。   等到人走了个干净,祯娘不言语,周世泽却是个大大咧咧的,只拉着祯娘的手就要亲。祯娘没做别的,只任由他过来,从指尖亲到了脖子上。周世泽只是喜欢的不行,像是小时候最爱吃的点心又甜又香,吮了一口又一口,忍不住了就轻轻咬一口。   在祯娘耳边的时候他咕咕哝哝‘你好白啊’,祯娘却躲过一点点,问道:“你做什么。”   周世泽做什么她自然知道,偏偏这时候却还问这个,原也就不是问这个了。周世泽也察觉出了,一把利落把祯娘抱起——祯娘放在床上,他自己就倚着床沿亲她。祯娘再没有躲避,反而一下凑近了他,唇齿相依。   周世泽既觉得惊讶,又觉得意料之中。祯娘本就是这样的,开头似乎和普通女儿一样,规矩羞涩守礼胆小,但是这这姑娘其实只是在装模作样呢!最后你就知道她总是要反客为主吓你一跳的。   只是他并没有吓着,含含糊糊地就回了去。这时候周世泽还是半跪在脚踏上的,手上还不停摸索,在解开祯娘丝扣和裙子。只是勾挑了一会儿却不见完,正不耐烦的时候祯娘抓住了他的手——偏偏她自己不给解开,只是引着他的手一点点解开。于是这一路就慢的不得了了。   只是两人都不在乎,这夜还长的很呢!   等到第二日祯娘醒来的时候还有些应不过来——自己这是嫁人了,身边还有个男子。一时懵懵懂懂的,只从枕头底下拿出核桃大的金怀表看看时辰。果然,即使再累,第二日该到点了还是要醒来的。   周世泽更是起的早,只因他每日早间都是要起来练武的,往常这时候已经在练武场了。只是今日才是新婚头一日,他再舍不得就起身的,只看祯娘睡眠都觉得有意思。怎么会有这么有意思的人,再看看不够的。一时想起昨日,喜欢地想要又亲一口咬一口,但又由于闹醒了人。   但他没有犹豫多久,就见祯娘醒来了。这和平常的她有些不一样,是更可口了,周世泽看她放下怀表的时候就忍不住凑过去。祯娘还没回过神来就叫他扑住了,只听耳边声音:“就再让我吃一口!”   又是好长时间,听到外头有丫头非常本分地拍门。周世泽才清了清嗓子道:“你们进来罢!”   为首的自然是子夜将离两个,除了一些婆子,这些丫鬟和年轻媳妇立刻知道这里头怎么回事,一时都脸红起来。不过都没因此乱了手脚,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近身服侍祯娘的子夜要管住自己的眼睛,不去想小姐身上□□出的部分与往常有什么不同。   还有仆妇恭恭敬敬地给添热水,这是早上就准备好的,只是这边一直不开门,因此换了一回又一回。祯娘和周世泽两个这才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回,洗去了之前满身的疲惫与黏黏糊糊。   过后两人一人在床沿上坐着,有丫鬟服侍穿鞋。另一个在梳妆台前坐着,也是围着一圈丫鬟给梳妆打扮。只是这样的两人反而不像之前一样大方了,一时像两个羞怯小儿女,看到哪处也好,就是不看对方。   周世泽这边自然先完毕,就不再扭捏了,装作无事一样去看祯娘的妆奁,挑出几样首饰问正在梳头的红豆道:“少奶奶今日梳的头配这些装饰可使得?你给她头梳的低一些,今日只有咱们两个在家,我带少奶奶家里转转走走,不用那样累人。”   红豆忍着笑道:“少爷说的是,我这就与少奶奶梳个同心髻!保准一点儿也不累人的。至于少爷挑的这些首饰也是极好的,这刚刚新婚呢,别的都会错,只有这些黄金红宝石的首饰再没有错的!”   周世泽听的心里舒服,与祯娘道:“你身边的丫头倒是有些聪明劲儿,这说话比我身边几个小厮懂得机变——就是么,哪有做人小厮却不会奉承的。”   总之絮絮叨叨说了一通,祯娘只轻轻瞥了他一眼。明明没得什么神情,似乎就是没什么意思的,只是在微微的光线下只比外头的天光还要发光,一点点眼波就把周世泽钉死在了原地。于是心里跳的飞快,就像有一只小鸟立刻就要扑腾出来。   这样的周世泽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旁边的人都看出来——就是那样既忍耐又困惑的神情,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那个样子的。甚至到了最后都有些吓人了,红豆几个当时已经不懂,自家这原先好好说话的姑爷怎么一下这样了。   事后她们倒是议论,红豆只吞了好大一口水包在嘴里,咽下去的时候哽了一下心口,然后拍拍心口道:“我在镜子里看的真真的,姑爷当时看少奶奶的神情活似饿了百八十年的狼,一下看到了肥嫩的小羊。”   丁香嗤笑过一回,道:“可别浑说了,你那里见过狼,你知道它们饿了是个什么样子?换个比方再说,我倒是觉得像我那弟弟得了个宝贝放在哪哪儿也不放心,看一会儿再看一会儿。”   不管丫头们怎么议论,当时周世泽到底没有做出什么真让她们害怕的事情。因为祯娘很快梳妆完毕,自去拉住了周世泽的手问他:“你之前说带我去家里转转走走的,话说我昨日坐着轿子盖着盖头,家里形制也没分辨出来。”   其实在祯娘的想法里应该是先见一见周家的各色人等,大家认一认主母。不过周世泽这样打算也好,接着家宅里看看也就能大略知道这府里有哪些差事,又是如何分派。到时候见了人也好说话,不至于让人牵着鼻子走。   周世泽有祯娘拉住手就高兴了,再不闹了,只是明明能好好说话,偏生要凑到祯娘耳边:“出去可以,只是外头没得地龙可太冷了,你们肯定不惯,我再与你配一件皮褂子,一件斗篷,这才出门。”   这也是周世泽早就想做的事情了,让丫头吧祯娘装斗篷大氅的箱子打开,一件件看过,最终挑到了与自己一件有些仿佛的才作罢——他原来也就是这个想头!记得第一回见祯娘两个人就是这样的了。   最后只把祯娘包裹的严严实实,领口还翻出一圈洁白的茸毛,周世泽这才满意。带着祯娘除了正房的门,让她看一看外头,这时候正是银装素裹,整个周家的院子展现在祯娘眼前。   “这就是今后咱们的家了,我带你走一走!” 第87章   周世泽自家住在估衣街, 听名字也知道这一条街道原是做估衣买卖的,只把那些旧衣服收来缝缝补补拆拆洗洗, 再卖与那些没钱买新衣的人家。只是后来估衣买卖不在这儿做了, 搬到别处去, 留下名字还在这儿。   他家这房子大小倒是与祯娘家在金陵多喜巷子那里的差不多, 有门面七间,到底五层。仪门进去大厅,两边厢房, 鹿角顶,后边住房、花亭, 周围群房也有许多,外头街道又宽阔。   当初周世泽祖父买下的时候是值一千五百两银子的——打着自家将来人丁兴旺, 非要住这样大的宅子才合适的主意,把个家里都掏空了才买下。如今这样一般的房子,没得两千两不能开口。倒不是太原的房子涨价厉害, 只是这几十年银子越发不值钱罢了。   后来到周世泽父亲手里也有不同, 又后边添盖了一层平房, 收拾了一处花亭, 这些不算, 后来又花五百两银子增盖了花园。等到周世泽手上他倒是不打算有大动作,只是临到与祯娘定亲,这才动了心思。   也是恰好, 隔壁人家搬走,于是买下隔壁人家的园宅。这宅子是中门楼厅堂三层, 并花园桂亭,光是后厅、左右厢房、琼翰楼大小四十四间,也是值千把两银子。周世泽接手,把两家围墙打通,花了三百两银子整治,连成了一家。   于是便有了如今的规模,算起来倒是这估衣街第一阔绰的屋子了。价值上比不上顾家多喜巷子那一处,那时因为顾家当初重新打理屋子的时候用的是何等装潢,像是宝瓶轩的银瓶,翡翠居的翡翠。若是只看规制,周世泽家这一处宅院只怕还比祯娘家里阔朗一些。   祯娘随着周世泽一处处看过,每一处虽然没得主子居住却要想到一样,为了防着屋子腐朽让些下人居住看房子。这样的活计是第一等没得油水的,不为这些奴仆所喜。周世泽带着祯娘各处看过,也就是明白这些地方是哪些人打理了。   而到了花园、门房处又有不同了,这些人不比看房子的等同被‘流放’,况且门房重要,是祯娘再三看过的。周世泽没得祯娘那样的意思,看祯娘问过人事这些,就与她道:“这些有什么打紧,明日只让周妈妈钱妈妈领着上上下下都与看一回,本来就该拜见你这个新少奶奶的,你现在不就是当家主母了。”   祯娘轻轻瞥了他一眼,姑爷慢吞吞问道:“你还知什么事当家主母?我本以为你不晓得这该是做什么的。”   周世泽一下拉了她的斗篷风帽,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就是我的当家主母。从此以后我家无论大事小事就全由着你照管——这样说来我不是就在你手下讨生活了?我是不是该好生奉承你一番,人说换个新上峰都是要表示的。”   祯娘重新理好自己的风帽,不轻不重地扫了他一眼,道:“是呀,你以后在我手下讨生活,记得好些做事。若是不听话,以后家来不让你进门,就睡在外头大街上,还不给你饭吃。”   周世泽一下乐了,祯娘难得开这样玩笑。他也做出样子鞍前马后,抢了丫鬟活计,自己扶着祯娘免得她在雪地里摔倒。只道:“我可记住了,以后一定是最听话的,你只看着罢,你说东我绝不往西。”   两个说说笑笑倒是把周遭伺候的丫头惊住了,伺候祯娘的是为了祯娘现在和和乐乐,这在祯娘身上难见到一年也没几回,今日却是不停。周家的老人自然也是为了自家少爷的不同,原来周世泽的脾气不说也罢。不是什么刁钻人,没得一些大户人家纨绔子弟对人非打即骂的习气。   但又实实在在不是好伺候的,他同别人根本不同。你以为是妥妥贴贴伺候,人自己不自在。或者有时觉得无礼,偏偏他觉得合适。如今少奶奶与他说话样子,换个平常,他那里耐烦这个,更不要说什么伏低做小了。   一个个都把头低的低低的,这时候谁都看出来了——少爷对少奶奶很满意!既然是自己喜欢的老婆,那自然就和一般人不同了,眼见得这就是少爷年轻情热了。再想到原来老爷和太爷的品格,只怕又是一个情种。   既然是这样,在场的都心里门儿清了,以后该如何应对祯娘这位新奶奶。虽说是周世泽名堂正道娶进来的妻子,但是少了周世泽的支持,也是会有一些自持资历想要拿乔的。   大概是早间起的迟了了,两人才看完一层院子,这就到了用午饭的时候。有婆子过来知会:“厨房里已经备好了午饭,少奶奶房里的一位姑娘让来问少爷和少奶奶今日要在哪里摆饭。”   祯娘去看周世泽——这午饭是周世泽出门前吩咐过的,祯娘又是才来,自然是问他的意思了。周世泽立刻就道:“少奶奶还没去过家里花园子,就让在赏花楼摆饭,能看看外头的景儿。”   赏花楼本来是为了夏日赏花用的,自然没有地龙——花园只有暖坞有地龙,原是为了赏雪建的。只是暖坞不比赏花楼有楼阁,登高望远,不说整个花园了,就是整个周家大宅都能清清楚楚。   然而临时要在赏花楼用饭,这可是为难底下人了。于是都动作起来,各样熏炉、暖炉、挂帘用起来,尽量让赏花楼暖和起来。总不能让说这话的少爷与少奶奶冷飕飕地吃饭罢!   这会儿上下忙碌,不只是周家老人,还有祯娘身边也有两个丫头过去——这是周家人的主意,怕有什么地方不合少奶奶的意,还是要祯娘身边的人看过才放心。特别是有几个周家原本的小丫头都围着几个顾家来的下人前前后后,真是殷勤的不得了。   “平常就是一个懒鬼,横针不动竖针不拈的,这会儿又是这样勤快跑来献小殷勤,把小意儿往人家身上贴!这是为什么,傻子都知道了。只是你们这样上心,也不晓得人家看不看得上呢!”   这时候就有些人偏要这样阴阳怪气说话,大概是一些原先手上有权的,想到今后定然是被换掉心里不甘。自然不能和祯娘硬抗,但看这些后院里的风向是不惯,怎么也要刺几句。   周世泽家的院子年轻丫头不多,这也是因为主子只有周世泽一个,仆人本来就少。再有一样,周世泽不像一般年轻子弟,只喜欢一些莺莺燕燕环绕,弄的不大的人却是一满屋子丫头。他身边多是小厮伺候,于是丫头就越少,就算有也是些大家都不看重的。   这会儿这些人见到顾家人来了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只因为原先就是数着日子过,只等到到了年纪就去配人,没得一点指望。现在后宅有了主母就不同了,虽说祯娘身边早就有了一圈丫头,不一定用得上她们。   但想来总该用一些周家的老人,也算是更熟悉不是。就算不如陪嫁的信任,总比一直在后院受冷落强。因此今日她们甘愿给顾家的两个丫头打下手,也是结交的意思,却没想到这也有人阴阳怪气。   其中有一个长相明艳的最是爽利,只拉住了一个气不过要躲开的女孩子。转过头道:“婶娘何必这样说话,咱们不过是在这家里讨生活,都是一些戳脚子。如今的情形谁不知道,正是一代新人换旧人,赶紧靠紧少奶奶才是聪明,日子过得好也是实惠!况且您这样子难道就是气节,只不过是您自己个儿死要面子活受罪罢了。”   像是丫鬟这些人本来就是时时刻刻站着的,主子站着的时候站着,主子坐着的时候站着,主子躺着的时候有时也是站着。因此一日最多的时候倒是站着,所以每当有人讥讽她们的时候,就称之为戳脚子。   只是她如今拿来自称却是嘲讽别人的意思了——也没错处,但凡是下人,不管是不是丫头,哪个不是常常辛苦站着。但她话说的太戳心窝子了,那位婶娘原本也是个红人,现在也没人与她把这话说透过,一时气地直发抖。   指着这丫鬟骂道:“好伶俐的小蹄子,贼囚根子!原先看你们老老实实,原来不过是装模作样,这会儿可现出原形来了罢!只是你也该想想烂船还有三斤钉,我就算再不济,收拾你一个小丫头也不费什么劲儿!”   那丫鬟却是八风不动,只让她放完了狠话离开,又只管接着做自己该做的事。旁边的丫头见了小心问她:“珊瑚,你是个什么章程?我见张婶娘是说真的,她说的也是,就算她不如前了,收拾咱们也容易。”   那个叫珊瑚的丫头却是撇了撇嘴道:“听那老货胡说八道,如今她也就是能逞逞嘴上的威风!少奶奶来了她那些人情都要用在紧要上,哪为了这一点闲气倒搭上。况且咱们再如何也是正院里的丫头,昨晚就与少奶奶磕头了,她手那样宽伸到正院来,少奶奶能忍?”   正在这些丫头婆子智斗的时候,祯娘和周世泽到了赏花楼。虽然现在外头冷的不成样子,但是有钱好办事,赏花楼里果然暖和起来,就算比不得有地龙的屋子温暖如春,也足够周世泽带着祯娘舒舒服服吃过一顿午饭了。   这时候有人沿着花园里除雪除干净了的小石子路提着食盒过来,一样样的在桌上摆开,这时候天冷自然吃锅子最舒服。况且周世泽有意显摆,与祯娘看过一些食材道:“你们那里也吃锅子,只是每一处的锅子也是不同的。”   祯娘自然点点头,回忆道:“我知道那些靠海人家必然是多些海鲜的,我们那儿就是什么都有。荤的素的,还有豆腐鸡蛋这些。我想你们这儿有不同,我想想,你们这儿临近草场,最多的牛羊罢。”   周世泽自给祯娘倒了一杯甘蔗汁,笑道:“你最聪明——喝这个,我一直觉得还是这个配着锅子最好,就是上好的黄酒也差了些。只是那些俗人觉得这些不是男子汉喝的,再不肯陪我,现在好了,有你来这儿。”   祯娘尝了尝甘蔗汁,果然十分清甜,只看周世泽看到锅子里翻出花来往里头下了一碟子牛肉:“这切的可薄,一会儿就老了,就是要一面烫一面吃——我们这儿的牛羊肉自然与你们那儿的不同。原在草场上长大,不见一点腥膻,这下锅子还不见得好处,等到下一回烤着与你吃你才知道好。且这是自家牧场出来的,供着家里的几只养的最好。”   吃喝上头周世泽是行家,两人吃着锅子算是舒舒服服过了一个中午——等到祯娘洗手漱口完毕,只站在窗子前头看周家大宅的模样。周世泽也站在一旁,指点着她这一处是哪儿,那一处是哪儿。   后道:“这可真是难得舒服的好日子了,只有咱们两个。待会儿咱们休息一会儿,只接着逛就是了。”   祯娘却问道:“有一样要问你的,三日之后也要各处拜会亲戚,那些宗族里头的好歹送双鞋子是要的,到时候有哪些人?你与我说一说。”   这些事情周妈妈说过一些,只是有些亲疏也不是血缘上来定的。说不准在周世泽的亲疏里就有些和别人想的不同,祯娘与周家人都不熟,自然凡是以周世泽为准了。   说起来这个,祯娘今日本来该和周世泽最不得闲的。毕竟新婚第一日正是该家里上下认人,给公公婆婆请安改口,送礼物给一干夫家人,也从夫家许多人那里收礼物。小心谨慎,第一回见面,只怕落下个不好,以后再难相处。   但是这些对于这对小夫妻都省了,以至于周世泽都说出这样清闲的话来——这新婚头三日还有不许出门的说法,说是不吉利,这样就越发没事。这三日里头两人总归可以诸事不问,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过自己的小日子,也绝对没有人来打扰。每当想起这个,周世泽就满意的不得了。   周世泽乍一听祯娘问起这个心里也是没有一点底儿的,大概说出几个还有交往的,然后就一问三不知,只道:“这些事情我又不理会,你只问周妈妈去,往常都是她办理。”   他这样说,祯娘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就把这件事放下,只随着周世泽再往家里各处看看。打算等到第二日再去仔细询问周妈妈,要来历年来的礼单,心里也好有个数儿。   到了第二日,祯娘本打算最先处置这件事,只是到底没成——原来说好今日见一见周家上下的。也不知是哪里的耳报神,总之祯娘才收拾妥当打算找周妈妈说话,周妈妈就自己来了,对祯娘道:“少奶奶,家里人都来齐了,等着给您请安!”   祯娘怔了怔,这才明白自己是真的当家主母了,但却没说什么,只是由着丫鬟妈妈们拥簇吩咐大开正门,在正厅里头见一见这些人。   等到祯娘到了,正厅里果然是黑压压一片。祯娘没意思摆谱,不过说了几句当家主母都会说的话,就是‘勤谨踏实’‘用心做事’这些。然后就对自己奶母张妈妈使了眼色,张妈妈立刻上前放赏,毕竟除了正房的人以外这也是祯娘第一回见人,照着规矩总该给些好处。   果然是有钱好办事,一个个原本忐忑不安的这时候都喜笑颜开。摸着发下来的小荷包,里头分量在这些成了精的人手里一下掂量出来。心里念了一句佛,谁又不赞一句少奶奶好大方。   原来虽然知道新来的少奶奶有钱,但有钱和他们也不定有关系,人要是一个吝啬的,他们也没得好处。只怕到时候还要辛苦一些,谁都知道在那样主母手下不容易的——听说有些人越有钱越吝啬,最怕少奶奶是这样的人。   祯娘应付过这些人,却也不说什么差事上的事儿,只是把自家陪房的几户人家有了安排——就算这样也没撸了原本人的差事,只是道:“我初来乍到倒是与大家不相交,咱们以后相处日子长着,再看看,总不能这时候随意指派罢。”   这就是留下口子的意思,大家一听也是紧了紧皮子,知道以后要好生做事了,不然少奶奶一句‘原来就是这样糊弄的’就能把什么差事都撸下来。但是即便这样一个个也是谢谢少奶奶宽厚仁慈的样子。   祯娘摇摇头,应付过这一批再与周妈妈单独说过话就回了内房。周世泽这时候百无聊赖,正开了熏笼,让人拿番薯和土豆过来,要烧了吃。见祯娘回来招招手,与她看:“可别看东西粗糙,这冬日里自烧了来吃也格外香。”   祯娘从小到大自然不算是个格外见不得腌臜的,但是这样的吃法她真没见过——至少也是买来烧了的,有将离她们给剥的干干净净才算。   只是想来周世泽是不会这样了,祯娘便让人去把几张宣纸浸湿了然后包裹在番薯和土豆上,这才扔进炭炉里烧。等到出来的时候只把外头那没烧透的宣纸剥了就是干干净净的番薯和土豆,这样就不妨碍祯娘和周世泽一起剥着吃了。   两人吃着这些粗糙东西——要知道如今番薯和土豆是外头引来的作物,最是容易丰产,还格外好养活,好些土地贫瘠的地方都是靠这个过活。只是这东西吃多了烧心,大家当是粗糙东西,大户人家都是不看的。   祯娘吃过后洗手,与周世泽似闲谈一般道:“如今我已经接手家里了,就有一件事是要问你的,与别人说怕他们推辞——家里的产业有哪些?往年账本在哪里?都好让我知道,心里有个底。”   无论做生意还是管家,第一要紧的就是银子和账本。就算祯娘现在是周家的主母,周世泽不发话还真没人敢随意把这些东西交给她。许多当家媳妇就是因为这个才成了一个空壳子,这倒不是老公不放权,而是婆婆紧守着不放呢!祯娘没得婆婆,唯一的阻碍就只是周世泽而已。   但周世泽怎么会在这上头阻碍祯娘,他原先抓紧了账本也是为了防着一些外人,祯娘做了他老婆,在他看来管着这些东西正是理所应当,谁能说出个不应该?再没有不放心的。   于是一面捧着一个番薯,一面回忆道:“我自晓得家里有哪些产业,有两处牧场,每年这一处出息就是一千五百两的银子,至于日常供应家里牛羊这些是并不算的。还有十几间收租的铺子,有好的也有一般的,也能收入三千两上下。至于自己家里的铺子,有一间干果铺子、一间绒线铺子与一间中等茶馆,好年景的时候一年也是两三千两,一般时候也有两千。当初父亲在的时候多些生意,少些铺子和牧场,到我手上没得那精力去管,就出卖了一些,换成是拿死钱的了。”   这些就是周家主要的银钱出处了,祯娘心里算计了一回,知道这已经算是很不错了。按着她所知,像是周家这样的人家,一年到头从内宅耗费到外头人情,花费一般在三千两上下。这只是一个估计,等她真拿到周家往年账册了才能确认。   但也一定是差不离的——这样算来周家上下不只完全足够使用,还能大笔攒下来,无论是留着银子做些别的生意也好,还是预备以后家里婚丧嫁娶的大事开销也好,都是完全足够的。   祯娘只想了想就道:“这样看起来情形倒是很好,你只怕已经余了不少钱。银钱白放着不是道理,以后我来打理也有许多生意好做。”   周世泽巴不得这样,只笑嘻嘻道:“你是当家主母,这些事情自然全由着你来就是了。只是有一样,你自己别逞强。我原有个嫂子就是个要强的,最爱操持这些,自己身体反倒是不顾,只把我那个兄弟着急。”   祯娘指了指身边几个丫头道:“我原在家里的时候就打理生意,一个是有她们辅助,打理琐碎。另一个就是外头有掌柜伙计,我是不知别个怎么做的,但我从来没累着过。些许一点事儿,费不了多大功夫。”   两人正说这话,外头有个小厮进来只与周世泽与祯娘道:“外头有鼓楼东街府里来人,要见少爷和少奶奶!” 第88章   “少奶奶, 已经到了。”   原来成亲第二日鼓楼东街周家忙不迭地派人过来说事儿也不为别的,只是忙着请周世泽并祯娘两个到出了三日先到那边走动——本来按着亲缘关系这也不消说, 但是那边一屋子人心里有鬼, 只怕周世泽这个差些讲究把他们扔到后头, 这才遣人先来说了一遭。   这一遭也不是白来的, 毕竟这会儿上门怎好空手。让小厮送了四盘羹菜、一坛酒、一百挂银丝面、两套男女织金重绢衣服,写的是周世涛和他老婆的名字——这人是曹老太君的曾长孙,与周世泽平辈, 他来送礼合适一些。送与周世泽与祯娘贺新婚。   周世泽听到底下人的禀报,心里是有些不耐的, 但到底没说什么。叫了那小厮到小客厅说话,祯娘也在一旁。他懒得说话, 只有祯娘来说道:“前日麻烦过叔祖母婶娘他们了,今日又教兄弟嫂子费心送礼来。”   那小厮倒也乖觉,与估衣街这边交往几年了, 如何不知道里头内情, 晓得周世泽是个不耐烦的主儿, 今日好容易有动听一些的话, 就是这位新奶奶。再偷眼看周世泽少爷的脸色, 似乎是没有不满的样子。立刻知道这位新奶奶的分量,恭恭敬敬答道:“世涛少爷答复,大少奶奶也答复, 不多些微礼,送世泽少爷和奶奶赏人的!”   祯娘晓得周世泽是再懒得搭理的, 她却不能,只一面吩咐微雨摆四盘茶食管待这小厮,临出门与了他一个装了一两银子的荷包、一方青莲手帕:“到家多回复你家老太君、列位叔祖父祖母、叔伯婶娘、兄弟嫂子,我们这里出了三日就到家里走走。”   那小厮磕头出门,不仅他得了好处,就是两个抬盒子的也各得了两钱银子。回去以后就把估衣街这边的情形禀报,私下里与几个要好的道:“我这一回可算是见着了,那边府里的新奶奶再没见过那样的,可是把往常家里来往的表小姐都比下去了!容貌气度与人提鞋差着一截咧!”   旁人就讥笑:“只怕是你这回收了人好处,便是看什么都是好的了!”   那小厮也不恼,只是笑嘻嘻道:“这也算是一样,但你们能说个不字?这有钱的奶奶谁不称赞,与人家照面也有好处。至于家里表小姐们,谁不知曹家不过是当年倚靠着太爷有些起色,到底不成,吝啬的很。天长日久的,你们谁见着这几位表小姐的一分银子?”   如今的世道处处都言利,人人都谈商,正是笑贫不笑娼。前些年虽然也崇富,但也耻于直接谈钱,还说是阿堵物,是金钱如粪土才是真清高。这时候不同了,人人都是这小厮的想头,特别是他们这些底层小人物,更加百无禁忌。   却不妨这几个小厮的话让刚刚被接到这边陪伴曹老太君的三个曹家姑娘听到了,其中年纪最小的当时就红了眼睛——虽然她们自有自己的家,家里父母俱全,但却因为家里存着讨好周家的心思,只要曹老太君一接,就立刻送到周家来。   一回两回还好,长年累月的,她们又没得闲钱打发周家下人,底下人就什么闲话都出来了,只当她们是那等寄人篱下的一般。偏偏她们还不能轻易发作——对于这家来说她们始终是外人,动了一个下人自然不打紧,哪有下人爬到主子头上的,这是奴欺主。然而后头只会更不好过,人家是同气连枝呢。   更何况顶上还有父母的吩咐,让她们在周家和和气气的,与底下人也要有好名声,这是只望着靠她们嫁入周家呢!然而爹娘却像是忘了,好名声可不是好脾气能得来的,非得有真金白银,手上松了,别人嘴里才会松。   曹大姑娘拦住两个想要上前的妹妹:“可别上前说话,咱们走另一条道吧。”   两个妹妹却道:“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今日竟是咱们这些做主子的躲着这些下人,再没这话的!况且还是他们说这些话,姐姐好脾气忍了一回又一回,我们不能够!他们当他们是什么少爷老爷,就这样对表小姐们和一个本家奶奶品头论足!”   说到这里语气免不得有些酸酸的,虽然她们还没见过祯娘,却已经听周家人最近念叨过好多回了。不外乎就是生的如何,以及带了多少财产出嫁,那样的嫁妆不要说有了,就是其中一些珍稀的,竟是见也没见过的。   甚至曹老太君,见她们三个也叹过一回——难怪原来的打算不成,原来周世泽是个这样眼界高的。既要有十分的人才,又要有十分的家财,叫人服气的是还真让他寻到了一个这样的。这样说来倒好像她们三个如何不成一般,明明原先想要与她们嫁周世泽也是自家这位太姑祖母的意思。   曹大姑娘年长两岁,自然考虑的多些,只得与妹妹们好声好气地说:“我并不是一个没脾气的,只是你们也看看这是些什么人!周家的小厮、马夫、门房,咱们出去又如何,难道与他们嚷起来,那就有脸了!”   见两个妹妹有些服气的意思,曹大姑娘才接着道:“再者说了,出去又说什么?人前为着这样的事,周家的长辈自然会惩治这几人,但之后又有怎样的议论!现在谁家不是这样的,你有多少身家就有多大尊重,为这个闹起来,以后更阴阳怪气了。”   曹家三姐妹这才安安生生地改走另一条道儿,事情似乎是这样算了,但是祯娘却被她们记住了,心里闲了也嘀咕一句这位周家本家新奶奶到底是个甚样人物。也没让她们久等,过了新婚三日周世泽就带着祯娘应约来到了鼓楼东街这边。   周世泽就算心里再不耐烦,却还是要做些表面情的,只是在祯娘耳边嘀嘀咕咕:“到时候你就与她们随便说些话就是了,到了他们留午饭你别应下,我到时候找你,咱们两个到外头吃,太原是我地头,有多少名吃,咱们一样样吃过去。”   于是到了新婚三日后,周世泽和祯娘两人一辆朱轮华盖大车出门,后头还有两辆平定小马车跟随,是祯娘的贴身丫头婆子。至于周世泽的小厮则是在外跟随着,径直到鼓楼东街周家的房子里来。   这房子是周家的祖宅了,自从家里有千户传承起就有的,形制与周世泽家没有增改过时候仿佛,也是宽敞阔朗的。只是这边这些年家口繁衍,住的紧巴巴的。于是在三四年前,买下了街面斜对面一户人家的屋子。这是门面四间,到底三层,临街是楼,仪门内两边厢房,三间客坐,一间梢间,过道穿进去,第三层三间卧房,一间厨房的宅子。   曹老太君有三个儿子,单单把三儿子一大家子分到了这处居住。只是还没分家,这三房的女眷每日还要到曹老太君这边请安,年节上下也是分不出你我,一起过的。只是两边下人把曹老太君这边称之为东宅,另一边称作西宅罢了。   周世泽携着祯娘前头到了鼓楼东街入口,后头曹老太君这些人就全清楚了,只吩咐开了侧门迎接。于是外头就等着周世泽这边的车辆到了,然后就引着进门,到了二门前头周世泽祯娘以及后头的丫鬟婆子才下车来。   光是这下车就把一干人等镇住了——原来周世泽破天荒才能来一趟这边,就是来了也不会仔细收拾排场,恨不得脚才沾地就打回转。今日却很不同,夫妻两个不过出一趟们倒是带了十几个人。周世泽是有四个小厮,其余的便都是祯娘的人了。   说起来这也不是祯娘故意摆排场,她自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就是这样了,但凡行动至少是一个嬷嬷四个丫头跟随。若是场合大些就更不得了了,总要有十来个人拥簇。当时盛国公府的女孩子也差不多是这样,倒没个人稀奇。   如今她都是一家的当家奶奶了,又是出了新婚三日头一回见夫家亲眷,排场自然不可能更随便。若不是周世泽不重视这家,祯娘还能摆出更大阵仗呢!如今也就是这样了罢。   两人又走了了一路等到了正房那边,果然也有许多丫鬟妇女走动。只见了周世泽祯娘一行人,立刻就有人说‘世泽少爷和少奶奶过来了’,然后就有人从屋子里头出来小跑到周世泽和祯娘前头,引着两人,还十分殷勤地打帘子,提醒门槛等。   等到两人进了里头一处厅堂,倒是与寻常富贵人家厅堂没什么不同。一位发如银丝的老妇人正坐在上首,底下是两溜太师椅,坐了三位中年妇人,至于其余的年轻妇人则是各站在人后。   祯娘暗自估量各人身份,这边周家女眷也在估量她。祯娘甫一进来就晃了在场各人的眼,头上插戴的是一整套十三件金厢孔雀穿花嵌宝首饰,端的是富丽堂皇。等到把身上那一领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的斗篷给解开,有丫头抱到一旁去后才见到她身前那一串项链。   那是今年顾家新出的珍珠拣最好最圆的串成,在脖子上绕了三圈,最长的部分依旧能垂到肚脐处,衬着身上大红织金妆花锦鸡罗立领袄儿领口上足有二钱重的红宝石扣子,什么叫珠光宝气,这就是珠光宝气了。只这两件东西,就随意把在场女眷所有首饰装扮加起来都比下去了,直看的在场的眼晕,心里暗暗猜想祯娘到底是个什么出身。   祯娘哪里知道她们一点子小心思,只是依着礼节与长辈行礼,还好不是嫡亲的,也用不着下跪的大礼,不然周世泽再不愿意的。祯娘这一回却是把往常礼仪上的东西全用出来了,虽说在场的女眷不见得有那些见识,但很能唬人。。   果然一时所有女眷都是一顿的样子——要知道这时候一些礼节表现是很能说出一些东西的。许多东西都能现教,但是礼仪一样讲究应对和熟练。现教不说会不会走样,只说到了场合上总是免不得呆板。   祯娘的礼仪是文妈妈手把手训出来的,从小从走路说话抬手做起,文妈妈则是当年随着盛国公府大小姐跟着宫里嬷嬷学习的,自然不是寻常。这样从小耳濡目染,对她来说就是本能,她随意做出这些刁难人的礼节就是知书识礼如沐春风。在场的看了,自比自家一下就有了些心虚,只是不知道这心虚哪里来的。   有祯娘给各位长辈和妯娌行礼,自然也有同辈回礼。等到一圈礼仪下来,顺便也就把见面礼送出去了。在场的长辈自然少不得一双鞋,这鞋子自然讲究,不要说上头的手工和意头,只是镶珠钉宝辉煌异常这一样就足够她们笑得合不拢嘴了。   特别是有些小人家出身的媳妇,再等到别的礼物——就是照着辈□□份各有不同的钗环首饰这些,简直是喜形于色。好歹这是见新人的喜事,至少没显出眼皮子浅来。然而语句和气,亲热异常是免不了的,只当这是一位专门来财的福星。   和送礼一样,新媳妇自然是要收礼的。若是一般人家,只怕新媳妇是有的赚的。只是祯娘身家摆在这里,总不会故意拿些不当的东西。于是两厢交换,那边给的除了曹老太君和三个叔祖母是金的玉的,其余的好些有银鎏金的钗环,差着一些的就是两方手帕了。   曹老太君心里觉得丢人,当这些媳妇吝啬,看到人家厚礼了却也不暗暗换些好的来。表面上却不能露出来什么,只能以后敲打。对着祯娘依旧是一副慈祥样子,真个佛爷也没有这样团团和气的。   这一圈认识完,外头就有人来请周世泽,自然是那些老爷少爷们了,祯娘和周世泽是分两边招待的。周世泽皱着眉头点点头,对祯娘道:“我到外院说几句话,你在这儿喝茶,待会儿再过来!”   有个与祯娘同辈的女眷,应该是嫂子罢,拿了块帕子捂住嘴笑道:“到底是新婚夫妻呢,世泽兄弟也太小心了,这也舍不得!咱们这些人可不会吃了你媳妇,你只放心去罢,咱们妇女人家自己说话!”   周世泽心里愤愤,他还真怕这些人吃了祯娘呢。只是祯娘却是不怕的,与丫鬟一起重新为周世泽整理了外头的大氅,送他道:“你就去把,只记得少吃些酒。”   周世泽不知道想到什么,心绪好了许多,只连连点头,这才退出去了。这下便只剩下了一班女眷,大雪黎也不好有什么外头赏玩,于是曹老太君便吩咐内设桌席,上来一些干果蜜饯并清茶等,请祯娘坐了说话。   祯娘应付着便听有一位婶娘道:“说起来今岁家里的干果蜜饯还是在你家干果铺子里称的,做的味儿很不坏,比过去的强。虽说也贵了许多,总归是照顾自家生意罢!”   这里头有个故事,周世泽家的干果铺子开着,算是附近也小有名气的,就是为了味儿好花样多,虽然比一般买卖人家贵些,但殷实人家多是愿意买的。鼓楼东街这边早就打过主意,也不是别的,就是占便宜罢。想着自家的生意,又只是一点干果果脯之类,值几个钱,到时候去拿,还好意思要钱?   却不想干果铺子的掌柜是个一是一二是二的,眼皮子也不抬的,见他们拿了货便打算盘道:“盛惠十二两三钱银子,给您把个零头抹了。”   这本就是打着占便宜的,于是挑选的多,这时候人问他们要钱。便道:“你瞎了眼睛了?难道认不出我们来。你家东家该管我叫一声叔叔的!叔叔家上门一点子干果果脯,店铺里还好意思收钱,不怕走出去让人戳脊梁骨。”   那掌柜的却是眼睛也不眨道:“可不会让人戳脊梁骨——咱们山西人的生意向来有规矩,规矩定的死死的,凡是生意交代掌柜了的东家并不能随意插手。若真是有理的便罢了,这样家里的老少爷们来占便宜却绝不能。谁家生意这么做,就是有金山银山也是做不下去的。”   掌柜一口道破这几人就是来占便宜的,虽然不见得厉害声口,却也立刻把这些外强中干的老爷们羞的满面通红,掩面而去。后来这故事流传出去,也只有与鼓楼东街这边相交的才说周世泽是少了亲缘的,自家叔叔吃点干果果脯都这般。   更多人家还是觉得周世泽这边做的对,就是不说那些旧账。只说寻常人家,早就分出去,出了三服的亲戚,都到了你家铺子不拿钱要东西,谁家受的住。山西本就是生意人扎堆的地方,一些生意规矩严,心里可不是有杆秤。   也不晓得今年是怎么想的,买年货的时候光顾了周世泽的干果铺子。这时候这婶娘的心意是见祯娘手上大方,又是新媳妇脸皮薄,一句话的功夫只要说一声=不就让干果铺子不再收这边的银子了。   按说这也没什么,祯娘随便一件首饰换成干果果脯这些就尽够人吃了。但是祯娘听出意思后却是只做不知一样道:“原来是这样,我都不知家里有个干果铺子的。我才来几日全然不知家里情形。真有婶娘照顾生意,倒是要谢一谢了。”   祯娘过去最多交往的人都是一些知书识礼的小姐,特别是顾家搬到金陵以后就更不要说。只是那些市井妇人也不是没有,后头顾周氏也有许多中等普通人家打混的过去姐妹。她知道这些人的,可不能开这个口子,不然以后养的心大了多一样麻烦。况且祯娘与周世泽自然是同仇敌忾的,这些人算是自家什么呢,做什么有便宜与他们沾?不是钱的事儿,是心里过不去。   祯娘这里不应,那婶娘也没得法儿,总不能直不楞登地就说出来罢,只得讪讪的笑过就算了。祯娘只当没看见,自拿了丫鬟递过来的一双火箸儿去拨弄小手炉里的炭火。但见露出十指春葱,白嫩嫩的有六个金镶宝石戒指,还些微看见手腕上的缠丝玛瑙镯子,颜色格外饱满。   一个不晓得哪房的女孩子,论起来是周世泽的堂妹,才六七岁。正在祯娘后头,见了就笑着凑到祯娘身边道:“嫂嫂,我喜欢这个,你就给我罢!他们说你是个财神奶奶,这样的多的用不过来,我替你使!”   这话一出,厅堂里一下寂静起来。祯娘端详这个小女孩——虽然可以说是年纪小不懂事,但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这个年纪已经很知道事儿了,再没有这样的。就是那些小人家,家教好的也断没有小姑娘随意要东西。   说是这个样子自然就是家里人耳濡目染,再有后头一句话,祯娘不想也知道这家人是怎么议论自己的。   这小姑娘说过这话之后也不见这些女眷们有什么表示,似乎是想借此看祯娘的反应——最希望祯娘不会拒绝,顺手就塞给了这位堂妹。只是祯娘并没有让人如意,只是轻轻笑过,不看那小姑娘,道:“老太君,这可不成呢!我原在金陵的时候就听那些礼仪嬷嬷与我训话,说咱们这些姑娘该如何要紧一点礼仪。严格的人家在妹妹这时候已经开始教了,应对得宜是不要说的。”   说到这儿祯娘是意有所指地笑了一下:“今日是在家,并没有什么外人。若是真到了外头,妹妹还是这个样子,让外头瞧了去了,只当咱们家的女孩子都是这样不讲究的,到时候如何说呢?丢的可是一家子的人。”   说完又叹息:“这话本不该由着我来说的,我不过是个新进门的晚辈。只是看妹妹这样没法子不心急的,只想着她年纪小还能教回来。咱们都是亲戚,不算个外人,也就大胆说了。”   祯娘说完一番话,一点也不怕周遭的暗潮汹涌。只是若无其事地坐正了,一点挑不出礼仪差错。在场的确是无话,曹老太君也哑了火,心里暗恼原来祯娘是个会咬人的不叫! 第89章   “你真是这样说的?”周世泽指头不住往桌上点着, 脸上神情大好,这是听祯娘说过刚才的事情以后问出来的。   刚才祯娘就直接说话, 一点儿面子也没留下。这本来就不是嫡亲的婆婆小姑们, 不必百般忍让, 何况还有周世泽这里一层, 且不喜他家,祯娘没得顾忌就是了——她是不怕尴尬的,况且到周世泽来接人之前, 祯娘自己不掩饰,这些人自己还要当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周世泽带了祯娘来到之前说好的馆子, 问起刚才有些什么事儿,祯娘自然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周世泽听到这样荒唐的事情一点也不惊奇, 还反问祯娘一回,问过后专门与她夹菜道:“你这是才来,不晓得那边荒唐样子, 以后你就知道, 比这出格的多了去了——我家那位老太君别的什么不成, 只是表面上最喜欢说自家是大户人家出身, 讲究规矩, 其实她自己是最没得规矩的。”   当年就是这位老妇人能做出筹谋原配嫡长子千户传承的事情,这就是大大的不规矩了。此后她再做出什么样子,周世泽都是不信的。更何况冷眼看着, 与她学,这鼓楼东街满府里的女人都是一个样子, 好弄些小机巧,还当是正途了。   祯娘知道了这件事他又道:“这也不算什么,我还有几日假的,这些日子就陪着你走各家亲戚。咱们慢慢儿走,每日只上午走动,中午我带你寻好馆子吃饭,下午就到各处耍去,保证没有重样的!我带你走一遭,比丫头给你说十遍都管用。”   周世泽说动做到,这些日子就带着祯娘一样样玩过去了,每日晚间都带着祯娘出门——反正正月里外头也各有热闹。   只有一日有所不同,并不是两人晚间出门,而是与同在估衣街的周世鑫一家出门——这一家倒是值得说道,说起来这家与周世泽虽在一个谱儿上,但是远的不能再远了,要不是在一个街面上,只怕没得联系。   但既然是在一个街面上那就与众不同了,本就是街坊,再套上一层亲缘,有什么不能结交的,于是一来二去两边很快熟悉起来。只是往常交往是周世泽与周世鑫的事儿,没得女眷。   这一回祯娘进门,周世鑫就提过:“我们两兄弟也算相得,如今你也讨了浑家在家,一条街上早晚让我家奶奶互相走动,若是她们投契了岂不是更好。”   周世泽自然是应下了,这一日就上门周世鑫家,与祯娘道:“往常你除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一回带你去我这族兄家里。他家圆大奶奶正好与你交往,只是有一点,他家那些侍妾婢女的少说些话。”   周世鑫这位续弦的正妻本姓吴,闺名唤作吴圆儿,外头人都叫她做圆大奶奶。这时候祯娘听到周世泽后头的话倒是有些不解了:“我与她们能有什么话说,这话似乎有些意思的。”   按着祯娘所想,在金陵的时候母亲出去交际见的都是各家正室太太,再没有与哪家侍妾婢女多说话的,这句话哪里用得着周世泽专门提醒。   周世泽这时候倒是有些不晓得如何开口的样子,想了想与祯娘道:“咱们这边雨蒙古鞑子靠近,有些他们的风俗就进了一些人家里。他们那儿虽然也分了正室偏房,却不是说偏房就同奴婢一样。再有我这族兄外头为人豪气,在这些事上却不讲究的很,他家里除了圆大奶奶管着后院,那些妾室婢女都很没得规矩。”   周世泽这话说的含含糊糊没头没尾,但是祯娘却是有些明白了。只是回过神来了还要追问一句:“所以他家那些妾室也是要出来说话交际的?那圆大奶奶怎么说话,我待她们是按着我家那边,还是按着她们家那边。”   周世泽拨弄了祯娘耳边的坠子两下,其实他再懒得管周世鑫家里的那点烂账。原来他只是外头与周世鑫交往的时候也用不着管,现在却不成了,祯娘进门就与她们相交,不能没个准儿。   不过他也没头痛多久,亲了一口祯娘就干脆道:“送礼上头你就按着你们那边,层次分的开些也不打紧,我那族兄又不会过问这个,就是过问又如何,总不至于为这点事情为难,他难道不知道你这才是守规矩。至于平常说话你就随心意,我倒不是要你给她们面子,只是要是与圆大奶奶交际就少不得这个,没回都尴尬也是没脸。”   对周世泽,周世鑫后院那些侍妾婢女什么都不算,自然祯娘按着自己规矩来就是了,况且他也见不得那样的。只是往常家家的,每回让人家没脸了,两家可怎么说话。因此只能在这上头给祯娘提一句了。   祯娘倒是不觉得如何委屈,若是一些把这个看的极重的要觉得天都塌了,自觉是奇耻大辱。祯娘虽看不上那些妾室——话说哪个正房看得上妾室呢,想到她们没有不咬牙切齿的。   周世泽如今是没得婢妾的,祯娘说不得感同身受,但是她从小就是受着这个教长大的,让她觉得其中有那些出淤泥不染的、有身不由己的,因此不能一概而论有些难。即使文妈妈也是因为身不由己做了妾室,但在祯娘心里也只是分出了文妈妈和其他妾室而已。   只是祯娘又是个灵活的,反正又不是周世泽的妾室,人家家里都愿意那样,她一个外人难道因此如何如何?   她只是与周世泽道:“这也没什么,我不叫圆大奶奶为难!况且这也是你们这样一些人家的风俗了,我总不能这样多的人家都不交往了罢——只是一样,咱们家没得这样风俗吧?”   周世泽赶紧指天发誓一样:“没有,绝对没有!咱家不要说这样没有了,你只管去打听去!我祖父只我祖母一个,我爹也只有我母亲一个,这才是咱家的风俗,你看着,我也定然只有你一个的。”   祯娘轻轻摸了摸周世泽的鬓角——她从小受文妈妈教导长大,对于赌咒发誓这一套不能更熟悉了。天底下情到浓时说些海枯石烂的话的多了去了,不能信的。若是真是誓言灵验,只怕管着天谴的神仙要忙不过来了。   但是见眼前青年的样子,祯娘又觉得那有什么打紧,一开始总要信一回的。不然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面前这个真是言之凿凿的,那不是冤枉了人家,自己也是白白灰心了许多年。   祯娘眨了眨眼睛,柔和下来的神色便有一种缱绻——她本生的精致明艳,不过因了霜雪一般的气质才让人觉得冷淡。一但柔和下来立刻便似一汪春水,暖融融甜丝丝,所谓尤物惑人忘不得。她这时候说什么周世泽都信,更何况她是真心实意一句‘我信你一回’。   另外一边圆大奶奶晓得晚间周世泽祯娘两个要来自家,自然早早料理起来。只在自家临街楼上设放围屏桌席,悬挂许多花灯。到了时候两人相携而来,周世泽自然去寻周世鑫,祯娘则由着圆大奶奶迎接到内。   祯娘看着,果然后头跟着四五个打扮分不出上下的妇女——都穿着妆花锦绣衣服,头上戴着黄霜霜簪环,满头花翠。甚至就是后头一些丫鬟,也大都打了个盘头楂髻,把脸搽的雪白,抹的嘴唇鲜红,戴着两个金灯笼坠子,贴着三个面花儿。衣服也是鲜艳颜色的绫罗绸缎。   这些在顾家是绝不许的,下人使女们自然也可以穿好料子的衣裳,有些还是主子给的。但有一样,颜色上头不许如同主家一样鲜艳。这一条顾周氏是在盛国公府的时候就学到了,小姐们身边的丫头或可还松些,其他的绝不能!   只因这些丫头整日打扮,如同鲜花嫩柳一般,总容易惹出事来。小则是整日想着这些,如何能专心侍奉主家。大则是可能心思动转,攀附起主家的爷们来了。或者心思没有那样高,但撩拨的少女儿情思多,与后院一些小厮等做出丑事,传扬出去主家也是没脸的。   圆大奶奶与祯娘见毕礼数,次让入后边明间内待茶,然后就拉着她的手与她说起身边这些人来:“我家人口多,我与妹妹介绍一番就是了——这个是我家二娘,在家的时候原叫做郑素娘,你叫她素娘或者二娘都是。”   指过最近的一位穿秋香色袄儿的妇女,圆大奶奶又指了指边上一个穿绿杭绢对襟袄儿,浅黄水紬裙子的道:“这个是我家四娘,在家没个正经名字,只因排行第五遍唤了赵五儿。你叫她四娘,叫她五姐也是一样的。”   又再指了一位穿鸦青缎子袄儿,鹅黄紬裙子,桃红素罗羊皮金滚口高底鞋儿,姿态端庄一些的妇人道:“这个是我家五娘,本家姓孟,你叫她五娘或者孟三姐就是了。”   又指了指最后一位素青杭绢大襟袄儿,月白熟绢裙子,浅蓝玄罗高底鞋的道:“这是你大哥新近讨到家来的六娘,也本家姓孟,唤作孟丽华,你就叫她六娘罢。另有一位三娘,只是身子不好,常常吃药,这会儿也不能出来见你。”   每人都互相见礼过,祯娘送上初见礼物。圆大奶奶见了礼物嘴角微微翘起,她自与其他几位妾室很不同——她们都是几匹尺头、两个手串之类。自己则是有一对金镶宝钗,一对翡翠镯子,还有一双只有亲眷才有的鞋子。   她们几个的也好,平常迎来送往有这样好东西时候的也不多。但是与圆大奶奶的比起来就是高下立判,一个就是给亲戚正室太太的样子,另一个则是像是赏丫鬟一般。这几人有眼明心亮的,立刻看了出来。只是这时候大家都在,一时发不出来,只做了表面上的和睦。   虽然有的这时候心里是暗恨祯娘的,可是作为当家娘子圆大奶奶她心里立刻把祯娘当作了第一等的结交对象。她再是一个面团一样的人也有做正室太太的自尊,平常周世鑫贪花好色管不得,这些‘妹妹们’争风吃醋管不深。外头来人了,倒把她们一样尊敬,她难道不恼怒?   这时候祯娘的作为是这样,她表面上不说什么,心却道,不愧是知书识礼人家出来的,只看这礼仪就是到了!不像一些有眼无珠的,只看她们风光,奉承起来也是没得一个忌讳!   就在这圆大奶奶的满意下,这宴会还是做出了一些宾主尽欢的样子。到了一半还进来两个女子,圆大奶奶只与祯娘道:“这不是家里人,是我叫了两个唱的来。那些爷们在外头逍遥,咱们也多些消遣就是了。”   有介绍道:“这两个是常在家里走动的玉钏儿和白玉兰,家住在茉莉巷子那边。她们两个唱曲儿也算有些名气,只是你从金陵秦淮河边上来的,又是苏州人,苏戏班子名满天下,怕看不上咱们这小地方的乡乐。”   祯娘则是自斟了酒道:“我哪里知道这些,难道未出阁的时候能常常听?再说各处有各处的风流——况且太原算小地方?奶奶也是说笑,这原本才是中原地方,上古古城。”   两人说话,又推让了一番,才点过曲子。于是玉钏儿和白玉兰两个弹唱饮酒。后头又有厨房时时添换酒席,也算是宾主尽欢。后头外头越来越热闹,虽然不是元宵,各处灯火热闹也很有可看。   圆大奶奶和祯娘倒是还在里头位置端端正正坐着,其余妾室丫鬟并两个唱的却是已经搭伏定楼窗观看。   圆大奶奶再看祯娘身边带来的七八个丫头,个个都是十分有礼。没得祯娘一句话,不要说是什么去前头看热闹,就是站立也有讲头,一丝不乱的,连眼皮子也不随意乱瞟。   这样便一时感慨起来,拉着祯娘的手道:“唉,妹妹身边这些丫头好生懂事!你只看我身边这些,虽然不如妹妹人多,却也是一个有用的都没有,都是淘气的!我有时候倒是有心管一管她们,偏你大哥又说‘她们个个都是好的,有什么好说教的,别吓唬坏了孩子’。听听,这又是什么话!”   祯娘这也是才知道竟有人家正头娘子管教个丫鬟还有夫主来说嘴——不要说真有要管教的,就是没有也没得夫主为此说话的道理,一时与圆大奶奶道:“好些没道理,不说别的,奶奶要管教丫头,不论是与不是也没得说的,不然后院可是乱了套了。”   圆大奶奶像是遇到知己一般,双手一拍道:“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妹妹是规矩人家出来的再不错的。只是有什么法子,他才是家里天王老子,我如今说话还不过我的正院去。”   又是说了一会儿话,坐了一回,祯娘就要起身,只道:“谢嫂子这一番招待了,今日我似乎是喝酒多了一些,原是我家那边的酒不如你们这边的厉害,便失了数儿。这会子上头,只能先离了去,嫂子在家与各位娘子继续吃酒罢”   这圆大奶奶如何肯放,只劝道:“好妹妹,只怕是嫂子没尽心。这一会儿他世泽兄弟也还没来接你,你这就要家去,待会儿你大哥和世泽兄弟回来了,见这个只当我慢待了你,我如何交代。你只坐着,稍待世泽兄弟来接你,也是全了我的脸面了。”   既然是这样说话,祯娘也就没个应对了。只又重新坐了,吃些点心,叙些闲话,再叫了玉钏儿和白玉兰两个重新弹唱一回,这也就是了。   却还说周世泽同周世鑫两个好容易聚了,却又遇上周世鑫几个结拜的弟兄——说是结拜弟兄,其实也当不得感情深厚。原本就是一些掮客帮闲不守本分的人,只因看上周世鑫的钱财,常常刮上些他,于是走动勤密,好似亲兄弟一般。   周世鑫也是个精明的,不像一般这等子弟,与这样人交往都是叫人诓了去的。他早知道这是些什么样的人,只是一来他空有钱财,总要有些时时吹捧的。另一个也是他势单力薄,家里没个亲兄弟,偏生他的生意很有些又要街面上兄弟支持,于是与三教九流都要混起来。   别看这些人都像是一帮无赖,根本没什么用。但是无赖也有无赖的用处,他很有些生意是透过这些人网罗的,也因为与他们来往多得是人怕他——这世道,只怕别人看不起你,人怕你用好了也是有好处的。   这边厢说话,先与周世鑫行礼,管叫大哥。又再见周世泽却是不认得的,周世泽本来常在军营里打混,不怎么来家,与这些人竟是从来没见过的。周世鑫只拉着周世泽与他们道:“这是我族里兄弟,叫做周世泽的,人家年纪轻轻已经很了不得了,继承了我叔叔的千户官,早就是沙场里走了多少遭的了。”   听的是这个来历,又见周世泽穿戴不俗,这些人哪里不晓得底细。立刻亲亲热热也叫起兄弟,着力奉承起来。几人先到大酒楼上吃上几杯儿,一会儿其中有一个便道:“今日倒是运道好,不知遇着了大哥,还新认得了世泽兄弟。我倒是有一件事要与大哥说的。”   “这时候咱们兄弟几个只在大酒楼里干喝酒,还不如去琵琶巷子周三娘那里走走。一样是有酒有肉,还有姐姐们在,混业混过去了——这原是周三娘托付我,说大哥好久不来,只怕是忘了她了。我见她整日只顾慕你来家,好不可怜!况且今日还有世泽兄弟在,也当是带着世泽兄弟认认门了,一起去进去走走。”   周世泽本来就知道这是些什么人,原不欲交往,只因为周世鑫的面子,撇下不得。本打算在大酒楼里吃酒,就算应付过就是了,没想到这些人还有这一出,因此十分皱眉,当时便是要拒的——这些人要去行院里便自去就是了,周世泽却很看不上这些。   周世鑫有一样是这样的,同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原来同周世泽交往,自然知道周世泽不是个胡混的。周世泽不曾像个道学先生一样说道他,他自然也不会叫周世泽一起行这事儿,找他不痛快。   因此见周世泽皱眉头,立刻说道:“罢了,你们别请我这兄弟了。人家才刚刚新婚,我那弟妹正在我家坐着与我家奶奶说话。两个年轻人才是情热的时候,叫我这兄弟去他也是不去的,何况真与你们闹这个通宵,我弟妹怎么说话?”   在场的都是消息灵通之辈,其中一个眼珠一转便道:“我仿佛听见过一点影儿,说世泽兄弟是打江南那边娶来的嫂子。这也难怪了,又是年轻人,该是被老婆管住了。”   这本是激将法,周世泽却不受他们激。最后这些人也只得偃旗息鼓,在大酒楼里混过了半夜。最后分散,只有周世鑫与周世泽两人是一道回去的,他便调侃周世泽:“我那弟妹就算是个天仙你也不必这样听话罢,男子汉大丈夫的。”   他本就知道周世泽就是不喜那些事情,却偏偏说周世泽是怕老婆,也就是戏谑调侃了。周世泽却是懒得理他,他不乐意随意与别人谈论祯娘,特别这是一个男子。   正说着话两人总算到了周世鑫家,也没有别的通报,只去了女眷哪里。周世鑫前头还在与周世泽说话,后头准备着见弟妹,这一会儿却像是失了神一样——他一下想起之前自己说过‘就算是个天仙你也不必这样听话罢’,心里跳脚!竟是一下给自己说着了。要是有个这样的妇人,自己也该是顶顶听话的。   果然是祯娘这时候坐在灯下——应该是有些醉了,便是脸上沁出一层胭脂红来,映着恍恍惚惚明明灭灭的灯火,分明是惊心动魄!   周世鑫自然不是什么雅人,想不到那些诗词赞美。只是勉强收敛了心神,送走周世泽祯娘两个后心里有个苗头,越来越旺。 第90章   周世鑫原本是知道周世泽讨过门一个媳妇的, 不要说当时进城里祯娘那一路嫁妆排场好生热闹,只说周世泽与他有交往就不能闭目塞听了去。   前头没进门的时候有人与他说过:“就是你那族兄弟, 已经做了千户, 封了将军的。之前见他准备聘礼好不精心!原来是谁家, 是如今安应榉将军的侄女儿!人家是甚样出身, 金陵国公府里的人,这样的人家再没得错的。你还不知安将军这侄女儿生的怎么标致,我可听人说了, 上画儿只画半边儿,也没这么俊俏相的。”   当时周世鑫只觉得好笑, 问道:“人家还在金陵的,你哪里得知这样的事儿?莫不是你有千里眼一样神通, 隔着千百里也晓得人家长的什么样子,是胖是瘦,是长是短?”   那人只是讪讪道:“看大哥你这样说的, 原不说江南那边的水灵女子, 既然是千娇万宠的大小姐, 堆也堆出个美人了。何况我是真知道, 恍惚记得是哪个一起去金陵送聘礼的小厮透出来的。”   周世鑫自然不信, 这一句恍惚就真是恍惚了,哪里晓得真假。况且他知道周世泽家里管理门户可不是他们这样,中间严格, 哪能未过门妻子的容貌怎样都能流出来!信这个还不如信周世泽过两日能与他去一起喝花酒快些。   后头祯娘进门时候的排场他倒是看过,当时心里也是羡慕了一回——他向来也是个发老婆财的, 小妾里头多是带财进门的富孀。但乍一回见到这样的摆设排场还是心里噗噗嗵嗵地跳,只恨自己遇不到这样的好事儿!   为这事也是叹了一回,还多喝了几杯。直到家去,晚间一起去了周世泽家观礼的正妻吴氏还与他说话,只说起在新房里事:“原来周千户娘子是这个样子,年纪只有十六七,生的灯上人儿也似,一表人物,好标致,知今博古。我是见过几个人物的,远的不说,只说家里几个妹妹外头人谁不称道的,只见了这位,再没言语,不敢说话,也是打了嘴了。”   有接着道:“我见她,恰似会了几遍,好不喜洽,这正是人的眼缘了。且你没见她房里,真是大家小姐出身,房里到使着十几个丫头,三四个嬷嬷,四房家人媳妇。这还是近前的,也不知道在家的时候有多少做粗活的。”   周世鑫这才想起,虽然是胡诌,却也让之前一起子人给诌对了,是个大大的美人!心里叹了一回周世泽人财两得。却没有多想到底是个怎样人物,只当是吴氏说的过了,拿着自家几个做比,她本就不忿她们,有什么说的。于是只道:“只听说是如今九边安将军的侄女儿,家里做海上生意的,这样的人家陪嫁能少了钱!”   周世鑫这就没想过了,直到今日周世泽带了祯娘上门吃酒,回来时候才算是见了。见了这一回也就知道以前的美人竟是白白见了一样,他好容易才不至于众人面前露出痴像,只是心不在焉是有的,中间偷着觑过祯娘,实在越看越着迷。   祯娘才十七岁,比周世鑫这些老婆们自然年轻的多,又比外头才刚刚梳笼的一个十四五岁的莲姐儿年纪大些。只是只看肌肤、眼睛这些,比莲姐儿还鲜嫩的多,眼睛也是清凌凌的,只是扫过周世鑫一眼,他自就酥倒了半边身子。   况且不看什么容貌,祯娘的仪态也是他没见过的——原来还与圆大奶奶几个吃酒说笑,这时候来了外男自然整肃起来。只端端正正,好好与他行了礼。请周世鑫拜见,别的且不言语,只让人觉得是天外飞仙落了凡尘。   说周世鑫得了这一声,连忙整衣冠行礼,恍若琼林玉树临凡,神女巫山降下,躬身施礼,心摇目荡,不能禁止。拜见毕下来,祯娘与周世泽就要离席回家,他却一径拦了下来,道:“这哪里就要走,原来是我这做大哥的招待不周了!咱们这就重新摆过茶,让唱的唱两折下来。”   到底没留住人,只是晚间两人走的时候周世鑫却暗找了个由头离了众妻妾偷看祯娘上车。祯娘这时候披上了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带着金钏玉珮。周世泽亲自扶着,家人打灯笼,簇拥上车而去。   周世鑫原本就是个酒色上饿鬼似的的人物,见了祯娘这样的立时便饿眼将穿,馋涎空咽,只恨不是自家的。这会儿见周世泽夫妻去了,也只得悄悄从园子回廊去了后院,到了他第四房小妾赵五儿的小院儿里。   这个媳妇原是小人家出身,眼皮子忒浅,常常有些手脚儿不干净,偷盗婆婆家东西往娘家去。丈夫知道,常被责打。后头实在过不得,被休到家去了。只是到了家里,没得一个进项,靠着家里养活,倒是被家里嫂子们嫌弃。   好在这赵五儿有一桩好处,生的有些娇俏,在街坊邻里也算是第一等的姿色了,又很是会打扮。有一回被周世鑫瞧见,一来二去便刮上了。原来只当一个傍家儿养着的,没想到她肚子争气,怀上了一个孩儿!   周世鑫如今三十出头的人了,却只得一个女儿,其余的一概没有。才知道赵五儿身孕,也顾不得其他许多,就把她娶进门来,不能让个孩子做了奸生子。只是到底没得运道,三个月的时候胎没坐稳,没生下来。   赵五儿本就是周世鑫一众妻妾里‘出身’最坏的——她们算出身就是看身家的,说起来还有行院里赎出来的,不比她低?但人也有钱,比她在这后宅里稳当。因此她平常就是在希宠上最上心的,今日又撞着周世鑫半醉半醒模样,如何不从了?   只是事后见周世鑫依旧一副半醉的样子,就道:“前几日你与大姐姐做衣服,说是年节上头待客穿出去好看。只是除了大姐姐要见客,咱们这些人就不要见客了?别人还使得,只我一个衣裳都是旧年的,你怎么说?”   周世鑫其实不醉,就是原本半醉的,这时候也醒了。平常时候听赵五儿问他讨些衣裳鞋脚首饰之类,为这个百般讨好他,也有些趣味。只是今日才见过一个最最上心的,却是不能动,拿了老婆解馋,不想又是这样声口,一时面目可憎起来。便侧过了身子,只做听不见的。   赵五儿却也不忿,自家这个冤家有钱是有钱,家里哥哥嫂嫂见自己嫁了他如今再不啰嗦,都奉承起她来,可是让她出了一口之前的恶气。只是这日子也有不好的地方,他再有钱对内却是吝啬的,只肯往别人家的女儿和媳妇身上使钱。   而在这周世鑫家后宅,钱却是立身之本。没得银子,就是使唤一个丫头小厮的也是使唤不动——她就是光着一个人进的周世鑫家门,陪嫁丫头是没有的,银子也没得一分。   就算这些不论,还有衣服首饰这些。除了周世鑫家每季定例,她哪里来的别的?只是没得这些,如何装扮出样子勾住周世鑫,如何在下人上头抬起头来——似郑素娘那样的,既没得钱,又从汉子手上讨不着一分一毫的,就连得宠些的丫鬟也敢踩到她头上!   这时候她极力服侍周世鑫自然就是想要一些好儿的,却不想周世鑫格外不爽快,因此道:“你这时候怎的又这样难缠吝啬?你总归想着这事给自己老婆用了就是,好歹我穿出去是与你争脸,总好过贴了外头不知哪个婆娘!”   周世鑫躲不过,只得道:“就你最作怪!但凡有个衣裳首饰花儿粉儿的,你都要争抢。罢了罢了,过几日我让潘裁缝家来,你就到家缎子铺子里挑两块尺头,做一身新袄儿,一身新裙子就是了。”   遂了了心意赵五儿又十分温顺起来,只是笑着道:“那我可得好好挑一番,再不要上回一个媳妇送过来的那纱片子一样的,糊弄谁呢?好生没意思。”   说到这里她又提起:“今日见了一回你那族兄弟周世泽家的大娘子,啧啧啧,好阔绰的人儿,那样的打扮应该是江南那边的新风尚,还没传到咱们这边来。你说我与潘裁缝说,让他照着样子做一身与我好不好?”   见周世鑫不响应她,便撇撇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人家那一身不是那么好仿的,又是皮袄儿,又是织金罗,又是妆花缎子,你且舍不得!况且咱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罢!人家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这一回大姐姐陪她吃酒,赠送的礼品,大姐姐的好东西,咱们就像是打发丫鬟,得了一匹缎子,一个手串。”   她本意是与周世鑫抱怨,一个是不忿祯娘这样分别圆大奶奶与她们,另一个是借此得些周世鑫的怜爱,与她找补些。就是没什么所得也不打紧,总归嘴上过瘾出气了。   却不想周世鑫翻身起来,神色也是发怒的样子:“你只清楚你是什么身份!你大姐姐是我名堂正道娶进门的正妻,本来就与你们不同,怎的?你还想比肩起来?人家正是自己守礼才是这般,你倒是说这话,可见平常不把主母放在眼里。你最近就别跟着一起出门做客了,倒是丢我的人!”   在周世鑫府邸里没有什么事儿是避得过人的,昨日晚上赵五儿让周世鑫教训过一回,正月里禁足。第二日就满府里知道了,不止如此,就是昨日那些对话也有些丫头小厮传扬,分毫不差的,只怕是哪个在小院儿窗户底下私窥罢。   圆大奶奶这边自然也是知道了,满心欢喜,这是周世鑫难得这样给她脸了!又想起昨日才同祯娘说过这些,赵五儿的抱怨也是为了祯娘的礼物起来,一时倒是觉得祯娘是自己的福星了。不然为何她才来这儿,自己便是事事顺心?   周世泽这边夫妻两个自然不晓得周世鑫家为了祯娘能够有这样风波,两人依旧是小夫妻两个自己日子,只容得下对方,想别个少。   等到第二日,原来是要去周世泽外家的,偏偏周世泽磨磨蹭蹭。一径抚摸祯娘脖子,再不肯放开。祯娘不能起身,只得在他耳边道:“就这样喜欢这段脖子?我看你时时就要啃一口的。”   祯娘凑的近了,周世泽她绵延的气息吐露在自己耳边,心里越发痒了。便一下抱住祯娘,一手去了她背上摩挲,一手解她衣带子。嘴上吮着祯娘脖子,只含含糊糊道:“我才不啃呢,一下就吃完了,只有一值吮着才能吃不完。”   一时又是耽搁了,等到祯娘梳妆的时候免不得瞪他。周世泽却不疼不痒,只把丫头捧上来的水晶盘子看了,这上头都是各样鲜花,让祯娘挑了可心的,簪了就是。   他乍一看还惊奇:“这个时节有什么花儿朵儿?难道是新近出的宫花。我是听说做的逼真,真假不分。”   祯娘只是背着他笑道:“好新鲜的语句,难道冬日里有个花戴就是新鲜了?往常难道不晓得冬季里有的是人家清供,正要用这样的鲜花呢!这个说来又有何难,只不过是坯土窑藏了,蕴火炕陪着,都是这样养活的。”   原来冬日多得是大户人家自己簪花,只是周世泽家里又每个女眷,他那里晓得。就是清供这些,他没兴过这些,也同样不知。至于别人家里,他那里会注意这些。因此到了这一会儿倒是为了祯娘几支花儿惊奇了。   惊奇之后他自然有兴致给祯娘挑个花,祯娘也不管,总之能送过来的都是适宜的,由他去罢。只是问他:“你与我说一说你外祖家的情形,我只听周妈妈提了一耳朵,里头亲戚是个什么性情却是一概不知的。”   原来周世泽母亲林氏正是家里的庶出女,与如今当家的兄长本就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或者说林家并没有她兄弟姐妹,等到她父亲和姨娘去了,那边走动大约就是一个面子情,你敬着我我敬着你,要说亲热是不能够了。   大约也是因此周妈妈并没有多提,反正总不会为难祯娘的,更与周家没得什么牵扯。说起来祯娘倒是喜欢这样的亲戚了,该有礼的时候有礼,该互相撑场面的时候就撑场面,也没有一家欠一家便宜。虽然比不得那些亲热的,但也算难得,说来最多的就应该是这样的亲戚才是。   果然也是如此,等到拜访完毕林家这边,两边都是好声好气的。互相叙礼只照着样子里。祯娘与一些表嫂之类人物说话,两边互相都没得所求,倒是舒服了许多。等到下午晌周世泽带了祯娘出去祯娘还要说。   周世泽却笑道:“你原来是这个样子,只是人家却是求着那样的奉承,恨不得人人追着捧着才好,这才是有权势的风光。”   祯娘只是看着他:“你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你只问问你自己,你可喜欢这样?”   周世泽只是笑,一会儿才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我可喜欢这些了,男子汉就是要旁人给面子充排场的,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就是互相高看一些这才像样子不是!”   祯娘这却看也不看他了,只摇了摇头,干干脆脆道:“我不信。”   这下周世泽笑的更高兴了,看是在小雅间里,当时就抱住祯娘响亮地亲了一口。祯娘脸上多了一个油乎乎的印子,最后麻烦的,只能让外头送来热水,把脸上脂粉洗尽了,重新上妆,把个碎发抿上去。再不肯让周世泽凑过去了,生怕再麻烦一回。   直到晚间时候两人回家,马车经过周世鑫家门前,祯娘见他家这时候灯火辉煌,还有车轿来来往往,圆大奶奶果然带着几个妾室送客。倒是想起他家的事情,问周世泽:“他家到底什么情形,那些小妾似乎要越过主母去了。”   按说这话不该问周世泽,就是祯娘心里一时八卦起来,想要窥些人家的故事,也该叫了周妈妈等人,细细问就是了。周妈妈这些人也是女人,又常常在后院打混,这一条街上人家,周世鑫家里门户不紧,有个什么不知的。   况且她想要知道一些闲话却来问丈夫,怎么也有些奇怪别扭。只是她这时候随着心意,也没有那许多顾虑,竟一下就问出来了。周世泽似乎也没察觉哪里不对,只是拍了拍额头,身子往车壁上一靠,道:“我也不知,我难得家来,就是来了也不会打听人家老婆呀!这也不是什么,家去了让家里婆子与你说,这些事情没有她们不知的。我倒是觉得她们探听消息的本事了得,营里的斥候细做但凡有她们一半本事,草原上有什么能逃得过咱们的耳目。”   等到第二日,这一日周世泽与祯娘没得亲朋要拜访,也是难得的休息时候。祯娘倒是想早些起身,只是周世泽这歪厮缠人,又乱了一回,这才起身。临到起身,他打理的快,与祯娘道:“我好些日子荒废了拳脚,我去练武场那里走两遭,过一会儿与你来吃早饭。”   待他走了,正好有个祯娘院子里伺候的婆子过来。这婆子是周家人,原本就是在正院里的,十分乖觉,祯娘进门以来一力奉承祯娘身边这些人。祯娘问有什么知道故事多的婆子,身边丫鬟便提了她。   这婆子听说祯娘要与她打听事情,立刻喜的屁滚尿流。如今谁不知道,自家嫁妆丰厚又得了少爷喜欢的少奶奶正是铁板腰硬,后院再翻不出一个花,只要得了少奶奶的眼,以后什么不成。   知道是早间过来,听说祯娘起身便立刻在外头候着了。祯娘让她进来她只先给祯娘行礼,祯娘让人给她拿了一个绣墩儿,道:“我倒有个事情与你打听,外头街对面圆大奶奶家有几位媳妇,我倒是不清楚她们来历,问着些。”   祯娘原本在家的时候顾周氏从来不让她知道一些污七八糟的事儿,她平常往来的也没有多少这样的。最乱的一次也就是小王氏院子里何姨娘那一档子,但用后院的规矩来说那回也是个寻常事儿。这次见了周世鑫家,妻妾间是这个模样,祯娘就是想探听一二。可见她就是再像仙子的人物,总免不得像个寻常妇人,有时也是要道些东家长西家短的。   那婆子咧嘴笑过,接了旁边小丫头递过的茶来:“少奶奶问我这个算是问对了了,不怕少奶奶小话,咱们这些婆子闲了就是要闲磕牙的。原来家里规矩紧,里头的事儿不许外头透,也不许多议论,这也是应该的。但是外头的事情就不该管着了罢,圆大奶奶家就是一个筛子一般,什么漏不出来,我们都是知道的。”   那婆子也不要祯娘发问,接着便道:“原来世鑫大爷是有个原配妻子的,只是福气薄去的早,这才续娶了圆大奶奶。原来也没留下一儿半女,只把留下一个二房小妾,原是她身边丫头提起来的,这就是那位郑素娘。”   “再后头三娘原本是后头花子街行院人家出身,当时是二百两一年给世鑫大爷包占的,后来也娶到家里去做了三房。说起来也是荒唐了,哪有好人家平白抬一个姐儿家里去的,真是想讨个老婆难道寻不着好人家的?”   听到这里祯娘心里已经是惊住了,只是面上看不出来罢了。在金陵多的就是秦淮河上的花船,一条河上香粉漂,不晓得有多少姐儿。但是真说到哪个姐儿从良,那实在是少,多是年老色衰后找些小手艺人聊度余生。只有那些顶顶的红姐儿不同,能进江南豪商的后宅,但自此之后也都是了无消息,谁知道生死。至于祯娘在金陵,真是没见过这些——或许是顾周氏有意不让她知道这些罢。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若说赵五儿这个小人家女儿被休后进门还算过得去,后头连着的五房六房竟都是富孀,死了老公再进入周世鑫后宅做妾的——她不是看不上这个,想她们也是少女嫩妇不至于为个死人一直守着,寡妇再嫁也不算什么。   只是这样掐指一算,周世鑫这后宅除了正妻和原配妻子留下的一个二房,竟全是这样出身——一个姐儿从良、一个弃妇再嫁、还有两个富孀新进。各样的倒也凑了个齐全!   “你们在说些什么?” 第91章   “你们在说些什么?”   周世泽这时候正好进来, 身上换过的是一身更利落的,原是为了行动方便。祯娘只见他身上出汗, 连忙唤人过来, 给他擦干净汗, 又换过衣服:“你就是常常这样就出来了?仔细外面冷, 内外一激就要风寒。”   祯娘自己且是一个小姑娘,却是像个做惯了主妇的,周世泽心里喜欢, 哪一句不应下,又抱着黏黏糊糊一会儿, 这才到了外头。这时候厨房已经送来了早饭,早饭饭食也简单。   丫鬟端了一碟子乾糕、一碟子檀香饼、一壶茶出来。又有   八个靠山小碟儿, 盛著十香瓜、五方荳豉酱油浸的花椒、酽醋滴的苔菜、一碟糖蒜、一碟糟笋乾、一碟辣菜、一碟酱的大通姜、一碟香菌,一时摆放停当。   也是这些日子吃的油腻过了,两人在外头拜访人家, 有时也躲不过酒饭。自在家的时候也是好酒好食, 这时候早间再不想那些油腻腻的, 让厨房尽捡着一些最清爽简单开胃的来, 故而送来这些。   两人用饭, 周世泽又问起来。祯娘只停了箸儿道:“本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昨日问过你的那件罢了,今日请院子里的人说了。”   这个祯娘虽然听了却没有与周世泽说的意向, 她想起来听些长短是有的,但与人谈论这些还是不会。这从小管到了大, 这时候让她与人说这些,她自己不知道如何开口,反而觉得别扭。   周世泽自然也不是要追问这个,况且周世鑫家的那些事儿,他自己不清楚,却猜的着一些。这时候只是转而道:“这些事情算什么,你只在家端坐着,以后稀奇古怪的事儿多着,到时候你还嫌听起来麻烦。”   祯娘却是不惧的:“听你说的倒像是有多麻烦一样,你家这样要是说麻烦,世上还有事情清楚的?况且我也不怕,平常有文妈妈替我出主意,我自己也不是个傻的——你不是也是我这边的?你总归帮我罢。”   周世泽几乎不假思索:“自然是帮你的,你是我老婆,难道我还帮着别个?不过你也别把我家境况想的无事,到底还有些麻烦,就是不当什么,时时来也是心里厌气。到时候遇到了,你只顺着心意处置就是,可别得了一些人的意!”   周世泽说这话的时候虽然神色随意,但祯娘晓得他,明白这才是真的厌恶了,于是问道:“说话不清楚的,我且来猜,就是鼓楼东街那边了罢,只有说起这家你才是这个样子。”   后头有周世泽解释祯娘才知道他真不是无的放矢,这位曹老太君聪明的很。若是她来出手,从来就是踩在线上的,也不越过一点儿。总之就是周世泽不至于翻脸,她又占着了便宜。拿捏这样好,真不像一个她这个年纪的妇人,不是老糊涂,应该是人老成精。   周世泽回忆道:“第一回这样的事儿那时候我还小,只十五岁,父亲刚刚去世我还在守孝呢!她倒是做好人,自在宗族里说已经说动了我家,愿意给族里捐些功德田,是为了给我父亲积阴德。只是原来没有这事的,她这样说出来只她倒是做了一回好人。那时候人只以为我年纪小,与那边是揭过去了,要走动起来,竟也信了。”   那时候曹老太君是想借别人的银子做自己的好事,至于周世泽闻起来只说是他父亲答应的就是了——人到弥留之际忽然醒悟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何必与自家人闹的这样僵呢。她只想着,这还是一个收服周世泽的由头,反正他小人人家,懂得什么。   只是周世泽从来是一个刚强性子,她那如意算盘可是打错了。他压根没上门去问,只是付出那些功德田的时候顺道宣扬自己是个不知情的,只是说不准是不是父亲有过答应,也不管其他,反正是好事儿就做了罢——只是以后当家的是他周世泽,别家的妇人说自家的事儿算是怎么回事!作数么?   这花儿含沙射影,没有听不懂的。宗族里的人从周世泽这里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自然什么话都舍得说。哪里不说周世泽的好儿,倒是弘扬了一番曹老太君只怕是老糊涂了,没得一个名据就是真有这事儿也不该说啊!如今别人家当家人不点头,先给别人家嚷嚷起来,哪有这样的!   “此后她就清楚我的性子了,再没有浑说的。或者有些小事儿打了我的名头,或者挂着我一点银钱上的事儿,我不好为着这些事翻脸。最重要的是我也没工夫为了这一点一滴的和人掰扯,咱们划定了道儿,她聪明,这就相安无事了。”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只是这些日子她似乎又有些不同,找起事来没那么分寸。总之你当心一些,人家可能见你才进门好欺负,这就要试一试你的成色。到时候你不必顾虑,直接打出去就是了!”   祯娘倒是没有问最近没那么分寸到底是做了什么事儿,她听得出来里头有个大故事,但她直觉周世泽并不想提起,不然方才就顺嘴说了。便只是道:“这些里头门道我早就学着了,又有人与我参详,你不必管了,我哪至于急到把人打出去你只看着罢,若他们真是欺软怕硬的,只消一回以后他们对我也是安生的!”   周世泽也爱祯娘这样自矜聪明的劲儿,虽然怕祯娘失手,也不再说了——他想着就是有个万一也不怕的,能有什么招儿,他给她担着,收拾事后就是了。   “你们先去写了帖儿,等到哪一日周世泽那小子去了大营就去请她。到时候与人家亲热一些,只当之前什么事儿也没有,咱们依旧是好亲戚!我之前见这也不是个吃素的,说出那话,要么就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要么就是厉害的。总之,都不好打发!”   祯娘和周世泽还轻描淡写地说起鼓楼东街曹老太君这边,这边也正好说起了他们,或者说说起了祯娘。是打算等到周世泽去了大营,有个十来日回不来的时候,随便找个事儿请祯娘来赴邀——反正家里人多,找事情容易,随便哪个过生日、哪个有喜事就足够了。   曹老太君的大儿媳张氏自然应下,这些事情也不需她自己打理,只要丫鬟记下了让底下儿媳代劳就是了。只是她心里存疑:“母亲,这顾氏既然是不好相与的那就别惹着她就是了。她如今和周世泽是新婚,人家打得火热,有个惊动,周世泽时候不恨?况且能有什么好处。这些年了,周世泽也没给咱们寻着什么空,只是想不通母亲怎么总是盯着周世泽家里不放。”   曹老太君不答,这上头确实有她私心的。确实,天底下那么些人,做什么总盯着周世泽家。一个是为了两家那点子血缘,不然非亲非故的,拿什么做文章。还有一样就不好说了,这连曹老太君自己都难说清楚。   大概是因为周世泽家原就是从她手上走出去的罢,她才是当年的胜利者,当初她是何等的志得意满。但是现在看过来,周世泽家虽然一脉单传人丁不旺,自家阖家兴旺五世同堂,可是有眼睛的来看都晓得,自家如何失败,周世泽家如何的惹眼,原来是他家赢了。   每每想到这些她都觉得是心口的一根刺,再不能忘记一日。况且她如今年纪大了,性子越发有些老人的执拗,总之认准了越发不容易放手。这样说来,底下的孙男弟女儿子儿媳认为她是老人家的怪脾气倒也没错。   只是这时候她却不会说这个心思,只是道:“我自有我的道理,不然难道指望你们?可别忘了这些年没我这个老婆子,还能勉强支撑?再者说了,你也见了,你说那顾氏身家丰厚,带来的嫁妆是从来没见过的——似乎比咱们全家女眷加起来还多。这样放在眼前,你不动心?”   张氏更加疑惑了,要知道媳妇的嫁妆就是自己的私产。按着律例也好,规矩也好,从来由着媳妇自己支配,夫家无权过问一分一毫。若是将来这媳妇死了,有儿女便由着儿女继承,无儿无女便要送还娘家,根本没得沾手的余地。   即使有那些贫穷人家,急等着开销,或者靠着媳妇嫁妆考科举的,动用了媳妇嫁妆。但那也是人家媳妇自愿的,不然闹将出去,那就再没有抬得起头来的一日了。只有那等性子软绵绵的,针扎不出来血的,让个婆家人捉住了,才能行这事儿。   只是现在看来周世泽的娘子并不是那样的人,不管她是不是一个精明的,总归人家不是一个软弱的就是了。况且人家什么样关他们家什么事儿,隔着好远的亲戚,真能插手?再怎么想那些钱财,也不能是自家的啊。张氏心里只疑虑,莫不是婆母真个老糊涂了。   曹老太君似乎是看出了儿媳的一点意思,只狠狠地拿手上手炉一顿,道:“可别当我是老糊涂了!我自然想了主意,这世上法子多了去了,有时候也不见得多复杂多高明,但就是有用。当初我给你老公挣来这个千户官的位置不记得了,人都说没得法子可想,规矩就是嫡长子继承,总不能为这个杀人罢。不说这能不能事后瞒天过海,只说你那死去的公爹就不会乐意,再怎样人还是亲儿子呢!”   这大概是曹老太君人生第一得意事儿了,这时候说起来都听得出里头的神采奕奕。她大声道:“最后怎样,我不过是让你公爹说一声,他友爱弱些的弟弟,自愿让出这个位置来,他难道能反嘴?最简单的算计,偏生有效。”   从古至今提倡孝道,凡是父母之言就没有反驳的余地。遇到这样的事儿,周世泽祖父自然可以广为宣扬,甚至上告衙门,毕竟事关一个千户职位的继承。但他若是真这样做了才是不容于世人,‘子告父’本就是罪责。哪怕他只是对外发牢骚,真个败坏了他父亲的名声,也是自绝人脉。   曹老太君见儿媳不说话,这才点头道:“你也别多想,事情容易的很,还比之前的事儿容易——之前的事儿倒是耽误了几个孩子,到时候你给安排一番就是了。”   原先时候曹老太君忽然过了分寸就是想要把曹家或者张家的女孩子嫁给周世泽,这样的婚姻大事周世泽如何会让她插手,自然是不成的——把周世泽惹烦了直接跟着安应榉去了金陵,说起来周世泽与祯娘还是这事儿促成的。   曹家如今只是普通殷实人家,这还是这些年有曹老太君照顾,不然更立不起来。唯一值得称道的这一辈出了三个漂亮的女孩子,说是与曹老太君年轻时候品格相似。曹老太君见了一回也确实上了心,常常接到自家来小住。   曹家倒是想凭着这三个女孩子出人头地,毕竟当年杨贵妃还教天下流传出‘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话来。只是如今的世道,长得好的不如嫁妆多的,谁都想要个有钱老婆。但凡有不计较这个的,人家是纳妾——只是做了妾自家能有什么好处,妾的娘家可不算是亲戚,到时候沾光也没得你的份儿!   于是就满心寄托在了曹老太君身上,周家已经是他们最好的去处了——毕竟曹老太君的年纪摆在这儿,她要是去了周家谁管他们死活,剩下的人也不是个会看顾外家的样子,于是有个女儿嫁进去倒也不错。   况且就是不进周家,周家到底是千户的跟脚,平常交往人家都是守备、千户、副千户,最差也是个百户。到时候在这些人里为三个女孩子打算,总归让孩子们有了个好出路,将来家里也跟着沾光不是。   只是曹老太君是从来没想过把娘家女孩子嫁进周家,至少是不能嫁重要的子弟。她心里算计的清清楚楚,周家的男人已经够不成器了,要是媳妇再选个没有身份或者嫁妆的,以后可怎么过活。   她只叹道:“原来打着主意她们几个里周世泽那小子总能看上一个,因此倒是耽搁了两三年,现在也还没个出路。你如今正和你几个弟妹儿媳给家里的几个孩子相看人家,既然是这样就一道儿罢。”   娘家女孩子要嫁人,周家自然也有适龄的女孩子要嫁人。至于与周家自家的女孩子混在一起,只能给她们自家挑剩下的了,这就不在曹老太君的顾虑中了。她如今多大年纪,这些女孩子和她亲缘早远了,又能有什么亲情可言。   见张氏应下她便接着道:“到时候也不必多难,你不只是说过家里有好些人打算做些生意,记得周世泽他爹那时候就是做得好的,周世泽家里也是靠着这个才发财——哼,想的倒是简单!还怨我这个老不死的阻了他们!”   说到这里她眼里满是轻蔑:“他们那些人都是什么货色,只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的东西!原先家里难道没做过生意,二十年前的时候就是见了周世泽他爹生意做的红火,这也跟着上,人做什么,他们做什么。结果是什么。”   曹老太君记得清清楚楚,也不能不清楚。还没迈开脚步就让人骗了,找了一个只会夸夸其谈的掌柜还以为人真有本事,把个好生意做的稀烂。至于外出跑货的更不要说,人能回来也不晓得是哪里的运气——仙人跳把办货的银子骗了个精光!   曹老太君当时只恨这出门办货的几个没死在外头,倒是家里少了负担,反正家里也不少男丁!那一回各种事儿没有一个成了的,还让家里元气大伤,只有几个铺子买下来如今看来赚了——也是跟着周世泽他爹的眼光买的。有些当时也只是普通地段,后头却越来越好。如今这边周家有三成的进项还是指望那几间铺子的瓦片钱。   张氏只劝道:“母亲别生气,他们年纪轻没经过事儿,当初就是有晓得的,只怕也记不清这教训了。我和老爷当时是与他们发过火的,没人敢私下这么干!”   其实也是私下没得银子这么干,都指望公中出钱,到时候风险也就没有了。反正除了长房里头的人,其他人将来也继承不到什么了。   曹老太君气平了一些道:“天底下做生意的若是都能赚的盆满钵满,那岂不是人人都做生意去,然后天底下就再没得穷苦人了。但凡有脑子的就该知道这道理的,就是我家这些废物想不通。”   “不过这一回可能让他们顺心随意了,这不是来了一位女财主?人都说和尚会化缘,就是给穷人些布施。叫花子讨钱也是一个道理,只是怕这群没用的连这个也不会了!”   张氏依旧不解,道:“这也没得道理的,总不能管隔了老远的亲戚媳妇要钱罢,那并不是一个傻的,人只怕不会应。”   这还是往轻了说的,张氏自己以己度人,身边有个这样亲戚上门,还不得把人打出去才是。想到祯娘当时来家里,对着人说出的那些话,她可不敢担保人做不出来。   曹老太君这时候看张氏就像是看一个傻的一样,想到这些年这个儿媳妇就不是一个多灵光的,只有老实听话这一点还算不错。只得与她解释道:“你也该知道,人听说家里是东南大商贾,好多生意。这时候人来了山西,虽然陪嫁里也有生意,但不是在江南。哪个当家主母不拿自己银子再生银子,银子多了也不烫手。”   曹老太君的意思明了,正是想要与祯娘合伙做生意。到时候两家出钱出力,一个是风险小了不少。另一个道理更简单:“人家家里是做老了生意的,可靠的掌柜活计不晓得多少。就是自己肚子里的算计也该比咱们家那些水货强得多,到时候亲戚一起做生意赚钱不过分罢!”   按说这也不算什么,一家力有不逮,或者干脆就是帮衬着穷亲戚,带着人做生意。总之亲朋里头合伙做生意的也好多,说破天去这也有道理。只是一样,人家答不答应。   这非得是两家关系极好才行——祯娘明显不是力有未逮的。不然人家凭什么与你家有银钱纠葛,凭什么让你沾光。若是赚钱大的话,人家自可以自己独享利润,犯得着给你?   “这就是咱们的难处了,不过也不打紧,她不过是个新媳妇,到时候咱们再说动宗族里其他几户,到时候大家一起。她就算受了周世泽那小子的教,心里警惕着咱们,也该知道宗族里头犯不得众怒罢。况且这对这个女财主也是小事儿,她犯不着为了这个与这许多亲戚对着干的,应下来是当然的。”   祯娘确实是要做生意的,不过她在做生意之前要先把周世泽家的生意理清楚——之前她不过是听周世泽说过一耳朵。账本没见,掌柜的没见,那就等于什么都没做。   这时候她只对周世泽叮嘱这件事:“亲戚也走了一遍了,家里的事情也该抓起来了。这几日你就把家里各种账本子给我,我略略看一回,等到心里有些数儿了,再安排见掌柜的们。”   祯娘这话倒是说的十分光明正大理直气壮了,也不知道多少新媳妇见到她这样要暗自咬碎一口白牙的。不要说那些当了几十年媳妇也当不了家的,就是那些过门就当家的哪里敢这样!她们往往都是一步步试探着缓和了声气,慢慢来。总之生怕中间有个差错,恶了丈夫和婆婆,又有别的事端。   周世泽这时候正在演武场上,只随意接过帕子擦汗,然后就在祯娘脸上亲过一口:“你说的都是了,待会儿就让人拿给你——你也别太急了,先和我玩儿几日就是了,这才哪到哪儿,说定逛完太原的,过些日子我去大营再没这样清闲了。” 第92章   周世泽家自他祖父当年军功做了千户起这才发迹——这九边军户有一样财可发。当初开过时候一段时日, 九边边贸是不准的,因此多晋商做些走私生意。这样的生意做的大了如何能瞒过人, 就是朝廷上下大小官员心里也是瞎子吃饺子心中有数。   为何没得一个人说穿这个, 也就是那些在走私生意上大发其财的晋商各处打点的好罢了。不说朝廷大佬每年有多少孝敬, 就是九边这里的坐地虎们也不能略过。不然这些军户较起真来, 谁能吃得消!   当时便定下了规矩,按着官职大小,每家都有钱拿。因此上下同气连枝再不声张, 若有个愣头青要揭发出来,大家还要忙不迭互相遮掩!如今九边边贸早就放开了, 朝廷那儿的孝敬可以削减,只当作一般节敬。   但已经吃惯了的卫所却不愿意松口, 他们本就是地头蛇,真个想坏事有的是法子,因此晋商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好在这些年来随着边贸开放, 生意越多越大, 原本的价钱在如今看来也就越来越小了。譬如周世泽家, 世袭着千户官儿, 便每年从商会有一千两银子好拿。   周世泽只拿了这事儿当笑话与祯娘说:“当初这笔银子可把卫所上下打倒了, 一千两做什么不成?何况是在穷卫所,不过到百户就只有四百两了,至于百户以下更是没有。就是到了如今, 好些不善于经营的卫所人家依旧是把这个当作家里头一等进项。”   九边卫所与天底下其他卫所大都有不同,最因为的就是人是真的有事儿做的。譬如天底下的贪官, 若是想发财,第一件要做的事儿就是巧立名目,两个说法都没有就想贪财?譬如说给治下修建孤老院,那么一根柱子就可以算两根柱子的价钱,以此类推,这是最容易也较稳妥的来钱方式。   那些卫所,说是武人还不如说是农民,从来都是种地,却没得仗可打。至于千户百户的,也就没什么利润了,唯有‘吃空饷’算一个路子——就是说是千户手底下有一千个人头,朝廷会给一千人的饷,但其实没有这样多的人,多出的饷自然被主官给吃了。   九边则是常常有战事的,因此上头时时要拨出款子来,有各种军饷。或者是底下士兵每回打仗之后的奖银,或者是为了整备军械,或者是为了准备粮草,总之凡此种种。虽然说都是明码标价,但是其中种种好处油水,不足为外人道哉。   周世泽倒是与祯娘说的清楚:“这也大都是总兵、都督家亲眷的勾当,旁人也就是些微沾着。家里也做——不然同僚都做自家不做倒是显得出位,我也懒得再这上头占朝廷便宜,每回能出息一二百两就算多了。”   其实有这些收入就很能撑起九边军门的排场了,要知道似那些百万、千万的大豪商终究是少数。一千两银子常常就是一个殷实富贵人家半辈子的积攒,何况人家一年还不止这些。只是九边军门开销也大,别的不说,光是养亲兵这一项就足够头疼。   这些亲兵与其说是吃着朝廷的饷,好不如说是吃着自家主将的饷。好吃好喝供着,平常勤于武艺,总之是精兵了。往往一场仗打的如何,就看这些人,只要这个头儿不乱,战阵往往就稳得住,能够突入敌军。   总之算起来当时在周世泽祖父头上他家算是起了一个头儿,排场起来了,但说攒下多少家私,那又是假的了。等到周家发家,要从周世泽那个极善于经营的父亲说起!   且说祯娘在江南的时候晓得徽州风俗,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第反在次着。这与徽商相对的晋商也差不多如此,周世泽父亲大概就是从小耳濡目染,自己又是个极有天赋的,便一点一滴经营起来。   他本性朴实,往往来来只是布衣草履,除了在自家老婆孩子身上花钱,说起来真个是一文不舍,一文不用。做到十余年,刻苦艰辛,也就积攒了数千两本钱。到了临终前后,把家赀打总盘算,不觉有了七八万家私,大小伙计就有二十余人。   这些都传到了周世泽手里,有两处牧场、一间干果铺子、一间绒线铺子、一间中等茶馆和十几间收租铺子,一年好有六七千两银子的进项。反正全家只有他一个,家里开销除了豢养亲兵外都少的很,这些年也是积累越多。   只是周世泽自己并不是一个经营生意的,好在他父亲也给他留下了几个得用管事和活计,他自己也心思清明,因此倒是没什么不好。   今日祯娘就是要见一见这几人——特别是其中一个大掌柜叫夏来保的,他总管这周家所有生意,比周世泽还要知道他自己有几个钱。权责又大,周世泽也信任他,祯娘真想经营周家自然越不过他去。   第二日,祯娘清晨起来,周世泽陪着她自修了一回花,弹了一会儿琴。之后她又陪着周世泽猜枚了一回,又拿一付三十二扇象牙牌儿,桌上铺茜红苫条,两个抹牌饮酒吃点心。   大约到了午后,原本提前打了招呼的掌柜管事们都齐齐到了。有周世泽在,他也不是个不让老婆见人的,便没有摆弄屏风帘子那些,祯娘就直接与众人相见。   以夏来保为首的几人这才是第一回见自家东家夫人,原来倒是听说外头传扬自家东家娶了个大大的美人,还发了好大一笔妻财。可到底没眼见为实,委实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只是今日进得府来才发觉很不同,走动中多了好些漂亮的小娘子,到了屋子更是大大不同。原本虽然有几个妈妈操持,但没女主人的宅子还是少些东西。这时候来看正院,果然是多了许多细致装饰,摆设也讲究的多。   心里立刻意识到这是要认识东家夫人了——不出意外,以后生意这些,不再是与东家打交道,而是与东家夫人打交道了。周世泽早就不耐烦打理这些了,这时候能够撒手,他心里是一千个乐意一百个满意。   进来拜见的时候祯娘自在暖炕上与周世泽对坐着,带着家常秋板貂鼠昭君套,中间镶了一个硬红宝石,穿着绯红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大褂子,大红洋绉银鼠皮裙。夏来保等人自作揖拱手,抬起头来再看清,知觉祯娘映着一点窗外薄光脂光粉艳不可逼视,一时又都低下头去了。   好歹这些人也是经历过的,再不是那些毛头小伙子,摄于祯娘荣光一阵,一会儿也就过去了。祯娘倒是趁此仔细看了这些人一番,最前头的夏来保皮肤黝黑,年纪大约五十上下,与其说是一个掌柜,倒更像一位老农了。   祯娘在家也常常与掌柜伙计之类的人打交道,因此在这上头看的出几分,心中觉得这位夏掌柜该是一位仔细谨慎的人了。她这猜测倒也猜着了,夏掌柜早年也是个很有豪情的,只是经历不同,成了如今样子。   之前也说江南风俗,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第反在次着,山西也是一般。他年轻时候也是将了数千金,到辽阳地方为商,贩卖人参、松子、貂皮、北珠之类。往来数年,但到处必定失了便宜,耗折了资本,再没一番做得着。   世人这些年专重那做商的,何况山西地方,所以凡是商人归家,外而宗族朋友,内而妻妾家属,只看你所得归来的利息多少为重轻。得利多的,尽皆爱敬趋奉。得利少的,尽皆轻薄鄙笑。犹如读书求名的中与不中归来的光景一般。   夏来保当时是做折了本钱,一日归来便是受人笑话,又有老婆改嫁、子女离散。他本来是心气极高的,遇到这样的事儿只觉得万念俱灰,要投河了此余生,只是恰好被周世泽父亲救了。   周世泽父亲当时生意已经做得很有些声色了,也是怜悯他,晓得他的平日是惯做商的,熟于帐目出入,盘算本利,而这些本事,是商贾家最用得着的。因此周世泽父亲便出了月钱,请下了他专掌帐目。他自己没得生计了,就是自尽也没死成,死志没得了,自然要找个事做。周世泽父亲救了他又与他活计做,他自然千恩万谢。   只是从此他性子变了,只是兢兢业业小心谨慎,成了最是老成的一个。在老一辈手上的时候周世泽父亲说什么他做什么,到周世泽手上,他不须做风险,倒是更合适了。   周世泽让他们坐下来,又与他们介绍祯娘两边相互见礼,周世泽才道:“今日也是夫人说要见你们的,家里原来没个人打理混着便过去,如今我自丢开手去她来替我打理。你们可别小看了你们这位东家夫人,总归以后万事都回她罢。”   周世泽这就不再说话了,这可让在场的几个措手不及。纵使想着了按着东家的性子怕事要撂挑子的,也没想到是这样直截了当干脆利落,中间连个稍待都无。这样情形,一时大家心里都有些惴惴的。   要说女人经商也不是什么开天辟地头一回了,譬如山西这边也颇有几个女财主,这女人要么不厉害,一但厉害起来就远远胜过男子了。只是几人看祯娘年纪忒小,不过是个才做人媳妇的,又生的花容月貌,实在不像是个生意老道的。   况且她南边来人,说是家里是大商贾出身,谁知道她知不知道山西这边一些经商的规矩——山西人做生意自有自己的一套,其中很多规矩也是金玉良言,江南也学了去,只是常常学的不周全。   祯娘却不管这些人怎么想,开头问一些琐碎事情,不过是各位家里境况,妻子儿女如何。后头再问除了做生意外还有什么消遣,最后才问道:“我是看了一回以前的账目,再没一点儿差错的,正是诸位,特别是夏掌柜做的好。”   不等这些人推辞,祯娘就道:“只是我心里想了,原来的这些生意都是稳妥的,可攒下的银子也不能白白就放在那里了,该拿出去做些别的营生——我才初来乍到本不该说这些的,但赶早不赶晚的,就一起说了。”   夏来保是大掌柜,这时候就站出来道:“夫人说的有理,现在做生意,只要做的稳妥好的有数倍之利,中等的也有一倍之利,最劣的还有什一之利。若是白白放着却是一年银子不如一年值钱了,只是不知道夫人打算做些什么生意?”   祯娘点点头道:“这些生意是有数的,我娘家那边开始发家是做典当铺子的,在我们那边就如同你们这边做钱庄了。太原如今也有许多典当行,但是只要有精明懂行的人经营自然依旧有得赚。”   说到这里祯娘却是转而道:“只是后头又觉得不妥了,如今太原各种各样生意的也多,典当铺子也早就有人做熟了,咱们来做虽然赚钱,但却做不大,当作一个添头还好。因此我就想到了另一个主意,夏掌柜可知道毛纺织?”   毛纺织自古就有,原料也多,有羊毛、山羊绒、骆驼绒毛、牦牛毛、兔毛和飞禽羽毛等多种。这是自上古时候就一直流行,技术也不断改进的一门纺织术。特别是前朝元朝时候当朝主政的外族,毛纺织品做成的服饰是他们的传统服用织物。于是需求大增,技术革新也就快了。   祯娘曾在《大元毡罽工物记》看过,当时元朝皇宫各殿所铺毛毯耗费人工、原料非常惊人。譬如元成宗皇宫内一间寝殿中所铺的五块地毯,尺幅巨大,用羊毛千余斤。另外元朝廷设置有大都毡局、上都毡局、隆兴毡局等专管毡、罽生产,其中仅设在上都和林的局院所造毡罽,岁用毛百万多斤。   然而这个数额再巨大也不算什么,相比绸缎、棉布等,也就是小巫见大巫。中原大地到底是以丝绸、棉麻为主,毛纺织相对于另外两样纺织实在乏善可陈。若是问一般人毛纺织,只怕很难说出个一二三。   不过这里是太原,紧挨着蒙古,因此毛纺织也算是见怪不怪,在坐的倒是知道一些,夏来保就道:“略知道些,还听说往年光是新疆和田一地就能岁制裁绒毯三千余张,输入阿富汗、印度等地,小毛绒毯,椅垫、坐褥、鞋毡之类,不可胜计。可把和田那边专做这个的商户美的冒泡,这边边贸做成这样好的也是极少。”   祯娘知道他们心里有些底就接着道:“其实这些东西也是一桩大生意,东南那边好多人家就是爱这些精致毡子、毯子,家里陈设用得着。边疆这边往外头卖,东南那边从海外买,可见都是喜欢的。”   其实到这里毛纺织就有了做大的本钱,但是祯娘可不满意于此。她想着毛纺织还有两样大问题,一个是织物难得柔软,只有极少的绒才能合适穿着,这就少掉了最大的一笔消耗。若是只做一些家居陈设,到底市场太小。   祯娘想起那些硝皮匠,他们专门做的活计里有一样就是让皮毛保持柔软,按理说这是能够做到的。祯娘信心是足的,决心把这个事情做成,后头有这个秘方,这该是多大一桩生意——天下什么人不要穿衣吃饭,这毛纺织物比棉布还暖和,到时候自家做大这个,只怕珍珠也比不上!   另一个则是毛纺织技术,似棉纺、丝织之类的技术这些年来进展飞快,虽然有些东西可以通用,但是也有些是不同的,却没人专门研习出这个——之前祯娘收到家里武天明大掌柜的信件,说是在海外国家十几年前就有毛纺机器了,比之国内好得多。这大概是有些海外诸国本身放牧为业,在这上头钻研的深些的缘故。   祯娘这些都算是有些底了,只是事情没成她不好开口。然而就祯娘刚才所说就是不错的生发了,几人商议了一回,夏来保道:“夫人家本就是江南的,家里要是做了这桩生意,咱们这边做出毡子、毯子等,送到江南,那边有人接手发卖,一看就知道是稳赚的。夫人只等着,咱们后头慢慢商议,尽快拿出一个章程,这就置办起来。”   祯娘倒是很满意他的谨慎,只是点点众人道:“今日过后咱们这些人也算是认识了,只是却只是一个表面。真的要了解,还是要看事情做的如何。这一回就是一个事情,你们做出来我且看看,这不就清楚了。”   这话倒是说的众人心中一紧,虽然不会做的不好祯娘就要赶人,但以后是手握大量钱财还是坐冷板凳也在她的裁决。有这样悬着,如何不紧张——原本是打算考察一番东家主母的,却没想到凭借提起毛纺织生意祯娘倒是反客为主,敲打警醒了他们一番。   然而年纪轻些的心里只怕更乐意——原本在周世泽手里大家就是跟着夏掌柜做些再稳妥不过的生意,既然是稳妥那利润就算不得大了。年纪轻轻的打算做一番事业,这本是人之常情么。   当时走出周家大宅后就有后生晚辈相邀着打算商议一番,其中一个便是面有喜色道:“这才像是正经做生意的样子!原来倒像是一些世家只是为了保本。那样的生意哪里用得着咱们这些人,尽使唤一些家奴还好些。咱们这一回可要做的漂亮一些,好让夫人也刮目相看,以后才有大生意等着。”   另一个也笑着道:“这还不算大生意?到时候不知道是一个多大的作坊了,但是想到夫人的身家总不会行小事——不看人家开典当铺子还嫌做的小了不好,心里看不上!”   至于祯娘要开多大?她自然是想着只要万事俱备,那就有多大开多大的。周家银子可能不够,她就自己也入股。两边分别投钱,只把家里公帐和她嫁妆账分开就是了。其实老板都是一家人,至少比一般人合伙要牢靠的多。   等到众人退去了,祯娘和周世泽两个也坐够了,便道园子里走一走。周世泽此前并没有听祯娘说过什么毛纺织的事情,倒不是祯娘瞒着他,只是她自己也忘了和他说过。至于周世泽自己,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散步时候一句话没过问。   只是同祯娘一五一十盘起账来:“你说要做这个生意那就随你罢,听起来真是不错。我早知道你会摆弄这个,也爱这个——正好我不会更不爱,现在通通你打理就是了。”   祯娘见他就这样放手了,忍不住问道:“你就这样不管不问了?你要知道这该动用家里家底的,到时候若是赔了,怎的说?你该艰难起来了。”   周世泽正看园子里梅花——倒不是他一下能够鉴赏这些,只是想着要不要自己亲自折一枝与祯娘插瓶,讨她喜欢。便只心不在焉道:“你定下来就去做就是了,难道因噎废食。况且我既然予你管着这些,有个什么后文我自然都是认的。好坏我还领着如今的官身,总能养活你我。”   祯娘一时不知是为了他的信任心暖,还是为了他的随意生气。只得推了推他道:“你也要想着一些罢,这又不是小生意,我也是要投钱的。不动则已,一但动起来本钱大着。”   周世泽哪里是她推得动的,纹丝不动还一把抱住了她,摸摸祯娘的耳垂,想了想道:“你我还信不过?你自己想什么!不过说本钱大,这是要多少,你看过家里底账的,尽拿去罢。”   之前周世泽已经给祯娘交过账了,除了那些产业,这些年家里积攒的银子也有十来万。只留下一些应急,按理说这生意无论如何也该够了——哪有生意一开始就要用这许多的,就是本钱大的,也是后头一点点来添。   但是这门生意和祯娘之前所有生意都不同——这生意的格局是前所未有的,若是做成了赚钱也是前所未有的。只要开始就不能往小了做,那是糟蹋了这门生意!   祯娘这时候才笑了:“你又不知道这门生意,我倒是与你算账!” 第93章   这门生意若是按着开一个作坊, 与别人收些羊毛来纺织确实算不得什么了。作坊开的再大,花费也是有限的, 了不得了生意好做祯娘再开第二个第三个。但是那时候也有利润了, 自可以一边做着一边做大。   但是祯娘心里可是另一个样子, 她把她打算改进毛纺的心思说了一遍——要羊毛柔软下来, 还要好纺织机。然后道:“不说前头要花多少钱准备,咱们自是先当作一般的毛纺作坊经营,再一面请能工巧匠促成这一桩就是了。但是为了将来的格局, 不只是要与人收羊毛,还要咱们自己养着一些专门剪羊毛的绵羊, 这些草场、绵羊、人工等哪一样不要钱,还都不便宜。”   这就如同江南的茶园、桑田生意, 人家小门小户地做本钱也小。但是祯娘这样的人来做那就是一门重本钱的生意,倒是买草场该是拿了地图一块一块圈着买,祯娘可是打算将来把毛纺当作棉纺丝织一样来经营的, 就该有这样的规模。也不看人家棉田桑田是怎么铺开的, 动辄就是千顷万顷的!   周世泽听到这时候头都大了, 但是心里又佩服祯娘的胸襟。别人家的妇女也会做些生意, 但想到这样前景, 有胆魄做下来简直是凤毛麟角。或者干脆说就是闻所未闻,毕竟这样的生意从前往后数也不多见,男子做的又有几个?   只是祯娘这样的胸襟也不是平白得来的, 原来她自己亲身经过珍珠生意的事儿眼界比起一般人不知开阔到了哪里去。又常常看自家各类生意的流水,胆识和胸襟自然随着眼界开阔。不然寻常女孩子常常经营的是几钱几两的营生, 突然拿个千儿八百的让她打理也是要头大的。   周世泽想不到这些,只是佩服之后又想起另一样:“这样大的生意只怕十分繁忙,我原说过只怕你为了这些劳累,那时不准的!我让人瞧着你,要是有个不好我就让掌柜的们自己去做,再不和你说。”   祯娘只得看着他叹气,不晓得是心里感动好,还是哭笑不得好。在祯娘看来这世上哪有不累的,若不做这些自家也不会有更多尊荣。若是心里没得一个目的了,那倒是能舒舒服服懒懒散散,只是那样不是一辈子浑浑噩噩了。   她也只得与周世泽解释:“你这样的在外做官就不说了,常常要去大营练兵,战时还要打仗,这便是家里家主。你若只是一个浪荡子弟,自然家里没得这样多的尊重。当家主母也是一样,同样是家里当家娘子,一个什么都不会做,另一个却是聪明勤谨,把个家里打理的妥妥当当,谁在家里说话管用?”   祯娘本来的意思不过是自己也是一家主母就有自己的职责所在,若是为着偷懒舒服,只求清闲度日,大家就都别过日子了。但是周世泽全然和她不是想的一样,只是干脆利落道:“管他是个甚样主母,反正你说话最管用——我这个当家的都听你的了!”   祯娘还待说什么来转圜,但她很快看见了周世泽眼里一点子狡黠笑意——他不过是装的,他自然懂她要说的意思,本来就是胡搅蛮缠。于是再不解释,只是故意板着脸道:“这是你现在看我样样都好说的浑话!若我真是个什么都做不好的,将来你烦了厌了那就再容不下的!我还是好好做些主母的事儿,也好将来说起来没得功劳还有苦劳。”   见祯娘这样说周世泽也急了,赶忙就要赌咒发誓,不然他还能叫她见着他二十年后的样子么。只是他的眼神也好——也可能是祯娘故意的。他同样看见了祯娘眼睛里的一点点笑意,这姑娘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一时两个人面面相觑——话说他早知道了,明明是两个骨子里相像的人,还不知道对方如何?总是骗不过去,互相也知道心意。相视而笑,这件事就再也不提了。   之后几日是周世泽最后一点婚假了,这时候两人倒是不出去耍了,只在家相依靠,一起做些极寻常的事儿——读书写字、练武、吃饭,晚间打些花牌。   另有周世泽不会围棋,却下的好象棋,于是两个人还常常在汉河楚界上厮杀一番。周世泽棋风自然大开大合,锋锐无比,祯娘则是心思缜密,后手无数,一时倒是难分轩轾。   这一日两人又是摆开了棋局,正待对局只见外头有个丫头进来说外头是一个惯常来家的伙计上门,这人前些日子祯娘也是见过的。祯娘心里忖度是生意上的事儿,当是毛纺织的生意这就有些谱儿了,便收拾了棋局,叫人进来说话。   只是这事儿却是出了祯娘的意料了,并不是毛纺织的事儿。那伙计只说:“绒线铺子里有三个湖州客人,在铺子里坐着了。有许多上等细货好丝要科兑与管事,只要一百五十两银子押合同,约五月中找完银子。管事使来与东家知会一声。”   祯娘想了想便明白了道理,按说这些事情她家原经营当铺的应该更知道一些。就是一些客商不晓得路上出什么变故了,要就地贱卖一些。这样生意急急忙忙要找合适主家可不容易,很多就进了当铺。   至于一百五十两银子押合同,这便是下定钱的意思了,至于余款只要五月时候给就行了——这就是这些人没得办法了。不然平白无故可以晚些给钱?要知道这银子是能生银子的,离着五月这些时候,拿出这笔银子就是放贷也能赚些了。   当然,这里放贷不过是个例子,祯娘和周世泽手上都没得放贷的生意——倒不是不准做,要知道放贷的生意也有合法的与不合法。在律例之内的利息是准的,之外的自然就是不合法的。虽然民间多的是了,但是官眷做这些容易被人抓小尾巴。总之有这些时日,这些银子自可以做一轮生意,有些别的生发了。   祯娘却是问道:“我想平常你们东家是不会管这些事的,你们以前如何处置?怎么如今倒来家里问这些事了。”   一般商贾人家所有生意都该是各司其职,这样额外的生意只要不是那样家业大的不理会的,都是要和东家说一声的。毕竟要动银钱账目,没个声息,以后有个不好,那可怎么说呢。   那伙计看了一眼周世泽,然后才回道:“好让夫人得知,这些事情原来都是夏掌柜一力承担的。只是之前夏掌柜已经吩咐过了,原来是东家无暇理会这些事儿,如今既然是夫人当家,自然是按着规矩来。”   山西人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一个规矩了,想来因为周世泽的这一样,之前夏来保也是费了好多神。如今祯娘来了,无论是为了恢复规矩,还是为了表明自己绝没有同东家‘争权’的意思,他都赶忙地把这个事情交出来了。   但祯娘却不想接——周家虽然家业还不到那样家业大,但顾家有的。祯娘以后哪有那许多心神分在这些事上。况且这些年夏来保都是做的极好的话,那接着做也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这样的事儿怕人家多心,以为自己是试探,还是要到时候亲自与人家说,这时候只能接下来。于是道:“这也是你们不晓事了!原来既然是问夏掌柜的这就还去问就是,教夏掌柜打发便了,又来请我,实在少了对大掌柜的尊重!”   又道:“我知道你们也是夹在中间,罢了,这一回我来批合同。下一次我与夏掌柜说一声,这些事儿还去寻他——至于那几个湖州客人,先让掌柜的与他们说话,说东家这几日忙碌 ,稍待些罢。”   周世泽却是奇怪了,问道:“你是个在这上头用心的,当买卖要紧。只是批个合同,盖章的功夫总有。这几日也不忙碌,怎么这样说话?难道这里头还有玄机?不怕客人怪罪?”   这时候人小伙计已经去了,祯娘便教道:“比不做这些生意哪里晓得行情,管事的可比你清楚!这些丝线的行情便是行市迟,货物没处发兑,不然怎会上门脱与家里。若我这边上赶着,人就张致起来了。越是这种时候货物越难出手,就是有收货的人家,难保比家里咬的还狠,也不怕他不来再来寻家里铺子。”   周世泽这时候重新把之前收拾起来的棋子摆起来,只拿了一个‘卒’在哪里敲打。把个眉毛扬了起来,大声笑道:“原来人家说商场如战场,却不想这些小处还有这样的机巧,这也要斗心思!”   祯娘指了指棋盘,让周世泽先走,然后道:“你也知道商场如战场?你们平常也看兵书的,譬如下棋时候用些其中所得,但更多的还是在战场上使用。却不想到生意人也看兵书,之前那一招正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呢!”   周世泽仔细想了想,果然是的,一时又是大笑。祯娘看他眉目舒朗,自己也不自觉高兴起来。于是两人约定日后一定一起看些兵书——这大概也是两人为数不多能够一起研习的书籍了。   至于祯娘曾想的‘赌书消得泼茶香’是不能够了,就是兵书周世泽只怕也不如她纯熟。祯娘真是能够背来的,至于周世泽人家重的是使用,至于倒背如流是绝没有的,也用不着。   但是祯娘这时候也不觉得如何遗憾,原来时间姻缘就是这样了。一开始的百般以为和准备都是无用的,真到那个时候有了自己的姻缘才晓得会是什么样子——既有可能照着你想的模子来却是差了,也有与自己想的南辕北辙却是好的。   之后这几日周家并无大事,也不过就是那几个个湖州客人的丝线到底归了周家绒线铺子,比之前的价儿还低了半成。只是即使这样也比进当铺要强,最后走的时候人家还千恩万谢。   于是周世泽与祯娘两个又得了悠闲日子,直到周世泽要往大营去的前一晚祯娘才着急起来——原来是要与周世泽打理行囊这些,祯娘自己原来不知道这些,后头也跟着顾周氏学了。又有文妈妈指点,本来不该是这样手忙脚乱的。   但世上哪有那许多按理说呢,之前几日就准备起来了,但临了临了,祯娘依旧觉得万事都不完备。心想这些东西准备出来到底是为了周世泽,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的。自己准备的再好,看着好花好叶,周世泽日常用着不合那也休了。   于是便在前一日晚上拖了周世泽的手,把个准备的行囊都打开与周世泽来看,问他这样好不好,那样行不行。周世泽只见平常祯娘似乎没有什么做不好的,只能说是太好了,就像个九天仙女,只是什么时候下凡尘呢!   这时候一个新婚妻子,第一回给丈夫准备行囊,竟然手足无措,自己不信自己起来。周世泽看她样子反而觉得满心欢喜,心里暖融融的。便随她拖住手,一样样零碎看过去,没得一点不耐烦。   其中他也指点她几句:“这红萝炭就不要带了,营里又用不着手炉,就连熏笼都不用,都是烧一盆火算数。要这好木炭?只用上等的黑木炭,我自带了去人家就该艳羡我了。这也可多装些,你也不知,那些人每回都蹭我的炭使,若是只带我使的分量只怕不够!”   祯娘一面吩咐丫头立刻去多多取些炭来,一面也有些好笑:“蹭你的炭使?这是为什么。九边军户,卫所的营生,总不至于用些炭火都没有罢。”   那些底层小兵也不会向周世泽这样的千户官要炭使,而且那样就是怎样也带不够的了若是与周世泽一般的武官,祯娘实在想不到会有炭火都用不上的——周世泽之前也与祯娘算过卫所的账了,至少殷实是能够的。   然而周世泽却是摇头道:“你那里晓得卫所的营生是怎样,做到千户就算是出头了,不要说在九边,就是在地方也至少混到个地主老财。百户就不成了,就是九边也只是比地方强上一线,很多地方也很俭省——那些银子也是要养一大家子和亲兵。”   不过这些都不坏,至少靠着这个世袭武官的位置,不论是从朝廷也好,商会也罢,都有银子好拿,吃穿生活是不愁的。但是有些不在军营里的才难熬——一个武官位置只让一人继承,其余的兄弟可怎么算。特别是百户人家,并没有多少余财,兄弟再多的话,差不多就是净身出户了。   不说这一样,周世泽倒是看到一些自己都不认得的物事,便指着一对毛绒绒的小小皮子问道:“这难道是护膝不成,我平常不用这些东西的,累赘的很,演武场上练兵不方便,戴不住。”   祯娘却道:“冬日里关节冷,最容易寒气入侵,好易得受伤,你且受用。这个是金丝猴的皮毛,我原也只有两张这样的皮子。前几日翻箱笼收拾出来的,幸而这个不要多大手工,赶得及与你做出来——金丝猴的皮毛最是轻薄又暖和,没得别的累赘,你只系紧了,再不耽搁的。”   周世泽哪里晓得这些皮子的门道,反正他是个天冷了有人准备衣裳,肚子饿了有人准备吃食的。这时候听祯娘这样说立刻就笑道:“我这一回就带上,只怕到时候有同僚看了,嫌弃我讲究起来!”   都是些年轻武人,很多时候不甚讲究,特别是在那等离家的大营里。若是谁过得太精细了,只怕还要惹得人说呢——这正是与底下小兵拉开了。按着从古至今的说法不该与麾下士兵一样一样的才好么。   不过说起来这又有什么人做得到,本来就是家里不一样。。譬如这炭火,明明家里足足的,难道就为了与士兵同甘共苦,倒是特地受起冻来,那可别是一个傻子!周世泽心里想那些人,只觉得万里挑一个该是心怀士兵爱兵如子,至于其他都是图着虚名,忒虚伪!   祯娘自然知道周世泽的心思,才不把这一句话当作是他真的不喜——况且就是真的不喜又如何,总归这东西祯娘打定主意让他用上了,只收拾在了随身的小箱子里。   祯娘还给他准备了好几双靴子,这个倒是没有图着金贵,全是是按着实用来着。祯娘拿了又轻又软的皮子做面子,里子则是千层底一般,真个暖和舒适。做靴子费工,这自然不是这些日子赶制出来的,全是在家的时候做的。   那时候没得多少周家亲戚的针线要做,别的也有绣娘和丫头赶工,祯娘便得了周世泽的尺寸多多地给他做鞋。至于衣裳倒是做的少些,她想着的是当初相处的时候听他随口提了一耳朵,他们在大营里练兵时候最是费鞋。   祯娘就在他耳边悄悄道:“这些鞋子都是我亲手做的,你原先说你们兄弟有脚差不多大的还会换着鞋穿,以后不准让人穿我做的这些——我再另外备了几双下头人做的,把那些个与他们换!”   周世泽这时候听到这样的用心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只怕那起子人来抢他也是不愿了,立刻道:“那是自然的,老婆做的鞋脚哪有随意让别个穿上了——只是鞋子之类的少做些,听说这个费力又费神。”   听到这里祯娘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耳垂也红了起来,越发小声道:“这鞋子也不全是我做,那千层底的纳法,还有缉鞋头,要用锥子下大力气,我力气不够做不来的。勉强做了一回手上伤了不算,做出来也不成样子。因此是别个替我做的这个——但是其他一针一线就全是我做的,所以还是算我做的吧?”   说到最后祯娘自己也不能确定了,反而问周世泽。周世泽觉得又怜又爱:“自然算是你做的,你既然用了心那就是你做的!那费工夫的事儿可别再试了,听说你还要拿锥子我便觉得心里颤的慌,倒是比个我自己使了兵器上战场还要后怕!要是手上一个歪斜,可不就扎着你自己了!”   然后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或者等到我从大营里回来你再做鞋,到时候我与你做这些要力气的活儿,这也就没得旁人的工在里头。”   祯娘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一下心里格外快乐起来,倒好似心里住了一只小鸟。便眨着眼睛与周世泽道:“做鞋子你哪里知道该怎么做,虽说是力气活儿,但也是要手艺的,你且罢了,别费这个神。”   周世泽觉着祯娘刚才眨了一下眼睛像是眨在了他心里,不然平平常常的,怎么立时就心里跳的那样快。也不管这时候旁边有没有丫鬟这些人,只一把抱住祯娘就去亲她眼睛,慌的祯娘一下把眼睛闭上。   周世泽嘴上微微起着一点皮,这会儿蹭到祯娘眼皮上,祯娘觉得痒痒的,便要去躲。周世泽哪里让,一下抱过她,跨过满地打开的箱子,这就往内室去。两人和衣倒在了暖炕上,这时候丫头们都知趣,躲了出去。屋子里便只剩下了周世泽与祯娘两个相拥着耳鬓厮磨。   好歹还念这没收拾完,祯娘一力抵抗来着,周世泽便似个大猫一样,了无生趣一般一边歪着去了——祯娘坐起身来整理衣裳,便见周世泽歪在一个大迎枕上侧着身子,手上把玩一个穗子,正是祯娘心口一个荷包上缀的。   正觉得有些好笑,只觉得这就是像是自己在家养的白雪总爱拨弄穗儿、流苏一般。然后就听周世泽声音低低道:“也无所谓会不会,到时候你教我就是了。”   祯娘开头还不知他说的是什么,片刻才应过来指的是之前说的做鞋子。心里忽然一阵柔软,只点点头道:“那便过一阵子罢,那时候我给你做鞋子再不让被人插手了。”   这边厢周世泽还没出门,两人就说起了下次回家一起做什么倒让人有了不一样的感触——预约以后一起做一样事儿,便是这样如胶似漆能够永永久久一般,等待也变得不坏了。 第94章   无论如何时候总是过去了, 周世泽与祯娘纵使再是新婚你侬我侬,总不能只两个人过活。周世泽不是这性子, 祯娘也不是。于是只把周世泽各样东西整备齐全了, 在这一日早间送了他出门, 往大营那边去。   这出行是瞒不住人的, 在一条大街上的周世鑫家自然看得见。一个个妾室使女们没得事做了闲磕牙也要说一回。赵五儿最拔尖,爱说道这些,早早不知从哪个门外小厮婆子那里听来了就学给孟丽华。   倒是似乎是叹息道:“六娘你不知, 都说周世泽他大娘子亲自送出了门外,眼看周世泽上了车出了街这才回转。所以说呀, 这嫁个有官身的男子也有不好,人家行动自然听上头的, 不得自由。如今还是去大营里练兵,并没有什么好忧虑的。若是将来要往战场上去,如何能不忧虑呢!”   一旁坐着的郑素娘正捧着一杯胡桃松子茶, 嚼了嚼松子这才似笑非笑道:“人能有什么不好, 我们家那个倒是行动自由, 头顶上没得人命他, 但还不是依旧常常四五日不着家门, 不是在手帕巷子、茉莉巷子,就是哪家寡妇人家去了。打得火热的时候还十几日见不着人呢,与人家没什么两样——人家还强些, 至少去了营里,家里老婆不担忧这是去嫖了还是去傍了。”   几人正说话的时候, 正好周世泽从外头进来。一时见了自己几个老婆,都是娇滴嫩玉的样子。赵五儿上穿绿杭绢对襟袄儿,浅黄水紬裙子,金红凤头高底鞋儿。孟丽华上穿翠兰缎子袄儿,水红罗裙子,桃红素罗羊皮金滚口高底鞋儿。郑素娘上穿着大红遍地锦袄儿,柳黄遍地金裙,粉红罗高底鞋儿。   这般摆设在眼前,齐整鲜亮,让人好不得意。一时心里心绪大好,又因今日的好天,外头难等有日头,便道:“你们怎么在屋里里头呆着了,这样好的日头也难得,几个到园子里头吃茶,让外头小厮提了几样菜肴来,我来与你们做这个东道。”   三个妇人自然都不提方才说的什么,只是赵五儿笑道:“方才我们几个正说隔壁世泽叔叔出门去大营了,他娘子在外头送他。到底是新婚夫妻,一直送到了马车出了街这才回转了身子。”   又娇滴滴撒娇道:“真是好难得的时候,咱们周大爷也有主动出钱做东道的时候——上回六娘与咱们打叶子牌输了东道,不是整治了十几样菜肴还有两坛子金华酒。你见咱们吃了这个,说的什么?”   当时周世鑫只是赶忙可惜道:“家常的吃这样酒做什么?后头地窖里还有五十坛茉莉酒,我前几日与酒坊张歪头赊来的,你们就先紧着它喝。只把这茉莉酒搀着米酒一道喝,正合适你们这些妇人,何必花钱在外头买酒!”   金华酒是浙江名酒,天底下都是有名气的,在江南也不算便宜,何况是在山西。至于茉莉酒就便宜得多了,虽然算不上劣酒,但是远比不上金华酒的——这就是周世鑫的吝啬了,特别是在自家妻妾身上。   至于赊来的,倒不是他周大财主没得买五十坛子酒的银子。只是既然能够赊来,为什么要付现银呢?按着他的生意经,这银子多在自己手上呆一炷香,那也是能滚出利息来的。他有一样生意就是往外放高利贷,只恨不得什么银子都在手头多留一会儿,好让他多放贷一回。   只是周世泽没空应对小妾一点子调笑,心神只放在了周世泽出门上。原来冷了的新一时又热了起来,便只是板着脸应付道:“有这样与家主说话的?我原是说的节俭上头的话,本来这就是咱们晋商的风俗!”   说罢便拂了袖子离开了,赵五儿如何也想不明白,这样的调笑应该不至于如此的,也不知自家夫主今日怎么了。却不想周世鑫转道去了圆大奶奶的正房,见她正在暖炕上歪着,旁边有小丫头捶腿。   便在一张凳儿上坐了,让人上点心上茶。圆大奶奶见周世鑫来了,也是连忙起身。忙问道:“今日铺子里头事儿不多?听底下小厮说你早间就出门遇缎子铺里的掌柜对账去了,回来可早!”   又是很殷勤地让小丫头打热水,亲自烫了条热热的毛巾与周世鑫擦脸。周世鑫只像是无事一般道:“今日倒也没什么,还一拐脚去了一趟赌场那边。那里问张四要了一回上月那些重利债的利钱,怎的迟迟不送来。”   圆大奶奶却是道:“正是才过年,还是正月。要不说是过年难呢,人家家里要过年,难得挤出银子来,可不是就要耽搁这营生了——银子到底收回来了没?该不是有人趁着年关卷铺盖走了罢。”   周世鑫却是满不在乎道:“谁管他们难不难!不然当初不借这份钱使,不然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卷铺盖跑路,也不看看这是哪儿。若是没与几位坐地虎通过气张四怎敢随意把银子放人,任他们有通天的本事也跑不出太原!”   说到这儿周世鑫不愿再兜圈子了,便于圆大奶奶道:“有一样事与你说,我那族兄弟周世泽拜托的。他这一径往大营去了,一月也难得回来一回,偏他大娘子是才来太原,没得什么交际,许多事也摆布不开。外头还有个老妖婆,不晓得什么时候作怪,便托付我与你这个嫂子说一声,有时候互相走动说话,也是你的照顾了。”   周世鑫是一个惯常在妇人身上下功夫的,别的时候他提这样一句只怕圆大奶奶早就警醒了,知道他这是要摸人家妇女。但是轮到祯娘身上她却没想到,一个是周世泽原本与他相交,不是那种酒肉朋友,倒是有些意思的。   且周世泽可不好惹,周世鑫在街面上认得一些打出名声的,这凭借的是他的钱,以及一个卫所子弟的名头——虽然他这时候并不是卫所里的人了,可往上数,祖宗们都是同僚呢!而那些太原地面上的地头蛇,往往都是卫所人家除了继承武官位置以外的其他子弟出门闯荡,闯出来的。大家可不是有香火情。   可周世泽是正经的卫所子弟,比起周世鑫来可强得多。还当着千户官,所谓民不与官斗,惹急了他,他有的是办法整死一个普通百姓——或许周世鑫这样的富商不容易,但是让他难过那就是手到擒来。   另一个是她大概晓得祯娘是个正经人是也,原来说话的时候就知了,决计不是那等受个男子调弄就三魂失了六魄,浑身嫩软的。连她都看出来了,就不信周世鑫这个老手看不出来——这上头他可是再通透不过了,正是脚底板上打一下,头上就响的人。祯娘又不是手帕巷子里的姐儿,几两银子还能让人砸开!   因此圆大奶奶真以为是有这样一个事儿,况且就是没有,她也不能去问周世泽有没有这回事呀。只是应下来:“这个好说!他家大娘子人是没得说的,既知礼又随分,我本来就是想与她交往的!”   周世泽这时候自然不晓得有人惦记他老婆,只是满心不乐地到了大营里。先是在指挥那里销假,然后往自己营房去。原本他是个再随意不过的,在大营在家里本来没甚分别,甚至大营里头兄弟多,大家一起胡吹乱侃的还比家里一个人玩儿有意思一些。   但是这一回才从家里出来心里就闷的慌,想着下一回假是什么时候了。饶是周世泽这时候也不得不心说温柔乡果然是英雄冢啊!只是他难得掉书袋子,想到这一句就没得别的感慨了,一时又觉得没意思。   正落脚在营房,也不知道他回营的消息怎么传的恁快,立刻就有一群人呼啦啦拥到他屋子里,都是贺喜他新婚的。他当时新婚时候大家都在营里,自然没观礼。就是自己家人是上门的,也差着自己这一份,同袍的情谊可不是说着玩的!   与周世泽最交好的赵兴,还有另外几个较为交好的年轻人贺喜之后留了下来。赵兴与周世泽笑着道:“这可好了,都说先成家后立业,你倒是立业后才成家。当时你不着急,你嫂子可着急,一心想把自己几个堂妹表妹与你说和,现在总算不拿这个烦我了。只是你这成亲后要稳重些,再不是以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了!”   后又悄悄道:“咱们几个凑了分子与火头军那边说定了,今晚定了一副酒菜,就咱们哥几个。原先你成亲时候没观礼的,这就算是与你正经庆贺过了,是咱们当哥哥的几个的心意!”   军营里确实等闲不准饮酒,但是也有例外。这时候又不是战时,几个武官凑到一起小喝几杯,指挥等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是记得不能喝的过了,第二日没得法子操练,那可没法子圆过去!   周世泽也是跟着笑,刚要爽快应下,忽然就想起祯娘的嘱咐来,因此有些得意道:“一起吃些酒菜也就罢了,只是一样,你弟妹嘱咐我早晚在外少吃些酒,不能多过三五杯的。到时候可不许灌我!”   赵兴根本没得话好说,说的他们会喝多少一样,明日不操练了么!让指挥知道了那就是要完。况且说的好像你家娘子能知道你在这营里是何等模样——你又是一个听人说话的了?真要是这样,这些年大家不知少多少事儿!   他心里门儿清的,这正是这小子在炫耀!赵兴便一拳作势要打在周世泽肚子上,周世泽闪避的容易,于是兄弟两个便在这小屋子里方寸之地乒乒乓乓过了几招。只是赵兴在这上头向来不是周世泽的对手,三两下便主动鸣金收兵了。   喘了几口粗气,拿过旁边一个朋友递过来的茶水灌了一口才道:“我是作死与你比这个——只是你说话向来欠打,你这话的意思我不说也罢,说的好似别人家没得老婆一般,这难道是什么大事?难道真如外头的传闻,你家娘子是个狐狸转世,你一去南边就让人迷得五迷三道,现在已经言听计从了?”   周世泽只是嘿嘿笑过,也不回答,反而反过来问道:“什么传闻的,这营里头可是与外头隔绝,太原那边的讯息还能传过来!该不是你们成日无聊,也不好好练兵,只是瞎侃胡闹自己编的罢!”   赵兴嗤了一口气不答他,旁边一个牛百户却正好看过了周世泽屋子里的摆设——床上还堆积着一些东西没收拾过来。完了便道:“你原来就是咱们中间最舒服的一个了,原来几个妈妈老仆把你照顾的无一不妥当的,比咱们老婆还强,为这我们还纳闷过几回。怎么我见这回该是娘子准备的了,倒是没那么合适了,你怎么说?”   周世泽却是更乐了:“那点子小麻烦算什么,男子汉的就讲究成那样了?反正我是好养活,我瞧着好得很,觉不出有什么不同。再者说了老婆的打算能和别人的打算一样,你仔细看看!”   祯娘确实多备了许多东西,这些东西原本周家是不给周世泽备,或者备的少,原因也不外乎就是不那么得用。底下人就是再用心也不过是想着周世泽的舒服实用,偏偏祯娘就是想了一些不那么实用的。   譬如吃食这样,原本周家也给周世泽带,但是不多。这本就是为了应急,一些点心罢了,有时候饿了方便。毕竟伙头军不是自家厨房,就是武官也不是随吃随有。至于更多就不必了,火头军每日做饭,这些千户百户们吃的也不差,总不能有人一直吃着自家带的罢——那还是冷食,不好一直吃呢!   但祯娘想不到那些,总归各样好吃的,凡是方便的都与他带了,好过想吃的时候没有——这一回便是有十几匣子点心、各样肉酱、各样小咸菜,连果酱都给周世泽做了几瓶,让他泡甜汤喝也好,就饼子吃也好。不似一般男子,周世泽好吃,连甜口也爱。   周世泽还寻出一对好火腿与众人道:“她只听说能让火头军做菜就让带了这个,其他的肉也不好带,倒是这个不麻烦。这一回便送过去——这还是打杭州一处好人家来的火腿,当地有名气,味儿比金华的还好。你们可有口福,晚上吃的着!”   类似这样的还不止一样,惹得赵兴也要感叹:“这就是不同,我家娘子要是多出这样多的麻烦我还要说她一句拎不清。你们到底是新婚呢,小夫妻两个蜜里调油,人做什么都觉得好。这会儿怕是觉得小娇妻格外可怜可爱,学着做这个,却是头一回到底有疏漏,心里就忍住多怜一些,反而只有喜欢了。”   赵兴这话说的过来人一般,在场的都赞他说的正正的。只有周世泽把脸一板:“这又是什么话了,说的我好似将来就是你一般!难道以后我就不觉得我家娘子如现在一般可爱?”   赵兴听过拉长了一张脸,这说的他有什么不好一般。要知道赵兴也是难得的好男子了,与如今的原配娘子成亲十来年,也不见身边有别的莺莺燕燕,外头的妇人哪个不艳羡他娘子。叫周世泽这样说,他成什么人了。   这一回陪着周世泽过来的有几个车夫,就是为了运这两大车行礼。这边周世泽送到了,人自然回去。好容易擦着闭城时候回了太原城,才到家就有家人来说少奶奶请去问话。大家都有底儿,必然是少奶奶心里放心不下,于是整理了衣襟便过去说话。   祯娘只在屏风后头问些今日什么时候到的,里头如何,少爷有没有说什么的话。隔着屏风,自然看不清祯娘的样子,就是个身形也是影影绰绰的不真切。   几个车夫心说果然是江南来的大小姐,不比一般人家,与一些家人小厮说话哪见得这样避讳。但自家这位少奶奶在少爷不在的时候从来小心着见外男,按说这是自己家,也忒谨慎了!   想是这样想,几个车夫却是连头都不敢抬,只垂了手在一旁回话——做他们这份差事的哪里来过几回正房,乍一来到这温香软玉的住处,但见各处都是描金绘彩,家具也从没见过这样辉煌的。再有别的奇珍装饰,就是一个锦绣堆里。   吸一口气是香风,身边走动斟茶递水伺候的丫头也比外头画上的仙女还要俊俏。这时候在屏风后头的祯娘是什么样子——之前所有下人都在正院里一起见过祯娘,这些人自然也见过。这时候哪里敢随意看呢。   祯娘还不知人感叹她谨慎,她这本就是一个随意惯了的人。原来在金陵的时候还不是常常出门,按理说在外头抛头露面更不守礼呢!这只是她习惯了而已,如今是一个变革的时代,一面是女子束缚没那许多了,像闺阁千金出门玩乐也不算什么。另一面一些老的规矩还在用着,祯娘从小被文妈妈闺范言行,这样时候从来就是这样,是习惯了。但让他不用这个也是无妨的,谈生意的时候他都是直接和掌柜伙计说话。   只是听这几个车夫回了话,其实也没说出什么来,本来就是那些事儿。但是祯娘是非要做这一遭的,不然心里就不得安。因此问完了便心满意足,道:”你们几个这一趟辛苦了。“   然后就有丫头给每人拿了两钱银子——按说这就是他们的本来差事,过去从来就没得赏银可拿的。忽然得了这一笔,不啻于喜从天降,一下都欢欢喜喜起来,心里都要赞一句少奶奶宽厚仁慈,可比之前一些人掌家好。各处账算的死死的,偏偏自己还得了不少好处。   等到车夫们退下了才有婆子把屏风移开,红豆几个上来服侍祯娘——这时候她本来该卸妆歇息了。一面拆着簪环等,红豆便笑道:”小姐可算是放心了罢,本就没些事情好问,只是小姐心里不安定,怕是担忧姑爷!   还不等祯娘说什么旁边的子夜已经板着脸了:“依旧有时改不过口来,又不是在顾家,这时候自然该叫少奶奶和少爷。也不知说了多少回了,这时候怎么不见平常半分伶俐——你只仔细文妈妈听到了,那竹尺是好玩的?”   开头红豆还有些不乐,听到最后一句就不敢辩了,这才知道子夜是为她好。这会儿文妈妈是不在屋里,要是在的话总逃不掉惩罚。最近文妈妈一直抓着她们这些陪嫁丫头这个,让他们快些改口过来。   但凡是错过的就要打戒尺,那戒尺可不好挨,又宽又厚,只一下子就疼的人头发都竖起来了。然而疼也是小事,但红豆最爱面子,她可是大丫头,如今又是一些不大熟的周家人看着,要是打了一回,她还出门不出门!   祯娘也是松了一口气红豆这样快就收声了,不然她方才就该怎么答她——要知道她虽然是戏谑之言,却是说的准准的。真让祯娘承认她自己尴尬,但是不承认也无话可说了。   祯娘悄悄摸了摸脸,脸上果然是烫的。在水银镜里看其实就知道了,脸色绯红,好似她吃醉了酒一般。终于,在这成亲后第一日周世泽不在身边的时候她能想想这些了,关于她与周世泽。或者之前她不算头绪清楚的,但是现在再清楚不过了,她把他当作了心上人。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一阵心儿噗通,嘴角不自觉地挂起笑来。就怀着这样一个秘密,一个压在她心底她并不打算告诉别人的秘密睡着了——大概是这秘密沉甸甸的,压在她心底,格外觉得安稳罢。   直到第二日祯娘依旧是心思甜蜜,这新有心上人的少女就是这样了,看什么都是甜的,平常最普通的造物在她们眼里也好的不得了。   只是这样的好时候也不能一直,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盯着了,周世泽不在家的第二日就有鼓楼东街那边送帖儿来了。祯娘的笑意一时凝在了眉梢眼角,只把拆开的帖儿随手放在了桌上——果然是不得安生的! 第95章   鼓楼东街周家这边这几日确实准备着个喜事——也不是甚大事, 原是家里一个女孩子过十五岁生日,并未大操大办, 只是请了左近亲近的亲朋好友并邻舍。只是这到底是办了, 和几个女孩子姐妹聚在一起送两样针线吃一碗长寿面就不同了。   当时就有周家的打理事务的孙媳妇商议道:“过几日就要宴客个春丫头过生日了, 这时候只说怎么一个章程, 可别到时候手忙脚乱!”   旁边一个就奇道:“大嫂这话哪里说来,从前到后你不知道过了多少事儿了。只单说生日这一样就经历过老太君的八十大寿,母亲的五十大寿, 这样大的生日也过了,这时候倒是为了一个侄女儿的小生日踌躇, 比着例子来就是了!”   长孙媳妇便道:“这个道理我不知道?那也该有个例儿。我们家的女孩子什么时候正经过过生日,都是自家小院子里吃过寿面寿桃便罢了。不然怎样, 一屋子婆婆翁翁,小孩子家家的,哪有那许多格儿!”   旁边倒是有一个听了这话能够出主意:“到后头这些时候家里人口越多了, 不好办。不然人人都要办, 竟是能够一年从头连到尾了。但是早些时候, 就是姑奶奶们在家的时候或许办过, 嫂子只管问祖母身边的妈妈就是了。”   有了这一条果然得计, 这样这一出喜事便有了章程。只是最后算账,酒戏这些但凡像样一点儿也要五十多两——不是账上拿不出银子,只是平白多支出总归觉得不好, 还是为了一个侄女儿过生日,这就更过意不去了。   她婆婆张氏听了她的禀告, 只得心里觉得这个大儿媳太小家子气了些,只得教她:“这才多少钱,随意哪里抽出一丝也有了,你只尽心把这个办好就是了。记得虽然是小宴也该看得过去,不要让上门来的亲朋看了笑话!”   其实这边周家每年也有商会派出的红利,自家往外出租铺子也有银子,还放着高利贷。所得其实还不错,奈何家里人口实在太多,又有些排场一直是摆着的,便显得紧巴巴的。但是看家里收入支出账目并不小,所以说随意哪里抽出一丝来就有了也不是假的。   得了这个话儿便再也无话,只是家里人开始准备起来罢了。不说这一日鼓楼东街周家家中请周围亲朋邻舍吃酒,与家里一个女孩子过生日。那日全家妇女都是在家不出门的。   等到时候到了,便迎接一位位来客——大都是各家女人过来的,除了一位守备娘子身子不爽来不得,差人来回。其他熟识的统制娘子、团练娘子、指挥娘子、各千户百户娘子,并各位亲家母、几位大姑大姨,都先到了。   祯娘也是人多的时候到的,奉上的礼物也是按着不过不失的例子来——一百挂寿面、一百只寿桃,四个方盒儿,其余的便是礼银了。只是她一来就有人瞅见她,立刻两个本家女眷拥簇过来,互相见礼后就忙不迭地把她送入了后院女眷堆里。   女眷到后头十分方便,还让今日的寿星出来见了一圈。只是原本醉翁之意不在酒,这过生日也就是一个由头——本来今日周家给个小辈女孩子过生日就惹人议论了一回的,毕竟谁家会办这个!都是私下过了。   也不外乎有两个邻舍道:“这可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打网利!那他家可是太不知足了。要知道他家多少人口,但凡有个事儿便可办起来,大家来了自然有礼银。但是别人家要是有个前后,他家可还没分家,当作一户,便只有一份礼银可得。这些年长长久久的,可赚了不少!”   如今但凡有个红白喜事等总要办宴邀请众亲朋,凡是来的必然要奉上礼银,按着当地说法这叫做‘人情’。后来者甚至成了一条发财的路子,有些人家本来没什么正经事儿要过,平白把卧室从西厢挪到了东厢,这就算是乔迁,也让人来吃酒送礼银。似是这样‘无事找事’,只为了图利的便是打网利了。   这样看来似乎有些道理,只是这回还真是愿望他家了,人家这一回并不是为了多得些礼银。这时候这边周家的几个女眷便坐在了祯娘身边,有意无意说些平常经营自己体己生意的事儿。   祯娘不过是说了一句:“自然还是要有些生意的,不然全是些金银,纵使再多也不方便。总不能日子一开始就卖嫁妆罢,况且坐吃山空又算什么。总之不拘大小,总该有个来活钱的生意。”   就是这一句便都缠上祯娘了,话里话外打听祯娘嫁妆里头有多少生意,怎么个经营。祯娘只是淡淡回道:“我知道什么,才出门的!我原来在家的时候才是什么都不知,甫一家人倒要料理这些,心里倒是惴惴的。现在嫁妆里一些在那边的生意都是一些掌柜料理,家人在那边也帮忙看着。至于太原这边,还是什么都无,只有几间铺子赚些瓦片钱罢了。”   一些周家请来不明就里的还觉得她说的有理,跟着道:“是呀,这嫁人啊便是女人一辈子的一道坎儿,过后便个从前再不一样了。之前只晓得吃喝玩乐,就算跟着母亲后头学了一些管家的本事满以为什么都够了,等到真自己当家的时候才晓得原来是纸上谈兵了。”   就这样被祯娘岔开,倒是与别人说起一些闲话来了。几个周家妇人心里觉得着急,但又不好硬打断别个。好容易等到戏班子齐备了,送来戏本子让太太奶奶们点戏,这才算是找到了话头。   点戏时自然是让几个年高的长辈先点,轮到年轻一辈的时候便最先送到了祯娘手上,祯娘还要推却,只是年轻娘子里她已经是品级最高的了,旁人劝道:“你自点就是了,算起来你是客人,又是原来新到的,自然该照顾你尊重你些。”   祯娘无法,只得随着大众点了一出热闹戏文。她旁边一个媳妇见了还问一句:“我原以为你南边来的最爱那些文戏,怎么这时候点了这个?可别迁就我们,本来就是点各人喜欢的。”   祯娘只得道:“本来就是本家女孩子过生日,是一桩喜事,既然是这样合该热闹些。况且也不是南边尽是文戏,大家都是两种戏文都听的。这戏且好,里头有一支《落梅风》是我最爱的。”   这时候戏剧盛行,似乎大江南北没有不爱看戏的。凡是有钱人家有什么红白喜事迎来送往,总少不了叫一班戏子到家里来专门唱戏,这就叫做唱堂会。还有些更好的人家,主人家又有这上头的品味还会在家里□□一班戏子,充作家戏。无论是自家时时刻刻使用的着,还是借给别家,都是极好的。   所谓热闹戏文与文戏不过是个笼统说法罢了,但凡是热闹戏文常常说的是一些诙谐戏剧、打斗场面,有锣鼓喧天,比起唱词等,倒是场面第一。若是这等,一般叫做看戏。至于文戏,重在词曲,重在唱腔,别的倒在其次了,是文戏的话,人也一般叫做听戏。   当然事无绝对,这也就是一说罢了。正如祯娘说的,两边互相交边。她自己也举出了一个例子,这出热闹戏文里不是就有一曲好的不得了的词藻?   戏开之前大家还说些这个,等到戏开之后便是众人看戏。或有意不在看戏,更喜与人说话的,也端着一碗茶,磕着瓜子小声说起话来。周家女人们倒是有心这时候找祯娘说话,但是祯娘像是认真看戏的样子倒也一时扎不上手。   等到一会儿开宴,正好一出完结。有个老生唱的极好,有客人都是这样拍手叫好,周家自然是要赏钱的,便让婆子抓了好几大把铜钱只往台上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啊。这时候还有班主出来致谢,只是不住鞠躬。   想来他们这样中等的戏班也是赚辛苦钱,不比那些当红的,一个角儿的出场便是一个大数字。更不用说走动都是在贵家,随便一回看赏也是了不得。这些人等到祯娘他们开宴,还是要唱戏,赏钱别看刚才声势大,其实满破一不过几吊铜钱,一个戏班多少人?根本分不到什么。   不论这些戏班到底如何,这一回周家几个妇人总算找着了一点机会。其中一个笑眯眯地与祯娘道:“世泽娘子,等一会儿大家散了你可别走!今日打定主意要有本家一些妯娌留下来,大家一起打叶子牌,也算是自家人一了了。”   祯娘明知躲不过,但依旧推辞了一句:“只怕不成,家里无人,到底还要早些回去。不然家里淘气,可不就乱了套!”   果然不怎么管用,立刻给顶了回去:“这可就是推辞了!我们都知道世泽兄弟去了大营,你家只有你一个主子,但如何能说得上是乱了套了。且说原来世泽兄弟着家的时候倒是比不着家来的少,家里有老人管着,再没出过一丝纰漏,这时候怎么拿这个说嘴?”   这也是祯娘早就预料到的,因此假装一番为难的样子,似乎思索了一会儿,这才道:“这可真是!我一个新媳妇又是夫君不在家的时候,原该早些归家,紧守门户才是。因为几位嫂子如今留下耍子,回去后我身边母亲让看着我的嬷嬷不知该如何说!”   一个妇人是大笑,过后好似十分为祯娘着想一般道:“那些嬷嬷虽然是长辈派在身边的,但到底是个奴婢,弟妹可别纵着她们。一但大了性情,到时候真个是无法无天的,只怕那刁奴欺主呢!”   于是等到一切事毕,便是周家送了各位客人出去。只有本家宗族了几位留了下来,一齐拥到了一处大厅堂。果然已将收拾好了几张桌儿,上头摆着叶子牌,旁边也有婢女安排香茶等,只等着诸位奶奶太太入席。   祯娘晓得宴无好宴,人必定是有话说,只是没得千年防贼的,还不如干干脆脆坐下,看她们说些什么来。不管是什么,她也不觉得自己能吃什么亏,且心里有个底,也好知道这一班人的手段如何。   因此祯娘只管安心坐下打叶子牌。清茶点心也受用。况且玩叶子牌也极有乐趣,一时之间她这个本该忐忑的人倒比其他人还要自在悠闲的多——大概是心里轻松,心神又在这上头,只不过几局下来祯娘就成了大赢家,底下小抽屉放满了象牙筹子。   这时候同桌的两个媳妇便互相使眼色,一个见机便道:“世泽娘子,你与咱们这些人不同,数起来出身最高,当时看你嫁妆咱们没有一个不赞的,都知道你家原是做大生意的——话说今日倒是有个事儿想请教世泽娘子。”   祯娘眼风也没动一下,似乎是认真看牌的样子,只是微微一笑道:“当不得这样说,不过是家里侥幸做生意,赚了几两银子罢了,说起来也没什么什么。嫂子只请说到底是样什么事儿,还要这样郑重其事。”   “说起来不过是弟妹的老本行,生意上的那些事儿。我们想着弟妹迟早也是要在太原这边做些生意,也是安家落户的意思。要我们来说,弟妹家家大业大到如今的样子必定不是浪得虚名,手底下能人一定很多。”   祯娘这时候忍不住纠正道:“是我娘家那边能人多,他们都是掌柜伙计,良民来的,难道能与我陪嫁?”   “是是是,是这个道理。只是这到底是娘家人么,你始终是家里的姑奶奶不是。若真是经营生意与娘家要几个人,难道还有不给的?这也是笑话了。只是到时候弟妹经营一点生意的时候,不知能不能知会一声,大家一起合伙。”   祯娘微微眯了眯眼睛,本来有些高岭之花的,此时更加冷艳了。不过转瞬之间她就藏好了心思,只做不知地道:“合伙做生意,这是为什么?我自家还没得生意做,只是银子倒是够的,并不用各位嫂子和婶子拿自家体己银子冒风险——要知道但凡天底下的生意都是有风险的,要是自己的银子便罢了,反正盈亏由己,也怨不得别人。”   她看过在场的人,哪怕不在一桌的似乎也是竖起了耳朵。于是接着道:“这样麻烦最是怕了,毕竟欠什么也好就是别欠人人情。到时候有个万一赔了,这可怎么算。都是亲戚,难道不相见了么,我心里愧疚,难道别人就不怪了么。这也是我家的规矩了,从不和亲戚合伙,免得伤了情分。”   祯娘乍一说完这些话确实很有些人,特别是这边周家说服来的宗族里的一些女眷立刻就沉思起来。祯娘也是实话实说,做生意自然是有风险的,就是小孩子也知道。就是祯娘家再富贵也不能说明她来做生意一定稳赚不赔啊!谁家银子也不是浪打来的,可不是要好好考虑!   然而有些人是任务在身的,这边周家的长孙媳妇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立刻想起了婆母的警告。于是迟疑过后赶忙道:“侄媳妇说的是了,只是咱们都是明白人,谁不知道做生意有风险。说下这话就是告诉侄媳妇,不管是赔是赚大家都是有底儿的,真不能赚钱也怪不到侄媳妇。”   祯娘却还是摇头:“不成的,我心里害怕!我自做我的生意也不怕什么,但是承担婶婶嫂嫂们的我如何过的——若真的赔了,我再没脸见亲戚了。况且还有我家夫君,他该怎么说?都是周家亲戚,他必定不饶我的。”   祯娘哪里会怕这个,自然都是说辞。这边周家知道她性子的人也不信这是她的想法,只是偏偏奈何不得,毕竟这说辞合情合理合法,并没有一点毛病。在祯娘这样娇滴滴的美人示弱说来,就是在场的妇人也觉得有些不忍了。   特别是那些不清楚门道的宗族里的妇人,心里也承认这一点,想要打退堂鼓了。毕竟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难道还要强迫人家不成。不是说忍不忍心的问题,而是说人家打定主意不应的话根本沉不了啊!   这边周家的人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本来叫来宗族里的人就是压制祯娘的,至少让她不能翻脸——这一点她们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晓得周世泽才不会管自家媳妇是不是会和他们翻脸,毕竟他自己早就干过了。   这时候赶紧有人道:“唉,弟妹啊,虽说是如此,你也不能一味这样。毕竟如今你也是一家主母了,有些责任还不是自己担当起来。现在初初接手世泽家里难道心里不是如履薄冰?这些咱们这些当家的都是知道的。有时也想着要是能一直做闺阁女孩子,没有这些事情就好了。然而这时不能,如今这就是一个担子!周家宗族里正想着合伙,不是一家一户的事儿。也只有你家真正是做大生意出身,现在又是自家人了,大家信得过你。”   这就是拿着宗族压人了,祯娘一时不能说话。就在这边周家人以为终于拿下的时候,祯娘忽然道:“话是这样说的,只是此时我哪里来的主意?一个是这样大事我不能不与世泽商量,不然到时候他怪我自作主张该如何是好。另一个是我手头又没有生意,没得生意做就是没得生意做,总不能凭空变出一个来罢。”   有人却像是怕祯娘反悔一般,立刻跳出来道:“哪里要这样麻烦,只不过是咱们这些人拿自己的一点体己银子做点生意,问那些男人作甚!等到真做的不错了,再拿公中的钱入伙,到时候倒是要与他们商议!”   说完这一样,另外一样倒是像正落入了某种下怀。祯娘只见在场的一些人已经胸有成竹了,她心里倒是纳闷,难道她们还真有什么不错的生意——只是这样还找自己做什么,有好生意就该自己做啊!平白分润别人么。   然而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已经有人迫不及待说出来了:“这样好生意我们看过都觉得不错,不妨就先做这个。若是做的好了,也算是开了个好头,无论是把这门生意做大也罢,还是侄媳妇有了别的好生意也罢,都能接着做下去。”   说罢,她就接着叙述起来:“原来是家里做着放贷的生意,人倒是知道有一份好钱。前些日子我娘家的典当铺掌柜来寻我,只说是一个两湖的客人在外头。原是贩米的,只把湖南湖北的米往四处贩运。这一回到了咱们山西来。总共有五千包,这会子冻了河,紧等要卖了回家去,因此倒是下等价钱,比寻常便宜的多了,咱们只等低买高卖就是。”   在她看来这真是极好的生意,只接着道:“原本我娘家倒是想自己做来着,无奈原来一桩买卖里陷着银子,实在没得力量做这个,想到我这边才来问的。家里单独做这个也做的,但却没得人手,你是从小见做生意,该知道再好的生意没个好人也能办坏。这时候大家要是一起做生意出钱,又有你家人手过来,这样哪有不成的。”   其实第一回听到这生意的时候她是动了心的,想着为什么不自家做。只是也晓得这是好鱼饵,没得这个开始,怎会有以后跟着祯娘娘家那边做大生意赚大钱——她们不见得信任祯娘这个新媳妇,却信任她背后的顾家。   至于米粮生意做大?根本没得可能的,这里头水深着呢。就是家里不懂做生意的也晓得,像是米粮行当这样已经根深蒂固了的,照常是那些人在做都是有数的。小打小闹自然没得人理会,一但是要做大的,人立刻就要斩草除根。   祯娘似乎是在沉思的样子,周家众人也是满脸希望。然而祯娘心里早有定论,这事情根本做不得。先不说别的,只说从周世泽出得来的信息,以及自己与这些人短暂的一回会面,她就知道了,别管鼓楼东街这边的一家人有什么主意——不管有什么主意,总归不是什么好主意!   还有另外一样,就是用做生意的眼光看这笔生意,她也是不会做。这笔生意实在是明摆着的坏—— 第96章   祯娘霍然起身, 四周看过一眼,眼神冷淡, 清清楚楚道:“这个只怕是不成的, 这个生意我不能做——平白要这个做甚么?冻河还没人要, 到开河船来了, 越发价钱跌了。若是只捡着便宜算好,前两日我还见街上黄柏、大黄两味药物卖不去,真是贱物, 所值不多,千来斤也只十来两银子。”   说到这里祯娘越发悠游自在了, 拿姿作态品茶后才道:“除非是疫疠盛作,二药各铺多卖缺了, 一时价钱腾贵起来——这才能说做的着了。只是这样的事儿又不是神仙,难道能未卜先知?”   “将了有用的银子,置这样无用的东西。虽然买得贱, 这诺多几时脱得手去, 讨得本利到手?有这样失算的事, 谁家肯做。不是我说句诛心的花儿, 婶婶, 咱们现在都是周家人,莫不是你娘家得了谁的好处,许诺了中人钱。”   祯娘话未说尽, 但是都知道是暗指有诓骗的意思。祯娘倒是还能稳坐,其余的周家妇女却不能够了, 不要说那些宗族里请来的,就是这边府里的其他女人也忍不住暗暗怀疑。倒是不至于觉得这位婶婶自己有心害周家,这又没得好处,多少觉得她娘家是故意的。   甚至这位婶娘自己也不是没有怀疑,只是她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得连忙道:“侄媳妇多心了,本是亲戚哪有这样的事儿!定然他们自己也不知的,都是受了别的掮客蒙骗。还以为是一桩好生意,这才上门。”   祯娘听到此处却是轻轻责备的眼神,叹息一声:“婶娘娘家那边也是做老了生意,这样的小事也没看出来,这些年生意也做的忒惊险了——这也不能,大概是自家不打算做的,也就不上心了罢。”   祯娘算是认下她这一句话,但是后头一句也不轻。总之这样的错儿做老了生意谁会犯,要么是有心的,要么是无意的。所谓无意就是没放在心上了,毕竟是‘外人’的事儿,有什么结果也不管了。就算知道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但这婶婶却只得应下来。   祯娘抓住这个痛脚不放,也不是因为有意思。只是这是一个机会,祯娘凭借这一下一次就打消了这些人的气焰,现在看不是就都说不出话来了么。就连那些宗族里的妇女也迟疑起来,到底是觉得合伙做生意水太深了,不晓得有什么意外,刚刚不是就上演了一回‘阴谋’。   果然有头一个妇女起身,好声好气道别道:“啧,如今看来合伙做生意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早先是咱们轻率了。这时候听来里头事儿太多了,我是一个最嫌麻烦、怕事情的人,既然是这样,这一回我便算了罢!”   有头一个,后头就有跟着的。也不过一会儿功夫,那些宗族里的妇女竟走了个干净。祯娘这时候却反而不着急了,问问坐着,只是但笑不语。等到只剩下她与这边府上的人这才起身道:“这时候也晚了,婶婶嫂子们不必留了,我自家去。”   果然没得一个人拦着她,或者有人欲言又止,但在祯娘矜持雍容的神态下竟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让祯娘顺顺当当出了府门,由着等待的丫鬟婆子等拥簇上了马车,却还是不紧不慢。   这幅姿态可气死人,在小佛堂里听说了事情的曹老太君也气的摔了茶杯。她虽然不是什么仁和人,但一惯面子功夫做得好,至少表现的是一只慈眉善目,有这样的举动也只能说气极了。   她儿媳妇张氏见了便在一旁问道:“的确是一个好生厉害的小娘子!嘴巴厉害,脑子也厉害。只是这样可是不恭敬了,母亲有什么打算,要如何教训一番世泽家的大娘子,到底有个说法。”   曹老太君却是冷哼一声:“教训?怎么教训!像她这样来头大的媳妇,哪怕是正经婆婆说话也要斟酌,何况是咱们这样二五八道外的,这是山核桃──差着一槅哩!更何况心里有些数儿,周世泽那小子难道能看重咱们家。他是这样,自然就有个夫唱妇随的了。”   见儿媳妇依旧有些不甘,她又说道:“现在做什么这个样子,时候且长着,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况且往好处想,提出这事儿至少免得家里去做这桩生意,原来你是打算让家里做的罢?如今就是免了一遭破财!”   说到这个张氏也有些脸红,虽然这是她大儿媳娘家送来的主意,看似与她无关。但是她儿媳妇提出后却是她在家里一力主张过的,不然也不会后来还拿出来给祯娘说。这事情说出来到也有她的不是了,显得她也是个蠢的,不然早该察觉。   这样的事儿却是瞒不住的,很快一些相干的人家都或多或少风闻了一回,也免不得嘲笑鼓楼东街周家一番。同时也暗暗记得了祯娘,不为她看出生意好坏,而是为了她的干脆,再如何那也是族里许多女眷的请求,她竟也周旋的来。   就连一向不大开玩笑的夏来保也对着祯娘拱拱手——他当大掌柜这些年也是同那边周家的一些人打过交道,心里讨厌的很。佩服道:“夫人做的好事,还好没应下来,那家人家掺活,再好的事儿也要变坏事儿了。”   这一日正是夏来保等人与祯娘说些毛纺织生意的章程的时候,开头不忙着说正事,倒是先提了提这件事。祯娘却不觉得如何骄傲,毕竟不是她有多聪明,也是那家人太蠢了些,她倒是没把一些预备的法子用出来,这就事情完了。   大略叙了这些闲话,夏来保这才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递给祯娘道:“我不是他们年轻人,想事情也是力求稳妥,也就没得什么好主意。这些是我这几日收集来的这些年山西做毛纺织生意的大小规模和分布,包括绵羊牧场也有问到。”   祯娘只不过是翻了几页就觉得内容翔实字字珠玑,实在是有用的。立刻赞道:“人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果然是不假的。原来我家有两位老掌柜就是这样,不见得有年轻人的灵光一闪,但是老成持重,不知让事情少了多少波折!”   祯娘把这册子放在小桌儿上接着道:“这只一份不大好,我明日让底下几个人给多抄写几份,也好让大家都有一份,有个不解的也好翻阅。”   周家其他老人见祯娘尊敬夏来保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不管如何这也说明夫人是个不会对周家这边伙计们动手的。不论她是因为赞赏他们的功劳还是仅仅不愿意一开始就那样咄咄逼人,总之大家的心是暂且放下来了。   有了这一样,大家谈论越发用心,很快就有了一个大略的章程。祯娘这时候一直是只听大家说话,自己并没有发言,到了最后才总结道:“所以说来如今的情形,机器、作坊、女工等都还是次要的,养绵羊的牧场少,每岁羊毛不多才是根本,这样根本无法做大。”   大家都点头称是,夏来保这时候从几个伙计里拉出一个陌生的,之前也没说过话——他生的与一般汉人不同,倒是与祯娘在太仓见过的夷人有些相似,只是又有不同。   夏来保却是没有与祯娘兜圈子,直接道:“这是家里来了三年的一个伙计,他是新疆迁过来的维族人,汉名就叫黄四。我见他十分机灵能干,平常多指点一些,想着将来能当大用。之前夫人说要留心痒绵羊的牧场,我一下想到了他。他家原来在新疆时候便是养绵羊的,专门为他们那里的一个贵族老爷打理绵羊牧场,说到养绵羊就没得他不知的。”   祯娘听这话立刻眼前一亮,这可真是想瞌睡了来了枕头,立刻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家里铺子里这些人多亏夏掌柜,无论是谁都是心里有本帐的,不然如何能这样就找到行家!”   也不废话,只问这个黄四:“黄四,若我有打算先买下两万亩的牧场,用来养绵羊,专门供应家里作坊纺织。这件事若是交给你来做,你来说事情要如何做。”   黄四似乎有些紧张,但是他是个真有本事的,开头有些不顺畅,但依旧用他不大正的官话道:“这事儿说起来容易,但真去做也是千头万绪,要分成种种不同来说,并不能一概而论。”   祯娘虽看过农书,却不是什么行家,立刻道:“你且说来听听。”   “是,夫人。这草场上养绵羊也好,养其他牲畜也好,总之头一样就是看草场如何,若是那些杂草地,那就不用说了,两万亩的草场也养不出气候,且不出几年那草场也容易断绝。次之的是树草参杂的草场,然而最好的还是全是牧草的那一种。有这样的草场,精料都能少喂。”   见祯娘不阻他,他又道:“还有一样就是绵羊,羊种不同也就天差地别。有些绵羊皮实好养活,但却每年产毛不好不多。有些绵羊产毛又多又好,但是实在太精贵了,养它们不知要多雇佣多少人手,这成本就不是一样的了。如今好的羊种倒是新疆那边多些,到时候应该从那边引种。”   祯娘听着直点头,其实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念头。譬如马场上能让不同种的马配种繁育,这样才能得到最好的马。另外牛羊也是一样。如今好的绵羊种也应该是有人特意繁育出来的。既然是这样自家也自可在这上头下功夫,以后养绵羊多了,只是卖这种羊也是好大一笔赚头。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儿了,眼前只看当下。祯娘听这个黄四现在说到他最擅长的上头,说话也十分流畅起来,从春夏秋冬各季节说,然后说到母羊群的特别饲养、种公羊的管理,一样不错。   最后还要特别地说:“绵羊不同于别的羊,还有饮水和喂盐两样格外重要,不似只管放牧就是了。饮水不够,剪毛的时候没得足够好足够多的羊毛,不能只指望他们自己饮水,要牧民自己能知道。还有盐,许多人根本不知道这个,但确实是不能少的。”   祯娘听他侃侃而谈,哪里还不晓得这就是一个真正的行家里手,自己也十分用心听着。待到他说完立刻让自己贴身丫头亲自奉茶,只拍手赞道:“夏掌柜荐的好人,你自己也不愧是真行家!家里这一门生意又着落了!”   黄四接过子夜递过的一杯香茶,只见眼前这个丫鬟虽然衣裳颜色朴素,却也是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通身的气派容貌极是不俗,倒是把他日常在铺子里见过的闺阁小姐都给比下来了。心里清楚这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她来奉茶也是体面,只是他却是一下低头,是脸红了,再不敢看的。   只是没人怪他这个,就是子夜自己心里也是觉得好笑。   说完这一件事,祯娘便依旧与夏来保说话:“一开始咱们先要在城郊作坊多的地方买下一块大大的地来,这作坊不论开始时候只能做多大的量,也要预备着以后,总不可能小了的。”   夏来保直点头,整个太原就在他心里装着。只是略一思索就道:“既然是这样就要去城东郊外罗家甸一带了,别的地方或者是早就被各家作坊做熟了,想要平白空出一大块地来不容易。到时候还要买人家作坊,那可是坐地起价,还多许多麻烦。至于还有一些,则是太荒凉了,到时候不好招女工,也不好安排车马运输。”   这就是身边有可靠的地头蛇的好处了,祯娘自己身边的人自然也能探听来这样信息,但是那就不知要花费多少辰光和人力了,哪里有人家只是片刻思索就来了准确方便!   祯娘只管赞成,她这一点是像顾周氏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这时候已经很信夏来保了,自然不会再去磨磨蹭蹭了。只干脆道:“您只管先去买下地来,到时候再请泥瓦班子,大约按着纺织作坊的样子造作坊就是了。到时候你银钱自己支,不用再与我多说一回了。”   祯娘沉思了一会儿,这才道:“至于纺车、织机之类倒是不用着急,我已经往我娘家去信了,江南那边有好些的。到时候河解冻了,让有我家人过来与我送些那边嫁妆的产出,正好把那些纺车、织机送来。”   这就是祯娘没把话说全了,旁人只当是江南那边确实有好用些的纺车织机。然而事实是这些纺车织机都可以说是外邦来的,只是顾家自己在江南造了一批罢了。当时武天明大掌柜是从国外得了更好的毛纺车、毛织机,甚至图纸都有,回来了就有人接了去,只为了仿制和改进。   说起来也是颇有意思的,这个时代海上贸易贯通世界,技术和机器的流动自然也远远快于前代的。譬如纺织机器和技术就是一样,这时候全世界棉纺织上的进展几乎是一样的。虽然大明的棉布号称泽被天下,还要往国外贩运,是世界当之无愧的棉布第一国。但更多是因为织工更加熟练更加多,以及棉花种植更加成规模罢了。   可毛纺织不同,若不是武天明刻意去寻找几乎主意不到。这就是灯下黑了,人家只看到□□也是往外出口许多精美毛纺织品,便下意识觉得这一样和别的一样,人家技术都十分高,至少大家不相上下。既然是这样,那有甚好瞒的。这才是武天明不只能带回机器,甚至连图纸也一并带回的原因。   要知道这时候的人可不是没得保密意识——早些年大家还不防备着外邦,随着海上贸易越发兴盛,大家很快意识到这些东西的价值。独特的技艺可以变成独特的货物,那就是钱啊!   祯娘这时候话没说全一样是为了保密,保密自家有了新技术。夏来保可以信任,可是在场所有伙计就不一定了。退一步说他们可信,但人多嘴杂,有一个不小心漏了出去又怎么说?因此祯娘瞒下了这一样。   只是走的时候夏来保问了一句:“只是有一件事要有个底儿,敢问夫人这作坊到底要办的多大?到时候要容纳多少纺车织机。有了这个数后我才好到手经办。”   祯娘却是眼睛都没眨一下道:“织机是将来要备下三千张以上的,至于纺车还要看信儿——当然一开始没得这许多,只是地界先要这样界定下来,免得将来麻烦。”   夏来保在被这数字吓着的同时,也被祯娘的气魄折服。如今多的是人办作坊,类似织场也多。毛纺织自然不如棉纺织规模大,以规模最大的松江棉纺织和苏州丝纺织作坊做比,也只有最顶级的人家才能做到开上千张织机。更何况自家这可是毛纺啊。   但祯娘却觉得正因为是毛纺才能大些,如今毛纺还不被一些大家族注意,这才有了空子。自然是自家想做多大就做多大,有钱不赚做什么!至于棉布和丝绸的生意可是被把持的牢牢的,不说难以挤进,就说利润也很难和毛纺这样新兴的相比。   ——能这么说其实也只是说明了祯娘真的曾经很想挤进棉布和丝绸生意里去,当然了不是小打小闹。以如今珍珠顾家的名头,那样的小头也是看不上了。祯娘心里很清楚棉布和丝绸,特别是棉布,体量可是比羊毛织布好得多。   若是有人问自己毛纺织好不好,祯娘一定干脆说好。但若有人让她和棉纺织相比,祯娘也只能干脆说比不上。这倒不是棉布已经成了主流,如何如何,只是纯粹从一个生意人的角度罢了。   只说两样便足够致命了,一样是毛纺织织物不如棉布来的适用——棉布似乎全世界春夏秋冬都可以使用,而毛纺织织物只能是严寒时候可穿,像是琼州那边可谓是终年如夏,他们可用不着这个。至此一样就看出两样市场上的大不同了,体量差远了。   还有另一样,那便是同样一亩地拿来在棉花和拿来养绵羊,得出的成果也是截然不同的。前者自然能得到更多纺织所需的纱线,这又是一样□□裸的对比,最终市场会得出结论——而祯娘心里已经清清楚楚了。   不过好在祯娘以后也不要同松江那些卖布的大家族比,毛纺织织物自然和棉布不同,和丝绸也不同。独特的温暖舒适已经足够了,更重要的是这一个市场现在几乎能够由祯娘独占,这已经非同一般了。   因为事情一切进展顺利,送走夏掌柜等人后祯娘的心绪正是难得最好的时候。便叫来府里周妈妈,想要与他商议今岁春暖以后给家人做新一季衣裳的事情。开头先问道:“这样事情原先府里的定例是什么?”   周妈妈道:“原来府里的规矩是四季换衣裳,每季给做两身,夏季还多做一身。”   这倒是不薄了,于是祯娘便道:“这样罢了,就依旧照着这个规矩。只是今年到底是我当家主事的头一年,不好与家人白过。既然是这样,给换春衫的时候多做一身,从我嫁妆里头出钱。到时候有了账,你问我身边将离去勾。”   这是好事儿,周妈妈自然连忙答应下来。然后又道:“还有一件事要问少奶奶,前两日月钱已经放下去了。只是下人里头有个叫小柳儿的小厮,他老娘前日与人嘀咕家里总迟着发月钱,该不是中间有管事拿去放高利贷了罢。我遣人查了,原来是这小柳儿自己瞒着家人去赌,银钱上常常不凑手,于是拆了东墙补西墙。这之后怎么处置?”   祯娘这应该是第一回处置下人罢,先是怔了一下。便毫不迟疑道:“这样的人是不能留的,谁知道以后会为了一点银子惹出什么祸来。只让他家去,让家人好生管着。若是管不住,以后再有这样的,便一家子转手罢。”   这样的人一个不可靠了,极容易带着一家人都不可靠,祯娘心里焉能不清楚。这也是意料之内的处置,两个人似乎都是没把心思放在这上头。   只是互相看了一眼,很快说起另一件重要的的事儿——周世泽回家的事儿。 第97章   周世泽就算去了大营, 如今又不是行军时候,一个月这些人轮着回家倒也能轮到个两三日。前两日他已经来信家里, 大约四五日后就能家来——以前他常常是有假也不回的, 更不要说提前捎信儿了。这一回是为什么, 有眼睛的都知道。   祯娘自然也知道, 只把那信件拿个琉璃盒子装了。她想着这样的信件只怕以后还有,自然珍而重之地寻了一个去处安放。这时候与周妈妈谈起,早就心里有数了, 只道:“其实也没甚好说的,他自每个月都要回来一遭, 难道还特地开了正门迎他?只记得当日准备些他爱吃的菜肴,其余的也就是平常了。”   话是这样说, 等到周世泽回来那一日,祯娘让红豆梳头。这一样也不好,那一样也差着一些, 打散了重来机会。最终还是梳了一个精精致致的牡丹头, 然后又在首饰上犯了难。还是时候实在不够, 不然要错过早饭了, 这才到了衣裳顺利起来。   周世泽这一回可是享了一回老爷的福, 他自在路上的时候是着急,打马也打了好几回,只恨不能快些飞回去。这才一月多不见祯娘, 倒是心里有个烫烫的影儿一般,疼的慌, 偏偏还暖融融的舍不下。   而等到他到家的时候,自下马就有各种照顾。才进正院,里头的人早就得了消息。于是奔忙起来,与他寻洗澡水的,与他去厨房要早就准备好的饭菜的——之前他回来也没个招呼,自然没得这样照顾。更重要的是自门口帘子下走出一个俏生生的少妇人,这才真让他觉得这是当老爷的福气。   当时笑嘻嘻地就要抱住祯娘,祯娘倒是不怕这是外头,只是扯了扯他的耳朵,让他不要得寸进尺了。毕竟外头有人看着,她可不爱当着别人与他亲亲热热的。周世泽也没得那个嗜好,果然立刻放手,只是拉起她的手往屋子里去。   等到周世泽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头发湿润披散着出来,外头已经一桌子吃食等着他了——桌上摆放了十六碗热腾腾美味佳肴。熬烂下饭煎烤鸡鱼,烹炮鹅鸭,细巧菜蔬,新奇菓品。   见这个他果然喜欢,不过不急着吃这些,只拉着祯娘的手问她:“这些日子在家好不好?做了些什么,平常出门么?可有了相熟的好友了。”   问了几句就没得话了,毕竟周世泽哪里晓得一个女人家的生活有什么好问的。若不是生活,他又有些轻易问不出口。只是他是个脸皮厚的,等祯娘拿开他的手,亲自拿毛巾与他擦头发的时候,自吸溜着一碗卤肉面,还含含糊糊与她说话。   “这一月多我不在家有什么不好的?我是想着你的,你可想我没有?”   这样儿女情长的话他问出来自己也觉得别扭,但这又是他心里话,不问出来他是不甘心的。只是看他一脸期待的样子,祯娘忽然忍不住扑哧一声——他本来身上就有一种少年意气,这时候再看更加似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了。   周世泽睁大了眼睛根本不知道祯娘在笑什么,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只看倏忽来的染上祯娘眉间眼里的笑意,周世泽就觉得心满意足了。反手把祯娘抱在怀里,在她耳边细细说话。   说的又能是什么,左不过就是大营里一些能够逗人一乐的事儿,琐碎的很。祯娘一面分心听着,一面坐在他怀里依旧为他擦头发。只是祯娘也不是做伺候人的活计长大的,做不到自己身边的丫鬟那样,只靠着干爽毛巾就能半干,最后也只是不滴水的样子。   好在周世泽是个好养活的,一点不在意脖子上一点凉意,只安心同祯娘吃菜喝酒——这酒还祯娘特意寻来的,少喝些不只不伤身,还能养身。只给他暖着,杯子里空了,便亲自与他添。只是一小壶完了,再不肯与他添,最多是换了几样果汁。   这时候最当季的是甘蔗汁,也是周世泽喜欢的。偏他这一回口味刁钻了一回,要喝那橘子汁。这时候橘子哪有好的,都是去年秋日里存下来的,少些鲜活气儿。不过似周家这样的人家自然吃得起洞子货,那些在暖房洞窑里拿土炕培了的,什么时候都有。祯娘又爱吃这些鲜果,不消去厨房要,只要捧了屋子里的果盘就是。   只是等微雨拿了橘子正打算剥皮,周世泽又奇奇怪怪道:“我不要别人来给榨橘子水,总觉得这些汁汁水水的手上摸了摸,怪腌臜的。你自己与我做橘子水罢!”   祯娘根本不信这样的话,却依旧站起身接过了橘子,另一手点了点周世泽的额头道:“什么时候的怪毛病?你当我是傻的,会信你这个?那时候你带我出门下馆子,谁点了甘蔗汁来喝,你喝的比我还多呢!”   不管周世泽装作听不到的样子,祯娘把个橘子剥出来,拿玻璃小碗装了,这就用小调羹压,橘子水便缓缓地渗了出来。最后拿了个细眼子小纱网隔着,把橘子水筛进了一把乌银小壶里。   周世泽这时候才算是心满意足了,做出喝酒的架势喝那橘子水。祯娘也是看的有意思。见他专心用饭,总算不说话了,这才说起自己这边这一月多做的事情。自然包括鼓楼东街那边的事儿和生意上的事。   听完后周世泽忍不住啧了一声,与祯娘道:“你倒是比我过的有意思多了,又是在后宅里与一帮妇人明枪暗箭,又是在商场上同掌柜伙计挥斥方遒。至于我不过就是与一帮士兵操练操练又操练,比你竟乏味的多!”   只是说完这个却又是随意嘲讽地笑了:“我就说那老妖婆必定会没事儿找事儿的!只是不晓得她为什么总盯着别人家。她若把这劲头放在督促自家儿孙身上,只怕早就有几个能顶的住门户的了,也不至于到现在是这样气候!”   他说着又眼睛闪闪发光地看了祯娘一回:“不愧是我媳妇了,这些人找事儿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啧,只是便宜了她们,竟然是一点代价都没得!下一回,若是她们还不消停,还有下一回。那时候我不在家——必定是我不在家的,她们如今都会挑时候了。总之我不在的时候,你也不须害怕,只管为难一回她们,我与你兜着。你真稀罕宗族里的好名声也不怕,到时候我与你挣,对付他们也容易,保证人人说你好话。”   祯娘斜了他一眼,道:“这是什么话,说的好似你全然不在意名声一般。这世道就是这样了,有好名声就更能得好地位,有好地位办什么事儿不容易。就算不在意这些便利,总该要想到反之就是寸步难行罢。”   周世泽一面吃饭一面听祯娘说话,这时候正好把最后一点橘子水饮尽。放下碗筷杯盘不说话,半晌才若无其事地抬头,仿佛平常一样嬉笑着道:“就是这个道理了,世上就是这样的,不然我的心思哪里理那家人,恨不得找个漏子狠狠整治一番,下大狱不可!却还得有一点表面的和气,十分可笑了。不过我倒是从没为这个苦恼,我不过是顺着世道活着,如今你同我一起,更没什么不好了。”   祯娘也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夫妻过日子,哪怕是长长久久还恨苦短,何况是这样两三日——说是两三日,倒好有一整日的功夫耗在路上。因此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也成了当然的。外头的好光照,穿过窗子洒进里头,周世泽却还是和祯娘在她那张紫檀透雕描金堆漆螺钿拔步床安稳睡着。   拔步床有两重帘子,又不是夏日里的纱帐,自然什么光线都见不着了。这是周世泽昨日晚间的心眼,总不让祯娘今日被个日头照醒。这果然是奏效的,祯娘只迷蒙着眼睛醒来,看外头暗暗的,也不看怀表,就依旧睡着了。   百日两日就趁着日头最好的时候在花园池塘里钓鱼,周世泽看着跳脱,其实想到他在战场上的胆大心细,关键时候却还能隐忍,这就知道了。钓鱼这样的的消遣看似与他不搭,其实没准是最配的也说不定。   反而是祯娘这个安静的,能够一坐一日看书习字的,对钓鱼却是没什么兴致。只拿了一本最近的流传的好的话本子,在旁边悠闲看着。两人其实这时候心思都不在自己做的事儿上,更多是与对方说话。   只是这时候偏偏有人是不识相的,什么时候不到,这时候来见祯娘——原来是绒线铺子里的伙计,要说的是绒线铺子丝线的事儿。   祯娘大多数的心思都在毛纺织生意上,但周家本来的那些生意也不是不管不问了。只是这些生意本来就是做老了的,经营上头并没有什么可变的。就是有可变的也不是祯娘说得出的,她又不是这上头的天才。   她能帮的忙在别的上头,只是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祯娘便临时把人打发了,让后日再过来就是了。明日就是周世泽再回大营了,她还有的是他的事料理,自然只能推到后日。   于是到了后日她才与亲自来的绒线铺子掌柜道:“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这时候早早同之前的货商说好,总不能临时说,倒是让人家的买卖下不来台。另外一样事儿就是再去行会找几个染匠,原来还是染色不够好!”   周家是有一个绒线铺子的营生的,不要看绒线生意小,然而家家都缺不得。那些货郎的货色不要提,没得准好的,况且货郎又不会自家有绒线,还不是要到铺子里拿货。周家这家绒线铺子打开门面有四间,每日的流水还有几十两上下呢!   这自然是经营的好了,但祯娘有法子更好。一样绒线无非两件事,一件是丝线质量,一样就是颜色鲜亮了。天底下哪儿的丝线最好,那自然是湖州,而湖州丝线哪里最好,自然是南浔。南浔的丝线根本与别处不同,只要见过的都晓得分别,那边独特的‘淘蚕’法使得那里的丝格外饱满匀净光亮!   原来周家都是拿的湖州货,祯娘看过,晓得掌柜是有眼光的,在湖州也是中上的货色了。但是还不够,祯娘往家里去了一封信,顺嘴提了一句,回信里头就有信儿了。只说定了让周家掌柜以后从另一处商号那里拿丝线,全是南浔的好货。   顾家是太仓的,如今又扎根在金陵。但是到底是江浙人,在江浙办事不要太容易。几回转手托人,便有了这个联系。祯娘与绒线铺子掌柜一说,掌柜立刻欣喜不能自已——整个太原也没得卖南浔丝线的绒线铺子,这以后就是独一份了,有多少生意做不得!   至于颜色的事儿,祯娘也有打算:“既然外头直接买来各色丝线卖出去的时候已经不鲜亮了,何妨自家就在后院里头雇人染丝。反正这又不是染布,架子大,手艺也严,自家做也方便快速。”   这个主意掌柜的也是赞同的,今日就是再来定主意的。大概是夏来保领的风气,周家的这一干管事和伙计等,竟都是谨慎有余了。原来已经说过的事情,偏还要来讨祯娘一个主意。   也不只是这一处绒线铺子,还有干果铺子也是一样。这个更加好说了,祯娘根本不必往娘家去信,自己就能解决了。   原来像是寻常人家都有自家几样拿手菜肴,至于豪门大户就更加不可想象。许许多多的菜式还秘方,有自己的菜谱流传。顾家倒是没有那样的底蕴,但是一些干果果脯等的方子还是很有些。   这些方子说是秘方不至于,祯娘又哪里来的秘方。但也不是大路货,要么是从玉浣那些女孩子那里知道的,要么就是家里厉害厨娘辗转在过去一些贵府里学到的。再不然还有祯娘有时看书寻到的古方,自家鼓捣出来也有不错的。   这一切果然是极有用的,只等到北边的河水解了冻,行船再次通畅起来。太原这边绒线铺子便接到了另一个商号的货物,正是南浔那边的丝货——这样顶顶好的丝货,但是进价却还不比以前,只因这是直接从南浔那边拿的货,没有多经过几道手,成本不知降下去多少。   果然这样的好丝线,拿去自家染的鲜亮了摆上铺子里,凡是见过的都知道周家绒线铺子和以往不同了。若是有人相问,铺子里的伙计只响亮答道:“这是从南边南浔过来的——都知道那里的好丝线,只是忒少,人家南边自家要织绸就用掉了,哪有多少流出来。还是我们东家夫人,夫人娘家也是江浙一带,他们本乡本土怎么也有关系,让商号留些丝线有什么,哪里抽不出这一丝!”   对于这话大家是信服的,当时祯娘进太原的时候她的嫁妆大家都是有目共睹,心里早就把她当成南边顶有钱人家的女儿。还有一些人家是周家走动过的,更加清楚一些。有了这样的话,就是有些妇人宁肯多绕两条街的路也要上周家的绒线铺子买丝线,开口就是‘要那南浔丝’。   和绒线铺子一般,干果铺子也讨着了好。等到按着祯娘写的方子做出了南边风味的干果果脯等来售卖,这甚至不需伙计多说话了。大家心里都晓得怎么有这个变化了——这家东家夫人不是打南边来的么。   太原不是没有做南边干果果脯等的铺子,但是他们也觉得周家干果铺子里的货不是寻常,反倒是是南边富贵人家家里用的方子品格。这来路够正的!况且他们不比周家有个祯娘做活广告,有祯娘在大家就都信任这就是南边的风格南边最新的风尚。再加上味儿确实好,竟难得的出了正月依旧生意火爆。   而正如河水解冻,南浔的丝得以运到太原来一样,祯娘盼望的纺车和织机也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几个会造这些机器的匠人,和七八个以苗修远、刘文惠、宋熙春为首的伙计。   祯娘是在家里见的苗修远他们三个,他们真正算是祯娘的嫡系了,当初祯娘还在家的时候就帮着祯娘做生意。本来祯娘出嫁的时候就跟着来太原才是最方便的,但当时手上正拿着指甲油的生意,哪有那么容易就与人交接清楚,这才拖到了这个时候。   除了他们三个以外还有几个伙计,祯娘也认得,都是在家见过的,只是没有直接在她手下听差过。因为知道他们的品性能力,这一回写信特意要了他们过来。准备在太原大干一场,没得帮手怎么成呢!   祯娘这时候见他们一个不差的在自己面前也是颇觉得大事可为了,与他们道:“可等到你们了,纺车和织机重要,没得它们这营生便做不得。但你们也十分重要,没得你们这生意也是同样做不得的!”   众人被说的眼眶一红,说实在话,从家乡远离,奔到千里之外的太原——即使做生意的早就应该有四海为家的觉悟,也不是没有一点不舍的。如今听到东家这样的话倒是觉得这不舍淡了好些,只想快快做出事业来。   祯娘倒像是看出了他们的意思一般,摇了摇头道:“这个不着急,这些日子都是在做些准备的活计。城东罗家甸那边已经买下了好大一块地来,为的是办作坊,如今正破土动工。还有靠北草场那边也在四处相看了,现成的草场没有,也只能从别人那里买来了,只不晓得最后有没有运气拼出一个合在一起的大草场。”   说到这里祯娘也笑了:“我家相公,这一门生意里另一个出钱的倒是给我说了一个主意,只说不用着急,等到与蒙古的一场胜仗,到时候自然有的是新出的草场,不好脱手卖的价儿可低!还随意我在地图上圈,要多大有多大!也不想想什么时候打仗谁有数,可是生意却是等不得了要预备,大不了到时候有便宜的草场再收就是了。”   往旁伸了一句,祯娘又很快回了原来的话头,道:“你们最近就跟着夏掌柜——他是周家的大掌柜。跟着他手下几个本地的小伙计跑一跑周遭,为的是收近处的羊毛。自家的草场都还没见到呢,更不必说什么羊毛了,但是纺织作坊却办起来来了,总不能没事做罢。”   几个人很快应下,刘文惠还跃跃欲试道:“这个差事好,咱们与以后一起做事的很快能搭起来,也能知道这行当里的许多门道,还把周遭牧场熟悉了。这都是顶顶重要的,做的好了有心得,以后也能顺畅。”   听到这样的回答祯娘就知道这些人是知道了自己的意思,再不担心了,果然还是一起做过事的格外合适。想到这几日的一些头疼处,终于觉得豁然开朗,不再困扰了。   大概这样说了几句话,祯娘又提起之前信里说过的另外一件事:“之前已经说过的,让寻摸着有没有把羊毛弄的更柔软一些的药水——硝皮匠不是让皮毛做到了这样?咱们大明的地界没有,或许外头番邦人那儿有的,他们多用羊毛。也许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说到这个众人还有些苦了脸,只宋熙春道:“这事儿既是顺利,又是极为不顺的。其实这样的工艺和药水咱们大明自己就有的,原来元朝时候人家还用这个做衣服,除了贵族是精选一些格外柔软的毛之外,也是真的有相应的工艺。至于番邦那里武掌柜还没回来,咱们倒是在洋和尚那里打探过,也有差不多的东西,只是不晓得功效上头有什么分别。”   说到这里宋熙春摊摊手:“只是这效验是绝不合东家的意的,不说那些卖的极贵的毯子、小件等,这些倒是能够用得上。但是东家明显是想把这个同棉布一样来经营,成本上就要控制一些了,这些法子自然就显得不够了。” 第98章   祯娘自小参与生意上的事儿, 细处经营算不得什么出众,都是下头人给她主意、给她描补、给她经营。然而如今偌大生意, 只在于她的长处且在别处。人有多大的成就一向不是看他有多少弱点, 更多的时候是看优点在哪儿。   祯娘凭借的, 一个是她天生就比别人在商场上敏锐。别人只知道做已经做过的市场, 她偏偏就能从无到有,肯定这货物能脱销。另一个就是她在百工格物上格外有眼光了。   毕竟知道什么货物会脱销也就是一个知道罢了,有些东西人人都知道如果有的话一定好卖, 这不是没有么!譬如效率更好的织机,你说能不能好卖?这就是没有了。你说北边深山里的特产, 裘皮、野参之类,你说能不能好卖?这就是稀罕了。   因为在百工格物上的眼光, 这才有了后来的海中洲珍珠、火柴、指甲油这些生意。如今这些生意还源源不断给祯娘这边带来大笔的钱财呢!   但是这一次却遇上了困境,关于如何柔顺、染制皮毛,进展让人头疼——但是这不是没有准备的, 不然呢?这些年都没得人做这个好生意, 专等着你来现摘桃子的?未免小觑天下英雄了。   祯娘揉了揉太阳穴, 想了想, 暂时也没得主意, 只能先且放下,与苗修远几个道:“这便也罢了,等到武掌柜来了消息再说。其余的就先让匠人们先试着做出更好的, 这事情急也急不得。”   然后又吩咐:“对那些匠人要格外上心,与他们许诺好, 真个有了进展,银钱上面我们是绝不会亏待。又有一样,他们中间试做,一定要用各种材料,有贱的,也就有价贵的,下头负责采买的经办可别坏了事儿。”   也只能这样了,毕竟祯娘也不是神仙,不能一口仙气,然后就想什么有什么她最多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运气好的,当然就能手到擒来。像她以前做的东西,都是顺利的运气不好,实在没得好东西又能怎样。   不过就是得不着理想的东西,也不耽误她做毛纺的决心。毕竟药水、工艺、机器都到手了,这时候上马这门生意,就没有不赚的,到最后也就是一句赚多赚少的事情。   这件事先说到这里,其余的还等着议论——生意已经准备到这个份上了,就不能这样零散,好歹得有个架子起来。只因摊子大了,没个统筹,也没个组织,事情且繁且杂,难道都来问祯娘?   就是祯娘自己觉得没什么不可的,底下人还怕一个不小心漏了什么,到时候差事办不好,坏了生意,那才真是没脸见人了!   祯娘让红豆把自己梳妆台上的玻璃匣子底下一层的小册子给拿来——这些事情又不是临时决定的,也不能临时决定。早前人没来的时候她就已经预想过了,专门记下来,免得后手不凑。   “你们还没见过这边的一些掌柜和伙计,其余的都是周家的生意,也不用多说。唯一要说的是他家大掌柜,以及另一些要一同经营这门生意的,且要和你们说——有一件记得,可别因为我在背后撑腰就轻看了他们。”   几个伙计连忙做不敢,刘文惠还道:“哪里敢有那样的心思,且不说东家知道我们向来不是那样的人只说实在话,人家还是地头蛇哩,咱们难道不知道要低头?只要人不看咱们年纪小,给咱们摆谱儿排辈分,那就是大好事!”   晓得他们都是拎得清的,只是偏偏要嘱咐一句——也不知道是不是嫁人了,自己变得各种琐碎起来,祯娘心里忍不住自嘲了一句。大概就是最近给周世泽零碎事情打理多了,竟然有了这个话头。   摇摇头不再想这样事,而是与伙计们说正事:“那大掌柜姓夏,你们以后只管多多尊重。人本身是公爹留下来的老人了,功劳苦劳都有,又是个极帮扶小辈的,你们且用心,有你们好处。”   祯娘心里想的清楚,夏来保大掌柜不是个仗着资历拿腔作调。虽然太过守成,和祯娘的作风不符合——和这些年轻人的处事也相当不符合。但是人几十年不是白过的,在这里做事,有这样一位前辈指点,好处多着呢。   “另外还有好几个得用的伙计,这上头都写了,算是会将来一起做事的。其余的都不说,只有这个黄四,你们这些日子就多跟着他来跑。人家是从新疆那边来的维族,草场、绵羊这些都通透的不得了,以后且倚仗人家。”   然后就是一些人事安排,名义上这些人都是受夏来保统筹,他就是这一次的大掌柜。但其实人做的是大管家的活儿,就是背后支持,左右协调。真正拿主意的是祯娘,实际作为当中又是苗修远压住。   几个伙计都互相看了看对方,知道这是替以后的工作定了性——苗修远就是走到大家前头了的意思。所谓一步领先,步步领先,这时候先于大家担当大任,以后肯定第一个当掌柜,然后大掌柜有了空,也会先想到他。   这种事情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最后也什么都没有说。因为做出这种决定不是祯娘自己随高兴来的,苗修远这几年做事大家都看在眼里。既有稳重,又能灵活做事,是众人里面的头一份,那么先拔头筹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所有的生意都是这样子,货物、铺面,甚至本钱都能先靠后,只有经营的人定下来才是基本。只要手头上有足够做事的人,也就有了架子,什么生意做不得?   于是在周家一些伙计的好奇中,这些夫人娘家新来的年轻人,连同一些之前被看中的自家的伙计,一起开始忙碌起来——人并不算多,祯娘向来觉得质量是比数量更重要的。   大家都好奇,这样一点的人手,怎么撑起来这么大的生意——关于生意的规模,大家谁能一点数儿都没有?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避不过去想要打探一些新闻的人。   在大家的好奇里,生意不紧不慢地准备起来。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有各种各样的土地经纪出入几个伙计的住处。现在业内谁不知道,有大老板要办牧场,等着收草场!   有那等消息格外灵通的已经晓得至少是上万亩的好生意,上万亩草场,无论如何也不是小生意了,从中抽成也是好大一笔进项,谁不想在自己手上做成?   而且不说金钱上的好处,就是名声上也有好处——到时候谈起这门生意,大家会说是某某某在中间做经纪成的,这本身就是一种名声上的传播了。   他们这些做经纪牙人的,名声本就是立身之本。有名声才能有信用,有信用才能有生意,有生意才能有人脉——然后是一个循环,总之名声对于他们来说,本来就是家财就是了。   有了经纪主动上门,事情变得简单了很多,但是四处奔波依旧少不了。毕竟要到处和经纪们看看草场到底如何才是,总不能听人吹嘘一通就拍板罢!那可不是豪爽,那就叫做愣头青,只等着大家都来敲竹杠,然后上当受骗呢!   牙行经纪带了苗修远去看临县的一处大草场,这几天他们都是兵分几路看各处草场。一开始还有懂行的本地伙计带他们,等到他们也清楚门道了,就不用跟着——解放出来的人手可以分去看更多的地方。   说实话,这片草场苗修远一看就喜欢。这几天也算是看了不少样子了,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这一处草场大约有六七千亩的样子,最难的的是草场青碧可爱,绿草如茵,哪怕不懂行的也知道这是好草场的样子。   何况这些日子且听了一肚子的草场的经,晓得这就是那些一等一的了。到时候笼到自家来,平常打理不用太费心,出的草,养的牲畜却比人家的都好——再仔细看各处竟是有过一些规划的样子。   那经纪也不瞒他,只和他说清楚:“不瞒掌柜的你,这好草场当然都是本来就当用的,不然还是抛荒的?那也有,只是就要靠外蒙的。那种地方,天晓得什么时候就出事,便宜是便宜,没得人去啊!”   所以这草场也是有来路的,原就是一家子人自己养羊的。有这样大一片草场,草场上有成群像天上白云一样的羊,在这些县里地方无论如何也算殷实了。奈何这世上多的是不肖的子孙,先人积攒家业的时候如何不容易,等到他们败坏的时候,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原来是这家兄弟争产引出来的大乱子,这继承家业的是长兄——本来没什么,老大就是老大,谁家不是这样呢。后头的事儿却让人不忿起来,继承家业的长兄不说没个帮扶兄弟,就是家业也任意糟蹋。   总之是当家以后专管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兄弟叔伯一概不认,倒是与外头一帮游手好闲称兄道弟,吃的玩的与人家不相干的贴补。   这样情景,哪个能忍?有个兄弟便起了意思,把个大哥给上告了官府——也是趁他在宗族亲戚里没了好人缘,手暗不通风,却教他弄下来。   说法也是现成的,只说当时爹娘病榻前分家不是这样分的,明明是当大哥的不肖,占了弟弟们的便宜。至于族里,因得了一部分放做族产,也都说是这个样子!这有甚好说,官府里撒了银子,又是这么‘证据确凿’的样子,判下来没得一点力气。   只是这官府也不是那么好进的,若你自家没得官府的关系,随便一趟,管你是赢了官司的,还是输了官司的,都好得脱一层皮去。要不人家怎么说,生不进公堂呢,其中都是道理。   总之这份家财在给长子败光之前就要被分掉了,这时候兄弟几个都算是精穷了,这自然就是因为进公堂被榨干了油水。唯一说得上值钱的就是这草场,里面的羊是已经出手了,如今只剩下这草场本身。   “真真是难得的好草场!也是家里原本打理的好,又是选的好地方。掌柜的你看,原本那败家子明明已经不管事一年多了,这到处的样子,是不是还好得很!将来您自己经营就知道了,草场好能省多少事儿!”   苗修远心里点头,满意的不得了,只是面上显不出来。买东西就是这样,总不能做出十分满意,那不就是大白天下,让人家使劲宰你?因此开始挑剔起来,对人家的好处却只字不提。   “这实在小了一些,您大概也是知道的,我家东家要的是至少万亩的草场,还不止一个——若不是如今那样的大草场都在贵人、大晋商手里捏着,我家东家恨不得是一个几万亩的大草场在一处,这还省得四处经营您都知道,在一处能省多少事儿不说,省钱才是真的。”   那个经纪却不怕苗修远挑剔,嫌货才是买货人,人家对这个一点意思都没有,何必与你废话?说话功夫不过是想和你互相试探价钱罢了只有那些一句也不挑剔,硬开出一个不可能价格的,有经验的经纪才会扭头就走。   这显然不是要做生意的样子,再不走那就是浪费功夫了。他们这些做大经纪的,都说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但也不说他们就有的是闲工夫了,有这辰光,就是去茶馆听听最近新闻都有用些。   他笑着就与苗修远道:“小是小了些,但您也说了,如今根本买不着大草场。一万亩上下的,各处搜罗或者还有一些,但像这个这样好的能有几处?实在说吧,如今就是这个行情,难道不认?我倒是想与您做成那上万亩大草场的生意,好歹我也赚的多些。”   最后两个人商定多了时候,把价钱说了又说,原本三千两的价格硬是被打到了二千五百两——不过有一个好处,人家财大气粗,就是一次性付清。没得一次本金,后头几年慢慢给的麻烦事儿。   好像最近这种付账方式各处都兴起来了,这能把价儿拉高一些,免得因为急需的一点小钱,最后亏损一大笔。只是这家人是另外一种,要快快到手钱财,其余的倒是不管不顾了。   这个说定了却不好立刻交割,毕竟谁也没有身上自带了上千两银子的道理——特别是山西晋商的风俗,那真是格外不同,不管家里家财多少,出去就平常了,一身布衣服,在江南人当他是那等穷户也是有的。   只有那些眼睛毒的,才能一眼认出来,哪些人是真没钱,那些人只是习惯了这样。   现在大江南北都有那奢靡风气,晋商年轻一辈也不免沾染一些,只是老底子不变凭他再好的绸缎衣服、金银头冠、香囊荷包、帽顶子、玉腰带、玉扳指、白玉佩,去看他们身上带的,总归只有几两散碎银子。   在这这里着急做生意也是急不来的,总得两边人都在,中间的经纪中人、保人、当地德高之辈,都要看一看,然后签字画押,这才作数。不然以后有个什么风波,那可怎么说?   这家当时闹到公堂上有一个原因不就是功夫没有做细,要是那时候分产的文书写的足够清楚,就是说上天去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子——除非几个兄弟在官府里有大关系,黑的能给说成是白的,那就无话可说了。   这买下牧场只是第一步,这些天伙计们撒出去不是没用的,日子下来,手上的草场也越攥越多。别的先不急,就是买绵羊的事情都不要紧,重要的还是人。羊来了,手头上养羊的好手却不够,那不是闹出笑话来?   好在这是山西,靠着蒙古,还有好些新疆迁过来讨生活的,其中放牧的好手多着——人家养牲口,就像是别的地方伺弄田地一样,你说你在十里八乡说一句要找那等会种田的,容易不容易?   这些日子外头渐渐回暖了,正好外头的好日头,听几个办事的伙计说这些天的进展,祯娘就在花园的亭子里来听。几个人眼观鼻鼻观心,小心说着开支上的事——了解祯娘的几个不算,原来周家这边的伙计却有一身汗。   实在是花钱如流水了些,他们再想不到自家也能这样做生意。这样的做派只是当年跟着师傅的时候能够听一耳朵罢了,但凡有这样的都是大晋商府上,他们没得跟脚,也不算什么‘大才’,就不要做那种想了。   祯娘却觉得没什么,她就不是那等琐碎人——她清清楚楚,做什么样的生意的,就要有什么样的品格。那些本来就在赚一分一毫的钱财的,自然一点都要抠住,剥的干干净净,不然利润就该被吞掉了。   但是她这样生意的再那样不免就好笑了,这也是她总是不大适应晋商的一点了——那样大的家业,赚的也是暴利,那样扣扣索索真的好吗?有在那一分一厘上面较劲的功夫就能在别的事情上面改进,带来更多的赚头了!   其实这也是祯娘自己‘不通世故’的一处了,这世上谁不想要更多的赚头,只是不能够的。聪明才智这种不是人人都一定有的,何况还是生意上的聪明才智。   有些人才华所限,他们的功夫没有多少价值,能通过做‘笨事情’把一些碎肉剥的干干净净已经是善莫大焉了。她真的以为随便花些心思就能有一个好主意出现,并且最后真的能够做成,这是很容易的吗?   她本人的聪慧与灵光一闪,她和顾周氏进行支持的大毅力大勇气,以及底下伙计、掌柜这些人细心经营、合理判断,等等等等,都是缺一不可的。   对于能够这么快把事情办成,她当然没一点意见——花银子花的快,那就是她计划进展地更多的意思。从这个角度来说,她高兴都是有道理的。   算了一回账,看了一回账本,晓得他们这上头没得手脚也就放开了。只与他们道:“你们这一回事情办的极漂亮!难得的是,你们本来没一起共事过,却能互相体谅,没得推诿不算,还各有帮忙。事情能这样顺利,当然是好事。更好的是,能看出你们一起将来是可以做事的,我再不忧心这生意了。”   这是好话也是实话,祯娘如今自己当家,也没有以前全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她学着的正是顾周氏,同底下掌柜伙计算是和气相处的那一种。只要是真的做得好,从来不吝惜说些振奋士气的话。   当然,空口白话算不得什么,真的让大家鼓起干劲还是要靠真金白银——她并不羞耻于谈这个。这年头,笑贫不笑娼,谁又能完全看不到这些。   有些东家倒是不谈这个,说这些年一起共事的情谊,说如今做生意的艰难。就是不说这些年银价在跌,不多给些钱钞,底下人怎生过日子。   按着老时候的定例发月钱,那么底下人走空了那就不必怪别人了,那样的价钱留得住谁?难道伙计们没得家小要养活?   还有脸与其他东家说要坏了这些伙计名声,让他们这些‘没得规矩’的再没得饭碗——再没得人理这种人的。这样做生意的,将来能如何?谁还怕得罪他们么。   祯娘只听说过这种事就要摇头,她这时候只管做好东家,与他们笑着道:“做的好了绝不是空口说一说的,这个月你们都多拿两个月的月钱。只是一样,不许这就懈怠下来,须知道眼光放长远,要是一直做得好了,我是从不吝惜的。”   这就是一个月拿三个月月钱的意思,确实相当大方了。且这也是位置越高的资历越深的伙计拿的越多的意思——他们月钱本就是高一些的。   这些人位置高,担当的任务也更重要,多拿些,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反而有所激励,都等着自己升的高了,这种时候也更得实惠! 第99章   祯娘只管把生意的事情撒出去, 一般人有这样的大事要料理,不知道要忙成什么样子, 脚跟打后脑勺还是轻的。落到祯娘身上却是云淡风轻, 每日该做什么都不耽搁, 还有闲心思料理琐碎和风花雪月。   春天里给周家吓人多做了一回衣裳, 有这样的好事儿身边的丫头当然不会忘记,祯娘只道:“你们去我那箱子里寻一寻,有织造府出来的绸, 也好拿两匹出来,你们且去裁衣裳。不然白白放着, 那个年月使的完?都要霉坏了!”   将离拿着钥匙带了小丫头就去后头屋子里开大箱子——这种事情是不分等级的,只要在祯娘身边伺候就有这个好儿!想将离这些大丫头不在意一件春衫, 那些底下小丫头却欢喜的不行。   想也知道,一般府里发的能有什么顶好的?好些富贵人家府邸,对底下人宽和, 偏偏丫头小子们依旧过得不好。不知道的人还当他们奢靡到什么地步, 其实外头人哪里知道他们怎么过活。   譬如这些小丫头脂粉头油一样, 每月都是有发的, 这是好事儿。只是中间过了几道拿好处的手, 到了她们手上就没得好东西了,全都是不堪使用的。偏偏在这样人家还要讲究体面,少不得托人到外头采买。   微雨见那些小丫头们欢喜, 回头就与祯娘道:“少奶奶说的好话,她们如何不高兴?只是夫人太心急了, 竟是见不得自己箱柜满当当的样子人藏的陪嫁,恨不得一收二十年,等到成了老太君才说到刚才那话呢!少奶奶且早!”   这些绫罗布匹之类,虽然不如那些可以传世的宝贝一样可以长久保存,但保管得当,二十年是没什么妨碍的。好多老太君,其实就是一辈子做着只进不出的营生,只等到年高辈长,到处都是孙男弟女奉承。这时候箱柜才打开,这个也给,那个也舍,说的就是祯娘刚才的话,因此微雨有这样的说法。   祯娘微微一哂,道:“不管人家如何,我是没得那个喜好的。这些东西合该拿来给人用,平白积攒到那里,倒是让保存上为难——这时候用了,难道不是马上又填补的,只是一些布匹罢了。”   说着又看了几样小丫头给做的小物件,点点头道:“这一次做的样子好,春日里的物件已经得了,还是这几日赶,倒是把你们眼睛熬红了——子夜,给他们拿些赏钱买零嘴、买头花。”   因为祯娘是初初嫁到这边,又是开年时候,且有的忙。春日用的小物件备起来格外匆忙,偏偏又是这些东西最耗费功夫,加工细做也难得赶出来。这些针线上的小丫头,这一回真是熬着了。   子夜应了一声,就去里面屋子取东西,等到出来的时候倒是抱了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大包袱。笑着指了大包袱道:“少奶奶与你们拿去玩的,除了赏钱是有定数的,头绳头花零嘴这些,你们自己去分!不许争抢,如今正经当差,再不是小丫头的样子了。”   祯娘看了一眼,果然除了赏钱,多得是一些零碎小玩意儿,笑着与她道:“你和将离做我的管家,这可真管到琐碎里去了——随便与他们抓两把铜钱,这样的东西什么不能得?偏巴巴地收拾了出来。”   微雨这时候插嘴道:“这才是子夜会做人呢!若是拿了银钱,只让小丫头们谢谢奶奶。这时候收拾这一大包,吃人嘴短,小丫头谁不说她好?就是奶奶只怕也说她心细呢!”   子夜脸色绯红,恨不得撕了微雨说她笑话的嘴,这些小姐妹平常就是说这些俏皮话。末了微雨才道:“刚刚不过是给少奶奶说笑罢了,少奶奶哪里晓得这里面的事儿。外面有什么好东西?就是托人也不见得合心意呢!反而是少奶奶这里,哪怕是下头孝敬了赏人的,也不敢丝毫怠慢,咱们得了只觉得最好。”   如今周家大院里只有两个主子,周世泽和祯娘。祯娘又是当家主母,管着内宅,底下人谁不奉承她?采买上的事情,糊弄谁也不敢糊弄她,只恨不能更精心才好。   祯娘听了微微一怔,道:“这种事情好似在哪里听过一般,难道这边家里采买也是这样?我倒是记得周妈妈、钱妈妈他们打理地不错,不见这种事儿才是。”   有周家家生子的丫头就道:“少奶奶说的一点儿错都没有,我们家里倒还算好的了。只是再好也有个限度,不说采买上的人紧赶着孝敬奶奶。就是没得这一回事,咱们又哪里能和奶奶手边比肩。”   正说话间将离带着三个小丫头自后面屋子出来,小丫头手上各抱着两三匹绸缎,都是做春衫的料子。颜色也好、样式也好,倒是活泼地多。只有将离自己手上稀奇,捧了一张黑色皮子。   不等祯娘发问,将离就自己把这皮子奉上道:“之前奶奶还说要给姑爷做几双新靴子,方才开箱柜寻料子,倒是先把这个寻出来了。若是打算做靴子,哪个料子能比这个好?”   祯娘一看果然如将离所说,这东西确实很好。这是从岭南那边来的料子,虽然皮子不是从岭南来的,都是别处送到岭南,再在岭南染制,最后成了这个样子。所以虽然只是中间过了一道手,大家却都称之为岭南皮料。又因为其中漳州货最好,也叫做漳州皮。   这皮子最常用的就是用来做靴子,祯娘就有好几双——别的好处暂且不提,只一样就足够了。这皮子不透水,最合适冬日保温。又表面光滑,自泥水里趟过也不要紧,最后靴子也是光洁如新。   这料子卖到江浙一带,算是一样贵物了,当时给祯娘置办嫁妆也没落下,倒是收拾了半箱子出来。   料子当然是好料子,祯娘拿着料子比划,似乎是想怎么分割,好做出给周世泽穿的靴子来。只是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有些东西没抓住,这绝对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想着想着祯娘就站起了身,一手摩挲着岭南皮料,一边仔细回想自己到底落下了什么。到了最后,丢开那张皮子自跑去了书房,然后翻出几套不同农书,一本一本翻阅起来。   足足忙活了一个下午,雷打不动的午睡都没有,还差点错过了晚饭,总算找到了祯娘想看到的东西。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把书本子丢下了,神色大好地去用晚饭。   几个丫头细看祯娘的脸色,晓得她这是心绪好的意思,都松了口气。红豆是最快人快语的一个,服侍祯娘用晚饭的时候就道:“原来还发愁呢,今日奶奶实在太反常了一些。若是奶奶再晚饭也不用了,咱们就该数落将离了!”   祯娘却笑道:“今日不仅不能数落我们将离,反而她可是大功臣她这一回可是帮大忙了,非得好好奖赏她一番不可。将离,你自己来说,有什么想要的,无论吃的玩的用的。”   将离却不想领这一份奖赏,只像平常一样道:“没得这个道理的,我本来就不是做了什么。若是真解了奶奶的难题,也不是我做得好,而是奶奶自个儿聪明。不然怎么看我拿来一张皮料子,这就有了主意?”   祯娘执意要奖赏将离,只是因为这件事实在太重要了一些。做的不好,自家添一门毛纺样的生意,做的好了,连同之前忧虑的羊毛处理,能够一并处理了。这不是大事,什么是大事!   有了这一桩事体,她又吩咐道:“明日让夏掌柜和苗掌柜来家里一趟,就说这边的事情紧急,要和他们商量一番。有什么别的事情的也先等一等,先把明日空出来。”   等到第二日夏来保和苗修远急急忙忙到了这边府上的时候,就只见花厅的桌上摆着几张几张油光发亮的料子。先是看不出是什么来历,后头凑近了观察,竟然也没得一个准话。   夏来保还道:“少奶奶让我们看着料子,只是我们见识短浅。生平有名有姓的料子只见过那些,突然拿出这个,都没得地方说嘴,竟是个全然不认得的。也只能请少奶奶与咱们开开眼,好歹让以后看见了有话说。”   岭南皮料出了岭南,最多就是在湖南、福建这些区域很有名气。到了江浙一带,毕竟出货不多,一般人哪里晓得有这样东西至于再往北走,山西这边,恐怕就是达官贵人家里也没见过。   祯娘不是为了考校他们,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这本是岭南特产,当然特产的不是皮子,而是染制这皮子的染料。