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盛唐崛起》 作者:庚新 内容简介:   圣历元年,幽州昌平县郊外,少年杨守文意外被雷劈中,唤醒了尘封十七年的记忆。   时,日月当空。   开元盛世尚遥不可及,女主江山,在平静时局下,却似乎隐藏着激涌暗流。   登幽州台念天地之悠悠的陈子昂;勇武善战,冷静睿智的李药师后人;垂垂老矣,却依旧心系李唐江山的狄仁杰;还有妖艳若罂粟花的太平公主;心思诡诈的上官婉儿……   伴随着那些熟悉人物粉墨登场,杨守文发现,原来在这段并不为人所熟知的历史中,更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卷一 塞上雪 第一章 生逢圣历元年(上)   “驸马,救我!”   凄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他顺着声音看去。   那是一座美仑美奂的宫殿,此刻却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一群身穿锦衣的宫娥彩女四处奔逃,在她们的身后,则是一群如狼似虎,手持刀枪,身披铠甲的军卒。   她,穿着华美的宫装,跌跌撞撞从大殿里跑出来。   一头云鬓散乱,可是面孔却显得格外模糊。即便他努力张望,也看不清楚她的样貌。   可他知道,她是在对他说话。   “驸马,救我!”   女人嘶声喊叫,那凄婉的声音,在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中,清楚传入他的耳中。   他本能的伸出手,向那女人快步走去。   而她似乎也看到了她,踉踉跄跄向他跑来……   说来也奇怪,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可是她的面貌却依旧模糊,只能隐隐约约,看出一丝轮廓。   他张了张嘴,想要对她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眼看着她就要跑到近前,他的眼中却流露出一抹惊惧之色。   从她身后的火海中,冲出一匹白马。那马上端坐着一个青年,手擎明晃晃的宝剑,眨眼间便到了她的身后。   “裹儿,小心!”   他终于叫喊出声,但她却好像没有听见,仍拼命向他跑来。   一道冷芒在空中闪过,那白马青年在她身后举起宝剑,恶狠狠劈向她劈斩过去……   ……   “裹儿,小心!”   杨守文蓦地睁开眼睛,从草地上挺身坐起。   额头上,密布细密的汗珠,他坐在地上,大口的喘着气,心更是砰砰砰跳的厉害。   斜阳夕照,染红了虎谷山。   山坡下,溪水潺潺。   水很清澈,可以看见那溪水中悠哉游动的鱼儿。   两头黄牛在溪畔的草地上,正悠闲的漫步。远处,只见起伏山峦被落日余晖染红,分外妖娆。   从燕山方向吹来的风,带着丝丝凉意。   吹在杨守文的身上,让他不由得激灵灵一个寒颤。他这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   呼!   杨守文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复又蓬的一声躺在草地上,脑袋里却是一片的浑沦。   这该死的梦,已经连续出现了十几天。   每次都是同样的梦境,同样的人,同样的结果……可问题是,‘裹儿’又是谁呢?   想到这里,杨守文不禁有些头痛。   浑浑噩噩十七年,一朝清醒,却意外的发现,自己原来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他来自于一千五百年后的未来,重生于这个时代后,却因为种种原因,神魂闭塞,以至于糊里糊涂渡过了整整十七年。若不是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说不定他依旧会浑浑噩噩的过下去,做那个在普通人眼中,总是呆呆傻傻的‘痴汉’。   但,裹儿究竟是谁?   杨守文发誓,以他两世阅历,根本就不认识什么‘裹儿’。   可为什么,这该死的噩梦从他清醒之后就伴随着他,而且会让他感到莫名的心痛?   想不明白,真的是想不明白!   “阿閦奴,放牛郎。年十六,呆又痴。   满山追着黄牛走,回到家中少一头。阿爹前来把他问,却不知黄牛究竟有几头……”   一阵歌声,打断了杨守文的思绪。   他坐起来看去,原来是一群童子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溪畔,一边玩耍一边唱着童谣。   杨守文的脸色,腾地沉下来。   因为通腰里的阿閦奴,说的就是他。   他小时候因为呆傻,爷爷带着他在昌平的和平寺求佛祖保佑,于是就有了‘阿閦奴’的乳名。这儿歌里唱的事情,是在去年发生。当时的杨守文呆呆傻傻,以至于牛群走失了一头都不知道。回到家中他父亲问及此事,他也没能回答个清楚。   这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不知道是谁,竟然把这件事编成一首儿歌传出去,以至于整个昌平县城人尽皆知。   如果杨守文的父亲是普通人,倒也没什么。   关键是,他的父亲杨承烈是昌平县尉。虽然只是个从九品下的职务,却也入了品级。昌平是个小县城,人口不足三千户,却也是一万多人。整个县城,除了县令、县丞和主簿之外,就是以杨承烈的官职最大。发生这种事,也让杨承烈感到很没有面子。   杨承烈,本是弘农杨氏子弟。   在杨守文的记忆里,杨承烈原本是一个军官,后来也不知怎地,举家搬到了昌平。   杨守文的生母,好像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出身。   不过在生下杨守文不久后便过世,也使得杨守文从小就没了娘亲。   后来,杨承烈在昌平续弦,娶了昌平一个姓宋的女子,而后又诞下了一子一女。   杨守文的祖父是个道士,不喜欢住在县城,于是就定居在虎谷山下。   由于杨守文从小脑子不太好,再加上母亲是在他出生后不久过世,以至于杨承烈认为他是个灾星,对他也不甚喜爱。所以,杨守文从小就跟随着祖父一起生活。   两年前,也就是杨守文十五岁的时候,祖父病故。   从那之后,杨守文就一个人生活在虎谷山下的田庄里,虽然不得杨承烈的关心,但也过的悠闲自在。毕竟,这田庄是杨承烈的职田。靠着这虎谷山下两百亩的职田,杨守文足以衣食无忧……至于放牛嘛,则是他从小跟着爷爷养成的习惯。   一头牛的得失,对杨承烈而言算不上什么。   可问题是,整个昌平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杨承烈养了一个傻儿子。以前大家心照不宣,可以当做不知道杨守文的存在。可是这首儿歌传出去,就等于解开了盖子,弄的杨承烈每次聚会,都会被人调笑一番。虽然有些人并没有什么恶意,却足以让杨承烈心里形成一个疙瘩。于是乎,杨承烈对杨守文,也就变得越发冷淡。   浑浑噩噩的杨守文,感受不到周围满满的恶意。   可清醒过来的杨守文,却能够敏锐觉察到,在这首儿歌背后,隐藏着的满满恶意。   一双略显秀气的浓眉微微蹙起,他看了一眼溪畔的孩童,却又颇感无奈。   难不成和这帮子穿开裆裤的小家伙较真吗?他们未必懂得这儿歌背后隐藏的恶意,只是觉得有趣,所以才会传唱不停。难道说,他还能把他们抓过来打一顿不成?   无奈的叹了口气,杨守文从身旁的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投向那些孩童。   孩童们嬉笑着散开,可不一会儿的功夫又聚在溪畔,一边唱着歌,一边逗弄黄牛。   这时候,从山路的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   杨守文扭头看去,就见从西边的山路上出现了几匹马,正飞快向这边奔来。   那马上的骑士,身着黑衣,头上戴着黑色斗笠。斗笠的边缘垂着一圈黑纱,遮住了他们的面孔,令人无法看得清楚。这虎谷山是燕山余脉,属于军都山一部分。每天从居庸关和孤竹方向往来的人不算少,更不要说马上就要到仲秋八月了。   每年这个时候,是昌平最为热闹的时节。   前几年由于契丹人作乱,使得昌平冷清不少。而今年,基本上是国泰民安,没什么战事发生,所以昌平也就也就重新变得热闹起来。特别是去年在昌平西北增设羁縻州,自东北迁徙而来的胡人增加,也注定了今年的昌平,会比往年更热闹。   所以杨守文只看了那一队骑士一眼,就没有再去留意。   他掸去身上的灰尘,迈步从山坡上慢腾腾下来。   就在这时,溪畔突然传来一声尖叫。紧跟着一连串的哭喊声响起…… 第二章 生逢圣历元年(下)   一头黄牛在几个孩童不断的骚扰之下突然发怒,发出一声怒吼,低下头向孩童发起了攻击。十几个孩童四散奔逃,却有两个小孩子原本是站在旁边看热闹,黄牛突然发怒冲来,他们被吓呆了,竟迈不动腿脚,呆呆看着黄牛气势汹汹冲过来。   “石头,快跑啊。”   有孩童大声叫喊,可是那两个孩子却没有反应。   溪畔的骚乱,也惊动了那队骑士。为首的骑士立刻勒住战马,从马背上摘下一张黑漆弓,正要弯弓搭箭,却看见一道人影从山路上掠过,眨眼间就跑到了溪畔,弯腰抱起两个小孩子,顺势在地上一滚,就躲开了那头被激怒发狂的黄牛。   黄牛见目标消失,立刻停下转身。   “阿閦奴,快跑啊。”   已经跑到山路上的几个孩童连忙大声呼喊。   只是当杨守文站起来的时候,那头黄牛已经掉过头,向他凶猛扑来。   杨守文清秀的脸上,闪过一抹青气。他双脚站定,眼见黄牛撞过来,身体猛然一侧,抬手抱住了黄牛的脖子,而后腰部用力,大吼一声,竟把那头黄牛生生摔倒在溪畔。   额头上,青筋毕露。   杨守文抱着黄牛的脖子,把它死死按在地上,手臂不断加强力量。   数百斤重的黄牛四肢乱弹,拼命挣扎,更发出哞哞叫声。可是任凭它如何挣扎,却无法挣脱杨守文的钳制。叫声越来越小,黄牛挣扎的力度也在慢慢的减弱……   杨守文见黄牛不再挣扎,慢慢松开了手臂,站起身来。   黄牛在地上躺了片刻,四肢一弹,呼的站起来。杨守文本能向后退了一步,警惕看着那头黄牛。见黄牛晃了晃脑袋,然后哞哞叫了两声,并且把硕大的脑袋伸过来,贴着杨守文的身体摩挲,那模样,就好像是在向杨守文承认错误一样。   杨守文的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   他拍了拍了黄牛的大脑袋,而后看了一眼身后那两个惊魂未定的小孩子。   “天不早了,赶快回去,免得让你爹娘担心。”   说完,他嘬口吹了一声口哨,站在溪边的那头黄牛慢悠悠向他走来。杨守文跨坐在那头被制服的黄牛背上,拍了拍牛头,那头黄牛便优哉游哉的向山路上走去。   直到那两头黄牛都上了山路,踏踩着落日的余晖,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之后,两个小孩子反应过来,站在溪畔哇哇大哭,哭声惨烈,更在这山谷之中,回荡不息。   “好个凶悍的小子,看他体型瘦弱,没想到竟有如此神力?”   事情发生的突然,从杨守文冲过去救下两个孩子,到他制服那头黄牛离开,不过十几息的时间。骑士本打算射杀黄牛,却不想会是这样的结果,也不禁啧啧称奇。   他突然跳下马,把缰绳丢给了身后的骑士,快步走到路边。   “娃娃,刚才那少年是谁?”   几个站在路边,还有些后怕的熊孩子扭头看去,然后回答道:“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昌平,毗邻居庸关,汉胡杂居。   而虎谷山更是距离居庸关不远,在这里长大的孩子,天生有一股子野性,所以也不惧怕那骑士。   骑士笑了!   只是那帷帽垂下的黑纱,遮挡住了他的笑容。   他也不生气,从身上的皮兜里取出一口短剑,递给熊孩子。   “若你告诉我,这口短剑就是你的。”   短剑长不过一尺出头,绿鲨鱼皮剑桥,黄铜吞口煞是漂亮。   唐代一尺,约等于后世三十一厘米。只看那做工精美的剑鞘,就知道这口短剑价格不菲。   山里的孩子,特别是男孩子,就喜欢这种玩意。   那熊孩子眼睛一亮,想了想,伸手一把夺过了短剑,“你是说杨阿痴吗?”   他话音未落,就觉得腿上一疼。   原来,旁边的孩子听闻他的话,立刻毫不客气的在他腿上踹了一脚,怒气冲冲道:“不许你说阿閦奴哥哥……山狗子,以前你吹得天花乱坠,刚才却跑的最快。如果不是阿閦奴哥哥,小石头他们就没命了!我告诉你,再敢叫阿閦奴哥哥‘杨阿痴’,我们以后就不和你玩了。还有,以后谁也不许在唱那首歌,听到没有。”   小孩子的心思很单纯,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   熊孩子山狗子显然有些怕那个孩子,连忙低下头,嘴里嘀嘀咕咕道:“本来就是阿痴嘛……我阿娘说,他前世肯定是坏人,不然的话,好人又怎可能被雷劈中?”   “你还说?”   “好嘛,我不说了。”   熊孩子闭上了嘴巴,而旁边的孩子却抢过那口短剑,看着骑士,满脸警惕之色。   “你打听阿閦奴哥哥作甚?”   骑士没想到,这形式说变就变。   他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小娃娃不要担心,我只是看那少年神力惊人,故而有些好奇,所以才来询问。”   “哼,我告诉你,别想欺负阿閦奴哥哥。   他阿爹是杨县尉,如果你们敢欺负他,到时候我就让我爹告诉杨县尉,把你们抓起来。”   “唔,原来是县尉公子。”   骑士故作畏惧状,却让那孩子立刻放松了警惕。   “阿閦奴哥哥一个人住在山下,他虽然有些傻傻的,却是个好人。   以前不管我们怎么欺负他,他都不生气,还陪我们玩,给我们好吃的……只是前些日子,他被雷劈了一下。从那之后,就不怎么陪我们玩了,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我阿爹阿娘虽然不让我找他玩,可我却知道,阿閦奴哥哥是一个好人。”   骑士轻轻点头,然后笑道:“当然,他刚才为了救人独斗狂牛,不是好人可做不来。”   和孩子又聊了几句,骑士临走时还是把短剑送给了那些孩子。   “将军,怎么样?”   他上了马,身后有骑士上前问道:“那小子有如此神力,而且胆气过人,是个人物。”   “可惜,是个阿痴。”   “啊?”   “他是昌平县县尉之子,不知道为什么却独居在这虎谷山下。   算了,我们此次前来身负重任,还是尽量避免打草惊蛇。若你真有兴趣,等事情结束了,可以找那县尉询问……好了,咱们再赶一程,天黑之前必须抵达昌平。”   ……   夕阳,西坠。   杨守文骑着牛,踏着暮色,慢悠悠来到山下的村庄。   这是一个无名小村,人口满打满算不过百余人。这里距离昌平县城,大约有十里左右,毗邻官道。向北四五十里,就是居庸关;向西北五十多里,是一个羁縻州。   时,圣历元年。   圣母神皇,也就是那位千古女帝武曌已登基七载。   在经历了无数次血腥杀戮之后,朝堂上的政局正逐渐走向平稳。然而已过古稀之年的圣母神皇,则呈现出迟暮之态。她坐镇神都,掌控天下,却始终无法平定边塞狼烟。   没办法,当初为了稳定朝局,她不得已大开杀戒。   无数能征善战的猛将死于莫须有的罪民之下,虽换来了朝局的稳定,却也使得兵备废弛。同时,由于均田制的瓦解,也使得府兵制度面临崩坏的局面。而随着一段时间内对外战事接连失败,更让这位女皇对朝堂上的武将怀有莫名的怀疑。   于是乎,女皇只能依靠武氏族人来强化军备,以期在未来的某一天可以扭转颓势。   不过这一切,对于杨守文而言却显得格外遥远。   昌平位于边塞,隶属于幽州都督府。而这幽州,自古以来便是苦寒之地,和那繁华的神都,有着千里之遥。所以,朝堂上的变化与他并没有太大关系。也许对那些达官贵人而言,这是一个黑暗的时代。但不得不说对普通百姓来说,这个时代并不算太坏。   杨承烈名下的两百亩职田,就坐落在小村周围。   当杨守文骑着牛走进村庄的时候,就见炊烟袅袅,小村更呈现出宁静和祥和之气。 第三章 杨二郎(上)   杨守文的家,在村子的后面,坐落在一条小溪旁,隔溪而望,便是苍茫的虎谷山。   一个独立的小院,三座五间七架的房屋。   明堂在前,厢房在后,形成前后两进,更透着几分别样的雅致和朴素。   杨守文在门前停下,还没等去叫门,就见院门打开一条缝,从门后扑出一道娇小倩影。   “兕子哥哥,怎么这么晚回来。”   那倩影扑进了杨守文的怀中,紧跟着便传来娇憨的声音。   杨守文不禁笑了,眼眉之间更透出一抹难言的疼惜之色,把对方抱在了怀中。   “今天大黄犯了性子,所以回来晚了些……嘿嘿嘿,幼娘今天在家,有没有乖呢?”   杨守文怀中抱着一个小可人,看上去八九岁的模样,梳着双丫髻,小脸更红扑扑,好像熟透的苹果一样,非常可爱。这小可人名叫杨暖,乳名幼娘。她和杨守文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是家中厨娘的女儿,杨守文可说是从小看着她长大。   大约在九年前,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晕倒在杨家门口。   当时杨守文的祖父杨大方看她可怜,于是收留了对方。几个月后,那女人生下了一个女孩儿,就是如今杨守文怀中的杨暖。杨暖出生后,女人便留在了村子里,变成了杨家的厨娘。至于杨暖的父亲是谁?杨氏没有说,杨大方也没有询问。   总之,杨暖随女人的姓,变成了杨守文的小尾巴。   在杨大方死后,杨承烈对杨守文不闻不问,杨氏就撑起了这个家。   小可人所在杨守文话中,脆生生道:“幼娘最乖了,今天还帮阿娘给哥哥洗衣服。”   “真的吗?”   杨守文做出赞赏之色,把小可人高高举起。   “幼娘可真厉害。”   小可人咯咯笑了,那笑声清脆,回荡在杨守文耳边。   这时候,院门打开,从门后面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她一身布裙,头上戴着一支木钗子,腰间还系着一块碎花布制成的围布。看到杨守文,妇人脸上也浮现出慈祥之色,轻声道:“大郎今天回来的有些晚了,幼娘刚才还哭闹着,说要去找你。”   “让婶娘费心,明天我一定早些回来。”   妇人,就是杨幼娘的母亲杨氏。   至于她叫什么名字?杨守文并不是很清楚。   以前他头脑不清,也记不得许多事情,所以一直是婶娘婶娘的称呼,甚至忘了杨氏的本名。   杨氏上前牵着黄牛走进院子,直接拴在牛棚里。   杨守文则抱着杨暖跟在后面,代杨氏拴好牛,他这才放下杨暖,牵着她的小手走进正堂。   这偌大的房子里,只住了三个人。   “幼娘去打水,大郎辛苦了一整天,先洗一下,晚饭马上做好。”   杨暖答应一声,便跑出去打水。   杨守文道:“婶娘,我先去给爷爷问安,待会儿就过来。”   杨大方过世已经两年,但杨守文每天都会为他上香,也就是请安。   杨氏答应一声,便去伙房准备晚饭。而杨守文则穿过正堂的后面,走进了后院。   后院里,有一个花圃,就坐落在小溪旁。   左右各一幢厢房,每幢厢房则有三个房间。以前杨大方在世的时候,杨承烈每逢休沐日,就会带着一家人前来拜见。不过杨大方病故后,这个家也就变得冷清许多。杨承烈一家习惯住在县城,除非固定的祭祀日子,他很少会来这里居住。   不过,每间房子都保持着整洁。   杨氏是个很勤快的女人,每天都会打扫房间。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杨守文走进一间厢房,点上油灯,而后走到屋中的灵位前,点上了三炷香。   “爷爷,我回来了!”   他上完了香,在灵位前坐下,仿佛自言自语道:“今天大黄犯了狂,险些伤了村里的孩子。不过好在我从小跟爷爷习武,有一身的好力气,总算是制服了大黄……也幸亏没有出事,不然指不定又会传出什么闲言碎语,到时候我又要倒霉。”   杨守文说着,眼睛有些发红。   重生十七年,虽然这十七年浑浑噩噩,平白浪费了十七年的光阴,但也让杨守文体会到了一种别样的快乐。杨承烈不待见他,可是爷爷把他视作为珍宝一样。   说实话,这十七年他并没有受什么苦,反而在爷爷的关怀下,活的无忧无虑。他的神魂闭塞,也无法感受到周围的种种恶意,每天都高高兴兴,日子也格外单纯。   练功、习武、放牛、听爷爷讲故事……   十七年下来,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   “阿閦奴如今已经好了,再也不会头疼了。   不过,我不觉得开心,因为最近总是做一个古怪的梦,梦到有一个女人喊我‘驸马’。   嘻嘻,你说我这是不是在胡思乱想呢?”   说完,他起身跪下,在灵位前磕了三个头,复又站起来道:“不管怎样,爷爷教我的东西,阿閦奴不会忘记,以后还会勤练不缀。婶娘待我很好,幼娘也很乖巧,现如今还学会了洗衣服……嗯,今天就说这些了,爷爷你也要早些休息。”   每天在爷爷的灵位前,和爷爷聊聊天,说说话,已经成了杨守文的习惯。   之前他头脑不清楚的时候,就是这样。如今他头脑清楚了,也没有改变这个习惯。   走出房间,他轻轻拉上房门。   就在这时候,从正堂天井传来一声响,紧跟着就听到幼娘的哭声。   杨守文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正堂。   门廊前,一个水盆被打翻在地,里面的水流了一地,使得门廊之上更变得湿涔涔。   幼娘坐在一滩水渍中,正放声哭泣。   而一个少年,则站在门廊下,大声呵斥着杨氏。   “你这贱婢做的好事,怎么把水盆放在门口,还脏了我的衣服……你知不知道我这衣服可是新作出来的,价值三百文,你赔得起吗?还有你,小贱婢再敢哭,我就把你卖了。”   少年气势汹汹,杨氏则吓得不敢说话。   听到要把自己卖了,幼娘也止住了哭声,坐在地上看着那少年,不时的发出抽泣声。   杨守文的心中,腾地窜出一股子邪火。   他大步冲出正堂,上前把幼娘抱起来。   “呦,这不是我那阿痴大兄吗?”   没等杨守文开口,少年却抢先道:“大兄,你是怎么教的这两个贱婢,一点规矩都没有。我敲了半天的门居然没人来迎接,还要本少爷自己开门,简直是放肆。   不过也是,我忘了大兄你……要不然,我给大兄找个懂事的过来,把这两个贱婢卖了,大兄也能过的舒坦一些。”   幼娘听到要把她卖掉,吓得抱紧了杨守文的脖子。   “兕子哥哥,幼娘乖,兕子哥哥不要卖掉幼娘,幼娘很听话的。”   阿閦奴,是杨守文的乳名。   不过这个乳名在那首童谣出来之前,只有杨承烈和杨大方可以称呼。杨守文还有一个乳名叫兕子,相对而言更加普及,杨幼娘更习惯叫杨守文做‘兕子哥哥’。   少年左一个‘大兄’,右一个‘大兄’,可是言语间却没有丝毫的恭敬。   他叫杨瑞,是杨守文同父异母的兄弟,年十三岁。   杨承烈续弦的时候,曾有意将新妇扶正。不过杨大方却不同意,才使得这件事一直拖到了现在。杨瑞自幼聪慧,甚得杨承烈喜爱,可是却背着一个庶子的名声,也让他很不高兴。   杨守文看着他,突然问道:“杨瑞,你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杨瑞哈哈大笑,“简直笑话,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过来?”   说完,杨瑞抬腿,一只脚便踏上了门廊。   只是没等他另一只脚上来,杨守文突然抬腿,一脚变踹在杨瑞的胸口。 第四章 杨二郎(下)   这一脚,毫无征兆,却力道惊人。杨瑞惨叫一声,整个身体腾空飞出,蓬的便摔在天井上。   没等他站起来,杨守文已经到了他跟前,一脚踩在他脸上。   “杨二,我有让你进门吗?”   “杨阿痴,你疯了?”   “我疯了?”   杨守文脸上浮现出一抹森然的笑容,猛然抬脚,狠狠踹在杨瑞的肚子上。杨瑞再次惨叫,身体蜷成一团,好像一只大虾米,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时候,杨氏也反应过来,连忙跑过来,“大郎不要动手,若是被阿郎知道,一定会斥责大郎的。”   不等杨氏说完,杨守文把幼娘放在她怀中。   “斥责?   我就算是不动手,他照样不会待见我。”说着话,他推开了杨氏,沉声道:“这座房子是爷爷盖起来的,爷爷把它留给我,这就是我的产业。我便要让这个家伙知道,在这个家里,还轮不到他作威作福。一个庶子,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吗?”   “杨阿痴,我不会放过你。”   杨瑞挣扎着站起来,指着杨守文骂道。   杨守文不等他说完话,抬手便抓住了他的胳膊,而后向前一带,把个杨瑞拉扯的脚步踉跄。他顺势抬腿,一脚再次踹在杨瑞的身上,把杨瑞一下子踹翻在地上。   “你不放过我?”杨守文冷笑道:“正好,我还不想放过你呢。”   “杨阿痴,你想干什么?”   杨瑞十三岁,而杨守文已经十七。   最重要的是,杨守文从小随杨大方习武,即便是他头脑不清楚的时候,杨瑞也不是对手。   只是从前的杨守文,不会随便动手。   爷爷曾说过,他天生神力,脑袋又不清楚,若动起手来,根本掌握不住轻重,很容易出事。   之所以教他练武,一方面是为了让他强身健体,另一方面也是想为他治病。   如今,杨守文的脑袋已经清醒,对杨瑞自然不会客气。   “杨阿痴?”杨守文踩在杨瑞的胸口,恶狠狠道:“这三个字,也是你一个庶子可以叫的吗?杨二郎,别以为我脑袋不清楚,就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你干的那些事情,我清楚的很……你若是不来惹我,我也懒得找你麻烦。不过你现在自己送上门来,那就别怪我和你算算总账……我问你,那首童谣是谁编的?谁传出去的?”   杨瑞在杨守文的脚下拼命挣扎,奈何杨守文那只脚如同一座山似地压在他胸口,任凭他如何挣扎,却纹丝不动。   “你在说什么?”   听到杨守文的话,杨瑞心里一咯噔。   杨守文冷笑道:“杨二郎,去年马鹞子告老还乡,阿爹身边空出一个执衣的位子。按道理说,就算我傻,这执衣的位子也该是我来做,如何轮得到你一个庶子?   偏偏那个时候,小黄跑了!   县城里又传出那首童谣,让阿爹颜面无存……在那之后,你就变成了阿爹身边的执衣。别告诉我这都是巧合,这世上若真有那么多巧合,说不定明天你就变成死人。”   “你……”   杨瑞骇然看着杨守文,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这执衣,最初只是童仆杂役,不过从隋朝开始,执衣又有亲随之意。   《新唐书》中有记载:隋朝大将张须陀率兵击贼,罗士信以执衣,年十四……   入唐之后,执衣进一步普及,更变成了一种身份地位的标志。一般而言,只有入品级的官员才会配给执衣,不但可以免除徭役,还可以拿到薪水。按照杨承烈从九品的职务,身边会配备两个执衣,并且在官府中有备案,每月可得八十文。   所以很多低品级的官员,会把执衣交给自己的亲人来做。   一来可以多一份收入,另外也是为了带在身边,加以培养……   所以,在唐朝,凡未成丁,十一岁到二十一岁之间的中男,都可以充当执衣之位。   如果依照年纪,杨守文身为嫡长子,也是最佳的执衣人选。   可就是因为那一首童谣,使得杨承烈直接忽略了杨守文的存在,选择杨瑞来接手。如果没有那首童谣,杨承烈的做法说不得会被其他官员反对。但正是因为那首童谣,杨瑞成为执衣便顺理成章,甚至连县令、县丞和主簿对此也没有异议。   至于这童谣的始作俑者,不难猜测。   杨守文现在已经清醒过来,只需要略加思考,就能猜出端倪。   这首童谣的最终受益者是谁?那么十有八九就是始作俑者……说实话,杨守文并不在意那劳什子执衣的身份,关键是杨瑞太过张狂,竟然吓哭了幼娘,杨守文绝无法接受。   杨承烈住在县城里,对他不闻不问。   十七年来,对杨守文而言,最亲的人莫过于爷爷和杨氏母女。   幼娘在他的心里,绝不是什么奴婢,而是他的妹妹,他的亲人。杨瑞吓哭了幼娘,就如同触碰了杨守文的逆鳞。在这种情况下,杨守文自然不会对杨瑞客气。   “你什么你!”杨守文冷笑道:“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居然能猜到真相?   二郎,不是我聪明,而是你太笨了!你以为你这件事做的天衣无缝,你以为找些孩子,把那童谣传出去就可以安然无事?我告诉你,满城上下,但凡有些脑子的,都清楚是何人所为。只不过这是咱家家事,人家不想管,也懒得去理睬。”   说着话,杨守文蹲下来,探手拍打杨瑞的脸颊。   “我之所以不去说明,是因为我知道,家丑不可外扬。   你以为你黑了我,就得了便宜吗?我告诉你,整个昌平上上下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包括阿爹也心里清楚。只是你不要杨家的脸面,阿爹和我,却不能不要。”   “你不是……”   “我不是痴汉,对不对?”   杨守文森然道:“可你一定想不到,前些日子那道雷,竟然治好了我的痴症……对了,最近村里不少人说我前世是个坏人,所以才会遭雷劈,想必也和你脱不开关系。   不过二郎,你可知道什么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吗?   你今天若是老老实实过来,我一样不会计较,随便你在这里装你的二少爷。只是你太得意了,得意的让我觉得,如果不好好教训你一顿,简直就对不起那道雷。”   说完,杨守文左右开弓,啪啪啪一连给了杨瑞十几个耳光。   这十几个耳光虽然没有真的用力,但还是把杨瑞打得满脸是血。   “兕子哥哥,别打了。”   还是幼娘跑上前来,抱住了杨守文的胳膊。   “幼娘不疼,兕子哥哥也不要再打二少爷,若不然被阿郎知道,一定会怪罪兕子哥哥。”   幼娘眼眶里噙着泪,眼巴巴看着杨守文。   那可怜的小模样,让杨守文心里不由得一软,便停下手,把幼娘抱在了怀中。   “幼娘最乖了,是哥哥不好,不该打人。   不过呢,有些人就是要教训才成……二郎,今天我看在幼娘的面子上不和你计较。下次想好了,如果再要讨打,我杨守文已经不是以前的杨阿痴,你可以试试看。”   杨瑞此时,脑袋都是蒙的。   两边脸颊红肿,口鼻之中更流淌着鲜血。   他心机深沉,他聪慧,他甚至会编歌谣……可不管怎样,都无法改变他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这个事实。刚才杨守文那一顿巴掌,着实打得杨瑞有些心惊肉跳。见杨守文停了手,杨瑞这才抱着头从地上爬起来,不过却恶狠狠的盯着杨守文。   “再给我瞪眼睛,我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杨守文扭头,森然说道。   杨瑞吓得脸一白,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和杨守文的目光对视。   “给我进屋来。”   杨守文说着,弯腰把幼娘放下来,牵着她的小手往正堂里走,一边走一边道:“婶娘,可以开饭了,我饿了!” 第五章 命案(上)   悄无声息的上传,默默求个推荐!   圣历元年,公元698年。   身处这样一个时代,别指望能吃上什么丰盛的饭菜,甚至想吃个炒菜都不太可能。   杨守文的晚餐是焖熟的腊羊肉。   粟米打底,腊羊肉摆放在上面,于是在粟米中混杂腊羊肉的香味,同时还能消除一部分油腻感。除此之外,还有两碟青菜。不过看上去清汤寡水,很难产生食欲。   不要小看这么一顿简朴的晚餐,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已经是非常丰盛。   杨承烈身为从九品县尉,月俸1.5贯,外加五十石精粟。说起来,这算不得多,但比起贞观年间外官的俸禄,已经增加了不少。武曌执政以来,一直在努力提高外官的待遇。如果是在贞观年间,似昌平县尉这种职务,根本没人愿意出任。   不过杨家的主要收入,还是来自于那两百亩职田。   杨承烈久居县城,对职田基本上不会过问。杨大方活着的时候,职田收入基本上都掌握在杨大方的手里。如今杨大方过世,杨承烈虽收回了大半收入,但却依旧给杨守文留下了足够的生活费。从这一点而言,杨守文倒是过的比杨瑞舒坦。   杨守文看上去很瘦,却食量惊人。   一顿晚饭,就消耗了一斤粟米,外加半斤腊羊肉。   吃饱喝足之后,杨守文才放下了碗筷,抬起头向杨瑞看去。   虽然杨瑞被他狠揍了一顿,但从血缘关系上来说,毕竟是他的兄弟。揍他,是因为这家伙欠揍,杨守文心安理得。可如果连顿饭都不给吃,那就是他的过失了。   杨瑞这顿饭吃的很艰辛,肥美香甜的腊羊肉在口中,却没有丝毫味道。   略一咀嚼,腮帮子就疼的厉害。有心不吃,可杨守文眼睛一瞪,让他顿时没了脾气。   杨守文这一顿耳光,的确是把他打怕了。   “说吧,好端端过来,有什么事?”   杨守文吃饱了肚子,跪坐在胡床上,慢条斯理问道。   杨瑞放下碗筷,捂着腮帮子颤声道:“马上八月十五了,阿爹准备在弥勒寺赏月,所以让我先过来看一下,还说要杨……婶娘做些准备,免得到时候会有差池。”   “赏月?”   杨守文这才反应过来,好像再过些日子,中秋将临。   中秋赏月,举家团员,是这个时代人们很正常的一种活动。   不过听杨瑞话里的意思,杨承烈这次赏月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团员,似乎还请了什么人。   这也正常,杨承烈在昌平已经做了十多年的县尉。   这十几年来,昌平县令都换了四五个,可是杨承烈却一直呆在县尉的位子上,迟迟不见动静。按道理说,哪怕是论资历,杨承烈也能得到升迁。不过,杨承烈自己,却好像并不着急,心甘情愿在这昌平县尉的位子上,踏踏实实一干就是十几年。   “阿爹要请客吗?”   杨瑞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阿爹有一位故人前来,说是贵客,所以准备招待一番。”   贵客?   这昌平地处边塞,是苦寒之地,又能有什么贵客?   杨守文先一愣,旋即便放到了一边。贵客能有多贵?而且和他又能有什么关系呢?   杨承烈不过是一个下下县的县尉,杨守文可不觉得,他那贵客能有多贵。   与其考虑这个,还不如想想怎么改善生活。   以前他浑浑噩噩,对生活的要求并不是很在意。可现在……杨守文觉得,他有必要做一些改变。就算那粟米蒸腊羊肉很好吃,但每天吃那玩意,也会觉得腻歪。   “天已经不早了,估计你晚上也回不去。”   杨守文说着,便站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我让婶娘给你准备被褥,今晚就住在这里,等天亮了再回去吧……对了,你脸上的伤,回去该怎么向阿爹解释?”   “啊?”   杨瑞心里一咯噔,连忙道:“我就说是自己摔的,绝不会出卖大兄。”   “废话,你不如实告诉阿爹,那不是白挨打了吗?”   “啊?”   杨瑞这时候,突然感觉到自己一向自诩聪明的脑袋瓜子,一下子不太够用了。他看着杨守文,脸上露出茫然之色:难道他的意思是让我向阿爹告状吗?那岂不是自找苦吃?   杨守文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摇摇头,叹了口气。   “回去告诉阿爹,就是我揍了你。   如果阿爹问为什么,该怎么回答你自己去想……嗯,就这样!我累了,先去休息。”   说完,杨守文头也不回便走出房间。   他这是什么意思?   杨瑞看着杨守文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脑袋已乱成了一锅粥。   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虽然聪明,但也有限。他根本弄不明白杨守文的意思,只是感觉着……莫非他那痴症又犯了不成?总之,杨瑞有一种百思不得其解的感受。   ……   “兕子哥哥,为什么要二少爷如实禀报阿郎?”   夜,深了。   杨氏在外面收拾碗筷,幼娘则蜷在杨守文的身边,仰着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脸上露出不解之色,“阿郎最疼爱二少爷,若知道兕子哥哥打了他,岂不是会责怪兕子哥哥。阿翁不在了,再也没有人护着兕子哥哥,到时候该怎么办?”   杨守文笑着揉了揉幼娘的小脑袋瓜子。   他靠在廊柱上,一只脚耷拉着,仰天看着黑漆的夜空。   从天边,飘来了一片乌云,正迅速向虎谷山方向逼近。杨守文轻声道:“阿翁不在了,还有幼娘在。若是阿郎责怪我,到时候幼娘会保护兕子哥哥,对不对?”   “嗯嗯嗯,幼娘当然会。”   幼娘用力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的回答。   杨守文的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他把幼娘搂在怀中,“幼娘保护我,我也会保护幼娘。”   幼娘的脸上,更露出灿烂的笑容。   老天爷把他丢到了圣历元年,并且让他浑浑噩噩生活了十七年,而后有一道闪电把他劈醒。如此玄幻的事情发生在杨守文的身上,也让杨守文感受到莫名困惑。   按道理说,有如此玄幻的经历,他身上定然背负着巨大的使命。   可杨守文并不想去承担什么使命,能够重活一次,对他而言已是巨大的满足。前世,他不良于行,每天躺在病榻上,只能和书籍作伴,或是对着电脑屏幕发呆。而现在,他可以自由自在的奔跑,更感受过家人的温暖……这对他,已经足够了。   他只想快快乐乐的活下去,无忧无虑,没有任何烦恼。   有时候想想,那浑浑噩噩的十七年似乎也是一种幸福,至少那十七年过的很幸福。   轰隆隆!   一道闪电撕裂苍穹,把庭院照映的惨白。   紧跟着,雷声轰鸣,大雨倾盆。   雨水顺着屋檐留下来,很快就形成了一道水幕。   这场雨看样子不小!   他连忙把杨氏叫来,让她带幼娘回房睡觉。而他自己,则回到卧房里,坐在胡床上,在床桌上铺开一张白纸,就着那盏油灯的光亮,用炭笔在白纸上飞快舞动。   炭笔,是他清醒之后制作出来的第一件物品。   杨守文也擅长毛笔,但是又嫌弃毛笔麻烦。装逼还成,可若是用在日常上……哪怕他已经重生十七年,想要完全适应,也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倒不如炭笔方便。   这一夜,屋外电闪雷鸣。   而杨守文却灵感泉涌,一直到差不多二更天才停下笔,颇有些困乏的倒在胡床上酣然入睡。   雷雨,在黎明时分停歇。   这场豪雨非常惊人,以至于虎谷山里的溪水暴涨,甚至冲垮了山路。 第六章 命案(下)   雨过后,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照亮了大地。   杨守文从胡床上下来,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只觉一股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顿时让有些浑沦的大脑,变得清醒许多。   门廊上,摆放着水盆、洗脸巾还有青盐和牙刷。   看着那排列整齐的洗漱用品,杨守文不禁笑了……每天醒来,他都会看到这些,更知道这些东西是出自何人手笔。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那小人吃力端着水盆,摆放在门廊上的身影。杨守文心里顿时一暖,拿起牙刷,蘸了青盐,然后开始刷牙。   “呸呸呸!”   这唐代的牙刷制作粗糙,用起来很难受。   一个不小心,牙刷上的猪鬃就会脱落,然后卡在牙缝之间。哪怕已经重生十七年,杨守文还是不太习惯。改天要想办法改良一下才是,要不然每天这么刷牙,实在痛苦。   洗漱完毕,神清气爽。   杨守文迈步走到正堂,就看到幼娘好像小大人似得,从伙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捧着食盘。   “兕子哥哥早。”   看到杨守文,幼娘的小脸上顿时露出灿烂笑容。   杨守文连忙过去把食盘接过来,然后轻声回了句:“幼娘比兕子哥哥更早。”   食盘里是早餐,一碗米粥,上面还飘着蛋花。一碟酱菜,两张厚厚的,加起来有一斤左右的肉饼,更散发着浓浓的香味。   “幼娘吃过了吗?”   幼娘眼巴巴看着托盘上的食物,摇了摇头。   杨家的生活不错,可即便如此,杨氏和幼娘在大多数时候,也只能一天两顿。幽州苦寒,本就粮食匮乏。似杨守文这样每天三顿,而且顿顿有肉,并不是很常见。   “那陪兕子哥哥一起吃。”   杨守文把食盘放在门廊上,然后盘腿而坐。   幼娘一开始不太愿意,哪有奴婢和主人坐在一起吃饭的道理?   可是在杨守文的诱惑之下,幼娘最终还是放弃了坚持。她偷偷朝伙房看了一眼,发现阿娘还在伙房里忙碌,于是张开小嘴,咬了一口荷包蛋。不过这荷包蛋很烫,烫的幼娘张着小嘴,小手不停扇动,但是那张小脸上,却流露着满满的幸福。   哐当!   就在杨守文喂幼娘吃荷包蛋的时候,院门突然间被人撞开。   杨瑞连滚带爬的冲进来,甚至都没有看到杨守文,便大声叫喊道:“大兄不好了,大兄死人了……”   杨守文闻听,连忙放下筷子,站起身来。   “大清早,喊什么喊?”   杨瑞气喘吁吁跑到杨守文的身前,咽了口唾沫颤声道:“大兄,死人了,村口死人了。”   死人?   杨守文眉头一蹙,从门廊上下来,穿上鞋子。   “什么死人了,你说清楚点,别这么慌张。   杨二郎,你可是阿爹的执衣,堂堂县尉之子,死个人就连话都说不清楚,以后如何做得大事?你刚才是不是说,村口发现了尸体?”   杨瑞脸色苍白,闻听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正是!”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然后道:“我一早出门准备返回县城,却不想才出村没多久,就看到了一具尸体横在路上。大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当然害怕。”   杨承烈是县尉,就类似于后世的公安局长。   杨瑞呢,毕竟才十三岁。哪怕他已经做了一年的执衣,却从没有真真正正参与过案子。一直以来,他都是充当着秘书的角色,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是呆在衙门里,更没有去过现场。如今突然发现一具尸体,杨瑞自然感到莫名的紧张惶恐。   这时候,杨氏也跑了出来。   杨守文想了想,对杨氏道:“婶娘,看好幼娘,我和二郎过去看看。”   说着话,他大步流星往外走,杨瑞则紧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便走出了大门。   沿着村中湿涔涔的小路,杨守文兄弟很快走出村子,在距离村口大约两里地的地方,看到了杨瑞所说的那具尸体。   不过这时候,小村庄已经沸腾起来。   村正带着几个青壮在现场维持秩序,看到杨守文过来,他眉头一蹙,便上前阻拦。   “大郎,别过去了,我已经派人去县城通报衙门,最好是等衙门的人过来。”   你才是大郎,你们全家都是大郎!   杨守文对‘大郎’这个称呼很不感冒,因为他很容易从这个称呼上,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可问题是,这是习俗。   哪怕杨守文很反感‘大郎’这两个字,也没有办法。   “田村正,我只是想看看,不会妨碍到你。”   如果是在从前,村正绝不会放行。不过他也知道,昔日的杨阿痴在被雷劈了一次之后,脑袋似乎清醒了不少。而昨天,他更制服了一头发疯的牛,救下了他的儿子。于情于理,田村正都不好再继续阻拦,只得轻声道:“大郎,那你小心点。”   如果你不叫我‘大郎’,我会感谢你八辈祖宗!   杨守文迈步想要过去,却感觉有人在身后,拉扯他的袖子。   “干什么?”   他扭头看去,是杨瑞在拉扯他。   “大兄,既然村正已经报官,咱们就别过去添麻烦了。”   杨瑞颤声劝说道,那脸上的红肿还依稀可见,更给人一种可怜巴巴的感觉。   杨守文叹了一口气,“二郎,你便是官府中人……别忘了,你如今是阿爹身边的执衣,一言一行都代表着阿爹的脸面。区区一个死人,你就不敢面对,日后又如何为阿爹排忧解难?以前的事情,我懒得和你计较。但是现在,莫丢了阿爹的脸。”   说完,他甩开杨瑞的手,向尸体走去。   杨瑞站在原处犹豫了许久,最后一咬牙,还是跟了上来。   杨阿痴……不对,是大兄说的没错。我既然做了阿爹的执衣,便要顾全阿爹的脸面。   他杨阿痴,大兄都敢过去,我又怎能害怕?   想到这里,杨瑞平添了几分胆气。   只是当他再次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跑到旁边,蹲在地上呕吐不停。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尸体,只是这一次看到的,比之前那一次更清晰,更加可怕。   倒是杨守文浑不在意,在尸体旁边蹲下。   好歹也是再世为人,死都死过一次,又怎会害怕尸体?   清晨的阳光格外明媚,照在那具惨白的尸体上,却给人一种难以言表的森冷寒意。   他,红果果躺在地上,仰面朝天。   一双如同死鱼般,毫无半点情感的眼睛瞪得溜圆,看上去好像很不甘心的模样……他身上的衣物不知去了何处,脚上却蹬着一双黑色的靴子。身体上,遍布伤口,也许是因为被雨水浸泡过的原因,那些伤口已经变形,伤口两边更是泛着惨白色。   说实话,哪怕杨守文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在看到尸体后,也觉得不太舒服。   他蹲在尸体旁,强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之后,才慢慢起身。   “大兄,看出什么没有?”   杨瑞两腿发软走过来,站在杨守文身边,轻声询问。   杨守文看了他一眼,“二郎,你现在是这里唯一的差人,何不自己看看,寻找线索?”   “什么?”   杨瑞顿时瞪大了眼睛,心里有一种想要骂人的冲动。   该死的杨阿痴,我已经吐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要我看尸体?   有心拒绝,可想到昨晚杨守文抽他耳光是的情形,那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杨瑞走上前,咬着牙,慢慢蹲下身子。   只是当他的目光和尸体那双死鱼般的眼睛对视时,顿时产生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呕吐感。   “呕!”   他连忙站起来,扭头快走两步,在一块石头旁停下,大声呕吐。   杨守文则看了他一眼,围着尸体转了两圈之后,便头也不回,沿着山路往山里走,一边走一边四处查看,眼中更透出一种难言的好奇。   这是圣历元年八月初三,这里是昌平城外的虎谷山。   距离这里不远,有居庸关,还有契丹胡人群居的羁縻州,民风彪悍,死人并不稀奇。   可稀奇的是,为什么那人会红果果的躺在那里?   他身上的衣物去了何处?那身上的伤口,又是从何而来?事情,似乎变得有趣了! 第七章 杨承烈(上)   杨守文回到现场时,差不多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围观的村民已经渐渐散去,只剩下七八个公差打扮的人,正清理现场,搬运尸体。   田村正站在一旁,陪着一个男人在说话。   而杨瑞则规规矩矩站在男人的身边,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似乎在聆听两人的对话。   他最先看到杨守文,连忙和那男人说了一句。   男人和田村正点点头,便转过身,向杨守文看过来。   这是一个大好的晴天,昨夜一场豪雨后,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一轮骄阳高悬空中,格外明媚。仲秋时节的阳光很暖,而且算不得炽烈,照在身上感觉很舒服。   那男人身高大约在六尺左右,差不多是180公分靠上。   唐尺和汉尺不同,一尺大约在三十一厘米上下。那男人头戴黑色幞头,身着青衫,外罩半臂,脚下蹬着一双乌皮六合靴,腰间则系着一根玉带,看上去颇有风范。   他身材不算魁梧,略显单薄。   这一身衣服穿在身上,更使他多了几分书卷气。   手中拿着一根赶山手杖,手杖的一端是一个六棱窝瓜形状的铁球,有婴儿拳头大小。   杨守文看到这男子,连忙快步上前。   “阿爹,你怎么来了?”   那男子眼中,闪过一种复杂之色。   他点点头,沉声道:“这里没你的事情,你待在这里也不太方便,先回家去吧……今天就不要去放牛了,在家里待着。等这边事情了结了,我回去有话与你说。”   男人,就是昌平县尉杨承烈,同时也是杨守文的亲生父亲。   他言语中显得有些冷漠,似乎不是和自己的亲生儿子说话,更好像在衙门里吩咐下属。   杨守文似乎也习惯了杨承烈的这种口吻。   事实上,这十七年来,他虽然浑浑噩噩的生活,但也知道杨承烈好像不太待见他。   是因为自己呆傻吗?   也许……   可他却记得,在他被雷劈中,卧床休息的那几天里,每天晚上杨承烈都会坐在他身边喃喃自语。只不过杨承烈的声音总是很小,以至于杨守文并不能听得清楚。   那几天,也让杨守文知道,杨承烈并不是不关心他。   不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杨承烈在故意冷淡他,在外更表现出一种不闻不问的态度。   试想,如果杨承烈真的讨厌杨守文,杨守文也不可能活的这么自在。   他只需要把职田的全部收入收走,杨守文和杨氏母女在这小村庄里,就会变得非常艰难。   “那我先回去了。”   杨守文恭敬应了一句,转身往家走。   看着他的背影,杨承烈那一双浓眉微微一蹙,眼中却流露出一种莫名的忧虑之色。   ……   小村里,非常热闹。   人们聚在一起,三五成群,交头接耳,讨论着发生在村口的命案。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生活中也没什么特别的乐子。难得遇到一桩命案,人们自然而然就显现出他们八卦的本能。一群孩子在村口的大洋槐树下奔跑嬉戏,当杨守文出现的时候,几个孩子立刻欢笑着跑过来,围在杨守文的身边说个不停。   在这些孩子的眼中,有些呆呆傻傻的杨守文,其实也算是他们的朋友。   “兕子哥哥,你知道那个死人是谁吗?”   杨守文摇摇头,笑问道:“我当然不知道,你们难道见过?”   一个孩子轻声道:“兕子哥哥,那个人我真的见过……昨天我去山上采药的时候,看到这个人往山里走。对了,他还向我打听弥勒寺怎么走,还给了我两文钱呢。”   说着,那孩子悄悄取出两枚开元通宝,颇有些显摆的意思。   杨守文眼睛一眯,从那孩子手中接过两枚开元通宝。在手里拨弄两下,他突然道:“山狗子,这两文钱给我可好?我给你五文钱,但是你不许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山狗子几乎没有考虑,便答应了杨守文的请求。   在他看来,兕子哥哥果然呆傻,居然用五文钱换两文钱……有便宜不占就是王八蛋,山狗子当然同意,从杨守文手里接过了铜钱之后,便带着其他孩子跑开了。   杨守文把铜钱放好,便径自回家。   别看杨守文在这个小村里生活了十几年,可实际上和村里的人,并不是非常熟悉。   村里人不愿意和一个傻子打交道,杨大方在世的时候,自有杨大方出面;而杨大方过世之后,家里还有杨氏。如果杨氏解决不了问题,自有人去找杨承烈交涉。   杨守文回到家,告诉杨氏待会儿杨承烈会回来,就一个人来到后院。   “幼娘,给我弄一碗水,要热水。”   幼娘正在花圃中玩耍,听到杨守文的喊声,便脆生生答应,很快端来了一碗热水。   把水碗放在门廊上,杨守文撩衣盘膝而坐。   “兕子哥哥,你在做什么?”   幼娘也不去花圃里玩了,而是学着杨守文的模样,盘膝坐在他的身边,好奇问道。   杨守文笑了笑,轻声道:“幼娘,我给你变个戏法好吗?”   “戏法?好啊好啊!幼娘最喜欢看戏法了!”   幼娘顿时笑逐颜开,拍着小手欢笑道。   杨守文则取出那两枚铜钱,当啷一声丢进水碗。   然后,他坐在水碗旁边,静静看着水碗里的水,眼睛一眨也不眨。幼娘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陪着杨守文一起看。看了半晌,她有些委屈问道:“兕子哥哥,你要变什么戏法啊……幼娘的眼睛都酸了,但是没看到什么戏法啊?”   “没有吗?”   杨守文的脸上却流露着一抹喜色。   他指着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层油花,轻声道:“幼娘看到没有,这是什么?”   “油花?”   杨幼娘乖巧回答,然后疑惑看着杨守文道:“兕子哥哥,我刚才端来的碗是干净的,没有油花啊。这油花是怎么来的?难道是兕子哥哥变出来的吗?怎么变的?”   “闻闻看,这油花有没有味道?”   “有!”   幼娘把水碗端起来,然后抽了一下秀气的小鼻子,“有点腥膻,好像羊油的味道。”   “那就对了!”   杨守文把水碗里的热水倒掉,然后把那两枚铜钱递给幼娘。   “谢谢幼娘帮我变了戏法,这是给幼娘的奖励。”   幼娘不禁茫然,但还是非常欢喜的接过了铜钱。   杨守文这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四肢,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走下门廊,来到花圃前站定,目光却越过花圃后的消息,投向了苍茫的虎谷山。   弥勒寺?   杨守文眼睛眯缝起来,喃喃自语,眼中更闪烁着好奇的光彩。   午饭时,杨承烈带着杨瑞来到家中。   他先是带着杨瑞给杨大方上香,然后在正堂用饭。   按照唐代的规矩,杨大方过世,杨承烈应该解官守丧三年。不过,昌平地处苦寒边塞,生活环境恶劣,俸禄又低,还非常危险。一般人,特别是那种有点底子的人,大都不愿意跑来这里任职。再加上杨承烈在昌平十几年,一直很低调,人缘还算不错。所以杨大方过世后,杨承烈曾提出解官守丧,却被上官所拒绝。   “阿閦奴,你好大胆。”   午饭过后,杨承烈把杨守文带到了灵堂。   门一关,他的脸色便阴沉下来,沉声道:“看样子你那痴症是好了,居然敢打自己的兄弟了!还让二郎如实禀报,你想怎样?莫不是想要趁机试探我的耐心吗?”   杨守文心里一咯噔,低着头没有回答。   被雷劈中,昏迷在床的时候,他觉察到杨承烈对他的冷漠,似乎有不得已的缘由。 第八章 杨承烈(下)   昨天杨瑞送上门来,他也就趁机发飙,想试探一下杨承烈的真实态度。   可没想到,杨承烈竟然一眼看穿了他的用意。   好在杨承烈并没有追究下去,而是看着杨大方的灵位,眼中噙着泪光轻声道:“阿爹,兕子已经痊愈了,你这许多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在九泉之下也可以放心了。”   说完,他示意杨守文过来,给杨大方磕头。   “阿閦奴,你既然已经痊愈,那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切莫去逞强斗狠。   我虽然是昌平县尉,却不代表你可以在这里横行霸道。昌平很复杂,前两年契丹作乱,虽然最后被朝廷镇压,但并不代表他们会变得老实。如今朝廷又在西北设立孤竹,情况更加复杂。契丹人、奚人、突厥人气焰嚣张,你最好是老实一点。   本来,我是打算让你到衙门里历练一下。   不过现在二郎已经做了执衣,你就老老实实留在这边,算是代为父为你爷爷守丧。   这些年你浑浑噩噩,痴痴呆呆,耽误了不少时间。难得如今清醒过来,就在家里好好读书。县城那边的事情,你不用费心。每月应有的花费,我也不会缺了你。等再过两年,你能学有所成时,我会为你另谋出路……总之,你只管安心守在家中。”   杨承烈这番话,可是话里有话。   杨守文愕然看着他,意识到杨承烈的意思,是让他继续装疯卖傻,不要惹人注意。   至于另谋出路……   又能是什么出路呢?   为什么要装疯卖傻,为什么要低调做人?   杨守文突然意识到,事情恐怕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不过,杨承烈不愿意说,他也没有再去追问。只恭恭敬敬答应了一声,便陪着杨承烈走出灵堂。   “阿爹,村口的尸体,可有眉目?”   杨承烈看了他一眼,眉头一蹙,似乎有些不耐烦。   “这里地处居庸关、孤竹和昌平三地交汇,每日往来的人员复杂,如何能查得清楚?再说了,獠子粗蛮,喜欢争强斗勇,杀人的事情时有发生,你不要再过问。”   “可是,那个人不是獠子。”   獠子,是汉人对契丹、突厥、奚人等胡人的一种称呼。   杨承烈眼睛一瞪,“你又知道了?”   杨守文苦笑道:“阿爹,你不要觉得孩儿还是以前那样呆傻,连獠子和汉人都区分不来。那人虽然是獠子的发型,可是眼眉却是汉人的模样,这可非常明显。   你来之前,孩儿曾仔细观察过那人的尸体。   他双手粗糙,指关节粗大,乍一看像是农人。可是他两腿间,却又非常明显的老皮,显然是长时间骑马造成。一个常年在马背上生活的人,又怎可能是务农的农人?还有,他身上伤口很多,虽然被雨水浸泡导致变形,但依旧能看出是刀剑伤痕。孩儿仔细观察,他应该在生前绝不平凡,应该是一个身手高明的武士。”   杨承烈眼睛一眯,看着杨守文,久久不语。   说实话,他不指望杨守文能有什么大成就,一辈子可以平平安安,就已经足够了。   至于原因,他不想说,也不能说。   可没想到杨守文的观察力居然这么好,而且才清醒过来,就能看出这许多的问题。   杨承烈突然生出浓浓的好奇心,在犹豫许久之后,轻声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杨守文想了想,接着道:“此人应该是在昨日夜间被杀,死前曾与三刀四个人进行过搏斗。”   “何以见得?”   “他身上有刀伤,有剑伤,不过致命的,确是被人用箭矢所伤。   所以,孩儿觉得围攻他的人,至少有三个,甚至可能四个人。而且,发现尸体的现场周围,太过整洁干净,不像是搏杀现场。孩儿当时看罢了尸体之后就觉得,他应该是被人弃尸……昨天那么大的雨,凶手杀人之后不可能弃尸太远。于是孩儿就沿着山路往山里走,在羊尾巴发现了明显的搏斗痕迹,估计是真正的现场。”   “羊尾巴?”   杨承烈闻听,不禁轻轻点头。   “你又怎知道,会是羊尾巴,不是在官道上?”   “若是在官道之上,地形宽阔,并不适合伏击。而且,若死者是在官道上遇伏,向南三里便是村庄,向被五里便有军营。昨夜豪雨来的突然,如果我是凶手,绝不会在官道上设伏,太容易惊动他人,也太容易被发现,更容易令死者逃脱。”   杨承烈不知可否,低头沉思。   片刻后,他又问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孩儿还看得出来,这个人应该是常年在塞外生活。”   “怎么说?”   “他皮肤粗糙,显然是常年受朔风侵袭,身体上至今仍留有冻伤。   另外,我刚才回来的时候,村中孩童告诉我,曾在昨日见死者进山,而且打听弥勒寺的位置。如果他住在孤竹,或是经常往来昌平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弥勒寺在何处。他当时还给了那个孩子两文钱,我刚才回来后,把铜钱浸泡在热水之中,发现铜钱上沾有很多油腻。但凡住在昌平或是羁縻州,大都会受影响,注意清洁。唯有那塞外的胡人,对此并不在意,所以那铜钱上才会有那么多的油腻。”   杨守文说完,便抿嘴看着杨承烈。   却见杨承烈的嘴角仿佛是不经意的抽搐两下,而后沉下脸道:“所有一切,不过是你的假设而已,没有任何证据。这件事,我会让管虎接手,你不要再过问了。”   管虎,是杨承烈的手下,也是衙门里快手班头。   一般来说,衙门里会设有三班衙役,统称隶卒。不过隶卒的分工不同,又有不同的称呼。比如在衙门里值守,审判时分立两边,押送犯人以及执行刑讯的隶卒名叫皂隶,类似于法庭上的法警;而负责传唤被告郑仁,侦缉罪犯,搜寻证据的隶卒,名为快手,如同后世的刑警;除此之外,还有民壮,值守城门、监狱、仓库,负责巡逻城乡道路,应付突发事件……这种民壮,类似于后世的武警。   县尉统领三班,管虎就是捕班快手班头,又称之为缉捕班头,也是杨承烈的心腹。   杨守文听杨承烈这么说,就知道杨承烈已经相信了他所说的推测。   只是杨承烈让他袖手旁观,心里面有些不太高兴。   成名须趁早!   杨守文已经十七岁了,再过四年就算是成丁了。他现在非常想扭转大家对他的看法,希望能够帮助杨承烈,最少能够在杨承烈的心目之中,再增加一些份量。   可是现在看来,杨承烈似乎不想他大出风头。   如果不是知道杨承烈其实很关心他,杨守文说不定会非常生气。   不过……   想必老爹一定有他的苦衷,既然杨承烈不愿意让他抛头露面,杨守文也是无话可说。   “好了,我还要赶回县城,与县尊禀报案情。   这两日让二郎留在这边,八月十五我要在弥勒寺宴请客人,你若是有心,就帮衬一下二郎;如果不愿意,就不必理睬。总之,这件事你不要再过问,否则让我知道,家法伺候。”   杨承烈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高亢,语气也非常严肃。   杨守文心里不禁叫苦,却只能躬身答应。   “还有,让杨妈把房间打扫一下,明天我会让你小娘和青奴也过来,正好看着你。”   青奴,是杨守文同父异母的妹妹。   杨守文也没办法拒绝,只能咬着牙答应。   “好了,那我就先走了。”   杨承烈说完,便迈步往外走。   杨守文跟在他身后,见杨承烈在院门外上马,突然灵机一动,上前抓住了马缰绳。   “阿爹,商量个事情呗。”   “什么事?”   “给点零钱花花,孩儿如今清醒了,身上却没有半文钱,想买点可心的玩意,也囊中羞涩。” 第九章 大生意(上)   儿子找老子要钱,天经地义。   哪怕杨守文两世加起来小五十岁,还是毅然决然向杨承烈伸出了他那只罪恶黑手。   没办法,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嘛!   他想要提高生活质量,改善生活品质,哪一样不需要花钱?   发明创造……那东西可是需要资本来支持。爱迪生如果没有银行的贷款和财阀的资助,凭他那点身家,也不可能发明出电灯泡来。总之,为了钱,装孙子都成。   杨承烈诧异看着杨守文,片刻后突然笑了。   知道找老子要零花钱了?   自从杨守文清醒以来,一如他浑浑噩噩之时那样,一副无欲无求,风轻云淡的模样。以至于杨承烈都怀疑,杨守文是不是真的康复了!若真的康复,又怎可能如此?   现在好了!   杨承烈终于相信,杨守文康复了。   若没有康复,又怎么可能知道孔方兄的好处呢?   从随身随身皮兜里拿出两串开元通宝。别误会,两串开元通宝不代表两贯钱,事实上也不过两百文而已。不过也别觉得少,要知道衙门里的白直一个月,也不过是两百文的收入。   只是对杨守文而言,两百文似乎是少了……   ……   “大兄,何故愁眉苦脸?”   送走了杨承烈,杨守文便坐在门廊上苦思冥想一个问题:如何赚钱!   杨承烈说了,不许他掺和案子的事情。杨守文也不想因为一件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去和杨承烈顶撞。不过死了个人而已,在这个年月,死人难道很奇怪吗?   至于那死者的身份,还有凶手的来历,杨守文倒是有些好奇。   不过,这一切必须建立在不会冷了他和杨承烈父子关系的前提之下。   家,对于杨守文而言,非常重要。在他浑浑噩噩的时候,爷爷杨大方就不断向他灌输家的重要性。那时候的杨守文,也许不明白。可是日久天长的灌输,在他清醒之后,哪怕拥有成熟的思维,那十七年累积的观念,仍给他带来深刻影响。   所以,他不会硬碰硬的和杨承烈顶撞。   杨氏带着幼娘出门了,家里显得很安静。   就在杨守文在思索的时候,杨瑞走出卧房,看到杨守文,他先是一阵惶恐,而后小心翼翼凑了过去。   昨天被杨守文一顿暴揍,着实让杨瑞害怕了。   他已经明白过来,清醒过来的杨守文,已经不是他以前那些小聪明可以对付得了。   杨守文从小跟爷爷习武,力大无穷。   如果真激怒了杨守文,他绝对会翻脸把自己一顿胖揍,手底下不会有任何留情……就算到时候杨承烈为他出头,杨守文会害怕吗?了不起挨上一顿,扭头再收拾杨瑞。   说起来,杨瑞的本性不坏。   只是他深知自己是庶子,日后难免会有麻烦。   他更希望,让母亲能够扶正。可如果他做的那些事被母亲知道,势必会让母亲生气。   杨瑞觉得,他有必要和杨守文搞好关系。   杨守文抬起头,眼睛一亮,“二郎,你有钱吗?”   “干什么?”   杨瑞立刻警惕起来,下意识后退一步,一只手还不由自主的捂在腰间的挎包之上。   “我没钱。”   咦,这小子很警觉嘛。   杨守文眼睛一眯,展颜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个赚钱的路子。”   “什么赚钱的路子?”   杨瑞一脸便秘的表情,同时眼中又流露出一丝期盼之色。   这小子是个财迷!   杨守文一眼就看清楚了杨瑞的本质,心中冷笑一声,可脸上却做出一副风轻云淡,浑不在意的模样。他摆了摆手,一脸嫌弃的样子道:“问这么多做什么?反正你也没钱,就算我告诉你,你也做不来……算了算了,我还是再想其他的办法。”   杨守文猜的不错,杨瑞就是个财迷。   杨瑞的母亲,是小户人家出身,家里也没什么积蓄。   而杨承烈虽然是昌平县尉,可由于秉性的缘故,也没有去搜刮民脂民膏。说穿了,杨家在昌平并不富裕,除了杨承烈的收入之外,就剩下那二百亩职田的外快。   若不是这样,杨承烈又怎会让杨瑞跑去做执衣呢?   杨瑞眼珠子滴溜溜打转,见杨守文不想再谈下去,连忙跑上前,恭恭敬敬道:“大兄别急啊,咱们再聊聊……不瞒大兄,小弟这身上有些积蓄,但是并不算很多。   若是大兄需要数目太大,小弟可能帮不上忙。   但若是……小弟说不定能出个主意。只是不知道大兄想出什么路子,需钱两几何呢?”   杨守文眯起眼,警惕看着杨瑞。   “二郎,你若是有钱,便借我几贯。”   “几贯啊……”   杨瑞那张稚嫩的小脸上,再次流露出了纠结之色。   这家伙身上,肯定不止几贯!   杨守文心里冷笑一声,却表现的浑不在意。对于杨瑞有小金库,他也不觉得奇怪。   杨承烈身为县尉,权力甚大。   在唐代,县尉分判众曹,收率课调,其职能之繁琐,远不是后世公安局长可以比拟。除了缉捕盗贼,侦查破案之外,县尉还要参与祭祀,地位之高,非同一般。   如此职务,难免有迎来送往的灰色收入。   杨承烈或许不会接受,但是看杨瑞这小财迷的德行,估计没少收受好处。   他是杨承烈身边的执衣,一些杂物小事都有他负责处理,自然会有人对他追捧……   杨守文不耐烦摆手道:“料你小小年纪,也不会有什么积蓄,休要在这里呱噪。”   说完,他叹了口气,“可惜我这赚钱的路子是一本万利,只需前期小小投入,后面就会财源滚滚。算了,和你说这些干什么?我出去走走,你自己在家里待着吧。”   “大兄,大兄且留步。”   小财迷的眼中,已经开始泛起了金光。   他连忙呼喊,拉着杨守文的衣袖,“大兄,再聊聊,再聊聊嘛……不瞒大兄,若只是几贯钱,小弟咬咬牙还是能凑得出来。只是这要惊动阿娘,我只是担心,若血本无归时,阿娘难免会生气。到时候必然会捅到阿爹那边,小弟可是吃受不起。”   你会捅到老爹耳朵里?   杨守文冷笑一声,脸上却换了一副表情。   “二郎若真拿得出来,为兄可保你赚的盆满钵满。   这样吧,咱们兄弟可以联手,我算你一成利……说实话,如果你不是我兄弟,我才懒得理你。不管你以前做了什么,有道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咱们终究是一家人。那几贯钱,以后便可以收回十倍乃至百倍的利益,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呢?”   杨瑞聪慧,可终究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子。   听杨守文这么一说,他也禁不住有些热血沸腾起来。   “真有的赚?”   “废话,我骗你作甚?”   杨守文舌粲莲花,说的杨瑞心弛神荡。   末了,他终于一咬牙,从腰间的皮囊里取出几串铜钱,低声道:“我身上只有五百文,不过家里还有些存留。大兄,这可是我所有的积蓄,你可一定不要骗我。”   “当然当然,我骗你作甚?”   杨守文搂着杨瑞的脖子,低声嘀咕起来。   这时候,幼娘从外面走进来,看到杨守文兄弟勾肩搭背的模样,小脸顿时一沉,显得不太高兴。   不过,杨瑞这时候已没有心情计较幼娘的态度。   “大兄,我这就回去拿钱,天黑之前一定会回来。”   “去吧去吧,早去早回。” 第十章 大生意(下)   杨守文目送杨瑞离去,这才收回目光,走到幼娘身边。   “幼娘这是怎么了?一脸的不高兴,是谁欺负你了。”   “兕子哥哥不要和二少爷好,他昨天还欺负阿娘和幼娘,兕子哥哥怎可以这样子。”   幼娘撅着小嘴,一脸‘我不高兴’的模样。   杨守文笑了,蹲下来想要去抱她,却见幼娘一闪身,躲开杨守文,一溜烟跑到了花圃前。杨守文摇摇头,走到花圃前,抱起幼娘。这一次,幼娘没有再去闪躲。   “幼娘莫不开心,兕子哥哥是在使唤二郎,所以才对他亲热。   兕子哥哥最疼幼娘了,等使唤完了二郎以后,一定想办法收拾他,为幼娘解恨,好不好?”   “真的吗?”   “当然!”   幼娘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兕子哥哥一定要为幼娘报仇。”   “知道啦。”   杨守文见幼娘开心了,这才松了口气。   “婶娘呢?”   “阿娘在生火,给兕子哥哥准备晚饭。”   “那正好,我也有事想要找婶娘打听呢。”   杨守文说着话,便走进自己的卧房,从床桌上拿起一摞纸,牵着幼娘的小手,直奔伙房。   他向杨氏打听了村中可有工匠,杨氏告诉他,村口的老胡头,便是附近最好的工匠。杨守文听了之后,便带着幼娘走出家门。此时,已经是晌午后,阳光斜照村中小路,沿途不见行人,整个村子静悄悄的,透着几分令人心醉的静谧气氛。   老胡头住在村口,是个铁匠。   看模样,大约在五十出头,黑亮亮的面膛,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声音也格外洪亮。   “大郎做这些家什,做什么用处?”   老胡头看了杨守文递给他的图纸,不禁露出疑惑之色。   我恨‘大郎’!   杨守文强笑道:“胡公休要唤我大郎,叫我兕子就成。”   “那怎么可以,大郎是杨县尉的大公子,尊一声郎君也理所应当,有什么当不当得?再说了,你唤我胡公,才是折煞了老汉。不如就随这村里人,叫我一声老胡头就成。”   “那怎么可以?”   “怎不可以!”   老胡头也是个执拗的人,为了个称呼,又和杨守文争执了一番。   唐代,依旧是一个等级森严的时代。   杨家虽然不说是什么高门大户,可杨承烈毕竟当了十几年的县尉,在昌平的声望不低。老胡头不过是个工匠,又怎可能担得起‘公’字?传出去,只会被人笑话。   最后,两人终于达成协议,杨守文叫他老胡头,而老胡头则称呼杨守文做‘兕子’。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摆脱了‘大郎’这个充满了魔性的称呼。   杨守文拿着图纸,一边让老胡头看,一边向他解释。   “这些家什做倒是可以做,不过却需要费些周折。   整套做下来,至少要一贯足三百文……若要完成,需要两日,兕子看可不可以呢?”   两天,似乎能够接受。   杨守文当下把杨瑞那五百文留下做定金,和老胡头约好了提货的时间,这才起身告辞。离开的时候,他才发现幼娘缩在一旁的榻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了。   看看天色,也差不多酉时。   和老胡头解释了一下午,难怪幼娘会睡着。   杨守文心疼的抱起幼娘,辞别了老胡头之后,又沿着村中小路返回家中。   晚饭时,杨瑞精疲力竭,气喘吁吁的回来。   他把一个皮兜交给杨守文,“一共三贯足四百文,大兄清点一下。”   “清点个什么,自家兄弟,我还不信你吗?   之前你给了我五百文,价钱来一共三贯足九百文,算你四贯就是……我已经找人做准备了,最迟三天就可以开始。二郎,到时候可能还需要你出面,做些首尾。”   “这是应当,这是应当。”   一不小心,变成了和杨守文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   杨瑞的态度,也随之发生了改变,对待杨守文更是毕恭毕敬。   晚饭之后,两人坐在正堂说话。   杨氏带着幼娘去收拾房间,准备过两天宋氏母女的到来。   “二郎,今天那件凶杀案,你可有看法?”   说实话,面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杨守文真的很难找到共同话题。在聊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把话锋一转,扯到了白天发现的那具尸体上面。   杨瑞闻听,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能有什么看法……这里地处边塞,打架斗殴的事情也时有发生。说出来也不怕大兄笑话,我随阿爹做了一年执衣,单只是死人的事情便听了无数次。去年,我听管班头说,县城里死了人,连尸体都没个完整。”   唐时,民风剽悍,游侠儿盛行,也最为人所推崇。   杨守文记得,唐代曾发生过一件事,有一个富豪是个游侠的脑残粉,但凡有侠客登门,就会热情招待。一天,一个相貌粗豪的侠客,拎着一个血淋淋的袋子前来,说他杀了一个贪官,准备跑路,希望向富豪借十万贯,可以把那贪官的人头做抵押。   这原本是一个很荒诞的事情,可那富豪最终竟同意了。   侠客拿着十万贯不知所踪,富豪后来发现不对,打开袋子才发现,里面是一个猪头。   这听上去有些可笑,但也从某种程度上,反应了游侠儿的风行。   也正是在这种环境中,才有了李白那首侠客行的问世。   杨守文见杨瑞没兴趣,眼珠子一转,立刻计上心来。   “话是这么说,可为人子女,终究是要为父母分忧才是。   出了这么一个案子,到最后肯定要落到阿爹手中。若阿爹抓到凶手也就算了,可万一抓不到,势必会被上官责罚。我听说,如今的县尊可是个眼中不揉沙子的人。”   杨瑞闻听,不由得连连点头。   “说起这个,倒也没错。   阿爹也说,王县尊和以前的县尊不一样。以前那些县尊来昌平,大都是想要混个资历,可王县尊却好像是真想做些事情,上任以来,非常勤勉,而且断案如神。   听阿爹说,王县尊出身名门,好像是什么太原王氏的子弟。   来到昌平两年多了,居然从不回家省亲,逢年过节的时候,也留在县里与民同乐。到现在,他都是一个人住在县衙里,也不去寻花问柳,好像一个苦行僧似地。   大兄,什么是苦行僧啊。”   “苦行僧啊,就是对自己严格,一心求道之人。”   杨瑞搔搔头,似懂非懂。   杨守文则沉声道:“县尊既然是这样的人,一定会重视这件案子。   二郎,不瞒你说……上午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些线索,所以想要帮阿爹一回。”   哪知道杨瑞却连连摇头,“大兄,这件事你最好别管,我听阿爹说,凶手人多,而且身手不弱。阿爹晌午时,曾带着我去了一趟羊尾巴,说那里才是杀人的现场。   这件事,不是你我兄弟能够掺和进来,阿爹既然已经委托了管班头,一定有他的想法。”   杨承烈,早在自己告诉他之前,已经找到了案发现场?   杨守文顿时愣住了,感到非常惊讶。   看起来,我倒是小觑了阿爹。阿爹能够在昌平县尉的位子上一坐十年,必有他的手段。怪不得我之前和阿爹说的时候,阿爹虽然吃惊,却没有表现的迫不及待。   原来,他发现了案发现场是在羊尾巴。   可越是如此,杨守文就越是感到好奇。   “二郎,我告诉你,这对你可是个好机会。”   “怎么说?”   杨守文指了指杨瑞,沉声道:“你虽然已经成了执衣,可所有人都知道,你之所以能做执衣,是因为你是阿爹的儿子,而不是你有真才实学。而你的年纪又小,更不会被人重视。你今年才十三岁,如果没有令人信服的功劳,定会被人耻笑。   你看,我如今找到了线索,如果你我兄弟联手,把这案子破了的话,阿爹一定会夸奖你。到那时候,你在衙门里也能挺起胸膛,便是管班头也会对你高看一眼。”   杨瑞脸色阴晴不定,他低着头,显然有些犹豫…… 第十一章 夜探弥勒寺(上)   杨瑞有杨瑞的骄傲!   他想要摆脱那个庶子的身份,想要获得别人的认可。   之前,他靠着小手段,成为杨承烈身边的执衣。可这并不代表,他真的得到其他人的认可。似管虎这种跟随杨承烈五六年的老人,靠着真本事从普通的快手做到缉捕班头,如果没有真才实学,就很难让他接受。谁都知道,捕班快手的收入高,月俸八百文,加上各项例钱收入,一个月下来差不多就是一贯多钱的收入。   杨瑞如今年纪小,做不得快手。   可如果……   不可否认,他有点害怕。   但杨守文说的不错,如果他真能破了案子,也许用不得十八岁,就可以成为快手。   嗯,值得拼一下。   他在犹豫许久后,最终决定,拼上一回。   其实,杨守文并不想带着杨瑞,毕竟夜探弥勒寺毕竟存有一定的风险。   可如果杨瑞不去,终究是有些不太方便。杨瑞毕竟有官身,到时候可以出面和寺院的人进行交涉。这件事若办得好,对杨瑞也有好处;就算没有收获,杨守文相信,以自己的身手,保护杨瑞当不成问题。而且,弥勒寺里面也有僧人驻留。   “二郎,记得跟着我,别离我太远。”   天色已晚,夜幕降临。   由于杨瑞的关系,晚上幼娘也没有缠着杨守文。看得出来,小丫头对杨瑞还是心有余悸,或者说怀着怨念。   也正是因为这样,杨氏和幼娘早早便休息。   等她们屋中的灯熄灭之后,杨守文便和杨瑞来到庭院中,两人穿过后院的花圃,越过木栅栏,沿着小溪而行走了一会儿,在一座小木桥的桥头,停下了脚步。   过了河,再往前走,就是入山的山口。   弥勒寺坐落于雀儿涧,距离山口大约大约有十二三里的路程。   月光,洒在溪水上,只见鳞波荡漾。秋蝉鸣叫,更为这寂静的夜色平添几分神秘气息。   往山里看,黑漆漆,静悄悄。   杨瑞突然停下脚步,颤声道:“大兄,要不然咱们天亮再去?”   “天亮了,管班头他们就会过去,到时候不管发现什么,都会和你没有关系。”   杨守文看了杨瑞一眼,展颜一笑。   他拍了拍手中的大枪,沉声道:“二郎休要害怕,我练武十年,保护你绰绰有余。”   那杆大枪,是杨守文的爷爷杨大方所留。   枪长六尺七寸,较之制式大枪要短很多,也就是在两米出头。   杨守文今年十七岁,身高在175公分上下,比那杆大枪要低一个头还多。枪很沉,重有十四五斤。硬枣木制成的枪杆有婴儿手臂粗细,枪身上更缠绕银色丝线,在月光下泛着一蓬淡淡的银光。枪头是用上好的镔铁打造,呈梭子形状,上面还有两个倒钩。月光下,枪刃泛着一蓬暗红色的光,似乎在说,它曾饱饮鲜血。   这杆枪,名为虎吞!   据说是早年间,杨大方所使用的兵器,而且是杀人无数。   只不过杨守文已经记不清楚爷爷曾说过的那些故事,而杨承烈更不可能告诉他。   之前他拿着枪出来,杨瑞还觉得他大惊小怪。   可是现在,当他看到杨守文手中这杆大枪的时候,眼中不由得却流露出羡慕之色。   杨大方宠爱杨守文,对杨瑞却很冷淡。   小时候,杨瑞曾想要跟随杨大方习武,可是却被杨大方拒绝。   “我杨家枪法,传嫡不传庶,传子不传女。”   杨大方一句话,便堵住了想要为杨瑞求情的杨承烈的嘴。虽然之后杨承烈也教过杨瑞一些拳脚,可是在杨瑞看来,不管他如何练得如何,始终比不得杨守文。于是乎,杨瑞也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对习武变得不再热心,也对杨守文非常嫉恨。   这也是杨瑞去年为什么陷害杨守文的原因。   他一方面讨厌杨守文,同时又渴望得到杨承烈的重视。   你武艺好有什么用,跟在爹爹身边做事的人是我,在外人眼中,我才是阿爹的儿子。   只是现在……   “大兄等等我,我也去。”   看到杨守文走上木桥,杨瑞一咬牙也跟了上来。   内心中,他对杨守文有些畏惧,但同时又有些好奇。   杨瑞知道,杨守文做了十七年傻子。可没想到他清醒过来后,竟好像什么都知道似地。   且不说杨守文能揣摩阿爹的心思,更猜出了那首童谣的出处。   他胆子很大,同时又好像懂得如何赚钱。   他这十七年究竟在做什么?杨瑞非常奇怪。按道理说,一个傻了十七年的人清醒过来,怎可能懂得那么多的事情?而且,杨守文能说会道,也让杨瑞感到吃惊。   山路崎岖,但是对于常走山路的杨守文而言,没有任何问题。   他手持长枪,一手拉着杨瑞,沿着山路走了近一个时辰,就见前方雾气弥漫……   穿过那层薄雾,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山巅一座寺庙。   杨守文喘了口气,从腰间取下水囊,灌了一口水,然后把水囊递给杨瑞。   “再加把劲,咱们马上就到了。”   杨瑞狠狠喝了几大口,总算是缓过来一些。   近两个小时的山路,对于年仅十三岁的杨瑞而言,绝对不轻松。如果没有杨守文一路关照,他可能走到一半,便不想再走下去了。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杨瑞问道:“大兄,这么晚了,僧人们怕是早已经睡了,咱们该怎么进去?可要翻墙吗?”   杨守文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道:“翻墙作甚?”   “啊?”   “咱们是来查案,而且你又是堂堂昌平县尉的二公子,自然是光明正大的上去叩门。咱们又不是来做贼,好端端翻什么墙?而且,有僧人相伴,也能安全一些。”   杨瑞呵呵笑了,“大兄说的是,我却想多了。”   “走吧!”   杨守文恢复了一些体力,便拉着杨瑞,大步流星走去。   两人穿过薄雾,很快就来到寺庙门前。   月光下,只见那寺庙山门紧闭,大门上方有一副黑色横匾,上书‘大弥勒寺’。   这寺院的历史不算长,大约兴建于七年前。当时正值圣母神皇改国号为大周,有人献出祥瑞,言圣母神皇是弥勒转世。那时候,正处在关键时刻的武曌立刻认可了这个说法,并命人编撰大弥勒经,在全国各地修建弥勒寺,以宣扬她的正统。   仅昌平县一地,就修建了两座弥勒寺。   其中一座在县城里,是由官府修建;而虎谷山上这一座,则是由昌平县缙绅修建。   “二郎,敲门。”   杨守文看了杨瑞一眼,杨瑞立刻点头,挺起胸膛走上台阶,抓起门环,叩响门扉。   “谁呀,这大半夜的来敲门。”   过了一会儿,山门里传来一个含糊的声音,并且隐隐有灯光闪动。   紧跟着,山门打开,从里面探出一个光头。   他迷糊着眼睛,语气中带着几分怨气,“这半夜三更的,谁在敲门?上香不能等天亮吗?”   也难怪,现在已经过了子时。   对于山上的和尚而言,也没有什么消遣,自然早早休息。   “我是昌平县尉身前执衣,奉县尉之命,连夜赶来这边查证一件事情,还请师父方便则个。”   “昌平执衣?”   那僧人看到杨瑞,露出几分疑惑之色。   也难怪,杨瑞虽然故作成熟,却终究是个孩子。   他身高不过160公分,比僧人低了大半个头,整个人看上去,就显得那么不靠谱。   对于僧人这种目光,杨瑞已经见怪不怪。   他从腰间取下一块木牌,递给僧人。   那是他的腰牌,上面有他的名字,身份和年龄。   僧人把山门打开一条缝,接过腰牌在烛火下查看。   杨守文则站在一旁,突然间,他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悸动,猛然转身,横枪身前。 第十二章 夜探弥勒寺(下)   外面,黑漆漆,静悄悄。   “大兄,怎么了?”   杨守文眉头一挑,旋即转身道:“没事,怎样,我们可以进去吗?”   那僧人已验明了杨瑞的身份,听到杨守文问话,也清醒了些,态度也变得和善了些。   “既然是县尉差遣,两位施主辛苦了,不知有什么吩咐?可要通报法师知晓?”   唐代寺院,有方丈、住持、知客僧等等级。   不过,他们并不是直呼其职务,而是多以‘法师’代之。   “那倒不用。”   杨守文持枪,领着杨瑞迈步走进山门。   “法师,我们这次来,是想要请教一件事。”   “哦?”   “敢问昨日,可有善男子前来进香?”   这座大弥勒寺位于山中,其实香客并不是很多。   听了杨守文的话,那僧人想了想便回答道:“不瞒施主,我们这座寺院地处偏僻,平日里没什么人来,香火也不是很旺盛。平日里得以维持,也是靠着本地的居士加以施舍。不过昨日……哦,应该是前日了!的确是来了几个人在此借宿。”   “借宿?”   僧人点点头,“前日正午时,来了一个善男子,说是想要在敝寺修行几日,还给了挂单的香火钱。以前这寺中,十天半个月未必会有人来借宿,可是前天却来了两拨人。   在傍晚时,有来了三个人说要借宿。   不过当天晚上,那四个人就不见了踪迹。我第二天打扫寺院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了。”   “四个人,可看出是什么人?”   僧人笑道:“这如何看不出来?那四个人的打扮,一看就知道是獠子。   先来的那个獠子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后来的三个獠子,却好像是突厥人……嗯,就是突厥人。他们官话很生硬,私下交谈的时候,用的好像就是突厥话。我早年曾去过塞外,和突厥人打过交道,虽然不会说,但也能听出他们端倪。”   突厥人?   杨守文眉头一蹙,感觉有些不妙。   昌平周围主要是以契丹人和奚人为主,突厥人并不是很多。   那些突厥人千里迢迢跑来,就为了杀一个人吗?这件事情,似乎不是那么简单啊。   他看了一眼杨瑞,却发现杨瑞正无聊的打量寺院。   很显然,他并没有听出这里面的问题所在。   杨守文想了想,沉声道:“那个孤身挂单的獠子住在哪里?当天可有什么异常举动?”   “哦,他就住在那边的厢房。”   僧人用手一指,解释道:“敝寺甚小,不过前后两进。   那獠子来了之后,一开始便在厢房里,不见动静。后来那三个獠子赶来,他便去了大雄宝殿,一直到晚课结束,才回了厢房。之后就没见动静……第二天我发现那屋子里已经没人了,而且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痕迹,我还以为他临时走了。”   “法师,你这寺中有多少人?”   “加上我,一共五人。”   杨守文点点头,双手合十道:“敢问法师,能否带我们先去禅房看看?”   “当然可以……不过里面也没什么好看的。我昨天专门打扫了房间,干干净净。”   僧人一边说着,便举着蜡烛在前面带路。   杨守文跟在他身后,杨瑞则拉着杨守文的衣襟,显得有些紧张。   那禅房正如僧人所言,干干净净。   里面也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张禅床和一个蒲团。   僧人道:“来这里修行的人,大都要求不高,所以也很简陋,没有配备什么家什。”   杨守文点点头,目光在禅房里扫了一眼。   “法师,可不可以让我们去大雄宝殿看看?”   “这个嘛……”   僧人想了想,便答应道:“可以是可以,不过还要请两位施主轻一点,莫惊扰了佛祖。”   “那是自然。”   杨守文当下又随着僧人来到大雄宝殿外。   僧人轻轻推开大门,发出吱呀呀一阵轻响。   大雄宝殿的面积不大,正中央供奉着弥勒佛祖的金身佛像,两边则是罗汉菩萨的彩绘。   杨守文不清楚昌平县里的弥勒寺是什么模样,但是眼前这座大雄宝殿,比起他记忆中那座少林寺的大雄宝殿,面积至少小了一半。   “这就是大雄宝殿了。”   “法师可还记得,那天那个獠子在这里都做了些什么?”   “这个嘛……”   僧人苦笑摇头,轻声道:“小僧确是不太清楚。   那天我倒是从门口路过了一次,看到那施主跪拜在佛前……嗯,就是跪在这里。”   僧人说着,便走到蒲团前,然后扭头对杨守文道:“至于他还做了什么,我就不清楚了。那天寺里因为突然来了善男子,所以大家有些忙碌,只有晚课时才过来。”   “施主,要不还是把法师找来吧,他可能知道多一些。”   杨守文不置可否,慢慢走到了佛前,站在那蒲团的正前方。   抬起头,他看了一眼那座弥勒金身佛像,又低下头,向蒲团看去。   沉吟片刻,杨守文突然在蒲团上跪下,然后身体向前匍匐,双手摊开,以头触地。   好像也没什么!   杨守文直起身子,摇了摇头。   他抬起头,正想要再打量那佛像,却忽然间激灵灵一个寒蝉,汗毛在瞬间乍立起来。   大雄宝殿的门敞开着,月光透过大门照在殿内,也照映在香案之上。   杨守文清楚看到,一个人影映在佛像之上。   “二郎,趴下。”   杨守文大吼一声,然后一个懒驴打滚。   耳边,只听弓弦声响,紧跟着传来一声惨叫。   杨守文起身,顺势抄起大枪。   杨瑞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在杨守文喊叫的一刹那,他本能的趴在地上。而那个僧人,此刻正瞪大了眼睛向大殿外看去,眼中更透出一种惊骇之色。   在他的胸口,插着一支木撲头箭。   箭尾上的鹰翎颤动,在月光下格外真切。   “二郎,趴着别动。”   杨守文二话不说,提枪便冲出大雄宝殿。他一只脚才迈出门槛,就听一声弓弦响,一支木撲头箭便向他射来。杨守文举枪拨打,啪的一声把那支木撲头箭打飞。   就在这时,从大雄宝殿门前的广场台阶下,窜出两道黑影。   两个髡发结辫的胡人出现在杨守文的面前,一人手持大刀,一人手持长剑,一左一右夹击而来。果然是獠子!杨守文借着月光,看清楚了那两个獠子的长相。   不过,他并没有惊慌,脚下一顿,身体微微一矮,口中暴喝一声,一枪刺出。   那杆虎吞大枪快若闪电,令那持刀的獠子大吃一惊。他连忙举刀封挡,耳听得铛的一声巨响。獠子只觉一股巨力传来,手中大刀再也拿不住,嘡啷便掉在了地上。   他连忙大声叫喊,另一个獠子连忙上前想要拦住杨守文。   却见杨守文一枪刺出之后,身随抢走,脚步一滑,矮身便让过那口宝剑,顺势又是一枪刺出。这一枪,比刚才那一枪的速度更快。使刀的獠子再也无法闪躲,就听噗的一声,虎吞大枪狠狠灌入那獠子的胸口,一蓬鲜血喷溅在杨守文脸上。   铮!   弓弦声再响。   从两个獠子窜出,到杨守文出手击杀其中一人,不过是三两息的时间。   躲在暗处的弓箭手显然没有想到杨守文如此了得,匆忙间再发一箭,只是心神却有些乱了。   从寺院里的大树上,传来一声呼喊。   持剑的獠子不等杨守文回身,便三步并作两步从广场上蹿下,健步如飞向山墙跑去。杨守文让过那支冷箭,抬脚把使刀的獠子踹到在地,便转身想要追击过去。   不过这时候,那树上的弓箭手也冷静下来。   他纵身跳到院墙上,箭发三星映月。只见三点星芒飞来,杨守文不得不停下来闪身躲避。也就是这一停顿的功夫,使剑的獠子已经纵身跳上山墙,然后和弓箭手一起跃下。   杨守文快步追到山墙前,手中大枪在地上一撑,身体借力腾起,也跳上了墙头……   只见山墙外大雾弥漫,两个獠子已不知所踪。 第十三章 闷声发大财(上)   雀儿涧的雾,越来越浓。   整个弥勒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被雾气笼罩,朦朦胧胧,看上去显得好像不真实。   原本是来查找线索,却不想枉死城中又平添两个游魂。   闹出这么大动静,也不可避免惊动了寺院中的其他僧人。住持法师带着三个僧人赶到大雄宝殿的时候,杨守文正蹲在那獠子的身前,举着蜡烛上上下下的打量。   “你们是什么人?”   杨瑞此刻已经回过魂来,只是两腿还在发软。   十三岁大的孩子,面对这样的状况,难免会感到慌张。好在杨瑞在衙门里历练一年,虽然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但是这拉大旗作虎皮的本事,也有六七分的火候。   杨守文正全神贯注检查那獠子的尸体,好像看出了花似地。   这个时候,自然是杨瑞出马,于是再次取出他那枚执衣的腰牌,大声道:“我是昌平县尉座前执衣,奉县尉之命前来查案,不想遇刺客偷袭,现已击杀其中一人。”   住持法师名叫惠仁,闻听之后也是大吃一惊。   杨瑞年纪虽小,但却有一股子公门中人的气势,令惠仁也不得不小心对待。   哪怕惠仁已四十多岁,哪怕他是弥勒寺的住持法师,可却没什么根底,在公门中人面前,更挺不起胸膛。这也是这座弥勒寺叫小弥勒寺的原因,和那有官府做靠山的大弥勒寺相比,这座坐落在虎谷山雀儿涧的寺院,显然不会有什么底蕴。   “敢问施主,发生了什么事情?觉明他……”   觉明,便是那个被射杀的僧人。   杨瑞的态度还算不错,一五一十把情况讲述了一遍。   “射杀法师的人,是一个獠子。他们一共有三个人,其中一个已经被我大兄击毙。”   这时候,惠仁才留意到了杨守文的存在。   而杨守文在检查了獠子的尸体之后,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不免感到有些烦躁。   他没有理睬惠仁,起身后擎枪又回到大雄宝殿。   僧人们也跟着走进来,一个个小心翼翼看着杨守文,更不清楚他在寻找些什么。   倒是杨瑞灵机一动,似乎明白了杨守文的意思。   “法师,敢问还记得前日那个孤身挂单的獠子吗?”   “当然记得。”   惠仁法师连忙道:“那位施主非常豪爽,还给了一铤金饼的香火钱。   他说准备在这里借宿半个月,想要参佛修行。对于这等善男子,贫僧自然不好拒绝。”   很显然,惠仁法师对那铤金饼的印象更深刻。   唐代,以开元通宝为法定货币。但铜钱毕竟不好携带,而华夏自古以来缺银,所以银子也不能作为流通货币。如此一来,黄金也就变成了除却铜钱之外的硬通货。   “二郎。”   杨守文突然开口,招手示意杨瑞过去。   他在杨瑞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杨瑞连连点头,又来到惠仁身旁。   “觉明法师说过,那獠子当天曾在这大雄宝殿里待了很久,不知法师可有印象?”   “哦,当然有印象。”   惠仁法师面露笑容道:“那善男子很是虔诚,在大雄宝殿面壁参佛了许久。   贫僧记得,他在左面那副壁画像前打坐参禅,贫僧当时还说,善男子为何不参弥勒?   他回答说:非是不参弥勒,而是他小时候曾生了一场大病,后夜寐长眉,于是才得以痊愈。从那天之后,他便拜入长眉门下,这次入寺参禅,自应当先拜长眉。”   杨守文站在一旁,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可是惠仁法师的话,却听得真切。   目光旋即落在了壁画上,只见大雄宝殿左右两面墙壁各有九尊罗汉,长眉便是其中之一。   可这长眉,有何蹊跷?   杨守文摩挲手中大枪,看着壁画上朦胧的罗汉影像。   他隐隐觉得,日间发现的死者,绝不是无意前来,而是有着非常明确的目的。   他当时要借宿半月,却在当晚冒雨离开,和那三个后来出现的獠子一定有关联。而那三个獠子杀死了那人之后,并没有找到他们想要找到的东西,于是夜探弥勒寺。不想杨守文和杨瑞却突然出现,也进了大雄宝殿……獠子担心秘密泄露,于是想要射杀杨守文,却不想被杨守文发现,更将那三人中的一员当场击毙。   这大雄宝殿里,一定有蹊跷。   而那獠子参禅长眉罗汉,恐怕也有其他的用意。   可是,他究竟留下了什么线索?   杨守文想不出一个端倪,于是便走到佛前的蒲团上,盘膝而坐,把大枪放在腿上。   “法师,发生这种事情,已非我能够解决。   现在天色已晚,外面更有大雾,我与我兄长便在这里借宿一夜。天一亮,请法师立刻派人前往县衙,通报县尉。我会留在这里,法师更不必因此而感到担忧。”   “那便好,那便好!”   一晚上发生了两条命案,惠仁法师真有些担心,杨瑞会一走了之。   他现在既然要留下来,法师更不会拒绝。   于是,他连忙让人准备禅房,更找人把尸体搬走,却被杨瑞阻拦。   “尸体不要动,这是案发现场,就摆放在这里,等明日捕班快手到来,也好勘验。”   “是,施主说的是。”   杨瑞走到杨守文的身边,轻声道:“大兄,咱们去禅房休息?”   可杨守文却双眸紧闭,呼吸平稳,好像睡着了一样。   “我大兄……”   杨瑞向惠仁解释道:“他武艺高强,只是脾气有些古怪,就让他留在这大殿里吧。”   “也好,也好!”   几个僧人手忙脚乱了半天,总算是安排妥当。   杨瑞去旁边的禅房休息,而惠仁法师也带着其他人,回各自的禅房之中。只是,发生这样的事情,惠仁法师他们还能不能再入定打坐修行,也就不得而知了。   大雄宝殿,恢复了宁静。   大殿里黑洞洞,静悄悄,杨守文慢慢睁开了眼睛。   觉明的尸体,就横在一旁,鲜血早已染红了身下的石砖。杨守文站起身来,走到那长眉罗汉的笔画前,慢慢坐下来。他看着那副壁画,脸上却露出了疑惑表情。   那人,究竟想说什么呢?   ……   清晨,雾气仍未散去,甚至越来越浓。   杨守文从大雄宝殿里走出来,站在被露水打湿,湿涔涔的广场上,伸了一个懒腰。   一夜未睡,他眼睛通红。   可是精神却显得很是矍铄,丝毫感觉不到困意。   一个人在静谧的寺院中游走,发现这小弥勒寺的面积不大,在后院还有一个小门。   推开小门,是一个面积大约在八百平方左右的平台。   站在平台之上,他可以鸟瞰雀儿涧中,云雾缭绕……   倒是一个好去处,在这里吟风颂月,想必是别有一番韵味。   他突然想起,老爹说过,八月中秋他要在这小弥勒寺招待一位故人。八月中秋?距离现在不过十天……啊,马上就要到了啊!正好待会儿和惠仁法师说一下。   “大兄,起的好早。”   就在杨守文站在观景台,欣赏雀儿涧美景的时候,杨瑞从小门内快步走了出来。   他其实也是一夜未睡,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被射杀的觉明,还有被杨守文击毙的刺客。当时他趴在地上,却清楚的看到,杨守文是如何将獠子击杀。那快如闪电的动作,果辣凶狠的刺击,在杨瑞的脑海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一击必杀,毫不拖泥带水。   杨瑞发现,杨守文的枪法并不复杂,但是却显得干脆利落,杀伤力极大。   总觉得自己也练过,或许比不上杨守文,也不会相差太多。可是在亲眼目睹了杨守文出手之后,杨瑞知道,如果他处在和杨守文敌对的态势下,连一枪都接不住。 第十四章 闷声发大财(下)   想到这里,杨瑞不禁后怕。   前日晚上他如果是面对持枪的杨守文,会是什么结果?   杨守文昨晚没有出头,而是让他出面交涉。杨瑞不会不懂,不是杨守文不能出头,而是不想出头。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以后在衙门里,那些人至少会对杨瑞高看一眼。不管怎么说,就凭他夜探弥勒寺的勇气,就凭他敢面对刺客的胆色……   想必以后,他在衙门里的地位,会越发稳固。   说穿了,杨守文是在成全他。   所以,天一亮,杨瑞就跑出来找杨守文,却不想杨守文没在大雄宝殿。杨瑞当时就慌了,满寺院的寻找,直到发现杨守文在观景台上,才算是暗地里松了口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杨瑞发现,当杨守文在身边的时候,他就很有底气。   也许,就是从昨晚杨守文面对刺客,果决狠辣刺出一枪的时候,令杨瑞心折。   “大兄这一大早,在这里看风景吗?”   杨瑞满面笑容,小心翼翼凑上前。   杨守文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摇头笑了,“你我自家兄弟,有什么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   “呃……”   杨瑞险些被噎死,只得苦笑道:“大兄,接下来怎么办?”   “凉拌!”   “啊?”   杨守文叹了口气,轻声道:“先是一条人命,而后又是两条人命……你以为咱们还能插手吗?现在的情况,莫说是你我,恐怕连阿爹也做不得主。连续三条命案,更发生了刺杀偷袭,两个刺客目前下落不明。我估计,县尊怕会插手此事。”   杨瑞闻听,顿时呲牙。   若是连县尊也掺和进来,这事情怕是要闹大了。   “大兄,那咱们……”   “你听我说,估计阿爹会亲自过来,到时候会让你回城。   你回城之后,再帮我做件事,若是做得好,说不定能查出线索,到时候少不得阿爹夸奖。”   “请大兄吩咐。”   “那两个獠子虽然逃走,但我觉得不会离开。   他们昨夜出现在这里,显然是没有完成他们的任务,所以才会回来。现在,他们一时间不会再出现,最大的可能是留在城里……对了,你在县城里有没有门路?”   杨守文看着杨瑞,轻声道:“当了一年的差,你可别告诉我,你还是个睁眼瞎,那样我会看你不起的。”   “大兄这话说的。”   杨瑞立刻挺起胸膛道:“这穷乡僻壤之中,我两眼一抹黑。   可是在昌平县……我有个朋友,名叫盖嘉运,比我大两岁,身手高明,非常勇猛。他爹便是盖老军,就是老军客栈的团头。这昌平县大大小小的团头,都听老军叔父的差遣。大兄想要打听什么事情,我去找盖嘉运,他一定能帮我解决。”   团头,是唐代地下组织的头目。   不管是昌平这种穷乡僻壤的小县城,或者是神都洛阳、西京长安那样的大都会,少不得会有一种存在,那就是地痞、混混。而团头,就是负责管理这些地痞的头目,也可以称之为地头蛇。这些人自成体系,霸占一方,即便是官府也无可奈何。   但不可否认,这些人一个个耳目通灵,最方便打探消息。   杨守文没想到,杨瑞居然还有这种门路。   “老爹知道吗?”   “当然知道。”   杨瑞笑道:“不过老爹没有阻止我,有时候还会给我些钱,让我找盖嘉运去玩耍。”   杨守文立刻就明白了:杨承烈这是在培养杨瑞的耳目。   估计盖嘉运和杨瑞结交,也有盖老军的意思。   这,怕就是所谓的黑白勾结!   “那好,你若是回去县城,就帮我留意一下,最近一段时间县城有没有可疑人物。”   “我明白了。”   杨瑞不傻,马上听懂了杨守文的意思。   不过他旋即问道:“大兄,那你呢?”   “我?”杨守文笑道:“我要回去赚钱,否则你那四贯钱可就打水漂了。   这件事情,你不要和别人说我参与了。若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是你发现了线索,又担心一个人出事,所以让我陪你过来。至于其他的,你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大兄这是要成全我啊!   杨瑞心头一热,却涌起无限愧疚之情。   “大兄,以前我……”   “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不怪你。   再说了,以前我那痴症没有痊愈,就算进了衙门也是给阿爹丢人。你进去了也好,可以帮我照顾阿爹,他身边也能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不过二郎,你要记住,从现在开始,你、阿爹、小娘、青奴、包括婶娘和幼娘,咱们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自当团结一起,劲往一处使,心往一起拧,这样咱们老杨家才能越来越兴旺。   以前的事情我不会与你计较,可如果有一天被我知道,你敢背叛咱们老杨家,到时候休怪我这个大兄心狠手辣,你听懂吗了?”   杨守文说着,伸手拍了怕杨瑞的肩膀。   那森冷的语气,让杨瑞激灵灵一个寒颤,忙不迭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好了,回大雄宝殿去看着吧,若咱们两个都不在,只怕那些秃驴会急疯了。   记住我告诉你的话,这件事你要担起来,我只是跟着你前来,顺道保护你……若衙门的人来了,你不用通知我,只需要告诉阿爹,就说我在这边就好,其他休得赘言。”   “二郎,明白。”   到这个时候,杨瑞算是彻底臣服了。   看着杨瑞离去的背影,杨守文脸上的笑意更浓。   这件事他不打算跳出来抢风头,有杨瑞出面足矣。对外,杨守文痴症才痊愈,在许多人眼中,怕仍旧有些呆傻。而且这风头对杨守文而言,没有意义,也没有好处。可若是让杨瑞领了,他就可以在衙门里站稳脚跟,对杨守文而言,意义更大。   闷头发大财,才是王道。   而且杨守文觉得,家里有一个撑场面的就足够了,只要那个撑场面的听话就可以。   浓雾,渐渐散去。   一轮红日升起,阳光明媚。   雾才散掉,惠仁法师就忙不迭派人下山。不过没多久,杨承烈就带着衙门的差人来了。   原来,天亮之后杨氏发现杨守文和杨瑞不在房间,顿时急了。   她一大早,顶着浓雾跑去县城告之杨承烈,杨承烈二话不说,就带着捕班二十多个差役赶来小村。在路上,他们正好遇到了下山报官的僧人,于是直接赶上山。   杨承烈当着差人的面,把杨瑞一顿臭骂。   不过对杨守文却没有理睬,只是让他赶快下山回家待着,更不许杨守文离家半步。   “顺便带二郎下山,莫要再生事端。   二郎下山后,立刻给我滚回衙门里值守……我就是太宠你了,才让你如此胆大妄为。”   杨瑞好像受惊的小羊羔,根本不敢顶嘴。   目送杨守文和杨瑞在两个差役的护送下离开,杨承烈轻揉太阳穴,一副疲惫之色。   “兄长,这有何必呢?二郎也是想为你分忧,你不要太过生气。   再说了,二郎找到了线索,也有功劳。若不是二郎昨夜赶来,说不定……这样也好,至少给咱们了一个头绪。这案子似乎有些复杂,并不是咱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说话的,便是缉捕班头管虎。   杨承烈揉着太阳穴道:“这混账小子胆子真大,竟然敢自己偷偷摸摸跑来。   幸亏阿閦奴跟随,若不然的话,他小命难保。这小子若不好好管教,日后必闯大祸。”   管虎闻听,忍不住哈哈大笑。   “小孩子嘛,难免好奇,长大了自会改变,兄长不用担心。   倒是兕子,着实出乎我意料之外。以前只知道他力大无穷,却没想到他枪法过人……兄长可看了那獠子的尸体?一枪毙命,绝无半点拖泥带水,实在是不简单。   兄长这也算是后继有人了,文有二郎,武有兕子,他日何愁杨家不扬眉吐气?”   杨承烈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叹了口气,轻声道:“走吧,咱们再查看一下,莫辜负两个孩子的苦心。” 第十五章 人比解语花(上)   回到小村,刚过午时。   杨守文走进院门,就看到幼娘坐在正堂门外的门廊上,双手捧着下巴呆呆出神。   以前,看到杨守文回来,幼娘早就迎上来。   可是今天她却是不理不睬,好像没看到杨守文一样,小身子一扭,撅着小嘴不看杨守文,似乎在和什么人生气。杨氏则在厨房门口忙碌,看到杨守文的时候,轻轻出了口气,朝他笑了笑道:“大郎可回来了,且稍等片刻,午饭马上就做好。”   “婶娘,我说过了,不要叫我大郎。”   昨天好不容易把老胡头给扭转过来,却没想到家里还有这么一位。   每次听到‘大郎’两字,杨守文就会感觉不要不要的,整个人都似乎变得不好了。   杨氏笑道:“确是把这事忘了,以后我会注意。”   叫了十几年的‘大郎’,想要一下子改过来,的确不太容易。   杨守文把大枪靠在廊柱上,走到幼娘身边,蹲下身子笑嘻嘻道:“幼娘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兕子哥哥,帮你报仇……瞧瞧,瞧瞧,这小嘴都能挂油葫芦了。”   “兕子哥哥不好!”   “什么?”   幼娘撅着嘴,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噙着泪。   “兕子哥哥出去也不告诉幼娘,幼娘从早上起来就在担心,兕子哥哥最坏了。”   杨守文这心里,却暖暖的,坐下来把幼娘搂在怀中。   “幼娘不生气,兕子哥哥是出去办事,以后再有这种情况,一定告诉幼娘,不要幼娘担心。”   “真的?”   “当然!”   杨守文说着,伸出小指头,“来,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幼娘用稚嫩的声音说道,那张紧绷的小脸,旋即破涕为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来。   “幼娘知道你昨夜出去,就坐在这里等你回来。”   杨氏忙完了手中的活计,站起来两手在腰间的碎花布围裙上抹了抹,“兕子,以后可不要这样冒险。山路难行,还有大雾,万一出了意外,我和幼娘都会担心的。”   她的话语轻柔,显得很平淡,却带着浓浓关怀之意。   也难怪,一起生活了十年之久,杨氏早把杨守文当做是一家人。   杨守文连忙道歉道:“婶娘放心,以后我会小心。”   他决定,不告诉杨氏和幼娘昨晚在小弥勒寺的遭遇。若是让杨氏和幼娘知道他在寺里遇袭,而且还杀了人的话,指不定又会怎样担心,到时候少不得一顿唠叨。   家的感觉,真好啊!   一整夜在紧张中渡过,回到家里,顿时感觉轻松许多。   杨守文吃过了午饭,便牵着两头牛,溜溜达达的出门。幼娘好像小尾巴似地跟在他身后,于是他索性把幼娘抱起来,让她骑在牛背上,更让幼娘欢喜的笑个不停。   还是那天的小溪,还是那天的山坡。   两头黄牛轻车熟路的在溪畔溜达,而杨守文则躺在山坡上。仲秋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很舒服。幼娘则学着杨守文,躺在他身边的草地上,两人一起看着碧蓝的天空,就见白云悠悠。从山里吹来的风,很柔,很舒服,杨守文不知不觉,倦意涌来。   一整夜没睡,他着实有些困了。   之前这精神紧绷着,如今吃饱了肚子,沐浴在阳光里,柔风拂面,顿时撑不住了。   ……   依旧是那座巍峨的宫殿,美仑美奂。   依旧是一片火海,到处是狼狈奔走的宫娥彩女太监。   喊杀声此起彼伏,忽远忽近。那个看不清相貌的女人再次出现在杨守文的视线中,口中呼喊着‘驸马’,踉踉跄跄向他跑来……而在她身后,持剑青年骤然出现。   杨守文蓦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   “兕子哥哥,你怎么了?”   幼娘柔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令杨守文回过神来。   他扭头看去,就见幼娘一脸担忧之色,坐在他身边看着他。   “幼娘不用担心,只是做了个噩梦。”   “噩梦最讨厌了,幼娘也做过噩梦。”   幼娘的语气带着几分怒意,不过看她脸上的笑容,更像像是因为和杨守文一样,也做过噩梦,有些开心。   “幼娘也做过噩梦啊,梦到了什么?”   杨幼娘愣了一下,突然间露出茫然之色,轻声道:“幼娘梦到哥哥不要幼娘了,幼娘一直在叫喊哥哥,可是哥哥却不理睬幼娘,只管往前走……幼娘追啊追,可是兕子哥哥却越走越远。然后,然后幼娘就摔倒了,兕子哥哥也没来扶幼娘……呜呜呜呜!”   说着说着,她竟哭起来,眼泪扑簌簌流淌。   那小模样真真让杨守文的心都碎了,连忙把幼娘搂在怀中,轻声道:“幼娘不哭,兕子哥哥怎会不理幼娘……梦都是反的,兕子哥哥不会不理幼娘,会永远保护幼娘。”   “可是,可是……”   幼娘抽泣着,想要说什么。   杨守文把她紧紧搂在怀中,轻声道:“幼娘放心,这世上没人能阻止兕子哥哥保护幼娘,谁要是敢欺负幼娘,兕子哥哥绝不会饶恕他。放心吧,兕子哥哥就在幼娘身边。”   “一辈子吗?”   “嗯,一辈子。”   幼娘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梨花带雨的小模样,简直让人疼煞。   杨守文眼珠子一转,站起来向四面张望。   在距离不远处,有一片盛开的野花。他跑过去,把野花摘下来,飞快变成了一个花藤,然后跑回来戴在幼娘的头上。   “你看,幼娘这么漂亮,比这些花还美,兕子哥哥怎么会不理幼娘呢?”   听到这番话,幼娘顿时笑了。   阳光里,她的笑容绝美,真让她花藤也变得黯然失色……   ……   夜幕,将临。   跟着杨守文疯跑一下午的幼娘也累了,在晚饭过后,便早早的回屋休息。   杨氏在收拾伙房,杨守文则一个人持枪站在前院的田井之中。他沐浴在月光中,猛然振枪舞动。那杆虎吞大枪在他手中,变得格外轻盈灵活,仿佛有了生命一样。   杨守文的爷爷曾是一员猛将,后来隐居武当山下。   他曾在武当山学道,学得金蟾引导术,并且传授给了杨守文。据说,这金蟾引导术是武当山上一位道士,在偶然间观金蟾吞月,于是创出这门引导吐纳之术。   杨大方家传九路九子连环枪,杀法刚猛至极。   但也因为枪法过于刚猛,杀气过重,会造成诸多暗伤,以至于难以长寿。金蟾引导术,正可以中和那种刚猛之力。在杨守文看来,所谓的金蟾引导术,放在后世其实就是内家吐纳之术。十七年来,他浑浑噩噩,却在杨大方的督促下,将金蟾引导术和九子连环枪融为一体,更使得原本刚猛枪法,平添了几分阴柔狠辣。   “好枪法!”   就在杨守文把身心沉浸在枪法之中,忽听一声喝彩。   他连忙收枪横在身前看去,只见院门口站立两人,一个是杨承烈,还有一个壮汉。   那壮汉,杨守文并不陌生。   事实上日间在小弥勒寺里他已经见过,就是杨承烈的助手,昌平县捕班缉捕班头管虎。   管虎和杨守文差不多,在175公分左右。   他体型粗壮敦实,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相貌有些凶恶。   杨承烈眼中也流露出赞赏之色,只是脸上却平静如水,似乎并不在意杨守文的枪术。   “阿郎怎地不提前通报一声,火上已没了吃食。”   杨氏赶忙迎上来,脸上露出惶恐之色。 第十六章 人比解语花(下)   唐代可没有冰箱储存食材,而杨守文他们住在小村里,一家三口都是现买现做,很少留存食物。在这年月,浪费可耻!朱门酒肉臭说的是那些达官贵人,似昌平这种苦寒之地,粮食并不丰盛,哪怕杨承烈是县尉,也要小心的打理生活。   管虎笑道:“杨嫂不必担心,我与县尉带了酒菜,杨嫂做些蒸饼就可以了。”   说着话,他举起手,扬了扬手中的酒坛子。   而杨承烈则递给杨氏几个油纸包,沉声道:“让人从县城里带来的酒菜,给幼娘留一些,剩下的便端上来吧。”   杨氏闻听,也就不再赘言。   “兕子也来吃酒吧。”   管虎跟着杨承烈走进正堂,招手示意杨守文过去。   不过,杨守文拒绝了,“叔父不必管我,我不会吃酒,而且昨夜未睡,也有些乏了。”   “那早点休息。”   看样子,杨承烈和管虎今晚不会回县城。   也难怪如此,这个时代可没有不夜城的说法,似昌平这种地处边荒的县城,天一黑就城门紧闭,开始宵禁。哪怕杨承烈是县尉,一旦城门关闭,也难叫开城门。   这是规矩,与职位无关。   “兄长,兕子说话挺正常的,可不像有病之人。”   坐在正堂上,杨氏准备了两个食盘,分别送到杨承烈和管虎面前。   唐代的人,还保持着分食的习惯,不太喜欢大锅饭汇在一起,众人围桌而坐。把酒菜摆好,杨氏便回到伙房,开始准备主食。而管虎喝了一碗酒,忍不住好奇问道。   “说话倒是正常,不过有时候还是糊涂。”   杨承烈道:“若他脑袋清醒,怎会跟着二郎胡闹?也幸亏家父生前对他管教严格,特别是在习武上,从没有半点马虎,才练出如今的身手。否则,恐怕就危险了。”   管虎颇以为然,连连点头。   “兄长,这突然间连续发生命案,恐怕要惊动县尊。   王县令可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如果他较真起来,咱们这边的压力怕是不小。”   杨承烈撕了一只鸡腿,狠狠咬了一口。   “这件事透着古怪,照今日盘问的结果来看,对方恐怕不会就此罢手。   他们前日伏击那个假獠子得手,却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昨晚才会旧地重游,却不想被兕子和二郎破坏……老虎,我倒是有个想法,想听听你的意见。”   “嘿嘿,兄长这话说得。   不过我也有个主意,却不知道是不是与兄长不谋而合。”   “哦?”   杨承烈抿了一口酒,看着管虎,露出了笑容。   千万不要被管虎那看似粗豪的相貌所欺骗。若他真的和他的长相一样,也不可能做到缉捕班头的位子。这缉捕班头,就如同后世的刑侦队长,要长着七窍玲珑心才行。管虎的武艺高强不假,一口大刀,便是十几个壮汉也休想将他留下。但他之所以能成为缉捕班头,成为杨承烈的心腹,还是因为他心思细腻,机智百出。   管虎起身走到杨承烈的桌前,蘸了酒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诈’字。   杨承烈哈哈大笑,“老虎果然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兄长今日故意拖到最后才走,还把我留下来,我就猜出兄长的意图。”   “没错,那凶手既然没有得手,恐怕还会行动。   以我们手中的人力,不可能专门调拨一批人留守弥勒寺,那就只有转移他们的视线,来个引蛇出洞。我准备明日回去以后,诈成找到了线索,让那些人跳出来。”   “若他们不跳出来呢?”   “这个……”   管虎沉声道:“引蛇出洞固然是好计,却未免有些被动。   他们一天不出来,咱们就只能等一天,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却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依我看,咱们还得查!不但要查,更要大张旗鼓的查,逼得他们跳出来。”   杨承烈轻轻点头,手捻胡须。   “怎么查?”   “城里这边倒是好办,只需增加人手,盘查严谨。   倒是孤竹那边……二郎也说了,凶手是两个獠子。咱们这里地处边荒,獠子本来就多。城里面还好办,但是孤竹那里却有些麻烦。那些獠子去年才到这边定居,人员本就有些驳杂。若凶手藏匿其中,着实困难。最重要的是,孤竹是羁縻州。”   羁縻州,大都是胡人自治。   从县令到县尉,乃至最下面的差役,全都是胡人组成。   杨承烈不禁轻轻敲打额头,沉吟片刻后道:“这件事的确麻烦……这样吧,老虎你先着手安排引蛇出洞的事情,同时加强县城治安。羁縻州这边的事情,最好是通禀县尊知晓。此关系朝廷律法,你我就算想要有动作,也必须小心谨慎。”   “我明白。”   ……   杨承烈和管虎一边吃酒,一边聊天,不知不觉一夜过去。   他们不睡,杨氏也不能睡,就陪着他们熬到天明。天亮之后,杨承烈也没有叫醒杨守文,就和管虎匆匆离去。杨氏这才收拾碗筷,不过紧跟着又要一天的忙碌。   杨守文醒来后,帮着杨氏打扫了房间。   他晌午没有出门,陪着幼娘休整花圃。天凉了,冬天很快就会到来,需要提前做好准备才行。   整理完了花圃,杨守文就坐在门廊上发呆。   幼娘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伸出小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兕子哥哥,猜我是谁?”   “嗯,让我猜猜啊……这么香,一定是我家的小幼娘。”   说着,他猛然转身,把幼娘抱起。   幼娘忍不住嘻嘻笑起来,她搂着杨守文的脖子,娇声道:“兕子哥哥,给幼娘讲故事嘛。”   “讲故事?”   杨守文愣了一下,脑海中突然闪现出来一道灵光。   “幼娘,你可听说过玄奘法师?”   杨幼娘摇着小脑袋,一脸茫然道:“玄奘法师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和尚。”   “和尚?就是好像山上的光秃秃吗?”   “呃……幼娘,这个咱们私下里叫就好,当着人家的面,还是要遵一声法师为好。”   “可他们,的确是光秃秃啊。”   和小丫头讲道理,有时候的确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   好在杨氏路过,听到幼娘这么说,立刻不满道:“幼娘,怎可如此无礼,以后不许这么称呼法师。”   杨氏好像是信佛的,但又算不上是那种狂热的信徒。   幼娘撅着嘴,小声嘀咕,低着头把衣带缠在手指上,一圈一圈……似乎有些委屈。   “婶娘知道玄奘法师?”   “哦,倒是听说过,那似乎是太宗时的法师吧。   我听人说,他为了求取真法,不远万里前往天竺,经历了很多危险。另外,他还著有一部《大唐西域记》,写的就是西行路上所见所闻。不过,我却没有看过这本书。”   对了,大唐西域记!   杨守文突然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了。   “婶娘,那大唐西域记,县城里有吗?”   “那就不知道了……待会儿我正好要进城买些布料,若兕子想要,我可以去博文馆问问。   不过,兕子你看得懂吗?”   杨氏不记得杨守文读过书,所以也不太确定。   杨守文道:“若有的话,烦劳婶娘带一本来……另外,婶娘去县城的话,还有些事情想要麻烦。我这里有两贯钱,婶娘看着买些酒来,不用好酒,能买多少是多少。”   “啊?”   杨氏愕然看着杨守文,一脸不解之色。   “兕子要吃酒吗?两贯钱多了!若是兕子要吃酒,我带一坛回来就是。”   “哦,婶娘误会了,我买酒来不是为了吃酒,而是另有用途,婶娘不必多问。”   “那好吧。”   杨氏从杨守文手里接过皮囊,系在了腰间。   她收拾了一下,又叮嘱幼娘不许顽皮,这才走出院门,前往县城。   看杨氏走远了,幼娘立刻复活了,“人家哪里有顽皮,最不听话的是兕子哥哥。”   幼娘嘟囔着,一副委屈的模样。   杨守文忍不住哈哈大笑,抱着她坐在腿上,“既然如此,就让顽皮的兕子哥哥,给听话的幼娘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好啊好啊!”   “咱们今天要讲的故事,是一个关于猴子的故事。”   杨守文刮了一下幼娘的小鼻子,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诗曰: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第十七章 有那么一只猴子(上)   杨守文讲的,自然就是后世被称作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记》。   事实上,西游记的故事,就是从玄奘取经的故事中衍生出来,最终在明代成书。   幼娘年幼,跟她讲红楼梦,她未必能懂。   杨守文前世读《红楼》,也是在他瘫痪之后才读进去。在那之前,十几次捧起《红楼梦》,结果都是读到一半就丢掉了,实在没办法读进去。水浒,那是宋朝的故事;三国,女孩子绝对不会喜欢。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部西游最为合适。   正如杨守文所预料的那样,幼娘听得入迷。   那只在后世令万千人所喜爱的猴子,也成功把幼娘吸引。   从灵根育孕源流出,一口气讲到了悟彻菩提真妙理。原书的字数并不算多,可是要讲起来,就必须增加许多属于自己的东西,着实让杨守文费尽心思才算做到。   不知不觉,已是正午。   院门外传来车辕声,杨氏从县城回来了。   杨守文终于找到借口停下来,把幼娘放下来,起身往外走。   只是站起来之后,他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抱着幼娘讲故事,腿都麻了!杨守文扶着廊柱,活动了一下腿脚,就见杨氏拎着一个小包,施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   “把东西放在这里。”   前院有一座柴房,杨氏进了小院之后,便对门外说道。   杨守文走过去,才发现院门外竟然停了一辆马车。车上装着大大小小近二十个坛子,压得车轱辘吱呀作响。赶车的是一个黑壮青年,听到杨氏的吩咐,便从车上拎着两个坛子走进来。   “这么多酒?”   杨守文不禁有些吃惊。   杨氏道:“兕子要的又不是什么好酒,不过是些寻常酒水,能值得几个钱?   一共花费了一贯又四百钱,另有五十钱是车马钱,我已经给了车夫。这还是那个酒肆的酒水不多,如果把两贯钱都花完,至少还能再添加十坛酒……兕子,这些够吗?”   “够了,足够了!”   杨守文不清楚外面的物价,更不知道两贯钱可以买多少酒水。   其实,杨氏买的这些酒算不上好酒,但是就昌平的消费水平,对普通人而言已算的是好酒。   “兕子,你买这么多酒,究竟做什么?”   杨守文笑道:“婶娘不必多问,到时候你就清楚了。”   “故作神秘!”   杨氏笑骂一声,把手里的包裹递给杨守文。   “快去吃饭吧,回来的晚了,来不及开伙,就在城里买了些巨胡饼,你先垫垫肚子,晚上再给你做好吃的。”   巨胡饼,是唐时一种极有名气的食物。   用一斤面做成饼,然后在里面加入半熟的羊肉继续烤制,代表皮金黄即可食用。一张巨胡饼,差不多有两斤重,也是胡人最喜欢食用的食物,就是腥膻味偏重。   杨守文也不讲究,把两张巨胡饼拿去厨房,用刀切开,放在盘子里端到门廊之上。他把幼娘抱在腿上,递给她一块饼子。只是没想到,幼娘却一本正经道:“兕子哥哥,我不要吃这个,我要吃桃子。”   “幼娘休闹,这时节哪儿来的桃子?”   “我不管,我就是要吃桃子。”   幼娘罕见的顶嘴,让杨氏颇有些惊讶。   杨守文暗道一声,还是低估了西游记对小孩子的吸引力。   他连忙低声哄劝,总算是让幼娘改变了主意,安安静静吃完了饼子之后,就跑到天井中间做势跺脚,口中还‘变、变、变’的叫个不停,逗得杨守文不禁大笑。   “疯疯癫癫,莫不是得了痴症?”   “婶娘不必担心,只是刚才给她说了个故事,可能太入迷了,所以才变成这样子。”   杨氏忍不住也笑了,看着疯疯癫癫玩闹的幼娘,只得无奈摇头。   午后,杨守文带着幼娘放牛,又给她讲了两段西游记。   晚上回到家中,疯闹了一整天的幼娘很快就困了,早早爬到了床铺上,乖乖睡觉。   杨守文这才得空,拿起那本大唐西域记,在灯下阅读。   只是这时代的文字,着实让他头疼,看了不一会儿就有些困了,于是准备上床休息。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传来杨氏的声音,“兕子,快起来,阿郎来了。”   阿郎,是唐代仆人对家主的称呼,也就是杨守文的父亲,杨承烈!   老爹这么晚过来,难道出事了?   杨守文闻听,连忙翻身爬起来,披衣走出房间。   “阿爹怎么来了?”   “不知道,阿郎刚到,在正堂等你。”   杨守文点点头,沿着门廊而走,很快就来到了正堂。   不过走进正堂之后,杨守文顿时愣住了。杨承烈一身皂色衣衫,俨然一副商人模样。   在唐代,屠、商以皂,也就是黑色,庶人着白,士卒以黄。   杨承烈正襟危坐,身前还放着两个包裹和两顶笠帽,看上去似乎是要远行的样子。   “阿爹,你这是……”   “杨嫂,你在外面盯着,我有事和兕子说。”   “喏!”   杨氏其实已经很累了。   昨天折腾的一晚,今天又忙碌一天。不过杨承烈既然吩咐,她自然会照办,于是拿着针线活,坐在门廊上缝补。   “阿閦奴,你坐下。”   杨承烈一指身前的席位,沉声说道。   杨守文连忙坐下来,疑惑看着杨承烈。   看得出,杨承烈其实也很疲惫,眉宇间更带着些许困倦之意。   想来那凶杀案把他折腾的不清,弄不好有可能已经惊动了县令,甚至被县令斥责。   “昨天的事情,你做的好。”   杨承烈闭上眼睛,沉吟片刻后道:“若非你临时赶去弥勒寺,说不定会发生更大的案子。不过,想你也知道,凶手没有得手,甚至被你击毙一人,必不会甘休。”   “孩儿知道。”   “所以我担心出岔子,就和你老虎叔父定下计,准备引蛇出洞。”   杨守文眼睛一眯,沉默不语。   “我已宣称,在小弥勒寺找到了一样重要的证据,相信那些凶手一定会出现。不过单纯等待也不是个事情,我们还要再设法暗地里调查。你老虎叔父如今坐镇在城里,以调动民壮进行查找。不过,凶手未必会躲在城里,也可能躲在其他地方。”   杨守文眼珠子一转,立刻明白过来。   “阿爹的意思,他们会在孤竹?”   杨承烈点点头,轻声道:“孤竹非我昌平所属,且情况复杂,一个不小心就会打草惊蛇。所以我准备秘访孤竹,恳请那边官府给予帮助。衙门里的人不适合轻举妄动,所以我准备带你前去……你如今痴症痊愈,胆大心细且随你阿翁练得一身武艺。最重要的是,你以前没有抛头露面,所以去了孤竹,也不会有人认识。   怎么样,你可敢随我前往?”   记忆里,从四岁搬来昌平之后,就没有走出过村庄周围。   杨守文想了想,轻声道:“能为阿爹分忧,孩儿求之不得。”   杨承烈满意的笑了,把身前一个包裹递给杨守文,“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衣服,你去换一下,咱们连夜动身。”   “喏!”   杨守文二话不说,伸手接过包裹,便起身返回房间。   包裹里,是和杨承烈身上着装相同的衣物。杨守文穿上之后,却发现那衣服的大小正合适。看起来,杨承烈并不是想像中那样对杨守文不闻不问。否则的话,也不可能拿出正好合身的衣服。   换上衣服,杨守文抄起虎吞大枪,便来到前院。   “兕子,跟随阿郎出门,要千万小心,且不可以莽撞。”   临出门的时候,杨氏拉着杨守文的手,反复叮嘱。   “婶娘放心……只是明日幼娘起床,还请婶娘代为安抚。   告诉她等我回来再给她讲故事,让她最近一段时间不要出门,老实待在家中。”   杨守文别的不担心,最怕幼娘起床看不到他,又要生气。 第十八章 有那么一只猴子(下)   杨氏笑道:“兕子放心,幼娘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她不会怪你,你要早去早回。”   杨守文答应一声,提枪走出院门。   院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杨承烈头戴笠帽坐在车上,朝他招了招手。   等杨守文上车坐好,杨承烈便扬鞭催马,赶着马车缓缓向村外走去。   回头看,却见杨氏站在院门口,正朝他挥手告别……   ……   月色,朦胧。   繁星在夜幕中闪烁,仿佛顽皮的精灵。   官道上没有人,杨承烈赶着车也不说话,杨守文只好坐在车上,好奇向两边张望。   大约走了十余里,杨承烈突然开口。   “兕子,你可在怪我?”   “啊?”杨守文一怔,忙摇头道:“阿爹说得那里话,我又怎会怪你呢?”   “这些年,你浑浑噩噩,我一直不曾关照你。   按道理,去年我本该让你出缺执衣,却被二郎替代。至于二郎做的那些事情……若我换做你,必然会心怀怨念。可是你却识得大体,却让我感觉有些为难。”   “阿爹这是什么话?”   杨承烈沉默了,挥鞭催马。   良久之后,他突然道:“兕子,你可知道,有时候我更希望你能继续疯癫下去。”   这句话出口,也让杨守文目瞪口呆。   他有心询问,却被杨承烈拦住,“你不必问我原因,该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我想说的是,明年开春后,我打算送你去荥阳。”   “去荥阳?”   杨承烈点点头,“你若是继续浑浑噩噩,我会很乐意你留在我身边,住在这昌平。   可是从这两天的事情来看,你有胆识,也很聪慧。   留在昌平这小地方,会耽误了你,我也不希望你一辈子在这小地方,像我一样过活。明年我会送你去荥阳,你母亲的家里。到那时候,你会换一个身份,开始新的生活。等这件案子破了之后,我会找人教你读书识字,免得到时候被耻笑。”   离开昌平,开始新的生活,换一个身份?   杨守文越听越感觉糊涂,更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受。   我不会是皇家私生子吧,亦或者有某种高贵的血统,以至于阿爹要为我这样安排?   “阿爹,我娘是谁?”   “你娘……是天下一等一贤淑美丽的女人。”   杨承烈露出一抹笑容,那笑容里竟带着一种杨守文从未见到过的幸福感。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你阿娘出身名门,是荥阳郑家之女。只是你阿娘过世之后,咱家又惹了麻烦,所以少有联络。不过,我与你舅舅一直没断了书信往来,他也知道你……你以前浑浑噩噩也就罢了,我只求你能够这一辈子能平平安安。   可你现在……   继续留在这里未免有些可惜,倒不如去你舅舅家中求个身份,将来若飞黄腾达,也可以重振门庭。”   荥阳郑氏?   杨守文听了,不禁吓了一跳。   他可是知道这荥阳郑氏代表的意义,那是中古时期,也就是宋以前,华夏大地有名的名门贵胄,或者称之以门阀。唐代,有五姓七大家之说,分别是太原王、赵郡李、陇西李、荥阳郑、范阳卢、清河崔、博陵崔,也是中原最大的望族。   没想到,母亲竟然出身荥阳郑氏!   当然,自武曌登基以来,对望族打压非常严厉。   五姓七宗比之鼎盛时期已经大有不如,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望族始终都是望族。   不过,杨守文旋即就联想到,自己这个‘杨’恐怕来历也不会小。   能够和郑氏通婚,并且始终和郑氏保持联系……   我不会真的是流落在民间的私生子!一时间,杨守文不禁胡思乱想,脑袋里更变成了一锅粥。   杨承烈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赶着车,任由杨守文平静下来。   “阿爹,咱们家到底惹了什么祸?”   杨承烈看了他一眼,苦笑道:“这件事你不用问,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我只能说,咱家的仇人势力太大,大到咱们招惹不得的地步。虽说当初就是个误会,可是招惹了就是招惹了。也正是这个原因,我和你阿翁才不得已带你来昌平隐居。   总之,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会说。   现在你只需要老老实实听从我的安排,等到来年开春之后,你舅舅会派人来接你。”   “我不去!”   杨承烈话音未落,杨守文就激动得叫喊起来。   “阿爹,说好了做一家人,一辈子都是一家人。   我不去荥阳,我要留在昌平。这里有爹,有婶娘,还有幼娘……我宁可一辈子没出息,也不会去做那改名换姓的事情。你是我爹,一辈子都是我爹。若为了荣华富贵,我连爹都不认了,就算有朝一日能飞黄腾达,也会一辈子都感到愧疚。   我不去荥阳,除非你和我一起去。”   杨承烈的眼眶红了,眼中闪烁着一种晶莹的光亮。   好在天黑,杨守文也看不清楚,他连忙低下头,偷偷将眼角的泪水拭去。   “兕子……”   “阿爹,你别说了,我绝不会抛下你们不管。”   杨守文也犯了倔劲儿,头一扭,不再理睬杨承烈。   杨承烈苦笑道:“好吧好吧,你说不去就不去……反正距离明年开春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你慢慢考虑。”   “不用考虑,我-不-去!”   杨守文越是这样坚决,杨承烈也就越是坚定。   “好,你不去就不去,但我告诉你,这次去孤竹你要小心点,别惹麻烦。”   他把话题转开,可是心里已拿定了主意。   这么懂事的孩子,留在昌平会耽误他一辈子……虽然杨守文现在态度坚决,但到时候由不得他。回中原吧,只有回到中原,他才有施展才华的舞台,而不是留在昌平,整日里和一帮獠子打交道。留在昌平,他难有出头的机会,会耽误了他。   杨承烈想到这里,突然扬起鞭子。   长鞭在空中耍了个鞭花,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拉车的那匹马,也立刻加快了行进速度。   经此一事,父子两人之间突然冷场了。   杨承烈想着心事,而杨守文同样是心事重重。   从老爹的话语之中,他听出了很多有用的信息。首先,他并不是他想象里那种流落民间的贵公子。其次,家里早年间惹了厉害的仇家,以至于不得已搬到昌平。   那仇家是谁?   杨承烈能够和郑家结亲,本身就说明出身不俗。   一个有着不俗出身的人家,为了躲避仇人,竟然隐姓埋名?   而且他家还有一个非常大的家族亲戚,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动作?实在是很奇怪。   这也就说明,仇家很厉害,很牛逼!   杨守文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已隐隐约约猜出仇家的来历。   能够让两大家族噤若寒蝉的人,除了如今坐镇神都的圣母神皇,还能有什么人呢?   不过,郑家犹在,而杨承烈有希望杨守文能出人头地,说明并不是圣母神皇。   不是圣母神皇,千古第一女帝的武曌武则天,那就只可能是武则天的亲眷家属和族人。   杨守文可是依稀记得,武家在武则天执政的时候,实力非常庞大。   武承嗣、武三思……   对了,听说武承嗣前一段时间因为没有坐上太子的位子,抑郁而终。   武承嗣死了,可是杨承烈仍然这样小心翼翼,难道说自家的仇人,会是那武三思?   有可能哦!   杨守文忍不住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虎吞大枪。   如果是武三思,那还真是一个招惹不起的大仇家呢……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下。   杨守文回过神来,疑惑向杨承烈看去。   杨承烈神色凝重,马鞭遥指前方,轻声道:“兕子,孤竹到了,记得不要去惹事。” 第十九章 突厥獒(上)   孤竹,后世又名太舟坞,距离百望山五里之遥,与黑龙潭相呼应。   贞观十九年,唐太宗在此设立带州,聚契丹、奚人与突厥等塞外归化游牧部落居住。   虽依照着唐代的官制律令,但从上到下,都是有胡人自治。   这里没有高耸巍峨的城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却见湖泊如星罗密布,河道纵横交错。这里的水草肥美,是放牧的天堂。想当年,太宗在位时,号称天可汗,四夷臣服。大批胡人向中原迁居,给中央政权造成巨大的压力。太宗也担心,这些胡人居住在长安周围会有威胁,于是又下令胡人返回边塞,并创立羁縻州制度。   杨守文站在马车上,举目眺望。   太宗的能力不俗,但是在民族问题上,似乎也犯下了如当年东汉政权犯下的错误。   遥想东汉时期,汉人击溃匈奴,平靖北方。   原本是一个开疆扩土的大好时机,却因为南匈奴来降,东汉政权将河套地区交给匈奴自制,养虎为患最终演变出五胡乱华的糟糕局面。太宗的羁縻州制度,在某种程度上虽然可以暂时稳定胡人。但这些胡人盘踞水草丰美之地休养生息,只怕到最后,又会演变成养虎为患的局面。历史上,契丹人不就是这样在塞外崛起?   不能说李世民能力不够,也不能说他身边的谋臣智谋不足。   只能说,在这个时代,人们还没有真正意识到华夏文明的伟大之处,更不清楚华夏文明那巨大的包容力。只有在经历过无数次磨难之后,华夏文明的光辉才会闪耀苍穹。   “整个孤竹,有胡人大约六万人,是昌平人口的五倍之多。”   杨承烈眼中闪烁着一抹精光,轻声道:“这里汇聚了契丹、突厥、奚人以及鲜卑等诸多种族,彼此间更矛盾重重。朝廷之所以能容忍他们的存在,一方面是因为居庸关驻扎万余守军,同时昌平县更是他们南下的一道天堑。为了安抚他们,从太宗陛下开始,朝廷准许他们保留自己的风俗习惯,任由他们在这里生活。”   说到这里,杨承烈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扬鞭催马向孤竹行去。   “到了孤竹之后,我会去拜会孤竹县令。   你可以在四周走走,观察一下情况。不过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和他们发生冲突。”   杨守文点头道:“阿爹放心,兕子晓得轻重。”   马车从山坡上缓缓驶入孤竹驻地,沿途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整个孤竹,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集市。   不过天色已晚,集市也显得有些冷清。当马车进入之后,虽有人向这边张望,却没有人出来盘查询问。也难怪,往来孤竹的人员很杂,其中不泛从中原赶来的商人。   似杨承烈杨守文父子这样的打扮,一看就知道是个小商人,根本引不得人们关注。   父子二人,在一个帐篷前停下。   杨守文下车拴马,而后手提大枪跟着杨承烈走进了帐篷。   帐篷的面积很大,里面摆放着许多桌椅。在帐篷的一边,是一排长有十米的条案。   两个胡姬坐在条案后打盹,听到声音,便睁开了眼睛。   “还有没有干净安静的帐篷?”   杨承烈一开口,杨守文心里却笑了。   原本在昌平的时候,杨承烈开口就是幽州话,甚至还会带着一点昌平地区的口音。   可这时候,他却是一口流利的官话。   胡姬本来已经困倦,可是一听杨承烈的官话,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   这年头,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绝对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就好像后世一口流利的外语能够被人高看一眼一样,对于这孤竹的胡人而言,中原官话便是高贵的代名词。   “客人要什么样的房间?”   “只我父子能休息,就足够了……不过若能干净些,安静些,便更好。”   说着话,杨承烈取出一块金饼,放在条案上。   胡姬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她连忙道:“客人放心,我这里是整个孤竹最好的住处,若是我这里没有客人满意的房间,便是整个孤竹,都不能让客人感到满意。”   “绿珠,呆坐着作甚,快带客人去看住处。”   那胡姬大约有三四十的样子,笑的时候可以清楚看到脸上的粉,在扑簌簌掉落。   那名叫绿珠的女子,年纪也不小了,约摸着在三十上下。   素面朝天,未施粉黛,却透着清秀之气,想来年轻时应该是一个绝色的美人。   她答应一声,提了一盏灯,在前面领路。   杨承烈父子就跟在绿珠身后走出帐篷,很快来到了一顶小帐篷外。   绿珠挑起帘子,迈步进了帐篷,并且点上了油灯,而后站在门口道:“客人看这里,可还算合意?”   杨承烈走进去,扫了一眼之后便点头道:“就这里吧,烦劳姐姐。”   绿珠微微一笑,便躬身退出帐篷。   杨守文把大枪靠在门边,看了看帐篷里的摆设,忍不住笑道:“阿爹,这环境还算不错。”   “那是!”   杨承烈撩衣坐下,笑道:“孤竹是关内最大的羁縻州。   塞外的胡商,中原的商人大都会在这里进行货物的转交。如果环境不好,又怎可能吸引人呢?”   说着,他从席上拉起一条褥子,便躺倒下来。   “早些睡吧,明日一早我去找人,若顺利的话,差不多明天就可以把事情办妥,后天一早就可以回家。”   “喏!”   杨守文答应一声,在另一张榻床上躺下。   杨承烈吹灭了灯,帐篷里随即陷入漆黑……   杨守文仰面朝天的躺着,脑海中却仍就思索着杨承烈在路上的那一番话语。   若杨家得罪的是武三思,又是怎么得罪的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竟使得杨家一家老小迁来昌平,在这边荒之地,一住十年?   唉,感觉还真是有些麻烦呢!   ……   “驸马,救我;驸马,快来救我!”   那熟悉,同时又陌生的声音再一次回响在耳边。   杨守文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的景象,和从前的梦境有些不同。   一处荒野之中,一群人正在舍生忘死的搏杀。突然间,一个老人从天而降,只见他手持一杆大枪,枪如蛟龙,人似猛虎,在人群之中左突右冲,眨眼间便到了杨守文面前。   咦,虎吞?   杨守文一眼认出,老人手中的枪,赫然就是虎吞大枪。   而老人……   若没有记错的话,那不就是爷爷,杨大方吗?   一个妇人怀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女婴,躺在不远处。一个幼童走到了妇人的身边,把棉袍脱下来,盖在女婴的身上。杨守文顺着那幼童的目光看去,却顿时愣住了。   “幼娘?”   那女婴竟然长的和幼娘一模一样,她看着杨守文,却露出陌生的表情。   忽然,女婴手里出现了一口长剑,恶狠狠向杨守文刺来……剑光四射,杨守文的身体好像僵住了似地,眼睁睁看着那口利刃到了跟前,竟连动都没有办法动。   “幼娘!”   杨守文大喊一声,呼的睁开眼睛。   刺眼的阳光从帐篷的小窗照射进来,他感到有些刺眼,于是连忙闭上眼睛,伸手阻挡。   “小官人醒了?”   一个柔柔的声音在帐篷门口响起。   杨守文连忙坐起来,顺着声音看去,却见一个胡姬正在打扫帐篷门口的席榻。那胡姬,杨守文倒也认识,正是昨日领他和杨承烈来帐篷的那个名叫绿珠的胡姬。 第二十章 突厥獒(下)   杨守文连忙坐起来,顺着声音看去,却见一个胡姬正在打扫帐篷门口的席榻。那胡姬,杨守文倒也认识,正是昨日领他和杨承烈来帐篷的那个名叫绿珠的胡姬。   他连忙扭头看,却发现另一边的榻床上空荡荡的,杨承烈已不见人影。   “大官人一早就出门了,临走时吩咐奴转告小官人,不必等他,只管去四处走走。”   大官人,便是杨承烈。   杨守文揉了揉脸,坐在榻床上恢复了一下心情,而后站起身来。   “洗漱器具在外面,已经准备妥当。”绿珠赤足榻上席榻,开始整理杨承烈的那张榻床,一边说道:“大官人让人准备了早饭,小官人到堂上去,只管吩咐就是。”   “多谢!”   这绿珠的官话说的也不错,比之昨夜的胡姬要强很多。   杨守文走出帐篷,一边漱口刷牙,一边问道:“听姐姐的口音……呸,似乎是去过中原?呸!”   那牙刷一如平日用的牙刷那样难用,不停掉毛。   绿珠笑道:“奴曾在长安生活过一些时候,想必小官人便是以此推测?”   “呵呵,只是觉得这苦寒之地,出不得姐姐这等人物。”   “小官人真会说话。”   绿珠忍不住轻笑起来,笑声非常悦耳。   入唐以来,十万胡姬入长安。在那些胡人的眼中,长安就如同后世的国外一样,充满了吸引力。大批胡姬远离家乡,前往长安讨生活。待到她们人老色衰时,又离开家乡,或是回到故土,亦或者远嫁他乡,来到这塞外的苦寒之地生活。   绿珠,想必也是其中之一吧。   杨守文和她聊了一会儿,便提枪来到那大帐篷里。   此时,帐篷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杨守文见找不到位子,索性让人把做好的巨胡饼切好,包起来。他把大枪背在身后,一手拿着油纸包,一边吃一边走出帐篷。   外面,阳光充足。   集市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而远处,可以看到成群的牛羊在草原上悠闲行走,牧人骑着马,唱着歌,那歌声悠悠,更让人感到心胸开朗。   杨守文在集市上转了一会儿,却没有发现什么有趣的事物。   于是,他蹲在街边,看着往来的行人,悠闲吃着饼子。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扭头看去,就见不远处有一只狗。那只狗,身长在一米靠上,却又显得瘦骨嶙峋。最有趣的是,狗脖子上挂着一个褡裢,而在褡裢里还有四只小狗,正扒着褡裢的边缘,露出小脑袋,好奇看着杨守文。那只大狗就蹲在距离杨守文不远的地方,不时伸出舌头舔舔嘴巴,眼睛更盯着杨守文手里的饼子,颇有些期盼。   带着小狗的流浪狗吗?   杨守文倒是能辨认出来,这只狗似乎是一只突厥狗。   在后世,这个品种的狗叫做蒙古獒,是一种生活在草原上的獒犬。据说,后世的藏獒就是从这种獒犬演变而成。不过在这个时代,蒙古还没有出现,故而被称作突厥獒。   蒙古獒是一种很安静的生物,同时又有非常敏锐的观察力,行动敏捷,骁勇善战,被草原牧民用来看家护院。只是眼前这只獒犬,看上去似乎没有主人,是流浪狗。   杨守文前世,很喜欢狗。   他曾养过一只拉布拉多,在他瘫痪的时候,一直不离不弃,就好像家里的一员。   可惜后来,那只拉布拉多还是死了,为此杨守文曾难过很久。   如今看到这头蒙古獒,杨守文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喜爱之情。   他从油纸包里取出一块饼子,伸出手递给蒙古獒。   那只蒙古獒连忙后退了两步,眼睛里更露出了警惕之色。   “别怕,我没有恶意,过来吃啊。”   杨守文面带笑容,向前进了一步,依旧蹲着。   蒙古獒很饿,杨守文可以清楚看到,从它的嘴边流出哈喇子,落在地上。可是它的警惕性很高,似乎保持着强烈的戒心。它向前走了两步,便停下来,蹲坐在地上。   杨守文想了想,把饼子放在地上,起身后退了几步。   “这只狗,没有人要吗?”   他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向旁边摊子上的一个胡商询问。   那胡商看了眼蒙古獒,“你是说毛伊罕吗?它可是一头好狗……她以前的主人叫胡塔尕,一个很厉害的家伙。不过去年胡塔尕的生意垮了,现在只能靠着给人打杂工为生。毛伊罕一开始跟着他,可是那家伙却不珍惜,还把它赶出了家门。   毛伊罕刚生了一窝狗崽子,警惕心很重。”   毛伊罕,在突厥语中是‘丑丫头’的意思。   杨守文和胡商聊天的时候,毛伊罕却窜过来,一口把那张饼子给吞进去。   “没有人要收养它吗?”   “怎么没有,可是它不愿意离开它的孩子,整天把孩子带在身边。   这种狗食量很大,一般人养一只还行,再养四只,就有些承受不起……除非是那些有钱人。”   杨守文听罢,目光再次落在了毛伊罕的身上。   丑丫头这次却没有后退,蹲坐在原处,静静看着杨守文。   杨守文蹲下来,又取出了一块饼子。   而丑丫头则试着向前走了一步,看了看杨守文,一身头,张口就把饼子咬在了嘴里。   它的动作快如闪电,却没有伤到杨守文分毫。   “真是一个厉害的丑丫头。”   杨守文说着,把油纸包打开,双手举着。   “你想要收养它吗?”   胡商笑道:“那你可要做好准备,等那四个小家伙长大以后,可是要花不少钱呢。”   钱吗?   杨守文笑了!   等他手里的生意推广开来,别说四只狗,就算四十只,他也能养得起。   丑丫头走过来,狼吞虎咽吃着饼子。杨守文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它却没有抗拒。   “丑丫头,跟我走吧?”   等丑丫头把饼子吃完,杨守文站起来,轻声问道。   却没想到,丑丫头却没有理他,只是围着他转了两圈,然后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腿,便转身离开。   几个意思?   杨守文顿时愣住了。   就在这时,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声,紧跟着一声惨叫,便有人喊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杨守文先是一愣,连忙快步跑过去。   他跑出集市,见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溪畔围了一群人。   杨守文挤进人群,看到在小溪旁倒着一具尸体。那尸体仰面朝天躺着,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绿珠?”   杨守文一眼认出,那死者赫然就是早上为他打扫房间的胡姬。   只是这一刻,绿珠的脸上不见半点血色。她瞪着眼睛,手里死死抓着一块衣襟,脸上更带着一种绝望。   “怎么回事?”   “不知道,刚才看她和一个人在这里争吵,那个人突然杀了她,那边跑了。”   有人用手一指小溪对面,杨守文二话不说,便冲了出去。他一边跑,一边摘下大枪。追出去大约有两里地左右,就看到前方有一个身着胡服的男子,跑到了一匹马的身边。   就见他解开缰绳,翻身上马。   杨守文这时候距离对方有几百米,他心里一急,脚下猛然加速,冲出去几百米之后,猛然振臂将手中虎吞大枪掷出。那大枪在空中转动,呼啸着划出一道弧线。   噗!   大枪正扎在马的身前,就见那匹马希聿聿一声长嘶,前蹄扬起,一下子把马上的人掀翻在地。   那人身手不差,落地后打了几个滚,便翻身站起来,顺势拔刀出鞘。   杨守文冲上前去,抬手将大枪拔出来,刚要扑向那人,就看到从旁边窜出一头蒙古獒,悄无声息来到那人身旁,一跃而起,张口狠狠咬在了那人的手腕之上。   这一口,咬的着实不轻。   蒙古獒的咬合力非常惊人,一下子就把那人的手腕咬断。   当啷一声,那人手中的刀掉落在地上,而后抱着手腕,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杨守文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变化,仔细看过去,却不禁笑了。   “丑丫头,干得漂亮!”   丑丫头也不知道是从哪儿窜出来的,听到杨守文的叫声,它转过身冲着杨守文叫了两声,似乎是在向杨守文请功。杨守文没有再说什么,上前一脚把那人踹翻在地,大枪向前一探,抵在那人的胸口上,而后沉声道:“再乱动,就杀了你!” 第二十一章 丑丫头(上)   胡人的身材不高,看上去应该不到170公分。   不过,这家伙倒是狠人,被丑丫头几乎咬断了手,却仍想要挣扎。   他瞪着眼,咬着牙想去从地上捡起腰刀。杨守文的大枪抵在他胸口,总算是让他停止了挣扎,可嘴里却叽里咕噜的叫嚷不停。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杨守文能猜出,绝不是什么好话。眉头一蹙,他上前一步,抬脚踹在对方的肚子上,那胡人嗷的一声惨叫,身体蜷成一团,就好像一只大虾米,口中更哼唧不停。   “为什么杀绿珠?”   杨守文和绿珠没什么交情,不过对绿珠的感官却很好。   胡人停止了哼唧,从口中飞快吐出一连串的音符,可惜杨守文是一句都没有听懂。   “他在说什么?”   “他说,绿珠偷了他的东西,还勒索他。”   一个胡商跑过来,翻译过后破口大骂,“绿珠是个老实勤快的女人,在孤竹哪个不知?她怎么会偷你的东西……如果绿珠是为了钱,早年间她大可以留在长安。”   胡人脸色一变,似乎急了眼。   他叽里咕噜的喊个不停,却招惹来周围人的破口大骂。   看样子,绿珠在孤竹的名声不错,否则也不会惹来这么多的胡商,为她打抱不平。   杨守文眉头一蹙,扭头向胡商看去。   那胡商说:“小官人不必为难,这厮既然冥顽不灵,待会儿就送去衙门,到时候看他老不老实。”   胡人顿时变了脸色,大声喊叫。   可就在这时,从人群中飞出一口匕首,正中他哽嗓咽喉。   胡人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顿时气绝身亡。刹那间,人群中传来一连串的惊呼声,呼啦啦向两边散开。杨守文也吓了一跳,忙持枪闪身跳到一旁,警惕向周围打量。   只是,胡人大都喜欢带着武器。   从一口匕首想要辨认出来凶手,却是不太可能。   杨守文厉声道:“谁,是谁在杀人灭口?”   可是人群中却鸦雀无声,所有人看上去都是一脸恐惧,没有人站出来。   连续两条人命,似乎预示着什么……杨守文有一种预感,这件事恐怕不那么简单。   说不定,绿珠真的偷人东西,而后勒索对方。   但是,什么东西值两条人命?   杨守文的目光,好像两柄利剑,扫过周围。当他的目光从蹲在尸体旁边的丑丫头身上掠过时,却突然灵光一闪。   “大家都盯着身边的人,谁这时候离开,就是凶手。”   说完,他从身上撕下一块衣襟,走到尸体旁边,伸手拔出那口匕首。   蹲下身子,他把匕首凑到了丑丫头的鼻子前,轻声道:“丑丫头,帮我一个忙,闻一闻,然后找到它的主人。”   丑丫头露出茫然之色,看着杨守文。   就见杨守文把匕首放在鼻子前,做出嗅的动作,然后又把匕首递到了丑丫头面前。   丑丫头抽了抽鼻子,在匕首上嗅了一阵子。   杨守文在它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丑丫头立刻窜出去,在人群中走过来,走过去。每走到一个人身边,它就嗅个不停,也使得那些人紧张万分。刚才丑丫头咬断胡人手腕的场景可是非常吓人。他们也不敢确定,丑丫头会不会咬他们一口。   忽然,丑丫头站在一个胡商身边,疯狂的叫起来。   那胡商脸色一变,猛然从腰间抽出一口雪亮的腰刀就向丑丫头砍去。不过,一直留意着丑丫头的杨守文,在丑丫头叫的时候,就留意到了那胡商的动作。胡商才拔出腰刀,杨守文已经垫步上前,一式圈蓝虎抱,便抢入胡商的怀中,把他生生抱起来之后,蓬的一下子摔在地上。这圈蓝虎抱,是杨守文爷爷杨大方所传授的金刚八大式之一,是肉搏拳术,全凭两臂的力量,施展起来威力惊人。   据说,这金刚八大式原本是杨家家传的武学。   至于渊源,杨守文不太清楚,只记得杨大方说过,这套拳法练成之后可以赤手搏熊。   那胡商虽然壮硕,却经不住杨守文这一摔,顿时昏迷过去。   这时候,一群皂衣公人从远处赶来,看到这种情况之后,也不禁是大吃一惊。   好在,有胡商为杨守文作证,总算不至于让公人们对杨守文生出敌意。他们听说杨守文是为绿珠出头,态度随之发生转变,在和杨守文说话的时候,也客气不少。   “小官人,你虽是路见不平,可毕竟人死在你面前,还要烦劳你随我们走一趟。”   杨守文没有拒绝,连忙答应。   杨承烈已经警告过他,不要惹是生非。   虽然这件事和他没什么关系,但不可否认,他的的确确是参与其中。   把虎吞枪交给公人保管,杨守文随着那些公人,就来到了孤竹县衙之中。   孤竹县衙,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寨子。   外面是一圈木栅栏,里面一个大帐篷,两边则有十几个小帐篷。除此之外,在寨子的一角,还有十几个木笼。按照那些公人的说法,木笼就是孤竹县的监狱。   好在,这些公人没有把杨守文扔进监狱,而是让他待在一座小帐篷里。   然后,公人们便离开帐篷,杨守文一个人坐在帐篷里百无聊赖,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喧哗声把他惊醒。   紧跟着,从大帐外走进来几个公人,见到杨守文先是躬身行礼,而后道:“小官人久等了,事情已经查明,这件事与小官人没有关系……现在,小官人可以走了。”   就这么解决了?   没有审讯,甚至没人理睬,就可以走了吗?   杨守文心里虽然奇怪,但是却不会给自己找麻烦,连忙谢了两声,便起身走出帐篷,并且把那杆虎吞大枪还给了杨守文。   被送出寨门,杨守文突然停下脚步。   他看到,丑丫头脖子上套着褡裢,就蹲在寨门外。   看到杨守文出来,丑丫头摇着尾巴迎上来,然后蹲在杨守文的面前,汪汪叫了两声。   它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是在说:你出来了?   杨守文脸上不禁露出惊喜之色,连忙蹲下身子,伸手抚摸丑丫头的脑袋。   “丑丫头,你一直在等我吗?”   “汪汪!”   丑丫头又叫了两声。   杨守文不懂狗语,也不明白它在说什么。   可他知道,丑丫头对他没有敌意,否则就不会在晌午咬断那胡人的手腕,更不会在这里等着他,一直等到现在。   夕阳,正西沉。   斜阳余晖照在寨门前,照在杨守文和丑丫头的身上。   杨守文站起来,笑着说道:“走吧,以后你和你的孩子,就跟着我吧。   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一家人挨饿……好了,咱们先回客栈,给你洗个澡再说。”   他迈步向前走,丑丫头跟在他的身后。   夕阳斜照,把杨守文和丑丫头的影子拉的老长。   他们向集市方向行去,隐隐约约就听到丑丫头的叫声,更伴随着那几只小狗的吠叫。   ……   回到客栈,天已经黑了。   杨守文没有去大帐篷,而是带着丑丫头一家,径自来到了自家的小帐篷门前。   帐篷里,杨承烈坐在榻床上,捧着一卷春秋,在油灯下品读。   看到杨守文进来,他哼了一声,没有理睬杨守文,目光再次落在手里的《春秋》上。   杨守文让丑丫头一家在门口等着,进了帐篷之后,便坐在杨承烈的对面。   杨承烈依旧没有理睬杨守文,也让杨守文有些心慌。   老爹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他,不许惹是生非,结果他还是惹了祸事,更被关进了衙门。   嘴巴张了张,杨守文眼珠子一转,突然道:“阿爹,你书拿倒了?”   “啊?”   杨承烈一怔,连忙看去,却发现书并没有拿倒。   不过,他刚才的确是没有把心思放在书上,满脑子想着,该怎么收拾杨守文,让他长点记性。只是被杨守文这么一诈,杨承烈也就不好再继续拿捏架子,只好脸一沉,“哼!”   “阿爹,我错了。” 第二十二章 丑丫头(下)   杨承烈顿时站起来,厉声道:“你还知道错了,你知不知道……”   “汪汪汪汪……”   杨承烈话未说完,趴在门口的丑丫头突然站起来,头上的毛都乍立起来,冲着他疯狂咆哮。   “这狗是怎么回事?”   杨承烈一下子懵了。   杨守文连忙道:“丑丫头,趴下,不许叫。”   丑丫头听到杨守文的呵斥,这才悻悻止住叫声,重又在门口趴下。   “阿爹,这是我收养的流浪狗。   你不知道,丑丫头真的很厉害……晌午我去追凶手的时候,丑丫头一口就把那凶手的手腕咬断。刚才我在衙门里,它就在衙门外面等着我,一直等到我出来。”   杨承烈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他看了一眼丑丫头,却见丑丫头趴在地上,下巴垫在两只前爪上,一双眼睛紧闭。   四只小狗围在它身边,颜色各异,却非常可爱。   “是突厥獒,不错!”   杨承烈说完,慢慢坐下来,用手指了指杨守文。   他发现,当他伸出手的时候,丑丫头突然睁开了眼睛,然后就静静的盯着他……   好狗护主!   这的确是一只好狗。   杨承烈放下手,沉声道:“我和你说了多少次,孤竹这边情况复杂,不要惹事生非。”   “阿爹,我没有惹事。   只是绿珠人不错,今天早上还叫我吃早餐……她被人杀死,我也是本能想要追赶。但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灭口!幸亏丑丫头机灵,找到了真凶。”   “我知道你没惹事,可是……”   杨承烈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这年代,有任侠之气是一种高尚的品德。   杨守文能路见不平,这说明他的品性不错。只是……可能这种任侠之气,也是老杨家祖传下来的品性。当年老爹,也就是杨守文的爷爷杨大方就是任侠气发作,惹了天大的祸事,以至于杨承烈不得不抛弃果毅校尉的身份,跑来昌平隐姓埋名。   现在,杨守文似乎也是这样。   责备的话语到了嘴边,杨承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他沉声道:“你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很高兴。   只是,以后你要分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切莫一味逞强。幸亏这里没人认识你,否则岂不是暴露的行踪?也幸亏我找了县令说情,否则你以为你现在能坐在这里?   兕子,我今天和孤竹县尊聊了一下,情况不太妙。   塞外突厥,如今蠢蠢欲动。淮阳王前些日子奉旨北上黑沙,恐怕不会太顺利。据我在孤竹的细作报告,前些日子靺鞨族的首领大祚荣,还派使者前来秘密与这里的奚人联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一个不谨慎,很可能会爆发一场大战。”   杨守文呆愣住了,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其实,后世对武则天后期的了解并不是很多,特别是在武则天登基之后,到唐玄宗继位,开创了开元盛世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很多人都不太清楚。   杨守文倒是对这段历史有一些了解,不过也是拜范爷之福,看了几本这时代的书籍。   对于这段时间的历史,少有相关的研究。   杨守文只依稀记得,在这段时间里,由于武则天在一段时间内的对外军事失利,以至于塞外游牧民族非常极为猖狂,屡次兴兵作乱,给边塞和中原造成巨大的影响。   其中最大的一次,莫过于契丹人李尽忠孙万荣之乱,叛军一度打到了黄河岸边。   在这次叛乱中,武则天最为倚重的大将王孝杰,也死于沙场之上。这件事就发生在去年,距今不过一年的时间。最后还是靠着东突厥的默啜出兵,掏了孙万荣的老巢,迫使叛军不得已撤兵,才算是接触了中原的战乱。不过即便是这样,河北道元气大伤,唐军损失惨重,同时也使得武则天对塞外民族产生了惧意。   八月,突厥单于默啜恳请与武则天结亲。   武则天也是真怕了这些塞外民族,于是派淮阳王武延秀,也就是武承嗣之子出使黑沙。   武延秀出飞狐的时候,正是杨守文被雷劈的那一天。   听到杨承烈这么一说,杨守文立刻意识到,他所身处的时代,并不是那么美好。   换句话说,这个时代随时可能爆发战争!   见杨守文不说话,杨承烈叹了口气。   “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要吓唬你,只是想告诉你,我们目前的情况并不算好。   这次昌平发生命案,同样是让人捉摸不透。   我来孤竹,一方面是想要和这边的官府进行交流,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寻找一些线索。若我是獠子,就会藏身在这里。因为这里到处都是胡人,根本查不到线索。”   杨守文抬起头,轻声道:“阿爹,我错了!”   “不过,你今天做的很好。   大丈夫练得一身武艺,就要把持正气,为民除害。绿珠那女人的确不错,只可惜就这么死了……好了,没有其他事情了。你去给狗洗一下,我让人准备晚饭。”   “喏!”   杨守文躬身领命,然后带着丑丫头,到帐篷外的小溪旁,为它清洗。   丑丫头怕是在这里流浪了不少时间,很脏。   杨守文为它清洗了一番,它跳上岸抖动身子,水珠子飞溅,打湿了杨守文的衣服,更惹得杨守文,哈哈大笑。   ……   这一夜无事,杨守文难得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醒来,他正要起床,却听到帐篷外脚步声响起,紧跟着有人用突厥语在外面说话。   杨承烈呼的坐起来,看了杨守文一眼,便迈步走了出去。   杨守文紧随其后,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丑丫头正慢慢趴下来。   蒙古獒不喜欢叫,但是警惕性很高。一旦发现异常,它会先埋伏起来,准备暗中偷袭。   这家伙,真是应了那句话:会叫的狗不咬人。   若是放在家里,绝对是看家护院的好手。   杨守文示意丑丫头继续趴着,然后便走出帐篷。   帐篷外面,弥漫着浓雾。   杨守文隐约看到在不远处,杨承烈和一个人交谈了一阵之后,便转身走了回来。   “阿爹,你的人?”   杨承烈没有回答,而是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兕子,进去说话。”   杨守文心里顿时一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又走进帐篷,看到杨承烈把油灯点亮,坐在榻床上,脸上露出一抹凝重的表情。   “刚得到消息,你昨天抓到的那个人,在衙门里死了。”   “什么?”   杨守文心里顿时一咯噔,本能的站起身来。   “坐下!”   杨承烈一瞪眼,沉声道:“这么点事情就慌了手脚,以后又怎可能做的了大事呢?死了一个人而已,算得什么事情!不过这个人一死,也说明绿珠的死,可能并不像你我想象的那么简单。从昨天到现在,已经出现了三个命案,怕是……   兕子,赶快收拾一下,咱们准备回去。”   “现在吗?”   杨承烈点点头道:“那人死在衙门里,说明在他身后,绝不止一个人,恐怕还有更大的势力。你昨天坏了他们的事,迫使他们不得不连续杀人灭口,说不定会迁怒与你。这不是咱们的地盘,人关在衙门里都能被杀了,说明他们实力不弱。   趁着大雾还没有散,咱们马上走……回到昌平才算安全,否则你我都会有麻烦。”   杨守文连连点头,立刻穿好衣服,提起大枪。   他走到丑丫头身前,把四只小狗放进褡裢里,然后轻声道:“丑丫头,咱们离开这里。”   说着话,杨守文把褡裢搭在肩头,丑丫头跟在他的身后,悄无声息便走出了客栈。 第二十三章 杨茉莉(上)   杨承烈已经把马车套好,丑丫头噌的一下子就跳到了车上。   马车是空的,丑丫头趴在上面一点问题都没有。杨承烈不禁又看了它一眼,忍不住对杨守文道:“兕子,这狗不错。”   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杨承烈这句话已经说了不下十遍。   杨守文要是再不明白老爹的意思,那就真的是白活了两世。   他警惕看着杨承烈道:“阿爹,我的。”   “我知道,我就是说说。”   “那也是我的。”   “兕子,你看阿爹平日办案,总却一只好狗帮忙。   你不是还有四只吗?干脆把丑丫头让给我……对了,你阿翁那口刀,可以送给你。”   杨大方生前留下一枪、一刀。   枪名虎吞,刀名断龙。那口断龙宝刀,据说是北齐铸刀大师豢母怀文所造的宿铁刀,能削铁如泥,吹毛断发。杨承烈自幼练刀,枪法倒是普通,所以就拿了这口宝刀。   看得出,杨承烈是真喜欢丑丫头。   “阿爹,断龙是我的。”   “这个……”   杨大方临终前,把断龙和虎吞都留给了杨守文。   但那时候杨守文浑浑噩噩,没有找杨承烈讨要。如果不是杨承烈不用枪,说不定连虎吞也会拿走。他不说,杨守文还想不起来。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杨守文。   杨承烈顿时闭上了嘴。   “断龙是我的,丑丫头也是我的。   要不然,等小狗大了,我送你一只。丑丫头不会跟你走的,它是我的!”   “好了好了,知道是你的!”   杨承烈有些恼羞成怒,“你这个不孝子,不过一条狗,你竟然连你阿爹都不顾了吗?”   马车上,丑丫头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一阵低吼,冲着杨承烈露出锋利牙齿。   “养儿,不如养狗。”   丑丫头已经表明了态度,让杨承烈感到无奈。   他嘀咕了一句,坐在车上道:“回去把小狗养好,长大了送我,你可不许给我耍赖。”   “那断龙呢?”   “断龙,我不是在用吗?”   “我的!”   杨承烈长出一口气,轻声道:“回去以后,每个月例钱加三百文。”   杨守文顿时笑了……   其实,他不缺这三百文。   等他的生意做起来之后,莫说三百文,就是三贯、三十贯,他也能拿得出来。他只是享受和老爹在一起的感受。事实上,十七年来,他从未和老爹这样子说笑过。   杨承烈套好车,坐在了车上。   杨守文则坐在后面,让丑丫头把头放在腿上,四只小狗则放在了丑丫头的身边。   杨承烈扬鞭催马,马车才走了几步,从一旁突然跑出来两个人。   “客人,要走吗?”   杨守文连忙看去,就见马车前拦着两个人。   为首一个,正是那客栈的胡姬,也就是前日晚上接待杨承烈父子的那个胡姬。而在胡姬的身旁,却站着一个大个子。看身高,差不多有一百八十公分上下,体格魁梧壮硕。套用一句评书里经常使用的形容词,那就是:腰阔十围,膀大腰圆。   髡发、结辫,脑袋中间光着。   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鼓鼓囊囊,看上去有点紧。   杨承烈连忙勒住马,从车上跳下来,一只手便按住了刀柄。   马车上的丑丫头,更站起来,头上的毛都乍立起来,口中发出一连串咆哮似的低吼。   那四只小狗也爬起来吼叫,不过怎么听,都觉得带着股子奶气。   而杨守文则握紧虎吞,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缝,全身肌肉紧绷起来,随时能跳下车作战。   “原大娘,有事吗?”   胡姬名叫原熏雨,看杨承烈的紧张模样,顿时笑了。   “客人莫要紧张,我没有恶意。”   她说着话,伸手拉着那个大个子走上来,“乌力吉,快去拜见主人。”   那大个子听话的点点头,走上前道:“主人,我叫乌力吉。”   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个头相差无几,体型却大了一倍的大个子,杨承烈下意识后退一步。   “慢着,原大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绿珠的儿子,今年才十三岁。”   原熏雨一句话,顿时让杨承烈和杨守文大吃一惊。   你耍我的吧……十三岁一米八的个头,而且长得这么雄壮魁梧?特别是那张脸,尼玛看上去比我阿爹还老,你告诉我说他只有十三岁?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   杨守文长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嘴。   而在乌力吉出现之后,丑丫头嗷的一声,立刻趴在车板上,看上去好像非常害怕。   原熏雨苦笑道:“这种事,奴骗你们有什么意思?   若不是绿珠死了,我也不会把他交给你们……奴虽不认识客人是谁,但小官人是个好人,奴却是知道。昨天绿珠被害,小官人二话不说追踪凶手,算是为绿珠报了仇。   可是……”   原熏雨轻轻叹了口气,“想来客人也得到消息,那凶手昨夜被人害死在衙门里。”   “你怎么知道?”   杨承烈眼睛一眯,握刀更紧。   原熏雨笑道:“蛇行蛇径,鼠有鼠道。   客人能打听到消息,奴在孤竹经营这客栈已有多年,如果没有些手段,又怎可能立足?客人不必担心,这件事还没有传开。不过奴相信,客人已经感受到了危险,所以才会趁雾没散去,就要上路……说实话,奴本可以不用麻烦两位客人。   凭奴在这里的声望,也能勉强保护乌力吉周全。   只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奴不知道绿珠究竟惹了什么麻烦,可是对方连续灭口,显然这事情不小。乌力吉如果继续留在孤竹,早晚会遇到危险。奴得知消息后,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让他离开这里,最少可以保他一条性命。”   这时候,杨守文也从车上下来。   他没有拿枪,只是走到那大个子的面前。   大个子面皮黝黑,长的有点凶。可是当杨守文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却露出憨厚笑容。   “阿郎,乌力吉饿了。”   那笑容……   杨守文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记得前世他曾看过一部电影,名叫《绿里奇迹》。里面那黑大个总是带着憨厚的笑容,虽然长得很吓人,却非常单纯和善良。眼前的乌力吉,给杨守文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听到乌力吉的话,杨守文本能从腰里的兜囊里取出一块饼,递给了他。   乌力吉咧开嘴,笑了。   他的笑容,真的,真的,真的很纯净,纯净的让人会忍不住心碎。   他接过饼子,就蹲在车旁,狼吞虎咽的咀嚼起来。   原熏雨看到这一幕,脸上的笑意更浓。   “小官人,乌力吉的脑袋不清楚,但是却很善良。   你看,他对你笑了……乌力吉很少对人笑,他对你笑,便是说他对你有好感。”说完,原熏雨又对杨承烈道:“乌力吉这个样子,留在草原上,早晚会被人害死。客人有贵气,何不把他收留?他虽然能吃,但是也能干活,放牛养马都是一个好手。”   “兕子……”   杨承烈有些犹豫,突然扭头,冲杨守文喊道。   只是他话出口,却发现杨守文已经蹲在乌力吉的身边,还拿着一个水囊让乌力吉喝水。   “阿爹,我们带他走吧。”   这家伙的确很能吃,蹲在这里一会儿的功夫,半斤重的饼子就被他吃了一个干净。   “原大娘说的不错,乌力吉留在这里,那些人一定会找他。”   杨守文说着话,站起身来。   “看到这家伙,孩儿突然想到自己。   想必孩儿以前和他差不多……所幸的是,孩儿有阿翁、阿爹、婶娘和幼娘照顾,可他唯一的亲人,却在昨天被人杀害。阿爹,让他跟着我吧,大不了我养活他。” 第二十四章 杨茉莉(下)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杨承烈就算是想要反对也不成了。   他目光温和,看了杨守文一眼。   “既然兕子这么说,那就让他上车吧。”   “大个子,上车。”   “哦!”   乌力吉站起来,走到马车旁边,把系在背上的包裹接下来,当啷一声丢在车上。   这是什么东西?   杨守文走过去试了一下,沉甸甸,少说有七八十斤的份量。   把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对洗衣槌。   原熏雨道:“这孩子力气大,帮绿珠给人家洗衣服,普通的洗衣槌两三下就被他弄断了。后来绿珠就找人打了铁制的洗衣槌。最开始十几斤,到现在差不多有七八十斤。客人,这孩子真的不错。哪怕是让他跟在身边看家护院,都能安心。”   杨承烈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原熏雨则走上前,把一个包袱递给乌力吉,声音突然哽咽道:“乌力吉,跟着阿郎,一定要好好的,要听小官人的话,不许给你阿娘丢脸,否则她会很不高兴。”   “大娘,我记下了。   记得告诉阿娘,等乌力吉长大了,赚了钱,就会来接她去享福,到时候大娘一起去。”   “那样最好,那样最好。”   原熏雨说着话,眼圈就红了。   看得出,她没有把绿珠的死告诉乌力吉。   否则以乌力吉这种单纯的性子,又怎可能如此平静。他虽然不舍,但是也很高兴。兴高采烈的上了车,他坐好之后,就见丑丫头颇为自觉地退让了一下,但却非常警惕。   “咦,毛伊罕也在啊。”   乌力吉看到丑丫头,顿时笑了。   杨守文抚摸了一下丑丫头,估计这家伙以前吃过乌力吉的亏。   “原大娘,我们走了。”   “客人一路顺风,以后若有机会再来孤竹,定要来奴的客栈。”   说着话,原熏雨向后退了一步。   杨承烈扬鞭,马车吱呀吱呀的移动起来。   “大娘,告诉我阿娘,乌力吉一定会很乖,让她不要担心,等我回来接她。”   杨守文坐在前面,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发酸。   扭头看了看乌力吉,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以后乌力吉若是知道绿珠的噩耗,定会会非常难过吧。   ……   马车,驶离孤竹。   来的时候是父子两人,走的时候却变成了三男五狗。   沿着坑洼的官道,一路摇摇晃晃。不知不觉中,大雾散去,一轮骄阳渐渐出现。   杨承烈赶着车,杨守文抱着丑丫头,乌力吉则坐在车上,好奇向四周打量。   乌力吉的全名叫做乌力吉胡塔尕,突厥语的意思就是‘多祥’。   杨守文突然道:“阿爹,乌力吉这个名字不太好用。以后他就算是咱们杨家的人了,给他起个名字,好不好?”   乌力吉听见提到他的名字,立刻好奇看过来。   杨承烈哼了一声,想了想道:“你说的倒也有理。   咱杨家现在虽然算不得什么,可是在以前,也算是名门望族。既然你想要这小子做长随,就叫杨茉莉吧。”   “杨茉莉?”   杨承烈的目光突然有些恍惚,轻声道:“你阿娘生前最喜欢茉莉花!她在世的时候,在院子里栽种了很多茉莉花。每到花开的季节,院子里到处都是茉莉花的芬芳。”   杨守文沉默了!   半晌后,他突然转身,“乌力吉,从现在开始,你就叫杨茉莉,懂了吗?”   “乌力吉是杨茉莉,杨茉莉是乌力吉。   呵呵呵呵,乌力吉听懂了,以后乌力吉就是阿郎的杨茉莉。”   尼玛!   本来好好的一句话,为何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好像变了个味呢?   杨守文哭笑不得,举起虎吞,在杨茉莉的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你只要记得自己叫杨茉莉就好,至于其他的话,以后不许再说出来。”   “哦!”   乌力吉……不对,从现在开始,应该叫杨茉莉才对。   他咧嘴笑了起来,然后对杨守文道:“阿郎,杨茉莉饿了!”   你不是才吃了半斤饼子吗?   杨守文扭头向杨承烈看去,却见杨承烈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正笑呵呵看着杨守文。   “兕子,一个月五百文,未必够啊。”   “呃……”   “把丑丫头让给我,我可以考虑再给你增加一些。”   “阿爹,你休想。”   杨守文顿时怒了!   你怎么当人家阿爹的?霸占了我的刀不说,还想霸占丑丫头,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嘿嘿嘿,你考虑一下。”   “阿爹,茉莉现在可是咱们杨家的人了。   如果传出去,茉莉连饭都吃不饱,丢的可是杨家的脸面。阿爹是杨家的家主,你懂得。”   这一个‘你懂得’,立刻对杨承烈造成了一万点的伤害。   他沉下脸,哼哼唧唧,也听不清楚在嘀咕些什么。   不过杨守文大体上还是能够猜出,无非就是什么‘不孝子’之类的牢骚,又能如何?   他从包袱里,又取出一张饼,塞到了杨茉莉手中。   不就是一顿饭吗?   阿爹,你等着……等我生意做起来之后,我天天让茉莉在你面吃大餐,到时候心疼死你。   一想到杨承烈心疼的样子,杨守文就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你还笑?”   “没什么,就不能笑了?”   从昌平出来,到返回昌平,父子两人之间的陌生感似乎消除了很多,说话也变得随意不少。   杨守文发现,其实在老爹的身上,有着满满的逗比属性。   ……   翻过前面的山坡,就是昌平县境。   这一路上走来,倒是风平浪静,没有什么波折。   眼看就要抵达昌平,杨守文总算是松了口气。紧绷了一路的神经,也随之放松许多。   就在这时,忽听一阵急促马蹄声从后面传来。   杨守文回头看去,却脸色大变。   只见十几匹战马风驰电掣般从车后方向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杨守文可以看清楚对方的模样。   那是一群髡发结辫的突厥人,手持刀枪,呼啸奔来。   为首的突厥人,突然把武器收起,从身上摘下弓箭……   “阿爹,茉莉,小心弓箭。”   杨守文的汗毛顿时乍立起来,手持大枪呼的一下子从车上纵身跃下。   与此同时,一支利矢飞来。杨承烈反手抽出宝刀,只见寒光一闪,将那支利矢劈落。   但是对方随即又有三人放箭,拉车的那匹驽马发出希聿聿一声惨嘶,便栽倒在路上。马车哐当一下翻倒,就见杨承烈腾身而起,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稳稳落地。   丑丫头也从车上窜下来,而杨茉莉则抱着那四只小狗哐当一声,被扣在车下。   “茉莉!”   杨守文爬起来,就看到杨茉莉和那小狗被压在下面,顿时眼睛都红了。   和杨茉莉相处时间不长,可是这一路上,因为他的单纯而闹出来的笑话,也让杨守文免去了长途跋涉的辛劳。原熏雨相信他,所以把杨茉莉交给他照顾。现在倒好,还没有到家,杨茉莉就出了事……这让我该怎么想原熏雨交代,怎么想绿珠交代。   杨守文抬起头,看着那十几匹风驰电掣冲过来的马匹,心中顿时腾起无尽杀意。   他站在官道中央,横枪身前。   就见为首的突厥人口中发出一连串狼嚎似地叫喊声,抽出大刀,眨眼间便到了杨守文的身前。他跨坐在马上,将手中大刀高高举起。刀口的寒光映在他那张狰狞的脸上,显得格外可怖。   他大吼一声,手起刀落。   在杨守文身后,杨承烈不禁瞪大了眼睛。   “兕子,躲开。”   杨守文面对那突厥骑士,却不躲不闪,眼见战马冲到身前,他身形陡然一转,大枪滴溜溜在手中一转,一只手探出,一把将那突厥骑士从马上拽下来,抬手一枪刺出,便穿透那突厥人的胸口。   “该死的獠子,全都给我去死吧。”   他拔出虎吞枪,健步上前,错步拧腰抬手就是一枪,正刺中那马的脖子上。   战马惨叫一声,噗通便倒在血泊中,更把那马上的骑士摔飞出去。那骑士落地,头晕眼花,正想要爬起来却见眼角闪过一道黑影,紧跟着就看到丑丫头张开嘴,一口就咬在他的喉咙上。 第二十五章 你叫菩提祖师(上)   丑丫头一击就走,浑身毛发被鲜血染红。   它嘴里咬着一块血肉,飞快退到了马车边上。而那个胡人,则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脖子,睁大眼睛发出嗬嗬嗬的声音。丑丫头刚才那一下,把他的喉管要断了。   追兵来时,如神兵天降。   可一眨眼的功夫,就死了两个同伙。   剩下的胡人先一愣,旋即发出一连串狼嚎似地的叫喊,其中有六个人纵马而来,把杨守文就围在了中间。四个人逼向杨承烈,剩下两个胡人则朝着马车方向行去。   “丑丫头,躲起来!”   杨守文大声吼道,同时闪身躲过一刀。   六个胡人围着杨守文打转,不时有一个人会跳出来,向杨守文发起攻击。   杨守文虽说身手灵活,但是被这六骑联手围攻,一时间也手忙脚乱,显得格外狼狈。一个闪躲不及,一匹马从他身后掠过,马上的胡人挥刀就砍。杨守文矮身躲过,却还是慢了一拍,一蓬鲜血喷溅,那口刀撕裂他的衣服,在后背上留下一道伤口。   剧烈的痛楚,让杨守文大叫一声。   他强忍从后背上传来的疼痛,错步扭身,手中大枪铛的崩开一口大刀,而后旋身一枪刺出。这一枪快如闪电,身后的胡人甚至没等反应过来,就被戳中了肚子。   杨守文两膀用力,“给我下来!”   他大吼一声,把那胡人从马背上直接挑飞出去,摔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杨承烈那边也斩杀了一个胡人。只是胡人的人数明显占居优势,而且清一色骑兵,以至于杨守文和杨承烈的情况也变得越来越危险。杨守文心中不由得大急,枪法一变,全然不顾胡人对他的攻击,一枪快似一枪,在瞬间又击杀两人。   只是,他为了杀死两个胡人,却付出了一刀一箭的代价。   对方用箭矢射中了他的大腿,同时胸口更险之又险抹了一刀,鲜血顿时染红了一闪。   剩下三个胡人,攻势越来越猛。   杨守文半跪在地上,大枪上下翻飞,拼命抵挡对方的猛攻。   就在这时,那两个向马车走去的胡人,一个纵马追击丑丫头,另一个则跳下马,来到了马车旁边。   他伸出手,想要把马车掀翻,可就在他手掌碰触马车的一刹那,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巨雷似地咆哮。紧跟着,那沉甸甸的马车一下子飞了出去,一个雄壮的身影出现在那胡人面前。   “我打死你们!”   杨茉莉手持两支洗衣槌,从地上爬起来。   在他身下,四只小狗往往狂吠,不过却没有受到半点伤害。   原来,在马车翻车的一刹那,杨茉莉把四只小狗藏在身下,双手撑在地上,生生保护小狗没有受伤。此刻,他掀翻了马车,左手洗衣槌抡出去,带着隐隐风雷声。   那胡人吓得连忙举刀相迎,就听铛的一声响,那口百炼钢刀竟然被砸裂开来。   不等他反应,杨茉莉右手洗衣槌流星赶月,啪的就落在那胡人的脑袋上,顿时脑浆迸裂。   “阿郎休慌,杨茉莉帮你。”   说话间,杨茉莉大步流星便到了杨守文身旁。   他身体一矮,一只洗衣槌脱手飞出,正中一匹战马的前腿上。   那马惨叫一声,便摔倒在地,杨守文垫步上前,一枪把那马上的骑士刺杀在地。   “杨茉莉,去帮我阿爹。”   “呃!”   杨茉莉闷声应了一句,拎着一只洗衣槌就赶去支援杨承烈。   而杨守文则抖擞精神,虎吞大枪一翻,迎着那冲过来的胡人骑士腾空跃起,一枪把对方刺落马下。   与此同时,从旁边传来一声惨叫。   原来杨茉莉再次施展出撒手槌的绝招,把围攻杨承烈的一个胡人砸落马下。   眨眼间十四个胡人骑士,除了那个去追杀丑丫头的之外,只剩下三个人。三个胡人眼见情况不妙,连忙拨马就走。杨守文追了两步,眼见对方越走越远,心中一急,猛然振臂将大枪掷出,正中落在最后的胡人后心上。那胡人惨叫一声,跌落马下。   剩下两个胡人,越走越远。   杨守文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从伤口传来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呲牙哼唧了一声。   杨承烈也好不到哪儿去,遍体鳞伤,在杨茉莉的搀扶下,慢慢走到了杨守文身旁。   “兕子,没事吧。”   杨守文抬头苦笑道,“阿爹莫说笑,你看我现在这样子,好像没事吗?”   “呵呵!”   杨承烈笑了。但他笑容随即隐去,轻声道:“此地不可久留,咱们尽快返回昌平。”   “丑丫头呢?”   杨守文想起了丑丫头,顿时紧张起来。   四只小狗一溜烟跑到了他身边,围着他不停打转,并发出汪汪的叫声。   就在这时,从路边的林子里也传来一阵犬吠。紧跟着就见一匹马从林子里跑出来,丑丫头就跟在那匹马的后面,嘴上全都是血,两只前爪同时沾着殷虹的鲜血。   “丑丫头!”   看到丑丫头安然无恙跑出来,杨守文顿时大喜。   丑丫头先是和那四只小狗磨蹭了一下,便跑到杨守文身边,然后把脑袋扎进杨守文怀中。   “嘶!”   丑丫头动作太大,碰到杨守文胸口的刀伤,疼得他脸色变得煞白。   不过,他没有推开丑丫头,而是用力揉了揉丑丫头的脑袋,确定它没有受伤,才算松了口气。   “兕子,我受伤了!”   一旁杨承烈实在忍受不了杨守文对丑丫头的关怀,忍不住开口说道。   “阿爹别闹,丑丫头可是干掉了两个獠子。   你身上那点伤算什么,我才是真正的重伤……妈的,这帮该死的獠子!不过也好,倒是给咱们送了这么多的马匹,就算是当作赔偿。茉莉,去把我的枪拿来,顺便把那些马收拢好,接下来咱们怕是要骑马回去了。阿爹,你骑马没有问题吧。”   杨承烈挣扎着起身,“废话!”   说着,他走到那几具尸体旁,在尸体上摸来摸去。   “茉莉?”   杨守文发现杨茉莉依旧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杨茉莉低下头,看着杨守文,那脸上带着满满的疑惑,似乎是在问:阿郎叫我吗?   “我让你把马收拢一下,顺便把我的枪取回来。”   “好的。”   杨茉莉瓮声瓮气答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不过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扭头看着杨守文,郑重其事道:“阿郎,我叫杨茉莉。”   “呃……”   你说的好正确,我竟无言以对!   杨守文终于发现,和杨茉莉交流起来,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这家伙和你一本正经扯淡的模样,真的是……好贱!杨守文甚至,有一种想要揍人的冲动。   但这家伙的力气实在可怕。   杨守文的力气不算小,但是比之杨茉莉,似乎仍逊色几分。   尼玛,你知不知道,你只有十三岁?可是看他刚才的模样,简直就是霸王复生嘛。   杨守文杀了两匹马,杨茉莉打死了一匹马。   对方一共十四个人十四匹马,除了逃走的两人之外,杨茉莉在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收拢九匹马过来。而且,这九匹马似乎不差,虽然算不得宝马良驹,但也是上好的马匹,比之那匹被杀死的驽马,根本是不可同日而语。仅仅这九匹马,杨守文在心里算了一下,若是牵到昌平的马市去贩卖,至少也能卖个五千金来。   在杨茉莉的帮助下,杨守文上了一匹马,并且把四只小狗装在褡裢里,放在马上。 第二十六章 你叫菩提祖师(下)   “兕子,这些人是靺鞨人。”   杨承烈这时候,已经检查完那些人的尸体,手里拎着十几个皮囊走过来。   “阿爹怎么知道?”   “废话,我在昌平十几年,早就炼成一双神眼。   就算是蚊子从我眼前飞过去,我一眼就能辨认出公母来。”   阿爹,你知不知道,我就喜欢看你这种一本正经吹牛时,臭不要脸的样子!   “哈哈哈哈!”   杨守文哈哈大笑,却没有进行反驳。   “呃,他们身上有标致,是粟末靺鞨人的标致。”   杨守文轻声道:“阿爹,这件事我觉得你最好是禀报县尊,靺鞨人如此猖狂,必有原因。”   说着话,他的目光一转,就落在了身旁杨茉莉的身上。   杨茉莉茫然看着杨承烈父子,然后走到马车旁边,把掉在地上的包袱拾起来,连同那两柄洗衣槌放在马背上,而后又搀扶着杨承烈上马,这才自己搬鞍认镫,跨坐马上。   “丑丫头,跟上!”   杨守文看了看天色,催马便走。   丑丫头跟在马后,却是亦步亦趋……   杨承烈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朝着杨茉莉招招手,也纵马而行。   三个人,九匹马,一只狗,沿着官路翻过了山坡,便进入了昌平县的境内辖区。   ……   杨承烈要回昌平。   孤竹发生的事情,让他意识到事态有些严重。   他相信,那些粟末靺鞨人要追杀的不会是他父子,恐怕是杨茉莉。也就是说,绿珠的死,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她一定知道了什么,粟末靺鞨人才要斩草除根。   在岔路口,杨承烈对杨守文道:“兕子,与我回县城吧。”   杨守文笑着摇摇头,“阿爹不用管我,我自回村里就是。   现在我还不适合抛头露面,所以就不去城里。至于这些伤,不过皮肉伤,我回去之后再处理一下就是。倒是茉莉,先跟着阿爹,等办理好了户贯,再让他过来。   阿爹,我觉得那三条命案可以暂且放一下。   粟末靺鞨人的动作很诡异,阿爹要做好准备才是……”   杨承烈点了点头,但有些不太放心。   “兕子,你真不要回城吗?”   “阿爹放心,有丑丫头在,足够保护我周全。”   杨守文说完,用手一指身后的马匹,“我带回去两匹马,其他的阿爹便带去城里吧。”   “好,那就这么说……家里若有状况,就让杨嫂通知我。”   杨守文在马上拱手,挑选了两匹看上去雄壮的马,把缰绳系在马鞍上,与杨承烈分道扬镳。从这岔路口到村子,距离不算太远。可是杨守文这次走过来,心里却萦绕着一种别样的情绪。他说不清楚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怀,只是感觉很亲切。   沿着小路缓缓而行,丑丫头在左右奔走,不久就看到了村口的那块两三米高的巨石。   “兕子,你这是怎么了?”   走进村口,就遇到在外面晒太阳的老胡头。   看到杨守文浑身是血,他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询问。   杨守文笑道:“老胡头,我没事……对了,我要的东西,做好了吗?”   “当然!”   老胡头牵着缰绳,笑着道:“我老胡头别的不成,可是说一是一。东西今天一早就送到你家里了……兕子,你真没事吗?要不我去找老田,让他给你看上一看?”   老田,就是田村正。   他除了是村正,也懂得一点医术,村里人若是得了病,都是他来诊治。若田村正拿不准,才会去城里找医馆。   “也好!”   杨守文没有拒绝老胡头的好意,然后牵着马,带着狗便直奔村后。   此时此刻,杨守文的样子有点吓人……他身上的衣服被鲜血染红,裸露在外的伤口,也是触目惊心。他脸色煞白,气色也不是太好。不过,他牵着三匹马,还领着一只狗,却是让不少人感到惊讶。在杨守文和老胡头说话的时候,已经有人跑去杨家报信。   当杨守文来到家门口的时候,杨氏和幼娘都已经站在了门口。   “兕子哥哥!”   看到杨守文这副模样,幼娘忍不住扑上来。   杨守文一咧嘴,但还是笑着抱住了幼娘,轻声道:“幼娘,兕子哥哥累了,想休息一下。   对了,看兕子哥哥给你带了什么礼物?这是丑丫头,这是它的孩子,你要好好照顾。”   杨守文说着,把那四只小狗也放出来。   在褡裢里憋了一路,小狗一出来就想要撒欢。可是丑丫头却发出一阵低吼,那小狗顿时老实下来。   “兕子,你这是……”   “婶娘放心,没大碍!”杨守文把缰绳交给杨氏,“帮阿爹做了些事情,不小心伤了皮肉。这几匹马,婶娘拴好,它们现在可是属于咱杨家的财物。我先回屋休息,有什么话,晚上再说……幼娘,照顾好小狗,先想一想,给它们取什么名字。”   说完,他提着枪便进了院门。   杨家原本就是这村子里的大户,虽然一直很低调,可因为杨承烈的关系,还是很受重视。   杨守文这次一下子带了三匹马回来,着实引起了轰动。   不少人围在院门口,看着杨氏把马拴好。   就在这时,田村正拎着一个箱子赶来,和杨氏打了一个招呼之后,便进屋去找杨守文。   换下身上的衣服,田村正又帮着杨守文把身上的伤口处理妥当。   要说起来,杨守文身上的伤口看着很严重,可实际上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   “我这金创药,还是早年间从孙神医的弟子那里讨来。   这虎谷山别看地处边荒,可是满山都是好东西。我每年都会做一些伤药贩卖出去,生意相当不错。连县城的回春堂里,用的都是我这伤药,治疗金创最是神效。”   孙神医,就是孙思邈。   不过孙思邈应该已经离世多年,他那弟子……   杨守文也只能是‘呵呵’。但不得不承认,田村正的金创药效果不错,涂抹在伤口上,有一丝丝凉意往里渗透,也驱散不少疼痛感。把伤口处理好,田村正就告辞离去。杨守文则躺在榻床上,只感到一阵阵眩晕感袭来,眼皮子越来越沉。   这两天,可够辛苦。   先赶了夜路,又遇到杀人案,最后还遇到袭击。   杨守文感觉到,这两天的经历堪称丰富多彩,同时心里面,也有一种莫名的恐慌。   圣历元年,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杨守文脑子里空空荡荡,有些想不起来了。   毕竟,前世他虽然看过一些这个时代的书籍,但大多数时候是为了消磨时光,并未留心。   浑浑噩噩十七年,如今突然一下子让他回忆,还真有些困难。   呼,兵来将挡,水来土填。   杨守文突然觉得,自己就好像那只钻到了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猴子。他现在所处的时代,就好像铁扇公主的肚子。只是他没有孙猴子七十二变的本领,也不知道会闹腾出一个什么结果……越想,越觉得心烦。杨守文索性闭上眼,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香甜。   当杨守文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山。   屋子里,光线昏暗。   他挣扎着坐起来,披衣往外走,却听到从门外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菩提菩提,你告诉幼娘,是谁伤了兕子哥哥?”   “你怎么不回答我?我生气了……好吧好吧,再吃一块!不过你要答应幼娘,以后要好好保护兕子哥哥。”   杨守文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拉开一道门缝。   屋外,斜阳夕照。   幼娘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门廊上,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之中。   丑丫头蹲坐在门廊下,不停摇动尾巴。幼娘手里拿着一块肉饼,慢慢伸出手,丑丫头随即后肢直立,竟站起来,一口就吞下那块饼子,而后又蹲坐着,露出讨好的模样。   不知为什么,看着幼娘的背影,杨守文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悸动。   他想起了那个梦,那个在孤竹客栈里做的噩梦。   轻轻拉开房门,他走到了幼娘的身后蹲下。幼娘似有觉察,扭头看过来,那小脸上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甜甜道:“兕子哥哥,你终于醒了……幼娘真担心死了。” 第二十七章 我要酿酒(上)   生活,似乎又恢复了正常。   唯一的变化,就是原本平静的家里,变得热闹许多,每天鸡飞狗跳,马嘶牛吼。   “菩提,过来!”   “菩提,去把篮子拿来。”   “菩提,不许在这里尿尿,打你哦!”   菩提,就是丑丫头。   只是幼娘觉得,丑丫头一点都不好听,所以强行把丑丫头改了名字。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菩提祖师。”   看着幼娘蹲在那里,一本正经对丑丫头胡说八道的时候,杨守文顿时有一种莫名的丧失感。若这世上真有诸佛,若这世上真有神仙,若这世上真有个叫菩提祖师的,看到幼娘对着一只狗叫菩提,又会是怎样的感受?想必,会有千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吧。   可不管怎么说,丑丫头已经变成了菩提祖师。   四只小狗,也依次有了名字。   最大的叫悟空,其他三只分别是八戒、沙僧和小白龙。虽然杨守文的《西游记》才说到龙宫得宝的情节,可是在第一只小狗被命名为悟空的时候,杨守文就干脆给其他三只狗起了名字。   幼娘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但是却知道,杨守文一定有他的理由。   第三天,杨守文已经可以正常行走,身上的伤口,更在慢慢的愈合。   这具身体很奇怪,之前那么吓人的刀伤,只三天就开始愈合。杨守文隐隐约约能够猜测,他之所以有如此强大的自愈能力,想必是和当日被雷劈中,有莫大关联。   那道雷,让他恢复清醒,同时也改变了他的体质。   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在这个医疗条件相对落后的年代,拥有这样一种体质,显然有莫大的好处。   ……   清晨,庭院里雾气昭昭。   杨守文起了个大早,发现杨氏和幼娘,都还没有起床。   丑丫头……不对,是菩提祖师听到了动静,立刻抬起头,它的窝,坐落在门廊一隅,可以清楚看到院子里所有的状况。在发现是杨守文出来后,菩提祖师有趴下来,舔了舔蜷在它身下的一只小狗,便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似得,一动不动。   这家伙,还真几分祖师处变不惊的气质。   杨守文在门廊上活动了一下,没有如往常那样练功。   雨雾天,练功会适得其反。杨守文很清楚这样一个道理,所以在活动了身子之后,便径自来到前院。   前院看上去,似乎小了些。   在院子的角落里,多出了一个简陋的马厩,里面圈着三匹马。   现在这个家,还真有点家的意思。牛马都有了,再加上那五只狗,似乎越来越热闹。   杨守文先是在牛圈和马厩里添了些草料,就来到柴房门口。   经过两天的准备,柴房已经发生了变化。   里边摆放着一个看上去有两米多高的器具,底下是一个火炉。   “兕子,怎么这么早起来?”   杨氏一如往常,早早起床准备早餐。   只是她发现,杨守文居然比她起的更早。   “婶娘,我在干活呢。”   “做什么?可要我帮忙吗?”   杨守文从柴房里走出来,从柴房旁边的棚子里,抱了一堆木柴出来,笑呵呵回答道:“我在酿酒。”   “酒?”   杨氏愕然,走上前道:“前几天不是刚买了二十坛酒,没了吗?”   “还在呢。”   “那你酿什么酒?”   杨守文把木柴放在火炉旁,搔搔头道:“其实也算不得酿酒,只是做些加工而已。”   “加工什么?”   “婶娘不觉得,如今这市面上的酒水淡出个鸟吗?   我想做些加工,把那些酒进行提纯蒸馏。这样一来,酒的度数会提高一些,口感也会变得纯烈一些。”   什么是提纯?什么叫蒸馏?   杨氏对此是完全不懂,只觉得杨守文是在胡闹。   这家伙,从清醒过来之后,就变得有些古怪。如果不是从小看着杨守文长大,杨氏甚至连他身上有几根毛都知道,说不定会觉得眼前这杨守文,根本就是换了人。   算了,反正这钱他已经花了,便由着他胡闹吧。   “兕子,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婶娘,我一个人能行。”   杨守文说着,就把杨氏推出了柴房。   杨氏颇感到无奈,只好在门外说:“那你小心点,我去伙房做饭。需要帮忙时喊我一声,你可别折腾太厉害了。”   “我知道!”   杨守文答应一声,就钻进了柴房里。   杨氏不禁摇了摇头,洗漱一番之后,就到厨房忙活起来。   早饭做好,杨守文满脸黑灰从柴房里跑出来,匆匆吃了两碗粥水,就又钻进柴房。   当朝阳升起,浓雾开始散去,幼娘迷迷糊糊从后院出来。   “阿娘,什么味道?”   杨氏正在厨房里清洗,听到幼娘的话,便走了出来。   咦?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香。   和她所熟悉的酒味有些不同,更炽烈,更浓郁。她心里一动,目光旋即一转,落在那柴房紧闭的柴门上。   “你兕子哥哥再鼓捣什么酿酒,可能是酒的味道吧。”   “兕子哥哥会酿酒?”   幼娘一听,立刻清醒过来,撒丫子就要过去看热闹,却被杨氏一把揪住耳朵。   “给我先去洗漱,女孩子家家的,整日疯疯癫癫,起床了也不拾掇好,像什么样子?”   这时候,菩提祖师领着悟空八戒沙和尚和小白龙四只小狗,慢吞吞从后院走过来。它带着四只小狗先撒了泡尿,然后又跑到井边喝水,但水没有咽下去,吐在地上。   “看看,看看……连狗都知道干净。”   “是菩提!”   “好好好,菩提……先去洗漱。”   幼娘撅着小嘴,心不甘情不愿跑去洗漱了一番,然后带着四只小狗就跑去了柴房。   菩提祖师则趴在厨房门口,陪着杨氏。   杨氏一边干活,一边唠叨,不过那眼睛却不时向柴房瞄去。   从柴房里传来的酒香,越来越浓,浓香扑鼻。   杨氏也越来越好奇,忍不住起身走过去。   “兕子哥哥,这是什么丫。”   “这是蒸馏器……你看,我用蒸锅把酒加热,酒热了之后,就会变成蒸汽,然后经过冷却之后,从这根管子流出来。这样一来,酒的浓度就会提高,口感也会变得浓烈。”   “呸呸呸,好难喝。”   “幼娘别乱动,还没有弄好呢。”   柴房里,传来杨守文和幼娘的对话声。   过了一会儿,里面渐渐安静下来,紧跟着柴房门打开,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杨守文抱着幼娘,从柴房里走出。   他的脸,红扑扑的,好像熟透的苹果。   而幼娘也是如此,小脸红的醉人,在杨守文的怀里,咬着手指头,不时发出两声痴笑。   “兕子,幼娘她……”   杨氏吓了一跳,连忙上前。   “醉了!”   “啊?”   “我忘了在蒸馏的时候,酒气会挥发。   屋子里空气流通不畅,幼娘年纪又小,所以在里面一会儿的功夫,就被酒气熏醉了。不过婶娘放心,让她回去睡一觉就好。别说是她了,就是我,也有些受不了。”   没吃酒就醉了?   杨氏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   她有些哭笑不得,朝柴房里看了一眼之后道:“那你在外面喘口气,别真的醉了。”   “我知道。”   杨守文站在门口深呼吸两口气,驱散了体内的酒气。   他在门廊上坐下,菩提立刻晃着尾巴跑过来,跳到门廊上趴下,把头放在他的腿上。   四只小狗则东倒西歪的走过来,在菩提身边倒下。   杨守文轻轻搓揉面颊,靠在廊柱上。   只是加工提纯,就如此麻烦……原以为可以简简单单,轻轻松松搞定的事情,却险些把自己也栽进去。这蒸馏酒,还真没有那么容易,待会儿再提纯的时候,要小心一点。 第二十八章 我要酿酒(下)   他在门廊上歇了一会儿,准备继续工作。   可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马嘶的声音。   希聿聿,战马长嘶。紧跟着脚步声传来,院门被人蓬的一下子推开。   菩提随之起身,冲着院门发出一阵嘶哑的低吼。   “菩提,别乱来,是二郎。”   杨守文连忙止住了菩提的攻势,站起身来。   与此同时,杨氏也从正堂里出来,看到来人是杨瑞,她也没有在意,便准备回去继续工作。   “大兄,出事了!”   杨瑞慌慌张张冲进院子,便大声叫喊。   他这一叫喊不要紧,原本被酒气熏得有些醉意的四只小狗被惊醒,汪汪汪叫成了一片。   杨守文哭笑不得,连忙四处安抚。   “二郎,什么事这么慌乱?”   几天不见,这里怎么会如此热闹?   杨瑞先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大声道:“今日凌晨,县衙遭遇袭击。   阿爹在衙门里值守,不想被贼人所伤……他让我来找你,请大兄即刻随我回城。”   杨守文大吃一惊,也顾不得安抚那四只小狗。   “阿爹受伤了?”   他连忙站起来,惊讶问道:“不过两个獠子,阿爹虽然之前受了点伤,也不至于被他们所伤啊。”   杨守文领教过那两个獠子的身手,所以心里有数。   杨承烈的武艺或者比不上他,但毕竟曾是军中果毅校尉,更做了十年县尉。他虽然不擅枪法,但刀法纯熟。那天在路上被粟末靺鞨人围攻,也是因为对方人多势众,而且占居马匹的优势。如果真要是步战,杨承烈绝对能干掉那四个靺鞨人。   杨瑞道:“谁说只有两个獠子?”   “啊?”   “昨日阿爹看管虎叔父接连数日值守疲乏,所以让他回家休息。却不想今日凌晨,突然有十几个贼人冲入县衙。阿爹仓促应战,以至于被贼人所伤。如果不是茉莉昨天跟随阿爹,阿爹怕是性命不保。那些贼人在民壮赶来之前,纵火烧了衙堂,然后趁乱撤离。如今,县衙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县尊更对此大为震怒。”   原来杨茉莉这两天跟着老爹,估计老爹不会有性命之忧。   听到这里,杨守文也松了口气。   他立刻来到马厩,从里面牵出一匹马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婶娘,烦劳照看家里,我和二郎去县城一趟。”   杨守文和杨瑞的对话,杨氏听得真真切切。   她连忙道:“兕子只管去做事,家里有我就成。”   “二郎,随我走。”   杨守文牵马走出院门,然后为马披上的马鞍,就搬鞍认镫。   这两天,他在没事的时候,也会试着骑马。杨守文的骑术不精,前世虽然骑过马,但只是个样子货。如今来到这个时代,没有汽车、自行车,马就是最好的工具。   所以,他必须要掌握骑马的技巧,在没事的时候就尝试着给马上鞍。   可毕竟时间太短,杨守文的骑术比之三天前,最多是纯熟了一点,却没有太大进步。   但已经足够了!   他上马之后,打马扬鞭就冲出村子。   杨瑞也上了马,紧随在杨守文的时候,朝着县城方向疾驰。   ……   记忆里,杨守文来过几次昌平,但是并不频繁。   这座在后世号称‘帝都后花园’的城市,在一千五百年后,只是帝都的一个行政区。而现在,昌平确是幽州北部的要塞,承担着保护蓟县和居庸关之间的交通安全。   城墙大约高六丈,约三四层楼的高度。   厚厚的城墙上,更残留着许多斑驳痕迹……要知道在两年前,这里曾经遭遇契丹人的猛攻,甚至险些城破。   当杨守文和杨瑞抵达昌平县城的时候,发现县城的气氛格外紧张。   城门口,一队民壮设置了哨卡,对进出的行人进行严格的盘查。几个商贩更因为身上携带武器,被当场缉拿。他们在城门口哭喊着,却没有人对他们报以同情。   “二郎,你回来了。”   杨瑞和杨守文在城门口下马,有民壮队长迎上前来。   “这是我大兄,阿爹让我找他前来,还请哥哥通融则个。”   杨守文很少露面,虽然昌平上上下下都知道杨承烈有这么一个嫡长子,但却少有人见过。以前,杨守文浑浑噩噩,不会有人关注。倒是前两日,在虎谷山小弥勒寺里,杨守文击毙一个獠子刺客,昌平人才知道,杨承烈那个傻儿子武力非凡。   民壮队长连忙道:“原来是大郎!”   尼玛……   杨守文不禁在心里吐槽:你可以叫我大公子,也可以叫我大少爷,何苦总为难‘大郎’呢?   只是他不会说出来,与那队长点点头,没有开口。   好在队长也知道,杨守文是个傻的,所以更没有计较杨守文的无礼。   “二郎,你和大郎进城吧,见到杨县尉,还请代我问好。”   杨瑞连忙道谢,和杨守文复又上马,过了关卡。   “头,又来了一个痴汉。”   一个民壮凑过来,嬉皮笑脸道:“你说杨县尉家里,怎地那么多痴汉。家里有一个也就算了,前些日子还有找了一个。不过,他家那个杨茉莉,可真是凶恶啊。”   “凶恶你还碎嘴”   队长瞪了那民壮一眼,“你道大郎是个好相与的吗?   别忘了,前几日他在小弥勒寺,还亲手击毙了一个獠子。你刚才那些话若是传出去,莫说杨县尉找你麻烦,就算是他家那两个猛人,随便一个都能要你好看。”   民壮吓了一跳,脸顿时变得煞白。   “队长,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管你什么意思……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听说县尊已发雷霆之怒,要彻查凶徒。没看见管班头晌午那脸色有多难看吗?给我老老实实盯着,如果咱们这边出半点差池,到时候都会倒霉。该死的獠子,也忒猖狂,若让我抓到,定要他好看。”   不到唐朝,不知道这个时代骂人的话语是何等匮乏。   民壮队长的压力其实也很大,他是真的担心再出事,到时候所有人都会跟着遭殃。   杨守文随着杨瑞进城后,便放慢了速度。   街道上的行人不多,每一个坊门外,都有坊丁值守,一个个表情严肃,如临大敌。   杨承烈在县城里的家,位于番仁里。   整个昌平县,共有八个坊市,其中和平坊为商业区,其余坊市则供百姓民众居住。   番仁里是八个坊市中,规模相对较大的坊市。   县衙就设立于番仁里的一侧,里面每天都会有值守的武侯,治安也还算是不差。   “大兄,你有多久没来家了?”   杨守文和杨瑞进了番仁里之后,便从马上下来。   杨瑞带路,一边走一边问道,他似乎有些紧张,即便是光天化日,仍在四处张望。   “记不得了……二郎,你不用这么紧张。   没看到到处都是武侯和坊丁,那些贼人若是敢动手,那真就是不知死活了。”   “我知道,我知道!”   杨瑞一边答应,却禁不住还是有些紧张。   两人沿着坊内的大路径自来到坊市中央,在一座宅院门口停下,杨瑞从杨守文手中接过缰绳。   这,就是杨府。   相对于整个番仁里而言,杨府的大门颇有气派。   这年月,可不是你有钱就能修建气派的大门,更需要有足够的威望和权力作为基础。   若是那名门望族,王公贵族,还可以把府门设立在坊市围墙上。   不过,杨家还没有那种实力。但杨承烈在昌平任职十载,所以府门修建的颇有气势。   两扇黑色大门紧闭,门口是两座石狮子。   杨瑞栓好了马,带着杨守文来到大门前,抓起门口,敲响大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   从里面探出一个人来,看到杨瑞,忙不迭道:“二郎,王县尊来了,正在与阿郎说话。” 第二十九章 老杨一家(上)   “县尊来了?”   杨瑞不由得一阵紧张,下意识回头看了杨守文一眼。   杨府的家人这才留意到杨守文的存在,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连忙躬身道:“宋安见过大郎。”   这宋安,是杨瑞母亲家里带来的奴仆。   杨瑞的母亲,出身于昌平一个小门小户的家庭,有点类似于那种土财主。   宋家靠贩卖野货起家,没什么实力。当年杨承烈在偶然机会曾帮了杨瑞外祖父一个小忙,之后杨瑞的外祖父就竭力推销自己的女儿,并且成功把女儿嫁入杨家。   凭借杨承烈县尉的身份,宋家也渐渐水涨船高。   不过,几年前杨瑞的外祖父病故之后,宋家的几个儿子争夺财产,闹得满城风雨。宋氏也因此感到心冷,渐渐与宋家疏远。虽偶然有走动,却并不是非常亲密。   宋安,是宋氏带来的家人。   杨守文能感觉得出来,宋安看他的眼神里,带着提防,甚至有些敌意。   不过他并不在意,甚至连看都不看宋安一眼,只沉声道:“阿爹呢?他可还好吗?”   关于番仁里杨家的事情,杨瑞也很清楚。   其实,宋氏对杨守文没什么敌意。整体而言,宋氏属于那种小家碧玉出身的女人,性子也比较柔和,不喜欢争斗。只是杨承烈丧偶多年,而宋氏也嫁入杨家多年,迟迟不得扶正,自然会有那宋家的人不满,更在暗地里,偷偷的挑拨不断。   杨青奴,也就是宋氏的女儿,杨守文的妹妹,对杨守文怀有怨念,也正是源于此。   杨瑞此前也是这样,但是被杨守文教训一顿之后,就改变了态度。   “大兄,请随我来。”   杨瑞连忙示意宋安让开,带着杨守文走进大门。   杨府,分前中后三进院落。   杨瑞带着杨守文沿着长廊而走,来到中进一间偏房里。   “大兄恕罪,王县尊既然来了,阿爹怕是不能立刻见你,请大兄在这里稍等片刻。”   “茉莉呢?”   “哦,茉莉在后进院子里。”   杨瑞忙解释道:“自从今早出事之后,茉莉便跟在阿爹身边,所以在后院为阿爹护卫。”   “这样很好!”   杨守文撩衣坐下,示意杨瑞也坐。   “二郎,之前在路上我没有仔细问。   这会儿既然县尊来访,你好好与我说一下情况,待会儿我见阿爹,也能有个准备。”   杨瑞连忙答应,学着杨守文撩衣坐好,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详细讲述一遍。   原来,杨承烈回到昌平之后,养了两天伤。   这两天里,他已发出手中握有证据的消息,但是却不见凶手有任何动作。从杨承烈去孤竹,到他在家养伤的几天,衙门里一直都是管虎在值守。杨承烈看管虎连日值守,觉得他很辛苦,于是伤势才有好转,就到衙门里接替了管虎的工作。   一连几天都平安无事,也让杨承烈放松了警惕。   谁料想,就在今早寅时,也就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一段时间,一群贼人突然闯入县衙。这些人出现的非常突然,县衙的皂隶甚至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就死伤惨重。杨承烈匆忙应战,却被几个蒙面人围攻,险些命丧当场。也幸亏他今天带了杨茉莉去,在发生危险的时候,杨茉莉突然杀出,并当场击杀了其中两人。   贼人觉察情况不妙,立刻纵火烧了县衙。   等民壮闻讯赶来,整个前衙有三分之一被火海吞噬。   那些贼人趁乱撤离县衙,后来民壮虽然追击,不但没有追上,反而折了三条性命。   杨瑞说着,脸上露出恨恨之色。   “可恨我今日不在衙门值守,若不然又怎会让阿爹受伤。”   说的好像你在衙门,老爹就不会受伤一样。杨守文心中晒然,不过却没有开口讽刺。他看得出来,杨瑞是真的懊悔。不管他本事如何,有这份孝心,就是不错。   他正要开口,忽听门外传来一个声音。   “说的你好像是万人敌,到时候弄不好还要拖累阿爹。”   话音未落,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小人儿。   这小人儿看上去和幼娘差不多大,个头比幼娘略低一些,脸蛋圆圆,带着几分青涩之气。   她走进来,看到杨守文,便大声道:“杨瑞,你怎么把他找来了?”   “青奴,你这是干什么?”   杨瑞眉头一蹙,有点不快道:“大兄是阿爹让我找来,你见了大兄,怎么这么说话。”   “哼,什么大兄,一年到头见不得两次。”   “青奴!”   小女孩儿丝毫不理杨瑞的不满,直视着杨守文道:“之前我大兄随你入山,险些丢了性命;之后阿爹和你去孤竹,却受伤归来。你可真是个丧门星,来这里作甚。”   这小女孩儿说话极其恶毒,看着杨守文,更流露出满满敌意。   杨守文脸色微微一变,看了那小女孩儿一眼,眼皮子一耷拉,也没有进行还击。   这小女孩儿,就是杨瑞的亲妹妹,杨青奴。   杨守文不知道杨青奴何以对他如此敌视,不过一个小女孩子,他也不可能去和他较真。   只是,他这漠然不理的架势,却激怒了杨青奴。   “你怎么不说话,莫非觉得,害得我家还不够吗?”   杨守文猛然睁开眼,目光透着一股子深邃之气。   “谁告诉你,我害了杨家?”   “难道不是吗?”   杨青奴毫不畏惧,迎着杨守文的目光道:“自古以来,没听说过好人会被雷劈。以前你还是傻子的时候,累得阿翁住在城外,阿爹想要在膝下尽孝,也无法如愿。   现在好了,你清醒了,便要害我一家吗?   先是害得我大兄在山上遇险;又累得阿爹在外面受伤归来……现在,阿爹又被贼人袭击,不都是被你牵累。你今天来我家,还不是想要掌控家里,赶走我阿娘?”   “我何时要赶你们走?”   杨守文有些莫名其妙,扭头向杨瑞看去。   “你不用威胁我大兄,我告诉你,我大兄痴,青奴不痴;我大兄怕你,青奴不怕你。”   “青奴,大胆!”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身娇叱。   紧跟着,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中年妇人。   她衣着朴素,素面朝天,脸上不是半分粉黛。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是却掩不住那几分风韵。看得出来,这妇人年轻时,绝对可以被称作是美人胚子。   “阿娘!”   妇人进屋,杨瑞连忙起身。   杨守文也站起来,躬身向那妇人一揖。   “兕子,你阿爹叫你过去。”   “喏!”   杨守文认得,这中年妇人就是杨承烈现在的妻子,也是他的小妈,杨瑞和杨青奴的亲生母亲,宋氏。   宋氏此刻,面沉似水,瞪着杨青奴一言不发。   杨青奴刚才还很强硬,可是在宋氏进来后,却吓得好像小猫咪一样,低着头不敢和宋氏的目光相视。   “阿娘!”   杨守文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扭身道:“青奴年纪小不懂事,有时候难免会受他人影响。她也是关心阿爹,其实并无恶意。你别责怪她,我不会和她计较的。”   说完,他和杨瑞就离开房间。   宋氏却愣住了!   她站在门口,片刻后突然笑了。   眼中噙着泪光,她自言自语道:“兕子居然叫我阿娘,他叫我阿娘。”   嫁入宋家十余载,宋氏一直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杨承烈是个大手大脚的人,根本不会持家。凭他的俸禄,维持一个家庭并不容易,虽然有两百亩职田的收入,可那收入却在杨大方手中掌控。宋氏很清楚,杨大方其实有些看不上她,或者说,看不上她身后的杨家。不过有一点杨大方做的还算不错,他看不上宋氏,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喜好,去阻止杨承烈娶宋氏过门。 第三十章 老杨一家(下)   宋氏嫁到杨家后,就知道那城外住着一个老太爷。   可偏偏,杨大方也不是个持家之人。宋氏一方面要操持着城里的家,同时还要兼顾着城外的家,这其中的艰辛和委屈,宋氏没有告诉任何人,一直是默默承受。   以前,杨守文是个痴汉,更别指望他能懂得什么礼数。   以至于宋氏每次陪杨承烈去城外请安,少不得会被杨守文戏弄。   可她却不能发作,难道要她和一个痴汉傻儿计较?   杨大方死后,宋家有人对她说,把那职田收回来,这样子至少可以让家里好过些。   宋氏没有同意,因为她觉得,那职田就是杨大方留给杨守文的。   再后来,杨承烈把职田收回来,宋氏在暗地里,没少关照杨氏。否则以杨守文的食量,再加上他那浑浑噩噩的脑子,就算杨氏持家有道,也未必能够撑得住。   杨守文,从没有叫她一声‘阿娘’。   今天,杨守文突然改了称呼,让宋氏竟有些受宠若惊的感受。   杨青奴站在一旁,见母亲久久不语,就想偷偷溜走。只是她才一动,便惊动了宋氏。   “青奴!”   “阿娘。”   别看宋氏奈何不得杨守文,但是在家里,却有着足够的权威。   “谁告诉你刚才那些话?”   “我……”   “你大兄不和你计较,但是为娘却不能容忍你这般无礼。   你记住,在这个家,除了你阿爹之外,便是你大兄可以做主。有道是长兄为父,你大兄以前虽有些痴症,可那也是你大兄。你刚才那些话,实在是让为娘失望。”   说着话,宋氏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阿娘,孩儿只是为阿娘不值。”   杨青奴话音未落,宋氏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打在她的脸上。   “值与不值,不是你说了算……以前你年纪小,我不与你计较。可是现在,家中出了这么多的事情,你阿爹请你大兄过来,便是要你大兄稳定住家里的局势……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教你的这些话,为娘心里清楚的很。   那些个嚼舌头的,我自会处置。但是从现在开始,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踏出房门一步。若不然,休怪为娘心狠,与你断绝了关系。”   这年头,孝义可是人伦大防。   你别看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杀兄囚父。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在意这些事情。所以在登基之后,更大力推行孝义之说。   后世不是有影视剧,常出现这样一段话:圣人以孝义治理天下。   在这个年月里,不管你是男是女,一旦背负了不孝的名声,这一辈子也就算完了。   宋氏说得态度决绝,也吓坏了杨青奴。   她噗通就跪在宋氏面前,泣声道:“阿娘不要,青奴知错了。”   “既然知错,那就立刻回房去。”   “喏!”   杨青奴胆战心惊走出房间,但心里对杨守文的怨念,却随之变得越来越深。   你个痴汉,还学会卖好了不是?在我阿娘面前装的像个好人,却累得我被阿娘训斥。杨守文,你给我等着,我早晚会报此仇。到时候,我看你还能不能继续装下去。   ……   杨守文激灵灵一个寒蝉,猛然停住脚步。   “大兄,怎么了?”   杨瑞见他停下脚步,也随即停下来,疑惑看着他。   杨守文搔搔头,展颜笑道:“没事,只是突然间有些心悸……想必是担心阿爹的身体。   没事,咱们赶快去见阿爹,莫让他等的急了。”   “大兄!”   “嗯?”   杨瑞跟在杨守文身旁,犹豫一下道:“青奴她……”   杨守文笑着一摆手,打断了杨瑞的话语,“我当什么事情!我刚才不都说了,她年纪小,说话没个轻重,我不会放在心上。二郎,不管怎么说,你和她与我是一父所出。这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我既然是兄长,又怎么会和她个小丫头计较?”   见杨守文说的诚恳,杨瑞终于放下心,松了口气。   “青奴是被阿爹惯坏了!大兄不知道,平日里阿爹疼她,甚至胜过于疼我呢。”   “哈,你羡慕嫉妒恨?”   “哪有!”   杨瑞脸一红,连忙摇头表示否认。   可他那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模样,却又把他的内心真实反映出来,让杨守文忍不住哈哈大笑。   兄弟两人走进后院,杨守文就看到杨茉莉坐在一间房的门口,正低着头转动手里的洗衣槌。听到脚步声,杨茉莉抬头看。见到杨守文,他那憨厚脸上顿时露出灿烂笑容。   “阿郎,你来了。”   杨茉莉站起来,瓮声瓮气道。   看得出,他很高兴。   杨守文笑着上前,拍了怕他的胳膊。   “茉莉,这次多亏了你。”   “是杨茉莉。”   杨守文话音未落,杨茉莉便一本正经的提醒他。   “对,是杨茉莉,杨茉莉。”   杨守文忍不住笑了,同时又扭头看了杨瑞一眼。   “大兄,你看我作甚?”   “你今年十三?”   “马上十四了!”   杨瑞挺起胸膛,不无骄傲的得意回答。   “茉莉今年刚十三。”   杨守文抬头看了看杨茉莉,然后又低着头看了看杨瑞,突然哈哈大笑,迈步走上门廊。   杨瑞一开始没明白杨守文话语里的意思,但仔细一想,立刻反应过来。   这是在嘲笑我个头矮吗?   心中好像有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杨瑞站在原处,看着比他高了一头还多的杨茉莉,突然对杨茉莉道:“茉莉,我若是天天吃的和你一样多,绝对长的比你高。”   杨茉莉并不明白杨守文兄弟之间的笑话,只是听到杨瑞的话语之后,他憨声憨气,一脸严肃对杨瑞道:“我叫杨茉莉,是杨茉莉,不是茉莉,二郎你刚才叫错了。”   简直是日了狗!   看着杨茉莉一本正经的模样,杨瑞竟无言以对。   我真是得了痴症,和他一个痴汉较真,传出去不晓得会被人笑成什么样子……   房门,虚掩。   杨守文走到门口,轻轻叩响门扉。   “是兕子吗?”   从屋里传来杨承烈的声音,略带着些许嘶哑。   杨守文连忙道:“正是孩儿。”   “进来吧。”   杨守文连忙拉开房门,迈步走进房间。   屋里,光线通透。   杨承烈侧卧在榻床上,身下垫着厚厚的褥子,身上则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汗衫。汗衫的衣襟半敞开,露出缠绕在上身的绷带。他看到杨守文,脸上顿时露出温和笑容。   “兕子,快来见过县尊。”   在杨承烈旁边的席榻上,正襟危坐一名男子。   他头扎幞头,身着青衫,体型微胖,却不失儒雅之气。   看年纪,他大约在三十左右,长着颇为性感漂亮的小胡子,面带温文尔雅的笑容。   县尊?   他就是那个任职三载,却从未回家探亲的县令王贺吗?   杨守文对这位王贺县令不太熟悉,但是听杨瑞说过,他出身名门望族,是太原王氏子弟。   说起太原王氏,那可是和杨守文母亲所在的荥阳郑氏齐名,同为五姓七宗之列……虽然这些年来,在圣母神皇武则天的打压之下,五姓七宗的影响力有所削弱,可是对于许多普通人而言,太原王氏也好,荥阳郑氏也罢,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不过,杨守文却觉得,这位王县令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连忙躬身行礼,“草民拜见老父母。”   古人称县官为父母官,所以也叫‘老父母’。   王县令笑道:“我早听说过大郎的名字,不成想今日才得见……杨县尉,你这就不对了,观大郎举止,可不是你说的那样不堪。有如此佳儿,应早些让人认识才是。”   没有做父母的,不喜欢听别人夸奖自己的儿女。   杨承烈也是如此,听王贺说完,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县尊过奖了。”   “好了,见杨县尉没事,本县就放心了。衙门里现在乱成一锅粥,我不便在这里久留,便先告辞了。”   王贺说完,起身拱手道别。 第三十一章 这个县令不简单(上)   王贺离开后,卧房里只剩下杨承烈父子。   “刚才县尊与我商议,这件案子暂时不上报都督府。他的意思是,这件案子最好还是由县里处置,如果上报都督府,说不定会有麻烦,到时候县里面也不太好看。”   杨承烈翻了个身,半靠在褥子上,感觉一下子舒服很多。   杨守文为他掖了下被子,轻声问道:“那阿爹怎么说?”   “于我而言,不上报都督府最好。”   杨承烈嘿嘿笑道,然后一手一直榻床,示意杨守文在一旁坐下。   “这案子如果呈报上去,都督府那边一定会派人下来查访。到时候,打草惊蛇且不去说,更重要的是,我们就无法掌握主动。昌平现在的局势有点乱,不适宜再有周折发生。所以我赞同县尊的意见,这案子先压一压,待有了头绪再计较。”   其实,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地方官员怕问责,而且拔出萝卜带出泥,天晓得会引发什么样的变故。   如今孤竹方面的情况还不明朗,昌平县城更命案频出,人心波动。如果都督府再派人下来添一把火,很可能会出现无法控制的局面。同时,杨承烈吃了这么大的亏,自然不甘心把案子交出去。他现在想的,怕更多是要把这面子给找回来。   “阿爹,我想去县衙看看。”   “哦?”   杨承烈眼睛一眯,向杨守文看过来。   杨守文轻声道:“獠子还有后援,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我听杨瑞说了一个大概,隐隐觉得刺客身后,怕还有蹊跷。所以我想先去县衙看看,顺便再去看看那几具尸体。我有种直觉,这案子怕不简单,有不为人知的内幕。”   杨承烈闻听点点头,“你和我想的差不多。让二郎陪你走一遭,他在衙门里还算熟悉,说不定能给你一些帮助。”   父子商议完毕,杨守文就起身离开。   “杨茉莉,你在这边看着,保护好阿爹的安全。”   杨守文离开的时候,又叮咛了杨茉莉两句。   其实,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这光天化日之下,县城里又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如今是全城戒严。这种情况下,刺客还敢继续行动,那只能说这些人,是无法无天。   “二郎,我可是你阿舅,你拦着我作甚?”   杨守文来到中堂的时候,就听到前院传来一阵争吵声。   “三舅,不是我拦你……阿爹受了伤,需要静养,实在是不方便见你。”   “你这孩子,我去见你阿爹,便会扰了他不成?出这么大的事情,我怎地也要探望一下嘛才是。”   杨守文诧异来到前院,就看到大门口,杨瑞拦着一群人正在说话。   那些人衣着华美,可是周身上下,却透着一种暴发户的气息,说话的声音也很大。   “二郎,什么情况?阿爹受伤需要静养,怎么还有人在这里喧哗?”   杨守文走上前,沉声喝问。   为首的暴发户一愣,旋即大声道:“你又是什么人?竟敢在这里指手画脚?”   “杨县尉是我阿爹,我是这家的嫡长子,你说我是谁?”   “你是,杨阿痴?”   杨守文眉头一蹙,看着对方,露出不快之色。   “阿舅,你休得胡言……这是我大兄。   阿爹受伤,命人把大兄招来。从现在开始,家里勿论大事小情,皆有我大兄做主。   大兄,这是我三舅,他听说阿爹受伤,所以想要探望。”   杨守文心里一怔,不过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倒是那三舅有些急了,“你这傻儿,这杨府何时轮到他一个痴儿做主?你阿爹真是糊涂了,这不是给自己添乱吗?不行,我要找你阿娘,让你阿娘劝说你阿爹。”   “这是阿娘的主意。”   “那你阿娘呢?”   “阿娘去城外了……阿爹说城里现在有点乱,让她和青奴到城外去避避风头。”   杨守文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缘由。   开玩笑,他刚才还看到宋氏,怎可能搬去城外?   很明显,宋氏不想见她这个三哥,更不想这个三哥去打搅杨承烈,所以就推到了杨守文的身上。杨守文对此倒是不在意,反正他和宋家又没什么交情。记忆里,十几年里宋家和城外走动并不密切。杨大方死后,更没有见过宋家人出现过。   宋氏既然不待见对方,他更不会客气。   脸色一沉,杨守文怒声道:“二郎,你明知道阿爹需要静养,为何还要在这里吵闹?”   杨瑞一缩脖子,噤若寒蝉。   而杨守文跟着对宋三郎道:“非是小侄不讲情面,只是刚才县尊离开时,再三叮嘱我,要让阿爹静养休息,早日康复。阿爹刚与县尊谈话,有些疲乏,刚刚睡下。三舅你若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改日再来吧……若不然县尊责罚,我受不起。”   那宋三郎一开始还气势汹汹,可听到县尊吩咐,立刻闭上了嘴巴。   他悻悻看了杨守文一眼,扭头想要找杨瑞说话,却听杨守文又道:“二郎,县尊刚才吩咐,让你我去衙门一趟,他有事情叮嘱。咱们赶快动身,莫让县尊久等。”   “啊,大兄怎么不早说。”   杨瑞说着,对宋三郎道:“三舅,非是我不招待你,实在是……”   “既然县尊吩咐,那你还是赶快去吧。”   宋三郎不敢再纠缠,只得无奈告辞。   杨瑞又叮嘱了宋安几句,然后跟着杨守文走出杨府大门。   “大兄,刚才应对的真是漂亮。”   杨瑞一出府门,便忍不住低声赞道。   杨守文嘿嘿一笑,轻声说:“教你个乖,这一招叫扯大旗,作虎皮。   对了,你三舅来做什么?你阿娘为何不愿见他?”   杨瑞苦笑一声道:“还能有什么事……他有一批货物要送往蓟县,可现在城门戒严,许进不许出。他还不是想找阿爹出面说项,把他的货物送出去。以前的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了!可现在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却还想着他的货物。”   听得出来,杨瑞对宋三郎很不满。   有道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宋家的事情,杨守文实在不好多说什么。这种事,太多了,也太平常。谁让杨承烈是县尉呢?作为杨家的亲戚,宋三郎生意出了问题,不找杨承烈又能去找谁?   拍了拍杨瑞的肩膀,杨守文没有把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   从番仁里出来,沿着大街往南走,不一会儿便到了昌平县衙。   这县衙,位于昌平东南一隅,毗邻十字大街。县衙算不上醒目,灰色的外墙上残留岁月的斑驳,衙门口也不是很大,就连那张门匾,也透着几分岁月的沧桑气息。   此时,县衙正门紧闭,门口有站班皂隶值守。   杨瑞轻车熟路,带着杨守文从侧门走进了县衙。   “今早的战况,很激烈啊。”   杨守文一走进县衙,就感受到那弥漫在县衙之中的紧张气氛。迎面走来几个差役,似乎和杨瑞认识,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开,显得非常忙碌。杨承烈办公的地方,位于县衙大院的右侧,有一排红瓦青砖的房屋,不过此时有大半已经损毁。   “二郎,你怎么来了?”   迎面走来一人,远远就开口说话。   杨守文认得出来,那人正是缉捕班头管虎。   只见他头戴乌帽,身着官服,额头上密布汗水。   已经是仲秋,昌平又地处边荒,气温并不算高。但看得出来,管虎很热,以至于领口都被汗水打湿。   “大郎也来了……县尉他可好?”   管虎先看到了杨瑞,又看到了杨守文。   他愣了一下,旋即流露释然之色。在他看来,刺客嚣张,连县衙都敢攻击,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呢?杨瑞是杨承烈的儿子,势必会被那些刺客盯上。让杨守文跟着,一来可以保护杨瑞的安全,另一方面,也能够为杨瑞分担一部分的危险。 第三十二章 这个县令不简单(下)   事实上,在许多人眼中,杨守文的出现,更多是为了保护杨瑞的安全。   “阿爹很好,让我带大兄来看看。”   “嗯!”   管虎脸上透着一股狠色,咬牙切齿道:“县尉这次是代我受伤,若不把那些刺客拿下,我管虎无颜再去面对县尉。二郎,你带大郎到处走走,有什么事就找我。”   “烦劳管叔父。”   如今杨承烈受伤,衙门里的事情,就是由管虎来负责。   三班衙役之中,捕班责任最重,权力也最大。管虎自然不可能在这里陪着杨瑞废话,寒暄两句之后,就匆匆离去。这县衙里,杨瑞熟悉的很,不需要有人陪伴。再者说了,杨守文跟着杨瑞,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管虎自然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没有人在意杨守文的存在,却正合了杨守文的心意。   他可以冷眼旁观,观察县衙里的每一个人,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看待眼前的一切。   “管班头,倒是很尽责。”   “是啊,管叔父算是阿爹的心腹,跟随阿爹已有五年。平日里阿爹对他,也很放心。”   杨瑞解释了一句,突然停下脚步。   “大兄,那边就是阿爹昨夜值守的房间。”   他用手一指正中央的房间,轻声道:“今天凌晨,幸亏茉莉在,否则阿爹可真危险。”   “阿爹都是在这班房里办公?”   “那倒不是!”杨瑞回答道:“这间班房,主要是存储证物所用。阿爹一般在左厢办公。”   “证物?”   杨守文从台阶上跳下来,向前走了两步。   “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他正要过去,却听到有人厉声喊喝。紧跟着,从那班房旁边的房间里走出几个差役。   杨瑞连忙上前道:“十五哥不要误会,这是我大兄。   他不懂得衙门里的规矩,只是听我说阿爹昨日在这里遇袭,所以想要过去看一看。”   那为首之人,见是杨瑞,又听了杨瑞的解释,脸上的紧张之色随即缓解。   “原来是二郎……莫怪,非是我不愿通禀,实在是卢主簿有吩咐,不许任何人靠近。”   卢主簿,名叫卢永成,资历比之杨承烈还老。   据说,他出身于五姓七宗之一的范阳卢氏家族,后来迁移到昌平,便定居下来。二十八岁时,凭借家族萌荫成为昌平主簿,此后在这个位子上,一座就是二十年。   “便是我也不可以靠近吗?”   十五哥话音未落,从杨守文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杨守文兄弟连忙转身看去,就见王贺背着手,从右厢大门外进来。他朝杨守文兄弟点点头,便迈步向那班房走去。不知为什么,杨守文觉得,王贺就是在向他招呼。   “不知县尊驾临,还请恕罪。”   十五哥是站班皂隶,对王贺当然不会陌生,连忙躬身行礼。   “忠于职守是好事,却也要懂得变通。   大郎和二郎也算自己人,杨县尉如今受伤,为人子者想要为父亲分忧,孝心可嘉,何必不讲情面?大郎,你想看什么只管看……呵呵,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   “多谢县尊通融。”   十五哥脸上,露出嘲讽之色。   显然,他对于杨守文兄弟发现线索的事情并不看好。只是当着王贺的面,他却不敢多嘴。这县衙里,可不是外面看去的一团和气。整个县衙,有县令、县丞、主簿和县尉四个官员。县丞年纪已经大了,几乎不怎么管事,在衙门里可有可无。   杨承烈负责缉捕盗贼,维持治安,却又与世无争。   他自有自己的权力范围,只要没有人触碰,他就会与人为善。   所以,这衙门里的主要斗争,就是在县令王贺与主簿卢永成之间。两人同为五姓七宗子弟,论出身谁都不输于谁。不过,王贺这个县令,是经过了科举,由朝廷委派;而卢永成则是靠着家族萌荫,从官位的正统性而言,王贺要高出一筹。   但卢永成当了二十年主簿,昌平虽然不是范阳,却距离范阳不远,倒也弥补了他正统性的缺陷。   可以说,这两个人一个占居天时,一个拥有地利。   两人现在争得,便是人和。谁要是能得到杨承烈的支持,就可以实力大增。所以,不管是王贺还是卢永成,在对待杨承烈的问题上,都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杨守文没有理睬十五哥的嘲讽之色,和杨瑞来到班房前。   “凌晨刺客偷袭,折了七人。   其中有三人死在县尉刀下,还有两人被县尉身边的长随击毙。剩下两人,则是在突围时,被我等所杀,更有一人在放火的时候,不小心引发火种,葬身于火海。”   杨瑞在杨守文耳边轻声汇报,不时向王贺偷偷看去。   就见王贺站在班房门外,脸色显得非常平静。他背着手,向四处张望,神色也很轻松。   “都是獠子吗?”   “啊?”   “我是说,今早偷袭的刺客,都是獠子?”   “也不是,从死者来看,似乎是汉人,并非塞外异族。”   杨守文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里是存放证物的地方,是不是所有证物,都存放在这里?”   “是啊!”杨瑞疑惑看了杨守文一眼,轻声道:“只要是证物,都会在这里存放。”   “那外面的人,可知道这班房的存在?”   “说不准……衙门里人这么多,天晓得谁不小心说漏了嘴呢?”   杨守文点点头,没有再询问下去,转身从班房里走出。   “大郎,看完了?”   “多谢县尊通融,已经看完了。”   王贺笑道:“可有什么发现?”   “这……草民愚鲁,倒是没看出什么。”   “二郎可看出什么端倪了?”   杨瑞吓了一跳,连忙躬身道:“回禀县尊,小人也没有看出什么来。”   “呵呵,没关系……这种案子,需仔细探查,怎可能马上就有线索?连管班头在这里待了半日都没有收获,更何况你们。若没什么事,就回去吧,代我向令尊问好。”   “小人一定把县尊的好意,转交家父。”   王贺没有在说什么,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他一走,杨瑞顿时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伸手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大兄,不愧是县尊啊。他刚才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一种压力扑面而来。”   “废话,人家是县尊嘛。”   杨守文笑骂了一句,可是目光却随着王贺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右厢大门外。   杨瑞一旁又向十五哥道谢两句,这才准备回去。   他走到杨守文的身边,低声问道:“大兄,你在看什么?”   杨守文笑了笑,“没什么,咱们回去吧。”   只是在心里,他隐隐约约有一种直觉:这位看上去很年轻的县令,恐怕也不简单。   ……   走出衙门,两人就站在大街上。   杨守文向左右观瞧,而杨瑞却意外看到,有人在不远处朝他招手。   杨瑞犹豫了一下,见杨守文没有留意他,连忙快步走过去,和那人拐进一条巷子。   等到他走出来时,就看到杨守文坐在距离县衙不远处的一个石阶上。   “大兄!”   杨瑞兴致勃勃的跑上前,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笑容。   杨守文则看着他,笑呵呵问道:“看你这样子,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说来听听?”   “大兄可还记得,之前我与你说过的盖嘉运吗?”   “盖嘉运?”   “就是盖老军的儿子,那个老军客栈团头的儿子。”   杨守文顿时露出恍然之色,点头道:“你不说这个人,我险些都快要忘记了。”   “大兄之前吩咐我,让我找盖嘉运帮忙,打听最近有没有可疑之人出现?呵呵,他刚才派人传来消息,还真发现了可疑之人,并且把那些人的住处也弄清楚了。” 第三十三章 鸿福客栈(上)   是夜,杨守文没有回村子。   不过出于对杨氏和幼娘的保护,他让杨瑞带着杨茉莉离开县城,前往虎谷山下的村庄。   “到底哪边是你的家啊。”   晚饭时,青奴有些阴阳怪气,不过杨守文没有往心里去。   在他的心目中,虎谷山下的那个家,才是他真正的家!至于县城里这座比虎谷山那个家要大很多的杨府,其实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当然,之所以敢让杨茉莉离开,杨守文也是心里有底气。呈现现在守卫森严,据说县令王贺甚至调动了民壮在城里巡查。只要是有点理智的人,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跑出来惹是生非。   “青奴,闭嘴。”   宋氏不满呵斥,杨青奴翻了个白眼,才没有继续讽刺。   杨守文站起身来,“阿娘,我吃饱了。”   “吃饱了?”宋氏有些忧虑道:“可是不合胃口?你阿爹说,兕子你的食量很大。”   “呵呵,阿娘不必多虑,饭菜很可口,只是我还有事情与阿爹商议。”   宋氏狠狠瞪了杨青奴一眼,又劝了两句,见杨守文确实不吃了,这才不再劝说。   “对了,阿娘今晚带着青奴在阿爹的房间休息,也方便照顾。”   “那你呢?”   杨守文笑了笑,没有回答。   宋氏虽然没读过书,算不上什么大家闺秀,也知道不好再问。   ……   夜幕,降临。   昌平县恢复了平静,只是弥漫在昌平县城上空的紧张气息,却没有丝毫的减弱。   差不多每隔半个时辰,就会有武侯在街上巡查。   坊市外面,每隔一个时辰,就有民壮巡视。所有的人家,都早早关门落锁。今天凌晨发生在县衙的事情已经传开,更让昌平的百姓,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连县衙都敢攻击,那些人已经算不得刺客,而是暴徒。   这种人,绝不是那些升斗小民敢招惹。就连接头的地痞们,也接到了团头们发来的消息,让他们老实一点。这种时候,谁若是敢在出来惹事,必然会受到严惩。   从城门楼处,传来街鼓的声息。   杨守文猛然睁开眼,从榻床上翻身下地,探手抄起放置在枕边的断龙宝刀。   这口刀,此前一直是在杨承烈手中。今日杨守文前来,没有携带兵器,而杨承烈又受了伤,所以断龙宝刀就回到了杨守文手中。他把刀负在背上,侧耳聆听,只听到从隔壁传来若有若无的鼾声。已经过子时了,想必杨承烈一家已经安歇。   他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然后纵身跃出。   整个杨府,笼罩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庭院里弥漫着淡淡的雾气,让杨守文不禁心中一喜。   月黑杀野人,风高放火天。   这天气正好适合行动,也算是天助我也!   盖嘉运传信杨瑞,他发现了城中有一伙陌生人,行踪诡异,且神出鬼没。   这伙人,住在和平坊的鸿福客栈里。根据盖嘉运的消息,那些人大约是在七天前抵达昌平。他们出手阔绰,包了一个独立的院落,平时吃饭都是让客栈的人送去。   杨守文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他要寻找的人。   不过按照盖嘉运的说法,他们的确是很可疑。最重要的是,这伙人出现的时间,恰恰就是第一起命案发生前后。时间非常巧合,让人难免会在心中生出疑窦来。   不过,杨守文可不打算带杨瑞去冒险。   杨瑞虽然跟着老爹学过几手把式,吓吓普通人还成,真要遇到高手,铁定会有危险。   如果鸿福客栈的人,就是袭击县衙的人,带着杨瑞就是个累赘。   也正是这个原因,杨守文才让杨瑞陪杨茉莉去虎谷山。   杨守文出了房间,向左右看了一下,确定没有人之后,猫腰一路小跑,便来到后院墙下。他猛跑两步,垫步腾身而起,双手打在墙头,两膀用力,身体唰的一下子飞起,越过墙头后,轻飘飘落在地上。杨府后院的院墙,和坊市连为一体。杨守文翻墙而过,就已经到了坊市外的大街上之上。街上,不见人迹,只听到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民壮巡逻时,兵器相互碰撞的声音,应该还有一些距离。   算算时间,杨守文立刻贴着坊市的墙边,猫腰飞奔。   白天的时候,他已经让杨瑞带他去过和平坊,也弄清楚了鸿福客栈所在的位置。   此刻,他轻车熟路,在夜色和雾气的掩护下,躲过两拨民壮,便到了和平坊的外面。   这和平坊,位于昌平南面。   因坊市中的和平寺而得名,也是昌平最为繁华的一个区域。   见左右无人,杨守文打着墙头,噌的一下子就跳上去。和平坊面积,是番仁里的两倍。这里房舍相连,街道纵横,更有许多阴暗小巷。这里是昌平的商业区,同时也是昌平治安最为混乱的地方。当整个昌平都归于寂静的时候,和平坊内却是灯火通明,街道上更人来人往,俨然和坊外形成两个世界,感觉非常诡异。   这也是唐时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   城市中,坊市外戒严,坊市内营业,相互并不会干扰。   只要你不走出坊门,到外面的大街上瞎晃悠的话,在坊内,特别是商业区内,不会有任何问题。   当然了,如果你是在坊外的大街上被抓到……呵呵,那么对不起,只能先委屈你一下。   杨守文从坊墙上跳下来,整了整身上的衣衫,便迈步走进坊内街道。   两边店铺林立,酒肆旗幡晃动。   从酒楼里传来喧哗嬉笑的声音,并伴随着丝竹声传来,仿佛步入了一座不夜城。   “客人,可要来坐坐,我们这里有昌平最好的酒。”   “……”   杨守文一边闪躲着热情的胡姬,一边往前走。   在这条街道的尽头,有一座三层高的酒楼。酒楼大门前,挂着一个朱红匾额,上书‘鸿福客栈’。   杨守文停下脚步,在街对面的小巷口站立。   他默默观察了一阵之后,突然快步斜插入对面的一条小巷里。顺着巷子往里走,就看到一个小门。白天的时候,他和杨瑞来勘察过,这个小门就是鸿福客栈的侧门。   见左右无人,杨守文走到门前,手腕一翻,从袖子里滑落一口匕首。   透过门的缝隙,他挑开门闩,伸手把门推开一条缝,然后闪身没入门后。   鸿福客栈,是昌平一家非常有名的客栈。从外面看,似乎很平常。可是进去之后,就见里面亭台楼榭,假山池塘应有尽有。整个院子,大约分为三个部分。前面的酒楼是供人吃喝,中间一片亭台楼榭,则是供人欣赏游玩。而在后面,就是高级客房,类似于后世的别墅区。每一个别墅,都是一个独立的院子,非常清静。   “甲三!”   杨守文牢记住盖嘉运提供的门牌号,沿着湿涔涔的小路往前走,不时会驻足查看门派。   甲三号,在鸿福客栈的最后面。   是一个独立的小院,里面有十几个房间供人居住。   小院的门口,有一棵大树。不过入秋之后,树叶已经开始凋零,不复郁郁之色。   杨守文再次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猛然从阴影中窜出去,如同一只灵猫,蹭蹭蹭便爬到了树上。他躲在粗壮的树干后,探头向院子里观望,却不禁为眼前景象愣住了。   甲三号庭长三十米,宽大约四十米,里面有三排房舍。   正中央天井里,十几个黑衣人正聚在一起。   他们分坐在门廊上,身边有胡姬相伴。天井里摆着一个箭靶,一个黑衣人站起来,手持弓箭走到门廊边缘,弯弓搭箭,唰的一箭射出,正中那箭靶之上。周围人顿时一阵欢呼,而正对着院门外大树的门廊上,则端坐着一个白面黑须的中年人。 第三十四章 鸿福客栈(下)   “敬虎,好射!”   那中年人哈哈大笑,端起面前的酒碗道:“看样子你倒是下了功夫,如今能射中箭靶了。”   周围人顿时哄堂大笑,而射箭的男子,则露出赧然之色。   接下来,又有几个人轮流射靶,庭院中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那些陪酒的胡姬,更是娇呼不停,惹得黑衣人兴致高涨。不过,杨守文发现,这些黑衣人虽然兴致很高,却很守规矩。他们并没有因为那些胡姬的身份,而上下其手。或许有肌肤相亲的情况,但这些人都始终保持着距离,似乎是有所顾虑。   杨守文越发觉得,这些人不一般。   只是,在树上站得久了,他下意识挪动脚步。   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根树枝咔嚓折裂,吓得杨守文立刻停住动作,把身体贴在树干上。   声音很小,并没有惊动院子里的黑衣人。   就在这时候,忽听有人道:“今夜良辰,不如请李公子一展神射功夫?”   “请公子神射。”   “没错,公子也来试试。”   黑衣人立刻开始起哄,就见坐在正中央那白面黑须男子站起来,用笑骂的口吻道:“你们这些家伙,莫不是欺负我吃多了酒?告诉你们,就算我再吃十碗,也能胜过你们。”   “哈哈哈,公子可不要说笑,我等不需要公子吃十碗,只需三碗便可。”   “哈,三碗就三碗,我怕你们不成?”   那男子说着,便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周围黑衣人立刻齐声喝彩,而中年人身后的胡姬,立刻为中年人又满上一碗酒水。中年人豪气干云,连喝三碗,手持弓箭迈步向前,走到了门廊的边缘处站定。   “小子们,让你们知道什么是神射。”   说着话,他抬手取出一支利矢,弯弓搭箭,正中箭靶。   趁着那些人喝彩的时候,中年人的眼睛却突然一眯,抬手又是一箭,却射向院外。   脱靶了?   那喝彩声戛然而止,黑衣人一个个面面相觑。   那支箭,穿透了院外的树干,几乎是贴着杨守文的脸擦过。   杨守文激灵灵一个寒蝉,就听到那中年人宏声道:“外面的朋友,你已经看了半天热闹,何不进来与我们一同畅饮?”   呼啦啦,门廊下的黑衣人纷纷起身。   杨守文心里一咯噔,连忙把身体缩在树后,不敢移动。   他不知道那一箭是无意,还是有心。更不清楚,院子里的中年人,是不是在诈他。   “既然朋友不肯现身,想必是李某礼数不够。”   中年人嘴角微微一翘,猛然抄起三支箭,施展出连珠箭法。三星拱月,只见三点寒星呼啸射来。杨守文也知道,对方肯定发现了他的行踪。当下也不再犹豫,猛然长身而起,拔刀出鞘。只听一声龙吟响,刀光闪闪,啪啪啪将三支箭打飞。   不过这样一来,杨守文的行踪也就彻底暴露。   院门打开,从里面冲出三个黑衣人,便围在树下。   杨守文沿着树干快走两步,噌的一下子窜出。他想要跳到房顶上撤走,哪知道刚落下,没等他站稳身形,那中年人已经纵身跳到了庭院中,连珠箭发,生生把杨守文从房顶上逼到了庭院之中。   杨守文才一跳到天井,两个黑衣人便窜出来。   “要活的!”   中年人把杨守文逼下来之后,便退到屋檐下。   复又在门廊上坐下来,胡姬端着一碗酒到跟前,“公子果然好射。”   “嘿,这小子倒是机灵,如果不是他经验不足,露了破绽的话,怕我也无法觉察。”   中年人说着,抿了一口酒,捻须观战。   有道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两个黑衣人联手上前,各持刀剑,把杨守文困住。   门口,站着三个黑衣人,尚有七八个黑衣人立于廊下,一个个都是虎视眈眈……   特么的,这些人不对劲!   杨守文单刀舞动,抵住了两个黑衣人。   这两个人的身手不俗,恐怕比之杨承烈还要高一筹。   这些人,绝不是偷袭县衙的刺客,恐怕是别有来历……想到这里,杨守文不由得有些慌了。不过他很快稳住心神,单刀翻飞,刀光断龙宝刀划出一道道奇诡弧光,一时间两个黑衣人虽联手夹击,却被杨守文逼得连连后退,已呈现出败相。   “咦?”   中年人露出惊讶之色,猛然直起了身子。   “原来是斗牛小子……看这身手,可不像是痴汉。”   他嘀咕了一句,沉声喝道:“王荣、马成你们两个可真是废物,回去之后定要好生操练不可。张进、张彪,你们上。”   两个黑衣人从屋檐下窜出,一个手持大枪,另一个则提着宝剑。   这两人一加入,杨守文立刻赶到压力倍增。   “喂,你们以多欺少,不是好汉。”   “嘿嘿,小子既然敢夜探我等,必存歹意,我们又何必与你客气?”   中年人说着,哈哈大笑。   只是不等他笑声落下,就见杨守文突然一矮身,身形在原地奇诡一扭,一道黑影飞出,啪的打在张进的面门上,打得张进满脸是血,啊的一声丢掉大枪,捂住了鼻子。   “小子敢用暗器?”   中年人勃然大怒,推开身边的胡姬,噌的站身来。   “再上四个人。”   门口三人,外加从门廊上窜出一人,眼看着就要把杨守文围在中间。   也就在这时,杨守文手中啪啪啪连发三枚暗器,从门口逼上来的三个黑衣人连忙闪身躲避。就趁着他们一闪的机会,杨守文手中断龙宝刀猛然避开身边三人,健步就往门外窜去。   与此同时,那中年人抄起弓箭,便对准了杨守文。   不过,他迟迟没有射出这支箭,而是在杨守文冲出院子,其他人要继续追击的时候,突然放下弓箭。   “都不要追了。”   他一声喊喝,那些黑衣人立刻停下脚步。   其中一人诧异道:“公子,为什么不让我们去追?”   中年人微微一笑,轻声道:“何必要追?不过是个痴儿,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来历,还怕他跑了不成?再者说了,跑了他,还能跑的了他老子?又什么好追的。”   很显然,中年人已经认出了杨守文的身份。   “可是……”   中年人一摆手,轻声道:“不必紧张!他今天来,怕是为了昨日县衙的那场大火,并非针对我们。如果他聪明的话,自然不会声张;就算他不聪明,他老子也不会让他声张。咱们现在还不好出现,等等看吧,早晚我会收拾这个小家伙的。”   话说完,他脸色却一沉。   走到院门口,他弯腰从地上拾起了一枚拇指大小的鹅卵石。   “你们三个,居然被一块石头吓得闪躲?”   原本在门口守护的三个黑衣人,顿时低下头,一个个露出赧然之色。   “张进,亏你还是千牛之虎,还有你们三个,四个人联手,居然收拾不了一个痴儿。”   “公子,非是我们无能,那小子……”   “好了,休要给我解释。要我说,就是你们过得太舒服了。   等回到了洛阳,全都给我去邙山。到时候我要是不把你们操练的脱一层皮,你们就不会长记性。”   四个黑衣人闻听,顿时露出苦色。   “公子……”   “哼!”   中年人冷哼一声,负手走出院门。   只见湿涔涔的小径上,人迹全无,杨守文已经不知道跑去哪里。   中年人脸上的怒气渐渐消失,嘴角微微一翘,仿佛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昌平县竟然是藏龙卧虎。不过这样也好,接下来的事情,怕是会越发热闹,倒要好生看看。” 第三十五章 针锋相对(上)   “呼!”   杨守文从路边的水沟里站起来,强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翻身跳出,拐进了一条小路。   从鸿福客栈出来,他一路不敢停留,逃出了和平坊。   太特么吓人了!   这昌平县里竟然藏着这么多高手,着实有些出乎杨守文的意料。   他可以肯定,那鸿福客栈的人绝不是昨夜偷袭县衙的人。如果是这些人的话,别说是杨承烈,就算杨茉莉都估计有危险。从刚才的交手中,杨守文可以觉察的出,那些人不但身手高明,彼此间似乎更有一种默契,在配合的时候颇有章法。   他一个人,能抵得住对方七八个人的围攻。   前提是对方不用箭矢,否则他也会非常危险。   再加上那个中年人……杨守文有种直觉,那个中年人才是这些人当中,最可怕的存在。   如果动手的话……杨守文不认为自己有必胜的把握。   ……   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队巡逻民壮。   杨守文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事,所以看到那些民壮,他二话不说就跳进路边的水沟。   可没想到这水沟了!   杨守文被熏得不要不要的,一路小跑着,来到番仁里杨府后院的院墙外。   他窜上墙头,纵身跳下去。   但就在他落地的一刹那,只觉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上。   没等他反应过来,从暗处窜出一个人影,举棍就打。   “来人啊,有贼!”   一个尖锐,带着稚嫩的声音传来。   杨守文猝不及防,被人一棍子打在肩膀上。这一棍力气很大,险些把他肩膀打断。他闷哼一声,腰部用力,身体生生一扭。对方第二棍正要落下,被他一把就攫住了棍子,抬脚踹在对方的身上,把那人给踹得噔噔噔退了几步,摔倒在地上。   只是,没等他站稳,一股香风袭来。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他身后扑上来,一下子就窜到他的背上。   这时候,杨承烈屋中的灯亮了!   杨承烈手持一个短杖从屋子里冲出来,抬手就要攻击。   “阿爹,是我!”   杨守文大喊一声,身子随之一抖,把身上的小人甩开,然后快步来到了院子中央。   “兕子?”   杨承烈愣了一下,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叫了一声。   “阿爹,是我。”   杨守文哭笑不得,转身看了一眼好像一头小老虎似地,随时要扑过来的小人儿身上。   “青奴,我刚在外面的水沟里藏身,估计……”   “啊!”   那小人儿发出一声尖叫,一下子跳出去老远。   “青奴,你怎么了?”   宋氏这时候拿着油灯,从屋里走出来。   与此同时,住在前院的家奴,也听到了动静,纷纷往后院跑来。   “阿爹,拦住他们。”   杨承烈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还是顺从的来到后院的门口,把家里的奴仆拦下。   杨守文则转身走到墙角下,伸手把倒在地上的人拉起来。   “老宋,你怎么在这里?”   之前持棍打杨守文的人,正是宋安。   他被杨守文踹了一脚,五脏六腑都好像被踹散了似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   “刚才小娘子说,墙外面好像动静。   小人听说后,担心有贼来,所以就躲在暗处,看到大郎从墙外面跳进来。只是当时光线不好,小人也没有看清楚,所以就冲过去打了一棍,还请大郎恕罪则个。”   宋安滔滔不绝,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只是杨守文从他微微翘起的嘴角看出,什么没有看清楚,这家伙就是故意躲在那里偷袭。   “兕子,怎么回事?”   杨承烈这时候已经赶走了下人,回到后院,发现宋安也在。   而杨青奴则是一副好像见了鬼的模样,不停的扭动。   “没事,我刚才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可能惊动了青奴,所以她找来宋安帮忙……   青奴,我和你说,刚才真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出来就往我身上扑。也不知道那水沟里都是些什么,刚才我躲在里面,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别说了!”   杨青奴大叫一声,扭头对宋氏道:“阿娘,我要洗澡。”   宋氏眸光一闪,如何能看不出这其中的问题?   刚才杨青奴说是要小解,出去之后就没有回来……这丫头肯定是发现杨守文出去,所以故意埋伏在那里,想要偷袭杨守文。至于宋安,绝对是个忠心耿耿的家伙。可惜他家族的观念太强,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这里是杨府,并不是宋家。   想到这里,宋氏心里面,已经有了主意。   杨守文没有理睬杨青奴,而后抓着宋安的肩膀。   “老宋,刚才那一下,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也没看清楚是谁,所以……你没事吧。我刚才那一脚有点重,要不要请人来看看?”   手,好像钢爪一样,死死扣住宋安的肩膀。   杨守文可不是一个轻易吃亏的主儿。你特么的敢打我,就别怪我心狠手辣。金刚八大式之中,有一招叫做鹞子双抱爪,专练手上的功夫,有点类似于少林的龙爪手。杨守文在杨大方的督促下,专门练了两年的爪功,施展出来能抓断骨头。   宋安疼的直翻白眼,想要喊,却又不敢喊。   也幸亏杨守文手下留情,看差不多了,手一松,便不再理他。   可即便是这样,杨守文这一下子,宋安至少要休养个几天,如果调理不当,胳膊就算是废了。   “阿爹,咱们屋里说话。”   “嗯……说可以说,你先去洗个澡。”   我勒个去,我是要说正事!   杨守文再次发现了杨承烈的逗比属性,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不过,杨承烈捂着鼻子,一脸嫌弃的模样倒也不算夸张。之前杨守文没觉得什么,这会儿细一闻,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好了,我跟着你,你边洗边说吧。”   杨承烈也觉得他刚才的举动有些过分,于是连忙补充道。   不同人不同命,杨青奴可以洗热水澡,看样子自己只能在井边冲洗,真是憋屈。   杨守文无奈,拎着断龙宝刀来到后院的水井边上。   宋氏让宋安先下去,然后把油灯放在水井旁边,这才捂着嘴,一边笑一边离开。   对于这个‘儿子’,宋氏觉得还不错。   杨守文一来,杨承烈明显轻松很多。而从杨守文的表现来看,他绝没有什么痴症,显然已经恢复正常。最重要的是,杨守文一来,就对她释放了足够的善意。这也让宋氏非常高兴,觉得这十几年的辛苦,似乎都算不得事情。   刚才杨守文的模样,实在是太有趣了!   谁能想象,堂堂昌平县尉的儿子,为了躲避他老爹的手下,居然会躲到那臭水沟里。   夜色,已深。   院子里弥漫着雾气。   一盏油灯在雾中闪烁,忽明忽暗。   杨守文脱得赤条条,从水井里提起一桶水,当头浇下。   秋天的井水,不似夏天那么冰凉,可淋在身上,还是让杨守文一哆嗦,倒吸一口凉气之后,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杨承烈拿着一摞干净的衣服和毛巾皂角走过来,放在旁边的长廊上。   “兕子,到底是什么情况?”   杨守文打着哆嗦,又拎了一桶水浇在身上,这一次感觉没有刚才那么刺激。他拿过来皂角,一边在头上,身上打皂沫,一边向杨承烈把情况一五一十的讲述了一遍。   “那些人没有追我,否则我麻烦大了。   阿爹,城里居然藏着这么一伙人,我觉得问题不小。”   “那你怎么看?”   杨守文蹲坐在地上,示意老爹帮他浇水。   杨承烈走上前,拎着水桶,缓缓把水从头顶浇下去。 第三十六章 针锋相对(下)   “怎么看?依我看,不要去惹他们。”   杨守文一边哆嗦,一边回答:“那些人对我似乎并无恶意,刚才没有追我,就说明他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这种情况下,咱们还是井水……嘶!不犯河水的好。”   “嗯,我也是这么考虑。”   杨承烈把水桶放下来,拿过毛巾递给杨承烈。   “你之前和我说的,我晚上又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那伙刺客,恐怕是为了那所谓的‘证据’而来。而且他们能准确找到存放证据的班房,说明他们对县衙的地形非常熟悉。另外,当时起火非常突然,火势好像一下子起来。我现在仔细想想,那火源好像是提前准备,否则火势不可能蔓延那么快。   你说的不错,昌平县有人在庇护他们,或者说这衙门里,有人在帮助那些家伙。”   杨守文接过毛巾,擦拭身体。   这会儿,感觉不是那么冷了……他吸了一口气,轻声道:“那阿爹可猜出来,是谁在帮他们?”   “这个我可不敢说。”   杨承烈笑道:“县衙里人多嘴杂,几乎人人都知道存放证据的班房的位置。而且,右厢的人员进出也多,三班衙役,甚至还有诸曹吏员,平时都会在那边出入。   想要安置火源,绝不是一件难事。   这样吧,这件事先冷一冷,我觉得那些人这次没有成功,短期之内不会再来冒险。”   “我也这么认为。”   “接下来,我认为应该把注意力转移到粟末靺鞨人的身上。   他们之前那么急迫的追杀茉莉……我总觉得有些古怪。按道理说,是绿珠在威胁他们。绿珠既然已经死了,应该不会再有威胁。而且,茉莉是个痴汉……你别看我,我没有嘲讽你的意思。茉莉是个痴汉,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追杀他呢?”   杨守文只是看了杨承烈一眼,就被他吐槽了一顿。   他很无奈的笑了,听完杨承烈的分析,他抬起头,把毛巾扔在了长廊上,赤条条走过去,把内衣穿好。不过这个内衣……好别扭。底下的裆太大了,走起路来兜风,凉飕飕的很不舒服。这时节,可没有贴身内裤的说法,也让杨守文有些苦恼。   不过穿上衣服的感觉,真好!   这身衣服,很合身,显然是专门给他做的。   “这是你阿娘亲手给你做的衣服,一直怕你不喜欢,所以就放在家里。”   “好了好了,我知道阿爹你的意思……我今天已经叫她娘了,也没有给她难看不是?”   “你这一点做的很好。   不过呢,青奴年纪小,不懂事……”   “打住打住!”   杨守文抬起手,一脸不满的看着杨承烈,“阿爹,你把你儿子当成什么人了?我多大年纪,青奴多大年纪?她和幼娘差不多大,你觉得我会和她一个丫头片子较真吗?   阿爹,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嘿嘿,嘿嘿!”   杨承烈咧嘴笑了,虽然那笑容看上去,有些尴尬。   不过,毕竟是在官场中混的人,脸皮也够厚。被杨守文识破了意图之后,他立刻话锋一转,又扯到了杨茉莉身上,“城里现在守卫森严,不会再发生什么变故。倒是你,你又不愿意搬过来,就让茉莉和你一起住在城外。明天,你带着你阿娘还有青奴回去。再过几天,我有一个朋友要来,你顺便和小弥勒寺的人联系,让他们准备一下。八月十五,我准备在小弥勒寺的清风崖摆酒,与故人畅谈风月。”   “哈,哈,哈!”   杨守文大笑三声,对杨承烈那故作风雅的行为,颇有些不屑。   “阿爹,你那故友是什么人啊。”   “已有很多年没联络……不过两年前,他以右拾遗监军幽州军事,于偶然中重逢。   说实话,若不是他叫我,我几乎想不起他了。   此人为高士,我自当接待。再者说了,我也想打听一下,如今中原那边的局势如何。”   杨守文还是没听懂,杨承烈的那个故友是谁。   “阿爹,你的意思是,粟末靺鞨人的秘密,还要在茉莉身上找答案?”   “嗯!”   杨承烈走上前,帮杨守文拢起头发。   “我估计,茉莉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相信,绿珠肯定会交代他,只是不知道是用什么方式交代。你回去之后,要好生查找。对付一个痴汉,你想必也是轻车熟路。”   你什么意思?   杨守文扭头瞪着杨承烈,却见杨承烈仰天哈哈大笑,然后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   “阿爹,那盖老军你可认识?”   杨承烈脚步一顿,扭身问道:“问这个干嘛?”   杨守文咬牙切齿道:“我被盖老军的儿子给耍了。   那帮人来历不明,可明显不是袭击县衙的人。我不相信,盖嘉运看不出来那些人不好惹,却还是把消息给我,明显就是想要我去试探对方。这小子用心险恶,别有目的。我浑噩十七年,却不代表我可以被人耍,我要找那小子讨回一个公道。”   杨承烈眉头一蹙,露出沉吟之色。   他想了想,半晌后开口道:“这件事你不要出面,我会让盖嘉运给二郎交代。”   “至于盖老军,你别去招惹。   那厮是个亡命之徒,而且手下亡命之徒也多。昌平县的泼皮,就八成是听他的差遣。这个时候如果招惹了他,会让局势更乱。这件事,我会亲自去找盖老军交涉。”   一个团头,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不过仔细想来,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杨守文没有反驳,点头答应了杨承烈的要求。   盖嘉运!   特么的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盖嘉运,盖嘉运……莫非这家伙还是个名人?   杨守文想到这里,摇了摇头,有些苦恼。   ……   这一夜无事,第二天天一亮,杨守文就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   他迷迷糊糊走出房门,就看到宋氏正指挥两个健仆抬着一个箱子,往外面走去。   “阿娘,你这是作甚?”   “你阿爹没告诉你吗?”宋氏嫣然笑道:“你阿爹让我和青奴,今天随你一同去城外。他说城里最近有点乱,让我不要在这边,顺便也可以去那边帮你操持一下。”   杨守文咧开嘴,用力打了个哈欠。   “阿娘,那边什么都有,不用这么麻烦。”   “要住好几天呢,青奴不太习惯用别人家的被褥,所以……对了,昨天的事,你别往心里去。”   宋氏说得,是昨晚杨青奴找宋安偷袭他的事情。   杨守文笑着摆摆手,“阿娘说笑了,青奴有这样的警惕性,是一桩好事。”   “烦劳‘大兄’让让。”   正说着话,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杨守文扭头看去,就见杨青奴拎着一个小包袱,站在旁边。   她喊大兄两字的时候,很明显加重了语气。杨守文听得出来,这小丫头心里的不屑。   “啊,青奴起的真早。”   “当然了,‘大兄’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懒吗?”   这小丫头片子还真是一身的刺,说起话来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杨守文仍旧是一脸温和的笑容,错步让开一条路,当杨青奴从他身前走过的时候,他突然压低声音道:“青奴,昨天的事情可真是抱歉。那臭水沟的东西太脏了,竟沾到了你的身上。”   他看得出来,杨青奴似乎有一点洁癖。   果然,这句话一出口,杨青奴的脸色唰的就变了,变得有些煞白。   她强忍着吞了口唾沫,然后扭头强笑道:“‘大兄’说的哪里话,那是青奴莽撞了。”   说完,她脚步顿时加快,便往外面走。   小丫头片子,和我斗?   杨守文忍不住哈哈大笑,可笑到一半,就想起来宋氏似乎就在边上。   果然,宋氏看他的目光有些古怪,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啊……阿娘,我去收拾一下东西。”   杨守文顿时面红耳赤,连忙转身回屋。   这么大的人了,还去和一个小丫头片子较真。最可恨的是,被小丫头片子的老娘看到。   丢人啊,实在是丢死人了! 第三十七章 成酒(上)   昌平入秋以来,天气还算不错。   除了偶尔会有大雾,也有暴雨倾盆,但大多数时候,基本是碧空万里,阳光明媚。   杨守文在杨府外上马,刚坐稳身形,就见杨承烈拄着拐杖从府中走出。   “兕子,把这个带上。”   他说着话,把断龙宝刀递给杨守文。   杨守文一怔,诧异看着杨承烈。   “这把刀,和那杆虎吞一样,都是你阿翁留给你的。   以前你脑子不清醒,我便拿了这口刀使用,一晃已经几年。如今你痴症痊愈,正好物归原主。今后你的路还很长,可以用来防身,更不要忘了你阿翁生前的教诲。”   杨承烈面带笑容,看上去很平静。   但是在平静的容颜下,杨守文却看到了一丝期盼,一丝自豪。   他点点头,接过断龙宝刀,也没有说什么废话。   “阿爹,我先走了……有事情就让人去虎谷山找我,你自己在城里,要多加小心。”   “去吧。”   父子两人没有太多言语上的交流,不过从彼此的目光中,都体会到了对方的关心。   杨守文一提缰绳,催马便走。   在他身后,宋氏和青奴也上了马车。   不过,宋氏却拦住了宋安,平静说道:“宋安,你留在城里照顾阿郎。”   “大娘子……”   宋安一惊,刚想要说什么。可是被宋氏瞪了一眼,那到了嘴边的话,立刻咽了回去。   他知道,昨夜的事情,宋氏肯定看出了真相。   这是在警告他,也是在惩罚他。   要知道,在杨府里如果没有宋氏的撑腰,他宋安什么都不是。   杨承烈沉默寡言,却是个极为严苛的主儿。留在杨府,说穿了就是要让他知道规矩。   宋安心里明白,从今天开始,这杨府之中,除了杨承烈夫妇之外,真正能够做主的人,是杨守文,与宋家再无关系。心里虽然不满,但宋安却不敢有任何表露。   若不是他为杨承烈做事,如何能够在宋家站稳脚跟?   没有杨家,单只是那徭役就足以让他焦头烂额。宋氏是在警告他,他是杨家的人,不是宋家的人。   “阿娘!”   “你闭嘴。”   上了车,杨青奴想要为宋安求情。   她当然不可能明白这里面隐藏的玄机,只是觉得没有宋安,到虎谷山之后岂不是很不方便。   “虎谷山,是你大兄的住处,到了那边,要听从你大兄的吩咐。   另外,那边有你杨婶娘关照已经足够,宋安去了平添纷乱。你要老老实实,最近一段时间,昌平似乎有些不太平静。你阿爹让咱们去虎谷山,也是想你大兄保护周全。”   “他一个痴汉……”   “青奴,如果再让我知道,你对你大兄不敬,可别怪我家法伺候。”   杨青奴闭上了嘴巴。   她咬着嘴唇,靠着车厢上,透过窗帘向外看,就见那个平日里被她看不起的杨阿痴,跨马捧刀,跟在马车左右。他头戴幞头,一袭白袍,骑在马上,沐浴在阳光里,却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韵味。杨守文不胖,在这个崇尚高白胖为美的时代里,算不得英俊。但是那曲线柔和的面庞,在阳光中却又一种难言的美感。看似文弱,却又英武。阳刚和俊美柔和在一起的韵味,让人不由得心中为之赞叹。   哼,臭美!   杨青奴把车帘垂下,嘴里嘀咕一句,但心里面却觉得,这个大兄似乎也不是很讨厌。   马车行至西门,从路旁突然窜出一个人来。   杨守文正在和城门口的民壮门卒递交通行令牌,忽听身后一声马嘶。   那匹拉车的马受到惊吓,希聿聿长嘶一声,猛然仰蹄直立而起。眼看着它就要发狂,杨守文健步上前,一把抓住辔头,单臂用力向下一拉,口中发出一声沉喝。   那马拼命挣扎,摇头摆尾。   可是,杨守文死死勒住它的脖子,任它如何用力,都不能前进半步。   挣扎了一会儿,马渐渐平静。   杨守文一只胳膊圈着它的脖子,一手轻轻抚摸它的毛发,口中发出轻柔的劝慰声。   马,终于平静下来。   不过那么马车里,宋氏母女却被吓得魂飞魄散,脸色发白。   “你怎么赶车的?”   杨守文忍不住对着那车夫破口大骂。   老爹把宋氏母女交给自己保护,结果还没出城就差点出事,这让他又怎能不生气?   “小郎君,非是小人不小心,是他突然跑出来,惊了马。”   那车夫也吓得面色煞白,指着那个突然跑出来的人辩解道。   杨守文扭头看去,眉头一蹙。   原来,那拦路的人正是宋三郎,不过这个时候,他也吓得不轻,站在那里不敢乱动。   “阿娘,是三舅。”   杨守文看了宋三郎一眼,走到车帘旁边,低声道:“看他模样,似乎是有急事。”   宋氏在车厢里一听,就觉得一阵头疼。   “兕子你看着处理吧……他家那点破事,我实在不想掺和。”   宋氏有三个哥哥,这宋三郎年纪最小。老宋先生过世之后,宋家三个兄弟为了家产,斗得不亦乐乎,满城风雨。宋氏最初还出面平息一下,可后来发现,夹在这三兄弟之间,勿论做什么都不落好,到最后还差点把她自己给搭进去,弄的里外不是人。   于是,宋氏干脆不再理这三兄弟的事情。   如果三兄弟上门,她也是尽量能不理睬就不理睬,这两年总算是得到了一些安宁。   可现在……   宋氏转念一想,既然杨守文已经恢复了正常,那就让他去处理。   和杨瑞杨青奴不同,杨守文与宋家没有任何关系。有些话他可以说的,有些事他可以做的,但同样的话,同样的事让宋氏出面,就会变得非常麻烦。   杨守文答应一声,转身走到那宋三郎面前。   “你想死吗?”   他才不会对宋三郎客气。   因为他看得出,宋氏根本不想和他照面。   杨守文,那可是手底下有人命的主儿。发怒的时候,不经意间会流露出一丝杀气。   宋三郎原本就惊魂未定,再被杨守文这一吓,顿时紧张得说不出话。   看他这副模样,杨守文就气不打一处来。怪不得宋氏不愿意出面,这宋三郎根本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可是,杨守文又不能做的太过,只能咬着牙喝问道:“谁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堂堂宋三郎,为什么像个乞儿一样的躲在这里。”   “大郎,这个事……”   在城门下维持秩序的门伯见状,连忙走上来。   他在杨守文耳边轻声道:“三郎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待在这里。   他有一批货要出城,结果在检查的时候,发现有违禁品夹杂其中。我等是看在县尉的面子上把货物扣下,并没有为难他。可是他死乞白赖的在这里,我们也没办法。”   “违禁品?”   杨守文眉头一蹙,朝宋三郎看了一眼。   “送往那里的违禁品?”   “是往关外的货物。”   杨守文一听,顿时怒了。   昨天这家伙不是说,那些货物是送往范阳的吗?如果只是普通货物,让老爹出面说一声也无所谓。可这涉及到违禁品,而且是送往关外,换句话说就等于是走私。   在这种时候,老爹如果被牵连进去,那可真是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想到这里,杨守文心里就有些恼怒。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说的怕就是宋三郎这种人。关键是这家伙特么的简直就是坑亲戚。这要是老爹在不清楚的情况下出面,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既然是违禁品,就当彻查。”   “啊?”   杨守文看了一眼宋三郎,沉声道:“如今昌平有些混乱,正需要严加治理。   若我阿爹知道他竟然敢向关外贩卖违禁品,也绝不会饶他。来人,把他拿下,先关起来再说。” 第三十八章 成酒(下)   “什么?”   那门伯以为自己听错了,吓了一跳。   杨守文怒道:“你不知道县衙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你不知道县尊已经下令戒严,并且要严查可疑之人?他虽然是我家的亲戚,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不彻查清楚,将来岂不是要累得我阿爹一个包庇罪人的名声。   把他拿下,关起来再说。”   杨守文话说到这个地步,门伯也不敢怠慢。   虽然杨守文不是杨承烈,可在某种程度上,他也代表了杨承烈。   以前,昌平人知道杨守文是个痴汉,不会把他的话当真;可现在,大家都知道杨守文已经康复。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康复,身为杨家嫡长子,那就代表了杨承烈。   “来人,把宋三郎拿下。”   那宋三郎这时候也反应过来,顿时慌了。   “杨阿痴……不对,杨守文,你要干什么。   小妹,我是三哥啊。你不出来管管,难道要看着这杨阿痴欺负我吗?小妹,救命。”   他想要扑到马车前,却被民壮按倒在地上。   杨守文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突然压低声音道:“待会儿你去禀报我阿爹,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告诉他。宋三郎未必是真有心,不过这个时候,最好是关他几天。   另外,那批货物也一并转交我阿爹,相信我阿爹一定会非常赞赏你的聪明。”   门伯闻听,眼睛顿时一亮。   这可是交好杨县尉的大好机会……这不是烫手的山芋,而是杨大郎送我的进身之阶。   看杨守文的目光,立刻变得不同。   他左右看了一眼,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宋三郎身上,连忙道:“小人朱成,大郎只管放心,这件事我会办得漂漂亮亮。另外,三郎货物里的违禁品,我觉得可能是有人栽赃陷害。那批货物如今就放在和平坊的货场里,只要小心,就可以把麻烦解决。”   这家伙,很聪明。   “朱成是吧……做的好,我会记住你。”   “嘿嘿,有劳大郎费心。”   虽然很排斥‘大郎’这个称呼,但杨守文不可能一个人,来对抗这个时代的风俗。   大郎就大郎吧,他也不得不去习惯这个称呼。   又看了一眼宋三郎,杨守文轻声道:“给他点苦头,让他长点心,不过别太过了。”   “大郎放心,小人知道分寸。”   杨守文不再理睬大喊大叫的宋三郎,径自来到马车旁边。   倒是朱成很有眼色,抓过一团布,上前就塞进了宋三郎的口中。   “三郎莫闹,大郎这么做是为你好……你现在最好老实一点,否则大家都会难办。”   杨守文在马车旁边,隔着车帘低声向宋氏解释了一番。   宋氏沉默片刻,轻声道:“就让他长点心也好,这件事兕子做的很好,咱们走吧。”   “出发!”   杨守文一挥手,车夫连忙牵着辔头,拉着车向城外走。   而杨守文搬鞍认镫上马,在从朱成身边路过的时候,看了他一眼,朱成心领神会。   “阿娘,他这么折腾三舅,你不管吗?”   马车上,杨青奴忍不住嘟囔道。   宋氏微微一笑,轻声道:“青奴,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   “你大兄这是在帮你三舅,也是在为你阿爹扬名。”   杨青奴听罢,一脸茫然。   而宋氏则伸手轻轻揉着她的脑袋,“青奴,你要记住,现如今你大兄已不再是那个浑浑噩噩的大兄。从这些日子来看,他自有他的想法,已经开始撑起这个家了。   以前,你阿爹身边没个帮手。你二兄虽然跟随左右,但最多也就是个跑腿报信,根本无法为你阿爹分担忧愁。可是你大兄,虽然没入公门,但在私下里已经在为你阿爹做事,同时也在为咱们老杨家努力……我不管你怎么想,以后对你大兄,必须要时刻保持尊重。阿娘有一种预感,你大兄用不得多久,就会出人头地。”   杨青奴眨着眼,似懂非懂。   不过她也听明白了,杨守文已经在最短的时间里,得到了老杨家的话语权……   ……   “看到没有,我没说错吧……嘿嘿,那小子以前绝对是装傻,手段可是高明的很。”   鸿福客栈甲三庭院,中年人放下弓箭,洗了洗手,拿着一块毛巾擦拭。   在他身后,是昨天被杨守文打伤鼻子的张进。   听到中年人的话,张进有点疑惑:“将军,卑职不懂。”   “宋三郎不过是个小人物,但自古以来,阴沟里翻船的大人物却比比皆是。如果我是杨承烈的对手,绝对会揪着这件事情做文章,让杨承烈身败名裂不可。要知道,当今圣人何等人物,那眼睛里可不揉沙子。管你是不是真的,都不会轻易放过。   想当年,便是阁老也险些认栽呢……   这小子这一招,等于是洗清了杨承烈身上的嫌疑。   以后就算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杨承烈也能问心无愧,甚至还会因此得到奖赏。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呵呵,看着吧宋三郎最多被关几天就会放出,那些货物也会还给他。而杨承烈呢,会得到铁面无私的美名,以后仕途上,必然会一帆风顺。”   “那小子,有这么深的心计?”   “嘿嘿,你可别小看了天下英雄。”   中年人想到这里,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笑容,“这件事我会写信告知阁老,相信阁老也会对那个杨大郎,产生浓厚兴趣。”   ……   杨守文并不知道,他在城门口的一出苦肉计,已经被人看在了眼里。   随着马车,在明媚的阳光中一路顺风,大约在正午时分,便来到了虎谷山下的村庄。   “兕子哥哥!”   杨守文一下马,就是一阵鸡飞狗跳。   菩提带着悟空、八戒、沙和尚与小白龙从院子里跑出来,围着他一阵狂吠。才两天不见,一大四小五只狗就显得格外想念。而杨氏在杨瑞和杨茉莉的陪伴下也来到门外,只是不等他们上前,一道娇小的身影就扑过来,一头扎在了杨守文怀中。   “嘿嘿,幼娘这两天乖不乖?”   “幼娘很乖,就是想兕子哥哥。”   那边,杨氏上来给宋氏请安,并招呼车夫抬行李。   杨青奴看着杨守文抱起杨幼娘在原地打转,菩提五只狗则围着杨守文转动,不免心中生出些许嫉妒。   二哥对她也很好,但是……   杨青奴恶狠狠瞪了杨幼娘一眼,低声嘀咕道:“真是个狐媚子。”   可内心里,又何尝不期盼着,那个在杨守文怀中欢笑的人,是自己呢?   “二兄,帮我拿行李。”   “你自己不会拿吗?”   杨青奴勃然大怒,一脚踢在杨瑞的腿上,“你看大兄,再看看你,你怎么做人二兄的?”   杨瑞抱着腿不住蹦跳,但是对杨青奴又无可奈何。   “青奴,礼数。”   宋氏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了。   小女儿的心思,她如何能看不出来。这次杨承烈让她母女先来虎谷山,未尝不是想要杨守文兄妹三人培养感情。只是这小丫头有点要强,明明羡慕,却不肯承认。   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   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相信他兄妹之间的感情,一定会好很多吧。   宋氏想到这里,内心里倒是多了些许期盼。   而杨氏这时候则走到杨守文的身边,轻声道:“兕子,你酿的那些酒,已经好了。”   “啊?”   杨守文一听,顿时兴奋了。   “好了?”   “你走的急,也没吩咐我该如何做,于是我就把那些酒全都……今天早上起来,我发现那些酒似乎变得甘醇了很多。不过就是有点烈,我尝了尝,实在是受不起。” 第三十九章 清平调(上)   想要发家致富,就靠这个了!   杨守文一手抱着杨幼娘,快步冲进院门,直奔柴房而去。   “杨嫂,兕子这是怎么了?”   宋氏疑惑看着杨氏,和清醒后的杨守文接触不过两日,但宋氏大体上对杨守文有些了解。她没想到,杨守文还会有如此激动的一面。接触两天,在她的印象中,杨守文似乎有着不同于寻常的冷静。哪怕是再大的事情,他都不会乱了方寸。   杨氏苦笑道:“回娘子的话,奴也不知道兕子为何这样。   昨天他去县城之前鼓捣了一些东西,刚才我和他说起这件事,所以才会这样激动。”   “他鼓捣了什么?”   “酒!”   “酒?”   宋氏诧异问道:“兕子嗜酒吗?”   杨氏摇摇头,“兕子不好酒,以前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倒是喜欢这杯中之物。但在我记忆中,兕子却是滴酒不沾。”   第一次,宋氏没有注意。   但是这第二次、第三次,杨氏称呼杨守文为‘兕子’,而且非常自然。这也让宋氏意识到,杨氏在虎谷山这个家里的地位,绝对不是她想像中的那样普通。而且从刚才杨守文对杨幼娘的态度,无一不显示出,杨家母女在杨守文心中的地位。   宋氏眼珠子一转,立刻有了主意。   “杨嫂,咱们去看看?”   “也好,就去看看。”   杨氏说着,便陪着宋氏往院子里走。   “二郎,帮杨茉莉把车上的东西搬进去。”   宋氏在进门的时候,突然对杨瑞吩咐。杨瑞原本也想去看热闹,可是宋氏这么一说,他就没了借口。苦着脸站在马车旁边,他看着车上的箱子,顿时欲哭无泪。   柴房里,整整齐齐摆放着十几坛酒。   一个巨大,同时又简陋的蒸馏器在柴房的正中央,下面的炉火已经熄灭,但犹自可以看到那炉膛里的灰烬。杨守文放下幼娘,走到那酒坛子旁边蹲下来,小心翼翼揭开盖在上面的油纸。一股浓烈,似曾相识的酒香迎面扑来,他脸上的笑容随即增多。   就是这个味儿!   杨守文长出一口气,从酒坛子旁边的桶里,拿起一个水瓢。   舀了一瓢酒,他放在唇边抿了一口。   的确是比以前烈了一些,但相比之下,和前世记忆里的那些酒,又多了些淳厚的感觉。   没有前世的酒烈,但是却多了一分淳厚。   以这个时代的酿酒工艺,杨守文觉得,已经算是不错。   “兕子哥哥,好喝吗?”   幼娘蹲在杨守文身边,眼巴巴看着杨守文,带着些期盼之色。   小家伙昨天被酒气熏醉了,但醒来之后,却对那酒香有些怀念。只不过杨氏看的紧,她几次想要偷喝都未如愿。如今杨守文回来了,幼娘似乎又找到了主心骨。   她咬着指头,看着杨守文。   杨守文忍不住笑了,把水瓢递过去,轻声道:“只许抿一口。”   幼娘用力点点头,抿着嘴做出坚强的模样,凑在水瓢边抿了一口之后,立刻发出‘哈’的声响。小脸红扑扑的,她张着小嘴,吐着小丁香,不停地哈着酒气。   “不好喝。”   幼娘的模样,惹得杨守文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把水瓢里的酒倒进酒坛子里,然后抱着酒坛子走出柴房。   阳光,照进酒坛子里的酒水上,那酒水竟呈现出一种琥珀的颜色,泛着一抹胭脂的色彩。   “好酒。”   杨氏不好酒,但是宋氏却懂得酒。   她闻到了那淳厚的酒香,不禁眼睛一亮,忍不住赞了一声。   “幼娘,去拿个碗来。”   幼娘答应一声,便捣腾着一双小腿跑到厨房里,不一会儿的功夫回来,手里多了一个酒碗。   杨守文倒了一碗酒,那酒色更加清冽。   胭脂的色彩也变得更浓,看上去极为漂亮。   “阿娘,尝尝?”   宋氏看了杨守文一眼,笑着道:“这就是兕子弄出来的酒吗?那可是一定要尝一尝。”   她接过来,抿了一口。   脸色旋即一变,大声道:“果真好久,浓醇香烈,这怕是我喝过最好的酒了。”   昌平,地处苦寒之地。   生活在这里的人,大都好喝两口,便是女人也不例外。似杨氏这种不喜欢喝酒的女人,其实在昌平并不算多数。倒是如宋氏这样的女人,相比之下更多一些。   杨守文眼中也露出了喜色,轻声道:“阿娘以为,这酒价值几金?”   宋氏想了想,回答道:“兕子这酒,与我以前喝过的就不一样,除了更淳厚之外,又增添了几分烈性。别的地方我说不好,但是在幽州,这一坛子酒,便是一贯钱,也会供不应求……若是贩卖到长安的话,这价钱恐怕能再翻上几倍吧。”   这酒,不过一百文一坛。   算上损耗,撑死了一百五十文一坛。   仅在昌平就能卖到一贯,若是到蓟县或者范阳,价格会更高。   至于长安……杨守文还没有想那么远。但就算是这样,其中的利润已经让他非常高兴。   不过,也许还能再添加些噱头?   杨守文看着酒坛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半晌后,他突然对杨瑞道:“二郎,我这里还有一贯钱,去给我在城里买些坛子。我要那种上好的酒坛,不必在乎多少钱,有多好就给我买多好,顺便买副笔墨。”   “干什么用?”   杨瑞露出茫然之色。   而一旁宋氏,却轻轻摇头,显得格外失望。   还是太单纯了……虽然是杨家子弟,可你身上还留着宋家的血脉,却比不得你痴傻了十七年的兄长。宋氏从腰间的皮兜里,取出一块金饼,招手示意杨瑞过来。   “照你大兄的吩咐,去祥福居,让他们送来一百个最好的白瓷坛。”   “阿娘,那可以白瓷坛,可是要一百八十文一个呢。”   “哪儿来那么多的废话,只管买来就是……二郎,以后你要跟着你大兄,好好学着才是。”   宋氏一副恨其不争的模样,摇着头一脸无奈。   “这忙了一晌午,肚子也饿了。”   她扭过头,看着杨守文,笑眯眯道:“不如午饭就以此酒下菜,不知兕子意下如何?”   宋氏的请求,杨守文自然不会拒绝。   这边杨氏去准备午饭,杨茉莉则一个人坐在前院的台阶上,手里把弄着洗衣槌。   杨守文坐在门廊上,看着幼娘带着菩提逗狗。   而宋氏则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便来到前厅,在杨守文身边坐下。   “兕子,你这酒,打算怎么做?”   “嗯?”   杨守文一怔,疑惑看着杨氏。   “你别告诉我,你酿出这酒来,是想自己喝。   杨嫂告诉我,你不是一个好酒之人。那你费了这么大的心劲儿,必然是想要贩卖。”   这宋氏,倒是个聪明人。   杨守文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不瞒阿娘,我酿这酒,的确是想要贩卖,也好给家里添些收入。阿爹在衙门里,虽说衣食无忧,可每日迎来送往的花销,同样不会少了。我本想把这职田的收入都交上去,以后就靠着这酒,来维持这边生活。   阿娘既然问起来,难不成有什么主意?”   宋氏笑了,轻声道:“兕子想法很好,可是你知道这酒,如何才能卖得好吗?”   “这个……”   杨守文前世没有经商的经历,也是一头雾水。   宋氏道:“酒好,还需让人知道。   昌平地处边荒,你便是满打满算,一年又能卖多少酒?卖的便宜了,不划算;卖的贵了,却不知道该卖给谁。我知道,很多人看不起商贾,却不知这商贾里面,也有大学问。当年我阿爹能靠着皮草赚出一个诺大的家业,自有他经商的手段。   可惜,我那三个兄长……没学会怎么经商,却整日里算计来算计去,倒头只能是破败。   兕子,你若是信得过阿娘,不如把这酒交给阿娘来做。这样一来,你和你阿爹都不用抛头露面,免得日后影响了前程。而为娘呢,也可以为杨家再添一份家业。” 第四十章 清平调(下)   宋氏说完,便站起身来。   “兕子,你好好想想。   若是同意的话,先给这酒起个好名字。等祥富居的酒坛子送来,先给你阿爹送去几坛。虽说现在昌平县城不安稳,但中秋将至,正好让你阿爹为你打响名气。”   杨守文明白了!   宋氏这是要走上层路线,高档策略。   不过这酒的名字嘛……   杨守文眉头一蹙,倒是有些苦恼。他坐在门廊上,看着在阳光下,笑嘻嘻逗狗的幼娘。一道灵光闪过,他突然笑了。   “幼娘,你来。”   “兕子哥哥,什么事?”   杨守文端详了幼娘几眼,猛然伸手放在幼娘的脸上,揉啊揉。   “兕子哥哥,讨厌!”幼娘娇嗔道。   杨守文则笑道:“花想容,就叫做清平调……幼娘记住,若有一日在坊市中看到清平调,那就是兕子哥哥送给幼娘的礼物。这是兕子哥哥和幼年的秘密,知道吗?”   幼娘瞪大眼睛,脸上却是满满的疑惑。   ……   午饭时,一坛酒只喝了一点,宋氏就顶不住了。   这酒可不是她平常喝得酒,在经过蒸馏之后,入口绵醇,后劲儿极大。宋氏喝了两碗,就回屋睡觉去了。剩下那些酒,杨守文喝了两口,其余被杨茉莉鲸吞。   这一坛子酒,约莫有二十斤。   在经过蒸馏之后,酒精纯度大约在二十多度,不到三十度。相比之这个时代的酒,这个度数已经非常惊人。但杨茉莉好像完全没感觉,一个人喝了一坛子之后,一点酒意都没有,还帮助杨氏打扫庭院,又一个人跑去门口玩耍,神情自若。   这特么的就是个酒桶!   杨守文也万分惊讶,但是并没有想太多。   晌午后,杨守文在房间里小憩了一会儿,杨瑞则带着一百个白瓷酒坛抵达门外。   这个时代的瓷器,说不上真的精美。   只能说在经过了岁月的沉淀之后,唐代瓷器才算是大方光彩。杨瑞买来的白瓷,在这个时代倒是能称之为精品。可对于杨守文而言,却不足以让他感到震惊。   他前世他曾经看过一个玄宗时代的瓷器,的确透着一股子大气。   不过那个时候,正是大唐最为鼎盛时期,万国来朝,四海臣服,所以在一些工艺品上,不自觉的就会融入那种天朝气象的雍容。而现在是武曌执掌,虽说国泰民安。可由于对外战事的失利,使得这个时期的瓷器,略带着些许阴柔感觉。   这,也许就是女主天下的一个弊病?   杨守文对这些并不在意。   他不在意是不是女主天下,他只关心自己还有身边的人能否生活的更加美好。   “大兄,整个祥富居的白瓷,都被我买来了,估计一段时间内不会在有货了。这些够不够?若是不够,还要提前与祥富居预定,他们从中原进货也需要些时日。”   “嗯,暂时够了!”   杨守文看着一排排的白瓷,感觉有些头疼。   这些酒,若是都装满了,恐怕也会是一个巨大的工程。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给自己找了一个大麻烦……原本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花想容交给宋氏来经营。现在看来,把花想容交给宋氏,也许会是一个最佳选择。   咦……一想到自己整天埋首在柴房里蒸馏酒的景象,杨守文就忍不住打了个寒蝉。   是夜,宋氏宿醉未醒,杨瑞和青奴也都睡了。   在检查了家中的安全之后,杨守文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刚坐下来,房门轻轻被叩响。   紧跟着房门拉开一条缝,从外面探进来一个小脑袋,委屈说道:“兕子哥哥,你好久都没有给幼娘讲猴子的故事了。”   杨守文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温和的笑意,朝幼娘招了招手。   幼娘嘻嘻一笑,好像小猴子一样钻进来。紧跟着在她身后,又跑进来了四只小狗。   “幼娘不困吗?”   “不困!”   幼娘趴在杨守文身边,那双眼睛里带着笑意,好像一双弯弯的月芽儿。   杨守文揉了揉她的小脸,轻声道:“若是不困,幼娘就坐在这里陪兕子哥哥。等兕子哥哥忙完了之后,就给幼娘讲猴子的故事,好吗?”   “嗯!”幼娘用力点头,一本正经道:“幼娘很乖,兕子哥哥忙,幼娘陪着兕子哥哥。”   “好!”   杨守文笑了,又揉了揉幼娘的小脸,便铺开了纸张。   “兕子哥哥,幼娘会磨墨。”   “哦?”   “以前阿翁在的时候,幼娘就经常给阿翁磨墨。”   杨守文倒是忘了,杨大方似乎学识不低。包括杨承烈,都好像能识文断字,而且有些文采。也正常,杨守文的亲娘是荥阳郑氏子弟。如果杨承烈目不识丁,也不可能娶到杨守文的娘。   “这么说,幼娘识字?”   “嗯!”   幼娘一边磨墨,一边骄傲回答道:“阿翁教过幼娘,幼娘认识好多字,还会背千字文呢。”   呀!杨守文倒是有些惊讶。   千字文在后世作为蒙学基础,三百千可称得上是人尽皆知。   不过呢,在那个西风兴盛的时代,能够完整背下千字文的人已经不多,至少杨守文就做不到。而在这个时代,千字文虽作为启蒙读物,但是能背诵千字文,至少也是高小的水准。杨守文忍不住朝着幼娘伸出大拇指,也让幼娘的笑容,更加灿烂。   屋外,杨氏轻手轻脚的离开。   幼娘跑去找杨守文,她当然知道。   原本害怕幼娘会打搅了杨守文,可是听屋里的对话,她便放下心,回到自己房间里,拿出了针线活。对于杨守文,杨氏没有要去提防。虽说男女有别,但在内心里,杨氏未尝没有想着,有朝一日若是杨守文娶了幼娘。毕竟,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一个傻子,一个小丫头,虽不知道男女之事,可是那情感确是亲密。   杨守文提起毛笔,蘸饱了墨,又调了调笔尖,在纸上写下了‘清平调’三个字。   清平调,是一个乐府词牌。   宋氏有心用这个酒走高档路线,那就要有一个逼格十足的名字才行。   什么‘春’啊、‘血’啊的,杨守文都不喜欢。但若是换个词牌,想必是极好极好的。   “幼娘,认得这三个字吗?”   幼娘凑过来,颇有些艰难念道:“清-平-调……是清平调,兕子哥哥的字比阿翁好看。”   杨大方的字是什么样子?   杨守文并不是特别清楚。   只是他前世在瘫痪之后曾专门练过书法,特别是楷书,从一开始就临摹颜真卿的帖子。后来他又去临摹柳公权,所以书法中即有颜真卿用笔肥厚粗拙,金健洒脱之风,又有柳公权棱角分明,骨力遒健之气。以至于当时曾有朋友说,他的书法独得颜筋柳骨的真髓。可惜,他一直瘫痪在床,从未向世人展露过他的书法。   时,圣历元年。   颜真卿要在十一年后才会出生,柳公权嘛……   颜筋柳骨之风,尚未在这个时代出现。以至于当杨守文写出三个楷书后,幼娘啧啧称奇。   “嘻嘻,有眼光。”   杨守文伸手刮了幼娘的鼻子,轻声道:“还记得这三个字的意义吗?”   幼娘点着头道:“记得,兕子哥哥说过,这三个字是兕子哥哥送给幼娘的,是兕子哥哥和幼娘之间的秘密,只有兕子哥哥和幼娘知道,一定不要告诉第三个人。”   杨守文笑着点点头,沉吟片刻后,提笔继续书写。   云想衣衫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第四十一章 洗衣槌里的秘密(上)   清晨,杨守文睁开了眼睛。   最近一段时间没有在梦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睡眠状况良好,精神也随之好转。   讲故事讲到快到子时,后来是杨氏过来,才把听得正入迷的幼娘强行抱走。   杨守文一觉睡到天亮,却听到门口传来一阵阵哭泣声。   那哭泣声不是幼娘的声音,杨守文能听得出来。这一大清早的……杨守文顿时起床气发作,气呼呼下床,披衣走到门口,拉开了房门。太阳已经露头,庭院的空气格外清新。哭声似乎是从前院传来,杨守文赤足走出房间,沿着门廊来到前院。   原本以为杨瑞会哭,青奴会哭……   可没想到到了前院的时候,发现哭泣的人居然是杨茉莉。   老大的一个人,坐在院门口的门槛上,哭的好像泪人一样。不过,这家伙一边哭,两只手里还各拿着两个大饼。哭一声,吃一口饼,哭一声,吃一口饼,鼻涕和眼泪更混在一起流淌,也不见他去擦拭。眼见鼻涕到嘴边,吸溜一下又吸回去,然后用力咬一口饼,继续哭……   杨氏和宋氏站在旁边,有些不知所措。   而杨瑞则坐在客厅的门廊上,看着边吃边哭的杨茉莉,默默在哪里流着口水……   到底,谁才是亲儿子?   “兕子,你来的正好,快劝劝茉莉吧。”   看到杨守文出现,杨氏和宋氏似乎看到了救兵,连忙大声招呼。   宋氏在轻声劝说杨茉莉,“茉莉,你阿郎来了,谁要是欺负了你,你就告诉阿郎。”   说着话,她还看了杨瑞一眼。   杨瑞心里怎一个憋屈了得:他那么大个,胳膊比我腿还粗,我特么敢去欺负他吗?   那种不是亲生儿子的即视感越来越重,杨瑞觉得自己好委屈。   “是杨茉莉。”   “对对对,是杨茉莉。”   杨守文从杨瑞身边走过,伸手在杨瑞的脑袋上揉了揉,便赤足走下门廊,来到杨茉莉面前。   “阿娘,婶娘,你们去忙吧,这里交给我。”   杨守文说着话,便蹲下身来。   “杨茉莉,告诉我,怎么了?”   “阿郎,断了!”   “啊?”   杨茉莉没头没脑的一句,让杨守文顿时蒙圈。   就见杨茉莉用力咬了一口饼,一边咀嚼,一边哭,一边还含糊不清说道:“槌槌,断了。”   杨守文有点佩服杨茉莉了。   哭都能哭的这么有性格,你特么的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顺着杨茉莉手指的方向看,就见在不远处有三个铁疙瘩。仔细看,杨守文认出来,那赫然正是杨茉莉老娘绿珠为他打造出来的洗衣槌。那东西看着很结实啊,怎么会断了?杨守文走过去,把那支断了的洗衣槌拿起来,仔细看了两眼。   杨茉莉的洗衣槌,一支重四十二斤,一支三十六斤。   断裂的铁槌,是那支三十六斤的铁槌。不过杨守文发现,这支铁槌并不是受外力击打断裂,而是原本就是扣在一起,因为连接处有些松动,以至于变成两截。   杨守文笑了,拿着铁槌想要连起来。   咦?   就在他把断口对在一起的时候,突然发现铁槌有一段中空,里面好像塞着什么东西。   也许正是因为这中空的缘故,铁槌的份量才会减轻。   杨守文诧异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是一张羊皮卷。   他把羊皮卷打开,发现其实是一副地图。上面画着各种箭头,有的地方还标注着奇怪的字符。   “阿娘,你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宋氏听到杨守文的叫声,带着杨瑞走过来。   她看了一眼,摇头道:“不知道……我虽认得字,但这个并不是字。”   “阿娘,这是突厥字。”   杨瑞一旁开口,指着上面的一串符号道:“这个是突厥数字,孩儿认得……以前衙门里曾抓住过一个突厥商人,当时孩儿对他颇为照顾,所以他教会我一些突厥字。”   “数字?”   杨守文疑惑道:“什么数字?”   “这两个数字,是八和十的意思;这个是八和二十六;还有这个,是二十八……好多八哦。大兄,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还有这副地图,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见过?”   “嗯!”   “那你快想,是在哪里见过?”   杨瑞挠着头,苦思冥想。   而另一边,似乎被人淡忘了的杨茉莉忍不住道:“阿郎,槌槌……我肚子饿。”   看起来,哭泣也是一个力气活,否则这家伙吃了两张饼,差不多快一斤的份量,居然还会喊饿。杨守文连忙走过去,蹲在杨茉莉面前,把那两截铁槌拿在手里。   “杨茉莉,不许再哭了。   你看,阿郎给你变个戏法,把槌槌修好怎样?”   “好!”   杨茉莉立刻止住了眼泪,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杨守文。   杨守文飞快把铁槌接好,然后挥舞了两下,递给杨茉莉道:“你先拿着玩,回头阿郎再给你收拾一下,就不会断了。”   “嗯,杨茉莉知道了……可是,杨茉莉还是饿。”   “婶娘,厨房里还有饼吗?”   杨守文很无奈的站起来,冲着厨房喊了一声。   就见杨氏拿着一个笸箩,里面有五六个蒸饼,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煮好的鸡蛋。   “兕子饿了吗?”   这明显是杨守文的早餐,不过看着杨茉莉那可怜巴巴的模样,杨守文叹了口气,把笸箩递给了他。   怪不得原熏雨那么热切的要把这大小子送出去,估计留在孤竹,以他的饭量,原熏雨也会感受到压力吧。杨守文一直觉得自己挺能吃的,可要是和杨茉莉一比,简直就是不值一提。   “喂喂喂,别连皮吃啊……把皮剥了再吃。”   杨茉莉接过笸箩,拿起鸡蛋就往嘴里塞。   杨守文连忙拦住他,有些哭笑不得道:“这个要剥皮的。”   说着话,他把鸡蛋壳剥掉,露出里面雪白的鸡蛋。杨茉莉接过鸡蛋,看着杨守文,犹豫了一下慢慢放进嘴里。片刻之后,他咧嘴一笑,憨憨道:“阿郎,好吃。”   “嗯,好吃你就多吃点。”   妈的,这句话为何听上去有点耳熟?   杨守文安抚住了杨茉莉,这才起身向杨瑞看去。   “大兄,我想起来了……这是飞狐地图。”   “飞狐?”   “哦,飞狐不在附近,好像是在定州那边,位于昌平的西南方,似乎距离挺远。”   “你是说飞狐关?”   “哦,就是飞狐关。”   杨瑞连忙点头,“我记得有一次给县尊送东西时,在他的房间里看到过类似的地图。   当时我还问县尊,这是哪里?县尊说是飞狐……他还说,远水救不了近火什么的,反正我没听太清楚。”   杨守文不禁感到诧异,不过又一想,王贺是太原王氏子弟,眼界自然与众不同。他虽然只是昌平县令,但是看飞狐的地图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不清楚他那句远水不解近火是什么意思。   这,和杨守文没有关系。   他所关心的是,这幅地图会不会就是与绿珠被杀有关的秘密?   “二郎,备马。”   “啊?”   “我们立刻回县城,把这个交给阿爹。”   杨守文没有去解释原因,杨瑞更没有去询问。   “阿娘,你们今天不要出去,我会让茉莉留下来在这边守护。   至于小弥勒寺的事情,等我回来之后再去和他们讲。我先去换衣服,等回来再说。”   看杨守文这个表情,宋氏就知道事关重大。   她点头道:“那你们一路小心。”   杨守文匆匆回到房间,换好了衣服。   就在这时,幼娘迷迷糊糊从屋里出来,“兕子哥哥,你又要出去吗?”   杨守文闻听,立刻停下脚步,轻声道:“幼娘乖,兕子哥哥进城办点事,等我回来,给你继续讲猴子的故事。” 第四十二章 洗衣槌里的秘密(下)   “嗯嗯嗯,我要听猴子从五指山下出来。”   “好,咱们今天就让猴子脱困。”   杨守文说着,便快步跑了出去。   杨瑞已经备好了马,杨守文和他翻身上马,便打马扬鞭跑向县城。   ……   昌平县的戒严仍没有接触,甚至比昨日更加严格。   守门的,还是朱成。   看到杨守文和杨瑞赶来,他也没有拦阻,直接让人挪开了关卡,放两人通过。   “凭什么他们不检查就可以过去?”   已经在城外等了大半天的行人,立刻不满的喊叫起来。   朱成脸一沉,上前一脚把那人踹翻,“那是杨县尉的两位公子,狗日的喊什么?”   说完,他一摆手,两个民壮便走上前。   “给我好好检查,我怀疑这家伙的身上,有违禁品。”   “冤枉,冤枉……”   那人大声呼喊,却没有人出面阻止。   是啊,县尉的两位公子进城,这些民壮门卒,又有哪个会出面阻拦呢?   杨守文并不清楚,因为他和杨瑞的关系,以至于有人倒霉。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公平之说,前世他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要不说,投胎是个技术活呢?   他带着杨瑞,直奔杨府。但是到了杨府之后,却发现杨承烈并没有在杨府休息。   一大早,他得到消息,在城外某地发现有可疑人出现。   杨承烈带着伤,与管虎就出城去了。   杨守文听罢之后,也不禁眉头紧蹙。   “要不这样,你在家里等阿爹,我去县衙。   若是阿爹回来,你就到衙门里找我;若是阿爹直接去了衙门,我把东西交给他,咱们再一起回去。”   杨瑞想了想,立刻答应。   杨守文再次上马,离开番仁里之后,直奔县衙。   他没有进县衙,而是在距离县衙不远处的一个酒肆里坐下。   从这个酒肆的窗口往外看,正好可以把县衙看得清清楚楚。如果杨承烈回来,他可以一眼看到。叫了两个小菜,又点了一壶酒。不过呢,那酒杨守文只喝了一口便放在边上。他已经酿出了清平调,这种路边摊卖的酒水,还真入不得他的口。   一边吃着小菜,他一边向外面看。   就在这时,一名男子突然在他面前坐下。   “兄台似乎有心事?”   杨守文一愣,向对方看去。   “别误会,我看你进来之后,一直往衙门那边看,想必是遇到了麻烦事,想要找人疏通。”   杨守文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想必这是个掮客?   他刚要开口,却见那人左右看了一眼,轻声道:“兄台若是想要找人疏通衙门里的关系,我倒是有些门路。我有个朋友,是杨县尉的公子。不过他最近手头有点紧张,所以就委托我帮忙……你看,你有麻烦,却不得衙门的路径;而杨公子呢?衙门里轻车熟路,他父亲更是县尉,有什么事情,他都能帮你托着……   呵呵,你只需要花点小钱,就可以解决麻烦。   而杨公子呢,不过是举手之劳,也能够满足他的需求……你若是有心,咱们可以详谈。”   杨县尉的公子?   这货看起来,不认得自己是谁!   杨守文眼睛一眯,沉声道:“我听说杨县尉有两个儿子,却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位?”   “哈,还能是哪位?自然是杨二公子。   这昌平县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杨县尉的大公子是个连牛都看不住的放牛郎,听说前些日子还被雷给劈了。我说的杨公子,就是如今在衙门里做事杨二公子,杨瑞。”   杨瑞?   杨守文闻听,放下了筷子。   他可没听杨瑞说过,他还接了这摊子活儿。   如果是真的,那这件事就必须要告诉杨承烈;如果是假的,这些人就是骗子。   杨守文身为杨门长子,有义务维护杨承烈的清名。   所以,他想要弄明白,这里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静静看着对方,杨守文一言不发。   而那人也显得很平静,好像他刚才说的,都是真话一样。   “钱,不成问题。”   杨守文突然从腰间接下钱袋,啪的放在桌子上。   那钱袋里,有一贯多,还是杨瑞给他的钱。杨守文轻抚下巴,沉声道:“但是我不能光听你说的就相信你。杨二公子我听说过,如果我能见到他,这些钱就是你的。   见不到杨二公子,我不会把钱给你……兄台,我的确是想去衙门里办事,但这不是小事,我不能仅凭你一张嘴,两张嘴皮子一碰,就把大笔的钱给你,是不是?”   那人显然没想到,杨守文会提这样的要求。   他看了一眼钱袋,眼中闪过一抹贪婪之色。从那钱袋的重量来看,里面的钱似乎不少。   他想了想,立刻笑道:“兄台是个实在人,谨慎一点没错。   这样吧,我这就去问问。如果杨二公子同意见你,自然不成问题;若是不同意……”   杨守文眼睛一眯,打开钱袋从里面取出一串大约一百文左右的串子。   “自然也不会亏待了兄台,就当是买鞋的钱。”   “爽快!”   那人站起身,转身走出了酒肆。   杨守文眉头紧蹙,目送那人的身影消失在一条小巷里,脸上随即浮现一抹阴霾。   这件事,究竟是不是和杨瑞有关?   他深吸一口气,把钱袋又系在了腰间。   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杨守文就看到那个人又出现在大街上。他步履匆匆,从街头跑过来,径自走到了酒肆里。左右看了一眼,当他看杨守文还坐在原处的时候,顿时露出喜色。   快步来到杨瑞的面前,他气喘吁吁。   拿起桌子上的酒壶,倒了一杯酒之后一饮而尽。   “兄台,你运气不错……杨二公子最近不怎么在城里,不过今天正好回城了。我把你的事情和他说了一遍,他倒是没有反对。不过呢?杨二公子的身份敏感,不太好在这里见你。如果兄台你真有心想要疏通关系,不如随我来,我带你去见杨二公子。”   从这里到番仁里,如果是用跑的话,来回一刻钟足够了。   只是,这个人的方向明显不对。杨瑞现在应该是在杨府,不可能擅自离开……   杨守文已经有些了然,于是站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可不要让杨二公子等的太久……到时候若是二公子不高兴,我的事情可就麻烦了。”   那人又倒了一杯酒,正想要喝,听到杨守文这么说,立刻放下酒杯。   他目光有些不舍,在酒杯上打了两个转,最后道:“兄台说的没错,不过这买鞋的钱……”   杨守文也没有推脱,拿出一串铜钱,放在那人面前。   那人伸手在桌子上一抹,铜钱立刻不见了踪影……不得不说,这家伙的手还挺快。   杨守文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走出了酒肆。   沿着大街,他们过了县衙的大门,又走了一阵子,便转到了一条巷子里。   “二公子在哪里?”   杨守文眼中寒光一闪,做出急切的模样问道。   那人笑道:“兄台跟我走就是,二公子就在前面不远,走不得多久。”   这条巷子还挺深,杨守文和那人走了大约有七八分钟,终于走出了巷子,却发现外面是一块空地。周围有二三十个人,有的贴着墙根坐在地上,有的则靠着墙,一站三道弯,还不停的晃啊晃。在空地中央,几个彪形大汉簇拥着一个少年。   看到杨守文来了,那少年笑道:“十六,干的漂亮。”   “嘿嘿,人我带来了,就交给小爷处置……我们之间的那笔账……”   “放心,真若是肥羊,不会亏待你。”   这帮人的模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良之辈。   杨守文露出惶恐之色,大声说道:“你们是谁……你怎么把我带来这里?二公子呢?” 第四十三章 二公子(上)   “二公子,我不就是二公子喽?哈哈哈哈!”   少年哈哈大笑,从胡床,也就是一种类似于马扎一样的坐具上起身,笑着向前走了两步。   身后,几个彪形大汉也跟着走上前。   八月,天气虽然已经开始转凉,可是这几个彪形大汉却敞着怀,露出胸口一片黑乎乎的胸毛。他们抱着胳膊,瞪着眼睛,一脸狰狞的凶相,看着杨守文发笑。   杨守文故作恐惧,后退两步。   只是他发现,那巷子口已经被几个地痞模样的人堵住,而先前那个带他前来的人,早就跑到了人群中,正满脸讥讽的笑容,看着杨守文不时还发出两声奸笑。   “你们是谁?想要干什么?”   “干什么?”少年一翻手,掌中出现了一口短刀。   明晃晃的短刀,在阳光中泛着一抹冷色。他笑道:“想干什么?你说我们想干什么?”   “你们……你不是杨二公子?”   “嘿嘿,我当然不是杨二公子,不过你可以把我当作是杨二公子。”   “你们究竟是谁?这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竟然敢做这种事情?”   “爷爷既然在这里,有什么敢不敢?”那少年说着,猛然摆手,两个地痞从一旁来到杨守文的身旁,伸手就放在杨守文的肩膀上,寒声道:“聪明的,把钱拿出来。”   杨守文突然直起了腰板,脸上的恐惧之色随之消失。   他看了一眼在他身边的两个地痞,目光随后落在了那少年身上,脸上浮现出笑容。   “杨二郎就会说大话,说什么与你有莫逆之交,其实就是个傻子,被你蒙在鼓里。”   “你说什么?”   杨守文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如果是你,现在会乖乖待在家里,而不是出来惹事生非。你之前骗了二郎,二郎没有找你麻烦已经是给你天大的面子。没想到你居然不领情,还敢打着二郎的名头在外面招摇撞骗,为非作歹,就不怕给你爹惹祸吗?”   少年脸色一变,凝视杨守文。   “你是谁?”   “我是谁不要紧,重要的是你想浑水摸鱼没关系,可你却不该打着二郎的旗号。”   说着,他迈步向前。   两个地痞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见杨守文要动,伸手就要阻止杨守文。   说时迟,那时快,杨守文突然探手,啪的攫住两个地痞的手腕,鹞子手发力,就听喀吧两声响。那两个地痞,顿时疼的惨叫一声,手腕被杨守文的鹞子双抱爪生生扭断,跪在地上叫喊连连。   “盖二郎,想发财可以,但是你不应该用我杨家的名声做垫脚石。”   “你……是那杨阿痴?”   少年脑海里蓦地闪过一个名字,脱口而出。   杨守文笑道:“知道我是谁了?晚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垫步冲向少年。   那少年在短暂的慌乱过后,随即就冷静下来,厉声喝道:“拦住他。”   身后两个彪形大汉闪身到了少年身前,那少年则藏在两人身后,大声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杨阿痴,你我无冤无仇,不过今天你既然送上门,那就别怪我把你再变回杨阿痴……都站着干什么,给我打!否则咱们都要倒霉。”   地痞们一怔,旋即呼啦啦扑上来。   杨守文冷笑一声,抬手猛虎硬爬山。   他个子没有对方高,但是速度却快,力气也惊人。   出手一刹那,站在他身前的彪形大汉甚至觉得,在他面前的不是杨守文,而是一头猛虎。   蓬的一声,彪形大汉被打飞了出去,倒在地上大口吐血。   对方人多势众,杨守文并不想和他们纠缠,所以上手就是狮子搏兔,毫不留情。   近两百斤的彪形大汉,被他一拳打飞出去。   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就见杨守文一顿足,口中发出一声虎啸。   他不理对方打过来的拳脚,脚下一顿,身形一扭,身体好像是被丢出去的炮弹,狠狠砸在另一个彪形大汉的身上。只听喀吧声响传来,那大汉的肋骨被他撞断。而杨守文得手之后没有停留,双脚落地的一刹那,身形往下一蹲,顺手就抄起了先前少年坐的马扎。脚下一个横扫千军,旋身而起,手中马扎向上飞扬。   啪!   马扎狠狠拍在彪形大汉的下巴上,打得对方牙齿飞溅,满嘴是血。   在眨眼间,三个彪形大汉就失去了战斗之力。而那些蜂拥而上的地痞们看到这情况,顿时被吓呆了,齐刷刷停下脚步。   “我阿爹是昌平县尉,谁敢惹我?”   杨守文厉声喝道,眼角余光一扫,看到先前把他骗来的人正顺着墙角走到巷子口,想要逃走。他紧走两步,手中马扎呼的一声脱手飞出,正中那人的后背。   巨大的力量,把那人打得直接趴在地上,惨叫连连,却动弹不得。   “还不给我滚!”   杨守文看了一眼周围的地痞,发现少年和另一个彪形大汉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冷笑一声,突然大喝一声。   那些地痞在一愣之后,齐刷刷一声喊叫,便四散奔逃。   这些家伙,平日里欺负一下普通人倒还游刃有余,可是现在,他们哪还敢留在这里?   说穿了,不过是一群欺软怕硬的家伙。   杨守文手底下够狠,又是杨承烈的儿子。   这些地痞只要还想在昌平讨生活,就不敢张狂。   或许,杨承烈不待见杨守文。可那毕竟是杨承烈的儿子,你惹了杨守文就是惹了杨承烈。   更何况,地下还躺着三个彪形大汉。   看那三个人的惨状,就知道杨守文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   有实力,有身份,而且还敢玩命……这三样聚集在一起,地痞们哪个还敢继续逞强?   杨守文没有阻拦对方,只是冷冷看着那些地痞四散奔逃。   至于少年,他不怕!   杨守文已经知道了他的来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家业都在昌平,能跑到哪里?   想到这里,杨守文看都没看那三个彪形大汉,迈步走到了巷子口。   “你,叫石榴?”   “公子饶命,饶命……我叫马十六,是数字的十六,不是石榴。”   先前把杨守文骗来的那人哭喊着,抱着杨守文的一条腿,“公子,我是被逼的……是盖嘉运指使我。我伯父离开之后,我在城里无亲无故,只能跟着盖嘉运讨生活。他让我借用二公子的名义把人骗来,抢劫一空之后,赏给小人一口饭吃。   小人真的是没有办法……”   “你伯父?”   “我伯父是马鹞子,以前跟着县尉的快腿马鹞子。”   杨守文对马鹞子这个名字,倒是多多少少有些印象。   好像曾做过杨承烈的执衣,去年因为年纪大了告老还乡,杨瑞顶替的就是他的名额。   想到这里,杨守文哼了一声,探手抓住马十六的领子,便迈步往外走。   那马十六哪敢反抗,老老实实的跟着杨守文走出巷子,沿着大街很快来到县衙大门口。   “你是何人?”   杨守文到县衙大门口的时候,正好从里面走出一个中年人。   他看上去比杨承烈年纪要大一些,生得一副严肃的长相,负手站在台阶上拦住杨守文。   “我找我阿爹?”   “你阿爹?”   中年人露出愕然之色,看了一眼那鼻青脸肿的马十六,诧异道:“你不是马十六,马鹞子的侄子吗?”   “啊?”   马十六一愣,露出茫然表情。   中年人道:“我叫卢永成,是昌平主簿。   你这是怎么了?可需要我为你做主?”   卢永成?昌平主簿?   就是那个和县令王贺不太对付,范阳卢氏的卢永成?   杨守文没见过卢永成,同样卢永成对杨守文也没什么印象。这也难怪,杨守文从小到大,大部分时间是在虎谷山,杨承烈很少让他出现在人前,所以认识他的人不多。 第四十四章 二公子(下)   马十六眼珠子一转,嘴巴张了张,不过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多谢卢主簿关心,是小人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位是杨县尉的大公子,我陪他来找杨县尉的。”   “杨县尉的大公子?”   卢永成愕然看了杨守文一眼,那张原本严苛的面容,却突然间露出了和煦笑容。   “你是杨大郎?”   “呃,正是。”   杨守文憨声回答,卢永成笑意更浓。   “听说你身子好了?”   “嗯,好了些。”   “呵呵,你阿爹出城办事去了,你要找他的话,可以到他的班房去等……来人,带大郎去杨县尉的班房,好生伺候。”   说完,卢永成道:“大郎先去歇息,我还有点事情,就不陪你了。”   “谢谢。”   杨守文有模有样的躬身行礼,卢永成则面带笑容,和他点点头,便走下了台阶。   这卢永成似乎并不是像传闻中的那样刻板嘛!   不过杨守文转眼就想通了其中的关键:听说卢永成和王贺斗得旗鼓相当,甚至隐隐被王贺压制。昌平四老中,县丞整日在家,什么事情都不管,基本上形同虚设。唯一能够和王贺卢永成分庭相抗的,就只有已经在昌平任职十年的杨承烈。   杨承烈自成体系,就算是卢永成和王贺都奈何不得。   偏偏杨承烈又不好争斗,护着他的地盘,其他事情并不参与。   谁能得到杨承烈的支持,就可以彻底掌控昌平县。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王贺对杨承烈客客气气,卢永成同样也要对杨承烈礼让三分。不求杨承烈支持,但求他不要偏向另一边。想必就是这个原因,那卢永成才会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   可不知为什么,杨守文对卢永成有一种天然的抵触。   也许是不喜欢这种本地帮的强硬,也许是其他的原因,相比之下杨守文更喜欢王贺一些。   所以,在与卢永成接触的时候,他不由自主的露出了一副呆傻的嘴脸。   事实上,整个昌平,又有几个人真正了解杨守文?   “你刚才为什么不向主簿告状?”   衙门里的差役,带着杨守文和马十六来到一间班房,也就是杨承烈平日办公休息的地方。   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矮桌,一张榻床,还有几个墩子。   杨守文坐在榻床上,两脚耷拉着轻轻摇晃,饶有兴趣的看着马十六道:“刚才你要是告状,说不定卢主簿会为你做主。”   “大公子说笑,小人伯父曾为县尉效力,小人自然也是县尉的人。   大公子代表县尉,打也好,骂也好,都是对小人的关照,更何况是小人有眼无珠,先得罪了大公子。杨县尉以前有个规矩,自己人关上门怎么闹都可以,可出了门就都是县尉的人。我伯父以前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小人虽然不才,却不敢忘记县尉的教诲。”   杨守文突然哈哈大笑,指着那马十六道:“你这家伙虽是个泼皮,倒也还算聪明。”   他说完,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说吧,那个人是不是盖嘉运,盖老军的二儿子?”   “正是。”   “那家伙怎么样?”   马十六闻听一怔,犹豫了一下道:“二郎人还不错,只是胆子忒大,什么都不害怕。他性子豪爽,平时大手大脚的,所以常入不敷出。也是没办法,只好在外面打秋风,否则他根本拢不住周围的人。小人跟他不算长,但觉得他人还算好。”   “为什么要用我兄弟的名义?”   “这个……”   马十六苦笑道:“县令孤家寡人在这边,没有子侄跟随;县丞当不得事,而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躺在床上等死的人,谁又会害怕?卢主簿……那是范阳卢氏的子弟。范阳卢氏在幽州的影响力……若是冒用卢氏子弟的名头,死都会难看。   算来算去,这昌平县里能撑得起的人,只有二公子。   而且二公子和盖二郎相识,盖二郎虽然用他的名头打秋风,却主要是针对一些陌生的面孔。那些外乡人不敢在这边闹事,吃亏之后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不会惹来麻烦。盖二郎觉得,二公子又不在市井里混迹,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什么情况。”   “是看杨老二笨吧。”   杨守文冷笑一声,靠在榻床之上。   “那这么说,盖老二对杨老二还算有些顾忌……可既然这样,他怎敢乱传消息?”   “啊?”   “鸿福客栈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马十六愣了一下,摇摇头道:“什么鸿福客栈的事情……小人不清楚啊。”   