我昨日见了这个才心有所感,这就是一门好生意,或者还能解决了之前羊毛的一点子问题也不定了。”   说着祯娘就把这染料染制皮子之后的特殊给说了出来,夏来保还有些不解其意,苗修远却是两眼放光——这实在是一样好东西!只是不知道岭南那边怎么没做成气候,不然又是一件行销海内外的顶级名产。   祯娘的想法却比他进了一大步,道:“我查阅了一番农书,原来是背诵沈括的《梦溪笔谈》中记载过‘《本草》所论赭魁,皆未详审。今赭魁南中极多,肤黑肌赤,似何乌。切破,其中赤白理如槟榔。有汁赤如赭,南人以染皮制靴’。赭魁,又称为薯莨,正是染制这皮子的染料。”   祯娘真是翻阅了好几本农书,才能把脉络捋清楚,这时候与他们道:“你们不知道这薯莨,但是看他工艺、材料都是书上明明白白的。我看了几遍,竟觉得人能染皮子做靴子,咱们为什么不能染些别的?”   夏来保和苗修远顺着祯娘的想法走,又想到了之前说过能用到毛纺上,苗修远便试探着道:“或者可以试着给毛皮用,根据这功效,或者能够使得毛色一般的油光发亮,也更加柔顺也说不定。至于羊毛使用,应该更加手到擒来才是。”   祯娘有些满意了,笑着道:“这件事没我想的那样简单,只是给他们一个路子罢了。你即刻就给南边写信,让那边给送一些这种染料过来,再要几个懂行的人,和其他的匠人多试用几样,总之一定能有所得。”   说到这里,祯娘又话锋一转,似乎是格外高兴起来。只轻轻扣了桌子道:“且不说这羊毛上的事情能不能成,只说另外一件是一定能成的。那些质量一般的毛皮,经过这个自然油光发亮身价百倍,皮子做大了也是不错。甚至还可以试着染纱染绸,你们说染出来该是什么样子?”   根据这皮子的手感也能窥见一二,竟是极适合夏天的样子——手感清凉爽滑,而且轻薄挺阔,不易起褶皱,不沾皮肤,等等等等,好处像是说不尽的样子。只要想想就知道是一笔多好的买卖了。   这件事也就这样定下来了,大约一个月以后,从南边总算过来了祯娘想要的人才和东西。这些祯娘也不见得帮得上忙,便直接给匠造那边送去,果然不久就得了苗修远和刘文惠来报喜。   他们不光只是自己来,还带来一些匠造那边的成品,欣喜异常对祯娘道:“东家且看看,这还只是第一批,想着后头再改进,定然会有更好的。但只是这样便足够了,做出去谁不抢着要这些货。”   不只是岭南染料过来了,武掌柜从夷人那里弄到的他们的药剂及配方也送到了,几样不同的东西放着一起研究。这会儿功夫,竟然就大有所得,祯娘看着成品就觉得这一回又是顺利的。   与将离道:“你把这件事记起来,提着我下回给太太写信,记得要让她在岭南那边给我多多买些山地。这薯莨第一就是要种植在这些地方,不然不能成活。到时候专门雇人来管着,算是专门为家里做原料了,不然这么大生意全捏在别人手里,我不放心。”   祯娘唯一觉得不错的就是薯莨并不算娇贵的材料——本就是山间野生较多,最早还是一味药材。做染料倒是需求大增了,据药农养殖的说法来看,也不大难,很容易就能成气候。   刘文惠听这句话,便好奇问道:“岭南早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如今靠着南洋海贸有钱人也多,土地被他们包圆的差不多。东家哪怕买的是山地,只怕也不容易,要花许多银钱罢?”   祯娘要有动作,自然不能是小气的几百亩,至少也是几千亩。若是山够大,上万亩又算得了什么。这样整块的土地,哪怕是少人问津的山地也剩的不多。若是想到手,少不得多花一些了。   祯娘一直在看那些新得的料子,大有研究一番的意思,对刘文惠的话倒是没大上心只是心不在焉道:“家里正是钱多的时候,不拿去花掉,换成各种产业,难道等银子不停跌价?”   然后又摆摆手道:“又不是那些适宜种茶的茶山,山地从来顶便宜的,值什么?你自己算账,只怕比这边的草场还要便宜——前头看老家那边的田价久了,再看哪里的地价都只觉得怎么这样便宜。”   江浙地价贵只怕是天下第一了,唯一可以相比的怕是只有松江这些地方,上等好田要二三十两银子一亩,至于中等田下等田,由各样不同,也是价格从十几两到十来两不一。   田价是这个样子,只要攒一个上等田居多的庄子,哪怕是小庄子,那都是上万两的银子。祯娘真心觉得这也是太过了,照着这个本钱,哪一年能回本?然而更生气的是,明摆着是这个情形,大家还争抢着做这笔买卖。比更生气还要生气的是,她家当时也想做这个生意,只是没成!   刘文惠一想也是,东家这边早不是自己刚来做伙计的时候的样子了。那时候也是富贵人家,却当不得如今的样子真正做大生意也要不断小心斟酌,怕做错一回,以后就不得翻身了。   现在却不怕,本钱厚了什么生意都兜得住。只要中间不是傻子一样被人骗了,或者一开始生意想的就是错了,什么做不得呢!   现在做的这个生意,或者说是两个生意。一个是毛纺织,另一个是和薯莨染料子有关的就都是这样。她不惜本钱地砸下去,同时也是为了让本钱不如她的知难而退,好让她能够做独门生意。这世上如果有什么生意是最舒服的,那当然就是独门生意了。   “毛纺织便罢了,羊毛也开始收起来了,等到日后我们自家草场上绵羊成群就更不用发愁。只有染料子这件事,绸缎、纱罗好说,那些兽皮、皮草怎么说?到时候不定是走外蒙的路子还是关外的路子,你们先打听出一个章程来。”   得了,又是一个花销。如今江南冬日越来越寒冷,皮袍这些御寒衣物走俏到了极点,购入这些东西花钱当然不少。然而花钱并不算什么,只怕花钱了也拿不到货——本来自家就不是这行当里的,人多货少时怎么轮的上。   祯娘倒是看出他们的难处,便指点他们道:“这又有什么难的!你不知道他们那些无毛的兽皮和皮草是天上地下价格的差别,至于皮草里面按着高低质量不同也有走俏和不走俏的。”   “你们只和做这生意的大老板说定,凡是给一张好皮子,就能搭配要货那些一般的皮草和无毛兽皮。按着这个做法,你们说他们做不做这个生意?”   做,当然会做!苗修远和刘文惠哪里有不清楚的。那些不好卖的无毛兽皮以及质量不佳的皮草可是滞销货,真个运到江南,脚费就是最大的成本了,最多就是赚个辛苦钱。留在本地?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好皮子,哪里用得着次等货,更没办法出手。   每年不晓得有多少这样的砸在手上,这时候有人接这批货,那么好皮子给谁不是给,人家也是给钱的!还是那句话,生意就是生意,人情当然有作用,但是遇到更大的利润,那就不值一提了。   祯娘还循循善诱道:“咱们这个生意还不比一般人,每年需求说不准,好多采购都要到临时才能决定。我们本就是往大了做,要货量大,要货量稳定。与那些大老板谈一谈,价格只怕也能再让一让。”   做生意就是这样,有的时候大者为王。有祯娘这样的客户,或者单价来看还不如卖给别人,然而这就好比薄利多销,总会有人做这个生意不是。只要有的赚钱,一切都好说。   等到下一次周世泽从大营回来,祯娘还与他说起这件事,只可惜道:“我倒是听说你们大营是常常去山里打猎的,每年各样兽皮不知道出手多少。只可惜板子太硬了,不然直接找你们,也少了关外和外蒙皮毛商啰嗦。”   周世泽想了想道:“你且等一等罢,等你相公我出人头地更进一步,到时候都是我说了算,这些许小事再没有二话的!只是当前没得这等好事——罢了,我明日早晚去替你问一问。”   祯娘一下按住他的手腕,哭笑不得道:“你这一回忒心急,难道没听出来我是与你顽的?你们大营里凡是承接这种生意的,跟脚不知道多硬,都至少是‘皇亲国戚’来着。明知道没得空子钻,我做什么说这个!”   随着祯娘说话,她的手反过来被周世泽的手捉住,不住地抚弄,带着一股亲昵劲儿——祯娘都觉得手心痒痒的,只笑着要把手抽回来,却是被周世泽拿住,不能够的,最后把个人都搂在了怀里。   祯娘就在他怀里,声音闷闷道:“再者说了,你知道我要多少毛皮?且打住,你们一个大营都不够,非得去找那些把控住了这个行当交易的大老板才能真的供应不愁。”   祯娘真是同周世泽玩笑,想过他一口答应——因为不知道里面的门道。也想过他摇头摆手,因为他相当清楚是个什么章程。却没想到,他是知道了这件事是如何还要应下来。   祯娘就在周世泽怀里,谁也没见着,确实是开心笑过一回。 第100章   历来做生意讲究一个拜码头, 本朝武宗皇帝之后朝廷插手的少了,父母官在这上头行事越发小心, 然而却也没断了这上头的规矩。也是, 千百年来官商上面牵扯, 哪里是最近这百来年掐的断的。   祯娘做的是小生意便罢了, 这样的起手却不能不管不顾只门头做事。向来他们这样大小的生意,总要和上中下三处都通好声气才好!   所谓‘上’便是官府里头,香不烧好, 菩萨为难你,你往哪儿说理去?所谓‘中’便是一些同行, 无论是给你供材料的,还是承接你货物的, 车马行当的,本地商业行会的,不一而足, 总要各处给个方便。   最后所谓‘下’, 多的是一些坐地虎、地头蛇。不要小看这些街面人物, 真做起怪来才让人有苦说不出!不过这只是那些没得后台的商户担忧, 似祯娘这样, 周世泽本就是卫所子弟,只要给四方‘豪杰’面子,全了一点礼物, 人家自然懂事不上门。   这些事情说起来有各种困难,可若是做老的人看来, 再没有容易的了。祯娘只让账房支了八百两银子准备礼物,然后又添上一些祯娘嫁妆里江南来的小玩意儿,这就凑成了一副极体面不过的礼物。   于是打包,使了管家,再有八个抬礼物的小厮,自己亲自给送到了知府后宅里——算起来祯娘也不是没得门路,周世泽也是九边千户,和这些文官虽说疏远,也同是官场上打熬的。   中间想要寻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十分容易,然后两边联络着,上门拜访有什么不成的?中间通融不似对那等没得跟脚的,这些种种不在话下。   只说送礼物那一日,祯娘亲自带着丫鬟小厮去。山西知府夫人朱氏晓得是送礼的,还是知府大人提点过‘可收礼’的人,心绪如何不好?她原来就是知府大人原配,本事贫贱时候的糟糠。   知府大人如今也算是熬出来了,她也就是金尊玉贵的知府夫人。只是一条,到底是家底子薄,比不得那些出身高贵的官夫人,处处都显出格外的体面来——知府大人还一向做官严谨,也不是说出淤泥而不染,只是该收不该收心里有本极清楚的账。   有这些在,知府夫人朱氏就对能收礼的格外喜欢。祯娘当日过去,场面话不过说了几句,不功不过罢了,最后事情却圆满的不得了!   知府夫人朱氏只见了黄烘烘金壶玉盏,白晃晃减靸仙人,良工制造费工夫,巧匠钻凿人罕见;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南京纻缎,金碧交辉;汤羊美酒,尽贴封皮;异果时新,高堆盘榼。   脸上笑容便少不得了,笑意盈盈称祯娘做妹妹。至于那些事情也是满口答应——人家本就不是求的过分事情,不过是为了‘保平安’罢了!什么是官员最喜欢的贿赂?这就是了。出手大方麻烦少,还没得追究,不怕御史们追查。   摆平了官府,便是与同行们说话。这个事情来的繁杂,也没得自家一家一家拜访的道理。大家都是一般的,难道平白低了一头?便干脆吩咐家里,往外撒了帖子,只等到一天好日子,都请到家里吃茶。   正经说起来这还是祯娘成亲后头一回料理正式宴会,只是手脚娴熟,看不出一点生疏。不像是刚嫁人的少妇,倒好似做老了的太太——圆大奶奶旁边看着,就是这样与她说的。   这样的宴会,祯娘好歹要请个妯娌、婶婶帮衬。规矩是一个,自己摆布不开是一个。毕竟她只一个人,总不能劈开成几瓣儿,前头接应,后头陪着,还能抽空调度家里下人。   最近的那一支是鼓楼东街曹老太君那边,祯娘可不做这个面子情。总之最后是请了族里另外两个近一些的妯娌,又找了圆大奶奶过来帮衬,这就算了。圆大奶奶心里觉得与祯娘投契,又有当家男子汉周世鑫的首肯,这样的热闹当然即刻答应下来。   只周世鑫的几房小妾有话说,那赵五儿最作怪,私底下还要嘀嘀咕咕道:“好没道理的人儿,人找了大姐姐帮衬也就罢了,我自知道我们这些人的身份,那是上不得台面的。那做客呢?总不至于与她做场面都不成罢!”   这话是周世鑫府上上上下下都听过了的,等到周世鑫到家,她还与他歪缠道:“大姐姐去给世泽叔叔家大娘子帮衬,咱们这些人也不能就成天在家不到外头见人,好歹是些热闹。听说去的都是山西的大户人家,就是结交结交也好罢,到时候有你的好处。”   这就是瞎说了,赵五儿就是一个小人家出身的女孩子,最不懂的就是银钱上的门道,至于与那些奶奶太太交道,说些生意经,没得比这个更好笑的了。她唯一会做,做的也最好的就是在周世鑫身上希宠,为这个,她在后院是第一等强悍人。   周世鑫当然也晓得她的底细,况且也不欲身边这些小老婆多往世泽老婆身边凑。当时嗤笑一声道:“姑奶奶你可紧声些,给人听了去是要笑掉大牙的!原就是太太奶奶们宴会,你们几个去了算是怎么回事儿?当面不说,只怕背地里该议论。又有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等本事,竟能替我帮生意上的忙?”   说着摇摇头,算是让赵五儿死了这条心——虽然这些话句句属实,说出来还是足够尴尬。也就差没直接指着赵五儿的鼻子说她身份差、见识浅,合该不怎么出门了。要知道赵五儿一惯是这后院里掐尖要强的,这样说一句,明日家里所有人都该知道,她怎么见人?   圆大奶奶知道了倒是格外高兴,底下这些小老婆们只要有个笑话她就高兴,这大概就是做正头娘子的心思了。到了祯娘家里,便笑吟吟道:“多谢你来请我,有这样一件事我倒是少了好多厌气。”   祯娘有些不解,便问道:“哪里要嫂子来谢我,我谢嫂子还差不多!本就是我请了嫂子帮忙摆布,平白劳累了,怎么说到谢我了?”   圆大奶奶这些日子与祯娘早就熟悉了,又因为家里一向是个门户不紧的,便也没了顾忌,只把事情说给她道:“妹妹你哪里知道我那一家子的头痛!家里人口多,姐妹就有好几个,一点子小事也要吵嘴怄气,最后都是我来料理,偏偏轻不得重不得。我这几日到你家帮你预备,倒是躲开了她们。”   一切预备都是有条不紊,祯娘没出阁的时候就是做惯了大事的,这时候摆个酒宴,身边还有熟悉山西规矩的亲眷和嬷嬷帮衬,自然不会有什么差错。只等到那一日,各家夫人来到,认得的,不认得的,好歹算是见过面了。   祯娘这一回要做的是大生意,各家谁不知道?商场上是最讲究实力的,特别是山西这地方,大家都把经商当作第一等,开口必说身家。祯娘生意还没做,摊子就铺成这样,没有不高看一眼的。   ——她就是一个败家子,没什么本事,这时候能拿出这样的本钱当作打水漂一样扔掉,那也是人的本事。这就是如今的世道了,经商的本事、经商的本钱,同样都是受人欢迎和尊敬的。   祯娘身处其中倒是真认得了好几个必定要深交的人物,譬如一手把控着内蒙与九边毛皮交易的赵太太这是她夫家的生意,只是她如今当家,自然就是她说话算话。每年这一道毛皮交易不只是掐住了边贸毛皮商人的脉搏,这边的价格就是对东南都影响深远。或者清楚些说,但凡是世上做毛皮交易的,都要看这个满头珠翠的和蔼妇人的脸色。   还有山西商业行会的会长夫人、山西第一牙行的话事人——是的,正是一位女子,而不是说是谁的夫人。之外,还有许多重要人物,这一次只是见了一面不算什么,但是交际上的事儿就是这样积累起来的,没得什么一蹴而就。   何况也不是全无进展,和她两个生意相关的就多相处了一些。人家当然也晓得这位新进太原的周奶奶是要在这些上头有生意,这是你好我也好的事情,借着宴会倒是好说话,一时之间宾主尽欢。   事情到了这里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祯娘只管让手下伙计动作起来。有趣牙行的,问他们招收纺织女工。也有去问那些从南边来的工匠的,之前南边运来的一千张织机,五百张纺车都拼装完毕了没有。若是完了,就快些造新的出来,只是这点子且不能满足东家的规划。   不说将来要添多少纺车和织机,只说现在的数量,那就至少需要三四千女工了。牙行有专门做雇佣经纪的,见识过做的大的,但也没大到这地步,竟是第一牙行都吞不下来。只能分润了另外几家牙行——这些牙行手里捏着好多人力,不倚靠他们,一时要凑齐这许多合用的,那就是天方夜谭。   所以虽说是额外付出了一些,祯娘确实心甘情愿的,还觉得人是给自己人情,不然这个数量的女工,如何也不能凑齐地这样快。可以想见之后几个月山西这边招女工的老板都要奇怪了,这市面上怎的一下子不见了女工?   这都是被祯娘这边拉走了,祯娘还怕不够用,与第一牙行的宋老板道:“宋姐姐,这件事且要麻烦你,你们到乡下人家招女工进城的时候给我多留些份额,我这边提前给你下定钱,到时候只管与我送来就是了。”   山西第一牙行的老板本姓宋,却是一辈子没嫁过人的。人都宋二姐地浑叫,平常她做事最是爽利,虽然是个女人家,倒是比男人还强,把生意做到这地步,满山西的商户还都爱和她打交道。   她这做牙行的,最讲究的就是做中间经纪,人脉是第一位的。所以她最爱做人情,对别个也没有个高低,那些落魄的也常常是如一般客人。不过只要是人就有喜好,似祯娘这般,女人自己大手笔做生意的,她总归格外高看一眼,大概是感同身受罢。   似祯娘这一回,她还真是给尽了方便。这一次听祯娘下定金要女工,也不做考虑,立刻就点头应下来,还道:“有周奶奶你这一回,那些作坊主可要糟!原图着女工省钱的,却不见市面上有女工了。”   祯娘却是会意一样地点点头,道:“这也是好事儿,到时候要女工就该提价了,也该让他们知道一些,女工也不是想要就要,没得道理做一样的事却拿一半的钱——不说一样多,也不该是这个章程。”   女工走俏,一个是有些工作适宜更加细心的女工来做。另一个就是价格低,一些体力重的活计除外,同样的工作,女工最多只拿男工的一半,更少的只有三分之一。有这样的好事,作坊主还不上赶着!   祯娘这一回几千几千地要女工,无疑是压在市场上的最后一个分量,要让好些人找不着女工了——她这里开价还比一般作坊价高,实在没得新女工进城,往别人作坊挖人也没什么难,只是祯娘不爱一上来就得罪人罢了。   然而不管祯娘打不打算得罪人,外头都议论开了——现在谁不知道周千户的老婆,新进门的周奶奶了不得,手笔大的不行。才到地头就敢上大生意,就是办一个纺织作坊也是上千张织机的样子,果然是南边海商人家出身。   那些富贵人家想的多,各种想法都有,好的坏的偏的正的。倒是那些女工人家想的纯粹——世上再大的事情都和她们无关,倒是新开的纺织作坊工钱比行内高出,这才是她们的实惠。   原来在城里做纺织女工的,正好现在没得雇佣的都庆幸地紧,这不是就遇上了好事!还不只是如此,按着新东家的说法,这边且还缺女工,凡是家里够年纪懂纺织的,都能过来一起进作坊。   大变革的年头,一切都变了。记得最开始有女工的时候是何等轩然大波,后来竟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做女工或许意味着辛苦劳累,但是这些本来就没得出路的女孩子却心甘情愿,只因为做女工给了她们一个过去根本不敢想的出路。   这些女孩子,其中能干的,十三四岁就能拿到一个成年女工的佣金,只要积攒上四五年,不用家里补贴,自己就能有一份在乡里拿得出手的嫁妆,嫁个好人家。还有些不是为自己攒嫁妆,分明是做工十几年,全都补贴家里,好歹撑起了一个家。   早些年生女儿多的人家,心硬一些的,怕将来白养活,最后倒贴嫁妆,还有溺死的。这些年再没这样的了,都晓得生下女儿来将来就是一注财富。有余力的不过是让女儿可以自己挣嫁妆了,没得余力的还要倒靠女儿发财呢。   这些城里做工的女工,每个月,或者每季回老家一趟。这一回为了这个消息倒是特地多回了一次家,只为让家里想出来做工的小姑、姐妹、嫂子、妯娌别随意答应一些牙行的安排。   “这一回就跟着我过去,这样的东家可难找,比别处佣金高得多。我看东家是个女人家,或许就是为着这个,格外体恤咱们这些女工一些。再有咱们一家人在一处还有个照应。不然在外头有个大事小事,总归是受欺负的。”   外头是这样议论,祯娘这些日子也颇为忙碌。等到风波稍微停歇了就有圆大奶奶给她下帖子,再过几日就是她过生日,有几个亲近人家女眷过来,也就是吃一席小宴当作聚一聚。   祯娘才受过人家恩惠,又确实与她相交多——况且也没得什么不去的缘由。当即就对来家送帖子的丫头道:“回去告诉你娘,多谢她来请我吃酒,到了后日我一定过去。”   直到圆大奶奶生日那一日,祯娘稍稍修饰一番,穿着一件沉香妆花绢大襟袄儿,一条银红练绒缨络绢裙子,浅蓝玄罗高底鞋。还有金梁冠儿,红宝石络索,珠子箍儿,胡珠环子,等等不一而足。后带着几个丫鬟嬷嬷就往圆大奶奶府上去了。   这也是住得近的好处,没得什么脚程,是提脚就到的样子。这时候祯娘道了她家,才知道圆大奶奶通共也只请了四五家女眷。一个是同在估衣街上住着的左邻刘举人娘子,还有她娘家大嫂带着侄女儿也过来了。   另外两个祯娘并不认得,有圆大奶奶与她介绍道:“这两个你不认得,李太太家原是与我家做生意的,好大排场,前头河道上一半河沙看她家脸色进出。这一位是孙奶奶,她家男子汉与我家的是拜把子兄弟,平常也是通家之好了。”   祯娘一一见过礼,大家知道她是最近引得议论的‘周奶奶’,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孙奶奶活泼,笑着道:“可了不得了,最近外头都在说如今到处巾帼不让须眉,就连商场上也是一般。前头有宋二姐一个厉害的就够了,如今又有了一位周奶奶,开口就要在太原办上千织机的织坊呢!”   祯娘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摇头道:“只怕说的最多的是我不自量力,地头还没熟就敢这样做事,到时候真是花了钱只是为了听个响儿。况且我哪里不知道,咱们山西经商的姐姐妹妹多着呢,且轮不到我。”   这算是圆大奶奶的家的家宴了,按着她家不分上下的规矩几个小老婆自然也能出来见客,且和正头娘子的体面一样,这样也没得一个人说什么祯娘只是看着,并不为这个开口说话。   只是她不说话,自然会有人找她说话,赵五儿觑了一个空儿,便笑嘻嘻地凑到了祯娘身边道:“周奶奶,外头都说您是江南那边海商家里出身,金山银山都是财宝,做起生意来也不是小打小闹,这可是真的?”   祯娘并不乐意与她搭话,这样的话说来虽然是奉承,却有一种冒犯,实说不上来哪里不好。于是她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略回了一句便与另一边的圆大奶奶说话。圆大奶奶见了心中快意,也只装作看不见赵五儿面上一下通红。   好在一会儿宴席摆开了,有两个□□过来唱曲子。唱和之间,须臾,有圆大奶奶身边人在她家前边卷棚内安放四张桌席摆茶,每桌四十碟,都是各样茶果、细巧油酥之类。吃了茶,圆大奶奶又引众人去后边山子花园中,游玩了一回下来。   这又回了席,戏班子就准备好了。只听鼓乐响动,众女眷都亲与圆大奶奶把盏祝寿,后才入席坐下。戏班子的角儿都在前扮上,并不用上戏台,就在席前唱了一套‘寿比南山’。后面又有别的戏文消遣,等到戏文四折下来,天色已晚。   祯娘只看天色便同圆大奶奶道:“已经这个时候了,我实在留不得了,嫂子且放我家去,不然家里无人,那些淘气的无人管束。且等下一回,我再和嫂子喝酒。”   圆大奶奶这些日子已经很知道祯娘的性子了,人家确实规规矩矩。若不是丈夫陪着,天色见黑绝不在外逗留。于是苦留不过,就道:“这也就罢了,来日寻着有空请你来叉雀牌,你可别推辞。”   等到晚间,一应客人都送走了,圆大奶奶安排下人收拾杯盘狼藉。一切好容易妥当,这才安坐在梳妆台前,把个祯娘送来的礼盒头一个打开,竟是金八角寿字盘一对,拿戥子称过,好有十二两二钱二分。   叹息着与身边的心腹丫头春兰道:“这就是人家的手笔,不算那些零碎东西,光是这一样也要百来两银子。娘家有钱可真好,你看如今周奶奶,万事不发愁,只看嫁妆她就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   圆大奶奶家不是什么穷人,但是只要比后面进门的两个富孀妾室都有不如,这时候有这个感叹也是看透了家里有钱才有自尊。想到这儿她忽然有了念头——既然人家能做生意她又凭什么做不得? 第101章   祯娘的两个作坊是真的办起来了, 只是过日子,也不只是作坊这一件。大了说也远不止是做生意这一件, 多的是生活过日子。等到周世泽回来的日子, 祯娘就是有再多忙碌, 那也是要空出来的。   祯娘已经十分了解自己的丈夫了, 这一回周世泽一回来祯娘就觉察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心绪不宁,又像是高兴,又像是犹豫不决。这个样子祯娘并没有见过, 也不能猜测。   只能试探道:“最近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好事儿?我见你今日坐卧不安的,却又不像是焦虑, 更多的是高兴的要不得。与我来说说这是为什么,也让我高兴高兴。”   周世泽微微搓了搓手, 似乎是要想一想,然后就没有停顿道:“你不知道今日指挥使与咱们说了些什么!之前一直对外蒙和女真用兵,只是那些在草原上游荡的民族一直是野草一样, 第二年又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了, 咱们这儿也多是防备为主。只是, 只是——”   周世泽的话被祯娘断了下来, 惊讶地与他道:“你怎么与我说这个?这话是能往外头说的?按理说你不该这个也忘记了罢, 行军用兵的事情,从来只有烂在肚子里才是秘密。你快别说了,我只当方才我什么都没听见, 你也就什么都没说。”   周世泽见祯娘捂住耳朵的样子,忽然就不是原本有些犹豫的样子了, 笑容满面拿下祯娘的手,解释道:“我怎会不记得这个!你且放心,不该说的我是从来不说。不会让你有一日到大狱里见我的——这事儿只怕明日就满城都知道了。”   祯娘这才真的有些好奇,问道:“这是什么道理,往常这种事情不都该瞒着?不然蒙古和女真他们有了防备不是更麻烦。难道这一回朝廷有什么别的安排,能与我说么,就是你上峰说过可以说的一些。”   周世泽哈哈一笑,道:“朝廷当然有安排,这一件事儿全是因为根本做不到不往外透露,不然他们自然也想秘密行事的。这一回朝廷是打算出动九边大军,不是像原本一样小打小闹。”   周世泽意气风发的样子让祯娘暗自觉得好笑——打仗再怎么说也不是什么好事,他的兴奋未免也太没得道理。虽然他也不是喜欢打仗的那些坏处,他喜欢的是建功立业,喜欢的是再战场上冲杀。   说的这样粗略,祯娘猜测一定是有什么不能说的给隐瞒了。她倒是猜测正确,这一次朝廷用兵确实不同寻常,有大动干戈,甚至一劳永逸的意思。在杀伤蒙古骑兵的前提下,最好能够让现在的汗王失去对草原的控制。   朝廷的打算是扶持汗王某个年幼的子孙,然后号令整个草原。这样的好处显而易见,比起自己直接使劲要行之有效,真有个不妥也是人家自己打自己,朝廷没得多少干系,这样如何做不得。   不过就算似这样知道的不多,祯娘也立刻有了主意,只略想了想就道:“既然是要动大军了,之后一段时日自然百物皆贵。像是粮草一般,正是打仗时候,朝廷不能不管,况且我也不赚那国难财。但有些生意倒是做的,左右不妨碍生计,谁做不是做!”   打仗时候百物皆贵不是一句玩笑话,而是实实在在的。粮草之类是必定的。虽说也有粮草从别处粮仓调遣过来,但多数还是要就地筹措,这也是看各地粮商和官府官仓本身的意思。   然而可别以为就这一样花销,像是军刀、□□、弓箭、铠甲之类,自然是从各地卫所自己个儿库房里拿。如果是京城里来的王军,也自有兵部开库。但是像戎装旗帜、被服不要采买?外伤药不要准备?发下来的武器不堪使用,不是要为身边精兵再采买?   各样需求可比一般人想的大多了,而往军营去的多了,民间就是供不应求,涨价也就顺理成章。即使朝廷记得管控,也就是那些粮食之类,其余的无关大局,只要不过分,也没得多说一句的余地——其实是力有未逮,遍地都是要做生意的商人,怎么管的过来。   周世泽不是蠢货,自然晓得这时候是发一笔外财的时机。只是他以前最懒得打理这些事情,就算是一个千户官,也没因为自家位置谋过福利。这时候听祯娘的意思,自然无可无不可。   只随口问道:“随你心意,记得你手上还做着别的生意,既然是这样,不要太费心就是了,难道家里还差银子?”   后又想了想道:“到时候做生意且小心一些,我不清楚里面的水,只晓得这些生意也是划下道儿来了的。似乎是一些大豪商之间说定,别人再难得插手,人家都是在九边树大根深,在朝廷又有大佬护身——其余的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祯娘本来的打算就没有那些,她又不是专门做这种生意的,只是眼睛正好看到了。所谓‘贼不走空’,抓着大把没处花的银子,又有赚钱生意摆在眼前,你说你是做不做?但凡是商户人家出来的女孩子都是禁不住的。   这种生意对祯娘也就是一把偏门财,赚头足够大,却远远不如手头上真正的生意体量大,还是细水长流。有这些缘由,祯娘自然不会一头扎进里面——当然,更多的是人家后台硬实,这样的障碍不是一般商场上对战的困难,祯娘不大喜欢面对这种。   她这时候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便只是与周世泽道:“你说的没有一点儿错,我也没得那打算。不过你自己是卫所子弟,按照道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上头一定是有份额的,你难道不知道里面的章程?”   周世泽仔细想了想这一回事,要是祯娘不说他真就不记得还有这样的事了这时候提醒倒仿佛有些影子,只是实在想不清楚,况且这些事也是年年都在变化的,此次不同,便索性不想。   摊摊手对祯娘道:“我哪里还知道这些,罢了罢了,我让人去兴哥家里问一问。嫂子是个在这上面用心的,一定清清楚楚。”   这兴哥就是赵兴府上,不该说人家在这上头上心,该说少有卫所子弟不在这上面上心的。这也算是卫所里少见的几样好处油水,人人都盯着,就是自己没得人去经营,把个自己的份额出卖,也有一笔进项呢!也只有周世泽这样不会过日子的,竟错过了!   这边小夫妻两个似闲话家常一般,祯娘到底只是一个江南闺阁女孩出身,她根本不知这打仗是什么营生。周世泽不动声色,最多就是说些建功立业的话,她也就不大知道里头有多少凶险。   和两个小夫妻一样,商量些琐碎的卫所人家也不在少数。打仗虽然要紧,也不能耽搁了生计。然而哪里晓得朝廷这时候为了九边这场仗正是要翻了天了——谁不知道游牧民族边疆游荡,有的是祸患,难道从来没人想打消这祸患?   只是打仗是什么事儿,国之大事,唯祀与戎,那真是大的不能再大的事情了,这是能够轻举妄动的吗?打仗费老了钱了,稍微动一动就是流水的银子。如今国民富裕,国库还算能够支撑,但花钱的地方也多。真要下定决心干这样一件大事,解决百年祸患,那也不是能够轻易的。   之前朝廷几位尚书,包括吏部天官还在和内阁几位阁老扯皮对几位将军推诿扯皮,话说谁不知道同僚的心是好的,但是户部把手一摊——没银子,真没银子!其他尚书自然也帮着说话,不外乎就是今岁的税收用在哪些事儿上,并不是故意为难。   如今在朝廷的几位都督也不是吃素的,早知道这班文官的把戏,自然有话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事情就因为没银子就不做了?去岁河西走廊那边赈灾,国库里干净地能跑耗子了,但能因为没银子就放着灾民不管?”   旁边也有一位总兵道:“正是如此,如今正是大好时机,外蒙他们自己左右王庭闹出事端来,趁着内部不靖,咱们出手自然手到擒来。等到错过这一次,以后再来不晓得要多花费多少!”   几位阁老之前还能稳坐,等到两边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也只能由首辅大人出来说话——内阁本来就两边各有支持,这时候却是被逼着表态了。   “将军们的话是有道理,只是这世上什么事情说不出道理来?只是凭着道理可不能做事。将军们只说如何拿出钱来,不然没得粮草,没得其他准备,您手底下的兵士只怕先要闹起来。”   这一回武官们却是有一些准备的,笑着道:“既然没钱,那就借吧!这事儿虽然我们没做过,但是历朝历代不少人做过。就是如今,你们文官的营生,也不是做过?我想着没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   借钱打仗确实自古有之,这件事做的出名的是汉武帝。刘彻当年用兵打仗不知道向关中巨商借款多少,后头还坑了人家一笔。后头历朝历代也有这种事,还有一些所谓‘捐’,也就是民间出钱打仗,捐钱的有个官好拿。   不过这样的官有名无实,也就是说出去好听,实际上没得实职,没得实权,没得尊重,就连俸禄这些也是没有的。所以这样的招数到后头也就不好使了,毕竟商人是最精明的,怎会在一件事上一直吃亏。   本朝自武宗皇帝起,也是起了一个头儿,也就是当没得力量办成一件大事的时候,就从民间借钱。这样借钱有朝廷做担保,大宗稳定,利率不低,还能交好官员,商人们倒是喜欢。   不过这也是因为这些年朝廷在这上头的信誉好,从来没赖过账,不然这也是一种苛捐杂税了。不要说大家追着要借,只怕到时候是避之不及了。   听到这个话,内阁阁老们就有一些迟疑了。这些年来朝廷做许多事都是借钱办成的,有这样多的先例,似乎这一回九边打仗也没有不可的理由。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只怕又要冒出一个不重视武人,重文轻武的大帽子。   关于文武平等,在如今的大明官场上是政治正确。在这上面疏忽了就要小心被政敌抓住把柄,只消参一本,哪怕原本位高权重也够受了。   只有吏部天官站出来慢吞吞道:“这倒是一个法子,只是数目忒大。来年朝廷的银子早就有了各种去处,突然这样一笔债务,将来可怎么还?总不能不还罢!那样置朝廷颜面于何地?也是辜负百姓了。”   这似乎是一个大难题,然而武官们却是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听说民间大宗放贷都要抵押,咱们就拿外蒙的东西做人情就好。到时候拿下外蒙。成片的草场、王庭的财宝、特殊的马种,还有牛羊这些,哪一样不值钱?打完仗,只怕还要有的赚。”   这种话要是以前,这些官员是决计不会说的。只因朝廷威服四方从来都是靠的怀柔,若是武力上胜过,人家表示臣服,这也就不再如何了。甚至还有倒贴钱给人家,然后封个世袭职位的。   然而经过武宗皇帝之后,这些武官至少被教导了一个道理,世上多得是小国,人家服威不服仁。你太好说话了反而要糟,人就只当得罪你也不算什么,最后只要低低头,有什么过不去的。   如今他们越看一些夷人就是这做派,大感武宗皇帝的真知灼见!这些话也不是随意说的,正是武宗皇帝当年小有征伐后的做法,他才懒得管那些文官的啰嗦。也就是后来几代皇帝用兵不多,这才没有形成惯例,但是这先例是在这儿的,真要做也不算违了祖宗法度。   阁老尚书们文雅几十年,忽然被这帮武官说到这上头,有心说这是不是过了些。但是想到武宗皇帝的所作所为——若说他们过了些,这不是打武宗皇帝的嘴!他们往常最讲究祖制,难道武宗皇帝不是祖宗,他的规矩不算祖制?   最后这一条不算是是借钱的主意被定了下来——这倒是更像是一笔生意,若是九边兵士赢了仗,才能给借钱朝廷的商人百姓外蒙的好处。若是输了,那自然就算生意亏了,什么都没有。   也是因为风险颇大,那些好处也比平常给朝廷接待有得赚的多。如若赢了,得的那些好处只怕要几倍于本钱。商人就是这样,只要有几倍的利润,什么不敢做。虽说是有风险,也不怕到时候没人肯借钱。   大佬们在内廷逼仄的值班房里商量出举足轻重的大事,只是要流传到九边这边就不知道要等多久。现如今九边人家不晓得这一条赚钱的路子,只不过满世界想办法办货,就为了这一回能发!   这时候谁不知道办些紧俏货物就能大赚,这就不是比的谁聪明,而是比的谁路子广,谁本钱厚。祯娘倒是路子广,只是人大本营在东南,一时远水救不了近火,等到东西从东南来,真个黄花菜都凉了。   祯娘也不急切,一面请来赵兴家娘子赵太太,晓得这些千户们每人有多少份额,然后就按着这份额办专货,这就是一笔稳赚的。   赵太太年纪比祯娘大了七八岁,人也和蔼可亲,对于家计这些是最熟悉的,把个一桩桩一件件说的清清楚楚。最后才与祯娘道:“所以家里还要有个女人,原来世泽兄弟哪里在乎这些,也是没得人料理的关系。如今有妹妹你,也算是不用发愁了。”   祯娘只拿茶水上来,不受她调笑。心里记得这位嫂子人好,可以多多走动。   另一面有叫来夏来保道:“夏掌柜如今倒是不忙,有一件事倒是麻烦您——您只管替我去打探,如今山西并山西周遭,有没有那拿不出手的布匹缎子,染色不好、放置陈旧,反正就是卖不出价儿来的。反正是有多少,你替我收多少来。”   其他一些得用伙计如今都忙着毛纺织作坊和皮毛作坊的事情,一些没用过的祯娘又不放心。好在夏来保这个大管家倒是不算忙,这样祯娘说他来做的事情又是他惯常做的,保证是又快又好。   事情也不出所料,才几日夏来保这边就有了收获——有个荆州商人贩彩缎到山西的,途中遭雨湿黪,多发了斑点,一匹也没有颜色完好的。荆商日夜啼哭,惟恐卖不去了,只要有捉手便可成交,价钱甚是将就。   夏来保是没得魄力做大改革的,这些消息探听、看货买货却最有经验。亲自去看了一回,总共两千两银子,买了他全部两千匹,荆商感激不已,最后大喜而去。   有懂得行情的就纳闷了,只因这些彩缎,全靠颜色,颜色好时,头二两一匹还有便宜。而这些今斑斑点点,那个要他?都说这夏来保这两千两是撩在水里了。像是这样做生意,他可怎么和东家交代?莫不是最近管家的是新奶奶,手笔大方,饶的他也想起年轻时候的魄力,竟是这样起来了?   为了这个事情,有好些人还笑他呢。他们哪里知道这是祯娘吩咐的,对这个她是早有打算,到了时候就派伙计去与采买军需的商谈。凭着周世泽卫所子弟的名头,至少上人家的门不算难。   祯娘要的也只是这个罢了,这一批彩缎,后面还有陆陆续续收来的‘次品’——陈年放旧了的白色粗布一万匹、金坛那边过来纺织稀疏不匀的三等夏布六千匹。总之都是这样差不多的东西。   祯娘早就想的清楚了,那前去谈生意的伙计也就胸有成竹,只道:“我们的货物大人是看过了,要说质量自然不好,只是也不是军械那些,有个样子就是了——夏日里打仗,戎装旗帜之类用什么有甚打紧?”   这也是祯娘想好的另辟蹊径,真的拿出和本地商户一样的货物,她凭什么和人家争?真当人家几十年上百年是白白经营的了。她要是做就只得和人家不一样,要么质量好些,要么质量差些。   她选的就是质量差一些,若是求好,要的量还大,以她如今在山西的能量如何能得?就是得了也不见得有个好儿,人家难道就没得好货啦?况且不是自己使用,军需官哪会讲究那许多!   索性差着一些,是另外一条活路。那伙计就是这样道:“大人请想一想,这些东西本就是谁家都能用,不像是刀剑铠甲那些,有个不好耽搁了战事还怕追究。既然是这样,拣着便宜的用,那又有什么错儿?这还是替朝廷省钱分忧,就是问话下来也有话说。”   没说完的意思也是明显的,这样的‘次品’价格便宜,他们可以用少些的银子采购。即使为了账面好看,上报的价格需写的低些,也比一般的布匹吃到油水多。   果然到了后头,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凭借着关系、凭借着货物、凭借着资本,总之是赚到了这一波偏门财。祯娘也一样——说到底哪有猫儿不偷腥的,晓得这个赚头大,也不容易有麻烦,谁不想着了。   弄到后头不是祯娘这边的伙计去拜会各位掌管军需的大人,反而是掌管军需的大人来周家铺子询问。要知道这些‘次品’的布匹也不是那么好得的,往常都是卖不出去积存,祯娘一股脑地收了,一时之间市面上竟然难以找到!   生意场上的事情是瞒不住人的,朝廷要往北边用兵,眼看飞檄到来,急如星火。军中戎装旗帜之类,多要整齐,九边边地上的缎匹,一时间价钱腾贵起来,那些上好货色只怕有了平常的五倍价格。就是祯娘这一批‘次品’也平均尽多得了三倍的好价钱。这一番除了本钱一万二千两,分外足足赚了两万五千金上下。   大家就算不晓得她这一回赚的具体数字,心里也能约莫出一个谱儿来。一时之间交口称赞——早说过山西这边的风气,做什么都不如懂得经商赚钱叫人佩服。之前还不知道祯娘是什么成色,只见她手笔大大家就能吹捧,这时候见她随意出手就有这般赚头,还不是个个只有好话! 第102章   只说祯娘进了太原, 虽然早早就露了脸,但是到这一回才真是让大家敬着捧着。只是可惜, 有这样一件事, 大家都想同她说话, 无论是联络生意也要好, 走访人情也罢,竟没有一个成的!概因这时候周家没得甚事儿,关系不近的, 巴巴亲近也没个由头。   至于那等有些关系说话的,自然是往她家下帖子。今日是东家娶媳, 明日是西家乔迁,总之是宴请不停。到了宴会上, 人知道她是谁,没有一个不爱和她说话的。生意上闻起来,各家殷勤的很!   家里钱庄营生的就道:“周奶奶如今生意做的大, 咱们并没有什么襄助的。只是一件, 我们做的钱庄生意, 若是有个周转不开, 银钱不凑手, 周奶奶只管与我家来说。我替家里一力主张,给周奶奶最低的利钱就是。”   山西是个钱庄窝儿,到处是做钱庄生意的, 晋商都被这门财发到大江南北了。往常开钱庄的人家何等骄矜,旁人生意都有求于他们——在到处都做生意的情形下, 整个国家的钱其实是不够用的,都闹起钱荒来了。   然而对于做钱庄的来说,也不是生存容易。本地钱庄够多了,还有东南宁波商人也往钱庄生意里钻。虽说因为经营不同,东南的钱庄从来就没有开的大的,却也不能小觑了。都是同行,互相斗的跟个乌眼鸡似的。   对那些手上捏着大生意的大豪商他们也是相当奉承的,借钱给他们本就是最稳妥不过的买卖。凭着这些,以后有好生意也能有他们的分润,对于这些他们心中有数——世情如此,天底下的好事儿只会往本就好的人身上去,所以才说好的越好,差的越差!   祯娘手边并不差钱,但是她却没把这些钱庄人家都拒了。要知道这些人都是山西本地的第一等人家,不说家财如何,只是人脉就远不是祯娘一个外来的能比。以后生意如何大?后台自然越厚越好。   她自己不会让鼓楼东街那边的‘亲戚’沾上一点,这却不是说旁人都插手不得她的生意了。从这些钱庄借钱,甚至许他们投些钱,有这个引子在,这就是绑在一处了。但凡是有个麻烦,只怕不用自己出手,自有人料理了。   也因此祯娘虽不是那些笑意盈盈最擅交际的妇女,最近这段时日却成了太原城里数一数二受人喜爱的。那些豪富人家的太太奶奶都传她好名儿,与她说话,一开始都是面子情,几次下来祯娘倒真有了几个自己的交际。   家里掐着毛皮生意的赵太太就笑着与祯娘道:“最近你也是风光了,我这边是每一回见你你就有不同。第一回的时候还只是为了一些皮毛货物,那时候我就说这个新媳妇好大的气魄!这时候再看,都说你只怕是财神娘娘转世,赵公明的门下!”   祯娘一时没了言语,过了会儿才道:“也不过是运气好赚了些罢了,世人捧高踩低就好言语起来。只是我却不能真信了这些话,那岂不是张狂?姐姐们且不用这样说话,难道谁家没得这样的大生意!”   一起谈生意的几个自然没得寻常的,说出去都颇为看的。这时候祯娘说的既是真话也是好话,大家互相看过一眼就笑嘻嘻,算是认了这一句话。   几个贵妇人且宴饮玩乐,神情放松之下什么说不得?提几句自家生意,然后又说几句来年变化。若是有不相干的人听了只怕要目瞪口呆——世人想不得的讯息这里随意就说出来了,梦不到的机遇这里连人情都算不上!   说到这些大家兴致勃勃,这倒是山西东南相通,大家女眷们除了一点后宅琐事最上心的还是经营产业。不然能做什么,一年十二月日日都是那些事儿,真个厌气死。况且说的不好一些,世上男人常有靠不住的,要说还是傍身银子实在!   家里开着两京十三省都有分号的万古钱庄,徐家太太一向是各府的座上宾,如今还给祯娘的毛纺作坊借了钱,大家竟十分能说到一起去。几个说话的人里头也有她,她只是接了旁边丫头送上的香茶,颇有些神秘的压低了了声音。   “也不知姐妹们听到风声了没有,不是我卖弄人情,清楚这件事首尾的整个九边也不会过五指之数——这可是一件赚钱的大好事情!若是姐妹们家里能够筹措的,都多多准备些现银,不然到时候没个凑手!”   做钱庄生意对各处有什么好生意确实要比一般人清楚地多,大家又不是那些差了身家的,能让徐太太这样说话自然不一般。因此都有心追问,一个个故作奉承徐太太,一时之间也是极有意思的。   徐太太受用了大家奉承一回,也就不再卖关子。只小声道:“还不是朝廷用兵上的事儿!要说这是好事儿,眼下虽然苦了边民一些,说不得有子弟就要战死沙场,但是却少了将来的苦处——于咱们这些人也是一样!边贸总是为了那边关关停停,这算是怎么回事?”   宋二姐磕了一回瓜子,笑着道:“徐太太快些说吧,若只是打仗这一回的利好只怕已经差不多了!若说是之后几月民生百货要涨价,有心在这上面赚一笔,那还是罢了!我们这样的身家动辄就是不小,到时候市面扰乱,朝廷追究起来几条命也不够。”   徐太太自然不是要说这个,只挥挥手让宋二姐别说话,接着就道:“那事我说他做什么!这件事可是朝廷的打算,本来得过几日才天下皆知的,我家因着这门生意早被提点了罢!你们说与朝廷借银子是不是一桩极好的营生!”   徐太太这也就是顺水人情,这样大的朝廷巨单也不是她家一家能吃得下的,到时候还是他们这些巨贾大户都各自分吃,至于底下百姓积少成多花钱也不消说。这时候与众人说,使得人家能提前准备些银钱,大家自然要记得她的好!   只因为这的确是一桩好买卖——当朝廷不与他们这些商户混蛋的时候那真是最好的主顾,赚头大、不拖欠,还能结交一些人脉而这些年朝廷一直是不混蛋的,大家都喜欢的很呢!   虽然打仗借钱本朝不多见,各位却都是有见识的,有什么不明白。祯娘就想了想道:“确实是个好生意,只是不知道怎么算利钱?其中又有什么说法,像是咱们这些没得背景的能不能往里头掺?”   徐太太既然说了,那就是人情做到底,不会留一半。因此这个时候倒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笑着道:“这回还有些风险,拿了将来北边的草场和蒙古贵人的财产做抵押,若是输了,只能当是银子打了水漂。若是赢了,总有好几倍的利好拿!如今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这样的赚头也难得啦!”   天底下做生意的越来越多,商人总共赚钱是更多的,但是以前那种十倍之利如今是难得想了。这也是大家都做生意,再少见独门——人家货比三家的,你价贵了谁买账?   徐太太又道:“有这样的风险在,况且这样大的仗,哪里是几家几户能囊括的尽的!你不必担心,到时候拿着银子没有花不出去的道理,只等着罢!”   倒是其中的风险徐太太不必解释,在场的哪一个都不是愣头青,这种事情不说也知道。到底如何选了,就要看各家自己考量,这种事儿旁人再不插一句嘴,就连敲敲边鼓也要谨慎,不然后头不好,难保不给自己为难。   祯娘也不是真的要把全副身家投在这种事情上头,这生意上的事情从没有万无一失的。只不过是利润放在那里,风险在自己能够忍受之内,这就是能成的意思。而祯娘考量,能成的!   这可不是因为周世泽在军中,她便觉得九边兵将战无不胜,她可是能够把生意和感情分开来看的——不过也确实有一点额外的考量,只是那真是只有一点罢了。她想的清楚,如今朝廷强盛,女真不足为虑,外蒙又是强弩之末。再遇上人家自己祸起萧墙,真是想输也没多少理由。   这件事也是一件大事了,祯娘回去以后就清茶账目,看看打算要做多少的营生。周世泽见了还问一句:“最近怎么总是看账查账?听说奶奶你前些日子又赚了好大一笔,莫不是数私房体己?”   这就是他的说笑了,周世泽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最近大营里操练的也紧,他又是一个不在意这些的。这时候晓得这件事还是回来后小厮在他耳朵边提过一耳朵,倒是被他现学现卖给祯娘了。   祯娘一把拍开他手,把徐太太与她说的事情转了一遍。后又难得促狭道:“这么说起来你们三军发动还要看我们这里的筹措,这样一看竟是男子汉看家里太太们的眼色,这个话你怎的说?”   这些千户以上的军官,家中多少有一笔钱,说起来到时候一大半都是要往这件事里投钱的。因为男子汉在外打仗,家里料理庶务的就是妇女,所以这般说倒也没错。   周世泽却是满不在乎,只笑着往祯娘脸边凑,道:“我有什么可说的?难道往常奶奶你说话我不听?反正我早是看你眼色过日子的了,难道还怕往后更受辖制!”   这样说着,倒是与祯娘亲昵了一回。只后头最后叹道:“我早知道妇女们厉害起来真是百个男儿也不及的,只说如今各大晋商府第,当家作主的竟多是各位夫人了。这一回打仗,最后来看竟还是裁决于你们的钱袋子。”   他这一局感叹倒是说准了,之后朝廷筹措军费,那时候就是看各家夫人口袋深浅、眼光见识如何了。也是边贸这些年赚到了银子,筹措的顺利,只半个多月,已经被民间认买的差不多了。   这下就是六部的尚书们也要服气——民间倒真是比大家想的开明,也更加有钱。   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花不到朝廷一分一厘,若是真开疆拓土了,大家都是功臣,有甚不乐意?况且这一招高妙,已经出了钱的九边有钱人难道能眼看着拖延战事,或者事情黄了?都极力催促呢!人家这些年在朝廷有自己的脉络乡党,行动起来的能量谁也不能忽视。   既然是有钱了,不消说九边卫所们再没有停滞的。按照筹谋兵分三路,这就是往北边进军的意思——就在出发那一日,满城的人都去看,誓师祭旗这套仪式不用说,只是那一日大街小巷多有妇人啼哭,这让祯娘若有所感。   她原本不过是个小姑娘,就算嫁了周世泽又哪里能体会武官夫人的顾虑——他们是真要上战场的。这时候因为妇女们的啼哭她总算有了一些实感,只是却不会表露,只是日日悬了一件事在心里罢了。   她不说这话,只是叫来了府里上上下下的仆妇小厮,让文妈妈代自己把意思往下说。文妈妈严肃起来很有几分威势,高声道:“从今日起少爷便出征里,等闲一段时日是不见回来的。家里没得个男子,我们自己更要紧守门户,不然不说有什么丑事,贼人跑进来了可怎么好?”   然后就分派起来,譬如一层层门户拿钥匙的那些人该如何行事,再不许喝酒赌钱。又有只要是外头的,就是亲眷在内,也绝不可有什么方便。只有下人行动,再不许单人,要走必定结伴之类的,也是题中之义。   等到各自散了,祯娘便在小花厅里寻出账册之类打点,丫鬟们不必则是在一旁或者伺候或者做些生活。出身周家的丫头便笑道:“少奶奶不必担忧,咱们家是卫所人家,那些贼人有几个胆子来家里找事?”   卫所子弟同气连枝,惹了一个家里出征的,其余的焉能袖手旁观?但凡是没有失心疯的都晓得不去找这些兵痞子的晦气。若是真有失心疯的,家里还有一些下人,本就是精兵受伤退下来的,教教他们做人又何妨?   祯娘听她们说话并不多说,她不过是非要做这些事情安心罢了——她现在才能知道书上写的一些事情,原来那些有家人上战场的是这个滋味儿!这几日她也晓得多些战场上的事儿了,晓得刀枪无眼,火炮厉害,饶是周世泽已经是个千户了,也说不准会不会有个万一。   何况他还是一个先锋官! 别人不知道祯娘还不知道么,他不知和她吹嘘过多少次他那些沙场上的事儿,次次都是他如何勇猛骁勇,简直是赵子龙再世,敌军军阵里头七进七出是常有的。   ‘忽见陌头杨柳色,会教夫婿觅封侯’,祯娘原来读这诗句,只能说是懂得其意,至于感同身受,那怎么可能。那时候还嫌麻烦呢,她从来不知道一男一女会有这样的牵绊,要知她可是一直觉得成亲不过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呀!   这时候却是心有所感了,她确确实实是喜欢周世泽的陪伴的。他和她打算的夫婿样子全然不同,她喜欢的东西他也少有兴致的,但是到如今两个却觉得对方都是刚刚好,只要一起就有话说,就有事做——能够一直一直长久过下去的那种。   之前想不到就罢了,现在想到周世泽在沙场上拼杀,自己也可能会死。就是会死,祯娘甚至对这个都没得实感。然而只是想到这个而已,那就足够心乱如麻了。   她能如何?顾周氏不在身边,她说这个心思的人都没有。只得每日看些账本,打理一些生意,特别是毛纺作坊和毛皮作坊,如今正做事,她又清闲,自然花了大心血在里头。难说这是为着她的事业心,还是为了避开心乱如麻——越空闲越要胡思乱想。   这些日子祯娘就只在家里做这些事,等闲不随意出门。大家都体谅她丈夫出征在外,宴饮这些她不到也没的话说——话说丈夫在战场上,自己欢欢喜喜吃吃喝喝,那也是心大啊!   不过还是会有一些谈得来的太太奶奶,偶尔到周家来拜访祯娘,也是白日无趣来说说话儿罢了。多亏了这个,祯娘还能听到许多新闻,不至于对外头世界一无所知,等到重回社交了没的话与人说。   不过这些日子大家最爱探听也最爱说的,再不是哪家新纳了一个妾室,或者哪家又出了一个丑闻。而是战场上的消息,这可比那些激动人心,也更加重要。毕竟这里是太原,好多家人和亲戚只怕都是去了沙场,谁不关心呢。   这一日祯娘又是在料理生意,外头进来婆子道:“少奶奶,外头有赵千户家的大娘子,刚从张守备家宴饮上过来,说是与少奶奶说话儿。”   赵千户指的自然就是赵兴,赵兴家本来就不在太远,若不是有同僚家下帖子,只怕轻易在太原见不到她。因为周世泽和赵兴十分要好,在祯娘这边赵兴娘子也就格外有分量。当下起身,急急忙忙就让丫头收拾书案。   一面让丫头准备待客,一面吩咐婆子道:“还在这里做什么,快快去外头,把赵太太迎进来,实在是太怠慢了!”   底下丫头们自然有事做了,不管原来手头上做什么,这时候都丢开了。特别是厨房那边,虽不是饭点,也有添厨役茶酒,预备桌面齐整。各样点心茶水是十分周全的——这就是做茶围的样子了。   赵兴娘子过来果然与她有话说,两个人拿了果品做消遣,陪衬着一些闲话。只听赵兴娘子道:“这些日子也是心慌,他们在外头打仗,都说这一回什么风险都无,只等着添了军功,后头升官享福。可要我来说,那是不知道咱们的苦!”   祯娘如今和她真是一般心思,听了话下意识就跟着点头。赵兴娘子看她似乎有些呆样子,想起人家是新婚,还是第一回经历这种事儿,心里只怕比自己还乱,一时格外怜她。   因道:“你也不必多想,他们到底是个千户,周围还有家兵护着,若不是情形凶险到了极点,事儿也落不到他们头上——你若实在心慌,就给自己多找些事情做。唉!这也是白说,这些日子你都不出门,可见悬着心,哪有心思别的。”   祯娘晓得人是担忧自己,又是来做客的,她心里有什么也不会透在脸上,那是与人晦气了。因此也拣好的回应道:“我哪里着急那个,不是之前说过战事十分顺利?安将军一支偏师都推进到王庭了。这才多久,显然是战事不激烈没得几场大仗的关系!”   祯娘的说法是如今大家的想法,既有道理又能安女眷们的心,赵兴娘子也爱听。立刻就拍手道:“正是这样了!我家那个与世泽兄弟都在安将军手下,那自然没的说了!”   北边现在战火正酣,只因他们这里本就近着,就是一些前头下来的军需官、伤兵也能带些消息过来。更不要说衙门里头要和朝廷写奏报,常常有斥候出入,把前线的一些大概事体呈上。   虽说这些事都应该秘密着来,但哪里有瞒得住的。官府那里人多眼杂,不知道是哪个亲兵、小厮看见了,与自己亲近的人家说一说,安了那些家里有丈夫儿子在战场的人家的心。与此同时,自然也就是天下皆知。   不过也就是这样了而已,至于更具体的,譬如某某人是不是安好,那就无法得知了。毕竟又不是一军统帅,人家斥候和伤兵也不会特意提一句罢。所以,现在祯娘就是用大面上情形劝慰自己,然而内心又有一种隐忧,只怕真有不好。 第103章   九边军队往北进攻, 这是一次主动的攻击,战场自然也就是在草原一带。蒙古,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如果说地形地势的特点, 那大概就只有平坦无垠、接天连地可以形容。   这样的地形确实对军略部署很有影响, 在中原地区不一定施展地开的骑兵在这里获得了更大优势,面对步兵更加具有压倒性优势了。这似乎更加有利于那些游牧民族,毕竟是马背上长大。实际上, 也确实是这样,九边与外蒙的势均力敌不过是靠着更多兵士的牺牲在维持罢了。   不过这一切在火器、大炮等获得长足发展以后就不同了——自唐朝一代开始军中就用□□, 不过一开始就是一些粗糙的利用,直到一代代发展有了不同, 成为真正的杀人利器。   然而即使是这样,火器和大炮也未成为军中主流。这些东西发展到了瓶颈,杀伤力强, 却有种种不便, 而且还价格昂贵, 衡量之下不一定有刀剑弓枪之类来的实用。但是, 现在一切不同了。   军中大佬对于□□武器的看中使得资源向这边偏重, 那么出来成果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这些年大炮□□在北疆南洋逞凶,已经一次次地让人正视这是什么样的战争利器了。   何况相比南洋的复杂情形,北疆的这种平坦地势更加有利于□□发挥作用——平坦的草原没有足够的遮挡, 大炮一响简直糜烂数十里。而且沉重的大炮原本会相当拖累运输的弱点,在这片土地上也尽可能地减弱了。   “传令下去, 这些蒙兵凶悍,不能轻易放松,违令者定斩不赦!”周世泽头也不回就和自己身边的亲兵这样说,他依旧是安应榉的先锋官之一,单领着一路向前突进。若是有所寸进功劳当然不消说,只是责任也是实实在在的。   “周将军,安将军那边来令,你们这一路只要打掉蒙兵的火炮就是了——这可是重中之重若是这个做不到,后头就要吃大亏!”一个似乎有些地位的传令官骑着快马才下来就赶紧报告。   和朝廷这边有火炮火器是一样的,草原上当然也有这些东西。只是草原上没得多少工匠,开采铁矿也不行,更加不懂得这些东西是如何制造的。所以这些东西大都来自中原,同洋人交易,同走私商人买卖。不过这样的手法有致命伤,代价巨大,而且数量一定不会多。   不同于朝廷这边自从有了新的冶铁技术,铁器供应简直一日千里,原本只有家兵们穿的上的铁甲几乎是兵士们都有的。蒙古军队则不同,家底薄了许多,铠甲之类多数是没有的,火器当然也只有一些非常重要的营队能够配备。   周世泽如今是在攻入王都的必经之城,部署了大炮确实一点也不稀奇——两军交战先要打掉敌人最大的威胁,这是大家都想要做到的,周世泽当然明白。这时候不拿人命去填,之后要拿更多的人命去填。   或许有的将领会吝惜自己手下的兵士——这些人都是自己的老底子,若是打光了打残了,以后就是还要招募新兵填补空额,自家战斗力下降也是要影响权力的。至少现在这种最容易领军功的先锋官活儿是轮不着的。   但周世泽不会因为那些私心忽略大局,这大概也是安应榉把这个任务交予他的缘故。内心知道自己这位心腹爱将绝不会再这种时候掉链子,况且,他可知道,这小子上了战场那就是凶兽,如今草原上还有他的名声呢!   周世泽利落接下这个任务,没得一点推诿,只与身边几个领兵的百户商议到时候该如何做——他是没得私心,愿意用更小的牺牲换取更大的利益,但也不是心狠的主官,当然要少些牺牲才最好。   做先锋的队伍,危险比普通队伍多,待遇当然就更好一些。周世泽原本手下和旁的千户一般无二,最多就是家兵多了一些,士兵精干一些。但是出来之前,安应榉给打先锋的几个千户都配发了一批马匹、火器。   其他人也说不出什么,你行你上,人家做先锋的是把命拴在裤腰带上,在这种事上还没得优待,那大家还不如不干了!   这些多出来的物资当然是极好的,周世泽并没有让步兵也骑上马——这上面训练不多的贸然上马,是嫌死的不够快?干脆让骑兵一人双骑,这能够保证一直处于冲刺状态,用比敌军更快的速度拖死敌军。   周世泽带着手下兵士,身先士卒,只把刀抽出来,大声喊道:“目标右翼火炮列,所有人跟我冲!”   放着尽在咫尺的战功不要,反而向防御最严也最危险的火炮冲去,这简直是失心疯了。但是他不是,这是来自将军的军令,身为先锋官当然是要完成指令。这不只是服从上峰,也是周世泽的选择,他知道这对整个战局至关重要。   □□的马儿相当不安,这是自然的,这时候蒙兵的大炮已经在发射炮弹了。落点在周世泽这边身后。虽然因为是头两发,校准不够,没有太多士兵受伤,但是马匹的感知如何敏锐,如果不是周世泽的马算得上是良驹,又搭配熟悉,这时候只怕已经有些不听话了。   不过也不是被动挨打,在骑兵要攻上去时候,后头的弓箭手、火统手也在掩护。大炮或许不怕这些,操炮的蒙兵却不得不避其锋芒,一时炮火断断续续起来。   要的就是这个时候,周世泽这边,无论心里愿不愿意,有亲兵和铁杆一部分跟着冲杀其他人哪怕心里畏惧只怕也会被马队裹挟着向前!这根本是没得其他法子的事情,大家唯一的选择就是一起冲。   至于敌军那边也得意不起来了,这时候的火炮都十分笨重,校准一个方位之后就定点开炮,想要打击其他方位就要重新定位。这可是是一个大工程,到大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做这个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然了,如今朝廷研制这些,最好的大炮已经能够较为简单地转换打击方位。只是这样的好东西就是在官兵这边也是极为稀罕的,洋人没有,走私商人也不大会有,所以这些敌军火炮除了一开始造成杀伤,这时候竟像是本方骑兵与周世泽这边厮杀起来,他们看热闹一般。   战场这边不用多说,后方太原这边的女眷却是日日祈祷,只盼着家里男子汉能够全须全尾地回来。就是祯娘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这几日不出门,有别的女眷邀她上香的时候也会应下来。无论如何,求个心安罢。   这样做派自然落在人眼睛里了,特别是一条街上的周世鑫家。圆大奶奶就叹息道:“世泽娘子与世泽兄弟新婚小夫妻两个这就分别,所以才说不好嫁当兵人家,遇到这种事儿便是卖命的时候,女人在家里怎的不挂心!”   六娘孟丽华却笑着道:“世泽兄弟又不是那等穷士兵,人也是千户的家底,且得上头重用。家里又有钱,原本多少媒人上他家做媒?嫁他就是做官夫人,尊贵体面又有里子,这时候和蒙古女真打仗自然也就要受着了。”   四娘赵五儿捂着嘴,似笑非笑道:“六姐这话说的好!说句不中听的,世泽兄弟真有个万一,只要周奶奶身边有一儿半女傍身有怕什么?到时候只管教养孩儿,做她生意,将来接着做老太君就是。这种福气可不是我们这些人有的!”   听着是好意,其实恶意的很。她说的什么混账话,随意就说起了人家丈夫没了——既然知道不中听,那可就别说了罢!这时候当着一应家人的面说话,有些心眼的都不忍看了——果然是没得见识的一个!   赵五儿本就是街坊出身,又有一对最市侩悭吝的父母,从小养的眼皮子极浅,什么事情也只能看到自己周身一小块儿——这就不稀奇偏她在争宠上有那么大本领了!总之在外上不晓得闹了多少笑话。   按着一些市井人家的做派,什么荤的、素的、生的、熟的,没得一点忌讳就能说出来。嘴巴里不干净、多忌讳都算不得什么。但是稍微好一些的人家能那般?大家都是相熟亲戚,有个传到耳朵里,还要不要交际?   果然圆大奶奶就是一声冷笑道:“四娘你且消停一些,嘴巴也把个门——这话如何说,我都不好照着说一遍。说你是无心的吧,人家也要新!这话哪怕只要传出去一点儿,人还以为我家失心疯了,诅咒兄弟呢!”   赵五儿虽然平常有些畏惧圆大奶奶这个正头娘子,这时候却有话说,大概是最近心里受的气多,当即就顶了回去道:“大姐姐说的什么话!我知我是家里最拿不出手的一个,说到出身、说到见识我比得上哪一个?怕是三姐都要强,好歹人在后头迎来送往过呢!”   周世鑫的第三房小妾是行院人家出身,这时候赵五儿一句话竟把她给搅和进去了,心里如何不恨——周世鑫这后院里便没有一个省油的灯,立刻就要发作起来。只是这时候忽然一阵咳嗽声,立时让众妇人安静了下来。   还能是谁!在周世鑫家后院能做到这样让人噤若寒蝉的,除了周世鑫那罗刹不做第二想。只见他今日头上戴着缨子帽,金铃珑簪,金井玉栏杆圈等物。一身身穿绿罗褶儿,脚下是细结底陈桥鞋。手里还摇着洒金川扇儿,显见得这是刚从那个院里人家回来,不然怎么这样风流浮浪?   只是男子汉出去在行院里走走,不是那等第一善妒的妇人,都是不多说话的,最多就是平常遇着了劝说少走走。遇到周世鑫这等强悍的,他家没个父母兄弟,一干女眷谁敢来管?这时候就只能是故作不知罢了。   只有个赵五儿,能戏谑道:“这又是从哪个人家过来的?罢了,我不问这个,只有一件,往后您别再带着些婊.子往家里来。那些人儿抢了人家汉子,还来献小殷勤儿,认家里姐姐妹妹做什么干娘。老娘眼里容不得沙子,眼不见为净罢!”   周世鑫自然不会为这半嗔半骂的话如何,反而脸上带了笑意道:“怪小油嘴!家里除了你还有谁更会这般说?那几个姐儿有心孝敬你们,你们受着就是了,且享用一回。”   又与众妻妾调笑了一回,周世鑫才像是想起什么了,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些什么,我仿佛听到了我那世泽兄弟的名字,难不成有北边的讯息来了?人要是有了个信儿那倒是好,如今外头都在说这个事儿,盼着家里子弟快些回来。”   这时候三娘可是抓着了机会,冲赵五儿眨了眨眼,娇笑着道:“相公可不知道,你是这样忧虑兄弟,心里友爱。有的人却不同呢,刚才□□说的我都不好再说,不然夫君是要恼的——且我可没那般缺了口德。”   话是这样说,三娘却把那些话半遮半掩地再说了一遍。似乎尤嫌不够,接着道:“这是什么话呢,周奶奶如今才是十几岁新婚,身边没得一儿半女,这样的话且少些说,也是替自己积德的意思。况且咱们家常常和她家交往,周奶奶知道了只怕咱们一家都要芥蒂,让大姐姐如何做人?”   周世鑫似乎愣了一下,一时没有想清楚几个小妾的意思,等到明白了他的表情更加古怪——不是没放在心上,也不是生气。这些妇人不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个高兴,偏偏不能表露出来,于是脸色就怪异起来而已。   他的那点小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原来对祯娘的肖想一直没褪去。只是因为周世泽的身份,祯娘又是一个实在的正经人,再没有下手的机会,这才两边平安。这时候家里女眷的话倒是提点了他,她可是嫁了一个喜欢当先锋的卫所子弟!   周世泽在沙场上的名头都传到一般人的耳朵里了,如何不要命谁不知道?多少次都是差着一点点,大家都讲是命硬!或者说就是他凶悍,就是一般的小鬼也怕他,没得随意收他!   周世鑫此时却想不到这些,只觉得周世泽容易死,要是真有运气,这一回就死在了外头,他是不是能好好谋划?这世上真有正经人不假,周世鑫却信没得贞洁烈女。到时候多走动多照管,一个失了丈夫的夫人怕她不动凡心?   这样想着却不能说出来,只能故作生气道:“这是说的哪门子话!要人知道了不晓得我家是怎么规范妇人的。奶奶你管着后院,这件事交予你,好歹拘一拘她的性情,把着嘴门一些!”   说着甩袖离开,圆大奶奶得意起来,好歹这是与她权柄管束小妾。反正是有仇的,也不迟疑客气,当即道:“既然是老爷发话了,我这里也没得违背的。四娘你这几日就在屋子里专门做个活计,把下回上香供奉的佛经绣出来。既是修心养性,也是积德!”   赵五儿是什么人,女红针指并不差,也曾经上过蒙学认得字。只是她心不在这些事情上,让她安安静静在屋子里只管什么绣佛经,这哪里比得上成天和后院女人们游戏玩乐来的有意思。要知道她这人,没事拿了一升瓜子,各处也能转悠闲话一天呢!   不说周世鑫府上又是鸡飞狗跳的,祯娘这边却是十分安静。谁不知道这些日子奶奶担忧少爷,又严厉门户?也不用做别的,只杀鸡儆猴,抓了几个松懈的,当面给了个没脸,所有人都把皮紧起来了,不敢有一丝疏忽。   祯娘平日忙些还好,偏偏这几日闲了下来。外头掌柜没得东西送来,最后只得和几个丫鬟做几样针线了事——这时候也是夏日了,天热易燥,做了几针祯娘又要丢开手去,也不知她为甚还要做!   祯娘却不知她这样多稀罕,只是再一次把手上活儿丢开,看红豆的活计道:“这个花样倒是新,像是太原这边流行的——说到新花样,原来春日里做了好些,就是为了夏日里使。如今他是不消说了,人在外头,全都荒废了,就是我也没用上。”   大家谁不知道这‘他’说的是周世泽,见这个样子也都宽慰道:“少奶奶发什么愁呢?这一回的没用上,日后再做的总归能用上。听说这一回以后九边战事就越发少了,难道还怕没得将来!倒是奶奶身上可惜了,好精致鲜亮的活计呢,没让人看见——算啦,倒不是奶奶该可惜,竟是那些看客要可惜了!”   最后一句话是逗趣的说法,祯娘听了一回过来笑起来。最后摇摇头心里轻了一些道:“倒是说的有道理,那咱们且多做些秋天的活计罢,也好过到时候手忙脚乱!”   按说这场仗无论如何是不会拖过秋日里的,到时候各处只怕会无比热闹——战事已经有些影子了,或许不知道某人的安危,但是朝廷和蒙古的胜负确实显露了出来。确确实实,朝廷占尽了上风,敌人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   既然是这样,想也知道到了班师的时候九边乃至京师一定是一片欢庆。至于那些要披麻戴孝的人家,那就不能说了。这样的哀戚不能涉及到整体。那些升官的、发财的,少不了宴饮交际,见客赴宴的话又不能重复穿戴,这些东西确实要多。   大约是说起这些女红针指的事情,气氛十分缓和。后宅妇人,从小丫头到管家媳妇,再到婆子嬷嬷,那个不懂得?这时候祯娘有兴致,大家当然要凑趣,都指手画脚出谋划策,给绣花制衫出主意。   祯娘又看自己几个大丫头的活计,一时之间福至心灵,忽然笑着道:“有件事一直挂在心里,记得当初在家的时候就说等我的事情毕了,就必定与你们寻一份好姻缘。这事儿虽说还能等一两年,但也不能真到时候草草相看,倒是可以从现在就预备起来。”   底下的婆子媳妇都竖着耳朵听,晓得是祯娘有意把身边的大丫头放出去,一个个都动起了心思来。如今后院的形势那个不知,少奶奶说话是第一管用的。可以想见,少奶奶如今的大丫头,若是在家配人,将来就要提拔起来做管家娘子。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要家里有这样一个儿媳妇,将来还有什么发愁的?儿子的前程?就算没得一个管家,那一个好地方的管事是跑不掉的。其他家人?女孩子们进后院不消说,小子们至少到了年纪就能进来领差事!   祯娘不管那些仆妇中间暗潮汹涌,只对将离几个大丫头道:“你们别忙着避开,这本就是应当的!你们自小陪着我长大,我想就是以后再有一直跟着的丫头也没得你们的情分了,我总该给你们个好归宿!”   祯娘少说这些话,但却是字字真心——话说回来她又何必骗几个丫头?将离几个一时都动容起来,忽然红豆出来扑通一声跪下道:“奶奶看重这些年的情分,奴婢没得别的所求,只有一件。”   红豆想起了很多,年少时候,还在金陵,甚至还在太仓的时候。那时候她信誓旦旦的说将来,她是绝不嫁人的。人都以为她是人小,害羞来着,或者就是没开窍。然而她心知自己有多认真!   她见过太多女孩子出嫁——那有什么好的,一辈子服侍一个男人,以及他们的儿女,事事听从。这还不如跟着小姐,同样都是服侍人,难道那人会比小姐好?小姐平常不见得多亲热,却是一个外冷内热的。对于他们这些奴婢,她从没当作过物件。而丈夫,她可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运气。   “我没得别的所求,只想一辈子跟着伺候少奶奶!到时候只管让我自梳,做个姑姑,专门给少奶奶管小丫头罢!”   祯娘怔了怔,不等她说什么,忽然外头有个动静打断了她。   “奶奶! 奶奶!少爷那边来信儿啦!” 第104章   “奶奶!奶奶!少爷那边来信儿啦!”   祯娘嚯地一下站起身, 只把旁的丫鬟也惊着了,倒是从没见过小姐这般失态。只是想到缘由, 却没有一个觉得不对的——这是打仗的丈夫来了讯息, 在家的老婆哪个不是心里着紧?   祯娘只见到了来报信的小厮, 一见他神色并不算慌乱, 反而有几分喜气,心里就放心了一半,至少人应是平安的。不过即使这样, 她心中还是有块石头没落地,紧声问道:“快快说来, 相公如今是个甚样情形?人到了哪儿,可是要回家了?”   那小厮也只是接了军中派人送来的信儿, 拣着自己知道地道:“禀告少奶奶,原是门外来了军爷带了家信过来!只与小的说少爷如今立了大功,不日就随着大军回来。至于别的, 就只说少爷没得什么大碍, 只受了一回流矢, 一点子擦伤!”   如今情势确实正好, 上一回流传到太原这边的军情明明白白, 打到蒙古王庭也只是时机问题而已。没人觉得后头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只是事情没有尘埃落定,大家不好为此欢庆罢了。   如今倒是好了, 本以为还要相持更久的,却没想到这样干脆利落——还以为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后人能有多硬的骨头, 没想到多年的贵族生活早就腐蚀了他们,与普通人贪生怕死贪恋权势也没什么两样。   朝廷不过是一纸明文,愿意延续这个家族的‘荣耀’,代价是从此以后成为朝廷豢养的宠物。这边的人就迫不及待了——没有一点犹豫,精心选择的几位候选人,也就是年纪不大,本来在黄金家族里无论如何也不能获得重视的那种,都立刻向着东方的京城下跪了。   这样的情势能有多复杂?再者说的明白一些,就是复杂和他们九边军士也没得什么勾连了,剩下的是朝廷派来的文官们的勾当。无论是与黄金家族谈判也要,确定今后如何控制帝国的北方也好,军士们只是听从而已。   于是理所当然的,所有人哪怕还没回来,都迫不及待地与家里报平安了。那些普通士兵,大都是是列了一个名单,只送到原来驻地告知地方掌管就是了,平安的、战死的都会知道。   像是周世泽这般的武官,那自然就是不一样的了。可以接着送军情回去的快马送上一封家信,到时候必定会有专人送到家里,好让家里家小放心。这样的特权没得什么让人意外的,从古至今就是这样。   祯娘得了讯息,心里只觉得欢喜的要不得,愣了一会儿,这才发觉自己是什么样子,一时反应不及来不及细想。然后又被周世泽受了流矢的的消息弄的心里一跳——就算说了没得大碍,她心里依旧是一沉。   然而她到底没说什么,是知道问这小厮也是没什么用,只是飞快道:“你说捎了家信回来?还不快快拿上来!”   一封薄薄的家信被呈了上来,至于丫鬟们机灵,与那小厮上茶果拿赏银什么的,祯娘再是注意不到,现如今她的心神全在这信上。   不知是不是有些前头的军情不能泄露,家信十分简单,一点也没涉及到军中经历,只寥寥几句话罢了。除了说自己如今万事都好,让祯娘等着他回家,就只有一句‘安好勿念’而已。   就是这一封不能更简单的家信,祯娘看了又看,确定是周世泽的笔迹才放下心来——能自己写信就算不错了,至少是真没什么大事。毕竟受了流矢可大可小,可能是一点擦伤,也可能就是要命。   小心翼翼地把家信放好在荷包里,祯娘吩咐道:“与厨房里去说,今日府里上下都加菜!又让大家都知道,少爷平平安安的,这些日子大家做的不错,再紧密几日,等到大军班师人回来,人人都多拿两个月的月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家里的一些仆人。祯娘就是平常再严厉,只要她在这些事上大方,她就是最好的主母——与之相对,再是仁爱宽和,实际上吝啬,打算一文钱做十文钱使的,底下人心里绝对是心怀不满。毕竟挡人发财如杀人父母么。   不只是祯娘家里满是欢庆,整个太原城知道消息的都欢喜起来。只除了那些家里要做白事的人家,哪个不是兴致正好!不说有什么军功有什么赏赐,只要人平安回来就是一项最大的好了!   也是知道了人平安,祯娘家的门户依旧看的严实,一些外出的交际却不避开了。一面是她终于有心思做这些,一面也是出于‘合群’的缘故。人家女眷这时候都是各家走动的,只你一个这样不同总归不大好。祯娘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知道妇人间的交情也是要好好经营的。   也是这些日子大家都松快了,竟是日日都有宴饮的样子——借口由头也好找,不是节气日就是赏花宴,不然亲友小聚也能拿的出手。于是每日祯娘身边一些丫鬟都要十分郑重替她抿头,戴花翠,到底是做客,家常不能出门呢。   这一日也没什么不同,只到了人家里,略说了几句话。就见到厅上铺下锦毡绣毯,有四个唱的,都到后边弹乐器,导引前行。一时之间麝兰叆叇,丝竹和鸣。   祯娘身穿五彩通袖罗袍,下着金枝线叶沙绿百花裙,腰里束着碧玉女带,腕上笼着金压袖。与主人家说了几句,就看到边上有宋二姐几个朝她招手,便微笑着辞了主人家,过去说话。   徐太太今日也打扮的好生隆重,胸前缨落缤纷,裙边环佩叮当,头上珠翠堆盈,鬓畔宝钗半卸,粉面宜贴翠花钿。上上下下看了祯娘道:“倒是少见你这样辉煌,不过你生的好,如何打扮都好,不一样的风韵。”   祯娘也看她,笑着道:“你也不是这般?总归这几日都是好事,家家谁不是喜气洋洋?按着这样打扮不会出错。不然一个不好就讨人不喜了,人家当你寻晦气呢!”   几个人坐下,自有使女新给送上香茶点心,祯娘喝了茶就听到赵太太与她道:“你倒是一个老实的,之前大家有个邀约你再不来,这时候就是谁请都到。你可知大家都怎么说你?”   祯娘倒还真不知道大家是怎么说的,她只觉得自己做的没有失礼的地方。之前好些人家家里都有亲人上战场,这样的情形谁能没心没肺?就是有哪个无心玩乐也没什么可说的罢?难道还有人因为这个心里不快?   赵太太笑着捂嘴,指了指大厅里几个祯娘似乎见过几面却不大熟的太太奶奶道:“现在大家都说周千户命忒好了一些,人都说最好命不过升官发财死老婆,落到周千户身上倒是比这个还好。”   说着她解释道:“你原来来的时候大家就晓得你出身好,身家丰厚,还生的是个美人,这让大家如何不羡?如今再多几条,打理生意是个一等一,还是这样‘守礼’的,难得难得。等到周千户回来,必定是要高升的,看看,竟是无一处不好的了。”   祯娘没得话说,竟是有些不懂意思,问道:“这又是什么哑谜?你说的守礼我总觉得有些不明白。哪家妇人不该是这样?我倒是知道有些奶奶太太有些作风不好,但也是一小撮罢了。”   赵太太捂着嘴笑起来,道:“我的周奶奶,到底是个少女嫩妇,还不懂事呢!你知道多少。那些不安于室的大都是生的有姿色的,或者家里十分强势的,不然谁有心性和胆子做这些。你如今两样占全了,却一点没沾,大家看稀奇呢!”   如今就是这样的世代,按照前人的礼仪,有各种各样的规矩。但是许多新的浪潮也掀起来,‘存天理,灭人欲’已经被批驳地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大家都只把人伦欲望当道理。   再加上奢靡的风气催发,还有什么人格外赞颂‘规矩’?独善其身算是不错了,说起来富贵人家,特别商人家里和中等官员家里,好多妇人与男子之间就是一笔烂账。这在九边尤为严重,想也知道——时常出门不在家的丈夫,多如牛毛的商人和中等武官,不知道照顾了多少做这种‘媒’的媒婆的生意。   和这些人一比,祯娘真个就如同天上的云朵一样,洁白的耀眼——祯娘倒是不知道自己成了大家赞扬的一个。这也不稀奇,毕竟大家都是读孔孟之道长大的,不论自己做了多少污糟事儿,见到别人做事的评判当然还是正正经经的那些。   祯娘最后也是听懂了赵太太的意思,只是并不想在这上头说太多,觉得没意思,还难为情。话说这种事情不是理所应当,用得着这样?当即转过另一个大家都感兴趣的事情道:“这事儿没什么可说的,倒是我有件事相问,你们知道这一回从北边发了多少财么,咱们这些花了钱的能得多少好儿。”   这事儿徐太太最清楚,他家没得特别亲近的亲戚在军中,却因为开着钱庄这样的背景,倒是比别人都知道地早知道地多。这时候笑着道:“之前你一个字不提这些,我还当你看不上这点生意呢,没想到你这时候问我们。”   如今的情况,就是缴获所得说不清楚也不打紧。打了胜仗还攻入王庭,眼见的要接管草原上的财富了,就算大部分还是要归入朝廷,又有中间经过兵将的手,被剥些油水也是应当。到了他们这些借钱人手里也应该还有不菲的一笔,也就是赚多和赚的更多罢了。   这也是徐太太为什么心绪这样好的缘故了,不过祯娘不管她的调笑。只回道:“什么叫做这点小生意?这世上这样大的生意也没多少了。到底是万古钱庄的当家奶奶,口气与咱们不同,吓人的很啊!”   本来徐太太是要说祯娘,这时候祯娘却反过来说她。这也是妇人之见的一点调笑罢了,等到笑过便接着道:“我倒是说你呢,怎的扯到我身上?你难道不承认,如今你的两个作坊都在往外头出货了,可别当我们没看见!”   赵太太也赶紧道:“是极是极!你瞒得过其他人,我这里确实门儿清的。你那毛皮作坊进了多少我家的毛皮?市面上最近可是多出了一批好毛皮!好在你多是想做南边的生意,大家看到那些毛皮货物最多是装成一箱一箱上了船。不然我们这里毛皮生意要叫你一个包圆了,大家还能赚钱?”   祯娘没在九边发卖加工好的毛皮,一个是觉得九边不如南边市场广大,江南算一个,江南带着的海外算一个。另一个则是她主场到底不在九边,得罪了本地商人实在有说不完的麻烦,谁知道人家有没有一个做指挥的姐夫和一个做将军的娘舅!   宋二姐也放下了茶盏道:“确实是这样,你只说透过我那牙行往外收了多少羊毛罢,这时候你那些牧场还剪不出羊毛了,从这上头就知道你那座毛纺织的作坊有多少货——听说还是往南边去了。只是一小部分留下,那些毯子、挂毯、毡子最近真是时兴啊,还比别人便宜了三成,谁不买?”   祯娘的毛纺织作坊与别人不同,使用了新的纺车和织机,效率不知大到哪里去。又有新药水的功劳,用的是普通羊毛也能做出上等货的质量。这时候她拿出的货物就是比别人同样东西便宜三成,那也是油水足够。   到底一起打趣了祯娘一遭,要她这个‘女财主’请客,等到祯娘应下来,徐太太才说到祯娘最开始的问题。解释道:“我消息到底灵通一些,也能告诉你们这一回有多少赚头,大约是翻了三倍到五倍罢——至于那些关系深厚的,十倍、几十倍,甚至上百倍,这就不是我能说得准的了。”   这话并不是没有理由的,特别是这一回用战利品补偿借钱的商人百姓。这些战利品是个什么价钱由谁来说?自然是官府来说明。官府按着市面是普通水准定价,哪怕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也应该明白里头余地有多大,何况是在场几个在商场官场里打转的!   不过生意做到她们这个地步也不惧怕什么了,哪怕没得更加深入的关系,官府也不敢给她们委屈,至少能得一个大家都有的待遇。至于能不能更好,那就要看各家自己活动。祯娘自己是没指望的,和那些真正的本地庞然大物相比,她就不算什么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总归是得了大好处了,祯娘忍不住道:“这打仗还真是发家的手段,一但赢了就什么都有了!中间没得操作,只要等上几个月,本钱就翻了好几倍,倒是把一向的辛苦比下去了。”   宋二姐也道:“是这个道理,按着徐太太说的我心里算过一回,只这一次赚的竟比过去三五年我用心经营牙行的纯利还多——嗳!真是再辛苦也不如躺着赚钱。我如今是知道你们这些钱庄放贷是如何好了,弄得我竟然想改行!”   其实钱庄放贷哪有那样好,这样大的款额,这样高的利息,都是平常钱庄放贷不能的。别人不知道,宋二姐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多久了,还能没个丈量?也是一两句消遣调侃罢了。   徐太太最后实话实说道:“这话说的有理也十分无理,这一次赚的多,真是打了一场仗什么都有了。只是风险也大的很,若是输了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罢了罢了,运气好而已。”   说的好像下一回就不愿意碰运气了一般,祯娘倒是干脆揭穿她道:“可别说这种话,还不知道你们。那可是至少三五倍的利润,有了这样的利润就是只有一成获胜的机会你们会不想赌?大不了再投钱打一次仗罢了,咱们自可以透三次钱,只要一次赢了就是大赚,这种生意明摆着就是大赚的!”   祯娘看的很清楚,朝廷铁了心要让北边安稳,就算一次不成大可以来第二次第三次。想到是至少三五倍的利润就应该知道,那还是有得赚的。然而北边底子薄,哪里经得起朝廷这个法子,这几乎就是必输的。   所以这样的生意,真是来多少次祯娘就愿意做多少次。有些目光短浅的蠢货或者想不透,畏惧其中的风险,祯娘却不会,她清楚的很,她是一定会赚的——唯一阻挠她的只有这种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回到家里祯娘还可惜来着,不过可惜也没用,这样赚钱的机会怎么都不会常常有。她依旧只能打理自己的作坊和生意,之前那样赚钱自然不是日日都有,她的作坊和生意却不同。不只是稳定、持久,经营的好了,回报也不比投钱给朝廷弱罢。   想通透了这一点,祯娘就把给朝廷投钱丢到脑后去了。反而越发经营自己即将上正轨的作坊,这些日子南边消息频繁传过来——都是好消息,毛纺织品和皮毛如今都是尖货,个商行都想要。只是南边的苗掌柜等并不打算发卖,而是放在家里当铺的库房里,怎么说都是秋冬时候才是好时候罢,这又不是那些时令水果经不得存放。   不过过些日子,祯娘又不能全身心扑在这上头了——周世泽那边家信一封接着一封,这是万事都毕了,正在往太原回来。没得个顾忌了,只管接着传信的兄弟往家里递家信。为了这个方便他也算是下了本钱了,给了那传信官好多好处才得了人家点头。   既然那边有这样的信儿,随着越来越近,家里难道要没个准备?于是上下打点,各处扫除一新好似过年一般不过是小事。还有周世泽的衣物安排、当日接风洗尘的饭食、家里的排场,祯娘是自己一样一样亲自过问的。   总算等到大军到了却不算完,人可还远没到回家的时候——在行伍里一路游街,然后军营自己有事,就是面见上官,听候朝廷旨意,以及庆功宴。听着都是过场,但却是一样也少不得的。   所以等到太原这边出征的士兵回来,祯娘并没有接着开大门迎接。而是着紧地让底下人按着自己之前的安排把一桩桩一件件都办的妥妥当当,自己也打扮焕然一新,然后去外头观兵士游街。   这倒是有点看头,只见回来的子弟兵都有些风尘仆仆,但是个个精悍,倒是把市井男子给比了下去了。每过一大队队伍就会有几个领头骑马的,这都是一些中等武官,高的是千户,低的的百户。至于更高的,人数有数,自然是最前头一批,走过了就过了。   祯娘早就提前订过位置,当着窗看倒是清清楚楚。中间最多的热闹也就是沿途人家开了门户,大姑娘小媳妇都把荷包手巾往打了胜仗的队伍里扔。特别是骑高头大马的武官和生的年轻俊美的,最是受欢迎,身上要挂满了。   周世泽既是一位武官,又生的好,至少在这帮同僚里,再没得比他更年轻有为更有人才的了,因此最后他能得了头彩也不稀奇——只是他只怕想不到,这些都被自个儿老婆看在眼里。   祯娘原本倒是不指望能看到周世泽,不过是抱了这个念想,万一真能看到呢?左右在家这时候也坐不住,这才出门来看。但是她自己也没想到,她在临大街的茶楼窗前一坐,立时就见到周世泽。   不是他身上荷包、手巾、汗巾太多,更不是他真生的鹤立鸡群,只是祯娘也不知道,她只望人群里一看,似乎就能见到他,其中的道理她似乎模模糊糊明白一点,只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周世泽这时候也是满心欢喜,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拿了大功劳,这时候等于是衣锦还乡。巡游一番也是让家乡父老看一看罢,这样的风光,心里怎么不畅快?只是有一点点可惜——若是真能见得着就好了。只是怎么可能,祯娘可不爱这种热闹!   直到旁边的同僚打断了他的一点走神。   “世泽,你看那茶楼上有个大美人,竟是一直看着你的!到底是你,比哥哥们讨人喜欢多了!” 第105章   周世泽被同僚提了一句, 自然而然随着话语往茶楼上看了一眼——一向有些轻浮的同僚会注意这些也不奇怪。端端正正坐在茶楼窗前的少妇也确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这一点周世泽比身边几个兄弟清楚的多, 因为那正是祯娘。   似乎是察觉到了周世泽再看自己, 祯娘轻轻摇了摇手——这下是真知道祯娘看到自己了, 周世泽脸上也掠过笑意, 眉头一下挑了起来,再不是之前烦躁又冷淡的样子,这倒是让旁边与他提祯娘的同僚诧异。   又看了看茶楼上头直到队伍完全过了茶楼, 才与周世泽道:“你刚才看那夫人倒是够久的了,原来你是一个不怎么在这上头上心的, 如今成了亲竟也开窍了!既然是这样,不若下一次哥哥们去行院里, 你也一道去吧!”   说到这儿,他还摸了摸下巴道:“刚才那位也不知是哪家的妇人,生的真是好颜色!只可惜人一直在看你, 没得咱们这些人什么事儿了!怎的, 要不然我派人去打听一番, 说不得是兄弟你的一番姻缘!”   周世泽脸色十分难看, 不过倒不是纯粹发怒的样子。只是敛了神色, 定定地看着这个在沙场上与自己并肩作战,有过命交情的同僚——同僚一时觉得阴恻恻的,难不成他说得有什么不对?   就在同僚十分纳闷, 只觉得自己够可以了的时候——因为兄弟喜欢,丝毫没得掺一脚的意思, 要知道那可真是一位相当登样的美人啊。周世泽一字一顿道:“去你妈的!那是老子的老婆,你说他是谁家妇人?”   同僚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紧接着就是像被什么哽住了一般,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带出一个生硬的笑容道:“嘿!对不住对不住!是哥哥我胡说了一回,平常嘴上随意惯了,不知道说到了老弟的家眷!”   颇有些尴尬地描补刚才的话,只是过了一会儿还是止不住心里好奇,搭话道:“刚才真是你家妇人?只是听说过老弟你讨了一房好妇人,再没见过的。如今见了才晓得老弟真是一个有福的!”   其实这就是试探的话了,原来都说周世泽娶了安将军的远亲侄女儿,人家家里做海商的,是金银堆出来的家世。大家内心羡慕,却也要嘀咕一两句,只怕这位小姐的人才差着一截,不然这门亲事是如何成的。   有这样的想法,等到后头周世泽与祯娘成亲,女眷们回来都说那是个灯人儿,他们这些没见过的男子汉也不相信——不过就是大家吹捧的意思,生的寻常却打扮的好,大家看重她的家世有这样的说法。   这时候有这样一个美貌妇人,就算周世泽说她是他家妇人也让人一下想到会不会是个外室。毕竟老婆来头那样大,或者不敢纳到家里去,这又有什么稀奇的。   周世泽却不知道同袍们还有这样的疑惑,只是心气平了一些,又被这话说的高兴,得意洋洋回道:“这也没得法子,正是我命好来的!可惜你家不住太原城里,不然让嫂子与我家内人认识,倒是还好!”   周世泽坦荡不过的样子,事情十分清楚,这定然不是什么外室了。只这同僚心里艳羡了一回,也不知道周世泽是怎么有这好命,不声不响娶了个这样放妇人,一下竟是什么都齐全了的样子。   周世泽这边厢却是嘻嘻哈哈,转头就把这事抛开了。一应应酬完毕就家去——到底是家里舒坦,等到他家来,家里已经各种预备。热气腾腾的泡澡、柔软舒适的衣物、食指大动的家常食物,还有笑意盈盈等着他的祯娘。   祯娘一手支着下巴,这时候天色已经十分迟了,各处都已经上灯。本来还打算今日回不来,周世泽是要同同袍们厮混一晚,却没想到最后还是回来了。这样说来,她心里一直存着念头,让下人把水热了又热,晚饭等了又等,到底没白费。   周世泽这时候只把家里上上来的一碟子卤牛肉裹着荷花饼吃光,见祯娘却不下筷子,含混道:“你才挑了几根绿叶子,这就搁了筷子?不懂你们这些妇人,好似个兔子一般!你又不用再苗条了,多吃些好的罢!”   祯娘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碗里多出的菜,道:“咱们胃口本就不同,你还是歇歇手,顾着你自己就是了。我这边一日四五顿,这时候又不是我的饭点,肠胃吃不下,只看你吃就够了。”   说着祯娘起了身,拿了一把牛角梳,给周世泽梳理已经揩的半干的头发。其间还给他按摩了头顶,看到他刚刚刮掉胡子留下青碧色痕迹嘴唇周围,问道:“你们在军中,打仗的时候就罢了,回城的时候又没个要紧,怎么不收拾地好些?”   周世泽笑着摆摆手,觉着应该是吃好了,只丢了筷子道:“你知道什么,我们军中就是有亲兵,那也是一帮大老粗,难道指望他们?不能指望别个就只能靠自己,我还算是个讲究的,你是没看见我那些同袍,一个个回家,轻易剃刀都剃不动!洗澡水能换过七八回才能有个干净样子!”   两个人闲话家常,好像中间就没有分隔过许久一样。说的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偏生说的起劲。正比划军中谁最不讲究,又说到今日小娘子们给丢了多少荷包手帕,周世泽突然道:“你这一回该不回也丢了荷包罢!”   祯娘想到周世泽应该是有一大包荷包手帕的,回来的时候却没见着,倒是有些稀奇。于是道:“我自然是准备了荷包,只是你问我这个做什么,你不是得了一大包?却没见着你带回来,难不成还要藏起来!”   周世泽抓了祯娘的手,似乎是有些想笑,却又想板起脸来,最后也只能两边不靠地道:“你不必试探我,我心里从来一心一意只有你一个,那些荷包才到了卫所里就散了,底下的部下抢着就收走了。倒是你,还不与我说,怎么就把荷包抛给了别个?”   祯娘被周世泽抓住了手动弹不得,脸上没什么变化,心里却有些高兴,却不愿意显露出来。于是最后和周世泽一样,脸色也两边不靠,故作不在意道:“我又不知道今日能不能看到你,带着那劳什子做什么,自是留在了家里。你先放开我,我去与咱们周少爷取来就是了,你犯不着兴师问罪。”   周世泽听过才不管祯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立刻笑了起来,捧着祯娘的手亲了几下,又站起身来抱着祯娘要亲她脸。祯娘躲他不过,又让他摸到了身上,一下笑了起来。   大概是被摸到了痒处,只能拿手不停拍打周世泽,笑得喘不上气来道:“你,你先放下我罢,我们好好说话。你再这样我要背过气去了——好不好?我求你这一回——”   周世泽哪里抵挡得住祯娘这样难得的撒娇,手忙脚乱地放下她,只觉得心里酥了几层。等到得了祯娘做的一个葫芦形湖蓝色荷包,翻来覆去地看,只觉得手工精致,道:“你是怎么做的?怎么这些都做得好?你们这些妇人越来越了不得了,既要能打理家里庶务,又要能料理外头生意。至于教养儿女、照顾丈夫更不消说,最后这些针指女红的手艺、风花雪月的玩意也是一样惯熟。相比你们,我们这些男子有一件事做的好就是顶顶的了。”   周世泽是真心有这种感叹的,他晓得的女子自然不多。多数是几个相熟兄弟家的嫂子,再不然就是宗族里一些亲戚。当然,最知道的还是自家老婆祯娘。这些女子,哪怕是他最厌烦的曹老太君家的那些媳妇、女孩,各个都会有些本事。   女孩子一生,哪怕出身再好,同时自己再懒再蠢,似乎都会有些傍身的。就周世泽知道的,至少人是知道女红,识得一本书。换成那些不肖男儿,那就真是废物了——差别颇大。   祯娘受他这样夸赞,不管心里如何想的,嘴上却不肯放松。只给周世泽把荷包系上,拿出自己配的一个菡萏色荷包给他看,道:“你与我说好听话呢!我那算什么,不过是拿得出手都不算的手艺,我身边丫鬟们的才是精致。不过那好歹是我亲手做的,周少爷您且收着,若是像别个的一样散了出去,看我如何整治你!”   周世泽随便就把那菡萏色荷包还了祯娘,指天发誓道:“你看着吧,我就当作命根子一样,谁敢拿这个,我与人拼命!不过奶奶可别这样说了,你有时候叫我周少爷,如何听着有些耳根子热。”   两个人说话玩闹都随意,不过日子里头果然不只两个人而已。既然卫所子弟们都回来了,那么各家原来有喜事的都办了起来——各处的赏赐都下来了,不外乎升官发财那些。高升之喜的宴席,祯娘不知吃了几回。   “说起来世泽兄弟也到了高升的时候,原本上一回战功就够高升了,只是世泽兄弟资历浅,年纪又实在小,上头想要压一压。这般才给了个散职算是意思意思,如今却是再压不住了。你只等着,你马上就要做上守备夫人或者指挥佥事妇人了!”   圆大奶奶只把着祯娘的手臂与她絮叨清楚这些,虽然周世鑫不在卫所的等级里头打转,说到底却还是卫所子弟。又周围多得是各种官职的卫所人物,连带着家里女眷对这些没有更清楚的。   这也是一家人的高升宴,祯娘算是与这家第一回交往,来的都是卫所人家,没得祯娘平常更熟悉的那些商场上的人物,一时倒是独自坐在了一处。不过是凑巧,圆大奶奶却正好也是客人,见了祯娘就拉到了一旁说话。   两个人正说着话,却不妨被个妇人插话道:“这一回可是巧的不能再巧了,原来还说要使小子去侄儿家请侄儿媳妇呢,没曾想今日就在这儿遇见了!倒是少了一份功夫!”   祯娘的记性好,倒是记得这是鼓楼东街那边众多‘婶婶伯娘’中的一个。神色冷淡,却是不过不失不紧不慢地给行了个礼,这才道:“却不知婶婶那边有什么要紧事?就不能今日说了。您大概也知这几日谁不是忙的恨不得一个人变两个人,更别提侄儿媳妇家只两个人,各处赴宴竟不能周全了。若是没得事,可能请婶娘体谅?”   圆大奶奶在一旁偷偷觑着这位‘婶婶’变换的脸色,低下头强忍笑意——天晓得这些眼高于顶的宗族婶婶有多讨人厌!平常周世鑫偶尔还要借着卫所子弟的名头行事,对于这些人她也只能奉承敷衍。   祯娘这一回却是痛快,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看的她心里痛快解气,同时又艳羡——要是可以,谁不愿像祯娘一般,什么话只管顶回去!只是这也不是人人都能想的,一个是这些都不是正经婆婆,只是外八路的长辈罢了。   另一个是祯娘已经铁板腰硬——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罢了,人怎么算进你们家门都是下嫁。既然是这样,就是正经婆婆也要和缓着语气说话。不然外头虽会说媳妇的不是,同时也有嘲笑,不然当初就别占这便宜啊!找个小人家女儿,那倒是随意调.教了。   那位婶婶被噎住了,似乎觉得不可思议,转念要发作,看到祯娘似笑非笑的神情才一个激灵想起来——要如何发作?发作起来,外头人只会看她家笑话罢了!已经被人踩到脚底下的面皮,偏偏还要端着谱儿,人只会这么觉得。   最实际不过的,周世泽这一回都知道要往上升了!武官升职说难得是真难得,说容易也是真容易。似她家一样,千户官上不晓得多少年了,一直传着没变化,再看周遭,不动窝的好多着呢。   但是看周世泽祖父,从一个小兵做到千户也就是十几年的事儿。如今周世泽才多大,早就有了一个正四品的将军虚衔就不说了,这一回出去闯荡,好好生生回来了,哪个不说是要连升两级做那正四品的实职官儿?   心里十分嫉恨,然而她却没想过,人家是拿命拼出来的!就算是九边卫所,这官职既然是家传,自然就会有上进的和不思上进的。周世泽算是前一种,曹老太君家男儿就该是后一种。   周世泽能主动请缨做先锋,曹老太君家如今的‘周千户’,且不说有没有这个胆量,就是有只怕上峰也不信任——之前没什么功绩表现,又是武备松弛的样子。这样一副样子,叫上峰如何放心,该不是把全军上下姓名看作儿戏罢!   虽说这一场大仗是赢了,只要去凑了人头的都有好处。连小兵也该有朝廷下发的二十两银子,至于那等死了的抚恤更加优厚——也是得了不少蒙古的财产,慷他人之慨怎么不大方!   既然是这样,轮到军官就只有更大方的。不过再大方也要看表现,除了人人都有看品级发的赏银,其余的自然是看各自本事!立了战功的不消说,背景深厚的也有安排。然而怎么样也轮不着‘周千户’,谁让他两边不靠!   这时候其实已经引来旁人看了,有些消息灵通的还窃窃私语起来。这种场合她也只能缓和着道:“家里几个婶婶想要见见你,也是自家人聚一聚的意思——上一次说的做生意的事儿不成,这一回听说你已经开了作坊,还在钱庄里借了银子。嗳!侄儿媳妇儿差着银子怎的不与家里说,反而愈外头钱庄借银子?说出去打脸呢!”   她觑着祯娘脸色不变,越加急切道:“侄儿媳妇想想,那些钱庄是白饶的?利钱且有,还不如找自家人投钱在里头。有个万一赚不到,又不是借钱,自然没得欠款。若真是赚了,那也就是家里人得些好处,就像是钱庄利钱一般啊!”   祯娘这时候才有些看着自己这位‘好婶婶’,脸上似乎带了一些笑意道:“婶婶这话说得好,还真是一家人啊!不过婶婶不懂这些做生意的门道呢,让钱庄借钱也不是白借的,人家胳膊粗,在这里有面子,少了好多牛鬼蛇神——只怕为了借我钱,人就要把牌子让我使。”   说到这里,祯娘可以说是笑意盈盈了。摇摇头道:“换成婶婶家就不成了,且差着一些,帮不上忙啊!我想着婶婶伯娘们这样替我家着想,知道这一点也会觉得原来想的不妥罢!”   周遭坐的近的已经低声笑起来了,祯娘不爱仗势欺人,不过对这些好没意思的人她只得这样做——谁让他们只服这些!说的明白一些,如今世道越来越看重的就是权势和财势,感叹古风不再是一件,这时候祯娘确实喜欢的。   这种情形,正是因为大家都看重这些,并不觉得祯娘有太多不妥,反而觉得鼓楼东街好生好笑!有眼睛的都知道,周世泽那小子前程远大,上峰器重他,他自己也有本事,将来能如何不可说,但是比日薄西山的鼓楼东街却是一定更强的。   至于祯娘也不必说,真正的财神奶奶!带来的假装不用说,看她才来太原城多久,一年不到几笔生意好生让人眼红!明眼人看得出,毛纺织作坊和毛皮作坊如今还是一个开始,将来还不知能到什么地步呢!   这样的周家和鼓楼东街的周家已经不是可以平起平坐的了,既然是这样那边空摆着一个长辈的谱儿,那也就只能惹人发笑了!如今不想着弥补祖上的恩怨,还做着人家乖乖尊敬的美梦,是想今后惹火了人家受到报复吗?   当即有人小声说风凉话道:“也不知道曹老太君是不是老糊涂了,年轻时候那么‘精明’的一个,偏生如今尽是一些昏招。对着如今周世泽周千户和他家奶奶,要是我家有这样的亲戚,奉承且来不及,怎么三番五次惹人生气?”   到处都是一些冷嘲热讽,这位婶婶还有什么话说。只能心里暗恨如今的人势利,也不顾什么长幼尊卑,只想着捧高踩低。她只怕是忘记了自己平常是个甚样人,若说势利,难道她家的女人不是头一份?   脸上满是绯红,有这些人的围观看热闹、落井下石,再也无法厚脸皮地等着了。这位婶婶连拂袖而去都做不到,只能生硬地几句招呼,这才走掉——祯娘倒是没有什么胜者的喜悦,难不成赢了她们这些人很有成就感?只是麻烦而已,今后能安分下来的话,祯娘还真是谢天谢地。   圆大奶奶等人走了才抬起头来,这时候倒是能够拿着帕子捂嘴笑,笑过后道:“到底是你!她们那些人摆谱摆惯了的,在族里平常眼里何曾有人?不过要说起来也就是没分家罢了,分了家也只有一家才能享受这尊荣。只是如今不分家,只能视作一体,个个好声好气对待。”   说着又艳羡道:“也只有你能这样顶回去了,世泽兄弟如今不用说。人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是正得用和做冷板凳的。你也是一样,有你的财势,靠着钱财就能手眼通天,你如今交际的几家女眷,不见得家里有官身,想要办事却没有不成的。”   说到这里圆大奶奶看了祯娘脸色,似乎没什么不豫,这才试探道:“原来你说不与鼓楼东街那边做生意的——不怕你生气,我也想和你做生意。像你作坊里那样大的生意我不敢想,也没得那大本钱,就是想着做一些小本生意。”   祯娘自然不会生气,她与圆大奶奶如今也有一些交情了,况且她这话又不是贪得无厌。只是有些奇怪道:“既然是小本生意怎么奶奶不自己做?我记得嫂子家里也各处做着生意,如何不便宜?” 第106章   祯娘并不是自己打推辞, 而是真觉得事情奇怪。难道她什么时候成了这么受人喜欢的了,竟是人人都来找她做生意了一般。排除她给别人都下了迷魂药, 她还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圆大奶奶却是低声与她解释道:“家里做着生意也是家里男子汉的, 我这边是打算拿了嫁妆钱出来挣些体己。说来也不怕你笑话, 我家里几个妇女那个是省油的灯, 还有几个手头充裕的,倒是比我这个穷酸小官家的女儿还有钱。我拿钱让男子汉做生意,她们又要掺一脚。”   圆大奶奶还有一样没说, 拿钱让周世鑫去想办法做生意,到时候有了出息也很难到自己受手上——周世鑫这人也只是做到了不侵占老婆嫁妆, 不过手头窄的时候拿去应急开销又不是没有过。至于利息、赚头是不必想了。   不过话说到这里为止祯娘也明白意思了,她倒不是一定要自己做独门生意, 这些日子在交际上颇为照顾她的圆大奶奶她并不介怀。不过生意上的事情她向来郑重,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而是想了想,先试探道:“若是与你搭伙做生意我自然不至于像对那边一样说话, 不过我们话要说在前头, 不然等到事情起来了再为这些伤了情分就不好。你先与我来说做什么生意, 到时候咱们各自做什么, 又如何分账。”   圆大奶奶眼前一亮, 晓得这是祯娘乐意带她一起的意思,当即道:“我哪里懂这些,最多就是因为家里产业的关系摸着了一丝风, 会看几本账本子罢了。我只说一样,做个小本生意就可, 至于分账的事情我听你的。”   似乎觉得自己说的太少,又道:“我可分成少些,毕竟找那些伙计、掌柜要靠你,具体经营我也一点忙都帮不上——我虽然没亲自做过生意,一些规矩却是清清楚楚的。”   祯娘点点头算是知道了,晓得圆大奶奶是很知情识趣的,至少没把她帮忙当作理所当然,晓得按照市面上的规矩走——祯娘不见得是看重多出来的分成,只是不喜欢有人抱着占便宜的心思罢了。话说谁又喜欢呢。   和圆大奶奶合伙做生意这件事祯娘真没想过,按照她如今的样子做的都是世人眼里的大手笔。那些小生意的心思放在经营大买卖上,当然合算的多!不过既然是亲朋的面子,那就不能等同了,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那样计较的。   虽然这样看来是临时起意有这样一笔生意,但是祯娘如今站在高处,去做小生意简直手到擒来。不说别的,只说开个裁缝铺子,专门加工从自家毛皮作坊出来的毛皮——自家人做自家生意,理所当然,同时也少不了活计。   不过祯娘想的不是这个,毕竟祯娘对毛皮作坊前景很是看好。于圆大奶奶这个不太知道新潮流的妇人来说只怕会心里惴惴的,祯娘可不想带着人做一次生意,最后倒是让人寝食难安,这样就是挣了钱也没什么意思。   于是脑子里转了一圈道:“这世间买卖来去就几样,做生不如做熟,我家原来老本行是开当铺起家的,奶奶家里也有解当铺。这太原城里这样大,有多少家都不嫌多,不然我们就合着伙开上一家。”   祯娘初进太原,周世泽家原来的伙计都道她是会做当铺生意的,却没想到她不做,反而做了之前从没涉足过的。这会儿那些生意都起来了,圆大奶奶与她说起做个买卖,她倒是忽然想到了这个。   她家原本是做惯了当铺的,浙商和徽商开当铺又是极出名的,大江南北都有他们做的这个买卖。如今到了太原自然也有同乡,只要去走动一番,这就有了业内的倚靠。再者说还是圆大奶奶一起合伙,认识太原本地人,等于是两边连了起来。只要关系做的到位,必定是稳如泰山的。   只要关系上的事情摆平了,生意经营上倒是好说的很。祯娘手底下能干的不知多少,从小都是在当铺行当里摸爬滚打长大的——虽说她只能为这个生意抽出一两个人手来,那也足够了。   这样说圆大奶奶确实有底,周世鑫自己就开着解当铺,比起别的她最熟这个。再者说了,有个不明白的她还能问人,不像一些新生意,就是两眼一抹黑。   这样说起来是不错,圆大奶奶却还是问道:“好是好,不过有一句要问的,这买卖本钱多少?你知道我,手头也不宽裕,没得多少现银拿出来。说个数儿与我,也要是我拿的出来的。”   祯娘倒是喜欢现在把一切说清楚,于是与她道:“到底多少本钱的买卖我这里轻易没个数儿,不过我们不用做的太大,按着我家以前的做派,在太原这边约莫三四千两就能作数了。”   圆大奶奶心里盘算,这倒是正在她拿得出手的界限上,因此道:“咱们做四千两的打算,我出的两千两出来——只是到时候如何经营呢?”   这些东西祯娘张口就来,不假思索道:“何须嫂子忧虑这些?到时候只让那边收拾房子,开张举事。将来凡一应大小事,我这边就能处置,不消嫂子计较。至于分账上头,我们一人出一半本钱,得利十分为率,我这边拿五分,嫂子拿三分,其余伙计等分生下两分就是了。”   祯娘的打算说的远大奶奶好生欢喜,当下就私下说话把事情定下来了——这件事决议也快。两边回去后就请了保人写成合同,然后就是修盖土库,装画牌面,只等到月余之后就开张了。   ——确实是一笔好买卖,只打开门面两间,兑出四千两银子来,委了一个原本家里来的伙计和一太原新招的伙计开这解当铺。又有一个周世泽家的伙计只掌钥匙,出入寻讨。祯娘家来的那个却只写帐目,秤发货物。新来的伙计则是督理这个解铺子,看银色,做买卖。   自从有了这个买卖,便有一处库房专门厢成架子,搁解当库衣服、首饰、古董、书画、玩好之物,算起来一日也当许多银子出门——还不只这个好处,似首饰之物,祯娘有过发话,当期之内的,只管让圆大奶奶拿去使。有这一项,圆大奶奶就不知道光鲜多少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用多说。现下圆大奶奶还是既高兴又发愁,高兴的是祯娘这边满口答应没得推辞,发愁的是这件事还没和周世鑫说过,心里怕男子汉怪她自作主张要发作。   却没想到家去后吞吞吐吐把这件事一说,周世鑫确实拍手叫好道:“这倒是再好也没有的事儿了!到底你是家里的正妻,见识比她们高些,晓得拿着钱财要赚钱,而不是丢在那里死放着。这事儿没什么,你就和世泽娘子一起罢。”   说着他还得意洋洋道:“我早说过了我是一个靠得住的,你们的嫁妆这些年来我何曾动过?就是有时一个不凑手借去,过不得多久我是一定记得要还的!如今你自己做生意也是一样,赚了也是你自己的,我绝不插手。”   这话说的圆大奶奶越发满心欢喜,只把那些奉承话与周世鑫说,真当自家男人在这上头是好的——她哪里知道周世鑫的心思,或者真觉得老婆做生意也不错,但是无疑他是有更深的心思的。   话说上一回由着赵五儿点出了一件事,他对祯娘一点心思就有了想头。只可惜周世泽一场仗打下来并没有什么不好,反而是眼见的要升官了,这样就更不是能够轻举妄动的。   不过色心依旧是在的,如今圆大奶奶与祯娘交情越来越厚他当然乐见其成——他倒是巴不得与祯娘越熟越好,今后真有机会上手不是更容易。他也不是只指望着周世泽死在外头,而是指望着勾搭人哩!   世泽娘子在周世鑫看来的确是第一等的正经人是也,只是人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谁知道将来如何。这时候才是新婚,自然小两口你亲我我热你,没得旁的心思。等到以后周世泽常年不着家,外头又有人,事情就有变化!   周世鑫从来寻摸妇女惯了,惯会以己度人,他自己见过的妇人不知多少都是这样——说句清楚的,他这后宅里,除了一两个格外安分的,其余的他不敢说又没得偷腥的。只不过怕说出去不好听,把个丑名传扬,这才从没往深里追究!   这件事这样定下来,周世鑫没得二话,圆大奶奶自然只有高兴。可是于周世鑫后宅那些妇女就是个惊雷——本来就手头没钱的郑素娘、赵五儿不必说,就是有钱的孟丽华等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儿。   赵五儿嘴巴最碎,又是个万事不怕的,头一个就拽了男子汉膀子道:“你这回难道不给我们这些人一个交代?都是你的老婆,凭什么大姐姐就能与旁的人做生意,咱们这些人就只能干看着!”   周世鑫平常私底下倒是喜欢这个小妾的风情,但是每到台面上就不爱与她多说,实在是说不通。只能明白与她道:“你们自拿自己的嫁妆做生意我没得插手的,这一回你们大姐姐出了两千两银子,都是自己的钱。你要是想,自己拿钱罢!”   赵五儿一时被憋红了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等到周世鑫甩袖走了才能与其他小妾哭道:“我倒是知道我是个没钱的,只是他竟是这样心硬,连个周全话也不与我说,到底是汉子心狠呢!”   大家表面上安慰她,心里倒是想的清清楚楚——难道第一次在这后宅里讨生活?这家后宅从来只认银子不认人!不过有钱的那几个心里也因此清楚了,就是自家有钱也做不成这事。   当家的明摆着不会与她们经营,不然圆大奶奶何必找外人?至于一般地与能够外头经营的奶奶合伙——想想就算了!这样的人只能是正妻!虽然许多人家已经妻妾不分了,正妻对小妾也不会看得上眼。   圆大奶奶如何不知道自家后院最近的风波,那些小妾不高兴她就舒坦。当日做合同后还与祯娘道:“你是不知道我家里那几个好妹妹最近如何,日日眼红我能与人做生意,这些日子不知道说了多少酸话!”   这在祯娘看来其实也算奇葩了,圆大奶奶为这事心绪好她知道了,无非就是说酸话本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人家酸了不高兴了,她就高兴了。但是祯娘从另一边看的分明,这敢和正头娘子说酸话,不是别苗头是什么?   祯娘来想,今后要是家里有个敢和自己别苗头的女子——先把周世泽打一顿罢!不过也就是想想,能这样想的其实也就用不上这手段。祯娘也不会把话说出来,她可不至于连这点眼色都没有。   只拣着中听的道:“这也是当然的,嫂子才是家里当家娘子,无论大哥怎么荒唐,最后还是守着礼节的。这种事儿,嫂子做的,却不会让别人做了,说出去不是惹人发笑么。”   最近圆大奶奶真是只念着周世鑫的好了,念了一句佛才道:“也就是这般了,他平常混账,对我也算不得尊重,在后宅里还要插手,厉害时候我在女人堆里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不过他到底还是没混到底,不是那等宠妾灭妻的,真个是非要有个正经决断,他从来还是给我些体面。”   说了那许多不好,到头来还是要心里甜——祯娘早不是那个刚到太原什么都不知道的新媳妇了,两家又住得近,圆大奶奶家的那点事儿她什么不知道,自然知道圆大奶奶是在‘犯傻’。   当面不会说,事后才和周世泽道:“这就是女人家么?不管失望难过多少回,但凡哄一哄骗一骗,没真到抛妻弃子的都能得一句‘好’。唉,不是我说你那世鑫大哥坏话,总觉得他这人不好,你少与他交往。”   周世泽原本与周世鑫有些交情,一个是两家住得近,又是亲戚。另一个是周世鑫十分知情识趣,见什么人做什么事,像寻姐儿这样的事儿,他从来没和周世泽一起过,只因为他晓得那就是惹人烦了。   既然是这样,其余的就不是很看重了——只不过是一年见几面的交情罢了,还真要各个地方都十全十美?那还真是你想得美了!只等着没朋友罢。   周世泽其实也知道周世鑫是个甚样人,只是他坏水用不到自己身上,他也就不管。不过这时候祯娘说话了,他也不会有半个‘不’字。本来就是再寻常琐碎过的一件小事,随口就应下了。按着他有诺必践的性子,这件事也就定下来了。   只是应下来后他又立刻道:“你不用担心这个,你相公我从来正经老实。平常只在军营里做耍,等闲有假了哪回不是忙不迭赶回来?总之放在我身上,是决计不会让你‘犯傻’的。我真有个不好,你就打我罢——你不是早就这样想的了。”   祯娘一时说漏了嘴,倒是把自己肯定打周世泽一顿的话也说出来了,周世泽一点不生气,还在这时候说出来当玩笑一样承诺。虽然她没为了这个特意说话,心里却不一样了起来。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圆大奶奶家这事,周世泽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不过这就是他的极限了。说到底,周世鑫家关他什么事儿?祯娘是个女人,又和圆大奶奶相熟才有些兴趣。对周世泽来说,那就更是无聊了。   忍耐了一会儿,哈欠打了好几个,最后还是忍不住道:“说这个没意思,我不乐意听。不如我们说别的——我原有件好事儿告诉你,只是一回来就听你絮叨这些,倒是忘了与你说。话说,你听不听?”   祯娘一下脸红,才想起自己是自说自话了一些,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这样。赶紧掩饰一般地与周世泽倒茶,难得软声道:“有什么好事?定是你升官的文书下来了,是不是?”   周世泽十分得意的样子,毕竟是升官!虽说卫所武官不一定值钱。但到千户以上就不同了,权职再不是以前能比。况且这还不是他从祖宗那里得的,是他上战场自己捞的。他这年纪的年轻人,有这样成就,真是怎么得意也不算过分。   不过他还是做出了不以为然的样子道:“这也不算什么,虽然上头文书还要等些日子,安将军却和我说了。再等些日子罢,你等着做守备夫人。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还有别的事倒是更得我看重。”   祯娘倒不是真的十分官迷,只是看周世泽喜欢所以关注。这时候周世泽是真心放在其他事上,她也就不一直揪着这个。随了他的意思问道:“那又是什么事儿,倒是比你升官还重要?莫不是这一回发财了?”   升官发财是连着说的,但是更重要的是今日回家周世泽带了好大几口箱子,祯娘只顾和他说话,倒是还没开开检视。不过她心里清楚那些事什么——自然这次打仗的一些分润。   祯娘他们这些开头借钱了的还没见到好处,只因为官府算账太慢,不过周世泽他们的好处却到了。就在班师回来那一日就与祯娘带了两个大包袱,里头都是易于携带的好东西。   祯娘当时看了,多的是一些妇女的首饰细软,都是蒙古那边的风格——别把打仗的想的好心,秋毫无犯是没有的。要是能只抢劫贵族和官员,那就算得上是上上签了。也就是这样才说打仗赚钱,底下小兵都要分些好东西,更别提周世泽这样的先锋官了。   祯娘当即就让人把箱子搬过来,只开箱子查验。要说这世上纯粹的银钱已经很难让祯娘动容了,就算还有很多人会比祯娘有钱,但是单独拿出一笔金银能有多少?不过就算是这样,祯娘还是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这就是金银天然的魅力——一箱子全是堆的满当当的银子,难为这箱子没在路上坏了,也难为刚才把这箱子搬来搬去,知道这有多重?祯娘问周世泽,周世泽哪里知道,不过是像捞饺子一样捞进来罢了。只得让人点数入账,竟然是四五千两的数。   另一个大箱子则是更珍贵一些,打开来看都是些金银器,其中金器多些。这个倒是不好直接说值多少,毕竟讲究工艺。   祯娘有从小在当铺里练出来的眼力,如果一件件看倒也能估出个大概。只是现在她哪里耐烦做这个,只让人抬下去,按着名录一件件地录在册子上,然后锁在家里库房就是。   周世泽看着祯娘检视这些金银财宝也不说话,等到事情忘了才慢悠悠道:“我要说的才不是这个,升官都只是尔尔,这得些意外之财又算什么?更好的事儿当然是有别的,你猜一猜,看看你猜不猜得着!”   祯娘自然不喜欢这些把戏,只是他周少爷的兴致在这里,她也只能哄哄他。沉思了一会儿道:“我想不出来,人都说升官发财死老婆,世上最好的事儿就是这个了。既不是升官也不是发财,难不成是死老婆?我可不信,我还好好的我不知道?”   周世泽听到祯娘开口没得一个忌讳,脸色一时变了,赶紧呸呸两声去晦气。恨恨看了祯娘两眼才道:“可别说这种话了,我不乐意听到,要我说你定然比我活的长久!人都说妇人活的比男子长的。我又是刀头舔血的勾当,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折在——”   还不待说完祯娘就捂了他的嘴,抿抿嘴道:“还说我呢,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罢了罢了,这一次我们一人一次就算扯平了。到此为止,再不说这个,不然又是心里不乐。”   周世泽点点头,转而又高兴起来,揭开了刚才的谜底,凑在祯娘耳边道:“等到升官的文书下来我就有一回假了,这也是为了战后给咱们松缓松缓。到时候我陪你去山西别的地方游玩,这是早就答应你的。” 第107章   山西自古就是中原之地, 古城名景多不胜数,若是单单找个游玩之地似乎没有更容易的了。原来在周世泽初初迎娶祯娘的时候就许诺带她游玩的, 这时候拿出来说也没什么不对——祯娘倒是真对这个有意思。   虽然不说, 但是她自己也明白, 同周世泽出门她当然乐意。周世泽晓得她喜欢, 笑着揽住她道:“你要去哪儿?我这回好有个把月的悠闲,哪里都去得!山西我差不多都去过了,就拣着你爱的来就是。”   祯娘心里盘算, 让将离拿出山西的行路图来与周世泽一同研究。周世泽既然到处都去过,那自然是个好向导。祯娘问他哪里好哪里不好, 都能说出个一二三。靠着他的解释,祯娘就把那些中意的画了圈圈。   定下两三座城都是这么来的, 唯独最后一个圈圈,她一句也没问周世泽,自顾自地就画下了。周世泽瞥了一眼没在意——只看地名他就清楚祯娘想去那儿是必然的。那里不是别处, 正是平遥。   平遥也是古城了, 细数历史十分悠久。虽然很比不上太原、大同, 也是十分出挑的——看他周遭是汾阳、祁县就知道了。而且他还有一样和别处不同的, 这里是山西钱庄的老巢, 就是所谓的钱庄窝儿。   晋商最有名的两桩生意,一个是北地边贸,另一个就是钱庄了。若是论天下知名, 只怕钱庄还要更胜一筹——这项业务本来就是晋商开创,全天下的商人都在学。而晋商做钱庄最多最大的却不在太原, 而是在这平遥。   祯娘见周世泽不说话,还与他解释道:“平遥我是一定要去的,我如今自然想不到钱庄生意,但是两个大作坊就够吃了。不过如今在山西,不见时一番这山西名产似乎说不过去。况且平遥那边无人不做生意,家家户户的子弟都是要学经商上的本事,我看看有没有几颗‘遗珠’能被收拢,也好手下多几个得力的。”   有了这样一段,其余的游玩所在如何比得上平遥?不过是玩玩走走一样走过,单单留了十多日放在平遥一处——这就是周世泽的主意了,他本来就不在意这些,自然是祯娘觉得哪样好,他就做着哪样了。   平遥也确实不负祯娘的打算就是了,才到平遥就该知道不同——这座大城自周代起就有了形制,到本朝更是不同之前,有过好几次扩建。如今已经形成了周围十二里八分四厘,城门六道,南北各一,东西有二,形如‘乌龟’头南尾北的格局和大小,站在城门前就知道这是数一数二的大城了。   祯娘不进城就笑道:“人都说‘拉不完,填不满的平遥城’,如今只看城门这边就知道了,何等繁华!货物进出这一会儿就不知多少了,切实把太原给比下去了!”   就因为十分繁忙的缘故,大家都是排着队进城的,祯娘在马车上看热闹,倒是有心数多少货物进城。   这平遥城也确实是一个热闹繁华去处,商贾往来之所,车辆辐凑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不过更多的是各色生意,城内大小街巷商铺鳞次栉比,繁华异常,南大街、东大街、西大街、城隍庙街、衙道街等主要街道的商铺以经营大批量,大宗项的中转业为主,各种南北货物源源不断地载进平遥,再发往其他各县以至各省。   这些祯娘是进了平遥城才看到的,比肩自己在太仓看到的市舶司,苏州看到的票券所,又是一种不同的繁华厉害了。   这平遥城既有历史遗迹可看,也有祯娘大为属意的钱庄票号,或者说与名胜古迹相较,还是钱庄这些更让祯娘有意。说起来名胜古迹哪里没有,但是这钱庄窝儿就只有这一处了。   为此祯娘和周世泽这一行定下的住店就在票号街后头,这一带票号钱庄林立,真是一伸腿就掉到了银子海里。往常住这周围的都是来平遥办货的生意人,或者到平遥总号报账的分号掌柜伙计这些,祯娘在其中倒是特别。   不过这是她的本意,她就是想看看这边生意的一些特色,别的倒是靠后——也不管他们一行住进这里人人侧目。毕竟谁都看得出来祯娘一行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不过也就是这样了,人家有钱住店谁会管来着?   实际上因祯娘一行的大方,一来就几乎包下了半个客栈,每日好用度也是流水价儿一样送到住房里,人家店主人可以说百般奉承了。只恨人只包下了十来日,不能多多赚些银子。   这一日正是傍晚时候,外头见得一点天黑,祯娘与周世泽两个逛了一日回来。周世泽没得所谓,祯娘却是脚酸体乏,只摆了手早早回了客店,打算今日晚上是不去看夜市的了。   难得晚间还能接到这两位贵客,店主人遣了跑堂的专门问道:“掌柜让来问周少爷周少奶奶一声,晚饭有什么差遣。是点了店里厨子做几样好的,还是让外头酒楼里做了送过来,只消说一声就有小的去办。”   平遥既然是这样有钱,不说酒楼手艺如何,只是这等客店做的吃食已经相当看的了。祯娘也懒得麻烦,只问了店里有什么拿手的,便让这上头有造诣的周世泽应对。   周世泽听跑堂的舌头也不打等地报菜名心里已经有数,径直道:“别管什么旁的花俏,先给上来四碟果子,四碟小菜,按着你们拿手的就是了。再有四碟案酒,要的是一碟头鱼、一碟糟鸭、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鲈公。后拿上四样下饭来,一碟羊角葱火川炒的核桃肉,一碟细切的样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一碟光溜溜的滑鳅。”   听周世泽这样要饭菜,跑堂的才知道是遇到行家了。这些菜色虽然说的上是大鱼大肉,但是放在豪富人家十分不够看了,总之口味并不高贵,从头到尾也没一样难得食材。   不过相比那些几十两上百两一桌的名席,这些菜色反而更受些老饕餮的推崇,能这么要菜的才是真正晓得行情的。   跑堂小哥笑着应了一声就往后厨点菜——也是该欢喜,平常在平遥客店里有的是身家丰厚的客人,习惯吝啬的大有人在,出手豪爽的也不是没得,但是遇到个大方客人谁不欣喜。   厨房里的一个配菜小工就与这跑堂小哥向来相契,见她面带喜色,便问道:“今日只怕是遇到好客人了,不然你哪里这样欢喜!不过从客人那里得的好处是不是该分润咱们?”   跑堂小哥笑骂道:“哪里来的歪理?你且住一住罢。我这个外头跑堂的再如何也比不上你们这些厨房里的老大,你们油水可比我厚,可别榨我这点子好处!”   后又想了想道:“待会儿给留几个馒头并剩菜,就给后头罩房柴房间的张小官送去,就算在我账上了,你可记得。”   配菜小工摇摇头低声道:“你做好人我自然没的话说,话说谁没得一个落难的时候。只是你也要量着力量来才是,张小官和他老娘本来就要被赶出去了,只是你偏给掌柜说人情。这时候还管着人家吃喝,那过两日他那个老娘吃药看病怎么说?那就不是小钱了!不然张小官也不会到了卖房子的地步。”   跑堂小哥只能叹息回道:“我晓得自己的力量,做不来那等舍己为人的,现下也不过是尽一点力量而已。你别说话,你是为我好我知道。放心罢,也只是这一点援手而已。”   说着点头又前头伺候去了,这时候祯娘身边几个丫头还只管在一旁照管——果子、小菜是已经上来了。这都是提前做好,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上的。放箸儿碗碟,规规矩矩布菜,做的十分有板有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光景。   不过这才开席,祯娘和周世泽这顿饭就安生不下来了。先是有一个小唱过来,挽着的是如今江南最风行的一窝丝杭州攒,金缕丝钗,翠梅花钿儿,珠子箍儿,金笼坠子,红罗裙子飘飘荡荡。   大概是有祯娘这个女客在,倒是很规矩,只深深道了万福,得了允准这才坐下——这就是与客店有勾连才能这样进了小包厢。既然已经问到了头上,要么就是不做这消遣,随意打发些银子让出去,要么就是照着人家的价儿要唱曲。   祯娘平常在家不做这些消遣,这时候到了外头游玩,本就是图着玩乐,因此倒是没叫人出去,随意点了曲子。至于周世泽,他本不是个能听曲听出调调来的,总之不过是随祯娘罢了。   这些小唱有眼色的很,一下看出能说话的是祯娘,便一力讨好,行止之间十分守礼,唱的曲儿也是些诙谐逗趣的,而没那些男女情爱。祯娘听过果然是没什么不喜,让身边丫头付钱又给赏。   等到这件事毕了,小唱自然收拾乐器等,跑堂小哥就忽见帘子外探头舒脑,有几个穿褴缕衣者--这在本地就叫做架儿,其实和乞丐也超不多。倒是不知道给了掌柜什么好处,放了进来。   人一进来跪下,手里拿着三四升瓜子儿道:“晓得客人是从外地来的,咱么这些人没得什么迎的,只拿这些粗鄙东西表表心意,尽尽地主之谊。”   话是这样说,难道祯娘和周世泽真能让一帮衣衫褴褛的小孩子拿东西表示?周世泽吩咐身边小厮收了他瓜子儿,打开银包儿,捏了几块散碎银子掠在地下。几个架儿如同得了大宝,欢喜得不得了,并不客气立刻接了,扒在地下磕了个头道:“谢少爷奶奶。”   之后就是飞跑走了,说起来和那小唱有些仿佛,总归就是倚靠着一些豪客混饭吃。要是运道好,收成比那些伙计都强,运气不好那自然没得指望。   接连有人打搅周世泽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嘱咐跑堂小哥道:“怎么这么多不相干的人进来?你去关了门告诉掌柜让这边清静一些。”   跑堂小哥心里也知道事,哪里不晓得豪客已经心中厌恶,于是满脸堆笑地应答,自下楼与掌柜说话去。周世泽这才能安生吃饭,与祯娘看自己外头买来的菊花酒。   小厮打开今日周世泽在外买的东西,拏去一坛他特意说的菊花酒来。打开来是碧靛清、喷鼻香。未曾筛,按照他的吩咐,先搀一瓶凉水,只为了去其蓼辣之性.然后放在布甑内,筛出来的确醇厚好吃。   这就是周世泽在吃喝上头的用心了,也多亏了这个,祯娘才能有这样好口福,等到各色菜肴上来绝没有一点不喜——这时候跑堂小哥已经回了包厢,脸上带着笑语周世泽祯娘传了掌柜的话。   祯娘随意听着,突然问道:“人都说你们客店里的伙计最是消息灵通,往往还坐着经纪、掮客的营生。我是不知道真假,不过我真有一件事与你打听,若是有个好结果,我许你中人钱!”   客店里人来人往有各种消息,伙计们有多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三教九流都要打交道。还常常借着职务之便与客人们做各种介绍,有这样一层,他们的人脉关系、消息渠道就更多了,祯娘的问话也是有本而来。   跑堂小哥对这种事也是驾轻就熟,况且对祯娘这种客人最上心,当即打点起精神来——许多求请他帮忙的人往往没什么作用,最多就是一顿饭、两餐酒,再不然几尺匹头,两三样家乡特产,了不得了一点钱也穷酸。   这样的事儿他也做,因此得了一个仁义的名号。不过这种最后能得的帮忙也有限,至于他真正的人脉、捏着的好全都是留给祯娘这样的人物的。不要说钱财上任不吝惜,还有可能就此搭上一个大人物,到时候又有一个大人物渠道了不是。   因为这样一句话他是加倍殷勤,连忙道:“奶奶这句话问我算是问着了!我们这一带是平遥最信息流通的所在,我们这里又是大家落脚的客店,无论办什么都方便。至于小人,不是吹嘘,奶奶尽可以使人打听,在街面上有些薄名。”   祯娘淡淡的‘唔’了一声,对于人家的名声她自然不在意,话说街面上的名声本来就与她不是一路的,不过消息灵通这一点倒是正对。于是道:“我和外子是从太原过来的,知道平遥这边人才济济,想要觅几个生意上的帮手,只是牙行给的人都是一般,才来问问你们。”   跑堂小哥听过后就笑道:“这样的事儿去牙行确实难得有效果,大家原本就是在一个锅里搅食吃的,谁不知道谁呢?但凡是哪家的掌柜伙计辞了,只要真有本事当然就有人去请。这样相熟,哪里有必要专门去牙行!因此那些有本事的在牙行都遇不到了。”   这个解释也说得通,祯娘心里点头,晓得必定还有后文。果然跑堂小哥又道:“也因此像奶奶这样的外地人想要找他们,就只能问路咱们这样的地头熟的。现下奶奶说要帮手,我倒是敢夸下海口,不管什么样的,只要月钱开的合适,我总能找到您满意的。”   像他们这样的人手里确实都捏着这样的人脉,这时候说也不虚。祯娘倒是一时没想到自己的事这样好打发,略停了一会儿才道:“也没什么别的,我要几个在钱庄上头有能力的,熟悉钱庄事务的。至于其余的,只要是熟悉生意上的本事,确实有真材实料的,那就尽管送来。”   祯娘说的轻松,跑堂小哥却咋舌——平白无故哪里使得着那许多伙计?心里更加知道这只怕是真正做大生意的了。他哪里知道祯娘如今还真是有多少能要多少,只要是真的有本事。   不说作坊和各个渠道的联系要用多少人,知道自己能做多少事儿的祯娘还真不介意如今人员冗沉一些。只要等到将来,一样样生意都做起来,都是用得着人的。到时候这些在家里生意体系里历练的,都是即刻能顶上,比起现在临时拉人不知好到哪里去。   祯娘许下这样的话,也不是只说的,先给了几两银子,说定了送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只要看得上一个就多给跑堂小哥一两银子的中人钱。且最后看的多是满意的,还另外有好处。   有银子过手,这样的经纪事情哪里有不成的。况且这本就是两头讨好,那些等着再找一份工来上的还要谢他帮忙牵线哩!只有一点不好,这是要随着去太原的。一般人等闲怎会愿意离了乡土?   好在从小学着做生意的大都看的开些,想那些行商都是四海为家的,他们都还在本府不是!也没得四处奔波的困乏,算得上不错。因此听了月钱好商量的消息的,竟有一多半还是愿意来见一见的。   祯娘得了这些人的经历文书,当即就研究了一番,心里感叹平遥这边果然是人才济济。在山西那边这样多的好受如何难得,到了平遥这边却多得是经历丰富又赋闲在家的,只等着祯娘来挖这一回墙角。   不过这些人里倒是有一个格外不同,人家都列明了在那些行当里做过事,又是为什么不做了。有些原来的东家有名气的还要单单拿出来说,自己做过得意的生意也会写清楚。只有这一个,上头说的太单薄了。   祯娘看不出喜怒道:“‘李在业,曾习儒业,却未游痒。家极贫篓,事亲至孝’——这该不是与你走通了关系放进来的罢!真是这样说的应该是个好人,只是我这里是要找得用的伙计掌柜,这个算什么?”   跑堂的小哥心里也是暗暗叫苦,只觉得祯娘眼睛太尖。不过面上还是做出十分恭敬样子道:“奶奶不知道这人呢,这李在业虽然不像人家在各个行当里做过,有经验有名头,人家却也是有本事的。他爹在世的时候在整个平遥城里都有名气,当的是大票号日东升的大掌柜。耳濡目染,有这样的老子他也有本事的很!”   祯娘对这种说法不知可否,这世上歹竹出好笋和儿不如爹的事情多了去了,拿这个说话只怕坑也坑死。她对于这样人物为什么得了个家贫的家世也没得兴趣,只是因为这个中人还算知情识趣,也不过掺了这一处沙子,便没有直接否了。   况且说不准是真的,人还真有真本事呢?到时候看看就是了,多见一个人也不算耽搁——跑堂小哥见祯娘不再这上头多说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晓得自己这兄弟第一关是过了!同时也是最难的一关。   说起来祯娘还是冤枉了跑堂小哥,他可没有收人家一分一毫的好处——这李在业正是在这家客店柴房住着,有跑堂小哥一直关照的那人。这也是因为两人从小就有交情,不然非亲非故也用不着他这样出力了。   他清楚自己这兄弟的本事,要是谁家能不论资历与经验,全然看本事,自己这朋友没的说,当个中等产业的掌柜也是手到擒来。只是谁家也没这样大的心,凭空相信你,凭什么啊?难道是为了你有个好爹!   这甚至不是什么帮助,反而是个阻碍——无他,这李在业是妾室生养的!这妾室生养或许在别处算不得什么,但是在这山西就算是大毛病了!或者说是在山西票号里是真正的大毛病。   山西人做生意规矩多,特别是票号生意,规矩一板一眼一样也错不得。其中有一条就是掌柜和伙计都不得纳妾,甚至就连东家老板想要纳妾也十分艰难,必须是有正当理由,譬如年过四十无子之类的,然后和掌柜等人商议,这才能纳妾。   这样的规矩不是凭空来的,原来就是做着银钱生意实在要紧,不能放着不可靠的人。而那些贪花好色的,大都被看作意志不坚定,到时候有外人诱惑什么,最先打倒的不就是他们?因此山西票号钱庄里一但知道有纳妾的,就会立刻开革出去,再没有姑息的。 第108章   跑堂小哥原是在这一带长大, 家里亲戚虽没的什么大人物,但多得是票号的伙计仆役等。在他们这样的人看来, 有数的几家票号的总掌柜就是最上等的人物了——其中就包括李在业的父亲。   不过李在业命不好, 虽说有个好爹, 最后却因为自己父亲纳了自己母亲被东家开革出去了。若是只有这点倒也罢了, 反正李在业父亲是真有本事,不在票号行当里做事转到其他铺面做掌柜也容易。再不然靠着以前积蓄做些小本生意,看他的人脉和本事也不难!   只是事情从来福无双至, 祸不单行。谁想到李在业出生后一两年他爹就死了!嫡母把母子两个赶出家门——做的倒不算太绝情,分了一处小小房舍并几百两银子。李在业父亲本身就不是那些大老板一样有钱, 分出这些虽不及十之一二,但至少没有净身出户。   本来住着这一处房舍, 靠着几百两银子,李在业母子两个就是不能过上什么富贵日子,养活李在业长大到能够自己挣钱养家倒也不难。可还是那句话, ‘福无双至, 祸不单行’。   早些年的时候李在业还能去学堂读书, 可以想见, 今后无论是举业也好, 学着经商也好,都是一条出路,倒是没什么不好的。后头却遇上李在业母亲生病, 若是那种要命的倒还好——并非无情,而是家境不宽裕的时候生病的本人反而会这么想。   生的那样重病, 却一直怎么也死不了。就像是那些富贵人家的弱症,拿金银供养,小心照料,这才能挣命。李在业母亲这里也是一样,这些年来为着她的重病,家里银子早就用尽,去岁还把房子卖了,落到了无家可归的地步。   跑堂小哥自小和李在业认得,在一处学堂念的蒙学,有些情谊。这些年看他支撑也十分辛苦,得了祯娘的嘱托,当日晚间就拿钱去厨房要了一卖一钱二分银子的杂脍和两碟小吃。那小吃,一样是炒肉皮,一样就是黄豆芽。   有偷带了各桌收来的剩酒。敲了柴房门道:“今晚到我屋里去吃饭,我有一件事儿与你说——在你这里唯恐打扰了伯母。”   李在业年纪不大,只二十多岁,文文弱弱的样子,只是眼睛里有一种坚定,看上去暗沉沉。转头看了一眼已经吃过药的母亲,点点头就跟着自己这个朋友去了他屋子。   跑堂小哥把酒菜摆开,给他满了就才道:“我问你一件事儿,从小见你看你那个爹留下的书籍,又到那些商科的学塾里偷着听课,前些日子看你帮店里账房算账竟像是比他强出十倍。这些本事你是有的,若是有人聘你做伙计,你去不去。”   李在业这时候眼睛里神采动了动,然后才有了第一个神情,苦笑道:“大兄说这话!小弟境况窘迫你是看到的。如若有东家肯聘我我当然是肯德,不然我如何给老娘治病。”   说到这里他又摇头道:“只是我这境况你是知道的,原先没在哪里做过,又不是商科学塾里出来的,就连一个作保的人都没有——咱们平遥什么都不多,就是我这个年纪找活儿的多。”   跑堂小哥一口干尽了杯中酒,脸上带出爽快的笑意来,道:“也该是你小子时来运转,如今送上门来有人让我给荐伙计帮手。人家口气并不看重什么别的,似乎是只要让人看到本事就一切好说!只是这老板的本钱在太原,只看你肯不肯去了。”   其实李在业也不是全然照不到活干,现在他日日去人力市场做的按天结算散工不说。只要他表现一些经营上的本事,就算因为少经验没出身当不上正经伙计,在铺子里跑腿帮忙却不难。   只是那样的活计实在来钱太慢,至少供养不起如今他母亲的药费,所以他一直寻摸的就是有人能只看中真本领。不过这也就是寻摸而已,实际上他如今也不能支撑了,若是再没得进展他也就只能去做那些活计了。   只是想到母亲身体,他始终还是不肯这样,如今听到只是不在平遥而已,立刻道:“你知道我的,身边别的亲人没得,只有自己一个和老娘。既然是这样,在平遥在太原有什么分别?只是你详细与我说说是哪家的老板。”   跑堂小哥立刻自得起来,与李在业滔滔不绝道:“这一会兄弟我没得吹嘘的,我们这些人最重要的就是一双眼睛,要的是有眼色。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撩开眼皮看上那么一眼,到底如何心里就要有个数儿。这一回来的老板,哥哥与你保证那可真是大老板!”   跑堂小哥眼睛确实锐利,当时看一眼就知道周世泽是公门里出身,和经商没什么关系——身上那股肃杀之气掩盖不住,一看就是个武官出身。因此老板就是那位奶奶,说起来这也算是官商一体了,并没有什么不妥。   这样说起来九边地界多得是这样的,卫所武官们当着权,家里奶奶太太们就经营产业,只是大事上依旧听从丈夫——但是这一回不同,跑堂小哥看的真真的,这位奶奶身上有的是那些走南闯北的大豪商才能有的气魄。对于丈夫,也不是一般妇人百依百顺的样子,倒像是家里生意全然看她眼色。   把情形与李在业一说,李在业思索半晌道:“这真是喜从天降,也多亏了大兄想得起来我,小弟这边多谢——劳烦大兄把我的姓名递上去,与我说个去见那位老板的时间,我届时准备起来。”   跑堂小哥襄助李在业这件事最难的步骤其实就是祯娘拿到姓名单子观看这里,祯娘一个不爽就否了,那就是万事皆休。反而后头让一般人紧张的见面详谈他们并不在意,跑堂小哥早见识自己这朋友的本事,李在业本心也对自己有信心的很——不会自傲到觉得上门就委以重任,可是比那些普通伙计,却没什么不敢想的。   祯娘正式见这些受联络来的伙计掌柜,人是一拨一拨地交谈,一整天功夫花在这上头。不过也不亏,祯娘觉得自己运道好,随便差使了一个跑堂伙计就是一个有眼光有人脉的。   荐来的这些人里面,十个里头有七八个就是得用的,还偶尔有个堪称遗珠,有的三两个当作骨架一般立时就能撑起一门生意!祯娘面上不显露,心里是格外满意的,于是对那个之前有过印象的‘李在业’也没什么不满了,想着弄不好人家真有真才实学呢。   不过祯娘却真是好运到底了一回,李在业在钱庄上头简直是个万事通,祯娘发问的他没有不知道。从柜房说到账房,从账房又说到了营业房,最后还有库房、护卫房等,竟是没有一处不清楚的。   当祯娘具体问账房如何运作,他连想也没想就道:“帐房是钱庄核算管理重地,要完成整个钱庄银钱核算任务,承担全年一个账期,以及四年一个大帐期,决算分红任务。”   后头他又具体讲了铜钱收入成本,碎、杂银收入成本,整银收入成本,各类货币兑换差价收入这四项常年业务核算内容。和存款、放款、存款利息支出、放款利息收入、存放款利差收入这五项钱庄投入资本由商业资本变为生息资本后,扩大业务后形成业务。   也不是说出了照本宣科的话,但凡是祯娘其中挑一个实际问题发问,他也能说得清清楚楚。虽说一个人能说得清楚不见得做的清楚,可是这样熟稔,已经是当掌柜的料了——即便现在不是,将来磨练几年也会是的。   祯娘是真的对开钱庄有想法,不过是时候尚早而已——她一但开钱庄就不是那等小钱庄。如果是体量大的,那就不是一般二般的人脉和一般二般的困难了。毕竟几个大票号都是有数的,忽然来一个虎口夺食的,谁不脸色难看?   那样的大票号往往也就跟脚极硬,真的商场上做过一场祯娘这边没得自信可以应对——这和之前珍珠战争又不同了。珍珠买卖到底还是有个货物,明摆着她家占尽了上峰,最后胜利也在意料之中了。   钱庄却不同,中间玩弄手段可比一般交易复杂许多,许多人输了还不知道怎么输的。外行人对上内行的话,有时候在资本、人脉等都更好的情况下也可能输的一塌糊涂,更何况祯娘这个外行就连别的也比不上那些大佬。   所以她从没想过要这时候上马钱庄的事,手上有事力有未逮是一个,时机不成熟没有准备好是另一个。她招募这些伙计不过是未雨绸缪,增添了解,同时为以后准备可用的人罢了。毕竟找这些懂得票号生意的,哪里能比平遥合适。   不过祯娘也不是平白对钱庄票号有想头的,这时候的钱庄想要挣钱都是从五件事上想办法,即平称、贷息、兑水、汇水和兑票。   平称是因为各地的银子库平标准不同,在钱庄兑换之后收取一定的手续费。贷息是发贷的利息,这个倒是与放贷差不多,只是比起那些当铺和私人放贷轻一些罢了。兑水是铜钱兑银子,或者是不足色的银子兑足色银要交的手续费,说白了就是火耗一样的东西。汇水是同一家票号不同地方汇款的手续费。兑票则是银票换成银子要收的手续费,依旧和火耗有些相像。   还有一样是南边叫存款,北边叫贴票的业务。南边做钱庄的把这也当主业,山西这边却不太在意。可能和两边体量不同有关——南边多的是小钱庄,吸收小户人家存款用作放贷或者其他生意经营倒是不错。山西却不这么做,人家本来就不做小户人家存款,就算是贴票其实也是大户人家大笔额度。   这些样样都很赚钱,算是山西商人集大成生意了。不过祯娘最看重的却是另外一样——银票。银票这东西端的神奇,你说它和金银一样,差着意思,至少平常使用大家都要摆手。就是商场上交易使的着罢。   不过祯娘也不是为了能发出大额银票才打上钱庄的主意,这个想法太蠢了。如今又几个人用得着大额银票?即使这个大额只是相对百姓生活而言。直白些说罢,就是面值只有十两的银票都不适宜,没有人会乐意使用的。   原因多了去了,其中最直接的是你凭什么要那么多人信你的信用——平常反正也使用不上十两银子,把存储的银子换成银票?就是这票号再可靠也不会可靠过白花花的银子罢。万一哪一天票号垮了,手上银票难道不是废纸?   祯娘想做的反而是小额银票,代替的是铜钱,就是一文、两文、五文、十文、五十文、一百文这些。虽说是铜钱的计量方法,却不是和铜钱绑定,反而直接和银子放在一起,兑换方式是一定的,即一千文换一两银子。   这有个好处,就是十分稳定,至少比铜钱稳定的多。要知道铜钱和银的兑换从来都是不稳定的,有时候随便一些事就要升升降降好些回。同时也比一般铜钱轻便,甚至从结算上来说比银子还好——把块银子剪剪凿凿,放到戥子上一点点称量,还要换算成色等,你当不麻烦么。   其实想一想这倒是与元朝时候以及本朝之初的宝钞有些仿佛——这东西恶名昭著!不论是元代宝钞还是本朝宝钞最后都不了了之了。以本朝为例,在本朝初年就发行,为此还明告天下颁布‘钞法’,最后规定了民间只许使用宝钞,就连银子也不许流通。   这些宝钞是用一种特殊的纸印刷的,单位和铜钱一样,有‘贯’有‘文’,面值分十等,有十文、二十文、三十文,也有一贯、二贯等等。朝廷硬性规定民间不准金银、铜钱流通,纸钞是当时惟一的合法流通钱币。且后来又发行一种‘银钞’,单位和白银一样,也按‘两’、‘钱’、‘分’、‘毫’、‘厘’等面值分为了十三等。   这些宝钞方便使用,如果做得好的话不知道比银子铜钱强到哪里去!不过最后并没有好结果——朝廷规定民间不准使用铜钱和金银,只能用纸钞。然而自己却先破坏了规矩,收税时照收金、银和铜钱,但是给官员发俸禄,或者跟百姓做交易,却只给纸钞。   再加上由于印刷宝钞的纸质较差,以至于难以耐久,且只发不收,既不分界,也不回收旧钞,致使市面上流通的纸币越来越多,宝钞泛滥成灾。这些原因一起弄得宝钞信誉一落千丈,大幅贬值。钞法实行不到一百年,至成化年间,一贯纸钞已经跌到仅值一文钱,贬值一千倍!   祯娘当初看史书看到这里简直不知该如何心疼,这明明是康庄大道,也能让朝廷玩成这样!如若从头到尾做的好好的,凭着这个户部何至于像如今这样举步维艰——难道不知道能因此超发多少?凭空就要赚一笔,还不是小打小闹的赚!   然而就是因为一些目光短浅的,为了眼前最大的利益,把下蛋的母鸡直接杀了,那之后当然就不用想了。   还是朝廷权力太大了一些——随便发行这些宝钞,靠着以上手段赚足了油水,甚至到了不管以后的地步!最后不能收场了,也当作没发生就好。至于持有宝钞的百姓凭空蒸发的财富,谁管?难道谁还因为这个造反。   就是因为没得责任才有恃无恐罢,换钱庄票号来做,谁敢?不说玩的大了,自家要垮,垮了之后就该一文不名。就算运用手段脱身,从百姓手里榨干了钱财又安然无恙,并没有伤及自身,朝廷能轻易放过?   朝廷自己惹祸了不管民意沸腾如水,却不会不管一介商人惹祸了不管而造成的民怨,不管这商人有多深厚的背景——有这个好榜样,所有的商人只怕都会上赶着学习,那时候天底下还不乱了套?   祯娘当时就设想自己经营一个钱庄票号来做该是什么光景,只要想到那就是打着银票的幌子发宝钞祯娘就觉得天底下最赚钱的生意就该是这个了。这种经营状态之下其实就等于银钱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后来祯娘真的开了钱庄后也听过手下人感叹:“人看到一个赚钱厉害,转手从一文不名变得极富的,总要调笑是打劫了罢。再看我们东家,只怕连打劫都比不上了。”   祯娘当时只奇怪地看了这手下掌柜一眼,道:“俗话是这么说的,不过俗话一般都经不起推敲。你当打劫能赚多少钱,你去看看满天下专门做劫道生意的就知道了,没得真正的大富豪。纵使有,也远远不及那些正经经营的。”   现在倒是不用想那么多,要知道打着银票幌子发宝钞,虽然做的巧妙就不会让朝廷发觉。但是上下打点是免不了的,同时只怕还要放着鹰犬一样敏锐的同行。没得人做的时候或许没想到,等到有人做了难道他们看不出门道?又不是什么难学的。   现在的祯娘只是对李在业十分满意罢了,与他商量过照管住宿吃饭,每月月钱多少后就没有更多的话了。至于后头一些来的,没有一个比李在业出色,大约在水准以上,祯娘问了一些大概知道,就算过了。   这样说起来收获也算足够,至少从跑堂小哥得的中人钱看,这是一次不小的招募了。这些人在本地商会验看过祯娘的资质之后签订了文书,然后就等待着跟随新东家去往太原。他们绝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决定,见来会到什么地步。   作为东家的祯娘也不知道,她正带领丫头婆子们整理这一回出门的行李,这已经到了回家时候了么。周世泽就坐定在椅子上——这时候走来走去才是打扰,还怕堵了她们的道儿呢!   不过他自己一个人还是觉得无聊,忍不住拉扯祯娘道:“你的那些事情就交给你那几个心腹丫头就是了么,我平常见她们能干,每一个都比的过别人家的管家,这时候哪里要你操心。”   祯娘一开始没听见他说些什么,一心不能二用,他正和红豆对物件单子。周世泽还以为他懒得理自己,不由得在祯娘经过自己面前的时候拉住了她的衣袖道:“我说祯娘你听我说话呀!难道我不必那些鸡零狗碎的重要?假装听不见是把我当小孩子敷衍?”   周世泽不这样说,祯娘没这么想。这时候这样说话,祯娘一下知道了前因后果,并且觉得你这样子难道不是一个小孩子?只是她强忍着没有真的笑出来,她晓得眼前这个虽然已经二十多了,日常小事上就是孩子一般。真的笑出来了,后头怎么扳回来,头痛的还是自己。   于是只能道:“你先放开我衣裳,不然我堵在这些耽搁她们搬动东西家伙呢。”   周世泽撒开手祯娘才能坐到一边的椅子上,然后与依旧不得安生的他道:“我当然知道我不做她们也做的妥妥贴贴,但是事情不能这样。就像明明你自己做的先锋官,底下有个人能把你要做的都做得好好的,你会让他代你的职责?”   见周世泽还有不服气,祯娘迷惑了,按理来说这是周世泽最懂得的比喻了,怎么回失效——当然会失效!祯娘哪里知道她解释的重点都错了!不是她该不该把事情托付给丫头,那关周世泽什么事,他吃饱了撑的管这个!   周世泽不爽的明明是祯娘关注这些琐碎小事,倒是把他忽视到了一边啊——确实不能更加小孩子了,不是孩童才会一直离不得人么。祯娘又很少想这些事,这一次只怕想破脑袋也不会明白周世泽的心了。   周世泽,周世泽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为这个和自家老婆争吵。且不说他有没有脸拿这个原因,只说和祯娘争吵。怎么可能——相处越久,他才越觉得这个当初以为已经是最喜欢的女子,原来还能更喜欢。   于是就像是小孩子一样,半盏茶不到就再也不记得有过什么想法,依旧亲亲热热的说起别的。 第109章   北国冬日不必说也是极冷的, 等到才入冬时候祯娘就有见识,原来还是她在南边长大没得见识。竟然不知道这样早就要换冬日的衣裳, 也不知道这样早就是雪花飘飘的时候——她出嫁的时候已经是年初了不是。   不过这一回就让她涨了眼界, 等到腊月里更不必说, 铅灰色的乌云压得低低的, 寒风呼啸不停,刮地骨子里疼,听在耳朵里也不一般。还有最显眼的, 天地间鹅毛一样的大雪飞舞,但凡是有水的地方都结冰——包括树枝上、草叶上也不例外, 都覆上了一层冰衣。   南北相比,南边的冷是另一种样子, 且不说哪一样叫人更难受,至少是没有这样大的阵仗就是了——南边下雪最多的时候都是细碎的冰粒子,落到地上也只薄薄一层, 何曾见过几尺后的积雪?了不得了屋顶上一层白毯子。   这样冷的冬日, 本就不大爱出门的祯娘越发不动弹, 只成日在家度日——家里从入冬起就烧了地龙, 若是不出屋子, 倒是和春日里一样。至于太原城的冬日有多冷,祯娘只是在几个院子穿梭以及看雪景的时候体会了一番罢了。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起居, 祯娘一时十分慵懒起来,每日做事也十分懒散, 倒是合了‘猫冬’一词。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到了腊八这一日,一切都不同,这是讯号。凡是当家主妇莫不忙碌,就为了准备过年!   何况祯娘是第一年在夫家过年,因为不知道这边许多习俗规矩,越发要用心,可不是更忙碌。如果再加上她上头没得婆婆,甫一出嫁就是自己一个人一力承担,这忙碌程度还要加上几层呢!   十二月初八日,俗称腊八,同时也是佛诞日。这一日要施米打斋,大小人家都杂五谷米并诸国煮做粥,然后互相馈赠,这也是极出名的腊八粥——这件事腊月初四就开始准备了,而不是到了腊八当日才由厨房忙碌。   也是因为佛诞日的关系,好多富户女眷都相邀着去城外或佛寺施舍腊八粥。祯娘也受邀。不过她只能婉拒道:“今日家里有几个掌柜过来为今岁生意报账查账,这之后就要封账房了,实在没得空闲。我只把我那一份托付给嫂子们,到时候替我同佛祖敬告一声就是了。”   的确是这样,早在午晌之前祯娘手边得用的帮手就到了周家府第。这时候祯娘正在分粥——这边腊八的习俗和南边有些许出入,讲究午晌之前把分赠亲友的腊八粥送出,这才是上上大吉。   见人已经来了,祯娘也没因为手上的事让他们外头等待,一点也不避讳当着面就分粥,还吩咐道:“既然掌柜们都来了,你们索性把腊八粥呈上来,我和掌柜的们一同过个节。”   分过腊八粥后就是家人一同吃粥,如今周世泽人还在大营里,祯娘一个在家怎么过节?索性在山西这边东家和掌柜本就有亲如一家人的说法,一起过腊八,吃腊八粥也不算什么。   祯娘先是笑着同坐地最近的夏来保道:“夏掌柜看这个,我们送出去一份必定也收的到一份,这许多腊八粥真不知道哪一年哪一月得完!不过好在各家口味有不同,倒是不必担心絮烦了。”   夏来保欠了欠身子,拱拱手道:“东家这话说着了,可也是好兆头——咱们这边腊八粥要是能一直吃,吃的越久就越好,同年年有余一样,是兴旺的意思。且说来我这里也带了自家做的腊八粥,东家别嫌弃!”   祯娘自然不会有什么嫌弃,这也就是一句客套话罢了,立刻让小丫头收拣下去。直到上来祯娘准备的腊八粥,才有刘文惠咋舌道:“东家这粥我是不敢下筷子了,我今日在家的时候受了一碗隔壁大明寺的腊八粥,好生精细!师傅说是用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豇豆、去皮枣泥等合水煮熟,外用染红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及白糖、红糖、琐琐葡萄,以作点染。已经太过繁琐了,见东家这个,才晓得那才哪道哪儿!”   天下间腊八粥的花样,争奇竞巧,品种繁多。各地不同,再到各家也会有所差异。祯娘家这腊八粥是以白米为底,用了如红枣、莲子、核桃、栗子、杏仁、松仁、桂圆、榛子、葡萄、白果、菱角、青丝、玫瑰、红豆、花生等总计不下二十种辅料。   厨房早早就备齐了原料,筛选过后在昨日晚间就开始忙碌,要洗米、泡果、拨皮、去核、精拣。然后在半夜时分开始煮,再用微火炖,一直炖到今日的清晨,这腊八粥才熬好了。   然而这还不算全部,祯娘家这腊八粥真真是讲究到了极点,最开始是将将果子雕刻成人形、动物、花样,再放在锅中煮的——还放上了果狮。果狮是用几种果子做成的狮形物,用剔去枣核烤干的脆枣作为狮身,半个核桃仁作为狮头,桃仁作为狮脚,甜杏仁用来作狮子尾巴。然后用糖粘在一起,放在粥碗里,活像头小狮子。   似刚刚给诸位掌柜上的腊八粥,就摆上了双狮或是四头小狮子。另外也有的是用枣泥、豆沙、山药、山楂糕等具备各种颜色的食物,捏成八仙人、老寿星、罗汉像,装饰极尽,也难怪刘文惠有一句不好下筷子了。   夏来保是太原本地人,有经的多,什么不知道。就与刘文惠道:“你家平时肯定与大明寺给香油给的多,不然也受不着这样的腊八粥了。你们小年轻哪里知道,这些佛寺也惯是势利的,同样都是信众,人家腊八粥也分出几品呢!”   虽说今日原是为了报账查账来的,但是这会儿大家在暖融融的花厅里喝腊八粥,也不急着这时候就做事,年轻人就起哄要听夏掌柜说这掌柜,就是祯娘也有些兴趣。她看这些佛寺庵堂并没有太多敬畏,也不觉得多不可接受,当个新闻听倒是好。   夏来保清了清嗓子便道:“你们不知道,大寺庙里的腊八粥都要分作三等,头一等就是刘小子说的那样,你说繁琐太过也不算错,一般人家也不会熬这样的腊八粥,这本来还是从京城传来的粥样子呢!就说京城和天津的腊八粥最是精细。”   说着又指了指自己道:“咱们山西这边的腊八粥是另一个样子,我们管叫八宝粥,用小米为主,附加以豇豆、小豆、绿豆、小枣,还有粘黄米、大米、江米等煮之。多数人家都是吃这种,这也是寺院里的第二等粥了,熬地浓稠稠的送到一般信众家里——这也是为了提醒那些信奉的来年还要记得进佛。”   到最后夏来保才像是叹了一口气道:“还有最次一等的,材料和第二等是一般的,只是用的是差料,放的也薄。拿那大锅煮了就在寺庙前头布施给一些取粥的人——不要小看,好多人家指着这一碗薄粥过节哩!”   夏来保自己也是有过苦日子的,当初生意失败,在外头漂泊的日子好长都是寄宿在寺庙里。说是寄宿其实也是要钱的,只是比起外头客店收的少些罢了。就是那一段生活,夏来保把这些事都看得透透的了。   腊八粥到底只是一件小事,等用过了这一顿腊八粥,大家还是说起今日的正事来——夏来保等人把各自管理生意的账房查账结果拿出来,祯娘自然不会当面翻检,实际上这也不是一会儿做得完的,要后头给家里账房验看。   几个人算是详细谈了谈如今山西生意的局势,至少是和祯娘的作坊生意有关的局势。说到山西的生意,略不过去的就是晋商,然后还有本地的官员一系、卫所一系,再然后就是祯娘生意的上游——下游的话是祯娘自己解决的,直接送到了东南。   卫所靠着周世泽的背景能够摆平,可别看如今的官职不算拔尖,只要他是卫所子弟,在那些人眼里这就是自己人。至于官员上头,人家又不是本地人,当官几任势必要走,总之不给麻烦多给好处,是祯娘的生意还是别人的生意他们才不管!   到头来商场上的事儿最麻烦的还是在商场,要解决也是在商场!剩下的晋商和上游商人,既是两个问题,又可以说是一个问题——那些上游商人本身就是晋商,再不然也是在这边混了好些年的老江湖。   祯娘如今做毛纺织作坊和毛皮作坊,虽然还没有到祯娘心里最赚钱的时候,甚至要她来说不过是开了一个头。但是就是现在的样子已经让很多人上心了,山西商人那般有名,出了名的精明,难道能放过眼前的财路?   就祯娘知道的消息,已经有好几家山西大户在筹备同样的作坊,毕竟看地皮、买草场、建作坊、定制织机纺车等都是大动作,有数的几个大户见天都有人看着,谁也瞒不过谁。   苗修远与祯娘道:“按照东家的说法,我们只管保密织机纺车药水工艺这些,至于旁的一概不管,看别人做就是了。如今倒是还好,毕竟药水工艺只要几个有限的师傅操作,方子也能不让人晓得。至于织机纺车,按您说得用薄木皮包了起来,对说是这样更经用,那些女工又不是工匠,没有不信的。”   宋熙春这时候把话接过去道:“就是不信又如何?总不能当着众人面把钉在外头的木皮启开罢!东家的好主意,虽然简单却是格外有用的。如今就是别家也同样做毛纺和毛皮的生意,等到开始出货也是明年春末的事情,出货不如我们多,成本比我们高,既然是这样,凭什么和我们比?”   打仗讲究奇正相合,经商何尝不是。宋熙春说的就是堂堂正正之道,至于辅助的奇道,祯娘如今的跟脚在山西不好用。不过好的是对手们对她也不好用,毕竟她也不是那些毫无根基的小商小贩,就是手上握了一个好生意也像是匹夫怀壁一般。   说起来真正麻烦的反而是上游的商人,供给羊毛和毛皮的。如今祯娘的牧场离着能完全供货还远,皮毛更是依赖外头。那些想做这门生意的晋商不是傻的,晓得自家是后发,想要追上祯娘必须要在人家真把市场占好之前。不然就算还有的擂台打,那付出的代价也是不同的。   不过这些也没什么可忧虑的,祯娘干干脆脆道:“这也不用怕,羊毛的话反正也不是一家独大,都是从一些小牧场甚至散养农户那里收来的。咱们就按着老家那边收生丝的做法,凡是收了今年羊毛的就给下一次的定金,到时候谁能比的过我?”   提前给定金就是为了稳妥,其实对交易两边都是有利的。出羊毛的不用担忧来年会不会价格不一有所亏损,考虑减少养羊之类。收羊毛的也不必怕下一回羊毛难求或者价格高升。   这对于祯娘最大的意义是,规模越大她这个做法优势更明显——付出的定金越多,需要的身家越厚,到最后谁还能抬的动!   这些话不必说出来,在场的哪一个不知道!只赶紧记下来,来年就要照着做。祯娘见状也就接着往下说:“至于毛皮上的事,更不必说了,我与蒙古那一路、东北那一路经销都说好了的。人家本来就是大佬,做的是四面八方的生意,就算与晋商多些香火情,也没得为此就坏了规矩的道理。”   而且还是每年包销几万两银子货物的顾客,有生意不做王八蛋。说到底他们是生意人,生意人逐利,祯娘和晋商在毛纺织和皮毛上的竞争关他们什么事,他们难道还要为了几句话生意也不做了吗?   来去说了几样,左右就是生意上的那些事情,等到一切毕了,大约因为冬日里天暗的早,竟然已经看得出一点傍晚的影子了。因此各人都纷纷告辞,祯娘也不多留他们,只是让丫鬟给奉上了一些年货,算是东家与手下的关照之一。   腊八这算完了,等到第二日,家里虽然还是只有祯娘一个,她却着紧准备起年事来。打扫房屋、粉刷墙壁、糊墙纸、糊窗户、贴窗花,深宅大院一样样做,就是人手足够也要早早做起来了。   其中最郑重的是开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屋,以备悬供遗真影像。更不必说,祯娘都不敢自己决定如何做,专门请了周妈妈几个坐镇。   祯娘则是专门把百样东西列成单子,让下头采买齐全,其中紧要的买来后祯娘还要亲自看过。更不要祭祀拜神之类的,虽然都是繁琐小事,却是正经主人该操心的,不能丢给丫头嬷嬷操办。   就这样内外上下忙忙碌碌,祯娘数着日子周世泽什么时候回家——也好有个人分担。又是一日祯娘将将起来,早饭也不得吃好,就和几个针线上的打点年节时候要到宗族里分送的针线礼物,她这是第一年自然要格外上心。   正好丁香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回道:“之前少奶奶让把家里积存的碎银子碎金子全送到倾银铺子去,那边称了,说银子有四百八十一两六钱,金子有九十八两一钱。里头成色不等,总倾了八百二十个银锞子,两百零三个金锞子。”   说着,递上去。祯娘只是略看了一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这原来也是周世泽家不知道积攒了多少年的的碎金子碎银子,自周世泽当家,每年用押岁金银锞子,人家大少爷作风,只管去票号倾银铺子等去买就是了。   祯娘从管金银器物的婆子那里收到都觉得好笑,只把那些包括残缺首饰,如镶珠宝的钗环等,珠宝掉了,只剩下—个金托子银底子;零星金叶子、银豆子、剪断的镯子、金银块等;式样太陈旧的残缺的锁片、头面等;各种镶嵌物上掉下来的饰物,如镶金乌木筷子上掉下来的筷子头,衣带钩等,零星金钮子。总之一概送到了倾银铺子。   因此今年没在押岁锞子上花钱,且看数量,接下来一两年都足够用了——祯娘看过一番也就是了,让管着自己钥匙的将离把这些收到自己床后头的茶叶箱内锁起来,等到使用时候再说。   丢开手这件事又接着商议针线礼物,只是注定不能安生了。又有个婆子捧着一个单子过来道:“少奶奶,有族长家的过来问话,要少奶奶一个准信儿,告知今年府里正月请吃年酒的时日。到时候族里都是轮着来的,不然撞到一起,倒是让客人为难。”   这个祯娘倒是没有准备,不是她疏忽,而是她一个新媳妇肯定排到后面定日子。早早就决定日子只怕做无用功,给人家先勾了日子难道还要抢一回?别人特别看重这些吉日不吉日,祯娘这里倒有些随缘的意思。   不过拿了那婆子手里捧着的单子,也就是已经被勾选过的日期单子,祯娘才惊讶了。只因上面才寥寥几个朱砂画记,想来除了族长家里,也就是几个特别年高德重的人家勾选过。   但是她很快回转过来,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才说世人都最会看情势办事呢!今岁大家的眼睛都擦的亮亮的,周世泽这边已经升了守备,祯娘这边也不容小觑——祯娘根本没忘了宗族这边,作坊招工进了不少族里的人呢!   那些要紧的位置除非是真有本事,一般轮不着亲戚。但是那些底下的位置谁来不是来,照顾族里也算说得过去了。这一件漂亮事一办,祯娘在宗族里的名声就不能再好了。   要知道周家也算是大族了,族里多少人口,除了周世泽周世鑫,甚至包括鼓楼东街那边有限的几家。更多的是最平常不过的人家,相当困难的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人家不会想着走关系做官,或者合伙做生意发财,只要拣着便利有一份不错的工就算是恩惠了。   这些人平常在族里说不上话,可是人多的话怎么也是一份力量。如今祯娘再不用怕有人拿着宗族里的一些人做笺子,有人说她也有人帮她么。更何况包括那些有力量的同族也承了她的情——他们自家用不着倒祯娘作坊里找一份工,总有用得着的亲朋。   祯娘看了单子就一笑,把单子给身边周妈妈看,道:“这是什么道理,别的婶娘祖母不曾下笔,倒是先送到我这里来了。我若是真画了圈,人知道怎么说?知道的知道是随族长送来次序勾选的,不知道的说我轻狂,这上面也争个先。”   周妈妈一看有什么不明白的,脸上却带着喜色。追究道理她也明白,原因自然是家里越发兴旺。不过应对是另一回事了,她与祯娘道:“少奶奶这件事推辞一回罢,至少让人知道少奶奶是甚样人。若是还有后续是同样,那就受了,没得为了这样一点小事过来过去,年节下谁不忙呢。”   祯娘把单子还了那婆子,道:“都听到了?就按着周妈妈说的做就是了,再给那送单子的甜甜嘴,叫知道该怎么说话就是了。”   这到底只是一件小事,这几日祯娘手边真个忙也忙不过来。也幸亏她身边人多,四个大丫头自然不必说,丁香辛夷这些人成长起来了,独当一面也没得不妥。至于螺黛胭脂这几个,当初还是小孩子家家的,现在跟着大丫头也有模有样。   周妈妈还赞道:“奶奶身边几个丫头再好也没有了,我常常看那些新荣暴发之家。就是做得出满屋子丫头的排场,也不见得有那等气质,这些不是看丫头多少,而是看丫头待人接物打理走动如何。”   祯娘倒是没有和周妈妈藏私,直接道:“我家也不是那等积年的老世家,不过是文妈妈的功劳,我身边的丫头都是她教导。她原来是在公侯府第里熏陶,宫里的嬷嬷教导过,显得我这里倒是不同了。” 第110章   腊月里忙碌, 时候就过的极快。置办年事如何,其中琐碎不是一点一滴说的尽的。只是来来去去间就到了腊月二十二这天, 这一天不是什么特别日子, 只是二十三日却是‘交年’, 需得提前准备。   交年日子可不小, 说他别名小年就知道了,这也是除夕之前最后一个大日子。这一天一定要祭祀灶君,坊市百姓刻马形印成灶马, 然后再灶前焚化,称之为‘送灶君上天’。   然而更重要的祭祀活动则繁琐的多, 要准备胶牙饧、糯花米糖、豆粉团和小糖饼,供奉灶君——这些和其他贡品当然要提前准备。   红豆把许多用的着的门神、春帖、钟馗、福禄、虎头、和合图画收起来, 与祯娘道:“少奶奶不说我们还不知道,原来这边过小年是腊月二十三——还以为老家那边一样是二十四。若是错过了,好些事情要糟!”   这就是灯下黑了, 准备祭灶王谁不知道, 因此好多人只怕也不会问长辈老人。之前祯娘与众人叮嘱准备腊月二十三祭灶王, 周家这边的仆从觉得理所当然, 到了祯娘陪嫁的这些人就惊讶了。特别是年轻的姑娘, 老掌故都不知道,可不是惊了一回。   祯娘勾了一张账单,指点手底下几个小丫头把账册理出来, 一面回道:“这些都是旧俗不同了,若是你们听过‘官三民四船五’就没得这样惊奇了。官家的小年是腊月二十三, 百姓家的是腊月二十四,而水上人家则是腊月二十五。”   微雨把要清供的一盆海棠拿出来,祯娘叮嘱过要亲自修剪,底下花匠不敢逾了过去。花盆端正放在了案几上,她也听了刚才一耳朵,因说道:“少爷是官,当然就要过腊月二十三的小年了。不过也奇怪,我记得当初盛国公府里似乎也是过的腊月二十四罢。”   祯娘丢开手上的账篇子,起身看那几盆花的花形,吩咐小丫头去拿花剪。然后道:“那不过是老黄历了,像北方,在南宋以前都是王气所在,受官气影响较重,因此小年多为腊月二十三。反之,南方远离朝廷,小年便为腊月二十四。而鄱阳湖等沿湖的百姓,则保留了船家的传统,小年定在腊月二十五。”   说话间忽然有个男声道:“你怎么这个时候就起来了?我好似记得你冬日里爱睡懒觉。你又不用请安,怎的不多睡一会儿?我早时候睁开眼身边没人,我还当我依旧在大营里,过的一会儿才想起已经回家了。”   这人不是周世泽还能是谁——每至十二月,到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四个日子,朝廷总会让钦天监测算哪一日是吉日,然后在那一日照例封印。所谓封印就是各大小衙门吧印信、关防加封条锁起,停止办公不再用印。日期定下来后要颁示天下,地方也是一体遵行。   今年的吉期就是腊月二十二,直到昨日大营封闭周世泽才从那边回家。昨日晚间才到家,中间如何紧赶慢赶鸡飞狗跳不用说。总之现在他人是已经在家了,也是还好倒没有错过小年。   这时候他大刀金马地往祯娘正做账的大理石桌面小圆桌旁一坐,正写账的小丫头就住了手,站起身来在一旁低头。祯娘看一眼哪里不晓得。拽着他手臂要他起身,道:“周少爷你且抬抬脚,这边正忙乱,你在这儿做不做事?”   周世泽若是不动,祯娘哪里拉的动他,他其实就是顺着祯娘心意罢了。站起身后祯娘有问他:“小厮服侍你洗漱了,你是吃了早饭过来的,还是空着肚子过来的?”   晓得周世泽连早饭也没吃,祯娘回头就吩咐人去厨房要早饭。然后把周世泽安置在了这暖阁炕床上,亲自与他收拾了炕桌上的小炕屏等物,道:“周少爷且安坐,一会儿就在这儿用早饭罢。”   厨房里对临时要饭要点心从来拖沓,不过要的人是当家人那就另说了,只恨手脚不能更快些。大约不过一会儿就有几个人拎着食盒进来,祯娘打开来看,小描金碟儿装了顶皮饼、松花饼、白糖万寿糕、玫瑰搽穰卷儿四样点心,另外各样托荤蒸碟咸食素馔,点心汤饭,又有四十碟碗。   至于酒水是没有的,祯娘不许周世泽早间饮酒,于是厨房从来不在早上上酒。这时候祯娘一样样给周世泽摆上,最后把一双牙箸儿放在他手上,道:“你就在这儿好生吃早饭,我且去忙,你不许多找些事来与我。”   周世泽看的有趣,祯娘这纯是把他当小孩子一样,他明明比她大了许多,还是丈夫!不过心里却不是生气,就是觉得有意思,还觉得痒痒的——这样一来真的好像多找些事情捣乱,那样祯娘该会如何?   不过看祯娘忙碌着,只是他吃早饭的时候就前后有四五拨人过来或者回事或者问主意,也没个停歇,周世泽默默把刚才心里痒痒的部分给丢开脑后。唯一想的是原来过年是一件这么忙乱的事儿,当初周妈妈她们是怎么料理的?   周妈妈她们当初是如何料理的,周世泽当然一点也不知道——他又不是对这些琐碎事情感兴趣的,如果不是如今祯娘在操办,他那里有心看一眼。往年他从大营回来,家里准备过年,他最常做的就是找个兄弟家里消遣,不然多无聊啊。   这一回就不同了,虽然还是一样的事儿,看祯娘领着人做就多了百般的趣味。看了一会儿,中间偷着空,他忽然想起一事,吩咐了身边丫头一声,才与祯娘道:“昨天回来的晚,好多事情都没有安置。我这里从官府里领了今年过年的恩赏,说是皇爷发的,不过也就是个名头而已,都没出过山西府库。你看着安排罢。”   祯娘也是忙昏了头了,一时还想不到朝廷做什么发银子。后头见了东西才想起来周世泽可是官员,除了俸禄外还有各样补贴来着。夏日的冰敬冬日的炭敬,逢年过节还有不同的过节事物。   虽然说东西都是从本地府库里出,但也好歹有个皇恩浩荡的名头,算是皇商赐予的。祯娘第一次看到这东西,只见是一个黄布口袋,上面有个封条,有‘皇恩浩荡’四个大字。另外还有各种官印印记,一行小字说明是做什么赏银,由谁领取,谁来发放,然后就是最下面一个朱笔花押。   祯娘打开黄布口袋,里面是上好官银,一共是四十两。周世泽解释道:“这还是今年九边打了胜仗,又本身富了起来有所增厚,不然只会更少。反正是个体面,你随便看用在哪儿罢。”   周世泽没当过家,哪里知道四十两银子够做什么。他只知道四十两银子在祯娘的那些过年账篇子上到处都是,这才说的这样随意。   这样说话倒是让旁边一个颇有身份的妈妈笑了,她是这府里老人了,又颇得祯娘尊重,对着周世泽也少许多忌讳。立刻就与祯娘道:“少奶奶请看,这就是咱们家的少爷了,果然是大户人家出身,不然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祯娘也是被他那不知柴米油盐的样子逗乐,只拿帕子掩了嘴,对身边的鸢尾道:“听到少爷说话了没有?嗯,我想想看,原来不是已经置办过供祖宗的祭品了,这些祭品挪到别的地方使用。祖宗的祭品就用这银子再办一回罢。”   说着回头对周世泽道:“按你说的,这银子其实就是从府库里出来的,只是有个皇爷的名头。但名头也是名头,拿这个孝敬祖宗最有孝心不过。别的置办祭品,再体面能体面过这个?当是让祖宗们沾一回皇家气象,也不枉你这些年里到处打仗,却一直全须全尾。”   周世泽还不说话,旁边的妈妈先赞过:“少奶奶这话说的正是!这样的体面真是天大的体面,家里花的钱再多也比不过这个诚心!少爷倒是该学学少奶奶行事上的老成。”   后又对之前周世泽的话叹道:“少爷以后可别再小看这些皇爷发的过节银子,不只是过年有银子,还有各种节日的东西。我们家自然不等着几两银子使用,更用不着专等那些节日东西。但有好些穷官儿,若是没有这些,拿什么过节?”   周世泽这些事上懒得想,刚开始还想着有钱就富过年,没钱就穷过年,谁家不是这样的。后来才想起一件事,赶忙对祯娘道:“有一件事忘记与你说了,我有几个营里的兄弟,往年都会上门一回。就是接济着过年的意思,你没拒了人家罢?”   按着有钱富过年,没钱穷过年的说法,那天底下就不该有为过年苦恼的了。周世泽一下想起自己有几个营里兄弟每年过年都有一次饥荒好打,正是要撑起相应的排场,又实在拿不出。   周世泽这边有家财,又没得父母管着,甚至连老婆都没得。本身又是个讲义气的,于是每年总要借一回,总之一年里头慢慢还就是了。这可比问当铺和放贷的强,至少不会被讹,也没有利息,就连催帐都没有。若不是大家都是有良心的,只怕没得还账,周世泽自己也不知道。   祯娘白了周世泽一眼,道:“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人的,连这个也不提前与我说,还好周妈妈和我说了一回——人家想到你新娶了老婆,若是有了顾忌,以为不能那般借钱了,那该如何?或者人来了,我有个应对不对又如何?还好中间没得纰漏,已经把银子给人送过去了。”   这些闲话也不必多说,都是祯娘忙年事的时候与周世泽左一句右一句罢了。之后还一日忙过一日,连说这些话的时候都少了。   不过也不是白白忙碌,等到腊月二十九的时候周家大院各处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也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这一日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垂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烛,点的两条金龙一般。   真正除夕这一天,周世泽和祯娘两个人过年——是单薄了一些,但是周世泽原来是一个人过年,这时候有祯娘还强了一些呢。至于祯娘,她原来也只是和顾周氏两个过年,也是习惯了。   这一天两个人祭祀祖先及百神,又架设松柴齐屋举火焚烧。至于烟火烛天,烂如霞布也不用提。后又有爆竹鼓吹,家里两个人吃除夕宴。最后两个人才在暖阁里坐定,开着一点窗户看外头烟火。   这时候当然是守岁,周世泽忍不住道:“人家说守岁是小儿守岁,我们两个做什么要守岁?且等到将来我们儿女再做这个不好?我们两个博戏藏钩守岁怎么说也不像罢。”   祯娘才懒得听他这一点抱怨,至于儿女什么的她也当作没听见,悄悄地掩住了耳朵通红。只拿了烛火燃灯。分了周世泽一个,道:“既然没得事就和我一起去’照虚耗‘,别的屋子都分派了人,就只有咱们正房里我们两个自己来,你去照卧室里的床下。”   年前忙碌,等到年后正月里,开头倒还有几天清闲日子。这开年几天本就是按着习俗该呆在家里,万事不管的。但是之后就同年前一样,再没有片刻休息了。祯娘只觉得前一刻还在和周世泽守岁照虚耗,后一刻就陷入了山海一样的正月酒宴。   其中最稠密的就是宗族里的酒宴了,几乎是每日都有人家宴请。祯娘和周世泽只能分成两边,宗族里祯娘去,外头的酒宴周世泽去。不过到了自家宴请宗族里这一日,两人自然都是在家的。   为了正月酒宴祯娘是下过功夫的,提前样样安排到了,等到了那一日倒是显得有条不紊。外头有戏酒,周世泽陪着男客消磨。内房则是有女先儿说书,也有各种赌具,等着各位奶奶太太消遣。   祯娘安排的内房,地下铺满红毡,当地放着象鼻三足泥鳅流金珐琅大火盆。正面炕上铺着新猩红毡子,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坐褥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   至于要打牌的小桌儿,每张桌儿配着四张雕漆椅,上头还有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自然妥妥当当。几个宗族里在祯娘进门后就没到过周世泽家的女眷四下看了一眼,真是觉得和过去大有不同。   祯娘只招呼大家入座,又让丫头们上茶上点心,其中有几个族里辈分格外高的,祯娘亲自用茶盘捧茶。一会儿有女先儿唱了一段,大家气氛浓厚了一些,又有叶子牌等游戏润滑,不一会儿也就玩开了。   祯娘松了一口气,旁边圆大奶奶拍了拍她的臂膀道:“你这头一回做的这样滴水不漏已经十分好了,要知道你头上可没有婆婆提点——你不必担心,真有个小毛病谁能怪你不成。”   祯娘本来也不是忧心自己做的好不好,虽然的确有关面子。但是实际上周世泽不在乎,她上头又没得长辈,这种事砸在手上除了丢脸,她还真没有别的难受。她只是觉得这就算是快把事情完了,等到各位奶奶太太玩过一阵散了,再没什么事儿了。   不过也不必解释,祯娘看了看这边内房,吩咐将离几个道:“你们在这里伺候太太奶奶们,一定要十分尊重。我和圆大奶奶去旁边坐一会儿,一会儿再过来,中间你们看着料理。”   说着祯娘就拉着圆大奶奶到了旁边一个耳房里休息——这也是一整日应酬,实在想要有个休息了。   在祯娘躲懒的时候,鼓楼东街的几个妇女正打量她们所在的内房,实在是可看的东西太多了一些。一对上有宝盖珍珠络索的嵌宝银象驼水晶灯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暖炕两边高几上,放射宝光,不要多识货也知道这是好东西,看的人心里扑通扑通跳,恨不得全是自家的。   依依不舍地看了又看,若不是实在拉不下脸来,只怕是要上手的——最后到底还是怏怏地走开了,那个在祯娘赴酒宴时候说过要合伙做生意的‘婶娘’也来了,小声同妯娌道:“人家说越有钱越吝啬呢,你看看这样的摆设,只要拿出一个来就多少了,却不肯照顾亲戚。”   旁边的一个倒是比她要想的正常一些,道:“这也没什么好说的,还不是老太君的一点子事,要是你家有这么一门亲戚,你怎么想?反正我是要打出去的。就算因为体面要给面子,里子也绝不会留。”   嫌祯娘吝啬的‘婶娘’却不觉得自己哪里想的不对,反而道:“那都是哪年哪月的事儿了,也不看看如今。世泽侄儿独苗一支,不倚靠亲族兄弟难道还倚靠外头不相干的?况且这些年不是也处的好好的。老太君都对个小辈这样客气,怎的还摆起来了。”   晓得自家这妯娌不够聪明,却不知道头脑这样简单。另外一个鼓楼东街周家妇女根本不能解释,这里头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要把这些年老太君打的主意说一遍,那还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   只得道:“你不晓得里头事儿,还有好多缘故呢!况且不看这些,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人家世泽家里就是欣欣向荣蒸蒸日上,比起家里已经是天上地下了。人在屋檐下还不得不低头呢,不管人该不该这样,总之这般了家里又不能如何。”   听到这一点‘婶娘’是真的丧气了,她这种人说什么规矩礼仪果然是虚的,只会是如何有利于自己编如何想。但是说到实实在在的权势、钱财她们立刻就能深信不疑,而且屈服。摆在面前的就是周世泽家有钱有权,只问你低不低头,那当然是低了——她这样的人,一辈子抬头也没几回。   祯娘也不知道内房里有这一段话,和圆大奶奶在小耳房里坐了一会儿,算是忙里偷闲,也只一会儿就从那边出来。这边正在待客,她这个主人家总不能一直见不到人影罢。   等到再入内房这边,祯娘来回走动,也就是照顾各客人,一时之间笙歌聒耳,锦绣盈眸。直到更晚些时候,中人也玩的疲累,就暂时停歇,祯娘又引着众女眷去了小花厅。   祯娘在小花厅里摆了几席酒,这就是个宵夜的意思——这边小花厅布置地雅致,高几上点缀着山石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放着旧窑十锦小茶,又有紫檀雕嵌的大纱透绣花草诗字的缨络等。   这时候那位婶娘就看得见了,靠里面一美人榻旁边就立着一样摆设,正是水晶嵌宝厢银美人一座,有玉顶珍珠伞一把,并着珊瑚珠。那个大小,只怕光银子就要好几百两,何况银子只是这摆设最不值钱的部分。   宵夜说着就上来,每席多用描金小圆盘,有四盘蒸饼,中两盘是菓饼和团圆饼,两盘是玫瑰元宵饼。还有四盘鲜果,一盘李子乾、一盘胡桃、一盘龙眼、一盘荔枝。最后是四盘羹肴,一盘烧鹅 、一盘烧鸡、一声鸽子儿、一盘银鱼干。最后是一坛金华酒上来,一切尽够了。   吃过这宵夜,祯娘家的正月酒宴也就差不多完了。各家也就差不多告辞,祯娘只在门口一个一个送别,虚虚地留一回——自然是留不住的。然后就是丫头媳妇婆子等打扫屋子收拾器具。   这些祯娘都不必管,只是与刚刚空下手的子夜道:“你去拿银子给今日两个女先儿看赏,当是头牌价儿就是了,别反而失了礼。至于外头,我仿佛听着戏乐也停了,嘱咐管家结清楚账单。”   正说着跨出门,忽然有两个眼生的丫头丫头跪拜在地,磕头道:“奴见过少奶奶!” 第111章   大户人家厨房是一个格外不同的地方, 这里头人际复杂,又人多口杂远离主子。且因为从来是油水厚的差事地方, 分到来这儿的都有各自后台。所以但凡宅子里有什么新闻, 都是要拿来议论一番的。   周世泽家的厨房倒是简单一些, 一个是家里只一个厨房, 不像有些人家,因为主子太多分出几房,或者还有一个小厨房。另一个是因为祯娘头上没得婆婆管束, 也就没得‘外戚’争权的事儿。反正周世泽随便祯娘折腾,底下人又怎么翻的出浪来。   不过即使这样, 周世泽家到底富了一些年了,奴仆有些根系, 厨房人多口杂还是有的——就是没有这个,婆子媳妇们聚在了一起,拣着府里一些大的小的香的臭的说一说, 那不也是人之常情?   虽说只伺候着周世泽和祯娘两个正经主子, 但是还有满府里许多人要吃饭, 周家这厨房可不小!只是有那几个灶眼是专门做周世泽和祯娘饭的, 上手的掌勺也是手艺好的师傅。   这一日大约晌后, 刚刚上过午饭,倒是悠闲了一些。几个媳妇就在菜箱旁坐了,只把整理地干干净净的菜蔬拿出来再拣择一遍, 也是为了晚上用的时候不至于手忙脚乱。   其中有一位人称钱家的媳妇为众人里的头儿,她本就是能上灶的, 比做杂事的高一些。又因为是家生子,父母还在得用,所以消息素来灵通,这时候就与周围几个卖弄道:“你们还不知道,咱们府里竟然来了几个妖精!”   话说的暧昧,自然不会有人觉得这妖精是什么神仙鬼怪,立刻晓得了其中的深意。其中一个就问道:“这倒是奇了,谁不知道我们少爷从来不在这上头上心?当初没得少奶奶的时候,内院的丫头就是个摆设,倒是婆子们当用些。至于少奶奶来了就更不用说,眼里再看得见别人?”   见众人都说不信,钱家的不紧不慢道:“不说信不信,就是有几个妖精到了家里——这妖精啊还不只是女妖精,还有男妖精呢!你们看着,是昨天晚上住下的,这时候还不知道,待一会儿,满府里都要传遍了。”   一个正在点数鸡蛋的年轻媳妇似乎是知道点影儿,立刻跟着道:“我今日早间好似听说过有这一回事,似乎是昨日来家吃酒的人送的!男妖精是个文官儿送的,倒是不知道是经历还是学正,总之就是一个官儿,说是与少爷做个书童恭贺少爷升官。两个女妖精是族里人家送来的,也是说照顾少爷少奶奶。”   时下风气就是这样,蓄奴成风,当作物件送来送去也是经常的。至于上下属同僚之间送人更是不要说——互赠美妾还是美谈呢!虽然这一回有些奇怪,一般不是送个丫头婢妾么,怎的有人送个做小厮的过来。   不过几个人议论男妖精也不是没得道理,今日早间才见到人的祯娘也是挑了眉头的——那小厮一身新鞋新帽,生的伶俐清俊,面如傅粉,齿白唇红。祯娘倒是愿意把这位官员当作是好意,但放在眼前她还真是只能想到不好的地方去。   原来昨日家里做酒,主要是族中的亲眷过来,另外还有一些体面人物也过来了一些,本地官员也是有的。似知府大人这样的只是派人问候一声,底下却还有许多和周家地位差不多,甚至要差一些的小官,平常有交往的,自然不会自矜身价,许多都是来了的。   其中一个就送了这一份‘大礼’,祯娘晓得的时候是若无其事的,只因为在这之前她已经见了那几个‘女妖精’了——说是女妖精忒难听,其实也就是两个丫鬟,族里长辈送的。   当时祯娘一部跨出门,忽然有两个眼生的丫头磕头,还一时摸不着头脑。后头照管外头的管事才赶紧过来道:“少奶奶,这两个是族里一个姑太太送的,说是让伺候少爷少奶奶——刚才姑太太直接与少爷说的,少奶奶才不知道。”   祯娘都觉得这管事可怜,最后一句话不知道是怎么挤出来的,干巴巴的。似乎是怕她一个恼火就要拿他撒气一样,也是哭笑不得。   虽然事情确实尴尬,但是祯娘还真没想什么。送美人,当家主母当然会生气。怕被自己这个‘外来妇人’阻挠,直接把美人和侄儿交接,也会生气。你问问陈阿娇对常常给自己丈夫送美人的长公主怎么想,当然是眼中钉肉中刺。   不过祯娘这边情形是不同的,她自己或许都没想到,她根本没怀疑过周世泽的品行。只是一下想到了周家这些相干的不相干的亲戚,大约以为这是一个空子,打算用这种主意拉近关系罢。   既然是这样,她倒是能够心平气和,只是看了一眼那两个丫头,直接道:“我身边是不缺人使的,至于你们少爷身边,呵!他何曾使过丫头?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再者说了,家里有家里的规矩,各家不同的,哪里能直接放来使。”   祯娘不晓得是真的还是装出了样子,想了一下才道:“这样罢,先送到文妈妈手上,让仔细教教家里的规矩,晓得些性情本事了再说——也是姑太太送来的,合该尊重些。这受教中间就按着三等丫头拿月钱,等到学出来了再看。”   然后就再不管了,让个婆子按规矩安排住处等不提。她这边厢是没得波澜,外头却已经吵翻天了。大概是家里平常实在太安静了,什么戏码也没有,忽然有这样一件事,一个晚上就好些人知道了,难怪钱家的和厨房里的中人吹嘘。   还正说着呢,忽然见祯娘房里的一个小丫头扇坠儿过来。她原来是周家家生子出身,钱家的见她本来就可亲,如今还在祯娘房里跑腿打扇,哪有不奉承的,立刻擦了手笑着道:“姑娘今日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扇坠儿走进来就说:“也没什么,原是少奶奶身边将离姐姐和子夜姐姐两个本来该刚才一伙儿吃厨房送过去的份例的,只是这些日子忙碌你们也知道。因帮着少奶奶料理一些,忙乱一回竟没吃上午饭,让你们多做一回。”   说着扇坠儿自兜里拿出两个新造的银锞子道:“这是少奶奶给的,让你们给临时做饭出来。将离姐姐想吃一道鸡丝面,陪着四五样拿手小菜,随你们怎么搭配。子夜姐姐想吃一样炒面筋,还要一样羊肉砂锅。至于其他的菜,你们看着来。”   钱家的拿了银锞子,一看就知道是二钱一个的,当即道:“这是什么道理?咱们厨房不就是为了少爷少奶奶做饭,要是少爷少奶奶点个菜还要拿钱。说出去厨房的人还要不要在府里站住脚啦!”   扇坠儿却道:“不是那样的,婶娘也别说,这正是少奶奶的公正。除了少爷少奶奶点菜,其余的的人就是不准到厨房要吃要喝。这一回是缘故特殊,少奶奶自己准了,只是也不肯坏了规矩——要添一样半样,就先拿了钱来另买另添罢。有的没的,名声好听。”   祯娘其实是为了在下人中间少些混乱贪腐。若是开了一个头,大丫头、管事媳妇、体面婆子们,这些人有事没事就要往厨房要吃要喝,厨房就是有一些油水也经不住这么吃。   不说这些没得明目随便到厨房吃就算是蛀了周家,就说厨房罢,祯娘也不是心疼他们贪的不够其他人吃。而是用脑子想想就知道,厨房里支撑不住的时候,难道要指望厨房里的人自己补贴银子么,人家必然是要贪腐更多的。   钱家的最后也没推辞银子,只是一面忙颠颠地洗手备菜,一面道:“四钱银子,不知道够多少了!将离姑娘和子夜姑娘多大身量,南边来的女孩儿,胃口小的很!我知道这银子要还回去多少,少奶奶也不会收,便存在这儿。子夜姑娘和将离姑娘以后有个什么想吃的,尽管来说就是了。”   扇坠儿躲开道:“这个我不应答,婶娘回头遣人给姐姐们送饭菜的时候再亲自说罢。少奶奶房里还有事儿,我就不在这儿等着了。”   说着一溜烟跑开了,只剩下厨房里的几个媳妇笑道:“钱家的,你这回只怕拍不上马屁!我见如今少奶奶身边几个姑娘都是教的极好的,再没有那些当二层主子的。既然眼看的少奶奶这样注重这些,也不会自己撞进这样的事里。”   虽然经了一回似笑似讽,钱家的倒也坦然,只招呼一个灶火丫头烧火,在旁边把几样菜切了。道:“小心奉承着总是没错,真能讨的少奶奶身边几个姑娘喜欢自然是好,就是没有又有什么亏吃?”   正说着,忽然又有一个十分眼生的丫头来问道:“这边哪位大娘开着灶火?这边点个菜,大冷天的还是吃羊肉锅子最好,再配上十几样要烫的菜,给送过来罢。”   说着笑着从袖中去除一块银子要给人,众人都把眼睛看钱家的。钱家的依旧看着锅里热油,撩开眼皮瞟了一眼,似乎在估量成色,忽然道:“你是哪个院子里伺候的姑娘?到时候菜给送到哪里去?”   那丫头认定钱家的就是这些人里头领头的了,见她这样问以为是应下了,便道:“婶娘不认得我,我名叫绿琴,和琵琶姐姐一起从姑太太家新过来的。如今和琵琶姐姐同一干小丫头在东边小院子里住着,原来是府里弄错了份例,今日才胡乱对付一回的。”   所有人一时还有些愣神,半晌才回过滋味来——敢情这就是女妖精啊!一时都去看她脸上。   这个叫做绿琴的丫鬟确实有一些容貌,大约就是那种大户人家丫头里会不安于平凡日子的那一种。无论是赎身嫁个良民,还是府里配人都不愿意——因为生的确实有几分颜色,又擅长打扮调弄,免不了想要拣高枝攀。   虽然不见得个个生的好的丫鬟都会是这样,但是在后院打转许多年的女人们都有自己的一双眼睛,就是能够识别出来。像是祯娘身边的好些丫头都是好颜色,比这个绿琴还强,却一般不会让这些媳妇婆子有这一重知觉。   钱家的手上不停,听了这话就连眼皮也不撩了,只是冷笑道:“我倒是不知道我们厨房有什么过错,竟然弄错了姑娘们的份例!还要来说胡乱应付一回。姑娘和我们说说,免得真是我们的不是,最后却没个悔改。”   这其中有个缘故,祯娘原先吩咐过,绿琴和琵琶两个丫鬟是同小丫鬟一样在文妈妈手上走一遭。但是因为多给了体面,拿的是三等丫头的份例。这就有了一个不解,别的待遇,譬如份例的衣服饭菜等,是按着听训的小丫鬟来还是按着三等丫头来?   周家不会刻薄这些女孩子,凡是进了家门细米白饭、有荤有素是当然的,总给孩子养的白白嫩嫩。但是想要那些祯娘听过的奢靡之家,连最下头的仆人也每日肥鸡大鸭子,甚至觉得肥鸡大鸭子还油腻,是不可能的。   照着定论,才进府的小丫头都是八个人坐一桌,分八碗菜肴,有一个汤,然后荤素搭配。别人都觉得还好,新来的绿琴琵琶倒是觉得不对。略微打听就知道了,只要开始做活就应该单人吃饭,菜也精细些。   至于那些入了等的丫头更不必多提,三等的是每人两样份例菜。听起来不多,但是却十分精细,再说有相契的一起摆了桌子上吃,也说得是丰丰富富。听说到了一等是有四样份例菜,甚至和主家吃的差不多。   琵琶和绿琴两个原来也是家里掐尖的两个丫鬟,太太身边伺候,还有少爷看重,日子过得不知多滋润。这时候送到周世泽家来,一开始听说了周家境况,心里有愿意也有不愿意。   谁都知道周世泽前程正好,都是做人妾室,自然要选个强些的男人!但想到祯娘又有些偃旗息鼓,这么一个强势的主母,谁也不乐意啊!不过由不得她们不乐意,既然是太太要把她们送人,哪里还有别的道理——这些丫鬟们身世如浮萍的可怜,她们自己也清楚。   这之后就是往好处想,总知道表少爷家富贵双全,好日子总是该有的罢!却没想到头一天吃饭就让人没话说——小丫头大锅饭能精致到哪里去,所谓有荤有素是真的,强求口味却做不到了,这本来就是厨房里徒弟练手的。   况且说是荤菜,腊肉、肚肠这些算荤菜。放到桌上,原本日子不好过的小丫头们觉得好,原来日子比较好过的家生子们也早就有家人教过如何听话。只有绿琴和琵琶两个由奢入监难,又有祯娘说过的拿三等丫头的份例,倒是有话说。   按着她们过去主家的经历,厨房里常常赚些‘外快’是真的,自家不是要人平白做饭,给银子当然干。于是便有绿琴一个带了银子到这边的事儿,只是她没想到一下遭了这一顿抢白。   要是在原来家里,该带着几个小丫头把厨房掀了,也让人有苦说不出——谁让绿琴琵琶两个是太太身边的丫头,这些人就是二层主子副小姐,人在主家耳朵旁吹吹风,他们焉能有好果子吃?   如今又是人生地不熟,人家屋檐下,随便一个人都比自家有跟脚,也只能忍耐下来。绿琴只做了笑脸道:“婶娘怎么这样说?当然不是这意思。不过是因为少奶奶说与我们两个新来的三等丫头的份例,所以问这一句罢了。我们这才来的,只怕婶娘还不知道呢。”   钱家的却不吃她这一套,只小心地把菜装了盘子,道:“我不知道少奶奶给你们三等丫头份例,不是只说拿三等的月俸?既然是在文妈妈那里与一干小丫头听训,又没有管事特意叮嘱这个月增添两个三等丫头的开支,那自然是照着文妈妈那边小丫头走。”   说着脸上露出嘲笑之意道:“姑娘们之前也是深宅大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知道如今外头的行市!按着三等丫头的份例,每餐给两碗菜肴,有荤有素精精细细,你知道如今冬日里菜蔬都是什么价儿?这绿菜叶子且要十文钱才有一小把,鸡蛋也是五六文才得一个!还得是家里买办用心贪腐也少,我倒是听说同一条街上圆大奶奶家厨房里的婆子与我抱怨,鸡蛋竟要十多文钱一个!”   说着还不管人脸色,对几个已经嬉笑起来的媳妇婆子道:“你们算算罢,多两个三等丫头每月厨房要多开支不是?上头不多给拨银子,那自然就是没有三等丫头份例菜的意思。要我说两位姑娘歇一歇罢,难道小丫头的饭食有什么不好?我还记得几年前起大灾,连草根树皮都寻不到呢,在这里糟蹋东西,先看看城外头多少穷人靠家里少奶奶和几个太太搭的粥棚,一日一碗粥过活呢!”   这时候旁边的婆子也道:“姑娘收了银子回去罢!钱家的说的是一件。另外有一件,家里的规矩只怕和姑太太那边不太一样。咱们厨房里,除了少爷少奶奶外,从来没有别人想吃什么要什么的道理,也不许拿钱点菜。刚才还是给少奶奶身边的两位管事姑娘做饭,人因为给少奶奶办事才错过了饭。然而不是少奶奶拿了银子给她们点菜,也是不许做的。”   那绿琴原本也是众人捧着的宝贝,这时候被几个厨房里的媳妇婆子这样奚落,饶是晓得忍耐也是气的浑身发抖。偏偏发作不得,只得压下心头火起,脸色通红地从厨房出去了——只是心里发誓,等到将来站住了脚,一定让这些腌臜婆子们知道厉害。   祯娘倒是不知道有人发下了这样的’宏愿‘,这时候她正见那送来的小厮——好歹是交际人家送来的,总不好随便打发了。另外说周世泽也在,他昨日没见清楚那小厮,这时候见了只觉得牙酸。   祯娘看小厮觉得无谓,看周世泽倒是觉得有意思一些,问了几句话让他出去后就对周世泽道:“我听他说,人是识字会写,还粗通音律。再看生的也体面,不然不教他跟马,教他专管书房,收礼帖,拿你书房门钥匙。”   周世泽听了直摆手,拉住祯娘的手,蹭她手炉。深叹一口气道:“娘子可怜小人则个!那人看行为举止恐怕是错投了男儿胎,分明该是个女娇娥!放在眼前不男不女,我实在受不得这个。”   祯娘扑哧笑起来,到底没真要作弄周世泽,吩咐管事把人安排到了前院,和一干小子一起做门房守门之类。既不算亏待人,这还是个好差事呢。又离着周世泽的书房老远,轻易应该见不到了。   见到周世泽面色堪称转危为安,祯娘冷不丁道:“这小厮好打发,只是姑太太那边送来两个丫头怎么说?如今人还在文妈妈那里呆着呢!又不能一直放着,你就没想什么。”   周世泽目瞪口呆地看着祯娘,祯娘还纳闷他怎么这个样子?就算不认昨日收了长辈给的丫鬟也不该是这样罢。谁想到周世泽远比她想的厉害的多,只是过了震惊后立刻道:“你可别打主意!有钱寡妇当不成了又想着当和离妇人。我是什么都听你的,你叫别的女人来勾引我,我也没个动摇,你死了心罢!”   祯娘一时愣住了,她当然记得自己曾经与周世泽袒露心声,自己少年时代曾经想过还是两种女人最好过。一个是有钱寡妇,另一个是有钱的和离妇人,自己还正经想过当这两种女人......   不过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祯娘看到周世泽真的警惕起来的样子,想到那两个女孩子,原本心里最后一点不豫也消失殆尽了——自己不是已经决定了要信他一回,怎么又动摇起来了?   况且这么个傻子,刚才也亏他说得出,再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似乎是抱怨,祯娘却不自觉笑了起来。 第112章   大概笑了一回, 周世泽倒是不知道祯娘笑个什么,纳闷了一会儿。再问祯娘, 祯娘也不说, 只冲他直摆手。无法也只得作罢, 然后道:“我有时候不知道你的心思, 罢了,有时候你也不知道我的心思,算是扯平了。”   话是这样说, 他人却是愤愤的,祯娘不管他只拿了帕子遮住脸, 一点笑意再让他看见,岂不是要翻天?只推了推他的手道:“我今日还算是有空, 暂且歇一歇,算是打理一番家事。你不要忘了你今日下午要与刘主簿老爹送行,在城外庄子那里摆酒。这便着紧了, 偏又听见会下几个同僚, 说是今日晚间一起到某某家吃酒那里吃酒。现在不出门, 到时候怎么摆布?”   周世泽简直觉得百无聊赖, 这些外头吃酒应酬的事情, 别人喜欢的不行,他就觉得没意思——以前觉得还好,现如今还不如与自家老婆在家消遣呢!全是喝酒吹牛, 不然就是讲几个笑闻,有甚意思?   只是又不能不去, 这是早就约好的,也关乎着交际。这时候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祯娘见他起身了,才喊了微雨道:“少爷出门的衣裳在哪里?我记得昨日叠了,是放在床南头的罢。”   周世泽才不记得自己衣裳给收拾到了哪里他只管提自己意见,道:“我穿那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大褂子,不要那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再把那顶海龙针帽子找出来要戴。”   祯娘一边替他解袄儿排扣,一面道:“恍惚记得那衣服在厨柜里,至于哪间我都不记得了。好似是七八日前收的,今日又要穿他!微雨,你拿了橱柜钥匙自开门取了去,我们少爷要穿呢。”   微雨应了一声就去找衣服,周世泽随便祯娘折腾自己,只是奇道:“这些琐碎东西我根本没个记性,况且我样样做得好那就用不着其他人了。只是我记得你自己的首饰等还不是别人给记的,怎么我这里什么都清楚?”   祯娘自己还奇怪,不是周世泽与她说她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她才不说这话让他更加得意,正好微雨把衣服捧了过来,祯娘与周世泽换上。又给他把有些散乱的头发重新整理,紧些结了总辫,然后戴上网巾等,最后才端端正正把海龙针帽子给戴上。   做完这些倒是越发有贤妻良母的样子——按理说夫妻之间应该是极为常见的事情,应该习惯成自然了,却没想到做完以后两个人都要脸红一次,倒是不知道她们两个人脸红什么。这时候来看就不是什么少爷少奶奶,倒好似男童女童过家家扮夫妻。   祯娘也不知道,看周世泽也觉得耳朵发烫,便不去看他。只叫了平常跟马夹书袋的小厮吩咐道:“第一看住你们少爷,不许他打马,慢慢走着就是了。第二记着让他少喝些,这几日不知道喝了多少,哪一天要醉死外头!最后,晚间有人拉他出去鬼混,且带回来,就算外头说我是个河东狮我也认了。”   两个心腹小厮如何不知道家里谁说话算话,忙不迭地就应下来。周世泽听到不仅不恼,反而心花怒放,抱着祯娘就要亲一口,又摸摸她的脸,笑着道:“你只等着罢,老子那时候一定自己回来,那帮混账有话说,我就说我是个最听老婆话的。人不说你是个河东狮,只说我是个怕老婆的。”   祯娘一时懵了,一遍捂着脸,反应过来周世泽已经撒开手要走。她最后也只来得及叮嘱两个垂手站着的小厮道:“你们待会儿问丁香那丫头要一对西洋玻璃马灯,这风雪天的,不怕风吹雪落,比纸糊的的好,也比羊角玳瑁的都亮。晚间回来的时候让他手上拿一盏,你们走前头的一个手上也拿一盏。”   吩咐完了,有人在外看周世泽上马去了,回来禀告,祯娘才能接着做些别的。