杨守文呼的坐起来,吓得马十六扑通便跪在地上。   杨守文骂道:“看你那点胆子,也敢出来混?你伯父好歹跟着我阿爹那么多年,也算是有本事的人。怎么到你这边,就变得这么没出息,传扬出去简直就是丢人。”   马十六见杨守文并不是发火,不由得松了口气。   “小人就算没出息,也只是在大公子面前没出息。”   杨守文看着马十六,吓得马十六脸色发白。   许久,杨守文突然笑了,指着他骂道:“看起来,你阿爹快腿的本事你没有学会一成,但是这嘴皮子上的功夫,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算了算了,我懒得和你计较。去衙门外面等着,我待会儿有事情吩咐你。别想跑!否则我一定会弄死你。”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马十六战战兢兢的离开,杨守文则躺在榻床上,顺手从矮桌上拿起一本书。   那书,通篇繁体字,而且是之乎者也。   杨守文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就眼皮子打架,开始犯困。   他躺在榻床上,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紧跟着房门拉开。   “兕子,你怎么在这里?”   杨承烈一脸怒气,走进了班房里。   管虎跟在他的身后,听到杨承烈的话,立刻停下脚步,向后退了一下,没有跟进来。   “阿爹,你回来了?”   “嗯……你怎么回城里了?我不是说过,让你在虎谷山等我吗?”   “我来,肯定是有事情要禀报。”杨守文打了个哈欠,从榻床上下地。他看了杨承烈一眼,就见杨承烈虽然看上去很平静,但却能够感受到,他心里的焦躁情绪。   “阿爹,你怎么了?”   杨守文倒了一杯水,递给杨承烈。   “我听人说,你出城去了……情况怎么样?可有收获?”   杨承烈喝了口水,把杯子放在矮桌上,气呼呼道:“收获?呵呵,收获了三个死人。”   “又出命案了?”   杨承烈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今天得到消息,说是发现了那日袭击县衙暴徒的踪迹。   可等我带着你管叔父赶到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是人去楼空,只有三具尸体摆在那边。但可气的是,当我把案子呈报县尊之后,县尊却说这说明暴徒已经遁走。   既然遁走,就不必继续追查,让我不要再为这件事烦恼。   兕子,你听听……县尊这话说的实在是……不过三具尸体,如何就能确定对方已经遁走?就算是对方遁走,但他们在县城的同党,却不能放过。可县尊现在,分明是想要尽快结束这个案子。我和他争辩了几句,就把我赶出来,实在是恼人啊。”   杨承烈说着,用力一拍桌子。   王贺,想要结案?   杨守文听罢也是一愣,脸上不自觉露出了愕然之色。   按道理说,这案子目前的情况很复杂,里面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如果侦破了,对王贺而言有益无害,他为什么要急着结案呢?不知为何,杨守文的脑海中又回闪出第一次和王贺相遇的场景。那时候,王贺不让杨承烈上奏幽州都督府。   当时杨守文还觉得,他能够理解王贺的想法。   毕竟,若是被都督府知晓,到时候派人过来,难免会出现客大主弱的局面,会影响到案件的侦破。   可是现在……   如果联想起来,杨守文突然感觉到:王贺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侦破案子。   但,原因呢?   案子破了,他王贺身为昌平县令,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既然是这样,他为什么不愿意侦破?   一时间,杨守文想不明白。亦或者说,那位县尊大人就是这个案子背后的黑手吗? 第四十五章 且冷眼旁观(上)   这人啊,就怕胡思乱想。   本来杨守文对王贺的感官不错,可就因为一个念头,让他立刻对县令大人产生了种种猜测。   不是黑手,为何不上报幽州都督府?   不是黑手,为什么要这么仓促的决定结案?   杨守文又想到,王贺是昌平县令,县衙里的一切自然了若指掌。他把存证的班房位置告诉那些刺客,所以刺客才能准确找到位置;他是县令,进出右厢更不会有人查验。如果他偷偷把火源藏起来,然后让刺客在情况不妙时就纵火焚烧……   “嘶!”   杨守文越想,就越觉得王贺可疑。   但他又无法说服自己,王贺可是昌平县令,就算有卢永成和他相争,那也是昌平真正的一哥。   而且,他是太原王氏族人,又怎可能和那些獠子有关?   不对,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但是杨守文又无法说服自己,因为王贺的嫌疑从最初的零,一下子变成七八分。   如果是他,原因呢?   “兕子,兕子?”   杨承烈的呼唤声,总算是把杨守文从沉思中唤醒。   抬头看去,就见杨承烈正一脸担忧的看着他,“我叫你了半天,你怎么不说话呢?”   “哦,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不过现在没事了。”   “真的没事?”   杨守文笑着点头道:“阿爹放心,真的没事!”   “没事就好……对了,我不是让你待在虎谷山,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杨守文一拍额头,立刻想起了自己今天回来的目的。   他连忙从怀里取出那张图纸递给杨承烈,“阿爹,这是我在茉莉的洗衣槌里发现的东西,二郎说好像是飞狐地图,上面还有一些用突厥语标注的数字。我怀疑,绿珠就是因此被杀;而那些粟末靺鞨人之所以追杀我们,也一定是因为它的缘故。”   “是吗?”   杨承烈接过地图,铺开来看了一眼,眉头紧蹙一团。   片刻后,他把地图收好,“好了,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我会设法查明真相。兕子你这次做的很好,不过接下来,你还是留在虎谷山照顾好家人,莫再插手这件事。”   “呃……”   杨守文嘴巴张了张,不过最终还是点头答应。   “对了,还有一件事。”   “你说。”   杨守文沉吟片刻,把今天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杨承烈。   盖嘉运的事情,也许是一件小事,也许会变成祸事。不管他是否对杨瑞造成了伤害,但有一点杨守文知道,盖嘉运并不把杨瑞当作朋友,并且损害到了杨家的利益。   这,绝不能忍。   如果盖嘉运把杨瑞当作朋友,杨守文倒不介意用温和的方法来解决。   可是今天的情况来看,盖嘉运只是利用杨瑞,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把杨家放在眼里。以前,杨守文觉得盖嘉运有些价值。但如果不能为杨家所用,就必须给予教训。   杨承烈听完了杨守文的话,脸色变得铁青。   他手里拿着赶山杖,在屋中来回走动,片刻后突然一杖砸在矮桌上,把矮桌砸出了一个窟窿。   “管虎!”   “卑职在。”   “立刻持我令牌,集结民壮,给我包围老军客栈。   若盖老军老老实实就缚,对他客气一些;但如果他敢抵抗,或者老军客栈任何人敢抵抗,就地格杀,以作乱论处。”   自古以来,黑和白相互对立,同时又相互融合。   盖老军作为昌平最大的地下实力头目,如果没有招惹杨承烈的话,杨承烈非但不会为难他们,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会给予盖老军这些人一定的帮助。可现在,盖嘉运的行为着实触怒了杨承烈。杨承烈觉得若不动手,便等于被人鄙视了。   管虎闻听一怔,但旋即领命,转身离去。   杨承烈怒气未消,沉声道:“我敬那盖老军是一个好汉,所以一直以来,对老军客栈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果盖老军把我当成傻子,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阿爹,这件事……”   “嗯?”   “其实,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到现在还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杨守文在榻床的另一边坐下,沉声道:“阿爹与盖老军合作,应该有些年头了,盖老军就算再不明智,也不可能这么得罪阿爹。可那天的事情,却很怪异。据我所知,鸿福客栈那些人深居简出,很少和外面人联系,甚至不怎么出门露面。   鸿福客栈是咱昌平一等一的豪店,哪怕是盖老军都没资格进入。   那么问题来了,盖老军的儿子盖嘉运,一个在昌平靠抢劫为生的小地痞,如何能知道那些人的存在?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如果盖老军老老实实,阿爹你也别为难他;如果他不老实,那就说明他不把阿爹放在眼里,阿爹自然不用客气。”   把赶山杖轻轻放在矮桌上,杨承烈看着杨守文,半天一言不发。   “兕子,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不过想看看这里面,究竟有什么蹊跷。”   杨承烈手放在矮桌上,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发出笃笃笃,颇有节奏和韵律的声音。   “说实话,我和盖老军认识有十年之久。   我还不是昌平县尉的时候,他已经是这里的团头。当初我刚坐上县尉位子之初,老军也给过我不少帮助。这些年,我们虽然不怎么接触,但彼此间都保持着尊敬。我不知道二郎的事情是盖二郎自己的主意,还是盖老军在背后暗中唆使。   如果是后者,即便多年交情,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但是……   两天,如果在两天之内你无法找到答案,不管老军是否老实,我都会给他教训。”   能够在昌平做十年县尉,把县尉的职权牢牢掌控在手里,杨承烈绝不只是一个逗比。当他认真起来的时候,十年县尉生涯所历练而成的杀气,就连杨守文都感到恐惧。   “阿爹,我明白。”   “去吧……顺便把二郎叫过来。   这小子还需要好生历练才行,本想着他年纪小,不用掺和那些事情。可现在看来,如果不让他早点成熟起来,还是以前那副模样,早晚杨家会被他害得凄凉。”   “我知道了。”   杨守文躬身一揖,然后退出班房。   他走出左厢,来到县衙大门外。只见大门外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杨守文正准备离开,就见一个人从旁边的小巷里跑过来,眨眼间就到了杨守文的跟前。   “大公子,我在呢。”   “十六啊……”   杨守文差点把马十六给忘记了,看到他,心里随即有了主意。   他取出一串铜钱,递给了马十六。   “十六,帮我做一件事。”   “啊,大公子客气了,能为大公子做事,是小人的福分。”   马十六的目光盯着杨守文手里的铜钱,露出一种渴求之色。   杨守文笑了笑,把铜钱放进马十六的手中,轻声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给我找到盖嘉运,帮我传一句话:最迟明天天黑之前,我要在虎谷山的村子里见到他。   若不然,等着给他老爹收尸吧……”   “啊?”   马十六吓了一跳,立刻意识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决不可能如他想象的那样平息掉。盖嘉运这次,应该是激怒了杨家人。不过大公子似乎有些想法,还想要挽回局面……还好,自己聪明,之前向杨守文低头,所以这件事也牵连不到他。   没想到这位大公子不但打架厉害,这手段……   “怎么,不愿意?”   “大公子说的哪里话,既然大公子吩咐,小人一定尽力而为。”   杨守文的目光中,透出一丝冷色。   “我不要你尽力而为,我要你一定找到盖二郎。   记住,如果以后被我知道,你明明能找到盖二郎却没有去找,可别怪我翻脸。”   说完,他走到那酒肆门口,把拴在酒肆门前的马解开。   翻身上马,杨守文对马十六道:“十六郎,你是个聪明人,好好做事,我不会亏待你。” 第四十六章 且冷眼旁观(下)   翻身上马,杨守文对马十六道:“十六郎,你是个聪明人,好好做事,我不会亏待你。”   杨守文没有再和马十六废话,便催马离去。   至于马十六能不能找到盖嘉运?杨守文不管!他相信,盖嘉运一定会出现在虎谷山下。   先回到杨府,让杨瑞去县衙找杨承烈报到。   杨守文这才直奔西门而去。在西门下,他和朱成打了个招呼,便打马扬鞭离开昌平县城。   随着入秋,天黑的越来越早。   过了酉时,太阳就开始西落,斜阳余晖照在官路上,仿佛笼罩了一层血色。   杨守文不敢耽搁时间,一路马不停蹄,终于在天黑之前回到虎谷山。   只是,一进家门,杨守文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一向会在第一时间跑出来迎接他的幼娘没有出现,菩提和四只小狗也没有影子。   宋氏和杨氏坐在正堂里,两个人都露出尴尬之色。   杨茉莉则坐在门廊上,看上去似乎有点害怕,一直到杨守文出现,他才算平静了一些。   “阿娘,婶娘,家里出了什么事?”   杨氏嘴巴张了张,苦笑道:“兕子你回来的正好……还是让娘子说吧。”   “怎么了?”   杨守文诧异向宋氏看去,疑惑问道:“阿娘,天这么晚了,怎么也不见做饭呢?   对了,幼娘和青奴也不见人,去哪里了?”   “这个……”   宋氏苦笑一声,“两个丫头打架了,各自被关在房间里。”   “打架?”   杨守文的脸色顿时一沉,也让宋氏心里一咯噔。   没等她开口,就听杨守文道:“幼娘一向乖巧,从不和人争执,怎么会和青奴打架?   亦或者说,是青奴欺负了她?”   “这个,倒也不是。”杨氏连忙道:“兕子莫怪罪青奴,这次是幼娘先动手打了青奴。”   “为什么?”   “幼娘不肯说。”   杨守文眉头紧蹙,向宋氏看去。   宋氏则苦笑道:“兕子莫问我,青奴也不肯说为什么打架,反正两个丫头都不肯说,只得让她们在各自房间里。”   杨守文想了想,轻声道:“阿娘,婶娘不必担心,我去问问幼娘。   对了,二郎被阿爹留在衙门里,这两天不会回来,要到八月十五那天和阿爹一起来。”   说完,他便穿过了正堂,来到后院。   菩提和四只小狗躲在后院的窝里,看到杨守文,连忙迎上来。   杨守文拍了拍菩提的脑袋,就来到了幼娘的房间门口,轻轻拍了拍门,“幼娘,是兕子哥哥,可以进来吗?”   屋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抽泣声,却没有人回答。   杨守文拉开房门,见屋子里黑乎乎的,便点上了油灯。   幼娘一个人缩在角落里,抱着腿,已经哭成了泪人一样。   她抬起头,看到是杨守文,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站起来便一头扎进杨守文怀中。   “兕子哥哥,呜呜呜呜……幼娘把诗弄没了。”   “啊?”   杨守文一怔,抱着幼娘席地而坐,轻声道:“什么诗没了?”   “就是兕子哥哥说过的,是兕子哥哥和幼娘秘密的那首诗……幼娘把诗弄没了。”   眼泪,还想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流淌下来。   那梨花带雨的小模样,让杨守文一阵心疼。   “怎么会没了呢?”   “幼娘,幼娘今天在院子里背诗,青奴姐姐抢走,幼娘找她要,她不给,还把诗撕掉……呜呜呜呜,幼娘很生气,就打了她。兕子哥哥,是幼娘不好,不该拿出来的。”   杨守文这时候,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缘由。   幼娘说的那首诗,就是清平调。   杨守文昨天把诗写完后,就送给了幼娘。小丫头嘛……想必是今天幼娘拿着诗在外面看,被杨青奴看到,并且抢走。因为那是幼娘和兕子哥哥的秘密!幼娘自然不答应,于是和杨青奴发生了争执。杨青奴随后把那首诗撕掉,也激怒了幼娘。   以杨青奴的刁蛮性子,做这种事似乎并不为怪。   杨守文眉头微微一蹙,心里也有点不高兴。   正因为他告诉幼娘,那首诗是他和幼娘之间的秘密,所以当宋氏和杨氏询问缘由的时候,幼娘不肯说出来。而杨青奴,自然也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宋氏两人。   伸手揉了揉幼娘的头,杨守文从腰间皮囊里取出手帕,轻轻把杨幼娘脸上的泪痕擦拭。   “幼娘不哭!”   “兕子哥哥,对不起。”   幼娘说着,心里又是一阵难过,眼泪水再次涌出。   杨守文笑道:“那幼娘告诉兕子哥哥,那首诗,幼娘有没有记下来呢?”   “当然有……幼娘最聪明了,是除了兕子哥哥之外,第二聪明。”   幼娘抬起头,眼中明明还噙着泪光,可是那张小花脸上,却露出了极为骄傲的笑容。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杨守文轻轻鼓掌,然后用手点着幼娘的小鼻子,“你看,那首诗不是又回来了吗?”   “可是……”   “幼娘,写在纸上的诗,撕了就撕了,没了就没了。   只要幼娘记在心里,那这首诗就不会丢,就依然是兕子哥哥和幼娘之间的小秘密。哪怕以后,所有人都知道这首诗,也没有关系,因为那是兕子哥哥,送给幼娘的礼物。”   幼娘的眼中,闪烁喜悦之色。   她点点头,“兕子哥哥,幼娘记下了,那我去向青奴姐姐认错。”   “为什么认错?”   “青奴姐姐是阿郎的女儿,幼娘是奴婢。   奴婢打娘子不对,幼娘当然要向青奴姐姐道歉。”   心里,莫名一痛。   杨守文刚要阻止,幼娘已经挣出他的怀抱,一路小跑的跑到了对面的一间屋子门口。   杨守文连忙跟上去,而宋氏和杨氏在门廊下看到这一幕,也都松了口气。   杨幼娘把房门打开来,走进房间里。   杨守文则站在房门外面,看着幼娘走到青奴的身边。   “青奴姐姐,对不起,幼娘知错了。”   “你这小贱婢休要在我面前装好人,我告诉你,我不会放过你!   等阿爹来了,我就禀报阿爹,让他把你和你娘都买去勾栏之中,到时候看你还敢嚣张。”   杨青奴说完,抬手一巴掌打在幼娘脸上。   那一声响亮的耳光,却好像打在杨守文的心上。   一股怒气直冲头顶,原本杨守文不想发火,可是这时候,却再也按耐不住。   蓬的一声,杨守文一脚就把房门踹到,大步流星闯进了房间。   他伸出手,一把就掐住了杨青奴的脖子,脸色铁青,好像要杀人一样,眼中喷着怒火。   杨青奴在杨守文冲进来的那一刻,已经吓呆了。   只是没等她开口说话,杨守文已经掐住了她的脖子,让她感到无法呼吸。   “青奴,别以为我忍让你,就是怕你。”   “兕子哥哥,你快住手。”   “兕子,住手啊!”   幼娘抱着杨守文的胳膊,而宋氏和杨氏也都冲进来,看到这一幕都被吓傻了。   “兕子哥哥快住手,是幼娘不对,你不要这样。”   幼娘的哭喊声,让杨守文渐渐恢复了冷静。   而杨青奴则被掐的直翻白眼,显然已经快要断了气……   杨守文松开手,杨青奴扑通就跪在地上,大口喘息了两下,猛然哇的哭出声来。   刚才,她真的怕了!   因为从杨守文的眼中,她看到了浓浓的杀意。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   “兕子,你疯了吗?青奴她终究是你的妹妹。”   宋氏也吓坏了,冲上去把青奴抱在怀中,扭过头大声呵斥。   杨守文平静了一下,伸出手,牵着幼娘的小手,然后森然道:“她应该庆幸,她是我妹妹……否则,就冲她刚才对幼娘说的那些话,我一定会把她给活活的掐死。” 第四十七章 女儿吟(上)   三天,和杨守文接触了三天。   在宋氏的印象中,杨守文大部分时间都显得温文尔雅,若如玉的君子一样。虽然有的时候会显露逗比面目,虽然有的时候也会杀气腾腾,但是在家人面前,他很少真的发怒。   可今天……   杨青奴不敢哭了,因为杨守文那冷森森的口吻,令她恐惧。   杨守文拉着幼娘从屋中走出来,站在门廊上,深吸一口气之后,突然喊喝道:“杨茉莉。”   “杨茉莉在,杨茉莉在呢。”   手里拿着半张巨胡饼,跌跌撞撞跑过来的杨茉莉,在门廊下站定之后,愕然看着杨守文。   杨守文一拍额头:还是算了!   “这两天你留在家里,保护好我阿娘与青奴。   有什么事情,就让人带你到山上的小弥勒寺去找我……幼娘,去收拾一下,随我上山。”   上山?   杨守文突如其来的决定,吓到了宋氏。   不过,杨守文已经懒得在解释,只吩咐了幼娘一声,便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了房门。   他取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然后又把之前画出来的图纸等物品放好,包在了一起。   把刀胯好,而后抄起虎吞,顺手又把放在桌上的一个缠腰皮囊挂在腰间。   “兕子,你这是干嘛?”   宋氏走进房间里,一脸的怒色。   “我知道你与幼娘感情深厚,但青奴怎地也都是你妹妹。   两个孩子吵架,你又何必……听为娘的话,别赌气,听到没有?否则我这就回城,告诉你阿爹。”   杨守文顿了顿,但还是从墙上摘下笠帽。   “阿娘,我留在这里,青奴能够安稳吗?”   他说着话,便迈步走出了房间。   房门口,幼娘已经收拾妥当,怯生生一旁站着。   “我当她妹妹,可以任她胡闹,便是和我作怪,我也不会生气。   可是对幼娘就是不行……我而今十七,在一个月之前,除了阿翁之外,谁又在意过我?幼娘从小与我一起长大,即便我浑浑噩噩,被人骂做痴汉,她也从未嫌弃过我。在她心里,我是她的兕子哥哥,而在我眼中,她比我亲妹妹更亲。   什么时候青奴真把我当作兄长,再说其他的事情吧……今天的事,勿论谁对谁错,都已经过去。过两日就是中秋,我也要上山与寺里说项,早些做好准备。   对了,酒已经让婶娘装进了白瓷坛里。   明日让人送三坛去城里给阿爹,再送五坛到山上。剩下六坛先埋起来再说吧。”   杨守文说着,伸手拉住了幼娘的小手。   “菩提!”   随着他一声喊喝,菩提和那四只小狗崽子立刻跑过来,围着杨守文和幼娘打转。   “就这样吧,我上山了。”   杨守文似乎很疲惫,不想再去争执什么,拉着杨幼娘的手往外走。   杨茉莉嘴里含着半块饼子,看看杨守文,又看了看站在门廊上发呆是宋氏和杨氏,半晌后又坐下来,低着头狼吞虎咽。   ……   天已经黑了,山里变得格外安静。   菩提带着四只小狗在前面开路,杨守文扛着枪,把幼娘和他的包袱都挂在墙上,踏踩着遍地银霜跟在后面。而幼娘这时候却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一只手死死抓着杨守文的衣襟,脚底下不敢停留,跟在杨守文的身后,亦步亦趋向山里走。   山路崎岖不平,走起来有些费力。   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杨守文停下了脚步。   “幼娘,累吗?”   幼娘的小手仍死死抓着杨守文的衣襟,一张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更香汗淋漓。   不过她仍倔强摇摇头,轻声道:“幼娘不累。”   “还说不累,都出汗了。”   杨守文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嘬口一声响亮的呼哨。   菩提和四只小狗立刻转头跑了回来,围绕着杨守文转圈。   杨守文向左右看了一眼,用手一指路边的一块石头,“幼娘,咱们在这里休息一下。   晚饭都没吃,估计你也饿了……呵呵,这里有婶娘准备的巨胡饼,咱们一人一半分掉它。等吃饱了肚子,兕子哥哥带你上山,这几天咱们就在山上呆着,好吗?”   幼娘闻听,高兴的点头。   其实,对幼娘而言,住在哪里,吃什么东西?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能够和兕子哥哥在一起,天天听他讲猴子的故事……虽然阿娘不在身边,会有些想念。但是幼娘还是觉得,兕子哥哥和猴子更重要,更何况还有菩提。   她乖巧在石头上坐下,拿了一块饼子,细嚼慢咽。   杨守文则取了一块毛巾,走了几步来到一处泉水旁,用泉水打湿了毛巾,走过来在幼娘面前蹲下,帮着她擦去脸上的泪痕。月光下,幼娘的脸上有一片红印。但这并不严重,严重的是还有两道血痕。   突然间,杨守文心里的怒气加重。   他绝对对杨青奴的教训太轻了……这小丫头哪里是打幼娘,分明是想要把幼娘破相。   “幼娘,疼吗?”   幼娘点点头,又摇摇头。   “没关系,过两天就好了……这是田村正送我的伤药,我给你抹上,别乱动哦。”   说着话,杨守文从腰间皮囊里取出一个小瓶子,然后用指甲挑出药膏,轻轻涂抹在幼娘的脸上。这药膏名叫回春膏,药效不俗,是田村正当年在外面学得本事。   自从见识到了田村正的制药手段后,杨守文又找他讨要了一些,并且随身携带。   社会这么乱,外面那么复杂。   带上这药膏终究能多一分保命的手段。却没想到,这一个用处,就是为幼娘消肿。   杨守文为幼娘擦干净脸,便坐在她身旁。   月光,如洗。   那一轮皎月高悬夜空中,繁星闪烁,汇聚成一条星河横跨苍穹。   风,柔柔的,吹在身上感觉格外舒适。   杨守文突然来了兴致,站起身从路边的树上摘了两片叶子,清洗干净后坐在幼娘的身旁。   “幼娘,给你吹个曲儿好吗?”   幼娘愣了一下,脸上还沾着几粒芝麻,疑惑看着杨守文道:“兕子哥哥还会吹曲子吗?”   杨守文微微一笑,把树叶含在嘴里,试了两下。   “开始喽!”   “嗯嗯!”   幼娘靠着杨守文,看着他的侧脸。   而杨守文闭上眼睛,想了一下,猛然吹响树叶。   悠扬的旋律从他口中发出,幼娘顿时目瞪口呆。那曲子,她没有听过,似乎与以前听的那些曲子不太一样,感觉……真的好听极了。   杨守文吹得这首曲子,就是后世《西游记》里的插曲,女儿情。   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   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女儿美不美……   脑海中,回响着歌词,嘴里吹着曲子。那曲声幽幽,在山间回荡。菩提和四只小狗,趴在杨守文的脚边,似乎也在欣赏这美妙的旋律,而幼娘靠在杨守文的身上,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她不知道这曲子的歌词,但是却听出了一种别样的女儿情怀。   一曲终了,杨守文把树叶拿开。   他刚要说话,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幼娘已经趴在他的腿上进入梦乡。那漂亮的小嘴,微微翘起,小脸上带着满满的幸福的笑意,似乎在做一个美丽的梦。   轻轻长出一口气,杨守文伸手把枪背在身上,而后把幼娘抱在怀中,站起身来。   菩提立刻起身,叫醒了四只小狗。   月光下,两个人,四只狗在山路上缓缓行走,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峰峦起伏的山中。   ……   这一晚,幼娘做了一个美好的梦。   在梦里她梦到了和兕子哥哥一起在山路上奔跑,兕子哥哥在前面,她跟在后面。   后来,她跑不动了,兕子哥哥就背着她继续跑。   跑啊跑啊……   幼娘突然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她吓得连忙坐起来,刚想要尖叫,却发现在床下匍匐着四只小狗,正睡得香甜。 第四十八章 女儿吟(下)   悟空、八戒、沙和尚还有小白龙都在!   可是兕子哥哥呢?还有菩提,去哪里了?   幼娘顿时慌了神,连忙从禅床上下来,登上鞋子就往外跑。   四只小狗也被惊醒,跟在幼娘的身后跑出了禅房。禅房外,太阳正在缓缓升起。   菩提趴在禅房外,杨守文赤着上身,四肢匍匐在房顶上,正对着初升的朝阳吐纳。   这是杨大方传授给杨守文的金蟾引导术。   他不时发出咕-咕的声音,喉咙和腮帮子一鼓一鼓,但是嘴唇紧闭,那声音就好像是从他肚子里发出。这也是金蟾引导术的独特之处,借用发声,振荡内腑,强化气血。   杨幼娘小时候曾看过杨守文修炼这门功夫,所以并不觉得奇怪。   她悄无声音,轻手轻脚在门廊上坐下来,两只小手捧着下巴,坐在那里静静观瞧。   阳光沐浴在杨守文的身上,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在那阳光中,杨幼娘恍惚中似乎看到还有一蓬朦朦的氤氲之气。那是杨守文气血沸腾后产生的幻象。她就这样静静的坐着,菩提趴在她身边,四只小狗则匍匐在她脚下。   清晨,威风阵阵,更给这偏僻的禅院,增添了几分静谧和祥和的气息。   当一轮红日跃出地平线后,杨守文气行九转,精神焕发。   他从房顶上一跃而下,看到幼娘,便微微一笑道:“幼娘,早啊!”   “兕子哥哥早!”   幼娘红着脸回应了一声,轻声道:“兕子哥哥,这里的风凉,你快点把衣服穿上。”   杨守文倒是没有去想太多,答应一声便走进了另一间禅房。   原来兕子哥哥是住在……   幼娘心里顿时有一种即失落,又有些庆幸的复杂心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幼娘虽然才十一岁,可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女人十四岁就可以成亲,她似乎也不小了。   “兕子哥哥,这里好安静。”   等杨守文穿好衣服出来时,幼娘已经收拾心情。   她疑惑看着杨守文问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都不见这里的法师出现呢?”   杨守文不禁苦笑一声,揉了揉幼娘的脑袋。   事实上,这小弥勒寺的情况,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昨夜他抱着幼娘,长途跋涉来到小弥勒寺的时候,已经快到子时。   可是在到了寺院之后他才发现,整个寺院已经空无一人。从大雄宝殿里的灰尘来看,这里至少有很长时间没人打扫。他围着寺院走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一个僧人。   想必,在那晚发生了命案之后,惠仁法师他们也害怕了,于是就离开这里。   这细想似乎也不足为奇!   毕竟那死者当中,就有他们的同伴。   而且,刺客并没有落网,两个逃走的刺客,更让他们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和尚也是人,这荒郊野外的发生了这种事情,只要是正常人,都会感觉到害怕……   好在,和尚们虽然走了,却留下了不少用具。   杨守文找到了被褥,然后就在寺庙里守候了一整夜。   不好,虽然一夜没睡,杨守文却并不觉得疲惫。他找到了扫帚,在庭院里清扫。幼娘则跑到了井边,打了一桶井水上来,跟在杨守文身边,一边走一边洒水。   原本有些破落荒凉的寺庙里,回响起幼娘银玲般的笑声。   杨守文也不禁带着笑容,和幼娘前前后后把寺院打扫干净之后,才气喘吁吁坐在大雄宝殿门口。   “兕子哥哥,吃饼子。”   伙房里的炊具还在,一旁柴房里还有柴火。   杨守文不会做饭,但是对心灵手巧的幼娘而言,这似乎并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把昨天带来巨胡饼热了一下,两人开开心心饱餐一顿。   而后,杨守文便走进大雄宝殿,他点亮香烛,环视空荡荡的大雄宝殿,目光却最终,又落在那墙壁上的罗汉图上。杨守文静静站在大殿里,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身影。他慌慌张张,心怀恐惧,一个人在这大殿里徘徊,最后坐在墙下。   参拜长眉?   我怎么就那么不相信!   杨守文缓缓走过去,在墙下站定。   大雄宝殿外,三个獠子虎视眈眈。而我,却孤身一人,想要逃走绝对是非常困难。   这个时候,我站在这里。   对了,我之所以会来到这荒凉偏僻的庙宇……   杨守文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在这里交纳了多日的房费,绝不是为了贪恋这里的风景,而是为了……等人?   对,应该就是等人!   但是没等我等到我要等的人出现,我的敌人已经追上来。   慢着慢着……   杨守文用力挠头,理论上讲,他刚才所幻想出来的一切不会有错。那么他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参拜?   杨守文的目光在那图上徘徊,眼睛不由自主,眯成了一条缝。   “兕子哥哥,有人找你。”   就在杨守文沉思不语的时候,忽听幼娘在大殿外喊道。   杨守文一愣,迈步从大殿里走出来,却顿时愣住了!   只见杨氏带着杨茉莉在大殿的广场上,在他们身前,还跪着两个人。那两个人一个年长,身材魁梧;一个年纪不大,看上去在十五六的模样,衣衫褴褛,遍体鳞伤。   “盖嘉运?”   杨守文一眼认出,那少年赫然就是昨日在昌平县城里,打着杨瑞旗号抢劫的盖嘉运。   而那个彪形大汉,显然就是昨日跟着盖嘉运一同逃走的人。   杨守文猛然想起来,他让马十六通知盖嘉运来见他。只是昨天回家后发生了那么一档子糟心的事情,以至于杨守文都忘记了这件事,连夜和幼娘来到了山上。   “婶娘,这是怎么回事?”   杨氏拎着一个大包袱,放在脚边。   听到杨守文的问话,她心有余悸道:“正要与兕子说……这两个人天不亮突然闯入家中,幸亏茉莉警醒发现了他们,并且把他二人拿下。他们说,是兕子你让他们来的。奴与娘子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就让茉莉压着他们上山来见你。”   “是杨茉莉。”   杨茉莉在旁边,非常严肃的订正杨氏话语中的错误。   “杨茉莉,把他们嘴里的东西拿出来吧。”   杨守文迈步走上前,一边走一边说道。   杨茉莉二话不说,上前按住两人的肩膀,把他二人嘴里的布团取出来。   “呸呸呸……杨大郎,你意欲怎样?”   那布团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取出来之后,彪形大汉干呕不停,而盖嘉运则显得气急败坏。   “你让我来找你,却如此对我?”   杨守文走上前,在盖嘉运身前蹲下来。   他伸出手,手腕一翻,掌中变出了一口匕首。   “你要干什么?”   盖嘉运眼中露出惊恐之色,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只是,杨茉莉一伸手便按住了他的肩膀。就好像一座大山压在身上,任凭盖嘉运如何挣扎,却没有半点用处。   杨守文扬手,一道寒光掠过。   吓得盖嘉运连忙闭上眼睛,可是好半天……   身上的绳索,已经被割断。盖嘉运半天不见有动静,于是睁开眼,却见杨守文正盘坐在他身前。   幼娘乖巧的从大雄宝殿里去了一个蒲团,垫在杨守文的身下。   杨守文坐在那里,捧着下巴,正饶有兴趣的看着盖嘉运。   “你……”   盖嘉运刚要起身,却听杨茉莉在身后道:“跪着,阿郎不吩咐,你别想站起来。”   那只手,如同铁钳一样。   盖嘉运旋即露出绝望之色,目光迎着杨守文,却仍旧昂着头。   “我让你来找我,可没有让你天不亮就不请自来。   知道什么叫负荆请罪吗?我估计你不会知道。而且我更清楚,你一定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麻烦。你想要学那些刺客偷袭县衙一样偷袭我家,可你是否知道,你这样做非但没办法解决麻烦,更可能会给你爹,你哥哥还有整个盖家,惹来灭门之祸。”   盖嘉运的脸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 第四十九章 卢永成(上)   “我借用杨老二的名号,那是我的事情,你不要连累我的家人。”   盖嘉运拼命挣扎,杨茉莉却突然松手,盖嘉运扑通就摔在了地上。只是没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个硕大的狗头就出现在他面前,并且露出森森的利齿。   “菩提回来!”   杨守文召唤了一声,菩提立刻咬着尾巴,退回杨守文身边。   “婶娘,现在什么时候了?”   “已经过了午时。”   杨守文站起来,低头看着被杨茉莉踩在脚下的盖嘉运,沉声道:“太阳落山,就是你满门开刀问斩之时。别和我谈什么律法,昌平如今正处于动荡之中,有些事情可以先斩后奏。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山下有马,你可以在天黑前赶回昌平。”   盖嘉运鼻青脸肿,抬起头看着杨守文。   “我承认,杨老二的事情是我的错。不过我虽借用他的名号,但实际上并没有坏了他的名声。至少我从来没有对昌平本地人动手,那些外地人更不可能声张。   你何苦为了这点小事,就要杀我全家?”   杨守文叹了口气,蹲下来拍了拍盖嘉运的脸,“盖二郎,你还是没明白你究竟哪里错了。”   “什么意思?”   “杨老二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虽然姓杨,但和我是同父异母,在此之前我们几乎没有交集。说实话,如果不是你影响到了我杨家的名声,这件事我根本不会理财。你用县尊家的名号,用县丞家的名号,亦或者用任何一家的名号都无所谓,但是你不能用我家的名号。   不过,这事情不重要……我想知道,那鸿福客栈究竟是什么鬼?”   盖嘉运闻听一愣,露出愕然之色。   “杨大郎,我不明白。”   “是谁告诉你,鸿福客栈甲三号院的人可疑?”   “这个……”   “你别告诉我是你觉察到的,你盖老二在昌平虽然算是一号人物,但只是对普通人而言。鸿福客栈,就算是你老子都没资格进去,更别说盖老二你一个泼皮。   是谁让你给二郎传信,说那甲三号院的人行踪可疑?如果你今天不和我说清楚的话,我可以保证,天黑之后,你老子和你哥哥的人头绝对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听说过什么叫做破家的县令吗?我阿爹虽然不是县尊,但杀你全家没问题。”   盖嘉运这一次,是真的怕了!   他听得出来,杨守文不是和他说着玩的,而且以杨承烈的地位,杀了他一家绝没有问题。   说到底,盖老军就是个混地下的,屁股底下不可能干净。   以杨承烈十年来在昌平打造的实力,真要想找盖老军的麻烦,可以说易如反掌。   盖嘉运突然后悔,何苦为了几个小钱,得罪杨家?   “我说,我说……”   盖嘉运哭丧着脸道:“这件事真的和我阿爹无关。   前几日二郎找到我,让我帮他留意城里的可疑人物。那天我和阿爹吃饭时随口说起这个事情,寇书生说,他前几日看到有一帮可疑的人住进了鸿福客栈。还说那些人看上去很彪悍,不像是什么好人,而且来路不明,出手也非常的阔绰……   我爹说,让我不要掺和这件事。   可后来二郎又催了一次,我正好手头也有些紧,所以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二郎。   至于那甲三号住的什么人,我是真不太清楚。但寇书生既然说他们可疑,想来是不会有假。我想着也不会有什么事,反正到时候官府出面,还能惹出麻烦来吗?”   杨守文静静听完,却蹙起了眉头。   “寇书生是谁?”   “寇书生名叫寇宾,原是个落魄的书生。据说他早年间在蓟县惹了麻烦,于是跑到昌平,投奔到我阿爹门下。你也知道,我阿爹虽然说大字不识一箩筐,但却一向敬重读书人。所以他对寇书生很看重,还把店里的账本交给那寇书生打理。”   杨守文闻听,顿觉一阵头疼。   这寇宾,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物?   原本以为能够从盖嘉运这边得到准确的答案,可是现在看来,盖嘉运也是被人利用。   但,究竟是针对杨家,还是针对那客栈里的人?   杨守文复又站起来,在大殿门口徘徊踱步。   片刻,他从腰间的皮囊里取出一块腰牌,丢给了盖嘉运。   “你现在拿我的腰牌回城,然后找到我阿爹,把你刚才说的事情再详细与我阿爹说一遍。你就说,我已经消气了。这件事就此结束,以后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对杨氏道:“婶娘,烦劳你再下山一趟,给他一匹马,让他回城。”   杨氏点头答应,那边盖嘉运和他的手下也站起来。   “对了,寇宾最近花销不少,我曾见他出入鸿福客栈,还与那里的胡姬调笑。我阿爹虽然看重他,给他工钱不低。可要想经常出入鸿福客栈,却是远远不够。”   在他旁边的彪形大汉,突然在盖嘉运耳边低语了两句。   “另外,老三曾看到过,他从卢主簿家里出来。”   “卢主簿?你是说卢永成?”   盖嘉运这时候也醒悟过来,他已经卷入了一桩大事件。   现在已不是单纯的解救盖老军的问题,很可能会关系到盖家和老军客栈的存亡。   “老三,你告诉杨大郎。”   那老三显然是盖嘉运的心腹,听了盖嘉运吩咐之后,便开口道:“大概是六天前吧,当时天都快黑了。我奉二郎的差遣,去收一笔债,路过卢主簿家的后门时,看到寇宾从里面出来,而且卢青还把他送出大门。我本来想叫他,但临时发生了一点事情,所以就没有招呼。再后来,我就把这事给忘了……若非刚才二郎说起寇宾,我都想不起来这件事情。对了,我还见过他和卢青出现在鸿福客栈。”   “卢青又是谁?”   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人?   杨守文越听越觉得乱,再次转头看向盖嘉运。   盖嘉运道:“大郎不在城里,可能有些人,有些事并不了解。   卢青就是卢主簿家的管事,也是卢主簿最信赖的人,甚至算得上卢主簿在外面的代言人。一般有什么事情,如果卢主簿不好出面的话,就是要那卢青来出面。”   说着,盖嘉运搔搔头。   “老三,你不会是看错了吧。   卢青那厮的眼皮子很高,怎会看上寇宾,还亲自把他送出来?不过寇宾要是搭上了卢青这条线的话,能出入鸿福客栈倒也不算奇怪。卢青在昌平的地位不低。”   寇宾、卢青、卢永成……还有那甲三号院里的神秘人。   在不知不觉中,杨守文脑海中已经串起了一条线,也使得原来的谜团,清晰了很多。   “这样,你把这件事也告诉我阿爹。”杨守文沉吟片刻,又轻声道:“盖二郎,你也是个聪明人,而且人也孝顺。看你敢为了家人,跑来找我,就知道你是个好汉。只不过如今的局势,可能会有变化。你这么聪明,天天在街头坊市中混迹,不是个长久之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我阿爹想办法,给你谋一个差事。   虽未必有多大的成就,但也好过你整日吊儿郎当……你回去后,可以好好考虑。”   说完,杨守文摆了摆手。   那边杨氏也都收拾妥当,走到杨守文身边道:“兕子,午饭已经做好,你趁热吃……婶娘天黑前再过来,免得你和幼娘在这边饿肚子。对了,有什么需要带上来的,也告诉我,我晚上和杨茉莉一起,都带过来,免得一趟趟的,还浪费功夫。” 第五十章 卢永成(下)   山上只有杨守文和幼娘两个,杨氏再来,也当不得问题。   杨守文想了想,便点头答应。   和以前一样,和杨氏母女住在一起,似乎挺好。   “对了,阿娘那边……”   “娘子昨天不太高兴,不过今天情绪已经平静了很多。   倒是青奴……兕子,不是我说你,青奴毕竟是小娘子,幼娘不懂规矩,和她争执,都是小孩子游戏,你插手进来未免有些过了。小娘子一直躲在屋里,不敢出门。”   杨守文面颊抽搐两下,好半天幽幽一声叹息。   “你回去和阿娘商量一下,让青奴也上来。   小丫头平日里太被宠爱了,以至于有些蛮横。这昌平县里,有阿爹照拂还好说,出了昌平,外面的狠角色一抓一大把。她那性子若是不改,早晚都会吃大亏。”   杨氏想了想,“那我和娘子说一下,不过我不敢肯定,娘子能同意。”   “同不同意随他,我不管了。”   “好!”   杨氏问清楚之后,和杨茉莉带着盖嘉运两人走了。   “兕子哥哥,咱们下午做什么?”   禅院里只剩下杨守文和幼娘两个,看到杨守文坐在大殿的门槛上,幼娘便跑来询问。   杨守文笑了笑,“幼娘和菩提玩吧,兕子哥哥有些事情要想。”   “呃!”   幼娘显然有些失望,但她很懂事,见杨守文有心思,便不再打搅,带着菩提和四只小狗,在禅院里玩耍。这禅院的面积不大,却要看是和什么地方比较。至少和虎谷山脚下的杨家比起来,这里要宽敞许多。杨氏晚上会过来,又能和兕子哥哥在一起。在幼娘看来,生活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宋氏母女没来之前的模样。   那,也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静谧的禅院中,回响着幼娘银铃般悦耳的笑声。   幼娘的笑声,菩提的叫声,以及那四只小狗奶声奶气的声响,给禅院平添了几分生气。   而杨守文则坐在门槛上,看着在院子里奔跑玩耍的幼娘。   脑海中思忖着盖嘉运刚才回答的问题,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好像也随之被解开。   卢永成发现了神秘人!   然后他不希望神秘人在昌平……嗯,应该是这样子。于是,他让卢青联络了寇宾,想要设法赶走神秘人。这时候,杨瑞跑去让盖嘉运打听消息,寇宾得知后,就故作无意的透露了神秘人的消息。然后盖嘉运想弄点钱花,就告诉了杨瑞。   应该就是这么一条线!   但问题是,神秘人是谁?卢永成为什么想要赶走神秘人?   以前,杨守文并没有把卢永成列入名单。如今他发现,这卢永成也不是个等闲之辈,竟然还懂得借刀杀人。杨承烈如果去找对方的麻烦,可能会得罪对方,到时候杨承烈的地位,会受到动摇;如果神秘人被杨承烈解决,正遂了卢永成的心意。   怎么看,卢永成都不亏。   不管是神秘人得手还是杨承烈得手,卢永成都是渔翁得利。   一个如此心思的人,绝不简单……杨守文突然想起来,他昨日怀疑王贺,其实卢永成也有嫌疑。事实上,卢永成对县衙的熟悉程度,以及他在昌平县的实力,似乎比王贺更有可能。这样一来,卢永成在袭击县衙的案子中,究竟是什么角色?   所有的问题,到头来又回到了原点。   杨守文意识到,想要解开这么谜团,就必须要弄清楚那个死于山中的死者身份。   还有,他究竟留下了什么线索,让那些刺客不惜偷袭县衙?   想到这里,杨守文站起身,又走回了大殿。   那个家伙不可能无缘无故在大殿里停留,还有他所说的长眉罗汉,绝对有问题。   杨守文想到这里,再次站在了那罗汉壁画前。   说实话,壁画上的罗汉,画工并不是很精美,甚至有些粗糙。   杨守文已经看了不止一遍,都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那个人,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兕子哥哥,兕子哥哥快来!”   杨守文正苦思冥想,大殿外突然传来了幼娘的叫喊声。   他连忙跑出大殿,循着幼娘的喊叫声,从禅院的后门出去,来到那观景平台上。   “幼娘,怎么了?”   菩提和四只小狗都在,幼娘也在。   一个人,五只狗都坐在平台上,幼娘抱着膝盖,扭头笑着对杨守文道:“兕子哥哥,快看。”   落日的余晖,洒在山峦之中,仿佛给虎谷山披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外衣。   幼娘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山峰,笑眯眯说道:“兕子哥哥,你看那座山,想不想一个长了一对长眉的老爷爷。”   顺着幼娘手指方向看去,只见越过了雀儿涧,有一座山岭。   那山岭起伏,恍若一对长眉。而整座山,正如幼娘所说的那样,好像一个长了长眉的老爷爷……或许,是长眉罗汉?   杨守文激灵灵一个寒蝉,似乎想到了什么。   长眉罗汉,长眉罗汉!   这个长眉罗汉,可能并不是什么人,也不是什么地点,只是一个长得好像长眉罗汉的事物。至于幼娘看到的长眉山岭,杨守文已经刨除了!死者对这边并不熟悉,甚至不知道小弥勒寺的位置,又怎可能知道那只有在小弥勒寺才能看到的长眉山岭?   他说的长眉罗汉,可能只是临时想到。   也就是说,在此之前他并没有提防,一直到那刺客追过来后,他才匆匆忙把东西藏好。   那也就是说,那东西一定是藏在禅院里。   杨守文的心情顿时大好,把幼娘抱起来,原地旋转。   幼娘惊叫一声,但旋即就感受到了杨守文内心的喜悦,于是也忍不住,咯咯笑了!   ……   有了线索,接下来就是寻找。   这禅院不大,东西也不多,想必查找起来并不困难。   不过,没等杨守文开始查找,禅院却来了客人。傍晚时分,杨氏带着杨青奴上山了。不仅是杨青奴,还有宋氏和杨茉莉,同时还牵了一匹马,拖了很多物品。   “你们……怎么了?”   杨青奴不情愿来,所以脸色难看可以理解。   毕竟杨守文昨天对她并不客气,还差点杀了她,她怎能有好脸色。   反倒是宋氏、杨氏还有杨茉莉,也都阴沉着脸,就好像有人欠了他们多少钱一样。   “兕子,这马瘸了。”   “啊?”   杨氏苦恼道:“本想着马儿能多带些东西来,却不想山路难走,过羊尾巴的时候,瘸了马。实在是太可惜了,这马要是拉到昌平的马市上,怎地也要六七百贯呢。现在瘸了腿,能卖个百十贯就了不得……一下子可就损失了四五百贯钱呢。”   杨承烈是昌平县尉,但并不富裕。   宋氏呢,嫁到杨家之后,和娘家就等于脱离了关系,也没有分到什么财产。   四五百贯莫说是对杨承烈这样的家庭,哪怕是当年宋家最鼎盛时期,也算一笔巨款。   而杨茉莉又喜欢马,看到马受伤,心情也就变得非常低落。   杨守文走上前,抓住了缰绳。   “阿娘,你怎么也上来了?”   “我不上来怎么办?杨嫂要来照顾你,青奴也要过来,家里就剩我一个人,冷清的紧。   怎么,兕子你不欢迎我吗?”   杨守文闻听,连忙摆手笑道:“阿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又怎会不欢迎你呢。   正好,这禅院里的法师都跑了,宽敞的紧,比家里还宽敞。我和茉莉住在前院的禅房,你和婶娘还有青奴可以住在后面。这禅院里,就算住上一二十个人都绰绰有余呢。   青奴,你说呢?”   从进了禅院,杨青奴就躲在宋氏身后,不敢出声。   听到杨守文的问话,她先是一哆嗦,然后怯生生答应一声,脸上的恐惧之色浓重。   杨守文叹了口气,也觉得有些后悔。   再怎么说,杨青奴都是他妹妹。他教训也就教训了,却不该像昨天那样发脾气。   想到这里,杨守文露出一抹笑容。   “青奴,山上虽然冷清,不过确有很多好玩的去处,到时候让幼娘带你去玩吧。”   “是啊是啊,青奴娘子,山上好好玩。”   杨幼娘似乎已经忘记了昨天的事情,笑嘻嘻跑到杨青奴身边,“还有,兕子哥哥讲故事也很厉害,晚上我们让兕子哥哥讲故事,就讲那个猴子的故事,很好听。”   杨青奴看着幼娘,轻轻嗯了一声。 第五十一章 长眉罗汉(上)   两个小丫头和好了,也让宋氏和杨氏都松了口气。   这种小孩子之间的恩怨,大人的确难以明白。对于幼娘而言,兕子哥哥始终是她的兕子哥哥,而且她和兕子哥哥之间的秘密,已经牢牢刻印在了她的内心里。   在这一点上,幼娘有一种优越感。   而杨青奴呢?   虽然有些刁蛮,甚至有时候会比较狠毒,但始终是个孩子。   当她发现,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围着她转,甚至在某种情况之下,连最疼爱她的母亲也没有站在她的一边时,杨青奴感到了恐惧。昨天杨守文带着幼娘上山之后,杨青奴其实有一点点羡慕。回想起来,有些事情似乎是她嫉妒心作怪。   比如昨天,幼娘一开始并没有去招惹她。   她一个人拿着那首诗在看,青奴也是好奇凑过去。   只是当她知道,幼娘认得上面的字,而这张纸上的字,是杨守文送给幼娘的礼物时,青奴嫉妒了。   在她看来,那原本应该是她的礼物才对。   杨守文是她的哥哥,哪怕是同父异母,也应该送她礼物,而不是送给幼娘。   这小孩子嫉妒起来之后,也是很可怕的!青奴上去把那张纸撕得粉碎,更激怒了幼娘,扑上来就和她撕打在一起。可在这之前,两个丫头相处的其实还不错。   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着一个她畏惧的兄长。   幼娘伸出友谊之手,也让青奴感到了些许温暖。   很快的,两个小丫头就玩闹在一起,嘻嘻哈哈的,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看到这一幕,宋氏和杨氏总算是松了口气。   杨守文在那匹瘸马旁边蹲下来,观察了一阵之后,突然大声喊道:“杨茉莉,怎么不给它钉上马掌?”   杨茉莉正从水井里打水,听到杨守文喊他,水桶一丢就跑过来。   “马掌是什么?”   “马掌就是……马蹄上的那块铁啊。”   “为什么要在马蹄上放一块铁呢?”   杨茉莉一脸茫然之色,对杨守文的问题显然是不太明白。   在马蹄上钉铁?那马儿一定会很痛吧。   而杨守文却突然醒悟过来,难道说这个时期,还没有出现马掌吗?   也是他惯性的思维,看到马鞍和马镫齐全,就以为马蹄铁已经出现,所以一直没有在意。   可现在看杨茉莉的模样,马蹄铁很可能还没有出现。   杨守文伸手,轻轻抹了一下马蹄受伤的地方,眼珠子一转,立刻就有了一个主意。   马蹄铁,似乎并不难做吧。   “好了,没事了,你去干活吧。”   杨守文挥挥手,把杨茉莉赶去干活,他则走到大殿前的广场上站定,环视整个禅院。   一下子多了好些人,禅院变得生气勃勃。   马蹄铁的事情可以暂且放一下,关键是要尽快解决那个‘长眉罗汉’的谜题。   只是,那长眉罗汉,到底是什么?   杨守文在禅院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也没有找到答案。   ……   晚饭后,杨氏和宋氏整理房间。   杨守文则盘坐在广场上,似老僧入定一样一动不动。   “兕子哥哥,快来讲故事。”   幼娘拉着青奴,气喘吁吁的从寺院外跑进来,来到了杨守文的身前。   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轮皎月当空,月光柔和,洒落在禅院,仿佛披上了一层白霜。   杨守文蓦地醒过来,目光仍有些迷离。   “讲什么故事?”   “猴子的故事……兕子哥哥说过要给我讲故事的,可是昨天我睡着了,没听到。”   “哦,哦,哦!”   杨守文终于完全清醒过来,拍了拍额头,脸上旋即露出笑容。   青奴,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怯生生看着杨守文。   不过杨守文恍若未见她的动作,只是朝她招了招手,示意杨青奴在身边坐下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西游记的故事太好听了,以至于当他准备开讲的时候,菩提带着四只小狗也跑了过来,齐刷刷坐在杨守文的面前。   “上次咱们讲到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   “汪汪汪汪!”   小狗悟空听到它的名字,立刻叫了起来。   “悟空,闭嘴。”   幼娘把它抱在了怀里,然后看着杨守文,安静的听着杨守文讲故事。西游记之前的故事情节,幼娘已经和青奴介绍了一遍。虽然很笼统,但依旧让青奴听到入迷。如今听到杨守文再次讲述开来,一下子来了精神,下意识靠近了杨守文。   五百年后,江流儿出世,为父报仇雪恨。   而观音东来,寻找取经人,发现了已经变成唐三藏的江流儿。   一曲西游,终于拉开序幕……   两界山,打虎太保出现,五指山下,悟空和三藏第一次相遇。   杨守文讲的绘声绘色,幼娘和青奴更听得聚精会神,甚至没有觉察到杨氏和宋氏不知在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旁边,也坐在那里聆听。不知不觉,故事发展到了高老庄。当青奴听到八戒出场时的模样,忍不住咯咯笑起来,更引得小八戒狂吠。   “原来,你就是八戒啊。”   青奴把小狗抱在怀里,忍不住笑道。   “兕子,那是不是以后还会有沙和尚和小白龙呢?”   宋氏一旁开口问道,杨守文轻轻点头。   “我说呢,这好端端怎么给它们起了这么好的名字。”   宋氏说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看了看天色。   “好了,已经不早了,都早点歇着吧。   你们兕子哥哥也忙了一天,让他早点休息,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幼娘和青奴一副不情愿的模样,但是又不敢违抗宋氏的命令。两个小丫头相视一眼,青奴突然道:“阿娘,我晚上要和幼娘一起睡,可不可以?”   宋氏已经清楚了幼娘在杨守文心中的地位,也自然乐得两人交好。她偷偷看了杨守文一眼,发现杨守文并没有在意这些,于是就点了点头,同意了青奴的请求。   “好喽,睡觉去。”   幼娘拉着青奴跑取房间,悟空和八戒则跟在两人身后边跑边叫。   倒是沙和尚和小白龙,老老实实跟着菩提的身边,一同陪伴在杨守文的左右。   “这两个孩子,还真是……昨天打得不可开交,今日就好的像一个人。”   宋氏说着,看了杨守文一眼。   杨守文站起身来道:“阿娘,昨天是我太冲动了,看到青奴和幼娘成为朋友,我也非常高兴。以后我不会再像昨天那样,小孩子之间的事情,就让她们自己解决吧。”   这等于是杨守文低头认错,宋氏连忙摆手,这提着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   “对了,我看你晚饭后坐在这里,究竟在像什么?”   杨守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说是考虑一些问题,宋氏也就没有再问下去。   宋氏和杨氏,回房休息去了。   而两个小丫头就住在前面的禅房里,和杨守文做起了邻居。禅房里传来一阵阵的嬉笑声,还不是有小狗的叫声传来。杨守文依旧站在广场上,片刻后他对陪伴在他身边,已经是睡眼朦胧的杨茉莉道:“杨茉莉,你也早点回房去睡觉吧。”   “好,那我先睡了,阿郎也早点休息。”   杨茉莉住在山门旁边的门房里,距离禅房不远。   杨守文目送他进了门房,复又走到大雄宝殿门口,把大殿的门关上,这才带着菩提和两只小狗,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长眉罗汉,长眉罗汉……到底特么的是什么东西?   这一夜,杨守文在禅床上翻来覆去的巫法入眠,脑海中不断浮现长眉罗汉的模样。   一直到三更天左右,他才迷迷糊糊的睡着。 第五十二章 长眉罗汉(下)   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听得一阵喧哗和吵闹声传来,杨守文蓦地醒过来。   “兕子,快来啊。”   杨守文刚坐起身,就听到宋氏的哭喊声传来。   他心里一咯噔,连忙从禅床上下来,快步走到了门口。   门房的门廊下面,杨青奴倒在地上,幼娘哇哇大哭,而宋氏和杨氏则显得手足无措。   杨茉莉的手里,拎着一条灰色的毒蛇。   不过看那毒蛇的模样,显然已经死透了……杨守文心里一惊,忙跑过去,来到杨青奴的身边。   “怎么回事?”   “早上青奴姐姐说要帮杨茉莉打扫院子,结果不小心被蛇咬了。”   杨幼娘抽泣着说道,显然也受到了惊吓。   杨守文不敢犹豫,连忙把青奴的裙角掀起,就看到她的脚踝处,有一个非常醒目的咬痕。   “婶娘,去火把来。”   杨氏连忙答应一声,跑到伙房里,取来一根燃烧的木柴。   杨守文则取出匕首,先是在火上燎烤一下,按住青奴的伤口,刀口一滑,一股带着腥臭味道的黑血流出。他先是不停挤压,把毒血寄出来,然后又趴在青奴的脚踝上,用嘴把毒血吸出,吐在地上。好在他前世学过治疗被毒蛇咬伤的处理办法,而那条毒蛇的毒性,似乎也不是很强,不一会儿就见伤口流出殷虹的血。   杨守文漱了漱口,返回屋中,从皮囊里取出一瓶药膏。   那药膏,是田村正制作的蛇药。   村子里有不少人是靠着虎谷山为生,山里毒虫出没,难免会有人被咬伤。田村正为了大家的安全,专门制作了一些药膏,只要是中毒不深,处理得当,都不会有危险。   把药膏抹在青奴的伤口上,看着那只有些水肿的腿,杨守文轻轻松了口气。   “阿娘放心,蛇毒已经拔出来,再配上田村正的药膏,青奴不会有事情的。”   宋氏这时候,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冷静和沉稳。   她满脸是泪水,听到杨守文的话,总算是松了口气,拉着杨守文的手更连声道谢。   “阿娘别客气,我在这里陪青奴就好,你们都忙去吧。”   青奴昏昏沉沉躺在杨守文的怀里,口中低声呢喃着,但是听不太清楚。   杨守文把她抱在怀中,在门廊上坐下。   “杨茉莉,你在检查一下,看看这院子里还有没有其他的蛇。”   按道理说,入秋之后,蛇虫进山,已经不再活跃。   青奴也是倒霉,才会被毒蛇咬中。   发生了这种事情,也让禅院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杨氏和宋氏都有些心不在焉,变得小心翼翼。无奈之下,杨守文只好让杨茉莉再检查一遍,免得再出意外。   “大兄,别杀我!”   青奴突然在杨守文话中叫喊,一双小手紧紧抓住了杨守文的衣襟,“奴奴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顽皮了,大兄不要杀我。”   杨守文心里一抽,下意识抱紧了青奴。   他突然意识到,前天的事情,给青奴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别看她昨天晚上表现的很正常,可是在内心里,却始终对杨守文存着一种恐惧。   还是个孩子呢!   杨守文感到有些愧疚,手指轻轻抚摸青奴的面颊。   “兕子哥哥,青奴姐姐不会有事吧。”   “当然不会有事。”   “嗯,那我等青奴姐姐醒过来,我们说好了,还要去后面看风景呢。”   幼娘在杨守文身边坐下,悟空和八戒则跑过来,围着杨守文三人打转,然后匍匐在旁边。   好在,这毒蛇的毒性不烈,杨青奴中毒也不深。   在中午的时候,她醒来了一次,然后吃了点粥水,就又睡着了。只是,即便是睡着了,青奴仍旧抓着杨守文的衣服不肯松开。宋氏本想着把青奴抱走,却被杨守文拦下。   “没关系,我这样抱着她,她会睡得安稳些。”   听到杨守文的这一句话,宋氏的心情顿时开朗很多。   她能够感觉得出来,在经历了这么一档子事情后,杨守文对青奴,明显多了些关爱。   下午,杨氏又下了一趟山。   回来的时候,她带了几个挑夫上来,同时还买了许多瓜果菜蔬,以及一些酒水。   同时,杨守文酿造的清平调也全部送上来。   接下来几天,他们不需要再下山,只需要在山上等待。因为两天之后,就是中秋。   夜幕,再次降临。   杨茉莉带着菩提在禅院里巡视了一圈,确定没有危险,才回房去了。   而杨守文则抱着青奴,和幼娘坐在禅房外的门廊上。青奴的气色已经恢复了一些,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却能够看出一点血色。她缠着杨守文,让他继续讲故事。   杨守文当下又把高老庄,流沙河讲述了一遍,一直讲到了黄风岭。   “大兄。”   “嗯?”   “你看那棵树。”   杨守文讲累了,就和幼娘、青奴聊起天来。   青奴突然指着前方道:“你看那棵树,好像一个长了长长眉毛的老爷爷呢。”   顺着青奴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禅院的一隅,有一棵古树。秋天来了,树叶已经凋零了大半。光秃秃的树杈,在夜风中轻轻摇摆,发出几若不可闻的轻响声。   长了长长眉毛的老爷爷?   杨守文一愣,目光便落在了那古树上。   那棵树,就是那天晚上,刺客藏身,并且用弓箭偷袭杨守文的那棵树。才过去了没多久,树叶都快掉光了。杨守文眯起眼睛,看着那棵树久久不语,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长眉罗汉?   他激灵灵一个寒蝉,扶着杨青奴让她坐好。   “幼娘,你照顾好青奴。”   “大兄,你要去做什么?”   受伤之后醒来的青奴,表现出了对杨守文无与伦比的依赖,小手抓着杨守文的衣服不肯松开。   那张小脸上,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   杨守文笑了笑,伸手按了按她的脑袋。   “我马上回来……你乖乖坐在这里,待会儿咱们把黄风岭讲完,就乖乖去睡觉。”   “哦。”   杨青奴点点头,松开了手。   “兕子哥哥,要我帮忙吗?”   “不用,照顾好青奴就是。”   杨守文又拍了拍幼娘,便纵身从门廊上跳下来,快走两步来到了那棵大树前面。   树干很粗,需两人合抱才可。   估计这棵树已不知道存活了多少年,吸取了天地精华之后,依旧生机勃勃。   杨守文围着这棵树转了几圈,突然蹲下身子。   他发现,在树的地步有一个小洞,也不知道是如何形成。但由于周围有杂草遮掩,所以不仔细寻找的话,根本就无法发现。洞口不大,可以容纳杨守文的拳头伸进去。   “幼娘,去火把来。”   “哦。”   幼娘答应一声,让杨青奴靠在廊柱上,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伙房,不一会儿举着一根火把就跑了过来。杨守文把火把拿在手里,慢慢靠近那个树洞。里面隐隐约约,好像放着什么东西。他取出匕首,又拨弄两下,确定树洞里没有危险后,才把手伸了进去。   树洞不深,有点潮湿。   杨守文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然后便把手抽了出来。   “咦?”   幼娘看着杨守文手里的物品,不由得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兕子哥哥,这里面怎么会有东西?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不算太大的油纸包,里面好像包裹着什么。   杨守文在手里掂量一下,朝幼娘点点头,幼娘立刻会意的用手捂住嘴巴,用力点头。   不要声张!   杨守文和幼娘之间的默契,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   他把油纸包放在了腰间的皮囊里,然后举着火把,牵着幼娘的小手又回到门廊下。   “大兄,你在找什么?”   青奴没有看清楚杨守文在树下做什么,因为从她的角度看去,杨守文正好被树干挡住。   杨守文把火把插在廊柱上的孔洞里,把青奴抱在怀中。   “没什么,接下来咱们继续讲故事……” 第五十三章 看走了眼(上)   一夜的时光,就这样悄然流逝。   第二天,杨守文醒来时,只觉嗓子都是哑的。   昨晚一直说到了三打白骨精,眼看着两个小丫头越来越精神,杨守文实在撑不住了。   好不容易把两个小丫头哄睡,他回到禅房,倒头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只是没想到,天亮之后,虎谷山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整个虎谷山都好像笼罩在一片白蒙蒙的雾气之中,远处的山峦,更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受。   杨氏一早就给弥勒金身上香,然后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而宋氏,则来到禅房照顾杨青奴。看到杨青奴虽然还有些萎靡,但是比昨天明显好转许多之后,她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看上去似乎也不复昨日那么紧张了。   杨守文坐在禅床上,呆呆看着眼前的油纸包。   他伸了伸手,想要把油纸包打开,可是手已经碰到了油纸包,他又把手缩了回去。   脑海中回响着一个声音:打开它,打开它!   可是杨守文却有一个直觉:这个油纸包一旦打开,必然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到目前为止,因为这个油纸包,已经死了很多人。包括那个曾住在这里的假獠子,还有那个死于杨守文之手的刺客獠子。小弥勒寺的僧人觉明,再加上偷袭县衙被杀的那些刺客,加起来有七八条人命。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却沾着这么多人的鲜血。杨守文可不会幼稚的认为,这油纸包里的东西,会是无关紧要的物品。   但越是如此,杨守文就越是好奇。   他费尽心思找到的东西,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的为它丧命……这里面的东西,一定非常重要。   好奇心让杨守文有种抓心挠肺的感受,他抬手,又放下,再抬起手。   一连好几次,杨守文最终下定决心,把手放在油纸包上。他深吸一口气,正要打开,忽听有人在外面笃笃笃的敲门。   “谁?”   “兕子哥哥,是幼娘!”门外传来了幼娘的声音,“阿娘做好了早餐,问你要不要吃?”   “哦,吃!”   杨守文连忙回答,而后用力吐出一口浊气。   他把那油纸包小心翼翼用一块布包好,放进了皮囊之中。   这东西只怕是潘多拉的魔盒,如果打开来,天晓得会引来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   最好还是等阿爹来了,和他一起打开。   杨守文很担心,这里面隐藏的秘密,会给他招来杀身之祸。   把东西放好,系在腰间。杨守文又翻出一件白色大袍披在外面,这才走出禅房。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大雄宝殿外面的广场,被雨水打湿。   杨守文吃罢了早饭,就坐在大雄宝殿的门槛上。   在广场上,杨茉莉手持一对洗衣槌,正开心的玩耍。   雨虽然有点大,却丝毫无法影响到他的心情。那一对洗衣槌上下翻飞,呼呼作响,并且时不时伴随着杨茉莉的吼声。   杨守文看了一会儿,突然来了兴致。   “茉莉!”   “杨茉莉!”   “阿郎,干啥?”   杨茉莉收住了双锤,全身湿哒哒的,看上去有些狼狈。但他显然非常开心,带着傻笑来到杨守文的面前。   “比试一下?”   “好啊。”   杨茉莉回答的很干脆,不过话出口之后,他又露出了为难之色,轻声道:“阿郎,杨茉莉的力气大,会不会伤了你?”   呦,我这暴脾气!   杨守文本来只是想玩玩,可是杨茉莉这一句话,顿时让他来了精神。   “杨茉莉我告诉你,阿郎这辈子打架,还没有输过谁呢。   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力气……先说好,打输了的话,可别跑去哭鼻子。”   杨茉莉闻听,瞪大了眼睛。   “谁哭鼻子谁就是菩提。”   “汪汪汪汪……”   杨守文一下子来了精神,跑回房间把虎吞大枪取来。   “兕子,你干什么?”   宋氏出门的时候,正好看到杨守文拎着枪走出房间,心里顿时一紧,连忙开口询问。   “阿娘,我在和杨茉莉比武。”   话音未落,从宋氏身后的禅房里探出一个小脑袋。   “兕子哥哥要和茉莉哥哥打架了!”   “打架?我要看,我要看大兄和茉莉打架。”   禅房里顿时热闹起来,刚恢复了一点精神的杨青奴,跃跃欲试的小幼娘都发出了欢呼的声音。连正在厨房里忙碌的杨氏也听到了动静,疑惑的从厨房里跑出来。   杨守文提枪来到广场上,而宋氏则扶着杨青奴,和幼娘并排坐在了大雄宝殿的门槛之上。菩提带着四只小狗,兴致勃勃的在一旁吠叫,看上去也是兴致很高。   “阿郎,真要打吗?”   “当然。”   杨守文站定之后,大枪横在身前。   只是,他话音未落,就见杨茉莉已经呼的窜到了他的跟前。   杨茉莉身高体胖,但身体很灵活。双槌高举,呼的一声就砸向杨守文。那双槌舞动的一刹那,杨守文可以清楚的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雨点骤然变得急促起来。   眉头一蹙,他连忙举枪相迎。   铛!   枪槌交击,杨守文只觉一股巨力涌来。   若非他手中的虎吞是名家所知,枪杆的韧性极强,杨茉莉这一枪足以让虎吞折断。   “好槌!”   杨守文身形微微一矮,而后猛然把大枪向外一推,崩开了杨茉莉的洗衣槌。   但未等他稳下身形,杨茉莉右手槌呼的横扫千军。   杨守文忙错步身形一闪,大枪竖起再次挡住了杨茉莉的铁槌。   “砸脑袋。”   杨茉莉大吼一声,洗衣槌车轮般翻飞,劈头盖脸就是一阵打。饶是杨守文枪法高绝,面对杨茉莉这种毫无章法,却根本无法闪躲的攻击,只能狼狈的封挡招架。   “兕子,小心。”   “兕子哥哥加油,干掉杨茉莉。”   “大兄加油啊,可别被杨茉莉打败了。”   一旁杨氏虽然没有叫喊,但是脸上也露出紧张之色。   杨守文拼命遮挡,渐渐觉察到杨茉莉的速度和力量开始减弱,终于松了一口气。   杨茉莉刚才那一轮狂打,的确是没什么招数。   但他的力量,再配以他的速度,十几槌下来,估计没有多少人能够承受得住。杨守文眼见杨茉莉已经开始力竭,心中一喜,身形猛然向后一退,大枪扑棱棱颤动,枪影幻化,便要发起反击。可就在这时候,杨茉莉却突然连退了十几步。   他喘着气,把铁槌往地上一放。   “杨茉莉,你干什么?”   “阿郎,我累了,要休息。”   杨守文顿时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脚底下一个趔趄,瞪着杨茉莉半天说不出话。   而在一旁观战的幼娘和杨青奴,在听到杨茉莉的回答之后,先是一愣,旋即忍不住哈哈大笑。幼娘直接从门槛上滑到了地上,捂着肚子笑不停;而青奴更是夸张,直接从门槛上往后倒。在大雄宝殿里大笑起来。宋氏和杨氏,则不禁莞尔。   “你累了,要休息?”   杨茉莉非常郑重点了点头,“是的,休息一下,咱们再打。”   “那核算着,刚才我白被你打了?”   杨茉莉挠着光头,露出茫然之色道:“阿郎已经很厉害了,在孤竹,很少人能抵挡住我刚才的攻击。嗯,基本上我一轮打下来,就不会再有人站着。阿郎到现在还能站着,说明阿郎很厉害。所以杨茉莉要休息,养足了力气之后再和阿郎打。”   原本,杨茉莉是典型的突厥人发式,髡发结辫。   但后来跟着杨承烈到了昌平之后,杨承烈看着他的发式不顺眼,于是就给他剃了个光头。   杨守文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咬着牙,听着幼娘那带着幸灾乐祸之气的笑声,怒声吼道:“你说不打就不打,到了战场之上,谁管你累不累?   别废话,看枪。” 第五十四章 看走了眼(下)   杨守文说完,虎吞大枪呼的便刺向杨茉莉。   杨茉莉吓了一跳,连忙抄起双槌,便要封挡。   只是,这次杨守文主攻,枪速极快。虎吞大枪破快雨幕,唰的刺出,令杨茉莉顿时手忙脚乱。杨守文的枪越来越快,一枪连着一枪,化作一片枪影把杨茉莉笼罩其中。只片刻功夫,杨茉莉身上的衣服就被划成一条条,一根根的布条贴在身上。   “停!”   杨守文突然停下来,向后退了两步。   “杨茉莉,你这武艺跟谁学的?”   “啊?”   杨茉莉露出茫然之色,摇头道:“我自己练的,没人教我。”   “我说呢……”   杨守文打了一阵就发现,杨茉莉虽然力气大,身体灵活,速度也快,可根本不像个练过武的人。他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闪躲,怎么封挡。   不过,以他这种力气,真要是到了战场上,披上重甲那就是活生生的推土机。   杨守文有一种胜之不武的感受,叹了口气,也没有继续比试的想法。   论力气,杨守文要比杨茉莉小一点点。   可是真要打起来,杨守文分分钟有一百种办法置他于死地。   这种比试,不如不比……杨守文走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杨茉莉半晌,“从明天开始跟我练武。我怎么说,你怎么做……否则的话,你甚至不是我一合之敌。”   杨守文突然觉得,杨茉莉的运气不错。   在来昌平的路上,那些粟末靺鞨人被杨承烈和杨守文父子所吸引,所以没有在意,被杨茉莉得手,以至于吓破了胆子。而在昌平县衙,更没有人清楚杨茉莉的底细,以至于被他突然的出手所镇住……可如果那两次搏杀,杨茉莉运气没那么好,被对方看穿之后,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家伙,还真是鸿运当头。   “练武?”   杨茉莉想了想,憨声道:“就是趴在地上,好像蛤蟆那样子练武吗?”   他旋即用力摇摇头,一脸不情愿道:“杨茉莉不要练作蛤蟆,蛤蟆的样子好难看。”   他说的好对,我竟无言以对!   杨守文看着杨茉莉,那种日了狗的感觉越发强烈。   而在大雄宝殿门口,幼娘已经笑得站不起。   金蟾引导术在杨茉莉口中,变成了趴在地上装蛤蟆……要知道,那可是武当山那些炼气士相传百年的秘技。如果让杨大方听到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杨茉莉,你给我听好了,你如果不好好练,以后就没饭吃。”   “那我练!”   杨茉莉充分表现出了什么叫做意志不坚定。一听不让吃饭,别说是装蛤蟆,就算是装老鼠也干。杨守文提着枪,气冲冲回禅房去了。而杨茉莉则撅着嘴,一脸委屈的表情,自言自语道:“好端端为什么要装蛤蟆,阿郎就知道欺负杨茉莉。”   ……   午后,雨歇。   一道彩虹横跨山峦,格外动人。   虎谷山在这一场秋雨的洗礼之后,更显出亭亭玉立。   晌午的比武,以一种极为搞笑的方式结束。杨守文恼怒异常,杨茉莉委屈万分。   两个人在午饭时好像较真似地,你吃一碗饭,我吃一碗饭;你吃一张饼,我吃一张饼。结果就是……杨守文和杨茉莉都吃多了,在床上哼哼唧唧躺了一下午。   天就要黑的时候,山门外一阵骚乱。   有人砸响山门,杨茉莉打开山门,就看到杨承烈和杨瑞站在山门外。   杨守文听到动静,也跑了出来。   看到杨承烈,他不禁一愣,连忙迎上前道:“阿爹,你和二郎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杨承烈点点头,迈步走进山门。   “我还要问你们,怎么都跑上山了?”   “哦……”   杨守文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杨青奴却跑了出来,一头扑进杨承烈的怀里,“阿爹,你怎么现在才来,奴奴好想你……阿爹,奴奴昨天被蛇咬了,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什么?”   杨承烈闻听,顿时紧张了,连忙抱起杨青奴。   “怎么被蛇咬了,现在怎么样了?”   “幸亏大兄把奴奴救下来……大兄最好了,要不是他出手,奴奴真的就见不到阿爹了。”   小丫头的回答,让杨守文有些惊讶。   不过,看着杨青奴那如花的笑靥,他没有也没有辩解,只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候,宋氏也过来了。   她把昨日发生的事情,与杨承烈说了一遍,言语中更对杨守文狠狠的夸赞了一番。至于杨青奴和杨幼娘之间的冲突,以及杨守文发怒的事情,她一句都没有说。   “山下太小了,兕子前晚上山,发现山上的法师都跑了,就让我们早点过来。你看,这山上其实也挺好,房间也够多,地方也充裕,奴奴这两天开心的很呢。”   杨承烈见杨青奴没事,总算是松了口气。   “兕子,你那个酒,还有吗?”   “啊?”   “就是你让人送给我的酒?”   杨承烈在一间充当会客室的禅房里坐下,没等杨守文开口,就立刻急迫的询问。   “呃,还有,怎么了?”   “快快快,拿来一坛……兕子,我是你阿爹,怎地有好东西,居然只送了那么一点。我都没吃上两口,就被你管虎叔父干掉了一坛。王县尊更过分,竟然跑到我的班房,抢走我仅有的一坛存酒。今天这一天……啧啧啧,可把我给馋死了。”   原来,他是因为想喝酒,所以才提前回来?   看着杨承烈那急不可耐的逗比模样,杨守文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好在,山上还有五坛酒,杨守文到厨房里取了一坛出来,刚给杨承烈满上,杨承烈就端起碗,一饮而尽。   “呼!”   他喝完酒,捋了一下颌下胡须,好像刚吸食了大烟的烟鬼一样,长长出了一口气。   “好酒!”   “看你是什么样子,怎地如此耐不住?”   听了宋氏的话,杨承烈不禁苦笑道:“你道我想这样?只是兕子这酒的确好,吃了他这酒以后,再吃别的酒,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这两天你不知道我都是怎么过的。王县尊整天在我那里转悠,最可能的就是管虎那匹夫,竟趁我不在,喝光了一坛。   不过兕子,你这酒是怎么酿的?”   “兕子不要说。”   不等杨守文开口,宋氏便拦住了他。   “娘子,你这是何意?”   “兕子这酒,已经交给我来打理。以后想要吃酒,必须要我同意才行……”   “你……”   杨承烈指着宋氏,半晌后脸色一变,露出阿谀之色道:“娘子这是何苦,兕子酿出来的酒,我这做阿爹的怎能不品尝一下?以后有娘子操持,咱杨家一定会蒸蒸日上。”   “哼!”   宋氏笑了,轻轻打了杨承烈一下。   “好了,你们先吃着,我去伙上帮杨嫂操持。”   说完,她起身走出禅房。   禅房里,只剩下了杨承烈、杨守文和杨瑞父子三人。   杨瑞也不说话,只管吃菜。而杨承烈在喝了几口酒之后,对杨守文道:“我已经把盖老军一家放了。”   “哦?”   “盖嘉运的事情,算是就此揭过。   他说你答应的,要给他一个出身。所以我想了一下,就让他先去壮班做个门卒。最近城里比较动荡,壮班的人数也有些不足,他过去之后,正好能填充人数。   另外,盖老军那里也说了,会帮我盯住卢永成。”   他说到这里,又吃了口酒。   “阿爹,怎么了?”   杨承烈突然苦笑一声,脸上浮现出一种疲惫之色,“我执掌昌平县尉十载,原以为对昌平已经非常了解,可是却没想到,竟然看走了眼,没有发现卢永成的手段。”   “阿爹,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寇宾找到了。”   “哦?”   “不过已经是一个死人!”杨承烈深吸一口气,把碗重重放在桌上,“我不查还不知道,原来卢永成早就把手伸到了我的地盘上。这厮做事可真够毒辣,我以前还真看走了眼……你知不知道,不仅是寇宾死了,就连卢青也被人给杀死了。” 第五十五章 故事(上)   杨守文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件事,同时对这样一个结果早有准备,并不感到震惊。   卢永成在昌平做了二十年主簿!   二十年里,朝堂上都发生了多少次巨变,多少人因而丢掉性命?昌平虽然地处边荒,但内部的争斗却更惨烈。与朝堂上的巨变不同,朝堂之争虽然也很惨烈,但大家碍于身份和地位,或多或少都会有所保留,至少在表面上会显得平静。   可是地方,特别是这种县一级的地方,权力争斗素来是刀光剑影,大家光着膀子火拼。在斗争的手段上,地方上没有朝堂上花样百出,但更直接,也更凶狠。   卢永成二十八岁当上了昌平主簿,二十年间,昌平县令来来回回已经换了十几个,县城也换了七八个,但唯有卢永成依旧牢牢坐在主簿的位子上,无人能够动摇。   即便是杨承烈,也是花费了十几年时间,才巩固了县尉的权力。   表面上他和卢永成一文一武,互不干涉。可实际上,两人之间也不会少了争斗。   这么一个善于争斗,精于争斗的人,千万别把他幻想成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羊羔。这种人发起狠来,绝对可怕。所以当杨守文听到寇宾和卢青的死讯之后,更没有流露出异样之色,甚至觉得发生这种事情,才是理所应当的结果。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杨守文笑了。   “阿爹,这个结果不是很正常吗?那天盖嘉运给我吐出了这两个名字,我就知道……”   “直他娘的老贼。”   杨承烈突然骂道:“兕子,你为何不能让我心里满足一下呢?”   言下之意就是在说:你为什么这么吊?为什么不表现出震惊的样子,让我满足一下虚荣心?   杨守文闻听,立刻张嘴,眼睛瞪大,做出震惊之色。   “寇宾和卢青死了?”   “滚开!”   杨承烈笑骂一句,端起酒碗来喝了一大口。   杨瑞在一旁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他轻声道:“路上我还与阿爹打赌来着,说大兄一定会很吃惊。阿爹说你绝不会感觉吃惊……结果看来,还是阿爹了解大兄。”   今天从杨瑞来到山上,情绪看上去就不太正常。   这句话一出口,杨守文立刻感受到了一股子浓浓的失落之意。   杨承烈看了杨瑞一眼,并没有理睬。   他又满上一碗酒,轻声道:“做了十年太平县尉,原以为就是这样子无风无浪的过去,没想到……今年的局势,较之两年前李尽忠兵进幽州时更加险恶,更让人捉摸不透。特别是这几宗命案,更处处透着怪异,我这心里面总觉得不安宁。”   “县尊怎么说?”   从杨承烈的话语中,杨守文听出了焦虑。   杨承烈道:“县尊的意思,是就这么算了……寇宾和卢青的死,显然是一桩意外。”   “怎可能是意外?”   杨瑞终于忍不住,激动道:“寇宾明明是被人谋杀,还有那卢青……说是酒后失足溺死,怎么可能?我打听过,卢青身手不弱,而且颇有酒量,怎可能是溺死?”   “不是溺死,凶手是谁?”   “分明就是卢永成……”   “证据!”杨承烈手指敲击桌面,沉声道:“按照载初律,你这就是诽谤上官,按律当充军发配。”   “我……”   杨守文一把按住了杨瑞,轻轻拍了怕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   载初律,也就是根据贞观十一年推行颁布的《贞观律》增改版。在后世,这部由长孙无忌编撰的《唐律疏议》,自贞观之后历经三次增改,也就是现在的载初律。   杨承烈似乎也是气不顺,瞪着杨瑞道:“卢永成乃从九品上的主簿,你老子我在品级上,比他还要低半级。他说卢青是溺死,没有证据我怎么找他麻烦?他是我的上官,我如果要侦办此案,根本躲不过他的眼睛,更不可能查出什么结果。   若县尊肯侦办此案的话,我也能有个由头。   但现在是,县尊都不愿意插手此事,想要息事宁人,你要我这个县尉如何下手?”   杨承烈说到这里,自嘲的笑了。   “县尉,县尉……不过十年太平县尉嘛,你还真以为你老子我,能够一手遮天?”   杨瑞低下了头,没有再说话。   可是杨守文却可以从他的眼中看出,一种浓浓的不甘。   这种不甘,杨守文很熟悉。   前世,他初入职场,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也曾有过不甘。他后来一意孤行的追查下去,到最后却是在床上瘫痪了将近十载。虽然那案子到最后也破了,罪犯最终伏法。但谁又记得,十年前曾有一个不要命的小青年,为此付出了最美好的年华?   在病榻上,杨守文读了很多书,想了很多年。   他最终想明白了一句话: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只是为了能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他……   感觉气氛有些凝重,杨守文笑道:“好了,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咱们不说了。”   “嗯,不说了,不说了!”   杨承烈脸上的怒色随之消失,换上了一副笑脸。   杨守文又陪着他吃了一会儿的酒,见杨承烈露出疲乏之色,便告辞走出了禅房。   杨瑞跟在他身后,沉默不语。   两人来到大雄宝殿的门外,只见月光洒在广场上,透着几分清冷之气。   白天,才下了雨,山上的空气格外清新。   只是那一场小雨过后,却使得气温降低了不少,以至于一阵风吹来,杨瑞打了个哆嗦。   禅房门外,菩提带着悟空四个趴在门廊上。   伙房里,杨氏还在拾掇,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青奴的精神不是太好,于是在今晚,就跟着宋氏早早歇息去了。   只剩下幼娘一个人坐在水井旁边,正用力搓洗着衣服,看到杨守文和杨瑞,并没有招呼。   杨承烈不在的时候,幼娘会很随意。   但杨承烈在,她就会注意分寸。   小丫头的年纪不大,但很有眼色,知道什么时候该活泼,什么时候应该保持沉默。   “二郎,怎么不说话?”   杨瑞抬起头,仿佛鼓足了勇气道:“大兄,要不我向阿爹请辞,还是你来做执衣吧。”   “我?”杨守文的脑袋摇得好像拨浪鼓。   “我才不要去衙门里受罪……你看我,现在多快活!无忧无虑,何苦到衙门里修行?”   “可是……”杨瑞显得非常苦恼,挠了挠头,使得头发变得更加凌乱。他轻声道:“可是我真的觉着我好笨!被盖嘉运耍的团团转,可我还以为他对我很畏惧;今天我去现场,看到卢青的尸体。连我这种笨蛋都能看出卢青绝不是溺水而亡,偏偏阿爹却能够一口一个溺水,和卢永成谈笑风生,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   大兄,我是真的糊涂了!   以前我觉得我很聪明,甚至在大兄清醒之前,我都还是这么认为。   可是……”   杨瑞说着说着,便蹲在了地上,双手抱着头。   杨守文能够理解他此刻的心情,那是一种自以为是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创痛。   从某种程度而言,杨瑞还是一个颇具正义感的少年。   只是他还不太明白,忍耐的含义。   拍了拍杨瑞的肩膀,杨守文在他身边坐下。   “二郎,你看这月光多美?我很喜欢,但是却无法抓住;你闭上眼,感受一下这风,多么柔和,但是我却无法看到;你闻这花香,多么美妙,但是我却无法保存。”   “大兄,你在说什么?”   杨瑞被杨守文这一席话说的糊涂了,扭头愕然看着他。   杨守文笑了,“我在说废话。” 第五十六章 故事(下)   “呃……”   “其实,我的意思是,你大可不必如此在意。   二郎,你很聪明,这一点你不用怀疑。只不过你从小受尽宠爱,阿爹也好,阿娘也好,都把你捧在手心里,所以你根本看不到那些隐藏在阴暗中的丑恶。现在,你一下子要去面对这些丑恶的事情,有些无法接受,甚至开始进行自我否认。   呵呵,要我说……大可不必。”   菩提从门廊上跳下来,跑到了杨守文的身边趴下。   杨守文则把手埋进了菩提那浓密的毛发中,感受着从菩提身上,散发出来的热量。   “盖嘉运自幼在老军客栈里长大,见过太多丑恶的事情。   你用你的想法却和他接近,去和他交往,他肯定不会认同,甚至会看不起你。事实上,和这种人交往,何必付出真心实意?拿出你的实力来,让他知道你比他强,他自然会向你低头。等他向你低头之后,你在拉拢他,这叫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对付这种桀骜不驯的家伙,你必须要像熬鹰一样,在他服你之后,再去进行拉拢。”   “哦!”   杨瑞听罢,若有所悟。   杨守文接着道:“至于衙门里的事情,你要学会忍耐。   我和你讲个故事吧……曾经有两个差人,同样是满腔的热血,同样是嫉恶如仇。有一次,两个差人发现了一个案子,而在那案子的背后,隐藏着一只幕后黑手。其中一个人正义感爆棚,要去惩恶扬善;而另一个人则对他的主张表示反对。为此,两个人最终分道扬镳,甚至变成了仇人。那个正义感爆棚的差人,拼了性命要把那个幕后黑手绳之以法。可结果呢?他暴露了,最终变成了残废。   而另一个差人,则是虚以委蛇,一边与对方周旋,一边在暗地里默默搜集证据。差不多十年之后,他搜集了足够的证据,同时自己也身处高位,而后发动了致命的一击……幕后黑手被干掉了,他也成了英雄,升职加薪,还得到美人青睐。”   杨守文说的,就是他自己的故事。   杨瑞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问道:“那个残废的差人呢?”   杨守文晒然笑了,轻轻摇头道:“那个笨蛋在病榻上躺了十年,最心爱的女友走了,家里为了给他治病,是倾家荡产。可是十年之后,没有人会记得他曾经付出的努力。就算是有,也是在私下里嘲讽他……二郎,若换做你,会怎么做呢?”   “我……”   杨守文揉了揉脸,拍了拍菩提,从地上站起来。   “你自己好好想想,别特么总是书生意气……至于怎么选择,就看你自己的了。   想想阿娘,想想青奴,想想阿爹。   你那么聪明的家伙,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想明白。若是想不明白,那你就去死吧。”   说完,杨守文带着菩提扬长而去。   “幼娘,要我帮忙吗?”   “兕子哥哥笨死了,越帮越忙。”   “谁说的,我很厉害的……来,我帮你把衣服拧干。”   话音未落,就听到撕拉一声,杨守文发力过猛,把幼娘刚洗干净的衣服给撕烂了。   “兕子哥哥,都说不要你帮忙了,你别捣乱……走开,赶快走开!”   幼娘恼怒的咆哮,杨守文带着菩提灰溜溜的离开水井。   看着这个浑浑噩噩十七年的兄长,一副如此逗比的模样,杨瑞忍不住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大兄说的不错,我如果还想不明白,倒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杨守文就把杨茉莉从床上拉起来。   起床气十足的杨茉莉在付出了鼻青脸肿的代价之后,最终屈服在杨守文的淫威之下,趴在地上装起了癞蛤蟆。   “杨茉莉,癞蛤蟆;呱呱呱,跳不停……”   幼娘在广场上站了一个二字钳羊马,一边在杨守文的指点下练功,一边嘲笑杨茉莉。   “阿郎,为什么幼娘可以站着,杨茉莉却要趴着?”   杨茉莉委屈喊道:“我不要做蛤蟆。”   可是,谁又理他?   “幼娘,来跟我做,出拳,吸气;收拳,呼气……两腿之间好像钳着一头羊……对,就是这样子。保持住呼吸,出拳,收拳。动作不要太快,慢慢的,感受羊在挣扎。”   杨守文教给杨幼娘的,是前世在书上看到的内容。   在结合了金蟾引导术和金刚八式之后,变成了一套属于他自己的功夫。   幼娘跟着杨守文,慢慢的练习。   当朝阳升起的时候,幼娘小脸通红,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水,但是精神却非常好。   “大兄,你在干什么?”   “教幼娘练拳。”   “我也要练!”   休养了两天,青奴已经恢复了大半,所以天一亮就跑了出来。   完全无视趴在地上练习金蟾引导术的杨茉莉,杨青奴跑到了杨守文身边,和幼娘并肩站立,学着幼娘的样子开始练习。   杨承烈和宋氏从禅房里出来,看到广场上如此热闹的景象,都忍不住露出笑容。   “兕子清醒之后,家里越来越热闹了。”   “是啊,昨晚二郎还跑来找我认错,这孩子也是越来越懂事。”   杨承烈看着沐浴在阳光里,带着两个小丫头练功杨守文,眼中的欣慰之色越来越浓。   他走过去,把杨守文喊过来。   “今天你和茉莉下山一趟,再拿两坛酒来。   顺便再买些下酒菜,明天客人来了,免得不够。”   杨守文瞪大了眼睛看着杨承烈,“阿爹,你究竟有几个故人要来?”   “一个啊。”   “山上有五坛酒呢。”   “呃,我昨晚已经吃了一坛……今天怎地也要再吃两坛,剩下两坛,明日绝对不够。”   你是想自己喝酒吧!   杨守文翻了个白眼,一脸无奈。   老爹说的是大义凛然,一副为客人着想的嘴脸。   “好吧,那我待会儿就和茉莉下山。”   杨守文说完,便告辞离去。只是走了两步之后,他又停下来,扭头卡着杨承烈,疑惑问道:“阿爹,今日你不在衙门里当值吗?”   “有甚值的?难不成接着被人算计?   我昨日已经向县尊禀报,身体不适,所以要休养两天。就让他和卢永成先斗两天吧。等他知道我的妙处时,自然会有所改变。我也正好趁着两天,好好放松。”   妙处?   老爹,你可真会用词啊!   思想犯罪,阿弥陀佛……杨守文一咧嘴,便摇着头走了。   只剩下杨承烈一脸茫然之色,扭头对宋氏道:“娘子,兕子他什么意思?”   “啊?”   “我与他说完话,他为何摇头?我刚才说错什么了吗?他这态度,又算是什么?”   宋氏一脸茫然,看了看杨承烈,又看了两眼杨守文。   最终,她啐了一口道:“莫不是你老杨家都有痴症吗?以前是兕子,昨天是二郎,今日你有犯痴。兕子不过摇了摇头,你就在这里胡思乱想,阿郎不觉得累吗?”   说完,宋氏一扭一扭便走了。   “我胡思乱想?”   杨承烈站在那里想了一阵子,最后摇摇头,低声嘀咕道:“可能我真的是胡思乱想吧……可为什么我总觉得兕子刚才的笑容有些怪异,让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呢?   ……   且不提杨承烈在山上胡思乱想。   杨守文带着幼娘她们练完了功,就拖着杨茉莉一道下山去了。   他这次下山,还有别的事情。   在山下,他先是去田村正家里看了寄存在那里的马,然后又跑去了老胡头家中。   拿出一张图纸,放在老胡头的面前。   “老胡头,照着这个图样和尺寸,先给我打二十个出来。”   “这是什么?”   老胡头看着图上的马蹄铁,一脸茫然。   杨守文道:“你问那么多干嘛?做不做得出来?做不出来,我就进城去找人做。”   “开玩笑,这小玩意我若做不出来,怎配得上虎谷山下第一匠人?”   老胡头一听,勃然大怒。   他二话不说把图抢过来,“一个三十文,二十个五百文,三天后你过来取就是了。”   老胡头的手艺不错,只是有时候太啰唆。   杨守文笑着从老胡头家里出来,正准备到村里的店铺里买些酒菜,却听有人高喊道:“少年郎,请留步。” 第五十七章 大叔你好(上)   虎谷山下的这个小村子没有名字,是一个无名小村。   这里的百姓,更习惯直接称呼自己的村庄叫虎谷山,只因为他坐落在虎谷山下。   村庄不大,人口不多,但五脏俱全。   村里有一个熟食店,专门烹制一些山里的野味,然后贩卖到昌平县城,据说生意不错。杨守文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这家野味熟食店也吃过很多次。说实话,并不认为有多好吃。这个时代,烹饪的方法不多,主要以烤、蒸、煮、焖等手段为主,也没有那么多的调料。想要吃个小炒菜,都因为各种条件的限制而不能。   不过,熟食店的生意倒还算不错。   虎谷山毗邻官道,每天会有往来于孤竹和昌平、以及居庸关的行人数量不算少。   所以,那熟食店一边卖酒,一边卖熟食,每天都会有客人出现。   今天也不例外,当杨守文把酒菜买好,准备离开店铺的时候,有人在身后喊住了他。   那是一个看年纪大约在三十多的男子,长的齿白唇红,相貌俊美。   身高,大约在180公分左右,身形修长而挺拔。一双大长腿,堪称黄金比例,在配上那张让男人看到之后,就想一拳打过去的小白脸,放在后世那就是‘男神’。   杨守文不认得对方,只觉得那张脸……真的很想打一拳过去试试手感。   “少年郎,你可是杨二郎吗?”   大叔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来到杨守文面前。   杨守文一愣,“你是谁?”   这个人知道杨瑞?不过,我看上去像是那个蠢货吗?   大叔道:“刚才我听店家和你聊天时,提到了文宣的名字,故而猜出了你的身份。”   文宣,是杨承烈的字。   除非是知己好友,一般很少有人会直呼别人的字。   “我叫陈子昂,与你父相识多年。前些日子说好要来拜访,并约定中秋一起赏月。可我刚才到你家的时候,却发现你家已空无一人。询问之下才知道你们一家上了山,正说着过一会儿找人带我上山呢……呵呵,我听说虎谷山犹如迷宫。”   大叔带着自信的笑容,张口就报出了身份。   其实,杨守文已经猜出了一个大概,但却没想到这位大叔会如此爽快。   不过大叔,谁给你这么大的自信,认定我就是杨二郎呢?   杨守文笑道:“大叔,我想你可能误会了?”   刹那间,大叔的表情顿时变得非常有趣,似乎很尴尬,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你,不是杨二郎?”   杨守文叹了口气,“二郎今年不过十三,你有见过我这样子十三岁的人吗?”   有,杨茉莉!   不过这时候杨茉莉才不会管杨瑞多大年纪,正拿着一只熟鸡,畅快淋漓的咀嚼。   “那……实在是抱歉了。”   大叔那如白玉般俊美的面容,浮现出一抹红色。   他尴尬一笑,转身想走。   这大叔怎地这么害羞?杨守文连忙道:“大叔,你干什么去?”   “呵呵,我认错人了,所以嘛……”   “大叔啊,我虽然不是杨二郎,却没有说杨县尉不是我阿爹啊?何不听我说完呢?”   “你不是杨二郎?”大叔愣了一下,似乎有点糊涂了。   不过,他旋即醒悟过来,脱口而出道:“你不是二郎,莫不是阿痴儿。”   为什么想要打他的冲动,一下子变得这么强烈?   杨守文刚要回答,那位大叔已经反应过来,忙摆手道:“抱歉抱歉,你是大郎吗?”   又是大郎!   杨守文叹了口气,一脸无奈之色道:“大叔,我是大郎,二郎是我兄弟。”   “你……”   “我那痴症已经好了!”   见大叔有些不知所措,杨守文又添了一句。   “哦……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嘛,看你第一眼的时候有些眼熟,和你阿娘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   这大叔口中的‘阿娘’,应该不是现在的宋氏,而是杨守文的亲娘。   若这样的话,大叔和老爹认识的时间可是不短啊!可为什么从没有听阿爹说过呢?   杨守文心里顿时产生了一个疑问。   不过,大人家家的事情,他个做儿子的管不了。   于是,杨守文笑道:“大叔既然已知道我的身份,便随我一起上山吧。我阿爹昨晚就已经到了山上,这两日估计也不会下山。山下的房子空着,基本上没有人。”   “若如此,那请稍待。”   大叔说完,连忙又返身走回熟食店。   杨守文摇摇头,站在路旁等待。不过,他身子突然一颤,扭头问道:“杨茉莉,他说他叫什么名字?”   “昂!”   杨茉莉抬起头,含含糊糊回答了一个字。   那只很肥很肥的熟鸡,在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被杨茉莉干掉了大半。他嘴里嚼着鸡骨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杨守文这才留意到,这货居然吃鸡不吐骨头?   “对,陈子昂。”   杨守文心里心里一咯噔:陈子昂,难道说,他就是那个做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陈子昂吗?   说起陈子昂,后世最为人所知的,似乎只有那首《登幽州台歌》。   事实上,从初唐到盛唐诗风发展转变过程中,陈子昂绝对是一个避不过的存在。   卢藏用曾在《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里这样说道: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而被后世人无比推崇的诗圣杜甫,也曾写下诗词称赞陈子昂道:千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   后,金代元好问更在《论诗绝句》里写下了‘论功若淮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   由此可见陈子昂对于文风兴盛的盛唐乃至于后世,有着何等卓绝的影响。   杨守文一开始没有想起来陈子昂是谁,因为他实在无法把自己那个有点逗比属性的老爹,和大名鼎鼎的陈子昂联系在一起。那可是陈子昂啊!老爹怎会认识他呢?   而听刚才陈子昂的话,似乎和老爹,乃至老娘都很熟悉。   这样说起来,老爹当年难道也是个风流人物不成?   就在杨守文低头胡思乱想的时候,陈子昂牵着一匹马和一头大青驴走了过来。   驴背上驮着一个大包裹,看上去份量不轻。   “大郎,咱们走吧。”   陈子昂兴致勃勃,大有恨不得立刻动身的架势。   可杨守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一马一驴,半晌后轻声道:“陈先生,山路崎岖,怕脚力难行。”   “啊?”   陈子昂闻听一愣,露出为难之色。   “那怎生是好?”   “若不然,就先把这脚力寄存在这边村正家中?”   “可是这包袱……”   杨守文叹了口气,上前一步,从驴背上把包袱拎起来。   “大郎小心,很重的。”   的确很重,不过……还顶得住。再说了,不是还有杨茉莉嘛,又有什么可担忧?   杨守文道:“先生不必担心,些许包裹还不算得事。”   说完,他扭头向杨茉莉看去,就见这厮还捧着那肥鸡吃的津津有味。   “杨茉莉!”   “在。”   “把这马和驴子,送到田村正家里,就说过两日来取。”   “好!”   杨茉莉把剩下的鸡脖子连带着鸡头,一股脑塞进口中,紧跟着就是嘎吱嘎吱的声响。   一双油乎乎的大手,从陈子昂手里接过了缰绳。   “杨茉莉,我陪陈先生上路,你一会儿追上来。”   “阿郎放心,杨茉莉很快就来。”   “还有,记得回家去拿两坛子酒来,你知道酒放在哪里吗?”   “知道。”   杨守文背着老大的包裹,笑呵呵与陈子昂道:“陈先生,咱们先上山吧。”   陈子昂被杨守文的力气吓到了,有些不好意思。   “大郎啊,拎得动吗?要不我帮你拿一些吧……这山路难行,怎好让你一个人出力,我帮你拿一些,拿一些的好。” 第五十八章 大叔你好(下)   大叔说着话,上前从杨守文手里接过了酒菜。   “这样你也能轻松一些。”   杨守文心里,似乎有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你帮我拿东西,就是拿那些酒菜吗?   可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苦笑着在前面领路。   “说起来,我与文宣也有十几年没见了……我记得以前他是在均州折冲府出果毅校尉之职,怎地会跑来昌平做县尉?若非今年他去蓟县办事,我都不知道他在幽州。”   陈子昂神色轻松,拎着酒菜跟着杨守文。   他一边走,一边说,一副自来熟的模样,“对了,大郎你而今有十七了吧,如今在何处读书?”   “我……没读过书。”   “没读书?”陈子昂猛然停下脚步,怒声道:“文宣忒不像话,怎能如此糟践你呢?想当年,熙雯何等文采,她的儿子怎能不读书呢?传扬出去,岂不是丢了熙雯的脸面?”   熙雯,就是杨守文的生母,郑熙雯。   对于自家生母的事情,杨守文其实知道的并不多。   听陈子昂这么一说,杨守文才知道母亲生前,似乎名气不小啊。   “先生莫如此说,这事情怪不得阿爹。   我……前些年一直浑浑噩噩,患了痴症。直到前些日子,我才算是清醒过来,故而没有进学,非是我阿爹不肯让我读书。”   陈子昂闻听,竟露出一抹哀色。   “原来……我还以为那只是谣传,未想到你竟如此命苦。”   “呃,也算不得苦吧。阿翁在时,对我一直很关爱。为了照顾我,他甚至不肯住在城里,陪着我在这小村里住了十余年,一直到他老人家过世。阿爹虽然忙碌,但对我也是非常关心。我虽有些浑噩,可这十七年来,过的还算是快活。”   “快活就好,如此熙雯九泉之下,也不会太过担忧。”   陈子昂说完,就不再言语。   他的神思,好像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杨守文却觉得,和这位大神一起聊天压力实在太大……对,就是压力太大了。   大神的思维,总是很跳跃,而且话题肆无忌惮。   说好听一点叫随性,说难听一点就是胡说八道……杨守文虽然有两世记忆,可想要跟上这位大神的思路,也是觉得非常吃力。大家都不说话,可能结果会更好。   走了一半山路,杨茉莉从后面追上来。   他二话不说,从杨守文身上接过了包裹,而后把手里的酒坛子递给了杨守文。   “大郎……”   “先生,你别唤我大郎了,叫我兕子就好。”   “为什么呢?”   陈子昂似乎一下子来了兴致,好奇问道:“兕子,是你的乳名吧。不过,大郎也没有错,你为什么不愿我唤你大郎,而要我唤你兕子?是不是这大郎二字,与你有不好的意义?”   我的个神啊!   大神其实就是个唐三藏。   陈子昂一连串的问题,让杨守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想了想,道:“也没什么不好的意义,只是不喜欢别人叫我大郎,感觉怪怪的。”   “怪吗?”   “不怪吗?”   “哦……你这坛子里装的是什么?”   “酒。”   “是酒啊!”   陈子昂露出恍然之色,之后便不再说话。   杨守文长出一口气,暗道一声:和大神说话,真特么累!   ……   回到小弥勒寺,已经过了正午。   杨茉莉吃了一只肥鸡,所以感觉还好,杨守文却是饥肠辘辘,有些顶不住了。   当然,肚子饿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和大神说话费劲。   这一路上断断续续的聊天,杨守文发现陈子昂的思路跳跃太快,快到掩耳不及盗铃之势。每次为了接陈子昂的话头,杨守文都要全神贯注,甚至是小心翼翼。   好不容易回到山上,杨守文已经精疲力竭。   可是陈子昂的精神却很好,距离山门还有一百多米,他就大声喊道:“杨文宣,我来了,快来迎接我。”   他一边喊,一边加快了脚步。   山门内,出现了杨承烈的身影。   眼看着陈子昂出现,他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一副厌恶的模样,“陈伯玉,你还是老样子。每次都会提前出现,神出鬼没的好像鬼魂一样,不是说好了明天来吗?”   “哈哈哈,我就是要让你大吃一惊。高不高兴,开不开心?”   杨承烈皱眉道:“不高兴,不开心,我快烦死了!”   说着话,陈子昂已经到了山门外。   杨承烈瞪着他,他则梗着脖子,一副不服气的模样看着杨承烈。   杨守文有些吃惊,弄不清楚这两位到底是什么状况,怎么看上去好像要打起来一样?   “文宣,别来无恙。”   “陈伯玉,你比以前更让人讨厌了。”   两个人目视了片刻,陈子昂突然展颜一笑,而杨承烈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杨承烈迈出山门,和陈子昂拱手一揖。   而陈子昂却没有还礼,而是上前一把抱住了杨承烈。   尼玛,好浓的激情!   杨守文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杨承烈却发现了他身上的包裹,突然一把推开陈子昂,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   “陈伯玉,你忒无耻。”   “我怎么了?”   “你怎么让我儿帮你扛包?以前你就是这样,让我帮你扛包,现在又欺负到我儿身上,莫非以为我杨家好欺负吗?”   “哈,我故意的。”   陈子昂说完,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噗嗤笑出声来。   杨承烈则指着杨守文骂道:“你这个笨蛋,被人欺负到头上都不知道,还整日里自作聪明的指点别人。赶快把东西扔掉,这个穷措大忒坏,千万别给他好脸色。”   话是这么说,杨承烈却走过来,一把将包裹从杨守文手里抢过,然后拎着走进了山门。   “杨文宣,你儿子原来和你一样笨。”   “你再敢说,我就砸死你。”   “来来来,我怕你不成?”   两人一边吵闹,一边就走进了山门。   杨守文看了杨茉莉一眼,杨茉莉则是一脸的茫然。   天晓得杨承烈和陈子昂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不过现在看来,应该不是敌人。   只是……   杨守文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他总觉得陈子昂的出现,显得有些突然。   午后,杨承烈和陈子昂就在禅房里说话。   他们时而争吵,时而又大哭大笑,给人一种疯癫的感觉。   杨守文陪了他们一会儿,便告辞离开。   他大体上已经弄清楚了陈子昂和杨承烈之间的关系。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情敌。   陈子昂是梓州射洪人,也就是后世的四川省射洪县。   杨守文的母亲,早年曾随父亲入川。杨守文的外祖父当时是射洪县令,与陈子昂的父亲交好,故而就收陈子昂为门生,教授他《诗》、《论》。陈子昂也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了杨守文的母亲,并且对杨守文的母亲心生爱慕之意。可惜那时候,杨守文的母亲把他当作了弟弟,并没有发现异常的情况。数年后,郑熙雯又随父亲离开梓州。   一晃数年过去,昔日少年陈子昂已成饱学之士。   调露元年,也就是公元679年,陈子昂怀经世之才,出三峡北上长安,参加科举。   也就是那一年,郑熙雯嫁给了杨承烈。   为此,陈子昂非常生气,几次想要找杨承烈的麻烦。   但当时,杨承烈已经为官。他出身弘农杨氏,论门第自然不输于荥阳郑氏,比陈子昂地位更高。不过杨承烈却没有仗势欺人,反而和陈子昂斗了个不亦乐乎。   那一年,陈子昂科举失败,杨承烈赠二十金作为路费,陪着陈子昂一直返回射洪。   永淳元年,公元681年,杨守文出生。   陈子昂再次踏上科举之路,而杨承烈则带着郑熙雯母子南下,前往均州任职……   当时陈子昂说,他必能高中,到时候去均州找杨承烈。   可那一年,陈子昂科举再次失败。他无颜前往均州,悄然返回家乡。此后,杨承烈和陈子昂就失去了联络。 第五十九章 人生在世,全凭演技(上)   文明元年,陈子昂第三次科举,进士及第。   也就是在这一年,杨承烈带着失去母亲,痴痴傻傻的杨守文从均州离开,来到昌平。   算算时间,两人已经有十八年未曾相见。   两个人上次见面,是在蓟县的幽州都督府。   不过那时候太过仓促,幽州都督张仁愿刚上任,身为右拾遗监军的陈子昂协助他稳定局势。而杨承烈当时也公务繁忙,以至于两人匆匆重逢,又匆匆的分别。   在那之后,杨承烈和陈子昂再也没有见过。   一晃又是大半年过去,直到月初,陈子昂突然派人送信,说是要找杨承烈赏月。   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   人生有四大喜,杨承烈和陈子昂的这次相聚,也可以算做是其中之一吧。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杨守文总觉得陈子昂有点古怪。   他和杨承烈既然是故旧,这大半年了却没有任何联系,却突然间跑来昌平聚会?   而这段时间,正是昌平多事之秋,未免太巧合了吧。   虽然陈子昂说,他过些日子就要离开幽州,返回梓州射洪老家为父守孝,辞官不做了。可杨守文还是无法安心。直觉告诉他,陈子昂来昌平,一定有别的目的。   ……   八月十四,一轮明月当空。   虽然还不是中秋,可是在虎谷山上,却好像已经触摸到了月圆的气氛。   杨承烈可能是太高兴了,下午喝了不少酒,结果连晚饭都没有吃,直接醉倒榻上。   而陈子昂的情况则好些,晚饭时露了一脸。   “大兄,这位陈先生有点怪怪的。”   晚饭后,杨瑞偷偷摸摸找到了杨守文,把他拉到了僻静的地方。   杨守文道:“陈先生是阿爹的好友,你为何要这么说?”   “不是啊,我不是说他坏,只是说……大兄,你不知道。刚才陈先生拉着我,一直问我那天晚上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他还向我打听了那个獠子,问我獠子在这里的情况,还问我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反正,我觉得他有点不正常。”   杨瑞好像不太喜欢陈子昂,从一开始都不喜欢。   他是一个很傲的人,可是见到陈子昂之后,杨瑞才知道,什么叫做高傲。   那是一种即便对你和颜悦色,满脸笑容,可是依旧会在话语中流露出不屑之意的高傲。   对于这种人,杨瑞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论名气,陈子昂名满天下,一首登幽州台歌传遍神州,又怎是他这种毛头小子可以比拟?论出身,陈子昂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即便是那些豪门贵人也不会怠慢。   论官位,陈子昂是右拾遗,监军幽州军事。   而他呢……   面对这样一个全方位碾压他的大叔,杨瑞哪怕是有再多不满,也不敢轻易表露。   杨守文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二郎不用多想,明日就是中秋,大家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就早一些睡吧。”   “嗯!”   杨瑞也只是找杨守文抱怨,事实上他也找不到人倾诉。虽然杨守文比他大不了多少,但有的时候,杨瑞觉得自家这个兄长,可能要比他亲生老爹还要靠谱些。   夜色,越来越浓。   山间在入夜之后,云雾缭绕,把整个小弥勒寺笼罩其中。   可能是都累了,所有人在入夜不久之后,就早早休息去了。从禅房方向,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鼾声,小弥勒寺里可说是静悄悄,没有半点声息。   杨守文躺在禅床上,突然睁开了眼睛,翻身从禅床上下来。   趴在门口的菩提被惊醒,呼的站起来。   杨守文轻轻嘘了一声,示意菩提不要动,然后轻手轻脚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势不算太大,缠缠绵绵,无声而来。   杨守文翻身从窗户跳了出去,菩提旋即趴下,不过那双带着幽光的眼睛,却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禅院内,空无一人。   气温在入夜之后再次下降,再加上绵绵细雨落下,杨守文立刻感受到一种莫名寒意。   他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之后,便如同一只灵猫般穿过禅院,躲到了堆放柴火的棚子下面。   “谁!”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暗中传来,紧跟着寒光一闪,似有兵器的冷芒。   杨守文二话不说,反手就按在刀把上。   没等他回答,从黑暗中走出一个人来,轻轻出了一口气,“兕子,你怎么还没睡?”   “阿爹?”   杨守文看清楚那人,不由得大吃一惊。   原来,躲在棚子里面的人,竟然是他老子杨承烈。   杨承烈拉着杨守文躲到了柴堆后,然后恶狠狠问道:“这大半夜的,你跑出来作甚?”   可没想到,杨承烈这一句话,却惹得杨守文噗嗤一声轻笑。   “阿爹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   “我做什么?”   “嘿嘿!”   杨守文故作神秘的一笑,让杨承烈顿时说不出话来。   他把短刀收好,轻声道:“你以为我真吃多了酒?哼,我告诉你,你老子我文采或许比不得那个家伙,可心眼不比他少。若不如此,当年你阿娘又怎会选择我?”   说着,杨承烈嘿嘿笑了两声,便扭过头,不再说话。   看着老爹的背影,杨守文的眼睛不自觉眯成了一条线。   谁说杨承烈是个粗人?   老爹别看平时咋咋呼呼,似乎没什么心眼似地,可实际上呢?   一个外来人,在昌平做了十年县尉,并且稳如泰山。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唐代的地域观念很强,甚至比后世的地域观念更加严重。可整个昌平县的人,似乎对杨承烈没有任何排斥,只这一点来说,就不是一个没有心眼的人能够做到。   杨承烈那一口几乎于本地人没有区别的昌平口音,绝不是什么语言天赋。   可以想象,在刚来昌平的时候,他怕是付出了不少的努力。也正是因为这样,昌平人才会像现在这样接受他吧。   嘴角微微一翘,杨守文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话来:人生在世,全凭演技!   这句话用在杨承烈的身上绝对没有半点突兀,甚至连陈子昂这样的大牛也被杨承烈骗过。   看起来,以后还真不能小觑了自家老爹。   “阿爹!”   “嗯?”   “有件事我想问你。”   杨承烈躲在柴垛后面,目光却盯着禅院。   他轻声道:“兕子,有些事情到了该说的时候,我自然会与你说。但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就算你再怎么问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现在告诉你,等于是害了你。”   他头也不回的说道,停顿了一下之后,又轻声道:“好了,你问吧。”   杨守文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后才开口道:“阿爹,我只是想问,你怎么会来昌平?”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你道我想来吗?”   杨承烈缩回身子,示意杨守文代他监视外面。   他在地上,用一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来,然后道:“当初我本打算带你回老家弘农,可是你阿翁却不同意。他找了你叔公,正好族里凭余荫求来了一个县尉的职位。只是由于昌平远离京畿,我那族弟不愿意来,于是你阿翁就让我顶替出缺。   昌平苦寒,又地处偏荒,不过远离京畿,就算咱家的大仇人,也休想找到咱们……”   杨守文闻听,露出恍然之色。   杨承烈出身弘农杨氏,那可是关中豪门。   若论历史,恐怕不逊色五姓七宗,甚至还要久远。   远的不说,近的只说隋朝开国九老之一的杨素,就出身于弘农杨氏。而杨氏族人中,更不泛皇亲贵族。就比如杨素孙女,后来还嫁给了李渊,只是声名不显。 第六十章 人生在世,全凭演技(下)   杨承烈缩回身子,示意杨守文代他监视外面。   他在地上,用一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来,然后道:“当初我本打算带你回老家弘农,可是你阿翁却不同意。他找了你叔公,正好族里凭余荫求来了一个县尉的职位。只是由于昌平远离京畿,我那族弟不愿意来,于是你阿翁就让我顶替出缺。   昌平苦寒,又地处偏荒,不过远离京畿,就算咱家的大仇人,也休想找到咱们……”   杨守文闻听,露出恍然之色。   杨承烈出身弘农杨氏,那可是关中豪门。   若论历史,恐怕不逊色五姓七宗,甚至还要久远。   远的不说,近的只说隋朝开国九老之一的杨素,就出身于弘农杨氏。而杨氏族人中,更不泛皇亲贵族。就比如杨素孙女,后来还嫁给了李渊,只是声名不显。   总之,弘农杨氏人才不少。   距离杨守文最近的,莫过于那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   杨承烈正因为是出身于这样一个豪门家族,才能够得以顺利的迎娶了杨守文的母亲。   这个,叫门当户对。   相比之下,陈子昂的出身……   “不过,当初你阿翁让我接手这昌平县尉的时候,就已经说好,与杨家划清关系。”   杨承烈靠着柴垛,露出怅然表情。   “兕子,若将来你能出人头地,定要记得重归家族,也算是全了你阿翁心中遗憾。”   杨守文心里一怔,扭头看向杨承烈。   在这个亲族观念浓重的时代,与家族划清关系,绝对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他越发肯定,当年他老爹得罪的仇人是武氏家族的成员。   若非如此,爷爷杨大方又怎可能为了这小小的昌平县尉,甘愿与杨家划清关系呢?   那,绝对是一个连杨家都不愿得罪的对手!   这年头,能够让一个关中豪门都要退避三舍的对手,除了武氏还能有什么人?武曌心狠手辣,而且登基之后,不但对李唐旧臣大加屠戮,对以五姓七宗为首的豪门贵胄,同样是极尽打压。在武则天执政的时期,门阀实力可谓是被削弱了太多。   杨守文还想再问,却突然间神色一凝。   “阿爹,来了!”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乌云散去,一轮皎月重又出现在夜空中。   静谧的禅院在清冷的月光里,更透出一种难言的诡异气息。   一个人影从禅房里出来,悄然来到大雄宝殿的门外。月光照在大雄宝殿门外的广场上,距离虽然有些远,但不管是杨守文还是杨承烈,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陈子昂!   那位在后世享有文名的才子,此刻却鬼鬼祟祟站在大雄宝殿的门外。他向左右看了一下,然后轻轻推开了大殿的门,高抬脚,请迈步走进大殿里,然后关上大门。   紧跟着,大雄宝殿内有烛光跳动,如同鬼火……   杨守文向杨承烈看去,却见杨承烈正扭过头朝他看来。   父子两人相视,不约而同的笑了。   “阿爹,怎么办?”   杨承烈摇摇头,“当什么都不知道……从现在开始,这件事你我都不要再去插手。”   “啊?”   杨守文还想告诉杨承烈,他已经拿到了那个东西。   可没想到……   杨承烈压低声音道:“兕子,我知道你聪明,可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了!如果伯玉没有出现,我一定会严查到底。但现在,伯玉牵扯其中,咱父子最好别再管了。   想起来,还是县尊厉害。   你别看他比我小,但恐怕是早就猜到了什么,所以从一开始就打算把这案子压着。”   杨守文不傻,虽然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可是听杨承烈这么一说,顿时清醒了!   拾遗,也就是后世所称的言官。   唐代进谏使命,是有门下省和中书省共同担当。门下省设给事中,中书省则有右谏议大夫。除此之外,唐代还创立了补阙和拾遗两个职务,均为谏官,正八品。   官职不大,但却很重要。   陈子昂才名满天下,又是从京都而来。   他现在居然为了一个獠子的事情,亲自跑来这荒郊野岭,说明事情一定是很重要。   这种事,牵扯到了神都洛阳,牵扯到了朝堂,那就一定不简单。   以陈子昂的名气,居然来做这种事情……想想就知道,那油纸包里的东西关系重大。牵扯到了朝堂上的事情,杨承烈可不敢碰触。这种事弄不好就会得罪某一方势力!要知道,如今在昌平县城里,就有至少三股势力,在暗地里进行较量。   假獠子和陈子昂,应该是一伙人;杀死假獠子的凶手,以及袭击县衙的刺客,是另一伙人。还有那些来历不明的神秘人……卢永成现在很可能是那些刺客背后的主使!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些神秘人的来历,想必会更加可怕,来头不小。   想明白了这其中的种种机巧,杨守文突然长出了一口气。   他看看老爹,眼中露出一抹无奈之色。   没错,这种事情,绝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可以参与。若冒然参与进去,且不说得罪了人,就算没有得罪人,万一他们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也是死路一条。   嗯,的确是不该再追查下去!   就在这时,大雄宝殿的门开了。   陈子昂从里面走出来,向周围又看了一眼,便轻手轻脚,折回禅房。   杨守文起身想要走出去,却被杨承烈一把拉住。他正准备开口,却听到远处禅房的门再次响起,紧跟着就看到陈子昂走出来,站在门廊上左顾右盼,好半天才返回房间。   杨守文吓得,额头冒冷汗。   “看到没有?”杨承烈压低声音道:“那小子可是干过毁琴求名的事情,小心眼多了去。哼,不过想骗我?想当初老子我陪着他返回梓州,他是什么人我还能不清楚吗?想骗我……”   杨承烈冷笑两声,话锋却突然一转,“不过,他不会就此罢手。   明天他肯定会继续找你和二郎打探消息……你这小子,我倒是不担心。可二郎……有机会,你就想办法告诉他,咱们没有找到什么证据,县衙里的不过是幌子。” 第六十一章 噩耗(上)   杨守文明白杨承烈的想法:他准备彻底放手那件案子!   前世,那位后来侦破了案件,并因此而得到升迁的好友,在破案之后曾来探望杨守文。   两个人聊了很多,但杨守文记忆最深刻的,莫过于他临走时的那句话。   这世上,没有不能破的案子,只看愿不愿,能不能,敢不敢……   愿不愿,杨守文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敢不敢,说穿了就是你能否承担那后果;至于能不能,却包含着很多种意思。不过杨守文理解的是,你有没有那个能力。   眼前这案子,错综复杂。   现在看来,里面的牵连也很广。   对于一个县尉而言,这基本上已经超出了杨承烈的能力范围。要知道,这可不是后世的法治社会,在这个时代,上有所命,下必随之。弄个不好,杨承烈一家满门都要因这案子受到牵连,甚至有可能满门被害……杨承烈当年为了躲避仇家,不得已隐居昌平。好不容易过去了十几年,实在没必要为此而付出代价。   窗外,月圆。   杨守文静静坐在禅床上,在月光中,看着身前的油纸包。   他犹豫了良久,伸出手想要把油纸包打开,可是每次当他把手放在油纸包上的时候,又立刻缩了回来。   这油纸包,就如同一个潘多拉魔盒。   谁也不知道打开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   杨守文非常好奇,但也不得不小心谨慎。因为他很清楚,一旦打开了这个油纸包,很可能会带来极为严重的后果。而这后果,他和杨承烈恐怕都无法承受……   老爹已经决意放手不管,那么接下来,一定是尽量置身事外。   杨守文用力搓揉了一下有些麻木的脸,抬头看去,不知不觉中窗纸已经发白。   他枯坐了一整晚,天竟然快亮了。   杨守文最终下定了决心,暂时不打开油纸包。   也许等风头过去之后,他会把这油纸包打开。但是在这之前,还是尽量不要去碰触为好。   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一阵释然。   把油纸包塞进了随身的挎包里,杨守文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只觉一阵莫名疲惫。   ……   不过,杨守文睡了没多久,就被幼娘喊起来。   他在幼娘和青奴的拉扯之下,来到广场上打了一趟拳,练了一会儿的功,天就完全亮了。   也许是淋了雨的缘故,加上一夜没睡,杨守文的精神不是很好。   他没有强撑着,练了一会儿之后,感觉不太舒服,就一个人坐在大雄宝殿的门槛上休息,让幼娘和青奴一边练功,一边监视杨茉莉趴在地上,继续联系金蟾引导术。   脑袋昏沉沉的,杨守文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人走过来,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陈先生!”   陈子昂一袭青衫,依旧如昨日那样,整个人看上去温文如玉,令人顿生亲近之心。   “兕子脸色看上去不好?”   “哦,昨夜没有睡好,所以有些不太舒服。”   杨守文倒是没有隐瞒,笑着解释了一下。   陈子昂点点头,轻声道:“是啊,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昨天晚上肯定没有睡好。”   心里激灵灵一咯噔,杨守文扭头看去。   “你看你那黑眼圈,太明显了。”   陈子昂手指着杨守文的眼睛,脸上透着一丝古怪的笑容。   杨守文强笑一声,又把头转过来。陈子昂似乎话里有话,让他顿时生出警惕之心。难道说,陈子昂已经觉察到杨守文昨天在监视他?亦或者,他发现了什么?   “对了,前些日子,听说这里发生了命案?”   “是。”   陈子昂笑道:“我听二郎说,那天晚上你还杀了一个刺客,果然是少年英雄。”   杨守文心里的警惕性越发强烈,他轻声道:“先生说笑,我那算得什么少年英雄,只是当时情况险恶,不得已才出手。也是我运气好,若不然就死在这弥勒寺中。”   说着话,杨守文还露出了后怕之色。   陈子昂笑容更盛,“说的也是,这世上最怕的莫过于强出头。有一些事情能避免就避免,若是强出头,反而会惹来杀身之祸。以后兕子可不要再像那日般莽撞。”   他绝对是话里有话!   杨守文这时候如果还听不出陈子昂话有所指,那就真的是白搭了穿越众的名头。   眸光一凝,他刚要开口,却见陈子昂已经起身。   他环视禅院,最后目光落在了广场上正嬉笑着的幼娘和青奴身上,目光随即变得更加柔和。他叹了口气,“烦恼皆因强出头,有的时候,你一旦站出来,也就等于没了退路。有的时候,我真希望你阿娘还活着,至少能给我不少的警醒。”   说完,陈子昂施施然离去,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杨守文听得出来,陈子昂这是在警告他,或者是想要通过他,来警告杨承烈……烦恼皆因强出头吗?杨守文眯着眼睛目视陈子昂的背影消失,心里却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难道说,陈子昂觉察到了什么?   他想了想,猛然站起身来。   “兕子哥哥,你要去哪里?”   幼娘在广场上叫他,杨守文朝幼娘和青奴摆了摆手,“幼娘你们玩,我有事与阿爹说。”   看得出,幼娘有些失落。   如此大好阳光,正是嬉戏的好辰光。   幼娘突然觉得有些不太美好……以前兕子哥哥没有清醒的时候,会经常陪着她一起玩耍。可是现在,兕子哥哥清醒了,陪她玩耍的时候也就变得少了很多。幼娘说不清楚,兕子哥哥的清醒到底是好还是坏,只是觉得这心里面,不太舒服。   不过没关系,我和兕子哥哥有一个秘密,别人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幼娘又变得开心了!二字钳羊马扎起,她挥舞着小拳头,开始练起功来。   杨守文并不知道,幼娘的心里产生了这许多的想法。   他急匆匆找到了杨承烈,却发现杨承烈才起床,正在门廊上洗漱。   杨守文走过去,在杨承烈耳边低语了两句。   杨承烈则显得一愣,用毛巾擦了一把脸,而后深吸一口气道:“既然如此,那最好……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兕子你也不要再继续追查,咱们接下来,要把目光落在粟末靺鞨人的身上。至于那几桩命案,我们就不要再管了,自有人接手。”   “阿爹,你的意思是……”   “伯玉不愧是才子,在官场上历练十载,也算是练出了真本事。   他这次来,其实未必是想要查案,更多恐怕还是想要提醒我们,不要再追查下去。”   “是吗?”   杨守文露出愕然之色,低头沉思。   想想,还真的是很有可能!   若不是这样,他怎么会一上来就露出破绽,拉着杨瑞打听事情?   他怕是想要通过杨瑞的口,来提醒杨承烈。而后再通过杨守文,来警告杨承烈。   自从清醒之后,杨守文总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可是在发生了这件事之后,他才发现,他好像有些小觑了古人。   没错,这些古人或许没有他的前瞻性,但是能成为一代人杰,哪个又是好相与的人物?说起来,陈子昂在后世更多还是以他那首《等幽州台歌》为广为人知,但是对他的权术和智谋,却少有人传颂。所以杨守文也就先入为主,以为陈子昂是个书呆子。可现在看来,陈子昂绝不是什么书呆子,他的心思怕也不轻。   不仅是陈子昂,还有杨承烈!   杨守文觉得,他有必要调整自己的心态,以免日后面对这些人的时候,栽了跟头。 第六十二章 噩耗(下)   不过,经此一事之后,气氛似乎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午饭的时候,杨承烈和陈子昂之间依旧显得很热络,可是彼此间却好像隔了一层什么似地,不复昨日那样自然。杨守文在一旁看在眼里,却心知肚明。倒是幼娘和青奴因为年纪小的缘故,依旧如昨日那般,对陈子昂充满了好奇的心思。   杨守文觉得,怕更多还是因为陈子昂那张英俊的大叔脸吧。   吃过午饭,陈子昂和杨承烈跑到了禅院后面的观景台上去下棋。   而杨氏和宋氏则在厨房里忙碌,为晚上的赏月做准备。杨守文有些顶不住,所以在午后美美小睡了一觉。醒来之后,他便带着幼娘和青奴在禅院前面遛狗嬉闹。   “大兄,怎么感觉着,有点不对劲?”   杨瑞凑过来,轻声问道。   “什么不对劲?”   “阿爹,还有那位陈先生。”   杨守文左右看没有别人,拍了怕杨瑞的肩膀,低声道:“这件事不要再问,也不再管。”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因为有些事情知道的太多,会掉脑袋。”   杨瑞闻听,吓得一缩脖子。   “大兄,不是吧……”   他正打算开口,却听到禅院下的山路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跟着,就看到管虎带着两个差役出现在山路上。他们远远看到杨守文兄弟,管虎立刻大声喊道:“大郎、二郎,杨县尉呢?”   杨瑞看了杨守文一眼,却发现杨守文没有回答的意思,就连忙站出来说道:“管班头,发生了什么事?我阿爹在里面陪客人说话。”   “快带我去。”   那管虎满头大汗,一脸的紧张和焦虑之色。   杨守文眉头一蹙,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幼娘,你和青奴带着茉莉在这里玩,记得不许跑远,听到没有?”   “听到了!”   幼娘娇声回答了一句,和杨青奴相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疑惑之色。   而这时候,杨守文和杨瑞则带着管虎走进禅寺山门,直奔禅院后门而去……   “县尉,大事不好了!”   管虎一看到杨承烈,就连忙走上前,惶急说道。   不过,他旋即看到了陈子昂,顿时一愣,又立刻闭上了嘴巴。   杨承烈眉头一蹙,沉声道:“这是右拾遗陈子昂陈伯玉,监军幽州军事,有什么事情,只管说就是。”   管虎听闻陈子昂的身份,也随之放松了警惕。   他沉声道:“刚得到消息,东突厥可汗默啜起兵作乱,扣押了淮阳王等使团成员……静难军军使慕容玄崱于前日率部五千归降默啜,并偷袭清夷军,攻破妫州。”   “什么?”   杨承烈和陈子昂闻听,都不由得大吃一惊,齐刷刷站起身来。   管虎接着道:“如今,默啜先锋已兵进檀州……据居庸关传来消息,居庸关外的契丹人以及粟末靺鞨人更蠢蠢欲动,似乎有集结的迹象。县尊命我前来,招县尉即刻返回县城,商议对策。”   杨承烈这下子,可真的是不淡定了。   “慕容玄崱,何以归降蛮虏?”   陈子昂蹙眉,一脸不解之色。   静难军使,若放在后世,就是静难军的基地司令,权力很大。这么一个大将,居然归降了默啜,的确是让人感到不解。   管虎连忙道:“目前具体情况还不是特别清楚,只知道那默啜在淮阳王等人抵达黑沙之后,突然反目。而后,他集结人马,于五天前起兵,偷袭平狄军,随后慕容玄崱便起兵造反,与默啜夹击清夷军,致使平狄军和清夷军同时溃败而逃。”   静难军的基地,大约就位于后世北京延庆附近。   慕容玄崱这一归降,也使得昌平县的压力,陡然倍增。   杨承烈闭上眼睛,沉吟片刻后道:“既然如此,我立刻下山。”   身为昌平县尉,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这个军事主官就不能再闲着。   杨承烈面露苦涩笑容,与陈子昂道:“伯玉,本想与你今天在此赏月,可现在看来……   我要立刻返回县城,实在抱歉。”   而陈子昂则道:“文宣休要客套,这种事……罢了,我也随你一同下山,去昌平查探消息。”   “你……”   杨承烈看了陈子昂一眼,想要劝阻。   陈子昂则笑着说:“我虽已卸去监军一职,但还是朝廷命官。如此时刻,我又怎能独善其身?”   说完,他便匆匆离去,回到禅院禅房里,片刻功夫拎着一个小包裹,手中还持一口宝剑。   “兕子,你就留在这里。”   杨承烈也不敢耽搁时间,匆匆换上衣装,便准备下山。   临走之前,他叮嘱杨守文等人道:“如今发生了这种事,只怕这里也不会太安全。你保护大家下山,回去收拾一下之后就搬去县城。我担心,虎谷山会有危险。”   “孩儿明白。”   杨承烈对杨守文很放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准备离开。   “阿爹且慢!”   杨守文唤住了杨承烈,而后回房取出断龙宝刀,走上前递到杨承烈手中,“这口刀,孩儿用着不太习惯,想必还是在阿爹手中才有用处。如今既然发生了大事,阿爹更要有一口趁手的兵器防身。孩儿有虎吞足矣,阿爹就把先把这口刀收走。”   说完,他不等杨承烈反应过来,猛然向前凑了一步,贴在杨承烈耳边轻声道:“阿爹留意管班头,他似乎与陈先生认识。”   杨承烈接过刀,本想要夸奖杨守文两句。   可是听到杨守文这句话,他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先一变,旋即又恢复到了平常。   “嘿嘿,我早就说过,你哪能使得这种宝刀?”   杨承烈点点头,在外人看来,好像是赞赏杨守文的孝心。   可杨守文却知道,杨承烈这是回答他:我知道了!   “茉莉!”   “杨茉莉!”   “杨茉莉在,杨茉莉在呢。”   “你立刻收拾东西,虽阿爹一起回县城。”   “好!”   杨茉莉倒是非常爽快,飞奔会房间之后,拎着那一对洗衣槌就走了出来。   “那你也赶快收拾一下,我在城里等你们过来。”   杨承烈意有所指,杨守文轻轻点头。   他和杨瑞站在山门口,举目目送杨承烈一行人沿着山路匆匆离去,脸上的笑意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淡。   “兕子,咱们怎么办?”   宋氏和杨氏走到了杨守文的身旁,面露紧张之色。   杨守文笑道:“阿娘,婶娘不用慌张,叛军虽然逼近,但是还隔着一个居庸关,那容易杀到昌平?不过,看样子咱们今天是不能赏月了!立刻收拾一下,咱们下山。”   “那村里的人……”   “和村里人说一下,愿意进城的进城,不想进城的,可以来这里避难。”   杨守文说完,嘬口一声口哨,菩提带着悟空四个就跑过来,蹲在了山门之外。   “幼娘,青奴,收拾东西,咱们下山。”   杨守文一声令下,众人随之忙碌起来。   他回到房间里,抄起了虎吞大枪,把皮囊斜跨身上。   “可惜了这许多吃食。”   杨氏有些不舍,但也知道不是心疼的时候。至于那剩下的四坛子清平调,杨守文一枪一个,把酒坛子砸的粉碎,任由那酒水流淌一地。而后,他背起了青奴,牵着幼娘。杨瑞则搀扶着宋氏,杨氏走在最后面,一行人急匆匆,离开禅院。   ……   傍晚时分,斜阳夕照。   杨守文一行人回到山下,就立刻把田村正找来。   把情况与田村正说明了之后,田村正也慌了手脚。两年前,契丹人作乱时的景象还历历在目,才不过安生了一年多,这粟末靺鞨人又要造反,他怎能不慌张?   “兕子,那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杨守文想了想,沉声道:“左右秋收已经结束,让大家可以带上粮食,到山上避难。山上的小弥勒寺已经空下来,估计容纳三五十人,当不成问题。若城里有亲戚的,就去县城。现在还说不准情况,也许叛军根本过不得居庸关,大家有充足时间做准备。”   田村正连连点头,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   这时候,杨瑞已经套好了牛车,他赶着车从院子里出来,冲着杨守文大声招呼。   “田村正,这里就交给我,我先护送我阿娘回县城。”   “好!”   田村正点头答应,杨守文则牵着三匹马从田村正家中走出。   来到村口的时候,杨守文正准备上马,却听到老胡头大声喊道:“兕子,等等我!” 第六十三章 风雨欲来(上)   老胡头拖着一辆小车,正吃力地从小院里走出来。   杨守文连忙把缰绳递给杨瑞,快步走上前,伸手拉住小车,手臂一用力就把小车从院子里拉出来。   “老胡头,你这是干什么?”   “嘿嘿,自然是进城。”   “啊?”   “刚才我看杨县尉行色匆匆,感觉着有事情发生。   前年,你还记得吗?前年契丹人打过来的时候,杨县尉也是那般表情,把你们一家从这边接到城里。我年纪大了,可不想再折腾下去。兕子,和你商量一件事,我打算投身到你家中,哪怕做个门房也好过像现在这般,整日里提心吊胆。”   有道是人老精似鬼,老胡头就是如此。   前年的事情,杨守文倒是还有那么一点印象。   当时爷爷杨大方已经过世,契丹人打穿了居庸关,兵临昌平城下。杨承烈匆匆忙把杨守文三人接到了县城里,住了大概有十几天。后来,那些契丹人离开,杨守文才又回到虎谷山。依稀记得,那一次虎谷山狼藉一片,好像死了不少人。   如汉人视胡人为蛮虏,胡人视汉人同样低贱。   从匈奴开始,汉人和蛮虏之间的战争就不曾停止过。乃至于到了五胡乱华的时候,蛮虏凶残,更把汉人视为两脚羊,杀得中原十不存一,以至于汉人元气大伤。   李世民登基之后,开贞观之治,号天可汗,令胡人臣服。   如果如今还是李家天下的话,突厥也好,契丹也罢,包括吐蕃这些少数民族,都会安分一些。可偏偏如今是武则天当朝。用一句老话,这叫做牝鸡司晨。边塞异族对于中原再次窥觑,特别是这几年来,叛乱不止,双方的冲突也越发频繁。   “老胡头,你……”   老胡头嘿嘿笑道:“兕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觉得,你如今既然清醒过来,总要有个跑腿办事的人跟在身边。老胡头我年纪虽然大了,但想当年也是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立人的人物。别的不说,打扫个庭院,看守好门户总归可以。”   他随即压低声音,轻声道:“再者说了,我看兕子你奇思妙想甚多,也需要有人帮衬不是?”   杨守文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老家伙喜欢吹牛,但要说他的手艺,的确不输给城里的那些工匠。   “老胡头,你可要想好了。”   “哈,有甚想不好的?左右是个糟老头子,有个安身立命的去处,高兴还来不及。”   杨守文还有些犹豫,却见宋氏掀开车帘,探出头来。   “兕子,既然老胡头愿意来咱们家,自然是极好的事情。   左右家里也需要人手,就让他跟来吧……二郎,牵头牛过去,给老胡头把车套上。”   宋氏开了口,杨守文也就没有在拒绝。   的确,他是时候找个跟班,或者说,找一个家臣。   杨家大公子,怎可能总是孤家寡人的一个人。虽然说有杨茉莉,可你能指望一个十三岁的傻大个做什么事情?身边能跟着一个老人,有时候倒也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杨守文指点着老胡头道:“老胡头,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嘿嘿,只要兕子你不赶老汉走,老汉就不会后悔。”   家里两头黄牛,正好可以套两辆车。   待老胡头把小车套好,坐在车上之后,杨守文示意菩提上车,又把四只小狗抱到了车上,这才翻身上马。   “二郎,出发。”   “好!”   别看杨瑞年纪小,但是赶车却很熟练。   宋氏她们的车在前面走,杨守文则跟着老胡头在后面。   “老胡头,还不知道你的大名呢。”   老胡头闻听笑道:“老汉贱名胡琏,阿郎你还是唤我老胡头吧,听着也更顺耳些。”   从兕子到阿郎,老胡头的改口没有任何生涩,好像一切都很自然。   “老胡头,你不会真的是为了要什么安身立命,所以才要投到我家吧。”   老胡头看前面宋氏的车有些距离,于是压低声音道:“果然瞒不过阿郎……实话实话吧,如果真要再打仗的话,我可不想再去做什么徭役。以前每次做徭役,都好像死了一回。前年,我跟着朝廷的兵马去了卢龙。若不是我聪明,便死在那边。   我已经这把年纪了,还想过几天安稳的日子。   能投到阿郎家中,正好可以躲过徭役……在县城里面,总好过在外面风餐露宿。”   杨守文顿时明白了老胡头的用意,却没有放在心上。   这年头,借卖身到官宦家里躲避徭役的事情太多了,老胡头的选择也算不得错误。   “老胡头,东西都做好了吗?”   老胡头眼皮子一翻,轻声道:“阿郎昨日才吩咐下来,我本打算过了中秋去准备材料,不成想……不过阿郎放心,家伙事我都带着,等进了县城,说不得会更快。”   杨守文听罢,轻轻点头。   马蹄铁的制作势在必行,以前他没有马也就算了,现在有了马,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当下,一行人两辆车,沿着官道直奔昌平。   到昌平城外的时候,杨守文就看到城门外,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似乎是在等着进城。   以前,由于县衙被袭击,县城里的气氛比较凝重。   可是现在,这已经不是凝重的问题,而是显得非常压抑。   东突厥起兵攻占妫州,静难军慕容玄崱造反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开。昌平距离静难军所在地并不是很远,那边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昌平县很快就可以得到消息。   “大郎,这是要进城吗?”   城门口的守卫,依旧是那个朱成。   他看到杨守文一行人来到,连忙驱散聚在城外的百姓,快步走到了杨守文面前。   “情况如何?”   “刚才县尉已经下令,要对进出县城的人严加盘查。   非本县百姓,暂时不得入内……县尊已经命人在城外设立营地,以方便从静难军逃来的难民居住。城里面也是人心惶惶,大家都很害怕,不过还好没出乱子。”   杨守文听罢,颔首表示称赞。   “那我们……”   “大郎说得甚话,便是其他人不让进城,大郎却必须进得!   大郎快些过去吧,这边的人越来越多,我担心会出乱子……对了,那批货物已经清理完毕,昨日宋三郎的婆娘派人过来提走了。只是那宋家人忒不识好歹,竟然还无理纠缠,要放掉宋三郎。小人一怒之下,让人把宋三郎的家里人打了一顿。”   杨守文笑了,轻声道:“做得好,我回去之后,会让那宋三郎在里面多呆上几日。”   说着话,两串铜钱便无声落入朱成手里。   朱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熟练的把钱塞进口袋,而后转过身大声吆喝道:“让开让开,休阻了大郎的车马。”   城门口的栅栏立刻挪开,杨守文牵着马,跟着马车就进了城门。   城门外,传来一阵阵喝骂声。   “凭什么他们可以入城?我等在这里等了许久,为何不得入城?”   “对啊,我们要进城!”   城门口的门卒民壮们,对杨守文客气,却不代表会对那些普通人客气。就见他们抄起棍棒,一阵狠打,把冲在最前面的人打散。朱成腆着肚子,厉声喝骂道:“尔等瞎了狗眼,也不看看刚才那是谁?那是本县杨县尉的家眷,如何入不得城?   都给我老实等着,若县尊下令,自会让尔等进城。”   天色,已经黑下来。   城门口堆放的篝火点燃,火光熊熊。   杨守文上了马,不由得哑然失笑。   上辈子最恨那种二代,不成想自己重生一回,居然要享这二代的福利。   他不敢怠慢,纵马上前,“二郎,加快速度……咱们先回家再说。” 第六十四章 风雨欲来(下)   “好!”   杨瑞连忙催赶牛车,两辆车一前一后,沿着大街,朝着番仁里的方向急速行进。   看得出来,昌平县城里,的确是有些骚乱。   沿途不时可以看到巡兵民壮,各坊市大门口,更有武侯值守,一个个神色严肃。   平日里这个时候,坊门还不会关闭。   可这一路走下来,杨守文却发现,有好几个坊市已经关闭了坊门。   好不容易来到番仁里,坊门仍打开着。不过,坊门内外有四个武侯值守,看到杨守文兄弟,他们连忙走上前,简单询问了一下,便让一行车马进入了番仁里。   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杨瑞看上去有些恼怒,却被杨守文拦住。   “二郎,非常时期,不要节外生枝。那些人也是奉命而为,你不要去和他们计较。   其实,人家已经很给我们面子,若不然还要打开马车检查呢。”   “他们敢!”   杨瑞回到了昌平县城,那纨绔之气似乎有些抬头。   杨守文举起大枪,在他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把脾气收起来,现在可不是犯浑的时候。”   如今的杨瑞,对杨守文颇有些惧意,同时又有些敬重。   惧意是因为杨守文杀过人,救过他的命。不管那天晚上在小弥勒寺,杨守文是因为什么而出手,但有一点杨瑞很清楚,那晚如果没有杨守文,他必然小命难保。   而在盖嘉运的事情上,杨守文又帮他躲过了一劫。   再加上杨守文酿制清平调,所有的一切,让杨守文在杨瑞的眼中,变得格外神秘。   杨瑞一咧嘴,不敢再反驳。   他牵着牛车,一路来到杨府大门外。   宋氏等人也跟着纷纷从马车上下来,走上门阶,叫开了大门。   “老胡头,你就住在前面的厢房吧……”杨守文进了大门,招呼老胡头过来,指着一旁的厢房吩咐,“另外,我要你做的东西尽快做出来,需要什么,只管开口。”   “青奴!”   杨守文突然唤住了抱着八戒往里走的杨青奴,“让人安排一块空地,我要老胡头做点东西。”   杨青奴忙把八戒放在地上,蹦蹦跳跳走过来。   “宋安,你安排一下。”   哪知道,那宋安却露出了为难之色,轻声道:“小娘子,非是我不安排,是在是腾不出地方啊。”   “腾不出地方?”   杨青奴一愣,指着厢房旁边的一个棚子道:“那不是空着的吗?”   “小娘子,那是柴房……过两天要对方过冬用的柴火。”   “过冬的柴火?”杨青奴露出愕然之色,疑惑问道:“柴房不是在厨房的边上,为什么要在这里堆放柴火?这里距离伙房那么远,堆放在这里,岂不是很麻烦?”   杨守文在一旁听得真切,嘴角微微一翘,已经明白了宋安的心思。   看起来,还是不肯老实啊!   杨守文懒得和他计较,带着老胡头直奔厢房。   “大郎且慢,那房间有用处。”   宋安连忙上前阻拦,只是没等他说完,杨守文抬手一记耳光抽过去,打得宋安满嘴是血。   他冷冷看了宋安一眼,走到那厢房门外,拉开房门。   里面的家具倒是很齐全,不过并没有人居住的痕迹。   “老胡头,你只管在这里住下……谁要是敢找你的不自在,你就只管动手,休要给我面子。你既然去过卢龙,想必手底下有些底子,该怎么做,不用我来教你。”   老胡头先一怔,旋即咧嘴笑了。   他看了一眼旁边捂着脸,敢怒不敢言的宋安,嘿嘿笑道:“阿郎这话说得,老汉当年也是杀过人,见过血的。如今老汉跟着阿郎,绝不会让阿郎落了脸面不是?”   杨守文也笑了,拍了拍老胡头的胳膊,转身出来。   “青奴,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说完,他提枪往院子里走,甚至连看都没有看那宋安一眼。   大门口,杨氏母女见杨守文往里面走,也连忙跟上。而菩提则汪的叫了一声,八戒跐溜就跑过来,跟在菩提的身后,屁股一摇一摇的走着,更没去理睬宋安。   “小娘子,你看他太猖狂了。”   杨青奴不是傻子,虽然以前她听了挑拨,对杨守文存有敌意。但是在山上的几天,杨守文救过她的性命,给她讲过故事,杨青奴的心里自然也就有了变化。   目光,随之变冷。   杨青奴轻声道:“宋安,自己掌嘴吧。”   “啊?”   “大兄是阿爹的儿子,是我与二兄的兄长,更是杨家的人。   你又算什么东西,整日里在我和阿娘面前挑拨是非。今日大兄心情好,不想和你计较,可是我却不能放任你如此失礼。你是阿娘带来的人,所以更要严格要求。   自己掌嘴,打够二十下才可以停下来。   对了,不响不算,我会让人盯着你,你给我小心一点……别忘了,外面马上会有战事发生。”   杨青奴在杨守文面前,如今是个乖乖女。   可是在其他人面前,却依旧是那个腹黑心狠的大小姐。   “老胡头,盯着他,不够二十下,不够响的话就告诉我,我会让人打断他的狗腿。”   说完,杨青奴狠狠瞪了宋安一眼,便一溜小跑的往里面走。   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安一时间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去虎谷山之前,小娘子对那痴汉还是恨之入骨;怎地这短短几日,就变得言听计从?   他正发愣,老胡头已经在门廊上坐下。   他笑眯眯道:“老伙计,快着点,一会儿还等着开饭呢。”   “你……”   “你别瞪我!”老胡头笑道:“我老胡头可是本地人,有一百种办法玩死你,信吗?”   宋安咬着牙,看着老胡头。   虽然老胡头笑眯眯的,可是他却实实在在感受到,在那笑容的后面,隐藏着何等的凶险。   ……   “阿娘,待会儿我要出去一趟。”   晚饭的时候,杨守文突然对宋氏说道。   宋氏闻听一怔,惊讶道:“兕子这么晚要去哪里?外面快要夜禁了,你出去可是非常麻烦。”   “嗯,我去打听些消息。”   宋氏蹙眉,沉思片刻后,点了点头。   说实话,她也不是很放心……日间听说了要打仗的事情,她这心里面一直很乱。   偏偏杨承烈还在县衙,至今没有音讯。   谁也不清楚,外面到底是什么状况,所以听闻杨承烈准备出去,宋氏想了想,也就没有反对。   她听杨承烈说过,杨守文如今在县城里,似乎也有那么一些能量了!   相比之下……   宋氏叹了口气,狠狠瞪了杨瑞一眼。   杨瑞正拿着一根鸡腿奋战,感受到老娘的目光,他立刻放慢了速度。只是这心里还有些委屈,好端端瞪我作甚?   “你既然是去做正事,那为娘也不拦你。”   宋氏想了想,起身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手里拿着一块腰牌,递给了杨守文,“县城里不比虎谷山,规矩也多。待会儿夜禁开始,你身上若是没有通行腰牌,被人武侯抓到,便是你阿爹也没有办法。带着腰牌,别弄得和上次一样,又躲进那水沟里?我可不想待会儿你阿爹回来,没有办法向他做一个交代。”   杨青奴噗嗤笑出声来,而杨守文,则露出了尴尬之色。   “青奴姐姐,躲进水沟了怎么了?”   杨氏没有在席上吃饭,但是幼娘却被杨氏叫了过来。   听到宋氏的话,幼娘顿时露出好奇之色,“兕子哥哥,你好端端躲进水沟里面作甚?”   “这个嘛……”   杨守文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显得颇有些尴尬。   宋氏笑道:“顺便带上二郎,也让他出去长长见识,免得整日里不知道天高地厚。”   “阿娘!”   杨瑞一脸赧然。   杨守文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宋氏,便站起身道:“阿娘放心,兕子心里省得……二郎,收拾一下,咱们现在就出发。” 第六十五章 老军客栈(上)   一般而言,夜禁自亥时开始,也就是晚上九点。   不过由于是非常时期,戌时才过去一半,昌平城里的夜禁就已经开始执行起来。   如果换算成后世的时间,此刻也不过八点左右。   可是当杨守文和杨瑞走出番仁里坊门的时候,街道上已经冷冷清清,看不到一个行人。   “大郎、二郎要出去吗?”   番仁里坊门关闭,当杨守文两人准备出门的时候,被武侯拦住。   “现在已经开始夜禁,若无通行腰牌,两位最好还是不要出去。坊内走动倒是无甚大碍,我等兄弟自可以无视。但是若出了坊门,被巡兵民壮遇见就很麻烦。”   那武侯也是好意,杨守文自然不会冷眼相待。   取出宋氏给他的腰牌,递到武侯的手中,“我们有通行腰牌,准备出去帮我阿爹做些事情。”   “哦,原来是县尉吩咐。”   武侯检验了腰牌,确认无误之后就打开坊门。   “二位郎君出去要小心些,最近外面不太平静。如果遇到麻烦,只管招呼民壮。”   不管怎么说,武侯也算是杨承烈的手下。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武侯的性质,类似于后世的片警。总体而言,武侯归属于民壮,主要负责看守巡查职责。每一个坊市,都设有武侯铺,安排有数名武侯轮值。   杨守文笑着和那几人道谢,然后带着杨瑞走出坊门。   “大兄,咱们去哪里打探消息?”   一到大街上,杨瑞就兴奋起来,看着杨守文,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杨守文道:“咱们去老军客栈。”   “老军客栈?”   杨瑞闻听,好像是炸了毛似地,顿时跳起来,“大兄,你疯了!这时候去老军客栈?”   “去不得吗?”   “你忘了,之前老爹把老军客栈给抄了,还差一点杀了盖老军一家。   咱们现在跑去老军客栈,岂不是自投罗网?别到时候消息没打听到,落得一身骚。”   “你怕了?”   “我怕?”杨瑞梗着脖子,“我会害怕?哈哈哈,别开玩笑了,我会害怕盖老军?”   杨守文笑而不语,只静静看着杨瑞。   杨瑞叫喊了两声之后,旋即好像斗败了的公鸡一样,慢慢低下头。   他轻声道:“大兄,实不相瞒,我的确是有些害怕……那老军客栈里,鱼龙混杂,多有亡命之徒,也是昌平县最混乱的地区。莫说是我,就算是衙门里的人,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也大都不愿意去那里厮混……蟒山坊,随时都可能发生命案。”   蟒山坊,以昌平城外的蟒山而得名。   看着杨瑞有些发白的脸,杨守文轻声道:“你若是怕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那怎么可以!”   杨瑞抬起头,努力挺起胸膛道:“阿娘让我陪你去,若是见我回去了,一定会骂死我的。”   杨守文哈哈大笑,轻声道:“走吧,不会有事。”   “可是……”   “蟒山坊虽有些混乱,确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老军客栈或许是有亡命之徒,但盖老军是个聪明人,这个时候绝不敢节外生枝。”   说完,杨守文便大步而去。   杨瑞嘴里面嘀咕了两声,虽然有些不太情愿,可是最后还是跟在杨守文的身后。   两人一路走去,在路上还遇到了一队巡兵民壮。   这一次,杨守文有通行腰牌,所以没有象上次那样跳进水沟里躲藏。而民壮在检查了他的腰牌之后,便叮嘱了两句,让他们路上小心,而后就让兄弟二人离开。   “大兄,你说那慕容玄崱好端端的军使不做,为什么要投降默啜呢?”   “大兄?大兄?”   杨瑞喊了两声,才算让杨守文回过神来。   只是,他眼中透着一丝明悟,沉声问道:“二郎,你可还记得那张地图吗?”   “什么地图?”   “就是那张飞狐地图?”   杨瑞想了一下,点头道:“大兄说的可是从茉莉那对洗衣槌里找到的地图吗?”   “正是!”   “当然记得。”   “那你还记得,上面的数字?”   杨瑞搔搔头,露出苦恼之色。   他想了想,轻声道:“倒是记得几个……810/826/828……上面数字很多啊,我实在是记不完整,只记得这几个数字。大兄,你可是有什么发现?何不说来听听?”   杨守文摇摇头,沉声道:“我现在还不确定,等回去之后,要与阿爹商议。”   “我可以参加吗?”   杨瑞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期盼之色。   杨守文笑了笑,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废话,你当然要参加,你可是关键人物呢。”   “真的?”   “当然了!”   事实上,自从发生了盖嘉运那件事情之后,杨瑞的状态一直不是很好。杨守文可以感觉得出来,当他遇到事情的时候,就会显得没有信心,甚至想要退缩。   也难怪杨瑞,毕竟只有十三岁。   遇到这种事情,他哪怕再聪明,也会受到影响。   杨守文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要设法给杨瑞增加信心,让他慢慢恢复自信。   见杨瑞的精神好转许多,杨守文也很高兴。   不管怎么说,他如今和杨瑞都是兄弟。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未来想要在这个时代站稳脚跟,靠他一个人绝无可能成功,身边必须要有可以信赖的人。   而杨瑞,无疑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   蟒山坊位于昌平县东北一隅,面积很大。   这里也是昌平的贫民区,治安非常混乱。昌平县的地痞,大都出自于蟒山坊。而在昌平最具威慑力的几个团头,也都是住在蟒山坊,听从盖老军的差遣调派。   蟒山坊的坊墙很矮,夯土筑成,甚至不到一人高。   坊墙上,还有凌乱的杂草和树枝,在夜色之中更透着一丝坏败的气息。   杨守文敲开坊门,取出通行腰牌,交给那值守的武侯。武侯也没有认真检查,只看了一眼就把杨守文和杨瑞放了进去。   “大郎、二郎若没什么事情,还是速速离开。”   “哦?”   武侯轻声道:“最近这边有些混乱,几个团头似乎想要寻老军的麻烦,时常会发生殴斗。如果没什么事,还是别再这里晃悠。若想要找乐子,最近还是不要来。”   武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杨守文点头道谢。   临走的时候,他顺手塞了一串开元通宝在武侯的手中,也喜得那两个武侯眉开眼笑。   这里是蟒山坊,乱的不成样子,也穷的不成样子。   有钱的人,武侯不敢招惹;没钱的人,武侯也榨不出来油水。   一下子得了一串前,平分的话,两个武侯每人也能有个四五十文钱,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大郎,你们没带防身的武器吗?”   “哦……出来时,担心被巡兵民壮盘问,所以没有携带。”   