这时候有一件大事,之前周世泽对顾周氏这个岳母的年礼赶在年前就送了过去,那边对这边的礼物也就有回来的——比预想的迟些,这是因为一路上河道有好些都封冻了,走陆上慢了好多。   这些东西来了自然是要整理的,恰好是昨日到的——昨日家里请客吃酒,哪里有闲工夫做这个。不过是往隔壁一个院子的东厢房放了,暂时锁起来。祯娘这时候要着手,立刻就有人拿钥匙开门搬东西。   祯娘这边要打理这些礼物,旁边却有婆子过来道:“少奶奶,在文妈妈那边受教的琵琶姑娘绿琴姑娘现在院子廊下站着,说是有事要见少奶奶,少奶奶要不要见一见?”   要是家里一般丫鬟,根本没得这一回费事,不是祯娘屋子里的丫鬟说要见她是不会有人理的。不然呢,各个人过来就说要见当家主母,那一天什么事儿也不要做了,竟是要应付人就够了。   祯娘倒是不打算格外特别看她们,奈何底下人不明所以,以为是姑奶奶给的。就算少爷绝不会收用,也该有不同的体面。这时候人过来说是有事,至少会给祯娘说一声,没有不让进正院门的。   既然人都进来了,祯娘也不会让人给赶出去,她只是对红豆点了点头——红豆本就是一个爆炭,也不会不知道这两人到家里是为了什么,当即就没有一个好脸色。张口就道:“妈妈什么道理,少奶奶正在忙,她们什么身份,有时间为她们计较?且让人在廊下等着罢。”   琵琶和绿琴两个确实就在外头等着了——原先说帮着通话的婆子再没出来过,没个讯息就只能一直等着。这时候外头正风雪交加,虽然穿的暖暖的,依旧不好受。特别是琵琶,这女孩子生的不同于绿琴,有一种纤弱,平常看着我见犹怜,现在竟是觉得风雪都受不住。   不过这也就是觉得罢了,其实她素来是一个火力壮的,就是满屋子的女孩子生病了,她也是最后一个没事的。她心机比绿琴深沉,晌后本来就是为了故意试探,鼓动绿琴去的厨房。   当时绿琴白白去了厨房半日,最后什么也没做成,还受了好一顿奚落,心里头自然愤怒。赌气回去后便添了好大一篇话与琵琶道:“姐姐可别问了,这家人可看不上咱们,昨日才有少奶奶吩咐过拿三等丫头的份例,今日竟没有一个认的,只说除了月俸意外,其余的并没有人过来说增了开支!这也是好笑,偌大的府邸,各处开销难道哪里没得这样一点子预留?分明是见我们好欺负,糟践我们罢了。”   琵琶嘴上不说话,安慰着绿琴道:“定是这样,好妹妹也不必气愤,谁家不是这样呢?明明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却生的势利,倒是把一起做奴婢的还分成了三六九等。咱们这样初初进家门,什么靠山都没得——只怕少奶奶也不过是看姑太太面子才给一点体面,心里也不待见咱们。底下人看碟下菜也是自然的。”   说到这个绿琴也发愁,她虽才进周家,却已经看出这一些事情了。少奶奶出身好,坐着正妻的位置,同时还得了少爷十分十的爱重。这样的情形,不说让后院所有女子没得出头,至少说不要哪个女子出头是做得到的。   她也不全是傻,晓得祯娘必定不会对她们好想。这样一来就十分尴尬了——像是这种主母说话管用的后宅里,谁不抓紧讨好主母?她们这种开头就让人不喜的,简直没得活路,原先想的翻身之类,一时竟连个头绪都没有。   这时候还是琵琶拿了主意,定定神道:“我们去和少奶奶说,我不是高看自己,咱们原来身份就尴尬,不要指望少奶奶主动想起咱们。只怕少奶奶想的就是丢到一旁,不知道多久大家都不记得了才好。我们要趁着刚来的时候,还有些分量,说几句话。”   琵琶心里还想的是,人最重要的就是识相!这时候就该和当家主母说上话,奉承讨好是要紧。到时候无论是只给主母做事,还是连通上少爷,不都是顺理成章?不然的话,什么都不必想了。   事不能做一半,因此就是这时候两人被冷落在了廊下也没有说要走的——就不说这个,若是待会儿说要见人有不在了,怎么说话?来见主母的,真等到主母要见的时候又回去了,老寿星上吊,嫌活得太长了?   这时候就只见有健壮仆妇搬运箱子家伙等,七手八脚将南边来的东西抬的抬,扛的扛,一阵风都搬到正院让祯娘过目——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放在最上头的礼单匣子,拿了个楠木匣子装,下头还压了一封家信。   这时候东西就流水价儿进来,让绿琴咋舌,与琵琶道:“人都说家里这位奶奶家里原来豪富,果然是真的。这年礼从来只有晚辈敬长辈,年后该是回礼了罢?别人家就是一个意思,可是看这意思竟顶得上人家用尽全力了。   其中有些东西不是拿箱子装裹的,而是散捆着,或者拿包袱包了就是,这时候倒是方便绿琴和琵琶两个在廊下看个清楚。这一回送来的回礼,除了几样该有的例行,其余的竟都是西洋的货色。   有丫头在祯娘耳边报货名胡椒每斤、荜茇、速香、木香、乳香、黄蜡、油红布、玳瑁盒、玳瑁盂、藤竭表里、苾布、翠毛、乌爹泥、红纹节知被、象牙、花毡单、撤哈喇、珊瑚枝、血竭、龙涎香、苏合油、大玻璃缻、小玻璃缻、小玻璃碗、玻璃灯、鹤顶等,这些东西有贵有贱,不过都是海货却是不错的。   祯娘只随便开箱子抽看,然后就让将离子夜给收进库房里了,实在是没得觉得感兴趣的。和红豆道:“显然是去年海货跑的多,武掌柜又恰好年末回来了。倒是不知道是不是货物走的太多了,不好出手,往我这里来。”   红豆当然晓得祯娘是开玩笑说的,顾周氏如何重视祯娘,怎么也不会把自家出手困难的货色给祯娘当作礼物。红豆立刻笑将起来,放下手上的礼单道:“这就是少奶奶逗着玩了,就是我这个不出门的也晓得,如今海贸生意才没有到要打止的时候,反而是看不到底。与其说是太太是把出不了手的货物给奶奶,不如说是太太宁肯不赚钱,先要奶奶这里什么都有呢!”   祯娘见她说的好话,点点她的头,打开一个匣子——里头装的也是这一回的礼物之一,总给六只的核桃大金表。道:“这个东西原来你们几个里只有将离有,你再选三个,和微雨子夜分了罢。你们各自有一个,平常也好知道时辰。”   红豆是个抢阳斗胜的,也喜爱这些精巧东西,听了喜滋滋就去选。倒是子夜回头道:“其实也用不着这个,上房里都有时辰种,只要看一眼都晓得了,再拿这个倒显得我们不像了。”   不等祯娘说什么,红豆倒是先回道:“谁说用不着?平常咱么在自己房里难道不用?你与将离在一个屋,可以看她的,我和微雨还时辰模糊着呢!有了这个,什么时辰都心里有数,方便做事呢——说起来西洋人倒是有些东西比咱们做的好。”   祯娘家里从小就有使这钟表的,镶珠嵌宝,极尽装饰的座钟。稍显朴实,但也更实用的挂钟。还有更加方便,可以随身带着走的怀表。这些东西没有哪一样祯娘没有用过,这些丫鬟们当然也就一起用上了。   红豆的话让子夜偃旗息鼓,祯娘也就不用多说了。自己打开了顾周氏压在回礼单子下面的一封家信,这才是重要的——周围的也十分有眼色,十分有秩序做事,再没有吵吵闹闹的。   祯娘原先随着年礼自然也送了自己写的信件,她心里说了问候,说了这一年经历,其中最多的就是生意上的开拓。之前信里也写过毛纺作坊和皮毛作坊的事,却没有这一回那样展望未来,顺便把将来的雄心壮志也说了。   祯娘还指望母亲给自己这边提些意见,就是没什么意见,关于南边接收货什么的,不是也盼望一个准信,新的一年有个更成体统的规划么。她真没想到,顾周氏一点不看重这个,一句话也没提。   通篇信件,除了温情脉脉地家常,就只有一个主旨了——都是问祯娘成亲快一年了,肚子里有什么消息。说实在的,讲祯娘活得不现实就在这里了,作为一个嫁人快一年的少妇,她竟从来没想过有孩子的事儿。   但是她绝不承认是自己想的少了,或者还像是一个孩子。她只会觉得一定是周世泽的问题,他不是也没有说过一次么。就是他没说,她才没想起来的。要知道上头没得看的最紧的公婆,丈夫还一句不提,她怎么会想到呢。   即使知道这一点也站不住脚,她还是忍不住这么想了,只因为她完全不想想这个事。关于繁衍子嗣什么的,她完全没有想起来还有这件事。如果是旁观者的话,大概就能看的很清楚了,她分明是没有长大,一片都是孩子气。   打理生意做得相当好,对付一些亲戚也不落下风,就是家里的琐碎也做的似模似样,这样说起来该是个好主母罢。其实不然的,那些不过是从小学着,她脑子好,当然没一点问题。   但成亲成人,去掉孩子气,那是另一回事了。在家的时候做姑娘,随意她行事,没有一点麻烦——谁敢给唯一的大小姐不自在?是自己活得不自在了么!这样顺遂的生活里她就算凭借聪明显得‘长大’了,其实心里依旧是个小姑娘。   按理说成亲了就该成人了罢,女孩子们即使在家再受宠爱,到了夫家也会长大。那边终究是别人家,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委屈不该,各方都要想法子调和。除此之外还要讨好丈夫,奉承公婆,怎么的尖锐棱角都会打磨圆润。   该可惜还是该欢欣,祯娘的千万人里头难得的没有。她在周家自由自在活着,除了换了地方,从南到北,只怕比原来家里还自如。毕竟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怎么也不如一个嫁了人的妇人少了掣肘。   不过祯娘到底知道,绵延子嗣是一件真的很重要的事,就算不能体会,也能够了解。因此还记着第二日和周世泽道:“昨日看了我母亲送来的信件,直接问我怎么还没得身孕,你说我该怎么与她说?”   周世泽其实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父母去的早,周妈妈几个到底不能多说。他从小到大不像别人,多得是耳边念叨生育子嗣、不孝有三之类。他只管着自己兴致爱好过活。不然按着他兄弟都没得的样子,总该早早生了儿子再到战场上那么拼命吧!   这时候有了祯娘的提醒才想起世上还有生孩子的事儿,不过和祯娘没想过养育孩子,所以有些回避不同。他立刻就像是脑子里亮了一样,迫不及待道:“这个好说,你告诉母亲我知道了这事,再用用心,马上就要有了。”   祯娘像是第一回认得周世泽一样睁着眼睛看他,周世泽依旧无所察觉。与其说他终于真正明白自己可以做父亲了,还不如说他依旧什么都不明白,他只是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感兴趣这件事而已。大概是不用自己怀胎十月,没有什么实感罢。   周世泽却对这样的观察像没察觉到的一样,幻想道:“我喜欢儿子,到时候我每日带了他们出城跑马去!我家那么大的练武场也算有了用处了,我自己一个人的话哪里用那么大的地方。”   祯娘总算有了反应,把手上毛笔摔在周世泽身上道:“这算什么,难道生的女儿你就不喜欢?我就最喜欢女儿!到时候生养了女儿不许你来亲近,我日日带着她就好了,你就离着我们远些吧。”   周世泽当然是一不小心把真心话说出来了,他就是喜欢虎头虎脑的儿子多一些——倒不是那种一般人家看重男孩轻视女孩,更多的应该是畏惧罢。他从小没得姐妹,当然兄弟也没有。在军营里打滚太多,再不知道脆弱娇贵的女孩子该如何应对。   祯娘已经是例外中的例外了,她实在想不出一个比祯娘年纪还小,因此也更加娇柔的存在他可怎么应付——又不是祯娘!他实在不觉得会对除祯娘以外第二个娇弱的存在有那样多的耐心,不要说不耐烦了,还真是越看越喜欢。   与周世泽相反,祯娘已经不知道和另外一个周世泽一样烦人的存在相处了。和周世泽相处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启示心得,她全然是顺从内心而已,大概除了周世泽意外,别的这样的她都觉得烦吧——本来他这样的人就是她最不会相处的。   两个人为了还莫须有的儿子女儿能怄气一回,给顾周氏回信就相当耿直了——顾周氏那边收到新的信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嫁人了女儿做的出来的事,说得出来的话。   她拿了信件与身边心腹金孝家的道:“这是怎么回事,我这傻女儿,以前倒是不觉得有这样傻气啊!这种事怎么问起姑爷来了,人家该怎么说?若不是姑爷心胸开阔,也实在没想到这上头,岂不是觉得她嫌弃自己?生不生孩子的事儿做什么拿上台面!”   金孝家的却是安慰道:“太太别忙,就是要这样才好呢!我常听人说过,那些八面玲珑的媳妇都是磨练出来的,不然谁都是傻大姐。至于对着丈夫恭恭敬敬,从不说错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的妇人,那多是丈夫严厉。小姐这样随意说明什么,说明姑爷平常就是随意小姐造!当初太太想尽办法谋划,不就是为了这个?”   顾周氏怔了怔,忽然跟着松了脸皮,叹道:“罢了罢了,我那孽障我管她做什么!如今她丈夫都不管她了——真好,没辜负当初我送她远嫁一场。如今母子分离的,总算让我知道她是好的。” 第113章   祯娘因为顾周氏的来信, 大概意思意思重视了生育孩子的事情几日,后头又丢开手了。倒不是她健忘, 而是肚子没反应, 她能怎么办?不像一般妇人就要着急起来, 恨不得各种补药吃一遍, 顺便到各处求神拜佛,祯娘可以说不动如山了。   谁让她心没在这上头,耳朵旁也没人说这件事, 周世泽更不要指望,他忘记地比祯娘还快。唯一能让祯娘觉得心里动了一下的竟然是千里之外的顾周氏, 一封信来回就不知道要多久了,能有什么用?   不过祯娘不看重, 不是说别个也不看重了。虽然周世泽家里只剩下他一根独苗,往上数的亲戚都不算亲,但也有的是人为他操心哩!即使怎么想也觉得怪异——这些人关心周世泽, 祯娘一百个不信。   是的, 这些人最多的就是鼓楼东街那边, 人家正鼓噪不安呢。曹老太君年纪也越来越大了, 真是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耳不聋眼不花手不抖也就罢了, 每日还能不只是陪着孙女们玩乐,还能日日对家里事务操心。   小佛堂里让换贡品的使女出去,只有自己和两个儿媳妇。问道:“你们这件事说的可准?我们家里那位姑娘竟然给周世泽家里送了两个□□好的丫鬟, 那家也收了?周顾氏居然没闹出来。”   大儿媳不说话,倒是二儿媳常在外头行走, 嗤笑一声道:“我们家这位姑娘最擅长这种把式!家里□□一些妖妖娆娆的丫头,明明是个正经人家,倒好似南边扬州养瘦马一样,就为了长成了与人做妾室——或者换银钱,或者换权势。或者说的好听些,她把自己当作了汉朝时候长公主,那小子周世泽算什么,皇帝么!”   记得当初她的长子看上了这位姑太太家的一个丫头,她禁不住儿子求,上门要做偏房。当时的耻辱她一直记得,那位周家出来的姑娘只轻蔑道:“只怕嫂子说的这件事不成,我这里的丫头都是精挑细选的,您看中的这个更是人尖子,我留着有大用。况且您家里的境况——俗话说什么样的锅配什么样的盖,侄子将来只怕消受不起这样的偏房。”   满家里的事情曹老太君都知道,各处都是她的眼线呢!不然为甚这个年纪全家上下都捏在她手上,除了拿住钱财名分,这上头下功夫也是原因。二儿媳有哪些抱怨,以前是什么恩怨她门儿清。   这时候也只瞥了二儿媳一眼责备道:“你就是只惦记着这一点芝麻大事儿,我问的是什么?你说的又是什么?我倒是觉得我家这姑娘说的对呢,我那孙子且消受不起,你当他是什么好材料,别纳回来乱家罢。”   还是大儿媳看得清楚行市,在妯娌讪讪的时候,忙道:“这个不怪二弟妹,小子周世泽家周顾氏倒是有些本事的样子,家里管的水泼不进,平常事情也不好打听。我也才是曲折地听几个媳妇得了似是而非的讯息。”   曹老太君却不听这个,只抬了抬嘴角道:“算了罢,周顾氏她才多大?又没得婆婆在上支撑,你当她是什么人?不过就是周世泽那小子家里原来就看的严实。你们只怕是被她顶了几回就心里发虚,觉得人是能人。”   大儿媳不敢异议,只得附和了几句,然后道:“得来的私话倒是说了,周顾氏并没闹起来,只拿了真当丫鬟使。至于周世泽说什么做什么,那就不知道了。不过就是做了什么也不算,不过是两个丫头罢了,我们家那位姑娘□□地再好又有什么用,能越过当家老婆去?如今让当着丫鬟,也一个字没得说。”   曹老太君似乎恍惚了一下,似乎想起了年轻时的日子,又想起了这些年的经历。有什么用?她从来不小看这些女人家的作用。她自己本来就是糊弄住了丈夫的,晓得有用没有最终还不是要看丈夫想的如何。   回过神来,然后才道:“亏你还说得出这样的话来,你不知道到底看家里男子汉?若是拿住了汉子什么不能行,就是周顾氏能耐如何?如果没得这道理,我们家那位姑娘何必养出那些水葱似的女孩子,倒把丫头做小姐似的!”   见两个儿媳妇没了言语,曹老太君才收了声,过了一会儿才喃喃自问似的道:“算到如今,周顾氏进周世泽家已经一年了罢。进门一年的媳妇,肚子还没得动静,周世泽还是个独根独苗,心里不着紧?”   两个妯娌对视了一眼,还是大儿媳道:“也不至于如何着紧罢,虽然进门一年,但是周世泽因着当用,有多少日着家。中间还有几个月外头打仗,更是一点不沾身,肚子里没得动静也寻常。”   进门的儿媳,一年多肚子没得动静,一般人家还不至于急起来。但若是几代单传的独苗的话,那就不同了——曹老太君很懂这个。这种着急根本不会因为想到自己常常不在家就变化,不然也没得那些后院老婆一大堆,外头养着粉头的男子,还抱怨正投娘子不生儿子了,那才是一月也去不得一回的。   只是这种时候一般不会把这心思说出来,正是所说的,才一年呢!这时候都觉得眼看就要有消息。更何况周世泽做汉子的,嘴就更张不开了,曹老太君如是想。只是她也没想想,她算哪门子长辈,操心起这个来了。   她操心这个自然不是对周世泽多好,只想着他家香火延续,人是想着如何往周世泽家掺沙子呢!也是周世泽那位姑太太给她一个提示——有个喜事长辈给几个丫头偏房就是了!一般二般的,周世泽厌恶自家这边,不肯看一眼,若是一个出色的怎么说?   曹老太君一辈子从不会高估男人有时候的心性,真当他们一个个都是戏文里顶天立地大英雄,做的了关二爷一样月下斩貂蝉?罢了罢了,就是战场上的英豪,吕布不也是美人的裙下之臣!   不过这话这时候说还太早,说的是人家才成亲一年,正打得火热,人家扎针都扎不进。非得再过些时日,肚子里见不到一点动静,或者有了动静——就该想到身边有个其他人了,这才能插手进去。   曹老太君这样想着,就对两个儿媳妇道:“明日叫家里十三四岁以上的丫头子来我眼前看一遍,有没有好的,拣择出两个来。若是没得好的,就让常在家里门口走动,卖翠花的云嫂带几个过来看。”   妯娌两个就算不互相看,联系着前话也晓得婆婆是什么意思。说实在的,这事情说容易也容易,说困难也困难。四五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十七八的大姑娘价儿不好说,要看相貌手艺等。似是院里出来的,成百上千也打不住。不过大体几十两银子还是能够的。   像她们家里,凡是主子都有小丫头,只不过看各自位分有多少而已。这时候曹老太君说要选个丫头出来调.教当然不难,只是要有出色的可不容易——家里的男子多得是馋狼恶鬼,就连房中家人媳妇也要摸个遍,被说丫头了。   是以家里但凡出色的丫头都做了通房,剩下的要么没长开,要么就是太平庸了——家里这班货色都没下嘴的,周世泽能另眼相看?就是没脑子的也不敢这么想!   不过面上用不着反驳婆婆曹老太君,那该惹她不悦,等到她明日自己知道不对就是了——到了第二日果然是见了家里许多丫头。听说是曹老太君要挑两个可心的伺候,谁不暗自筹划?只要讨好了曹老太君,就是家里太太奶奶也不敢轻易得罪哩!   其中也有几个好的,二儿媳便在曹老太君面前道:“真是不看不知道,我家还有这样几个小妮子,一个赛一个的水灵。也就是咱们咱们这样人家,不然养的出这许多出色姑娘?”   其实这是违心的话,虽说也有几个好的,却实在说不得拔尖,至少想到见过的祯娘身边的几个,谁都发虚。但是她知道她这样说有什么好处,最多就是被婆婆说几句没见识,但之后的事儿就落不到自己身上了。   果然,曹老太君立刻看了这个自己不满意了一辈子的儿媳一眼,道:“我倒是不知道我家的眼皮子这样浅了,这几个也就是烧糊了的卷子,能看么?”   之后就吩咐大儿媳去叫云嫂过来——这卖翠花的云嫂原本就做着几宗生意,卖翠花也不是主业,不过是靠着这个好进出内院罢了。常常是给内宅买卖小丫头、男子汉娶偏房、富贵人家妻妾偷情给方便。   那云嫂乍听说要两个俊眉俊眼的丫头,还当是哪个汉子要娶偏房。只是带了人过来,竟是只有太太奶奶看着,不由得心里打鼓,这是唱的哪出?不过也没有多疑虑,管他唱的哪出,她总归只管赚银子就是。   云嫂进来先给曹老太君磕了个头,起身才道:“听了大太太的吩咐,特意挑了三四个最拔尖的女孩子来给老太君过目——至于别的,不是媳妇子,便是差着一截,怎好回你老人家话?今日带来的都是十分人材,交新年最大的也才十五岁。”   说着又赞道:“说来也是天使其便,前些日子不是王员外家破落了,他家大郎把家里全抵了出去,这才一次有这么多齐整丫头流出来——已经吊起了头儿,戴着云髻儿。好不笔管儿般直缕的身子儿,皮肤细白,搽的浓浓的脸儿,又一点小小嘴儿,鬼精灵儿是的。我见了喜欢的什么似的,老太君也保管喜欢,也是咱们都爱些灵秀人物在眼前不是。”   拉拉杂杂说了这些,谁都知道是要抬价的意思。曹老太君却不耐烦听了,只让几个女孩子进来——这时候曹老太君才满意了,上下观看,总算见到几个生的一表人物的了。   买下两个,让家里嬷嬷教养——就像是孙女一样学着读写算数、女红化妆、厨艺行止、乐器曲艺等,不是精通,也该样样都晓得。   只有几个知道曹老太君打算的家中妇人才嘀咕道:“老太君真是一年糊涂似一年了,这样的丫头不要说比周顾氏,就是比她身边丫鬟也不如。况且就算周世泽失心疯了,觉得想要换换口味儿,自家送去的几个运道好正好看上,又关自家什么事?这两个丫头能受摆布?当是家生子么,有个家人还捏着。”   明白人多得是,不过大家都是顺着曹老太君罢了,反正这种事儿又不会把人更加得罪了。既然是这样,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然怎么办,这个价还在她手上捏着,几个老爷可听这位母亲的。   祯娘不晓得背后还有这许多事——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也不会放在心上。就这样无知无觉过了半年有余,这中间她都没得什么需要操心的大事,最大的事情竟是身边几个大丫头嫁人。   先要说丫头嫁人本身如何也称不上大事的,一般人家都是主家配人,把丫鬟嫁小厮,许多家生子就是这么来的。不过也有自家有看好的,报到主母那里,没什么特殊缘故也能得个准。   这样的事情甚至用不着祯娘亲自上心,只是将离几个到底是不同的——她不能虚伪的说这些丫头和她亲如姐妹,但是情分不同是真的。她们几乎和她一起长大,她当然乐意她们好好的。   最早出嫁是阳春三月里出门的子夜,她也是唯有的一个放出去的。原来是祯娘手上那个管着大牧场的黄四来求娶——当初只不过是子夜与他倒了一杯茶,谁能想到后面有这样的缘分。   黄四原本只是一个小伙计,却因为在绵羊事情上专精,已经是祯娘心里有本帐的人物了。大家都知道他给祯娘打理着所有牧场中最大的一个,换到家里奴仆,那就是一个庄头一般的人物,而人家还是良民!   大家听的这人上门提亲,都艳羡子夜道:“也就是你有福了,如今这个将来定能做到个掌柜。你与他当家,将来也是要让人叫太太的。只是一点忧虑,人不是我们中原人,不晓得有什么别的不好。”   祯娘却不是这样想,私下两个人的时候问她道:“你与我实在说,记不记得这人。若是你心里愿意,这件事才成,要是你心里不愿意,就算我如今看重他也不打紧。我当初说许你们几个自主不是白说的——也就是你们,还有丁香她们一批是这样了。后头的相交少,哪有一起长大的经历。”   子夜也觉得奇怪,要知道当初她和那人一句话也没说过,突然就是来提亲了。但是,想起因为多看她一眼就能脸红的青年,她忽然也脸红了——不管长得有哪里不像中原人,那应该是个温柔的青年吧。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有了子夜自己点头,祯娘自然乐得做好事。当即找来一个陪房道:“子夜嫁妆的事情你用心一些,我这里出一百两,之后黄四家送来的聘礼等我也不要,全添在里头,给置办地体面一些。”   那陪房也是金陵那边一起来的,和子夜有香火情,也晓得子夜是要嫁个有前途的年轻人,将来还不会和自己抢府里位置,当然乐的做人情!中间并没有吃掉一分一毫,而是细细计较,好似给自己女儿置嫁妆一样忙起来。   一百两不算少了,又有聘礼在,祯娘那陪房给子夜也买了半副嫁妆——描金箱笼、鉴妆、镜架、盒罐、铜锡盆、净桶、火架等件也样样俱全。再加上子夜这些年的积攒,实在不能说寒薄,就是中等人家嫁小姐也只能这样。   送人出门前祯娘只拉了她的手,略说了几句话——说那些日后夫妇琴瑟相和的话她说不出来,按着她们的情分说些教训的话更奇怪,最后也只能笑着与她点点头。道:“以后有个不好,就来家里说话。”   其实这话说的不吉利,哪有出嫁这日说不好的。但是子夜一下眼泪便淌了下来,晓得这个从小一起伴着长大的小姐根本不会说什么情分上的话,但是心里也重情谊的很。也不管什么应不应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一定会与她们这些人撑腰。   最后祯娘把两对龙凤金手镯戴在了她手上,故作自嘲地道:“世人都做厌金玉呢,看首饰这些讲究雅致,金啊玉啊这些反而不好,就是有这些也更重视工艺,而不是大小。不过这手镯有一点好,就是分量足,与你压箱底罢。”   子夜一直在祯娘身边,虽然不像红豆一样专门管着首饰,却相当清楚祯娘箱子里有什么——这样的镯子再是没有的。压在手上确实重,为了分量也是专门去定了两对罢。   说到底,祯娘挣了再多的银子,对于外头生活其实也是一知半解。也不想到黄四有本事,怎么也不会亏待了子夜。只想到将来有个山高水长怎么办,有傍身的金银总不会错,这才有了这两对镯子。   这种隐晦的心意,也只有子夜这几个能够知道了。   之后夏日里微雨又出嫁了,是与周世泽家原来一家家生子的儿子成亲——祯娘在大把的求亲者里挑出家里好的。这个好的,一个是说家境富裕,在周家家生子里面体面。另一个是人好,父慈母爱,兄友弟恭,人口简单这样。甚至后面一条比前面一条重要,然后就让微雨自己选。   将离是刚刚出嫁的,也是最后一个出嫁的大丫头。她原本就是大丫头里的大姐姐,最容易操心种种事情。为什么说这三个要分开来成亲?不就是二等的递补进来要时间,她们虽然早就是熟手了,但和原来权责不同,一下全换了,祯娘身边有个不凑手怎么说。   祯娘自己不觉得问题大,反正最后总能好的,她不是个龟毛人。只是将离几个见不得这样,私底下把这个前后商量好了再说的。祯娘当时看到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正如子夜看的到她隐晦的心意,她当然也看得到她们的。   至于红豆,祯娘叹了一口气——她真是把当初说的做到了,只说绝不嫁人,要做了自梳女,当祯娘房里的姑姑。其实最开始祯娘就知道她是来真的,这个她身边最明艳的一个,也最常常闯祸。旁人或许以为该是个轻狂懵懂的,其实她看的最清楚,以至于心如死灰。   最后祯娘阻了她自梳,只是道:“你年纪不大,好多人家丫鬟做到了二十五六也是有的,我喜欢你多留你两年罢了——先对外这么说罢。这几年你还能想一想,要是真遇到自己的缘分,也好放你。”   红豆没有与祯娘争论,只是顺从地应承下了,这也是她难得没有一定要争出个所以的时候。不过祯娘心里越沉,她知道反常更显出她心意已决!   这之后祯娘身边的大丫鬟就换了三个,往上提拔了丁香、辛夷、鸢尾三个,接管了将离、子夜、微雨的差事。也都是伴着祯娘长大的,倒是把祯娘一时存在心理的一点怅然去了一些。   置办了几场婚事,日子就轻易地走了半年有余,秋日里周世泽难得得了闲散——打仗最常在秋日,因为那正是秋收时候,有利于就地征集粮草,不然也不会有多事之秋的说法了。如今蒙古之患彻底消除了,倒是比往年同时候不知道悠闲到哪里去。   在家的假多,他常常带了祯娘各处玩儿。至于之前发下的宏愿,生儿育女当爹爹,这时候已经被他丢到天边去了。最重要的是,耳边没个人提,他自己如何记得,在他这里又不是大事!他自己只怕还没长大。   只是他不记得,有的是人替他记得。眼见得又要过去一年,翻过年去祯娘就要入周家门两年了,周世泽今年在家也不少,祯娘依旧没有消息。鼓楼东街那边知道地真真的,原先想的竟要做了。 第114章   祯娘不知道有什么事儿就要生出来了, 这一日依旧和往常一般——今日午后下起了一层秋雨,一点凉气袭过来, 虽然不到冷的时候, 却让人不禁打了一个颤栗。祯娘夹了一层桃红单衣, 这才和丫头们坐在一起做生活。   不同的是丫头们都是做女红, 祯娘则是拿了一本游记翻阅——南边来的香茶、刚出炉的点心、小炉上吊了半日的甜汤,悠闲看书,偶尔看一眼窗外头。伴着外头一点雨声, 真有一种特别的安稳与享受。   只是祯娘心思静不起来,忽然站起来道:“外头雨似乎是越下越大了, 怎么没个人回来?”   原来刚才祯娘见下雨就让小厮套了马车去接周世泽——今早周世泽是骑着马出门的,就算送了斗笠蓑衣只怕也没得成效吧!况且他最不耐烦这种麻烦, 还是马车便宜,也干爽的多。   红豆笑着看了一眼祯娘的举动,与其他几个丫鬟眨眨眼, 所有却不说出来。只怕不小心把心事说直白了, 到时候人恼了, 她们怎么哄的过来!只是恰好祯娘这时候回头, 把她们颇为奇怪的神色看个正着。   还不待说什么, 外头院子传来一阵声响。红豆再忍不住,立刻嬉笑着道:“人说耳报神是最灵的,如今倒是应验了。少奶奶不过是不明不白地提了一句, 这后脚就跟来了,定是少爷回来了!”   这说确实没说错, 周世泽外头穿着一件黑色缎面薄披风,头上戴着镶银乌木高冠,这时候风雨里归来。大概是他人生的高大,本身又挺拔,看上去倒不是人间一般男子。   就是祯娘常看他的,这时候都晃神一下子。不过也很快回过神来,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周世泽这时候竟似全身淋在雨里一样,头上往下滴水,衣裳早就湿了。这样的薄雨若是想成这个样子,可不是进了门懒得打伞做得到,分明是没上过马车。   一下脸上就唬了起来,瞪着周世泽没个好脸色,也不和他说话,只是和丁香道:“愣着做什么,让小丫头去厨房要热水,再备下浴桶、香皂、巾子等,伺候咱们少爷洗浴!”   说着就要去解周世泽的披风系带,周世泽却笑着躲开了。大概知道祯娘为什么有脸色,有些讨好道:“你别近我的身,我这身上全是水。你这过来染了衣服是小事,只是你也免不得要洗澡麻烦。若是后头再生病就更不好了,你不比我,我风里来雨里去算什么!”   其实最后一句还算是替自己开脱了一句,只是他不说还好,这样说了祯娘反而更气。只摔了手道:“你倒是晓得我染不得水汽,忧我生病,却不晓得我心里忧虑什么。仗着身体康健,多得是不拘小节!”   周世泽没得法子,他没想到这一回祯娘似乎格外严肃——他往常各种不拘小节多了,比今日冒雨策马回家大的事情多了去了,也不见祯娘有这样的。不想到底是中间多了什么事,首先冒上头的是今日不该贪这爽快的!   嗯,至于和家里老婆杠上,硬要拧着来。没有那回事,男人总该让着一些老婆的,反正他每回都这样对自己说。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显得不太聪明了,只会站在那里,上前觉得不妥,转身应该也不好。祯娘看他这个样子,原来气大的,一下也变得有些无力。只指着内室道:“我的周少爷,你请先进去换衣裳洗热水澡罢!”   周世泽进了内室,没立刻让丫头们走,抓住了一个平常在祯娘身边得用的。问道:“最近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我怎么觉得你们少奶奶今日比之前格外担心?你知道什么都与我说!”   那小丫头看了看门外,低了些声道:“少爷也是,忒不注意保养身体!每回少奶奶说的别的倒是听,只是这些事情上不上心。之前少奶奶和好几个医官打听过了,人说的清清楚楚。似少爷这样的武官,特别是上过战场的,看着比旁人精壮好多,其实是有暗伤的,再过几十年都是隐患。”   说到这里周世泽总算不是一头雾水了,祯娘当然是打算防微杜渐,他练武整训是一定的,那么别的就是越小心越好了。   实话说,周世泽的年纪和经历,让他在这之前从来没想过这件事——年纪增长直到变老似乎是一件太久远的事情,久远到他都不觉得会有一天到他身上。刚刚想着是祯娘太小题大做了,后面才发觉,虽然远,但是也不过几十年而已。他现在不是就快和祯娘成亲两年么,时间可是快得很的。   所以在周世泽洗浴完了,看到祯娘摆在他面前的姜茶,眼睛都没眨一下,一饮而尽。想到他不爱这个,祯娘都有些稀奇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配合的。   周世泽绝不是一个会把话藏住的,端了之前祯娘吃残了的甜汤来喝,含含糊糊道:“你怎么不与我说?我才知道你是问了医官去,他们的话你信一半就是了。我也才知道你这样忧心我,我以后这些都听你的就是了。”   祯娘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倒是想说自己没那么忧心,但说出来他只当她闹别扭,更加得意了。于是不看他,这样中不知怎得,两个人各自想到了什么,没有一句话又自己笑起来。旁人看的一头雾水,他们自己倒是心知肚明,飞快的互相看一眼,然后又抿起嘴来。   正乐的时候,有个婆子打了伞到正院外头道:“少爷少奶奶,外头有鼓楼东街那边的人过来,说是给少爷送的生辰礼!”   周世泽是后日的生日,不过早就说定了,不是什么正生日,酒席是不开的——一般人不开酒席也要请自家人,周世泽却是自家人都远了,索性只和祯娘一起过就算了。所以这几日多得是送生辰礼的。   只有祯娘觉得奇怪,提前几日送生辰礼物的,一般都是在外地的亲友。外头托送来,赶早不赶晚,估量好时日,大都会提前。至于鼓楼东街那边,同一座太原城里住着,做什么不当日送?   祯娘胡乱猜测,难道这家人已经到了记错周世泽的生辰了。晓得这不可能,不过也没什么在意,随口道:“来的什么人,请进来说几句话罢,至于礼物都收进藏春阁西厢房里。辛夷,你去拿钥匙一起去,只给我带礼单过来就是了。”   祯娘这样说着,并不很经心,那婆子却是表情古怪。停顿了一会儿才道:“来送礼物的是他家一个管事,正在门外等着回话。只是礼物里头有两个姑娘,活人不能就锁在屋子里,怕是少爷和少奶奶要亲自说个去处。”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事儿,祯娘看着眼前两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一下想到了之前还接收过两个。不过自家这位‘老祖宗’办事可不如那位姑太太来的爽利,竟然连个身契都没得。   周世泽把祯娘原先丢在一边的游记翻出来,胡乱看两页,中间人进来了他也只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就立刻低下去了。对于他来说,这本书已经够无趣了,而眼前这鼓楼东街来的三人更加无趣。   他不说话,就是祯娘应对。对着这样‘礼物’,祯娘可不肯随便收。按说琵琶绿琴一样处置就是了,人家如今就是正经当作丫鬟使。反正你们都说送来的是丫鬟,难道还能有说头?反正周世泽不动,祯娘根本不认真。   但是这一个有不同,祯娘慢慢沏了一回功夫茶,然而就是不说话。唯一能催促她的周世泽当然不会做声,因此那行礼的管事并两个女孩子也只能站在那里没得话说,等着祯娘晾够了人再开金口。   祯娘看了玩了一会儿小茶杯,这才抬头道:“与我谢谢老太君,还记得咱们这些晚辈的日子。只是这两位姑娘,按说长者赐不敢辞,只是在家做事的,哪个不捏一张卖身契,不然到底算是谁家,管事给带回去罢。”   说话间红豆端着一个小茶盘,上头放了两端尺头一个荷包,这种押送礼物的人要给好处费,大家都知道的。   鼓楼东街平常家计俭省,弄得家里下人都是饿死鬼一般,想着各种法子各处捞钱。祯娘不在意这些事,即使是鼓楼东街那边的,该什么场合做什么事,她从来不变。只看一眼,那管事就知道,镶珠钉宝的荷包里头一定装的扑扑满。   平常早就被打倒了,随人家说什么是什么。这一次却不能,原是曹老太君亲自吩咐是事情,别人的敢敷衍,也不敢敷衍这位老祖宗——不要性命啦!小心到时候一个不顺意,打的臭死!   只是他能说什么,这事他都没话说。不说隔着房的长辈送丫头已经够丢脸了,好歹有原本一位姑太太开了头,人做的初一,再做十五也不算什么。但是送人不给身契,放到哪里去也说不过罢,这样的人自外头来,又捏不住,谁敢用?   但是话是让人说的,他只得强撑着道:“奶奶饶恕则个,这身契什么的也不在小人身上。倘是来的时候忙的事情多,我家太太给一时浑忘了。毕竟一家人的地方常常分派人手,也没得给身契这回事。奶奶先把这两个姐姐使唤着,我回去说。改日见了我家太太,太太定不会再忘了。”   祯娘似笑非笑,正准备有个应答,让人把人带回去——却没想到周世泽猛地站起身,随手把书本一扔,瞥了一眼那管事。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气势,周世泽只是从来没对着祯娘罢了,端起架子来,那不是唬人,而是真就那样!   这一下直对着的管事已经两脚发软,受殃及的祯娘也有怔忡。周世泽真准备还要发火,一下就看到了祯娘的样子,才知道这不是可以逞威风的地方。只是忽然换做和风细雨,他也万万做不到。只能板着脸,端着似的进了内室。   祯娘想了想,立刻连应付都懒得了,只把事情一推。对那管事道:“你也看到了,这就是我家男子汉了。当家是煞星,谁敢惹他?家里用着不明不白的人,只怕他心里还觉得不爽,是我不会照管后院呢!这样的人我不能用,也不敢用,你带回去罢。”   那管事这时候是说不出话来的,他只觉得方才一瞬这个本家少爷真能杀了他!想到这是一个狠人,人年纪轻,却不知道打了多少仗的。手底下多少条人命,这样的人阎王都不收,敢犯在他手里!   一下想不起来曹老太君该如何惩处,急急忙忙地带着两个曹老太君精心准备的丫头就告辞。何等狼狈,若不是祯娘让婆子叫住他,只怕他能把当命一样的赏钱都忘记!   于是鼓楼东街那边就见到打扮鲜亮的两个美人就这样送回来了,曹老太君还不发作,这管事已经跪在地上磕头。额头上都烂了才道:“老太君饶命,世泽少爷家的奶奶不是好打发的,没得身契不肯收。我打算拖延着,让先收下两个姑娘,却不想世泽少爷动了怒,站起来就要发作人。您知道世泽少爷是什么人,手上不吝惜人命,小的实不敢硬抗。”   曹老太君怄了一口气,当即骂道:“这是什么道理!老祖宗给小辈送个丫头使女也有退回来的。还说是南边大户人家出身,长者赐不敢辞都没学过么!要我说,外头传扬的过来果然是不对的,不然凭她那样的人,好家资、好相貌,做什么远嫁千多里!指不定有什么龌龊。”   后头说的就是不堪入耳,譬如养和尚、日道士,不绝于耳。想来当年曹老太君的娘家出身低,现在就是烧香念佛几十年,也没忘了小时候街面上不经意学来的一些胡乱话。   鼓楼东街那边因为曹老太君的动怒不得太平,估衣街周世泽祯娘家里也因为刚才的事情有不同。祯娘等人走了就去内室看周世泽,周世泽见祯娘没得刚才的神色,人才自然了一些,肯对着看她。   一面拉着她抱住,在雪白的脖颈上嘬嘬几口,这才笑嘻嘻地分开。指着自己的脸道:“足够唬人罢!我从来只对着手下官兵教训的时候做出那个样子。这些年头一遭在家里做出那样子来,不过是想吓吓别人,没想到先让你看到了。”   祯娘当时真有些被吓着了,但是这时候再没有。本就不是针对她的,她当然不如那个小管事来的心惊胆战。甚至她还能想清楚他当时的一举一动,就连正要发火之前朝她一看也在脑子里清清楚楚。   因此也完全知道他是如何像一个扎破的泡泡一样,什么气势一下就消散了——或许那端着的样子能骗得住别人,在祯娘这里却没得半分作用。他这个样子她看得多了,难道新鲜?   祯娘这时候忽然福至心灵,她本来就不怕他这个样子,只要知道这是周世泽她就是在怕不起来。她本来要说的是这种心情,忽然却知道最好的不是说这个。她神情有了变化,那种变化非常地微妙。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化,但是祯娘知道自己长大了,她想要传达的心情变成了一种包容。   她轻轻摸了摸周世泽的鬓角和眉骨,那种英气挺拔和生气勃勃和她是完全不一样的,有着男子汉的力量。神情里面也有一种不同的包容,与其说是妻子对丈夫,还不如说是姐姐对弟弟,母亲对儿子。   或许这就是女子的天性了,等到她们真的不再是孩子似的,哪怕是男女之爱,也会带着不自觉的母性——用学会包容和理解的方式。别人或许不能说,身处其中的周世泽却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祯娘这时候眼神当然是软绵绵的,世上所有东西都比她尖锐,但同时也是最有力的。广袤草原大地上,和蒙古骑兵拼马刀不变色,顶着大炮突入敌军阵营不动摇。他以为自己该是无坚不摧的男子汉,到今天才知道她用眼睛就能完全制住他。   “我当然不怕那个,后头就是小鬼装腔作势过家家一样端架子罢了,我怕什么!至于前头,开头是有些唬人,但是我不怕!”祯娘坚定地摇摇头,一字一句都是她最真最真的真心话。   同时这些话也是没有准备的,她本来就不打算和他特意说什么海誓山盟——这种东西要是心里有,不用说也一样。要是心里没有,说了千百遍也就是笑话而已。这样就更不要说提前准备出互诉衷情的情话了。   “知道是你,我就知道不用怕了,相比起那时候吓唬人,更容易想到的是周世泽绝不会对顾祯娘如何。而且,而且你那时候看了我一眼,那就全都完了。你都不知道那时候你的样子,像是个受到惊吓的小姑娘。”   最后一句祯娘也忍不住笑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笑的,只是这种情境下她也是笑得停不下来。周世泽就觉得莫名了,前面好好的,怎么最后是这样的话!什么叫做‘像是个受到惊吓的小姑娘’?世上有他这样的小姑娘!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是收尾,却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在两个人的不言之中——周世泽不一定能完全明白祯娘已经先他‘长大’了,但是被她完全接受、包容和理解他是有感觉的。感觉是两人之间无形近了一步,明明只是纸那么薄的一步,但是破开后,完全不一样了。   于是明明是成亲两年的人了,却像是一下回道了刚成亲的那一月。看对方什么都觉得新鲜,怎么小意贴恋夜觉得不够,恨不得什么别的事情都没有,只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好。古人说‘从此君王不早朝’原来是真事,周世泽要不是有人管着,大营都不想去了。   周世泽拉着她的手在车壁下说话,看天色实在太来不及了。忽然心念一动,压低了嗓子在她耳边道:“不然你送我去大营里?反正家里这些车把式最后还要回来,咱们还能多呆一会儿。”   还不待祯娘说他也太会想了,周世泽自己就摇头笑着道:“不行不行,这么晚了,等到回来的时候要赶着来,路上只怕颠簸的很,你还是不要受那罪了——不然送到城门那边?”   祯娘还以为他自己‘悔悟’了,没想到还是与她做这计较。如果不是看见他眼睛里的笑意,显然也知道不能,祯娘真要觉得他是要疯了。不过这时候也是人来疯,她往后退了一步,离他远了一些。   这才道:“就是能舒舒服服到家我也不去送你!这算什么,你不要脸面?自家娘子送到大营门口!我是不怕的,反正我见不到大营里你那些弟兄,你却与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到时候都该嘲戏你。要我说,这样的笑话该够你们那大营一直流传下去,直说个上百年。”   周世泽才不怕这个,他脸皮可厚,临走上马前还要为这个回嘴道:“你说的不错,正会流传上百年。到了那时候你该上《列女传》也绰绰有余了,你看那些故事,不都是这样的,那时候人说一段‘祯娘亲送夫君如大营’有什么错?正是我们两个好呢。”   祯娘再不理他,催他快快走。等到人打着马,后头跟着的大车也不见在估衣街街口,祯娘才回转身。这时候祯娘眼睛里的笑意挡也挡不住,看什么都觉得神清气爽,一路回正院还暗想要不要把之前不耐烦的一笔账算出来,后面就有烦心事了。   果然天上是见不得一个人太欢欣的,她才吩咐了丁香把她账册启出来,就有人过来在廊下道:“少奶奶,外头鼓楼东街那边又来人了,这一回有位太太亲自来的。我瞧着仿佛还带了上回那两位姑娘——不过也或许是没看真切看错了。”   ‘没看真切看错了’,这种话不能随意说,往往会现实反着来,反正这一回是证明了这个。 第115章   周世泽往大营里取得这一日有人可观望着, 前脚刚走,街尾茶寮里就有个管家模样的人搁下手里的大碗茶一抹嘴巴, 抓住个小厮问道:“可看的好了, 世泽少爷真是往大营里去了?”   那小厮弓腰点头, 忙不及道:“我眼睛看的真, 世泽少爷在门口耽搁了好一会儿,后头上了马。我看到除了街口看不见,这才来来和管事说话!现在世泽少爷家里定然只有他家少奶奶。”   这就是柿子捡软的捏了, 经过上回的事,鼓楼东街那边越发觉得周世泽是个不好对付的, 说起来还是祯娘好打发——就是有些小精明,还是身份所限, 该讲究些的。不比周世泽,一言不合起来能够掀桌子。   祯娘不晓得自己就这样被小看了,如今又遇到鼓楼东街的人, 还打算‘故技重施’。祯娘心里不腻味, 没得半点波动那是假的, 只是她不在乎而已——因为她知道对方耍的什么小手段, 也知道不论对方做的成不成, 其实都没用。   看到人进来,祯娘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不记得上回两个丫头生的什么模样了,再看也只觉得眼熟, 想来的确就是上一次的人。这一次她不开口,全都由文妈妈代说, 她的不耐烦已经很明显了,同时也让来人更加心里忐忑。   文妈妈生平最恨这个,冷着脸道:“按理说是长辈的赏赐,我们奶奶没得不收的道理。只是家里进人没得身契,将来怎么管教?哪里做的不好是管还是不管,管的话,又不是人主家。不管的话,由着人做坏家风的领袖?”   那管事听的额头冒虚汗,晓得这不是好应付的,要知道长辈家送来的丫头,就算关了门在自家会管教,那也不会明晃晃的说出来——如今的规矩就是这样,长辈身边就是猫儿狗儿都有体面,既然是长辈手边送来的丫头怎好和平常相提并论?至少嘴上要给体面呢!人却不管,嘴上都不饶人。   管事也不再想些杂七杂八,赶忙道:“上一回真是家里太太给忘了,正是因为这个太太这才让再送一回。连带着两位姑娘的身契也一起拿来了,还说请周奶奶一定放心呢!”   呈上的身契,祯娘只看了一眼,然后就第一回仔细打量这两个送来的‘丫头’。生的还不错,活生生的俏丫环,那些常常会和丫头们牵扯不清的老子少爷应该会喜欢。但是周世泽不会,祯娘心里清楚——没有原因,她就是清楚。   心里呵呵一声,这就是斗法了十几年的人家?未免太不知道周世泽了。她本来打算直接让这两个回去,别真以为她一定要给面子。但想到这一点以后,她忽然觉得兴致缺缺,只觉得没意思,连真的发火生气都没有。   于是开口道:“你们这两个丫头——我家里何时差了使女使唤!叔祖母们用心也没想到!不过也是,到底成日要照顾家里,在别处上心就不多了。只是长者赐不敢辞,就让她们留下吧,家里也不差养两个闲人。”   一句话连讽带刺,那管事却不敢发一句声,心里还觉得十分庆幸!祯娘不管说什么,总归是认下这件事了啊。于是再有别的也是赶紧磕头,就连那两个丫头,也跟着行礼。   祯娘却不吃这一套,她清楚地很,所以不会觉得那边有什么可怜,自己做得有什么过分。说到底,不论中间如何,肯定是没安好心,她可不是会对针对自己没安好心的人心软的。   再不管怎么示弱,祯娘最后也是话里藏针道:“你回去罢,就与叔祖母说,以后可别再这样客气了。我家也不用操这个心啊!这样下去,我岂不是得回礼?说起来叔祖母家里不是比我这里人手短的多,着实不安呐!”   威胁意味十足,据说回去后鼓楼东街有人砸了茶碗,只是这就是后话了。这时候只有管事心里一凛,忽然觉得祯娘真的和周世泽有一样的东西,那种威势是相近的。心里暗暗叫苦,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总算送走了人,祯娘本来并不打算理那两个丫头——自家做账,正好放在门外等,倒也是一个下马威。只是祯娘本性是顺毛驴,对于欺负这种势弱的没什么兴趣。说到底这种事也不在这些小姑娘,都是后头的人推着而已。   但是让她喜欢,心无芥蒂当作新收的的小丫鬟,看样貌论本事,分派各处,甚至在自己身边,那又做不到了。半年多以前,同样的两个丫头,琵琶和绿琴就是个好例子,人如今还在给祯娘看院子呢。   看院子的活计不是什么好活计,不在主子身边贴身,例如派活儿、涨份例什么的都不用想了。同时还是个清水衙门,这还比不得看园子的,园子里有产出,就是花儿朵儿的卖到药铺香铺,也是一笔收入。   但是这样的差事也不算轻贱,既不腌臜也不繁重,若是只求清静度日,说是正合心意也没什么不对的。给长辈送来的丫鬟,也不至于闹出什么风波来——即使祯娘自己不怕这种小风波,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么。   祯娘如今也打算照此处理,连两人名字也不问,便吩咐道:“安排两个姑娘去兆霞轩罢,我记得年后才送了两个丫头过去,她们年纪也差不多,倒是有话了。另外清两个小丫头去别的院子就是了。”   那两个丫头就算再傻也知道这是给自己‘流放’到不知道哪个院子的意思,这怎么可以!早就知道做下人也有不同前途的两人赶紧磕头道:“奶奶留下咱们罢,是太太让咱们来伺候奶奶的,不在奶奶房里,咱们去哪儿?”   不等祯娘说话,红豆先出声道:“好生没道理!我倒是第一次知道,新来的小丫头还有挑拣差事的道理!说什么伺候奶奶,房里的是服侍奶奶,别的院子里就不是服侍奶奶?奶奶是家里当家主母,满府里难道不是都服侍她!”   说着与旁边婆子道:“还愣着做什么,奶奶的话白说了么?送两个新来的姑娘去兆霞轩——留着她们惹奶奶生气么。”   底下人中机灵的几个婆子媳妇,立刻出头,立刻拉着两个丫头出了正院——到底才十五六岁,也没见过大场面,一时也是愣住了。就算知道自己这样来历,当家主母没得好脸色,却也没想到有这样直截了当,中间连个客套都没有。   等人送到兆霞轩,有人与专管这院子的领头婆子赵家的,悄声道:“赵家的,这是府里新来两个丫头,来历和之前那两个一样。总之你这里看着,别让人故意欺负她们,说出去不好听。但也别纵着她们,真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得。”   那赵家的一向不善阿谀,也因此没得什么有油水的差事。如今管着兆霞轩,凭着她的性子,没对琵琶绿琴两个颐指气使落井下石,更不会有高看一眼奇货可居。反而被祯娘晓得了,记住了她这人。即使没给她别的活计,也升了她兄弟。   她心里明镜也似,晓得自己原来做的就好。这一次又有同样来历的女子,头一个想到送到兆霞轩,她只当是祯娘放心她的做法,越发照原样了。只对送人过来的婆子道:“嫂子放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晓得两个丫头分别叫瑞雪和祥云后,她就给安排了屋子,说的话不多,严肃教导道:“如今你们分派在兆霞轩,平常做的差事不论,别的时候去别的院子或者园子我不会拦着,家里也不是关犯人。只是别整天瞎跑跑不做事,和小丫头老婆子嚼舌根。”   两个人手足无措,恰好看到了倚着门框,手上提着一袋儿瓜子的绿琴。绿琴已经晓得这两人的来历了,就像她们那时候一样,飞快的全家都知道了。这时候看到人看过来,却没有因为相同的经历给个好脸色,只嗤笑了一声,立刻回了房看不见。   祥云瑞雪两个抱着包袱站着,对看了一眼,都觉得不能巴巴等着。于是就算刚才绿琴很不好惹的样子,也到了绿琴和琵琶的房门口,由着大一些的瑞雪道:“两位姐姐可是之前有人说过的绿琴姐姐琵琶姐姐?”   绿琴不理人,琵琶温和地点点头,见她们还拿着包袱,便道:“你们把包袱放在你们分的屋子就是了——我们这边的院子空着,别的不多就是屋子多,就是小丫头也是两个人住一间。”   想了想又打算说什么的时候,正好有人来了。原来是两个婆子和一个小丫头,抱着铺盖之类的东西,于是笑道:“你们去罢,人是给你们送东西的,定是库房里领出来的褥子、帐子这些。”   等到两人回去了,绿琴才道:“又是和我们当初一样的,那些奶奶太太怎么就不厌?果然是觉得送几个小丫头不算什么,成了是大好事,不成的话,几个小丫头‘死不足惜’,我是已经不抱着美梦了,不晓得这两个什么时候醒来。”   琵琶收回了本来想说的,静了一会儿才道:“这世道不就是这样?聪明一些早些清醒,混沌的能执迷不悟一辈子。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开始还满心都是小心思想着设计,如今不过半年,什么心思都歇了。”   也就是真的没那个心思了,才能把当时所有的想法说出来。她看了看可以说和自己‘相依为命’的绿琴,曾经再亲她也没把她当作姐妹,如今彻底没得藏着的竞争后,没有故作的亲昵,反而好了。   她真心实意道:“聪明的就该看清,家里少爷不是以前见过的少爷老爷,至于少奶奶也不好糊弄。原先的心思何止是愚蠢?早早再不想反而好些。我们如今年纪也不大不小了,既然原来的打算不能了,就想想以后罢。想办法奉承上少奶奶,中间找机会和几个年轻管事交往,配人的时候好些。”   她看的透彻,也确实聪明。没有遇到什么执迷不悔,不撞南墙不回头这种事轮不着她,在那之前她就早早想到退路。既然攀不上高枝,那么谋划起来,在能找到的里找个最好的出路,这才是正道。   绿琴不过是脾气急了一些,脑子也好得很,晓得人是真心还是假意。这半年的交往她也越来越少了防备,点点头又望了望对门,道:“我知道这个道理,不然原先奉承针线房那边那婆子做什么。只是不知道新来的这两个抱着什么心思,什么时候又想的通透。”   这件送丫头的事情和上一次的送丫头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送的人不同罢了。满府里的人都以为一切也会没什么不同,和上次一样,一枚石子落到水里带起一阵阵涟漪,然后归于平静,中间什么变化都没有。   但是不一样,等到一个月后周世泽回来,不晓得哪里听到了一句,知道了鼓楼东街趁着他出门依旧送人过来。立刻恼了,等不及祯娘来劝,人只牵了马,连个小厮也不带,打马就去了鼓楼东街。   后来说起,那哪里是到亲戚家里去的,分明是去仇人家的活阎王——也不要什么通报,摔下缰绳就进了门,别的地方不去,他也懒得欺负女人。最重要的是,这家后院他鲜少踏足,不然掀翻那老妖婆的佛堂她倒是做的出来。   他就去了前院,找到如今名义上当家的叔叔,不管有没有下人在,恨声道:“让你家那些娘们都收敛些!怎的,那样喜欢窥探人家家事,现在还要拉人插手,当老子是死的啊!我懒得与你们计较罢了。不然只是一点名声不好我会管?”   “放肆!你当这是哪里!这样的话说出来不怕祖宗拿雷劈你,不怕外头人拿唾沫星子淹死你?”那当家的叔叔虽然有些外强中干,到底是当家这么些年了,顶着周世泽的杀气还能回出话来。   但也太弱气了,说是威胁却是这样不痛不痒。周世泽连个正眼都没有,高声道:“我怕什么!祖宗真能显灵,反正最先劈的不是我,反而是你们这些不争气的罢!至于外头人,你们家不是最相信权势和财势?这会儿怎么不信了。我这一回偏就拿这两样压人,信不信外头当着我面不敢说一句,反正当年前门强狠的是时候,没人当着你们的面说,一贯如此么。”   那叔叔气的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就是天道好轮回了。还好有的小厮还算机灵,奔到内院告诉各位太太,包括老太君这件事。曹老太君不敢相信周世泽真的不要面子了,这会儿会为了这点小事上门发难。   但事实就在眼前,不管这次怎么反常,人来了就是来了。她赶紧带着几个儿媳孙媳摆足场子到前院,才进前院就听到周世泽那一段——字字诛心呐!这世上胜者为王,权势钱财才是王道,说一千道一万,她能拿周世泽怎样,第一回她知道自家真的不成了。   然而还有最后一点架子和体面不能倒,她只能强撑着进去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你的叔祖母们、婶婶们不是为你好?送两个丫头过去与你消受,原是为了你好。你如今是一根独苗,周顾氏又快两年不见消息,你不想着我们这边是你的道理,难道不想想你早去的爹娘?”   周世泽看着曹老太君,脸上似笑非笑。最后是撕开脸皮道:“罢了罢,这说出去是要笑破肚皮的,你们家真的这样用心在我身上?我不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思,但我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好心思。”   这一句干脆利落,后头倒是放缓了语气,像是很诚恳的样子,只是说出来的话就不一定。   “我们不争这个,您的辈分高,又是能把死人说活的好口才——这些年嘴上使劲的事情做的不少吧。只实在就事论事,别再往我家送什么丫头了。若是图个美色,先找个比我老婆好看的再说。若是图人能生儿子,有什么证据,难道生过了?那我还真不要。我家养两个闲人是不差的,却还是俭省些好,您说呢?”   周世泽回去倒是兴高采烈了,他不是一个能瞒住心绪的人,况且他刚才那么大的场子,也该解释做了什么。于是几乎是炫耀一样对祯娘把事情说清楚,完了还道:“你没见着那些人是什么脸色,放心罢,那些人以后一定安生,不然我就来真的——难道我看上去是好惹的么?怎么这些年一直做些有的没的。”   祯娘定了定神,前后理清楚周世泽做了什么。实话来说,这种别家听了要瞠目结舌的事,她倒是还好。说起来她对那边也没什么恭敬。平常不给面子的时候也多了去了,只不过周世泽这一次更加粗暴而已。   她真正有些不解的是另一样,忍不住问道:“我原先只是想着你懒得麻烦,我也懒得麻烦,反正像原先姑太太送来的两个一样——真是一样,我连处置都一模一样,送到一个院子里头看屋子去了。既然是这样,收了就收了。只是听你来说,你该不会是以为我没法子推脱那边,这才这样的罢!”   因为真的是反常的,就像曹老太君想的一样,周世泽照着过去的样子,应该是这种小事根本懒得管。   周世泽却摸了摸耳朵,少见的有些迷惑。他似乎也是这时候才发觉自己行动不同往常。他要想想,祯娘不催他,等了好一会儿才道:“不是这样,不是以为你不能应付推脱那边,那边又不是厉害的,以前你下了他们多少次脸了。只是之前你收过一次丫头,这次又是丫头收下了,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意这个。”   这一回该轮到祯娘无话可说了,她是以为自己是懒得麻烦的。但是细追究起来也太好说话了,至少不能说没有这个缘故——两个人相顾无言,祯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点头似乎奇怪的很,摇头也不对。   但是最后她决定坦诚——若是周世泽的反常是为了她的缘故,她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还要隐瞒自己的内心。   “我不晓得该怎么说,确实有些许这样的原因。你只有我一个,这很好。我知道你不想找别人,这当然也很好。但是从小我们女孩子就知道,哪怕家里男子汉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也别在这种事上多插手。不是为了装作贤惠,而是掐的太死会把把人赶走。”   这段话平平无奇,其实是让祯娘颇为难堪的。她几乎是明说了,自己的弱势,以及隐藏的好好的,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小心机。然而平常她绝不会显露这一点,她真的很高傲,自尊心也高的可怕。   但是没什么不好的,他们已经到了可以说这个的时候——现在想来,会这样不管不顾,抓起一匹马,一个人就冲到人家里,就为了打消祯娘的在意。是的,他要告诉她,他不在意,一丁点也不在意,都这样做了,怎么回事在意这个的!   周世泽总算问到了祯娘的真心,看了祯娘半晌,神情从疑惑慢慢到了了然。然后大笑起来,抱起祯娘转了一圈,放下后抓着她道:“你们小姑娘竟是想的这些,未免太看不上男的了罢!”   祯娘刚才可以放下自尊心,这时候却不肯认输了,当年的这个想法又没错!抬头道:“这有什么不对!你倒是与我说,这天底下男儿有几个不是这样的,不能说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就笑起来罢。”   周世泽却不认,低头额头抵着祯娘的额头,笃定道:“别的姑娘我不笑,是你的话我才笑!天底下的男儿?顾祯娘的天底下难道除了周世泽还有别的男儿?既然是这样,你说这话就是错的。” 第116章   无边落木萧萧下, 过到秋日里,前边还是在炎热中, 后边深秋就和冬日一般无二。这种百物凋零的时候,高门大户、富贵之家却不会因此少了消遣。那等正经人□□务不见得遇到, 但若真只想聚在一起玩耍,那又有什么难的。   等到这一日,圆大奶奶找个主意,说是家里开盒子会,这就把一些有交往的女眷请过去略坐坐。祯娘如今还和她合开着典当铺子,当然是亲近的,不时就发来了帖子。正好那日祯娘有空, 也就应下了。   到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来的忒早, 除了自己是一个客人也无,只有几个唱的坐在下手陪着说话。旁边有个唱的看着是和周世鑫家常常走动,别人都坐在下手,她一人上了炕, 在那里和圆大奶奶的丫鬟一起剥果仁儿、装果盒。   圆大奶奶见是祯娘到了, 立刻站起身来迎她,道:“你倒是来的早!我还打量着你贵人事忙,要最后一个到呢!你这时候来的早,我却是什么都没准备的样子,可不是失礼了。”   祯娘让身边的小丫头把带来的食盒覆上,这是盒子会她带来的点心,这才道:“我若是事忙就不来了, 若是能答应来,就不见得忙。总不能明明答应了却姗姗来迟,想着太失礼了。”   又道:“不过也奇怪,我明明出门的时候见着我家对角林太太的轿子已经放在门首了,我还当她前后脚跟和我到你家,然后我这样她这样,旁的人也该差不多罢。没想到今日被我拔了一个先。”   圆大奶奶把她拉上炕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或者她是要先去一趟别的地方做什么勾当,等到回转了再到我这儿来罢。你想她家多少口人,上上下下都要她一人小心着紧,难得出来松快一回,有旁的事要做呢。”   祯娘哪里对这个真有兴趣,白问一句而已。见是几个人一起一面说话一面准备盒子会的茶果这些,就连圆大奶奶也自己动手,觉得有意思的很,便对圆大奶奶的贴身丫头小香玉道:“替你家奶奶倒一瓯子茶来我吃,再与我打盆水来,我洗这手!”   祯娘与圆大奶奶真是惯熟的,也正是这样熟门熟路才能直接使唤对方的丫头。小香玉自然晓得祯娘与自家奶奶是怎样的人情关系,忙不迭地就打帘子到后头茶房要人造茶水上来,又亲自捧了锡盆舀了水,与祯娘洗手。   喝了茶又洗了手,祯娘才与众人一起剥瓜子准备着盒子会。中间也说闲话,这倒是不像个客人,完全s主人家本身了。圆大奶奶却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反而与她指着开头一起坐在炕上,祯娘一来就自觉坐到下头去的一个唱的说话。   “这个姑娘你还记得不记得?原来你第一回来我家,我请人来唱,其中一个就是她,家住在茉莉巷子的白玉兰。之前她就常在我家走动了,如今还拜了我身边一个妈妈做干娘,今日正行礼呢!”   这自然不会是一个简单的妈妈,至少都是圆大奶奶的一个心腹才是。况且这拜干娘什么套路,祯娘会不知道?好些人家不讲究,直接和家里奶奶姨奶奶拜干娘的都有。周世鑫家几个妾室就有一些行院里的粉头拜了做干娘,也只有圆大奶奶这里自矜着身份,没有受这小殷勤儿。   不过也不能这样说,左右是丢不起人罢了,不然真的自矜,索性身边的妈妈何必认一个这样的干女儿话又说回来了,其实大家都不见得喜欢这些行院女子,只不过是周世鑫喜欢,主动或者被主动地有了这种事儿罢了。   圆大奶奶之所以到了现在还能挺住,就算‘下水’也相对委婉,不过是她正头娘子的身份帮忙,周世鑫总不好为了这种小事儿责怪正妻。至于别的妾室就不是这样了,不论是图哄汉子高兴也好,受周世鑫直接要求也罢,方便这些粉头走动,便多了一门‘亲戚’。   祯娘偏头看了圆大奶奶一眼,只见她满脸堆笑,并无什么不喜,心中有说不出来的怪异。只是想到富贵人家这种光怪陆离的事情多了去了,自己也就是见得少了在娘家的时候生活简单,就是盛国公府也有许多礼法和长辈压着,在周家也是这个样子,说没什么‘见识’也没错。   既然人家没说什么,祯娘自然也不会发问,又说了几句话就有新来的过来。这一回也不是客人,而是周世鑫的几个妾室,郑素娘、赵五儿这几个人,他们一来几个唱的坐的越发远了。   这几人来的由头正是帮她们家大姐姐准备盒子会,孟丽华就道:“昨日就听说了大姐姐在家办盒子会,想着要准备,于是邀了姐妹几个来大姐姐房里搭把手。大姐姐这里有什么活计,便吩咐我们罢。”   其实有什么帮忙的,就是圆大奶奶和祯娘真的一起做,也不是图帮忙,这是为了打发消遣些时间罢了。这时候人来献殷勤,不过是妾室们对正室的日常不管主母怎么弱势,主母就是主母,被厌恶的很了,有的是法子让吃苦头。   圆大奶奶当然不会这样说只笑吟吟地让她们帮忙。又让唱的们取来自带着的月琴、琵琶、红牙象板等,道:“几位姨奶奶也到了,你们也没得空闲了,这一会儿先让咱们享受一回,弹唱与咱们一回。”   几个唱的互相看了看,恭恭敬敬行了礼,然后有的人拿琵琶,有的人拿月琴,有的人拿筝,也有的人拿红牙象板。然后随唱着,大概有一套《八声甘州》‘花遮翠楼’。须臾尽兴了,这才又上八碟茶食,两碟点心,在外边一间房里与唱的们吃了,养精蓄锐专等后头客人来献唱。   这时候郑素娘几个才又与圆大奶奶祯娘说话,赵五儿是其中最按捺不住的,耐烦什么剥瓜子。一会儿就放下,在每个人手里看看走走。最后看上了圆大奶奶这暖阁里一盆开的正好的茶花,上头花开的好生精神,满满的的,每朵有茶杯大小。   这在这时节也不容易,也就是蕴了火炕,暖阁里温暖如春,又有人时常经精心照料才有这般。于是拿了小喷壶浇水,过后又道:“大姐姐,你这里开的好花!也就是你这里这时节才有这样的了,我们那里的放在暖阁也早就凋了残了。”   圆大奶奶不理会她这话里绵里藏针,故作出十分慷慨高兴,与小香玉道:“既然听到还不赶快把话掐了,与你几个娘一人一朵戴着玩儿。其余的浸在翠瓷胆瓶里,等着客来了一起戴。”   说罢花儿便掐了下来,一些备在翠瓷胆瓶里,另一些用小洋漆茶盘盛了,端上来给几个人选。祯娘是客,自然由着她先选,推脱了两句,圆大奶奶干脆自己上手把开的最好的那一朵与她戴上。   有了这个开头,嘻嘻闹闹一阵,后面客人就接着来了。大概来了几个,其中还有一位陈奶奶是家里开钱庄的只不过不像祯娘之前认识的徐太太家那样,两京十三省都有自家的营生,也就是一两家而已,这样的钱庄天底下好多。   这时候大家人到了,吃点心做茶会,让唱的们唱一回,最后免不得要说东家长西家短。女人家什么话最时兴当然是关于汉子们的,那真是如何也说不厌烦的。无论是谁家汉子是个好的,还是如何用手段管住,都是被说的透透的。   就有人与祯娘还算相熟,道:“有的婆婆大姐好生让人厌恶,夫妻两个过的好好,偏看不上。忙不迭地与儿子弟弟送什么丫鬟妾室,打量屋子里不够乱?也不想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不怕那一日同一样的事儿应在自己身上?”   这是说到了祯娘身上,可是哪一个不是感同身受。最让祯娘说不出话来的是,旁边听着的周世鑫几个妾室也忙着点头。话说她们怎么好点这个头,实在不懂祯娘不知道她们这些人,一但进了门,不管自己是妻是妾,再多人来分丈夫都是不肯的。   圆大奶奶听到这段话,挨着祯娘问她:“住在鼓楼东街那边的也好意思!正经婆婆大姑才敢这样罢!他们算哪门子正经长辈?按理说隔房的就该收敛,成日插手别人家算是怎么回事!你以后只管顶回去,外头如今只有说他们家无理的!若是谁家都有这样多上杆子的,日子还过不过!”   所谓往丈夫身边放人,当然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做的。一个是谁会心血来潮往远着的人家家里送,这能有什么收获么。另一个就是收的人家的观感,一句话便是,我家事儿关你什么事。真成了宗族里谁家都能送人过来,那些热门的人家只怕会烦不胜烦。   祯娘摇头道:“我是原本不在乎,我家里一个月回来一次,并没有空闲搭理别个。既然他是这样,有没有这样的人,我哪里上心!说起来他比我还不耐烦一些,家里有生人他还不高兴,特地去说。”   祯娘当然不会把事情全说出来,她和周世泽的事情她也不乐意拿出来做谈资,只不过泛泛说了几句,不过就是这几句也让妇人们眼睛发亮之前那件事周世泽跑到鼓楼东街去了如何瞒得住!   鼓楼东街那边也不是一个管家管的严的,只是没像周世鑫家人筛子一样。只是想那边人口多,自然人多口杂,当时在场的小厮丫鬟也不是没有。就算从曹老太君到太太们,每一个都下了封口令,那也不是真能风过水无痕的。   大家们可是都听说了周世泽相当‘混不吝’的事儿,不过他们都当周世泽是讨厌那边的人插手他家生活,毕竟前车之鉴,又不是什么好人。如果知道更多是因为祯娘,人想的更加直白一些,只怕会有更多人打听人就是喜欢八卦跟风一些更‘出格’,更稀罕的事情。   祯娘轻描淡写又说了几句,到底不愿意多提,不然就要把老底儿都掀开,偏她只愿意自己和周世泽两个自己知道,对于宣扬一点想法都无不愿意说一件事的最好办法不是避而不谈,而是转而说起其他,大家总是知情识趣。   于是祯娘便对那位家里开着一家钱庄的陈奶奶道:“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左右那点子事情罢了。倒是有一件正经事情我要问你!我打听你家营生是专门做了一家钱庄,想与你打听这行当。”   这倒是让大家措手不及,只因祯娘如今身家丰厚。如果单论钱财,她其实起头大钱庄也早就够格了。只是这种事情不是银钱多少定下的,中间门道多着呢。但就是因为这个,也不能放眼那些小钱庄啊。   这个说到收入,只怕只是和典当铺子相当。而做生不如做熟,家里靠着典当铺子起家的,何必换了本钱?要知道钱庄也不是包着赚钱,每年死在山西的钱庄好多呢!   陈奶奶心里诧异自然问出来了,真心实意道:“怎么与我问这个?你就是真心想做这个营生,也该直接去问那些更称头的人物才是啊。你平常不是和徐太太格外相契,不过是问些话题的话,她哪有不说的,说不得还要与你帮忙打通人脉呢。”   虽然这就增加了同行,但实在来说他们这一行也不差一两个同行了不晓得多少有资本的都往里头挤,每年多少要新的要开,多少旧的要倒。再这样的行当里,每个人都是仇人冤家,每个人也都说不上有什么相争的地方,总之不是针对一个来防备的。   祯娘却摆摆手,一个是她现在第一步真不在这个上头,不愿意一下步子走的太大,至于心里的所图不是开头就能和别人开门见山的。另一个倒是能说,便道:“那样的人情不好使,走人家的人脉算怎么回事,最后怎么算,说不得还要亏些。且我与你说最好,不过是家里的产业多了,连着我娘家的产业,想做个钱庄专门中间周转。有没有别的业务赚钱,倒是无所谓。”   她这话说出来众人反而信服,好多产业多的有钱人家都会这样做,钱庄开着不是对外做,而是方便自身之前祯娘家的典当铺子其实偶尔也做这个用途。   与其没头没脑地想要掺活只有‘自己人’才能顺利玩的钱庄生意,大家更愿意信任是这个用途。只是谁能想到祯娘没说实话,或者说没把实话全说出来一开始只是简单一家钱庄是真的,主要是为了自家周转也是真的。但是一家会变成许多家,后头也能做外面的业务。   晓得是为了这个,陈奶奶就知无不言了。实在来说,这些卖弄在钱庄窝子的山西并不算什么机密,聘请大掌柜伙计等,旁边问话都能说出来。只是陈奶奶自家开着一家钱庄,很多地方格外实用,也更加深入浅出。   祯娘从去岁起就在想钱庄的事情了,中间却一直按兵不动。一个是没有迫切所需,另一个就是这行里水太深。现在她是打算涉足了,但也不是莽莽撞撞就上,不管怎么说,先试着做一家练手和入行。   包括今次和陈奶奶等人谈到这个,也不是一切要开始的信号,这是祯娘无时无刻不在关注这件事。在漫长的准备中,让事情越来越好,更加有底气,每一点都做到没纰漏罢了。   在这样夹杂着准备当中,一年就算是过去了,到了腊月里头,中间祯娘手边的情形也迎来了大变样。   在这时候她最多的关注当然是放在了毛纺织作坊以及毛皮作坊上,这一年的出货当然比上一年多得多。织机纺车和其他机器大量增多,工人也是一样越聘越多,太原城里好多人都成了靠着祯娘吃饭的了。   再加上有越来越多的人瞄上这两个产业,祯娘特意加紧了做大的速度,这一年的增长可以说是看的到了如今从北到南毛纺织品和毛皮制品,就数祯娘出货最多,几乎掐住了一半的流通。   虽说这两个行当做不到体量大,矮子里面拔高子,也不能否认祯娘的脸色许多人要看。特别是南边的毛皮商人和海商,找不到祯娘这边的门路,晓得首尾的,都快把顾家的门槛踢烂了。   同样的价格,把货物给谁或者不给谁是一门学问。没有直接的银钱好处,却有别的更加考验眼光和经验的算计。顾周氏那边不缺这些,靠着这个也得了好些人情,贴补了家里其他事业就是了。   另外最重要的大概就是珍珠生意了,要知道她家还有一个珍珠顾家的花名呢,虽然山西这边并不知道她是珍珠顾家就是了。这独门生意做得可赚,再凭着家里有钱,经得起风险,不怕中间因为气候等带来珍珠颗粒无收的风险,一直是扩大海中洲那边的规模的。   在没得天灾的时候所得的利益确实越来越惊人,如今珠商们无不看顾家每年产量并不是说笑的不过祯娘也知道自家不见得能把这门独门生意做到永远,已经听说有的人家办了养珠场,或许一时之间不会见到收获,但是只要有一家有收获,之后也是可以想见的了。   然后是海商上的事情,这些年武天明掌柜带着船队出海,中间虽然也有遇到海盗这种**和船货尽失这种添在,最后还是大赚了。特别是这几年,海贸真是越来越好了,别的不看,只说海贸许可在市面上转让越来越贵就知道了。   这些年顾家因为越来越有钱,反正存的银子也没有用处,拿来走通关系竞标每年新发许可和买失业人家流出的贸易许可可以说是两头并进。即使再难也有了一些进展比不得那些积累深厚的海商大家,却也不是中间小虾米了。话说真是不到海商不知道钱少,饶是顾家原本那样已经算是大户了,在海商里面依旧是再小不过的。   在这几宗大生意的基础上,顾家体量立刻大增,凭借一系列手段,再操作别的生意简直手到擒来典当铺子、指甲油、火柴厂,以及别的杂七杂八。若说典当铺子还要有厉害供奉坐镇才能扩大,其余的就是任由顾家驰骋,或者说任由祯娘进出。   这明显是祯娘生意的上升期,甚至就算是她这段时期也不会一辈子保持。也就是现今年轻,想方设法扩张。等到将来心思没这样高涨,精力也没这么充沛,甚至点子也不是这样唾手可得,那必然会慢下来。   不管这段时间是长是短,总之越来越不能忽略的人物已经在商场上成长起来了世上有钱人是多,在本地方做个财主的,出去没人知道是常事。但是也不能真把有钱人当作不值钱,祯娘现在就是将出未出的样子。   还不到最顶尖的一批人尖子,却也到了很接近的地方。多少人一辈子也就是这样,这是最难突破的位置不过考虑祯娘的年纪,发家的时间,以及如今的势头。但凡是有远见的人家,当然会看一眼,记在心里。   当有钱到这个地步以后,到底多有钱反而外头的人看不真切了平常和祯娘交往的人,除了少有的几个,未必知道祯娘的身家,因为到那地步,说出数字来也没得什么实感。   在这上面保持低调一些当然没什么,闷声发大财么。但是也不能一味这样做,祯娘现在接触的事情她过去不敢想象,实际上也是有从绍兴聘请的师爷在打理,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理清楚这些事情。   家乡和山西这边的捐助还好,架路修桥,修缮会馆,协助朝廷帮助赈灾,大量购入朝廷的债券。总之就是出名的不出名的花钱做着,和朝廷、地方衙门、想吐做好关系。然而给新近的进士人手资助,朝廷大佬少不得的敬奉,这些就真不是祯娘能够玩得转的了,她甚至想回避这些。   只是武宗皇帝留下的规章再好,如今的圣上再看重商人,在现有王法下,生意做到这个地步,少不了就是这样的。 第117章   祯娘生意的情形平常就能察觉, 难道看的账本是白白看的?但也不如年末掌柜来说的时候来的直白就算是南边顾周氏帮着掌管的那些也送来了信件算是汇报,身边生意的更不要提。   实际上只看银钱出入, 祯娘的生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确实越来越大。特别是新有的两座作坊,其中的毛纺织作坊, 或许赚钱也和珍珠差不多,产业规模却是完全不同的,想来再过几年就能到让人咋舌的地步,而今年就是腾飞。   也就是与此同时,南北两边同时进行的账目清算,并且在祯娘手里汇总也完成了因为账目的繁杂和巨大,算上两边的话, 动用人手不可以说不多。两边本就是一边一个总账房了, 然而总账房下面还要设两三个分账房。总共是两名总账、五名分账、七八十个帮账,这才把所有账目顺下来。   这样得到的数字当然也是巨大的,并且由于进进出出的数字巨大且频繁这也是生意上升期的标志。时间节点变得不甚清晰,这时候是这个数字, 但是再过两个月看或许就要重新评估了。   也是因此, 祯娘看重这数字,又不大看重这数字就是真金白银也算不了什么,在这银子越来越不值钱的时代,变化可是大得很。何况还不是摆在面前的真金白银,只不过是流水的数字,应该更多地沉淀在产业里罢。   对于银子不够多的生意人来说,应该是去追着生意走, 对于银子足够多的生意人来说,生意追着你走无论做什么都是这样,特别是那些盘子不大的生意,你略微砸下身家盘子就要软,等于是拿住了行业一半。说的明白一些,这时候为所欲为都没有关系。   祯娘带着几个掌柜,最后盘算了账目上这一年的可喜变化即使说着银子再不值钱了那也是银子啊!站在务实的角度来说可喜可贺,并且其他事情的施展也确实是在数字变化的基础上。   这一次不同的是还有这边的总账刘德瑞一起说话,他也是最先说的,对着同僚拱拱手便道:“我是头一回和大家一起议事,就先抛砖引玉一回况且账务上的事情有了底,大家说话也有个参照。”   推辞恭维了一回,才听刘德瑞接着道:“东家各样生意欣欣向荣当然是好事,只是有两个事是要办起来了。一个是数字上别人看的分明,另一个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好,这里有许多我的老本行,我就先拿这些说。”   刘德瑞往下解释大家都是做伙计出身,不论是跟着师傅手把手学会,经验丰富。还是在商科学塾里兢兢业业读书,处理生意更加高屋建瓴,眼界不是一般二般。都不能说是全知全能,除非是专门学账房的,不然也就是一个知道罢了。   刘德瑞希望通过祯娘之前提出的钱庄事业把所有其他生意统合到一个布局里面,不然零散着不容易成大气候,也不利于对银钱的利用。数字也是一个大问题,凡是最顶尖的一撮人,他们到底有多少身家外界根本不知道。   一个是商场如战场,同行们越清楚你的底细也就越危险。另一个也是防备着不相干的人见财起意凡是对着这样的有钱人都能见财起意的本身就不会平凡,有见过小老鼠起意老虎的猎物的么,非得是一般的猛兽才是。   这种人你说不准人家是不是有个做阁老的娘舅还是有个做贵妃的姐姐,又或者本身就是最顶级的大豪商,只是跟脚比你厚实多了。这些年吞食商人私产的事越来越少,朝廷抓得严,但是多少代都是这样的,不容易根除呢!无法处处顺遂你心意,也就只能让自己没那么容易‘倒霉’ ,且低调一些、隐藏一些。   所有人都听的认真,祯娘决定道:“这也是我的想法,有个钱庄这些事情都会容易,明岁钱庄就该立起来。我们一开始不必做的太大,第一步就是专门给自家生意做衬而已。第二步则是像市面上的钱庄一样生存下去,业务并不会有太多改变。第三步则是两京十三省开张,有我想过的业务。”   既然已经定下了步骤,大家都点头,祯娘就接着往下道:“第一步容易,明年开张钱庄,第一年不过是寻手感,让伙计掌柜这些人熟门熟路。第二三年才真正摸到门道,然后渐渐转入第二步,这一步估计少则三年,多则五年。最后才能开始做第三步,至于这里多少年能大成,看情形,我做的钱庄和别人的不同,也不能有个估计,倘若是一辈子呢!”   说到这个众人都笑了,特别是在家的时候就跟着祯娘的那些人。刘文惠就忙笑道:“这算什么,东家可别说这种话。怎么叫不能估计?看别人看不到就看东家自己就是了,做了多少新东西出来,做生意没有不成的。”   所有人都信祯娘是好事,有些东家也有才华,却因为年纪资历让手下轻视、不信任,以至于生意上平白多了许多挫折。祯娘手边这些人却没有这个坏处,他们大都非常年轻,说东家乳臭未干的,先看看自己的资历罢。   同时也是祯娘这些年确实做成了许多事情,成功一直是事业继续成功的基石无论大家怎么吹嘘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事实就是一直能做成事情的人能够让大家继续信任,而一直在困苦里挣扎的人则是会让人怀疑。   而且不可否认,一直一起获得成就的话,大家必然心气高。就是有些许不愉快,些许不稳定,也会在一起得利之中被放下。然后大家一起投入做事,心往一处用劲往一处使。   得到祯娘的布置,大家是没有一个迟疑的,就算是再不明所以的提议也是一样这就是开疆拓土起家的东家与后面守成的继承者不同了,权威在上,大家信任,凭借身份就能把命令执行下来。   现在的祯娘手下就像是这个时代的一个小小缩影,自从武宗皇帝正统改新之后,这是最明显的一次中兴居住在紫禁城里的皇帝年富力强并且致力于改革,朝廷也差不多是众正盈朝,多得是贤能之辈。在这样的形式里,一切都是上升的,祯娘的事业是,这个帝国也是。   正是与此同时朝廷里又开始了一次空前的争论自从与蒙古作战得到了好处,明明是打仗来的,最后不仅没有花钱,反而是赚了,连带着北边的一大隐患彻底根除。这样的好事发生,足够让所有人都看向这里了。   从历朝历代的礼仪说起,除了特殊皇朝,譬如元朝这样游牧民族建立的朝代,此前大多的王朝都对于‘蛮夷之地’没有什么想法,对于征伐他们更没有兴趣。一个是帝国自身的高傲,除了王土之外其余的都是穷困粗鄙之地,有什么好图谋的。   另一个就是礼仪文化传承,历朝历代大都讲究仁义礼智信这些。对于征伐蛮夷这种事,只要外面保证了臣服,不仅不会有征伐,还会常常给予好处。无论是朝贡是回礼的真金白银,还是遭遇政局动荡时的派兵,都算是尽心尽力。   就算没有臣服,只要安分守己表示出安定的意思,帝国也会表现出‘宽和’,大家就相安无事就是了。   然而对蒙古的作战似乎打开了什么了不得的盒子,大家一下就清楚了其中的利益,明明白白的例子就摆在眼前朝臣们中间有一些还死守着仁义,然而真正做到大佬的可别把他们想的太清。人家党同伐异清除异己的时候,浊起来不见底呢!   就是这些人里面还有些跨不过这道坎,终究会有人帮他们跨过的,这世上难道有谁是单打独斗?一个山头下面就有许多为之摇旗呐喊的小弟,最清楚不过的就是内阁辅臣们是如何掌握权势的。   不是所有内阁阁老都能说得上权势滔天,有些甚至不如重要些的六部尚书。一个内阁阁老彻底得势靠的的只有一样,说起来很不相干,但事实就是这样主持一次科举考试就可。   成为一次科举考试的主考,则意味着这一批进士全是自己学生。在大明帝国的官场上,学生与老师就是天然的同盟。老师会在学生初出茅庐的时候给予庇护,学生也要在官场上无条件支持老师。这当然是某种陋习,但是存在的即是合理,从内阁有了自己特别的完整的游戏规则以后,这一条就成为金科玉律!   即使这些学生,一百多到几百名不等的进士,一开始不过是官场上的小虾米,但是终有一日会成长起来。分布在六部科道以及地方,成为大明官僚的中坚力量。有这样一班徒子徒孙帮衬,当然可以说权势惊人。   也不只是有摇旗呐喊的小弟,还有的是坐镇后头的大势力从根子上来说,整个朝廷权势的洗牌就是各方全是的角逐。山西晋商、安徽徽商、东南豪族、金陵老勋贵、京城豪门世家、松江派系......   多得是比帝国还要长寿的势力在暗中发力,就算大臣们自己想要在这个事情上遵循过去的事例,已经吃到甜头的背后势力却不肯的。他们许多都是地方豪强乡绅,半是商人半是地主,然而就算是高门勋贵,这些年也该知道了还是金银两样最硬挺,撑得住场面。   这样的时代他们就是吃过肉的豺狼虎豹,让他们回过头去吃素,那也就是做梦!他们会用全部的力量,集合起来,像驱赶着牛羊一样驱赶着大臣换而言之就是整个朝廷。再次兴兵,无论有没有理由,从债券中得到利润,从被击垮的敌人那里得到财富、土地和人口,这些才是最重要的。   兵部左侍郎,不管他是站在了哪边,总之他确实掀起了朝廷新一轮的争吵即使在他上奏之前,这件事就已经甚嚣尘上了。但是在那之前,大家还可以充耳不闻,没经过朝议的决议,在群情沸腾那也就是一句空话,但是说出来就不同了。   “臣有本上奏!之前有众位大人议过辽西增兵之事无非是因为蒙古那边天下太平,不妨移动那边的九边兵力过来,以平稳如今是女真。然而堂堂□□上国不至于如此,既然之前廷议对蒙古只方略是那般,如今也能照章办理女真。比之之前大人们提出种种,无疑此法更加一劳永逸。为大明江山永固,臣请允准!”   下朝之后又是内阁商议今日的事情已经是明摆着的了,这样的新主意,还不是内阁提出,无疑是已经得了皇上支持,不然谁敢?没得兵部左侍郎还会有工部左侍郎,反对的人如果只想着扳倒上奏的人就能重归平静,自然是妄想。   更何况内阁自己也不是什么铁板一块,凡是能够从中攫取惊人利益的势利都在行动了。留着半推半就的多,那不过是因为内阁多得是南边人,离的太远,很难说能够从中捞取利益。   然而即便是这样,态度上依旧是偏向积极的。就算暂时得不到什么又算什么,等到这样的事情成了常事弄不好以后都能回本难道能动刀兵的地方只有蒙古女真?当东南开海这么些年是白来的么,谁不知道周围不远处的海域上有多少富庶的小岛,只不过是一些毫无战力的土著,过去统治是轻而易举。   或许会给本来平静的生活带来灾难,不过不要紧,人家又不是大明子民,谁会替他们操心呢。特别是这一些为了金钱,无限压榨工人的大明本土豪商,他们就算是同胞也不见得多仁慈罢,那样繁重的劳力,又是那样微薄的报酬。   “我依旧觉得这也太草率了,只因为对蒙古用兵得胜,后面就要对女真这样。后面岂不是要穷兵黩武?料理蒙古还能说师出有名,这些年蒙古闹腾,边境上不得安宁,对付女真怎么说,到时候赢了自然好,有个万一,朝廷脸面到哪里?”   “话不能这么说,如今是什么时候,张大人不看内参和邸报?外面在沿海和我们做生意的夷人,来自万里之外。他们位的就是一点利益,如我大明一样天威赫赫,不能进犯的就通商互利。然而那些弱小国家,对着他们一船百十来个水手都不能敌这就占据土地并把这些当地土人当作奴隶做工!”   争论到这里,这位明显是和前辈思想不一样的语气越发严肃了,郑重道:“就算不看万里之外的国度,看我大明周围。哪一家不是征伐他国,没个停休!不过是为了利益罢了。既然都是这样,大明想要独善其身何等幼稚可笑!别说什么□□上国,这些小国不足为虑,历史上多少小国崛起边境一度图谋中原!我们要做和他们一样的事。”   这段话简直震耳发聩,没有人能不说是这样的时代,除非把耳朵堵起来,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十年前这样对外一点了解的也没有的人或许还能身居高位,但是按照今上的喜好是不可能的,所以在座的大明金字塔塔尖,哪怕对外的确没有兴趣,处于投其所好,也是研究过外面的形势的。   不看不知道,看过后才知道世界比知道的大多了。虽然依旧免不了觉得别扭,世界是圆的,或者□□竟不再世界之心这样。但是新打开的世界确实让这些脑子不蠢的人想到了很多。   从科举上脱颖而出,然后在官位上熬能力与处变,得到今天的地位,有哪个平庸,只说眼界就不是一般可以比拟。放下以前的成见,许多事情想清楚就是必然的了。所以,这时候自然能够听明白话,不过就是叫醒了装睡的人罢了。   商议事情的值房安静了一会儿,知道有一名内侍突然求见,相当恭敬地给大明阁老们行礼。这才传口信道:“皇爷让小的来说一声,今日之事兹事体大,阁老们谨慎一些是应当的,只是国之大事也不能犹豫不决。就算决定了,准备的时候也多,请各位万以国事为重。”   其中暗含的话语当然是为了敲打,党争什么的是允许的说不定没了党争才会着急。但要维持在能够让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样子,不然倒把国事丢到一边了,那也是笑话!   内侍退了出去,忽然有个原本主和派的阁老清了清嗓子道:“既然圣上都这样说了,当然是要以国事为先。决定定下来也好,支持主战也没什么,时代确实不同了,意气用事实在用不着。不过,其他的事情不能轻轻放过,我们细细商量罢。”   说到这里,其余的主和派并没有反驳,这也就是默认的意思。没有利益交换,没有拖拖拉拉,没有阴谋算计,这样爽快干脆应下来的确可疑。但是不管原本主战派有什么怀疑,主和派这一刻确实不是为了私心。   时代、大义、家国天下这些东西,似乎只能是一般才读书的儒生,或者文脉鼎盛的文社成员才会常常念叨的。换成在官场和人世浸淫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人们,只怕会觉得幼稚可笑。然而不能轻视这些,当一些人什么都有了的时候,能够驱动他们的不也就是一点热诚?   在不说什么的时候,内阁阁老,大明最高权势完成了一起默契的交换。或者会担心中间有什么小把戏,只有自己一个想到了热诚,单单只为了朝廷,但还是决定如同少年时代抱定信念一次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想要完成。   然而这并不影响之后的商量,为了各自身后所属的派系争取利益而大动肝火互相攻讦债券往哪里发,两京十三省配额各自多少。军队多大,用多少人,用那一支。后勤如何采购,订单交托哪里。等等等等,分派的时候只是内阁下发天下的几张纸而已,其中蕴含的利益确实力重千钧,谁也不可能轻易舍弃的。   “粮草这些当然是在东北征发,了不得了从天津海港得到国外一些。难道大人还打算从南边走海运运来,中间凭空不知道吃掉多少,还是算了罢!就算是大人也别吃相太难看,难道兵部不算账!”   “你又有什么可说的!如今东北有多少粮草,本来就供不起。既然能够从天津港得到从高丽、南洋这些地方的粮草,那凭什么不能走海运自江南补给?让朝廷做这件事当然会损耗过多,交给商人来做就是了。反正他们逐利,朝廷能看着漕兵们贪腐严重,这些商人们却不会让手底下蛀空自己。”   如若是祯娘听到这些争论,应该也会惊讶地不言语半天罢。她是相当有眼界的那种人,不然也不能次次都能抓住时机大做生意了。但是她依旧没有对这个庞大古老帝国的朝廷有多大希望,她认清自己改变不来那些,只是小心把自己的事做好。这样的她,确实是小看了天下英雄,这个世界当然会变化,有远见卓识的才不只有她知道的少数。   实际上她这样‘没见识’的想法很快变了早就说过了,生意做到她这地步,与各处都要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建立的时日不长,但却不能说没有,至少该收到的讯息她都有收到。   红豆看着祯娘自拆开了一封信件就一直沉思,忍不住问道:“少奶奶,倒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要我写帖子叫各位掌柜的么?”   祯娘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帖子的事情我自己来写,你先出去罢,我一个人要想想事情我似乎轻视了些东西。这世上不会如你想的一般好,当然也不会纯然如你想的一般坏。这个时代好不好的,要看各人自身。如果是这样的话,当然是要好好想一想了。” 第118章   春去冬又来, 辰光怎么经得起过。似乎昨日还是在商量如何办理自家钱庄,今日钱庄就已经起来了。仔细一想, 计划已经是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被命名为兴业钱庄的钱庄已经经办了半年,还一直只是为了自己的生意做运转。   又是腊月里早间, 估衣街周家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正院里一应事务,就是再小也说大,各人十分上心。等到祯娘起身了,其他人打水梳洗不说,祯娘坐在梳妆镜前道:“鸢尾,你给那窗子推开,昨夜的风紧, 我看看外面何等景色。”   外头是白茫茫一大片, 窗子推开能远远见着花木之间全都覆上厚厚白雪,有丫头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径。红豆给祯娘梳妆,抬首才道:“少奶奶这有什么好看的?在太原城这个稀罕!若说看的,我吩咐人去打理园子里面赏雪亭那边, 那里邻着池塘芦苇丛, 这时候掩映雪色,倒是还好。”   祯娘听了怔了怔,鸢尾却笑起来道:“红豆姐姐果然是在少奶奶身边熏的久的!如今说起这些竟也是一套一套的!如何赏雪景的风雅我们难懂得,红豆姐姐却说着了不过要去要等些时候,让人拢一拢那边的火炕罢。”   祯娘却不算有兴致,等到梳洗完毕用过早饭,有人送来两封信件。信上字数不多, 说的简单,然而祯娘一见就变了脸色是好的那一种。于是书房里做事的丫鬟就见到祯娘难得一见的大笑起来的样子,或者说从没见过罢。   鸢尾常常伺候祯娘笔墨,这时候就在一旁,虽然只要一瞥就能看到文字,她却没有偷觑的意思。微微离了书案一尺多,笑着问道:“太难得了!太难得了!跟着少奶奶多少年,这是头一回见少奶奶这样!只怕是有天大的喜事罢!”   祯娘把个信纸放到一边,高兴起来没有什么隐瞒,与鸢尾吩咐道:“是原先定下的钱庄的事情,算是把事情办齐全了。最重要的就是一些人才,这一回有人送来,明年一定能开始正式做些事情。”   说到这里祯娘也不耽搁,兴致高昂道:“你去到外面要几个小厮去把这边几个掌柜叫来,我有事情要说!”   得了祯娘请,不管有事没事,掌柜的哪有不到的。原来还摸不着头脑,这时候到了书房见祯娘喜色立刻放下心来,都拱手与祯娘祝贺。祯娘摆手道:“还没说是什么事儿,你们倒是先贺我了。”   大家看脸色哪里还有不知道的,祯娘似乎也是说完后想到这个,没在往下说。转而开门见山道:“是兴业钱庄的事儿!之前我请人各地搜寻生意经验丰厚和百工技艺有见识的,如今已经见了眉目,有外头夷人,也有东洋人,还有南北工匠和商人,人虽然因为落难不得不在我这里成为奴仆,真本事却是有的,你们别有成见!将来我迟早也要放过他们的。”   这也是迫不得已,列数有以上本事的都是自己经营自己生意,哪个会协助祯娘。就是有,祯娘一开始也不敢用她的兴业钱庄与别的人经营法子不同,成气候之前要防着人学了去。   为了得到这些人,祯娘不能说手段全部光明正大。她就不去问武天明掌柜是如何给她找来几个夷人工匠的,这种人的来路不能和一般人买卖相同。说不得是绑了人家家人,然后要挟着过来。祯娘有这样的猜测不过是这几年西洋工匠有名气,据说好多东南豪商用这法子找人。   说到这些人对钱庄有什么用,祯娘这个兴业钱庄的名号不是随便起,只图一个好名号,是有实在意思的。祯娘之前没有和人全盘透露过,直到这时候才和众位掌柜说出来。   祯娘启发手下人道:“你们也知道现如今钱庄生意多难做,前头有晋商牌子硬名号老,大的钱号是遍布两京十三省,人家做了上百年的钱庄生意,凭什么争呢。后头有正追赶的浙商,虽说那边规矩不严,钱庄的生意不能似晋商做大,却多是东南海商的产业,面子大资本丰,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宋熙春是头一个明白,接着道:“所以我们不能走老路子,至少不能全走老路子。要与人不同,然后才能在行当里混饭吃,不然生意始终做不开。之前东家说以后想要印制纸钞,哪怕是小额的,也不是小钱庄能够撬动的,非得有十分的信用才行。”   祯娘点点头,这就和他们解释自己的打算。就像兴业两个字说的那样,祯娘的钱庄做外面业务也是为了‘兴业’。她开始做钱庄根本不做普通人的生意,全部是做那些能工巧匠和商人是生意,为他们‘兴业’。   说到这个,祯娘还有些感慨,与手下掌柜道:“你们都是知道我做过什么生意的,知道我最喜欢做什么了,无非‘人无我有’。我都是觉得一些新做的东西有前景去做,如今生意倒好。只是我精力有限,做一件就要专注很久了,况且我们原也不必都自己亲历亲为。”   祯娘是一点就通,譬如许多各地商人都喜欢用乡党自己出头了提携提携家乡人,同时也是为将来拉个能合作的。不管怎么说,商场上的老乡总比毫无关系的人靠得住。真是连同乡也坑,那就只能望着首尾够干净,没得人发现,不然还能回家乡?   那些最厉害的大豪商用乡党最‘阔绰’,甚至是借钱给乡人做生意。最后自己不用分半分心思,有人自会用心经营,却能得许多干股。这也不只是多了利润,同时也是隐秘地增添了自己产业规模不是说这样能赚多少钱,而是哪里有个万一不凑手不合时宜,别处都是安稳的,这也是他们往往比小人家屹立不倒的原因。   苗修远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东家的意思是兴业钱庄专门给一些没本钱的商人,有东西的工匠出钱做生意,等到做起来了就分干股得利真是相当精妙的主意,没人做过这个,也就没人和东家争,只是运作起来还有许多要琢磨的地方。”   当然还有许多要琢磨的地方,难道谁来都可以拿钱做生意?那就等着立刻关门罢!当然是只有经过评定的生意才能得到资助。这也是祯娘需要一些经商经验丰厚的商人和能力上佳的工匠的原因,她一直觉得事情要交与适当的人去做,不然再好的事情也会事倍功半,甚至失败。   评估这门生意值不值得,值得花钱的话又有多值得。这就能够定下来要不要花钱,花多少钱。或许有些最后会入不敷出甚至血本无归,但是只要有一个做成了,就能多在好些生意上继续花钱。   刘文惠这时候也能插上话了,想想就道:“那不是就和如今格外流行的赌玉石一样?等闲别开出好石头,一但石头里有玉石就把之前亏的都赚起来了。不过这个考验眼力,有些厉害的能赚的盆满钵满,那些外行就只能倾家荡产了。”   这也是相似点,祯娘为什么非要等一些能帮得上忙的人来了才敢说下一步,这不是没缘故的。不管还有多好条条框框要定下来,得了这些人后面才不是空中楼阁。还因怕这些人不尽心,祯娘打算看最后‘业绩’决定放良呢!反正到那时候她自可以雇他们做事,也不用担忧有人照着她做事了。   祯娘只补了一个,道:“算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做这种,来的人也不一定知道如何做,所以到时候每个生意要拿到一起大家商议。你们这些人,还有我都要一起估量。等到见到成效,做熟了了之后,咱们也就可以放手了。”   祯娘在这上面的眼光不用多说,就是手下这些跟她跟久了掌柜。不知道是受了她的熏陶,还是本来就是年轻人,看新东西可比那些老掌柜灵敏。又兼他们虽年轻,经验也丰富,祯娘拉他们一起也是有本而来。   这的确是无形多了一件事做,本来就忙碌不是玩笑话一个正欣欣向荣的家族就有一个特点,不是三个人干一个人的事儿,而是一个人干三个人的事儿。每个人都是有用的,没个歇手。   而因为这件事,负担只会更大,但是不断上升的家族也有另一个特点。大家互相体谅帮助,因为看着越来越好,也不介意多分一件事做。当然,这也是因为在那些暮气沉沉的地方做的多做得好也没什么激励。祯娘不是吝惜人,功劳什么的必定有报偿。   兴业钱庄的事情很快成了祯娘手上的头等大事,就像之前的许多生意一样珍珠、火柴、指甲油、毛皮作坊、毛纺织作坊,都是这样来的,在她手上最开始的时候是她的头等大事,要付出全部精力才是。   丁香又多用了几根蜡烛,只把书房照的如同白昼一般。祯娘已经好几日晚间秉烛做事了,因为夜间费眼,蜡烛是一点也不吝惜。也是没必要吝惜,以周家如今,蜡烛虽然被普通人家视之为要省着用,或者干脆不用,只用着煤油,却不能改变这就是寻常东西。别说书房里漫使蜡烛了,就算整个周家漫使蜡烛也只是每日收益的九牛一毛罢了。   见祯娘似乎还有许多没做完,忍不住劝道:“少奶奶歇息罢,连着几夜晚上点灯熬油,眼下都是乌青。只是这些事务哪里是熬着能做完的,晚间疲劳也不如休息好了有精力做的快呀!”   祯娘却让她别劝,她没有说出来的是这几日格外点灯熬油除了确实事多以外还有一个缘故周世泽马上就要腊月放年假了。这阵子在他眼皮子底下,祯娘固然可以打理自己的生意,却不能太过。周世泽在看她是不是太耗神上,眼睛可尖。   祯娘当然不是怕他,只是,只是不想让他平白多一份挂神的事。祯娘还记得,最开始他什么都不懂,生意上的事儿就是外行,首先想到的就是她不能太劳神。想到这里,祯娘加紧了做事,不再说话。   做完今日定下的分量,祯娘心里轻了轻。这几日紧赶慢赶,减轻了后面日子的分量,就算是明日周世泽回来也应付的过去了。正打算吩咐安置就寝,只起身就觉得身上有些疲劳,不像是耗神困倦,倒是有些像来了小日子。   小日子!祯娘忽然一个激灵。现在能让她变色的事情绝不多,但是这一件不同!半个月前红豆就说过她这个月经期没至。这本身没什么,她在这上头常有不准的,晚上半个月的时候也有过。何况这几日辛苦少睡,说不得显在这上头。   然而这时候的知觉却忽然让她没来由一阵心慌,就是有些不好的感知。自己也没察觉,抿了抿嘴唇,与红豆道:“你去给我拿些小日子要用的东西,再去请之前给我专门看病的宋医官过来一趟。”   红豆把手上茶杯差点打了,平常说话祯娘当然没有过不平稳的时候,又说是请医官,红豆立刻就心慌起来。只是她现在是屋子里丫鬟的领头,不能慌!立刻对丁香道:“你去照料少奶奶,小心些,我去外头安排!”   这个时候外面已经是深夜,只能庆幸如今没得宵禁,又是腊月里头。最多就是安静了一些,倒是没有不能随意上街的规矩。于是外院的管事就去拍了指名的宋医官的名,大声喊道:“宋医官可在!救人事急!快些开开门!”   这个时候拍门是扰了人全家人的清静,不过宋医官很快起了身亲自开门。一个是他本就是大夫,病人一时情况危急起来也不会管你是白天黑夜。祯娘一直请他来看病,除了医术好,也就是医德也相当高了。这时候有人急着拍门,他没得躲开的。   其实也没得躲开的,难道当外头叫门听不见?等到开门,他倒是认识祯娘家这管事,每回上门看诊都是这管事接来送走。见是他立刻喊上徒弟拿上他的医药箱,上了周世泽家马车才问道:“是你家少奶奶有什么不爽?”   虽是问的话,却心里已经有了数。请他请的这样急,只能是主人家,偏这家少爷不在家,那不是只有少奶奶一个!心里想着祯娘平常的脉象,一时觉得疑惑,要知道平常祯娘脉象康健,至少不应该发什么急症啊!   周家这边已经乱成了一团,文妈妈也被闹起来,知道祯娘要请大夫,立刻清醒过来到正院看情形。这时候红豆还正支撑,吩咐道:“快把热汤送来,再找两床裘皮褥子,软软的垫在少奶奶身下。”   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文妈妈立刻道:“你慌什么!先多看看少奶奶!”   说着她就到了内室去瞧,祯娘好端端躺在床上,脸色是有些不好,却不像是有大事的样子,心里疑惑。祯娘却不说话,见文妈妈来了,像得了一个主心骨。拉住她,咬着嘴唇并不说话。   等到文妈妈问她哪里不自在,她才有些心慌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小肚子不舒服。月事已经迟了半个多月,倒是和小日子的时候有些像。但我觉得不是那个,就是觉得心里发慌。”   文妈妈听到这里也是心里一紧,只是她这个时候万万不能慌了手脚!问过什么时候去请的大夫,便毫不迟疑命道:“你们平常是多机敏的,偏这时候露怯。别忙乱,先把帐子放下来,几个人去外头迎着大夫才是!”   有了文妈妈的调度,大家很快不是乱糟糟的样子。等到宋医官迎进来,除了一些紧张,倒是和平常井然有序没什么不同。   他一进来也不多说话,立刻隔着帐子问道:“学生已经到了,不知道周奶奶是什么紧急病症,先头是突然什么症状应验出来?”   祯娘不说话,外面的红豆忙不迭地开口。宋医官一边听着手上也不停,当即就要诊脉等他就床前坐下,鸢尾立刻把帐儿轻轻揭开一缝,先放出祯娘的右手来,用帕儿包着,祯娘就慢慢的伸手放在一个小枕头上。   宋医官先告知道:“且待脉息定着。”定了一回,然后把三个指头按在脉上,自家低着头,细玩脉息,多时才放下。祯娘在帐缝里慢慢的缩手进去。过了一会儿,又照着原来的章程,伸出左手来,依旧搁在小枕头上。   宋医官又看了一回,看完了,便对众人道:“少奶奶两手脉都看了,还要瞧瞧气色。”   祯娘从来都觉得医者父母心,不须避讳!平常放帐子也不过是时事如此,她只好从众。若是遇到要看脸色的时候,她从来也是没避过的。至于下这个吩咐的文妈妈,这时候祯娘的身体才是头等大事。   于是鸢尾就立刻揭起帐子,宋医官一看,只见祯娘面色倒是还好,想起之前说的,和祯娘脉象,是个什么事儿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只是没有立刻吐露出来。于是只略略再看两眼就让放下帐子。   虽然已经定下七八分了,为了稳妥他还是要多问。便到一旁问祯娘平常的贴身人,祯娘这几日是做了什么、如何饮食、如何睡眠,身上又有什么知觉。得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的答话,他才有十足把握。   也没有避开祯娘,便告知道:“没有什么大病症,原来是少奶奶怀着不到两月的身孕。只是这几日太过劳累,胎象似乎有些不稳当。好在少奶奶自己是个警醒的,竟察觉了。这还好,有些人没察觉,后头一力忍着,没个挽回。”   听的是这消息,所有人先是愣神,后头才应过来是什么事!立刻欣喜若狂没得一点夸张!祯娘已经嫁人三年,肚子没得一点动静,想到周世泽是个单传独苗,两人也没得给家里添个妾室的意思。文妈妈等人看祯娘,哪有不忧虑这事的!   这时候得了这消息,不啻于突然得了天上的星星得了孩儿可比得了星星还大喜。唯一不足的是周世泽没赶上,不过不打紧,不是马上就要回家。然而忧心也不是没有,想到前些日子劳累,再想到今日也是祯娘觉得不好才请大夫,所有人心里提了起来。   祯娘听着才知道自己怀了一个孩儿,忍不住摩挲了肚子。之前她是从没想过孩儿的事儿,就算这一年旁边的人和母亲念的更多了,她也和之前一样。但是这会儿孩儿突然来了,她却没有惊慌或是意外,甚至觉得本该如此,心里有一处定下来了。   然而想到前些日子是怎么熬着自己的,她立刻一阵心慌,在帐子里头也顾不得了。掀开帐子便急问道:“我前几日确实有些休息不大好,该不回有什么不对罢!宋医官”   祯娘话也没说完,就被宋医官阻了。他神色倒是还好,笑着道:“所以才说少奶奶警醒的好,觉得不对立刻就叫学生过来了。且放稳了心,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这两月就要格外小心一些罢了。”   说过这话,宋医官就去开药方。妇人保胎药也就是那几味药材,据着情形,删减或者增补全够了文妈妈看到了党参、白术、红枣、补骨脂、菟丝子、续断、杜仲、熟地等药材,竟是家里就有的,很不必半夜去药房寻,不由松了一口气。   给了药房才接着叮嘱一些祯娘这两月要十分注意的事情,临走时道:“是药三分毒,这药吃个两三天也就是了。到时候只每一日拿红枣、百合等煲粥泡茶,或者熏些艾叶,也就是了。”   忙乱了半夜的周宅因为宋医官不紧不慢的叮嘱安定下来了,信了这事不必着急。送人出去的时候诊金格外丰富,文妈妈对他道:“今日半夜还劳烦医官,也是对不住。这时候不好留,等明日或者后日,还是要麻烦医官的。”   这才千恩万谢地送人出门。 第119章   自祯娘身上怀了孩儿, 估衣街周世泽府上就全不同了。只因之前有宋医官说祯娘这一两月要好生养着,不能费一点神, 满府里立刻慌了神本来就是过年的时候,还没得一个主母, 要是亏了礼数,不是让人笑话!   别家这等事倒是好料理,总归是上有婆婆下有儿媳,不然中间也该由妯娌小姑这些人,哪个不能暂且相帮。然而周世泽家就是这样,祯娘不嫁他之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如今哪里翻得出替祯娘的人。   不说身边人如何打算, 祯娘自己也后怕。还没想清楚孩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到底一直没在这件事上有心,说是小孩子一样也没错。但是女人家天生便是为母不同,立刻便十分在意自己起来。   何况她本就是一个不喜亏待自己的,那些要强主母恨不得万事都一把抓住的习惯她一点没有。至于听说瞒了病症都要筹谋家里, 不肯放权, 乃至于失于调养,这种事如何也不能应验在她身上。   于是第二日,等红豆端了红枣百合粥并一个点心食盒上来,祯娘便嘱咐道:“本来就是腊月忙碌里,有了孩儿就只能万事小心,家里我是顾不上了。万事就要拜托你们几个一力承担起来。”   一面说着,一面揭开食盒, 里头摆的简单,不过是都是顶皮饼、松花饼、白糖万寿糕、玫瑰搽穰卷儿四样点心,然甚是丰洁,正和祯娘的心意。让小丫头在床上拜了小桌,用了早饭。   祯娘吃过饭后就交代家里一应事务都如何料理,与文妈妈道:“我有一件事要请妈妈帮忙,妈妈自然知道家里现在的境况,本来就只有我一个能主事的,偏偏有了身孕。我当然不会胡来,但又怕这两月,特别是过年间不成体统,因此请妈妈再劳累一回,代我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   文妈妈原是不放心祯娘才随着来山西的,实在来说对于后院劳心费神一些事早就避之不及。不然也不会这三年都是在调理小丫头,以她的能为也是屈才了。这时候却没推辞,正是知道祯娘只能倚靠她了。   于是文妈妈便走马上任,理了家里大小事务。只是她一人能有多少精神?况且还不熟悉祯娘的那一套。所以凡有了大事,就自己与祯娘商量着主张。而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几个管家媳妇和四个大丫鬟分内外协理。   也因此几个人在一起商议能如何更好打理上下,不要祯娘如今再分神好在大户人家原有的几个大毛病,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二件,事无专管,临期推委。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能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家里或者没有,或者有也不多。   这些都是大户人家惯有的毛病,只因为周顾两家都发家不长,且主子人少管的又严,于是没有沾染太多。这些事情真要纠错起来,真个难为,文妈妈她们倒是不需费这个心了。   然而这个没有总有别的,文妈妈便道:“家里在各道门看着的位置何等重要,你们小孩子家家不知道厉害。一个人家只要门户紧了,其他地方自然就知道该严谨着来。若是门户松了,什么牛鬼蛇神都会有。特别是年节下头,看门老婆子们不中用,得空儿总要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哪里能好好做事!原先有少奶奶镇着,还能有个体统,如今由你们关照,只怕又要各自取便了。”   这还只是一件小事,还有许多别的事情家里人没想到,祯娘不能理事了,让手边人商量着来,不仅没比以前松泛,反而是更加严苛了。众人没个话说,就连原有的一些偷安窃取等弊,一概都没了。   私底下就有几个媳妇议论道:“果然人家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呢,原来少奶奶也不见得有这样严苛,知道给些脸面。轮到几个下头的指派倒是脸酸心硬,一时有个不妥便不认人了!”   也有人道:“也不打紧,横竖就是这年节上头多事,等到过了年再有什么?这一个多月大家小心伺候就好,各处小心谨慎早来晚散。不过是辛苦这几日,把个过年的场面撑住了,以后如何歇息不得。且要我说也不该有什么话,都是该做的。”   这样的情势,若是开头还有人暗自欣喜,以为能趁机偷懒耍滑搪塞事故。三五天后,经过几件事也明白了。这几个平常看着好说话、与人为善的大丫头,个个都是精细人,哪里有什么空子可钻!   祯娘晓得家里太平先松了一口气,与身边红豆几个丫头道:“你们几个做的好事,我暂且受用了若不是怕看着不像,你们这一回入了行,什么都做的熟练了,这些事情倒是全托付你们呢。”   然而家里的事情有了着落,钱庄的事情才起来怎么说?原来打算自己上阵。一个是新生意她从来自己上手,另一个她手上也没有能现下就把这样重的担子就挑起来的人。原来从平遥带来的那个李在业倒是不错,但也要磨炼几年才能担的起这样的大单子。   然而这些事再重也被祯娘暂且抛下了,重又调整了钱庄的事务。虽然不是就此停下来做到一半怎好停下来?但也放缓了步子。原本的计划重新做了一遍,祯娘不用亲自做了,而是相信着手下的人即使经验不足,也都是相当有能力做到的。   不过这些事情都是将来的事情了,正摆在眼前的是下午衙门那边封印的周世泽就回来了。也正是因为就要回来,这才没有遣人专门去说一声。   于是周世泽才到家里就觉得今日家里的氛围和往常大不一样,人人都是脸上带着笑意。且也没个人专门迎他,祯娘更不知道到了哪里,等到到了内室才发现有大夫在家里。   这就越发疑惑了直到宋医官见到周世泽,拱手行礼,然后才接着与祯娘道:“自古以来,这妇人怀孕,就是子居母腹,以母气为气,以母血为血。母子同体,母安则子安,母病则子病,母热则子热,母寒则子寒,母壮则子壮,母弱则子弱。且孕精气以生,呼吸相通,喜怒相应。少奶奶因为这些日子疲惫才外发这个,不过日子且早不用发愁。”   宋医官昨晚就来过一回了,然而昨日夜深,又很匆忙,许多事情没法细细来说,好多要注意的事儿也没说个清楚。况且就是没有这个,也该想到昨日才有不好,今日也该复查一下。   周世泽就算从来没经过这种事儿,只听话也知道是什么事了,他又不是傻的!这时候脑子里只有祯娘和孩子两样打转!孩子他当然是没有的,就是有也只是见过一些同僚家的。   因为是武官,这些孩子也大多虎头虎脑周世泽想起有几个兄弟曾做过的,初为人父喜欢炫耀,把个孩儿夹在胳肢窝下,然后就带出了门玩耍。当时自己有兴趣也曾看过抱过,感觉没什么稀奇。但是这时候知道自己也将有一个那样的孩儿,抱着带出去与人看,忽然就不同了。   又想到祯娘是不是因这孩儿身体不好急切起来倒不是先问宋医官,他直接的很,立刻掀开了祯娘穿上的帐子。祯娘听到动静已经晓得周世泽进来了,却没想到他忽然掀了帐子,还吓了一下。   周世泽只见祯娘的气色还好,只是不像平常装饰地精致。头发只打了一根大辫子,额头上带着昭君套,至于簪环是没有的,到脸上甚至胭脂水粉这些没得踪影。祯娘就靠在两个大迎枕上,清水样子比平常另有一种动人。   周世泽却不管这些,只拿了祯娘的手,不知道是不是想多了,觉得比平常要冰冷一些。摸摸祯娘的脸,回头问红豆:“到底是怎么回事?祯娘怀了身孕之前怎么没人给我去送个信!如今请大夫,还说什么调养的事,又是发生了什么!”   红豆赶紧把祯娘是昨日才发觉身孕这件事说了,又说了宋医官的诊断让周世泽放心。然后才道:“少爷原本就在来家的路上,赶过去一路又不会比少爷到家知道缓慢。且少奶奶叮嘱,怕少爷路上急切,这大雪天赶路,不是好玩的。”   屋子里头烧着地龙,本来就暖和。又因为祯娘怀孕,今天更没人放松。现在祯娘是脚底下汤婆子,手上小手炉。有一点不够热了就有人要换新的。这样暖暖的,脖子上还翻出一圈洁白的毛绒,只觉得脸上也是暖的之所以让周世泽觉得手不够暖,大概是因为刚才露出手腕把过脉罢。   这样的祯娘觉得自己都糯糯的了,像是一块火上烤软了的年糕,浑身也软的不想动。于是没有起身,手指头都不动弹一下就对周世泽道:“你慌什么!女人家怀个孩儿是什么大事。”   祯娘却不说她昨日的惊吓周世泽听了却不买账,他围着祯娘的床榻打转,好似不知道往哪里下手。伸伸手才道:“我慌你啊!世人都晓得妇人生孩儿不是大事,那是因为那是人家妇人生孩儿。你是我夫人,我当然着紧。”   说着又凑近了看祯娘,他又看得出什么来。只起了身,和宋医官到一旁说话。宋医官能说什么,祯娘本就还好,当然是照实了说。过后又道:“我那里有一本专讲妇人怀着身孕时候的种种忌讳的册子,原是一位妇科圣手编纂的,后头又有人添了些,我回去后让我徒儿送过来。”   这本册子到底是医家的书籍,并不算什么流传广泛,因此一般人家也不买他。但是宋医官行医多年,觉得里面说的极好,因此遇到那些第一回怀孕的妇人总是奉上一本,这样能知道的全面。   周世泽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奈何不懂这些,保养调理什么是和他平常有什么关系。譬如宋医官这样常来家的大夫,家里上上下下都熟,只他像是没见过人家。不过最后说的他就懂了,只要照着书上做就好了么!   放下原本的如听天书,周世泽赶忙道:“劳烦大夫了,也不用麻烦小大夫。待会儿家里小厮送大夫家去,至于书籍也就一道取来就是。只是一样,这样的册子烦多给几册,好让内子身边的人和我都能看到,做事好有参照。”   周世泽不知道宋医官,宋医官却知道周世泽。人家年少成名,沙场上一股子凶悍是很有名的。如今当着四品守备就更不得了,宋医官常在他家走动,怎么能一点不知他。只是这时候周世泽和他知道的全不同,不过也不稀奇,宋医官见得多了。世上多少强狠男儿,遇到妻子就软了,再遇上妻子怀孕,就是化了也有。   于是拱手不说,再叮嘱了几句祯娘身边的丫头,这就要告辞。周世泽让人把诊金加厚一倍,然后指派了一个小厮,道:“你送先生家去!到了先生家带着先生给家里的东西再回来。”   送走了大夫,旁边的人也有眼力见儿,哪怕是祯娘如今身边缺不得人照看不能大家出去,也都尽力站的远些了以往这样周世泽就该凑近了祯娘亲亲昵昵了,今日却不知道怎么了。那种不知所措,来的迟些,但到底是来了,周世泽一下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做。   然而周世泽终归是周世泽,想不清楚的时候便直接去做就好,当初这个媳妇儿是怎么到手的,他的性子就是这样啊。不管怎么说,先把祯娘抱在了怀里,一手放在了脑后,另一只手轻轻在祯娘脊背上抚摸。   祯娘在周世泽觉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大概是被感染了罢,于是也不知道做什么起来,莫名的心慌。然而这时候周世泽在两人说什么之前先付诸了行动,祯娘觉得原本的慌张就这样淡了。   “这不是哄小孩儿一样啊。”祯娘忽然生气地说,只是她虽然这么说了,行动上却没有不喜的样子。若是她真生气了,无论如何先要把周世泽推开的。说穿了,和这句话相当合衬,她就是突然有了小孩儿脾气。   周世泽却像是忽然脱去了平常有些没长大的样子,像个真正的当家男子汉。没有真因为祯娘的话动一点点,没停顿地拍了拍祯娘的脊背,亲了几口祯娘的鬓边,小声道:“并不是哄小孩子,小孩子怎么会生小孩子。”   之后的祯娘从腊月到正月,不要说有什么行动了,就是床铺也很少下来。周世泽眼不错地盯着她,似乎是连她一日走了多少步路也有算计直到过了调理期,又有宋医官在旁说过,孕妇也该多多活动,不然难生产,她这才行动多些。   这时候其实也才三个多月,祯娘穿着衣服一点也看不出身孕。只是周世泽偶尔在被子下只隔着一层中衣摸一摸,才能察觉肚子真是比以前鼓起来一些。这让他心中格外不同在最开始一点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感情之后,随着这株幼苗一点点成长,他忽然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那大概是就是他从来都不知道,也没人教过他的父亲的感受。他想起他的少年时代,和其他军户子弟不同,父亲虽然不如一般军中男子健壮,不能带着他习武骑马。但是他生意做得极好,每回大家都是称赞艳羡的,这已经让他足够为父亲骄傲自豪了。   因此在旁人来看,最该是一头倔驴,少年时候与家里老子闹的不可开交的自己,不仅从来没反驳过一字一句,还直接把父亲的交代每一句都当成是金科玉律。虽然现在看来父亲相当睿智,没有一句说错了,但那时候看是相当反常罢。要知道卫所子弟里头倔种好多,哪个家里没有一阵鸡飞狗跳。   所以父亲对于周世泽来说是什么,是该让孩子敬仰,撑起一片天地的人。最让他们获得别人的艳羡,凡是说起父亲都能说话声大三分。听起来有些肤浅,甚至近于小孩们互相比较衣裳点心,可周世泽喜欢,因为他当年就是这样,他的孩儿不能他当年的骄傲都无。   这些都是随着陪伴祯娘养胎慢慢有的祯娘正由着他护着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时候外头正下大雪,就算婆子们扫雪扫的再干净,也没谁敢这个时候放她出去走动,如此也只好家里走一走算了。   祯娘看了眼把手虚放在她背后和手边的周世泽,忽然有些生气问道:“每日只知道管住我!还数着我走了多少步,多了一步少了一步都记得,真是记性好!果然是孩儿紧要,以前倒是不知道你是这样琐碎的!”   祯娘说完就觉得后悔了,她本来的意思当然不是这个。只是被这样严密管住忽然就是觉得心烦,再加上最近害喜厉害,看哪里都不顺眼。说出许多话,想想哪里是她以前会说的。这一次也是,她明明知道的,周世泽没觉得孩儿最要紧,他明明是要紧她来的。   只是就算知道是自己说错话了,祯娘也拉不下脸道歉。她自从怀孕后就变得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了,喜怒无常,常常为了以前决不在意的事情变换心情。这时候就算知道自己不对,也不愿意认错就是一样。   周世泽这时候真是稳重,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他还记得那本小册子上写了,妇人怀孕,有些人会变得性子奇怪起来。这时候就该顺着来,若是怄气起来,身心不舒畅,伤身体的很。   所以他不说一句反驳的话,同时点头肯定更是要不得的。最后用这些日子学到的最好的法子假装没发生过这件事就是了。这当然是掩耳盗铃,只是祯娘现在吃这一套,立刻就跟着当没这件事。   周世泽看的好笑,却没有表现出来,不然真是前功尽弃了。同时数着的步子也没忘记,清了清嗓子道:“今日上午走完了,我们歇一歇。这时候厨房里的点心也好了,你多吃一些。”   话是经不起说的,周世泽才说这话,辛夷就捧着两个方盒过来,正是厨房里精心准备的上午点心过来了祯娘现在一日要吃六顿,一个是少食多餐,为着胎儿好。另外也是害喜的症状还在,为了弥补吐的,就只能多吃一些。   祯娘这就坐到了桌边,辛夷把两只洋漆小方盒揭开。里头有十来个果碟儿,都是蜜饯减碟、榛松果仁、红菱雪藕、莲子、荸荠、酥油包螺、冰糖霜梅、玫瑰饼之类。酥油泡螺也有浑白与粉红两样,上面都沾著飞金,如甘露酒心,入口而化。   原先祯娘害喜最厉害的时候,见到吃的就心口不舒服犯恶心。现下虽然免不得还是会吃过后吐,却还能够吃下东西,这就是不同了。何况今日祯娘只觉得眼前的精致碟儿十分钟意,拣着立刻吃起来。   也就是在这里不同了,祯娘吃过这些不仅没吐,还忽然特别念起咸口的小食,特别是那些香的辣的炸的。   周世泽在一边看祯娘吃,等到她吃不下了就就着她吃的接着吃,这些天都是这样。然而今天他却没这样,因为祯娘一点没吐!他再三看了,确定祯娘真的不要吐,立刻高兴的要不得,这就要让人去奖赏今日做这一顿点心的厨子。   然而可喜的才不只是这些,祯娘拉了拉周世泽的袖子道:“我好像是害喜过去了一样,方才是一点没觉得恶心,且想吃的还有几样让厨房中午做黄熬山药鸡、臊子韭、山药肉圆子、炖烂羊头、牛肚儿、爆炒猪腰子这几样,也不用饭,就玫瑰鹅油汤面蒸饼儿配着。”   一顿饭不吐就足够周世泽可乐的了,何况祯娘是害喜完了,周世泽立刻跳起来道:“这是真的?!你别动!还愣着做什么,没听见?去厨房说去啊!” 第120章   祯娘怀胎要十月, 周世泽是赶着巧前头在家而已,等到正月尾重新入官, 又是祯娘一个在家。祯娘家里逛的无趣,且坐胎稳当了, 就常常在认得的几户宅院那里走动。又因为圆大奶奶家在一条街上,去她家小坐是经常的。   二月初三,才过过龙抬头。祯娘本来是在家里拣着有意思的新书看两页,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烦闷起来,把书丢了道:“我是不知道为什么了,从前再喜欢的, 现在去做中间也觉得不适。”   几个身边的丫头当然是为了她舒适最好, 又图她开心。因此极力劝道:“既然是这样,少奶奶就该出门走走。我听人说怀着孩儿的时候往外散心才好,不然心里憋闷要闷出病来的。”   于是祯娘点了点头,吩咐了外头的小幺儿去圆大奶奶家问一声, 今日方不方便上门拜访。小幺儿一会儿就跑回来传了圆大奶奶的信儿, 请祯娘过去。有了这个信儿,上上下下都准备一番,这就要出门。   圆大奶奶家今日没得事情,只不过是几个妇人在家闲磕牙。祯娘去的是时候正有一个牙婆模样的人正领着一个小丫头在正厅里。圆大奶奶见了祯娘来到忙招了招手,道:“你也来掌掌眼,白嫂子送来个十三四岁的丫头,我家六娘要买了房里使唤, 你看好不好。”   六娘孟丽华正坐在一边下手的一把官帽椅上,朝祯娘笑笑。祯娘也点头,不过她是不会插手人家使什么丫鬟的。只要想想就知道,谁都不喜欢,况且今后看这丫头不顺,人还要记你一笔。虽然祯娘不见得在意周世鑫家的莺莺燕燕,但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   因此没犹豫便道:“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个儿知道,你家六娘自己房里使唤丫头当然是她自己觉得好就是了,要我说什么话呢?”   祯娘说着小心坐下,看那被称之为白嫂子的牙婆立刻跟着赞同起来,想来也是怕这一桩生意黄了最后六娘孟丽华果问圆大奶奶用九两银子买了那丫头,改名小穗儿,留在房中使唤。   这一桩热闹看过,大家都闲闲地散了,只圆大奶奶带着祯娘去她正房暖阁里说话。祯娘这时候才问道:“我记得你家的这些姨奶奶一般都是两个丫鬟罢,且不是家里分派,而是各看资本,怎的今日有人买丫鬟。”   祯娘在圆大奶奶这里走动的多了,她家的种种就算不打听也清清楚楚。孟丽华原来就是个富孀,手上有钱,是带财进门的。身边伺候的丫鬟也不会少,平常有两个齐齐整整地立在她后头。今日又要买,还是问圆大奶奶拿钱,这是什么道理。   圆大奶奶晓得祯娘是担忧她处境艰难,因此格外关切一句。于是凑近了祯娘道:“该是喜事,六娘身边两个丫头都是被老爷收用过了的,前些日子忽然不舒服,请了个大夫来看,竟是有了身孕。既然是这样,怎好做活?老爷做主让她单开一间屋子住下,还从我这里拨了个小丫头伺候,说是生下一儿半女再抬举做姨奶奶。”   大概是有了赵五儿那一回的事,又是府里丫头,周世鑫就算欣喜,也没有直接抬人做妾室偏房。好似煮熟的鸭子还有飞了的,何况是妇人怀胎,中间有个意外又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当初赵五儿不就是那样。   圆大奶奶又道:“老爷膝下真是只得了一个了大姑娘,因此哪怕是个姑娘也是欢喜,倒是没有拘男女。只是那丫头做不得事还要人服侍,六娘身边不是就少了一个?她有钱,买个丫鬟自然没事。只是老爷吩咐了,是他挪了六娘丫鬟,到买丫头顶那个窝的时候走家里的账。”   祯娘知道事情,只觉得这事情到处都是荒唐,简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好在她虽然因为怀孕不如往日灵敏,却不只于蠢笨!这种事情真当着人面说家主坏话,就是人心里真不把丈夫放在心上也是要恼的。   好在圆大奶奶也不想对人详细说这些,任凭家里再荒唐,为了脸面她还是想做出天下太平的样子。转而说道:“说起怀孕真只能说运道,那丫头有运道,将来真生个儿子出来,还有什么忧愁?不过最有运道的还是祯娘你,世泽兄弟从来没得拈花惹草,虽然是成亲三年才怀上,那到底是怀上了,今后你就是稳如泰山了。”   在圆大奶奶来看,祯娘那样家世那样嫁妆,又生的花容玉貌,做着正头娘子该是铁打的江山。不过真要万无一失,那还要一个儿子。这儿子自己生的固然好,从姨娘通房那里抱过来也过得去。   只是这三年多冷眼看着,相比祯娘别的优越之处,圆大奶奶原来还是最艳羡祯娘丈夫真个做到了持身谨慎,从不惹草招风这种新闻根本瞒不住她们这些人,祯娘身边没得讨人厌的‘姐姐妹妹’是有目共睹,周世泽也从来没出现在哪家行院小娘子的桃色里。   这时候她就想起当年自己差点嫁给一个卫所百户的事了,偶尔独守空闺也会后悔,是不是嫁到卫所武官会好些。就像她们常说的,卫所武官有个最大的好处。再万事不由己,出门总不会让家里妇人担忧去嫖了哪家小娘,大营里可没有那些事。   然而也就是想想罢了,她又不是年轻小姑娘,早就该知道这是看人的。那些风流子弟,哪怕是关押在华山之下,人也能想法子劈开华山,然后夜夜笙歌。而另一些洁身自好的,哪怕是无拘无束也能片花不沾。   有周世泽这样做派,祯娘本身就是腰板铁硬,唯一要防着的就是将来。圆大奶奶想的实在,周世泽是个独苗,总不能一直等着无子,然后断了香火罢。这时候年轻不说,但是将来终归会为了儿子变了做派。   然而祯娘怀上了孩儿就一切不同,所有的事都迎刃而解,就算是生了女儿也一样。这至少能说周世泽和祯娘两个生孩子都没问题,那先开花后结果也没什么不好。   祯娘倒是不知道圆大奶奶这会儿想了恁多,只是察觉了她话语里的艳羡,便安慰她道:“这孩儿说是运道,还不如说是缘分,着急也没有什么用处。之前我从没想过,世泽也没想过,突然有了倒是我们吓住了,顺其自然罢。”   这是照常的宽慰了,实际上这种事也没有别的话好说。祯娘自己不大想这件事,不是说她不知这对于别个是个什么样的事体。她认得的好多太太奶奶为了个孩子殚精竭虑的还少?世道就是如此,不是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祯娘心里明镜也似,圆大奶奶何尝不是,于是相对着笑了笑,默契地说起别的新闻。待到天色渐渐晚了,在窗下做生活的小香玉忽然见一个小厮在角门首探头舒脑的观看,出去问道:“你有甚话说?”   这样的动静当然惊动到了屋子里的圆大奶奶和祯娘,圆大奶奶让小厮进来说话。小厮便磕头奉上一张帖儿道:“是后头太白巷的牛太太让丫头来给奶奶送个帖儿,说是家里有事,等着明日同奶奶说话。”   圆大奶奶怔了一下,这才叹息道:“原来是她家,竟是找到我这里来了,显然是真没法子!罢了,你去外头告诉,明日到时候我去就是了。”   然后才和祯娘说清楚原委原来这位牛太太家也是小有名气,她夫家是真正殷实人家,丰衣足食,有几处房舍铺面,指着瓦片钱就足够了。因此供了他丈夫上学举业。到二三十的时候得了个秀才功名,此后十多年再不能进寸步。好在他家不等着他为官发家,也就渐渐认了。   这人倒是心绪豁达,品性也不坏,只是有一样不好。他专好结客,又喜风月,逐日呼朋引类,或往行院**,或家中大开宴饮。还有帮闲的不离左右,筵席上必有红裙。清唱的时供新调,修痒的百样腾挪,送花的日逐荐鲜,司厨的多方献异。   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只因那人是个散漫使钱的,所以那些众人多把他做一场好买卖,一齐来奉承他。所以虽他不是最有钱的,这几年太原城行院里却很有他的大名。况且他还是个秀才,才学很能糊弄一些人,又吟得诗作得赋,做人又极温存帮衬,粉头小娘们哪个不爱他!真个是好不受用!好不快乐!   与他不同,他正妻牛太太却是一个极是贤德,治家勤俭的,见他的样子,也曾苦苦劝说过。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既然受着这快活,哪里那样容易撒手。因此这牛太太后来就再也不劝了,只让他把家业败个干净,以后再也没有了。   本就不是豪富人家,又这样花销,总归是难以抵挡得住的。大约十来年,内囊也就尽空了圆大奶奶因曾与牛太太是未出阁前的小姊妹,嫁的又近,这样的事是全都知道的。   只是两人在这些年联系可少,几乎是不怎么打交道,早就淡漠了,这也是圆大奶奶为什么会叹息牛太太会联系她。少年情谊可贵,都来找圆大奶奶,想必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想到她夫家的房舍铺面,不难想到是要出卖这些了。现在圆大奶奶因为和祯娘开着典当铺子,手里有钱,帮帮忙也做得到这倒不是人家房子卖不掉,只是趁火打劫的人多,这着紧要钱明摆着就是要被那些想钱的魔君宰一刀。   这些事情祯娘听过一耳朵,连个叹息都没有,只因为她听过见过太多了。特别是嫁人后的三年多,也没有顾周氏觉得她小不该知道,所以也就什么都见识过了她可是在生意场上打滚,浮华奢靡,多得是快钱活钱,光怪陆离的很,这种戏码也不算少。   祯娘也不认得牛太太,对于一个败家子如何败空了家财一点兴趣也无。正好到了时辰,便与圆大奶奶道别,然后踏着黄昏夕阳贵家去了。等到祯娘到家,上下又各行其是。又因为临近晚饭,厨房里是最忙碌的。   现在厨房里的管事有四个,其中就包括这一年才升的钱家的。她正在灶上动着锅火,旁边有两个十六七上下的俏丽丫头格外惹眼厨房里的事情多腌臜、多油烟,除了烧火的粗使丫头就是媳妇婆子这些人,生的好的怎会分到这里!   等到菜得了,钱家的动了几下锅勺,这就入了菜碟。只是讲究好看需得拿筷子摆放一回,因此对那两个丫头道:“瑞雪祥云,你们两个就专门在这灶旁与我摆盘,粗使的小丫头笨手笨脚,旁的人都有的忙不好搭手,只有请你们了。”   这两个人正是当初从鼓楼东街送来的祥云瑞雪两个丫头,当初是送到兆霞轩看屋子没错。只是看屋子也太闲了,两个人做完了事便自愿到厨房帮忙打下手,这一两年的也和厨房里的人混熟了。   都是苦人家出身,不然也不会卖到人家家里做丫头,也就是在鼓楼东街曹老太君手上才开始吃的好穿的好,也不比做粗重活儿。然而那才多久,从小的营生还没丢开呢。择菜、洗菜、切菜、打水、洗碗这些做的又快又好,就是因为不比那些灶火师傅手艺好能上灶,帮着打杂至少没问题。   开头的时候来厨房,谁都不收两个,防她们和防贼一样。后来见得多了,也就好些了,反正想着打杂么,多两个白帮忙的少多少负担!所谓天长日久,人说时候久了连石头也能捂热,现在她们在厨房里大家都当自己人。   特别是有些在周家位置不高的媳妇婆子还有心多看看虽说来历惹人厌,本身却是不错的,又生的俊俏。到时候求个恩典给儿子讨了做老婆,岂不是美哉!其实到现在已经有好几个在两人面前试探过了,只是都给两个人躲羞躲掉了。   等到晚饭完毕,瑞雪祥云两个才从厨房出来,往兆霞轩住处去。正是身心俱疲的时候见到琵琶和绿琴两个正准备收拾绣活儿,摆上饭菜她们两个如今在府里的名声比起祥云瑞雪两个当然是不如的。好在安分守己,大家也没说什么。至于这绣活儿,是准备托人出去换钱的。   大概是彻底死心了,在这座宅院里谋出路什么的,两人想的更加实在了,不管怎么说,多些银钱傍身总是没错的。这时候见了瑞雪祥云两个,绿琴就是眉毛一扬,脸上露出嘲讽之色,道:“怎的?我们两个厨房里的姐姐来了,那里可是好地方,倒是比我们这些看院子的好。”   说着自顾自地笑了一回,琵琶也没拦着她,然后两人就进屋了。屋外瑞雪还面色有些红,祥云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绿琴的话是夹枪带棒,只是却是暗暗喻指,知道的人就知道了。不知道的人就觉得再说瑞雪祥云两个常在厨房献殷勤d事,是想转到油水厚的地方!   可是天知道厨房油水厚也不是对那些帮工,况且年纪轻轻的,谁想先在油烟里面熏过?   两人回了房瑞雪才道:“那两个是自己不求上进,难道还要看不上别个?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底气!难道她们自己出身好,左右当丫头罢了。既是泥地里一样的人物,想要往上爬有什么不对!”   说了这一遭才算是心里畅快些,看了看自己的手,转而低落道:“这在厨房里帮忙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好容易原先养的娇嫩的皮肤只怕又要粗糙起来,这时机什么时候能来!”   祥云比她沉得住气,安慰道:“这也没什么,在家里的时候都是做惯了,现在重新拿起来倒是好。如若后头没得变化,只当是交好了宅子里上下,将来多个出路。若是有机会,凭我们看房子也得不到手。”   原来祥云瑞雪两个早就打定了主意绝不认命!在鼓楼东街的那段时日教会了她们一点,不管正房还是小老婆,女人就是该有个能当倚靠的丈夫。如今进了估衣街,满府里该把眼光放在哪里简直是瞎子都知道。她们想的当然只有一个,周世泽。   只来自鼓楼东街让周世泽厌恶她们,从这看,她们还不如琵琶绿琴两个。然而她们用过去的经历揣度,眼睛看过鼓楼东街的妇人是如何摆弄男子汉的就是一开始被捉住与小厮偷情的妾室,都能在几句谁都知道是假的借口里放过,甚至以后接着爱宠。对于那些男子来说,妾室的来历又有什么介怀的!   正是有这个认知,她们才能一直这样坚韧,把全副心神放在想办法上。而走通厨房就是她们没得办法的办法,她们在这里认得了足够多的人,别的不说至少能够耳聪目明,不像在兆霞轩,满府里什么事也不知道。   还有其余的人脉无论是花了钱,还是利用了容貌,联系上了几处看门的,以及一些得用的媳妇婆子。接下来一步就是拜一个好干娘!本来这件事还能慢慢来,现在却是非得加紧不可了。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祯娘身孕!只要拜个好干娘,在这府里就等于有了根基。无论是书房里伺候也好,端茶送水也好,总好过现在的活计,根本近不得周世泽的身。这原本长些才成也不要紧,但是祯娘怀孕,一切就不同了。   怀孕的主母如何照顾丈夫,不少主母还提前安排丫头呢!虽然也免不得心里怄气,却比不知道哪里出来想往上爬的好,至少自己选的是身契捏在自己手上的。总之这时候才是其他年轻丫头的机会,瑞雪祥云两个见得多了。错过这个机会,再等下一次要到什么时候!   不说这时候两个人不管多疲劳,能一起筹划下一步,琵琶绿琴两个这边却是安安生生吃饭。看屋子是轻省活儿,就是做了针线也不累人,这时候很有余力调侃嘲笑对门两个‘蠢货’。   琵琶幽幽叹息一声道:“这是还没看破,不聪明呢!以为天底下只有自己聪明,人人都被瞒了过去,实际上谁也瞒不过。我们都一眼看过来了,那些火眼金睛的眼里,只怕就是跳梁小丑一般罢。”   绿琴的话比琵琶直,嗤笑一声道:“这是明摆着的了,家里谁不是人精!况且就算她们真的糊弄过去了底下人,又有什么用?最要紧的两个人不是没糊弄住?少奶奶当然不必说,与人抢汉子,人能信你?至于少爷,呵呵,只怕是把这边当成鼓楼东街那边了罢。也不想想是多大不同。”   痛痛快快说过一回之后绿琴又忽然低落起来,玩着手上一个香袋道:“虽然是这样说她们,其实我们自己又强的到哪里去!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如今我们的前程说着到哪里?一样的等着随便配人呢!”   琵琶却摇摇头道:“没什么好说的,时运不济罢了。当初姑太太调.教我们,要的是我们抓住老爷少爷们的宠爱。然而什么事没风险!这样本小利大的事就越有风险。成了当然是一辈子富贵有余,不成如我们也不必怨恨。”   这话说的很真,同样也很丧气。绿琴嘴巴鼓了鼓,似乎是认命了。但是忽然又振奋道:“也不真是那么没意思,反正有对面两个给演猴戏一样,好多可笑的。所以即使大家处境差不多,我也不至于彻底没了信念,这不是还有人垫底么!”   这句话说不清是孩子话还是真心的,因为既很孩子气,也很真挚。琵琶听了也笑,看了看对面,又看了看自身,这才道:“是这样,常听人说的,自己难受又倒霉的时候只要有个更难受倒霉的,心里就舒坦了,想来说的有道理。”   然而这也只是调侃的话语,最终她正色道:“别再想了,既然已经定下来了,就一条路走到底罢!那条路再好看,只要是不通,那就没有一点用了。 第121章   银钱这东西合该被人使, 最是喜静不喜动,放着生不出小崽来, 只有用来生利才能赚到更多。这是如今生意人都知道的道理,大家在这个大发展的时代里都拼命用钱赚更多的钱, 投资做各种产业。   然而转去上百年前,那时候还不是这般。普遍来说最爱干的事情是买地,几百亩、几千亩才不是什么吓人的数字,哪怕是南方也有所谓‘千顷牌’‘万顷牌’,说的是家里土地千顷万顷的人家。   为什么会有这种风气,大概是觉得土地是万古不变的,无论今年是丰是俭是旱是涝, 总之暂且的盈亏并不影响永远持有这块土地。即使大家都清楚地知道, 世上哪里来的万古不变,只要子孙不肖,无论什么祖产都会败落。   同时那时候的人也少有想‘效率’的事儿,一块地就是耕种地好了一年又能有多少的赚头。如果在算上田亩价格越来越高, 像祯娘老家那边, 十多两银子一亩上田还一直在涨这样来看,土地就是一样本钱大、利润率低,也很难说没风险的生意。   放到现在,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当然有许多,只是老观念作祟,土地依旧是许多高门大户想要更多买进的。不过这在山西少见,因为山西地少人多, 且土地也不大适宜耕种,想要持有相当的田亩也是空想来的。   不过山西有另一种替代买地的方法,这个法子更加古老。把金银打成金饼银饼,然后装在坛子里,深埋在地下,这叫做‘子孙钱’。轻易不许动,只有家族遭难,子孙要用这笔钱东山再起的时候才能挖出来。   然而不管哪一种,在祯娘这一批生意人看来都太可笑了。就是放高利贷那种被他们嘲笑的,毫无技巧的生意,也要比那个强,至少收益高多了。祯娘清楚的知道,钱放着不花等于没有这笔钱,钱放着不用来生钱等于你没有真正懂得利用钱。   而就算是利用钱,也分大小。祯娘之前做过的种种生意,珍珠也好、作坊也好、当铺也好,其实都算不得最大利用钱。那如何操作也没有跳开利用自己的钱,在这一点上晋商应该是走的最远的。   在钱庄经营还不成熟,懵懵懂懂的时候,他们已经通过存贷业务使得自己可以利用别人的钱,最终运作的财产是远大于自己的身家的有人说做钱庄生意的,其身家好像一个香炉,围绕烟气的时候以为有那么大,其实那层烟气怎么作数?这不是没有道理。   这一切是明明白白摆在祯娘面前的,不然她怎么会想到要做钱庄,开办兴业钱庄!她很清楚,在这个时代钱庄的作用一定是空前的,特别是在她手下产业越来越杂的时候,钱庄不只无形‘增多’了她的资产,也能让她更自如地调节自己的许多产业。   钱庄是这样重要,祯娘的钱庄又是走的别人没走过的路旧的路太多人挤在上面了,纵使祯娘有钱,也比不得更有钱更有背景的,只能是另辟蹊径了。所以祯娘一开始是要自己掌控的,但人算不如天算,忽然怀孕把一切原本计划都打乱了。   祯娘只能交给能够信任的人去做这个相当重要的谋划但即使是信任,即使是身体不方便,她也没有彻底放开手。等到坐稳了胎,就更没有了。即使每日涉及的少,但是确实是每天都关注着这件事的。   到了大概五月份的时候,祯娘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但是兴业钱庄即将开展祯娘之前针对的,所谓给无本钱商人、工匠投钱做生意的业务,她只能大着肚子对负责兴业钱庄的掌柜和伙计说明。   这是一个了不得的大时代,无数的新东西在产生出来,无数的商机被发现。在旧有的环境里竞争比过去每一天都要来的更激烈,只有在新领域才能活得更舒服,赚银钱更容易。但是‘新’不是凭空生出,也不是猜测,必须是有经验有本事的人,凭借本事和经验得出的结果。   也许会错一两次,也许这一两次会血本无归,但是没关系。如果真的是凭借经验和本事在做,那只能说,最终总能赚到大量的真金白银。   祯娘说到这里也是深有体会,冷静中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情绪,沉稳道:“我不知道要如何让你们更加有信心信任,但是请诸君想想我的经历。虽然这样说怪不好意思的,但是我就是最真实的例证。”   “记住要相信自己的本事,不然我为什么雇你们,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做这件事!你们是比一般人知道什么东西是百姓所需要的。若是问想要乔迁去万里之外需要什么,一般人是能够答出牛马的,而你们要答出车在没车之前,所有人只会想到更有力的牛马。”   “时候变了,在座中的长辈还记得你们少年时候的大明和世界是什么样子,总之和现在有许多的不同。现在是古今未有是大变!过去上千年也只有如今几十年的变化大,所以在别人依旧没有转向新东西的时候,我们要抢在之前转向,让变化更多生活更好,同时赚取什么生意都不会有的利润。”   祯娘赤.裸裸地说出利润,不过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即使她喜爱那些风花雪月,但是本性来说她应该是更乐于迎难而上,得到更多成就的。这也就决定了,她生意人的一面压倒了作为文人的一面。而商人怎么会耻于言利?   祯娘敏锐地意识到,这个时代是更新迭代的时代。在别人的眼中这时痛苦的,因为平凡人看不出世界将走向何方,过去的什么还能存活而什么会彻底淘汰,这或许还能答出一二三。但是将来的新浪潮会是什么,有什么会兴旺发达,那就真是雾里看花了。   如果看不出来就做生意,那就是赌博。而好的商人并不赌博,所谓风险其实也是好好计算过的。   但对于祯娘这样的人来说见到却不是水中月镜中花,他们分明见到的是滚滚金流如果播种地好的话,等到秋日收成的时候当然会有一片金黄。至于这一次淘汰更迭会让多少钱财势利洗牌,祯娘就不在乎了,她确信她是能等到秋天收获的那一个,这就足够了。   时代确实变了,在祯娘确定兴业钱庄的主业务真的开始之后,首先就有一批人这样感叹。他们正是经过兴业钱庄的伙计多方走访确定的第一批有‘潜力’的花钱对象,他们惊讶的有人急着上门给自己钱做生意。   “你们不是做高利贷的罢,找我来可算是错了!我听说你们喜欢的客人有说法。高官富豪用不着找你们借钱,贫苦人家都想方设法离你们远些。只有另外一等,不怕利息高,油锅里的钱也要想办法捞出来花的人才是你们最喜欢的。这些人要么是家里管得严的浪荡子弟;要么是薄有家产,为了救急一时借钱的人家 ;要么是外地来流连烟花的有钱人,手上没有现钱,为了快活敢借你们这阎王债。至于我,祖宗上面数八代也是本分人,从不沾染这些。”   这一通好说,伙计只得解释道:“并不是先生想的那样,是先生如今这门生意我家银号看好。只是您要把东西真做出来就少不得银钱资助不是。不然就算做出东西来了,做作坊、做经销也没钱啊说的厉害些,这两样走勉强做到了,后头有人看上您这个,照着仿了如何?人家有钱,赶在您之前抢占先机,您不是万事休矣!”   那人被说的目瞪口呆,他家原是世代学医的,只有他一个从小看邻居做木工着迷。也不管爹娘要打断他的腿,最后学了这个。他是着迷做些小东西,精巧的也好卖,足够支撑太原城里中等生活了,但是要说豪富那肯定没有。   他现在做的这一样是他断断续续十年的心血,中间试了好多次,花了不少钱,家里只觉得他浪费银钱。这时候他连个东西都没得,人就要给他花钱做生意,这让他怎么信,难道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至少兴业钱庄的不是。伙计微微一笑道:“先生不知道我们有一些格外老到的供奉,专门评定什么生意是能做的,什么生意是衰落的。我们供奉说您的东西好,所以才上赶着花钱。如今东西还没出来也不打紧,那是您少了经费,少了时间。只要您愿意,我们替您出钱,您自己有钱了也就可以不做别的专做这个么!”   这就好像天上掉馅饼,那人一阵发昏。想要立刻与人写文书,只怕他们反悔。然而他也算是经历事故的中年人,心理疑伙计是做局骗人的,一时踌躇起来。终于顶着一脑门子官司问道:“你们这个能找来行会做见证么?”   伙计自然知道事情稳了,他们又不是骗人的,而是正经商人哩!于是干脆利落答应下来。有了这个作保,那人终于知道真不是骗子后又觉得自己傻,自己有什么可骗的!按照说法是自己从人家那里拿银子,又不是人家从这里拿。   伙计和他细细讲解道:“我们供奉估定的是第一期给您五百两银子,您要靠着这钱把东西造出来。然后给第二期一千两,为的是第一家作坊,最后还林林总总有三期的银子,如果顺利的话就是按照这文书上走。最后我们银号获得的是你这生意的干股,总计四成。”   那人心里揣摩,问道:“拿钥匙不顺怎么说,也不能是桩桩件件都按着计划的来吧,中间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意外。”   这也是早就有底的,伙计又翻了一页文书指给那人看,道:“若是有什么意外需增加银钱开销,到时候再根据增多的比例来提高占干股的比例,这就是我们的条件。您看一看,并没有什么赔偿之类的说法。”   占的干股数看起来很严苛,但是那人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一点木工新东西算什么,除非是有相当深厚背景的,这种容易被仿制的玩意谁愿意砸钱。况且人家也有风险呢,他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这东西生意能做多大,或者说大家喜不喜欢这东西,这样看是赚大了啊!”   这一笔生意定下来的很快,在行会等的见证下快速做完最大的意义是将来回望这一日,恍然大悟是如日中天的兴业钱庄做的第一笔对外业务。至于今后兴业钱庄能书写多大的传奇,那是今后的事了。   兴业钱庄的进展从山西传到金陵,顾周氏那边很快收到了消息。顾周氏看了信件就与几个掌柜的道:“真是一个不消停的,怀着身孕哩,什么有这个重要,竟还在操心这些!”   顾周氏自从知道祯娘有了身孕,便欢喜的没有的!急急地打点了许多东西,还有善于照顾的家里婆子,开春黄河解冻后一齐送到了山西。祯娘不会缺这些,但是自娘家来的当然不同!   收了顾周氏自金陵来的东西,返回时候当然托带上祯娘给顾周氏的。除了信件、珍贵药材等一些都有的礼物,其中最多的竟是许多毛纺料子和裘皮不同于作坊里好多经过药水才能说好的,给顾周氏送来的都是捡的尖货,满满装了好几个箱子。   几个掌柜哪里不知道这是东家白说一回,抱怨是抱怨,那也就是说说罢了,其实心里还骄傲着。刚刚所说,未尝没有一种炫耀儿女的意思。还是孟本看了几样顾周氏整理出来送他们的料子,道:“东家,这正是本事呢!大小姐的钱庄我是不知道有什么后效的,但是才去太原多久,经营的毛纺织和毛皮生意如何?现在咱们南边的毛皮商人都没话说了!”   祯娘的作坊,毛纺织品和裘皮的价都比别人便宜了好些。然而即便是这样,因为机器、技术的不同,她依旧比旁人单件利润高。至于销量多以后,总利润更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这样一来,虽然没有直接砸了人家饭碗,也把盘子打的差不多了。毛皮商人都快哭了好么这两年价一直在走低呢!如果不是产量还不够,直接让祯娘霸占整个市场也不稀奇。   顾周氏是做母亲的,这样的话如何不爱?摆摆手谦虚了几句道:“她那点子不过是脑子想到了,都是下头的人会做事,不然也就是个玩笑这些皮货和料子是她送来与我作礼的,还有你们一份,将就着使罢!”   孟本这就笑起来道:“这就是东家看我们笑话了,这样的皮货和料子还是将就,那什么算是不将就?内子前些日子还在看有没有好的毛皮料子,好趁着如今价低多收几张,以后好给儿女压箱底。只是寻睃了一圈,上等货色也没见见到多少,比起大小姐送回来的差远了!”   苗延龄比孟本还老道,不用摸那些货色也知道成色,跟着道:“东家只是看不起我罢!忘了我管着典当铺子生意,见了多少这些!这几年冬日越发冷了,穷人家做冬衣也要多加了一层絮。至于关外来的皮子,稍稍殷实的人家都置了这个。外头编排咱们典当行有几句顺口溜,所谓‘皮顶棉,倒找钱;棉顶夹,找小钱;夹顶单,倒拐湾;单顶棉,须加钱;棉顶皮,干着急’。成天价地和这些打交道,难道说不出来好不好。”   老话说‘穷不离卦摊,富不离药罐,不穷不富,不离当铺’,世上最多的也就是‘不穷不富’,多得是人一年四季都要照顾当铺生意。棉衣脱下来,当棉衣赎夹衣,夹衣脱下来,赎夹衣当单衣。苗延龄自己熟悉,余光一瞟就知道,并不是说笑吹牛。   祯娘送来的皮货确实是上等的好料子,按照此时的说法,皮货也是有等级的自从天下越来越流行皮毛以后,人按照自身所处的地位穿不同的皮毛也是自然而然的。毕竟自古以来就有服裳之礼么,位卑者穿上位者的服饰那叫做僭越,而上位者穿位卑者的服饰,那叫做不尊。   如皇帝朝冠用熏貂、黑狐,吉服冠用海龙、熏貂、紫貂,冬季的朝服用紫貂、熏貂等。还有其他诸如后妃、皇子、白官的皮衣用料皆有定制,普通人不得卵用貂皮、狐皮、猞猁狲,举人以下不得穿天马、银鼠。   当然,就如同曾经的商人不许穿绸缎一样,这样的规矩越到后头就越是形同虚设。有钱的商人以各种珍贵的皮毛夸富,别说是其他等级了,就是最顶级当作皇帝吉服冠料子的海龙,祯娘都有过一顶毛茸茸海龙拔针的帽子同样都是海兽,海龙比水獭还大,皮毛可比水獭高贵的多。然而水獭皮毛本身就是还不错的料子了。   祯娘这次送来的都是正经的大毛细货,怎么说都是好不穿毛料的人是不知道的,毛皮做成皮衣不是拿了整张皮子来做,那是做不成的。正如‘集腋成裘’这话,先要把皮毛各部分切割下来。   拿狐狸皮来说,背上的是‘狐脊’,身体两侧的叫‘狐肷’,头颈下的一大块叫‘狐膆’,四条腿叫‘狐腿’。另外还有狐脑门上的毛、狐耳朵的毛,甚至狐爪心的毛。所有的皮毛衣服都是将整张的皮割开来拼制的,因此一件皮衣就要用许多兽皮来拼接。   故而所取部位的不同就导致了兽毛的不同,有的长、有的短,有的毛硬、有的毛软,有的重、有的轻。这其中以毛长、毛软、毛轻和毛暖者为最上乘。依旧以狐狸皮为例,狐毛虽然被笼统地称之为‘大毛’细货,但只有‘狐膆’、‘狐肷’和‘狐脊’算得上是真正的‘大毛’细货,其它部位都不能算。   所以一两张皮子什么的不能指望做衣裳,最多就是送到当铺里换钱,真的积攒皮子那都是多少多少张地论。   而这一回祯娘送来的正是拼接过后的皮货,只管剪裁就是了。当时送来的各色皮料别提多珍贵,如今天气渐渐回暖,换的是青绉绸一斗珠儿的羊皮褂子也是一起送来的皮料之一,其毛雪白,一粒粒盘曲如珍珠,故名‘珍珠毛’,又名‘一斗珠儿’。这种毛皮虽然珍贵,但只相当于夹衣,是最早开始穿的皮衣,时间不过是□□月间,同时天气转暖后脱掉大毛也是换上这个。   但是寒冷时候上身的分明是一件五彩刻丝银狐膆褂子,前后摆襟清清楚楚地露着圆圆的狐肷银狐膆是银狐脖子底下的毛,狐狸身上以这儿的毛最长,但又最轻。狐狸前腋下有两个旋涡,也是毛最厚最好看的地方,割下来做成像钱一样的圆圈,这叫做狐肷。   前面说狐膆、狐肷都是大毛细货,但是如今的风尚是穿狐肷、狐膆并不算多高贵,穿狐嗉而带狐肷,这才算是正正好也只有这一件送来的的不是皮子半成品,而是一件做的妥妥当当的大褂子,全是祯娘自己的手艺。   听到孟本和苗延龄接连这样回应自己,顾周氏却道:“东西再好也就是个东西罢了,她拿来孝敬咱们也不出奇怎么说也就是花银子就能得到的!你们说这话就没意思了。”   苗延龄却不赞同,当即道:“东家这一回说话才是没意思,如今这世上的吃穿花用哪个花银子不能得到?即便是东家心里想的那些顶顶好的有钱没处买的,花银子也能得到,真得不到只是花的银子不够罢了。”   顾周氏听了一怔,接着笑起来。她当然明白这个意思,不过这话说到这里也就打止了。因此她不再说这个,而是说起祯娘托她把织毛衣这门手艺推广开来,好帮着她销掉毛纺织作坊出的毛线只要看妇人对女红的专注,这门手艺让她们自发学起来并不难,哈!又是一门好生意。 第122章   ‘祝融南来鞭火龙, 火云焰焰烧天空。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红炉中。五岳翠干云彩灭, 阳侯海底愁波渴。何当一夕金风发,为我扫除天下热’。   八月里依旧是炎热时候, 最后一点残存的暑气未消。特别是这一日,也不只是怎的格外炎热,到了那金乌当午的时候,一轮火伞当空,无半点云影,流火洋洋洒洒。看外头也是没得一丝风,连树巅儿上也纹丝不动。   往年还好, 祯娘是可着劲用冰, 今年却着实难过怀着身孕,怕贪凉不利于胎儿,祯娘只在最热的时候远远放一盆冰,然后就多是放些井水了而已。那能抵挡什么!祯娘这个夏日真是苦过来的, 从小到大她还没在夏日这样难过过, 为这个消瘦比前头初初怀孕害喜还多呢。   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燥的人心里慌。祯娘好容易睡着了,红豆和丁香互相看了一眼,留丁香在内室就近看着。红豆就带着其余几个小丫头往珍珠帘子隔间去,如祯娘醒了,招呼一声就能过来。   红豆和几个小丫头过来的时候,鸢尾正和胭脂水粉两个丫头在做几样针线, 都是给一些自己的小物件。她看了小声道:“这些都不是着紧的玩意儿,你们先且放放。早上奶奶给了我四匹尺头来,一匹大红丝,一匹大红云罗,一匹鹦哥绿潞绸,一匹蓝遍地金缎,教我替少爷小姐裁毛衫、披袄、背心、护顶之类。你们既然不忙,就一起来罢。”   祯娘即将临盆,小孩儿衣物已经准备了不少,但依旧在常常添。这样的小孩子贴身衣物祯娘更不爱用外头的,都是让身边的人做了。又因为不知道肚子里是个儿子还是个女儿,祯娘和周世泽预备各种东西都是分了两种,这一回祯娘让做的衣裳当然也是一样。   听到红豆这样说,鸢尾并胭脂水粉三人都把手上的活计丢开了祯娘午睡时候她们这些轮值的丫头坐着没事都会做一点针线,银红的香袋、秋香色的荷包、菡萏色的汗巾子,还有大红色的一双绣花鞋。原本鸢尾就是在描画鞋扇呢,这时候都一气搁进针线簸箩里了。   见红豆转身去把尺头拿了过来,鸢尾便打开一个小柜,从里头取出熨斗、大剪刀、酒精喷壶、大红毡条等几样。等料子来了,几人也是手脚利落,把大红毡条在案上铺上,又把熨斗烧好。   布匹意料不是能直接拿来做衣裳的,胭脂水粉两个先把尺头展开了,喷上烧酒,等到半干才拿熨斗熨好,这才能接着往下做红豆针线最好,所以也是她做主,旁边的人都是给她打下手。她先是打了粉线,然后就让鸢尾拿剪子裁得了。   若是不绣花盘金的,衣裳做起来简单,只要把裁好的片子缝起来就是。这些布料本来就相当光耀了,又有一些是贴身穿的,因此需要扎花的少,几个人来做也很容易。因此每人分了一两件,这就一针一线缝起来了。   只是做活儿未免太无聊,才做了几针,跟着红豆出来的小丫鬟螺黛就凑到胭脂耳边问道:“胭脂,你刚刚描画的是甚么?”   胭脂努了努嘴,让她自己去针线簸箩里看,道:“我本来在做一只香袋儿,因见着鸢尾姐姐在做鞋,想起我原有的四五双夏日里穿的好鞋,前日被蔻丹看着好要去了一双,又有一双高底的穿的脚疼。因此鞋竟不够使换的了,本打算趁着今日得空,要新做一双粉色素缎子白绫平底鞋儿,鞋尖上扣绣鹦鹉摘桃。”   螺黛听了笑道:“不知怎的,明明咱们的鞋恁多,却总是不够穿。你看我脚上着一双,几日前新做的。还是之前奶奶赏了我一块大红十样锦缎子的尺头,端的好料子,我省俭着用,只拿来做小的精细东西。剩下一点零碎,也是合该,别的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得一双鞋扇。只是我那双是高底的,我不怕穿高底呢!”   几个人说说做做,直到内室里有了动静,再看墙上打罗筛子一样的挂钟,果然是到了祯娘午睡起来的时候。一时之间住了手脚,几个人都去了内室招呼祯娘果然是起来了,她如今大着肚子,大家都是小心了再小心,不敢有一点差错。   倒是祯娘看她们扶自己起个身都是那样小心谨慎,道:“也不用那样,我如今处处都好,太过提着心了!算了,说过也没得用,你们扶我起来,我略坐一会儿再在屋子里走几圈。”   这时候都一切都好,只是等到祯娘下地走路的时候忽然害了肚里疼本来是不觉得如何的,到了快生产的时候,这也不是第一回害肚里疼了,只是肚里疼的话不一定是要生。祯娘只是住了脚,又坐了一会儿,缓过来就依旧数今日该走的步子。   停了这一会儿,直到祯娘吃点心吃晚饭也没有闹腾的,便以为今日定是‘虚惊一场’了,不再管它谁能想到到了晚间,祯娘忽然觉得肚子格外疼起来,这一回和之前都不同,伴随着疼痛,腿间还有一些濡湿的感觉。这些天听大夫产婆说过多少话,立刻大声道:“去叫文妈妈来!请产婆大夫,我要生了!”   这一声可谓是石破天惊!众人一些慌了手脚。府里没人的坏处显现出来了,周世泽如今正在大营里,都没个当家人。好在文妈妈还是十分靠得住的。这时候十分镇定地调配众人,一时之间去叫产婆的叫产婆,去去大营找周世泽的找周世泽,去准备要用的器具的准备要用的器具。当然,最重要的是扶着祯娘进早就准备好的产房。   产房自然是另外准备的,收拾了一间这个院子里的小房子,干净是首要的,按着大夫的吩咐,每日还要拿烈酒擦拭呢!还有床,这也是特制的,专门适合妇人生产。   祯娘进了这屋子,立刻躺到了床上。这时候祯娘疼的几乎要打滚,还好记得产婆教过不能打滚,怕滚坏了胎。文妈妈在一旁陪着,眼看着祯娘疼的身上冒汗,却只能手上掐住毛巾忍耐。   过了一会儿还不见产婆来,文妈妈怒了,叫了外头管事问道:“使了谁去请刘老娘?怎还不见来!”   那管事才说了个小厮名,就被文妈妈骂道:“平常看着机灵不过,这时候怎么不聪明!果然是要紧时候就没得用了。你还不快迎迎去!平白没算计,使那小子去,有紧没慢的。难道你不知那小子就是一个风火事,也还像寻常慢条斯理?”   好在没过多久,那接生的刘老娘果然来了。她原是这一带有名气的接生婆,也是宋医官荐给祯娘的,说是有些真才实学,不是那些神婆媒婆做着兼职。祯娘之前请她来过几回家里,为的是问一些平常孕妇的事儿。所以她知道周家的情形。当下既不问老爷在哪里,也不会当家太太在哪里。只是问了几句:“奶奶这是发动多久了,疼不疼呢!”   祯娘这时候已经疼的说不出话来了,只摆手,还是旁边的文妈妈道:“小丫头说下午午睡起来疼了一会子,本没太放在心上,只是刚才又疼起来,这才疼的厉害。我帮着我们奶奶看了一眼,该是才觉得羊水破了,老娘仔细看看,奶奶是不是敢待生养也。”   刘老娘细细看了祯娘的样子,又摸了一回她的脉,这才笑着道:“妈妈放心罢,这一回虽是时候了,可离真正生产可还早的很,发动还要等些时候。您先吩咐下头拿些粥来,奶奶吃了就睡一觉。这一会儿下头缩的疼,待会儿又会停下来,中间隔的时候长,还能睡一会儿还能养足精神,到了后半夜更有精力生下公子。”   说着刘老娘让丫头找出一个枕头给祯娘垫高了腰部,这就自己看着祯娘,让祯娘的身边人去拿早准备好的绷接、细棉布等。文妈妈听了她的话如听了圣旨,赶紧对身边的红豆说道:“你怎么一会愣住了?还愣着作甚!让厨房赶紧送来热热的粥,再让她们再熬一碗参汤,预备着。”   红豆一下应了过来,赶紧脚下不打顿儿就往厨房跑,一会儿功夫不到就送来一碗热粥。然后拿了小碗和调羹,一点一点喂着祯娘。祯娘这时候觉得下面疼痛似乎渐渐缓和了过来,一时松了一口气,吃粥也有了力气。   吃完粥祯娘就被拿掉了背后的迎枕,躺了下来。她不是个没心没肺的,这时候如何能睡得着,但是闭目养神总是可以的。只是没想到,这一闭目养神中她还真是睡过去了就是一阵阵缓缓的疼,让头脑都有些迷糊,也就睡过去了,这是刘老娘都没想到的。   不过她才不会说这是谁家奶奶,也忒没心没肺了,这时候还真能睡得着!只是口里称赞道:“这也好,奶奶镇定,这时候又养足精神,待会儿定能生产顺利。”   再等到深夜的时候,祯娘终是醒来了,不是别的,正是疼醒来的其实中间已经有断断续续疼了好几回了,只是没有这般疼的厉害,所以祯娘迷迷糊糊醒来,又接着睡过去了。这一回不同,祯娘是一下就彻底惊醒了,而且疼的长久,祯娘再不能接着睡了。   一直眼不错地看着她的文妈妈立刻发觉了这一回的不同,立刻叫了刘老娘来看。刘老娘经验老道,问了祯娘几句,又看了一回,立刻道:“奶奶先忍着,这还不是发动。还要来几回,只是接下来怕不能歇息了。”   其实不用说祯娘也知道,这一回和前头几回完全不同。一阵一阵的疼的厉害,像是全身骨头被压碎了的那种疼!她忍不住抓住身下的床单,本身就疼的浑身流汗湿漉漉,唰地一下身上又冒出密密的汗。   祯娘在床上疼得颤抖,一下抓住了身下的褥子。然后就忽然委屈起来她为什么要吃这个苦受这个罪?她在这里挣命的时候,周世泽却看不见一个人影。疼地喊道:“周世泽!你再不回来可就别回来了!”   祯娘平常就是直呼周世泽名讳的,什么相公、老爷都不叫,家里人习惯了,但是这样恶狠狠地交出来还是让众人一时应不过来。祯娘却在喊过几声后好受了一些p也幸亏是骤然大痛的时间不长,只几息功夫而已,疼痛渐渐停歇。文妈妈察言观色赶紧对红豆道:“快去端参汤来!”   参汤来了,祯娘这时候已经是疼的没力气了,虚软着身子扶坐起来。文妈妈一勺一勺喂给她,祯娘知道这是为了待会生产更有精力,哪怕是疼的觉得嗓子堵住,甚至连张嘴的力气也无。也就着浓浓的药气,全都喝完了。   之后的小半个时辰之内,这样的疼痛又来了四五回,而且一次比一次还要疼,中间间隔也越来越短祯娘开头还能叫出来,叫的最多的是周世泽,后头又开始叫起顾周氏,最后是两个人胡乱叫着。   周世泽就是这个时候到的,天知道他本在大营里,不过如今升了守备,住的地方不再兵士那边,而是另有几间值房官儿越大就越松泛,一般的守备就是因为没他这样自我管束,好多就是点个卯了事,然后就花街柳巷里消遣,却对家里妻儿道是在大营练兵。   周世泽本来是对这个深痛恶绝的,这一回却为这种松泛松了一口气!如果他还是原来那个住在里头的千户,家里人都如何能找他?大营里面当时好进的!白日还好,晚间时候随便放人进来,不怕营啸?   听到拍门的,亲兵开门才知道是周世泽家里小厮。晓得祯娘生产,他唬地起身,只来得及披了一件袍子,还没等齐整就牵了马往外奔,唯一还记得的是对亲兵道:“你明日同上官说一声,我这几日要告一回假!”   然后就策马往太原城那边去了,只是有什么用!虽然本朝并不宵禁,城门关门却还是有时辰的!等到周世泽到了太原城城门外已经是深夜,城门是关的紧紧的。干着急没得用,等到天边显出一点蒙蒙蓝,才有守城的军士开城门。   都是当兵的,守城的长官也认得周世泽,一见他早等在外头了,一边吩咐手下开门,一边问他道:“是世泽兄弟啊!这时候你不该在大营那边?怎的这时候回了城,有什么要紧事?”   周世泽等到门开了一缝,赶紧驰马过去一边打马,一边头也不回道:“天大的事儿!我老婆要生了,你说我急不急!”   周世泽紧赶慢赶,只怕赶不上,从昨天晚上到今天,这都多久了。但是他是想多了,女人生孩子哪有那样快!他到家的时候祯娘还在呼痛,只在叫他的名字和顾周氏呢他还没进正院,隔着老远就能听见。   “周世泽,你怎么不来!”周世泽原来在沙场上是甚样人物?刀剑在眼皮子底下也不眨眼的人物,这时候却一个踉跄。等到稳住了身子,他赶紧进了正院,这就要往产房里面去。   只是谁让他进去,男子进产房是不吉利的,文妈妈赶紧拦住了他。与他道:“老爷回来的正好,里头说是快了进去是不成的,怕有血光之灾呢!您在窗边略站站罢!安个心,也让奶奶知道您来了。”   周世泽好像没听到文妈妈说了什么,眼睛里没得神采。然后反应了好久才知道,立刻就顺着指的窗边去这就见到祯娘像是水里捞起来的样子,脸色也不好。至于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和他再战场上问到的混合着□□味道的不同,就是纯粹的血腥气。他忽然觉得自己心被拧紧了,原来怀胎生子是这样危险的事情吗?   里头的照顾的红豆也看见了窗外的周世泽,赶紧拉住了祯娘的手道:“小姐小姐,你看啊!是姑爷哩!姑爷回来了!你撑住这口气,刘老娘说已经看的到头了,撑住这口气,定能平安生下少爷!”   大概真到了着急的时候,红豆又把这几年好不容易改的口还回去了,脱口而出就是小姐姑爷。但是这时候哪个会纠正她?严厉的文妈妈,被称呼的周世泽?他们这时候只看到屋子里最痛苦的祯娘,愿望立刻能母子平安周世泽都有些害怕了,为什么要让祯娘生孩子?如果因为孩子......他简直不敢想。   不过祯娘生的算是顺的,有些妇人生个两三天都没什么稀奇。祯娘又是头一胎,肯定格外艰难。不知道是不是她平常遵照大夫和产婆的规矩,走动的多,吃的也注意,不过是一个晚上,这就见到孩子的头了,显然就是要生出来了。   祯娘这时候听声音其实都是模模糊糊的,却没听漏掉这一句,一时不知道哪里上来一股力气,两回用力。外头只听房里‘呱’的一声,然后就知道孩儿生下来了。刘老娘先看了那孩子,心里有些打鼓和可惜,只是脸上依旧堆笑对旁边人道:“只管去问你家老爷讨喜钱去,正分娩下一位千金来,母女平安呢!”   刘老娘当然知道周世泽本人就是一根独苗,如今二十好几了才得一个孩儿,将心比心肯定是想要一个儿子的。如若接生一位小公子,想也知道,以周家的财势,她的好处简直消受不尽!   如今是一位小姐以周家的身份也不会薄待她,但是比起接生公子,得到的好处当然是不同了。她是这样想,周世泽却不是这样想。他见到洗得干干净净的小婴孩被抱出来,觉得这就是祯娘的模子印出来,又小小软软,一种初为人父的莫名酸软到了心底,觉得怎么喜爱也不为过。   当即抱了孩儿就要进去产房,总归生完了还怕什么他本来就不是怕自己有血光之灾,他自上战场杀人,就不觉得重视唬地住自己了。他是怕应在正在鬼门关上打转的祯娘身上。   随手解开荷包,散了两块银子个刘老娘,本来心里失望的刘老娘一下亮堂了。一块怕是有二三两重这还只是喜钱呢!还有后面的好处、洗三等等,算起来这一注生意只怕比得上平常忙碌一季了 。   周世泽不知道刘老娘是如何想的,本来是想让祯娘看看女儿的,最后却看已经昏过去的祯娘着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倒是看看祯娘如何了!”   刘老娘赶忙解释这是产后脱力睡过去了云云,果然不过一会儿祯娘就转醒过来了。刘老娘之前咬去脐带,埋毕衣胞的时候,吩咐熬了些定心汤,这时候正好。让祯娘吃了,万事停当。   周世泽让祯娘看了一回女儿,又见她神采还好,等到她喝完汤沉沉睡去的时候终于放下心来。文妈妈招呼厨房为刘老娘准备酒饭,吃喝一番不提。只是临去时候,周世泽与了刘老娘十两银子也不提。他吩咐家里这个月多给一个月月钱后就只管去洗手,然后就进了家里的小祠堂,天地祖先位下满炉降香,告许一百二十分清醮,要祈母女平安,临盆有庆,坐草无虞。   周世泽的手臂很稳当,孩子在他怀里没得一点上下,一会儿儿就安安静静睡过去了。周世泽看的入迷,只觉得世上没得更好看的小姑娘了,就是睡觉他也能一直看着。   这时候旁边的文妈妈也道:“眉毛生的似老爷,其余的地方都随了奶奶,将来一定是个再好看不过的美人!老爷看小姐的样子是红通通的,这皮肤越红,将来褪去的时候就越白!再看这眼缝,多长啊,睁开肯定是个大眼睛。”   絮絮叨叨许多话,其实文妈妈也心里有些可惜,可惜不是一个少爷。倒不是她不喜欢这个刚生下的小姐,只是世道如此,周世泽是家里一根独苗,早盼着有个儿子了罢!   周世泽却只是单纯满心欢喜地听文妈妈夸奖他女儿,只盼着她说的越多越好,等到她不说了还可惜来着。   最后看了看怀里小被子里的女儿,想想道:“原来我和祯娘商量过孩儿姓名,是个男孩儿就叫做周洪林,是个女孩儿就叫做周洪钥洪钥以后就是周家的大小姐了。” 第123章   祯娘生了个女儿的消息很快就有很多人知道了, 周世泽让人到各家分送喜面请人参加洗三这些,谁还会不知道呢。有些人替祯娘可惜, 觉得好容易成亲三四年有个孩儿,却还是个女儿, 将来怕有不稳当。   但也有幸灾乐祸的,周世鑫府上赵五儿就与孟丽华道:“我原先还真当是个命好的天上有地上无的,出生好嫁的好,轮到生孩子还能一举得男这到底没让她什么好处都遇上。”   孟丽华对祯娘没什么观感,是既不好也不坏,对赵五儿的话没意思。只是心里暗道:也就是你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罢了,人其他样样都好就不错了, 换做你有一样么?还笑上人家了!况且生了个女儿也是生了啊, 总好过一无所出罢!先开花后结果,只要真的能生,人丈夫心思又只在她身上,儿子也就是迟早的事儿!   不过赵五儿也好, 孟丽华也罢, 她们的一点背后谈论也不干祯娘的事。真正有些关系的当然还是当家娘子圆大奶奶,她听说祯娘诞下一个孩儿的时候就预备了礼物。虎头帽虎头鞋、带金坠子的肚兜儿、金项圈、金手镯、金脚镯等都一应俱全。   且这也不单她一个人这般,老话说的好‘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周家如今是这个样子,眼见得周世泽已经是正四品守备,且正得赏识年轻力强,说不得以后还有前程。再说财势,有祯娘操持, 只要眼睛不瞎都知道是什么样的财势!   当时周世泽是让人拿了上百副方盒,使小厮各亲戚邻友处,分投送喜面。所以虽然是个女儿,也是无人不知的了而这些人既然知道周家正好,自然是想法子趋奉。上门贺喜是当然的,不同的是各家备下的的礼物。别看周世泽才正四品,还是武官,却是整个太原城四衙官老爷都奇奇送来了重礼贺仪!   大丫头辛夷正是领着蔻丹螺黛两个在记录礼物,一样是为了收进箱子里,不然这许多如何一时用的完呢?另一样是为了记人情。世上作礼都讲究一个有来有往,人家给你送礼,到时候遇到人家喜事,难道不张望一声?   不过回礼的时候有别的讲究罢了,似这些多是为了趋奉周家的。绝大多数到时候只按着惯例回一份不失礼的礼物就是了。至于与自家平等的人家和不想搭理的人家才会比照着来时礼物回礼,前者是有去有回,后者是为了撇清关系。   单子是丹寇和螺黛两个在记录,一个做的是库存册子,另一个做的事人情册子。辛夷就只管念着道:“戢金方盒十二盒礼物:大红妆花过肩蟒绢四匹,青织金妆花飞鱼绢四匹,黄织金凤罗四匹,沉香织金过肩云鹤纱四匹,福寿康宁镀金银钱二十四个,追金沥粉彩画寿星博郎鼓儿一对,银八宝八个。”   这样的也就罢了,多少还带着小孩子使的东西,另有一份礼物辛夷有念道:“玉中葫芦杯一十二个,倭金描花草围屏二架,锡封蔷薇露四盒,乌银戒指一盒,乌银纽扣一盒。”   这些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不过也不稀奇,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难怪心意念着念着自己也笑起来了,给祯娘说了这些怪现象,祯娘也不过道:“‘白马红缨□□新,不来亲者强来亲。时来顽铁生光彩,运去良金不发明’。自古如此,何用笑话呢。”   不过这些都是洗三时候的故事了,祯娘现在犯难的是把这一个月的月子坐过有人说坐月子有甚难的,就连生孩儿都忍痛过来了,难道坐月子还能有什么风波。要知道周家是富贵人家,祯娘坐月子当然是大夫常来瞧着,每日好汤好水养着,名贵食材不要不消说,周围照顾她的人更不会少。按理说,她这月子只有把身体养的更好的道理么。   然而让祯娘来说,坐月子确实煎熬。这一个月之内不能见风不能沐浴,就在内室呆着,哪里也不能去,且有这样忌口那样忌口。一两日还好,一个月下来,祯娘几乎脱了一层皮特别是这个月份,还有最后一点夏日余热,也就比盛夏强,一个月下来祯娘依旧觉得自己要馊了。   等到满月之后祯娘总算能清洗一回自己在满月当日家里也摆了宴饮的,前一日她可是好生搓洗了一回自己。到了第二日圆大奶奶上门还与她道:“夏日里坐月子要命,一个月不得沐浴,我是自觉不能见人了,就连抱着我家钥儿也怕熏着她。我前日洗澡的时候足足换了了三桶水,第一桶的水都没个水样子。”   祯娘的抱怨说的圆大奶奶可乐,拿帕子捂了嘴笑起来道:“那个女人家不是这般?偏你这里有恁多话!这几日我家里也是事忙,昨日急匆匆来一回竟没见过你家姑娘。如今趁没别人争抢,你倒好说声,抱姑娘出来,我每同看一看。”   祯娘问了红豆,知道女儿这时候是醒着的,便道:“慢慢抱小姐出来,休要唬着她。嫂子在这里,要看一看。”   周洪钥用红绫小被儿裹的紧紧的,由奶娘抱出来。祯娘接过与圆大奶奶看这时候小人儿是真的醒着,乌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祯娘抱在怀里的时候忽然就笑起来。不要说祯娘了,就是旁边的圆大奶奶也看的稀罕。   小孩子只要养的好,就没有不好看的,白嫩可爱是一定。不过就算是小孩子也有分生的好与更好,周世泽生的英气逼人英俊挺拔,祯娘更不消说,这样的爹娘生不出不好看的孩儿来,于是周洪钥看上去真是极引圆大奶奶喜欢的。   再有刚才在祯娘怀里就笑,这就更加惹人喜爱了,毕竟笑总比哭来的讨人喜欢。当即圆大奶奶就要来抱她,她倒也没因为换了一个人就哭闹起来,只是眼睛依旧巴巴看着祯娘。   圆大奶奶稀罕道:“好可心的孩儿!这样大就亲近母亲了,将来一定是一个贴你的心的。只看你这一个,我立刻就心软了一半,不知道如何爱才好我要是能有个孩儿该有多好,不拘是男是女,总好过膝下空空罢。”   就像孟丽华想的,生儿子固然好,但生女儿总比男花女花都无要强。何况圆大奶奶也不算没得儿子了。大概就在洪钥洗三后两天,孟丽华那个怀孕的丫头就生了孩子,挣命一样生下一个不足月的男婴,只是那丫头的命却没有了。   就是亲娘在世,母亲也只有嫡母,何况亲娘死了。当天夜里周世鑫就把那孩子抱到正房圆大奶奶屋子里,叮嘱她好生照顾孩儿,又让孩子记在她的名下抱养庶子在屋子里对一个一无所出的正房太太来说当然是好事,这是多了一样立身之本。   只是那孩子因为不足月可是把圆大奶奶累的够呛,没黑天没白日地照料,说得上衣不解带,这几天好歹是稳住了。不是这样圆大奶奶也不会轻易出门和祯娘消遣了要知道这孩子不仅是她的立身之本,也是周世鑫唯一的儿子。没照顾好,她失了倚靠,周世鑫只怕也心里怪她呢!   祯娘虽然最近都在坐月子,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譬如圆大奶奶得了一个儿子的事,她当然都知道。洗三的时候她正坐月子去不得贺喜,也是让家人送了各种礼物过去的。自然的,过几日的满月宴,她会亲自过去。   不过她心里一直存着疑惑,便说道:“你膝下还是空空,你家大姑娘是一个,如今不是有了儿子?不过怎的这时候就发动了,我虽记得不深,也恍惚知道你家那个月份比我家钥儿小了好几月罢。怎的我家钥儿才出生就出来了,月份才多大?”   圆大奶奶嘴角微微一抿,露出有些奇异的微笑,道:“是比你足足小了三个月才是,生出来才知小猫儿大小,就这样还生的艰难,也是少有了。不过老话说着了,‘七活八不活’,我精心看了个把月现在倒是还好了。”   人话未说透,但是祯娘焉能听不懂?后宅事情阴私多,妻妾倾轧再常见也没有了。那个丫头当初怀孕后就从孟丽华那里的耳房搬出来了,虽然才只是个通房,却因为怀着身孕不同,单在后头过到处收拾了两间房给她做房。一个独独小角门儿进去,院内设放花草盆景。两间房一边是外房,一边是卧房。房里头不差,是周世鑫专门出钱买的,黑漆欢门描金床,大红罗圈金帐幔,宝象花拣妆,桌椅锦杌,摆设齐整。   这样用心,除了给她体面的缘故,另一个也是男人家未必不知道后院的明争暗斗。平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这时候关系到唯一的骨血,怎能不慎重。不过想也知道,依旧失算了,女人家天长日久地在宅子里处着,弄鬼的机会好多!   祯娘不会去追究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更不会问圆大奶奶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她当然不会主动去害那丫头,在宅子里一个孩子都没有的情形下她下不了决心那样做。说的厉害一些,若这是她家唯一一个孩儿,她将来还要靠他呢!反正她是嫡母,自然可以稳坐钓鱼台。但是别的,祯娘真不敢确定,她知道的圆大奶奶和她做朋友极好,其他的她不知道也不要求。   放下这些让人觉得不快的事儿,祯娘和圆大奶奶更多说些孩子们的趣事,又逗弄洪钥玩耍,渐渐的心胸畅快起来,也就把刚才那件两人都不说透的事情忘了。   之后的日子也就是祯娘在家带着女儿罢,直到天气逐渐寒凉,祯娘自己换上了冬天穿的袄儿褂子同样的,洪钥也换上了更加厚实,让她难动弹的小衣服、小包被。祯娘看她穿着大红,比画上的年娃娃还要讨喜,不由得欢喜地什么似的。   这一日早间祯娘又逗弄了女儿一番,等到用过了早饭,抱着女儿与红豆道:“你去让外头等着的嫂子进来罢。”   红豆点点头就去外头请人,然后就有一位衣着并不奢华却整洁干净的妇人进来,深厚跟着三个年轻妇人。一起给祯娘行了礼,这才默默站在一边,只那个打头的年长妇人道:“周奶奶,我经心选了三个奶娘,都是干干净净会照顾孩子的。”   这人原来是一个牙婆,祯娘今日见她是为了找个奶娘这自然是为了女儿。虽然在生下女儿之前已经从家人里面挑了两个刚刚生了孩子的媳妇子做奶娘,最近却有发现其中一个奶娘手脚不干净,已经是证据确凿了。   这样的人如何留的,还是放在自己女儿屋里做奶娘!当即把人送回家去不再用她了,就连家里男人婆婆等也因此罚了两个月月钱。事情就是这样处置了,却有另一件事待处理。原来是两个奶娘了,这样不论有个什么意外,都能保证至少洪钥身边有一个奶娘。   现在一个回家了,另一个只一个人祯娘觉得不放心。只是看家里那些媳妇子,不是不满意,就是没得奶水。既然家里没得,事情也简单,往外头去寻就是了,因此才有今日牙婆带着人过来的事。   那牙婆挨个说三个妇人的出身道:“这三个原是小人家媳妇儿,两个是三十岁,另一个是二十六岁。一个新近丢了孩儿,被婆家赶出来了,过活不得,只得出来卖与人家做奴婢。一个则是家里有一个三四个月的孩儿,家里精穷,只得舍了家里出来做奶娘。最后一个是城西一户磨豆腐人家的儿媳妇,家里男人死了被婆家休了出来,生了个遗腹子的女儿。因是个女儿婆家不要,娘家也不愿常养着她们孤儿寡母要她改嫁,只她放心不下女儿做拖油瓶,这才出来卖身做奶娘。”   祯娘仔细看了看三个妇人,见最后一个生的干净,装扮也是朴素整洁。再问她几句话,清清楚楚颇为温和。想到她的经历,若是真的那也的确让她高看一眼。就择了这最后一个,不改她本名春花,然后就让她住在自己院子里,教她和另一个奶娘一起早晚看奶女儿。   话说这春花还让周世泽过问过,一日他休例假回来,见了祯娘就一起去看女儿。当时看女儿奶娘换了一个还问了一句好不稀奇!周世泽是连祯娘身边丫头都不见得认的全的人,身边常帮他写帖子牵马的小厮也不一定记得名字。偏偏女儿的奶娘,那能见过几次,却记得了。   其实就是周世泽完全把女儿当作了心肝宝贝,在这上头祯娘和他是一样的。只是祯娘还能日日和女儿在一起,周世泽却只能等到假日才行,因此他回家的时候就比祯娘还腻味的多,挨在女儿摇篮旁就想要去抱着。   祯娘看着他哄女儿叫爹也没去阻止,谁都知道自家姑娘才多大,怎么可能开口。周世泽也知道,就是忍不住做这个而已。周世泽抱过来抱过去,女儿也没不耐烦。当即大喜过望道:“不愧是我的女儿,就是镇定非常。而且你看我在外多久啊,一回来她就认得我,可见多聪慧!”   祯娘要是别的事上,一定会让周世泽清醒清醒,这也想太多了。然而这时候她也像是个傻了的一样,不仅没有驳回去,还点头赞同旁边的丫鬟婆子都是正正经经眼观鼻鼻观心,只是内心早在笑过了。心里觉得周世泽和祯娘夫妻两个到底是头一回做爹娘,稀罕的不得了呢!   周世泽喜欢,当即就把女儿抱在了怀里,然后让人把自己一件大红貂裘排穗斗篷拿来罩上。一手托着女儿安稳挨在心口,另一手在门外则是执了缰绳驾马。对祯娘道:“我带着钥儿出门会会朋友跑跑马,不用担心,等到日落之前一定回来。”   说着就驾马除了街口于是这一日周世泽的同僚朋友总算见着一个稀奇的了!平常他们这些人相聚,哪有带着家眷的,更别说是个还吃奶的小婴儿。一时都笑起来,觉得周世泽是二十好几才当爹爹,欢喜过了。   周世泽却不管这些朋友如何想,只把女儿抱出来让人看,炫耀道:“方才是在郊外打马一圈才来的,她才多大,我带着跑马一声也没哭过,只在这里头与我笑!我说是我的女儿,什么种子结什么果!我记得仲英你家孩儿七岁学着骑马,那马儿才多高,那也能吓得哭起来,果然是不同的。”   这话除了那叫仲英的同僚,没有一个不笑的。也就是个意思意思,一个个都赞起洪钥来,大约就是虎父无犬女的意思。只那仲英不防备,大概觉得自己儿子这笑话能被这些同僚说一辈子了,饮下一大杯酒道:“你厉害你厉害比不得,但是你家总不能让女儿承了你的事业做个将军罢!”   周世泽像看傻子一般看了他,理所当然道:“你想什么呢!我家女孩儿我如何舍得她吃那样苦!我不过是炫耀她何等能干何等像我罢了,你要知道一件事,我家姑娘是做得成不去做,这就足够骄傲了。”   仲英倒是想问一句,你是忘记了女人不能参军吗?到底还是要靠儿子的!所以你的不能是因为不想女儿吃苦,而看不见朝廷的明文?不过这话并不能这样说,因为周世泽单传独苗,二十大几得了第一个孩子,却是个女儿。现在看他满意的很,说不定话说出来就是戳人家心窝子,因此只能喝酒不提。   不过大家还真对周世泽这个不哭也不闹的女儿有些兴趣,掀开包被的一角就能看到一个小女婴,真是极可爱极得人意的。周世泽不许他们摸脸,嫌弃他们手粗糙要刮坏女儿皮肤,于是一个个最多就是抱着孩子举高高这个周世泽由着他们,因为他试过女儿不怕这个,反而很喜欢。   果然的,周洪钥在谁怀里也不哭,举高高的时候更是咯咯笑起来。有些喜欢的当即拉住了周世泽要与他做亲,说是自己几个儿子随便周世泽挑。对于这些异想天开的,周世泽连忙啐了回去道:“你怕是在梦里!”   然后就抱着打了一个小小呵欠的女儿回家,等到家了还与祯娘抱怨道:“还是我和他们相熟,不好说些厉害话!要我来说我女儿哪里是他们家小子配得上的,将来少说也该是文武双全金质玉貌!上马安天下,下笔定邦国,至少是这样罢!”   但凡是真的为儿女好的,其实都不会过早给儿女定下婚配。只因孩子还小的时候不能看出什么,别将来是个不好的,那时候难道要悔婚?忒难听。更厉害了说,还有孩子可能夭折,那就是还没做什么先给自己女儿背上克夫,儿子背上克妻的名头。   因此周世泽不接什么娃娃亲是再对也没有的,然而他开口的原因却是这样,那就让人无话可说了。也只有祯娘这个和他一样爱极了女儿的才觉得这就是理所应当,直点头道:“就是这样了,不然如何配得上!”   周世泽现在是有了祯娘和女儿觉得万事都足了,至于之前觉得生儿子更好的,早就丢到天边去了。等到晚间洗漱过后依旧舍不得女儿,便与祯娘道:“今日便同钥儿一起睡罢,咱们一家人还没一起过呢!”   祯娘一想也觉得没什么,最多就是女儿半夜起来要吃奶,自己也可以喂。至于被吵醒了睡眠,难得一回也不算什么。因此道:“那就这般,我吩咐人去把她摇篮搬过来放在踏板上。”   周世泽本是想把女儿直接放在自己被窝里的,没想到还要一个摇篮,疑惑不解。祯娘只得与他解释道:“你哪里知道这些事,婴孩不好放在自己被窝里睡眠,你自己睡熟了压着他怎么办?听说有奶娘就是因为这个闷死了小孩,我就严令过一定让钥儿睡单独一个摇篮。”   周世泽睁大了眼睛,再不知道有这种事,当即弃了要同女儿睡一床被子的念头。不过当夜也是挨在床沿上看摇篮里睡着了的女儿,看了又看。 第124章   说周世泽和祯娘两个全围着女儿喜欢并不是假的, 只是周世泽常常行动不得自已,不然只怕成天价的在跟前打转。不过日子到了腊月了, 总称了他的心意,二十二日封印, 官衙放了假,他家来就是和祯娘女儿两个玩。一件家常琐事,以前从来不勾连的,现在也津津有味起来。   这是二十五日这一天,满府里依旧在最后准备一番过年的事情。祯娘今日家里倒是没事,只是和几个掌柜说好了今日午后年会,所以上午倒是清闲。只是和周世泽吃了饭就趁着太阳在花园陪着女儿玩耍, 祯娘顺口吩咐道:“你们待会叮嘱一小厮在门口看着, 倘若见到个剃头的过来,就请进来与大姑娘剃个头。”   周世泽自然不说什么,只文妈妈拦住了道:“又说胡话,剃头是好玩的?就是大姑娘头发长长了不方便要剃头, 也不能恁随意, 该看看历头。好日子歹日子。就与大姑娘剃头?胭脂,你去!拿本历头来。”   胭脂快手快脚地取了历头过来给文妈妈,这些年文妈妈的眼睛越发不好了,便道:“不消给我,我眼睛不好,你打开来看是什么日子,念给奶奶听。”   胭脂听了便脆脆地应了一声, 揭开那本历书翻到日子,看了一回道:“几日是腊月二十五日,是个癸酉日。宜安葬、破图、祭祀、裁衣、沐浴、剃头,忌上梁、嫁娶、栽种、猎渔。宜用辰未,剃头相宜呢!”   有这样的话,便让人叫小厮在外面候着了。大约等了不久,就见到一个小厮带了个带着家伙什的剃头匠进来,与祯娘道:“奶奶这是剃头的张四,他原来就是给老爷刮胡子净面采耳的,比一般的强,刚才见他自门前过便叫住了。”   像祯娘周世泽这样的大人都是蓄长发,倒是赢不着剃头。不过周世泽还有刮胡子这个武将一般讲究干净利落,为了显得整洁军中这些年是不准蓄须的。武官们无碍,不过大多数人为显得不与一般兵士不同也会刮胡子。   祯娘没见过张四,这时候看他大约三四十岁上下,干净利落的样子,也不是那等轻浮相,心里点了点头。尔后回头道:“既然是你常去的买卖,今日赶上了,借我们家大姑娘的光,你要不要剃胡子净面采耳?”   周世泽看看怀里的女儿,和女儿一起做什么都乐意,便胡乱点头于是立刻有婆子打来热水替洪钥洗头,由周世泽抱着,祯娘拿了一张帕子在旁接着落发。连同之前剃的胎发等,祯娘都收起来了,或者做成毛笔,或者打结,或者做平安符,都是用得着的。   洪钥比一般孩子乖巧,乖乖趴在爹爹怀里也不乱动,没个哭闹,一会儿便剃好了。剃头的张四一面洗剃刀,一面道:“不是我同老爷奶奶说奉承话,实不相瞒,我自十二三开始跟着师傅学着剃头,小公子小小姐的头不知剃了多少,似小姐这样安稳的再没见过,这样气度,将来是个贵人哩!”   好话谁不爱,何况最近周世泽讨好不要太容易,凡是说女儿好的,一概照单全收。由祯娘接过洪钥以后,他就在椅子上坐了让张四给剃胡子。等到净面采耳,还给按摩一通等到最后直接拿了荷包里整块银子给他,还让小厮给他打了一瓶子酒、包了两大包点心一齐带走,这就是中间毫不吝惜地夸奖洪钥的‘报偿’了。   虽然晓得这是人家在讨好,小夫妻两个却都乐此不疲。等到送了张四走,花园里重新归到整洁。忽然有个小厮来道:“奶奶,您让候着的几位掌柜的都到了,请问往哪里引?”   祯娘只得把女儿放到了周世泽怀里,道:“今日下午你看着她罢,不许给她旁的吃的,到了时候就要送到奶娘那里去一次你先去,把掌柜的们都请到前院我的书房那里!”   一般前院都是男子的地界,正如后院是女人家的地盘一般。原来周家也是这样,不过从前两个月变了。不知是不是家里多了一个女儿,祯娘考虑的多些,掌柜伙计常能在后院进出,即使次数少得可怜,也不好罢。因此和周世泽说了一声,在前院收拾了两间大屋子出来单做了她的书房,有事情见祯娘也便宜。   等到祯娘到了书房的时候,几位掌柜果然已经在她书房那里等着了。彼此说了几句吉祥话,祯娘谢了掌柜的们一年辛劳。然后才分了座次坐下,再有丫鬟上茶水点心等,大家闲话了几句。   其中一个新升上来的莫总管,总管从南到北从北到南的货物发运。莫总管常常是在两边水路上跑,今岁祯娘生了洪钥的时候他正好在黄河上漂,前些日子封冻了才到家。拿出一柳五色线,上穿着十数文长命钱道:“原来东家喜得千金,内子虽然来了贺仪,这个却是另一个心意,原来在南边有名的大寺佛前供过,说是灵验。如今拿来做大小姐的庆贺,算我的一点心意。”   祯娘让人把这个仔细收了,才道:“倒是谢你一回,跑了南边还记得这样事!不过今日这等闲话就到这里打止了,不然多少辰光都不够用的。你们看天色,这日头短的,还是早些做事罢。”   大家笑着应答了一声‘是’,要说祯娘这一班人每年年末年会都是格外和谐喜乐的。其中有个缘故,因祯娘手下生意,要么是正在赚大钱的,要么是形势大好,觉得一定能赚大钱的。每个人手上的生意是这样,只要不是自己无能,把好做的生意给做毁了,与东家报告谁不欢喜炫耀?   这一年自然也没得差别,年初时候祯娘手下的毛纺织作坊首次超过了毛皮作坊的进益这绝对是个了不得的开端!因为油光水滑的毛皮是贵物,就是毛纺织品也贵,那也是和一般纺织品相比。这样来看,一开始毛皮作坊和毛纺织作坊一般大的时候,前者进益比后者多那是天然的。   但是天然的体量决定了毛纺织作坊总有一日是要超出毛皮作坊的,这靠的是毛纺织作坊不断扩产在祯娘能够调动的产能极限之下,毛纺织作坊几乎是可以无限扩产,只要原料跟得上。而毛皮则不行,说到底它成本决定了它不能真到人人都置办的起。就算外人来看,祯娘几乎是已经把皮毛商人的饭碗砸穿了,价格其实也只能是殷实以上人家才能够承受。   从北方来的毛纺织品在南北都受到了巨大的欢迎,其中的精贵货,譬如毡子、挂毯等近乎工艺品的,不消说,其实一直都是有消费的。最重要的是中等货物,这些毛纺织品最好用来做衣物,有以前贵族才能使用的毛纺织品的柔软舒适,然而价格却差得远了。   用这样的纺织品做冬日衣裳再合适也没有了北方不必说,南边也一样。说过这些年冬日越来越冷罢,这也是毛皮大行其道的原因之一。那么毛皮能做到,平价的多,同时也用处大的多的毛纺织品为什么不能够?   再加上今年祯娘让做的毛线,这种东西比纺织成布匹不知道简单到哪里去。原来这边有些牧民也会采用编织的手法做成衣服,祯娘让几个老练的织娘绣娘看了,改进一番,得到了用竹针帮助编织的手艺。分类上这是女红,而且开始那些织娘绣娘也玩出了好些花样。   祯娘相当有心,当即以女红为切入,自己在太原这边宣传,又让顾周氏帮忙在金陵那边宣传。又有一些红姐儿穿上,同时也放在成衣铺里让人看。手法得当,果然好多妇人都有了兴致。就祯娘看到的,现在太原常见坐在门槛那里织毛衣的妇人,向来南边也是一般罢。   虽然对将来的女孩子极有可能多学一门女红手艺有些歉意,想她当年扎花、打络子、裁衣、缝补、厨艺等女红一路学下来,已经头痛了全不知道她学这个做什么,难道她如今是自己做这个?倒是多看两本《天工开物》之类的书籍有效验的多。   但是看到今年南北毛线的出货量,祯娘心里稳妥了自己手织的毛衣比买来的毛纺织品做衣服更加保暖更加好穿,也穿的更久,这是不假的。不过两者以重量论售价,其实差不多。毛线的加工流程摆在那里,自然可以说赚头更大。光是毛线一样,就增加了不少收入呢。   这样看来,生意真的赚了很多。但是今天唱主角的却不是这些赚大钱的生意,而是另一桩从账册上来看,没赚钱反亏钱的生意。是的,正是兴业钱庄,李在业摊开账本道:“兴业钱庄几乎冗存了东家所有生意的银子,说是等于东家的身家也没错。不过关于资助别人开办自己生意,也就是东家所言‘投资’筹划,我们是定下了底线的。第一年不熟悉业务,不能拿这东家的钱杂耍,卡了一个五万两银子的数在。”   祯娘点点头,不问他们是怎么花完了这笔钱的,只是淡淡道:“怎样,这笔钱你们花完了没有?若是没有花完,就结转到明年投资筹划里。”   在座的其实胆子已经很大了,每个月看流水,年末看总结。里头的数字常常在眼前过,再小的胆子也练大了。但是听说投资筹划要一年不问进账,光花掉就五万两,一个个的还是忍不住看向了李在业这人在东家生意里有甚资历?从平遥来前也没资历,如今打理这样大的资产,他能拿的住?   况且想想,说是去年一年,其实哪里来的一年!满打满算半年多罢,这就要花完五万两,这就好比每月要使出八千两左右。若是个败家子自己花,想要花完,那也是难的!   别说花钱谁不会啊,花钱是一门精深的学问呢。不说是做生意花钱,就是败家子花钱也一样。一个乡下普通财主家,家资不过几千,最值钱的是几百亩田亩。这样人家的子弟,陡然让他做个败家子只管花钱,他们自己觉得是花钱如流水了,可换京城里高门贵胄家的败家子看,那还真是扣扣索索都算不上!   至于做生意里头花钱就更难了,因为生意里花钱最后都是要赚回去的。譬如祯娘的兴业钱庄,最是明显。与人家说的清清楚楚白纸黑字是要从人家那里捞好处,不过这也是担了风险的,算是阳谋。明知被她抢了肉吃,还要谢她当年资助呢!   和祯娘的淡定一样,李在业似乎也是个天生干大事的一样。他没有一点初担重担的忐忑,也回之以镇定,道:“已经是花完了,我们预计的是今岁能花掉十万两,这是因为去岁花钱中我们学到了许多,譬如如何更好的花东家的钱。”   经过半年多是尝试,他们已经渐渐摸到了一点门道哪些生意回报不算高,但是见现快,银钱闲置的时候可以考虑;哪些生意回报高,但见现慢,不急等着用钱,大可往这里花钱;还有哪些生意看着花团锦簇,其实是花木瓜空好看;以及哪些生意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实惠全在里头了。   祯娘听他徐徐道来,知道自己已经得到最重要的东西了人,能干的人。话说回来,当做钱庄容易吗?里头水深着呢!祯娘又没得祖上传下来的一个遍布两京十三省的钱庄,只能靠自己挣!   然而靠自己挣,如若不是祯娘另辟蹊径,早在开始做对外的业务的时候,就被其他钱庄挤兑一番了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以自家的资本,只要不是安于给自己产业做个统筹,最后都是要做大的。同行如冤家,到时候真能刺刀见红的!   即便是这样,那样自己开钱庄的问题祯娘也都有。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人手,当合用的伙计掌柜那么易得?特别是居中统筹的,既要有本事,又要信得过,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天大的难题。就算是如今的李在业,祯娘也不是全信的她用了法子分他的权。理由都是现成的,经验不够。   甚至祯娘这里,缺人手会更多,人家能挖角,能像自己一般去平遥淘换。自己就只能尽可能找些相宜的,然后放到自己钱庄业务中历练,等到熟悉了自己这一套,这才真是得用了。如今说他们更会花钱了,祯娘当然喜欢,这就是做的更好逐渐得用的意思。   不过,虽说才过去半年,好多生意只能看到前景,还看不到实在的手艺,但也有一些生意已经见效了。李在业不是一个不知道说话的,便捡了其中有些意思的道:“其实都写在账册里,东家有兴致了看两页,有社么不知道?不过其中有一位李先生的‘生意’有些意思。他本是一个读书人,平常在城隍庙那边写信的。是他听说了咱们兴业钱庄做的几桩业务,因此亲自上门的。”   祯娘倒是想不出来一个靠写信为生的读书人是如何赚钱的,若是有别的本事,为何之前没得举动?因此问了一句。就听李在业道:“原来那李先生要写一段书,就是话本小说、传奇那类。只因为家里没得隔夜粮,怕一写二三月,就要饿死,一直没定下心。我们看了他写的一两个故事,料定是个有才的。便管了他一家人三个月的生活,写出故事来,赚的一半银子归钱庄。”   祯娘想的到,一家人生活三个月,若是俭朴些过,花的银子少少!钱庄怎么也出不了多少钱,就算亏了又值多少?也是试试这条路行不行的意思。   果然过了二三月,写出十几个故事来,恰好集成一本。拿了到书铺说,人家看过就要帮着印当时是花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买下的。一百五十两算什么呢,在祯娘的生意里连个水花也激不起来。但从回报的时间、回报的倍数来说,相当惊人了。   祯娘听了一怔,忽然想起那本书自己还看过,当时还觉得好。原来是因为自家生意才看的到这本书的,祯娘忽然觉得有意思起来。不过她没说出来,这样的闲篇扯出来,真能无穷无尽。   总的来说,祯娘赚了不少钱。更重要的是产业扩大了很多,直接的有祯娘名下的各种生意、各种作坊不断扩大体量。间接的则是透过兴业钱庄,那些拿干股的就不是产业了吗?即使没赚钱也是啊!   李在业笑着赞道:“没有东家这般会做生意的,简直神鬼一般。原来谁想到这个上头。如今又好多生意,虽然还没有赚钱,但是将来赚不赚钱是已经看的出来了。有些老板不是后悔,就像借钱与咱们把干股买回来我们那里耐烦理会他们!若是能长期赚钱的好生意当然是打死也不卖,能一直吃干股利钱呢。若是不能的,也该是最值钱的时候卖出,这时候还没见到天亮的影子,且早着哩!”   祯娘听了笑着点头,又再次看了看账本,的确非常不错。不过她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开始罢了,兴业钱庄她可是打算做纸钞的!现在她不会大声说,但存在心里不忘。那才是真正的金山银山只是这之前也是要有一番艰辛的。   不然呢?可以说会影响整个帝.国的‘买卖’,甚至以祯娘的眼界也一时看不出来做得好会有什么样的成果。这样的生意,中间都还没有个艰苦卓绝,那当天底下聪明人都死绝了不成,竟没人做成这个!   最重要的是积攒人脉,积攒很多人脉,同时攒钱,积攒很多的钱想到她的人脉也几乎是银子砸出来的,也可以简略成攒很多钱就是了。而这银子的积攒,是为了中间牵连人脉,也是为了最后做一击的时候真能雷霆万钧!   当然,这就是好听的说法。让祯娘来说,不好听的说法就是贿.赂和用资本压人。前者用在官面上,后者用在商场上。   祯娘当然不喜欢贿.赂,也不欣赏纯粹地靠资本压制。但是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喜不喜欢改变,所以她会照着这个世界的规则做事这没什么的,每个人都屈服了。那些没屈服的,要么一事无成,要么死了,这就相当于没有。   总之,祯娘做生意信一句话,要么不做,要么就尽全力。就如同打仗一般,最忌讳添油,讲究的是全力一掷。到最后关头,要么等闲不花钱,花钱就要把人吓死。这大概也能震慑住对手和合作者罢任何能拿出那样一大笔银子冒险的,都值得人高看一眼。   一年事多,等万事道完果然已经到了晚间。祯娘留他们吃饭,刘文惠却第一个道:“不劳烦东家了!咱们这些人最怕麻烦,除了开年的时候到东家府上一起吃饭是规矩,其余的时候就罢了吧!不是不敬重东家,只是还是家里自在!”   也就是祯娘这边的掌柜和伙计能对老板说出这话来了祯娘虽不是什么平易近人的性子,甚至因为女子身份,刻意要与他们端着些。但是她相处最求一个‘真’,不在意一些虚礼也是真的。这样有话直说,她全懂得,并不以为杵。   于是一干掌柜的、主管等与祯娘告辞,祯娘让小厮们相送。等到散了,就又回了后院。平常这时候应该是晚饭吃了,偏今日祯娘走到正房暖阁,菜肴还是流水一般上上来。另有一拨丫头,则是端了热水、香皂、茶水这些,让祯娘洗手、洗脸、漱口,毕了这些事,然后才入座吃饭。   吃饭的时候两人不时食不言寝不语,而是闲话家常。周世泽笑着和祯娘道:“之前看丫头们做明年春日给钥儿的衣裳鞋袜,好讲究,才知道他们东西原比我们还挑剔。我又看了别的料子,其中有两样颜色好,我让与你做两条新裙子了。”   就是这般,并无别事。 第125章   到了了腊月二十五, 正月元旦就是数得着的了。中间光阴迅速,家里乱了一回, 各家送礼,捻指便到了这一日元旦早间, 天上不见一丝亮光,周世泽和祯娘两个就起身了。   周世泽戴冠冕,穿大红衣裳,天地上烧了纸,吃了点心。然后备马就拜巡按贺节去了。祯娘早起来,则是赶着梳头穿衣,施朱傅粉, 插花插翠, 锦裙绣袄,罗袜弓鞋。妆点端庄,打扮可喜,等着家里家人来正房里行礼。   从管事、管事媳妇起, 一层层给当家主母拜过。祯娘在上则是带着笑意点头, 毕了则是给过年的赏,按着各人身份体面分了几等。最有体面的管事都是每人一对京段、两坛南酒、四只鲜鹅、四只鲜鸡、一对豚蹄、一腔羊肉、十两银子,这些东西足够过个肥年了。   祯娘又说了几句来年要更加勤勉的话,然后就散了。这一日也是热闹,上上下下都是同乐,祯娘在窗户底下就见几个小丫头踢毽子,放炮仗, 磕瓜子儿,想来前院那些小厮只有更厉害的,便提了一句道:“让外院管事多看顾些,晚上玩炮仗烟火的谨慎些,走了水不是好玩的。”   周世泽这时候是先往太原城各处大小衙门拜了一通,然后回家中间经过人家,但凡有交好的,一拐脚也进去贺节。这时候满城都是贺节的,人留他,他也只道:“且住且住,今日的日子你不知道,还有好多人家要访呢!如何留得。”   如此一来,说是贺节,倒是比那些赶路的还繁忙还劳累。等到傍晚到家的时候才松了口气,不想家里正好来了几个侄子辈的亲戚,同样是贺节。于是刚下马,便被请到了正厅,和祯娘坐了正位,收了侄子们的四双八拜。   红豆在旁,这时候就端出一个大大的洋漆茶盘,上头放着许多物什,都是过年的礼物。譬如装了押岁锞子的荷包,按着人头准备了,这时候自然是每人得了一份,欢欢喜喜出去了。   周世泽今日在外辛苦,祯娘在家又何尝不是。周世泽的朋友、同僚,自己商场上的熟人、交好的、又有管事伙计,一并算起来伺候见的,不计其数。祯娘一一见过,收礼送礼,就算每个人说不得几句客套话,也劳心费神了。   然而自这一日起,也不要想着什么休息了。家里的、外头的,宴饮一边连着一边,每日都是到了掌灯时分才会散去。就这般,到了正月十五之后才好些,祯娘勾过历头日子,这才头脑松泛。   正月十六这一日,以为是清闲了,正和周世泽逗弄女儿。偏有徐太太家送来个帖儿,邀她明日一起去城外寺庙布施。祯娘本不信佛,若不是有别人相邀,她难得踏进寺庙、道观、庵堂的门槛。但是人家既然来相邀了,自己又不是抽不开身,自然应下了,这般就是交际。   只因这邀约来的急,明日就要去。祯娘叫了辛夷过来道:“明日徐家太太请我一起城外寺庙做布施,你去取两石白米、两担阡张、二十斤官烛、十五斤沉檀马牙香、三十六匹生眼布、两大捆麻绳、五十套僧衣僧帽,明日一同带去做衬施。”   等到第二日,祯娘早早出了门。带着丫鬟仆妇等,一路三辆大车往城外去。等到车夫住了车,祯娘从自己乘的朱轮华盖车上下来。果然徐太太是早到了的,留了两个小厮在外头等着,见了祯娘来到赶紧来行礼。   祯娘进了寺里,有知客僧来迎,也知道是徐太太一起的。这些都是太原城里有数的太太奶奶,又见布施流水一样抬送进去,言语之间格外小心殷勤,引着祯娘去徐太太所在的院子。   徐太太正在和一位僧人说话,见祯娘来了便拉过她一起,原来是求了签正在解签呢!似乎意头不错。徐太太脸上笑意盈盈的,见了祯娘问道:“这里的签出了名的灵验,你要不要求一支来。”   祯娘是不信这个,只是当着和尚面不好说话,等到人走了,准备素斋等。这才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原不信这些佛神之类。至于命运,就算冥冥之中有个定数,也是断不由人的。既然是这般,那知晓了又如何?眼睁睁看着,不是心里更难受。”   徐太太指着祯娘笑道:“听你这般说话就知道了,明明是一个从小顺风顺水长大,没经历过挫折的,不然焉能这般自信!你从小做什么得什么,没得不得回应,更没得困顿。这样长大,也就说不上求神拜佛了,哪里信这个。”   祯娘确实是顺遂长大的,但她不觉得这是全部缘故。不过这个驳了,难的很,说不清的。于是只拿了后一句话道:“听听,好不诚心的信众,原来晓得神佛全然是为了求人办事来的。若是这样也太功利了,这些上头的事本来就该法子本心才是。”   徐太太听过越发笑了起来,道:“我才知道,你才是我们中最有佛心的,不然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你不信也是可惜,只怕好多和尚尼姑也没悟到这一层。不过我就是这般了,若不是盼着这些神佛能保佑些则个,我哪里来上供他们。”   徐太太是个名门出身,这时候这样市井气也是少有,不过她不在乎,祯娘也不在乎,世道如此,没几个人不是这样的。祯娘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接着问道:“那方才求签应该得了个好结果罢!不然哪得这般如沐春风。”   徐太太让丫头把那支签给收起来了,才道:“我原来问的是运程,上头说诸事顺遂,弄不好最近就要发一注大财,要是应验的话就应验在七日之内。说的这样铁齿,我姑且信一回,看后效也就是几日而已。”   说着又道:“要是这个你当然不必问了,定然也是上上签。你家那兴业钱庄,原先出来的时候我还真当独独为了统筹调配你那些产业,如今但凡是有眼光的都知道了,明明走的是另一个路子。我看了,你以后就等着他给你赚钱罢。”   徐太太的眼光也是极好的,她也看出如今经商得利,与以往都不同。当时听了兴业钱庄的业务就击节赞叹,后来便留了心,使人看着兴业钱庄在哪些上头投了钱。一桩桩一件件下来,她也动了做这个业务的心思。   只到底没做,与祯娘解释其中道:“我原来也想让家里的钱庄做些这个,就算太原已经被你先站稳了脚跟,我自去外头就是了,大好河山多着,州府城市难道缺了?只可恨了我家那班老顽固,都说看不清风险,既然本来就是赚大钱的,又何必折腾!”   祯娘知道,徐太太说的老顽固必然是各处掌柜的那些人。若是那些人的话,别说是徐太太了,就是正经东家徐老爷也轻易发作不得况且这本就是规矩,东家轻易不能插手钱庄经营,人家很有话说。   祯娘这时候是庆幸的,也说了出来:“这就是我比你们强的一点,我家自我母亲起才逐渐有了气象,那时候我就掺活了家里生意。如今在我手下的掌柜的也多是年轻一辈,我权威重,他们资历也不深,此消彼长,我说什么只要确实有道理,都是能成的。”   徐太太却撇撇嘴道:“到底是浙江人呢!净想着不守晋商的规矩,要说你们的钱庄做不大。我们这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有你这样比下头人精明的东家,然而更多的是掌柜的们群策群力远比东家精明。这一样你该没话说罢?”   祯娘确实没话说,若是往下接着传承家业,她甚至也望着是如晋商一般经营,于是一时没了言语也是难得驳倒了祯娘,徐太太高兴起来,也没有再往深里说,毕竟这样的事儿,厉害些说就是揭短罢,还是少做些。   之后是素斋、拜佛、听经这些,没甚好说的,大约下午晌就乘车回城了。只是才到家,一下车就见个管事等在外头,看见祯娘回来了,赶紧上前道:“奶奶可算是回来了,李掌柜等了有一个时辰了,在前院书房哩!”   祯娘点点头算是知道了,心里琢磨能有什么突然的事,以至于要临时来找自己。脚下没有停顿,也不去后院,便直接进了前院书房果然李在业已经在等着了,这时候听到动静,正起身整衣。   祯娘见他,待他拱手后问道:“正月里才新新开张,能有什么新事,只得你这突然来找我。还一等就是一个时辰,我恍惚记得你去岁是忙的吃饭都没间隙了。怎么,如今很闲么?”   李在业赶紧道:“新年开张一脑门子官司,虽不打紧却琐碎的厉害!本来自然没得时候来打扰东家,只是这件事非同小可,自然要来告诉一声方才有个内相到钱庄来,宣了一封明文。原来是朝廷要对女真用兵,因此问民间借钱,这件事自然是要由钱庄承揽的,让我们知道一声。”   祯娘听了眼前一亮,又忽然想要发笑。这没来由的,李在业都忍不住要问‘主公为何发笑’了!原来祯娘想起了徐太太今日求运程的签,说是七日之内应验,没想到后脚功夫就显示出来了自家是钱庄,人家是更大的钱庄啊。   祯娘没有明说,揭了李在业拿出来的明文,细细品评。上头是说各家钱庄凭各自实力承揽,若是认下了债券,却出售不完,那可是有官司吃的。但是再一想,里头门道太多了。   如今大家都知道打仗有赚头,且赚头大。当然,也有风险,但是风险比起进益来说未免不够看。因此这样的债券就没有卖不出去的,实际上各家钱庄承揽的债券绝大多数都是自家吞了,放到外头给一般百姓的倒是少。   既然是这样,那就是可着劲的想承揽大家都想要,那么如何分?各凭本事而已,祯娘很快知道了答案。w ww.tx t80.c om   首先是是入了行会的钱庄应该都有一份保底的,不然该要闹了,不然顶头的几家吃肉,旁的人连汤水都捞不着,有的是官司要打。这份保底祯娘的兴业钱庄也应当有,只是绝不会是大头。   那些家传做钱庄营生,生意做到两京十三省的,稳坐钓鱼台,保底就是大头,再多又能多到哪里去。至于这些人之外,就是蛇有蛇道鼠有鼠道。祯娘凭借周世泽的位置,和自己走通的人脉,可以比旁的人多出一层。然后再走外省和朝廷的关系,捞另外一笔。   这当然是要花钱的,不过想到进益,也没什么好说的。甚至要庆幸,她这是有门路的。要知道,这世上提着猪头也拜不着庙门好多。多少商户知道这是好生意,就是因为差着一截,半只手也插不进来。   想了一回,祯娘与李在业开始细细商量。这是要兵分几路,李在业、祯娘,还有旁的伙计,都要发动起来。一个个地拿祯娘或者周世泽的帖子走门路,这是多处撒网,盼着有回报。   这边说完了,便忙起来,好好的正月也过不安生,都是四处活动也不只是周家,凡是家里有钱庄的,谁不是兴冲冲地各处联络人呢!   大约出了正月才平静下来,各家定额也定了下来。兴业钱庄虽然没得分店,却因为背靠祯娘力压了不知道多少中等钱庄走。不过这也是祯娘抓到了好大一笔南边的配额的关系。   虽则说因为要打的是女真,债券配额向北边,特别是东北倾斜最大的考量的这里是临近交战之地,大户豪商们若是有利益在上头,只怕也会为大军大开方便之门,至少是很难被收买而勾通外国的罢。   但是南边其实也是有配额的,只是少而已。有顾周氏在南边经营,那边也确实是老家,力量不同祯娘现在在太原。总之是母亲帮着活动,等到祯娘手上时,数字可观,且太原这边看不大出来那边用的是一个兴业钱庄分号的空壳子,这边如何打探的到。祯娘不太想在这种事上太出头。   不过就算是她不想太出头,有些事也会找上门来。就在二月初六这一日,圆大奶奶做生日,请了一干相熟的妇人过去,祯娘自然在其中。她吩咐红豆道:“到时候准备十二盒点心、四坛金华酒、一百只寿桃、一百挂寿面、两套织金重绢衣服、一对虾须镯,写我的名字,送与圆大奶奶做生日。”   周世鑫府上今日是圆大奶奶上寿,周世鑫哪里是在意这个的,早早便往铺子里去对账去了。只临走时吩咐了小厮抬出库房里的灯来,收拾揩抹干净,各处张挂。又叫小厮买鲜果,去相熟行院请来常见的几个婊.子准备唱几个曲儿,准备上寿。   圆大奶奶则是早上就打扮了出来,穿着大红五彩遍地锦百兽朝麒麟缎子通袖袍儿,腰束金镶宝石闹妆,头上宝髻巍峨、凤钗、双插、珠翠堆满,胸前绣带垂金,项牌错落,裙边禁步明珠。走来大厅来,先提点小厮丫头们如何如何,摆放果盘、高凳挂灯、安排唱的,自不必细说。   祯娘到的时候还早,有几个女客已经在一起说话嗑瓜子吃点心了,只是人还不算多。仔细来看,来的这样早的,多是圆大奶奶娘家的嫂子、姐妹、姑妈之类,而周围作陪的则是圆大奶奶家几个偏房,也是奇异。   圆大奶奶正忙乱着,见到祯娘来了忙把她引进暖阁里,只是也没空招呼,于是专把她安排在了自己姐姐身旁。她们之前见过几面,比别人强些就在祯娘闲坐着的时候,客渐渐多了,也有祯娘熟识交好的街坊朋友。比一进来的时候强,好歹大家说几句话辰光过得快。   等到最后一位客,也该是辈分最高的老夫人由众堂客拥簇着进来。大家受礼让礼半日,这才入了正厅,又彼此推让,总归叙了年纪辈分才坐下那位最后的老夫人坐了首座,其余客东主西,两分头坐了。   这时正厅当中大方炉火厢笼起火来,堂中气暖如春,丫鬟媳妇出来在跟前递茶。上过一回茶,就有一拨仆妇,都是手捧杯盘。每桌上了十盘八碗菜肴,各样下饭、小菜、茶果、细巧油酥等□□齐备。   正递酒间,众亲戚朋友都与圆大奶奶把盏祝寿,这才复又坐下。是时,那些唱的的各拿了乐器,最先唱的是一套应时应景的《寿比南山》。毕了,圆大奶奶说‘赏’,丫头小香玉便拿了五两四钱银子赏人。   后又唱一些时兴小曲:俺如今相离三月,如隔数载,要相逢甚日何年再则我这瘦伶仃形体如柴,甚时节还彻了相思债又不见青鸟书来,黄犬音乖,每日家病恹恹懒去傍妆台。得团圆便把神羊赛。意厮搜,心相爱,早成了鸾交凤友,省的着蝶笑蜂猜。   之后又陆陆续续唱了好几套,众人都是各有赏。祯娘也随着分子,赏了每个唱的,一人二两。   等到天色渐渐晚了,有些家里不那样便宜的就开始告辞。圆大奶奶留了一番,到底款留不住,人也去了。后头剩下的倒是能留的迟些,便一同到了花园里,眼看放烟火,又看灯,不消说。   正热闹间,圆大奶奶轻轻拽了拽祯娘的衣袖示意她。祯娘会意,便随着她去了一间安静些的小耳房。有丫头上来捧茶,祯娘喝了茶,看了圆大奶奶一眼本以为是两个人寻些安静,之前自家摆酒,自己就是这样。现在看来却不然,应该是真有话说的。   只见圆大奶奶低头扯了扯荷包带子,犹豫半晌,最终还是红着脸开口道:“今日特地与你说话,是有一件事特特求你来着外头都收到风声了,说朝廷要对女真用兵,打算问民间借钱。只是,这些依旧是由各钱庄分揽......”   说到这里,圆大奶奶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不过不用她说祯娘也知道她的意思。说来这消息透露出去一点也不稀奇,知道的人太多了,谈什么保密呢。至于这时候提起能有什么缘故,不用脑子也该猜着。   祯娘接过她的话,替她说完道:“我知道了,你是想问我能不能与你出脱一些债券罢。”   谁不想赚钱呢,大好的赚钱机遇摆在眼前都是动心的,祯娘当然想得到她想问自己什么。只是圆大奶奶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这件事原不是我,我虽知道这个赚钱,但也清楚自己。你得了这些也是要走关系使人情的,我平白无故开口,哪好意思!只是我家丈夫兴冲冲,只觉得咱们妇人有些情谊,便许诺溢价三成,与你买些。”   溢价三成自然好,但是比起可能是进益又十分寻常了,几乎是白得人家银子说是几乎,是因为这到底是有风险的,不管风险有多低。如今只要说溢价三成能得朝廷债券,想要的人能排出几十里地去!   债券当然是一门好买卖,不过对祯娘来说意义不见得多大。看圆大奶奶这样祯娘就想到外头说过周世鑫是个打老婆的,虽然这种事根本不是圆大奶奶能决定的,却不能不往坏处想。   因此想了想便道:“这件事本来是不好办的,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不过这一回就算了。只是嫂子记得一回,我与你家这个方便,你可别与别人说了。这种事不好开口子,要么大家都没得要么大家都有。人知道了,我也不能交际了。”   又问所要数字,得了圆大奶奶一个‘三四千两’。于是沉吟道:“那这样罢,明日我去钱庄掌柜说一声。等到债券发卖了,你家再让人过去,我让那边给你们留下四千两的量。”   本来以为做不成的,没想到到头成了,于是寿宴完了圆大奶奶是千恩万谢把祯娘送出了门。 第126章   债券的事情可是在太原城, 或者说在南北都热闹了一番。有了这件事提出,其实动女真就是板上钉钉了, 也不会有什么犹豫。别的先不论,各地物价先涨起来倒是显眼这种时候就该下重手, 凡是粮食、盐巴等活命物资随意疯长的,都被揪了出来。杀头的杀头,抄家罚银的抄家罚银。   祯娘当然也会从中赚些钱,不过都是一些随行就市的惯例钱,做些军队的生意罢了。但是那些没道义的钱她没伸手,一个是她又不是那等油锅里的钱都要捞出来花的混账,她缺那个黄白事物?更重要的是她良心上不安, 难得消受。   就在这一地鸡毛里, 时间倏忽而过,这就到了秋天。所谓多事之秋,虽说女真也是骑马多些,然而白山黑水之间多得是耕种为生。这时候兴起战事也有利, 于是各地被征召的王师都往东北而去。   周世泽本就是上峰记在心里的一员猛将, 手里的兵士也是卫所里数得着的悍勇,因此他这一班被选中东北驰援是早就知道的。周世泽没问过也心里清楚,祯娘也同样有本帐。在中秋之前便送了周世泽出征。   这是周世泽第二回出征了,祯娘有了上一回的经历,越发手脚稳妥。依旧吩咐众人,这些日子要如何着紧门户。又谢了一般欢歌宴饮,除了打理生意见几个人外, 其余再不理会。于是每日只是照管家里、料理生意、抚育女儿。   这时候的周洪钥已经一岁上下,正是事情多的时候要准备断奶水、学走路、学说话等等。话说周洪钥不似一般女孩子学说话格外早,等到周世泽出征之前也没如愿听到一声‘爹爹’来着。   旁的人忧心,譬如文妈妈,只是她的忧心在暗地里。对着祯娘她还要说这是洪钥命好,所谓贵人语迟呢!但是祯娘看她是真担心祯娘却觉得太过了,她也十分疼爱洪钥,然而却不大忧心这种事。有的人还两岁才学说话呢,迟些就迟些么。   不过祯娘想女儿是特意气周世泽的,周世泽走的第二天,祯娘正抱着她在花园里看花花草草。指着一朵玉兰告诉她‘花’,然后怀里的女儿就跟着快乐地喊道:“花花!花花!”   所以周世泽不断重复‘爹爹’,叫了这小祖宗多少声爹也没得个回应,今日竟然被一朵玉兰花拔得了头筹。祯娘倒是不介意女儿先说的是不是爹娘这些,但是周世泽似乎是相当介意的样子。当即笑了起来,晚间还把这件事记在纸上,怕来日忘记了不能说给周世泽听。   就这样每日抚育小儿,间或打理生意,除了偶尔担忧周世泽在东北那边是个甚样情形,其余的倒也一切都好。   至于祯娘担忧的女真战场,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势?只能说是到了相持的时候。原来的安排是朝廷共发三路大军,东北本地九边卫所为中路,也是主攻。左路就是周世泽他们这一路,从山西、陕西、甘肃一带的卫所调集精锐成军。至于右路,是山东军,乘坐大船走海路自金州、建州一带登陆作战。   如今情势是左路情势较好,中路形势僵持,出问题的正是被认为最可能得到优势的右路因为金州建州靠海,女真或许马上骁勇,论及到铸造、造船等就是不入流的不入流。于是金州建州背后就是天然的天险,连防备人从海上突袭都免了。   谁能想到正是因为背后偷袭轻易得了金州金州建州,助长了山东军一众将帅的骄纵之气。然后冒进突进,最终遭遇上万女真骑兵的对峙,就这一次错误,竟损失了山东军一万左右的兵力。   还是右路总帅足够当机立断,以一路将士断后,最后带剩余兵士仓皇奔逃会金州建州。然后凭借着这两州自带天险的易守难攻,勉强坚持住了女真的攻城。然而这主帅将功赎罪也罪责难逃,一万汉军男儿,回师连个尸首都带不回去,如何交代?   中路和左路大军听到右路的消息立刻更加头痛了,三路大军攻女真,这才开始右路就自废武功一半。这不仅是致使右路无力,更重要的是无法牵制更多女真人,中路和左路负担只会更大。   特别是有一点,中路和左路本来就比右路艰难主要是地形,东路地形更加崎岖,中路和右路大都是平坦的平原。女真骑兵是最大优势,可以说锐不可当,不是有女真骑兵‘破万不可挡’ 的说法。这名头有几分真先不说,只说盛名之下无虚士呢!凡是有识之士就该知道,女真比蒙古还难对付!   蒙古自成吉思汗黄金家族之后,养尊处优多年。就算后面有明灭元,黄金家族重回草原之后依旧一呼百应,建立起权势滔天的草原政权这样的黄金家族其实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豪情满怀,一举南下定鼎中原的黄金家族。更不是那个西进万里,把个世界闹的人仰马翻,如今夷人提起依旧惊恐万分的黄金家族。这个家族的骄傲也就剩下了一个名字罢了。   他们现在和任何一个走到末路的中原王朝没什么两样,君主沉迷奢侈享受,没有进取心,却依旧自大认为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同时身边的辅佐之人也从能人贤人变为了小人废人,人民生活困苦,军队勉强因为有点老底子不是一击即溃,但碰到厉害的明兵,并不是对手。   女真却不同,逐渐兴起于微末,之前还一直受到蒙古欺压呢。如果比作战国争霸时候,这就是商鞅变法之前的强秦。虽说国民不见得富裕,却有一股坚韧质朴的精气神,还接连出现明军,后来等到商鞅变法这个腾飞之机会,自然有了扫**的局面。   不过女真不会有做大的机会了,正如宋□□说的那样,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放着这样一个隐患在京城不远,是打算养虎为患么!要知道女真可一直不算安分啊那种装作安分的伎俩在别处也就算了,然而在那片随时能武力叩关的地界,谁能忍?   话是这么说,想要把人家掐死在做大之前也是有一场硬仗要打的,总不能想想就能达成罢。周世泽就正在和自己身边同僚商议,有一个指挥就道:“我们一气打到了这里,已经是突进不少,为了防范冒进之举,应该暂缓脚步,先稳固一下防线再说罢。”   大家这时候都知道了东路的消息,应该是有些怕了太过快速地进军周世泽脸上冷冰冰的,没个表情。才从战场上下来,真诚的说他是要缓一缓。于是别人讨论军情热火朝天的时候,他缓慢地喝完了一壶水。   直到主官为了拖延时间不做表态,一个个点名手下说出自己的意见。他才道:“我是赞同快速突进的!理由多的很,一者人家常年在这边生活,而这黑山白水之间本就是极寒之地,我们初来乍到,要是拖到冬天,兵士冻伤,因此战斗力大减如何?二者,中路和左路本就平坦,等到冬日土地冻的硬实以后,更加适应骑兵作战。三者,我们本就是远征,应该宜快不宜缓!”   周世泽说的都有道理,然而道理就是人说的,站在一个立场就能说出那个立场的理由。当即就有另一个同僚站起来道:“话不是这么说,一者人家常年这边生活不假,这确实有些妨碍,然而并不会显现太多,毕竟每年东北边疆驻扎的弟兄也要和他们干仗哩!二者道路平坦和结冰坚硬,对于女真鞑子来说有利,对于我们何尝不是有利?我们那些巨大的火炮,也是地面平坦才好押运。不然山路崎岖,非得失陷在路上不可。至于三者就更不好说了。右路的教训历历在目啊!”   主官在上头听下面一片嘈杂,趁着大家争论没个结论,他心里正仔细思索这两个方向,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两个方向都有自己的道理,不过是说的人考虑不同罢了。然而,为帅者最忌讳犹豫不决了,哪怕随意选一个,也比犹犹豫豫左右为难好。因此站起身来,打算告诉属下们自己最后的决定。   “啊!”祯娘猛的惊醒,现在已经是十一月末了,周世泽已经出征三个多月,原本说的一个月占领东北全境似乎成了笑话。女真,这个新近崛起的势力,真的远比蒙古难缠。就算一开始信心满满的人,这会儿也拿不定主意。毕竟已经入冬,这对于有地利之便的女真更加有利。   祯娘看了看窗外,果然已经透出白光。冬日里天色这个样子,就应该不早了她正想着,听到动静的丫鬟就进来了。梳头穿衣、洗漱擦脂、化妆打扮,妥当以后自然会有丫头摆上早饭,同时女儿周洪钥也已经被送了过来。   祯娘原本因为记不清的噩梦而有些恹恹的心绪一下明朗了许多,抱在怀里坐下,拿了一碗鸡蛋羹要喂她。平常这时候都好听话的洪钥忽然耸身站了起来虽然还有些不稳当,但洪钥已经能走路了,所以站起来没什么奇怪的。   麻烦的是祯娘一手端着鸡蛋羹,另一手拿了勺子,这时候她起身,祯娘要抱住她差点没抱住!等到拿手臂箍住后,祯娘赶紧放下了碗勺,两手抱住女儿,面对着她道:“小东西,你晓不晓得刚才在做什么,一个不小心你跌下去怎么办?”   周洪钥才多大,话都不会说多少,当然不知道,只会笑着看她娘亲。没心没肺的,一点不像祯娘刚才快吓死了。这时只会一下亲在了祯娘嘴上一岁大的小姑娘嘴唇软软小小的,有点奶味,一下软到祯娘心里去了。没办法板着脸,只得点了点女儿的额头作罢。   见小姑娘依旧笑着,不管其他,依旧是要亲她的嘴。祯娘只能摇头把洪钥交给奶娘抱着,然后来喂她。等到祯娘手上一碗鸡蛋羹喂完了,祯娘才吃饭,这时候菜都冷了,一些点心就罢了,一些需得热着吃的要送到厨房换过。   饭毕,祯娘去补脱了色的胭脂。与给自己化胭脂点抹的红豆道:“你是不知道钥儿她,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勾当!一定是她才一点点大的时候,她爹那样亲她亲多了,她现在见我都是那样亲!这不够,还要把嘴上胭脂吮下来,不晓得是怎么想的。”   红豆笑着道:“奶奶愁什么呢?若是个少爷这样天性,您倒是要发愁,怕是将来成了酒色之徒。只是大小姐是个女娘,喜欢胭脂人之常情!将来要整日调弄这些脂儿粉儿也没得什么。况且大小姐在家也只吃您嘴上的和几个常见的大丫头嘴上的,我们的胭脂是什么,都是家里自己淘洗蒸叠的,干净的很,吃了打什么紧。”   作坊里做胭脂,再干净也不能说多干净。谁知道加进去的料有没有清洗干净,中间工人的手是不是洁净,总之可能好多呢!所以祯娘从小就自己做这些抹脸涂唇的东西当然,还有就是因为这也更加安全。   祯娘晓得药理,看过不少炼丹的书籍。所以清楚的很,有些化妆的东西不是干不干净,而是害不害身体。譬如铅粉一样,确实显得脸白,常常用还能使底色白起来来,但是那是害了身体的。许多拿来画花黄描眼皮的,地底采出来矿做成,多得是伤身体的。   用那样的东西,祯娘可不敢给女儿‘吃’。不过她自己手做的就不怕了,女儿爱这样她就只当是个玩乐而已。只摸了摸女儿的脸蛋,放在一条茜红色大毡子上,让她自己走路这块毡子正是祯娘让自家作坊做的,外头真的买不到。无他,只是太大了。   大约有半间房大小,祯娘让人把自己暖阁后面的纱橱清出来,专门给女儿活动学步。有一半的地方就是铺了这条大毡子,随便可以脱了鞋子在上面走,跌了也不打紧,软软的毡子不会让人磕了碰了。   见女儿歪歪斜斜走着,偏偏不摔倒,祯娘越看越觉得喜欢。等到洪钥一下扑到她怀里,她就把她抱起来道:“钥儿你快快长成,到时候娘教你读书写字,还一通熏帕子、蒸花露、做胭脂!”   文妈妈也是在一旁慈爱地看着,便道:“这话等着奶奶将来打嘴巴呢!儿女是母亲的心肝,其中女儿又不同。等到长成了就要入了别人家,就说奶奶想一想,自己舍不舍得罢!那时候才盼着一直只有这样大。”   祯娘听了果然觉得心里大为不舍,还道要说什么,有个婆子忽然站在了门外探头。见祯娘看过来,立即道:“奶奶,东北那边来了消息了,得了信的小厮在外面,等着见奶奶呢!”   祯娘脸色一变,立刻站起身。把女儿交给奶娘道:“你们就在这里好生照看大小姐,等她玩的困了就抱到暖阁里休息。仔细哄着,不要轻忽了。”   然后就到前头厅里见了那小厮,那小厮也不是知情人,只是坐着大门处的门房,抢到了往里头递信和邸报的差事。祯娘一面拆信,一面问他道:“你从谁手里接到这封信件和邸报?那人说了什么?”   那小厮垂着手道:“送信的和送邸报的是一个官差,我也赶着问了几句情形。只是人家也就是在太原城里分送这些,如何能知道前头境况!只是急匆匆地撇开我,往别家送去了。”   战时前线是不许写信的,怕不小心走漏了军情。这信也不是周世泽写给祯娘的,而是前线后勤官写给各个将领夫人的平安信。总之将领经过一场大仗后就会有后勤官负责寄送到后方的,为的是安人心。   祯娘再看那邸报,因为朝廷正在对女真用兵的关系,上面许多关于这个消息。更是有几大版,印刷的是密密麻麻已经战死沙场的将士名字。祯娘看了几行就觉得不忍再看,即使素未谋面,也都是人命啊!   但还是要看下去,祯娘看完了全部,总算舒了一口气,这里面并没有相熟人家的男子。或许听起来这又和之前不忍看的悲悯矛盾,然而事实就是这样。祯娘不是个心特别硬的,但又是个特别有私心的。   知道周世泽暂且安全,祯娘连日来心里的沉重似乎清了几分只是依旧压在心里。对身边的红豆道:“老爷暂且没得什么事儿,让在府衙门前候着探听消息的小厮依旧在那儿呆着罢,有什么消息即刻与我说!”   于是上上下下很快知道了周世泽如今没事,都欢欣起来,一时之间宅子里走路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等到晚边有人来送帖子的时候,依旧是笑意盈盈道:“奶奶,张指挥她娘子说请您明日去她府上一趟,她打算大家一起筹集一些保暖之物去东北。”   祯娘是推了很多交际,外头人不仅不觉得她这般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这才是好榜样不然丈夫在外流血,你自在家玩着乐着,像什么样子。特别是那些做婆婆的,都要感叹,祯娘就是没得儿子,凭着这情谊,周世泽都该好生待她一辈子,没得辜负!   但是有些交际她并不会推,譬如同样是将领夫人的太太奶奶寻人说说话儿。今日这个祯娘是一定要去的,晓得将士在东北受冻寒,她当然愿意尽自己的一份力。实际上没得张指挥夫人领这一回头,她自己也是要悄悄做的。她从南边急调过来的一批防寒药材,并棉衣、木炭等,这时候都在库房里呆着,前几日刚到。   说起来也是这一场仗超出了所有人预料!都以为是手到擒来,一个月就能完成。到时候凯旋回来,还能回家过年呢!如今都过去三个月了,却陷入了苦战。占据的一点优势与其说是优势,还不如说是吊住王师的一块饵。放在眼前让人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不然索性暂时休战,修养几年再攻就是了,难道小小一个女真能和大明磨?   祯娘放下信件和邸报,放进专门装这些的一个小皮箱里头。叹了一口气,对红豆道:“难得今日日头好,你陪我去园子里走走罢。我心里闷的慌,散散心。还有,你与微雨说一声,把那些堆在库房的御寒之物都整理一番,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提出来了。”   微雨如今是管家媳妇了,按理说祯娘应该以她丈夫名字呼她做谁家的。只是如同最初她们不能改口小姐为少奶奶一样,祯娘也难对她们改口。当初她们改口是有文妈妈死命盯着,至于祯娘,文妈妈有时会说一两句,却也没有别的,因此一直没改过来。   红豆陪着祯娘在园子里散心,祯娘看着这个越来越熟悉的花园道:“这里原来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和他说了一次,他就开始找许多花匠来,非要整顿出我们老家那边的样子。也不想想,这又不是暖房,许多南边可以栽种的,到这边养不活呢!”   红豆当然知道祯娘说的是周世泽,她了解祯娘,就是在一些这种细处格外念旧。一样的花园格局,一样的房间摆设。那一回也是说了这件事,本事无意一句话,周世泽这位姑爷却没有无意过大小姐任何一句话。纵使有许多栽种不得,玉堂春富贵的意头却坚持凑齐了。   似乎是若有所感,祯娘道:“玉堂春富贵,当初我就爱这个,玉兰、海棠、迎春、牡丹凑在一起。真是有些俗气,不过我从小就在这件事上聪明,就是要这俗气才好平安喜乐、富贵有余,一生就这样有什么不好?”   “这时候才知道我选了一个和自己想要的全不一样的丈夫,不知是性情喜好,还有这个。他的事业,他喜欢当将军。这样,怎么回平平顺顺一生无虞呢。” 第127章   谁都道关外苦寒, 这是真的,也是假的。关外地少人稀, 种植渔猎是随着人的,不似中原地区, 土地多不过是极少数的一伙人。且山林之间,物产极丰,这些年和关内做生意,人参、鹿茸、木材,还有祯娘收获的很大一部分兽皮,都是来自这儿。这样就是富足了,哪里能说苦寒。   但白山黑水之间, 生存艰难也是真的。漫长而严寒的冬季日子难过, 没有汉族那般善于耕种,且生产工具匮乏,种植不比中原。同时,实际掌控本地的女真也不是铁桶江山要和蒙古人打生打死, 还要受到中原往常不断的打压, 临近的高丽也不算安分。甚至内部也不算平静,要知道女真可是分了三部呢!   不过这三部是大明这边的说法,人家自己不一定这这样分界的大概就是结成海西四部的海西女真,由建州三未组成的建州女真,以及这以外的,更加落后,形同于野人的女真人, 通称为野人女真。   之前的态势是建州女真同海西女真形成联盟,一方面对外地域大明、蒙古、高丽,另一方面也是一起‘收编’野人女真作战也好,耕种渔猎也好,人口总是需要的。并且野人女真对建州女真、海西女真来说,就如同游牧王朝对中原王朝,小股来劫掠自家也非常厌烦。   不过现在来自大明的压力陡然增大,对野人女真的‘收编’做到一半就只能被迫停下来。然后三部联合,共同对抗大明这个‘外敌’。不过这个联合其实也就是说说,不说野人女真对另外两部的女真有没有这个观感,能够结盟。只说野人女真的组织,往往是几百人结成一个部落就算很大了,这样的野人女真谈什么和另外两部联盟,谁能做主?   不管怎么样,现在的大明大军就是在和这样的女真对战原本以为应该是轻轻松松就能拿下的一场仗,毕竟比照对战蒙古,人家军队不比小小女真多?又有许多年的家底,还是不是轻易就被拿下了!轮到女真又能费多少功夫!   现实却给了这群骄兵一击,右路受挫,中路僵持,左路进展缓慢。本来一个月灭亡女真也就成了一句笑谈,如今唯一能挽回军队颜面的做法就是获得最终的胜利了,胜利者不受指责,之前再大的过失也能被遮掩过去。   也不管中间到底经历过多少,从周世泽的经历来看,左路这边甚至打散过建制,就为了化整为零,和敌人打游击。中间伤亡不小,可以说这是周世泽经历过最艰难的战役了。好在最后他们赢了,不管胜利比预计的迟了多久,终究是到手了。   最后决战的时候是攻城之战,现在三路大军已经会师女真腹心之地,辽阳和沈阳这里是中原自古有的城池,只是被这些女真窃居。即使是现在也在大明的地图上也有这里,只是单论关外地区的武力、人口等女真超出大明,成为实际的掌控者。等到大明对女真用兵,这里自然城头变幻大王旗,被女真完全占据。   周世泽最后检点了一番自己手下的兵士,比起之前分兵游击之前,人数减少的明显,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不过很快又振奋起来,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之前他的战功少了吗?经过的大仗硬仗也不是没有,早就不是那样心慈手软见之感伤的了。   穿好甲胄,对着副将等人点点头,最后吩咐了一声今日他们这一支队伍攻城的安排,然后就把面甲扣上了军旗猎猎,他是行伍出身,不管朝廷本身的考量是什么,为了帝.国更加强盛,为了被侵占的国土百姓,出征!   自古以来,攻城战就是最为惨烈的一种。一寸又一寸的高城,就是拿人命一寸一寸填上去的人家仰仗城高楼坚,护城河阻隔,又有居高临下的优势,你不拿人命,凭什么?很多时候就是沙包混着尸体把护城河填平。然后再用云梯、撞木、投石机等,不过同样是顶着上面敌人,赔多少性命,看敌人是什么人罢!   不过如今好一些,铜管的大炮已经是军.国重器。不同于过去那般沉重,且不能校准变向等,只能当作城楼炮,其他时候对战就是起个震慑不能变向就足够恼火了,人家知道落点,只避开就是了。   现在军中的大炮比起以前轻便不知道哪里去,靠着牛马车就能到处拖拉。靠着专门设计的,简陋而着实有用的校准工具,炮兵们确定了攻城方向其实攻城么,也没得太多校准。一片城墙,大家只要往一处集中,狠狠打就是了!   城楼上有女真军士,其中还不乏他们的贵族,贝勒贝子这些。没什么奇怪的,这都到了腹心之地了,当然见得到大人物!还不出来的,那就只能是逃了!不过如今的女真,悍勇之气是有的。下面低阶的参领等可能带着几十人蹿入深山老林,如他们以前看不起的野人女真一般,总比送死强呀!这些大贵族还是没得出逃的,打算‘决一死战’!   也确实是死战,这之前历次战斗,大明的火炮他们早就知道了,这是他们全然不知道的世界打仗为什么会有这种花俏?大炮不就是有些威慑的钢铁疙瘩?既昂贵有没得用,从中原商人那里买来的一些都丢在了城楼做摆设。到底最后还是要靠着女真儿郎们拼命流汗流血,这才能打胜仗!   但是经过半年多的对战,他们早就知道了。对战,特别是攻城之中,这样的炮能有多大的威能!先把城池打出缺口来,地动山摇。然后再打人或许原本的守城优势还有些吧,然而不能抹平与大明军队的差距。   大明,大明不是一般文弱书生治国?为什么先是打了蒙古,然后又是来打他们女真?这是自古以来都没有的事儿啊!   大炮装填,然后发射,再然后清理残余□□,使用白醋等擦抹炮管,最后又装填炮弹。这就是一个轮回,知道炮管烫的不得了,有了很大炸膛的风险,炮兵才会停下轮换后一排的火炮。   周世泽身为先锋官,不同于一般将领,一般不会在军阵后方,而是统领士兵杀阵。只是这时候正是炮兵发挥效能,他们这些人也就在后头观看。等到差不多了,才要上去收拾‘残局’,或者说白刃见红。   旁边的副官手搭凉棚,看着前头地动山摇的,大声道:“好阔气的火炮营!这一轮下去不得了!说的是打的时候痛快,主官往兵部要弹药的时候麻烦。往工部采购,一发弹药要五两银子呢!怪道这样好使。”   周世泽不说话,另一个千户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不过这也有兵部和工部都在其中吃拿卡要的关系,这里面水深着!周将军,听说你浑家是浙江人,那里听说好多造炮.弹的作坊,该知道这东西出来的时候什么价儿罢!”   隔着面甲,周世泽闷声道:“不知道,我从不过问这种事儿!况且我家也没得这门生意。行了,你们不用打听这个。不说看得出来这行里水深,就说现在什么情势,正要打仗攻城,别说这些!”   说了这句话,大概是一点小心思看透了,几个原本打算搭话的都颇觉尴尬。还好有副将出来打圆场道:“说的是,这些日子真是劳累。以前知道我们是刀头舔血,但都不如这一次体会深。难啊,实在难啊!这些女真人野性未驯,打起仗来,特别是最后贴身白刃,死了多少弟兄。”   这话说的心有戚戚,有一人就道:“确实邪性!就没有见过这样打仗的。我们打仗死人很寻常,死的人多了就不寻常。**凡胎的,周围同袍都倒下了,敌人还如狼似虎,哪有不溃败的?就是有,那也是传说中的了,譬如岳家军之流。实际上眼睛见过,谁见过?反正我没有。偏生人家就做到了,是真能打的七零八落。”   然而不管多邪性,到了这样的关头,都会被绝对的实力压制。前方传来了一阵又一阵巨大的欢呼,是城楼,城楼被打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城上的女真士兵如见鬼神,城下的大明士兵却知道,到了自己要上阵的时候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两军之间的厮杀终于停止了。不是一方投降女真怎么投降,他们多的就是女真当中的贵族,与女真这个部族本就是一体同休。这已经是最后一道防线,就如同中原王朝的都城。打到都城的话,只要稍微有点气节的朝廷,都没有投降的说法,殉国而已。   大明其实也没有停手的打算,女真人活着值钱这边经过战争的城市要重复修建,用得着他们。但是也有许多麻烦,这些女真贵族,女真核心,留着弄不好就是隐患。再加上这些日子新添的仇怨,人家投降就受着,人家不投降也没得喊话。打吧,反正现在就是大明大军人多欺负人少,列成军阵,赶在一起慢慢消灭而已。   最终还是有人撑不住了,从第一个丢下武器磕头投降,很快被头领砍杀,到越来越多的女真人大声吼叫着丢下武器局势如同潮水,再也控制不住,说到底高层,并且死忠的也只是一小撮人而已。普通的士兵回去以后也就是百姓,想到家中妻小,无论如何也是要接着过日子的。   对女真用兵结束,胜了!这个消息立刻乘着快马送到了京城,京城上下都在议论。果然的,瑕不掩瑜,就算有几个人背地里说几句穷兵黩武,更多人却被利益晃花了眼女真没得蒙古底子厚,然而东北之地的利益依旧很大。之前虽然这里是大明的土地,却因为女真势力的渗透,其实是捏不到手里的,现在大家都看到了。   这些消息同时也很快发到了天下,山西也不例外。近是一个缘故,有许多子弟兵在那里生死不明才是更深的缘故,官府很快把这件大喜事发布出来东北胜师正在逐步返回原籍,只有辽东的卫所才会驻留原地。   “奶奶,奶奶,打听到了,从官府那边传来的消息,如今大军已经在路上了!大约半月到一月之间,老爷就能到家!”有个小厮连帽子也歪了,从外头进来,才到院门口就这样叫起来。   祯娘这时候正教女儿说话,听到这个眼前一亮。之前是已经知道东北事了,然而兵事完了是兵事完了,离中间要回来还好远呢!就祯娘知道的,只怕要和辽东卫所‘商议’不知多久,中间有的是利益归属要划分。   和上一回纯是这边一些卫所同蒙古打仗不同,这一回三路大军,分属不同的势力当然,这也是朝廷大佬们有意掺沙子的缘故,谁也不想由一股势力独得军功呢!这样的大战,打一场少一场,不晓得能提拔多少人!   是的,就是这样实际,或者说浑浊。或许在战场上大家都是有一颗报国之心,并且悍勇不畏死。然而,这并不会改变其中的利益纠葛。就像周世泽,他本性已经算是讨厌这些的了,但身处其中,他同样随波逐流。   祯娘这边得到消息,总算彻底放下了心里的担子。虽说见不到人在跟前,总不能全放下担忧,然而现在已经很好了。战事最吃紧的那几日,祯娘一直在日忧夜虑不能入寐,有心想做些别的转走关注,却做什么都不能专心。   半个月,半个月。祯娘起身自言自语道:“明明已经兵事毕了,为什么还没得一两封家书?该不会是哪里不好,顾不上写信!”   自言自语之间又添了一种忧虑,只是很快又正色对几个管家媳妇吩咐道:“既然是半个月,很多事情就要准备起来,毕竟是凯旋的事。上一回是我不知道事,混过去了,这一回不能。家里上上下下打扫起来,就像过年一般扫尘,还有要准备的东西,开列个单子,让买办们经手办下来。想来这一回子弟们回来,这些东西又是物价腾贵,不过也管不得了!”   这边正说着,就有个婆子小跑进来递话道:“赵千户、张千户、宋指挥娘子到了,正往正院过来,奶奶吩咐是在哪里待客。”   祯娘把女儿交给了奶娘看着,起身想了想,道:“这倒是赶在一起了,难道还是约好了不成?我猜得到是为了什么,左右就是那一点子。只是真是心急,这才收到要回来的消息,就这般迫不及待起来。罢了,你们把玩花楼那边收拾起来,今日那边坐坐。”   收拾玩花楼简单,因为是阳春三月时候,花园子里祯娘常常带了女儿去看去玩,赏花亭玩花楼常常收拾,这时候就是一道手功夫,略准备准备,并不费什么事儿。等到祯娘出正院迎了迎三位娘子,往赏花楼去的时候已经样样准备齐全。   玩花楼上下两层,下层是一明两暗花厅,上头做了个观景台,四周没得遮拦,只是有竹席帘子罢了。又因前后帘拢掩映,四面花竹阴森,春末到秋初过来,倒是一个赏花的好所在。   这时候祯娘携带三位娘子坐了,有小丫头上香茶等。到底沉不住气,不然也不会恁早就过来这里,张千户娘子搁下茶碗便道:“周奶奶的好茶,只是这会子也没心思消受。我是个不懂得转弯的,有心想要问问周奶奶知不知道这一回男子汉们回来有什么章程。”   说着张千户娘子手指了指上面,祯娘自然解她的意思。虽说真的鲁莽了一些,但是关心丈夫前程不是坏事,祯娘不会瞒她们。照着知道的道:“我说我一概不知,你们是不信的,我也确实有些信息,然而也就是那样。到底是上头神仙打架,没出来结果,谁能打个保票?不过我想着,我们这边,若不是有大功的,分润不会太多,就是钱财也一样。”   静了一息功夫,宋指挥娘子才道:“是这个理儿,我们是关系则乱急吼吼上门,却连这样简单的都没想到。人家是中路大军,又是坐地虎。我们是一支偏师而已,打完了就要回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上一次相比。”   不过几个人很快明朗起来,相比起城里一家家挂起白幡的人家,有心思来祯娘这里说这些都是要平安回来的。不管到时候各样好处,战功也好,钱财也罢,都是要当家人活着才有的,不管怎么说,能平安归来,就是最大福气了。   赵千户娘子就摇头道:“那些都不想了,这一回多凶险啊!陆陆续续传来消息,好几家不是都在哭?战报送下来说人没了,这还是武官呢!下头兵卒不知道死了多少。能全须全尾地回来,我这就要去云间寺还愿,你们去不去?”   宋指挥娘子和张千户娘子都是说要去的,祯娘想了想道:“我倒不是在云间寺许愿的,还愿用不着。这几日我还是亲自去几家人家参加白事罢,大家都是平常走动的,帮着乱一回。”   几个妇人在这里说着,之前一味关心的封赏之事却已经在朝堂之上渐渐定了下来也确实如祯娘所预料的,没有什么差。无论怎么说中路就是中路大军,如今更是镇守在此方。中间虽不说有奇功,好歹也没什么差错,自然得了最大好处。   然而却不是说其余的九边卫所和山东军做白工,当朝廷里没有这两线势力?那当初也难得挤进去做这一回了。何况有功必赏,人家战功是实打实的,总不能把所有好处包揽,那是自绝于朝堂。   之前争的凶,其实也就是在一两分上寸步不让。等到尘埃落定,结果出来了,大家又是‘和和气气’的。只有几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科道官员忽然道:“这下东北再无忧虑,算上蒙古平靖,其实陈兵北方的卫所现在就太多了,朝廷这些年花钱也到头了,若是可以转入普通百姓籍贯,不知省了朝廷多少米粮。”   这一句话一出,大殿上先是一静,然后就是轩然大波。话说军队的路子让文官说话,在武宗皇帝以后本就是大忌,何况这是暗示要裁撤一部分卫所!这话如何说得出来,武官大佬们不常常在朝堂上说话,仿佛隐形人,然而动到人家盘子里还指望安静这可是过了界了!就算内阁首辅也不见得会触这个霉头。   这实在是因为,相比成系统的文官官僚,武官更像是整个朝堂里的孤岛。他们内部是事情绝不会拿到朝堂上解决,不然这就是让朝堂文官有机会插手了,无论如何这是他们不能接受的。当然,作为回报,他们也轻易不会迈出这个孤岛,插手之外的事情。   果然,还不等武官那边说话,先就有兵部左侍郎道:“此言不妥,不说蒙古平靖是因为咱们用蒙古人治蒙古人,这样的法子要等一两代才能全然稳定。就是北方无虞,也断没有即刻裁撤的道理。许多兵丁在,贸然撤去,不怕闹出乱子来?”   这就是了,裁军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减轻朝廷的负担,说的好听!只怕到时候收拾乱子都不止这一点负担了。要知道,以往闹个水旱灾害,灾民逃难都要十分小心应对,赈灾是赈灾,却不敢随意开城门让进来。不是冷心冷肺,而是聚众起来,饿的急了,怕有乱子!何况这本就是一班受过训的军士,哪里是平头老百姓可比。一但出事,那就真是大事。   只科道言官们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这会儿偏生要犟,昂着头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谁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如同一团乱麻,不是轻易解开的。但是朝廷事多,那也碰不得,这也动不得,拿什么做事!” 第128章   远在天边的事暂且不说, 如今周世泽要回家却是已经近在眼前了。这一日祯娘正抱了洪钥在亭子里玩耍,这时候她已经很能说一些话了。娘亲、爹爹喊的清楚明白, 别的物儿名儿也是一教就会,祯娘越发脱不开手了。   一岁半的孩子, 且不论说话如何,这有个早迟。走路是一般不错的,又逢季节变换,暮春时候衣裳比起冬日里棉袄包被不知道轻省多少,洪钥就在一班丫头围着的花园里,跑来跑去,后面跟着一串人, 只怕她跌了。   祯娘在两阶台阶上看着, 嘴角不自觉带了笑意,与身边的红豆道:“你看看你看看,好风风火火的一个小娘子,她要是小时候同我一般在文妈妈手下, 那有的磨, 先把这股子野性去掉罢唉!是不是要跌了!”   祯娘忽然最后两个字高声,不过是虚惊一场!周洪钥跑的飞快,左脚跟右脚,眼见得是要跌了,偏偏没跌。等到心里舒了一口气,祯娘道:“罢了,今日就先到这里, 与大小姐好生擦汗,别招了风她走的真好。”   不一会儿,洪钥的奶娘给她擦干净身上汗,另外换了一身绿绫夹衣,擦洗了手上脸上就重新送到花园里。祯娘见她头上两个揪髻绕着金珠,脸上玉雪可爱,便道:“晚上去我妆匣子里拣几样珠链子去,珍珠的、珊瑚的、白玉的、翡翠的、玛瑙的,给她换着带。”   说着去摸女儿的衣裳,觉得有些厚了。这都是春末,越发近夏。虽说小孩子家家,着了凉非同小可,穿的厚些情有可原。也该想到这个时候穿这样出汗多,也容易招风啊!因此又道:“去问丁香拿了钥匙去西厢房,我仿佛记得箱子里还有几样广州特有的缎子,这时候用最好,做衣裳不会着凉,也不会出汗。你们寻出来,给小姐做几件。下剩的也别白放着霉坏了,你们每人做两件背心穿。”   听了话,有小丫头立刻回去找丁香,再回来的时候是丁香自过来的,和两个小丫头一起,手上都捧着几匹料子。祯娘拿了一匹,给众人看道:“广州那边比北边热,冬日也不见多冷,稍暖时候就爱用这料子,我们这边是这时候最相宜。”   祯娘又见家里有月白、银红、秋香、菡萏、湖蓝四色,指着银红的道:“拿这个颜色先与小姐做两身,小孩子家家穿这个好看相宜。况且她爹这时候回来,见了也喜欢,其余的你们看着办罢。”   正说话,周洪钥也见到了眼前花花绿绿光华灿烂的不了,这就上手去摸。小丫头不仅不拿开,反而凑近了给她看。不过她不是那等撒点子腌臜东西的,只立刻要祯娘抱,然后指着布料道:“娘,做衣裳!”   正说着如何做衣的众人,一下被这奶声奶气的童稚话语逗笑了。她不知道,她们本来就在商量做衣裳,旁边丁香就道:“大小姐好生伶俐,这才多大就有眼力了。晓得什么料子好,要做衣裳呢!”   祯娘是女儿做什么都觉得好的,何况这个。便抱着女儿道:“甚好甚好,我们就做衣裳只是我们与谁做衣裳?你与我来说。”   一岁半多的孩子,虽然懵懂,但有的时候却是真的能接的住话,只是不知道他们是真的解了你的意思,还是误打误撞。这时候周洪钥便在祯娘怀里想的眉头都皱了,大声道:“要娘亲的,我的,还有红豆丁香的!还有,还有爹的!”   祯娘愣了一下,自己在其中不稀奇。小孩子天生亲娘,自己又照看的这样紧密,说句自信的话,若是女儿不亲她,她倒觉得无理呢!至于红豆丁香,自己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也是身边照顾她最多的丫头,她记得也不奇怪。只有她爹,怎么一口就出来周世泽了。   祯娘以前不信亲人之间有感应一说,觉得人要处的亲近,是生恩不及养恩大不是生下来就是恩赐,非得细心养育,两边都付出情感,这才会有所谓的父子之情、母女之情罢。   今日却怔住了,周世泽当然也无比亲爱宝贝过女儿,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半年多以前,洪钥还什么都不知呢?难道记得那时候的事。祯娘忽然这样想到,也只能这样解释。或许孩子还小,就是记得一岁时候的事儿罢。   祯娘还在想这些,打量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周世泽,好让他跟着高兴一回,他可是记得他有事没事就要炫耀一回洪钥亲他的,说这个该十分高兴罢。正想着,洪钥有在她耳边叽叽咕咕道:“爹会骑大马,我也要!”   祯娘原本想的都不想了,一时哑然失笑。这一定是教洪钥说话的胭脂说的,只是她这样小什么都不懂就这样喜欢骑马,倒真是和她爹一般。不晓得真是周世泽的血脉起作用,还是小时候周世泽带着她骑马埋下了引子。明明是女儿家,长相也更随她,性子却像父亲,倒是与最开始怀着她的时候的想法大相径庭。   当时自己想的是要个女儿,养着她知书识礼,与自己有一样喜好周世泽想要个儿子,理由和祯娘仿佛。来了一个女儿,却没想到周世泽自己先爱的不行,更不得了的是女儿更加肖父。这与当年祯娘嫁人之前何其相似,想要的夫婿是那般,最后却成了周世泽这般。   想的是一回事,实际是一回事,不过这也不一定不好,现在也一样。等女儿在自己膝头长大,才知道自己原本的期望也好,如今长成的样子也好,对着女儿可爱的笑脸,一切又有什么分别,这大概就是为人父母懂得的第一步罢。想到这里,祯娘捏了捏洪钥的脸道:“好得很,让她一回来就带你骑大马,他那马比你见过的都威风!”   到了子弟兵回城那一日,还真让洪钥见着了,见着了最威风的大马似周世泽这样的武官,骑的马不说万里挑一的名驹,千里挑一的良驹总该是有的罢!何况他有钱有面子,伴着的战马说得上是包驹,自然不是寻常马匹可比。   旁的人或许会不带小孩子看将士们进城,这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不知道有多少煞气,小孩子身上干净,要是被魇着了冲撞了,如何是好?祯娘却是一个本就不信这些的,何况那一日女儿似长在她身上一样,处处都要粘着,好似是知道今日不同一样,祯娘只得带了她一起去看‘热闹’。   其实景还是那个景,祯娘看过一回的。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是比上一回祯娘见过的狼狈一些,裹着白纱布的人多,且更加黑瘦了,但是有一股更加精干的气势出来,祯娘想这大概就是百炼成军罢。经过这一遭,和没去过关外的卫所兵士就是两个样子。   只是这也不是没得代价的,多少儿郎埋骨关外才有这样,祯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不过很快又收回了心思,看着下头只为了不错过周世泽洪钥倒是不同,她该是不知道她爹在里面,她看来看去都是看马儿,有长的高大威风的立刻就欢呼起来。   祯娘看她这劲头,想了想对身边的红豆道:“她这样喜欢马儿,与其让她爹回来给她准备一匹战马一样。还不如我早作打算,挑选一批温驯的小马,将来她硬要学着骑马,也不至于骑那等马,忒强悍了!”   战马和一般的马匹不同,一般的马匹最重的是耐力,速度倒是次要的,甚至战马讲究的敏感,在一般马匹上还要可以低一些战场上骑手与马的配合相当重要,若是坐骑太迟钝,弄不好就是要死人的。平常则不同,太敏感的马容易惊马,确实不太好。   然而红豆则是笑地捂了嘴,小声道:“奶奶想的忒远,要看到大小姐才多大!这时候就算买了温顺的小马,等到大小姐真能学着骑马的时候,那马也高大了,大小姐只怕不及人家腿长哩!”   祯娘一想果然,也笑了,摆摆手接着看外头。大约又过了一炷□□夫,果然看到一个红披风年轻将军,祯娘一眼认出来,不是周世泽是哪个。只是祯娘居高临下,看得见周世泽,周世泽却看不见她。于是她抱着女儿对她道:“你爹正在下头,你叫一声他,他一定高兴,到时候准带你去骑马!”   快两岁的小孩子足够聪慧,不一定理解了祯娘话里的全部意思,只是模糊地知道要她叫底下一人爹爹。母亲的话对于孩童来说再重要没有,既然是娘亲这样说,她当然是立刻大声喊道:“爹爹,爹爹!”   小女孩的声音脆脆嫩嫩的,在看‘热闹’的人群声下几乎听不真切。但世上真有这么一说,周世泽就是好像听到了什么,猛然一抬头,看见一位年轻美妇人坐在茶楼楼上倚搭着窗子,怀里坐着一个精致的女孩儿,也伏在窗子上这不是他妻子女儿又是谁!   楼上楼下,队列之中和队列之外,好像是两个世界一般。从关外回来到现如今,周世泽都有些闷闷不乐从那样的杀人场上回来,等到因为胜利产生的欢欣和因为回家带来的轻松渐渐散去,沉重之意又渐渐回来了,不足够成为绊脚石,却着实阴魂不散。   然而一切都是这样简单,等到他见到那两个人就知道了帮助他区分了什么是战场,什么不是战场。有祯娘和洪钥在的地方怎么可能是战场,于是脸上露出战争停止之后第一个淡淡的微笑。   等到队列走过,祯娘就不再逗留了,和上回一样。所谓晚上灯会烟火等,她是不大在意的,一年之中也有好几个节来一回,稀罕这一回?还是早早归家,预备着周世泽回家更重要何况祯娘有些忧心,周世泽方才笑意不像他平常。虽看着全须全尾,但只怕有自己不知道的。   周世泽这次确实算是得着了,祯娘这里还没得消息,他们内里却知道一些信儿。周世泽这一回立的有功,中间斩杀多少敌军是一样,最后攻城的时候是第一支入城,并擒获好两个个女真贝勒又是一样。虽然九边这边和山东军分润好处不如辽东那边,功劳相对那边要折着看,然而功劳就是功劳,总不能当作不存在罢!   因此周世泽还是要升官的,从原来正四品守备升了半品,做从三品指挥同知。同时还得了一个正三品的虚衔,这是为了以后升迁留下口子。他上官在卫所留宴里就拍着他肩膀小声透露道:“你且不用多想,按你这回的功劳,若是咱们自己人做主,升三品做个指挥使有何难?只是在人家手里捏着,不好说话。不过等等,几次考评再看,你一惯勤勉,到时候寻个由头升就是了!”   说的简单,这时候武将已经不比开过后几十年了。成祖之后,大明自废武功,重文轻武,武官一时几乎成为文官的附属。武官不值钱,相对的,武官的品级也就不值钱了,至少尊重远没有同等的文官。多得是一场仗下来,大出风头,然后就做了二品三品的武官。哪里像周世泽这样,起步有家传的正五品,后面立了多少功劳,升起来却艰难。   不过大家都是这样,那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何况周世泽的年纪,这时候还不上三十岁,就坐上了指挥同知的位置。不是家里家传的位置,任谁说一句少年英雄,那都是不错的。   升官、分财货,周世泽都是不大在乎了,他力不从心地应付完一众同僚与上峰,总算在最后从酒桌上争将下来家去了至于人笑他被家里妇人牢牢管住了,他是不在乎的,他只觉得自己须得去找祯娘和女儿不可。关外战场对他有些别的影响,他必须远离。   “奶奶,老爷回来了!”从第一声响起,整个周家就忙碌起来。周世泽看到灯火通明的家,这就忽然有了一种暖意。战场上的种种朝不保夕的不安和寒冷散去了一些,不知觉的时候已经进了内室,用好烫的水先洗了一个澡,中间还不断添热水,直到整个人都泡松散了,这才擦干水起身。   换上家常穿的旧衣,又合身又舒服。没有磨破皮的粗糙,也没有沉重又硌人的铠甲,他终于知道他到家了披头散发出来就见到祯娘抱着女儿笑意盈盈看她,好像在说什么‘叫人呀’,然后小姑娘就歪着头看这个披头散发的陌生人,或许真的在眉眼里看到了一点血脉相亲,她没迟疑,立刻开口说:“爹爹。”   周世泽坐在了一张官帽椅上,祯娘拿着剃刀小心地替他刮干净胡子小刀在脸上来来回回,周世泽觉得有些抗拒,只是看到祯娘,晓得会让她担心,就强忍着。中间逗洪钥说话,倒是比他想的好些,不至于不受控一般就要躲开。   周世泽逗女儿是拿手捏捏她的脸,然后又捏捏她的手,幸亏祯娘常这般,她自己也不娇气,不然真是要哭出来了。这时候她反而笑嘻嘻看着这个不能在椅子上乱动的‘爹爹’,想要凑近,却被红豆拦住了。   之前周世泽就想抱着女儿刮胡子来着,只是祯娘要把他胡子拉碴收拾一番,不许小姑娘太靠近他,警告他道:“你不知道她力气可大了,平常乱动起来,谁都制不住。到你怀里,我可给你动刀哩,她一个蹿起来,能要人命。”   周世泽哈哈大笑,阴霾越来越远战场上多凶险,他命硬没得什么事儿。若是回了家,因为妻女,一把小剃刀就完蛋了,这个笑话今后能在山西说多少年?能拿这个当做玩笑,他的确好了很多。   等到刮完胡须,真又拿了梳子篦子等给他通头发。在外征战很多事情就讲究不得了,一路风尘仆仆,就是扎着发髻也是要打结的。祯娘给小心梳开,一点点梳顺了,中间慢的很。等到差不多做完,周世泽的头发是半干了,祯娘道:“头发散着松松头皮罢,左右在家呢。”   周世泽欣然接受,这不是第一回了。以前他在家洗头后也大多是披散着头发的,现在祯娘一句话,好像中间没隔着这几个月外出,没隔着关外这一场仗!说起来,讲究自在,他比祯娘还随意呢。   抱着女儿这就去吃饭,坐在桌边他看向要把女儿从他怀里接走的祯娘。蜡烛火光里她像是古时候画卷里的美人一样,周世泽忽然心里又酸又软正是这个人,陪伴自己度过了那一个又一个艰难或者更艰难的日子。   当时右路受挫,中路进展缓慢,他所属的左路选择了徐徐图之,却没想到越发陷入了泥浆中一般。还好最后大将军做出了更大胆的决定,化整为零,分成小股与敌人作战。不求杀伤多大,只要有所斩获就收手,这是与女真打起了游击。   这种零敲牛皮糖的法子确实奏效了,虽然每次损失不大,但确实极疼的。况且积少成多,积小胜为大胜,直接为左路的出彩表现奠定了基础。可周世泽身处其中,成为其中一份子,却绝不想回忆这段。   关外的冬日实在太冷了,既然是打游击就不能带太多负重,就连口粮也一般只是带够两天的因为马匹还要口粮,其他能削减的东西就一律削减了。至于其他供应,跟随大营时候有的柴火木炭棉被之类,就算周世泽身份是正四品守备也没有。或许有些人拿身份做俏,真的让其他手下士兵分担着带了,但周世泽不是那样人。   真冷,在林子里和敌人周旋,好容易摆脱了也别乡舒舒服服休息。不能生火,晚上生火太惹眼了。当然也不能睡,这样冷的天气若是睡着了,别想再起来周世泽就见过几回手下兵士站着,等到第二天说要走,却不想已经没了气息。这是站着睡着了,再也没见到天明。   偶尔寻到暖和能休息的地方,也不敢睡死了。大家是轮流守夜没错,然而睡的太死,不怕到时候难叫醒,交代一条性命?总之周世泽是没敢睡死过,每次发觉自己醒过来了都是由衷庆幸,他知道他是幸运的,这件事一直没轮到他。   周世泽原本是什么样的人,喜欢行伍,喜欢战功,打仗无畏。经过这一回,他当然还是喜欢行伍,喜欢战功,打仗无畏。但是有些东西不同了,对于一些存在他多了‘敬畏’,战斗什么的绝不是仅仅他过去认为d那些东西他当然尽可以继续那样认为,但是却不可以认为只是那样。   那时候是什么支撑他,比别人更加坚韧地忍耐过这样一场战争?在越来越艰难的时候,是祯娘。他始终有个支撑,只要撑下去,他就能回家。这个家不是说太原城里的这座大房子,而是祯娘带着女儿在的地方,等着他。那里没有寒冷、没有饥饿、没有劳累、没有杀人放火,只有他记得的琐碎温柔的日子。   于是经过这一段,再见到祯娘,他发觉自己更加喜欢她了。他本来就足够喜欢她,现在却还能更喜欢他,他对她的喜欢是没得穷尽的罢,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喜欢有多喜欢,喜欢到能把死了的他带回阳间。   以前听过一个故事,叫《倩女离魂》,又有《牡丹亭》,说的都是因爱而死又因爱而生的故事。说起来当初他和祯娘相识似乎还是拜《牡丹亭》所赐,看了那样一折戏。   他模模糊糊想起,当日的事情当然还记得,至于戏台上有什么,他哪里知道。这时候福至心灵想起是《牡丹亭》,而不是《西厢记》《玉钗记》这些,已经算是神奇这还真是一语成谶。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第129章   清明, 原是二十四节气之一,与其他节气一般都是反应了一念之间天候的变化, 用以安排农事最好。但是清明又有从二十四节气中脱颖而出的,‘春分后十五日, 斗指乙,则清明风至’,不只是清明,也是清明节。   清明节历史沿革到如今,各样风俗活动可多,且南北不一各地不同,其中较为普遍的便有禁火、扫墓、踏青、荡秋千、蹴鞠、打马球、插柳等。其中有一样拔河, 原就是军队行伍中盛行, 于是周世泽和祯娘出门踏青之前就带着她和女儿去大营看了一次。   时光荏苒,匆匆已经是三年过去了。这个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年之间周世泽和祯娘的生活也没得什么变化,祯娘生意暂时安稳, 变化不大, 周世泽也不过是考评了一任。但是周洪钥却变化极大,这年纪的孩子是见风就长么,快要五岁的小姑娘百伶百俐,若是装装样子,也很拿得出手了呢!   是的,装装样子。祯娘手把手教女儿读书识字,给她启蒙, 又有文妈妈在一旁看着,虽没有正是请西席,但只要她不蠢笨,没有比别个差的道理。事实显示,周洪钥不仅不蠢笨,还格外聪明,什么东西都学的容易,只是没得长性。   文妈妈当时叹息道:“我看着倒是和奶奶小时候一个样子,都是一点就通。只是可惜在坐不住,新鲜劲过去了就不爱搭理。可是这读书也好,学旁的也好,都不见得舒服,要舒服那就是什么都不学!这些事讲究天赋,但也看用心啊!”   祯娘要为自己女儿辩驳一回,道:“也不能这样说,她只是不爱那些罢了,不爱的东西能有多少耐性?我那时候不喜欢的也多着呢,自不理会,专在喜欢的上下功夫。至于钥儿,她不是喜欢骑马喜欢算术这些,无论多难多辛苦,也没有半途而废的。”   四五岁孩子学骑马不能说是真的骑马,要么是周世泽带着她驰骋,要么是她骑着自己那匹心爱的小马小玉任人牵着走。但是不要以为这是不辛苦的,小马鞍把大腿上皮肤磨破了,她也没中间停过一回。   至于算术也是一样,祯娘算是一个算学极好的,自己也在上头用心有天资。然而只论灵气天赋,洪钥是胜过她的这种东西根本不用教,她才开始跟着祯娘启蒙学数数的时候就显现出来了。凡是她能够理解题意的题目,无论算的再复杂,她也只要一眼就能说出结果,和祯娘教过没教过并无关系。   天资这样好便罢了,难得的是她真的喜欢这个。祯娘专门给她买了许多题册和算学书,在她识得的字越来越多后,就连审题也不需旁人多帮多少忙了,每日定有一两个时辰是留给算学钻研的。她才这样大,已经算是很耐得住了。这样枯燥的东西,许多大人也烦的打结呢!   当然,这些是她喜欢的东西,没得兴趣的就是做样子学着,根本没有深入用心的意思。不过好在应付大面上不会有差,再说才四五岁么所以才说是装样子,摆出谱儿来。   等到大营难得开放,让家眷们看了一场拔河,周世泽也抱着女儿逛了一大圈,收获了一大堆‘赞语’,不管是真是假,总归好听呢!周洪钥这个小姑娘正是凭借着装样子迷惑了好多人,人都以为是祯娘言传身教,教出了一个好闺秀。   等到这边事情完了,祯娘一家人才又上了马车或者说只有祯娘上了马车。周世泽骑马,周洪钥当然是缠着一定要和爹爹一起。这不会引起别人误会的,周世泽宠爱女儿出名,炫耀的不得了,人只当他是连骑马也舍不得女儿,是他要带着的。   慢慢行着,路途看遍春光,然后就到了踏青的地方。还没有落地,周家的大小姐就嚷嚷起来,定要自己放风筝。祯娘笑过,让人把所有风筝都拿出来,有有鸿雁传书、龙头蜈蚣、七仙女下凡、八仙过海这种串式风筝,这都不用想了,一个大人也难得放起来。   实际上周大小姐不舍地看了看那些华丽有趣的串式风筝,自己晓得,根本没下手。真正拿起来的是担子双蝶,一根竹担起两只蝴蝶,也算很有意思了。再有就是一只南通‘七连星’,看起来普通,放上去却能发出各色哨响,音色美妙。   只是祯娘还是不看好,她还是太小,丫鬟小厮替她放,她选哪一个都使得。若是自己放,别说担子双蝶和南通‘七连星’,就是最简单,同时也是正常风筝大小的软翅风筝、硬翅风筝、板子风筝,那也放不起来。   不过祯娘不说,随她去吃了亏就好。她这里只管选了一只八仙过海,不假他人的手,只让周世泽替自己放起来。然后又估量自己的能力,拿了了一个美人风筝,同样放起来。不一会儿,两只风筝都乘着风,飘飘扬扬上了天。   两人互看了一眼,都晓得对方的心意这样的放风筝不会放完了再收回来,都是放得高了,只把风筝线铰断,任它飞去,称作‘放晦气’。两人放风筝却不是为了自己放晦气,而是为了对方。   “这样够高了。”祯娘说了一声,这时候她是觉得风越来越紧,手上也越来越得力,是放得的了。便拿了丁香递过来的剪子,一下把线铰断了。周世泽比她随便,只用牙在线上用力磨咬了两下,咬断了线,那风筝飘飘摇摇便随风而去了,一时越来越小直至不见。   周世泽和祯娘做得好,这便让丫头小厮们去放。周大小姐这里就不成了,她先拿了那只担子双蝶,原有胭脂给她擎着,她再拉着跑。然而没得用,中间都是倒栽葱,不然就是跑到一半她支撑不住,气喘吁吁停了,这风筝自然也就下来了。   周世泽给祯娘放了风筝,这就想替女儿也放了,谁知道周大小姐有拧巴上了,不肯把线轴撒手。周世泽没得法子,只得看祯娘。祯娘在周世泽和周洪钥这对父女眼里就是万能的。瞪了两人一眼,让人去车上取了个小盒子来,只道:“拿这个去玩儿罢!”   打开来看,里头是一对京城沙燕风筝。这本来没什么稀奇,沙燕风筝算是常见的,奇就奇在这风筝只有手心大小。周大小姐看了眼前一亮,立刻就去拿,捏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就给接上线轴。   周世泽见了心里担心,怕放不上去女儿还要强着来他倒不是怕这风筝放不起来,大概是哪里流行起来的罢,反正在太原,就在这一片踏青的地儿,各种各样风筝,好像也有这样的。他只是担心,这样的风筝虽小,却不一定真的好放起来,于是问道:“钥儿能不能放这个?”   祯娘摇摇头,那玩意儿是逗小孩子玩的,其实放起来比一般风筝还难呢!洪钥没把其他风筝放起来,放这个风筝不见得就好了。因此道:“只怕放不起来,不过放风筝不要紧,你多陪伴她她就高兴了。”   周世泽在家时候少,洪钥又十分喜欢他,这时候放风筝打紧么?打紧的是有人陪她而已果然,周世泽明白过来以后带着女儿放风筝,最后在他的‘帮助’下那小沙燕风筝果真放起来了,周大小姐可是拍红了手掌!   在下午晌祯娘一家踏青放风筝的时候,太原城里一家门户也有自己的事情。这家姓李,也是小门小户来着,靠着家里有两张织机纺线织绸。每年养几筐蚕,妻络夫织,甚好过活。一张织机尽勾日用,另一张织机则是干赚,一年生息不少,也算是温饱之家罢。   只是这一日,家里绸缎又攒了十来匹,这家丈夫李大郎就去市面上出脱。都是熟门熟路的,将银子用秤准了一准,喝定价钱,银货两清,并没有多少停留。按理说这桩事了了,李大郎就该回去,偏他就是想往杂货铺子走一遭给家里带点子东西去,这一下引出事端来。   李大郎老婆这时正在屋里造反,本好好儿的,忽然有街坊邻居来她家拍门,慌慌张张道:“李大嫂!不好了!李大哥在街上好心捡了人银子等着还人,却被赖着说中间贪了一半,少了三十两,不如数拿出来要见官呢!如今在坊主铺里拴着李大哥,就等明天。”   人都不是瞎子,不说这李大郎平素为人正直,贪人钱财乃是没影子的事儿。就当是大家知人知面不知心罢,这件事也不对啊!人真想贪你银子还做什么在那里等着还你?真共有六十两,那人家六十两不要,反要你三十两?滑天下之大稽!真当旁的人是傻子了。   只是这事情不是道理说得清楚的,这赖上的泼皮正是这坊主的外甥,不然也不会先拴在坊主铺子里了可别小看这坊主,就如同那乡下的里长一样,眼看着连芥豆之火都算不上,其实在自己地盘上也很有权威。   既然是坊主,那在官府里一定有些关系。不一定多大,但是比起平头百姓不知强到哪里去。这样的小案子,也惊动不着父母官,大约就是主簿之流随意画几笔定下。若是中间有一二关系,好走通的很。   去了一趟铺子里,李大嫂已经哭的泪人一般。那边咬死了一定要凑出三十两,不然官府见官府是一定不去的,生不进官府是老话,进了官府不说上刑,就说银钱,那也远远不是三十两可以应付的了,中间有的是小鬼来盘剥。   然而三十两又是哪里好凑的,本来积攒了两年的银子只有十五两,打算再攒一年就够打第三张织机了,家里越发生发。现如今拿出来也不够,只能寻思去卖出什么。可打眼一看,竟是家常用之物,置办起来花了钱,要出脱确实不值钱的。   也只有两张织机,新的织机是二十两一张,这张旧的至少也能卖个十二三,然后其他各处凑一些,也就齐了只是如何甘心?自家勤勤恳恳好生置业积攒起来的,只因为一个泼皮三两句话就付诸流水了。   正在这时候忽然有个妇人道:“也不是真没得法子了,李大嫂大可以去巷子底黄家试试看,黄四哥如今在草场办事,他家娘子却是在家的。她原是什么出身,你们都知道,请动她去周家奶奶那里走一趟说一句话,什么事了不得!”   李大嫂听住了,只是原先与黄四家娘子泛泛,这时候上门颇觉得窘迫,便道:“这使得?原来与人就是不怎么来往的,这一回就求着办事,忒不讲究。况且人是富贵人家,看得上我这样的?怕是没得用的。”   原先说话的妇人就道:“这一回李大嫂可说错了!谁让李大嫂平常只钉死在了家里两张织机上,一点也不知道街坊邻里的新闻。人黄四娘子是个再好不过的,与人和气,不见一点高傲,但凡是好的事儿,平常也最是帮忙呢!”   于是一帮人商议着,到底不好空手上门,李大嫂便拿了钱来买了一坛金华酒,两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鲜鱼,一肘蹄子,二钱顶皮酥果馅饼儿,一钱银子的搽穰卷儿。这在她自家是平常绝不会花用的,这时却管不得了。   黄四娘子,也就是子夜收到街坊送来这些还惊了一回。街坊里都知根知底,一般人家谁平常使这个闲钱?便请了人进来说话,等李大嫂羞答答把话说了她已经眉头紧皱,道:“李大嫂且放心!若真是如你说的真真的,不消李大哥有半点事。”   让丫头送了人出门,叫了家里雇来做饭的婆子,如此这般吩咐。一会儿就回来,再问那婆子,那婆子道:“果然是那样,李大嫂没说一句不对的!唉!这天下清明,只是到底有些该脚底生疮的,不怕报应,净做这些事儿。”   既然晓得事情真假了,子夜也是个救急人。当即让家里一个看门的老叔套了马车去估衣街找祯娘只是祯娘这时候还在郊外踏青,怎的在家!好在门房都认得她,笑嘻嘻地作揖,知会了红豆,就带她进了正院。   等到祯娘回家,有些疲惫的时候就见到了和红豆一起在屋檐子底下说话的子夜。因道:“好稀奇的事儿!这是哪里来的贵客?我仿佛记得平常是绝少登门,今日还是清明节,怎的不在家过节?”   子夜嫁人是嫁在外头,因这个上门不比微雨、将离她们本就是做了管家媳妇,也没得什么上门不上门的说法。不过这也没错,成亲以后就是另一段日子了,自己小日子要经营,没得缘故,日日来过去主家是什么事儿!   子夜早些时候还吃这个说,现在早就岿然不动了。利利落落地行了礼问过好,就把李大郎之情形如此这般一说,最后道:“好生没道理!什么是地痞恶霸这就是地痞恶霸,地方一害是真的。”   祯娘听过后也有感慨,道:“连着几代陛下费尽心思,就是为了肃清吏治。如今来看说不得十全十美,但是比起以前贪腐成风欺压百姓却是强了很多。然而就是这些纤介之疾,几代人的心血,无数的钱财,全毁了!”   祯娘说着又问清了些事情细节,凝神想了一下,然后忽然笑道:“我是痴了,这样的事儿有什么好想的!红豆,你去与老爷说一回这事情,问他讨一张他的名帖来,到时候我好用。”   周世泽这时候正带着女儿在演武场那边玩蹴鞠难为他们两个精力足,这一日劳累的,竟然还能玩这个。等到红豆来的时候周世泽正拿手去试女儿背后,果然是汗湿了,便叫来洪钥的奶娘道:“你带着大小姐去洗个澡,换身干爽些的衣物。”   然后就见到了红豆,问是什么事儿,红豆也是如此这般一说。周世泽眉头挑起,没想到还真有这种事能撞在自己手里这种事不少,然而也不会多,泯灭在无声无息之间的最多,轮到他遇见确实讲究个缘分。   不过也没什么要特别追究的,他从小厮手里接了一条干毛巾擦汗,道:“名帖不是随便拿的,我都锁在匣子里,你先回去回奶奶一声,我亲自去书房取出来,然后再送过去。”   稍待一会儿,周世泽果然拿了名帖过去。其实祯娘自己的名字也有用,只是到底不如周世泽来的名正言顺,既是丈夫家主,又是当着指挥使的从三品。这时候他把个名帖放在祯娘面前,问道:“这事儿还要通衙门?直接与那坊主说话就是了,难道他能啰嗦?”!   不要把周世泽想的太高尚,他从小除了练武也有的是地方让父母伤脑筋。一般少年郎欺凌弱小他是不会干的,但是最近地面上有哪个厉害角色太风光就要小心!包括周世泽在内的一班卫所小衙内就是看不顺眼,真能让人有苦说不出。谁让那些地面人物也依托卫所,就是再风光也不敢真的对这些小‘衙内’做什么。   按照他想的,让那坊主自己想清楚,狠狠‘教导’自己外甥一番才记得牢。教训的满意了这件事算完,教训地不满意,这件事就永远没完。这种事甚至不用周世泽的名字,不是地痞流氓么,就让地痞流氓的老祖宗出面,只怕吓的什么坏主意都不会有了。   祯娘却从来没走过周世泽的路子,不过她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瞥了一眼周世泽,慢悠悠道:“生不进公堂,你当时白说的?既然他们拿这一条吓别人,那就自己受着罢。平素看别人被扒皮良心没得不安,还高兴的很,这一回就看还高不高兴!”   晚间周世泽的名帖就送到了衙门。于是让那小无赖错愕是第一件事就有了,等到第二日提审,不是什么主簿典史,更不是随便什么打发,正是知府大人自己出来。端坐在上头,也不看底下,先看了报单,心里冷笑。   这知府大人周世泽祯娘是与他相交多时,晓得他的为人。说是纯臣不至于,三节两寿冰敬炭敬不会拒之门外,大家拿的他也不矫情,适当的人适当的好处闷声收下。然而也不能说是个坏人,真正祸及最底下百姓的事儿他不会干。至于这种小地痞祸害良民,更是痛恨,因为这是他曾经经历过的切肤之痛。总而言之,他不能简单说好官坏官,只能说是这时代里一个最常见还不错的官员。   看了堂下人,先问过各人名字。然后问了李大郎事情缘由,先得了如此这般的解释。完完整整都对的上,或者说这案子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于是他问那小地痞道:“你怎么说?”   那小地痞还不知中间有许多波折,只当是今日知府老爷无事来审这案子。他想着衙门里的人还要互相周全,自家在衙门里有关系,只要咬死了等过这一日,上下寻人情也不怕。因此大声道:“老爷休信他巧对!我那明明是六十两银子,偏生到了他手就是三十两了,不是他拿了又是谁?说的是好心还银子,其实正是用心险恶,显得正直诚恳,其实是怕小人家知道不肯干休!”   见人还在狡辩,知府大人大怒,骂道:“好一个泼皮无赖,巧言令色!颠倒黑白!但是沿街证人所说的,李大郎问你把什么包的?有多少件数?一件件说的怎么对的上,恰好是青布包儿,三锭整的银子?这时候到手改口六十两,我想这大概不是你的!你既然说是六十两,那就寻你的六十两去罢,这三十两另有主人。”   最后好结局,善恶有报。那小地痞受了二十大棍,连那银子也罚了,补给李大郎一家。   最后子夜是兴高采烈来与祯娘说这件事的,还带着了李大嫂让递的礼物。不值钱,难得的是心意。祯娘收了,事后与人道:“实际我哪里好收这个,这种事帮不过来,只是见到这一次凑巧罢了。真个受人谢,且先从根子上改了世情再说!” 第130章   金钱是个好东西, 买来想要的其他东西。或许这个世上有金钱买不来的,但是绝不会太多, 而且样样都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相对于那点小小的‘不足’, 好处就太多了这世道,人的生活、享受乃至尊严都常常依存金钱。或许不对吧,圣人的教条完全不是这样,然而现实如此。   祯娘现在就真切享受着金钱带来的好处不是说简单的生活享受,这些在她拥有珍珠、火柴等产业后,其实已经不会有实质上的提高。从前她穿着这个帝.国最昂贵的布料,戴的是宝珠光华, 吃的是珍惜食材精致美味, 出入有人服侍。   现在呢,增添了许多产业,而且一样比一样赚钱后,她还能比之前好到哪里去?莫非要把金子熔了喝水一样的黄金, 龙眼大的珍珠碾碎了吃这样的珍珠粉, 一块千金的美玉凿空了做匣子?怎么想也知道在这上面她再难进寸步。   特别是去岁在金陵那边也开设了兴业钱庄之后,确实不出祯娘所料,这个世界上多得是有才华没处施展的人。他们手里有上好的东西,或者本身就是极出色的经营人才,缺的只是有人给他们施展的机会,而兴业钱庄做的就是这个事。   若是对自己十分有自信,也不必求兴业钱庄。借高利贷可以, 倾家荡产可以,借遍自家亲朋也可以,反正最后获得成功,一切都会有补偿的。然而能自信到这地步的人毕竟是少数,或者说有时候不是自不自信的问题,什么都是有风险的,再好的东西,再有才华的人,都不是一定赚钱的。中间有种种细节,或许触动了哪一根,于是满盘皆输。   这就显得兴业钱庄的好来了,是的,一但成功就要付出宝贵的干股,但是这是没有风险的。做得成做的不成,兴业钱庄都不会要求把之前花的银子还回来,哪怕是原本一些没有自信,只是想想的人也免不了意动罢只是写个申请而已,若是人家看不上也不会少一块肉。若是人家看上了,愿意详细谈,那不是就有了一个大好机会!   现在伙计们已经很少出去专门跑业务打探情况了,光是每天查阅递上来的申请就足够他们忙活。查阅会有打分,分数高的能够得到实地考察的机会,通过这个就能够得到或多或少的来自兴业钱庄的帮助。   之前的投资渐渐到了可以得到回报的时候,得利惊人。而在金陵那边的兴业钱庄也是捷报频传,或者说,那边靠近思潮更加新派的东南沿海,新东西新想法更加多。用矿藏来做比喻的话,太原这边无疑是个不错的矿坑,而金陵那边则是可以称得上富有了。简直不用开采,举目望去可以随意拣拾的地步。   下一步计划是开设第一批的五家兴业钱庄分号,分别会在京城、扬州、苏州、泉州、广州。可以想见,等到一步步把计划推开,祯娘只会越来越富有单纯的钱的话,也只是不能吃不能喝的金银,凑在一起只是一个数字。   所以祯娘没有像个守财奴一样只是不断积聚财富,这些厚实的资本,祯娘使用在各种方面。在家乡和太原铺桥修路,兴建农学馆,无偿提升农学水平,这些善事不过是冰山一角。更加隐蔽的,作为东南豪商和晋商两重身份加身的祯娘,通过金钱,打通了一条又一条的人脉。   贪婪的内相,不动如山的内阁阁老,墙头草一样的文武官员包括科举之后,所有进士都会得到一份不算高也不算低的程仪。殷实以上人家出生的进士确实用不着,然而对于家贫,甚至家世普通的都无异于雪中送炭。   不说走动上下,图谋一个更好的缺儿。就是知道自家没得财势,打算听天由命不管去哪儿都勤勤谨谨就是了的,也有一个难题,那就是路费及安家费。要知道多得是穷进士没得钱上任要去借高利贷,不然京城利息最高的‘官吏债’是怎么来的!   祯娘正规划着自己的事业版图和人脉版图,这可不是简略总结那样简单,真的去做的话实在有太多东西要考量。特别是人脉一项,相比起生意场上的事情,更加让祯娘觉得无处下手。   好在有钱是有好处的,事情当然还是要交给更擅长的人,经营生意是的,经营别的也是一样。关于祯娘如今的情形,她已经给南边家里早早去了信,让荐一两个得用的绍兴师爷过来虽说一般是官场上的人找军师才寻摸绍兴师爷,祯娘却觉得自己这里有需要,术业有专攻么。   至于招不招的到好人,祯娘是不担忧的这就要说到绍兴师爷是何许人也。所谓绍兴即‘绍兴府’,绍兴府包括山阴、会稽、萧山、诸暨、余姚、上虞、嵊县、新昌八个县。全地区以会稽山为中心,两翼为浦阳江和曹娥江,山水秀丽,乃古越国腹心之地。自东晋开始,这里即是繁华锦绣之地。   而所谓‘师爷’,是对古代官府衙门中幕僚的俗称。古代将帅出征,治无场所,以幕为府,故称幕府。在幕府中办事的那些类似今秘书、参谋等文职佐理人员,就叫幕僚或幕友。   他们是一些受过专门训练,在律法、算账、文书处理等方面具有精深学识和一技之长的读书人,被各级地方长官聘请为某一方面的私人顾问,不带官职而参与政务。官员称幕友为‘西宾’‘西席’‘老夫子’‘先生’,幕友称官员为‘东翁’‘东家’,平时幕友与官员可以平礼相见,算是雇佣关系。   如今是绍兴师爷的鼎盛时期,官场有谚语云‘无绍不成衙’那绍兴府人有一种世袭的产业,叫做作幕。什么叫做作幕?就是各省的那些衙门,无论大小,总有一位刑名老夫子,一位钱谷老夫子,说也奇怪,那刑钱老夫子,没有一个不是绍兴人,因此他们结成个帮,要不是绍兴人就站不住。   这些绍兴师爷占了天下幕友师爷的十之**,可以说是十分霸道了。这其中除了树立山头党派,互相勾连举荐之外,也有另一个原因,即是这些绍兴师爷确实好用。   江南文风鼎盛,信奉的是学而优则仕,学得文武成,货与帝王家是每个绍兴读书人的所求。只是能科举登科的人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于是那些科举场上屡试不第,自觉得仕途无望的许多绍兴人,便被迫放弃举业,或转而学商,走聚财致富之路,或转而学幕,走充当师爷、替人佐治之路。   ‘部办班分未入流,绍兴善为一身谋。得钱卖缺居奇货,门下还将贴写收’,说的清清楚楚,他们正是为了谋求生计,或者还有借此获得权势的想法,于是做了幕僚师爷。但是不管怎么说,祯娘的钱财让这两点都不难达成这世上,但凡有所求的人就不用怕。   祯娘正想着这件事的时候,书房的门就被推开了。来的人是红豆,在她耳边小声道:“方才有小厮来说,外头有两个四五十岁的先生,读书人模样,送了帖儿,是太太那边的。奶奶是晚一会儿见,还是先按着昨日的安排,请李老板进来?”   祯娘一听就知道这是自己正想着的师爷来了,要是平常,她轻易不会改动已经有了的行程。然而想到那李老板,祯娘本事不欲见的,奈何人家拿了徐太太的荐书,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能给徐太太没脸啊!   这会子她倒是宁愿这两位师爷会面挤占掉李老板的时间呢,于是道:“不要紧,你去把那两位先生请进来,我先和他们说两句。好歹是第一回见面,以后要共事仰仗人家,需郑重些罢。”   红豆如今依旧没嫁人,去岁的时候祯娘终于由她自梳了。这样她就没有原来那么多避讳,专门在祯娘越来越忙的书房担当,沟通书房和外面一间暂且客人停驻的茶室。有什么来信去话,都是她在两边说。   她带着两个婆子到了茶室,先对李老板行了个礼,然后才道:“李老板的帖子只怕要挪后个一两盏茶了,这两位非同一般,是我们奶奶老家那边来的人。原是我们太太请过来的,奶奶是一直等着。”   那李老板脸上堆笑,对那两位绍兴师爷拱手相让,没有一丝不满的样子。两位绍兴师爷心里对这位可能是新东翁的奶奶有了更近的了解,一个人的财富权势不一定会外露,就算外露了也不一定会是真的。但是之前共处一室的这位李老板,两人知道是甚样人,这时候能这样‘卑躬屈膝’足以说明一些东西了。   师爷都是磨炼出来的,越是打磨越是精明,这就是大浪淘沙的过程,又因为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应付各种情况都是行家里手。这两位的年纪再绍兴师爷里是最好的,既经验丰富,又没有失之于缺少经历。且看两人的经历,跟随过的官员,放出去不知道多少初入官场的官员要争着聘呢!   只是两人又自己的打量,祯娘很快见到了母亲信件里名叫郑怀羽和高文静的两位幕僚只匆匆一瞥祯娘就知道了,这两个人确实是能人,顾周氏看人的眼光倒是一直很好。看着是低眉顺眼的样子,对待主家就是有一种恭顺。但是祯娘这些年也见过不少人了,晓得这恭顺里头还有一种有能力的人才有的自矜。   两人早就知道自己将来的东翁是个女子,只是是祯娘这样的女子还是出乎预料。即使他们这行当早就不以貌取人了,还是偶尔会为外表所迷惑。祯娘看起来真不是那等杀伐果断的,或者说,她美貌太过了,使人想不到她的厉害。   不过待说过几句话后,两人再也没得废话了这是一个两边了解的过程,祯娘虽然相信母亲的眼光,但是具体的还是该自己确认一番,因此这是有考校意味的。同时通过这些问答,郑怀羽和高文静两个人也能知道祯娘绝不是外头一些泛泛的娘子。   待祯娘晓得这两个人的底子以后,立刻更加礼遇起来,执晚辈礼道:“郑先生和高先生能不远千里来太原帮忙,小女心里十分感激,只是失礼在今日该亲自给两位接风洗尘的,却因为还有几位访客,实在不能了。”   郑怀羽和高文静两个当然不会计较这个,立刻摆摆手道:“东翁何必挂怀,您这里访客如云我们只觉得更好。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太阳底下并无新事。您这边是这个样子,我们高兴来不及。”   祯娘被无形之中吹捧了一番,虽然知道这是人说好话,惯于的,还是觉得特别中听。又说了几句,祯娘就开始给两人安排食宿师爷幕友的吃穿住行都是由东家一力承担的,祯娘早就考虑好了,只是这时候拿出来说罢了。   按照惯例,两人都是住祯娘家里才好,祯娘早就在前院收拾了两间卧室一间书房给两人专用。至于吃的穿的安排都是遵照绍兴师爷一惯的行情再多增了一半,没什么让人不满。于是最后说到月钱,道:“这一切都说定了,我让人给拟两张聘用文书来。只是不知郑先生高先生要多少银子才肯帮扶小女。”   说的俗气一些罢,郑怀羽和高文静两人正是为了钱财才想到祯娘手下的。他们不是那等初出茅庐的,有人聘请就不错。他们的资历与名气摆在那里,若是运道好寻个知府甚至更高并不难。那不是有钱,更重要的是有权有势。   但是两人家小甚多,出身也不高,因此越到老年也越不多想那些权势上的事,只想多多积攒一些金银,留给家里儿孙。至于他们将来是举业也好,经商也好,都是要这些支援的。   一般的读书人或者耻于谈钱,这两位几乎做了半辈子师爷的却不会,也不犹豫,有郑怀羽道:“不瞒您说,我和高先生两人原来是每人月钱十五两,还有别的一些不言自明的好处,一个月得二三十两不算多。我们如今老了老了,只想留给子孙一点钱财,一个月要六十两,您要是觉得值得便留下我们两个。”   一个月十五两也好,二三十两也好,其实都不算低了。之前说过,一般的伙计月例是二两银子,再加上分红之类,做得好的话,一年有五六十两好拿。这样已经是不知多少人称羡的了。   这时候到祯娘这里开价更高,一口气说出来六十两的数儿,折算成一年的就是七百二十两,一些经营好的铺子一年也不一定赚得到这许多。但是祯娘也清楚,这真不是人家狮子大开口。   在官员身边做事,那可是能积累一笔政治资源的。无论是说不准的将来谋一个实差,还是留给子孙后代,都是有用的。至于祯娘这边,弄不好奔波过程中还要把以前攒下的人情用出去。这样还过来,不就是图钱么。   祯娘当然懂这个,也没什么意见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不考虑别人的薪资,这个涨了那个也要涨。对于祯娘这样身家几百万的人来说,一两个人的月钱是六两还是六十两,甚至是六百两,又有什么区别?   于是祯娘想也没想,答应下来,又与身边一个管家媳妇道:“你去安排,郑先生和高先生今后就住在之前在前院收拾好的屋子里了。每位先生给派一位小厮,平常整理屋子,书房答应,出门跟随都用得着!”   祯娘这边安排着,两边都签了文书,等人走了,这才让红豆接着往下安排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说过的那位李老板,他拿了徐家的帖儿来见人,正是为了自家一件生意。他当然是极看好的,奈何本钱不够抬不起来,找人借钱或者找人合伙他都想过。最后要么碰壁,要么条件谈不成,只能把眼光放到原先拒过他一回是兴业钱庄。   所以说祯娘不待见他也是有缘故的,这人原来最想找的正是兴业钱庄,只是他那申请,上下合计都觉得是痴人说梦眼高手低,一致给否了。否了便否了罢,一年上下兴业钱庄否掉的申请也不少。   后来就知道这位李老板前后去寻别人合作,折腾了半年多,却还是一筹莫展。祯娘最烦的就是一人不自知,大家都不同你做这一单,心里还没点数么?偏这时候还回头找自家兴业钱庄。甚至不是递申请给钱庄那边,而是拿了徐家的帖儿来自己这里。祯娘不知他是怎么想的,难道觉得自家会为了徐家的面子应下来。   祯娘本就是内宅妇人,再加上如今身份越来越高,也不是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不然就是一个人当作三个人用也不够。要么是有正当的往来,要么就是拿到了相关人物的帖子预约,不然都是家里管家打发便是。   之前李老板就请见过,他当时自视颇高,只因为他出身不差,虽然没继承家业,但拿出去相当站得住脚。如今有家里老人帮忙经营,身家也有几万,在原来何尝不是一个人物。他第一次自己想要经营一个生意,本以为手到擒来,真上手才知道难。要不是之前经过好多挫折,等到周家这边拿管家见他的时候就要恼羞成怒了,这时候倒是会借助人脉。   到了书房,李老板才算是第一次见到了这位满太原都极有名气的周奶奶外头曾经传闻,一个说她本事,另一个说她容貌,都是高的不得了。他当然是嗤之以鼻的,一个妇人家,说很有本事这就足够让他怀疑了,一个女人再有本事又能到哪里去。似徐太太,离了徐家支撑,他也看不出有什么出色的。至于说同时还能生的极好,那就更加不信了。他的眼里,长的好的女人便没什么脑子。   这时候见到真人,才觉得传闻不一定无理。本事他是知道,虽说应该是倚靠了娘家和丈夫,可是做到这样,怎么也不能说全无本事。至于容貌,那更不必提,比起本事来说,这是一件更加一目了然的事情。   对于这样一个‘登徒子’似乎是看自家奶奶看住了,红豆当然是不喜的。幸好有小丫头看茶,打断了一下,这才让这李老板不至于接着愣神。   祯娘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人的眼光,不知是对女色有所好的问题,更重要的是看她如同看一个物件般打量,真比前一种还让人心头火起。只是她到底什么没提,不耐烦多说之下简单道:“李老板久等了,既然我们都忙,便不做一些兜圈子的话,有什么事直说罢。”   “周奶奶果然是爽快!”李老板大笑抚掌,便把自己的生意先说了一番,然后解释自己的用意和条件其实让祯娘来说,实在是太无聊了。看着是极缜密周全的好计划,但是凡是真的自己经手生意的人都要说,这什么也不是!   不要说是祯娘手下的伙计掌柜等人,就是去外头聘人,出题考校让做个生意的筹划。敢写出这样的东西来,祯娘敢保证,去聘人的掌柜立刻能把东西扔了再不看!   祯娘打了几句太极,算是给徐家留了面子,然后就客客气气送客了。至于这位李老板的脸色不大好,祯娘是不管的,她还想要脸色不好呢到太原起,她在外都让人觉得脾气不错。然而她自己知道,她就是个脾气不好的,少年时代如何?如今不过是收敛了些罢了。   过了几天徐太太还问她这件事呢这是一场会议,关于兴业钱庄的。无论是如今的业务,还是将来的野心,祯娘知道一个人单打独斗都是不行的。于是祯娘拿出了一部分干股,结了几个同盟。   一个正是徐太太夫家,有数的大钱庄了,在业内的力量不用多说。还有两位,一位来自松江,一位来自广州,代表的都是了不得的力量。   祯娘对徐太太的问话回的也简单轻巧,只是平铺直叙道:“这有什么,一切不过是生意罢了,既然是生意那就只能是生意。”   徐太太当然解她的意思,这样的合伙人才是最好,因此也跟着笑了起来。 第131章   半人高的座钟打罗筛面一样咣当咣当响了几声, 常年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宫人立刻警醒了十二分这时候正是寅时三刻,每日皇帝起身的时辰。果然, 一两息的功夫,屋子里就传来了起床的动静。   寝屋里值夜的宫女打开遮灯的纱布罩, 外头看来就是里头亮堂了一层,这就是一个大家要忙碌起来的信号。这时候在屋里两个值夜的宫女,在卧室的门口伺候着,两个在宫门口值夜的宫女在和另外做粗活的宫女打交道。   寅正宫门就已经下锁了,粗使宫女从宫外搭来一桶热水,在门外预备着。等值夜的宫女在地上磕头,大声请安的时候, 外头就知道皇上是真的坐起来了。这时候门口值夜的两个宫女, 才敢开始放其他的宫女迈进寝宫门坎。   然后司衾的宫女给叠好被以后,跟着用银盆端好一盆热水,洗漱打理一路做下来。这时候寝宫的早上是最忙碌的,不只是司衾的、司寝的在屋子里面服侍, 还有外头的宫女太监, 为了早饭、朝服等奔忙,这才能让皇上觉得每一点都是恰到好处,没有一点儿不舒服不自在的。   不一会儿,御膳房的早点送来,是用大提盒盖好的,外罩黄云龙套。皇家吃饭自然不会论奢靡与否,一个人两个人用不用的完。各种粥, 如稻米粥,有玉田红稻米、江南的香糯米、薏仁米等,也有八宝莲子粥;有各种的茶汤,如杏仁茶、鲜豆浆、牛骨髓茶汤等。   除此之外,食盒里还有二十几样早点。八珍粥、鸡丝粥,有麻酱烧饼、油酥烧饼、白马蹄、萝卜丝饼、清油饼、焦圈、糖包、糖饼,也有清真的炸撒子、炸回头,有豆制品的素什锦,也有卤制品,如卤鸭肝、卤鸡脯等等。   正用早膳的时候,忽然有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这在宫廷里少见!宫廷里面的事从来是一个响雷天下知,讲究人人都是温润的,不慌不忙做好所有的事情。慌张起来是什么样子,当是天底下有了不得的事么!   不过这个小太监是皇上身边天字第一号大太监的干儿子,如今刚得了圣意,正红得发紫,倒是没人拦他。这时候扑通跪在皇帝脚边,禀报道:“皇上,东南经略急报,南边海战,水师,水师败了!”   听到这话,像是一阵寒气侵袭进来,所有人都打了一个寒战。万里之外的事情当然不会让一帮终日在宫廷里的太监宫女有所感悟,只是他们从来只学会伺候人,看人眼色行事是根本。这样不好的消息下来,皇帝的心绪能好?一个不好,所有人都要遭殃,可不是要格外小心行事!   只是没想到,皇帝根本没说什么,像是没听到一般,眼皮子也没抬。夹了了一个糖包,慢条斯理地咀嚼。之后早饭就像平常一样的,没有迟一点也没有早一点,放下碗筷,漱完口,喝了一口茶,这才道:“怎么哭丧着,难道这是什么大事儿?跟在朕的身边,天下事都放在鼻子底下,这就愁眉苦脸了,那就见不得世面了。”   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大事?既是也不是。无论怎么说,动了刀兵就不会是小事,不是说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成千上万人的生死,数以百万两以上的银子,就在一场仗里面被决定。   然而放在天下这个大局来说,还真不定是什么大事,哪怕是太平盛世每年还有几场仗呢!水旱灾害迫害下的灾民,赈灾不及时,裹挟着造反。还有各处的拜神信教,规模一大免不了煽风点火,聚众闹事不是一回两回。这种事就地剿灭,虽说最后都扑灭,但中间或胜或败,多了去了。   不过这一次水师溃败的规模比起之前都不同,况且担当的责任也不同这原是皇帝自己力排众议兴建的一支东南水师,共分了浙江、福建、两广三分支。是为了与南洋一带夷人相争,以及遏制海盗和倭寇而存在。   之前只是小打小闹过,这一次是第一回对菲律宾的棉兰老岛用兵,对抗几个红毛西夷罢了。出征之前没人觉得会有什么意外,只当是手到擒来,到时候收缴战利品和土地等有的是好处拿,至于开疆拓土的功劳,也足够好多人封赏了。   但是这群早就被□□上国名头迷花了眼的兵老爷,一点也看不到自家训练不足的弱势,又是远来作战,人家以逸待劳又熟悉地形,没想到被反杀了当初浙江、福建、两广三分支联合出动,人家还笑说忒胆小,杀鸡用牛刀!这时候却是知道,牛刀是杀不好鸡的,竟都失陷在了里头。   其中福建一支损失最为严重,几乎失了建制,浙江、两广这两支也各有损伤。花大力气建造的大船,包括上面的武器,还有就地从本地卫所转成水师的子弟兵,全都是不可挽回的损失。唯一的安慰大概是‘□□上国’底子厚,一次不成还能有机会来第二次。   然而是不是要来第二次在朝堂上确实巨大的分歧,武官自然不会放过可以加大影响的机会。所谓权力不就是这样,至少得有些事情做罢,一个官员用不着给人分派事情做,也用不着被人分派事情做,那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这就好比一些地方的卫所,几百年不打仗了,又是地处内地,可以想见将来也不会打仗,那所谓屯兵什么的自然也就是一个笑话了。这样的卫所,朝廷不会分派他们做什么事儿,他们也不能有什么权力分派别人。即使为了天下太平稳定,没人说要裁撤的事,那也就是存在和没存在一样罢。   所以这时候武官极力坚持的当然是保留东南水师,并且在此前提下保留向南洋用兵的计划。这当然是为了存在感,而在朝堂上存在感就等同于权力相反来说,文官当然就是反对继续的。   文官和武官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但是多年的传统总之还是把文武两班划出了深深的鸿沟,这就是天然的‘党派’啊!   朝堂上争论不休,没有结果这是当然的,其实很多时候朝议决定不了什么,就是偶尔决定了什么,譬如投豆表决,那也是在事前就做好了全部事情,可以说一切早就已经决定了。   最后还是要大佬们心平气和坐下谈,交换利益互相首肯,实际上内阁的商议就是很重要的一环最开始的时候内阁没有武官可以进入,所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是上百年的传统了,对文官都不啻于天堑,何况武官!   如今虽然六七位内阁成员,只能维持一两位武官的比例,好歹比以前强得多。能够在内阁以内发声,很多事情协商起来也方便。如今还在内的两位武官倒是出乎同僚意外的镇定,反而是其他阁老显得急躁了。   “穷兵黩武穷兵黩武,本来就是天下乱象!一开始就是没有开一个好头,自从打蒙古以后,军营都觉得打仗是一门稳赚不亏的营生了。不只是北面的威胁,蒙古、女真这些要讨伐,就连没什么关连的菲律宾也不放过。再这样下去,与强盗何异?国将不国呀!”   这话里半真半假,一半是因为从小学习孔孟之道,讲究仁义,所以是发自真心的。另一半就很难说没有私心了,毕竟争权夺利明摆着,不愿意看武官越来越得意也常见虽说这样的事文官也可以参与进去,却实在没武官得到的好处丰厚。这大概就是可以你我都没有,也可以你我都有,当然最好是我有你没有,可绝不能你有我没有罢!   站中间位置一位大人左右看了看,本打算不出声的,最后还是道:“话也不能这样说,如今正是千万年未有之大变革,以过去一套看现在是不行了。这就好比当年强秦一统七国,用的霸道多过王道,可是到了治天下又要王道多过霸道。我每日听欧罗巴诸国的消息,还是觉得世道变化太快,已经是比人家慢了!不是说还发现了好大一片国土,比整个欧罗巴大,也远比大明大?”   来去说了几句,却没有什么干货,两边达不成一致。这是因为武官们心已经大了,话说已经放野了的动物还想关回笼子,这困难是不同的。何况这一回他们还拿到了皇上的支持,是的,皇上的支持。   想到今上的进取,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从登基之后,除了开始几年韬光养晦稳固朝局,之后可是一直在大刀阔斧做改新。支持武官们打破旧有的文官格局也是一样,对外征伐扩充国力又是另一样,现在是两样集中在一件事上,今上怎么可能不说话!   首辅大人深深看了一眼,敬陪末座的两位武官都督,不动声色道:“既然是陛下的意愿那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你们也该记得些‘规矩’。而且一切都是有限度的,如今一次不成不过是重来,朝廷养的起。后头该小心些了,见到再一次败了,就算是陛下也会斟酌罢。”   “自然不劳首辅大人费心。”实际上皇上已经有了打算,对于这个打算,武官集团有自己的争论,毕竟利益分配不均么。但是他们不能拒绝他们是依靠皇上才能无代价地继续东南水师,若是不能进行皇上的意愿,那么作用也就没有了。   而所谓的打算说出来也简单的很,即所谓启用九边卫所南调。不是说天下承平日久,军备松弛,已经不堪使用了,只有九边可堪一战。还说东南水师就地征调卫所子弟才是打败仗的罪魁祸首,那与你们调来精兵强将就是。   只是说出来简单,做起来难。从九边卫所南调如东南水师,就算不说水土不服的事儿,骑兵步兵这些也能干得好水兵。那军中意愿怎么说,背井离乡去打仗,自此以后就地扎根,再不能回家乡,谁能愿意?说不好又是一场风波。   “不过圣上是一定要做这件事了,我们也也只能硬着头皮来一回罢了。不然呢,处处添麻烦,是想给谁黄袍加身,好混个从龙之功么!好在圣上也知道这其中艰难,并没有全部用九边子弟补充东南水师的意思,一半一半罢。既能纠正那边风气,也能减少九边卫所的规模。”指挥使感慨地对周世泽道。   京城的消息一经很快传到了九边各卫所,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也没错,大家都因为这件事神思不属起来。好在一些指挥使都是眼明心亮的,大事上拿的住主意,倒是没有什么大乱子。   不过现在的情形也足够焦头烂额了,谁没有议论?人心浮动的时候,就连练兵也不好做了不过别人也就罢了,周世泽这个一惯在这上面一丝不苟的竟然也有些分心,这就是新闻了,免不得被议论几回,甚至还惊动了指挥使呢!也就有了这些话。   指挥使还道:“说起来真是为难啊!这件事如何办的好!人离乡贱是颠不破的道理,若没什么天大的事谁会离开家乡,还是改动籍贯,几乎是一辈子不能再回来。这又不是开国之初,乱世里什么都顾及不得,太.祖让哪里屯兵也就往哪里屯兵了。”   指挥佥事倒了满满一杯酒,下肚后也道:“是这个道理,话说老婆孩子还是一起走的话,难道兄弟父母们也一起走?这不是骨肉分离一辈子不得相见了!不说人伦亲情,只怕分家都要闹出不少麻烦来!”   周世泽只沉默听着,并没有说一句话。倒是旁边坐着的一个守备道:“这些小兵也就罢了,上头不是说给个好处,让人自选要不要脱开军户籍贯。说句实心实意的话,我们卫所子弟苦啊!似我们这些混上来的还好,底下小兵没的说,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是句实话。只是还要更多武官过去,这怎么说?这边我们每年有多少收益可拿啊!谁舍得抛家舍业过去呢!”   在场也有会算账的,半醉半醒道:“其实也说不定,在这边胜在稳妥罢了!有行会里边贸的抽成好拿,什么比这个更稳当?至于一些偏门的油水,天下一般,那边一样能寻摸。我想着人家吃海商饭,比咱们这儿说不得还要来的富裕呢!”   立刻就有人闷头闷脑地反驳道:“要的就是稳当啊!纵使那边再富裕,也能有命花用不是!这几年打仗还少了?好容易天下太平了,过不得几年安生日子,又想要尝尝刀头舔血的滋味儿?那可不好受。”   这也是真的了,好容易北疆无战事,一个个‘卸甲归田’等着安享太平福靠着在打蒙古和大女真中流汗流血,他们这一辈子可能消受,好处吃不尽。就算不再往上爬,也不消担心,有的是红利呢!但是去到南边,那还算是九边的人?若不算了,那些红利还能到手么,不好说的。   另外也是为了惜命谁的命不是只有一条,凡是混上武官位置的就和一般平头小兵不同了,至少吃穿是不愁的。既然是这样,在更进一步和保命之间做选择,好多人只怕会选后者。   最后还是指挥使哼了一声道:“都是这样说,到时候还是自有定论,总不能朝廷的命令完不成罢!说不得一些同僚也是要‘被同意’去的。而且我不信所有人都是你们这样死气沉沉样,也有想要建功立业的呢!”   到了最后周世泽也一句话都没说,这可不像是他一贯作风,倒成了一个惜字如金的了他确实是反常了,心里沉甸甸地挂着一件事,到现在为止也没说给任何人。然而,和同僚的聚会完了,回到家中,他终于做下了决定。   周世泽的反常是被祯娘看在眼里的,话说这世上还有谁比她更知道周世泽?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深沉的人,对着祯娘向来也不会隐藏什么。可是这些日子常常是深思的样子,明明相当困扰了,也没得一句话同祯娘说。   他不说,祯娘也不问。等到周世泽今日回家,祯娘又察觉到了一些不同一扫这些日子的心不在焉,用神采奕奕精神焕发之类来形容也可以。祯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了。他就是这样的人,考虑、彷徨已经是相当罕见的了,而在这之后,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就绝不会有所犹豫!   这餐晚饭吃的急,周世泽是三扒两咽就完了。然后就一直盯着祯娘,祯娘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用完了饭,这才对女儿两个奶娘道:“送大小姐回去罢,晚上不许她做功课,也不许和小丫头玩的太晚,督促着她!”   “圣上有意从九边卫所选取精英补充东南水师,这件事前些日子还只是传闻,近几日却是落实了。”周世泽没有把心里话直说出来,而是先东拉西扯找了一个引子来说,却不知道这在祯娘眼里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祯娘不揭穿,心里也隐约明白周世泽的意思了,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道:“圣上这样打算也是有他的考量,一个是九边本来就不要这许多兵力,只是贸然裁撤怕有不好。另一个就是如今东南水师缺乏兵力补充,而且还是精兵强将。”   说到这里,祯娘忍不住抱怨道:“至于九边这边多是骑兵步兵,许多士兵连泅水都不会,做水兵会贻笑大方,这一点倒是不需担心也不想想原来是些什么人,就地征调的卫所士兵,那就是和农民一般,至少这边比那边还是要强些的。至于泅水这种事,到时候学就好了!”   周世泽听过后也哈哈笑了一回,道:“我是听说过南边卫所不成样子,却不知道烂成什么样子。你自小在那边长大,浙江是你老家,你与我说一说罢!”   祯娘摆摆手,颇有一种家丑不可外扬之感,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吃空饷就让兵士少了一半数量,而有的这一半里与其说是兵士,还不如说是百户千户们的佃农,这些武官们就是地主一般。”   卫所的事情天底下谁都知道一点,何况是周世泽这种本身就是卫所子弟,所知应该比祯娘深得多。之前说九边这边兵士的本事高低不齐,好多时候打仗就靠武官身边的亲兵做领头,这边顶住了,整个军阵就能顶住。然而好歹其他人还能有个兵样子,到了其他地方,哪怕家兵们再强悍,再顶得住,他们也能拖后腿,一触即溃。   再说了几句,周世泽总算没的话说了他本来就不擅长兜圈子,就算本来是个能说的,这时候却因为存了事儿,显不出来,反而因为没话找话很快没了言语。不过也好,这催促他终于下了决定。   “我决定和主官说,我已经决定报名去东南水师了。你先别说话,我知道打仗危险的很,你之前也十分担忧,何况还是要转做水兵说实在话,之前在东北差点死了几次,心里也后怕。刚开始还以为我这辈子是不能出阵了,自己过不了自己那道坎,然而这一回机会来了我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说到这里虽然还是一脸苦笑,但周世泽眼睛变得更加明亮了,他听见自己清清楚楚道:“我睡觉哦什么样的人?不安于现状才是!建功立业沙场点兵,这些都是喜欢和向往的。即使已经学会惜命了,可看到这些还是想迈开步子大干一场!”   祯娘看着周世泽,忽然有些恍惚,周世泽眉眼锋利的样子和少年时代一模一样,而时光却已经流传十多年了。   她没有犹豫没有迟疑,抓住周世泽的手道:“既然你是这样想的,那便去做罢!是不是要同指挥使说?唉唉,只望着时间充裕一些,不然这边产业的布置怎么说?难道我还和你分两路回去?” 第132章   “我原来说什么来着, 这件事难办的很!年老的不用说,这个年纪好说什么建功立业, 事事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至于年轻人也不是指挥使想的那样,建功立业是足够让他们热血上头了。可是谁人没得父母兄弟妻儿, 不能只为了自己行事罢!”指挥佥事笑着道。   指挥使也是叹息着摇头道:“我难道不知道这件事难?只是这件事是上头放下来的,不是一般,撒泼打滚说难处就能不做么?金口玉言君无戏言,既然已经明发了旨意,那就再没得更改的余地了。难又如何,想方设法而已!”   说到这里他又点头道:“不过也不是这些全让人丧气的,底下千户百户还是把愿意去的兵士名字报上来了, 我看了一眼, 人数倒是还可以。若是后面用心,再许些别的恩惠,想来足数并不难。”   不过指挥使有话没说出来,士兵或许是不用太过忧虑了, 然而武官却还是一个大问题。武官们大多数都是有家有业的, 在九边就活得舒服自在了,何必要冒着风险去东南呢!成了不一定比这边舒服,不成的话就是抛家舍业全做了无用功,还要忍受从九边卫所到一般卫所的落差。   指挥佥事又不是不晓事的,他当然也察觉了这一重难处,不过上峰不说他也不愿意点透,提什么心烦的事儿呢?招的人不喜欢。   不过这件事也不是这样就没招数了, 正如兵士可以许以恩惠,对于这些想要建功立业的武官们,自然也有人会不吝惜好处指挥使心里盘算着,这些武官去了东南,从行会里收的钱就能免了,说动行会一次性补清十年的数目不难,这就算一样了。   然后往朝廷大佬那里哭一哭,要些好处来。譬如说有自请去的,感念恩义忠诚,升官半级。还有安家的使费等等,各种不同名目的都给些就当是给招兵费了,不然九边这些兵士武官还不是要一直在九边,东南水师只要还想存在,总归还是要补充人手的。   心里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些指挥使之类的高级武官何尝想要九边分流到东南去。虽说这次是连兵带将一起去的,他们手底下的人不会变少,但是‘九边’本来的体量变小却是不争的事实。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这样的地方武官常常干的是挟兵自重。   倒不是说想要造反什么的,而是仰仗人多,法不责众,想要谋得某些利益的时候,就一起勾连发声。不然为什么常常为闹饷动起刀兵来也不怕,往厉害了说这不就是造反!不过就是为了朝廷图稳,法不责众罢了。   不过这是两边的博弈,也不是九边这边一方强势,朝廷又何尝不懂!凡是懂得的官员,派到这边镇压一应事情,什么都不做,首先就要砍下几颗头来!不然差事也就没法子办了!都是看人小菜的,发觉人软弱就敢更欺一步。   之后日子指挥使是朝廷和手下两边沟通,一边要些好处,一边召来说话。前者不必说,后者不只是对手下而已,还有自己的夫人要有助力,与这些武官太太发帖子,细心说些话儿,也是让人家里少些阻力的意思。   做的倒是挺热闹,不过收效就只能让指挥使苦笑了,正在苦恼间家人来说周指挥同知来拜访,他赶忙让人请了进来他是从没想过周世泽去东南的,一个是他十分欣赏周世泽的能力,周世泽也全没有和他再卫所争权的行为,这样左右手哪里去找!   另一个就是周世泽品级够高了,从三品的指挥同知,还有一个正三品的虚衔,只要想办法通通人脉,然后熬一熬资历,总能做到自己这位置的在九边的武官体系里,指挥使是一根线,做到这个位置的就是这里头的人尖子,打比方的话算是一方诸侯。各样事情自己决断,权力大的很,活的也舒服。   既然是这样,人何必再去东南,图什么呢!将心比心是一望即知的,所以他从来没和周世泽谈过这件事,这时候见周世泽来拜访,只笑着问他道:“也是稀客,你平常爱惜羽毛,除了一些平级和部下聚一聚,我们这些上峰真是难得登门!这一回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周世泽确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也没有别的客套,直接道:“确实有事。我来是同您报备一声,关于去东南水师的事我已经有了决断,如今更是和家里也商议好了,我打算报名去。”   指挥使听着前面还好,后面回过味来,知道他的意思后睁大了眼睛这还真是出乎意料啊!他使了多少力气,这才有点成效,然而依旧在为这个发愁。而周世泽,他可没说一句话,人居然自己来报名。   左右想了想,实在觉得周世泽这样的副手难寻,劝了一句道:“你可想清楚了,这件事其实不用这样急。想一想这也是一件大事了!如今啊,去东南都当是烫手的山芋不是没得理由的,人家都是费心考虑过的,你也想想。”   周世泽知道这真是好意了,不然指挥使何必和他说这个话,他可知道各位指挥使都在为武官不愿意去而发愁呢。自己这样送上门来,不仅没有直接定下来,好生米煮成熟饭,反而劝一句,这不是好意那是什么!   这好意他受了,感谢了指挥使一番,然而还是爽快道:“大人不必担忧,我家的情形您知道,不比一般的兄弟。一个没得父母兄弟,少了骨肉离散,就连财货上的困扰也没了,至于内子那边更不成问题了,她原本就是南边来的,这一回回去还好些。”   指挥使原本没考虑过周世泽,于是也就没多想他家里。这时候周世泽自己提起来,他也是一乐。确实呀,好似周世泽专门为这件事生的一样,一点牵扯都没有!他自己还是一个极爱建功立业的年轻人!   心里已经不再想着留人了,这样就算是天意罢,最终点头道:“也是,你和我们不同,年纪小,血还热着。我们就不同了,最多也就是想着与儿孙留个更高的位置这才拼死拼活。”   “这如今可成了大新闻!如今外头谁不议论?我听到的时候还吓了一跳来着。吃惊后我再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了,周同知不比别个,没得父母兄弟在山西,独一个的不必考虑那么多。何况还有你”徐太太忍不住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十分微妙地冲祯娘笑了笑,然后才接着道:“你家原本就在东南,浙江那边罢!要是周同知能分到浙江那边那就好了,原来到了你娘家!我在这里就先贺一贺你了!”   今日是祯娘过生日,也不是什么整生日,也没有张扬,只是在家里摆了几桌酒,请了几个要好亲朋家的妇人罢了。徐太太来得早,先和祯娘说起了这件事,甚至把酒杯满上做出祝贺的样子,倒是恰有其事呢!   只是笑过之后他免不得担忧道:“虽说回娘家很好,我却有一件事担忧,咱们兴业钱庄的生意怎么说?这才起来,你这当家人就要往别处去。后面一应事情该哪个坐镇指挥呀!别人我可不放心。”   这也是实话了,在徐太太看来祯娘是极有运道的人。所谓时也命也,祯娘够聪明没错,但是世上也不止她一个这样聪明的,而短短几年就做成这样事的却是只此一人再无分家。凭借的是什么,正是这点子运道。人都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命好的话,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祯娘安慰她道:“这也不必忧虑,谁又说山西这边是总号呢,其实从体量上来说两广和浙江还比较合适做总号呢!就算山西这边是总号,你们做钱庄的枝比干强的事也不少。我在浙江或者福建两广坐镇也没什么,这边有掌柜操持,你也能帮忙看着,并不用担忧。”   这边两人正说着,又来了好些堂客,其中还有几位武官家的娘子。见了祯娘赶紧凑过来说话这几日周世泽自己报名去东南的事传的沸沸扬扬,谁不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正遇上祯娘做生日请客,当然想要探听一番。   都是几个熟人了,赵千户家娘子就笑道:“你是个有本事的!竟能说动男子汉做这件事,你倒是好了,将来自往娘家去便宜。只是我们这些熟人就要丢开去了,也是可惜!记得收拾东西之前与我们说一声,好来相送。天长地远的,别了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见。”   这赵千户娘子也是以为祯娘在其中弄巧多,不然他们实在想不到好好儿的谁要背井离乡往个烽火战场上跑,一辈子安享富贵不好么!不过也有清楚的,当即驳道:“这就是你们不知道咱们周同知了,人志向远大着呢,不然这样年轻也不能升了又升了。与其说是祯娘说话管用,我倒是觉得周同知主意正。”   祯娘但笑不语,实际上确实是周世泽的意思,她甚至连一句话也没说。但是这话并不用说出来,人家如何以为,觉得是祯娘吹了枕边风也好,觉得是周世泽自己志存高远也好,他们两个自己明白就好,何必与人一个一个解释。   就像祯娘这边一样,周世泽也有同样遭遇。祯娘是被一班堂客发问,周世泽则是被同僚蜡烛。好好的一次吃酒,至少有七八人或明或暗地问过周世泽怎么想,这些都是不大熟的,周世泽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然而坐下后都是熟人,这下再不能避开。   周世泽饮尽了一大杯酒,这才道:“你们偏偏想的多,觉得其中大有玄机,应该是有这样那样的好处,或者东南那边有什么你们不知道的关节。但我把话放在这里了,确确实实就是面上看到的这些。就算有,我也和你们知道的一样。”   这些熟人,除了几个极知道周世泽的,其他的以己度人,总算觉得有自己不知道的。原来并不打算去东南的,也犹豫起来,因此才格外想要从周世泽这里知道些什么。然而事情就有那样简单,周世泽就是想沙场立功,在战场上抢阳斗胜。   所有就听他道:“没有别的缘故了,就是我从小到大的个性如此。原来打女真过后还有过一阵萎靡,觉得这辈子有些惧怕上战场了。然后你们也知道了,这几年刀兵不动,觉得快要生锈了,这才知道我是在安稳平和里呆不住的人。”   众人听了也是叹息,不管是不是信了,这话确实没说错,他们知道的周世泽就是这样的人。甚至他们中很多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人,现在一说也能想起曾经热血沸腾的峥嵘岁月。   其中一个叹气一声,举杯遥敬周世泽,道:“没的说,世泽你比我们强,我们早就没这心气了!就算有罢,也被家里拖累,行动不能自主。你不同,还能顺着心来。哥哥在这里敬你一杯,算是祝贺你心想事成前程远大!”   又有另一人道:“这或许还好些,你们且看朝廷摆明是觉得北疆无事,有这许多武备算是浪费粮草。原先想过裁军,到底怕闹出事来没成行,但这一回又有分流东南要我说这就是一个开始罢了,九边是一定会衰落下去的。只是时间而已,我们这一辈还好,后面一代代鲸吞蚕食,最后只怕和普通卫所没得两样了。”   这些人都不是傻瓜,朝廷的大势哪里看不出来。然而这就是阳谋了,你能说出什么来?要起兵事就是造反,等着被砍头是真。何况人就是这样,活在当下,这一代两代无事,再远的就算知道有不好,也无法下定决心真做什么,代价太大了。   和周世泽同一卫所的指挥佥事也拿了个宽杯子,流沿边斟上,满满的递给周世泽道:“这一钟你吃了,别的不论,你往东南去也是高升以后就是指挥使一样,坐镇一方。浙江、福建、两广,总之掌控一地水师。真个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好不快活好不惬意。若是再建功立业,说不得哥哥们要看你吃饭,沾你的光。”   这话说的众人恍然大悟不是没可能啊!周世泽这一回去东南至少能捞个指挥使级别,正三品呢!等到站稳了脚跟,练兵出成绩,再往南洋去。若是建功立业成了,少不得又是升官发财。做的高了,哪怕不再一个地方,说话也有分量。当然,这都是在一切顺利的基础上,若是有个什么万一,人都没了,还谈什么其他。   然后大家就松快起来,有人哈哈大笑道:“说的极是极是!且就算不想那般长远,只看眼前。人都说山西有钱,随便掘开个坑也是藏的金银,和东南也比不得了。这几年不是说,东南的海水淌的不是水,而是白花花的银子,这下连掘也不必了。到时候世泽在那边至少能捞一笔,我们只怕还要极羡慕。”   对于这些赤.裸.裸说钱财的话,周世泽一句话也不说。他怎么说?点头是违背了自己本心,他真心实意没想在这上头下功夫。摇头更是不妥,人表面上赞你品行优良,只怕心里觉得装模作样,大家都是一样的,出挑了惹得有心人看不顺眼,平地起风波。   然而不管祯娘和周世泽如何说如何做,张扬些也好,低调些也好,外头的议论确实一丁点没少。各家都有议论,猜测周世泽为什么去东南的有,想周世泽在东南有什么前程的也有。其中,与周世泽家一条街上的周世鑫家也格外热议。   这一日正是赵五儿吩咐丫头定了八碟菜蔬,四盒果子,一锡瓶酒。教人送到了圆大奶奶屋子里,还递话道:“娘说了,拿这孝敬奶奶,闲来无事待会儿和六娘来奶奶这里和奶奶吃杯酒。”   圆大奶奶此时手头上没得事,便应了。一会儿赵五儿和孟丽华两个相携而来,三人坐定,把酒来斟,说各家闲话过了一会儿,赵五儿忽然转而道:“周奶奶家事你们听说了没有!到底她有本事呢,这都把汉子能拉扯到家那边去了!这还是没得儿子,若是有一个,岂不是要上天!周大人也是,难道就这样听个妇人指点。”   圆大奶奶一惯和祯娘交好,听不得这话,便道:“六娘这话说的无理了,怎说就是周奶奶的主意?外头都说了,明明是周大人自己想要图前程这原也没错,男子汉大丈夫,周大人才什么年纪,这才是好男儿!”   赵五儿对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向来嗤之以鼻,只是圆大奶奶是家里大妇,这几年又靠着儿子脚跟越发稳了,就连周世鑫也越来越看重她不是那种对待女人的看重,而是对正妻的看重,凡是和她商商量量,后宅也多给她体面。这时候圆大奶奶发话,赵五儿就是再不爽,也只能撇撇嘴罢了。   被众人议论的周世泽祯娘夫妻两个这时候正不管外头洪水滔天,这些日子实在是应付了太多人了,等过了一个限度,再懒得应对。周世泽还好,有些聚会推不得,不然人说你要另谋高就,这就眼界高了。祯娘则是有好借口,只说要整理产业,大家体谅罢!   这一日难得没宴,周世泽在家里不肯动身,醒来的也不起身,只看祯娘理妆。忽然羡慕道:“还你好,这个理由闭门谢客,大家都不能烦你了。我的行程都是明摆着的,真是推辞都不能打。”   祯娘对着镜子瞥了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道:“我这难道是找个理由?你周大少爷说的倒是轻巧了。你们官职上的交割多容易,不过就是几道手续盖几个章子罢了,到我生意这些千头万绪,难道要对这个费心费神也是随便找个理由?况且你不沾事只怕不知道,这举家搬迁的,事情可多,是我如今一力打理的。若是周少爷觉得这是我找的理由,那就你自己上手试试,好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理由!”   周世泽在床上连忙摆手,他哪里是做那些事的人,琐碎的要死,真让他上手他能越做越糟。于是赶紧转过话道:“你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我这里还照常,话说这一回应该有不少事罢,不只是山西这边,还有福建那边。”   是的,这一回周世泽调任的地点已经定下来了。东南水师三分支,不是祯娘最想要的浙江,但好歹也不是两广,在福建也离着家里近了很多。自从消息下来,祯娘就写信到了家里,告诉了顾周氏。   这时候听周世泽提起这个,头也不回道:“那是自然的,早早就准备了我去了信与母亲,那边的房子什么的,都有母亲使人去看,其他的一应事情也不必管。话说真要是指望你提一句再做,只怕黄花菜也凉了。”   正说话间,周世泽不再床上歪着,起身站在祯娘身后拽了拽她一束头发,祯娘瞪他才放手道:“这不是我找的,明明是你今日太不对劲!怎么你了,说一句话就要这样回,还是这么个语气,你与我好好说话!”   这话听起来倒是有一点家主的气派,也成熟许多,然而想起他是先拽了祯娘头发,这话就没法说了。果然还是小孩子一样,这时候也就是做样子罢了。祯娘这回连看也不看他,只让人去给他拿套衣裳果然。   盯着他好好穿衣,这才坦诚道:“我怎的了?你试一试料理这许多事罢,堆在心头眼前的,烦也烦死了,你与我消停一些,我还脾气好点。”   说完这句话,祯娘像是绷不住笑意了一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周世泽也是。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这‘拌嘴’是再继续不下去了。这大概是他们两个的常态,做出一点吵架的样子来也觉得维持不下去。 第133章   话说自朝廷有意拣选九边精干兵将充实东南水师起, 已经过去三四月,九边各卫所总算事情完备。到了秋日里, 中秋之前有走差人到了山西传递消息,这边指挥使看了, 连夜来递与周世泽几个要去的武官。   当下周世泽拆开邸报,打头的是兵部一本,上说:尊明旨,严考核,以昭劝惩,以光圣治事:先该金吾卫提督官校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宋晨前事,为充实东南水师考察九边卫所官员, 除堂上官自陈外, 其余两厢诏狱缉捕、内外提刑所指挥千百户、镇抚等官,各挨次格,从公举劾,甄别贤否, 具题上请, 当下该部详议,黜陟升调降革等因。   奉圣旨:兵部知道,钦此钦遵。抄出到部。看得太尉宋晨前事,为朝廷选贤与能,委的本官殚力致忠,公于考核,皆出闻见之实, 而无偏执之私。足以励人心而孚公议,无容臣等再喙。但恩威赏罚,出自朝廷,合候命下之日,一体照例施行等因。续奉钦依拟行。   后头再说就是一些个往九边去的武官升官或者平调等事,周世泽放在头几个里这是自然的,在这些人里头他的品级算是拔尖的那一批,这一回是去做三分支之一的福建分支总领,他不放在前头,谁放在前头。   得了这个信,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大家表面上还是挨个祝贺周世泽升官等等。周世泽也一概照单全收,等到家去便吩咐小厮拿红纸些帖子,再拿大红柬纸装了。大约上百个帖子分送出去,这是为了开宴请人这都要走了,总不能不吱一声罢!   得了帖子的人家就没有不到的,等到开宴当日,各家先送礼品。有管家录礼单,好的是‘一匹大红麒麟金缎、一匹青绒蟒衣、一柄金镶玉绦环,各金华酒四坛’这样,就是一般的也有‘一匹大红绒彩蟒、一匹玄色妆花斗牛补子员领、两匹京缎’。   这宴席是早要开的,祯娘预备了头脑小席,大盘大碗,齐齐整整摆着的大酒席桌面,又请了行院唱的来答应。这一日各卫所武官都骑着大白马,头戴乌纱,身穿五彩洒线揉头狮子补子员领,四指大宽萌金茄楠香带,粉底皂靴,排军喝道,张打着大黑扇,前呼后拥张扬着而来。   至于其他官员则多是坐轿子,按着各自品阶排场,一路浩浩荡荡,倒也不输风采,只是衬得周世泽这一回好体面。哪怕这是要走了,也该引得满太原议论一回!有这些尊贵客人,再加上亲朋好友,周世泽家中竟是收礼接帖子,一日不断。   宾客云集,这就对家里上下调遣考验了一回。祯娘只有一人,居中调度没有一丝错处,倒是让人惊叹。而后时辰渐晚,时候到了她就在后头陪着堂客,周世泽则在前头招待男客。   当天如何热闹不必提,做不过就是有唱的,有奏乐,有佳肴,有好酒。众人推杯换盏,听歌喉婉转,看前后歌舞。这样热闹倒不像是离别之宴,好像是纯粹为庆贺升官了。总之是饮酒作乐,直到更余时分才散了。   只是还没到松口气的时候呢,到次日还有客来,只是这一次就不若昨日了,只有十来人,都是周世泽至交!祯娘早就知道了,另外备下的小席,上四十个碗碟,大都是各种适于下酒的,使周世泽去招待,她则是在后头继续整理家当。   这些至交都是平常演武场上一起摔打,战场上一起杀敌出来的,最是可靠不过。周世泽没得兄弟,他们就是兄弟一般。若说这一次去往东南有甚可惜的,就是要与这班兄弟惜别以后不出意外他就是东南驻守了,不知哪年哪月才有机会再相见。   大家也知道这个道理,都是拼命与周世泽灌酒。别人拿小酒盅,只有他让用可宽杯子周世泽只能庆幸他们是客,不知道自己家的情形,也指使不动人,最后只能拿了旁边高几上一个茶瓯子凑数。这东西虽然大,却比不得祯娘几套杯子,最大的有盆子大小,就是周世泽的量也不敢用那个。   众人都笑道:“这也太便宜你了,以后再混你喝酒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却只能拿这个凑数。话说你家大杯在哪里?那小锺子刁刁的不耐烦我们是使唤不动你家人,你自让他们拿去,不然今日你也别想下桌子。”   周世泽无法,只能让人去和祯娘说收拾大杯过来。祯娘后头正理东西,知道人在前面胡闹。就算清楚周世泽的量也免不得担心,抱怨道:“难道管金银器的那里收拾不出杯子来?巴巴的让我把那些箱子底的东西拿出来,那难道是喝酒的,也不怕醉死去!”   只是到底顾忌周世泽在朋友面前的面子,把那一套杯子收拾出来后叮嘱拿杯子的婆子道:“你在前头和别人一起看着些,别让老爷胡天胡地地海喝,真当自己是个千杯不倒的,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祯娘说怕周世泽醉死也不是说着玩的,看把那说的一套大杯子拿出来就知道了那是黄杨根子整挖的十个大套杯,一连十个挨次大小分下来,那大的足足的像个小盆子,极小的还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   众人看了都笑,大声道:“这才是对的!不管其他,先拿了那大杯来,你连着饮尽三杯我们再说其他今日好容易捉住你了,又使你媳妇儿翻箱倒柜折腾出来,不物尽其用也说不过去。”   周世泽拱手苦笑着告饶道:“各位哥哥想放我一马,这最大的有盆大小,真拿来喝酒一开始就醉了,接下来怎么说,难道我抬下去哥哥们接着喝?”   没得法子,众人商议了一回,先让他头一回吃最小的三个这也不得了了,其中最大的一个比碗还大。周世泽前头饮的快,后面‘一碗’就慢慢饮的了。旁边人看不过,扶着那杯底就要送。   周世泽连忙推开手,咽下嘴里的酒,笑骂道:“老子与你们软和了一回,你们倒是长志气了!这就拿捏起来。喝酒是喝酒,还动起手来,中间呛着了怎么说?斟的这样满,还不让慢慢喝么!”   又是一片笑声,只是这样的笑声终究有限,等到酒越喝到后头,总免不了叙些别情,这就伤感起来。其中有一个举着杯盏道:“哥哥这一辈与你喝,也是有事劝你。你原先运道好,一路下来竟没碰上过使绊子的上峰同僚。但是你那直脾气,其实容易得罪人。到了新地方收敛些,没立住脚的时候别与人家坐地虎硬抗!”   周世泽听的心里感动,也举起杯,一杯饮尽后道:“你们叮嘱我记得了,眼色我还是有的,不是大是大非的事儿,装聋作哑我难道不会?只是也有话与哥哥们说,平常行事谨慎一些,多听嫂子们的话就是酒也少喝!喝的多了暗暗消耗身体。”   这边酒宴是既热烈又伤感,这太原一处行院聚集的巷子里也同样开了酒宴,酒宴的主人不是别个,正是周世鑫他喝的半醉便看几个唱的歌舞,其中一个一下让他看住了,竟然和祯娘有几分相似。   周世鑫这人惯在女色上下功夫,然而他并不是个傻子。什么人勾的到手,什么人只能干看着眼馋,那是准准的。若说开头还有心谋划,后头就是放弃了。世上什么好妇人没得,偏想偷这一个?就是那边妇人有意也不见得敢,周世泽与几年前全不同了!何况这妇人还没有露出一丝意思来。   然而心痒过这样久也不是轻易撒的手的,晓得人以后就要去南边了,再不能回来也烦躁了一回。也是恰好的,见到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唱,想来还是清倌,打的是让周世鑫这阔佬梳笼的主意。于是今日奉出来,言语伶俐,先与他嘲戏一番而这个说话的,眉眼正好有祯娘一二分的样子。   周世鑫立刻有了几分留恋之意,说来也荒唐,这不是‘不能得与莺莺会,且把红娘去解馋’?也是十分可笑了。于是原本半醉的一下就清醒了,道:“刚才你歌唱的好,听说你是个歌舞双全的,且舞蹈一回罢。”   那姐儿的老妈妈心中一喜,晓得这是鱼儿咬钩了,于是满口推辞家里孩子腼腆,舞蹈不来这自然是推脱,既然都出来见人唱歌了,何来的腼腆不腼腆,不过就是待价而沽罢了。   两边推脱了几回,跳舞是有的,得了兴的周世鑫越发上心,决意要梳笼这个女孩子。当夜小厮往家去拿五十两银子,缎子铺内讨四件衣裳,当作梳笼的资费。拿了银子和缎子到行院里,于是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饮了三日喜酒。   这倒好似嫁人喜酒一样也没错,算是行院里的一个笑话罢。但凡姑娘长成了要接客,第一个梳笼的客人好不费力!非要像娶新娘一般。这不只是指花费多,还有其中一些规矩,譬如旁人相贺,譬如连宿三日,等等不一而足。   在这荒腔走板的‘婚礼’当中,周世鑫也只觉得红尘快活,至于祯娘是哪个,倒也浑忘了。   祯娘当然不晓得有一个认得的人这样垂涎过一回她,她这几日忙的快翻了天与各位掌柜、伙计、管事的做最后的交代,叮嘱了查账等事,之前虽然已经叮嘱过了,临走之前却免不了再说一回。   除此之外还有徐太太这些有生意上往来的,以后她不在山西这边呆着了,事情却还要联系,没个章程怎么行!这些事情看着多,好在还是有例可循的,照着规矩顺下来总是没错。   只有家里面那些事情,看上去没有前两样大,其实琐碎麻烦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祯娘大约从半个月前开始收拾,中间已经不知道打包了多少箱笼东西,然而临到了依旧没做完,这就看得出多麻烦了。   等到出发前三日晚间她还叮嘱丁香道:“明日你早早过来叫起!这还有几日就要走了,偏东西竟还没有收拾完,明日非得做完不可,不然到时候连船都上不了!好叫人家笑话的!”   等到第二日,丁香果然提前过来叫起祯娘,祯娘也强忍着睡意,迅速洗漱吃早饭,然后就同一众丫鬟媳妇去接着收拾东西说是还没收拾完,其实也差不多了,主要是正院这边还差着一截。既是因为这边还住着祯娘和周世泽,总不能收拾地光溜溜的。也是因为这边是正院,自然东西多得多。   祯娘让人把一样一样的装饰先卸下来,一些不必带走的自然收入柜子里,存在这边房子里就好。还有一些要带走的则是分类装入箱笼,再把箱笼暂且放进库房,直到走的那一日,一气儿装车送上船就好。   虽然之前已经收拾了好几日了,祯娘依旧叮嘱几个大丫鬟并管家媳妇道:“你们吩咐下去,按着不同的人分管箱笼,管着被褥的有人,管着衣裳的有人,管着金银器的有人,管着首饰的有人......总归林林总总各有分派。按着这些器物册子,最后是要做到每样东西归人管。凡是有错处,我只管问那个分管的人。”   看着上下井然有序,祯娘心里总算有底。趁着都在忙碌,用不着她多看,便拿来了家里仆人的册子,勾了名字,让留在太原的拿一份赏钱这是自然的,他们去福建自不会带着所有人,一部分要留着看屋子,另一部分则是转手出去。   转手出去的不必说,祯娘利用这个机会清走了好一些平常不做事,却也没法子送走的。毕竟按照说法,家里的家人也不能随意送走的,没个缘由却家人离散,说出去就是不详。   剩下的还有一些离不得故土的老实人,正好留下来看屋子。看屋子又不是什么好活计,松快是松快了,却是见不到主家,每月也只有那点不变的月钱,一般人是不会愿意做的,也就是这一次故土难离!   祯娘正是与这些看屋子的人赏赐,提点他们以后如何勤勉小心。等到这件事毕了,祯娘还要安排各个仆人各司其职,走的时候照顾孩子的、赶车马的、打点前方的、看行李的,总之是要清清楚楚,不能有一丝纰漏。   正打理着,周世泽自房内出来,见外头已经忙忙碌碌。与祯娘感叹道:“这几日实在喝的太多了,你早间起身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们这是忙了多久了?不然奶奶也分派我一两件事做罢。”   周世泽这是心里惭愧,他要各处赴宴告别,祯娘也要宴请堂客。然而除此之外祯娘还有其他事情要做,生意上的家里的,忙的转不开身。譬如今日,他才起身,祯娘却已经不知忙忙碌碌多久了。   祯娘瞥了他一眼,也不阻他帮忙的心思,想了想道:“你出门多,你去看看我临时收拾出来的七八个箱笼。这七八个箱笼不放到后头,专门贴身用着你往常出远门是惯常的,哪些东西是必带的,哪些东西是最好不要的。最多能带多少东西?应该门儿清,看我收拾的那些妥不妥。”   周世泽当下就要往后面跑,祯娘喊住他道:“你着急跑什么!那些东西都是列成了单子的。让你一件一件地去看,那要到几时?看单子快速方便还不容易遗漏。红豆,把那随身七八个箱笼的单子拿来。”   红豆应了一声,就进了内室。拿钥匙捅开祯娘小首饰匣的锁孔,从底下几张文书里拿出一张小小的清单。回身递给周世泽道:“老爷,全在在这儿了。您看有什么增减,我拿笔墨记下再去使人办。”   周世泽的确常常出门,不过他也不见得知道这行李是怎么办的难道他以前出门身边没个人与他收拾?就连在军营里还有亲兵帮忙呢!只是经的多了眼睛熟,恍恍惚惚,各样东西都有个影子。   这样的见识见到祯娘开列的单子就懵了,他可不知道出门贴身就要用这许多东西零零碎碎拉拉杂杂一大堆,一件一件用蝇头小字写着,说是单子,其实成了个册子,写的满当当。   其中光是吃的都预备了好一些,有瓜子、榛、松、栗子、果仁、胡桃等各色坚果;梅桂、李乾、龙眼、荔枝、晒乾枣、衣梅、冰糖霜梅等各色果干;柑子、金橙、石榴、橄榄、苹婆、水梨、盖柿、大枣、冰糖橙等耐放鲜果。   至于糕饼也准备了玫瑰菓馅蒸饼、酥油泡螺、顶皮酥、菓馅饼、搽穰卷儿、晌糖、玉米面鹅酒蒸饼等好些花样。另外桃子酱、橙子酱等果酱居然也齐全,更不要说各种肉酱和小菜。   周世泽当即指着这些吃食道:“这是做什么的,我们一路上船上就能做饭,沿路还常常停靠补给,哪里用得着这些。瓶瓶罐罐堆箱笼里,难道不沉重不琐碎?留几样家里味道你零嘴吃,其余的清出来罢。”   红豆在一旁笑而不语,祯娘从他手上抽了单子道:“罢了,我知你是不知道这些的了,从这上面看就知道你不清楚行市,也不要你看这个了一路上是有吃的不假,那到时候你不与我吃这些,自吃船上和外头的罢。”   一通忙碌后,到了出门前还是大点妥当了。在这一日,满府里上上下下俱早早起来。周世泽忙着联络外头,让管事的把箱笼家伙全都搬上车,还派人在码头与家里这边奔忙联络。祯娘则是在后院调度,确保所有事情一丝不错。   各人有个人要负责的东西,等到临走之前祯娘再问了众人一遍各自有没有纰漏,人人都作答没有。祯娘这才上了自己那辆朱轮华盖车,吩咐放下帘子的时候最后看了一眼这估衣街的宅子这是她与周世泽成亲后住的宅子,前后六年的时光。   “上钥封门罢。”最后祯娘也只是这样说,然后就吩咐管事的催动车队可不能磨蹭了,不然到码头那边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于是车队浩浩荡荡往太原外的码头而去,这之间祯娘并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只有坐在一辆车的周洪钥忽然扑在窗口看,直到看不见了才乖乖坐好。只是她看了看车窗又看了看母亲,最终挪到了祯娘身边问道:“娘亲,我们要去的福建在哪里啊?什么时候再回来?”   这个年纪的孩子说话相当利落了,也是有逻辑的。何况洪钥是有名的聪明孩子,又是个闲不住的。这时候抓住祯娘的手臂秃噜秃噜问个不停,祯娘摸了摸她的头,最后只是低着头告诉她:“我们去的福建要往东南走,比外祖母家还要远一些。什么时候回来,娘也不知道,或许你爹知道。”   正说着有人敲了敲车壁,不是别人正是周世泽。周洪钥本来是抱着祯娘的手臂的,这下一下倚到了车窗旁去看她爹。周世泽伸手捏了捏女儿的小脸,对她道:“爹带你骑马去码头好不好?可怜可怜,一路在车里该多气闷!”   周洪钥‘哦哦’了几声,立刻就要从车窗伸出手。祯娘赶紧抱住女儿,让车夫停了车,道:“你们父女两个非得这般吓人?两边都走着,虽说不快,但若是有个差池,摔了怎么办?停车一会儿功夫好好的上马不好?”   祯娘板起脸来教训,这父女两个却是油盐不进的。讨好地看了看祯娘,直到祯娘板不住脸了。周洪钥这才欢呼着从车门下车,外头周世泽顺手就夹住她,把她一把放在了自己深浅。头也不回大声道:“祯娘,我先带着钥儿跑两圈。”   然后就不见了踪影,不过祯娘一点也不担忧,在太原方圆几十里的地界上祯娘没有不放心周世泽的时候。果然半个时辰之后就见到了周世泽带着女儿打马回来,洪钥的小脸也是红扑扑的了。 第134章   八月初一, 宜出行。周世泽和祯娘上了官船,船上有大大的牌子, 写着周世泽如今担任的东南水师正三品官衔。这个最大作用就是震慑宵小,但凡是有脑子的水贼乱民, 见到这个都会避退。倘若有那种不开眼的,那也不打紧,和周世泽一起去福建的百来号亲兵不是说着玩的,这些厉害水贼在他们眼里不够一盘菜,也就是几个小毛贼而已。   于是这一路安稳自然不必说,先经过黄河支脉汇入黄河,然后走船闸进入大运河一路上经过的城镇都是吃水路饭的, 都格外繁华。且随着进入大运河, 有越来越惊人的趋势。上一回祯娘也是从这一路来的,只是那时候是冬日,好多黄河的港口封冻,看不到这西洋景!   这一路沿途经过各府城县卫, 不必细说, 自然繁华壮丽,悉不可言。但是吃惊的是至若镇、至若巡检司、至若千户所、至若寨、至若驿、至若铺、至若里、至若坝所在附近,或者三四里,或者七八里,或者十余里多,最多能到二十多里,这些小地方依旧能辐射惊人的繁华。   等到了江南更是闾阎扑地, 市肆夹路,楼台相望,舳舻接缆。珠、玉、金、银宝贝之产,稻、粱、盐、鱼、蟹、铁之富,羔羊、鸡、鸭、鹅、豚、驴、牛之畜,松、竹、籐、棕、龙眼、荔枝、桔、柚之物甲于天下。   中间也曾离金陵很近,只是因为上任时间紧,到底没有回家一趟。好在祯娘心里有别的打算,若是能成,这一次与母亲见面错过也就不算什么了。况且现在离家比以前近了多少?还是一路水路,便利的很!或者今岁过年,来一趟金陵也不难!   于是并没有北上,只直接从长江入海顺着沿岸南下,一径就到了福州越往南走风光越不同,祯娘是苏州太仓人,算是见过各处港口的,本以为应该大同小异,谁知道全然不同。   其余的不说,总之是越往南的港口越有些西洋味道。直至到了东南水师福建分支所在地泉州,这看起来就像是祯娘见过的图画册子上的西洋小城港口处就体现出来了,各色模样不同中原的西洋船远比太仓那边多得多,案上还有夷人和尚的寺庙,高高的钟楼也见得到,尖顶子的样子很不同。   祯娘隔着窗子往外边细看,风物确实与祯娘最熟悉的太仓不同,最大的差异就是洋人的东西多得多。正好这时候到了整点,那钟楼指针指着罗马数字十一,然后就‘当当当’地响起一阵,好远都听得见。   红豆听了一阵,等到钟声停了才道:“这个方便!原也不是普通人家就用的起钟表,看天色又不准,至于日晷、更漏之类麻烦的很,也同样不是家家都能备的。这边有了这个全城的人都知道时候了,我方才听船上婆子说是开海之后,一些外国和尚在这儿修建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咱们太仓没得这个。”   这是当然的,这里可是泉州!虽然现在说富有,所有人先看扬州、苏州、杭州等,然而泉州和广州也是不输的。且看将来,以海贸如今的趋势,明眼人都知道泉州和广州势必会超过扬州这些城市。   广州如今风光,大概是因为其天高皇帝远,管理更加松泛,许多外来海商愿意去到那里。可是说起来泉州可比广州有底蕴只看计算各国与大明的海上距离,都以泉州港为起点就知道了。   泉州历史悠久,是历史名城之一。但并不是自古如此,最早这里是闽越之地,荒凉的很。直到唐宋以来,泉州地位才日益重要,到了宋元时是海外交通贸易巨擘和海上贸易路线的重要起点。   这种地位当然不是凭空而来的泉州气候温和,雨量充足,位于福建东南沿海,西北戴云山脉绵恒,中部丘陵平原交错,晋江横贯其中,东南海岸曲折,水深湾多。这样的条件之下,泉州对内有广阔平原地带,逐渐成为物产富蔗,人烟稠密之区。对外则是海港条件优越,说泉州港是东南最重要的海港也不为过。   就算拿到现在来说,有天津、登州、苏州、广州等对外贸易港口的大明,似乎泉州港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了,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作为和广州一样是本朝最早的两个对外贸易海港,到现在为止这里依旧决定了大明对外出口茶叶的四成和瓷器的三成,不可谓不举足轻重。再考虑其历史沿革,这大概也是东南水师三分支一支把这里当作大本营的原因之一吧!   这一次周世泽来泉州正是要接任福建水师参将按照水师军制,大明共有的两支水师,即北海水师和东南水师,共同为水师提督辖管,这是正经的从一品大官!不过荣养的意味比较重,真正有权的是地方两水师的直接领导。   而北海水师和东南水师一样,都是镇级,有总兵领导,即北海水师总兵和东南水师总兵。至于底下就有不同了,北海水师因为兴建早底子厚,镇下游协这个级别,各位副将担任。至于东南水师就没有了,三分支除了在浙江的总兵直辖,泉州和广州则是由正三品的参将担任最高长官。当然,以后东南水师成长起来了,自然能扩大编制。   是的,周世泽如今就是正正经经的正三品参将了。如今正三品可比百多年前值钱,何况周世泽才不上三十岁,外头看了说一句青年才俊绝不为过。祯娘当然也因此沾光,有三品淑人好做。除了与妇人交际的时候好看,也有俸禄,实权是没有的。   官船已经在港口停靠好了,站在甲板上就能看到今日不同往日,有许多官员在这里有本地的父母官和各位小吏,但更多的肯定是福建水师的武官们。领在前头的是几个千总,后头还有各位把总。因为水师有自己的衙门,所以文职武官会办、理办、参议等也在其列。   这些人有东南本地的,也有从九边分流来的,周世泽作为主官,来的最迟,大家都等他一个。只是提前来的半月似乎也不能让大家熟悉起来,几乎是分成了两边。直到周世泽下船,一齐上前迎他,才像点样子。   周世泽这边的排场也不差,两员副官,近百名亲兵簇拥着,下船走浮桥上岸。遇到迎接的官员先拱手笑道:“各位大人辛苦了,学生迟来倒是还劳烦大家迎这一回,好生惭愧!”   领头的是几位千总,然而这也是周世泽的直属部下,哪里敢应承下上峰这话!立刻侧过身子也拱手道:“周参将哪里话!来得迟是朝廷明发旨意不同罢了,这时候我等在此迎接本就是应当,何来这话!”   于是彼此客气推诿了几句,这才又与周世泽介绍道:“周参将远来还不认得上下,我们来为您因见各位同僚。这位是张把总,这位是李把总......这位是专管船务采购的宋会办,这位是专管火炮□□采购的丁会办。”   水师不同于陆上的卫所,因为涉及方方面面,离了任意一样都玩不了,所以体制十分庞大,好似一个独立衙门。原先说九边是一孤岛,这水师也是一样船只、火炮□□、铜料等都有专门会办采购,也有文案、支应、发审、报销、稽查五个科,里面有参议、佥事、监理等品级不一的官员,这些人拿的是武官职称,其实做的是文官的营生。   在场的,除开来的本地父母官,与周世泽打过招呼就走了文官的做派,好多依旧看不起武官,自矜的很。其余剩下的数一数,还有百来人,虽然这是包括了人数众多的底层把总,但不能不说是水师管理庞大,至少官员超过原本周世泽在九边那边。   在几位千总的引荐下,大家算是互相见了一面。彼此之间说不得什么一见如故,只能说还在试探着。毕竟周世泽就是一个外来的,在东南本地出身的武官眼里,只怕就是朝廷觉得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这才凭空调任了一个外来年轻人。   虽然因为自身实力疲软,刚刚才打过一场败仗,没什么底气闹起来。但对于周世泽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也是柿子捡软的捏了,他们可是打探清楚了,他们这位周参将不是个有背景后台的更何况就是有,那只怕也扎根在九边,伸手到东南来,只怕还差着一截。   不过这就是这帮人想得少了,只按着以前收集讯息打探人脉背景,却没有往深里查。这不是就漏掉了祯娘这个人,祯娘的背景自然也不能说有什么大背景,不过就是有钱而已。然而有钱在这个时候是古今最有用的时候,所谓朝廷大佬,背后还不是站着各自支持的豪商才能登高望远!   祯娘如今靠着兴业钱庄隐藏了财富,不过这种事大概就是不知道的人雾里看花,只知道是一个大数字,十万、几十万、上百万的猜测。几百万就不敢了,都知道她家才发迹多久,靠着两代女人家能有多大作为!   知道的人却不会多说,反正各家都是这样,对于身家之类了然在心里。只是看各家不在乎祯娘是他们眼里的新荣暴发之家,急急忙忙上杆子就要与之合作就明白了,祯娘家如今是个什么地位。而这地位全是靠真金白银堆出来的,这才是财帛动人心呢!   当然,这种心里的怠慢并不会摆在台面上。谁也不是傻子,至少人家还是自己上峰,跳上去与人难堪,这不是自找麻烦。最好就是互相试探平安无事,然后还能从这位新参将手上分些权来,也好各自捞好处。   于是至少表面上看还是一团和气,两拨人汇合之后就把周世泽引到早就定下的酒楼,这里今日全被包下了,全供给周世泽接风洗尘。有个姓吴的本地千总就率先起身道:“周参将山西人不知道我们泉州风物,这家馆子上的都是地方名菜,同僚凑了分子来这与周参将接风,预祝周参将能领着我们福建水师一路顺风顺水起来。”   中午就是这一餐接风酒,到了下午才有正经事。随从的人少了很多,把总们回去了,七八品不入流的小官吏也不在了,这样还剩下二十来人领着周世泽各处看处理文案的文书房、水师平日练兵处、港口停靠的水师大船,甚至不属于水师的,造船造炮的,或私人或官办的作坊厂子都带着周世泽看了一遍。   与此同时,祯娘则是回到了家里周世泽当时是名堂正道地下船,有官员接待,祯娘就不好这样了。等到人走了,她才下船,坐上这边早就安排好的车马轿子,连带着船里的箱笼家伙也一气运道新宅子去。   是的,早就有安排。这也是顾周氏的手笔,买宅子办家事并不是简单买东西就成的,还要往里面安排些人手。提前打扫屋子,整理上下,为迎接女儿女婿用心,这都是他们的作用。   于是这些人早就等着了,他们大都是顾家那边过来的旧人,还有几个是泉州本地人。知道老爷太太什么时候到泉州,就日日在港口守着。现在看到船了,便立刻雇人雇车马到家。   行李确实很多,自港口到宅子那边拍了好长一大队。路上行人见了都要问这是哪家大户搬来,有这样的排场。晓得是新来泉州的水师参将内眷都啧啧称赞了几声,晓得一定出身富贵,不然靠武官人家出身,就算再能捞偏门也没有这样一注家财。   到了宅子,祯娘先各处转了一圈心里有个底不愧是顾周氏选的房舍,祯娘喜欢的很。说到形制是和祯娘原来在金陵时候家里差不多,只是花园修缮地更加好,不让苏州那边的园林呢!   整个下午就是上下整理屋子,各样东西摆放、装饰、悬挂、归位。红豆在其间走动,好容易歇一口气,拿了一杯茶喝,与祯娘道:“好在太太提前预备下来了,不然我们自己置办,就是不耽搁也没得这样好的,时候也忒急了!”   辛夷也道:“就是!这也是不常听说了,这样大的衙门竟没得一个官宅,还要各位大人自己找房子,这像话么?我们倒是无所谓的,只看那些普通兵士人家,没浑家的能对付住大营,有家室的可怎么办?”   官员配宅子一般都是地方官才有,京师官员不用想,京师土地多贵啊!但是同样在地方的武官却不一定能有这待遇。若是本地有钱,而这武官还兼着如提刑、同知这样的实权,可能就能配宅子。   这是老早就传下来的规矩,当初武官远比文官地位低的时候不妨事,这时候早就有武官叫嚷过了。奈何,占武官最多的卫所实在是个烂摊子,朝廷想把他割掉还来不及,往里头再花钱,哪里有这种好事!   不过新开的武官衙门倒是会考虑这个,至少有数的几个高官能有官宅。然而福建水师开的太新了,周世泽之前才有过一任参将,不满三年就吃了大败仗。人倒是没死在菲律宾,但看这伤亡损失,之前已经停职了。   总之就是在他任上才开始建的官宅还没成,周世泽和祯娘两个就是要自己找个住处不过朝廷也不是那般没得谱儿,在官宅落成之前还会给周世泽每年一笔赁房子的银子,虽说两个人不差这个,也是朝廷考虑到了的意思。   这样一通整理,等到晚间周世泽一身酒气回来的时候宅子里已经变了个样子。不像是空落落许久,才入住一个下午的样子。看仆人们上下走动熟稔,祯娘带着女儿惬意适宜,还当是住了几十年呢!   祯娘和女儿这时候已经用过晚饭了,这一日舟车劳顿十分辛苦,这时候其实是相当困倦,只是因为等着周世泽到家,这才一直没有就寝休息。见他回来,洪钥先支撑不住了,祯娘便吩咐奶娘把她抱回她的院子。   然后双眼惺忪,强打起精神道:“我大约知道你今晚还有事要办,既然是这样我就先就寝去了。你也估量着一些,别没得黑天白夜邹管事,就是这边原本的大管事,他更熟悉这边,你有什么要的便问他罢。”   轻轻掩嘴打了一个哈欠,祯娘这就要去睡觉,却忽然转身抚了抚周世泽的衣裳。皱眉道:“才刚过的中秋,这边虽然没得寒凉气,晚间却不能这样穿。话说你不觉得冷?罢了,我说这个做什么,你一贯在这上头没知觉!鸢尾,你去,替老爷从柜子里拣几件厚些的袍子摆放在外头衣箱,免得他图省事,懒得去找就随意应付了。”   祯娘最后叮嘱了这个,其余的真是睁不开眼了,迷迷糊糊回了卧室。至于周世泽,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衣服,紧绷了一日的脸色松下来,忽然笑了笑。然后就叫了邹管事来,让他领自己去前院书房。   其实整座宅子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归置完毕,祯娘是拣着要紧的来的,现在已经好了的,除了正院,也就只有前院周世泽的书房了这正是祯娘考虑到了。果然,差不多前后脚的功夫,周世泽才命多点几盏灯,就有小厮儿领着三个官员到了书房。   这三人周世泽白日都是见过的,两个是千总黄金喜和白守仁,另外一个是管着□□火炮采购的丁会办。这三个人非要说有什么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位置比较重要,同时他们还是九边来的。   他们比周世泽早来半月,又因为不是周世泽这种顶头上司,所以知道底下情况多,这也是周世泽叮嘱他们晚上过来一回的原因。现在周世泽可是新官上任,对着的又是一班老兵油子,这世上只怕没有比这些人油的厉害的了。周世泽要是不趁早弄清楚情况,人家就算不把他生吞活剥了,也要等着吃亏。   至于这两人,对于周世泽叫他们来也是很愿意的。人都是想要抱团的,说的难听一些结党就是天性。周世泽不去深究朝廷这样组建东南水师是不是有往里头掺沙子的打算,总之形成的局面倒是一样一样的。   ‘本地帮’与‘九边帮’对峙,前者有地利,后者则是有周世泽这个参将是自己人,牌面上看还是势均力敌呢!原来周世泽还没来的时候,这三人已经察觉到其中的险恶了。既然是这样,周世泽一来他们哪有不依附的。   周世泽先请他们坐了,便开口问这边一些详细情况。这自然不是白日与他介绍过的那些,而是另外一些藏着掖着的。周世泽之前也请人探听过这边,不算一无所知,可是怎么也不比身处其中的人知道。   这三人里面最后还是那位丁会办知道的事情最多,主要是千总们就那些事,几乎都在明面上。真正有私底下的,瞒着你也不是半个月能察觉的。倒是丁会办的差事,看文书,做文案,还有采购这些,就是账做的再平不是也要一个账,看一些以前的东西,如今又在做事,很能知道什么。   他就先笑着道:“周大人不知道这边贪腐到了何种地步!我原先那个会办为甚没了,暗说这个位置又不用上阵杀敌,没得性命之忧才是,后面吃了败仗清算也轻易不到他这些人身上。但他还真是清算到了话说海炮的进出,上面给的预算是五两银子一弹,这已经是厚利!却还嫌不足,采买的是什么东西!炮弹里头有沙子,哑火了多少?这仗要败,一半都在这些人身上。不然就是这边的兵再差,靠丁口也弄死红毛夷人了。”   周世泽心里有了底,知道这边最大的两个毛病就是士兵差和贪腐重,也都不是能轻易解决的。慢慢来吧,他这才新到,时候还长着呢。 第135章   倏忽之间, 周世泽在泉州落地已经一月有余了。这一日正下着绵绵细雨,外面操练不得, 于是准各兵士回大营歇着。几个一起的武官也相邀着去馆子里喝酒,只有周世泽一个, 要往家去。   丁会办留他道:“大人这个时候家去做什么?今日知府太太做生日,女眷们都往她家去了,这时候回家也没个人影的!还不如随下官们去了,也有个去处,不至于无聊一个下午。”   一段时日相处下来,福建水师上下对周世泽的印象,既不是治军严厉, 也不是年轻有为, 而是‘惧内’的很。相比起那些四平八稳的,这样略有调侃的地方更让大家感兴趣,自动的便传开了。   周世泽一想也是,况且同僚去恁多, 自己不去就显得不合群, 于是点头应下,一行人往常去的一家会仙居去了在众人慢慢过来的时候已经先使人过来安排了,不然摆布不开倒是个麻烦。   于是众人到的时候,定下的包厢已经在门口用一架围屏安放了两张桌席,摆设酒筵,堆集许多春檠果盒,各样肴馔。各只消按照官职品级之类, 次序坐下来入席,便可以了。   正坐着,还请了唱的,先是吹细乐上来。两个小优儿筝、琵琶上来,弹唱灯词。然后他们就专管坐在后头,有几个姐儿过来唱曲儿说评弹。一应毕了还在在围屏后火盆上与众人筛酒,递酒之间极尽妩媚讨好。   正大白日里,众人行止倒还好,最多就是言语调笑,或者暗约了哪个唱的晚上去她家里走动,准备着招呼这自然是无有不应的。要知道这些唱的最不爱的就是出条子,也就是有人请了上门去唱歌,喜欢的是汉子到他们行院里。   这有缘故,若是出条子,多是唱曲儿。她们又不是那些千金一曲的名妓,才艺入账并不多。何况还是在外头!若是在自家院子里,自家打点酒水,这里头倒好有一笔不错的收入。   几个唱的是第一回见周世泽,听旁人说这是水师参将大人,都是眼前一亮。都说‘姐儿爱俏,鸨儿爱钞’,其实也不尽然,应该是姐儿鸨儿都爱钞才是。只不过对这些姐儿来说,若来人是个生的不俗的,那便是锦上添花了。   周世泽摆在面前不就是这样一个,这样的官职,之前又有人议论,晓得家资是不俗的。现在看到人,可以毫不客气的说,确实是个美男子。不见得是那种文弱书生,但有一种锦衣王侯公子的华彩,只是少了脂粉气,多一种锋锐之气而已。   于是一个个都殷勤起来,把个小意儿贴恋。黄金喜见了立刻笑道:“之前没带周大人来这场合倒是没察觉,现在知道原不该带周大人来的。若是周大人在场,这些姐姐们哪里看的到旁人!自古佳人爱的是少年英雄,我们与周大人一比,无论是少年还是英雄都是多有不及的。”   丁会办则是接过一个姐儿与自己递的酒装模作样劝道:“姐姐们歇歇心罢,这是不成的!我们周大人正经人也是,原来今日下雨了就要回家的,还是被我们扳来的这是托福,知府夫人做生日,周夫人不在家,不然又如何扳的来。”   这又是好一通笑,周世泽不以为杵,也跟着笑了一回正是他平常也是这个态度,大家才敢拿了这个开他玩笑。只是等到笑过之后他依旧没接过那些唱的们递来的酒,只自己斟了与人喝。心里暗暗觉得还不如家去与女儿耍,只是苦于同僚交际要应付,一时有了‘案牍劳形’这类的抱怨。   周世泽这边正吃着酒,祯娘那边也是一样。知府妇人做生日,帖子发的满泉州都是,到了时候没有不来的。不过过生日也就是那些门道,祯娘这些年不知道经过多少,有给别人过的,还有自己过的。且她和这知府夫人又不熟,浑当是交际罢这倒是一不小心与周世泽一样,也不愧是夫妻两个。   约摸等到晚间了,天色渐渐暗下来,祯娘看这时候走不显得打眼了。便于主家辞别道:“时候也晚了,恐晚夕人乱,我这里先告辞,这就起身家去了。”   知府夫人原就把她当做贵客,这还没有套些近乎就要走,如何肯放,于是道:“怎么这就要走?这才到了多久!也是不容易,难得我们这些姊妹间能一起怀大坐坐儿。你家又没得淘气的,怕怎的?老早就要回去!让人听了当我没有好招待。”   祯娘听了这话能怎样,难道拂袖而去,那才真是得罪人,于是只得又坐下。那知府夫人见留住了人又赶紧吩咐道:“撤了唱的,让戏班子赶紧准备起来,与众位太太们唱出好的,算是我这里用心了。”   当下又是好一阵热闹,直到深夜才放众人离去。只是祯娘一出来,下午开始的绵绵细雨竟还没停,虽有马车,到底被阻了一道,正犹豫的时候。知府夫人两个儿媳妇出来相送,因见了落雨,赶紧回身取了两把伞,与祯娘道:“周太太,头里还下着雨,只怕湿了了衣服,生起病来倒不好,我回去寻了两把伞,太太用着罢。”   都在泉州城内的好地段,祯娘家里离着知府官宅并不远,不一时就到了家。到家时分已经是晚了,只是到了正院,见里面灯火通明,便问道:“老爷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时候还没安歇?”   外头看着灯做生活的使女立刻答道:“老爷原是晚饭后回来的,之后先与大小姐耍了一遭,然后书房里呆了半个时辰。才回的卧室,并没有安排洗漱,想是还没有安歇。”   祯娘点点头,过了两道门,撩开帘子一看,周世泽果然没睡,拿了一本兵书在灯下细看。听到响动抬头,见是祯娘,便把书本随手放了,又看了看她才笑着道:“来的好迟,我一直等你回家,原来平常你在家等我也是这样无聊?那我以后都要尽早回来了。”   祯娘才脱了有些水汽的外裳,被周世泽拉住抱了个满怀。也没有挣开的意思,安安顺顺在他怀里不动,小声道:“这是你自己想的罢!我在家等你的时候哪里无聊我说从来没专门等你的,中间我有好多别的事情可以做,当我如你一般清闲?”   周世泽当然知道她这话就是嘴硬而已,立刻大声笑起来。祯娘恼了就要挣开,周世泽却越发箍的紧了,话里带着笑意道:“冤枉我了,我哪里是一个清闲的?你来说我这些日子办了多少事儿,比在太原的时候还忙的多!”   特别是有一样,原来在太原的时候周世泽只要劳身就好,反正是与手下士兵一起操练,这有什么难的。如今却是既劳身又劳心,操练的士兵有一半都是没眼看,真按他以前的练法,一日下去能倒下一半。   至于劳心,可不是,如今他是主官了,有面临的是这样复杂的局面,脑子都快打结了。按他想的,一个个武人做什么还要那许多弯弯绕绕。有那样功夫,不如在战场上用心计谋,这才是正当么!   他与祯娘扳着手指头道:“你是不知道,那帮怂人有多让人恼火!当初在自家卫所里从来没训练过,如同一个农民也就罢了。好歹性情质朴能吃苦,招到一起了,经过训练也没什么不成的。但是你看看他们,看看他们!”   不怪周世泽生气,祯娘也有所耳闻。这些从本地卫所抽调出来的子弟原本就是被他们百户、千户当作了佃农在用,所以一点武技不会,军中训练也就是个笑话。当然,这些并没有什么好说的,毕竟又不是他们的错,百户千户们就是这样做主的,有什么办法。   真正让周世泽生气的是,那些乡村农家子弟的好处他他们却没有,反而在卫所这个地方学到了老兵油子许多乱七八糟的坏毛病。贪生怕死拈轻怕重,做事训练也暗暗偷工减料,一个来强的,他们就敢聚众闹事!这是逼着主官么!   周世泽不是一个怕人的,训兵训出这样的事来大概是九边闹饷的时候学来的,反正杀鸡儆猴,第一回就是要震慑住,不然以后没办法管了。当即使人过来,聚众闹事的一个也没放过,才不管什么法不责众,领头的结实的五十军棍,其余的有二十军棍,就连旁观没作为的也要领十军棍。   他就亲自坐在那里看人行刑,直到晚上没玩,让人点了两排篝火,映着火光接着来。非亲眼看到最后一个人受了刑,这才命收工。后头几日满大营都飘着药油的味儿,好几日练兵都不成,太多人出不来。   对周世泽这样简单粗暴的一手,一些本地出身的武官有些看不过眼。不过也不能说什么就算他们怀疑周世泽有借着这一回立威,给‘本地帮’一个下马威的意思。但他们也不能昧心说他做的有问题,须知这军营里主官的权威最重。这可比文官间有些虚头八脑的上下尊重来的实在,若是主官权威没有,到了战时才是要命,好多人只怕就各自为战了。   于是他们最多就是记在心里,打算等到日后和其他‘劣迹’放在一起,一但有什么不好就参他一本。说起来也十分好说,只说是为人酷烈,妄动刑法在那帮看儒家经书的老爷看来,这当然就是大事了。   周世泽才懒得管他们,要是顾忌这个顾忌那个,他就别想在这里练好兵!也是这样强硬有了收效,反正那帮坏毛病一大堆的老兵再没有与他硬顶了。欺软怕硬也是坏毛病之一啊,所以一个个都怕了。反正不管周世泽能不能站稳脚跟,如今就是他们的主官,与他造反就是给他处置自己的理由,他们不疯不傻的怎会做这个!   如此一来,训军才能进展起来,然而因为原本底子太差,一切还是只能慢慢来。不过周世泽松了一口气,好军队都是训出来的,既然已经开始,那就只是或快或慢达成而已。   周世泽这时候已经缓和了一些脸色,有心思与祯娘玩笑,在她耳边讨好道:“说起来有些事情还要谢谢奶奶你呢!我早不耐烦与那班人勾心斗角,只是他们抱定了我有什么办法,甩也甩不脱。直到奶奶你要在这边鼓捣你那钱庄,这下收到风声了,知道奶奶是什么来头原来我也是有靠山的,这下总算安生了许多。”   这话虽是调侃,却也有些是真的。祯娘的财势确实很有用,当兴业钱庄的分号要到泉州办起来的时候,当然要往各处官员那里送礼打招呼,一下就让人知道她的底细之一。然后顺藤摸瓜启出好多别的,再然后就是宣扬出去,多少女眷不晓得泉州来了一个财神娘娘!   女眷们晓得了,女眷们的丈夫自然也就听到了,再用人脉一打听,当即许多蠢蠢欲动的都收了手祯娘如今靠着兴业钱庄手上牵着好几条线,其中就有东南豪商的。当初那些干股分出去当然是要讨得到好的,将来做大事是一样,帮着筹备两京十三省的兴业钱庄是一样,就是现在借他们的势也是一样。   文官们在单个的豪商面前还能保持尊严与优越,但是在整体的豪商势力,已经不能与之叫板了。实际上依旧比文官弱势一筹的武官,还是职位不甚高的武官,在东南豪商的大本营,怎样程度的屈服都不奇怪。于是祯娘的牌子亮出来,他们立刻就软和地像面条一样了。   祯娘听他这样说,一时也促狭起来。叉着腰做出‘悍妇’的样子道:“知道我的厉害就好!要清楚你有如今靠的是哪个,好歹每日用心一些,当个武官混上几品。虽说武官没得文官有十分的兴头,那也罢了,好歹诰命与人家一样,不至于让我丢丑!”   祯娘自己说着说着也笑将起来,放下手丢了帕子,让人准备洗漱的去了。其实玩笑归玩笑,这事情也是有的。祯娘已经越来越察觉到权财两样给她带来的不同,这些日子她几乎成了堂客们中间最受人喜欢的,不是因为她本身人见人爱。而是因为她的丈夫是周世泽,所以她是正三品淑人位在众人之上。同时她是顾祯娘,靠着银钱牵的动好几方。   说的俗气一些,她当然喜欢这样的感觉。不是众人众星捧月一样待她,而是她手上操着线一般提拉各方,于是事情便能顺她心意调动。这确确实实让人着迷,大概权力就是这个了,难怪古往今来有那许多人沉迷权力不能自拔。   冥冥之中祯娘有一种预感,现在的她只会是一个开始,她还能站的更高,得到更多的资源来操控权力的线不过现在么,她还是很快不再说这个,等到洗漱完毕,用了一杯安神茶,这就床上卧着了。   不过她可没睡着,她心里有件事要与周世泽商量,已经想了好久,只是一直没说。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寻个专门的日子,便趁着周世泽没入眠,推了推他,道:“你先别睡,我有事与你商议,你说我把我母亲接来家里,好不好?”   是的,祯娘想了好久的就是这个。在才有到福建来的影子的时候,祯娘就萌生了这个打算。当初母亲说过的,不能和她一同到周家,有那种种原因。说是没得母亲陪着女儿出嫁的道理,又不是那小门小户。又说祯娘立足不稳当,有什么麻烦就此结下来了怎么好。还有说怕周世泽亲族里有话说,祯娘难做的,凡此种种。   但是这时候呢,这些理由全都是没用的了,祯娘才不觉得接来母亲还有阻碍。况且泉州不比太原,最是气候宜人,母亲在这里也适宜养老定居。祯娘真恨不得直接遣人把母亲接来。不过她已经不是那个只顺着自己意思的小姑娘了,与周世泽生活,两人的事,周世泽过问她,那么她当然也过问周世泽。   周世泽这时候已经有些睡意了,不过话还是听清楚了的。于是一把把祯娘揽在怀里,声音有些含糊道:“我知道,这事还与我说什么?我是没想起来,不然早办了。当年向岳母求娶你的时候原就承诺过,这时候才做到,我倒是脸红了。”   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周世泽睁开了眼睛道:“到时候派人去接岳母,要不要用我的官船?再送二十来个排军过去。想这一路该格外安生罢!不然海上有个把宵小恰好不长眼呢!况且这也是风光,让岳母享享女婿福罢!”   只要想到周世泽的官职,就觉得这话十分有意思。打着东南福建水师招牌的官船,在东南沿海的地界,中间要是被海上人劫道,说出去怕是奇耻大辱。哪怕周世泽不追究,整个东南水师都会追究,不然颜面何存?以后东南水师还怎么对东南海上保持威慑力!   祯娘想到这个便想也不想道:“快别做出那样子,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做派,太摇摆了一些。官船倒是不错,排军的话何必!你如今紧着练兵,做这种授人以柄的事情,有的你烦。”   其实也是官船就够了,本来船走沿海,又不去远海地方,有什么海主强人!就算是真碰行个把海上强龙登陆回家乡,人家也不会轻易惹事的,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若是惹出大案子来,官府能不管?   好罢,便是再退一步,真遇上来沿岸出作乱的,只要看到这官船旗号就应该退却的这说明人还有些理智。若是是失了智的疯子,那就是派排军也没得用,二十来人的,比得上人马动辄上百上千的龙主?他们疯起来沿岸的城市、港口都要遭殃。   也就是这些年水师虽然还不够,沿岸各处炮台等却修的好,等闲也是不敢进犯的。不然如今的人就该知道,那些海盗才不是只在远海和南洋各地活动,是真能上岸烧杀抢掠的。   听祯娘说了这话,周世泽也就胡乱点头,睡前最后道:“事情宜早不宜迟,明日你就安排着。选几个原本刚从岳母家来的,坐我的官船去金陵,这就接了岳母来。你这里还可以准备一下,收拾出个好院子,该让岳母觉得家里一般才是。”   祯娘才不理他,这才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这时候直接去接,顾周氏是一点准备都无。那金陵那边怎么安排,生意怎么算,要不要挪动位置,若是不挪动,今后又如何操持。这还只是最浮在表面的事,那些人情往来,左右道别,家里的处理,可有的忙!   不过祯娘抬头看暗暗的光里,周世泽似乎一两句话功夫睡着了,嘴角带上了微微的笑意。确实,想的也太乱七八糟了,这里想太多那里想太少,祯娘一听真是好多要说的。但是这有什么关系解释祯娘这个想法很复杂,简单些说就是不论怎样,祯娘就是觉得周世泽很好就是了。   祯娘忽然想起刚才周世泽说的,是他曾经许诺过的。确实,他就是这样人,凡是许诺的都做到了,当初是说的‘我家是没有长辈的,表妹也只有姑妈一个亲人。既然是这样,将来我迎娶表妹,既是丈母娘又是自家姑妈,接到家里来奉养孝顺不是理所当然’,这是顾周氏转述给祯娘的。   后来顾周氏为了祯娘考虑到底没来,周世泽自己也提过好几次,他自己也不是那种能许了约却没能实行的,还能心安理得的,而现在终于能完成这个了。   祯娘想着明日就要先写信过去,告知母亲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请母亲过来。这一次是再推拒不能的了,反正到了时候接人的官船就会到金陵。抱着这样的考量,祯娘是带着满满的笑意入眠的。 第136章   等到了第二日祯娘就写信, 然后派人去了金陵送给顾周氏。只大约半月就收到了回信,正是顾周氏答应了下来, 祯娘真是欢喜的要不得,立刻就选了家人坐官船赶紧去金陵接人。   这件事就算是暂且放下了,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能够放下,祯娘心里可少了一件一直压在心头的,松泛好多。再加上她刚来的时候到处都是请她赴宴的邀约,这时候到处都认得了,也就少了很多。同时她自己也能分辨哪些是有必要的,哪些是送个礼就可以的。   这般,也就理所当然空闲了一些, 使得她就喜欢满泉州逛逛祯娘见识不少, 苏州、杭州、金陵、太原她都逛过。按理说不该有什么使她惊奇,但是实际上泉州这边好多不同,激起了她的兴趣了。   这里最大的不同就是有一种别的地方少见的‘异域风情’,这一点广州都只能算是后来者。各种异域的建筑夹杂在汉人房舍中间, 既和谐又显眼, 其中最有代表的是他们的寺庙就和大明这边也是寺庙、道观、庵堂的分别,他们当然也不是全一样的。既有多见一点的清真寺,也有只在东南沿海和京城才有的教堂。   不过这些建筑并不是让祯娘兴趣最大的地方,祯娘真正流连的是这边许多外国商人。当年在太仓的时候她还小,没太多机会与他们打交道,何况太仓那边的夷人偏向保守,人数也不多, 一般人和他们交往并不多。   泉州这边就不一样了,许多外国商人本身就在这里定居了,衣食住行方面和明人互相渗透彼此交融,就是一个普通人或许都有机会了解他们。祯娘不是普通人,所以她看到的比普通人还多。   祯娘会一些外国人的话,会看会写不会说当年她为了看懂外国书籍看书学会的,但是没人教的话始终不会说。只是当时为她找一个说外国话的老师十分麻烦,她又没得一定要会说的需求,于是这件事便放下了,这时候看来倒是有些棘手了。   不过就算棘手,也麻烦的有限。要么和人家纸上交流,要么请一个翻译。前者可以用在自己不想有别人知道交谈内容的时候,后者更加方便。不过有时候两者都不用,人家外国人学会了说汉话也很多,毕竟是在大明做生意,会说汉话好处太多了。   祯娘这些日子和外国人打交道已经获知了许多信息,对照武掌柜每回出海都会给她带的笔记书籍等,祯娘不知道总结出了多少好生意。只是到了她现在的程度,也不是什么生意都会做的了。就好比一个家资超过十万的商人,就算知道开馄饨摊子能赚钱,也是不会去做这个的。   不过知道也很好,谁知道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呢,祯娘就是抱着这样心态在做这件事。不过也不是始终如此,譬如这一日,她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商品,觉得自己可能抓到了一条大鱼。上一次有这直觉的时候,还是开办毛纺织作坊之前。   眼前的东西并不是什么稀罕货色,或者说在大明这件东西可以说得上随处可见是糖。柴米油盐酱醋茶,是开门七件事,但是数到第八件就应该到了糖,可见其普遍与重要。特别是随着大明百姓越来越富有,糖的需求和供应是飞速增加的。   稀罕的却是这并不是什么大明的糖,而是来自遥远的亚美利加,也就是西夷在百年前左右发现的新大陆。在那里不只是有黄金、白银、宝石这些价值不菲的宝物,土地也同样具有价值。许多有钱的西夷在亚美利加建立大片的种植园,购买从阿非利加捕捉来的昆仑奴,单一种植某种作物。   甘蔗,这种用来榨糖的作物算是种植园比较多的一种。特别是气候湿热的岛上,常常是整个整个的小岛,全是甘蔗地。但是,即使亚美利加有这样多的糖产量,贩卖到大明来还是一件颇为稀罕的事情。   这时候西夷与大明交易,最爱用的货物是金银宝石、珍贵树木、精巧机械、钢材等等。这些东西要么在西夷那里更加便宜,天然产出就多,要么就是比大明质量更好,这样才能出手。最后以这些交换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等奢侈品,满船满船地带回他们的祖国,换取丰厚的利润。   至于一般的货物他们很少用,譬如粮食这一种大明常和安南做的粮食贸易,西夷就不会做。粮食沉重而利润低,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没有任何吸引力。同理,一般的货物就是这样,即使能够赚钱,利润不高的话他们是不做的。   那位带来糖的外国商人会说汉话,对祯娘的疑惑也是满脸苦笑,解释道:“夫人,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原本以为这是一种新的生意,至少对于大明来说是的。据我知道的,很久以前你们国家吃糖就比我的祖国多得多,就是现在也是一样。同时你们也没有甘蔗种植园,我以为亚美利加的糖在这里应该是有优势也有销路的。”   因为祯娘愿意付给他丰厚的报酬,所以这位不远万里来的外国商人给祯娘详细说了欧罗巴几百年来对于糖的喜好,以及近百多年的糖业贸易。不得不说,其中有许多是超乎祯娘想象的,或者说是原本祯娘不知道的这可预示着一个大生意!   听过他说的故事,所有人包括祯娘身后跟着的丫鬟们都陷入了思索。祯娘谢过这位外国商人,把许诺的报酬翻倍付出这是值得的,祯娘心里想到了很重要的事。然后再这人的千恩万谢中离开回家。   在回去的马车上,红豆从刚才的故事中醒悟过来,惊叹又奇怪。一边整理车窗上帘子的穗儿,一边道:“实在是稀罕啊,原来这小小的糖,还有这许多道理和故事,实在想不通他们为这个打过仗杀过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世界上为了利益打仗杀人的还少么!才不是为了本身甜味的糖做这些,而是为了甜蜜的糖背后的金钱做这些。只要想到这一点,也就全想通了。   糖的故事开始的很早,在大约两千年前,天竺就栽种了甘蔗,之后熬糖技术也是从这里开始出现。虽然开始的很早,传到其他地方却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进入中原算早,也是隋唐之前那一段时间了。   和传到中原、日本等地相反的地方,甘蔗还随着阿拉伯人进入了天竺西方诸国。然后随着阿拉伯人的血与剑,征服了一个名为伊比利亚的半岛,用来大片种植甘蔗就是这时候开始的。   之后又经过许许多多的战争,使得西夷踏足了不曾了解的土地,发现并了解了甘蔗这种作物这时候糖业贸易就产生了。不过那时候因为强大的水军和巨额的财富,名为威尼斯的城市掌控了地中海的要塞和贸易站,独占了糖业贸易的巨大利润。   对于大明来说,糖还算是一件普通的东西。或者说到宋朝,也绝对算不上是一件昂贵东西,就是穷人,咬咬牙也能让家里尝尝味儿。而与宋朝差不多同时代的欧罗巴则完全不同,蜂蜜是唯一的天然的加甜物,十分珍贵。   这一点从他们的神话中说‘天堂是流淌着奶与蜜的地方’就知道了,中原不是也说天庭有琼浆玉液,琼浆玉液的珍贵是中原人能够理解的,那么也就知道蜂蜜对于那时候的欧罗巴是什么。   等到糖传入,确实让欧罗巴贵族惊叹,‘不飞蜜蜂也淌蜜’,名气大的很。只是这样说并不直观,非要用真金白银衡量,明文记载的,在宋朝时贩运到欧罗巴的糖价值等于同等重量的黄金。   只不过那时候糖还是真正的奢侈品,市场不大,利益巨大也不过是让威尼斯商人赚了大钱。直到近百年前,一切才有所改变。欧罗巴大陆上的人工商业大兴,发现了亚美利加,航海贸易空前繁荣,许多欧罗巴人迅速变得有钱起来,越来越多的人能够吃得起糖,这市场才变得无比广大。   为了供应巨大的蔗糖需求,欧罗巴人不断寻觅适合种植甘蔗的海外土地,开办种植园和榨糖厂到了这里事情终于和祯娘有关系了,她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巨大是商机!   等到了家里她就吩咐小厮去请刘文惠过来苗修远和宋熙春都在太原,一个替她打理毛纺织生意,一个执掌者皮毛生意。只有刘文惠还不算单独拿住了一门,所以祯娘这次来泉州也就把他带上了,一并来的还有已经培养出来的七八个伙计,迟早都能独当一面。再加上今年从商科学塾里精挑细选出来的二十个伙计,祯娘手底下人手很足够了。   刘文惠原本是在家闲着的,不闲着也不行啊,祯娘在泉州又没得产业,兴业钱庄又不是他的事。其他各地的报账也有专人来做,他最近确实是闲着的。于是听到祯娘差遣人过来请他,想也没想立刻赶了过来,中间好险没跑掉了帽子他再清楚不过了,这种时候东家能找他有什么事,无非就是生意而已。   忙的时候只想着休息,真个闲在家里又浑身不得劲。况且刘文惠自己还正当年,怎么肯轻易休息。明白过来,祯娘是有事让他办了,当然格外殷勤!连个停顿都没有,就赶到了周府。而到书房见了祯娘便拱手道:“恭喜东家!”   祯娘还没开口说话便听他这一句,十分奇怪,问道:“怎么忽然有了这句词,我有什么好祝贺的?”   刘文惠脸上堆笑,毫不犹豫道:“我还不知道东家!凡是东家没个由头请我们这些人,那就是要拿主意做生意了。而凡是东家要做的生意,有哪一样不好的?您一定又能赚大钱,我这时候只等着您给我效力的机会,提前说一说恭贺也无碍!”   祯娘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多余的话,开门见山道:“我今日出门见了一件好东西,‘远寄蔗霜知有味,胜于崔子水晶盐。正宗扫地从谁说,我舌犹能及鼻尖’,当年黄九就是这样说的,可见是真是好东西了。”   刘文惠自己连商科的学塾都没念过,全是跟着师傅上柜学得了如今的本事,至于这些干啊湿的,他最多知道几首‘床前明月光’,其他稍微生疏的就要抓瞎。好在这诗句十分浅显好懂,没听过的也能一下解其意,这不就是糖么!   刘文惠先心里过了一遭,他嘴巴甜,常常说好听奉承话,但他又不是一个只会说这个,不然祯娘也不会这样器重他了。想过之后便道:“糖的生意自然是不错的,开门七件事之外谁不吃糖?如今糖价比十年前只怕要翻了好几倍,其中的利润一望便知。只是这门行当谁都知道好,却始终不得其门。”   糖业这门生意想做的人多了去了,不得其门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原料不足,栽种了甘蔗的地也就是那么多,凡是有的都被人收了去了,要是想做糖的生意,原料哪里来?若是只做一个中间买卖的,利润就被压的极低了,祯娘也没必要做这个。   另一个是竞争激烈,这个激烈是找到原料以后入了这行才感受到的。正是因为糖业的贸易一直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圈子里,不常多人也不常少人,所以也就格外排斥一些所谓‘外来者’,一但有新人,大家都会联合起来打压。   后者祯娘不用怕,以如今祯娘的体量,一但决定把这门生意抬起来,所谓打压就是一个笑话了,光是资本就能挤兑对手到死。反而是前者最要命,毕竟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凭一个人再手眼通天本领高强,也不能无中生有啊!   “不过。”不过祯娘从来不做没有谱的事,清楚这一点,刘文惠很快道:“不过东家若是打算做这门生意,那必然是有自己的法子避开那些不好做的地方。说起来这门生意体量大,又不像别的这种规模的生意都是有主的了,倒真是不错。”   所谓大生意有主是真的,譬如说到棉布首推松江棉布,有泽被天下的说法。别处当然也有棉布,但都不会形成松江棉布那样的产量和市场。这时候要是有人有心花钱做出松江棉布的体量,做不到的!不是钱不够,而是松江棉布背后的势力能要你的命。与此同理,一样的还有茶叶、绸缎、瓷器、粮油,都已经被‘占山为王’了。   糖业后面当然本地东南豪商的影子,但大都是各家占了一点,算是庞大产业里的一点添头。就是祯娘真的一统糖业,或者给补偿,然后把糖捏在手中,或者任他们在她的开发里沾好处,总之强大势力的反弹是不大可能的。   祯娘点点头,指着面前一罐子白砂糖道:“困难和麻烦都是有的,什么生意没有呢。不过我心里有底了,原料有两个法子解决,一个是和甘蔗农收。我们可以和福建、两广甚至琼州的农民签订文书。甘蔗种植的时候下定金,等到甘蔗收获的时候付清货款,并且支付下一年的定金这还是我小时候想过用在茶叶、蚕丝上的主意,当年还是年纪小,现在才知道这些行当哪里好做,不过用在甘蔗上也很好就是了。”   刘文惠算是认可了这个,这种法子能够很快让生意挤进糖业,缺点在于这就是直接与其他糖商开战的意思这不就和每年丝商们收丝互相打仗是一个样子?说起来各大丝商之间都是生死仇敌呢!就算今年暂且联手,说不定明年就要互相背后一刀。   不过谁在乎,刘文惠满心漠然。生意场上向来胜者为王,大鱼吃小鱼是天经地义。如今的糖业里头没有大鱼,难道自家连这个也要顾虑?要知道和气生财是要分人来看的,两家‘门当户对’自然就是和气发财,不然你死我活,那就是让看客把钱赚走了。至于像一强一弱的,那当然是强者驱弱了,如果可以,独占的利润才是最大的。   “另一个就是学着西夷办甘蔗园,成本当然会更低,也同时能够更加稳定我们的糖业生意大家蔗糖来源都不稳定的时候,有甘蔗园就好像有根定海神针一样,稳当很多。”祯娘又道。   刘文惠围着糖罐子转了一圈,摸了摸新留的小胡子,疑惑道:“西夷的甘蔗园?他们还专门种甘蔗,就好像我们的桑园、棉田一样啊!听起来倒是不错。不过东家,事情很难办啊,最适宜种植甘蔗的这些地方哪里还有大片的土地,全都让人占了罢。”   祯娘从小抽屉里取出一本天下鱼鳞册,打开两广、福建等适合种植甘蔗的部分,与刘文惠研究道:“原来我名下在这里也有一些田庄,转做甘蔗园不是不行,不过数量不值一提,还是要另外想办法。琼州倒是好得多,那边虽然早就设立州府,却没有入一些老爷们的眼,好多还是荒地,打通了衙门就是随意圈地了。只是还要生地养熟,不能立刻种植。”   而且那边湿热,土人居多,要招大量甘蔗园工人的话只怕很难,这也是为什么少有人打琼州主意的原因之一。不过对于祯娘来说要解决也不算困难,一个是花钱招聘各地在家乡活不下去的灾民。人就是这样,再故土难离那也是活着的事。   唯一要担忧的是甘蔗园做几年后,积攒一点钱,这就要回家乡,那不是又要重来!对此祯娘的许诺不是提供更多的优厚待遇这是没有用的,钱给的越多,他们只是更早攒够回家乡生活的所需而已。   祯娘也不会学一些霸道的法子,她知道一些大豪商就常常用。譬如与这些灾民签订的是卖身文书,自由身都不是,自然万事不由己。或者与琼州的港口说定,不许这些人登船,这样总不能游回去罢。还有别的主意,多的很!挣钱到了他们这地步,心肠也就不能说多好了。   祯娘的经历特别,让她没有长成那个样子或者干脆说她这二十多年就是太顺遂了。万事皆如意,做什么生意什么生意好,在家的时候就算幼年失父,母亲也把她护的极好,长大后嫁人,也是上上签,让她一生周全。这样的生活,想要变得黑心肠也难了。   所以她只是筹划道:“到时候就与灾民们签订文书,除了说定的工钱,等到做满二十五年,还能得到二十五亩熟地,或者一百亩荒地。只要有了田地,不论是怎样安土重迁,这些灾民也会在当地好好生息了。”   甘蔗园的工钱也不过是按照一般工钱来,至多为了吸引灾民迁居高一点。积攒几年还要刨开吃穿呢,攒下来再多也不够在家乡置下多少田地。但是在琼州,这里的作物一年三熟,只要做满二十五年就能得到这样大片的田地,足够吸引他们在这里结婚生子安定生活了。不仅是他们会安心工作,他们的子孙辈将来起来了,祯娘就更不用愁。   另外祯娘还有一个主意,那就是聘请西夷人他们海外甘蔗园那么多,用的昆仑奴很多,但是他们本国人也不少。既然能受本国有钱人雇佣,不远万里去到荒凉的亚美利加,那怎么不能来大明,就算是琼州也比那边强得多罢!   这些人已经在甘蔗园做工很久,已经知道甘蔗园该如何经营,相比起只知道自家种植的普通农人,有自己强的地方。至于能不能雇佣到许多西夷人,祯娘是不担忧的,这件事通过花钱就可以办到了。   和往来大明的外国商人说定,为每一个人支付上船费用,再每人给予一定抽成,有得赚为什么不做?何况说不定他们还能两头赚钱呢!祯娘听武掌柜说过的,好多去亚美利加的欧罗巴人都是本国过不下去了,花光最后积蓄买下船票去往亚美利加。既然愿意花钱去荒凉之地,愿意花钱来大明不是当然的! 第137章   “方才奶奶还和大小姐念叨来着!可巧就来了。”几个穿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头站在码头张望, 见到顾周氏连忙笑着迎上去,并回首与几个小厮道:“太太来了, 你们去家里告诉老爷奶奶!”   顾周氏原来是在金陵过日子的,也就是今年秋初看到祯娘的信件, 晓得女儿女婿要南来本来当相聚还要等些年头的,如今知道要南来,如何不喜!就算不到浙江,只是福建,那也比原来在太原好得多,至少她坐船也能一年见个两回。   有了这心思,原本还打算今年过年去一趟泉州与女儿女婿相见过年的, 却没想到祯娘后来的一封信让她措手不及。竟是让她这就搬去与他们一同生活, 她当时可是哭笑不得。女儿的孝心固然好,天下做母亲的一直被儿女挂念自然满心欢喜。然而想到女儿如今还没得一个儿子立身,总觉得后台不硬,以至于顾周氏不愿意女儿多一重‘不妥’。   只是随信来的还有几年没见的文妈妈, 她就是祯娘专门派来说服顾周氏的, 她太知道自己的母亲总有一些顾虑!就算祯娘信上说的再好,种种顾虑都打消了,顾周氏可能还是会裹足不前。这大概就是天下做母亲的了,只要想到儿女身上,总算不愿意有一点纰漏。   文妈妈几年不见,却没有显得老,这也是这几年省心省力, 并没有费多少精神的缘故。与顾周氏先叙了这几年的经历,最多的是顾周氏问祯娘这几年的生活信上写的好花好叶,没有熟人亲口说一说,顾周氏总是没那么放心。   毕了又多问了好些外孙女儿的事儿,她虽然是一直盼着祯娘生个儿子,却又与那些眼里只知道男丁的无知妇人不是一路!她那只是晓得世人是如何想的,纯是为了祯娘打算,其实外孙子外孙女她都是一样疼爱的。何况洪钥也是她唯一的孙辈,还没见过一面,如何不挂心!这些年每年都要送好多东西去太原,专门指明是给外孙女儿的!   等到文妈妈把这些说了个遍,便转而与顾周氏道:“太太心里不要犹豫,奶奶那里确实没有什么好担忧的我知道太太想的事儿,只是这些在奶奶身上都是没得的!太太或者还不信信上写的全部,以为奶奶有时候报喜不报忧,其实太太去看才知道,那还没能道尽!”   祯娘写给顾周氏的信里是如何说的,她只是照实说而已。只是她写的语气寻常,纯是有什么说什么,泛泛而谈,以至于看上去竟没什么实感。顾周氏这里看来。有些事情大概是真的,夫妻两个也确实很要好,但若说到了那样,那也是没有的罢!   然而这时候文妈妈来与她说,确实不同于信上写的,只是不是她以为的不到,而是远远超出。她不怀疑文妈妈会撒谎骗她,但还是疑惑道:“你不是与我玩笑罢,你知道那些信里写了什么?就是新婚的小夫妻也没有那个样子,何况这也七年上下了,正是倦怠时候。”   文妈妈笑道:“若是有人空口白牙与我说世上有那样的夫妻,我原是不信的。我见过多少‘有情人’也不过就是那样,真的成亲不消几年也就落到相敬如宾。这还算好的,男子辜负了的才是更多。红颜未老恩先绝,爱宠别的美妾才只是最轻的。可是看奶奶和老爷,那真是,那真是说不出来。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只能说看他们两个平日就该知道世上真有缘分一说,有的男男女女就该是在一起,相配的很!”   这样说的不清不楚,顾周氏反而更在乎了,接着就问了文妈妈两人平常相处的种种琐事。等到一个下午过去,听到的比信里写的详细多了,完了顾周氏心里既是欢喜又有些不信。按照文妈妈的话来说,世上哪有那许多有情人成好夫妻,何况是好到这地步。   然而她知道,祯娘虽然可能报喜不报忧,但绝不会忍气吞声,至于文妈妈那就更不会帮忙为周世泽粉饰太平了。所以这些事情,那就是真的。祯娘日子过得极好是真的,周世泽是真心想接顾周氏去家里生活也是真的。   她思索了半晌,首先想到的就是祯娘还小的时候,时常就是母女两个同吃同住。那时候有多少她还念念不忘的事,现在想起来心头的是甜。对于这个女儿,顾周氏说放了多少心血都不为过,说不想念那才是骗人的。说起来只怕她想和女儿团聚的心,倒是比祯娘想要接她一起生活的愿望要强烈的多。   终于还是想要去见祯娘的,她这一生还有什么好牵挂?也就是这个姑娘了而已。至于其他的,对于这个守寡二十年的妇人,都不过是过眼烟云。于是最后她点头道:“于我而言,能够与祯娘团聚,就算是这辈子最后一点念想了。若是到时候还有麻烦,大不了我在泉州单开一所宅子,也就不算住女婿家了。”   听到这个,一惯不苟言笑的文妈妈却笑了,放下茶水道:“你又是说什么话!我现在看你全是羡慕。按我知道的,你还有多少事没做。最后一点念想?你等着吧,好生保养自己,将来奶奶生儿育女,就不只如今大小姐一个了,好多少爷小姐管你叫外祖母。然后繁衍绵长,还有曾孙这些,枝繁叶茂你不喜欢?”   顾周氏怔了怔,这些事情她确实想过,但是也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一想。想得少是因为怕想的太美,最后却大失所望。还是当年留下的遗痛当年祯娘父亲早早亡故了,她虽有几个钱,也有盛国公府庇佑,但到底孤儿寡母,心里忧虑女儿和自己的将来好久!直到家里渐渐越来越好,女儿出落的地上无双,这才踏实了一些。   然而过去的担忧不是过去了,只是中间经过许多事掩盖了而已,但终究存在在心里,时不时就要显现出来。这时候终于明白自己这一点的顾周氏忽然笑道:“确实,我忘记还有恁多好事了,枝繁叶茂,自然是极喜欢的。”   于是第二日起顾周氏就着力打理家业和家事,把一应事情都交代完全,妥妥当当之后就在家专等着祯娘派人来接见到是官船的时候还真是惊了一回,回过神来心里却是笑的。她并不看重这点子‘体面’,而是从这真是窥见周世泽的态度心意。   海上行船,终于到了泉州。这边风物她一概没注意,只看到一群丫头婆子并小厮,还有祯娘那边打发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伺候。其中有金陵的旧人,见到她立刻带着其他人簇拥上来。   其中为首的丫头还是祯娘身边伺候的,顾周氏还记得她,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她是叫丁香还是叫蝉衣了其实这是丁香。她上前便道了个福,与顾周氏行礼,并殷勤道:“太太可算是来了!家里奶奶一直焦虑等着,迟了这一两日也要担忧!”   于是请顾周氏上车,这就一路往周府去了。顾周氏和文妈妈坐一辆车,并不看一路上风光如何,只打量车上另一个候着伺候的小丫头。问她几句话,也是伶俐,说什么都应的上,偏极有规矩,显然是□□的好,顾周氏一看就知道是文妈妈的功劳。   这说了一些话,了解了好些事情其实这些事情都是问过文妈妈的,文妈妈知道的还多些呢!然而她总是忍不住,忍不住想要多问一些人,好让她能觉得安心一些。这样的担忧,大概直到她真的见到祯娘过得很好之前都不会消减了。   等到终于到了,她才从这种到达极点的担忧中醒过来。下得车来,就是三间已经大开的兽头大门,这种大门平常都是不开的,常常初入靠的是东西角门,一边初入主家,一边出入仆人。今日大开,当然是为了迎接顾周氏。   果然,顾周氏就见到门前站着的女儿女婿一家,那做年轻妇人打扮,然而容貌样子和十几岁没出嫁时几乎一模一样的不是祯娘又是谁!至于旁边的男子,周世泽无疑,还有个小小女孩儿,这就是她的孙女洪钥了!   这边扶着下车走进,祯娘眼睛一红,这就想起了当年母女两个相依为命的年月,见母亲走近,这就要跪拜。然而一早被顾周氏抱住,搂入怀中,一声‘祯儿’,这就垂泪哭泣起来,竟是没个休止,这些年母女想念全在这泪水里了。   旁边众人赶紧劝解,周世泽手放在了祯娘肩上安抚道:“好好儿的日子哭什么!这才是合家团圆呢!以后家人都在一起了,开开心心过日子,再没得分离你可别哭了,不然等会儿眼睛要疼的厉害!”   说着便领着女儿要拜顾周氏,顾周氏又要去扶,祯娘却拦着她道:“别扶这一下,原是他应该的。你生了我与他做老婆,难道受他这个礼受不得?至于洪钥,这还是第一回见外祖母,让她做全了这个礼罢!”   周世泽也笑着的,全不觉得祯娘说这话有什么不对,拜过后抱着女儿与顾周氏看。领着一家人进家里,道:“正是这样的,我这三十来年第一得意的事情就是讨了祯娘做老婆,岳母大人生养她,我真是再感激没有!”   周洪钥本就是个小甜糕一样的女孩子,生的可爱也就罢了,还不像祯娘小时候冷清。这时候再周世泽怀里就叽叽喳喳,对第一次见的外祖母没有一点生分,撒娇说话,一下就让顾周氏心里爱的不行,恨不得自己抱了这孩子。   等到进入正院花厅里坐了,一家人才能真正叙话周世泽很有眼色,把祯娘和洪钥留下陪伴顾周氏。自己则是整理了衣襟道:“岳母在这里安坐着和祯娘说话,我就去吩咐人整理岳母的行李,放到萱瑞堂去,以后岳母就在那里安住着!”   顾周氏见祯娘竟是极不耐烦地冲周世泽挥挥手,然后就抱着顾周氏手臂说话,于是等周世泽走了,拍了拍祯娘的手臂道:“方才好不像样子!那是你谁?是你夫君呢,怎的是那样应付不耐一样。这倒是知道你们小夫妻两个处的好了,但即便是好也应该日常注重一些。”   虽然是才相见,顾周氏还在心绪激动的时候,却首先看到了祯娘的行为,一下就挑了出来说。这不是她对祯娘的严厉,而是做母亲的对儿女的担忧了,和她之前不愿意来女婿家居住就是一个道理。父母之爱儿女,为其虑深远。   祯娘却依旧抱住母亲的手臂,并不在乎这个,道:“母亲别说这个,我们两个是一惯这样,我与他说话没得顾忌,他与我说话也随便的很不然呢,夫妻两个还这也注意那也拿捏,何必说是夫妻,只当是搭伙过日子就是了。而我们,才不是搭伙过日子的,和别人不同。”   顾周氏凝视着似乎比出嫁之前还要像个小姑娘的女儿,心中感慨万千。也不知道周世泽是如何养的她,要知道祯娘未出阁在家的时候还晓得世上夫妻多没得指望,搭伙过日子就是上上签了。这时候反倒骄傲放纵,看不起那些了,这分明是天真单纯的少女才回不当一回事的罢!   然而这没什么不好,顾周氏心里知道。只是心里是这样想的,顾周氏却不会因此纵了女儿,于是戳了戳祯娘的额头道:“说的什么话!我之前还在你的书本子里看到一句‘至亲至疏夫妻’,看的我脊背发凉,同时觉得大有道理。你如今就是了,可别看到两个人相亲,就忘记你们到底是夫妻两个,浑不在意一切,后头吃了苦头有你受的!”   祯娘心里能够理解顾周氏的话,却不想按着这个去做,若是真的那样她才是越活越回去了这正是她当初的打算,两个人时时刻刻注意,互相小心经营,这才是一辈子好夫妻的做派。正是周世泽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随意’才让她变成了这个样子,她已经决定了,除非周世泽变了,否则她便是一直这样,只因为这才是她的真心,这有什么不能看的?   把周洪钥抱到顾周氏怀里这才道:“说这些做什么,今日有多少更开心的事儿?你看,这是你外孙女儿!喜欢不喜欢,都说生的像我多一些。但是我看性子像她爹,更多时候我都想不起来她是像我的。”   周家大小姐周洪钥虽然还是小孩子,却被教的很好,很知道一些事儿了。见机也快,平常知道自家说话更算数的是祯娘,便在她面前格外听话乖巧。这一回来了外祖母,也就是母亲的母亲,晓得这是找到靠山了,便对顾周氏格外撒娇亲昵。   顾周氏听她幼儿声音说几句话就喜欢的不得了,细细看她五官,与祯娘笑着道:“这孩子好活泼,一开始我也是以为像姑爷多些的。现在来看长相竟是真像你一些,原来只是因为这一点活泛让人不察觉。不过要我来说,小孩子还是这样来的好,招人喜欢的很。”   祯娘对这位外祖母的说辞不置可否,人当然爱自己的儿女,但是对着孙子孙女的时候会更加溺爱也是真的。