那武侯相视看了一眼,其中一人转身进了武侯铺,片刻功夫又走出来,手里拿了两口唐刀。   “在这边行走,若没有武器防身,不晓得会出什么事情。”   另一个武侯说着话,还从身上取下来一枚哨子递给了杨守文,“如果遇到那麻烦,二位郎君可以吹响哨子,我二人会尽快赶来。虽说我二人算不得什么,但是在蟒山坊,大家多少也要给些面子。还是那句话,办完了事情,尽快离开这里。”   杨守文点点头,又向两人道了声谢,便拎刀而行。   可这样一来,杨瑞更紧张了。   他拎着刀,紧跟在杨守文身边,一边走一边道:“大兄,若没有大事,咱们明天再来。”   “怕什么,跟着我就是。”   杨守文瞪了杨瑞一眼,昂首走在前面。 第六十六章 老军客栈(下)   正如那两个武侯所言,蟒山坊如今是满满的火药味儿。   沿途,就看到许多不三不四的人游荡,一个个虽衣衫褴褛,却又显得面目丑恶。   他们看着杨守文两人,就好像看到了两只肥羊。   不过,杨守文明显不是好相与的,那身上所凝聚的淡淡杀气,令那些地痞也不敢靠上前。   看着杨守文若无其事,杨瑞渐渐也胆子大了。   “二郎,些许泼皮,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在这里横行,你要学会强硬。你强他们就弱;可如果你露怯的话,他们会变得非常嚣张。”   杨瑞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咦,这不是二郎吗?”   有的时候,不是你想找麻烦,那麻烦会自动找上门来。   杨瑞在昌平大小也算是一号人物,所以少不得有人认出来。就在两人准备直奔老军客栈的时候,前方突然来了几个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之人,倒是衣衫华美。不过这大冷的天,却敞着怀,露着胸,一只手还在胸口搓来搓去。   “杨老三?”   杨瑞认出那人来,脸色顿时一白。   此‘杨’非彼‘杨’。   这杨老三和杨承烈一家没有任何关系,是昌平县的一个小团头。   杨瑞轻声道:“大兄,阿爹以前抓过此人,我认得他。”   杨守文点点头,抬手把杨瑞护在身后,沉声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拦住我的路。”   杨老三闻听,三角眼一瞪,“你又算什么东西,老子和你说话了吗?”   杨守文想了想,突然笑了。   “一个泼皮而已,现在给我滚开,我兄弟今天来有正事,不想招惹麻烦。可你若是不识相的话,别怪我心狠手辣。”   “呦,我还没有发狠呢,你倒先威胁起我来了?”   杨老三说完,指着杨守文刚要开口,却见杨守文眉头一蹙,紧跟着仓啷一声唐刀出鞘。一抹冷芒掠过,鲜血喷溅。一只手落在了地上,杨老三举着光秃秃,犹自喷着鲜血的手腕,眼中透着不可思议之色,猛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什么人,敢在蟒山坊惹事?”   周围本来看热闹的泼皮,见此情形先是一愣,旋即齐声呐喊,便围了上来。   杨守文不慌不忙,厉声喝道:“我乃县尉杨承烈之子,今日奉我父之命前来公干,哪个敢乱来,休怪我不客气!如今昌平正值混乱,我更不介意报知我阿爹,调集民壮抄了你们这蟒山坊。等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就算是想要后悔,都晚了!”   这一声厉喝,令那些泼皮顿时驻足。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了看你,呼啦啦一下子散开。   这里虽然是蟒山坊,确是大唐之下。官府以前放任不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如果真为了一个杨老三惹来杨承烈雷霆之怒,到时候谁都跑不了。   可别忘了,前些日子杨承烈刚抄了老军客栈。   杨守文心里松了口气,自古民不与官斗,果然如此!   他充分感受了一把‘我爸是李刚’的感觉,说实话,这感觉有时候真特么叫爽。   “二郎,问他有什么事?”   杨守文收刀还鞘,面无表情。   杨瑞刚才,紧张到想要爆尿。可是现在,他突然信了杨守文的那句话:对这些人,你必须要比他们更狠,更强。一群纸老虎而已,吓唬普通人也就罢了,我堂堂县尉之子,又怎会害怕?   想到这里,杨瑞的胆子一下子大了很多。   他走到跪在地上,抱着手腕哀嚎的杨老三面前。   “老三,你叫住我,有事吗?”   杨老三脸色苍白,捧着手腕,带着哭音道:“瞧二郎说的甚话,小人不过是想和二郎打个招呼。”   杨守文眼睛一眯,把杨瑞拉到身旁。   “现在招呼打完了,还有事吗?”   “没了,没了!”   杨老三满头是汗,颤声回答。   而杨守文只看了他一眼,再也没有理睬他,径自昂首挺胸往前走。杨瑞连忙跟上,在杨守文身后轻声问道:“大兄,为什么不问问他,到底有什么事情?”   “左右不过是想要逞威风……刚才在门口不是说了,盖老军如今情况不妙。   想必这些小喽啰有些耐不住,跳出来刷一下存在感罢了。对这种人,莫要理睬。咱们现在代表的是阿爹的脸面,就算是杀了他,也是给他面子,何必和他啰唆?   杨瑞此前,被盖嘉运坑了一把。   想必这蟒山坊一些不长眼的人,就觉得杨瑞好欺负,想要趁机在这里怒刷存在感。   不过,杨守文才不会给他们这种机会。   两人一边走,一边若无其事的说笑,眨眼间就来到了一家客栈门口。   这是一座简陋的两层楼客栈,门口聚集了很多泼皮,里面则是吵吵闹闹个没完。   杨守文兄弟来到客栈门口,那些泼皮呼啦啦散开。   很明显,刚才杨守文那一刀,给这些无赖地痞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平日里他们打个架,欺负个老实人还可以,但如果面对杨守文这种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狠角色,却是有多远避多远。虽然很多人不认识杨守文,但是现在,他们怕了。   “大兄,这就是老军客栈。”   正说着话,从客栈里走出一个人来。   “杨大郎,你们来这里作甚?”   来人,杨守文认识,赫然正是盖嘉运。   这也是杨瑞自前两日过去后,又一次见到盖嘉运,顿时眼睛都红了,破口大骂道:“盖二郎,你还敢出来?”   盖嘉运看到杨瑞,先愣了一下,旋即冷笑道:“我有何不敢?”   “你……”   “二郎,住嘴。”   杨守文淡淡一声喊喝,迈步走上前。   也许是被杨守文刚才那狠辣一刀给吓到了,杨瑞立刻闭上了嘴巴。   杨守文则看着盖嘉运,一言不发,上上下下打量,直看得盖嘉运心里一阵阵发毛。   他很清楚,眼前这位可不像杨瑞那么好打发。   “你看我作甚?”   “我找盖老军,他应该在这里。”   “我阿爹的名字,也是你能随便叫的?”   杨守文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轻声道:“盖二郎,不要给你脸不要脸,我找你老子有事情,休要惹怒了我,到时候我再抄了你老军客栈,你可别想着我会心慈手软。”   “我……”   盖嘉运绝对是一个桀骜之人,但不知为什么,在杨守文面前,却桀骜不起来。   杨守文一把推开他,迈步往里面走。   杨瑞在他身后,乐得连牙花子都露出来,轻声道:“盖二郎,你也有今天。”   “哼……要不是你大兄跟着,我要你好看。”   “好啊,来啊?”   盖嘉运气呼呼把头一扭,不再理睬杨瑞那狐假虎威的模样。   老军客栈的大堂上,乱成一团。   二楼,围着一群衣装各异的人,乱哄哄的在看热闹。而在大堂里,一群人则聚在一起,正在争论着什么。正中央一张榻床上,斜卧着一个壮年人,看年纪应该是和杨承烈差不多大。只是容貌略显苍老,两鬓都已经透着花白。   不过,他斜卧榻床,却犹如一头猛虎。   脚边,一名衣装略显暴露的胡姬,正在给他捶腿。   而在他面前,几个形容不同的男子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似乎正在和他争执。   “那个卧在床上的,就是盖老军。”   杨瑞在杨守文耳边低声道了一句,便退到杨守文的身后。   而盖嘉运这时候则走到了盖老军的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盖老军眉头一蹙,从榻床上坐起。   “好了,这件事咱们明天再说,我今天来了客人。”   如果是在以前,盖老军这句话出口,那些人会老老实实散去。   可是今天,这些人却没有听从盖老军的吩咐,更有一个人站出来道:“老军,你不要找借口,不过是两个小崽子,算得什么客人?最近一段时间,兄弟们听从你的吩咐,没有在外面惹事生非。可这日子总要过不是?你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什么时候才能继续讨生活……现如今昌平是有些乱,但是与咱们有什么关系?”   “是啊,大家伙也不是什么奉公守法的人,没事儿何必向官府装扮成为良民?” 第六十七章 各有心思(上)   老军客栈的大厅里,人声鼎沸,乱成一团麻。   杨守文站在人群边缘,听了一会儿之后,就听出了大概的端倪。   其实说穿了,就是盖老军被放出来后,变得非常谨慎。他严厉约束昌平大小团头,更不许手下的地痞泼皮在外面为非作歹,于是就引发了昌平地下团体的集体反弹。   当然,这只是一个诱因。   说穿了,就是昌平的团头们早已经不满盖老军的统治,想要寻找机会把盖老军掀翻。这次杨承烈把盖老军捉拿,从某种程度上也给了那些团头们一个契机。他们认准了,盖老军如今被官府盯上,虽然暂时被释放,但迟早都会被官府收拾。   而在这种情况下,盖老军自然要谨言慎行,不能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   于是……   杨守文突然笑了,饶有兴趣看着盖老军。   盖老军能够统治昌平地下社团这么多年,绝不可能是那种眼睁睁,束手待毙之人。   他想看看,盖老军要如何渡过这个危局。   果然,面对着手下大小团头义愤填膺的叫嚣,盖老军始终神色如常,更看不出一星一点的恼怒之意。他朝杨守文看过来,却见杨守文朝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盖老军那是什么人物?   昌平地下世界的皇帝,统治了十数年时间,令整个昌平地下世界稳如泰山的存在。   只见杨守文的笑容,盖老军立刻读出了他想要得到的信息。   “诸位兄弟的想法,老军已经知道。”   多年积威犹在,盖老军一开口,大厅里顿时安静下来。   就见他从榻座上走下来,面带笑容环视四周,目光最后在几个人的身上停顿了一下。   “非是老军我想要断了兄弟们的财路,实在是如今的局势太过混乱。   此前,县城连番发生命案,已经使得官府盯上了咱们;如今又有消息传来,说是那蛮虏酋首默啜起兵造反……呵呵,风雨欲来啊!两年前,契丹人打到了昌平城下,造成何等惨况大家想必都还记得。所以,老军就想着,这个时候大家都谨慎一点,免得被官府找到借口,到时候趁机把咱弟兄给灭了,反而得不偿失。   只是我没想到……”   没等盖老军说完,就见从人群中走出一个彪形大汉。   那大汉身高约有六尺出头,身材雄武壮硕,肤色黝黑,面貌凶恶,长着一脸络腮胡子。   “老军,别说这好听的。   便是没有蛮虏打过来,官府就不盯着咱们了?老军,听说你前些日子被抓了,别是进了一次大牢,连胆子都给吓没了。你莫空口白牙的和我们说这些没有用处的废话。我只问你,我手下百十号弟兄不能出去,每日两餐,谁又能够保证?   老军,你如今家底丰厚,可别忘了这都是咱弟兄帮你打下来的。   你想要躲太平没关系,可弟兄们还要讨生活……这一天天的,你总要给个说法。”   大汉声音洪亮,言语中更充满了挑衅之意。   “这是谁?”   杨守文低声问了一句。   杨瑞凑上前轻声道:“这厮名叫东门九郎,是和平坊的大团头,一向和盖老军不和。”   “倭人?”   杨瑞一愣,连忙摇头,“大兄说笑,咱这里又怎会有倭人?就算有,也轮不到他们做主啊。”   “他不是叫东门九郎吗?”   “东门是他的姓,此人家中行九,故而唤作九郎。”   也就是说,这厮叫东门九?好端端的名字,偏要加个‘郎’,弄的好像倭人一样。   杨守文晒然,旋即轻轻摇头。   而盖老军已经坐下来,认认真真听了那东门九郎说完,脸上甚至还带着些许笑容。   待东门九郎说完,盖老军叹了口气。   “那九郎以为,我该怎么做?”   东门九郎一怔,心里有点发毛。   他跟随盖老军也有年头了,知道这盖老军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原本以为,盖老军会恼羞成怒,可不成想盖老军却和颜悦色,让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过左右看了两眼,他胆气随之有壮了起来。   “老军,别说咱们为难你,实在是手下人也要讨生活。   你若是拿不出章程,弟兄们便只有自谋生路。但是,还请老军莫怪罪,到时候别又拿出大团头的身份命令我们。我这也是为大家着想,弟兄们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几个大团头窃窃私语,更有人低声响应。   盖老军点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九郎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老军我老了,的确不如你闯进十足。不如这样,我盖老军以后只管这老军客栈里的事情,外面的事情,就交给九郎来打理?”   “啊?”   东门九郎万万没想到,盖老军这么爽快的要交出权力。   虽然这是他一直想要的结果,但幸福来得太快,让他一下子激动起来,那张黑脸顿时变成了酱紫色,印堂发亮,整个人甚至都有些颤抖,显得非常兴奋和激动。   “九郎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每年你手里的和平坊交上来的抽头,也是昌平八坊里数量最多的。前些日子我从大牢里出来,就考虑着是不是把龙头印交给你。   今天各坊团头都在,我也正好了了心事……九郎,龙头印在这里,以后昌平就交给你来打理吧。”   “老军,这怎使得?”   东门九郎虽然兴奋,但嘴上还是要客气一番。   盖老军笑了,“自家弟兄,哪有那许多客套,当着这许多兄弟的面,你过来吧。”   说着,盖老军从木枕旁边拿出一个檀香木制成的盒子,打开来之后,从里面取出一个龙头印。这龙头印是用镔铁打造而成,上面有一个龙头的雕像,雕像里吐出一根短剑,长约一尺。而在龙头的下方,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生铁印……   这龙头印,怕是有年头了,外表没有丝毫锈迹,光亮荐人。   那东门九郎一边客套着,一边走过去。   也许是因为太激动的缘故,脚底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到地上。盖老军一把搀扶住他,沉声道:“九郎,做大事,脚底下的盘子必须要稳,你连走都走不好,我怎么把这基业给你?”   “啊?”   盖老军的声音发生了变化,带着一股子生冷之气。   东门九郎激灵灵一个寒蝉,顿时冷静下来。   他抬起头,失声道:“老军,你……”   可没等他说完,就见老军抬手抓着龙头印,狠狠就砸在了东门九郎的头上。这一印砸下去,砸的东门九郎头破血流。他惨叫一声,刚要挣扎,可是盖老军手里的龙头印一转,短剑就穿透了东门九郎的手掌。剧烈的痛楚,令东门九郎惨叫不停。   而大厅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更包括刚才叫嚣不停的地痞团头们。   盖老军抓着东门九郎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按在榻床上。   东门九郎还想要挣扎,就见一直静静坐在盖老军身边的胡姬,突然间手里出现了一口匕首,抓着东门九郎那血淋淋的手掌,匕首落下,就把他的手钉在榻上。   胡姬面色平静,就好像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而盖老军手下更不停,蓬蓬蓬,龙头印一下又一下的砸在东门九郎的头上。   鲜血混着那黄白且浑浊的事物喷溅在盖老军的身上、脸上。火光里,盖老军面目狰狞,咬着牙不停的砸下去,直到东门九郎声息全无,软慢慢瘫倒在了地上。   杨瑞只看得目瞪口呆。   刚才还处于弱势的盖老军,突然间变成了吃人的老虎。   那凶残的模样,与杨瑞以前印象里的盖老军完全不同,显得是那么凶恶和狰狞。 第六十八章 各有心思(下)   扭头朝杨守文看了一眼,却发现杨守文神色如常。   脑海中,再次回响起了杨守文在进入蟒山坊说的那句话:在这里,你要更狠,更强。   盖老军松开了东门九郎的脑袋,把龙头印交给胡姬。   胡姬早就准备好了一块雪白的布匹,接过龙头印之后,把上面的血污认认真真擦拭干净,然后把那块布,就蒙在了东门九郎的头上。鲜血,迅速浸透了那块白布,在火光中显得是那么醒目。而盖老军则扶着榻床的扶手,喘息了片刻。   “老了,才打了几下,就打不动了。”   盖老军说着,又从胡姬手上接过来一块白布,把脸上的血污擦了一下。   “好了,弟兄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只管说,老军我喜欢听大家说,有意见别藏着掖着。”   恍惚间,盖老军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在昌平大杀四方的盖老虎。   各坊团头齐刷刷闭上了嘴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说盖老军被官府盯上之后,就变得束手束脚了?眼前的盖老军,除了年纪大了些,依旧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盖老虎。   “大郎,二郎!”   盖老军见没人开口,于是摆手喝道。   就见盖嘉运陪着一个青年从后堂走出来,在他们身后跟着几十个人,抬着八个箱子。   箱子分左右,放在榻床两边,一边四只。   盖老军招招手,就见盖嘉运和那青年走上去,挨个把箱子盖掀开。   刹那间,众人眼前一阵金光闪闪,大厅里顿时传来一声声惊呼……   原来,箱子里放着的,是一铤铤黄金。   唐代黄金,一铤10两。   若按照圣历元年黄金和开元通宝的汇率,一两黄金差不多就是4贯500文。也就是说,一铤黄金能换四十五贯。当然,黄金算不得流通货币,只不过是在进行大宗交易时才会使用的货币单位。   盖老军看了大厅里众人一眼,沉声道:“这些时日,弟兄们日子艰难,老军都看在眼里。可是民不与官斗,这种时候,弟兄们在顶风而上,那不是不给我老军面子,那是不给官府面子,不给朝廷面子,不给圣母神皇面子……呵呵,结果会如何?想来老军我不说,大家心里也都清楚。   以前,大家散漫惯了,不会觉得官府有什么了不得。   我老军告诉你们,不是官府收拾不了咱们,是愿不愿意,想不想收拾咱们……直娘贼,这昌平县有多少弟兄?加起来不过几百人,绝不会超过千人。可是官府呢?且不说居庸关两千兵马,就说这县城里的民壮巡兵,加起来也有几百人。   如果再算上捕班快手和站班皂隶,想要动咱们,易如反掌。   好,你们不觉得这些人厉害……那屯扎蓟县的朝廷大军厉不厉害,幽州都督府下辖的官兵,厉不厉害?以前官府不想和咱们较真,大家自然过的逍遥快活。可现在……官府要想找麻烦的话,一个借口,就能让满城的弟兄全部都进大牢。”   盖老军一反先前有气无力的模样,声色俱厉。   大厅里,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一个个站在原处,不敢轻举妄动。   盖老军说完,长出一口气。   他用手一指身前的八个箱子,沉声道:“这里面,是我盖老军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当。我知道弟兄们生活不易,所以就想着把这些钱,分给大家,熬过这些日子。这里,一共有一千二百两黄金,还有一千五百贯钱,各坊团头分一下,把这些钱拿回去,该安家的安家,该讨生活的讨生活,算是老军我给你们的礼物。   但老军我把丑话都说在前面,在这段时间里,若让我知道有那个混蛋在外面惹事生非的话,可别怪我心狠手辣。你们传个话出去,就说有我盖老军在昌平一天,弟兄们就不会饿着。但前提是,大家要听话,听话了,老军我才能心平气和。”   盖老军说完,看似有些疲乏。   而一干地痞团头,则齐声呼喊:“老军高义。”   这个时候,再也没有一个人提什么让盖老军退位的事情,更没有人去看那东门九郎的尸体一眼。   杨守文轻声道:“二郎看到没有,盖老军这才是真枭雄。   从今天开始,他盖老军一句话,昌平县城里的团头们,绝不会有一句反对的言语。软硬兼施,一手黄金一手屠刀,盖老军这一招玩的漂亮,倒是让我吃惊啊。”   杨瑞这时候,已经懵了!   他先是被盖老军那凶残的手段所震惊,而后又被那金晃晃的黄金给眯了眼睛。   以至于那些团头们告辞离开,他都没有留意。   脑袋里,不断闪现着盖老军杀人,以及分金的场面。   ……   老军客栈,突然安静下来。   盖嘉运和那青年,也就是盖老军的大儿子盖嘉行命人把东门九郎的尸体抬走,而胡姬则把龙头印放回了盒子里,静静站在榻床旁边,就好像一个不存在的人。   盖老军面带笑容走上前,拱手道:“让两位郎君久等了!   家门不幸,出了几个跳蚤,需要清理一下,以至于耽搁两位郎君的时间,请多包涵。”   杨守文躬身道:“老军客气。   呵呵,刚才我兄弟进来的时候,也遇到了一个跳蚤,不过我已经处理了,还请老军莫怪。”   盖老军一愣,旋即一摆手,胡姬飘然离去。   “这位,想必就是大郎君喽?”   “大郎君不敢当,若老军不弃,就叫我兕子吧。”   盖老军哈哈大笑,“大郎君说笑了,老军我不过是个吃江湖饭,讨生活的下三滥,又怎敢高攀大郎君呢?”   “老军,你这是看不起我。”   杨守文面色一冷,露出不快之色。   盖老军则一怔,旋即大笑道:“看大郎君说的甚话,我老军怎会看不起大郎君……也罢,既然大郎君说了,那老军就斗胆唤大郎君一声兕子,还请大郎君莫见怪。”   说完,盖老军一摆手,正色道:“兕子,咱们屋里说话。”   “有劳老军。”   杨守文带着杨瑞,跟在盖老军的身后,径自走进了一间房间。   而盖老军直接坐在了主位上,肃手请杨守文兄弟坐下,有两个大汉奉来了蜜浆。   看得出,盖老军倒是个懂得养生之人。   如今已是中秋,最易体燥,喝点蜜浆水,正好可以润一润身体。   盖老军抿了一口蜜浆水,沉声道:“好了兕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此前二郎得罪了二郎君是他的不对,令尊将我父子抓起来,我也没有意见,是罪有应得。   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恕我不明白,两位郎君也算是千金之躯,为何来这糟粕之地找我呢?”   杨守文道:“我来,是想请老军帮忙。”   “帮忙?”   盖老军哈哈大笑,“兕子,你是官,我是贼,自古咱们都是对立的……老军我有些糊涂了,实在是想不明白,有什么能帮上你。若兕子你是来这里玩耍,或者想要和老军做朋友,老军举手欢迎。但要说帮忙两个字,还请恕老军做不到啊。”   “老军,我说你能帮,一定能帮。”   “是吗?”   盖老军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那张俊朗的面容上,随即浮现一抹杀气,眼中凶光一闪。   “我怎么觉着,兕子你这是在威胁我?”   “哈,老军雄霸昌平十数载,连我阿爹都称赞,老军你是一个好汉,我又怎敢威胁老军呢?”   杨守文似乎毫无觉察,一脸平静。   “我说帮忙,老军你也可以理解为互相帮忙。”   “笑话,我盖老军如今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早就没有了争强斗狠的心思。   莫说你一个小娃娃,就算是你阿爹来了,又能帮我什么?老军我无欲无求,哪里需要你个小娃娃帮忙?哈哈哈哈,兕子你真是有趣,说的话,也是这般的风趣。” 第六十九章 不动如山(上)   尼玛,你们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累?   杨瑞发现,他的智商好像有点不够用了。听了半天,他也不知道杨守文要怎么帮盖老军;盖老军为什么又要拒绝。从两人交谈的表面话语来看,他都能明白。可是再仔细一想,又弄不清楚两人究竟是什么目的。一时间,杨瑞感觉很丧失。   盖老军笑得很愉快,可是杨守文却好像很平静。   他正襟危坐,双手放置在腿上,只静静看着盖老军,一言不发。   盖老军笑了两声,突然间停止下来。   他看着杨守文,而杨守文则看着他。两个人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两尊石像一样,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就这样静静的坐着,静静的对视着,目光也变得有些针锋相对起来。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杨瑞本来感觉口渴,正端起水碗来,准备喝一口蜜水。   可是这突如其来的凝重气氛,让他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了。嘴里含着一口水,手上端着水碗。他看看盖老军,又看看杨守文,然后咕噜一声,把水咽了下去。   杨守文和盖老军猛然目光一转,落在了杨瑞身上。   把杨瑞吓了一跳,怯生生道:“我是不是不应该喝水啊……”   杨守文顿时笑了,而盖老军也随即笑了。   “文宣兄有子如此,果然令人羡慕。”   盖老军叹了口气,而后话锋一转,沉声道:“想必兕子刚才在外面,已经看出了什么。”   杨守文点点头,“其实,我阿爹那边的情况,与老军何其相似。”   “你是说……”   杨守文道:“有人不安分,想要破坏如今昌平来之不易的局面。”   杨守文说完,停顿了一下,沉声道:“想来老军能看得出,刚才外面那些人,并非随意的跳出来与老军作对。我阿爹说过,老军执掌昌平大团头以来,赏罚分明,手下人都很服帖。可现在一下子跳出这么多人,想必老军也该知道,这里面的玄妙。”   盖老军沉吟一下,点头道:“兕子说的不错,是有人在挑动下面的人,想要把我取而代之。   老军执掌昌平大团头一职十七年,同样的情况不晓得遇到过多少次。   可是这一次,来势汹汹……一帮子下三滥,最后逼得我只能选择破财免灾。他们背后若没有人支持,老军就挖了这对招子。今天杀了东门九,也只是权宜之计。和平坊是整个昌平县油水最丰厚的地区,其他七坊团头一定会拼命争夺和平坊的利益。   我也是想要趁此机会,能够喘息一下,弄清楚到底是谁在对付我,然后再做打算。”   杨守文轻声道:“偌大昌平县,要说能够动老军你的人,不超过一巴掌之数。   县尊、县丞、我阿爹以及卢主簿。我阿爹不可能对付你,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县丞以卧床多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断气……而且他根基不在昌平,也没必要找你麻烦。所以要对方老军你的人,无非县尊与卢主簿两个,你以为如何?”   一旁杨瑞倒吸一口凉气,骇然看着杨守文。   我的哥哥啊,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盖老军沉默片刻,也点点头道:“若说文宣要对付我,大可不必这样大费周章。他前些日子只需要把我关在大牢里久一些,我这老军客栈也就彻底灰飞烟灭了。   事实上,文宣只关了我三天,时间不长不短,所以不可能是他对付我。   如兕子你所言,如今要对付我的人,只可能是县尊和卢主簿两人。可我却不明白,我不过一个混下三滥的鄙夫,又不可能影响到大局,何至于要对我动手呢?”   房间里,再次沉默了。   良久,杨守文道:“老军,现在昌平的情况,绝非你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阿爹身边,似乎也有奸细,但是还不太清楚,那幕后之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以我阿爹执掌昌平县尉十三年之久,仍不免被人算计,可见对方的来头不小。   这也是我今晚来找你的缘故……我可以代表我阿爹答应你,官面上会尽量给你照拂,只要你做的不过分;相应的,这昌平县若有什么风吹草动,或者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或者可疑的事情,我希望你能设法通知我,这样大家也能彼此扶持。”   原来,大兄下的是这么一盘棋。   杨瑞终于明白了杨守文的意思,有些惊讶的看着杨守文。   自己兄长的这种心思,果然不是自己能够揣测。   原来阿爹身边已经有如此多的危险,我日日跟随阿爹,却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杨瑞到这个时候,终于是心服口服。   他再也没有和杨守文争胜之心,只觉得在杨守文身上,似乎有太多需要他去学习的东西。   盖老军看着杨守文,“我如何信你?”   “呵呵,老军你错了,我不需要你信我,你只需要信我阿爹就行。   阿爹曾对我说过,老军是条好汉。他还说,当初他初临昌平的时候,你曾帮助过他。我家二郎和盖二郎之间的恩怨矛盾,说穿了不过是小孩子把戏,当不得真。我阿爹之所以动你,并不是真的生气……呵呵,你也知道,年纪大了,要面子嘛。”   杨守文微笑着说道,却让一旁杨瑞面红耳赤。   盖老军猛然大笑起来,指着杨守文道:“兕子,我现在不信杨县尉,我更相信你。”   “哦?”   “就依你所说,咱们彼此合作。”   盖老军说着,起身伸出手来。   杨守文也不犹豫,站起来也伸出手,和盖老军击掌三下,算是订立下了契约。   ……   盖老军和杨守文又聊了一会儿,杨守文起身告辞。   不过,盖老军并没有送他,而是让盖嘉运代表他,把杨守文兄弟送出了老军客栈。   此时,已经过了亥时。   不知不觉,杨守文在老军客栈已经停留了一个多时辰。   客栈的大门外,还聚集着一些泼皮无赖。不过比之刚才,人数明显要少了很多。   街道上也冷清不少,盖嘉运在前面走,杨守文兄弟跟在后面。   三人快到坊门时,盖嘉运突然停下脚步。   有一个泼皮拎着一个盒子,走上前递到了盖嘉运手里。   盖嘉运笑眯眯看着杨瑞道:“二郎,此前我多有不是,你别怪罪,这权作是我的赔礼。”   “啊?”   杨瑞有些迷糊,接过了盒子。   “这是什么?”   “打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盖嘉运嘿嘿直笑,而杨守文则露出莞尔笑容。   杨瑞迷迷糊糊,把盒子打开。月光下,当他看清楚了盒子里的东西之后,忍不住啊的一声大叫,脱手就把盒子扔在地上。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盒子里滚出来,在地上滚了两滚,滚到了杨守文的脚边。   “你干什么!”   杨瑞怒不可遏,大声吼道。   杨守文则把那人头踢了一脚,认出来那人头,赫然就是杨老三的首级。   “杨老三死了?”   盖嘉运敢开杨瑞的玩笑,可是却不敢在杨守文面前放肆,连忙躬身道:“回大郎的话,杨老三早就和东门九勾搭在一起。今日阿爹干掉了东门九,留他也没有用处。”   杨守文点点头,“处理好尸体,别再闹出事来。   最近几日,你老老实实去当差,有什么情况我会让二郎找你。”   “是!”   杨守文说完,拖着义愤填膺的杨瑞就往坊门走去。   “大兄,你别拉我,我和他拼了!”   “好了好了,你别闹了……你又打不过他。”   “谁说我打不过他?就算是打不过他,我也要踹他两脚出气……之前借我名头为非作歹也就罢了,刚才还弄一个那么老大的人头吓我,我,我,我和他拼了。” 第七十章 不动如山(下)   “好!好!好!”   杨守文拉着杨瑞道:“从明天开始,跟我一起练功,到时候光明正大打败他不更好?”   “呃……我才不要练那金蟾引导术。”   杨瑞停止了挣扎,脑海中却浮现出杨茉莉每天好像癞蛤蟆一样趴在地上练功的情景。身子不由得一哆嗦,他连连摇头,嘴里更说道:“若被人看见,肯定要被笑话死。”   杨守文对这个兄弟,颇有些无可奈何。   说起来,杨瑞是真聪明。   可这小子就是吃不得苦,更没有什么长性。   在坊门前,他又和那两个武侯打了个招呼,就带着杨瑞离开了蟒山坊,踏上回家的路。   “大兄,究竟是谁啊!”   “嗯?”   “就是你刚才和盖老军说的,谁是阿爹身边的奸细?”   杨守文顿时露出和颜悦色的笑容,“想知道?”   “是啊。”   “从明天开始,跟我练功。能够每天达到我的要求,并且坚持一个月,我就告诉你。”   “我……”   杨瑞闻听,顿时露出不满之色。   他犹豫一下道:“一个月就一个月,到时候大兄定要告诉我才是。”   “好!”   杨守文点了点头,沿着大街,往番仁里走去。   之所以在今天提醒杨承烈,是因为他发现,在管虎和陈子昂相见的时候,两人的目光曾有短暂接触。他们应该是认识,可偏偏又装作不认识的模样。还有,陈子昂对小弥勒寺里发生的事情很熟悉,甚至在话里话外透出,他已经知道,杨承烈并没有找到什么证据。而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除了他父子之外,只有管虎。   陈子昂还在言语中点醒,杨家父子不要再插手这件事。   他之所以出现在小弥勒寺,更多的可能还是想要寻找线索,而不是试探杨承烈父子。   陈子昂,来自神都洛阳。   管虎……   杨守文越想,就越觉得这件事里面有蹊跷,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   偌大的昌平县城,突然间好像很陌生。老爹在这里经营十三载,似乎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固若金汤。   呼!   杨守文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开始感觉着,事情似乎有点不太好玩了。   ……   回到家,已经快到子时。   从亥时过后,昌平县城里的巡街武侯一下子变得密集很多。从蟒山坊到番仁里,短短一路上,杨守文兄弟二人竟遇到了三队巡街武侯,而且无一例外被拦下来查看通行腰牌。   敲开了坊门,杨守文两人回到家中。   出乎杨守文的意料之外,杨承烈竟然已经回家了,而且还早早的睡了!   杨瑞早就感到困倦,所以到家后便回房休息。而杨守文呢,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脱了身上的外套,刚准备上床,就听到笃笃笃,有人敲门。   谁这么晚还不睡?   杨守文今天也折腾了一整天,早就感觉乏了。听到敲门声,他蹙眉走到门口,把房门拉开。   “阿爹?”   在门口,赫然是刚才通报说,已经睡了的杨承烈。   只见杨承烈穿着宽松的汗衫,见杨守文打开门,便闪身挤进屋内。   “你不是已经睡了吗?”   “我睡醒了。”   杨承烈大大咧咧走到窗边,上床盘腿而坐,“怎么样,消息打探的如何?可有收获?”   杨守文关上门,在一旁的席榻上坐下。   “阿爹,你明知道我去打探消息,还睡觉?”   “我这不是相信你嘛……兕子出马,一定是马到功成。”   说完,他嘿嘿笑了。   很明显,杨承烈的逗比属性又发作了!   杨守文懒得和他计较,倒了两碗水,给杨承烈一碗,自己则端着又坐下来。   “我去找盖老军了。”   “嗯哼。”   “老军那边的情况,也不是特别好。今天我去的时候,正好遇到他那些下三滥的手下造反。不过老军倒是个爽快人,把问题解决了……不过,那些人的背后,明显有人在推动。老军也很担心,所以和我达成协议,愿意和咱们合作一下。”   “怎么合作?”   “干掉七坊团头。”   杨守文抬起头,看着杨承烈。   “老军保证,只要那七坊团头被干掉,他保证手下不会有任何动荡。”   “然后呢?”   “他会充当咱们的耳目,并且愿意为咱们解决一下咱们不好出面解决的麻烦。”   “那就是官匪合作喽?”   杨承烈喝了口水,一撇嘴道:“可这样子看来,怎么都是他盖老军占得便宜多啊。”   “老爹,你就别逗我了。这时候你还在意谁占便宜?”   杨承烈顿时笑了!   “告诉老军,站班皂隶班头黄七,我不太满意。”   “怎么,已经查清楚站班里的内奸了?”   杨承烈点点头,轻声道:“也是我疏忽了,没想到黄七已经被卢永成给收买了……我现在很怀疑,那天晚上袭击县衙的人,就是卢永成指使,否则不可能知晓的那么清楚。而且,黄七每天进出右厢,很容易把火种藏起来。这家伙以为投靠了卢永成,我就奈何不得他了吗?告诉老军,后天黄七会去蓟县送些东西。”   “我知道。”   杨守文点点头,突然道:“那黄七走了,阿爹打算让谁接手站班?”   杨承烈用力挠着头,杨守文可以清楚看到,那头皮屑扑簌簌往下掉……   “老爹,你多久没洗头了?”   他勃然大怒,冲上去把杨承烈从榻床上拉下来,而后一脸嫌弃的扑打床铺被褥。   杨承烈很尴尬,瞪着他低吼道:“我是你爹。”   “我知道!”杨守文头也不回,低声回答道:“你要不是我爹,我早就动手揍你了。”   “不孝子!”   杨承烈气呼呼在席榻上坐下,蹙眉道:“现在三班皂隶,我实在是找不出一个能信赖的人。连管虎都……你说说,我除了你兄弟两个之外,还能相信什么人吗?”   杨守文闻听,转过身来。   “朱成如何?”   “朱成?”杨承烈一愣,“那是哪个?”   “民壮的一个队长,倒是有心投靠老爹。   之前宋三郎的事情就是他操办的,干的挺干净利索,我觉着应该是个能用的人。”   “民壮吗?”   杨承烈眉头一蹙,轻轻点头。   “这样,我先把他调到站班值守……他是队长,到了站班先做个捕头想来不成问题。等黄七的事情解决了,我再设法把他提拔上来,看那卢永成还有什么招数。”   “你随意!”   杨守文把床铺打扫干净,便盘腿坐下。   “阿爹,那管叔父的事情……”   杨承烈犹豫一下,轻声道:“管虎那边,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若不是你提醒我,我偷偷在暗地里观察,才确定他和伯玉早有联系。只是现在,我们都不清楚伯玉和管虎身后究竟是什么人,所以……而且管虎虽然和伯玉勾结,但还听从我的调遣,这一点我能够看出来。以昌平现在的情况,死一个黄七足矣,不适合再死一个缉捕班头。且不说盖老军的手下能否干掉管虎,就算干掉了他,势必会引起昌平另一轮的动荡。我晚上回来后,仔细想了想,决定暂时且不去动他。”   “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   杨承烈闻听,忍不住笑出声来。   “说得好,就是这个意思。”   说的那么复杂,不就是后发制人嘛。   杨守文在心里面,小小的鄙视了杨承烈一下,又忍不住好奇问道:“阿爹,今天县尊找你,到底商议的如何?”   杨承烈眉头微微一蹙,轻声道:“其实也没商量什么,只是说要加强巡视,维持治安,同时准备着手接收难民……说起来今天这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呢。”   “怎么?”   杨承烈想了想道:“卢永成不在,说是去了蓟县。   而县尊呢?情绪似乎也不是太好,整个人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也不知道为何。   我总觉得,县尊在担心什么事情!可是我又说不明白……最近一段时间,实在是太邪门了。我是感觉着,昌平县如今处处透着古怪,就连县尊也不是太正常。” 第七十一章 马蹄铁(上)   是啊,最近这昌平县,可真是多事之秋。   杨守文也感觉到了一些不正常,只是梳理不出一个头绪。   昌平,在后世也许是帝都的一部分。可是在这个时代,不过一座地处边荒的小县城而已。   可就是这么一座小县城,却连连发生变故。   如今,昌平可说是迷雾重重。   多方势力在这里角逐,但谁是谁,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   整个昌平县,仿佛笼罩了一层迷雾似地,就连这昌平之主的县令王贺,也开始变得有些古怪。这让杨承烈父子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甚至有一丝淡淡的恐惧。   “对了,阿爹还记得,茉莉那张图上的数字吗?”   “怎么?”   “我记得第一个数字,是810,阿爹你可有什么触动?”   杨承烈伸了个懒腰,闭上眼沉思片刻后,突然睁开眼睛,露出一抹古怪的颜色。   “默啜,八月十日起兵。”   杨守文点点头,轻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上面的数字全部都是日期。”   杨承烈闻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呼的站起身来,在屋中徘徊了一阵子,对杨守文道:“那你还记得其他的数字吗?”   “二郎倒是还记得两个,一个是826,一个是828。   只是这两个数字具体标注在什么地方,他也想不太出来。阿爹,你难道不觉得古怪吗?”   “废话,当然古怪。”   哪有行军打仗,会标注时间?   这可不是后世打仗,有明确的时间要求。   这年月,只能是一个大概的时间数字,但若说要准确到某一天,未免太不可思议。   除非……   杨承烈激灵灵一个寒蝉,起身就要出去。   “阿爹,你去哪里?”   “我这就去找县尊,把那副地图要过来。”   “这么晚了,县尊恐怕已经歇息了……不如明天再去找他讨要,免得扰人清梦。”   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子时。   杨承烈也知道太晚了,于是点点头,便没有再坚持。   “兕子,天不早了,早些休息吧……明日,记得传讯老军,别忘了黄七的事情。”   “我记得,阿爹放心。”   杨承烈起身出了房间,屋子里只剩下杨守文一人。   身体很困乏,可是精神却显得很亢奋。吹熄了灯,他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自清醒以来,发生的一幕幕,一件件事情,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而且是非常杂乱。他试图从他所知道的那些线索中梳理出一个头绪,但是却没有任何效果。   翻身坐起来,他从牛皮挎包翻出那个油纸包。   然后躺在床上,在手里翻过来复过去的摆弄。若不是脑子里有一个声音提醒他,不要打开这个油纸包,杨守文说不定真的会忍不住,把这油纸包打开来翻看。   不知不觉,杨守文进入了梦想……   ……   “驸马,为什么不来救我?”   一个哀怨的声音出现在杨守文的耳畔,他睁开眼,却看到那座美仑美奂的宫殿。   宫殿被大火吞噬,到处都是尸体。   一个女人,全身上下被鲜血浸透,冲着他伸出手来。   “驸马,救我!”   “啊!”   杨守文大吼一声,也不知道是因为愤怒,亦或者是因为惊恐,总之他一下子醒了。   “兕子哥哥,你怎么了?”   怯生生的声音从身边传来,杨守文感觉有些昏沉沉的,扭头看去,却看到了幼娘那张动人的小脸。她的脸上,流露着发自内心的关切,还伸出手,摸了摸杨守文的额头。   “兕子哥哥,你是不是生病了?”   虽然没有照镜子,可杨守文也知道,他此刻的脸色一定不太好看。   “幼娘,你怎么进来了?”   “我给哥哥送洗脸水,却听到哥哥在屋里大喊大叫……所以我就进屋来看看。   兕子哥哥,裹儿是谁啊。”   你问我,我特么问谁?   杨守文感觉快要被这个该死的噩梦折磨疯了!从孤竹回来之后,他没有再做过这个梦。可是在梦里,却又被幼娘提着剑,满世界的疯跑,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现在,那个该死的‘裹儿’,又出现了!   杨守文用力晃了晃头,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   幸亏他没有果睡的习惯,也幸亏这年月,人们睡觉的时候会着内衣,否则可真的是丢大了人。从幼娘手里接过湿巾,他用力擦了擦脸,脑袋随之变得清醒了许多。   “我也不知道裹儿是谁,我都不认识这个人。”   杨守文一脸的苦恼,把湿巾丢进水盆里,又拿起牙刷来。   呸呸呸,连顺序都错了……这可真是特么的一个糟心的开始啊。   杨守文刷完了牙,又擦了一下脸,坐在门廊上,让幼娘帮他梳理头发。唐人留发,每天都少不得这样折腾一次。不过,幼娘似乎很喜欢为杨守文梳理头发的感觉,满脸笑容,一边梳理,还一边唠叨,说着一些在她看来很有意思的话题。   “兕子哥哥,以后你的头发,必须要由幼娘帮你盘。”   “好啊!”   杨守文有些心不在焉,看着庭院里撒花乱跑的菩提等五只狗,脑子里又变得浑沦起来。   幼娘为杨守文扎好了头发,然后坐在他身边,有些不太高兴。   “幼娘,谁又欺负你了?”   “兕子哥哥,昨天是中秋,可是却没有和兕子哥哥一起过。”   “哦……没关系,幼娘难道不知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对了,咱们还没有吃月饼呢,待会儿咱们一起到街上转转。这个时候,一定会有很多好吃的东西。”   “真的吗?”   幼娘顿时开心了,点着小脑袋瓜,好像小鸡啄米。   只是,等到杨守文换好了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却发现身后多出了好几个尾巴。   幼娘告诉了青奴,于是青奴也要去。   然后两人跑去找宋氏,却不想杨茉莉路过,听说有好吃的,也喊着要跟着出去。   结果等杨守文带着幼娘出门的时候,身后除了杨茉莉和青奴之外,还跟着五只狗。杨守文看到这一幕,也是无奈到不要不要的,却又找不到理由拒绝他们和它们。   就这样,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了杨府。   关于月饼的起源,在后世有很多种说法。   度娘曾说,最早见月饼一词是在南宋的《梦梁录》一书之中。但是度娘又说:《洛中见闻》一书里曾记载,唐僖宗中秋新科进士曲江宴上,曾赠月饼与众人分食。   反正以度娘那不靠谱的尿性,你根本弄不清楚是怎么一个状况。   不过杨守文却是亲眼看到了,在圣历元年的时候,街市上已经有人在贩卖月饼。   这年月的月饼很单一,不似后世花样繁多。   唐人喜欢甜食,偏偏杨守文喜欢吃那种咸蛋黄的月饼,属于咸逆,对甜月饼并不感冒。不过,他还是买了许多造型不同的月饼。有菱形的月饼,有菊花形状的月饼,也有梅花形状的月饼。两个小丫头一人只吃了半个就不想再吃了,剩下的月饼,基本上就交给了杨茉莉。当然了,还有菩提那五只狗,也跟着沾了光。   今天的昌平,比昨天更冷清。   街上的巡街武侯,也比昨天更多……   杨守文带着几个人在街上转悠了一会儿,就在靠近城门口的一处酒肆棚子里坐下。   “大兄,那是不是二兄啊。”   青奴突然拉着杨守文的胳膊,指着城门口的一个人问道。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杨守文就看到杨瑞身着一身公服,带着几个人在城门口歇息。   “你们坐着,我过去看看。”   杨瑞一早就跟着杨承烈去了县衙,按道理说,他这会儿应该坐在左厢的公房里才是。 第七十二章 马蹄铁(下)   杨守文走到城门口,远远喊了一声二郎。   杨瑞听到喊声,连忙跑过来。   “二郎,你这是……”   “大兄不知道,今日外面来了几百个静难军的难民,县衙里人手有些不足,所以阿爹就让我过来帮忙。”   “难民到了?”   “已经是第六天了,差不多也该到了。”   杨守文朝城外看去,就见哨卡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有门卒民壮在哨卡前,对往来的行人进行盘查。若遇到从静难军方向下来的人,盘查更加严格。一般来说,难民出现,不仅仅会带来粮食等方面的压力,更重要的是,很可能会有敌人的细作混入城中。若一个不小心,势必会引发灾难。   “咦,那不是盖二郎吗?”   杨守文在民壮中,看到了盖嘉运。   杨瑞哼了一声,“别说他了,全城五百民壮全部集结,巡街的巡街,检查的检查……大兄,有时候我真后悔,当初……我真是给自己找麻烦,倒不是你这么清闲。”   杨守文顿时笑了,“这叫做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哥哥我聪明的很,这时候知道后悔了,当初你早干什么了?还放牛郎呢。”   随着兄弟二人的相处,杨守文早就不再计较当初的事情。   倒是杨瑞听完,面红耳赤。   “大兄休要取笑,休要取笑,羞煞人也,羞煞人也。”   杨守文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   “二郎,我这边累得好像死狗一样,你却在这里躲清闲。”   这时候,在哨卡上的盖嘉运跑过来,看到杨守文,先是躬身一礼,然后就抱怨起来。   在盖嘉运的面前,杨瑞是绝对不能丢了脸面。   他哼了一声道:“我是县尉身前执衣,今天来只是奉命协助,专门监视你是否偷懒。”   “哼!”   盖嘉运颇有些傲娇的哼了一声。   “盖二郎来的正好,也省得我再跑一趟。”   杨守文制止了两人的争吵,轻声道:“你待会儿帮我传个消息,就说黄七明日去蓟县公干,请你阿爹代为关照。”   “啊?”   杨守文说完,不理盖嘉运一脸惊愕之色。   他拍了拍杨瑞的肩膀,“好好干……阿爹如今身前没有可信之人,你必须要尽快担起事情来,让阿爹能够轻松一些。好了,我还要继续逛街,你这里好好盘查。”   说完,杨守文不理城外的喧哗吵闹,扭头就走。   盖嘉运忍不住对杨瑞吐槽道:“你们这些公门里的人,还真是心狠手辣。”   他又不是傻子,也知道杨守文昨天找到盖老军,谈的是什么事情。所以杨守文所说的‘关照’是什么意思,盖嘉运心知肚明。   杨瑞一翻白眼,轻声道:“说的你老爹很仁慈一样,我爹只说一个,你爹可报了七个。”   “哼!”盖嘉运嘴一撇,扭头走了。   杨瑞也是哼了一声,然后慢慢悠悠走到城门口,跨刀巡视起来。   ……   疯玩了一晌午之后,幼娘和青奴都累了。   “茉莉,你今天可算是吃饱了吧。”   “是杨茉莉……只是半饱而已,若是有吃的,我还能吃。”   杨茉莉说着,脸上还露出憨厚的笑容。   他今天吃的可不少,十几个月饼,两个肉松饼,外加乱七八糟一堆小吃。以杨守文惊人的饭量,这些东西也要分两顿才能吃完。可是杨茉莉才吃了个半饱,让杨守文也感到头疼。   这厮太能吃了!   才十三啊……你特么一个人,几乎快顶的上我们杨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饭量了。现在还好说,等这家伙年纪大了,如果食量继续增加的话,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可惜,现在昌平局势混乱,暂时不是酿酒的时候。   等局势稳定下来后,一定要尽快开始酿酒的生意,否则真的要被这家伙吃穷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杨守文他们从孤竹回来的时候抢了那么多的马匹,估计也会感到吃力。当初,杨守文他们一共带回来了九匹马,其中五匹马留下来,买了四匹马,折合一共是三千贯。如果没有这三千贯钱,单凭杨承烈的收入,以及那职田的收入,养着杨茉莉这么一个大坑货,用不了多久,一定会被他吃垮。   所以,粟末靺鞨人……还算不错。   杨守文带着众人回到家里,杨茉莉又吃了一顿午饭。   午后,阳光明媚。   杨守文就带着幼娘和青奴,又开始说起了西游记的故事。这段时间事情频发,西游记的故事也说的是断断续续。不过从开始到现在,也差不多讲了有一多半。   听众从最开始的幼娘,后来多了个青奴。   如今,还增加了宋氏和杨氏,果然不愧四大名著之一,老少通杀,只要听过的,都会喜欢。   随着唐三藏、悟空、八戒、沙和尚与小白龙陆续登场,四只小狗也各自有了主人。杨瑞宣布了沙和尚的主权,而宋氏则表示喜欢小白龙。杨瑞不在的时候,沙和尚就交由杨氏照顾。而菩提老祖,也就是以前的丑丫头,则如同一个得道高僧般,趴在门廊上,半闭着一双狗眼,看潮起潮落,云淡风轻,令人羡慕……   如今的菩提,已经不是在孤竹时那样瘦骨嶙峋。   四只小狗也是胖乎乎的,看上去非常可爱。   杨守文把车迟国的故事讲完之后,幼娘和青奴咋咋呼呼在庭院里玩耍,一会儿是金箍棒,一会儿是看宝贝,显得非常欢乐。   不过,宋氏却有些不太高兴了,因为宋三郎的家人,又跑来府上闹腾。   好在宋安把那些人拦在外面,才不至于影响大家的情绪。经过昨天的事情,宋安也想明白了!如今的杨府,真的已经换了天地。杨守文清醒之后,在无声无息里,已经开始掌控局面。相比之下,杨瑞……宋安觉得,这小子的确需要操练。   “兕子,兕子!”   就在杨守文看着幼娘和青奴玩耍时,老胡头跑了过来。   他手里拎着一个布兜,跑起路来,布兜里的东西丁铃当啷的响个不停。   “做出来了,你要的东西,做出来了!”   他说着话就打开了布兜,从里面拿出一块U形的铁器。   “老胡头,这是什么?”   青奴跑过来,看着老胡头手里的东西,好奇问道。   老胡头笑道:“回小娘子的话,这东西是兕子……哦,大郎君定制的东西,老汉也不清楚做什么用。”   “大兄,这个是做什么用?”   青奴听了老胡头的话,立刻把目光转移到了杨守文的身上。   杨守文笑了笑,对杨茉莉道:“杨茉莉,去把那匹伤了脚的马牵过来,然后在外面守着。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   “杨茉莉知道。”   杨茉莉憨声憨气答应一句,便离开后进庭院,去前院的马厩里,牵来了一匹马。   杨茉莉在后院门口坐下,杨守文则示意老胡头牵着缰绳,他走上前把马的蹄子抬起来。   “兕子,你在干什么?”   杨氏听到了动静,好奇上前问道。   却见杨守文拿着一口短刀,在马蹄上削了几下,然后又拿着U形铁比对片刻,取出一枚钉子,把U形铁固定在上面,再把钉子砸进去。   “兕子哥哥,马儿会痛。”   别说幼娘和青奴,就连杨氏都觉得杨守文这样做,似乎有些残忍。   “婶娘放心吧,马蹄子上的角质层很厚,钉上去不会有感觉。我这是在给它穿鞋子,只要把这鞋子穿上,以后再走山路的话,就没有那么容易把蹄子给伤了。”   说着话,杨守文已经钉好了一个马掌。   而那匹马,除了有些不太适应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感觉,依旧非常安静的站在那里。   幼娘等人,顿时露出了好奇之色…… 第七十三章 宝香阁(一)   “宋四娘,你给我出来!”   眼见着最后一个马掌就要钉好,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   一个尖锐高亢的声音响起,枣红色的突厥马似乎受到了惊吓,希聿聿一声长嘶,猛地尥蹶子,差点把蹲在杨守文身边看热闹的杨青奴踢到。饶是如此,杨青奴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老胡头,抓住辔头。”   杨守文也吓了一跳,忙不迭跑上前,把杨青奴抱起来。   而在一旁,老胡头已经死死抓住了辔头。好在那匹枣红色的突厥马只是受了些许惊吓,不是真的惊了。否则的话,以老胡头的力气想要制服它,也不太容易。   “宋四娘,出来……宋安,你再拦着我,休怪我不客气。”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而且听上去人不少。   “兕子哥哥,就知道你会保护奴奴。”   杨青奴所在杨守文怀里,很快就平静下来。   她还探出头,朝一旁幼娘看去,顺便做了个鬼脸。当然了,这一幕杨守文没有看到。   他这时候正恼怒异常,示意老胡头把马安抚住,便放下了杨青奴。   “谁在吵闹?”   “怕又是那三舅娘吧。”   杨青奴话音未落,卧房的门打开,宋氏从里面出来。   她听着外面的吵闹声,脸色阴沉,“兕子,代我去拦住他们……真是不知好歹。”   杨守文答应一声,揉了揉青奴的脑袋。   “杨茉莉,跟我走。”   “好。”   杨茉莉立刻站起身,憨声回道。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长廊来到前院,就看到宋安正拼命的拦着几个女人,嘴里更不停的说着好话。   看他的模样,确是有些凄惨。   脸上一道一道的全都是抓痕,衣服更显得凌乱不堪。   “宋安,出了什么事?”   杨守文背着手,从门廊上下来,向那几个女人看去。   为首的,是一个年约四旬的粗壮女子,看上去颇为剽悍。而在她身后,还有几个健妇,也是膀大腰圆。宋安虽然是个男人,可是面对这几个女人,却有些束手束脚。   听到杨守文的声音,他立刻松了口气。   “三娘子,大郎来了,你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商量。”   粗壮女人看了杨守文一眼,脸上露出不屑之色,“我道大郎是哪个,原来是杨阿痴……宋四娘,你以为找个痴汉出来就能拦住我吗?我告诉你,今天你必须要给我一个说法。我家三郎好歹是你兄长,你扣了他的货物也就罢了,还把他关在大牢里,这一晃就是许多天。有你这样的妹子吗?你忘了,当年三郎是怎么疼爱你的。”   她扯着脖子,冲后院大声喊叫,丝毫没有把杨守文放在眼里。   杨守文眸光一凝,朝大门外看去,就见外面已经围了不少人,正指指点点的看热闹。   “宋安,把大门关上。”   “不许关,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宋四娘是怎样的心狠手辣,连自己的兄长都不放过。”   粗壮女人大声叫嚷,伸手还拉住了宋安的袖子。   只是没等她说完,就见杨守文突然上前,抬手一巴掌抽在她的脸上。   响亮的耳光,伴随着那粗壮妇人的惨叫声在院子里回荡。那妇人虽然体型壮硕,可杨守文手上的力气更大。这一巴掌,直接打的妇人满嘴的血沫子,噗通便坐在地上。   另外几个健妇一见,上前就要和杨守文拉扯。   “杨茉莉。”   随着杨守文一声喊喝,杨茉莉噌的窜过来。   杨守文不想动手,可不代表杨茉莉会手下留情。这傻小子天生神力,就算杨守文也逊色三分。他上来之后,伸手就把一个健妇推倒,而后抬脚把另一个健妇踹翻。   而趁着粗壮妇人发懵的功夫,宋安忙不迭跑开,把房门关上。   “你敢打我?”   粗壮妇人看着杨守文,捂着脸哭喊起来。   不过,她也不敢在撒泼了,只是指着杨守文道:“你个痴汉,居然敢打我?”   “杨茉莉,不要打了。”   杨守文不理那妇人的哭喊,只退后几步,在门廊上坐下。   “三舅娘,你只管哭骂吧……不过你记住,你哭喊一声,宋三郎就会挨一顿板子;你骂我一句,我就让人揍他一顿。我虽然不是公门中人,但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你若是不相信,只管试试……我保证,明天你再见他的时候,他身上不会有一块好肉。”   杨守文把杨茉莉喊回来,然后笑眯眯看着妇人道。   他声音不大,可是那妇人的哭骂声,却戛然而止。   “杨……大郎,你怎敢如此心狠?”   杨守文笑道:“我为何心狠不得?你闯到我家里,又哭又闹,令我阿爹颜面无存。我杨家虽不是昌平本地望族,可我阿爹好歹在昌平做了十几年县尉。你现在这样子,可有考虑到我杨家的声誉?若你没有考虑,我又何必在乎宋三郎死活?”   说完,杨守文站起身。   “听着,我阿娘认得你是亲戚,我却不认得。   这是杨府,不是宋府……你敢来我家闹事,莫不是看我阿娘好欺负吗?如果聪明,就立刻离开我家,以后休要再来吵闹。至于宋三郎的事情,等时机成熟,阿爹自会放他出来。阿爹关他,是为他好!你不识好歹,若继续来我家吵闹,可别怪我真的心狠手辣。相信我,我想要昌平大牢里死个把人,其实非常容易。”   杨守文说完,背着手凝视那妇人。   妇人的脸色顿时煞白,她看着杨守文,半晌后低下了头……   ……   宋四娘坐在堂上,轻轻揉着太阳穴,脸上带着苦笑。   “兕子,幸亏你在家,否则……不过,三嫂并无恶意,想必也是急了眼。三兄在大牢里已经关了许久,如果没什么大问题的话,不如放他出来,你看可好?”   宋三郎的家人灰溜溜走了,宋四娘才走了出来。   她也感到无奈,自家这个三哥已经被关了这么长时间,换做自己也会感到着急。   可是她却知道,宋三郎是杨守文送进大牢里,还需要他点头才是。   毕竟,这个家如今已经不同以往。   杨守文清醒过来之后,正逐渐掌控家中的大权,就算是宋四娘也不愿意和他发生冲突。   “阿娘,若几天前你说这句话,我一定会和阿爹商量,把宋三郎放出来。”   杨守文垂手站在一旁,同样是一脸苦笑。   “可是现在,却不能放他。”   “为什么?”   宋四娘闻听一怔,诧异看着杨守文。   原本以为杨守文会给她这个面子,可是……   杨守文叹了口气道:“阿娘可能还不清楚如今阿爹的情况,也是阿爹不愿意让阿娘担心。”   “你阿爹他怎么了?”   杨守文道:“以前,阿爹和卢主簿是相安无事,所以很多事情就不用太过小心。可是现在,卢主簿似乎想要架空阿爹,把控三班衙役……阿爹现在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暗中监视。弄不好,那卢主簿就等着阿爹犯错,到时候把咱们杨家扳倒。”   “嘶!”   宋四娘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怔怔看着杨守文。   她倒是真不知道杨承烈如今的处境。正如杨守文所说那样,杨承烈现在的困境,除了杨守文之外,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不是他不相信宋四娘,就像杨守文说的那样,那些事情告诉了宋四娘也没有用,只能让宋四娘平添许多担心和牵挂。   “兕子,你阿爹他……”   “阿爹现在已经开始着手反击,不过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解决。   阿娘,不瞒你说,我这两天仔细想了想,觉得宋三郎这批货物出现问题非常古怪。只怕宋三郎也是对方安排对付我阿爹的一颗棋子……我不是说宋三郎和人联手坑害阿爹,估计他自己都蒙在鼓里。可越是这样,我觉得我们就越要小心。” 第七十四章 宝香阁(二)   宋四娘连连点头,对杨守文这番话表示赞同。   “三兄他……不会有事吧。”   “阿娘放心,阿爹如今还是昌平县尉,昌平大牢更没有脱出他的掌控,宋三郎在大牢里,说不定更加安全。若阿娘不放心,我这就走一遭大牢,顺便叮嘱几句,让他们照顾好宋三郎就是。”   “如此,就辛苦兕子。”   宋四娘听杨守文这么一说,总算是松了口气。   而杨守文也没有拒绝,立刻换了一身衣服,便匆匆离开了杨府。   杨守文可不是虚张声势,吓唬宋四娘,而是确实感觉怪异。   和杨瑞交谈过几次,也旁敲侧击从宋四娘那里,了解了一些关于宋三郎的事情。   总体而言,宋三郎还算是个聪明人!   宋老太公过世之后,宋家三子分家。   宋三郎靠着分家得来的财产,虽说不上是振兴家业,但总体而言上小日子过得不错。   这个人有小聪明,但是胆子并不大。   杨守文不相信,像宋三郎这种胆小的人,会冒着风险走私违禁品。哪怕他美妇是昌平县尉,杨守文也不相信。可问题是,如果那些违禁品不是宋三郎所为,究竟是何人陷害?这里面的水,恐怕很深!之前,杨守文还不知道卢永成在密谋对付杨承烈,所以也就没有往深处去想。可现在,他却不能不考虑这背后的阴谋。   谁都知道,武曌登基以来,吏治严格。   杨承烈包庇宋三郎,只要不传出去就算不得什么大事。   其实,吏治再严格,也难免会官官相护。这种事没人站出来指证,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一旦有人跳出来,杨承烈就会遇到麻烦。   卢永成费尽心思想要架空杨承烈,难保不会在宋三郎的事情上做文章。   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杨守文发现,这昌平县虽然地处偏荒,可是这官场上的云谲波诡,却更是可怕。   当初若不是他让人把宋三郎抓起来,说不定杨承烈现在已经倒霉了!   ……   昌平大牢,建在距离县衙大门有两公里左右的狱神庙内。   这里地处昌平县西北,平日里日照稀少,以至于远远的就能感受到大牢内传来的阴森气息。   杨守文没有受到什么刁难,很容易就见到了宋三郎。   这宋三郎已经被关押了七八天的时间,形容虽然略显憔悴,但看得出来,并没有受到折磨。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杨承烈的大舅子。   只要杨承烈在县尉的位子上一天,宋三郎自然会受到关照。   牢室的面积不小,床榻一应俱全,那桌子上甚至还摆放着酒菜。   只是光线非常昏暗,加之牢室阴冷,当杨守文走进来的时候,甚至感觉到有些寒意。   “大郎,你是来放我出去的吗?”   看到杨守文,宋三郎显得非常激动。   杨守文则笑了笑,在矮桌旁边坐下,轻声道:“宋三郎,按辈分来说,我应该唤你一声三舅才是。不过我今天过来,并不是要放你出去,而是有些事情要问你。”   “为什么不放我?大郎,你知道的,我是被人陷害。”   “被谁陷害?”   “这个……”   宋三郎闻听,露出苦恼之色,拼命的挠着头。   “这件事我也想了很久,可我实在是想不出来,究竟是谁要陷害我。   我宋某人平日里或许有些贪财,但很少去得罪人。阿爹在世的时候,就告诉我和气生财的道理。所以就算有你阿爹这层关系在,我也很少去欺压同行……缺斤短两,以次充好的事情倒是有过,可这也用不着置我于死地,害我做大牢不是?”   杨守文轻轻点头,表示赞成。   他沉默片刻,突然开口道:“三舅,我今天来是受了阿娘所托,来找你确认一些事情。你我之间虽然关系疏远,也没什么交情,但相信我也不会跑来陷害于你,对不对?”   “那是自然。”   “好,那咱们开门见山吧。”   杨守文手指轻轻叩击桌面道:“我觉得,陷害你的人,恐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宋三郎愣了一下,旋即露出惊讶之色。   “大郎,你的意思是……”   杨守文点点头,凝视宋三郎,“我和宋家没有交清,可我是杨家长子。   二郎是我兄弟,青奴是我妹子,而我阿娘是你的亲妹妹。所以,宋杨两家唇亡齿寒,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呵呵,三舅,我这么说,你想来不会反对吧。”   “那是自然。”   “那你想必更清楚,若是没了我杨家,你宋家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宋三郎再次点头,沉声道:“大郎所言极是。”   “三舅,现在的情况是,有人在对付我阿爹。”   “啊?”   “县里的主簿卢永成,一直想要把我阿爹架空,掌控三班衙役之后,对抗县尊。而且,如今昌平的局势很不稳定,所以阿爹的一举一动,都必须要小心谨慎。”   宋三郎闻听,顿时色变。   “卢主簿?”   “正是。”   对于宋三郎而言,卢永成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他今年还不到四十,可说是亲眼见证了卢永成在昌平二十年主簿生涯的过程。   “卢主簿要对付文宣?   大郎,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可能……”   “我什么都没有说。”   杨守文立刻制止宋三郎说下去,压低声音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卢主簿陷害你,但我却知道,他盯着我阿爹手里的三班衙役已久。若阿爹现在放你出去,卢主簿难保不会集体发挥,找我阿爹的麻烦。毕竟,私藏军械,贩运私盐绝非小事。   另外还有一件事,突厥造反了!”   “啊?”   “若我没有记错的话,你那批货物是准备送往塞外?”   宋三郎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已经明白了杨守文话语中的意思。突厥造反,而他手里的货物又是送往塞外。货物里面,夹带着军械和私盐,说难听一点,他这就是谋逆。如果一旦被确定下来,到时候他难逃一死,家人也会受到牵连。   这种情况下,杨承烈县尉的位子越稳固,能给他提供的保障就越大。   谁都可以倒,惟独杨承烈不能倒。   若是杨承烈一倒,他的问题就会变得非常严重!   一想到这里,宋三郎就不禁咬牙切齿,对陷害他的那些人,更多了几分恨意。   “大郎休再说了,宋某人不是不懂利害的人。   请你转告县尉,请他先解决眼前的麻烦,不必在乎我的事情。这里虽说环境不太好,但却没有人刁难。”   “如此,甚好。”   杨守文知道,宋三郎会让人转告家中,不会再有人上门闹事。   “三舅,还有一件事,你那些货物,是从哪里进的?”   “宝香阁。”   宋三郎毫不犹豫回答道:“我一直是从宝香阁进货……阿爹过世之后,我也是因为认识了宝香阁的林掌柜,而后才能在分家之后,迅速站稳脚跟。要说林掌柜那人不错,宝香阁更是昌平县的老字号……”   他说到这里,却突然停下来。   “我那天从宝香阁的货场提货,之后便准备出城,可没想到在城门口被发现了问题。   慢着慢着,我好像听人说过,那宝香阁似乎是范阳卢氏的产业。”   杨守文闻听,啪的一拍手,站起身道:“这就对了!卢永成,也是范阳卢氏的子弟。”   “该死!”   宋三郎露出恍然之色,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我早就该想到这些……货物之前一直是放在宝香阁的货场,除了宝香阁,谁能把那些东西塞进去?以前我和他们没有恩怨,所以也就没有想太多。如今思之,他们是想要利用我来陷害文宣。那该死林掌柜,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安什么好心。”   杨守文长出一口气,“三舅既然能猜出幕后黑手,倒也省了许多手脚。   这样,请你再委屈一些时日。待我回去禀报阿爹知晓,再想办法把你解救出来。”   说完,杨守文扭头就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宋三郎突然又道:“大郎且慢。”   杨守文停下脚步,诧异向宋三郎看去。   就听宋三郎道:“说起宝香阁,我倒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那天我一早去提货,天色已蒙蒙亮,不过光线不是很好。我隐隐约约看到一伙人进了宝香阁的后门。   那天凌晨,县衙正好遭了贼人的袭击!” 第七十五章 宝香阁(三)   杨守文倒吸一口凉气,凝视宋三郎,半晌说不出话。   这就能解释通了!   那天县衙遇袭之后,紧跟着就是全城戒严,那些凶手根本无处躲藏。可偏偏,杨承烈几乎把昌平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匪徒的线索,最后也只能是不了了之。   那么多的匪徒,会白昼蒸发吗?   当然不可能!   他们肯定是躲在了什么地方,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之后杨承烈曾梳理了一下几个有可能疏漏的地方:县衙、杨府、卢府、县丞家中,以及城中校场。除此之外,唯一被排除不可能是匪徒藏身之处的,就是宝香阁。   正如宋三郎所言,宝香阁的背后是范阳卢氏。   而且,宝香阁并非昌平一家,整个幽州,甚至包括营州等地,都有宝香阁的存在。据说,那宝香阁是范阳卢氏的产业,也是范阳卢氏的一根支柱。别以为世家大族就是以诗书传家,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事实上,世家大族必须要有强大的财力作保障,否则又如何诗书传家,又怎可能成为门阀贵胄呢?   杨承烈本身就出身弘农杨氏,自然不可能想象,那宝香阁会包庇袭击县衙的盗匪。   可如果是宝香阁的话……   杨守文立刻意识到了另一个麻烦,整个人顿时变得有些不好了!   宝香阁是范阳卢氏的产业,卢永成是范阳卢氏的子弟。卢永成要搞掉杨承烈,宝香阁又包庇了袭击县衙的匪徒。把这些线索连在一起,就不难发现,卢永成所做的一切,绝对是范阳卢氏家族在幕后推动,若不然他为何要与杨承烈开启战端?   “三舅,你确定?”   “我当然能确定。”   宋三郎信誓旦旦道:“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我从宝香阁的货场提货出来之后,就听说城中戒严。但我并未在意,于是押送货物出城……对了,那天的事情说来也怪。一般而言,城门的民壮就算检查,也大都是匆匆扫一眼,就会放我通行。   可那天,当值的民壮班头是陈一。   那厮和我关系一直不错,可不知为什么,那天对我的货物却检查的非常严格,不但是一辆车一辆车的检查,甚至还命我打开货物。没错,那家伙绝对有问题。”   面对存亡之时,宋三郎的头脑一下子变得极为清晰。   当日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现,也让他越发相信,问题就出在宝香阁的身上。   又是一个奸细!   杨守文记下了陈一的名字,然后又安抚了宋三郎几句,便匆匆离开昌平大牢。   此时,天色已晚。   杨守文离开大牢之后,并没有回家,而是直奔县衙。   以前这个时候,杨承烈说不定已经回家。但如今的情况,他不可能太早下班,肯定还在县衙里值守。果然,当杨守文来到县衙的时候,杨承烈正在衙门里安排夜禁巡防的事情。三班班头,除了站班皂隶的班头黄七之外,其他人都在。   杨守文耐心等待,直到杨承烈把事情安排妥当,这才前去拜见。   “兕子来叫县尉回家吃饭吗?”   当他走进公房的时候,就看到管虎从里面出来。   杨守文忙笑着道:“叔父说笑了,大家都在忙碌,阿爹想必也不会这么早回家。我来是有事情和阿爹商量……晌午后三舅家的人又上门吵闹,我刚才去了一趟大牢,三舅那边已经知道错了,所以我来和阿爹说一下,看能不能早点把他放了。”   宋三郎的家眷到杨府闹事的消息,不可能隐瞒。   包括杨守文去大牢探望宋三郎,恐怕也已经被有心人知晓。   如今的昌平,敌友莫辩。   而眼前这个外表粗豪的汉子,曾经是阿爹身边最信任的人,也变得不那么可靠了。   杨守文也不知道该相信谁,但看上去却没有什么异常。   既然隐瞒不得,索性就实话实说。   管虎笑道:“三郎的事情,我曾劝说过县尉,不过用处不大。   兕子你可以再和他商量一下,毕竟是一家人……而且又算不得大事,没必要较真。”   “我会劝说阿爹的。”   杨守文侧身让路,管虎匆匆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杨守文却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这管虎还有陈子昂,会不会和卢永成有关系呢?   他劝说杨承烈释放宋三郎,是真心还是假意?   一连串的疑问在脑海中浮现,让杨守文一时间不胜烦恼。   这时候,杨承烈从班房里出来,看到杨守文站在门口发愣,于是笑着就走上前来。   “兕子,在想什么?”   杨守文蓦地回过神来,连忙道:“阿爹,我找你有事。”   “哦,那随我走走。”   杨承烈说着,伸了一个懒腰,做出疲惫之色道:“今天在班房里值守了一天,也着实累了!   陪我走走,待会儿我让人把晚饭送来。”   他朝杨守文使了个眼色,便迈步沿着长廊而行,走出左厢大门之后,从一旁的小门走了出来。   小门外,是一条偏僻小巷。   巷子里光线昏暗,冷冷清清。   杨承烈见左右没人,这才长出一口气,恶狠狠骂道:“直娘贼,老子如今在这县衙里也要小心翼翼,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人才好。就连出恭,都觉得有人在暗中窥觑。”   “阿爹,没那么严重吧。”   杨承烈靠在墙上,露出落寞之色。   “我也不知道……连管虎都有问题,你说我还能相信谁?”   感觉得出来,杨承烈真的很看重管虎,以至于当他知道管虎与外人勾结之后,整个人都显得有些低落。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了情绪,摇头笑道:“让兕子看笑话了……一直以为,我在昌平做了十几年县尉,三班衙役尽在掌控。不成想……好了,有什么事,说吧。”   “阿爹可知道,民壮中有个队长,叫做陈一?”   “陈一郎?”杨承烈笑着点头,“我当然知道。”   “他可能是奸细。”   杨守文声音不大,但杨承烈却听得真切。   他脸色一变,旋即又恢复正常,沉声道:“就这件事吗?”   “还有,三郎与我说,县衙遇袭那天清晨,他看到有十几人进了宝香阁的后门。   阿爹,宝香阁是范阳卢氏的产业;卢永成是范阳卢氏子弟。   我担心,这次卢永成找你麻烦,很可能是范阳卢氏在幕后指使。另外,三郎货物中夹带违禁品,很可能也是卢永成暗中设计。如果真的是范阳卢氏要对付你,你可一定要多加小心才是。”   正如杨守文所猜测的那样,杨承烈原本是嘻嘻哈哈,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可是听到范阳卢氏四个字之后,整个人顿时有些乱了手脚,神色也变得紧张起来。   日月当空,武曌登基,世家大族的力量也在不断被削弱。   事实上,对于门阀贵胄的打压,自太宗李世民就已经开始。从贞观以来,至今近六十年光景,世家大族的确不复当年的盛况。可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范阳卢氏为五姓七宗之一,堪称华夏顶级豪门,哪怕是受到朝廷的打压,依旧底蕴深厚。   如此庞然大物,绝非杨承烈一个小小县尉可以抗衡。   如果杨承烈没有脱离杨氏家族,说不定范阳卢氏对他还可能有些忌惮。   可现在……   “阿爹,怕了?”   杨守文忍不住轻声取笑,令杨承烈老脸一红。   “休得胡说,我怕什么?”   “五姓七宗,那可是范阳卢氏。”   “哪有怎样?”杨承烈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可杨守文却能看出他声厉色荏的本质。   的确,对门阀贵胄,杨守文可能不会有什么畏惧。   但是杨承烈不一样,他生活在这个时代,世家大族的能量究竟如何?他怎能不知。   卢永成和他争斗,他不怕!   说到底,那是个人冲突,就算是卢永成再厉害,他杨承烈自认也有办法与之对抗。   可如果卢永成背后的范阳卢氏也参与其中……   杨承烈闭上眼睛,靠着墙一言不发。   而杨守文也没有赘言,而是在小门的门槛上坐下,呆呆看着渐渐被黑暗笼罩的小巷。   父子二人就这么一个站立,一个坐着,沉默良久。   “兕子,你回去吧。”   “啊?”   “我今晚要晚些回去,你告诉你阿娘,让她不必等我。”   杨守文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需要我帮忙吗?”   “你想帮我?”   杨守文笑道:“你是我阿爹,我是你儿子……你好了,我才能风光无限;你若是倒霉了,只怕我也要跟着倒霉。如今,你遇到了麻烦,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帮你?”   “好啊,那你帮把陈一解决了。”   杨承烈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整个人一下子变得轻松下来。   他颇有些玩味的看着杨守文,脸上还带着一抹古怪的笑意。   “陈一?”杨守文愣了一下,但马上反应过来,轻声道:“阿爹是想要杀鸡儆猴?”   “嗯!”   “好啊。”   杨守文一脸轻松之色,朝杨承烈点了点头。   “切,真要杀鸡儆猴,也用不着你。”   对于杨守文的回答,杨承烈有些发懵。他笑骂道:“老子还没有落魄到要让儿子出面杀人的地步。   好了,天已经不早,你早些回去吧。”   “好,那我回家了。”   杨守文也没有废话,朝杨承烈点点头,便沿着小巷往外走。   看着他的背影,杨承烈一双浓眉不自觉的拧成了一个川字,眼中更流露复杂之色。   对自家这个儿子,他有些看不透。   那种感觉,他有些形容不出来。有的时候,杨守文表现的不像是一个大病初愈的傻小子,而是一个有着很深心思的人。这也让杨承烈有些疑惑,有些担心。   看起来,还是要早些把他送去荥阳。   若久居昌平,怕是要耽误了他的前程……   ……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杨守文把他和宋三郎谈话的事情与宋氏汇报了一遍,不过却隐瞒了关于卢氏的情况。   听宋三郎能理解自己的苦心,宋氏总算是松了口气。   这天天被人闹上门来,终究不是一桩好事。   杨家在昌平,好歹也是有脸面的人。若是宋三郎的家眷不消停,对杨家而言,也是颜面无光。   不过现在好了,相信宋三郎的家眷也不会再来闹事。   宋氏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下,整个人也变得轻松很多。晚饭的时候,她甚至还多吃了一碗胡麻饭。   这胡麻饭,是用糯米浸泡,而后蒸熟,再将之捣烂揉成小团,拌上芝麻和白糖即可食用。不过,由于芝麻是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来的种子,名为胡麻,故而叫做胡麻饭。   这东西在后世还有一个俗称,叫做麻糍。   只是杨守文对甜食不太喜欢,所以吃的不算很多。   晚饭后,他带着幼娘和青奴在院子里玩耍,杨瑞则拖着疲乏的身子,从外面走来。   “大兄过的好自在,却苦了我在外面奔波。”   他一屁股在门廊上坐下,苦着脸抱怨道:“早知道这样子,我才不要做执衣这么辛苦。”   “还不是你自找的?”   杨守文忍不住笑道,然后示意幼娘和青奴带着四只小狗玩耍,菩提则匍匐在他身旁。   “盖老二怎么说?”   “他问了,老军说没问题。”   “那就好!”   杨守文说着,端起身边的水碗,喝了一口水之后,突然又问道:“二郎,你认识陈一吗?”   杨瑞一愣,旋即笑道:“怎会不认识他?”   “他今晚,可有当值?”   “最近一段时间,三班衙役都少不得当值的差事。”杨瑞想了想道:“我想想啊,他今天应该是在西山坊当值……嗯,我记得他会在西山坊坐班当值,不会有错。”   西山坊当值吗?   杨守文眼睛一眯,轻轻点头。   “大兄问这个作甚?”   “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对了,这家伙身手如何?”   “身手嘛,倒是不错!”杨瑞想了想回道:“陈一在民壮之中,应该算是一个高手。我记得管叔父曾和我说过,陈一郎的刀法不错!两年前契丹人造反的时候,陈一郎曾斩杀了三个獠子。只可惜这家伙好酒又贪色,所以才一直待在民壮。”   “这么说来,倒是个见过血的狠角色?”   “差不多。”   杨守文点点头,又询问了一些关于坐班值守的规矩,这才让杨瑞离开。 第七十六章 古怪   夜幕,降临。   就要到戌时了,夜禁即将开始。   杨承烈处理完公务之后,准备下班回家。这几日卢永成不在昌平,倒是让局势变得平静了不少。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杨承烈反而觉得比以前更加辛苦了。   卢永成在的时候,虽然暗地里勾心斗角,但在公务上,堪称一丝不苟。   很多事情卢永成会梳理清楚后,再由杨承烈接手。这样一来,杨承烈自然变得非常轻松。可是现在,卢永成请假离开,一应繁杂公务就落到了王贺与杨承烈的身上。老县丞是不用指望了,身为昌平县两大巨头的王贺与杨承烈自然要承担起来。   王贺精于政务,但是在处理繁杂公务的时候,比之卢永成还是有些欠缺。   杨承烈不得不协助王贺,承担起更多的事务。   如果卢永成没有窥觑他手中的权力,该有多好?忙碌一天之后,杨承烈把房间收拾了一下,准备离去。不过在内心里,他又有些想念卢永成在时的那种悠闲日子。   说起来,杨承烈也很困惑。   他与卢永成合作了十几年,虽然没什么交情,但彼此间却一直保持尊重,并没有什么冲突。哪怕是王贺与卢永成相争,杨承烈在大多数时候,也是置身事外。   可是,卢永成突然对他发难,并且把手伸进了他的地盘。   这里面,又有什么旋即?   想到这里,杨承烈就感到非常困惑。   他关上门正准备离开县衙,却不想王贺突然派人告诉他,县城里出现了一些不正常的迹象。杨承烈只得临时派人前去查看,而后又回到公房,等待消息回来。   看这样子,今天说不得要在这衙门里值守了!   杨承烈在书案后坐下,顺手拿起一个卷宗,在灯下翻阅。   至于晚饭,自有执衣准备,倒也不必担心会饿肚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   杨承烈感觉有些困倦。   他和衣而卧,准备小憩一会儿,却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紧跟着有人道:“文宣在吗?”   杨承烈连忙起身,房门拉开。   王贺一身便装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原来是县尊来了,卑下正在等马市那边的消息,却不知县尊有什么吩咐?”   杨承烈说着,站起身来。   却见王贺笑着摆手,“文宣不用这么拘谨,我也是一个人闲的无聊,想这个人聊天。   对了,吃过晚饭了吗?”   杨承烈道:“尚未用过。”   “正好,一起吧。”   王贺说着,命小厮把食盒打开,里面有三个菜,两壶酒,还有一张热气腾腾的巨胡饼。   顶头上司来了,杨承烈自然不好拒绝。   他把桌子收拾干净,让小厮把酒菜放在桌子上,然后请王贺落座。   “这两天,文宣着实辛苦了。”   “县尊这话说的……份内之事,何来辛苦之说?倒是看县尊这两日,着实憔悴了许多。”   “是吗?”   王贺摸了摸脸颊,捻须笑了。   “以前卢主簿在的时候,倒没有觉得公务繁杂。   而今卢主簿才请假两日,这衙门里就变得有些凌乱。若非文宣在,我也无法照顾周全。来来来,我先敬文宣一杯,权作是感谢文宣这两年来,对我鼎力支持。”   咦,话锋不对啊!   杨承烈敏锐觉察到,王贺话里有话。   不过,王贺既然开了口,他也不能敬谢不敏,于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王贺倒是很痛快,把杯中酒一口吃尽。   “县尊,莫不是有什么变化?”   “变化?”王贺温雅一笑,轻声道:“能有什么变化?文宣只需尽心做事,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哦!”   杨承烈笑着点点头,给王贺满上一杯酒。   “对了,你昨日找我要那飞狐地图,我给你带来了。”   两人吃了两杯酒,王贺突然想起了什么,从随身挎包里取出地图来,放在了杨承烈面前。   “文宣,可是看出了什么?”   “倒也说不上……不过二郎前些日子突然提起这地图,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些事情。县尊,你说那慕容玄崱放着好端端的静难军使不做,何故要与那蛮獠勾结?”   王贺端起酒杯,看了杨承烈一眼。   他沉默片刻,而后轻声道:“慕容玄崱所勾结者,未必就是默啜吧。”   “啊?”   “文宣,你心思虽巧,但秉性刚直,以后还需多多留意。   这次默啜出兵造反,怕也不会持续太久。你只管做好本份,不要掺和其他的事情。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所惧者,无非是那静难军兵临城下。不过我以为,虽然静难军和昌平之间,只隔了一座居庸关,但慕容玄崱未必会打过来……”   “为什么?”   杨承烈觉得王贺今天非常古怪,说话更是云山雾罩。   静难军和昌平既然只隔了一座居庸关,为什么不会打过来呢?   王贺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良久后苦笑道:“我不知道,但我感觉着,他不会打过来。”   “感觉?”   杨承烈越发奇怪。   你堂堂县尊,莫不是凭着感觉走吗?   这可是军国大事,你感觉慕容玄崱不会攻打昌平?这说出去,未免太过于儿戏。   还有,王贺说慕容玄崱未必是勾结默啜,又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有小厮在门外禀报,说是幽州都督府派人前来。   王贺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道:“与文宣聊天颇为快意,可惜公务繁杂,不能再把酒详谈了。我先去处理事情,以后有机会,再与文宣畅谈,到时候定要一醉方休。”   “哦,那是自然。”   杨承烈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要找我吃酒,我还能拒绝不成?还来‘有机会’这种说法?   只是他不好追问,起身把王贺送到门口。   “文宣。”   “县尊有何吩咐?”   王贺目光幽幽,看了杨承烈一眼。   他突然压低声音道:“如今的情况其实挺好,莫要再试图改变。”   “啊?”   “好了,我先告辞了,文宣你多保重。”   王贺说完,大袖一甩,便扬长而去。   看着他没入长廊的背影,杨承烈眉头紧蹙,感觉是一头雾水。   王贺今天跑来,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言语,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的情况挺好?莫非他已经熄了和卢永成相争的念头?可不应该啊!他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杨承烈站在门廊下,越想就越感觉疑惑…… 第七十七章 刺杀   夜深了,气温陡降。   差不多在将近子时的时候,突然起了雾,整个昌平就这样被笼罩在一层浓雾之中。   一队巡街民壮从番仁里坊外的大街上行过,渐去渐远。   杨守文从巷子里走出,看清楚了方向后,猫着腰,贴着坊墙而行,很快就来到和平坊外面。隔着坊墙,杨守文隐隐约约能听到和平坊内传来的声音。向两边看了一眼,确定四周没人之后,他猛跑两步,单脚在坊墙上一蹬,身体腾起便越过坊墙,悄然落地。   这是和平坊一处闹市的边缘,墙角下是一排大约有一米高的灌木。   天气渐渐变冷,灌木上的绿叶已渐渐凋零,不过藏身其中,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里面藏着一个人。   透过灌木的缝隙看去,和平坊的街道上冷冷清清。   这和天气有关,更与最近的局势有关。   静难军屯兵居庸关外,一副大兵压境的态势。在这种情况下,和平坊自然变得冷清很多。昔日接到两边的酒楼乐坊,此刻大都已经停止营业。倒是还有几家酒楼亮着灯笼,不过却给人一种格外萧瑟的感受。杨守文一身黑衣,贴着墙角而行,很快就拐进一条漆黑的小巷之中。   这条小巷,坐落在一家客栈的后门。   站在巷子口,可以清楚看到坊门旁边的武侯铺灯火通明,更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   根据杨瑞所说,和平坊的武侯铺共有六人,分为两班,每半个时辰就会出来巡查一次。   陈一今夜作为坐班值守的铺头,也会出来巡街。   虽然杨承烈没有同意他的建议,可杨守文还是能够感觉到,杨承烈内心中的杀意。   执掌昌平十余年,原以为自家的地盘固若金汤。   可不成想,先是有管虎在暗地里似乎与外人勾勾搭搭,而后又有站班皂隶班头黄七投靠卢永成。现在可好,连民壮武侯也有人背叛了杨承烈,他心中怎能不怒?   管虎,背后究竟是谁?目前尚不太清楚。   杨承烈也不好对他下手,毕竟管虎还听从他的调派,一直以来更是他的左膀右臂。如果干掉了管虎,捕班快手必然会出现动荡,到时候很可能会出现更大的麻烦。相比之下,黄七和陈一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黄七,有盖老军的人解决,不需要杨承烈动手。至于陈一嘛……杨守文觉得,杀了此人可能会效果更佳。   杨承烈要对七坊团头下手,也需要一个由头。   这是杨承烈和盖老军之间的交易,干掉陈一,正好可以给杨承烈提供一个借口。   杨守文半蹲在巷子口的阴影中,看着浓雾中,越来越冷清的和平坊。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   武侯铺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紧跟着就见火光闪动,三个人影从里面走出。   “陈队,外面这么冷,还要巡街吗?”   “是啊,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巡个鸟来?还不如在铺子里搏两把来的痛快。”   “你懂个屁,直娘贼的爷爷今天手气太差,出来走一圈,转个运。”   一个粗豪的声音传来,带着浓郁的昌平口音。   杨守文眼睛一亮,连忙打起精神,向外面观瞧。   一个穿着坎肩似地半臂,手里拿着一口唐刀的男子走在最前面,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   在他身后,两个武侯举着火把慢悠悠行进。   三个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越来越近,朝着小巷走来。   “你他娘的懂什么,现如今我跟了卢主簿,杨县尉又怎能放过我?   卢主簿现在不在昌平,我更要小心一点才是。万一有人告上去,岂不正好给了县尉借口。嘿嘿,等过了这几天,卢主簿从蓟县回来,到时候就算县尉也奈何不得我。”   “陈队,你说卢主簿真能收拾得了县尉?”   “废话!”粗豪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也不看看,卢主簿背后是什么人。   范阳卢家!懂不懂,那是范阳卢家!在幽州这块土地上,除了圣人之外,就是卢家。卢主簿这次据说是被卢家召回去。等他再回昌平的时候,必然会有变化。   老子在做了三年队正,可惜不得县尉赏识。   如今改换门庭,是最好的机会。将来等卢主簿得了势,老子怎地也能做个班头。”   “陈队说的不错……说实话,杨县尉虽然有些本事,又怎可能是卢主簿的对手?”   “以后,说不得还要陈头多关照。”   “好说,好说!”   三个人说笑着,从巷子口走过去。   杨守文眉头微微一蹙,有心上前偷袭,又怕惊动了其他人。   这厮三人一起行动,的确是有些麻烦。可如果不动手,岂不是白来了一遭?   在杨守文的心里,陈一已经是个死人。   这个人必须死,若不然他留在民壮当中,必然会弄出越来越多的麻烦。从三个人的对话中可以听出,又不少人已经心动,似乎是想要投靠卢永成。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能活下去。否则会有越来越多的民壮投靠卢永成,于老爹也就越发不利。   不行,必须要杀了此人!   杨守文想到这里,脚下往外挪动了两步。   就在这时,那陈一突然停下脚步,向左右观瞧。   “陈队,怎么不走了?”   “直娘贼,老子要先方便一下。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我去那边的巷子里。”   说着话,他扭头便朝着小巷走来。杨守文立刻后退,悄无声息的没入小巷深处。   这就叫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杨守文之前正头疼怎么才能干掉陈一,没想到他自己就送上门来。   这样也好,省了一番手脚。   陈一走到巷子口,解开了裤子。   不过他看了看,可能是觉得太过显眼,于是又往巷子里挪了两步,整个人都没入了黑暗之中。   杨守文轻手轻脚来到陈一的身后,耳听陈一口中哼着小曲,慢慢伸出手。   那陈一倒也是个练家子,突然激灵灵一个寒蝉,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他连忙转身,可是未等他身子转过来,一只大手已经捂在他的嘴上,另一只手则绕过他的脖子,掐住了他的喉咙。   “呜呜呜呜!”   陈一想要挣扎,可是杨守文却没有给他机会。   只见他捂住陈一的嘴,手上猛然发力,就听喀吧一声轻响,便拗断了陈一的脖子。   陈一的身体顿时瘫软下来,向地上滑去。 第七十八章 好大胆子   杨守文托着他的身体,把他靠在墙上。   向外面看了一眼,就见那两个武侯站在不远处的大街上,正背对着巷子轻声交谈。   杨守文不敢迟疑,连忙沿着小巷往里走,而后贴着墙角很快来到坊墙脚下。   雾气很浓,能见度大概只有十几米。从杨守文的角度看去,若没有那火把照亮,他根本就看不到那两个武侯的影子。那么,从武侯的角度看过来,更是雾蒙蒙一片。   他不敢再耽搁,原地跃起,探手搭在墙头,两臂用力,噌的便跃出坊墙。   此刻,和平坊外面的雾气更浓。   街道上更静悄悄,不见一点声息。   杨守文辨认清楚了方向,继续贴着墙角走动。在路上,他还遇到了一队巡兵。不过当他藏进那灌木之中以后,巡兵根本就没有发现,笔直从他身前走了过去。   “停一下!”   就在杨守文以为巡兵过去的时候,忽听有人喊了一声。   紧跟着,几个武侯民壮朝他走过来,站在灌木丛外,一边低声交谈,一边解开腰带。   尼玛,你们不是要……   杨守文顿时苦了脸,心里面更感到万分无奈。   就在这时,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那停在路上的巡兵民壮头目立刻大声喊道:“快走,有情况。”   两个巡兵不敢怠慢,骂骂咧咧转身离开。   杨守文这才松了口气,他知道,恐怕是陈一的尸体,被人发现了!   接下来,整个昌平必然会全城搜查。杨守文不敢再耽搁,立刻加快步伐,来到番仁里杨府的后墙外。从巷子里往外看,火光跳动。尖锐的哨声更是此起彼伏,越来越近。   杨守文连忙纵身翻过院墙,进入杨府的后花园。   杨府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杨守文松了口气,正要回房,只听得从一间厢房里传来一阵犬吠声,却是菩提觉察到了外面的动静。紧跟着,几间厢房里亮起了灯,更隐隐约约传来说话的声音。   杨守文不敢再耽搁,沿着门廊一溜烟来到自己的房间外,闪身进了屋子。   “菩提,不许叫……谁把菩提关在屋子里了?”   宋氏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话音未落,就听杨氏道:“大娘子,是幼娘关的菩提……晚上幼娘和它玩耍,把它关进屋子里,结果忘记了……没想到它大半夜的突然吠叫,扰了大娘子的好梦。”   “哦,我说呢。”   宋氏显然没有再继续追究下去,和杨氏又说了几句,外面就恢复了平静。   杨守文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不对!   他突然想起来,菩提明明是他关起来的,杨氏为什么说是幼娘把它关起来?   他连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房门,探头向外看去。   只见在门廊尽头,杨氏正牵着菩提往门口走。听到动静,杨氏扭头看过来,见杨守文向她张望,于是微微一笑,朝杨守文摆了摆手,“兕子,天不早了,早些休息。”   到底是婶娘!   杨守文立刻反应过来,朝杨氏点点头,便关上了门。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人不会出卖他,老爹当排在第一位。除了老爹之外,就是杨氏母女。这三个人,也是杨守文最信任的人,更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存在。   杨氏既然看出了端倪,自然会把首尾解决。   杨守文脱下了身上的黑衣,爬到床上躺下来,长出了一口气。   老爹,我已经把借口给你找好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   “兕子哥哥,快来抓我啊!”   阳光明媚,在虎谷山的山坡上,山花盛开。   幼娘奔跑着,在花丛中忽隐忽现。她一边跑,一边嬉笑着叫喊。杨守文笑呵呵跟在幼娘的身后,眼看着幼娘距离她越来越近,忍不住高声喊道:“幼娘,我抓到你了!”   话音未落,幼娘却消失不见。   杨守文一怔,连忙大声呼喊幼娘的名字。   “兕子哥哥,我在这里。”   从山花丛中传来幼娘的声音,杨守文忙不迭走过去。   他拨开了花丛,看到了幼娘。只是,幼娘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容,眼中更闪烁着森然之意。   她的手里,是一口利剑。   当杨守文拨开花丛的一刹那,只听幼娘一声娇叱:“奸贼,纳命来!”   一道剑光冲天而起,但见满山飞舞花瓣。那剑光从花丛中来,直刺向杨守文……   “幼娘!”   杨守文睁开眼睛,呼的一下子坐起来。   额头上,汗涔涔,后背更被冷汗湿透。   “做恶梦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杨守文激灵灵打了个寒蝉,忙扭头看去。   杨承烈坐在书桌旁,好像在看什么。   “阿爹,你怎么在这里?”   杨守文长出一口气,立刻放松了警觉。   他掀起被子,从榻上下来。   杨承烈则转过身,看着他道:“刚才就听你一直叫喊幼娘的名字,到底梦到了什么?”   “没事!”   杨守文坐在榻床边缘,轻轻摇头。   这个梦,好怪异……这应该是他第二次梦到幼娘杀他!开玩笑,幼娘又怎可能杀他?   他伸出手,用力搓揉面颊。   “阿爹什么时候回来的?”   杨承烈微微一下,突然举起手,扬了扬手里的纸。   “你写的?”   “啊?”   杨守文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点点头道:“是孩儿写的。”   “确是写的一手好字……不过这字体,我好像没有见过,你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我,自己瞎写的。”   “呵呵,瞎写都能写出这样的好字?”杨承烈显然不太相信杨守文的说辞,不过并没有再追问下去。他扬了扬手里的纸张,“你这故事,可是根据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所写?”   “哦,正是!”   杨守文先犹豫一下,旋即点头。   那纸上,写的正是《西游记》。虽然记得并不是特别清楚,但大体上不会有问题。   杨承烈笑道:“很好看的故事……之前你阿娘和我说过,却不似你写的这般精彩。当今圣人崇尚佛法,你这故事说不定能合圣人的心思。嗯,继续往下写吧,等你写完之后,找人帮你刊印了,说不得我老杨家还能出现一个了不得的才子。”   杨守文顿时笑了,从床上下来。   “阿爹说笑了,不过是孩儿闲来无事时的胡思乱想,那称得上什么才子?”   “呵呵,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语气不对!   杨守文心里一咯噔,抬头向杨承烈看去。   就见杨承烈目光灼灼,凝视着他,脸上更带着一抹冷笑,“也许你算不得才子,却是个了不得的刺客!兕子,你好大胆子,竟然不听我的话,自作主张杀了陈一!” 第七十九章 骑虎难下   杨守文显得很平静,并没有流露出慌乱之色。   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隐瞒这件事。陈一必须死!在他得知陈一已经投靠了卢永成的那一刻,心里面就有了决断。陈一不死,等到卢永成回来,势必会给三班衙役带来更多的混乱。老爹辛辛苦苦十数年才打下的根基,绝不能就这样被卢永成毁掉。若三班衙役乱了,老爹在昌平的话语权也会随之削弱很多。   所以,不管是黄七还是陈一,杨守文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   “你这小子,为何不能满足一下我的心愿呢?”   杨承烈见杨守文这副模样,哑然失笑,脸上的冷色随即消失。   “浮夸!”杨守文笑道。   “哦?”   “阿爹刚才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恼我。”   杨承烈闻听,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把手里的文稿放在书案上,“赶快往下写,我还等着看呢。   洗漱一下,待会儿到书房找我,我有话要和你说。对了,把二郎也叫过来吧。”   杨承烈说完,便出门而去。   杨守文苦笑着摇了摇头,被老爹这一打岔,倒是驱散了噩梦给他带来的种种疑惑。   幼娘,又怎会杀我?   杨守文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了一句,便走出房间。   门廊上,摆放着水盆和一应洗漱用具。毛巾整整齐齐放在一旁,上面还有一块雕刻成小狗模样的皂角。杨守文一眼看出,这东西绝对是幼娘为他准备的。真是怪了,我怎么会做那么一个古怪的梦?好端端的,幼娘又怎么可能会来杀我呢?   他再次哑然,蹲下身子洗漱起来。   ……   早饭,是昨晚剩下的胡麻饭,配上一碗热粥。   杨守文吃完早饭,就叫上了杨瑞,一同走进杨承烈的书房。   “大兄,陈一……”   杨瑞显然已经猜到了什么,在前往书房的路上,忍不住低声询问。   昨夜杨守文找他打听关于陈一的事情,今天一早就听说陈一在和平坊的巷子里被人杀害。   杨瑞又不是傻子,怎能猜不出其中的奥妙?   不过,内心里对杨守文更多了一分惧意。   “多听,少说,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陈一是谁?”   杨守文瞪了杨瑞一眼,也让杨瑞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连忙道:“我就是随便说说,听说昨天晚上,陈一被人杀了。”   “杀就杀了呗,二五仔从来不会有好下场,难不成你和他关系不错,感觉难过?”   “呸呸呸,我都不认识这个人。不过,二五仔是什么意思?”   “叛徒!”   杨守文说完这句话,两人已经来到了杨承烈的书房外。   他上前一步,轻轻叩响门扉,就听到里面传来杨承烈沉冷的声音:“兕子,二郎,进来吧。”   杨守文连忙拉开门,和杨瑞走进书房。   杨承烈坐在书案前,示意两人坐下。   “昨夜陈一被杀,显然是得罪了什么人。我听说,他和昌平许多团头有牵连,所以昨天夜里我得到消息之后,就立刻命人突袭各坊,将可疑之人全都抓了起来。   最近两日,城里会有些动荡。   卢主簿不在,我要经常在衙门里值守,所以没有功夫照顾家里,你二人要多用心。”   杨守文,笑了!   老爹果然是心有灵犀。   自己前脚动手,老爹后脚就展开了行动。   想必这时候,那盖老军也听到风声了吧……这样最好,也能让盖老军彻底安心。   杨瑞则愣了一下,旋即就反应过来。   当日杨守文和盖老军谈判的时候,他就在旁边。   盖老军提出要求,希望杨承烈出手整治七坊团头,给他腾出时间来整顿昌平的地下世界。杨瑞还想着,杨承烈会怎么动手。可没想到,就这样简简单单解决了。   他心情有些复杂的看了杨守文一眼,心里或多或少有些失落感。   想当初,他制造谣言,然后成为杨承烈身前执衣。虽然有他的小心思,但未尝没有想去为杨承烈排忧解难的想法。可现在,大兄清醒过来以后,轻而易举就解决了麻烦。之前他对杨守文畏惧大于敬佩。可现在,他对大兄,已是彻底敬佩。   “二郎,待会儿你去城门值守时,代我与盖二郎说一声。   你就让他转告老军,就说你大兄答应他的事情,我已经做到;现在,是他履行承诺的时候。”   “孩儿明白。”   杨瑞心里清楚,从现在开始,他在家中充当的角色,会是一个传话筒。   虽然与他所期望的有些差距,但至少他已经开始为家里做事,总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另外,让盖二郎告诉老军,动静小一点,不要闹得满城风雨。”   “喏!”   杨承烈点点头,目光转向了杨守文。   他沉吟片刻,轻声道:“昨夜,县尊突然找我吃酒。”   “哦?”   杨承烈把那副地图拿出来,放在书案上道:“你前几日让我找县尊讨要地图,他还给我了。不过,他昨夜表现的非常古怪,还与我说:保持现状,莫要做出改变。”   杨守文听罢不由得一愣,脸上露出诧异之色。   “保持现状?”   他看着杨承烈道:“难道说,县尊不准备和卢永成斗了吗?”   “我不知道。”   杨承烈不禁苦笑,轻轻摇头道:“也许县尊觉得无趣,不想再与卢永成争斗;亦或者他想置身事外,让我和卢永成鹬蚌相争,他得渔人之利。可不管他是什么想法,问题在于,我都必须和卢永成争斗下去,否则的话,早晚被卢永成给架空。”   说着话,他站起身来。   “这里面,或许还有太原王家的意思。   五姓七宗,盘根错节,相互之间的关系颇为复杂。而今圣人对世族不满,一直以来多有打压之举,也使得各大家族更加团结。王家也许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而恶了和卢家的关系。而卢永成就算是真的得势,卢家也未必会太过为难县尊。”   说到这里,杨承烈不禁轻柔太阳穴,脸上苦色更浓。   “可这样一来,却把我害苦了!   我绝不会放手三班衙役,否则日后在昌平,会更难立足。所以,不管怎样,我都会和卢永成斗到底。不过……” 第八十章 后路   说到这里,杨承烈不禁轻柔太阳穴,脸上苦色更浓。   “可这样一来,却把我害苦了!   我绝不会放手三班衙役,否则日后在昌平,会更难立足。所以,不管怎样,我都会和卢永成斗到底。不过……”   杨承烈叹了口气,看看杨守文,又看了看杨瑞。   “我必须要最坏的准备,所以我想要让你去一遭荥阳。”   “啊?”   杨瑞失声,诧异看着杨承烈,“阿爹,让大兄去荥阳作甚?”   杨承烈没有理睬杨瑞,而是看着杨守文道:“我要你去荥阳找你舅舅,请他设法收留。”   “大兄的舅舅?”   杨瑞一脸茫然之色,扭头看向杨守文。   杨守文的身世,除了杨承烈和杨守文父子之外,也只有已经故去的杨大方知道。   杨瑞从来不知道,自家大兄还有一个舅舅。   听老爹话语里的意思,大兄的舅舅好像很有能量?   杨守文眉头一蹙,目光炯炯,凝视杨承烈。   良久,他突然道:“阿爹,我不去。”   “为什么?”   “你现在的情况不好,我更不能离开……你别说话,听我说完。阿爹你的心意,孩儿知道,更不胜感激。但问题是,我若是离开,你身边可还有信得过的人?”   “我……”   “别和我说二郎!”   杨守文不等杨承烈开口,就立刻打断了他。   “二郎聪慧,我从不否认。   但问题是,二郎年纪还小,很多事情根本无法帮到你。而且他在明处,大家都会盯着他,所以根本无法做事。孩儿虽不才,却有几分蛮力,更无人会关注我。   阿爹在明处,我在暗处……处理些许腌臜事,更不会有人在意。   我留下来,让二郎去荥阳!若舅舅肯接纳我们,二郎去也是一样;若舅舅不愿接纳,就算我去也没有用处。阿爹,你说过,我们是一家人!就算舅舅收留了我,我一个人在荥阳也不会快活。总之,孩儿不孝,这件事绝不会遂了阿爹的心思。”   杨瑞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大兄说话会如此不客气。   看看杨守文,又看了看杨承烈。   杨瑞终于意识到,自家大兄绝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在大兄身上,绝对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你这孩子,这时候还这么固执?”   杨承烈勃然大怒,可是杨守文却毫不退让。   他梗着脖子,看着杨承烈,“若孩儿还是浑浑噩噩,阿爹送我走绝无怨言。   可现在,孩儿清醒,阿爹又面临困境。若孩儿这时候离开昌平,那才是不孝。”   “你……”   杨承烈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半晌,他指着杨瑞道:“二郎年纪小,荥阳距离昌平更有千里之遥。”   “让宋安带他去,实在不行再带上茉莉。   宋安那老小子虽然身无所长,而且喜欢搬弄是非,可他对二郎确是忠心耿耿。有他跟着二郎,二郎也不会太吃亏。再加上茉莉的勇武,路上定不会有什么风险。”   “这个……”   杨承烈有些犹豫,向杨瑞看去。   “大兄,你刚才在说什么?”   杨瑞这时候已经彻底糊涂,看着杨守文,期期艾艾问道。   杨守文瞪了他一眼,沉声道:“让你去搬救兵……若你能搬来救兵,则阿爹在昌平,便稳如泰山。如果你搬不来救兵,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荥阳,休再回来。”   “我不去!”   杨瑞要是还听不懂,那就真辜负了‘聪慧’二字。   不过,杨守文却冷声道:“你不去,我就弄死你。”   “大兄……”   “我可不是和你玩笑,你要是不相信,不妨试试。   反正大家都要死,你到时候死在别人手里,倒不如死在我手里。现在,你去不去。”   出人意料的是,当杨守文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杨承烈没有阻止。   相反,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两个儿子,都是好孩子……不管是杨守文也好,杨瑞也罢,都没想过抛弃家庭。   “二郎,此事就听你大兄的。”   在刹那间,杨承烈思绪百转。   杨守文说的没错,他留在昌平,多少能够给自己一定的帮助。   二郎相比,终究还是嫩了一些……而且,正如杨守文所说,如果荥阳郑氏愿意帮忙,杨守文去不去都会帮忙;可如果他们不愿意帮忙,杨守文去了也没有用处。   没错,荥阳郑家同为五姓七宗之一,不比范阳卢家的门户低。   可问题是,郑家愿意为自己,得罪了卢家吗?   在这一点上,杨承烈不敢保证。   如果到最后他真的输给卢永成,凭他和杨守文的武力,离开昌平另起炉灶,不在话下。   想到这里,杨承烈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   正如杨守文猜测的那样,在杨承烈收押抓捕了七坊团头之后,盖老军立刻展开了行动。   地下世界的争斗,比之官场上的斗争更加血腥。   在官场上,大家至少还需要师出有名,有一个借口。可是在地下世界,那就是谁的拳头大谁有道理,赤裸裸以实力为尊。盖老军在昌平多年,虽然表面上看去很和善,但能够把持昌平这么多年,又岂是善与之辈?他盘踞蟒山坊,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甚至整天呆在老军客栈里,让人觉着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没有特别之处,盖老军何来那么多的家业?   老军客栈表面上是一个客栈,但实际上却是藏龙卧虎。   那些混不下去的亡命之徒,只要到了老军客栈就不必再去担心没有着落。老军客栈不会给他们什么金银财宝,却可以给他们平安。就算仇人找上门,盖老军也会为他们出头。那些亡命之徒来了走,走了来……这许多年过去,有的死了,有的却转了运。不管怎样,这份人情留下来,也为老军客栈积攒了不少能量。   之前,那些团头在,盖老军不好发作。   可现在,那些团头已经成了阶下之囚,盖老军立刻露出了獠牙。   仅一天功夫,昌平八坊悄然蒸发了几十条人命。那些原本隶属七坊团头手下的混混,更变得人心惶惶。可是,没有用处!七大团头被关在大牢里,而一些比较凶狠的小团头,也都离奇失踪。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但所有人都清楚,那些小团头,如今怕都变成了死人,不晓得丢在什么地方,被虎狼吞食。   杨守文没有再去理睬这件事,因为他很清楚,盖老军和杨承烈已经结成了同盟。   盖老军能够盘踞昌平多年,不是不晓得轻重的人。   倒目前为止,衙门里没有接到一桩命案,那就说明,盖老军处理的非常得体。   没有命案,衙门自然不会理财。   相信等那七大团头从牢里出来的时候,会发现昔日的地盘,已经被盖老军接手。   “二郎,还没有想明白吗?”   当晚,杨守文拉着杨瑞,坐在门廊上。   杨瑞的脸上,好像写着‘我很不高兴’几个字,坐在他身旁,撅着嘴一言不发。   他还在生气,老爹和大兄就这样把他赶去荥阳。   虽然知道老爹和大兄是好意,但是在杨瑞看来,他这样做无异于临阵脱逃的逃兵。   这,也让他感到非常不满! 第八十一章 卢永成归来(上)   从清醒以来至今,差不多快一个月了。   杨守文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保姆。要帮助老爹稳定局势,要安抚后妈的玻璃心,要哄劝小自己很多快一半的妹妹,更要时不时开导一下杨瑞这个兄弟。   看杨瑞不高兴,杨守文又怎能不明白问题的关键?   “阿爹也好,我也罢,从没有看不起你。”   “那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让我去荥阳?大兄,我也是杨家人,我想为阿爹排忧解难。”   杨瑞不等杨守文说完,便抢先开口。   杨守文笑道:“那你能帮阿爹做什么?”   “我……”   “论武力,你不如我;论见识,你不如我;更不要说论年纪,你也比我小太多。你现在文不成武不就,能给阿爹什么帮助?难不成整天跑腿,就是排忧解难?”   这话一出口,杨瑞顿时闭上了嘴巴。   脸上,露出颓然之色,他低着头,默默不语。   “二郎,你很聪明。”杨守文伸手,揉了揉杨瑞的脑袋,“可现在并非是你施展才华的时候。昌平太小,根本没有你施展才干的空间。我要你去荥阳,一方面是希望你能为阿爹求来荥阳郑家的帮助,另一方面也是为你的将来着想……   君不闻,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你书未读过万卷,何不行万里路去领略各地风光?等再过几年,你年纪大了,就算你不想为阿爹排忧解难,我都不会让你继续逍遥快活。”   “可那荥阳郑家……”   杨守文想了想,轻声道:“对于荥阳郑家的情况,说实话我也不甚了解。   你也知道,我并未见过我那舅父,也不知道他在郑家是否有足够的话语权。此次让你前去,更多是想你增长见识。至于昌平这边,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难。   阿爹好歹也做了十几年的县尉,卢永成就算有些手段,也不会做的太绝。只要他有分寸,阿爹就有腾挪的余地。再不济,我们离开昌平,照样能过的逍遥自在。”   杨守文说完,盯着杨瑞。   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他按住杨瑞的肩膀,沉声道:“二郎,阿爹和我看重的是你的未来,而不是现在。   话,我就说这么多,你自己好好想想。   如果你还是执意要留下来,我会去劝说阿爹。”   说完,他起身往外走。   一步、两步、三步……杨守文心里算着时间。   “大兄!”   杨瑞在身后突然叫喊。   杨守文顿时松了口气,暗道一声:搞定!   这小孩子,必须要哄着来。似杨瑞这种年纪的孩子,难免心高气傲。你若是一味的打压他的积极性,必然会让他产生逆反心理。倒不如捧着他,给他一个高远的目标。   杨守文觉得,他快要变成一个心理专家了。   “我听阿爹和大兄的话,此次前往荥阳,必不辜负大兄的期望。”   “量力而行,要知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殊为不智。你这次去荥阳,最重要的是要去拉近咱们杨家和郑家的关系。就算我舅舅不愿意帮忙,你也不要去强求。”   “二郎明白了!”   杨瑞胀红了脸,一脸的坚定。   远处,杨青奴疑惑看着手舞足蹈的杨瑞,忍不住抬头问道:“阿娘,二兄这是怎么了?”   宋氏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不用理他,你大兄再哄猴子呢。”   杨承烈做出的决定,宋氏自然知道。   她也没想到杨守文的舅舅,居然是荥阳郑家的人!荥阳郑氏,那可是不输于范阳卢氏的存在。五姓七宗这种门阀贵胄,对于普通百姓而言,绝对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宋氏当然愿意杨瑞能够和郑家搭上关系,这对杨瑞而言,绝对有天大的好处。   同时,她也更加感激杨守文。   因为她知道,是杨守文给了杨瑞这样的机会。如果没有杨守文的存在,杨瑞想要和郑家搭上关系,天晓得要等什么时候。更重要的是,宋氏发现,她对自家的枕边人,其实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了解。杨守文的舅舅是郑家人,那么杨承烈又是什么人?   一想到这里,宋氏就有些担忧。   她一个商贾之女,如何能够配得上高门贵胄?   宋氏目送杨守文离开,突然道:“奴奴,以后要记得,对你大兄更多敬重。从现在开始,咱们这个家除了你阿爹之外,便是你大兄!记住,且不可有半点怠慢。”   杨青奴闻听,露出茫然之色。   不过她还是顺从的点点头,轻声道:“阿娘放心,奴奴以后一定听大兄的话。”   ……   杨瑞决定前往荥阳,但也不可能马上动身。   毕竟,和荥阳郑家太久没有联络过,也需要做一些准备。似荥阳郑家这种数百年高门贵胄,自有一番规矩。如果不懂得规矩就冒然登门,很容易被对方耻笑。   杨守文再三叮咛,你这次去荥阳,代表的是我杨家的脸面。   这也让杨瑞有些紧张,甚至感到忐忑不安。   高门贵胄是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自幼在昌平长大,杨瑞去过最远的地方,恐怕就是蓟县。不过按照母亲的说法,蓟县最厉害的田家,在郑家面前也算不得什么。这更让杨瑞感觉压力倍增。   好在,杨承烈当年也算是贵胄子弟,对于高门贵胄的规矩,了然于胸。   在闲暇时,他就会教导杨瑞一些关于郑家的规矩。   不仅是杨瑞要学,就连随同杨瑞一同前去的宋安也要学习规矩。   不知不觉,两天过去。   这天,杨守文正坐在家里给幼娘和青奴讲故事,杨瑞突然间从外面慌里慌张跑进来。   “大兄,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杨守文抬起头,看着姿容有些狼狈的杨瑞,咳嗽一声道:“姿容,姿容!二郎,阿爹和你说过多少次,一定要注意姿容。将来你到了荥阳,这么慌张定会被人耻笑。   阿爹不是说过,要有泰山压顶,面不改色的风范。”   这两日,杨承烈教导杨瑞规矩的时候,杨守文有时候也会在一旁聆听。   在他看来,所谓名士风范绝壁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看着杨瑞眉头坐卧行走都要遵循规矩的模样,他就暗自庆幸,没有答应老爹的要求。否则现在难受的,怕就是他杨守文了! 第八十二章 卢永成归来(下)   杨瑞啼笑皆非,“大兄,你还有心情调笑?”   “怎么了?”   “卢永成回来了!”   “哦?”杨守文站起身,示意幼娘和青奴去一边玩耍。   “回就回来,又何至于如此慌张?”   杨守文走到杨瑞身边,轻声笑道:“再说了那卢永成是昌平主簿,他回来又有什么稀奇?”   “不是,那卢永成……”   杨瑞连连摇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之后,低声道:“卢永成这次回来,还带了不少人。我刚才听人说,有什么都督府的长史也来了,如今他们已经到了县衙。”   都督府长史?   杨守文一怔,脸上的笑容随即隐去。   这幽州都督府的前身,是由隋文帝设立的幽州总管府,专门为抵御突厥而建。   隋炀帝大败突厥之后,北方压力骤减,曾一度撤销总管府。   然而在隋末唐初,东突厥趁中原混战,东山再起,一度成为威胁唐王朝的心腹之患。所以,唐高祖李渊在建唐之初,就承隋制重开幽州总管府。其首任大总管,也就是后世人耳熟能详的罗艺,辖幽、易、平、檀、燕、北燕、营、辽八州之地。   北到长城,东至营州,包括关外之地,形成了一条与长城平行的带状防御区域。   在武德七年,总管府更名都督府。   当时的太子李建成更坐镇幽州,成为第一任大都督。   之后,太宗李世民开创贞观之治,为北方带来了近四十年的和平。然则从高宗李治末年开始,东突厥再次兴起,数次寇边。万岁通天元年,也就是公元696年,契丹人攻陷营州,威逼幽州。武则天为加强防御,更赋予了都督府极大权力。   现任幽州大都督名叫张仁愿,也是武则天一手提拔起来的名将。   此人是武则天开创武举后,第二个武状元。不但勇武过人,同时更精通兵法。   都督府长史前来,绝对是受张仁愿差遣。   可是,张仁愿为什么派人前来?杨守文心里面,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   “老虎,县城里这两日还算平静,不过城外的难民却越来越多。   黄七去了蓟县到现在也没有回来;陈一又出了意外……我想让你这几日多留意城外的难民,城里的事情暂时由我担着。等黄七回来之后,你再回城巡查,如何?”   班房里,杨承烈一脸无奈之色,与管虎商议事情。   他已经知道,管虎似乎大有来头。   这让杨承烈不禁多了几分小心,同时又不想和他翻脸,于是就想了这调虎离山的计策。   快手捕班,是杨承烈的嫡系。   之前一直交由管虎带领,他也就没有插手其中。   可现在,管虎已经不值得他继续信任,杨承烈就有了插手捕班的想法。   但他又不能做的太明显,否则很可能会引起管虎的怀疑,到时候反而会弄巧成拙。   毕竟,管虎背后来历不明,让他也不敢轻易下手。   正好城外人手不足,杨承烈就想了这办法,暂时让管虎从捕班里脱身出去。只要管虎不在捕班,杨承烈就有足够的理由接手捕班。到时候就算管虎再回来,他已经控制了局面。   管虎愣了一下,轻声道:“可是陈一的案子……”   “陈一的案子不用担心,我会亲自处理。   其实这案子应该不复杂,我听说陈一这人平日里嚣张跋扈,更口无遮拦,说不定得罪了谁。只要把方向找对,自可以找到凶手。”   “可是……”   “好了,这件事就这么决定。”   杨承烈不给管虎拒绝的功夫,笑着道:“其实我现在更担心城外的情况。那慕容玄崱谋反,静难军陈兵居庸关外,虎视眈眈。万一那难民营里有叛贼的细作,到时候很可能会给昌平惹来灭顶之灾。你先把注意力放在那边,等局势平静,再回来查找凶手。”   杨承烈的理由很充足,管虎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无奈之下,他只好点头答应。   只是管虎隐隐觉得,这几日杨承烈虽然对他依旧亲切,可不知怎地,总有一种疏离感。   “县尉,我……”   他正要开口,忽听外面一阵骚乱。   杨承烈眉头一蹙,连忙起身走出房间,就看到一队军卒冲进了县衙,迅速将左厢包围。   卢永成施施然,走进了左厢。   “卢主簿,你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杨承烈上前,厉声喝问。   看起来,这卢永成来者不善啊!   虽然不清楚他究竟要做什么,可身为昌平四巨头之一的杨承烈,必须要做出姿态。   “文宣休怒,我先介绍一下。”   卢永成并没有因为杨承烈的怒斥而露出不满之色,与杨承烈拱手见礼后,他侧过身子,让出站在他身后之人。   “这位是都督府的王长史,也是太原王氏族人。”   “啊?”   杨承烈闻听越发感到奇怪,不过也不敢怠慢,忙拱手见礼,“卑下见过王长史。”   那王长史并没有理睬杨承烈,态度显得格外冷淡。   “大庵,休要耽搁,带我前去抓捕贼人。”   说着话,他上前一步,就想要推开杨承烈。   杨承烈眉头一蹙,正要开口。却见卢永成把他拉到一旁,“文宣,你我虽然有些矛盾,但说起来也不过是私人恩怨。我今日绝无任何针对你的意思,而且这件事你也插手不得……王长史今日的目的并非你我,而是咱们的那位县尊老爷。”   “大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承烈感到一头雾水,茫然看着卢永成。   而这时候,王长史已经带着人,冲进了县令平日里公干的房间。   “那贼人何在?”   “哪个贼人?”   杨承烈忍不住问道。   王长史则厉声道:“自然是那杀人灭口之后,又冒名顶替的贼人,王贺。”   “你说县尊是贼人?”   杨承烈闻听,顿时懵了。   一旁卢永成则苦笑道:“文宣,你我都上当了,被个贼人欺瞒了三年。”   “慢着慢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承烈这时候已经彻底糊涂了,这好端端,怎么县尊变成了贼人?而且,王贺不是太原王家的人吗?王长史也是太原王氏族人,何以口口声声称呼王贺为贼人呢?   卢永成耐着性子道:“莫说文宣没想到,便是我也没有想到。   王长史乃新任都督府长史,他与我族中叔父有旧。我叔父听闻我最近与县尊有龌龊,所以把我叫去训斥。哪知道与王长史一番交谈,才觉察到咱们的县尊竟非王长史口中所说的族人。我立刻意识到,咱们的县尊很可能是贼人冒名顶替。 第八十三章 变天了(上)   杨承烈只觉脑袋嗡的一声,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   王县令是假的?是冒名顶替?   他有些反应不过来,脑子里也是乱哄哄的,以至于卢永成后面说了些什么,都没有听得清楚。   县令王贺,竟然是个冒名顶替的西贝货吗?   刹那间,许多以前感到困惑的事情,好像都有了答案。   王贺上任以来,三年未曾返家探亲;他平日里深居简出,也很少与别人进行接触。   在发生命案之后,王贺出人意料的想要宁事息人,不愿意把案子闹大……   不是他不愿意回家,而是他根本不敢回家;不是他不想和人接触,而是他担心接触之后,会露出破绽。乃至于发生命案以后,王贺始终不愿意把事情闹大。真的是他担心受到牵制吗?说穿了,他只是害怕露出马脚,被人看出是西贝货。   “大庵,你确定?”   杨承烈终究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很快冷静下来。   卢永成嘴角微微一翘,沉声道:“这种事情,我又岂能乱说?   没看王长史好像发疯了一样,全无往日的风范。昌平县闹出这么一桩事情来,势必会成为一个笑话,将来传到洛阳,他太原王家说不定也会因此受到牵累。”   是啊,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整个昌平县,都会成为幽州官场上的笑柄。   一个西贝货,在昌平做了三年的县令。   这种事情传扬出去,整个幽州官场都会受到牵累,甚至包括那个王长史身后的王家,日子也不会好过。   杨承烈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仔细回忆,自己和王贺之间,好像也没有太多的交集。   虽然最近一段时间走的比较近,但整体而言,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   “杨县尉,王县令今在何处?”   就在杨承烈沉思的时候,那王长史却来到他的面前,神色狰狞的看着他,厉声喝问。   杨承烈眸光一凝,但表面上却显得非常平静。   “我怎知道王县令在哪里?他是县尊,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尉,如何能管得了他的行动?”   说完,他扭头对卢主簿道:“卢主簿,出这么大事情,我看还是要通知一下李县丞为好。若你所说确实,李县丞如今就是昌平的主事者。以前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李县丞卧病在床也就不必去烦劳。可现在,就不能不请李县丞出面主持大局。”   “这个,也有道理。”   卢永成想了想,对杨承烈的话也表示赞成。   这个时候,多找个人出来分担责任,自己身上的责任就会少一些。   县令若是假的,那李县丞就是昌平县如今最大的官员,这时候自然需要他来出面。   想到这里,卢永成便找来一人,让他前去请李县丞来。   同时,他又拦住了几欲发怒的王长史,“长史休怒,杨县尉所言倒也不差,那贼人不管怎样都是县令,杨县尉是他的属下,又焉能知晓贼人的去处?不如,咱们直接到后衙寻找。”   王长史恶狠狠瞪了杨承烈一眼,点头表示赞成。   他和卢永成走在前面,而杨承烈则跟在两人身后,自有一干军士随行在左右。   看得出来,卢永成在故意向人展现他和王长史之间的关系。   而杨承烈虽然为昌平四巨头之一,在不知不觉中,气势已经被那卢永成所压制。   原本想要绝地反击,没想到闹出这么一桩事情来。   杨承烈不认为卢永成会无中生有的造谣,他既然敢这么做,绝对是已经经过确认。只是目前还不清楚卢永成是怎么确认的这件事情,不过这对杨承烈而言,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卢永成此次与幽州都督府的王长史携手前来,绝不会善罢甘休。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范阳卢家和太阳王家很可能已经达成了条件。发生了这种事情,不管是卢家也好,王家也罢,恐怕都不会愿意张扬出去。所以,卢永成并没有通禀幽州刺史,而是直接通过幽州都督府来解决,意欲把影响减到最低。   杨承烈好歹也是豪门出身,他的前妻更是荥阳郑家的女儿,怎可能猜不出端倪?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在昌平的布局只怕会前功尽弃。   即便他把这件事张扬出去,也不可能对局势产生影响,甚至有可能会更加恶劣。   相信幽州刺史,也不愿意张扬此事吧。   甚至包括洛阳的门下省、中书省,都未必愿意把这种事传出去。   所以不管是什么结果,卢永成势必会把持昌平的大权。而王长史出现在这里,只怕也是为了帮助卢永成压制自己。那样一来的话,情况恐怕就真的不妙了……   杨承烈一路上沉默不语,思绪却在刹那间百转千回。   抬头,看着前面卢永成两人的背影,嘴角勾勒出一抹苦涩笑意:还真是机关算尽,到头来却一场空啊。   卢永成和王长史闯入后衙,立刻命军士封锁起来。   几个平日里在后衙服侍王贺的小厮被带过来,卢永成和王长史对视一眼之后,走上前沉声问道:“你们谁知道,县尊今在何处?”   几个小厮面如土色,齐刷刷把目光落在一个少年身上。   那少年,是王贺的书僮。   他连忙颤声回答:“回主簿的话,县尊前两日受了风寒,今天一早出门,说是去医馆抓药,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小人几个都不清楚县尊的去想,不过他临出门的时候说,让我们不必等他回来。”   “什么?”   卢永成和王长史相视一眼,立刻道:“可知道他去了哪家医馆?”   只是,不等那小厮开口,杨承烈脸色一变,猛然转身喝道:“管虎,你立刻去城门打探消息,看县尊是否已经出城?”   管虎之前和杨承烈商议事情,后来卢永成等人抵达,他便跟着杨承烈一起来到后衙。   只是,管虎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听闻杨承烈的吩咐,本能道:“喏!”   “慢着,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离开。”   王长史厉声喊喝,却见那卢永成再次将他拦住。   “管班头,你立刻前去打探。”   说完,他向杨承烈看去,轻声道:“文宣,你觉得那贼人听到风声,已经跑了吗?” 第八十四章 变天了(下)   杨承烈搔搔头,苦笑道:“我不知道!   只是这几日县尊看起来颇有些古怪,让我觉得,他很可能已经觉察到了什么风声。卢主簿,若想确认,不妨到他卧室看看,看他的随身衣物是不是不见了?”   卢永成点点头,连忙叫上书僮,闯进了王贺的卧室。   片刻之后,他走出来,脸色铁青。   “贼人的随身衣物已经不见,还有他喜爱的笔砚等一应物品,都被带走了……看样子,他肯定是觉察到了什么。我和他打了三年交道,对他也算有些了解。这个人,颇有才干,而且做事颇为缜密和谨慎。他若觉察到不妙,一定会立刻逃走。”   “该死!”   王长史闻听,狠狠顿足,脸色也变得格外难看。   ……   “这么说来,那个假县令倒是有些本事。”   昌平县闹出这么一件丑闻出来,衙门里自然是乱成一锅粥。好在,很多人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而那些知道内幕的人,则被卢永成和王长史软禁起来。   杨承烈和这件事没有太大关系,卢永成倒是没有去找他麻烦。   不过,杨承烈觉得他不想找自己的麻烦,而是还没有腾出手来。至于李县丞,杨承烈从头到尾都没有指望他能出什么力。也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李县丞在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之后,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毕竟,连幽州州府都知道他一直卧病在床,根本不参与昌平的事务。想要让他帮忙,基本上没太大可能。   这一天对杨承烈而言,绝对是漫长的一天。   晚上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到亥时。不过杨守文还在等他,显然也听到些许风声。   杨承烈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之后,杨守文同样是目瞪口呆。   “谁说不是,这厮的确有些手段,居然能预感到不对,然后就逃离了昌平。   据看守城门的民壮武侯说,就在卢永成回来前的半个时辰,他从东门出去,便不知去向。如今,卢永成再想要抓住他,恐怕不太容易,说不定这会儿他已经过了潞水。只要他离开幽州,再想把他捉拿归案便不可能,王家也只能吃哑巴亏。”   说到这里,杨承烈言语中不禁流露出一丝敬佩。   事实上,不止是杨承烈,就连杨守文都觉得这个‘王贺’的确是一个人才。   天晓得他是怎么冒名顶替!按照杨承烈的说法,那王贺三年前只身前来,一应手续俱全,谁又会怀疑他的身份?他在昌平三年,政绩颇为不俗。万岁通天元年,契丹人李尽忠兵临昌平城外,王贺率众抵御契丹人三日,并最终将之击退。   那时候,甚至连当时的幽州大都督狄仁杰,对表示过对王贺的赞赏。   三年来,昌平虽然算不得风调雨顺,但大体上还算不错。至少没有出过什么灾祸,百姓对王贺的认可度也不低。可惜这样一个人才,谁又料想到会是个假的?   杨守文忍不住呵呵笑起来,这倒是让他想起,前世在另一个时空,似乎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阿爹,那现在该怎么办?”   杨承烈露出迷茫之色,摇摇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短期内,卢永成应该不会和我撕破脸皮。但他这次显然是得了卢家的支持,更有王长史前来,说明太原王家,很可能和卢家达成了合作。闹出这种事,王家颜面无光,定不希望四处张扬。如此一来,他一定会鼎力支持卢永成,到时候我想要与之相争,实在困难。”   说到这里,杨承烈叹了口气,身子一软,就瘫在胡床上,目光散乱,显得无精打采。   真的是机关算尽却不及天数!   原本以为已经智珠在握,谁料想……   王贺这件事一出,此前种种安排都白费了心思。   杨承烈很清楚,一旦卢永成稳住阵脚,接下来必然会对他发动最为凶猛的攻势。   在下一任县令到来前,卢永成会想方设法把三班衙役掌控在手。   这样一来,就算是换了县令,他照样可以大权在握。有卢家在背后默默支持,卢永成主簿的位子就不会出现动摇。说不定,卢家还有可能再让他提升一级。   主簿变县丞,正九品变从八品。   到那时候,谁还能撼动卢永成在昌平的地位?   可是,杨承烈的心里,又有那么一丝丝不甘!   “阿爹准备放弃了?”   “不放弃,又能如何?”   杨承烈苦笑一声,看着杨守文道:“有那王长史坐镇昌平,我又怎可能斗得过他?”   “如果王长史走了呢?”   “什么意思?”   杨守文站起身,给杨承烈满上一杯酒水。   “阿爹所惧者,无非是王长史给卢永成撑腰,再加上卢家在背后暗中发力。   其实,王长史那边倒不必担心。他或许会给予阿爹一些打压,却未必真的愿意出力。王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想必他也无心在昌平久留。想办法让他离开,阿爹你的对手只剩下一个卢永成。如今县令没了,李县丞又不管事,卢永成所依靠者无非就是范阳卢氏。只要阿爹守好三班衙役,他卢永成又能奈何得了你?”   杨承烈眼睛一眯,坐直了身体。   “你的意思是,还有挽回余地?”   “可以试试。”   “怎么试?”   杨守文沉吟片刻,轻声道:“卢永成暗中收买七坊团头,如今回来,怕还没有顾得上他们。那七坊团头若放出去,再加上卢永成背后支持,盖老军未必能撑住。”   杨承烈点头表示赞同,不过目光中仍带着疑惑。   “阿爹,老军父子是咱们的盟友,若是他撑不住,就会投靠卢永成,到时候便折了阿爹一条臂膀。三班衙役要保,盖老军更要保!阿爹何不展露一下手段呢?”   “你是说……”   “七坊团头还在大牢里吧。”   “嗯。”   “等卢永成稳下来之后,一定会逼迫阿爹释放七坊团头。”   杨承烈道:“那是自然。”   “那七坊团头,是卢永成的爪牙,绝不能放出来。   此前阿爹是想要靠着王贺。可现在王贺既然靠不住,那就只有用最原始的手段。”   杨守文喝了一口水,盯着杨承烈。   “阿爹,杀了那七坊团头。”   “什么?”   杨守文俊秀的脸上,透出一抹冷意,“光脚的怕不要命的!用七条人命警告卢永成,同时也是警告那姓王的,别把咱爷们儿惹急了,到最后大不了就是同归于尽。” 第八十五章 最凌厉的反击(上)   烛光摇曳,忽暗忽明。   杨守文的面庞在烛光里,更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森然之意。   杨承烈呆呆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明白杨守文的意思,无非就是杀鸡儆猴。如果杨守文是一个久经风雨的成年人说出这番话,杨承烈不会有任何意外。可问题是,杨守文还未成丁,不过中男的年纪,竟然能做到如此杀伐决断,的确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杨承烈知道,杨守文杀过人。   可不管是小弥勒寺凌厉一击,亦或者是从孤竹归途的绝命搏杀,大都有不得已的原因。   而现在,他开口就要七个人的性命。   那语气森冷,仿佛对那七条性命漠不关心,让杨承烈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触。   “阿爹,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我知道你不忍杀人,但有的时候,你我都是迫不得已。那七个人不死,盖老军就不会安宁,卢永成就不会恐惧。你经营昌平十余载,一直都是与人为善。可到头来呢?管虎来历不明,黄七和陈一更背你而去。说到底,阿爹你有时候太善良。”   杨守文说着话,走到杨承烈身边。   “马瘦被人骑,人善被人欺,阿爹你考虑清楚。”   杨承烈闭上眼睛,努力消化着杨守文说的这些话。   半晌,他突然苦涩一笑,轻声道:“兕子,你阿娘生前曾说过我,心狠手不辣……没想到十几年后,又从你口中说出同样的话语,我这个当爹的,还真是失败啊。”   眼中多出了几分冷意,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决定。   他和卢永成之间,没有个人恩怨,只有权力之争。说穿了,如果杨承烈不想争名夺利,甘心做卢永成的爪牙,一切都好说。可问题是,他杨承烈怎能心甘情愿?   “那王长史怎么办?”   “此人,绝不能让他留在昌平。”   “没错!”   杨承烈抬起头,看着杨守文。   “可问题是,怎么把他赶走?他今天既然来了,恐怕没那么容易离开昌平县城。”   “若是他不得不离开呢?”   杨守文说着话,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了那张地图。   “这张地图,应该是默啜进军中原的行军图。   默啜此次,绝非单纯的寇边,而是意图打入河北道,效仿当年契丹人李尽忠的作为。若阿爹把这张地图交给张都督,想必定能引起张都督的关注。到时候,王长史身为都督府长史,也会被召回蓟县……我想,那王长史也未必真要帮助卢永成。”   杨承烈说过,高门贵胄,盘根错节,但是又彼此防范。   莫以为王家和卢家达成了协议,王家就会心甘情愿的帮助卢家。   事实上,王家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丑闻,说不定更愿意看卢家也跟着丢了脸面呢。   “可是,怎么送到张都督手里?”   杨守文笑了。   而杨承烈在愣了一下之后,也笑了。   “你的意思是,让伯玉送信?”   “陈家叔父如今还在昌平。他虽然已经辞去了幽州都督府监军一职,可毕竟在都督府待了两年,人脉犹在。有他出面,想必这份地图会很容易送到张都督案前。”   陈子昂在中秋之后,随杨承烈一起来到昌平。   不过,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陈子昂并没有急于离开,而是一直住在昌平的驿站之中。杨守文不无恶意的猜想,那陈子昂说不定是因为没有完成任务,所以不得不暂时留在城里。不过,陈子昂这几日没有来杨府,也没有和杨承烈有交集。   杨承烈轻轻点头,对杨守文的这个主意颇为赞赏。   他了解陈子昂,如果这张地图是真的,那么陈子昂绝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转交幽州都督张仁愿。   没有了王长史,卢永成想要打压杨承烈,绝非一桩易事。   就算卢永成背后有卢家帮忙……杨承烈想到这里,冷笑一声。   若卢家表现的太过明显,说不得那位洛阳的圣人,会很高兴再扒了卢家一层皮。   要知道,圣母神皇对高门贵胄可是从无好感。   “兕子,你通知一下二郎,让他准备好,明日一早动身。”   “啊?”杨守文愣住了,问道:“不是说要再等几日,这么急就让二郎动身走吗?”   “他留在昌平也没甚大用,倒不如早些离开。”   “那好,我立刻通知他。”   “另外,设法保持和盖老军的联络。告诉他,只要我杨承烈在昌平一日,就不会让他难做。”   “喏!”   杨守文立刻躬身一揖,转身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杨承烈的眼神很复杂。   那个十七年来浑浑噩噩的傻小子,终于长大了,终于清醒了……只是他这清醒,却变得让人难以接受。别的不说,只说杨守文那杀伐果决的性子,到底随谁呢?   杨承烈行伍出身,正如郑氏当年所说,心狠手不辣。   而郑氏,更是一个文文静静,温婉贤淑的女子,更见不得杀生,是个菩萨般的心肠。   可就是这么两个人,居然会有这样一个儿子。   杨承烈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难过,他总觉得,在杨守文身上隐藏了很多秘密。   那一手颜筋柳骨的楷书,那一部堪称奇文的《西游》。   杨承烈突然间傻笑起来,喃喃自语道:“别人都盼着儿孙好,偏我儿子如此厉害,我却总是胡思乱想。贱骨头,熙雯你说的一点都没有错,我还真是个贱骨头呢。”   ……   杨承烈连夜离开杨府,直奔县衙。   第二天一早,他去了一趟驿站,再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   匆匆一顿午饭之后,杨承烈就离开家,返回县衙。王贺失踪,昌平县群龙无首。哪怕有卢永成回来,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稳定局面。他身为昌平县尉,正是要刷存在感的时候。而且,杨承烈可不想让卢永成找到借口,到时候免得落了下风。   午饭时,他和杨守文没有交谈太多。   不过,从他的神色中,杨守文却读出了杨承烈的意思。   杨承烈离开之后,他就把杨瑞杨茉莉和宋安叫过来,反反复复的交代了一番之后,才带着他们走出杨府。三匹马已经准备好,杨瑞三人牵着马,跟着杨守文一直来到城门口。   “二郎,到了荥阳多小心。   那是中原腹地,争执只怕更多。你到了之后,少说多听,千万不要在那里逞强斗狠。   遇事,多听宋安的话。   若有危险,杨茉莉会护你周全……总之,你这次去荥阳,早去早回,莫让爹娘牵挂。”   “我知道了!”   杨瑞在城门口校验户贯,而后三人在城外上马。   杨守文站在城门下,目送三人渐行渐远,一直到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第八十六章 最凌厉的反击(下)   长出一口气,杨守文转身往回走。   路过关卡的时候,他看到了正在一旁值守的盖嘉运,便使了个眼色,而后才离开。   在距离城门不远的地方,有一家酒肆。   搭着棚子,打着一杆布幡,在微风中飘摆。   酒肆里很冷清,没什么人。这原本是供那些贩夫走卒歇脚的地方,不过由于最近局势比较紧张,贩夫走卒都少了很多,以至于酒肆也不复早些时日的热闹景象。   杨守文走进棚子,在角落里坐下。   他要了一碗汤饼,两个小菜,不慌不忙的吃起来。   不一会儿,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那人站在棚子下看了一眼,径自来到他的桌前。   “没想到杨大郎居然会在这里吃这些粗鄙的食物,而且还吃的津津有味。”   盖嘉运说着话,把刀放在桌案上。   杨守文看了他一眼,笑呵呵说道:“食物没有粗鄙或者高贵,只是因为人的内心,所以才有高低之分。二郎不妨尝尝这汤饼,用料很实在,滋味嘛也算是不错。”   “谢了,我天天吃这些。”   盖嘉运说完,让酒肆的伙计送来一盘烤肉。   “大郎,我阿爹让我问你,县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地从昨天开始,就变得神神秘秘?”   “没什么,出了些岔子。”   杨守文慢条斯理吃完汤饼,把碗往旁边一放,抹了一把嘴。   “衙门里出事了,县尊下落不明,如今是卢永成当家作主。”   他不认为这种事应该隐瞒,不过在言语的时候,还是可以把王贺的事情给淡化了。   “县尊下落不明?”   盖嘉运闻听,大吃一惊。   杨守文点头道:“不过,你转告老军,就说之前的协议不会有变化。而且,七坊团头活不过今晚,让他不必担心手中的地盘。短期之内,卢永成还不会对你父子下手。我阿爹只要还是昌平县尉,就保你老军客栈无虞……现在,就看老军想要怎样抉择。”   盖嘉运沉默了,低着头一言不发。   杨守文话里的意思非常清楚,不管卢永成怎么样,杨承烈始终都是昌平的县尉。   现在,是你盖老军选择站队的时候了!   盖嘉运揉了揉鼻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这种事情,他不像杨守文那样,在短短时间内,已经让杨承烈认可,并且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话语权。昌平地下世界,做主的人是盖老军,而不是他盖嘉运盖二郎。   而且,杨守文的消息里,信息量太大,也让他不好做出表态。   沉吟良久,盖嘉运苦笑道:“大郎,这件事我要转告老爹,才能给你最后的答案。”   “明天!”   “嗯?”   杨守文眯起眼睛,凝视着盖嘉运。   “明天晌午,我还会在这里吃饭,到时候我要听到最后的答案。”   “就一晚上?”盖嘉运骇然看着杨守文,觉得杨守文太儿戏,居然只给他一晚的时间。   这时候,酒肆的伙计送来酒肉,摆在桌上。   杨守文也不客气,抓起一块烤肉,便放进了口中。   “一晚上已经不少了……你要知道,一个晚上,可以让很多人丢了性命,怎么会少嗯?   嗯,这家烤肉不错,明天定要再来品尝。   对了,今天算你请客,明天我请……呵呵,希望到了明天,我能听到一个好消息。”   说完,杨守文起身离开。   盖嘉运坐在酒肆里,脑袋还有些发昏。   半晌后,他突然苦笑一声。   老爹说的不错,自己和杨守文,还真不是一个层面上的对手。   在杨守文的面前,盖嘉运根本抢不到话语的主导权。今天这一番交谈,可说是都掌控在杨守文的节奏之中。这家伙,以前真是痴汉吗?盖嘉运觉得,杨守文以前的痴傻,恐怕是装出来的。杨家只怕是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杨守文?也许就是杨承烈手中的奇兵。   嗯,这件事,必须要和老爹好好商议……   ……   王贺的事情,引发了整个昌平县的动荡。   虽然很多人都还不清楚这其中的真相,但是却能隐隐感受到,一场风暴即将到来。   只是很多人不明白,以前明明是王贺与卢永成之间的争斗,怎么一下子变成了杨承烈和卢永成相争?杨承烈,一个外来户。虽然在昌平做了十几年的县尉,但终究是外来户。而卢永成呢?则是道地的地头蛇。他在昌平做了二十载主簿,而且又是范阳卢氏的族人。从这一点来说,杨承烈想胜过卢永成,几乎是没有可能。   “所以,大哥以为,我们应该投靠卢永成吗?”   蟒山坊,老军客栈。   夜已经深了,老军客栈的大厅里,冷冷清清,不复往日喧嚣。   盖老军仍靠在那张榻床上,看着身前的两个儿子,脸上露出一种非常古怪的笑容。   他口中的‘大哥’,是他的长子盖嘉行。   相较盖老军的粗豪,盖嘉行似乎带着一种书卷气。   他点头道:“阿爹,我以为杨承烈决不可能是卢永成的对手,若再与他合作,只怕会受到牵累。”   “可是大兄,如果咱们背叛,只怕杨承烈还没倒,咱们就完了。”   “他敢!”盖嘉行怒道。   盖嘉运叹了口气,轻声道:“就算杨承烈不敢,但他的儿子绝对敢……那杨守文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虽然这家伙一直以痴汉面目示人,可手段确是非常的狠辣。”   “可没有杨承烈,他什么都不是。”   “大兄,我并不是要和你争辩他是否依靠杨承烈,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在咱们眼中,杨承烈斗不过卢永成。可是在杨承烈眼中,恐怕你我更算不得什么人物。”   盖家兄弟争论不休,盖老军却不阻止。   他猛然转过头,看着坐在他身边,轻轻为他揉腿的胡姬。   “斡哥岱,在突厥语里,斡哥岱是聪明的意思。现在,我需要你用你聪明的头脑思考一下,然后告诉我,我们应该如何选择呢?”   胡姬斡哥岱抬起头,一双碧绿的眸子,在烛光里透着几分诡谲气息。   不管是盖嘉运还是盖嘉行,在斡哥岱抬头的一刹那,全都闭上了嘴巴,不敢说话。   表面上,斡哥岱只是个胡姬。   但盖家兄弟却知道,她更是盖老军的智囊和杀手。   这个女人,绝对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而且对盖老军忠心耿耿。   据说,当年盖老军在塞外救了斡哥岱,之后斡哥岱就跟随在盖老军身边,不离不弃。   她脸上蒙着一面轻纱,朱唇轻启,声音悦耳动听。   “老军,卢主簿高门贵胄子弟,焉能与你结交?而且,如果你薄了杨县尉的面子,老军客栈能否撑过明晚,都是一个问题。虽说客栈里有些好手,对付那些下三滥,他们不会拒绝。可若是对抗官府,又有几个能留下?杨承烈,始终是官。” 第八十七章 绝不退让(上)   斡哥岱的话,让大厅里陷入了沉寂。   盖老军又闭上了眼睛,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盖嘉行和盖嘉运兄弟二人则相互凝视,半晌后盖嘉行苦笑一声,摇摇头便不再说话。斡哥岱说的没错,杨承烈始终是朝廷的官。哪怕那只是一个从九品的小官,也能够轻而易举让他们家破人亡。   至于卢永成……   高门贵胄子弟,又怎可能和他们结交?   说穿了,卢永成就算是收留他们,也是为了利用他们。   那寇书生的前车之鉴,值得老军一家深思。卢永成利用完了寇书生,说杀就杀。甚至连跟随卢永成多年的卢青,还不是命丧黄泉?盖老军,能比得卢青的份量吗?   良久,盖老军坐起来。   “斡哥岱,截杀黄七的人,是哪个?”   斡哥岱轻声道:“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妾身让阿布思吉达前往。”   盖老军闻听,嘴角微微一翘,打量斡哥岱两眼后,笑道:“突骑施的战矛出手,一定可以马到功成。想必明天吉达就会回来,到时候你让他去拜会一下杨大郎。”   “阿郎何意?”   斡哥岱身子一颤,轻声问道。   盖老军叹了口气,“吉达武艺高强,留在我身边不免委屈。   他虽然没有说过他的来历,但我却知道,他一定有他的故事。与其跟在我身边,做个见不得光的刺客,倒不如给他找个前程。杨县尉一家虽然不是高门贵胄,但人倒也不错。大丈夫当搏杀疆场,就算战死亦不亦快哉。我想让他投靠杨县尉,也算是我的见面礼。如今杨县尉情况不妙,也许正需要吉达这样的人才。”   斡哥岱沉默了,但并没有表示反对。   昌平县大团头?   说到底就是个社团头目。   见不得光,就是见不得光……否则盖老军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待在蟒山坊,缩在这老军客栈之中。   “二郎,你明日去见杨大郎,就说我们之前的协议仍在。   大郎,你要加快安抚七坊,莫要让那些小家伙没了主心骨,再闹出什么麻烦出来。”   “孩儿遵命。”   盖嘉行兄弟二人连忙躬身行礼,而盖老军又躺下来,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斡哥岱,不知道咱们这悠闲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   斡哥岱那双碧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柔情,“不管多久,斡哥岱都会在老军身边。”   ……   次日,大雨。   入秋之后的雨水很凉,气温也随之降低很多。   杨守文清早起床后,拉开房门,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蝉。   菩提带着四只小狗跑过来,围着杨守文打转。比之刚收留它一家的时候,菩提一家如今胖了不少,四只小狗更在幼娘和青奴的照顾下,变得圆嘟嘟,好像皮球一样。   今天的气温,估计只有十几度吧。   杨守文走出房间,站在门廊上伸了个懒腰。   人都说幽州苦寒,果然不假……看起来今年要想办法弄些取暖的玩意,否则还真有些顶不住。   虽然说杨府的房间比之普通人家的屋子好很多,可论及这保暖来,还是有些简陋。到了冬天,无非就是火盆子取暖。炭火点燃的时候倒还好,火一熄灭,屋子里的温度很快就会降下来。   杨守文在门廊上徘徊片刻,心里面已经有了些头绪。   杨守文起床的时候,天刚刚亮。   不过杨承烈已经离家去了县衙,家里面变得冷清不少。   宋安不在,杨瑞不在,杨茉莉也不在……家里面只剩下杨守文一个男丁,也让杨守文感觉到,压力倍增。   老胡头最近被宋氏拉着,改良酿酒的蒸馏器。   杨守文此前制作的蒸馏器太简陋,小家作坊里用着还马马虎虎,可一旦要铺开来做,就显得难以维系。如今,家里有杨守文做主,宋氏把更多的精力,都投放到了蒸馏酒的上面。等这个严冬过去之后,她就会开始生产,并且要尽快推广开来。   “婶娘,我出去一趟。”   杨守文用过了早餐,便准备出门。   杨氏蹙眉道:“这么大的雨,又跑出去做什么?”   杨守文则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逗了逗幼娘和青奴,便打着油纸伞走出杨府大门。   时局混乱,再加上县令失踪,足以让昌平百姓人心惶惶。   杨守文一路走来,就看到街上行人稀少。   沿途倒是不时有民壮武侯巡逻,可看上去也都是没精打采,一个个显得是有气无力。   也难怪,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就算是民壮武侯也感到迷茫。   静难军还在居庸关外,也许不用考虑。可县令王贺突然失踪,再加上陈一在和平坊被人刺杀,两件事加起来,足以让大家茫然……   杨守文来到那座酒肆,就闻到一股烤肉的香味。   他走进去坐下,要了两盘烤肉和两张蒸饼,然后坐在棚子里一边吃,一边等待。   没多久,盖嘉运就来了。   他在食案旁坐下,也不说话,只对着那两盘烤肉一顿狼吞虎咽。   杨守文笑了笑,更没有去打搅他,只是静静的看着盖嘉运吃完,然后取出一串开元通宝,放在食案上。   “我先回去了。”   盖嘉运愕然抬起头,疑惑看着杨守文。   “我什么都还没说呢。”   杨守文轻声道:“二郎今日过来,就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代我向老军转一句话:老军不负杨家,杨家不负老军……这昌平,总有咱们一席之地。”   “你这人,真没意思。”   盖嘉运听杨守文说完,也忍不住笑了。   杨守文点点头道:“过两日我会让父亲设法把你调到衙门里,这样彼此间联络就能方便不少。且先做个白直吧,事情不多,比较清闲,一个月下来也能有两百文收入。”   “好!”   盖嘉运心中一喜,连连点头。   所谓白直,在南北朝的时候,泛指诸王或镇帅出行时,夹车护卫的武士。不过在入唐之后,白直泛指官府的额外差役。这是个不入流的职务,但比之之前杨瑞的执衣,却要强上一些。至少在收入上,白直的收入要比执衣高出一倍还要多。   盖嘉运入白直,也就代表着杨家彻底接纳盖家。   而这一点,估计是卢永成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身为高门贵胄子弟,身边的白直和执衣,再怎地也要身家清白,品行良好。似盖嘉运这种混黑出身的人,根本不可能考虑。   就在杨守文和盖嘉运会面的时候,县衙左厢里,却是剑拔弩张,火药味极其浓郁。   卢永成怒视着杨承烈,咬牙切齿道:“文宣,这好端端的人,为什么一夜间全都死了?而且都是自尽身亡,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若是不说清楚,我绝不会就此罢休。”   返回昌平的第一天,卢永成并不知道七坊团头被抓的事情。   他在处理完了手中的事务之后,才听人说起,昌平七坊团头被杨承烈一网打尽的消息。   不过,卢永成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了解杨承烈,也知道杨承烈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卢永成决定先缓一缓,等第二天再让杨承烈把人放出来。   他需要向昌平释放一个信号,那就是你只要跟随我,我就可以保你无忧。在卢永成想来,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杨承烈这个时候,未必会为这种事情和他反目。   毕竟,卢永成挟蓟县归来之势,实力大增。   他背后有卢家支持,更有太原王氏协助,想必杨承烈也不敢反抗。   可没想到……   当他找到杨承烈,让他释放七坊团头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消息:昨夜那七坊团头在大牢内悬梁自尽! 第八十八章 绝不退让(下)   一个人悬梁自尽也就罢了,七个人一同悬梁自尽?   卢永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承烈嘴角一撇,露出一抹古怪笑容,“大庵这话说的……那几个人想必是私下里与王贺……哦,不对,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那假冒县令的贼子勾结。听闻假冒县令的贼人逃走,他们也感到了惊慌,故而昨天晚上畏罪自杀。”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在一旁端坐的王长史。   “其实,下官早就觉察到那贼子不太对劲。   哪有说上任三年,不见回家探亲,而家中也没有人前来联系的事情?这似乎不太合人伦道理。所以卢主簿走之后,我就秘密将那七人抓捕。可就在准备审问他们的时候,卢主簿突然返回,更惊走了那个贼人,以至于我此前种种安排都付之东流。”   倒打一耙!   杨承烈这是妥妥的倒打一耙,让卢永成更加恼怒。   他这番话,话里话外透着卢永成和‘王贺’勾结的意思。反正现在王贺跑了,所有的脏水只管往他身上泼就是。杨承烈心里很清楚,只要他不放弃昌平县的武装力量,他和卢永成之间,就不可能有缓和的余地。这样的话,又何必与他客气?   王长史脸色铁青,盯着杨承烈,眼睛里好像要喷出火一样。   杨承烈那一番话,还顺带着嘲讽了他一顿。   你太原王氏的族人失踪,被人冒名顶替三年,你王家竟然没有察觉?简直可笑!   如果这传到了朝堂上,王家不但颜面尽失,更会被武则天再趁机打压。   所以,杨承烈这一席话,妥妥戳在王长史的伤口上。   “杨承烈,你休得胡言乱语,明明是你杀了那七个人。”   “哈,王长史这话未免有些可笑。我与那七个人无冤无仇,有什么理由要杀他们?”   “你,你与那贼人勾结。”   “王长史,你这话可有证据?”杨承烈勃然大怒,长身而起。   他行伍出身,一米八几的大个,体态魁梧,更透着一股子煞气。王长史虽然出身高贵,但却是个弱不禁风的体格。当杨承烈发怒时,王长史不禁吓得身体一缩。   “文宣,文宣息怒,这又何必呢?”   卢永成见状,连忙上前拦住了杨承烈,脸上露出笑容,把他又按坐下来,“王长史并无恶意,只是家中发生这种事情,亲族到现在下落不明,所以不免有些生气。   坐,文宣你先坐……你看你,这么大年纪脾气还这么暴躁。你我同僚十余载,我还能不相信你吗?只是这种时候,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恐怕传出去对你名声有碍。”   杨承烈顺势坐下,冷笑道:“我怕什么?无非就是一顿斥责,难不成还能要我性命?”   “这当然不可能。”   卢永成发现,杨承烈此刻活脱脱是一个刺猬,根本就碰不得。   他强压火气,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文宣不用急,我并不是说想要威胁你。   只是,现如今衙门里刚出了这档子事,现在又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传出去终究不好听,百姓们也会为之惶恐。我的意思是,总要给个交代出去不是?而且,那贼人也不能放过。如此一来,事情不免繁杂,我的意思是文宣何不专注抓贼?”   “哦?”   杨承烈眼睛一眯,“大庵什么意思?”   卢永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的意思是,文宣不如专注抓贼,城里的事情可以暂时不用理睬。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城中不太平靖,我的意思是,不如由我暂领民壮,维持城中治安。等抓到了贼人之后,文宣再回来接掌民壮武侯,如何?”   站班皂隶,几十个人。   快手捕班,也不过十几个人。   昌平最重的武力,就是民壮武侯,有三百人之多。   卢永成一上来就想拿走三班衙役之中最重要的一班,杨承烈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说一千道一万,你不就是想要我手中兵权?   杨承烈冷笑一声道:“卢主簿不用费心,贼我会抓,更不敢烦劳主簿费心民壮。若主簿想要夺走民壮,不如呈报州府,请州府罢免了我县尉一职。”   “诶,文宣这话又从何说起,你我合作日久,我又何曾说过,要罢你职务?”   “哼。”   杨承烈看了卢永成一眼,又看了看王长史。   “好了,我还要去忙着抓贼,两位只管在这里慢慢说话,我先告辞了。”   说完,杨承烈起身就走。   卢永成脸色变了变,想要拦住他,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脸色越发阴沉。   “大庵,此人忒狂妄。”   “我知道……”卢永成嘴角一撇,勾勒出一丝冷意,“我倒是一直小觑了这田舍汉。原本以为不过是一介莽夫,不想竟如此果断。本想着可以轻而易举让他低头,结果……那七个人哪里是什么畏罪自尽,分明是这田舍汉向我发出警告。”   “那怎么办?”   王长史眉头一蹙,轻声道:“此次卢王两家合作,你我都身负使命。   此前,武逆鹰犬田雨生从黑沙城盗走了书信,虽毙命于虎谷山,但那书信却至今下落不明。若这次任务再失败,恐怕族里对你我都会不满,到时候必然会更麻烦。”   卢永成闻听,脸色更苦。   “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掌控昌平的缘由。   若不能把持住民壮武侯,一旦发生什么变故,你我就要陷入困境。以前还不知道,杨承烈是个狠角色。他不怕和我们两败俱伤,我们却不能在这时候再出意外。实在不行,先把他调到城外,不过那样一来,就少不得要麻烦叔道你的人马。”   “这杨承烈一看就知道是个桀骜之人,他会乖乖去城外吗?”   卢永成想了想,轻声道:“我虽然调动他不得,可是这昌平县里,总有人能调动他。”   “你是说……”   卢永成点点头,然后苦笑道:“了不起,给那老儿些好处,他定会出头。”   ……   是夜,杨承烈没有回家。   晚饭时,杨守文假借送饭为名,在县衙里和杨承烈交流了一下。   从外面看,县衙里是一片和气,杨承烈和卢永成也是相安无事,没有发生什么冲突。   甚至杨承烈杀死了七坊团头,卢永成也没有太过追究。   可越是如此,杨守文就越发感觉到,这平静下面隐藏的诡谲。   “让盖嘉运入白直倒也不难,不过我觉得,卢永成不会善罢甘休。   兕子,我有种预感,卢永成似乎想要把持昌平乡勇,夺走我手中的民壮武侯。这有些不太正常。按道理说,他要把持县衙,理应先从站班皂隶入手,可是现在……”   杨承烈沉吟良久,轻声道:“你代我再传话盖老军,让他帮我盯着宝香阁。”   “宝香阁?”   杨守文诧异不解道:“不是查过了,那宝香阁没有可疑之处吗?”   “之前查过没有线索,不代表以后还会没有线索。   此前假獠子被杀,之后我县衙遇袭,无不说明这里面有大文章,而且和卢家有关联。如果卢永成夺不走我手中的三班衙役,难保他还有后招。兕子,让老军给我盯死宝香阁!如果卢永成找帮手来的话,肯定还是要通过宝香阁的渠道过来。”   “孩儿明白!”   “好了,你回去吧。   这两日我会坐镇县衙,看那卢永成会使出什么手段。   至于姓王的,倒不用太担心。伯玉现在怕已抵达蓟县,姓王的在昌平也待不了太久。”   大家已开始背后博弈,但愿得这两日,不要再有波折…… 第八十九章 阿布思吉达(上)   天已经黑了,距离夜禁的时间也快到了!   入夜之后,雨势减弱了许多,但淅淅沥沥的仍旧下个没完没了,更凭添了几分愁意。   秋雨,萧瑟。   杨守文打着油纸伞走出县衙,沿着冷清的街道漫步。   说实话,他很喜欢这样一个人漫步。前世在床上躺了十几年,今生可以自由自在的行走,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幸福。如果不是有太多鸡毛捣蒜的事情,他会更加开心。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用去考虑,放空大脑,只管漫无目的的行走。   可惜,那好像是一种奢望。   清醒以来,杨守文不得不变幻心情。   特别是在发生了这一连串的事情之后,他更要小心,考虑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卢永成想要掌控昌平,这可以理解!可他为什么要盯着杨承烈手里的三班衙役?   还有之前那一连串的命案,以及夜袭县衙,似乎都变得清晰起来。   卢永成想要找到什么东西?亦或者说,他想要控制昌平,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个被放弃了二十多年的边缘子弟,突然得到家族支持。   这里面,本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杨守文觉得,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云诡波谲,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   “什么人?”   就在杨守文拐过一个拐角,准备往番仁里走的时候,突然间停下了脚步。   他一手举着油纸伞,另一只手却暗地里一翻,从袖子里滑出一口匕首,反握在手中。   “杨大郎休要动手,小奴并无恶意。”   从一条小巷里,走出两个人来。   为首一人,是个女子,手里也拿着一把油纸伞,脸上则带着一面纱巾,遮掩住了她的面庞。而在她身后,则是一个青年。夜色昏暗,再加上细雨蒙蒙,所以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能从那挺拔的身子看出,他年纪应该不是很大,带着一丝锐气。   杨守文眯起眼睛,匕首押在手腕上。   “你是谁?”   那女人看上去有些眼熟,但杨守文却记不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女人款款走来,在距离杨守文还有三五步的时候,停下了脚步,而后欠身微微一福。   “大郎贵人事多,记不得小奴也在情理。   却不知大郎是否还记得,蟒山坊,老军客栈?”   “你是……”   杨守文顿时露出恍然之色,匕首收起来,指着那女人道:“我想起来了,你当时坐在老军身边。”   “小奴阿布思斡哥岱,奉老军之命,在此等候大郎多时。”   阿布思?   杨守文脱口而出道:“你是突厥人,对吗?”   “小奴是突骑施人,没想到大郎见识不俗。”   我哪里是见识不俗,只是这阿布思……这名字一听就是突厥人,你当我是傻子吗?   只是,突骑施又是什么鬼?   杨守文对突厥的了解并不是很多,最近一段时间,更因为默啜的事情,了解了一些突厥的情况。不过,毕竟是仓促了解,关于突厥的事情,他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这么晚来找我,有事吗?”   杨守文看了斡哥岱一眼,有些疑惑问道。   斡哥岱发出一声银玲般的笑声,轻声道:“杨县尉为老军解决了心腹之患,老军不胜感激。作为回报,他也完成了他对杨县尉的承诺,今日特地前来向大郎复命。”   说完,斡哥岱侧身,站在她身后的青年,朝杨守文丢过来一个包袱。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传来,杨守文接过包袱后,并没有去立刻观瞧,而是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反手便扔了回去。   “黄七的事情,解决了?”   “正是。”   “老军果然是一言九鼎的好汉,只是我没想到,他的速度竟然这么快。”   斡哥岱笑道:“杨县尉吩咐,老军怎敢怠慢?怎么,大郎难道不准备查验一下吗?”   “我相信老军,把它处理干净吧。”   斡哥岱点点头,拎着包袱,示意身后的青年上来。   “另外,老军听说杨县尉现在有些麻烦,所以想要送个礼物于县尉。   县尉这两日,公务缠身,整日在衙门里公干;而二郎又不在家,家里只剩下大郎一人,身边两个使唤的人都没有。这是小奴的兄弟,名叫阿布思吉达,武艺高强,人也很机灵,可以值得信赖。最重要的是,昌平县城里,没有人认得吉达。”   杨守文听罢一怔,目光便落在那青年身上。   “老军这是打算在我家中安排眼线?”   “嘻嘻,眼线倒说不上,只是想给大郎送个跑腿的人。”   说着话,斡哥岱一招手,阿布思吉达便走上前,朝着杨守文躬身一揖。   他身高大约在一米八左右,身材瘦削,腰杆挺直,身上斜背一杆大约九尺左右的长矛。   往杨守文面前一战,一股彪悍之气扑面而来。   杨守文眼睛不由得眯成了一条线,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他仍能感受到,对面青年身上的浓浓杀气。这家伙,身手不弱!以杨守文的眼光来看,这个阿布思吉达,至少和他是伯仲之间,相差不大。   “另外,大郎也不必担心他会走漏风声。   我这个弟弟,小时候生了一场病,以至于说不出来话。不过他头脑很精明,老军觉得把他留在客栈里,会耽搁了前程。所以今日托付大郎,也想为他讨要个前程。”   夜色中,隔着萌萌雨雾,杨守文可以看到那双碧幽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恳请。   哑巴?   杨守文又打量了那青年一眼,突然展颜笑道:“老军这个人情,我代阿爹承了就是。   请回去告诉老军:就说县城里局势很微妙,请他务必小心一些。”   “小奴一定会将原话带到。”   阿布思斡哥岱再次欠身,然后回头又低声嘱咐了两句,就打着油纸伞,施施然离去。   杨守文则走到那吉达的身前。   他转了两圈,突然笑道:“走吧,和我回家。”   杨守文说完,就往番仁里走去。   那阿布思吉达则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两人的步调颇有些怪异,几乎是同时迈步,但吉达的步子总是会落后半步,跟在杨守文的身后。   ……   “兕子,这是什么人?”   回到杨府,杨守文把吉达带到了客厅。   宋氏正在客厅里收拾,见杨守文带着一个衣着古怪的陌生人进来,不禁疑惑问道。   灯光下,阿布思吉达一副胡人打扮,不过外面罩了件兽皮半臂。   他看上去应该不是很大,估计也就是刚成丁的年纪。相貌有着非常显著的突厥人特征,一双碧眼,眼窝深陷。高挺的鼻梁,勾勒出一道柔和曲线,看上去好像鹰钩一般。头发略有些卷曲,肤色白皙,甚至让人感觉着,好像有些不太健康。   倒是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儿!   杨守文心里赞叹一声,笑着对宋氏道:“阿娘不必担心,他叫阿布思吉达,是我为家里请来的护院。二郎昨日离开,宋安和杨茉莉都不在,而父亲最近一段时间又忙于公务,恐怕难以着家。我看家里只剩下老胡头一个,担心人手不够,所以就找他过来看护。   以后他就住在前院,阿娘若有用人的地方,只管使唤他就是。   对了,吉达不会说话,但是能够听见……对了,吉达你能够听得懂我们说的话吗?”   阿布思吉达面无表情点点头,也让杨守文松了口气。   “居然是个哑的,倒真是可惜了。”   宋氏倒是没有再追问阿布思吉达的来历,招呼了老胡头给他安排住处。   “兕子,你说阿郎也是,忙归忙,这整日的连家都不能回,算是什么事情?他卢永成不是神通广大嘛?便让他去折腾,弄的家里面冷冷清清,实在没有意思。” 第九十章 阿布思吉达(下)   宋氏倒是没有再追问阿布思吉达的来历,招呼了老胡头给他安排住处。   “兕子,你说阿郎也是,忙归忙,这整日的连家都不能回,算是什么事情?他卢永成不是神通广大嘛?便让他去折腾,弄的家里面冷冷清清,实在没有意思。”   杨承烈最近两天,是早出晚归,甚至一整天都不回来。   宋氏心情自然就不太好,见杨守文在一旁坐下,便忍不住和他发起牢骚。   杨守文只能苦笑应承,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如果告诉宋氏,杨承烈如今麻烦很多的话,估计宋氏又要担心。只能安抚了宋氏两句,他趁机就从客厅里溜出来。   前院的厢房外,幼娘和青奴带着菩提和四只小狗,好奇向里面张望。   杨守文走过去,一人一个脑袋崩,惹得两个小姑娘一连串的娇嗔。他笑着揉了揉她们的小脑袋,迈步走进厢房。厢房里,老胡头正帮着吉达铺床,看到杨守文进来,老胡头连忙过来问安。   “老胡头,你先出去吧。”   “是。”   老胡头退出房间,杨守文便坐在一旁的胡床上,一手抱着幼娘,一手搂着青奴。   “幼娘,青奴,这是吉达。   吉达,她们都是我妹妹,以后你要多关照她们。我们这个家里,人不多,也没有太大的规矩。你刚才都看到了,除了我父母之外,还有后厨的婶娘,再算上老胡头,就是杨府的全部。此外,还有三个人不在这边,估计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阿布思吉达点点头,把身上的兽皮半臂脱下来,挂在衣架上。   而后,他撩衣跪坐在坐榻上,看着杨守文。   其实吧,和一个哑巴交流,挺痛苦的!   杨守文笑道:“吉达,咱们丑话说在前面。我说完之后,你若是不愿意,可以离开这里。”   他说着,轻轻拍了拍幼娘的脑袋,示意幼娘带青奴出去。   杨守文凝视吉达道:“我不管你和老军以前是什么关系,也不在乎斡哥岱是你什么人。但是,你今天入了我杨家的门,以后就是我杨家的人。你如果愿意做杨家的一份子,我自当把你当做家人;可若你三心二意,可别怪我到时候心狠手辣。”   吉达的眼中,流露出一抹不以为然之色。   很显然,他并不在乎杨守文的威胁。   “你不相信?”   吉达嘴角抽搐一下,仿佛是在讥笑。   只是,没等他笑容褪去,就见杨守文突然抬手,一道寒光脱手飞出。吉达甚至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觉一抹冷意从头顶掠过,啪的一声打在他身后的铜镜上。   铜镜哐当一声倒地,上面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凹坑。   一枚直径大约在二十公分左右的铁丸在地上滚动,而杨守文的手中,却出现一口匕首。   “斡哥岱说你武艺高强,老军能推荐你过来,我也相信你不是泛泛之辈。   但相信我,我有无数种手段能置你于死地……今天和你说这些,是先小人后君子,你现在想离开还来得及,否则你如果答应留下,再想离开,那就是我杨守文的敌人。”   杨守文说完,站起身来。   “想清楚,明天天亮前,你随时可以离开。”   他一边说,一边背着手往外走。   这一手铁丸术,也是杨守文在清醒之后练成。前世他在床上躺了十几年,没事就会以铁丸投壶,可谓百发百中。而现在,昔日用来打发时间的游戏,却被他练成了杀人之术。   有的时候,你必须要表现出足够的强硬,才能慑服人心。   阿布思吉达与杨茉莉不一样。   茉莉没什么心思,生平最愉悦的事情,就是每天能够吃饱肚子,可谓是整天无忧无虑。可阿布思吉达,估计在此之前是被盖老军当作刺客培养。他虽然不会说话,但杨守文却能感受到,这家伙骨子里的桀骜。对这种人,绝不能够客气。   “兕子哥哥,他是坏人吗?”   杨守文走出厢房,就看到幼娘站在门口。   她疑惑的看着杨守文,脸上露出不解之色。   “为什么这么说?”   “刚才兕子哥哥打他,我看到了。”   杨守文闻听哑然失笑,轻声道:“幼娘不要瞎想,我那不是打他,只是在吓唬他而已。   不过,以后如果大家在一起生活,幼娘可不许欺负他。”   “就像对杨茉莉那样吗?”   “哦……杨茉莉,是咱们的家人。   什么时候他能够成为咱们的家人,什么时候才可以像对待杨茉莉那样对待他,懂吗?”   “幼娘知道了!”   杨幼娘乖巧的点点头,突然又展颜一笑,拉着杨守文的手道:“兕子哥哥,快来讲故事,你昨天就没有讲故事。上次你说到唐僧在小雷音寺被抓了,后来怎样了?”   杨守文顿时哈哈大笑,蹲下来把幼娘抱在怀中。   “好,咱们接着讲故事。”   ……   这一夜,杨守文并没有休息好。   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若说没有防范,当然不可能。   好在,有菩提它们值夜,杨守文倒是轻松不少。第二天,雨停了!当一轮红日自天边喷薄而出的时候,杨守文手持虎吞大枪,来到了前院的天井之中。不过,他并不是起的最早的人。阿布思吉达已经起来,正在天井中,舞动那杆长矛。   就见长矛在阿布思吉达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一样,上下翻飞,呼呼作响。   杨守文在一旁看了一阵,也不由得暗自点头。   从枪法而言,吉达的长矛算不得出奇,更没有杨守文祖传的九子连环枪精妙。可是他的枪法招数简单,平淡无奇,却威力巨大。吉达的枪法用一个字形容,就是快。而且,他的枪法中没有任何花招,直来直去,大开大阖,却透出浓浓杀意。   这应该是沙场上的枪法!   杨守文看了一会儿,不禁感到手痒。   “吉达,让我来领教一下你的战矛。”   说话间,他纵身跃入场中。不过,没等他站稳,就见一抹矛影唰的便向他刺来。这一矛,快如闪电。杨守文连忙举枪相迎,和吉达打在一起。杨守文的九子连环枪分为九路,但归结起来只有一式,就是刺击。正面刺,上面刺,下面刺,左面刺,右面刺……枪枪连环,虎吞大枪划出一道道,一条条枪影,将吉达笼罩其中。   两人的杀法颇有相似之处,不过杨守文的气力更大,吉达的杀法则是那种悍不畏死。   你来我往,不知不觉就打了十几个回合。   两人的比试,更惊动了杨幼娘和杨青奴。两个小丫头站在门廊上,大声叫喊,为杨守文加油。不过,幼娘喊了一阵子,眼珠子突然一转,冲着阿布思吉达喊道:“吉达哥哥,加油。”   阿布思吉达的长矛一顿,原本如疾风骤雨的攻势,突然间出现了破绽。   就在这时,杨守文大枪探出,啪的拍在他的腰上。也幸亏杨守文没有发力,吉达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幼娘立刻喊道:“兕子哥哥赖皮。”   “幼娘,你怎么可以临阵倒戈?”   “我哪有。”   幼娘笑嘻嘻道:“兕子哥哥说过,今天天亮之后吉达哥哥如果还在,和我们就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哪能只为兕子哥哥加油?嘻嘻,吉达哥哥也要加油才是。”   阿布思吉达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他拄着长矛向幼娘看了一眼,碧眼中闪过一抹暖意,但旋即就消失不见。   不过,杨守文却敏锐捕捉到了阿布思吉达眼中的那一丝暖意。他嘴角微微一翘,勾勒出一道极为好看的弧线,然后笑着朝幼娘看去。幼娘的目光也正朝他看过来,她看到了杨守文眼中的赞赏之意,顿时咧开嘴,小脸上的笑容随之变得更加灿烂。 第九十一章 步步紧逼(上)   这一天,总体而言是风平浪静。   阳光也很明媚,气温更升高了一些。虽然还是会感到些许寒意,可是对于正处在多事之秋的昌平而言,这无疑是相当平静的一天,平静到所有人都感到恐慌。   县衙没有发生什么变故,一切都在正常运转。   昌平八坊里,往日混迹在街上的泼皮们,好像全都消失了似地。   甚至,街上的流浪狗都比往日少了许多,也使得昌平县城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   杨守文更难得的闲散起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他先是给幼娘和青奴讲故事,下午就回到书房里写写画画,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至于阿布思吉达,就好像一个不存在的幽灵。   除了早上和杨守文练枪,整整一天,他几乎都是在房间里呆着。   整个杨府,也许只有幼娘会跑去和他说话。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面无表情的聆听,听幼娘说话,听幼娘讲《西游》的故事。除此之外,他谁也没有去理睬。   一天的时间,就这么悄然过去。   入夜之后,杨守文正帮着杨氏收拾,忽听外面哐当一声巨响。   他连忙跑过去,就看到杨承烈脸色铁青的从外面进来,径自走进了客厅之中。   “阿郎今天怎回来这么早?”   宋氏迎上前,从杨承烈手里接过了断龙宝刀。   杨承烈在席榻坐下,一言不发。   杨守文走进来,从杨氏手里接过食盘,来到杨承烈旁边,然后把食盘轻轻放在案上。   他向宋氏使了个眼色,宋氏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悄悄退出去,顺手把房门合上。   “父亲,这是怎么了?”   杨守文笑呵呵问道:“一副气冲冲的模样,可是又被人算计了?”   杨承烈脸一沉,瞪着杨守文道:“你这不孝子,难不成我被人算计了,你很高兴?”   “差不多。”   “你……”杨承烈指着杨守文,偏偏又发不出火来。   良久,他一摆手,仿佛自言自语道:“算了,总是被你这小子看出破绽。”   脸色缓和了一些,杨承烈吃了一口粥,突然道:“对了,你让老胡头传话说,家里又多了个人?能信的过吗?我可不想在出现一个管虎,到头来弄得我狼狈不堪。”   “盖老军的人,身手不错,可以派上用场。”   “老军的人……现在我们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想必他也不会这时候来算计我。   对了,黄七的事情解决了?”   “已经解决了,就是阿布思吉达做的。”   “阿布思吉达……突骑施人吗?”   “阿爹你知道他?”   杨承烈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他,但我知道阿布思是西突厥的一个大族。他分为两支,一支游牧河西,一支却归属多罗斯川的阿史那贺鲁。后来,阿史那贺鲁被灭,那支阿布思人就不知去向。如果他是河西阿布思人,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嗯,那就是多罗斯川阿布思人,当初贺鲁被杀后,他的部曲流落四方,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杨守文听不懂杨承烈的话,什么多罗斯川,什么阿史那贺鲁,他甚至听都没听说过。   所以,他也懒得去问,而是话锋一转道:“老爹,你到底怎么被人算计了?”   杨承烈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他吃了一块腊羊肉,片刻后道:“卢永成也不知道怎么说动了李老匹夫。那老病鬼这几年来都是一副不问世事的样子,今天却突然出现在了县衙里,要主持政务。”   “所以……”   杨承烈咬牙切齿道:“那老匹夫说城外难民越来越多,需要好生整治。   还让我从明天开始,到城外去看守难民营地,并且要彻查其中是否有静难军奸细。兕子你说,这老儿不是找我麻烦吗?如果不是得了卢永成的好处,他怎会出面?”   杨守文有些糊涂了,诧异问道:“老爹,你说的是那个老匹夫?”   “自然是李实那老匹夫。”   李实,就是昌平县丞。   说起来,李实几乎是和王贺同一时间来到昌平。   论资历,李实比王贺要深厚很多;论经验,他在衙门里更历练多年。可惜他没有太原王家的光环笼罩,以至于当假王贺顶着王家子弟来到昌平的时候,李实也只能退避三舍。   比上,李实不敢和王贺反目。   比下,卢永成和杨承烈在昌平经营多年,几乎如铁桶一般,根本容不得李实插手其中。   于是乎,李实的位子就变得很尴尬。   名义上他是昌平的二把手,可实际上呢?他的命令甚至走出公房。整个昌平县,根本容不得他再把手伸进去。一晃三年,李实眼看着就要到致仕的年纪。每天坐在家里,表面上看去是悠闲自得,可实际上对权力的渴望,已经到了极致。   趁着最后两年,怎地也要拿些好处。   人道是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当了一辈子的官,又怎能心甘情愿的就此离开舞台?   而现在,卢永成愿意给他提供一个机会。   这里面的弯弯绕,其实不必太费脑子就能猜想出一个大概。   以前,有假王贺可以制衡卢永成,杨承烈当然不怕。可现在,王贺已经被确定是冒名顶替,如今下落不明。昌平县的大权几乎全都落在了卢永成的手中。好吧,卢永成只比杨承烈高半级,说实话就算是卢永成主事,杨承烈也未必会怕他。   可现在李实跳出来……   那可是正经的二把手,更是杨承烈的上司。   杨承烈对抗卢永成倒是没有关系,可如果再去硬抗李实的话,州府那边必会心生芥蒂。   杨守文想通了这里面的弯弯绕之后,也就随之释然。   “父亲,看起来卢永成是迫不及待想要掌控昌平,甚至不惜把李县丞也给拉出来。”   “是啊!”   杨承烈轻揉太阳穴,露出忧虑之色。   “卢永成到底想做什么?他不过一个小小的昌平主簿,根本没可能掌控昌平。这家伙是个聪明人,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可他现在却步步紧逼,一副要把昌平大权独揽的模样。   兕子,我越来越觉得这事情有古怪……你头脑灵活,不如帮我想想这其中的玄机?” 第九十二章 步步紧逼(下)   杨守文笑了,轻声道:“父亲何必为这些事情耗费心思呢?   我觉得,卢永成所为者,一是父亲手中那三百武侯,二便是想要把昌平上上下下换成他的人。至于他究竟想做什么?我倒是觉得不用太担心。现在的情况对你很不利,不如暂且退让一步。以父亲之前的手段,谅那卢永成也不敢逼迫太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且冷眼旁观,看他卢永成这葫芦里倒地卖的是什么药。”   杨承烈已经表现了他的强硬,所以卢永成也未必敢再动手脚。   请出李实,把杨承烈逼出昌平,估计是他最后的动作。这时候如果继续和卢永成对抗,绝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有的时候,该退一步,还是要退一步。杨承烈也做了十几年的县尉,这里面的道理当然明白,于是听完杨守文所言,也轻轻点头。   虽然不甘心,可形势不由人。   “既然如此,你立刻让那个阿布思设法联络盖老军,让他们多加小心。   卢永成把我赶出县城,很可能会对他进行清洗。他手里还有都督府的三百兵马,绝不能掉以轻心。”   “孩儿明白。”   幽州都督府的三百府兵,估计就是卢永成手里的仪仗。   只是,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杨守文觉得,卢永成的图谋不会简单,甚至有可能会牵扯到他背后的范阳卢氏家族。   根据杨守文对卢永成的了解,他在家族里并不太守重视。   这一点,从他当了二十年的主簿就可以看出端倪。事实上,在那些高门贵胄里,有很多卢永成这样的人物存在。他们天资并不好,也没有什么才华,更没有什么背景。世家大族的资源只会倾注于那些有天分有才华的子弟身上,卢永成又怎可能得到关注?   不过,为了保证家族的利益,那些世家大族还是会把一些普通子弟送到官府中修炼。当然,这些人进入官府之后,家族就不会再予以关注。只不过是安排族中子弟的生计问题,同时也是为了加强家族在地方的话语权,不过却并不太重视。   卢永成以家族萌荫而入仕途,转眼二十年,也算是有些成就。   可一个小小的昌平主簿,决不可能受到家族重视。卢永强这次受家族所召返回蓟县,本身就存在一些问题。亦或者说,范阳卢氏给予卢永成了一些特殊的任务?   联想到此前偷袭县衙的刺客,杨守文越发觉得,这里面问题很大。   他也相信,杨承烈不会看不出这一点来。   父子两人心照不宣的没有去讨论这件事,也是想要看看,那范阳卢家到底在图谋什么。   杨守文写了一封书信,交给阿布思吉达,让他连夜送去老军客栈。   虽然有夜禁,可是对于阿布思吉达而言,并不是什么问题。所以杨守文也没有担心。   夜色,越来越深。   一轮皎月高悬,月光洒落庭院。   也许是感受到了家里气氛的凝重,幼娘和青奴都没有缠着杨守文讲故事,而是早早睡下。   杨守文则独自坐在门廊下,靠着廊柱,仰望苍穹。   只见星光闪烁,汇聚成一条银河,横跨夜空。月清冷,风寂寥,更给这深秋的夜晚,增添了几分萧瑟气息。   菩提,静静趴在杨守文的身边,任由杨守文的手,揉捏它的脑袋瓜子。   其实杨守文更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安安静静,没有喧嚣,更没有那些勾心斗角。   可惜……   杨守文嘴角微微一撇,露出无奈的笑容。   人常说:人生不如意事十居八九。   自己其实应该很庆幸才是,能够重生一回,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又何必在自哀自怨?   倒要看看,那卢永成究竟在图谋什么。   ……   第二天,杨守文就呆在家里,没有走出大门一步。   不过对县城里的局势,他却了如指掌。杨氏和老胡头会打听消息,让他了解外面发生的事情。   杨承烈没有继续和卢永成对抗,而是在清早带着民壮武侯,离开县城。   城外的难民,已经聚集了数百人之多,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隐隐有破千的势头。   原先王贺修建的营地,已经不足以容纳这么多人。   所以,难民营地还要扩建,这就需要大量的人手。同时,难民本身也是良莠不齐,里面什么人都有。这样一来,自然少不得有那不良之徒为非作歹。短短十几日,营地里已经发生了好几次冲突,甚至有一次还出现了持刀行凶的歹徒。也幸亏当日管虎正好巡视,将那歹徒制服……可不管怎么样,营地里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   昌平现在,也是处于为难。   接纳这些难民?   需要大笔钱粮支持,城里也没人愿意资助。同时,这些难民中,难保不会有突厥人的奸细。当初王贺开设难民营地,也是担心到时候发生战事,会出现麻烦。   可不接纳……难民越来越多,天气越来越冷。   城里的救济粮也出现短缺,时间久了,难保难民不会闹事,到时候会有更大麻烦。   再加上王贺失踪,卢永成又心不在此,所以营地里就变得越来越乱。   杨承烈前去进行安抚,倒是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震慑不良之徒。可问题是,若没有县衙的支持,估计杨承烈也难以为继。   “找李县丞啊?他把你赶出去,有问题自然要他出面。”   是夜,杨承烈回到家中,心情颇有些沉重。   听了杨守文的话,他冷笑道:“那老儿能有个什么用处?坐在衙门里也就是个木偶。”   “你管他木偶也好,傀儡也罢,他是县丞,是昌平如今最大的官。   他把你赶去城外,你就只管与他抱怨。如果他不管,你就态度强硬点,表示要回城。到时候,他自然会去找卢永成商议。父亲,这种事情干好了是你的功劳,出事了是他李实的问题。稳赚不亏的生意,你又何必考虑太多,只管去找他闹。”   杨承烈瞪大眼睛,半晌后期期艾艾道:“可这样,是不是有些无赖?”   “老爹啊,都这时候了……人家帮你赶出县城,你还去为他们考虑?   放心吧,只要你去找他们闹,他们一定会低头。这时候,卢永成未必会愿意得罪你。”   内心里,杨守文却默默念叨:我也想知道,那卢永成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第九十三章 飞狐破(上)   说起来,李实挺可怜。   他的年纪比卢永成还大,更在衙门里沉浮多年,一直到快五十才得了县丞的职务。   他和王贺是同一年赴任,不过比王贺稍晚了一个月。   论年纪,李实可以做王贺的老子;论资历,他更是老江湖,绝非王贺可以比拟。可问题是,他没有王贺的背景。那王贺当时冒名顶替而来,顶着太原王氏的光环,又岂是李实敢去得罪?这得罪不起上面,那就应该想办法对下面进行打压。   偏偏那卢永成二十年的主簿,更有范阳卢氏的背景,早就把手中的权力经营的如铁桶一般。李实插不进去手,而杨承烈这边的情况和卢永成差不多,并且得了王贺的支持,让李实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手中权力,被他人分个干净。   也就是说,李实虽然在昌平三年,却没有一点存在感。   如果不是大家彼此还顾念着脸面,说不得李实早就被赶走。可就算是这样,他也只能乖乖的当了三年空心县丞,有近两年多的时间,对外都宣称抱病在床,从不露面。   可说他心甘情愿?   当然又不可能……为官三年,总不成空手而归。   他等了三年,终于等到了机会。   “文宣,非是我不肯应你,而是库府中确实也没有太多物资。县里的情况你应该清楚,那贼子执掌县衙,早就把库府的物资都折腾干净,我又怎么给你发配粮草?”   当杨承烈找他讨要粮食的时候,李实坐在屋中,捻着山羊胡,一脸的无奈表情。   如果不是了解他,说不定杨承烈真会被他骗了。   心中冷笑一声,才不过两日,库府怎可能空虚?真实情况,他比李实更加清楚。王贺在昌平三年,虽不说是令昌平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但至少做到了库府充盈。   论才干,就连卢永成都必须承认,王贺的才干不弱。   “李县丞,这我不管。   你既然让我安抚难民,难不成我空着手去安抚吗?而且,我手下民壮武侯也需要一应物资,所以你必须给我配发。若不然的话,我也只能坐视难民骚乱,到时候惹出麻烦来,我固然要受责罚,但李县丞你,恐怕也要受牵累,大家都不好办。”   杨承烈态度极其强硬,让李实有些不知所措。   他倒是想给配发,可问题是库府一直掌控在卢永成手里,他哪有资格去插手其中?   “文宣,什么事这么生气,我在外面都听到你叫嚷。”   就在李实左右为难的时候,卢永成走进来。   他笑呵呵看着杨承烈,手中拿着一卷案牍,“安冉公刚接手政务不久,有些事情可能不太了解,你又何必为难他呢?说说看,到底是什么事,说不定我能帮忙。”   说完,他把那案牍放在李实面前的桌案上。   杨承烈把讨要物资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卢永成做出恍然之色。   “我道什么事情,原来是这样……安冉公说的也有道理,如今库府被那贼子几乎倒卖干净,的确是物资匮乏。不过呢,也不是没有办法。我记得城西校场那边还有两囷粮食,如果城外的情况确实紧迫,可以暂时抽调过去,以解文宣之难。”   “那,我要多谢了。”   “文宣先别急,我只是说可能可以,却不敢保证。   那批粮食,本是要送往蓟县,我也不敢轻易调动。”   卢永成说完,盯着杨承烈,突然展颜笑道:“对了,我记得自从张式出事以后,民壮武侯的班头一直都空缺着。以前那贼人把持衙门,我也不好过问此事。如今……文宣,城里的情况也很混乱,若非不得已,我是真不想你跑去县城外面驻扎。   我倒是有个人选,原武侯队正梁允武艺高强,而且做事也很认真。文宣何不让他填补武侯班头的职务,这样一来城外有管虎和梁允,你也可以坐镇城里轻松一些。”   杨承烈眸光一凝,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他笑道:“大庵对我的手下,看样子倒是很熟悉嘛。”   “也算不得熟悉,只是昨日偶然间翻阅卷宗时,看到了此人。   梁允这几年来也立过不少功劳,两年前契丹人打过来的时候,他还斩杀过五个獠子。论资历,论功劳,他都够了!文宣你别误会,我只是觉得,这武侯班头一直空缺,终究不是一件好事。当然了,若你觉得此人不太合适,也可以换其他人。”   说一千,道一万,卢永成还是想要民壮武侯的指挥权!   杨承烈对自己的手下,自然了解。   正如卢永成所言,梁允确实够格做这个武侯班头。他资历够,身手也好,更兼两年前还杀过契丹人,立下过功劳。杨承烈手下三百民壮,共六个队正,梁允就是其中之一。   民壮武侯不同于府兵,府兵设旅帅,而民壮只设队正,并听从班头的指挥。   杨承烈盯着卢永成,良久之后沉声道:“梁允虽然武艺高强,且做事认真,可是为人莽撞,又嗜酒如命,绝非班头的合适人选。倒是之前我曾选中一人,就是那队正陈一。可惜他不知道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被人杀了,以至于我不得不重新挑选。”   卢永成脸上的笑容一僵,面颊抽搐两下,目光随之变得阴冷。   良久,他突然又笑了。   “我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左右是都是文宣的事情,想必你已有安排,我就不废话了。”   说完,他拿起案牍转身往外走。   杨承烈忙问道:“大庵,那粮草的事情……”   “粮草的事情,怕还是要安冉公想办法。   那批粮草是要送往蓟县,若耽搁了时候,恐怕你我都会受到责罚。不过,城外的难民也的确是个麻烦事,若安冉公有办法,不妨帮衬一下,莫让文宣太过为难。”   我已经给了你和解的机会,可是你却不肯领情。   既然如此,我管你死活?   杨承烈和卢永成之间的争执,李实怎可能看不出来。   只是,他发现自己好像摊上了麻烦。卢永成固然势大,可杨承烈说的也有道理。万一难民骚乱,惹出祸事来,他也会受到牵累。突然间,李实觉得屁股下面的位子有些发烫。原以为卢永成能够一家独大,但看起来,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第九十四章 飞狐破(下)   卢永成不能得罪,他之所以能够重新回来,就是得了卢永成的帮助。   可是看着眼前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杨承烈,李实发现,他好像也不能去得罪。   这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李实吞了口唾沫,换上一副笑脸,“文宣,你别着急,且容我再想想,再想一想。”   ……   卢永成阴沉着脸,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王直正襟危坐,看着他走进来,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笑容:“大庵,杨承烈答应了?”   卢永成摇了摇头,苦笑道:“没想到这杨蛮子,倒是个驴脾气。”   “我早就说过,没必要和他客气。”   王直冷笑一声道:“左右不过一介庶民,也不知道怎地就爬到了县尉的位子上。这种人,万万客气不得,你若是软弱一点,他就会得寸进尺,甚至会成为麻烦。”   言语中,流露出一种不屑的意味。   卢永成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那王兄以为,我该怎么办?”   王直脸色一凝,轻声道:“不为我所用,那就索性……”   他做出一个砍头的动作,意思是杀了杨承烈。   哪知道,卢永成却连连摇头,“王兄,如果能杀的话,我早就动手了!   且不说那杨承烈武艺高强,等闲五六人都不见得是他对手。最重要的是,县里刚出了事故,如果县尉再死于命案,州府那边绝不会坐视,到时候会变得更麻烦。”   说完,卢永成停顿了一下。   “王兄你别忘了,张仁亶深得圣人所信,而且与狄阁老也有交情。当初孙承景如何?结果被他张仁亶一道奏疏弹劾,如今被贬为崇仁县令,而他张仁亶却成了校验都督。   你来幽州时日不多,不了解那张仁亶。   此人绝不是等闲之辈,之前那假王贺可以抹去,毕竟你我都是受害者。可若是杨承烈再出了意外,到时候张仁亶绝不会坐视不理。杀了杨承烈事小,耽误了族中大事才是真……可惜这杨承烈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也颇为头疼。”   王直闻听,沉默了。   “大庵,这件事还要你自己做出决定。   我这次随你来,是受族中差遣,尽量配合你行动。可如果你解决不了那杨蛮子,到最后我是没什么,倒霉的还是你。你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族中看重,但若是办砸了差事,恐怕也不好交代。张仁亶虽然厉害,但不是傻子。你觉得他会因为一个庶民而与卢家反目吗?说句难听的话,他张仁亶在幽州,还要依靠卢家支持。”   “你的意思是……”   卢永成看了王直一眼,似乎仍旧有些拿不定主意。   王直冷笑一声,闭口不言。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在屋中默默对视。   就在这时,忽听屋外传来一阵喧哗声,紧跟着就听到有人高喊:“王长史何在,王长史何在?张都督有令,着王长史火速返回蓟县。还请王长史快快出来接令!”   王直一怔,连忙起身走出房间。   就见一个信使风尘仆仆,看到王直之后,连忙奉上书信。   “王长史,张都督有命,请长史速回。”   王直顿时露出愕然之色,接过书信打开来,一目十行看罢之后,脸色顿时大变。   这时候,卢永成也从屋内走出来。   “王兄,出了什么事?”   王直把书信收起来,冲那信使道:“我已知道都督命令,你立刻到城西校场,点起兵马在城外等候。我这边处理一些事情,然后就去与你汇合。”   “喏!”   信使连忙领命而去,王直则拉着卢永成,返回屋中。   “王兄,你要走吗?”   卢永成有些慌了手脚,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看着王直。   到底是个边缘子弟,遇到情况就乱了方寸,着实成不得气候。   王直心中对卢永成其实并不以为然,但是家族差遣,他又不能拒绝。只可惜,那王贺被人冒名顶替,而真王贺估计也是凶多吉少,否则又何必要用这一个边缘子弟?   王直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大庵,刚得到消息,默啜攻破飞狐,兵进定州。”   “啊?”   卢永成闻听一愣,脸上露出茫然之色。   飞狐?   好像距离昌平很远吧,又不是幽州所属,关王直何事?   王直见他这副模样,就知道卢永成并不清楚这里面的玄机,不过他也不打算告诉卢永成。   “都督下令,要兵发五回岭。”   “突厥人要打幽州?”   王直晒然笑道:“默啜又不是傻子,跑来打什么幽州?   算了,就算告诉你,你也听不明白。总之,张仁亶要调动兵马前往五回岭,招我立刻返回蓟县。现在,我就算是有心帮你,怕也是来不及了,你可要早作决断。”   “那我……”   “大庵,你留守昌平,至关重要。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控制住城中兵马,否则你族中一旦有命,到时候你别出纰漏才好。大丈夫做事,不要瞻前顾后,当断则断。那杨蛮子不是不肯交出手中兵马吗?你要是害怕惹麻烦,就想办法让他起不得床,下不得地,到时候自然能顺理成章,接手那民壮武侯。这件事,你可以调动你族中力量,想必他们也有准备。”   “你是说……”   卢永成闻听,顿时露出苦色。   王直则嘿嘿一笑,拍了拍卢永成的肩膀,轻声道:“不用担心事情闹大……就算真的闹大,那张仁亶现在也没功夫理睬。他正忙着调兵遣将,哪有功夫理睬这点小事?总之,我走之后,昌平的事情就拜托大庵。记住,要尽快解决掉麻烦。”   王直说完,从桌上抄起宝剑,便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卢永成却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   那些人,又回来了吗?   此前闹出了那么大的乱子……现在可好,又跑回来了!这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甚至有些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卢永成想到这里,顿觉头大。   “王兄,你且慢走,我送送你。”   他连忙快走两步,跑出了房间。   一直追到县衙门外,王直正准备翻身上马,卢永成跑过来,一把将他的胳膊拉住。   “王兄,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下,族里到底是什么打算?”   王直笑着拍了怕卢永成的胳膊,“非是我不告诉你,时候一到,自然会有人告之。”   说完,他跨坐马上,打马扬鞭离去。   看着王直的背影,卢永成心里面却更觉忐忑。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是上了贼船!可问题是,他现在想下船,好像也下不去了…… 第九十五章 遇刺   王直走了,走的非常匆忙。   而突厥人攻破飞狐的消息,更在一天之内传遍昌平。   整个昌平的气氛,也在这一天的时间里,变得有些冷清。从关外传来消息,静难军在慕容玄崱的指挥下,南下三十里。一时间,人心惶惶,许多人开始准备逃离昌平县。   两年前契丹人兵临昌平的惨状,仍记忆深刻。   那时候,有王贺主持大局。而现在,王贺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个常年不理政务的李实坐镇县衙,让昌平百姓变得惶恐起来。不仅是昌平人在惶恐,就连城外的难民也有些紧张。他们为躲避战乱来到了昌平,可现在看来,昌平好像也不安全。   于是,在第二天,开始有难民南下,准备前往蓟县。   杨承烈站在城门楼上,手扶垛口向城下观瞧。   只见城门口已经乱成了一团,不少人正成群结队,赶着车马想要出城,使得城门口变得格外拥挤。   “县尉,要不要阻止他们?”   管虎眉头紧蹙,看着那些想要逃难的百姓,忍不住开口询问。   杨承烈苦笑道:“老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时候如果阻拦他们,不必等叛军打过来,咱们自己就乱了阵脚。他们要走,就让他们走,不必太过担心。”   随着王直离开,杨承烈也再次回到城里。   而管虎依旧坐镇城外营地,安抚并且监管那些难民,表面上更没有半句不满的抱怨。   虽然杨承烈对管虎有些提防,可这个时候又需要他协助。   所以,他还是会让管虎跟随在他左右,并且在某种程度上,给予了管虎更多权力。   “县尉,你说那慕容玄崱,真会打过来吗?”   杨承烈想了想,轻声道:“这个倒是说不好……居庸关尚有兵马驻守,凭静难军想要攻破,绝非一桩容易的事情。只要居庸关不失,昌平县城想必也不会有危险。”   管虎点点头,倒是没有反驳。   的确,居庸关有精兵驻守,而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静难军想要攻破居庸关,绝非一桩易事。只要居庸关不失,那么昌平县城就稳如泰山。   可是,杨承烈并没有因此而露出轻松之色。   他虽然对管虎这么说,内心里却有些忐忑,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以至于心神不宁。   ……   天,黑了。   随着夜幕将临,城门口也渐渐安静下来。   杨承烈见城下的人已经不多,于是把管虎找来,交代了一番。   “老虎,这边暂时交给你,要注意城外的动静。若有情况,就派人到我家里通知。”   “县尉,今晚要回家吗?”   杨承烈笑道:“是啊,已有两日未曾回家,再不回去,只怕你嫂嫂又要埋怨。”   “也是!”管虎点头表示理解。   他也觉察到,最近一段时间和杨承烈的关系似乎有些疏远,不再似从前那样亲密。   不过,他倒是没有考虑太多,只以为是最近事情太多,以至于杨承烈过于辛苦。和杨承烈说笑两句,又似乎回到了当初那种亲密无间的时候,也让管虎感到安心很多。   “下雨了!”   杨承烈走下城门楼的时候,天空突然飘落雨丝。   他皱了皱眉,翻身上马,沿着大街往家走。   此时,已经过了戊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街上几乎不见人影。   昌平最近一段时间,真算得上是多事之秋。各种事情层出不穷,更发生了许多命案,也使得大家人心惶惶。所以天刚一黑,人们就纷纷关门闭户,甚至连往日喜欢在夜间游荡的泼皮混混们,也变得老实很多,不愿意也不敢在外面游荡。   从城门口到番仁里,需要穿过两条大街。   杨承烈因为心里有事,所以也没有太注意街上的情况。当他走过一条大街,正准备拐弯的时候,心中突然间生出一丝警兆。本能的,他勒住了缰绳,胯下马希聿聿长嘶一声,抬起前蹄,身体忽的直立起来。一支利箭,从长街拐角的巷子里射出,正中杨承烈胯下战马。那利箭劲道十足,战马惨嘶一声便扑通倒在地上。   杨承烈早在战马立起来的刹那,甩蹬腾身而起。   当战马倒在血泊中的一刹那,杨承烈已经双脚落地,拔刀出鞘。   咻咻咻!   从小巷中再次飞出三支利箭,品字形射向杨承烈。   杨承烈心中一惊,暗道一声:连珠箭!   他身形一扭,挥刀劈斩,只听铛铛铛三声响,在电光火石间把那三支利箭磕飞出去。   只是,没等他再次动身,从长街两边冲出十几个蒙面人来。   这些人手持刀枪,二话不说便扑向杨承烈。   “什么人,竟敢刺杀本官?”   杨承烈大喝一声,只是对方却没有人回答。一杆长枪挂着一股锐风,唰的便刺过来。那枪速极快,在夜色中甚至出现了一道残影。杨承烈眉毛一挑,身形突然暴起,手中断龙宝刀划出一抹青光,眼见与大枪交击,刀影骤然消失。杨承烈从那刺客身旁掠过,身后扬起一蓬血光,紧跟着便传来了一声惨叫,刺客便倒在地上。   一个照面,就斩杀一人!   杨承烈探手抓住另一名刺客手中的大枪,正要猱身而上的时候,耳边弓弦声响,三支利箭从暗中射来。他连忙回身闪躲,却不想两名刺客夹击过来。面对着十几个刺客,杨承烈并不觉得畏惧。不过,那藏身在暗处的弓箭手,却让他心惊肉跳。   手中断龙宝刀,再次斩杀一人。   可就在他准备错步腾挪的时候,一抹冷芒飞来,正中杨承烈的大腿。   “藏头缩尾的东西,只敢暗箭伤人吗?”   杨承烈闷哼一声,脚下一个趔趄。两个刺客挥刀扑来,眼见着就要砍中杨承烈的时候,杨承烈身形猛然一矮,宝刀探出,正中一个刺客的腰腹。那刺客一声惨叫,但是却变得无比凶悍。他丢了手中的大刀,一把抓住了断龙宝刀的刀刃……   “给我去死!”   杨承烈忙身形后退,想要拔出宝刀。   可是那刺客却用了大力,杨承烈一拔之下,虽将宝刀拔出,可是身形却变得慢了。   旁边的刺客见此情况,二话不说,便挥刀斩来。   杨承烈再想要闪躲已经来不及了,他当下心中一横,身形猛然向前一伸,准备拼着受那刺客一刀,也要将对方斩杀身前。 第九十六章 又见神秘人(一)   真实的性命搏杀,绝不是影视剧里那种大战三百回合的样子。   这种搏杀,往往是一击毙命,绝不会有拖泥带水的状况。杨承烈甚至已经做好了失去一条胳膊的准备,手中断龙宝刀凶狠的切入刺客的腹腔,一蓬鲜血喷溅在他的脸上。   可就在这时候,耳边响起铛的一声脆响。   那刺客手中的大刀被一颗生铁铸成的铁丸击中,巨大的力量甚至将刀身断为两截。   “父亲,休要惊慌,我来了。”   杨守文的声音传入杨承烈耳中,令他顿时精神一振,随后撤步拖刀,生生把那刺客开膛破肚。   “吉达,干掉弓箭手!”   杨守文从长街另一头跑来,一边跑一边收起弹弓。   他脚下飞快,如同闪电一样。   而在他的身后,阿布思吉达紧紧跟随。   阿布思吉达手中持有两杆大枪,在听了杨守文的喊喝之后,他身形猛然一顿,振臂将一杆铁枪掷出。铁枪破空,撕裂了朦朦雨雾,狠狠扎进了一名刺客的胸口。   那刺客正准备举刀砍杀杨承烈,却没想到阿布思吉达在相隔还有二十步的距离就掷枪而出。而且,阿布思吉达的力气很大,大枪在空中飞行的速度也很快,把刺客一下子就钉在了地上。杨承烈大口喘气,坐在泥泞的地上,眼看杨守文跑来,大声喊道:“兕子,小心。”   一名刺客从旁边窜出,举刀劈来。   杨守文却不慌不忙,速度不减,身形却突然一矮,便撞进刺客的怀中。   只见他抬手,一招鹞子抱爪,蓬的就抓住了刺客的手臂。手如钢爪,暗中发力一扭。喊杀声中,甚至可以清楚听见那刺客臂骨的碎裂声响起。他猛然挺深,错步挥肘打在刺客的脸上,把刺客的脸打得满脸开花,两眼和鼻梁上方的三角区,出现了一个极为明显的凹陷。   刺客的眼珠子都快崩出来,满脸是血倒在地上。   杨守文则顺势抓住他手里的钢刀,错身挥刀向前一探,钢刀正扎在另一名刺客的肚子上。   他抬脚把那刺客踹翻在地,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杨承烈身边。   探手,从尸体上拔出虎吞大枪,两腿一曲,身形一矮,旋身大吼一声,大枪便贯入一个扑上前来的刺客胸口。   “阿爹,你没事吧。”   “小心弓箭手!”   “没关系,阿布思吉达会解决他。”   杨守文一边和杨承烈交谈,可是手上却不见丝毫停顿,而且越发凶狠。   他拔出大枪,手握大枪中间部分,身形再转,大吼一声,把一名刺客刺翻在地。   与此同时,杨承烈也来了精神。   手中断龙宝刀上下翻飞,把另一名刺客砍倒在血泊之中。   小巷中,传来金铁交鸣的声音,显然那弓箭手和阿布思吉达已经开始交锋。这样一来,刺客就失去了弓箭手的掩护,杨承烈杨守文父子,更没有弓箭手的掣肘。   眨眼间,刺客已经折损了大半。   而城门楼方向,更传来了管虎的喊叫声:“休走了贼人。”   火光闪动,显然是民壮武侯发现了这边的情况,赶过来准备支援。   刺客见情况不妙,连忙发出一声口哨,剩下的六七个刺客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杨守文想要追杀,却看到杨承烈噗通一声倒在地上,顿时慌了手脚,扑上前把他抱在怀里。   “县尉可安好,县尉可安好?”   管虎带着人,已经跑到了街口,看到杨承烈倒在杨守文怀中,也是大惊失色。   “兕子,怎么回事?”   “刺客,有刺客!”   杨守文说着话,用手往刺客逃离的方向一指,“刺客往那边跑了……快找先生,我阿爹受伤了。”   管虎不敢怠慢,连忙分出一部分,去追击武侯民壮。   这时候,人群外传来一阵骚动。   紧跟着有金铁交鸣的声响传来,杨守文抬头看去,就见阿布思吉达从小巷子里出来。   几个武侯冲上去想要捉拿阿布思吉达,却不想被阿布思吉达挺枪击退。   “住手,是自己人。”   杨守文说着话,双手便抱起了杨承烈。   阿布思吉达也跑过来,朝他比划了两下,那意思是说,弓箭手跑了!   如果是在平时,杨守文说不得会询问一下。可现在,他已经没有心情顾及那刺客的事情,抱着杨承烈一边往家跑,一边大声喊道:“管叔父,休要放走了刺客。”   管虎闻听,连忙应了一声。   紧跟着,就听到刺耳的哨声在昌平县城里此起彼伏,一队队民壮武侯也迅速向城门方向集结。整个昌平县,顿时沸腾起来,大街小巷里,随处都可见到武侯巡兵。   阿布思吉达一手拎着一杆大枪,跟着杨守文慌乱来到杨府大门外。   宋氏、杨氏和老胡头也听到了动静,赶来查看情况。可是当她们看到杨守文抱着浑身是血的杨承烈跑进来时,也都慌了手脚,一个个忙不迭就跑上前来。   “兕子,阿郎他怎么了?”   “阿娘休要担心,父亲刚才在路上遭遇伏击,但不会有危险。”   说完,杨守文便冲进了厢房,把杨承烈放在榻上。   杨氏把油灯调到了最亮,同时又拿来了几支火把,把厢房照映的通通透透。   “先生呢?怎么先生还没有来?”   宋氏大声喊叫,已经泣不成声。   而院子里,更是人喊狗叫,乱成了一团麻。   杨守文不敢懈怠,拿了一口匕首,在火上消毒之后,便割开了杨承烈身上的血衣。杨承烈身上有三处刀伤和一处箭伤。伤口很深,血流不止。杨守文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止血药,便洒在杨承烈的伤口上,“父亲别怕,这止血金创药是田村正所制,据说是孙老神仙留下来的方子。我试过,药效很好,很快就会没事的。”   杨承烈这时候,有点昏沉,但大体上还能保持清醒。   他脸色苍白,却带着一丝笑容,轻声道:“臭小子,今天多亏了你,否则我可就栽了。”   “怎么会,阿爹你那么厉害,些许毛贼根本算不得事。”   “嘿嘿,你也知道我厉害?   我今天,至少斩杀了四个贼子……若不是那该死的弓箭手,我肯定不会这么狼狈。”   “那是,那是……”   杨守文小心翼翼处理这杨承烈身上的伤势,同时扭头对杨氏道:“婶娘,把我以前煮过的绷带拿过来。”   上次他和杨承烈去孤竹受伤,在家养伤的时候,发现这年月包扎伤口的绷带大都没有经过消毒处理,很容易出现感染。所以在伤好后,他让杨氏买了很多白棉布,并放在沸水里蒸煮进行消毒。之后,他就把绷带妥善保存,这次回昌平,也带了不少。 第九十七章 又见神秘人(二)   “阿爹,怕痛吗?”   “什么意思?”   杨承烈疑惑看着杨守文,不过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杨守文掐住他的腿,一只手握住了箭杆,而后手上猛然发力,噗的就把那支利箭拔出。一股血箭,喷在他的脸上,杨承烈更大叫一声,便昏迷过去。杨守文不敢怠慢,迅速为杨承烈清理伤口,而后撒上止血金创要,又用白色绷带把伤口包好,这才起身长出一口气。   “阿娘,阿爹的伤口已经处理好,待会儿医工来了,再让他检查一下。”   他冲着宋氏交代了一句,然后慢慢从屋中走出来。   这时候,一个郎中在管虎的带领下走进杨府大门,杨守文忙迎上去,把郎中带进了厢房。   “兕子,县尉没事吧。”   管虎神色紧张,眼中更流露关切之意。   虽然杨守文内心里对管虎或多或少有些警惕,可是却能看得出来,管虎这番关心,倒也不似作假。   也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对于那日管虎和陈子昂的秘密交流,不管是杨守文还是杨承烈,都有些警觉。   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管虎和陈子昂之间并没有更进一步的交流,就好像之前不过是一个巧合。这也让杨守文有些怀疑,是不是他想多了?可直觉告诉他,管虎和陈子昂之间绝对有关联,只是这种关联到底是什么样的联系?他说不太清楚。   “管叔,那些刺客可曾抓到?”   管虎露出羞愧之色,摇摇头道:“刺客对昌平的地形似乎非常熟悉,而且还有援兵。我的人追到关帝庙的时候,遭遇对方援兵的埋伏,更折了三个民壮。待会儿我会亲自过去查看,若不抓到这些该死的刺客,我又有什么面目再来见县尉。”   他咬牙切齿,看得出来,是真的很生气。   “这些刺客,不简单啊。”   杨守文则轻轻一蹙眉头,轻声道:“管叔你再追查的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   他们之中有高手!阿布思吉达的身手和我在伯仲之间,却没能把那弓箭手留下来。而且,他们居然对我父亲的行程了如指掌,显然是早有预谋,绝非是等闲毛贼。”   管虎一怔,旋即冷静下来。   “若非兕子提醒,我险些疏忽了。”   他想了想,连忙喊过来两个武侯,在两人耳边低声说了两句,武侯便匆匆离去。   而杨守文则在门廊上坐下,把弄着手里的箭矢。   这支箭,是从杨承烈身上取下来。不过杨守文却发现,这支箭赫然是一支鹰翎鸭舌箭,与此前他在小弥勒寺遇刺时,那刺客射杀觉明和尚所用的箭矢一模一样。   杨承烈曾对他说过,这种鹰翎鸭舌箭,是契丹人最常用的箭矢,而且是那种契丹勇士才会使用的箭矢。   刺客,又出现了?   杨守文突然起身,厉声喝道:“吉达!”   阿布思吉达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边,杨守文在他耳边低声细语两句,吉达点点头,转身离去。   郎中检查完了杨承烈的伤势之后,确认他没有大碍,从厢房里走出。   他颇为赞叹道:“没想到小郎君也懂得这杏林之术,刚才我看了一下,小郎君处理县尉的伤口颇为得体,就算是我亲自动手,也未必能够强过小郎君。县尉没有大碍,小郎君也不必担心。我留了一个方子,等县尉醒来之后,让他服下即可。”   “多谢先生。”   杨守文对郎中的赞赏没有在意,但还是恭敬的把他送出杨府大门。   “大兄,阿爹他不会有事吧。”   杨守文才一回来,就见杨青奴站在厢房门口,满脸泪痕,可怜兮兮的正向他看来。   “青奴不用怕,阿爹睡一觉就会没事。”   他安慰了杨青奴一阵,又让幼娘陪着她回房。   轻轻揉动面颊,杨守文的脸色却变得越发难看起来。   这时候,盖嘉运在阿布思吉达的陪同下,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他一进大门,就快步走到杨守文身前,“大郎,父亲听闻县尉遇刺的消息,让我前来探望。父亲说,他身份特殊,不好亲自过来,所以还请大郎你莫要怪罪。”   “二郎能来,便是好事。”   盖嘉运又道:“父亲还交代,若大郎需要帮忙,只管吩咐,老军客栈一定会倾力相助。”   杨守文阴沉着脸,在庭院里来回踱步。   良久,他在盖嘉运身前停下脚步,低声道:“这次伏击我父亲的刺客,和之前在小弥勒寺刺杀我,以及此前夜袭县衙的那些凶徒,恐怕是同一伙人。之前他们销声匿迹,我找不到也就罢了。可这次……那些人对昌平县城非常熟悉,而且在关帝庙那边还设有埋伏,说明他们的背后,一定有一个非常强大的力量保护。”   盖嘉运不敢插嘴,只是静静聆听。   杨守文咬牙切齿道:“我需要老军发动昌平所有的力量,帮我把这些贼人找出来。”   盖嘉运点头,“前些日子,我爹担心那卢永成找麻烦,故而把手下全都收了回去。现在蓟县的府兵已经离开,也就不用再去担心。我这就回去告诉我阿爹,让他设法找到那些凶手。只要一有消息,我会立刻前来告之大郎,请大郎不必担心。”   杨守文闭上眼睛,负手站在庭院里。   说起来,若不是今日他心血来潮,所以喊上了阿布思吉达出门来迎接杨承烈,说不定杨承烈真就会遇到危险。谁要杀死杨承烈?谁又能有这么大的能量杀死杨承烈?   这答案呼之欲出,几乎不必过多思索。   杨守文猛然睁开眼,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卢永成!现如今恐怕除了卢永成,再无他人。   如果今天伏击杨承烈的刺客,和那天夜袭县衙的凶徒是一伙人,那和卢永成就脱不开干系。虽然杨守文还不清楚卢永成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心中已经杀意满满。   他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十五!   杨守文眯起眼睛,满满握紧了拳头。   “还有一件事情。”   “请大郎吩咐。”   “我要你帮我弄清楚卢永成的行踪,还有卢永成家里的情况,你可能做到吗?”   盖嘉运闻听激灵灵一个寒蝉,骇然看着杨守文。   从杨守文的话语中,他听出了其中的含义。   杨守文,这是要和卢永成刺刀见红吗?他甚至可以预见到,只要杨守文一旦动手,昌平县定然会彻底混乱。可现在,居庸关外尚有叛军虎视眈眈,他这样做,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一时间,盖嘉运有些踌躇起来,不知道是否应该答应。 第九十八章 又见神秘人(三)   “二郎?”   杨守文的声音在盖嘉运耳边响起来,把他从沉思中唤醒。   抬起头,向杨守文看去。杨守文的目光很清澈,但不知为何,盖嘉运却感受到一丝丝寒意。   “二郎可愿帮我?”杨守文再次开口。   细雨蒙蒙,无声飘落。   那深秋的雨水格外冰冷,落在脖子里,仿佛要渗透入骨头缝子。   “二郎若能拿主意时,便只管拿主意。”   临行前,盖老军曾低声吩咐盖嘉运。之前他还有些不明白,而这一刻,他似乎懂了!   盖老军,已经意识到杨守文快要炸了!   “承蒙大郎看得起,我盖二若是再推脱,又岂能对得起大郎的看重?”   不知为什么,盖嘉运心一横,牙一咬,便脱口而出道。   杨守文的眼中,多出了一丝暖意。   虽然那目光已经清澈,但感觉着似乎不再那么冷森森,凉飕飕。   “对了,还有一件事,转告老军。   那贼人之中,有契丹高手,射术惊人,就连吉达也没能把对方留下。请老军多加小心,以免打草惊蛇,到时候很可能会遭受波及。总之,千万不要小觑了对方。”   连吉达也不能把对方留下?   盖嘉运心里一惊,神色顿时凝重。   “大郎放心,我这就回去,将大郎的话,转告阿爹。”   “还有!”   还有吩咐?   盖嘉运脑袋有点发懵,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最近一段时间,你先暂时留在民壮,设法接近队正梁允。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留在他身边即可。到时候,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办。等这件事结束,我定给你一个交代。”   只是接近梁允吗?   盖嘉运想了想,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难度。   他原本属于朱成所在小队,如今朱成已经被调入站班皂隶,小队里面也有些混乱。到时候他想办法走动一下,混入梁允的小队并非难事。要知道,民壮武侯之中,也有不少人和老军客栈有联系。从小队里进行调动,对盖嘉运而言倒也不难。   送走了盖嘉运,已经快到子时。   此刻,整个昌平县都沸腾起来,民壮武侯、快手捕班几乎是全部出动,四处查找凶手。   盖嘉运身为武侯,倒也有一些便利。   至少他在大街上走动的时候,不会遇到太多的麻烦。   本来嘛,盖嘉运也要参与搜查,身上带着夜行腰牌,即便是遇到其他武侯也没有关系。   ……   杨府的大门紧闭,庭院里寂静无声。   杨承烈已经被送回了卧房,自有宋氏在身边照顾。   而杨氏呢,则带着两个小丫头睡在一间屋里。杨承烈遇刺这么大的事情,令家里人都有些紧张,所以更不敢让两个小丫头单独睡觉。想来,她们也不敢单独睡觉。   老胡头和阿布思吉达在前院看守,另有菩提相伴。   杨守文横枪膝前,盘坐在月亮门前的门廊下,整个人被一团黑影包裹。若不仔细查看,很难发现杨守文的存在。在他身后四只小獒犬趴在门廊上,警惕看着四周。   今晚紧张的气氛,就连那小狗也觉察到了。   而且一直都带着它们睡觉的老娘菩提,今天没有在后院,也让它们感到了不一般。   卢永成!   杨守文心里反复念叨这个名字。   虎谷山脚下的那具无名死尸、小弥勒寺树洞里的油纸包、夜袭县衙的凶徒、突然失踪的王贺、以及迫不及待的卢永成、还有那副地图、惨死在孤竹的绿珠……   清醒后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那一幕幕场景在杨守文脑海中不停闪现,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到,彼此间似乎有什么关联。   可是,还却一条线。   一条把这些事情串联在一起的线。   杨守文感觉到,他应该是忽略了什么事情……对了,那个油纸包!想到这里,他伸手想要从挎包里把那油纸包取出来。可就在这时候,身后四只小狗齐刷刷站起来,冲着后院的围墙,发出一连串的低吼。四只突厥獒还没有长大,所以它们的叫声略带着些许稚嫩之气。但即便是这样,已经足以引起杨守文的重视……   探手,抓住了虎吞大枪。   冰凉的枪杆入手,也让杨守文顿时冷静下来。   难道说,卢永成还不肯罢休?他这是想要斩草除根?亦或者说,是有其他的目的?   夜雨朦朦,伸手不见五指。   墙头上,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影。他们在墙头上停留了片刻,而后纵身跃入庭院。   就在两人跳进庭院的一刹那,两枚漆黑如墨的铁丸从暗影中呼啸飞出。   为首一人脚刚落地,顺势拔出宝剑。   剑光一闪,叮当两声响,在黑暗中,他竟然用手中的宝剑,准确将铁丸劈落在地。   不过,没等他开口,一道黑影便窜到他们近前。   杨守文也不说话,挺枪就刺。   后落地的人连忙拔剑相迎,只听铛的一声响,枪剑交击一处,那人只觉得虎口发烫,手里的宝剑再也拿捏不住,脱手便掉在了地上。手上,鲜血淋淋,虎口迸裂。   “小哥休要动手,我们没有恶意。”   劈落铁丸的男子见状,滑步便挡在同伴身前。   不过,杨守文并没有理睬他说些什么,身形一矮,手中大枪唰的如同毒蛇般刺出,快的只见一道残影掠过。男子连忙举剑相迎,枪剑再次交击,杨守文不禁身形一顿。   这男子手中的宝剑上,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道,轻而易举便化解了他凶狠一枪。   不过,他倒是没有什么意外。   晚上那些刺杀杨承烈的刺客,已经显示出对方绝不是小毛贼那么简单。有一两个好手,也不算稀奇。他身形顿了一下之后,口中发出一声轻叱,大枪再次舞动。   以双手为圆心,那杆枪仿佛有了生命,划出一道又一道奇异的弧光。   刹那间,枪影重重,把对方便包裹在其中。来人一见这情况,也知道不敢小觑。   手中长剑翻飞,划出一抹抹剑光。   枪影,剑光,在庭院中闪动,却没有再发出半点声息。   那同伴见此情况,连忙拾起地上的宝剑。只是,就在他准备扑出的一刹那,一丝警兆突然从心头生气。他激灵灵打了个寒蝉,身形向后退了两步,转身看去。   门廊上,一头大獒站立,绿油油的眸光,透出森森冷意。   而在大獒的旁边,则站立一个青年。他身形笔直,手中一杆大枪,已遥指过来…… 第九十九章 又见神秘人(四)   “住手!”   “兕子,住手!”   就在这时,和杨守文斗在一起的男子突然一声喊喝。   话音还未落下,一旁卧房的房门拉开,宋氏搀扶着杨承烈,也从里面走了出来。   杨守文手中大枪一颤,枪头幻出数朵枪花。   而男子手中长剑也划出一抹广弧,只听叮的一声轻响,枪尖和剑脊交击,那男子的身形仿佛羽毛般飘飞起来,向后退出数米。而杨守文也趁势后退,把大枪横在身前。   “尔等,什么人?”   杨承烈厉声喝道,手持断龙宝刀。   男子示意随行的同伴把兵器放下,然后从挎包中取出一枚腰牌,甩手便丢给杨承烈。   他朝杨守文微微一笑,“少年,咱们又见面了。”   庭院里,火光跳动。   老胡头一手拿着一根烧火棍,一手举着火把,站在月亮门下。   杨守文就着火光,这才看清楚了中年人的样貌,不由得心里一咯噔,脸色随之一变。   那男子,杨守文并不陌生。   十余日前,他曾在鸿福客栈甲三号院内见到过对方,正是那群神秘人之中的李公子。   “是你?”   杨守文眼睛一眯,沉声道:“莫非,你也是卢家鹰犬?”   “卢家?”   男子闻听顿时笑了,沉声道:“或为鹰犬,却与卢家没有关系。   杨大郎,好枪法……以前我倒是小觑了你,没想到你的枪术竟有这般深厚的造诣。”   而这时候,杨承烈也看清楚了那男子丢过来的腰牌,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他推开宋氏,快走两步从门廊上走下来,躬身行礼道:“末将杨承烈,拜见大将军。”   杨承烈的举动,让杨守文大吃一惊。   他愕然看着那男子,有些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而那男子则诧异问道:“杨县尉,你这又是……”   他看得出来,杨承烈所执乃军中礼节,并非官员之间的礼数。   杨承烈轻声道:“末将曾为左奉宸卫,嗣圣元年迁均州折冲府果毅校尉。”   奉宸卫?   杨守文露出茫然之色,有些疑惑看着杨承烈。   男子闻听杨承烈自报家门后,也露出了愕然之色,看着他诧异道:“你是左奉宸卫?”   所谓左奉宸卫,又有一个名字叫做左千牛卫,属南衙十六卫之一,专司掌执御刀宿从侍卫,亦或者可以称之为是大内侍卫。这是皇帝身边的内围贴身卫兵,享有很高的地位。一般而言,能够从千牛卫走出来的人,一定是皇帝非常信任的人。   可是,堂堂左奉宸卫,怎么会在这偏荒的县城里做一个县尉呢?   男子打量杨承烈几眼,把宝剑收起。   “没想到,这小小昌平,还真是藏龙卧虎。”   杨承烈露出苦涩笑容,没有做出什么解释,只是错身让开路,轻声道:“若大将军不弃,何不进屋中详谈?”   “公子!”   随从闻听,连忙唤了一声。   而那男子却摆了摆手,“能认出我奉宸卫腰牌的人,想必也不会说谎话。   虽然我不清楚你为何会在这昌平屈身,但想必是有不得为人知苦衷。杨县尉,咱们便到屋中说话。”   说完,他迈步向卧室走去。   杨守文眉头轻轻一蹙,上前一步道:“父亲……”   “兕子,你也来吧。”   看得出来,杨承烈对来人非常尊重,故而言语中更带着几分敬意。   他示意杨守文不必阻拦,而后又招了招手,让杨守文过来。   杨守文看了一眼那位李公子,随手把虎吞大枪往地上一插,朝阿布思吉达看了一眼,便大步流星,跟着杨承烈走进卧房。宋氏本想跟着杨承烈一同进去,却被杨承烈所阻拦,示意她在外面等候。那李公子的随从,随后便站在了卧房门外。   走进房间,李公子左右看了一眼,便坐在席榻上。   “兕子,你也坐吧。”   杨承烈朝杨守文点点头,然后在旁边的席榻上慢慢坐下。   “你认得我?”   杨承烈摇摇头,轻声道:“我并不认得阁下,但是我却认得左奉宸卫大将军的腰牌。”   “你……”   李公子脸上,仍带着一丝困惑。   不过,他旋即就摆了摆手,沉声道:“也罢,你既然屈身昌平,必有你的道理,我也不再询问。我叫李元芳,家祖乃卫国公李靖,万岁通天元年得圣人青睐,接掌左奉宸卫大将军之职。今日我来找你,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是奉国老所差,来昌平调查一件事情,可没想到却发现这小小县城,竟然是如此有趣。   你既然出身左奉宸卫,想必也清楚这其中的份量。   我只想告诉你,我不管你现在受了多大的委屈,但是在没有得到我的命令之前,绝不可轻举妄动,更不能擅自向卢永成展开报复。我不会解释原因,你可明白?”   李元芳?   杨守文在一旁听到李公子自报家门,只觉一怔,愕然扭头看了过去。   卫国公李靖的孙子吗?杨守文并没有太多的感受。不过,李元芳这三个字,对他而言显然更有震撼力。   后世,一句‘元芳,你怎么看?’,曾引领了一阵风潮。   一直以来,杨守文都以为那影视剧中的李元芳是一个虚构人物,难道是确有其人?   而事实上,李元芳的确是卫国公李靖李药师之子。   他的父亲名叫李德謇,曾官至将作少监。然而,贞观十七年,太子李承乾谋反,李德謇因为和李承乾关系较好,故而受到牵连,被流放岭南。一直到贞观二十三年,李靖病故,李德謇承袭卫国公爵位,从吴中返回,之后就赋闲在家中。   李元芳表字子建,他口中的国老,也就是武唐时期鼎鼎有名的名臣狄仁杰。   当然,狄仁杰和李元芳并非后世影视作品中的从属关系,他应该是直接听命于武则天。   杨守文有些茫然,李元芳为何会来到昌平?   堂堂左奉宸卫大将军,可说是女皇武则天身边的心腹,来到这偏荒之地又是何故?   杨承烈则眉头紧蹙,盯着李元芳。   李元芳的请求,不可谓不过分。   他刚遭受刺客袭击,现在李元芳却要他放弃报复。哪怕杨承烈对李元芳心存敬意,这心里面仍旧感到不满。凭什么?难道就因为他卢永成,是范阳卢氏的子弟?   杨承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双手更在不经意间,握成了拳头。   李元芳则目光炯炯,迎着杨承烈的目光,丝毫没有半分退让之意。   “非但如此,我还要你把民壮武侯的指挥权交给卢永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对外宣称伤势严重,无法下榻。”   “凭什么?”   杨承烈的脸色铁青,咬着牙一字一顿。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相信李元芳此刻,已经被他碎尸万段。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感涌上心头,也让他怒火中烧。如果年轻十岁,杨承烈说不定就已经翻脸。   可是做了十年县尉,也让他变得比当年沉稳许多。   良久,他沉声问道。   李元芳则看着他,烛光照映他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庞,却透着一股阴鸷的气息。   他微微一笑,轻声道:“不凭什么,因为卢永成想要接手指挥权,所以你必须交出指挥权。” 第一百章 李元芳   因为卢永成想要接手指挥权,所以你必须放弃!   这句话何等霸道,似乎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也让杨承烈的内心里,一阵阵发冷。   若他还是左奉宸卫,若他还是弘农杨氏子弟,李元芳会对他如此说话?   双手握成拳头,身体轻轻颤抖。   杨承烈只觉身体中似乎有一团火要燃烧起来,脸上的戾色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浓。   他卢永成刺杀我就可以,我还击就不行?   他卢永成想要我的指挥权,我就只能乖乖交出指挥权?   哈,就算我杨承烈如今和弘农杨氏没有半点关系,也绝不会向你李元芳低头。哪怕,你李元芳是我曾经最敬重的卫国公后人,想要我向卢永成低头,那绝无可能。   和杨家断绝关系十余年,杨承烈早就已经不把自己当做杨家的子弟。   可是,那高门贵胄子弟的傲慢,却是与生俱来,绝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发生改变。   “我……”   杨承烈刚要回答,却感觉到坐在他身边的杨守文,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臂。   “既然大将军吩咐,我等小民焉敢不遵?”   李元芳本来是面带笑容,可是听闻杨守文这句话,却顿时变了脸色。   而杨承烈呼的扭头,眼中好像喷火一样看着杨守文。自家儿子是什么脾气和秉性,杨承烈怎可能不了解?自杨守文清醒之后,虽然在大部分时间都表现出一种与世无争的淡漠性子。可杨承烈却知道,杨守文有着不逊色于任何世家子的骄傲。   如此骄傲的人,为什么突然向李元芳低头?   杨承烈看了杨守文两眼,慢慢冷静下来,然后松开了拳头。   “兕子所言,也是下官之意。”   李元芳呼的站起身来,看了看杨承烈,又看了看杨守文,良久之后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就烦劳文宣。”   他说着,便迈步往外走。   不过当他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杨守文清冷的声音,“大将军,我父亲虽然答应不找卢永成的麻烦,也愿意把指挥权交给卢永成。可是,他好歹也是昌平县令,被人在长街刺杀之后,却不管不问,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你也知道,而今居庸关外,有叛军蠢蠢欲动,昌平县城里,更是人心惶惶,大家惶恐不安。   这件事,总要有个交代才好,若不然又如何能安抚百姓之心呢?”   李元芳脚下微微一顿,站在门口没有回答。   片刻后,他把房门拉开,迈步便走了出去……这中间,李元芳一句话都没有说,杨守文也没有去追问。只见他走出房间之后,与那随从点点头,两人来到后院围墙前纵身跃上墙头,旋即便消失在漆黑夜色中,如同两道鬼魅一般,无声无息。   “兕子!”   杨承烈站在门口,扭头向杨守文看去。   杨守文则目送李元芳两人离去的方向,半晌后咳嗽一声道:“父亲,我虽不认识李元芳,也不了解此人。但卫国公之后,又显于圣前,更得国老所器重,想必不是个无理取闹之徒。别忘了,他来自洛阳……我们且冷眼旁观,看他又如何?”   说完,杨守文展颜露出笑容。   “再说了,凭他的身份,要罢父亲一个小小的县尉,何必亲自上门?   说句不好听的话,李元芳只需要向州府发一道文书,父亲这职务就休想再保住。”   杨承烈沉默了!   良久,他轻声道:“兕子,下次说话时不要这么实在,你让我感觉自己好生没用。”   他说着话,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这昌平,似乎变得越发有趣了!”   ……   事实上,昌平的确是变得越来越有意思。   一座从来不被人重视的小县城,好像突然之间,变成了一处有数方势力角逐的斗场。   范阳卢氏、太原王家;李元芳一行人,以及之前陈子昂突然到访。   哈,小小县城,似乎变得格外热闹,甚至连远在千里之外的神都洛阳,也受到了波及。   八月二十六日,突厥军在攻破飞狐之后,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一路南下,顺势攻破定州。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定州刺史孙彦高几乎没有做什么强有力的抵抗,任由突厥军攻破了城池。而他,则躲在刺史府内,在得知突厥人攻入城中之后,甚至躲在木柜里,结果被突厥人发现,在生擒活捉之后,连同数千定州吏民,被突厥人斩杀。   据说,那一天定州的上空,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色。   突厥人攻城掠地,并非为了占领。   一如历代的游牧民族一样,他们更擅长杀戮和破坏,而不是精通于建设。定州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废墟,突厥人纵火焚城,更裹挟近万定州百姓,继续向南挺进。   神都,洛阳,铜驼坊。   在一座看上去颇为普通的宅院里,狄仁杰正坐在凉亭之中,手里拿着一封书信。   信,是李元芳派人送来。   正如他此前猜测那样,河北道的局势已经变得岌岌可危,甚至难以挽回。   默啜的突然反叛,对于狄仁杰而言并不陌生。他甚至已经猜到了其中那不足为人道的原因,可是却无法向武则天呈报。作为武则天最为倚重的老臣,狄仁杰的内心里,始终还是忠于大唐王朝。如果把他的猜测告诉了武则天,甚至不需要提供任何理由,狄仁杰也能猜到后果:那,必然是血流成河,帝国也将四分五裂。   想到这里,他再次看了一遍李元芳送来的书信。   早在七月初,狄仁杰就得到了一个消息,梁王武三思似乎发现了一件事关李唐生死存亡的证据,而那证据也就藏在黑沙城,东突厥的王帐之中。武三思的手下已经得到了指令,会暗中把那个证据拿回来,而后秘密送到洛阳武三思的手里。   适逢李元芳前往幽州,狄仁杰就秘密托付对方,把那证据取回。   如今,李元芳传回了消息:盗窃证据的奸细已经被杀,但那证据如今却下落不明。   对李元芳,狄仁杰没有半点怀疑。   他虽然是武则天的心腹,可是内心里却和自己一样,都忠于大唐。   证据如果真的丢了,也就算了;可若是证据没有丢失……那位的所作所为,让狄仁杰非常不满。他看了看李元芳的书信,又看了一眼从河北道六百里加急发来的战报,眉头紧蹙在一起。   良久,狄仁杰最终下定了决心。   是时候请圣人做出决断!只有绝了那位的心思,才不至于闹出更多的麻烦,否则一旦暴露,则李唐必将危矣。这会是一次非常危险的劝谏,但狄仁杰已没有选择。   凉亭外,秋风萧瑟,卷起院中花叶飞舞。   狄仁杰把书信收起来,整了整衣冠,迈步从凉亭中走出。   “洪安!”   “在。”   “立刻备车,我要马上进宫,觐见神皇。” 第一百零一章 春风得意卢永成   乌云,压城。   一场暴雨即将到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浓浓的水气。   昌平大街小巷,行人稀少。   正是午时,往日会无比喧嚣的街坊,却变得冷冷清清,许多商铺更关上门,撤下布幡。   杨承烈在杨守文的搀扶下,在庭院中散步。   他的伤势并不算太重,除了那处箭伤之外,几处刀上其实都没有伤到筋骨。当时看上去很吓人,但经过处理之后,已经没有大碍,甚至可以下床在庭院中走动。   只是,杨承烈的心情并不好。   在李元芳拜访之后,他不管是否心甘情愿,最终还是把民壮武侯的指挥权交给了卢永成。   一晃三天,他至今仍还记得卢永成拿到印绶时的笑脸。   如果不是杨守文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咛,他当时甚至想从床上跳下来,照着卢永成的脸狠狠来上一拳。好在,他最后终于还是忍住了,可这心里面总觉得不痛快。   凭什么,凭什么要我交出指挥权?   哪怕杨承烈明知道李元芳的安排别有用意,但如今想来,那晚李元芳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着实让杨承烈很不满。   “父亲,突厥人攻破了定州。”   “那又怎样?”   杨承烈的脸色有些阴沉,翻了翻眼皮子,没好气道:“这与咱们父子,又有什么关系?”   “父亲,突厥人攻破定州,实在八月二十六。”   “我知道!”   杨承烈哼了一声,轻声道:“大前天你就说过了,那又怎样?”   失去了指挥权的杨承烈,这两天就好像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小孩子,说话更怪里怪气。   杨守文忍不住笑了,“父亲难道忘了,那张地图?”   “嗯?”   “826,定州!”   “哦!”   杨承烈顿时露出恍然之色,但旋即脸一黑,气鼓鼓道:“地图已经送到了幽州都督府,张都督也秘密调集人马,准备屯兵五回岭。可问题是,和我有关系吗?”   “父亲,你不要这样。”   “那要我怎样?难不成,还要去跪舔卢永成吗?”   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杨守文当然知道,杨承烈这心里窝了一股子邪火。可我是你儿子,又不是卢永成,更不是那个李元芳,你冲我使什么劲儿呢?只是这话他肯定不能说出口来,只能耐着性子道:“这说明,咱们之前的猜测非常正确,到时候如果张都督真能截断默啜归途,那到时候你就是首功一件……凭此功劳,这县尉之位定稳如泰山。”   杨承烈哼哼两声,示意自己累了。   他让杨守文把他搀扶到了客厅里坐下,而后轻声道:“兕子,你以为我真就是为了这小小的县尉,而心怀怒气吗?你要是这么想,未免太小看我了!你老子我,当年好歹也是均州折冲府的果毅校尉。当年我能二话不说挂印辞官,难不成还会在乎这个县尉的职务?我只是觉得憋屈,如果当年我不走,如今我未必会比那李元芳的官位低……哼,不过靠着祖先余荫,在我面前又刷个什么威风?”   杨承烈之所以不高兴,还是因为李元芳那天命令的口吻,以及近乎于强硬的态度。   杨守文听罢,却冷笑一声。   “父亲,我虽然不知道你当初为何逃离均州,但我觉得,如果你当时留在均州,说不定咱爷俩已经变成了冢中枯骨,你又哪里有那个精气神,在这里唉声叹气?”   “呃……你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杨承烈说完,忍不住呵呵笑了。   见他的精神似乎有所恢复,杨守文突然问道:“父亲,你当年到底惹了什么祸事?”   “这个……”   杨承烈犹豫一下,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该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反正……你要相信,你老爹我并不是做了那十恶不赦的坏事,之所以带着你跑来昌平,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正如你所言,如果当初我留在均州,说不定咱一家早就被人害死。   算了,还是不要再谈这件事了……再过几年,等你成丁之日,我一定会告诉你。”   依照唐律,二十二岁成丁。   而古代的习俗,则有虚岁的说法,如果按照这个时代的习惯,杨守文虚一岁,已经十八。   可问题是,距离成丁至少还有四年。   等四年之后再告诉我?杨守文没好气的看了杨承烈一眼,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对了,这两日卢永成可还安分?”   杨守文则一撇嘴道:“安分什么,听说他可是活跃的很呢。”   “哦?”   “他拿了你的印绶之后,第二天就任命梁允为民壮班头。   之后他又从捕班抽调了江六郎为皂隶班头,把县衙的站班皂隶,几乎换了一半。如果不是管班头态度强硬,他甚至想把手伸进捕班。看得出来,他是迫不及待想要掌控昌平三班,这里面似乎颇有些怪异,我到现在还有些看不太清楚呢。”   “废话,他那么急火火的讨要印绶,甚至不惜派刺客伏击,定然是有所图谋。”   杨承烈说着,揉了揉大腿,而后说道:“可我还是不明白,李元芳让我交出印绶,把昌平完全置于卢永成手里,到底是什么意思。按道理说,李元芳和卢永成不可能是尿一个壶里。就算卢永成是卢家子弟,也没道理能请得李元芳出马吧。”   他看向杨守文,却发现杨守文似乎并没有听进去。   客厅门外,两个小丫头时不时探头出来,还有四只小狗,在客厅外面徘徊不停。   “好了好了,到你讲故事的时候了!”   杨承烈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忍不住苦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手指杨守文道:“你也别光顾着讲故事,那书还是要写的。每天只写那么一点,未免有些厚此薄彼。”   杨守文笑道:“手写哪有嘴里说着轻松?每天能有更新,已是非常辛苦。”   他说着话,便迈步往外走。   不过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下脚步来,“其实父亲也不必太担心卢永成。   那突厥人眼看着就要攻入赵州,想必用不得多久,卢永成就会图穷匕见,露出马脚。到那时候,李元芳一定会有所动作。还是那句话,咱爷们现在只管冷眼旁观。”   看着杨守文离开,杨承烈拄着一根拐杖,慢慢走到了客厅门口。   乌云中,一道银蛇掠过,紧跟着咔嚓一声雷响,大雨倾盆而下……雨幕接天,仿佛把整个天地都笼罩在水世界里。杨承烈站在门廊上,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嘴里却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冷眼旁观,冷眼旁观……只怕那李元芳未必会让咱清闲。” 第一百零二章 狼烟忽起   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流逝。   转眼间已经进入九月,虽然以时节而言只是深秋,可昌平的气温却是一天寒似一天。   这里,四季分明,远不似千年之后的模糊概念。   黄河以南还算得上秋高气爽,可是在幽州,已算是进入冬季。   杨守文起了个大早,迎着朝阳吐纳金蟾紫气,功行九转之后,这才缓缓收功。   金蟾引导术,仿金蟾吞吐日月精华而创,据说是那武当山上炼气士的不传之秘。   杨守文从小开始修炼,十几年的光阴,已经把这套功法练得登堂入室。   虽然说不上寒暑不侵,可他自己能感受到,气血格外强壮,哪怕气温低,也不会感觉太过寒冷。回房洗漱之后,喝了一碗热粥,吃了一斤肉饼,这才心满意足。   “阿郎,宋三郎在外面求见。”   晌午的阳光颇有些温暖,在经过连续几日的凄风冷雨之后,照在身上感觉很舒服。   吃饱了肚子,杨守文便坐在门廊下,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中。   幼娘和青奴在庭院里嬉戏,四只小狗则围着她们奔跑,显得格外快活。菩提趴在杨守文的身边,一动不动,任由杨守文把一只手放在它的身上轻柔,不时还会发出一两声表示很舒服的哼唧。那双总带着些许森然之气的眸子,也轻轻闭着。   这日子,倒也快活。   杨氏正在那里晒被子,而杨承烈则拿着杨守文写好的西游手稿,津津有味的品读。   宋氏坐在杨承烈身边,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听杨承烈小声阅读,脸上更带着恬静的笑容。除了远赴荥阳的杨瑞和杨茉莉之外,杨家老小几乎都聚在这小小庭院。   可就在这时,却来了煞风景的人。   老胡头走到杨承烈身边,低声禀报。   宋三郎求见?   宋氏闻听,立刻向杨承烈看过来。   宋三郎是在前天被放出来!   这恐怕也是卢永成释放出来的一种善意。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也就没有必要再去针对杨承烈。   不但如此,卢永成虽然控制了站班皂隶和民壮武侯,但是并没有再去触碰捕班的人手。   一来,只有二三十人的捕班对卢永成来说,没有太大用处。   二来呢?他是真插手不进捕班的事务。杨承烈虽然闭门不出,可是管虎却把捕班给经营的风雨不透。卢永成虽然可以罢免管虎,但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替代者。   而且,他也没有必要再去因此而激怒杨承烈。   作为补偿,他放出了宋三郎。   杨守文已经能够确定,陷害宋三郎的人就是卢永成。当然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卢永成原本是针对杨承烈。现在杨承烈已经构不成危险,他也没必要再为难宋三郎。放了宋三郎,也等于是向杨承烈做出表示:咱们的恩怨,都已经化解。   只是杨守文没有想到,宋三郎才出来,就跑来登门拜访。   杨承烈放下手中的稿子,对宋氏道:“三郎怕是来找你的,你去招待他一下就是。”   “奴知道了。”   宋氏起身往外走,而杨承烈则笑着看向杨守文。   “看我做什么?”   “你阿娘准备让宋三郎负责清平调的贩卖,他今天上门,估计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哦!”   “你难道没有意见?”   杨守文冷笑一声,“父亲的意思,是要我出去赶走宋三郎吗?”   这一次,轮到了杨承烈哑口无言。   原本想要调侃一番,没想到杨守文根本就不接他的招。不过,杨承烈终究是在官场上浮沉多年的人,脸皮早就练到了金刚不坏第十重。当下嘿嘿一笑,他坐起来,笑着说道:“好吧,倒是小觑了你!你可知道,你那清平调被宋三郎极为看好。”   “那又如何?”   “如何?那可是很多钱。”   “我若没钱,你会不给我吗?”   “这个……”   杨承烈被噎得有些难受,指着杨守文怒道:“你这不孝子。”   他这一指杨守文,菩提立刻起身,冲着他狂吠,让杨承烈也不禁感到老脸发烫。   “好了,父亲有甚话说便是了,何苦装模作样。”   杨守文坐起来,懒洋洋看着杨承烈,“我知道父亲的意思,商贾虽有暴利,但终究不足为人道。我当初答应阿娘,让她负责清平调贩卖,也就不会管她如何运作。   反正少不得我的零花钱就是,父亲你又何苦向我解释?我看上去就那么不懂事吗?”   在唐代,不管商贾营利几何,都上不得台面。   杨守文没有看不起商贾,可他却知道,如果自己被打上了商贾烙印,就会有诸多麻烦。对一个社会而言,商贾是促进社会发展,物资流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是当整个社会都在看低商贾的时候,却想着凭一己之力扭转?那简直是愚不可及。   杨守文可不觉得,自己有那个本事……   至于杨承烈的装模作样,他也明白。   无非是害怕自己会产生不好的想法,到时候甚至可能会与宋氏产生更多的冲突。   家和万事兴,杨承烈这么想,倒也没有错误。   杨守文伸了个懒腰,感觉精神似乎也随之振奋了不少。   “宋三郎这个人虽然有些蠢,但人品还算不错。   他不似阿娘的其他两个兄长,这些年不断给阿娘找麻烦。此前虽被人陷害,也是因为不够谨慎才着了道。父亲交出印绶之后,这么久似乎也只有他过来探望。不管是阿娘召唤也好,亦或者是他主动登门,毕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畏之如虎。   从这一点而言,宋三郎也算是个性情中人吧。”   杨承烈颇以为然,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杨守文既然说出这样的话语,那他也就没必要再去解释,否则倒显得自己小气。   “父亲,我去练字,没什么事情,不用叫我。”   说完,杨守文迈步往房间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杨承烈欣慰一笑,而后又靠着廊柱,拿起了《西游》的手稿阅读。   只是,没等他品读多久,就听到一阵匆匆脚步声。   脚步声非常急促,紧跟着就见管虎从月亮门走进来。他神色略显慌张,一看到杨承烈,忙快走几步,“县尉,出大事了……今早卯时,静难军向居庸关发动偷袭。”   杨承烈闻听顿时一怔,呼的坐直了身子。   “消息准确?”   “居庸关点起狼烟,我也派人前往查探,已经确认此事。”   杨承烈闻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从八月十日静难军归降突厥人之后,虽然数次南下,但是却一直没有发动攻势。   杨承烈甚至以为,静难军不会再有动作。可没想到,就在那突厥人战事无比顺畅的时候,静难军会突然发动攻击。难道说,突厥人打算双管齐下,要攻占幽州? 第一百零三章 请柬   “管叔,居庸关战况如何?”   就在杨承烈和管虎说话的时候,杨守文也听到了动静,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站在杨承烈的身后,静静聆听片刻,突然开口询问。   杨承烈顿时恍然:我怎么只顾着考虑那静难军偷袭居庸关的原因,没有询问战果呢?   他一拍大腿,却忘记了自己腿上的箭伤。   这一巴掌,正好拍在伤口上。那伤口虽然已经开始愈合,可一巴掌拍上去,依旧会很痛。杨承烈惨叫一声,脸色变得煞白。把一旁的杨守文也吓了一跳,连忙走上前查看。一边查看,他一边嘴里嘀咕:“天天说这个蠢,说那个笨,怎把自己的伤都给忘了?”   “你给我闭嘴。”   杨承烈老脸通红,恶狠狠瞪了杨守文一眼。   “管虎,居庸关战况如何?”   眼前这对父子,爹不像爹,儿不似儿……好像从杨守文清醒之后,自家这位县尉的性子,一下子变了很多。嗯,说不清楚是什么样,只是感觉着,越发的逗比了!   当然,如果管虎知道‘逗比’这么一个名词的话。   他强忍着笑,轻声道:“卑下已经打听清楚,卯时静难军以八百锐卒偷袭居庸关,但是被卢校尉打退。如今,静难军已经兵临居庸关前,看样子是准备强攻。”   “卢校尉?”   杨守文脱口而出道:“可是范阳卢吗?”   “哦,就是卢昂校尉,县尉应该还记得此人。”   杨承烈扭头看了杨守文一眼,而后说道:“卢昂秉性忠直,有他镇守居庸关,当可高枕无忧。”   他没有回答杨守文的问题,只说那卢昂可以相信。   “县尉,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城里现在情况如何?”   “有些混乱……不过卢主簿已经发出布告,说是昌平固若金汤,并且派民壮加强了巡逻,所以还不算太坏。但城外的难民,似乎有些慌乱,不少人准备离开,还有一些人想要进城。卢主簿尚未拿定主意,但是已派人前去安抚那些难民。”   杨承烈点点头,轻声道:“这么说来,卢永成做得还不算太差。”   “什么不差,如今梁允接掌民壮,不断打压咱们的人。   朱成他们几个,已经被派驻守城外三日。这样下去,用不得多久城里就全都变成卢永成的手下。县尉,你还是赶快回来吧……你不在衙门,兄弟们的日子真不好过。”   你道我何尝想要缩在家里?   可是这县城里还有一个大人物,他让我交出民壮,我又怎敢拒绝?   杨承烈苦笑一声道:“我也想早些回去,可我现在伤势未愈,就算回去也没有用。”   管虎不禁愕然,有些不解看着杨承烈。   他实在想不明白,杨承烈为什么要向卢永成低头,而且到了这时候,仍不肯出山。   所谓伤势,管虎也知道一些。   杨承烈虽然受伤,但远不似他说的那么严重。   可是……   “管虎,你且先回去吧,若有变化,再来与我知晓……我有些累了,就不送你了。”   杨承烈摆出一副送客的模样,管虎只得告辞。   看得出,他有点失落。   杨守文把他送出杨府大门,管虎突然拉着杨守文道:“兕子,我总有一种预感,县尉如果再不回来,昌平必然会发生剧变。我不知道县尉到底是怎么想,但请你劝劝他,让他早些回来。如若不然,那些跟随他的老兄弟,说不得会因此离心。”   “管叔放心,我定会转告。”   杨守文点头答应,管虎这才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杨守文有些想不明白:管虎应该是和老爹一条心。可他与陈子昂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件事如果不能弄清楚的话,不管他还是杨承烈,心里都会有一根刺。   管虎说的不错,老爹再不回去,他那些手下说不定就会改换门庭。   可现在的问题是,李元芳想干什么?   杨守文相信,李元芳一定有他的原因,但他从那天晚上出现之后,已经快七天没再出现。   据盖嘉运传来的消息,鸿福客栈甲三号,早就没有人居住。   也就是说,李元芳等人已经离开了鸿福客栈,如今住在哪里?没有人知道。杨守文就算是想要联系对方,也是无从下手,只能被动的等着李元芳派人与他联络。   这种完全脱出控制的感觉,让杨守文很不舒服。   前世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就在他受伤瘫痪之前。现在,这种感觉重又涌上心头,令他心中感觉不妙。看样子,这昌平真的是要出大事,他却只能束手无策。   在杨府大门前呆立许久,杨守文突然叹了口气,转身准备回去。   可就在他一只脚迈进大门的时候,忽听有人喊了一声:“杨大郎!”   他扭头回身,就见一道黑影从他身边掠过,啪的砸在门上,然后便落在了地上。   杨守文激灵灵一个寒蝉,连忙冲下门阶。   门前大街上,行人来去匆匆,不远处的巷口,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手里拿着一个破碗,一手拄着根打狗棍沿街乞讨。杨守文在门前的大街上站定良久,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老胡头手里拿着一个黑色香囊,从大门内走出,来到杨守文身边。   刚才那黑影,就是老胡头手里的香囊。   香囊散发着一种颇为雅致的香气,里面有一块石头,还有一张光滑的笺纸。   杨守文皱皱眉,把笺纸打开,就见上面有一行笔力雄浑的字样:明日辰时,弥勒寺塔林。   这是一张请柬,但没有邀请人和被邀请人的名字,只有一个地址。   请柬上所说的弥勒寺,是建造在昌平县城的大弥勒寺,而不是那虎谷山的小弥勒寺。   原因嘛,很简单。   大弥勒寺有塔林,而小弥勒寺则没有。   只是,是谁邀请?又所为何事?杨守文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挺拔的身影。   他把笺纸收好,“老胡头,咱们回去吧。”   “兕子,是谁砸咱家的门?”   “不用管他!”杨守文笑了笑,迈步走上台阶。阿布思吉达站在大门内,手持长枪。   杨守文朝他点点头,吉达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旋即退到一旁。   别看他不会说话,但是这心里面却清楚的很。有这么一个帮手,杨守文倒也放心。   明日,倒要看看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杨守文一遍想着,就看到幼娘带着悟空从后院走出来。   他立刻笑道:“幼娘快来,兕子哥哥这里有礼物送给你……” 第一百零四章 赴约   “礼物?”   杨守文话音还没有落下,杨青奴娇小的身影便出现在视野中。   八戒跟在她身后,青奴一路小跑就到了杨守文的跟前,“大兄,有没有我的礼物?”   眼睛里,透着一丝期盼之色。   杨守文顿时傻了!   早就该想到,这两个小丫头如今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宋氏和宋三郎在偏房谈事情,后院里就剩下一个杨承烈。幼娘和青奴两个小孩子,又怎能耐得住呢?   可香囊,只有一个。   杨守文看看青奴,又看看幼娘。   看得出来,幼娘也想要。不过当她看到杨守文脸上的为难之色时,立刻明白过来。   “兕子哥哥,幼娘已经有礼物了。”   “哦!”   杨幼娘的回答,让杨守文松了口气。   他笑着把香囊递给了杨青奴,只是当青奴看清楚了之后,却小嘴一撇道:“玄色的……奴奴不喜欢。”   说完,她便没了兴趣,带着八戒跑开了。   也难怪,这香囊的用料和做工极佳,但式样和颜色并不适合女孩子佩戴。   要知道佩戴香囊也是这个时代的一个习俗,不分男女,但凡有条件都会随身佩戴。若放在后世,男人戴香囊可能会被称作娘娘腔,但是在唐代,这却是一种时尚。   幼娘突然跑过来,笑嘻嘻从杨守文手里抢过香囊。   “青奴不要,幼娘喜欢。”   她把香囊揣进怀里,便带着悟空一溜烟的跑了。   杨守文看着幼娘的背影,忍不住摇摇头,脸上随即浮现出一丝愉悦的笑容……   如此幼娘,又怎能不让人疼惜呢?   ……   来到后院,杨守文的心情轻松许多。   刚才的小插曲也是算不得什么,但是能够看到幼娘脸上快乐的笑容,杨守文也感到非常高兴。中秋之后离开虎谷山,一转眼已过去近二十天时间。虽然说家里的气氛很好,杨守文的话语权也越来越重,可是他却依旧怀念那小山村的生活。   优哉游哉,轻松自在。   或许虎谷山的条件不是太好,但对于杨守文而言,却远胜于这小县城里的日子。   这里,太压抑,太沉重,太多的算计!   “老虎走了?”   看到杨守文回来,杨承烈拄着拐杖,也站起身来。   “嗯,走了。”   听了杨守文的回答,杨承烈却发出一声叹息,而后轻轻摇头。   对管虎,他的心情也很复杂。管虎跟随他多年,他还指点过管虎刀法,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不能用单纯的从属来形容。可这样一个他曾经非常信任的人,却似乎另有来历。这也让杨承烈有些放不下,他知道管虎对他尊重,却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除非,管虎向他坦白来历。   但,可能吗?   这似乎已经成为杨承烈的一个执念,每次见到管虎之后,他的心情就会变得低沉。   杨守文明白杨承烈的想法,于是把话题一转,便引到了请柬之上。   “弥勒寺塔林?”   杨承烈接过笺纸,在手中翻转了几下道:“这非是幽州所产笺纸,乃京兆特产的冷香笺,非等闲人家可用……呵呵,不留姓名,却表明了身份,不愧是卫国公之后。”   “李元芳?”   “除了他,还能有谁?”   杨承烈说着,把冷香笺还给了杨守文,“你想必也猜出了端倪,又何必装作不清楚?”   “嘿嘿!”   杨守文干笑两声,把冷香笺收好。   “父亲,我准备去走一遭。”   杨承烈拄着拐杖,徘徊几步之后道:“你去最合适,我现在的情况,倒是不好露面。   李元芳找你,我猜测很可能和居庸关的战事有关。否则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他失踪多日,居庸关战事方开启,他就露面,还弄了这么一张请柬过来。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到时候你见了他,多听少说,可千万不要答应什么,否则会很麻烦。”   说完,杨承烈笑了。   “你总说要冷眼旁观,我早就说过,那李子建又怎会容你闲着?他那祖父精于谋略,长于算计。咱父子这样的实在人,弄不好就会被利用,你可千万要小心。”   杨守文忍不住大笑起来,把杨承烈笑得有些奇怪。   “你笑什么?”   “父亲,我直到现在才发现,你的功夫可比我厉害多了!若非你不会金蟾引导术,说不得我会以为你得了阿翁的真传。”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这脸上的功夫,已经练得刀枪不入。”   杨守文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杨承烈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得暴跳如雷:“你这不孝子,居然敢说我的脸皮厚?”   不过,他旋即又嘿嘿笑了。   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道:“若没有这等好功夫,当年又怎能娶得你母亲?若娶不得你娘亲,又哪里有你这个小混蛋?”   骂完之后,杨承烈的心情开朗不少。   之前因为管虎而带来的那种沉重,似乎也烟消云散,脸上的笑容更变得格外灿烂。   ……   这一日,风平浪静。   居庸关方面虽然不时有战报传来,可是昌平县却显得很平静。   原因?非常简单!叛军攻势虽然猛烈,但居庸关确是固若金汤。这座早在春秋战国便修建的关口,自从始皇帝修造长城,取‘徙居庸徒’之意而命名为居庸关之后,数百年来就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幽州要塞。   而驻守居庸关的守将名叫卢昂,虽算不得什么名将,但却颇有才干。   早在月前,他就防范着静难军的突袭。   哪怕是静难军一直按兵不动,他也没有一日放松戒备。   据从居庸关传来的消息,静难军一日之间三次强攻,都被卢昂击退,也让昌平百姓松了一口气。   有天险可守,又有大将坐镇,静难军焉能攻破居庸?   这一夜,杨守文睡得很安稳,一觉直睡到了天明。   当肚白曙光透过窗纸照进房间,杨守文睁开眼睛,伸了一个懒腰,翻身下床,赤足走到门口。   打开房门,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空气中夹杂着一丝湿涔涔的水气,他忍不住打了寒蝉,才知道昨夜里不知在什么时候,竟下了一场小雨。 第一百零五章 龟符奉宸(一)   大弥勒寺坐落于昌平城东,与和平寺相互辉映。   武则天假托自己是弥勒转世,得大弥勒经在全国各地修建佛寺,昌平县也不能免俗。   事实上,不止是昌平,整个幽州境内,几乎所有县城都修建有弥勒寺。   昨夜一场小雨,枫红叶落,狼藉一片。   走进大弥勒寺的山门,沿着一条湿涔涔,满眼枫红的曲折幽径而行,尽头处就是塔林所在。   不过,大弥勒寺毕竟比不得那些古老寺院历史悠久。   似嵩山的少林寺,赵州的宝林禅寺,都建有佛塔浮屠,是因为曾有无数道德高僧驻足修行,并在那里圆寂。而昌平的弥勒寺,满打满算建成不会超过十年。加之幽州是苦寒之地,少有高僧前来。早些年,弥勒寺倒是来过一个法师在此修行。   那法师的来历不小,法号玄硕,据说是玄奘法师的师弟。   只是,他在弥勒寺修行了两年,然后就离开昌平,如今也不知在那处仙山里修行。   玄硕法师离开之后,弥勒寺的香火也冷清许多。   当然了,若是和虎谷山上的小弥勒寺相比,这大弥勒寺的香火倒是可以堪称鼎盛。   辰时,阳光普照。   不过气温很冷,即便阳光照射在身上,也感受不到多少暖意。   杨守文身着一袭白木棉布做的长袍,足下蹬着一双皮靴,腰系狮子吞口的腰带,迈步走进塔林。此时,塔林中冷冷清清,几乎看不到有什么人。几座浮屠佛塔孤零零坐落在这里,透着一丝丝庄重的气息。看样子,李元芳人应该还没有到。   他也不着急,而是漫步在塔林中,感受中那一丝丝庄重的佛家气韵。   在一座佛塔前停下脚步,杨守文抬起头,仰望佛塔……待一千五百年后,这弥勒寺还会存在吗?反正在杨守文的记忆之中,他是不记得帝都有这么一方景致。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杨守文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清雅的声音。   “杨守文,弘农杨家子,忠壮公之后。   生于永隆二年三月十六,母荥阳郑家女郑熙雯,父杨承烈,十八岁曾在圣前斩黄斑,因而得圣人青睐入奉宸卫,赐千牛刀。二十二岁以战功而入备身,后徙均州折冲府,拜果毅校尉。垂拱元年,杨承烈突然自均州挂印辞官,返还弘农。   此后,杨承烈下落不明,而弘农杨家族谱之中,关于杨承烈的记录也一同消失。”   李元芳一袭青袍,站在距离杨守文约十四五步的地方,正目光灼灼打量他。   也许是刚才太入神了,以至于李元芳来到身后,杨守文都没有觉察。只是,杨守文有点发懵!李元芳刚才说的,分明就是他的家世。说实话,杨守文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出身弘农杨家,母亲是郑家之女外,对自己的身世还真不是太了解。   忠壮公是谁?   杨守文脸上露出愕然之色,但旋即一闪即逝。   他轻声道:“大将军看样子对我父子还真关心,竟然在这么快就打听到我家的来历。”   “快吗?”   李元芳笑道:“我可是花费了很大功夫,才弄清楚了你一家的来历。   如果不是你父自承出身奉宸,说不定我还无从下手。不过他既然说了,那我想要查出来就非常容易。只是我不太明白,当年你父有大好前程,为何会跑来昌平?”   我也想知道!   杨守文搔搔头,“我痴傻的。”   “啊?”   “我之前是个痴汉,如何知道原因。   别说这个,就连你刚才说我是忠壮公之后,我也没听明白。大将军,忠壮公何人?”   “你真痴吗?”   “你说呢?”   李元芳打量了杨守文两眼,突然一摆手道:“算了,既然你不知道,我索性告诉你,省得将来在人前说起时,连自家祖宗是谁都说不清楚,到时候图惹人笑话。”   他说着话,迈步走上台阶。   “忠壮公便是北朝汾州刺史杨敷,算起来应该是你曾曾曾祖父。天和六年,北齐平原王段孝先攻破汾州,忠壮公被俘至邺城,愤郁而终,后被追谥忠壮公。   或许你对忠壮公会有陌生,但想必前朝景武公杨素的名字,你应该听说过吧……你的曾曾祖父便是杨素的兄弟名叫杨询。不过他不似景武公那般武功赫赫,更没有景武公那般大的名声。但也幸亏如此,枭玄感趁隋炀征伐高句丽是起兵造反,后被镇压,举家被杀。而杨询因为低调,故而知者甚少,所以才得以幸免。   令祖杨大方,原本是侯君集手下大将,却因为西征高昌时得罪了侯君集,被罢官遣返。要说,你杨家还真是运气好。侯君集后来造反,许多人被牵连,唯有令祖没有任何影响……只是如今,弘农杨家的族谱中,已经没有了令曾曾祖这一支的记录。”   李元芳说完,看着杨守文。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杨守文则沉默不语,正努力消化着李元芳说的这些事情。   正如李元芳所说,杨敷是谁?他真不太清楚。但杨素的名字,即便是在后世,也大大有名。至于枭玄感,应该就是杨玄感吧。杨守文依稀记得他前世看过一本小说,里面就提到了杨玄感。杨玄感兵败之后,举家被灭,更被隋炀帝改姓为枭。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也代表着杨玄感这一支,一辈子都要背着反贼的名声。   只是……   杨守文抬起头,凝视李元芳。   两人目光相触,李元芳的眼神格外锐利,而杨守文的眸光里,则透着一种深邃。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良久,李元芳笑了。   “好吧,刚才说的那些并不重要。   若非你父现在对外宣称身受重伤,说不得今天我要邀请的人,应该是他才对。我打听过你,杨守文!小时候因为痴症,拜入佛门,法号阿閦奴,十七年来一直浑浑噩噩。   三十多天以前,你被雷劈中,但却没有死,反而一下子清醒了。   你清醒之后,虽然对外表现的很低调,甚至很多人都以为,你武艺高强,却头脑不灵光。可我却知道,你在藏拙!之前盖老军之子盖嘉运假杨二郎之名行强盗之事,应该就是被你发现,更借此收服了盖嘉运,如今就在民壮武侯三队效力。” 第一百零六章 龟符奉宸(二)   杨守文依旧是沉默不语,眸光也变得越发深邃。   他慢慢握紧了拳头,看着李元芳,一言不发。   李元芳却恍若不知,仍自顾自道:“此前,你曾夜探鸿福客栈,还和我的人打了一回,不过最后被你跑了。之后你又发现了宋三郎被卢永成陷害,于是让你父将宋三郎打入大牢。阿閦奴啊阿閦奴,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痴?”   说完,他脸上笑意更浓。   “怎么,想动手吗?”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却慢慢松开了拳头。   “这塔林里还有三个人,应该都是你的手下。”   啪啪啪!   李元芳轻轻拍掌,哈哈大笑,“好功夫,居然被你发现了。不过那三人,你应该不会陌生。”   从远处几座佛塔后,转出了三个男子。   杨守文扫了一眼,感觉没有什么印象,于是沉声道:“大将军,这猫捉老鼠的游戏一点都不好玩,而且我也不知道,这样究竟有什么意思。如果你找我来是想要打架,那就只管放马过来。如果不是这样,又没有别的事,我就要向你告辞。   什么弘农杨家,我不清楚,也不知道……我只是个小门小户的傻小子,每天有很多事情要做,可没工夫陪你来玩游戏。有话就说,没有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了。”   李元芳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也渐渐隐去。   “想走?”   他冷笑一声道:“那也要你有这个本事才行。”   话音未落,李元芳身形呼的腾起,十步距离仿佛一步跨过,便来到杨守文的身前。   抬手一拳轰出,快如闪电。   杨守文早在说出那番话之后,就已经做好了防备。   不过,李元芳的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他虽然有准备,心里面仍不免感到一惊。   双手探出,啪的贴在李元芳的拳头上。   只是没等他施展出鹞子手,李元芳猛然欺身而上,脚下一顿,就听蓬的一声响,青石制成的石阶顿时粉碎。他借力向前一靠,杨守文顿有一种毛发森然的感受,激灵灵一个寒蝉,脚下错步,身体一扭,险之又险的让过了李元芳的攻击。   “反应挺快嘛,再接我几招。”   李元芳的声音传入杨守文耳中,却让杨守文的心里,渐渐升起一股怒气。   卫国公之后就了不起吗?   “大将军,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先接我这鹞子三点头。”   说话间,杨守文探手化作鹞鹰铁爪的模样,呼的便劈出去。   十七年苦练金蟾引导术,杨守文的体型看上去虽然单薄,但力量却极大。一爪劈出,口中更发出微弱的金蟾叫声。丹田气融入手上,李元芳连忙抬手招架,只听刺啦一声,那做工精良的青袍大袖被杨守文一爪拍碎,化作片片蝴蝶在空中飞舞。   李元芳的胳膊露出来,上面有一个极为清晰的爪印。   杨守文一招得手,手下更不留情。这鹞子三点头讲的就是一鼓作气,一爪劈出,又一爪劈出,在眨眼之间杨守文劈出了十余爪,逼得李元芳不得不连连后退。   “这是鹞子手吗?”   李元芳连接杨守文十余爪之后,脸色有点发青。   而杨守文一波攻势结束,也趁势后退。两只手放在身后,不停的甩动……那十几爪可谓是使尽了金蟾气,他也需要趁机缓一下。按照杨大方的说法,鹞子手配合金蟾气,力道刚猛,再加上他天生神力,能碎石开碑。可是李元芳却生生接下了他这十几爪,胳膊上更有一股奇异的力量透肌而出,震得杨守文两手发麻。   “怎么样?”杨守文故作傲然,沉声说道。   李元芳点点头,“我听祖父说过,景武公有一门绝学叫做鹞子手,能碎石开碑。原以为景武公一脉断绝,这鹞子手也会失传,没想到居然被你们给偷偷继承下来。   不错,有这等身手,倒也可以托付。”   “托付什么?”   杨守文一怔,露出茫然之色。   李元芳甩了甩胳膊,“咱们登塔说话,只是可惜了这些石阶。”   原来,在杨守文那一波流的攻势之下,塔林的石阶随着杨守文和李元芳脚下的移动,已经变得破碎不堪。杨守文看了一眼那石阶,沉吟一下,便跟着李元芳直奔佛塔。   佛塔,位于塔林的深处,有七层高。   两人旋梯而上,很快来到了塔顶,李元芳停下脚步,站在窗口。   一个白衣男子从楼下上来,手里捧着一领斗篷,劈在了李元芳的身上,随后又退下塔顶。   “田雨生的名单,可在你手中?”   “啊?”   杨守文愣了,疑惑看着李元芳道:“田雨生是谁?什么名单?”   李元芳转过身,脸上带着一抹凝重。   他牢牢盯着杨守文,半晌后轻轻叹了口气,“田雨生就是你们在虎谷山下发现的无名男尸。此人是梁王细作,从黑沙城带了一份非常重要的名单,却不想被人杀害。   陈子昂,便是受梁王所托,前来接应田雨生。”   他一边说话,一边看着杨守文。   杨守文已经猜到了李元芳所说的名单是什么,不过却一脸呆萌之色的看着李元芳。   “慢着慢着,梁王是谁?”   “梁王,便是今圣的侄儿武三思,你可听说过?”   武三思?   杨守文立刻点头道:“那我当然知道,我父亲与我提过他。”   “既然你不知道名单,那是最好。   事实上,若你真得了这名单,反而会有性命之忧。没有得到名单,也算是你运气好。”   李元芳说着话,转身向塔外看去。   他声音低沉道:“你在孤竹得到的地图,其实和这件事也有关系。   本来,幽州大可置身事外,但因为你那张地图,也使得昌平陷入了危险之中。我此次来幽州,本是奉神皇之命调查一些事情……当然,那些事情和你父子没有关系。   神皇觉察到一些不好的迹象,所以让我过来查看。在我离开神都的时候,狄国老又叮嘱我,尽量把事情平息下来。可是现在……事情远比我想的要更加复杂。”   “你到底再说什么?”   杨守文有些发懵,沉声道:“我根本听不懂你说的这些。” 第一百零七章 龟符奉宸(三)   李元芳忍不住呵呵笑了两声,“听不懂最好,其实你也不需要懂这些。”   他转过身,看着杨守文,那目光炯炯,让杨守文心里面,有一些发毛的感觉……   “一旦居庸关告破,昌平必有危险。”   “居庸关告破?”杨守文蹙眉道:“你别以为我读书少就骗我,我父亲说了,居庸关守将卢昂不是庸人,也颇有几分手段。加上居庸关地势险要,叛军怎可能攻破居庸关?”   “这,你不用管。”   “不用管,那你还告诉我?”   李元芳有一种想要抓狂的感觉,因为他发现,眼前这个小子全不像十七岁的孩子。   孩子,你才十七,你的好奇心呢?   你特么的是痴汉,要不要表现出那种和尚道士才有的淡漠?   他想要引起杨守文的兴趣,可杨守文就是不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且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这让李元芳感觉棘手,在凝视杨守文片刻之后,突然苦笑着摇摇头。   “杨大郎,你不要问我原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杨守文则点点头,“好的,那我告辞。”   “你给我站住!”   李元芳勃然大怒,一声厉喝。   随着他这一声厉喝,从楼下冲上来了三个人。   “怎么,还要打吗?”   杨守文立刻撸起袖子,看着李元芳,脸上毫无惧色道:“就算你们能赢,也会付出很大代价。”   “你们下去。”   李元芳见此局面,连忙示意那三人退下。   不过,在三人离去的时候,他又喊住了其中一人:“敬虎,把龟符给我。”   “喏!”   名叫敬虎的人,杨守文觉得有些眼熟。   对了,不就是那天在鸿福客栈里射箭得到李元芳夸奖的人?   另一个……哦,我想起来了,他是我在突围时,用石子打破鼻子的那个家伙。怪不得这两个人看到自己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原来是手下败将啊。   杨守文想到这里,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敬虎则从肩膀上取下包袱,递给了李元芳。他听到杨守文的笑声,扭头瞪了杨守文一眼。   “瞪什么瞪?”   杨守文眼皮子一翻,忍不住打趣道:“我记得你,只是不知道,你最近箭术可有提高?”   敬虎的脸都黑了,瞪着杨守文,半晌后‘哼’了一声,转身下楼。   “拿着!”   “什么东西?”   李元芳把包袱递给杨守文,但是杨守文没有接。   “回去之后,把里面的物品交给你父亲,他自然知道是什么。”   李元芳似乎已经懒得和杨守文斗嘴,沉声道:“告诉你父亲,一旦居庸关有危险,他务必要坚守昌平三日。”   “什么?”   杨守文这下子真的有些不高兴了,“李大将军,你已经让我父亲把民壮武侯交出去,如今昌平的话事人是卢永成,我父亲手里除了捕班的人,根本没有可用之人。   没事的时候,就让我父亲交出兵符;有事情了,就让我父亲跳出来做事。   大将军把我父子当成什么人?就算是我父亲愿意,也有心无力,根本做不得主。”   李元芳倒平静下来,饶有兴趣看着杨守文。   半晌,等杨守文说完,他笑呵呵道:“本来我一直犹豫,应该怎么做!没想到你父亲却站出来,倒是让我有了兴趣。他在奉宸卫的时候,我还没有到长安。不过我听说过他,武力过人,而且颇知兵法。想想也是,景武公族人,怎可能是庸人?   至于那兵符,你还真个当真吗?   区区县尉兵符,卢永成要给他就是,又算得什么?你把这东西给你父亲,到时候自然可以调动昌平兵马。昌平所属,当尽归你父亲调遣,又何必为些许小事较真?”   他说完,长出一口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父亲只交出了民壮,而且里面至少有两队民壮是你父亲的亲信。此外,那蟒山坊的盖老军手里,同样握有一支人马。他不是和你父亲结为盟友了吗?相信到那时候,盖老军不会坐视不管,一定会出手帮你父亲的忙。   此外,管虎手里那二三十快手,也能派上用场。   我会让敬虎、张超和张进三人留下来帮忙……他们的武艺或许不如你,但也非比等闲。这样算一算,你父亲手里到时候至少有四五百人,支持三天应没有问题。”   杨守文目瞪口呆,这家伙的算路好清晰。   看了一眼李元芳手中的包袱,杨守文不由自主的眯起了眼睛。   “之所以让你父亲交出兵符,我就是想要看看,卢永成和他背后的卢家,究竟想要做什么。   对了,卢昂也是卢家人,不过不用担心,他是禁婚三家,而非帝师房。   他和卢家主房从来都不对付,到时候你父亲凭这包袱里的物品,可以让他听命。”   杨守文看着李元芳,犹豫许久把包袱接过来。   “那你呢?”   “我要立刻前往蓟县,与张都督商议事情。”   “你让我们在这里卖命,你却跑了?”   李元芳哭笑不得道:“我不是跑,是另有要事……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你自己也说是痴汉。总之,回去后告诉你父亲,就说只要他守得三日,我就欠他一个人情。”   大名鼎鼎的‘元芳’的人情啊!   虽然此‘元芳’非彼‘元芳’,但听上去似乎也很有意思。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李元芳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龟符奉宸第一。”   “哦!”   杨守文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点点头表示知道。   “还有!”   “怎么还有?”   杨守文怒了,“李子建,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   李元芳笑道:“你若是不想知道那些刺客的藏身之处,那我就不说了。”   “刺客?”   “嗯,就是那日刺杀你父亲的刺客。”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李元芳道:“不然你以为呢?不过,你要记住,卢永成不动,你们不得轻举妄动。但只要卢永成有动作,你们就只管行动。”   杨守文沉默了!   他看了看李元芳,半晌后问道:“大将军,那卢永成究竟要干什么?”   “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 第一百零八章 祚荣   杨守文没有再说什么,拎着包袱走下佛塔。   李元芳则站在佛塔的窗后,目送杨守文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那满眼枫红的曲折幽径里。   “嘶!”   李元芳骤然变了脸色,倒吸一口凉气,两手轮流揉动胳膊。   “大将军,怎么了?”   “这小混蛋来着的……只凭这一手鹞子手,如果在长安,绝对能横扫所有的坊市。”   之前,李元芳披着斗篷,背着手,手臂被斗篷遮掩。   而这时候,他伸出胳膊,就见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更有好几道血淋淋的爪痕。   敬虎三人露出惊讶之色。   李元芳号称奉宸卫第一高手,同时也是整个南衙禁军的第一高手。   可现在看来,他刚才和杨守文交手的时候,应该吃亏不小。   “不过放心,那傻小子到了晚上也不会好受!我从小练莽牛功,刚才和他交手,少不得他的双手也会被我莽牛功所伤。这小子了不得,才这般年纪,就有如此身手。   他老子当年在奉宸卫号称能徒手搏虎,不过和他比起来,还真是差得远了。”   敬虎道:“大将军,为何我没听说过杨承烈此人?”   “废话,他入奉宸卫的时候,连我都还在吴中呢。   我也是听别人提起此人,说他少年得意,被圣人赏识,后来还娶了荥阳郑家的第一才女为妻。不过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得罪了一些人,无奈之下只得离开神都。”   “第一才女?”敬虎笑道:“我看他那浑家,也普通的紧。”   一旁张超叹了口气,轻声道:“敬虎,怪不得公子说你是憨虎。   公子刚才不都说了,他娶了郑家的第一才女。他如今的浑家姓宋,是昌平本地人,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好吗?估计是后来分开,亦或者是那位郑才女出了意外?”   李元芳道:“张二郎说的不错。   有道是红颜薄命,大体上果真如此。郑家女郎容貌极美,而且诗词歌赋无所不通。只可惜,她身子不好!杨承烈被派去均州的时候,郑家女郎执意跟随同往。你们也知道,均州那地方苦的很,郑家女郎过去之后没多久,听说就过世了。”   说完,李元芳叹了口气,眉宇间更透出凄然之色。   敬虎等人面面相觑,看着李元芳也不敢说话。   他们知道,李元芳怕是想起了自家的事情……事实上,李元芳和杨承烈的经历颇有些相似。只不过杨承烈是少年得意,而李元芳则是少年凄苦,经历也颇为坎坷。   他早年曾娶了一房妻室,两人非常恩爱。   可惜当时李元芳只是个小吏,家中条件又不好。后来吴中发生瘟疫,娇妻也在那场瘟疫中离去。此后,李元芳也没再续弦,膝下也没有子嗣,只一个人孤零零生活。   “好了,不说这些了!”   李元芳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一摆手仿佛要驱散内心中的那一缕愁思。   “敬虎,你三人留在这边,一定要听从杨承烈的指挥。”   “喏!”   敬虎三人闻听,连忙躬身答应。   ……   杨守文回到家,已经是正午。   掌缘有些发红,而且伴随着一种刺痒。他立刻明白,这应该是之前和李元芳教授是受得暗伤。   把包袱交给杨承烈,然后立刻敷上了药膏。   那药膏是用虎骨配置而成,功能活血化瘀,颇有神效。   待敷好了药膏,杨守文又来到卧房,就看到杨承烈坐在案边,案子上摆放着一个金丝楠木制成的盒子。盒子已经被打开,里面放着一枚铜牌,式样非常的奇特。   “父亲,这是什么?”   “龟符奉宸!”   杨承烈醒悟过来,朝杨守文微微一笑,“就如同兵符,也是左奉宸卫大将军的身份证明。你看,这上面不是写了龟符奉宸第一的字样,就代表着李元芳的身份。”   说着,他长出一口气,仿佛自言自语道:“当年我也有一块,不过是奉宸十五。”   “什么意思?”   “这奉宸卫,分左右两府,设将军一人。   除此之外,还有十二奉裕,以前也叫做千牛备身。十二奉裕之下,便是备身……当年我在百名备身之中排名第一,整个左奉宸卫里,也只有十四人在我之上。”   似乎想起了当年的风光,杨承烈有些意气风发。   杨守文笑了,在杨承烈身边坐下之后,拿起那腰牌把弄了一会儿。   “父亲,李元芳说,居庸关很可能守不住。”   “我知道……他上次出现,我一开始的确很生气,不过后来倒是隐隐约约猜出了些许端倪。”   “什么端倪?”   “居庸关如何被破。”   “啊?”   杨承烈微微一笑,从杨守文手里拿过腰牌,放在了随身的挎包里。   “兕子还记得,咱们上次从孤竹回来的时候,遭遇粟末靺鞨人的追杀吗?”   “当然记得。”   “祚荣自乞乞仲象死后,接掌了部落。   此人狼子野心,从他那贼老子开始,对朝廷就颇为不满,更屡次兴兵作乱。两年前李尽忠造反,乞乞仲象和祚荣父子就是契丹人的先锋。后来乞乞仲象死了,祚荣率余部迁至天门岭,更重创朝廷大军。当时都督王孝杰,也死在那一战中。   祚荣这个人很有手段,这两年我听说他召集了高句丽移民,东守桂娄故地,据东牟山修建城池,颇有自立的嫌疑。而且,他在去年与东突厥结盟,又怎会坐视东突厥出兵而置之不理?据我所知,今年东牟山遭遇水灾,所以物资极为短缺。   若我是祚荣,一定会趁着东突厥出兵的机会,狠狠捞上一笔。”   杨守文闻听大吃一惊,“父亲,你的意思是……”   “前年开设孤竹的时候,我曾建议王贺,让他呈报都督府,尽量不要接纳粟末靺鞨人。可惜后来,却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当时从营州迁徙的胡人中,参杂了大批粟末靺鞨人。所以这次东突厥出兵之后,我就一直担心粟末靺鞨人会有动作。”   祚荣,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大祚荣。   此人对大唐素有敌意,多次反唐,后来还自立震国,号震国王,史称旧国,也就是后来的渤海国。   大祚荣建国之后,占居了东北地区的东部和南部,以及朝鲜半岛北部和俄罗斯沿海州一带地区,多次寇边,给大唐制造了许多麻烦。一直到后来,唐中宗亲政,派使者前往招抚,大祚荣这才接受了招安,并且派次子大武艺入侍唐廷…… 第一百零九章 水很深   祚荣打算寇边,抢掠粮草物资和人口,于是就派人去孤竹和那里的族人进行联络。   绿珠呢?   生活艰难,还要养一个傻乎乎,特别能吃的儿子。单凭客栈的收入恐怕不够,杨茉莉……那时候还叫乌力吉,一顿饭两三斤,别说绿珠,普通一点的人家都受不了。   所以,绿珠估计还有其他的生计,比如说……   于是在偶然中,绿珠得到了那张地图。   慢着慢着,好像说不过去啊!   杨守文挠挠头,如果祚荣只是为了寇边,何必拿那张地图过去?而且,地图上的行军路线是突厥人的行军路线,祚荣拿了又有什么用处?除非,祚荣已经和突厥人勾结。这倒是有可能!粟末靺鞨人与突厥人之间一向是狼狈为奸,勾结一起的。   也不对,绿珠死的时候,淮阳王武延秀似乎还没有到黑沙城吧。   突厥人不是说,他们是因为受了武周的羞辱,只认可李唐宗室,所以才起兵造反吗?   也就是说,祚荣和突厥人早就计划起兵?   也不对,那时候慕容玄崱还没有造反,静难军也没有一点反叛的迹象……   杨守文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有一个线索。一开始,那些线索非常凌乱,几乎相互间没有任何关联。可渐渐的,似乎有一条线,在无声无息把那些线索串起来。   他突然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了骇然之色。   而杨承烈则轻柔太阳穴,苦笑看着他,轻声道:“兕子,别想了,这件事水太深。”   嗯,还想真的很深啊!   杨守文也有些心悸……如果这一切,都是有人在幕后策划,那所有的事情也就变得合情合理。   好吧,让我们在重新串一次。   有人联系默啜,希望默啜起兵反唐。   默啜同意了,并且和祚荣取得了联系,双方决定联手。那个幕后主使者,能量很大,还说服了慕容玄崱配合默啜的行动,于是就有了后来静难军起兵造反的局面。   幕后黑手和默啜约定了进军路线,默啜为了让祚荣配合,把进攻计划交给了祚荣。祚荣得知,到时候静难军会和他配合,于是就联络了在孤竹的粟末靺鞨人。结果,地图被绿珠发现。不管绿珠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她最终偷走了那张地图,并且也因策惹来杀身之祸。由于地图的丢失,祚荣不得不暂停了他的计划。   可是默啜起兵,却如同箭在弦上,于是按时发兵,并且扣押了武延秀。   之后,慕容玄崱归降,静难军造反。   只不过由于祚荣的不配合,慕容玄崱无法立刻出兵,所以就一直屯兵在居庸关外。而这时候,杨守文把地图呈交了张仁亶。张仁亶决意出兵五回岭,默啜担心归途被断,于是让慕容玄崱攻打居庸关,为的是想要把张仁亶的兵马再调回来。   如果祚荣知道居庸关一线兵力空虚,一定会再次启动寇边的计划,到时候孤竹的粟末靺鞨人也会予以配合。那时候,粟末靺鞨人会和慕容玄崱里应外合,则居庸关必然会被攻破。   慢着慢着,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   杨守文忍不住吞了口唾沫,那个幕后黑手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有如此巨大能量?   他可以说动默啜,可以说服慕容玄崱,这都算不得什么。   最可怕的是,他能够让突厥人兵锋所向之处,河北道的城关全都放弃抵抗?   我的天,这要何等的能量才能做到这一点!   杨守文想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   “父亲!”   “嗯?”   他轻轻咳嗽一声,从挎包里取出了那个油纸包,然后放在案上,慢慢推到了杨承烈面前。   “这是什么?”   杨承烈露出诧异之色,不解看着杨守文。   “父亲还记得那个无名男尸吗?”   “记得。”   杨守文的声音有些发颤,轻声道:“今天李元芳对我说,那个人名叫田雨生,是梁王武三思派往黑沙城的细作。他在黑沙城拿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准备交给武三思,结果却死在了虎谷山下。李元芳还说,陈子昂是受武三思所托,前来接应田雨生。可是没想到,他还没有到,田雨生就被人发现,并死在虎谷山下。   不过,他偷来的那样东西,后来被我找到了。   陈子昂曾提醒我说,这东西谁看过谁就会倒霉……所以我也一直担心,没有打开来过。”   这一次,轮到杨承烈傻了。   眼前的油纸包,似乎一下子变成了烫手的山芋,让他也感到了一阵阵发自内心的恐惧。   “父亲,卢永成也在找它。”   “你是说……”杨承烈结结巴巴道:“这东西和范阳卢家有关?”   杨守文想了想,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和范阳卢家有关,但估计他们也是受人所托。”   能够指使动范阳卢家的人吗?   杨承烈突然站起来,在屋中徘徊。   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的通红……不过不要以为他是高兴,而是因为感到了恐惧。   那幕后之人,隐隐约约已有了头绪。   良久,杨承烈又坐下来。   他低头看着案子上的油纸包,片刻后又抬头向杨守文看来。   “兕子,你怎么看?”   杨守文这时候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他用力甩了甩头,而后道:“李元芳说,如果居庸关有失,让咱们务必死守昌平三日。我想,他很可能是想要讨回天门岭的公道。   亦或者说,圣人已经觉察到了卢家的不妥……”   “你别废话。”杨承烈打断了杨守文的话语,“你知道我在问你什么!”   “让我想想啊,卢家受人所托,想要确保突厥人能够顺利撤离。所以,他必须要想办法让都督府的兵马留在昌平,而慕容玄崱的静难军屯兵居庸关外,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兕子,你正经一点!”   杨承烈真急了,大声道:“我是在问你,要不要打开来看?”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目光炯炯,凝视杨承烈许久,轻声道:“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杨承烈道:“不管这里面有什么,只能你我知道。而且看过之后,就必须要把它销毁,绝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否则的话,咱们就要有杀身之祸。”   杨守文笑了!   他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们还等什么?” 第一百一十章 居庸关破(上)   油纸包里,是一封封书信,以及一份名单。   书信的内容各不相同,从笔迹上可以辨认出,应该是出自不同的人。但核心内容却几乎相同,就是表示已经得到了命令,愿意配合突厥人的行动。落款都是空白。   名单上则是一个个人名,对杨守文而言,这些名字大都显得很陌生。   所以,他并没有在意,顺手又拿起最后一封书信。   信是用突厥文书写,杨守文眉头一蹙,“父亲,你认得突厥文吗?”   “父亲?”   杨守文连叫了两声,都没有得到杨承烈的回应,于是扭过头看去,只见杨承烈拿着那份名单,脸色非常难看,两手更轻轻颤抖,显示出他此刻内心里非常激动。   “父亲,你怎么了?”   杨承烈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把名单又递给了杨守文。   “兕子,这份名单,还有这些书信,都销毁吧。”   “我知道。”   杨承烈惨然一笑,“没想到这么多人都参与其中。”   “父亲认得这名单上的人?”   杨承烈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看了这份名单,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两年前,乞乞仲象死后,祚荣在东牟山建城,召集了很多高句丽的余孽。当时王都督得知消息,秘密出兵。可是在天门岭却遭遇祚荣伏击,几乎全军覆没,他自己也战死在那边。我一直很奇怪,祚荣怎么可能那么准确的把握住王都督的行踪?   此后,狄国老暂领幽州都督,短短数月间就杀了许多人。   我和狄国老没什么交集,但是我却知道,他不是个杀性很重的人。可是那段时间,幽州、檀州、营州几乎死了上百人,让我感到非常吃惊。现在想来,呵呵……”   杨承烈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   而杨守文则拿着名单,扫了两眼道:“这上面的人,父亲都知道?”   “嗯,知道一些。”   他说着,把名单又拿了过来,“慕容玄崱我不用介绍了,静难军使,如今正攻打居庸关;喏,这个王思道,飞狐守将,定州折冲府折冲校尉,出身太原王氏。   还有这个卢怀义,你应该也听说过吧……范阳卢家的族长,也是帝师房子弟。”   在这里,需要对范阳卢家做一个介绍。   高门贵胄,世家门阀不是单独的家族,而是一个庞大的族群,其中包含了很多的分支。   说起范阳卢氏的源头,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   据说卢氏出于姜姓,是齐国后裔,因封地名卢邑而受姓卢氏。秦汉之后,卢氏迁居涿水一带地区,定居在涿县。到东汉末年,卢植平定了黄巾之乱,卢氏从此起家。   南北朝,范阳卢氏进一步崛起,在李冲的策划之下,与清河崔氏,太原王氏以及荥阳郑氏得以和北魏皇室缔结婚姻,因而被魏孝文帝定为四姓大家,从此成为豪门。   时光荏苒,进入隋唐之后,卢氏已经发展成为顶级豪门。   其族群大体分为南北两支,共十房子弟。   两支由卢谌而分,当时西晋南下,长子卢勗前往南方,成为南祖;四子卢偃留在北方,成为北祖。只是后来南支比不得北支,这范阳卢氏也渐渐为北支所代表。   北支分为六房,其中卢度世的四个儿子分别成家,建立北祖四房;此外卢偃玄孙卢静因有三个儿子先后成为三个皇帝的老师,故而又名帝师房,独立于北祖四房之外。   显庆四年,唐高宗李治为压制世族门阀的力量,限令七姓十家不得通婚。其中范阳卢氏就占居了三家。而这三家,恰巧就是北祖四房中的三家,帝师房得以独大。   卢怀义,就是当代帝师房的家主,也是范阳卢氏的族长。   杨守文听完了杨承烈的介绍,不由得暗自咋舌。   连范阳卢氏的族长都要听从对方的命令,那这个幕后的主使者,已经能呼之欲出。   武三思做梦都想要做太子,结果一直不能如愿。   他这次盗出名单,恐怕并不是为了针对名单上的这些人,更是为了针对名单背后的主使人。   能够主使这么多大人物造反,这个人……非李唐宗室还能有谁?   怪不得狄仁杰拜托李元芳,让他尽量拦截这份名单。怪不得田雨生才一抵达幽州,就被人追杀;怪不得那些人胆子那么大,甚至为了名单,不惜偷袭昌平县衙。   怪不得王贺,就是那个假县令,会提前逃离。   “还有这个人。”   杨承烈又指了名单上的一个人名,“唐波若可是功勋之后,他老子更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唐俭唐茂约。你敢想象一下吗?这代表着整个李唐的元勋功臣,都打算造反。此前神皇大开杀戒,几乎杀光了那些勋贵子弟,怕也是这个原因。”   唐波若?   杨守文看了一眼名字,也是暗自感到骇然。   唐波若是谁?他不知道!可是他听说过唐俭,更听说过凌烟阁二十四勋贵的名字。   高适那首诗是怎么写的?   男儿何不配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由此可见,凌烟阁在唐代,有着何等重要的意义。   “父亲,这个唐波若如今是什么官职?”   杨承烈想了想,轻声道:“若我没有记错,唐波若如今好像是在赵州担任司马。”   “那岂不是说,赵州会有危险?”   杨承烈一怔,旋即点点头,“如果突厥人能打到赵州的话……不过也不必担心,那赵州刺史高睿也非等闲之辈,乃名臣之后。他爷爷就是前朝九老之一的高颎。高睿以明经出任过桂州都督,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唐波若未必能骗得过他。”   杨守文笑道:“那也要他知道才行……”   高睿,同样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名字,杨守文不清楚。   不过杨承烈能如此评价这个人,想必是有真才实学。但他也要防备唐波若才行,否则赵州怕也会危险。要知道,那唐波若也是名臣之后,高睿会提防这个人吗?   杨守文和杨承烈相视对望,最后只能苦笑一声。   赵州太远了,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而且,他们眼前就有一脑门子的官司,昌平自身难保,又哪来的精神顾念赵州死活?   “对了,你刚才叫我做什么?”   杨守文把那封用突厥文书写的信笺交给杨承烈,“父亲,你认得突厥文吗?” 第一百一十一章 居庸关破(下)   “不是太熟悉!”   “若要二郎在,倒是方便许多。”   杨守文突然间有些想念杨瑞,这家伙可是懂得突厥文。   可惜,他现在不在。就算杨瑞在昌平,不管是杨承烈和杨守文,也不敢让他看这封信。   “怎么办?”   杨守文看向杨承烈。   杨承烈沉吟许久,突然把那些书信和名单全都收拢起来,顺手就丢进了一旁的火盆里。   “父亲!”   杨承烈神色凝重,看着杨守文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我现在不要再想这些东西,就当做是从没有看到过。接下来,我们还是想想,怎么解决昌平的麻烦。”   说完,他又取出那枚龟符奉宸。   沉吟良久后,他把龟符奉宸放在了杨守文的手中,“你拿着它,立刻去找盖老军,告诉他请他严密监视卢永成。还有,李元芳不是留了三个人给你吗?知道怎么找到吗?”   杨守文刚要开口说不知道,就听到门外传来杨氏的声音。   “阿郎,门外有三个人,说是奉命前来见兕子,要不要见呢?”   杨守文和杨承烈相视一眼,同时站起身来。   估计是敬虎他们三个到了……杨承烈轻声道:“我去招呼他们,你立刻去见盖老军。”   ……   杨守文原本以为,和盖老军会有一番交易。   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拿出了那枚龟符奉宸之后,盖老军立刻认出了来历。   “老军,看样子你这来历也不简单啊。”   盖老军把龟符奉宸拿在手里把玩许久,这才恋恋不舍的把龟符还给了杨守文。   “我的来历,说了你也不知道,又何必浪费口舌?”   他坐在床榻上,斡哥岱则依旧在他身边。   盖老军闭上眼睛,思忖良久后道:“兕子,我和你父亲有过盟约,所以我一定会帮你盯住卢永成。不但如此,我这老军客栈里还有一百多死士,都是亡命之徒。他们受过我的恩情,所以留在这里帮我。这些人,我也可以交给你父亲指挥。”   原本杨守文还想着,怎么让盖老军交出他手里的人。   没想到龟符奉宸一出,没等他提出来,盖老军就主动要求配合。   不过,这世上没有免费的早餐!   盖老军既然这么主动,肯定是有所求……杨守文眯起眼睛,静静看着盖老军。   “老军,把你的条件说出来吧。”   “这件事结束之后,如果我没有死,还活着的话,我想让文宣帮我讨要一个前程。”   “哦?”   “我想去庭州。”   “老军!”   没等杨守文开口,坐在盖老军身边的斡哥岱发出了一声惊呼,同时更捂住了嘴巴。   一直以来,斡哥岱都是充当着盖老军的影子,从来不会擅自开口。   盖老军扭头,看着斡哥岱微微一笑,轻声道:“斡哥岱,我以前答应过你,一定会带你回到故乡。而今,我已经快五十了,如果再不去做,怕就没有机会了。”   说完,他便看着杨守文。   “文宣好手段,居然搭上了奉宸卫大将军。   之前我还觉得奇怪,他为什么会交出印符。现在我明白了,有奉宸卫撑腰,小小的县尉印符也就不再重要。我要去庭州,同时我家大郎和二郎也要有一个身份。”   庭州,也就是后世的新疆奇台西北。   不过杨守文却不太清楚庭州的位置,所以蹙眉沉吟片刻道:“你想要什么样的身份?”   “北庭都护府里那么多的位子,总能容纳我两个孩子。   我可不想到了庭州还做这劳什子团头……当了快二十年的团头,实在是没有意思,更耽搁了两个孩儿。我要文宣为他们争取两个身份,什么身份都成,只要能光明正大就好。至于以后他们能做到什么程度,就靠他们的本事,我也就不管了。”   盖老军说完,目光直勾勾盯着杨守文。   这件事,杨守文还真做不得主。   自家事情自家清楚,杨承烈如今和奉宸卫,可是没有什么关系。   能做主的是李元芳,可是李元芳是否会答应,杨守文也不敢保证。他沉吟片刻后道:“这件事我父亲怕也做不得主,不过会尽量为老军争取。没想到,老军还有这怜香惜玉的情怀,以前倒是看错了老军。如果你们走了,吉达可要跟你们走?”   阿布思吉达武艺高强,绝对是一个好手。   说实话,杨守文不是太舍得放走吉达,要知道这样一个好手,可是千金都难换来。   盖老军又看了一眼斡哥岱,却见斡哥岱摇摇头。   “大郎如果觉得吉达还算有用,就让他留在大郎的身边吧。   我和老军去庭州,几乎是重起炉灶。那里虽然是我的家乡,可是……让吉达跟随大郎吧,说不得将来能提携一下大郎和二郎。这样子一来,大家彼此也能有关照。”   杨守文道:“如此,那我就告辞。”   他说完,便起身想要离开老军客栈。   可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拉开,紧跟着就看到盖嘉行从外面冲进来,大声喊道:“父亲,出大事了!”   该老剧浓眉一蹙,脸上露出不快之色。   “出了什么事,怎如此惊慌?”   盖嘉行则扶着门框,大口的喘着气,沉声道:“刚得到消息,居庸关被叛军攻破。”   “什么?”   盖老军这一次再也无法冷静,呼的从榻上站起来,一双虎目圆睁。   “居庸关被攻破了?怎么可能!”   事实上,以居庸关的天险,加之历代经营,虽不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也是一处雄关。以静难军兵力,想要在这短短时间里攻破居庸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此之前,居庸关刚打退了静难军。   怎么一眨眼……   杨守文突然开口:“可是孤竹的粟末靺鞨人?”   盖嘉行一怔,旋即点头道:“没错!据外面的消息,居庸关守军本来守得很稳,却不想孤竹的粟末靺鞨人突然偷袭。静难军和粟末靺鞨人前后夹击,使得居庸关被攻破。   那居庸关的守将卢昂,如今正向昌平撤退。   叛军和粟末靺鞨人合兵一处,暂时没有出击,似乎是在进行整顿……街上已经乱套了,大家都感到很害怕,担心叛军会攻破城池,所以许多人都想要出城逃离。”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夜(一)   居庸关失守,幽州门户大开。   昌平也将成为叛军南下的第一座城池,若昌平被攻破,整个幽州将暴露在叛军铁蹄之下。   消息传来,昌平乱作一团。   就连之前已经抱病不再理睬政务的李实也被惊动了,带着家僮神色慌张来到城头。   此时,已近黄昏。   城门楼下人声鼎沸,乱成了一锅粥。   而城外,一名校尉带着百十人狼狈不堪的在城下叫嚷,要城上的守军立刻打开城门。   “卢校尉,非是永成不肯开门,实在是不能开。”   “为什么?”   那校尉正是卢昂,听了卢永成的回答之后,脸上青气浮现,显然是已经非常生气。   卢永成一脸无奈之色,大声道:“兄长你在居庸关战败,叛军马上就会抵达。   可你也看到了,城外难民人数众多,城中人心惶恐,若打开城门必然会乱成一团。到时候叛军抵达,小弟又该如何是好?如今之计,恳请兄长见谅,带难民立刻离开。”   “卢永成,你混蛋。”   卢昂忍不住破口大骂,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他本就不是一个长于言辞的人,眼见天色越来越晚,卢昂再也无法忍耐,忍不住骂道:“卢永成,你不要废话。现在立刻给我打开城门,否则休要怪我攻城了。”   “若兄长强人所难,小弟也只好得罪。”   说句实在话,卢昂所在的分房虽然地位下降,但实力犹存。   似卢永成这种边缘子弟,换一个地方和时间,卢昂甚至连理都不会理睬。可现在,他好话说尽,卢永成却不肯打开城门。那叛军追兵不知何时就会抵达,到时候他们在城外只能束手待毙。这让卢昂怎能不恼,在反复恳请无果之后,他终于忍耐不住。   “给我冲!”   说着话,卢昂便率部想要冲击城门。   而城头上,卢永成脸上的笑容也失去了踪迹,眼中透出一抹寒意,厉声道:“放箭!”   城头上的民壮弓箭手二话不说,便开弓放箭。   昌平是座小城,城墙高不过四丈,也算不得坚厚。   可惜,卢昂气疯了。他手里没有攻城器械,也没有强弓硬弩。所以还没等冲到城下,就被城上的民壮逼退。好在卢永成没有做绝,并没有照死里打,所以伤亡不大。   在折损了七八个士兵之后,卢昂也冷静下来。   他连忙停止攻击,手指着城上的卢永成,“卢永成,你等着,这件事咱们不算完。”   说完,他便召集人马,准备绕城而过。   “将军,请带我们一起走吧。”   城外的难民见此情况,也知道进城无望,只得拦住卢昂等人苦苦哀求。   一时间,城外哭喊声一片……   李实见此情况,犹豫一下走上前来,“卢主簿,为何不让他们进城?卢校尉手下还有百十人,就算是在居庸关战败,也好过咱们的民壮。若他们进城,岂不是凭添几分战力?”   “安冉公,这道理我也明白,我这样做,也是迫于无奈。   你看那些难民,谁保证里面没有细作?一旦我放卢校尉进城,那些难民要不要进城?到时候叛军兵临城下,外有强敌,内有细作,这昌平还能不能守得住呢?   你我战死事小,可若昌平失守,则蓟县危矣。”   卢永成一脸沉痛之色,说完还挤出了几滴眼泪。   李实嘴巴张了张,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卢永成这番话说的有些道理,但并非无懈可击。可如果真要为这件事和他反目,发生了争执,李实又不太情愿。昌平军政尽归卢永成之手,他现在要是真的和自己反目,李实相信,他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城里好歹还有几百民壮,到时候再加上招募,应该是可以撑到援兵抵达。   李实经历过两年前契丹人兵临城下的局面。当时王贺带着人守住了城池,现在想必也能取胜。   “大庵说的有理,那就烦劳你费心了。”   这城门楼上风太大,待在这里太危险。   李实见卢永成主意已定,心知再劝说,弄不好会惹得对方不快,便拱手告辞离去。   目送李实的背影消失在驰道上,卢永成轻轻松了口气。   他举目向北边眺望,火光照映着他的脸庞,使得他脸上的光忽明忽暗,阴晴不定。   他知道,过了今晚之后,他将再无退路!   ……   卢昂最终没能狠下心来,带着那数百难民准备南下。   天渐渐黑了,昌平的城墙已经变得模糊,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那城头上的烽火光亮。   他想不明白,卢永成为什么不肯打开城门。   也许真的如他所说,打开城门会有危险?可卢昂实在是想不明白,这里面能有什么危险。   卢永成不开城门,他只能南下。   卢昂心里已经有了计较,等到了蓟县之后,一定要把这件事禀报族中长辈,到时候在卢怀义面前讨一个公道。该死的卢永成,这件事咱们不算完,等回到族中再说。   想到这里,卢昂拨转马头。   他正要催马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金铁交鸣声。   有军卒在大声喊喝,卢昂忙转身看去,就见一个人影冲进队伍里,正朝他飞奔而来。   那人手持一口长枪,枪法精妙。   那些军卒虽竭力想要拦下他,但却无人能挡住他一枪。   看得出来,来人并没有想杀人,只是把军卒打倒在地,而没有大开杀戒。卢昂眉头一蹙,催马上前,正要开口,却见那人猛然抬手掷出一件物品,向卢昂飞来。   卢昂坐在马上,抬手把那东西抓住。   入手还有些温热,显然是来人贴身收藏。   “住手,全都住手。”   卢昂连忙大喊一声,军卒和来人都停下来。   不过,百十名军卒还是把来人重重包围,阻挡着他前进的道路。   有军卒举着火把来到卢昂身前,卢昂就着火把的光亮,低头向手里的东西扫了一眼。   “嘶!”   卢昂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翻身下马。   “你是奉宸卫?”   他快步走上前,军卒立刻向两边退去,让出了一条通路。   火光中,卢昂看清楚了来人的样貌。看年纪,似乎已经到了成丁的年龄,很年轻。   长的一副胡人的面容,身形挺拔而修长。   来人见到卢昂,指了指他,又指了指他手中的奉宸卫腰牌。   卢昂沉声道:“我乃折冲校尉卢昂,你是谁?”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夜(二)   来人松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做出递给卢昂的架势。卢昂一摆手,自有军卒上前把信接过来。他心里还有些奇怪:这厮怎么不说话,难不成奉宸卫如今也招收哑巴?   不过,那腰牌是真的!   卢昂族中也有人在南衙十六卫里效力,所以听说过奉宸卫腰牌的样子。   他打开书信,凑到火把下一目十行扫过后,脸色顿时变得铁青,瞪着来人道:“此事当真?”   来人指了指他手里的信,那意思是:该说的,都写在信里。   这也让卢昂一下子犯了难。   相信信中所书吗?可是听上去,似乎有些匪夷所思。可不相信?万一信里说的是真的,那昌平可就危险了!昌平危险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很可能会牵连到卢家。   身为卢家一份子,卢昂对卢家的归属感,不见得比卢永成少,甚至更加强烈。   “你,叫吉达,阿布思吉达?”   来人点点头,然后手舞足蹈的比划了一下,那意思是在询问卢昂:你到底听不听令?   卢昂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良久,他下定了决心:“末将听从吩咐。”   说完他一挥手,示意几个军卒上前,在他们耳边吩咐了两句,然后扭头对吉达道:“你来带路。”   ……   天,已经彻底黑了。   聚集在城门口的人们也都散去,只是一个个显得是心神不宁。   看得出来,卢永成不会打开城门。他连从居庸关退下来的官军都拒之门外,更何况是他们?   如今之计,只能祈祷佛祖保佑,叛军攻不破昌平。   这种事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两年前,王县令就曾经带着他们守住了昌平县城。如今,似乎是两年前那一场战事的重演,唯一的区别,就是王县令不在了,而城中现在的主事者,变成了卢永成。   从某种程度而言,昌平人对卢永成更加似乎更加放心。   卢永成在昌平做了二十年的主簿,几乎是半个昌平人,想必会比那王县令更加用心。   对了,杨县尉呢?   有人这才发现,杨承烈没有出现在城上。   按道理说,他是县尉,执掌六曹兵事,为什么没有露面?   有知道内情的人,开始害怕了!两年前,王贺抵御契丹人,文有卢永成组织人手,调集辎重;武有杨承烈登城搏杀,号令民壮。可现在,王县令下落不明,杨承烈又身受重伤。两年前得以令昌平渡过危机的三巨头,现如今只剩下卢永成一人。   这昌平,还能守住吗?   总之,人们是各怀心思,一个个惶恐的回到家中。   城头上也渐渐变得冷清下来。叛军尚未抵达,卢永成看了看天色,已有了主张。   “梁班头,今晚来值守。”   他说着,朝梁允使了个眼色,梁允心领神会,立刻明白了卢永成的意思。   他跟着卢永成顺着驰道来到城下,轻声问道:“卢公,咱们真要这么做吗?”   “你以为,咱们有的选择吗?”   卢永成道:“叛军势大,又有粟末靺鞨人相助,根本不是一座小小昌平县可以阻拦。一旦城破,咱们都要死……而且,你要明白,你并不得杨承烈所喜,等杨承烈重掌民壮,你能有好果子吃吗?跟着我,等这件事结束咱们去黑沙城,可汗必有重赏。梁允,你是个有本事的人!难不成想战死在这里,亦或者被杨承烈欺压?”   梁允眼中闪过一抹狠色,轻轻点头。   “卢公,三队朱成,五队马思道还有六队沙兹里素与杨承烈那匹夫亲近,到时候他们出来阻拦,会不会有麻烦?”   卢永成微微一笑,轻声道:“你不用担心这个。   到时候我会让他们去城里处理事情,城门处只留下你和燕小六两队人马,如何?”   梁允闻听顿时笑了,轻声道:“卢公放心,我必不负所托。”   卢永成心满意足离开,梁允则登上城门楼,带着民壮在城楼上来回巡视,装模作样。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戊时,长街上冷冷清清。   杨守文翻过围墙,贴着墙角站立。   他向左右看了两眼,口中打了个呼哨,就见从院墙里面噌噌窜出两个人来……   “咱们走!”   杨守文一摆手,贴着墙角便走。   敬虎和张进则身着黑衣,跟着杨守文,三人很快就来到了和平坊坊墙外。   大战将至,人心惶惶。   今夜昌平显得格外安静,街上的巡兵民壮,似乎都少了很多。杨守文三人跳进了和平坊内,顺着冷清清的街道,来到和平寺山门外停下脚步。他嘬口发出口哨声,哨声未止,就见从和平寺山墙两侧的小巷里,窜出了二三十个男子,为首之人,正是管虎。   这和平寺,是由名将尉迟恭临建,山门上的横匾,据说是太宗李世民御笔亲书。   古时候,人言北京寺庙,有‘先有和平寺,后又潭柘寺’的说法。这和平寺山门紧闭,寺前石阶有三十三阶,分东西两个院落。寺后,隔墙便是巍巍青山,景色优美。   在昌平,和平寺和弥勒寺是两座齐名的寺院。   武则天登基之前,这和平寺的香火,更称得上是鼎盛。   “兕子,弟兄们都在这里,县尉有什么吩咐?”   管虎是接到了杨承烈的通知,早早埋伏在这和平寺的外面。为了保证今夜行动,管虎甚至让人制住了和平坊的武侯,就等待着杨承烈到来。只是,没想到是杨守文来了。   杨守文道:“管叔,今晚会有大事发生。   我父亲也是得了消息,让我前来配合你行动。那日刺杀我父亲的刺客,就藏在这和平寺的东院。我会和这两个朋友从后面进去,封锁住他们的退路。一刻钟,你就去砸门,从正门发起攻击。到时候咱们里应外合,绝不要放过一个贼人。”   管虎闻听,下意识看了一眼杨守文身后的敬虎和张进。   这两个人看上去很陌生,但是管虎能够觉察出,敬虎和张进二人身上的彪悍气息。   “兕子,太危险了,要不你从前门攻进去?”   杨守文微微一笑,轻声道:“管叔,咱们就不要再争执了!不是我说大话,真动起手来,就算我爹和你加起来,都不一定是我对手,更何况我还有两个帮手。   记住,一刻钟后发起攻击,我会在后面堵住他们的退路,绝不能再放走他们!”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夜(三)   奉宸卫,也可以理解为就是带刀侍卫。   他们的人数虽然不多,但个个身怀绝技。杨承烈告诉过杨守文,奉宸卫和其他的南衙十六卫不同,在于他们有极为特殊的情报体系。其实想想也很正常,武则天女主天下,经常会使用奉宸卫去执行一些秘密任务,怎可能恪守官面上的手段?   