祯娘小时候文静,她就觉得小孩子太文静了不好,还想引导她活泼一些。可是真看到活泼孩子又要抱怨,说是女孩子还是贞静一些的好。如今轮到孙女了,便是活泼最好,想来要是洪钥性子也像祯娘小时候,她又要吹嘘这才是淑女了罢!   不过祯娘没有提这个,只是道:“确实讨人喜欢,谁与她说话她都伶俐的很呢。只是也有时候忒烦人。娘不知道,这也是个天魔星。平常最爱做的事情是同她爹出去骑马,她自己还有一匹小马呢,去岁生日的时候哭着闹着要的,也不想想,正经她去骑的时候,那马早就大了。”   顾周氏是有些惊讶,自己外孙女喜欢这个,但是却也接受良好。听了便笑着道:“这有什么的,不过就是一匹马儿罢了。你小时候还养着猫儿鸟儿的,就当一个意思就是了。等到马儿大了,不够她学着骑,你再与她买一匹好的。我记得当年我养你这千金是有求必应,难不成你养女儿的时候没学着。”   这时候风气渐渐开放,女儿家的拘束越来越少。不过依据家风不同,这种开放也显示的不同。有些人家崇文,于是家里女儿便同兄长们一同上学,甚至外出读有名的女学堂。有些人家里又是另一种样子,像北地一些武人家,兄长们能上阵杀敌,家里的姊妹也巾帼不让须眉呢!据说那边好多女孩子打马就敢上街这风气早就传到京城,那边的贵女才真是最‘放肆’的。   祯娘并不回应这个,她难道不知道母亲就是这么一说,其实她在意的又不是那一匹马,这一点顾周氏也清楚的很。所以也只是说了一句便住了声,转而道:“说到洪钥,我倒是有话问你,这都几年了,怎的你还只有洪钥一个?生儿生女不是你决定的,就算多个女孩子也好,不至于让洪钥一个人孤单。别人家还好,有堂姐妹,你这里就真是孤零零一个。”   这话祯娘怎么说,说是儿子女儿不是自己决定的,难道生与不生又是自己能够定下来的?祯娘自己是顺其自然的,周世泽也是祯娘自己的经历就是这样,她是独养女儿,从小到大也没得什么不好,成亲后的丈夫又是周世泽这样的。因此就算知道外头都想妇人生儿子,她也没有这样。   周世泽是压根没有想过这件事,他这人生三十年,并没有人教过他一定要有个儿子继承家业之类的。儿子与女儿有甚分别?延续血脉难道女儿不可以。非要儿子不过就是外人眼光作祟,而周世泽是最不在意这个的。   但是顾周氏并不是祯娘那样无忧长大的,也不是周世泽那样能够无视外人眼光的。她只是最普通的一个妇人,她只能对祯娘道:“你着紧一些,我听说有些大夫是有用的,早早怀胎生子怎么都好。不然现在过得,将来就知道厉害了。没个儿子,姑爷怎么说?外人怎么说?”   祯娘并不想多说这个话,她当然知道母亲全然是为自己好,说的也是事实,便应下道:“我知这件事,我们又不是不要孩儿的若是想不要,那又如何不要!只是孩儿来还要缘分呢!既然有了洪钥,想来孩子迟早会有的。”   顾周氏正欲再说什么,周世泽已经回来了,大声道:“祯娘,万事都打理好了,你带着岳母大人去看看她的院子,再在家里各处看一看逛一逛,然后好生休息。晚间我们去望仙阁吃席,那边泉州的本地菜好得很。”   祯娘利利落落出来,看周世泽开心的很,道:“好容易接母亲家里来,怎么就要到外头吃?再免得劳累了,还是家里菜式简单吃得惯。至于望仙阁,你不在家时,我什么陪母亲不得。”   顾周氏在旁听着,免不得暗中皱眉,只面上笑着道:“其实有甚劳累的,倒是在外吃不错,泉州的风味我是没试过的。便由着世泽定下来罢,祯娘,我们去看看我那院子。”   祯娘却没有立马跟着走,而是给周世泽乱了的系带重新打好,与他道:“这也就罢了,那你先遣个小厮去望仙阁定好些的包厢。还有,今日晚间我陪着我娘一起睡,可别因为我不在正院,你就在书房里做事到深夜,当初在太原倒是不知道你这样擅长文职。”   周世泽哪里是擅长文职,硬着头皮上罢了,这时候手上拨了拨系带头,笑着道:“那不过是前几日罢了,哪里就天天如此。你今日与岳母大人一起歇息?那我抱了洪钥过来与我一起,好久没陪她了。” 第138章   顾周氏自此便在泉州周府里住下了, 安心跟着女儿女婿生活。一开始还有自己的小心,时候长了才知道当初文妈妈话里的意思, 祯娘和周世泽两个是真有自己的缘分的。只看祯娘是要为她捏一把汗,但看两个人就知道, 没什么可担忧的。   知道这个以后,顾周氏就变了。虽然行事谨慎是一样,却不会老与祯娘说那些,最多就是有时候帮帮女婿而已真的说起来,那些让祯娘十分拘束自己,甚至委屈自己的事,如果可以, 顾周氏当然愿意祯娘来做。   如今顾周氏是同祯娘一起, 待到熟悉这边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祯娘将她引进这边的妇人圈子。话说那些妇人也对顾周氏好奇的很,若是一般寡居的妇人倚靠女儿女婿过活,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但是顾周氏并不是啊!   而且想到周世泽今时今日的地位, 让岳母住到自家,怎么也觉得有哪里怪异了。不过这世界就是这样,顾家有钱,周家有权,所以至少当着面没有人有一句多话,最多背后议论一回而已。   又是一日,剪刀胡同方家大太太小儿子做百日, 请了泉州许许多多的头面人物去她家。祯娘与她家有生意往来,最近也清闲,便同顾周氏联袂而来她们母女一来,当即就被众人团团围住了。   方家的二太太远远看着就道:“周奶奶和她母亲顾太太,来得迟声势却比别人大得多,看看如今多少人都凑上去与她们说话。说起来还是周奶奶命好,从小当独养女儿,竟也没遇上个要命的亲族。等到嫁人了,快要七年只得一个女儿。换做谁家不着急,该是早纳妾了,偏周大人依旧只她一个。如今竟是连母亲都接来了,我看那等招赘人家都比不上她!”   旁边她娘家嫂子剥松子,听了也知道这是自家小姑心里不自在她小姑在家当姑娘的时候何等自由自在!家里有三个嫡亲兄弟,却只有她一个女儿,就连庶出的姊妹都没得。上下宠着是不用说,大概只有自家备不起隆重嫁妆这一样要命的很。   这种备不起嫁妆也就是相比来的,她家是做官人家,还是她爹才发迹,自然说不得有多少家财。然而如今,哪里不讲究女方家的嫁妆。不过有一日方家来提亲,大家才说正是她福气大。   方家是东南豪商的底子,家里又多得是人科举做官,虽然没出过大人物,却也是她家原本没想过的婚嫁门第了。只是进了门二太太才知道什么是高门,门第高的她轻易迈不过去。人家说她嫁到了好人家,但她的吃苦受罪没人看得见。   她这一辈没分家,妯娌就有四个,商户人家出身的是都是东南豪商,门当户对。官家出身的,相比自家也高出一截,而且还富贵双全,衬的她简直不能见人。平常妯娌相处也是,她就专管做和事老和稀泥就是,她要是有什么脾气,站着说话的地方都没有。   这些她嫂子当然不知道,她就是知道了也只会说自己这小姑想的太好。既受着了方家给自己的荣耀优越,又忍不得这些本就知道会有的麻烦,那当初这门亲事上门怎么不拒了?自家公婆也不是卖女儿的,本就说过齐大非偶,让她自己想好。自己选的路,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位嫂子心里知道,这是自己过的憋气了,看不得别人舒坦。不过她不会说,毕竟自家如今还要沾这小姑的光,好好奉承着才是作为。但旁边的方家三太太就没得这么客气了,闲散着道:“这有什么法子,人家命好就是了。况且要我说,有那样一位财神娘娘在家,事事顺着又如何?”   这边厢的一点闲言碎语自然只是这边厢的一点闲言碎语,丝毫传不到那边言笑晏晏的地方。大家轮着点折子戏,看够了粉墨登场。然后又入席吃酒,直到下午间,这又在花园子里逛了一回,最后又回了花厅。   这时候花厅里面布置了好几张实木大桌儿,上头都铺了茜红毡条,毡条上是精美的象牙骨牌盒子,众人在家常做这个消遣,不消打开就能看出来。方家大太太便笑着道:“我知道人家常常有玩的风雅的,只可惜我从小听打算盘声音长大,就算家里给延请了好的女师傅,我最后也没弄明白那些风花雪月。如今请大家来家,也就只备下了这个,还请恕罪。”   话是这样说,谁又会真的有意见,毕竟这也就是一个玩儿罢了。再者,这也是照顾了更多的人,不是人人都来得那些‘风雅’,但在座的就没有一个不会打马吊、推牌九、赶围棋的。   于是玩乐一回,就是祯娘也上桌摸了几把不过不多,她早就知道了,她在桌上的时候有的是人放牌给她。她本来就是一个很会的,加上这个就没有不赢的道理,那还有什么趣味。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盛国公府和玉浣她们打马吊,一切真的不同了。   等到晚间回家,一路上她还与顾周氏说起这个。顾周氏却只是淡淡地道:“这就是人之常情,你从小活得简单,就算知道这些事却也没见过。我从小则是在太太小姐身边做小丫头,人情冷暖尝得多,这种事再不会少。”   祯娘何尝是不懂,于是默然之后日子也是有条不紊地过去,日子越发逼近腊月,各家酒宴倒是多起来了。祯娘和顾周氏筛选着去,偶尔一日之内两边都重要的就分开去,倒是比祯娘以前方便了不少。   直到一日,有位李医官来周府给顾周氏看平安脉祯娘和周世泽两个年轻人当然用不着这个,洪钥更不必说,她在这上头像极了周世泽,从小到大连个头疼脑热都无。这只能是为了顾周氏,她也有些年纪了,平常该注重保养,于是请人介绍了好医官,一旬来周府一次,为她看脉。有些许不好的,开个平安方也就是了。   李医官来过周府好几回了,并不像第一回那样拘束,但依旧十分谨慎,就连走路也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等到几个婆子引了,到了萱瑞堂由丫头打帘子进了里头暖阁,低头隐约看见到处是丫头的裙角,越发连头也不敢抬了,只连忙请安。   两边寒暄了几句,到底是来了几次的人,有些熟悉,李医官便拣着平常怎么样问了几句,也算是辅助看脉。顾周氏一面说话,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李医官准备的小枕头上。李医官斜坐在一张小杌子上,歪着头诊了半日,又诊了那只手,这才道:“太太这里是照常的,一切都好得很。若说让我开方子,最多也就是那些图安心的。”   祯娘在一旁听了倒是觉得好,这才是医术高明医德高尚呢。并没有凭空造出一个病情用以邀功,可以说这种坦诚实情没有一点夸张的大夫如今也少见了。便笑着吩咐:“劳动了,红豆!好生看茶。”   正好祯娘又想到这几日自己有些心口发闷,左右李医官也在这里,便道:“李先生,你再来瞧一瞧我。这几日我总觉得有些心口发闷透不过气,也不晓得是什么病症,到你这里要个心安。”   李医官忙把还没收起的小枕头移动位置,方便祯娘放手。然后又是左右各诊了几息功夫,问了几句这几日吃的如何休息如何,李医官才点点头道:“奶奶这事我有五六分准了,只是问奶奶是不是迟了月事。”   祯娘确实迟了月事,不过才不到十日而已。她的月事向来不准的,她自己早不在意这件事了。这时候李医官问起她才恍然,抬头看了一眼红豆,有红豆点头确认她才能肯定地与李医官道:“是迟了,只是才迟了几日而已。”   这时候李医官脸上已经有了微笑,一手抚了抚胡子道:“现下我就有七八分准了,依我来看奶奶并无别的病症,只是可能怀了身孕。只是月份有些浅了,还不敢打十分的保票。不然我再过半个月来看脉,就能说到十成十。”   李医官这一句话短短的,却是惊动了马蜂窝,一下让萱瑞堂上下人仰马翻。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似乎是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好事儿。但事情又是实实在在的,顾周氏立刻不像之前那样歪在榻上,忙站起身道:“李先生再仔细诊诊!”   这时候就连祯娘都有些怔愣,实在是上一回怀着洪钥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她都有些不记得,甚至没想到自己会是怀孕后面李医官又再次仔细诊脉了一回,和前头的话一样。   送走了李医官,家里立刻不同了。顾周氏让祯娘坐着,自己走来走去,忽然懊悔道:“方才忘记了一件好重要的事儿!你说自己心口发闷,这是个什么病症?会不会是孩子有什么不好,有什么能治的。”   祯娘自己都觉得无可奈何,只得与顾周氏解释道:“娘,你着急什么,我这身孕还说不准的,就连李医官也不敢打包票,说是月份太浅,你用不着这般在意且就算有了,方才李医官没说心口发闷有妨碍那就是没妨碍,不然必定是要说的。”   祯娘这样说了,但顾周氏依旧十分在意的样子,而且认定了祯娘一定是怀了身孕。立刻道:“什么说不准,你哪里知道外头大夫的样子!遇到这种事,肚子不鼓起来,什么时候都不敢打包票,若是有一个不对不是脸都丢没了?能说到一半以上机会,那和十成十也没分别。”   说着又十分热切地看向祯娘的肚子,祯娘并不能说什么,只得赞同。同时旁边顾周氏心腹金孝家的笑着奉承道:“可巧呢!昨日晚间太太才念叨过大小姐什么时候得个少爷。今日早上又说做梦井里面提水,倒提上来一尾红尾金鱼,这不就是胎梦?可见这件事无疑了。”   顾周氏现在最想听的就是这种话!有金孝家的这一句佐证,她立刻欢喜起来,都有些容光焕发了,立刻跟着道:“对,就是这样!不说我都不记得了,昨日还做了这样一个梦。我就说这梦做做的奇怪,只怕有些来历,果然就应在这件事上了!”   说完后犹不放心,转而有些发愁道:“这可怎么说,这些日子外头那许多应酬,你在多少人家吃酒,也没个忌口的,该不会是哪里不好?不然怎么平白无故的犯心口烦闷。不成,从明日起,但凡有应酬的再不许你去,你每日在家养着。”   正是因为有顾周氏这样的重视,不出一顿饭的功夫整个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祯娘怀孕,就连那个存疑、不确定,也在传闻当中被省掉了。祯娘躺在榻上的时候心里发愁要是这件事最后真成了假的,那可怎么办!她可怎么见人。   周世泽听到祯娘这个忧虑立刻笑了出来,理了理祯娘鬓边的碎发,道:“我原先想的也是还没定下来,只是现在看你又觉得这才不是没定下来!我听说妇人怀孕有些性情会变得与平常迥异,你看你现在不就是,你平常忧虑过这种事?”   周世泽是傍晚从水师军营回来才知道祯娘‘可能’怀了身孕的消息,高兴是高兴,这是祯娘怀了他们两个的孩儿,当然高兴。但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或许还没有顾周氏这个做外祖母的显露明显,他当然还记得祯娘当初生洪钥时候的样子,心里不能没有犹豫。   他的一切都瞒不过祯娘,祯娘立刻看到他的犹豫,追问道:“怎么了,我原以为这是见好事,我虽然不到母亲那般欣喜若狂,但要再做母亲倒也不错。另外洪钥也的确太孤单了,有个弟弟妹妹也好,或者还能让她稳重一些。”   周世泽不知道怎么与祯娘说,下意识的掰了掰手指,指骨咔咔作响的时候,组织语句道:“我还记得当初生洪钥的时候,我在窗子里看见了,你疼的厉害,还有那么多血端出来。人都说你们妇人家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我心里后怕。”   原来是怕这个,祯娘忽然有些好笑,同时心里也酸酸的。最后绷住脸道:“那不过是看着厉害罢了!哪个妇人生孩儿不是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来。况且第一胎才最险,到后头都是越来越顺的。我身子又不是不好,没得什么事儿。”   周世泽把祯娘拢在怀里,一只手在祯娘颈背上轻轻摩挲,另一只则是虚虚的放在祯娘肚子上。他未必不知道祯娘说的这些,只是有些事不是知道就能不在乎的。当时浓重的血腥气留在周世泽眼睛里,祯娘的虚弱留在周世泽的心里。这时候,从尸山血海里回来的周世泽承认,他心里还是有害怕的东西。   不论周世泽如何害怕,顾周氏如何欢欣,一切在半月后的诊脉里有了结果那李医官又问了祯娘这几日的症状,月事是不是依旧没来,然后摸了祯娘的脉足足两刻钟,最后极为肯定道:“贵府有喜,奶奶这确实是怀孕了!”   在这之后原本就对祯娘十分宝贵的家人,这下更加宝贵了。周世泽如今水师的事正紧,那是没办法了,顾周氏却是在家清闲的很,于是便整日看着祯娘。让她一切按照大夫说的做,吃的一样样有讲究,每日至少要休息若干个时辰等,甚至陪伴女儿也必须是有她在场。这是怕小孩子没个轻重,不小心伤了祯娘腹内胎儿。   大约等到开春的时候,祯娘日子总算好过起来。因为这时候祯娘怀孕三个多月,已然是坐稳了。且孕吐过去了,吃什么都有滋味了。所以随着春光,她的心情也明媚起来然而在这之中,只有一件事让祯娘放不下。   “娘,我有件事托付你,好不好?”祯娘不愿意把事情积在心里,何况她现在也不敢思虑太多,因此等到琼州那边来了消息后就去对顾周氏道:“我原本打算在泉州也弄出一个生意来的,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怀了孩儿,这件事也就不得不放下了。”   祯娘看着顾周氏的脸色,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样子,于是接着道:“只是我本心又不愿意这生意要拖后,又有派出去的伙计从琼州那边传来消息,原本的打算都一一实现了,这时候不趁热打铁,总觉得十分遗憾,心里只会一直惦记着。”   正是之前祯娘和刘文惠商量过的糖业贸易,按照祯娘的打算是先建立榨糖厂,收购甘蔗,生产红糖与白糖两种。与此同时兴建属于自己的甘蔗园,首选当然是在琼州,所以榨糖厂也会在琼州,只是会运送到泉州再发卖而已。   之所以这样做,是很明显的,砂糖可比甘蔗要少得多,光是运输也能省下好大一笔。况且运输时甘蔗也会损耗,相比之下炼成砂糖后有优势的多。   因为在这件事上琼州是重中之重,于是年前刘文惠就亲自去了琼州。配合着祯娘身边一个幕僚师爷,很快打通了官房的关系。和祯娘之前知道的一样,这里的荒地到处都是,哪怕根据开荒的规矩来,祯娘拿下这些土地也没有什么代价。   刘文惠拿下的土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算亩数的话大概还不如江南一个大镇大,然而说出来还是很大了。至少在江南突然交易得到这样大的一块土地,是十分惹眼的,就连官府也要过问,怎么突然占有这样大一块土地中间怎么做到,有没有触犯国法。   然而放到琼州就十分不入眼了,琼州知府只是瞥了一眼刘文惠在地图上的标注,心里根本没有在意过。这些地是一整块,而中间没有一户人家就算有,那也是朝廷不承认的野人。这样的荒地,整个琼州要多少有多少,这才多大!   而刘文惠不动声色地得到大片土地,之后平整了作为榨糖厂的部分,然后就考虑灾民的事情。这个不难,春日里就应该会有一波。这不是他料事如神,而是都知道一个词叫做‘青黄不接’。三四月间的时候,庄稼还没有成熟,陈粮已经吃完,这是农民最困苦的时候,就是什么天灾**都没有,许多人也没熬过这一关。   他来信正是问祯娘要这些人,没有这些人荒地就只能一直是荒地,不管怎么说,也应该把荒地变熟地罢。祯娘看到后本打算自己完成,后又觉得这是一个琐碎繁重的功夫,刘文惠还要的急。   她现在可不是能够彻夜赶工的时候,因此最后决定托付给顾周氏,于是道:“事情进展地十分顺利,刘掌柜在那边已经走通了衙门,拿下了好大一块地!只是如今差人手,我打算让人去各地招募最近破产的农户。这件事要有个坐镇指挥的,我说不能够的,只能请母亲来帮忙。”   顾周氏也看了看信件,了解了前因后果,最终还是应下了祯娘。不然呢,要么看祯娘自己做,要么看祯娘心里一直挂心。只是她最终还是忍不住感叹了一句:“现在看来,祯娘你还真是在哪里就要在那里做一门新生意的!”   之前在太仓的时候就主导的海中洲珍珠养成,后来在金陵就有火柴、指甲油等,再转到太原,毛纺织和毛皮生意立刻红火。如今是到了泉州,而这才多久,竟然就新有了一门糖业生意。   这个生意最让顾周氏疑惑的是和祯娘过去的做法完全不同,祯娘过去的生意都有‘奇、巧、新’这几个字,靠的是人无我有。现在做糖业生意自然做不到人无我有,除非是在榨糖上推陈出新顾周氏并不知道将来真的榨糖上推陈出新了,只是这时候实在看不出来。   不过顾周氏却有些满意,对祯娘赞道:“这个不错,那些在天底下有数的豪商人家也是不同的。没有抓住一门关乎国计民生的生意的家族就好似无根的浮萍,任凭钱财再多,在这个圈子里立不住。” 第139章   官面上的事情解决后, 琼州那边便用不着幕僚帮着参详了。于是原本过去帮忙的郑怀羽就坐船回了泉州,只是他回泉州以后也不是就没得事了。实际上这些日子祯娘一直和高文静商量事情, 他一来自然被拉入伙。   这一次是少有的不为了自己这边的生意而是为了周世泽。话说回来,郑怀羽和高文静两个本来就是刑名师爷, 这才是老本行,晓得要料理这个,不仅没有抱怨,反而十分乐意。这大概就是离本行久了,才知道早就适应了这一行,没有了就会觉得哪里不对劲。   祯娘手上有一本册子,是周世泽交给她的, 原来是福建水师这边各位采购的底账。这当然不是周世泽这个立足未稳的参将能够拿到的, 而是通过丁会办想办法得到了许多散账,又配上明面上福建水师衙门的账务,祯娘手底下十几个老账房得出的。   周世泽本来也不想管这些,他本身就觉得自己该是一个武将, 最多有些谋略, 若说连账务都管了,那还有什么时间练兵打仗这些!然而现在是他不想管也要管,不然福建水师根本没得救!   之前就说过,前任管理□□火炮采购的会办是出事露了形迹,于是才有现在的丁会办。但是这不是说其他现在好好在任的其他人就是干净的,实际上由于水师衙门大多十分封闭,里头贪腐严重, 黑暗处超出想象。   唯一还算好的是东南水师成立时间不长,想要积年地贪腐,最终演变成上下成体系贪腐还来不及。真要变成那样,才真是养出个怪物,要治理非得拿出壮士断腕的毅力和勇气不可。如今虽说复杂,但其实还算容易。   譬如周世泽拿回来的这些账目,若不是年份短,若不是体系松散,怎么可能能被轻易还原出底账!那也未免太异想天开其实周世泽也不过就是试试而已,他是没得人好信任,信任的人又不通账务,这才借用了祯娘手边账房。然而他真没想到能还原出完整的账册。   祯娘正翻着账册,她是早看过的,也就是瞥了几眼,然后就交给了还没看过的郑怀羽。郑怀羽默默用心看,祯娘和高文静也不催他,只等他看完。若是不看完,心里没个底,之后怎么谈事情?   郑怀羽看完最后一页,最终合上册子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只是一个福建水师衙门就这样浊,难怪去岁对南洋用兵场面那样难堪。只怕谁都想不到,单单只是这里,上下吸血就到了惊人的数字。”   说着把账册递回给祯娘,问道:“东家,我和高先生都是刑名师爷出身,并不太通钱粮师爷的事儿,这些东西最多也就是看得懂罢了。我要问的是,拿老爷得来的散账与明账得出的这个底账,是不是十分可靠?”   祯娘接过那本账册,肯定道:“没得十成十也有□□分!郑先生和高先生就算不掌钱粮,也是时常坐镇在衙门的,那么久该知道官府里的官账私账根本一塌糊涂,就是一笔烂账。等到几位圣上改革吏治之后纵然有所改观,那也只是限制而已,真要说没得贪腐,恐怕永远也不能够。”   祯娘说的斩钉截铁,郑怀羽和高文静两个也是默默点头。祯娘又接着道:“至于军队的营生,那就只有更加不堪的。这不是我说军队里的坏话,我家老爷还做着三品武官呢。只是军队向来自己的事自己办,已成传统,这种自然更易有这些事。这种账说有多难那是个笑话,只因为问题太多了,就是每年能拿上千两银子的顶尖账房也做不平的,何况是一帮本就是半路出家的官员就是身边聘请了钱粮师爷也不管用,他们根本舍不得花钱用最好的。”   祯娘自己有三个总账房,这三人都是如今找遍整个大明也不过数十人的那种。一年下来东家什么都兜揽,另外还有两千两的银子做薪资。然而要祯娘来说,这完全是值得的,有这些人她少损失的银子就不只是她出的这些,更不用提节省了她多少精力。   只是祯娘有这个见识,一些真正的豪商大户也有这样的见识,那些朝堂上的顶级大佬也懂得。但轮到小小福建水师衙门的七八品小官就很难说有了,即使他们是一批贪污能有一年十万到数十万的七八品小官。   祯娘自己看到账目的时候也感叹道:“这银子也太好赚了,就是在我这里,银子出了名的容易赚。但想要什么本钱都不用,就一年收入这许多,那也是天方夜谭。可看这些人,不过是略动动嘴皮子动动笔,一切就都有了。”   高文静这时候才道:“其实这些衙门里的秘密平常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毕竟谁的底子都不干净,若是掀开了桌子,那就都不用吃饭了。但是这一次确实太过分了,像是北海水师就没得这样不讲究,这才能一直安稳到如今。”   祯娘当然知道北海水师的事情,那根本不是个秘密。每一任管理钱粮的主官都会拿出本年经费一部分做生意,倚靠权势,只要自己脑子清醒,就没有不赚钱的。赚来的钱会在年末补完之前抽调的,这样年年积累,这用于做生意的钱是越来越多。北海水师上下都能分润,然后做生意就成了惯例。   就算上面知道了,也没人说过什么。水至清则无鱼,这一拨打死了,换上来的新人也是一样的。这样,还不如一直用着之前的,好歹他们早就熟悉水师事务了。   祯娘对这种事没有一点好感,她生平最恨的之一就是贪腐。她可以给予手下人更高的薪资,却不能容忍他们在贪污钱财上做太多文章。她的好处是,手底下有这样的人,只管换新人就是了。   商场上可不会有人觉得她是小题大做,和她说什么水至清则无鱼。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账目上一惯看管的十分严格。然而官场上的麻烦在于,大家竟然已经到了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的地步,向这个妥协。想到周世泽的性子,祯娘简直心里可怜他,要在这里面打滚。   祯娘挥挥手道:“罢了罢了,这些事也不用说,说了没用,交给别人烦恼,我也就是算个账,以及帮忙想主意。要我来说,贪些公款去这已经不算什么了,其实上下都是这样。那么这原先的会办怎么拉下马的,你们可知道?”   两人都是点头,确实是这人触碰到底线了。数额巨大是一回事,买来的东西不堪使用是另一回事。层层分润之后,剩下多少银子就花用多少银子吧,就算不多那也比红毛夷人那边几百人的装备阔气。最怕的就是原来那会办那样,收了人家顶高的回扣,拿来的是掺了沙子的弹药和常常炸膛的炮管,那才真是比敌人还可怕。   点明了这件事后祯娘又道:“我家老爷也不求别的了,他想的实际,只要能得了质量好的新船新炮就好。其他军械也是一样,不管他们中间吃掉了多少,最终只要有得用的东西他就不会管其实是管不了,至少现在管不了。”   郑怀羽微微一笑道:“老爷年轻奋进,但同时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没法子,这才是最务实的。俗话说的好,不聋不哑不做家翁。老爷如今是整个福建水师的家翁,自然是要学会最顶级的装聋作哑。”   定下这个调子,这一次要着重料理的事情也就出来了就是为了福建水师的采购想办法,至少要摒弃原本那样不堪的作风。这个事情说容易是真容易,祯娘一下就能想到好些主意,说难也是真难,其中阻碍太多了。   于是是祯娘负责拟定主意,她自己生意里有许许多多防着下面人贪污钱的手段,只要略微改改就能在水师衙门里使用。而郑怀羽和高文静两个则负责审核,专看祯娘的计划在衙门哪些适合那些不适合,进而修改。   这当然不是一日能完的,实际上又断断续续商量了好几日,这才最终有了个完善的结果结果出来后祯娘当然立刻就要给周世泽,只是这也难,最近他可不是日日都回家。现在水师开始了船上训兵,时常拉着几条船,这就去了远海。中间有个几日不回来,那也是常见的。   周世泽回来那一日,家里伺候的周到。要说他不是一个吃不得苦的人,但是每回到家被照料地舒舒服服,他当然是喜欢的。正换上了一件半旧的中衣,头发湿漉漉地与祯娘说话,祯娘就递给了他自己准备的计划。   微微扶着腰身,站在周世泽背后,接过红豆递来的干爽毛巾与他揩头发。也不说计划的事情,只是道:“这时候天还有些冷,只穿中衣?搭在屏风上的圆领袍儿哪里去了,难道这也不耐烦穿。”   正说着,周世泽就要举手投降。祯娘却一下看到他手臂,眉头皱起来,抓着他的手臂摸了几回,忍不住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上一回说的,医官配的药膏是带着的,怎么看起来比之前还要厉害!”   现在周世泽的手臂看起来简直有些可怖,黝黑粗糙是一样,看上去简直像一片片鱼鳞周世泽算是天生皮肤比较白比较细的,原来在九边也只能说是比一般富家公子黑一些,像是蜜色多一些。至于粗糙,大概就是武人常有的样子,他又不是餐风露宿,不摸他掌心,轻易看不出来的。   现在却全不同了,祯娘第一回发现的时候还惊异,以为周世泽是害了什么皮肤上的疾病周世泽自己也不清楚,所以最终只能请了大夫来诊治。这时候才晓得是闹了多大的误会!周世泽的情况在水师里是人人都有的。   那大夫是泉州本地人,本地多得是出海的渔夫水手,一看就与祯娘解释道:“奶奶别慌!周大人这并没有什么的。奶奶不晓得这海上太阳大、风高,还有盐水。坐客船的在客舱里不知道,水师官兵确实在甲板上更多。这样有什么晒不黑的,再有风吹海浪,一层盐水在身,等到晒干了,身上便皱巴巴的,几次下来皮肤都是这样。”   按照那大夫说的,这也不是什么病症,更加没得医药了。只不过开头适应有些难,因为不舒服是当然的。等到后面皮糙肉厚,这就什么都算不得了。只是祯娘依旧让他开了药膏周世泽的伤口他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祯娘看了却觉得心口一跳。   周世泽听了只把袖子撸地更高一些,让祯娘能仔细看。然后漫不经心道:“那是你叮嘱的药膏,我哪里敢不用,顶着被同僚笑话我也用呢!他们那是嫉妒我有人照顾。只是你也听大夫说过了,在海上其实什么防护什么药膏都没得用,你也要讲道理啊。”   说到这个他还与祯娘说海上练兵的事儿,这是他的老本行,也是做这参将后唯一觉得高兴的事。比划着手与祯娘道:“海上的炮与我再九边军营里的炮差别大,一个是地上用,一个是船上用确实不同,考虑的东西是天差地别。今日我让炮兵试着发了几炮,还是训的少了,实在不准。”   祯娘依旧看着周世泽的皮肤,最终也只能叹口气。然后强打起精神,假装对他练兵的事儿有兴趣,顺他心意转到别的话上。接口道:“说的容易,我可是听说了,你们那船上的炮,好有五两银子一粒,真让炮兵越性了练,多少银子都打不住!”   想了想,祯娘又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便补充道:“我可不是替你们水师衙门心疼银子,更不是觉得你把水师的银子用在正道上有什么不妥。而是现在的情形,有好一批大老爷要应付,你在这上头花钱太多,有小鞋给你穿。”   周世泽却满不在乎道:“管他们,至少这一年他们不会有动作。才打了一场大败仗,腰杆子不硬,就是对上我也没什么底气。不然我还有奶奶你么,谁不知道我娶了太仓顾家的女儿,东南豪商也要忌惮他们的主子都要忌惮了,自己岂不是早就跪下了。”   一般男子也常有仰仗岳家的时候,但是靠老婆的却不多,一但有这样的事,往往都是耻于宣之于口。周世泽却全不同那些男子,他是真的常常拿来当调侃话,叫祯娘‘奶奶’,好像是吹捧奉承了祯娘一番,其实就为了看祯娘不好意思的样子!这也是他的趣味了。   祯娘果然就拿手去拍他肩膀,他笑着躲了一下这其实也是做样子。然后才接着道:“不过没钱是真的,账上本身就没钱,我总不能拿刀架着他们脖子让他们把钱吐出来罢!这才是要想想办法。”   在上一次对南洋用兵当中,福建水师损失最重,有一半兵士再也没回到家乡,昂贵的水师船只也是一样,就是勉强回来的也大都损坏严重。周世泽问过精通的,都告诉他,那样的船平常训兵还无碍,真要上战场便是赌博一般。运气好自然不会出事,运气不好船毁人亡并不稀奇。   兵士如今已经补全,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了。但是船、炮、武器这些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把之前破破烂烂的船修一修,让周世泽如今练兵不至于无船可用罢了责问水师衙门也没用,上面说定的拨款没到,那就是没得银子,丝毫不说衙门本就应该有一笔存银就是要用在这种情形。   那笔存银也是上面准许截留的,目的是为了某些紧急采购不至于被朝廷拨款缓慢卡住。可是现在没有一个人提起,周世泽当然知道,要么是这笔存银压根就没有,放上去就被花掉了。要么就是有的,只是没人打算让他沾手。   祯娘在旁听着与他出主意道:“既然是这样,那便只是一笔定金便够了,并不用真的筹够了全部所需。等到朝廷的拨款下来,那还好些,至少要把欠船厂、□□厂这些的钱还上,也不必他们想着吃哪一家回扣了。”   周世泽没有问怎么得到这一笔定金,要知道如今的水师衙门金库真的能饿死耗子了,怎么可能拿得出定金来。他知道祯娘能说出这种话,当然是有一定把握了,于是只是笑着做出戏台上的程式,拿着腔调道:“好夫人,计将安出?”   祯娘的法子算不上精妙,但实在有用。无他,两个字而已,捐钱!祯娘指点道:“你这是九边几年卖债券卖的好了,忘记当初是如何过日子的,我可是知道的,当初九边卫所常常上晋商的门呢!在九边做的,在东南也做的。不要怕人不买账,我来给你起头,拿出五万两算是榜样。”   祯娘既是参将夫人,又是东南豪商,她的举动就要影响福建官场和商场,她领头捐款了,旁的人至少要意思意思,这是给她的牌子面子人家要想的,周奶奶出钱了,自己不出钱,是不是没眼色。将来两家生意牵连要得不着好,或者丈夫仕途有影响。   相比起周世泽这个真正在官场上的,反而是祯娘先意识到了他们可以使用权力!是呀,整个水师衙门那么多光吃饭不做事,甚至只会坏事的。周世泽多想把他们都一脚踢开,但是最后还不是没有。不是因为周世泽心软,对这帮会害死兵士的人他可不心软,只是因为这些人能还在这里,背后的人物有权力,让周世泽不能动。   而周世泽作为他们最直接的主官,哪怕他们各自有背景,又哪个敢直接与他硬碰硬!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周世泽又不是那等昏聩的,任人摆弄,要让他们有苦说不出,那真是有的是手段,总不能还为这个去告状罢,那才真是自讨没趣。人家是与你撑腰的靠山,又不是管你吃喝拉撒的养娘。   只能说周世泽真是一个不混官场的,他是纯粹打仗立功升官这样,他这时候才想起来他作为主官底气有多足,他真要拿捏别人,这已经是一个大威胁了。想了想他自己也笑了,摇头道:“我才想起我自己如今是那些话本故事里的大官了,那么‘仗势欺人’不是应当?”   然后与祯娘说定寻个理由安排个酒席,请福建头面人物过来,做捐款的事情。最近最忧心的事解决了,周世泽整个人都松快了许多,摊在祯娘的贵妃榻上道:“不然到时候再透露捐款多少影响后面考量债券的事罢,我记得这上面我还是能说一些话的。这样一提就知道了,站在这个位置本身就有很多权力可用。”   东南水师本来就是用来对东海、南洋等用兵而设立,上一回对吕宋还卖过一大笔债券呢!现在没有裁撤,那么想也知道,将来对外用兵之际,就是再卖债券之时。即使因为曾经的重大失利,大家对东南水师的战力有疑虑,最后债券不会如上一回那样炙手可热,但同样会有人争抢着要。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只要成功一次,回报就太丰厚了,这是人都无法拒绝的。特别是在这时候,大家积攒越来越多的银子,而银子越来越不值钱,一定要找个地方花掉,换取更大的利益。不然那不就是看着辛苦赚来的钱像流水一样流掉?这是他们不能容忍的。   祯娘对着已经‘开窍’的周世泽表示赞同,立刻道:“这是一个好主意,现在福建水师的筹码不多,这算是很好的一张牌了。你作为福建水师的主官,东南水师的债券发卖,福建部分当然有说话的时候。”   当你手头有别人想要的东西的时候,你就该意识到你是有权力的。为了得到你手上的东西,有些人会暂时屈服于你,替你达成你想要的目的,这是当然的,也是这世道里的道理! 第140章   由祯娘发帖子的酒席当然是人人都到了, 然后祯娘当众把意思一说,并且首先出了五万两。大家不管是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 最后也只能乖乖思虑该出多少, 而不是出不出。心里抱怨最多的大概是祯娘真是舍得, 五万两的调子可是起的高, 她出五万,其余的总不能几百一千就应付罢。   就好像你自家凑份子,与亲朋好友过生日。虽说可以按着等级递减, 小辈都可以少一些。但也没有大家都是几百几十,到了你这里就成了几两了。自己不觉得丢人倒是小事, 只怕大家如何看呢!   世情如此,所以大家所谓出钱出力都是比照着来的。祯娘这五万两好比就是鱼饵, 有些人鱼饵用的一般,所以只能有小鱼小虾上钩。有些人鱼饵好,那就引的来大鱼——五万两确实是好鱼饵了。   这种情形大家也不免感叹, 周参将果然是一个舍得的, 能做大事呢!为了让大家入瓮, 竟然舍了自己五万两银子!这才真是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只是拿孩子套狼的事情大家见得多了, 却没见到这样拿自家孩子套狼的。   再加上流传的, 可是会影响周参将的观感——而到时候买债券可是看人家脸色,大家一时大方起来。方家大太太就眼珠一转,最先响应道:“我不敢与参将夫人比肩, 就低一等,出上三万两银子。”   方家二太太就私底下嗤笑了一声, 方家如今还没有分家,这种事似乎该算一家人的,其实不然。他们家的规矩,虽然没分家,子孙们却可以经营各自小家庭。方家大太太为了将来的债券先花这一笔,受益的自然也只能是他们大房。   然而表面上是嗤之以鼻,心里又何尝不是羡慕。大太太娘家富贵双全,嫁的也是长子,如今还是家里的当家夫人。手上可以支配调度的银钱不知多少——这又是一个和那顾祯娘一样生来命好的,她心中忍不住忿忿。   最终事情果然如愿,在泉州这些有钱妇人的‘踊跃’支持下,最终凑出了八十七万两银子。按照之前估计的,整个福建水师订单价格在二百万两上下来计算,这笔银子何止是定金,若是遇到一个贪腐的,能把好大一块搂到自己怀里。   周世泽当然不是这种人,甚至他没有让这笔银子在账上走过。直接把定金下给了信誉良好的船厂、火药厂这些厂子,至于剩下的也尽可能花掉——找钱的时候很难,花钱的时候却很容易,特别是为了一支水师花钱,那真是如流水一样。   周世泽这就是趁人不备了,大家还没回过神来,自然也就更谈不上商量这笔钱该存在哪个户头,花在哪些东西上面。这时候快刀斩乱麻,等到其他人想要分润钱财的时候,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总不能去问收了钱的厂子退款罢,这些厂子都是大厂,背后的东家谁也不怵。   也有人暗中嘀咕道:“这也忒不守规矩了!给咱们水师衙门的银子竟然不入账,直接就由着参将大人花掉了。要是人人都这样做,贪腐起来根本不能监督!账目岂不是乱了套?那我们这些算钱粮的还有什么用。”   面对这样的,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明明知道周世泽为什么要这般,不过是为了自己利益说话。另一种是真糊涂,真不知道周世泽为什么这样做。实在说,真糊涂的只怕比揣着明白装糊涂还要麻烦!坏事的是他们,不能说的也是他们,人家还自认为天下第一正直呢!   也有眼明心亮的,便回了这人道:“怎么不可以,这可不是朝廷拨的银子,只是泉州各界捐的罢了。按照人家的说法,由领头的给水师采购东西,众人都可监督,保证银钱落到实处。这领头的是谁,你不知道?正是咱们参将大人的夫人!左手倒右手,你说他能不能自己决定了。”   “东家,如今外头都在议论这件事呢!都说周大人是上辈子积德,这辈子回报。娶了您,这辈子路好走得多,还能比别人在官场上少用心二十年!”刘文惠如今已经从琼州回来了,与祯娘接着说糖业生意的时候就提到了这个。   这时候祯娘的肚子越发大了,之前都把糖业的事情交给顾周氏帮忙,这时候更加不会逞能了。她只是时刻关注这件事,等到以后也能快速上手而已。譬如今日,她又不用做什么,只是旁听着刘文惠和母亲说就好。   刘文惠是个有些滑头的,他一上来也不是先说糖业的事,而是提起了最近的新闻,暗中捧了祯娘一下。好在他这人知道分寸,这种事从不多做,也就是讨好一下。况且他有真本事,于是这就和那些阿谀之辈不同了。   祯娘坐在椅子上,身体日渐沉重,连起身都不敢随意。于是只是摆摆手,让他正经些,然后道:“又拿这些事来说,说的多了我要生气了,今岁少你年底的分红,你信不信?还是快把正事说了。”   刘文惠立刻做出低头的样子,正襟危坐道:“首先先说琼州那边的事儿,土地进展的很顺利。那边其实就是荒地,若不是一年三熟的好地方,还不如在这边开荒来的好,招人多难!”   还有其余的工作,譬如说平整土地建立榨糖厂。作坊厂子建起来很快,并没有什么难的,在刘文惠从琼州那边过来的时候,已经至少做完了一半。倒是生地养熟这样的事,因为送过去的破产农户还只是第一批,只能说开了一个头。   说到榨糖厂,如今榨糖的机器并没有搬进去,甚至刘文惠都没有见过,依旧是祯娘一口许诺的。这时候还没看到影子,刘文惠也忍不住问道:“榨糖厂我走的时候已经有样子了,如今只怕差不多完成,就是不知道东家说的机器从哪里来。”   祯娘选定的机器从海外来,她当初打听的很细,知道外国有自己的提炼技术与机器。两边进行对比能够知道,大明与西夷的可以说是各有优势。只能说大明的更加适合小作坊形式,单个成本并不高,有些家庭都可以负担。   至于西夷的,大概是这些年来他们一直致力于开展甘蔗园,大量生产蔗糖,这都是大生产的做派。实际上也是这样,这些西夷的国家里,能够做甘蔗园和榨糖厂生意的也只能是他们的显赫人物。   祯娘并没有要一直瞒着刘文惠的意思,只是之前不确定能不能弄到这些机器而已。如今看来是比较容易的——对于做机器的来说,卖给谁不是卖呢,赚的钱才是最实在的,他们哪里管着机器是欧罗巴用还是亚美利加用,至于大明,那就更不管了。   甚至他们还考虑到一趟海运路费高昂,若是机器坏了大明这边不会修那是多么浪费,所以愿意培养会修机器的工人。不过这也是因为大明本身就有榨糖的机器的关系,反正各有优势,若是他们架子摆高了,祯娘大可以不买。   如今的形势就是这样,他们不卖机器根本没得好处,因为大明有自己的机器,甚至开价过高也会因为这点而不能成立。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只能做最讨人喜欢的卖家,卖出更多的机器就是他们的理想了。   这一次祯娘就是通过泉州的西夷,这才向他们国内下了订单,如果路上不出意外的话,搭载着机器的船在八月的时候到达大明。知道这件事的祯娘不再闭口不谈,直接告知道:“机器从西夷那边来,一起来的还有他们和咱们不同的提炼技术。说起来在这些格物百工上面,西夷和我们走的路子不一样,有许多确实有独到之处——等到八月的时候你就去接东西罢。”   听到是新机器,刘文惠一下眼前一亮。他晓得祯娘在这上面的眼光,无论是自己指点做新机器新东西,还是从西夷那里得到,祯娘总是能够挑中最好的。这个最好,事后来看一望便知,但在做之前,谁能知道一件东西到底适不适合,这就是祯娘的厉害之处了。   当即搓了搓手道:“有新机器当然是好的,从根子上就超出许多人了。话说东家指派我这份差事后,这些日子我一直在了解一些关于糖业的事情。真是不看不知道,原来糖业竟然热成这样!”   大明已经很惊人了,近十年翻了三倍的售价可不是任意商品都能做到,何况还是糖这种要货大宗,属于家家都要准备的商品。这种商品本来就不是赚单个的利润,正是量大才有惊人的利润。而如今十年内翻了三倍,这是何等惊人,或者明确些说,利润是何等惊人。   如今做糖业的商人都十分幸运,因为真正的豪商眼光都没有放在小小的一块糖上。对内贸易不必说,对外贸易看到的也还是茶叶、瓷器、丝绸这些。他们又是不幸的,因为祯娘已经看到这一块,面对大资产的冲击,他们并没有什么抵抗能力。   刘文惠有些冷漠地想,如果没有东家,或许如今糖业商人里过个十年能够打磨出一个‘糖王’,成为东南乃至全天下也有名的大豪商。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祯娘已经把这个可能变成了不可能。   然而这种热和西夷那边相比又是小巫见大巫了,说他们是嗜甜如命也不为过。看过他们糖业发展历史,刘文惠忍不住胡乱猜测,是不是以前吃糖吃少了,如今找补回来。真是有多少糖运回他们国家本土都能被迅速吞掉,根本见不到底。   还有利润,从利润上来说是远远超出大明国内的糖商的。他心里忍不住想,若是把这些糖卖至国外怎么说。最终的答案相当惊人,或许单品利润还不如瓷器茶叶等——没有赶上蔗糖与黄金等值的好时候!但是出货量大的话一切都是可以弥补的,要知道不是随随便便什么货物就可以出货量这么大。   限制出货量增大的因素与其说是赚头不够大,还不如说是如今货物进出口限制的规定。这使得所有进出的货物数量必须限定在一定范围内,那么怎么填满自家的份额就必须要精打细算了,所以单个利润更高的才是更好的选择。   这么想着他就忍不住说出来:“如今朝廷还在商量着要不要逐步放开货物进出的限额,要是真能放开就好了。虽说要多了不少本钱小的来相争,但是总的来说做得好的应该能赚更多钱。若是不再限额了,东家首先就可以把这糖卖到西夷。”   祯娘对于出口限额的事情早就不去想了,有眼光的都能看出来,不限额才是大势所趋。然而要到哪一年哪一月才能成,那就是天知道了,这是大明上上下下博弈的结果。所以她想也不想就道:“你这是想多了,如今只要每年发放的牌子能有所增长就是胜利了。”   后面她又像是想起什么,若有所思道:“要我来说,与其指望那个,还不如想另外一个捷径。譬如我们参将大人什么时候拿下南洋诸岛,也好让我们能买下一个岛,专门种甘蔗开榨糖厂。不用再本土这边落脚,一切也就没得限额的说法了。”   顾周氏听到这里瞪了祯娘一眼道:“怎么把姑爷的正事说成是这样?不知道的听了还以为姑爷是什么人,所有事情竟是为了私心。就是知道的也该以为你不尊重,拿这种话当作玩笑!果然是这些年无法无天惯了。”   祯娘对于顾周氏的教导向来没辙,她这样‘无法无天’惯了,顾周氏一点没说错。只是指望她改,那又是想得美了。像小孩子是如何改掉坏毛病的,在学堂里有夫子拿竹板打手心,在家里有父亲动家法、跪祖宗。祯娘要改掉,必须要有深刻的教训,可是这世上还会有谁给她深刻的教训?顾周氏只是说说而已,周世泽更是她杀人帮着挖坑埋人的主儿。   对于这个顾周氏心知肚明,这时候也不过就是见一次说一次罢了。等到说完了,祯娘至少表面上服软,她也就放过。这时候见祯娘露出听话的样子便不再说这些,转而对刘文惠道:“那些是之后的事儿了,如今还是说些眼睛看的到的。”   刘文惠赶忙说是,然后又提出祯娘雇佣的西夷人共五十名都已经到了。颇为为难地对祯娘道:“那些人原本就是甘蔗园回来的,与他们说话,是真有些本事,但并不怎么好管理。不比普通人安分就是了,还有各种坏毛病。我倒是觉得该把他们和我们一般的工人隔离开,免得带坏风气。”   祯娘嗤笑一声,对刘文惠道:“眼睛看的很准,就按你说的做——可别对他们太客气了!或许有个别是好人,但是大多数沦落到要去甘蔗园的西夷人,都是小偷、强盗的出身。西夷人本性就偏于不安分,这样的更是其中最不老实的。我们也就是学他们的做法,等到雇佣期到了,我们的人学到了,也就不用他们了。”   榨糖厂榨糖是有时令的,这时令随着甘蔗的种植与收获变动。等到刘文惠和顾周氏还有祯娘商量清楚,这是在六月。而甘蔗的收获季则是十月,这不是说等到十月才有事做,实际上现在就要准备起来。   伙计们早就在春日里种植甘蔗的时候就撒出去,与农户商定甘蔗的定金并且支付,这一步并没有什么差错。然后就是等待,等待八月的时候机器和提炼糖的技术到来,之后到十月甘蔗产出之前还有两个月空闲,全都用来熟悉机器,听制糖工人传授技术了。   说起来祯娘还是没有只使用西夷人的技艺,譬如红糖加工得到白糖是全用了大明的。这是因为这门嘉靖年间才有的技艺,西夷人还没有,自然也就不是他们的机器可以做到的。   等到十月,从两广、福建等地收来的甘蔗陆陆续续送到琼州,榨糖厂总算开始工作。从第一包糖出现,要到明年甘蔗不能保存的时候才会停止榨糖,然后是榨糖厂几个月的停榨期。   西夷的机器、提炼技术,乃至分工方式确实有独到之处,祯娘的榨糖厂里出产白糖和冰糖的速度快过任何一家大明的榨糖厂。即使这才是它第一年榨糖,工人还有许多不熟练的地方,技术不熟练、机器不熟练。   生产出来的白糖和冰糖——是的,是白糖和冰糖。这两种糖的价值远高于黑红色的粗糖,祯娘当然会选择这一种当作自己的商品。这些糖被装货工人满满地装入圆木桶,然后圆木桶就被放进了了恰好容纳它的木条箱,桶与箱的空隙填满防潮用的石灰。   就这样,一只箱子码一只箱子,一只大船可以装成千上万只箱子,也就是成千上万桶糖。他们沿海岸线北上,在沿途重要的城市整船整船地卸货,包括祯娘所在的泉州。这也的确是俏货,几乎是一到地方就售空。   刘文惠常常是快乐地看账本,虽然现在赚的钱远不如一开始投入的,但是看这进出的数字,实在让人振奋。这还是第一年各种摸索,就连自己的甘蔗园都没有。要是往后,什么都熟练了,还有自己的甘蔗园,产出不知道多多少!成本也要降低——每当想到这些,刘文惠都笑的牙眼不见。   他当然笑的牙眼不见,这不只是他事业的腾飞,同时也是钱途的腾飞。他们这些掌柜的是要从每岁的红利抽成的,祯娘名下的这间榨糖厂赚的越多,他刘文惠也赚的越多。   这些后来的事情一一发生,祯娘身处其中有时候会觉得相当奇妙——这必须要说到糖的发展历程,从两千年前起就有人发现了藏在一种植物里的甜蜜,然后历经时光学会将他们提炼出来,制成糖。   然后他们在世界各地有了不同的旅程,有的地方传播的早,有的地方传播的迟。有的发生了改进,有的一成不变。直到两百年前开始口味不同,喜欢的食物不同,却都同样爱甜的世界百姓总算在‘糖’这样东西上渐渐交汇。   现在的甘蔗园,最多的在亚美利加。在那里,是亚美利加的土地、来自天竺的作物、欧罗巴的资本、阿非利加的昆仑奴,混合了本来绝不会交汇的地域,得到了原本如黄金一般珍贵的带来甜蜜的糖。   而在祯娘这里,这种混合也是这样明显——欧罗巴的技术与大明的技术混合,配合欧罗巴的机器,使用的是大明的资本与人工,同样的来自天竺的作物。   就是这样让人心潮澎湃,能够想象吗?在以后,如果祯娘榨糖厂的糖也会卖到西夷的国家。那么,或许一位主妇的糖罐子里,底层是用剩了的来自亚美利加的糖,上面是新倒进罐子的来自大明的糖。他们这样相似,又有差异。有一天从相隔万里的地方来到这个共同的国家,汇聚到了一个糖罐子里,这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了,现在还是八月不到,正是最热的时候。就算泉州气候宜人也救不了苦夏的祯娘——甚至因为怀孕的关系不能用冰,她现在难熬到看东西都有重影了,至于糖业生意?早就丢给顾周氏,这不是她现在能负担的。   又是一日,这是黄昏时分,祯娘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是一天里她难得觉得比较舒适的时候,正在小憩,就有个婆子进来道:“奶奶,老爷身边的一个小厮从衙门捎信过来了,说今日晚上不回来用饭了,让奶奶不必等。” 第141章   近些日子周世泽越发忙碌, 朝廷的银子总算是下来了,但是这银子也不是那么好拿的——东南水师是皇上支持要办的, 可是第一回办事就砸在手上了, 皇上脸面当然不好看!只是最后为了将来的布局, 同时也是证明自己没错, 这才运用强硬手段撑了下来。   只是为了减缓头上的压力,也是为了把之前丢的面子里子都挣回来,给东南水师的钱硬是一分不少从户部拿到了。在这个大家要钱都会被拖拉的时候, 这样的特例不可谓不扎眼。   只是这银子拿的是又代价的,和钱一起来的还有皇上的圣旨。浙江的水师提督接旨广州和泉州的参将也有口谕, 这些都指向一件事,非得在短期内先打一个胜仗, 有个收益不可。至于吕宋,那更是将来一定要收拾的。   总之,浙江、福建、广东三支水师都应该各有建树才是——皇上都开口了, 谁敢轻视呢!最近几日周世泽并福建水师上下的武官都是在一起商议, 到底做出个什么成绩来才好‘交差’。   是的, 正是交差!在周世泽看来, 这兵还没练出来, 贸然出鞘根本不智。这不过是为了朝廷粉饰门面不得已而为之,想必因为之前的事有的人觉得大为丢脸,非得立刻找补回来。再不然就是一些支持建立东南水师的, 最近觉得压力太大了,得要减轻政敌带来的压力。   然而, 也正是因为这是交差的关系,对手才更要用心挑选。太强了不行,那是剑刃还没有打磨好就要折断的样子,之前的心血不就白费了么。太弱了也不行,这本来就是为了粉饰门面,哪里来的无名野人打败几个就拿来说话?真以为朝廷的老爷们这么好糊弄!?   但是强弱也不是唯一的考量,有些符合这个的也不行。譬如一座被当作中转站的小岛,屯兵也有超过百人,但是这座岛实在太小了,又是石头居多。等到说战利品的时候把这小岛的地图奉上,只怕要笑掉大牙。   最终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定下了一个被海上人称之为良儿岛的小岛。这座岛最大的好处是非常大,至少在南洋小岛里算大的,大约有四百万亩大。并且是适宜耕作的土地,而不是什么石头岛。   且不说适宜耕作有什么用,毕竟这是远离大明本土的南洋小岛,再适合耕种也不见得会有人来。但是事实这样,写在奏折上好看,一座物产丰富的小岛看上去是个不错的战利品,一座光秃秃的小岛,那就只能是一个笑话了。   除此之外这座良儿岛确实有不多不少的敌人——这里原本居住的是南洋土人,只是后来被红毛夷人看中,侵占下来作为一个南洋补给站。这里的敌人大概是三十名红毛夷人士兵,也或许是海盗,他们的身份大明这边并不大会分辨。然后还有十名管理人员也是白皮肤的红毛夷人,另外就是被红毛夷人征服后被驱使着的三百名土人。   补给站有补给品,存量应该比较丰富,加上小岛本身,也还看得过去了。再加上只有三十个红毛夷人有战斗力,这一切变得相当简单,没有一点危险。甚至连名目都有,一点也不用那些饱读儒家经义的老爷觉得别扭——像这种侵占大明友邦的夷人怎么能不驱逐。   至于被红毛夷人驱使的‘友邦’国民怎么一并杀了?这些人怎么算得上友邦国民!此间国王都让人杀害了,他们身为国民却投效敌人助纣为虐,这种人不要说是友邦国民,就是人也算不上。   当周世泽把这‘笑话’学给祯娘听的时候,怀孕时变得特别容易笑起来的祯娘果然笑的气都喘不上来,周世泽见状赶紧替祯娘托着肚子,生怕祯娘有什么意外。等她平静下来才接着道:“其实也没什么,那能有什么危险?就好像是一次真一些的练兵就是了。”   等到交差这件事尘埃落定,变成一定要做的事之后,周世泽反而不如之前那样厌恶和抗拒了。他准备的时候还能往好处想想,这种没有危险的实战是再好不过的了,练兵一百次也没得实战来一次效果好。   大概是这次粉饰门面真的不容有失,福建水师上上下下都十分认真起来。有几个周世泽看来,除了拿俸禄其余的都是帮倒忙,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当然不会是什么策略兵法上的,只不过提出到时候要放赏而已。   军营里打仗之前放赏格是经常的事情,这也是为了激励士气。周世泽不是特别喜欢这种方式,却也不会带着偏见看这种方式,总之既然已经用了这么多年,而且看上去将来还能使用很多年,是有理由的吧。   “凡参与良儿岛之战的士兵,每人就有二两银子津贴。不用畏死,但凡牺牲者,一律给抚恤金二百两,并每月给其家人一两银子,使一家老小至少衣食无忧。也需奋勇杀敌,凡是击杀一名红毛夷人士兵的,赏银五十两。击杀一名红毛夷人管理人员的,赏银三十两。击杀一名土人的,赏银二十两。”   周世泽从头到尾看了这份赏格,倒也花不了多少钱。一个是水师不比步兵,动辄上万军队,一个人二两的基本就不少了,水师人少是真的。另一个则是敌人少,这些敌人的赏格开的算高的了,然而实际算下来也花不了万把两银子,就是因为人数实在太少了。   虽然十分看不上这些酒囊饭袋,但是这个提议周世泽还是批准了。不是他喜欢靠赏银驱动军队,而是他宁愿这些人把心思花在这种事上。把水师衙门的钱花在这种事上,也好过被他们吞吃干净——不管怎么说,士兵悍勇一些,总是有用的。   等到九月时候,也正是祯娘临产的几日,福建水师已经万事俱备,只等着周世泽带领众人出征。走之前周世泽叮嘱祯娘道:“我这是去去就回,和平常拉着队伍海上练兵没什么两样,今日去后日回,绝不会错过你生孩儿,你就等着我得胜归来。”   虽然这样小规模的战役,以前在九边的时候周世泽都看不到眼里,就算得胜归来也不好意思说是得胜归来。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水师就是这样的,向来打仗就没有步兵一决雌雄时候的数量。若说水师有什么了不得的排场,那大概是大船,这个倒是衬托出了一点气势。   祯娘固然晓得周世泽他们这一回可以说是稳赢,说实在的,这都赢不了,这水师也没什么前途了。但担心依旧会有,阴沟里翻船还有呢,往大海上去,谁知道有什么事会发生!   因此祯娘依旧是放心不下,见周世泽这样自信,还道:“这世上就没有十成十的事情,你读兵书的难道不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战场上有什么都不稀罕。别的意外不是人力所能干涉,但是唯独自己的疏忽可以减少。你自己处处小心谨慎,这就能少许多意外。”   大概是因为怀孕的关系,祯娘格外多愁善感起来,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周世泽原本还游刃有余的,这下一下就连手脚往哪里放都不知道了。祯娘平常确实是不哭的,以至于周世泽不会安抚哭起来的祯娘,最终也只能小心地顺着祯娘被。   不过这也是有奇效的,祯娘渐渐止住了眼泪,甚至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最终只得把周世泽推出去,临分别道:“总之你万事小心,海上的事儿太难说了。若是中间有什么万一也不要怕,只要你还活着,我一定赎你回来。”   最近祯娘特意去了解了一番这些夷人的作风,知道了他们一般不会杀死军官,而是要求用赎金来换。当时还觉得这些人太会想钱了,这石头里的谁都要榨出来喝。如今忽然灵机一动就说出了这样的话,而且还颇觉得安心。   周世泽只能是哭笑不得,若是别的人对他说这句话他是要生气的。要么这人是咒他没个好,要么是这人觉得他真弱到这个地步,无论哪一个都让人生气。但是这话换成祯娘来说一切都不一样了,周世泽可以毫不费力地理解,这是祯娘真的担忧了,担忧到说话也忘了顾忌。   “不用担心,说过的今日走,后日回,你就等着吧。”周世泽笑笑,最后整了一下自己的铠甲,行动之间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忽然有些想起以前的事,在战场的事,曾经的事。   然后就是满泉州的父老乡亲送自己的子弟兵出港口——其实用不着的,特别是在周世泽来看,这点仗还要弄偌大场面,知道实情的自己只觉得颇为尴尬。然而他却忘记了,不管敌人多少,自家子弟上阵当然要看一下,说不得其中一个就是七万八拐的亲戚相好。   就在一众父老乡亲的殷殷期待当中,福建水师的船队慢慢驶离了泉州港,除了衙门的文职,以及一些平常作训实在拿不出手的,这一次福建水师可以说是倾巢而出。船只都差点不够用,用上了一艘训练船,这才算是足够了。   等到周世泽外出,祯娘便回到家里。这时候正是她随时可能生产的时候,身边随时都有人陪着,顾周氏也一刻不肯放松地看她。她身体沉重,回了暖阁更加不爱动弹,只歪在榻上看胭脂几个穿珠花。   祯娘看他们宝石配的好看,忽然想起自己几条亲自绣的手帕,吩咐道:“红豆,我记得我半年前分别绣了四条四季景色的帕子,收到哪里了?你与我找出来,我有个用处。”   红豆应了一声,就到了内室。祯娘床头的小抽屉一拉开,里头果然好好放着几条帕子。这就拿到外头暖阁,笑着道:“我的奶奶!平常多久不动针线的,偏年初做了这个,难道是差手帕使?这时候又要来拿,如今可不能动剪刀针线了!”   祯娘拿了帕子摆弄,回道:“我只不过让你拿个帕子,偏有那许多话语要说!接下来可不劳动你了。水粉!我记得你络子打的好,你来看看,我这几条帕子装几根络子可使得。”   水粉本在穿珠花,听了祯娘的唤,立刻来看帕子。这孩子老实,便点头道:“按理说装络子左不过就是扇子、香坠儿、汗巾子、荷包这些最常见,至于帕子,本身不是装饰用的,好少装络子。不过要是奶奶要,当然是使得的。”   祯娘本就是一时有了摆弄精致东西的念头,就和平常闲的没事了自己也穿珠花,自己亲自做胭脂水粉是一样的。听了水粉的话也满意,道:“螺黛你来,我见你珠花穿的倒是比旁人好,你先穿两朵花做帕子的坠脚,再有水粉配着珠花给打络子。”   络子这种东西本就是要配合别人而来,其中有许多道理。什么颜色配着什么颜色好看,什么颜色配着什么颜色就只能怪模怪样。现在还要搭着珠花,那就只有更加困难的,要考虑的多了一重么。   两个人依着帕子的颜色花样商量了很久,与祯娘道:“奶奶,您这几条帕子,绣春景的是葱绿色,最好配柳黄。葱绿柳黄不只好看,还最是雅致。绣夏景的是大红色,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或者石青络子才好看,压得住颜色呢。绣秋景的是松花色,松花配桃红,这便十分娇艳了。绣冬景的本是雪缎,不如用白丝线夹杂了银线打成络子,越发应景了。”   祯娘听她们说的头头是道,妥当的很,于是只是点头。两个人更加兴奋了,胭脂便道:“络子定下来颜色,那还有花样呢,这个倒是不讲究配色,全看奶奶喜欢了。仿佛记得奶奶身上多用连环,攒心梅花,柳叶这几样,是不是照着这个打?”   祯娘身上的络子都是红豆在打理,都是拣着好看的来,若说真的哪里格外喜欢,那是没有的。于是索性趁着机会道:“你们便拣几样时兴擅长的打就是了,并不用那老几样。”   红豆在旁听的扑哧笑起来道:“好奶奶,你这话说的越发让人不知所措了。您平常也打过络子的,难道不知道‘心有千千结’?真是越性去打,变化无穷,根本打不完的!您还是说几个名目,让水粉和螺黛两个少些事罢。”   祯娘的女红课算是应付了,然而好歹还是上过,该知道的一样不少。晓得打络子哪怕只是一样基本结,也能变化出好多种来。譬如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攒心梅花几种,象眼块儿是没有耳翼的方块盘长结;方胜是两个连体方块的盘长结;连环是两个圆环相套的结子;梅花就是双钱变化的梅花结;柳叶是斜绻结;攒心梅花是盘长梅花中间聚编的团锦结。   这还只是几样说一说,要是用尽了变化关系,确实不知道多少种,于是祯娘选定了几样,少了水粉和螺黛两个的麻烦。又指着榻旁道:“你们两个坐在这里,我在旁看你们的手艺。”   这些内房的丫头手艺就没有不好的!每日都在内宅伴着祯娘生活,似乎没什么事情可做,但其实手上手艺好多。这女红一样,根本只是入门一样,谁又不会!最多就是精通于更加精通的分别。   两个人就在祯娘榻旁坐了,祯娘歪着也能看水粉手上勾挑,速度飞快,打络子竟没见过这样又快又好的!再看螺黛也是手巧的,穿珠花看着简单,其实不然,除了心中有沟壑,只要怎么穿才能有自己要的花型,还要手上巧妙,既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   祯娘在旁边赞了几句,然后又调整了一下位置——她如今肚子大了,腰上沉重,无论怎么的,时间久了都会觉得不舒服。在她旁边的顾周氏见女儿是这样,连忙叫丫头:“愣着做什么,扶着你们奶奶!”   祯娘轻轻舒了一口气,她现在确实不好受,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肚子,这些日子这可是闹的自己够呛。她轻轻摸了摸,心里逐渐放松,这已经是最后一些日子了,很快,很快这孩儿就要来到世上了。   正这样想着祯娘忽然就觉得肚子疼起来——虽然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但是那样深刻的记忆不是轻易就能忘记的。祯娘立刻就知道这是要生了,而不是前几次一样,只是肚子疼而已。   这时候的祯娘依旧是很镇定的,上次身边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还是头一胎,她不还是生了?这一次还有长辈呢。于是不动声色地对顾周氏道:“娘,快去请大夫和稳婆过来,我好像是要生了。”   祯娘是这样镇定,顾周氏却不能,她先是没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应过来后立刻像是被什么烫着了一样,赶紧站起来,上下看祯娘有没有事。看她都好,于是赶忙大声道:“金孝家的,就是你,快让金孝去请稳婆,再派个小厮去找大夫。”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分派,顾周氏是生过孩儿的,又是这个年纪的妇人,自然不会遗漏什么。便给众人吩咐,还边让健壮仆妇架着祯娘去早就准备好的干净产房,让她能好好躺在这里只等着生产。   说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孩子故意的,周世泽前脚才刚走,说的是后日回来。无论是早一日,还是迟两天,那都是能有周世泽看着他生下来。偏偏就看准了日子,所以才说太巧了,都像是故意的。   不过这样说的话,当初洪钥生的时候周世泽也不在身边,只是正好赶上她生下来的那一刻罢了。而新要出生的这个孩儿是没得这个机会了,祯娘这时候疼的不厉害,倒是还有闲心估量这个。   这时候上上下下都忙,祯娘生过一回孩子了,比上一回好的多。心里并不紧张,就趁着能吃的时候吃,趁着能睡的时候睡。等到稳婆和李医官到了,检视一回也道:“奶奶怀孕时候养的好,既健康胎儿也不会大,这又不是第一胎,定然会平平顺顺的。”   顾周氏听了松了一口气,祯娘也笑着对两人点点头,若不是看脸色有些苍白,和平常并没有差别。见她这样,稳婆赶紧道:“奶奶现在神思清楚的很,这是好事,就好好休息,等到再疼起来,与我来说。”   祯娘不是不懂的,一概都应下。就这样断断续续疼了好几次,但都不是真正发动的时候。等到了夜里,顾周氏正在给祯娘喂一碗参鸡汤,喂到一半,祯娘再也忍受不住,只觉得疼的厉害,之前那些都不能比,一下就想起了生洪钥的时候。   旁边的顾周氏也看出不同,赶紧放下了手上的参鸡汤,看祯娘如何。祯娘一时疼的不能说话,她连忙回头唤稳婆:“张老娘你来看看!这似乎是要发动了罢,快来看看!”   那张老娘微微揭开祯娘的裙子看了几眼,也点头道:“是到了时候了,顾太太,您先等在外头。若是您在里头,外头没个调配的,我也束手束脚,倒怕是反耽搁了奶奶!”   听到这样说,顾周氏纵使再舍不得离了祯娘,也只能出去——到了外头还是忧心忡忡,相比之下文妈妈倒是比她老到,对她道:“太太,这会子该打起精神来!奶奶是这个样子,只能指望太太!”   文妈妈的话似乎是点醒了顾周氏,她立刻抖擞起来,上下吩咐,不让中间有一点纰漏。只是偶尔产房里传来的呼痛声大了一些,她才会愣神看一会儿产房,然后很快又反应过来。   生孩子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顾周氏心里清楚。当年她生育祯娘的事还历历在目,真是想忘都忘不了。这时候自己的女儿,那时候那么小的祯娘,就和自己当年一样在生育孩子了——即使之前已经有了洪钥,这确实顾周氏亲眼所见的第一个,忽然觉得世事轮回。 第142章   生孩子往往会耗时良久, 有的人生了几天几夜也不稀奇。不过这样的妇人就相当危险了,力竭而亡一尸两命, 最后常常是个胎死腹中的结果。不过祯娘不属于那种妇人, 生周洪钥的时候尚是第一胎, 也不过就是一个晚上。这一次也没有更长, 等到天边现了第一线曙光的时候,终于迎来了婴孩的啼哭。   稳婆喜滋滋地给孩子洗身,然后抱出来给顾周氏看, 大声道:“恭喜太太贺喜太太,夫人她生了个小少爷!共重七斤一两, 听小少爷哭地多有劲儿。果然是十分康健的。”   稳婆哪里不知道周家的情形,晓得小夫妻两个已经成亲七八年了, 还只得了一个女儿。这种情形生了儿子,哪有不喜的!只是心里可惜,参将大人竟然正好不在, 不然一定多一份极丰厚的赏!不过现如今也不差了, 参将夫人的母亲顾太太当然也同样欢喜!   顾周氏抱着闭着眼睛的小男孩儿, 还没想到这是自己念叨了许久的外孙, 便先想到了之前在里面呼痛的女儿。即使知道稳婆能这样轻松喜悦地出来, 那么祯娘就一定没事,也忍不住道:“我女儿在里面如何了?”   张老娘依旧是笑眯眯的,看着李医官已经进去了, 道:“夫人好着呢!方才只是脱力昏睡过去。这样倒是更好,少了些疼痛。等到睡足了起来, 一切都过去了。要我说这时候最好不要扰着夫人,顺其自然就好。”   顾周氏这时候已经站在了产房窗子前面,果然散出来血腥气。但是从这里可以看到祯娘的脸,只是苍白一些罢了,其余的竟是十分安静恬淡。心里彻底放松下来,抱着自己怀里的孩子,顾周氏总算如释重负地笑了。   没错,顾周氏确实背负着重担。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前过一遭,女儿要走这一遭,顾周氏怎么可能心如止水!自然是担忧的不得了。到了最近半月,她更是担忧的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   然而这也只是重担之一而已,她藏在心里的对女儿的担忧随着这个男孩儿的出生迎刃而解——这些日子她当然看的到周世泽是个好小伙儿,对祯娘至真至纯。但是人就是容易患得患失,若是两个人就是相敬如宾的榜样夫妻,那她倒是不想这许多。   正是因为两人远远不止于如此,顾周氏担心有一日恩爱断绝祯娘会伤心的受不了。而这种担心的由来,其中最大的一个隐患就是祯娘没得儿子。顾周氏可以不在乎祯娘有没有儿子,祯娘当然也不在乎,可是她不敢打包票周世泽能一直不在乎——在世事的影响下。   这个孩子的到来恰到好处,顾周氏由衷感激上苍给女儿送来一个儿子——谁让这个世道就是如此!甚至更深刻的,她当年只生下祯娘一个女孩子的愧疚,对夫君的愧疚,似乎也一并消除了。   彻底松快下来的顾周氏心情当然是极好的,吩咐身边袁二家的道:“去,请张妈妈吃酒,把喜钱加厚一分!再布置下去,这月家里上下多拿一个月月钱,不用拿祯娘的对牌,就从我的银钱匣子里出。这一回,就当是我这个外祖母与我外孙子积攒福气了!”   阖府欢喜,等到周世泽风尘仆仆从海上归来的时候,就连和同僚们庆助胜利的时候都没得,就被早早等候在港口的家人告知道:“老爷!奶奶昨日早上就生了!生了一位少爷,有七斤一两,如今家里都等着老爷呢!”   海上那一场仗是没的说的,自然是赢了。实力悬殊之下,周世泽只觉得赢的毫无悬念。不过赢了就是赢了,对于军队来说打胜仗就是最好的事情——军队上下哪怕再齐心,只要屡战屡败,人心也是迟早要散的。若是能打胜仗,即使周世泽如今还在和许多人别苗头,那也会有一种奋进之感。   何况这一回还赢的这样漂亮,好多兵士没得出手的机会,战功都被前头跑得快的占了!最终也没有一人阵亡,只七八个受了轻伤的。有这样的战绩,几个同僚中哪怕是平常与周世泽做对的,也嘻笑着道:“参将大人快些回去罢!说来可真是双喜临门,过两日还要去大人府上吃酒呢!”   一群人各自凑趣,周世泽却像是愣住了,反应过来直接接过马鞭,想了想又放下——白日大街上又不许打马,只怕还耽搁一些。于是上了辆马车就吩咐道:“快些走!中间不许有半点耽搁。”   这时候总算有时间思虑这件事了,是祯娘把孩儿生下来了啊!忽然他觉得心里一疼,这是想起上一回祯娘生产的事了。那样疼又来一次,他却不在她身边。就这样想的恍了神,等到车夫停了车他还没回过神来。   “老爷回来了!”随着从门口就有人大声说,周世泽几乎是跑到了正院,只是最后在产房门口住了脚。心里踌躇,不知道为什么一下瞻前顾后起来,就是有些犯怯,至于为什么犯怯,他自己都不知道。   不过他没能停脚多久,他那是一个大活人站在那里,又是一路有人喊着进来的——即使是祯娘这也没听见,正院里的人呢?当她们是死的么!满院子洒扫的丫头婆子,还有台阶上做着的祯娘丫头,可是都看着呢。   红豆正好要为祯娘送补汤,端着洋漆小茶盘就与周世泽道了个万福,问道:“老爷怎的站在这里?难道是怕身上尘土重?我看今日没什么风,不然我先打开窗子让老爷与奶奶说话。”   才刚刚生产的妇人最怕不干净,这都是大夫叮嘱过的。祯娘连同府里上下,从周世泽到小丫头,都是十分清楚。而周世泽才打仗回来,说风尘仆仆还是说轻了。周世泽看看自己才想起有这一件事,虽然不是因为这个,周世泽还是点了头。   才在窗前站住,红豆就利落地开了窗。周世泽一眼就看到了祯娘,她这时候脸色红润,正靠着一只大迎枕上,头发直总结了一根大辫子,额头上覆着厚厚一层额带,翻出白色的绒毛。   见周世泽愣愣的站在窗前,祯娘补汤也不喝了,就看着他温和道:“你这样忒不巧了,前脚才走,我后脚就发动了。你去看看罢,生洪钥之前不是说喜欢儿子多些,将来带他骑马射箭,舞枪弄棒。洪钥就是再活泼,再没得淑女样子,也是不能跟着你做完这些的。”   周世泽这才想起自己多了个儿子,而他现在坐在这里是为了见见祯娘好不好。于是祯娘听到周世泽声音有些嘶哑道:“你昨日生产的,现在好不好?身上还疼不疼——你昨日一定是疼的不得了。”   他想懊悔的是昨日他竟然不在,只是到底没说出口。末了甚至连话都不说,只是站在窗子前,一句话也不说,把祯娘看了又看,就算是祯娘在喝补汤也一样。直到祯娘犯了困,打了个小小呵欠,周世泽这才悄悄离开。   早就有下人准备了热水等洗浴之物,周世泽洗完澡,浑身轻了一层。这才进了产房,看祯娘正睡的好,也没吵醒,只是在一旁坐了一会儿。他本还想着给祯娘掖一掖被角,后来一看,祯娘睡觉样子再乖巧不过,十分安静,哪里用得着这个。   周世泽脸上一片温情,再看了看祯娘娘,轻轻合上产房的门,叮嘱守着的丫头用心一些。然后才去了后面的萱瑞堂,他已经听祯娘说过了,这几日孩子除了偶尔抱到产房让她看,其余时候都是在萱瑞堂。   周世泽到萱瑞堂的时候这里已经是欢声笑语一片,其中最显眼的就是周家大小姐周洪钥。周世泽一进来就看到她小心翼翼地跪在榻上,倾着身子看她的小弟弟,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蛋红通通的,比谁都兴奋。   似乎还想用手摸一摸小弟弟,但最后还是不敢,眼前的弟弟实在是太小太嫩了。指甲像是米粒一样大小,她几乎是敬畏地看着。然后就用女童清脆地声音问外祖母:“外婆,你说弟弟能快些长大么?我把我的小马给他骑。”   心里的柔软此刻到了最软的时候,周世泽从小就没得母亲,虽然没经过什么继母为难,亲父不闻不问这种事。但是他从小没有什么家人温情也是真的——唯一的亲人是父亲,然而一个独身男子,能把儿子教养地端正就很难了。至于更仔细的地方,那是他没有注意到的。   原来兄弟姐妹之间就是这样的,这甚至和父母儿女都不同——父母和儿女之间是注定不能永远陪伴的,一方一定会比一方早离去。但是兄弟姐妹不同,他们天生血脉相似,而又各自不尽相同。彼此了解亲近,好像生来就会这么做。   周世泽不再站在门口,上前一把抱起了洪钥。笑着问她:“怎么,我们周家大小姐舍得了?别的人碰一碰你那小马你就是要急的,如今还要给别人骑。不是说的客气话罢?看着你弟弟小,反正要骑的时候是很久以后了。”   这就是逗小孩子的话,偏偏小孩子就是会为这种事着急。洪钥一下子急起来,大声道:“才不是!别人都不可以,但是这是弟弟,当然就可以啦!才不用等到弟弟能骑马,再等两年我就能带着弟弟骑了。”   众人听到这童稚话语都笑起来,顾周氏拿帕子抿了抿嘴,吩咐丫头给周世泽上茶,然后就道:“世泽回来了倒好,我们都等着你呢!我这外孙子生下来你不在,名字还没取上,总不好浑叫。”   周世泽这时候抱着周洪钥一起看襁褓里的儿子,听到顾周氏说话,下意识地就想正襟危坐。做到一半才想起来,这不过是一个家常的场合,便笑着道:“这是早就已经想好了的,我和祯娘商量过,男孩儿就叫周洪钧。怎么,祯娘没与您说?”   祯娘还真没和顾周氏说,只能说祯娘产后万事不管,以为这件事已经定下来了。至于顾周氏见祯娘不说话,便以为要等周世泽回来拿主意,于是两边竟然错过了。不过这都是小事,也就是周家大少爷晚了两日知道名字罢了。   周家大少爷周洪钧是个能吃能睡的,小孩子就是他这样的最喜人。不然不能吃不能睡,碰一碰就哭,谁家不发愁孩子养不养的大!这一点周洪钥也是一样的,只是周洪钧比她还厉害。   文妈妈喜滋滋地告诉周世泽和顾周氏这情况,她这两日就跟着两个奶娘同吃同住,丝毫不敢放松,见孩子好她比什么都要高兴——当初洪钥出生的时候她是要照顾祯娘,不然这就是第二次了。大概是没得孩子,一生孤零零的关系,文妈妈极喜欢小孩子。   周世泽听了就笑道:“这就是像我么,洪钥也好洪钧也好都是这样。我听我养娘说过,小时候我要是睡着了,天上打雷也是不醒的!不过也是像祯娘,祯娘睡着了安静又稳当,从来不乱动。”   顾周氏听了却笑起来,道:“世泽,你这就想错了!哪里有那天生的稳当,这都是从小教出来的。譬如祯娘小时候,那也是拿绳子固定好手脚,年年月月这样,直到收了绳子也绝不会乱了睡姿。”   周世泽还真不知道有这种事,毕竟他又没被捆过手脚,更没得兄弟姊妹,当然无从知道这种事。只是疑惑道:“我记得洪钥小时候也似乎没这样过,这又是为什么?祯娘也没和我说过一回。”   这时候该文妈妈笑起来了,给洪钥喂点心,回道:“老爷那时候在九边卫所,除了有限的几日,哪里能着家。在家的时候也都是白日里抱着大小姐耍,至于晚间大小姐如何睡觉是不能知的。其实早就这样了,如今大小姐也用不着绳子,自然能睡的好好的。”   正说话间,周家大少爷,刚刚才被取名的周洪钧醒来了。周世泽这才看他睁开眼睛,周洪钧生的更像周世泽,鼻子眉毛嘴巴下巴,只除了那一双眼睛。那一双形状优美的眼睛,和祯娘的一模一样。   血脉就是这样神奇了,把两个人的骨血捏合在一个人身上。上一次见到这个还是在洪钥身上,这一次便换做是儿子。然而不管见到多少次,都会让周世泽心生一种柔软,这大概就是人的天性吧。   周洪钧和他的姐姐一样,对于谁来抱都不在意。所以在周世泽放下周洪钥,抱起他的时候也没有哭丧着脸,甚至还舒舒服服地吐了一个泡泡。周世泽大概自己都不知道他脸上全是做父亲的骄傲,虽然不知道一个孩子吐个泡泡有什么好骄傲的。   文妈妈只瞥了一眼挂钟就知道大少爷为什么醒了——大少爷比大小姐还要好养活,就连吃饭睡觉这些都是极有规律的。这个时间醒来就是要喝奶了,便告诉周世泽:“老爷,大少爷这是要喝奶了。”   这时候这才知道,赶紧把孩子交给奶娘,知道人抱着孩子进了里屋喂奶,周世泽才收回了目光。低头看和自己一排坐在榻上的女儿,小声问:“是不是觉得弟弟格外小?想要碰碰又不敢。”   周洪钥坐在榻边,荡了荡小腿,踢了踢脚尖,点点头,然后又低下头,道:“真的好喜欢,我见过人家家的,都是有好多兄弟姊妹,都一处玩的。我家只有我一个,我还眼红过。不过丁家姐姐告诉我,她还眼红我,家里只有我一个,这是为甚啊?家里有人和自己一起不好?”   这是周洪钥还不能理解的,她一直想要一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不过因为她最先出生,所以她只能是姐姐了,也只能有弟弟妹妹。但是她觉得这样也很好,弟弟妹妹都要听姐姐的话啊,她还可以照顾他们。   但是世事往往比这个复杂,大家庭哪有那么简单的。她见过的兄弟姐妹成群的,其中大多数都来自不同的母亲。这样的兄弟姐妹之间很难说能有亲情,甚至后院险恶一些的人家,怕是像防备仇人一样防备吧!   周世泽在这上面没脑筋,但是他又不是傻的,立刻明白了过来。只是这样的事却不好和女儿解释,只能想想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每家都不同吧。你看每家的人不同,你喜欢弟弟,不一定人也喜欢弟弟,是不是?”   洪钥依旧懵懵懂懂的,觉得父亲这个解释和没有解释一样,但她好像是听懂了一样,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然而转瞬就把这件事丢开了,她还有好多好多的事要想,譬如说带弟弟出去玩儿。至于这样想不通的,那就不想了,反正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周世泽陪着女儿又人人真真说了会儿话,顾周氏这才想起来周世泽是出海打仗回来来着——实在是他自己不提一句,周身又十分平和,让她竟然忘了。于是赶紧补救般的问道:“世泽这一回出门,可是胜了?”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若不是胜了,先不说能不能这样全须全尾地回来,至少也不能这样有余裕的样子罢!果然,周世泽嘴角微微翘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满不在乎道:“不值得一提,不过就是粉饰门面,给上面一个交代,表示这些日子银子没白花。”   顾周氏却很懂得察言观色,立刻笑道:“虽然你是这样说,但胜仗就是胜仗这又没什么好说的。有那些觉得容易的,也不想想,原来东南水师对吕宋那几个红毛夷人,谁又不觉得是手到擒来?”   并不强行吹捧周世泽,但这话说的恰到好处,且有理有据。周世泽也笑了起来,正要说什么,奶娘就抱着周洪钧出来了。文妈妈见此解释道:“每日下午间大少爷吃奶后就要去奶奶那里的,不然是要闹的。”   所谓好孩子不是不闹,而是人家有闹的原因,且十分容易找到规律。周洪钧就是一样,他就是要按着规律来过完一整天,什么时候吃奶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去娘亲身边。只要都按时来了,他就是最乖巧的孩儿。   周世泽看的喜欢,一只手稳稳地抱过洪钧,然后另一只手抱起洪钥,一点力气也不费。对顾周氏道:“母亲,我带着他们过去就是了,到了时间我再把他们送回来——不用担心,洪钥在我怀里长大的。”   ‘在他怀里长大的’,顾周氏忍不住心里念了一遍。忍不住和文妈妈道:“像的很,真像啊。当年祯娘就是这样了,也是在她爹爹膝头长大的。只是可惜,可惜那孩子父亲缘不深厚。”   文妈妈却笑着劝道:“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当然是要向前看!当年奶奶的事情如何到底都是陈年旧影,要紧的是如今大小姐和大少爷有福气。父母双全姐弟相亲,这就是最好的了。而将来,只会更好。”   周世泽当然不知道自己背后顾周氏和文妈妈有那般感叹,他现在的心情纯的很,只是想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就算什么都不做,抱着女儿看祯娘带洪钧也好——这似乎是相当无聊的事儿,只有妇人才在这上面消磨,然而周世泽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等到回到正院产房,掀开棉帘子进去,祯娘过来起身了。红豆正照顾她喝水。看见周世泽左手一个右手一个,祯娘也微微笑了。道:“我就猜着这个小天魔星要来了,就是迁就他我每日的午睡才要早开始早结束,把他给我罢。”   祯娘正接过儿子,又看到女儿眼睛大大地看着自己,玉雪可爱,凑近了也亲了她一口。周世泽看着这场景,几乎说不出话来,最后才恍恍惚惚道:“名字已经定下来了,就按着我们之前商量的,叫做洪钧,周洪钧。” 第143章   说周世泽回来时候不准也不尽然, 说是错过了儿子出生,但总赶上了洗三。这三日之内, 周家大少爷周洪钧是一日日眉目舒展、皮肤白净。他本来就生的可爱, 这时候真是多看一回就更爱一些。   到了出生的三日后, 也就是周世泽回到家的第二日。也不用人三请四催, 接生的张老娘就忙不迭上门来了——可不是着急,今日可是她发财的日子。见了周府的人便殷勤问道:“东西可准备齐全了?”   洗三东西有讲究,首先要有挑脐簪子、围盆布、缸炉、小米儿、金银锞子, 还有什么花儿、朵儿、升儿、斗儿、锁头、秤坨、小镜子、牙刷子、刮舌子、青布尖儿、青茶叶、新梳子、新笼子、胭脂粉、猪胰皂团、新毛巾、铜茶盘、大葱、姜片、 艾叶球儿、烘笼儿、香烛、钱粮纸码儿、生熟鸡蛋、棒槌等等,细说不完。最后还要熬好槐条蒲艾水, 用胭脂染红桂元、荔枝、生花生、栗子若干。   洗三在民间是大吉之礼,十分受到重视, 礼仪繁琐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中间准备的东西也一丝不能错——话是这样说,贫寒人家却不是能够把所有东西备齐。或者说有些人家就是自己长辈, 甚至自己接生了孩儿, 也没得什么收生婆婆, 洗三更是置办不起。   但是在富贵人家当然不会有这种事, 张老娘当稳婆二十多年了, 因受一手接生术十分好,并不是那等骗人老妈妈,所以走动的也是这些富贵人家。洗三当然也就看过不少好的, 但看这些用到的小玩意儿,在周家金银为质已经不够了, 还要镶珠钉宝,璀璨光华。心中不由咋舌,同时也为后面欢喜——这样的人家,才是有油水的。   “既然是这般,咱们就预备起来吧。”张老娘把一切看在眼里,便不再多耽搁。要知道洗三这一日事情可多,磨磨蹭蹭的等客人来了还没准备好。到时候这个名声传扬出去,她靠什么吃饭!泉州又不只她一个好的收生婆婆。   于是张老娘就领着几个妇女丫头熟门熟路地做各样准备,这都是她惯熟的,中间进展极快并不用提。同时,前面已经开始迎客了——如今有眼睛的都看得见,周家正红火哩!就是有心想找周世泽麻烦的,也知道人家是顶头上司,这里给人家不自在,人就就能那里让你难堪。   更何况前日才打了胜仗,就是都上下说不顾挂齿,只是小小战役,但内心何尝不欢喜,这时候自然没人去触主官的眉头。也因此,无论是哪一派的官员、商户都相当捧场。不像一些场合,哪怕做出和气样子,也是面和心不和,相当阴阳怪气。   于是从各家到周府的路上,排着好多头面人家的出行队伍。一路上是香车宝马,有排军喝道,小厮跟随,看见排场的人不免指指点点,议论是哪家正做好事!有知道的人就道:“你道是谁家!家住莲子巷的周参将家。周参将打了胜仗拔脚回来就听得周夫人生了孩儿!这孩子只怕跟脚硬!”   “这就是天佑人和了!前头打仗胜了,后头就生了儿子。听闻参将大人本只有一个女儿,怎么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来,还一下来了个儿子,好能承接香火?有些事果然是有门道的。”旁边也有人这般说。   至于周家这边,大厅上锦屏罗列,绮席铺陈,请官客饮酒。无论是周世泽的同僚,还是祯娘生意场的相交,各家都送了礼来。周世泽当作主家,衣着的整整齐齐喜气洋洋,就在前厅待客,旁边还有黄金喜和白守仁两个作陪。但凡来了一位客人,就遣一位小厮或者使女,待各人各处先歇着。   丁会办来得早,见了就问道:“参将大人今日请了多少客?官客哪几席,堂客哪几席?我席间也主意一些。”   周世泽想了想道:“堂客是内子列的名字,官客倒是我说的。有张、孙两位千户,知府宋大人,学正范大人,同知李大人,通判刑大人。以及水师衙门其他四位会办,十几位把总。再其余就是有名有姓的商客,各家都送了帖子。最后连你并黄千总、白千总,通只数客。”   丁会办听了却咋舌道:“我的周大人,这话也就是当咱们几个说一说罢!对别个说‘通只数客’,你看得罪人不得罪人!如今满泉州除了你家能凑齐这样齐整的一套,别人再不能够。今日不是同知李大人家有个孙儿百日,晓得你家办洗三,立刻就不言语了。”   周世泽确实揣着明白装糊涂道:“他家过他家的百日,我家过我家的洗三,这是两不妨碍的。他不办了,关我什么事儿?要知道一年下来日子只有这么多,要想人人的日子都不同,这日子怎么分的过来?这不是为难老天。”   其实哪一个又不知道呢,这都是权力的缘故。只因为如今周家正红火,在泉州说话更加响亮,大家都争先结交周家。李大人家里尽可办自己的百日,但可以想见,那一日只怕没什么重要人家过来——就是有,也不过是家里不重要的成员。一个孙儿可有可无的百日,犯不着丢那个脸。   说话功夫客人纷纷来到,到了午前,大厅里收拾出宽阔地方,摆放了十几桌席面。珍馐佳肴不必细说,还拘集了三院乐工承应吹打弹唱。在饭前有给各位主桌上的贵客递戏乐单子,各自点唱并不在话下。   正在热闹时,不知道有哪一个说道:“当日我们是看到了的,周大人才下船就有小厮拦住,说是周夫人给生了个小公子!咱们正打胜了的时候就出生,可见是一个带福的,周大人把小公子抱出来与咱们看一看,好沾一沾福气!”   “哪里来的说法,打仗的事儿是三军将士奋勇得来,和一个小儿有甚关系?说多了既是不配,也是折损孩子福气。”话是这么说,周世泽又吩咐身边家人道:“去,去后院从老太太手上把少爷抱过来,给几位世交看一看。”   过了一会儿功夫,果然抱来一个由银红百子千孙绸缎襁褓包裹着的孩儿。揭开头上小包被的一角,看见周洪钧正睁着眼睛,就是第一回见这许多不识得的人也没有害怕的样子,依旧稳当的很。   大家见他生的玉雪可爱,又自小有这样稳当的气度,都夸奖不已道:“周大人家的好公子!将来定是个气度潇洒人物。又是这样气度——一般孩儿这时候都是要哭闹的。这就知道不凡了。”   周世泽当然知道这些人是奉承自己才有这些好话,但人就是喜欢听好话。特别是好话说对了地方,那真是抗拒不得。现在周世泽就是这样,平常再恨不得从水师衙门丢出去的竟也顺眼起来,人家与他说好话,他都好好作揖谢了。   前面开的官客席是这样,后面的堂客席又是另一个样子。有几个格外相交的到产房见了见祯娘,都纷纷与她贺喜道:“这下你可好了!这才真是铁打的江山,再不怕有什么翻出花儿的浪!”   这些人的意有所指当然是祯娘如今得了儿子,祯娘自己知道自家事,就是没有洪钧她也是铁打的江山。但是这些人是为她高兴,她当然不会没眼色地提起这个,只是一概谢谢。   进到祯娘产房里的毕竟只有那几个,后面花厅满是堂客,人人都佩戴着葱、钱,这是祷祝此儿聪睿、进财的意思。个个带着礼物,进门之前就要恭贺招待的顾周氏一番,人逢喜事精神爽,顾周氏这些日子忙碌也不觉得辛苦,反而神采奕奕。   等到客人差不多到齐,前厅官客开席,后面花厅堂客也开席——这洗三席面,按着习俗就算富户亦不过在招待酒菜上丰富些,但主食必定是面条,俗称‘洗三面’。不过时移事异,真的富贵人家怎么会知道吝惜、勤俭、惜福这些,玉盘珍馐都在眼前。   吃过午饭,正头戏就到了——所谓洗三,不就是生了孩儿三日后洗孩儿么!这时候堂客们都在后院看收生姥姥在产房外厅正面拜早就设好的供奉着碧霞元君、 琼霄娘娘、 云霄娘娘、催生娘娘、 送子娘娘、豆疹娘娘、 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神像的香案。   收生婆婆领着众人叩拜,插香的时候香炉里盛着小米,当香灰插香用。蜡扦上插一对“小双包”,也就是祭祀时专用的羊油小红蜡。下边压着黄钱、元宝、千张等全份敬神钱粮。   中间细节倒是不用细表,只等做完这个才到最重要的事情——洗三。顾周氏带着在场的诸位太太,依次往澡盆里添一小勺清水,再放一些钱币,这就是‘添盆’。如添的是金银锞子就放在盆里,如添的是银票则放在茶盘里。此外,还可以添些桂元、荔枝、红枣、花生、栗子之类的喜果。   这时候张老娘就站在一旁看着,每一人添东西,必然高声说一句吉利话,有人添清水,她就大声道‘长流水,聪明灵俐’;遇到添些枣儿、桂元、栗子之类的喜果的,她就道‘早儿立子,连生贵子,连中三元’。   看着人人往盆里添东西,虽然多的是喜果,但更多的是添金添银——只因在场的人身家都是不菲,出手当然也就不凡了。张老娘笑的牙眼不见,按着规矩,添盆之物都是最后归收生姥姥带走的,这也是接生婆最大的收益了。若真遇到一家富户,这样来一回就能赚够了。   有钱得,那就没什么不好的,张老娘唱吉利话更加大声,手上动作也越发麻利。等到添盆完毕,她便拿起棒槌往盆里一搅,说道:“一搅两搅连三搅,哥哥领着弟弟跑。七十儿、八十儿、歪毛儿、淘气儿,唏哩呼噜都来啦!”   搅完了,奶娘就把洪钧放进了金澡盆。水是凉的,周家大少爷就是脾气再好,再不闹,在这深秋里还是会觉得相当不舒服。当即就放声大哭,这一哭就是响盆,就连前头都听到了洪钧响亮的哭声,客人们连忙笑着对周世泽夸洪钧。   这下就真的要开始‘洗孩子’了,张老娘手脚格外快——这寒凉日子里放孩子进凉水,可不是闹着玩的,自然是快些好。不然一个伤寒就能要了孩子的小命,于是手上不停,一边洗,一边道:“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作知县;洗洗沟,做知州”   随后,用艾叶球儿点着,以生姜片作托,放在婴儿脑门上,象征性地炙一炙。再给洪钧梳头打扮了一下,道:“三梳子,两拢子,长大戴个红顶子;左描眉,右打鬓,找个媳妇准四村;刷刷牙,漱漱口,跟人说话免丢丑。”   最后拿了鸡蛋往洪钧脸上滚了滚,道“鸡蛋滚滚脸,脸似鸡蛋皮儿,柳红似白的,真正是爱人儿。”   这才是大功告成,只拿干爽的手巾把正哭的厉害的周家大少爷擦干,再赶紧拿暖和的襁褓和小包被给包裹的严严实实。张老娘又接过旁边准备好的大葱往洪钧身上轻轻打三下,道:“一打聪明,二打灵俐。”   随后张老娘还要叫人把葱扔在房顶上,又拿起秤砣几比划,道:“ 秤砣虽小压千斤。”   除了秤砣,还有锁头、金银锞子、纸做石榴花等物件。拿起锁头要三比划,说的是‘长大啦,头紧、脚紧、手紧’。金银锞子则是把婴儿托在茶盘里,用周家事先准备好的金银锞子往婴儿身上一掖,唱的有‘左掖金,右掖银,花不了,赏下人’。纸做石榴花则是要把几朵纸制的石榴花往烘笼儿里一筛,张老娘说的是‘栀子花、茉莉花、桃、杏、玫瑰、晚香玉、花瘢豆疹稀稀拉拉儿的’。   直到最后邹妈妈用小镜子往周家大少爷的屁股上一照,道:“用宝镜,照照腚,白天拉屎黑下净”。   直到做完这些,‘洗三’的主角,周洪钧才能退场,被送到产房祯娘身边——这本来就是他平常在祯娘身边的时候。况且周家大少爷等闲不哭,一但哭起来,那就只有祯娘哄得住。   主角周大少爷虽然退了场,女客们却还有热闹。一个个挤在添过盆的银澡盆前,里头有喜果,多的是红枣。一个个都争先去拿浮在表面立起来的枣儿,按着习俗,吃了这个枣是能生男孩儿的,所以一个个妇人都是趋之若鹜的。   祯娘见孩子进来总是哭,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可是去过人家孩儿洗三的,做些什么事也是门儿清。当即觉得可怜又可爱,把个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抚拍。大概是到了娘亲怀里,孩子立刻觉得安全起来,抽抽噎噎哼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祯娘看了看时间,知道本该方才喂奶的,一定没喂成。便干脆揭开衣襟,喂儿子喝奶。看着孩子乖乖巧巧依偎在心口,祯娘心里不知道该如何说。正是这个时候,周洪钥掀开了产房棉帘子一角,一下就被祯娘看见了。   祯娘看见了,趁着儿子吃饱了,便把衣襟掩上。然后对女儿挥挥手,洪钥果然立刻飞快地跑进来,才不管后头养娘怎么说她——这里是祯娘休息的地方,洪钧的养娘就是想教导她淑女一些也不会在这里。   祯娘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问她:“怎么这时候跑到这里来了?不是说要和外祖母在一起,还要帮忙招呼客人——当时说好好玩儿的是你,现在跑过来的也是你。要知道我这里可没有好玩的。”   洪钥轻轻捏了捏弟弟的手,怕吵到快要睡着的弟弟,小小声说:“其实也不怎么好玩儿,丁家姐姐还说非常非常好玩,我这才要去的。但是我自己去了以后就觉得一点也不喜欢,我还是喜欢和爹一起去骑马,和妈妈一起读书,还有,还有看弟弟睡觉。”   的确,一点也不好玩。祯娘心里很清楚,这些大人们一起觥筹交错,说的好像是为了一个孩子的洗三,是为了祝福。但是不是的,实际是为了交际,为了获得一些东西。身处其中只有劳累的,哪里有快乐好玩!只不过是有些孩子喜欢学大人,才那样觉得。而有些小孩子天生就比别人更能够分辨一些东西,所以从来不会喜欢。   祯娘身为正在坐月子的产妇可以光明正大地躲开这一场只有劳累,没有快乐好玩的洗三宴。周世泽作为家主却是躲不开的,他们没有洗三的种种活动,和平常的宴席越发没有区别。这时候就在前面大厅,陪着众位官客吃酒看戏。   酒过五巡,汤陈三献。上面本来唱的换做了一班既能唱昆腔,也能唱乱弹的戏子,这是如今泉州有名的双喜班,要请来都是颇费功夫的。这不只是钱的事儿,还有人家这一天是不是早就预定下了才最重要。   开头点戏,大家还互相谦让,最终让客人里为尊的宋知府来点。他便道:“既然是开头一场,最重的该是适宜场合。今日是周大人弄璋之喜,便唱一回《刘二官扣当》,其中笑料百出,最是欢欣喜悦,算是搏大家一笑了。”   这《刘二官当衣》说的是穷汉刘二清早就上当铺叩门,但当铺大门未开,他就站在门外一边等待当舖开门,一边表演着滑稽的身段和表情,唱着好几段弋阳腔来消磨时光。其间好多科诨,十足的笑料。   听到知府大人这样点,同知、通判等大人也解其意,并不点一些昆腔高雅的调子。一个点了《乡里婆探亲》,另一个点了《探亲家》,余者则是《请太医》、《顶灯》等剧目,全是一脉相承的发科诨的弋阳腔。   这已经足够热闹了,没想到到了水师衙门这些武官手上还能更加厉害——人家点的全是《西游记》《封神演义》的戏文。这样的戏文里多得是神仙鬼怪之类,取的是荒幻不经,无所触忌,且可凭空点缀,排引多人,离奇变诡,可作大观也。   这样的戏文第一重就在排场,排场到了,就是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内中扬旛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可闻于巷外。说起来嘈杂地过了,然而这样的戏有一个好处,在这样的喜庆场面最是适宜。   不过这一日的戏又有什么重要的,难道来吃酒的众人有哪一个差着戏听?都是陪衬而已。倒是旁边陪衬的小厮丫头,在旁递酒斟杯,竖着耳朵听着。他们这些人成日锁在府里,难得有这样的消遣,倒真是起了兴头。   正一片觥筹交错热闹喜庆的时候,有几个媳妇低着头规规矩矩进了前厅。弯着腰在众位看客前,戏台之下的地上放了好大的竹箩筐。这竹箩筐里有的不是什么别的,正是新崭崭的铜钱,显然是才出炉的。   其中有一筐就正放在周世泽身前,那抬箩筐的一个媳妇低声与周世泽道:“老爷,这是老太□□排与咱们的,就放在这边地上,原是预备着老爷们看的热闹了放赏用。到时候老爷说一声,我们就撒钱。”   周世泽淡淡地‘唔’了一声,并不多说话。这时候台面上正是一出《孙行者大闹天宫》,场面人物多,都勾着大花脸,大锣大鼓,打进打出,场面热闹的很!正好一场末了,有几个爱热闹戏文的纷纷叫好。   见到这样,其余的人也不是不知趣的,便跟着拍了两下巴掌。周世泽也就跟着对旁边还等着的几个媳妇道:“这出戏过得去,放赏!”   于是几个媳妇手脚十分利落,当即快速把铜钱上的红丝线抽去了。然后拿了小笸箩去撮竹箩筐里的铜钱,小笸箩撮的满满的了再往戏台上一散,于是只听到了豁啷啷的钱响声。   “老爷们放赏!” 第144章   “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 吹梅笛怨, 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 融和天气, 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 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 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 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祯娘带着女儿念易安居士的《永遇乐》——自那一日洪钧洗三之后差不多百日过去,如今已经是第二年的正月十五。所以这词也不是白白念的, 算是应景了。等到念了几遍, 洪钥已经能够背诵, 在读书上她是有天资的。   旁边也有几个丫头听着, 红豆本来正在与洪钧做一顶小帽, 这时候也略略听了一回,就笑道:“奶奶今年不出门过元宵,走百病, 府里上上下下谁不可惜可叹。这时候来念这个,倒是更加馋人了。”   祯娘倒是知道缘由, 不过是府里上上下下实指望祯娘出门过元宵的时候他们也能跟着玩耍一番。这其中,特别是家里的丫鬟媳妇这两类,最是看重这个。要知道,她们巴巴急急过了一年,喜遇着个元宵节,外面是何种情状?   有满街的灯火,连陌笙歌,也有跳鬼判的,也有踏高竿的,也有舞翠盘的,也有斗龙灯的,也有骑骆驼的铮铮镗镗。跳跳叫叫,挨挨挤挤,攒攒簇簇,推推拥拥,来来往往,若老若幼,若贵若贱,若僧若道,若村若俊,多少人游玩。   这样的热闹谁不动心,何况是这些年纪都不大,正是贪好这些的女子。每年快到正月的时候她们就心思浮动了,人在府里,常常心就飞到外面去了。常常是提前半月多久准备好衣裳首饰,只等那一日到了,好妆扮出来卖俏——倒不一定是是何等不检点,只是心中贪好那一点子荣光而已。   也有那等级不高手头没得好东西的,到了这一日央人借衣裳首饰也要出门走百病赏花灯。彼此间姐妹姑侄搭了伴,一路是周家一拨人,有排场的很!旁人看这一行,女眷竟都打扮地如此出众,没有不围看的,这就足够她们心向往之了。   祯娘听得红豆的话,拿书本子轻轻打了她手背一下道:“我记得你是常常跟着我出门的,既然是这样,还稀罕一次元宵节?忒不像了。况且元宵节走百病原来是为了什么,她们又是为了什么,本来就该让她们收一收心。”   红豆先是不语,她当然知道祯娘为什么这样说——话说元宵节走百病最常有男女借着幽会,不知道除了多少丑事。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好歹还是两情相悦,不过是世情对此颇有微词罢了。   最该被痛恨的是另一种,有轻薄男子的,都在灯市里穿来插去,寻香哄气,追踪觅影,调情绰趣,忙忙急急,眼皮上做工夫。只是这却不是为了好好看灯,不过是为了寻摸妇人罢了。待看到有一个好标致的妇人,就在一所捱挤,中间动作不堪入目。抠臀捏手,亲嘴摸胸,讨妇人的便宜。还有剪绺的,掇髻的,掳去首饰,传递去了,人多得紧,扯哪一个讨赔?   当然,也有的妇人同样不好。风骚的很了,明知道有这样的事儿,到这这一日也要打扮的俏模俏样。不在家坐了,反而出门专门给人占便宜,与汉子们嘲戏,趁此结识两个好男子。再不然,被人称赞一回,心里也觉得可喜可乐。   周家管束的严格,出门也不是任着她们胡乱走动,就是元宵节观灯走百病也是有帷幕拉着。这般扯了长圈围着,也就不怕街市人挨挨擦擦,不成体面了,所以并没有出过什么丑事,但防微杜渐,敲打一番也该做。   红豆心里领了祯娘意思,只是嘴上没说罢了,像是没听懂一般笑着岔开道:“我自然是不稀罕的,我见过多少地方的元宵节。扳着指头算,有太仓的、金陵的、太原的、泉州的,各地都见识过了,还欠这个?只不过一些常年出不得门的,还巴巴指望着过节哩!”   祯娘笑着瞥了她一眼,转而看向她手里,道:“你倒是得闲,管起这种事来了,你别沾手了,让她们与几个管家的婶娘说,不然去找文妈妈,自然有道理——既然这样闲,之前叮嘱你给洪钧的小帽已经得了?”   红豆手上果然是一个已经成型的小帽,上头多是黄豆来大不打眼的洋珠,穿成双凤穿牡丹花样。当面前一粒猫几眼宝石,睛光闪烁,四围又是五色宝石镶着,乃是鸦青、祖母绿之类,只看这顶小帽上的珠宝,也值千来两银子。   然而祯娘看的却不是上头的珠光宝气,接过红豆手里的小帽,首先就把手放到了里头的里衬摸索。一会儿功夫,把帽子里头摸的仔仔细细,一条线缝也没放过。直到确定到处平整地纹丝合缝,绝没有会让人不舒服的地方才满意。   于是这就与旁边摇篮里正在看帘子上垂下穗子的洪钧戴上,大小也是正合适,不会太紧,也不会轻易脱开。这时候周洪钥也跑到了摇篮边,看弟弟戴新帽子,轻轻摸了摸上面的珍珠和宝石,有点喜欢。   周洪钥立刻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祯娘,祯娘当然熟悉自己的女儿,晓得这是这个小天魔星想要什么的时候就会有的样子——可爱乖巧的不得了,要是不知道的,还真被她唬住了。果然,她大声道:“娘,我也要弟弟这样小帽。”   祯娘当然不会吝惜一顶小帽,不过她要细细同女儿解释:“这不是娘不给你,只是太没得道理了,你要讲道理啊。那样的小帽儿本来就是你弟弟那般大的孩子戴的,你多大了?要戴的话就要先剃掉头发,不然戴上帽子,你的头发包包鼓出来,难看不难看!”   若是和她一点一点解释为什么小孩子可以有,她却不能有,那真是解释不尽了。这时候直接告诉她,若要戴帽子,要么鼓出来头发包包,难看!要么把头发剃掉,更难看!那么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果然,洪钥低头想了想,做出决定,不要小帽子了。看她似乎是强忍着很大的悲伤才做出了这个决定,现在已经蔫哒哒的。祯娘忍不住笑了起来,对丁香道:“丁香,去把我之前让做的两双鞋拿来。”   这是两双一模一样的鞋,只是大小尺寸不一样。一个是成年女子穿的,一个是小姑娘穿的——真的非常美丽,绣的是鲤鱼戏荷,一尾大红鲤,带着两尾小鲤鱼,一尾是红色,另一尾是墨色的。   绣艺精美绝伦也就罢了,耀眼的鞋尖上的荷花是用最上等的芙蓉玉雕刻而成,逼真肖似美轮美奂。至于青碧色的荷叶上有滚滚露珠,那是水晶缝上去而成。至于珍珠、珊瑚、玛瑙等串成的穗子坠在鞋子边缘,更是显得繁复精致,放射出莹润的光泽。   洪钥再不像一个淑女,那也是一个女孩子,对于美丽的衣裳饰物天然就十分喜爱。这时候她围着这两双鞋子转了两圈,激动的眼睛都亮闪闪的了,压着声音问祯娘:“娘,这个,这个是给我的?”   祯娘摸了摸她头上的小珠花,帮她扶正。把小的那一双鲤鱼戏荷鞋放在了她的手上道:“只有这一双小的是给你的,另外一双是我的。娘可以和洪钥一起穿,到时候都知道我是洪钥的娘了,对不对?”   洪钥不停地点头,她已经完全被那一双漂亮的鞋子迷住了,而且还能和娘亲穿一样的鞋子!这就是小女孩了,都想和娘亲穿戴一样的东西,从衣裳到胭脂。这时候得到和母亲一样的,但却完全合适的鞋子,这就是周洪钥现在激动起来的原因。   她翻来覆去地打量,在祯娘怀里指着鞋子上的鲤鱼道:“我知道了,娘,这个就是您,这个小一点儿的红鲤鱼就是我,黑鲤鱼一定是弟弟。所以这就是娘亲带着我和弟弟玩儿——可是爹爹去哪里了?他不和我们一起吗?”   祯娘有时候真的觉得这些童稚言语十分可爱,她不会解释当时没有想那么多,而是相当认真地道:“爹爹啊,爹爹平日要去衙门上班,多忙啊!没时间陪咱们一起玩儿。再等一等,等到冬日里的时候他就有空了,我们把他添到新做的衣裳上面。”   这下周洪钥真的高兴起来,连忙就要换那双新的鲤鱼戏荷鞋,祯娘也陪她一起换上。两个人并排站着,祯娘微微提起裙角,让女儿看到底下两双一模一样的鞋子。果然,周洪钥立刻高兴地转了一个圈,真的快高兴死了!   就连晚间收到外婆答应她的珍珠荷包——也就是拿珍珠像穿珠花一样穿出一个荷包,只有图案处用了别的颜色的宝石。也没有这么高兴!虽然珍珠荷包用的都是上等好珠,价值可比那双鞋子要高。   顾周氏晓得这一件事后,笑着抱住了外孙女儿,笑着道:“我的儿!你怎么这样招人喜爱?你娘小时候可没得你这样讨喜!你娘小时候是雪泡大的糖果,凉凉的甜甜的,你就是蜂蜜里泡大的软糕,又甜又软!”   这是晚间时候,祯娘虽然不出门过节,看花灯、走百病等,却不是说就真的不过节了,只是在家里过而已——之前家里就装点地格外不同了,满挂各色花灯,材质各不相同,有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绢、或纸。   一家人吃元宵席的小花厅更是焕然一新,几张小几上设炉瓶三事,是香炉、香盒、箸瓶三样,用这些细细焚着百合宫香。又有各色旧窑小瓶中插瓶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鲜花,这个原比什么百合宫香费心。   岁寒三友指的是松枝、竹枝、折枝梅花,这在冬日清供还能想象,本就是应时的东西。而玉堂富贵则是指折枝牡丹或者芍药——名花自古更加娇贵,牡丹和芍药自然如此。若是品种差一些还好,但仔细看花厅里供着的这些都是上品。就是按照天地时令也须得最好的花匠细心□□,何况这冬日在蕴火炕的暖房里,难为挑出这些齐整的。   一家人吃过晚饭,原来定好的两个女先儿就来了。这也是只一家人,定一班小戏实在太奇怪了,空落落的台前忒没意思。换成女先儿就不一样了,人多也听的有趣味,人少至一个人也有一种不同。   周洪钥最爱听说书,嫌弃外面去听麻烦,还常常不能听到全套,更别说中间要等待。于是祯娘常常给她找女先儿到家里来说书,想听哪一段就听哪一段,中间还不用等待,别提多痛快了!   那两个女先儿是因此常常在家里走动的,也很熟悉门道,当即就坐到了两张杌子上。抱了弦子琵琶,又执了板。祯娘低着头问女儿道:“你是咱们家的行家了,你来说今日听什么书!”   周洪钥皱起眉头,还真是认认真真思索了起来。还一会儿才从犹豫不定里出来,下定决心道:“我原听着的《隋唐演义》已经听了一小半了,但是从中间听爹爹娘亲,还有外婆一定听不好,我们还是直接点了《杨家将》,从头来听!”   祯娘冲两个女先儿点点头,于是女先儿动起手中的家伙,略动了动,这边说起《杨家将》来。一时便化身宋朝时候,一个个人物,一个个故事从两人的叙述里钻了出来。这两个能时常在周家走动不是没有缘故的,她们是属于技艺很好的。   要知道这《杨家将》的故事多熟悉,几乎到了耳熟能详的地步。这样的故事要能够提起人的兴趣,何止千难万难。然而做得好就是做得好,做不好的人做什么都只会是做不好。   一些在男子堆里打混的女先儿,就是再简单的评书也能说坏,不过不打紧,本来客人就不是听她们说书的。而有能力的女先儿,哪怕再难也不过就是尔尔,对于她们来说说书就是安生立命的根本,吃饭的技艺,打磨地当然好!   正听着《杨家将》,忽然有个婆子捧着六盒礼物进来道:“太太,清虚宫的小道长替他师傅送来了这些,说是和天地疏、新春符、谢灶诰这些一起与您。道是望您不嫌弃,凑合着使了。”   原本周家和这些道士和尚尼姑之类是没得关系的,只因为周世泽和祯娘两个都不是信这些的。因此,平常没有什么多的布施,既然是这样,这些方外之人也就不会有多的超出的客气。   譬如那些各种节日、年头年末,不是常常会与善信送些礼物。或者是佛寺田地里自己种的红薯,又或是道观里刚刚开过光的护身符,总之都是一些惠而不费的。一面是交好善信,另一方面是隐晦提醒各位善信接下来还请继续虔诚供奉。   但是顾周氏来了就不一样了,顾周氏本就是各路神佛都信的。如今到了泉州,许多门户都没认齐全,倒是先把几间庙宇道观认好了。她是定时到各家供奉的,所以今岁腊月和正月,家里不知道收了多少那些地方来的东西。   不过相比之前惠而不费的那些,这一次清虚宫显然是下了大本钱的。祯娘看着里头果子、缎子等,不觉得是遇到了一个厚道的,而是警觉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放在生意场上就叫做所谋甚大!明明是为了得到更高的利益,这才撒下饵来。   只是祯娘实在想不出一个清虚宫能图谋什么,最多就是让母亲多花一些香油钱罢!想到这点又放松下来,随口问道:“母亲,最近你是去过清虚宫?怎的人送来这个。人家出家人,受他礼物教他费心,只怕不大好。”   顾周氏这种事总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想也不想立刻道:“年前去过一次,那时候钥儿不是身上发热,当是要生豆疹了。我就连夜去了清虚宫,在他们那里给钥儿点了一盏长明灯,然后还请了豆疹娘娘。”   “当时就遇到了一位孙道长,好高深的修行!我们说了一会儿话,道长为我好好解了一些惑。最后我还说到了,我家新出生了一个哥儿。我是发了愿望的,说是只要母子平安,我记得世泽也是许了的罢?”顾周氏忽然问周世泽。   周世泽是不信这些东西的,但是很多时候又会随着别人所作所为做出一些事情来。譬如说祯娘生下孩儿,无论是当初的洪钥还是如今的洪钧,他都是发愿了的。事情是这样,于是他并没迟疑,点头道:“确实是的,我许下的是二百四十分醮。”   说到这里,顾周氏醒悟过来,与祯娘道:“不若你与我外孙子两个母子平安许的愿醮,就叫他打了罢!反正与谁不是与,在他们那里还又有什么——再加上鸿钧寄名的事儿也一并交予他们,你们怎么说?”   一般小孩子出生之后,父母必定担心会不会夭折。对付这个也有人想了许多办法,其中一种就是依赖神仙佛祖的力量。一些人在孩子降生以后就会给孩子认个干娘,这干娘一般都是各地方的神婆之流。   还有另外一种,就是在道观寄名,假作小道士一样。不康健的可以防着夭折,康健的也能少了许多祸事——听说这富贵人家的孩儿,天生下来就有小鬼跟着,或捏他一下,或绊他一跤。所以这样人家的孩子才更容易夭折。   周世泽和祯娘原来是没想过给洪钧寄名什么的,这时候顾周氏提起,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到底没驳顾周氏——这件事并不是什么大事。两个人虽然不信怪力乱神的事,但就算是为了让顾周氏图个心安,也是随便她的。   于是周世泽便道:“娘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了,只是到底怎么办还一切要靠着母亲。毕竟我和祯娘在这上头都是不开窍不懂行的,还怕冲撞的神明。譬如到时候要请多少道众,封多少银子的定金等等。”   顾周氏大约知道要哪些东西,但是到底如何还是要去问一问知情的。还好那小道士没走,正好让小厮叫进来问清楚——那小道士听说顾太太叫他进去,心里心喜,晓得今日能办好师傅说的差事!   于是进去之后格外小心殷勤,拘束地给磕了头,给他坐的椅子也不坐,只规规矩矩地垂着手站在一边道:“我师傅让我给太太送些许东西,我们出家人没什么好物。师父说这些粗糙东西也不是指望太太使的,太太打量着拿去赏下人罢!”   顾周氏晓得这些是客气话,忙道:“你们师傅忒客气了,哪里有这样的——罢了,我有个事情问你,你师傅正月里可有空没有?要是没得空,在人家家里说道法,不放他回道观里,那也就算了。”   那小道士赶紧道:“太太说的什么话!师傅早叮嘱过太太是顶顶虔诚的信众!凭他有什么事儿,也不敢不应承。就是不知道太太的事儿是个什么事儿,我赶紧回观里去,与我师父准备起来。”   顾周氏不急不忙道:“还是我家这个外孙儿,生下来也有百日多了。原在他出生的时候,我与我这女婿在神仙面前发了愿的,只要我这女儿与他母子平安,便要各去二百四十分清醮。小师傅,你看这些如何安排。”   然后她又想了想道:“还有一件事,我家要送这外孙儿去道观里寄名——这也是家里人图他平安,万望神仙多多照拂的意思。这件事和还原一同办了,只是不知道要如何安排,花费多少银子。”   这却不是一概而论的,同样是寄名,同样是还愿,有些大方的千金都有,那可真是道观里的一笔大财。但也有就照着规制来的,那么便是场面再大,道观也赚的有限。于是,两边商议良久,最终才定了下来。   ^第145章   到正月二十八日, 想着还愿的顾周氏先使了袁二送了十二石稻米、五百斤黄豆、两石芝麻、一百斤上等官中蜡烛、一百二十斤灯油、三十六斤上等沉檀速香、四十八匹生眼布、一百刀毛边纸做衬施。   然后又准备了洪钧的寄名礼,是十二端湖州彩缎、六坛绍兴酒、十二只鲜鹅、十二只鲜鸡、十二只鲜鹅、两口生猪、两腔羊肉、十担果馅金饼、一百两银子。到了时辰, 整整齐齐送到了城郊清虚宫。   有这一笔财, 可把清虚宫上下喜的要不得。都费力巴望顾周氏连带周世泽祯娘过来, 好笼络住这位大金主, 以后常年有供奉好拿。因此到说定的到来时辰之前,清虚宫上下,凡是不得事的, 都出来迎接。   顾周氏与周世泽还愿,又兼给洪钧寄名, 祯娘便不好一个人带了女儿在家中枯坐。便在这一日,索性一家人一起出门了。祯娘和顾周氏带着洪钧乘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 周世泽则是骑了一匹银鞍白马,彩辔朱缨,带着洪钥在旁徐行。   一路畅通, 并没有什么波折。不多时, 就已经到了清虚宫——这道观倒是十分气派, 之间周围翠影森森, 有林木茂密。至于道观本身, 建筑地高大巍峨,金钉朱户,描金画彩之处, 和那些富贵人家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檀香阵阵,又有供神所在, 多少显得庄严肃穆一些。   顾周氏和祯娘抱着洪钧下车,周世泽也利落带着洪钥下马。这时候清虚宫的道士早就穿着法衣迎接,顾周氏与他们首座说话道:“赵神仙,我这一回正是为我这外孙而来的,要劳动你。”   那赵道士怎会以为这真是劳动他?立刻辞道:“顾太太严重了,本来这些事情就该是我们做的。替善信禀明天地,沟通神仙,说句俗之又俗的话,若是不做这个,要我们道士做什么?”   顾周氏就是喜欢这位赵道士的实在,就连祯娘在一旁听着也有些好感。毕竟求神拜佛不是她的本愿所在,但是一定要做的话,也该选个好些的道观庙宇,这一家有这样的首座,想来也不是使人讨厌的。   两人又是寒暄几句,赵道士便说到正事上:“劳顾太太送来的东西,清虚宫从昨日起就在做法,寄名的事儿已经定下来了,放在三清祖师面前告定,以保公子富贵遐昌。这之后就要把还愿的事办成,请顾太太与周大人与我到殿上去。”   中间种种道家的礼仪规制,不用多说。左不过就是铺陈排场这些,但见赵道士身披法衣,登坛召将。铺排引顾周氏与周世泽进坛里,向案上上香。等到一切毕了,顾周氏与周世泽两个便绕坛拈香下来。   之后又过了三日,祯娘正在家里与几个掌柜伙计说话,忽然就有门下进来道:“奶奶,外头有清虚宫的小神仙过来与太太送东西。太太说是与大少爷的,让奶奶也去看一看。”   祯娘无奈看了看刘文惠几个,道:“这时候来唤我做什么,难道不知我正有正事?难得几位掌柜都有时候,共同相商事情。那些礼物难道晚间或者明日就看不得了?怎么就着急在这一会儿。”   刘文惠立刻知道了是什么事儿,笑道:“原来是这个!东家和太太也忒不低调了。若说不张扬是品格,到东家和太太这地步就太过了。大少爷寄名,我们这些人竟是一点儿风声都没有,不然也该送些礼物的。”   祯娘摇头,并不对这个多说什么,只是道:“他小人家,要那些礼做什么!这种事也就是自家图个心安——你去与太太说,这一会儿我脱不开身,要太太替我与清虚宫答谢答谢就是。等到晚间我得闲了,再去看看。”   等到那门下出了书房与顾周氏递话去,祯娘才与刘文惠等接着商议之前在说的事情——这时候甘蔗渐渐少了,快要到了榨糖厂的停榨期,这时候最好可以盘算之前一年的账目,索清所得所出。   另外还有泉州的兴业钱庄也开起来了,万事开头难,钱庄张管事正好也今日过来说话。这时候他先是避开到一边,让着刘文惠先说。这也是因为在祯娘手下,他资历远不如刘文惠,格外在意这些礼让。   刘文惠把两包白糖放在桌上侃侃而谈:“之前没涉足这个生意的时候真不知道小小一个糖块竟是这样的生意,这简直和盐一般。或许不如盐,毕竟咬咬牙不吃糖可以,不吃盐就不行了。但是糖业也没有盐业那么官家规矩,如果是在这人人越来越有钱的时候看,其实糖比盐还当得好买卖呢!”   就是这样刘文惠才觉得越发奇怪了,这样好的生意,之前的人是眼睛瞎了?怎么没人看得见,就好像是专等着自家东家发现。想到这里他倒是越发敬畏了,自家东家果然是如外头传的那样,是个有大气运的。若是做生意,做什么发什么,什么好生意都等着她。   祯娘不知道他还有这个疑惑,但她做这个生意之前当然会打听清楚所有事——没有人可以靠着运气做完生意,虽然她运气确实好的惊人。关于糖业生意没有人看到?还真不是,只是各种各样的缘故,这样极好的生意保留了下来,没有人做大到谁都知道。   祯娘就道:“好多就是你一般想,并不把小小个糖块当作大生意——殊不知,这在外国人那里就已经是一等一的大生意了。话说茶叶、丝绸、瓷器,如何成为东南最大的生意?除了咱们大明要的也多,其实就是外国人趋之若鹜。虽则都说大明才是天下第一富贵之地,但人家都是举一国之力来要货,当然不同凡响。”   祯娘就是看到外国夷人糖业生意是那样,这才想到,既然茶叶可以、丝绸可以,为什么糖不可以?由此糖才进入她的眼帘。不然她其实也如同别人那样忽略了——所有人看到的都是自己能看到的,不在眼前不是本行,其实很难被关注。   而且糖业也不是真没一个人看到,这些大商人看不到,直接在蔗糖产地出身的商人难道看不见?每日从事经营的就是糖的难道会想不到?自然不是的,所以才说是‘各种各样的缘故’保留下来了这门生意,这样说祯娘是有大气运的倒也没什么错。   祯娘接着道:“你也不知道,这门生意并不是所有人都没看到。譬如说离泉州近的大港口,潮州那边,你可知道就有一个棉湖。那里的糖是出名的,我小时候在太仓的时候就听过了,那里的红糖还有个专门的名字‘棉赤’。似乎白砂糖制糖的法子就是从那一带出来的,也算是有本而来。这样的地方,如今已经有好多大糖商了。”   棉湖这地方刘文惠还真知道,或者说他现在帮祯娘打理的是糖业生意,不知道棉湖未免可笑!他立刻就道:“原来是棉湖,我自然是知道的。琼州那边的甘蔗园还在养地,所有榨糖厂的甘蔗都要从本地人那里收。只是琼州能有多少种甘蔗的,多的时候还是要去两广来收,其中棉湖得了好大一宗。”   不过他对于祯娘说那边有好多大糖商是有些不解的,问道:“因为回泉州是要经过潮州的,在那边收甘蔗那样大量,我还下船亲自考察一番。是有好多制糖人家,只是大糖商怎么来?气派上完全不足。”   刘文惠说的话有些道理,这时候两广、福建两省,不说制糖量,而是说生产出用于贸易的糖的量,已经是全国之冠了,占据全国九成以上。其中棉湖又是这一地区之冠,但是看这里制糖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气派。至少在刘文惠见惯了自家在琼州的榨糖厂,看他们的生产全不觉得是‘大’商人的样子。   祯娘是用的夷人的机器开办榨糖厂,至于大明沿用多年的榨糖,要经过这样几道手——第一是蔗农,这个不必细说,甘蔗从他们手上出,由商人收来。接着就是在糖寮榨甘蔗出汁,用的是两个竖立带钝齿石磨,两辊连接。   然后用牛带动两辊,就有源源不断的甘蔗汁水流出。这样过后的甘蔗就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甘蔗渣——这样的机器是怎么都不能说比得上祯娘这边的机器的,效率和榨糖量都比不上。   然后糖水进入糖水灶,直白些说就是熬糖。刘文惠当时见到糖水灶的时候就眼皮一跳,若说榨糖水那里还算不得什么致命的差距,熬糖这里就是大明的法子输了。只因为这里太讲究熬糖工人的技术了,学多少年成一个老师傅,各个糖商抢着要。   或许这些老师傅出的糖,质量上真比自家强,但是那些初出茅庐的学徒就比不上了。自家机器厉害就在这一点,不用多厉害的熬糖师傅,就算不知道制糖的,只要摆弄机器几天也就知道了大概,出来的糖质量也能差不离。   这种差距在小作坊经营的时候并不明显,越做的大了差别就越大。自己这边效率高、人工便宜且要求低、质量也更加平均——直白些说罢,所有的生意都是这样。做大了后成功都是一样的要素,人工便宜不受限、效率高、质量基本保持一致。这样看起来,西夷的机器确实有独到之处,天然就是为大生意准备的一般。   祯娘没去过棉湖,不过在打算做糖业生意之前去看过泉州这边的制糖作坊。想来潮州泉州离得近,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她当然知道那些机器和技术和她从西夷那里引进的差到了哪里去,但是她并不能因此小看了这些糖商。   祯娘从糖盒里挑出两包棉湖红糖,打开来道:“这就是出名的‘棉赤’了,真是好糖,又细又匀,颜色纯净,甜味都比别处好——你来设想一番,若是没得我们从西夷那里买来机器。没从这上头占到先手,谁能从糖业里脱颖而出。不敢铁齿地说一定是潮州,只能讲一定是广东或者福建这片地界。到时候他们做大其实是很快的,甚至能靠着大明在对外贸易的厉害,比那些使用好机器的夷人更加赚钱。”   好机器有的时候真不是全部,有的时候看的是先手。祯娘就算有这样的好机器,若是这时候糖商的大器已成,祯娘也不敢轻易涉足。好多生意不就是这样,先手比什么都重要。这只能说,时也命也了。   刘文惠懂得了祯娘的意思,糖本来就是一样极合适诞生大商人的商品。这种商品其实是有数的,有些商品天然就不合适,哪怕他再昂贵。譬如说北地的人参,足够珍贵了,但是人参商人能够和粮食商人、盐商、茶商等扳手腕?决计不能。   而有的商品天然就是适合,糖就是这样的——或者说,这种事情就是天生就决定了,不是后天努力就可以改变的。这种商品当然是珍贵的,特别是在现在,这种商品都被‘占据’地差不多了,突然出现一样在眼前,祯娘真是眼前一亮。与这个相比,祯娘原来的毛纺织都只能算准·大宗商品。   有这样的商品做底,现在的糖商,不管是明白这一点的也好,还是懵懂入行的也好,其实都可以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再加上广东与福建的地利,既大量种植甘蔗,又运输便利。以后若是做大了,天然就是要诞生大商人的。   刘文惠深深吐出一口气道:“这样说来还真是生出一身冷汗,实在惊险。还是东家见机快!至于他们,既然被东家看到这一样,那么做大什么的当然就没有了!且不说东家的机器比他们有优势。就是没得这些夷人机器,靠着东家的本钱,投身这一行,他们也是没有出路的。”   资本就是这样,他们本身是不会有知觉的。所以他不知道有些人有多努力,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心血,也不在乎他们在事业上投注了多少感情。他们唯一的规则就是量大的压死量小的,祯娘能够一口气砸下十万、几十万两银子,哪怕开始不赚钱也要挤死同行竞争者。等到大家都死了,她尽可随便赚钱。   那是真残酷,代价也不小。祯娘如今手握着夷人机器和技术,倒是用不着——其实也不能说是真的就不残酷了,只不过过程变得缓慢罢了。两边相比就知道,祯娘的榨糖厂比他们强。只要祯娘榨糖厂一家接着一家开,剩余的市场越来越小,他们迟早也是要死的。   实际上也是这样,或许有些人很迟钝。在琼州的糖进入市场的第一年并没有感觉到什么,这是因为数量还不算大。不要说祯娘的榨糖厂机器并没有满负荷运转,更重要的是机器安装才进行完第一组,潜力太大了。况且往后说,还能开办第二家第三家。   但是总有警觉的人,感觉到了什么。可能是在收甘蔗的时候,觉察今年有人与自己竞争,收上来的比往年少了一些。也可能是在广东红头船北上卖糖的时候,去年的某一个半生不熟的客人似乎没来。或许是今年人不做这个生意了,也可能从别家买了糖。   这些事不是谁都会遇到,也不是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会深想,毕竟看起来问题并不大,可能的原因也有很多。但是总会一直这样毫无知觉下去,在祯娘做大以前,任何时候都可能被人看出来,只要一时觉得不对,深究起来。反正,反正祯娘是没有刻意保密什么的。   不过没有刻意保密,其实就是因为提前发现也没什么用。这时候的祯娘已经不是当年的祯娘了,当年她许多技术上超出别人的商品都要小心翼翼地保管,防着被人偷窥。前期建立不起来优势的话,那时候的她拼不过那些大商人。   然而如今的她用不着了,那些糖商就算发现了祯娘的作为又能如何呢?生产上祯娘已经远远领先了。销售上,祯娘有东南豪商庞大的人脉。资本上,祯娘更是占尽了上风。所以说,他们已经无法可想了。   祯娘与刘文惠还有几个伙计谈了很多,都是一些今年收甘蔗的事儿——琼州的荒地可不是那么快能养好的,然而等到谷雨时节就要种植了,显然今年是要错过甘蔗季,只能指望明年。没有自己的甘蔗园,这收甘蔗的事儿就格外重要了。   刘文惠看着标志着下了甘蔗定金的地区,摸了摸小胡子道:“之前我收集了各地土地生产种植的文书,才知道原来有人把这出了书,这些读书人也不全是做一些高深道理的么!这种真的不错。其中说大明两京十三省的地界,甘蔗种植最多的竟是四川,远超过两广福建,要不然我们去那里收甘蔗,或者在那里建一个榨糖厂?”   祯娘拿起旁边一本册子敲了他的手臂一下,道:“越活越回去了!这话要是让苗掌柜和宋掌柜听到了,怕不是要笑的。话说为什么不想想,明明四川比起两广福建产那样多的甘蔗,做货物的蔗糖却少那么多?”   这里面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甘蔗不同。直白些说,并不是所有甘蔗都适合拿来榨糖。一种是平常吃的‘果蔗’,更多是当作水果吃了。口味清甜,也没那么粗糙。另外一种‘糖蔗’粗糙的很,却甜味浓,适合拿来榨糖。四川的甘蔗多,但多的是果蔗。   当然,这不是最大的问题。既然能够种植果蔗,那么改种糖蔗也并不麻烦。反正提前下定金的话,可以轻易改变蔗农这一点小小的不同。更重要的是地理位置,在东南沿海越来越重要的现在,这是自然的选择。在这边天然比在四川更合适,如果追求甘蔗原料,那么等到一年后,琼州甘蔗园正式种植,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   刘文惠其实说出来的时候就后悔了,他又不是傻的,这里头的问题他一想就知道。只是祯娘这个东家最鼓励大家能够提出主意,就算没想好也是一样,不好的主意她从来不会生气。久而久之,他们想主意的时候都脱口而出。   不过再怎么脱口而出,这样没脑子的说法自他这样的掌柜口里说出来,还是够丢人了。他立刻面上发红,苦笑道:“修远和熙春两个啊,真是好久没见到他们了——不过熙春大概会笑,修远就不会了,他那个人从来不笑的。”   之后又是一些商议,有榨糖厂的,也有兴业钱庄的。等到商量完了,时候也就迟了。刘文惠等人辞了祯娘留饭,都各自赶回家去吃饭,祯娘自然也是回了后院,家里也差不多这时候的晚饭。   到的时候顾周氏也在正院,不过周世泽还没归家,可能是今日在衙门有事绊住了脚,这也是常有的。祯娘便吩咐道:“今日晚饭迟一会儿再上来,在门口看有没有老爷身边的跟随来报信。”   周世泽平常就是耽搁的久,就会让小厮来报信,家里人就不等他了。若是没有,祯娘就会推迟吃饭时辰,略等等他。这都是惯熟的,她随口吩咐着,脚下不停地就到了顾周氏祖孙三个所在的小花厅。   祯娘见的桌子上摆着一顶青缎子绡金道髻,一件玄色纻丝道衣,一件绿云缎小衬衣,一双白绫小袜,一双青潞绸衲脸小履鞋,一根黄绒线绦,一道三宝位下的黄线索,一道子孙娘娘面前紫线索。一个银项圈,刻着‘金玉满堂,长命富贵’。一道朱书辟非黄绫符,上书着‘太乙司命,桃延合康’八字,就扎在黄线索上,都用方盘盛着,还有四盘羹果。   这就知道是清虚宫送过来的了,顾周氏抬头瞥了一眼祯娘,没好气道:“这个时候就有空闲了?你儿子寄名东西在清虚宫供了三日送过来,当初没得计较,偏生安排在今日说事情。”   ,   ^第146章   祯娘给儿子穿上小道袍——时间已经离给洪钧寄名清虚宫过去了有一年, 这是之后清虚宫估量着孩子长大,陆陆续续送来的, 也有道袍、道髻、布鞋、衬衣等。今日正好是顾周氏要再带着洪钧去清虚宫求平安, 所以给他做道童打扮。   这时候洪钧已经一岁半了, 能够走路, 而且相当稳当。只是慢一些,他不像一些小孩子,总是跑的飞快。也能够说简单的话语, 叫爹娘什么的更是早就会了,这时候就在祯娘怀里奶声奶气叫她。   听到儿子这样叫自己, 祯娘的心软的像是一滩水——周家大少爷的性子并不像他父亲和姐姐,和他小婴儿的时候一样, 都是安静乖巧的,这样便格外惹人怜爱了。何况祯娘是做母亲的,只有更加柔软。   直到把洪钧交给顾周氏, 祯娘依旧交代他身边的养娘和丫头等, 中间如何照顾云云。直到顾周氏都不耐烦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女儿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最后祯娘是看着顾周氏带着洪钧上了一辆家里的翠盖红缨八宝车, 这才回到书房。   今日是刘文惠过来和她说琼州那边甘蔗种植的日子, 这也是因为那边第一次种植甘蔗,不可以等闲视之。不然甘蔗有什么好说的,如今都是按着《天工开物》上的做法种植, 谁也没新法子替代这个。   ‘凡种荻蔗,冬初霜将至将蔗斫伐, 去杪与根,埋藏土内。雨水前五六日,天色晴明即开出,去外壳,斫断约五六寸长,以两个节为率。密布地上,微以土掩之,头尾相枕,若鱼鳞然。两芽平放,不得一上一下,致芽向土难发。芽长一二寸,频以清粪水浇之,俟长六七寸,锄起分栽。’   至于分栽用土如何,治畦如何,施肥如何,收获如何,也都有详细的记载,可谓一应俱全,都有参照——这些就算没有书籍参照,也轮不到祯娘操心。不过是第一年,她心里看重这个,要听一听各种情况如何罢了。   只是这时候能够如何?甘蔗栽种才下去,就连最近雨水多不多,会不会影响甘蔗都不晓得呢!何况其他。刘文惠也只能与祯娘道:“今年总计是五千亩的甘蔗地开始栽种甘蔗,以后还会逐年增长。这些都是请了老蔗农指点工人,按着东家的意思,从棉湖请的人,人说我们甘蔗园地好,只要老天爷赏饭吃,一定有好收成。”   五千亩是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大小,要知道这时候一亩甘蔗地产甘蔗,然后炼成糖,大约能得到三四担的糖。五千亩就是一万五千担道两万担的糖的原料,听起来是真的很多了,使大帆船装也不知能装多少船。但是比较地方,譬如说棉湖那边,一年还有上百万担的出货量,这就差得远了。好在五千亩不过是一个开始,以后的数字只有越来越大的。   祯娘也觉得自己是心急了一回,不过人既然已经来了,那就说起了事。淡淡地嗯了一声,道:“这件事是问的早了,这一回就算了,只是之后使人紧紧盯着,这可不能有什么差错。第一年总要开个好头,不然后面的事情总不能顺利。”   刘文惠自然只有点头的份,并且同时把这件事的重要等级在心里升成了最高等。想的是就算自己不能时时在琼州那边看着,也要遣一个心腹,替自己督促甘蔗园,随时与自己汇报甘蔗如何。   应承下这件事后,刘文惠又道:“之前我们的糖都是暂时找了个地方储存,因为有石灰护着,倒是没事,等到一队船的货攒出来了就出行。只是到底不方便,所以按着棉湖那边的法子,修了适合储糖的大糖房。现在也差不多修建完成了,这以后多一重好处,平常囤积着,直到糖价好了再出手。”   这件事祯娘倒是知道,因为修建大糖房花的钱不是一点,至少该要和祯娘说一声,她当然没有什么不同意的。这时候知道糖房修建完毕也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她是知道的,一座大糖房在棉湖能够修建十多年,自己这边一两年就成了。除了自己出钱爽快,也是手下人统筹得力的关系。   等到这个说完了,又说了许多其他拉拉杂杂的。最后祯娘道:“去岁做的不错,在我们自家甘蔗园还没有产甘蔗的时候,同那些糖商抢蔗农——我们是新立足的,难为你们下死力气,争过了他们。我看到了这一回的产糖量,比起上一年好得多。我已经往浙江去了信,到时候直接发货罢。”   糖是俏货,但是大宗买卖有人直接接手总是好的,能够省掉许多麻烦。不然为了最高利益,就该自家去零售,算起来零售当然是价格最高的。祯娘在浙江关系网深厚,一封信去,那边糖业协会的会长就满口答应。   没什么不答应的,这本来就是两边都好的事情。说过了糖是俏货,浙江的糖又从来是只进不出,糖业协会有长期稳定的供货渠道当然是很好。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能直接和糖业协会做这种生意。至少祯娘之前的糖商没人做到,毕竟协会也该想到稳定,不会什么人都合作,他们只相信有实力的!   刘文惠当然也是懒得歪扯那些麻烦的,现在祯娘联系好了卖家倒是便宜了他,也少了船上船长的事。不过还是不能裁了一些很有些精明的船上雇员,因为运送糖北上,并不只有卖糖一件事。   中途经过泉州倒是不用停,因为这里产糖也多,卖糖的价格不高,再往北去更有赚头。直到到了浙江,祯娘选定的卖糖所在,糖业协会支付手法是一部分银子和一部分松江棉布、湖州丝绸。   这也是祯娘选定糖业协会合作的原因之一,他们还是很有实力的。特别是在本地——要知道松江棉布和湖州丝绸在天底下都是硬通货,没有不能出手的地方。平常买几匹当然很容易,可要大宗吃下,并且说长期稳定大宗吃下,简直是痴人说梦。   祯娘凭借自己的能量,写信去松江和湖州当然也能做到,但是那样免不了要欠人情的。商场上的人情还是很值钱的,欠了不还在这个几乎没有秘密的行业里立刻就会被传扬,以后做事就等着举步维艰罢!但是祯娘现在是通过给糖业协会稳定大量供糖,换取他们稳定大量给自己松江面部、湖州丝绸,完完全全的等价交换。   得到了松江棉布和湖州丝绸,再加上剩下的一批糖货,船只会继续北上,到达天津。当然了,说是天津,其实这里也包括了京城的市场。在这里可以把这些紧俏货换到银子和其他的紧俏货,在这里不知道集散了多少关外的药材和皮毛,价格相对南边来说,便宜的不得了。   带着这些货物南下,经过浙江的时候出货,再得到一回浙江特产,最后到泉州、潮州、广州这些地方,出手江浙的好东西。这样算起来,每次从琼州起的船一回路上能够做四次生意。所谓走一回船,便赚一船银子,并不是假的。当然,想要这样赚,就要有十分精明的伙计从中把握,进什么货出什么货,进出多少,什么时候进出,这些都是有学问的。少不得这些人在其中拿主意。   实际上潮州的红头帆船也是这样做的,但是以往都是因为如此精明的做法赚的盆满钵满的潮州糖商,今年好像因此遇到了一些困难——最先是去岁与蔗农收甘蔗遇阻,好多蔗农都说自家的甘蔗已经被别的老板订走了,因为他们是下了定金的,所以蔗农格外喜欢把甘蔗卖给他们。   这是当然的,下定金其实是对两边都很有好处的事情。对此,买方可以保证甘蔗每年的稳定供应,不会因为当年行情特殊而致使甘蔗价格突然暴涨。卖方也可以旱涝保收,不论当年甘蔗行情紧不紧,自家的甘蔗已经有下家了——如果下家不要,也能赚个定金。   同时这个时候其实也是万物播种的时候,不只是甘蔗如此,也就是说这是农户最穷的时候。旧的粮食已经吃尽了,新的作物却没有成熟,并且还有一批等着种子。因为甘蔗是用旧年的藏跟来做新一年的种的,所以甘蔗只需要人工,并不需要种子钱。这样有了甘蔗的定金,还可以挪作他用,无论是买种子和工具,还是自家人度过这段艰难的时间。   棉湖出名的糖商,其中最大的几家被称为‘三郭三杨’,也就是三户姓郭的人家和三户姓杨的人家。其中有一个叫杨守志的,就是今岁被伤本最厉害的,当时他知道应该是出了一个本钱大的同行。   然而知道了也没什么用,资本大的就是更有力量。他要么就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反正人家买卖甘蔗是你情我愿,你想管也不能管。要么就是像对方一样,也下定金,至少在今年还没有被对手抢走的蔗农手上下定金。   听起来很容易,也是应该做的,不然要看着自己的地盘被人家一步步鲸吞蚕食吗?但是事情没有那么容易,即使只是给钱而已,然而给钱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件事难就难在真金白银,谁没事会在手上留存那样多的现银。   或者干脆说吧,对于他们这些在高速进展的商户来说,手头的钱永远都是不够的。这是一个好时期,这个时期的商人眼里处处都是机会,在这个时期把银子积攒起来储存是最愚蠢的主意。而只要过了这个时期,成功的商户就会成为一方巨贾。   但是那是之后的事情,杨守志身处其中最终只能与和自己一同做生意的兄弟道:“我们各处用钱都是紧张的,去岁赚的钱都用来给糖寮添置家伙和置船了,手头上的银子只有买进甘蔗的。现在拣着还没有被人定走的人家收甘蔗,再剩下的能下几家定钱?”   而且他心里清楚,能够使这种手段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其他的不说,至少资本一定打,因为这个法子用的就是以本伤人——我资本大,有的是闲置的银子!现在定的人家还少,然而人家只会越定越多,这样抬起来本钱就越大,能够一样操作的人就越少。这就是靠着银子,活生生把别人从这一行里挤出去。   最终也没有办法,好歹有几个同族还算仗义匀给了他一些甘蔗,只是不多,因为他们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同时,这甘蔗当然也是多花了钱的,毕竟这就是生意,同族情谊归同族情谊么。   然而事情不是这样完了,等到今岁的糖榨炼出来。他就带着自己两条船趁着西南风北上——从这可以看出他身家不错了,要知道棉湖几乎人人家里都从事和糖有关的工作。每到西南风的季节,谁不想有自己的船北上,一条船就是一船银子啊!   但是即使是棉湖属赋予的城镇,也没有人人家里都能置船。只有有钱人才有自己的一条船甚至几条船,一般人家都是好几户合伙有一条船。若是这样合伙都做不到,那就给人做水手或者船长。   做水手和船长也是没有工钱拿的,或者说他们的工钱不是银子,而是船舱里的舱位!身为重要的船长,在船上的报酬是两百担货物的船舱舱位,他自可以买进自己的货物乘着船北上再自己卖掉。至于水手就少的多了,只有大约七担左右的舱位。   杨守志的船上也都是这样雇佣来的船长和水手,当他们一起到达浙江的时候拿出了一部分糖打算换取棉纱。这种棉纱可以在北边卖掉,也可以带回家乡织布染色。潮州有另外一种名产蓝布,就名为潮蓝。他们这一回船上,还有人带着潮蓝呢。   但是售卖途中很快发现了问题,之前有一些算是很稳定的客户,竟然也没有来。只有一个还能解释,三四个总不能说巧合。再去问一起结成船队来的其他同乡,果然,每个人或多或少少了稳定客户。   同几个同乡商议,杨守志就道:“这绝不是巧合,我之前在家的时候收甘蔗就察觉到了不对,定然是多了一个同行。这人一定本钱十分厚,还不是潮州人,不然我们哪里有不知道的。我晓得这一定是一个厉害角色,但现在看来还是低估了,居然这样快已经影响到了这边。”   是的,是影响,而不是决定。祯娘这是第二年出货,比第一年多了许多。只是再多,相对于整个糖货市场来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祯娘这边透过本地糖业协会很是拉走了一批要货量大的客户,却不能说霸占了市场。   实际上更多原来买不到糖,或者买不到足够糖的卖家冒出来了。他们实力没那么足,拿货量不是那样大,生意因此做的有些慢。不过这些棉湖糖商,包括杨守志都还是陆陆续续出手了足够量的糖货。等到买进货物后就再往北走,至于在天津的经历,当然和在浙江是一样一样的。   所有人这一回带着货物和银子回来,中间没有遇到什么风浪,一直平平安安,但是却没有人是笑着的。大家都道:“这一回可是糟糕了!有一位大豪商看中了糖业生意,已经插手进来了。事到如今人已经影响到我们了,而我们竟然还不知道同行是谁!”   有些悲观的还道:“这一回是没得机会了,遇到的可不是硬茬子!这绝不是小打小闹就可以造成影响!都知道糖业的盘子还是挺大的,等闲多一个同行我们能察觉?而且人一定是新做这一行,而新做就能这样,以后做熟了,那还得了!”   也有一些心态正的,譬如杨守志就道:“也不是这样想的,这世上也没有一个人把生意做完了的道理。凭他做生意再独,他来吃肉,总要与别人留口汤喝。我们做好我们自己,潮州糖是一块金字招牌,总不至于没饭吃。”   更有一些更积极的聚拢许多亲朋道:“其实这也不算什么,难道因为人本钱大就一定能胜过我们?要是什么都靠本钱说话,那世上就没有白手起家的了。况且我们一个或许不能赢,拧成一股绳,到时候共进退,也不怕他!弄不好还能吞了对方呢!”   祯娘正和刘文惠商议事情呢,她哪里晓得有人在不知道她就是新崛起糖商的时候对她或悲观或乐观或平和。实际上等到潮州的风声传过一点点来的时候,她正在和泉州兴业钱庄的张管事说话。   这个消息其实也是张管事带来的,他一进门就与祯娘拱手恭贺道:“这一回是恭喜东家了,刘掌柜在琼州也做得好!正是旗开得胜。如今整个潮州都在议论东家,说到东家就如临大敌。然而到现在为止,他们也不知道对手到底是谁!”   祯娘其实真的没有刻意隐瞒,这时候也只能道:“果然是琼州这个好地方,只是隔着了一道雷州海峡而已,竟像是两个世界,不在咱们大明国土——倒成了南洋那些地界一般,你说怪不怪。”   祯娘也不过是随口抒发一句,转而就与张管事说到正事,先称赞道:“上一回炼钢法的事情做的很好,你们手底下的人细心又有眼光,不然就该错过这一桩大好生意了。回去不要吝惜给那伙计奖赏和分红,当然你自己也不要忘了。”   如今祯娘在泉州扎根也两年了,兴业钱庄也有了自己的发展。但是一直差一个契机,能够让他一朝闻名天下知。要知道酒香不怕巷子深也只是无奈之语而已,若真是在繁华热闹处打响了牌子,那当然好得多。   不过去年年末就迎来了好消息,新出的一样炼钢法——一开始可没人能信他能做成。那时候他手边什么都没能拿出,样品样品没有,至于设计的图纸更是说在脑子里,这样的人谁会相信!若是这样的要信,兴业钱庄有多少钱也不够败。   但是有个伙计格外负责,他又本就是管看各种技术的事儿,于是就与那人多说了几句。一个人肚子里有没有货其实在行家面前是很清楚的,那伙计一时惊为天人,忙道:“先生你且别走,我观先生是大才!我再去与我们管事说一说,看看能不能通融。”   这人的确有些不通人情,但却没有恃才傲物的样子,那么大概就是因为苦心钻研一些技艺,所以有些内向沉默而已。他当然也知道自己这样就来要钱庄投资是太像玩笑,但是他也无法——他并没有钱把他的技艺实现,至于图纸,他确实是有些不信任随便一个人的。   总之这件事算是圆满收尾,在那个伙计据理力争之下,那人还是得到投资,虽然他的合约显然比一般人的苛刻。但是他自己很满意,要知道他除了展示了一点才华,其余的什么东西都没能拿出来,能够得到银子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张管事想到这件事也满眼是笑,他本不是祯娘家伙计出身。到了两年前祯娘来泉州的时候才把刚刚从前任东家辞出来的他请过来,但是两年间看到别人的进展,再看自己的。他就算是一个再平和的人也忍不住心里焦急。   然而这一次事情之后,也就是炼钢法取得成功之后,兴业钱庄的名头在泉州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再后来的事情,就是太原那边的翻版,很少再有伙计等门拜访,而是有好东西却差钱的人都涌向兴业钱庄。   祯娘最后总结道:“这才哪里到哪里,泉州的兴业还要好好开拓才行。等到这两年开门的几家兴业成功了,我们还要走下一步的路,甚至开到两京十三省都不算完——那只能说是达成了做一件事的准备罢!”   ^第147章   ‘噔噔噔’, 才送走了张管事,书房里一座描金画彩镶珠钉宝的座钟就响了起来, 祯娘一看, 果然是到了未时整。这时候本应该是休息的, 却没想到红豆忽然进来道:“奶奶, 外面有程内相来了。”   所谓内相就是内侍,这位程内相是皇宫放在泉州的采买使,祯娘常常和他打交道, 这样的人不好得罪。祯娘只得赶紧放下手上茶杯,让旁边的丫鬟收拾一番桌面, 这才与红豆道:“你去请程内相进来罢!”   然后祯娘就在门首站着,略微迎了迎这位公公。也只不过几息功夫, 就见这位程内相穿过肩蟒,略微佝偻着身子,精神还好地过来。才见祯娘, 不等祯娘行礼, 倒是先道:“这一回倒是有事要求周夫人了!”   祯娘把他迎进来上座, 之前吩咐的丫头端着今年新出的雨前龙井上来, 给他奉上。见他无心茶水, 就道:“程大人但凡有什么事儿直接与我手底下几个伙计吩咐也就得了,再不然与我写张帖子,我亲自上门一趟也就是是了, 何必劳动呢!到底不知道是什么事,您请尽管说罢!”   程内相茶水也不喝, 玩笑也没得,只是唉声叹气了几句,这才吐露道:“这件事说来犯难,是周夫人手上一点产业!倒不是我想要,而是我头上的皇爷要!但又怕您不好说话,让我先来商量一番。您就当是可怜可怜咱家!皇爷向来体恤您们这些经营产业的,自然不会为难您,但咱们这些人就算是不会办差了!”   见什么神仙烧什么香,祯娘心里迅速盘算一些事情。一般人或者会觉得这是朝廷侵吞产业,也晓得今上确实格外优容,立刻就要拒绝,一个太监死活又关自己什么事儿!祯娘却不是这样考虑事情的。   且不说拒绝了这一遭,得罪了程内相,要是人在泉州采买使的位置不掉,自己该少多少好处!就说拒绝让今上购入自己手上的产业,那不就是放弃了讨好今上的机会!是的,祯娘把这个当作机会!   或许会有人觉得,想要给皇帝送礼的人多了去了,他哪里记得收了什么好处。更不要说人情了,难道你敢和皇帝收人情?然而,祯娘觉得事情不是那样。所谓交情、人情都是一点一点起来的,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因此有好处落在你身上。若是能有回报,这就代表着巨额回报,考虑到回报比,怎么会不值得呢!   于是祯娘当即干脆拍板道:“说什么求不求的呢,不说程大人与我这边常常有来往,帮忙也该有一回的。就说这样是陛下要的,那便是荣幸了,说出去还有光呢——应该是兴业钱庄收入的哪样东西的干股罢!要是大家知道陛下都觉得兴业钱庄做的好买卖,这就是一面活招牌了。”   程内相脸上堆出笑来,大声道:“就是这样,谁说不是呢!要我说如今能像夫人这样懂得礼仪的也少了。到底是书香人家出来的,又有周大人这样的大英雄做丈夫,夫人就是比一般妇人知书达理一些。”   之后他又详细解释了一番,果不其然,正是兴业钱庄的一份干股。而且好巧不巧,是刚才祯娘与张管事提起过的新式炼钢法的干股——说的也是,如今的皇帝陛下优容商人,不插手商人的事都是出名了的。如果不是一样特别的,也不至于有这样的事。   新式炼钢法是一种全新的炼钢法,除了能够提高刚才韧性,还能够提高出钢率,就连成本也降下来了。钢铁对于国家来说,意义简直不言自明!这样的东西简直堪称镇国神器一般,祯娘估摸着不只是自己,包括那位发明者也应该被请去买断他手上的干股了。   祯娘这样想着,一边摆摆手,这是避开这位程内相接着夸奖她的意思,赶紧接着把话插进去道:“其实也没有那些好,我也是个做生意的生意人。我手中这些年也握有不少产业的干股,同时也在恰当的时候出卖过许多。只要是有利可图的,我自然发卖。”   朝廷是不会差这几个钱的,所以祯娘不用说什么白送的事情。若是说了,才真是败笔——她干脆利落地收了钱,皇帝陛下对她也就没有别的观感。若是让荒地陛下觉得她这是想让朝廷欠她人情,只怕这不会什么好感的开始。   程内相也跟着道:“夫人说得对!手上的东西哪有什么不卖的,本来持有这些就是为了赚钱。当外面出价甚高,比一年一年等着拿红利还划得来的时候,怎么不直接卖了!”   与此同时两人心照不宣,祯娘的这一份产业怎么看这都不是出手的最好时机。实际上,这也并不是一份适合拿来出售的产业。这产业背后有好多利益,等着吃干股红利祯娘就能够盆满钵满。所以,这一切只是面上有个说法罢了。   把个难办的事情办完了,程内相立刻心情大好。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道:“今日其实这才是正经事,也是我的老本行!宫里这一季让泉州奉上这几样东西,我在想,这满泉州谁手上东西最多最好?当然是周夫人您了!就是没有这些东西,你也只需要写上一封信,到时候天南海北的,要什么没得!?”   采买使采买使,听名字也该知道是干什么的了。像程内相这样的老公公被送来地方,要么是打理皇庄,要么就是做着采买使了,当然,也能够量着兼而有之。这个采买使要是放在以前,自然是一等一的肥差,但在现在则不然。   过去为皇宫里提供开销东西的都算是皇商,做皇商不只是有普通商户没有的体面,同时实惠的是也有相当丰厚回报——是的,与皇宫做买卖中间不知道要行贿多少次,递交东西的时候也不知道要被盘剥掉多少。但是皇商进上的东西,赚头也很大,是远超正常做生意的。   据说那时候天子有一串珍珠佛珠手串,上面还有结牌等。有一次失落了一粒做结头的红宝石珠子,想要补上。问了内监要多少钱,内监给出的数字是四千两。最后天子也没舍得换,而是找了一颗鲜红的珊瑚珠子,因此这手串看起来有一粒红珠看上去和其他的一直不一样。   话说什么样的红宝石珠子要四千两才肯换?那红宝石珠子是比拳头还大?说到底才不是红宝石珠子的价值问题,而是皇宫里头上下盘剥的厉害,一颗红宝石珠子的价值自然一翻再翻,直到天价!   话说回来,还有更加直观的一个。当年由今上揪出来的一颗鸡蛋一两银子的故事,这鸡蛋是人人家里都要吃的,所以什么价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至于一两银子一颗鸡蛋,村夫村妇不过是当作笑谈,只道是皇宫里头鸡蛋液格外不同。晓得内情的却不免心里摇头,真黑啊!   总之这些超出价格的银子,会有绝大部分回到皇商手上。于是之后,无论是行贿的花销,还是中间被过手的人蹭走了油,都能弥补回来,剩下的那就是净赚了。而且这个净赚不是一般二般的净赚,油水丰厚地惊人,远不是外面的生意能够比拟的。   但是现在不同了,皇商改革之后,新的采购方式里依旧有大量的皇商。然而油水却变成了正常生意,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因为他们的成本少了——不必打点不必被盘剥,就算真的规定之下大家利润少了许多,但还是有利可图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皇商对于这些商户来说吸引力已经远远小于从前了。大概就是那种出钱不多,还不能怠慢,非得十分小心伺候的。中间但凡出了漏子,风险可是大得很!所以那些把这个当作第一重要生意的商户,纷纷退出了皇商的名列。   这时候采买使就有了更多的任务,联系本地各家,总之必须保质保量地把皇宫要求的贡物及时奉上。于是这些采买使们与各商户人家就走得近了——这也是为了到时候求人知道要上哪家的门。   当然也不是一味地求,也有人求他的时候。他可是采买使来着,每年有些特批的好处可以与那些给皇宫里提供上供物品的人家。有的时候是额外增加海贸货物量,有的时候是一项生意的专卖,等等不一而足。   祯娘如今就是程内相心里排在第一位的人物,只要差些什么立刻就想到了祯娘这边。事实是祯娘这边也绝不会让他失望就是了,祯娘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册子,十几样物品便记得牢牢地了。   默默想了几息功夫,很快便理清楚了,道:“其他都不难,只有这两万斤水银,五千斤白蜡和两千斤白毫银针这三样手头上暂时没这样多的货,只怕要调遣一回,等到东西齐了我再让人去大人府上知会。”   祯娘从来没做过水银生意,她手上哪有这个存货。况且就算翻遍整个泉州也不见得有两万斤,这又不是大白菜!到时候只怕要问好些人才能凑齐。至于白蜡,这可不是烧蜡烛的白蜡,那种对于祯娘来说是不值钱的。这一种却是一种珍贵药材——只是不知道怎么一下要这么多,又不是吃饭一样。   至于白毫银针则简单多了,是福建本地产的一种白茶。白茶本来要求就不同于其他,采摘更早,也不容易得茶。有时候得三四斤茶叶的茶树,出白茶的话就只能出一斤。这样的白茶产量能大到哪里去!何况是白毫银针这样名气大的不得了的。只怕前两年的定金都让人下了,现有的则都是有了去处。要得这两千斤,少不得各家去信凑一凑,总之各家都留了一些量,为的不就是这种时候好做人情!   听到祯娘这样说,程内相就知道事情没什么为难的,这位在东南说得上神通广大的周夫人一定能把事情办的妥妥当当——他当然相信,两人又不是第一回有这样合作,每回都是这样省心省力,对比一些散在别处内侍,他当然晓得自己如何轻松。   这样想着他又拿出了一张条子,只是这回不是求祯娘办事了。也是的,哪有人一上门就是不停地求着办事的。这时候他就像是邀功一般道:“周夫人,原来是两天前琉球国国王托给我一封信,恳请我替他寻这几样物品,好过两月到进程朝贡的时候当作礼物。”   程内相在京城里的时候不是垫底的,也不是顶拔尖的。祯娘想他是决计不可能认得什么琉球国国王的,最多就是谁认识琉球国国王,知道他正在因为朝贡礼物的事情心烦,这便推荐了手头广的程内相。   祯娘猜的虽不中亦不远矣!不过不管怎么样,如今程内相就是帮着琉球国国王置办朝贡礼物——虽然与大明皇帝的国礼是从一个大明商人手里买得,听上去有一些可笑,但其实这些年常常有这样的事发生。   简而言之,如今的世界中心,公认的在大明。大明天子和朝臣们也认为大明是宇内第一国,为世界之中心。这样的大明对于如何接受朝贡有自己的一套,实际上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能够来朝贡的!   首先是最靠近大明的一圈国家,即使被大明依旧以南蛮、北狄、东夷、西戎来称呼,但因为受到中原影响深刻,大明是比较认可他们的,愿意他们作为附属国。其次是在这一圈之外的一圈,他们也多少受到一些大明影响,只是在大明眼里很不够,因此只有朝贡的权力,并没有准许成为附属国。   至于再外层的,实际上连朝贡的资格也没有。或者有一些倚靠传教士或者其他团体送来礼品,但是这并不是朝贡,朝廷对此界限分明,有一整套严格的规章礼仪。若是进行了朝贡的话是很不一样的,朝廷心里自有一本账。   论理来说,朝贡的东西最好是本国的特产,同时也要珍贵。但其实往里面‘掺沙子’的不少,譬如暹罗那边常常用更远国度国家的重宝来作为国礼的一部分,这种事情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   不过不管怎么说问大明商人来买送给大明的国礼也是很有趣了,以至于祯娘都有些好笑。但是她并没有笑出来,只是看着纸条道:“是这上头的东西都要,还是只要个一两样便足矣呢?”   程内相满不在乎道:“原来琉球国国王说他已经备好了各色礼品,只差一两样做主礼品的。原来打算用琉球岛周围特产的大珍珠,只可惜上下寻觅却没得品相完美的了。想来最多的是流落来了咱们大明。”   这又是一个笑话了,本国的国宝自己没有,要到别的国家去看。祯娘也没多想,直接道:“就是说只要一两样便足矣了?若是要了全部倒是我来为难,非得等上几日才能凑齐。既然是只要一两样,我这里就有现成的,程大人就先带去罢!”   说着就吩咐了丁香,让她拿着钥匙去开库房。过了一会儿抬进来几样东西,才抬进来程内相就觉得斗室之内宝光放射——这其中打头的是一对珊瑚树盆景,这本身不稀奇,难得的是这样大,还遍身红通通如同宝石一般。程内相是在皇宫里见过好东西的,但也没见过这样好的珊瑚树。   祯娘指着这一对珊瑚树道:“这还是前年与外子到泉州落脚时家母送来做安宅之喜,算是图个好意头。是有两对的,都是由家里一位专做海外生意的掌柜带来。其中一对摆放在我房内,这一对倒是一直收着。”   程内相看着点头,然后再去看其他,其中有珍珠的——那一整盘珍珠该有一百零八颗,每一颗都是九分以上大小,形态浑圆,珠光温润,实在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祯娘对此却是道:“我家虽然有个珍珠顾家的名头,但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人力所成的珍珠如何比得上经历日精月华天生天成的!这些珍珠都不是我家所出,只是平常注意收一些,倒也能拿来凑数。”   之后还有一整套十二只的海螺杯,形状大小甚至海螺花纹都一模一样,拿出去也是让人啧啧称赞。至于玳瑁酒盘三十六面一整套,珊瑚嵌宝香山两座等等,也不必细细提了。   程内相最终还是点了那一对珊瑚树和一百零八颗珍珠这两样。与祯娘道:“夫人到时候就尽管与人开价——其实我本来是打算送夫人一门好生意的,不意夫人拿出这些。这些东西就算没遇上琉球国国王,那也是让人趋之若鹜的好东西,根本不愁高价。”   祯娘当然就是打算赚钱才拿出这些,这些昂贵的过了的玩意,若是不自己用,要倒腾出手其实是很难的。最大的原因就是太贵了,其实天底下愿意为这一两样顽器出到天价的也就是大家互相知道的寥寥几个人。   这些东西当然不愁高价,但是高价出了,大家也认可,卖不卖的出去就要两说了。至于琉球国国王,人家是一国之主,再怎么说也应该是有些身家的。所以,祯娘拿出了这些。   等到商定了价格祯娘便直接让程内相拿走,至于银子日后琉球国国王付了后再算账就是了,倒是懒得等那时候再把东西启出来一回。对此程内相也只是道:“到底是夫人,办起事情来大方多了。”   这样送了程内相,祯娘看了一眼座钟,已经是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原来自己那样迅速也用了一个多时辰,她忍不住想。一边想着一边按了按眉骨,缓解了一些疲劳。   本来以为这就可以休息了,没想到红豆又抱来好大一沓帖儿,道:“奶奶,看看这些。这是这两日攒的邀请帖儿,我先剔除了奶奶绝不会去的,剩下的要看您自己取舍——这是今日最后一件事了,您快快做完,也就能一身轻地去用晚饭,早睡觉了。”   祯娘无法,只得把那一沓帖儿拿在手上,先粗粗过一遍,把可以不去的清出来。再到剩下的就看时间,时间不重合的就去逛一逛。时间若是重合的,那就两边相较,总是要亲自去一个,另一个便送礼就可。   那些被清出去的帖儿,无论发帖的主家有多么尊贵,最终都是要被像是扔瓜子皮一样扔掉的。跟在祯娘身边料理这些事情久了,红豆也知道这些帖子是什么东西——每一张都是好多想挤进这些社交圈子的人愿意花重金购买的,然而在这里,如果不是祯娘要去的话,当然就一文不值。毕竟,祯娘又不是回去倒卖这些帖子的人。   看到最后剩下的七八张帖儿,红豆松了一口气,这是最近祯娘勤快的了。不然每一回都回绝那么多,她都觉得不好意思。   只是不好意思什么的,红豆果然还是太单纯了。这些事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哪门子的不好意思呢?现实不过就是人人都想见祯娘,和她说话,或许只是一两句话而已,因此就是一笔长期的有极大利润的生意。   既然是这样厉害的祯娘,她爱去哪里不爱去哪里,大家都不会置喙了,至少当着她的面不会置喙。这种背后的嘴巴痒,对祯娘来说还真是什么都算不上啊!所以红豆的不好意思毫无道理,哪怕是从发帖儿的人来说也没有多怪的意思啊!   现在的祯娘是什么样的人?她加入了本地的商业行会,或者说能够在行会里面当家作主。常常和官府以及朝廷打交道,她帮助官府和朝廷解决他们解决不了的事,并且获得报酬与人脉。   现在的她,本身资产庞大,根据一些人的猜测她应该是天下最富有的女人,同时也是最富有的人之一。或许排不上前十,但是看上涨的速度,她在离世之前今日到屈指可数应该是十拿九稳的。   资产庞大、手眼通天、连接官场和商界,祯娘的名声如日中天,到处都说没有这个女人做不到的事。但凡有什么事,求到她门下就是了。   ^第148章   这天底下的人, 哪怕再如何如何,有几件事也是必做的。其中有一样就是教养孩子, 譬如祯娘和周世泽两个, 都说是有权势的人了, 洪钥和洪钧两个将来就是躺着也不愁。但是该如何教养还是如何教养——这种事情古来如此、家家如此, 也是风俗。   原来是这大门户,别的法子都不能使其轻易败落。只有子孙不肖,一代不如一代, 这里头坏了,才能真的山穷水尽。因此, 但凡人家重视子孙教养,而大户之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祯娘和周世泽对女儿儿子当然也不会例外, 洪钧还小不必说,洪钥却已经五六岁了。自她两三岁起,祯娘便与她念书识字, 大一些了把着她的手描红画册。到如今肚内也有两三千字会读写,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样浅显的也背得。再有就是《诗经》《唐诗》《古文观止》等, 里头名篇也带着背, 虽然不是都解其中意, 好歹是背诵地下来。   这是祯娘并文妈妈等人一起,家常教她一番。但是真的正经上学,却不是祯娘能够的了。她如今事多, 哪里能够专门在家教育女儿?于是自洪钥四五岁起,她就想要给她正经寻一个好夫子, 像个男儿一样读书进学。   这样处馆的塾师说是极好找的,天底下读书人有多少?都想着科举出仕,然而不要说进士了,举人又是多少个人里头才有一个!只到秀才的话可没得实惠,不然也不会有‘穷秀才’的说法了。更何况,就是秀才也好多人不得,头发读到花白的老童生好多着呢!   那等久试不第的读书人,蹉跎一辈子也没个着落。只是读书一辈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了读书也没得别的会做。不论是养家糊口,还是为了能下一回接着应试,都要找个营生。最没得本事的是在庙门口写家信,最好的是做师爷。   之所以说做师爷最好,是因为这个要真本事,所以薪资、人脉也就越多越厚。至于教书育人,则是和清客一样位居中间,不好也不坏,或者说其中有好的也有坏的。那等托身在官僚大户人家的西席,最低也和东家有了联系,替人说人情走门路,得些好处费是当然的。若是好的,本身有功名,借着做了人家孩儿夫子一场,将来谋得实缺,飞黄腾达也不难。   还有人把这些西席夫子的好处拿到一起说过,叫做‘乡邦好说话,一也;通关节,二也;撞太岁,三也;穿他门子管家,改窜文卷,四也;别处吹嘘进身,五也;下头官儿怕他,六也;家里骗人,七也。’有这样的好处,那真是砍脑壳也是要去的。   只是这样好的其实不见几个,更多的时候都是一些落魄文人。都说‘天下秀才穷到底,学中门子老成精’,前一句所说就是这秀才不好过。若是他们做夫子,大多是乡中村学,不然是坐馆‘童蒙任附’,束脩只得每月几百钱,冬日要担忧攒煤炭钱,平常盼着节庆,才有学生送点心节菜,算生活好些,真是吃住都难。   这样说起来,祯娘要是想与洪钥寻一个夫子,那该是极容易的。只是事情哪有这样简单,夫子容易,好夫子却难。虽然只是教一个五岁的小姑娘,但祯娘怎会轻忽自己的女儿。她打定主意要寻个好的来教导洪钥,至于人说一个女孩子要如何教导,祯娘当作没听到的。   顾周氏也不是轻视女孩子进学的,不过这时候见说好的夫子左不来右不到,不免问祯娘:“你也忒挑剔,要知道这女学生的夫子本来就不好找。没本事的你不要,有本事的哪里去不得?女学生的难处都知道,真是轻不得重不得。到时候有个好的你就定下,别再觉得没有十全十美。这样挑拣下去,真个洪钥出阁了也没进学。”   祯娘手上正是几位别人送来的举荐信,有的还附着被举荐人的一些诗书作品。她安安定定道:“这有什么忧心的,我不过是看的仔细罢了。这毕竟是与洪钥找师傅,要是人品、才学有一样不够的,洪钥就要受害。”   有这样一件事,祯娘便一直挂在心里。实在没得好的了,还找来身边两位师爷郑怀羽和高文静。然后又把周世泽身边的两位,一位宋先生,一位于先生找来。这四位都是浙江师爷出身,虽没的祯娘这些日子去信人家结交的人高,却有自己的一条道。   或者说,都是科举不成的读书人,该有些自己的联系的。说不好这些事他们比一些只知道请人来家处馆的还要知道的多,知道的深。何况都是浙江人,浙江人文荟萃,祯娘本意就是想找个家乡人过来教导洪钥。   宋先生和于先生才来家里辅助周世泽不到一年——本来周世泽身边的用不着师爷的,是来了泉州之后,做了主官,多少事都要管。何况这里猫腻多,不能随意处置,所以很多时候身边都要有些精通刑名、钱粮、书启的专门人。   譬如一开始归置那些丁会办拿来的账本,那还是祯娘借了手上账房给他。然而这些官府里的事,本不该祯娘手上人知道的。哪怕她是周世泽的夫人!那时候不过是事急从权罢了。   所以等到空出手来,祯娘就透过郑怀羽和高文静两个,专门给周世泽找了两位同样出身浙江,并且是有真本事的师爷——这比当初顾周氏与祯娘找两个师爷还要容易,毕竟周世泽是个官员,打算图出身的师爷不要太多!再说如今是在泉州,对于浙江人来说,太原好去还是泉州好去,也是不言自明的。   也是因为来到周家的时日短,平常也和祯娘打交道不多。宋先生和于先生没有先说话,先拿眼睛看了郑怀羽和高文静。郑怀羽清了清嗓子道:“奶奶说的这个我们都知道了,要教导大小姐自然要寻个好的,不过要我来说应该是性子第一好。”   旁边的高文静也道:“这是自然的,不然为什么要把夫子到东家家里教学称之为处馆,正是要和东家上下处的好。而处的好第一就是要性子好,不然到时候为了教导小姐和东家争执,牛脾气上来了,彼此不好看。”   于先生这时候才在旁补了一句:“再有没些说是说非,翻唇弄舌,这就好了。若是做惯捣鬼的,怎用的他!要知道这夫子和咱们一样住在东家家里,晓得的事情多,什么都往外漏的话,不知要生多少是非——奶奶和东翁都不是一般人,事也不是一般事呀!”   到了最后宋先生才摸着胡子道:“若是奶奶真有心让咱们帮着寻访,我们各人都定能说出几个名字。特别是高先生,他是出名的交游广阔,爱提携后进。我们浙江同乡里赋闲在家的,名字全被他袖在袖子里,您只去问就是。但是若还要用心一些,那就要再等一等,我们去信回去,让朋友、亲戚、同学等帮着判定,这人才能都知道是不是真好。”   这话说出,其余三个都是点头。祯娘想了一番,也确实如此,便道:“既然是这样,便万事拜托先生们了——说来也是我这里唐突了,本不是先生们的事,倒为这个挂心。到时候请了先生过来开宴,一定请四位一起上座。”   等到这件事再有后续,那已经是一月多以后。这时候天时渐渐热起来——泉州虽抵着海洋,一年四季气候适宜,但也是有春夏秋冬的,夏日一样比平常要热的多,只是比起其他地方要强。   这一日祯娘早早起身,打点好一应便坐马车至了泉州同知的官宅——这是新上任的同知大人女眷第一回招待客人,也是上上下下都请了。祯娘算是到的早的,这时候竟没有几个人,说起来她也好久没这样早来场合了。   只是这不是没有缘故的,她才一进门,就有一个盛装妇人把她抱住,上下看她,眼圈也红了。等到两人相视而笑,才道:“这都有快十年没得见面了,你倒是和小时候没什么两样呢!”   是的,不错。这人正是祯娘的旧相识,快十年不见的盛国公府小姐安玉淳!当初她出嫁嫁的也是一个好门第,家里本业做官。也传承有几代,虽没的什么阁老天官,也算是诗书传家。到如今家财过的,更重要的是他们这样的人家,男子都有功名!   如安玉淳的丈夫,在娶她之前就是个举人了。这样的人家,等到成亲以后,无论是谋实缺也好,往上再接着考进士也好,都不难。那么将来不说做宰相,给安玉淳讨个诰命却是十拿九稳。看中这一点,当初盛国公府才会许嫁的。   也是确实能为,待到玉淳同丈夫成亲第二年科举他就中了进士,虽说只是三家赐同进士出身,那也是进士——只是这样的成绩,翰林院是不要想了,只去了一个极容易做出成绩来的县里当县令。做过两任,考评都是上上等,如此便在京城活动,点到了现在的泉州同知。   人都说‘千秋万岁名,不如少年乐’,等到大了再想小时候,苦也是甜。何况实打实的少年喜乐——祯娘和玉淳两个人共同记得的就是那时候在盛国公府家塾上学,再不然姊妹相聚玩乐,何等快活!   等到新同知大人来到泉州,祯娘才知道他夫人竟是安玉淳!再没想到少年时的同学姊妹竟能相遇,饶是她再不外露,今日也雀跃了——出门早早,到了官宅更是情难自抑,握住玉淳的手说不出话来。   趁着人还不多,两个人在安静僻落的一处亭子坐了,祯娘才道:“你出阁的时候我早已不在家了,后来与你们还断断续续有联系的也只有玉浣玉润两个——他们出门早,留下了地方。只是到底各自有家,不在一个地方也就失落了。”   祯娘说的都是实话了,哪家的女子不是这样。出嫁之前的闺中密友,夫家不在一个地方的,随他再怎么亲密,后来也是要生疏的。但是她们又确实是闺中密友少年女伴,只要还能再聚首,有的是话说,有的是情叙!也不需要经过什么,立刻就能找到当年一样的感觉。   玉淳也道:“谁说不是,偏我家外子是各处外放做官,更加没个准了!不过是缘分呢,有这个再不能相见的也相见了——自出嫁起我就不曾回过金陵老家了,你也是一样。且当初我们谁也不是到泉州的,谁想两三年间都过来了。”   两个人聚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少话说,从那时候学塾念书说起。每日晨间大家来学,排着队伍背诵昨日学的。若是能琅琅背诵的,自然不会挨打,若是半生半熟,总打磕绊的,那就等着有寸把厚的竹木板子打手心——盛国公府家塾严格,就是女孩子也是要这样读书的。   这样打手板的事都说的有乐趣,更不用说那些趣事。大家一起学着用松香等修毛笔,其实哪个是要省这一支毛笔的,不过是为了趣味。还有夫子教导装订书籍、用白纸打格子、简单装帧,那些‘手艺’,明明对她们无用,但是想起来,满满都是那时候的快乐。   说完这些,祯娘便道:“现在我们说我们那时候读书的事情,时候可过的真快啊!前些日子我一直忙着替我女儿找个处馆的夫子,中间的困难麻烦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原来我们已经到了这时候了,心里好多感慨。”   玉淳比祯娘晚出嫁一年光景,长子却比祯娘的长女要大半岁,如今已经在启蒙读书了。听到这个也是感慨万千:“我家那个天魔星,本性贪玩的很,偏又不服管教,有许多怪性子。虽说是启蒙,家里夫子说了,真是比个举业的还劳神!好像我们才在学堂上课,转眼竟然要忧虑儿女读书的事了,时光确实太快了。”   两个人说着说着又转到当时小姊妹玩耍,说到江南四时风流。玉淳也是扑哧一笑道:“我原先是到了山东一处县城里,北边重南风。县里的妇人都爱和我交际,我拿了我们小时候玩的游戏与她们消遣,竟然个个都是赞的。”   祯娘原本在太原呆了好几年,这些事情都知道,也跟着道:“那时候我们不只做家乡那边的游戏消遣。还有每年给我送东西的船北上——其实也不是甚珍贵东西,只能说是家乡土仪,全是我娘与我慰思乡之情的。然而拿出去分送各家,因为比商铺里还要时新,倒是比那些价贵的礼物更好。”   那时候送来的确实不是什么顶尖昂贵的东西,也就是松江的布,江宁的宁绸、库缎,杭州的纺绸,湖州市的绉,横罗、直罗,各种纱、绣品;笔、墨、纸、砚等文具;糖、木料、竹器、瓷器等日常用的;信笺、香袋、香珠、扇子、扇坠等小玩意儿。   玉淳笑着拍手道:“你可别说,这些东西我这一回沿路过也是买了的,就是打算来了之后各家送礼有个添头——也只能当个添头了,这里可是泉州,离着那边也近,这些东西算日常,不算稀罕。”   两个人在偏角里说话,只是没能说太久。今日可是玉淳请客众人,怎能和祯娘两个一齐躲在这边!于是到了人渐渐多的时候玉淳就各处照看众人,做好一个主人家,祯娘也是特意在旁作陪,与她介绍众人。这时候众人才知道两人有旧,再想到玉淳的出身,更加高看了她一眼。   这一场席开到尾,玉淳也十分累了,本打算留祯娘说话的,到底没能够。最终只能道:“今日事太多,这会子还要指挥他们收拣东西,与外头酒楼庖厨结账之类,便不留你了。等过几日,寻个我们都十分空闲的日子,非要好生说一回话不可!”   祯娘眼睛里满是笑意,脸上因为喝酒多也红了起来,立时就点头应了下来。直到到了家,也好心情。也正是到家的时候有个顾周氏身边的丫头过来道:“奶奶,太太今日见了给小姐请的夫子,说让你去一趟萱瑞堂。”   大约半月前祯娘终于在高文静推荐的几个人选里选定了一位近六十岁的老举人到家处馆,当即给的就是五十两银子的路费,也是定下人家心,让尽快赶来的意思。她却没想到能来的这样快——从浙江到泉州确实不远,但是算上打理家里处理事情,才半月就到了这边,已经是不得了了,以至于祯娘都没预料到这个。   不过来得早是好事,祯娘应下便往萱瑞堂走。等到入了待客的厅堂,果然见到一个陌生的。那人头戴方巾,身穿莲青缎子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祯娘心里估量,这该就是那位夫子了。   两边行过礼,原本就有高文静一力举荐,这时候祯娘见他生的端庄质朴,落腮胡,仪容谦仰,举止温恭,心里已经满意了十二分。也因为是给女儿寻老师,所以格外恭敬,与他说话道:“久仰夏老先生大才,敢问尊号?”   ——这位夏老先生原来家中是耕读传家的,到他这里二十岁中秀才,三十五岁中举人,自此之后再没有寸进。他本来就是一个不愁吃穿的出身,不说大富大贵,吃饭却从来没得问题的。   这样的出身,再加上举人身份,怎么的也可堪过活,何必要到人家家里处馆?这其中有个缘故,原来十来年前他夫人身患重病,中间医治不知道耗费了多少银钱,银子就像是流水一样流走了。只是就是这样,夫人也没有病体痊愈,反而夏老先生的家财散尽。这样,不得意他才出来处馆。   之前他是教过两班学生的,也都是在人家家里处馆。当时高文静说过:“这位夏老先生绝不是什么浪得虚名的,他原来在京城户部尚书家里教他几位小公子,等到小公子们一个个考了学,这才辞馆。后来又到了扬州盐政许大人家里处馆,直把许家二公子送到了举人,其余两个小的也到了秀才。只是这几年感受身体越发不好,不愿意太过劳心费神,于是不愿意去那些给孩子举业的人家,不然谁不去请!”   两人对答了几句,祯娘心里不说如何了解这位高文静口中的夏老先生。但至少表面来看和高文静说的是一样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差别处。如此已经是上上签,祯娘便让人去叫洪钥过来拜见夫子。   洪钥过来的时候尚且懵懂,直到祯娘与她说这是以后教她读书的夫子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她原来是一个极活泼,不大坐的住读书的,这时候也知道是给祯娘做脸,所以把顽皮一面收了去,规规矩矩行礼。   祯娘便摸着洪钥的头顶与夏老先生道:“夏先生,这就是我家那个天魔星,平常最顽劣不堪的一个。三岁起就敢打马拿刀,偏她父亲不禁着她,一直到现在也没改掉毛病。往后她就交予您管束读书,但凡她有个不听教导不敬师长的地方,您只管教训就是。”   夏老先生看了看才五六岁的洪钥,正是和自己最小的孙女一个年纪,心里喜欢。至于她眼里一点机灵劲儿可瞒不过他去,要知道他和多少小孩子打过交道,一眼就看出来了。不过他不是那等非要把学生教成一个呆木瓜的,见到这样有灵气的孩子反而格外喜欢——何况洪钥是个女孩子,用不着为了科举扳性子,更加不用在意了。   他相当和气地问了洪钥几句话,不过是识得多少字,会背什么书。洪钥虽然小,却是答的清清楚楚有条有理。再看她的进展,夏老先生知道她定然是个极有天资的——做老师的谁不喜欢聪明些的学生,于是脸色越发好了。   ^第149章   祯娘家里这就聘下了夏老先生做西席, 专门教洪钥一个。按照使费是一年一百二十两银子,比别人家里教公子的西席还高得多了, 这也是祯娘看夏老先生是个有真才实学得人敬重的。另外在外院拨了一个小院子专门与他居住, 两个小厮照顾起居, 还管他三餐吃饭四季衣裳等, 这也都是应有之义。   至于夏老先生自己教洪钥这个学生也有趣味——说是身体不好,受不得太过劳累,转而教女学生的。实际他是真心有些喜爱教书育人, 特别是见到一个好材料都是见猎心喜,恨不得用心打磨, 把他雕琢成才。   按照他们这些夫子的说法,根据学生的才智把他们分作三等。每天让读不同句数的书, 第一等最聪明的学生可以读新书上百句,且等到第二日背诵时候倒背如流。第二等则是资质中等的,每日可读新书四十句到八十句, 具体多少再有斟酌, 只要用心, 第二日还是背的出的。第三等就是夫子基本不管的, 就是只有二三十句, 第二日也背不出,这样的学生根本读书读不出来。   若是按着这个来分,洪钥自然属第一等中的第一等, 资质好的不得了。这样夏老先生教导的时候就可以说相当省力气,竟是不需费心的感觉。而且教什么会什么, 这样的学生进步是看得见的,好生讨他喜欢。以至于他与周世泽感叹:“大人千金只可惜是个女孩子,不然的话,多少状元考不得!我是没有见过比她天资更出众的了!”   对此周世泽当然是骄傲的,只是回答的时候他却哈哈大笑道:“虽说我家钥儿聪明异于常人,但要说再没见过比她天资更出众的了,那则是因为先生您没见过她母亲小时候读书的样子,那才是真的出众!”   周世泽其实也没见过祯娘小时候读书的样子,但是他看过祯娘现在读书的样子,也曾经听文妈妈说祯娘少年时代的事情。所以他清楚祯娘到底在这些事上聪明到什么程度,她是那种真正能做全才异才的人!   夏老先生要来周家处馆,当然是打听过周家的情形的。知道周大人如今做着三品参将,还单领着一支水师,算得上颇有权势。然而说到他家主母才是厉害,珍珠顾家的女儿,生意却不在珍珠一件事上。如今财势滔天,正是身边金银如流水涌动。   这样富贵双全,有钱有权的人家,他本来还有些疑虑。只是因为相熟的几个人都极力劝告他,告诉他这家如何好,那边又人未到路费先到。没得法子便过来了。等到了周家才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家,进去看却是另一种光景,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   他那时才到周家就已经见过祯娘了,后来因为避讳人少妇人家并没有见过几面,更不要说说话了。从几次见到人知道她定然是个不俗的,或者说见这位夫人生平就应该知道她的确是个不俗的。但是说到读书,夏老先生还真不知道她是那样有天资的。   不过这样不是身新奇的事儿,他只笑着与周世泽回道:“学生老家乡下还有句俗语,叫做‘穷有根,富有种’。我那女学生是一个这样出色的,也就知道夫人该是如何,这样的事就是有本而来。”   也就是这一二月间,洪钥每日上学,祯娘见她日日长进,放下了好大一桩事,也能够重新放更多心思在别的事情上。又是这一日,有玉淳相邀,祯娘再看今日确实没什么事,或者说是有的事都是可以推掉了,然后就往同知大人官宅去。   去的时候却很诧异,只因为玉淳邀她的时候并未说明还有别人。然而这时候祯娘来到,花厅里还有另外两个妇人。这两人祯娘并不认得,直到玉淳与她介绍道:“祯娘,你不认得这两位,都是与我夫家是通家人家的。一个是广州布业大王伍家的伍太太,另一个则是潮州第一的瓷商郭家的郭太太。”   介绍这两位的时候玉淳是有些尴尬的,祯娘一望便知——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无非这两人是突然来到的,且因为是同知大人的通家朋友家的,玉淳也不能扫了对方面子,但对祯娘就抱歉起来。   因为她很清楚,这两位非要见到祯娘,定是有什么事请祯娘帮忙,而祯娘一般是不会帮的,不然何必要借助自己!直接上周家的门就好了。反正周家的门一般人难进,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却不是。   祯娘知道这不关玉淳的事,况且她也没有脾气大到那个地步,脸上依旧平和的很,只是与两人见礼打招呼——两人见祯娘这个样子也是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唐突,可是真的有事而来,并且是大事,不容得她们在意这些。   祯娘却不管她们想了多少,她就真把这当作和之前没什么区别的姐妹相聚。喝着家乡那边带来的茶叶,吃着家乡风味的点心,与玉淳抱怨道:“你知道我家人口少,至少现如今院子是相当宽敞的。就是这房子的形制上花园格外小,我进来后还修了个暖房好冬日养花,这就更窄了。”   玉淳笑着听了,等她停下就道:“我这里也是一样的,之前在山东小县,县衙后面官宅何其狭窄!就连伸个脚的地方都没有,我从小何曾住过那样狭小的地方,满屋子丫头媳妇都摆布不开。来了泉州就不同了,官府有钱便能把官宅修的阔朗好看。不过还是不如你那边,随便就能修改——我也想要个暖房养花呢!”   祯娘回道:“可别这么说,你们这里不能随便修改是因为花的不是自己的银子。每一任同知大人都能重新修缮一番同知官宅,然而朝廷出钱就不会让你随意乱花。不核定核定,全随你意,不知道又要出多少事。”   说到这里两人说起了园林上的事情,这时候旁边的伍太太才开口道:“这就是周奶奶和同知妇人是江南人了,讲究园林厉害。这些年泉州这里也兴,我倒是认得一个本地懂园林,专门与人家画园林图的,名叫张华亭。这人治园极有巧思,一石一树、一亭一沼,经过他的指点都有自己的韵致所在。原先他在广州生活,各贵人家都请他谋划自家园子。”   说到这里几个人倒是都有话说了,如今天下尚南风。这个南指的是江南,不过这个江南不是指的什么长江以南诸多地方,而是专指浙江、安徽、苏北等一些地方。江南是天底下最富庶最文雅的地方,至少在人所知中是这样,人人都是心向往之,以学南风为荣。眼前的几位都是富贵人家的女眷,有的是时间、精神、财力等去消遣,自然对江南一应物什格外懂行,其中也包括园林。   到了如今,江南人遍布天下,在许多行业都影响颇深。同时他们也把江南的习惯带到了自己落脚的地方,始终如一地按着江南旧俗讲究吃、讲究穿、讲究宅第、讲究园林、讲究书画、讲究文玩、讲究娱乐戏剧,至于岁时节令、看花饮酒、品茗弈棋,更是无一不保留下来。   从园林说起,四人说了好多东西,竟是说不完的样子。玉淳还拿出了几盆自己养的盆景,确实照料的好,其中纳万景于一盆的风雅引得众人啧啧称赞。玉淳颇有些得意,这些真的是她自己一手包办的,并没有假他人之手。   此时她扶了扶鬓边的花钗,故作可惜道:“这也就罢了,我如今能有多少闲心?一大家子要照料,特别是几个小的淘气,整日也就是相夫教子的琐碎事情——我曾听人说,女人成家了就要渐渐从珍珠变成鱼眼珠子,果然不假。打理俗事不停,再好的光泽能经得住这么搓磨!不比我小时候,祯娘是知道的,我们姐妹一些人成天做这些耍,好像是从来不沾凡尘。”   祯娘淡淡摇头,又点头道:“我好久不曾见过以前姐妹,但自成亲以后,所见的妇人虽然各有好处,其中也有杀伐果断巾帼不让须眉的。却再不见小时候的样子——现在看那时候觉得小孩子气。然而那时候我们也最好,没得琐碎没得忧虑。人说天上的仙女吃的是落花喝的是露水,不染尘埃,那就是那时候了罢!只可惜了,我们又不是仙女,这就下了凡。”   听到祯娘难得这般感性,玉淳也是笑着连连点头,就连伍太太和郭太太也连忙点头。除了捧场的缘故,其中也有这句话正说中了心思。回想女人家一生,最好的时候果然就是未出阁在家里做大小姐的时候。   郭太太就叹息道:“再看看如今我们担忧的是什么,要么是家里说不上话,那就整日想着讨好上下。上边的公公婆婆,中间的妯娌小姑,另外还要小心服侍丈夫,哪一个好打发!”   伍太太在旁接道:“要么就是在家里说得上话,当家媳妇,说起来有些威风,上上下下不敢小看,下人们也格外尊敬。但是其中另外的艰难就不足为外人道了!譬如我们,整日不是想着帮忙家里生意?若是男人不争气,更该顶上。只是难啊,我家一直的打算是能不止步于布业,至少不能止步于广东一省的布业。然而真到别人的地盘,才晓得有多难!”   闲话多说,祯娘心里已经有了定论——如今的泉州上下,什么生意不看祯娘的眼色?再往北去,更加厉害的浙江祯娘也有一席之地,说话也是人人要听一听的。这两位太太的目的清楚明晰,这是来拜码头来的!   当然拜码头也只是原因之一,不然去往周家下帖子就是了,何必要担着讨人嫌的风险通过玉淳这边。不过是两人想要关系更近一些,讨到祯娘的指点——就是祯娘的指点,如今祯娘过去的生意都被人翻来覆去的研究,除了眼光超绝,能力出众之外,还有一样就是鸿运当头!   这绝不是别人对祯娘的轻视,把她的成功归结为运气。或者说这才是旁人对她的至高评价,有些东西已经到了看的人看不懂的地步,只能安放于运气。何况鸿运当头有什么不好,这世上最难打败的就是运气呀!   眼光超绝其实并不一定会赢,能力出众也一样,这世上被埋没的人才还少?不然也不会那么多的怀才不遇。更何况,许多失败本身就是没有道理的,凭你别的再好,挑不出一点差错也是失败!   然而运道这一样,看似虚无缥缈,但是他真的来了的时候那可真是非同凡响。做什么成什么,想什么来什么,说是心想事成并没有什么问题。就好像是你下定决心做一样事,于是所有的事情都为你让道,给你方便,直到有利于你的局面大成。   和什么样的对手做对最难,不是什么能力强的,也不是什么背景深厚的,更不是什么心狠的,从来都只是不会输的——有比这个更绝望的么?人家就是运道所在,做什么都没有输的,除非自己作死!然而如今看起来,祯娘聪明的很,并没有作死的迹象。这样的运气再加上本身的能力,不出意外她这一代后应该是一个大家族崛起罢!   不,已经是一个大家族了,只是这个‘家族’还人丁单薄而已。伍太太这样想着,和郭太太两个人心照不宣——也就是因为运道与眼光并存,大家都想在祯娘这里讨到一些意见。   于是说的事情就逐渐开始往那些商场官场上去,祯娘当然知道这是刻意的引导。但是伍太太和郭太太都是十分有分寸的人,拿捏的恰到好处,总之不会让人厌恶。不仅不觉得冒犯,而且就像闲话家常一样,随意也就说出来了。   开头祯娘还只是泛泛而谈,说到如今生意的大势,其中如何运转——过去和如今的差距如此巨大,很多在时代浪潮里的人都摸不着头脑了。甚至因此被覆灭的家族也不是没有,那些积累上百年的家业啊,真的要断绝起来似乎也就是几年的事情。   只要几笔大生意失败,周转上不灵,那么有的是墙倒众人推。都知道的做生意的向来是八个坛子七个盖,互相借贷,到了那样的关头谁都想咬一口。没有人伸出援手的!甚至说帮忙的人就是和其他等着瓜分的人如同死敌也没什么错。毕竟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么。   祯娘尽量用通俗话语说来,倒是让人有茅塞顿开之感。原本对于这些事在场的包括玉淳都只能说是一知半解,或者说影影绰绰,从来没有人能够说的如此之清楚。但是,也就是这样了。   其实这也就是商科学塾老师的好苗子,那些在商科学塾做夫子的人,谁不是能把这些吃透!然而,真让他们做生意又不然了——否则又何必做个教书匠,大可以出去经商发财!   然而等到祯娘说到实际上的事情的时候他们才知道真的厉害,祯娘是真的把所有生意,至少是她涉足过的生意了解的清清楚楚,就没有她存疑的地方。听她道来那些,你才知道自家准备太少——她都是知道的那么深那么透才下手,相比之下别人都显得莽撞了。   这种指点是很有用的,祯娘有时候随口道出的就是自己总结的看法和规律,这都是吃透的人才能得到的秘密。都说‘会者不难,难者不会’,祯娘自己不知道自己说的多重要,伍太太和郭太太却恨她说的太随意,也不让她们能够拿了纸笔记下来。   然而这不是祯娘本事的全部,当对着江南,或者说满天下的人物品评的时候祯娘才叫做让人拍案。识人认人是很重要的,很多的事都是因人成事,摸不准地界上面有哪些大佛,那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祯娘就说的清清楚楚,伍家若想做到布匹生意,松江沈家当然是当仁不让的大佬,祯娘手头兴业钱庄就有他家干股。能力足够强,是还在不断上升的一家,说起来能与他家合作自然是好的。但是这样的人家就还少不了霸道,到时候未见得好!既然是这样,那还不如江西夏家。   他家当然没得沈家的威势,可在布业也是响当当的角色。同时他家因为官面上一直不得劲,对外格外敏感小心,拿大什么是没有的,谨慎谦虚是他家的风格。至于合作,也没有咄咄逼人的——当然,前提是你家在官面上硬实。没错,他家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不过这没什么,谁又不是柿子捡软的捏。不会不好意思,反而会恨这世上软柿子太少了。   同样是江西,江西宋家在景德镇扎根,堪称瓷界第一家。他们家说一句话,明日瓷业生意就要变天,真正是打一个喷嚏,瓷业闻一声惊雷。然而如今他家的当家人不行,性格孱弱遇事不决都是小的,偏偏身边辅佐的人也没有择好。如今他家说话已经不能那样硬气了。   郭家要在瓷业继续有作为,首先要拜的龙头应该是湖北郑麒。这人年轻时候是海上龙头出身,心狠手辣,做事颇有一种威慑。在宋家疲软的时候,他算得上是瓷业无冕之王,多的时候行业调度共同进退都看他就是。   只可惜他年纪越来越大,底下又没得亲儿子,几个干儿子面和心不和。什么时候内部不稳都是可能的——所以这也有风险。若是除了他,再退一步选投靠的,也就是四川张德淮。若是这个再不行,就只能扬州杨开明。   这是两家在商场本业的建议,若是想要做别的行业,那么各行各业各家,那就有说不尽的了。泉州要找祯娘说话,或者方家帮衬——这个算到整个福州也没错。至于浙江,真是庙小菩萨多。若不是真龙,最好别随意进出。   真要进出,祯娘也只能列数难缠人物,一样一样品评。如日中天的刘家不用多想,其实已经外强中干。最大的罪魁祸首就是与之合作的,曾经家里的三大买办。靠着与刘家合作喝刘家的血,到如今羽翼丰满,是要反客为主。   祯娘冷淡道:“然而刘家还不能翻脸,只能和三家继续合作。不然就是如今的空壳子都保持不住——话说回来,这样的人家就算是空壳子也是值钱的,或者说值大钱。不然三家何至于要这样慢的手脚,不就是为了连空壳子都压榨干净!”   再至于四川,至于安徽,至于两湖,至于两淮,至于山东,至于京城,每一个地方祯娘都能如数家珍。这里面有太多人物了,祯娘没见过几个,然而生意场上交锋不晓得多少,每一个都可以说是打过交道的。   就算直接的交道没有,间接的交道还是有的——谁都不知道,她和自己身边的掌柜伙计师爷等人,到处搜集讯息,再结合自身打交道的过程,一遍又一遍分析,这些人的事她哪里不清楚!这时候她来说这些,即使不到十成十,那也有九成九。   这时候伍太太和郭太太越发两眼放光,她们是第一回清楚地知道该如何面对外面一点不了解的局面。有用,真是有用。说到后面,到了官场上的事情,就连玉淳也听住了。   大概是为了不背上妄议长官的帽子,祯娘用的是春秋笔法,说的隐晦又辛辣。但是在场的都是读过书的,听话听音都是懂的,只是心照不宣而已。而这些对经商人家有用,对玉淳这样家里做官的其实更有用。   听过后她亲自与祯娘奉茶,并道:“小时候就觉得你是个做大事的了,然而如今才知道你现在的位置也不是等闲得来的。对这些天下事了如指掌洞若观火,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若是天底下有你这样得用的师爷,我家夫君早就求贤若渴了。” 第150章   祯娘做师爷什么的当然是玩笑话, 有这样的本事,只要稍有时运也就发迹了。伍太太当即就笑道:“若周奶奶是个男子才好呢!天下之大她什么做不得?若想经商, 就不必困于闺门, 大江南北甚至海外都跑的。若想做官, 真正好才学, 再配上这样精干,首辅天官也是应当!”   祯娘知道这是与自己说好话,只是很有几分真心, 所以也不言语。只是转而摆弄手上盆景,赏玩再三, 最终还是拿开手去道:“我如今做这些情趣也少了,我记得当年我极爱这些, 微观处是做盆景,大处就是造园林。当时我家花园和我的小院子,都是我画的图——也就是我家了, 不然谁家让个小娘子这样那般。”   等到四人散了, 伍太太与郭太太私底下商议道:“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听君一席话, 胜读十年书’, 别的人谁肯和外人说这些, 就是说哪里能够说的如此透彻。我是说,我们不能受了人家的好儿,却没有一点表示罢!若是这样, 以后还能有来往?”   郭太太也不是一个木讷的,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眼前这就是一个机会了, 想法子谢谢人家也是一种搭上线的法子,总之来来去去也就熟悉了——就是说,谢谢人家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则是为了以后。   祯娘给他们点明了道路,然而有一条道路她没说,伍太太和郭太太却是看出来了的,那就是祯娘本身就是一条极好的路子。她在泉州说一不二,在山西影响深厚,在浙江亦是拥有一席之地。并且方言大江南北,竟是到处都能说得上话,搭的上路子!   退一步说,以后不走祯娘的路子,无论是靠自己闯荡也好,找别人搭桥也好,交好一个祯娘这样的人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只是想到要有‘表示’,两人也是头疼,祯娘的身家摆在那里,人家缺什么需要你来表示?   郭太太就立刻苦笑道:“我们都是家大业大的,平常让我们心动的都不多了,到周奶奶那里又该是什么才足够!再者说,这时候再去搜罗奇珍,没得一年半载不能得。做谢礼,黄花菜也凉了。”   伍太太比郭太太灵活多了,皱紧眉头半盏茶的功夫就松开了,眉开眼笑道:“有了!就我来说,送礼这件事在于贴心妥帖,恰到好处最好。就你说的,到了这样的身家看什么奇珍能动心?搞不好得了就要抛到脑后,还是衣食住行这些最好。”   听到衣食住行四个字,郭太太便摇头道:“不成不成,衣食住行是足够贴心妥帖了,但是怎么拿的出手!衣裳吃食你能拿出来?我拿不出,说出去人家要笑的。至于田地住宅店铺这些,稍稍拿得出手了。但且不说好的一时难寻,就是能从自家产业里找出正正合适的,人周奶奶也不会收的。”   伍太太在这件事上是极有信心的,当即自信道:“那是你们不会打理,我在这上头却有新得!让我来说,也确实只能在田地住宅店铺上打转。只是一则这样的产业,一般没人会当礼物送出,人家不会收的,当然贿.赂是另一回事。二则是是好的难寻,不好的我们就算拿得出手,人家也看不上。所以呀,就要寻到一样,人家知道价值不高,然而又确实需要的。”   伍太太也不卖关子,紧接着便道:“方才周奶奶和同知夫人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花园的事情,可见是周奶奶是喜欢这个的。不过也不稀奇,周奶奶是苏州人,爱好园林这一样寻常的很。但感慨家里园子小才是重要的——话说你可知周奶奶家里的宅子如何?住人未免委屈!”   祯娘家的宅子住人当然不委屈,伍太太这里也是夸张了说。要知道祯娘家里才几口人,顾周氏住了萱瑞堂,祯娘和周世泽带着才一两岁的周洪钧住正院,再就是周家大小姐周洪钥新单开了一个院子。这样下来用到的院子才几个!这边宅子是照着金陵的宅子大小来的,和他们一家在太原的宅子也差不多大。   而这座宅子总共有五个完整的院子,这还是完完整整。其实有许多大户人家,家里子孙繁盛以后,没得几个子孙可以单独开一个院子。讲究一些的,便把一个院子隔成两个或三个。没那么讲究的,便是几个人入住一个院子就是。   总之现在的情形是,祯娘家的宅子,怎么住都还大有富裕的。再加上重新修缮,大把往里头砸银子,房子早就不能以大小来论价值了——所以祯娘家这种大小的宅子有些配不上她如今的位置,却也没有换的必要。   见郭太太还是半懂不懂,伍太太一拍手道:“那样的宅子若是一般的参将夫人是没什么住不得的,但周奶奶是一般参将夫人?远的不说,就是我们自家住的。我们这样的人家要是没得个七进的宅子,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就这样还整日说窄呢!”   但是周家人口少,所以住着不窄呀!郭太太想这样说,但是她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回过味儿来,立刻点头道:“就是这样,实在是太不应该了!这样如何配得上周奶奶的位置。果然是她贵人事忙,平常的事太多,因此也只能一拖再拖。”   伍太太见郭太太终于懂了,也觉得松了一口气——要不是两家刚刚结盟共进退,她还真想踹开这位了。见她明白过来就接着道:“然而换房子是万万不可的,毕竟是住的习惯了的地方。况且听说周奶奶家的宅子打理的好,除了窄一些,比别人强出好多,这样就更不好搬了。”   郭太太听的连连点头,也跟着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她倒是有自知之明,晓得这些事上她远不如自己这位同盟,便对她信任道:“这上头我是远不如伍太太你的,一切就由您来拿主意,有什么具体要操办的就交与我。”   这是就差说出‘为您马首是瞻’的意思了,伍太太心中暗暗点头——虽说郭太太在这上头不太聪明,却是个有自知之明并且只要信任就足够听话的。因此立即道:“说来也简单,去打听一番周奶奶家挨着花园那一侧的人家是谁家就是了。”   郭太太一想,明白过来也笑了。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便称赞道:“伍太太想的快!我就听周奶奶说自家花园小了,后来又说喜欢治园子。既然是这样,把个隔壁买下来扩大园子就是极好的了。”   当然是极好的,第一就是不用搬家了。话说你就是买的再好的宅子,人家住惯了了的宅子也不是轻易能给换的。第二就是解了祯娘抱怨花园太小,加个花房都不够的困扰。第三就是让祯娘有机会自己再造一回园子,也是满足她一些自己的爱好了。   况且这可是花园,自家宅子的花园。时常要踏足的地方,那也就是踏足一次就要想起一次,这是谁家送的?只要记得这一样,情谊就一直都在,可比那些迅速收到库房里去的宝贝好多了。   至于那边的宅子主人会不会卖,这个事情伍太太和郭太太是不会想的。毕竟她们也没听说周家隔壁住着的也是一位神仙,既然不是神仙那就是凡人了。至于凡人,哪有不为银钱动心的,到时候价码开的高些,谁能抵挡的住!   于是在一日祯娘与程内相商量事情之前,祯娘就收到了这份礼物。之后程内相见祯娘时有走神看向书案的动作,便停了一下问道:“周奶奶今日只怕遇上事了,打不打紧?我们内官人家还有一些权势,可不要与咱家客气!”   祯娘客气地笑了笑,说实在的她确实觉得自己运气够好了。别的地方不说,就单单说如今泉州下派的采买使程内相罢,在一众性子古怪的太监里头,他已经算的是非常好相处了。两个人一惯互相帮衬,如今已经到了能伸手帮忙的地步了。   若是真有用得着他帮忙,祯娘也不会客气。但是实在用不着,她也没有隐瞒把事情前后讲了出来,最后道:“本来也不过是妇人间相聚说话,硬说指点什么的也太过了。我又不是那等人,专靠这指点收钱。本心想退回这礼物,又觉得驳了人家面子,况且我还真喜欢这个——给钱就更不成了,那是打谁家脸呢!?”   程内相听了笑起来,似乎有感慨:“周奶奶的性子不同于其他人,按理说你们这一行的人应该是最老于世故的,不然如何做的起来。可周奶奶呢,做成了别人不能做到之事,但内里其实是最清高的一个。”   清高?祯娘愣了一下,然后回过神来,还真是这样!其实应该说祯娘自小就是最清高的一个,等到成亲以后她还以为自己这毛病渐渐去了,其实不然。她其实做生意归做生意,交际的事情也只归交际,内心从骨子里来说依旧是最清高的一个。   程内相见祯娘明白过来便接着道:“其实这有什么好思虑的,这两位太太送礼,一个是为了感谢您,你们商场上不是讲究有来有往有所表示?这不是?另外也是为了日后多多结交您的意思,您凭本事走到如今位置才得到的尊重,为什么不敢受着!”   祯娘一想也是回神过来,知道自己这一回是真的太不洒脱,也是失笑。于是很快放下了那张放在书案上的薄薄地契,与程内相道:“这回要多些程内相开导了,才知道自己有时候会在这种事上犯轴——方才的事情,我们继续说罢!”   这一回程内相来找祯娘,自然和上一回一样,都是有事相求的。上一回是求供应东西和转给内府新炼钢法干股,这一回则是为了今年冬日里一些物资的调度。按说物资调度本来不祯娘的事儿,只是今年山东灾情严重,要从其余省份求援也是力有未逮,也只有求助于这些大户了。   本来这件事各地长官也能做,或者说还做的更名正言顺。不过这一回山东赈灾账目走的是内府——也不知道国库是怎么哭的,总之至少是名义上由皇帝出钱,于是就交给这些各地采买使支应了。   方才这件事说了一半,程内相笑了笑就接着道:“这样的调运粮食、煤炭、棉花等过冬东西十分难。最怕的就是皇爷自己出了钱,中间有人贪了去,或者中间人没有坏心,却因为运输调遣的事,路上消耗过多。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来找了周奶奶您——这笔生意其实是赚不到钱的,毕竟皇爷的内府如今也艰难,能够拿出的银子不多。您但凡有个要求也可以说,我来看看能不能办到,也算是补偿您。”   祯娘哪有什么要求,而且这种事别说只是没的赚,甚至亏钱祯娘也是会做的。这就是既做好事又搏朝廷的好感,总之都是留好名。有些人觉得有好名声没什么作用,真等到不行的时候,人难道能因为你的好名声放你一马?   对于这样说的人祯娘只能说天真又肤浅,只看得到墙倒众人推。却也不想想,多做几件好事,最后总有有良心的人。即使没办法对抗大势,也能在最艰难的时候不至于众叛亲离。   而且,真的有好名声的话,特别是朝廷那里的好名声,也就变相地减少了被人攻击至无可奈何的可能——一个是与朝廷的合作机会多,既稳定,又有靠山。另一个是好名声本身就是一张护身符,对付一个声名狼藉的人和对付一个名声良好的人,哪个容易简直一望即知。   不过想想,自己总是不提要求也不好。于是想了又想,祯娘终是道:“可别说,还真是有一件事要求您,话说之前与宫里供应糖这一样的是哪家人,您知不知道?我想顶了他们的位置,这个难不难?”   若是以前皇商值钱的时候千难万难,不过也说了现在皇商不值钱。不然也不会有之前找祯娘给皇宫里紧急调运一批东西,还算是欠了祯娘人情的道理。因此程内相也是略想了想便道:“供红糖的人家似乎是潮州一家姓杨的,供白糖的人家则是福建赵家——您说话的地方。总之都不难,到时候说句话就是了。”   虽然事情连报到上面都没有,程内相却敢打这个保票。一个是觉得这两家人都好处理,特别是赵家人,只怕听说是周奶奶接手他们的差事便吱一声也不敢了。至于杨家,那更是小人家,能有什么作为——实际上也不会有作为,糖是俏货,不卖皇宫里,也有的是地方卖。   再有另一样就是他相信自己还是有几分面子的,如今在皇爷面前红得发紫的正是他干爹。每岁从泉州这边好东西孝敬不是白孝敬的,上头还能一直记着他在这里就是明证。有这样事在前,他的这么一个小事,有什么不批的。   不过他没想到这么个小事,本来内府自己就能处理的,倒是被皇上看了一回——这位爷是个偶尔想奇招的主,忽然就想看看这些年那些商户最配合朝廷,也好做个榜样,让大家看看。   他倒是一下就注意到了这个周门顾氏,实在是她帮忙从太原到泉州,一直不遗余力,而且甚少提要求。最近倒是提了一个,但是看看他都发笑了,与身边的大太监张四全道:“四全,我记得在泉州的采买使是你干儿子罢!你倒是调.教出了一个厉害人物。不然这些人也不会这样服服帖帖。”   话是这样说,其实也就是调侃。从经历上看就知道了,祯娘为朝廷出力是从很早就开始的,那时候张四全的干儿子程内相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而张四全的反应也十分像那么回事儿,当即就叫冤屈道:“皇爷这可就说错了,我这里是最心软的一个,也粗笨好糊弄。因此底下的徒子徒孙也是有样学样,都是些没用的,那样的精明能干人哪里来!”   其实他们这些太监的争斗比官场商场都要惨烈,混出头的无疑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这样说不过是装糊涂配合皇帝那句话罢了。果不其然逗乐了皇上,脸上带着笑容指了指他。   这样他就更加卖力气了,又道:“这件事那孩子也给我写信说过,略提了提那位周门顾氏为什么只要这一样,原来是为了自家红糖白糖冰糖等能够卖的更好!毕竟是供给宫里的,拿出去是个好名呢!其实这些人也是精的!”   皇上却不是那些不通的,笑着道:“不是这样,这样的名声只对百姓有用,对他们自己人是没有用的。但是这些人正是要把东西卖给别的要货的才行,不然难道产糖的自己满天下零卖一包包的糖?”   张四全当即赞道:“皇爷果然是明见万里,所谓圣明不过皇上就是这样了!可不是就是这般。不过我那孩儿也与我说了,那位奶奶要着这个牌子不是为了与国内做生意,而是为了和夷人做生意。”   接着他就将程内相的信件拿出来了,上头果然写的清清楚楚——当时祯娘与程内相解释道:“这些西夷人一想慕我大明文化,无论是茶叶、瓷器、丝绸这些出货多的,还是书籍、家具这样相对较少的,都是以大明所得为最高。至于这糖,实在来说并不比他们自己所产要好,所以要想卖给他们更高的价,就要有个好牌子,‘皇家御供’就顶顶好了。人家只要确定了这是能够供给皇上的,他们就会愿意高价买下,拿回去专门卖给他们的贵族。”   皇上听了一回也是感叹道:“这些西夷有的时候是极惹人厌的,但偏有的时候又让人觉得有些可爱。譬如这一回,竟是这样倾慕我大明文化,而只要是大明皇家认可的,明明是一样东西,却能卖出两样价。”   这样说完又转而道:“不过那位周门顾氏也有意思,原来不仅为朝廷出力多,不看重回报,同时也是一个极诚恳的。按着那些西夷人对大明的了解,她真的让他们相信自家的糖是供给宫廷的又有什么难的,偏偏要把这件事办成真的。”   这就是看一个人顺眼,他做的什么事都是好事了。之前祯娘的事迹让皇帝心里十分赞赏,所以祯娘如今想要让自己糖变成宫廷特供,那才不是投机取巧,而是为人诚恳!所以才说,好名声是真的有用,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发挥作用。   他甚至又翻看了那信纸一回,道:“既然她自己是这样一个佳妇人,丈夫也是难得的英雄,一直为朝廷征战。我便许她一个不同,让她那生意更有底气!张四全,去拿笔墨过来!”   “皇家御供。”祯娘念着匾额上的四个烫金大字,下角还有一方小印‘秋水堂’。懂行的就知道,这是今上的私章之一。没错,祯娘得到皇帝的墨宝了。实际上当她知道皇上为自家糖提了一块牌子,她真是足够惊讶了!   虽然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运气,祯娘还是把这块牌匾小心翼翼地挂在了家里——当然要在家里,到时候可是要与一些合作者展示的,要是送到榨糖厂那边,这里怎么炫耀,怎么借此让人更加确信?   没错,正是那些要与祯娘合伙糖生意的西夷人到了——祯娘的下一步计划,在南洋得到一两个比较大的小岛。当然,更多就更好了。而考虑到周世泽的位置,和迟早要对南洋下狠手的计划,这根本就不是难事。   到时候这些糖是在海外出的,甚至不用算在出关限额里,祯娘就能够无限度地卖给外国——其实这样的话,只要用和一般西夷人甘蔗园一样的价钱卖出就能够赚的盆满钵满,只不过是祯娘自己不满足,这才有了‘皇家御供’这件事。 第151章   “这件事就交与你们去调度了, 毕竟是和朝廷相关的,不可轻忽。”祯娘递给手下几个伙计一封信件, 这就安排下了冬日里往山东调遣物资的事。这件事她当然是打算就近能够解决最好, 从泉州出动物资的话, 无疑事倍功半。   所以这些都是要别人帮忙才好, 无论是从两湖等地区筹集物资,还是借道几个大车帮——这些事情都不能仗着自己说话还算管用,临了头了才打算, 所以祯娘一但确定要帮忙,就找来了人手。   而和这件事一样, 关于她家增盖花园的事,同样是在决定接受伍太太郭太太的‘小礼物’的时候, 就立刻雷厉风行地开始了。这其中既有祯娘快刀斩乱麻的性子作祟,也有冬日临近,再不好破土动工, 同时那时候自己忙的脚跟打后脑勺的原因。   关于花园增扩的事情祯娘不可谓不用心——当时送来的契约文书写的明明白白, 三进小房一座, 共房屋一十六间半, 值银二百四十两。祯娘当然知道这个地段, 即使是一座三进小房,也不至于只二百四十两。   其中应该是伍太太与郭太太出力不少,而之所以会有这样是价钱出现在文书上, 不过是为了祯娘看着好看,不至于以价值过高而拒绝。再加上专门选中这件礼物, 这样说起来也是用心良苦了。   祯娘心里也只是感慨了一回,然后就忙着造园子的事去了。然而她如今的事务可多,哪里来的时候让她能够这样消遣?所以最终也只能是交与别人来完善她初时的意思,也就是据她的要求画图动工。   伍太太的精明就在这里了,她真是摸准了人的脾胃。自从送出这份‘礼物’后也没有就此不管,而是时刻注意着。当知道祯娘没时候自己设计花园,立刻荐了一位极好的先生过来。   她家送人过来的管家就道:“我家太太听闻奶奶如今正为家里造园子的事情烦扰,特意让小的请了这位秋先生过来。这位也是广州出名的园林师傅,本是湖州人,如今在广州也是等闲请不动他。只是家里和这位先生有些交情才劳动了一番,要是周奶奶使的着,那便好了。”   话说祯娘如今,不说天底下没她不能做的,但请个园林师傅还是没问题的。反正不过是她出钱,园林师傅做事而已。而如果只是出钱,替皇上修园子建别馆的园林师傅她都请的起。   然而事情不能这样一概而论,不是能够花钱就一定能请来好用的人。其他地方是这样,园林上头也是如此。她当然出的起给任何园林师傅的钱,但是替皇帝以及最顶尖一撮的官员设计园子的园林师傅,是她出多少钱也不一定会到来的。   不过不是所有园林师傅都能做到这个地步,即使自诩讲究园林,设计园林,在园林中畅游,生性难免清高孤傲,但也是要吃饭的。所以祯娘真的要请人也请的来顶尖,只是要花费一番心思而已——有人就是把她这番心思给省了,只能说确实做得好。在不讨人厌的同时,又让祯娘一直记得人。   收到那位先生画的花园界图的时候,祯娘还与郑怀羽和高文静两个感慨道:“果然是我太保守了,只以为做到以后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提升,这时候不过为自己一点坚持和私心做事业,至于事业心什么的已经没有多少了。然而受到这样照顾,才晓得果然还是要站的更高才好。”   祯娘并不耻于说自己这上面的一点虚荣,众人追捧不好?说不好的人大概是没有被追捧过罢。特别是被小心翼翼照顾,即使追捧也是用最舒服的方式——这样的话还有什么可讨厌的!   想到那么多的人贪恋权势,一但坐上高位,就再也不肯下来了,不是没有理由的。毕竟经过众星捧月人人奉承,天底下人都顺着你,再回归到普通人,这其中内心落差带来矛盾与痛苦,是人想一想也觉得难以忍受。   高文静在泡茶,按照古法一套下来,十分悠然好看。这时候正与祯娘和郑怀羽分茶,闻言便笑道:“好稀奇的话,我原以为这是大家在发迹以前就该清清楚楚的了,话说谁不知道有权有势之后的种种好处!倒是东家这时候才知道这种‘舒服’也是奇了。”   祯娘正要说什么回他,红豆就过来禀告道:“奶奶,方才门下进来报信,说是有几个西夷人到了外头,拿了您的信件,说是来拜访的!这时候已经被请到了门房那里的客室,见还是不见?”   祯娘接过那些信件,立刻知道这拨人是哪些人了。立刻站起身来道:“郑先生高先生,今日有事,倒是不能相陪着品茗了——红豆!请那些人到我外院的书房去,再吩咐小厮去寻刘掌柜过来见我。”   说着祯娘对着郑怀羽高文静点点头,这就往书房去了。等到她到书房的时候,红豆还没有把人请到,祯娘得以在几息功夫之间理一理思绪,把事情整理一番。要知道今日来的西夷人是要谈生意的,还是祯娘以前从未和西夷人谈过的生意规模与方式。   祯娘以前和西夷人所有的生意,除了武掌柜手上掌握的商船,做商品交易以外,也就只有机器这些了。前有毛纺织机器等,后有榨糖机器和提炼技术。这种生意简单粗暴,其实也和商品交易没什么两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最终钱货两清。   然而这一次不同,等到几个生的与大明人迥异的夷人进来,祯娘就开门见山道:“欢迎诸位来到大明泉州,我在此已经等候许久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能够少一些寒暄,直接今日正题。”   经过向导的翻译,三个西夷人,一个是话事人,另外两个则是助手,都相当惊异——这和他们知道的大明人完全不同了!他们知道的大明人其实都是相当含蓄的,若是做生意,在做生意的正题之前会有许许多多无关的事。   不过这也不是大明一家独有的,和大明人以为的西夷人太过‘莽撞’不同,其实他们那里有些民族和国民和大明人一样,讲究这种‘友谊’的维系。所以这样一想大家就释然了,毕竟到处都有不一样的人么。   于是话事的那一个黑发白肤微胖的中年男子,当即就与祯娘简单介绍起一家公司在佛朗吉那边是实力。这不是因为祯娘要与他们合作而展示实力,而是为了抬价。这家公司又不是他自己家族的公司,只不过是自家持股罢了。而祯娘,祯娘是要买下这家公司产业。   是的,买下一家在西夷做生意的西夷人的商社。听起来简直无用,实际追究起来却是很有用的——从大明进入欧罗巴等国的货物往往是在港口就交割完毕了,虽然大明商人已经因此赚的盆满钵满,但其实还有很大一部分利润被当地的商人吃掉。   若是手持一家当地的商社,专门售卖大明来的货物,这样会有余裕的多,至少不用不管一种商品如今的行情,总之到港就出手。即使还是要往下分销,但至少剥了一层利润下来,而且还是即丰厚的一层。   在大家都做海贸商人,将来海贸的体量越来越大,这家商社还可以凭借背后大明老板的背景拿捏。这就好比大家都是收割麦子的工人,你专门打铁做农具,却不一定会比人家赚的少。   这个话事人的家族姓氏实在太长,实际上他自己的名字也不短,好在还有简单称呼,自我介绍的时候都让大明的合作伙伴称他为华夫就好。他相当有鼓动性地道:“您若是打定主意要拿下一家欧罗巴的商行,这时候就是绝好的机会。”   接着他就解释道:“今天的欧罗巴各国都在提倡商业,大大小小的商行到处都是,好像每天都有新的商行出现,但也有旧的商行倒闭。夫人也知道,这种市场里,小型杂食动物想要像大型捕食者一样实在太多了。而对于您这样的人物来说是绝对看不上的,配得上您的当然也只有那些大商行。”   其实大商行倒闭的每年也有,只是这家被翻译成为‘万古商行’的商行确实不错。首先就是产业多,原本办事处的一座三层办公楼,占据着港口好位置,并且宽敞完善。另外还有大量的仓库作为储存货物所在,这些仓库都不是租的,而是就在这家商行名下。此外林林总总关于商行的各种产业,这家万古商行都是齐全的,这也是大商行的风范了,能够自有绝不租借。   另外更重要的是,这家商行多年的人脉网。无论是带来货物的上家,还是出售货物的上家,往往都是合作几十年的,说的简单一些,只要接手就能赚钱——甚至华夫还承诺,只要祯娘全资买下这家商行,他能说服现在的员工都留下来,至少短暂地留下来,至于这之后还留不留得住,他们就没法管了。   说到这里,华夫也是与祯娘感慨地说:“夫人,其实这家万古商行还是一直赚钱的,只是他们背后的家族在海贸上欠缺一点点运气,连续在海上有两支船队没有回来,又贸然地参与了在阿非利加的战争。总之,现在他们必须快速送别的地方筹钱。”   然而即使是这样,也不是华夫极力为祯娘推荐万古商行的原因。毕竟这家商行的不错是有目共睹的,在欧罗巴商业正热,出手容易的很,实在不行华夫背后的家族也可以拿下,实际上这家万古商行如今正是在他的家族名下。也就是说,这是华夫的家族买下了万古商行,然后要把万古商行卖给祯娘。   这其中深刻的原因就是祯娘抛下的饵料实在太诱人了——祯娘想在欧罗巴大卖她手上的糖,靠自己或者说加上大明这边的朋友是不够的。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不找个在欧罗巴的合作伙伴,怎么想也是不成的。   经过各种筛选,最终华夫的家族进入了祯娘的眼帘。这个家族在欧罗巴,至少在佛朗吉有巨大的影响,然而又一直屈居人下。而且有与大明商人合作的先例,风评也好,正是祯娘满意的那种。   但是合作不是那样简单达成的,祯娘这时候倒是很有‘□□大国’的自觉。在给出一点暗示之后就收手,然而却引得华夫的家族格外动心。这时候的大明商人无疑就是富裕与文明的象征,参与到这样一位大明顶尖商人对欧罗巴的大生意当中,如果操作得当,自家就一夜之间超出对手许多。   于是对于祯娘要求的‘投名状’可谓是尽心尽力——没错,这家万古商行就是投名状。祯娘只是暗示了自己需要一家怎样的西夷商行,以后的合作就全看这家西夷商行如何。   祯娘再三看了这家万古商行的文书,确实是每一处都很满意的。至于对方有没有作假的事,祯娘只能说他们不敢了,如今还有求于祯娘这边,哪里敢出纰漏,那才是真的因小失大。因此,祯娘并不担心这个。   至于大明商人做老板,恐怕掌柜伙计这些人,也就是他们称之为经理和办事员的,会不会带着人脉跑路,自立门户之类。祯娘也有自己的打算,一个是往里头掺自己人,另一个是将来更多承接大明商人的货物,靠着自家大明人这个天然的优势,无往不利,对之前的人脉倒是弱了许多。最后就是丰厚奖励,自家生意良好,给的钱就多,愿意冒险出走的人即使有,也不会到伤筋动骨的地步,这到底还是由钱说话。离开是为了更多的银钱,那么留下当然也是。   祯娘并不是一个消遣人的性子,又找来了手下精通夷人文字的翻译看这些文书,同时辅以一些十分了解这种事门道的伙计。当确定这份文书一丝问题也无的时候,她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与华夫道:“先生家族这一回的帮忙可是解了我这里燃眉之急!这件事了来,我们接下来就说一说关于糖业贸易的事儿罢。”   祯娘摆出自家榨糖厂出产的红糖、白糖、冰糖,与他道:“确实是用来你们那边的一些工艺和机器,不过也有我们的不同。红糖看不大出来,白糖和冰糖却是你们没有的,你们那边的贵族和有钱人应该会有兴趣。”   其实红糖祯娘也不是不能拿出更好的,譬如有名的潮州‘棉赤’,其细腻、纯净、口味,比起这个来说确实更强。那也是大明工艺对西夷工艺的不同,只是那样的不是祯娘的生产模式,那么祯娘为什么不卖自己的货物!况且树立价贵的牌子,靠着白糖和冰糖也就够了,连带着他们也就接受来没什么差别,然而就是贵一些的红糖来。   华夫确实有兴趣,先不说物以稀为贵,这样颜色和质感的蔗糖很难得到。就说白色本身就足够来,白色在欧罗巴诸国的传统里有自己也寓意,纯洁高贵,无论哪一种都比红糖有优势,更讨喜。特别是那些贵族小姐太太,他们不就是喜欢这样更好看的!   他当即就道:“确实是这样,现在大家都忙着做榨糖厂,虽然这依旧是一门很赚钱的生意,却不是以前的那个时代来——那时候钱真是好赚啊!糖,这种甜蜜的东西只有极少的人能够享用,价格也高的惊人。现在糖的需求也一直居高不下,下游糖商却会和上游糖商讨价还价压缩上游的利润来。”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做与别人完全不同的定位真的非常重要,祯娘的糖一下就从大家都做的那一种跳出来了,而是专供贵族和有钱人。竞争对手锐减,而且客人也变成了那种不在意价格差别的那种。如果不是他们足够挑剔的话,这大概就是人人梦寐以求的那种客人罢,不过就算有挑剔这一点,他们依旧是人人梦寐以求的好客人。   然而这还不算,一但决定要让对方成为自己的合作伙伴,祯娘是不吝惜于展示自家实力,以安人心的。她拿出了朝廷的文书,也让华夫看了‘皇家御供’的牌匾。对华夫道:“光只是我们自己吹嘘我们的糖如何好,总有人不会买账,毕竟好与不好这种事本来就看口味和主观。若不是天壤之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但是有些东西不同,他们在那里就是硬道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祯娘说话的时候华夫只剩下连连点头了,这种观念在他的脑子里似乎以前也想过,然而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和具体。但是当祯娘点出来,他是能够想象的——这是来自大明的糖,和那些来自只有土著的亚美利加印第安小岛上的糖当然不同,高雅又文明。   何况这还是大明供给大明皇帝榨糖厂产的糖,也就是说,我们远隔万里,同大明的皇帝食用的是一样品质的糖——只要这样想,是不是觉得白糖的雪白更加纯净美好,冰糖更加美丽,就连最美丽的红糖也更加甜蜜?   祯娘指着牌匾道:“我们可以把这个牌匾做一个缩小了的章,当作我们的牌子,然后盖在包装我们的糖的箱子上。只要商人们看到这个就会觉得不同,我们当然和一般的糖商不同,我们的糖‘更昂贵’。实际上,你们的贵族和有钱人恐怕会很喜欢——如果没有这样的东西,他们是如何体现和普通人的不同的呢?”   华夫当即赞不绝口,他自己也是有钱人,同时家族也有贵族的身份,即使是买来的。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被冒犯了,这就是商人之间了,维系他们之间的是利益,也只能是利益。祯娘确实说的有道理,而且他从中看到了金光大道,他的家族能够从中赚到钱,这就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的都无足挂齿。   祯娘继续兴致勃勃地说出自己的计划:“先生应该知道,我是一个诚实的生意人,这个‘皇家御供’的身份并不是假的,这样中间可以用手段的机会就多了。我在我们的政府里是有些能量的,当欧罗巴的使者来到,我可以保证他们得到的礼物里,除了书籍、金银这些,也会有我们的糖。而你们——”   华夫立刻接道:“当然,当然,我们会保证,我们来到大明的使臣和传教士回去以后都不会在各种各样的礼物里忘记有我们非常非常甜蜜的糖。如果有这些人在国内背书的话,当然是更有说服力的。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夫人,您的智慧从一开始见面就让我惊叹了。”   两个人又针对各种细处商量,只是这种生意不是一朝一夕商量的出来的。确定了一点点之后时间就已经很迟了,于是都收拾东西,准备到明天再接着谈就是了。临走之前华夫还是忍不住问道:“夫人,我知道贵国对于进出货物有限额的规定,但是我们的贸易量绝不能太少,这是我们不能忍受的。所以您有什么主意吗?您是能够拿到足够数量额额度,还是打算——”   未尽之意其实就是走私,几乎做海商的人家都在走私。祯娘家算是比较规矩的那一种,有四百料的限额的话,只会有八百料的货物,这是大家几乎默认的了。至于那些不规矩的,简而言之就是上不封顶了。当然,这样不是白来的,需要付出更多的风险和贿.赂也是应有的题中之意。   “都不是。”祯娘站起身送他们,胸有成竹道:“你们或许查了我的身份,知道我的经历,但是你们不知道外子。外子并不是一个普通官员,他是三品福建水师参将。或许你不知道,他们即将在南洋得到很多东西,我们的糖从那里出来,当然不用受到海关的限额。” 第152章   祯娘这一回说话是十拿九稳, 若是在两三年前,她的决计开不了这个口的——只因为这两年东南水师都知耻而后勇, 有之前的事背着, 不敢张扬。又有九边和朝廷来的严厉主官并踏实将士, 所以祯娘开了将对南洋用兵的口。   实际上也是这样, 这并不是什么隐蔽事情,或者说想隐蔽也隐蔽不起来。须知这些水师动作颇大,各种采买准备颇多, 但凡有心的总能知道。且军中不算严谨封闭,偶尔露出去一两句, 之前的保密就都玩了,索性就放开了让大家知道, 只是更具体的不泄露而已。   祯娘即使是周世泽的夫人,她也不知道对南洋用兵到底具体如何——对哪座岛屿用兵,是想彻底掌控, 还是只做威慑。是针对南洋诸国, 还是针对西夷。凡此种种, 只要有一处不一样, 手段也就会不一样。   这些事情都是朝廷的事情, 本就不该她知道,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干系。难道她知道了又有什么好,反正不知道, 有什么好处也少不了她这个福建水师参将妇人的份儿。   对于祯娘的这个身份,华夫倒是颇为吃惊。询问翻译, 得到解释,心中就直接把祯娘定义为海军将军夫人,或者将来的总督夫人。而这种身份,手握巨大的钱财与资源,确实是最好的合作伙伴,这也更加坚定了合作的信念。   祯娘真不是唬人的,实际上对南洋用兵不是很快要来,而是已经箭在弦上。就在祯娘和华夫把事情都商定清楚后不到几日,周世泽就与同僚接到了东南水师提督的命令,到时候东南水师再入吕宋,这次是为了一雪前耻。   其实这几年东南水师三支常常以练兵的名义在东南沿海驰骋,偶尔去往南洋走一遭也不稀奇。对于还在南洋诸国本国掌控之下,往往也就是行船路过,了不起到港口补给。因为挂着大明的旗帜,倒是没什么恐慌,诸国往往是恭恭敬敬满足需求就是了,算得上相安无事。   ——实际上有时都称得上是夹道欢迎了,有些小国时常受到海上大海盗和西夷海军的骚扰,甚至袭击。因为大明的水师如今经常到处巡视的关系,倒是安定了很多。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不经意间就多了许多中间十分稳当的补给点,也算得上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但是对于那些海盗和西夷占据的南洋岛屿,水师就不大客气了,特别是福建水师和广东水师两支,因为更靠近南洋,这种事也更多。常常是估量敌我之间实力,若是实力足够就打上一次。这样既能实战练兵,又能捞上一笔——战利品中也只有岛屿还需要和朝廷通报,其他的大家都可自行瓜分。   这也是无奈,朝廷倒是想把银子都收起来,国库没钱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水师肯么?人家在那里拿下一个又一个的小岛,说是只是海盗暂时落脚,什么战利品都没有,这怎么说?反正拿了好处的都闭嘴了。何况军队分战利品早就是惯例,朝廷这时候上纲上线,也只是面子难堪一回。   也正是因为这些战利品岛屿的存在,祯娘才能说出一定会在南洋建甘蔗园和榨糖厂。因为无论还会不会在南洋大量用兵,以及什么时候用兵,甚至用兵算不算成功,这些都不能阻止祯娘在南洋得到岛屿了。非要说的话,充其量只是成本和安全的差别而已。   “参将大人,此回一定要同提督大人据理力争。我们福建水师从地理上来说本就是最合适的,且既然是对吕宋再用兵,那怎能用别人做主力?当年半数福建子弟丧命,这样的仇怨难道不与福建百姓一个交代!”   正是这样,因为这一次是对吕宋用兵,说是群情激愤都是轻的。大家都已经是磨刀霍霍了——这样积极周世泽当然是满意的,三年功夫,他总算训兵训出了一些成果。不管平常是不是还与他耍心眼斗机锋,在水师本身该担负起的事情上总算有了担当。   但是他依旧是把脸一板,等到安静一些了才道:“这是什么做派?威逼主官!这该是军中该有的事儿?回去领板子!况且说的是什么事儿!这种事本就是提督大人那边才该考量的,要的是总揽全局。你们就是只看到自己这一隅,大盘的布局在哪里!要记得,让福建水师做主攻使得,做助攻也使得,要的是把自己的事做好。”   周世泽也不再是以前的那个青年了,即使祯娘可以作证,他在生活中没变。但是在水师衙门正经办事的时候变化良多。九边和福建,中间是一条巨大的分水岭,在那之前,他就是一个喜欢做先锋的小青年。在来到福建后,一切变化,他要做的是一方主官,他并不鲁钝,于是理所当然地学会了用主官的方式思考、说话、做事。   众人听了当然泄气,他见了心中也是好笑,于是清了清嗓子道:“不过凡是大军谁不想立大功,在重要的位置上才能立大功。真分到什么保护补给船的事,那这场仗也就不用想什么了。所以,所以诸位的拳拳忠心我会去信给提督大人的,这种事按照我的性子当然还是尽力争取的。”   立刻的,所有人脸色转变,若不是碍于上峰的身份,只怕一些年轻的武官就要对周世泽动手动脚了。这样一个大转折,显然是等着看大家笑话的!至于说了管不管用,大家都是相信管用的——周世泽似乎一惯有上峰缘分,作为他上峰的水师提督这几年看他,都十分欣赏周世泽,许多事情上格外关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家都说,以后若是东南水师能够一直延续,资历熬到了,周世泽接手提督位置简直水到渠成。   有这样一个偏心的提督,只要提督大人自己没得领着浙江水师直接上的想法,那么基本上是问题不大的。若是有问题,那也不必说了,这就说明确实有某种需要某种考量,这种时候就是要服从大局,那有什么好说的,听话就是。   就这样气氛一松,这气氛一松啊,接下来的军务也就谈不出什么结果来了。周世泽看了看大家都心思不定,只得挥挥手,让亲兵收拾自己的文书,与众人道:“罢了罢了,看你们今日是没什么做正经事的心思了。既然是这样,暂且就算了,各自回各自处罢!”   这也就是大方向未确定下来,真的要说其实也说不出一个子丑寅卯。众人听了就要散,只是这一回提前散了,都没有要回家的意思,反而是相约着去各个酒家吃酒,更多的还要去哪个姐儿家里走一走。   周世泽听了就免不了皱眉,警告他们道:“你们要去玩去耍,我自然是不管的——这种事你们老子老娘和老婆都没管,我做什么坏人。只是有一条,吕宋的事儿才算是定下来,虽然还没说到什么重要的事儿,但是让我知道有不该泄露的泄露出去了,看我查不查!”   说着扫过众人一眼,虽然他比在座的许多人只怕要小,所有人也怕。当即道:“参将大人别看我,要看就看黄达人和赵大人。他们两个从来都是喝醉了嘴上没得把门的,要我说周大人和他们一起去酒楼,也好管住他们。”   黄金喜当即大声道:“扯你娘的臊!我喝醉了嘴上没得把门的,你也不看看老子的酒量是多少!江湖上的朋友叫我有个诨号正是千杯不倒,不然你与我喝一回,老子比你小子先醉,我情愿以后叫你爷爷!倒是你,一惯在女人身上下功夫,可不要进了那个婊.子的门就失了智,什么话都随口说!”   这倒是正经话,从来在女人上栽跟头的比在酒水上栽跟头的多得多,也狼狈的多。所以在周世泽又往那些打算去行院姐儿家里的人身上扫了几眼,大家终于顶不住了,主动道:“既然是这样,我们就安生几日罢!早早归家哄老婆孩子也好。不过今日难得大家齐聚,就往哪家酒楼里坐一坐——周大人也来,算是咱们同袍聚一聚。”   就这样,所有人都点头称是,往酒楼里消遣了半日。等到周世泽晚间回家的时候果然满身酒气,晚饭也不吃,只是祯娘给他灌了一碗解酒汤之后就放他在外面榻上睡了——祯娘从来不和一个醉鬼睡在一个屋子里,谁知道他们能发什么疯。   第二日周世泽醒的迟,大概是那一碗醒酒汤的缘故,头倒是不大疼,醒来以后只是懵的很——他都不记得昨日是什么时候到的家,又是怎么睡到这儿来的了。正呆坐在榻上的时候,祯娘进来了他昨日睡的暖阁。   皱着眉头道:“这些人怎么看着的,不是与她们说了,就在一旁看着,你但凡醒了就与我来说。难道心思都不在事情上——怎么,今日起的这样迟,头疼不疼?昨日你醉的厉害,真是好久不见一回了。”   还不待周时候反应过来,有个回答。之前被吩咐看着周世泽的两个丫头先低头解释:“奶奶恕罪,实在是老爷醒的时候刚好您正过来,我们要去说您就在了门口,并不是我们怠慢了差事。”   祯娘回头挥了挥手道:“知道了,你们先去打水来,老爷等着梳洗!螺黛、额黄,你们两个去厨房,把之前让热着的早点拿过来摆饭——这都什么时辰了,吃早饭嫌晚,不吃早饭离着中饭又迟。你怎么总是这么不合时宜?你来说。”   周世泽说,周世泽能说什么!这时候头脑还不清不楚来着,直到洗漱完毕,用浸了花露水的帕子抹了抹脸,这才清醒过来,坐到了饭桌上。一面吃饭一面与祯娘道:“你是不知,我们衙门里一帮,一但抓住了就没得放过的。我又平常不与他们多耍的,可不是死命地灌!”   说着三言两语把事情前后说清楚,只是中间略了关于吕宋的一点子部署。最终道:“我们到底要对南洋用兵了,却对南洋诸国知道的不多。我记得你那里书籍多,又结交了许多外邦人。有没有值得说的说与我听,有没有了解情形的人推荐给我。”   祯娘把手上茶杯一放,,只看了他一眼就道:“我手上就算有知道情形的也没得必要,你也不想想,官府的力量可比小小个人大。你们一但定下来了,自然可以征集这样的人才。至于说我有没有要说的,那真是没有。我这辈子没出过大明,说什么也只是纸上谈兵,你们走南洋来回多少次,不比我清楚?我不信。”   周世泽听到这里,还些微有些头疼的也不疼了,晓得祯娘在拿乔,立刻笑起来道:“说什么话!奶奶还叫做小小各人?那旁的人也不必混了,有时候你们人面不比官府好用!再说什么纸上谈兵,要是我身边的人都能和你一样,就是纸上谈兵也比现在亲身经历好得多!”   其实祯娘心里从这些日子周世泽的举动,泉州上下的举动已经猜出一些什么来了。出兵南洋,最大的可能就是对吕宋用兵。其实不看这些日子的举动,只要想到之前大明的奇耻大辱,就该知道‘征讨’的是哪里!   她只是不说而已——这时候周世泽问她南洋的事情,她本不打算谈的。但后来听他缠,又觉得这些反正帮的到他,自己也不是打听他们水师的事情。于是想了想便道:“这南洋的事情,说起来复杂,实在是南洋小岛太多,土人又不通,也只有那几家通了汉文的倒还能说话。也就是那几家,有咱们大明汉人扎根。”   说着祯娘让丫头把自己书房里的地图取来,因为那丫头也分不出来哪里的地图是哪里的,所以干脆把那抽屉里的地图都拿来——这些地图不只有南洋的,也有日本和高丽那边的,也有从大明一路到欧罗巴的海图等。   周世泽看到这些地图海图的时候眼皮直跳,别的不管,只看那一幅南洋的,竟是比他们衙门里用的还精细,这是什么道理!刚才他虽然有调侃祯娘‘小小个人’之语,意在说祯娘才不是个小小个人,还是有巨大能量的。但是真的连个地图也比他们专攻南洋的水师要好,还是让他无言。   等到祯娘把南洋的地图铺开,又亲自把其他地图都收起来。周世泽才闷声闷气问道:“你们这地图到底哪里来的?竟然比我们衙门里用的还好,好多我们没得标注,或者标注不准的,你这张都做得好。不是说我们衙门里用的是朝廷刊发的?还是许多亲自去过南洋诸岛的一起做的。”   祯娘嗤笑一声,点了点地图道:“可见是不精明了一回!那些人做一张地图,只要差不离,拿的钱有甚分别?人家没什么错误就要谢人家负责了,不然还要怎样?来来回回南洋?就算他们愿意,朝廷也没给这个机会了,那都是要钱的。”   但是祯娘的这些就不一样了,一部分是她雇佣了人画的,另一部分是她付出代价从各家有图的人手里收的。有时候还两者并行——别的许多东南家族也都是这样,只因为做海商的都知道,商路图有多重要,而地图和海图正是商路图的底子。在这种事上,大家都是肯花钱的。   听了祯娘的话,周世泽眼睛亮了,道:“这个不错,待会儿让我身边的两位先生去拓一份——我们夫妻两个,你该不会也像对别人那样要收什么好处罢!我是并没有那些东西的。不过你且放心,我不会把你这图随意泄露出去。”   其实不会泄露出去才是重点。在如今的海贸时代,也不是人人都能出海,其中一点就是海图人人都有。这大概也是大海商们对普通人入行的一道门槛,只是不是唯一的门槛而已。这也不是祯娘一个人这样做,而是全天下所有的海商,只要自己有海图了的都会这样做,一起形成对后来者的壁垒。   祯娘似笑非笑的看了周世泽一眼,借给周世泽一张地图算什么!但是让她生气的是周世泽竟然说出了担保不会随意泄露出去的话,当即甩手道:“你别与我说漂亮话,显然是敷衍我呢!你能保证?你能保证什么!这种东西又不是你一个人用,有心的当然知道要传出去。”   这种事情就是这样,反正又不是影响战事的事情,要是能得到一幅南洋的好地图,顺手卖给愿意出钱的,或者干脆就是自家用,有什么不好?至于周世泽的担保也就显得有口无心,纯是敷衍了。   周世泽这时候就只能笑了,实在是这话看透不能说透。他的位置虽然尊重祯娘本身的身份,但却不会觉得这些大海商限制和把持门槛有什么道理可言,又有什么一定要帮忙的。无关紧要的时候无所谓,这种时候他就下意识地不管了。   这时候祯娘点破,他却又觉得心虚。这当然不是觉得之前想的不对,而是对祯娘——祯娘自己本身是大海商,这又是从她手上拿走,怎么想也是让她为难。然而祯娘生气的是这个为难?   才不是,祯娘生气的是他有口无心的发誓!虽然不是故意的,也不是顶重要的事。但是他对她发誓怎么可以这样,一开始就知道不会实现,说的厉害些,那就是欺骗了,所以祯娘才这个样子——她真的生气是没有发怒的!   祯娘见他不说话,没有继续纠缠,只是打开南洋地图,把各种各样南洋的事情讲给他听。其中有很多事情详细地匪夷所思,也是和他们所想的南辕北辙——祯娘这种大海商在海上有那样多的能为也不是躺着来的,消息灵通就是一样技能。然而这个就要靠部署,靠钱财了。   周世泽一时听住了,就忘记方才得罪了祯娘的事。这也是祯娘表现太平淡,他还真以为这就不生气了。然而,这就是男子的想法了,他连她为什么生气都弄错了,又怎么会知道她会生气多久!   的确,若真的只是为了一张海图泄露不泄露,祯娘也不是那种守旧的,更不是不愿意为国家出力的,所以生气也不至于生气太大。但是,祯娘真不是为了这个,他生气只是为了周世泽随意与她发誓。而且,周世泽居然还弄错她为什么生气!   于是等到祯娘把南洋说完,特别是着重说了一回如今的吕宋——大约几十年近百年前西班牙侵入吕宋北部,在马尼拉一带遭遇吕宋的抵抗。吕宋在罗阇苏莱曼的指挥下,奋勇抵御西班牙夷人的入侵。只是后来苏莱曼在海战中阵亡,到如今吕宋已经为西班牙人所征服。   “说起来怪可惜的,吕宋慕我大明风物许久,举国贵族都学汉子汉话,曾经多次朝贡,也请求过内附大明,国内丁口成为我大明丁口。然而这一回西夷来到,却是国破家亡了。我们大明原本和吕宋也常有贸易,有许多东南沿海的百姓和海上侨居在吕宋,这一回也是惨遭毒手——如果不是这件事上丢了脸面,朝廷一开始又何必关心一个小小的吕宋呢。”   然后,然后祯娘就再也不理周世泽了。然而周世泽满心沉浸在研究新得的地图和吕宋种种里,竟然一时没有察觉。等到他察觉,已经是半月过去。祯娘这时候每日同他生活说话好像没什么不对,可是那样平淡本身就是不对,他们两个从来不是这样。   他心里当然焦急,但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罪魁祸首会是好些日子以前,一句他早就不记得的话,他当时以为那件事已经翻篇了呢!所以逗乐、做低伏小什么的他做过,却是再没有用的。   然后这种祯娘的平淡的生气,和周世泽摸不着头脑的道歉,就一直到了周世泽出海。 第153章   祯娘是在乍暖还寒时候送周世泽出海的, 她当然生气,只是生气不可能那样久。实际上在周世泽要下南洋的时候, 她已经不生气了——不然呢, 她能够如何?这个人到最后也不知道她在生气什么。至于说她心里的那一点芥蒂, 时间久了, 还有气,但也生不起来了。   这世上的仇恨久了都会消退的,何况是这一点子小别扭。然而这时候她却下不来台了, 总不能她生气半月多,最后什么也不做, 然后又不生气了,好好生生过日子。那多难堪?她不知道, 这就是她越来越像一个小姑娘的地方。   所以在送周世泽出海之后,祯娘就下了决定。在周世泽回来之后,她就假装什么事儿都么没发生过, 原谅他罢!她是这样想的。然而才不过两三日她就变卦了, 不是不想放过这件事, 而是她心里格外忧虑他!   她心里会想, 他会不会临到出门也在想她为什么还在生气。若是他在打仗的时候因为这个分心可怎么办——这就是妇人家常常有的一种忧虑了, 就算知道没道理,可也忍不住一想再想。想着万一,万一要真的发生了, 这可怎么说啊!   这大概就是佛家说的‘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 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祯娘身处其中,想清楚这些很不容易,然而最终想清楚了也没什么用。这样的心思,并不会因为明白而消减。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祯娘本是想找一本佛家经典出来,并不是信这个,只是为了静心。然而就像是注定的一样,无巧不成书,巧的不能再巧的,正是一本《妙色王求法偈》。   念出上头的这一段,正应了祯娘之前纷乱的心绪。以至于祯娘这个原本不信佛家的,心中也晃神了一下——来到世上真有真佛,闻道世间男女一点愁思,便来开解?后来又哑然失笑。佛家经典好多都是关于这个的,要巧合也容易。   祯娘在家正想着这些,而周世泽当然不会如她担忧的那样,打仗的时候因为她的那一点事分神——本来就说了那该是万一的万一罢,也只有担忧情人的妇人才会有此想法。总之最后是没有祯娘担心的那个,他都好好地在战场上指挥部下来的。   这时候正是吕宋这边战事吃紧的时候——吕宋本地驻西班牙将士不多,只有三四千人左右。若吹嘘战斗力如何,那也就是吹嘘罢了,毕竟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当初败在西班牙手上,为的是少些责难,才把他们说的神乎其神。其实回忆起来,也就是平常。   但是有一样厉害,人家固守棉兰老岛东部沿海,几个主要的港口已经修筑了相当多的炮台,沿着港口呈包围之势,在船上的时候看就觉得头皮发麻——眼睛看到的就有八台港口炮。然而没有人会把自己全部的底牌暴露,想得到的,一定还有炮台修在港口看不到的地方。或者,临时用藤曼、泥巴之类的隐藏,总之就是八个炮台只是看起来罢了。   然而就是明面上八个炮台也足够头疼,这是一个半月形的港口,一但入瓮,那么可有的头疼。然而不入瓮,船上火炮射程不如港口炮,这简直就是束手无策——唯一的幸运是,外国火炮的精准都有限,想要打中什么的,还是要看运气。   更何况还是这种港口的大炮,港口的大炮越是大的就越难以命中,至于小的,打中了对于大船又不算什么,可以说是左右为难——当然,不会有人觉得能够港口的炮台保证港口不失,港口沿线都是布置了战船的。   在港口炮台的掩护下,好几艘西班牙战船稳扎稳打往大明水师这边逼近。周世泽是这一路水师的主官,在水师主船上发号施令,然后就有旗兵把他的命令分散到周围战船。   周世泽是早对这种情形有预料的,所以下令相当果断——一开始冒险是当然的,一直远离港口安全是安全,却不会有什么用,最终还是要真刀真枪说话。这种时候怕的是运气不好,冒险上前,要是上天偏偏保佑,港口炮愣是打中几艘船,那就是万事休了!   就这样,顶着密集炮火,周世泽这边就渐渐逼近西班牙战船。近到一定的地步,港口炮就不敢轻易发动了——这么近的距离,误伤实在太寻常。这时候真正有杀伤力的是船上的炮,两边对攻。   周世泽观摩着全局,指挥各路船只配合完成夹击。又为了防止对方的自杀性冲击,十分小心,算得上是凭借己方船多、船好、炮好,欺负人家罢。不过战争不就是这样一回事,凭借更多的士兵,更好的武器,更好的条件,理所当然胜过更弱的那一个。至于以弱胜强,奇胜之类,总归是少数。至于欺负,打仗的事儿,能说欺负吗?   当西班牙战船终于支撑不住这种‘欺负’之后,也只能选择退守——就像当年的吕宋对他们一样。不同的是吕宋作为真正的本土土著,有退守的基础,甚至全民皆兵,与外来的打游击都可以。   而他们呢,人少打不起游击不说。更重要的是他们并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吕宋可以进入湿热的丛林,并不害怕。但是他们不行,一但进入丛林,无处不在的危险随时都能要他们的命。这其中还要包括那些已经被他们当作猪意义奴役的吕宋人,他们心里很清楚,这些人仇恨他们,这短短几十年还不够彻底驯服这里。   所以他们的退守和当年吕宋的退守还是不一样,他们只能选择有条件的退守,最多就是坚持到城市为止。至于再坚持不下去,那也就只能是举白旗投降,他们来到吕宋是为了得到钱,也是为了荣光,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还能活着回到祖国。   最激烈的战斗就要打响,大明水师这边开始准备登陆战。而西班牙这边则是选择了驱赶吕宋土著做先头炮灰,或者其中还有另一种考量。毕竟在这些外国人眼里,大明人是非常讲究‘慈悲’‘同情’的,这么多无辜人,即使只是让他们迟疑一秒,那也对他们很有作用。   “大人!大人!我是汉人!”忽然在一群被驱赶的吕宋人中间传来凄厉的叫喊,有听到的人,但却没有停下来的人。在战场上他们已经被训练出来了,这时候他们只会执行主官传下来的命令。   也有人没那么坚定,又离得近的,能够看得出来,那似乎是一个吕宋和汉人的混血。然而这一眼也就是全部了,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迟疑。他们都记得,这是在战场,谁被牵绊住一息功夫,就失一分胜算。在还没有确定胜利之前的同情,是对自己及同袍的祸患。   这些炮灰阻挡的作用并不明显,毕竟他们就是一群没有受过训练的奴隶,人再多也没有用。何况他们还没有战意——他们浑浑噩噩地活着,这时候也只想着逃生。有一些保持了思想的,想的也不会是如何阻挡明军,而是逃跑和报复西夷人。   炮灰这一部几乎是没费什么功夫就被解决了,在西班牙人这边,接下来就是最艰难的时刻了。真刀真枪的战斗发生,人多对付自己人少,没有人觉得自己能赢。面对这样的大明军队,有人内心还在疑惑,为什么和上次进攻的明军完全不一样。   那个时候的士兵怯懦瘦弱,一但先发出攻击,他们就慌了手脚。而一旦有一个小角溃败,接下来就是整条线的溃败,到最后则会变成整个军队的崩溃。当时的西班牙军队正是因为对阵这样的对手,才能在人数悬殊的情况下获得胜利。但是,这一次全然不同了。   正在吕宋一带两军交战正艰难时,泉州却依旧风平浪静——当然,这种风平浪静只是表面的,各家凡是有男丁在船上的不用说。就是没有的,也都是在债券上投了钱的,那也该关心关心自己的银子。另外,还有一种最多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明对外用兵,爱国之心拳拳,关心的不得了。   这样时候,祯娘本打算学在九边的时候,闭门谢客。和那时候一样,她没有任何心思理事。只要想到周世泽在战场上,而刀剑无眼火炮厉害,祯娘就心乱如麻,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想别的。   然而她到底没有躲成,玉淳给她下了帖子。别的人的帖子祯娘可以不接,玉淳的帖子祯娘一般是要给面子的。何况这次请各位过来,是让水师衙门的女眷彼此说说话,解一解心中的担忧。   这种事本来是知府夫人主持的,只可惜这几日知府夫人招了风,在床上起不来。按照顺序,这就落到了通知夫人肩膀上。祯娘忖度各家心思,也该心烦这种事情——本来就忧虑了,还安排这种戳人家心的邀请!   这就越发要去了,若是祯娘这个打头的拒了,往下数再拒几个,只怕去的人就是小猫两三只了。而在知府夫人之后背起担子的玉淳,不管她出身多高贵,都是要被满泉州晓得的妇人笑一遍。至于自己这个头一个拒绝的还和玉淳是闺中密友,不知道为了这个能编排出什么来。   于是等到这一日,祯娘便打扮地清清淡淡,不功不过地出门。等到了同知官宅,立刻就被玉淳派来的贴身丫头接住,给引到里头去了。大约与众位夫人彼此见了见礼,然后就后头去了。   玉淳则是在外招呼应酬了一番才进到后头,还没坐下便与祯娘抱怨道:“也不知道我们这位知府夫人哪里来的那许多主意,昨日办赏梅,后日办诗会的。平常玩一玩也就罢了,也不想想如今是什么光景,有哪个有心思多说什么,心忒大了!”   说完才坐下,却不等丫头奉上香茶便接着抱怨道:“若是他自己办了我也就不说什么,好歹我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我有什么的,最多就是同去陪着,点个卯罢了。偏生她这一病,就落在我头上了,冤屈不冤屈!还好你还来了,不然大家都跟着不来,我不是要被笑死。”   “我们这位知府夫人,也就是这种时候格外喜欢出位了。”旁边还有另外一位郑夫人,她也是和玉淳交好,同时和祯娘关系也算近。若不是这样,她这会儿也不会被引进到这里面说话。毕竟这会子大家都各自和相熟的坐着,没有人会没眼色随便坐到别人处。   不过说知府夫人这个毛病也不是第一回了,大家说一说再没得话。玉淳就转而道:“按照时间算,这时候应该早就到了吕宋了。说起来一共有三万水师,加上临时用木船运输物资的民夫,只怕有三万五千上下,没道理输给那些西夷人罢!”   郑夫人闲闲道:“这种事哪里从人数看得出来,两三年前同样是对吕宋用兵。人比现在还多。对外号称水师五万,随从的南洋人水兵三万,再加上民夫等,十万是没得折扣的。结果如何?到最后还不是输了。不过这一回我倒是觉得会赢,不是因为人多人少,而是送人出征的时候,军中那一股子不同的精气神。”   说到最后她也渐渐严肃起来,祯娘和玉淳都点头。这是什么意思?祯娘倒是听说过呢,当初的一些闹剧——总之都是从周世泽那里听来的,笑话一般。当时是出兵吕宋,别的不说,送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担忧。   就连军士们也没有个军士样子,出行前一夜到底多松散就不说了,到了走的时候竟然还有人误了时辰。饶是这样大家也是极自信的,没有人觉得□□水师会败。之前种种对外作战说明了所有,只是他们没有想过那些与他们这个从没作战过的水师并没有关系。   那时候都是各种嘻笑,舞龙舞狮送行,晚上有烟火。好像胜利已经是囊中之物,只等到时候到了,水师从吕宋回来,就一切成了!然而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那才真是笑话一般。   而郑夫人所说的精气神,确实一点不错。可以说周世泽这几年对福建水师的□□最重要的也就是这一点精气神作用而已,至于强健体魄,加强武器这些都要靠后。没有这一点精气神,体魄再强健只是纸糊的,武器再强悍,反而是个大疙瘩。   如今大家出征的时候,不管百姓如何热烈,至少都严肃着神色。原先大家根本不知道是去做什么,如今同样是被告知去打吕宋西夷,却心里有底——并不会因为知道这是一件危险的事而怯懦退缩,反而更加镇定稳重了。这就是精气神的作用。   三人又猜测了许多现在吕宋如何,郑夫人最后道:“总之希望是一切顺利,我家男子汉如今在吕宋,我记得我是与他求了平安符点了长明灯,只求有用罢——另外我还买了债券,我可不像周奶奶,输输赢赢的就当是打马吊一样。”   确实,钱多到了一个地步,买债券和打马吊玩又能有什么区别,也就是数字的区别了。同样是因为这个原因,买债券对如今的祯娘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这一回的水师债券,祯娘要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立场,买不买的就是一样。   当时发卖债券,提前商量好各家份额,无数个人都与祯娘打听道:“周奶奶,你是我们中消息最灵通的,该知道不少罢!你知不知我们福建到底有多少份额,又是如何分的。”   其实她们还有一个最想问的,那就是祯娘占了多少福建的份额走——按照祯娘在福建的位置,刮走一大半大家又能怎么样?甚至做好了她吃肉,所有人喝汤的准备。然而实情是祯娘真的对这个已经没什么兴趣了,反而是对将债券分割权力当作一种筹码,获得别的更加有兴趣。   所以当她把这个意思放出去的时候,所有人立刻行动起来。这时候才真能看出这些平常尊贵的太太奶奶有多会体贴人,前些日子祯娘还感叹过广州的伍太太和潮州的郭太太多会体贴人,现在就能看出泉州的太太奶奶们都是一样一样的。   玉淳听到这点,点了一杯茶与郑夫人,笑着道:“偏你是这样,明明手头也不充裕,又要把钱放在债券上。中间要是有一个万一,全亏在里面怎么说?人家大商人亏一回,下一回还能接着投钱,只要有一回赚了就都赚回来了。”   郑夫人撇撇嘴,道:“听听,好奇怪的话语。什么叫‘明明手头也不充裕’,就是因为手头不充裕才要把钱放在债券上——其实也不只是债券,就是赚钱的就好。然而看这么多的‘生意’,哪一门都有风险,债券已经算保险的了,不然也没有这样多的人趋之若鹜。”   说完这些她似乎还觉得意犹未尽,又道:“你到底是公府里出身的小姐,嫁人也一定是嫁妆丰厚,而到了夫家也是上下不敢啰嗦。我不过是个穷散官家的丫头,嫁家里汉子都是高攀,可没少给我眼色。如今我家里,人人都是一颗体面心两只富贵心,没得钱就连下人都看不起,我能如何。”   说到这里她又叹了一口气道:“我比你们两个打了五六岁,家里孩子看着就越来越大了,你们看我大女儿,还有多久就要说婆家!到时候嫁妆怎么来?我是不愿意她再吃一回我的苦了。”   玉淳说了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又给添了茶。祯娘则是看了看茶杯里上下翻腾的茶叶,难得安慰道:“并不用担心,这一回我们大明水师是必胜的,你的债券必定赚一大笔。另外还有郑大人,打仗才是最赚钱的,带回来南洋的金珠宝贝,给你家长女准备一份顶好的嫁妆有何难!”   祯娘少说这些安慰的话,却没想到认真的样子有奇效,郑夫人立刻扑哧一声笑起来,只是过了一会儿又不笑了,无力道:“那也没得用,其实我家男子汉这些年靠着九边打仗是真有一些钱的,然而没分家都是公中的。也只有指望债券了,那还是我这些年嫁妆经营得来的银钱,郑家人总不能插手。”   这就是人口多,兄弟还未分家的人家的麻烦了。勤劳肯干的大哥不停地得钱,然而并不能为自己的小家所用,因为一切都是公中的。与此同时,身为弟弟,游手好闲,占着家里的便宜,却觉得理所当然。   按着没分家的规矩,这当然是可以继续的,只是哥哥一家的委屈谁知道。偏偏这还不能说,因为弟弟也不算天怒人怨,大家只会觉得做哥哥的不够友爱兄弟,这样一点也不能容忍。   这种事怎么说呢,只能说是各有各的道理。郑夫人觉得自家受了委屈,只怕几个弟弟还觉得不公呢!只因为出生晚了,所以家里家传的武官位置就是哥哥的了,祖产也一并由哥哥继承大头,这上面甘心不甘心?   玉淳也是这样安慰道:“你也不要这样想,只看着家里将来是由郑大人继承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怎么说将来这家是你们的,公中就当是替自己先攒下来。至于几个兄弟,分一些东西就当是你公爹留给他们的。”   祯娘在一旁听着,这样的家务事她没得插嘴的余地——说了只怕会招来大家的‘恨’,谁都知道她的了,家里如何如鱼得水。上头是没得公婆的。中间周世泽反倒听她的,底下儿女双全。   也正在这时,外头突然有一阵喧哗,有个丫头跑进来道:“太太,外头来了个信儿,说是南洋那边有消息!” 第154章   对于如今的泉州来说, 哪里的消息也不如吕宋的消息来的重要。也因为这个缘故,吕宋那边的战局是一直有人注意的。所以, 一但结果渐渐明朗, 就立刻有人传回了讯息——虽然没有人觉得□□水师会再度败给一个小小西夷, 但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当时是个意外不假,可谁能保证这意外不会再来一次?万一,万一呢?   好在万一是没有发生的, 西夷人在吕宋的征服得到的是失败——在港口最后一批西班牙军士被逼到只能放弃港口之后,高高挂起了白旗。同时这也标志着大明水师的胜利, 大明水师在三年前的失败后总算一雪前耻。这样看来,不管怎么说都是意义深远了。   这场海战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不到两个时辰,而且更多的时间是在最开始的互相试探。至于中间,除了一些僵持的阶段, 其他时候都是相当利落的。这或许就是海战和陆战的不同之一吧——更多地使用火炮, 以船作战, 刺刀见红的时候反而不多。这些其实都意味着战斗结束会更加迅速。   而在这一场战争中, 得到的战果相当辉煌。以西班牙军队来说, 三千六百人左右的军士,除了一千两百人左右战死和重伤,其余的就是被俘虏。还有十多艘的大战船, 几十艘小战船,有六成沉没和重创, 其余的被大明水师缴获。   至于参战的东南水师,损失其实也不小。这是因为最开始是顶着敌人的港口炮作战,无论是水兵还是战船。必定会有损失的。只是相对西班牙而言,可以说得上‘微小’了——这就是战争,想要什么代价都不付不是不可能,但是他们做不到。   在胜利的辉煌与喜悦当中,周世泽和一些为将者并不会忘记这些代价。无论是用大明的民脂民膏供养起来的战船也好,大明土地养育的子弟兵也好,或许他们再也不能回来了,但是他们的功绩有人记得。特别是大明子弟兵们,荣光不会忘记他们。实际一些的,他们的家人也会得到相当丰厚的补偿——补偿也不能弥补人命了,只是这是少数能做的事情了。   战争胜利之后,在港口停留只是短暂的。东南水师上下只是打扫战场,其中最重要的是收殓战死水兵的尸体,保证能够交给家人,长眠于家乡的地下。与此同时,也派遣了几支小队进入港口城市,进一步确定里面的情形。   即使知道西夷人无力再有什么抵抗,应该是十分安全,所有人也不敢就这样贸然突进。到底他们在这里已经经营了几十年,里头留了什么后手根本不奇怪。东南水师的将领还是清醒的,就算不怕最后阴沟里翻船,只是多几个汉家子弟死在这里也觉得痛惜!   南洋吕宋本就离着东南并不远,等到战事结束,消息也就很快传播回去了。在朝廷还未来得及把意思返回来的时候,东南水师已经按照之前朝廷的旨意主持了许多事情。其中最重要的有两件,一件是对西班牙这些人怎么说,另一件是则是吕宋的战利品。   广东水师参将是个四十多岁,满脸大胡子的汉子,当即就道:“要我来说,怎么商量?放了太便宜,杀了又不好,朝廷里那帮大老爷有的是话说。如我说的,他们不是把吕宋的百姓都当牲口一样奴役,我们不如也把他们当作奴隶。看他们生的人高马大,很有力气的样子,有的是商人要罢!”   这是一个法子,不过还是有另一位将军道:“这还是有一些不好,虽然是西夷,人也是有自己国家的。按照理藩院的规矩,应该是先联系一番他们国家在京城里的外事处,无论是借此榨取利益,还是直接换取赎金,都该由上面定夺。”   最终这件事还是上报了朝廷,越俎代庖的事情还是少做,不然上面该有意见了,何况这还是一件没什么利益的——实际上朝廷因此还真是换到了不错的东西,毕竟人家也要同自己的百姓交代。   “真是精明啊!换的东西太好了拿不拿得出是一回事,肯不肯拿也是一回事呢!倒是这个,恰到好处。”接到讯息,知道朝廷要拿这些俘虏换什么的时候,周世泽不由得感叹,另外就是忙着和前来接这些俘虏的船只做交割。   这之前大家都知道了,吕宋是一个怎样的地方。论面积他大概是江浙一省大小,物产丰富,极适合耕种。如果再算上吕宋沿海地方众多,海产等于是任其采集。这些就足够诱人了,每年山东等地的灾民恁多,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专门安置灾民,重新兴旺。   但是考虑到吕宋森林密集、气候湿热、蛇虫鼠蚁多,真是过来生活,开头只怕要花一大笔钱——不然就要填进去相当多的人命,而这选一。这一份诱惑又显得不那么诱人了。大概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然而另外的筹码就彻底改变了这一点,吕宋在适合耕种面积广大之外,就是矿产丰富。这里的矿产包括十分珍贵的宝石,一直对大明意义非常重要的铜,以及只要想想就足够让人动心的黄金!   在这之前一直有吕宋的铜和金等流入大明,又因为许多大明人侨居在吕宋。所以朝廷也知道这边有这些东西,然而矿产就是这样了,深埋于地下,就算你知道他就是在那里,也需要花费时间、精力、金钱来探明和开采。   再加上西班牙在这里的的开采其实一直只有一小部分,很多都处于看不见的情况。若是朝廷在这里接着开采,只怕还有的磨!然而也有聪明人想到了一样——既然你们已经开采了这么多年,那么即使只是开采一部分,探明的活儿应该进展了很多了!   所以把这些矿产探明的资讯拿出来罢!反正你们将来也用不着了,留着只不过是废纸而已!如今可以用来换取被俘虏的军队士兵,也称得上和大明各取所需了——这份资讯当然很值钱,至少在大明手里很值钱。大明要是打算自己做这些事,人工和银子都不会少。   但是西班牙在考虑后一定会同意的,即使再值钱。因为这个所谓值钱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在大明手里!这时候可是只有大明能够开采。如今的吕宋在大明手里,所以这些东西在大明手里才有意义,不然那也就是一张纸罢了。   “听说那些西夷人本就是最精明的,有个说法叫做以商立国,全国上下都聪明,连把打仗都算作一门生意。这一回我们也就是学着他们的手法罢了,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有个资历老的东南水师将领这样回了周世泽的话,他可是经历过三年前东南水师在吕宋的失利。他当然记得当时被俘虏的东南水师将士是怎么回到家乡了,那是西班牙外事处特意送了书信到理藩院,索要了‘赎金’。既然你做的初一,难道我做不得十五?   一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似乎是点燃许多老资格将领的记忆,一时都唏嘘起来——周世泽是掺活不进去这个里头的,何况他也不想掺活。三年前输了很可惜,牺牲了许多水兵和武官也很可惜,但是周世泽对那场战争无话可说。   于是在许多人唏嘘的时候,周世泽就步出了这座据说是原本西夷人总督府的建筑,去到一些忙碌的同僚那里帮忙——这时候当然忙碌,收入了差不多江浙一省那么大的地方,从最大的棉兰老岛,到下面一尾儿碎玉一般的小岛,只算地方,从头到尾搜检一遍就够费力了。   这样,想要像过筛子一样搜检本就是不可能的,东南水师上下本来的打算的就是针对几个地方重点‘刮’一下就好,至于刮地三尺是不可能的。至于说这样搜检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战利品。   土地和矿产是属于朝廷的,再好和他们也没有关系。但是打仗肯定是发财的,只要打赢了,敌人所有的财产就是自己的了。而在吕宋的地界,甚至不用区分普通百姓,因为普通百姓已经成为奴隶了。只有西班牙人和一小部分投靠的吕宋贵族拥有财产,只管收为战利品就是。   以为这样就会少?天真!怎么说这里当初也是一国,而且还不是蕞尔小国。当初从宫廷到贵族该有多少财富,西班牙人占有了这里,自然就接手了这里的财富。或许会有一部分送到他们的祖国,贡献给君主。还有一部分用各种手段送到国内自己家族手中,只要想到大明的战利品军队是如何处置的,理解起来也没什么难的。   另外最后一部分当然就留在了吕宋,维持自身的奢侈生活。实际上,这一部分还相当大,毕竟财宝还是带在自己身边放心,这个道理许多人都懂。然后这就便宜了现在的胜利者,大明水师的将士。   这些好处当然是要分的,按照这场战争中出力多少以及各位所处的位置各有不同。首先是除掉一部分敬献给皇上的,然后再商定给朝中各位大佬的,就算他们什么事儿没做,也要美言几句指挥得力。   然后自然就可以收入囊中了,像是提督大人不必提,那些好东西都是让他先挑选。直到他的份额差不多用完了——他是最高主官,当然可以尽情选自己喜欢的,但是份额却有限,不然任他一个人席卷一空?那不就没规矩了。   第二批就是两位最被提督器重的参谋以及周世泽了,周世泽是这场海战的主攻一路,况且指挥果断有力,这也是他应得的。三人互相谦让了一番,这才拿了自己放那一份。至于后面的也不用细说,总归就是层层递减下去而已。   吕宋这边东南水师停留许久,拖拖沓沓的,当然就是为了‘分赃’。等到这一切毕了,再与朝廷来的官员交接,留下一定数量的水师留守,三支分支水师就各自回到各自驻地去了。而此时,家乡的家人哪个不是望眼欲穿!   只是这种望眼欲穿不至于像之前那样等待的时候难熬,毕竟结果已经出来了,所以祯娘还能够定下心神做自己的事。或者筹划接下来的生意,与掌柜的们见面。或者接了各家邀约,赴会交际。   在这样的交际里,祯娘最常听到的就是妇人们对于那边战利品的猜测。郑夫人就道:“听说那边多得是珠宝这些,这次回来以后一定是有的!我家那个就算心眼实在,总不至于没想到女儿嫁人用得着,该留下些罢!”   祯娘听了则是与她分析道:“就是没有这一份希望也不怕,这些东西不当吃不当喝,有的人要留下自家用,那也有的人要换成银子。一时之间,流入市面上的这个东西多了,价儿降下来是必然,你就等着低价收罢。”   郑夫人这一回买的债券眼看着就是大赚,手头上活泛是当然的,所以祯娘才有此说。不过郑夫人却摇了摇头道:“哪里能一下砸在这事上,好容易手头多出一笔银子,除了留下一些开销和应急,别的我都打算换成铺面——我是一个不会经营生意的,也就是多多置产,将来儿女们还能吃瓦片钱,算是对得起他们了。”   祯娘算是与郑夫人比较熟悉了,晓得她是一个为儿女打算比较多的人。平常明明是一个十分洒脱之人,到了儿女身上就不同了。要么是忧虑女儿的嫁妆,要么就是忧虑儿子将来如何立身。   说实在话,祯娘如今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之前却从没想过这些。包括那些大家会从小为女儿准备嫁妆这件事,顾周氏在她小时候也有做,她这时候却没有特意与洪钥做。她是不是太忽略了一些,她忍不住这样问身边的丫头。   红豆却笑着道:“奶奶这话就说的让人没法子答了,这也就是情形不同而已。郑夫人家里那个情形,不知道郑少爷郑小姐将来能有什么。这样当然担忧,所以郑夫人格外着急准备一些什么。至于奶奶您这边,是没有给大小姐提前准备,但大小姐才多大?再加上家里库房一直再收进好东西,难道不算?”   祯娘也就是有感而发,没想到还真有答案。听着红豆的话,果然是想通了。不过到底从此就特别放了一分注意力,要是有什么适合的好东西,第一样就是攒将起来,也好将来给洪钥做嫁妆!这也包括几日之后周世泽回来,带回来的那些东西。   是的,周世泽几日之后就回来了。那一日周府上下俱是忙碌,乱了一遭之后外头就有十几个亲兵叫门——他们正是来送这一趟周世泽分到的东西。不同于以前,周世泽带着几口大箱子自己就能带回来,这一回足足有十来辆马车把东西从港口那边拉过来。   周世泽只管打仗,其余的万事不管,只是让这些亲兵与祯娘交代。祯娘安排他一趟回来休息,然后就道:“既然是这样,先让车夫把车赶进二门里头。不然在外面就开始搬运,实在太惹眼了一些,邻居们免不得有什么风言风语。”   这句话是祯娘同几个管事和亲兵说的。即使她如今的位置,有钱是明摆着的,大家早就知道。但是这样的明晃晃的晒财力和好东西,还是少在别人眼前。谁知道不小心会有什么隐患?只是低调一些的话,没什么不好,祯娘可是讨厌那些麻烦的!   马车陆陆续续拉到二门里头,这才开始卸东西。有好些小厮,肩扛手提,或者两人共抬,费劲巴拉地把一件件箱笼送到了正院。正院院子里这时候抬出来几张好大的书案,上头做着家里账房的人,东西来了便开箱记录成册。   每当一件箱笼抬到书案面前,就有一个祯娘身边的丫鬟开箱,并一件件念出明目来,供账房记录——也不愧是原来一国之力留下的财产,祯娘是见过好东西的,也颇有一些让她惊喜,立刻想到了给洪钥做嫁妆。   确实是好东西,各种颜色的宝石,红通通的像火,里头流光溢彩;绿莹莹的像碧水,里头果然是一汪清泉;蓝汪汪的像天色,里头变化莫测。而且这些宝石个头都大,可能是周世泽挑选的早,那些小的他不稀罕要罢!   还有一样格外打眼——又大又圆的珍珠,大的只怕有龙眼大小,颜色也是粉色、紫色、金色等齐全的很。想到吕宋地处海上,这样的东西只怕就是他们真正的老本了,就是祯娘这个不会多想的,也心里忽然叹息。原来一个国家,说没得也就没得了。   至于其他的好东西,譬如金银珠宝、古董珍玩等珍贵之物并不用细说,总之就是足够晃花人眼的地步。等到收拾完这些,第二日祯娘还与周世泽道:“我原听人说过,说是打仗本就是最赚钱的一笔买卖,这一回见你带回来的这些,也是果然!”   周世泽听她的画也是大笑,笑过之后道:“里头还是有些好东西的,那些一般的也就罢了,但是宝石和珍珠是真的不错——我是个不懂的不假,在你身边却看了这么多年,熏也该熏会了。你就拿去打几套首饰,好看的很!”   祯娘想了想道:“我原来看见了是觉得一部分精品好给洪钥做嫁妆,不过你这样说也没错,做嫁妆又不必非得这一批东西。别以为我没看穿,这是如了你想要炫耀的心思,我会多打几套首饰的,到时候我和洪钥都有。”   周世泽当然有自己的小孩子性子,他赢了这一场海战,得了这些东西与妻子自然是想要炫耀一番,祯娘一下就看出了他的心思。周世泽也没有觉得自己可以瞒过,祯娘,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笑,笑过之后就道:“做嫁妆?洪钥才多大!六七岁而已,离出嫁还早着,何必这么早就开始备嫁妆?!”   祯娘拍拍手道:“我们周将军果然是周将军么,哪里会知道内宅的这些许小事。譬如这女孩子嫁妆一事,好东西又不是急急忙忙能够得到的,都是平常一点一滴积累。再等到女孩子长大成人,那时候就只要添置一些日常用品便是一份好嫁妆。”   周世泽再想不通这些内宅里的弯弯绕绕,不过只要知道女儿不是要早早出嫁他这个做父亲的就放心了,立刻歇了心思懒洋洋起来。不过歇到半途他想起一件事来与祯娘道:“对了,有一件事提前与你来说。你之前不是极想要南洋的小岛?这一回有机会了。”   祯娘想要南洋的小岛,那是为了甘蔗园和榨糖厂,为了将糖卖到西夷人那里。不过福建水师零碎敲下来的几个小岛,要么是本身不合适做甘蔗园和榨糖厂,要么是太小了价值不高,总之祯娘还没有入手。   然而这一次不同了,说过了从棉兰老岛以下,有的是碎玉一般的小岛。这样多的小岛一起出来供人挑选,一定会有符合祯娘要求的。而吕宋到底是海外孤悬,即使现在算是大明的国土了,大明其实也不知该如何对他。   除了派遣水师驻扎和派遣人员采矿,以及收容国内灾民,这里就没有别的使用方法了。而这三个用处其实远没有把一片土地的潜力用出来,譬如收容灾民——这样大的一片地,什么时候才能被灾民全然开发完!   于是出卖给一些大商人和大地主就顺理成章地被提出来了,朝廷或许无钱做大规模的移民,一次把吕宋填满大明人。可是土地属于地主和商人后他们总会有办法的——在大明东南召集生活不下去的人,送到吕宋为自己耕种田地。稻米也好,棉花也好,甘蔗也好,只要能赚钱,他们当然能做到。   祯娘当然也是其中之一,她对于吕宋的岛屿势在必得,甚至已经去拿地图,打算提前圈定好自己的‘目标’。 第155章   原本东南水师是为了朝廷在南洋用兵所建, 后来因为第一步就行差踏错几乎毁掉。再重建的时候第一的目标就成了在吕宋一事上找回脸面,至于其他都等摆平吕宋再说——再者说了, 若是连吕宋都拿不下, 那还谈什么其他!   好在的是, 在三年前东南水师在卧薪尝胆两三年后终于是打下了吕宋, 自此之后东南水师那段耻辱的历史就可以翻篇了。在那之后关于东南水师日常,也不只是单调地练兵,总算有了更多的事情来做。   保卫东南沿海安宁算是最本职的任务, 不过想到如今敢在大明周边搞风搞雨的也没有几个,这纯是以防万一。实际上, 东南水师自从保卫东南起,就没有经历过在东南沿海与敌人对峙。   另外就是像是打吕宋一样的活儿了, 这个要看那些西夷人又落到哪座岛上了。一般的,只要对大明有敬畏之心,受到朝廷认可的南洋小国, 东南水师自然不会拿他们怎么样。但是西夷人若是侵占了哪里, 或者是那个小国不恭敬, 东南水师就必然出现了。   哪怕没什么钱也不要紧, 反正能住人的小岛本身就是一份财富了——从吕宋没得矿产的小岛卖给商人和地主开始, 他们才知道原来海外的土地也很值钱。地主老财们瓜分完本土的土地,总算把手伸向海外了。   特别是这三年经营,小岛上种植有了产出, 他们越发觉得和本土的土地没什么区别。这种思想一但转变,海外小岛的买卖就越发兴旺了。一但哪里得了土地, 大家就会蜂拥过来询问什么时候发卖。   祯娘倒是凭着这个又赚了一笔——说来别人不信,她当时没想过靠着这个赚钱的。她当时买下了自己需要的,准备用来建甘蔗园和榨糖厂的小岛。但是还有许多小岛并没有卖出去,当时才第一次出售海外土地,立刻就大胆施为的人相对没有那么多。   祯娘当时看了,就把卖不出去的都一扫而空——她不知道能不能赚钱,只是觉得绝不会亏而已,话说看看东南土地都贵成什么样了!难道大家心里就没点数?想要获得更多适宜耕种的肥沃土地也只能靠海外了。而且她还有最后一个后手,大不了到时候都种植甘蔗,反正天底下要吃糖的人多了去了!   后来这些小岛大受欢迎,祯娘手上剩余的岛屿自然就水涨船高。这时候就是坐地起价的时候,祯娘留下了自己预备甘蔗园扩大的。其余的都高价卖给了几家与自家有合作的人家。   然而,即使是高价,也没有人抱怨,最后还要谢她高义,算上一份人情。不然呢,祯娘手上握的土地是真正的有价无市。虽说买来的价格远不如东南土地价格,但是不是说你出到那个价就有得卖!祯娘也确实是照顾大家合作关系,不然卖谁不是卖,还有人开的价更高呢!   总之就是东南水师打仗,然后卖小岛,已经成了一个相当来钱的活儿。因为这个,东南水师也鲜有问朝廷追加军饷的时候。大概也是由于此,朝廷也是任东南水师发卖小岛,所得收归己用,从没有上交过。   只是这种活儿也不是天天都有,对于东南水师的三分支来说,相当于‘横财’。真正养活这支水军其实靠的是另一样,给商船护航。说起来这还是和北海水师学的,他们给天津、登州等港口出门贸易的海上护航,免除远海海盗的侵袭,顺便收取钱财,至少解决了一半的军饷。   ——如今是国家富裕,国库却不见得富裕。这当然不是说朝廷岁收比先代少了,实际上来说应该是多了好几倍。只是如今的时代,朝廷要花钱的地方也太多了,国库里的金银总是不够的。   所以各地的军饷也十分艰难,朝廷只能责令各地总兵、提督等人提出可行之法,自筹一部分军饷。当时北海水师给商船护航,虽然被陆上各大营嘲笑了一回,说是抱上了大海商的大腿,果然是为了钱连面子都不要了。   然而何尝心里没有一点羡慕,想也知道这是一个既能练兵又收入稳定丰厚的活儿。靠着这个活儿,再配上朝廷多多少少会配的军饷,只要再随便打点野食,北海水师就能过得相当舒服丰足了。   只是这个法子陆上的大营却不好学,总不能让他们给那些运货的大车帮护卫罢!陆上的生意可不如海上那么量大又利润高,至多一大队请上几个镖师也就算了。至于真正的军爷,还是人数庞大的军爷,谁都请不起。   不过如今和北海水师一样都是水师的东南水师当然没有这个问题,照着北海水师的照搬也没得问题。甚至因为东南沿海港口更多,海外贸易更多,并且海盗活动也更加频繁,东南水师的‘生意’比北海水师的生意还好得多。   这样的东南水师,有战力、有钱、重要性也逐年提高,于是在一年前终于提高了等级。三分支,浙江水师、福建水师、广东水师由原本的参将领导等级,变成了副将领导等级。也就是说周世泽由原本的正三品参将,升了从二品副将。三十出头的从二品,即使是在地方而不是中央,也足够让人艳羡了。   也正是提高等级的那一年,水师扩军——这是当然的,等级不同,规模建制也不同。同样是为了庆贺这件扬眉吐气的事儿,由福建水师领头出资建了好几座戏台,用以方便福建百姓看戏。   这戏台从一年前开始动工建筑,用时一年才建筑完成。到完成这一日,水师将领们自然悉数到场。就是祯娘这些女眷,到了开戏的那一日,也是纷纷到了。只不过将领们去了城东的戏台,女眷们去了城西的戏台。   这一日是新戏台第一次使用,还是水师花钱建的新戏台,总归没有马虎应付,譬如城西请来的是如今泉州有名的班子‘德音班’——如今戏班唱腔有花、雅两部,雅部即昆山腔,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簧调,统谓之‘乱弹’。   而德音班这个班子出名在一个是弋阳腔唱的好,因为高腔流行地之一就是闽中,算是本乡本土所爱。另一个是这个班子在弋阳腔唱的好的同时,是既能唱昆腔又能唱乱弹,可谓是昆、乱不挡,有的是真功夫!   众女眷只听的鼓点子先响起,然后就是一段梨园子弟笙歌临上座。也正是此时,原本准备的酒席上来。大概是这几年泉州越发有钱了,这一次席是商会出钱,造作的十分豪华,用的是如今最上等的‘大席’。   所谓‘大席’真是不在大场合不用,中间要撤盘换菜五次之多。第一次先上五碗十件,有燕窝鸡丝汤、海参汇猪筋、鲜蛏萝卜丝羹、海带猪肚丝羹、鲍鱼汇珍珠菜、淡菜虾子汤、鱼翅螃蟹羹、蘑菇煨鸡、辘轳锤、鱼肚煨火腿、鲨鱼皮鸡汁羹、血粉汤、一品级汤饭碗。   第二次还是五碗十件,有鲫鱼舌汇熊掌、米糟猩唇猪脑、假豹胎、蒸驼峰,梨片伴蒸果子狸、蒸鹿尾、野鸡片汤、风猪片子、风羊片子、兔脯、奶房签、一品级汤饭碗。   第三次是细白羹碗十件,有猪肚假江瑶鸭舌羹、鸡笋粥、猪脑羹、芙蓉蛋、鹅肫掌羹、糟蒸鲥鱼、假班鱼肝、西施乳、文思豆腐羹、甲鱼肉片子汤、茧儿羹、一品级汤饭碗。   第四次是毛血盘二十件,炙哈尔巴小猪子、油炸猪羊肉、挂炉走油鸡鹅鸭、鸽霍、猪杂什、羊杂什、燎毛猪羊肉、白煮羊肉、白蒸小猪子小羊子鸡鸭鹅、白面饽饽卷子、十锦火烧、梅花包子。   最后是第五次,换上洋碟二十件,热吃劝酒二十味,小菜碟二十件,枯果十彻桌,鲜果十彻桌。这样依次轮着换上,简直目不暇接,只要一有挟一筷子,只怕就要吃饱。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场哪一个来是为了吃饭?再是贵物各家也不欠么!   也正是碟盏换到第五次的时候,戏也到了最好的时候,前头一段其实多是平常用来热场子的——好到什么程度?要知道原本祯娘和玉淳郑夫人等几个坐在正席位置,不大注重上面唱什么,还在说道盆景上的事儿。   郑夫人原本是不玩这种闲情的,最近却上了心,祯娘给她入门道:“养盆景,一般蓄养的是短松、矮杨、杉、柏、梅、柳这些。至于海桐、黄杨、虎刺则是小的合适,花里面首推月季、丛菊。冬日于暖室烘出芍药、牡丹几种,到了正月正好做园亭用。”   又板着指头与她细数道:“盆以景德窑、宜兴土、高资石为上等。种树多寄生,所以切记得剪丫除肄。另外还要注意看根,最好的是根枝盘曲而有环抱之势。”   这样说了条目,最后道:“还有几个名目记得,最底下养着青苔,点以小石,谓之花树点景。而江南石工流行用高资盆增土叠小山数寸,多辅佐黄石、宣石、太湖、灵璧这些,有水有山,有罅有杠,蓄水作小瀑布倾泻。倾泻下来空处有小水池,池子里有小雨游动,这叫做山水点景。”   这些明目把郑夫人听住了,叹了一口气道:“我原想着这一样是极好的消遣,消磨时光平心静气,说起来还简单——我原来在闺阁里的时候也养花种草,摆弄这个还以为手到擒来,却没想到道理忒多!难为你们一个个把这个当作休闲的事儿。”   正说着这个,戏台上最好的正戏上了,忽然就是鼓响起来——为戏伴音有诸部,通称为场面,而这鼓就是场面之首,最先来的也是鼓。先声夺人的便是这一出,只听的鼓点子声如撒米,如白雨点,如裂帛破竹。   这便是一个碰头彩,祯娘这一桌也不再闲话,而是专心听起戏来。这其中,其他场面也各有出色之处一一来说根本说不完。然而最值得大书特书的其实是场面上的角儿,其中一个旦角儿,唱的是《水浒》阎婆惜。狐裘罗绮,扮相好自不必说,难得的一段好腔儿!   听完这一出,底下自然是好评如潮。女眷们都往上头丢些东西,或者是金簪玉镯,或者是绦环玉佩等,再不然金银锞子也是意思。祯娘一面示意丁香看赏,一面道:“这倒是有当年魏三儿的品格,其中柔媚动人也算是不错了。”   魏三儿是十余年前的扬州名角儿,名声之大可以说是天下皆知,又因为曾游历天下各地唱戏,所以祯娘这样说,在座没有不知道的。特别是几个真亲眼看过魏三儿唱戏的,也是连忙点头。   方夫人听了后倒是道:“天下重昆腔,周奶奶原是苏州人,那就算是昆腔窝子里长大了,那真是听好戏听大的。不知道听过多少好戏,比我们见识过的好戏、好曲子要多罢!”   祯娘也是回忆起了那时候常常出门看戏的闺阁休闲,一时神态十分温和,果然说了许多那时候听戏的事情。其中哪家最清雅,哪家最雄浑,又有哪个角儿最好,哪一个可惜了,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旁边玉淳就笑道:“这才是听戏的人呢!小时候她就是这样一个。那时候我家有一个世交人家,家里养着一班小戏。我祖母爱借这一班小戏来家里唱,那时候这样人家里的戏班,因为用功精深的关系,倒是比外头的班子还强出百倍。然而祯娘是什么都见过的,听那班小戏闭着眼睛听挑出十几处错儿。”   说到这里,玉淳佩服道:“当时当着大人们她不说,后来我们相问——我们那时候比不得她,可以随意出门,到处听戏。只不过家里请了唱堂会的跟着听几回,相比之下算是井底之蛙。这时候她才说。后来回想,确实没有一处说错。”   祯娘回忆种种,这时候也闭着眼睛听台上。从小到大她都是惯在这些风雅的娱乐的事情上用心下功夫,多少出戏听过?那一点声韵她是灵之又灵的。果然还是如那时候一般,指点几处好与不好,没得分毫错误,倒是比人家班子里的人还熟了。   然后口述了,让丫头去与班主说。旁边的太太见了感叹道:“原来书上不是说‘曲有误,周郎顾’?如今才知道古人诚不欺我!这些事本来就是有本而来,人家自能做到。譬如今日周奶奶这样,比周郎还强呢!”   祯娘又笑过一回,有心不在这件事上再说话,于是转而说起当年看戏,江南地方一些有趣的事儿,道:“......那时候我们苏州那边一出戏中各角儿的价钱有定数,按照各自等级来。是以角色优劣,以戏钱多寡为差,有七两三钱、六两四钱、五两二钱、四两八钱、三两六钱之分。”   大概是想到了这个罢,等到戏完了将回去,祯娘吩咐丫头去下赏,下的正是七两三钱银子每人——凡是唱戏的班子,就算班子里没有苏州人,也不会不解苏州人的规矩。只看这个钱数就晓得这是赞的意思,于是一个个也是谢了。   祯娘自然不知道德音班上下感激她对他们戏的肯定,她这时候已经坐了马车家去了——不出意料的,周世泽还没到家。他一起的都是军中同僚,平常还极难得堵到周世泽,这时候怎会放过他。   祯娘再看天色还早,便去看洪钥和洪钧两个。洪钥如今已经十来岁了,原来正坐在窗子底下拿了一支湘管画画,很有一些娴静之态。若只是单论这一面,也能唬住一些不知道内情的了。但是祯娘是看着她长大的,怎么可能瞒得过!   果然过去一看,拿了纸笔是在画些逗趣的小图,祯娘看着竟是能前后连成一个故事的——洪钥当然知道祯娘已经进了她的屋子,立刻把笔扔了,请祯娘过来看,道:“娘,这可是如今泉州卖的最好的诙谐话本子,我倒是觉得画成这种小图故事更加有趣儿呢!你说我画这种故事,人家书坊愿不愿意出钱买下?”   祯娘拿起看了,又再看了洪钥,不动声色道:“应该是愿意的,不过要不要做这件事这要看你自己的打算了。若是为了一点喜好,自然是可以的。若是为了赚钱,那就算了罢。”   祯娘看到洪钥的不解,摇头道:“若是为了你自己喜欢,花多少心思都无所谓。但若是为了赚钱,这就不是一个好法子——你是一个聪明孩子,你应该有更好的法子的,真是想在这上头下功夫,家里上下都能帮你。”   洪钥有些垂头丧气,祯娘其实真的看穿了她。若说是为了爱好,她其实对于画画和下棋、读书、弹琴没什么两样。为了赚钱倒是真的——她是顾祯娘的女儿当然不可能缺钱,只是她知道母亲在她这个年纪已经很能帮得上家里生意的忙了,还着手开始了珍珠生意的准备,她就想做一点什么。   人人都说她生的和母亲像,聪明也一模一样。很多时候她很自豪的同时,也会想,她要是能比母亲更厉害就好了。所以在知道母亲小时候的故事后,她就是忍不住模仿起来。   这个时候听到了母亲的话,洪钥忍不住问道:“娘小时候不是早就能帮上家里的忙了?好似也没有人帮。那时候娘是怎么想到的?都说娘的巧思多,就没有什么诀窍么。”   她终于还是要向母亲求助了,祯娘在她身边坐下,她当然不知道她现在的样子和顾周氏当年温和教她一模一样。她曾经想的,自己做不好一个母亲,看来也就是她自己瞎担忧。一切等到成为母亲后,就迎刃而解了。   祯娘想到当年自己的想法:“没有的,并没有什么诀窍,我好似天生就在这些事上格外灵光。和这些灵光相比,我在细处经营就远远比不上了。就算是如今,我经历的够多了,在这上面也只能说是平庸。不过不要紧,细处经营做得好的虽然也很难得,可是相比珍贵的灵光一闪又要差一些了,我当然很高兴我的天赋在这上面。”   洪钥立刻就蔫哒哒了,听她嘟囔着‘我好像没有这个天赋啊’。祯娘摸了摸女儿的小手,温和道:“并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钥儿要和我有一样的天赋?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天赋所在,做你擅长和喜欢的事情就很好。”   “因为我和娘生的像,而且一样聪明,还是女孩子?”说到最后一句,洪钥自己也不确定了,然后自己笑了起来。她本来就是一个活泼外向的女孩子,并不会为一件事困扰太久。在祯娘的引导下,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之前自己做的事真是蠢啊。   祯娘又摸了摸自己笑着的孩子,与她道:“既然已经明白了便起来罢,我们一起去看看你弟弟——他这时候一定在自己屋子里读书。说起来你们两个要是中和一下便好了。一个似你太疯癫,一个似洪钧,也太安静了一些。”   洪钧现在也已经五岁了,同样是由祯娘亲自启蒙。不过因为家里有一位西席的关系,顺便也教他一些。不过当初洪钥的夫子本就是为了清闲才来周府处馆的,祯娘自然不会让洪钧的事儿也压在他身上。   况且这可不是‘一只羊也是牵,两只羊也是赶’这样,增添一个学生就是天大的不同。家里又不是请不来好师傅,于是祯娘在洪钧五岁生日临近的时候就开始给他物色起将来的西席来。   和洪钥天赋卓绝而心思太活,读书其实不能往深里读不一样。洪钧性子沉静,家里几位先生见了的都说,将来必成大器!大器不大器的先不说,祯娘现在带着洪钥只不过是为了把他从书案上请出来,哪有这个年纪小孩子,整日在书桌前不动的! 第156章   祯娘带着洪钥, 两个人去往洪钧住的听风轩,他也果然是像钉在了书案前面一样。隔着窗子可以看见他目光沉静, 只一页一页地翻书。祯娘还没有说话, 洪钥就小跑着跑进了书房, 一下就拍了他的肩膀。   洪钥并没有别的兄弟姐, 洪钧就是她唯一的兄弟姐妹。从小她就希望他能长大了和她一起玩,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洪钧才五岁就已经可以看出将来的性子了, 总之是不可能和她一起玩的。   但是不是说这样她就不喜欢洪钧的,她是他的姐姐, 洪钧是她的亲弟弟,她当然还是十分爱他的。就像她知道, 洪钧虽然是十分安静的,但也十分爱她这个姐姐。只不过,他们的姐弟之爱就不可能是洪钥原本想的那样了。   ——从一起玩耍变成了她玩耍他, 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变化。但是洪钥觉得自己就是忍不住!洪钧一本正经的小脸就像她养的那只毛茸茸的小猫不停甩动的尾巴, 就是再说‘和我玩嘛, 和我玩嘛’。   虽然洪钧不会承认这一点, 但站在洪钥的角度, 就是有这样的感觉。然后就控制不住自己总是要去逗一逗洪钧——然而,这一次她的手才伸出去,还没有突然放在洪钧肩膀带来惊吓, 洪钧就面无表情地回头了。反倒是洪钥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靠在了祯娘身上。   “娘, 姐姐。”非常礼貌周到地问好,然后他就自觉地从书案后面走出来,准备和母亲还有姐姐去‘休息’。这是祯娘每回来他这里都会有的事情了,洪钧已经完全知道了。所以并不需要祯娘说什么,他也会配合。   祯娘摸了摸小儿子的头,然后就和洪钧慢悠悠地走在后面,一起看洪钥小跑在前面。一会儿逗一逗挂在廊下的鹦鹉,一会儿扑一扑花园里的蝴蝶。就这样,偶尔还会让人把她的猫儿狗儿抱过来让祯娘和洪钧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招猫逗狗了罢!   但是洪钥那孩子就是有那样的特质,祯娘有些好笑地想。她身上无时无刻不带着一种雀跃——似乎和她的父亲周世泽很像,但那是不同的。似乎是因为她是女孩子的关系,而且年纪还那么小,所以她身上的雀跃更加的轻盈,也更加的甜蜜。总之祯娘就是觉得,只要自己有什么郁闷的,看这孩子自娱自乐玩儿一会儿,那就什么都好了。   看了看前面的洪钥玩耍,祯娘眼里的笑意还没有消散,就对洪钧道:“你大姐姐是不是格外好?我一直想要是你们两个中和一下就好了。但是每一回见到你格外认真的时候,见到洪钥格外欢欣的时候,又觉得现在最好。”   周家大少爷这一回一点犹豫都没有的飞快点头让祯娘一下笑了起来,摸了摸他的头。过一会儿迎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道:“之前答应你的,会在今年请一位夫子教授你,很快就要定下合适的人选了。”   说是这样说,选个夫子又哪里这样容易。祯娘一直认为一位老师是要影响人一生,无论是才学方面,还是做人上面。祯娘不喜欢在发现有什么不足以后更换人选,所以进展很慢——到处送来的推荐已经否了一个又一个了。   相比选夫子的麻烦,选丫头就容易的多了——这丫头们都是一茬儿一茬儿进来,放出去的时候自然也就是一茬儿一茬儿地放出去。每当要放女孩子出去的钱半年到一年,家里就会新进一些女孩子。   这一回也是一样,想丁香她们这一批年纪已经够了,祯娘就打算让他们去嫁人。凡是自己或者家里有打算的,自去与管着这件事的妈妈说,只要是你情我愿的,都会点头。至于家里和自己没得主意的,就和那些同样家里没得主意的小厮见一见,觉得不错的就成了。   这之后就是胭脂水粉她们那一批小丫头当家——也不该说小了,她们中小的也有十七八,大的快二十了。只是祯娘记得她们当年在自己还没出阁的时候就在身边,那时候她们才多大?真正的小丫头。   至于现在的三等小丫头则往上升,总之这样祯娘屋子里就有了好些空儿,要进新人是当然的。而祯娘屋子里是这样,别的院子里何尝不是这样,年纪大了的丫头出去,年纪小的丫头进来。   其实这时候祯娘身边大丫头虽然还是丁香他们,但是平常主事的已经是胭脂她们了——自从定下了亲事,祯娘便放了她们假,好能够在屋子里一点一滴绣自己的嫁妆。这样祯娘屋子里的人手就有些不够起来,进入新人已经迫在眉睫了。   也没有刻意挑日子,只是这一日阳光明媚,祯娘正好又空闲,她便对胭脂道:“你去让人在外面与我设案几、圈椅几样,再去遣小丫头和文妈妈说一声,让人把入府调.教了半年多的送过来。我们看一看,然后就往各处安排罢!”   按着祯娘的吩咐,立刻就有婆子丫头在正院的院子里把一切安排停当。案几、椅子就位,桌案上还添了茶水、果馔摆好。祯娘坐着又等了一会儿,果然有两个妈妈带着一溜儿小姑娘过来,只是没有文妈妈。   祯娘抬眼看了一回,心中估计这一溜小姑娘大约有三十多个。可不要以为用不完——要是一批都有这么多人的话,那么整个周家该有多少人?其实不然,周家宅子里其实用不着新进这许多人,然而还有别的地方呢!   无论是庄子里还是老宅里,当然还是有用得着丫头的地方。那边大了的丫头到了年纪也和周府这边的一样要放出去,不然不是伤了天和?放出去了就要补上新的,所以也有些小姑娘是要去那些地方的。   然而谁愿意呢!对于这些小姑娘来说,呆在周府里,甚至说只有呆在祯娘的屋子里,那才是可以的。她们虽然年纪还小,但也知道好歹。谁没有见过普通粗使丫头生活朴素又辛苦,而奶奶身边的丫头神气威风,还活计轻松!有这样的榜样,谁都知道怎么选了。   带着这样的心思,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忐忑。两个妈妈上前道:“奶奶,这是文嬷嬷半年多来□□的三十二个小丫头,都是已经规规矩矩的,这时候到了屋子里就能得用。送到这里来,凭奶奶安排。”   这时候这三十二个小姑娘站成了好几排,都穿着一样的浅碧色春衫——这是进了周府学规矩起就按着季节发的,才只是小丫头的话也不许穿别的。而头发也是一样,一律用红头绳扎了丫髻。   祯娘这时候是不会表露出自己的偏好的,只是这些小姑娘一排排上来。而这两个妈妈介绍一番,那个女孩子格外老师,哪个女孩子有个手艺,女红做的特别好之类。祯娘这边也不只是听着,胭脂便站在一旁,忖度着祯娘的心思,偶尔提问给某个小姑娘。   祯娘只支着下颌看,等到发问,祯娘喜欢的便点一点头这就算是留在正院里了。至于旁的如何安排,那就不关祯娘的事了。要知道祯娘有多少事儿,哪有时间能把一个个地安排好。实际上要不是这些丫头自己将来要用,天长日久相处,而且迟早会在自己身边独当一面,祯娘连这几个也不会挑选。   其他的丫头自然被分到了其他地方,而去往祯娘屋子里的则是欢欣鼓舞,周围全是羡慕的目光——她们在半个时辰以前还是一样的,但是在这之后,不同就会越来越大。   那几个在祯娘屋子里的小丫头立刻被祯娘房里稍大一些的丫头领走,分屋子也好,分铺盖和用具也好,这一些都做的有条不紊、规规矩矩。这也不奇怪,她们已经学习了半年多也该磨练出来了。   但是不是每家的丫头都这样,当郑夫人上祯娘家的门,看到祯娘身边换了一茬丫头就道:“这几个小的便是新进来你身边的罢!也不晓得你是怎么做到,连家里的丫头也都好成这样。你不晓得,我那家里一个一个都是淘气的。”   郑夫人说的确实是实情,不过丫头不省心原来在九边的时候她并不觉得,是到了福建以后,接触的人家不同,这才发觉的。九边那边他们这样的人家买丫头,那都是直接交代牙婆一声,改日就送来了几个小丫头挑选,花的五六两银子也就买进了。   至于有固定的稳妥人伢子,每个小丫头还要训练一番才能正式开始做事,这在他们看来就是只有最顶尖的人家才那样。九边的话,做到这一样的人家屈指可数。然而到了东南这边才发现,这里哪怕是中等人家都是这样的。无法,为了家里不露怯,她也只能照着来。   然而不知道什么缘故,明明她也是打听了名声选的的人伢子,结出来的果却不是她想的那样。往往最后那些小丫头都是和自己府里原本的丫头媳妇学,那可不是又一个路子上头去了——   祯娘听过了,便指点他道:“人伢子不过是一个开头,然而最重要的确实教养嬷嬷。若是有个厉害的教养嬷嬷,那真是再差的苗子也能可堪一用。若是教养嬷嬷不行,那就是根子再好也白搭。”   周府的教养嬷嬷正是文妈妈,她教出来的人不必说,祯娘真是满意的不得了。只是文妈妈年纪也逐渐大了,祯娘不愿意她太劳累,所以现在她身边都有几个打下手的媳妇子。现在能够帮衬她,将来则是等到文妈妈实在要休息了,也有人能够替了她这个位置。   郑夫人若有所思地想着祯娘所说的话,这样听起来很有些道理。与其寄托于将来不知道会不会变的‘品质’,还不如踏踏实实找一个厉害嬷嬷,不管什么歪瓜裂枣都能正过来,这才是有用罢!   于是这边厢是在挑人,祯娘给洪钧挑夫子,给家里挑丫鬟,郑夫人则是打算挑一个教养嬷嬷。而那边厢也是在挑人,只不过挑人的地方和人厉害了一些。地方就在紫禁城体体和殿,人物则是皇上、首辅、兵部尚书、水师都督等人。   他们要挑选的其实之前已经放出了消息了,特别是泉州,这个消息更是甚嚣尘上——要挑选的是一个新位置上的人,吕宋总督!   很长一段时间朝廷其实不知道该拿吕宋怎么办,按照仁义的道理还给之前被西班牙当作了奴隶的吕宋人当然不可能。这上面有大明垂涎欲滴金、铜等矿产,储量大的惊人,光是这个就不会有人觉得应该还回去了——况且我们凭本事打下来的地方,凭什么还回去?   不还回去就要管着,只是当作本土的两京十三省一样管就是做梦了。毕竟就是一块远离本土的飞地,哪里来的那么多人力物力去达到那个地步呢?然而上不上下不下该怎么管?   这样纠结的情形,最终还是要管的。有人从西夷人的法子里找到了解决之道——他们打算设立总督,并且总督带着兵驻扎在自己所属的土地。这样既松散又紧密,唯一的缺点是可能会有割据战争,唐朝时候的节度使就是例子。不过这些地方都是海外岛屿飞地,这一条其实并没有可能性。   至于别的,都是一些小问题。况且人西夷也用了好些年了,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妥的,早该想办法了。   不过这样还有一件事要考虑,那就是吕宋总督的人选!按理说应该挑选最为忠心的勋贵世家出身子弟,这些人最为稳妥,且大家族在两京,绝不会闹出什么事儿来。但是考虑到这是要领兵的,又不敢放这些已经被养废了的人。   ——若是没有被养废的,勋贵的出身,做什么不能出头!早就谋到差事了。打量到吕宋做总督是什么好事儿么,这可和在大明哪里做巡抚不同!吕宋这个地方,远离家乡,气候湿热,物质缺乏,其他哪个地方不比这里舒服!   水师都督再提出的几个人选都被否了之后道:“这件事原本就为难,不过勋贵确实难当重任。再者想到吕宋有多少金矿铜矿陆续开采,一定要一个伸手有分寸的,不然这要刮的厉害,朝廷受损害严重。”   大家都知道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乃是官场心知肚明的规则。既然是在吕宋当总督,那么顺手揩油不是正常的?何况天高皇帝远,远在海外的吕宋更不好管。所以只要吃相不大难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毕竟清官太少,整顿吏治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如今也只能妥协。强求的话,最有可能也是走了张贪,又会来一个李贪,有什么分别!然而怕的就是贪得无厌,偏生这种人还多的很——自己吃的饱饱的了,然后就把残羹剩饭当零花一样给朝廷,朝廷又不是叫花子!   首辅大人原本是如同一尊佛爷一般,没有开过口——他也有自己的私心,谁都知道吕宋金矿和铜矿会成为大明的钱袋子之一。然而正是因为这样他不好开口了,皇上眼睛不错地盯着呢,谁敢弄鬼!   官场上的事儿有有可为的,也有不可为的。官做到了首辅这个位置,心里已经把这个界限分的很清楚了。那就是凡是皇上没有下死决心的,那就是有可为的,哪怕是皇亲勋贵等庞然大物做对手,也不必怕。然而只要皇上下死了决心,那就万事休矣!如果不是打算骗廷杖成全自己的名声,千万别试。今圣又不是软柿子!   所以一切还是要看皇上的眼色——虽然皇上没有一定要选什么人,但却是有一定不要什么人的。最终还是在这件事上最上心的水师都督小心翼翼道:“启禀皇上,臣有提议。东南水师提督宋大人曾经多次向臣举荐他手下的福建水师副将周世泽,直言等到他功成身退之日,周世泽乃最好接班东南水师的。”   偷偷觑了一眼皇上的脸色,觉得并没有什么不虞。于是水师都督接着道:“此人原是九边卫所出身,满门忠诚,自己也经历同蒙古、女真作战,是主动调转至东南——从这里就知道其拳拳报国之心。在东南水师也考评上优,并没有任何劣迹。何况这还是一个知兵善兵的,与其说今后接任东南水师,现在吕宋总督倒是更需要这样一位青年才俊。”   见皇上正在思索什么,水师都督赶忙道:“这人还有一项别人比不得的好处,他本身就家资颇丰,娶的又是东南豪商人家的女儿,因此泼天的财富也不至于让他昏了头。这样的人,或许会蹭些好处,但绝不会到丧心病狂的地步。”   凡是有脑子的人都应该知道,同样是做官,一个家境极困难,就是靠着出了一个官儿,家里因此鸡犬升天的。和另外一个,出身富贵殷实之家。如果不说什么意外,只是更大的可能的话,自然前者更容易大贪!   这并不是抹黑贫寒人家读书子,那样的人家一但出了清官往往就是最清廉的那种清官,好生让人敬佩。然而世情如此,更多的时候就是这样人家出来一个子弟,摆脱了从前的生活。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自己要发迹讲体面,一大家子要顾及,亲朋故旧要上门,无论是自主的还是半推半就的,最终贪起来也就难见底了。   皇上若有所思——之前他正在思索的就是这个。实际上他不是不知道周世泽这个人,怎么说也坐到了从二品的副将,还是福建水师这个关键位置。就算是在地方而不是在中央,就算是武官而不是文官,到他这地步,也该‘简在帝心’。   只是还不够重要,从二品和正二品在武官体系里就是一道天堑!正二品以下的武官说起来也十分尊荣了,然而数一数,从中央到地方有多少!而正二品之后则截然不同,哪怕是武官,那也是有数的几个!   而且到了这里,个个都是独自掌权一方,就有面子又有实权,到了哪里都有的是人巴结奉承——正二品以前和以后相比,就好比是狼和虎两种动物。前者也厉害,但就是比不上后者占山为王威风自在!   之所以还能在皇上心里留下比较多的印象,以至于还要思索一番,其实是因为周世泽的夫人。这样说起来倒是和水师都督的说法一样,就是娶了东南豪商家的女儿么。总之通过几个太监的信息传递,皇上确实知道了有周门顾氏这样一个人,而这个人正是周世泽的老婆。   皇上一直以来对于商人就格外优容,在这种优容中他其实也十分喜欢收集他们的讯息。因此对周门顾氏这样一个有兴趣的商人,知道的事情就多了——本心来说,她是他赞赏的那种商人。   靠着聪明才智获得了巨大的财富,中间当然少不了和官面上有利益交换。然而与其说她是靠官面,还不如说她依靠官面只是为了别人不在这上面击倒她。而且在越来越多的财富积累起来,她依然谨守着本分做事。   见利而不忘义,‘见利而不忘义’说起来多容易,然而做起来确实千难万难的。皇上在心里默默推演起周世泽若是做了吕宋总督该会如何如何——倒不能说是真的能够清廉如水了,顺手沾些便宜谁家都不能避免。或者说真的秋毫无犯反倒是要替他担忧了,这样的清官当然好,但是在同僚里面鹤立鸡群了不是自绝于同僚?要知道你不缺钱,可有的是人缺钱!   推演结果渐渐明朗,那个周门顾氏是做生意的,而且是好好做生意的。那么免不得借‘吕宋总督’的特权寻好处,但是这种寻好处已经是最好的了,至少从她往昔所作所为能知是这样。   这样,事情确实有了结果。 第157章   吕宋总督的事儿确实流传甚广, 然而能在泉州格外甚嚣尘上的缘故,除了吕宋对东南沿海格外不同以外,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有关于吕宋总督人选的猜测。虽然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 但是周世泽确实被猜测了许多次, 就是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流传出来的就是了。   “真是不知道, 我们也不过是人云亦云。倒是祯娘你,上头关系这样多,去信问一声也该有结果罢!”玉淳摇摇头, 对于祯娘的问句她也只能这样回答。她是真的不知道周世泽就要被点吕宋总督的事儿,到底是哪里传来的, 也就无从说靠不靠谱。   祯娘心里其实没有别人以为的那样着急——若是她真的着急的话,她就应该派人上京各处活动了, 毕竟这种事说得上话的人好多。而要顶一个人坐特定的位置很难,特别是这个位置不低。然而要让一个人不做一个位置,那就容易许多了。   这就像是想要成其好事是千难万难, 而想要坏事就是轻而易举。毕竟什么都做好才能圆圆满满, 但是阻断一件事无非是找借口罢了。老话还有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世上没得完人的, 挑不合适的地方还不会?   可是祯娘没有让人上京活动,除了因为她自己并不觉得去吕宋是一件坏事外。更重要的原因的周世泽,这毕竟是周世泽的事业, 最后来决定的还是他自己。至于祯娘替他做决定,她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而周世泽对去吕宋的事情——他没有说过什么, 因为传闻也只是一个传闻而已。对一个传闻谈论太多,显然不是周世泽的作风。不过每当说起吕宋,说起会有一个吕宋总督这一件几乎板上钉钉的事情的时候。祯娘观察周世泽的神色,她当然知道他不讨厌,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吕宋地处南洋诸国之中,西夷人的野心在这里也更加明显。在东南沿海都好定了好几年的现在,这里打仗的可能性倒是比大明本土大得多。而周世泽是什么人,他这样的男子汉最向往的就是沙场经历,建立了不得的大功勋。既然是这样的话,他的跃跃欲试也就理所当然了。   最后祯娘是这样对玉淳道:“我也向上问过,不过所有人都说上面也在犹豫和商议。所以才觉得奇怪,虽然觉得更像是一些风言风语,然而无风不起浪,谁知道有个什么缘故。不过也不用理会,这都是他们男子汉的事儿,我见我家老爷倒是喜欢去吕宋呢。”   正说着,祯娘引玉淳和郑夫人两个进入自家的园子。两人也十分知趣地不再问周世泽怎么会喜欢去吕宋,或许人家就是有人家的理由呢!只玉淳开口道:“三年前伍太太和郭太太送了你隔壁人家的宅子,就为了满足你造个大园子的心——然而这园子造的可慢,一年多以前才弄完备,倒是真好。”   玉淳是逛过祯娘家园子的,郑夫人却没有过,便玩赏地十分用心。才进其门就见到好大一片疏竹短篱,旁边是松杉密布,间杂以梅杏梨栗。并不能说树木珍贵,难得的是一份天然,也是种植点缀的人布置得当用心,平常之中见不凡了。   然后祯娘领着她们走过一条柳树小径,尽头处就能见到一座小石桥。从小石桥折入,便见到院子的第一景‘四时草堂’。这里有精致草堂一座,居于池塘中央。至于池水之中,遍植荷花,池外堤上多高柳。   沿堤走,大概十数步,景色有忽然一变。这里多花木点缀,首先见到有蜀府海棠二株。靠近水际多木芙蓉,池边有梅、玉兰、垂丝海棠、绯白桃,石隙间种兰,蕙以及虞美人、良姜洛阳等花草。   就在这花草掩映之下,有一堂室,格局并不是花园里常见的玩花楼,倒是祯娘正经修筑的一处读书所在。她当时想的是偶尔院子里不得安静了,就到花园里静读几日。所以这里修筑地格外清雅,先是一段红色流丽曲廊,左右二道入室,规制是室三楹,庭三楹,小巧精致。   这读书的地方提名叫做‘山抹微云’,布置还是祯娘自己设计过,窗外的大石数块,芭蕉三四本,莎罗树一株都是祯娘要的。   从这里穿堂而过,自后门出又是别有洞天另一处景。但见到这一处□□多奇石,而岩上植桂,岩下有牡丹、垂丝海棠、玉兰、黄白大红宝珠山茶、磬口腊梅、千叶榴、青白紫薇、香橼,而这样安排是四时皆有景致看的意思。   从这里依旧可以看到贯穿整座园子的一眼活水,实际上要想看遍整个院子,沿着这活水是最好的,既不会初来迷路,精华景色也大都在这里了。实际上之后祯娘也是这样做的,领着玉淳和郑夫人沿活水过到一处小院。   这小院提额作‘留春楼’,有对联书‘小院回廊春寂寂,朱阑芳草绿纤纤’,前一句是杜工部的句子,后一句是刘兼的笔墨。小楼有两层,厅事三楹,另外就是小亭子一座。算不得十分宽敞,但做个待客所在是极好的。   到这里祯娘便住了脚,引两人进去。这时候里面是准备好了的,焚香铺席,奉香茶,摆茶果。祯娘作为主家,请两人进去,自在坐下才道:“其实哪里有外头人传的那样好,要说好园子你只管问玉淳。她家的园林被称为金陵第一园,特别是静园又堪称她家院子里的精华。都说看过她家静园,满金陵的园子就不必再看了。”   玉淳端了一杯茶遮挡住自己的脸,笑着道:“我就知道说这个要说到我,首先一样,那又不是我现在能领你们去的园子,说了也没甚意思。然后说的金陵第一园,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若论底蕴,首推的是苏州园林,如今说起治园林的大家,还都是从苏州来的呢!至于后起之秀,现有扬州,然后有泉州、广州,金陵又算什么。”   苏州园林甲天下,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苏州人是在园林上讲究了好多年用心了好多年,然后一代一代积累,生成了好多堪称当时一绝的园林,至于后来的扬州、泉州、广州等,倒不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只是因为有钱罢了。   有钱就什么都有了么,当然不是,但是有钱确实可以做到很多事情。像是扬州靠盐商,泉州和广州靠海商,都是格外有钱的。而有钱之后,自然而然的,有的会附庸风雅,有的会想让自己住的更加舒适。总之花钱修筑起像苏州看齐的园林成了很多人的选择,自己没得那样高雅的品味也不要紧,花钱请来造园子的师傅就是了。   在这样的催生之下,扬州、泉州、广州,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的确都在很短的时间内,成了有许多好园子的城市。与之相比,金陵这个六朝古都,也是曾经的本朝旧都,如今依旧作为陪都的存在。即使也有许多不错的园子,但比不上也是事实。   为这个三人又说了一回,顺便品评了一番南北各地的园子,各有一些什么特色或者不足。说到最后郑夫人回忆道:“如今泉州造园子的好多!大概是富户越来越多的关系?只是有的还好,有的却太奢侈了。”   所谓园子奢侈不奢侈有很多标准,譬如祯娘家这一座外头称之为安园的园子。都说是极尽风雅,用心雕琢,各种名景也是各有风致。花钱也不少,无论是挖池塘也好,通活水也好,都是费钱的很。然而却没有一人说她这里奢侈,这大概是评判标准不同——这里并没有外露地夸耀金钱的意思,更没有无谓地花销。   说到这个郑夫人确实很有话说:“前几日去了城西万家的酒席,他家的酒席不是很出名?都说是把泉州四大名楼都比下去了!到了那里经了一回才知道是什么阵仗——也就知道了传说的一次酒席堂室饮食,动辄费数十万是怎么来的。”   说着郑夫人给祯娘和玉淳绘声绘色地描述道:“等到入席的时候,庖厨备席十数类,这当然不是全都放置到席上。而是等到真的用饭时候,有他家仆人抬席上来,茶面荤素等类饮食,只要咱们有摇头不爱的,旁边就有察言观色的丫鬟把菜撤下去更换新的,原来那些不上桌的菜就是这时候使用。”   至于这些菜色都是一些什么珍贵菜色当然就不必说了,若是什么粗茶淡饭寻常菜色,又何必整出这样的阵仗——若真是普通菜肴做这种做派,怕是要贻笑大方,整个泉州都会传说这一家是‘装阔’了。   玉淳拿了小布袋和小锤子在那里砸核桃吃,听到这里笑眯眯道:“这算什么,这样的事儿不能更多。万家这样席上夸富的其实是最多的,除此之外还有人家是在养马上夸富贵。我前些日子就听说不记得谁家,家里好马,养马能有数百。马虽然只是一牲畜,但是可比养人精贵。”   玉淳这话虽然听着俏皮,人不如马什么的,但却不是俏皮话,因为这是真的。虽然这样说听起来怪别扭的,但是事实是这样体现的。一匹马动辄几十两,真正的宝马良驹更是天价。   至于喂养,虽说玉淳说的那人家养的马里有不错的,也有中等的。不至于像那些顶尖的宝马一样难以照料,可每日的花费依旧能有近百两。一百两银子在富贵人家来说不多,但那是每日一百两,算账就是一年三四万两银子,而这只是一样开销而已。不要说普通富贵人家了,就是中等人家也负担不起。   这还不算完,玉淳又道:“养马的是排场比较大,为了放马要早上自内出城,傍晚自城外入,这一路数百匹马可谓是五花灿著,旁观的人都觉得目眩——话说这样有钱,也不该差着银子在城郊修一座马场,那么何必每日这样,又是兴师动众那个,又是招摇过市的。”   郑夫人笑着猜测道:“或许人家就是为了炫耀这一回,少了这个就没得趣味了。正如你说的么,排场比较大!不过也不是人人为了排场,譬如说那家人家,人家可不是好马,而是好兰花!只在自家花房鼓捣,然而懂行的就知道,都是名品,一盆兰花动辄几百两,高的话两三万也不是没有。这样却还是好生低调内敛,我不是听了旁人一耳朵,到底如何得知?”   祯娘听了倒是觉得还好,于是道:“要我来说这奢侈也有限,倒不是因为金钱花费的有限,而是这到底为了一点喜好。话说赚钱来是为了什么,自然是花的,不然那也就是金银疙瘩而已。真正让我觉得过了的,明明是东角巷子安家。”   东角巷子安家最近确实是做了一件极出名的事儿——他家原本不是泉州城里人,而是周围一个名叫上河村的小村里人。后来是做竹器生意发的家,现在整个泉州的竹器都是他家的本钱,也算得上的泉州一富。   这样发达了,富贵还家是必要的。所以每年在乡里,他们家就会做出事来夸耀自家。去岁年节之前,他家花费上万两黄金打造金箔,然后到当地一座大山庙,当家主事之人搬出了那些金箔。   没有什么正经用处,只是站立在风口,挥洒这些金箔。这些金箔就随风散去,沿着江河草树,绝大部分都不可能收回来了——当然,用心寻觅可能也能找到一些。只是这就不是安家的人会想的,也只会是一些乡间自发而为。   祯娘自己其实也是有很多要花钱的喜好的,所以下意识的就觉得这是理所当然。这也没错,每个人都会在自己立场上说话,这毋庸置疑。若是让安家之流来说,还能给自家找个理由呢,反正是自家银钱,不偷不抢的,怎么花也就随自己心意了!   不过玉淳和郑夫人其实也不是没钱的,玉淳不必说,郑夫人说是穷散官若人家出身,其实也就是听听而已。所以从小时候到长大,多多少少会有一些花钱的喜好,只是有没有花钱到这地步和泛滥,那就两说了。   所以祯娘的说法立刻被她们默认,还是那句话,每个人都会在自己立场上说话。所以这个话头也就在此打住了——话又说回来,她们说这些事本就没得什么立场。于是,话头顺理成章地就转到了下午要在祯娘的安园里办的诗会。   是的,办诗会。而若不是为了办诗会,玉淳也不必特意来祯娘的园子里左看右逛——本是她起兴要请泉州闺秀来一个诗会,只是泉州同知官宅虽然修缮的不错,但到底困于形制,不可能夸张到如何地步,至少不适宜来大宴宾客,于是在外找一个园子就成了路子。   这样的选择也不少,有许多城郊的园子本就是拿来给人观赏的,租出去一两日也不是不能够。若是不想要这些租的,往相熟人家借也不是事儿。于是考虑再三,玉淳还是对祯娘开口,请她把安园借给自己一日。   这样的事祯娘有什么不应的,于是这一日安园便属于给玉淳开诗会的了——不只是玉淳提前来看一看,还有人布置场面。毕竟这是一个好正经的诗会,中间也是有安排的。另外还有一些司庖厨的,也一道来了。   这样其实有些麻烦,祯娘也说过就让自家与玉淳出力。只是玉淳不肯,真要是那样,方便是方便了,这诗会也就和她没什么关系了。想一想么,园子是用的祯娘的,其他再一应由祯娘,她不就是想了个流程来了一个人?   郑夫人听着祯娘两个说到诗会的流程,笑着插嘴道:“你们小时候过的真是雅致,起过诗社,开过诗会,平常也多有品香赏花玩茶。我们这等乡下丫头可是要羞死了,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小姊妹常常就是打马吊猜枚了事,再不然就是跳马索打秋千了,无论如何也说不上风雅。”   祯娘和玉淳互相眨了眨眼,祯娘露出回忆之色道:“那个时候我们也不只是玩这些,你说的那些我们也一样不落。譬如打马吊这一样,我们也都是爱的。也是玉淳家里姐妹多,我们聚在一起也不差搭子。那时候有玉润一个真实牌运极好,就是不会打,而我则是这些年如一日,都是运道不算好,小心打着,算是输赢对开罢!”   玉淳倒是想起那时候那些雅事了,笑着道:“那时候各家办诗会肯定都是请家里的姐妹,这也是我们姐妹难得出门玩儿的日子,自然都是去的。至于祯娘,帖儿她一般也有,只是她不像我们,出门对她来说并没差别,于是都是挑拣着去的。”   那时候那些诗会都是极其雅致清丽的,只要响起来都是当时的回忆,再难忘记的!顺着回忆说完,她才道:“我这一回才是自己第一回办这样的游戏,算是照着那时候的见识来的。照猫画虎,要是有六七分的样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祯娘却是自己办过这种活动的,之前就指点过她。这时候见她还在担心,于是又道:“并没什么好忧心的,办诗会没有过,总该办过别的什么罢!一切照旧,只是多出了一件作诗。然而这个也是有流程的,照着来就是,并没有什么不同的。”   事情也果然如祯娘所说,等到来诗会的闺秀们渐渐进了园子。大家说几句话,又有三五个一堆在园子里赏景看花,游玩一番,然后就是说明这一次作诗的规矩——这次用的是一个巧思,拿了象牙做成诗牌,每一个是方寸大小。每人随机分到好些诗牌,有数十个字,然后要用这些字凑集成诗。   祯娘之前就与玉淳评价过这个:“与我们那时候有一回起诗社倒是正相对,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是限定了诗题,但是却没有限定韵脚。想起来还是玉浣起的那一回,她就说过,最厌烦限定韵脚。说是什么好诗,偏偏要用韵脚这些卡死了,不知道生硬了多少好句子,拘束得厉害!。”   转而又道:“至于这一次,偏偏是没有诗题,然而别说韵脚,就是用些什么字眼,也差不多限定了。这样说起来,倒不是作诗,而是玩一点诗词游戏。即是说,考才情没那样多,更多的是别的地方的聪明——不过这样也好,摆明了是这个意思,倒是比起别的诗会新奇很多。”   也是应了祯娘的话,众位闺秀听了这一回诗会作诗的规矩,本来许多没什么兴致的这会儿都议论起来。其中议论最多的就是怕这诗句出来有生搬硬套之嫌,若是运气不好的话,抽来凑不到一起的字眼,就是诗仙再世也救不得罢!   就在议论之间,有一旁的仆人在庭院里设下许多书案,每一书案上置笔二支、墨一块、端研一方、水注一个、笺纸四张、茶壶一把、碗一个、果盒茶食盒各一个。这些当然都是给作诗的闺秀准备的,可谓是样样都想着了。   然后闺秀们各自作诗,有才气高灵气足的,只看到诗牌就得了。挥笔一蹴而就,一刻钟不到就诗成,上交给几位做评判的老夫子后就被请到另一处厅楼。这里有乐工、说书人等在,给写完了的闺秀们权作消遣。   这些乐工和说书人等都是顶尖的,自然有些意思。不过对于厅楼里诸多闺秀来说,这些什么时候不能有,还是身边从来没结交过的一些小姐更有意思——特别是这时候眼睛所见都是和自己差不多时候完成的,用时短的难免有一份惺惺相惜,而用时多的则就是互相安慰,少了尴尬了。   祯娘在二楼看着下面女孩子们相交,想到了什么,回头与玉淳道:“我记得我们那时候也在诗会里认得了许多女孩子,还颇有几个相契的,然而如今再没有音信。不过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那时候真好啊。” 第158章   世间的事有所谓无风不起浪, 自从祯娘把园子借给玉淳办诗会又过去了半月余。当时些微提了几句的,有关于吕宋总督的事儿。如果说当时还只是叫的响亮, 实际问起来, 大概没有一个人能说的肯定。这时候再说, 却已经有相当的人确信无疑, 这第一人吕宋总督是周世泽无疑了。   ——即使朝廷并没有任何明文又如何,有消息灵通的已经从不同的渠道里确定了这件事。祯娘亦不是一个消息迟钝的,甚至说她是最先确定这件事的几个人之一也没问题, 然后她就专门拿这个问了周世泽一回。   这就和别的人或隐晦或明确地询问她是一样的,大家都不知道祯娘对于去吕宋抱有的是什么样的心思。以己度人的还不免觉得她应当十分厌恶, 然而问题就在这里了,凭着祯娘的手段, 难道这种事情还摆不平?   然而要想祯娘是自愿去的也不能够哇!吕宋那个地方如何如何难熬且就不说,毕竟只要有钱什么不能得。那地方住着不舒适,生存艰难不假, 但是是祯娘的话, 花足够的钱, 不要说是自己活的舒舒服服, 让整个吕宋大变样也不是做不到。   所以更大的问题是祯娘一但去到吕宋, 就要脱离泉州,她手边的许多生意怎么说——不过这些人也是多虑了!如今是什么时候,又不是鸡犬不相闻的时代, 从吕宋到大明虽然不像是金陵到泉州那样简单,但也不见得比太原到泉州麻烦到哪里去。   所以既然从太原到泉州使得, 那么从泉州到吕宋也就没什么使不得的了。实际操作也不难,无非是照着以前的样子,各地有能干的帮手坐镇。至于祯娘,虽然离得远了一些,远程控制着产业倒也不成问题。   只是祯娘心里有数,旁观的不知深浅的别人却不见得想得到,只不过猜测了一番,最终还是没得一个十分可靠的结论——所以才有了后来大家像她打探事情原委的小动作。   说起来这也不是什么好心,祯娘心知肚明,要不是她的产业和生活都没得什么问题,只怕大家就要谣传什么不得了的话了。也就是产业垮了,或者与周世泽闹掰了之类——这世上当然有很多心思纯善的,一心想别人好,听到有人不幸就十分感同身受。   然而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的,特别是祯娘这样的,实在是让他们嫉妒地够呛的——都知道她娘家好,生的好。若是只这样倒也没什么,这样的人到底还有不少。然而还有一样嫁的好,生活完满,这就是一万个人里头都不见一个的了。   当然,祯娘问周世泽的心思和这些别人问她的心思还是有不同。不同的是她哪里有那样复杂的心理,同样的则是她确实也要进一步确定周世泽心中所想。纵使已经感觉到了周世泽举动之下的意图,在他没有确确实实地说出来的时候,祯娘都不能将事情盖棺定论。这大概就是太在意了一些,就怕有一点点误判罢!   周世泽对于祯娘,除了一些军营里头不该说的——这些祯娘也不会问就是了。总之除了这些之外,周世泽都是有问必答的。因此祯娘问他关于吕宋总督之事怎么说,他没迟疑就回道:“若是国家有命,那么进一份力也是我所想。”   周世泽的回答理所当然,没有一点磕绊。唯一的问题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祯娘愿不愿意去远离大明的吕宋,还有两个小儿女,甚至顾周氏愿不愿意。然而祯娘的回答简直就是他的模子拓出来的,一样理所当然:“既然是这样,那就该准备起来了。”   这段话说的不能更简洁了,不知道的人实在不能想象,一个这样重要的事情就这样‘草率’地决定了下来。不过要祯娘来说,还有什么需要特别啰嗦的?他们两个互相明了了对方体量了对反,内心是‘郑重其事’的,这样就足够了。   “你们这对夫妻果然和咱们这些凡人不同,我看着是心惊肉跳,你们自己这边却是云淡风轻。这样来看,倒不是我们有多市侩,而是你们活脱脱的就是吃露水长大一般。”听了祯娘轻描淡写的描述,玉淳立刻这样叹息。   可不是!世上相处最难的就是夫妻两个。既是原本毫无关系的两个,也是现在最亲密的两个,该如何相处?有人说坦诚相待,那也只是说的容易而已。实际上各自保有一点不能说的秘密才是聪明的选择,真的‘坦诚相待’,表面上看来还不错,最后的苦果却还是要自己吞的。   所以才说这世上夫妻相敬如宾就不错了,求的越多反而容易一手空,大家都是小心计算着经营夫妻关系的——然而就是这样俗气市侩的真理,到了祯娘和周世泽这里就不存在了,那些话本和传说里才有的小儿女情,原来还真的有。   叹息感慨了一回,玉淳又道:“这就是世事无常了,原本以为此生难相见的,我们偏偏在成亲几年后再见面。然后以为是我家男子汉任期满了才会告别——还有两三年呢!却没想到是你这里先走。这样一走,又有一个故人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了。”   祯娘在泉州这边认得的妇人比在太原认得的多得多,然而若论起朋友,却不见得比在太原的时候多。这大概是等闲变却人心罢,她当年在太原的时候和一些妇人还能平等处之,而到了泉州之后,这样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如果连平等相处都不能够,朋友就更是一个笑话了。   而有限的几个朋友里头,玉淳无疑是最相契的那一个。除了因为两个人确实合得来之外,也有少年相交的关系——越走的远的人其实就会越容易想要回头看,在经年之后发现,原来所谓的辉煌岁月,都比不上曾经的大好时光。   这个说法虽然不见得人人适用,祯娘也没到那样嗟叹的地步,但是差不多的意思是有的。纵使这些年她觉得生活没什么不好的,她也会常常想起小时候那些天真悠闲,想起过了那个时候就不会再有的特殊感触,以及想起那个时候遇到的与长大后绝对不同的人。   所以玉淳说这个话的时候,祯娘心里忽然也有了淡淡的不舍。装作若无其事地侧过脸,展示了新得的倒流香香器,其中烟云的形状确实好看流丽,然后忽然开口道:“这一次一走就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得见了,如你所说世事无常,只是希望你在这边能够万事都好。”   祯娘难得说这样的话,玉淳大概也是想到了小时候,想到了如今散落在天涯各处的姊妹们。无论是哪一个,哪怕是那时候不见得特别喜欢的孙家姐妹两个,这时候想起来也是惦念。   祯娘这里算得上是温情脉脉,周世泽那里就不见得一样了。倒不是那帮同僚如何,实际上明文没下来,大家也不会当面陈说如何。毕竟就算同袍几年后,一起流血流汗,不至于像周世泽初来的时候想要与他别苗头,但也不会亲密到提前为这件事‘酸’起来。   说起来,第一个对周世泽出任吕宋总督有话说的其实是远在浙江的东南水师提督宋大人。此人是一个干才,只是生性耿直,凭着功劳做到了正二品武官,然后再也忍不得一些官场上的歪缠,便打算辞官。   他是个有能力的,于是辞呈压了又压,只是老拿当年战场上的旧伤说事,皇上也没得法子直接否了。最终只能是赐了一个正一品的虚衔,而实职暂且不安排。这打的主意是这时候不在不要紧,真有个要用人的时候也不能推辞罢。   果然东南水师出事的时候就用上了,当时的东南水师风雨飘摇。皇上为了保下东南水师,除了态度坚决,安排好朝局上的力量,同时也需要一个好的的东南水师提督人选。这样既能减弱朝堂上反对的声音,进一步保住东南水师,也能造就东南水师的再生。总不能保住了就是为了和之前一个熊样子罢,还是为了能做大事,这样一个好的水师提督人选就是更加必要的了。   这时候宋提督等于是临危受命——他这人虽然已经厌恶了官场上的一切l,却还是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的,知道如今需要他做一做这东南水师提督,就再也不像之前辞官时候那样难缠,什么话也不说就上任去了。   只是那个官场没有变,他身处其中的厌恶也没有变。所以等到东南水师的事情渐渐走上正途,形势再也不会有反复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功德圆满辞官回家。只是他到底是一个负责的,这些年也是在东南水师上下足了心血的,不能把担子直接甩开。   所以看到周世泽这人的时候就十分上心,按照他的眼睛来看,周世泽这个人既有变通,却未失之于油滑,反而是有自己的坚持与信念,况且本身能力也极强。如果有这样的人将来接手东南水师的提督位置,他是再放心不过的了。   他心里的打算极好,等到他自己这一任满了就向朝廷申请奏报,顺带举荐周世泽接替位置。周世泽这些年在南洋海面上闯荡,功劳也有的是,虽然拿来从参将升做了副将,却也不见得不能直接做提督,他自忖自己这个现任提督的举荐应该还是有些面子的。   再不济,就是让朝廷派一个老将接替自己的位置罢了。老将迟早是要滚蛋的,当作一个过渡也不错。等到周世泽再积攒一些资历,升任东南水师提督就是理所当然的了。然而总是那一句话,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这边打算的好好的,上头就有了别的主意——吕宋总督是个什么玩意儿?就算定下来是从一品的品级,和东南水师提督品级相当,也不能改变这看起来就像是个贬谪流放官的本质。   这个想法没什么问题,要知道有时候官衔大如天,有的时候却什么都不算。不然你让一水儿的三品实权官去换做正一品的三公,谁愿意?那就是个荣养的虚名。或者等到明哲保身的时候不错,但大权在握的时候谁愿意为了个虚名退居二流。   何况这个所谓吕宋总督的职位,似乎连‘尊荣’二字都没有了。倒像是唐宋时候的岭南,官员去了那里,就算还是做官,那也是贬谪啊!若不是官场动向没得显示,宋大人都要觉得周世泽是得罪了什么不能得罪的人,这是吃了报复。   不过凭他的政治智慧是想不通这些事情的,他本来就是因为受不了这些而要逃出官场的。但是想不通不要紧,他声音大,当即就问了一些朝中大佬:“你们这是什么主意?难道不知道周副将正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里面的那个‘将’!我是打算留着他做东南水师提督的,现在把人送到吕宋算什么!”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清楚明白——真当朝廷可用之才多的很?特别是武官里的为将者,真正说能够担当重任的,说是屈指可数绝没有问题。实际上许多位置重要的提督、总兵、都督的位置都迟迟没得接班的,只能由老将苦苦支撑,并不是什么秘密。   好不容易有一个不错的,他是打算有大用的!然而上面就让去做什么劳什子吕宋总督。这种不该是随便派个混吃等死的勋贵人家子弟过去?反正他们也没什么用,谁都可以替代他们——而且人还那样多!这正是使用他们的时候。   朝中大佬们也是苦笑,最怕的就是这样‘横的’!吕宋总督这个位置说不好的确不好,但是细究起来有他相当重要的位置。这个无论是从开采量巨大的黄金与铜料,还是从在南洋的位置来看都是。他们这些人看的分明,就是不知道如今这位水师提督宋大人看不看的分明了。   然而这应该是一件极容易看出来的事儿啊!就算这一位是出了名的不管官场的算计。可是既然为官这么多年,还坐上有数的几个位置,就是看也看会了——若是看不会,那就是身边有一个看以辅佐的好人!所以怎么说也该是看的分明的。   至于如今是这个样子,那可不是真的‘傻’,而是装疯卖傻呢!总之是麻烦了,谁不知道,真的‘傻’难搞定,而装疯卖傻则是更难搞定。人家啊,只有在达到自己的目的之后,才会从‘傻’里面醒悟过来!   但是表面还是要做的,只得在旁劝说道:“宋大人说的偏颇了,我们知道东南水师的事儿是大事儿,但吕宋的事情他也是大事啊!想一想吕宋扼守南洋不是更加稳定!且吕宋以后就是大明半个钱袋子的事儿也不算秘密,这正是朝廷看重周大人,换了别个不放心!”   说到这里那位也分外严肃起来,沉声道:“如今大明正是欣欣向荣之世,然而烈日之下尚有阴影,同样哪怕是盛世也有不好。满朝看去,仿佛是众正盈朝,其实中间多少蝇营狗苟之辈尸位素餐。宋大人说东南水师提督位置没人堪任,您难道不该为了君父多支撑几年?至于周大人,那就暂且替君父去吕宋分忧罢——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况且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您说呢,宋大人?”   最后一句话已经有隐隐的告诫之意,提督宋大人张着嘴瞪着眼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最终也只能恨恨地甩袖而去——所以说他为什么这样痛恨这个官场,弯弯绕绕忒多,话明白一些说难道会死吗?这些人累不累!   于是这件事也只能不了了之,徒留提督大人稍后给周世泽去口信道:“这件事已成定局,也是我耳不聪目不明的关系,等到说话的时候已经尘埃落定了。我心里十分可惜,你但凡有什么要求就提出来罢,我尽力与你同上头周旋。”   提督宋大人有的是一些老做派,譬如对待下属这件事儿上,或许更加严厉,但同时也会更加当作‘自己人’。这并不是一般上下级之间的那种关照,而是当作自己的子侄一般。只要是自己的下属,那么以后的出路也会一一考虑到。   若是自己没得本事的那一类也就罢了,可只要自己也有能力,最终却不能得到与自己能力匹配的。作为上峰的宋大人都会觉得亏欠,即使这并不关他的事儿。何况他已经暗示过好几次周世泽,自己打算举荐他以后做东南水师提督,这下就是承诺都没有做到的了。   他这人有这样的愧疚,硬汉的很,当然不会言语上说什么,当即就去做了,只是这没有做出一个结果来而已。于是等到他说自己的愧疚,又问周世泽的要求——这一回是打算一定要做到的。这时候周世泽才知道自己这位上峰背后替自己做了这许多!   心里感激的不得了,与祯娘还说了这件事。祯娘认真听他说完若有所思道:“你和我两个人的运气似乎一惯的好,我原来并不信这些虚无缥缈之事,然而也不能否认真有这个东西存在。从九边到东南你都一直有个好上峰,不过以后就是你做顶头的了,倒是不能再验证这个了。”   说完后又补充道:“临走之前与宋大人在浙江辞行是不能了,按照礼数就捎一份礼物去罢——只是送礼这种事,我只会给那些场面上的,什么东西都有定数,像这样感谢多一些的我就不通了。况且这是你的谢意,你自己多用用心。”   若说祯娘还有相契的朋友,之间也偶尔有一些非礼节的礼物,互相应和着送。那么周世泽在这上面就是一片空白了,他那些兄弟确实是有不少,但是大男人几个,除了家里礼物之外难道还私下送东西?这也足够他头疼的了。   也不管如何,到了这一年秋日里,暑气刚刚消散。终于从京城得来了这个被传的言之凿凿的消息,安定了好大一批人的心思。要知道,就算是从内阁值房里传出来的话,只要没过了明文,什么时候都有打落的可能。   总之,最终在这个秋日里,走完了‘流程’。按照流程所说,在兵部尚书大人、都督大人、东南水师提督大人的保奏之下,朝廷任命了周世泽为吕宋总督,为从一品衔。以此职位执掌吕宋军务、民生等,还有协理吕宋商贸并采矿的职能等。   执掌是说有一人专断的能力,协理则是说协助办理,需要与人商量,看朝廷脸色的。官场上的玄妙之处多着,这也不过是其中一条。然而即使只是这样,这种权力说出去也相当惊人了!   类比大明的各省巡抚,都说权势滔天了,但其实也是掣肘颇多。还有许多别的低一些高一些的官员分割自己的人事权、财权、行政权等权力,总之到了一人手上,独断乾坤是绝无可能的。   但是周世泽的吕宋总督却做到了随心所欲——军权不必说,他的老本行,又是南洋这个特殊的地方,这是早就预料到的。至于民生这些就有些好笑了,这时候的吕宋还有什么民生可言么?不过也不能说毫无用处,以后兴旺发达了,或许就有用了。只是建成一地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到那个时候只怕周世泽就不是这个吕宋总督了。   另外还有财权等,就都是周世泽预料之外的。而且最没想到的是,周世泽还真有协理采矿、商贸等的权力。虽说不点出这一点,作为当地最高官,介入也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白纸黑字写明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只能说,才刚刚开始看向大明之外的大明,还没有把海外的土地太当一回事。所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说的就是这个,如果不是吕宋惊人的黄金和铜料犹如一个鲜美的饵料一直在前面吊着,说不定朝廷就要以远离本土、劳民伤财为由放弃吕宋,任由吕宋土人继续自己治理了。   不过历史到底没有这样走向,所以周世泽马上就要成为吕宋总督。或者直白一些说,大明放在吕宋的‘国主’。 第159章   “还以为有天大的本事呢!原来也不过尔尔。从一品的总督, 哎呦呦,好高的官儿。但想到吕宋那地界, 还是歇歇吧, 谁不想多活几年?”一向对祯娘颇有微词, 然而又不得不小心奉承的方家二太太眉毛高挑着和娘家嫂子笑嘻嘻道。   她娘家嫂子本就是一个极聪明的人, 对于这种事是再不解的。周家奶奶有没有得罪自己这小姑,做什么总是处处看人家不顺?难道自己能因此得什么好处么!这当然是不能够的,只是人心总是容易不平, 由不平生出怨怼来也是常事。   她本身是看不上这种的,然而眼前是自己小姑, 且有另外一层——自家这小姑嫁的好,反过来家里则是没得寸进, 眼看着孩儿一日日大了,男子们要谋出路,女孩子们要寻人家。这些仅仅凭着自家的门楣, 最多也就是不功不过, 平平而已。   然而, 如果托付上自家这小姑。那么即使她在方家再说不上话, 那好歹也是一位正头太太, 该有的脸面都是有的!自己这点子事,轻轻一推,倒是比娘家嫂子使了十分力气还强呢!   因此, 这娘家嫂子值得附和道:“可不是这个道理,原来周奶奶何等威风, 在泉州脂粉队里竟是一个说一不二的。却没成想,这下竟要离了泉州,去到吕宋那样的南洋化外之地了。果然么,这女人家即使再强势,也不过一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周大人受着皇恩,这就要吕宋上任,周奶奶可不是就要随同去。”   然而也有一位相好的妇人,她是个平辈交往的,用不着奉承方家二太太,因此有话直说道:“也不见得是这样了,说不得是周大人和周奶奶两个伉俪情深呢!不然周奶奶何必跟着去?既然已经儿女双全,那就留在泉州也好,去到金陵也好。总之东南地方她哪里又呆不得!”   这话果然是极有道理的,要知道如今官员上任,不带家眷的好多呢!一个家里有长辈的,须留下正妻代替自己侍奉双亲。另一种则是说不准能不能在任上站稳脚跟,打算一切安定了再接家眷过去。   然而还有另外一种,就是不爱家人管束。于是说一两样理由,就把老妻幼子留在老家,自己上任做老爷去了。然后外头有贴心人如何如何,再没得人来管束。   周世泽此去要去到吕宋,那边气候湿热,外来人难以适应这是谁都知道。且刚刚经历了许多战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谁也不敢打保票。把家眷留在大明,按理来说可以说是有理有据了!   但是两人竟没有这样,就可见以往传说的夫妻亲密,伉俪情深,果然不是装出来的虚假,而是真正有这件事的——要说这种事还是女人家最为关注,男人家就从来看不到这些细处。   旁边还有个海商人家的陆太太,拿了帕子捂住嘴笑道:“也不只是这样,我是看我们周奶奶图谋的远大呢!因此想的也和一般人不同。一般妇道人家,听说要去吕宋,忧心也忧心死了。只是周奶奶不同,她想到的只怕不是那些难处,而是往吕宋去的好处!”   此话一出,在场五六个妇人都愣住了——去吕宋那等地方难道还能有什么好儿?不得不说这是人以群分了。方家二太太自己是个没得大见识的,因此平常的相交的一班太太奶奶也不算有高瞻远瞩的。   这陆太太说的,她们竟然是之前全没想到的。只是既然提了出来,要是不傻,想想也就知道了。话说吕宋有什么好?不提的时候懒得想,提起来了一想就知道,只因为实在太明显了。   吕宋好的,无非是两样。一样是那边的‘宝货’!黄金和铜料,另外还说有宝石之类,这几样东西可不是要让人打破头!而周世泽在那边是大权在握,就算不能恣意妄为,但哪有厨子不偷吃的,就算有一些连带的好处,那就受用不尽了!   譬如说到时候,听任吕宋自己决定该发往和人的那部分货物,同样都是发货,给谁不是给,那就再周世泽的一念之间了。凭借掌握南洋这一片的大量黄金交易和铜料交易决定权,那就是数之不尽的钱财了。当然,前提是要运作的好。   另外一样就是地利。可以想见的,既然吕宋成了大明的地界,那么以后在南洋一带的航线,哪一个不会在这里停留?买卖货物、靠岸补给,事情也不少了。然而整个吕宋都由周世泽说了算,家里有这边航线生意的人家,还不赶紧求到到门上去了!   有的时候一个大权在握的官员就能够支撑起一个有势力的大家族,不为别的,正是权力。他们有权力决定很多事情,所以多得是机会凭借这些决定大发其财,或者和别人‘交易’——这就是人情了!然后你方便我我方便你,整个家族就因为这些人情,渐渐都提拔起来了。   而周世泽当了吕宋总督,这个官对他自己的仕途到底有什么好处且不好说。但是对于祯娘的生意,说不定比他做了正一品的都督还要来的有效验。不说别的,就说那些任凭周世泽权力施为的事情,祯娘倒不见得要做什么不厚道的,只名堂正道地就足够她把整个东南海商的弦紧上一紧了。   因此虽有惊异的,也有见识高的一下就看出门道来了。且心里思量:周家奶奶这就要随着夫婿去往吕宋,本来就该好好送一送的!更何况今后人家周大人是身居要职,东南多少人家赶着要奉承呢!何不如今且先厚厚送一份礼?   因此就不约而同地打听周家什么时候下帖子,也好齐齐去到周家说话——这也是应有之义,又不是那些讲究洒脱不恋栈的隐士高人,为了全了礼仪,在离开泉州之前,也该和泉州这边有过相交的人家说一声。   又因为周世泽身居高位,祯娘生意遍及东南,这甚至不能只是下个帖子说一声,到时候再城门略送一送?——就算是为了别人方便,也要办个酒席,好把人都凑集起来。不然到时候,有的礼仪没尽到,还要烦恼别人,也是没意思。   于是祯娘早早准备了起来,让几个帮衬的师爷,用上上的大红柬纸并苏州花笺写了上百个请帖儿,最后再用另一封大红纸封套。只在请帖儿上写明白了三日之后周府请开宴会,为的是这几年多谢诸位亲朋近邻的周到。如今要离了泉州,也好说一声,道个别话!   因有这一桩事,这几日周府上上下下都是忙的脚跟打后脑勺一般。有那些安排厨房的,事情最重,自然不消说。有那些打理当日茶水的,也是早早就分派了下去,这一日还再三教训。至于当日迎来送往侍奉客人、管理器具收拣餐后、叫唱来客记录礼品等等,也是不一而足。   再等到三日之后,果然是个热闹非凡!不知道的泉州百姓还道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自从早上起,满泉州的贵人都好像是朝一处跑,因为去的方向相同,各家大大的排场竟把泉州新修的宽敞地不得了的大路堵了起来,这也是新闻了!   只因这些排场实在大!凡是男子,大都有功名在身,有的是正当着官,有的是家里有钱,给买了一个虚衔——这也是有钱人家的风俗了。自古有钱了就免不了和贵人家里交往,若是座中只有自家一个平头百姓,那有多少礼节?竟是数不过来了!既然是那样磨人,倒不如给买个好名头,有面子,也得用。   于是只见个个都是骑着大白马,头戴乌纱,身穿各自品级对应的补子,腰间不是金带、玉带,就是犀角带,粉底皂靴,有排军喝道,张打着大黑扇,前呼后拥,都至少有十数人跟随。但凡是街面上一个男子看了,都免不了咬着手指头发痴一遍,想着那若是自己就该多好!   至于太太奶奶小姐们,讲究则更多了。都是乘坐了香车大轿,旁边有奶娘嬷嬷小丫头陪伴服侍,下面前后则都是家人护卫。等到最前和最后,甚至有小厮手持藤棒呼道,让闲杂人等不能随意靠近。   “听说这都是送那边周府上的老爷去到吕宋那边做总督去的!只是稀奇了,人都说人走茶凉,吕宋是什么地方,就如同古时候的岭南一般。按说世人谁不在这上头眼明心亮,怎的这一回却是这样。”   旁边有个年高一些的,有心卖弄,便捻了几下胡子道:“这就是你们小人家了,见识有限。哪里知道那吕宋虽然是化外之地,却着实得天独厚——你当朝廷不会算账?如今收拢了吕宋,那都不是儿戏,治理起来该花多少银子?根本没得数!就这样却还是铁了心要做成这样,为的不就是这里有那金矿、铜矿等!真个开采起来,好大一注财货!”   近些有个清客打扮的中年男子听了就笑道:“老丈这话说的极是了。我瞧着虽然吕宋那边难挨,可真是一个好位置,如今各海商人家才是巴结地最露骨的。我岳父家是个做古玩生意的,只说这三日古玩市面都浮了两成,就是因为好多人家满泉州地寻摸好东西。”   按说各家好东西也不少了,哪里用得着临时找门路采买!再有一句实在话,临时找哪里有什么好东西!要知道,这世上的好东西其实大都在那些积累了上百年的人家那里积存收拢着。除非是遇到抄家这样的事儿,不然市面上难得有好东西,纵使有也是一两件零散,绝没有大宗的。   这里头却有一个缘故,这些海商若是本身绵延了两代以上了,自然不必发愁,多少积攒了一些好东西。但若是新发迹的就要抓头发了——海商是近几年最俏的行当,入这门的多,新起来的也多。那些新荣之家,或者钱财也不少了,却没得机缘收来一些好东西。这着急起来找东西,可不是病急乱投医了!   而如今,不管这些客人备下的是什么好礼物,都通通进了祯娘的院子。当日待客忙乱,周府上下都忙的人仰马翻,暂且不说。只等到第二日,便有红豆取了门房那边记下的礼单,再拿了钥匙,把暂时存放着礼品的厢房打开,让婆子们一件一件搬出来,也好正经造册登记。这是对东西心中有数,也是对人情心中有数。   “嗳!可不得了,真是好东西啊!”婆子们和丫头们一件件查看礼品,后头散了还依旧是赞不绝口。这并不是他们眼皮子浅,没见过好东西。话说常年在周家正院里走动,什么好东西都见识过了,怎么可能是那等见识少的!   他们这样赞叹,也只不过是因为那些送来的礼品真的是一样赛一样的珍贵。特别是方家等几家有数的大海商,送来的几件‘区区薄礼’,那可真是堪称稀世珍宝!祯娘自己手上这样的都不多。这也看出来了,这些人还真是下了血本。   顾周氏见了还问道:“这样的东西不是等闲能收的,收下了将来有什么说头?你可与女婿商量过?若是有个说法或者忌讳,也该着意着一些罢。退回去那是打脸,不体面的很,不如库房里寻几样差不多的当做回礼。”   一面说着她一面让自己的执事大丫头去寻自己的库房册子,打算看看有什么能顶上的东西——至于说是祯娘的东西,还是自己的东西,这又有什么区别?或者说在祯娘已经有了洪钧和洪钥的情形下,是周家的还是顾家的,这都没甚分别了。   祯娘却是老神在在一样,让丫头把新造的礼品册子给收起来道:“母亲就十二万分放心就是了,他的事情他自己只有一本他自己的分寸,至于别的倒是几位师爷帮忙的多了。这边的东西要是不能要,他早就会与我说干脆不办这等宴席了!”   “更何况...”祯娘冷笑了一下道:“这又算什么?只怕连这些‘区区薄礼’都不收,人家就该方寸大乱了来着。”   祯娘不愿意在说这些官场和商场上的机锋,早些年她还会为自己占上风而略微自喜。而这些年越发觉得没趣味,左右不过是一些人劳神劳心勾心斗角而已,弄的久了,人都喘不过气来。   于是转而道:“这些都不用娘担心了,我早就料理纯熟了,如今这样也有道理。倒是之前打点世泽和我出行吕宋的行李,忙乱了好些日子了,却又因为这饯别宴耽搁了,直到今日竟还没有个样子。偏偏这几日还有各种打算,我是不得空了,还要娘帮一帮我。”   祯娘说的是请顾周氏帮忙的话,顾周氏果然立刻被勾开了——这有些年纪的人最怕自己没用,凡是儿女有事求来,反而格外高兴。因此抖擞起精神来道:“这件事确实不能马虎了!原都说了,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何况你们要去吕宋那等地方,准备不充足,到时候轻易无法可想!”   说到这里顾周氏又有些愁苦起来:“你来泉州才几年,好歹我们母女两个又团圆了。如今你又要去吕宋,谁家姑爷似我家这个一般,一个地方呆不住——倒不是埋怨姑爷,好男儿都有自己的志向,我只担忧你,听说吕宋那边又是那个样子!唉!”   因为吕宋那边实在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道听途说的到底不如眼见为实。祯娘轻易不敢在这上头冒险,因此把母亲连同洪钥、洪钧两个都留在了泉州。等到在吕宋那边安定下来,不用老人孩子身体有意外的可能,再接人过来。   也正是因为不能一同跟着去到吕宋,顾周氏才有这样的担忧,毕竟不在眼前,那只有更加担心的。但是她又不能强跟着去——她身上还压着另一副担子,洪钥和洪钧两个她也是不赞同一起去吕宋的。而若是不能一起去吕宋,除了她还可以托付,外孙女和外孙能托付到哪里?   听着顾周氏唉声叹气连连,祯娘也只能缓缓地劝她道:“这有什么好忧心的呢?虽然那边确实湿热,但琼州那边不也是差不多,如今那边还有朝廷的官儿呢!况且之前不知道多少东南的人闯南洋,也有不少定居在吕宋。若是那里实在住不得人,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旁边金孝家的早得了祯娘的示意,因此也忙在旁道:“太太,可不是这个道理么!况且要我来说,这天底下,只要是贵人那便是哪里有好日子过。若是个人人轻贱的,纵使再江南膏腴之地也同样不好过。话说起来,苏州老家那边每年还不是许多上无片瓦,度日无着的穷苦人!”   这话算是说的十分在理,顾周氏也一边听一边点头。这世上的道理可不是这样么,凡是能支撑地起好生活的,那便是哪里都能活得一样,什么地方不同因陋就简什么的,那无非是自身支撑不起了而已。   有了这样的道理,顾周氏放心了许多。只是同样也是因为这样的道理,她在给周世泽和祯娘准备行李中就越发繁琐了。要说那边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以后更是东南商船要常常去的,不需要这般。   但顾周氏自己有自己的道理:刚刚到了吕宋的时候可是两眼一抹黑!哪一样不是要摸索着来?这样手忙脚乱的时候,若是各样东西都齐备,那就不知道要省下多少功夫!而最重要的是,这边带去的东西用着好,不会一开始就各样不惯。   祯娘自然无话可说,或者说她也不会说什么。反正这些行李路上靠车,海上靠船,就连管理和打点也有专门人去做,又劳累不到祯娘。唯一可虑的是顾周氏这样事无巨细地考虑,用心太多,劳累过度了可不好。   因此早就告诫顾周氏身边几人道:“太太这几日心里有个寄托也好,不只于心里空落落的。只是你们看住了,不许太太这些日子全围着这个转,忙起来没个歇的。不然到时候我听到一点风声,只问你们的!”   这样的话自然都是躬身应诺的,就这样顾周氏忙碌了七八日。直到周世泽和祯娘两个祭拜完了神仙祖先,又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处理完毕,这就要拜别顾周氏,自泉州港往吕宋去的时候,一切才处理停当。   那一日周世泽和祯娘两个,并家人行李等,总共用了两大五小共七艘船只。其中打头的两艘是两艘广船——如今海船最多的两种,一种是福船,另一种就是这种广船了。   而这广船大抵比福船大一些,也比福船坚致——广船大都用铁力木制造,而福船不过是用杉、松之类。据说在大海中。如果广船和福船相撞,福船立即破碎,而广船却能够完好无损。至于说广船造价比福船高,因此租价也比福船高得多,那对于周世泽和祯娘来说,反而什么都算不上了。   一艘广船主要是给周世泽祯娘两个生活起居方便,贴身的家人也住在这艘船上。另一艘广船则是主要堆放行李,用了一整艘广船放行李,可见之前顾周氏是如何准备的了!至于其余五艘小船也各有用处,一路上随行就是了。   一路上可谓是平平安安——可不是平安的么!且不说广船上面挂着‘吕宋总督’的官牌,东南这片海面上不敢对大明的正经官员行事。就说真有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那也要看到七艘船的后面还有好几艘战船呢!   船上水兵也是满的,这是从东南水师抽调的一部分人手,为的是就地整编吕宋那边的乌合之众。没有这些人做架子,只靠那边的土人根本什么事儿都做不成!朝廷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周世泽要人的时候,朝廷磕绊没打一个就应下来了。   就差唱着天下太平一般,大约不多少日子的海路,祯娘看海还在兴头上的时候,这就看到陆地了。 第160章   “船来了没有?”吕宋本地称之为马尼拉的港口站着一些官员和士绅打扮的人——这原来是朝廷派到吕宋的第一批官吏, 官少吏多。还有就是吕宋本地出生的华族,这些人本来薄有身家, 又与海上有一些关系, 所以西班牙拿下吕宋之后, 也没有像一般华族一样遭了难。   如今这些日子, 吕宋这边可以说是百废待兴。而恰恰是这种时候是最好挣钱的!这些日子这些人凭借身份,轻而易举地捞足了好处——无论是废墟的修建、征发土人、转手港口的货物,都是赚钱的。   这种时候他们是希望这位今后吕宋第一人, 也就是吕宋总督能够迟些来的。原因也很简单,原来没有吕宋总督的时候这里的事是由他们说了算, 等到总督来了可就说不准了。   该是这位吕宋总督的权力,自然该还到吕宋总督名下。这可容不得上欺下瞒, 或者推诿窃权,这位又不是那些不懂仕途经济,只读了一辈子四书五经的老读书人, 那个好糊弄。   这位新近要奉承的头号上峰, 他们打探的清清楚楚, 以后这位是要手握兵权的。实际上, 这一回他来吕宋就要带自己的一些人马。至于他原本的战绩, 又不是什么无名氏,好打听的很。   等到打听清楚了,一个个也只能苦笑了。得了, 原来这还是一个常胜将军!这样的杀才,手上还有人, 可不敢惹!有些手段对那些文官用的好,对武官就不行了,特别是这样经历的武官。   还不只是这样,趁着船还没到,有一个年纪轻一些的吏员就忍不住道:“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咱们这位总督的正房太太是东南大豪商人家出身,自家只她一个女儿,便把家资全做了嫁妆。啧啧,听说这位太太了不得,在如今的东南越发有说一不二的气势了。”   另一个本地乡绅出身的年轻人,大概是因为这些日子常在一起打理赚钱路子的关系,走到颇近,这时候也在同一处角落——这两人身份都不算高,因此站位也就是这样了。   他从小在吕宋这边长大,只是少年时候随同父亲回老家福建乡下祭祖过。大明风光见的不多,但大明的繁华安宁一直让他记在心里,相比之下,吕宋这边简直如同炼狱。   西班牙人赶走了当家土人的皇帝,对他们这些有大明背景的却相当难以捉摸。有的时候慑于大明□□的权威,不敢明摆着如何欺侮他们。有的时候又为了眼前看得见的利益,忘记背后大明的力量,对他们烧杀抢掠。   他还记得在大明东南那些地方,只要是中等普通人家已经相当富裕了,过的生活是吕宋这边大富翁的生活。至于说一县之中首富,甚至一州之中首富,他是根本不敢想该是什么样子的。更不要说,传闻那是在整个东南也能排得进前几位的人物。   因此探听道:“也不知是如何做的生意,竟能做到那般大,况且还是个女子,那就更不容易了——今日船来,也不知道排场将有多大。我们这边也能听到那边的一些逸闻,有些贵人靡费银钱倒是不必说,只是那些‘寻常’一些的都足够我们这边咋舌了。”   那吏员倒是很得意能和朋友卖弄,因此十分主动道:“林子大了,便什么鸟都有了,这句话原是至理名言来着。在大明,地大物博人多,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没有?你说那些豪门人家夸耀富贵的事简直太多,都不能称奇了。”   正说着那些贵门里流传出的富贵景色,都是一些极荒唐的事情。但那样夸耀富贵,随意浪费钱财,也足够让人艳羡了。特别是那吕宋本地乡绅人家的年轻人,这些事都是他从未听过的,因此格外津津有味。   直到不知是最前面的哪一个,大声叫道:“快快!各自站好,只等到总督大人下了船就行礼,可不要错了礼节。”   原本闲聊的自然是不再闲聊了,原本没个正形自然也正经起来。这些人都不算顶顶懂规矩的那一类,只是好歹有几个领头的官员,他们的礼仪都是不出错的,因此一个个教过去,至少不至于失礼罢!   果然是周世泽一行人的船只过来了,祯娘本是在看海上风情一样。到了离吕宋不远的地方,就能看到深蓝色的海岸线——这些东西在泉州当然也有,但是各地海岸线还是有许多差别的。   这里是天然的优良港,海岸线和吃水深在吕宋各港口都是出类拔萃的。再加上马尼拉是吕宋第一等繁华的城市,因此这里便成了吕宋第一的港口。连带着如今朝廷执掌吕宋,也把马尼拉定做了首府。这即是说,周世泽的总督府也是设在马尼拉的。   对于这个即将居住至少好几年的地方,祯娘当然不是无动于衷的。待到有瞭望的禀告即将到港,祯娘便道:“胭脂,去把收在梳妆匣下面那只‘千里眼’拿来。”   千里眼也是西夷人传过来的玩意儿,用两片玻璃,一个定制的筒儿拼出来,这就能看到极远处的景,也是十分稀奇了。等到大明地界这东西卖得好的时候,大明的工匠们也琢磨透了原理,自己便能做出来。所以这依旧是一个稀罕物,但在大户人家已经相当常见了。   胭脂应了一声便去取来东西,祯娘拿了千里眼只是一个人观看。至于说周世泽哪里去了,他当然是在甲板上准备。他以后可是吕宋第一的主官,这时候想也想得到,港口岸边一定多得是等待的大小官员,他自然也有些礼仪要全,不能和祯娘在舱房里无事。   隔着‘千里眼’果然看的清楚了些,港口那边泊着好些商船。想来虽然刚遭过兵灾,这马尼拉却是繁华要胜以往——但凡是有眼光的,哪个看不出来?这以后就是大明执掌吕宋,安定是不用说了。   因此凡是大明、高丽、倭国并南洋诸国的商人,甚至西夷那边的,听到消息都是闻风而动!生意做起来,航线建立起来,这是一桩大生意,先到先得呢!何况如今吕宋重新建设,需要的东西多——且就算没有这些需要,征发的上万土人至少要管饭的,这吃喝就是好大一笔!哪里没得生意!   再看港口的建设,那些官吏们是何样人暂且不知道,至少看出了不是什么蠢人。这等时候倒是没忘记先把要紧的事情做了,譬如这修缮港口。无论是为了防备海上西夷卷土重来也好,为了商船和战舰方便也好,总之不能使之前刚刚海战过的样子。   心里默默点头,看的也差不多了,便把千里眼再交给胭脂,吩咐众人道:“要登岸了,让船上的女人家都料理一番。一个是准备一起下船乘车,另一个是不许乱跑,若是跑脱了,在这地方可不好找!”   周世泽可是吕宋总督,料想应该没得人敢拐骗他府上的女眷。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真有个脑子糊涂的做下这等事该怎么说。且不说初来乍到一团乱糟糟,不一定找得到一个当地人藏起来的女人。就说真找得到,有这样一趟,一个女人家也该毁了。   这些丫头家人媳妇子,都不是胆大包天的。之前也听说过吕宋这边有许多土人,况且刚刚经历战乱,到处都乱的很,一个个怕的不行,哪里敢乱走!因此有这个吩咐,是没有不听的。等到收拾妥当之后,都在各自地方好好呆着,不敢多行一步路,多看一眼外面,生怕就害了自己去!   等船队靠到港口,也不只是早早等到了港口的官吏与士绅,凡是有华族血统的,哪怕混杂了吕宋土人的血脉,都自发过来——这便是□□大国了,四海之内,远的不说,至少南洋这边都是向往的不得了的。因此才不管自家汉家血脉有多稀薄,都是自称汉人的。   而这些海外汉人都有一个习性,尊崇大明官吏简直比大明本土的百姓还要来的厉害。前些日子不过是一些低等级的官吏到来,已经是拜见不迭了,何况这一回是从一品的总督。这是个什么官他们不见得十分了解,只知道这是朝廷的一品大员,以后吕宋最大的长官。   既然是这样,哪一个不赶着来看?那样的排场,简直不是一个官员到任,说句大不敬的话,竟似皇帝巡游一样。周世泽才上甲板,已经乌压压地跪了一片!这样的排场可把他这个见过大场面的也惊了一跳,赶紧叫副官吩咐本地官员和士绅不要这样了,他还以为的这些人安排的呢!   直到已经来到当地两三月的官员笑着与他道:“大人可是误解了我们这些人了,须知道这些海外汉人其实是最慕朝廷的。凡是朝廷官员都当作钦差,极力尊崇,何况大人还是一品大员,这些人一辈子也没见过的。因此这般作态,实不是下官们安排,而是百姓们自发,不然大人只管去问。”   周世泽不问也知道这只怕是实情了——等到下了船就看的分明,百姓们若是被安排这样,怎么可能如此激动?周世泽看着,竟有几个老人已经老泪纵横起来,还有其他个个也是热心!   周世泽这边见下属和士绅,一同巡视马尼拉,听吕宋现今各种情况。祯娘则是有他安排的人过来接住,去往今后要居住的总督府——至于他安排的人,就是已经在这里呆了两三月的官员家人。   这些人已经有些熟悉吕宋,又同是从大明来,自然说什么都便宜。这时候用妇人相互拜访的口子,既是解决了祯娘的一大麻烦,这些人也找到奉承总督后宅的机会,因此竟是人人欢喜的。   来的妇人大概有四五个,为首的是一位三十岁上下,肌肤微黑的,她姓宋。这位宋夫人喜笑善谑,等到互相见过礼之后就格外善谈,凡是祯娘发问的,她就没有不知道的。且说的风趣清楚,真是给祯娘带来了好大的方便。   只听她说起这边的民风民俗道:“都说这边土人野性难驯云云,这也是怪话了。读书老爷们不是说‘仓廪实而知礼节’?圣人的话果然没得错的,放在这里也一样。凡是那些吕宋的上层人物,都是学着咱们大明的样子,比咱们那边的其实还要来的温文尔雅。说是野性难驯的,都是那些住在林子里半野人。”   祯娘虽然有大把的生意在南洋,但是之前的吕宋在西班牙手上,大明又一直很有敌意,因此她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往来,知道的也不多,大都是道听途说。   听到这里就问道:“听说南洋这边土人难治——汉人因勤劳而富裕者多,然后呼引同乡来,往往成为南洋各地富人。而土人多懒惰,久而久之就远远不如汉人。如此心中怨怼,或者自发集结,或者受西夷人挑拨,冲杀汉人家宅瓜分家财,这种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本来这些事祯娘是真的深信不疑,不只是看的书籍上这样说,家里跑南洋生意的伙计们带来的讯息也是这样说的。但是方才听宋夫人说了很多,似乎这些和她原本知道的一些有所出入,这才有这样的话来问。   宋夫人爽朗地笑起来,然后压低了声音道:“周夫人有所不知了,这上头该说两边都不全是好人!偏听一边就是误的!”   原来南洋诸国慕□□文化不知多少年多少代了,因此凡是□□人物到来,一般都是格外尊崇的。因此也就养出了一些人的骄娇二气,其中有一样最是霸道——据说凡是汉人看上的产业,都会想方设法弄到手。讲究一些的不过是强买强卖,不讲究的有直接上门‘索取’的,说白了就是强抢!   因此那些南洋土人所谓冲杀汉人,其中有的真是自身怨怼或者受西夷挑拨,但也有的是为了复仇。而汉人所谓受害者,其中有许多本就是一方恶霸,只能说是‘罪有应得’,说不上什么无辜。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宋夫人说的轻描淡写,这种事虽然她已经知道了,却因为没得经历,所以能说的这样轻松。只在祯娘耳边道:“不过夫人说的也有十分对的地方。”   要知道在大明,除了一些东南商人是为了钱财富贵这才出海,进而定居海外的,其他都是走投无路了——灾荒年间的时候,多少人家再也活不下去了,为了活命便带着家人投奔先下了南洋的老乡。   这其中有个缘故,凡是在南洋经营的好的大明人总想团结本乡本土的老乡,也是在当地更能站得住脚跟的意思。因此上船的时候没钱也不要紧,真的确有其人在海外就可以,这些船主到时候问那些人要钱赎人就是了。   而就是这些人,哪怕没有手艺,至少也会耕种田地——可别小看了这耕种田地,似乎大明地界凡是农户人家都是会的,毕竟这是吃饭的手艺,一代一代传下来,精耕细作。   但去了海外就知道,倭国、南洋诸国等,耕种田地的手艺差着□□好大一截。宋夫人就介绍道:“按照他们说的,一亩一样好的田地,咱们大明的农户耕种活生生能比土人多出一倍的收成去!”   啧啧啧,这可是一倍的收成!只依靠这个,大明移居来的人家就能比本地的土人多积攒下银钱米粮了!而一开始并不见得有多少优势,直到后头积攒下来的银钱又买地耕种,这样翻滚起来,最后也就成了气候。   后来宋夫人又道:“夫人也没有什么好忧心的,这今时不同往日!以前这里自有自己的头领国主,他们的规矩就是那样。而如今是什么时候了?朝廷收拢了这里,为了巩固恐怕每岁移灾民是少不了的,这里迟早是咱们汉家天下,就如同原本漠南的蒙古人、川滇那边的苗人,都是一样的。”   祯娘心中击节赞叹,深觉这位宋夫人是一个极有见地的,中原朝廷可不是有这样的本事!从古至今都是这样,像是五胡乱华又如何,最后哪一个也没灭亡了汉人,反而被汉人同化。最近的还有蒙古人入主中原,近百年的治理,竟没有动摇汉人传承分毫,这就是厉害了。   立即称赞道:“宋夫人这话说的极对,见地之高远远超过世人——这些日子我一直考虑这些,现在想来竟是我白白担心了许久,现在可不是豁然开朗!”   又有别的夫人在旁凑话,大约不过多久就有婆子来禀:“夫人,外头总管让来说,府上行李已经收检装车完毕,只等着夫人发话,这就要往老爷的官衙那边去了。”   祯娘点点头,并不多说,只是道:“既然是这样便起身就是了,我这里也随你们去——宋姐姐,实是怠慢,今日不能待客招待你们,竟还有好一番劳动。”   这些妇人过来陪着祯娘可不是说几句话那样简单,还要带着她去往总督府那边。这当然不是因为祯娘差一个带路的人,这其实是因为祯娘根本不知道南洋这边一些不同,正如北人都不知道南人一样。   想那些北人初到南方都不知道南方人家建一个船舫做什么,还当是侵占河道呢!非要有人给他们做比,说南方建一个船舫,就好比北方人家有一个马房是一个道理,这才算是解了惑。   吕宋这边的气候、草木等都和大明有不同,为了生活便利舒适,住宅自然也有不同的布置讲究。祯娘这边原是不知道的,这时候有个人在旁指教就好得多了。不过这几位夫人其实也是来的不久,知道的不齐全,所以不只是她们,还有一位本地士绅人家的女人。   就这样,祯娘和几位女眷这就上了大车——也是难为顾周氏了,就这辆大车也是她给祯娘置备的行李之一,只是原先拆解开来了。等到到了吕宋才有专门的家人抬出来拼接,亏得东西好,家人也手艺纯熟,严丝合缝没有不好用的。   宋夫人看到这辆大车的时候就点了点头道:“这就是用心了,吕宋总是炎热,正好用上这种夏日凉车,我家现在用的也是仿佛咱们大明那边夏日里头用的安车的大车。若是那等板壁厚的暖轿,在这里可不是如同蒸笼一般了?”   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笑着道:“这其中还有一个难事儿呢!原来初初到这边的时候,真是什么都没有。倒不是吕宋贫困,而是之前有西夷人剥削,又有兵灾的,多少东西都毁了。我们来的时候又不如夫人家里准备的齐全,我家老爷是个不会骑马的文官营生,平常不是坐轿就是坐车。”   手上比划着:“到了这里,竟是一辆轿子、好车都找不出来。若说现做的话,找了半日,连个会做车轿的匠人都没有——这可是急坏了家里上上下下,难道还要走着去衙门办事?实在是有失体统了!最后还是早些年迁到这边的同乡解了忧,把他们自家最好的大车送了过来,这才算是勉强解了燃眉之急。”   祯娘这才更深地体会到顾周氏的考量之周到,自己当这边商人云集该是什么都有的,却没有想到那些最开始到来的生意人有什么货物?多是那些粮食布匹,总之最是贴近民生的,也是缓解最大的缺口。   至于方便生活的那些,譬如说一辆合用的大车,人家送来做什么——的确是有人要的,但能够有多少人呢?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东西,也差不多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这些东西,祯娘这边当然也不会过不下去。但是就是顾周氏说的那样,一开始的日子该有多不适应啊!   祯娘因想起母亲心中有些想念,不过脚下是没有停的,在家人搀扶之下上了车——这时候已经有好些人在一旁看着热闹了,都是来看她这位‘总督夫人’的排场的,她不爱这样场合,自然不愿意多停留。 第161章   吕宋其实不知是指的吕宋而已, 而是指的包括吕宋岛在内的一系列岛屿。其中最大的岛屿正是吕宋岛,这一群岛也就因此得名, 被大明等地总称为吕宋。而吕宋第一等繁华城市, 也是第一港口, 正位于吕宋岛, 在当地语里叫做‘马尼拉’。   马尼拉位于吕宋岛东岸,濒临天然的优良港湾——马尼拉湾。马尼拉建在巴石河两岸,河流把城市分成两大部分, 基本上是对半分开。中间依靠数座桥梁连接,大多数是西班牙的西夷在治理这里的时候驱使本地土人修建的。   最早时候的吕宋相当落后, 在汉人看来几乎近于野人之流。这其实要分开来看,若是看那些以渔猎采集为生, 在雨林里生活的吕宋人,那的确是与野人差不多的。但也有相当多的吕宋土人通过交流学习周边诸国,特别是西边大陆上那个庞大古老的帝国, 长久以来也确实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这些人学会了□□礼仪、制度, 甚至文字等, 十分推崇□□, 一应都像□□看齐, 就如同好几百年以前的倭国学习大唐。由这些人再辐射开来,加上一些迁移到这里定居的东南沿海百姓,吕宋有几个称得上城市的地方, 倒是与大明的城镇很有些相似,至少不是外人想的那样原始不堪。   但是不同也是有的, 若是在大明,一个国家南北城镇也有天大的区别,何况吕宋与大明本就不是一国了,因此风格上面差的有些远。又加上西班牙夷人统治吕宋许多年,自然也在这里打上了很深的烙印,就如同东南的沿海的广州和泉州,建筑上有许多西夷的痕迹。   原本吕宋的一些特色,加上了□□的影响,最后杂糅了西夷人的风格,最终就是如今马尼拉的样子——西夷人当时也是选了马尼拉当作吕宋的首府,作为统治核心一样统治吕宋,也因此这里的痕迹最为明显。   当时祯娘在港口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一些事情,在港口附近有许多炮台,还能看见低矮的功能为守城的城堡。清一色的石头建筑,完全是西夷人建筑的取向与审美,只消瞟一眼,祯娘这个研究过园林的就知道了。   宋夫人掀开了车帘与祯娘道:“夫人多看看这边,要说繁华,不要说比苏州、杭州、扬州、金陵这些地方,就是随便哪个镇子如今也比不上。只是这里到底坐拥地利,操办起来,以后商路通了,又是一个广州。”   这就纯是安慰的好话了,原来吕宋在西夷人手里,人也不是不管这里的,正经将这里当作地盘来经营——除了把这里的土人当作奴隶一般对待,倒是十分尽心尽力,比原来的国主还强呢!   当时这里也有许多船只出港入港,虽然因为只是当作中转站一样,始终比不上广州泉州,甚至倭国的长崎,但贸易繁荣是真的。可即使是如此,吕宋也没有因此起来,原因不过是这里本身是不能‘赚钱’,也不能‘花钱’的,这样如何能够繁华。就算是有许多收入,只怕也进了西夷人的口袋,回了他们本国罢。   如今朝廷是要将吕宋经营起来了,这可是祭天告祖过,然后才并入的国土。责任必定是要担起来,绝对没有这里赚的钱全送回到朝廷,这里越来越贫困的道理。那帮子老学究老儒生平常满口仁义道德,不只是能恶心人,有的时候还真是有用的。譬如这种时候,无论是他们真有好心,还是假模假样,总之都是要做有良心的事情的。   然而无论上头的良心有多大,执行管理的官员有多尽心,那也要考虑到另外一样——一城一地繁华起来难道是简单的?至少在他们所处的时代并不容易,耗费个十几二十年都可以称之为神迹。   而周世泽和祯娘哪里还有十几二十年?哪怕是为了防止尾大不掉,朝廷也没有让周世泽在这等海外悬空之地,乾坤独断十几二十年的道理!大约等到两人走的时候,这边也没变成那等宋夫人口中可期的样子罢。   但是祯娘也没有点破这话,只是点点头自然接道:“我听人说的,吕宋这边并不像咱们那边有分明四季,有的只是热季和雨季两季而已,雨季只三个月左右,时间就在夏秋之交,雨水丰沛。其余的全是热季,好似咱们那边盛夏,炎热又潮湿。这些可是真的?”   宋夫人含笑道:“这是夫人见识足了,我原来只是知道这边整年炎热罢了,至于其他的哪里有这样细——现如今我自己还没经历过他们那雨季,热季倒是真知道的。来的时候咱们大明还是春初,夹衣还没换下,这边一来倒是热地受不住,与夏季无异了。”   这样说来祯娘如今倒是好适应一些,这时候大明那边本来也到了夏日,从大明到吕宋没有那样大的差别,身体也就不容易觉得不舒适——只是这样也有限,祯娘原本就是一个夏日里难出汗,内火不出的体质。   出生就有的毛病了,后来长大也不过就是夏日里格外小心照料,倒是没什么问题。但这样的小心照料是靠着舒适的生活堆起来的,想想她平常在家的夏日里,那些器具、那些饮食、那些行动,甚至是那些耗费的冰。在大明的时候,靠着顾家和周家,都不过是小事一桩,到了吕宋只怕就要抓瞎了!   譬如说今日,祯娘尽量没什么行动,但身边的红豆几个哪一个不是盯她盯的紧紧的。随身有跟着的大夫、做成的丸药和方便的冲剂,只要祯娘有个不舒爽,赶紧就能用的上。至于其他周到的照顾,那就不用说了。   然而饶是这样,祯娘也是脸色越来越白,显然是热的不行了!好在底下人人着急的时候,马尼拉巴石河南岸的总督府到了——祯娘等几人的车并没有在门口停住,而是到了里面好被车夫拉住。   这里原来是西班牙夷人派在这里的总督居住的地方,也差不多是马尼拉最威严最气派的屋子,也就理所当然地被提前来的官员安排成了周世泽的总督府。也因为是原来西夷人的居所,所以和大明宅第的样式是完全不同的,而是一座祯娘在图册里见过的西夷人的城堡庄园。   这里倒是比祯娘想的要好一些,至少看得出在他们来之前应该是有人做过休整和打理——那些中间间隔了一段时间没住人的房子,再有人入住,总有这样不好那样不方便,但这里竟是那种可以直接住进来的样子,可见是费心了的。   祯娘哪里有什么不懂的,虽说热的很了,人也很不舒服,但还是弯了弯嘴唇道:“想来也知道,原本经过一场大战,这里必然受到波及。又有中近半年没得人居住,这里不只于荒芜,也没有道理这样齐整的。必定是姐姐们费心了一遍,倒是让我便宜。”   这世上送礼讨好的人才不怕送礼讨好支出大费心多,他们最怕的只有抛媚眼给瞎子看。你做了许多,人却一丁点都不知道——总不能送到人家鼻子底下,把话挑明白了只说罢!祯娘这话说出来,就是恩恩仇仇很清楚的意思。   晓得祯娘这是收下并认下这一样人情,这些为这件事忙碌安排过的太太奶奶就不算白忙活了一场。唯一不好的是,这件事也是大家一起来做的。都知道的,人情这样的东西,就算再大,分薄了也就没那么值钱了,何况这种小小人情。   不过怎么说也算是不错的开始了,旁边几个夫人笑着道:“夫人这又是说的哪里话?如今大家同样到了吕宋这个地界儿,若是不互相帮衬,岂不是更加难过!况且这也是小事一桩,不过是咱们动动嘴吩咐,底下人做事而已——也没得咱们自己拿了抹布、笤帚的时候!”   祯娘自己也听的笑了起来,然后就在几人的陪伴下略逛了逛这夷人的屋子。说起来倒是和她原来住的那些全然不同了,这里屋子没得几进几进的样子,高大的石头建筑耸立,里头再分房间就是了。   前头有原本城堡的一些仆人引着,他们是原本西班牙夷人居住在这里的时候,从吕宋人中挑选的,照顾他们生活起居的人。说起来,他们只怕比那些夷人更熟悉这城堡里的边边角角。   后来大明东南水师同那些西夷打了一场大仗,那些西夷人死的死被俘的被俘,哪怕是这座城堡的主人,据说是什么西班牙夷人的贵族的什么人,也是一样的。当时这些城堡里的仆人,只要不是西夷人的,有的混乱中死了,更多的却是偷偷躲藏了起来,算是逃过了一劫。   直到后来吕宋的安排下来了,又陆陆续续有官员过来。他们都是混出来的人精,总督这样一个乾坤独断的上峰谁不争着讨好?因此外头港口整理的工程再紧再繁,城堡也派人认真收拾修葺整理了一遍。甚至还找来了一些原本的仆人,也就是图他们更加熟悉这城堡,方便了以后的吕宋总督。   这时候这些人确实十分了解这一处住宅,里头一层层楼,身处其中走廊也复杂的很了,他们却是走到哪儿都不打一个等儿。一个个房间都能说的出所以然——有些什么,原来是做什么的,似乎没有他们不知道的。   见祯娘点头,宋夫人便道:“这西夷人的屋子和咱们的大不一样,看着倒是另有一种雄壮巍峨。不过这高高的城堡,看上去不错,其实差着咱们的屋子很远。这墙也太厚了,窗子自然就深的很,光线可不明亮!还有这些上上下下的楼梯,除了中间那道,其余的都是旋着上去,又窄又陡,看的心慌慌。”   这些祯娘都是知道的,甚至说她知道的恐怕比以前住在这里的那些人还要清楚得多?——不过是读书的好处而已,那些园林的书里也有说西夷人的花园和屋子的,关于他们这样的石头城堡也详详细细地解释过。   实际上,这城堡原本也不是为了舒服修建的,而是因为战争!最开始是西夷贵族为争夺土地、粮食、牲畜、人口而不断爆发战争,密集的战争导致了贵族们修建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的城堡,来守卫自己的领地。   完全是石头的建筑材料足够坚硬,经受得住弓箭、投石机、甚至威力较小的□□,另外火攻的威胁性也小了很多。至于说又小又深的窗子,那是方便防御和观察敌人,还有狭窄的楼道,在敌人已经攻入城堡的时候,依旧能帮助防守和阻止敌人的涌入。另外还有好多设计一一列举都是为了打仗,为了战争中保护居住在城堡中的贵族。   不过这时候的祯娘已经相当不舒服了,并没有那样多的精力解释这些,所以她只是听着那些仆人和宋夫人来说,偶尔微小和点头就是了。这样的话她的样子倒还好,但是并没有瞒过宋夫人的观察,一下察觉到祯娘恐怕已经相当不舒服了。   这就是她的眼力了,察觉到这一点之后赶紧道:“哎哎哎,这就是我们的不对了!在吕宋这边,凡是大明那边的都算同乡了,因此夫人来到就免不得格外热情了一些。只是我们却忘了,夫人舟车劳顿而来指不定有多辛苦,这时候正该是休息了!”   这句话才算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平日里她们也不是迟钝的,只是今日忙着讨好总督夫人,便一个劲地想往祯娘身边凑,竟忘了这一节!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乘船这么多日子,中间不知道多疲惫了,而来的还是这样一个十分不适应的地方。这时候一些人只管团团围着‘招待’,换做是谁能够舒服呢?   等到这些太太奶奶都十分知趣地告辞完毕,祯娘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虽然这时候她是急着了解方方面面没错,但是更要紧地是好好休息一下,免得初来乍到就倒下了。那样可别说是帮忙,竟成了一个拖累。   这时候送别了那些女眷,总算是能够休息了——这就是祯娘身边那些人的机灵和得用了。虽然没这边房子是这样不熟悉,跟着走了一遍就没有一个不清楚的了,接着就各种熟门熟路起来,倒好似在这里做了一辈子似的。把那些原本的仆人惊的不行,只当是大明人是格外聪明的。   等到熟了路,外头的行李也就都卸了下来放在花园子里和楼下大厅里。然后按照各人看管的,清清楚楚分开,这就能布置到各个屋子里了。这其中最先被布置起来的自然是祯娘日常休息起居的主卧室了,等到祯娘说要休息,这里早就安排完毕。   于是祯娘进去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西夷人的房间样子,但是里头的家具安放差不多都是她用熟悉了的那些。只不过为了这边房子的样子,多添了一些外国的摆设。譬如那些挂毯、烛台、小雕塑等,点缀其间,并不显得不妥,反而是颇有风情的。   这时候红豆引着祯娘去了卧室后边的小屋子,笑着对祯娘道:“这西夷人也有讲究的地方,譬如这屋子都是带着一个能自己用的小澡堂子的,倒是比咱们在内放屏风后头行事要方便一些。”   祯娘进了这所谓小澡堂子,里头已经打点好了热水,一个小丫头端着放满了各种洗浴用具的小托盘,另一个则是在往洗澡水里面倒香露,于是芬芳熏然的气味就散开来了——这是祯娘习惯了的气味,一下就精神一松。倒不像是来到了异国他乡一般的吕宋,好似还在大明似的。   一场沐浴下来,祯娘总算松散了一些,舒服了一些。等到穿着一身凉爽的葛布中衣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一些精神。一边由着丫头们按摩和揩干头发,一边也有了心神看看这今后要居住的屋子。   那张大床正是家里带来的螺钿床,也是堆漆描金,镶嵌了许多玳瑁等玉石,只是繁复和气势比不得正经规制,仿佛小屋子一样的拔步床。这倒不是顾周氏小气,准备行李的时候克扣了下来。话说顾家的身家,怎么也不可能克扣一张床的。   这实在是顾周氏的用心了,正如之前那张车一样,都是想到了吕宋这边的不同而准备的。要知道,吕宋这边终年都热的很,像拔步床那样一层层的阻隔只会更热,若是再罩上好几层的帘子、帐子,那更是不必活人了。   而这张床就简便的很了,只不过有一套架子而已,上面已经挂上了银红色的纱帐子,上面有各色米粒一般大小的花儿、草儿、蝶儿、蜂儿、虫儿等,鲜妍精致。这纱帐子又密又轻,真是难得的好纱!   祯娘看的眼熟了,摸了摸便道:“这是什么?新作的帐子我倒是看的眼熟了!用的好像还是我当年成亲时候的陪嫁罢——这当年就是织造府出来的东西,正是官用的。如今再看织造府的纱局,哪怕是上用都没得这样好的了。”   说着摇摇头,又道:“我记得母亲往行李里面准备了好些纱,就是为了这边只怕要使用的多。再等一等,等到这宅子收拾出一些样子来了,水粉你就带几个小丫头去开箱子,把这样纱都寻出来——算起来都放着十多年了,这时候不用,白放着霉坏了。”   这就是祯娘随意说的了,这些布料只要保存得当,哪里有轻易霉坏的。不过她这样说也不过是为了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只听她道:“再去让家里的木匠照着这宅子里的窗子打几个窗框,蒙上纱就是一个纱窗了,所有房间都用上,也免得受这边蚊虫的苦。”   吕宋这边气候是这般炎热,蚊虫不必说也知道是极多的了。然而这边的窗子竟然都是那样的玻璃窗,透光倒是不错,但是为了通风平常都是不能关死的。白日还好,等到了晚间就是大麻烦了!遇到毒蚊子毒虫,第二日就能把一些细皮嫩肉的小丫头弄成一个癞痢!   这是祯娘的体恤额,也确实是所有人都需要,一句话吩咐,也就立刻传达出去,有人办起来了。祯娘不管这个,又接着道:“这样的纱我记得是还有好几种颜色的,当时陪了八十八匹,这些年也没用多少。等做完了纱窗只怕还有一些剩的,你们就拿去做几顶帐子,几件小衣穿罢。”   这些随祯娘过来的人也不是没有准备的,明明知道吕宋是个什么地方,哪有不准备纱帐的,但祯娘给他们再做,自然是她的体恤了。   然后又是一些零碎的琐事吩咐,也不过是关于新地方种种注意之处而已。大约不说几句,祯娘就觉得自己头发仿佛已经干透了。这大概是吕宋夏日气候热,头发都比祯娘想的提前干透了。   这时候进进出出忙碌的丫头们已经给祯娘屋子里各个角落熏上了熏香,这倒不是为了香气——甚至考虑到这时候祯娘身体不好,心神疲惫,不该弄这些香粉,也是防着气味杂了侵害身体。   但是这并不是那些为了增添香味的香,而是由大夫们研制的专门驱赶蚊虫鼠蚁、祛除潮气、安神镇定的药香。这时候点上不仅不会觉得头晕或呼吸不畅,反而觉得人松弛了下来。   祯娘点点头,这就由几个贴身的丫头服侍着歇息,脱掉纱鞋的时候只是与身边几个执事的丫头和媳妇道:“我这里多睡一会儿,你们安排着待会儿老爷回来的事,可别混忘了!”   这依旧没有躺下,略思索之后道:“我这边休息一会儿,也只用一两个小丫头看着就好了。一则是人少我反而休息的好,另一则则是你们忙碌的很,现在身上只怕也疲劳,都去沐浴清爽一番,也是洗去疲劳,免得在这异国他乡地方,一不小心劳累坏了。” 第162章   衙役打扮的男子总有十几个, 这时候都在菜市口张贴告示的地方站着。今日没得菜市口砍头的热闹看,也没有其他的大消息张贴, 偏偏这里热闹的不得了——好些青壮年的汉子和妇女都在这里推推挤挤, 只是看这些人的衣着打扮都十分窘迫, 倒不似那些闲着没事做能看热闹的市民了。   有个三四十岁的黑脸汉子蹲着不说话, 旁边一个头发乱蓬蓬的似乎是他兄弟,一边踮着脚看热闹,一边一手拉开裤腰捉虱子, 捉着了一个一个往嘴里送。旁边本有几个人,虽说也是窘迫样子, 但还看不上这个,都远远走开了。   头发乱蓬蓬的却毫不在意的样子, 哈哈笑道:“大哥你看这边的样子,说的是吕宋那边要人过去。凡是过去的一路上都包饭,也不要船票, 到了地方只要做矿工的时候足了还管着给地种, 总算是有一条活路了!”   那蹲着的黑脸汉子似乎还很有一些犹豫, 讷讷道:“有再多的好处也该好好想想啊, 二弟。吕宋那边你没听说过?都是些野人, 说是看到落单的就要劫去吃了,这样的地方还是不要去了。”   既然要接下吕宋这个地盘,朝廷就不会不管不顾了。像是北边的新地盘那都是要移民和军垦的, 只要用足了水磨工夫,这些地方迟早会和中原地区一个样子。所以今年无论是哪里遭了水旱灾害, 有了活不下去的流民,朝廷都是发告示招上船送到吕宋去的。   只是吕宋到底孤悬海外,这一点比西北苦寒之地还不如。想到扬帆海外,至此之后难得再回故土,那边种种风俗也不通——这时候流传到升斗小民中间的,关于吕宋的传闻,虽然有生产金银宝石这些,但更多的却是气候难熬,蛇虫鼠蚁众多。到那里定居的大明来人,许多都活不过几年。   为此朝廷和吕宋那边都下了好大功夫,没得办法只能靠使劲花钱!包干了想要来吕宋百姓的船票和饭食,也许诺了开矿年限足够就发给吕宋的土地等等。这些好处,有些只是许诺而已,自然不算什么。而有些却是现在就要花真金白银的的,现在金矿还没有采出来,靠的却是之前吕宋的那些战利品,一时之间财政倒是颇为吃紧了。   财政的事情暂且按下不表,只说眼前招人去吕宋的事情。虽说有这样那样的不利,只能说生在这片地上的人的习性如此,安土重迁,人离乡贱是根深蒂固的思想了,何况是异国他乡呢!   但是,什么事看得重都不会有饿肚子在眼前更重要了,那头发乱蓬蓬的听出了自家大哥的犹豫,当即就大声嗤笑道:“大哥说的话就是蠢猪一样,如今留在山东难道还有什么出路?咱们又没得亲戚朋友可以托庇依靠,也没得手艺本事,离开家乡一路走到州里,靠着讨饭有一顿无一顿的。咱们这些日子饿肚子的日子越来越多了,就连要饭也不是一个出路了。吕宋,吕宋又能坏到哪里去?呸!总比饿着等死要强!”   世道就是这样,就算是盛世也不例外,总有一些生活所迫不得不背井离乡的人。对于这些人来说,活下来都难的时候,自然也不会讲究什么安土重迁了。留恋本乡本土,那也得在能活下来后再说。   至于吕宋的危险,那只能说一边是等死,一边是有一线生机,选择哪边也是相当容易有结论了。   果然有一些人已经去报名去了,转身见到这兄弟两个,有熟识的同乡还打招呼道:“你们哥两个也来了?那倒是不错,你们到底是亲兄弟,如果再有你们那几个堂兄弟一起,就算到了外头也能抱团,至少不担心别的人欺侮。”   见到这些同乡几乎都来了,蹲着的黑脸汉子也有些惊奇,站起身来道:“你们怎的也来了?我记得你们不是在在城里有亲戚,好歹能落下脚来,那就不必奔到海外去了。外头是个什么样都是听说过的,但凡是有一点办法,哪个走这条路?”   那同乡也是苦笑道:“可别说什么亲戚了,咱们这些穷苦人就算有亲戚也不会是那些富贵人,还不是一样犄角旮旯里找食吃的穷鳖。咱们来了他们又有什么能帮忙的,真有养活自己的路子,自家先用上了。不管怎么说,现如今我家也只有我一个了,找碗饱饭吃也就是了。”   招收流民是为了增加吕宋这边的大明人口占比,这是能最快稳定这边的方法。同时也是为了开金矿、开垦田地找劳力——虽然吕宋还有为数不少的土人,但是他们根本不会听话,只能做最简单的活儿,其余的根本做不得倚靠,所以需要本土的劳力是迫在眉睫。   这样的话,招收的人就有要求的。考虑到吕宋这边的气候,实在是各种不适应,而一点点的不适应,就极有可能生病,最后死了。花了钱弄来的人死了,当然是谁都不想的,就算不说一些慈悲为怀的念头,只说钱是白花了,也要心疼死人。   总之,再加上别的缘故,这些招人的写明了只要十八岁以上,四十岁以下,正当年的健康男子和妇人。   不过对于这些流民来说,这也不算什么特别刁难的地方——本地遭灾了,头一批死的当然就是那些年老体弱的和幼儿。后来路上赶路、饿肚子等又能筛掉一批,如今能走到州城这边的,除了格外有运道的,也只有那些青壮了。   那同乡看了慢慢围拢排队的那些人一眼,同这对兄弟道:“若真是要去的话,就多多找些同乡一道去吧,到时候到了吕宋也好有个照顾,不只于被人欺负了去——而且也要和亲戚朋友说好。像我这个已经报了名的,当晚就要去码头那边临时的窝棚住着了,只有那边才管饭,也是怕咱们跑了的意思。”   听到管饭,头发乱蓬蓬的咽了一大口口水:“这难道是真的?就算是在码头上等船的时候,朝廷也是管饭的?我倒是听原先在码头上看过的兄弟说过,说是能吃干的,还能管饱!”   那同乡这时候总算脸色好看了起来,笑道:“这件事却是真的,不是官家这样说,而是底下见过的都这么说,想来也不是骗人的了。何况朝廷是要咱们这些人做事去的,若是饿垮了身体,也就不能做事了!这其中是有道理的。”   这句话却是说的真了,足够让人信服。实际上事实也是这样的,精细的面粉、稻米不一定能管多少,只能参杂着来,但玉米面、红薯面、土豆这些东西,却是结结实实管够的。   与此同时一些主管吕宋招人事务的官员也在商议了,其中一个在茶室中给同僚沏茶道:“这就是一项顶顶磨脾气的差事了,好处一文没有,琐事却是一大堆。中间但凡出了一些事,总是咱们两头不讨好。”   其实哪里有他说的那样不好,凡是差事总是有好处的,过手就是油,见者有份的事情都是知道的。譬如这次往吕宋招人,看着是没得好处,琐事确实多。但为了做成这件事,朝廷拨了银子的,吕宋也送了钱过来,落到手上的总能有一些。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这些人不知足罢了。   旁边一个穿青色直缀的老大人围着茶杯转了转,喝了一口茶才慢条斯理道:“这就是你的急切了,这种事就只看得到眼前这一些。现在这些百姓对去吕宋都有疑虑,自然没得什么好处了。再略等一等,后头有了榜样,他们就愿意出钱去了,到时候还不是两头抽水?”   凡是要现在下决定的,那就是真的穷的底掉,完全没得办法了,不管怎么说去吕宋不会比留在大明更没指望了。反之,还能够犹豫着去不去的,那都是多多少少还有一点微薄家底,至少一两月内饿不死的。   到时候他们有了榜样,再想要去的时候,就不是现在这样官府求着的姿态,非得花钱不可了。别看一个人压榨不出多少钱,积少成多聚沙成塔,这都是老话了。一船船的人运出去,总是一笔不少的了。   更何况实在没得钱的就让它们签文书,抽出以后在吕宋金矿和铜矿做工的工钱就是了,这么多的法子,难道还发愁没得钱拿?这些在大明做老了官员的人精,哪个不是捞钱的个中好手,那真是油锅里的铜板都敢捞出来花的主儿!   大明这边是急切着捞钱,吕宋这边,周世泽也在为钱着恼。说过如今大明境内招人和吕宋开矿的前期花费都是靠着朝廷和吕宋自身筹措,而其实内里吕宋承担了更大的一部分,这也是莫奈之何了,谁让朝廷也两手一摊,实在没钱呢!   而吕宋这边有什么钱?之前打仗的战利品,一部分上缴给了朝廷,一部分给东南水师瓜分了,另有一部分则是大明的官员们各有分润。至于留下给吕宋的,也只有还没得及运送出去的那一部分了。   这些单看也是一笔大财了,但花到国计民生的事情上,那就是杯水车薪。眼看的快要用尽了,吕宋的各样事务却还远远没到落实的时候。周世泽作为主官只能叫来几个属官问话道:“朝廷说好的银子还没有下来?”   几个属官也只得苦笑,其中一个留着八字胡是这几人里面打头的,沉吟了一会儿也是他先开口道:“大人以前在行伍里打转的多,咱们这些官场里的事儿并不很清楚,凡是指望找上头要钱的,上头说的再好,不到手上也不能信。”   听到有这样一茬,周世泽皱着眉头道:“还有这种道理?这也太不讲究了一些——我是说大把的事等着咱们去做,要是没得钱怎么做?难道朝廷的官员连这个都想不清楚?”   周世泽原本都是做纯粹的武官,往朝廷要军饷的事儿没有他一肩挑的道理。实际上朝廷也不敢轻易短了军营里的钱,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但换了一帮军油子,那可就真不好说了。一但闹起饷来,哪一回不是震动朝野!   至于现在这些属官说的事情他还真是一点不知道,等到散了也没商议出一个条陈,等到回到总督府还和祯娘道:“我以前竟不知还有这许多门道,这也罢了。只是最后他们话里话外竟是让我与你商议一番,这是什么道理?”   周世泽现在是满脸不解,按理说男子汉在外面的事业也常有和妻子商议着来的,毕竟是‘贤内助’么。但是也没有事事都说的道理,一个是显得无能,另一个他可是朝廷命官,办的事有许多都是要保密着来的,哪能和祯娘一秃噜都兜了出来!   祯娘倒是明白了那些人的用意,她是真的比周世泽更解这里面的门道,只是略微想了想就与周世泽斟酌着道:“你知道这样的情形都是怎么解决的——要知道事情还是要办的,特别是那些要紧的,总不能黄了罢。”   祯娘说的有条有理,缓缓把两种不同的解决路子道来:“其中第一种是上头有人,那些要紧位置上有能说话肯说话的自然不用发愁。每年朝廷花钱都是有数的,他们只管把你的条陈放在计划内,自然就有钱了。至于哪个的条陈被挤了出来,那就是别个的事情了。”   周世泽做官也许多年了,说是没有认得的同僚那就是笑话了。但是那些在银钱上说得上话的人,要么就是专管银钱。要么就是权倾朝野,指使得动那些管银钱的。前者都是文官的营生,周世泽这里并没有什么人脉,后者倒是能联系地上几个。   ——但是么,一则周世泽觉得这才是第一件事就这样运作起来,心中不乐。二则这样的大人情该用在最要紧的情形上,这时候用,说实在的,有些杀鸡用牛刀了。要知道,周世泽自己不是一个只知道打仗的,还是有些算计在肚内的。   祯娘知道周世泽的心思,弯了弯嘴角道:“我知道你,若是你那里不方便,我这里倒是有一些恰恰好的人情寻的着,正合这里使——只是我也用不着说,你定是更喜欢第二种主意来解决就是了。”   第二种主意其实比第一种主意还要来的好一些,托人情找关系,到底成不成其实是没有定数的。十个手指捏田螺这样十拿九稳的事情还有跑脱的,更遑论其他了。更何况还有那许多没得人脉人情的,难道他们就不做事了么?   祯娘一边把丫头们新做的针线活展开了看,一边与周世泽道:“其实这时候上一年定下来的开支早就各有着落了,就连预备计划之外的,到了这年中又能有什么剩的?寻人情要的钱来,只怕也要比往常更加艰难。”   说着针线活也都检查了一遍,抽空与管着这些的红豆道:“你去吩咐下去,最近这些日子除了不能劳累太过,都尽快把这些东西做出来——说起来也就是忙过这一阵而已。吕宋这边只一个气候,雨季其实也不冷,竟似不用准备换季一样。”   初来吕宋,虽然顾周氏之前已经准备了许多这边用得上的针线活儿,但也不可能做到真的面面俱到。有些东西是非得自己亲身体会才知道真用得上的,这时候祯娘就是这样,才有了丫头媳妇们赶着做针线的事情。   至于说不用准备换季这样的玩笑,只能说听听就好了。确实没有以前换季时候拿许多事,但总没有一年到头几件衣裳换干洗湿的道理罢。要说是那样,不要说祯娘了,就是周家这些下人也也是没得的。所以还是要勤勉着做针线,只是没有卡着换季的规矩了而已。   按下了这件事,这才与周世泽接着道:“这第二种主意说来也简单,你们问朝廷要钱,朝廷是真没得钱了,银库里空地能饿死耗子。但是朝廷就是朝廷,实在穷的狠了,就连官位都能卖,何况其他。只消一道诏书,几样上意,咱们自己来钱就行了。”   祯娘说的法子,说白了就是问朝廷要一些‘准许’,通过这些‘准许’的权力往外头换钱。这种事其实她也做过差不多的,之前要泉州上下为福建水师捐银子,不是就用了一些东西来换?   周世泽是聪明人,听了后哪有不通透的,当即就盘算道:“这当然是个更好的主意,我是最不耐烦求人的,自然看中这个。只是如今吕宋有什么能立时就能换到钱的?土地、生意特许、港口租赁、劳力、好木材......”   周世泽到底是做吕宋总督的人了,倒是把吕宋的东西放在了心里。只是列出来的东西,要么是吕宋自己如今要十分要紧的;要么就是吸引力不够,不能立时换钱的;要么就是价值不够,怎么算也换不到如今吕宋需要的数字。   祯娘一边听他说,一边笑着点头,等到周世泽盘算完了都是微笑不语。这时候周世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站起身来朗声安排晚饭,打理茶水点心。最后拿了身后丫头使的一把绢扇,殷勤地在祯娘身边扇了起来。   见祯娘总算赞许地看了过来,他才嘿嘿笑道:“我们周太太心中向来有计较,我有你一个比那些有一大堆幕僚的还要强呢!太太与我来说一说,到底拿个什么主意,先把事情顺顺利利做下来再说。”   伏低做小一番,祯娘也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实在撑不住了,从他手上抽出了那把绢扇,自己扇了几下才道:“这也简单,你只管说说看,这吕宋最有名气的,也是最值钱的是什么?”   周世泽今日都是在围着吕宋的事情打转,这种问题,根本不用想,脱口而出:“当然是黄金和铜料——而且真论价值的话,铜料多,价值只怕不下于黄金。不过么,世人重黄金,最先看到的应该还是这些金子。”   他自己是这样说的,祯娘也点了头,但他很快就道:“可这样是不能够的,似金矿、铜矿这些,从来都是朝廷占有。况且这些东西都是朝廷点名要的,难道还能买卖出去?”   祯娘拿指尖戳了戳他的额头,似乎是很久没有这样的亲昵了,周世泽还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似乎是不可思议的样子。祯娘当然不管他什么反应,直接与他道:“谁说不能?铜料是能铸造铜钱的,想来不容易,当时黄金却是更简单的。”   虽然民间把金银直接当钱使用,但实际上朝廷真正承认的钱只有铜钱和宝钞而已。其余的银子金子,其实都只是民间自发,而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真的认真起来,洪武年间不是就禁用白银做钱?   所以占据铜矿简直是不可能,即使只是一个小铜矿,也不能开这个口子。而相对更加值钱,更加引人注目的金矿却没有完全把门关上,也不是没有运作的余地的。   祯娘也不是卖关子的人,支着下颌道:“吕宋这里有极好的金矿,但除了主脉上矿藏丰富,还有许多没那么多油水的支脉,以及没有彻底探明过的小金矿。这些真等着朝廷开出来,也不知道哪一年哪一月了。交给商人竞标,先提前收回一笔款子,有什么不好?”   吕宋这边金矿储量大,但除了那些大金矿之外,还有许多有金子,却存量不多的。这些真让朝廷去运作,中间一层层下来,只怕根本说不好是赔还是赚。但是按照祯娘的说法来,包给那些个人,他们都是惯于经营的,当然有很大的赚头。   如此一来,朝廷落袋为安,竞标金矿的也能赚得到钱,当然是极好的——其实也不能说朝廷落袋为安了,应该说吕宋这边落袋为安。反正朝廷如今拖着给吕宋的钱,总不能好容易自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回,还不成罢! 第163章   黄金, 当然是好东西。自古以来黄金都是财富的象征——妇女们乐意使用黄金的首饰,沉甸甸、黄霜霜的金饰不仅仅是展示美丽, 也是展示财力。而家族则是将黄金熔铸成块, 深深地窖藏起来, 作为家族留存的一部分, 在家族遇到危机之后还能帮助家族东山再起。   黄金因为稀有和美丽奉为珍贵,又因为珍贵成为各种各样人类赋予的‘特殊’。可以这样说,这世上没有受到每一个人喜欢的人, 却有受到每一个人喜欢的东西,那就是黄金。   但即使是黄金这样的好东西, 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好处的——当他被使用的时候当然会给使用者带来快乐,可是得到他的时候就不总是那么美好了。譬如在吕宋, 想要开采这种金灿灿的珍贵小东西,可是要费很大的劲的啊!   实际上采矿都是艰难的,黄金也不例外——想要得到黄金第一步是勘探, 而很久以前, 中原就对勘探地脉颇有研究了。将金矿分成了山金、砂金两种, 山金指的是矿床大多分布在高山地区, 由内火山、岩浆等形成。砂金则是由山金矿露出地面之后, 经过长期风化侵蚀,破碎成金粒、金片、金末,又通过风、流水等的搬运, 在流水的分流下聚集起来,沉积在河滨、湖滨、海岸而形成的砂金矿床。   根据这两种由来, 就可以从地表看出一些端倪,譬如说哪里有金矿,而哪里的金矿是富集的,哪里的金矿相当贫乏。总之根据以前吕宋采矿留下的资料和大明自己的勘察,已经知道了许多的吕宋金矿、铜矿。   即是说,这一点上并不用花费太多人力物力了。或者说当知道哪里有矿之后,花费人力物力的部分也就不在勘察上了,而是在采矿本身。不客气的说,采矿的过程就是相当不友好的。   有技术和经验的矿工被特意请到了吕宋,他们大都有了年纪,当然不指望他们做那些力气活了。他们的工作是教导那些新招来的,根本不会采金矿的青壮,学会采金矿。   这当然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情,采金矿实际上也就是细心和力气两个困难而已,实际上的技巧其实并不多。所有招来的矿工都分在不同的师傅下面,几天就能带会一批,然后飞快地投入金矿的生产。   已经头发夹杂大量银白的老师傅亲自带学徒们下矿坑,指着正在干活的矿工道:“咱们这边的矿是山金矿,从这边矿坑采到矿石不过是第一步,你们只要学一些简单的看矿和收矿也就算过关了,一会儿我再带你们去看下一道磨矿。”   所谓磨矿就是将矿石放入水碓,通过水力将大块的矿石粉碎,然后用石磨磨成粉末。这也称之为碎矿——《龙泉县志》说‘黄银即淡金......每得矿,不限多少,俱舂碓成粉’,指的就是这个了。   “之后还有洗矿一道,将矿粉浸入水中,磨成更细的粉末,然后用木桶装水仍旧浸泡。然后要加杨树皮汁搅拌数次,这样石粉浮起金粉沉降。这个时候就可以用金盆洗银法,这是下一道的事情了,之后会有另外的师傅教你们。”   