虽然史书里没有说过武则天组建过情报系统,但杨守文相信,那么聪明的女子又怎可能忽略这件事?朝堂上固然有她的耳目,可是在私下里,她一定还有另外的渠道。   否则,武则天又怎可能执掌朝堂十余年?   奉宸卫的情报系统是什么模样?杨守文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   但他清楚,李元芳这帮人来昌平才多久?就能如此清楚的掌握刺客的藏身之处?   没有耳目,绝无可能!   而且,杨守文相信,李元芳的耳目一定被盖老军的手下厉害。   因为盖老军都没有找到那些人的藏匿之所,可是李元芳却能够在短短时间内找到。   他没有和管虎再啰嗦,带着敬虎两人绕过和平寺山墙。   “就在那里!”   敬虎用手指着和平寺后门外的一座祠堂。   祠堂早已经被人废弃,残破不堪。半间房舍在夜色中矗立,牌坊已经倒塌,只剩下一根石头柱子。   敬虎轻声道:“据大将军调查,这祠堂里有一条地道,直通关帝庙的后院。这也是上次他们刺杀了令尊,又在关帝庙伏击官差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的缘故。从祠堂出来,可以直奔寺院后门。和平寺建造于贞观年间,和长安的关系非常密切。”   言下之意,就是说这和平寺背后,也有靠山。   至于谁是靠山?   杨守文虽不想去打听,但也能猜出一个端倪。   李世民命尉迟恭临建的寺庙,而且还御笔题字,这和平寺和长安又怎可能没关系?   他轻声道:“我不想知道和平寺背后的来历,我只想抓住那些刺客。”   敬虎和张进相视一眼,便闭口不言。   “知道地道入口在哪里吗?”   “宗祠神龛的背后。”   杨守文点点头,用手指了指敬虎,“我记得你射术不错?”   “当然。”   “好,那你就守在外面,一旦刺客想要突围,你就把他们射杀,不必留下来活口。”   杨守文说完,取下虎吞大枪。   “我和张进守在里面,堵住地道入口。”   “明白。”   杨守文也不再废话,和张进比划了一个手势之后,两人便如同两只灵猫般,没入祠堂。   敬虎则四处打量了一下,找到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而后藏身其中。   时间,无声的流逝。   忽然间,和平寺山门外火光跳动,紧跟着传来一阵阵的喝骂声。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喝骂声音,还有金铁交击的声响。杨守文知道,一定是管虎在那边展开了行动。   他深吸一口气,把大枪横在身前。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听到凌乱的脚步声响起,紧跟着有人就跑进了祠堂。   大约有八九个人……   杨守文略微扫了一眼,就确定了对方的人数。   这些人手持刀枪,衣装各异。   进入祠堂后,便直奔神龛而去。杨守文把弹弓拉开,放上一枚铁丸,瞄准了走在最前面的一人,猛然松手。他这支弹弓,是让老胡头专门打造,有一石半的力道。   十步之内,能粉碎铁甲。   二十步内发射,例无虚发。   走在最前面的人猝不及防,被铁丸打中了脑袋。   只听他惨叫一声,便翻身倒地。杨守文和他的距离不过十余步,这一枚铁丸发出,直接打的那人脑浆迸裂,倒地之后便气绝身亡。   杨守文动手之后,张进立刻从暗处窜出。   他一手持剑,一手却拎着一个好像流星锤似地武器,说时迟那时快便拦住了三人。   据敬虎介绍,张进张超兄弟曾在少林寺出家。   兄弟二人一个善于使剑,一个精于用枪,同时两人还有一手绝活,名为双头蛇。   这双头蛇,是少林寺罕见的奇门兵器,想要练好非常困难。   只见张进舞动手中宝剑,剑光闪闪。双头蛇更在他手中翻飞,好像一条巨蟒环绕身前。三名刺客被张进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得手忙脚乱,其中一人一个不小心,被双头蛇一段的铁球击中,翻身就倒在地上。   “有埋伏,大家撤退!”   一个听上去颇为生涩的声音响起,两个刺客扭头就往外跑。   只是他们才跑出祠堂,就听到弓弦声响,两支利箭从暗中飞来,把其中一个当场射杀。   杨守文这时候也不再躲藏,他丢掉了弹弓,从废墟中冲出来。   他的目标,就是刚才说话的人。   月光透过残破的屋顶照进祠堂里,就见那人髡发结辫,身背弓箭,手持一口合扇板门大刀。刀背上,挂着九枚金环,舞动大刀时,会发出哗棱棱的刺耳声响。   只看这口刀,就知道这家伙不好对付。   而更让杨守文在意的,莫过于此人身上的弓箭。   那个神箭手!曾经在阿布思吉达手中逃脱的弓箭手,更被吉达称赞为不错的弓箭手!   从这些人的行动可以看出,此人应该是个头领。   有道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对方一共九个人,已经折了三人。张进拦住了两个,外面又有敬虎埋伏,所以杨守文的对手,只剩下了四个。这个时候,杨守文是不会有半点留情。垫步窜出之后,虎吞大枪呼的探出,便刺向那弓箭手。弓箭手显然已经有了地方,所以当杨守文杀出来时,毫不慌张。合扇板门大刀呼的一声扬起,带着一股猛烈罡风,恶狠狠便劈斩下来。刀枪交击,只听铛的一声巨响。杨守文只觉对方刀上传来一股巨力,脚下不自觉就退了两步。   不过,弓箭手也不好受。   他逼退了杨守文之后,脚下也是噔噔噔退了四五步,脸上旋即露出骇然之色。   月光皎洁,杨守文可以清楚看到,弓箭手持刀的两手,在微微颤抖。   心中已经了然,他脚下不等站稳,身体猛然向下一矮,旋身一声暴喝,“破甲枪。”   一名刺客从后面扑上来,想要偷袭杨守文。   可是伴随着杨守文这一声暴喝,他就看到一抹残影从眼前掠过,紧跟着胸口一凉,那杆大枪已经透体而入。手中的大刀当啷掉落在地上,他的眼中露出骇然之色。   “好快!”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夜(四)   杨守文哼了一声,滑步向前,一手握住枪杆,胯部发力,狠狠撞在刺客的身上,把刺客一下子撞飞出去。与此同时,他也拔出了大枪,两腿微微弯曲,迎着另一个刺客扑来的身形,口中发出沉喝声:“无回枪!”   刺客的大刀从他头顶掠过,杨守文却已经撞进他的怀中。   大枪再次贯入胸口,就见杨守文抬脚把他踹翻在地,手中枪点指弓箭手道:“我不管你是谁派来的,来这里干什么!我今天要杀你,是因为你伤了我老爹,所以你必须死在这里。”   说时迟,那时快。   从杨守文逼退弓箭手,枪杀两名刺客,中间甚至不超过十息。   而张进也在这十息之中,双头蛇再杀一人,祠堂内连带弓箭手就只剩下三个人。   那弓箭手看着杨守文,脸上旋即浮现出狰狞之色。   他猛然丢掉身上的弓箭,用突厥语发出一连串的喊喝,而后向前探了一步之后,猛然回身扑向张进。与此同时,两个同伴联袂向祠堂外冲去。想来是弓箭手已经看出来,杨守文不好对付,想要在这里冲进地道,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他决定拦下杨守文和张进。   张进完全没想到,弓箭手会找上他。   手中宝剑匆忙封挡,只听铛的一声响,紧跟着张进惨叫一声,被弓箭手踹飞出去。   他倒在地上,口吐鲜血。   而弓箭手没有再去理他,而是背对着杨守文,大刀横扫,一招玉带缠腰,身随刀走。刀刃破空,金环乱响。哗棱棱,弓箭手恶狠狠斩向杨守文,口中更连声呼喝。   好快的刀!   杨守文连忙找出铁锁横江,大枪斜里向外一封。   铛!   刀枪交击,发出巨响。   杨守文被巨力推动,身形向后一仰,差点就摔到地上。不过,他反应很快,一只脚向后踏了一步,只听砰的一声闷响,脚下尘雾飞扬,地面上更显出一道道裂纹。   “好刀法!”   杨守文大笑一声,原本后仰的身体,随着腰部发力,如同弹簧般又挺回来。同时,手中虎吞大枪呼的刺出,他咬着牙,厉声喝道:“那你也接我一招连环枪吧。”   枪影翻飞,化作一道道残影。   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几步,可杨守文却在眨眼间刺出十余枪。   如雨打芭蕉的声音不断响起,更伴随着金环撞击的声响,在祠堂里回荡不息。那弓箭手身形游走,大刀翻飞。杨守文也听不懂他在叫喊什么,两人在眨眼的功夫便交手十余招,杨守文突然身形暴退,一手拄着大枪,弓着身子大口的喘息。   这片刻光景,杨守文身上的衣服,已经变成一道道,一条条的布条飞扬。   他自幼修炼金蟾引导术,耐力悠长;同时又天生神力,枪法过人。只是,杨守文毕竟才十七岁,刚才这一连串的猛攻,听上去似乎是轻松自如,但实际上却凶险万分,耗尽了他全部力气。额头上,汗水密布,他拄着枪,面带笑容看着弓箭手。   “我说了,今天定要取你性命!”   在那弓箭手的肚子上,胸口处,有两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鲜血正汩汩向外流淌。   张进这时候挣扎着站起来,而管虎也带着人从外面进来。   两个刺客,一个在冲出祠堂后被敬虎射杀,另一个则死在了管虎的刀下。   这批刺客,共有十六人。   当管虎带着人冲进和平寺东院的时候,七个人留下来断后,以掩护弓箭手等人撤退。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群亡命之徒,竟没有一人投降。   当管虎杀了那七人追过来时,正好看到杨守文的枪从弓箭手的胸口拔出,退后喘息。   “兕子,你没事吧。”   杨守文抬起头,突然呵呵笑起来。   “管叔,我说过的,你和我爹联手不见得是我对手!   不过我现在要改一下,我觉得如果你和我爹联手的话,绝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那张清秀的脸上,笑容看上去格外纯真。   可不知为什么,管虎却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受。   他觉得,杨守文似乎想要表达什么,但是他却不敢特别确定。   就在这时,弓箭手突然向前迈出一步。   管虎吓了一跳,刚要动手,就听杨守文道:“管叔放心,我就不信他能走出第二步。”   从弓箭手的口中,发出嗬嗬嗬的声音,似乎想要表达什么。   不过,他最终没有说出来,而是举起手,竖起了大拇指,那口大刀旋即当啷掉落在地上,身体直挺挺向后倒去,发出蓬的一声响。鲜血从他身下流淌出来,染红地面。   杨守文直起腰,走过去。   “你也挺厉害,刚才差点就砍下了我的胳膊。”   直到这时,张进管虎等人才看到,杨守文的一条臂膀已经被鲜血染红,正顺着指尖,滴在地上。   “管叔,这家伙倒是个好汉,颇有些盗拓之风。   回头给他找个棺材埋了吧,也算是相识一场。算起来我和他还真是有缘!估计那天晚上在弥勒寺的弓箭手就是他。和我两次交锋,和我老爹也交手两次,的确厉害。”   管虎闻听,点了点头,看杨守文的目光中,多了分赞赏之色。   这傻小子倒是颇有游侠风范啊!   “兕子,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杨守文扶枪而行,沉声道:“解决了这些人,也算是解决了内忧。   接下来,咱们要解决外患……敬虎,发鸣镝传讯,告诉盖老军,到他露脸的时候了。”   敬虎拿着弓箭,答应一声,走出祠堂,朝天射箭。   鸣镝刺耳声音回荡夜空,传遍了昌平大街小巷。   蟒山坊内,盖老军一拍大腿,咧开嘴笑了起来,“大郎,告诉孩儿们,准备动手。”   “喏!”   盖嘉行脸上露出兴奋之色,立刻转身出去。   斡哥岱却微微蹙起眉头,轻声道:“阿郎,二郎那边,会不会有危险?”   盖老军闻听,却笑了。   “城里最危险的存在已经解决了,二郎那边的危险,根本不值一提。   好羡慕杨文宣,竟有麒麟儿如斯……我现在很期待,二郎把事情做好,千万别输得太多才是。”   斡哥岱闻听,噗嗤笑出声来。   不过她眼中旋即流露出担忧之色,“可是吉达,他还在城外。”   “斡哥岱,雏鹰长大,总是要展翅高飞,经历风雨。吉达将来要跟随那杨大郎,总要展现出足够的能力,才能跟随在杨大郎左右。今晚,将会是他最好的展现机会。”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夜(五)   戌时,昌平城内突然走水。   而且不是一个地方着火,而是很多地方。   站在城门楼上,可以清楚看到城中到处都有火光,不少地方的火势甚至有些无法控制。   刹那间,平静的昌平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人喊马嘶,乱成一团,那嘈乱的声音忽远忽近,有些不太清晰,但却非常的真实。   梁允眼中透出一抹疯狂之色,他强压着心中的激动,颤声吼道:“是哪里着火?”   “回禀班头,城里似乎有多处地方走水,很可能是有细作捣乱。”   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但梁允并没有在意。   他点点头,厉声道:“赶快派人去救火啊。”   “班头,朱队和沙队已经带人前去救火了,马队则带人去抓捕可疑之人,咱们要再去的话,可就没人了。”   “既然老朱他们去了,那咱们就别再凑热闹了。”   梁允做出释然的模样,而后转身道:“这火源出现的古怪,恐怕会有事情发生。大家要小心些,千万不要被贼人看出破绽。来人,把城头的篝火点起来,这样能看得清楚一些。大家精神一点,居庸关被叛军攻破,那些人很可能随时出现。”   伴随着梁允一声令下,城头上立刻点燃了篝火。   火光冲天,将夜空照亮,甚至隔很远都能看得清楚……   县城里,偶尔会传来喊杀声,不时更有兵器碰撞的声响,显示城内此刻局势紧张。   梁允时不时往城内看两眼,但更多的精力,则放在了城外。   大约篝火点燃后半个小时左右,突然有民壮大声喊道:“班头,城外好像有人过来。”   “哦?”   梁允连忙跑过去,手扶城墙向外查看。   只见从远处,一队骑军正迅速驰来。骑军越来越近,看人数大约在三四百人的模样,全都是官军的打扮,来到城下,便有一人纵马而出,高声喊喝道:“城上何人值守?我们是从燕州辽西赶来的援兵,听闻叛军攻破居庸关,故而前来打探。”   燕州,位于昌平东面,怀柔北方。   那里有一座山,名为桃谷山,事实上也是一座羁縻州。   梁允脸上的笑容更盛,忙大声喊道:“我是昌平民壮班头梁允,请援军稍候,我这就让人开城。”   “班头,这样不好吧。”   旁边的民壮不由得低声问道:“之前居庸关的守军过来,主簿就不让开门;现在城楼下的人,还不清楚是真是假,就冒然打开城门……万一他们是叛军怎么办?”   “废话,这就是主簿的意思。”   梁允厉声喝骂道:“燕州早就派人通知过卢主簿,卢公此前还专门提醒,说要等候援军。至于此前那些人,才是真正可疑。你们怎就知道,他们是否投降了叛军?   休得废话,田狗子,打开城门。”   梁允说完,从内墙上探头出去,冲着城下高声喊喝。   昌平的城门分内外两层,外面有一座瓮城,值守的民壮正是梁允的心腹。田狗子听到梁允喊完,连忙答应一声,便带着人过去开门。而这时候,就见一队人马从城中赶来,为首之人没等上驰道,就在城下高声喊喝:“杨县尉有命令,所有民壮务必警惕,小心叛军诈城。没有县尉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打开城门,违者格杀勿论。”   本来,内城城门的民壮正准备开门,忽听来人喊喝声,连忙扭头看去。   是朱成?   他不是在城里灭火吗?怎么会在这里?   不过,杨承烈毕竟经营多年,在三班衙役之中的威望足够高,于是内城民壮立刻停止了动作。   “朱成,你干什么?”   梁允眼见这情况,顿时急了。   他趴在城门楼上大声喊道:“我是民壮班头,立刻开门。”   朱成站在城门后,抬头向城楼上的梁允看去,“梁班头,这是杨县尉亲自发布的命令。”   “我还有卢公的手令呢。”   “哈,这个……县尉已经前往县衙讨要印符,请梁班头稍待。”   梁允怒道:“朱成,我告诉你,休要那杨县尉来吓我。   如今昌平做主的人是卢公,我只听卢公差遣,就算杨县尉亲自来,我也不会听从。来人,休要啰唆,打开城门……若谁违背军令,我会报知卢公,到时候必有重罚。”   这两人争执起来后,城门下的民壮顿时傻了。   一个是县尉,一个是主簿。   这两个人这时候居然发生了冲突,民壮们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也就在这时候,外城的城门已经被打开,那些援军齐声呐喊,便冲进了瓮城之中。   “来人,开城!”   梁允真急了,大声喝令。   “杨县尉有令,凡擅自开城者,就地格杀。”   梁允闻听,忍不住大笑起来,“朱成,你这是找死……这里我职务最后,谁敢杀我?”   话音未落,耳边忽听得仓啷一声钢刀出鞘的龙吟声响。   紧跟着,有人喝道:“我来杀你。”   那声音很是稚嫩,听上去年纪应该不是很大。梁允连忙回身,却见眼前刀光一闪。   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一颗好大头颅便飞起,朝着城下落去。   无头死尸仍站在城楼上,鲜血从腔子里汩汩流淌而出,瞬间把身体染成红色,而后噗通倒在地上。   盖嘉运脸色有些发白,手持一口唐刀。   “奉县尉差遣,梁允勾结叛军,意图献城,格杀勿论。”   与此同时,朱成的手下已经冲到了城楼上,而梁允的部曲,却仍站在原处,一个个呆若木鸡。至于城下的民壮,当他们看到从城头上飞下来血淋淋的人头时,也都傻了。   朱成快步走上驰道,一边走一边厉声喝道:“尔等休要慌张,城外是叛军诈城,所有人与我登城抵御。若昌平城破,大家都要死,莫忘了此前定州是什么情况。”   定州城破,八千吏民被杀,民舍遭焚毁,一万余百姓被突厥人赶出家园,裹挟南下。   一时间,城下民壮已醒悟过来,齐声呐喊。   “我等谨遵县尉差遣。”   而城楼上,那些反应过来的民壮却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个面面相觑。   盖嘉运鼓足丹田气,大声喊喝道:“大家不用慌张,县尉已知道,尔等是被梁允欺瞒,此事与你们无关。咱们先击退叛军,说不定还能趁此机会,立下战功呢。”   “二郎说的不错,县尉有令,只追究首恶,与你等无关。”   朱成登上城楼,厉声喝道:“所有人听我命令,立刻开弓放箭,射杀叛军獠子。”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夜(六)   “喏!”   在电光火石间,城上的民壮都做出了决断。   而此时,已经进入瓮城的骑军,却觉察到不妙,连忙高声叫喝道:“怎么还不开城?”   “狗獠子,莫非换了一身皮,就以为能瞒过我们吗?   我家县尉早就猜出尔等的计策,故而命我等再次等候,就是为了要把你们一网打尽。   所有人,听我命令,放箭!”   百余名民壮齐声呐喊,手持弓箭便出现在城头上。   而瓮城里的骑军也反应过来,大声喊道:“卢永成误我……快撤,我们上当了!”   只是,瓮城空间狭小,三百骑军进入之后,拥挤不堪。   他们想要冲出瓮城,城头上已经是箭如雨下。民壮的射术算不得精湛,可问题是,三百骑军加上五十民壮挤在小小的瓮城里,甚至不需要去瞄准,就能射中目标。   “梁允你这蠢货,害死我了!”   田狗子是梁允的跟班,也是一名队正。   他眼看事情败露,顿时慌了神,大声叫喊,同时拔刀出鞘。   不过,没等他动手,十几支箭矢就插在了他的身上。田狗子眨眼间变成了刺猬,直挺挺便倒在血泊之中。   “往外冲。”   叛军的头领大声喊喝,一边拨打箭矢,一边向城门方向冲去。   也就在这时候,城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喊杀声。   一队官军似神兵天降,从城外的野地里窜出,飞奔至城门口,把城门堵得水泄不通。   为首两个人,正是卢昂和阿布思吉达。   两人一左一右,堵在城门下。   眼见叛军骑兵冲过来,阿布思吉达挺枪就刺。他的枪很快,而且招数诡谲。卢昂这时候才真正领教了阿布思吉达的身手,这家伙绝对是一个狠角色,招出无回,枪枪致命。眨眼功夫,三名叛军就被他刺落马下,也使得叛军越发慌乱起来。   城门被人封堵,城上则是箭矢如雨。   原本,这三百骑军要是在城外野战的话,昌平民壮根本是不堪一击。   可现在,他们被困在狭小的瓮城之中,骑军也就失去了优势。虽说民壮大都是乌合之众,可痛打落水狗的功夫,甚至比官军还要凶狠,那箭矢疯狂落下,夺走一条条性命。   ……   县衙里,卢永成脱下身上的官服,换上了一身胡人装束。   从县衙外传来一阵阵喊杀声,可是卢永成却毫不慌张,对着铜镜反复整理衣冠。   “主簿,城外有叛军诈城。”   县衙书吏慌慌张张跑进来,冲着卢永成说道。   卢永成却一脸沉静,扭头看了那书吏一眼,轻声道:“你看我这衣冠,可还妥当?”   “主簿,你这是要做什么?”   卢永成转身,猛然拔出佩剑,把书吏一剑砍倒。   “我干什么?当然是去求一场富贵。   过了今天,就再也不会有卢永成卢大庵了,只怪你自己不长眼,居然跑过来送死。”   书吏倒在血泊中,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要献城?”   卢永成露出一丝迷茫,片刻后仿佛自言自语道:“背家乡,不得已。”   说完,他收起宝剑,抬脚从书吏的尸体上迈过。   他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又哪有什么资格去把握命运?从出生在卢家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不受他控制。二十五年前,他本有资格改变命运,去参加科举。可惜到头来明经落榜,回家之后,他发现自己好像越发不被重视。   为生计,他无奈之下选择了来到昌平。   毕竟,卢家庞大的族群,两支十房加起来,有近万人之多。这么多族中子弟,若不自力更生,哪能生存?一晃二十年,他在昌平站住了脚跟。本以为一辈子也就这样,却不想突然得到家族的召唤,让他掌控昌平,并要求去配合叛军的行动。   当时,他心里并不情愿。   可是家族命令,又岂是他能够违抗?若他不同意的话,甚至可能走不出那间书房。   人道皇族无亲情,其实这世家之中,同样是以利益为重。   若顺利的话,他可以不必暴露身份,继续留在昌平,能得到家族扶持,甚至有机会争取县丞的位子;可若是不顺利,他就要配合行动,献出昌平,而后流落塞外。   现在看来……   卢永成走到县衙门口,长出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从城门方向传来的喊杀声越来越小,几近消失。   而城内,依旧到处是火光。   但之前的嘈乱和嘈杂声,仿佛一下子消失了似地。县衙外的长街上,更冷冷清清。   心中突然有一种不祥之兆,卢永成下意识握紧了佩剑。   从长街的一头,出现了一群人,举着火把,正迅速向县衙走来。为首之人,卢永成也不算陌生,赫然是盖老军和他手下那些泼皮。说来奇怪,盖老军这伙人一边走,人群中不断有人丢出柴草等引火之物,从长街尽头一路堆积起来,而后来到县衙的大门口。   “盖老军,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想要造反不成?”   卢永成心里一阵发慌,厉声喊喝。   不过盖老军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笑着回答道:“卢公,今夜的确是有人想要造反,但绝不会是我盖老军。盖老军人虽不肖,但也听人读过圣贤书,知道礼义廉耻四个字怎么写。老军非昌平人,却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这里就如同我的家园。   今日有奸贼想要数祖忘宗,献城投降……老军不才,便舍了这好大头颅,也绝不能让奸贼如愿。”   盖老军骂完,突然拔刀出鞘。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泼皮们齐声呐喊,更有人把火把丢在路旁的柴草堆上。   刹那间,一溜火光从县衙大门口,沿着长街的边缘扩展。火焰熊熊,一直延伸到了长街尽头。而在那尽头处,有一群人静静站立着。为首之人生的相貌俊美,身形挺拔。他身穿官服,手持一口断龙宝刀,颌下黑须随风飘动,透出儒雅之气。   在他身后,则跟着一群黑衣人。   随着火光照亮了接到,那人迈步走来,仿佛踏火而行,带着说不尽的潇洒风范……   看到那人,卢永成脸色一变,喃喃自语道:“杨文宣!”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夜(七)   “兕子,这是你想出来的?”   人群后方,敬虎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液,脸上带着无法形容的羡慕和震撼之色。   装逼,太装逼了!   简直装逼到了极致,令人心生膜拜之情。   杨承烈登场的方式简直华丽到掉渣,让人产生不得半点抵抗的心理。   当然了,这种场面在昌平拿出来没问题。如果放在洛阳,放在长安,除了圣母神皇能用这种排场之外,谁敢这么玩儿?太嚣张了!嚣张到可以被圣母神皇砍掉脑袋。   杨守文此刻空着手,身上也换了一件白袍。   他笑看着杨承烈走向县衙,摇摇头道:“若不如此,那些皂隶又怎能甘心俯首呢?”   内乱已经平定,外患嘛……明天再说。   关键是,今晚实在不适合再死人了,已经死了太多人,是时候把这场闹剧结束了。   杨守文想了很多,最终设计了这么一个出场。   想必卢永成的爪牙看到这一幕,也将失去抵抗的信念。至于卢永成的死活,自有杨承烈去处置,不需要他再费心。之前把这个排场设计出来的时候,杨守文还担心杨承烈会拒绝。但是他后来就发现了他小觑了自家老子那一颗闷骚的心。   当他提出这个设计的时候,杨承烈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用杨承烈的话,这种登场的方式,最符合他强者归来的气概。   为了今天这一幕,杨守文和盖老军商量了好久。城中的那些火源,毫无疑问是盖老军的那些手下所为。他们在街道上,坊市中点起一堆堆篝火,然后又装腔作势的叫喊,让梁允以为是卢永成开始发动,于是才点亮城上篝火,召唤叛军到来。   现在,都结束了!   杨守文说完,扭头笑道:“我先回家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老爹和你们解决。”   敬虎和张进笑着,点了点头。   ……   “你早就觉察到了?”   杨承烈登上县衙的台阶,盖老军等人立刻停止了呼喊,县衙大门外陷入一派宁静。   可是,虽然寂静无声,随着杨承烈停下脚步,卢永成甚至可以清楚感受到,在他身后的那些皂隶不约而同后退了几步。他没有回头,却已经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杨承烈没有理他,目光越过卢永成,扫视他身后的皂隶。   “现在放下兵器,听从我的差遣,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们还是我杨承烈的人。”   哐当!   一连串金铁落地的声响传来,那几十个皂隶毫不犹豫把手中兵器丢下,从卢永成身边鱼贯而过,走下县衙大门的台阶。台阶上,只剩下杨承烈和卢永成两个人。   “大庵,你这是何苦?”   卢永成叹了口气,轻声道:“世家子,不得已。”   他说完,把手中佩剑递给杨承烈。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杨承烈的目光中,带着些许复杂之色,轻轻摇头,半晌后苦笑道:“你问我,我也不知。”   “谢谢!”   卢永成笑了,朝杨承烈一拱手。   “十余年同僚,我一直以为文宣是持重之人,没想到还有如此风雅。”   “风雅吗?”杨承烈扭头向身后看了一眼,突然咧嘴笑了,“我只是觉得很气派。”   “是吧,兵不刃血便让我放弃最后抵抗的气派。”   卢永成点头回答,目光再次扫视杨承烈身后之人,“这一局,我输了!   不过文宣不要得意,你的苦日子才刚开始。慕容玄崱和祚荣已经合兵一处,天亮之后将兵临城下。昌平算不得坚城,若无援军,只怕难以守住,你也多多保重。”   说完,他沉默了片刻。   “宝香阁库房里,有不少辎重,原本是我的进身之礼。   现在怕用不上了,就请文宣你用来斩将夺旗,建立功勋吧。若此次昌平能够保全,说不得文宣也会高升。一个州司马怕少不得,可惜我没有机会再向你道贺了。”   杨承烈的目光同样复杂。   他和卢永成勾心斗角了十几年,如今看卢永成的模样,心中竟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反而有一种莫名悲哀。世家子的苦楚,谁又能理解?也许正如卢永成所说那样:世家子,不得已!身在世家,固然会有光环笼罩,可有时候也会身不由己。   “宝香阁,可是你卢家产业。”   “哈,我已非卢家子……从我决定献城的那一刻起,卢家的族谱之中,已没有卢永成这个人。既然我已不是卢家子,又何必再去顾虑卢家产业,文宣你说是不是?”   曾几何时,杨承烈也是高门贵胄子弟。   世家里的无情,他非常清楚。   卢永成不可能是自己想要这样,但有的时候,他根本做不得主。   “卢主簿,走好。”   千言万语到最后,只生下了这五个字。   卢永成朝杨承烈微微一笑,拱拱手转身往县衙里走去。不过,当他一只脚迈过门槛的时候,又突然间停下来,“文宣,我心中有一疑问,你家兕子真就是个阿痴吗?”   杨承烈一怔,嘴巴张了张,正要回答,却见卢永成古怪笑了。   “少年郎有此坚忍性子,他日必会前程锦绣。”   他太了解杨承烈了,可这一次,他却输得有些莫名其妙。   卢永成已经不想再去打探其中的过程,只是觉得,在这过程里,他应该忽视了什么。   杨承烈身边有什么人吗?   没有!   除了管虎之外,杨承烈的身边也没有什么厉害的角色。   以前,他和盖老军虽有交道,但都是暗中联络。似今日,这样大张旗鼓的表明他和盖老军的态度,依照着杨承烈的性子,不太可能。除非,有人为他出谋划策。   那会是谁?   在这一刻,卢永成脑海中闪过了杨守文那张呆萌的脸。   他和杨守文接触不多,真正交谈,也只有一次。可他必须承认,他被杨守文骗过了。   从宋三郎开始,他一直以为是杨承烈在做主。   但是当杨承烈以那样一种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方式登场时,卢永成知道他一定被人骗了。关押宋三郎的人,是杨守文;和盖老军联络的人,也是杨守文。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杨守文是个空有一身武力,头脑简单的小子。可现在看来,那小子……真帅!   卢永成摇着头,走进县衙,直奔书房而去。   杨承烈目送他背影消失在县衙里,片刻后转身,朝盖老军躬身一揖,“老军,今日多谢了!”   盖老军哈哈大笑,扭头道:“孩儿们听到没有,县尉老爷在感谢咱们。”   那些泼皮立刻齐声呐喊,声音在县衙上空回荡,久久不息:“县尉老爷,辛苦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夜(终)   回到杨府时,已过了子时。   当杨守文敲开大门时,一家人都迎上来,脸上流露紧张之色。   “兕子哥哥,你没事吧。”   小幼娘带着菩提跑上前,拉住了杨守文的手。   杨守文则略显疲乏,朝幼娘笑了笑,而后对杨氏和宋氏道:“阿娘,婶娘,去歇息吧。”   听到他这一句话,杨府众人全都露出了笑容。   “兕子,你受伤了?”   “些许皮肉之伤,不值挂念。”   “说的甚话,赶快坐下来诊治一下……老胡头,你去关上大门。杨婶,去把那劳什子绷带取来。青奴别在这里晃悠,去把田村正送的金创药拿来,没看你兄长在流血吗?”   积压在心头多日的阴影,似乎都散去了。   这些天,宋氏也好,杨氏也罢,都感觉到很压抑。   可是现在,她们可以松一口气。哪怕明知道天亮后就将面临一场恶战,但在这个时候,她们还是愿意轻松一些。   “你说,这卢主簿到底怎么想的,好端端却要跑去勾结獠子?”   杨氏取来绷带,为杨守文清理胳膊上的伤口。   幼娘则在一旁看着,不时在杨守文的伤口上吹两口气,想要驱散杨守文的疼痛感。   “身不由己吧。”   杨守文笑了笑,然后揉了揉幼娘的脑袋。   宋氏点点头,但脸上旋即又露出忧虑之色,“兕子,你说这一次,咱们能守住吗?”   “嗯?”   “上次有王县令主持大局,如今这县城里……   你父亲虽然当了十几年的县尉,但毕竟只是个县尉,未必能够让所有人都心服吧。”   宋氏这不算是杞人忧天,现实情况也如此。   王贺是县令,号令百姓名正言顺。   而现在,县里三巨头只剩下杨承烈一个人。摆在他面前的局面,甚至比之前卢永成还要麻烦。县里那些缙绅,未必会听从他的指挥。所谓名不正言不顺,哪怕杨承烈手握龟符奉宸,用处也不会太大。只是这个问题,只能是杨承烈自己解决。   杨守文在这方面也出不得什么好主意。   如果杨承烈在手握兵权的情况下,仍无法掌控昌平的话,那干脆就献城投降好了。   “放心吧阿娘,父亲如果连这点困难都无法解决,也做不得十三年县尉。”   宋氏闻听,露出释然之色。   她点点头,仿佛自言自语道:“兕子说的,倒也在理。”   重新包扎好了伤口,杨守文就回到了卧室。   这一夜,真的是很辛苦。与那个弓箭手一战,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气神,所以当他躺在榻上之后,眼皮子就一直在打架。不过,精神却依旧亢奋,脑子里思绪万千。   天亮之后,叛军就会抵达,却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还有,二郎和茉莉也不知道到哪里了!   算算时间,他们这时候……   杨守文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呼的从榻上坐起来。   算算时间,杨瑞宋安还有杨茉莉他们三个,这时候应该是过了赵州吧!前些日子,突厥人已经开始南下,向赵州逼近。万一杨瑞他们被困在赵州,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杨守文困意全消。   他在屋中徘徊,却想不出一个妥当的办法。   他身在昌平,和赵州相隔数百里,也帮不上杨瑞他们。最重要的是,他并不清楚杨瑞他们现在身在何处。   还真是麻烦啊!   杨守文忍不住轻轻拍击额头。   这件事不能告诉宋氏,徒增担忧;也不能和杨承烈说,很可能会分散他的精力。   现在的情况是,杨瑞他们如果被困赵州,只能依靠他们自己了。   二郎有些小聪明,再加上宋安的老成与杨茉莉的勇武,也许不会出事!嗯,很可能他们现在已经过了赵州,甚至有可能已经到了荥阳……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杨守文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也只能暗自祈祷。   他和杨瑞算不得太亲,可毕竟是同父异母,身体里流淌的是杨家的血脉,他又怎能不担心呢?   ……   赵州,平棘。   后世这里更名为赵县,位于河北省石家庄东南八十里。   如今,这里是赵州的治所,也是赵州的中枢所在。八月二十六日,突厥人攻破定州后,裹挟万余百姓南下,直逼平棘而来。一时间,赵州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杨瑞三人是在九月初五抵达平棘。   按照他们之前拟定好的行程安排,在平棘稍事休整后,就会立刻离开,继续南下。   可是,在进入平棘之后,他们就觉察到不妙。   九月五日,也就是他们抵达平棘的当天,突厥人攻破鼓城,前锋军已兵临斯洨水,与平棘隔河相望。这种情况下,平棘全城戒严,四门紧闭,开始强行征召民壮。   杨瑞年纪小还好说,可是杨茉莉看上去怎么都像是已经成丁,于是一行三人被强行征召。   长的老就要被征召吗?   杨瑞以前倒不觉得什么,现在却感觉着,杨茉莉长的太着急。   你说他只有十三岁,谁会相信?   可杨瑞又不能把杨茉莉弃下离开。他相信,如果他敢丢下杨茉莉,等回到昌平之后,杨守文一定会收拾他。   “杨茉莉别怕,我和宋安都在这里陪你。”   在城墙下简易的藏兵洞里,杨瑞疲惫的走过来,坐在杨茉莉的身边。   他们在这里被充当民壮,干的都是体力活。杨茉莉这时候,正坐在那里轻声抽泣,杨瑞只好走上前,低声安慰杨茉莉。   “二郎,杨茉莉肚子饿了!”   杨茉莉泪眼朦胧的看着杨瑞,一脸委屈的模样。   刹那间,杨瑞心里好像有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这也没办法,军营里的伙食就那么点,以杨茉莉的饭量,在昌平时有杨守文关照,他可以敞开肚子去吃。可是在这里,他怎么能吃得饱?这已经是杨瑞把自己口粮分出一半的情况之下,杨瑞看着杨茉莉那张成熟的脸,嘴巴张了张,而后颓然说道:“杨茉莉,我也饿啊。”   “我要去找阿郎!”   “大兄如今在昌平,距离那么远,你怎么找?”   “可是,我真的好饿啊。”   杨茉莉说着,竟哭出声来。   杨瑞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解。说起来,他还没有杨茉莉年纪大,更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   听杨茉莉哭起来,他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委屈涌上心头,忍不住也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却听外面传来一个清雅的声音:“谁在里面哭泣?这不是在动摇士气吗?”   杨瑞吓了一跳,连忙抬头,向外面看去…… 第一百二十章 兵临城下(上)   咚—咚—咚咚咚咚!   昂扬战鼓声在耳边响起,杨守文激灵灵一个寒蝉,猛然睁开眼睛,翻身从榻上坐起。   鼓声,仍在继续。   他忙不迭下床,快步走到门口,拉开房门。   晨光照在门廊上,仿佛撒上一层金粉。杨守文连忙侧耳倾听,那鼓声是从城门方向传来。   “婶娘,为何擂鼓?”   杨氏端着一个水盆从门前走过,杨守文连忙询问。   “好像是叛军到了,阿郎已经调集人马登城,应该是在擂鼓助威吧。”   “叛军到了?”   杨守文顿时清醒过来,忙探手从墙边抄起大枪。   “婶娘为何不叫我?”   “阿郎说,让兕子你好好休息,所以我就没有喊你。不止是你,吉达也在休息。”   “吉达回来了?”   杨守文紧走两步,突然停下来,诧异问道。   杨氏道:“吉达在凌晨回来,看上去很辛苦,浑身都是血。”   “他没事吧。”   “没事……睡之前还吃了一斤腊羊肉和一大碗麦饭呢。兕子,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去帮忙。”   杨守文没等杨氏说完,撒腿就走。   不过,杨氏却把他拦下来,递给他一个包裹。   “登了城头,想吃饱肚子可不容易。这里面是我和大娘子连夜做好的巨胡饼,还热着,你带在身上。这里还有两囊酒!可惜你那清平调剩下不多,不然就让你带上。”   杨守文一把接过包裹,迈步就往外走。   走到大门口,看到阿布思吉达已经在门口等候。   两人相视一眼,杨守文朝阿布思吉达一摆手,打开门正要出去,就听身后传来幼娘的呼唤声:“兕子哥哥,你要小心。到了城上要听阿郎的话,千万不要逞强。”   扭头看去,就见宋氏带着幼娘和青奴站在客厅门外的门廊上。   菩提则带着四只小狗,站在幼娘身边。当看到杨守文回头看来时,菩提汪汪叫了两声。   “幼娘,在家要乖!”   幼娘用力点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青奴听阿娘的话,等我回来和你们说故事。”   “大兄小心。”   杨守文没有再啰嗦,和阿布思吉达走出大门。   身后,老胡头扶着门道:“大郎君休要担心家里,有老胡头在,绝不会有事情的。”   杨守文点点头,便径自走出坊门。   两人来到大街上,沿途就看到民壮赶着车马,驮运着大批辎重向城门方向行去。   哪儿来的这许多辎重?   杨守文不禁一怔,旋即紧跑两步,拦住一个民壮。   “这辎重哪儿来的?”   “原来是大郎当面,这些是放在宝香阁库府里的辎重,县尉命我等运到城下存放。”   “你认得我?”   “大郎贵人多忘事,小的马十六啊。”   杨守文就说这人有些眼熟,听他这么一自报家门,立刻想了起来。   这厮之前是盖嘉运的马仔,他叔父以前是杨承烈身前执衣。此前,他曾把杨守文当成肥羊,和盖嘉运差点把他洗劫了。不过在那件事情后,杨守文就再没见过他。   “你怎么……”   “呵呵,大郎不知,小人后来进了衙门,在衙门里做个皂隶。   如今卢主簿走了,县尉就抬举小人做了班头。大郎也要去城门吗?咱们正好一路。”   马十六倒是一副热情的模样,杨守文也没有拒绝。   两人沿着大街,一路来到城门后,就见内城的城门已经沙袋和砖石木方封闭起来,外面想要攻入城中,难度不小。不过,相对的,城里人想要跑出去,也不容易。   城门里,已经被戒严。   在几个不易被击中的角落里,更架起了投石车。   一队军卒在城下守卫,当杨守文准备过去的时候,那军士上前就拦住了杨守文的去路。   “你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正说着话,阿布思吉达从杨守文身后走过来。   “吉达壮士,你要登城吗?”   军卒立刻改变了态度,脸上还露出一抹阿谀笑容。   昨夜,阿布思吉达和卢昂封堵城门,大展神威。虽算不上是一夫当关,可是死在吉达手中的叛军,却多达十数人。军中是一个以勇武称雄的世界,谁的拳头大,就能够得到军士的敬重。所以,那些军士看到吉达,立刻表现出了不一般的态度。   吉达指了指杨守文,又指了指自己。   那意思是说,这是我的主人。   不过军士看不太懂他的手势,但大体上知道,杨守文和吉达是一路的,所以也就没再阻拦。   “吉达,看样子你昨晚可是大出风头啊。”   吉达手舞足蹈,口中咿咿呀呀,意思是说:你也一样。   杨守文笑道:“我可没你出名……你看这一路走下来,大家都认得你,却不认我。”   “呵呵!”   吉达干笑两声。   两人正说着话,从驰道上走下来两人。   “大郎你可来了。”   杨守文抬头看去,就见敬虎和一个身披明光甲的武官并肩而行,远远就朝他挥手招呼。   “敬虎,你怎么下来了?”   “杨县尉让我派人找你,没想到你已经来了……正好省了我一趟腿脚,杨县尉正在上面等你。”   “那我先上去了。”   杨守文点点头,然后一摆手,就带着阿布思吉达往城上走。   跟着敬虎的那名武官则停下脚步,好奇看着杨守文的背影,“敬奉宸,他就是杨县尉的儿子吗?”   “是啊!”   “我以前听人说,杨县尉的长子是个痴汉。”   敬虎闻听,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说杨兕子是痴汉?哈,那你可真是看走了眼。他以前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不过我和他打过几次交道,这小家伙看上去有些呆傻,可实际上却机灵的很呢。别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我家将军对他很重视。”   武官正是卢昂,闻听不禁露出诧异之色。   昨夜,他配合杨承烈全歼叛军前锋军,然后便进入县城。原本以为可以接手昌平防务,却不想进城之后才发现,他需要听命于杨承烈。原因?很简单,因为杨承烈手中有代表李元芳的龟符奉宸第一。这也让卢昂心里觉着,有些不太舒服。   他可是堂堂折冲府折冲校尉,居然要听命于一个从九品下的县尉?   可是,李元芳的龟符摆在那里,更兼三名奉宸备身为杨承烈撑腰,卢昂也不好反驳。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兵临城下(下)   阿布思吉达的厉害,卢昂是亲眼看到。   不过敬虎说,杨守文比阿布思吉达还要凶悍三分,卢昂就不免有些怀疑。如今亲眼见过后,卢昂更难以相信。因为看上去,杨守文比吉达要瘦,或者说单薄一些。   相貌很俊秀,却略显呆萌,毫无英武之气。   这样一个家伙,比吉达还厉害?   卢昂很怀疑,但他却不会说出来。说出来有用吗?说不定还会薄了敬虎等人的面子。他虽然是折冲校尉,可丢失了居庸关,回去后少不得要被问罪。再得罪了敬虎等人,以后有的苦吃。卢昂又不傻,心里或许不屑,但脸上却没有表露。   “敬奉宸,咱们还是先去看看守备吧。”   卢昂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可敬虎是什么人?   那是在京城历练出来的人物!奉宸卫除了要身手高明之外,更要懂得察言观色。到他们这个位子,才不会单纯相信‘我有本事天下无敌’这种道理。京城是一个倾轧非常厉害的地方,他们是大内侍卫,有的时候更要学会去揣摩其他人的想法。   敬虎能看得出卢昂内心里的不屑,但他也不会在意。   那小子看上去老实巴交,可如果真把他当成一个痴汉,最后倒霉的人一定是你卢昂。   至于其他,你慢慢体会吧!   ……   城楼上,人声鼎沸。   杨守文和吉达登上城楼之后,发现城头上至少有两三百人之多。   一部分是民壮,一部分是从居庸关败退下来的官兵,还有一些衣着略显奇怪的家伙。   这些人,应该是盖老军的手下。   所有人都忙忙碌碌,有的在搬运器械,有的则在整备兵器。女墙下,还蹲坐着一排军士,手持唐刀,约三十人左右。   “让让,让让!”   杨守文站在驰道上正在寻找杨承烈的踪迹,就听到身后有人叫喊。   他连忙退后两步,扭头看过去,就见盖嘉运推着一辆独轮车,上面摆放着一捆捆的箭矢。   “大郎,你才来啊。”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坎肩似地短衣,露出胳膊,大汗淋漓。   “二郎,可看到我父亲?”   “你是说杨县尉吗?他和我阿爹去巡视城楼……你往前走,应该能找到他,我就不陪你了。”   说着话,盖嘉运便推车离去。   杨守文和阿布思吉达相视一眼,走到女墙边上,举目向城外观瞧。   此时,已快到辰时。   城外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以至于视线不太清楚。可是站在城头上,依旧可以看到远处旌旗招展,人影憧憧。人喊、马嘶的声音不断传来,令人感到莫名心悸。   看样子,叛军人数不少啊!   杨守文看不清叛军的队伍,但是仍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兵力应该不弱。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杨守文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沉重。这时候,杨承烈和盖老军在张进张超管虎三人的陪同上从另一边走过来。在他们身后,杨守文还看到了李实!这位县丞再次出山,不过看他的样子,却显得是那样惶恐不安,脸色发白。   “兕子,你来了!”   杨承烈看到杨守文,连忙高声招呼。   杨守文不敢怠慢,忙快步走上前,躬身道:“父亲,可有我能效力之处?”   “当然,你不在我身边,我总觉得心里没底。”   杨承烈说着,用力拍了拍杨守文的肩膀。   对这个懵懂十七年,一朝清醒过来的孩儿,杨承烈满意到不能再满意。特别是昨晚杨守文为他设计出的出场仪式,更让杨承烈爱到了骨子里。他年轻时,就好显于人前。他之所以被赶出长安,贬去均州,有人说他得罪了人,但他自己知道,就是因为他那好显摆的性子惹人厌。之后到了均州,穷山恶水他才算收敛。   只是这一收敛,整整十七年。   昨天晚上算是让他过了一把瘾,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一旁盖老军和管虎的脸,一下子黑下来。   你这个宝贝儿子,你特么已经显摆了一个晚上,怎么到现在还要显摆吗?   盖老军甚至有些后悔,昨天就尼玛不该听杨守文那臭小子的话,把个杨文宣嘚瑟到现在。不过不得不说,杨承烈这老小子昨晚的那个排场,简直是帅到家了!   “老爹,你干嘛?”   杨守文见杨承烈满面笑容,立刻警惕起来。   杨承烈不满道:“你看你这是什么态度,好像我会害了你一样。”   “老爹!”   “嗯?”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笑容,看上去很假?”   盖老军和管虎在旁边听得真切,忍不住哈哈大笑。   杨承烈则怒视了杨守文一眼,压低声音道:“你这臭小子,居然又跑来拆我的台。”   不过,经此一闹,城头上的凝重的气氛似乎缓解很多。   原本那些民壮和士兵,眼见叛军兵临城下,心里紧张的不得了。可是看巨头们……嗯,在这些民壮、士兵和亡命之徒的眼中,杨承烈、盖老军再加上管虎,就是昌平如今的三巨头。   “父亲,怎么把李县丞又请来了?”   说笑一阵之后,管虎陪着李县丞继续巡视。   而杨承烈则把杨守文拉到了女墙后,两人手扶垛口向外观瞧,只见雾气正渐渐消散。   “不请他出来怎么办?好歹他如今是昌平最大的官。   打仗,我不需要他。可是安抚百姓,招募勇壮,却需要他出面,否则就会很麻烦。”   “你是说,城中缙绅?”   杨承烈点点头,轻声道:“不过这些麻烦,现在已经交给李实了,我只管击退叛军。”   伴随着雾气散去,叛军营地的轮廓渐渐清晰。   从叛军营地中,传来了一阵阵号角声,隐约可以看到有骑军在营前驰骋,似乎正在集结人马。   杨守文见此情况,眉头不禁一蹙。   “父亲,叛军人数有多少?”   杨承烈向身后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据卢永成留下来的消息,静难军倾巢出动,慕容玄崱更亲自督帅。他们有五千兵马,昨夜又在居庸关与祚荣派来的三千号室靺鞨人合并一处,加上他们掳掠的民壮,估计兵力总数,当在万人上下。”   杨守文闻听,不由得眼眉一阵抽搐。 第一百二十二章 绞车弩(上)   ‘靺鞨’之名,最早见于《北齐书》。   靺鞨,与貘貉同音,由貘族和貉族融合而成。   古代东北少数民族多出现这样的情况,比如真番族、满番族、满离族、黄头室韦族,等等。   貘族和貉族融合后,形成了一个新的民族。   从总体来看,靺鞨族应该是脱胎于世居白山的肃慎氏人。这一点,在《隋书》里有记载:靺鞨即古之肃慎氏。到隋唐之际,靺鞨共分七大部,分别是粟末、白山、伯咄、安车骨、号室、拂涅以及黑水。其中粟末人最为强大,当时有战士数千。   只是在隋炀帝时期,粟末败于高句丽,于是自扶余城迁徙。   而留在故地的粟末人则沦为高句丽附庸,知道公元668年,唐灭高句丽,粟末人随同数万高句丽遗民被迁居营州,也就形成了现如今的粟末靺鞨人。祚荣成为首领之后,保留了当年靺鞨人的七大部,以壮大声势,同时又与突厥人结盟联合。   杨守文只觉后槽牙有点疼,倒吸一口凉气。   “万余人?”   杨承烈点点头,苦笑道:“不过,我们没敢和大家说,只说是数千叛军而已。”   整个昌平,兵不过千,人口不过万余。这特么的叛军人数几乎抵得上整个昌平人口。   杨承烈不敢实报叛军人数,也在情理之中。   这就好像三国演义中,曹操诈称八十万大军兵进江东,人还没到,江东就人心惶惶。   威慑力啊!若是昌平人知道叛军这么多,估计不必打,就乖乖的投降了。   “那卢永成……”   “服毒自尽!”   杨承烈眼中流露出一抹复杂之色,轻声道:“不过我将来会呈报州府,说他是战死城头。这家伙也是个可怜人,我曾为世家子,所以心里面很清楚那种身不由己的无奈。”   杨守文闻听,诧异看了杨承烈一眼。   “杨县尉,杨县尉!”   城下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声,紧跟着就听见卢昂的叫喊。   他如同一阵风,从驰道上呼啸而来,转眼之间就来到了城头上,神色显得格外激动。   “杨县尉,你猜我找到了什么?”   “什么?”   卢昂冲着驰道上的人高声喊道:“快点抬上来。”   就见十几个彪形大汉,光着膀子,抬着体积巨大的器具从城下走来。那器具上蒙着一块黑布,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不一会儿的功夫,那些大汉就把东西抬到了城门楼上。卢昂不等杨承烈发问,健步上前,一把抓住黑布,然后用力一扯。   “绞车弩?”   杨承烈眼睛一亮,失声喊道。   卢昂嘿嘿笑道:“没错,就是绞车弩,一共有两架。”   杨承烈顿时兴奋了,挥着手道:“那还想什么,立刻把绞车弩给我装上……城门楼上放置一台,在那边放置一台。赶快赶快,我估计大雾一散,叛军就会出动。”   “父亲,这是什么?”   杨守文诧异看着那架式样古怪的器具,忍不住轻声问道。   “这可是守城利器!”   不等杨承烈回答,卢昂就开口道:“若我居庸关有此神器,焉能被叛军攻破?”   该攻破还是被攻破……你特么之所以失败,不是因为你军械不行,而是因为有粟末人背后偷袭好不好?   杨守文站在一旁,在心里吐槽。   盖老军则低声解释道:“此为车弩,安置于城头,可以击毁攻城楼橹。   想当年太宗还未登基时,与王世充激战洛阳。那王世充就在城头置放了车弩,数次击退太宗,更令太宗损兵折将。这玩意的威力很大,绝非血肉之躯能够抵抗。”   说完,他问了卢昂一句:“这东西力有几石?”   卢昂头也不回便道:“看着样子,少说有八石力道。”   “那就是五百步射程,倒是勉强可用。”   卢昂闻听,立刻回过头向盖老军看过来。   靠,这昌平县城都是些什么人?我只说了一个张力,这家伙就能准备报出射程吗?   说实话,卢昂是看不太起昌平民壮。   不过是一群民壮,平日里维持治安,抓个贼还成,说起打仗那就是乌合之众。   可是这半天下来,卢昂有些骇然。   先不说有一个百人敌的阿布思吉达,杨承烈指挥得当,看得出绝对是经验丰富。现在又蹦出来了一个盖老军,据说是昌平的团头!该死,那又是什么玩意!卢昂当然知道,所谓的团头,就是社团头目。这样的人,竟堂而皇之成为了将领?   但现在,卢昂有些说不出话了。   唐宋时期,弩炮被广泛应用于攻守城作战。   唐人称之为绞车弩,也唤作车弩。在杜佑的《通典》第一百四十九卷中曾有提及:今有绞车弩,中七百步,攻城拔垒用之。而同书第一百六十卷又描述了其结构,在安装十二石强弩后,以绞车张弦开弓,弩臂上有七条矢道,居中矢道搁置巨箭,左右各放置三支小箭。以力士敲击机括,则诸箭齐发,据说是无坚不摧。   昌平城里的两架车弩,显然是经过了阉割。   盖老军上前,指挥人把一架车弩装置在城门楼上,卢昂则带着人去安装另外一架。   “如果是十二石强弩,至少需要六名力士方能张开。”   把车弩装好,盖老军对杨承烈道:“这种八石强弩,也要四名力士。一旦开战,至少要准备八个人轮番开弓。”   杨承烈也不是菜鸟,他在行伍的时间没有盖老军长久,但好歹也当过校尉。   所以,不等盖老军说完,他就招手示意,让人找来力士。   这时候,杨守文突然开口道:“父亲,四个人开一具弓弩实在有些浪费,不如让我试试。”   “你?”   杨承烈看了杨守文一眼,轻声道:“兕子,这玩意力道不小,你可别小看了它。”   这时候,卢昂也走了过来。   他正好听到杨守文的话,忍不住嘲讽道:“杨公子,这可不是玩笑,你别逞能啊。”   “我就试试嘛。”   杨守文说着话,便脱下身上的半臂。   他走到车弩旁边,伸手就抓住了绞盘,然后笑着说道:“若不成,那再换人;如果成了,就给我安排四个人,安置箭矢。这样一来,也可以腾出几个人手……可惜,茉莉如今不在。若不然我们两个,就足以操控车弩,可以省下好几个力士呢。” 第一百二十三章 绞车弩(下)   是啊,要是杨茉莉在就好了!   杨承烈颇以为然,点点头,心里不禁嘀咕起来:一个杨茉莉,至少能抵得上八个力士。   也不知道二郎他们如今身在何处?算算日子,他们应该已经过了赵州,进入邢州了吧。   一时间,杨承烈有些失神。   而这时候,杨守文已经握紧了绞盘。   只见他两臂用力,气沉丹田,猛然一声沉喝,慢慢转动绞车。   八石强弩,差不多需要一千斤的力道才能张开。卢昂脸上流露出一抹不屑之色,心道:看你逞强!若是一会儿无法开弓的话,又该怎么收场!   不过,没等他脸上的不屑之色消失,卢昂就长大了嘴巴,眼中露出骇然之色。   杨守文手握键盘,缓缓转动绞车。只听嘎吱嘎吱绞盘发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声音,弓弦缓缓张开。杨守文把绞车锁好,摆手道:“快点把箭矢装到矢道上,待会儿试射。”   他的语调非常平稳,气息也不乱,说话很轻松。   盖老军忍不住上前抓住了杨守文的胳膊,惊喜道:“兕子这神力,可是不输于楚之霸王。”   楚之霸王是谁?   就是那力拔山兮气盖世,力能扛鼎的项羽。   有人把准备好的特制箭矢装入矢道,那居中巨箭,长三尺五寸,粗五寸,以铁叶为翎。左右六支小箭,虽不似居中巨箭那么惊人,但也都有三寸粗,两尺五寸长。   三尺五寸是多长?按照唐尺计算,差不多将近一米的长度,二十公分粗。   这样一根巨箭若射在身上,可以直接把人拦腰折断。   杨承烈站在旁边,笑而不语。   只是当他的目光偷偷从卢昂身上掠过的时候,卢昂的脸已经变得通红。   “大郎好气力!”   到这时候,卢昂就算是不爽,也不得不承认,杨守文的气力惊人。他突然有些好奇,那杨守文口中的杨茉莉会是什么模样?按照杨守文的说法,杨茉莉的气力比他还大。   咕隆隆,咕隆隆,咕隆隆隆!   从城外叛军的营地中,传来了隆隆战鼓声。   紧跟着,号角声响起,呜—呜—呜呜呜……   一队队军卒,踏踩着整齐的鼓点从营中鱼贯而出。那阵型呈锋矢阵的形状,两边还有一队队起兵纵马疾驰,口中发出一连串嗷呜的喊叫声,在昌平城外上空回荡。   杨承烈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所有人,伏身。”   原本正忙得热火朝天的民壮和士兵,齐刷刷蹲下身子,靠在女墙上。   从城外看,只能看到杨承烈、盖老军和卢昂三人,还有那竖在城楼上随风飘扬的赤龙旗。   杨守文微微屈身,站在杨承烈身旁,透过垛口向外看。   那叛军已经列阵在城外,旌旗在风中猎猎飘扬,虽然仍有薄雾,但却已经无法在影响视线。   一队骑军,从军阵中飞驰而来。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明光甲,头戴虎头盔的将领。   “我乃静难军使者裴忠义,奉我家将军之命,特来问话。   敢问昌平县城,而今谁人做主?”   卢昂和盖老军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两步,让出了杨承烈挺拔的身形。   此刻的杨承烈,已经不再是一身县尉的官府。他一袭青衫,头戴纶巾,身披软甲,手握断龙宝刀。   “某家杨承烈,奉命镇守昌平。   裴忠义,尔不过一介反贼,何来忠义之名?至于静难军,早已非我大周部曲,不过是一群不忠不义之徒,焉敢在这里出现?”   一旁卢昂突然开口:“裴忠义,乃河东裴氏族人。”   河东四姓,裴氏当先。   杨承烈眼睛一眯,心里却叹息一声:只怕又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世家子吧。   那份名单上没有裴忠义这个名字,可是杨承烈却隐约能够猜出,这其中隐藏的猫腻。   卢家卷进来,王家参与其中,那么裴氏族人谋反,也不足为奇。   只怕不止裴氏,五姓七宗,河东四姓,山东士族里不泛有人与默啜勾结。不过,有的暴露在名单里,有的没有出现。在这些人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何等可怕的力量?   裴忠义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他厉声喝道:“叫你这田舍汉知道,我等绝非谋反,所为者乃大唐江山。   你也是大唐子民,难道不知牝鸡司晨之祸吗?今日,我们为的是大唐未来,才是真正的忠义。倒是你这种田舍汉,被武逆所蒙蔽。现在开城,尚不失为明智之举。若待到城破之时,就休怪我等不留情面。那时候,昌平上下,必鸡犬不留。”   城头上,民壮们窃窃私语。   说实话,谁人坐江山?百姓并不在意。   只是如果把这话挑开的话,就难免会让人感到茫然。   是啊,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即便武则天登基数载,可是在许多地方,人们仍旧会把自己视为大唐子民。若按照这样的说法,叛军可就不是叛军,而是勤王之师。   杨承烈闻听,也是心里一震。   就在这时,忽听身旁杨守文低声道:“父亲,莫忘了定州前车之鉴。”   卢昂和盖老军诧异向杨守文看去,而杨承烈也一下子清醒过来,厉声喝道:“尔等逆贼,休要以忠义二字为名,平白羞辱了忠义之说。某为昌平县尉,当保一方平安。我不知道你们是否真的是为大唐江山谋,我只知道,定州八千吏民冤魂不散。   你们口口声声是勤王之师,却与獠子勾结,残害百姓……今日尔等既然来到我昌平城下,某虽不才,也要为定州八千冤魂讨回公道,你且先吃我一箭再说吧。”   说完,杨承烈退后一步,劈手从一名力士手里夺过来一柄木槌,狠狠砸在绞盘机括之上。   只听嗡的一声响,弓弦颤动。   绞车弩上七支利箭顺着矢道飞出。那正中间的一根巨箭,更如同闪电般射向了裴忠义。裴忠义也没有想到,杨承烈会给他一个如此惊人的礼物,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就见巨箭撕裂他胸前的明光甲,噗的贯入体内。巨大的力量,把裴忠义从马上射飞出去,狠狠钉在了地上。那裴忠义惨叫一声,身体被钉在地上扔在挣扎。   鲜血从他身下流淌出来,而他则瞪着城头上的杨承烈,嘴巴张了张,顿时气绝身亡…… 第一百二十四章 第一日(一)   叛军躁动起来!   裴忠义被钉死在城下,让这些从居庸关一路南下,志得意满的叛军感到无比愤怒。   旗门下,慕容玄崱嘴角微微翘起,露出古怪的笑容。   看起来这昌平,似乎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容易攻克。   慕容玄崱身为静难军使,可谓一方大员。这次突然投降突厥,其中也有重重内幕。他是一个鲜卑人,能够执掌一军,足以说明他的背景不凡。可慕容玄崱却清楚,所谓投降不过是一时之举。待时机成熟的时候,他就可以反戈一击,回归朝廷。   因为在慕容玄崱的背后,同样有一个极为庞大的家族在暗中支持。   卢永成失败,有些出乎慕容玄崱的意料。   但这并不重要,从一开始,他得到的命令就不是什么攻城掠地,而是要拖住幽州兵马。能打下昌平最好,若是打不下昌平,也要制造出足够的声势,牵制朝廷。   现在,他可以实施第二步计划了!   “慕容将军,我早就说过,那中原蛮子不可信。”   从远处驰来一队骑军,为首一个身穿兽皮的粗壮汉子。他剃了个光头,不过在后脑勺留下一缕头发,结成了一根辫子拖在脑后。跳下马,身高大约在五尺五寸,也就是165公分左右。膀阔腰圆,生得一个硕大的屁股,举手投足透着彪悍之气。   而他身后的人,也都是这般打扮。   一行人来到慕容玄崱身前,那粗壮汉子甩蹬下马,大声喊道:“关键时候,还要靠咱自己才成。你之前说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没有用,只有攻上去,他们才会害怕。”   “堇堇佛尔衮大王,那你说怎么办?”   慕容玄崱很平静,脸上甚至还带着一抹笑容,温和问道。   堇堇佛尔衮就是号室靺鞨人。   乞乞仲象死后,祚荣整合靺鞨人,虽然大部分靺鞨人愿意臣服,但依旧有一部分,对他表示不满。号室靺鞨人就是其中之一!当年靺鞨人离开白山,号室靺鞨人却留在了故地。他们被高句丽战败后,又迅速与高句丽人融合,形成如今的号室靺鞨人。   这支靺鞨人,对中原汉人……不论是大唐还是如今的大周,都怀有极深的恶意。   用祚荣的话,这些人凶蛮成性,难以制服。   事实上,祚荣在东牟山建城,阻力最大的不是外面的官军和来自新罗的威胁,而是号室靺鞨人。这些人准确的说,不属于游牧民族,而是渔猎民族。他们天性好斗,破坏力甚至远超游牧民族,在白山黑水之间纵横多年,一个个骄狂贪婪。   听闻慕容玄崱的询问,堇堇佛尔衮几乎不假思索道:“多么简单的事情,打进去就是!区区昌平又能有多少人?我靺鞨勇士只需要几次冲锋,就足以攻克县城。”   “哦?”   慕容玄崱道:“他们可是有车弩,说明早有准备。”   “怕他个鸟,如果将军同意,我号室靺鞨愿为先锋。”   慕容玄崱露出踌躇之色,显得有些犹豫。   堇堇佛尔衮道:“不过咱先说好,若我号室靺鞨攻克了县城,你们不能进去。”   “你的意思是……”   堇堇佛尔衮脸上露出狰狞之色,厉声道:“这一路走来,我的族人几乎没有什么收获。攻克了昌平,城里的粮草和财富都归我,女人也要归我,你同不同意?”   说到底,还是为了钱和女人。   慕容玄崱微微一笑,依旧保持着一副儒雅风度,“若堇堇佛尔衮大王能为我攻破昌平,一切都可依大王所愿。”   “哈哈哈,一言为定,我立刻发兵。”   堇堇佛尔衮大笑着,翻身上马离去,身后扬起滚滚烟尘。   慕容玄崱身边的将领,被那烟尘呛得一阵咳嗽,看着堇堇佛尔衮的背影,一个个咬牙启齿。   这帮没开化的獠子,实在是太嚣张了!   “将军……”   不等亲随开口,慕容玄崱抬手,示意他们不要说话,“传我命令,静难军后撤三百步。   让我来一起来欣赏一下,号称营州第一强兵的号室勇士,是如何攻取昌平。”   慕容玄崱执掌静难军多年,在静难军中颇为威信。   他这一开口,一干将领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听命而去。   “父亲!”   慕容玄崱身边的年轻将领蹙眉道:“就让那些獠子猖狂下去吗?”   “猖狂?”   慕容玄崱冷笑道:“我看他猖狂不得多久!明玉,你可留意到,昌平城上不见一名守城军士?由此可以看出,那个昌平县尉有些手段,至少能够做到令行禁止。   他们连车弩都装备上了,说明城内的军械应该不少。   咱们的攻城器械尚未抵达,若强行攻打,只怕会损失惨重。别小看这小小的昌平县,两年前李尽忠带了两万契丹人强攻昌平十日,到最后都未能成功,最后只得转道而行。昌平,没那么容易攻克!让那些獠子去试探一下,也可多一些了解。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獠子们不但能帮我们了解昌平的守备,还可以为我们消耗一些有生力量,何乐而不为?”   “可是……”慕容明玉眉头一蹙“如果獠子伤亡太大,祚荣那边会不会生气?”   慕容玄崱扭头,看了慕容明玉一眼,轻声道:“你又怎知道,这是否正合了祚荣的心愿?”   慕容明玉身子一颤,骇然看着慕容玄崱。   “相对于粟末人而言,号室的力量太强大了!   祚荣在东牟山建城,是要以粟末人为主。如果号室太过强大,他又怎好统领七部?”   号室靺鞨人,有精兵数千,更兼两万余高句丽遗民做基础。   相比之下,祚荣手中的实力虽然不弱,也只能说是与号室人持平。这样一个强大的部族,绝不是祚荣所希望的。加上堇堇佛尔衮桀骜难驯,嚣张跋扈,麾下号室人更是只知破坏,难有建设,令祚荣也很头疼。更重要的是,祚荣想接收号室人手里的高句丽遗民。如此一来,号室人就成了祚荣的心腹之患,其危害甚至大过朝廷。   慕容明玉跟随慕容玄崱多年,又怎能听不出慕容玄崱话语中的内容。   这次堇堇佛尔衮过来,恐怕也是祚荣驱虎吞狼之计。他要借助中原的力量,消耗号室人的实力。   “父亲,这祚荣倒是个枭雄。”   慕容玄崱微微一笑,面色随即变得森然:“好了,咱们且好好欣赏号室人的雄姿。”   “孩儿,也要请教一二。”   慕容明玉心领神会,扭头厉声喝道:“儿郎们,擂鼓,为号室勇士助威!” 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一日(二)   ……   咕隆隆!   战鼓敲响,号角长鸣。   杨守文直起身子,举目向城外眺望,只觉体内的血液都随之沸腾。   这种冷兵器时代的攻城,在后世也只能从影视剧里看到。不过谁都知道,那里面有多少虚假的成分,根本不可相信。而现在,他将要亲身经历这样一场大战。   刚才裴忠义的确让民壮们感到心动,可是杨承烈那一番话,却让他们顿时冷静下来。   幽州自古就地处边塞,和胡人之间的战争更是难以数计。   胡人是什么尿性?   昌平人非常清楚……刚才裴忠义的话,的确让他们心动。可冷静下来再一想,他们也不禁感到后怕。没错,定州前车之鉴,他们怎能忘却?据说定州已经投降,可是突厥人还是屠杀吏民,焚烧房舍,把定州人赶出家园,随他们一同南下。   说句不好听的话,那些被裹挟的民壮,到最后也不一定有好下场。   运气好的,战死疆场。   运气若是不好,就只能远赴塞外苦寒之地,在那里给胡人当奴隶,生生世世的奴隶。   那滋味,昌平人可不想去尝试。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城外。   只有卢昂,却面带疑惑之色,不时偷偷扫杨守文一眼。   他刚才可就站在杨承烈的身旁,裴忠义那一番话,他听得很清楚。虽然卢昂没有心动,可他却知道,刚才城上的民壮,心动的怕是有不少。杨承烈非常果断,击锤发射车弩,断了众人的念想。但最关键的,恐怕还是杨守文的那一句提醒。   当时,杨承烈已经有些慌了。   是杨守文提起了定州,令杨承烈立刻找到了反击的素材。   不得不说,杨承烈的确有大将之风,非常果断。但杨守文的反应之迅速,也让卢昂感到震惊。   这小子从刚才,就不断在打他的脸。   先是一个人转动绞盘,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力量;而后又冷静的为杨承烈出谋划策,稳住了城上的局面。这小子,以前真是个痴儿吗?他可是比很多人都机灵。   怪不得杨承烈之前说,没有杨守文在身边,他会慌乱!   有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儿子,怕是换做谁,都会产生依赖心理吧。   卢昂看着杨守文,却不由得想起了自家刚出生的儿子卢广。也不知道将来那孩子长大了,是否能够似杨守文这样为他排忧解难?他出身卢家北祖二房,而今却已经是日薄西山,被帝师房死死压制,快要喘不过气。自己这辈子,估计也就这样。日后靠着家声,最好也就是混上一个刺史,想要进入中枢,却非常困难。   北祖二房崛起,还需要出现更多优秀的子弟,若不然休想夺回卢家的主导地位。   想到这里,卢昂一阵失神。   战鼓声,号角声,把卢昂唤醒。   就听杨守文轻声道:“父亲,叛军攻城了!”   卢昂立刻回过神,忙上前一步,举目向城外看。   只见从叛军的阵营中冲出一支支人马,口中发出嗷呜不断的声音,迅速向城墙逼近。   “不对,这不是静难军!”   卢昂立刻看出了问题,连忙说道:“这似乎是靺鞨人,慕容玄崱怎么派他们攻城?”   靺鞨人生活与白山黑水之间,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几乎和野人无异。   若是野战,这些人绝对是凶悍至极,就算是突厥人过去,也未必就能胜过他们。   可攻坚……   “全都稳住,把自己藏好,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反击。”   杨承烈也有些紧张了,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宝刀。   上次登城指挥,还是两年前。   那时候有王贺居中坐镇,他心无旁骛,倒也没有太多压力。可现在,王贺跑了,卢永成死了,只剩下一个根本没有大用处的李实,整个昌平就等于压在他一人身上。   所以,杨承烈感到压力山大,握刀的手心里,竟全是冷汗。   “杀,给我冲上去!”   堇堇佛尔衮身披明光甲,面色狰狞。   他手中紧握一口弯刀,据说这刀是来自波斯,锋利无比。   凭着口刀,堇堇佛尔衮杀了不少唐人。今天,它又将饱饮唐人之血……想到这些,堇堇佛尔衮就一阵激动。   “稳住,大家不要慌。”   杨承烈在城上观战,杨守文则在一旁连声喊喝。   “听县尉指挥,大家稳住,全都稳住,千万不要露头,听从指挥。”   说完,他从一个力士手里接过木槌,目光对准了城外的号室人。越来越近,那些号室人狰狞的面孔已经清晰可见。那古怪的发式,让杨守文突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金钱鼠尾辫吗?   他眉头一蹙,把车弩调整了一下,居中巨箭便对准了冲在最前面,一个人高马大的彪形大汉身上。深吸一口气,他握紧了木槌,而后扭头向杨承烈看去,等他发令。   “八百步!”   盖老军毫无感情的声音,在城头回荡。   “六百步!”   “五百步……准备。”   女墙下的弓箭手,立刻利箭上弦,神色紧张。   “四百步……三百步……一百步!”   “放箭!”   杨承烈仓啷一声,拔刀出鞘,断龙宝刀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森冷的光芒。他用刀向城外一指,杨守文二话不说,木槌狠狠砸在机括上,只听嗖的一声响,七支巨箭离弦射出。居中那一支利箭,在空中飞速旋转,破空发出一声刺耳锐啸。   冲在最前面的彪形大汉全无防备,被这突如其来的巨箭射中,拦腰折成两段。   下半身仍向前跑,可上半身已经摔落在血泊中。大汉凄厉的叫喊声,似乎也激发起了城头上民壮们的嗜血性情。弓箭手齐刷刷从女墙背后站起,探身出去便开弓放箭。   临时组建起来的百余弓箭手,能指望他们有多么强悍的射术?   不过没关系,号室人几乎是蜂拥而上,根本不需要什么瞄准,只管向城外发射就是。   惨叫声,喊杀声,在刹那间汇聚在一起,回荡在昌平上空。   杨守文转动绞盘,厉声喝道:“装箭!”   伴随着这一声悠长的呼喊,昌平攻防战随之拉开了序幕,整个天空都仿佛被战云笼罩。 第一百二十六章 第一日(三)   幽州,蓟县。   哐当!   伴随着一声巨响,都督府那张沉甸甸的书案被掀翻。   李元芳的脸色铁青,全无往日儒雅风范。   他盯着站在庭前的王直,半晌后咬牙切齿道:“你再去见豆卢钦文,就说最迟后日正午,我若是还没有看到他檀州的援兵在昌平出现,那就休怪我在圣前与豆卢望之撕破脸。他豆卢家的那些事我不想过问,但如果做得太过,别说我不讲情面。”   王直苦着脸,看着李元芳。   “李将军,非是卑职不愿前往,实在是豆卢将军那边也抽掉不出人手啊。”   “是吗?”   李元芳目光森然,突然冷笑道:“他檀州两镇兵马,兵力多达八千,居然抽不出三千人马吗?王直,你道我是傻子,还是张都督是傻子?檀州两镇三戍外加北口守捉,可谓固若金汤。就连靺鞨人都不敢直面檀州,需绕道经过……契丹人现在元气大伤,根本不敢南下;而祚荣正在东牟山建城,也无心窥觑他檀州地方。   现在,你告诉我说,豆卢钦文抽掉不出人马?   呵呵,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们背后那些老人家在想什么!不过,我现在不妨把丑话说在前面。昌平若有失,咱们就圣前见!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你们五姓七家,河东四姓,再加上他豆卢满门两支五房,可否受得天子的雷霆之怒。”   李元芳话出口,王直顿时变了脸色。   这似乎话里有话啊!   王直心里,顿时慌乱起来,看着李元芳,忍不住吞口一口唾液。   “李将军,你这话从何说起?”   “你说从何说起,那咱们就从何说起……亦或者,咱们可以从黑沙城那边说起?”   王直心里咯噔一下,再也不敢开口。   李元芳道:“现在是正午,你六百里加急赶往檀州,估计今晚可以到达。豆卢钦文有一整天的时间调动兵马,后日正午,若檀州先锋军仍未抵达,咱们就洛阳见。”   王直不敢再废话,连忙躬身领命。   六百里加急?   这特么是要累死人啊!   可是他不敢有半点不满,因为李元芳的背后,不仅仅有女皇武则天,还有狄国老的支持。   他那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消息,更让王直感到心惊肉跳。   信息量太大……哪怕李元芳身为勋贵之后,要想和天下门阀对抗,也是毫无胜算。   除非,他手里握有世族的把柄。   而以目前来说,令所有世族感到恐惧的把柄只有一个……如果武则天得到了证据,势必会掀起腥风血雨。到那时候,不仅是所有的勋贵门阀,恐怕还会包括别人。   难道说,那东西在李元芳手中?   王直不敢再耽搁,忙转身离去。   李元芳则慢慢走到堂前,看着王直的背影,仿佛自言自语道:“这一下,你们都该老实了!”   不过,他的脸色旋即变得难看。   在堂前徘徊片刻,突然苦笑道:“好你个张仁亶,怪不得一定要去五回岭,原来是……算了,左右是为了这天下生灵。如果再胡闹下去,到最后谁都脱不得身。”   目光,向北眺望,仿佛穿越过时空。   “也不知道,昌平的情况怎样了?”   ……   日头已经开始偏西,昌平城头上,弥漫着血色。   伴随着号室人数次失败,也在昌平城下,丢弃了数百具尸体。   堇堇佛尔衮的脸已经涨的通红,他万万没想到,在小小昌平县城,竟然折损了这么多部曲。   “堇堇佛尔衮大王,家父命我送来挡箭车。”   就在堇堇佛尔衮快要发狂的时候,慕容明玉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看上去非常恭敬,在堇堇佛尔衮面前下马,躬身行礼道:“家父也未想到,昌平竟然如此难攻。他特让小将送来二百挡箭车助大王一臂之力。家父还说,如果大王不愿继续,可以暂时收兵,待明日攻城器械抵达后,再向昌平发动总攻。”   堇堇佛尔衮顿时怒了,“号室人从来不会半途而废!”   他挥舞手臂,手中弯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光。堇堇佛尔衮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了一下,“请小将军回去告诉慕容将军,就说我佛尔衮多谢他的襄助之情。   天黑之前,我一定会攻下昌平,请他只管放心。”   我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勇士的性命,让我现在放弃?那昌平县城里的钱粮和女人,岂不是飞走了吗?   堇堇佛尔衮是绝不肯让到嘴边的鸭子飞走。   他送走了慕容明月,一脸狰狞看着手下的部曲,“看到了没有,我们号室人,被那些蛮子看轻了。他们不想我们攻下昌平,那样的话,城里的钱粮和女人就不再属于我们?孩儿们,给我拿出你们的真本事,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攻破昌平县城。”   “吼!吼!吼!”   一群没有开化的獠子,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而慕容明玉也回到了本阵,把情况向慕容玄崱解说一遍,笑道:“父亲果然神机妙算,那獠子不肯罢休,还口口声声要在天黑前攻克昌平!我看那佛尔衮,快疯了。”   慕容玄崱冷笑一声,轻声道:“让他们去疯吧。   看样子,昌平那边的准备很充分,他们攻的越疯狂,明日咱们破城也就会越轻松。   明玉,可弄清楚那城上是何人指挥了吗?”   慕容明玉忙回答道:“已经清楚了,是昌平县尉杨承烈。”   “哈,原来是他!”   “父亲知道这个人吗?”   “我听人说过,两年前李尽忠在这里吃了大亏,当时就是这个县尉在城上指挥。   那时候,有县令王贺坐镇,还有卢永成协助。   说起来他们能保住昌平,逼走李尽忠也算是大功一件。结果到头来,却平白便宜了孙承景。所以明玉,你看到了吗?武家在朝堂上一手遮天,有真本事的人想要出头,困难重重。王贺是冒名顶替不用理睬,这杨承烈倒的确是一个人才……”   说完,慕容玄崱叹了口气。   “牝鸡司晨,终究不是正道。   那武曌是个精明的女人,可毕竟是一个女人……”   慕容玄崱脸上,露出可惜的模样。   而慕容明玉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可是,武曌不是召回了庐陵王,意欲还政李氏吗?”   慕容玄崱看了他一眼,“庐陵王回来了,可那皇位,却只有一个。”   慕容明玉顿时沉默了!   好半天,他轻轻叹了口气,抬头向昌平县方向看去,自言自语道:“要开始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一日(四)   “叛军登城了!”   斜阳夕照,把昌平染红。   伴随着城头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预示着号室人终于冲破防线,登上了城头。   杨守文没有理睬,只操控着车弩,对准一辆挡箭车后,猛击机括。   嗖!   巨箭飞出,击中一辆距离城墙大约二百步左右的挡箭车。   巨大的力量,把挡箭车上的木牌打得粉碎。车后的车手更被箭矢贯穿,钉死在地上。   “吉达,把他们赶下去。”   杨守文射出一箭之后,立刻转动绞盘,厉声喊道:“装箭。”   不知在什么时候,杨守文身边的装箭手变成了盖嘉运。杨守文话音未落,盖嘉运已经冲上去,把一根一米多长的巨箭填装进了矢道。一箭七发,过于浪费,效果并不是很好。所以杨守文在射了几轮之后,就让人只装巨箭,对准挡箭车攻击。   一旁的阿布思吉达早在号室人冲上城楼的刹那,已经冲进瓮城驰道。   那杆大枪如同一头巨蟒在人群中翻动,十几名冲上城头的号室人,纷纷从城头栽落。   在吉达身边,管虎紧跟不舍。   一口大刀翻飞,配合着吉达疯狂砍杀。   不过,冲上城头的号室人越来越多,眼看着瓮城驰道上的民壮只能节节后退。   杨承烈面色平静,扭头道:“卢校尉,你继续指挥。”   说完,他喊上了张超张进两名奉宸卫,纵身跃入瓮城驰道。   “儿郎们,把这些獠子赶下去。”   他大声嘶喊,手中断龙宝刀刀光一闪,砍下了一个刚从外墙爬上来的号室人的脑袋。   杨承烈这一出现,瓮城城墙上的民壮立刻精神大振。   一边有吉达和管虎,一边有杨承烈三人。   五个人如同五头下山猛虎,带领民壮发起了反击,驰道上更留下了一具具残尸。   城外,堇堇佛尔衮已经红了眼。   为了能攻破昌平,他付出了近八百壮士的性命。   好不容易登城,可很快又被打下来。二十多名号室人丧命于城上,也让佛尔衮再也无法忍耐。   他从马上下来,刀指昌平。   “给我冲,给我冲上去,所有人都给我上去。”   一阵鬼哭狼嚎似的嚎叫震耳欲聋,千余名号室人向昌平城头发起了决死冲锋。那堇堇佛尔衮更一马当先。他撤下了身上的铠甲,舞动弯刀,劈落飞来的箭矢,如同一头受伤的野兽。   身为号室首领都冲锋陷阵,其他的号室人又岂能落后。   若站在城头,可以清楚的看到那号室人好像潮水一样的涌来,令人感到心惊肉跳。   杨守文装上了巨箭,箭矢对准了堇堇佛尔衮。   他不认得佛尔衮,只是看这个小矮子猖狂至极,于是就锁定了目标。   蓬!   木槌砸在机括上,巨箭离弦。   “二郎,装箭!”   杨守文大声喊喝,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他飞快转动绞盘,盖嘉运立刻上前填装巨箭。   而那支射出的巨箭如同闪电,唰的就飞刀了佛尔衮面前。   也是这佛尔衮身手敏捷,他一手弯刀,一手巨斧,身形在奔跑中猛然跳跃,抬手一斧劈在那巨箭上。巨大的力量,令他再也拿捏不住斧头,同时也让他身形为之一顿。   当第一枝巨箭落地的刹那,杨守文第二枝巨箭已经瞄准了他。   蓬!   木槌再次砸在机括上。巨箭呼啸着飞出去,那佛尔衮再想要闪躲已经来不及,身体硬生生向旁边横挪,紧跟着就见一蓬血雾喷溅,佛尔衮惨叫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巨箭直接打断了他的胳膊,令他再也无力站起。   身后数十名仆从立刻扑上来,两个仆从手持盾牌遮挡,剩下几人把佛尔衮抬起来。   此时,佛尔衮已经疼的昏死过去。   杨守文再次把一枝巨箭填上,而后将那沉甸甸的架子抬起来,瞄准瓮城驰道。   驰道上,一个光着膀子,牛山濯濯,脑袋后面拖着一根辫子的号室人手持双斧,将杨承烈逼得连连后退。杨守文把巨箭瞄准那号室人,大声喊道:“二郎,发射!”   盖嘉运抓起木槌,狠狠砸在机括上。   巨箭呼的飞出,只是在射出是巨大的力量,生生将杨守文撞倒在地。   这号室人的力气真大!   杨承烈架住对方的斧头,身体脚下连连后退。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从身边掠过,巨箭正中那号室人的身体,把号室人一下子掀飞起来,栽下城头。   “父亲,休要担心,我来助你。”   杨守文丢下了车弩,从墙边抄起虎吞,纵身跃入瓮城驰道。   他身形微微低伏,两腿弯曲,脚下的布点忽快忽慢,诡异非常。每走几步,杨守文就会出枪。每一枪刺出,必有一名号室人倒地身亡。瓮城驰道不过百余步的长度,杨守文一路杀过去,在身后留下了十数具尸体,只杀得号室人心惊胆战。   “父亲,退回去,这里有我!”   杨守文抢到了杨承烈身边,举枪刺杀一个号室人。   杨承烈也不纠结,只道了一声:“兕子,你自己小心。”   “我知道!”   杨守文一边回答,身体原地一转,大枪呼的刺出,又刺杀一个号室人。   当杨承烈退回城门楼的时候,杨守文已经带着张进张超,与阿布思吉达两人汇合。   二十多个民壮跟随在这五人身后,一轮搏杀,将冲上城头的号室人击退。   号室人在城头上留下了近两百多具尸体后,再也无力继续冲锋。佛尔衮昏迷不醒,己方人马更损失惨重。当夜幕将临,昌平城头上点燃了烽火,把夜空照的通红。   “杨县尉,好本事。”   卢昂看着杨承烈,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而盖老军在一旁却忍不住道:“甚好本事?只能说他那婆娘会生,给他生了个好儿子。”   杨承烈不以为忤,反而露出骄傲之色。   他目光落在了正在驰道上巡逻查看的杨守文身上,突然道:“那也是老子的种好。”   盖老军竟无以言对!   号室人终于停止了攻击,他们也没有力量继续攻击。   从正午到天黑,他们狂攻半日,死伤千余人,连自家大王堇堇佛尔衮现在也生命垂危。   杨守文当然不知道他射伤了堇堇佛尔衮,在巡视完了之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身子有些发虚,两臂发酸,脑袋发空,耳边更是嗡嗡嗡,一阵挺不住的响。   激烈的战斗结束,整个人松弛下来。   杨守文也经历了他两世里,第一次的血战。 第一百二十八章 第一日(五)   坐在地上,靠着墙,他用力搓揉面颊。说实话,这场面的确是很可怕,在厮杀搏斗的时候还不觉得,可是现在松弛下来,杨守文也有点承受不住,甚至感到后怕。   “杨大郎,你的包裹。”   盖嘉运拎着一个包裹走过来,递给杨守文。   那是杨守文晌午出门时,杨氏塞给他的干粮。没想到这一场厮杀,竟持续了这么久,他也着实饿了。打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一块肉饼,杨守文恶狠狠咬了一口。   吉达走到他身边,把酒囊递给他,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他一点也不客气,从包裹里拿了一张肉饼,靠着墙狼吞虎咽。   杨守文吞下一口肉饼,看盖嘉运还有几个民壮正眼巴巴看着他的包裹,当下递过去,“来,一起吃!我婶娘的手艺很好,可惜有些凉了,要不然一定会更好吃。”   打了一整天,下面才开始做饭,所有人都饿着肚子。   盖嘉运犹豫一下,把包裹拿过来,取了半块肉饼。其他民壮见他动手,也跟着上前。杨守文也不矫情,把肉饼和酒都拿出来与众人分享,更使得驰道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融洽许多。   “杨大郎,你这枪使得真好。”   盖嘉运吞下半张饼,也精神了许多,于是夸赞起了杨守文的枪法。   “废话,十年苦练,你也可以。”   “哈,我就比不得你!”盖嘉运笑道:“我爹以前也教过我刀法,可是我总觉得无趣。练了一段时间,就再也没有兴致。现在想再拾起来,恐怕也练不得炉火纯青。”   “那总好过不练!”   杨守文笑道:“你基本功很好,下盘也很稳,好好练一下,应该能拾起来。”   “可是,那刀太重,来来回回不过三招,时间长了总觉没有意思。”   “什么刀?”   “陌刀!”   杨守文闻听,眼睛顿时一亮。   陌刀是唐代的一个大杀器,据说威力巨大。   可是到了后世,这陌刀便几乎失传。虽然经常会有人拿着一口刀自称是陌刀,却没有得到过官方的承认。陌刀是什么样子,应该如何使用?在后世一直都是个谜。   “你老爹会使陌刀?”   杨守文惊奇的看着盖嘉运。   盖嘉运道:“会啊,他屋里就有一口陌刀,据说是他以前从军时所用,重十五斤呢。”   唐代十五斤,换算到后世的度量衡,差不多是二十斤。   杨守文不禁微微骇然,他的虎吞重也不过十几斤重,没想到盖老军居然能使得动那么重的武器。   心中更多了几分好奇,“那回头可要让我见识一下。”   几个人坐在一起聊起来,而杨承烈等人则站在城门楼上,聆听敬虎呈报上来的折损。   今日一战,杀敌近千。   可是同样的,昌平的伤亡也达到了一百六十人!   这战损比例听上去绝对是大获全胜,但杨承烈却清楚,昌平的情况要比叛军更加严峻。   昌平民壮,不过三百。   算上盖老军的手下以及卢昂从居庸关带过来的残兵败将,总数不超过六百。这还没有刨除昨夜梁允开城,折损在瓮城里的那一队民壮。如果刨除的话,昌平守军的人数,也就在五百偏上,不到五百五十人。今天这一战,就损失了五分之一还多。   没错,昌平还有皂隶,还有快手!   可问题就在于,快手和皂隶还要巡逻城内,维持城中稳定,无法抽调上来。   “今天攻城的,全都是獠子。”   卢昂神色凝重,看着杨承烈道:“慕容玄崱的手下一直在观战,根本没有参与进攻。若是野战,静难军未必是獠子的对手;可若是攻城拔寨,三万獠子也比不上那五千静难军。明日,静难军一定会发起攻击,那时候才是咱们真正的考验。   杨承烈轻轻点头,显然是很赞同卢昂的话语。   “你说,慕容玄崱今天这算什么意思?”盖老军忍不住开口问道。   “消耗!”   卢昂苦笑道:“慕容玄崱在试探我们的力量,同时也在消耗我们的力量。”   “消耗?”盖老军蹙眉道:“那些獠子不是他的手下吗?他这样消耗有什么好处?”   卢昂道:“他的确是在消耗獠子,却未必是他的手下。”   “此话怎讲?”   卢昂深吸一口气,“居庸关之战的时候,獠子并没有正面参战,而是背后偷袭。今天出现的这些獠子,很明显是在居庸关被攻破之后,才和静难军汇合在一起。   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恩怨,但我能感觉得出来,慕容玄崱是在让这些獠子送死,同时也消耗我们的力量。今日一战,我们已经耗用了一万多枝箭矢,还有一百多支巨箭。滚木礌石,以及火油都消耗了不少……你们不了解慕容玄崱,此人塞外有一个绰号,叫做灵狐。他今天越是安静,就说明明日的攻势会更加凶猛。   最重要的是,他手里还有一批攻城器械,今天没有出现,那明天一定会出现……”   杨承烈揉了揉脸,轻声道:“如此说来,这个慕容玄崱不是等闲之流。”   卢昂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他今日让獠子送死,很可能是和祚荣有关。   我听说祚荣在东牟山建城,准备重建靺鞨七部。今天这些獠子应该就是其中之一,看样子挺凶悍。我估计,祚荣是想借此机会消耗他们的力量,而后方便整合。”   说完,他转过身,向城外看去。   “卢校尉,你说我们可不可以夜袭叛军?”   杨承烈话音未落,就见卢昂把头摇得好像拨浪鼓一样,“杨县尉,你最好不要有此想法。我不知道你以前是在何处效力,但我估计你不了解慕容玄崱此人。我镇守居庸关多年,以前和他有过接触。这个人用兵非常谨慎,想要夜袭营寨?绝无可能!   我敢和你打赌,慕容玄崱现在说不定就等着你过去……他这个人,绝对不好对付。”   “守不住,又攻不得,咱们等死吗?”   盖老军有些怒了,“按照你的说法,咱们岂不是必死无疑?”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万岁乐,不得已(一)   必死无疑吗?   三人的情绪一下子跌落谷底,显得有些消沉。   卢昂和杨承烈还好,毕竟是经历过一些大场面,所以还能稳住心境。而盖老军则反应有些强烈,看上去很低落。他也曾从军,可说是从底层爬起来,最后成为军官。然后后来一场波折,令他多年心血付之东流,于是才隐姓埋名躲在昌平。   从出身和个人的素养而言,盖老军无疑最低。   也正是这个原因,他不似杨承烈和卢昂那样能沉住气,有的时候会显得非常暴躁。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一个特质。   虽然草莽之中英雄辈出,但是以心性休养而言,占居了整个社会最优质资源的世族子弟,有先天的优势。当然了,并非说世族子弟都很全都是精英。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那么一群纨绔子弟也很正常,有的时候甚至这些人会占居上风。   只不过,卢昂和杨承烈都算不上纨绔子弟,也许还称不上精英,但也颇有才干。   盖老军大声吼叫,引起了城头上民壮的注意。   杨承烈心里一紧,就想要把话题引开。算起来,团头出身的盖老军如今也是昌平的主心骨之一。特别是在今天的战斗中,他手下的死士出力颇多,贡献也非常大。   如果盖老军的情绪蔓延开来,很可能会动摇军心。   “老军,其实也未必,你莫非怕了?”   就在杨承烈和卢昂打算开口的时候,杨守文从驰道上走来,纵身跃上城门楼,笑呵呵看着盖老军道:“些许麻烦,就让老军如此失态,这可不是我所认识的老军啊。”   “哼!”   盖老军老脸一红,有些尴尬。   “父亲和卢校尉说的有道理,但要说十死无生,我看未必。”   杨守文说着话,把一个酒囊递给杨承烈。   里面还有半囊酒,杨承烈拧开塞子,狠狠喝了一口,沉声道:“兕子莫非有高见?”   “高见说不上,倒是有些想法。”   “哦?”卢昂饶有兴趣看着杨守文。   经过半天并肩作战,卢昂已经收起了轻视之心。   他开始正视杨守文,所以当杨守文开口,他也来了兴趣,想要听听杨守文的说法。   “这劳什子行军布阵我不懂,也没有读过什么文韬武略。   但我相信,李元芳说让我们守三天,一定有他的道理。他既然说了这话,咱们不妨就守三天看看。我想,三天之内,必有变数……所以咱们也别想什么反击不反击,只管守住昌平就是。三天后,一切都会明了!最坏的结果,也只是慨然赴死罢了。   大丈夫立于天地间,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像个娘们似地思前顾后,徒增烦恼。”   盖老军的脸已经变成了紫色,瞪着那一双牛眼,看着杨守文一言不发。   “老军,你别瞪我。   这里面谁都可以害怕,唯有你不能害怕!想想你那娇滴滴的斡哥岱,你怎能露怯?”   盖嘉运一旁噗的一声,把一口酒喷在吉达的脸上。   兕子,你牛!   活了十五年,我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打趣我老爹,你杨守文绝对是胆大包天。   杨承烈和卢昂闻听,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老军,一直以为你是个不解风情的鲁男子,没想到居然还有如此雅骨?   我就说呢,人家斡哥岱风华正茂,又有一身好武艺,为什么会老老实实跟着你,确是你这老小子已经拔了头筹,才让人家死心塌地。只是你这般,却亏了美人。”   “杨大郎……”   盖老军没想到,杨守文竟然会拿斡哥岱来打趣,一时间老脸通红。   被卢昂和杨承烈这么一说,他更是臊得抬不起头来,期期艾艾,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看着他这副模样,杨承烈和卢昂笑得更欢畅。   就连一旁的盖嘉运也有些忍不住了,连忙带着吉达跳到了瓮城驰道上,一溜烟跑了。   “羞煞我也,羞煞我也!”   盖老军一手捂着脸,不敢和杨承烈直视。   这是个性情中人,虽然在蟒山坊称霸一方,可这脸皮子却很薄。   众人这么一笑,也使得原来紧张的气氛一下子被驱散,更让城上的民壮也轻松许多。   三位巨头如此开怀,想必是胸有成竹。   古时候有兵谚,叫做将为军中胆。又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大体上就是这个道理。临战之时,为将者未战先怯,亦或者乱了阵脚,军士们自然也会跟着乱。可如果为将者冷静沉稳,则士兵们的信心就会增强。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多不胜数,比如那淝水之战,谢安为了稳定军心而下棋,周围的人就会信心满满。   其实,他自己也害怕,只是绝不能表现出来而已。   “兕子,你说三天之内,会有变数?”   “嗯!”   “你那么相信李元芳?”杨承烈看敬虎三人不在,忍不住轻声问道:“你和他也不熟吧。”   “我和他不熟,我也不信他,但我信他祖父。”   李元芳的祖父是谁?就是那大唐开国勋贵,一代名将的李靖李药师。   事实上,李靖虽然过世多年,但是在军中,仍旧是如同战神一样的存在。   就连杨承烈和卢昂,听到李靖的名字之后,都会感到心中大定。将为军中胆,后面还有一句是‘帅乃军中魂’。哪怕李靖已经死了,但是仍旧有着定海神针似地威信。   杨承烈和卢昂都可以不相信李元芳,但是他们却相信李靖。   “卫国公之后,又焉能信口雌黄?他既然说了三天,那一定是早有打算,我们只管守住昌平就是。”   就连盖老军,也忍不住开口硬挺。   杨守文一旁看着,心里却暗自感叹:李药师的威名,果然是不同凡俗。   死了这么多年,还能够让大家心服口服。只这一点来说,杨守文就不禁敬佩至极。   只是,他虽然这么说,但心里面也没底儿。   天晓得李元芳到底有什么后招?要知道,那张仁亶已经把幽州精锐调往五回岭,李元芳就算是想要救援昌平,拿什么救呢?县官不如现管,他李元芳是奉宸卫大将军不假,也许在洛阳能够权势滔天。可这里是幽州,他又准备如何行事呢?   一想到这些,杨守文心里就塞塞的。   杨承烈三人去巡视城头,调拨辎重。而杨守文则靠在了女墙下,抱枪把身子缩成一团。   三天,恐怕没那么容易熬过去吧…… 第一百三十章 万岁乐,不得已(二)   ……   深秋时节的幽州,入夜后气温很低。   或许还达不到滴水成冰的程度,可是夜风吹来,仍足以让人感到浓浓的寒意。就连杨守文这样的身体,也感觉到有些冷。他缩在一个背风的角落里,看着城头上那些瑟瑟发抖的民壮,颇有些怜悯之意。但没办法,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缩影。   城外的叛军大营,静悄悄,没有什么动静。   隐隐约约,传来陌生的刁斗声响,那是营中的信号。   杨守文站起身来,晃了晃身子。   他看到杨承烈还在城头上巡视,于是上前打了个招呼,“父亲,歇一下吧,我帮你看着。”   杨承烈的眼睛通红,红的好像兔子的眼睛一样。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已经一天两夜没有合眼。再加上日间那场惨烈的战斗,以及肩膀上扛着的沉重压力,使得杨承烈看上去非常疲惫,精神更格外的萎靡。但在人前,他仍要做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只是,那强作精神的样子,令杨守文很心疼。   “我怎能休息?没看到子山和老军都没有休息?”   “父亲,你现在是一城主帅,责任重大。   你这样强撑着,并没有好处……你在这里眯一会,我帮你盯着,有情况我就叫你。”   杨承烈的确是有些累了,犹豫一下,便顺从了杨守文的意见。   他靠在角落里,杨守文找了一张毯子盖在他身上,然后让盖嘉运在一旁照顾。   杨守文把枪横在肩上,两只手搭在枪杆上,用力舒展了一下身体。这时候,盖老军走过来,看到杨守文便招呼道:“兕子,跟我到下面走一趟,清点一下军械。”   “那城上……”   “放心吧,有子山巡视,不会有事情。”   杨守文答应了一声,跟着盖老军从城上走下来。   城下,仍旧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只见来来往往都是人,正在把物资往城上搬运。   “起雾了?”   杨守文突然道了一句。   果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街道上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盖老军笑道:“这都已经过了寒露,再过几天就是霜降,起雾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是啊,的确很正常。   杨守文点点头,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陪着盖老军来到一架砲车的边上。   这砲车,也就是投石车。   在经过无数次演变之后,砲车的威力在不断增强。   “老军,昨天开战的时候,咱们好像没有使用这个吧。”   “你老子不让用,说那獠子不足为虑,好东西应该留给叛军,所以一直忍着没用。”   杨守文颇为赞同的点头,目光扫了两眼,轻声道:“一共多少投石车?”   “县衙库府里有两台,后来在宝香阁里又找出三台,一共五台投石车……嘿嘿,天亮以后慕容玄崱不攻也就罢了,若是攻城,这投石车怎地也要给他些颜色看。”   “宝香阁?”   杨守文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开口问道:“老军你不说我都忘了。   昨天晚上事情结束后我就回家了,也没有来得及问你们,那宝香阁是怎么处置的?”   盖老军闻听一怔,露出愕然之色。   “能怎么处置?那可是卢家的产业!   如果不是卢子山出面,说不定还要和他们打过一场。后来卢子山把事情给压下来,但他毕竟是卢家子弟,也不好和宝香阁反目,所以最后不了了之,没有追究。”   “没有追究?”   杨守文闻听,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老军,他卢子山是卢家子弟,犯了糊涂也就算了,你和我爹怎么也犯这种糊涂?万一他们与城外有联系,内外夹击,我们该如何应对?   那些人可是有前科的……就算不处置,至少也该把他们监管起来,怎能放任不管?”   盖老军顿时傻眼了,有些茫然看着杨守文。   历史上,坏在世家手里的事情难以数计!这年月,家国天下,家为主体。对于那些世家大族而言,家是他们的根本。很多时候,他们为听从家族差遣,不惜以身试法,对抗国家。卢永成就是前车之鉴,怎么杨承烈和卢昂还会犯这种错误?   “兕子,不会吧。”   “你说不会就不会吗?”   杨守文快被气疯了,指着盖老军,嘴巴张了张后,强压着怒火道:“今夜,谁人值守巡城?”   “是管虎!”   “只管虎一个人?”   “还有他手下快手,和六十皂隶。”   “一百个人都没有,怎么巡视全城?”   杨守文再也按耐不住,大声道:“老军,把你的人全都给我调出来,让他们协助巡城。”   “我的人?你让他们巡城,这不是笑话吗?”   盖老军的手下是什么人?是昌平的地痞泼皮,是那些整日游手好闲的闲汉。   这些人如今听从了盖老军的命令,有的过来帮忙搬运辎重,有的则老老实实呆在家中。可现在,杨守文居然让这些人去巡城,传扬出去,肯定会被人笑掉大牙。   “你的人怎么了?难道你不没听说过‘仗义多是屠狗辈’这句话吗?他们平日里再混蛋,但毕竟都是昌平人,是土生土长的昌平人。他们生于昌平长在昌平,他们的家就在这里,他们的父母,妻儿都在这里!老军,我告诉你,如今最不希望昌平被攻破的人,不是你我,也不是卢校尉,更不是朝廷,而是他们这些人。”   杨守文这一番话,声音很大。   许多正在搬运辎重的人停下手,向他看来。   眼中,流露出激动之色,他们用一种感激的目光看着杨守文,因为杨守文说到了他们的心坎上。   是啊,如今最希望守住昌平的人,就是他们这些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平日里最被人看不起的家伙。   盖老军神情复杂,看着杨守文。   在他心里,杨守文虽然和他说说笑笑,虽然和他们混在一起,可内心里怕是仍旧看不起他们。若非叛军压城,说不得大家还是相逢陌路。只是他没想到,杨守文会如此态度激烈,说出如此一番慷慨言语,竟在不经意中触动了他的心弦。   见盖老军没反应,杨守文也急了。   “算了,和你这老糊涂说不清,我立刻去告诉我爹,让他给你的人分发兵器。”   说完杨守文扭头往城上跑。   他所过之处,人们自动向两边躲开,让出一条道路。   而盖老军则看着杨守文的背影,半晌后突然笑了,但同时又连连摇头,申请复杂。   “团头!”   几个泼皮走过来,看向盖老军。   他们没有了往日那种痞赖之色,一个个显得格外郑重,看着盖老军的目光中,更含着热烈的期盼。   “仗义多是屠狗辈!”   盖老军忍不住长叹一声,看了一眼周围几个手下,苦笑道:“没想到我盖老军老了老了,却被个少年郎骂做糊涂!没错,我真是个老糊涂,兕子他没有说错……”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万岁乐,不得已(三)   昌平城上,杨承烈正在和卢昂说话。   虽然有杨守文帮他,杨承烈没什么担心的,可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毕竟是昌平主将。   民壮们犹在值守,卢昂也没有休息。   他这个主将如果偷懒,下面的人就算不说什么,心里面也会感到别扭。   杨承烈终究在军中干过,或许他做不到甘苦与共,达不到爱兵如子的地步,但以身作则的道理还是知道。所以,杨守文一离开,杨承烈就立刻起来,继续值守。   “文宣,起雾了,有点不妙啊。”   卢昂扶着女墙,眉头已经扭成了一个川字。   杨承烈行伍出身,早年又是个世家子,兵书读过不少。所谓天时地利,他也懂得,所以听卢昂一开口,他就知道了卢昂的想法,心里面顿时也变得沉重起来。   “寒露多雾,的确是有些麻烦。”   慕容玄崱是个长于用兵的人,虽然杨承烈对他不算了解,可是通过和卢昂的一些交谈,让他对慕容玄崱也有了深刻印象。这是个冷酷,同时又颇有心计的人!   他可以把数千号室人当作炮灰,所为者就是了解昌平的守备。   这种天气,他杨承烈能想到的事情,不相信慕容玄崱会想不到。只不过,杨承烈不知道慕容玄崱会用什么样的手段,借浓雾发动偷袭。但想来,一定不会寻常。   “子山,立刻让人往城下投掷柴草,用火油浸泡。   记得,柴草要分跺,五十步一个火跺,而后用火点燃。这样一来,虽然不一定有什么用处,但至少可以让视线清楚一些。待会儿如果雾气再重一些的话,咱们可就要变成瞎子。”   卢昂闻听,连连点头。   “这主意好,我立刻让人去办。”   他招来了仆从亲随,把命令传递下去。   城中不缺柴草,用火油浸泡过之后,成束丢掷城外。只一会儿的功夫,城外就堆起了七八个柴垛。卢昂命人用火箭从城头射出去,刹那间七八个柴垛便燃烧起来,犹如七八个巨型火把,将城外照映的通通透透,视线也随之变得清晰起来。   最重要的时,这火光驱散了城头上民壮的恐惧。   “文宣,这主意的确不错,果然厉害。”   卢昂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于是笑着对杨承烈说道。   杨承烈脸一红,轻声道:“这可不是我的办法。两年前李尽忠攻打昌平时,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当时县令……我说的是那个假冒县令的西贝货,想出这个主意,使得李尽忠数次夜袭失败。说起来,如果那个人还在的话,我们会轻松很多。”   “你是说那个冒充王家子,当了三年县令的人吗?”   卢昂突然笑起来,扭头看着杨承烈道:“文宣,别误会,我并不是讥笑你。只是我很奇怪,文宣并非粗鄙之人。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窝在这昌平当县尉,但我能感觉出来,你的出身应当不错。以你的才智,难道就没有看出半点破绽?”   杨承烈老脸微红,叹了口气。   “你别小看了那人,那人的才干不差,而且非常谨慎,更懂得低调。   你看这三年,他和卢永成一边斗得不亦乐乎,一边又把昌平治理的井井有条,在不知不觉中掌控了一半的权力。说实话,卢永成告诉我的时候,我还是不太相信。   那人的才干……”   杨承烈说到这里,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那个人,有真才实学!   卢昂明白杨承烈的想法,也不禁感到可惜。   这时候,杨守文从城下跑上来,看到杨承烈两人在说话,立刻就跑了过来。   “父亲,我刚才才知道,城里巡街士卒人数太少,恐怕不足以稳定城中的局面。   请父亲下令,立刻分发兵器给老军的手下,让他的手下暂代民壮,接掌城中巡务。否则的话,一旦城里出事,我们根本无法顾及。到时候城内一乱,势必会造成更大的麻烦。”   “老军的手下?”杨承烈一愣,旋即愕然道:“兕子你不会是说老军手下的那些泼皮吧。”   “管他泼皮不泼皮,至少能派上用场。”   一旁卢昂蹙眉道:“兕子,非是我们不分发兵器。   你也知道那些泼皮是什么秉性,万一闹出乱子,反而会给我们增加麻烦。再说了,卢永成已经死了,他的手下也被咱们给灭了,这县城里还能再有什么麻烦出来?”   杨守文立刻道:“卢校尉,你敢确定城里只有卢永成一伙人吗?”   “啊?”   “叛军既然能联系到卢永成,未必就不能联系其他人。”   “这个……”   杨守文没有直接点名宝香阁,那势必会让卢昂感到尴尬。   看卢昂不说话,他立刻又把目光转向了杨承烈。目光中带着恳请之色,让杨承烈一时间也有些犹豫。正犹豫着,盖老军也从城下上来,快步走到了杨承烈身前。   “老军,你手下之人,可靠吗?”   盖老军大声道:“我的兄弟平日里游手好闲,或许还喜欢偷鸡摸狗,甚至横行霸道。可如今,我敢用我的脑袋担保,我盖老军的儿郎,都有一腔热血。谁要是敢在这个时候惹是生非,只要被你杨文宣看到,有一个就杀一个,我盖老军绝不护短。”   杨承烈沉吟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   所谓父子连心,杨守文后面的话虽然没说出来,但杨承烈却可以明白他的意思……   既然能出卢永成,就可以有张永成,李永成。   最重要的是,那卢永成是受卢家的指使,而县城里面还有一个卢家的宝香阁呢。   杨承烈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是糊涂了!   卢永成能够接收到卢家的指使,难道宝香阁就不会吗?   别忘了,卢永成手下的那些死士,之前曾出没于宝香阁,难保他们不会和慕容玄崱勾结。   想到这里,杨承烈激灵灵一个寒蝉。   “老军,你立刻去把兵器分发下去,我要三百人不间断巡街,绝不能让城里再出意外。”   “好!”   盖老军二话不说,便扭头跑去城下。   卢昂却紧蹙着眉头,对杨承烈的决定似乎并不以为然。   他想了想,正打算开口说几句,却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叫喊道:“县尉,县尉……快看啊,城里面好像走水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万岁乐,不得已(四)   城里走水了?   杨守文脑袋嗡的一声响,忙快走几步,来到内墙边顺着民壮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能看得出,是哪里走水?”   “好像是番仁里。”   那民壮话音未落,杨守文一手抄起大枪,一手按住了墙头,纵身便翻过了城墙,向城下跳去。   内墙高约三丈,换算到后世,有十几米的高度。   杨守文翻过墙头之后,身体笔直坠落。当落了大约八九米的时候,他突然间用大枪照准了城墙狠狠一戳。身体借力在空中横移数米后下落,而后在一棵光秃秃的树枝上再次跃起,飞出去五六米后,蓬的落在地上,而后顺势在地上滚了一圈。   “兕子,你没事吧!”   “父亲,我去番仁里,你小心叛军。”   杨守文站起来后,几乎不做停留,撒腿就跑。   盖老军正在城下分发兵器,先看到杨守文从城头上跳下来,紧跟着就见盖嘉运顺着驰道跑来。   “二郎,怎么回事?”   “番仁里走水,我去帮忙。”   盖老军激灵灵一个寒蝉,立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大郎,立刻带人去帮忙。”   “好!”   正在清点人手的盖嘉行闻听,抓起一口唐刀,“兄弟们,跟我走。”   几十个泼皮见状齐声呐喊,跟着盖嘉行就往城里跑。   与此同时,杨承烈发现,城中又出现了几个起火点。而且根据他的判断,那些起火点都是在坊内民居,而不是像前天夜里那样,起火点都是在坊外的长街之上。   不好!   杨承烈也慌了神。   他正要下令,忽听有人高声喊道:“县尉,不好了……敌袭,叛军攻上来了!”   杨承烈连忙翻身跑到女墙边上,举目向城外看去。   浓雾中,出现了一队队兵马正迅速朝城墙逼近。   也幸亏杨承烈之前命人在城外点了篝火,以至于当那些叛军在距离城墙还有百余步的时候,就暴露了行踪。   咚,咚,咕隆隆!   眼见行踪暴露,城下的叛军索性不再隐藏行踪。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战鼓声,刹那间城下喊杀声此起彼伏,叛军朝着昌平发起了潮水般的攻击。   而这一次,叛军的攻击明显不一样。   他们并不是像号室人那样一窝蜂的攻击,而是彼此间拉开距离,一队队发起冲锋。同时,几架云梯从浓雾中现身。底架以木为床,下置六轮,梯身以一定角度固定在地盘上,同时还配置了一具可以活动的副梯。顶部装有一对轱辘,在登城是,云梯可以沿城墙墙壁自由地上下移动,而不是耗费人力人抬肩扛的冲锋。   一旦云梯停靠城下,就可以在主梯上搭建副梯,士兵则能够枕城而上,减少危险。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攻城大杀器!   日间号室人所用的攻城器械相对要简陋很多,和现在的云梯相比,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是慕容玄崱!   只看这云梯,杨承烈和卢昂就知道,是静难军出动了。   杨承烈连忙冲到了一具车弩前,厉声喊道:“快点,开弓装箭,准备攻击……子山,告诉老军,让他使用投石车。直娘贼,慕容玄崱的攻城器械来了,快点投掷。”   卢昂在经过短暂的慌乱后,也迅速冷静下来。   扑到内墙便,冲城下喊道:“老军,投石车,投掷!”   “好!”   盖老军倒还算冷静,立刻下令把投石车准备。   与此同时,城头上的民壮也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冲到女墙后,张弓搭箭向城外乱射。   不过,这效果也可想而知。   原本这车弩需要四个人才能转动,只是由于日间杨守文一个人就能解决,所以也一直没有安排人手。匆忙间,杨承烈找来四人,好不容易把车弩张开,放上了巨箭。   可这时候,那云梯已经冲出浓雾,距离城墙只有几十步。   “吉达,守住瓮城。”   阿布思吉达二话不说,提枪跳到瓮城的驰道上。   在他身后,跟着张进张超两兄弟,惊呼则在女墙后大声呼喊,“不要急,不要紧张,瞄准了再射!”   “老军,好了吗?”   “三十息!”   盖老军大声喊道,不断催促手下人把操纵投石车。   “还有十步!”   卢昂在城上提醒。   杨承烈这时候则沉住气,巨箭瞄准了一架云梯之后,抓起木槌,蓬的一声就砸在机括上。   嗖!   巨箭化作一道寒光离弦射出,紧跟着就听‘啪’的一声响,云梯的一根臂轴断裂。只是这对于云梯的行动并没有影响,它的速度虽然缓慢,但却不断逼近城墙。   “投掷!”   盖老军举着火把,点燃了投石车上的礌石。   他一声令下,五枚巨大的礌石呼啸着从城里飞起,在天空中划出一个绚丽的弧线,朝城外砸落。   只是,云梯已经搭在了城墙上。   礌石落在地面上,发出一连串的闷响,火星四溅。   几十名叛军立刻冲上云梯,顺着梯子飞快往冲上了城头。杨承烈见此情况,二话不说,抄起宝刀便冲了过去。   “子山,你来指挥。”   卢昂心知形式危急,也不敢耽搁,连忙接替了杨承烈的位置。   杨承烈一手持刀,一手抄起一面盾牌,朝着那登城的叛军就冲了过去。刹那间,昌平城头上喊杀声一片。叛军源源不断顺着云梯往上冲,城头上的民壮顿时死伤惨重。   民壮终究是民壮,比不得那些久经沙场的锐士。   原本,城头上有一百多民壮值守,可是在眨眼间,就有几十人倒在血泊里。   杨承烈已经顾不得瓮城的安危,手中宝刀上下翻飞,忽而劈砍,忽而刺杀,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染红。   “给我顶住,顶住!”   他嘶声吼叫,盾牌扬起,啪的把一个叛军砸翻在地,顺势一刀取了对方性命。   “弟兄们,不要慌,给我顶住!”   若是杨守文在这里,一定会觉得,杨承烈的话语,像极了后世影视剧中的某党军官。   不过在这个时刻,杨承烈的喊叫声还是有些作用。   民壮们在叛军登城之后,原本有些慌乱,可是伴随着杨承烈凶狠的搏杀,大声的嘶吼,他们开始稳住了阵脚,并且做出了一些效果虽然不明显,但总算是有用处的反击。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万岁乐,不得已(五)   “县尉,小心。”   一名叛军冲上城头,偷偷摸摸就到了杨承烈身后。   就在他举起刀的一刹那,一个浑身是血,遍体鳞伤的民壮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前一把抱住那叛军的身体,而后腾空而起,两人从城头上就直挺挺摔了下去。   “沙兹里……混蛋!”   杨承烈认出,那舍命救下他的民壮,是昌平民壮的队长沙兹里。   这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平日里沉默寡言,也不太喜欢和人争执。说实话,如果不是两年前民壮死伤惨重,而沙兹里的资历够深,这民壮的队长根本轮不到他。   可就是这样一个鳏夫,却一直对他忠心耿耿。   从十几米高的城头上摔下去,沙兹里又没有杨守文那样的身手,结果可想而知。   杨承烈的眼都红了,如同一头受伤的野兽,咆哮着冲了过去。   他死守在一具云梯前,全然不顾自身安全,手中宝刀划出一道道,一条条的弧光。惨叫声不断在他耳边响起,杨承烈也记不清他杀了几个人,身上更遍体鳞伤。   他拼死搏杀,可城头的民壮却越来越少。   虽然有民壮赶来支援,可是叛军的人数却越来越多……   轰隆!   伴随着一声巨响,瓮城的城门被撞开,更有无数叛军登上了瓮城驰道。   “给我毁掉瓮城城墙。”   卢昂瞠目欲裂,厉声咆哮。   城内,投石车接连不断的发射,狠狠砸在瓮城的门楼上。   那瓮城门楼本就算不上坚固,在经过几十枚礌石轰击之后,只听轰的一声,便彻底塌陷。   尘土飞扬,根本看不清状况。   隐约间,卢昂暗道有几个人狼狈不堪的跑过来,跳到了城楼上。   “朱成呢?”   卢昂认出来人正是阿布思吉达和张进,于是连忙迎上前问道。   他还记得,守卫瓮城的人好像名叫朱成。可是现在,却找不到那张胖乎乎的圆脸。   “谁让你攻击瓮城的?”   张进疯了一样,冲上前一把抓住了卢昂的胳膊,“我兄弟也在门楼。”   “如果我不击毁瓮城,叛军就可以借助瓮城趁势攻上来,你觉得我们能挡得住吗?”   卢昂的眼睛也红了,火光中,依稀能看到他眼角的晶莹。   张超战死,朱成战死……   这样的结果不是他想要的,可是他却没有其他的选择。   阿布思吉达同样是血染征袍,整个人好像血人一样。只是,他看不出有半点颓然,身上所透出的锐气越来越盛。登上门楼后,他根本没有理睬张进和卢昂,而是拧枪便冲入驰道。那杆大枪化作万朵梨花飞舞,吉达所过之处,瞬间血流成河。   “这笔帐,咱们以后算。”   张进何尝不知道卢昂当时的选择是最佳的方案,若换做他站在卢昂的位子上,也会如此。   可死得是他的兄弟啊!   张进啊的一声喊叫,挺刀杀入人群。   卢昂撇了撇嘴,冲着张进喊道:“找我算账,撑过这一次再说。”   他拔出宝剑,一手抄起一杆铁矛,迎着那冲上城头的叛军便杀了过去。   就在这时,城下驰道里传来了盖老军的声音,“杨文宣,卢子山,别怕,我来了!”   一群衣装各异的青壮冲上了城头,人数多达数百人。   这些人手持各种各样的武器,在驰道中拦下了叛军。论身手,这些人并不算强大。可是这些人的手段却千奇百怪。一名叛军冲上来,正迎上了一个瘦小的男子。   只看那模样,就知道对方不堪一击,叛军狞笑着扑过来,却不想那瘦小汉子突然从背后抽出一只手,抬手掷出一物。刹那间,叛军眼前白蒙蒙一片,紧跟着眼睛好像火烧火燎一样,疼得他啊的惨叫一声,丢下兵器便去搓揉。只是这生石灰进入眼睛,最怕就是他这种反应。趁着他失去抵抗能力的刹那,那瘦小汉子冲上来,手持一口尖刀,恶狠狠就插在他的肚子里,而后刀口一翻,左右一划。   血淋淋的内脏顺着伤口流淌出来,瘦小汉子哈哈大笑:“军爷,我田不辣拔了一口头筹。”   似田不辣这样的人很多,这些平日里混迹街头的泼皮,都使出了看家的本领。   一个手持斧头的壮汉,气势汹汹冲向叛军。那叛军还以为对方要和他搏杀呢,却不成想他手里突然多了一块砖头,啪的就砸在脸上,当时就被拍翻在地。更有那泼皮喊叫着冲向叛军,可是到了叛军身前,却突然倒地一滚,把对方绊翻在地。   身后,一个泼皮满脸狞笑,手持钢刀就扑上前来……   被这些千奇百怪的招数打得昏头转向,原本占居上风的叛军,竟节节败退,被赶下城头。   城外,浓雾中。   慕容玄崱原本是自信满满的在阵前督战,身后更有一队队整装待发的叛军准备出击。   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是很得意。   今天这一局,完全在他意料之中……早在他和卢永成联络的时候,为防止万一,秘密埋下了一个暗子。按照他的想法,若卢永成能够成功,暗子就不必在行动。可如果卢永成失败了,暗子出动,一样可以马到功成,一举将昌平县城攻克。   为此,他丢出了号室人做炮灰,一方面弄清楚了城中的守备,另一方面也是通知暗子。   堇堇佛尔衮那蠢货如今还昏迷不醒。   就算他清醒过来,号室人也不再构成威胁,到时候他还可以趁机把号室人吞并。   一方面壮大了自己的力量,号室人在骑战方面,远远强过静难军;另一方面,那祚荣会承他一个人情。等这件事结束了,他可以率静难军北上,纵横于滦河与武列水之间,成一方霸主。虽说那滦河是奚人的天下,但是有祚荣帮助,他可以轻松在那里站稳脚跟。   待他实力再壮大一些之后,主动向朝廷请降,就算是武则天也会打断牙齿和血吞。   可是他没有想到,昌平的韧性会如此可怕!   虽隔着浓雾,他还是能够从前方的探马口中清楚了解战况。   “父亲,下令吧,若不然城上的弟兄恐怕撑不住。”   慕容玄崱没有理睬慕容明玉的劝谏,而是纵马向前奔跑了几步,目光紧盯着城头火光。   喊杀声,在变弱!   “城内可有信号?”   “回禀将军,昌平城内并没有消息传出。”   慕容玄崱倒吸一口凉气,他紧蹙眉头,看着昌平县城的城墙。   此次攻打昌平,合作者可是派来了高手相助。按道理说,他们若是成功的话,整个昌平应该是乱作一团,那杨承烈就算有天大本事,也会难以顾全。只要城中一乱,城上的守军必然跟着乱。一帮子乌合之众的民壮,又能派得上去多大用处?   可是现在……   慕容玄崱有些踌躇,就在这时候,从昌平城头上,传来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父亲!”   慕容明玉再次上前,看着慕容玄崱。   慕容玄崱目光深邃,他凝视昌平,目光仿佛透过了浓雾,看清楚了昌平城头的动静。   “收兵!”   良久,他轻声道。   慕容明玉一愣,“父亲!”   “传我命令,收兵!”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万岁乐,不得已(六)   雾气,越来越浓。   杨守文心急如焚,沿着长街飞奔。   我真是猪啊!慕容玄崱怎么可能只安排卢永成这一条线?按照卢昂的说法,他慕容玄崱好谋定而动。若没有万全之策,他绝不会轻易开战,更不会随随便便出击。   所以,城里一定还有内奸!   杨守文甚至已经猜到了那奸细的来历,可是已经晚了。   城中好端端怎会走水,一定是那些奸细在暗中配合。身后,城门楼上传来喊杀声此起彼伏,更进一步证实了他的猜想。这也让杨守文的心里,变得越发着急……   浓雾中,突然冲出三个黑衣人。   他们看到杨守文,先是一怔,二话不说便迎上前来。   杨守文一见对方的打扮,就知道不妙。   盖老军说了,现在城中巡街的人是管虎手下的快手和皂隶。快手、皂隶会是什么打扮?杨守文怎可能不清楚。这三个人穿着夜行衣,还蒙着脸,一看就不是好人。   手腕一翻,一枚铁丸便脱手飞出。   杨守文脚下不停,身形一矮,大枪呼的探出。   那为首之人没想到杨守文出手会如此凌厉,加之铁丸飞来,他连忙闪身躲避。可就在他错步的一刹那,大枪已经到了近前。噗,枪刃贯入他的胸口,黑衣人惨叫一声,没等他身体倒地,杨守文已经把大枪拔出来,身体猛然一转,顺手从腰间拔出一口匕首,猛然长身而起,拍手将匕首没入第二个黑衣人的面门,而后擦身而过。   那第三个黑衣人还在发懵,杨守文已经到了他身前。   “苍熊贴身靠!”   杨守文脚下错步,旋身一扭,身体狠狠撞进了对方的怀中。   这苍熊贴身靠,是杨家祖传的八大招之意,刚猛至极,练到极致可以将石碑撞断。   黑衣人终究血肉之躯,被杨守文直接撞得凌空飞起,蓬的甩出去四五米远。   胸骨被撞断,内脏被震碎。   他倒地之后口中吐出一股股黑血,甚至还夹带着碎裂的内脏。   杨守文看也不看,从他身边掠过。   这时候,盖嘉行盖嘉运兄弟带着人也追上来,当他们看到地上三具尸体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旋即高声喊道:“看清楚他们的装束,只要是相同打扮,格杀勿论。”   “喏!”   一帮子泼皮齐声高呼,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杨守文没有等盖嘉行兄弟追上,脚下好像生风,很快便来到了番仁里的大门口。   坊门洞开,门口倒着两具尸体,鲜血从他们身下流出来,浸透了坊门前的土地。   看装束,是快手!   杨守文心中那不祥的感受越来越浓,甚至来不及查看那两名快手的状况,便纵身跃入坊门。   番仁里,已经变成了火海。   许多房舍被烈焰吞噬,哭喊声此起彼伏。   杨守文一路上连杀十余名黑衣人,才冲到了杨府门外。   杨府的大门洞开,老胡头倒在血泊中,已经气绝身亡。汪汪汪,从府中传来菩提狂暴的咆哮,杨守文不敢再耽搁,便冲进杨府。   “兕子,快去后面。”   杨府前院,十几个黑衣人正围攻管虎。   院子里,横七竖八倒着几具尸体,清一色快手装束。   管虎浑身是血,如同一头疯虎一样,手中鬼头大刀翻飞,把那些黑衣人牢牢拦住。   还有敌人?   杨守文脑袋嗡的一声响,提枪便冲进了庭院。   杨氏倒在门廊上,身下鲜血汩汩流淌。而宋氏则怀抱着杨青奴,在两个男子的保护下往屋里退。火光中,杨守文一眼就认出来,那两个浑身是伤的男子,其中一个赫然是宋三郎。而另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估计和杨守文差不多,也就在十七八的模样。   他手里拿着一口唐刀,全然不顾自身的安危,拼命将一个黑衣人拦住。   杨守文冲进庭院后,大吼一声,手中大枪脱手掷出。虎吞犹如一道霹雳,把那黑衣人一下子钉死在廊柱上。   “婶娘!”   杨守文大声喊道,闪身躲过另一名黑衣人的攻击。   “迎门三不顾,霸王硬折缰。”   啪啪啪啪,一连串清脆的击打声响起,杨守文运掌如飞,在瞬息间将十余掌打在对方的身上。那黑衣人连退七八步,噗的喷出一口鲜血,而后便一头栽倒地上。   “阿娘!”   就在这时,房门打开。   幼娘从里面哭着跑出来。   她是听到了杨守文的声音,所以才不顾一切的跑出。   杨守文回身正要上前,哪知道从前院跑进来一个黑衣人,看到眼前的景象,先是一愣,旋即扬手打出一片金芒。杨守文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被那金芒打中。   此时,管虎和盖嘉行等人从外面冲进来。   黑衣人眼见不妙,纵身上前一把抱起了幼娘,手中唰的甩出一条一丈八尺长的青索,啪的搭住探入庭院的树枝上,身体腾空而起,轻飘飘落在了树上之后,又纵身离去。   “兕子哥哥!”   幼娘凄厉的哭喊声在空中回荡。   杨守文的眼都红了,大喊一声道:“幼娘!”   他想要追上前,可是才走出两步,脚下一软,噗通就栽倒在地上。   “兕子哥哥救我!”   “幼娘!”   杨守文咬着牙想站起来,可是却发现两腿使不出一点力气。在他的腿上,扎着几支大约十公分长,比针要粗,约两毫米直径的金针。那针体上似雕刻有精美图案,杨守文拔下来之后,一股鲜血立刻喷涌而出。   “管叔,快去救幼娘!”   杨守文嘶声吼道,管虎二话不说,便越过了墙头。   幼年的哭喊声越来越远,已经变得非常模糊。外面,浓雾弥漫,更看不清楚黑衣人的行踪。   “兕子,你没事吧。”   宋氏顾不得怀中哇哇大哭的青奴,便冲到了杨守文的身前。   杨守文觉得,两腿好像要失去了知觉一样。只是他顾不得这些,指着杨婶道:“阿娘,救婶娘,我房间里有上好的金创药,快救她。”   “三哥,你来扶住兕子。”   宋氏扭头朝宋三郎喊道,然后便冲进了杨守文的房间。   这时候,杨守文才看到,在门廊下还倒着一具尸体,赫然就是菩提。   “菩提!”   他挣扎着想要过去,可是两腿却使不出半点力气。跟在宋三郎身后的少年走过来,把他搀扶到门廊上。   菩提的腿断了,肚子上有一道清晰可见的刀口,鲜血已经浸透了它的毛发。   看到杨守文,菩提那双冷漠的眼中露出一丝欣喜之色,它呜呜叫了两声,努力想抬起头,可是却没能成功。杨守文连忙抱住了它的脑袋,菩提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的脸。   “呜呜呜……”   它好像想要说话,却无法用言语表达。   从幼娘的房间里,跑出来四只毛色不同的小狗。   它们在门廊上无助的张望,好像是在找幼娘。不过,它们很快就发现了菩提,连忙欢快的跑过来。   “呜呜呜!”   菩提再次发出一阵呜咽。   这一次,杨守文听懂了!   “菩提你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菩提又舔了舔杨守文的手,目光落在了悟空四只小狗的身上。   “我懂,我懂……我会照顾好悟空它们……菩提,你别走,我还要带你去救幼娘呢。”   菩提却没有再回应杨守文的呼唤,而是把脑袋放进了杨守文的怀中,慢慢闭上眼睛。   杨守文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突然,他抬起头,仰天嘶喊。   “啊!”   他心里憋了一股气,一股想要发泄,却发泄不出来的郁气。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连我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无法保护?   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人在幕后操纵,到底是谁造成了这一切?   我不会罢休,我绝不会就此罢休!我要找到你,我要救回幼娘,然后把你碎尸万段! 第一百三十五章 岁寒三友勾魂香(上)   “兕子哥哥,快来救我!”   幼娘在黑暗中发出凄然的声音,令杨守文感到心碎。   娇小的身影,被一团朦朦光亮所包围,她的身影正在不断模糊,似乎在虚空中飘飞。   “兕子哥哥,救我啊!”   “幼娘!”   杨守文嘶声喊道。   他想要追过去,可是身体却好像凝固了一样,动弹不得。   “兕子哥哥,救我!”   “幼娘,等着我,我一定来救你。”   幼娘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虚空之中,眼前的色彩也随之一变,化作漫天的血色。   杨守文蓦地睁开眼,“幼娘!”   他呼的坐起来,惊动了身边的小人儿。   杨青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杨守文坐在眼前,先愣了一下,旋即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   “大兄醒了,阿爹、阿娘,大兄醒了!”   伴随着她的呼喊,房门被拉开,一群人从外面冲进来。   “兕子,你可醒了。”   杨承烈激动的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杨守文。   这一刻,他不是昌平县尉,也不是什么担负着昌平命运的主将。他现在只是一个纯粹的父亲,一个看到儿子从昏迷中醒来,喜极而泣的父亲。杨守文可以清楚的感受到,杨承烈的身体在颤抖。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爹,我没事,没事!”   杨承烈似乎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慢慢冷静下来。   他松开了杨守文,上上下下打量,“兕子,你还有哪里感觉不舒服?”   “不舒服?”   杨守文掀开了被子,从榻上下地。   慢着,我的腿?   他依稀记得,他的腿被暗器所伤,以至于两腿失去了知觉,只能眼睁睁看着幼娘被黑衣人掳走。   对了,幼娘呢?   他的腿似乎已恢复了知觉,只是还隐隐作痛。   这让杨守文突然多了几分期盼,一把抓住了杨承烈的胳膊,“爹,幼娘呢?”   杨承烈神色一暗,看着杨守文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愧疚之色,让杨守文感到不安。   不对,幼娘的确是被人掳走了,那不是幻觉!   他此刻的记忆已经有些不太清晰,只依稀记得,菩提在他怀中死去。在之后,脑海中一片空白。   “兕子,你当时气郁攻心,以至于神志不清。   管班头想要把你和菩提分开,可你却死死抱着菩提,差点伤了管班头。后来还是你阿爹赶回来,把你打昏过去……不过你别担心,老军已派出所有的手下,只要那贼人还在昌平,就一定可以找到。对了,你婶娘已经救过来了,虽说还没有醒过来,但先生说了,她没有性命之忧。醒过来以后休养一下,很快就会康复。”   杨守文慢慢转过头,看着宋氏。   那双原本看上去没有半点色彩的眸子,突然间变得灵动起来。   “婶娘她……”   宋氏微笑着点点头,轻声道:“杨家妹子没事,只是还在昏迷,相信很快就能醒来。”   “爹,一定要找到幼娘!”   杨守文一把抓住杨承烈的手,激动喊道。   他这一激动,身上的伤口再次破裂,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绷带。   杨承烈吓了一跳,连忙道:“兕子你放心,就算是把昌平掘地三尺,我也会找回幼娘。”   杨守文松了口气,慢慢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问道:“我的腿……”   “你的腿没事,先生说你腿上中了贼人的暗器,上面涂抹了麻沸散,以至于你当时失去了知觉。等那麻沸散的药力过去之后,你的腿也就恢复了知觉,没有大碍。”   杨守文点点头,挣扎着要站起来。   杨承烈连忙把他搀扶住,“兕子,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看婶娘,还有菩提!”   “菩提,已经收拾妥当,我打算战事结束后,就把它埋在虎谷山脚下,你看可好?”   这个时候,就算是杨承烈,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刺激到了杨守文。   杨守文眼中闪过一抹哀色,他推开杨承烈,慢慢往外走。   门外,阿布思吉达和盖嘉运守候着,四只小狗看到杨守文出来,立刻跑上前,围着他打转,口中不断发出悲鸣。特别是悟空,几次立起来,用前爪抱住杨守文的腿。   它呜呜的喊叫着,似乎是在询问杨守文:妈妈呢?幼娘呢?   杨守文的眼中有泪光闪动,慢慢蹲下来,把悟空抱在了怀里。   “菩提呢?”   “放在前院的堂前。”   杨守文点点头,把弯腰把悟空递给青奴,“去弄些吃的,想必小家伙们已经饿了。   幼娘不在,青奴要照顾好它们。”   杨青奴虽然年幼,性子也有些刁蛮,可秉性却是好的。   她和幼娘交往时间不长,一开始甚至还有冲突。可这些日子下来,她却和幼娘成为了最好的朋友。泪珠夺眶而出!阿娘此前提醒过她,让她不要流泪,以免刺激到杨守文。可是当她抱着悟空,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幼娘那娇憨可爱的面容……   “大兄,你会把幼娘找回来,对吗?”   心中一痛,杨守文强忍着悲伤,伸手在青奴的脑袋上揉了揉道:“当然了,我当然会把幼娘找回来。在这之前,青奴要好好照顾它,否则幼娘回来就会难过的。”   “嗯!”   青奴已经哭成了小花脸,连连点头。   杨守文则转身往杨氏的房间走去,只见杨氏躺在榻上,双眸紧闭,眉头紧锁,一动也不动。   不过,她的气息还算均匀,脸色虽苍白,但看得出,并无生命之忧。   “杨家妹子是为了阻拦贼人,被贼人所伤,好在救治及时,已经没有危险。”   杨守文没有说什么,走出房间后,躬身一揖道:“阿娘,请找人照顾好婶娘,一定不要再有差池。”   “这是自然!”   宋氏连连点头,把房门关上。   杨守文有趣前院祭拜了老胡头,据宋氏说,那些黑衣人突然冲进杨府,老胡头上前阻拦,被对方所杀。幸好当时管虎路过这边探望,才把那些黑衣人阻拦下来。   天,还没有亮。   距离杨守文昏迷过去,也不过两个时辰。   杨府院中,灯火通明。   十几个衣装各异,闲汉模样的青壮在大门口走动,一个个神色凝重,格外警惕。 第一百三十六章 岁寒三友勾魂香(中)   尸体,也都被搬走了。   青石板铺成的石径上还残留着血迹,空气中更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昨晚,除了老胡头之外,还有六名快手战死。如果不是管虎恰好带人来府中探望,说不定就真的要出大事。庭院里,摆放着老胡头的尸体,已经用一副棺椁装好。菩提则用一张锦缎做成的被子包裹着,静静的躺在客厅门外的门廊之上。   这是菩提最喜欢的地方,而那床锦被,则是杨守文使用的被褥。   宋氏似乎很了解杨守文的心,菩提生前最喜欢两件事,一个是趴在杨守文身边打盹;另一个就是喜欢在杨守文的那床锦被上打滚。为了这个事情,杨守文还训斥过它。可往往过去之后,菩提就会把他的训斥抛在脑后,偷偷跳到榻上屡教不改。   杨守文在门廊上坐下,就坐在菩提的身边。   他没有打开锦被,只是静静的坐着,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它的身上。   “父亲,城上情况如何?”   “叛军已经退兵,不过咱们的瓮城失守,被卢子山下令摧毁。   今天晚上,咱们死伤惨重。民壮三个队正战死两人,朱成和沙兹里都死了,马思道被砍断了手臂,正在那边救治。除此之外,张超战死,三百民壮而今只剩下一百二十人,老军派来的死士,也折损了大半。而卢子山的手下,已全军覆没。”   杨守文闻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战,未免太惨烈了吧!   他抬头看着杨承烈,“那岂不是没人守城了?”   杨承烈深吸一口气道:“老军给我补充了两百人……此外,昨夜一场动荡之后,城里那些缙绅也怕了,所以抽调了一些仆从和家丁过来,东拼西凑也有五百人。”   两百,五百,再加上一百二……   也就是说,城上如今有八九百人守城,比之昨日的人数,似乎要多出了很多。   不过也别乐观,这八百人除了参加昨日守城之战的民壮之外,可称得上是乌合之众。能有多少战斗力?杨守文不太能确定。只是,这昌平的民心似乎堪可一用。   “那贼人……”   杨守文神色平静,看着杨承烈。   杨承烈说:“昨夜出动的贼人,约有百人之多,不过已经全部伏法,尚有几个活口。   卢子山正在审问他们,相信用不得多久,就能得到确切消息。”   “审问个屁!”   杨守文呼的站起来,扯动腿上的伤口,令他身体一晃,险些瘫坐下来。   那麻沸散的效力虽然已经过去,但却还有些残留。要想彻底消散,恐怕还要等一等。   盖嘉运连忙扶住了杨守文,露出紧张之色。   他此时看上去有些虚弱,但是在他发怒的一刹那,就连杨承烈,都感到些许恐惧。   “还问什么?”   杨守文吼道:“这昌平县城里,还有谁会和叛军勾结?   宝香阁,除了宝香阁还能有谁?别忘了,之前那些刺客,曾出没宝香阁。我不相信,卢永成的事情他们没有参与。卢永成是卢家子弟,卢家既然牵扯进来,我就不信宝香阁的屁股能有多干净。父亲,他卢子山是卢家子弟,自然想要维护。   可幼娘被人抓走,正身处危险之中,你怎能由着那卢子山?”   “可是,没有证据。”   “我要他妈的证据,杀进去自然能找到证据。”   杨守文再也无法冷静,怒视杨承烈。   “父亲,你已经不是杨家的人,请不要用杨家子的方式考虑事情,好不好?   这些年来,杨家没有给过咱们任何关照,咱们和卢家,更没有一丝一毫的交情……在他们的眼中,咱不过是一门田舍汉,一群粗鄙之人,你又何必在这里纠结?”   “可是……”   杨承烈的确是有些纠结,感到棘手。   不管怎样,他曾是弘农杨氏子弟。   哪怕弘农杨氏早已经把他父子出名,可骨子里,杨承烈还是会把自己视为世家子。   杨守文看着他,片刻后突然厉声喝道:“吉达。”   阿布思吉达立刻跑过来,躬身一揖。   “随我去宝香阁。”   “兕子大哥,我陪你去。”   盖嘉运突然开口,同时冲着门外喝道:“兄弟们,打起精神,陪大郎去走一遭。”   “二郎,你这又何必?”   杨守文看着盖嘉运,轻声道:“这件事,和你无关。那宝香阁背后,可是范阳卢家!我要救幼娘,便是豁出去这条命也在所不惜。可他们以后,还要在这里生活。”   盖嘉运笑了!   “兕子大哥,以前我敬你,是因为你是县尉公子。   现在我敬你,是因为你是杨兕子,说出‘仗义多是屠狗辈’的杨兕子。只你这句话,就值得我们跟你搏上一回。兄弟们,你们可愿意跟随杨兕子去得罪那卢家?”   “狗屎的卢家,怕他个鸟。”   “没错,杨兕子义薄云天,我等亲近还来不及。能为杨兕子效命,肝脑涂地又有何妨?”   门外,那些衣着朴素的汉子们,哄然大笑道。   杨守文也没有想到,他在城门楼下那句‘仗义多是屠狗辈’,竟然会阴差阳错的得到昌平泼皮们的敬重。那时候,他考虑的是昌平安危,所以也没有考虑太多。   仗义没从屠狗辈,是明代诗人曹学佺的一副对联。   下半句是‘负心多是读书人’。   这原本是曹学佺在天启二年,于桂林断案时的一句判词。杨守文当时也是一急之下,说出了这句话。可没想到,这句话所带来的收获,让他也感到颇为吃惊。   杨守文朝众人拱了拱手,“杨兕子,谢过兄弟们。”   “听到没有,杨兕子叫咱们兄弟。”   “哈哈哈,有杨兕子这一句话,便是今天死了都快活。”   “杨大哥休再客气,有甚吩咐只管说,上刀山下火海,我等兄弟也绝不皱眉头一下。”   前日,杨承烈在县衙前躬身感谢,虽然让他们感动,却并没有什么认同感。   可是杨守文不一样,只凭他那一句‘仗义多是屠狗辈’,足以让这些个平日里生活在底层的混混泼皮们感到尊敬。一个被他们尊敬的人,他的感谢自然效果不同。   杨守文看了杨承烈一眼,“父亲,城上公务繁忙,你就别管这些了。”   话音未落,阿布思吉达提着两杆枪便跑过来。   他把虎吞递给杨守文,然后握紧拳头,砸了两下胸口,咧开嘴冲着杨守文笑了。   笑容里,同样带着一丝归属感。   此前他为杨守文效力,是因为阿姐的吩咐。   要说阿布思吉达对杨守文有多敬重,还真说不上,了不起因为他的身份,还有他的身手。   可现在,阿布思吉达觉得,杨守文和他是一种人。   杨守文接过枪,转身朝杨承烈躬身一揖:“爹,孩儿杀人去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岁寒三君勾魂香(下)   天,快亮了!   杨守文觉得,这恐怕是他两世以来,感觉最漫长的一夜。   这一夜,发生了很多事情。他参与了一场冷兵器时代的大战,失去了和他从小一起,也许是青梅竹马长大的杨暖,杨幼娘,同时还失去了一个最忠诚的伙伴,菩提。   这一夜,他又得到了很多人的尊重,虽然那只是一群微不足道的小虾米。   夜,还没有过去。   昌平,弥漫着浓浓的雾气。   行走在长街上,口中哈出一股白色的雾气,很快和浓雾融为一体。   在他身边,是阿布思吉达和盖嘉运;在他身后,则跟随着二三十名混迹街头的闲汉泼皮。   如果在后世,这架势就是妥妥的古惑仔!   杨守文并不责怪杨承烈的反应,到了他这个年龄,思想固然成熟了,但顾虑也会增多。比如他们的未来,比如卢家的反应……诸如此类的想法,会让杨承烈束手束脚。   但杨守文相信,杨承烈对他的父爱绝没有半点减弱。   如果杨承烈真要反对的话,大可以把他拦住。从头到尾,杨承烈都没有说话,甚至在杨守文告辞的时候,杨承烈也只是用沉默来表达他的异议。两世加起来,杨守文比杨承烈的年龄还大。但是在缠绵病榻十余年,突获新生之后,杨守文实际上还保持着当年刚从警校毕业的那份冲动。这是唐朝,是气象万千,拔剑长歌的大唐。   他已经受够了各种拘束,他想要放纵那份激情!   至于范阳卢家,杨守文还真不怕。   了不起就离开昌平,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凭他脑子里的前世记忆,总有能让他一家老小快活过日子的地方。卢家就算是庞然大物,但还无法做到一手遮天。   天边,露出了鱼肚白。   长街上突然间变得很安静,杨守文一行人一路走来,人数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许多正在巡街的闲汉得知杨守文要去砸宝香阁,二话不说就跟了过来。   等到了宝香阁大门外的时候,杨守文身后已经跟了五十多人,浩浩荡荡,颇有声势。   宝香阁,坐落在青山坊。   原本颇为热闹的坊市,如今却冷冷清清。   一幢雄伟的宅院。临街是一个院落,里面则有一座楼房,分上下两层,大门紧闭。   “兕子,这就是宝香阁。”   盖嘉运走到杨守文身边,轻声道:“接下来怎么办?”   杨守文眼眉一挑,提枪紧跑两步。麻沸散的效力似乎已经完全消失,杨守文在奔跑的时候,已感觉不到难受。不过,他的速度不快,脚下也格外沉稳。每一步迈出,落地时会发出蓬的闷响。刚开始,那声音还不大,可是跑出十步之后,那声音如同巨雷。   在他身后,宝香阁门前用青石板铺成的台阶纷纷碎裂,形成一个个如同蜘蛛网般弥补的裂纹。眨眼间,杨守文已经到了大门前,一口金蟾气流转四肢百骸,口中发出‘咕’好像金蟾吞月般的如雷巨响。虎吞大枪猛然探出,砰的一声刺在门上。   那大门,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但给人一种很沉厚的感觉。   门上还包着铁皮,但是随着杨守文这一枪刺出,那扇大门顿时砰的碎开,木屑飞溅。   杨守文迈步,跨过了门槛。   这巨响声,自然惊动了宝香阁里。   当杨守文才一进门,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呐喊。   “什么人,敢来宝香阁闹事。”   两个小厮冲上前想要拦住杨守文,可杨守文根本不理睬,抬手运转大枪,把两个小厮当场刺杀。   “杀人了!”   宝香阁的人,想必也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一个个都停下脚步。   杨守文沈着脸,目光扫视院中众人。他们一个个衣装整齐,手持兵器,还举着火把。   有男有女,大约有二三十人之多。   杨守文冷笑道:“谁是管事?”   “你是什么人,竟敢来我宝香阁闹事?知不知道,我宝香阁可是……”   “我知道你宝香阁姓卢,用不着拿来吓唬我。我今天既然敢来,就没把你们放在眼里。   再问一遍,谁是管事?”   杨守文说完,大枪在地上重重一顿,杀意蒸腾。   这可是在经历了昨日血战之后凝聚的杀气,院子里那几只正冲着杨守文狂吠的恶犬,嗷呜一声夹着尾巴,溜到了角落里。那杀气,更让之前说话人,噤若寒蝉。   “我道是谁,这不是杨大郎吗?”   从院子里那座两层楼里,走出一个人,身后还跟着十几个仆从。   “不知杨县尉公子光临,小老儿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那人的年纪,大约在五十上下,生的干瘦,但眉宇间可以依稀看出年轻时的俊美。   “小老儿卢挺之,见过杨大郎。”   “你是这里的管事?”   “正是。”   “把幼娘交出来,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卢挺之露出愕然之色,笑着道:“大郎说笑,我这里可是正经的生意,哪里来的什么幼娘?”   “我再说一遍,交出幼娘。”   “大郎,我是真不知道。”   就在这时,从宝香阁的后院里,传来一阵喧哗。   几个家丁模样的人从侧门里跑出来,浑身是血。   “卢管事,死了,都死了!”   话音未落,侧门轰得一声飞出,阿布思吉达带着十几个闲汉,押着几个男女从后院走了出来。   “杨大郎,你想干什么?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卢挺之看到这一幕,先是一怔,旋即厉声向杨守文喝问。   杨守文没有理他,目光越过宝香阁的仆从,落在了阿布思吉达的身上。只见阿布思吉达摇了摇头,然后做出几个只有杨守文能够理解的手势,杨守文就明白了。   “我再问你一遍,你把幼娘藏哪里去了?”   “别以为你是县尉之子就可以为非作歹,我要禀报我家阿郎,到时候找你爹问罪。”   卢挺之手指杨守文,厉声喝骂。   只是没等他说完,眼前人影一闪。   杨守文窜到他身前,手中大枪横扫,啪的就抽在他的腿上。这一枪,直接打断了卢挺之的腿。把个卢挺之疼的满地打滚,惨叫不停。两个仆从刚要上前搀扶,杨守文大枪探出,噗,噗就把那两个仆从刺翻在地,而后厉声道:“二郎,给我再搜一遍。” 第一百三十八章 岁寒三君勾魂香(续1)   盖嘉运立刻大声应命,手一挥,身后的闲汉蜂拥而上。   “拦住他们。”   卢挺之厉声喊喝。   宝香阁的仆从们二话不说,便要冲上来阻拦。   “吉达!”   杨守文话音未落,阿布思吉达已经纵身跃入人群。那杆大枪在他手里翻飞,发出嗡嗡的声响。枪影过处,必有人倒地身亡。只眨眼功夫,已经有六七人死于吉达的枪下。   “别打了,我们投降。”   一干仆从哪见过如此凶狠的人,吓得丢了兵器,便蹲在地上。   “谁知道,幼娘在哪里?”   杨守文沈着脸,厉声道:“若我今天找不到幼娘,你们所有的人,全都要死在这里。”   “杨大郎,你疯了!”   卢挺之强忍着痛,厉声骂道:“我都说了,我宝香阁是正经生意,哪有什么幼娘。”   杨守文没有理他,目光在人群中扫动。   “我叫十个数,还没有人开口,我就开始杀人。”   杨守文说着,把大枪交给盖嘉运,反手从盖嘉运手中抢过一口唐刀。   “一、二、三……”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人群中一个青年的身上。   这青年是卢挺之的心腹,如果卢挺之有什么秘密的话,那么这个青年一定会知道。   杨守文走过去,一把抓住那人的头发,把他从人群中拖出来。   “大郎饶命,我说……”   “卢大彤,你敢乱说,小心家法。”   杨守文扭头看了盖嘉运一眼,盖嘉运立刻心领神会,冲上前把卢挺之按住,啪啪啪一顿耳光,打得卢挺之满脸是血。   “卢管事,我不说的话,所有人都要死。   你自己做的好事,难道要我们这些人跟着你陪葬吗?我早就劝过你,这件事不能做……好歹咱宝香阁在昌平也是百年老店,你这么做,分明就是毁了咱宝香阁的名声。”   青年脸色惨白,骂完了卢挺之,连忙对杨守文道:“杨大郎,我叫卢大彤……这件事和我等真没有关系,我们也只是在这里干活,有些事情我们就算不愿意也做不得主。”   杨守文看着他,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字:“说!”   这个‘说’字,好像是从杨守文的肺里挤出来一样,带着一股子浓浓的血腥味。   卢大彤激灵灵一个寒蝉,哪里还敢在啰唆,连忙道:“大约十天前,我家管事从外面带回来一个人。那个人喜欢穿红色的衣服,不过带着帷帽,有一层青纱遮面,我看不清楚长相。管事叫她‘梅娘子’,对她非常尊敬,而且不许我们接近。   小人因为被管事看重,所以送过几次饭菜。   但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总是带着面纱,故而也不知道她的长相。   前天晚上,城里大乱,管事让我召集人手。后来发现外面都是民壮,他又让大家回去休息。昨日日间,城外打得很凶,管事再次找到我,让我听从梅娘子吩咐。   梅娘子让我把家丁都召集起来,入夜之后都换上了夜行衣。   可是小人当时是吃坏了肚子,在茅厕里根本起不得身,所以梅娘子就没有使唤小人……再后来,我听人说城中大乱,就知道是梅娘子在行动,小人当时怕极了。我原以为管事只是说说,可谁料想他竟敢真的做了这等事情,和小人真没有关系。”   杨守文闭着眼睛,听卢大彤把话说完,目光便落在了卢挺之的身上。   “卢大彤,那个梅娘子呢?”   “不知道,小人真不知道……梅娘子出去之后,就没有回来。   不禁梅娘子没有回来,好多人都没有回来。小人正担心呢,大郎你就带着人来了。”   “那你可知道,这卢挺之,或者说宝香阁,在昌平还有别的产业吗?”   “卢大彤!”   卢挺之惊怒吼道。   只是不等他话音落下,杨守文已经闪身来到他跟前。   刀光一闪,一蓬鲜血喷溅。卢挺之的脚,被杨守文生生砍断,鲜血喷了盖嘉运一身。   卢挺之的惨叫声在宝香阁上空回荡,杨守文面无表情,看向了卢大彤。   “和平坊,和平坊弥勒巷。   卢永成那里养了个小妾,还有一个儿子。只是他家有妒妇,所以不敢养在家里,就拜托管事在这边找了一个房子,让那小妾和儿子住在那边。日常的用度,都是小人送去,若大郎你不相信,我可以带你们去。真的,我只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吉达!”   杨守文喝了一声,阿布思吉达便飞奔过来。   “跟着他,去弥勒巷。”   阿布思吉达点点头,一把抓起了卢大彤。   杨守文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而后走过去,在卢挺之身前蹲下来,“两军交战,各凭手段,生死由命。我最讨厌有人那家眷做事,那太下作!可如果你敢做得初一,我就敢做十五。别以为你是那劳什子卢家的人,我就不敢杀你……你现在最好祈祷,我家幼娘没有事情。否则的话,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千刀万剐。”   卢挺之那张干瘦的脸,此刻已没有分毫血色。   他看着杨守文,眼中流露出怨毒之色,咬牙切齿道:“杨大郎,尔不过一田舍汉,今日你敢伤我,我早晚会让你后悔。”   杨守文的目光,陡然一寒。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卢昂冲进宝香阁的大门,看到眼前这一幕之后,顿时呆愣住了。   院子里,弥漫着血腥味。   卢昂对这个味道太熟悉了,以至于不用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顿时一紧。   院子里,横七竖八倒着十几具尸体。   还有十几个仆从,蹲在门廊下,好像狗一样的一动不动,瑟瑟发抖。   “杨兕子,你干什么?”   卢昂怒发冲冠,厉声喝问。   他身为卢家子弟,自然要维护卢家的脸面。   哪怕他北祖二房已经不在主事,可只要他一天还姓卢,这卢家的脸面就必须维护。   杨守文坐在卢挺之身旁,大枪横在身前。   他抬起头,看着卢昂,轻声道:“杀人!”   “你……”   “卢校尉,看在咱们昨日曾并肩作战的份上,我当你没有出现过。天快亮了,估计慕容玄崱不会善罢甘休,依我看你最好还是登城督战,莫要再这里耽搁功夫。” 第一百三十九章 岁寒三君勾魂香(续2)   杨守文说的越是轻描淡写,卢昂就越是感到心惊。   在那平静的背后,他可以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杀机。   “大郎,你冷静些。”   “卢校尉,我很冷静!”杨守文微微一笑,那张俊秀的脸,却因为这笑容变得狰狞起来,全无平日里的呆萌气质。那笑容很温和,却让卢昂感到一种发自肺腑的寒意。   “正是因为冷静,我现在才没有大开杀戒。   我知道,你们世家子弟,一个个都高贵的紧。我这种田舍汉,没资格和你们相提并论。所以,你最好别轻举妄动,杀了你,我了不起带着爹娘流浪天涯。可你这么珍贵的身子,若是栽在了这里,那可真就不值了!我的话,你没有听懂吗?”   杨守文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   虎吞大枪呼的挺起,火光照在枪刃上,泛起一抹幽光,如同毒蛇的双眸。   卢昂向前走了两步,立刻停下脚步。   他知道,他如果再往前走,杨守文一定会毫不留情的把他击杀在这里。   “兕子……”   “别叫我兕子,咱们没有这交情。”   卢昂闻听,心中感到无比苦涩。   昨日并肩作战的袍泽之情,他很看重。   同时,他更看重的是杨承烈一家的未来,甚至希望能够与之交好,日后说不定还可以助他北祖二房一脉一臂之力。杨承烈的身份绝不简单!卢昂可以从他的谈吐中,感受到那世家子弟独有的气质。这也让他相信,杨承烈一家来历不简单。   可他是卢家子弟,同样要维护住卢家的脸面。   如果杨守文今天杀了卢挺之,砸了宝香阁,范阳卢氏绝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所以,卢昂也很纠结,就如同之前杨承烈的纠结一样,根源就在他们身后的家族。   深吸一口气,卢昂手中出现了一枚金针。   那金针长约十公分,成六角棱形,直径大约两公分,做工极为精致。   “大郎,可认得吗?”   “这是……”杨守文怎能不认得金针,顿时站起来,看着卢昂露出了激动之色。   “这是我在你家地上找到的,和你所中的暗器一样。   你别急,我想说的是,这针名为勾魂针,也叫梅花针,是因为它的使用者而得名。   此物主人,绰号梅娘子,真实姓名无人知晓。   不过我听说过,此人并非幽州人氏,来历无人知晓,此前一直是在江南活动。因她与另外两人交好,故而又称岁寒三君,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杀手。这梅花针是她最常用的暗器,故而又有玉笛休三弄,岁寒只三君的说法,是个很神秘的女人。”   岁寒三君,梅娘子?   杨守文的脸色缓和了一下,但目光中仍带着一丝冷意。   卢昂松了口气,又接着道:“如今昌平城门封闭,那梅娘子只要还在城里,就一定能够找到。你父亲已经拜托了盖老军,几乎发动了城中所有的地头蛇。一旦有消息,你就会立刻知晓。   大郎,今天的事情,是我卢家理亏。   等事情过去之后,我会返回范阳,为你力争一个公道。   大郎,已经死了太多人了,别再流血了……你放心,我卢家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卢昂已经不是在劝说,而是有些低声下气。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守文的脸色也慢慢的松动了。   可是没想到,就在杨守文准备放开卢挺之的时候,阿布思吉达从门外冲了进来。   他来到杨守文面前,手舞足蹈比划着,最后递给了杨守文一枚钗子。   杨守文的脸色顿时大变,猛然转身,一把抓住掐住卢挺之的脖子,“说,梅娘子藏在哪里?”   “大郎……”   卢昂一下子懵了,忙要上前。   可是,他被盖嘉运拦住,同时又有十几个闲汉,呼啦啦把他围在中间。   阿布思吉达找到了那间屋子,也看到了卢永成的小妾和儿子。不过,卢永成的小妾和儿子已经被人杀死,屋内空无一人。但是从残留的痕迹来看,的确是有人来过这里。   那钗子,是幼娘所有,也是杨守文送给她的礼物。   卢挺之脸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杨守文松开了手,卢挺之喘了口气惨笑道:“杨大郎,我不知道那梅娘子躲在什么地方。事实上,梅娘子根本不是我卢家请来的人,而是慕容玄崱派来助我之人。   嘿嘿嘿,你找不到她的!   除非你有本事抓到慕容玄崱,说不定他会告诉你……慕容玄崱就在城外,你去啊!”   “卢挺之!”   卢昂忙上前一步,厉声喝道。   卢挺之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卢子山,从我决定行动的那一刻开始,卢挺之已经不再是卢家子弟。此事和卢家没有任何关系。今日我之所为,乃我一人决定。”   说完,他猛然撑起身子,便纵身扑向阿布思吉达。   阿布思吉达猝不及防,本能挺枪就刺,一枪便刺穿了卢挺之的胸口。   他愣住了!   卢昂也愣住了!   杨守文的脑袋里,此刻更变成了一片空白。   慕容玄崱!慕容玄崱……   他脑海中只剩下了慕容玄崱的名字,片刻后猛然转身往外跑。   “大郎,你要干什么?”   “我要抓了慕容玄崱!”   他说着话,已经冲出大门。   盖嘉运和阿布思吉达相视一眼,二话不说便跟着杨守文往外跑去。   卢昂呆愣在院中,看着乱成一团的宝香阁大院。他知道,经过今日之事,宝香阁已经无法在昌平继续立足。对于卢家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卢昂也很茫然。可是他很清楚,今天的事情如果传扬出去,不仅是卢家,连杨守文也要倒霉。   “你叫什么?”   卢昂一把拉住正要追出去了闲汉。   那闲汉连忙道:“小人,田不辣。”   “好,田不辣你听着,今天你们看到的事情,还有听到的事情,绝不能传出去,否则杨兕子就会有大麻烦。你也知道这宝香阁是卢家产业,当知道卢家的手段。”   田不辣闻听,脸色一变。   “卢校尉,你什么意思?”   “昨夜昌平遭遇叛军奸细在城中闹事,宝香阁也受到波及。   阁中所有人被叛军奸细所杀,一应财物被抢掠一空……田不辣,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现在天还没亮,你可以自己考虑。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   卢昂说完,便转身走出宝香阁大门。   他要把所有的痕迹抹去,不仅是为了杨守文,同样也是为了卢家。   卢家已经有了一个卢永成卷进来,再出来一个宝香阁的话……卢家卷入的,太深了!   田不辣呆呆站在院子里,目光掠过了院中的那些仆从,眼里顿时闪过一抹冷意。 第一百四十章 秀   赵州,平棘。   朝阳从地平线升起,阳光普照大地。   古老的县城上空,此刻却是战云密布。兵器折射阳光,化作一道道寒光在城斑驳的城墙上跳动。一队队突厥兵马列阵在城外,肃穆而沉静,令人感到莫名恐慌。   杨瑞跟在高睿身后,登上了城楼。   他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是什么状况,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变成赵州刺史的亲随?   昨日,他和杨茉莉因为肚子饿,以至于在藏兵洞里偷偷哭泣,不想被正在巡视城防的刺史高睿发现。一问之下,高睿得知杨瑞和杨茉莉只有十三岁,也大吃一惊。   因为按照唐律,杨瑞和杨茉莉才刚好是中男,根本不算成丁。   两个十三岁的孩子被强征民壮,也让高睿非常不满。   再后来,高睿得知杨瑞他们是要去荥阳找人,而他们要找的郑灵芝,居然和高睿认识。郑灵芝,就是杨守文的舅舅。高睿立刻意识到,这两个小孩子来历不凡。   高睿是雍州人,属关陇贵族。   而荥阳郑氏则是老牌世族,论威望和底蕴,远非雍州高家可比。   高家与郑家也有通家之好,不过并非高睿这一支。但凭此关系,足以让高睿对杨瑞两人多有关照。只是城门已经封锁,高睿也不好擅自把杨瑞他们放走。可是把杨瑞丢在军中,好像也不太合适。于是高睿干脆把杨瑞三人都纳为自己的亲随。他告诉杨瑞,只要战事结束,他会亲自派人送杨瑞他们前往荥阳找郑灵芝。   相比呆呆傻傻,又食量惊人的杨茉莉,高睿更喜欢聪明的杨瑞。   所以今日登城的时候,他就把杨瑞带在了身边。   “陈将军,情况如何?”   高睿登上西城门楼,迎面走来守将陈令英。   只是,陈令英却显得无比愤怒,一张白脸涨得通红。   听闻高睿询问,他怒道:“阎知微该死。”   “怎么了?”   阎知微是大唐著名画家阎立本的侄孙,甚得武则天宠信,更拜为三品春官尚书。   七月,他随同武延秀一同出使黑沙城,这会儿应该被关在黑沙城才是。   高睿不禁好奇,怎么突然说起了阎知微?   陈令英道:“阎知微已经降了突厥,更甘愿做突厥先锋,刚才还在城下与末将说话。”   “阎知微投降了?”   高睿脸色一变,露出震惊的表情。   陈令英怒道:“他刚才还大言不惭要末将投降,否则就要大开杀戒。   末将本不想理睬,谁料想突厥大军抵达之后,他竟与突厥人联手踏起了《万岁乐》。”   高睿眉头一蹙,脸上也浮现出怒容。   唐代,流行踏歌。   所谓踏歌,就是一种歌与舞的结合,分为宫廷踏歌和民间踏歌。阎知微踏歌《万岁乐》,分明是把突厥视为朝廷。即便是高睿没有看到,也不仅为他感到羞耻。   陈令英道:“末将问他,你身为春官尚书,怎能投降突厥,还在这里踏歌?他却回答说:万岁乐,不得已!末将很生气,裴怀古可以‘宁守忠以就死,不毁节以求生’,宁死不降,更趁着突厥人出兵妫州的时候逃回长安,他阎知微何以就‘不得已’呢?”   裴怀古,右豹韬卫大将军,也是随同武延秀出使突厥的使者。   高睿听罢,不禁默然。   他和阎知微也认识,而且还受过阎知微的恩义。   可这时候,他却不能为阎知微说话,私交归私交,公义归公义,他分的很清楚。   一旁杨瑞则默不作声。   他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层面的人,所以心中有些惶恐。   高睿走到女墙后,举目向城外眺望。   那突厥兵马列队整齐,军纪森严,令他也感到有些担忧。   “陈将军,城里都已经准备妥当?”   “刺史放心,别看他们之前畅通无阻,其实不过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如今,他们已经不复奇兵优势,我城中儿郎早已枕戈待战,绝不会让突厥人讨得便宜。”   陈令英应该是高睿的心腹,所以当他说完这番话之后,高睿连连点头。   “那此地,就交给你了。”   “喏!”   “我再去城中巡视,顺便看看唐司马那边的情况。”   陈令英躬身行礼,送高睿一行人下了城楼。   杨瑞突然有一种冲动,他轻声道:“府尊。”   “嗯?”   “有一件事,小子不知当说不当说。”   高睿对杨瑞颇为和善,闻听之后便笑道:“有话就说,有什么当不当得?”   杨瑞深吸一口气,道:“小子奉家父之命前往荥阳前,曾经得到过一张地图……哦,准确说,那地图并非小子得到,而是被家兄发现。府尊还记得杨茉莉吗?他原本是孤竹胡儿,因母亲被奸人所害,后来被家兄收留,改名作杨茉莉。   那地图,原本就藏在茉莉的身上。家父和家兄带他回昌平的路上,还遭遇粟末人追杀。”   “哦?”   高睿闻听,顿时来了兴趣。   “二郎接着说。”   杨瑞鼓足勇气,接着道:“那是一张河北道地图,家兄和我后来发现,地图上的关隘,都标注有用突厥文书写的数字。一开始我们都没弄明白那些数字是什么意思,直到有一天,家兄听闻突厥人起兵,攻破妫州,静难军投降的消息后,便意识到,那些数字,很可能就是突厥人用兵的时间。而事实上,之后发生的事情,也证明了家兄的推断。八月二十日,飞狐关被攻破;八月二十六日,定州被攻破。”   高睿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立刻停下脚步。   “二郎,你所言当真?”   “当真!”   “那地图呢?”   “家兄觉察之后,就让家父委托右拾遗陈子昂把地图送交到了蓟县的幽州都督府。”   高睿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一下子懵了!   杨瑞不可能用这件事说笑,他只需要在事后派人询问张仁亶,就能够确认这个消息。   可如果这样的话,说明什么?   这说明,此次突厥人出兵,很可能是一场事先约定好的秀。   但这场秀的目的是什么?高睿的祖父,是开隋九老之一,也是历史上一位名臣。后世甚至有人说,如果高颎不死的话,隋朝未必会败亡。只可惜,高颎站错了队,他站在了废太子杨勇的队里,最终的结果也只可能是一个,被杨广干掉……   高睿家学渊源,自幼熟读文韬武略。   他从杨瑞这一番话里,听出了别样的味道,整个人顿时紧张起来。   “二郎,那你可记得,地图上有赵州吗?”   “有!”   “那你是否记得日期?”   杨瑞搔搔头,一脸苦恼的回答道:“日期有些记不大清楚了,不过肯定有标注。”   那就是说,赵州也在这场秀里?   高睿有些失了分寸。如果赵州也在这场秀当中,谁是主持这场秀的人?脑海中,瞬间闪过了赵州几个实权人物。从唐般若到陈令英,一张张面孔闪现,令他也感到茫然。   谁,是奸细?   高睿原本还想要继续巡视,可听了杨瑞这番话后,却意兴阑珊。   “回府!”   他立刻转道,直奔府衙。   而此时,正在北门等候高睿前去巡视的赵州司马,仍站在城楼上,等待高睿到达。   ……   回到府衙,高睿立刻取来河北道地图,让杨瑞尽量回忆。   他想弄清楚赵州这场秀的登场时间,这样一来,他也好有所准备。只可惜,当初杨瑞也是匆匆看了两眼,并没有记得很清楚。以至于当他看着地图,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无奈之下,高睿只好让杨瑞先开。   这种事,的确是有些为难杨瑞了,毕竟他才十三岁。   从府衙的书房走出来,杨瑞顿时轻松了许多。   早上起了个大早,陪着高睿巡视城防,甚至没有来得及吃早饭,此刻他已经饥肠辘辘。   回到自己住的院子,杨瑞立刻闻到一股香味。   “杨茉莉,你在干什么?”   小院的角落里,杨茉莉和宋安正鬼鬼祟祟凑在一起,在烧烤着什么。扑鼻的肉香,也让杨瑞顿时口水直流。他忙跑过去,就见杨茉莉和宋安生了一堆活,上面放着一个好像烤鸡?亦或者是某种禽类。那烤肉做的正是火候,表皮上油亮焦黄。   看到杨瑞过来,宋安立刻道:“少爷快来,茉莉今天射死了一只鹰,正说要改善生活呢。”   杨瑞也不客气,走上前便坐在了地上。   “是杨茉莉。”   “好好好,知道是杨茉莉……杨茉莉,快点啊!烤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就这么一只大鸟,哪够三个人吃?阿郎骗杨茉莉,他说杨茉莉可以吃饱肚子的。”   杨瑞翻了个白眼,没有理睬。   你个饭桶,好意思吗?你好意思吗?   这一路上,那顿饭没让你吃饱?只是如今走了背字,没看到本少爷也饿的头发昏吗?   宋安取了腰刀,割下来一只腿,递给了杨瑞。   “呼呼呼!”   杨瑞吹了两口气,便一口咬了下去。   “好吃,好吃!”   倒不是高睿有心虐待,实在是……高睿饭量不大,而且生活简朴,不喜欢奢华,家中甚至没有请什么仆从。所以家里的存粮也不多,以至于杨茉莉昨天一顿就吃了个精光。   别说杨瑞没吃饱,他估摸着,高睿夫妇也没吃饱。   宋安也私下了一只腿,狼吞虎咽。   杨茉莉一看两只腿没了,顿时急了眼,把大半只烤肉拿在手里,也不觉得烫手,嘎巴嘎巴连骨头都不带吐的。   一根烤腿落肚,杨瑞感觉舒服不少。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宋安,你刚才说,这是一只鹰?这平棘城里,哪儿来的鹰?” 第一百四十一章 后路   昌平之战,已进入白热化。   当天亮之后,重整旗鼓的叛军,在大雾的掩护下发起攻击。   这一次,慕容玄崱没有再留后手。随着大批辎重抵达城外,投射车、云梯、包括冲车纷纷出动,同时还有十架没有经过阉割的绞车弩,也被推到城下,参与进攻。   十二石的强弩,六百步距离可穿透城墙。   也幸亏是天气寒冷,使得昌平的城墙变得格外坚硬,从某种程度上抵消了强弩的攻击。   慕容玄崱面色沉冷,立于旗门之下。   由于大雾弥漫,所以战场上点燃了许多篝火,可以作为标识来进行辅助。   通过斥候不断回报,慕容玄崱可以清楚掌握战场上的动态。   已半个时辰,叛军的攻势如同潮水般源源不断,而且越发凶猛。但昌平却始终没有被攻破,如同一块磐石,牢牢的矗立在那里,一次次又一次把叛军攻势化解。   “杨承烈倒是个人才,颇有大将之风。”   慕容玄崱眉头紧蹙。己方攻势不利,可他却没有露出焦急之态,而是开口称赞起了对手。   这也让他的那些手下感到羞愧,一个个纷纷站出来请战。   “明玉!”   “喏。”   “此战结束之后,若我军未能攻破昌平,你代我去一趟长安,到太平观把这次的战况亲自呈报上去。杨承烈绝不会是一个简单的县尉,请那边调查一下他的来历。   若有可能,此人倒是值得拉拢。”   慕容明玉道:“父亲,咱们一定可以攻破昌平。”   慕容玄崱却笑了,轻声道:“这是当然……昌平弹丸之城,想要攻破并不困难。只是,我们恐怕没这个时间。我们此次南下的目的,是为了迫使幽州调回兵马。可现在来看,五回岭方面迟迟没有动静,所以此次围魏救赵,恐怕没有作用。   就算攻破昌平,又能如何?   蓟县那边不是传来了消息,张仁亶虽然不在,但李元芳在……那家伙乃勋贵之后,论威望和权力,都不是张仁亶可以相比。他坐镇蓟县,一定是有其他的打算。”   “那……”   “堇堇佛尔衮醒了吗?”   “已经苏醒!”   慕容玄崱沉吟片刻,示意慕容明玉附耳过来。   “你告诉他,昌平破城在即,他若想要报仇雪恨,就趁现在。   如果他能攻破昌平,之前的约定依旧有效……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务必让号室人顶上去。我担心,李元芳已经开始行动,咱们不能在这里耽搁,必须立刻撤退。”   慕容明玉一怔,哑然到:“撤兵?”   “正是。”   慕容玄崱撇了撇嘴,轻声道:“我可不想让我的人折在这里。昨晚我想了一夜,如果昨夜未能破城,此次南下就算是失败了。本来我还想收编了号室人,但仔细想想,这些人凶蛮成性,野性难驯,留在身边反而麻烦。让他们留在这里顶着吧,我会着手命人撤离战场。天黑以后,你也找个机会立刻,然后直奔长安。”   “父亲,那你……”   “我北上,还可以趁机收编平狄和清夷两部溃兵,而后前往滦河和武列水扎根。   你到了长安之后,就留在那边,听从差遣。   这样一来,我父子就可以相互呼应。等时局变化,我回归朝廷,你也可以暗中出力。今圣母神皇年迈,恐怕也撑不得太久。他日新皇登基时,就是咱父子相见之日。”   慕容明玉的眼中噙着泪光,在马上欠身,“孩儿遵命。”   这也是慕容玄崱目前最好的办法,只有这样,他父子才能保住平安。   慕容玄崱北上之后,天晓得会遇到什么情况。慕容明玉很清楚,绝不会如他所说的那么轻松。穷山恶水,到处都是蛮夷。慕容玄崱孤军前往滦河,一定非常艰苦。   自己若是能在长安站稳脚跟,倒是能够给父亲一些帮助。   慕容明玉想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也不啰唆,拨马就直奔号室人的大营而去。   看慕容明玉离开,慕容玄崱笑了。   此我家麒麟儿,只要他能活着,我慕容一脉就会有复兴之日!   想到这里,慕容玄崱的心情也平静许多,旋即下令道:“收兵,待休整之后再战。”   ……   牛角长号悠长的号声回荡在战场上空,叛军的攻势减缓,并开始慢慢撤退。   昌平城上,却是一片血色。   粘稠的血浆顺着城头的水孔流淌出去,把原本灰黑的城墙,染成了暗红之色。   大雾,慢慢散去。   阳光照在城楼上,照在那一具具尸体上,照在一滩滩鲜血上,令整个城楼都笼罩在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息里。   杨承烈一屁股坐在地上,也顾不得身下那一滩鲜血。   此时,他整个人就如同一个血人,从头到脚都是血,看上去非常狼狈。   在不远处,盖老军和卢昂也是席地而坐,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杨守文与阿布思吉达尚能勉强站立,不过他二人的情况,也不见得比杨承烈三人好多少。   “兕子,帮我巡视一下,清点伤亡。”   杨承烈笑呵呵吩咐杨守文,却见杨守文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再上城楼,杨守文好像变了个人似地,显得阴沉许多。他不再如前日那样话多,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就算是杨承烈,也感觉有些害怕。那种阴沉沉的气息,令杨守文原本略显俊秀的脸,不再复早先的呆萌之态。他话不多,可是杀法却越发凶横。今天在城楼上,死在虎吞大枪下的叛军,估计至少有五六十人之多。   他一个人,几乎就解决了近三分之一的登城叛军。   “文宣,兕子这状态,不对劲啊。”   盖老军也觉察到了杨守文的变化,忍不住上前低声道。   杨承烈看了一眼不远处沉默不语的卢昂,苦笑道:“废话,遇到这种事,你会怎样?”   “我早就说过,那些贵胄们信不得。”   “好了,子山也是一时疏忽……别说他,就连我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哼,这时候你还帮他说话?”   “不然怎样?”   杨承烈瞪了盖老军一眼,“难不成和他翻脸吗?”   盖老军顿时哑然,叹了口气苦笑一声。   是啊,不然又能怎样?   “不过你小心一点,我总觉得兕子这状态不对劲。   那孩子平日里虽然和善,嘻嘻哈哈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可实际上骄傲的紧呢。他越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就说明他一定有了自己的打算,你可别让他去闯祸啊。”   杨承烈闻听,脸上笑容顿时隐去。   他看着杨守文的背影,心里面隐隐有些担心。   和这个儿子交流不算很多,事实上父子两人真正的交流,是从杨守文清醒之后开始。   可他了解杨守文,那是个有主意的小子。   幼娘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可以说在他还浑浑噩噩的时候,身边只有幼娘陪伴左右。   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感情吧。   杨承烈隐隐能猜到杨守文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劝解。发生了这件事,也是他这个做老子的疏忽。杨承烈甚至有种无颜面对的愧疚,心里更有些发苦。   这小子,胆大包天。   如果不能解开心结的话,弄不好真会钻牛角尖。   一想到这些,杨承烈就觉得脑袋瓜子一阵抽痛。他犹豫一下,挣扎着站起来,慢慢走到了卢昂身边坐下,“子山,你老实告诉我,你们在宝香阁里,究竟说了什么?”   卢昂扭头,看着杨承烈发呆。   杨承烈苦笑道:“子山,宝香阁的事情非你所愿,我也相信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只是咱们都疏忽了一件事,卢怀义这次竟下了这么大的重注,以至于……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情,你们在宝香阁里了解了什么?兕子现在的状况,不太对劲。” 第一百四十二章 结义   清晨的鏖战,叛军死伤大约在三四百人的样子。   相比之下,昌平的死伤相对要少一些,大约有一百多人。   好在这死伤的人,大都是后来补充的家丁。经历过昨日恶战的民壮,伤亡并不算太大。   只是,物资消耗了很多。   杨守文把战况呈报之后,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女墙后,向城外眺望。   此时,大雾散去,视线一下子清楚了很多。站在城头,可以隐约看到投射车的轮廓,以及正在清理打扫战场的叛军。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块万年寒冰制作的雕像,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子阴仄仄的冷意,令其他人根本不敢在他身边停留片刻。   “吉达!”   杨守文突然开口,不远处阿布思吉达便跑了过来。   他用手指了指外面的军营,没有说话。又指了指天,然后便看着吉达一言不发。   那意思是:天黑之后,咱们出城去救人。   阿布思吉达咧嘴笑了,用力点了点头。   杨守文胆大包天,他阿布思吉达也不是孬种。在跟随杨守文之前,他没少一个人冒险。不过是叛军营地而已,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杨守文敢去,他也不害怕。   杨守文也笑了,那张原本因为严肃而变得有些冷酷的脸,一下子冰雪消融。   身上的冷意随之锐减,他拍了拍吉达的胳膊,而后转过身。只是他才转身,眼前就出现了一张满是血污的大脸。吓得杨守文二话不说,伸手一招锁喉手,就把对方按住。   “兕子,是我,盖二郎。”   “你神出鬼没的,干什么?”杨守文也认出是盖嘉运,连忙收手,没好气的骂道。   “走路不带声,你是鬼吗?”   “你才是鬼呢。”盖嘉运咳嗽着站起来,气呼呼道:“你和吉达在干什么?眼神那么古怪,不说话手舞足蹈不说,还笑得那么诡异,摸来摸去的,你们在做什么?”   “呃……”   杨守文竟无言以对,看着盖嘉运,心里有一种想要抽他的冲动。   要不要说的这么暧昧啊!   他咳嗽一声道:“没什么,只是看风景。”   “看风景?有什么好看的?”   盖嘉运说完,硬是挤到了杨守文和阿布思吉达中间,扶着女墙,伸着脖子往外看。   他没有回头,却压低声音道:“杨兕子,你是不是想出去找慕容玄崱?”   “你……”   “别你啊你的,我还不清楚你吗?   平日里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可你那么宠幼娘,怎可能置之不理?不过,想要出城可不容易。城门已经堵死,你要从城楼上出去,肯定会惊动县尉,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杨守文沉默了,片刻后突然伸手,搂住了盖嘉运的脖子。   “干什么,你干什么?”   “你是昌平的地头蛇,有办法吗?”   “你先松开,松开我!”   盖嘉运脸通红,拼命挣扎。   远处,杨承烈疑惑看着盖老军,“老军,我家兕子什么时候和你家二郎关系这么好?”   盖老军则露出欣慰之色,捻须微笑。   这孩子终于明白了我的苦心,杨兕子日后只要不死,必成大器,和他搞好关系,将来也能有个照应。   “呵呵,孩子们打闹一下,总是好的。”   如果盖嘉运知道盖老军这时候的想法,一定想死的心都有。   杨兕子这家伙的力气太大了,勒得我快喘不过气了……   杨守文松开了盖嘉运,他扶着女墙大口喘息了一会儿,“办法当然有,不过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带上我。”   “啊?”   “啊什么啊!”盖嘉运道:“带上我,我就带你们出去,否则你们自己想办法。”   杨守文看着他,半晌后轻声道:“二郎,我们是去救人。”   “我知道。”   “那可是叛军大营,或许算不得龙潭虎穴,但是会很危险。到时候,我顾不得你。”   “说的你好像天下无敌,我盖嘉运堂堂男子汉,何需你来照顾?”   盖嘉运眼中,露出了兴奋之色。   他轻声道:“再说了,我又不是杀不得人!杨兕子你别小瞧人,比狠我未必会输给你。”   这小子也是个天生爱冒险的家伙!   不过杨守文知道,盖嘉运跟他出去,并不是真的想要去冒险,而是为了帮他救人。   “二郎,我们结拜吧。”   盖嘉运原本是满面笑容,听到杨守文这句话,不由得愣住了。   “还有吉达,咱们来个桃园三结义,你看如何?”   盖嘉运和阿布思吉达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发懵。   “杨兕子,现在是深秋,桃花都是在暮春开放……而且,我也不记得昌平有桃园。”   呃……   杨守文这才想起来,桃园结义是《三国演义》的梗。   而三国演义,是明代的作品,而他的作者罗贯中,天晓得这时候是在什么地方呢。   “我的意思是说,咱们三个结为异性兄弟。”   盖嘉运顿时惶恐了,轻声道:“杨兕子,你看得起我,我自然高兴。   可你要弄清楚,你可是县尉之子!这次过后,县尉一定会高升。而我呢,不过是一个团头的儿子。呵呵,你要和我结为兄弟,那是我高攀了,可是县尉会不高兴。”   “我交朋友,何需他来过问?”   杨守文说着,扭头看向了阿布思吉达,“吉达,你同意吗?”   对这件事,阿布思吉达同样有顾虑。他看着杨守文,半晌后才犹豫着,点了点头。   “你看,吉达已经点头了,你呢?”   杨守文轻声道:“昨天夜里,你跟着我救人,而且明知道那宝香阁是卢家的产业,连个眉头都没皱就跟着我。那会儿你不是胆子挺大,怎么现在却磨磨唧唧,好像娘们儿。”   “你才是娘们儿!”   盖嘉运顿时胀红了脸,大声道:“你都不在乎,我怕什么?结义就结义。”   “嘿嘿,这样最好!”   杨守文说着,手指城外的尸骸道:“古有桃园结义,今日咱们就在这城楼歃血为盟。你我三兄弟,虽非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从此以后手足相望,绝不背叛。我杨守文愿与阿布思吉达和盖嘉运结为兄弟,请天地为证。”   说完,杨守文退后一步,撩衣跪下。   他这一跪,吉达和盖嘉运也懵了。   杨守文说结义的时候,两人以为就是嘴巴上说说,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出这般郑重的仪式。   心中,顿时有一股暖流涌动。   阿布思吉达连忙走到杨守文身边,学着杨守文的模样,和他并肩跪下,举手向苍天祷告。   “他们在干什么?”   杨承烈三人顿时被吸引住了目光。   不仅是杨承烈三人,还有城头上所有的人,都疑惑向这边看来。   盖嘉运深吸一口气,在杨守文下首也撩衣跪下来,拱手大声道:“我盖嘉运,今日效仿桃园结义,愿与阿布思吉达和杨守文结为异姓兄弟。虽非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从此以后手足相望,绝不背叛。   请天地为证!”   他说完,向杨守文两人看了过来。   而杨守文和阿布思吉达也都露出笑容,三人目光相触,刹那间心领神会,向着苍天叩拜三次。   “他们这是……”   杨承烈目瞪口呆,感觉有些茫然。   他看向了卢昂,轻声道:“子山,你可知桃园结义是什么典故?”   卢昂也是一脸的茫然,向盖老军看了过来。   “别看我,你二人都读过书,你们不知道的事情,别来问我……不过,杨文宣你确定你听清楚了?你儿子要和我儿子,还有一个胡儿结拜为异姓兄弟,你没有意见吗?”   杨承烈激灵灵一个寒蝉,这才反应过来。   是啊,他们要结为兄弟啊!可问题是,就算他有意见,想反对,杨守文能听他的吗? 第一百四十三章 似乎不对劲   阿布思吉达年纪最大,是大哥。   盖嘉运年纪最小,是三弟,而杨守文就变成了二哥。   三人结拜之后,站起来相视而笑。这简简单单的仪式,一下子让三人之间多了一种无形的联系。   “二兄,你老说桃园结义,到底什么意思?”   盖嘉运最终还是忍不住,把心中的疑问说出。   只是,不等杨守文回答,忽听到城外一声巨响,紧跟着从城外叛军的阵地上,飞起了数十个巨大的火球,朝着昌平城楼飞来。   “敌袭,所以人闪避。”   盖老军那粗矿的声音,回荡在城楼。   城上的人们立刻靠着女墙蹲下来,就看到一枚枚燃烧的礌石掠过空中,轰隆隆向城里飞去。   紧跟着,从城下传来了一阵惨叫声。   “还击,投射车还击!”   卢昂站起来,跑到内墙边上大声喊喝。   城下,盖嘉行和敬虎带着人立刻调整投石车,向城外进行还击。   杨守文探头,透过垛口向城外观望。只见从叛军大营中冲出一群身穿兽皮的家伙,手持刀斧向城楼扑来。   “靺鞨人?”   从对方的衣着上,杨守文已经辨认出了身份,忍不住疑惑问道:“怎么靺鞨人上来了?”   “不知道!”   盖嘉运说着话,抄起一口大刀,便跑了过去。   “大兄,跟着他,别让他出事。”   杨守文向阿布思吉达叮嘱了一句,吉达点点头,提着枪就跟在了盖嘉运的身边。   吉达的武艺,自不用担心。   杨守文同样有自保之力,甚至更甚于吉达。   相比之下,身为三弟的盖嘉运可没有猛张飞的武力。一般的场面还行,但是在战场上,还是有些危险。不过,有吉达在他身边,想必那些号室人也不可能伤害他。   “兕子,有古怪啊!”   杨承烈走到了杨守文身旁,看着蜂拥而来的号室人。   杨守文看了他一眼,“估计慕容玄崱有诡计,父亲你要小心。”   “你也是!”杨承烈心里松了口气。杨守文终于开口了,也让他放心了许多……不过,大战即将来临,他没有功夫和杨守文废话,便转身再次跑到卢昂身旁。   ……   相比起静难军的攻势,号室人攻击显得杂乱无章。   若非有叛军已箭阵和投石车进行压制,他们的威胁会减弱很多。不过比之昨日,号室人今天的攻击显得更加凶猛。而且他们获得了更多攻城器械,使得城头上的伤亡数字,也在不断增加。   昌平,失去瓮城的掩护之后,防御力减弱不少。   而后来补充上来的家丁,更是乌合之众。好在有杨承烈三人强行压制,这些人才不至于出现混乱。可饶是如此,当攻防战到了尾声的时候,昌平死伤又增加了两百余人。   同样的,号室人伤亡,应在五百往上……   夕阳,斜照昌平。   杨守文站在女墙后,看着正在后退的号室人,眉头紧锁。   阿布思吉达和盖嘉运走过来,站在杨守文的身后。   “这些獠子,可真够凶悍。”   盖嘉运手中的武器,已经从之前的大刀,换成了一口斧头。   不过,那斧刃已经出现了缺口,差不多等同于报废。他把斧头丢在了一旁,忍不住骂道:“这些家伙就不怕死吗?一个个不要命的往前冲,比静难军凶悍多了。”   “可是他们的威胁,没有静难军大。”   杨守文头也不回,低声回答。   盖嘉运点点头,“这话倒是不假……獠子攻势虽然很猛,而且杀法也很凶悍,可是压力没有静难军带来的大。如果是静难军攻击,咱们的伤亡至少要增加一倍。”   杨守文没有再接话,沉吟片刻后,猛然转身,跑到了杨承烈身旁。   而这时候,杨承烈等人也正在讨论这件事,杨守文跑过来,身形还未站稳,便开口道:“父亲,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外面的叛军!”   杨承烈三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兕子说的不错,我们也觉得不太正常。   慕容玄崱老谋深算,怎可能在这个时候,犯下这种错误?若是他静难军继续攻击,说不得我们的伤亡会更加惨重。最迟明早,昌平将无兵可用,只能束手待毙。   可他却派上了靺鞨人……他想要保留实力?让号室人消耗我们的力量?”   杨承烈没有开口,目光灼灼,盯着城外。   昌平城外,烟雾缭绕。   一具具投射车仍摆放在那里,而静难军的弓箭手,则颇为有序的向后撤退。   脑海中,一道灵光闪过。   杨承烈突然道:“慕容玄崱要跑!”   “啊?”   众人齐刷刷,把目光对准了杨承烈。   杨承烈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这两日在想一个问题,叛军攻占了昌平,有什么好处?”   卢昂闻听,露出疑惑之色。   杨承烈接着道:“子山,你仔细想想,那叛军是何时发动的攻击?”   “这个……”   “是在张都督兵发五回岭之后。此前,静难军虽然做出咄咄态势,但实际上一直在按兵不动。看得出来,慕容玄崱并不想消耗自己的人马。他真正攻击居庸关,是在我交了地图,张都督随后兵发五回岭之后。慕容玄崱攻克居庸关,兵临昌平并非是真的想要占领昌平,而是要借此机会,迫使张都督率兵从五回岭回援。”   杨守文反应过来,“所以,占不占领昌平,对慕容玄崱并不重要。   他真正的一击,应该是在今天凌晨。凌晨那次攻击失败之后,他就已经决意撤兵。”   杨承烈看了他一眼,“差不多是这样。”   “既然如此,父亲为什么不出兵追击?”   杨守文顿时兴奋起来,大声道:“咱们这时候追击,说不定……”   “兕子,你听我说!”杨承烈陡然提高了声音,厉声道:“你觉得,我们有反击之力吗?”   “我……”   话到嘴边,杨承烈闭上了嘴巴。   两日鏖战,昌平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去反击了!   如今昌平,只剩下三四百乌合之众……张进战死,马思道战死,马十六战死,真正的战斗力,几乎是死伤殆尽。剩下能战之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就连杨守文也是这样。   可是,他不甘心!   “父亲……”   “兕子,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恕为父无能,实在无法反击了。”   杨承烈盯着杨守文,一字一顿道:“现在,我们只有固守昌平,等待援军到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禁闭   固守待援?   杨守文眼中透着怒意,瞪着杨承烈,眼睛都不眨一下。   “幼娘生死不明,叛军眼看就要逃走,你让我固守待援?”   杨守文咬牙切齿,眼睛都红了,“这个时候,你让我固守待援,谁他妈的去救幼娘!”   “杨守文!”   杨承烈的语气也变了,透着一股冰冷的凉意,“如今正值交战,这就是在军中。你可知道,抗命不遵是什么结果吗?别以为你是我儿子,违抗军令,格杀勿论。”   “那你来杀我。”   杨守文顿时引爆了,一拳打在墙上。   那城墙垛口,早就破烂不堪,被他一拳轰塌。   “来人!”   杨承烈也怒了,厉声喝道。   原本,卢昂和盖老军还在旁边看热闹。可没想到这父子二人竟变成这副模样,顿时慌了。卢昂上前拦住了杨承烈,盖老军则过去抱着杨守文往外推,一边走一边道:“兕子,你这是干什么?文宣毕竟是县尉,他总要从昌平安危考虑,你谅解一下。   父子两个哪有说不过的事情,冷静,冷静……大家都看着呢。”   卢昂也劝说道:“文宣,别冲动,兕子这也是挂念那个谁的安危,你这个当爹的便体谅一下嘛。”   城楼上,鸦雀无声。   阿布思吉达和盖嘉运站在杨守文身边,更手足无措。   “来人,把这混帐东西给我带下去,送到家中禁闭。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放他出来。”   杨承烈铁青着脸,沉声喝令。   旁边,管虎带着几个快手上来,轻声道:“兕子,别冲动,等过一会儿我们向县尉求情。”   杨守文看了杨承烈一眼,突然哼了一声,转身往城下走去。   阿布思吉达和盖嘉运则回过神来,忙朝着杨承烈躬身一揖,而后快步追了过去。   “文宣,你这是何必呢?”   盖老军见杨守文走了,忍不住回过身来责备。   杨承烈的呼吸非常急促,胸口更起伏不定。好半天,他才长出一口气,轻声道:“这混账小子骨子里倔强的很,我如果不这样的话,他肯定会跑出去找慕容玄崱。”   盖老军和卢昂相视一眼,也不禁摇头苦笑。   是啊,这个时候,恐怕谁也无法劝住杨守文……   ……   昌平城内,很安静。   今日的战况很激烈,但是相比昨日,人们似乎变得平静许多。一些早先关闭的商铺,甚至还打开门出来营业。这也让本应该很萧条的县城,增添了几分别样的生气。   杨守文回到家,就看到门口徘徊着十几个闲汉。   “怎么回事?”杨守文愣了一下,扭头向盖嘉运看去,却见盖嘉运轻轻的摇头。   他原本以为是盖嘉运安排来保护杨府的,可现在看来……   “田不辣。”   就在杨守文疑惑的时候,盖嘉运认出了其中一人,便把对方喊了过来。   田不辣个头不高,看上去精瘦。他头发有些稀疏,不过短粗的眉毛却很浓。一双三角眼,高鼻梁,嘴上还留着两撇小胡子,透着精明之气。他一溜烟跑过来,一脸笑模样。   “小人田不辣,拜见杨兕子,见过二郎。”   “原来是你小子……都围在这里,想打什么歪主意?”盖嘉运显然认得田不辣,笑呵呵问道。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可是田不辣脸色却大变。   “二郎,红口白牙,你可别乱说话,传出去我会被弟兄们打死的。”他摆着手,忙不迭解释道:“今天城里还算安静,弟兄在街上巡查,腰杆都觉得比往常要硬。   路过这边的时候,我看到杨兕子府上好像没什么人保护,所以就带着兄弟在这里盯着。杨兕子在城上和獠子们血战,我兄弟不能上阵杀敌,却要保他家人安全。”   盖嘉运在杨守文耳边道:“这小子叫田不辣,是个孤儿,后来跟了我阿爹。   你别看到瘦瘦弱弱,确是个狠角色。当初有几个泼皮惹怒了他,被他拎着斧头追的满城跑。人很机灵,也颇有几分胆色。最重要的,这小子很讲义气,所以在城里威望不低。”   杨守文笑了,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几串铜钱,塞到了田不辣手里。   “请弟兄们吃酒,辛苦大家了!   如今外面的战事差不多快结束了,让弟兄们都回去吧。这天色已晚,别再晃悠了。”   “就知道杨兕子豪爽,我代大家谢过了。”   田不辣也不客气,接过钱,兴高采烈的走了。   “二郎,让他想办法帮我接出去。”   杨守文突然压低声音,在盖嘉运耳边低语。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向身后看了一眼,只见管虎等人跟在后面,估计也听不清楚。   盖嘉运点点头,“二兄,我去买些酒食。   累了一整日,正好可以饱食一顿,你等我回来。”   说完,他就匆匆走了。   杨守文和阿布思吉达走进杨府大门,扭头对管虎道:“管叔,进来坐坐吧。”   管虎却摆了摆手,“兕子不用客气,城上还有一堆事要处理,我留几个人在这里盯着,就不进去了……兕子,别和县尉较真,他也是没办法,还请你多多体谅。”   杨守文的脸,顿时拉下来。   走进杨府,就看到宋三郎带着妻儿,正在院子里忙碌。   宋氏把一块白棉布撕扯成五公分见宽的布条,丢进沸水里消毒后,挂在院子里。这也是杨守文发明出来的东西,在这次大战之中,也派上了用场。看到杨守文和吉达回来,宋三郎带着一个少年走上来,笑着打招呼道:“兕子,怎么回来了?”   这次,也多亏了宋三郎。   昨晚宋三郎得知杨府里没人,就带着妻儿过来陪伴。   那少年名叫宋平,是宋三郎的次子。平日里也不好读书,更不愿意做生意,后来跟着一些江湖客学了拳脚,没想到在昨晚派上了用场。若不是宋三郎父子,估计连宋氏母女也有危险。   “三舅辛苦了,外面战事停下来,我回来禁闭。”   “禁闭?”   宋氏走过来,正好听到杨守文这句话,不禁诧异道:“好端端,谁要禁闭你?”   “哼!”   杨守文冷哼一声。   就在这时候,从后院里传来了青奴的尖叫声。   紧跟着,就见她跑了出来,看到杨守文先一愣,旋即扑过来,抱住杨守文的胳膊。   “大兄回来的正好,婶娘醒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谁也别想阻拦我   夜幕,降临。   相比于昨晚,今天的气温升高了些。   最重要的,是没有起雾。   一轮皎月高悬,把大地普照。远处的虎谷山、蟒山尽披银装,在夜色中格外妖娆。   城头上,点着篝火。   城外,一如昨夜那般,把引火之物丢在城下堆成了堆,然后纵火点燃。   火光驱散了夜晚的寒意,风很轻柔,虽然吹在身上有些冷,但并不是特别难受。   有民壮在城头上用泼洒清水,清扫血迹。   杨承烈三人站在门楼上,观察着对面的叛军大营,一边低声交谈。   这时候,管虎回来了。   “那混账小子还老实吗?”   杨承烈阴沉着脸,看着管虎问道。   管虎连忙回答:“兕子倒是没有为难卑职,也没有做什么反抗,已经返回家中了。”   “哼,他没为难你,可尽为难我来着。”   杨承烈松了口气,但嘴上却仍带着浓浓的怒意。   盖老军拎着一囊酒,递给了杨承烈,“文宣你这又是何必呢?兕子这种反应,更说明他是性情中人。好好劝说一下,把道理说通了,想必他也就不会再坚持下去。”   “那也要能说的通才行。”   杨承烈接过了酒囊,把塞子拔下来,狠狠灌了一口。   “你又不是没看见,那小子刚才还想和我动手呢。”   “唉,怎么可能……兕子又不是不懂事,不过是太担心那个什么幼娘的安危,所以才会有那样的反应。不过文宣,我倒是有些好奇!那个小姑娘,莫不是兕子的婆娘?”   杨承烈闻听,顿时露出晒然之色。   “怎么可能!”他摆摆手,笑道:“他从小看着幼娘长大,以前脑袋不清楚的时候,幼娘和他最亲近,所以才会这么关心。那小丫头,又怎可能配得上我家兕子?”   “其实,可以的!”   “子山你说什么?”   卢昂没头没脑的突然来了一句,顿时惹怒了杨承烈。   在杨承烈心里,幼娘绝非合适的妻子人选。哪怕他杨承烈已经不是弘农杨家的子弟,但杨守文日后终究要回归家族。更何况,他还有个荥阳郑氏的舅舅,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杨守文现在就算不是杨家子弟,可一样是名门之后,贵胄子弟。   今天,杨守文和阿布思吉达、盖嘉运结拜,他就有些不高兴。   如今又听卢昂说杨幼娘可以做杨守文的妻子,顿时怒了。   卢昂一愣,立刻反应过来。   他连忙摆手,“文宣别急,咱们说的不是一件事。”   “那你说的是什么事情?”   卢昂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是说,其实咱们可以尝试着,对叛军发动偷袭。”   “你疯了不成?”   杨承烈吓了一跳,连忙左右看了一眼,见没有人关注,这才轻声道:“城外至少还有几千叛军,城里不过几百乌合之众。这点人手,又怎可能发动反击?那不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吗?”   卢昂连忙按住了杨承烈的肩膀,“文宣,你别激动,我只是和你商量。”   “这件事,没得商量。”   “好,那你总要听我说完嘛。”   卢昂倒是好脾气,慢吞吞道:“咱们无力反击,你知道,我知道,甚至包括城外的慕容玄崱也知道。可正是这样,他才不会有提防!如果如咱们猜测的那样,慕容玄崱想跑……他现在,恐怕正忙着撤离,而不是下令戒备。咱们不用太多人,一百个……或者五十个人,偷偷摸进大营,纵火烧了他们的辎重和粮草。   咱们不求杀伤多少敌人,只求烧毁他们的军械。   万一咱们猜错了,烧毁了他们的攻城器械,明天大家也会少一些压力,你说是不是?”   “这个……”   杨承烈心动了!   ……   杨府,后院。   在杨氏平日居住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子中药的味道。   杨氏脸色苍白,靠着褥子,精神看上去非常萎靡,全然没有半点往日的风范。   “婶娘,吃药。”   杨守文捧着一碗药,端到了杨氏面前,“先生说婶娘气血亏空,需要卧床好好休息。”   “兕子,幼娘她……”   “婶娘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幼娘救回来。”   “兕子,你一定要把她带回来啊。幼娘可怜,从小就没有父亲。我好不容易把她带大,原本以为她可以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可没想到……我可怜的女儿,现在也不知道怎样了!兕子,婶娘这辈子都没有求过你,这次求你一定要把她救回来。”   “就算婶娘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杨守文小心翼翼,哄劝着杨氏把药吃了。   他搀扶着杨氏躺下来,为她把被子盖好,轻声道:“婶娘好好休息,也许醒来就能看到幼娘了。”   杨氏叹了口气,轻轻闭上眼睛。   泪水,顺着眼角无声滑落,打湿了枕头。   杨守文心里一阵发酸,转身走出房间,把房门关好。   “二兄,已经安排好了!”   杨守文走出来后,盖嘉运就迎上前来。   他看四周除了阿布思吉达之外没有别人,于是低声道:“我已经吩咐田不辣,戌时一刻,他会在外面接应咱们。到时候咱们直接去关帝庙,然后从那里设法出城。”   “没有问题吗?”   “放心,现在外面听说是为杨兕子做事,哪个敢不尽心?”   杨守文顿时笑了,轻轻拍了拍盖嘉运的肩膀,“你这张鸟嘴,死人都能被你说活了。”   算算时间,距离戌时一刻还早。   杨守文让阿布思吉达和盖嘉运下去休息,然后便一个人坐在杨氏门外的门廊之上。   月光,照进庭院,如同蒙上一袭轻纱。   他靠着廊柱,恍惚间,仿佛看到幼娘带着菩提正向他走来,并轻轻呼唤道:“兕子哥哥。”   “幼娘!”   泪珠,夺眶而出。   杨守文轻轻呼唤,伸出手,想要抓住幼娘,可是却抓了个空。   幼娘和菩提,都不见了……   他蓦地清醒过来,看到眼前的庭院里,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从前院里传来了宋氏等人说话的声音,杨守文呆呆坐在门廊上,心里面空落落的,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紧跟着又有两声轻弱的犬吠。   杨守文忙擦了擦眼泪,扭头看过去。   就见杨青奴抱着悟空,身边还跟着三只小狗,俏生生循着门廊,向他慢慢走过来…… 第一百四十六章 出城   杨青奴把悟空放下来,小狗立刻欢叫着,朝杨守文跑过去。   不止是悟空,八戒沙和尚和小白龙都飞奔而来,不过悟空跑在最前面,噌的一下子便跳到了杨守文怀中。其他三只小狗见此情况,便围着杨守文开始哼唧、抓挠。   杨守文连忙一手抱着悟空,一手挨个抚摸了三只小狗,才算安静下来。   杨青奴,则坐在了杨守文身边。   “大兄。”   “嗯?”   “你要去救幼娘吗?”   杨青奴低着头,幽幽问道。   杨守文原本在逗弄悟空,听到杨青奴这句话,不由得一愣,扭头向她看了过来。   “谁告诉你的?”   杨青奴低着头,轻声道:“还用人告诉吗?幼娘被掳走,大兄怎可能坐视不理?刚才吉达和那个盖二郎鬼鬼祟祟来找大兄,就算是猜,也能猜出来一个大概。   奴奴又不痴,哪还能不知道大兄的心思。”   杨守文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大兄?”   “嗯?”   “如果有一天,奴奴也被人抓走,大兄会像对幼娘那样,来救奴奴吗?”   杨青奴一句话,令杨守文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他低头看着杨青奴,小丫头正低着头,用衣带缠绕着手指头,不敢抬头看杨守文。   这是我的妹妹!   虽然不是亲妹妹,可我们的身体里,都流淌着杨家的血液。   说实话,杨守文一开始对杨青奴没有什么好感。这小丫头刁蛮、任性,而且嘴巴也毒,说起话来肆无忌惮,很容易伤人。也许正是一开始杨青奴和幼娘之间的冲突,让杨守文对她感官不好。虽然后来关系缓解了,可他还是不太喜欢杨青奴。   在不知不觉中,他会有意无意的疏远杨青奴。也许他自己没有觉察,但小孩子的心很敏感,再加上有幼娘那样的对比,杨青奴不傻,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呢?   可实际上,小丫头并不坏。   杨守文伸出手,用力揉了揉杨青奴的脑袋。   “这里面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大兄,你把奴奴的头发都弄乱了。”   杨青奴忍不住嗔怪起来,嘟起了嘴,鼓着腮帮子,活脱脱一副肉包子的模样。   杨守文笑了,轻声道:“你是我妹,我亲妹……莫说不会出这种事,就算是真的发生,我会拼了性命救你,就像救幼娘一样。小丫头不要胡思乱想,听到没有?”   话说完,杨守文却突然愣住了!   杨青奴是妹妹,那幼娘算什么?一直以来,他把幼娘当作自己的小妹妹来看待。可现在,他有一种感觉,如果真让他把幼娘当作妹妹的话,他心里又好像不太情愿。不是妹妹,那又是什么?难道说……杨守文眉头一蹙,不自觉的摇了摇头。   应该不会吧!   事实上,前世的杨守文,大学里刻苦读书,少与女性接触。   毕业之后参加工作,没多久就开始缠绵病榻,瘫痪了十几年。这种情况下,杨守文自然不可能有太多的异性接触。甚至到他重生之前,他都还保持着童子之身。   那我岂不是萝莉控了吗?   幼娘的年纪那么小,我怎可能……   嗯,妹妹,一定是妹妹!   “大兄,你怎么了?”   就在杨守文开始犯迷糊的时候,杨青奴的声音把他从茫然之中唤醒过来。   他忙笑着道:“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大兄,那你好好休息,然后去把幼娘救回来,一定要救回来哦。”   杨守文笑着点点头,“那当然……对了,青奴你要为我保密,否则阿娘会担心的。”   “嗯嗯,奴奴知道。”   杨青奴一扫心中的阴霾,脸上多了几分灵动的笑容。   她站起来,叫喊悟空它们过来。只是悟空却趴在杨守文怀中不肯动,就连八戒三个,也没有反应。   杨守文摸了摸悟空的脑袋,“让它们这里陪我一会儿吧,青奴你去玩吧。”   “那奴奴过一会儿再来找它们。”   杨守文点点头,目送杨青奴娇小的身影离去。   他把悟空放在身边,然后把脚放在门廊上,靠着廊柱,沐浴在月光中,手放在悟空它们几个那毛茸茸的身上,一如以前菩提在他身边时的模样,看着空荡荡的庭院发呆。   ……   夜色,越来越浓。   前院的喧嚣,渐渐平静下来。   宋三郎一家干脆就住在了前院,非常时期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而宋氏则有些疲惫了,带着青奴回房睡觉。临睡前,青奴把悟空它们叫走,也让杨守文变得清闲许多。   他回到房间,换了一身衣服,然后把枪横在身前。   闭上眼睛,慢慢吐纳,平稳的呼吸,让心境越来越平静,渐渐进入到一种古井不波的状态之中。戌时过去不久,门外传来脚步声。杨守文睁开眼,纵身从床上落地。   他来到门口,把房门打开。   阿布思吉达站在门外,不过却换上了一身黑衣,背着一副弓箭,长枪也用黑布包裹起来。   两人相视,点了点头。   杨守文关上门,和阿布思吉达一起来到后院墙下。   空空空!   从墙后面传来了敲击墙壁的声响,杨守文和阿布思吉达再次相视一样,而后纵身跃起,双手搭在墙头上,两臂用力,身体呼的腾空而起,轻飘飘便翻过了墙头。   墙后是一条小巷,盖嘉运和田不辣守在墙下。   “二兄,都弄好了。”   杨守文拍了拍田不辣,“兄弟,多谢了。”   “杨兕子这是哪里话来,能为杨兕子做事,是田不辣的福分。   对了,刚才上面传下话来,要我们加强警戒。外面的巡兵增加了不少,咱们路上要小心一点。关帝庙那边我已经安排妥当了,只要咱们一到,那边就会有人接应。”   “如此,你来带路。”   田不辣也不客气,便走在了前面。   一行人走出小巷,沿着长街而行。   今晚,月光皎洁,说实话真不是一个适合夜行的晚上。街上不时会有巡兵出现,好在田不辣地头熟,带着杨守文一行人穿梭在坊间,左一拐右一转,神不知鬼不觉的竟穿过了大半个昌平县城。   “前面就是关帝庙。”   田不辣手指城墙下的一座庙宇,轻声道:“里面有一个狗洞,顺着狗洞出去,就是云水泽。小人已经命人提前出去找船,现在应该就在外面等着。杨兕子你们出去后直接登船,然后带你们上岸。小人也就这些本事,只能帮杨兕子你到这里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慕容玄崱跑了(上)   明月皎洁,令夜晚更显静谧。   可这静谧于战场而言,却显得有些诡异。   叛军大营灯火通明,不时会传出一阵微弱的马嘶声响。辕门外堆放着鹿角、拒马,以防止有人偷袭。瞭望楼上,插着两支火把,却看不见哨兵的踪迹。倒是辕门内人影绰绰,似乎有卫兵把守。   杨守文三人趴在山丘上,举目观察。   卫兵在辕门里站岗,手持长枪,一动也不动。   “二兄,看样子不好进去啊。”   盖嘉运说着,下意识把身上的袍子衣领紧了紧,低声道:“咱们不如从侧门进去?”   “嗯,也好。”   杨守文想了想,便点头答应。   他们今晚是来救人,不是为了杀敌。   如果从正门闯入,肯定会惊动对方。哪怕杨守文艺高人胆大,也没有狂妄到一个人能够对抗几千人。如果侧门的守备比较松懈的话,从侧门进去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里,他起身慢慢从山丘上溜下来。   阿布思吉达守在山丘下,杨守文和盖嘉运和他汇合之后,杨守文接连打出几个手势,阿布思吉达点点头,也回应了几个手势,三人便沿着山丘猫腰而行,绕过了山丘,来到一片灌木丛后蹲下。杨守文眯着眼睛,向不远处的叛军大营看去。   叛军大营的侧门,就位于山丘侧后方。   从灌木丛这边看过去,整个大营可以说是一目了然。   这里的光线不似正门那边的通透,但足够让杨守文三人看清楚营盘内的情况……   “有酒味。”   盖嘉运眉头一蹙,抽动了两下鼻子。   阿布思吉达点了点头,比划了几个手势,那意思是说:这是草原上独有的烈酒气味。   幽州,苦寒。   而塞外的环境更加恶劣,到了严冬时节,据说出来撒泡尿,都有可能冻坏了小丁丁。   也正是这个原因,塞外胡人好酒,而且酿造的酒比中原酒要烈很多。   不过在杨守文看来,那酒就算烈,也烈的有限。估摸着也就二十多度,决不可能超过三十度。相比之下,杨守文觉得他酿造出来的蒸馏酒,才算是真正的烈酒。   “咱们过去,三弟跟着我,大兄要多小心。”   乍看之下,好像是阿布思吉达吃亏。   可实际上,阿布思吉达早习惯了独来独往,让他一个人行动的话,效果可能会更好。而杨守文则必须要照顾盖嘉运,所以也就多了分负担。盖嘉运的身手不弱,但是相比杨守文和阿布思吉达而言,差的太多。杨守文带着他,也是为了保护他。   三人分做两路,潜入大营。   一进营门,就感觉到大营里的酒味更浓。   “二兄,这是獠子营地。”   盖嘉运立刻觉察到不对劲,连忙提醒杨守文。   杨守文其实也留意到了,不过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找到慕容玄崱,救出幼娘。   至于獠子……他没心情理睬。   “獠子这是怎么回事,好像都喝多了。”   杨守文一怔,停下脚步来,躲在一顶帐篷后面观瞧。   营地里空荡荡的,也没有什么卫兵巡逻。从帐篷里,散发出浓浓的酒臭味,伴随着如雷轰鸣的鼾声,在营地里此起彼伏。这特么的是军营吗?就连昌平的民壮大营,都好过这里。   不对!   杨守文好像想到了什么,心里顿时一咯噔。   “三弟,随我来。”   他不再隐藏行踪,而是撒腿直奔中军。   盖嘉运吓了一跳,但还是紧紧跟上。说来也奇怪,这一路走下来,竟然不见人影。   穿过侧营,就到了中军大营。   两营之间有一排栅栏墙,栅栏门里隐约可见有几个人影。杨守文视若不见,直接冲进了栅栏门。盖嘉运不禁瞪大了眼睛,嘴巴刚张开想要提醒杨守文,却见杨守文冲进中军后,一枪就挑翻了一个卫兵。   那卫兵,没有任何抵挡和反抗,扑通就倒在地上。   头盔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盖嘉运的脚边。他这才发现,那所谓的卫兵,其实就是几个木头人。只是身上穿了衣服,披了皮甲,手里还拿着刀枪,故而远远看去,和真人一样。   事实上,不止是门口。   杨守文一路下来,所见到的卫兵,全都是木头人打扮而成。   盖嘉运这时候也反应过来,探手从一顶帐篷上取下一支火把,跑到杨守文身边,手指前方那灯火通明的帐篷道:“二兄,那就是中军大帐吧,咱们快点过去查看。”   杨守文哪敢耽搁,连忙跑向中军大帐。   这中军大帐外,竖着一面大鼓,想必就是点将鼓。   大帐门前有几个木头人做成的军卒,里面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跑了!   杨守文立刻反应过来,眼睛都红了!   慕容玄崱跑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丢下那些个獠子,但杨守文知道,事情麻烦了。   心头,顿时大恨。   他一把从盖嘉运手中夺过了火把,狠狠扔进了中军大帐。   当火把落地的一刹那,立刻窜起了一团火焰。刹那间,火焰迅速向四处蔓延,中军大帐里的红毡地毯燃烧起来,露出一个黑洞洞的陷坑。紧跟着,火把掉进了陷坑,轰的一声,一股烈焰冲天而起,一下子把整个中军大帐吞噬在熊熊烈焰中。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杨守文和盖嘉运吓得连忙转身就跑。   “二兄,怎么回事?”   两人跑出去几十步,才算是停下来。   盖嘉运扭头看去,就见中军大帐似乎变成了一支巨大的火把,整个帐篷已经倒塌,烈焰冲天。   而且,那火焰还在蔓延,旁边的帐篷也燃烧起来。   杨守文的脸色格外难看,站在空地上,看着眼前的大火,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   “慕容玄崱跑了!”   “啊?”   “这家伙临走还设下了一个陷阱,你刚才看到没有,毡毯周边全都是摆放着火盆。如果有人偷袭,冲入大帐的话,就会掉进陷坑之中,毡毯会把周围的火盆全部扯倒,然后所有掉进陷坑的人,就会被大火烧死……这家伙,真不愧是灵狐。” 第一百四十八章 慕容玄崱跑了(下)   盖嘉运面色惶然,竟傻掉了。   他生性好武,原以为自己武艺不错,可以有朝一日仗剑杀敌,在疆场上建功立业。见到杨守文之后,他发现自己的武艺根本算不得什么。原本,他有些颓然。可是眼前这幕景象,却好像给他推开了另一扇大门。功夫好算什么?有此智谋,何愁成不得万人敌?刹那间,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条路,一条适合自己的路。   “三弟,咱们走。”   火势越来越大,已经开始向周围蔓延。   杨守文眼见火势凶猛,心知如果再留下来,一定会葬身火海。   与此同时,那大火也惊动了旁边的靺鞨人大营。许多靺鞨人喝醉了,但还有一些人,被惊醒,从帐篷里跑出来。   “敌袭,有蛮子敌袭。”   他们用一种杨守文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呼喊,更有人光着膀子,便跑了过来。   杨守文想要从辕门离开,却发现辕门也被大火吞噬。深秋,风大……那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火焰直窜到了几米高,把半边夜空,也照映的通红。   “从侧门突围。”   杨守文大喊一声,带着盖嘉运往靺鞨营地跑去。   迎面就看到有一群光着膀子,拖着辫子的靺鞨人拦住去路。   他听不懂对方在喊些什么,只阴沉着脸,冲上去大枪舞动,幻化出万道枪影纷飞。   那杆虎吞大枪,如同有了生命。   杨守文所过之处,没有一个人能够抵挡。   而盖嘉运则跟在他身后,手持唐刀拼命砍杀。两人从中军大营里冲进了靺鞨人的营地,却看到越来越多的靺鞨人阻拦去路。杨守文牙一咬,口中发出一声暴喝。   他猛然一矮身,跨步向前,一枪贯穿了一个靺鞨人的肚子。   顺势,从那靺鞨人的手中抢下一柄板斧,旋身时,就看到盖嘉运被两名靺鞨人缠住,手中斧头脱手飞出,蓬的正中其中一名靺鞨人的胸口。斧刃直接没入对方的身体,巨大的力量把那靺鞨人的身子直接掀翻在地。盖嘉运趁势将另一个靺鞨人劈翻,便来到杨守文的身边。   “二兄,怎么办?”   “能怎么办,冲出去。”   杨守文眼睛通红,厉喝一声,挺枪便刺。   也就在这个时候,靺鞨人的大营里突然也骚乱起来。   马蹄声响起,人影晃动。   就见一个人从营地后面冲出来,他骑着马,身后还带着几匹马,一手擎枪,一手拿着火把,四处放火。而在他身后,一座大帐已经燃烧起来,烈焰冲天而起,黑烟滚滚。   那人放完了火,就带着马冲过来。   大枪翻飞,犹如出海蛟龙,很快就到了杨守文两人身前。   他把缰绳唰的扔给了杨守文,杨守文立刻探手接住,“三弟,上马。”   说完,他擎枪翻身上马,盖嘉运也抓住了一根缰绳,慌慌张张的爬到了马背之上。   一共四匹马,杨守文发现,在另一匹马上,还绑着一个人。   只是周围乱哄哄的,他也看不清那人的模样,更没有功夫询问。   “咱们冲出去。”   说完,他催马就走,盖嘉运在中间,牵着一匹马,而阿布思吉达则在后面掩护,三人四马如同一阵风,呼啸着便冲出了靺鞨人的营地。   身后,传来靺鞨人的鬼哭狼嚎声。   两个大营的火势已经连在一处,火越来越猛,已经无法扑灭。   ……   叛军大营外,杨承烈、管虎和敬虎三人蹲在野地里,身后是从城里抽选出来的五十名死士。   他们原本打算来偷营劫寨,可没想到在抵达叛军大营外之后,发现叛军大营烈焰冲天。   “老虎,怎么回事?”   杨承烈顿时懵了,愕然看着前方的大火。   管虎和敬虎则分列他左右,也是一脸茫然之色。   “会不会走水了?”   敬虎翻了一个大白眼,没好气道:“你见过走水会如此模样?”   “这个……”   “那可是几千人的叛军大营,即便是走水,也不可能引发如此大的火势,除非……”   “除非什么?”   “有人放火!”   “兕子!”   杨承烈脸色阴沉,咬着牙一字一顿。   他实在想不出,会有谁跑来叛军大营。除了杨守文之外,也只有杨守文有这么大的胆子,有这样的手段。可这个混蛋小子,我明明让他在家中禁闭,他竟然不听我命令?   虽然杨承烈派人在杨府外监视,但如果杨守文非要出来,那些人也不可能发现。   这小子,可是有好多次违犯夜禁,偷偷摸摸跑出去,还杀过人呢。   管虎和敬虎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盯着杨承烈。   他们今晚出来的目的是偷营,烧掉叛军的攻城器械。可眼前这么大的火,攻城器械根本不可能保存下来。目的已经达到,只是他们这五十三人,接下来做什么?   “咱们过去。”   “啊?”   杨承烈用手一指远处的山丘,轻声道:“看到没有,咱们上虎尾丘。   那里距离敌营近,可以更好的观察情况。如果是兕子放火,此刻定然陷入了重围。   咱们在虎尾丘上找机会,设法救出兕子。”   杨承烈对杨守文不听号令,擅自行动非常恼火。   可不管怎么说,那是他的儿子,是他和熙雯唯一的骨肉。如果杨守文真的出了意外,杨承烈这辈子都别想心安。所以,他嘴巴上说生气,但心里却还是很诚实。   相比之下,这比偷袭要安全多了!   管虎和敬虎相视一眼,齐刷刷点头。   三人带着那五十名死士,很快上了虎尾丘。   蹲在虎尾丘上,视野变得更加开阔,更加清晰。   整个叛军大营已经变成了火海,烈焰冲天而起,蒸腾着滚滚浓烟,令人心惊肉跳。   “兕子他这把火,可是放的够狠啊。”管虎忍不住感慨道。   敬虎则连连点头,轻声道:“约摸着会死不少人……奇怪,怎么只有侧营有动静?”   中军大营,只听见火焰噼啪声响,并没有什么声音。   反倒是侧营之中,隐隐约约传来喊杀声,更伴随着若隐若现的哭喊声,随风传来。   杨承烈眉头紧蹙,沉吟片刻后,猛然站起身来。   “老虎,咱们下去打探。”   他也觉察到了不对劲,于是决定再靠近一点。一群人飞快从山丘上下来,就在这时,忽听马蹄声响。杨承烈忙停下脚步,一摆手,蹲下来。身后管虎等人,也跟着蹲了下来。   就见从大营方向,跑来一匹马。   马上似乎不止一个人,其中一个横趴在马鞍桥上,正飞速朝杨承烈等人驰来……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追击   “是盖家二郎!”   马越来越近,管虎突然开口道。   这时候,杨承烈也看清楚了马上人的长相,眉头不禁一蹙,便长身而起,拦住了去路。   “二郎,是我。”   盖嘉运跨坐马上正在飞奔,忽见前方有人拦路,下意识就举起大刀。   不过,伴随着杨承烈那一声沉喝,盖嘉运也分辨出来,收刀勒马。战马希聿聿长嘶一声,仰蹄直立而起,在原地打了个转,随后前蹄落地,稳稳的停了下来。   只是这个‘稳’,是相对而言。   如果盖嘉运是那种骑术高明的人,自然很稳。   可惜,他的骑术很普通。毕竟他生活在县城里,骑马的机会不多。再加上马背上还横了一个人,战马仰蹄直立起来后,先把那马背上的人摔下来,而后连盖嘉运也给掀翻在地。   诶呦一声惨叫,盖嘉运躺在地上,唐刀脱手。   这时候,杨承烈连忙跑过来,把盖嘉运扶起来,“二郎,你怎在这里?兕子呢?”   盖嘉运呲牙咧嘴,看上去有些痛苦。   杨承烈这才觉察到,自己手上湿漉漉的。再仔细看,手上都是血……盖嘉运的衣袍被鲜血浸透,后背上、胳膊上的伤口清晰可见,甚至有些恐怖。他咬着牙道:“回叔父的话,二兄和大兄追击慕容玄崱去了,他们抓了个俘虏,让我带回来。”   “俘虏?”   “大兄说,这厮好像是堇堇佛尔衮。”   “啊?”   杨承烈露出茫然之色,扭头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死人的家伙看去。这家伙身材短粗,一看就是个凶悍的货色。不过,一只胳膊没了,脸色惨白的没有半点血色,身上还带着一股子浓浓的酒味。   “堇堇佛尔衮是谁?”   仗打到了现在,昌平县城的人还不知道堇堇佛尔衮的存在。   他们只知道攻打昌平的獠子,好像是靺鞨人。但究竟是哪一支靺鞨人?他们的首领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所有人都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也难怪,这时代虽然也重视情报,但不可能传送到县城一级。似杨承烈这些人,在唐代也就是最基层的官员。他们也没有那个能力去建立情报体系,打探对方虚实。   “二郎,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承烈有些糊涂,特别是当他听说杨守文和阿布思吉达跑去追击慕容玄崱,就更加不安。   盖嘉运喘了一口气,慢慢把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   ……   时间,要倒退大约半个小时。   杨守文等人趁着叛军大营混乱杀出重围后,足足跑了十里,才停了下来。   身后,没有追兵。   杨守文这才留意到,那匹马的背上绑着一个人,而且少了一只胳膊,醉醺醺不省人事。   询问之下,才知道这家伙是号室人首领,堇堇佛尔衮。   原来,阿布思吉达和杨守文等人分开之后,潜入大营之中。不过,他摸到了堇堇佛尔衮的大帐里,还找到了一个清醒的家伙。虽然吉达不会说话,但是用手势,还是让那个号室人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号室人不但说出了堇堇佛尔衮的身份,更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告知了吉达。   堇堇佛尔衮受伤后,直接昏死过去。   等他醒来,得知自己的人马要被撤换下来,顿时大怒,还跑去找慕容玄崱吵闹了一顿。   昨日,慕容玄崱突然让他把号室人推上战场,堇堇佛尔衮也没有多考虑。   在他看来,昌平破城已为时不远。   可没有想到,即便是有慕容玄崱攻城器械的掩护,号室人最终也未能攻破昌平县。   好在,慕容玄崱并没有嘲笑他,反而让慕容明玉送来酒肉,犒赏号室人。   堇堇佛尔衮一来是伤势疼痛难忍,二来是因为损失惨重,昌平却依然没能攻破,心情烦闷。再加上慕容明玉的劝说,堇堇佛尔衮认为静难军会帮他们看守营地,所以干脆让手下的号室人一同饮酒。   号室人嗜酒如命,再加上伤亡太大,所以心情都不太好。   慕容玄崱送来的酒肉足够让他们食用,这些家伙也就放开了肚子,一个个酩酊大醉。   吉达比划完,就盯着杨守文。   他两手飞快的比划着,意思是说:我没有找到什么慕容明玉,只发现了一些静难军的伤者。慕容玄崱也不见踪影,估计是趁着堇堇佛尔衮喝醉后,撤离了昌平。   现在,咱们怎么办?   杨守文沉吟良久,目光转到了盖嘉运身上。   刚才盖嘉运在突围时,被号室人打伤,身上鲜血直流。   “三弟,你带着堇堇佛尔衮回昌平。”   “那大兄和二兄呢?”   “我们要继续追击慕容玄崱……幼娘还在慕容玄崱的手中,如果不抓到慕容玄崱,就无法救出幼娘。我答应过婶娘,一定要把幼娘救回来……你现在已经受伤,不适合长途跋涉。所以,堇堇佛尔衮就交给你带回去,交给我父亲来处置。   请转告我爹,就说我去追击慕容玄崱。   请他放心,我不会莽撞行事。如果不能把幼娘救回来,我绝不会返回昌平。”   “可是……”   盖嘉运还想争辩,但杨守文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和阿布思吉达各自上马,然后又牵了一匹马,沉声道:“回去吧,把消息传给我父亲。”   说完,他和阿布思吉达便打马扬鞭,趁着夜色向居庸关方向追去。   ……   “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我本来想追上去,可我的马驮了两个人,实在是追不上。”   盖嘉运一脸懊悔之色,看上去有些不高兴。   杨承烈等人,则面面相觑。   慕容玄崱已经跑了?   此前,杨承烈等人的确是觉察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是却没有想到,慕容玄崱会如此果决。   说走就走,一点都不留恋。   临走,他还丢了一个麻烦在这边。可以想象,如果不是杨守文他们冒然行动,那些号室人一旦发现慕容玄崱逃走,也会四处逃逸。这帮家伙,原本就是一群土匪。到时候,一定会给昌平制造很多麻烦。而这样一来,慕容玄崱就可以从容撤退。   杨承烈的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   兕子这个混帐东西,胆子也太大了吧……他怎么能,怎么敢就这么大的胆子,两个人就跑去追击慕容玄崱?   经过今天这些事情,杨承烈对慕容玄崱已经有了一个非常清晰的认识。   这家伙,不愧是妫州灵狐。   此人的警惕性很高,而且也非常小心,足智多谋。   这样一个对手,只凭杨守文和阿布思吉达两个人,真可以成功吗?   杨承烈这心里不由得一阵烦躁,他突然站起来,伸手把盖嘉运的那匹马牵过来。   “老虎,敬奉宸,你们立刻派人回去通知城上,让老军和卢子山调集所有人马出城,阻击截杀那些獠子。这一场大火,獠子就算能逃出来,人数也不会太多,更不会有什么战斗力。尽可能把这些獠子捕杀,这样我们也能减少一些麻烦。”   管虎久居幽州,对獠子的性情也多少有些了解。   他立刻明白了杨承烈的意思,招手唤来一个勇壮,让他和盖嘉运一起,压着堇堇佛尔衮到昌平调集人手。他则与敬虎带着四十九名勇壮,准备立刻前去截杀溃兵。   “县尉,你呢?”   “我要去把那两个混帐东西追回来。”   杨承烈咬着牙,恶狠狠道:“这两个混帐东西,胆子也太大了……两个人就想追杀几千静难军?慕容玄崱的实力并未受损,他二人就算追上了,也是自寻死路。”   话说到这份上,管虎和敬虎也不好再阻拦杨承烈。   “县尉,那你可要速去速回,县城里还需要你来主持局面呢。”   “我知道!”   杨承烈不再废话,两脚一磕马肚子,那匹马希聿聿长嘶,便朝着居庸关方向追去。   看着杨承烈的背影,管虎突然道:“敬奉宸,你以为县尉能追上吗?”   “盖二郎不是已经说了,杨兕子他们已经走了很长时间。   我想杨县尉怕是追不上他们……其实他心里也明白,只是想要试一试,尽人事吧。”   马蹄声,渐渐远去。   管虎叹了口气,轻轻摇头:看样子,就算杨县尉追上,也无法让杨兕子回头。 第一百五十章 大战落幕   天,亮了。   山谷间,萦绕着薄雾。   昌平城外则是一片狼藉,叛军大营经过一夜焚烧,在天亮前终于熄灭。整个大营,化为一片灰烬,不少地方还冒着袅袅青烟。空气中,弥漫着烟火的味道,更伴随着浓浓的血腥气,以及人肉焦熟的恶臭气息。那些从火场中逃离的无主战马,在废墟中徘徊,发出一声声凄婉悲鸣,也为这个宁静的清晨,凭添一丝悲意。   两千靺鞨人,有一大半藏身于火海。   剩下的逃出火场,又遭遇到管虎等人的截杀。   靺鞨人的数量虽多,可一来宿醉未醒,二来惶恐不安,更失去平日里引以为傲的战马,战斗力自然可想而知。管虎等人并没有和对方短兵相接,而是不断用弓箭射杀。   后来,盖老军等人带着援兵抵达,也使得靺鞨人再无抵抗之力。   一夜过后,逃走的靺鞨人大约也就是一百多人,剩下的要么被杀,要么就做了俘虏。   已经是深秋,气温很低。   那些靺鞨人一无战马,二无粮食,再加上服侍明显,很容易被抓到,早晚会被消灭。   不过,盖老军等人却并不轻松。   他们在城门口神色焦急的等待着,一直快到辰时,从远方驰来一匹战马。   那匹马,看上去疲惫不堪,周身大汗淋漓,蒸腾着雾气。   而在马背上,杨承烈神色黯然。   他来到城门口翻身下马,两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上。   盖老军连忙上前搀扶,他才不至于摔倒在地。有人取来一囊酒,杨承烈二话不说拿过来,拔掉塞子后,对着壶嘴咕咚咕咚一阵狂饮,而后把酒囊恨恨摔在地上。   酒囊里的酒,洒了一地。   “文宣……”   “别说了,就当我杨承烈,没这个儿子。”   杨承烈咬着牙,低声说道。   可是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杨承烈虽然嘴巴上说的狠,但眼睛还是出卖了他的情感。   “没追上?”   “嗯!”   杨承烈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下情绪。   他旋即一脸的颓然,轻声道:“子山、老军,这边的事情就拜托你们……我现在脑子很乱,要回去静一静。”   杨承烈说完,谁也没理睬,牵着马径自入城。   盖老军拦住了卢昂,叹了口气道:“子山,这时候还是让他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吧。他现在这状况,的确不适合再主持大局。若是换了我,恐怕比他还要难堪呢!”   他停顿了一下,突然又笑了。   “不过杨兕子那小子可真有种。”   卢昂一怔,也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是啊,我都没想到,这小子的胆子会这么大……就算是加上一个吉达,他们两个人,就敢去追击慕容玄崱?子山,我有一种预感,弄不好那慕容玄崱会倒霉。”   “哦?”   卢昂诧异看着盖老军,在确定他并非是讥讽之语后,忍不住道:“老军,你在说笑吗?   那慕容玄崱如果好对付的话,就不是灵狐了!   那家伙非常谨慎,亦或者说很胆小。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会变得很小心。此前李尽忠作乱时,他有好几次,凭着他这份小心躲过伏击,而后又后发制人,大获全胜。   杨兕子或许武艺高强,在同龄人中堪称翘楚。   可如果对上慕容玄崱……呵呵,我实在不太看好。年轻人,终究是太过于冲动了。”   “我们打赌如何?”   “嗯?”   “如果我输了,杨兕子回不来,我就做你卢家家奴。”   卢昂一怔,旋即笑着道:“好,如果你赢了,我就答应你一件事。”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盖老军哈哈大笑,拍着卢昂的胳膊道:“子山,我这次赢定了。”   说完,他转身往城里走去。卢昂站在城门口,看着盖老军的背影,半天才反应过来。   盖老军说的是杨守文回不来,算他输;反过来,只要杨守文能活着回来,就算他赢了。看得出,盖老军也不是很看好杨守文能够刺杀慕容玄崱。不过以他的身手,再加上吉达的协助,从乱军中突围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这老家伙,竟然算计我!   卢昂忍不住破口大骂,但旋即又笑了。   内心里,他又何尝不希望杨守文能活着回来呢?   ……   圣历元年九月十日,战局突然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突厥大军兵临赵州城下,赵州司马唐般若意图开城献降,却不想被赵州刺史高睿看出了破绽。   他秘密调集陈令英所部,埋伏在城门口。   是夜,当唐般若带人准备打开城门的时候,高睿突然出现,令唐般若猝不及防。   不过,唐般若却不死心,命家臣强攻城门,试图把城门打开。   哪知道那城门口,却跳出来了一个杀神,手持一对铁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生生把唐般若的手下击退。同时,陈令英率部杀出,唐般若大败。见大势已去之后,唐般若只得拔剑自刎。临死之前,他对高睿说:千般算计,般若实不得已。”   同日,武则天在洛阳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下诏,立庐陵王李显为太子,入主东宫。   随后,武则天拜李显为河北道兵马大元帅,狄仁杰为副帅。当然了,李显不可能亲自前往河北主持大局,如此一来,自然是由狄仁杰坐镇邺城,并招兵买马。   此前,武则天曾多次招募兵士,但响应者不多。   此次在封李显为太子之后,以李显之名出面招兵,一时间从者如云。   狄仁杰得知赵州未失守,也时非常高兴,急忙调集各路兵马,前往赵州驰援高睿。   突厥人在得知之后,立刻弃赵州北上。   不过在临走之时,默啜下令把他们从定州裹挟而来的百姓,近万人斩杀于赵州城下。   随后,突厥人试图从五回岭退回塞外,却不想被张仁亶率部伏击。   此一战,默啜虽然最终成功撤走,却付出了数千突厥人的性命,同样是损失惨重。   张仁亶在阻击了突厥人之后,立刻返回蓟县。   等待他的,是一个个令人振奋的喜讯,也使得张仁亶的心情,变得格外愉悦……   一时间,捷报频传。   洛阳更一扫笼罩在神都上空两个月的阴云。   武则天闻听喜讯之后,也极为高兴,更派人赏赐了太子李显,使得李显长出一口气。   一切,似乎都很美好。   人们好像在这一刻,把昌平遗忘在了角落里。   不知不觉,入冬了,一场初雪趁夜而来,在一夜之间,把昌平染白,宛如银装素裹。   县城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县丞李实暂领政务,一时间意气风发。   而杨承烈,则孤零零站在城门楼上。他看上去佝偻了一些,精神似乎也不是太好。   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袍,头戴一顶冬帽。   他站在门楼上,手扶女墙,翘首向外眺望。   杨承烈这已经不是第一天如此,从叛军退走之后,他每天都会这样子,一个人登上城楼,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一站就是一整天。   风雪,飘扬。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杨承烈并没有转身。   “父亲,娘亲让我给你送饭来了。”   俏生生的呼唤声,把杨承烈从沉思中唤醒。他低头看去,就见青奴吃力的拎着一个食盒,一张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还带着汗珠子。在她身后,四只圆嘟嘟,胖乎乎的小狗在城头上追跑,嬉戏,看上去似乎非常开心。驰道拐弯处,盖嘉运正偷偷摸摸的朝这边观望。   “青奴,这么冷的天,怎地一个人过来?”   “三哥陪我一起来的……阿娘说,父亲很辛苦,一定要吃饱肚子,所以让奴奴送饭来,还要我监督父亲吃完。”   说着,杨青奴打开了食盒。   里面放着两个菜,两张饼,还有一壶酒。   杨承烈连忙让人帮忙,把食盒放在桌上。他拿起酒壶,打开来,一股酒香扑面……   “这是?”   “嘻嘻,是阿娘酿的酒,说是按照大兄留下来的配方所造。”   杨承烈心里没由来一抽,看了一眼酒壶,犹豫片刻,伸手把那酒壶拿起来,抿了一口。   就是这个味道!   他转过身,忍不住翘起脚尖向城外看去。   兕子啊,你造的酒,你阿娘已经酿出来了,还说要等你回来的时候,就开始推广。   眼睛,突然间有些发酸,眼角变得有些湿润。   “父亲,你快吃饭啊。”   杨青奴娇憨的声音,在杨承烈耳边回响。   他连忙转身,顺势拭去了眼角的泪珠,然后低下头,揉了揉杨青奴的小脑袋瓜子。   “父亲,大兄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奴奴想他了,还有悟空它们也想他了……刚才奴奴出门的时候,还看到杨婶娘在哭。大家都想大兄,为什么大兄一直不回来呢?”   一句话,击中了杨承烈心中最为柔软的地方。   他鼻子抽了抽,蹲下来,轻轻拍了拍杨青奴的胳膊,轻声道:“大兄也想奴奴,只是他的事情还没有办完,所以没回来。等他办完了事情,就会回来陪奴奴玩耍。”   “嗯,那我等大兄。”   杨承烈仰头,把那一壶烈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就很冲,让他一阵剧烈咳嗽。他脚下有些踉跄,来到了女墙边上站定:兕子啊,你何时能归?   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   【第一卷终】 卷二 朝天阙 第一百五十一章 奕剑传人   清晨,皑皑白雪映得天际发白。   上党县城外的一个小村庄里,一户人家打开了房门。   从屋中走出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看年纪大约在三十出头的模样。一头青丝,用一方黑底红碎花布制成的方巾包裹着,穿着一件厚厚冬装,足下是一双黑色的暖学。   往脸上看,确是一张颇有异域风情的面容。   白皙的肌肤,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如果仔细观瞧,就会发现她的眼睛里透着一抹绿色。高挺的鼻梁,嘴唇有点薄。总体而言,这是一个美人,但是却让人感觉难以亲近。   把庭院积雪扫开,清出了一条小径。   女人走到马厩里,牵出一匹白马和一头大黑驴。   黑驴背上放置两个筐,一大一小。女人把马放开,任由白马在庭院中游走。她牵着黑驴走到门前,把缰绳拴在了门前的柱子上,而后走进屋子。不一会儿,她提着一个硕大的包裹,手里还牵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女童。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好像白瓷洋娃娃一样漂亮的女童,眼神显得非常空洞。   “幼娘,咱们走啦。”   “嗯!”   女童点点头,顺从的任由女人把她抱起来,骑在黑驴背上。   “我家幼娘,可真听话。”   女人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暖意,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女童的脸颊,然后把披在他身上的那件黑色狐皮大氅紧了紧。她从门口拿起一顶帷帽,戴在头上,青纱垂下来。   “等到了江南,就没这么冷了。”   女人说着,把手指放进口中,嘬口一声口哨。   原本在庭院里打转的白马,立刻跑了过来。   那是一匹西域大宛良驹,高在150公分靠上,身长近160公分,通体上下一色雪白,没有半根杂毛。   这匹马,有个名目,叫做照夜玉狮子。   有唐时节,中原虽然不缺马,可这样一匹照夜玉狮子,仍旧是万金难求的宝马良驹。   女人把大黑驴的缰绳系在马鞍上,然后牵着马走出小院。   此时,天还未大亮,村民们也大都没有起床。   她牵着马,脚下冬靴踩着厚厚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回荡在小村的街头。   行出村庄,女人翻身上马。   “幼娘,坐稳了,咱们出发。”   “知道了,姨娘。”   一马一驴,沿着官道缓缓而行。   大约走出了二十里左右,忽见前方有一队人马。路旁凉亭中,走出一个少年,站在路边,面带微笑,向女人招手示意。   女人催马,走了过去。   “三郎,你怎么来了?”   女人在少年身前勒住马,而后甩蹬离鞍,从马上下来。   那少年一副温雅气度,给人一种和蔼可亲的感受。可若是仔细感觉,又会发现那温雅之中,似有一股子令人难以靠近的傲慢气质。他样貌俊美,面颊瘦削,给人一种棱角分明的阳刚之气。个头不高,也就是170公分偏下,一身衣服极为华美。   “闻梅娘子南下,身为地主,怎地也要相送,否则岂不被人说我李三郎不懂礼数?”   “三郎这么说,奴家可是愧不敢当。”   女人一边说,一边微微欠身,“这次未能帮到三郎,以至于功败垂成,梅超风实在羞愧。”   梅超风?   这女人,叫梅超风?   李三郎哈哈大笑,“梅娘子,有道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此次梅娘子能北上相助,三郎已经非常感激。至于失败……三郎却以为不然。太子入主东宫,终究是一桩好事。武氏未得如愿,现在怕是正恼怒的很,我又怎会因此责怪梅娘子?”   说完,李三郎朝坐在黑驴上的女童看了一眼。   “倒是要恭喜梅娘子,此行喜得高徒啊。”   “是啊,奴家也很开心……我家那死鬼阿郎生前独创一门奕剑之术,要求甚高,以至于到死都未能找到传人。这次我北上昌平,意外发现幼娘根骨清奇,正适合学那奕剑之术。我这次返回江南,短期之内不会再北上,要尽心传授幼娘剑术。   若三郎再有差遣,可以派人去苏州找我那姐姐,亦或者可以派人往巴西县请我兄长出山。幼娘剑术未成之前,奴家不会再走出天柱山一步,还请三郎多多见谅。”   李三郎点点头,表示理解。   “公孙先生剑术绝伦,父王此前犹自感慨,说公孙先生故去之后,那超凡绝伦的剑舞之术就不得再见,常引为遗憾。今奕剑术喜得传人,相信父王得知,也会为之开怀。”   说完,他走上前,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   “尚未知奕剑传人,如何称呼?”   “她名幼娘,如今既然要得我阿郎奕剑真传,自然要随阿郎的姓,就叫公孙幼娘。”   “哦,以后还请幼娘多为关照。”   李三郎说着,把手中玉佩递了过去。   大黑驴背上的公孙幼娘,顿时露出了慌乱之色。   依稀间,脑海中有一个模糊的面孔浮现,并伴随着一个幽幽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   “这是送给幼娘的礼物,这是我们的秘密。”   幼娘的脸上,突然间露出了痛苦之色,那双空洞的眸子里,更有一种奇异的光彩。   “姨娘,幼娘头好痛。”   梅娘子大惊,连忙上前把她抱在怀里,然后又取出一粒白色的药丸,轻声道:“幼娘不怕,把药吃了就好不头痛了。”   “忘情丹?”   李三郎心里一动,下意识打量了幼娘一眼。   而幼娘则听话的把那药丸吞下,在梅娘子怀中,慢慢放松下来,不复之前的挣扎。   “这孩子根骨极好,且天赋秉异。   只是有些头痛症……等我回去之后,再慢慢为她诊治。三郎,时间不早,奴家还要赶路,就不再耽搁了,告辞。”   说完,她把幼娘放进驴背上的大筐里,又取来一张裘皮盖在幼娘的身上。   幼娘看上去昏昏沉沉,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梅娘子朝李三郎欠身一礼,而后上马牵着大黑驴走了。   看着梅娘子的背影,李三郎那英俊的面庞,突然浮现起一抹古怪的笑容。   “奕剑传人吗?”   李三郎冷哼一声,回身对旁边的仆从道:“立刻派人前往昌平,着人打探那幼娘的来历。岁寒三君虽说是父王手下,可惜却不听我差遣。我已成人,更需帮手。   待奕剑传人出世,正好可以为我所用,说不得还会成为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支利刃。”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我在滦河观风景(一)   滦河,古称渜水,因发源地有众多温泉而得名。   后因讹而改名为濡水。随着胡汉交融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深入,到了唐代已经变味滦河。   滦河,是一条独流入海的河流,直入渤海。   而在其上游,也就是后世的围场地区,此时还是一片蛮荒之地。   圣历元年十一月,一场暴风雪突然来袭。大雪整整持续了两天才停下来,厚厚的积雪可以没至膝盖,千里莽原冰封,只见白皑皑满目苍茫,令人顿生寂寥之意。   滦河已经结冰,河面上甚至可以行驶马车。   坐落在滦河东岸的一个部落里,草原上的牧民们正穿着厚厚皮袄,清扫着积雪。   “杨大郎,歇歇吧。”   一个三十多岁,看上去非常健壮的女人穿过部落,来到河边的一个帐篷外。   那帐篷不是很大,只能容两个人居住。   帐篷外的拴马桩上,系着一匹神骏的高头大马。   那马体高在五尺向上,也就是一米五以上的高度。身体呈管状,胸部窄,背部长,肋骨架浅,趾骨区长而不显,后区则略窄,但强健有力。臀部略长,肌肉发达,呈正常的倾斜角度。   耆甲高过普通的战马,长且肌肉发达。   肩宽,弧度良好,皮毛亮泽而皮很薄。这匹马的体型极为饱满又没,头细颈高,四肢修长。它体形优美,在衬以高昂弯曲的颈部,更凸显出它完美的身形曲线。   此刻,这匹黑马正静静站在那里,不时发出一两声轻弱的响鼻。   而在距离黑马不远处的帐篷门口,则插着一根鹅卵粗细的大枪,通体黝黑,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帐篷旁边,有一个简易的棚子,里面垒砌了一个火炉。   一个身高大约在176公分上下,体形单薄的少年,正光着膀子,抡锤敲打通红的铁块。   那柄大锤,约摸着有十几斤重,但是在少年的手中,却轻若无物。   他头发披散,在身后用一根黑色带子扎起来,好像马尾一样拖在身后。光着膀子,挥舞着铁锤。每次铁锤敲砸在铁块上,都可以看到那单薄的身体,竟分歧曲线柔和的肌肉。   “杨大郎,这么早你就开工了?”   女人站在棚子外面,笑呵呵与少年招呼。   少年停下锤,转过身来。   他生就一副清秀的面容,脸上的线条很柔和,还带着一种呆萌的气质。   “原大娘,你来了。”   少年,赫然正是杨守文。   而站在棚子外面的女人,也是他的熟人,那个当初在孤竹托付了杨茉莉的原大娘。   “狼矛又去打猎了?”   “是啊,反正呆在这里,也无事可做。”   原大娘口中的狼矛,就是阿布思吉达。   吉达,在突厥语里本来就有长矛的意思。加上他性子坚韧,沉默寡言(哑巴),且出手狠辣,一如草原上的孤狼。所以,这部落里的人们,都称呼吉达做‘狼矛’。   杨守文和原大娘相遇,也是一个偶然。   那日,他和阿布思吉达从昌平一路北上,追踪慕容玄崱的叛军。   他要抓住慕容玄崱,打听幼娘的消息。可慕容玄崱却非常小心,而且为人很机警谨慎。他坐镇中军,身边总跟随着一个三百人之多的卫队,守卫可称得是森严。   杨守文艺高人胆大,却不代表他会莽撞行事。   那三百卫队,号称灵狐卫,据说是慕容玄崱从静难军中千挑百选出来的锐士。一对一,乃至一对十,杨守文都不会畏惧和退缩。可一对三百,就算是有吉达相助,也不可能取胜,更不要说抓住慕容玄崱。慕容玄崱机警如狐,一旦失败,再想动手就会变得非常困难。对付这个家伙,杨守文和吉达都认为,需要一击必中。   慕容玄崱撤离昌平之后,出居庸关,过妫州,一路向北。   他先是收拢了清夷军的溃兵,而后攻占广边军,强渡潞水之后出长城继续东进。   一路上,他不断收拢溃兵,袭扰那些弱小的部落。   等到了滦河的时候,原本只有三千多人的静难军,竟然壮大到了七八千人,声势颇为骇人。   杨守文眼看着慕容玄崱的兵马越来越多,也不禁暗自叫苦。   可是,他又没有办法阻止,期间他和阿布思吉达几次暗助小部落,试图进行偷袭。只是,草原上本就是强者为尊,适者生存的世界。小部落见慕容玄崱势大,所以抵抗也就不甚激烈。杨守文两人虽然杀了近百名静难军,但却无法阻止慕容玄崱的势力越来越大……刚开始的时候,杨守文以为这回事一次速战速决的追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慕容玄崱东出长城,杨守文意识到,这将是一次漫长的追击。   这,需要耐心和时间。   杨守文不断适应着这种追击的过程,耐心越来越大。   在十月中,他们于滦河下游,也就是武列水和滦河交界处之处,遇到了原大娘一行人。   原大娘他们是从孤竹逃难而来。   靺鞨人偷袭居庸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等于是把原大娘他们也都卷入了战乱之中。   一开始,原大娘等人在观察局面。   可随着慕容选择败北,原大娘等人也不敢在孤竹继续居住。   天晓得,朝廷大军回来之后,会不会对孤竹进行报复?毕竟,那些靺鞨人出自孤竹。   乍遇杨守文两人,原大娘也非常惊讶。   不过,她没有询问杨守文两人的目的,甚至还为杨守文掩饰身份,让两人在部落中落脚。   可是,那武列水和滦河交界之处,兵荒马乱,且荒凉贫瘠。   更可怕的是,他们还要面对来自于奚人的袭扰。这里,依旧是大唐治下,名为饶乐都督府。不过,朝廷对这里的控制力度,几乎为零。生活在这里的游牧民族,以奚人为主。这是个喜欢蛇鼠两端的民族,即归附朝廷,同时又与突厥人交好。   武则天登基之后,对外战事接连失败,令奚人渐渐向突厥靠拢。   万岁通天元年的契丹人之乱,奚人同样也有参加。只是他后来见情况不妙,又马上和突厥人联手,从背后狠狠捅了契丹人一刀。之后,奚人靠着突厥人稳住阵脚。   奚人的不断袭扰,令部落也无可奈何。   无奈之下,部落的人们在经过商议之后,决定继续北上,前往赤山落脚。   赤山归属于松漠都督府,同时又是契丹人控制的地区。如今的契丹人虽然已不复早先李尽忠时期的强盛。但盘踞赤山,依旧是不可小觑的力量,无人敢去轻视。   最重要的是,赤山契丹与突厥和靺鞨人交好,正不断招拢契丹子民。   部落里,以契丹人为多,投靠赤山,自然能够得到关照,也是大家最终同意的原因。   杨守文本不愿意同行,可是后来听说这支队伍会路过滦河,也就是如今慕容玄崱盘踞之地,他立刻改变了主意。只是没有想到,就在他们抵达滦河的时候,一场暴风雪突然袭来,令他们不得不暂时停下,在滦河畔安营扎寨,等待风雪停息。   “大郎,我们要出发了!”   原大娘看着杨守文,轻声道:“虽然不知道你们的目的,但我想你不会和我们一起走吧。”   杨守文犹豫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县尉之子,又怎会随我们同行?”   她说完,上前拍了怕杨守文的肩膀。   天气很冷,几乎是滴水成冰。可杨守文身上却汗涔涔,更冒着一股白色的雾气。   “帐篷就留给你,待会儿我让人再松懈酒食。   再过几日,还会降温,如果你们打算在这里长留的话,最好找个妥当的地方安顿。已经是隆冬了,天晓得暴风雪何时会再来。这帐篷撑不久,你们要早作打算。” 第一百五十三章 我在滦河观风景(二)   杨守文心中一暖,轻轻点头。   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告诉原大娘自己的真实目的。可是这一路走来,杨守文相信,原大娘一定看出了端倪。可她什么都没有问,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关照。   “大娘,你这一去赤山,就不回昌平了吗?”   原大娘苦笑道:“我倒是想回去,可现在的情况,实在是太危险。   你们汉人,本就对我们有提防。这次又出了那种事情,估计你们的女皇不会善罢甘休。除非能确定安全无事,估计我会在赤山住上一阵子。如果大郎有空闲的话,可以来赤山看我……嘿嘿,赤山的姑娘或许没有你们汉人娇嫩,但很热情呢。”   原大娘一番话,说的杨守文满脸通红。   “好了,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   等你回去了,代我向乌力吉问好,就说有机会的话,让他来赤山,我请你吃最好的牛肉。”   说完,原大娘挥挥手,便转身离去。   杨守文目送原大娘走远,也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抄起铁锤,又开始敲打铁片。待一个马蹄形状的铁片敲出来之后,他将烧红的铁片放进一旁铁桶里,融合了马尿和雪水的液体中,吱的一声响,窜出一股白色气雾。棚子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子难闻的味道,令杨守文连连蹙眉。   他走出棚子,从柱子上拿下一件厚厚皮袄,穿在了身上。   然后,杨守文回到帐篷里,坐在暖乎乎的兽皮毡毯上,拿着小锉子,把已经打好的马蹄铁锉平。   帐篷外,那匹高头大马发出一声响鼻。   ……   马,是一匹汗血宝马。   事实上,那天晚上杨守文和阿布思吉达从大营里冲出来的时候,并没有留意到这一点。一直到天亮,杨守文偶然间发现胯下战马的肩胛上好像在流血。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战马受了伤,于是连忙下来查看。这一查看,杨守文才发现,那所谓的‘血水’,其实是战马流淌出来的汗水。这匹马,竟然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   其实,这也不奇怪。   阿布思吉达是从堇堇佛尔衮王帐后面的马厩里找到的这几匹马,想必此前是佛尔衮的坐骑。   马鞍,是用黄金打造,甚至连马镫上都镶嵌着绿松宝石。   杨守文此次追击,也是临时决定,身上没有带什么盘缠。   他后来在广边军把马鞍卖掉,换上了一副上等的马鞍,但看上去很不起眼,更谈不上奢华。   这匹马,因为头顶有一撮金黄色的毛发,故而杨守文唤之为‘大金’。   说起来他的确是没有什么起名的天赋。后来和原大娘说起来的时候,原大娘又给大金起了一个突厥名字,叫做阿拉塔,也是黄金的意思。对此,杨守文并不在意。   就是个名字,又有什么问题?   阿布思吉达的那匹马,同样来历不凡。   虽然不是什么汗血宝马,确是纯正的河曲马,也是雄壮威武。   但吉达却给它取了一个‘苏赫’的名字。苏赫,在突厥语之中,就是‘斧头’。吉达不说话,可是能和马用眼神和手势沟通。只是这‘斧头’……那‘大金’也就算不得什么。   接下来,他们还要继续等待,寻找机会。   杨守文担心战马受伤,于是就打了几副马蹄铁出来。   他的手艺不算好,但曾跟随老胡头学过一段时间。所以马蹄铁出来之后,式样虽然丑陋,但基本的要求,都可以达到。杨守文把马蹄铁挫好,正准备出去,忽听得外面一阵人喊马嘶。   原来,是原大娘派人东西过来。   她们马上要动身启程了,原大娘送来了两匹突厥马,还有一些衣服和酒食,以及两百枝鹰翎箭。   原大娘的好意,杨守文没有拒绝,直接把东西收下。   突厥马可以做驮马,在某种程度上,更方便杨守文他们行动。   向对方道谢之后,杨守文便来到了河边。只见营地里人声鼎沸,部落的人们已经把行囊收拾妥当,准备启程。   远远的,杨守文就看到了原大娘,骑在一匹马上。   她冲着杨守文挥了挥手,“杨大郎,早点离开这里,估计天黑之后,还会有风雪。”   “原大娘保重!”   杨守文拱手,朝着原大娘躬身一礼。   原大娘则摆了摆手,拨转马头喊道:“走了,出发了!天黑之前,咱们必须要渡过鹦鹉河,今晚在河源宿营。”   “走喽,上路喽!”   部落的人们高声喊喝,车马缓缓在雪地上行进。   看着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歌声渐渐变得模糊,杨守文心里突然间有一丝的感慨……   ……   营地,一片狼藉,只剩下杨守文他们住的那顶帐篷,孤零零立在河畔。   杨守文想起了原大娘的话,转身回到帐篷里。他把东西收拾起来,用一块兽皮包裹,扎好之后,便从帐篷里拿出来。从地上反手拔出那杆虎吞大枪,杨守文紧走两步,来到棚子下,一枪把火炉捣毁。他从水桶里,取出那块打好的马蹄铁装起来,走出棚子的时候,大枪舞动,啪啪两下打断了两边的木头柱子,棚子轰然倒塌。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阿布思吉达纵马行来,马背上还驮着一头血淋淋的小鹿。   看到空荡荡营地,吉达一愣,翻身下马走到杨守文的身边,比划了几个手势。   “嗯,他们要去赤山,已经出发了。”   “我们?”杨守文搔搔头,一边比划手势一边道:“原大娘说,今天晚上可能还会有风雪,让咱们换个地方宿营。你这几天四处狩猎,可曾发现能藏身的地方?”   阿布思吉达想了想,而后用力点头。   他比划着手势,意思是说: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不过距离有些远。   但是那里,距离叛军很近,而且不会被他们发现。如果我们要藏身,那边是最好。   距离叛军很近?   杨守文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既然如此,咱们收拾一下,准备动身。”   他把那头小鹿的尸体,连同酒食一起,放在一匹突厥马身上。   然后把收拾好的行李放在另一匹马的身上。两人擎枪上马,杨守文看了一眼帐篷,而后纵马从正在燃烧的棚子废墟里抄起一根燃烧的木头,便丢在了帐篷上面。   游牧部落为了防止雨雪,所以在帐篷上会涂抹牛油。   一碰火,那帐篷立刻烧起来,火势越来越大。   阿布思吉达骑着斧头,一只手牵着两匹马的缰绳。看杨守文回来,于是用手一指前方。   “你带路,咱们出发。”   杨守文挥手,从吉达手中接过一匹马的缰绳。   两人四骑缓缓而行,身后那帐篷的火也越来越大,发出噼啪的声响,冒起滚滚黑烟。   风,从雪原上吹来,卷起偏偏雪花,在空中飞舞。   杨守文两人在天黑前抵达四道沟。   这里距离慕容玄崱的叛军营地,大约有十里左右。周围山峦起伏,地势颇为险要。   慕容玄崱选择这里,正好可以背靠突厥,东联祚荣。   这里距离奚族王帐大约有八十里,也方便联络。慕容玄崱如今,手下有兵马七千人,一路上更裹挟了近万人前来。看他的意思,是想要在这里建城,而后站稳脚跟。   吉达带着杨守文,在四道沟找到了一个山洞。   这山洞很深,面积也很大。最重要的是,洞口很隐蔽,仿佛与洞外的冰天雪地隔绝。   洞里有一条地下河,水质清澈。   而在山洞的深处,还有一个天然温泉,水汽蒸腾。   杨守文牵着马进来,也不禁发出一声赞叹:“吉达,这地方你怎么找到的?真是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我在滦河观风景(三)   夜幕,将临。   一如原大娘所说,快到戌时的时候,暴风雪袭来。   叛军大营延绵十数里,在风雪中,依稀可以看到火光闪烁,人影晃动。   在距离大营约百余步的一处疏林中,杨守文和阿布思吉达身上都用白棉布制成的大氅把身体包裹起来,脸上带着风巾,透过林木的间隙,仔细观察营地的动静。   隐隐约约,从营地里传来犬吠声。   杨守文蹲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大约半个多小时之后,才起身示意阿布思吉达跟上。两人在雪地里艰难行进,围着那营地转了两个多时辰。一直快到寅时,两人才返回四道沟的山洞里。天气太冷了,一进山洞,杨守文就脱的赤条条,跳进温泉。   阿布思吉达把洞口的痕迹清理干净,在温泉边上点上篝火。   这里位于山洞的深处,即便是点上火,外面也无法看清楚动静。他旋即也跳进温泉里,从地上拿起一个酒囊,递给杨守文。冰凉的酒顺着喉咙流进肚中,杨守文长出一口气,整个人也感觉舒服很多。把酒囊递给吉达,他靠着温泉的边缘,闭目沉思。   “吉达,能混进去吗?”   阿布思吉达想了想,点头表示可以。   一万多人的营地,如果只在外面打转,恐怕很难接近慕容玄崱。   只有混进去,才可以得到更准确的消息。吉达生就突厥人的面孔,又不会说话,而且武艺高强,足以自保。如果他能混到营地里的话,事情会变得容易很多。   而杨守文,混进营地的用处不会太大。   慕容玄崱手下的兵马,多来自静难军和妫州。别看只隔了一座居庸关,这口音上区别不小。杨守文一口昌平口音,糊弄普通人还行,若是遇到有心人,就很难瞒过去。虽然说那些被裹挟来的难民也很杂,可万一露出马脚,就会功亏一篑。   相比之下,吉达那张突厥人的脸,就有天然的优势。   “你混进去之后,设法打听一下慕容玄崱的动静。   不要太心急,咱们可以等。我会在这边接应你,每两天咱们设法碰一次头,这应该不难。”   吉达点头,表示明白。   篝火熊熊燃烧,把山洞照映的忽明忽暗。   杨守文靠在温泉的边沿,也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疲惫。   一转眼,已经快两个月过去了……他们从昌平一路追下来,行程近千里,可是幼娘却杳无音讯。这让杨守文也有些心急!不知为什么,他有种感觉,自己和幼娘,似乎相隔越来越远。   但愿得,能有收获吧。   想到这里,杨守文轻轻叹了口气。   他从温泉里出来,换了一件干爽的内裤,然后铺开两张兽皮毡毯,便靠着篝火躺下。   吉达很快也走出温泉,在另一边和衣而卧,发出均匀鼾声。   杨守文翻了个身,仰面朝天的躺着,目光直勾勾盯着山洞顶部的那些形象各异的石钟乳,脑海中不自觉,又浮现出了幼娘那纯真动人的小脸。他闭上眼,心里默默念叨:幼娘别怕,我马上就来救你。   ……   “兕子哥哥,快来追我啊。”   杨守文仿佛又回到了虎谷山,只见满山遍野枫红似火。   幼娘在红枫中奔跑,菩提跟在她身边,不时停下脚步,扭头冲着他吠叫两声,似乎是在催促。   杨守文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愉悦很多。   他跟在幼娘和菩提身后奔跑,可渐渐的,他发现自己和幼娘的距离越来越远。任凭他如何发力,始终无法拉近两人的距离。这也让杨守文感到心慌,连忙高声喊道:“幼娘,慢点跑。”   可是幼娘却好像没有听到他的呼唤,越跑越远。   杨守文急的满头大汗,眼见幼娘的背影只剩下一个黑点,嘶声喊叫道:“幼娘!”   哐当!   杨守文不小心,踢倒了放在脚边的虎吞大枪。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下子坐起身来。   身上的内裤,已经被冷汗湿透,心跳的也格外急促。   又在做梦!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站起身来,才发现篝火已经熄灭,而阿布思吉达,也不见了踪迹。   他的枪还在,不过衣物却没有了。   杨守文激灵灵一个寒蝉,连忙赤脚往外走。   阳光,透过洞口的藤蔓照射进来,四匹马正悠闲的在洞口游荡。   他来到洞口,就见外面雪已经停了,天也亮了。骄阳当空,阳光普照,迎面一股冷风吹来,让杨守文激灵灵,一个寒蝉。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昨晚让吉达设法混入营地。   这家伙,还真是个行动派!   杨守文回到洞内,穿上衣服鞋袜,然后把长发简单的扎成一个马尾巴,垂在身后。披上大氅,带上帷帽。他提枪走到洞口,牵着大金往外走去。斧头很老实,如果没有吉达,就不会乱跑。同时,它还会看着那两匹突厥马,也不必杨守文费心。   杨守文在洞外骑上了大金,踏着积雪离开山洞。   他围着四道沟转了一圈,用铁丸弹弓射杀了一只傻狍子。   这里,应该就是后世的木兰围场,千年后,这里将会变成满清皇帝的御用猎场。   只是现在,这里还很荒凉。   他纵马上了一座山丘,举目向四周眺望。   白茫茫一片,不见一个人影……慕容选择倒是有眼光,选择这里作为他立足的据点。   可以想象,这家伙如果真的能够在这里建城成功,说不定能有一番作为。   西北,是突厥人的地盘。   东北,则是契丹人的松漠都督府。向东,他可以与祚荣结盟,联手打压奚人;同样,他也可以和奚人合作,联手阻止祚荣向西挺进。如果祚荣和奚人联手,慕容玄崱可以选择和契丹人结盟,也能够向突厥人求援……这里,还真是一块风水宝地。   想到这里,杨守文不禁蹙了蹙眉头。   慕容玄崱为什么不直接去投靠突厥人,却带着手下跑来这荒山野岭里自立门户呢?   按理说,他帮过突厥人,而且手里有兵。   如果投靠突厥,肯定能获得重用,好过现在自己打天下。   亦或者说,他有野心,想要在这塞北之地另起炉灶?这也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   杨守文觉得,慕容玄崱来这里,肯定有他的目的。   难道说……他还想着回中原吗?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张名单,以及那封用突厥文书写的信件。虽然杨守文并不清楚信件里的内容,但他能猜出,那信来自何方。   看样子,这朝堂里面恐怕也不会太平静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被遗忘的名字(上)   洛阳,东宫。   太子李显一大早就入宫请安,太子妃韦氏正端坐梳妆台前画眉。   已过而立之年的韦氏,依旧美艳动人,丝毫不显老态。她本是名门之后,乃京兆韦氏之女。李显第一次做太子的时候,韦氏因为姿色美艳,被封立为太子妃。   之后,她为李显剩下一子四女,更得李显宠爱。   本来,韦氏身居高位,注定了一声享受荣华。特别是李显在嗣圣元年登基之后,韦氏立刻被册立为皇后,可谓母仪天下,风光无限。可就在这人生最巅峰的时候,李显得罪了武则天,被武则天罢黜,贬为庐陵王,而后又被赶出长安,前往房州。   在房陵被幽禁期间,韦氏和李显经历了种种苦难。   而他的家族,更在李显被废黜之后,境遇惨痛。韦氏的父亲韦玄贞流放钦州,并死于钦州;母亲崔氏,乃博陵崔氏之女,却随着韦玄贞一同发配,被钦州首领宁承杀害。   四个兄弟,客死容州。   只有两个妹妹,因逃窜而获免,但却下落不明。   时隔十四年,韦氏重返神都,已不复当年的轻佻姿狂。她深知,李显虽然被册立为太子,但位置并不稳固。外有武家兄弟蠢蠢欲动,内有自家兄弟在旁虎视眈眈。   你道李旦,果真就甘心吗?   当年李显被贬,李旦随后登基。   但没过多久,武则天登上皇位,李旦不得已禅让。失去皇位的李旦,为了讨好武则天,甚至把自己的姓氏做了更改。他改名为武旦,而后在东宫整整居住八年。   谁料想,八年之后,武则天的确是复立了太子,但人选并不是他。   虽然李显回来的时候,已经改回原来名字的李旦表现的非常亲热,更没有一句怨言。可韦氏能看得出,李旦眼中流露出来的不甘,以及那极力掩饰的浓浓恨意。   这,也让韦氏变得更加小心……   “母亲,母亲!”   韦氏梳妆完毕,正准备出门,却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少年,看年龄当在十七八的模样,相貌俊美,姿容不凡。只是他此刻却显得非常慌张,走进房间之后,甚至顾不得见礼,便开口道:“母亲……”   “卢舍那,注意仪表。”   不等少年开口,韦氏脸一沉,厉声喝道。   这少年正是李显的长子李重润,小名卢舍那。   之所以是叫卢舍那,也是为了讨武则天的欢心。因武则天崇佛,故而李显和韦氏干脆给李重润起了一个佛家的名字。李重润闻听,心里一咯噔,连忙闭上嘴巴。   李显,性情温和。   而韦氏,对孩子却非常的严格。   所以李重润不怕李显,但是对母亲韦氏,却颇有些畏惧。   韦氏见他稳下来,这才轻轻点了点头,而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宫女,沉声道:“你们先下去吧,我与皇太孙有话要说。”   “是!”   宫女连忙一福,躬身退出房间。   韦氏走到门口向两边看了一眼,确定没人之后,这才回身道:“卢舍那,我与你说了多少次,要注意姿容仪表。你如今是皇太孙,他日你父登基,你便是太子。   似你刚才那样慌慌张张,若被皇上看到,定要说你不懂礼数……以后,要千万注意。”   李重润是李显的长子,早在李显第一次被册立为太子的时候,就被册立为皇太孙。   听了韦氏的话,李重润一吐舌头。   “母亲,孩儿记下了。”   “你这孩子,这么大了,怎地还这样顽皮?”   韦氏的眼中,透出一抹慈爱的光芒,轻轻掐了一下李重润的脸颊,而后坐在榻上。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你刚才慌慌张张,到底何事?”   李重润闻听,立刻收起嬉笑之色。   他又走到门口向外面看了一眼,这才返回韦氏身前,轻声道:“母亲,可还记得杨守文?”   杨守文?   韦氏一愣,脸上露出疑惑之色。   “这名字听上去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来……是那家子弟?   对了,我还没有问你。太子让你随国老前往邺县,是要你跟随国老学习。你不老老实实待在邺县,怎地跑回来了?杨守文又是什么人?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名字?”   “我就知道,母亲已经忘了此人。”   “怎么,我应该记得吗?”   李重润有些无奈,轻声道:“母亲还记得,均州武当山下,那对救了咱们的祖孙吗?”   韦氏闻听,骤然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说……”   李重润用力点了点头。   韦氏那美艳的面庞上,笼罩了一层阴霾。   “已经十二年了吧……我记得那时候你才五岁。对了,你为何提起这个名字呢?   当年你父亲到了房陵之后,也派人去打听过。   不过,据传回来的消息说,那一家人已经离开均州,下落不明。十二年了,若你不提起这个名字的话,我险些忘了这件事。这么多年,想必他们都已经死了吧。”   最后一句话,韦氏的语气有些阴冷。   李重润咬咬牙,摇头道:“母亲,我在邺城看到一份战报,杨守文的名字就在其中。”   “啊?”   韦氏的脸上,顿时露出惊慌之色。   不过,她很快冷静下来,淡定笑道:“就算是,也可能是同名同姓,不是一个人呢?”   李重润却沉默了,让韦氏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卢舍那,不会那么巧吧。”   “那战报上说,杨守文年十八岁,与孩儿同岁。他父亲名叫杨承烈,是昌平人……我记得,母亲当年派人打听回来的消息也说,那人的父亲叫做杨承烈,对吗?”   “可一个是弘农杨家,一个是……”   “弘农杨家,已经把他除名了。”   韦氏顿感一阵头大,坐在榻上,呆呆发愣。   “你真的认为,是同一个人吗?”   李重润用力点了点头,“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有一个杨守文同名同姓也就罢了,又恰好有一个名叫杨承烈的父亲?母亲,这种巧合,你能够相信吗?”   韦氏苦笑摇摇头,站起来,在屋中徘徊……   “那封战报,国老可曾看过?”   “国老身体不适,所以当天休息。那封战报只我一个人看到,然后就藏了起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被遗忘的名字(下)   “藏起来好,藏起来好。”   韦氏点点头,目光一闪,盯着李重润道:“卢舍那,你可以解决吧。”   李重润道:“我已经抄录了一份,不过那战报里关于杨守文父子的消息,全部抹消。”   “这样最好!”   韦氏露出赞赏之色,轻声道:“太子重回神都,但根基不稳。   圣人喜怒无常,随时都可能把我一家赶回庐陵。卢舍那,娘不想再回去了……太子显然已经忘记了那件事情,就不要再让此人出现在太子面前。前些日子,梁王在圣人面前提出请求,有意和太子结为亲家,想要裹儿嫁给他的儿子武崇训。   圣人对这桩婚事,似乎也颇有些意动。   娘以为,这对于太子而言,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如果太子能够和梁王结亲,有助于他在朝堂上站稳脚跟。要知道,太子离开中枢多年,在朝中全无根基。虽说有国老支持,但是……如果太子能早回来五年,不!三年也行,都不至于如此。”   说完,韦氏重重叹了口气。   李重润已经明白了韦氏的心意,但脸色却更加难看。   “卢舍那,有困难吗?”   李重润点点头,“杨守文的生母,是荥阳郑氏女,而他的舅舅,就是河南校尉郑灵芝。”   韦氏闻听,顿时一阵头大。   一个被弘农杨氏开革出去的杨守文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背后还有一个荥阳郑氏。   虽说五姓七宗这些年被打压的厉害,但底蕴犹存。   而郑灵芝,更不是那被禁婚的七姓十家之内,他的妻子出身清河崔氏,母亲则来自于太原王氏。这一下子,就卷进来三姓大族。交好武三思固然重要,可若是得罪了三姓豪门,同样是麻烦不小。郑灵芝为人低调,但其背后的实力可不小啊。   “那杨守文流落昌平这么多年,郑氏都没有联络,难道他们改主意了?”   李重润苦笑道:“改没有改主意孩儿不知,但孩儿知道,高睿派人护送杨守文同父异母的弟弟前往荥阳去了。估计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抵达,并且见到郑灵芝。”   “高睿,怎么他也卷进来了?”   李重润轻声道:“说来也巧,据说是杨承烈在昌平遇到了麻烦,让杨守文的弟弟代他去拜见郑灵芝。不想那杨瑞在赵州意外遇到了高睿,还破坏了突厥人的阴谋。高睿因此非常喜爱他,于是收杨瑞为义子,还让高仲舒亲自把他们送去荥阳。”   高仲舒,就是高睿的次子,博通经史,在关陇地区名声极大。   韦氏这下子是真头痛了!   一个小小的杨守文,竟然把这么多人卷进来。韦氏也是个果决的女人,可是面对这样的局面,她也不得不小心处理。一个不谨慎,她就会激怒整个关陇贵胄,以及中原世族。   “母亲,孩儿以为,也不必太在意杨守文。   他父子这么多年在昌平隐姓埋名……孩儿就不相信,他不知道太子身在何处?若他有心投奔太子,早十年他就可以去房陵。可是十几年来,他一家宁可躲在那苦寒之地,也没有和太子联络,说明他本就没这个心思。孩儿派人去盯着他们,只要阻止他们和太子相见就好。等裹儿婚事完成,他就算有心捣乱,也没有用。”   韦氏闻听,不禁连连点头。   李重润说的很有道理,“那这件事,可千万不要让裹儿知道。”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如银玲般悦耳的声音,“母亲,什么事不要裹儿知道啊。”   韦氏和李重润心里一颤,忙抬头向外看去。   却见一个绝美的少女,年纪大约在十三四的模样,正昂首挺胸的从外面走进来……   少女美貌,即便是韦氏看到,都有些嫉妒。   只是她那一身装束,却让韦氏感到头痛不已。   明明是一个倾城倾国的美少女,却偏偏一身男儿家的打扮,甚至还挎着一口宝剑。   “裹儿,你怎么又穿你兄长的衣服。”   李重润则指着那少女,“裹儿,这衣服是我刚在幽兰坊请朱夫人亲手制作……我都没来得及试过,你怎么找到的?”   “嘻嘻,笨蛋大兄,你以为把衣服藏在阿娜日房里我就找不到吗?   裹儿想要找的东西,就算是你埋在地里都能翻出来,更不要说阿娜日那小丫头片子。   哼,我就吓了她一下,她什么都招了。”   李重润闻听,一拍额头,露出苦笑。   “母亲!”   韦氏则哭笑不得,指着少女道:“你这丫头,好好的女装不穿,偏喜欢这男儿的服饰。”   “可是父亲却喜欢嘛。”   “你……”   韦氏对眼前的少女,没有丝毫办法。   她四个女儿,其他三个都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惟独这个丫头……偏偏李显还最喜欢这个丫头,什么都宠着她,顺着她。以至于严肃如韦氏,也拿她没有办法。   “对了母亲,刚才你们说,什么事不要裹儿知道啊。”   韦氏眼珠子滴溜溜打转,便看向了李重润。   那意思分明是说:你来解释。   可我怎么解释?   少女瞪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天真看着李重润。   李重润最受不了她这种眼神,最后只得苦笑道:“再过两个月,就是裹儿的生日。   母亲让我给你一个惊喜,并且不许我告诉你。”   “有礼物吗?”   少女顿时笑逐颜开,上前抱住了李重润的胳膊,“大兄,裹儿前两日在宝香阁看到了一棵好漂亮的珊瑚树,比姑姑那棵珊瑚树还要漂亮,裹儿想要,却囊中羞涩。”   她的姑姑,就是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   李重润心里一阵发苦,忙求援似地向韦氏看去。哪知道,韦氏却把头一扭,当作没看见。   为娘的,同样囊中羞涩!   太平公主的那棵珊瑚,据说价值万金,是武三思今年送她的生日礼物。   李显如今,虽贵为太子。但初来神都,哪有闲钱?就算有闲钱,他也要买礼物孝敬武则天,更要去打点各方,拉拢关系。这都需要钱,李显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比太平公主那棵红珊瑚还漂亮?   那岂不更贵!   我儿,委屈你了,为娘实在是帮不得你。   看着韦氏和李重润那一脸的苦色,少女眼中闪过一抹狡佶之色,一双明眸更笑成了月牙。   哼哼,让你们骗我…… 第一百五十七章 朝天一枪(上)   进入十二月,天气越来越冷。   这已经是一年间最冷的时候,或许比不得东北,但相较于中原,饶乐都督府堪称寒极。   慕容玄崱率灵狐卫出饶乐都督府,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   这饶乐都督府,又名奚王牙帐,坐落于土护真河以西的丰饶土地之上。   奚族历史很悠久,相传早在殷商时代,就有奚族的记载。东汉经学家郑玄曾注云:奚,女奴也。   又有奚隶一词,是泛指男奴、女奴。   根据后世专家分析,奚族可能是作为被贵族役使的一个民族,甚至被铸在青铜器上。   但到了唐朝,奚族逐渐强盛。   唐太宗李世民征讨高句丽的时候,有奚族大酋苏支从征有功。后来其子可度者内附,唐太宗为其专开饶乐都督府,并且拜可度者使持节六州诸军事,饶乐都督,楼烦县公,赐李姓。   好吧,不得不说,奚人的名字很古怪!   但是当奚王得到李姓之后,名字就逐渐正常起来。   现任奚王名叫李大酺,就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万岁通天元年,契丹造反,李大酺跟着造反,并与突厥相表里,号称两蕃。他忽而依附唐,时而有依附突厥。朝廷为了稳定东北边境,对李大酺也是很束手无策,只能尽量采取安抚的政策。   于是乎,奚族逐渐强大。   慕容玄崱此次前来饶乐都督府,自然不可能瞒过李大酺的眼睛。   不过,李大酺也很聪明。饶乐都督府地广人稀,也的确是需要大量的人口。奚族虽然已经强盛,可是相比起突厥、契丹以及靺鞨人,不论是人口还是实力,都有很大差距。为此,奚人有的时候,也要面临契丹人和靺鞨人的夹击,更需臣服突厥。   慕容玄崱到来,无法改变整体局势。   但他若是留在饶乐,被可以使其作为沟通突厥的桥梁,也能成为奚人的屏障。同时还能强化饶乐的实力,对抗契丹以及靺鞨人。至于慕容玄崱是否会吞并饶乐?李大酺倒是一点都不担心。饶乐之所以为饶乐,是因为他李大酺在这里驻扎。   一旦饶乐都督府被慕容玄崱吞并,第一个不答应的,恐怕就是中原的朝廷。   说穿了,李大酺就是个墙头草。   慕容玄崱之所以亲自来牙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带来小两万人千里迢迢,长途跋涉到饶乐之后,准备在开春后建城。可没想到,粮食却出现了短缺。毕竟两万人,每天吃喝拉撒的用度非常惊人。再加上饶乐苦寒,还需要有防寒之物。在进入十一月末,营地里的物资,就变得短缺起来。   无奈之下,慕容玄崱就想到了李大酺。   他可以去找突厥借粮,但是黑沙城距离饶乐路途遥远,远水解不了近渴。更何况,找突厥人借粮容易,还的时候就会非常痛苦。那是一帮子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   突厥人不能仪仗,契丹人更不可能。   慕容玄崱和契丹人没有什么交情,又怎可能借来粮食?   至于靺鞨人?   祚荣那家伙不见得比默啜强到哪儿去。而且,慕容玄崱同样要面对和突厥相同的问题,那就是从饶乐到东牟山,路程同样遥远,道路呢?恐怕比去突厥更困难。   相比之下,也只有李大酺最好说话。   事实上也证明,当慕容玄崱登门拜访的时候,李大酺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只不过,李大酺要求,一旦奚人对外开战,慕容玄崱必须要予以协助。   对此,慕容玄崱正好求之不得。   两人一拍即合,剩下的事情也就变得容易起来。   得到了奚人的物资支援之后,慕容玄崱的心情也随之大好。他率领灵狐卫踏上返回围场的归途。而作为礼数,李大酺还专门率领人马,护送慕容玄崱一段路程。   “过前面鹦鹉洲,就可以看到咱们的营地了。”   慕容玄崱眼见就要到家,心情顿时大好。   他勒住马,手指前方一片苍茫雪原,大声笑道:“咱们这就催马扬鞭,争取今晚能在营地里吃酒。”   身后灵狐卫齐声喊喝,回应慕容玄崱。   战马奔腾,扬起了漫天的雪尘。   一行人快要到鹦鹉洲的尽头,远处已经依稀可以看到营地的轮廓,都忍不住归心似箭。   就在这时,迎面一匹快马拦住了去路。   “前面可是慕容将军?”   慕容玄崱连忙勒住马,认出对方身穿静难军的衣甲,想必是自己的手下。   不过听声音,那人好像年纪不大。   骑士在距离慕容玄崱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下来,大声道:“将军,营地遭遇契丹人偷袭。”   “什么?”   慕容玄崱一惊,催马紧走两步。   但是,他又立刻勒住马,在距离对面骑士大约十几步的时候,上上下下打量起对方。   “你是谁?”   “卑下名叫木易,在左领军帐下听命。”   左领军,是慕容玄崱造反之后,重新为手下设定的编制。   因为他的兵马人数增加了一些,又担心突厥人会产生误会,干脆就抛弃了唐军的军制,设立左右领军。这是慕容玄崱到达围场之后才确定的军制,外面人不会知道。   可不知为何,慕容玄崱并没有就此放松警惕。   他盯着对面骑士,突然哈哈大笑:“无知小儿,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哄骗本将军?”   “将军此话怎讲?”   “高味道的手下我虽然说不上全都认识,但能叫得上名号的,我都知道。   可是你,我却非常陌生……更重要的,你一口昌平口音,休想瞒得过本将!来人,把这奸细给我拿下,我倒要看看,什么人如此胆大,居然跑来这里哄骗于我。”   伴随着慕容玄崱一声令下,身后灵狐卫纵马上前。   那骑士见此情况,倒也没有显出慌张之色。   他抬手摘下大枪,胯下马呼的一下子长身窜出,就要向慕容玄崱扑来。   “好马……咦,你这是堇堇佛尔衮的坐骑?”   慕容玄崱一眼认出那骑士胯下坐骑的来历。没办法,那匹马实在是特征太明显了。   一身黑亮毛发,如同缎子一般。   而头顶一撮金黄色的毛,更是极为醒目。   这是号室首领堇堇佛尔衮那匹最爱的汗血宝马,名叫呼雷豹。慕容玄崱不由得催马向前两步,眼中流露出诧异的表情。而这时候,骑士已经被灵狐卫包围起来。 第一百五十八章 朝天一枪(下)   木易显得有些慌张,那杆尺寸略显短小的大枪也随之一乱。   慕容玄崱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屑之色。   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居然想来杀我?不过,这小子年纪似乎不大,可胆子却不小!   想到这里,慕容玄崱立刻道:“休要杀他,留活口。   灵狐卫齐声呐喊,攻势随之一缓。   木易在马上左封右挡,看上去很狼狈。不过能看得出,这小家伙底子不错。被灵狐卫围在中间,虽然慌乱,但还能保持章法。若调教得当,倒是个堪可培养的胚子。   慕容玄崱,不禁生出了爱才之心。   他催马向前走了两步,也就在这时候,木易突然大吼一声,气势顿时发生了变化。原本的慌乱,也似乎随着这一声大喝不见了踪迹,枪法更随之变得凶狠起来。   “吉达!”   木易声音未落,慕容玄崱身侧的雪地中,突然间雪花飞扬。   一道人影从厚厚的积雪中窜出来,一杆大枪翻飞,瞬间就挑翻了跟随在慕容玄崱身旁的一名灵狐卫。他身法不停,在空中一个横挪,而后便生生向慕容玄崱扑去。   事发突然,慕容玄崱全无防备。   不过,他毕竟戎马一生,凶险的场面经历过很多,所以并不慌乱。   探手拔出腰间宝剑,他举剑封挡。只听叮的一声响,枪尖击中了剑脊,发出一声脆响。那杆大枪钉在了慕容玄崱的剑上,好像黏在一起,枪杆随之出现了一个弧度极为诡异的弯曲。而那刺客,整个人好像就凝固在空中一样,枪身弯曲的弧度越来越大。   说时迟,那时快,其实不过一息功夫。   慕容玄崱久经沙场,立刻就从那弧度中,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本能的,他奋力挥舞宝剑,觉在这时,那枪剑突然分离,刺客如雄鹰般猛然加速俯冲下来。   不好!   慕容玄崱弃蹬就想逃走。   但刺客在空中显然已经完成了蓄力,口中发出一声暴喝,如虎豹雷音般回荡空中。   慕容玄崱的坐骑呼的仰蹄而起,慕容玄崱在马上顿时失了平衡,连忙抓紧缰绳。带战马前蹄落地时,刺客已经坐在了马背上,抬手狠狠砸在慕容玄崱的后脖颈。   慕容玄崱只觉眼前一黑,顿时昏迷过去。   而刺客则抓着缰绳,拨马就走。   这一系列的变化,过程不超过十息。   等到灵狐卫反应过来,那刺客已经带着慕容玄崱离去。   与此同时,木易手中大枪化作数十道枪影,五六名灵狐卫在瞬间被刺落马下。灵狐卫彻底懵了!而木易则趁此机会,纵马冲出了重围,朝着刺客逃逸的方向离去。   “将军出事了!”   灵狐卫终于反应过来,催马就追。   只是,木易胯下这匹马是汗血宝马,而慕容玄崱的坐骑,同样是千金难买的良驹。   两匹马仰蹄翻飞,如同两道闪电。   灵狐卫虽然拼命追赶,奈何战马不敌对方,只能眼睁睁看着两匹马越来越远……   ……   “呼!”   慕容玄崱幽幽醒来。   当他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漆黑之中。   他想要挣扎坐起来,可是身子却被绳捆索绑,动弹不得。这一挣扎,自然引起了一阵声响。   脚步声响起,慕容玄崱连忙扭头。   只见一个挺拔的身影走过来,伸手把他架起,便往外面走。   “尔等何人,竟敢绑架本将?”   “慕容军使,你已经叛出了朝廷,早就不是什么将军了。”   一个幽幽的声音传入慕容玄崱的耳中,眼前的视线,随之变得明朗起来。   这是一个幽深的山洞,洞里弥漫着一股水汽,非常温暖。在不远处,点着篝火,火上架着一只狍子。那狍子已经被靠的金黄,油脂落在篝火上,发出噼啪声响。   篝火旁边,坐着一个人。   他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正挑动篝火。   慕容玄崱被拖到了篝火旁,搀扶他的人随即把他按坐下来,便走到了篝火的旁边。   他取出一把刀子,从狍子身上切下一块肉,递给另一个人。   而那人却摆了摆手,又比划了几个手势,他这才把烤肉收回来,放进口中咀嚼。   “我叫杨守文,昌平县尉杨承烈是我父亲。”   那人看着慕容玄崱,慕容玄崱才发现,他的年纪似乎并不算太大。   “你,是木易?”   “多谢慕容将军之前要手下留情,否则我怕也不能全身而退。”   杨守文说着话,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但是在火光中,却透着一丝诡异。   “昌平县尉?”   慕容玄崱坐直了身体,上下打量杨守文两眼,“原以为杨承烈了不得,不想他的儿子也有如此手段。你们从昌平一路追来,想必费了不少心思。今日把我掳来,不知有何指教?”   说着话,他眼睛滴溜溜打转,向周围看去。   杨守文当然看出了他的动作,不过也没有去阻止,而是切下一块烤肉,递到了慕容玄崱嘴边。   “将军怕是一天水米未进,饿了吧。”   慕容玄崱翻了个白眼,张口把那烤肉咬下来。   “你抓我,到底要干什么?”   他的确是饿了,一边咀嚼烤肉,一边含糊不清问道。   杨守文则看着他,半晌后开口道:“那日你驱虎吞狼失败,又在夜晚勾结奸细,偷袭昌平。   慕容将军,我不为难你,也不想害你性命,只要你能把那天从城中掳来的小姑娘还给我,我保证会放你离开。”   “小姑娘?”   慕容玄崱把烤肉吞咽干净,露出了茫然之色。   “什么小姑娘?”   杨守文心里咯噔一下,从慕容玄崱的表情里,看得出来,他似乎没有撒谎。   “就是你勾结梅娘子,夜袭我家,从我家里掳走的小姑娘!”   慕容玄崱闻听,忍不住笑了。   “原来如此,我说你怎么会千里追杀……那小姑娘,是你什么人?”   杨守文没有回答,只看着慕容玄崱。   慕容玄崱却显得好不慌张,他长出一口气,然后沉声道:“杨守文,梅娘子虽是受我所请,潜入昌平城内,但却不听我的差遣。我们之间,不过是钱帛交易,我给她五百金,让她协助宝香阁在昌平城内制造混乱,至于如何行动,我没有过问。”   杨守文,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慕容玄崱接着道:“任务失败后,梅娘子已经完成了约定,所以也没有来找我……呵呵,所以你说的那小姑娘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只能去问梅娘子才可以。” 第一百五十九章 神都,神都   杨守文的心,已经沉到了低谷。   他默不作声的看着慕容玄崱,脑海中一片空白。   从九月开始,一路追踪,历经无数波折,吃了那么多的苦,做了那么多的算计,到头来却得了一个‘不知道’的答案?杨守文的身体,轻轻颤抖,眼中不禁闪过一抹水色。握刀的手,也在颤抖不停,似乎连刀也握不住了,精神几近崩溃。   吉达见此情况,忙伸手放在杨守文的肩膀上。   感受到了吉达的安慰,杨守文转过身,闭上眼,伸手抹去眼角的泪珠,深吸几口气,慢慢平静下来。   “那你告诉我,怎么能找到梅娘子?”   慕容玄崱哈哈大笑,饶有兴趣打量杨守文半天。   “若你归降于我,我便告诉你……”   不等他说完,杨守文已经健步到他面前,一脚踹在慕容玄崱的胸口。   慕容玄崱哇的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在低声骨碌碌滚了几滚,才停了下来。不过,他并没有恐惧,反而挣扎着抬起头,笑着道:“小家伙,你以为这两下就能让我低头吗?慕容玄崱乃成武之后,戎马一生,又岂会畏惧你这点小小的手段吗?”   杨守文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冲上去一阵拳打脚踢。   慕容玄崱被打得满脸是血,口鼻中不断喷溅出鲜血。刚开始,他还能坚持,可随着杨守文的手越来越重,慕容玄崱顶不住了。   “住手,住手!”   他大声喊道,杨守文这才在吉达的阻拦下停手。   “我说过的,你就算打死我也没有用,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梅娘子的下落。”   “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杨守文,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梅娘子在哪里。岁寒三君行踪飘忽,而且精于易容,变幻莫测。他们常年在江南走动,我又怎知他们的下落?”   “那你怎么找到的梅娘子?”   “这个……”   杨守文见慕容玄崱不说,便一把抄起短刀。   “你再吞吞吐吐,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将你凌迟处死。”   “好吧,我说。”   慕容玄崱被杨守文那阴仄仄的语气吓住了,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吐了一口血痰。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的确不知道梅娘子的下落。   你别急,听我说完。但我知道,岁寒三君彼此间联系密切。其中竹郎君好像是住在绵州,经常会出没江南。但其他两人,则相对低调。特别是梅娘子,她的行踪最诡异。梅娘子的丈夫名叫公孙奕,曾经是驰名江南的剑手,声名颇为响亮。   后来公孙奕与人斗剑失败,就没有人再见过他……   梅娘子的性子很低调,做事也很神秘。到现在,我也只知道她是个女人,甚至连她的样子都不清楚。”   “那你怎么找到她,请她来的?”   慕容玄崱闻听笑了,“你道我能找到梅娘子吗?若真能够,我又何必受着皮肉之苦。   当初是她找到我,并且开价五百金。   梅娘子行事素来如此,只有她找上你,你要找到她,却很困难,你明白不明白?”   杨守文只觉好一阵头大,心神已经彻底乱了。   他扭头向吉达看去,却见吉达沉吟一下,冲他打出了几个手势。   问他背后的指使者!   对啊,可以问他背后的指使者嘛……那封用突厥文书写的信件没有落款,所以杨守文也猜不出那人的身份。不过,他显然是和慕容玄崱有联系,更是幕后主使。   想到这里,杨守文刚要回身,却听到吉达发出一声怒吼。   杨守文吓了一跳,忙转身看去。   却见慕容玄崱不知什么时候,竟站起身来,冲着山洞的洞壁,就一头撞了过去。   吉达反应很快,伸手想要阻拦。   可还是慢了一步,只听砰的一声闷响,慕容玄崱一头撞在岩石上,顿时脑浆迸裂。   杨守文连忙过去,把慕容玄崱翻了个身。   吉达伸出手,在他鼻子下试了试呼吸,然后抬起苦笑着摇了摇头。   都脑浆迸裂了,那还有命在?   “这家伙好端端,为何要自杀?”   杨守文看着慕容玄崱的尸体,喃喃自语。   不过,他很快就想明白了这里面的关键:这次昌平之战,既然有卢家参与其中,说明背后一定有问题。杨守文在无法问出梅娘子的下落后,一定会追问是谁主使他反叛。   慕容玄崱很清楚,自己的罪过有多大,武则天又会多么恨他。   如果杨守文无法找回那个小姑娘,得偿所愿的话,未尝不会把抓回中原。毕竟,他慕容玄崱的还是值钱的!只要杨守文把他送到朝廷,一定能够升官发财。而他,则会生死两难。来俊臣虽然已经死了,可他所造成的阴影,依旧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   慕容玄崱,是绝不会让杨守文把他抓回去的。   可是……   杨守文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感觉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空了一样。   功亏一篑,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吧!   他抬起头,朝吉达看去,“吉达,我们该怎么办?”   而吉达也有些茫然,只能坐在杨守文身边,伸出手放在杨守文的肩膀上,用力按了两下。   那意思是说:不管你怎样决定,我都会帮你。   在经过了短暂的茫然和失落之后,杨守文渐渐清醒过来。   他咬着牙,看着慕容玄崱的尸体,半晌后沉声道:“吉达,我们准备回去。”   吉达扭头看着他,笑着点了点头。   杨守文站起身来,仰头深吸一口气道:“慕容玄崱说,是梅娘子主动找上他的。我想,梅娘子不会无缘无故从江南跑来这苦寒之地找他,而且是谋划掉脑袋的事情。   梅娘子的背后一定有人,而且和慕容玄崱背后的人是同一个人!”   他说着,看着阿布思吉达。   “我们去神都,去洛阳,去长安……能够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被俘叛贼之名的人并不多。虽然我不知道那人会是谁?但我知道,他一定是李家的人。咱们去神都找线索,我不相信那个梅娘子真的可以神出鬼没。只要她是人,就会露出马脚。”   阿布思吉达也站起来,用力拍了怕杨守文的肩膀,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更加灿烂…… 第一百六十章 圣历二年(上)   时光荏苒,冬去春来。   一场冰雨的到来,预示着严冬已经过去。不知不觉间,圣历二年悄然走进人们的生活。   去年那场动荡,使得河北道格外萧条。   如今,突厥人虽然已经退回塞北,但是给河北道到来的伤害,却无法抹消。   从八月到九月中突厥人撤兵,一个月间,共有十余万人流离失所,其中两万多人命丧黄泉。   默啜撤走的时候,更劫掠了近三万百姓。   ……   冰雨淅淅沥沥下着,位于蓟县的都督府内,张仁亶正坐在书房里,翻看一份战报。   此时,中原已大地回春。   可是幽州地区,依旧天气寒冷,气温低寒。   雨水里夹带着细密的冰珠,打在窗棱上发出噼啪的轻响。   屋子里摆放着一个火盆,炭火熊熊,令人感到几分暖意。张仁亶披着一件黑裘皮长袍,突然把手中的战报放下来,起身走到门口,沉声喝道:“去把伯玉叫来。”   话说完,他又突然醒悟过来。   陈子昂在不久前已离开幽州,回转神都去了。   此次,他回转神都,将辞官归乡。名义上,他是因为要给父亲守孝。可实际上,却是因为得罪了朝中权贵,不得不辞官回家。此一去,也不知道何时能够重逢。   张仁亶是武则天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甚得武则天信赖。   早年间,他以第三科武举头名而得状元之名,从而进入武则天的视野。说来他也幸运。得了武状元后不久,就接连遭逢战事,一步步升迁,而得到武则天重用。   相比之下,首科武状元员半千,因性格原因,而今在弘文馆出任学士,教书育人;次科武状元孙思观,因性格莽撞,得罪了武承嗣,以至于被削官为民,已不知下落。   三科武举,唯有他算是出人头地。   乃至于他后来在吐剌军中为监军的时候,因为和夏官尚书王孝杰不和,于是派人向武则天告状。这原本是一场胜负极为明显的争斗,结果却是王孝杰被罢免,而张仁亶则升迁为侍御史。随后,张仁亶又参了孙承景,接下来便担当这幽州都督。   许多人甚至认为,张仁亶和武则天一定有亲戚关系。   但张仁亶自己心里清楚,他之所以得到武则天的信赖,是因为他在朝中毫无背景。   平民出身的张仁亶,比不得那些勋贵之后。   他在朝中没有任何根基,所以更容易获得武则天的信赖,后来更达到了恩宠至极。   去年五回岭一战,张仁亶阻击默啜三日,使得狄仁杰得以整顿兵马,从后追击。虽然最终还是被默啜率部突围,可是对张仁亶而言,他已经把任务圆满的完成。   只是,他也少了一个值得信赖的伙伴。   他早就劝说过陈子昂,忠于武则天即可,不要和梁王武三思走的太近。   可惜陈子昂不听他的劝说,这次得罪了梁王,可以想象,陈子昂以后的日子必不好过。   想到这里,张仁亶长出一口。   他甩甩头,调整情绪,对亲随道:“请管长史过来。”   “是。”   仆从连忙答应一声,飞快离去。   而张仁亶则回到屋中,在桌边坐下,又拿起那份战报,仔仔细细读了一遍,眉头紧蹙。   屋外,脚步声响起。   从外面进来了一个健壮的男子,躬身道:“都督唤管虎来何时?”   管虎,竟然是管虎!   他原只是一个衙门里的班头,怎么摇身一变,变成了幽州都督府中正七品上的长史?   张仁亶放下战报,面露和蔼笑容。   “老虎,这都督府里,可还习惯吗?”   管虎腼腆笑道:“张都督说笑了,卑职原本只是个不入流的缉捕班头,而今一跃成为正七品的长史,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呢。就算是不习惯,卑职也必须要习惯。”   张仁亶闻听,哈哈大笑。   “说到底,还是不习惯。”   管虎挠挠头,轻声道:“做贯了班头,每天风里来雨里去,与那些亡命之徒打交道,已经成了习惯。而今整日坐在班房里指挥别人,这心里面终究是有些怪异。”   “那没关系,习惯就好。”张仁亶说着话,便示意管虎坐下。   “要说起来,你可是比我的资历要老的多。   次科武举,虽然未得高中,但却被圣人看中,引入鸾台。我之前刚知道你身份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亏你堂堂管老虎,竟耐得住寂寞,在这县城里当了这么多年的差。不过也算苦尽甘来,当初孙思观虽得了状元,现在还不是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你入了圣人的眼,前途光明的很呢。”   管虎好像有些失了神,呆坐着许久不说话。   半晌,他才仿佛反应过来,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思观出身好,性子莽撞,受不得委屈。我从小吃惯了苦,这又算得什么事?对了,都督把我找来,有什么吩咐吗?”   张仁亶仿佛刚想起来了似地,一拍额头,把桌上的战报递给管虎。   “老虎,这份情报,你看过吗?”   管虎接过来扫了一眼,轻轻点头,“卑职看过了,还专门找人确认了消息。上面说的没错,据细作回报,去年十二月初,慕容玄崱从奚王牙帐返回营地的途中,遭遇两名刺客袭击,而后被刺客掳走。当时整个饶乐都很震动,李大酺还派出兵马协助搜索……大约在十二天后,也就是十二月十九,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慕容玄崱的尸体。   不过,那山洞里有渜水,使得洞中温度很高。   尸体被发现时,已经开始腐烂,几乎无法辨认。后来还是慕容玄崱的仆从在尸体上发现了一块形如黑云的胎记,并因此而确认,那尸体就是慕容玄崱的尸体。”   管虎说完,从桌上拿起水杯,一饮而尽。   不过当他把水喝完,才意识到如今已不是在昌平,他对面坐的,更不是那个不拘小节的杨承烈。   一时间,管虎显得有些尴尬。   张仁亶倒是没有在意,反而催促道:“继续说。”   “慕容玄崱出事以后,他手下也开始出现溃逃。   李大酺派人接收了一部分溃兵,还把那些乱民一同接纳,据说准备延续慕容玄崱的策略,在当地筑城。慕容玄崱千般算计,恐怕不会想到,最后便宜了李大酺。” 第一百六十一章 圣历二年(中)   张仁亶轻轻点头,手指颇有节奏的敲击着桌面。   片刻后,他突然道:“老虎,你以为那李大酺,会不会成为祸害?”   管虎犹豫一下,“圣人对奚人一直予以安抚,绝非长久之计。李大酺此人很狡猾,是个三姓家奴。他对圣人并无敬重之心,一味安抚,恐怕会让他越发的张狂。   这次慕容玄崱平白给他做了嫁衣,必然会使得李大酺如虎添翼。”   “会不会是李大酺派人杀了慕容玄崱,为的是接收慕容玄崱的势力?”   管虎闻听一怔,猛然抬起头,看着张仁亶,久久没有回答。   李大酺派人刺杀慕容玄崱?   他才不会相信!   李大酺那个人很狡猾,但同时也很谨慎胆小。   杨承烈曾评价过这个人,说他胆小如鼠,机警若狐。让李大酺狐假虎威,扯虎皮拉大旗或许没问题,但如果说他有胆子杀慕容玄崱,管虎心里面绝不会相信。   两个人……   不知为什么,管虎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名字。   会不会是他们?他们正好两个人,而且有足够的理由,掳走慕容玄崱,而不是当场刺杀。   “老虎,老虎?”   “啊,都督有什么事?”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张仁亶面带微笑,看着管虎说道。   管虎立刻明白了张仁亶的心思,他根本不在意谁杀了慕容玄崱,他在意的是李大酺。   从万岁通天元年的契丹人叛乱,到这一次突厥人造反,奚人或直接参与,或暗中相助。   总之,李大酺得了不少好处!   契丹之乱,他吞了孙万荣不少兵马;突厥造反,他又从慕容玄崱那里得了好处。奚人占居饶乐,早晚会成尾大不去之势。张仁亶又不是那种混日子的无能之辈,他有很强的功利心,难保不想趁此机会教训李大酺,而后再抢得一桩功勋。   嗯,应该就是如此。   管虎在昌平基层历练多年,早就练成了不动声色。   他想了想,轻声道:“卑职以为都督所言不是没有道理,李大酺有可能做这种事。”   “老虎!”   “卑职在。”   “此事我当上书朝廷,慕容玄崱就算是叛贼,也当有朝廷处置,难能让一个边外蛮王杀掉?若传扬出去,势必会令圣人面上无光。所以,应该给予李大酺教训。”   “这是自然!”   “不过……去年大战方歇,朝中颇有些厌战。   凭我一人想去劝说圣人恐怕不容易,所以我想请老虎你帮忙,联名一同上书,如何?”   张仁亶目光炯炯,管虎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不是要管虎联名,而是希望管虎把这件事告诉他背后的人,以方便得到支持。   人常说,张仁亶生就一副七窍玲珑心。   去年他毫不犹豫的屯兵五回岭,哪怕是昌平危急,也置之不理。   因此,他得到了圣人的赏赐,还得到了狄国老的赏识。现在,他看上了管虎背后的鸾台。   武则天手下,有两个鸾台,分为大小。   普通人口中的鸾台,是指由门下省改置而来,也就是俗称的大鸾台。除此之外,武则天手里还有一个小鸾台,也就是管虎所属的部门。执掌小鸾台的人,名叫上官婉儿。   张仁亶想收拾李大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仅呈报圣人还远远不够,若是能够得到上官婉儿的支持,这件事就很有可能成功。   而管虎,有密折之权,可以直接上报上官婉儿。   “老虎,这件事若成了,虽算不得大功一件,但对你而言,有绝对的好处。   你而今已经是正七品的长史,如果成功,说不定能再进一步,做个司马当不成问题。”   管虎,露出意动之色。   “如此,卑职愿与都督共进退。”   “聪明!”张仁亶哈哈大笑,指着管虎道:“大丈夫当凭三尺剑搏取功名。你管老虎有一身的好武艺,正当用在其所。我立刻上书,到时候少不得要麻烦管长史。”   “卑职,明白!”   ……   走出都督,管虎长出了一口气。   他站在都督府的大门口,举头仰望苍穹。   但见蓝天白云,阳光明媚。那冰雨不知何时停止,云开雾散后,却是阳光普照。   也不知文宣大哥,是否已经到了荥阳?   去年十一月,河南校尉郑灵芝,派出五百家兵,随同杨瑞返回昌平。   郑灵芝给杨承烈写了一封亲笔信,说昌平经此大乱,姐夫你继续留在那边,已没什么意义。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事情已经过去了!文昌左相今年已经故去,梁王也未必会继续追究当年的事情。更何况,庐陵王返回神都,而今更贵为太子,梁王也不敢做的太过。所以,姐夫你何不回来,总好过留在昌平受苦……   此外,杨瑞而今得高祭酒看重,收为义子。   这是他大好的机会,若是继续留在昌平,会耽误了杨瑞的前程。   诸如此类的言语,巴拉巴拉,反正是让杨承烈动心了。   如果杨瑞没有得到高睿的赏识,杨承烈会把杨守文送去荥阳,然后和杨瑞留在昌平。   毕竟,杨瑞和郑家没有关系,也不可能得到关照,甚至会被欺负。   但是现在,杨瑞背后站着高睿,也就等于有了一座靠山。杨承烈左思右想,宋氏也劝说他答应,最终让他下定了决心。只是,杨守文一去饶乐,两个月音讯全无。   杨承烈本来是想要等杨守文回来,然后一家人一起动身。   可左等没消息,右等没音讯。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杨守文仿佛石沉大海。郑灵芝再次派人前来催促,使得杨承烈实在是无法再等下去了。于是在一番踌躇之后,杨承烈在十二月带着一家人离开昌平,前往荥阳。   临别时,管虎专门找到了杨承烈,并且把他的事情,告诉了杨承烈。   这也就能够解释清楚,陈子昂为何来到昌平,就能够与管虎接头。杨承烈也没想到,跟随自己多年的管虎,居然会是小鸾台的密探。虽然他嘴上没说什么,可是言语中,还是流露出了一种疏离感。毕竟,密探在这个年代,可不是什么好身份。   这,也让管虎很难过。   他跟随杨承烈多年,内心里早就把杨承烈视为兄长。   可现在,那种疏离感竟如此清晰,令他有种心痛的感受…… 第一百六十二章 圣历二年(下)   杨承烈走后不久,李元芳也完成了他的承诺,就是给盖老军一家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年关前,盖老军带着一家人,还有一干仆从亲信,以及万贯家财也踏上了西行之路。他此行的目的,是庭州。李元芳为他在庭州谋了一个庭州司马的职务,也算是对得起盖老军在昌平之战中的贡献。盖老军这一走,管虎就感觉更加的孤独。   李实被委任暂领昌平县令,志得意满。   他本想把管虎留下来,但管虎已无心继续在昌平待下去,便呈报鸾台,得了幽州都督府长史的职务。   昌平,如今已物是人非了吧。   管虎之所以决定帮助张仁亶,并不是如张仁亶所说的那样,要为自己谋划前程。   他,是想为杨守文开脱。   虽然没有人知道杀死慕容玄崱的人是谁,可管虎却认为,非杨守文莫属。   以杨守文和阿布思吉达两人的身手,做出这件事并非难事。关键在于,管虎不希望被人知道这件事与杨守文有关。因为,这次突厥人造反,留下了太多的疑点。   管虎身为小鸾台密探,虽然不能确定里面的情况,但也能猜到一些。   慕容玄崱可不是普通的叛贼,他背后有一股非常巨大的力量在暗中操纵。否则,你道慕容玄崱从昌平撤退下来后,能那么慢悠悠的收拢清夷军和平狄军的溃兵,能那么从容不迫攻占广边军,然后掳万余民壮?你到朝廷大军,都是吃素的吗?   可事实上,慕容玄崱就是这么做了!   如果,如果真是杨守文杀了慕容玄崱的话,就等于捅了一个大篓子。   慕容玄崱身后的人,又怎可能善罢甘休?到时候,他们会收拾杨守文,而杨守文必定没有还手之力。   张仁亶想要战功,把罪名丢给李大酺?   好,很好,非常好!   管虎在第一时间同意了张仁亶的决定,也就等于是给杨守文他们解决了一桩危险。   如果是李大酺做的,杨守文也就能脱身出来。   只是,该如何找到他,告诉他不要对外宣扬这件事呢?   管虎站在都督府大门后,思索着对策:亦或者,我应该写一封信,通知杨文宣吗?   就在他感到茫然的时候,从都督府大门外的长街上,走过两个人。   那两人都是胡人的打扮,看上去风尘仆仆。他们带了四匹马,其中一匹神骏异常,在马鞍桥上,还蹲着一只神骏的鹰隼。其中一人,身高大约在175靠上的模样,体形瘦削,给人一种清雅的风韵。他牵着那匹马,和另外一个人边走边说话。   管虎看到那两人的时候先是一愣,甚至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他忙紧走两步,走出都督府的大门。   这时候,那两人已经从大门外走过去,只留给管虎两个背影。   管虎心里一急,大声喊道:“杨兕子,你站住!”   ……   坐落于蓟县军都坊的居庸楼里,人声嘈杂。   管虎坐在酒桌旁,看着坐在他对面,似乎清瘦很多,但却多出了几分风雅之气的杨守文。   “兕子,没想到,真的是你,我刚才还以为看花了眼呢。”   杨守文看上去一如当初在昌平时的模样,笑起来会给人一种呆萌的感受。   不过,管虎却能感受出来,杨守文变了!   如果说,在昌平时,杨守文是一口逍遥剑,那么现在却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受。   他变得有些内敛,只是那眸光却一如当年清澈。   杨守文笑道:“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管叔……我之前回昌平,发现父亲他们已经走了,老军客栈也改了名字,便是老虎叔你,也高升了,还做了都督府长史。   对了,还没有恭喜管叔高升呢。”   管虎闻听,一摆手笑道:“兕子,休要取消你老虎叔,我也是不得已啊。   李实那老儿文不成武不就,却偏偏骄狂至极。你父亲走了,卢永成死了,再加上如今那下落不明的西贝货,李实可算是熬出了头。我看不惯他,再加上县里没什么熟人,就只好来到这边。至于高升什么的,就不必说了,我自己都不好意思。”   “既然如此,咱们就不说了。”   杨守文当初就隐隐约约猜到,管虎应该另有身份。   但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想提起,也就没有再去询问。   “这支鹰隼,倒是神骏的很呢。”   管虎把话题扯开,目光落在了那只蹲在杨守文肩膀上,一口吞掉一条羊柳的鹰隼。   这只鹰,身长不到两尺,看上去不到三斤。   一身如白雪般的铁翎,一双铁爪成玉色,看上去甚至透着一抹晶莹。   这只鹰,学名鹧应,俗称海东青,是东北地区特有的一种猛禽。而它那一对玉爪,更表明了它的身份,是海东青里品级最高的品级玉爪俊,堪称是海东青里的王者。   管虎常年在幽州生活,自然认得这鹰隼的来历,不禁大为感叹。   “它应该还没有成年吧。”   杨守文点点头,“大兄说,它估计才过周岁。”   “好好养,这可是个稀罕物。”   管虎颇有些羡慕,但并没有开口讨要。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海东青的珍贵,他非常清楚。他很喜欢,想必杨守文也是如此。从坐下来看杨守文对它的态度,就能看出端倪。   而那海东青,则一副倨傲之色,全不理管虎。   “是啊,抓到它也是偶然,后来亏得大兄指点,才算是把它收服。”   杨守文说着话,伸手点了点海东青的脑袋,“它叫大玉,可是凶猛的狠呢。”   管虎哈哈大笑,给杨守文满了一杯酒。   他话锋突然一转,看着杨守文沉声道:“兕子,我问你一件事,慕容玄崱,可是你杀的?”   一旁吉达抬起头,眼中露出戒备之色。   杨守文笑着摆摆手,“大兄,管叔不是外人,咱们不必隐瞒。”   说完,他扭头看着管虎道:“管叔说的不错,我和大兄追踪慕容玄崱两月余,最后在鹦鹉洲将他擒拿。其实,我本不想杀他,只是想找他把幼娘讨要回来的……”   “幼娘她……”   杨守文露出黯然之色,“慕容玄崱说,梅娘子虽然是他招来的帮手,但是他并不熟悉。那天晚上之后,梅娘子也没有去见他,所以他也不知道幼娘现在什么地方。”   “那你打算怎么办?”   杨守文顿时沉默了,半晌后道:“老虎叔,我打算去洛阳。”   管虎道:“和我猜的差不多……梅娘子的确有可能去洛阳,但也不一定。如果你找不到她,千万不要莽撞冲动。还有一件事,一定不能告诉任何人,慕容玄崱是你杀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 别管叔(上)   屋外的喧哗声,似乎消失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这间面积并不算很大的雅间里,显得是那样宁静祥和。   一个短髯蓬乱的壮年男子,仿佛梦呓般讲述着他的过往。   在他对面,是一个清秀的少年,面带着淡淡的笑意,倾听那男子的倾诉。   “呼!”   管虎长出一口气,突然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来蓟县快月余,倒是今天最为快活。”管虎捋了一把胡须上的残酒,轻声道:“背了这探子的名头,就连你父亲都怕我几分。他离开的时候,甚至没有告诉我。   兕子,我虽是个探子,却是为朝廷做事。   是是非非,我也许身不由己,但我这心里却有一杆秤。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心里清楚的很。就比如伯玉来找我,让我打探田雨生的名单下落,我也只是推脱。毕竟,这牵扯甚广,绝不是我等能够参与其中,弄不好还会引火烧身。”   杨守文深以为然,看着管虎也不知该如何劝说。   杨承烈的反应很正常!   就好比你突然发现,一个生活中和你关系非常密切的朋友,竟然是一个特工……任何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躲避,恐惧。当然,也许会有一些逗比,觉得很有趣吧。   杨承烈性子有点逗比,但绝不是一个逗比。   更何况身处武则天统治时代,前有来俊臣那样的酷吏为前车之鉴,正常人只要是听闻密探两字,都会感到胆战心惊吧。这个,杨守文还真不好去做出评判……   “好了,我与你说这么多,话题再转回慕容玄崱。   慕容玄崱的背景绝不会简单了!如今外面人说,慕容玄崱是因为胆小所以才投降斩啜。可我知道,你也应该明白,此人在妫州有灵狐之称,行事或许非常谨慎小心,但是和胆小绝无关系。他若是个胆小之人,又怎可能将静难军牢牢把持?”   杨守文眉头紧蹙,用力点了点头。   “他此去饶乐,更不会是临时起意。   为大将者谋后而动,这恐怕是他早有的安排。但是凭他一人,哪有那么大的实力?   若外面人知道是你杀了慕容玄崱,说不定会迁怒于你。   如今,张仁亶密谋伐奚,有意把此事栽到李大酺的身上。我听说之后,也顺水推舟,决定坐实这件事。与你而言,可能会损失一桩大功劳,但我认为利大于弊。”   管虎今天,可以说是推心置腹。   杨守文又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站起身来,抱拳躬身一揖到地。   一旁阿布思吉达也是如此,两人这般隆重的行礼,让管虎顿时慌了手脚,忙起身阻拦。   “兕子,有你这一礼,我就满足了。   你此去荥阳,少不得会遇到一些麻烦事。拿着这块玉牌,如果真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麻烦,你就去洛阳铜驼坊的弥勒寺。到时候你只要取出腰牌,自会有人帮你。”   “管叔,你这是……”   管虎微微一笑,“以前我不知道,你和郑家居然是亲戚。   以后,你的前程远非我可比,今日这般,也是想要和你结一个善缘。我知道你的性子,看上去很温和,却是个刚强骄傲的小子。你到了荥阳,未必就会事事依靠郑家。但你要知道,相比幽州,那里是中州,情况之复杂,绝非你可以想象。   我这身份上不得台面,但是对于一些宵小而言,却有足够的威慑力,让他们不敢冒犯。   至于大事情……呵呵,有郑河南站在你身后,一般人也要掂量一下才行。”   管虎所说的‘郑河南’,就是杨守文的舅舅,郑灵芝,现任河南校尉一职。   杨守文心知管虎这是好意,当下也不推辞,便伸手接过了腰牌,甚至没仔细看,就放到怀中。   “好了,你从饶乐一路走来,想必也累了。   来到这蓟县,便听你老虎叔的安排,切莫学你那老爹,扭扭捏捏的好生不痛快。”   杨守文顿时笑了,“老虎叔既然这么说,兕子焉能推辞?”   ……   三人酒足饭饱之后,由管虎带路,领杨守文到了一家客栈。   这客栈,据说是蓟县最好的客栈。它背靠桑干水,打开窗户就能看到波涛汹涌的春水东去。   管虎给他们安排了一个独栋小院的房间,便告辞离去。   管虎一走,杨守文就把院门关上。夕阳西照,他走进房间,推开窗户,只见那刚解冻的桑干水奔流不息。他长出一口气,扭头向吉达看去,两人相视,不约而同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   慕容玄崱自杀后,杨守文和吉达就离开了四道沟。   只是由于慕容玄崱失踪的缘故,整个饶乐都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慕容玄崱的手下,还有李大酺的手下都出动了,四处寻找打探。南下之路随之被封闭,杨守文两人无奈之下,北上进入突厥领地,而后绕道才算是从塞北南下,返回幽州。   这期间,杨守文还抢了一只海东青。   大玉是东北特有的猛禽,属矛隼,号称天空王者。祚荣为了交好突厥,命人在白山黑水补到一只海东青,派人送往黑沙城,作为新年的礼物。不成想,那支队伍遇到了杨守文两人。虽然一开始不知道那些人押送的是海东青,但杨守文和吉达还是出手偷袭,将对方击溃之后,把这支海东青据为己有。一路上,为了熬鹰,杨守卫可算得上是万分辛苦。幸亏吉达懂得熬鹰,否则他不一定能收服大玉。   “大兄,今天咱们好生休息一晚,明日一早赶路。”   吉达点点头,表示赞同。   两人当下洗漱一番,便各自回屋休息。   这一夜无事,到后半夜的时候,春雨袭来,淅淅沥沥。   等到天亮杨守文两人起床后,发现屋外已变得湿涔涔,那濛濛细雨,别样温柔。   整理了行囊,两人收拾妥当之后,便离开客栈。   天才蒙蒙亮,城门已经打开。   杨守文两人取出昨日进城的腰牌,检验之后,便踏上了南下的旅程。   离开蓟县十里,前方突然有人拦住了杨守文两人的去路。 第一百六十四章 别管叔(下)   那是一个皂衣小厮,杨守文看着对方有些眼熟,于是不太确定问道:“你是马十六?”   “杨兕子居然还记得十六!”   马十六显得很高兴,咧开嘴笑了,“杨兕子一别数月,气度越发不凡。若不是长史让我过来,十六在大街上遇到,绝不敢相认。”   “你如今,在管叔门下?”   “是啊,杨县尉去了荥阳,老军也离开了昌平。   十六是县尉的人,李县尊难免对十六有提防,整日里也不甚痛快。正好长史要来蓟县,我就大着胆子过去请求。长史是个念旧情的人,就带我来这边做了个白直。”   “那你可是出息了!”   杨守文笑着打趣,马十六连连摆手客气。   他们来到路边的一座凉亭里,只见里面已经摆上了酒菜,管虎也正站在凉亭之中。   “老虎叔,不是说了不用送的吗?”   “哈,你说不用送,我可没答应……再说了,我在幽州也没什么亲近的人,你这一去荥阳,咱们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重逢。我怎地也是你老叔,送你一程也应当。”   说完,他拉着杨守文便进了凉亭。   有仆从上前,为三人倒酒。   管虎又拉着杨守文一阵叮咛,恋恋不舍。   “管叔,小侄该走了。”   管虎的眼圈却红了,拉着杨守文的手道:“兕子,到了那边要多小心,切不可似在昌平一样的任性。若是过的不开心,便回来!这里是你家,你可不要忘记了。”   杨守文的眼睛也红了。   昌平、幽州……   虽然十余年的记忆是模糊的,但仍留下了太多的回忆。   虎谷山、小弥勒寺、羊尾巴湖……杨守文深吸一口气,努力把情绪平静下来。他看着眼前这粗豪的汉子,心里万分感动。管虎,是真的把他当做了晚辈,视作了亲人。   只是他那密探的身份,注定了无法获得太多友谊。   哪怕他现在已经开始在摆脱,但一日密探,终身密探……老虎叔其实,挺寂寞的。   脑子里,灵光一闪。   “管叔,可有纸笔?”   “啊?”   管虎愣了一下,扭头看去。   仆从连忙道:“请阿郎稍待,小人这就取来。”   他从凉亭里冲出来,在官道旁拦住了一个商队,讨来笔墨纸砚,送到凉亭之中。   “兕子,你这是作甚?”   管虎诧异看着杨守文,有些不太明白。   杨守文道:“此去荥阳,后会有期。小侄心中突发感慨,想到了一首诗,愿赠与管叔。”   “兕子还会作诗?”   管虎露出惊喜之色,笑着道:“你父亲虽说识字,却作不得什么诗来。没想到兕子你还有如此雅骨,想必是继承了你娘的才华。来来来,快快赋诗,让老叔也鉴赏一下。”   仆从,磨好墨,把笔送到杨守文面前。   此时那商队的人也停下来,好奇看着亭中的众人。   杨守文看着厅外靡靡细雨,沉吟片刻之后,提笔在那白纸上写下‘别管叔’三个字。   “好字!”   承魏晋文化,至入唐以来,文风鼎盛。   前有初唐四杰光彩夺目,后有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   诗词的演变,从早期的绚烂辞藻堆砌,到如今,正处于一个极其玄妙的时期中。代开元到来,盛唐拉开序幕,唐诗将放射夺目光辉,成为华夏文明中璀璨的明珠。   管虎没什么雅骨,但却能分辨出字的好坏。   他忍不住赞叹一声,心中诧异:杨兕子竟然还能写得如此好字吗?   他不由得向杨守文看去,心中顿时多了些期待。   就见杨守文写了‘别管叔’三个字之后,再次沉吟,而后提笔书写。   “千里黄云白日曛,暖风吹雁雨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杨守文写完,掷笔一旁,端起一杯酒,“管叔,后会有期。”   说完,他一饮而尽,然后放下酒杯,转身走出凉亭。阿布思吉达已经在凉亭外等候,杨守文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而后朝凉亭上一招手,海东青展翅滑翔,落在他的肩膀上。   杨守文一袭白袍,博领大袖,衣袂飞扬。   他拢着缰绳,在马上与管虎再次拱手,而后一催马,口中沉喝一声,金子希聿聿长嘶,便迎着靡靡细雨远去。在他身后,阿布思吉达也骑在马上,牵着两匹突厥马,紧随不舍。   两人四马,渐渐消失在雨雾中,再也无法看得清晰。   管虎则拿起那张纸,轻声念道:“千里黄云白日曛,暖风吹雁雨纷纷。莫愁前途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突然间,管虎只觉得鼻子有点酸,眼中更噙着泪光。   他呵呵笑了,喃喃自语道:“莫愁前途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兕子,有你这首诗,管老虎也算是值了,值了!”   说着话,他哈哈大笑,泪珠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   他心中有太多的凄苦,却没有人能够理解。   谁料想到,今日却有这样一个小子,竟成为了他的知己。   管虎快走两步,来到了凉亭外面。   他举目眺望,已经看不到杨守文两人的背影,只有嘴巴轻轻蠕动,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   是夜,张仁亶在书房中,看着家人从管虎那边拓印来的诗词。   他搔搔头,在屋中徘徊。   良久,张仁亶再次坐下来,把《别管叔》重又诵读一遍,然后铺开纸张,提笔沉思。   臣张仁亶启奏圣人:今有昌平县尉杨承烈之子杨守文,别名杨兕子自塞北归来。据臣所知,杨兕子武艺高强,昌平之战屡建功勋,更有夜袭叛军大营,活捉堇堇佛尔衮之战功。   杨承烈,荥阳郑氏之婿,河南校尉郑灵芝妻兄。   不知何故隐姓埋名于幽州十余载,虽声名不显,却有才干。   今日杨兕子南下,与小鸾台补阙管虎相别于十里悲欢亭,并赋诗一首,才情过人。   臣有疑问:昌平之战,县丞李实实无寸功,何以暂领昌平县令?   杨承烈战功显赫,但却无人问津?杨兕子有斩将夺旗之功,更生擒堇堇佛尔衮,何以朝廷也无封赏?   今河北道正值百废俱兴之时,天下有识之士,莫不属意于此。   然有功之臣不得其赏,有才之士不得其用。天下人莫不心寒,则于圣人不利……   臣为圣人顾,还请彻查此事。   张仁亶把书信写完,然后装入一个竹筒,点上火漆封好,然后取出印章盖了上去。   “来人!”   他站起身来,沉喝一声。   屋外,有仆从一直在伺候着,听闻张仁亶的声音,连忙躬身进来。   “立刻着人,将此信送往洛阳,呈报圣人。”   “遵命。”   仆从持信筒匆匆离去,而张仁亶则回到桌前,拿起那份拓印的诗词,低声吟诵。   “如此好诗,怎地就便宜了管老虎?”   张仁亶轻轻叹了口气,把诗词放下,走到门口自言自语。   屋外,小雨已经停歇,但见银河璀璨,月光皎洁……看样子,明日将会是一个好天气! 第一百六十五章 女人   越往南,春意越浓。   幽州的苦寒已经被抛在了身后,满目的荒凉,也渐渐有了绿意,似乎变得生动起来。   海东青在天空翱翔,发出一声声鹰唳。   杨守文骑在马上,任由那夹带着春意的暖风拂面而来,感觉十分惬意。   刚出生的时候,他曾住在南方。不过那时候他浑浑噩噩,均州的记忆早就变得模糊不清。等清醒之后,已是中秋。虎谷山的冬天会来得早,所以自然领略不到这春天的感受。重生十七年,这也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感受这大唐的春天。   只是,河北道依旧遍地疮痍。   突厥人带来的伤痕,绝不是那么容易轻易的消失。   沿途可见被突厥人摧毁的城垣村舍废墟,令人不仅心生悲戚。   “大兄,你老看我干什么?”   杨守文突然勒住马,扭头看着阿布思吉达。   从蓟县出来,杨守文就觉得吉达看他的目光有些古怪。   吉达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笑了,同时手舞足蹈的比划起来了手势……   “不过赋诗而已,有何大惊小怪。”   杨守文顿时黑了脸,一副很无奈的表情道:“难不成,我就只能打打杀杀吗?”   吉达用力点点头,而后又比划道:你这么好的身手,可不要浪费了!读书识字,能写自己的名字就好,可不要因为读书,而耽搁了练功。那样的话,就得不偿失。   果然是胡人的思维方式。   阿布思吉达骨子里,流淌的是突厥人的血,更喜欢用拳头来说话。   杨守文道:“我自然不会耽搁了练功,兄长不必担心。”   吉达比划道:那样最好……不过,你那首诗的确很不错。我虽然不懂,但犹感激动。   杨守文,顿时笑了。