其实之后除了使用洗银法,还有许多工序。譬如制团烧结,也就是将含金的粉末和米饭等混合在一起做成球团,与木炭分层垒成堆,去除一些杂志、烧结成松脆的矿团。又譬如冶炼,是将矿团铅混合熔炼,形成含金银的铅块——得到铅块之后才能使用灰吹法。也就是把含金的铅块放在草木灰上熔炼,吹入气,去除铅块的铅。再吹去草灰,便可收获高纯度的黄金。   吕宋盛产黄金和铜料两样,大明非要拿下这吕宋不可,也是考虑这些良多。黄金且不说,只说这铜料,探明的矿脉生产量居然比如今整个大明还要多出好多倍来,这可让所有人吃惊了。   如今吕宋什么都没筹划起来,就连官员都没全配齐,本在产矿的矿脉已经恢复生产了——外头都知道了,那几个大矿藏如今是分作两班,日夜不休地采矿,这是想着年前运出第一批,好讨皇上高兴呢!   本来这是官员们加工细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关商人们什么事。或者说,在这件事上他们倒是想掺活,毕竟吕宋的矿藏若真的开采,那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只是这种事也就是想想而已,想掺活也掺活不上啊!   然而从吕宋隐隐约约递出的消息又让他们一个个兴奋起来,泉州方家大夫人这边接了来信就与丈夫道:“老爷请看,这就是周太太的厚道了,当初在泉州结下的旧情分,也就是她能一直记得。”   方家大老爷也看了信纸上的讯息,点点头道:“这件事十分要紧,你立刻着人去办,别的人都信不过,非要本家子弟不可——而且还要那等自己有本事的!至于倚赖着祖荫,从来当不得大场面的,就不要派出去了,也免得坏了事儿!”   方家大夫人利索地点头应了,后又道:“说起来这件事还是周太太有本事了,这金矿的事情虽然没得明令禁止,却也没有私人占下的先例。最多就是那些化外之地、边陲之县,有些龙头或者豪强私下开采而已。到了周太太这里,没成想居然成了公开竞标的营生,倒好似她娘及顾家每年办的那珍珠会!”   方家大老爷本事不算高,却是个见事明白的,只把手上的信放书案上一放,便笑着道:“朝廷这也是两面讨好了,一则朝廷如今是真没银子——而没了银子,吕宋的事情如何做的起来?二则放出来的都是一些小矿、贫矿,在咱们这些‘敲骨吸髓’的商人手上那是赚钱的买卖,放在朝廷手上只怕就难说了。赚钱不赚钱的成了小事,只怕还要赔出人命来,这场面该多难堪?”   采矿并不是什么舒舒服服的事情。体力繁重,要是矿洞里有个意外,或者外面的地方劳累过了,出人命哪里有什么稀奇的。如果是放在商人手上,其实也有这个忧虑。只是因为怕事儿,多少相对朝廷官员收敛一些——这种事在大明地界也是有的,哪一回不是掉一些脑袋!   这都是事实,方家大夫人自然没的说,只是因为大老爷一句‘敲骨吸髓’的调侃笑了起来。拿了帕子捂着嘴道:“老爷这话我可没法子接,倒好似我们这些人惯会吝啬克扣一般——不过就算是一些小矿、贫矿,那也是周太太的本事了。不管有什么缘由,这总是之前别人没办成的事儿呢!”   是的,正是祯娘促成了这件公开竞标金矿的事情。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随便竞标,朝廷也留了自己的心眼,那就是只有朝廷点头了的金矿,那才能出现在竞标的内容里。这样一来,朝廷不止不会放出那些储量丰的,甚至连未探明的也不会随便弄出来。   不只是怕走了宝,同时也是为了防备吕宋这边自周世泽这个总督而下的官员。这些人在吕宋天长日久的,就算不是主管采矿,只怕也有各自门路探到矿藏的一点点风声。要是真作怪,自己提前摸清楚了矿脉,然后做些手脚,朝廷不是有的要亏了?   然而就算是这样的情况,作为吕宋的‘地主’,祯娘可以做的事情还是太多了。譬如说这一回她使人情、摆事实,总之是把金矿外包给人这件事做成了。但是这件事是她促成的,自然也是她准备她决定时候。   她甚至不需要多做太多,只是把这件事快快地办起来,最好两三天就竞标,就能省下不知多少钱、淘汰多少人——都知道做生意是怎么一回事,看上去家大业大是真的,但若真说到立刻可以拿出来使用的金银,这却不见得多。   而吕宋本就因为缺即刻使用的钱才会有金矿包出的事情,若是说将来,谁不知道吕宋将来会十分有钱?因此金矿公开竞标的事情,规定一条需要即时拿出真金白银,也不算什么奇怪,反而有理有据。   但这样的有理有据可算是让人头疼了,毕竟突然要拿出现钱来,有几个能大把大把拿出来,都当是山西老抠一样啊,会把银子窖藏在地下——到如今,只怕山西老抠都逐渐没得这个习俗了。   而祯娘不只没有快事快办,甚至还提前将事情告知了东南各家有实力做这件事的人家,这等于是尽早告诉了他们,让大家都有了更多筹措款项的时间。无形之中,这一场竞标的规模就会变大,参与的人变多,参与的钱财也变多。   方家大夫人就感叹道:“周夫人做生意是真正的行家里手,同时也强势的很,爱独门生意。但有一点好,从来都是名堂正道的,说一是一,没得那些阴损的。也就是这一点,我真是乐意与她相交。”   祯娘这做派看上去十分敞亮,一则是她自己不爱弄些小巧,她这样的身家难道还靠这些发财?还如若广结善缘,自己也图个心里舒服。另一个也理由也实在的很,她这是给上面的人看呢!   她当然不知道上头会有什么人看着周世泽和她办事,最高可能是天家,最低也低不过内阁辅臣。总之把周世泽这总督和祯娘这个东南大豪商放在吕宋这块海外之地,是不可能就此不管的。真的不管的话,那还真不知道是心有多大了!   祯娘的做派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看着的人,她当然也会借着如今的好位置顺手搂好处,但是她也是有自己的限度的。譬如通过哪些小巧,平白让朝廷少赚了好多钱,她是不会做的——竞标的价格低,也就相当于朝廷赚的少了。   实际上,这也是朝廷的本意,可以捞好处,但绝不能过分——朝廷当然想要上上下下清廉如水,每一个官员都廉洁奉公,只是这可能?当然不可能。人性就是如此了,若真是每一个捞过好处的官吏都拿下,朝廷也就垮了。   祯娘这里也是一样,借招牌赚钱可以!若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都不让了,底下人也就不好办事了,水至清则无鱼么。   不过这也不代表祯娘就没得后手的,说过了她还是会借着这个沾好处。实际上她这时候就在与自己手下几个伙计道:“这一回的竞标就在吕宋办起来,放在东南固然更便于别人,却失了一个展现吕宋的好机会。”   如今的吕宋有什么好展示的?脑子不够机灵的伙计面面相觑。不是他们眼光高,而是事实就是如此的。吕宋现在也只是比刚刚经过战火的时候好些罢了,实际上当年西班牙的夷人也没有好生治理这里,到大明手里又是经过武力得到,自然更加破败了。这样子,不要说比肩大明的繁华市镇了,就是那些穷乡僻壤也多余不如!   不过也有格局大些的听出了祯娘的意思,要知道会来参加这些金矿竞标的都该是数一数二的人家。而做这些人家的代表,就算不是家主的亲兄弟、亲儿子,也该是在家族里十分说得上话的子弟。这样的人到吕宋,有这样一个大家交往的机会,好多生意都谈得了!   这就是祯娘的生意经了,在她看来世上发财最好的时机不过两个时候,一个是大肆破坏的时候,另一个是大肆建设的时候。前者是战争财,祯娘在太原、在泉州都是沾手过的,如今在吕宋就要沾一沾后一样。   然而不管懂没懂祯娘的意思,这些小伙计哪一个都是不敢驳祯娘的意思的,只赶紧把祯娘一样样的安排记载白棉纸小册子上,清清楚楚干干净净。只有其中一个领头的地位最高,是几个人里头和祯娘说话交流的。   一面记下安排,他就与祯娘道:“东家所说都是正理,只是咱们这一回如果不做些别的事情,岂不是白白办这一件事?一同和别的人家竞标金矿,竟是一色一样的了,难道东家没个后手?”   祯娘当然有后手,但是她不知道这伙计为什么要问出来,她走神想着:若是他看出来,只是故意有这一问,那也就罢了,最多就是有些无聊。若是他是真不知道,一点也没看出来,祯娘就要皱眉头了!   这不是胡闹么!是那些为她招小伙计的人在胡闹!这么简单的事情难道都看不出来?说的真是什么蠢话——自家是办竞标的,自家也要掺活进这竞标,竟然还疑惑有个什么后手,该说这到处都是后手哇!   各家费尽心机暗暗写下竞标的数额,然而这些名义上都是要先让周世泽看过,然后告知谁中标。周世泽看过,那和祯娘看过有什么分别。她只要把心仪的金矿挑出来,然后比出的最高的那一家更高就是了。   朝廷没什么太大的损失,不至于让上头监视的人皱眉,同时祯娘又能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至于说她赚的少了一些,到了她这个地步,哪怕是黄金,那也只是一样生意而已。从长远来看,这些黄金还不如她手上任意一个生意来的赚钱。   是的,可别被黄金晃花了眼,实情的话,算一算就知道了。就是那些真正的大金矿又能产出多少金子,几十万斤金子顶了天了。几十万斤金子其实也就是上千万两银子,如今祯娘的身家早就有了。而这还得是大金矿不可,整个吕宋也没得几个,被公开竞标的,只怕连这个的零头都不及。   甚至这还不是全部的账,想想看吧,从矿石变成黄金难道是神仙施展的仙法?中间要人工、要运输、要机器,凡此种种都是成本。就算不至于像朝廷一样会亏本,说到赚头也不是很大的。   若不是祯娘要大批黄金有大用,非得伸手到这个行业不可,这笔生意真是可做可不做。因此,祯娘不在这事情上围着赚多赚少做文章,反而是让各家都领了她送的人情,这反而还赚一些。   人情这样的东西,如果同是商场上的人的话,对方一定会相当领情的。甚至有那心急的,浙江刘家主管这件事的子弟就吩咐掌柜的道:“你再着人打听打听,总督夫人是不是有志在必得的几个矿,真有的话咱们就避开来。”   那掌柜的皱着眉头道:“少爷,这样的话固然是全了两家的情分,却也实在可惜——总督夫人在吕宋,什么消息收不到?若真是她志在必得的,那必然是相当有赚头的了。真不争一争?”   祯娘如今坐着吕宋总督夫人,那些矿藏的图纸确实看过一些,竞标的金矿的也在她心里有了一本完完整整的账。她是做生意的,自然不会刻意给自己挑相对不好的那些,怎么说也得是矮子里头拔高子的说!   那刘家的子弟却只是洒然一笑,道:“这件事是必定要做的,说来这甚至抵不过人情哩!你只管想着金矿竞标的事情是谁一应安排的,心里难道没个数?无论怎样人家都拿得到看中的,既然是这样何必枉作小人,生生把价抬高了?君子还有成人之美呢!”   那掌柜的何曾不明白这道理,只是一时心里放不下,这才有这样一说而已。这时候听少爷点穿,也只得含混了一句:“少爷这里是成人之美,只是真想要成人之美也不是靠少爷一个人能行,非得是竞标的人家都不去碰这位总督夫人看中的,或者特意出极低的价钱不可。”   刘家子弟养气功夫到家,十分气定神闲地样子,摇了摇手上一把洒金川扇道:“您老可别这样说,我看大家都是明白人,不会有人看不穿这样浅的道理的。您只管看着,总督夫人这一回定能得偿所愿就是了。”   于是就等公开竞标那一日,一众对金矿有意的豪客们带着大量的钱财往吕宋去了——因为金矿竞标只接受现钱,要的是钱货两清,于是大家都是带着现钱了。只是这时候航行到吕宋就要格外小心了,这甚至不是什么值钱珍宝,而是本身就是钱了,一个不小心倾覆......   大家各带着信任的心腹保护,大约提前一两日到了吕宋——说起来即使祯娘已经尽可能提前告知了各家,也不是所有想参与进来的人都能在期限之前凑足了现钱的。像是一些豪客,先带着前期凑到的钱到了吕宋,后头还有人接着凑,这样的也不是没有。   只盼着能在最后时刻更多地凑一些,到时候多出来的钱能多买一个矿脉也是好的。为此在临进场之前都还有一些小小的意外呢!   有个姓吴的江浙商人就在门口做现银记录的地方歪缠道:“只要黄金白银是不是太过了些?这短短的日子往哪里凑到足够的!你们看一看我这些银票,都是最好的几家钱庄开出来的,和现钱又有什么区别?”   其实是有区别的,不然怎么不兑成了银子再拿来?无非就是兑不到而已。一个两个还可以,若是这些持有大额银票的因为这一次买金矿都去兑钱,不要所有,只要有上几个,对那些大钱庄来说就和挤兑没有分别了。   而这些大钱庄对那些零散却成风潮的普通百姓挤兑无法,对这些集中的却不成风潮的大户人家的‘挤兑’却有些办法——大家都是有直接或间接的生意往来的,就算不是熟人朋友,中间也托的上关系。两边走动托人,难道还真好意思下‘死手’?这可真是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了。   那坐在门口登记现钱的不是一个两个,所有人都忙着看各家带了多少钱。就算相信各家不会弄虚作假,也该有个大概的数字,而不能到了竞标的时候,任凭他们开出超过财力的价码,是为了扰乱别人,甚至导致流标。   而这些人里头,就算是领头的那一个也不见得有说话的地方,这种决定哪里是他们能下的。正想法子推脱,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道:“就随这位老板罢,只是再去问东家要几个会看银票的过来,仔细查看就是了。” 第164章   金矿其实也只是一笔普通的生意而已, 仔细想想看其中的成本以及最终的所得, 如果运气不够好,标到的是一个极差极差的矿脉, 只怕再懂得经营也是回天乏术,需要认亏离场。但第一回有机会正大光明经营金矿,哪一个人不是被金光晃花了眼睛!毕竟那是钱, 是黄金, 不是别的呀!   祯娘看着眼前客似云来的盛景,旁边有个新提拔的邹掌柜, 他是祯娘以后打理金矿的人选。见状便道:“东家,您也不消多看, 这一回数得着的人家该来都来了。不要说一般场合了,就是各家买债券的时候也没有凑的这样齐的!”   祯娘虽然理解其中的意思, 却最终依旧是摇着头道:“再是不解的,按照他们自己生意的体量, 其实这也就是一个一般的生意罢了。这个排场摆出来, 倒不像了,像是,像是那等动辄牵涉国计民生的!”   祯娘说是这样说,却没有再往下的意思。一会儿看到楼下面入口处的冲突皱了皱眉头,小声与邹掌柜的道:“你去下面说,就说把银票也算在能支付非的里头,再找几个看银票厉害的,可别着了道了至于旁的, 再不许改了。”   邹掌柜点点头,照着祯娘的嘱托下楼去摆平这一起子骚乱了。只是这样一来底下的众位客人又有话说了,后头钻出来一个高大白胖的扬州商人,当即就道:“突然说银票可以,这是什么道理?咱们这些没准备的不久差了一步?不行,这样的话就该准了欠单。”   这时候邹掌柜脸都黑了,不过他能在祯娘手底下做到掌柜的位置,那也不是吃素的,怎么可能因为这一点小事就没了主意。也不气弱虽然他们一个是富商,一个只是替人经营的掌柜,但邹掌柜又不是靠着他吃饭的。   立即肃着脸色道:“没有这个道理!我们大人之所以如今同意使上银票,不过是看到各位筹集的银钱大多不够。若是按着现如今所有算账,只怕有碍于朝廷应得。如果是这样,银票也就罢了,欠单算什么?难道朝廷还管着帮你们讨账不成?”   祯娘在上头点点头,甚是满意,刚刚从琼州赶过来的刘文惠见状道:“这位邹掌柜倒是一个拿的住的,既有面子又有里子,说大义他有大义,说私人强横也有私人强横。无论对家是何等样子的,都敌不过他。”   这句话就说对了,那些心怀国家或者心里有鬼的,听到邹掌柜说‘碍于朝廷应得’当然就收声了。前者当然不愿意国家的金矿被贱卖,以至于朝廷赚不到钱,后者则是心虚。   而不属于这两者的,理直气壮讲求实际的,他们更好收拾。他们这样的人信奉‘客随主便’‘强者为王’,在他们看来,竞标会是吕宋总督衙门的做的,其中又有东南大豪商周夫人的影子,这个场合自然是人家说什就是什么了。邹掌柜只要不弱了声气,他们当然无话!   祯娘听到刘文惠的点评,只是嗤笑了一声,道:“你知道邹掌柜他是什么出身?人家十三岁在矿上做账房的学徒,如今已经二十多年了。论起在商场上的资历,比你还强呢,怎么到你点评人家了?”   虽然被祯娘这样碰头‘教训’了一顿,刘文惠却是满不在乎的,只是笑着道:“那就难怪了,我见邹掌柜他是在恰到好处的很。实在是像那些做老了这个行当的人物,一言一行都是恰到好处!”   两人正闲聊当中,有意于金矿的豪客都已经进场了。祯娘虽然是主人,但是在这个场合,她同时也是一个竞标人,而且竞标人这个身份要比主人这个身份适宜地多。因此最后她与刘文惠又说了几句话,她就往竞标的大厅去了。   祯娘施施然入了场,只等竞标正式开始。这时候众生百态,倒是很有几个都偷眼看着祯娘祯娘虽然没有与所有人明说自己中意那几个矿脉,但还是很有几个似是而非的留言放出来,表明了她的倾向。   而这些放出的留言么,可以说是半真半假。这其中的缘故。祯娘又不傻,怎么会把自家看中的矿脉一股脑地都告诉人。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她这里‘知无不言’,却不晓得人家是不是真和她‘言无不尽’呢!   但她又要放出一些消息,一个是为了让大家都知道,好让有眼色的都避开。这当然是有效果的,好一些人都自动退让,确实省了不少事儿。另一个原因就颇为微妙了,正是为了试一试哪些人会不会偏不‘知情识趣’,就是要祯娘看中的那些。   这样选的人,要么就是蠢笨迟钝的,他们是真的看不出祯娘看中什么和他们竞标有什么关系。要么就是明明聪明,已经看出来了,却故意这样做。或许他们觉得祯娘也没能给他们什么大恩惠,今后来看也没有什么地方需要祯娘及总督大人照拂,于是禁不住诱惑,这就对祯娘看中的报了一个极高的价儿。   对于这些祯娘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顺手改了改自己的竞标书凡是自己喜欢的矿脉,若是有人比自己的出价高,她就调高自己的开价。看起来可是相当无耻了,但是她依旧自得。做生意大到她这地步,那就要把心放在胳肢窝里,想要处处光明正大?那还真是做梦了!   对于这程度上的‘占便宜’,祯娘并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于是等到稍晚时候开标书,一个个矿脉地公布结果,她想要的当然是全中了。同时也没人说得出什么,毕竟人人心中有本账,她确实比竞争的人都要来的开价高。   至于说她是如何做到比竞争者高的,这种事情谁会追究?她只要讲了应该讲的规矩,吃相过得去就可以了。正当她办事如同包青天一样,那就先看看自己若有她的便利,又是什么嘴脸罢!事情就是这样,自家半斤八两,哪有脸面跳出来要求别个!   当然,祯娘还是有些讲究的。即使是完全没人和她竞争的矿脉,她也不是拿了一个底价敷衍,而是照着大家普遍的一个水准,上浮了一部分成为竞标价。这是她自己的决定,也是让看到的人觉得好看。   在看中的金矿终于到手之后,祯娘和邹掌柜几个人开了一个碰头会。一起的,除了邹掌柜是掌柜的这个级别,就是刘文惠,和本来执掌兴业钱庄半数产业的李在业了。可别忘了,当初祯娘对兴业钱庄的野心,可远远不只是如今这样。   她当时想要的兴业钱庄是能够自印小额纸钞的钱庄,但是想要自印小额纸钞并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情。那真是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只有资本雄厚运作得力了,这才能具有相当的信用。不然印出来的纸钞根本不会有人愿意使,那不就是废纸了?   同时还要做好朝廷的路子,印纸钞这种事,之前只有朝廷自己做宝钞。虽然祯娘只做小额,至少最开始的时候只做小额,但纸钞就是纸钞!与朝廷没有理好关系,想要做这个真是万万不能的!   而朝廷的关系祯娘一直在做,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够着急的。只有自己的那些事,真要一点一点准备起来,其中就包括了这黄金为了提高筹码,她是打算用真金白银做准备金的。只要是手持兴业钱庄纸钞的,能够随时兑换等值金银。只有达到这个承诺,兴业钱庄才能真的让老百姓放心信任,使用纸钞。   这才是祯娘如此另眼相看这些黄金矿脉的缘故,没得这些矿脉她根本不能入黄金开采的行当,而不入这个行当,靠着平常生意收入,想要积累出足够量的黄金做准备金,那简直是天方夜谭了。   这些矿藏的产出当然也不够祯娘做准备金,但是只要有这些矿藏,她本身就是一个金矿主了,想要再获得黄金就会有自己的门路。比之之前无头苍蝇的境况,真不知道轻松到哪里去了!   李在业本来是一直在研究这一回竞标会各家标得金矿的情形,见祯娘过来,这才道:“出乎意料啊出乎意料,各家开的价儿倒是比之前预料的普遍高了一些。话说回来,场面是因此热闹了,最后能就算能回本也赚不到多少了罢!”   祯娘原先的‘不懂’也是和李在业一般的,不过倒是最后她倒成了那个能开导人的。哂笑道:“这有什么?只不过是第一批被黄金晃花了眼的罢了。虽然内心未必不知道金矿赚钱和其他生意没什么区别,可真要去对待,真能等闲视之?那可是黄金啊黄金!”   这一点大家都是认同的,李在业也不是不懂,只是顺口感慨而已。听到祯娘的话,也就不再纠结了,转而道:“也是这样,不过这里就恭喜东家了,到底是得偿所愿。也是这里为起点,咱们兴业纸钞的计划总算开始落到实处了。”   别看祯娘到手她看中的矿脉有自己的依仗,是十拿九稳,这时候说恭喜似乎有些拍马屁的嫌疑。但是东家和掌柜到底是雇佣关系,东家做成了再简单的事情,恭贺一两句怎么了?礼多人不怪的道理难道还要再教?   更何况李在业确实有一样说的不错,之前兴业纸钞的事情计划地再久,考虑地再多,这其实也是把那些准备和考虑落到实处的第一步。光是这一点就意义重大,李在业恭贺起来确实没什么问题。   祯娘也没有矫情,坦然受了这些恭贺。然后和这些心腹又再次计较了一番今后兴业纸钞的事情,一边说还一边把重点要点记下来,免得日后忘记。不过这件事其实不是这一天祯娘同众人要商量的事情或者说,兴业纸钞再重要,那也是日后的事情了,至少今天的正戏不是这个。   祯娘把之前记下的东西收检起来,对平常整理文书的丫头兰泽道:“把这些收在我书案底下了暗抽屉里,顺序可不许错乱了!”   细细叮嘱之后这才转而与诸位掌柜伙计指着外头一些还没有散去的商人道:“今日叫特意叫大家来其实并不是为了金矿的事儿,兴业纸钞的事情再重要,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开始,没得这样劳师动众的。事有轻重缓急,论起来这件事才是最重最急的。”   说着就解释道:“如今的吕宋可以说是百废待兴,凡是有眼光的就该知道,这时候就是最好赚钱的了。只是一个是有些人眼光欠缺,当然也可能是他们自己没得胆子到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做生意。”   吕宋百废待兴是真的,朝廷和主管这边的周世泽都舍得往里头投钱,这样的情势谁不知道走这边的路子是好生意。有本钱来而又不来的,无外乎两个理由,要么是眼光不行,这个只是少数,他们就算自己不行,那也是手底下有许多‘参谋’的!最多的大概就是对未知市场的恐惧了。   说实话,这也就是没被逼到那个份上。他们现在是做之前的生意,也能舒舒服服的,所以才会畏惧到吕宋这边做生意。不然真是山穷水尽,不管多畏惧这边,那也是要硬着头皮上的。   祯娘感叹过一回这种情况,然后就接着道:“另一种倒是有眼光有胆识,赶在别人之前就过来这边了。只是这些人也没有组织起来,来吕宋的生意也是各家自己理会,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在我这里看就未免太低效了一些。”   几个掌柜的互相看了一眼,知道这才是祯娘的真正目的。之前说的那些就算是确有其事也不是祯娘这个位置会管能管的,只有如今这一项,显然是有的放矢。考虑到周大人如今所在的位置,已经呼之欲出,不用再做思考了。   祯娘让人把东西抬上来,众人伸长了脖子去看,原来是一幅绘制的十分精细的吕宋大地图。地图抬进来之后就被小心地挂在了正在用于谈话的书房的一面空墙上,显然是早有准备的。   不只是这一张大地图而已,之后又有丫头捧着纸卷上来,每位掌柜的身前都放了一份。他们自己展开来才晓得,这也是一份吕宋地图,大概是用了现在挂在墙上的那一幅作为蓝本。除了大小上小一些,没得那么精细之外,分布、相对位置这些,真是一毫不差。   祯娘这时候已经站在了那副大地图前,指着它道:“这一样图是刚刚才出来的,也是如今最新最精确的。印制下来,似我这里这一幅的只有三幅,其中一幅就是这个了,还有一幅让总督大人钉在他的衙门,这就占了两幅了。你们手上的也是以这个为蓝本出出来的,如今吕宋的官吏该是人手一张了。”   祯娘又拍拍手道:“发这个下来也是为了大家能想的更清楚更直观如今我们总督大人是要治理这吕宋了。他是一个公事上认真的,我自然是支持他,同时也确实能在这上头做文章,做些好生意来。”   朝廷前些日子下达了明文,已经把吕宋大致分作了五个大区。其中有马尼拉所在的吕宋岛。这也是整个吕宋最重要的大区,铜料和黄金大量分布,优良的历史港口存在,总督也是坐镇这里直接管辖,这当然就和其他几个区不同了。   另外还有棉兰老岛也是自成一个区的,这是吕宋除了吕宋岛之外又一个大岛,至于其余的岛屿也就是是一些碎玉一般的小岛了。而这些碎玉一般的小岛,按照所在的位置,被圈成了其他的三个区。   祯娘指着地图的标识道:“大家自可以把自家金矿所在的矿区标红,另外之前就已经拿下的小岛也可以标上,这是以后甘蔗种植园和榨糖厂所在的地方。咱们将来会有许多生意,但是现在这些就是咱们的基本盘了。”   围绕这个祯娘说了很多,最终道:“说起来将来最重要的还是吕宋岛这边,只要这边站稳了脚跟,那就是整个吕宋都在脚下了。你们也是知道的,只怕在不懂行的人眼里,吕宋也只分了两个地方,一个是吕宋岛,另一个是吕宋岛之外。吕宋岛这边倒是还受着汉家文化感染,算是个讲的通道理的地方。真到了吕宋岛之外,天知道会遇到些什么事儿!”   虽然祯娘以及一些明白人都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但有的时候事实并不是那样重要的,或者说大多数人认定的事实比真正的事实要重要。就譬如说这个关于吕宋的认知,这样的认知摆在这里,大家无论是哪一个定然都是更愿意在吕宋岛这个大区筹划生意的。   长此以往,吕宋岛这一区将来与其他几个区差距越来越大是必然的。而且这会形成一个循环,最终朝着不可逆的情形走去而差距的拉大势必会使吕宋岛的回报更高,这也是循环的一部分。   总而言之,同样是在吕宋花钱做事。有的地方是一百两银子能回报二百两甚至三百两,而有的地方却只能回报五十两。该怎么选,只怕是个人都知道了。正如祯娘以前常和掌柜伙计们感叹的那样,生意始终是生意呢!   这一场碰头会下来,祯娘所有在吕宋的人手都知道该如何去做了。按照她的意思,现在是要把那些零零散散来吕宋发财的商户组织起来,形成行会一样,共同进退。这样当然能够提高效率,减少重复,调节资源。   但是针无两头利,哪里能有事事都占住十全十美的。刘文惠知道祯娘的打算之后就道:“东家这主意固然没得问题,统合起来自然是以东家马首是瞻,以后什么事不能成?只是一定有些人的利益是受损的,人家只怕不能心甘情愿接受。”   也就是了解自家东家的品性,不然刘文惠根本问不出这样的话来祯娘当然不是什么圣人,但是她自忖不是那等刚刚起家的,也不是那等路途艰难的。所以在商路上她向来不属于那类‘不讲究’的。   吕宋是实打实的祯娘的地盘,说是铁打的江山也不为过。在这块地上,不说她能呼风唤雨,整顿个把不配合的商户还是不成问题的。只要她手腕得当,也没有赶尽杀绝的爱好,根本不会有人置喙一句话。   但祯娘不是那样人,也不会做那样事,这是刘文惠猜测的,实际上他也猜对了。祯娘听过他的话之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扫了一眼在场所有心腹,半晌没有说一个字。   然后就道:“这是什么问题?我虽不是什么坏人,这点子决断还是有的我当然会不做出什么不讲究的事情来。你也不用试探了,我心里已经有了底!到时候真有你说的那样心不甘情不愿的......”   祯娘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不是为了思索考虑,只是她故意的而已。直到所有人把目光投注过来才接着道:“真有那样心不甘情不愿的,也不比多说什么,我不是会在这里小肚鸡肠使绊子的人。只是生意啊,还是要有竞争的好,到时候有做一样生意的店号做的比他们好,那也怪不得别人了。”   做生意都是有竞争的,当然,几乎所有人都不喜欢竞争,包括祯娘,不然她为什么喜欢做独门生意?如今吕宋市场广大百废待兴,而肯做先锋来吕宋的人还不多。这时候做吕宋生意不只是赚钱,而且简单,并没有什么压力。   但是真有竞争对手来,挤到了自己,即使那是祯娘安排来的,也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商场上的竞争已经正大光明和理所应当到了这个地步,如果还有话说,那就干脆别再商场上混了,这里可不适合这样的人。   至于怎么恰恰好有这样的对手出现,祯娘短促地笑了一声:“不是心不甘情不愿么,我又不会做那等强逼着人的事情。只是有人不甘愿,也有的是人甘愿。天底下买卖人多了去了,难不成没有张屠户就只能吃带毛猪了?” 第165章   金矿竞标之后, 祯娘又借势要招徕许多商家来到吕宋, 也是为吕宋日后建设起来准备。帖子一张张发出去,几乎所有大明数得着的人家的收到了帖子, 其中果然有许多递来了回应。因此在竞标会之后吕宋也不见得冷清,所有人都眼盯着,要看看这一次‘盛会’之后有什么大变化、好机会。   这样大的声势, 大明本土都十分惊动, 何况吕宋这边。因此那些原本就奉承祯娘的官员、士绅夫人更加走动地勤快了,可以说是见天地来总督府。若是换一个喜欢被吹吹捧捧的, 那自然没得妨碍,只怕还乐在其中呢!   可祯娘这人, 虽没脱开俗世,人家捧她还是喜欢的。但凡是过犹不及, 吹捧奉承地过了,就是喜欢这一口的都要退避三舍罢!何况祯娘还是一个忙碌的, 初来吕宋, 手头事儿也多,眼见得又要和各方的豪商斗智斗勇,哪有那许多闲工夫‘打太极’。   因此大约应付交际了几次,祯娘就拿了各样软和的理由据了一些无事的请见。这之后果然就重新平静都是常常交际的官太太、贵妇人,难道连这点眼色都无?见祯娘的作为就该知道人已经不耐烦了,这时候还硬要往上凑,只会适得其反。   不过也有例外,祯娘与之前那位宋夫人倒是真的颇为投契。她也并没有有事无事就上门来, 偶尔上门也是投过拜帖,询问得不得空闲。因此祯娘若不是真的忙碌,她的帖子都是会接下来的。   这一日就是祯娘好不容易忙里偷闲,总算腾出了一日休息。正好宋夫人来下了帖子,祯娘当即就让人请她进来就算是再忙碌,祯娘也没有让自己镇日不得空闲的习惯,她想来最知道如何对自己好。   宋夫人之前虽来过这总督府,甚至在祯娘入住之后也来过几次,但每次来依旧免不得赞叹一两句。实在是祯娘初来乍到,还不知如何才是最合适的,所以每次宋夫人来,这总督府都有一些颇大的变化。   最开始只是屋子里头,多了各样大明精致舒适的家具,后来各种摆设也出来。若是这些摆设是一水儿大明样子,那倒是没什么出奇,做不过就是照猫画虎,有好东西的话,她自己也会装饰。出奇就出奇在那些摆设的东西庞杂,有古有今,有外有中,拢合在这一块儿,倒是和这夷人的城堡十分合衬,并不显得奇异,这显然就是主人家的本事了。   后来变动越来越大,花园里头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树木葱茸花木繁盛,既有夷人的风尚,也有大明的意态。今日破土动工多栽几棵树,明日百十盆花就抱了进来各处点缀。   等到今日宋夫人进来一看,园子挖了沟渠引了一尾活水,小池塘竟也有了里头是正开着的芙蓉,不像是新移植的,倒好像是好多年都是这样生长的。在池塘旁还有避暑的凉亭,这凉亭特别,引了水从亭子顶上流泻而下,形成一道道水帘,把暑气都隔在了外头。   这些变化十分大,宋夫人边走边看,等到了大厅才收了眼。这时候一个小丫头从楼上快而不乱地下楼,小声道:“宋夫人随我来,今日夫人在楼上的小厅里待客,那边一应都安排妥当了。   这西夷人的城堡也不是独门独栋,而是好高大的一排楼宇。祯娘把这分了内外,外面当然给周世泽办公、待客等使用。里头几栋就做家用,自家起居生活都是在这里。当然了,说是家用,其实也就是祯娘用了。像平常待客,在这边楼下大厅里就是了,至于请到她卧室带着的小厅倒是十分少见了。   祯娘倒是很喜欢西夷人房子的一点,女主人和男主人是各有卧室的。这倒是无所谓,反正周世泽并没有去过他自己的卧室。但是自己卧室都会附带着一个小客厅,这是完全的自己的空间,这一点就很讨人喜欢了。   这不是说原来祯娘在家就不能有这样一个专门的房间,那时候家里的小花厅也基本上是祯娘在使用。但这又和夷人的不同,人家是专门把这件事划了出来说明,态度是不一样的祯娘可不会因为自己生活是这样,就推测旁的人家里的女眷就能有这样的事。   大概是真的喜欢这个做法,祯娘对这个房间格外用心。一整套苏州红木家具被放了进来,书架上一层又一层磊着厚厚的书籍。博古架上则有古董、有文玩、有西洋珍玩,不像是文人意趣要摆地疏朗,而像是西夷人拜访,中间总不喜留太多空隙,要用鲜花、竹木盒子、小茶碗、小玩具之类填上。   地上铺的并不是羊毛毯子那样简单,西夷人确实喜欢铺设这个,实际上如今大明的大户人家也流行这个。但在吕宋,这样的天气用羊毛毯,祯娘想想都觉得不舒适。而这间房子地面踩上去软软的,用的不是羊毛毯,而是用江西夏布包了灯心草席做出来的适宜这边的‘毯子’。   灯心草本来就是用来编席子的好材料,这里是精选了又软又韧的灯心草,编成了比普通灯心草席厚的多的草席,然后用特殊的针法外层钉上了一层厚夏布。这种夏布以江西出产最为有名气,这是因为江西有好棉好麻,棉麻混纺得到这种十分厚又不沾热的布料。这个其实一般是用来做夏日的褥单、被套最好,没得竹席那样凉,却也十分舒适。   这样的毯子铺满了这个小房间,至于座椅、榻上,到处都有江西竹席。竹席边上是用夹金丝的锦缎包裹,这是一种富贵满堂而又不至于庸俗的品味。   宋夫人一见就大为心动道:“竟是这个!夫人从哪里淘换得来这许多的竹席?我原以为这中西不过竹子、芦苇、灯心草这些十分贱的东西编成,又是夏日里很用得着的,没有道理吕宋这边没得,但是真没想到这边真是没有!”   这个祯娘知道一点,大概和她家有海上的生意有关。所以外国各国有哪些特产她会清清楚楚,而大明有哪些外国没有的东西,她也是熟记于心。除了一些人尽皆知的以外,其实很少有人晓得,竹席也是一种。   竹席在西夷人那里没有,在原本的吕宋流不流行祯娘也不知道,但是她知道现在的吕宋是真的难觅这个小东西的踪迹或许有一些商人做生意会运一些来,但是数量不多,也没有规律。   这大概是因为,即使宋夫人这样的人需要这个,但放眼到更大的地方,别的人需要这个寥寥无几。而宋夫人这样的人在吕宋岛上多么?恐怕几千个人里头才找得出一个。或许等日后那些新定居的大明人做了几年工,也有钱置产置业了,他们也是买这些东西的人,可至少现在他们并不是。   至于祯娘如今在总督府,许多房间里可把席子这一样东西放的满当当,以此来适应这边的炎热。她听到了宋夫人的惊叹,回应道:“这就是乡土不同了,原来倒是十分常见的东西,到了这里再难得觅到。”   跟着说了这一句才道:“这也不难,其中一些不过是来这边之前已经打点好了的,还有一些则是去信了家里,从大明那边连同其他要的东西一起发送了过来。这一回送的多,宋太太且带一些过去。”   宋夫人当然要推辞,祯娘却止住了她的话头道:“太太不必与我说客气话,咱们一同到了异国他乡,本就应该守望相助。更早的时候太太奶奶们过来与我说长道短,不都是一些在吕宋应该多加注意的事情?这时候不过是几张草席而已,若是在大明,这种东西谁家送的出手!也就是在了吕宋,因为正用得着又难得,才拿出来献宝一回。”   这种东西确实不是什么值钱珍宝之物,祯娘这样说宋夫人当然也就顺水推舟收下了。又略谢了几句,就转而道:“今日你倒是得闲,这小厅门一打开我就知道你为什么不去外面厅堂了,原来在这里品茶,茶香气都透到外头去了。”   祯娘确实是在试几样茶叶,却没想到宋夫人能一下说出来这倒不是祯娘对宋夫人有什么偏见,她是真觉得两人十分投契的。只是她也知道宋夫人原始天津人士,丈夫也是北边的,后来当官办差,也没有南下过。   而说到北边喝茶,那确实是不如南边来的精了。也就是京城那边还有些讲究,其余的地方是远远比不上南边的。   南边是茶祖宗,产茶、制茶等无一不是精到了极点,种种讲究不知被写成了多少本书。就算是那等精穷的人家,待客也要用上自家采的野茶,不然端出一碗白水与客人,脸面上是真的过不去!   到了北方他们当然也喝茶,特别是京城里,汇聚了天下好茶,也汇聚了天南地北的人,种种讲究并不比南边苏杭来的少。但出了京城以后就完全不同了,特别是陕西、山西、甘肃、山东这些地方,那就更不要提。   陕甘宁因临近北方,饮食上头与他们那边十分相似,大户人家吃荤少素,往往十分油腻。这种情形对于他们饮茶也有许多影响,譬如绿茶、红茶、花茶三类茶里头,他们绿茶就是不喝的都知道,食性油腻又用绿茶,第二天是准保要拉肚子的。   而绿茶才是南边最讲究的类别,红茶、花茶里头当然也有名品,但说到称之为‘茶王’的几样茶叶,绝对都是绿茶来着。就这一样,在南人眼里,格调就不够了。   特别是那边流行的一种花茶,谓之‘香片’。什么是香片,说白了就是茉莉花茶都统称为香片。茶商从安徽、浙江、福建等地把茶叶大量贩运到北边,再到茶局子里密封。用茉莉花混在一起蒸薰,高级的用嫩春芽茶,加茉莉花薰两次,叫做‘小叶茉莉双薰’,这就是最高级的‘香片’了。至于旁的更低的等级,并不用一一叙说。   在北边各地,茶叶铺子的幌子也会写‘极品芽茶’‘雨前春芥’‘六安瓜片’‘西湖龙井’等等,但这也就是一个名目而已。真卖茶的时候,都卖的是‘香片’,从小叶茉莉双薰、高末这样的极品,到一文钱一大碗的杂茶,都是有的。   至于山东,那就纯是杂茶之风实在太过于盛行了——所谓杂茶,即是泡茶并不只用茶叶,甚至有些没有用茶叶。茶水其中还要添加各样佐料,祯娘之前就见过,譬如胡桃松子茶、盐笋芝蔴木樨茶、木穉金灯茶、木樨青荳茶、果仁茶、芫荽芝蔴茶等,都是杂茶。   与其说吃茶,倒不如说是吃粥吃羹了,总之祯娘每回一见这些都是一言难尽的。与之相比,陕甘宁那边的习惯都已经显得十分靠拢南边了。   不过这样的想法祯娘当然不会表露出来,那可不是坦率,而是痴傻了。她只是相当自然地顺着宋夫人的话道:“都是家里一起送来的,说是怕再这边连一碗好茶都没得,巴巴地给装上了船。”   其实说起来,这边也确实没得一碗好茶。从大明出来的船,十艘里头有九艘都是要带茶叶的。可是这些送出门的茶叶基本是不见好茶的,一个是西夷人的嘴巴吃不太出来茶叶好坏,至少最顶尖的那些他们并不能分别品质优劣。   另一个就是越好的茶叶就越是怕保存,若有个不妥当。霉了坏了,那就全赔了,而且赔的大大的,可不得哭死去。当然,也有极品的茶叶在大明本土都不够,自然没有剩余往外发卖的这个原因。   也是因为这些原因,到吕宋的商船,虽然也是有茶叶,却没有什么好茶叶这一回经顾周氏的手,从泉州那边送来的东西可是解了祯娘的燃眉之急,包括那些茶叶。都让祯娘进入正轨的吕宋日子,除了炎热一些的气候,越来越和原本生活没什么差别了。   祯娘让宋夫人看眼前桌上摆的满满的茶汤,指着上头道:“这些也就罢了,左不过就是一些六安松萝、天池、吴兴芥茶、龙井茶、径山茶、虎丘茶,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正好家母得了一些新得的普洱茶,记得是夫人所爱,可要尝一尝。”   这其实是祯娘身边人的用心了,凡是来过祯娘这里一次的,有什么习性、喜欢什么茶,凡是表露出来过的,祯娘身边的丫头都一个个的记得。宋夫人爱普洱茶,早就被祯娘身边管茶水的知道了个一清二楚,于是曾经与祯娘提过。   宋夫人仔细看这些普洱茶,确实都是精品不假滇茶有许多种,但是其中最为盛行的也不过就是木邦、普洱两种。其中木邦味道粗陋,之所以盛行,是取其便宜而已。普洱在这上面与它正正相反,算是茶中珍品。   而普洱茶之下又分了数种,有毛尖、芽茶、女儿三种。所谓毛尖,即是雨前所采的普洱茶,味淡香如荷,新色嫩绿可爱。芽茶则比毛尖茶叶稍微厚壮,做成团茶,有二两一个的,也有四两一个的,十分得看重。   至于女儿茶,名字好听,由来也可以望文生义。这是滇中由女儿家专门采摘炮制,换取银钱之后多作为嫁妆。这种茶大约在谷雨前后,也是芽茶,以一斤到十斤为一团,也算得上上等了。   而祯娘这边普洱茶,全是滇中端阳所产,往常宫廷里面上贡的普洱茶叶多是这里所处,由此知道好坏了让祯娘莞尔一笑的是顾周氏送来东西都是附有册单的,上头茶叶中有普洱一项,上头写的是‘普洱大茶五十瓶,普洱中茶一百瓶,普洱小茶一百瓶,普洱女茶一百瓶,普洱珠茶一百瓶,普洱芽茶三十瓶,普洱蕊茶三十瓶’。   当时祯娘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与押送东西而来的管家金孝道:“这又算是怎么回事?好多名目列出来,知道的是家里送了礼单,不知道的还当是我家改行了,要染指滇中的茶叶生意!”   管家金孝听了,只是恭恭敬敬道:“大小姐说的什么话,咱们顾家是什么样的人家,难道要似那等人家,想要喝碗什么茶才知道家里竟是没准备的?何况这是太太的心意,大小姐和姑爷在这边何其不易,太太再如何准备都自觉不足够!”   有这样的事情在前,祯娘这里称得上色色齐备。而宋夫人看过了诸般茶水,最终却是点了一样蕊珠茶,这可稀奇!要知道这一样茶在普洱之中可算不得珍品,位居毛尖、芽茶和女儿茶之下。就算真的喜欢普洱,也该喝那些更好的上品才是。   似乎是明白祯娘的疑惑,宋夫人笑着与祯娘道:“家母乃是滇中人士,最惯喝普洱。特别是这一样蕊珠茶,我跟在母亲身后从小喝到大,平常不甚觉得。等到在吕宋这边,再难得到这样,才知道是如何根深蒂固,喝别的也差着味儿。”   所谓蕊珠茶,看上去并不似茶叶,反而如同蕊珠,这是茶树的萌芽炮制。炒制成了之后大约是甘露子的样子和大小,可以治疗热疾色泽十分莹碧,在这一样上,和西湖龙井之上品也不相上下。只是香气实在是太过于强烈,过犹不及,反而让人不适。又因为性寒过了,味道就极苦,在口味上也失了中正平和。大约除了滇中人,也没有十分喜爱此茶的了。   眼下桌上当然有这一杯蕊珠茶,但放过的茶如何能喝?等到宋夫人指了这一样,立刻就有小丫头去到查房,不一会儿就有一个齐齐整整的丫头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放了一个小小的盖钟儿,正是那蕊珠茶。   宋夫人点了一杯蕊珠茶,祯娘这边也是一两息之间,端上来了一杯虎丘碧螺春。看着绿叶尖一点点舒展开,祯娘才道:“喝茶的事情到底是自家口味,有甚分别?或者说茶叶有上中下品之分,口味却不能说有。喜欢就是喜欢,纵使是几钱银子一大包的苦丁,那也极好。若是不喜欢,一两银子才得一两的珍品又有什么趣味?”   说着两人又论了一顿茶叶经,宋夫人是有见识的,笑着道:“说到这些各种各样的茶叶,其实并不是种有多好,而是土地养茶而已。所以说别的名产,缀不缀个地名是不打紧的,只有茶叶一定要。不然同样的茶种,也能有天差地别。”   祯娘当年也是考虑过做茶叶生意的,所以所知颇多。想了想道:“好茶种确实还有些影响,但如夫人所说的,水土才是重中之重。若是有好水土好培植,就算是劣茶的茶种也能有好茶水。若是没有好水土,原来名品也能养的一钱不值。”   其实这还是祯娘往客气了说的,实际上越是好茶种的茶树就越是娇贵。经过舟车劳顿之后移植,更多的可能是根本不会成活所以那些想要移植茶水的地方,往往都是选了一些不大好的茶种。   只是茶叶经也就到此为止了,宋夫人到底不是在茶道上知之甚多的人。她家也吃茶,但是吃茶的法子却不甚讲究。家常喝茶往往就是沏上一大壶茶卤,要吃的时候先斟点茶卤,然后兑点开水,这就是她家的吃茶。   从这上面就看得出来了,好茶能这样吃?在喝茶上讲究的人能这样吃?不过这也不打紧,祯娘在茶道上的道理也是说过的,喝茶本就是各人习惯与喜好,自己讲究那当然可以,别人随意了些又有什么问题呢?   两人说尽了这上面的话头,就转而说起了别的话别的事情也有许多可聊的,当然,最多还是关于吕宋这边。如何在这边生活地更好,这边与大明那边的分别,以及这边能够做什么消遣......   哪怕不是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祯娘将日子经营地相当自在。这是一个闲适的日子,一切如常,并无分别。 第166章   闲适到底是一时, 如今正是十分要紧的时候, 实际上祯娘那一日的闲适不过是忙里偷闲而已——很快, 因为金矿竞标大会而汇聚的豪商们还没有散去,因为祯娘下的邀请帖而来的各方大佬已经云集吕宋马尼拉本地了。   来的这些人里头没有一个是无名的——松江棉布号称衣被天下,而松江沈家就是这一行里的无冕之王, 号称松江之布十之六七出于身家矣。这样的人家名头大不大?派出的是他家的二号人物,老太爷的长子, 下一辈的接班人。   因为松江棉布一向供不应求,根本没有扩大市场的压力。实际上, 从原料、人工等考量, 也没有扩大的能力, 所以沈家本来是对这一场吕宋盛会没什么兴趣的。只是听说是祯娘在操办这件事, 之后也会有一些关于兴业钱庄的事情要借机商议。   兴业钱庄有沈家投的干股在里头, 这些年他家又是看着祯娘一步步越走越高,晓得祯娘的本事和兴业钱庄的潜力。因此,即使对吕宋盛会各家一同做吕宋生意不感兴趣, 也派出了二号人物。这其实也是沈家最重视的体现了, 谁都知道以老太爷的年纪,家人哪里还会放他出门!   又有当今瓷业实际上的第一人,湖北瓷业郑家郑麒的养子孙一方也来了,此人是郑麒十几个养子里最出挑的四个之一。郑麒自己是个没亲生儿女的海上龙头出身, 这些养子其实就是他未来事业的接班人。孙一方到来,能够说明重视程度了。   不过他家来人,祯娘是一点也不意外。一个是头顶上还有景德镇宋家压着, 瓷业第一的名头始终名不正言不顺,因此做事的进取心更大。另一个是他家本就是海上出身,吕宋生意隔江隔海的,路头谁能比他家熟?   至于其余的人家,四川张德淮、扬州杨开明、浙江刘家以及他家原三大买办,再至于四川,至于安徽,至于两湖,至于两淮,至于山东,至于京城,到处都有大人物过来——这时候知道详情的都说,吕宋这一回可要沾上富贵气,将来只怕要发达!   确实是这般,如果换算身家,这些人家所有的财富,加起来可不只是富可敌国,而是富可敌多少国的问题。当然,这是从他们背后的家族来说。毕竟许多人家来的都不是家主,身家自然没有高地夸张了。   但是饶是如此,也很惊人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若是这时候正好西夷人来犯吕宋,吕宋的水师又没有抵挡地住。这一块地上的豪客们一起有个意外,只怕到时候大明所有生意都要出乱子,萎靡不振不止一两月——最后会有多大的乱子要看是如何处理的。   处理得当,萎靡个一两年,百姓们跟着辛苦几年也就是了。处理地不得当,朱明的江山动摇几下又有什么稀奇的?许多人还一直小看商人,他们是不知道商人到底有多大能量。一个大商人手底下有多少雇工,多少人直接靠着他吃饭,这还只是最直接的影响。还有那些有商业往来的,他们受到间接影响,也是有可能最后影响到底下雇工的!   若是这些背后产业都堪称庞然大物的人物一起出事,连带地多少人饭碗不稳当?饭碗不稳当,吃不上饭的人也就多了。而江山不稳定一般是从哪里来的?也不是那些高深艰涩的道理,就是太多人吃不上饭了而已。所以,还真别小看了这些商人!   但是在这场吕宋盛会上,即使有再多再厉害的人物,作为主人家的祯娘的光彩也没有被掩藏住——即使她年纪轻,即使她资历浅,即使这个世界依旧是是男人的世界,而她是女儿之身。   这世界到底还是没有偏颇到不能看的地步,还是拥有能打破一切偏见的东西——实力,只有你确实有实力,并且证明了你的实力。你做到了绝大多数有年纪、有资历的男人做不到的事情,那么他们才不会管你是不是一个年纪轻、资历浅的女人呢!   这样看来,赢就是一切,如此残酷、没有一点余地的法则倒是显得有些可爱了。不管怎么说,正是这一条法则,让祯娘这样的人可以得到如今的尊重和权势,不至于空有才华,却最终如同路人。   祯娘这一次并没有隐藏在幕后,差遣一个掌柜作为自己的传声筒。大概是到了吕宋这个所谓的‘化外之地’,她越发不在意那些了。而非常人行非常之事,既然在所有人眼里,周门顾氏这个女人已经不是那些平常见的女人了,他们也不会以平常女人的要求来要求她。   对于祯娘站出来阻止此事,不仅没有一个人说三道四,反而是乐见其成的。有金陵来的客人就道:“谁不知道周太太做人做事是什么品格!当年顾家发迹的时候就在咱们金陵。如今在金陵还有好多周奶奶家产业,那火柴作坊、国色指甲油,乃至于珍珠顾家的名头都是在咱们金陵的时候闯下的名头。周太太若是要挑大梁做事,我们哪有不信任,定然是鼎力支持。”   也有山西来的客人,大声笑道:“你们且收声罢,周太太当初既然嫁到咱们山西,如今便是咱们山西人了!不然,你们当总督大人是什么!何况说产业,难道我们没有?周太太的毛皮作坊在北边拿住了整个市面,毛皮商人谁不看周太太脸色?至于毛纺作坊就更不要说了,那等于是再开一个松江布市一般!总之,如今周太太是咱们山西本乡本土的,我们自然与她撑腰!”   泉州的客人也有话说,跟着就道:“说着这些有甚意思?要说这些,那还是得看咱们。周太太如今在东南说一不二,产业不都是在泉州整合的?就如现在,顾太太还在泉州替周太太执掌大盘呢!”   最后却是苏州商人们冷笑一声道:“说起来都外道了,周太太何等人物?就算是当初没到金陵,没到山西,没到泉州又如何呢?该干出一番大事业的依旧要干出一番大事业。只是家乡这件事却是做不得假,由不得选。列位,恕个罪!咱们就是与周太太有点子同乡之谊。”   能这样放下身段,近乎于□□裸地拍马屁的当然不会是真正的大佬,最多就是一些中等身家的商人而已。但是这个所谓中等,只不过是在这些人里面的中等而已。真的要来说,即使是这些人里的不入等,在大明也算不得小商人了。   毕竟,祯娘邀集这些人过来是共商如何‘开发’吕宋,以及‘瓜分’吕宋——在商场上,只有足够强才会成为捕猎者,像祯娘自然就是最顶级的捕猎者,譬如猛虎之类,可以一人独占一个山头。   她这样的人,就算是邀集大家一起‘捕猎’,那必然也是等级比较高的捕猎者。不然,难道会有一只正值壮年的猛虎邀请一些杂食动物一起分享猎物?那未免可笑了。   而这些人,称得上是高等级捕猎者的人,通通都在给祯娘捧场。这只能说明,祯娘的地位如日中天,而她在商场上确实红得发紫——这种红透了半边天一样的情形,有的时候,她自己都感觉到疑惑了。   如今见到这样的盛况,也要与还在吕宋这边的刘文惠道:“他们与我也不过是有些略微的商场往来,我不过是要筹划吕宋生意,邀大家共商。如此竟引出了这些多吹捧,实在不知道有什么道理。”   刘文惠短促地笑了一声——他本以为祯娘是故意这般说,算是一个反问,因此十分捧场地笑了起来。但是旋即就明白过来这并不是玩笑。或者说,祯娘并不是开这种玩笑的性子。于是笑立刻就止住了...东,东家是认真的!?   笑声突然止住,刘文惠还差点被自己呛着,等到缓过来,一边平复自己,一边道:“东家这语句当真是新鲜了,话说东家难道不知道自己如今在这些人眼里是个什么人物?那就是当之无愧的财神娘娘转世,只盼着能带携带携呢!”   这话就要从祯娘这些年的经历说起来了。的确,祯娘本身是真有才华,本事不小,也知人善用。但是,天底下凑齐了这些人也不止一个顾祯娘啊!可是就只有顾祯娘做出了她那些事业!   做什么成什么,而成的那些事又恰好经得住商场考验。最终得出来的结果,像是国色指甲油那样的已经称得上‘平庸’了。而国色指甲油这些年的发展,已经顶得上好几个苏杭的脂粉世家了,就这样还‘平庸’,也是没谁了。   这能说什么,这只能说祯娘是真有足够的好运气的。这才能一路烈火烹油一般走下来,顺顺当当热热闹闹,连一个磕绊都没有打。说实在的,一些迷信的人是真的打心底里觉得祯娘要么就是上辈子积了大德了,要么就是个财神娘娘转世托生,不然根本没得解释。   就算是那些理智些的,觉得什么转世,都是无稽之谈。他们也承认一点,那就是祯娘的运气是真的极好。可别小看这一点,运气之说虽然是极为飘渺的存在,但所有人都是相信这一点的。时也命也,这些人不是常常挂在嘴边?   譬如浙江刘家的子弟就曾经公开说过:“周门顾氏唯独让人艳羡不过的就是那一手的运气——可别小看这一样,人生一世,别的才华、身家之类都没有也没关系。只要有运气,什么不能得!要是没有运气,有才华的要怀才不遇,有资本的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没得运气,任凭你是孙悟空,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要是有运气,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又有何妨?玄之又玄,似乎是随机,偏偏又真的存在。这一点在祯娘身上已经体现的淋漓尽致了,如今祯娘要做什么生意,立刻有人抢着要出钱出力,除了相信她的才华,也是盲目相信她的运气了。   祯娘当然也明白自己是运气极好的,但身处其中,自己往往是察觉不出来到底有多大的影响力的。或者说,她理解,却始终没有实感。因此就算听了刘文惠的许多解释,最终也只是摇头不语而已。   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这一回吕宋盛会上,祯娘稍作准备就去见了外面各家的代表——攀关系的、谈合作的、讲人情的,等等各样都出来了。就算是原本一直稳坐钓鱼台,端着十分架子的那些最顶级人家代表,这一会儿也放下了矜持,争抢着同祯娘说话。   这一场盛会并没有太多刀光剑影明争暗斗,应该说,在祯娘这里没有太多刀光剑影明争暗斗。那些争抢着要分祯娘做好的这块吕宋大点心的,自然是一片血光,硝烟弥漫了。   在这一场盛会里,祯娘提出了一个概念,名叫‘造城’计划。所有人都知道一座城镇里会有多少商机,里面依靠城里的人,养活了多少生意。之所以各家看不上如今大明那边一城一池的生意,那不过是因为城里面大都各样生意都有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新增的油水不多。   但是吕宋这边就不同,这边等同于在一张什么都没有的画纸上涂抹。也就是说一座城镇从无到有,全都是商机,这样看来即使只是一座城,那也是不小的生意了。何况吕宋从南到北,远远不止一个城镇。   那些大金矿大铜矿周围,全都是采矿工人,依托这些人是要产生城镇的。至于沿海适宜形成港口的自然不必多说,那是最有潜力成长为大城的。这些在这里,不要说绞尽脑汁做生意了,就是最笨的法子做建设,那也够赚了。   祯娘在众人面前条理清晰又不乏鼓动地道:“土地和土地的价值是不一样的,我们都知道江南的地价了。水田也分上中下,十几二十两、十两多、七八两,这是不等的。但是,即使是最值钱的水田,也不会比城里最贱的土地贵。”   这时候在城里起宅子,最大的花费当然在材料上,其次是人工。但是这不是说地块就不值钱了——可别小看那些地契上的估值,大都是几钱银子、一二两银子。但是想想那些小宅子才多大,一亩地上不知道可以起多少幢了!若是那些闹市街上的店铺所占地,地价甚至能越过材料费和人工费去!   祯娘邀集这些豪商投钱,但是第一步才不是把钱花在一些十分新、十分高妙的东西上。她做的是一样相当古老,同时也一直延续着做下来的生意,土地生意。当然了她不是直接发卖吕宋的土地,那样卖地根本只能贱卖,而且没有成本,她又何必去找这些人投钱!   她首先找来了许多土木工人,并大明的建造师们。以一些大明的城池为蓝本,设计出好多城市图来,这些城市图就是吕宋城市的建设规划。而这些规划并不是随随便便做出来的,是根据本地人口的预期,根据当即气候和百姓不同来确定的。   而这些城市图出来,都是相当漂亮的。她联手这些与会的豪门共同垫资建设吕宋城池。当然了,不会是所有城市一起来,甚至不会是一个城市里所有的项目都做起来。话说那样做,即使是对这些人,负担也太重了。   他们只是把街道规划完毕,先修通了城中道路和排水道,然后是医馆、私塾、公学,再然后是开设一批提供基本生活所需的店铺。最后就是把市坊中的宅子起起来,把沿街商铺也按照多种大小和形制起起来。   第一个选出来的城市当然是马尼拉,这里有吕宋最多的商机、最多的人口、最多的消费,做这些事也更容易成功。   实际上也是这样,等到一切还在兴建的时候,祯娘就已经派人培训出了一批小伙计,将新建成的马尼拉的信息传播出去。凡是马尼拉新城的好处就要往大了吹嘘,凡是马尼拉新城的坏处,就要想办法遮掩过去。   广而告之,居住在新城里面会比之前舒服多少,而在这里置下店铺做生意,那又有多少赚头。总之就是要让这些宅子、店铺的潜在买家十分动心起来,炒高价格。到了最后,方便他们这些投钱做建设的人赚到银子。   也就是在她的这种手笔当中,马尼拉新城店铺和住宅的价格果然是不断攀升了,这甚至要比一般的江南城镇要来的价高许多了——或许那些江南城镇要比新城来的厉害,但是新城是从无到有潜力巨大。将来的吕宋第一城,大家的预期都是很高的。   同时也通过这个手段,无形之中过滤了一遍入驻吕宋的各家生意。而借着便宜,这些参与了进来的人家当然也能相当轻松地把自家的生意放进来,提前比一些同行布局,优势可不是一点点。当然,如果两个同行这一回都参与了这场盛会,那就是另一番恶战了。   这就是一个开始,倚靠着马尼拉新城,不只是把之前投的钱赚了回来,还连本带利赢大发了,正是因为赚了好大一笔,接下来建造其他新城的启动资金是比之前建造马尼拉新城的时候来的多的。而这些城也不是什么首府大港口了,建设所费还要比马尼拉少些,这样看来第二批的新城就应该可以达到两三家。   以此类推,第一次的时候只有一座马尼拉新城,第二次的时候就应该是两三座新城,第三次的时候可能是五六座...这个速度是越来越快的,一个是工人们熟练地多了,另一个是本钱一直在上涨,可以满足许多组工人同时开工的需求。   ——在吕宋新城建造计划之前,国人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做营建十分厉害了,在世界上也当的起首屈一指。但却不知道能够做出那样的营建奇迹!最厉害的时候有十座新城镇一起建立,而最快的一座城镇,从无到有只有两个月不到。   这些讯息是写在了大明邸报上的,就算再不可思议也由不得人不信。甚至好多说书先生把这些事在茶馆里说,大家都当是说书先生胡说,和以前的传奇小说没什么分别。没想到之后就被人告知,那些听起来荒唐地不得了的事,竟然都是真的!   这样又是一波推波助澜,这样的热闹像是一把火,把东南沿海许多人家的心都烧热了。在这些人的知觉里,好像如今的吕宋就是一块实打实的黄金之地,只要去了吕宋,赚钱就如同捡钱一样容易。   在这样热热闹闹的情况下,就是一个良性循环。首先是那些房宅、店铺等有人花高价买了去,然后就是吕宋有越来越多的人口,能够容纳的生意体量自然也就越来越大。参与新城建造的那些人家,在赚土地钱上先薅了一把,然后又占据了好些生意,这是可以源源不断剪羊毛的。   不过这也是两三年后才能逐渐成形的事情,现如今祯娘把计划放了出去,只不过做了第一步。从朝廷,也就是周世泽那里买下了马尼拉这边所有无主的土地,甚至在上面所做的规划城市图,那都还没有出来呢!   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一个大生意的经营周期向来是长的。有的生意不要说两三年了,甚至中间要有两三代人延续着使力,最终这才能得偿所愿呢!   而现在的祯娘,不过是把新城建造计划的所有事情分派下去,日后还有的磨呢。只是这也是日后的事情了,暂时祯娘从这件事里脱了出来,吩咐几个心腹道:“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先让书房几位进小花厅商量吧!”   等在书房里的都是祯娘兴业钱庄的干股所有者,除了祯娘自己这个大股东之外,就是山西那边当时一起做钱庄的,然后数的到的有松江身家、泉州方家、广州龙家等。这样就再明显不过了,祯娘准备了十多年的钱庄计划,总算能看到一线曙光了。 第167章   关于钱庄, 祯娘确实是有相当深的执念的。事到如今,甚至远远超过了十年。自她没嫁人起就想过钱庄生意, 然后再到入了山西这个钱庄窝子, 更加确定了方向——即使从这个时候计算, 那也是超过了十年的!   为了这个钱庄计划, 这些年她一直在小心铺路。结交官场上的人脉,其中最关键的几条线更是下死力气,砸起钱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结交商场上的人脉, 人情卖出去不知道多少,也是怕自己一个人镇不住, 一向做独门生意的她,只有在这上头开了大口子, 又是山西的,又是浙江的,还有福建、两广等, 这些地方的势力, 一个也没落下。   至于自身就更不用说了, 兴业钱庄从无到有, 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培养出自己的钱庄人才——真以为钱庄是那样容易的买卖?拿着银子就能够在这一行里呼风唤雨了?那未免太小看天下了。   这个行当和顾家原本的老本行典当行是一样的, 都是赚钱极多也稳定,按说这样的好生意,若是人人都做得, 那岂不是人人都去做了。没有泛滥开来,除了本钱上要求高, 也就是这里水太深。嘿,看不见的猫腻太多了,若是手上没有足用的人,等着最后一塌糊涂罢!   然后又用兴业钱庄做别人没有想到的‘创业投资’,靠着这个人无我有的概念,从一众大小钱庄里脱颖而出。到如今,兴业钱庄虽然在一众老牌钱庄里算是新的不能再新了,但确实是有一定地位,在民间也颇有影响力,受到信任。   人以为这样兴业钱庄就做的足够好了,或者以为祯娘的目的就在于此了——这怎么可能呢,她花费了那样多的心血,如果只是为了这个,根本不值当!这背后有她大的多的目的。   事实上,现在祯娘在吕宋竭力促成金矿竞标大会为的是什么——确实有为了周世泽使力的意思,但追究最大的原因,还是她也想要得到其中一些金矿。只有得到一些金矿,她才能进军到这一行,从而有机会获取大量黄金。   而获取大量黄金,以及今后计划的白银,都是为了日后的钱庄‘大计划’,即钱庄发出纸钞——一张纸印刷出来的东西,凭什么要人家相信它就是值上面印刷的钱数?就算是朝廷担保业不好使呢,这一点看宝钞就知道。   宝钞算是朝廷自己印的了,也就是一开始还好,后面就成了废纸一样。这些年朝廷似乎想重新捡起来宝钞,每年还回收一些,使得宝钞不至于真的沦落为废纸。但宝钞的信用问题,早就积重难返了,况且问题又不是一个两个,朝廷的补救终究只能算是杯水车薪。想要真的救回宝钞,有眼睛的都知道,这不过是当今圣上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而祯娘甚至没有朝廷这块招牌,想要不沦落到宝钞的境地。除了不犯宝钞的错误,譬如不限制地发钞,‘大明宝钞’最初的发行在很大程度上是为弥补朝廷财政亏空,其发行主要基于当时所需的朝廷开支,而非流通中真正的需要。官府并未对其发行量进行一定的限制,超发现象十分严重。   就祯娘所知的,洪武时期发行宝钞的二十四年,平均每年都要发行五百一十五万锭。洪武二十三年,宝钞更是发行到了一千五百万锭。和同样发行纸钞的元代对比,元代发行的纸钞最初也不过二十万锭,后来虽然有所增加,也大多控制在一百五十万锭之下。   这样看来,就可以清楚地知道本朝初年的纸钞泛滥到了什么程度。而纸钞泛滥必然带来贬值——在洪武三十年,一两白银可以买四石米,如果用宝钞买,却要十贯。□□死后,大明宝钞的贬值程度日甚一日,到明宣宗的时候,一石米、一匹棉居然要宝钞五十贯。正统九年,一石米已经需要一百贯。从此到今圣之前,大明宝钞兑换铜钱,一贯基本上没有超过两文。   除此之外,朝廷也不回收已经发出的宝钞,这样市场上宝钞其实是连年增多的。本来就对宝钞没什么信任的百姓因此就更加不信任宝钞了,这其实是一个恶性循环。   又譬如,单纯以朝廷为后盾,作为信任,却没有准备金——就连钱庄开存单、银票等都知道不能把钱全部放出去,需要保底放一些,这是为了防范挤兑等问题,也是在危机之中依旧让百姓信任。   在这一点上,元代发行的宝钞都要做到更好,当时筹划宝钞的人是个明白人!元初发行的纸钞‘中统钞’建立了一套‘丝银本位’制度。规定丝钞每一千两,可以兑换五十两银,而元朝廷主要以银及少数的金,还有其它具有价值的物品作为准备金,以供纸钞持有人兑换。百姓以纸钞兑换,只需扣除一定比例的费用,便可换到银或其它货品。   有这样的规定在,百姓也确确实实随时可以用纸钞兑换到‘硬通货’,自然格外相信朝廷发出的纸钞,以至于元代纸钞比本朝纸钞流行地多,也并没有演变成恶政。但到了本朝却是倒退了一样废除了这一项,为后来宝钞的崩溃埋下了一个根源。   另外,还有宝钞常常没有一点准备,凭空进入市场。以及宝钞防伪的能力不足,经常有私人印刷作坊仿制等。这些都是破坏了宝钞的正常市场,进一步摧毁了宝钞在民间存活的希望。   总之就是这些宝钞曾经犯下的错误,祯娘都会引以为戒就是了。而除此之外,她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绝不是避开这些就足够了——更重要的是她输不起,朝廷做这件事,可以一错再错,哪怕最后都没有对过,那也不要紧。若是真能好不容易能够自己做这件事,那么中间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之前的努力就要全部付诸流水。朝廷,以及那些对她虎视眈眈的对手,绝不会轻轻放过她的。   趁着这一次的机会,祯娘郑重地与手底下的掌柜,以及合作伙伴第一次谈了自己这个一直没有说出来的计划——这些人以后和她就是要一同奋进的人了,这件事当然需要他们的帮助,她不可能一直瞒到事情尘埃落定那一天。   祯娘将这个堪称宏大的计划当众陈述,虽然她已经可以使用了平淡无奇的语气,中间所做的事情也是平铺直叙而来。不要说比较那些擅长抖包袱,提起听者兴趣的说书先生了,就是口齿伶俐些的普通人也不及。   但在这些成日和银钱打交道,把花钱、赚钱、利用钱得到钱当作真正乐趣的人看来,她说出的这些话就是世上最有趣,最令人血脉偾张的话。只听祯娘最终总结道:“赚钱上不用担心,如今投进去的再多,也能赚回来。以我们这些兴业钱庄东家的身家,以及占据兴业钱庄的股数计算。将来发钞少说能拿出三千万两银子,就算保守一些发钞,对半了发,只发六千万两的,那也——”   祯娘做出摊手的手势,没说完的话大家都是明白的。做钱庄是如何赚钱的,这六千万两到时候就用来投资,用来放贷,用来与人拆借——如今商业大兴,神州大地上到处是想要做生意没得本钱的,不怕吃不下这六千万两银子!到时候用不得几年六千万就能翻番!   等到翻番之后,兴业钱庄掌握的资本不要说在大明在世界独一无二,就是放眼古今,也能毫不心虚地说一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坐拥这样大的资本量,做什么不能成?而且这不是什么一锤子买卖,增加的资本等于增加的发钞,钱是会自己不断动起来,不断增长的。   祯娘从第一天接触生意的时候就知道一个道理,做生意这一途,永远是第一桶金最难赚。一但迈过了那个槛,后头根本不需要你去找钱,而是钱来找你。就像当年的顾家,有了珍珠生意之后就红得发紫,原本尽力争取也不见得有的好生意自己就上门了。   而如今的兴业钱庄纸钞计划就是第二道槛,这是另外一重境界里的槛。这一道槛甚少有人迈过,这个级别的大商人要出现可以说是时也命也,不只要自己手眼通天本事过人,更要官场和商场的风向正好,所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遇到不利于商业的大风气,任你有偌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   听了祯娘的畅想,松江沈家的二号人物,未来的沈家家主就笑了起来,道:“这个生意真是听的人心热了起来,若是哪家拿定了这个主意,然后一代人只做成了这一件事,那也足够了!”   的确是足够了,这个生意如此巨大,真的做成了,绵延好几代的泼天富贵就在眼前呢!说起来那些所谓巨商人家,绝不是靠着零碎生意就能到此地步。都是至少手握一个相当令人惊叹的大生意的,但是这样的大生意又不是路边的大白菜,一代人能做出一个来就能够吃好几代了!   未来沈家家主,说是青壮派,其实也四十来岁了,看上去十分符合世家子弟的样子。平常都是一副温文尔雅谦恭和蔼面容,只有时常是微微敛着的眼睛,偶尔放射出精光,这才能看出商人本色!   不过他虽然精明,却也是一个相当稳重的人——不然也难得当上沈家继承人了!沈家如今已经烈火烹油三四代了,相比起开拓,更看重的是守成。只要能把这一份家业保持如今的样子传给以后的子孙,就已经是善莫大焉了!   也是因为这个稳重,即使听过祯娘的计划和准备,心潮澎湃起来,他依旧是第一个提出了意见的。他只大略想了想就提醒道:“这个计划倒是十分好了,只是周夫人有几件事是一定要慎重的。”   祯娘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当然明白这些商场官场上的双料老油条远远比自己在某些方面看得清、做得好。所以一看他这样郑重地说,立刻就十分严肃起来,拱拱手道:“沈工部便直说罢,我知道一定是金玉良言。”   这未来的沈家家主在南京工部捐了一个四品散官,因此旁人多恭敬称呼一声沈工部——他和祯娘交往过几次,知道祯娘虽不是外面传闻的一般行事霸道目中无人,但也绝对不是什么软软和和恭恭敬敬的小辈。   这当然没什么,这位沈工部一点都不介意。在他们这样务实的人眼里,才不一定要合作的人日日对他们恭恭敬敬拍马逢迎呢!应当说,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真的有本事赚的来钱,那就是脾气上了天,也是无碍的。反而要赞叹一句真性情,绝不似俗人!   而没得什么能力,一个劲拉后腿的人。即便是殷勤小心到了极点,那又有什么用?耽搁了生意,误了自家赚钱——呵!所谓‘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说是从此结仇也没什么问题。   而脾气有些‘不太好’的祯娘,真是罕有这样放低自身的时候。这就好比从来没得好脸色的佳人,忽然多给了一个笑脸,虽然只是一个笑脸,也足够让人受宠若惊了。   就是这样的受宠若惊,沈工部越发说的多了一些:“这里头的事可以说是千头万绪,既然周夫人已经准备了十来年,门道当然比我要清楚。但我这里依旧有一些浅见,算是我们这些多吃几年饭的瞎操心。”   他说这话的时候笑意盈盈,说真的,他还真有一些心虚——这说出去人家只怕会当作笑话来听!堂堂松江沈家二号人物,未来的家主,这些年沈家的事几乎都是他在调理,松江沈家他早就能当一半的家了。   这样的人物什么场面没见过,说在祯娘跟前心虚,这种事情若没有他亲口说,谁会信?谁都不会信的!但是他确确实实是心虚了,祯娘出现在商界众人面前,满打满算也不过就是十几年的事情,但是看看她办的那些事,到达的高度,除了她之外的其他人,别说做了,就算是在梦里想想,想想也不能够啊!   在沈工部眼里,似祯娘这样的人物,大抵就是那等天才,生而知之之流。这样的人物但凡出一个,必定青史留名,至于同辈,根本不会有能望其项背者。同样的,这样的人物的想法和考量也不是一般人能吃的准的。   别人去指点他们,本人看来确实都是一些正经道理,但或许在他们的想法里,那些却是不足为虑的——这也不稀奇,那等人物就是能跳脱出普通的窠臼,不然也不会取得别人没有的成就了。   他自己口里说的是‘瞎操心’,一般的听者必然当是他的自谦之语,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话在他这里是半真半假,至少他真有这种担心。只是担心也无用,这样的大生意眼见得前景确实是惊人,相对的就是投入也会大的惊人。他们作为兴业钱庄的股东,即使都不如祯娘的干股多,按占股出资也绝不会是一个小数目,如何慎重都是不为过的。   他只能接着道:“其中最难的一样是朝廷上的关系,想来周夫人是一直有特意维系的,但还远远不够。不过如今说开了就好得多了,咱们这几家没有干看着的道理,到时候定出一个章程来,一起圈定关键人物,发动人脉和资源着重使力,就不信砸不开这门!”   这也是祯娘会在事成之前曝光的最大理由,别看她如今在东南地位超然,到底崛起时间太短,积累不够。只靠着她一个人做成这件事,实在是力有未逮了。这时候沈工部说这话,与其说是提议,还不如说是表态。祯娘当然只有点头的。   沈工部见祯娘的态度,心里大定,立刻又道:“还有一样,就是纸钞防伪的事儿。我自家没有钱庄的本钱,但也偶闻过一些新闻,有些银票造假,可是让一些钱庄有苦说不出。那还只是银票,发出到底有限,到咱们的纸钞却不同了,若有个纰漏,真是巨亏!”   之后又林林总总说了许多,都是老成谋事的话了,祯娘一一听了——有些她是心里早就有底了的,譬如这纸钞防伪的事情。直接与众人道:“你们是知道的,我家的生意一向看中那些工匠的创新。要知道,有时候他们一个巧思,顶得上成百上千的人埋头苦干。在打算做纸钞的营生之后,我就有预备了,让他们想法子印出防伪的纸券出来,这些年幸不辱命,也有些成就。”   祯娘手下的确有能人,在原本银票防伪的基础上,他们又进一步做研究。研究出了一种药物配方,在造纸的时候加入这个,纸张会有无法仿冒的特征。所以只要保密好配方,未来的纸钞就不用忧虑了。   而为了多上一重保险,祯娘甚至在研究配方阶段就做出嘱咐,即配方中的内容,不见得要珍惜,却一定不能是泛滥的东西。所以配方中有一味需求不算大的配料,是只有寥寥几个地方所产。这样将来真的泄露了配方,也能很快察觉。毕竟那几个地方有人大举收购那种配料,是根本瞒不住的。   而技术的可靠性其实已经是经过检验了的,如今兴业钱庄的银票正是用的这个技术印刷。这也是一个试水的过程,只要有哪里有漏洞可钻,祯娘都会让人重视起来,并且尽快解决。从兴业钱庄发银票起,到如今也好几年了,有几年就纠错了几年,祯娘自然有信心。   至于沈工部的其他建议,还有些祯娘并没有考虑到,或者力有未逮的,祯娘当然从善如流,拿出来大家商议着做——这一回商议可真是久了,大约是意识到自己是参与到了一向了不得的生意里头,事业心一下激荡了起来,都格外兴致高昂,竟是到了月上中天也不察觉。   而到了这么晚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商议完毕。怎么说也是未来利润可以达到几千万两,并且能细水长流的生意。即使这数字是个总数,还要按照各家占股数来分割,那也不少了。既然是这样的生意,投入自然也是千万两级别的。千万两级别啊,那就是错了一个小点,也能多出几十万两银子的差别,谁敢轻忽?真当各家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山西那边参股的是祯娘好友夫家银号,来的是他家大掌柜,姓陈。陈掌柜摇头可惜道:“只是可惜了,咱们现在保密,几年之内做出来,开头几年是独占鳌头一枝独秀,做的是人家没有的生意,利润最大。到之后开了这个口子,别人自然也会跟进,那时候生意也就没这么好做了。”   他倒是没提自家同样是钱庄生意,抢在祯娘兴业钱庄之前做出来——这位陈掌柜做到如今的位置,当然不是个傻的。真以为有个主意就可以做生意了?天真!他们自家偷偷做,且不说自此之后就把祯娘得罪了。毕竟如果能够独享那样让人目眩神迷的利润,不要说得罪祯娘了,就是洪水滔天也只怕管不得。   但不只是祯娘,在座的只他一家是钱庄的本钱,即是说在座的其他人和祯娘的纸钞计划完全没有利益对冲,是会全力支持祯娘的计划的。而自家的行为,直白的说就是虎口夺食,与所有在场的家族为敌。想想这些家族的实力,除非联合起不弱于这些家族的家族,不然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但是那样又是何必呢?兴业钱庄这里已经准备了很久了,他们再动手也一样要面对一个已经抢占了先机的对手,根本没有始终和祯娘合作来的稳妥和舒服。同时,和另外的大家族合作,那是要分薄干股的,就像祯娘做的那样。甚至还比不上祯娘,毕竟祯娘的身家和地位高于自家,这又是她默默推动许久的计划,话语权自然高。换成是他们自家来做,付出的东西必须更多! 第168章   “纸钞这个生意开了口子就是一个信号, 凡是有些眼光的都该知道该跟进我们做这个,根本防不住。不过也不能这样束手待擒, 要知道为了做成这个, 我已经砸了大把的银子和资源进去了, 凭什么跟风来的能吃现成?”   这已经是祯娘与合作伙伴们商量完所有关于纸钞计划章程后的一日了, 这时候她正与自家几个掌柜谈及如何在吕宋进一步开展生意,特别是榨糖厂。不过大家都是极熟悉,好似朋友亲戚一样, 也就不会是聚头只说生意,顺带着什么都说才是常事。   祯娘的话当然说的正正, 没人甘心自己辛苦开拓出来的道路,还没有享用多久, 就有许许多多的人打算‘不劳而获’。只是要真的阻拦住,当然不是祯娘一句‘不同意’能够解决的,因此刚刚从山西赶来的苗修远拱手道:“东家是什么打算?”   如今祯娘可是打算在吕宋大干一场, 原先手底下看上去人才济济, 这时候就不够用了——有潜力的人才倒是不少, 只是大都都太年轻了, 许多也正是看重潜力才招至自己麾下。一般时候祯娘当然是很欣赏有才华的年轻人, 他们相比他们的前辈有一种冲劲,正适合正好在冉冉上升的顾家和周家。   但是年轻人不只是有冲劲而已,他们的冲劲常常会过了头, 而过犹不及,冲劲就成了冒进。何况年轻人大都还有一个毛病, 那就是只能在顺风里做事,一但遇到一些艰难的局面,就会越来越无力。   所以在已经成熟的产业中祯娘喜欢用年轻人,他们能给旧产业新变化,但在新产业中祯娘喜欢用更有经验更加老辣的老油条——这倒是和如今别家办产业相反,他们都是用老人在旧有产业守成,放新人在新产业里纵横。除了看中新人的冲劲之外,大概就是他们眼光和前辈们不同,更加适合新形势罢!   总之祯娘的看法不同,而现在既然是打算在吕宋进行开拓性的扩张,那么手底下年轻人就不能挑大梁了。于是协调手底下掌柜们的工作,凡是有意在吕宋这边大干一场的,原本执掌的产业就先交给二掌柜,或者自己这边派遣一位掌柜过去,然后自己过来吕宋。   苗修远就是选择过来吕宋的掌柜之一,论起来他当然是祯娘嫡系中的嫡系,当年祯娘还没有独当一面的时候他就是第一个听她差遣的伙计了。到如今替祯娘管理着毛纺作坊这一综堪巨额的产业,同时总理北边其他掌柜。   他这个年纪,做到这个位置,心里对祯娘的知遇之恩当然不必提。同时,他也远不像他表面看上去只是稳重少言而已,实际上他在生意场上也向来是有抱负的那一类。两者影响,当他听说祯娘这边要做大事的时候,丝毫不留恋北方大掌柜的位置,交接给宋熙春后,立刻就赶往了吕宋,中间没有一刻耽搁的。   苗修远无论人品、能力、经验都是一等一的,祯娘在他历练出来之后就十分倚重他。在如今顾周氏手上几位掌柜,除了孟本之外,都逐渐要退下来之后,祯娘已经隐隐约约扶持他做新一任的大掌柜!   这时候他又是立刻赶来吕宋襄助她,祯娘不会说,但她确实对苗修远特别满意。这时候他问祯娘什么打算,祯娘也没有因为他不涉及钱庄产业那一块不说。而是直接道:“这其中的道理没有点透的时候都当作是什么传家宝,但是点透了之后就是大白话一般,会者不难难者不会。”   轻描淡写一句后,祯娘才进入正题一般道:“发钞的打算不是一日两日冒出来的,我心里思量这个何止一年两年,满打满算有十几年。就算从兴业钱庄算起,那也是十年的买卖了。这中间我为了这个做了多少准备和铺垫?又推演了不知道多少次,构想出了一套可行的计划,甚至将未来五年的行动都谋划出来了。”   说到这里,祯娘轻轻笑了一声,道:“我从心底来说是个自负的,大概是这些年顺风顺水惯了。不过我想我这自负也不算无根之木,多少有些底气。在这里我就说这一句,我既然花了这许多念头才能做成这个样子,别的人......”   祯娘语气停顿了一下,不过并没有迟疑,马上又接着道:“别的人,哪怕是有我在前头荡平了道路,又试了许多错,我也敢说,绝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学了去的。甚至那些办老了钱庄的人家,只怕还要重头适应我这一套,呵,几年就是这么过去的。”   有些话祯娘并没有明说,但也和说出来差别不大了——几年的时间是那么好丢的吗?别看祯娘一准备就是十几年,而且十几年也没有准备好。但是真的全面做起来那又是另一回事了,那时候时间就是最宝贵的,一切就看谁能抢占先机!   有的时候活下来的并不是最好的,而是最先的!只要给祯娘几年时间好生经营,兴业钱庄就能彻底把纸钞的生意握在手里,两京十三省,就是一个铁打的江山——人的行为都是有习惯的,一但习惯了使用兴业钱庄的纸钞,并且用了几年都没有问题,大家凭什么要换用新一家的纸钞,那不是又要重新担风险?   祯娘的意思苗修远当然是明白的,这也的确是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了。或者说,这是大巧不工的路子,这种法子火候到了,根本就是无解,除非自己犯错,不然谁也拿他没办法——这样是兵法中的正道、王道,话说又哪里来的那么多奇招诡道,大多就是正道先行,辅之以一些小巧而已。   说这些也不过就是闲聊,几人也没有继续深入下去的打算。毕竟祯娘和这些掌柜今日碰头并不是为了钱庄的事情,那有相应的掌柜来掌管,即使都是祯娘这一个东家的产业,大家也没有问太多的习惯。问的那样多,传出去该疑心你是不是要看上同僚的位置了。   因此略说了几句,祯娘就询问起新来吕宋的苗修远等人,习惯不习惯吕宋种种,又道:“你们不是此地土生土长的,最容易不适应,然后水土不服。若是有个不适,绝不能像在大明时候一样就随意应付过去,与我来说,我自有道理,总不能让我的掌柜折在这里罢!”   祯娘之前就知道了,只要有钱,这天底下没有不能活的地方。反之,若是没有钱,就算是温柔乡一样的苏杭,金粉地一样的扬州,同样是难熬的地狱。这个道理还是顾周氏教给她的,她当然理解这句话。可真要说体会到,还得说这一次来吕宋。   吕宋这个地方,气候自然不必说,还有饮食等等问题,总之和中原大不一样。许多移居此地的大明百姓,都水土不服过,来的严重的话,要了性命也是有的。但是祯娘并没有经过这些,这并不是因为她身体如何好,应该说她身体是偏弱的。另外她还有个夏日内热不发的毛病,最容易夏日里生病,偏偏吕宋全是夏日!   这样的她到了吕宋之后却没有患上半点病症,在忙忙碌碌准备金矿竞标大会和吕宋新城建造的时候她甚至没什么好休息,饶是这样她也健健康康度过了最容易水土不服的时间,现在已经相对适应吕宋这边了。   这其中的原因说出来也简单的很,无非就是她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因为怕祯娘在这边水土不服,祯娘自进吕宋开始,一应生活起居都尽力像原本在泉州时靠拢。这一点,甚至严苛到了一套茶杯、一把梳子。   至于饮食那更不必说,有些在吕宋定居的大明百姓并不能习惯这边本土的果蔬,干脆自己开地种菜,种的当然是家乡的蔬菜。后来这些蔬菜不只是自己食用,也用来卖给那些老乡。而祯娘自入总督府起,并没有吃过一样吕宋这边的特产,一饮一食全都仿佛在大明一样。   这听起来有些夸张,祯娘有时候也很想品尝一番本土特产。但是不行,至少段时间不行。按照带来大夫和嬷嬷们的说法,她现在正是骤然转换了居住之地,这时候身体敏感,任何一点都有可能引发病症,不能不慎重。当然,也不必担忧,等到呆上一年半载,就不用这般小心翼翼了。   所有人都花费比在泉州时候更多的心力来照顾祯娘,这上头从比在泉州时候频繁地多请平安脉就看得出来了。就连祯娘泡澡都特意开了药粉,就是防微杜渐,怕祯娘有个万一!   祯娘就是这样一呼一吸都有人下了好大力气去注意,这样的她偶尔会觉得不自在,但最终的结果是值得的。即使是在她相当不适应气候的吕宋,已经三个多月了,她就连一声咳嗽也不曾闻过。有的时候恍惚了,她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离开大明,不过是家里新建了一个西夷人风格的院子,她在这里小住而已。   祯娘自己是这样的,这些掌柜的们身价不菲,自然也生活得不错,但必然是远远比不上祯娘的。这样说是让他们有事尽可以来求助自己,毕竟是在异国他乡,原本的小事在这里或许都很难办呢!   在生意人的文化里面,东家和掌柜的、伙计等人近似于亲人关系。在这些特殊的亲人组成的大家庭里,东家就类似于大家长,据说在一些规矩旧的地方,还管着东家叫爹叫娘呢!   祯娘祯娘这里不至于如此,但那种习惯带来的影响还在。因此,即使祯娘年纪并不大,这些掌柜的和伙计还是天然地拿她做家长尊敬。而家里的大家长要照顾家庭成员,家庭成员是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更不会拒绝。因此以苗修远为首的一众掌柜并不客气,立刻就应承下了祯娘的照顾。   又说了几句生活话,掌柜的才放下了丫头们端来的今年新茶,与祯娘说道:“东家,您原本打算的在吕宋做产业,是两头并行。一头用金矿连着金银矿也,大力进金银,为兴业钱庄发钞做准备。另外一头就是甘蔗种植和榨糖厂,而这同样不单纯,这连着您在西夷人那里的生意。”   当初祯娘可是在西夷人那里买下了产业,包括码头的仓库、办公楼、出货渠道等。之前主做的是一个中间人——利用东家的大明背景取得大明海商的信任,在一众西夷人码头的收货公司里立刻出挑起来。   这些年,就光是吃中间的差价,就赚的不少了,还简单稳定。每回祯娘看那边的账本,总要感叹。世上果然从来是不公平的,有的生意如何努力,绞尽脑汁地去做,做的又新奇又周全,最后赚的利润或许还不如另一个生意随便做做!   祯娘在这里并没有打断的意思,于是那掌柜便接着道:“金银矿那边其实并没有什么操作的余地,也就是一些‘笨生意’而已,到时候比照着业内的现成例子,做起来也便宜。只是榨糖厂和甘蔗种植还要好生斟酌一番,不知道东家有什么打算。”   这话其实说的很‘油’了,什么叫做金银矿那边就是一些‘笨生意’?虽然相比一些生意确实没那么‘聪明’,但其实里面还是有许多猫腻许多操作空间的。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金银矿的事和钱庄沾染地太深了,这属于兴业一系的地盘,随便染指说的不好听就叫做捞过界了。   有分寸,这是在大家族里头做掌柜做伙计都要晓得的眼色。而不随便跨到别人的地盘上,就是一种有分寸。   祯娘做了这些年的‘大家长’,这些早就是她眼里玩剩下的了。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该晓得这种规矩有多么根深蒂固。根深蒂固到了,祯娘轻易也不会去动他——设身处地地想一想,祯娘也能理解。   这些掌柜的们在一个东家手下讨生活,运气好的遇到一些好人,精诚合作共同努力,也不用多想有的没的。但这种运气不是人人都有的,更多的人要注意与自己这些同僚相处,并且暗中有所防备。   同僚之间有合作的时候,当然也有竞争的时候,只要有上进心的话。每个人都是想更多地得到东家赏识,然后走到更高的位置。而更高的位置,越是到后面就越少,迟迟早早都是要直接竞争起来的。   如果是一些良性的竞争,那还好一些,大家纯粹用能力和成果说话。赢地光明正大,输的心服口服,无论怎样也不会有什么乱子。但良性的竞争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转变,盘外招使出来的时候可是很多的。   在这样的处境之中,自觉的树立一些规矩,这些隐形的规矩等于是设了一个限制,至少让竞争不至于惨烈,也尽可能避免了直接竞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和商场上一些潜规则没有差别,都是为了防止竞争到了最后陷入恶性竞争的死循环,到时候谁都得不了好!   所以祯娘轻轻放过了关于金银矿的事情,只是道:“这件事么,其实说起来新大陆阿美利加那边有最便宜的白银,只可惜路途遥远,海上风险太大,不然我宁愿派人去那边运白银。黄金的话,除了吕宋这边,还有倭国那边可以想想办法——算了!我再找其他人一并料理就是了。”   祯娘摇摇头转而道:“你们还是打理糖业这边罢!这边原来是刘掌柜总理的,本也十分合适。只是以后糖业的事情并不只是糖业的事情而已,这里连着一整条与外国那边的线,这就繁杂庞大起来,不是他一个人能够调度的了。”   糖是祯娘与外国交易的主要商品,就好比那些海商的瓷器、茶叶、丝绸一样,很多时候大海商同时也是瓷器商、茶商、布商。因此祯娘自然要好好打理这一宗生意,实际上她做的很好呢!   祯娘手下榨糖厂出来的糖,大概是因为种植得当,生产的时候也是取了大明和西夷生产各自的优点,因此质量确实更好,品种也更加多样。加上祯娘费力打造,树立起来皇家御供这一金灿灿的牌子,在西夷那边大受欢迎,一直都是供不应求的。   这当然是极好的,有这样受欢迎的商品做交换,和外国的生意自然一直很顺利。特别是祯娘得到海外的小岛种植甘蔗建立榨糖厂之后,根本不必走海关,直接从南洋各国的港口上上船,数量不受限制,生意大的惊人呢!   但是这也只是一个开始而已,祯娘的糖业帝国还不够庞大,因此还没有和自己的外国部署彻底搭上,也没有和自己的海贸生意十分紧密。实际上,这些生意虽然相关,却有一些各行其是的味道。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局面,祯娘很清楚,就是他们各自还没有成长起来,成长到超出自己领域,和其他领域紧密联动起来。而这样的未来预期,正是祯娘将来的目标!   关于这些,之前祯娘也和几个掌柜偶尔提过一两句,只是心里始终理不出一个头绪。因此趁着这个机会道:“这件事在我脑子里也始终是一笔账,只是没有个让我觉得能干干净净理清楚的章程,这一回大家就来说一说,最好是这几日就整理出来,也是接下来好办事!”   祯娘办事就是这样,一但决定了就绝不拖泥带水。按照她的说法,这就是快事快办,办事情不就是赶早不赶迟?早一些总比晚一些要好罢!因此就想趁着这个机会一鼓作气拿下原本犹豫的糖业部署。   集思广益这句话当然是有用的,特别是参与集思广益的都是一些这个时代的聪明人。同时他们还年轻、激扬,更加容易在共同思考中互相启发,最终互相完善着做出自己都不相信这是自己做出来的成果。   ‘啪嗒’一声,祯娘手上已经运笔如飞好一会儿了,总算能够停下来的时候立刻放下了笔——这之前她一直在仔细听所有人的话,但凡是有一点可取之处的,她都下笔记下来。   这不比是纯粹做记录,可以让别人来做。这样去粗存精的事情,至少她那些能帮她做记录的丫头们做不到。至于说掌柜的们,他们忙着想忙着说,倒是根本没时间做记录,最终竟只能是祯娘做这个辛苦活儿。   祯娘活动了一番手指,又点了点自己面前书案上的几张纸,道:“这些就是了,待会儿你们传阅,各自抄一份带走。今日先只是回家多看一看,到明日我们继续碰头,再做整理,把个章程彻底确定下来。”   于是之后总督府的客厅里便出现了颇为好笑的一幕,一个个在外面也算是能呼风唤雨的人物,现在却像是小小蒙童一样,一板一眼地抄写着一份记录。生怕抄错了,或者弄脏弄乱了做范本的祯娘那一份,真是格外小心格外慢。   等到抄写完毕,再看外面的天色,也差不多到了晚饭时分。这也是祯娘估量着来的结果,不然哪里有那样巧合,正好是这个时候事完——又因为祯娘是年轻女东家的关系,客气地虚留掌柜的们吃饭,自然是每个人都婉拒了。   等到掌柜的们结伴出去,苗修远忽然见到有些匠人在园子里忙碌,颇有些奇怪——这些人既不像是在修剪花木,也不像是要在园子里增添一二景。倒像是那些开矿的人在开矿之前做测量挖矿井一样!   刘文惠一眼就看到苗修远瞥了一眼园子角落,不要这位老朋友问,而以苗修远的性子,应该也不会问!他就是自己主动缠到了苗修远身边,道:“那些人昨日就来了,是在总督府里看地方,打算挖一个冰窖藏冰——这必然是为了东家了,只是不知道要如何成行。你知道的,吕宋根本没得冰冻的时候,那又藏个什么冰?” 第169章   金陵, 六朝古都地方,文学之昌盛, 人物之俊彦, 山川之灵秀, 气象之宏伟, 只怕无有其他地方可与之相提并论。这里有烟雨楼台四百八十,佛寺庙宇三百六十 ,至于秦楼楚馆、花船私寓何止四千八百呢!要知道秦淮河畔艳帜高涨, 名头正旺呢!   这金陵到处是热闹繁华去处,不过要说最是人气旺的, 当然还是秦淮河畔泊满了花船的码头。这里可以说是商贾往来之所,车辆辐凑之地, 周遭有不下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   每日不知道多少南下北上的行商,并年轻小后生在这里消磨——虽说他们是拿粉头们做玩物, 殊不知那些花名在外的姐儿也把他们做猴儿消遣。三言两语几下作态就勾住他们, 弄得他们每日如火山孝子一样在花船厅堂里等着, 倒不是她们迁就嫖客, 而是嫖客奉承她们了。   这一日, 南京卫所指挥使张大人就已经在金陵大有名气的花船丽春阁外头候了许久,只是为了见一见丽春阁的头牌红姐儿小红袖。这位姐儿才在最近的花旦评理当选做秦淮小八艳,风头正盛, 那些常在风月里打滚的哪个不争先结交她!   只是她这个姐儿,容貌倒还在其次, 至少在秦淮小八艳里算不得出挑。如今能在秦淮小八艳里都红的一时无两,全靠着她的聪明,格外会挑动人心!   譬如说这一次张大人来丽春阁,她却只是让人等在外头,告知接待的龟公:“爹,你去与张大人说,只说我今日有客了,直到晚间之前都不得闲。若是张大人等得就且等等,若是等不得就先家去罢,让他恕个罪,我这里怠慢了!”   其实小红袖此时还没有接客,不过是这么一说,为着一会儿拿乔罢了。那龟公也笑地心领神会,与她道:“姐姐你也有分寸些,可别得罪这些老爷。他们还想着姐姐你,自然不会拿姐姐怎么样,只是咱们这些人就有的苦头吃了!”   后面小红袖果然又来了一客,此人是从川广贩药材来金陵的行商,据说本钱极大——这倒是容易看出来!从这些日子他常常出入丽春阁等头等的花船就知道了,这些地方去一回最少也要十来两银子开销。若是点了小红袖这样的头牌红姐儿,那花费就根本没得限度了。   这些行商最是分三六九等,有那些一趟几万两银子本钱,好时机能翻倍赚利润的阔人儿。也有那些一个伴当小厮都没有,只身挂着一个褡裢,背着一筐货物,捎带着别人贩货的。前者当然是挥金如土,后者则是紧巴巴,一两个钱也要计较着使。说的都是行商,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了。   这位川广药材商姓赵,因在家里行二,人都叫他赵二郎。他本身是个风月里的老手了,来了秦淮河这胭脂河畔,焉有不及时行乐一番的道理。加之这一回贩货运道好,实在是大赚了一笔,便格外大方起来,实在是粉头们最喜欢的孤老!   小红袖自然知道他,与他还在另一道席上见过,知道这是一个挥金如土的,当即让人把他请进来,自己则是进了里间梳妆打扮一番——他们这样的人过的是晚生活,天亮的时候才歇息,所以每日都是午时以后才见起身,这个时候她本就是在收拾,如何能直接见客?   那赵二郎自然知道这些,安心坐着稍待,不过一会儿,小红袖出来。只家常挽着一窝丝杭州攒,金缕丝钗,翠梅花钿儿,珠子箍儿,白玉绦环,红宝石坠儿,上穿着一件白绫立领对襟袄儿,下着红罗裙子,打扮的粉妆玉琢,当下道了一个万福。   这赵二郎不是一个人来的,陪客还有一个帮闲,是在金陵认得,与他联系过生意的。按着花界的规矩,来客带的客人可不能帮嫖同一个粉头,于是就有丽春阁另外一个名叫小玲儿的姐儿过来一起作陪。   待四人各一角在桌旁坐下,有小丫头泡出茶来,小红袖、小玲儿给两人每人递了一盏,陪着吃完了一盏茶。然后立刻就有十分有眼色的小茶壶抹干净桌儿,收拾好了一并摆放案酒、佳肴,正准备开席。   于是菜献时新、酒过三巡,四人好生乐了一回。后头待残席收拾了,又再次安排酒上来吃。而小红袖、小玲儿两个,一个弹琵琶,一个弹月琴,还有一个小红袖的小丫头,不上十三岁,在旁执了红牙板应和。三人一起一边奏乐,一边唱了一套《双桥明月》。   乐时不算时辰,到了天擦黑,赵二郎也没有去意,算是乐不思蜀,他决意今日就在丽春阁留宿了。当即就要吩咐老鸨——此时老鸨恰好进来,却不是与赵二郎奉承,而是在小红袖耳边耳语了几句。   原来是自午间就在外头大厅候着的张大人发了脾气,人好歹也是南京卫所指挥使,说起来算是坐地虎。虽然他们这些在秦淮河开张的大花船都背后各有大佬支持,并不怕这些人,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和气生财最好。因此老鸨进来,是让小红袖拿个主意,也好哄一哄外头那位张大人。   经营声色的行当,当作货物的姐儿既是最低贱的,同时也是最高贵的。那些混不出来的姐儿自然不必说,每日没得好日子,还要吃妈妈的教训,过的生不如死。但是是小红袖这样混出来了的姐儿,那就是人人争相讨好了。   就算是老鸨也是一口一个姑娘,一口一个小姐,小声说话,缓和规劝,没有一句重话。除了这时候的红姑娘是她们摇钱树,须得好好哄之外。也就是这些红姑娘正讨人喜欢,总有几个有钱有势的孤老倚靠,若是真得罪了,吹个枕边风,有的是法子让老鸨有苦说不出。   现在也是一个道理,张大人发火了,说这里藏了奸人,以协理治安的名义进来搜查——这当然是胡扯了,但就算搜不出什么来,有官兵在的花船谁会来?那真是哪家子弟要色不要命了。到时候人家一句奸人不在,拍拍屁股就走了,误的生意却是她们自己的呢!   而这个时候老鸨说话根本没得用,还得是小红袖自己下去安抚一二。她做的好了,只怕一两句话,倒比老鸨龟公们说尽好话、跑断腿使人情都要有效验的多!因此求道:“我的好姑娘,你就下去见他一见。以姑娘的本事,能费多少事儿?”   小红袖拿帕子捂着嘴扑哧笑了一声,抓住这个机会要求了老鸨好几件事,老鸨当然是满口答应。等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小红袖这才施施然起身,寻了个理由与赵二郎,然后就下楼去了大厅。   见到脸色沉沉的张大人,小红袖却是不慌不忙,似乎一点都不知道这位是南京卫所指挥使,手底下人马多,真发起火来,南京黑白两道都是要犯怵的。只是娇笑着上前道:“实在是对不住,张大人饶恕切身罢!”   张大人原本的脸色立时就绷不住了,只能外强中干道:“你这粉头好不知趣,哪里来的道理?午间说有客人,让等到晚间,本大人等到了晚间,却是连你一个影子都没见到,这不是在耍弄我?”   小红袖却依旧笑嘻嘻,上前软和着声音道:“大人这是哪里话,什么叫做连我一个影子都没见到,如今妾身不是就在这儿?大人若不是见的我,难道还是见的鬼不成?”   插科打诨强词夺理!不过对于小红袖这样正当红的姐儿来说也足够了,差不多能下的来台,对方大抵就不会追究了,而这位张大人最终也果然如此。看到了这个变故,小红袖又赶紧道:“大人不知呢,今日这件事也不能怪妾身!”   接着她就顺口道:“大人是知道我们这些花船的规矩的,陪着吃酒也罢,演唱歌舞也罢,出门赴酒席也罢,都不是最赚钱的营生,最赚钱的分明是客人订席——妈妈们当然最看重。我那客人就正好是要定席,这个我自然不甚在意,反正那银子也落不到我手上。只是一则,妈妈的面子不得不给。另外,定席多了是我的体面。听说清华楼的采莲上月名下定席过了千席,说出去谁不赞叹?”   所谓定席,即是恩客为粉头花钱开席,这席是流水席,谁来吃都可以不过开的席数是有定数的。譬如五席、十席、二十席,乃至于百席、千席——这些席面自然交由花船自己打理,都知道席面油水厚,这种席面又是往高了叫价,向来是花船最喜欢的生意!   而且越是席数多,利润就越惊人,这不只是因为一席一席地积累,也是因为开席数太多也就是一个虚数了。譬如说金陵几年都出不了一回的千席酒,哪个花船有地方可以摆上一千桌,只是一千桌的钱,一千桌的名头,实际上没有那样多。   因此,定席受重视是大家所公认的,若是粉头给下定席的客人格外殷勤,就算心里不忿,面子上也不得纠缠了——话说真的心里过不得,那自己也给下定席就是了。若是无钱办这个,那只能说人穷志短,出来嫖的连钱都没有,那还能说什么?   张大人说不出话来,一口气不上不下。大约这时候也不是为了小红袖这个人了,而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大声道:“既然是这样,我也为小红袖姑娘开席就是了,你去告诉你妈,今晚我给你开十席。”   小红袖笑着点头,奉承一番又往楼上去。见到赵二郎,故作为难道:“赵老爷,奴本打算今日好生陪伴您的,只是实在不凑巧,外头有南京卫所指挥使张大人等了一日了。这也就罢了,偏他说定了为奴下定席,妈妈好不赶趟,这就让我去伺候张大人呢!”   赵二郎心中不悦,这可不是老时候,民不与官争也要看情况来。像是那等升斗小民自然是见官依旧矮三尺,但换成是赵二郎这等富商那就另说了。似那等顶级大豪商,如今甚至都能当大员的家,好不威风!   赵二郎自忖自己还没有那样的架势,可对方也不是那些中央大员,甚至连地方大官都算不上呢!卫所是什么地方?这些年除了九边卫所还能震慑一番宵小,其余的就是摆设。所谓千户百户这些人,在旁的人眼里和乡下土财主也没有分别了。   思量定了,酒气一激,又有小红袖在旁挑动,立刻就豪气道:“这有什么,那位张大人给你下定席开的是多少席?不论他开多少席,我照着翻一倍就是了。如此这般,不只你妈妈没得话说,那张大人也没得话说了罢!”   小红袖越发脸泛桃花,喜道:“赵老爷这番话在自然没得话说!张大人开的是十席,到赵老爷这里就是二十席的席面了。我这就去与妈妈和张大人说,料想是什么话也没有的。”   赵二郎听过后心中大定,断定这位卫所张大人确实不是什么厉害人物,轻蔑道:“我常听说金陵乃是金粉之地,豪客一掷千金的故事时常都有。开头你妈紧巴巴地唤你出去,我还当是来了一个这样的人物。没成想,这样的声势到头来才不过十席,哪里配得上小红袖姑娘你的身价——就是二十席也不能够,我还拿不出手哩!罢了,就开五十席罢,也勉强看的了。”   虽说金陵花界有一次千席的传说,但亲眼见到那般盛景的可没有几个,往常能有百席就足够红姐儿得意好长一段时间了,不是奉承地极好极亲厚的恩客是不能有这样的支持的。而这为川广来的赵老爷,她才见过几面?没怎么下力气,等于平白得了五十席,小红袖哪里有不喜的!   心中暗道:果然如妈妈所说,如今那些官员的营生,除了几个油水厚的位置,都不甚大方了。真要找傍身的孤老,还得是这些大富商,不然场面是撑不起来的!于是面上拿出十分的喜气道:“奴平白受老爷这样的抬举,也真是无以为报了!”   几句奉承把赵二郎说的舒舒服服,又暗暗贬了张大人一番,借此抬了抬赵二郎——这一招果然是有用的,平民身份的赵二郎虽然面上不认,心里还是对这些官老爷有一种天然的敬畏。这一回的事儿可以说恰好戳在他心上,格外觉得有面子!   他这里是有面子了,张大人那里就真不能看了,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在争粉头别苗头中输给了一个药材商人!这种事轮在谁头上谁都是没面子的。偏偏还不能去找人麻烦,要知道花界争粉头的事最忌讳财力不如人争输了,时候再去找人麻烦。真要做这样的事儿,以后满金陵都再抬不起头来。   但让他狠狠心,下定席上超过那个药材商人,开个六十席、八十席,甚至一百席,那也是不能够的!要知道开席用的席面都是上等席面,酒楼里十两银子一席。而在花界,他们为了赚钱,有个说法叫做开双席,同样的一席就要二十两。所以说赵二郎开五十席,光是席面钱一项就是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银子,张大人当然不是没有,但是也绝不是可以轻易拿出的——一下拿出这个数字,回家必定有的闹,况且他心里也不见得舍得为了一个粉头这样一掷千金。但是即使心里能做出这样的取舍,面子上的挂不住依旧是面子上的挂不住!   要知道他可是金陵的坐地虎,哪怕卫所式微,他家世代传承指挥使的位置也是不可小觑的。而如今却被一个外地来的商贩争粉头下了面子,他自然知道,今日这件事不消一个晚上,满金陵就会无人不知。简而言之,真是奇耻大辱!   然而这口气他咽不下也要咽,人穷志短,虽说说一位卫所指挥使穷,那是说笑,但意思是那个意思——丢了面子的张大人自然没得什么心情再在花船里观景了,当即拂袖而去!   “张大人且住脚,真是难得让兄弟我碰上!且来喝杯酒叙一叙罢!”忽然有个楼上小包厢的门开了,一四十岁上下,仿佛是读书人样子的男子忽然叫住了张大人。这就是想走的走不了!   此人姓钱,是南京锦衣卫的人!这倒是和他外表读书人的样子十分不合了。南京锦衣卫啊,虽然同属武职,如今也被削权的厉害,但人的名树的影,锦衣卫的威慑力当然不是卫所能比得上的,官面上也更有权力。再加上这位钱大人和张大人算是一故交,也确实是有些日子不见,张大人心中纵使再郁闷,也顺意登楼,入了小包厢。   张大人才经历了刚才那事,任这小包厢里舞乐升平,在脸上也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钱大人其实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偏这个时候还要明知故问道:“张兄今日是怎么回事?到这等地方本就是找乐子的,为何却是这般脸色?”   张大人正是为刚才那件事恼火,有个熟人相问,也就借着酒意把发生的事情如此这般一说。最后满上一杯惠泉酒一饮而尽,发牢骚一般道:“这如今的世道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在我爷爷那一辈的时候,就算卫所已经衰落,那些低贱商人也有了地位,也不至于像如今啊,倒好似正反颠倒了!”   然后就是一些回忆往日荣光的话,说那个时候也是同样有富商人家与他们家的子弟争粉头。结果呢,没蹦跶几下就被他家送了大狱,那还有什么说的。人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哪像如今,憋屈的要死!   这样的话也就是败犬在吠叫而已,换做平常,钱大人是绝不会听的。在他看来这就是抱着往日的辉煌不放,却看不到如今的现实,也没有本事在现在的现实中寻找出路,最终也只能越来越沉沦。   但是他今日请张大人进来叙旧是有目的的,自然也就耐心听张大人发无用的牢骚,并且做出附和的样子。等到张大人发泄了心中的埋怨,脸色渐渐好了起来,才笑着道:“张兄这些话说的真是极有道理的,话说士农工商,商为贱业,这是千百年来颠不破的道理,如今这个局面,显然是颠倒了乾坤,混乱的阴阳,没有一点道理!长此以往,必定会生出祸患来的。”   张大人听的连连点头,几乎是要击节称赞了。见到这般光景,钱大人心中暗笑,事情只怕还没说就已经成了六七分了。于是又劝了几杯酒,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时机成熟,就挥挥手让闲杂人等离开包厢。   与张大人斟酒道:“然而谁让世道如此,这世道就连儒生都不信孔子了,礼崩乐坏,笑贫不笑娼乃是世间潮流,绝不是我们一两个人能带来改进的——只是我实在看不过眼,似张兄这样的身份竟然遇到这般事,有心想要帮一帮张兄。”   张大人这时候又五六分醉意,听到这话也醒了,赶忙追问道:“哦,钱大人竟如此义气,实在是,实在是...总之是大恩不言谢,就是不知道钱大人有什么法子来帮我?不瞒钱大人说,我自己困顿了十几年是没有找到一条出路的。”   钱大人气定神闲,故意看了看四周,然后才道:“张大人是‘只缘身在此山中’罢了,也是没往这上面想——这法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看张大人敢不敢用了!话说,张兄难道不知‘好大一注财货的’典故?金陵可出了一个大豪商顾家,在金陵的产业竟是不怎么管的!”   ‘好大一注财货的’典故出自小说《水浒传》,是里头英雄好汉劫富济贫的时候说过的话,在他们这些武人中是无人不知的。用在这里意思明了,是让张大人劫富济贫呢!在这里联系上下说的话,这是打上了祯娘家在金陵的产业的主意! 第170章   祯娘如今自在吕宋度日, 才经过金矿竞标、新城建造计划,以及自己许多生意的筹划, 等到这些事情毕了, 她才终于得闲。能像在泉州、在太原、在金陵的时候一样, 悠哉清闲。这时候的她当然不知道, 远在万里之外的大明金陵,居然有完全不认得的人在打她产业的主意——实际上,今日的她兴致颇好, 正在和几个丫头一起制胭脂来玩儿。   祯娘的身家自然是不会差一盒胭脂的,所谓自己制才不是省些开销, 那纯是一点闺阁情趣而已——胭脂本就是女子装点自身的私人用品,不知道寄托了多少文人墨客的旖旎情思。于是就在一代代诗人词家的渲染下, 女儿家制胭脂,也是一种情趣。   此时胭脂大约有两种,一种是如今流行, 更多人在使用的‘成张胭脂’。做法也简单, 即是选择带红色的原料, 浸出或者榨出红色的职业, 再以丝绵薄片浸到其中, 然后将染红的丝绵阴干。   这种胭脂又称之为绵燕支,以原料的种类分高低。其中以紫矿染绵者为上品,红花汁以及山榴花汁次之。最普遍的是取用残红花滓做原料, 这种原料最易得,也最便宜, 当然的,采用这种原料制成的绵燕支也是价最贱的。   这种绵燕支用的时候也简单,用小手指把温水蘸一蘸洒在胭脂上,使胭脂化开,就可以涂手涂脸了。只是涂唇是不行的,涂唇是把丝绵胭脂卷成细卷,用细卷向嘴唇上一转,或是用玉搔头在丝绵胭脂上一转,再用来点唇。   祯娘是之前几日就开始做着绵胭脂了的,用的是一个老书里翻出来的西晋时候的方子,因之前没见过,格外稀奇,非要做一做不可!只是做这些东西工序繁杂,并不是一日两日能得的,中间绵延数月也是寻常。   这胭脂方子也确实是个海上方,里头要的东西不是等闲人家能凑齐的——‘取胭脂绵百二十章,避以沸汤,令尽出其汁。又用赤金箔如胭脂数,真珠末四分,大红珊瑚末四分,血珀末三分,梅花冰片一分,和金箔捣为泥’。   与之相比,工序倒是简单多了。不过是将所得胭脂汁,盛入精细瓷碗,分作二十份。又将金箔等分作二十份,放入胭脂汁内,搅匀置烈日下。等到变得粘稠,就可以放胭脂绵浸染红汁子了,最后晒干,用净竹器装盛。   可别以为这就完了,上一次就是做到这一步,后头还有的忙呢!祯娘翻看了一番,确定到上一道工序都十分完美,就叮嘱几个小丫头:“收起来罢,记得要在竹器下放些冷泉水,水中放些鲜花也就是了——若是在大明,这个时节要极好的鲜花就只有洞子货了,偏洞子货往往不够香!我们在吕宋好处就是不用愁这个了,到处都是极好的鲜花了。”   说完这句话祯娘摇了摇头,又说了几样如今吕宋正开的好的花儿,若说有什么共同点,那大概就是都很香就是了。最后才道:“这鲜花的香气也能有一两分杂于胭脂,中间不消多管,大概放上六七日,胭脂就算好了,只是这时候还是不能拿出来使用。要满八九日,把胭脂放在烈日下再晒干一回,最后用绢素密封,等到要使用的时候取用就是了。”   说着祯娘还像是想起了什么,在小丫头捧着制到一半的胭脂转身要收起来的时候,叫住人道:“且等一等,到时候让你们额黄姐姐记得要放在玻璃窗后头晒,免得沾上了尘土,上一回她自己一人做的不好,就是省了这一步。”   现在是额黄这丫头管着祯娘胭脂水粉化妆之事,所以制胭脂也由额黄一应总管。她在化妆上是一把好手,制化妆品就不见得了。她在这上面向来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每一个步骤都不甚清楚其中用意,因此随便省略掉在她看来无用的步骤当然也是会出问题的。   交代了这边,就有另外几个小丫头各端着一个小小的洋漆小茶盘过来,每个茶盘上都有三两个小盒子。有玳瑁嵌螺钿‘荷花鸳鸯’八方盖盒,呈八角形,表层镶满珍珠母和琥珀制成的花瓣;有影青瓷盒,瓷质细腻、制作精巧、光照见影,盖面有缠枝印花,釉面光润。   另外还有青白玉留皮福寿盒、剔红婴戏纹粉盒、珐琅瓜形胭脂盒、景泰蓝胭脂盒等种种名目的盒子——这些小盒子可都是祯娘的爱物,有心无心搜集的。有些是古董玩意儿,有些是当代精品。这时候全翻了出来,盛的是祯娘自己制的另外一种胭脂!   这胭脂除了绵燕支之外,确实还有另外一种膏状的胭脂。如今不大流行了,但在古时候是比绵胭脂更加普遍的东西。顺便一说,祯娘自己是更喜欢这膏状胭脂一些的,平常她也多使用这种。   这膏状胭脂的历史就相当久了,《齐民要术》就有记载如何制作膏状胭脂的‘合面脂法’。而唐代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还有更进一步的‘炼蜡合甲煎法’,而祯娘自己制作膏状胭脂,不同也就是香料‘甲煎’选材上不同,其余的基本同药王之‘炼蜡合甲煎法’。   ‘蜡二两、紫草二两,上先炼蜡,令消,乃纳紫草煮之,少时候看,以紫草于指甲上研之,紫草心白即出之。下蜡,勿令凝,即倾弱一合甲煎于蜡中,均搅之讫,灌筒中,则勿触动之,冷凝乃取之,便成好口脂也’。这是《备急千金要方》上的原话,祯娘是照着这个一丝不苟地完成的,只看今日好不好了。   祯娘揭开胭脂盒盖子,见胭脂好好的,如同玫瑰膏子一般,可见是成了。便道:“去叫胭脂水粉几个都过来试一试这胭脂,就算是看这几日的心血成不成!”   这时候是大家玩笑试妆的时候,而这个年纪都是爱美的,妆点自己谁不开心?祯娘这胭脂确实炼的好,材料都是上上等的。制的时候又极为用心,根本是不惜工本,因此东西出来极是好用是当然的。   螺黛手脚快,第一个试了这胭脂。而这胭脂只要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唇上,就足够点唇。用一点水化开,抹在手心里就够拍脸。而且用完之后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几个大丫头互相看看,都是十分满意的。   祯娘看着也觉得好,便洗了如今的面妆,让额黄与自己重新上胭脂,用的就是按照《备急千金要方》制的新胭脂。又道:“我记得你是最善化妆的一个,平常替我梳头、妆面都有许多变化,想来胭脂点唇也会很多不同了?不然都画出来看看罢!”   额黄母亲原本是个梳头娘子,她是从小就手头灵巧擅长这些。这时候听到祯娘的话,立刻道:“太太算是问着了,这些事儿没有比我清楚的!只是说到点唇,那花样也太多了。画出来给太太看,就算把太太屋子里所有姐姐妹妹都拉来点唇,只怕也不够!”   点唇的花样的确很多,根据颜色浓淡、深浅,唇形大小、形状,有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嫩吴香、半边娇、万金红、圣檀心、露珠儿、内家圆、天宫巧、洛儿殷、淡红心、腥腥晕、小朱龙、格双、唐媚花、奴样子等等,简直是说不尽了。   祯娘身边的丫鬟,若是算上做粗使的总共有三十多人之多。这是因为不只是照顾祯娘的生活起居,这些女孩子经过训练,还是祯娘管理整个周家的好帮手。而这些女孩子,除了五六个还没留头的八九岁小姑娘,一般都是十三四岁到二十岁之间,正是爱美的时候呢!   今日做了胭脂,大家一起试妆,可以比平时打扮艳丽精致许多,就足够让她们兴奋了——周家在祯娘的打理下规矩严,做丫头的女孩子除了几个特定的日子,打扮是不能太出头的。这不是祯娘不近人情,见不得这花朵年纪的女孩子快活,实在是放任这年纪的女孩子专心于打扮,容易坏了家风家风!   有些人家上下之间十分随意,丫鬟也打扮地娇俏,几乎夺过了其他女眷的风采。这其实就是给了丫鬟们一个错觉,好生经营容貌,‘前程’就在这上头了!而抱着这种想法,不要说和家里老爷少爷们之间容易有什么,就是胆子心思没那么大,只是管家、小厮头儿之类的人物,也是容易有丑事发生的。   而今日原不是那些可以尽情打扮的特殊日子,只不过因为试胭脂,祯娘允许上下女孩子妆点,上上下下如何不喜!于是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试妆,而现在又因为有了祯娘格外有兴趣的开口,事情又有不同了。   不是所有女孩子都对于打扮有那样大的兴趣,但所有的女孩子对于讨祯娘喜欢都十分上心。祯娘似乎对她们梳妆有了自己的兴趣,吩咐额黄操持,不仅要选唇妆,更是道:“难得起了兴致,越发打扮一回罢!再选一选眉妆,御爱眉、小山眉、五岳眉、月棱眉、分梢眉、涵烟眉等等,搭配着来!”   不只是唇妆、眉妆而已,配着用的粉,其他的妆点,祯娘都一一想到。又吩咐开箱子拿各自衣裳,配各自不同的衣裳。看到一个二等丫头白露用了一条紫色裙子,与她那件上衣实在不搭,便与管着衣裳的大丫头兰泽道:“你去开西厢房里衣箱,寻一条我没穿过的石榴红裙出来与白露,她这裙子实在怪模怪样,穿出来不像。”   又对众人道:“既然开了这个头,也不再收着了。红豆你去拿钥匙开库房,拣出十来匹好缎子好纱绫,你们这些姐妹自己看着选自己喜欢的,然后让针线上的给一人做一身裙子罢!”   红豆虽然自梳了许多年,以年纪和身份来论实在不该对打扮有太大的兴趣。但她从来就是这样,当初还是管着祯娘妆容打扮的,对此兴趣不减当年。当即就笑道:“要什么针线上的!不过是一条裙子罢了,稍费工夫也就得了!她们自己做只怕还可心一些。”   众人都笑了起来,红豆也拿钥匙去库房,只是她不是抱着十来匹布料出来的,而是叫了婆子抬了十几只箱子出来。与祯娘道:“难得太太这样高兴,我就越性了一回,算是与小姑娘们讨些好,让她们自己来选就是了!”   祯娘当然是不介意的,挥挥手果然让女孩子们自己去挑布料——精美地布料徐徐展开,被鲜花嫩柳一般的姑娘兴奋地挑选,祯娘忽然想起那些市井女子在绸缎庄挑布料的场景。   这些市井女子的出身,既不是家财万贯可以随心所欲做衣裳,也不是贫寒窘迫,置不起体面服装打点自己正好的年纪。大概就是那种需要精打细算计较着来,又要新鲜好看,又不能花销太大。   而祯娘身边这些女孩子,虽然祯娘让她们挑选着布料做衣服是罕见的了,她们自己却不是没得机会做衣裳。无论是祯娘赏赐的布料,还是她们自己花钱托人从外头买布料。总之月钱不少的她们,在这上头根本不会缺少。   至于如今这样热闹兴奋,无外乎两个原因。一个是众人一起挑选,那就不同了,这本身就是一场姐姐妹妹之间的热闹,与平常普通做衣裳不同。另一个就是祯娘了,既然祯娘对此大有兴趣,那么她们自然也会对此展现十足的热情。   即使是那些本身对打扮、做新裙子兴趣不大的女孩子,见到祯娘亲自打点,为了讨好,为了露脸,为了抢阳斗胜,也会展现出十足的兴趣参与到其中。总之在乎的不是化妆,也不是那一条裙子,按照她们的话说,难得是那份体面!   祯娘敛目,微微低垂着眼睛,她本性聪慧,只消片刻就已经看出来了这些。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觉得不快,甚至心中连微微的涟漪都没有——为什么要心有触动,这些又不是第一日这样了,应该说她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   她还记得她小时候过七夕的时候,那些小丫头不也是这样,早早准备好,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这其中有她们自己想好生过节的原因,然而更深的原因却是讨好祯娘。那时候七夕替祯娘投针的是红豆,为了能做出‘红日穿窗’的投针样子她不知道练习了多少次,然而也不过是为了七夕当日好好做出来,借此说到吉祥话奉承,得祯娘一个欢喜而已。   若是祯娘为身边的热闹悠然是真的热闹悠然,还是假的热闹悠然,那就未免有一些庸人自扰了。或者说,这样的事儿根本经不起追究,哪个深深宅门里不是这样?真的追究这一点子心意,只能是自寻烦恼!   因此祯娘很快抬起眼来,含着笑意看着这花团锦簇一般的场景。直到又一个外门的婆子进来,在祯娘身边管家媳妇手边传话。管家媳妇便快步走到祯娘身边,低声道:“太太,外面有个金陵客人求见,拿的是盛国公府的帖子,说是故乡人,该是有事来求太太。”   祯娘真正的故乡当然是苏州太仓,太仓人能理直气壮地攀上这层关系。当然了,放大来看苏州人也没什么负担来认同乡。考虑到这是在海外地方,同乡更加难得,再放大一层,就算是浙江人,也是合情合理的同乡。   只是金陵就实在尴尬了,离太仓确实不远,比起一些浙江地方只怕还要离太仓近得多。但是从地界划分上来说,金陵确实和太仓没有什么关系,难道要说都是大明的国土?那就太没意思了,大明国土何其辽阔,人口何其稠密!   不过祯娘到底是在金陵度过了少女时代,因此一些人便拿住了这一点,就算是金陵来的,也称同乡上门。往常这样的人,若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缘故,祯娘是一概不见的!话说这样的人也多,金陵的、山西的、福建的,甚至更不搭界的都有,祯娘若是真一个个看去,那整日什么都别做了!   只是今日这个不同,祯娘不假思索道:“金陵客人?既然拿的是盛国公府的帖子,那就罢了。你去与门房说,请人去侧边小客厅那边,我这里收拾过就过去见一见——额黄,暂不做这些消遣了。”   祯娘的话音刚落,几个大丫头就打头收拾起来,再没有刚才活泼过头的样子。安排几个人随着祯娘去小客厅,剩下的人则是收拾刚才热闹后的残局,一点也看不出一刻钟之前她们是何等快活放肆的样子。   就在祯娘带着人去小客厅的时候,那金陵客人已经在那里候着了。这人本姓孙,原是个古董商人,家里岳母在盛国公府做着一个不高不低的管家媳妇。大约就是那种不能靠着她攀上盛国公府的关系,但又是有一些人脉的。   譬如说这一回,也是托了这岳母的福,这位孙老爷才从盛国公府拿了一张帖儿,今日登吕宋总督的门才不至于被阻在了外头——他可看见了,虽然是在这异国他乡化外之地,等着要见这位总督夫人的也好多呢!然而这些人没得关系,自身又不特殊,那也只能等着了。   胡乱想了一回,最终收拾了脑子里的想头,这才仔细准备起来待会儿如何说话。正想着的时候,祯娘进来了。孙老爷看过去,忍不住心里惊了一句,真是好大的排场——祯娘出门自然没有光着一个人的道理,特别是这样见客。   若是平常在家走动,这一切要看祯娘是做什么,有时候不过是傍晚时候散散步,本就不欲太多人跟着。这时候带两个丫头去花园里,还不能一直跟着呢!想的话她就一个人走了。   不过这不是常态,一般情况下都说大家小姐出门一脚迈八脚出,说的是她们行动坐卧都有人跟随,少说也有四个,多的话打不住。在祯娘祯娘这里也是一样的,再如何她身边也是常有四个人跟着的,微微行动起来,那就不好数数了。   这一回见客,因不是什么重要场合,祯娘倒是没有往隆重上去。不过是跟了两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两个婆子两个媳妇。这些人跟随的跟随,捧拂尘帕子茶盘等的稳当捧着,拥簇在祯娘身后。就算不是故意的,在旁人看来,也确实是好大的排场了!   孙老爷也来不及多想了,等到祯娘在主位上坐了下来就赶紧拱手行礼。祯娘自然是客客气气阻了他,些微寒暄了几句,就问道:“倒是不知道先生和盛国公府是怎样的联系,或许说起来和我家是故旧也未可知。”   一般人家,若是人家家奴出身,就算后来发迹了,提到原来主家总是免不得有些不自在。顾周氏原本正是盛国公府一个丫头出身,因此祯娘虽没有这一层,旁人也少有提到和盛国公府有什么故旧关系的,怕的是论资排辈,不小心自家真有个身份在祯娘之上,这可怎么说?   以己度人,这位如今的总督夫人该心里不舒服罢!既然人心里不舒服了,不管你原来打的是什么主意,求的是什么事儿,那也不用指望了。话说,谁会给一个让自己不舒服的人好脸色?   所以孙老爷不过是借了盛国公府的帖子,根本没有说自家关系的打算——却没想到祯娘生性不同寻常,是不介意这些的。开头乍一听还有些慌张,等到回神过来,微微正了正心神,也就把自家联系说了,又讲了自家岳母的名字。   祯娘思索了片刻,才似恍然大悟一般道:“原来是原来照顾过盛国公府三姑奶奶身边伺候的刘家姐姐?她伺候三姑奶奶从小到大,只是我与三姑奶奶交往的时候她已经嫁人了,竟是只见过寥寥几面。”   盛国公府三姑奶奶指的是当年的三小姐玉浣,这孙老爷的岳母是这一位,看年纪倒是不相当,应该不是原配,或许是填房罢。不过这也没有实证,只是祯娘的猜测。   这位孙老爷却是一个灵光的,祯娘称呼自己岳母做刘家姐姐,不管年纪差别,至少辈分上就是一辈的了。因此赶忙跪磕头道:“姨母恕罪!原来当自家出身不够,如何牵扯地上姨母这边?也就没有深究。今日论了一论,才知道夫人竟是长辈,我也忒失礼了。” 第171章   “姨母恕罪!原来当自家出身不够, 如何牵扯地上姨母这边?也就没有深究。今日论了一论,才知道夫人竟是长辈, 我也忒失礼了。”   听了眼前这人急急忙忙的话, 祯娘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个作态。但是也没什么特别讨厌, 这就和她不会追究身边的丫头仆人平常高高兴兴和和乐乐的样子有几分真几分假, 是一个原因。站在她所处的位置,这些事根本不能追究了!   于是祯娘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然后才好奇问道:“孙先生也是金陵人?那倒是稀奇的很了, 来吕宋的金陵人少,多是福建、广东一带, 特别是客家人、香山人,多一些——特别是像孙先生这样, 在金陵有根有脚的,再出海到吕宋、到倭国、到南洋的,那就更少了。”   既然能搭上盛国公府的关系, 虽然只是岳母在盛国公府做个中等管家媳妇, 那也不是等闲了——他自己应该有些能力的, 毕竟只是靠着岳母可不牢靠!再加上那层关系, 不说泼天的富贵, 至少安安稳稳殷殷实实是能做到的。而这样的人,又不是出海之风盛行的广东、福建出身,实在是少有到海外地方找机遇的。   孙老爷听到祯娘开头口气淡淡的, 心里还忐忑,怕是祯娘不咸不淡没得意思, 等到后面的问句才放下心来。只因祯娘虽是问句,却是带着赞赏的口吻。他想这也不奇怪,谁不知道这位新近崛起的周夫人最是求新求变,对于有进取想开拓的人事,自然是抱着认可的。   心下大定,孙老爷便顺着这个思路说话,端端正正道:“孙某正是金陵人,只是祖籍却在徽州罢了。至于说我来吕宋,说实在的,一开始孙某浑家,并家中亲族、朋友也多有不解。我自家虽说不得富贵,但在金陵也是殷实人家,有一两分家资,做着一点子小生意,也能度日。”   说到这里孙老爷朝祯娘拱拱手,才笑着道:“和姨母家自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除我之外旁的亲朋没有不满意的。于是见我不肯舒舒服服在金陵度日,非要倾尽家财来海外冒风险,都是尽力阻止。”   说到这里,虽然是为了顺着祯娘的喜好说话,却也是他的心里话,便情绪高涨道:“只是这是什么世道?咱们做商人的命好,竟生在了这古今未有之世!当今有的是机遇,只要你是真的心有不甘,打算奋发图强。既然是如此,孙某实在不能放下志向只平淡度日了!因此变卖了家财,只因家里有妻小,留下了能傍身的,其余的都带了出来,现下打算在吕宋求些前程。”   这孙老爷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世上的买卖好多呢,各行各业都有机遇,为甚他偏偏走了如今这条路?首要的是海贸眼见得就是大风潮,虽说喊了好多年的全面开放海贸,不设限制给各家出口数量都没成,但每年下发的进出口额度却是在一直上升的。明眼人都知道,势已经成了,最后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既然海贸是大流,渐渐压倒了其他诸般生意。那么只要是个聪明人就应该知道要顺势而为,而不是‘迎难而上’。那可不是有勇气,而是傻了。而孙老爷在这上面一直不傻,是个聪明人来着。   不过海贸好是好,但海贸也有许多不同的呢!根据航线不同,分的出许多帮派来。譬如有专走南洋一线的,主要涉足的国家是暹罗、满剌加、安南、满者伯夷、高棉、渤泥等。也有走东海线的,这条线比较集中,一般只做倭国和高丽两个国家,当然利润并不比南洋低。   另外还有到阿非利加线和欧罗巴诸国的线,这两条线有重合的地方,所以有的人是单独做一条线,也有的人是一线两做。而且这条线油水厚,门槛高,非是大海商人家不能做——若说南洋线和东海线还有一些身家不丰的商人集资凑一条船跑,到这条线就没有了,背后的支持全是财力雄厚的。   最后还有一条线,这是新近崛起的阿美利加线。这条线的终点是欧罗巴西夷人发现的‘新大陆’阿美利加。本来那里是蛮荒当中的蛮荒,化外之外的化外,但这些年西夷人不断有迁居过去寻找机遇的,临海也颇有几个聚居点。   别看这些聚居点相对大明的城市规模小的不能看,做的生意却不见得小!要知道西夷人的几个国家都在那里划分势力,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有所图。而这所图的除了土地之外,也就是资源了!   所谓地大物博,只有地大才有物博么。新大陆土地辽阔,新绘制的地图看得出来,那真是一片具有无限可能的土地!这样大的地盘,有什么产出也是理所当然。而这些年逐渐探明和开发的结果,别的不说,那边古老帝国积攒下来的黄金,以及世人眼中发现的有史以来最大银矿‘波托西银矿’,光是这个就足够引人注目了。   黄金的话,并不用说,阿美利加多,却也没有多到惊人的地步,要知道欧罗巴本就是黄金产量比较多的土地了。但是白银,只一个波托西银矿就足够让人无话可说了——这样说吧,这些年大明,特别是大明的东南沿海,银价越来越低,波托西银矿是背后最大的因素之一!   站在祯娘这个位置的商人,放眼的就不会是自己的那一点生意了,他们往往是要从通盘考虑。这个通盘往小了说也得是大明整个地盘,往大了说,在这个内外贸易越来越盛行的年代,海外诸国也要考虑进去。   因此祯娘知道,东南沿海银价不断走低,其中一个最重大的原因就是通过大量出口货物,巨量的外国白银涌入。而这白银的数额大到什么程度,大到盛产黄金、白银、宝石的西夷人都不一定能支撑地住——幸亏发现了新大陆,更进一步地说,幸亏新大陆上有波托西银矿!   所以所谓大量外国白银涌入东南沿海,其实就是阿美利加白银涌入,就是波托西白银涌入!   这样说起来,蛮荒、化外都不成问题了,甚至人口少市场狭小也不是致命的。这里有各种各样的资源,人口会越来越多的——以及,既然有一座巨大的银山,所有的问题也都会变成不是问题。   列出这许多路线了,偏偏孙老爷选了来百废待兴的吕宋,图的是什么?所图的东西有很多呢!一者,其他路线或者有的本钱太大,孙老爷支撑不起。或者早就已经人满为患,即使能赚钱,也没有早先十倍之利,甚至百倍之利的风光。而吕宋正是要大力建立起来,这时候机会多,收益也大。   二者,吕宋有祯娘这一个话事的,祯娘在吕宋几乎可以说得上只手遮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于她来说绝不是一句空话。即使她格外小心谨慎,但有权势就是有权势,有影响就是有影响。孙老爷通过盛国公府的关系能搭上她这边,就算只是微末的些许关系,也足够他因此获利!   三者,吕宋本身的条件确实不错,发展潜力巨大。这不是说吕宋的金矿、铜矿等资源多,虽然这些也的确有影响就是了,但世上哪有纯靠开矿就有远大前景的地方!这里所谓条件不错,是指的吕宋的位置。   吕宋所处的位置正好是数条航线交汇之处,这里真的经营起来,成为众多货物的集散地是完全可能的。而借着这个,吕宋的地位、吕宋的机会也会飞速增长!   祯娘确实欣赏孙老爷的闯劲,略聊了几句为什么选了吕宋,孙老爷也是把理由和盘托出,十分诚恳的样子。祯娘心中暗暗点头,虽然这位的身家在她的位置来看何止是不高,他提的那点生意,不要说祯娘了,就是祯娘手下的几个大掌柜也是懒得沾手。   但冲着如今越来越难得的务实,以及不错的眼光,又有盛国公府的面子,祯娘也亲自接下了他的事。询问道:“既然是这样,孙先生打算在吕宋做些什么生意——您的老本行是古董买卖,这个买卖只怕在这里做不开的。”   孙老爷察言观色,知道自己的事情已经成了,越发自如道:“正是姨母所说的,这里到底是化外之地,哪有那些讲究,我也没有做这一行的打算!我叔叔原在福建种植淡巴菰,我才知道原来从外传来的淡巴菰在吕宋这边种植的时日原比大明长,也适合。我寻思如今淡巴菰流行,做的人多却也远远赶不上所需的,倒是一门好生意!”   淡巴菰这个名字颇为陌生,其实就是俗称的烟草而已!《旅书》载‘烟草一名淡巴菰,出吕宋国,能辟瘴气。初漳州人自海外携来,莆田亦种之,反多于吕宋矣’。其实这里说出自吕宋也不精准,应该说出自阿美利加,通过西夷人之手传遍了全世界,然后自吕宋到大明。   如今大明,特别是福建一省,淡巴菰确实流行,甚至到了三尺童子莫不吃烟的地步。又衍生出习俗,客人来后先敬烟,后敬茶,烟茶并举,从茶的地位就足够说明烟草如今在福建的地位了。   祯娘暗暗点头,这人倒是选了个好生意。于是道:“你这个做得,风险小又利润大。这样罢,待会儿我与你开一张条子,你去找港口那边的庆掌柜。他本身就在替我手下的刘文惠掌柜办甘蔗种植园的土地、工人之事,你的烟草种植园只怕也是差不多地处理,办下来极便宜。”   吕宋的土地到处都在发卖,这是不假,但是整块的、最适宜耕作的,早就被一些最早涌入吕宋的大家族吃下了。祯娘位置特殊,算是收拢最多的——实际上这也是她买进土地最多的一次了。   要知道她一惯对土地生意无感,之前买地,一次是出嫁之前一些茶园山地,以及为数不多的水田。另一次就是为了甘蔗种植园在琼州和南洋诸岛买地,除此之外,再是没有的。   而这一次,她其实也没有长期持有土地的念头。除了城里留下一些,其他的就是种植园了,多出来的都打算发卖。也是过一道手,赚个快钱罢!   但是数量确实巨大,一次就能让祯娘比得上两广那些惊人的‘千顷牌’‘万顷牌’了——不过如今‘千顷牌’‘万顷牌’也是昨日黄花。自从东南水师学会了打仗胜利之后卖南洋小岛,越来越多人在海外持有了大量的土地。   要知道华人对于土地的热爱实在是从古至今都有的,就算知道土地经营算不得好买卖,土地的价格还不是连年走高?那些有财力的,只要听说哪里有卖大片良田的,从来只有立刻上赶着。   只是现如今的大明本乡本土,特别是东南地方,剩余的好地早就没有了。若是用些手段,那就是铁打的侵占土地了,一道风闻上去,立刻因为几十亩上百亩土地闹的满城风雨。   换成海外就不同了,小岛再小那也是相较大陆而言的,怎么地也好有几千亩土地罢!大一些的就能上万亩。更大一些遇到吕宋这样的机遇——吕宋急着要钱做接下来的事儿,也只能让大豪商们赚这一笔了。那时候祯娘是其中一个,她是拿了笔就在地图上比划,一个圈多打一个拐,那就是多出了上千亩的土地。   总之现在祯娘和一些早早来吕宋吃下土地的家族,就是吕宋最大的地主。似孙老爷这样的后来散户,买下土地做种植。无论是像祯娘一样种甘蔗也好,像他打算的种烟草也好,自己来弄,好地难得不说,也不知道要多多少麻烦。   然而更麻烦的是工人人力这些,如今吕宋缺人是明摆着的。朝廷想办法从本土招募,但是这些人首先要有限供给那些采矿地方。剩下的分配也有安排,至少轮不到孙老爷这样的小商户身上。若没有这一句话,他就要自己解决人力的问题。   到时候不外乎喊来老家人,或者自去贫苦之地招募。只是哪一样都不容易!本来让人远离家乡去往海外就足够难了,你还没有朝廷的招牌让人信任,那就只有更难的。也许费了好大力气,也招不到足够的人。而且就算招到了人,来的中间有个意外,或者在吕宋这边被别的更有实力的生意人拉走,那还是徒劳无功啊!   当然,还有最最重要的。虽然祯娘只是开个条子说句话,但这就是搭上关系了。就算祯娘这里不再说话,她交代的掌柜也会记着。平常看不出好赖,可一旦有什么事儿就能看出效果了,至少在吕宋,他也是个有跟脚有靠山的人了。   办成了这件事之后,孙老爷千恩万谢,祯娘这里也让人送客——这个客人她不讨厌,然而也只是不讨厌而已。怎么说今日也是她打算休息的日子,凭空多做事哪里有十分喜欢的。所以等到事情毕了,自然就安排送客。   只是今日祯娘是注定不能清闲了,才送了孙老爷,就有管家媳妇捧着一个檀木匣子过来。祯娘一看这匣子上的徽记就知道这是苗延龄掌柜的来信,这位原本在顾周氏手上办事的二掌柜,年纪也大了,如今等于是半退下来了。   他如今人在金陵,名义上给顾家总理当铺的营生,实际上事情都是给二掌柜三掌柜做的,他更多的是监督所有金陵的产业。而祯娘家一向重视账房,这件监督的差事就十分清闲了。这也是祯娘和顾周氏考虑到他的年纪和隐退之心,特意如此安排的。   况且他年纪越大越稳重了,遇事不慌不忙,也知道轻重缓急。而金陵的顾家产业如今的情形等于是‘孤悬海外’,祯娘和顾周氏都难以第一时间顾及到,也只有苗延龄掌柜这样的人才最适宜打理了。   知道是苗延龄掌柜的来信,祯娘先皱了皱眉头,知道事情只怕不简单。因此道:“罢了,今日只怕没什么休息了,你们先回那边,告诉胭脂那几个丫头,她们自己玩乐也就是了,只是不许太过。至于这边,我今日下午要留在书房了,你们换一道茶罢!”   本身苗延龄掌柜就是个‘无为而治’的,治下的功夫偏和缓,有事的时候少。若真的有什么事,他做了这么多年掌柜的,也早就自己决断了。而自己处理不了的,退一万步来说,也一般是往泉州顾周氏那里去才是。   一则,他和顾周氏东家与掌柜几十年,名义上现在也是顾家的掌柜。因此和顾周氏去信请示,那是既熟悉也应当。二则,循着旧例,他也一惯是向顾周氏报备的,实在没有突然找祯娘的道理。   而之所以会有这个突然而来的信,祯娘知道,一定是有什么真正的大事。这事情大到有些惊险,所以不适合和年纪越来越大,且在泉州带着孙子孙女的顾周氏说。这事情也大到有些强横,所以顾周氏出面也解决不了,也只能发信到祯娘这里了。   祯娘揭开檀木匣子,里头是厚厚一叠白纸。其中除了一封封的严严实实的新之外,其余的就是一些文书。这些文书祯娘没有细看,一闪而过只是大概知道是一些有关于金陵一些官场人物、商界人物的动向。   祯娘先把这些文书撇开,拿了一把象牙裁纸刀,轻轻把信封拆开。展开阅读里头的墨迹淋漓的信件——果然是大事!祯娘这才知道,原来是自家没人镇在金陵那边,且自己又和周世泽远在吕宋,那边是有人蠢蠢欲动,打上了自家产业的主意呢!   祯娘一开头还十分严肃地看着,指节缓缓敲着书案,这是在沉思。但是后面就不一样了,一边看一边笑起来。旁边伺候祯娘茶水的红豆见祯娘心绪似乎又重新好了起来,才问道:“我记得这是金陵苗掌柜的信件,那能是笑话儿?太太这是笑什么?”   来信也不是什么机密的东西,祯娘就顺手把看完了的信件给红豆看。话说红豆这些年常常是在祯娘书房里伺候的,多少也懂了一些事情。官场上的,商场上的,至少不至于一窍不通。   所以她一看信件开头就理出了一个大概,原来是金陵那边有人打上了自家产业的主意!看到这里,她不由得皱着眉头道:“太太,这个信件里头的锦衣卫钱大人,以及金陵卫所张指挥,这些人应该没得那么大的胆子罢?”   谁不知道顾家是什么情形?就算她家现在没得人在金陵,甚至祯娘和周世泽还去了海外,那也不是随便就有人敢动手的罢——当盛国公府是死的吗?两家可是一直在走动的。又当金陵一些与祯娘有生意往来的家族是死的吗?其中有人还在吕宋的事情上有求于祯娘呢,看护祯娘家的产业只怕比看护自家产业还来的认真!   祯娘这时候已经放松下来,随意浏览着那些文书,悠悠回着红豆道:“你往下看就知道了,他们当然没得那么大的胆子,这两个人是什么人物?在金陵就是水盆里的一滴水,掀不起什么风浪。他们做这件事,那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之所以敢做这样的事,若不是失心疯,那就是后面有人,他们也不过就是打个先锋,做个马前卒,被推到台面上罢了。”   然而这样也不是说那背后之人就有多高明,多需要担心了。实际上祯娘方才在笑,也是在笑这背后的——看着精明无比,事情做的一环扣一环,各方面也有注意,竟是极好的筹划。   祯娘怀疑,那位钱大人和张指挥正是被这种看上去十分可行的计划诱使,参与了进来。不然他们怎么回甘心做这样的马前卒,难道不担心两军交战,他们两个台面上的做了炮灰?   然而实际上这些作为在祯娘眼睛里简直不堪一击,甚至有些好笑,仿佛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她是在笑这个。 第172章   金陵那边对着祯娘产业垂涎欲滴的人可不知道, 祯娘现如今正在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品头论足,并且得出了一个不堪一击幼稚可笑的结论。实际上人还认为自己相当聪明, 眼见的就要赚上一笔大大的呢!   这不是一两人, 而是一些人。这些人有个共同的特征, 那就是都不是顶尖的人物。要么是郁郁不得志的中等文官, 要么是早就没落的世家,要么是荒废了许久的卫所武官,要么是中等商户人家。   地位最高的大概是一位六部尚书, 话说做到这个位置也算是一方大佬了,前提是这人是京城里的六部尚书, 而这人并不是。当年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在南京仿效京城, 依旧留下了一整套的六部班子。   然而这边的营生也是明摆着的,同样的六部尚书和京城的自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南京六部任职,哪怕是尚书的官职, 那也只会是不得志的官员, 或者是来荣养的高龄官员。   同时, 这也就显示出了另外一个共同特征, 那就是这些人不是那等彻底没用的, 倒是还有些权势——无论怎么说,文武官员、世家、商人这些人还是比普通人强许多的。若是再把力量捏合在一起,配合不错的谋划, 或许还真能做大事呢!   这也是祯娘一开始看信件的时候格外严肃的关系,她不是一个随便轻视别人的性子。虽说站在她现今的位置, 有人要通过谋夺的手段动她的产业,那就是一个笑话——她不会允许,当她这么多年的小心经营是白做的?京城里,地方上都会有替她说话,替她主持公道的。   而更重要的是已经崛起的商人整体,他们不会答应。这倒不是他们是一群有多么讲究公理的人,这只是人人对自己的保护罢了。祯娘和他们一样都是商人,而祯娘还是有数的大商人,如果连她都无法在强权面前保护自己的产业,那他们这些人遇到同样的境况岂不是更加无法可想?   每个人都惧怕那种境况,所以不会允许那种境况出现,在有苗头的时候就会争相掐灭这苗头。至于说能不能掐灭,那当然是能够的。可别小看商人这个群体啊,本来他们的能量就不弱,而本朝连续几代皇帝的着力提高更是放出了不得了的东西。   让原本的养在笼子里的猛兽学会了在笼子外面捕猎,这甚至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过程。就算此后又皇帝倒行逆施,想要恢复以前的那种秩序,那也无异于痴人说梦!若是从来没有走出过笼子也就罢了,一但学会了捕猎,学会了自由地生活,猛兽怎么会再回笼子!   但是,即使是这样,祯娘也要预防阴沟里翻船。因为看上去再坚不可摧,在还没有经过实战的时候,也不能轻易断定可以高枕无忧。要知道世上许许多多的失败都不是实力悬殊带来的,而是在心态上没有摆正。或者太轻视对手了,或者太高看自己了。   然而祯娘的重视到底没能多坚持一刻,只因为书信上把对方的情况点了出来,又说了这些人已经做的事情和将要做的事情——他们的确人多而势众了,因为人多造城了一般情况下没有的声势。可是针无两头利,这样的话也是增加了很多隐患呢!   其中隐患之一就是人多了,组织就是一个大.麻烦!参与人,以及参与人的相关人,即使他们自己意识到应该保密,也确实做出了努力,那也是没有用的。该走漏的还是要走漏!   实际上,苗延龄掌柜的想办法在他们那边下了钉子,如今那边的消息几乎都向苗延龄掌柜那边敞开了——毕竟人多,进进出出的人总不能个个严防死守罢,根本没有精力做到那个程度!这才让苗延龄掌柜轻易钻了空子,放了人进去。   若说苗延龄掌柜的轻易抓住了隐患之一,那么隐患之二就是祯娘一眼看出来了,这也是为什么她迅速放松地笑了出来——那也确实是致命伤,若不是完全要命,祯娘也不会遇到这种事反而笑出来,她又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   祯娘并没有把话直说出来,而是问刚刚看完信件的红豆:“你在书房里管事也好几年了,就算是个傻的,薰也薰会了,何况你还向来聪明机灵。你只管说说看,这些人的谋划如何。”   红豆似乎是有些苦恼如何作答,想了一会儿才为难道:“太太真是,怎么让我说这个?我虽然是在书房里做事,那也不过是个丫头而已。就好比那些伺候爷们读书的小厮,按理说薰也薰会了。然而若是让他们一同科举,那依旧是要抓瞎的。”   话是这么说,在祯娘示意之下她还是略微想了想,组织语句便道:“奴婢知道的也不多,何况是这样的大事儿。只是...只是看这些谋划和打算,总觉得有些儿戏。虽然那些计划看上去天衣无缝,但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嗯,奴婢的意思是他们想当然了,不说一些东西名不副实,他们只怕没有亲身经历过。就算是那些可行的,也算计的太精确太巧合了,非要好大的运气才能完全照着计划来罢,中间只要有一点点没按照他们的预想来,就完了罢!”   祯娘边听边点头,脸上带着明显的笑意,这是满意的意思。红豆虽然说的磕绊,也不够精确,但却是完全正确的。不过这也没什么稀奇的,祯娘的书房里有她自己处理各种事情,又有许许多多‘老奸巨猾’之人过来做商议,而红豆都几乎每一回都是旁观的。   从祯娘到这些人,都不是简单之辈,说这些人玩弄手段和心机是整个大明也数得上的也没有什么问题。而且他们的聪明和手段也大多用的十分务实,所以红豆在一旁熏染着,算是‘名师出高徒’?总之并没有让祯娘失望就是了。   祯娘把看完的信件重新放回檀木匣子最底层,再把文书整整齐齐码在上面,然后才合上匣子道:“你说得对,可不就是想当然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了——就算邀天之幸中了那十之一二,那又如何?这世上要促成一件事实在太难了,然而想要坏一件事的话,那又相当容易了。”   这时候祯娘的语气是奇怪的,潜藏在对红豆的循循善诱里,那是一种冷漠。平淡道:“何况人多么,若是人心齐,的确可以是一束筷子难折断。但是人心齐,听起来最简单,其实也是最难的一件事了,人心向来是最难捉摸的啊!实在来说,不觉得破绽太多了。”   红豆默默点头,像她们这样做丫头的常常要揣摩人心。包括主家的,也包括一起做下人的,总之都是为了自己能够生存的更好。因此对祯娘的话算是深有体会——要知道那都是一些因为利益联合起来的,本身毫无关系的人啊。   哪怕是亲兄弟,那也是十个指头伸出去有长短,何况是这些‘乌合之众’。在祯娘看来,这些人因为利益联合,那么因为私心的利益分崩离析不也是应当?中间只要稍微做些手脚,拉拢一批打压一批也好,挑拨离间也好,还有其他手段也好,最后就一定能见到她想见到的情况。   ——这可不是祯娘太铁齿,而是说他们‘情比金坚’,不会背叛,那只能纯是说笑。看看他们的行事就知道了,若不是主谋的那个不在意自己之外其他人的死活,那么有些计划也实施不开的。   毕竟做的再巧妙,那也是有损耗的。同时做的再干净,追究起来也是有蛛丝马迹的。损耗是每个人自己的,而蛛丝马迹则是暴露了自身。换位处之,当然能想到祯娘要是知道了会事后报复。虽然祯娘已经知道了一切,估计他们也不会成功,也就根本没有事后就是了。   这也是祯娘一眼就看出来的隐患之二,她当即吩咐红豆替自己执笔,道:“你去拿几个空帖儿替我写了,让小厮送到几个掌柜的家,约他们明日来府里见我。就算再如何看不上这些人,总还是要做个应对的。”   等到第二日,几个掌柜的听说有这样的事,果然和祯娘一样,先是皱起了眉头。然后在知道事情始末之后,又放松了神情。其中刘文惠最是促狭,即使已经到了实在该稳重的年纪,也像是十几年前。   他手上转了转白玉扳指,戏谑道:“这些人真是金陵出身?哪里来的不长眼的,倒好似是穷乡僻壤里走出来的土鳖一般!难道不知道这世上凡是做到塔尖上的那一批,都是有各自依仗的。能够放对的也只能是差不多的人物,不然就是谁碰谁死啊!”   这句话说的刻薄了,但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在这时代,在金陵、苏杭这样的地方讨生活,见识的多了,哪怕是没得知识的人也凭着见识知道许多道理。譬如说如今那些联合起来打自家东家产业主意的,若是这个时候有人把消息传扬出去,只怕九成九以上的都要一位这些人失心疯了。   要知道,所谓商人地位低贱,虽然经营地出万贯家财,但却处处受到掣肘。而朝廷,甚至一个官员打算拿他们开刀,实在是容易得很——这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如今的商人们明白了自己的力量,早就侵蚀了方方面面。   而且别看平常斗的凶狠,一但有外来威胁,一致对外的手脚谁都没他们快。他们也知道,商人实力增长地位提高,而为了维持这种境况,他们必须要这样,这是他们共同的利益诉求!   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也不是没有朝廷官员,或者别的势力对商人们出手。但是那都是小心翼翼,不能让人轻易察觉反击的。是自身实力雄厚,经得起后来‘告状’的。同样也是该站在和自己选定的对手差不多位置的,不然根本不用考虑什么事后报复,因为根本就拿不下对方啊!   刘文惠的刻薄话让碰头的几人微微笑了起来,确实,他们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放眼如今的东南,乃至整个大明,自家东家都不是等闲。能够和自己东家打擂台的其实也只有那有数的几人,而和东家打擂台还能心里有底的,那实在是没有。这就是他们笑起来的底气所在了。   祯娘斜了这些人一眼,只觉得他们越来越喜欢说些‘俏皮话’,聚在一起做正事比以前少了好多效率。因此轻轻哼了一声才道:“说的些什么?你们大概是如今的位置坐的久了,等闲不放在眼里——这也不算什么,有些时候真的是土鸡瓦狗一样人物,我不会一定要你们如何端正。”   祯娘的话倒是说的十分‘体贴’,毕竟将心比心。即使都知道不该轻视任何对手,但在遇到一些远远不如自己的人物和势力的时候,始终是很难重视和端正起来。难道要告诉自己小心起来,说不定要坏在这些人手上?呵,如果真的是那样,只怕日日都要生活在惶惶不可终日里了。   “但是!”祯娘微微提高了声音,继续道:“轻视一些可以,却不能忽视。人家可是一些大活人,既然是打了主意,那就不会因为差的太远而收手。或者说一但惹上了,他们也该明白收手是没有用的,难道我们会轻轻放过他们?”   当然不可能,这也不是逞凶斗狠,而是现实让他们不能心慈手软。说白了,其实就是杀鸡儆猴!经过这种事,旁的人都看着呢。若是手上松一松不要紧,只当是一群丧家之犬不要紧,再翻不出什么水花来!   嗯哼,手下败将的确不要紧,可那些旁观的呢?他们看不见厉害些的下场,以后自家只怕就难得有安宁的时候了。因为会有一拨又一拨的人上门,成了的话自然不必说,而败了也没有什么事儿么。堪称高回报低风险哩!   因为祯娘难得的高声,原本十分放松的众人紧绷起来了。似祯娘这样权威大的东家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可能平常和手下人从来没有红过脸,然而只要他们稍微抬高一下声音,所有人就十分认真起来了。   祯娘在几人身上都扫了一眼,然后才慢条斯理地道:“所以应对还是要的,不然我请你们来做什么?你们看看谁有空闲,便在这个时间跑一趟金陵,送些东西回去,替我把这件事办了罢!”   这件事虽然没什么威胁,但祯娘确实觉得心烦。因为置之不理是不可以的,而要料理的话,她就要派人过去,而且不能派不上牌面的人物。可是如今吕宋事忙,不然她前一段也不会抽调掌柜的和精干伙计来吕宋了。本来就人手不足的时候派人过去,想想也厌烦!   这些掌柜的也没有一个愿意过去的,他们都等着在吕宋大展身手呢,谁想做这个跑腿的活计?只是这样的事情始终是要有人做的,没有人站出来的话,祯娘也会点名,这是不可更改的。   到底还是决定了谁去一趟金陵,是一位本来祯娘打算安排在金矿那边的龙掌柜。现下不是还没到大用的时候么,倒是有这个空闲。当然,龙掌柜替祯娘跑这一趟腿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光个人去的,又不是回去探亲的,要做的准备多着呢!   祯娘略做思索,让红豆准备笔墨,与龙掌柜道:“我与你填几张帖子,到时候你去各家拜访。有我这里的面子和人情,也算在金陵有了支撑。再就是那位钱大人和张指挥背后的人了,名单都是有的,找到苗延龄掌柜,他地头熟悉,必然知道哪些人薄弱好打动!”   那些人会打通关系走路子,难道祯娘不会?说起来祯娘的路子可比他们野的多。那些人请人出手,费心算计,要么是拿出了这些年积攒的老底,要么是许诺了以后大把的好处。然而即便如此,得到的支持也还差着一截哩!   可是到了祯娘这里,是绝用不着那样的。她填写的帖子去到什么人家?要么是南京坐地虎一样,既有门楣又有实权是国公侯府。要么是握着东南经济,挥一挥手东南市面就要变样的顶级豪商。要么是家里男儿都有功名的书香门第,绝对是权倾朝野朝廷砥柱!   这些人说话才真是管用,特别是对那些‘乌合之众’来说,说不定这些大佬是其中一些人老大的老大、老板的老板,那也不一定——这可不是胡说,譬如说那些没落世家,说不定还在抱一些顶级实权世家的大腿。一些中等商人有顶级豪商的参股,以前也出身于人家门下。一些低阶官员从战队上来说属于朝廷大佬门下,平常是唯人家马首是瞻的!   这些人居然敢上门找不属于同一级的顾家麻烦,该说地位限制了他们的见识?不然谁都会知道这是硬拿鸡蛋碰石头罢!当下克上那么容易?除了这个,祯娘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了。   不说祯娘是什么猜测,龙掌柜只管到金陵去。那边苗延龄掌柜也是接到信儿了的,等人到了立刻关起门来商量。两个人指东拿西的一通指点,最后心领神会。第二日就按照祯娘给的帖子和苗延龄掌柜的提议,一个个地去拜访人家。   带着一些吕宋的特产和另外的值钱珍宝,就以见见世交,送来东家托带的特产为名进了各家大院。听到顾家的名号,各家也少不得亲亲热热地见了,询问一番顾周氏和祯娘的近况,倒好似真的世交一样。至于祯娘家结交这些人家也只是这十几年的事,当然是不会有人提的!   龙掌柜虽说不爱这差事,但既然从东家那里接下了,那就没有不尽心的道理。到了各家都十分谦和有礼,送礼寒暄之后就拱手道:“这一回我们东家太太也有个事体要拜托——也实在是人在海外力有不逮,这边还是要靠着世交帮忙。话说都是亲的不得来的世交朋友,若不请尊府出手,又能指望谁?”   这些人不见得与顾家或者周家真的有世交亲朋的关系,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还差得远呢!但是只要祯娘能一直在如今的地位,那么她就能始终是这些人家的座上宾,这些人也会想她之所想,急她之所急。   不用觉得这些人市侩,人都是逐利的,在商言商有什么错?祯娘身处高位,有他们所求的东西,他们当然愿意花人情在她身上。换而言之,祯娘对他们也一样。   这些大佬们还要苗延龄、龙掌柜亲自拜访,到了那些捣乱的人那里,打开他们的口子自然就用不上两人。有的是没什么风险的,让小伙计上门就是了,有的是有些风险的,那就什么人办什么事儿。请了江湖人给钱办事,上门说话,没有不妥的。   于是之前聚拢起来的,看似庞然大物的一群人很快土崩瓦解了。这样的速度倒是比他们搅合在一起的时候还要来的快——从龙掌柜来到金陵开始办事起,也不超过半月,原本如火如荼的针对顾家在南京产业的行为立刻就哑火了。   直到钱大人、张指挥等人各自被解了职他们才反应过来,钱大人一开始还不知道自己得罪了哪一路神仙,怎么突然就有上面的旨意,说自己在任上行事不检,又历数了好几条罪过。这些事儿是真的,但谁家没有?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若是因为这些事被拉下马,那只能说你开罪了上头的人!   等到使了银钱,有管刑名的书办悄悄与他递话道:“钱大人,你也不用走动了,实与你说,你这事儿根本没得余地了。你们办的那些胆大包天的事儿啊,居然敢打顾家的主意,啧啧啧。如今人家使力,谁不给面子呢?您那些银子啊,就花个买自家不受皮肉之苦的就行了。至于旁的花了也白花,留着以后傍身吧!”   听到这里钱大人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完了,以后也没有起复之日——所谓留着以后傍身,是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出头的意思,可不是要留一些银子么!   看似是一场大事,在许多人没注意的时候,终是消弭于无形。 第173章   “快快, 快些走!”   吕宋的气候不用说,全年都是夏日, 雨季略微凉爽一些, 但也麻烦。而现在正是六七月, 大明的地界都热的死, 更何况吕宋了。不过天气再热,也妨碍不了生意人发财,吕宋最大最繁忙的港口, 马尼拉港口,依旧是川流不息。所有人都在催促着做事, 似乎一点都没有受到炎热天气的影响。   现在已经是当年打下吕宋,设立吕宋总督之后五年了。五年的时间当然足够改变很多东西, 特别是对于新归于大明的吕宋,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只说这马尼拉港口,在这五年间不断完善, 不断吸引商人在此中转。   得益于周世泽和祯娘, 一人从官面上一人从商面上使力, 以及吕宋本身极有优势的地理位置, 现如今这里已经是全世界最大的贸易中心之一了。来自世界诸国的货物集散于此, 有大明的丝绸、茶叶、瓷器,天竺和波斯的地毯,满剌加的香水, 爪洼的丁香,锡兰的肉桂、天竺的胡椒等等, 全都是世界贸易中大宗又紧俏的东西。   这样的地方当然是要多繁忙有多繁忙的,每日不计其数的荷兰大帆船、马尼拉大帆船在港口来了又去,巅峰时期可以达到一日上千艘!来自世界各地的货物就是在这个各路航线的交汇处完成了一次交换,所有人都出手了本国的好货,带走了自己国家十分受追捧的俏货。   新入港的是一艘马尼拉大帆船,这种帆船是周世泽与祯娘进入吕宋之后,祯娘请了好多顶尖船匠在参考许多已有的海船,又加以提升,最终造出的一种船。这种船最大的特色就是装货量大,以及安全。为此舍弃了许多其他的要求,譬如平稳性、行船速度、安装火炮数量等等等等。   不过在祯娘看来,与其样样平庸,还不如有一两样做的十分出挑,甚至达到别人望尘莫及的地步。这样的话,有这一样特殊需求的客人就算是稳当了。而大海上运货,确实有许多人最看重的就是运货量大!   而这艘马尼拉大帆船明显是经过改装的——原本马尼拉大帆船是一艘货船,不过船厂十分贴心,只要船东愿意出钱,他们也可以按照要求改装,做出符合需要的船来。至于说这一艘,真是十分明显了,完完全全就是一艘客船了。   只是到底是货船的底子,所谓改装也就是往货舱里添加厕所,以及固定上下至少有四层的床——厕所是改善公共卫生的,减少船上的传染病。而多层的床,是为了节省空间,装下更多人的同时又保证了每个人都有一个独立的床铺。至于条件好不好,这可不是高级客船,话说高级客船也不会用货船改了。   这样的客船又是什么人搭乘?当然不会是什么王公富豪,也不可能是什么世家公子。总结来说,都是日后吕宋发展的人力资源。要么就是自家活不下去了,东拼西凑最后得了一张船票的价钱,来如今被传做遍地黄金的吕宋找找机会。   要么就是有头脑的人伢子,或者说原本的人伢子。这些人原来是做人伢的,不过后来第一个人伢看到吕宋缺劳力缺的厉害,心里就动了念头——当时正是因为劳力缺乏严重,周世泽这边的总督府是下达了公文的!   凡是能带契别人来吕宋做事的,在港口做户籍文书的时候会被给予凭证,而这些凭证是能够直接到总督府换取银钱。如果不愿意的,还能够换取当日指导价之下各种等值的货物。   这样的钱当然不多,至少介绍一个过来没有卖一个来的赚钱。不过相比做人伢子,一般规模做不得大,做这一行专门介绍人过来吕宋就不同了。他们这些人,就算是做的小的,一批也至少拉来百来人。多的话有人专门包一艘船来,只怕有上千人之多。   他们本来就是做人伢子的,开口说话自不必说,在那些穷乡僻壤里拣择好孩子,然后用他们那可以把白天说成黑日、稻草说成黄金的嘴巴,买下那些孩子,并且同时尽可能压低价格。   “我虽做的是使人家骨肉分离的行当,我却不怕遭天谴!只因为我心里知道,我从不做那些拐子拐骗人家孩儿的勾当,只是到你们这等遭灾地方来——你们当我假仁假义也好,不过我自个儿是这么想的,你们这等境况,卖出去孩子那不是害了他,那是给孩子一条活路呢!”   且不说这句话里多少强词夺理,至少那些煎熬着的父母都是信了。而这些擅长说服人的人伢子,买人卖人都能做的了,何况是收拢人去做工?往往是在遭灾地方,整个村整个村的招人!   现在这艘马尼拉大帆船中下来的也是这样人伢子包下的,而且只是一个人伢子。这人姓丁,人都叫做丁老三,做到吕宋的务工介绍,在这个营生里,他也是规模最大人头最熟的几个人之一。不过三四年前,他刚起步的时候却只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小贩而已,能崛起这样快,除了自己能力不错外,就是搭上了总督府的管事,从总督夫人那里拿下了外包出去的生意!   想到那位总督夫人的交代,丁老三大声吆喝起来:“我说你们都快一些,我丁老三算是最厚道的了,不然你们去打听,哪个人会在船上还管饱饭!现在这样没精神,倒是显得我一样刻薄了!”   他们这样来吕宋讨生活的,有自己出钱来的,也有像这样被人一批一批带来的。前者将来赚的钱都是自己的,后者则是用以后的月钱做抵押。这个所谓抵押,一般都是三个月到半年的月钱,这自然比从大明到吕宋的路费要多。但这就和借钱是有利息一样,你有钱自己出路费,那就不必忍受这一层盘剥了,实在是没的话说的。   然而其中前者自己出钱来的暂且不说,那些有人出路费的,伙食当然不会太好——做生意的都是逐利的,谁不想省些成本?路费不收,所有的伙食都是自家出钱,那么自然就是维持一个饿不坏人的程度就好了。这丁老三基本还能让带的人吃饱饭,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也确实值得他拿出来说了。   抱怨了几句,丁老三带着一起做事,第一回跟着做这个行当的外甥就小声道:“三舅,这一回里面有许多安曼人、暹罗人、高丽人、倭国人,最多就是会几样日常话,您说得官话只怕难得听懂。”   的确,这一批到吕宋的还有许多外邦人。这些人的来历也简单,该说哪里都有活不下去的,这些外邦当然也一样。像是暹罗、安曼和高丽,与大明接壤,许多人本国过不下去了,实在是水深火热,就南逃北逃的到了大明地界。   只是这些人既然是活不下去的,那就大都没得知识,没得能力,到了大明还是个外乡人,就更没有出路了。许多都逼得自卖自身做奴仆去了,甚至有些自卖自身都没得人要——语言不通,有许多活儿都做不得。   听到外甥的话,丁老三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些外邦蛮子倒是好命,要是往常年月,哪里还活得下去!倒是如今,朝廷下大力在南洋这边用兵,经营起这边——这要用多少人?特别是吕宋这边,有总督大人和总督夫人,需要的人力更是不见底。以至于大明那边都不能满足!不然也没得这些人什么事儿了。”   嘟哝了几句,看自己这个外甥似乎不大懂的样子,丁老三也没得说这些的兴致了,把嘴一撇。指着外头道:“你去那边车马行租一辆车来,然后再带这些人去海神庙那边歇歇脚,我先去一趟总督府!”   丁老三带的人多,有上千人呢!哪怕是住最便宜的脚店也是一笔不低的使费了。而且一路上都是他花钱,这时候可舍不得,因此直接叫外甥带这些人去个郊外的寺庙歇脚。自己则是赶紧上总督府,把这些人的分配定下来,也就不用再马尼拉这边停留了。   不过去到总督府,可不是像他在外头吹嘘的那样见总督夫人。实际上,他除了在第一回和另外两个做同样差事的一起见过祯娘之外,就再也没见过了——想想也知道了,祯娘日程排的那样紧,想要见她的人满天下都是,他这件事哪有次次祯娘都见一见的必要!   事情也没出乎所料,等到丁老三到了总督府,先是递了帖子求见总督夫人,但最后见到的人是总督府里的一位管家。不过即使是这样的人物也是丁老三需要十分巴结奉承的——这也是之前几趟负责与丁老三对接的那一位,当即送上了早就准备好的礼物。   礼物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东西,都是从大明带过来的,有一箱子缎子、两瓶花露水、几样药材,然后就是土产之类。那管家略扫了几眼就让小厮收了,脸色也更加和缓。这不是他眼皮子浅,被一点子东西收买了,而是为了对方这一份知情识趣和尊重。   略说了几句家常话,就忍不住感叹道:“丁先生你倒是还好些,虽说要海上奔波,却到底能在故土盘桓。我们这些人在吕宋也有五年了,见不到老家一点尘土星子。也就是托你们带一些家乡的玩意儿,算是个念想了。”   这话说的是真的,不过丁老三可不会没眼色地就去宽慰人家。话说这位管家用得着宽慰?有失有得的事儿罢了——没错,是远离了故土。不过这管家本来就是人家家里奴仆,主家在哪儿就跟到哪儿,不是应有之义?更何况,他们跟着在总督府,就算只是一个小管家,出去也有的是人奉承,往来油水也不少。如果真的让他们选,去到老家看宅子,只怕那才是不愿意呢!   因此只是陪着道:“这话是如何说的?老哥这可就说差了。我们这样的人海上漂泊,认真说起来着家的日子也少的可怜。且又有一重,海上的事儿实在风险太大,就算没什么不好,家里人也是镇日担忧的。这样看起来,老哥是绝没必要说这等话的。”   然后又不动声色奉承了几句,果然那管家渐渐高兴起来,与他道:“你这一回来的不巧了,我们家大小姐和大少爷才刚刚从老家过来。这几日夫人都是带着二小姐、三小姐、小少爷和大小姐、大少爷亲近,等闲事情都是不许打扰的!”   这五年里头,不晓得是不是吕宋这里的风水旺周世泽和祯娘两个。之前周世泽同样只祯娘一个,她也难得怀孕,十来年也只周洪钥和周洪钧两个。却没想到到了吕宋,五年就生下二女儿周洪钰、三女儿周洪锦、小儿子周洪钊。   到了这时候孩子才一个接一个地出生,这在如今倒是十分稀奇了。倒不是年纪不对,说起来祯娘也才不过三十出头,据说有些农家妇人,到了五十岁上下还能生呢!问题是在男子身上——自古男儿多薄幸,有几个男子会对年过三十的正妻还十分钟情的?既然男子冷淡了,那怎么也不会有孩儿的。   周世泽当然不是那样人,实际上总督大人不近女色和惧内的名声早就传了出去。只是知情人都知道,那哪里是惧内,明明是只钟情一个罢了。也有人耳聪目明的,知道周家往上数两代,那也是‘从一而终’,一时心里激荡起来。   特别是那些有女儿的人家,哪个不是眼前一亮!周家小儿子周洪钊一岁不到,自然没什么可想的。可是大少爷周洪钧却是眼看着就要长大的,再几年不就要给寻摸婚事?这样家教的孩子,怎么看都是如意郎君。当然的,除了对于家风满意之外,周家如日中天的地位也是很被考量的,这就不言自明了。   这新出生的孩子,因为是在吕宋出生的,也没有适应不适应的说法,因此一直在周世泽和祯娘身边长大。倒是洪钥和洪钧两个,一直在大明长大,只每年接过来小住一两月。而每到这时候,祯娘也确实尽量挤出时间陪伴。   这个事情丁老三心里也有数,一时面色发苦起来。不过管家很快笑着道:“丁先生也不必为难,这件事不过是小事,到时候我看着时间合适,就上前报给夫人知道,顺手的事情就安排了。”   虽然没得这管家的话,丁老三带来的人也迟早都是要安排的,但这其中有不同。等着旁的人打理这件事,快的话三五日,慢的话要一旬功夫。要知道他可是带了上千人过来,这上千人难道不要衣食住行?再如何俭省也要一笔开销的呢!   然而有管家往祯娘那里递一句话,那就全然不同了,祯娘这里必然是会立刻有吩咐。而来自祯娘的吩咐,底下的人哪一个敢延后,哪一个又敢打折扣?到时候谁不上赶着把这件事办完?!   果然,这管家趁着祯娘得空的时候就递了话道:“夫人,外头家里差遣的买办丁老三已经从老家那边过来了,这一回又带了上千人。如今正等在二门外,夫人说一句话,也好分配这些人。”   祯娘正给已经玩儿疯了的两个小女儿擦汗,听到这样的话,想了想立即道:“哦?竟到的这样快,我记得上一批还没来多久,别个可没他这么快的手脚,倒是一个能人了。”   那管家恭恭敬敬道:“夫人明见!竟能记得这样的微末小事——也确实是这样,这几年我冷眼看着,当初给家里产业介绍工人的买办里头,果然是这个丁老三最得用。他办事最快速也最牢靠,勤勉到如今从来没有过差错。而且据说他还是少见的有人情味的,在工人那里口碑不错。我正是见他有这样多的好处,才待他与别个买办不同,想着夫人以后要重用,也必然是重用这样的人。”   祯娘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才点头道:“这说起来倒是及时雨,之前有好几位掌柜都说作坊和厂子里工人不够用,是扩张产量最大的障碍。上千人依旧是不够用的,不过至少暂时让他们少在我面前多些话了,我也耳根子清静一些。”   说着又要了这一回的名单,才道:“这人倒是比旁的人多些机灵,旁的人比他手脚慢倒不一定是懈怠了,毕竟谁和钱过不去?多带些人,多跑一趟就是银子。只是如今大明的地界,哪里有那么多人来海外地方,带人过来也要费工夫。”   祯娘最先看的当然是人数,有一千三百人出头。然后很快就发现这份名单的不同,这里面写的籍贯,竟不只是大明百姓。还有许多外邦人,倭国、高丽、暹罗、安曼,还有其他外邦,都是有的,人数还不少呢!正是因为此,她才有这样的评价。   想了想,问这管家:“那丁老三有没有与你说,这些人里面那些人最要管理的严一些,那些人又格外好用些——到底是些外邦人,他们的习性不熟,如果没个底,不好随便有分派。”   就祯娘自己的体会,哪怕是一省之中,东西南北的人也有不同,扩大来看就更不用说了。体现在如今吕宋招工上,虽然因为人力短的很而不能挑剔,但各个作坊管事也会隐晦地提醒要哪几省、哪几县的人掺活着来人。   这种十分注意籍贯的做法,除了遏制工人之间结成类似‘客家帮’‘香山帮’‘苏州帮’,给管事带来各种麻烦之外,也就是为了选到更好的工人了——事实就是这样,同样都是大明百姓,有的人安分又勤快,有的人刺头又懒惰。这些不一定完全由地域决定,但在不能仔细筛选的时候,按地域划分也是一个办法。   这管事也很会应对,一开始他见到名单上有这些外邦人的时候就问过这件事了,因此当下就能十分流利回答祯娘:“夫人看的精!确实有这样的顾虑。那丁老三也说过,这一批人都是穷苦出身,脾气也磨的差不多了,不然不敢给夫人带来。不过要说最得用的还是倭国来的女工,据说倭国之内最会教养女子服从,一应事务又多是由女子操持,包括那些极沉重的。因此这些倭国女子既安分又有耐力,不只能到纺织厂这样的地方做女工,就是下矿山采矿都使得,还比一般男人更好用。”   祯娘听着皱了皱眉头,大概是因为她自己也是女子的关系,听到这种话自觉不喜。不过这也是人家倭国的问题,她一个大明的女子当然无话可说,因此没有表露什么,只是道:“没有那个道理,让女子下矿山什么的。还是按照分派,女工就去做女工的事情罢!”   既然是祯娘这样说,这件事便没有什么疑义了,那管家立刻把这件事记下来,到时候要按着这个来。然后赶紧道:“夫人,那,那这一回新到的一千多人到底如何分?夫人给个示下,到时候我好与丁老三,还有各位要人的管事、掌柜去说。”   这些事祯娘心里都是有本账的,因此并不需要多想。很快道:“既然是这样,到时候甘蔗种植园那边要两百个男人,榨糖厂那边男女各一百。至于烟草种植园那边要一百五十个男人,纺织厂要两百个女工。还有金矿那边,只要年轻力壮的男子,要四百人,至于几个金矿自己如何分,让各处管事自己商量。最后剩下的你交给港口龙掌柜那边,他一直嚷着差人,而且各色人都要得。”   这五年,祯娘直把一个吕宋经营成了大本营,比当初的泉州还要夸张的多。一个是因为她也不是当初初到泉州的自己可比,另一个则是泉州已经繁华了几百年了,能占的都让人占下,祯娘去的时候什么都要和人争。吕宋则不同,仿佛一张白纸,随便她涂抹。   也是因此,涂抹出了了如今的样子——处处都是祯娘的痕迹,产业也不必说。一千多人看着多,祯娘随随便便就消化掉了。 第174章   也不过就是几句话的工夫, 祯娘就解决了这件突然递上来的关于如何分配一千多工人的事情——这种事情也从来都不是麻烦的事情,只要她大概一说, 底下人就会具体去办。甚至她不说, 底下人也能看着办, 只是非要到她这里讨一句话而已。祯娘虽然不说, 但是这些人心里想什么她其实都是知道的。   她虽然不至于随便处理这种事,但要说花费多少心力,那是不存在的——那管家也很有眼色, 得了结果就立刻退了出去。这时候可是夫人在与几位少爷小姐相处,难得的很, 谁也不会不懂事的。   等到人走了,才有个豆蔻年纪的女孩子伸手拿过了祯娘手上的名册, 十分随意的样子。略瞟了几眼,咋舌道:“母亲每日就看这些做消遣?我只是会看这些而已,真的去做又觉得没趣味, 坐不住了。”   这小姑娘正是祯娘的长女, 当初在太原生下的洪钥, 除了她又有哪个小姑娘能在祯娘面前这样‘肆无忌惮’?如今时光匆匆, 她原来也长到了豆蔻梢头的年纪, 祯娘每次看她,才恍然惊觉到岁月流逝,原来她的女儿也长到这样大了。   祯娘发现洪钥的发髻有些松了, 吩咐人去拿自己的梳妆匣来,亲自替她一点一点抿好。一边弄这个, 一边道:“我是自己喜欢才这样的,你若是不喜欢有什么打紧?只要自己明白,日后也能上手就是了。”   祯娘是自己喜欢摆弄商业上的事情才有现在的样子的,若是女儿们对这些不感兴趣,她也不会强求。又不是家里有一个顾祯娘,就人人都要做顾祯娘。只要日后不只于过不得日子,那也就是了。   类比来说,这就好比祯娘曾经学的女红。她若是喜欢,做的精做的巧,那自然没什么。她若是不喜欢,也就是意思意思,应付得了场面,那也就罢了。女红对于她来说不是什么一定要做好的事,而这些对于顾祯娘的女儿来说同样也不是什么一定要做好的事。   洪钥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也只不过是略说几句。然后就看到了祯娘梳妆匣子里头一支蝴蝶簪子十分好看——这是一支银簪,簪头用的是各色宝石和碧玉拼出的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搭配十分精致,就连蝴蝶的触须也是用珍珠珠蕊做的,珍贵又合适。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当然喜欢打扮,爱好看衣裳和首饰。祯娘见了顺手就把那簪子拿了起来簪到女儿的鬓边。看簪子上面的垂下来的穗子在洪钥脸颊边荡啊荡,的确是小儿女青涩又好看的时候啊!   似乎是十分满意这个,祯娘多看了镜中的洪钥几眼。然后才打开首饰盒,回头与洪钰、洪锦两个小女儿道:“你们也过来看一看,有什么喜欢的,每个人选一样去玩罢。”   只是年纪大一些的洪钰都才四岁,这个年纪哪怕是女孩子也不见得会对这些感兴趣。最多就是小孩子喜欢一些鲜艳东西——这样说起来,祯娘说是让她们拿去玩,倒真是说对了。   最后两个小女儿果然是对这些钗环首饰、金镯玉钏、戒指耳坠不感兴趣,只是不知道里头什么时候放进去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由宝石镶嵌而成的金绣球。洪钰洪锦两个一见到这个就挪不开眼了,滚来滚去地拨弄。   祯娘见了也不说什么,本来就是让她们玩的。叮嘱过两个孩子的奶娘照看好,又看了看这间小花厅里的座钟,这才问道:“洪钧现在在做什么?好似也到了红钊午觉醒来的时候,奶娘喂过之后就抱来这边——到时候也把洪钧叫过来。这种日子也用功,也该知道适当休息的。”   旁边的婆子听到这样的话,赶紧回道:“大少爷最是听夫人的话。昨日夫人说过不要用功太过,到今日大少爷就不同了。这时候原本是来做功课的,倒是被抽出来与先生下棋、画画。”   祯娘失笑地摇头,道:“这算什么,下棋画画就当是休息了?还不是一样劳心费神。不过——罢了,他真是喜欢就好,好歹多了一样消遣。你们再去与他身边的几个小子说,看着少爷,若是有一点不好,一律来回我。”   洪钥在旁吃吃笑了起来,等到祯娘看她,她才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道:“我们家里,如今二妹妹三妹妹,还有小弟,暂且是看不出来的。但是看我和洪钧两个就知道了,我是生的像娘,性子像爹爹。洪钧是生的像爹爹,性子却像娘多一些。那么娘也不必做出这样不解的样子,毕竟这也是您会做的事情啊!”   说完,似乎是怕祯娘不承认,赶紧看向祯娘补充道:“我都听外祖母说过了,娘从小也在功课上十分用心。若是让您松快一些,您松快的法子就是画些画儿、弹些古琴、练些书法。现在看来,和洪钧有甚分别?”   祯娘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旁边的婆子笑着奉承道:“大小姐不知道,这样的根子才好呢!大少爷是男子,将来要撑起门户来。不是似老爷一般军功傍身,做个大将军。就是纸堆里做文章,日后中了进士,好当上个文官。如今大少爷的上进样子,外头不知道多少人家求也求不来的。”   朝廷有意裁撤卫所,只是迫于压力不能成行。不过像周世泽这样从卫所转出户籍的,那就是名正言顺不属于卫所了。自然的,将来他的位置也不能传给周洪钧——这也是当初周世泽自愿从九边转入东南,周遭人都格外不解的原因之一。这本来稳稳当当的子孙富贵,就这样丢掉了,可惜不可惜!   当真不可惜,当初周世泽还怕祯娘可惜,与她解释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若是他们上进的,晓得自己使劲。那么有我这样的老子在上面,哪里会出不得头!若是他们不上进,再厚的身家,再好的前程也不管用,都能叫他们败坏!”   祯娘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不过也因此洪钧就没有什么世袭的武官官职可以做了——这当然也有好处,按照原本卫所的定例,洪钧自然是要继承周世泽的位置的。至于读书的路子,那大都是底下弟弟们的事。如今没得这个担子,自然是随他的意了。   这也是那婆子会这样说的缘故,不然也没有这一说。不过祯娘对此不置可否,毕竟在她眼里的上进,只怕和世人不同。在她看来,儿女们只要承担地起自己的生活,做的事情没得什么不合国法的,那也就是了——不过这也不容易呢,真以为人生在世承担地起自己的生活有那么容易,那世间也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祯娘没得反应,倒是洪钥眼珠子转了转道:“嗳!这话怎么说呢?什么叫做洪钧是将来撑起门户来的,就因为他是个男丁?这我可不服!我虽是个女孩子,却是看着娘长大的,难道娘不是比时间男子还强!”   那婆子虽不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但面对家里大小姐,还是赶紧补救道:“大小姐说的极是!是老奴说话说差了,如今还讲什么生男生女。前些日子我还听我姐姐叹息,家里儿媳这一胎生的是个男孩。”   这婆子极会讲话,这样一说就把洪钥的精神引住了,十分好奇呢!要知道就算洪钥并不觉得当今女孩比男孩差,也是知道世人重男轻女的看法的。只听那婆子接着解释:“说是生男孩就是花钱的,将来长大念书。娶老婆成家,哪一样不是财出门,难得见到进项。就是有,那也就是一丝丝。不若生个女孩,学厨艺也好,学针线也好——就算这些也没钱与她学,也还能做个女工。从小就能挣钱,不但自己嫁妆不要家里操心,反过来还能补贴家里。”   这婆子并没有说假话,也难为她把话说得这样漂亮。只是瞒得过洪钥,却瞒不过祯娘。这种事情啊,听着好听,实际上还是重男轻女。这并不是因为时人喜欢女儿才想要生女儿,不过是为了女儿能赚钱,也更愿意补贴家里罢了。   祯娘就知道,自己一些厂子里的女工,因为能挣钱被父母拖到了二十多岁实在拖不下去了才去找人家。图的什么,无非就是女儿成亲后就要顾全自己小家,没办法再把全部给家里了而已。   不过也不能说全是不好,为什么男子能得到如今的地位,祯娘作为一个头脑出名聪明的人,看的很清楚。才不是什么上天的规定,男子生来就比女子强。至于儒家那些教条,不说也罢!   祯娘只会用现实说话,用现实的利益说话。说白了,这是由于世间男子比女子‘用处大’而已。最开始或许只是耕种、打猎等,这样的力气活男子比女子强,因此他们的位置就比女子高了起来。到后来,由这个强一些,就延伸到了方方面面都压制女子了。   而如今呢,这些作坊、工厂等,大量引入了女工,女子也能挣钱了。或许一开始这世界也不会因此改变女子的地位,但一定会开始动摇的——当一个家里,女人家也可以赚钱,甚至比男人赚钱还要多的时候,大多数的男子就要开始学会低头的。这当然不是他们想的,只是形势比人强而已。   祯娘一瞬间想了许多,但是她都没有点破。这种感觉相当微妙,她既想女儿能察觉到这世道是怎样的,又想女儿能一辈子不知道这些。不过她很快说服了自己,嗯,洪钥年纪还小,倒是不急着教她这些。于是她就假装没看见洪钥其实已经不小了,最近她不是在与洪钥考虑婚嫁的事儿?   总之不说这些,祯娘转而道:“也这个时间了,十分热了。让厨房里上一两样消暑的点心来——我倒是不记得流水牌上今日的点心是什么,我记得好似是什么来着?”   不等祯娘想起来,洪钥就赶紧拍着巴掌道:“我记得我记得,我可是扳手指头等着哩!今日有几样消暑点心,糖酪浇樱桃、酥山和蜜沙冰,这三样是我最喜欢的,今日我每一样都要吃!”   周家和顾家如今厨房的安排是一样的,都是事先定好了菜色,然后保证能一个月不重复。这就写成流水牌排出一个月来,之后一个月除非主家有什么突然想吃的,不然就按照流水牌上菜,这每日的甜点自然也是一样。   至于糖酪浇樱桃、酥山和蜜沙冰三样,都是今日的点心安排罢了。之所以洪钥这个大家小姐能因为这个格外高兴,那只不过是因为这都算是冷食,而夏日里用冷食一向是不许太多的。可是这是夏日啊,用什么都觉得没胃口的夏日,也就是这些凉的冷的还想尝两口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祯娘都是不会让洪钥放开了吃这些东西的。所以哪怕是到了吃这些的时候,洪钥所谓‘今日我每一样都要吃’,即使是可能的,那也要打折扣——三样每一样一份那是都吃了,三样拼出一份放分量,那也是都吃了啊!   糖酪浇樱桃,就是拿甜酪和蔗糖浆像是浇卤一样淋在鲜红的新鲜樱桃上,以甜酪的肥浓滋润相配樱桃的鲜甜多汁,再加上蔗糖浆增加甜度,滋味相当美妙。而这些浇樱桃的甜酪和蔗糖浆都是事先经过冰镇的,更适合夏日食用。   至于酥山则是在酥当中加入蜜,然后打发蓬松,在盘子中滴淋成山形,然后放入冰窖当中冷冻定型。这样的一份点心,形状如同雪山,上头霜雪冰晶俱全。且酥山并不坚硬,轻轻就能夹起,入口即化。如果要在三样爱吃的消暑小食里选一样,酥山可以说是洪钥的最爱了。   与前两样相比,蜜沙冰就朴素的多了。怎么说糖酪浇樱桃和酥山在夏日里都是豪门贵族的饮食,酥酪不是那么容易得的,樱桃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那么常见,还有冰窖,当人人家里都有?就是代替用的冰鉴也不是呢!而蜜沙冰是把冰块凿成冰沙,然后淋上蜜和豆沙,相对于前两者来说,确实简单又朴素。   不过么,这一样蜜沙冰是祯娘最常吃的,所以在周家和顾家反而做的最多。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来在这个家里,谁才是说话算话的人呢。   几样小食用小食盒装了呈上来,刚揭开食盒盖子的时候还因为食盒里头铺着一层冰块而冒出白色的冷气,看着就先凉快了下来——说起来总督府每到夏日用冰简直可以说是‘不惜工本’了。   吕宋这地方并没有冬日,自然也就没有大块的冰可以窖藏起来等到夏日使用。至于用硝石制冰,那最多就是迎来制一些小冰块,小冷饮用得上,其余的就不能指望了。而总督府用冰却是和在大明夏天的时候一般无二,说是大手笔也没有什么问题。   当初知道总督府要挖冰窖冰井藏冰,还有人疑惑来着,冰从哪里来?现在有答案了,冰从大明来的!每至冬日里,便用马尼拉大帆船直接去到大明东北部,白山黑水之间,山里溪流处,有的是大冰厚冰,并且十分干净。   按照从古传到今斩冰的法子,将巨大的冰块粗粗切割方便运输之后,就拖曳至港口,装载在船上甲板以下特殊处理过的船舱里。然后中间不停靠,快速运到马尼拉,最后藏到总督府的冰窖里,供一年使用。   也幸亏是在如今的海贸里冰块不算货物,不然这还要占用出口货物的份额,那就更亏了。如今还只是一些运费而已,以周世泽和祯娘的身家倒是没有不能承担——嗯,既然能够承担地起,那就没什么犹豫的了。人活着本就是为了活得舒服的,到了周世泽和祯娘的地步,难道还要顾虑一些花费?   冰的事情也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相比起来对于祯娘和洪钥这对母女,果然还是眼前用金盘、金瓯、琉璃盘、玻璃碗、玛瑙碟、彩画榼这些漂亮器皿盛起来的夏日消暑小食有吸引力地多。   在这一点上,洪钥分明是像极了祯娘。而祯娘儿时也是一样,曾经被顾周氏限制过吃多少冷食,当时她没得波动的脸色之下其实也愤愤不平过。而长大之后,虽然还是喜爱这些冷食,却没有那样控制不住了。因此顺理成章的,在自己有节制的同时,为了女儿的身体着想,便规定了女儿和自己一样‘节制’。   这样看起来,似乎是做了儿时的自己不喜欢的那种事?不过么,也不要紧,人长大之后总会做一些小时候不喜欢的事,成为小时候不喜欢的人。关于这个,祯娘早就发现了。而且她才不会说,原来让女儿经历过自己经历的这些,微妙的有些愉快啊。   至于说到吃多少冷食,洪钥抱着祯娘的手臂,使出了毕生的撒娇功力。磨了好久,总算磨到了祯娘轻飘飘的一句‘那就与大小姐多给一份罢’。然后就是洪钥惊喜欢呼,为了一份冷食而惊喜欢呼的大家小姐也不多了就是。   祯娘看着心中柔软,神色也就越发温柔,用完了一份蜜沙冰就一边擦手一边道:“今日的蜜沙冰味儿正,又没有另外两样甜腻,该是洪钧喜欢的口味,你们看着时间往洪钧的书房里送些。这也不只是供洪钧的份例,这个时候还陪着他用功的先生也不可慢待了。”   厨房送消暑小食的婆子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等稍稍过了一会儿,有两个在洪钧身边当差的丫鬟过来。手上托着几把绢扇,都是如今最流行的扬州款儿。见了祯娘和洪钥便笑着道:“夫人、大小姐,这是大少爷今日午后画出来的扇子,方才让我们呈过来给夫人和大小姐使。”   洪钥最活泼,不要人递上来,自己站起身就去看那几把绢扇。抽出一把仔细看了,笑着与祯娘道:“娘,洪钧怎么巴巴地送了这个来?这样的扬州货不晓得贩了多少到马尼拉,府里更不可能缺,用得着专为这个劳神?”   祯娘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只是接过一把画着玉兰的绢扇立刻就换下了自己原本在使用的一把檀香木折扇。旁边的管事媳妇很有几分脸面,觑着祯娘脸色便笑道:“大小姐这话可就说差了,别说一把扇子了,就算是别的什么再贵重的,于家里又算什么?最重要的不过是一份心意而已。大少爷可不就是这样,一把扇子、一枝花都能想到夫人,想到兄弟姊妹,可见孝悌呢!”   洪钥听了话微微撅嘴,祯娘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却没有多说什么——这样的午后,即使是在十分炎热的吕宋夏日,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唯一可惜的大概是,吕宋的夏日没有止境,而洪钥和洪钧姐弟在吕宋的日子却是有止境的。   现在总督府已经打理地格外舒适了,在这里过日子其实和在大明的时候一般无二,自然也就没有当初怕两个孩子会有什么意外的担忧。但是这两个孩子依旧不能长长久久地呆在马尼拉,因为顾周氏。   如今顾周氏年纪也渐渐大了,祯娘哪里敢让上了年纪的人从大明到水土不同的吕宋。中间若是有一个意外,那真是如何后悔都没有回转的办法。   而年纪越来越大的顾周氏,自然也和别的老人一样,受不得寂寞,最喜欢儿孙绕膝。祯娘自己不能陪伴已经是十分愧疚,如果连从小照顾到大的外孙女外孙子也要带走,那顾周氏岂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再加上洪钧念书的话,还是在大明那边更容易找到名师——或许有读书人愿意为了钱,随着周家出海奔波。然而真正的名师本身并不愁没处处馆,自然是不愿意远渡重洋的。   总之洪钥洪钧两姐弟,是代替祯娘承欢顾周氏膝下,只是每岁有两个月到吕宋小住,等到了回去的时候也就回了大明。而祯娘自然回归原本的日子,有三个极小的孩子要照料,还有大笔大笔的生意! 第175章   祯娘这些日子确实有一笔不折不扣的大生意要做, 为了这一桩生意,她已经筹备了十几年。不过这桩生意的开始, 却是在她手下主管银楼产业的掌柜给她送今岁新的首饰样子的时候开始的。   衔珠桃形红珊瑚步摇、雕金云形银簪、衔珠云形翡翠钗、平填凤形银簪、衔珠牡丹宝石绢花、包金蝶形玉步摇、累丝云形金步摇、镂空牡丹宝石绢花、点翠云形宝石钗、镂空凤形金步摇烫等等样式的首饰被琳琅满目地摆在了祯娘眼前。   这些是祯娘名下银楼产业要推出的新样式, 别的就罢了, 首饰当然是要先送来给东家看一看, 有喜欢的添入妆奁,这也是银楼那边的体面——做出来的东西,若是东家一样也看不上, 那才是真的没脸!   话说银楼这产业么,其实赚不到什么钱。更何况这行当十分讲究招牌和手艺。管着银楼的掌柜就与祯娘抱怨过:“东家, 不是我打退堂鼓,实在是经理这个在十几个掌柜中间抬不起头来。占用的钱多, 利润却一般——咱们这银楼不比人家百年传承的店子,又积累了好些手艺精湛的师傅。就算是想些法子,也收效甚微。”   祯娘当时只是闲闲地摆弄账册, 并不太放在心上。她能说她根本不是为了经营银楼而经营银楼么?这门产业于她只要没有亏损也就够了。就算这掌柜已经心里有些底了, 这样直接说出来也是伤人的——人家来与祯娘这个东家说这些, 无非就是还有上进心, 想把这产业办好呢!   祯娘只得与他出主意道:“既然是这样, 法子也不是没有。你去找账房做个预算,咱们收一家有名气的银楼大约需要花多少银子,到时候我给你批下来。这样招牌也有了, 手艺精湛的师傅也有了,剩下就看你有多少经营的本事。”   这个法子说起来相当简单, 无非就是靠着钱多借鸡生蛋借腹怀胎而已。自家没得一个响亮的招牌,也还没有培养出手艺好的师傅,可是人家有啊!甚至不需要挖墙脚一样得罪人,直接花钱买了人家的产业,一切就都有了。   虽说百年传承,一直能稳定赚钱的产业一般难得卖,但是那也只是出的钱不够多而已。你照着市价来,人家当然不卖,好歹是祖辈传下来的产业了。可你溢价了呢?一成两成不行,五成六成该动心了吧?实在不行翻倍来!如果翻倍也不能够,那就换一家,总不会哪一家看到这样多的钱都是不动心的。   这样的主意其实掌柜的不是没想到,只是这样的主意不是随便能拿的,最好还是东家发话。果然听到祯娘的回答,那掌柜的立刻眉开眼笑道:“东家这个主意好,若是想突然做大,借着人家的壳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祯娘点头,其实她本意并不太在意这个。银楼的话,她另有他用,并且用处极大——她要做的纸钞生意不是要用准备金?而囤积大量金银的门路在哪里方式在哪里?依靠金矿固然解决了一定问题,却比不上银楼。至少金矿可以和银楼互相补充,达到更好的效验。   最后收效也确实不错,倚靠金矿和银楼两边,祯娘已经积累足够多的现金与现银。就在这一次送新首饰,掌柜就秘密与祯娘道:“东家,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做好了。这几年银楼的金银从来都是多进少出,多的如今都已经送到兴业钱庄的地下银库里。”   祯娘笑了起来,手上扬了扬一张信函道:“果然是不错的!你们的消息都赶在一处了。上午来的信函,在京城活动的掌柜和伙计已经有了很大进展,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事情总算可以做起来了!”   其实说起来,祯娘这一笔纸钞生意,有容易的做法,也有困难的做法。如果是容易的做法,凭借祯娘的本钱,早八百年就可以做起来了,也远没有今日的麻烦。但是简单的那一种不是她的目标,和她想象中的纸钞差了十万八千里!   所谓简单的,与其说是纸钞,还不如说是银票改头换面一番的东西。同样都是可以直接向钱庄兑换金银,同样都是主打便捷,收益的方式也同样是进行借贷,很难说有什么差别。这样的营生,哪里还需要在朝廷打点,自己做就是了。   而纸钞就不同了,虽然也是和金银绑定,让百姓有足够的信心,也远远比铜钱金银来的方便,却和银票有着巨大的不同——银票是存入钱庄金银的凭证,即是说要有存入才能有银票。而纸钞则是钱庄根据准备金自行印制,数额上就算祯娘足够谨慎,也可以翻倍了印。这就注定了银票对于他们这些商人来说是远远比不上纸钞的。   况且大额银票终究只有大商人为了生意方便才使用,至于普通百姓是绝对使用不到的。实际上若是平日里普通花销使用银票,一般的店铺也不愿意接受。因为大家对银票都十分陌生,很难分辨出真假。一般面值都十分大的银票一但是假的,对于店铺来说就是一笔十分巨大的损失了。   这样的话,一次性数额再大,也比不上小额纸钞分散到千家万户积累出的数字——祯娘常年和这些东西打交道,早就明白了,再贵的单个货物都不如那些便宜的需求量巨大的货物来的好。放在这里,道理也是一样的。   出于这样巨大的差别,祯娘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虽然困难得多,甚至不一定能成功的那一条路。也没有选择简单容易,至少能赚钱的那一条。这样看起来似乎不够稳重,不过如果是祯娘做出这种决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而这个过程也确实足够艰难困苦,从祯娘第一批派往京城活动的人算起,在京城呆的最久的人已经快十年了。最开始的时候祯娘并没有显露任何关于纸钞的想法,只是主要打着替其他产业疏通人脉的幌子广结善缘。其中着重打点主管民生的户部的官员,和主管风闻的科道言官,然后就是一些实权派。   这倒是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毕竟做大大豪商的级别,许多生意都是要与朝廷有默契的。朝廷有时候用得着他们,他们有的时候也要倚靠朝廷。这种关系中,和实权派、户部打好关系,那不是天经地义?只不过是科道言官略微显得有点特别,但解释为提前投资这些可能发迹的官员也没什么问题。   科道言官么,大都是正经进士科班出身,品级不高却权力不小,可以‘告御状’!六七品的科道言官和一二品大员相比那就好比是萤火之于皓月,根本不能比。然而就是这样芝麻大小的科道言官,屡屡告倒权倾朝野的大人物!   而就是这样的科道言官,往往就是做满了任期,或是入六部,或是外放知县知州。过的几年,在地方和朝廷几进几出,若是没有年老体衰,也没有败于官场倾轧。那么在地方的往往是封疆大吏,在朝廷的也应该是一方大佬。   就如同有人会在新科的举人、进士身上投资一样,在这些科道言官身上下本钱也不算奇怪——就算是一百个人里头只混出了一个都不要紧,只依靠这一个就算是赚了!至于说将来会不会记得曾经的雪中送炭,那必然是记得的。   这不是这群读圣贤书的官员个个都是当代圣人,有恩必报,只是这是官场认定的规则罢了——只要忘记回报曾经资助自己的人,不必等那些下本钱的人有动作,官场就先会集体排斥。   毕竟那些有钱有势的豪门下本钱在还没有发迹的官员身上,并不是做善事,而是为了将来人出头了有好处。若是翻脸不认账的人多了,只怕再做这些事情也该有疑虑。这等于是断了以后后辈的一条路子,可不是要被官场孤立!   就在这种不引人注目当中,祯娘已经笼络到了所有她想笼络的人。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她依旧没有贸然提出自己的纸钞计划,在她看来时机还不成熟。这中间她只是加深各条关系,不紧不慢地疏通其他生意。   也不能说这就把纸钞的事情完全放下了,这中间祯娘一直在让人调查宝钞的情况。要知道大明宝钞就是朝廷发出的纸钞,若是自家想办纸钞,不管这大明宝钞如何半死不活,也是应该盯着的。   结果喜忧参半,喜的是宝钞确实没救了,这些年积重难返,如今也不过是吊着一口气而已。若是想救这宝钞,非得有大气魄大决断的人不可。首先就应该将之前的宝钞废除,然后另起炉灶,这才有一线生机。   然而这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如果容易,一心想要重振宝钞的皇帝早就那样做了。中间困难的是身处朝堂之中,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利益纠葛。因为这些利益纠葛,原本简单的事情都会变得复杂。或许利国利民的事情,最终因为不符合自身的利益而不能成行。在这里,这种事情司空见惯。   宝钞没得救了至少对于祯娘要做的事情是有好处的,第一少了一个厉害对手。不管现在宝钞厉不厉害,只要它还是朝廷官办的纸钞,它就有可能有朝一日起来。而且一旦起来,可就不是那些普通对手一样可以对付的了。   第二个就是以皇帝为首的一批,一直想复兴纸钞的朝堂势力,在这种情形之下也不得不对宝钞死心——换而言之,这种情况下祯娘要推出商办的纸钞,至少不会受到完全的抵制。毕竟宝钞已经死了,那么有没有竞争对手似乎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调查清楚了宝钞,包括宝钞之下的各方势力,祯娘才在自己实力越来越强的基础上正式开始做出一些动作。这时候所做的第一步并不是纸钞,而是银币。   银币和金币对于东南沿海的商人来说并不陌生,因为许多番邦商人的本国钱就是这种。伴随着大量大明商品的出口,这些番邦银币自然是大量涌入了东南沿海。东南沿海的商人按照其中的含银量折算成银两收账,然后送到倾银铺子熔铸成银块。   祯娘仔细考量过这些银币,断定是比银块、元宝这些方便的,因此稍作改进就完成了兴业钱庄自己的银币——然而只是做银币的话其实是赚不到钱的,除非银币是由银子和别的金属参杂而成,这就需要和朝廷合作了。   朝廷认可九成银含量的银币可以当作足银来使用,各种朝廷使费中都使用这种银币,市场自然就会接受——或者说八成银含量也没有什么差别,从理解‘钱’是什么的角度来说,这是没有问题的。   这么说的话,每一两银子祯娘就能赚到一钱,这未免太好赚呢吧!当然没那么容易,火耗、人工、汇兑等都是成本,自然是赚不到一钱银子的。实际上在有限赚到的钱里面,还有一部分是交给朝廷的数额巨大的铸币税!   “这是当然的,如果没有这一笔钱,朝廷也能自己铸币赚钱了,何必把这赚钱的事情交给我们?”当时祯娘面对兴业钱庄合作伙伴的疑惑,就是这样解释的,而实际上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简单来说这就和曾经被拍卖的小金矿一样,若是朝廷自己来做,得到的利润就会被中间吞掉,不赚钱反赔钱也不稀奇。而放在商办,靠着更加优秀的管理,和剥削层次的减少,即使需要缴纳税金,还是有的赚的。   甚至倚靠发行银币带来的名气,兴业钱庄拥有极高的知名度,并且借此大开分店。可别小看这个,虽然没有直接的利润,但从长远来看,价值简直不可估量——做钱庄的信用比本钱还重要,而信用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有时候就在老百姓心里模模糊糊。   而兴业钱庄作为朝廷准许的铸造银币的钱庄,百姓在使用印有‘兴业钱庄’的银币的时候,自然就会被认为是极有信用的钱庄,并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根深蒂固。   在拥有这种信用之后,根本不用做什么也多的是人往这样的钱庄里存钱,并且选择这样的钱庄借贷。然后钱庄就能业务更加繁忙,利润更加丰厚,资本更加庞大,这就是一个完整的良性循环。   也正是依靠铸造银币,兴业钱庄一举从原本天下排名不入前十的钱庄跃居到了四大钱庄。而四大钱庄中的其他三大钱庄,每一个都是传承三代以上,积累上百年才有如今的光景!   就在大家看到这种好处,纷纷向朝廷申请铸造银币的时候,祯娘总算露出了自己最后的獠牙——就在一年前,祯娘安排在京城的人受到了信函,一时之间都动作起来。在这一年之中,使用之前积攒下来的人情,祯娘根本没有吝惜的意思,只求打通关节。   她现实联合兴业钱庄各位合伙人一起,靠人脉和银子砸下了所有有可能相关的人。然后通过户部左侍郎向上呈奏,表明沉重的铜钱金银十分不方便商业与民生。至于银票的门槛实在太高,也不能被推广。在此时候,应该沿用明代纸钞例子印制纸钞。   这份奏折显得十分奇怪,要知道本朝已经有大明宝钞了的,何必说这话!但也有明白意思的,知道这是建议另起炉灶的意思。不过这些人没想到这次的另起炉灶是要连厨房一同换了,他们还只当是圣上的意思,打算试一试口风。   但是皇帝自己知道,自己是没有示意的。不过毕竟是已经掌控了朝局的帝王,之前没注意这些也就罢了,现在注意到了,想要调查出前因后果实在是再容易不过。很快,这位一直相当聪明的朱姓皇帝就知道了背后的动作。   皇帝把锦衣卫送来的密函往桌上一放,旁边的内侍和宫女都眼观鼻鼻观心。他们这样的人最重要的就是学会目不斜视,哪怕戳在了鼻子底下,只要是不该自己知道的,那就是不知道。   往常在皇帝看过各种密函之后,喜怒是不一定的。有好事自然是喜,有坏事自然是怒。不过要是密函的话,一般是怒比喜多就是了。而每当这时候,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生怕触怒了这时候的天子。   不过这一次的运气不错,皇帝陛下喜怒未形于色,然而这其实就是心绪不错的意思了。因此在看完密函之后,宫殿里所有人各行其是,并没有因为惶恐出现什么纰漏。   有敬茶的宫女过来奉茶,有敬烟的宫女过来敬烟。然后是内侍奉承,说一些外头的新鲜事。等过了一会儿还有往来于内阁值房与天子居所之间的太监抱着一盒新出的奏折,这些都是内阁大臣们票拟过的,最后交由天子过目。有些符合上意的便用印下发,不符合的自然是被打回去重做。   该下发的下发,该打回去的打回去。只有一封奏折,既没有用印下发,也没有被打回去。天子把那本来自于户部左侍郎的奏折翻来覆去地看,心里拿不定主意。睁开眼来问身旁的太监总管:“张伴当,你来说这件事如何是好?我自己想要办好这宝钞,有眼光的都应该知道,这是一件功在千秋利国利民的好事。然就是有那些尸位素餐,只想着一己私利的大臣——”   似乎是说不下去,已经不再十分年轻的天子皱紧了眉头。想当年他也是少年天子,继位之后也想着大展拳脚为苍生社稷尽自己所能,成为一代明君。而这些年他也自问问心无愧,这个位置上他也做不得更多了。   然而在他彻底掌控了朝堂,在这个皇位上坐的越来越久,他才更加明白这个位置的无奈。很多事情不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即使那是有利的——这个朝廷已经有了他们自己运行的方式,即使贵为天子也不能够破坏。不是做不到,而是他不愿意因此而有的动荡。   “现在才知道,原来宝钞的好处那些商户都知道了!他们倒是比我手下这帮肱骨大臣更加明白!大臣们互相推诿,只当是不做事就没得错,萧规曹随不是最轻松?然而民间倒是一个比一个积极。”天子的语气很难说好,但也不能说不好,只能说天心难测了。   原本气氛松下来的宫殿立刻又紧张起来,从大总管到小宫女,每一个人都大气不敢出。这大概就是天子之怒了,即使眼前的这位陛下登基三十年以来一直对他们这些宫人宽和非常,这时候也没有一个人能真的毫不畏惧。   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一向养气功夫厉害的天子到底没有做出冲宫人撒气这种举动,只是摆摆手道:“去传内阁首辅、次辅、户部尚书、太子太保金大人、体仁阁大学士李大人,此五人一同在建极殿偏殿等候!”   负责传旨的太监立刻深深应诺,然后缓缓倒退着出了宫殿门。这时候皇帝陛下站起了身,与身边伺候自己几十年的大内总管道:“张伴当,这些年来我一直格外优容这些商人你知为什么吗?”   张总管深深躬身道:“皇上是天子,而天意自古不能测,老奴这些人哪里敢出揣测一二。不过陛下一向圣明,必定是有自己的用意的就是了。”   这话就说的虚伪了,他们这些人就是靠着揣摩皇宫里主子的心意来存活的。这时候这样说也不过是为了不犯忌讳,也免得惹麻烦上身而已。   天子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本身也不指望这个一直谨慎持身谨小慎微的大内总管能说出什么来。只是缓缓道:“我也知道他们那些商人只看名利不讲忠义,就算待他们再好,也不见得将来能倚靠他们稳定这江山社稷——”   “然而,他们却是实实在在受名利的驱使,能够在这一潭死水的世道中能时常有些变化的人——即使那些不做事的人不承认,但事实就是那些商人弄出了好多被斥的东西,然后世道因此有了好转。” 第176章   在上年年末, 朝廷下发明文新一年将改年号为‘同德’。就在同德元年这一年,开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私人经办纸钞一事’。这件事刚刚宣之于朝野的时候可以说满朝轰动, 紧接着就是一片质疑之声。   这些质疑的人许多都没有注意到, 凡是和这件事十分相关的官员中握有实权的, 都不约而同保持了缄默。而和自己摇旗呐喊的同僚, 要么就是毫不相干的,要么就是人微言轻的。   这当然是祯娘和自己合作伙伴们的布置了,不要怀疑可不可以做到这个程度。世道已经变了, 商人们已经可以做到这个地步了。这当然不只是花钱的事儿,还有这些年苦心经营积累下的人脉在起作用。   不过这也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先在朝堂上做出议论起来的声势——其实这有什么用呢?这只是一个开始,表明有这件事而已。至于事情本身, 不到尘埃落定谁也不敢放松。   很快,这一场本来以为会雷声大雨点小的议论就发酵开了,开始成为每回上朝都要争论一番的焦点事件。原本处在中立位置, 以为避过这一段时间就不必趟这趟浑水的旁观者总算意识到, 这或许不是陛下在试一试口风, 而是背后有其他人在推动。   当然是背后有其他人在推动, 祯娘最遗憾的是不能从马尼拉到京城, 亲自坐镇这一回的大事。既然她不能去的,和其他几位合伙人一起派出最信任的心腹就很有必要了。祯娘这边过去的是自己的大掌柜苗修远,以及主管负责钱庄的李在业, 已经是她能够派出的最恰当的人了。   这两人去到京城,要做的主要有两件事。一件是和早就在京城活动的人一起, 把其他还没有打点到位的人打点到位。这种时候,哪怕是没有实权的官员也不能随意放过了,万一到时候这样的人多了,在这件事上说闲话,几句祖制,几句规矩,可能这些年这么多人的心血就付诸流水了,这是祯娘决不允许的。   另外一件事则是代替祯娘联系北边的各大豪商,包括山西那边的。至于东南那边自有顾周氏帮忙,这些是已经做了的。联系的豪商都是有数的大豪商,加起来也没有超过两手之数。   而联系这些大豪商的目的也简单明了,首先是为了在如今还没有在朝廷达成这件事的时候形成默契——当然会有这个默契!虽然他们不见得愿意看到祯娘和她的几个合伙人的家族做到一笔好生意,但更重要的是他们也想要做这笔生意。为了保证自己要做的时候能够做,捏着鼻子也要认了祯娘的所作所为。   然后也是为了日后这笔生意成了,有些在钱庄上没有投入的人家能够加强合作——不是说家大业大就可以随便做任何生意的,到了这些大豪商的地步也是一样。他们手底下又没有那种规模遍及全国的钱庄,把钱庄开到两京十三省就不是简单能够做到的。   何况开钱庄对于这些实在有钱的人来说只是最简单的事情而已,真正难的是人才和经营。一家钱庄要有掌柜的,要有账房,要有柜台,要有伙计。若说伙计还算容易,其他的想要找到合衬的人,就不能是随随便便的了。想要靠谱的话,绝不是临时拼凑起来能够的,非得是慢慢积攒不可。   还有经营,若是开个钱庄经营不起来,那自然也就不必说发纸钞的打算了。然而经营起一家钱庄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现如今从山西到东南,好多人家都看出了开钱庄的好处。然而却不是人人都能开起来的,钱窝子里头的平遥还不是每年都有有历史的钱庄关门,而钱庄越来越活跃的江浙一带每岁都有许多新钱庄出来,能活到几年之后的又有几个?   就是这些没有钱庄产业,在这上面也没有野心的人家,这就是天然的盟友了。到时候到人家的地头开展纸钞的营生,要是有了他们的帮助,甚至只是默许,那也会顺利不只一点点。   于是同德元年,才不过开春的时候,苗修远和李在业并其他伙计助手直接乘船北上,在天津港下的船。这里已经有人等着接他们了,来人是原本在京城活动的话事人周通。本来这种接人的小事只要派几个手下的人来做就好了,现在正是要紧的时候,哪里能随便走开。   然而到底是苗修远和李在业两人身份不一般,一个年纪轻轻已经是大掌柜了,说的明白些,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东家之下苗修远就是最高了。而李在业略弱一些,却也不容小视。如今谁不知道东家把个钱庄的纸钞生意看作了掌上明珠?而经营钱庄一块的李在业自然水涨船高。   而且就算没有这些,两个人也是东家派遣过来做事的。这就好比是朝廷往地方派的钦差大臣,就算品级有所不如,下面也没人敢怠慢——到时候一个不好,人家往上面随便说几句,就有的他们受的了!   身上是一件厚厚的羊皮袄子,要知道在这个时间,北方可是十分严寒。大概是考虑到大掌柜和钱庄掌柜都是从吕宋过来,料不到这边还是这个气候,等着的周通还让人准备了几件厚厚的大氅。   果然,见到大掌柜苗修远一行人的时候,虽然已经尽力穿的严实了,却依旧有些不足。便赶紧让手下人拿出大氅替苗修远等人围上,笑着道:“大掌柜和李掌柜只怕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们这边的气候,实在是冻人的很!咱们这些一直在这边的都受不住。”   说着又把两只手炉递给两人,道:“可别在这里耽搁说话了,有什么话咱们上马车说去。那边好歹生了炉子,还热了茶水,暖和的多——幸亏天津开港这许多年,使得天津与京城之间运输需求增多了太多,中间修了直道,不然从天津到北京有的是罪受!”   当下一行人没有在繁华热闹的天津港口逗留,而是绑了行礼,就急匆匆地好几辆车去到了京城。而到了京城,苗修远李在业一行人就被安排在了京城官员聚居的一带居住。这是为了图这里清静又安全,同时也好走动将来要走动的人。   也就是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苗修远李在业一行人迅速地和周通等人熟悉起来——本来就死活在京城这边人生地不熟的,只有这些自己人可以倚靠。而周通那边则是十分看重这位大掌柜和李掌柜,所有事情都是尽力配合,没有一处敷衍的。两边是这个样子,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自然不会生疏。   这也是一个好的开始,一开始所有人就互相体谅配合地这样好,那么即使中间再累再难也是积极向上的。果不其然,在苗修远李在业一行人来到京城之后,之前重点攻关,拿下几个关键人物的做法变成了普遍撒网与重点攻关并行。   所有的人分成了好几组,每天每组要拜访的人,少则两家,多则五六家。在出了正月,朝堂里渐渐开始办事之后,这近一个月的功夫,所有人几乎把该拜访的人家都拜访了一遍。   只能说,他们能做的已经做到了极致。在这样的使力之下,整个正月即使忙于过年过节,兴业钱庄也成为了所有京城官宦人家都会谈论的了。实在是不谈论不行啊,人家就是不停的出现在你眼前提醒你。   上门拜访不过是一部分而已,正月里节日多,凡是这些日子就会借这个送礼。特别是周通这些常年在京城活动的,可以说是深谙其中道理。也不必说什么请托办什么事,实际上又有谁不知道?重复地说也只会让人厌烦,那才是适得其反。   其实送礼本身就是一种提醒了,提醒对方自己的事儿。而这种提醒方式,妙就妙在不仅不惹人厌烦,反而让人心生一种愧疚,好像不帮人家办好这件事就对不起人家一样——要说这些官员不见得是什么十分有脸皮的,但最多也只能做到‘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至于端碗来一边吃肉一边骂娘,那真是少有的!   就在这种热闹与议论里,苗修远与李在业第三次往当朝首辅大人夏大人府上递了帖子——这位夏大人该说是个十分谨慎的了,或者说不谨慎也做不上这个位置。只是少有坐到了这位置的人,依旧保持着以往的谨慎。   正是因为这份谨慎,那些常常进京述职的官员,冬夏两季送冰敬炭敬的商人,拉关系的勋贵人家,这位当朝首辅都是一概不见的。既然他已经权倾朝野了,在别的事情上就该做孤身一人,不然让天子怎么想?看遍史书里宰相们的经历,大明帝国实质上的宰相心里如同有一面明镜一样。   所以过去对于祯娘手下人的联络,夏大人的府上一直都是不咸不淡。规矩以内的好处自然是随大流收着,至于规矩以外的,一概不要。既然不打算替人办事,他也就不会留下这种首尾。   也是这样的过往经历,让周通对于攻关这位首辅大人一直觉得相当头痛,到了后面几乎就是放弃了。然而麻烦就麻烦在,如今东家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大,无论如何都是绕不过这位的。就算不能把他拉到同一条船上,也应该让他保持中立才是。   所以在苗修远李在业他们到来之后,周通才会和他们毫不气馁地递帖子。之前两次是毫无意外地被拒了,毕竟他们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了,这位一惯小心的首辅不见人才是正常的。   而那边管家出来说话倒是好声好气,要么是夏大人公务繁忙,要么是入宫见驾去了。但是这样说又有谁不知道就是暗中拒绝的意思?难道软和一些的拒绝就不是拒绝了?如果有意的话,哪怕是真的忙碌,也可以再行商量一个时间,哪里能没了后文。   不过事情也不是没得转机,就在周通几乎已经放弃,只是因为大掌柜苗修远依旧契而不舍,所以也只是尽人事一样第三次递帖子——本来是没有抱期望的,谁能想到在二门外的茶厅里略等了等,就有之前见过的管家笑着过来了。   相比之前两次的礼貌,这一次显然是亲近了许多,小声与两人道:“苗掌柜李掌柜,你们略等一等,我们大人正在待客。来的是江西巡抚的幕僚,这时候实在无法。不过等到这之后就没有别的客人了,到时候就请两位掌柜的进去一见。”   苗修远和李在业面面相觑,同时也是心中一喜,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事情明显是有了转机!   大概是那位江西巡抚与夏大人关系匪浅吧,就苗修远这个月做的功课,自然知道夏大人同江西巡抚是同年来着。而在官场上这已经是很近的关系了,只比老师与学生的关系弱了一点点。所以苗修远和李在业实在等了许久,不过都是值得的!   大概在首辅府上的下人上到第三道茶的时候,先前的那管家脚步忙乱地重新出现。然后就拉着苗修远的袖子道:“两位掌柜的快一些,我们大人才送客就让我来请二位,真是十分重视呢!”   这是苗修远和李在业两人第一次见到首辅大人,但却不是头一次见到这个级别的人物。之前见到的一些塔尖上商人家族的家主、勋贵里的顶级豪门、皇亲国戚,与这位首辅大人在地位上是差不多的。不过即便如此,也被这位老人锐利的目光所摄,只苗修远勉强维持了镇定。   两边见面,并没有那些寒暄周到。不是苗修远这边不想,而是才开口那边的首辅大人就抬了抬手,显然是不想听那些的。又静了几息功夫,以至于苗修远心里都沉了沉,才听到夏首辅沉声道:“你们也不必多说了,这些日子听的最多的事情都是那件事,不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在家里。”   这样的开头也不知是好是坏,不过到了这里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了。只是苗修远哪里知道,夏大人的决定已经有了,或者说不是他的决定,而是居住在紫禁城里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的决定已经有了。   这其实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这位夏大人一惯是紧跟皇上的脚步的,若不是当今天子是个明君,夏大人只怕就要得一个佞臣的称号了。所以往往夏大人的决定不见得是他自己的决定,但一定是天子认可的决定。   在这里,夏首辅也只能感叹这位新近崛起东南豪商好运道!造出这样大的声势并不难,至少没有难到别人做不出来。那些可以排到大明前十的富翁要是打算做件大事,只怕也有差不多的排场。   但是得到天子的支持,就算是当今天子出了名的优容商人,这种事情也是极为少见的了。或者说历数大明朱家连续几代优容商户的皇帝,这样的事也不多见。而依靠这一件,加上本身声势也不俗,基本上已经可以说铁板钉钉了。   所以在大明同德元年,一个新年号的第一年,至少在商界似乎有了改元换代的苗头。大约在年中的时候,从去岁开始,已经被讨论了近一年的纸钞终于有了结果。在这个问题上,祯娘一朝得偿所愿,近二十年的想法总算得到了完成的机会。   至于说为什么在天子都有了倾向的时候,还能拖延半年。问这个话未免太不知道国情了,这可是关系到国计民生、朝廷岁收的大事,这是能轻易决定下来的吗?不多拖延个几月,那些科道言官怎么的都是有话说的。   何况决定可不可之后,还有怎么做这件事。甚至可以说后者比前者还重要,一点点的细节不同,或许带来的东西就完全不同了。朝廷的官员要为了朝廷和自己的利益打算,祯娘这边的人自然也是尽可能争取更好的条件。   不过不管两边如何,最终还是在年中得到了两边都认可的结果。中间有许多细节十分复杂,不过最简单的就是兴业钱庄可以以库存的真金白银价值的两倍发钞,而超过价值的发超额则需要向朝廷缴纳一定比例的纸钞税,这就如同之前的银币的铸币税是一样的。   朝廷上下十分满意,总之就是兴业钱庄做得好,户部什么都不做就可以拿钱了么。若是这兴业钱庄做的不好,那也不要紧。不同于朝廷的宝钞是朝廷的烂摊子,朝廷没办法自打嘴巴。兴业钱庄做的不好的话,就算背后的人物再硬,也要背起责任来啊。   不过这样办下来,也不是没有代价的。如今朝廷的岁收多,同时开销也大。干脆的说,其实就是扩张期的王朝,不论是不是昏君当道,钱总是不够用的。只是昏君们是把银子用在了骄奢淫逸上,而明君则是为黎民百姓生活地更好花钱。   所以在不到年中国库预算已经花完的情况下,祯娘和几个合作伙伴按照兴业钱庄干股占比,总共拿出了三百万两银子——收获的是第一年发钞八百万两银子,以后逐年可酌情上升的发钞权。   这也差不多是为以后定下了一个价码,虽然时移事异,肯定不是一成不变的,但至少是一个参照的基准——随着纸钞市场的打开,其实是只有上涨的。不过考虑到兴业钱庄为了办成这件事之前已经投入了那么多,又背负了巨大的风险,同行也没有什么不服气的。   消息自然是用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吕宋,当时正在总督府里教导洪钥管家的祯娘难得情绪十分激动外露了一回!手上端着的茶杯当即就跌落了,这似乎是祯娘一直喜欢的一套茶具,不过哪里顾得上呢!   十几年的夙愿一朝实现,就连祯娘这样的性子也露出了‘喜不自胜’的样子,当即拍手道:“做得好!这下总算能把事情真的做起来了——家里有大喜事,红豆!你去料理,这一月家人都拿双月钱。再去派人与各大掌柜的通气,所有伙计也月钱翻倍。”   然后又吩咐给家人做衣服,给伙计发些粮米,给还在京城辛苦的功臣准备厚厚的奖赏。一通风风火火下来,祯娘这才发觉自己实在是忘形了。若是平常只自己和几个贴身丫鬟,那便也罢了,偏偏十几年忘形了这么一回,就有女儿在场!   不过洪钥很有眼色,才没有让祯娘这一回尴尬,反而欢欢喜喜道:“这是娘准备了这么久的生意成事了?好事多磨呢!恭喜娘——既然有这样好事,那今日咱们就暂且放放假么,娘也要去料理这事罢?”   听起来是女儿对母亲的贴心,但是哪里能瞒得过祯娘去?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大女儿!这分明是找到个理由歇息一日,不用理会那些管家的条条框框!这才有了那些话。   洪钥是一个极聪明的女孩子,学东西也快,只是坐不住的性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老话说三岁看终身在这上头倒是有些道理。这些日子祯娘是日日教导她管家的事项,每一日再忙也不改变,一个是祯娘生性认真,另一个就是为了杀一杀洪钥的性子。   不过今日,实在是事件不同,最终祯娘终于在大女儿满是期盼的目光中点点头,道:“罢了,今日确实是有这一件事,不方便再教导你。不过也不要紧,明日再把今日的功课补上就是了。”   说到前一句的时候,洪钥已经是满脸喜色了,却没想到后面竟还有一个转折,当即就苦了脸——娘才不管女儿的变化的神色,反而觉得更高兴了。   转过身就与几个大丫头道:“你们去让外头小厮去各位掌柜家里,这回是真要开始做事了,知会各位掌柜来商量如何用其他产业与钱庄方便,支持钱庄。这一回可不是一项产业的单打独斗,所有人都有要做的。” 第177章   同德元年, 祯娘的兴业钱庄终于拿到了发钞权。不过拥有发钞权不代表可以立即发行纸钞,这中间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慎之又慎, 毕竟这不是那种小打小闹的生意, 所以即使之前祯娘已经做了很多准备也一样。   准备好的四百万两白银铸造成兴业钱庄银币作为准备金, 然后就开始印刷小额纸钞——采用了如今兴业钱庄正在使用的银票的防伪手法。这些纸钞最大额也只有一两, 可直接与兴业钱庄一两分量的银币兑换。   另外面值还有一厘、两厘、五厘、一钱、两钱、五钱六种面值,也都是可以直接兑换面值所显示的白银。而这些面值也不是随便得出来的,而是根据使用习惯, 确定了这是最方便使用的面值。   这些纸钞远远比铜钱要优越,其中最明显的, 一个是重量。纸钞的最小面值是一厘,这个面值如今的市面兑换大概是六文钱到七文钱, 一张纸可比七个铜板不知道轻到哪里去了。而且这只是小数额,数额越大,这种差别就越明显。   另外一个就是稳定, 纸钞与白银是进行了绑定的, 不会随市场波动而波动。今天一厘的纸钞是兑换一厘银子, 明日就不会换成两厘, 也不会换成半厘。如果是家里存钱一般使用铜钱的小户人家可就没有这种安稳了, 铜钱换白银价格变动大得很呢!   运道不好,有个什么大事影响市面,一户人家的积蓄几日之内就能生生减少大半。就如之前获得吕宋铜矿的时候, 铜钱的价格就陆陆续续下来了。等到吕宋的铜真的开始往国内运送,铜钱的价格也应声跌倒了底。虽然现在又涨回来了一些, 但铜钱的风险确实让升斗小民心有戚戚。   然而换成白银储藏也很难,农户人家接触白银的几乎并不多,一般就是使用铜钱。而且这些人家大多数积蓄也不多,用到白银也十分不合适就是了——这样看起来,纸钞简直优势大的不得了,只要这些心存疑虑的百姓接受了纸钞的话。   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毕竟纸钞说白了只是一张纸而已,相比之前发行过的银币,自然不会有那种金银带来的踏实。而且有大明宝钞这个坏榜样在前,让人想要一下就放下忧虑也很难啊。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进展,这就是之前发行过银币的好处了,有些见识的百姓都多出了信任。   而接下来只要祯娘的生意不出问题,兴业钱庄始终拥有现在的信用,那么天长日久,百姓总是能够相信并习惯纸钞的——毕竟兴业钱庄的纸钞是直接绑定了白银的,只要到各州县都有设立的兴业钱庄兑换,少许的手续费之后就能兑换成白银。   一开始或许只是有需要的人偶尔少许兑换一点点纸钞,一但不一定要用纸钞的时候就换成白银。但是纸钞在方便性上本来就远远高于银子,使用习惯之后必然会厌烦兑换来兑换去,然后彻底转而习惯使用纸钞。   只是这是一个时间积累的过程,如果中间没有别的推动,应该是相当长的渐渐增长的。然而祯娘不能容忍这样,这是由竞争的压力,和商人的逐利一同决定的——如今就是要趁着兴业钱庄一枝独秀,只有它拥有发钞权,赶快再百姓当中获得信任。   不然等到后面陆陆续续有钱庄也获得了发钞权,兴业的进展依旧不大,那不是亏了这领先的几年!之前多投入攻关费用,看起来就像是给他人做嫁衣裳一样了。这种事是一惯精明的祯娘不愿意的。   另外钱庄的盈利主要是借贷,如果市面对纸钞都没有信心,怎么将纸钞放贷出去?这是有相关的。所以无论是出于长远考虑,还是看到当前的盈利,祯娘都不能看着百姓在长时间中‘慢慢’信任并习惯使用纸钞。   祯娘一开始就预料到了纸钞将会有的困境,因此在纸钞发行之后就召集了兴业钱庄的几个主管,与他们道:“为了尽快推出我们的纸钞,你们把这些措施记下来,然后酌情增补,写成一个条陈,到时候与我看一回,然后就去做。”   按照祯娘的意思,首先就是要善于利用自家,以及兴业钱庄合伙人的产业。这些产业从兴业钱庄发行纸钞起就该是转而使用纸钞——做账用纸钞,收钱也更鼓励收纸钞,可以给纸钞使用的客人一定优惠,给从掌柜到打杂的发月钱也用纸钞。总之是让这些产业起到一个窗口的作用,加速纸钞的流入流出。   索性兴业钱庄的几家都是极有实力的,各家名下产业众多,就算只是这样看起来是‘笨办法’的办法,使用起来都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不过这也不是很意外,这种办法本来就是以力破巧,产业规模太小就难以溅起水花。   而产业规模足够大的话,根本无法阻挡——钱本来就是为了流通使用的,而这些产业既然保证了钱有地方花,甚至可以更方便更实惠地花,那么使用纸钞当然就会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然后就是联络关联人家的产业,有些关联人家本来就是依存于兴业钱庄这一系家族的上游产业或者下游产业。这边发话说以后无论是出还是进都使用纸钞,他们端人家饭碗吃饭的就算迟疑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么。   最后就是各地衙门官署调拨款项使用纸钞的问题,这其实是一个遗留问题。之前在与朝廷谈条件的时候,朝廷只接受了官员俸禄采用纸钞直接发放到各地兴业钱庄户头,并且还是逐年执行。而关于户部各款项调拨是否使用纸钞其实是一直存疑的,应该说即使是眼界广一些的朝廷官员也不见得看的多远。   逐年执行这一点倒是没的说的,话说如果从第一年就开始全面执行,八百万两的纸钞哪怕在民间不理想,也是随便就能开销完了。现在么,主要攻关果然还是在这个调拨款项上。而这就要一些善于和各地衙门官署联系的人去办了,这些专门做关系的人才如今祯娘倒是积攒了一些,这时候正用得上。   祯娘的手段既有正道也有奇招,讲究的是奇正相合。再加上她资本雄厚人脉宽广,就连合作伙伴也选的正好。有这些好,兴业钱庄发行的纸钞自然很快有了相当大的进展,甚至很快有了八百万两不够用的情况出现。   听起来相当不可思议,那可是八百万两,整个大明身家超过八百万两的又有几个?然而考虑到这是天底下人一起花用八百万两又觉得理所当然了,人均算起来也就不多了。   特别是那些经商的,这些人甚至不需要祯娘定下来的手段,一开始就自发自觉地使用纸钞了——这是必然的,商人用钱极讲究稳定、通用和方便。稳定和方便自然不必说,而兴业钱庄和祯娘的产业遍及天下使得通用这块短板也补齐了。   原先这些人也是银票的使用者,银票防伪做的不如兴业钱庄的纸钞,连方便和通用也比不过。该如何选,也就不推测了。可不要小看这些商人,一个两个或许不多,若是成了风潮,哪怕都是小商人那也相当可观了。   八百万两确实不太够用,祯娘又不是拿不出更多的准备金来!好在同德元年已经过去一半了,又是第一年,就算差一些也差的有限。只是这样的话,下一年的准备金数额就要好好商量了。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祯娘这里直接就报了新一年一千万两的准备金,也就是纸钞要印出两千万两来。而其中归祯娘出的部分虽然有些压力,但是也不是做不到。毕竟她的产业在那里,去岁八百万两银子的纸钞,等于是多支配四百万两,也确实赚了一些。   不过就算承担的起,朝廷哪里会答应这样大的步子!即使他们能收印钞税,也不敢啊——最后这些纸钞还是要落到老百姓身上的。若是兴业钱庄有一个不稳当,到时候说是不关朝廷的事,那又怎么可能?   朝廷与百姓可是唇齿相依,百姓亏了钱是要导致民间各行各业都萧条的。到时候市面冷清,一行影响一行,一件事影响一件事,总之最后还是要报应在朝廷上就是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四百万两的准备金八百万两的纸钞在下一年肯定不够了。具体商量出一个什么数字来要看接下来两边的底线,以及种种力量的博弈。这甚至不是简单的,最合适的数字那么简单。   然而不管商量出一个什么样的下一年印钞数,今岁兴业钱庄风风火火,赚到的利润是所有同行,甚至非同行眼红是真的。这件事影响之大,对于他们这些商人来说,大概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元年’吧。具体来说,就是祯娘和她的兴业钱庄给所有人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话说今岁兴业钱庄可是大出风头了,兴业,兴业,倒是起的好名字,如今不就是兴业了么!你们眼看着算一算,这一回那位周夫人能赚多少,能不能头一年就把之前的开销赚回来?”   就有掌柜的回应自家东家道:“东家也不必这样想,这钱庄名字都是虚的,谁家做生意不用一个有好意头的名字?顺通、一路升、盛业、富民,这些都是钱庄的名号,哪一个不是意头吉祥!这到底还是看各家经营才能论好坏——嘿!这样还真是钦佩那位周夫人了,她一个妇人,才多少年就做出这样的成就来。只要后人不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传个两三代,又是一代豪族。”   至于说之前的开销有没有赚回来,那些掌柜则是回道:“这个可不好说,我们手头也没个账本,哪里知道那几家暗地里使了多少钱。只是做个估计,估计第一年还没能全回本。”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但凡有点见识的都应该看得出来纸钞是怎样形势大好!不管今岁有没有回本,之后一两年之内总会回本的。而发纸钞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要准备的事情多了,别家对手一两年之内只怕还不能做到,到时候就是净赚了。   而且独享一个这样大的市场,即使只是在短时间之内,那也是让人艳羡了啊——正是因为这十足十的垂涎,各家已经在迅速跟进了。特别是资产庞大的那几家,有钱庄的最好办,只需要摸清楚兴业钱庄的门道,然后打通关系,照着兴业一样经营就是了。   没钱庄的麻烦一些,但也麻烦的有限。除了作风保守的,不打算轻易涉足这种新行业。其他的去买下几家老钱庄的牌子,收拢一批掌柜、账房、柜台和伙计,这就各处把钱庄开起来。不管最后能不能经营的好,至少对于资产丰厚的那些人,明摆着的阻碍都不算阻碍。   也是因为大量的钱财进入钱庄行业搅局,很短的时间之内,钱庄业在本来红火的基础上又烧了一把火。甚至反应到了钱庄做事的掌柜等人身上,各家有挖角的,那必然是要涨钱的。   对于这样的事儿,祯娘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嘱托李在业道:“想要涨钱是不成的,家里有多少伙计?钱庄那边涨了,别的产业里做活的怎么想?是不是要转行了!我与你一个主意,在每家钱庄分店里,划出少量的股本来与掌柜伙计分红,只是分红多少须根据没人的业绩来。这即是说多劳多得,少劳少得,那么旁的人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也要转行,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够不够罢。”   在同德元年,兴业钱庄、纸钞等词儿,成为了一整年根本躲不开的东西。这甚至不只是在商人中间,也包括了普通百姓。毕竟说到底纸钞最大最多的使用者也是普通百姓而已,这样靠近生活的事情当然会很快有大反响。   在发行纸钞之后,最开始只在两京十三省的州府发行,这也是考量了具体情况做出的方案。其中纸钞最容易被接受的既不是如今最开放的广州、福州,也不是最富贵的扬州,而是一直以保守著称的京城和相比起来似乎没有更突出的苏州。   京城倒是好理解,毕竟京城之所以繁华,靠的就是有数的几家勋贵,以及数以万计的高中低级官员。而朝廷允诺的官员发放俸禄逐年使用纸钞,第一批当然就是掌控力最强的京官了。   而这些官员收到纸钞的俸禄那自然就是要花的,这样的花销当然对纸钞的流行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不过这还是官员这个群体的事情,真正要说什么在普通百姓中的影响轮不到京城,要说的只能是苏州。   苏州当然是大明有数的城市了,不过凭什么和其他的城市相比更容易接受纸钞?要知道表面来看,苏州是好,却也没有相对杭州、金陵、扬州、福州等多出什么非他不可的东西。   这当然不能说是因为苏州是祯娘的老家,因为即使苏州是老家也没有获得太多的资源倾斜。非要说的话,一切还是有赖于苏州百姓总是喜欢一些新东西罢。祯娘小时候就玩过很多了,譬如说那些货票,放在别的地方哪里有那么受追捧?也就是在苏州才能那样红火了。   于是就可以看到这一年,连茶馆里的老大爷也会问:“你们说近日哪几样会涨?茶叶、棉花、稻米的货票正是都很好买的时候,很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不过这些出货量大盘子大,赌涨赌跌的利润都不高。不然换上红糖、花生这些,干脆赌一把就是了。”   而旁边的人往往会道:“老爷子,如今最火热的明明是纸钞!您看看兴业钱庄都赚了多少了!这一波热潮里钱庄最被看好,这时候就应该买些钱庄的股,说不得就发了——只是可惜了,兴业钱庄不往外卖干股,不然这时候市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兴业钱庄并不是不卖干股,实际上祯娘正在研究出卖多少干股,以及出卖给谁的问题——一直在书房替祯娘整理文书的红豆看到这个甚至都觉得有些不解了,要知道如今谁不知道兴业钱庄就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捂着干股还来不及,哪里像自家夫人一样研究如何卖出。   祯娘对于红豆的疑问连头也没有抬起,只是依旧研究着有意于吃进干股的人家的消息,手上执笔不停,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到了这一步,就不能只看到眼前了。放手一些干股表面上是失去了一些利益,但是长远来看是更好的选择。”   简而言之这和祯娘最开始创办兴业钱庄的时候要引入合作伙伴是一个道理,那个时候祯娘就很清楚兴业钱庄的未来远远比当时看上去要大得多,甚至不是她一个人可以背负地起的。她需要同盟,这不是金钱上的支援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出于资源上的,商业同盟上的。   这个时候也一样,现在谁都想要做出第二个兴业钱庄来,可以想见几年之后竞争会有多激烈。即使兴业钱庄有先发优势,也不见得能保持住自己的一枝独秀——要知道山西人玩钱庄最厉害,说不得还有手段。而东南多少有钱人,资产深不可测,资源和背景也一样。总之就是祯娘,也会觉得有十足的压力啊。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祯娘会为了几年之后面对的情形现在就开始考虑起来。而且她也觉得这种事很好解决,拿出一部分干股,引入更多的合作伙伴就是了。这样既是减少未来可能出现的对手,也是增强了自身的力量,就连抗风险的能力也加强了。   至于说持股又将减少这种,那不过是小事——为什么有的人就是想不通,持有干股的多少意义并不那么大,应该只要保持一个足够的比例,使得自己说话又足够的权力就够了啊。   甚至单单从分红赚钱这个最浅显的层面来看,也没有必要在乎持股。若是产业不那么赚钱,占有全部干股,其实也就是那一点点利润而已。若是产业相当赚钱,那么即使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干股,也足够吃了。   “有新的人加入兴业钱庄一系,当然会加强兴业钱庄的实力,这也是进一步促成了兴业钱庄未来在纸钞领域取得更大的份额。与其占有更多的‘兴业’,还不如做大兴业,这样即使占的少一些,赚的也更多一些,同时在商界也更有能量了。”   是的,在商界的能量。祯娘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一个相当具有野心的人,一直也没有因为满足停下自己的脚步过。若是生的时间、地点足够凑巧,说不定她也能成为吕雉、武则天之流。不过在当下她自然是想不到这些,只是商界地位么,还是会时常想一想的。   然而不管祯娘做法后面有怎样的真心,打算拿出一部分干股找新的合作伙伴的计划得到了所有现在的合作伙伴的赞同。在他们这个位置上,都是人精,哪里看不出这样做的好处。只是让他们分薄自己本身就少的干股,当然是不大乐意的,这时候祯娘做出这个‘牺牲’,所有人当然没有二话。   于是这个消息很快被放了出去,也意料之中成为了同德元年年末最后一个大消息——格外响亮,只怕比年末用的大爆竹还要惊人,还有引人注目。所有收到消息的人家都通过关系打听起来:这真的是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确定这个之后所有人都行动了起来,就算祯娘远在吕宋也阻挡不了这些人的热情了。有的是人家专门派出核心成员赶赴吕宋,就为了见祯娘一面。有些为了表示心诚,家主亲自去的也不是没有。   不过祯娘并不是一个拖拖拉拉的,在仔细考察过之后她就没有继续磨蹭了。外界也很快知道,川中第一家的孙家和两湖赵家成为兴业钱庄新的合伙人,这两家实力自然没的说,也补足了原本兴业在大明腹心势力不足。   总之,未来可期。 第178章   兴业钱庄确实替祯娘赚到了钱, 赚到了大钱。一开始是存下准备金,然后发行纸钞。而民间换取纸钞的是铜钱和白银, 得到这些之后兴业可以积攒下来作为接下来的准备金——最后两倍发钞, 多出来的那一部分用来借贷, 哪怕只是承诺过朝廷的低息借贷, 数额上去了,利润依旧十分可观。   这其实就是一个拿钱替自己赚钱的游戏,赚头又大, 操作也简单,只要没有被诓骗, 傻子也能挣大钱了。这大概也就是都说如今富人越富的原因了,因为当他们掌握了资产之后, 想要赚钱真的就变得很容易了。   或许中间偶尔有不谐的地方,但从来都没有超出祯娘的预估范围。这大概和祯娘准备的时间足够长,完善了又完善有关系。几乎任何一个细节都是经过推演的, 每一种意外情况也事先做了应对方法。所以表现出来, 就是兴业钱庄稳定地可怕。   还是有人不满, 特别是东南的豪商们。怎么说呢, 往大了看同属东南, 那就是天然的同盟。往小了看,就是方方面面都要对上的劲敌了。所以别看祯娘早在五六年前就在东南一呼百应了,这时候依旧有的是人不服。   不过服不服的也不重要了, 祯娘为什么喜欢在商场上搏杀?少女时代为的是好胜心。现在她却能看清好胜心之下当年没有看清的东西——在这个男人轻视女人的世道里,她所做的这件事却是赤.裸裸的弱肉强食。   这里才不会因为你是女人就钉死了你不能在男人之上, 这里不在乎男人对女人的歧视,也不在乎所谓的聪明,所谓的用功,甚至不在乎理想,不在乎你到底报以多大的期望。这里唯一在乎的就是结果,只要站在高处,无论是什么人都可以获得尊重。   而祯娘现在总算真的站在了这个位置——其实好几年前祯娘就站在了高处了。只是所谓高低都是对比出来的,真的说起来的话,祯娘从出生起不就相对一些人站在了高处?之所以现在才这样说祯娘,是因为这一次祯娘站在了最高的一个批次,至少和任何人相比,也能够说不低于了。   只是不服气的人还是要酸溜溜的说一句:“且等着看吧,这才只是一个开始,就抱起那女人的大腿来,川中孙家和两湖赵家未免也太上赶着了!我承认那位周夫人有些本事,可钱庄行当水且深,她又新做出了这样一个哗众取宠的新玩意儿,最后有个什么结果谁知道!”   也有同道的附和道:“就是这样,且这样大的生意,让她这样年轻的妇道人家掌舵,到时候千头万绪,她人又在吕宋,只怕为难的地方多着呢!只要有一个地方不对,只怕就要亏死人了。”   话是这样说,但也只是一点子酸话而已。祯娘已经用这些年的成绩证明了许多东西,只要她做的足够好,没有人会在乎她本事之外。说这些话的人可能本人都被祯娘这些年的战绩震慑,内心是不相信祯娘会在这一次载了的。   而且也不是没有说话公道的,旁边人就道:“可别这样说,显得也忒没见识了!况且心底里说罢,若是周夫人把个干股卖给你们,你们要不要?反正我可以正大光明地说,就算是倾家荡产我也是要买的。只是可惜,我们这些人还够不着那边儿呢!”   且不管外界多了多少流言,赞誉的,毁谤的,总之身在吕宋的祯娘一概不管。那些光只嘴上说一说的,根本奈何不了祯娘——看不上她的不会让她的价值减少,吹捧她的也不会让她拥有更多。她在事业上在乎的只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而她的事业里实实在在的部分这些日子可以说是在极速变化,是因为纸钞,全都是因为纸钞。在之前不是没有过纸钞,元朝时蒙古人坐天下时有,朱明天下也发了宝钞。但是有民间资本发钞,而且是这样全面、成熟地发钞还是第一次。   只是祯娘的兴业钱庄表现不像是第一次,按理来说这样没有经验的大生意应该是渐渐摸索着来的。中间或许有磕磕碰碰,只要大方向是向前向上的,就足够让人满意了。可没有想到,兴业钱庄的纸钞营生却像是做了千百次一样顺顺利利就做下来了。   除了感慨兴业钱庄一干人足够努力,早先准备做得好做得足。同时被想起的就是祯娘那让整个商界艳羡不已的好运道了——她头脑灵活惊才绝羡,是经商的一把好手,这很不错,但又有什么呢?这样的人在苏州,在金陵,在太原,在泉州,在许多地方都能找出来。只有这运道是不一样的。   “说起来还是那一句话,什么好也不如运道好!若是得了时运,再不好的生意到了手上也得得利。若是命运差的,手上一手好牌也得生生打烂了。为什么人人都想要和周夫人合伙——除了她身家丰厚又有脑子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她运势实在太强了。正如赌场上的伎俩,想要赢,只管找一个一直在输的做对手。商场么,就找一个强运无比的。”   不管怎么说,伴随了祯娘这些年的强运都还没有消失。同德元年民间资本发行纸钞反响很好,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第二年增多的准备金,增多的纸钞,以及民间对纸钞的进一步接受,这些对于祯娘的事业来说都是重大的利好。   而纸钞的不断增发,增发的部分祯娘可以借贷出去,也可以投资别人的生意,也可以凭借巨大的财力参与那些本钱极大因此少有人涉足的行业——各种投资么,这样倒是有些像当初创办兴业钱庄,让它在一众钱庄中打出名头业务了。要说当初取的好名字?真是极恰当的。   这使祯娘手里可以使用的金钱极速增长,而在她这个位置,哪怕只是一点点增长也是一个大数字了,何况现在的这种情况!不过祯娘才不会因为钱的突然增多而不安,也不会因此感觉有什么特别。   这一点去问任何做商户都是一样的,大家都只会因为产业的庞大、资产的增多而睡的更加香甜更加安稳,因为这意味着抗风险能力的大大加强,意味着机会的增多。而绝不会为了资产上升这样的理由惴惴不安——要是这样胆小,还做这一行干什么呢?   这些钱流向的产业多种不同,凡是好生意谁不喜欢?不过也是有重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那些不大接触的生意总是要小心谨慎一些,这一点祯娘也不例外——只是祯娘的重点和别人的相当不同,她在外邦投钱很多。   这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正如兴业钱庄几位合作伙伴惊奇于她投钱的地方,她只能摊手道:“我倒是想在大明做生意呢,只是小打小闹我们这些人还会做。若是大生意,那大都是各家占下了地盘的,不是不能去,只是争夺起来太惨烈,何苦来哉。至于说自家发展一门新生意,这就难为了。”   祯娘已经是同行们公认的最能变通,最会发展新生意的人了,不然她凭什么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杀出一条血路,坐到如今的位置?在比不上人家的资本,比不上人家占有先机,比不上人家的资源的时候,靠的就是另辟蹊径!   然而她说出发展一门新生意十分难为,却没有人认为她是在自谦——即使她确实做出了一些不同的东西,却大都有迹可循,她只是推陈出新而已。而且即使是这样,推陈出新对于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常见的事情,只是相比别的人略多一些罢了。   祯娘想起了从传教士那里买来的最新的世界地图,感慨道:“本土的生意几千年下来还有什么新的?当世是变革之世,之前虽有人知道外邦却绝没有如今清楚,商贸规模也达不到现今的程度。既然如此,何必还苦苦争夺中原一些生意。跳出这格局,外邦其实大有可为。”   祯娘是真的这样想的,也是真的这样做的。空口无凭,真的投钱才算是真。而她自几年前开始就在海外布局了,在西夷那边港口开设的公司是楔在西夷的第一颗钉子,也是最重要最牢固的一颗。有了这一家越来越壮大的公司,祯娘在西夷那边就不算是无根之木。   再加上祯娘榨糖厂生产的,在西夷上流社会都十分有名气的‘皇家御供’,作为产品主打。这条河西夷的路线可以说是越来越稳固,以此为主线的话,其余的也就可以发展起来了——糖不仅可以换来金钱,还可以让祯娘在对西夷的贸易中拥有一个十分有利的筹码。   除了西夷之外世界依旧很广大,在祯娘居住吕宋的五年多,祯娘不只是发展和掌控了一个吕宋,得到了一个世界货物集散中心。而且是以此为中心向外发散,在高丽、在倭国、在暹罗、在安曼、在其他南洋诸国,凡是贸易较多的国家港口都兴建起来以‘富连城’为号的仓储转运行。和在西夷下下的那一刻钉子一样,这些都是祯娘的布局。   而现在兴业钱庄的成就就是布局开始正式启动的契机,依托仓储转运行祯娘在这些港口业设立了兴业钱庄的各国分行。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和当初兴业钱庄国内大扩张,在两京十三省兴建大量分号是一样的。至于摆平当地势力,在国内的时候一样有这种功课要做。甚至因为大明在周边地位尊崇,有时这些麻烦比在国内竟还少些!   托大明商人走遍了世界的福,在各国的分号祯娘可以说是大获成功——主要是别的票号最多再高丽、倭国等几个最熟悉、贸易最大的国家做生意,而兴业则是格外全面,凡是海商所到之处,都能找到兴业,这就十分方便了。   为了海外做生意方便,这些海商们纷纷使用兴业纸钞,到了目的国,若是对方也使用纸钞那自然最好。若是没有,那也不必发愁,在港口找到兴业钱庄的分号兑换成金银也就可以了。相比携带大量金银的不方便与危险,携带纸钞当然好得多。   不只是大明的海商!当那些各国与大明有生意往来的外邦商人了解到兴业纸钞的好处之后也有很多开始尝试使用兴业发行的纸钞。这样看来,不管是不是大明,商人似乎都是最开放,最容易接受新事物的一批人。   而正是因为兴业钱庄开始试探外邦,以及这些外邦商人的接受。意料之外又理所当然的,有外邦的商人开始上门拜访。其中只要是确定不是那等想要借钱、骗钱的,一般祯娘都会见一见。   见得这样多,当然也有不同的。譬如当初那个和祯娘合作,帮助祯娘买下‘万古商行’,也就是现在祯娘经营的西夷那边的贸易转运行的佛朗吉家族。这些年两边联络的人一直都是固定的联络员,然而这次出于重视,派出了当初最开始与祯娘接触,能够拍板话事的华夫。   这样一直与祯娘有合作的家族出来的‘故人’当然格外不同,祯娘甚至专门为了他们一行人推后了之后好几个会面,专门留出了一个下午,专门接待这位佛朗吉贵族——中间也隔了好几年,祯娘自己变化不大,这位名叫华夫的合作伙伴倒是变化很大。   当年华夫是一个黑发白肤微胖的中年男子,现在绝不是微胖了,和大明许多富商一样,可以形容为‘富态’。不过没有变化的是眼睛里的精明,见到祯娘的一瞬间就相当热情的问好,中间甚至参杂了有些蹩脚的大明官话。说的不好,祯娘推测他也就是临时和翻译学了几句,但就算是知道这里包含了他的小心思,也很难不生出好感。   华夫把自己会说的几句大明话说完了,自然只能转换成他们佛朗吉话道:“大明真是神奇,神奇,这一次来吕宋之前我去了一趟广州,变化真的非常大,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城市变化都要大。但是我也听到了传闻,在夫人的主持之下,这些神奇远远比不上吕宋。”   应该说的是,这些西夷男子远远比大明男子来的直白。和祯娘有生意往来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其中也有好多男子。然而出于对祯娘的尊重,没有一个人在祯娘面前称赞过祯娘的容貌。   但是这位西夷贵族却是在这一点上赞不绝口,这种事情若是大明男子做,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就算不被当作是调戏,也会觉得相当失礼,或者看不起祯娘而刻意强调容貌。只是西夷人做就完全不同了,他们似乎把这个当作很普通的事情。于是,在开场几句话之后,他就开始对称赞起祯娘的容貌来。   这几年和西夷人打交道越来越多,祯娘也不像最开始的时候还会无措,于是只是笑着摆摆手道:“这些客套话也就罢了,我们还是来说一说华夫你这一次亲自过来的用意吧。我知道你现在在你们家族的地位,如果只是一般的合作,是不用你亲自来的。”   华夫也笑着道:“好吧,好吧,我知道你们大明的夫人总是这样,让你们接受这些赞美是很难的。不过请务必相信,即使是出于礼貌,这也是我的真心,您确实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有魅力的一位夫人。”   这个话题总算有了一个收尾,两个都可以算成是大忙人的人开始转入正式的,也是他们更想要讨论的话题。是生意,当然也只能是生意!华夫端正了神色道:“这是我所希望的,也是我家族的意志,想要进一步与您达成更深入的合作。”   其实这些年祯娘和华夫的家族之间合作本来就是在不断加深的,祯娘这边地位越来越高,资本越来越雄厚是一个理由。而华夫的家族十分聪明,在欧罗巴那边确实能说得上话,祯娘也和他们合作习惯了,这是另一个理由。但是最大的理由果然还是利益,在两边合作的这几年,都收获了自己想要的利益。   而在这个前提之下,华夫的家族正式提出要进一步加深合作,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按理说这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甚至不用特别提及,联络员两边知会一声就是了。如果特意让家族重要成员华夫亲自过来一趟,祯娘只能想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华夫的家族有关于自己的利益诉求。不等祯娘询问,华夫就直接道:“而让我专门来一趟的理由,除了想要亲自见一见夫人,见一见如今明国变成了什么样子。另外就是为了银行,我听说夫人现在拥有明国最大的一家银行,对吗?”   祯娘知道银行和钱庄是有不同的地方的,她了解过外邦所谓银行的行业,只能说是和钱庄相似而又相当不同的存在。而仔细追究,自家的兴业钱庄,名字是叫做钱庄没错,但在经营方式上似乎更像是外邦的银行——很难说祯娘不是在建立和经营兴业的过程中受到了外邦银行的影响。   而银行这个行业,在外邦是具有非凡意义的。自从百多年前在当时欧罗巴的商业中心威尼斯成立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家银行起,银行业成为欧罗巴一个相当重要的行业,在商业行为当中占有一个很必要的位置,同时也确实非常赚钱。   而华夫的家族,在欧罗巴名下也是有银行的。这家银行没有什么特比出色的地方,只是得益于背靠一个大家族,在欧罗巴也算是中等偏上的银行了。在欧罗巴的银行,固然有一些大商人开办,但也有规模相当小的。这样的银行每年都会新开许多家,同时每年也会倒闭许多家。   华夫自从知道祯娘手上的一家银行通过发行纸钞,一跃成为大明第一的银行之后就立刻动心了。加上兴业钱庄在世界各地开展业务,这样大有前途的银行要是不知道抓住岂不是傻?而华夫和华夫的家族都不傻,所以他们找上门来了。   通过两家银行的合作,借助华夫家族的银行做跳板,祯娘能够真正打入欧罗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浅尝辄止’。而华夫的家族获得的好处更加多,借此能做到的事情当然也更多。   祯娘心里很清楚这件事,不过也没什么好说的。如果说在欧罗巴重新寻找一家更厉害的银行合作,谁是主导就很难说了。而且做生不如做熟,这些年来和华夫的家族合作都是比较满意和顺利的,两边已经建立了信任,就没有必要再冒一次风险了。   于是只是商量了一个下午就把意向确定了下来,至于其中的细节?那不是简单的事情,也有太多更专业的东西。在两边有了意向的基础上,让底下更熟悉这些的慢慢磨就是了,也不是能着急的事情。   然而在华夫告辞的时候,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意外的祯娘听到华夫相当诚恳地道:“夫人,我一直觉得您是我见过的最有商业头脑的人物,不管是在我的祖国,还是在明国。关于您打算在欧罗巴开疆拓土的决定,我觉得相当有远见。不过如果您想做到更好,那就一定要亲自去一趟欧罗巴亲自安排。”   去一趟欧罗巴?祯娘在此之前从来就没有这种想法。但是在华夫说出来之后,立刻就想野草一样生长起来,并且相当难以拔除。她当然知道去一趟欧罗巴这种事情对她来说有多麻烦——她不只是一个人而已,她还有家人,她本身是妻子,也是母亲和女儿。何况还有自己的生意,远涉重洋到欧罗巴,时间不会短,怎么看都是不合适的。   然而不管有多少‘不合适’的理由压制自己的念头,她始终还是想起曾经少女时代,在盛国公府附读的时候。那时候大家说各自理想,有的人不就是走遍天下,祯娘当时也是一样,想要踏遍这大好河山啊! 第179章   “‘后浴五蕴七香汤, 踞通香沉水坐,潦降神百蕴香, 昭仪仅浴豆蔻汤, 傅露华百英粉’, 娘, 这《飞燕外传》真是伶玄所作?也不知道五蕴七香汤、通香沉水坐、降神百蕴香是不是真有其物。倒是豆蔻汤最常见,露华百英粉听过些许。”   今岁虽还未到往年洪钥洪钧两个到马尼拉小住的日子,洪钥却先到了。在洪钧未到之前, 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这不是没有理由的,恍惚间当初还是坐在周世泽身前骑马的小姑娘, 如今渐渐长成。豆蔻之年,已经是要谈婚论嫁的。   祯娘在这件事上谨慎, 周世泽甚至比她还紧张,因此并没有在洪钥小时候就结一个根本不知道将来会如何的娃娃亲。而到了如今,凭借着周家越来越水涨船高的门第, 再倚靠祯娘这个母亲的财势, 全天下的人家竟是没有洪钥不能去的!   而打探到祯娘和周世泽儿女们渐渐长成的人家这时候心思都动了起来, 特别是洪钥, 这眼见得正是定婚事的年纪, 一切就在这一两年了啊!因此明里暗里,凡是家里有适龄男儿的都递了这个意思。   若不是此时风气,凡是男女结亲, 都要先达成默契再有媒婆上门说和——这也是为了不出现一家上门提亲,另一家拒绝的尴尬。那么真是一家女百家求, 吕宋总督府的门槛都要被踢破了。   而这件事更是到兴业钱庄办纸钞之后更加夸张,到处递过来有意结亲的意思不断提醒祯娘,洪钥的婚事迫在眉睫。就算按照周世泽和祯娘的打算,多留几年,到了十七八再放她出门。那么订亲呢,至少订亲要先完成。不然且不说好的都被挑走了,就是这许多打主意的不死心,也能烦死人。   这等情形下,祯娘自然让洪钥早早来吕宋这边。一则是教导她更多一些顾周氏不能教导的东西,为日后做准备。另外也是为了更好知道关于婚事,洪钥自己的意思。正如当年顾周氏比起合适更加看重祯娘的意思一样,祯娘也觉得将来过日子的是洪钥自己,当然要符合她的心意才好。   洪钥自己倒是个不管的,应该是她开窍迟,似乎对这事并无兴趣。只是无所谓对祯娘道:“一切但凭娘亲与爹爹做主就是了——实在来说嫁给谁又有什么分别?总之都会捧着我的。若是娘亲和爹爹来看,自然不会害我,为我挑选的都是最好最合适的。既然是这样,我费那个神做什么?”   祯娘无法,她和周世泽成亲之前那般两情相悦的实在可遇不可求。而自家又不是那等在一个地方钉死了的人家,以至于洪钥连一个从小认识到大的青梅竹马都无,更不要说从中找一个有情谊的了。   这个时候洪钥这样说,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那些各家少年,并各家的情形与她说,问问她有没有一些偏向的。洪钥也不愧是周世泽和顾祯娘的女儿,一点不见扭捏,每日听祯娘说这些大方的很。   有些兴趣的时候也会说一说基本的偏好,譬如是喜欢哪样男子,文雅的还是大气的,稳重的还是跳脱的,能文的还是能武的。又譬如是偏好哪样人家,东南沿海大家族?京城里面的实权勋贵?或者书香气多一些的?又或者似周家一样的武将人家。   在可选范围渐渐缩小的时候,祯娘当然也不只是和洪钥说这些。祯娘还在教导洪钥之外和洪钥讲究生活,带着洪钥有时读书,有时研究美食,也有时做些胭脂水粉,讨论如何制新衣衫、新首饰。   近日洪钥就自己看书,看的十分庞杂。看到《飞燕外传》——这样的书当然只能做传奇、话本之类,当不得正史,不过有趣味就够了。况且作这本书的人颇有才华,文字读来有些意思。   看到其中‘浴五蕴七香汤,踞通香沉水坐,潦降神百蕴香,昭仪仅浴豆蔻汤,傅露华百英粉’一节,前面皇后说的自然是赵飞燕,后面昭仪说的自然是赵合德。里面提及了好些香粉、香汤,一些心驰神往起来,这才有这个问句。   这本书是从祯娘的书籍里翻检出来的,也是祯娘小时候看过的。略想了想才回忆起曾经看过的内容。祯娘一面翻阅一本琴谱,一面道:“早就有本朝名士做过考据,这本《飞燕外传》正是汉晋之间正多此种流传之故事经后来人纂集而成,最后加以伶玄一名托为撰者,应当是没有伶玄其人的。”   祯娘看书最细,颇喜考据,哪怕是这些传奇、话本之流也不放过,随口就回答了女儿的疑问。然后放下琴谱与身边一个叫琉璃的小丫头道:“你去把上月苏州‘一合香’家送来的那些粉都拿过来。”   ‘一合香’只是店铺名而已,这家也是苏州传承百年以上的胭脂香粉世家了。为了和苏州同行竞争,打算把生意做大,决意在两京十三省多开几家分店了。只是银钱上不凑手要借贷,因此找到了兴业钱庄。   ‘一合香’的东家也十分精明,本来这件事只要直接去兴业钱庄就好了,并不需要和祯娘说。但是他有他自己的打算——送些礼物来给祯娘,若是能借机多走动几回,拉上关系那最好。若是不能也没有什么损失,毕竟礼物大都是‘一合香’自家生产的胭脂水粉之类。就算再是精品,用了玉屑、珍珠、名贵药材做原料,实际价值也不见得多高。   一会儿有三四个小丫头捧着填漆托盘过来,这‘一合香’送来的香粉之类都是论打的,祯娘又不说是哪一种。所有送来分量自然不少,只有琉璃一个如何能带的来。因此竟是每个人托盘上都磊了好几盒。   祯娘略看了看就向洪钥招了招手,道:“你不是问五蕴七香汤、通香沉水坐、降神百蕴香是不是真有其物,这些东西是没有的,最多就是照着一些已有的香方,望文生义,自己试着配一配——就算最后也得不到什么好东西,也消磨了时间。豆蔻汤没甚说的,你想试一试,今晚沐浴安排用这个就是了。露华百英粉?当然熟悉了,这个不就是。”   祯娘是指着几盒粉说的这些话,洪钥立刻就看过来了。这托盘上有两样粉,一样是宫粉,一样是爽身粉。宫粉自然是皇宫里流出来的方子,主料是珍珠,因此也叫珠粉。只是不能叫成‘珍珠粉’,因为珍珠粉另有其物,并不是以珍珠为原料......   另一样叫做爽身粉的东西洪钥则是更熟,这是沐浴后洒抹在身上的东西,效验是清凉爽滑。这东西夏日里用的多,而到了吕宋,自然几乎是日日在用——只是洪钥没有想到露华百英粉就是爽身粉了。   把玩了一会儿香粉,明明不缺这些东西,洪钥却是把‘一合香’送来的香粉都要走了。也不知道要那么多有什么用,难道能用的完那许多?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祯娘也不会管女儿用几盒香粉的事情,随她去就是了。   日子就是这般不咸不淡过着,只是偶尔会在周世泽在家的时候商议洪钥的婚事。祯娘往往把一些人家子弟的讯息摊在书案上与周世泽道:“这都是挑出了我看不好的,以及洪钥也不喜的,剩下来还有这样多。你有没有什么主意?”   周世泽这些年再忙碌也是不会忽略祯娘和几个儿女的,何况洪钥是他的长女,小时候就是在他怀里在他膝头抱着长大的,真是如何疼爱都不为过。这时候的婚事,他自然格外上心。   一点也没有一般父亲潦草了事,而是把那些写着各家子弟情形的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最后却道:“就是这些了?不成,不成的。这些人家里,有的是家族繁盛过了,让洪钥做这样人家的宗妇可有罪受。有的是家里表面上看起来好,其实内里有苦处...”   周世泽不停地数落,几乎每一家都能说出这样那样的毛病。好不容易一家看不出什么问题了,他又缓缓道:“这个也不成,我们离这些人家远隔山山水水的,哪里晓得这些讯息有没有错误。他个人品性里说的模模糊糊一笔带过,我放心不下。”   这既是理由,又让人觉得有些‘歪’,祯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这样挑剔下去,什么结果都不会有了。然而一想到这事洪钥的人生大事,又被周世泽说服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真有那个可能怎么办?   说了一回到底没什么结果,叹了一声祯娘只得先放下。正收拾着那些信纸,好好存放起来,就看到周世泽忽然在书房里一张传教士最新画的世界地图上比划,回头与祯娘道:“我记得半月之前有个西夷人请你去欧罗巴那边看一看?”   祯娘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手上依旧不停,语气平和道:“的确有这样一件事,那人是我在欧罗巴一个合作伙伴家族里的重要人物。不过我自觉去欧罗巴那边还是不必了,这边的事情一大堆,哪里放得下!何况那边的事原本没有我也办的好好的,并没有一定要去的必要。”   祯娘的话是这样说,周世泽却并没有相信。这不是祯娘露出了什么破绽,只是周世泽实在太了解她了。不然他刚才也不会突然又那个问句了——华夫邀请祯娘去欧罗巴之后,祯娘并没有因此表现出什么来,一切如常,然而一切都瞒不过多年夫妻的周世泽。   既然周世泽能在祯娘日常里看出她其实很在乎去欧罗巴这件事,那么现在的一点不动声色自然也不难识破。他已经内心有了答案:祯娘是想去欧罗巴的,说的这些话与其说是说给周世泽听的,还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的,为了说服自己。   周世泽向来是一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当即挑眉就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想去的。既然是这样,也不必说那些有的没的,只管去就是了!至于那些顾虑根本不算什么,难道你还想不到解决的办法?你只是没去想而已。”   不得不说周世泽确实是世上最了解顾祯娘的人之一,祯娘所有想到的不能去的理由,都没有‘决定性’的作用——那些当然也是理由,但是都还不够,只要想的话,总是有办法解决的。   而这些理由不管再多,只要遇到祯娘内心真正的想法,她是想去的,那就没有任何意义了。祯娘也只能相当无力地反驳周世泽道:“你说的倒是简单,当是从苏州到杭州么!这可是去到欧罗巴。况且我有多少事要忙,你不知道?算了,你们就足够我心烦的了。”   祯娘依旧用了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若不是周世泽认准了,怕是就要被她的虚张声势骗过去。不过他也知道这种事情不能逼迫,难道他还能硬要祯娘承认她就是很想去欧罗巴。因此只得先道:“这件事你自己想,你想怎么样我都觉得很好。”   祯娘笑着点点头,当时看着似乎没有什么事。然而第二天和洪钥看银楼送来的一批首饰的时候屡屡走神,甚至洪钥都担忧问道:“娘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去请大夫来看一看?”   祯娘回过神来,立刻摇头,掩饰一样道:“这些东西有没有喜欢的?我见今年新找来的几个师傅手艺好,做出的东西倒有些样子了。这一次几支桃花簪格外适合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   洪钥并没有追问,只是眨了眨眼睛道:“桃花簪确实还不错,做工精致,比一些娘和外祖母压箱底的老首饰也不差。至于样子也新,有些苏州那边的品格。还有那两个花开并蒂戒指也不错,其余的也就平平了。”   笑着指了指另外一个托盘道:“那些平平的倒是还好,至少看的过去,只是那样的我的首饰盒里多的不得了,并不用再收一些进去,收了也是不会用的。但是这些是什么?是娘要来赏人的么?”   她指的另一个托盘上的首饰和之前两个人看的那些差别十分大,工艺就不说了,既然是自家银楼出来的,自然不会差。只是样式十分老气,洪钥拿起一个韭菜叶式的金镯,咋舌道:“这一个只怕有三四两重,就算只带一对也很压手了,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味?”   洪钥的喜好是在真正的富贵之家养出来的,这些首饰最看重的是工艺和宝石之类,至于重量就十分轻视了。甚至对于一味加重的金银首饰不解,在她看来除了过于沉重,坠的慌之外,难道会很好看吗?不要说祯娘和她了,就是家里的丫鬟婆子,也没有那样穿戴的。   这其实就是富贵人家‘厌金玉’的风气,人家珍之宝之的金玉在他们眼里是不适合用太多的,不然就是堆砌过了,倒像是暴发户的做派。村气很了,只有乡下没见过世面的地主老财才这样。不只是家里的主人这样想,而是上上下下,仆人也有一样的想法。   祯娘,祯娘她其实也是在这种风气里长大的,当然不会觉得女儿的话有什么问题。只是教导她道:“这些都是银楼里首饰的式样,一起来看的。不要看式样老,就是这样的样式才是卖的最多的,这些生意上的事情有时候和你自己的喜好没什么关系,要看客人的喜好才是。”   “哦哦。”洪钥胡乱应了几声,倒是对那些首饰有了兴趣拿在手上把玩,还从中找到了一个拧三股麻花的金镯,竟有六两重。与自己的贴身丫头画眉道:“这都有金钏重了,只是人家是臂钏,戴上一个也就够了。镯子的话一只手至少两只,一斤有余了,还能抬得起来?”   画眉是个性子活泼的,当即就笑了起来道:“大小姐没见过外面的首饰呢!除了夫人和老夫人挑拣最精最好的与大小姐添妆,也就是一些外头人孝敬了。只是那些外头人为了讨好也算十分费心,纵使时常被大小姐说工艺不够,宝石也没得上品,忒粗糙了,其实也很不坏了。哪里晓得外面的首饰是如何讲究的!金银之类,当然是越重越贵,于是这些首饰求大求重也是常理。”   洪钥的头脑里,所谓首饰,第一当然是要看做工精细与否,雕凿镂刻成各种楼阁花草,都是美轮美奂栩栩如生才好。这样才不是以重量论价值,那些手艺只怕比的过金银的论价了。第二就是少有素金素银的收拾,除非是工艺实在太过出色,不然的话,嵌宝石、镶美玉、托珍珠,都是要装点起来才好。   不过她并不是傻的,问不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来。她读的书多,自然明白不过是个人情趣不同而已。所以明白过来之后就丢开来,不再多想。反而兴致勃勃另看了几样首饰,与画眉道:“也有有些意思的,我叫银楼与你们几个每人打两对,叮叮当当腕上镯子响也好听。”   祯娘看她实在对这些不大中意,便吩咐送首饰来的一个银楼妇人道:“这一回手艺倒还算长进了,然而样式还是不够好,只几样还过得去。你去与你们徐掌柜说去,若是依旧做不出苏州杭州那边的风流,那也就罢了。到时候大小姐的嫁妆采买,让买办走一趟江南就是。”   祯娘说这番话是真心实意的,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本来就没有对名下为了囤积金银而开设的银楼有太多期待,只要经营上不亏钱也就罢了。至于做的有多好,她可没想过,也就谈不上因此有什么责备了。   只是那银楼来的妇人哪里能这样想,当即道:“东家这样说实在是打了我们这些人的脸了——家里开着大银楼,若是大小姐出嫁之前却是去了别的银楼订嫁妆,我们在同行面前哪里还抬得起头来。”   “东家再多给我们一些时间,我们掌柜的最近想着去苏州那边找些会设计的,只专门画首饰图纸就好。到时候再来看看,说不得有些长进,看得过去。”   洪钥的婚事都还没有定下来,准备嫁妆的事情自然没有那么急,因此祯娘也没有多说什么,也就应下了。晚间周世泽回家还与他说道:“他们的心思也多,不过这一条倒是让我又找到一件事来做,洪钥的嫁妆除了平日积累的,其他的也可以开始准备了。”   周世泽正在换上更加舒适凉爽的家里衣裳,听到这个话就道:“你不用突然说这个,洪钥的嫁妆有平日一直积攒,剩下的都是要到临出门再买的脂粉头油这些。你忘记你还和我说过的?这时候说这个只怕还是为了给自己找事做——为了去欧罗巴的事儿?我猜就是这个!”   祯娘想说什么驳他,然而仔细一想又无话可说。关于这个这几日两人实在说过太多次了,这个过程中祯娘也越来越看得清自己的想法,她可没办法说自己并不是如他所说那样想的。骗周世泽骗不过去是原因之一,骗自己骗不过去也是原因之一啊。   周世泽看着祯娘低头不语,便抬起她的肩膀,看着祯娘道:“这几日你越发纠结低落了,我就奇了怪了!去欧罗巴这件事,你去或者不去,其实我都没什么好说的。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就是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需要考量?”   这就是周世泽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了,他几乎是困惑地道:“我不拦着你,也没有其他人拦着你。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提前安排又不是不能解决,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周世泽并不是擅长说服人的那种类型,特别是这人还是祯娘。对于祯娘的话,他甚至不能使用有些强硬的语气和办法。而就在他以为祯娘依旧会不做回答,他却听到祯娘清晰道:“去,我想去,我会去的。” 第180章   祯娘要启程前往欧罗巴了, 这是一件大事,至少对于周家来说。家里有多少事情要交代?还有那些生意, 也不是她说走就能走的。但是正如周世泽说的那样, 只要她决定要走了, 这些事情总有办法解决。   于是心里定下一个大概之后, 祯娘就找了几位大掌柜交代起事情来——晓得祯娘就要离开半年左右,即使知道最近不会有什么大事,各位大掌柜也不敢掉以轻心。把祯娘的几个交代几乎是一字不漏地记了了下来, 生怕到时候遇到一个紧急的局面,没了依凭。   然后家里的一干管事、管家媳妇等也要交代, 毕竟祯娘一但出门,偌大个总督府可就没了女主人。本来祯娘倒是想让洪钥留在马尼拉, 让她撑起来。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既不用担心周世泽,也是让洪钥学会独挑大梁。   然而最终也没能成行, 洪钥晓得祯娘是要去欧罗巴, 眼红的不行, 当即就抱住了自家娘亲, 撒娇作痴, 死缠烂打也不放,可怜巴巴道:“娘,你也带我一起去罢!带我嘛!我学着管家的机会多着呢, 可是去欧罗巴的机会却可能只有这一回,错过了多可惜!”   大明与欧罗巴远隔万里重洋, 洪钥又是一个女孩子,将来的确是更可能不会有这个机会了。而祯娘将心比心,若是自己少女时代遇到这样的机会会是怎样?不用说,当然是想去的不得了。天下之大,她总是想要去看看的。没有机会也就算了,有机会却没有抓住,以后想起来只怕会懊悔地不得了。   洪钥一看祯娘的神色,就知道自家娘亲一定是犹豫了。赶紧添一把火道:“娘,娘,我和你保证,从欧罗巴回来后,所有的功课我都拿出十二分的专注去学,管家也是——我下半辈子不出意外简直可以日日管家,而去欧罗巴,去那么远那么不同的地方却再也不能了。”   最后一句话确实触动了祯娘,不论祯娘如今取得了何等的成就,她始终清醒地知道这个世道对于女孩子是不公平的。而她生下的女儿,如珠似宝长大的女儿,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很可能最快活的时光也就是没出阁的这段少女时光了。这个时候若是不能让她们做一些事,将来可能就永远不能做了。   当即拍板道:“你呀!罢了,怕了你了,多大的人了居然还要撒娇作痴。旁人家的女儿若是遇到这样的事儿,首先想到的应该是担起长女的责任,在家里尽孝,照顾父亲才是。你却最先想到自己要去玩,你爹白疼你了。”   洪钥当然也十分孝顺自己的父亲,只是就和她说的一样,孝顺父亲也是个长长久久的事情,以后有的是机会孝顺,这时候去出远门的机会却不见得是什么时候都有的了。因此只是心虚地笑了笑,并且很快高兴地跳起来——娘亲这是同意她一起去了!   正在她心潮澎湃欢天喜地的时候,就听到自己母亲自言自语道:“说起来确实是机会难得,洪钰、洪锦、洪钊几个太小也就罢了,倒是洪钧可以跟着一起去的。他如今读书十分用功,只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要是去,这一路多看看诸国风物,也十分有益于未来的眼界。”   洪钧是洪钥的大弟弟,是离洪钥年纪最近的兄弟姐妹。在很长的时间内,彼此是唯一的兄弟姐妹,再加上两个人从来没有分开过,不像是另外三个弟弟妹妹,泉州和马尼拉,不能一直在一起。所以,两人理所当然的也是兄弟姐妹里面最亲的。   听到祯娘说打算带洪钧过去,洪钥当然是一百个高兴,一千个乐意。只是嘴上还要道:“娘果然是更偏心像自己的洪钧来着,我求了您好几日,您今日才松口。可是洪钧一个字也没有说,您就想到了要带他去了。”   这不过是小姑娘撒娇的话,莉莉丝隔着虚空点点她的头,不说话。而是去安排着之后的事情——家里要另外有人坐镇后宅,她不在的话该提前整理出一个章程。而出行的事情,因为要添上洪钥和洪钧两个,也得有所变化才行。   不过事情再多也总有做完的时候,八月里正是大明气候渐渐凉爽起来的时候,祯娘带着洪钥洪钧这一对儿女自马尼拉港出海。乘坐的是一艘以平稳安全著称的尼德兰帆船,这艘船也不是祯娘家的,是祯娘带口信管泉州方家借的。   祯娘家有越来越大的海贸生意,自然也是有船的。只是她家从来走的是实用的路子,早年间用的货船大都是登州船厂的货,现在又基本换成了马尼拉帆船。不过哪一种都不会是适合当客船的就是了,或者说远洋航行根本没有客船。   在大明近处的几条航线,大概是因为有需求的关系,这几年也有了跑这些线的客船。不搭货物只送客人,强调的当然是安全和舒适。但是远洋航行是没有这个的,能够适应长途跋涉的海船,都是运货的!   既然是货船,自然不会太舒服。只是这种事也都是对比出来的,相对而言,方家有几艘尼德兰帆船已经算是极适合做客船的了——按照祯娘的估计,这一去半年左右,倒是有一多半的时间呆在船上。既然是这样,那就不能简单对付了事。   方家那边听说是祯娘要借船,不管是要借走一年还是半年,也不管自家海贸兴盛,船只根本是忙不过来。赶紧从几艘新购置的尼德兰帆船里挑出一只最好的,还没有出过差错的。临送到吕宋之前还特意让人清理修缮了一番,不可谓不用心。   送船过来的管家拜会总督府,恭敬地不得了,与祯娘道:“我家大夫人让我与周太太您问好,实在是如今不得空闲,不然一定亲自来马尼拉探访。还让我告知周太太,船您只管尽管去用,有什么不喜欢的也可以做改动,千万不要不要有什么顾忌。”   之后又送上了自泉州那边带来的礼品,道:“这也是大夫人让送来与周太太您的,大夫人让您千万不要推辞,都只是一些大明那边的土产而已。周太太在吕宋这边虽然也不缺,却是我们大夫人一片心意。”   祯娘并没有什么客气,方家这是交好她送她人情,她按照人情的章程走,以后记得还上也就是了。因此含笑应下了,说了几句客套话,又让替自己向方家各位夫人问好。然后就让家人带这管家下去,略喝些茶水。   这艘尼德兰帆船之后确实做了一些改动,也都是为了让一路航行更加舒适而已。另外还增添了一艘马尼拉帆船作为货船跟着,倒是不是祯娘这都不忘记做生意,还想贩一艘货过去。只是她想亲自体会一番海贸,道沿途各个港口进行贸易。之前做的再好,也没有自己亲身体会过一回啊。   等到一应事情打理完毕,两艘船就挂着大明的旗帜出海了——大明的旗帜至少在南洋海面还是颇为管用的。不过想要只靠着一面旗帜就保证安全,未免天真。而作为货船的两艘船其实武装的都不错,各自配有火炮,若是船员都是能动刀动□□的,那倒是和海上其他货船差不多,都应该有自保的能力。   只是自保能不能成功,那就要看运气了。若是遇到的是规模不大的海盗,弄不好吃下海盗还能额外赚一笔。若是遇到那些战斗力强的,规模大的海盗船,那也就不必说了,投降还能保命呢。   所以,如果商品真的十分贵重,意外是不能承担的,那么也可以请护航船。祯娘现今两条船就动用了四条护航船,而且都是正经大明水师出身。两条是东南水师的编制,两条是吕宋水师的编制,对于周世泽来说做到这个相当容易。   他本身就曾经呆过东南水师,如今更是吕宋总督。再加上这些水师为了军费自筹,替商船护航可以说是主打业务了——既能锻炼水师航行能力,也能借此筹措军饷,简直是上下都鼓励的事情。   洪钥上船之后就注意到了这些,包括船上安排的火炮,还有护航船。立刻就眼睛亮晶晶道:“那些邸报上说的都是真的?海上有厉害的海盗,专门劫掠商船为生?他们真有那样厉害,听说一个能打水师士兵几个!”   不等祯娘说什么,旁边就有一个做向导的女子笑着道:“大小姐这就是说笑了,那些邸报上总喜将这些事夸大其词。其实那些海盗也就是普通人罢了,厉害的几个海上龙头手底下有不错的,但是也有乌合之众。不要说水师了,就是严整一些的商船都不敢碰。”   这女子也是祯娘特意找来的,她从小跟着父兄一起出海,走过五湖四海,这一次祯娘要去的欧罗巴正是她常常去的。关于那片十分陌生的土地,有这样一个人在路上解惑,自然是方便的多。   祯娘听到她的话,也看了洪钥一眼,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道:“你这话不该说的,幸亏你爹爹没在这船上,不然活该教训你!哪里有水师将军人家的儿女说到海盗能一个对付几个水师士兵的。若确有其事,那不是揭短。若是没有这回事,就该说你白在这个家里长了十几年。”   旁边一开始不说话,只是站着看海面的洪钧难得抿嘴笑了笑,与祯娘道:“母亲是知道大姐姐的,她一向是这样,总是信一些邸报,甚至传奇话本上的话。因此常常说些古怪的话。”   两姐弟就因为这一点闹了起来,难得见到洪钧有这样活泼的时候,祯娘也就随他们去了。等到两个小的消停下来,才道:“其实也不要多想那些海盗,其实他们主要也是做海商的,劫掠商船也不过是顺手遇上了才这样。”   本来还在和弟弟斗嘴的洪钥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唉——是这样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根本就没有书籍上这样说啊!而且娘也没有告诉我。话说若是做海盗,为什么还要做海商呢?”   海盗在洪钥看来是无本买卖,做惯了这一行再去做正经营生,怎么可能转得了性!不过祯娘却是看向隔得不远的护航船,不紧不慢道:“怎么不能呢?茫茫大海上打劫商船可不容易,遇上都要运气!就算是有情报的,也难。这样的话,再大的海主也知道,海贸比劫掠还赚钱。”   的确是这样,海上生意做起来的话,就是一船货物一船银子,可比要搏命且旱涝不保收的海盗营生强得多。所以现在海上有着赫赫威名的龙头海主,说是海盗,其实就是一些大的走私海商。   做向导的女子姓冯,人都称她做冯四娘,最是爽朗的一个人。听到祯娘这样说,也道:“的确是这样,我自年少起随父兄出海跑船,这些年见识的东西也多了。有一回咱们做生意的人就是海上的一个小海主,可别说,他们那些人若真是做生意,比一般的还守规矩。”   这也不难解,做海上龙头的人物总是会让一些本分的生意人心有疑虑。若是他们行事还不好,只能吓走那些商人。弄到最后,名声不好了,做生意也就十分艰难了。这种事情他们当然极力避免,因此在正经生意里面,他们确实比一般人还要讲究。   头一回听到这样的事,洪钥感兴趣极了,眼睛一直亮晶晶的。旁边的洪钧不说话,神态也没有姐姐洪钥那样外露。但是作为母亲的祯娘一下就注意到了他的变化,他当然也是对这一路,注定将会相当多的新东西感到非常好奇。   船缓缓地驶出了马尼拉港,开始走向就连祯娘也没有亲眼目睹过的新世界——这样说当然很有趣,不过一路上大多是海面,偶尔靠岸也都是和马尼拉差不多风格,甚至不如马尼拉的港口。停留补给之后,并没有多做逗留。   直到到了满剌加的狮子城,狮子城是一个通称,他还有一个更加正式的名字,新加坡拉。这座城市扼守满剌加海峡,是欧罗巴与大明之间航线的必经之处,而除此之外,许多世界上其他繁忙的航线也是要经过这里的。   这种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使得这座不大的城市一直是这片大海上的明珠——在最开始的时候新加坡拉还是一个独立的城市,只是后来卷入了暹罗和爪洼满者伯夷王国争夺马来的战争,最后成为了满剌加王国的一部分。   得益于这里四季都是夏日的气候,鲜花终年盛放,林木繁茂浓绿。祯娘在港口的时候就对这里十分有兴趣了,而在这里也有兴业钱庄的分号和家里仓储转运行的本钱。所以祯娘一行人下船的时候,早就有收到信的管事在港口等着了。   而真等到祯娘见到,其实还不只是自家营生的管事,还有许许多多如今定居在狮子城,祖籍却在大明的商人。这些人有的是初到这边,也有的是移居了两代三代,但无论是出于思乡,还是出于对□□的敬仰向往。对于自□□来的大人物,总是想见一见的。   祯娘本身是大明商界相当炙手可热的人物,在大明想要与她沾关系的人到处都是。不过对于这些远在满剌加的侨民来说,还不如祯娘一品诰命夫人身份来的有吸引力。这大概就是朝廷的力量了,祯娘一品诰命的身份是朝廷封赏的,在这些人眼里祯娘当然就是朝廷的一个象征。   因为十分看重祯娘身份的关系,这些人也把尊重做到了十成十。先是他们中间最有钱的几家,其中一家有好园子,特意家里搬出来,还收拾了一番,就为了方便祯娘一行人在狮子城停留的时候居住。   等到见过了这些人,约定了明日去赴本地侨民特意为祯娘一行人开的酒宴。祯娘才能休息,现在洪钥简直就是祯娘的小尾巴,只跟着祯娘像看稀奇一样。而之前在船上时候,远远看着就对新加坡拉产生的兴趣完全没有了。   她一面任由画眉、鹦鹉几个贴身大丫头替她擦头发、换寝鞋,一面道:“他们做什么这样?尊敬的不得了的样子,若不是我很清楚,我都要当这是皇家南巡了。我记得外祖母和我说过的,她年轻的时候皇帝南巡,在金陵的时候就是金陵盛国公府拿出了自家宅子做暂时的行宫。”   祯娘原来也不知道有这样一出,算是见识到了。不过刚才趁着空隙,有这边的管事解释了一番,她才知道缘故。此时又把缘故同洪钥说,听到是这样洪钥也是似懂非懂。她才十几岁而已,又没有什么乡愁,自然很难理解这些。   不过这些也不重要,解了疑惑之后她也就对这些没多大兴趣了。之前对新加坡拉的好奇自然又起来了——虽然只是在船上看了港口,但这里的繁华也让她印象格外深刻。忽然想到什么,她也不说什么立刻跑向正在整理的随身行李,眼明手快地就打开了一只箱子。   那箱子里装的都是一些书籍,主要是一些游记,一些海外见闻。知道自家往欧罗巴去的航线了之后,洪钥就收集了这些。把沿路要经过的国家都标注过了,然后按着国家找游记,算是提前做出游的功课。   只是她在这上头十分没有耐心,当初想的是很好,真的到了船上又把这些书丢到脑后了。直到今日到新加坡拉,这些游记其实还没有被翻动过。若不是她记性极好,只怕放在哪里都忘了!   整个人都像是埋在箱子里了一般,好容易把自己要找的那一本找了出来,这才歪到床上随手翻阅。换做一般的大家小姐这样,只怕丫鬟们要手忙脚乱,但是画眉这些人早就习惯自家小姐这样‘人来疯’,个个都能镇定自若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过对外面周家大小姐周洪钥还是能端起样子来的,至少看着是很大家闺秀——到了第二日,祯娘就带着洪钥洪钧两个去那些侨民所谓的酒宴。祯娘不必说,经过了多少事的,一场酒宴是小事。洪钧则只管少说话,人家见了还要在祯娘面前赞一句‘沉稳’。而洪钥则是完全和平常不同了,表现地规规矩矩文静秀美,偏偏还会侍奉母亲友爱弟弟,真是大家闺秀的模子。   当即就有坐的近的夫人与祯娘道:“我们这些人家也有一些女孩子,粗糙教养过一番,比起这边土人家的自然高了不止一筹。但今日见了令爱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闺秀,倒是把我们那些孩子衬地十分拿不出手了。”   又有另外的夫人也跟着道:“这话说的不假,和周小姐比起来,咱们家那些都成了乡下丫头——唉!也是我们这些人家门第太低,自己早就知道配不上了,不然怎样都会请媒人上门一回!”   祯娘当然不会和这边的人家结亲,这些人心里很清楚。门第是一个原因,却不是最大的原因。毕竟他们门第低,又不代表整个满剌加没有门第高的!王室高不高?占着满剌加海峡税收分成的人家高不高?只是人家大明一品大员的女儿,何必远嫁他乡?这可是亲生的!   也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才能当作玩笑话说出来,不然一个不恰当可是会相当尴尬的!在这样你好我好的气氛之下,宴会虽然不算舒服,至少也没有什么闹心的——本来也是,祯娘不过是途经这里,今后和这里的交集也就少得可怜了。对于这样的一个人物,大家互相敬着也就是了。   好容易应付完了宴会,之后的事情就比较愉快了。这边的侨民都争着尽地主之谊,安排了好多满剌加特色的行程。之后的几日就是祯娘一行人满满当当地游了一回新加坡拉,算是在这一回的路途上,第一回有感自己是游历外邦。 第181章   经过了满剌加之后, 祯娘一行人的行程就开始变得相当有趣起来。之前的地界繁华比不上大明, 至于风物则是受大明影响很大。再加上离大明颇近, 许多当地特色其实在大明也是见过的,也就没什么新鲜感了。   但是满剌加之后就完全不同了,阿巴斯王国、奥斯曼帝国等这边的大帝国展现出来, 这可是和大明完全不同!只是偶尔隐隐约约从游记里,从传说里, 从精致的异域商品里才能窥见这些国家的一点点朦胧影子。   这一路走来,才真能体会到那一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是什么意思了。纸上得来终觉浅, 绝知此事要躬行!许多东西书本子上见了也只是想象而已, 非得自己亲身经历一番, 才能明白其中奥妙。   不要说洪钥洪钧两个孩子了, 就是祯娘自己, 自诩见识也不少了。从小读书,经历也多,大明的河山从南到北也看过了。如今还在海外之地吕宋生活, 而吕宋集散天下各处的货物。说她是大明最有见识的一批人之一, 这是绝不用疑问的。   然而就是这样的祯娘,出门这一趟,经过这些,才知道自己原来也是坐井观天了!只不过人家是呆在井里, 把井口大小的天当作是真正的天。而自己是呆在一个四方的院子里,把院子大小的天当作了真正的天。看起来有区别,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一路走下来, 规划十分得当。按照路程和沿途的港口做的计划,保证了补给从来没有缺乏过——这是相当谦虚的说法了,祯娘一行人甚至一直能迟到新鲜丰富的水果,蔬菜也没有断过。这在海上真是十分难得,不是做得好这样简单了。   而在保证补给的基础上,尽量停驻的都是比较有看头的港口。这样的港口一般都能让祯娘有兴趣下船,没准备的就走马观花一番。有准备的则是祯娘在当地有开仓储货运行和兴业钱庄,就像在新加坡拉一样会有管事过来接人。之后几日就细细看看这海外之地,也了解一番这边的生意门道。   相当精彩的见闻和经历,不过再精彩的旅程也是有尽头的。到了十一月初,祯娘的船队,包括一艘尼德兰帆船、一艘马尼拉帆船,以及另外四艘护航船已经绕过阿非利加,从当地称之为直布罗陀的海峡,进入欧罗巴的内海地中海。   地中海沿岸尽是欧罗巴诸国的港口,在这个地方还不如大明大的欧罗巴分出了许多的小国家,而这些小国家内部还可能有大量的小公国。这样的分裂局面容易让祯娘想起华夏大地上的春秋战国时期,不过不同也很大,不能直接等而视之。   其中巨大的不同先不管,不过欧罗巴的这等局面确实造成了这里各种各样的风物与景观。祯娘一路自地中海之外入内,有英格兰、葡萄牙、西班牙诸国港口停留,见识都有不同。   最后到达佛朗吉南部马赛港口,而在这里,早就有接到消息的华夫在等待了。他是在九月份的时候才接到信件,知道祯娘已经决定来一趟欧罗巴。这对于华夫,对于他的家族来说很可能产生重大的影响,因此得到了整个家族十分的重视。而对于华夫个人来说,就是尽力使这位来自遥远大明的贵妇人在欧罗巴的日子,能够快活舒心,进一步加深对家族的好感。   佛朗吉是欧罗巴实力靠前的国家,而马赛港是佛朗吉最重要的港口,也是整个地中海最重要的港口之一。这里位于佛朗吉南部,拥有明媚的阳光,景色秀丽、气候宜人,配上欧罗巴这边对于祯娘来说是异域风情的建筑,在港口的时候只看景观就觉得很漂亮了。   同时祯娘也注意到了沿路看到的一点不同,虽然国家临近。但是英格兰和葡萄牙、西班牙、佛朗吉有很大不同——在英格兰的港口,祯娘朝城里瞥一眼就能注意到大量的工厂。   堆砌起来的工厂和密集低矮的房子的确让城市不大好看,而且一看就知道工人的生活会不大好。但是祯娘也注意到了,这样的英格兰会在别的地方领先自己在欧罗巴的邻国们。   葡萄牙和西班牙没有什么好说的,和祯娘看过的欧罗巴游记、传教士的日记、画册里一样,就是那种欧罗巴城市的样子。特别是西班牙,祯娘看到了大片大片的向日葵花田,看到了独特的白色小镇,石头建筑也十分具有风情。   但是这两个国家的上层似乎有一种太过于休闲度日的感觉,每日都在享受世界各地带来的精美商品,其中最多的就是来自于大明的。想到东南沿海涌入的大量波托西银币,而波托西正是属于西班牙,的确可以看出这两个国家对于大明商品的喜爱了。   好东西人人都喜欢,这本没有什么。只是因此耽于享受,只管从发现的金银矿中获取黄金白银,其他的什么都不做,这就让祯娘觉得不妥了。不过这都是人家自己的事情,祯娘这个外国当然不会管。   至于到了佛朗吉,一切又不同了。这里没有到英格兰的程度,却比葡萄牙和西班牙多了一股勃勃生气。站在甲板上,祯娘一行人可以看到马赛秀丽的风光,能看到港口的繁忙,同时眺望城中,还能看到作坊工厂林立,忙碌与悠闲都能在这里找到。   九月的时候华夫接到信件,知道祯娘会来到佛朗吉。等到了英格兰的时候祯娘又发了一次信件,华夫知道了祯娘一行已经临近。然后之后每次靠港补给祯娘都会往佛朗吉发信,因此华夫这边是掌握着祯娘的行程的。   直到上一次停靠补给的港口离马赛已经相当近了,估计好抵达马赛的时间,华夫就同祯娘派遣到这边驻扎的几位产业管事在港口这边等待。运气好的是,他们并没有错过,也没有因为各种意外多等了好几天,只是从上午等到下午,然后就在几艘挂着大明旗帜的船只到港后飞快认出了那是祯娘的船队。   相比其他挂着大明旗帜的商队货船,祯娘这船队不同还是很明显的。无论是主船明显是客船,还是护航船的数量,都不是商船的样子。因此在港口一直等待的华夫一行和管事一行很容易认出来。   实际上祯娘一行人的到港还在马赛港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不知道是谁说出去的,很多人都知道,有遥远明国的贵族到达了马赛。在马赛这样繁忙的港口,明国人并不稀罕,但是明国贵族就是他们没见过的了。   对于《马可波罗游记》中记载的,传教士们在日记中谈及的,以及大量的书籍中会出现的那个国度。佛朗吉,或者说整个欧罗巴就没有不好奇的。在他们眼里,明国是遍地黄金,那里的人文雅富裕,是人世间的天堂。   而那些移居到佛朗吉的明国人,和大量的随商船过来的明国水手只不过让他们窥见一点点关于明国的印象而已。实际上对于明国,他们依旧没有什么了解。而现在,即将有一位明国贵族到来,所有人当然会好奇。   不过他们也没有什么机会看到,祯娘一行人下船之后就立刻被接走了。华夫准备了马车,管事们也准备了货运马车。前者把祯娘他们接住,后者则是看好东家的行李,送到早就准备好的住处。   祯娘带着洪钥洪钧两个坐上最前面那架四匹马拉着的四轮马车,华夫也一起上了车。他笑容满面地对祯娘道:“夫人,夫人,您不知道接到您的信件之后我有多么高兴。我一点儿也不吃惊您会做出这个决定,我第一次看到您的时候就察觉到了您和您大多数的同胞都不一样,您不是会被困在一个地方的那种人,您向往更广阔的世界。”   祯娘在吕宋的时候已经和走南闯北的商人、传教士学会了外邦话,其中西夷中间最普遍的拉丁语也包含在内。华夫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并没有用上翻译,只是把这些话说的慢一些了而已。   祯娘确实听懂了,不过她对这话不置可否,只是客套了几句,然后就提及这些日子的见闻道:“......出门游历确实非常有意思,这一路见到了很多不同的国家,不过在欧罗巴印象最深刻的当然是英格兰。虽然是葡萄牙和西班牙最先开始了航海发现,不过他们的国家并不让我感受到上升的氛围,英格兰让我觉得更有前途,当然,佛朗吉也很好。”   祯娘的拉丁语当然不能和那些从小学习,学习时间很长的人一样熟练,说起来有些零零碎碎的,不过交流的问题并不大——华夫是完全听懂了的。不过听到祯娘提及英格兰,他的神情就开始变得不自然了。   英格兰和佛朗吉之间并不是什么友好的邻居,这一点在欧罗巴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在几百年之前英王觊觎佛朗吉国王王位,出兵佛朗吉,爆发了绵延百年的战争。战争的结果是谁也没有讨到便宜,两国之间也因为这一场漫长的战争关系相当紧张,就连国民也处于一种相当敌视的关系。   好在祯娘也只是说了这一句而已,他跟着附和道:“这样啊,夫人的眼光很好,伊比利亚上的那两个国度确实就是这样。不过他们的运气很好,发现了新的大陆,而且那里有黄金和白银。不过他们只是在浪费上帝赠送给他们的好运而已,金矿是会被开采完的。”   避重就轻,不过祯娘并没有追究华夫为什么没有提及英格兰,这本来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顺着他的话道:“佛朗吉的风光很好,马赛港比之前看过的许多港口都要漂亮,和泉州,还有马尼拉完全不同。”   这个话题当然是身为佛朗吉人的华夫更喜欢的,不过也没有说几句,最后又迫不及待地说起了生意——商人大概就是这世上最直截了当的一群人了,正是因为这样开门见山,大明商人还有‘无礼’的偏见。然而和这些外邦商人比起来,大明商人又差得远了。   他大力为祯娘推荐银行生意:“当然了,当然了,银行生意还是意大利,特别是意大利的威尼斯更加成熟。实际上我的家族开设的银行在威尼斯也拥有分行,如果您想要去威尼斯看一看的话,我可以安排人陪同。”   对于现如今的欧罗巴来说,因为航海发现,获得大量黄金白银的葡萄牙和西班牙只是有钱而已。然而欧罗巴真正的中心在意大利,而意大利的精华则是在威尼斯。凭借的不是什么国力强大,也不是什么地理位置独特,只是商业繁荣而已。   这一点祯娘在书上已经知道,这一趟旅程的目的地也有意大利——不然的话她何必走直布罗陀海峡入地中海呢?自英格兰海峡就可到达佛朗吉了,这一条路离佛朗吉的京城似乎还要近一些。   而且祯娘对所谓的银行合作也是相当有兴趣的,当即笑着点头,用生疏的拉丁语道:“是的,意大利我会去的,我听过那里很多传闻,亲自去一趟的机会也很难得。不过这是以后的事情,我想最近的一段时间我应该要领略一番佛朗吉的风光。”   华夫已经很了解明国人的习惯了,知道他们做生意的方式就和他们的性格一样含蓄,没有一次就要把事情说完的。于是也就不再提银行的事情,转而推荐道:“如果夫人是要游览佛朗吉的风光的话,当然还是坐船。佛朗吉的河运是很发达的,从马赛到巴黎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不过夫人最好不要自己包下一艘船,那样的话未免没有趣味。”   马车很快到达了目的地,华夫热情地为祯娘介绍道:“夫人,这里是我的家族名下的一座庄园,虽然并不大,但风景十分美丽,有非常漂亮的玫瑰园——还包括了两名佛朗吉女仆,专门为您准备的。”   然后又叹息道:“这当然比不上您在泉州的府邸,至于您在马尼拉的总督府,虽然我们伊比利亚上的那个邻居不求上进,但享乐还是很擅长的,能够将海外的城堡建的豪华漂亮。不过,相信我,您会在这里过的很快活的。”   两个人在客厅里交谈,华夫还注意到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一件事,那就是祯娘随行的人里面竟然有一个白肤女人,从她的打扮样貌上来猜测,不是奥地利人就是普鲁士人。   祯娘当然注意到了华夫的目光,随口解释了一句:“那是我在西班牙的时候雇佣的一位小姐,她是一位裁缝,她的父亲在西班牙开着一家相当有名气的裁缝铺,据说专门为贵族裁剪衣裳——至于我,您知道的,我是一个入乡随俗的人,想要尝试欧罗巴的漂亮衣裳。”   主要是出于女人的爱美之心,其次是礼仪,祯娘打算做一些欧罗巴这边风格的衣裳,这就需要一个欧罗巴裁缝了。这位名叫安妮的小姐是少见的女裁缝,因此祯娘在见识过她的手艺之后就雇佣了她。   这是一位相当勤快的小姐,在西班牙的时候祯娘就选定了三套裙子。她带着她的一个助手,以及祯娘借给她的,擅长做针线的两个小丫头,这一路在船上都在做这些活计。   祯娘当然不知道这位安妮小姐有多么兴奋!祯娘让她定做的裙子并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裙子——因为祯娘无法接受欧罗巴一些相对‘大胆’的服饰,从明人的眼光来看,已经是伤风败俗了。祯娘读过书,知道这只是风俗的问题,并不会觉得哪里不好,只是让她自己去尝试那就不是能轻易接受的了。   好在欧罗巴有许多国家,风格也略微有所差异。有的国家大胆,自然也有的国家含蓄许多。虽然在祯娘看来,有同样的装饰,同样的配色,同样的基本风格,但实际上是很不同的。   有露出雪白胸口,自然有立领将脖子都遮住的,而且层层叠叠下来,这比一般的明人服饰都要遮挡的多了。这样的服饰即使看的不习惯,但美是相通的,祯娘倒是能欣赏的来,也愿意穿一穿。   不过祯娘也不是照单全收,她平常也会和家里的针线上人商量做什么衣裳,审美也甚好,因此很能在这些衣裳上提出一二三四点建议。再加上祯娘带着的丫头个个都有一手好针线,提出要在衣裳上绣花才是,这改动就更大了。   其实欧罗巴这边也有刺绣,不过路子走的和大明不一样。这一回也跟着出门的红豆看过其中一些最好的,有的是宫廷出来的,有的是修道院出来,当即就笑道:“这是什么?咱们这些人七八岁的时候练着玩也比这个强了,最多这里就是齐整一些。”   西夷人的刺绣不是说女子手工差了多少,而是技艺本身就没有什么特殊的进展。似大明,各类绣法早就有了长足的发展,成了一套体系的,后来人也越做越精深。现在对比来看,自然就差得远了。   安妮自看了祯娘身边这些女孩子刺绣的功课就完全迷上了这门艺术,在一边缝制衣裳的同时和那两个小丫头从最基本的绣法开始学起。当她得知这些女孩子都不是刺绣技艺最好的,在明国有专门依靠刺绣为生的女子,称之为绣娘。她们中技艺高超的才让人惊叹——红豆给她看了一些祯娘打算当作礼物的绣品。她甚至想要去明国学习这些。   不需要宝石,不需要花边,不需要缎带,什么也不需要。这些明国的女孩子只需要一块布,各种颜色的丝线,然后就能凭借一双灵巧的手让裙子美丽非凡!   在之后祯娘出席受邀的舞会上,祯娘就是穿着这些安妮缝制的裙子——几乎所有的佛朗吉贵族和富商都想来认识她。除了因为对传闻中圣人王统治的明国的好奇,就是出于祯娘自身展现出的风度了。   对于这些佛朗吉本土的贵族和大富商来说,一生也没有机会去到书里面说的圣人王的国度,那人间的天堂。那么对于这个国度来的一位贵妇人就相当有兴趣了,祯娘于他们,其实就是明国的一个具现化,一个象征。   而祯娘本人确实也满足了他们对明国的遐想——她美丽而有才华,富有、文雅、高贵,能和他们使用拉丁语交流。并不算特别平易近人,但对于这些人来说,冷淡、拘谨、克制正是贵族的象征。   也是祯娘从马赛北上巴黎,一路参加贵族和富商的舞会开始,本来就备受欧罗巴上流社会追捧的东方商品,更加受欢迎了。特别是祯娘穿着的那些美丽非凡的裙子,几乎每一位夫人小姐都想要有一条。   然而裙子的款式并不难以仿制,上等的绸缎布料对于她们这些上流社会的夫人小姐也不难得到。真正困难的是裙子的装饰,那些精巧的手工,从刺绣到仿佛真花一样的布花,这是远远超过她们平常所见的。   等到来到巴黎之后这股风潮更是影响力惊人,巴黎是这个国家的京城,但是祯娘来到这里之后才明白,不只是京城那么简单。如果比较大明的话,那大概就是京城、扬州、苏杭加起来的分量。既有这个帝国的朝廷,也有这个帝国的经济,还有这个帝国的文化。   在这里祯娘参加了数不尽的舞会,洪钥甚至被佛朗吉贵族子弟求婚,只是拒绝也是当然的。最后祯娘还见到这个国家的国王以及王后,这是祯娘第一次见到一国之君,这也并不是一次刻意的拜见,只是舞会上的巧合——有人告诉祯娘,国王和王后想要在休息室见她一面。   事情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相比起‘重视’这个词儿,似乎更像是国王和王后夫妇对她这个明国的女人的好奇,这一点和舞会上的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第182章   祯娘在整个欧罗巴掀起了比原本东方热更加狂热的东方热, 几乎所有有机会接触到她的人都在谈论她。当然, 相比起她这个人本身, 所有人都对她身上附带的一些东西更加感兴趣。   “是的,是的,我见过她, 确实是一位真正的贵族!贵族中的贵族,她和她的儿女举止都优美极了!您真应该去见一见她, 甚至皇后陛下都见过了她,称赞她是一位东方的公爵夫人——这个话倒是说的不错, 据说她的丈夫是一位总督, 而且拥有很高的官职, 地位应该和公爵一样尊贵吧。”   “慢一点, 慢一点, 你慢一点说,和我说一说上次舞会她那一条裙子,你说上面的鸟雀就像活过来了是吗?听说那是东方的刺绣技艺, 都是出自于她的侍女的手艺。上帝, 这样的手艺居然只是她普通的侍女?”   “的确就是这样,据说那位夫人在她自己的国家的时候,还有专门的裁缝,这些裁缝里有精通刺绣的, 她们的手艺更加精湛!而且在明国,刺绣几乎是所有女人都要学习的技能,即使是底层女人的手艺也很好!”   关于祯娘的一切都被流传出去了, 他们知道了祯娘名下有大明最大的一家银行,而这只是她的众多产业之一!除此之外,她本身还是明国典当行业的大商人、最大的珍珠商和糖商、垄断毛纺织业和皮草业,另外还有许多其他的产业。   而这些她拥有的产业使得她身家惊人,超过千万两白银,并且因为银行正处在上升期,取得了独特的政府授权,带来的利润巨大。她所有产业每年的收入可能达到几百万两,这又是另外一个惊人的数字了。   所有的夫人说到这一点的时候都用一种嫉妒的语气道:“而这些钱全部都有她自己支配!明国的法律和我们不一样,女人分到的财产通过嫁妆得到,而嫁妆是完全由女人自己支配的,即使是丈夫也不能干涉。”   在欧罗巴女人的财产也是通过嫁妆得到,不过她们并不能独立打理自己的财产,必须要有一个监护人,父亲或者丈夫!父亲还好,丈夫的话就相当具有风险了,谁知道自己会有一个怎样的丈夫。最糟糕的那种结果,也是有可能的啊!   因此就有另外一名女伴惊呼:“明国的法律允许女人自己支配自己的财产——亲爱的,这和我想的不一样!我以前知道他们那里的男人可以娶好几个妻子,以为女人的地位比我们这里更低......”   “不不不,不是的。”之前那一位夫人露出了一抹神秘的微笑,似乎是为了自己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而骄傲,压低了声音道:“我想是男人们弄错了,明国的男人也只能拥有一位妻子,除此之外的他们称之为‘qie’,是这个发音没错!这当然不是情人,因为是养在家里的,嗯,更加像是奥斯曼那边的女奴。她们不是妻子,没有财产权,也不是家庭成员,她们更像是男主人和女主人的财产。哦,女主人的工作之一就是管理她们们。”   说真的,女奴也一样让人不开心,不过比起之前流传的明国男人可以拥有几位妻子就好多了。类比离欧罗巴更近一些的东方国家,女奴这个存在他们是已经了解并接受的。至于欧罗巴本身?按照教义他们当然是一夫一妻,然而有钱男人的情人,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这位夫人显然是得到了不少新知识,不仅对遥远东方土地上夫妻制度有了远超过同伴的了解,对于女性财产上的认知更是准确——这或许就是女人们最关注的东西?她相当言之凿凿道:“女主人还拥有家庭财产的支配权,她们会打理家庭的产业,当然了拥有所有权的还是自己的嫁妆,以及依靠嫁妆赚取来的那一部分。”   然后又解释道:“您知道她们的嫁妆是怎么传承吗?按照法律,丈夫连干涉的权力都没有!并且在妻子死亡之后也只有妻子的亲生儿女能够继承。如果妻子没有亲生的儿女,就会被送回娘家!”   对于这样的法律她们当然相当羡慕,欧罗巴的女人,不论哪一个国家,对于财产都没有太大的支配权。这种情况只有当她们成为寡妇之后才能有所缓解,这也是有许多有钱年轻寡妇不愿意再次嫁人的原因之一。   而这只是人们谈论的话题之一而已,既然祯娘拥有的财富已经超过了欧罗巴任何一位有钱人,大概只有教皇才能与她比肩了。那么自然拥有的是欧罗巴任何个人或者家族都不能拥有的派头。   “陛下和殿下得到了那位夫人赠送的礼物是吗?真是惊人的艺术品。虽然我们从明国得到了许多商品,这些也不是没有,但是这样的高级货,在他们那里也只有最高贵的贵族才能享有。普通经营航海贸易的商人根本不能从明国得到这些,说真的他们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我当然也是这么希望的,不过目前为止我还是觉得做一条和她,以及她的女儿一样的裙子是比较现实的目标——这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故事里都说公主是由钻石组成的,我以为她的女儿,身份堪比一位东方的公主,应该会有更多的钻石的。不过她身上使用的珠宝也很多,只是钻石很少?”   旁边一位明显知道原因的女伴打开扇子遮住嘴角笑了起来,道:“这当然是每个国度喜欢的东西不同,在明国钻石也是相当昂贵的宝石,但是明国人总觉得钻石太尖锐了不是吗?也太闪耀了。他们喜欢更加温柔的光泽,比如说珍珠,还有玉!那位夫人的娘家本来就是明国最大的珍珠商。至于玉,据说他们国内完全不能满足需求,每年都大量从别的国家购买足够优质的玉石。”   同样被热议的还有祯娘身边的女仆们,当他们知道祯娘这一次出门带了一儿一女,而除开护卫,仆人却还有五六十人之多的时候是相当惊讶的——但是这根本不是全部。所有人都知道旅行途中不可能带上全部的男仆女仆,有知情者得到了讯息。   “她的丈夫是吕宋的总督,光是在吕宋就有几百个仆人为她的的家庭服务!不得不说,这和国王王后们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如果是那些小公国,或者一般的领主,恐怕还比不上她吧。”   “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我去询问了去过明国的传教士。据他们说的,明国的普通富人生活就要远远超过我们这里的小领主了。那位夫人那样的身份,这样也是应该的。至于明国的皇帝陛下,他居住的皇宫,据说拥有超过一万的阉人,九千多的女仆,专门服侍他以及他的妃子。”   “这个数字早就过时了!这只是规定的数字而已,根据每一位皇帝不同,其实是可以改变的。有的皇帝陛下更喜欢享受,就可以增加这个数字。如今的明国皇帝陛下是一名更加简朴的皇帝,据说他专门发布了命令,削减皇宫的开支,阉人和女仆只有原本的三分之二了。”   即使是三分之二,那也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了,这是所有人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的话——不过这样巨大的数字也就让祯娘原本让他们惊叹不已的数字显得不是那么惊人了,大概就是明国那个让所有人惊讶的国家,什么都是让人惊讶的吧。   不过祯娘已经彻底打入了整个欧罗巴的上流社会,这是真的!若不是她很快就要回家,无法在欧罗巴长期逗留,这份名声和追捧本来可以换取更多的价值。这不用解释,每个国家都是一样的,得到上流社会的另眼相看之后,做生意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特权。   然而也不能说毫无用处,祯娘在欧罗巴有产业,也有合作伙伴,甚至为了这样多的利好进一步开拓欧罗巴的市场,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于是华夫的家族就高兴坏了,有些资源祯娘不能消化,至少短时间内不能消化,祯娘就会将这些转给他们。   在这种情形下,华夫为了无微不至地照顾祯娘以及祯娘的儿女,甚至专门陪伴,而不是交给别的人——就连他的兄弟侄儿都不行!现在他是联络祯娘和家族最重要的一条线,因此位置也就水涨船高。在这样的大家族中位置是很重要的,就他知道的,可是有相当多的人觊觎他的位置,更进一步的说是想挤掉他和祯娘联系的身份。   这不只是在佛朗吉的陪伴,之后去到意大利,去到奥地利等国,他都是一路陪同,一路安排,尽力使祯娘一行人更加舒适。在威尼斯的时候更是谈成了银行合作的事情,喜不自胜地与祯娘道:“夫人,这可真是太感谢。说真的,您一定是上帝派给我的天使,几年前您要做糖业生意的时候我决定专门去明国联系您,那真是我一生做的最正确的决定了!”   威尼斯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城市,而且他的的漂亮和其他城市不同,这是一座不折不扣的水上都市。这一点让祯娘想起一些江南的水城,像是这样水网密集的也不是没有,然而还是比不上这里!   像是沈万三的老家周庄,已经是足够与水交融了,祯娘当初还匆匆看过一回。然而比起威尼斯这边,不要说景致风光如何,这和每个国家审美不同,也不好相比。但只论与水的亲密,就祯娘所见,没有一个及得上威尼斯。   而威尼斯在此时的欧罗巴也确实拥有非凡的地位,此时的欧罗巴中心在亚平宁,而亚平宁上的王者就是意大利,而意大利的精华就是威尼斯。不要看威尼斯只是一个小小城市,他在整个欧罗巴的举足轻重是许多大国家都无法相提并论的。   威尼斯位于意大利东北部,在一座小岛上,面靠海洋——恰好他位于欧罗巴陆路商道南部中枢米兰的侧旁,而商品恰好必须通过巴尔干半岛从威尼斯运抵米兰,再运去欧洲的各个地方。在这个时代,海上交通是最安全最快捷的,而威尼斯利用了这个有利的地理条件发展商业从而繁盛起来。   这一点倒是有些像吕宋如今的发展的思路,都是一个贸易中转站。他与东方帝国拜占庭联系密切,充当着连接西方和东方的媒介作用。而欧罗巴所在的西方,对于包括但不限于明国的东方商品,一直是追捧异常,这也造就了这一条商路的繁荣。   威尼斯共和国,是的共和国。这虽然是一个城市,但也算是一个国家。祯娘其实一直有些糊涂于欧罗巴这边划分国家的方式,国家之下还有国家,虽然理解成分封制不是不可以,但其中巨大的不同还是经常让祯娘摸不着头脑。   不过索性这些对于祯娘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对于她来说在处理完威尼斯的生意之后,只要好好游览这里就好了。华夫也在一旁解释道:“威尼斯当然是来欧罗巴一定要游览的城市,不过这几十年威尼斯其实也是在不断衰落的,虽然依旧很富有很重要,但是......”   华夫做出一个摊手的姿势,显然是有自己的看法的。不过也不能说是他的看法,应该是此时很多有眼光的人共同的看法才是。自从伊比利亚上的国家发现了阿美利加这片新的、富饶的大陆,新的航路和商路诞生了。无论是去到阿美利加,还是去印度、明国所在的东方,都是走直布罗陀然后绕好望角更加合适。   这样的航路繁荣了临近大洋的国家沿岸,对于地中海之内的国家港口却是打击。即使是兴盛一时的威尼斯,在新航路之后也在不断走下坡路。现在之所以还是欧罗巴的中心、欧罗巴的精华,更重要的是几百年的积累和一种商业上的惯性。   不过这些祯娘只是抬着下巴听一听,对于威尼斯她并没有特殊的感情,因此将来是否会彻底走向没落于她也没有任何意义。最多就是考虑一番自家在威尼斯开设的兴业钱庄据点,以及和在此的华夫的家族的合作。   不过这种衰落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达到的,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就算这个过程完成了也不见得威尼斯的银行业会衰落,祯娘还不至于这个时候就开始担心——如果这个也担心,那拥有大量产业的祯娘要担心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   这个时候,祯娘丢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只是和洪钥两个人穿着欧罗巴风格的服饰游览这座城市。当然洪钧、贴身的丫鬟们,和跟随的小厮、护卫等人却是依旧明国装扮,这在威尼斯也是很显眼的。   祯娘和洪钥两个乘坐了一艘威尼斯特有的小船,用当地的方式游览。不仅是打量这里的自然风光、建筑,同时也是观察这里的人——几乎人人都带着面具和斗篷。虽然华夫解释过了,是这里的流行,祯娘也依旧不能理解。   不过祯娘不能理解的流行很多,在大明的时候还不是流行男子服妖、流行过在她看来格外诡异的妆容。这时候看到这样的流行,最多就是感慨果然一些流行总是过于奇怪,并不是她能接受的。   但是洪钥倒是很喜欢这个,当即买了许多她喜欢的面具,不仅自己在威尼斯不重样地带,还要祯娘、洪钧两个陪着自己来。祯娘知道这里面除了喜欢之外,更多的还是对自己和对洪钧这个弟弟的捉弄,不然让她身边的丫鬟戴上不是更容易?   顺着洪钥的意思,祯娘戴了一会儿面具,不过很快就因为不适应又摘了下来。道:“昨日去让这里的画师替你画肖像,只怕要过些日子才能拿到,不过也不要紧,等我们从奥地利那边回程的时候再来一趟威尼斯就是了。现下的话,我们还会在这里盘桓几日,你有什么打算?”   洪钥扳着手指头喜笑颜开道:“事情可多了!我想去看看这里的‘歌剧’,和咱们那儿的戏不一样呢!还想看看这里的□□,不过可惜没有遇上‘狂欢’,见不到华夫说的那些了。至于今日,娘亲就和我一起逛一逛,这里有许多风情不同的店铺呢!”   祯娘心里计较了一番,时间上倒是来得及安排,于是道:“都是可行的,只是还要添几个行程。洪钧想要多一些这边的书籍,也对欧罗巴这边的学问有兴趣,除了买书籍,或许还该与他找一个愿意同我们回去的外邦老师——威尼斯繁华,各国的人也多,更加好寻。”   这样的事情当然还是交给熟门熟路的华夫去做更加容易,听到这些要求,华夫当即打了保票,保证祯娘在离开欧罗巴之前,洪钧一定能见到他将来的外邦老师。有了这个话,祯娘自然不再费心,这种事还是人家本乡本土最好办啊。   而当日的祯娘一行人,果然去逛了威尼斯的各式店铺。很多具有本地风情的东西,在大明都是见不到的。毕竟海贸贩运的东西,大都是那些销量最大,利润最高的,一些太具有特色反而不在考虑之内。   不过要说流连地最久的,当然还是珠宝店。这大概是因为当场能做决定的三人是祯娘、洪钥和洪钧,而以洪钧的性格,自然不会反对祯娘和自己的大姐姐,所以实际上的取向是由祯娘和洪钥母女两个做的。   而不管年纪多大,女人总是对美丽的东西情有独钟,其中又以珠宝首饰最让人动心。这样看来,在珠宝店流连忘返,似乎又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而且这还有一个特别的缘故,欧罗巴这边盛产各色宝石,相比大明那边质量更高,价钱也便宜了好多。祯娘和洪钥自然不会缺质量高的宝石,也并不少添妆的钱财。然而买东西的趣味就在这里了,无论是什么身家、什么性格的女人,总是免不得有‘占便宜’的心思。   而几乎每一家威尼斯的珠宝店都将祯娘一行人奉为座上宾——如今谁不知道,新来威尼斯的东方夫人手笔大得很,只要东西足够好,她就愿意为之花大价钱!   说到底哪里都是一样的,高价值的东西说着受人追捧,其实难以销出。就如同古董行,说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呢!而这些威尼斯城里的奢侈品虽没有到出不了手的地步,但谁嫌弃赚钱的机会呢?   不过即使那些各色首饰买的再多,也没有未经加工的宝石入手多。其一是首饰风尚的原因,外邦的首饰再好看也就是用个新鲜,回家后其实用的少。其二则是祯娘自己做生意的,手底下还有银楼产业,清楚的很。首饰行业最重的利就在宝石加工这一块儿了,金饰银饰匠作其实都是靠着这个养着。既然知道了这一样,做冤大头就没什么意思。   当然,更重要的是,如果自己拿宝石定做首饰,自然是想要什么样的就能要什么样的——实际上,祯娘和洪钥平常的首饰穿戴也大多是这样得到的。习惯了这样的做法,这时候采购一些宝石做打算,只能说是应有之义。   不过流连威尼斯也就到此为止了,欧罗巴的地界单个小国不大,整个却也不小了。她时间有限,回程的日子是定好的,别的地方也要去看一看。于是在相当的‘克制’之下,威尼斯之行在既定的日子里结束了。   不过也不用可惜,接下来的旅程不会结束。他们会到奥地利,会到普鲁士,会到波兰、会到土耳其.......每一个地方都是一个新的旅程,都看到了不同的风光,而这些是在大明,在吕宋的时候祯娘他们没有见识过的。   说起来,世界可真大啊,只可惜人太小了,终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满世界都看一看! 第183章   祯娘一行人在欧罗巴引起的风波, 就是邀请他过来的华夫也是惊讶的。他当然想过, 一位真正的东方来的尊贵夫人很可能引起佛朗吉上流社会的兴趣和追捧, 但是他绝对没有想过能带来这么大的影响。这不仅是欧罗巴对于明国的好奇和尊崇,也是祯娘本身个人魅力的体现。   这并不奇怪,祯娘本身就是一位美人, 真正的美人。和欧罗巴本身的审美当然不同,但是谁也无法否认, 她确确实实是美的。在加上她的气质是这样出众,才华也相当惊人, 最后还有巨额的财富为她镀上一层华丽的金边。欧罗巴的贵族们追捧这位生面孔, 也就不会显得奇异了。   然而无论带来的风波有多大, 这一场旅行又有多愉快, 祯娘始终是不属于这里的。她的家在远隔重洋的万里之外, 短暂的离开之后她最终还是要回到那片土地的——华夫是在马赛港给她送行的,正如之前在这里为她接风。   这些日子仔细想想并不长,不过因为经历的事情, 经历的风景, 经历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也就显得十分庞杂。以至于祯娘在船从直布罗陀海峡入出地中海的时候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之前是什么时候经过这里的?   祯娘笑着摇摇头,不再管自己这一点奇怪的感怀, 转身就重新进了船舱。这时候洪钥洪钧姐弟两个正在下围棋消磨时间,祯娘在旁看了一回也不说话,只是等到最后收关之后才让人端些甜汤上来吃。   她指了指棋局, 让小丫头收拾,然后就与洪钥两个道:“船上费这个神,仔细头疼——且你要看看自己,和洪钧棋力实在差的太远了,这样还要玩这个?洪钧让了你多少,竟还是输成这个样子!”   洪钥是祯娘天资最聪明的一个孩子,然而在功课上远远比不上比她还小的洪钧。这当然是因为两人的天资差别本就不大,而同时洪钧又是生性沉静好学。特别是在围棋这样本就更要求耐心和计算的游戏上,差别就更明显了。   洪钥把嘴一抿,喝了几口甜汤才道:“娘果然就是比较喜欢洪钧!若是我有什么功课比不上洪钧,立刻就有这样的话。若是洪钧有什么功课比不上我,您却总是与他说‘差的不远,更加用心就好了’,同样都是您的儿女,我该不是您捡来的罢!”   祯娘拿手上的折扇轻轻敲了洪钥的头一下,瞥了她一眼道:“哪里来的这种念头?这个年纪说这种话,你去问人家笑不笑。且你自己说为什么不同你那般说话,难道你心里没有一点数?”   洪钥的性子没有什么长性,真的让她更加用心,那也是白说了一回。而洪钧就不同了,这孩子心眼实在,也格外认真努力,有这样一句话,之后是真的能见到成效的。   洪钥自己心里有底,刚才的话也就是顺势和祯娘撒撒娇而已。既然没的效果,立刻就收起了之前一副有些委屈的神色,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自己抱着旁边的洪钧笑了起来——也不知道她在乐些什么。   趁着这一会儿外头风浪起来了,什么都做不得,祯娘就询问两个人这几日船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没有。虽然来时就坐了一路的船,但之前没事儿不代表之后也没事儿,祯娘这里总是有些担心的。   问过了两个人的生活,还叫来两个人的教养嬷嬷询问。放下心来后才与洪钧道:“你这些日子随着那位贝尔曼的西夷老师学些他们的知识,有什么进益?还是觉得没什么趣味,只打算跟着画画就是了?”   洪钧的西夷老师还是寻到了,是一位没落贵族家的小儿子出身。无论是在西夷还是在大明,没落贵族都是一样的。往日的荣光并不能带来太多现实的好处,就算有也轮不到不能继承贵族位置的小儿子。   不过这个贵族家庭的小儿子也不是什么好处都没有得到,至少因为家庭出身的缘故他受到了这个时代完整的贵族教育。简而言之,如果他能适应普通人的生活的话,无论做什么,至少起点就比平民出身的竞争者高了。   只是祖辈的一些浪漫特质在他身上显露出来,他更想成为一位艺术家,确切地说是画家。只是在威尼斯呆了十年,最终也没有从穷画家中出头。就在他陷入困顿的时候,华夫看中了他。   “艺术家,是的,艺术家。不过艺术家也是要生活的,您说呢?更何况这份工作,成为一位东方贵族家小男孩的家庭教师,相信我,并不会成为您追求艺术的阻碍——我看过您的画,似乎有很多明国的风景,当然那只是根据传教士的日记和画册臆想的,但您既然对此有兴趣,为什么不亲自去一趟呢?”   华夫这样在商场上摸爬滚打锻炼出来的交际明星,当然不是一个没落贵族出身没有混出头的小画家能敌得过的。很快就被对方说的晕头转向,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答应下来了这份工作。   不过事后想一想,也没有什么后悔的地方。再呆在威尼斯的话,也看不到什么未来了,至少短时间内看不到什么艺术上的出路。然而在此之前他还要活下去,那么找到一份足够养活他的工作就是很有必要的了。   去到远离家乡的地方,这种工作或许对于一般人来说是个问题。但是对于本身并没有什么牵挂的人,还是一个想要到远方的艺术家来说,就完全不是问题了。或者从内心深处看,可能还是梦想。   这位名为贝尔曼的中年画家就是现在洪钧的老师了,他也确实是有学识的。洪钧点点头道:“什么都好,我是说那些西夷人的知识,或许有些不如我们大明,然而也有他们的独到之处。”   洪钧只要是真的有收获,祯娘便觉得满意了。至于说世人眼中儿子该用功的方向——四书五经才是该硬啃下来的,八股文乃是本业。至于一些诗词的东西,或者其他杂学,就算不是‘玩物丧志’,也该少弄一些,免得移了性情。更不要说是西夷人的杂学了,只怕在他们眼里是九流以下的行当!   以祯娘来说,绝不会有这样‘荒谬’的想法,在她看来知识上的东西,多知道一些总是有好处的。至于说真为了一个科举,成了只会啃那几本书,之外一概不通的,那才真是本末倒置了。   祯娘忍不住看向了船舱外面的大海,她向来觉得读书很重要,然而实际经历却是更重要的。而她想把她的孩子们都培养成那样的人——或许不是旁人眼中最该长成的样子,但却是很好很好的样子。   后来这样简单的谈话在一路行船的路上还发生了很多次,大概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上真的很无聊。而回程甚至不比来路,那还有些每日的期待。等到回程,就真的只是回程了而已。   不过偶尔祯娘也会独自站在舱房的窗口上看向外面,有些心有所感,关于这一路——她想了很多,然而最多的还是少女时代在盛国公府附读的时候,一群小姑娘一起说到将来想要做些什么。当时她就在看一本地理志,她确确实实是想走遍这天下的。   不过只要头脑正常,就应该知道,她们这样出身的女孩子,只要不是嫁了一个满天下外放的丈夫,基本没可能游遍天下山水。不过梦想着东西果然是要多想想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可以实现的啊。   当初祯娘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九边卫所子弟,只以为一辈子就要呆在九边,不会再有动位置的时候了。谁能想后来有了那么多的变故,她去了泉州,然后又去了吕宋,而现在的她走了一遭南洋,还看完了欧罗巴的风景。   她忽然扑哧一声,自顾自的笑了起来。人生似乎就是这样了,当你以为能够得到某些看上去触手可得的东西的时候,最终可能是双手空空。当你以为没有任何希望的时候,最终又可能兜兜转转毫不费力地握在了手心。就像现在的她,连儿时觉得最不可能的梦想也完成了——还真是满足了啊!   然而不管有多满足,多喜欢这一趟旅程。出门在外半年多,祯娘也确确实实想念家里这边了,这并不是指的吕宋那边的一栋宅子。在更换了那么多居住的房子之后,家对于祯娘来说和宅子没有什么关系,更多的是房子里的人。   她的年幼的儿女,洪钰洪锦洪钊,以及她的丈夫,周世泽。   这个季节南洋海面之下波涛不平,不过不要紧,因为一直航行地非常稳妥,基本是靠陆地航行,所以祯娘一行人平平安安地到达了目的地——那个家人所在的地方,他们熟悉的家人在等他们。   实际上还是有些超出祯娘的意料之外的,因为来港口接人的家人里面有一个她没有想到的人。她的母亲,原本这个时候应该在泉州的母亲,也站在她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只是没等祯娘说出什么,她转身就去看洪钥与洪钧了。   祯娘当年并没有将顾周氏接到吕宋这边来居住,是考虑到母亲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实在经不起折腾。若是因为强搬来吕宋有个三长两短?祯娘真是害怕这可能。所以宁愿让洪钥洪钧两个孩子长大后依旧两边跑,能够替自己陪伴孝顺母亲。   然而这一次,母亲怎么回到这里来?祯娘狠狠地瞪了一眼周世泽,周世泽则是感到了天大的委屈!话说他还一句话没说,这个事情就要算在他头上了?这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若真是他从中促成了这件事,那么他受着也应该,可偏偏不是啊!就在腊月前后,岳母就突然来了吕宋,然后就帮着打理总督府,照顾洪钰洪锦洪钊三个。周世泽,周世泽他能怎么办,难道把自己岳母赶出去。   顾周氏查看了外孙和外孙女,确定没有一点不好的地方,倒是比上次见长高了一些。有些满意地抬起头来就看到了祯娘的神色,立刻清了清嗓子道:“你可别那样看世泽,我来这儿的事儿和世泽有什么关系?我自一人在家实在无聊地狠了,过来看看洪钰他们几个,再帮你照看照看家里。”   说到这里,原本有些心虚的顾周氏立刻理直气壮起来,板着脸用教导的语气道:“你也不看看如今你都多大了,孩儿也有了五个。眼见得洪钥要嫁人,洪钧要娶亲,就是要当祖母的人了。居然能风风火火地跑到那什么劳什子的欧罗巴,难道是大明小了些,装你不下?”   这样说犹嫌不够,继续道:“还好是在吕宋,要是在大明,不立刻传的沸沸扬扬?要是有人知道洪钥也和你一道去的,一个是要议论洪钥是不是太每个闺阁小姐的品性,另一个就是要议论你这做娘亲的给她什么家教了。洪钥可是还没说亲呢,你没想到这个?”   祯娘是真没想到这个,不过顾周氏提起来她也觉得索然无味,傲然道:“母亲可别说这种话,我还真是一点都不担心。洪钥长成了就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真的会为这种事就不结亲的人家,不结也罢!难道还发愁洪钥嫁不得如意郎君?”   洪钥此时是在的!也是少有了,当外祖母的和当母亲的竟然同时当着小姑娘的面议论起如意郎君如何如何——顾周氏没想过这些,当年祯娘和周世泽还是自己成的呢,她本就不是让家里女孩子羞答答的人。至于祯娘,她比顾周氏在这些事上还要出格,不说也罢!   不过洪钥此时是在的,那又如何?由这样的外祖母和母亲教养长大,她自己的天性又是那样,难道她还能因为这样一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害羞?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转了转眼珠,立刻笑着抱住了顾周氏的手臂:“外祖母,您千万别发愁!您看看我,生在咱们家,就是一个无盐也嫁的高门玉郎。更何况我还生的这般貌美,什么也不用想,您只等着看我嫁人罢!”   顾周氏简直哭笑不得,拍了洪钥几下,到底舍不得,手上越来越轻。最后假装恶狠狠道:“这说的什么话!这是你这样未出阁的小娘子该挂在嘴边的吗?说出去家里成什么了——不用说了,一定是你娘教的不好。”   最终居然还是落在了祯娘身上?祯娘只得抱住顾周氏另外一边的手臂,时隔不知道多少年,再次撒娇道:“没道理的啊,我们家大小姐小时候有她爹拦着我管教,稍微大一些了不是您管的多?这时候推到我头上,我不服,我不服呀!难道您真是有了孙女,就没得女儿什么事儿了?”   祯娘真是难得撒娇的,在二十年前就是这样了,何况在二十年后。然而她却没有那些疏于做这些事情的人那样生硬,不管顾周氏有没有因为这个动摇。在一旁的周世泽反正是无话可说了——是是是,你说的都对!   顾周氏呢,表面上依旧是板着脸,实际上心里已经忍不住微笑起来。她当然会喜欢自己的孙子孙女,但是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才是她最疼爱的啊。曾经祯娘就是她的丈夫留给她最重要的东西了,她们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相依为命,可以说祯娘就是她的寄托,身上有她全部的美好的期望。   她也疼爱洪钥这些孙子孙女,但是这是为什么呢?最开始的最开始,原因只是因为这些孩子是她孩子的孩子,仅此而已。   最终顾周氏还是在吕宋住了下来,即使祯娘再担心她的身体,她也有自己的理由。她只能拉住自己女儿的手,就像曾经祯娘还没有嫁人的时候一样,母女两个睡在一张床上,她与祯娘推心置腹道:“娘知道你忧心一些什么,只是这儿又不是荒无人烟瘴气丛生的那种南洋,说起来这里和大明又有什么不同。何况我还舒舒服服地居住在总督府里面,有大夫随时关照。”   摸了摸女儿在黑夜里也亮亮的眼睛,顾周氏道:“我年纪也大了,实在来说,最害怕的还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这几年有洪钥洪钧陪伴倒还好,只是洪钥马上就要嫁人,洪钧也渐渐长大——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不是还有洪钰他们。”   顾周氏像是看透了祯娘所有的心思,格外柔软起来,温和小声道:“不只是孙子孙女的陪伴,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时候,就算有洪钥这个总是爱笑爱闹的孩子在,我也总是想起那个小时候安安静静,不爱笑也不爱闹的祯娘。”   母亲的身份始终是女人的最重要的身份,这是天性决定的。同样是血脉的延续,孙子孙女们当然也很重要,但是没有怀胎十月,没有一点点血肉交融,怎么能亲昵到那个地步。说到底,顾周氏还是想自己的女儿了,即使祯娘早就不是一个小姑娘。   别的理由祯娘或许还能有话说,但是这个理由她什么都说不出来。这是当她已经做母亲之后感受到的母亲对她的爱,她当然明白这种情感的话,说什么都没有用。于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像幼年一样,在母亲的怀里点了点头。   这件事就这样揭过了,顾周氏留在了吕宋,作为一个家里的老祖宗舒舒服服地生活——每天都是一家人,还有孙子孙女把她围的团团转。至于各种各样的管家事务,当然有祯娘这个当家主母全权处理。有时候祯娘看她生活这样清闲快乐,也要打心眼里羡慕一回。   对此顾周氏只是道:“既然这样想清闲,那就快快把洪钥的婚事定下来,这样就能开始给洪钧挑儿媳了。再过的几年儿媳进门,你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可以拿来使唤?只是不能人家一来就把管家的权交出去,一来小姑娘初来乍到担不起,二来么,底下还有洪钰他们,可不能就撒手。”   说着说着顾周氏就畅想起来,明明还没有影子呢,四代同堂?且等等吧!不过为了安抚这位最近常常提起洪钥婚事的‘老小孩’,祯娘只得把之前收拣的经过初步筛选的,洪钥可能结亲对象的信息拿出来。   放在她面前道:“娘就自己看罢,可别说我没有用心,看看这是什么!为了洪钥的婚事,该说我是太用心了。之所以定不下来,也是因为可选的实在太多,这是挑花眼了。哪怕是剔除了再剔除也还有这么些,不然娘就劳劳神,帮着选一选罢!”   该说果然是女人啊,对于做媒、婚事、结亲这种事很容易抱有极大的兴趣。本来就一直挂心洪钥婚事的顾周氏立刻翻起这厚厚的一沓信纸,每一个都看的十分仔细——这时候祯娘倒成了多余的了,她还觉得祯娘在这里碍事呢!   只是等到晚间的时候,她忍不住拉住了祯娘道:“我仔细看了又看,怎么大都是江浙的人家?就算不是江浙也是临近的扬州、金陵这样。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洪钥自己的喜好?”   祯娘怔了怔,道:“洪钥从小就有主意,这大都是她的意思。不过——不过也有我和世泽的缘故。世泽与我说过了,等到他从吕宋总督的位置上卸任下来,到时候尽量去靠东南水师都督的位置,不然也该是个离苏州近的。等到告老了,也在苏州安定下来。这件事洪钥那孩子也略知道一个影子,所以才这般选的罢。”   这件事是出乎顾周氏的意料的,她本以为周世泽将来,特别是告老之后是要回山西的。毕竟那里才是他自身的家乡——只是顾周氏还是不够了解周世泽,周世泽为人之洒脱,算的一个奇男子了。相比起已经故去的人,他更看重还活着的。所以不是什么祖坟在的地方重要,而是祯娘想在的地方更重要。 第184章   “扇子办好了没有?”   五月初五这一日正是端午节, 自五月初一就开始忙碌起来的, 到了这一日算是到了一个顶点——端午节可是一个大节日, 习俗多,过节的消遣也多,事情自然就更多了, 准备起来麻烦也是应该的。不过这件事吕宋总督府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快的,他们这些人漂泊在异国他乡, 也就是过一过这些佳节还能有些乡情了。   而关于端午节的那些习俗,女儿回娘家、挂钟馗像、迎鬼船、躲午、帖午叶符、悬挂菖蒲和艾草、游百病、佩香囊、备牲醴、赛龙舟、比武、击球、荡秋千、给小孩涂雄黄, 饮用雄黄酒、菖蒲酒, 吃五毒饼、咸蛋、粽子和时令鲜果等。   其中有些自然不能够在吕宋这边办下来, 不过总督府过端午也不能应付了事, 凡是能办的都尽力办的花团锦簇。各样也是一丝不苟, 就连办夏日扇子的事情,今日或许不会验收的,管事的也尽职尽责询问。   分管了这件事的媳妇子将个单子拿出来道:“得着了, 昨日买办才将扇子从港口送过来。对照着采买单子, 总共是新式宫扇十二盒,每盒十二柄;苏州的绢扇有十二盒,每盒十二柄;金陵的白檀木折扇十盒,每盒十二把;扬州的新样纸扇十二盒, 每盒十二把。另外还有素面的绢扇、折扇等,每样是一小箱,专门供夫人小姐少爷们自画了耍。”   管事的点点头, 只是让她快些把这些送到上房去。然后就亲自带着办好的端午节节庆东西去见祯娘,而此时总督府过节的气氛已经很浓了——各房门外两旁安好了菖蒲、艾盆,门上悬挂吊屏,上画天师或仙子、仙女执剑降毒故事。虽说佩着这西夷人风格的屋子有些不伦不类,不过这也不是第一年了,久了也就习惯了。   祯娘这时候已经在指挥家里上下,各处装点都要妥当。旁边站着的是如今的大丫鬟琉璃,手上捧着一个托盘,上头放着各色的豆娘。这些豆娘都是从江南送过来的,,是用缯销翦制艾叶,有的攒绣成仙、佛、合、乌、虫、鱼、百兽形象,八宝群花样子。   还有绉纱的蜘蛛、绮榖的凤麟、茧虎绒陀,以及排草蜥蜴,又螳蜘蝉蝎,又葫芦瓜果,色色逼真。加以幡幢宝盖,绣球繁缨,钟铃百状,串连起来,越发繁琐景致了。而这些都是备着祯娘拣择了,戴在头上的。   祯娘好容易空出手来,挑了两支让人拿靶镜照着簪上。然后又为顾周氏亲自挑了两支,为洪钥挑了两支。就连不到梳髻年纪的洪钰洪锦,也拿了两个小巧些的戴在了两个小丫髻上。   管事见祯娘面前无事,赶紧带着身后几个拿盒子的婆子上前道:“夫人,端午节节庆东西都备下了,这些是要送到外头的礼。各家都是分好了的,夫人且检视一遍。另外家里过节的东西是什么时候送上,都等着夫人的话儿。”   祯娘淡淡嗯了一声,然后就见到盒子一个个地打开呈到她面前。首先是送吕宋这边个官员后宅的礼,不见得有什么出格的,也就是翠叶、五色葵榴、金丝翠扇、真珠百索、钗符、经筒、香囊、软香龙涎佩带,及紫练、白葛、红蕉之类。都是端午节正应时的礼物,最多不过就是更加精致一些而已。   另外还有送各位掌柜的百索彩线、细巧镂金花朵,及银样鼓儿、糖蜜韵果、巧粽、五色珠儿结成经筒符袋、葵榴画扇、艾虎、纱匹段等也都样样精心。至于最后给小伙计们过节的也不算含糊,细葛、香罗、蒲丝、艾朵、彩团、巧粽等,在一般人家都是上上封了。   东西都是极好的,祯娘看过之后就立刻点头,就打发送来家里过节东西。这是相当繁琐的,各种各样都有,祯娘是一样一样细心检视的。其中以正厅里的铺设做的最好,在大盘里搭结了架子,设上天师艾虎,还有意思山子数十座,五色蒲丝百草霜,围上三层,最后还饰以珠翠葵榴艾花。精致好看是一回事,完全做的像在大明时候过节一样,这可难。   旁边的管事见祯娘是真的满意,立刻笑着道:“过去几年府里的小子手艺不够,倒是胡乱混过去的。今年却长进了,弄的东西有些模样——我见了也是要念阿弥陀佛的!总算能讨夫人欢喜。”   正说着准备的其他东西,周世泽就从门外进来,身后的小厮手上也一大堆东西。与祯娘道:“这就是过节了,也不知道你们总为这个兴冲冲图个什么?这些个送来送去的玩意儿从来都是你送一堆我送一堆的。只是哪一家不是只有定数的那些人,难道使的完?”   他从外头来,今日过节,干脆各衙门都只点个卯应事。只是回来的时候各同僚都在分送些香包、长命缕之类,他还觉得自己没准备,正尴尬着。平常随身跟着的小子就已经那东西回送了,显然是祯娘早就准备好嘱托过的。   祯娘随意看了一下那些礼,也只是不在意道:“这有什么的,哪个节日不是这样,送礼这件事本身就是人情往来表达心意而已。若是全都合着你一句有用没用,实在不实在,那满天下也没意思了,好多东西都不实在呢。”   这说话实在不像是一个妻子对家主的样子,不过两个人早就习惯了这样拆台。周世泽自己也不在意,反而眼睛里带着笑意,随便祯娘说。只是看到小儿子虎头虎脑地在铺着茜红色毡条上走的稳当,当即就抱起来亲了几口。   祯娘见了笑意也浓了起来,转而吩咐身边的丫鬟道:“你去让嬷嬷将早准备好的雄黄拿来,左右我们总督老爷无事,且劳动他罢——既然都抱着他小儿了,就做些事情,给画额也好。”   端午节时以雄黄涂抹小儿额头的习俗一直颇为盛行,祯娘家也一直是有这个习惯的,说是可以驱避毒虫。不管是不是真的,习俗这种事既是习惯了,也是求个心安。至于如何画额,一般是用雄黄酒在小儿额头画‘王’字,一借雄黄以驱毒,二借猛虎的额纹以镇邪。   祯娘家当然不只洪钊这个小儿子还在可以画额的年纪,洪钰洪锦也都是要画的。甚至实在算起来,洪钧也逃不过这一遭。只是他少年老成,觉得这是小孩子的营生,而自己早就不是小儿了,便与祯娘说过他今年不画了。   见周世泽拈支笔真的画额,才接着道:“我们兴冲冲总专心过这些节气?你也不想一想,我是个忙的,有这样事那样事来做。然咱们内宅里多得是无聊的妇人和闺阁女孩子,你们男子在外头除了事业还多的是消遣,她们能做什么?可不是要琢磨着这些过节玩乐的事情?”   说着旁边有人呈上来各种长命缕,有最简单的,是用五色丝线合股成绳,可以系在臂膀上;有在五彩绳上缀饰金锡饰物的,可以挂于项颈;有用五彩绳折成方胜,一般饰于胸前,别再纽扣或衣襟上;也有五彩绳结为人像,然后戴在头上的;最后一种是以五彩丝线绣绘日月星辰乌兽等物,这一种不能乱用,只能敬献尊长。   祯娘最先拿的就是绣绘日月星辰乌兽的这种,先给顾周氏用上了。然后才找了样式最简单的,给周世泽绑在了臂膀上——他这人最不耐烦各种饰物,嫌弃累赘,每年系长命缕都是这种。   周世泽甩甩手,长命缕依旧稳稳当当的不脱落,就不管了。然后再在祯娘给洪钥胸口佩上一只方胜长命缕的时候,也拿了个人像的,给缀在了祯娘发簪上。他手脚利落,倒是没有不稳当,祯娘摸了摸也就随他。   正在一家子系长命缕的时候,一个管事的进来垂手道:“老爷夫人,外头有苏州送过来的礼物,说是过节礼。我看是夫人的老家人,又说是老夫人的故旧人家,因此来问夫人,要不要见一见。”   这些年来周世泽和祯娘水涨船高,倒是真应了那一句话,‘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人情冷暖向来如此。特别是这两年,已经到了夸张的地步。而从苏州老家来的,借着祯娘家乡人的名头上门的也不是没有,这就和太原来的借着周世泽同乡一样多。   最开始若是真的确确实实家乡人,祯娘都会见一面,后来越来越多,若是都见只怕有多少时候都不够用。索性除了真的认识的,都不见了!而这种事是早有定例的,下面人也知道如何料理,这一回还来问,果然是为了那一句‘老夫人的故旧人家’。   祯娘看着还有拜帖,就翻开来看了一回。落款人家想了好一会儿,才带出影子来,恍然大悟道:“我说是谁家,原来是他家。难为怎么联系上到的,自从我随娘去了金陵,都是没走动过的了。”   说着就把拜帖与了顾周氏,顾周氏不比祯娘强到哪里去——祯娘的记性一直相当好,因此虽是小时候的事,却也大都记得真真的。顾周氏就不行了,记性不错,却没有到祯娘这样出众的地步,何况这些年年纪越发大,很多事情也就模糊了。   于是再三地看了,才迟疑道:“莫不是当初与家里同住一条巷子是许家?嗳!这都是...这都是什么事?中间快三十年没走动,突然送东西就送到了吕宋,也是突兀!”   这世上当然也有许多几十年没的联络,然后又重新走动起来的人家。只是那些大都是有由头的,譬如说因为机缘,两家又住到了一地的,又或者有些别的巧合。总之不会是这样,冒冒失失地就隔着重洋万里送一份节礼。   不过话虽这么说,顾周氏也觉得颇为无语,最后还是去见了见送礼的人。不是为什么家乡人,祯娘的家乡是苏州,顾周氏的可不是,即使苏州对她来说意义非凡——她与丈夫的生活几乎都是在苏州。   还是为了‘故旧’二字,大概是到了她这个年纪,人总是会变得越来越念旧。话说当年那些认得的,有过交往的人,到了如今也该越来越少了吧。于是只要有一个可以说说过去的,心里总是忍不住亲近一些。   见了人回来后,顾周氏似乎是感慨般的与祯娘道:“那边确实是许家太太送来的礼,难为她有心,押送礼物的人里头有个媳妇子也是当年认得的——当初她还是个跟在许家太太身边的小丫头,打结子打的最妙,我还托她给你打过一个荷包...我记得你小时候的东西我都收在了太仓老宅里,或者仔细找一找还能找到。”   物是人非,似乎人人都会这么说,然而只有真的身处其中才知道这句话的滋味。顾周氏这些年年纪越来越大,这种感慨并不陌生,但是这对于祯娘来说就是一种从来未有的情绪了。   算起来她这些年年头不短了,只是因为一直在变换地方。最开始是太仓,然后到了金陵,出嫁后呆在了太原,最后兜兜转转回南,又住在了泉州。南南北北上千里,以为以后就是走,也绝对不会有这样大的路程。   然而,然而。跨过重洋她随着丈夫定居在了海外之地的吕宋,从一开始睡也睡不香,吃也吃不好,再到现在一切和前头三十年没什么不同,也就是几年而已。而这中间她甚至还去了一趟欧罗巴——现在事后回忆,甚至偶尔会怀疑那就是一场梦而已。   因为在一直一直向前走,所以也就没有机会回头往后看。这时候顾周氏说到这个,借由一个祯娘自己都不记得的,但却是她用过的络子荷包,祯娘忽然就有了一点点感触。只是她第一次明白其中滋味,心有所感亦不能说。   顾周氏也不是要唠叨太多这些,很快就重新兴致勃勃道:“别的也就罢了,许家太太送过来的东西也十分有心了。不是在苏州买一些当地的东西就是土产了,好多东西本来就是糊弄外来进货的客商,咱们平常用的还不是别种?你待会儿去看一看,都是格外熟悉的,你小时候也用过呢。”   顾周氏这样说,祯娘自然也应了一声。苏州来的东西确实不错,不是那种用银子堆出来的不错,而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用心准备的不错。不过这些祯娘记忆里有的小东西,最后却不是她用了,而是被洪钥看见,晓得来路之后似乎哪个都感兴趣。   祯娘无法,只能把这些都给她拿去玩。后又摇头道:“这就是怪事了,你好似一直就喜欢一些苏州的东西。只是其中有什么缘故?我记得你是从来没去过苏州的——若是因为喜欢江南风流,那杭州、湖州等,也是不差的。”   洪钥笑嘻嘻地把玩一个碧玺手串,皱着眉头似乎在仔细思索这个问题。然而最终一无所得,只得道:“我也不知道,大概一开始是因为那里是娘的家乡,因此多存了一分心思到上头。后头看了几多书本说苏州,家里又常年多苏州风物,渐渐的竟真的喜欢起来。”   祯娘对此还没说什么,倒是旁边的顾周氏笑起来道:“这样喜欢苏州,那儿又是你母亲的家乡,我也有许多故旧。况且江南水土,没有不好的——既然样样都好,不若到时候你就嫁到苏州去罢!”   这是知道洪钥选了苏州以及苏州左近人家的一种试探,她不知道这孩子是一时兴起,还是真有此意。而被试探的洪钥好似什么都没有察觉到,笑眯眯地道:“好的呀,那可要挑一个好好的人家,就是那种我嫁过去不会吃苦,而且能够作威作福的。嗯,全家人都捧着我就最好了!”   这句话听地满堂人都笑了起来,虽说洪钥的跳脱性子怎样都不稀奇,但祯娘一听她说就知道这小姑娘在胡说呢。吃苦?她这一生有这样的父母兄弟,无论如何都不会吃苦的,这和她的丈夫根本没有关系。至于作威作福又过了一些,只能说她无论嫁到什么人家都不会差了尊重。然而全家人捧着她一个,那得是何等没落的人家,已经连脸皮都不要了?而周世泽和祯娘是不会把洪钥嫁到这样的人家的。   只有顾周氏,依旧十分捧场,当即就十分赞同其外孙女儿的眼光来:“要说这几年我见过的年轻小姑娘,加在一起都没得我们洪钥看事清楚明白。她这是知道心疼自己,而但凡知道这一点的,将来不管嫁到什么人家,境况如何,总是能生活地舒舒服服的。”   顾周氏自然希望自己的外孙女有一份好姻缘,就如同她的母亲和她的外祖母一样。同自己的丈夫不只是门当户对,同时更重要的是情投意合。只是这种事谁知道呢?没法子作保。且就算是初时有情谊的,到后来如何,等闲变却故人心的故事也不少了!   因此在不能确定情谊之前,女人家尽力学会心疼自己就是最稳妥的了——有这一条,至少自己就是有人心疼的了。而且别的的心疼由别人主宰,随时都有可能收回去,只有自己的不同,随时随地永远。而有些女人就是始终只把别人放在心上,才一生苦了自己的。   这件苏州老家送礼的事情并没有带来多少特殊的波澜,至少祯娘看过来,真的是风过水无痕一般。然而有些事情还是变化了,从这一日起,原本不算多的,关于洪钥亲事的讨论陡然多了起来。而且基本已经确定了,苏州,就是苏州,只是现在还在最后几户人家之间徘徊而已。   顾周氏拿着祯娘不知道从什么路子得来的最新消息,这些可比之前那些关于各家适龄青年的详细的多了。而且相比起一些呆板空泛的亲朋口风,这份消息全都是他们具体做过什么事儿。亲眼从这些事里了解这些青年,无疑是让人心里更有底的。   她在其中最喜欢两家,指着其中一家桂姓人家就道:“这倒是一个极好的人家了,家里世代书香,往上数五代都有嫡枝在朝廷里做官。虽说直到近一两代才做上三品以上的大员,也算是一步步上来稳扎稳打了。”   说到这里又忍不住道:“还有一条,就是适龄的这几个桂家子弟里头有一个格外出众的,他家大房的幼子。如今才十六岁,却已经是是举人了!江浙一带文风鼎盛,这里出来的举人,会试里头可比别的地方的出头多。”   有些话是顾周氏没有明言的,他们这样官宦人家出来的子弟,就算是不使什么不入流的手段也凭空比别人高了一截——不为什么,就因为家里做官能给找到更好的老师。也因为多了家里人提点,对于这些科举上的事,知道更多关窍。   这位桂家的长房小公子又是十六岁中举的神童,之后考进士就算还要消磨十年二十年又如何?那时候他也才不过二十六三十六而已,在官场上出头的时候多着呢!这大概就是比人家先行一步的好处了。   不过前程并不是顾周氏看重这小公子的全部原因,如果只是看前程的话,也不该是这位小公子排在最前面了。他就算前程再好,那也是将来的事儿,而将来的事儿是最做不得准的。   同时这世上有的是人,前程已经到手了。那些子承父业的大家族,那些继承爵位的勋贵,哪一个不是如此?   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顾周氏道:“最喜欢的还是一条,他家的家风!虽是书香世家,却没有累世聚居的习俗,等到长辈去了,也就分家。而没分家的时候,已经成亲的男丁也没有过分拘着。再有就是除非年过四十而子女俱无,不然不得纳妾。只看这两条就知道了,这家定规矩的祖宗是个明白人。”   祯娘细细思索着,除了这桂家小公子,其实还有其他人家的子弟也不错。且全从一些白纸黑字写的事迹里实在看不出全部,她想了又想左右踌躇,最终还是说了那句她想了好几日的话。   “娘,咱们亲自去苏州看一看。” 第185章   去一趟苏州, 这是祯娘想了好几日的事情, 从端午那天起有隐隐约约存在心里了——当时顾周氏念曾经旧时时光, 那时候的人、物、事,都有所感怀。就是这样,祯娘已经想要母亲能故地重游重新回去看看。   更何况洪钥的婚事也要定下来, 可只是看些别人写的文字,说这家公子如何, 那家公子出挑,她是在没法子放心。就算是她确定那些讯息确实是真的, 没有真的见一见那些人家, 只隔着老远就定下, 她还是做不到。   而除了顾周氏十分喜欢的桂家小公子, 还有周世泽特别看中的钟家大公子。这位倒不是什么别的出挑, 而是人武将家里出身,世世代代都效力军中。和周世泽原本的上峰是通家之好,因此托人来问。   周世泽原来在东南的老上峰, 这自不必说是何等厚道明白的人物。与这样的人是通家之好, 还能托他做媒,甚至不用去多查,也该知道家庭是个好家庭,孩子是个好孩子。   果然, 周世泽不过是在一干行伍交情里打听一番,立刻就知道了,果然是个好的。就祯娘知道的, 别的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这孩子本身格外上进。只不过才十八岁,却已经是战阵上拼杀过好多回的儿郎了!再加上个性忠义待下极好,翻过来看,这就是当年周世泽的样子!   何况这家人也不错,大概是武将人家的关系,一般都会多些爽快气,少些纠纠结结。这一家也是这样,凡是与他家做亲的人家都是赞过的。长辈办事公道,治家从来和善。至于妯娌小姑之间,也是难得的融洽。   只是有些话祯娘没有和周世泽说,暗地里和顾周氏道:“这样的人家也好,娘知道洪钥的性子不驯,这些阔朗大气的武将人家只怕还合适一些。只是他家有一样,孩子在妻妾上面不讲究。如今才十八的孩子,虽然外头知道并没有妾室,却已经有了一儿一女,我难道让洪钥才出门就做了娘?”   当世的规矩,男子自然可以三妻四妾。有力量的无论多少房小星也随意,最多就是得一个贪花好色的名声,若不是清流,谁会在意。然而讲究人家的没成亲的小公子们却不能这样——身边不至于房里人都没有,但开脸的妾室是不会有的,更遑论儿女了。   只因为讲究人家自然想同门当户对的人家结亲,而这样的人家自然地位不低也十分讲究。看到男方家中是这个样子,女儿还没有进门就已经有了名堂正道的妾室,甚至连儿女都有了,如何能忍?   疼爱女儿的是不愿意女儿去受这一份苦,这还没有进门就这样,一但进门了又岂是会收敛的?虽说书里教导女儿家要贤惠,不能嫉妒。可生活里的人有喜怒哀乐,焉能做到真的如菩萨一般,不争不妒!   还有些人家不见得疼爱女儿,却是为了不跌这份面子——就像有的人家,不见得是有多看重出嫁女,可出嫁女真的在婆家受了欺负,家里父兄是万没有看着不管的道理。真要是坐视不理,人传出去就是这家人没得刚强脾气,被人欺负了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顾周氏听到这样的话也附和道:“我知道他们这样人家的难处,也不会说他们家没的规矩。然而自家孩子自家心疼,既然他家有这样的规矩,不结亲也就是了。只是你回世泽的时候需缓缓的来,到底是他极喜欢的,不好让他伤了脸面。”   确实是有难处的,武将人家,特别是这样要上战场的武将人家。最怕的是什么?无非就是男丁渐渐都战死沙场,家里头绝后!譬如话本里杨家将的故事,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最后竟然只能女将出征了,教那些武将人家都心有戚戚呢!   所以这些人家就不能太讲究,只能说越早有孩子越好,而且孩子本身也没有一般人家那般看重嫡庶。已经上战场的钟家大公子,既有随时丢掉性命的危险,本身又是承重孙,相比别的兄弟,在子嗣上只怕背负的还重些了!这样的孩子,十八岁是时候有妾室有孩儿,并不算稀奇。   祯娘点点头,这种事她又如何不知道呢?而且在苏州她还有别的看好人家,譬如说‘丝缎’宋家,这家正是当初与如日中天刘家合作做生丝生意的三大买办之一。如今三大买办都吸着刘家的血反客为主,宋家自然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这样新兴人家倒是和自家很相似,家风上也活泼一些,比起那些规矩严谨的世家倒是更适合洪钥的性子。况且宋家为什么能成为反客为主的一家?凭借的正是家里子弟格外出息,比起暮气沉沉的刘家当然是如旭日东升,不可遮挡!   而来提亲的这一个子弟又是现在年轻一辈当中的翘楚,能力也是实实在在有的。看看他做下的几笔生意的首尾,虽然年纪轻轻,不过是雏凤初啼,却已经相当惊艳。人都赞他雏凤清于老凤声,祯娘看他就像是周世泽看那钟家大公子一样,相似的后辈总是欣赏的。   有些让人玩味的是,前脚宋家托人送信过来询问周家的意思,后脚刘家也托人表了自家的情。是的,这刘家正是宋家原本唯命是从的那个刘家!这样的先后,实在是让人想不多想都难啊。   只是虽然这样,这刘家还真被祯娘考虑过。他家虽然受到三大买办的冲击早就大不如前了,所谓如日中天放在如今更多的是一个敬称。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刘家依旧是整个江浙数一数二的人家!   特别是在他家的地盘杭州,依旧是说一不二的巨头,这样的人家至少也很拿得出手了。而如今处境的刘家向周家提亲,自然不会只是和宋家别苗头那么简单。说的功利一些,他们看中的是洪钥背后的周家和顾家。想要靠着洪钥这边的背景东山再起,恢复往日的地位。   这样的诉求决定了洪钥去到他家,还真是和公主下降没什么区别。前些日子洪钥自己说‘那可要挑一个好好的人家,就是那种我嫁过去不会吃苦,而且能够作威作福的。嗯,全家人都捧着我就最好了!’若真是嫁到刘家,可就不会只是笑谈了。   之后还有林林总总的人家,反正只要是苏州并苏州左近拿得出手且有意同周家结亲的人家,祯娘都了解过了。然而了解的再多也不能打消她心里的忧虑——如果不能亲眼看一看,她如何能将洪钥送出门!   当日她在顾周氏说出极看好桂家小公子之后,就脱口而出一句‘娘,咱们亲自去苏州看一看’,只是之后就没了下文,顾周氏也只一位她一时起了兴,因此才有这话。后来她没有再提,顾周氏自然也就当作没发生过。   然而祯娘自己知道,她并不是一时随口说出来的,她分明是思虑了许久——或许正是思考了太多遍了,才会这样脱口而出也说不定。只是她在说出口之后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她如何去苏州?这可不是说一说就能解决的啊!   现实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她现在没事儿去一趟苏州,其中麻烦与困难也不比去一趟欧罗巴少多少了!然而这种念头就和当初去欧罗巴一样,没有的时候还好,一但有了就真如野火燎原一样,止都止不住。   不同的是,当初她去欧罗巴是为了圆少年时代的一个念想,走遍大好河山,这是不断先前看到不同的东西。而去到苏州,一个是为了母亲,她当然看得出来,母亲思念故地。只是因为自己,以及这些孙子孙女儿,手脚绊住,也就只是想想而已了。   另一个则是为了自己——或许是因为她是一直一直向前走的,走的又快又好,所以并不懂得回头看。太仓、金陵、太原、泉州,都可以一个又一个地被她抛到脑后。不是不会怀念一番曾经,只是她的眼睛更多的时候看向了未来。   然而每一个人终究还是会想起曾经的时光,曾经经历过的那些地方。这无关于人的地位、经历,或者别的什么,怀念只是到了一定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有的东西——祯娘甚至无奈地想,或许她已经要老了?   即使看她的样子,依旧是二十多岁的青春模样,但其实已经三十多岁,是女儿要嫁人的年纪了。许多和她一般年纪的妇人,生孩儿早的,还有已经做祖母的呢!这就是世道了,男人三四十多岁还算是风华正茂,开始事业也不迟,多得是男子在这个年纪才发迹。   而女人呢?早早嫁人,早些的十三四岁,晚些的也少有晚过十八岁。然后成亲不过两三年,一般就有了孩儿。二十岁的时候还算是好年华,就一直生孩儿就是了。等到孩儿有了一串,也就三十多岁了。这时候忙着的是给大些的儿女准备亲事,等着抱孙子孙女。再之后,当了祖母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和蔼慈爱,每日最多的消遣是小佛堂里诵经拜佛。   所以思考地再多,想到了再多的难处,到最后也抵不过她已经决意要去一趟苏州了——不是她一个人去,而是全家都要去一趟。而一旦做出这个决定,事情反而变得简单。正如当初她踌躇要不要去欧罗巴一样,再多的困难,只要想法子,总是能够解决的。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只过了不到一旬的功夫,就有了想法。那一日祯娘本来在思索这件事,突然就用掌心拍了拍额头,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神情,自语道:“我这些日子也是忙昏了头了,竟然忘记这样一件大事——若是打算去到苏州,还有什么机会比这个机会更好?”   自从那一日下定了决心,祯娘就一直在想方设法。只是左思右想也没有万全的法子。直到这一日,看到周世泽的安排,才想起来有一件极大的事情竟然被遗忘了——今岁正好是吏部考评外官的年头,所有地方官员都要接受考评。周世泽在外做着吕宋总督,自然算是外官。   而他们这样封疆大吏一级的外官,不同于那些七八品的芝麻小官,考评只受地方和上峰点名。他们大都要派人上京做足了关系,各方拜过码头才好。这倒不一定是为了让人帮着说好话,只是求那帮吏部大人们别无事说些子虚乌有的坏话,回头把事情坏了。   而这件事就是方才祯娘要帮着安排的,毕竟她在京城人头可比周世泽熟悉多了。再加上周世泽一惯不耐烦理会这些应酬上的事情,只有他自己能做的时候他只能硬着头皮去做。要是有祯娘能打理,他真的是乐得丢手。   看到这个,祯娘就自然而然想起来之后的安排——在考评完毕之后,凡是得了上等、优等的都要亲自回京,与吏部述职一番,亲自报告这些年在地方的作为。当然,这也只是明面上的原因罢了,真正的理由是这是一个极方便‘结党营私’的场合。所以由官员掌控的朝廷,这些年改动了许多规矩,最终也没有动这一条。   而回京的这个行程,理论上是官员单身上路的。毕竟去到京城也只有几日而已,后来还不是要回地方。拖家带口的,实在麻烦过了!最多就是跟一两个体贴的妾室,一路上照管生活也就是了。   然而,带着全家上路回京,这也不是什么被禁止的事情啊!祯娘已经做好了打算,到了去京城的日子,全家就提前十天半个月出发。到时候不在泉州港换船,而是直接到苏州太仓港,顺路停留个半月,这样岂不是顺当?   等到周世泽来家以后,祯娘就与他提起这件事,商量道:“你的考评应当是没的事的,这几年吕宋如何都看的到,谁敢废话?只是一块飞地孤悬海外,兵力也多,难保有些科道言官说怪话,活动一番也是要的。”   周世泽胡乱点头,然后就要去看祯娘绷在花撑子上的帕子——这帕子上绣着一只白虎,根本不是女人家用的,他一看就知道是给自己的!祯娘这些年自己动手的针线越发少了,乍一看见,周世泽就忍不住上手。   祯娘轻轻拍了他的手背一下道:“你手上全是汗,这时候上手要染了缎子,之后帕子必定有渍——我正与你说正经事,我思量着你的上等、优等必定是不用愁的,可不是就要上京去吏部。到时候你不要一人去,捎带着我和母亲,还有洪钥几个,在苏州盘桓几日。”   周世泽还以为有个什么事儿,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解的。立刻道:“这有什么,到时候你自安排就是了,难道我不让你出门?不过想一想还便宜了我,一家人出门有你和母亲料理,自然比我一个舒服。”   这可不是祯娘苛待丈夫,让自己出门的时候更加精心一些。纯是周世泽自己不讲究,若是没有祯娘在身边,他也不耐烦弄那些小殷勤。所以该说没得最精心最舒服的路途,最后还是要怪到他自己头上。   周世泽答应的爽快,实际上祯娘也从没想过他会有什么不同意的。不过之后的事情就不会有那么简单了——谁家一家子出门会是简单的?看着出门不过是搭船坐车,其实事先准备忒多!   祯娘先找来母亲和几个管家,一起商议这件事。管家没有先开口,顾周氏最有资格,但也没有说如何准备的事情。而是先问道:“竟有这件事?你这孩子总是这样,突然就决定了大事,之前也没有和我商量一番,这就给女婿寻了一个麻烦。”   祯娘和周世泽并不是那等相敬如宾的夫妻,他们两个之间可不讲那一层客气,也不会因为对方一点麻烦而不耐烦。这一点顾周氏当然是知道的,但是做母亲的总是为了儿女未雨绸缪,想着督促祯娘偶尔也注意一些,好过日后真有个不谐啊!   祯娘知道顾周氏是如何想的,全然是为了自己好。因此她说的这些,自己也都听了,并不回嘴什么的。只是真的去做的时候依旧是如同以往我行我素就是了,毕竟她的日子是她自己过的,只有她知道周世泽和她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将来又会有什么未来。至于母亲的担忧,她大可用十分的笃定去说,绝对没有母亲设想的那个万一。   顾周氏看着女儿乖乖听话的样子,如何不知道她这是‘阳奉阴违’呢。只是她的担心让她只能见着一次说一次,这是一位母亲的忧心。但是祯娘接下来会如何做,她也是知道的,最终只能叹气摇头,一番训话草草收场。   等到这例行一般的训话完毕,真正的准备这才开始。管事们眼观鼻鼻观心当作没听到前头一段,等到说到出行的准备,才一个个就自己要负责的事情报备起来。   首先当然是出行之后家里面如何,到时候必定是要留人的,然而留多少,留那哪些人,而那些人要做什么事,这都是要详详细细地定下来的。好在这种事并不是没有定例的,按照上一次祯娘去到欧罗巴时候的布置,根据这一次的不同修改一番也就是了。   然后才到了这一路的准备,出行用什么人,带什么东西,自然是要确定下来的。这些事情祯娘不过是说了一个大的统筹,至于具体的事情当然是别人帮她办。不然那些细致到一个瓷碗儿,一瓶子香露活计,让她事必躬亲,且不说她做不做得完。只说她好容易做完了,恐怕也累死了。   这件事同上一件事一样,其实也是萧规曹随,照着以往祯娘、周世泽他们出行的定例,根据这一回的不同有略微的删减和增补也就是了。祯娘布置的时候放心,各个管事做好了规划,今日说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没底。   然后就是一件最重要的事——祯娘也好,周世泽也好,又不是什么平头百姓。他们出行不会有皇家巡幸的派头,但一些东西是相通的。不去还好,一但去了当然不可能悄无声息偷偷摸摸一般就去了。   最先要做的事情是应该告知苏州,特别是太仓那边,把这边要去的信儿送到。像是周世泽这样品级的官员,当地的地方官自然要接待一番,然后本地的名门望族士绅人家都是要争先来请。周世泽真的悄无声息了,那不是替这些人省了麻烦,那是不给他们面子,打脸了!这样可是得罪人的!   至于祯娘这边,就等着各家女眷后宅来请,真的来说,她恐怕比周世泽还要忙碌应酬!要知道周世泽只要应付那些官场上的关系也就是了,祯娘这里则不同。自身本就是商场上的牌面,又通过周世泽和历年来的经营打通了官面,可不是两边都要去么。   不过这样也好,祯娘本就是打算借这个机会,替洪钥相看人家。既然是相看人家,自然是最好可以到人家家里去看一看。到时候说不得见见各家的孩子,品咂一番各家的家风行事。所以平常不大喜欢的,无意义的应酬,也都没什么抱怨了。   当然了,还有最后一件事。通知太仓那边的家人,让他们将房子提前收拾一番,同时把接待祯娘一家人的提前准备做好——当年顾周氏带着祯娘去到金陵以后,太仓的宅子就空了下来,只有几房人家留下来照管房子,防着房子败落下来。   这样好多年没居住的房子,即使有家人照管着,也不是随时可以住进去的,自然要提前洒扫。当然,更重要的是许多事情还是提前准备的好,不至于祯娘和周世泽这边到了,有一番手忙脚乱。   就这样,祯娘、顾周氏两个,带着几个管家把事情定了下来。等到了真正出门的日子,一切都按照事先计划的进行,一丝不苟,没有一丝忙乱。气象安宁而稳重,一如平常。 第186章   ‘世间乐土是吴中, 中有阊门又擅雄。翠袖三千楼上下, 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贾何曾绝, 四远方言总不同。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通画难工’。这是本朝大名士唐寅说苏州的诗句,说的全是苏州的繁华出众出。   然而这其中却没有文人墨客的夸张和过度, 甚至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写实了。祯娘还未到苏州的时候就同从没来过苏州的洪钥洪钧道:“原来我还没出生的时候,这里已经与别处不同了, 等到后来这里倒是越发繁盛。”   “癌檐辐辏,万瓦甃鳞, 城隅濠股, 亭馆布列, 略无隙地。舆马从盖, 壶觞罍盒, 交驰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 载妓之舟, 鱼贯于绿波朱之间,丝竹讴舞与市声相杂。”   祯娘念着一本杂记上的话,又道:“这些话说的正中,我小时候苏州可不是就这个样子?这些年海内各城虽然没有苏州一枝独秀了, 但这是海内各处都更加繁荣昌盛所致。只但看苏州,其实只有一年比一年强的。”   在秋日里,气候渐渐转凉的时候, 祯娘一家人动身前往苏州。一路上坐船也没有什么辛苦的,祯娘便抽出空来,同几个儿女说些少时在苏州经历过的事。让他们在书本传言之外,也知道一些苏州。   祯娘这边尽说苏州的人事,却不知道苏州那边也大都在议论她来着——她这一家人就要往苏州来,又是这么个身份,谁不知道她呢?到时候哪个人家不请她?有这样一条,也就议论了起来。   其中与周家定亲的人家最为热闹,譬如桂家三太太就忍不住叹息道:“听说这周夫人特意要落脚苏州,也不只是看看老家。其中有一样就是替她长女相看人家——别的还没有定下来,倒是先决定人家要选在苏州左近了。”   她又看了看四周,真没有自家妯娌之外的人,这才道:“说实在的,这是大嫂家说亲,我这个隔房的婶子有什么话说呢!只是要是真的成了,那就是进一家门,心里还是要担忧的。”   在场的 几位妯娌也有远近亲疏,除了二太太和四太太之外,都是族里的妯娌了。虽然同样嫂嫂弟妹地叫着,实际上差着好远。那些不是正枝的,就算听到了也不好说话,只胡乱笑着混过去。   只有桂家二太太同四太太互相看了一眼,最终二太太笑着道:“这有什么好担忧的?第一个我听说过了那周夫人,人家除了能干一些,也没有什么不妥。这样的夫人教养出来的大家小姐,能差到哪里去?第二个就算真有些不妥,那也是大嫂的小儿媳了,又不等着掌家。只要不是个搅家精,又有什么呢?”   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人家可是真正的财神娘娘呢!看她家境况,真是要钱有钱,富可敌国了都;要身份有身份,一品大员的长女千金,即使是武将人家也很了不得了。这样身份的姑娘,纵使再有不好,对着人家将来的好处和助力想,那也不亏呀!   三太太却道:“谁不知道他家好呢?就是太好了些。人都说齐大非偶,真有这样一个女孩子进门,丈夫该如何做?小姑们又如何做?妯娌们要如何做?咱们家又是大族,最为难这些了。”   这时候倒是四太太拿着帕子笑了起来,道:“三嫂怎么忧心起这个来了?要我说这就是自寻烦恼了。那周家姑娘又不是公主,进了我家的门,就是心高气傲一些,难道压得住大嫂?只要大嫂摆的出婆婆的款儿,其余的都是小事了——况且要我来说,这些也都是可有可无的解释,只说一点。”   “若是讨个好出身的媳妇儿有这样不好,那样不好,那为什么各家还要往高了讨媳妇?‘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这样的事儿也就是说一说罢了。说的粗俗一些,谁家不往高枝上攀呢?再提起这话,也不过就是一些攀不上的人家酸一酸。”   然而这也不过是笑谈罢了,洪钥嫁到哪家去尚没的定论,这些妇人倒是先议论起来——话说她们的议论又有什么用呢?家里已经定下的事儿,难道因为几句议论就改弦易辙!只怕到时候周家女儿真的落入她们家,做出欢喜还来不及!   除了这家打算和周家做亲的,也有那些并无多大干系的人家。这些人家中那等中低等门户,就连和周家相交也没想过,只是悠哉游哉地议论那一日该有何等场面,又会有何等热闹。这大抵就是无欲无求了,反正也没有求着周家和顾家的,那就只捡着热闹随意说就是了。   而周世泽、祯娘一家到苏州港的时候,那等场面却也没有什么惊人的地方。仔细想想这才是常理,又不真是皇家巡幸,偌大的场面图个什么!淌水一样地花银子落个场面?这又不是什么好事。   做的过了,一个是空费钱财,一个是让一些心怀嫉妒的人酸话更多,最厌烦的是落在有心人的眼睛里,生出多少事端来——好些的不过是落一句暴发户,坏些的只怕要平地起风波。就算如今周家和顾家都是风头正盛花开正好,些许小事并不影响,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么。   况且周家没有那等惊世骇俗的场面又如何呢?难道因此别人就会看轻他们家?不会的。这就是自身有底气的人家,就算没有外露什么,人家也有尊重。而自身只有个外壳好看的人家,就算摆出天大的阵势,只怕人家背地里也是要嘲笑的。   于是周家一行人也只是两只船到港——海船巨大,一只住人,一只多放箱笼家伙等,完全足够了。话说这也没什么失礼的地方,除了一些本就喜好大场面来炫耀的人家,家业再大的,也只是这样而已。   到了苏州太仓的海港,当即就被这边看房子的家人接住了。几房老人才见到顾周氏和祯娘就要拜,哭道:“我们这些人原想着此生再不能见到太太和大小姐了,没想到还能有今日!”   顾周氏也是感慨良多,她这个年纪的人最是容易对一些老人想起往事,心思就柔软起来。于是让他们一个个都起来,按照记忆问了几句,然后就叹道:“你们也是至少三十年前就进我顾家的老人了,如今家里似你们这样的也不多了。”   这些年顾家和周家都是走上坡路,上升昂扬的很,家里进的新人多,至于几十年前的老人反而少了。顾周氏口里这样说着,却也不是说一说而已。当即就做了打算,这些看房子的老人就算不动,他们的儿孙里有年轻长进的,就带在身边罢,也是个好出路,总比看房子强。   这些后事暂且不用叙,只说这些老人还是相当周全的,各样事情早早准备好了,然后就每日等在了这港口,生怕有一点错过。所以这边刚刚弃舟登岸,就有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伺候,一家人顺顺当当往当年的旧居而去。   祯娘家的旧居并不小,至少住他们一家人是完全足够的。就算现在看来有些不匹配周世泽的身份、祯娘的身家,但作为一个落脚的居所,已经相当合适了。只是到底多年没住过主家了,就算有几房人家看着,不至于寥落,也少了人气。   于是有丫头便忙着在角落里用熏香,也是去一去霉气的,沾些烟火人气的意思——她们做起事来手脚利落,等到祯娘、顾周氏等沐浴过后,洗去一身疲惫的时候,种种安排就已经完毕了。   红豆亲自给祯娘揩干头发,有些感慨道:“太仓这边的宅子多少年没来过了?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与将离、子夜、微雨她们就是在这长大的,多少事儿都发生在这里!而如今还能再回来看一眼的,竟然只有我了。”   当年祯娘身边的四个大丫头,将离、子夜两个人,一个外嫁,现在落在太原。一个嫁人之后赎身,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偶尔收到一些信件、节礼之类。微雨倒是嫁了家里管事,然而这位管事现在专门替祯娘管着一些南边的茶园,她自然也就夫唱妇随了。所以如今还能和祯娘故地重游的,也只有红豆了。   这样的怀念故旧并没有多久,大概只到第二日就开始有些人家送请帖上门来了——这正是大家的知趣之处。若是到港的当日就来请人,对方舟车劳顿,难免失之于体贴。而过几日再请,似乎又有些怠慢。所以正是第二天、第三天来请,最是合适了。   于是祯娘只能带着洪钥周旋于女眷之间——洪钰洪锦洪钊三个年纪尚小,倒是免了这些,洪钧又是即将长成的男丁,出入后宅自然也不妥。至于顾周氏,她年纪大了也不耐烦这等应酬,这些日子只拜访一些故旧也就是了。唯一同祯娘经历的是周世泽,祯娘带着女儿在后宅里应酬,他自然就要受了请帖和老爷们在前院里应酬。   而在这些应酬当中,祯娘却不是最受吹捧的那一个。这其中的道理,大概是都是体面人家出身,倒是不好太过于露骨了。于是一径夸赞都往洪钥身上去了,各位夫人见了她竟没有一个不是十分喜爱的!   各家的太太们只看见洪钥就抓着她的手道:“这就是令爱?真是个让人爱煞的孩儿。我们这样的人家,什么样齐整的女孩子没见过!外头吹嘘的,什么‘花容月貌、百伶百俐’,其实也就是那样,亲戚朋友说好话而已。直到今日见了夫人家的女孩子,这才知道世上真有这样的闺阁小姐呢!”   也有夫人即刻就道:“也是合该有眼缘的,我一见周夫人家的女孩子就喜欢的不行,倒似有些前缘一样。只是可惜,周夫人如今不常住苏州,不然我是一定要常常请你家女孩子到我家来耍的!”   一开始洪钥还是欢欢喜喜的,毕竟好话谁不愿意听呢!况且这些太太奶奶对她真是十分慷慨大方了,见了就要送表礼。那些规规矩矩的金银锞子、手串、尺头之类自然不算什么,只是她们往往还要显示一番不同。   抓住了洪钥便从头上拔钗,从手上脱镯子,亲亲热热道‘姨母也没得什么好东西,这些你且拿去玩儿就是了!’。而这些东西,就算以洪钥在家‘见多识广’的品味来说,也是相当不错的东西了。   然而她这样高高兴兴也不过三五天罢了——这些交际里很难说是真心实意,而在这些虚与委蛇里,任谁又能坚持许久而不腻烦呢?于是过了一些新鲜意头之后她就兴味索然了。   等到再出门,她就睁大了眼睛与祯娘道:“娘,娘,您就放了我罢!反正我去与不去也没什么分别。难道那些人对我好是因为我真是个人见人爱的天仙儿?无非是为了您和爹爹而已。既然是这样,有我没我也是一样的了。”   祯娘自然知道她是这几日应付地腻烦了,然而这才哪里到哪里?就算如今祯娘让她松快,她将来也是一样要适应,就像她自己当年一样。但是再看女儿撒娇请求的样子,心又软了——她还能松快几年呢?总不能因为将来迟早要做一些不喜的事情,所以就从现在开始适应罢!   最终也只能戳了戳洪钥的额头,道:“家里上下还有谁能拿你有办法?这些事你现在躲得掉,将来又如何?你再看看你认得的那些女孩子,哪一个不是早早就适应了——罢了,多说又有什么用!我一个人去就是了。”   等到祯娘一出门,洪钥就像是插上了翅膀的鸟儿,整个人松快地不得了。当即就叫了自己的大丫鬟琉璃玛瑙几个道:“你们快快去和府里的人说,给我套车,再有几个妈妈家人陪同,你们也去,咱们满太仓去玩儿去!”   说起来也是可惜,来了好几日了,家里一直在各处应酬,竟没有把这驰名天下的苏州太仓好生逛一逛!今日趁着机会了,洪钥自然要无拘无束好生做耍一回的。因此调动家里上下行动起来,准备着出门。   这一日的功夫并不能满太仓都玩儿遍了,最终洪钥的打算是先到苏州名楼吃饭,然后再去这边最大的街头闲逛,无论如何买东西还是让人愉悦的。至于旁的名胜古迹、新奇去处,等到明日后日再说!   吃饭倒只是小事,就算这苏州酒楼做的再好再精,也没有到让洪钥都啧啧称奇的地步。后头逛太仓街头才是重头戏!这时候苏州引天下风气,凡是美器好器都是出自于苏州,而贩运到外头的到底和本地有不同。   这些东西里面还有许多名品,俱是名家绝技。譬如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赵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银,马勋、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号称均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实际上也是如此。   洪钥是见过好东西的,甚至价值连城的古董和各样极品也见过,这些工艺上有一无二的东西也不少。然而这时候在苏州所见,也依旧觉得算是大开眼界,因此各处逛着,十分有趣味。   直到到了一家乐器铺子,这里的镇店之宝除了一架唐代时的古琴之外,就是一张张寄修琴。那张古琴也就罢了,洪钥家里还藏着好些古琴,其中名品也不缺乏,这张唐代古琴在她看来也不过泛泛而已。倒是那张寄修琴,十分有看头,真个技艺精绝,让她也是十分赞叹的。   因此拿了琴仔细相看——旁边是老板作陪。他们这样的生意人眼睛毒,平常往来的客人,只要打一个照面,就能估计一个大概。而洪钥这样的闺阁小姐本来不在他们最上等的客人之列,毕竟这些闺阁小姐出身再高,也少有手头现银甚多,可以做大笔消遣的。   而乐器这行当,有贵有贱,贱的这些大家小姐根本看不上,而贵的她们又没得本钱玩赏。心里有这一本账的老板和伙计,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实际里对这些客人是不大热情的。   然而洪钥一进来老板就知道有不同,看她行事风度穿戴打扮,必然是顶尖人家的姑娘。只是这样还不够,真正让老板殷勤起来的是洪钥身后家人抱着的一些盒子,其中有些盒子上自然标写了店铺名号。从这个就知道,这位小姐能花用的银子和一般小姐不同。   看着洪钥只看那账张寄修琴,老板心里既是笑,又是发苦。话说张寄修琴确实价贵,虽说备受追捧,想要真正高价卖掉也不容易。这时候看到一个十分舍得出钱的,可不是要发一笔财?   然而偏偏这又是镇店之宝,而镇店之宝往往具有招徕顾客的作用。平常说出去店里有何种名琴,也算是有面子。这时候可不是两难!既想赚这一笔,又实在是舍不得的。   洪钥自然不知道老板还有这样的纠结,她只是相当满意于这把琴。既然满意,那自然就没得说的了,她当即问价道:“老板,你这把琴估值多少?”   如今琴筝的行当,若不是一些古时名琴,一般来说在七八十两银子上下。其中好一些的有一二百两,差一些的有五六十两。但是名家之作又要另外算,譬如这张寄修琴,市面上是明码标价,中品就要三百两左右。   而洪钥看上的这一张,在张寄修的手艺中也算是上上的了,因此起码就要七八百两。那老板犹豫归犹豫,心底还是想做这一笔生意的,便立刻开价道:“小姐眼光真是极好的,这张亲在所有张寄修琴中也是上品了!这样的镇店之宝我们一般是不发卖的,但若是小姐诚心要,九百两银子便收了去。”   洪钥有什么不懂!她从小跟着祯娘耳濡目染,这些顽器估出个恰当的价格实在没有什么难的。因此一听就知道,这个价比市面上的价格略高——不过高的并不多,或者是为了之后讲价留出了一些余地?   只是洪钥并不是一个会讲价的,或者说她独自出门买东西的时候不多。因此察觉到对方还算是实诚,价格也还算可以。便与身边拿钱的玛瑙道:“算账罢!”   洪钥在这边同老板交接,却不知道她方才试琴的时候正好被不远处正在选箫管的青年看了去——这青年一看就知道是个书香人家出来,清清淡淡的罗衫,身上并没有什么如今城市时兴的男子妖冶装扮,只有一块温润玉佩悬在腰间。而这块玉佩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只有在真正的行家眼里才知道,这是价值不菲的。   平常跟着自家公子的小厮,略瞟了一眼就低头。他们这样的贴身小厮最是要机灵,看自家少爷的样子,只知道看人家小姐,这可和少爷平常十分讲究男女礼节不同。他也是一个即将娶媳妇的少年人,有什么不懂的。   这正在看洪钥的青年公子名叫桂敏,或者说天缘凑巧,他不知道,他家正想为他提亲的小姐,正是眼前的这一位——对于这提亲事,他是当作玩笑的。他所看到那周家正是烈火烹油,家里女孩子就是入王府做王妃都使得,他们家虽然好,却也实在不出挑。   所以就算是最近周家到了太仓,他也没有什么在意的。平日该如何读书写字,这几日是照旧。只是看到今日天气和朗,一时起了念头,便在外头看些文具纸张,逛到这乐器行,也不过是因为这里正好在文具店隔壁罢了。   然而世间真有这缘分,原本桂敏在婚姻大事上没什么想法,当家人替他定下的自然没有什么不好,因此从不放在心上。直到听到琴声叮咚,多看了一眼,然后就再不能移开目光了。   他以前自忖自己并不是一个酒色之徒,这是家教使然,也是他个性恬淡的缘故。然而今日才知道,他同别的男子没甚分别——只见了位小姐一面,就立刻想入非非起来,难道这不是好色?   然而他却没有在这上头纠结,只是洒然一笑,与小厮道:“你去暗自打听那位小姐是哪家的,得了准信我就去请太太上门提亲!” 第187章   正是午后的好时光, 难得这一日下午祯娘没的应酬, 可以好生歇一歇。便哪里也不去, 只在家里翻了翻小时候的东西,也没想到顾周氏之前提过的那个荷包还真是翻出来了,一时之间感慨连连。看了看才问身边一个媳妇道:“这个时候母亲在不在家?还是依旧出门去会友了?”   那媳妇听了立刻笑道:“今日老太太并没有出门, 只在后院里剪花枝。还叮嘱过我们,若是太太问起她来, 便让太太去到后院说话。说是有什么事与太太要说的。”   祯娘怔了怔,并没有多想, 只让人把翻检开的东西都收起来, 唯独那个荷包留了下来, 打算带着去到后院与顾周氏看一看——并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为那一日的闲聊做一个结尾, 也算得上是有始有终了。   等到祯娘到了后院才知道顾周氏是有什么话与自己说,她到的时候顾周氏正戴着玻璃眼镜看一本册子。祯娘眼睛极好,隔得远了也认出那本册子正是苏州有意与周家结亲的人家的讯息装订成的。   顾周氏见到祯娘来到, 放下册子和玻璃眼镜, 笑着道:“你来的好!这些日子你一直在各家走动,这些册子上的人家也见了十之七八了罢!既是这样,心里一定是有底的了,咱们再商量一番, 总之洪钥的婚事再不能拖了。”   这件事祯娘当然是一直挂在心里的,这些日子也一直在用心。这个时候来商量,自然说的出许多来。于是接过顾周氏手上的册子, 一个一个地翻看,并轻声与顾周氏解释各家不同,有什么好的,又有什么不好的。   正说着,就有个小丫鬟上来道:“老太太、太太,大小姐回来了。”   顾周氏一听就笑道:“这个小泼猴,这些日子不用跟着你出门应酬了,可算是放了性子,整日出门玩耍也没个着家,不到晚饭前是必定见不到人的。也是巧了,我们商量她的终身大事,她就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洪钥蹦蹦跳跳就进了后院,直到快到祯娘和顾周氏跟前才缓了缓步子,似一个大家闺秀一样走路,真个裙角不动衣襟不飘!只是这如何瞒得过了解女儿,又眼睛尖的祯娘。   只是祯娘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女儿。洪钥是个十分机灵的,这有什么不懂,立刻十分安分起来。走到祯娘身边就抱住她手臂摇了摇,道:“娘,这些日子我可好生看了一回太仓,今日还买了几只风筝,我们自在后院放起来,好不好?”   风筝这样东西,一般都是家里人做,周家很有几个手艺精湛的匠人,专门给家里做些器具,其中自然也包括风筝。只是他们再能为,也不能什么都会做,外面到底有些稀奇手艺。这一回洪钥正是看了那些十分喜欢,这就买了回来。   祯娘看了看那几个风筝,并没有说这个,倒是旁边的顾周氏笑着道:“风筝可以等到明日再去玩儿,现下遇上了,正好有个事情你自己也该有些主意——你是知道的,我与你娘一直想着你的婚事,就这一回来苏州,其中也有这个缘故。现在这些人家你母亲都见的差不多了,与你来说,你看看觉得哪家更好!”   原本每一回说到这件事洪钥的作态都十分自然,她是真的不大上心这件事,这一回却是有些扭捏,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依旧什么也没说,只是拿了那本册子翻看了起来。   只是这册子她早就翻看过的,这时候哪能看出什么新东西!好在有祯娘在旁边指点,与她一家一家分说这些日子所见所感。她听了一会儿倒是兴致缺缺,直到祯娘指着一家人家道:“那桂家小公子你也是知道的,之前我中意他家来着,只是这一回我去他家倒有些犹豫了。”   说着就把那桂家小公子的姓名、长相说了说,然后道:“到了这边才知道人家真是年少有为,在苏州神童够多了,他也算是其中拔尖的一个。且性子真是一等一的好,只是他家太太便罢了,正经当家主妇的样子,除了严肃过了,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是他有几个婶婶,都是有些歪缠的。”   洪钥听到这位自己早知道姓桂的公子名叫桂敏,一下就不同之前了。后又听到祯娘的话,顺口就接道:“他婶婶有什么妨碍?若说是他母亲倒还好,多少和日子相关。换成是隔房的婶婶,要管他的事且差着一截罢!”   等说完这句话才发现母亲和外祖母都有些诧异地看她,要知道洪钥一惯不管这种事,最多就是祯娘和顾周氏追问的多了,顺口一句‘但凭母亲和外祖母做主就是了’算是回答。   这一回不只是仔细听了,竟还能说出一点意见。而这一件也不是顺着祯娘的话来说,而是反着来——这时候祯娘还没有多想,只当是这孩子总算上心了,女孩子么,临到快出门,再如何也会有些小女儿情思的。   只是她们哪里知道这几日洪钥的行踪,时不时就要与一个青年公子‘偶遇’。她不是傻的,偌大的一个太仓,她怎么总遇着他,必然是对方刻意要遇她才有这样‘巧事’的。   这样的行径,她都不知道该不该说对方是个傻的了!要知道若是女儿家也有些意思的话,这就是情投意合,什么都是好的。若是女儿家本没有什么意思,遇到这样的事只怕无感的要变成厌恶!   然而她扪心自问,这个她根本没有说过话的青年,从始至终只是用带着笑意的眼睛看她的文雅青年,她有没有意思?当然的有的了,不然她也不会记住他的小厮一声‘敏少爷’,晓得他的姓名里有个‘敏’字。   甚至在意到了,这时候不过是一个和他同样名字里带着‘敏’字的也要敏感。说出那番话的时候还会忍不住想:这太仓城虽大,能有那样风度的人物却少。年纪、样子都合得上,名字里也都有个‘敏’字,该不会就是同一个人罢!   只是想一想,过后她自己也摇头——这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太仓城这么大,这个人恰好是母亲中意的人选,怎么想也太需要运气了。而运气这件事,洪钥一惯都是不大相信的。   祯娘对洪钥的反常若有所悟,只是这一点还不能定下来。便合上册子,试探道:“你的亲事到底还是要自己心里有数,这些册子上的人家也是不做准的。若是你自己一个都不喜欢,我们也不定给你定下这上头的婚事。”   洪钥听到这话先是羞了一下,她以前可不会因为这种事害羞。然后就是有些欢喜...或者,或者。然而很快心里的心思就打住了,勉强扬起嘴角道:“别的人家又如何呢?该不好的还是不好,只怕还不如这册子上的人家,好歹都各有体面,也是母亲和外祖母思量多时了的。”   到这里祯娘已经很有些明白了,因此并不言语,等到洪钥回自己院子之后,才让人偷偷叫来这些日子跟着洪钥往外跑的大丫头玛瑙。大概是丫头性子随小姐,洪钥是个活泼的,连带着她的几个丫头也是活泛人。平常祯娘也偶尔叫她们几个大丫头过来问一问,就是大小姐最近生活好不好之类的。   按理说有这样的经历,这回叫来应该驾轻就熟才是。但是因为心里有些心虚,玛瑙才到正院便低了头,手垂着。祯娘见了挑了挑眉道:“你们平常照管洪钥算是十分用心的了,她身上的事儿你们只怕比我这个做母亲的还清楚——我问你,这几日洪钥出门可是遇着什么人?”   祯娘一直做着当家太太,虽然不曾严苛过下人,但她本身就是个不多笑言的,在这些小丫头里头更是积威甚重。玛瑙身上一抖,什么也不敢瞒,道:“大小姐这些日子满太仓城里逛,并没有见什么人,只是,只是...”   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才接着道:“只是这些日子总有个青年公子不远不近地看着大小姐,那人虽然唐突了些,却也还算是守礼,并没有过什么冒犯。大小姐和他连一句话也没说过,可是,可是,奴婢看得出来,大小姐她,她很是喜欢那公子。”   祯娘怔了怔,这才明白自己的女儿这是动了小女儿情思了。只是这样的开头容不得祯娘不多想——那到底是个怎样的男子,根本无人知道,或许人家早就有有了妻室;或许这人本就是刻意的,洪钥的身份又不是什么秘密,有所图也说不定。   她叹了一口气,挥挥手道:“这件事也就罢了,你不要和洪钥说与我说过了,只当你今日并没有来过正院就是了。只是从明日起,若是洪钥还要出门,你们就多带几个家人,免得出什么纰漏。”   等到玛瑙退出了正院,祯娘才觉得头痛。晚间的时候周世泽回来,身上一身酒气,好在他是个不醉的,倒是清醒的很。她就与周世泽说了这件事,没想到周世泽听了却没有生气,只是笑道:“这不是和当初一样?我那时候也是一见你就打定主意要娶你来着。这个少年该不会一样心思罢!”   然后又宽慰祯娘道:“你想的那些不好都有可能,只是你却忘记了我们是怎样人家,洪钥又是何等孩子。有这个信儿,明日我就能查出来那是哪家的子弟,若真是不好的,也瞒不过去。至于洪钥,她难道是只知道啼哭的一般女孩子?若是真相真的不好,她立时就能自己翻转过来。”   祯娘一想,也果然是这样,心里略放了放,只等第二日能不能查出一些消息。却没想到消息没有,等来了刚刚出门的又回来的洪钥——她羞答答地进门,似乎是有什么话与祯娘说,最后却半晌吐露不出一个字。   最后磨蹭了许久才期期艾艾道:“娘,我有一件事来问你,你之前说任我选哪个人家出嫁都好,现在还做不做数啊?”   看到女儿这个样子,祯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终只得板着脸道:“说过的自然作数,只是有一条,男子家里至少要身家清白,自己也得是个懂得上进人品正直的。”   洪钥满脸喜色,连忙道:“当然了,当然了,身家清白,懂得上进,人品正直,这些当然一样都不能少——之前母亲不是喜欢桂家那门亲事?我想着就应下他家就好了,不要再麻烦了。”   祯娘淡淡的‘哦’了一声,让本来有些放心的洪钥心又提了起来。祯娘并不是打算捉弄女儿,也没有停顿,立刻问道:“所以这些日子你是已经见过那桂家的桂敏了?心里喜欢?”   一听这个话,洪钥自然明白,这是自己这几日的行踪和心思都让祯娘知道了。瞒是肯定瞒不过的,也没什么好瞒的,便把这几日的事情详详细细与祯娘说了,最后才道:“他方才才第一回与我说话,他也是个痴傻的,只晓得与我自报家门——说他倾慕我,有意上家里提亲,只要家里允准,他那边就即刻上门。”   祯娘这才知道,原来是那位桂家的小公子。心中一阵疑惑:若说是巧合罢,未免也太巧了一些。若说不是巧合,那就是有心设计了。只是桂家也是体面人家,哪里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心中这个疑惑暂且压下,脸上并没有表露,只是道:“他们家么,那倒是不错了,既然你喜欢,那么我自然是没的话的。只是到时候还要让你爹爹亲自去见一见人,他不说什么,这件事便顺了你的心意了!”   别人家儿女的婚事怎会如此!也就是祯娘了,她小时候婚事更多看自己的意思,这时候轮到女儿,便抱了一样心思。   洪钥却不知道祯娘有些拖延的意思在里面,听到只问周世泽的意思,立刻欢快起来。在她看来,她爹爹就是一个母亲点头之后就不会再说二话的。况且她爹这样疼她,怎么会不准她的心思!   周世泽最后亲自去看了那桂家小公子桂敏,说实在的看到样子的时候觉得太文弱了一些,有些不喜。不过看他气质清华,又觉得皮相不够,到底骨头是硬的也未可知。便耐下心来与他道:“还要我问你话?”   周世泽这些年不是沙场上奔忙,就是在官场上受人奉承,因此一身气势是极强的。难得这桂敏这样也不见什么异色,不慌不忙道:“这件事合该侄儿先提起,侄儿慕叔叔家的表妹久矣,想要聘表妹为妻,请叔叔允准!”   听到这里周世泽也笑了——这叔叔、表妹的叫法实在有些牵强。只能说这里是祯娘老家,七弯八拐总能有些不能上台面,却确确实实有的浅淡关系。这种关系大概就是真论起来没什么用,然而一声称呼却又当得。   这让周世泽想起了当年时候,自己想法设法登顾家的门,也不是找了个和岳母有亲的说法?如今这桂敏和自己并不是什么相像的人,洪钥和祯娘性子也不像,可在这件事上,却兜兜转转,最终像是旧事重演一般。   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喜欢这小子了,又试了他几句。最终笑骂道:“好生自来熟的小子,说这话也没个分寸!你这称呼该是这样叫的?且先回去想想,也好换个称呼再说。”   那桂敏是个最聪明通透不过的,哪里不晓得意思!他们这样有来往的人家,叫一声叔叔又如何?偏不能这般,要紧处便是那换一个称呼了!   “小侄知道了,一定即刻上门,也好把称呼名正言顺地换下来!”   听了这话周世泽摆摆手就家去,见等在家里坐卧也不安一样的祯娘,立刻笑道:“你不用再担忧了,那桂家小子是个人物,也靠得住,应当没有那些不好的事儿。到时候人家上门来提亲,你应下就是了。”   说着就把他与桂敏的的几句话说给祯娘来听,周世泽这人算是很会识人的了,相比祯娘靠的是经历多,他靠的是一种感觉。他就是天生能分辨人物的那种人!若是没有这个本事,他这样性子也难得走到今天的位置。   祯娘没有想到事情的根本竟是这样简单的,单单只是因为巧合,一个青年见了一个女孩子,心里倾慕她,也仅此而已——话说她和周世泽当年不就是如此的吗?中间也不知道有多少巧合。这个时候落在洪钥身上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后头与顾周氏说这件事,顾周氏就与她道:“这是因为你再不是个孩子了,人长大后想的自然和小时候有不同,这有什么呢?这事情我也经历过呢!”   说着顾周氏与祯娘说起了这些日子拜访故旧人家,记起来了多少几十年前的旧事。又指着宅子里的一草一木,说些祯娘小时候和这些相关的事情。每一件似乎都记得真真的,而除了那些三岁以前的,祯娘也都是记得的。一时恍惚,原来已经过了这许多年了吗?   后一日,祯娘让人给桂家递了意思过去,桂家自然心领神会。等了一日立刻就有媒婆过来周家与祯娘说道桂家小公子与周家大小姐的婚事,这种事情都是事先有了默契的,自然没有什么意外。   不过婚事自然不可能这样仓促,甚至六礼也没有紧凑的意思。他们这样的人家若不是赶着热孝结亲,一般从最开始的媒人走动,到最后的亲事成了,短则一两年,长则三四年呢!   不过两家还是说定了,这一回就算是纳采礼成,等到周家从京城回来,再做问名与纳吉二礼。等到周家回了吕宋,略等二三月,再把纳征做完。至于请期和亲迎,则是在接下来一两年内做成。   送走了来拿洪钥名字和生辰的媒人,祯娘又马不停蹄地安排家人收拾行李,准备过两日就要上京了。就在忙碌中,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年经历这一遭的时候恍惚是昨日,而这个时候自己的女儿竟然也走到了这一步?   而洪钥将来会有自己这样的运气吗?一切一切都是完满样子。想不到啊,最终她的思绪是被周世泽的话语打断的。   “也不急着今晚就要收拾完毕,这不是还有一两日功夫?今日多忙碌,一应忙着应付那官媒了,咱们先安置休息就是了。”   祯娘习惯了一般,反了一句:“这又不是你料理的事情,你哪里知道这其中的麻烦,今日不做一些,明日一日决计做不完。难道等到后日临到出发的时候再手忙脚乱?”   话是这样说,她还是放下手上的事儿,回了卧房自去休息去了——最终对出发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妨碍,等到了后日,一家人还是按时候出门了。   这一趟出门让祯娘想起三十几年前她和母亲离开太仓的时候,似乎什么都变了,又似乎一切都没有什么分别,这只不过是世事的一个轮回而已。   当年自己还只是一个略有些聪明,然而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小姑娘。当年的她并不知道自己会有一日学会回头看,并且带着这样的心思回到这里——这个时候的她已经和那个时候完全不同了。新的身份,新的成就...   然而顾祯娘又还是顾祯娘,谁能说不是呢?只是如母亲所说,她长大了,在绕了长长的一圈之后回到起点,完满了一个她的故事。   这时候她忽然想到之前自己所想的,洪钥能不能有自己的运气,拥有这样的完满。当时的自己思索了很久也是一片迷雾,她又不是神,怎么能堪破未来如何?所以并不能真的有个确定的结果。   然而到了有所感触的今日,她能说了——这些就交给洪钥自己和未来的时光罢!这是一个全新的故事,属于洪钥的故事。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