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旅途倒也不算寂寞。   不过,这一路下来,杨守文明显感受到河北道上,戒备森严。   虽然说不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但只要是人口相对密集的城镇,就一定会设有哨卡。   好在,他二人手里有管虎为他在幽州都督府里开出的过所,所以倒还算顺利。   所谓过所,说白了就是介绍信。   若是为公务而离开户籍地,那叫做‘公验’。似杨守文这种没有官身的平民百姓,想要出门旅游,就必须要有‘过所’。这过所有很多讲究,甚至关系到你在路上会遭遇到什么样的盘查,住店会遇到什么样的状况。如果‘过所’里阐明你有不好的经历,在通过哨卡的时候就会遇到麻烦,住宿的时候更要遭受到刁难。   好在杨守文二人的过所,不但身家清白,属于大大的良民,更有都督府开具的印章。这就说明,这两人有官方的背景,在通过哨卡的时候,基本上都不会盘问。   甚至于,当他们找不到客栈的时候,还能暂时住在驿站之中。   管虎为他们想的很周到,也让杨守文心生感激。   这一日,二人来到滹沱河前,却遇到了麻烦。   由于天气正在变暖,滹沱河河面的冰也开始解冻。滔滔河水卷裹着大块的冰块从上游汹涌而来,河水湍急,更使得河上增添了许多凶险。当杨守文他们抵达滹沱河渡口的时候,却发现渡口已经停止摆渡。没办法,船夫也担心遇到危险。   “怎么办?”   渡口聚集了很多人,吵闹不停。   杨守文看向吉达,轻声道:“过不去了,估计要在这边留宿。”   阿布思吉达点点头,用手朝后方一指,比划道:我记得刚才咱们路过了一家小店,人并不多。估计这些人都还盼着能过河,如果真过不去的话,可未必能找到住所。   杨守文深以为然道:“兄长说的是,那咱们赶快去投店吧。”   两人二话不说,便拨转马头往回走。   这属于天灾,谁也无法阻止。上游河水的冰如果不能清理干净的话,这边的渡船就不敢出发。估计不知是河北岸,河南岸也是这种状况。与其在这里等,不如先找个住宿的地方。   反正,杨守文两人都不赶时间,在这边停留两天,也算不得大事。   两人来到了客栈,发现已经有人开始住宿。   聪明人不止他们两个,少不得有其他人也觉察到情况不对劲,所以就赶过来投宿。   杨守文要了一个独院,里面有两间房。   而且,小院里还有马厩,正好可以供他们存放马匹。   “客人到底是聪明人,再过一会儿,恐怕就没房间了。”   “哦?”   客栈的伙计笑道:“刚过去衙门里的人,说是河上游水势很大,今明两天暂时要关闭渡口,等上游的浮冰清理干净之后,才会恢复通行。所以嘛,过一会儿那些人反应过来,就会跑来投宿了。”   两天?   杨守文点点头,从挎兜里取出一串铜钱,递给伙计。   “如此,就少不得要麻烦小哥。”   “客人客气,这本就是小人该做的事情,哪有什么麻烦?”   伙计顿时眉开眼笑,态度也变得更加热情。   “客人先休息,小人待会儿给两位送来热水。   大堂里有饭菜,是我家阿郎从县城里请来的厨子,能做的一手好菜,尤其擅长烤羊。若客人不想出去吃,就与小人说一声,到时候会把酒菜送来客房。”   “如此,就多谢了。”   杨守文说着,看了一眼吉达。   却见吉达连连摇头,比划着手势道:从塞北一路过来,烤羊已吃的厌烦,还是算了。   想想也是,从九月开始,在塞外近四个月,各种烤,烤的杨守文快吐了。   如今到了中原,若再吃烤羊,他觉得自己会疯掉。   当下笑着点点头,把马赶进了马厩。   杨守文没有管大玉,因为他知道,大玉有一双千里眼。别看它飞在天空,却能准确捕捉到杨守文的踪迹。而且,海东青有着比猎犬还要强大的智慧,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   “赶了几天路,也正好休息一下。”   杨守文换了一件宽松的衣服,赤足从房间里走出。   吉达还在收拾房间,这是个有些许洁癖的家伙,每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先把房间清理一遍。   看着他里里外外的忙着,杨守文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   自家这位结义兄长虽然不会说话,却是个很懂得过日子的男人。他长的不差,如果在后世,妥妥的美男子。他武艺高强,精通射术,更会操持家务,还有一手烤羊的手艺。   “大兄!”   吉达探头出来,疑惑看着杨守文。   杨守文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第一百六十六章 女将(上)   吉达愣了一下,顺手抓起一个包裹就砸向杨守文。   那张白皙的脸红扑扑的,似乎对这个话题有些害羞。杨守文忍不住哈哈大笑,伸手把那包裹接住。没想到平日里酷酷的阿布思吉达居然会为这么个话题就红了脸?   嘿嘿,有意思,有意思!   好在杨守文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有就这个话题在深入下去。   很明显,阿布思吉达在这方面是个比杨守文还要稚嫩的雏儿。否则也不会这一句话就让他羞红了脸,甚至恼羞成怒。不过,杨守文还是冲着阿布思吉达‘哈哈’大笑了两声。   吉达看了他一眼,朝他做了个‘白痴’的手势,便转身继续收拾房间。   ……   客栈的伙计,倒是没有说谎话。   差不多快到正午时,渡口的人得到消息,两天之内渡口不会开启,所有人也束手无策。   这并不是人为的原因,滹沱河上游聚集了太多的浮冰,更被无法及时清理。   那些浮冰体积巨大,趁着河水解冻,水流湍急汹涌,一路奔腾而来,破坏力极大。   渡口的摆渡船,根本无法渡河。   而上游本来有一座石桥,也被浮冰撞塌。   要想渡河,除非绕道往下游走。据说那里有桥梁也许可以渡河,但问题是,至少要花费一天多的时间。既然是这样,倒不如留在渡口。只是当他们反应过来,赶来客栈的时候,客栈里已经人满为患,所有的客房都被人占居,根本没有房间。   旅行,最怕这种事。   但旅人们又不敢闹事,大多数人只得转道前往县城。   相信县城里的房间会多一些,至少不至于出现这种没有房间的局面……   杨守文则坐在客房外面的门廊上,感受着从滹沱河上游吹来的风,虽依旧有些凉,却显得格外轻柔。   院门口的那棵老桑树,开始透出一丝嫩绿。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   可是,杨守文心里的寒冬,却仍未过去。   此次前往荥阳,他一直在想该怎么寻找幼娘的下落。   根据慕容玄崱透露的消息,那个梅娘子行踪诡异,显然不会那么容易找到。而管虎更警告他,神都云诡波谲,各方势力如今都在博弈,局势同样是非常的复杂。   太子复立,为原本呈现颓势的朝廷,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这一点,从河北道之战就能够看出一些端倪。太子未立的时候,武则天虽下令招募士兵,但响应者几近于无;而李显方立为太子,各地义勇纷纷来投,一下子为朝廷增加的几万兵源。归根到底,人心思唐。在老百姓的观念中,男主外,女主内,才是大道。牝鸡司晨,在过去那叫不祥之兆!哪怕武则天再出色,也无法扭转这种观念。   李显?   杨守文搔搔头,从门廊上站起来。   历史上,这应该是个很有意思的角色。   他绝算不得是什么明君,在位时间也很短,最后死于老婆和女儿的手里,窝囊至极。   但是这么一个人物,在后世的评价里,并没有太多的恶语。   杨守文觉得,李显的确不适合当皇帝。   他如果做兄长,做父亲,乃至做朋友都是最好的人选,却偏偏最不适合做帝王。   不过,这与我何干?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晒然而笑。   我这算不算是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呢?   “唳!”   就在这时,一声鹰唳打断了杨守文的胡思乱想。   他抬头看去,原来是大玉准备回家了。   杨守文站在庭院里,伸出了手。大玉立刻展翅向他飞来。眼看着就要飞入庭院,却忽听得一声弓弦响,一支羽箭从不远处的一个院子里飞出,直向大玉射了过去。   “大玉!”   杨守文大吃一惊,连忙惊声呼喊。   大玉不愧有神鸟之称,那支羽箭射来的很突然,但它却毫不慌张,身体在空中侧身一个滑翔,就躲过了羽箭。不过,大玉可从来都不是那种吃亏的鸟!它躲过羽箭之后,发出一声尖锐鹰唳,显得无比愤怒。在空中盘旋一周之后,便俯冲而下。   杨守文早就猜到了大玉的反应,早在它盘旋空中的一刹那,他就纵身跃上了院墙。   “大兄,大玉出事了。”   杨守文脚下不停,纵身从墙上跃下来,便朝旁边那庭院跑去。   “好畜生,居然还想报复?”   庭院中,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紧跟着一支羽箭再次射出。   与此同时,庭院里还传来了一个声音,“子玉,你干什么,快住手。”   只是那声音明显慢了一步,羽箭已射向了大玉。   大玉身在空中,再次侧身滑翔,一双玉爪啪的就抓住羽箭,再次发出了鹰唳。   很显然,它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杨守文不敢再犹豫,来到那小院的门口,眼见院门紧闭,便抬脚狠狠踹在了门上。   院门蓬的一声,被踹飞了出去。   杨守文冲进院子里,就看到一个少年正弯弓搭箭,准备射出第三支箭。   “住手!”   杨守文话音未落,一枚铁丸就脱手飞出。   只听啪的一声响,铁丸正打在少年的手腕上。少年吃痛,手中弓箭落地。而这时候,大玉已经从空中俯冲下来。杨守文正要喝止大玉,却见一个人影窜了出来。   刀光一闪,如同匹炼般斩出。   大玉猝不及防之下,慌忙间腾起,却还是被那刀光斩中,两根雪白鹰翎飘落下来。   使刀的人,是一个四旬靠上的大汉。   他身材不算太高,手中一口大约四尺长短的宽背大刀。   要知道,唐代一尺,差不多就是三十一公分。四尺大刀,几乎是一米二左右。而这位大叔的个头,估摸着还不到五尺五寸,也就是一百六十五公分都没有。这么矮的个头,偏偏手里拿着这么长、这么大的一口刀,给人一种非常滑稽的感觉。   那口刀的份量应该不轻,刀背处还有一溜金边,显示出这刀的主人,家境不俗。   他挡住了少年,横刀胸前。   而杨守文看到大玉那飘落的羽毛,也顿时怒了。   我家大玉又没有招惹你们,就被你们连射两箭,还砍了一刀?   杨守文从来算不上那种大方的人,也不等对方开口,便怒吼一声,两手夹着铁丸甩出。 第一百六十七章 女将(中)   这叫做七星连珠!   杨守文虽精通弹弓,却不擅射。   毕竟,他清醒时间也不长,更没有时间学习射术。   在草原上的时候,倒是跟随阿布思吉达学过一段时间。只是,阿布思吉达是个哑巴,无法用言语准确说出射术的精髓,杨守文的进步也不算太大。不过,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他练成了这一手七星连珠的铁丸功夫,一发七枚,十步之内例无虚发。   大汉本来想开口解释,可没想到杨守文二话不说就打出了铁丸。   他连忙舞动大刀,那口刀的份量应该不轻,当在十斤左右。但在他手中,却如同灯草,上下翻飞。只听叮当声不绝于耳,七枚铁丸被他准确的劈落在了地上。   只是趁着功夫,杨守文已经抢身到他跟前。   他也不赘言,劈手就是一拳。   “猛虎硬爬山。”   脚下在地面上顿了一下,只听砰的一声响,大汉甚至感到地面在微微颤抖。   他连忙横刀身前,想要往外封挡。蓬!杨守文的拳头打在刀面上,一股巨力袭来,令大汉顿时脸色大变,脚下随即后退三步。那口大刀,被杨守文一拳打弯了。   “有刺客!”   少年在大汉身后尖叫起来。   话音未落,十几个黑衣武士冲了出来。   这庭院很大,比杨守文所住的客房院落至少要大很多倍,分为前后两个院子。   那十几个黑衣武士冲过来,二话不说就把杨守文围在中间。院墙上人影一闪,原来是阿布思吉达来了。   他手持两杆枪,见杨守文被围住,二话不说就把虎吞大枪掷出。   与此同时,他纵身从院墙上跳下来,健步如飞就要过来帮助杨守文。   大汉见这种情况,也有些懵了!   杨守文的身手已经超乎他想象,没想到居然还有帮手?   他连忙上前,大声道:“朋友,别动手,这都是误会。”   只可惜,若他对杨守文说这些话,效果可能会好一些,至少杨守文会给他一个回答。   但是阿布思吉达,却眼睛一眯,长枪唰的探出。   历经草原上四个月的历练,吉达的枪法变得更加狠辣,出招也越发诡谲。他这一枪探出,如同毒蛇吐信,快如闪电一般。大汉没想到这位比杨守文更干脆!杨守文至少还说了两句,可是吉达却一句话也不说,上来便是杀招,招数格外狠毒。   他连忙举刀相迎,拦住了阿布思吉达。   而另一边,杨守文拿到了虎吞大枪,口中暴喝一声“连环九击!”   虎吞带着一股风雷声,化作一抹残影刺出。   首当其冲的黑衣武士顿时脸色大变,举盾牌相迎。铛铛铛……大枪凶狠的刺在盾牌上,只三声响,那盾牌顿时碎裂。杨守文正要探步跟进,另外两名武士已挥刀而上。   对手虽然多,但杨守文却毫无惧色。   虎吞大枪的刺击速度越来越快,他的身形更如同一抹幽灵,枪随人走,人随枪进。   那黑衣武士人数虽多,却丝毫不占便宜。   不过,这些人显然是配合默契,进退之间颇有章法。   杨守文虽然占居了上风,但要想突破对方的重围,一时间也没有办法。   倒是一旁的大汉,被阿布思吉达那杆取名为狼爪的大枪逼得连连后退,大汗淋漓。   论身手,他不是阿布思吉达的对手。   但如果他的刀没有被杨守文打弯,说不定还能撑上十几个回合。   可现在,身手不行,刀又变得不趁手,如何抵得住吉达那如同狂风暴雨般的攻击。   “大兄,你闪开。”   就在这时,从后院走出一群人。   为首是两个女人,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的模样,未施粉黛,素面朝天。   年长的女子看上去气度雍容,而年幼的女子,则透着几分娇憨之气。   两人本来在后院聊天,忽听得外面大乱,于是就出来查看。哪知道,她们才一出来,就看到大汉被吉达逼得连连后退。那年幼的女子……说年幼,也三十出头。她顿时柳眉倒竖,脸上露出一股怒意,反手从身后健妇手中抢过一杆枪,便猱身扑上。   “娘!”   少年看到两个女人出来,心中顿时大定。   他连忙跑过来,一头扎进那年长妇人的怀中,“这两个凶徒闯进院子里,差点打伤了孩儿。”   话音未落,年幼女子已经拦住了吉达。   她手中抢扑棱棱一颤,啪的压在吉达的枪杆上,正要借力反击,却见吉达的枪呼的把她的枪挑开,而后分心就刺。   吉达,可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怜香惜玉!   凡阻拦他去路者,皆为敌人。   所以他一枪探出,凶狠至极。那女人脸色一变,“咦?”   她轻呼一声,人随枪走,后退两边之后横枪一式铁索拦江,便崩开了吉达的大枪。   大汉这时候也缓过了劲,感到颜面全无。   他把手中刀往旁边一扔,厉声喝道:“锤来。”   两个仆从忙上前,递给他两柄铁锤。   他二话不说,抡锤就上,“小妹,这厮枪法诡谲狠辣,咱兄妹必须要联手方可。”   “废话,还不过来帮忙?”   女人头也不回,大声喊道。   大汉则道:“獠子,别说我们人多欺负人少,我兄妹向来如此,你一个人我兄妹联手,你一群人还是我兄妹联手。”   吉达哼了一声,枪法一变,却毫不退后。   而年长的妇人听了大汉的话,不由得用手捂住了脸。   “窦一郎,你要点脸行吗?”   她突然想起了十数年前,自己初遇这兄妹二人的时候,窦一郎也说过这种无耻的话。   如今,大家是一家人了,她已经忘了以往的事情。   可窦一郎好死不死,却唤醒了她的记忆。   “三郎,到底是怎么回事?”   “孩儿正在院子里戏耍,这两人冲进来,还踹坏了门。他们二话不说就动手,差点伤了孩儿。若非舅舅来的及时,孩儿就要吃亏了!娘亲,你可要帮孩儿报仇啊。”   年长的妇人,目光落在了杨守文的身上。   “子玉,说实话。”   “孩儿!”   “你再不说实话,娘就把你家法伺候。”   少年闻听,激灵灵一个寒蝉,小脸顿时发白。   他轻声道:“孩儿刚才在这里戏耍,看到一只鹰飞下来,所以就射了它一箭……”   “嗯?”   “是两箭。”   少年身子一哆嗦,声音顿时变得小了。   妇人正要再问,却忽听一声鹰唳。   “海东青?”   她看到一只色泽纯白的海东青凌空俯冲,一双玉爪探出,狠狠抓向一名黑衣武士。 第一百六十八章 女将(下)   那武士刚被杨守文逼得站不稳脚,眼前一抹白影掠过,吓得他连忙身体一缩。   紧跟着,头上一凉。   玉爪抓开了他的发髻,险些撕开他头皮。   饶是如此,他也变得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海东青见杨守文被包围,又怎肯一旁观战,于是从空中接连俯冲,向黑衣武士发动攻击。   那些黑衣武士本来被杨守文打得已经快撑不住了,如今头顶上又出现了一个对手,顿时慌了手脚。一名武士躲闪不及,眼看着就要被杨守文一枪刺杀在当场。   一支羽箭飞来,叮的一声轻响,打在虎吞大枪的枪头上。   大枪一歪,几乎是贴着那武士的身子划过。杨守文眉头一蹙,身随枪走,快步向前,腰身一晃,脚下蓬的踩在地上,肩膀就狠狠撞在那武士的身上。   “苍熊硬挤贴身靠!”   武士只觉得胸口好像被巨锤击中一样,哇的就喷出一口鲜血。   身体飞起来,狠狠摔落在地上,半天也起不来。   这家伙身子骨够可以的啊!杨守文撞飞了对手之后,心里面也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要知道,他这苍熊硬挤贴身靠,一挤一靠,少说有千斤力道。   换个人的话,只这一下就能少半条命。可是这武士,居然只吐了一口血?   这家人是什么来历?   那一对兄妹联手,能和吉达不分伯仲。   而这些武士,显然是久经沙场的老手,而且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绝不是普通人家。   “少年郎,请先住手。”   就在这时,一个悦耳温和的声音传来。   不等杨守文反应,那些武士刷拉拉就退了回去,顺手还把那倒地的武士搀扶起来。   杨守文也没有再追击,而是喝住了大玉。   他大枪置于身前,枪头贴在地上,单手握住了枪。   只见一个美妇人款款上前。   她一袭青丝缎子碎花襦裙,上身则穿着一件白碎花半臂。   女人走上前来,身后却跟着一个健妇,怀抱一杆银枪。枪长约一丈二,枪刃较之制式大枪要长许多,约三尺三寸,差不多是一米的长度。只看这杆枪,就知道必有奇门秘术。   杨守文心头一紧,眉头蹙起。   “大兄,回来吧。”   随着杨守文这一句话,阿布思吉达手中大枪刷刷刷连环三枪,逼退了那对兄妹。   “樊娘子,你干嘛拦住我们,最多十招,我兄妹就能取胜。”   窦一郎气喘吁吁,浑身好像被过了水一样,衣服都湿透了。   而他旁边的女子,看上去也不太好过。香汗淋漓,脸颊绯红,但是眼中闪烁精芒。   老娘快八年,没有打得这么痛快了!   她也不太甘心,只是樊娘子开口,她却不敢反对。   没办法,谁让人家是大妇呢?谁让人家的武艺高,我兄妹联手,也不是她的对手呢?   可惜,金定妹子没来。   若是她在的话,凭我们三人,定能打得那小子屁滚尿流。   想到这里,她哼哼两声,看着吉达的目光,颇有些不善……   “少年郎,你闯到我们的住处,还大打出手,更伤了我家的卫士,不知是何缘故?”   美妇人的声音,温婉动人,柔柔的,很好听。   只是杨守文却感受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压力!   这种压力,甚至比他之前在大弥勒寺,独面李元芳的时候还要大,甚至有些可怕。   这女人,是谁?   他心里顿时生出疑问,眯起眼睛道:“你问我缘故,我还要问你缘故。   我家大玉回来找我,却被你们射了两箭。这还不算,那矮矬子竟然用刀劈它……”   “你说谁是矮矬子?”   窦一郎闻听,勃然大怒。   杨守文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斩落了我家大玉两根羽毛,我毁了你的刀!如果你真伤了大玉,我就要了你的命。”   “哈,我会怕你?”   窦一郎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而他身边的妹妹,则偷偷扭过脸:哥哥,人家没说你怕他,你干嘛要自己承认呢?   太羞耻了!   美妇人扭头看了窦一郎一眼,窦一郎立刻闭上了嘴巴。   “我那孩儿无礼,不对在前,妾身先向你道歉。”   说完,她微微欠身,施了一福。   “一郎大哥莽撞,伤了你那爱鸟,不过你已说了,两清。”   她声音有些低沉,却仍带着一种难言的魔力。   一边说,美妇人一边探手从健妇手中取过那杆银枪。   这时候,不仅是窦一郎那对兄妹兴奋了,就连躲在武士之中的少年,也露出兴奋之色。   “可你伤了我家护卫,便饶你不得。”   杨守文探手,拦住了想要抢上前的吉达。   他冷笑道:“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般本事。”   美妇人笑了,轻声道:“少年郎初生牛犊不怕虎,志气可嘉。   看得出,你这枪法不弱,而且一身道家的罡气功夫,也登堂入室。我家阿郎在你这年纪的时候,怕是比不得你。便是我,似你这般年龄,也练不得你这身功夫。   少年郎,你接我三枪。   若是能全身而退,今日之事就算揭过去了……否则的话,就别怪妾身手下无情。”   慢着慢着,怎么是武侠风浓郁啊。   杨守文嘴角微一抽搐,突然道:“夫人,你废话太多了!”   话音未落,杨守文便健步前冲。大枪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大玉更展翅腾空而起。   “九星连珠,先接我连环枪吧。”   杨守文手中大枪呼的一下子扬起,如毒蛇抬头。   他脚下猛然加快,身形点射,单手瞬间就滑到了枪杆中央。   那杆枪,呼的刺出,划出一抹冷电。   “九星连珠,杨家枪?”   美妇人也不慌乱,银枪探出,扑棱棱乱颤。   那硕大的枪头,瞬间抖出了九朵枪花。枪花乱舞,只听叮叮声不绝于耳,杨守文那快如闪电的九枪,竟然被美妇人轻而易举的破掉。每一枪,都会点在虎吞的枪脊上。如果说杨守文的枪如同毒蛇出洞的话,那么美妇人的枪就是打在毒蛇的七寸。   杨守文身形连连后退,眼中露出骇然之色。   “少年郎,你身手不错,不过太过狂妄。   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有杨家的九连珠,那就接我一招三星半月吧!”   说话间,美妇人身随枪走,银枪舞动,梨花飞舞,三朵枪花骤然出现在杨守文视线中。 第一百六十九章 薛家将(上)   铛!   三朵枪花此灭彼生,循环不息。   你根本弄不清楚,那三朵枪花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杨守文被对方逼得连连后退,冷汗淋漓。眼见着枪花幻灭,一道冷电骤然袭来。   杨守文急中生智,身形一转,大枪脱手飞出。   两杆枪交击,冷电无踪。   而杨守文已经退到了院门口,一只脚更迈过了门槛。   美妇人举枪啪的敲在虎吞大枪的枪杆上,把大枪打了回去。   杨守文伸手接住,诧异看着对方。   “少年郎,我家阿郎不在家中,妾身也不方便留客。你既然已经退走,那就清吧。”   美妇人说着,把手中枪交给健妇。   她脸上仍带着温雅的笑意,看不出是讥讽还是赏识,目光平静的,如同秋水一般。   杨守文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   “夫人好枪法,杨守文领教了。”   说完,他转身便走。阿布思吉达看了看对方,也提着枪,跟在杨守文身后离去……   “樊娘子,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窦一郎顿时站不住了,跑上前大声说道。   美妇人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一郎大哥,不然要怎样?”   “这个……”   “又是生死仇人,再说也是子玉无礼在先。若非他打伤了阿九,我也不会对他出手。这样子最好!若真要把他们留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院子里,恐怕没几个人能够站住。”   窦一郎闻听,顿时沉默了!   他知道,美妇人说的是实情。   早八年,甚至早五年,都不一定是这种结果。   但这些年来谨小慎微的生活,甚至包括自己在内,都没有了当年在蓝田独斗马贼的勇气。安逸的生活,总容易令人丧失斗志。即便是窦一郎,也是这般的情况。   美妇人说完之后,便不再理睬窦一郎。   她吩咐仆从,去通知店家换一扇门,而后葱葱玉指点指那少年道:“子玉,若我知道你再惹事生非,就别怪我告诉你父亲,把你送回河东,让你三娘来教训你。”   少年一咧嘴,立刻缩回头去。   ……   “那女人,好厉害!”   杨守文回到院子里,招手把大玉唤下来,让它落在屋檐下的架子上。   他看着吉达道:“刚才她最后还是收了劲,否则我未必能躲开那一枪的。”   吉达则笑着比划了一番:就算躲不开,也能伤了她……拼生死,她未必是你对手。   “那倒是。”   杨守文在门廊上坐下道:“不过,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历?   我看她那一家,包括她身边的健妇,都不是等闲之辈。没想到这小小的滹沱河客栈里,还藏龙卧虎住了这么一家人。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会有宵小来打搅咱们。”   吉达闻听,连连点头。   杨守文把客栈的伙计找来,让他准备洗澡水。   刚才那一战,伙计也被惊动了。只是双方打得太激烈,他根本不敢凑过去看热闹。   “两位客人真是厉害。   那院子的客人可不简单……他们是前日来到这里,当时还有那不长眼的人来寻事,被打得骨断筋折。后来衙门里还来了人,却连大门都进不去,老老实实走了。”   伙计收了杨守文的赏钱,自然会有所偏向。   他表面上是称赞,可实际上是在提醒杨守文两人,那院子里的人来头不小。   杨守文谢了那伙计,便回到了屋中。   来头不小又能怎么样?难不成他和吉达现在跑走吗?   而且,他看那女人的风度,不像是会斤斤计较的人。双方并没有真的留下解不开的死仇,打过也就打过了。如果他们真要纠缠不休,杨守文这心里也未必怕她。   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   杨守文让伙计送来一桌酒菜,摆放在门廊下。   吉达也梳洗妥当,和杨守文一起坐在门廊下一边吃酒,一边聊天。   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杨守文说话,吉达比划手势。不知不觉,从天边飘来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不一会儿的功夫,便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打湿了院中小径。   吉达吃了一杯酒,突然比划了几个手势。   兕子,你不是会作诗吗?我听说那些读书人最喜欢对着雨啊、雪啊、风啊什么的作诗。眼前春雨,你能不能赋诗一首?如果你能作得出来,我就把我的金雀宝雕弓送给你。   所谓的金雀宝雕弓,是杨守文和吉达在草原时,从一伙突厥人手里抢来。   那金雀弓的做工很精美,力达三石。   杨守文当时想要,却因为射术不精被拒绝。但一直以来,他都在琢磨着怎么把那张弓弄到手。   现在射术不精,不代表以后不精。   有一张好弓,终究是一桩好事。   杨守文顿时笑了,“大兄你这是白送给我嘛,小弟我就却之不恭了。”   而吉达则一撇嘴,比划道:先作出来再说……你要是输了的话,我要你那口短刀。   吉达说的刀,也是他们从突厥人手里抢来的东西。   杨守文嘿嘿笑道,便仰面朝天的在门廊上躺下,头枕双手,翘着腿闭目不语。在吉达看来,杨守文是在作诗。而实际上呢?杨守文是在想,应该取哪一首诗为好呢?   历史上,咏春雨的诗有不少。   但适合他诵读出来的……   片刻后,杨守文翻身坐起来,笑眯眯道:“大兄,你听好了。”   吉达头一歪,笑着伸出手,意思是:来吧。   “古木阴中系短篷,匹马载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在苍天古树的阴影中,渡船不得行进,只好系在岸边。我骑着马往回走,绵绵细雨好像要沾湿我的衣服,轻轻吹拂来的风,带着杨柳的气息,暖暖的令人惬意。   吉达愣住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他看着杨守文,比划手势道:你真会赋诗?   杨守卫咧嘴笑了!他正要回答,却忽然听到庭院门外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诗倒是好诗,却有些不应景。而今方是正月,哪儿来的杏花雨?不过少年郎能够在如此仓促间做出这样的诗词,确是不凡。” 第一百七十章 薛家将(下)   “谁!”   杨守文和吉达同时起身,警惕看着门外。   院门被推开,从外面走进来了三个人。   为首的男子年纪在四旬靠上,相貌不凡。岁月在他的脸上虽留下来痕迹,却无法掩盖他非凡的气度。看得出来,这男子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一个翩翩佳公子。   他身高大约在六尺三寸,身形魁梧。   一身青衫,被细雨打湿,显露出些许水渍。   而在他身后,则跟着一矮一少两名男子。那矮子,就是日间和杨守文交过手的窦一郎,而那少年,正是引弓想要射大玉的少年。原本在屋檐下休息的大玉,看到少年立刻一声鸣唳,振翅就要发起攻击。杨守文连忙拦住它,但脸上的警惕之色却丝毫不减。   “两位不必紧张,我此来并无恶意。”   那男子笑着,便走进了庭院。   “今日我不在家,却不想犬子险些惹来祸事。   我家娘子都与我说了,换做我是你的话,也会这般作为。我来,只是想见见两位少年俊彦,顺便让犬子来道歉。却不想,尚未进门,就喜闻佳作。呵呵,虽然有些不应时节,但已是非凡……只是坏了两位的雅兴,还请两位少年郎勿怪。”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这男子倒是没有流露出恶意,反而给人一种想要亲近的感觉。   吉达才不管那男子说什么,指着杨守文比划手势道:差点被你骗了,听到没有,不应景,你输了。   杨守文更是不在乎,立刻道:“大兄只说作春雨的诗,又没说是正月的雨还是三月的雨?反正我作出来了,就是我赢。回头记得,把那张弓给我,认赌要服输。”   我没输!   吉达寸步不让。   两人一个说话,一个比划手势。   偏偏那中年人并不生气,反而站在雨中,饶有兴趣的看着两人。   杨守文有些不好意思了!   只得道:“既然来了,便是客人……若先生不嫌弃,这里还有酒菜,不如一起啊。”   “那,恭敬不如从命。”   中年人也退让,便迈步走过来。   窦一郎和少年则跟在他的身后,三人在门廊上坐下,中年人看了一眼酒菜道:“我天生肚肠宽肥,好大块肉,大碗酒。这菜肴虽然精致,却不禁得吃……来人,让店家来一只烤羊来,顺便把郑灵芝送我的清平调取来,正要与少年郎痛饮。”   郑灵芝?清平调?   听到这两个名字,杨守文一愣,诧异看向那人。   “先生认得郑灵芝?”   “莫非少年郎也认识吗?”   杨守文犹豫一下,轻声道:“若先生说的郑灵芝是荥阳郑氏的郑灵芝,那便认得。”   “哦?”   “他是我舅父。”   “舅父?”   中年人露出诧异之色,轻声道:“灵芝只有一个姐姐,而他姐夫杨承烈膝下有两个儿子。   我见过那二郎,却没有见过大郎。”   哈,连老爹的名字都说出来了,那就肯定没错喽?   杨守文突然觉得有些尴尬,白日里还打上门去,这晚上就认起了亲戚。   他挠挠头,站起身躬身一揖道:“不知长者何人?小侄便是杨守文,杨承烈正是家父。”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中年人更加诧异,也站起身来。   “我正月初三路过荥阳的时候,倒是见到了令尊。   与文宣一别,也有十余载未见……他说你去了饶乐,一直没有消息。虽言语有些不满,但我能听得出来,他对你非常挂念。你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早些回去?”   “我……”   杨守文苦笑道:“小侄是月初才到昌平,得知家父他们都去了荥阳,于是便赶了过来。只没想到,滹沱河上游解冻,浮冰甚多,以至于渡船不行,只好住在这里。”   “原来如此。”   中年人这才恍然,点点头道:“我就说,你为何会在此地。   不过,你这孩子也太过分了!北上饶乐,数月没有音讯,令得你父整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小侄……”   “算了算了,你父子的事情,我一个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中年人打断了杨守文的话,笑着道:“不过,能够在此逢故人之子,也是一桩乐事。   正好,咱们便就着这靡靡春雨,品尝清平美酒。   对了,这清平调还是你舅舅送我的礼物,你不妨也来尝尝。”   杨守文有些尴尬,小心翼翼坐下来。   这时候,一个黑衣武士从外面走进来,捧着一个酒坛子,便放在了门廊上。   那酒坛子,是上好的白瓷坛。   杨守文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当初酿出那批酒的时候,宋氏让人买来的白瓷坛。只是这酒,当时已经所剩不多。杨守文也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没想到宋氏还有存货?   “还未请教,长者高姓大名?”   杨守文觉得有些不自在了,忍不住轻声问道。   中年人一拍额头,笑着道:“看我这记性,居然忘了说明。   我叫薛讷,绛州龙门人氏,早年间在长安时就与你父认识,不过他后来去了均州,就再也没见过。”   绛州龙门薛氏?   杨守文脱口而出道:“伯父可是出身河东薛氏?”   薛讷愣了一下,旋即笑道:“若河东没有第二个龙门薛氏的话,那应该就是了。”   薛讷?   杨守文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那坐在薛讷身边的少年忍不住道:“我阿翁便是薛幽州,我父亲乃新任幽州都督。我叫薛畅!你那只海东青我非常喜欢,能不能卖给我呢?”   只是他话音未落,就听到薛讷怒道:“子玉,你再这般无礼,明日就给我回龙门去。”   薛畅顿时闭上了嘴巴,只是眼睛还不时打量那屋檐下的大玉。   薛幽州?   阿布思吉达猛然抬起头,露出震惊之色。   “大兄,你怎么了?”   杨守文觉察到阿布思吉达的异状,甚至懒得理睬薛畅,忙轻声问道。   阿布思吉达则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冲着薛讷比划道:敢问他说的薛幽州,可是礼公吗?   杨守文脑海中,骤然闪过了一个名字。   他也坐不住了,忙站起身来。   薛讷笑道:“未曾想先父过世十六载,竟还有人记得他。”   薛讷……薛丁山。   薛幽州是他的父亲,岂不就是薛仁贵?   怪不得刚才听到薛讷的名字耳熟!前世他曾看过一个说法,那小说演义中的薛丁山,在历史上确有原型,就是薛仁贵的长子薛讷,同时也是盛唐时期的名将。   慢着慢着,幽州都督?   杨守文忍不住道:“伯父此去接掌幽州都督府,那张都督难道要调离幽州不成吗?” 第一百七十一章 结个善缘(上)   薛讷,字慎言,贞观二十三年生人。   初唐名将薛仁贵长子,也是后世评书演义里薛丁山的原型。不过,薛讷的经历显然没有薛丁山那样的云诡波谲,他年轻时的经历,相对而言还算是比较顺畅。   以城门郎起家,后为蓝田县令。   这蓝田县令,算是隶属京兆所辖,面对的局面也非常复杂。   当时正是各路义军起兵讨伐武则天的时期,所以京兆地区也很混乱,盗匪横行,马贼出没,更时有突厥人派兵前来关中劫掠,以至于整个关中地区都动荡不安。   薛讷执掌蓝田后,励精图治。   他先后剿灭马贼,抓捕盗匪,抗击突厥人。   在任三年,蓝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相比其他各县而言,他的政绩无疑是出类拔萃。   然而,就在薛纳春风得意之时,却得罪了来俊臣。   为了避免来俊臣的迫害,薛讷不得已挂印辞官,返回绛州龙门老家,闭门思过。   那一年,薛仁贵病逝。   那一年,杨承烈带着妻儿家眷离开长安。   两年之后,中宗李显被废,贬为庐陵王远赴均州。   这也是武则天执政时期,最为混乱的一个阶段,好在薛讷最终从那风波里脱身而出。   圣历元年,阿史那默啜入侵河北,着实打痛了武则天。   她发现,平日里以为依仗的那些亲信,似乎在面对异族的进攻时,全无半点用处。   这也让武则天下定决心,重整军备。   可问题在于,在经历她执政初期的一连串杀戮之后,手中已经没有多少可用之人。那些勋贵子弟,或是因家人被杀,对她心存不满;亦或者才干不足,无法担当重任。   思来想去,武则天也就想到了薛讷。   此次薛讷以左武威卫大将军、安东道经略的身份驾临幽州,就是为了对抗靺鞨、突厥、契丹、奚人。之所以启用薛讷,有各种原因。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薛讷的父亲薛仁贵曾任幽州大都督,执掌幽州多年,不但对外有巨大的威慑力,对内同样人脉广博。幽州豪门世族,对薛仁贵很敬重,薛讷过去后,也会方便很多。   同时,启用薛讷,也是武则天向高门贵胄释放的一个信号。   只要你们能尽心尽力,我会重用你们,更可以保你们那数百年的庞大基业……   不过,这与杨守文,并没有关系。   “薛都督与家父也认识?”   薛讷点点头道:“当年他为奉宸卫,我在蓝田担任县令。   数次围剿马贼和盗匪,与令尊有过多次合作。只是他后来去了均州,而我则在龙门静养,所以就断了联系。若非这次路过荥阳与他相见,我都不知道郑娘子已经故去。   哦,非常抱歉。”   “杨大哥,能把海东青让给我吗?”   薛畅趁着两人说话的间隙,轻声问道。   杨守文没有理他,只看了他一眼,便把头扭了过去。   “都督此去幽州,可否为我带封书信?”   “哦?”   “我有一位叔父,如今就在都督府为长史。   他之前曾是我父亲的手下,为人颇为忠直,身手很不错。去年,他还参加了昌平之战,立有大功。我这次走的匆忙,所以未能与他道别,心里面一直有些愧疚。   都督此去幽州,请为我带书信一封与他,不知都督是否能行个方便呢?”   薛讷去幽州,杨守文立刻就想起了管虎。   薛讷则眼中眸光一闪,心中对杨守文的赞赏之意又增添了几分。   “杨大哥,海东青让给我呗。”   杨守文依旧没有理睬薛畅,只看着薛讷。   其实,管虎在幽州都督府的身份很尴尬。小鸾台的经历,注定了他不可能成为张仁亶的真正心腹。如今,薛讷前往幽州,人生地不熟,也需要有几个当地人办事。   管虎的小鸾台背景,可以给薛讷增添很多方便。   以薛讷的聪明,又怎可能猜不出这其中的端倪?不过,杨守文不可能直接对薛讷说,你帮我关照一下管虎吧。他和薛讷没有个交情,更何况似薛讷这种人,也算是门阀子弟,高门出身。再加上一个后世有大唐战神之称薛仁贵做他的老子,薛讷的内心,想必也是极其高傲。若是冒然托付,非但没有好处,反而会让他对管虎心生反感。   我请你带封书信给管虎,我是郑灵芝的外甥,我爹又和你认识,也算是你的晚辈。   我告诉你,管虎是自己人。   至于你用不用他,可以自己考核。   如果管虎真有本事,你大可以提拔他;如果他不堪重用,你就当我什么话都没说。   总之,杨守文用这种方式,把管虎推荐到薛讷的面前,丝毫不着痕迹。   选择权在你薛讷手里,我只是告诉你,有这么一个人。   别小看这么一说,很多时候会有大作用。前世,和杨守文一同毕业的同窗,就因为得了校长的一个电话,在单位里如鱼得水。而后,杨守文瘫痪,他却最终走到了巅峰。这里面有个人的性格因素,能力因素,同样也有一份人情关系存在。   杨守文在病榻上缠绵十余年,最终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世界是个充满人情的世界,一个人想要去单打独斗,显然不太可能。   他有人脉,只在于他愿不愿意使用。以前,陈子昂来到昌平,杨守文没有过多接触,也没有提出人情,是因为他感觉到,陈子昂背后的关系太复杂,太不牢靠。   而薛讷,和陈子昂全然不同。   薛讷笑道:“举手之劳,何来拜托。   我明日一早会动身,大郎可连夜把书信写好,到时候我会带过去,交给你那位世叔。”   “如此,多谢都督。”   “杨大哥,把这只海东青送给我呗。”   连薛讷都开始觉得颜面无光,厉声喝道:“子玉,你再多废话,休怪我回去收拾你。”   “哦!”   薛畅顿时露出委屈之色,有些恋恋不舍的把目光,从大玉身上挪开。   刁民!   大玉用冷酷的目光看了薛畅一眼,射了朕两箭,居然还想找阿郎讨要?哼,休想!   它旋即展现高傲之态,不再理睬薛畅。 第一百七十二章 结个善缘(下)   这时候,烤羊送来。   “来来来,快尝尝这清平调,据说是你父亲从幽州带来。   我吃了一回,不愧是好酒!这次到了幽州之后,定要着人去昌平买来一些,痛饮几日。”   “都督……”   “诶,我与你父相识,你舅舅更是我好友,算起来你也是我的侄儿,何来这般客气。”   “世伯?”   “哈哈哈,正当如此。”   薛讷说着话,给自己和窦一郎各自满了一碗,然后把酒坛子推到了杨守文的面前。   “世伯,这酒……”   “是好酒啊。”   “我知道,是我酿造的。”   一旁窦一郎噗的把口中酒喷出来,随后手忙脚乱的擦拭身前。   “你酿的?”   杨守文点点头,露出一抹呆色道:“这酒应该是我爹他们离开昌平时带走的酒,昌平可没有地方买来。当初我酿酒的时候,也只酿了一些,大部分都被吃光了。   没想到父亲那边还有存货?”   薛讷也愣住了,碗放在嘴边停留了片刻,而后一饮而尽,抹了一把酒渍。   “那你,到了荥阳之后,还能不能酿出同样的酒呢?”   杨守文点头道:“当然可以,而且会比现在酿的更好……之前还是太匆忙了,酿后不久,就传来静难军造反的消息,以至于很多后续的工艺没有跟进,所以算不得成功。   你看,这酒坛子……我本意是要让人制作两个包装。   一个是上等的白瓷瓶,一种是琉璃瓶。酒名我都想好了,甚至还配上了相应的诗词。等这次到了荥阳,我就会着手重新酿造。相信这一次,一定能酿造出更好的酒来。”   薛讷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他突然微笑道:“大郎,你这酒,能酿造多少?”   “这个,我现在说不准,要回去看情况而定。”   薛讷连连点头,轻声道:“大郎,我有一桩事想与你商量。如果你真能酿造出比这更好的酒……不用更好,就这等酒即可,是否可以分出一些来与我呢?”   杨守文想了想,便点头答应。   “这酒在幽州、檀州那边,想来会很受欢迎。   若世伯自己饮用,我酿造出来后,会派人送你。不过若是要的太多,便要与我阿娘商量。我父亲说过,让我阿娘来操持此事。我如果送的太多,阿娘未必答应。”   杨守文呆呆愣愣,也不提钱的事,只说要送与薛讷。   薛讷笑了,沉声道:“这事好办,一郎,你明天一早派人去龙门,告诉金定,让她安排人去荥阳与宋娘子商议清平调的事情。这件事,还是莫要让杨大郎为难。”   “好!”   窦一郎点点头,又看了杨守文一眼。   若不是杨守文日间骂他矮矬子,说不得窦一郎会看他顺眼一些。   不过,他现在看杨守文,觉得这个混账小子,似乎比白日里看他时,要顺眼许多。   ……   正如薛讷所言,他天生肚肠宽肥。   而杨守文同样是个大肚汉,再加上窦一郎的食量也不小,以至于一只烤羊,被他们五个人吃了个干干净净。一坛子清平调也喝得底朝天,薛讷心满意足告辞离去。   走出小院,薛讷立刻变得清醒很多。   在杨守文面前,他尚有些熏熏然的模样。可是现在,脸上却丝毫没有醉意。   回到住处,就见樊夫人和窦夫人都在等他。   “怎样,连清平调都拿出来了,想必是宾主尽欢吧。”   樊夫人面带笑容,把他扶到了座位上。窦夫人则端来了醒酒汤,给薛讷吃了一碗。   “这小子,不简单。”   “哦?”   “娘子你一定想不到他是谁。”   “谁?”   “就是郑灵芝的外甥,杨文宣的儿子。”   樊夫人一愣,旋即醒悟过来道:“你是说,他是熙雯妹子的孩儿吗?”   薛讷笑着点了点头,“是啊,我也没想到,居然和文宣如此有缘。前脚才在荥阳一醉方休,这后脚就和他的儿子在这滹沱河渡口的客栈里把酒言欢,真是有趣。”   “是啊,还差点伤了子玉呢。”   窦夫人一脸的不高兴,沈着脸道:“那阿九的事情就不说了?还有我大兄的鎏金龙鳞刀也被他给打坏了……那刀可是公公赠与大兄的礼物,就被他一拳给毁了。”   “诶,娘子此言差矣,你问问一郎,他如今可愿计较?”   一旁窦一郎闻听,连连摆手,“不计较,不计较了……不过一口刀,回头再打一口就是。”   “大兄!”   樊夫人却拦住了窦夫人,笑问道:“一郎今日这般好说话,莫非是得了好处?”   “嘿嘿,也算不得什么好处。”   窦一郎挠了挠头,有些尴尬说道:“不过樊娘子说的也不算差,若再去计较,便没酒吃了。”   樊夫人和窦夫人闻听,都露出诧异之色。   薛讷说道:“娘子不知,那郑灵芝送我的清平调,就是杨大郎所酿。   自父亲过世后,咱们一家在龙门,可说是坐吃山空。虽说有金定一手操持家务,可你我都是那种花销甚大之人,家中早就有些拮据。此次去幽州,各方面都少不得要去走动,需要开销的地方甚多。我觉得那清平调甚好,所以想与杨家合作。”   龙门薛氏,虽说是河东薛氏一支,却终究算不得宗房。   薛氏和范阳卢氏的情况一样,家族庞大,子弟甚多,花销也就很大。薛仁贵这一支,虽然历经薛仁贵这一代人的经营,情况大有好转,但相比之下仍略显贫困。   不是所有的世家子弟,都能得到家族的支持。   薛讷在龙门闭门思过许多年,从某种程度上已经被薛家排斥出去,如他所说,是坐吃山空。   现在他复起,也需要各种开销。   能够有一条生财之道,对于龙门薛氏而言,无疑是一桩好事。   樊夫人轻轻点头,“也不知那杨家,是否愿意?”   薛讷笑了,“所以我说那小子精明,就在这里。他只说送我酒,却不说与我合作,反而推到了他娘亲那边。表面上看去,他似乎做不得主。实际上,已经答应了合作的要求……我觉得,可以让金定派人过去商议,想必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不过,我还有一个想法:你觉得,我让子玉去荥阳读书,你看是否可行呢?”   “我不去!”   薛畅闻听,立刻大声反对。   不过,他的抗议基本上被薛讷几人无视了。   樊夫人想了想道:“莫非阿郎以为,那杨家子值得结交?”   薛讷笑了,“你休看他呆傻的样子,若真以为是,那一定会上当。   那小子精明的很,若不然也不可能单人独骑,在草原上转了四个月,毫发无损的回来。而且,郑家的洞林书院名气也不小,常有高士前往,子玉前去也算不亏。”   “我不去!”   薛畅再次抗议,但很不幸的是,依旧没人理他。   这次,连窦夫人也心动了,点了点头道:“既然子玉要去,何不让五郎之子同行,也可以和子玉作伴,相互间有个照应。想必五郎对此提议,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我不去……”   薛畅的心都碎了!   可他知道,这件事没有他讨价还价的余地。 第一百七十三章 傀儡把戏(上)   靡靡细雨,在黎明时止住。   清晨,天刚蒙蒙亮,薛讷一家便收拾好了行囊,踏上了北去的征程。   薛讷此去幽州,将都督六州军事,较之张仁亶而言,可谓是权力倍增。不过,他肩头的压力也会比张仁亶大很多,因为在去年底,祚荣正式宣布建立震国,彻底和朝廷决裂。如果薛讷不能够在短期之内做出成绩,也势必会遭受到女皇责难。   而张仁亶,将调往并州,出任并州都督。   从品级上而言,虽然两个都是都督,但实际上张仁亶的级别还是得到了升迁。   并州属大都督府,而幽州不过是中都督府而已。   这两个任命很难说谁占了便宜,张仁亶出任并州都督,将直面东突厥的威胁;而薛讷担任幽州都督,则面临着河北之战以后,整个东北地区日趋败坏的混乱局面。   不管是薛讷也好,张仁亶也罢,面临的困难都不会太小。   ……   杨守文送走了薛讷一家之后,也变得轻松不少。   两天后,滹沱河渡口恢复通行,杨守文两人也就离开了客栈,再次踏上南下旅程。   过了滹沱河,情况似乎渐趋好转。   突厥人未能攻破赵州,所以对赵州的破坏相对要小很多。所以,赵州恢复的很快,在经过一个冬天的休养生息之后,春暖花开,便有破土重生,显得生机盎然。   “敬刺史的确是个好官,上任之后,就下令重修城池,开挖沟渠。   不过所有的工程,都不算徭役。只要是上工,就能分到粮食,很多人因此而获救。”   坐在路边的酒肆里,杨守文听着旅人的谈论,不禁对这个敬刺史来了兴趣。   以工代赈?   不晓得这算不算是世界上最早的以工代赈!这位敬刺史居然能想出如此主意,倒是让杨守文感到敬佩。所以,他向伙计打听了一下,才了解了这个敬刺史的过往。   敬刺史,名叫敬晖,字仲晔,绛州太平人。   此人以明经入仕,累至卫州刺史。   去年,突厥人入寇河北道,各地正值秋收。但为了抵御突厥人,各州下令征调百姓修筑城池,唯有卫州没有这样做。按照敬晖的说法:城池再坚固,没有粮食也守不住。怎可以为修缮城池而延误秋收?   也正是因为这样,当突厥退兵之后,各地都出现了程度不同的粮荒。   唯有卫州,却因为保住了秋粮,不但本州百姓无一饿死,还给予了别的州府援助。   高睿升任国子监祭酒之后,向武则天举荐了敬晖。   而敬晖到赵州以后,只用了一个冬天,就把赵州安抚下来,甚至没有出现盗匪横行的局面。   绛州太平人?   杨守文突然看着阿布思吉达道:“大兄,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敬虎好像也是太平人。”   阿布思吉达一愣,旋即点了点头。   “你说,敬虎和敬晖,会是什么关系?”   阿布思吉达闻听咧嘴笑了,比划手势道:总不可能是兄弟吧,那未免太巧了。   是啊,太巧了!   杨守文也就是随意那么一想,其实并没有放在心里。   “天色不早,咱们还是快点赶路,若是耽搁了时辰,今晚咱们可就要露宿荒野了。”   吉达笑着点头,两人当下会账,便走出酒肆,上马离去。   日暮时分,两人抵达平棘城外。   杨守文收了大玉,便牵着马往城里走。   平棘城外的盘查很严格,两人递交了过所之后,还被盘问了两句。这在之前的关卡都是不常有的事情。不过杨守文倒是可以理解,俗话说得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突厥人虽然已经退走,但是对平棘而言,还是留下了一定程度的创伤。   “你们这是什么?”   两人验了过所之后,牵马往城里走。   却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喧哗声。   杨守文回头看去,就见守城民壮拦住了一队车马。   他们从车马中搜出了许多刀枪,顿时警惕起来。所有人都剑拔弩张,一副紧张之色。   那车马队的领头人连忙道:“莫误会,莫要误会,我等是耍傀儡的。”   “耍傀儡?”   班头一愣,摆手示意民壮收起刀枪。   就在这时候,从旁边走来了一个壮年男子。   他一身青袍便装,披着火狐狸皮领子的黑色大氅,来到马车边上。   班头一看来人,立刻退到一边,露出恭敬之色。   “听你们的口音,似是闽州一带的人?”   “啊,先生好见识,我们正是闽州来的把戏人。”   青袍男子点了点头,拿起一口刀,沉声道:“这刀,似乎不是中原打造出来的兵器啊。”   领头人忙道:“先生好眼力,这正是乌兹钢刀。”   乌兹钢刀,也就是后世俗称的大马士革刀,也让杨守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那是一口弯刀,不算太长,只有两尺左右,应该是随身所用。不过刀的形状很奇特,让杨守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正想要仔细观察,青袍男子已经把刀入鞘。   他把刀还给那领头人,又朝车队里的人看了几眼。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既然是闽州人,何以有这种刀呢?我记得,这种刀似乎在塞外比较常见。”   “先生,把戏人,四海为家,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去。   说起来我们这次也倒霉!去年,我们听说淮阳王去黑沙城和亲,想着会热闹一些,就一起北上讨生活。哪知道才到了云州,就听说死獠子造反,害得我们在云州被困了半年之久。一直到去年底,云州那边才通关放行,可我们已经是身无分文。   这一路上耍把戏讨生活,才得以来到赵州。   我们路上听说,今年秋天洛阳要开武科,想必一定会很热闹,就琢磨着碰碰运气。   可先生也知道,这一路上不太平。   我们这些把戏人也要防备盗匪,所以就带了些兵器……我们这里有云州开具的过所,请先生查看。先生,我们都是本份人,可不是什么坏人,还请先生为我等证明。”   他说着话,把过所递了过来。   这领头人不愧是走南闯北,看出眼前这青袍男子的身份不一般。   “计老实?”   “就是小人。”   青袍男子把过所递给了班头,沉声道:“查验一下,看看数目是否能够对得上。” 第一百七十四章 傀儡把戏(下)   “是!”   班头连忙接过过所,一摆手,几个民壮就跟了过来。   这过所,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身份证明。   过所里会登记持有人所携带的危险物品,比如刀枪弓弩之类,并且有详细的数目。   “你们,有多少人?”   “回先生的话,我们一共是五十七个人。”   “都是闽州人吗?”   “全都是本地的乡亲。”   青袍男子有一句没一句的询问,目光从车队里买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就在这时,那班头上前,轻声道:“府尊,过所里共登记了五十六个人,可实际五十七人。”   “嗯?”   青袍男子的目光,落在了计老实的身上。   计老实连忙解释道:“先生,是这样子……桃花这傻丫头怀了身子,两个月前在过雁门关的时候生下一女。我们又不可能再返回云州为她重开过所,所以人就多了一个。”   “生了个孩子?”   青袍男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计老实连忙扭头喊道:“桃花,你这个没面皮的,还不把孩子抱过来给先生看看?”   一个妇人从人群中走出,怀抱一个女婴上前。   青袍男子走过去,看了两眼,然后就点了点头。   “陆班头,其他都没有错吧。”   “回禀府尊,其他一切正常。”   青袍男子没有再去询问计老实,只看了一眼天色,便摆了摆手,示意关卡放行。   车马,隆隆启动,往城里走来。   杨守文和吉达连忙把马牵到路旁,给车队让出了一条路。   傀儡戏吗?   杨守文好奇的看了一眼那几辆封得严严实实的车子。傀儡戏,早在《列子·汤问》中就有过提及,而且历朝历代的文字记录中,也时常会有傀儡戏的字样出现。   只是杨守文还没有看过这年月的傀儡戏,不免有些好奇。   而这时候,那青袍男子从他身前路过,突然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停在杨守文肩上的大玉。   “这,好像是海东青?”   “正是。”   “你是从营州来的吗?”   “哦,我等是从幽州来,往荥阳投亲。”   青袍男子那种冷峻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他指了指大玉,轻声道:“这可是神鸟,价值千金,极难抓捕。你这只海东青,好像还是玉爪俊,海东青之中的极品。我以前有一只三年龙,品相也是极好,可惜后来跑了……好好调教,它这么老实,看样子是已经臣服与你,这是你的福气。”   青袍男子似乎很懂得海东青,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   杨守文笑道:“这是自然,它可是我的兄弟。”   “哈哈哈!”青袍男子顿时大笑,又指了指杨守文,不无羡慕道:“好好照顾着,可别亏待了你的‘兄弟’。”   他故意在‘兄弟’二字上加重了语气,但是并无嘲讽之意。   杨守文拱了拱手,那青袍男子便带着人离开。   陆班头走上前道:“天大的机缘,你却不晓得把握……你可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吗?”   “谁?”   “就是夏官侍郎,咱们赵州的父母官。”   他是敬晖?   杨守文一怔,朝青袍男子的背影看去,却见他已经渐行渐远。   陆班头道:“府尊就任之后,我就没见他笑过。今日他和你笑了这么多次,显然是喜欢这只鸟。你刚才若聪明的话,把这只鸟献给他,少不得有你的荣华富贵。”   杨守文知道,这不会是敬晖之意,想来是陆班头自作主张。   他笑着摇摇头,“荣华富贵与我如浮云,我要想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何需用它来换。”   说完,他牵着马离去。   那陆班头呆愣愣站在原地,看着杨守文两人背影消失在城里,突然吐了一口唾沫。   “疯子!”   他一摆手,一个民壮便凑过来。   “给我盯着那小子,住什么地方,几号房,都给我弄清楚了。”   民壮连忙点头,一溜烟就跑了。   陆班头冷哼道:“送上门的前程,你看不上,不如就便宜我吧。”   ……   这平棘,也就是后世的赵县,是河北道南北枢纽所在。   整个县城共分为十个坊市,四条大道,两条横街,人口达三万余人,算是属于上县。   比之昌平,平棘大了一倍有余。   城里面也非常热闹,更有观音院和赵州桥两处名胜。   初春时节,平棘的夜色极美。   敬晖上任以后,为了加强平棘的建设,甚至下令推迟了夜禁的时间。这也从某种程度上,增强了赵州的繁华。夜禁的时间推迟了,商铺和酒楼自然能多一些营业的时间。而百姓也不需要担心被抓捕,只要在戌时之前回到家中就没有问题。   “敬晖,挺厉害嘛。”   杨守文牵着马,在大道上行走。   阿布思吉达也点点头,比划了一个手势:天不早了,咱们还是先找个客栈落脚吧。   也是,就算是推迟了夜禁的时间,若是太晚了,怕客栈会没有房间。   杨守文和阿布思吉达也不再犹豫,连忙沿着长街行走,很快来到一个名叫安济坊的坊市里。这安济坊毗邻洨水,也就是后世的洨河。坊市面积很大,出坊门,就可以看到横跨在洨河之上的一座大桥。那座桥,也就是后世鼎鼎大名的赵州桥。   安济坊是平棘最大的坊市,也是最繁华的坊市。   一进坊门,就见整个坊市都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在洨水畔,有一座酒楼,非常醒目,名为观桥阁。向看守坊门的武侯打听,这观桥阁也是整个平棘最大的客栈。   杨守文就选中了这家客栈,与吉达直奔观桥阁而来。   不过,观桥阁的生意确实不错。   两人抵达客栈的时候,客栈的独立客房已经满了,根本腾不出房间。整个客栈,只剩下一楼的大通铺和二楼的客房。杨守文和吉达商量了一下,就定了两个房间。   “把马照顾好,要用上等的精料。”   “客官放心,咱这观桥阁别的不说,绝对安全。”   “既然安全,那就最好。”   两人把马匹交给伙计带去马厩,便登上了二楼。   大堂里,此刻是人来人往,无比喧嚣。   “有没有回到老军客栈的感觉?”   杨守文推开房门,笑着对吉达说道。   两人的房间是挨着的,所以也很方便。吉达给了杨守文一个白眼,蓬的就关上了门。   这个大哥,现在脾气可是越来越大。   杨守文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也随后走进了房间…… 第一百七十五章 换房   夜禁虽然已经推迟,但城门还是要按时关闭。   随着城中街鼓声敲响,平棘随即变成了一个封闭的世界,与外界一下子隔绝了。   陆班头坐在洨水旁边的一个酒肆里,悠哉的抿了一口酒。   就在这时,一个民壮打扮的瘦小青年走进来,在他对面坐下,气喘吁吁道:“班头,查清楚了。”   “呃?”   “那两个小子今晚就住在观桥阁里。   带鹰的那个小子,住丙三号,另一个住丙五。我离开的时候,他们已经吃过了晚饭,看样子不准备出门了。”   “不出门了?”   陆班头眉头一蹙,露出为难之色。   “不出门,可就不好办了啊。”   “班头,你莫不是想要……”   “嘘!”   陆班头连忙示意青年闭嘴,向左右看了两眼后道:“今天你也看到了,府尊对那只鸟非常喜欢。自从府尊到任之后,难得露出笑容。可是他今天对着那只鸟,却笑了三次。如果咱们能把那只鸟弄过来,回头献给府尊的话,一定会有好处。”   “可是……”   “洪九,此事你知我知。   你要明白,若我能被府尊赏识了,这班头就会空出来。到时候,我在府尊面前给你说两句,整个民壮五百人,就归你管辖。这可是一个折冲府的人马,几乎相当于折冲校尉。小子,你要是不同意,就当我没说,反正我好歹也是个班头。”   “陆班头,看你说的。”   洪九顿时露出心动之色,半晌后他说道:“我认得一个人,最擅长溜门撬锁,爬墙上梁。只是要他出手的话,怕是要有些花销。你也知道,小人这身上从来都是没有闲钱。”   “我道是什么事,不就是钱吗?”   陆班头闻听,不由得笑了。   他从腰里去了一个钱袋子,丢在了桌上。   “拿去给他……告诉他,这只是一半。事成之后,我再给他另一半。”   洪九二话不说,伸手就把钱袋子拿走。   “陆班头放心吧,我这就去安排。”   他说完,起身就走。   而陆班头则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嘿嘿了两声,端起面前的酒杯,而后一饮而尽。   ……   这丙三客房,还真是够吵闹,完全比不得之前那种独门独院的客房。   杨守文洗漱完毕,换了一身衣服上床休息。   哪知道楼下人声鼎沸,吵闹声很大,一直持续到将近戌时。客栈终于安静下来,杨守文打了个哈欠,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可刚睡着没一会儿,就听到一阵人喊马嘶声。   他再也忍耐不住,翻身下床,打开房门。   “掌柜的,这大半夜,还让人休息吗?”   “客人包涵,客人包涵。”   一个伙计连忙跑过来,一边作揖一边道歉,“平日里也没有这许多的吵闹,只是今晚赶巧了。”   “怎么回事?”   “刚来了个把戏团,里面有人患了重病,想讨要一个单间。”   “哦?”   杨守文顺着伙计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柜台外,计老实正连连作揖,苦苦哀求着什么。   两个男子抬着一个女人,外面还隐隐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这时候,隔壁吉达也打开了房门。   他打着手势问道:怎么这么吵,发生了什么事?   “咱们进城时遇到的那个把戏车队,好像有人病了,想要一个房间。”   杨守文说着,扭头对那伙计道:“既然要房间,给他就是,这要吵闹到什么时候?”   “客人,非是我们不给,实在是没有客房了。”   “啊?”   “下面还有一个通铺,满打满算他们这么多人住进去还有些拥挤,哪儿来的客房?”   这时候,又有客人从房间里走出,站在走廊上破口大骂。   杨守文见此情况,眉头一蹙,对吉达道:“大兄,要不咱们今晚挤一挤?”   吉达立刻做出手势:我不习惯和人睡在一起……你睡床上,我在地上打个地铺。   谁睡床,谁睡地铺,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赶快安静下来,明天还要赶路呢!   杨守文揉了揉面颊,扭头对伙计道:“你去下面说一声,就说把我的房间让出来。让他们早点安顿好,别再闹腾了。这都马上过戌时了,明天我们还要起早呢。”   “啊?客人愿意让出房间?”   那伙计闻听先是一愣,旋即大喜,连忙道:“客人可真是菩萨心肠。”   “打住,打住,快点去吧。”   杨守文说完,便走进了房间。   吉达和他一同进了屋子,把行李收拾了一下,交给吉达拿到他的屋子里。杨守文一手抄起鹿皮枪囊,一手把大玉接过来,安放在肩膀上,便大步流星走出房门。   计老实带着两个男子,搀扶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那女人看上去病怏怏的,有气无力。   伙计道:“就是这位客人让的房间。”   计老实忙上前道谢:“多谢先生,要不然还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杨守文就着灯光,认出了女人正是那个桃花,于是说道:“她是不是因为生了孩子,没有好好调养,才犯了病?”   女人闻听抬起头,睁大眼睛瞪着杨守文。   不过,杨守文却背对着她,并没有留意到她的动作。   计老实一愣,旋即道:“客人认得她?”   “城门口你不是说她叫桃花吗?她闺女呢?小孩子金贵,还是和母亲一起比较好。”   计老实连忙道:“客人放心,等她安顿下来,就把孩子送来。”   “那我走了,别再闹腾了。”   说完,杨守文架着鹰,提着枪便进了吉达的房间。在他身后,计老实陪着笑,又是鞠躬,又是道谢,一副感激的模样。   随即,杨守文关上了房门。   吉达已经把地铺铺好,然后示意杨守文把大玉放在窗口的架子上。   他打了个哈欠,指了指床铺,便径自在地铺上倒下,被子一拉,然后闭上了眼睛。   杨守文也不和他客气,把枪囊靠着床头放好。   他也打了个哈欠,轻声道:“兄长,睡了。”   吉达躺在地铺上,眼皮子也不抬,只摆了摆手,做出一个手势:不废话,早点睡吧。   杨守文顿时笑了,吹灭了灯,然后躺在床上,把被子盖好。 第一百七十六章 命案发生(上)   夜色,越来越浓。   伴随着戌时的街鼓声响起,平棘十大坊市的大门随即关闭,紧跟着灯火也熄灭了。   方才还喧嚣的城市,一下子陷入了寂静。   安济坊、平棘北市两地还算热闹些,毕竟作为平棘的商业坊市,虽不能彻夜狂欢,但也不可能真的按照律法所说的那样关门闭市。别说平棘,就算是长安,夜禁之后东西两市依旧会继续营业。只要你夜禁后不在街道上走动,也就不会有事。   不过,在丑时后,春雷炸响。   一场春雨忽至,把平棘笼罩在雨雾之中。   观桥阁大门口悬挂的两盏气死风灯随风摇曳,显得格外冷清。   门口的大街上,更人迹全无,只偶尔能听到从坊外街道上传来巡城民壮的脚步声。   这一夜,杨守文睡得很不踏实。   他又一次梦到了幼娘,梦到虎谷山漫山遍野盛开的桃杏……   呜呜呜!   一个轻弱,几乎弱不可闻的声波在耳边萦绕。   杨守文蓦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   一旁地铺上的阿布思吉达也坐了起来,两人相视一眼,杨守文不禁心里生出疑惑。   声波,消失无踪。   杨守文打了个哈欠,复又躺下来。   吉达却蹙眉坐在地铺上,鼻子轻轻抽动两下,露出了疑惑之色。   过了好半天,他突然站起来,走到床榻的边上,轻轻拍了拍杨守文的肩膀。   杨守文睁开眼,见吉达冲他比划手势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大兄,大晚上的,能有什么气味?”   杨守文说着话,便翻身起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在架子上安安静静小憩的大玉,突然激动起来,振翅想要飞起。   一般而言,杨守文是不会限制大玉的自由。   不过由于这是在城里,为了避免有人伤害大玉,在进房后,杨守文就用一根身子系住了大玉叫上的铜环。见大玉情绪有些激动,杨守文也清醒了,忙下床安抚。   就在这时,忽听隔壁房间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似乎有人在走动。   不过,那声音很怪异,啪叽,啪叽……声音很小,但能够听得出,似乎是在水渍中走动。   杨守文鼻子抽动一下,顿时变了脸色。   他忙转身,朝吉达看去,却发现吉达已经抄起了长枪。   血腥味!   没错,那就是血腥味,同时还掺杂着一种若隐若现,颇有些古怪的气息。   吉达推开窗子,闪身跨过窗台,便站在了窗外的房檐上。他朝着杨守文做了一个手势,杨守文点点头,转身走到房门口,慢慢把房门打开。   楼道里静悄悄的,在楼道的尽头处,有一个小伙计正在打盹儿。   他非常惊醒,在杨守文打开房门之后,就立刻睁开眼睛。刚要开口,却见杨守文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隔壁的房间。每间客房的门口,都有一盏油灯,所以杨守文做出的动作,小伙计看得清清楚,心里一怔,旋即点了点头。   杨守文又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小伙计的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情绪。   他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走过来。   从楼下的大通铺里,传来如雷鼾声,更伴随着若隐若现的梦呓声。   杨守文和小伙计走到了客房的门外,然后取出腰刀,递给了小伙计,却让小伙计的脸都变白了。   这是几个意思?   小伙计原本以为,杨守文是想要偷香窃玉。   可现在看来……   就在这时候,从楼下突然传来了一声怒吼:“解小七,你在干什么?”   观桥阁的掌柜显然也觉察到了楼上的动静,于是站在楼下,发出了一声怒吼。   杨守文心知不妙,二话不说,抬脚就踹在房门上。那门上了门闩,不过杨守文这一脚却用了五成的力道,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房门一下子被他踹飞出去,紧跟着就闪身扑进客房。   客房里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   杨守文冲进客房,隐约看到床边有一个人影,于是二话不说便冲了过去。人影晃动,向杨守文扑来。杨守文抬手就要劈斩,但是当他手掌碰到那人的胸口时,却激灵灵一个寒蝉,连忙收手,把来人抱住。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噔噔噔退了几步。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从床边窜出,直奔窗口而去。   砰!   那人撞碎了窗户,窜出房间。   “点灯。”   杨守文抱住那人,顿感不对劲,连忙大声喊道。   门口的小伙计这时候也反应过来,连忙从门框边的灯台上取下油灯,冲进了房间。   杨守文的怀中,是一个女人,那个叫做桃花的女人。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内衣,但半个身子已经被鲜血染红。   床上,更是血迹斑斑。   鲜血顺着床帮滴落在地板上,留下一滩血迹。   “杀人了!”   小伙计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   与此同时,那掌柜的也冲到了楼上,看到眼前的景象之后,顿时懵了,手足无措。   杨守文把桃花放在地板上,探手试了一下她的鼻息。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一阵打斗声,显然那凶手被吉达拦了下来。   “死了,报官吧。”   杨守文收回手,扭头对门口的掌柜说道。   “啊?”   掌柜脑子里一片空白,愣在原处。   杨守文没有理他,对小伙计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小人名叫解小七。”   “很好,去门口站着,官差没有到达之前,不许任何人进来,若有人想用强的话,就不要客气。”   解小七的这时候脑袋有点发木,机械的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把灯给我。”   杨守文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油灯,然后把屋子里的油灯点亮。   视线,一下子变得清晰很多。他举着油灯环视屋中,鼻子同时轻轻抽动了两下,眉头紧蹙。   “桃花怎么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计老实等人也醒了,从楼下跑了上来。   “解小七,拦住他们。”   “是。”   解小七这时候也清醒过来,手指一按绷簧,便拔刀出鞘。 第一百七十七章 命案发生(中)   杨守文这口刀,是前两日薛讷离开时,送给他的礼物。刀长三尺三寸,黑鲨鱼皮做刀鞘,黄铜制成的虎头刀锷,紫檀木刀柄上缠着一层蚕丝,入手温润,极为舒适。   刀,是吴中铸剑大师张鸦九所造,故而又名鸦九刀。   当年薛仁贵与张鸦九交善,在征讨突厥之前,张鸦九专门为他打造了这口鸦九刀,以壮行色。   解小七这一拔刀,计老实等人顿时停下了脚步。   掌柜怒道:“解小七,你干什么?”   “屋里的客人说,官差未来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入。”   “那他凭什么在房间里?”   “那,你等官差来了,再问他吧。”   “解小七,你好大的胆子。”   掌柜被薄了面皮,顿时大怒。   解小七这时候却好像变了个人一样。他隐隐有一种感觉,屋中的少年来历不凡。也许,他要时来运转了!反正听那位客人的话不会错,就算是被开除了,也没关系。   杨守文没有再去理睬屋外的凶手,而是环视屋中。   凶手,有吉达对付就好!相信以吉达的手段,能从他手中逃走的人,不会太多了……   这间客房,他并不陌生。   之前他曾是这间客房的主人,所以对里面的陈设格局,也有些印象。   不知为什么,杨守文觉得这房间里有些怪异。但是,家具陈设似乎没什么变化,这也让他心中感到困惑。   就在这时,屋外又是一阵喧哗。   吉达扛着一个湿漉漉的男子从客栈的大门口进来,上楼之后,他来到门口蓬的一下子把那男子丢在了房门口,惹得那男子惨叫一声,一张黝黑的脸,顿时惨白。   “他是谁?”   计老实露出茫然之色。   解小七立刻来了精神,大声道:“就是他!刚才我和那位客人进去的时候,就看到他往外面跑。这位客人,和房间里的客人是同伴,估计是在外面抓住了凶手。”   “凶手?”   计老实闻听,顿时怒了,指着那男子厉声道:“你为什么要杀桃花,我和你拼了。”   说着话,他就要冲过去。   只是计老实才走了两步,一杆大枪已经指住了他。   “你干什么?”   吉达比划了一个手势:没有我兄弟的同意,任何人不得过来。   “你这该死的獠子,不要拦我,我要为桃花报仇。”   计老实如若疯虎,想要扑上来。但是无论他怎么移动,那杆大枪却如影随形,让他不得寸进半步。   楼下,已经点燃了灯火。   所有的客人都走出了房间,好奇的张望。   杨守文迈步走出房间,沉声道:“他是不是凶手,现在还不能确定。所以,在官差没有到来之前,任何人不得与之交谈,更不能进客房半步,以免破坏现场。”   计老实停下了脚步,噗通跪在地上。   “壮士,你要为桃花做主啊。”   他涕泪横流,声音悲凉。   而这时候,楼下又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更使得客栈笼罩上一层悲伤的气氛……   ……   很快,官差来了。   带领官差走进客栈的,赫然就是敬晖。   赵州目前的情况比较复杂,原赵州司马唐般若因为通敌而自杀,以至于这司马一职,就出现了空缺。敬晖接手赵州刺史之后,朝廷也没有委派新的司马人选。   原因嘛……   此前高睿为赵州刺史的时候,受唐般若诸多牵制,以至于无法完全掌控局面。   身为一州主官,在某种程度上却要受下官的牵制,很多事情就难以实施。赵州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正值百废待兴。所以,刺史一职必须要有足够的权力来掌控局面。也正是这个原因,朝廷没有急于委派新的司马人选,而是让敬晖全权负责。   当然了,这里面也牵扯到一个人选的因素,需要慎重考虑。   敬晖处理完了公务,已经是后半夜了。   他正准备休息,却得到消息说,观桥阁发生了命案。   敬晖正值精力充沛的年纪,所以听闻消息之后,就立刻点起当值的差役,赶来查看。   他走上楼,就看到杨守文和吉达在门口。   眉头不禁一蹙,敬晖走上前,沉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草民就住在隔壁,半夜时听到这边有响动,所以过来查看,没成想却发生了命案。   草民担心会有人破坏现场,也害怕有人来串供,所以就守在这里。”   “你,知道我是谁?”   杨守文笑了,“之前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   那不卑不亢的态度,让敬晖心里暗自称奇。   他点点头,示意身后的差役进去探查,自己却站在门口,上上下下打量着杨守文。   “你的过所。”   “啊?”   “把你的过所拿来。”   既然自称草民,那肯定不是公门中人,所以杨守文手持的,必定是过所,而非公验。   杨守文忙答应一声,便转身回到房间里。   不一会儿,他拿着过所出来,递到了敬晖手中。   “杨守文?”   “正是草民。”   “你叫阿布思吉达?突厥人吗?”   “回禀府尊,我大兄不利言谈,还请见谅。”   “嗯,这里的确是有记载他不利言谈。”敬晖把过所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还给了杨守文。   “我记得你说过,你们是从幽州来,往荥阳投亲?”   “正是。”   “投什么亲。”   因为吉达的缘故,敬晖心中生出了警惕。   没办法,谁让他是突厥人。突厥人刚在河北道制造了一场屠杀,敬晖不得不小心。   杨守文道:“去投我舅父。”   “你舅父?这过所里说了,你双亲犹在,为何投亲?”   “是这样,去年昌平遭逢大战,我舅父因为担心我一家的安危,于是派人到昌平,把我父母和家人都接去了荥阳定居。我当时身在饶乐,回来时他们已经不在昌平。”   “你年纪不大,去饶乐做什么?”   “叛军掳走了我一个亲人,我与我结义兄长前去救人。”   敬晖闻听,好奇心顿时更浓。   眼前的少年,看上去面目清秀,身形单薄,却敢两个人跑去饶乐救人?如果是真的,那说明他们不但是胆子大,而且身手不弱。否则,也不可能从塞北平安归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命案发生(下)   “你父亲何人?叛军为何要掳走你亲人?”   “家父杨承烈,此前为昌平县尉。   时,我县县尊下落不明,县丞卧病在床,而主簿却与叛军勾结。家父临危受命,得左奉宸卫大将军李元芳所托,持龟符奉宸令主持军事,并与原居庸关守将卢昂和敬虎、张超、张进等一干奉宸卫联手御敌。那叛军见攻不破昌平,于是又让城内奸细作乱。也就是在混乱之中,我一个妹妹被掳走,不得已便远赴饶乐。”   “敬虎?”   敬晖闻听这个名字,顿时变了脸色。   “你说的,可是左奉宸卫敬虎吗?”   “正是……难道府尊认得敬奉宸?”   “这个……”敬晖呵呵一笑,似乎不怎么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话锋一转,蹙眉疑道:“说起昌平之战,我倒是也知道一些。不过据我所知,主持昌平之战的人好像是卢昂,并没有看到你父亲的名字……慢着,你刚才说,你父亲叫杨承烈?”   “正是。”   “那去年在赵州,助高祭酒发现叛贼的杨瑞,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   “这么说来,你去荥阳是去……你舅父是谁?”   “家舅父名郑灵芝,不过我从未见过他,所以府尊莫要问我他的事情,我也不清楚。”   话到这里,敬晖心中疑虑已经全部消除。   “没想到,你是郑河南的外甥!幸亏我现在知道了,否则以后见面,岂不是要被他怪罪不尽地主之谊吗?”   两人这一番对话,旁边的掌柜、计老实以及解小七等人都听得真真切切。   原本,他们听杨守文自称草民的时候,并没有把杨守文放在眼中。解小七甚至有些后悔,明明就是个草民,还弄的那么大的架势,以至于让我还得罪了掌柜。   心里,已经在想着如何与掌柜求饶。   可是这会儿听完了杨守文和敬晖的交谈,解小七的胸脯立刻挺了起来。   他慌忙凑过去,双手捧刀道:“客人,这是你的刀。”   敬晖露出疑惑之色,杨守文连忙道:“这是客栈的伙计,刚才他和我一同发现了凶手。因为担心被人破坏了现场,所以我就把我的刀交给他,让他在外面看守。”   “哦!”   敬晖的目光落在那口刀上,又愣住了。   趁着这功夫,解小七把刀放在杨守文的手里,轻声道:“原来客人就是二郎的兄长。”   杨守文一愣,疑惑看着解小七。   “小人去年曾和二郎一起被征召徭役,还住在一个藏兵洞呢。   只是二郎聪明,不似小人愚笨,得了高刺史的青睐,还立了大功。当时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二郎经常和小人提起,他有一个兄长颇为神武,小人所以牢记在心。”   杨守文笑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解小七说的二郎,就是杨瑞。   不过,敬晖在面前,他不好和解小七说太多,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转过身来。   可就是这浑不在意的拍了两下,解小七就好像得了百年功力一般,腰杆更直了,胸脯更挺了。退到掌柜身边的时候,他甚至顾目四盼,颇有些不可一世的感觉。   反倒是那掌柜,腰杆有些弯了。   “这口刀,若我没有认错,好像是薛都督的随身佩刀?”   “府尊说的可是龙门薛都督吗?”   “正是。”   “前两日草民在滹沱河渡口与薛都督相遇,交谈甚欢。薛都督临别时,把这口刀送给了草民。”   敬晖这心里一动,看杨守文的目光,变得更加有趣。   薛讷那个人,他当然知道。   不过,薛讷当年辞官的时候,敬晖还未考上明经。但两人都是绛州人,虽说一个在太平,一个在龙门,可毕竟也算是同乡。更不要说薛讷还有一个了不得的老子顶在那里。对于绛州人而言,龙门薛氏比不得汾阴薛氏,但是却更有归属感。   汾阴薛氏,是河东薛氏的宗房。   而龙门薛氏,则单指薛仁贵一支……   薛讷天生神勇,而且性子高傲。当年他还是蓝田县令的时候,面对来俊臣的逼迫却毫不退让,令许多世家子,甚至许多平民子弟都为之称赞。敬晖,也是其中之一。   薛讷赠刀给杨守文,而且是把自己随身佩刀赠送。   这口鸦九刀,敬晖也听说过来历,故而对杨守文更高看了一眼。   “好了,咱们待会儿再叙旧,先看看这边的情况再说。   大郎是见证人,还抓到了凶手,便随本官一起查看,本官也想听听大郎的看法呢。”   杨守文也不推辞,便跟着敬晖再次走进客房。   “府尊,卑职已经查验过了!”   “冷班头怎么看?”   敬晖没有回头,目光在房间里扫视。   他也没有去盘问那‘凶手’,只是不停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   “回禀府尊,幸得杨公子出手,拦住了闲杂人员,所以现场保护的很好,没有任何破坏。   死者,年龄在二十四五的样子,女性,致命伤为胸前刀伤,显然是被利器所致。卑职以为,很可能是那凶手趁夜想要偷窃财物,见死者貌美,故而生出色·心,以至于惊动了色者。两人搏斗中,死者死于凶手刀下。杨公子及时赶到,他慌乱中逃离,却被杨公子的同伴截获。他的双腿被钝器打断,想必也是杨公子同伴所为。”   “府尊,草民冤枉!”   就在这时,那瘫在门口的凶手,突然大声呼喊。   “草民只为财,并没有杀人。”   “胡说,明明就是你杀了桃花……府尊,请为桃花做主啊。”   计老实怒声喝道,外面的人更是义愤填膺。   杨守文则没有参与其中,而是和吉达在一起窃窃私语。吉达比划着手势,杨守文轻轻点头。   敬晖没有理睬冷班头,也没有搭理凶手,更好像听不到外面的叫喊声。   他在屋中徘徊,表情变幻莫测。   突然,敬晖在窗边停下,指着窗台,回头问道:“冷班头,这是什么?”   在窗台上,有几个很奇特的血印子。但那血印子好像被什么蹭过一样,所以已经变了形状,说不清楚是什么模样。冷班头闻听,连忙走过来,举着火把观瞧。   半晌后,他露出尴尬之色,轻声道:“这是个血印,但很模糊,所以卑职也说不来。”   “杨大郎,你来看看?”   杨守文正在和吉达交谈,听到敬晖的叫喊声,忙走上前去。   冷班头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自己才是平棘的缉捕班头,可是敬晖不问他,反而把杨守文叫过来,分明是打他的脸。   可问题是,他又不可能对敬晖露出不满之色,于是对杨守文就生出了怨念。   “杨公子是第一个进入现场,也是最先发现死者的人。   凶手也是杨公子的同伴抓到,想必定有高见。”   杨守文一听这满带酸味的话语,就知道这冷班头心里不舒服了!可你不舒服,找你家府尊抱怨去,迁怒于我做什么?我也不想掺和进来,是你们府尊把我找来的。   如今的杨守文,可不是前世的杨守文。   他背靠荥阳郑氏,又有薛讷的赏识,才不会在意你一个小小的缉捕班头。   当下,他沉吟片刻道:“府尊,那血印子我之前也看到了,不过也认不出是什么。   但草民以为,这个人……不是凶手!” 第一百七十九章 断案   杨守文话一出口,屋外的人们顿时骚动起来。   冷班头觉得有些脸有些挂不住了,立刻道:“杨公子,尸体是你发现的,凶手也是你抓的,你现在又说他不是凶手?按照你的说法,这客房的门当时是从里面关着的,进出也只有一个窗口。难道说,除了这个人之外,还有其他人进来吗?”   “也许,但我不确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守文其实是真不想和冷班头计较,可是这冷班头却咄咄逼人,让他感到了厌烦。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冷班头,非是我要和你作对,实在是……   死者是不是死于搏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死者是死在了床上。当时我进来的时候,这个人把死者的尸体丢给了我,便撞碎窗子逃了出去。窗台上的血印子,若我猜得不错,应该是被这个人撞碎窗户的时候擦了一下,以至于变得模糊不清。   所以,死者是死在床上,这一点可以从床上的血迹看出端倪。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桃花的年纪大概只有二十岁。昨日我在城门口听到民壮班头向府尊禀报时,提到了她的年纪。只不过由于她们常年奔波在外,风吹日晒以至于看上去老一些。这一点,冷班头大可以先查看一下过所,就不会犯这个错误。”   冷班头一怔,扭头向敬晖看去。   只见敬晖朝他点点头,证明杨守文没有说错。   “还有,死者死于刀伤。   但是在我进来之后,并没有发现凶器。这个人跑出去后,就被我大兄拦下来。他身手不错,尤其善于指爪上的功夫。和我大兄搏斗时,他没有使用兵器,也就是说,他身上并没有携带凶器。你说他是为求财而来,我信!但是求色杀人,我却不信。”   一旁敬晖,轻轻点头。   冷班头的脸上更挂不住了,看着杨守文,眼中好像喷火一般。   杨守文没有理他,而是对敬晖道:“府尊,请查验死者胸前的伤口。”   “哦?”   杨守文把那口鸦九刀递给了吉达,然后反手从他腰间拔出一口短刀,蹲在桃花身前,把她胸前的衣服割开,露出一片血红。   “伤口很窄,不像是正常刀伤。   我觉得,这伤口要么是被短刀所致,要么是一种奇门兵器。刀伤也很浅,说明凶手的力气不大。而且,死者脸上有恐惧之色,说明当时她的神智非常清醒。但是她却说不出话来,以至于被凶手伤到之后,却无法动弹,只能任由鲜血流尽而亡。   为什么发不出声音?为什么没有挣扎和求救?”   杨守文说着,向敬晖看去。   敬晖心领神会道:“除非她当时没有办法挣扎和求救。”   那瘫倒在地上的‘凶手’,闻听之下,长出了一口气。   而冷班头仍不死心,于是开口辩解道:“我承认刚才下结论有些鲁莽,但杨公子所言,也有破绽。其一,凶手可能是第一次杀人,心惊胆战之下,所以刀口不深。   这第二点,他逃出客房之后,顺手把凶器丢弃,以至于赤手空拳和杨公子的同伴搏斗。”   杨守文笑道:“这很简单……我大兄就是在楼下抓到的此人。   只要命人在外面搜索,咱们把地域扩大,以窗口为中心,百步半圆之内,看看有没有凶器遗失。若冷班头还不放心,咱们就放到二百步,我相信总是够了吧。”   “这个……”   冷班头顿时面红耳赤,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而敬晖则瞪了他一眼,站起身来,从客房里走出。   “传我命令,将观桥阁给我封锁起来,任何人不得离开。   同时,命城中民壮严加巡查,如果凶手已经离开,想必也不会逃出平棘县城……冷班头,你再带人去拜访城中的大小团头,给我弄清楚这个人的身份,同时查访凶手。”   “卑职,遵命!”   冷班头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垂着头走出客房。   他已经可以猜到,以后他将面临的困境。   敬晖未必会在相信他。一旦敬晖不再信任他,他这班头的位子,也就要变得不再稳固。   “大郎,你还有什么高见?”   杨守文则搔了搔头,突然对计老实道:“计老实,把你的过所拿来。”   “啊,小人遵命。”   计老实闻听,连忙跑下楼,在大通铺里找到了过所,然后又送到了杨守文的手里。   杨守文接过了过所,一边看,一边走到窗边,就着火把的光亮,仔细观察那血印子。   片刻,他又转身来到床边,举着火仔细查看。   “府尊。”   “嗯?”   敬晖立刻又走进了客房,来到杨守文身边。   “府尊,这是什么印子?”   敬晖顺着杨守文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在床头的围栏上,有一个非常模糊的印子。   由于这床榻是用红酸枣枝制成,所以那印子并不容易被发现。   “好像是什么动物的指爪印记?”   杨守文把过所递给了敬晖,转身又来到了桃花的尸体旁,捏开她那已经僵硬的下颌,俯下身子,闻了闻,站起身来。   “她被人灌了麻沸散。”   杨守文长出一口气,扭头对吉达说道:“我就说,怎么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就是麻沸散,去年昌平之战的时候,我曾中了暗器,上面就涂抹有麻沸散。不过桃花服下的麻沸散,剂量应该不小。以至于她看到了凶手,却没有办法闪躲,更发不出声音,也无法求救。”   杨守文说完,朝计老实看去。   “计老实,她之前是什么病?”   “啊……”计老实愣了一下,忙解释道:“回禀公子,晚上我们在夜市里表演,桃花正要出场的时候,突然下身出血,以至于当时就神志不清。你也知道,她刚生了孩子不多久,身子本来就虚。我们一看这情况,就急急忙忙把她送了过来。”   “可有给她服过药吗?”   计老实连忙道:“当然服过药!”   他说完,苦笑一声道:“桃花身子不好,从生了孩子之后,就经常出现出血的情况。每次出血,她都会痛不欲生。我们想着,等到了洛阳找个好一点的先生为她诊治。所以在离开云州的时候,请当地的先生开了一副药,能够缓解她的疼痛。”   杨守文听罢,扭头和敬晖相视一眼,顿时露出了然之色。 第一百八十章 真相   “计老实!”   “草民在。”   敬晖突然问道:“你那口刀呢?”   “刀?”   “或者说,叫乌兹剑。”   杨守文听敬晖这么问,立刻松了口气。   他没有再发话,而是默默退到了一旁。做人要懂得进退,他已经出了不少的风头,再继续下去,说不定会惹来别人的反感。毕竟,敬晖才是赵州刺史,而他不过是路过平棘的平民百姓。   敬晖嘴角微微一翘,眼中闪过一抹激赏。   计老实忙道:“府尊说的可是那口乌兹钢刀吗?草民在入住客栈之前,就命人把兵器收拾起来,现在应该是存放在车里。对了,府尊若要看,草民这就去拿来。”   敬晖,点了点头。   计老实匆匆离去,忽然间楼下又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那孩子怎么一直在哭?”   敬晖眉头一蹙,沉声问道。   有一个中年妇人道:“回禀府尊老爷,娃儿肚子饿了,亦或者是要换洗尿布。平日里,都是桃花亲自来做这些事,现在桃花死了,楼下又有差役老爷在,所以就无人照顾。”   敬晖顿时露出不满之色,“快下去照顾孩子,她娘亲走了,更需要有人照顾。”   “奴这就去。”   妇人匆匆离开,而杨守文则来到了那‘凶手’的面前。   他蹲下身子,沉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黑瘦的青年脸色惨白,却仍带着几分孤傲之色,冷哼一声,把头扭了过去。   杨守文突然笑了,轻声道:“我不相信你是来盗取桃花的财物,一个傀儡把戏团里的女人,身上能有多少财物?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所谓贼不走空,如果你没有提前打听清楚,岂不是辜负了梁上君子的名头?只是,你没想到我会换房吧。”   黑瘦青年心里一颤,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   而杨守文的话语,也引起了敬晖的好奇。看那黑手青年的模样,他立刻意识到了其中必有玄机。   “你的目标,是我,对吗?”   杨守文说着话,伸出一根手指,放在青年的断腿处,看似毫不用力的轻轻一按。   那青年立刻发出一声闷哼,额头上更渗出细密的汗珠。   “别告诉我,你是临时起意。”   杨守文仿佛什么都没有做,面色平静的看着青年,“我的大玉,今晚突然间变得非常暴躁,害得我好一阵安抚。这也是自我收服它之后,从没有出现过的情况。   还有一件事,我这个兄长虽然不利言谈,但却是老江湖。   他告诉我,这屋子里似乎有一股气味,虽然已经散的差不多了,但他还是可以分辨出来,那是针对鸟禽极有用处的迷药。人和鸟禽闻到这种气味,就会很快昏迷。你一开始,是想要来偷走我的大玉,却没有想到,屋子里竟然会有一个死人。   这种迷药混合血液,就会产生出一种对鸟禽具有强烈刺激的气味,令鸟禽狂躁。”   杨守文一边说着,手指头上的力量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大。   那青年刚开始还咬着牙强撑着,但是到了最后,他终于忍不住道:“是洪九,洪九让我来的。”   “洪九是谁?”   杨守文露出了茫然之色。   这时候,一个快手走到敬晖的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你没有弄错吗?”   “小人不知道这平棘有几个叫洪九的人,但小人可以确定,民壮二队里确有一个叫洪九的。”   敬晖气息有些急促,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立刻带人去把那洪九给我带来。若他胆敢反抗,就只管拿了。”   “小人遵命。”   那快手的脸上,露出一抹快意之色。   很明显,他已经进了府尊大人的视线……   敬晖上前,刚要对杨守文开口,却见杨守文已经站起身来。   他问出了这盗贼背后的主使者之后,相信敬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那么,他就没有必要再插手进来。   “敬府尊,这人的腿折了,最好是找个先生来为他诊治,否则日后会落下残疾。”   敬晖眸光一闪,脸色顿时稍霁。   这件事情里,牵扯到了官府中的人,若杨守文强行追究下来,敬晖的面子势必难看。   他点点头,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却暗自记下了杨守文的这个人情。   “府尊,不好了!”   计老实从外面跑进来,一脸的慌乱。   “怎么?”   “那口乌兹钢刀,不见了!”   “哦?”   “还有,小人团里那个耍猴的赵一念也不见了踪影。之前小人让他关照车马,可现在他还有他养的那只猴子都不见了!”   敬晖闻听,二话不说就往外走。   杨守文没有再跟去,只是蹲在桃花的尸体旁边,看着桃花的脸,露出疑惑之色。   “是府尊想要你的那只鹰。”   黑瘦青年突然开口,对杨守文说道。   杨守文没有回头,背对着他回答道:“府尊是个爱鹰之人,但绝非那种夺人所爱之流。若我没猜错,恐怕是有人想要借此机会讨好府尊,洪九也不过是跑腿的。”   说完,杨守文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他转过身,看着黑瘦青年道:“你叫什么名字?”   “富贵。”   “啊?”   “我叫费富贵。”黑瘦青年露出了羞耻之色,轻声道:“我老子想我一辈子能够富贵,可到头来我却承了他的手艺,做起了盗贼。早知道是这样,叫什么‘富贵’啊。”   “费富贵?”   杨守文看了他两眼,突然道:“你的身手不错,赤手空拳能在我大兄面前走五个回合。”   “才五个回合而已。”   费富贵露出颓然之色,自言自语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无地自容了。”   杨守文哈哈大笑,而一旁的吉达也笑了,摇摇头,提着枪转身走出房间。   此时,已过了寅时。   杨守文也感到有些困倦,于是让解小七去烧些水来。   “你就满足吧,你可知道,与我大兄交手的人,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杀死他,要么被他杀死。你能在他手下活命,足以说明你的身手不弱,做梁上君子未免有些可惜。”   费富贵抬头苦笑:“不做盗贼,实在不知该做什么。”   “你如果愿意,我可以在府尊大人面前为你求情。”   “哦?”   “把你流放幽州,你看如何?”   费富贵睁大了眼睛,瞪着杨守文,脸上露出愕然之色。   我不过是偷东西而已,依照大唐律最多是关上半年。你这家伙一副要为我考虑的模样,到头来却要把我流放幽州?你知不知道,流放那可是重罪,关我什么事情?   “我有个亲戚,在幽州都督府做长史。   新任幽州都督与我有赠刀之谊,你如果被流放幽州的话,我可以帮你写封书信交给我那亲戚,请他代为关照。不过两三月你就能出来,甚至还可以得一个清白身。”   费富贵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敢问公子要我做什么?”   杨守文微微一笑,轻声道:“我现在还想不起来,不过日后若有用你之处,还请不要推辞。”   清白身,又有都督府长史的关照。   好日子似乎正在向费富贵招手,令他心动不已。   相比之下,流放幽州似乎也就变得没那么可怕……毕竟他留在赵州,也是靠盗窃为生。如果真的可以有一个前程,那他这‘富贵’之名,才算不负他老子的期望。   想到这里,费富贵用力点点头。   “他日若公子有差遣,小人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杨守文点点头,便迈步走出了房间。   费富贵现在这腿断了,不良于行。而他呢,未来是什么模样,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但他知道,他要从现在开始,就积蓄力量。   薛讷也好,敬晖也罢,可以先打下基础;而费富贵,现在或许没什么用处,但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失踪的耍猴人   “府尊,这就是赵一念的住处。”   观桥阁客栈的后院,有一个马厩。在马厩外面,几辆大车停在空地上,大车和大车之间搭着简陋的雨棚,地面上有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放着被褥,看上去很凌乱。   敬晖走上前,伸手放在了被褥上。   那褥子上还有些温度,显示之前的确是有人在上面睡觉。   旁边一辆大车的车板上,摆放着一个箱子,里面全都是武器。   “谁能证明,你那口刀放在里面?”   “回禀府尊,我们这车队的人都可以证明,当时我还在箱子上打了火漆,不信你看。”   计老实显得有些慌乱,脸色发苦。   遇到这种事,的确很麻烦。   对于一个四海为家,到处流浪的傀儡把戏人而言,遇到命案简直比天灾还要痛苦。   这里面牵扯到各种事情,好的话要耽搁几日,坏的话一两个月都动弹不得。   敬晖摆手,示意差役去客栈里询问。   “那耍猴人,是耍的什么把戏?”   计老实连忙道:“赵一念有一个绝活,就是在身上放置果子,让他那只金丝猴用刀扎。刀落下,穿过果子,却不会伤到赵一念分毫,也是小人这队伍里的招牌。”   这倒的确是绝活!   敬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把戏的场景。   “平日里,猴子都跟随赵一念吗?”   “是的,睡卧都会跟着赵一念,而且整个队伍里,也只有赵一念能够支使那猴子。”   敬晖又询问了几个问题,计老实也都做出了回答。   这时候,那差役跑回来,在敬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大体意思就是说,计老实没有说谎。当时他的确是把刀放进了箱子,很多人都能够作证。   此时,雨停了。   天也快要亮了,所有人都显得很疲惫。   敬晖也知道,是时候做出结论,于是带着人又回到了客栈。   “立刻传我命令,发出海捕文书,捉拿杀人犯赵一念。此人身形短小,孔武有力,脸上有一道疤痕。他随身会带着一只猴子,传令全城搜索,绝不可放过此人。   计老实,你们暂时不能离开平棘。   待赵一念落网之后,确定案情无误,方可以离开。”   “可是……”   计老实的脸上,苦色更浓。   而杨守文则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着楼下的敬晖说完,便打了个哈欠,转身回房。   差不多应该就是这样吧!   这案情其实非常明显,应该就是赵一念所为,没什么蹊跷之处。   “真是倒霉,居然摊上这种事情。”   解小七站在门口,也是一脸的晦气,嘟嘟囔囔道:“谁知道那赵一念到底是人是鬼?”   “你说什么?”   杨守文在门口,正好听到了解小七的抱怨。   “啊,是杨公子……我是说,都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什么人?”   “赵一念啊。”解小七轻声道:“当时那些人过来的时候,乱哄哄的,也没有顾上按照过所进行清点。不过按照他们的说法,我实在是记不得有这么一个人来过。”   “哦?”   “倒是那只猴子我有点印象,好像是关在笼子里。   不过呢,当时的确是很乱,也许小人没有看到吧……谁知道呢?反正闹出这种事情,少不得要有几天的麻烦。刚才就有后面的客人和掌柜的说,想要退房离开。”   摊上这种事,谁都会感觉别扭。   毕竟同一间客栈里发生了人命案,终究是一件晦气的事情。   杨守文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笑了笑道:“好了,这天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解小七答应一声,便走开了。   客房外面,渐渐平静下来,但隐隐约约的,能够听到婴儿的啼哭声。   吉达已经躺床上睡了,杨守文也就没去找他换床,直接在地铺上躺下。只是,没等他合上眼,就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传来,紧跟着有人在外面,轻轻的叩响门扉。   吉达蓦地醒来,杨守文更坐直身子。   他起身走到门边,沉声问道:“谁?”   “我是敬晖。”   杨守文一听,连忙打开了房门,就见敬晖也是一脸疲惫之色,正站在门外。   “府尊,都处理好了?”   “暂时处理妥当了……只是,桃花的女儿,确是麻烦。   我听那计老实的意思,好像不太愿意再带着那个女婴。不过,我已经斥责过他。桃花怎地都是他队伍里的人,那女婴自然也要由他们收养……唉,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敬晖并没有结案的喜悦,情绪看上去有些低落。   杨守文张了张嘴吧,却不知道该如何劝说。不过没等他开口,就听敬晖说道:“至于那费富贵的事情,我已经查清楚了。说起来,也是本官的不好,不该在城门口流露出对你那只玉爪俊的喜爱之情,以至于那民壮班头陆二郎生了邪念,指使洪九找费富贵,企图盗走玉爪俊,以便日后送给本官,以博取一个功名和前程。”   杨守文笑道:“府尊不必自责,此事和你没有关系。”   “不然,上有所好,下必趋之。”敬晖苦笑一声,看着杨守文,话锋一转道:“今晚的事情,多亏了大郎出手相助。若不然的话,本官也不可能这么快梳理清楚。   我来,是和你说一声,洪九已经归案,但陆二郎却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我已经命人盯着他家中,只要他回来,必会将他绳之以法,所以大郎也不用担心。”   从这一点看来,敬晖倒是个好官。   杨守文连忙躬身道谢,并表示不会把此事放在心上。   “大郎何时离开平棘?若是不急的话,我还想为大郎接风洗尘,一尽地主之谊。”   “哦,府尊不必如此客气,草民天亮之后就会动身离开。   与家父分别已经有小半年,心中甚是牵挂,想必家父也是观念,所以想早些到达荥阳。”   对于杨守文的拒绝,敬晖倒是没什么不满。   他和杨承烈也没什么交情,之所以这么做,更多还是看在郑灵芝的情面上。   既然杨守文急着离开,敬晖也不打算挽留。于是客套了两句之后他便告辞准备离去,可没走两步,就听杨守文道:“府尊,小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府尊帮忙。”   “哦?”   “不知那费富贵,府尊打算怎样处置呢?” 第一百八十二章 女婴(上)   杨守文可没有忘记费富贵的事情。   他把请求告诉了敬晖,敬晖一开始还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答应了。   大战之后,必有大乱。   去年,敬晖来到之后推行以工代赈的方法,总算是让平棘渡过了最为困难的阶段。   可随着春暖花开,平棘将面临一个休养生息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里,难免会有牛鬼蛇神跳出来捣乱。泼皮地痞们要出来讨生活,会各种闹事。敬晖其实也挺烦这个,这种人大罪不犯,小错不断,了不起关上几个月,他们会继续出来闹事。有的时候,甚至会变本加厉,弄的县城里乌烟瘴气。   对费富贵施以重罚,流放幽州,从某种程度也可以有敲山震虎的用处。   那些泼皮和地痞,会因此而感到恐惧,自然会有所收敛。这对敬晖没有坏处,更能够借此机会卖杨守文,或者说卖郑灵芝一个情面。将来见面了,也能拉一拉关系。   “此事本官会酌情处理,大郎不必担心。”   “那,有劳府尊。”   敬晖走了,杨守文再次关上了房门。   这一夜,实在是太疲惫了,以至于他躺下来,就呼呼大睡,而且一觉睡到了天大亮。   吉达已经洗漱完毕,吃完了早餐。   杨守文打着哈欠道:“大兄,咱们这就准备动身吧。   吉达打手势道:你不吃早饭吗?   “不吃了,再吃早饭不晓得什么时候,咱们早点动身,说不定今天可以在邢州留宿。”   吉达笑着点点头,便开始收拾行李。   杨守文也飞快的洗漱了一下,换了一身衣服,便架着大雨,提着枪走出了客房。   两人在柜台上会账,就看到那掌柜的愁眉苦脸。   “昨夜,就不该发善心让那些蛮子住店。   没赚到什么钱不说,还弄出了命案……从早上到现在,至少有四成的客人退房了。”   “小七呢?”   “哦,他只是晚上值夜,已经回家休息去了。”   杨守文和掌柜的闲聊着,听着他的抱怨。   今天的观桥阁,的确是非常冷清,与昨晚入住时那种车水马龙的场面想必,简直是门可罗雀。   “那傀儡把戏人呢?”   “别提那些蛮子了!惹了祸事,一大早就走了。”   “哦?”   杨守文诧异道:“府尊不是说不许他们走吗?”   “天晓得是怎么回事,后来衙门里来人,说他们可以离开……这不,一大早就跑了。”   掌柜一说起计老实等人,就咬牙切齿。   很显然,那些把戏人给观桥阁带来的麻烦不小。他们到了,惹了麻烦,却拍怕屁股走了,留给观桥阁一个烂摊子。可以想象,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生意都会很冷清。   对此,杨守文也没有好办法。   吉达牵着马来到门口,杨守文和掌柜道了别,便走出客栈大门,把大玉放在马鞍上,然后牵着金子和吉达并肩而行。那两匹突厥马,则驮着行囊,跟在了后面。   今天,平棘出入城的盘查,比昨日更加严格。   好在那城门口的差役,有昨晚去过客栈,所以认出了两人,便很轻松的放行了。   “那个赵一念找到了?”   杨守文忍不住打听道。   差役见周围没人注意,苦笑道:“去哪里抓?这洨水四通发达,说不定已连夜潜走。我们从昨晚到现在,也未能发现赵一念的踪迹。他若是留在城里还好,可如果出城了,我们怎么抓?”   他摇摇头,轻声道:“海捕文书今天一早已经发出,估计已送达各县。但是……”   差役叹了口气,那意思是说:估计没希望。   杨守文颇以为然,也只能劝说两句,便翻身上了马。   这不是后世有四通发达的网络,更没有火眼金睛的朝阳群众和广场稽查队。那凶手一旦逃离,想要抓捕可没那么容易。说句不好听的,犯人逃走之后,那就只能是听天由命。除非他还在案发地,否则想要跨州抓捕,其中的难度可是不小。   信息不畅啊!   杨守文催马行进,吉达则落后半个身子。   大玉在出城之后,便展翅翱翔于天空之中。和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感觉非常舒服。   “大兄!”   杨守文突然扭头,对吉达道:“你说,会不会那赵一念已经死了?”   吉达一怔,愕然看着他。   “昨天解小七说,他印象里没见到过赵一念这个人。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昨天晚上赵一念就没有在客栈里出现,会是什么状况?”   吉达笑了,指了指脑袋:你脑子有问题吗?   杨守文用力甩了甩头,苦笑道:“我也知道这么猜测很古怪,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有些甩不掉!按照他们的说法,那赵一念对他的猴子爱的紧,一直都带在身边。   可解小七却说,昨晚他看到那只猴子被关在了笼子里,似乎有些怪异。”   说到这里,杨守文突然苦笑起来。   职业病似乎发作了,让他绝对昨晚的那个案子里,似乎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隐情。   算了,还是不要去瞎想了!   估计那敬晖也不想在节外生枝,所以才草草放走了计老实吧。   杨守文想到这里,猛然仰天发出了一声大叫。   只是,他叫声刚落下,就听到从前方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音。   “大兄?”   杨守文向吉达看去,就见吉达已经在马上腾身而起,跳到了地上。他快走了几步,从路边的一片灌木丛里抱起了一个婴儿,然后又快步走到了杨守文的马前。   “什么意思?”   杨守文有点懵了。   吉达把婴儿举起来,递给杨守文。   两辈子加起来,杨守文都没有过育婴的经验。   以至于当吉达把婴儿送到面前时,他顿时手忙脚乱,慌慌张张的抱住了婴儿。不过怎么看,他都不像是抱婴儿,更像是在抱着一枚随时都可能会引爆的炸弹一样。   婴儿看上去才几个月大小,在襁褓中正哇哇大哭。   杨守文慌了,“大兄,是个婴儿?”   吉达点点头,那意思是说:你的观察力非常敏锐。   “谁把孩子丢在路边了?他父母呢?”   说完,杨守文仔细看去,却忍不住眸光一凝,看着婴儿问道:“大兄,这不会是那个把戏人的婴儿吧。 第一百八十三章 女婴(下)   婴儿身上的襁褓很眼熟,用大红碎花棉布制成。   杨守文依稀记得,昨日在入城的时候,他曾看到桃花怀抱的婴儿,就是这种襁褓。   他眼珠子一转,连忙扒开襁褓。   女婴!   没错,是个女婴!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桃花的孩子。   “大兄,追一程,看看能否追到那些把戏人。”   吉达二话不说,把突厥马的缰绳从斧头的马鞍上接下来,系在金子的马鞍桥上。   他翻身上马,扬鞭催马而去。   杨守文则手忙脚乱的抱着婴儿一边催马缓行,一边吹着口哨,那婴儿竟渐渐停止了啼哭。   她对我笑了?   看到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上露出笑容,并且发出咯咯笑声,杨守文也忍不住笑了。   这计老实未免也太狠心了!   敬晖让他养着孩子,他居然把孩子丢弃在路边?   这真是,真是太狠心了……   杨守文转念再一想,似乎又有些理解计老实他们的想法。   一帮苦哈哈的把戏人,以前孩子的母亲在,自然一切都好说。现在,桃花不在了,其他人和女婴有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带着个婴儿,对这帮四处流浪,有一顿没一顿的把戏人而言,绝对是累赘。要知道,这个年月的流浪把戏人,可是良莠不齐。   不过,理解归理解,杨守文却无法原谅。   他抱着孩子慢慢行进,那女婴渐渐的,竟睡着了。   大约走了四五里路,前方马蹄声传来,原来是吉达回来了。   他朝着杨守文打着手势,意思是说:前面有一个岔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追。   我的个天啊,还真让我遇到了这种事?   杨守文突然间感到一阵头疼,他看看怀里的女婴,又看了看吉达,苦笑道:“怎么办?”   带着嘛!   “我没带过孩子啊……你带过吗?”   吉达摇了摇头,露出茫然之色。   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只能说是个半大小子,竟在这大路上都傻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能再把这孩子丢弃在路旁。可是带在身边,又该如何带呢?   就在这时,那女婴醒了,发出一阵响亮的啼哭声。   她在襁褓里挣扎,令杨守文顿时着了慌。忙换了一个姿势抱她,可是哭声却越来越大。   ……   女婴的襁褓里,没有留下任何信息。   杨守文更不是一个擅长起名字的人,抓耳挠腮想了半天,起了一个‘一月’的名字。   正是一月末,倒也算是应了景。   女婴哭闹越来越离开,杨守文两人没办法,只好在路边下马,从包裹里取了一张兽皮做垫子,把她放在垫子上。两人你眼对眼的看着,好半天杨守文才道:“会不会是尿了?”   依稀记得,前世看过别人育儿。   婴儿在啼哭不停时,或是因为饿了,或是因为尿了。   他手忙脚乱打开了襁褓,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杨守文连忙一扭脸,实在是不忍心看下去。   “大兄,你来?”   吉达可是个有洁癖的人,闻听之下立刻连连摆手,露出了惊恐之色。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杨守文只得咬着牙,强忍着恶臭,把女婴身下的尿垫取出来,然后又从马背上取来皮囊。幸好离店时,他打了一囊温水,这时候水还没凉。从行李中又翻出一块布巾,吉达拿着水囊,他拿着布巾把女婴擦拭干净。   最后,又翻出自己两件内衣汗衫,撕开来当作尿垫,还找来一张兽皮褥子,当作襁褓。   把这一系列的事情做完,杨守文就一屁股坐在了毯子上。   这特么的比杀人还累!   杀几个人,杨守文都不见得会出汗,可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满头大汗了。   “怎么还哭啊。”   杨守文快哭了,看着仍哭个不停的女婴,很无助的看着吉达。   饿了?   杨守文苦笑道:“可能吧。”   那喂她啊!   “大兄,我是男的,我怎么喂她?”   杨守文哭笑不得,把女婴抱在了怀中,然后把手指头放在女婴嘴边。   女婴,止住了哭声,抱着杨守文的指头含在嘴里,吧唧吧唧好像在吸吮着什么。   “大兄,咱们还是快点找个人家,想办法给她找点吃的,这撑不得多久。”   杨守文说着话,便在吉达的帮助下翻身上马。   两人打马扬鞭一路南行,正如杨守文猜测的那样,当女婴发现杨守文的手指头吸吮不出什么之后,便哇哇大哭起来,而且哭的比之前还要凶狠,杨守文快疯了。   好在没过多久,两人在路边看到了一个汤饼棚子。   那卖汤饼的,赫然是个女人,身上还背着个婴儿。   杨守文连忙下马,苦苦恳求。   女人也是看那女婴哭着可怜,总算是答应帮忙,抱着孩子到后面喂奶去了。   “公子的千金吗?”   女人的丈夫接过了勺子,一边下汤饼,一边问道。   此时,路上的行人倒是不多,所以汤饼摊子里也是冷冷清清。   杨守文苦笑道:“兄台你弄错了,那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在路边捡来的弃婴。”   他把捡到女婴的过程详细解释了一遍,最后很无奈道:“这孩子已经够可怜了,总不成我再把她丢弃路边,所以就带在了身旁。只是,我与大兄都没有带过孩子。”   这时候,妇人从屋后走出来。   怀抱着已经停止哭啼的女婴,边走边说:“这孩子的父母未免太狠心,也幸亏遇到了公子这样的好心人。带孩子的确是一桩麻烦事,若公子不弃,奴愿教一教公子,该如何带孩子。”   这年头,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妇人家中已有三个孩子,也无力收养。   杨守文在妇人手把手的指点下,终于学会了怎么做尿垫,怎么抱孩子。临走的时候,那妇人还教他找了两根带在,把女婴绑在胸前,这样也能让杨守文方便一些。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变成赵子龙了。”   杨守文骑在马上,看着胸前熟睡的女婴,苦笑着对吉达说道。   吉达眉毛一样,那意思是在问:赵子龙是谁?   咦,这年月似乎还没有《三国演义》这本书呢!如果我写出来的话,会不会有效果呢?   从饶乐回来,杨守文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他有种预感,幼娘可能无法那么快找到……我找不到她,但如果我能名扬四海,幼娘会不会能找到我呢?   只不过,杨守文现在还不清楚,他如果写出《三国》来,能否适应这时代人的口味呢?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出路。   “一月,你说我要不要写呢?”   怀中的女婴睁开眼,咯咯笑了,还伸出手,揪住了杨守文的脸颊…… 第一百八十四章 持刀的猴子(上)   夜幕,降临。   漳水河北一片荒原中,点燃了一堆篝火。   仲春的夜晚,很迷人。昨夜一场春雨过后,令夜空格外美丽。只见一条银河横跨天际,繁星璀璨。   柔柔的风,夹带着泥土的芬芳,令人迷醉。   杨守文好不容易把苦恼的一月哄睡着了,颇有些疲惫的躺在狼皮褥子上,闭上了眼睛。   由于女婴的事情,使得杨守文两人今天并没有赶出多少路程。   当夜幕降临时,他们才抵达漳水河畔。然而天已经很晚了,漳水渡口也随之关闭。   周围不见村落,荒原中寂静无声,只能听闻到河水的流动声。   这里,依旧属于赵州治下。   过了漳水后,再过去象城,才算是进入邢州地界。   吉达侧卧在褥子上早已经熟睡,而大玉则落在一旁的树上休息。杨守文拨躺在狼皮褥子上,很快也进入了梦乡。不过他睡得并不踏实,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向他靠近。耳边,骤然响起大玉凄厉的鹰唳声,扑啦啦从树上窜起。   杨守文的眼角,闪过一抹寒光。   他激灵灵一个寒蝉,探手抱起女婴,一个就地十八滚。   等他站起来时,整个人已经完全清醒。   耳边响起了‘吱吱吱’的叫喊声,他顺着声音看去,就见大玉双爪下死死扣着一只猴子,而阿布思吉达则持枪站在一旁,看着那只猴子,眼中流露出了疑惑之色。   猴子看上去脏兮兮的,在吉达的威逼下,趴在地上,被大玉按着,一动也不敢动。   在距离猴子不远处的地上,则丢着一口二尺短刀。   “吱吱吱!”   猴子看到杨守文,立刻尖叫起来。   谁晓得它到底在说什么?杨守文向左右看去,荒原里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吉达做出手势:放心,没人。   杨守文这才放松了警惕,松开了刀柄。   “大玉,过来。”   他伸出手,大玉扑棱棱飞起,落在了他的胳膊上。   而吉达这时候则走过去,从地上捡起那口刀,走道杨守文身边,把刀递给了杨守文。   咦?   杨守文一眼认出,这正是计老实那口乌兹钢刀,也叫做乌兹剑。   剑身细窄,刀身上呈现一种如丝绸织纹的花纹脉络,更显示出这口刀的来历不凡。   而在刀尖上,还沾着血迹。   这只脏兮兮的猴子,难道是……   杨守文灵机一动,便蹲下了身子,看着那只蹲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动的小猴子。   “你的?”   他把乌兹剑放在了猴子面前,就见那猴子立刻吱吱呀呀,手舞足蹈的叫喊起来。它指着杨守文怀中的一月,看上去很激动。杨守文这才发现,刚才还因为被吵醒而哭泣的一月,此时竟停止了哭泣,正看着那只猴子,露出了非常可爱的笑容。   真是那只猴子!   赵一念的金丝猴。   杨守文已经能确定,这只猴子就是赵一念的猴子,也是那只可能杀死了桃花的猴子。   它怎么会在这里?   杨守文想到这里,抬头向吉达看去。   吉达也正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轻轻点头。   “那你知道,赵一念……你的主人,在哪里吗?”   猴子停止了叫声,眼中露出疑问。   “一念,你的主人,矮个子,脸上有疤痕,赵一念。”   杨守文其实很清楚,他说这些话,未必能有用处。你指望一只猴子能回答你的问题?能听得懂你在说什么?反正杨守文不相信,但又忍不住看着猴子,轻声问道。   猴子的反应出乎杨守文的意料。   它用那双小爪子掐着自己的脖子,然后噗通就倒在地上。   “你是说,赵一念被掐死了?”   “吱吱吱!”   猴子急了,指着杨守文手里的那口乌兹剑,似乎是在讨要。   杨守文沉吟片刻,扭头对吉达道:“大兄,你那里可有什么瓜果之类的东西?”   吉达点点头,转身走到突厥马的身边,从包裹里翻出两个果子出来。那果子应该属于浆果一类的东西,反正杨守文叫不出名来。吉达喜欢浆果,有时候在荒野郊外,会摘一些不知名的浆果带在身边充当零食。这,也是吉达的另一个喜好。   杨守文把浆果递给猴子,它接过来,就放在口中咀嚼。   一月躺在杨守文的身边又睡着了,而猴子在吃完了浆果后,便溜到了一月身旁蹲下。   它好像一个慈祥的父亲,轻轻拍打一月身上的襁褓,然后便蜷在了一月身边。   杨守文看着猴子好像轻车熟路的动作,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扭头对吉达道:“计老实不是一月的爹!”   赵一念是一月的爹!   几乎是在杨守文说话的时候,吉达也飞快做出了手势。   没错,只有这样的答案,才能解释猴子这一连串的动作。   猴子此前已经经常这样陪伴一月,否则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这对于猴子而言,似乎已经成了习惯。杨守文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短刀,又看着蜷缩在一月脚边的猴子。   如果一月不是赵一念的孩子,赵一念又怎可能让与他形影不离的猴子去陪伴一月?   一直以来,杨守文都以为计老实才是桃花的丈夫。   可现在看来……   慢着,如果赵一念是桃花的丈夫,为什么要杀桃花?还有,猴子说赵一念被掐死了,是被谁掐死了,什么时候被掐死了?还有,猴子又为什么会在这荒原出没?   一系列的问题,在杨守文的脑海中此起彼伏。   “如果赵一念和桃花是夫妻,赵一念就不可能杀死桃花,除非桃花出轨。   可如果是赵一念杀死了桃花,赵一念呢?他为什么会让与他形影不离的猴子孤单单在荒原中出没?如果赵一念被人掐死了,是谁掐死了他?什么时候掐死了他?   还有,如果不是赵一念杀了桃花,又是谁杀了桃花?”   猴子手持乌兹剑,而这口乌兹剑的刀口,与桃花胸前的伤口极为相似。   也就是说,桃花死在猴子的手里……而那些把戏人里,也只有赵一念能操纵猴子?” 第一百八十五章 持刀的猴子(中)   杨守文说罢,看着吉达。   吉达则盘膝坐在他的对面,两人四目相视,半晌后杨守文轻声道:“除非那把戏人之中,还有人知道如何去控制猴子。而猴子当时听到了哨声,以为是赵一念找他来表演,所以持刀进入桃花的房间。但是,桃花身上没有果子,它一刀下去……”   这个解释,似乎就能把猴子杀桃花的原因说清楚。   是把戏人里另有凶手?亦或者是凶手就是计老实?   对了,桃花被送去客栈的时候,似乎已经失去了言语和行动的能力……如果,如果在他们抵达客栈之前,赵一念就被人杀死了呢?也就是说,桃花在进入客栈之前,已经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她在黑暗中等待死亡,知道猴子拿着刀跑进来。   她知道猴子要玩什么把戏,所以脸上才会流露出那样绝望的表情。   杨守文想到这里,心里一下子豁然开朗。   怪不得解小七嘟囔说,他印象里没有看到赵一念这个人。那样说来,当时在客栈外面,大车旁边宿营的人,不可能是赵一念。不过这个人应该和赵一念很熟悉,甚至和猴子也熟悉,否则猴子也不会乖乖的拿着刀,跑去客房里杀死桃花了。   杨守文长出一口气,旋即苦笑摇头。   “想明白了又能怎样?计老实他们现在已下落不明。   而且,是敬晖放走了计老实他们,若我回去说明情况,敬晖的面子上肯定不好看。   大兄,你说对不对?”   吉达歪着头想了想,比划手势道:你可以写信给他,这样就只有你二人知晓了。   嗯,这也是个办法。   杨守文点点头,“那我这就写信,等到了象城的时候,就找人把信送给他。”   吉达伸出了大拇指,而后指了指那只猴子。   你打算怎么处置它呢?难道,让它跟我们走?亦或者让它自生自灭。   哈,这又是一个问题。   已经有了一个小丫头,如今又跑出来一只猴子。   身边还有一只海东青,家里还有四只狗……杨守文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收容所,动物园了。   “那就带着吧,这家伙现在,恐怕也没有自生的能力了。”   说完,他向猴子看去,却见那猴子不知何时翻了个身,趴在地上呼呼大睡,却把一个红果果的屁股对准了他。   杨守文,顿时无语了!   ……   二月节,惊蛰。   神都洛阳,紫辰阁中。   屋外,电闪雷鸣,大雨瓢泼。   《夏小正》曰: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   而此时,紫辰阁里也正迎来雷霆,不过这雷霆却是来自一个女人。   已七十五高龄圣母神皇端坐在龙椅之上。紫辰阁内,灯火通明,照映她满头华发。   但是,她肌肤依旧娇嫩,仍透着几分徐娘风韵。   武则天闭着眼睛,紫辰阁内鸦雀无声。   李显、狄仁杰、李旦、张柬之等一干大臣都在凤案前垂手而立,低着头噤若寒蝉。   “众卿何以都不说话了?”   武则天开口,悠悠然带着些许冷意。   狄仁杰知道,眼前这个华发妇人已经怒到了极致,如果再不开口,只怕会引得雷霆之怒。   “圣人容禀……”   “怀英,这件事和你无关,朕知道你是什么秉性,你莫要开口,朕想听听他们的解释。”   怀英,是狄仁杰的表字。   算起来,狄仁杰比武则天还要小六岁,所以不管是在私下里,还是在公共场合中,武则天都会称狄仁杰的表字,已证明她对狄仁杰的信任,就如同信任家人一般。   狄仁杰嘴巴张了张,苦笑着退了回去。   “朕虽年迈,但还没有糊涂。”   这一句话,只吓得其他人纷纷道:“圣人春秋鼎盛,何来年迈之说?”   “够了!”武则天突然拍案而起,厉声道:“既然知道朕还没老,为何却有人做起了欺上瞒下的勾当?朕问你们,昌平之战时,昌平县尉杨承烈主持战局,击退叛军,居功至伟,何以奏折中不见提及?杨承烈之子杨守文少年俊杰,武艺高强,胆大心细,不但数次破坏叛军阴谋,更为救援胞妹,孤身入塞北追杀叛军,为什么朕却不曾知晓?   国难之时,朕的子民在浴血而战,可是战后,朕却无法论功行赏,又是何道理?   你们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幽州都督张仁亶,左奉宸卫大将军李元芳均有奏疏,可是朕为什么到今天都没看到?”   狄仁杰露出愕然之色,显然对此事毫无所知。   事实上,今日圣人召见,狄仁杰也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还以为又有什么人触怒了武则天。   可现在看来……   “太子。”   “儿臣在。”   “你为河北道兵马大元帅,怎么解释?”   李显闻听,激灵灵一个寒蝉,连忙跪在风案前道:“启禀圣人,儿臣虽为河北道兵马大元帅,但一直留守神都,对前方战事的了解,也多是源自于国老发来的奏疏。   在此之前,儿臣也不清楚,竟有这种事情啊,请圣人明察。”   杨承烈?杨守文?   李显匍匐在凤案前,所以并没有人看到他表情的变化。   为何这两个名字,听上去有些耳熟呢?   “怀英?”   狄仁杰连忙站出来,躬身道:“圣人明鉴,臣对此事也不清楚。   臣虽年事已高,但记性还算不错。只要是臣看过的奏疏,就决不可能忘记……圣人所言父子两人的名字,臣确实没有印象。想必是幽州到邺县路程遥远,以至于途中出现了什么疏漏,才没有送至老臣手中。此老臣疏忽,还请圣人责罚。”   “怀英也没有看过奏疏吗?”   “老臣实在是没有印象……哦,老臣想起来了,这杨守文,老臣好像有些印象。”   “哦?”   武则天凤目圆睁,白皙娇嫩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青气。   狄仁杰道:“不过老臣对杨守文这个名字有印象,并非是源自昌平之战。   事实上,在李将军前往幽州之前,老臣曾拜托李将军,若遇到有趣的风土和人物,可书信与老臣知晓。毕竟,老臣也做过那幽州都督,对幽州也颇有几分眷恋。   后来,李将军倒是写了书信回来,并提到了杨守文此人,只说是颇为有趣。” 第一百八十六章 持刀的猴子(下)   武则天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   李显虽然是河北道大元帅,但实际上只是个挂名,并未参与其中。李显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洛阳,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而他想要了解河北战局的唯一途径,就只有从狄仁杰那边递来的奏疏。如果狄仁杰都没看过这份奏疏的话,李显也不可能。   “太子,你起来吧。”   武则天的声音,柔和许多。   李显战战兢兢起身,那懦弱的模样,却让武则天微微蹙眉。   这种模样,又怎说得帝王气概?她不喜欢李显的这个样子,但同时心里又很清楚,也唯有这样的李显,才是最佳的继承者。李显或许没有雄才大略,或许算不上什么明主,但他有一样是武则天看重的,那就是委任宽和,性子非常的柔和。   这样的李显,在武则天有朝一日还政后,武家才可以得以保存。   相比之下,相王李旦也很宽厚,但是在武则天眼中,李旦的宽厚背后,确是心机颇深。   她不敢保证,她死之后,李旦登基会饶过武家。   这也是李旦乃至改姓留在神都,陪伴武则天八年,到最后仍旧是选择了李显的原因。   “如此说来,众卿都不知此事?”   “圣人明鉴。”   武则天轻轻点头,脸色稍霁。   “既然如此,那就责太子彻查此事。   另,传朕旨意,昌平县尉杨承烈忠勇刚直,迁幽州司马之职,为正七品上;其子杨守文文采出众,武艺高强,更兼秉性忠厚。朕特封为御悔校尉,为从八品上。”   唐代的官制,分为职事官和散官两种。   散官有文武散官构成,被称之为散位从属于个人的结位,故而也称之为‘本品’。   在唐代,本品和职事官是两分另立。   职事官随才录用,迁徙不定;本品则依靠‘劳考’而稳步上升。   所以,职事官必有散位,而散位却未必会有职事,说穿了这就是一个头衔和荣耀。   这御悔校尉就是个武散官,若入军中,与折冲府旅帅相当。   一般而言,得散位者,大都是凭借门荫结品。杨守文原本只是个白身,却一跃成为从八品上的武散官。换做普通人的话,说不得会为这么一个职务而感到雀跃。   武则天治下,素来一言九鼎。   众人或许有人心怀不满,但是又无可奈何。   “朕有些累了,众卿退下吧。”   狄仁杰等人连忙躬身往外走,可就在狄仁杰要迈出紫辰阁的门槛时,却听得身后传来武则天的声音道:“怀英,你留下。”   他一愣,忙转身过来。   这时候,武则天已经转过了凤案。   她迈步走下台阶,来到了门口。   有宫娥取来一件斗篷劈在她身上,她这才迈步走出紫辰阁。   “开春以来,怀英身体多次抱病,朕心中非常挂念。   有几次准备去探望怀英,可却因种种缘故,最后不得成行。今日惊蛰,御花园里的桃花,想必也发芽了,怀英陪朕走走,说说话,让朕这心里也能够轻松一些。”   “圣人所请,老臣之幸也。”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紫辰阁的长廊缓步而行。   “那斩啜,近来可有动静?”   “据细作回报,斩啜返回黑沙城后,接连吞并数个部落,实力大增。圣人此前调张仁亶前往并州,是一个很好的对策。张仁亶才干出众,而且性情刚毅,必能在并州做出一番事来。只是,斩啜在塞北实力日间增长,还需早些有应对之策。”   “朕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   武则天叹了口气,轻声道:“怀英随朕多年,当知朕所忧虑何事。   外面谣言,朕是牝鸡司晨,根本不足以重现太宗之雄武之姿。可怀英应该明白,非是朕不愿,实文武不愿配合。如去年河北道之战,若无有人暗中之势,突厥焉能势如破竹,攻城略地?还有万岁通天元年,朕不相信百万雄兵陈于河北,却被区区十数万契丹人打得丢盔弃甲?呵呵,朕不傻,朕这心里面,都清楚的很。”   说到这里,武则天不由得咬牙切齿。   狄仁杰感到了一丝寒意,连忙道:“圣人所言不过揣测,以老臣所见,文武百官都还算尽心。”   “还算吗?”   武则天的声音里,透着悲凉。   “怀英,连你都不愿与朕说实话了?”   “老臣……”   武则天摆摆手,停下脚步。   “前几日,梁王找到朕,说是想要与太子结亲。   他欲以继魏王迎娶永泰郡主,以其子高阳郡王迎娶安乐郡主,不知怀英怎么看呢?”   “这,此乃圣人家事,老臣不敢多言。”   “怀英,朕只是想与你拉拉家常话,你何必如此拘谨?”   继魏王名叫武延基,是武承嗣的儿子。武承嗣原本是魏王,他死后,武延基袭承。只是,武则天很不喜欢他的名字,于是就让他改为继魏王;而高阳郡王名叫武崇训,是武三思的次子。   狄仁杰怎不知道武则天心里在担心什么?   他沉吟一下,轻声道:“老臣以为,这两桩亲事极好。”   “嗯,朕也问过太子,他对此也没有反对。所以朕觉得,等春暖花开之后,请怀英你代为做媒,成全这两桩婚事,你看如何?”   狄仁杰笑了,“此事,老臣责无旁贷。”   武则天的脸色顿时好了很多,她扭头笑道:“朕就知道,怀英你一定明白朕的心意。”   她说完,迈步向前走。   就在这时候,就见从远处急匆匆跑来两个样貌极为俊美的青年。   前方的侍卫和太监对这两人并未阻拦,甚至还让开了道路。两个青年来到武则天面前,便一脸关切之色道:“圣人,这么大的风雨,怎么还在外面走动?若生了病,岂不是让我们心疼死?方才五哥还说谱了新曲,要为圣人吹奏一番,请圣人评鉴。”   “五郎,又谱了曲子吗?”   “呵呵,六郎还为此专门编了舞呢。”   “那朕定要好生欣赏。”   不知不觉中,武则天和狄仁杰已经拉开了距离。   那两个青年分立左右,更阻绝了狄仁杰和武则天之间的交谈。   “怀英,今天就到这里吧。   那件事就拜托你,有所决定之时,告诉朕就好。”   武则天倒是没有忘了狄仁杰,只是她此刻,心已经不在这里。   看着武则天渐行渐远的身影,狄仁杰轻叹一声,脸上更随之浮现出了落寞之色…… 第一百八十七章 太子   李显穿过空荡荡的宫城,心里面仍有些后怕。   他感觉得出来,武则天今天是真的生气了!虽然不知道她后来为什么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但这心里面,还是扑通扑通直跳。乃至于离开紫辰阁,仍无法安心。   李显流放庐陵多年,早已不是那个当年敢对着武则天高喊我是皇帝,我就要给我岳父高官的唐中宗。他倒是知道,武则天不会对他怎样,奈何这心里的阴影,总是无法散去。   一直到他返回东宫,才算是安心了些许。   只是,他那模样看在韦氏的眼中,却顿时知道不妙。   “太子,何以这般模样,莫非出事了?”   “我怎生模样?”   “你看你,脸发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臣妾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   李显闻听,摆手强笑道:“能发生什么事?只是圣人今天在紫辰阁发了火,我这心里面有些惧怕。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在洛阳一直很老实,能有什么事情?”   说完,他突然笑了。   这一次笑,却是发自内心,虽然笑得有些发苦。   “我现在这样子,可真是越来越胆小了。”   “太子不是胆小了,是稳重了,谨慎了。”   韦氏见他这模样,连忙劝慰起来。   片刻后,她又忍不住好奇道:“说起来,圣人究竟为什么发怒?”   “好像是遗失了一份战报,以至于这次论功行赏时竟然出现了疏漏。圣人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就质问我们,为何没有把功臣如数呈报上来。可问题是,连狄国老也没有看到那份战报,估计是在传送路途中遗失,所以才会有疏漏吧。”   疏漏?   韦氏心里咯噔一下,但脸色依旧平静,甚至还露出了笑容。   “这下面的人做事还真是不小心……不过,究竟疏漏了什么?”   李显搔搔头,看着韦氏道:“说来也奇怪,那疏漏的两个名字,我竟有些耳熟。”   “哦?”   “一个叫杨承烈,一个叫杨守文,是一对父子。   我总觉得,我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两个名字,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你说怪不怪呢?”   果然!   韦氏的心砰砰直跳,却做出一副思索的模样。   人说,这女人是天生的好演员。不过再好的演技,也必须要有岁月和生活的沉淀。   似韦氏这般出神入化的演技,普通人绝无法做到。   她沉思半晌,摇摇头道:“臣妾想不起来了,而且也不觉得耳熟。臣妾记得,太子从未去过幽州,而且和幽州也没什么瓜葛,怎可能会认得那小小的昌平县尉呢?”   李显闻听,颇以为然的点点头。   “爱妃说的有理。”   “而且,太子才回神都,被圣人册立为太子。   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要谨慎,还是尽量不要与外官有瓜葛为好。如若不然,被那些御史言官参上一本,圣人少不得又要生气。到时候,太子又免不得担惊受怕。”   历朝历代,为帝王者都会讨厌太子和外官联络。   李显连连点头,“爱妃所言极是,倒是我疏忽了……嗯,可能是听人提起过那两个名字,所以才会有些印象。不过,此事与我无关,我还是尽量不去碰触为妙。”   “太子这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对了,太平今天要到神都,我这个做兄长的,怎地也要去迎接她一回,免得再被人说我不念兄妹之情。外面雨大,爱妃就不要去了,我送太平去了宫中之后,就会回来。”   李显这时候,已经完全定下心来,杨守文父子的名字更被他抛在了脑后。   他起身离开大殿,留下韦氏长出一口气。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汗湿后背……   “来人!”   “太子妃吩咐。”   从大殿外跑进来一个眉目俊秀的小太监,弓着腰快步来到了韦氏身前。   韦氏道:“去把皇太孙请来……嗯,让他到后书房来见我,就说我有事情要问他。”   “喏!”   小太监连忙答应,便要转身往外走。   韦氏却突然又唤住了他,沉声问道:“我见你很是眼生,可是新来的吗?”   “回禀太子妃,奴婢入东宫尚不满一月。”   “哦?”   “奴婢名叫高力士,司宫台的高延福是奴婢的义父。   奴婢本来是在御膳房做事,年后奉义父之命,前来东宫伺候太子,所以太子妃对奴婢眼生。”   “原来是高延福的人啊……嗯,好好做事,下去吧。”   “奴婢遵命。”   高力士匆匆退下,只剩下韦氏在大殿里露出苦涩笑容。   这偌大的东宫,如今已经变得是四面漏风,存不住任何秘密。宫中的宫娥太监,要么是武则天送来的,要么是李旦送来,要么就是太平公主送来,反正是各方势力的人都有。高延福,出自武三思门下,掌司宫台,专门负责采买宫中食材。   这高力士既然是高延福推荐来的,想必也是武三思的耳目。   面对这种局面,韦氏也没有办法。   太子李显在朝堂的根基太浅,甚至比不得相王李旦。他在庐陵十余载,几乎与世隔绝。此次回来,两眼一抹黑。再加上他性子懦弱,自然无法拒绝他人的‘善意’。   看样子,以后还要更加小心才是!   ……   韦氏回到后书房后不久,李重润就匆匆赶来。   他一进书房,就笑呵呵问道:“母亲,唤孩儿来何事?”   韦氏站起来,走到门口向左右看了两眼,然后肃容道:“还笑?那事情发作了。”   “什么事?”   “就是你拿走了战报的事情,圣人已经知道,疏漏了杨承烈父子。”   “不会吧。”   李重润顿时变了脸色,惊恐看着韦氏,“母亲,那孩儿该怎么办?”   “看你这出息!”韦氏忍不住轻声骂了一句,“怕什么怕?这件事与咱们没有关系,懂吗?以后不管谁问到你头上,你都不要承认看过那份战报,就当做不知道。”   “那……”   “不过那对父子倒真是运气好,我们这么阻止他,还是传到了圣人耳中。”   李重润犹豫一下,轻声道:“母亲,要不然我们一不做,二不休……”   “休你个头!”韦氏一巴掌拍在李重润的脑袋上,轻声道:“都说了,这件事与你我无关,与太子无关。你如果动手了,岂不是承认这件事和太子有关系了吗?”   “那怎么办?”   “怎么办?”   韦氏在书房里徘徊片刻,停下脚步道:“你不是说,那对父子已经去了荥阳吗?想办法派人监视他们,绝不能让他们再有成名的机会。等梁王那边请了媒人来,把婚事确定下来之后,他就算再出现,也都无关大局。了不起,咱们给他些赔偿。”   说到这里,韦氏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可在此之前,我不想再听到他父子的名字。” 第一百八十八章 二月春风似剪刀   荥阳,由历史上的东虢、京、荥阳、成皋、荥泽、汜水、武泰、河阴、广武等地区分和演变而成,故而也称之为荥州。其所辖地域,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山川秀美,更有荥阳关、虎牢关等险关要隘,也有广武山、鸿沟等名山沟川。其历史若追朔,约七百年之久,也是自春秋战国以来重要的政治中心和军事重镇。   公元581年,隋文帝杨坚建立隋朝,将北周时的荥州改名为郑州,治所设立在成皋。   而在入唐之后,郑州的辖区较之隋朝又有扩大,下辖密县、汜水、荥阳、荥泽和成皋五县。至贞观七年,也就是公元633年,郑州的州府治所自成皋移至管城。   不管郑州州治转移至什么地方,荥阳县在这个时代,都占居了非常重要的地位。   在这个‘得中原者得天下’的时代,荥阳作为赤畿上上下下,有人口逾十万之多。整个郑州,州府在管城,但其中心却在荥阳。毕竟,至圣历二年,管城人口也不过近四万人,甚至还不到荥阳人口的一半。其繁华程度,更远无法和荥阳相提并论。   不过,荥阳的繁荣和锦绣,并非只源于其经济、政治和人口上的优势。   荥阳真正的优势,在于它悠久的历史,与其文化的追朔。   自春秋战国时期以来,荥阳历经千余年演变,孕育了两个庞大的宗族,声名远扬。   荥阳郑氏,自不必赘述。五姓七大家之一,中原有数的顶级豪门,人才辈出。   然而除了郑氏之外,荥阳尚有一个论及历史,比郑氏更加久远的豪门贵胄,也就是荥阳潘氏。这潘氏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朔到西周成王四年,也就是公元前1040年。当时周朝方兴,周公旦重整诸侯国,改当时的潘邑为潘国,季孙公因功被封为荥阳侯,并且建立宗庙于荥阳,随后更创立的荥阳堂,成为荥阳唯一豪门。   然则,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荥阳潘氏渐渐没落,而郑氏则逐渐崛起,两大豪门相互对峙,彼此之间争斗不休。   西晋时期,有潘氏族人潘岳横空出世,拜黄门侍郎。   其后人又以他的官职创立堂号,取名黄门堂。这潘岳,也就是后世颇有名气的美男子潘安。不过,潘安并非潘氏宗房,而是自巩县迁徙过来的分房,到后来却成为代表。   相比之下,荥阳郑氏的名人,已远远超过潘氏。   他们的历史没有潘氏久远,奈何宗族子弟人才辈出,其声势逐渐把潘氏压制,成为荥阳第一望族。不过,自玄武门之变以后,郑氏开始进入一个衰弱期。从贞观开始,郑氏再没有涌现出什么能够在朝堂上占居举足轻重地位的人才。究其原因,除了朝廷对名门贵胄的强力打压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在玄武门之变中,郑氏站错了队伍。   郑氏由于有女下嫁李建成为太子妃,于是和李建成结成了共同战线。   他们联手对秦王府一脉进行打压,可谁料想最终李世民拼死一搏,却取得了胜利。   这也就使得郑氏的地位,变得格外尴尬。   李世民登基之后,对郑氏的打压几乎是明目张胆。   所有位于中枢的郑氏子弟,纷纷被流派为外官,而且所去之处,大都是边荒之地。   当然了,你可以不去!那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当一个平民好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五姓七大家中,郑氏的损失最为严重,于是便进入了蛰伏期。   可这一蛰伏,却被潘氏从身后逐渐赶上。   潘氏,追随武则天,并且得到了重视。这八年来,潘氏外放刺史多达十几人,而郑家却寥寥数人而已。若不是郑灵芝这个从三品下的河南校尉勉力支撑,郑氏的情况会更加凄惨。即便如此,面对潘家咄咄逼人的态势,郑氏却只能默默忍耐。   圣历二年二月十八,春回大地。   阳光和暖,普照人间。   洞林湖畔微风徐徐,拂动岸边杨柳随风摇曳。   波光粼粼,更衬出几分柔美之气。湖面上有几艘画舫,隐隐约约传来丝竹歌舞之声。   而在案上,红男绿女身着华服,漫步在岸边,或高声谈论,或是垂首低语。   这是一幅绝美的春光图。位于洞林湖畔的观水阁里,郑镜思看着窗外那绝美的春光,但心情却格外激动。若非身边有爱子相随,他甚至想要和对方动起手来。   原因嘛,非常简单。   今日是北祖二房子弟郑长裕前往许州出任许州刺史,郑家子弟纷纷前来道贺。   郑镜思是郑长裕的族弟,唐高宗时期曾为秘书郎。但由于反对武则天登基,被罢黜官身,回家闭门思过。郑镜思是荥阳郑氏北祖六房子弟,祖父郑道援是隋朝官员,因为站队问题,也遭遇了贬官。而他的父亲郑怀杰同样因为站队问题,死后才被封为刺史。   所以说,郑氏一族在站队问题上,实在是有些……   郑长裕以而立之年出任许州刺史,可谓是郑家自玄武门之变以后,除郑灵芝外升迁最快的人。那许州毕竟不是边荒之所,就坐落于郑州之畔,也就是后世的许昌。   能够以而立之年拜许州刺史,相信用不得多久,郑长裕就能够入主中枢。   所以,郑家人很重视此事,专门为郑长裕送行,北祖七房子弟中只要是在荥阳,都奉命前来送行。   郑镜思近来兴致不高,但爱子郑虔却好像对此颇有兴趣。   年方八岁的郑虔,是郑镜思唯一的儿子,自幼就显示出非凡才智,聪明机警。   可是谁也没想到,这原本是一场极为欢乐的送别会,却遇到了潘家子弟的挑衅。   潘家有子潘华成丁,今日也在这观水阁中摆酒。   两家恩怨已久,只要见面就会发生争执。   今天也没有例外,潘家子弟见郑家子弟聚会,于是就以潘华为首,上前挑衅。   当然了,名门贵胄子弟见的争执,大都不会用拳头解决。在他们看来,那是田舍汉才会做的事情。于是潘华就提议这洞林湖畔的垂柳为题,赋诗三首,决出高下。   这在当时,是一种非常流行的比斗方式,名为斗诗。   郑家子弟同样是书香门第,又怎可能露怯。   郑镜思也对此很感兴趣,于是便参与其中。只是,那潘华显然是有备而来,就在郑家子弟还在思考的时候,已提笔在墙上赋诗一首。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潘华提笔赋诗,显示出他才思敏捷。而且这首诗极为应景,恰恰喝了眼前的景色,即便是郑长裕郑镜思等人,看到这首诗之后,也忍不住在心里暗自称赞起来。   更重要的是,潘华一下子就打乱了郑家子弟思绪,令得众人手足无措的。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轻‘咦’,令郑镜思不由自主的扭头看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尔一文抄公(上)   潘华的诗,清新潇洒,亮丽脱俗。   哪怕是郑镜思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词句来,顿时满面通红。   一个方成丁的小子,却做出如此清丽好诗,更让在座所有郑家子弟顿时颜面无存。   如果不能做出更好的诗词,亦或者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诗词,郑家就输了!   这潘华,也将踩着郑家的肩膀而声名鹊起。到那时候,人言郑家,必言这首柳枝词。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轻‘咦’。   郑镜思扭头看去,就看到在不远处一扇屏风边上,正坐着两个人。   那两人一黑一白,黑者一袭黑袍,看上去好像胡人模样;而白者则是白衣飘飘,头戴纶巾,身穿一件月白色碎花半臂。桌子上,摆放着两个皮囊,里面似装有兵器。一只海东青立在少年肩上,正惬意从少年手中吞下一条肉柳。少年旁边,摆放着一个篮子,里面有一个婴儿正在熟睡,篮子的旁边,还守着一只乖巧的猴子。   少年相貌俊美,眸光似水。   他脸上露出疑惑之色,看着潘华写在墙上的诗词。   郑镜思心里一动,忙起身走了过去。   看得出来,这一黑一白两人,似乎非等闲之辈。黑衣胡人沉静如水,却隐隐透着一股彪悍之气。而白衣少年则显得温润如玉,似谦谦君子,令人顿生亲近之意。   “在下郑镜思。”   “啊?”   “刚才见公子似面露疑惑之色,不知何故?”   少年诧异看着郑镜思,突然问道:“先生姓郑,可是荥阳郑氏的郑吗?”   “正是。”   “那请问先生可认得郑公灵芝郑河南吗?”   郑灵芝?   没等郑镜思回答,跟在郑镜思身边的郑虔便忍不住抢先道:“你说的可是我家十九叔吗?”   “十九叔?”少年愣住了,疑惑看着郑虔。   郑镜思忙回答道:“若公子说的郑灵芝是河南校尉郑灵芝的话,正是我那十九哥。”   少年闻听,连忙站起身来,躬身道:“不知长者当面,还请恕罪。”   长者?难道这少年也是我郑家子弟?   郑家同样分南北二祖,单单是北祖七房,子弟就多大数千人。更不要说这些年来郑家开枝散叶,流落到其他地方的宗房。零零总总算下来,少说也有万人之多。   这么多的子弟,郑镜思当然不可能全都认识。   少年见郑镜思露出疑惑之色,连忙道:“我是郑公的外甥,从幽州而来。”   “你,是杨兕子?”   “呃……正是。”   “那个‘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杨兕子?”   少年顿时懵了,好半天才点点头,轻声道:“若长者说的是那首《别管叔》,就是我了。”   郑镜思闻听,顿时大喜,一把抓住了少年的手臂。   只是,没等他说话,少年肩头上的那只海东青却发出一声鹰唳,便要做势攻击。   “大玉,别动。”   郑镜思被吓了一跳,而郑虔则露出好奇之色,看着海东青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白衣少年,正是杨守文。   他和阿布思吉达渡过漳水,一路北上,而后在白马渡河,再转道辗转,才来到荥阳。   只是到了荥阳之后,他才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不知道郑灵芝住在哪里。   说起来,郑家是荥阳望族。   但郑灵芝由于出任河南校尉之职,所以不住在荥阳,以至于杨守文也无法找到。无奈之下,他只好来到这观水阁上,想要找人打听一下郑灵芝和自家老爹的消息。   没想到……   杨守文伸手制止了大玉的攻击,然后把大玉交给吉达看管。   “还未请教长者高姓大名?”   “我叫郑镜思,郑灵芝是我十九哥,你母亲是我三姐。”   杨守文连忙要再施礼,却被郑镜思拉起来,轻声道:“兕子,咱们先不要说这些,今日能否保住我郑家颜面,就要靠你了。看到了吗,那潘家子以柳为题,已赋诗一首。他赋诗太快,令我郑家子弟乱了阵脚。所以,也只好请你出面,助我一臂之力。”   郑镜思不认识杨守文,但是却听说了那首《别管叔》。   这年月,信息不发达。   《别管叔》在幽州已经传开,但却并非人尽皆知。郑镜思的妻子,便是范阳卢氏之女。他也是从妻子和家中往来的书信里知道了杨守文,对他的才情也非常称赞。   以杨守文的才情,便先赋诗一首,稳住郑家的阵脚。   只要阵脚能够稳住,就能够扳回一局。   至于杨守文能否做到?郑镜思倒是没有考虑。在他看来,能作出《别管叔》这样诗词的人,作一首柳枝词当不会困难。关键就是,要把眼前的困局先破解掉。   “廿九郎,你在干什么?”   郑、潘酒席上,郑长裕看到郑镜思拉着一个少年过来,忙起身问道:“可是想出了好诗吗?”   郑镜思此刻已经稳下了心神,“卅一郎莫急,我已找来斗诗之人。”   说着话,郑镜思就把杨守文推了过来,“兕子,拜托拜托,先帮我们撑过这一局。”   什么叫做赶鸭子上架?   杨守文这时候算清楚了,顿时手足无措。   一双双目光朝他看来,那目光中或是带着疑惑,或是带着嘲讽。   潘华忍不住笑道:“廿九郎,你郑家是不是已黔驴技穷,随便找一个人来便能作诗?”   “谁说我随便找人?”郑镜思脸色一沉,“潘九郎,兕子也是我郑家人,方从幽州而来。由他出面唱和,又有什么不妥?兕子之才,一定能唱和出绝妙好诗。”   郑家子弟?   听了郑镜思的介绍,一众郑家人顿时松了口气。   潘华脸色一变,沉声道:“却不知你这帮手,高姓大名?”   “在下杨守文。”   “他是十九哥的外甥,三姐之子,难道算不得我郑家人吗?”   原来,是外姓子弟,怪不得面生。   郑长裕却露出惊喜之色,指着杨守文道:“你是三姐的孩子?你,从饶乐回来了?”   “啊,于年后返回。”   郑长裕显然和杨守文的母亲很熟悉,忙走了过来。   他压低声音道:“兕子,你行吗?”   行不行,你们已经把我推出来了,这不行也得行啊……   杨守文心中苦笑,但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气度,轻声道:“那就让我来试一试?” 第一百九十章 尔一文抄公(下)   “哈,郑家无人,竟然要一外姓之人帮忙。   也罢,就让你来唱和,若是不能唱和出来,这第一局便是你郑家输了。我倒要看看,一个从边荒而来的獠子,能唱和出怎样的好诗。郑长裕,我这第二首诗,已经有了。”   潘华说完,便提起笔,准备在墙上书写。   潘家子弟则哈哈大笑,似乎对潘华信心满满。   杨守文本来是打算应付一下,听闻那潘华口出不逊之言,心里面顿时有些火气。   “就算我作不出来,总好过一文抄公。”   这话一出口,顿时引得满座哗然。   潘华脸色一变,心里顿时慌乱起来,手中的毛笔也随之一顿,墙上的字迹顿时散乱。   “你说什么?”   潘家子弟勃然大怒,指着杨守文骂道。   不过,杨守文却不理睬他们,提起笔蘸饱了墨,在雪白的墙壁上写下了《折杨柳》三字。   “好字!”   杨守文那一首颇有颜筋柳骨之风的楷书才一出现,郑长裕和郑镜思就忍不住叫出声来。   这是一种从未出现过的字体,但是却显示出一种难言的风骨来。   郑长裕忍不住轻声道:“三姐这孩子了不得……只凭这一手楷书,可谓集楷书之大成,独领。廿九郎,上苍何以待你六房笃厚?有三姐那等才女,今又有兕子这样的人。嘿嘿,不管兕子这诗唱和的怎样,只凭这一手好字,便立于不败之地。”   郑镜思同样是惊喜万分,听了郑长裕这番话,也忍不住嘿嘿笑了。   “莫小看了三姐孩儿的才华,我可是读过他的诗,当可谓独树一帜,颇有才思。”   “哦?”   “等回头我让人把诗给你送去。”   “好!”   郑长裕没有再赘言,而是把心神转到了杨守文所写的诗词上。   “杨柳多短枝,短枝多别离。赠远累攀折,柔条安得垂。   青春有定节,离别无定时。但恐人别促,不怨来迟迟。   莫言短枝条,中有长相思。朱颜与绿杨,并在别离期……廿九郎,兕子这诗……”   郑长裕读着读着,突然心生感触。   这不但是一首柳枝词,更是一首别离诗。   自己将要离开家乡前往许州,虽然路途并不遥远,但也是别离家乡,与眼前的场景倒是颇为切题。只是,这别离之意太悲苦,本来并无那许多愁绪,可读了之后,竟有一丝悲伤。   “别急,后面还有。”   郑镜思也是眉头一蹙,露出疑惑之色。   而杨守文则继续写道:楼上春风过,风前杨柳歌,枝疏缘别苦,曲怨为年多。   花惊燕地雪,叶映楚池波,谁堪别离此,征戍在交河。”   “这……”   当杨守文顿笔停下,郑镜思却随之哑然。   没等他开口询问,就听杨守文道:“这是我去年与家父在昌平离别时,临时起意所作诗词。或许算不得应景,但总好过某些人做那文抄公,而且还不能做的好。”   这是杨守文第二次提到文抄公。   之前,郑镜思等人没有在意,可是现在听杨守文再次提起,顿时心生一丝疑惑。   “兕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杨守文放下笔,走到潘华之前写的那首咏柳诗前,冷笑一声道:“若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贺季真,贺博士的诗词吧。”   潘华此刻心神已乱,听闻杨守文这一句话,立刻扭头喊道:“你胡说!”   “是不是胡说,只要派人去长安请教一下就能知道。   若我记得不错,贺季真如今好像就是国子四门博士。恰好,我家二郎的义父便是国子监祭酒,只需让二郎书信一封,自当见出分晓来。至于我之所以知道这首诗,也是从陈子昂陈伯玉口中听到。虽然我不知道这首诗为何大家都不知晓,但我相信,总有人知道。”   杨守文先提了高睿,表明老子有后台。   而后又提及陈子昂,更用以证明他没有说谎。   陈子昂,如今远在巴蜀,想要找他证明,自然是有些困难。可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就足以让众人信服。毕竟,凭借一首念天地之悠悠,陈子昂就足以领袖诗坛。   刹那间,郑家子弟和潘家子弟的目光都落在了潘华身上。   贺季真,也就是贺知章,证圣元年进士出身,如今为国子四门博士。   这首咏柳也是贺知章的代表作之一,在后世广为流传。杨守文虽然不知道这首诗为什么会到知者甚少,但他可以肯定,这首诗就是贺知章所作,绝非潘华手笔。   “九郎,这小子说的是真的吗?”   一个潘家子弟站起来,厉声喝问。   这年月,做文抄公可不是一桩光彩的事情。高门贵胄子弟,若是发生这样的事情,必然会被他人所鄙视。   杨守文之所以说潘华连文抄公都不会做,也不是没有道理。   贺知章啊!   未来的四明狂客,他的诗你也敢抄?最主要的是,这四明狂客还活着,而且文友颇多。   杨守文也是个文抄公,他抄的是孟郊的诗。   可孟郊如今还没有出生,更不会惹来什么麻烦……   “你……”潘华顿时乱了分寸,脸色煞白,那首诗只写了一半,却再也写不下去了。   他咬着嘴唇,半晌后突然道:“你又何以证明,你的诗是你的诗?”   哈,这年月也有‘你必须要证明你是你’的逻辑吗?   “潘华,你……”   郑长裕拍案怒道:“你自己做了文贼,却要诬赖别人也是文贼。   黄门堂堕落如斯,焉敢也称名门望族?我荥阳郑氏,不屑与你这等文贼为伍……”   不仅是郑家子弟,就连潘家子弟也都露出嫌弃之色。   “卅一叔莫急,既然这位潘公子怀疑我,我自当证明。”   杨守文说完,走到窗前,俯瞰洞林湖美景。   片刻后,他突然转身来到墙边,拿起了毛笔。   郑虔这时候却极为机灵,连忙跑过去,把砚台捧到了杨守文的身前,只见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在墙上写下《仲春》二字。   此时,观水阁内,鸦雀无声。   不管是郑家子弟亦或者潘家子弟,或是楼内的食客,全都屏息看着杨守文。   对那些食客而言,今天这一出大戏简直太精彩了!   潘、郑相争,潘华一鸣惊人;郑家推出了外姓子,唱和精彩。更有文抄公,以及即兴赋诗。一次次的翻转,让众人看得眼花缭乱。若不是碍于潘家子弟的脸面,只怕是早就有人高声喝彩。不过,即便如此,想来不需一日,杨守文之名将传遍荥阳。   “荥阳城西二十里,洞林春水柳千条。若为此路今重过,十六年前旧板桥。   曾共玉颜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郑镜思读着读着,突然眼睛泛红,轻声道:“未曾想文宣大哥,与三姐竟恩爱如斯。” 第一百九十一章 诗名动荥州   杨守文所用的咏柳诗,是源自于白居易的板桥路。   诗中体现的更多是一种男女间的恩爱轻易,但却借助杨柳准确的表达出来。这自然不可能是杨守文的爱情,在郑镜思等人眼中,这更多表现杨承烈对郑熙雯的思念之情。杨守文作为两人的孩子,可能正是理解了这种感情,才做出这样的诗词。   这诗词应景,更别有深意。   郑镜思和郑长裕齐声叫好,郑家子弟更连连喝彩。   若以应景而言,杨守文这两首诗都比不得贺知章的《咏柳》。可问题是,杨守文现在代表的是郑家,而咏柳却是贺知章所作,和潘家并无关系。这是潘、郑两家之间的比拼和争斗。所以大家大可以不去理睬别的,以两家诗词分出高低就行。   潘华,目光呆滞。   而潘家子弟,则噤若寒蝉。   而杨守文的表演并没有就此而结束,相反在做出了板桥路之后,他旋即蘸饱了墨汁,在墙上又写下了《柳枝词》三个字。   “兕子这是要……”   郑镜思顿时直起了腰,露出狂喜之色。   他有一种预感,接下来的诗词,必然会和今日的斗诗一起,成为众人口中的盛会。   “洞林湖上柳垂桥,风引蝉声送寂寥。”   咦,这首诗……   郑镜思诧然,这似乎是为了唱和杨守文之前的那首板桥路啊。   “不比如丝千万缕,只禁离恨两三条。”   “好!”   同样是别离诗,却又有一种别样的滋味。   最关键的是,杨守文在片刻功夫便做出三首柳枝词,哪怕潘家子弟在作出其他的诗词,郑家都立于不败之地。这也让郑镜思和郑长裕不禁抚掌大笑,露出得意之色。   “你!”   潘华手指杨守文,嘴唇蠕动两下,突然间喷出一口鲜血,便昏倒在地上。   杨守文则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毛笔,看着昏迷不醒的潘华,自言自语道:“诗词不过小道,教化天下,令一方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才是我辈所追究的事情。这位兄台为了诗词却呕血三升,未免也有些过了……子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兄台还需再多读些书才是。”   潘家子弟,哑口无言。   而那潘华悠悠醒来,却听到杨守文这一番话,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再次昏迷过去。   郑家子弟,则在一旁静静观看。   潘华,完了!   他盗窃他人的诗词,又在斗诗中输得体无完肤,吐血昏迷。   潘华作为潘家一个颇有才华的子弟,想踩着郑家的肩膀成名,却没想到便宜了杨守文。   潘家,绝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子弟的存在。   他也许会成为潘家最短命的成丁者……过了今晚,也不知潘家是否还会有潘华此人。   不过,这一切似乎都是他咎由自取。   郑家子弟也好,潘家子弟也罢,全都没有流露出半点怜悯之色。   杨守文长出一口气,走到郑镜思身前道:“廿九叔,幸不辱命。”   “好,好,好!”   郑镜思激动的连连点头,突然大笑道:“兕子不愧是三姐的儿子,今日这观水阁三首,足以名扬天下。想必三姐九泉之下知道有如此佳儿,也会感到非常开心。”   说完,郑镜思竟忍不住放声大哭。   而一旁的郑长裕也连连点头,露出了欣慰之色。   看得出来,他二人对杨守文的母亲都非常敬重,所以才会在这种场合下有失态之举。   杨守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那憨态可掬的模样,更让人生出亲近之意。   ……   观水阁的诗会,就这样虎头蛇尾的结束了。   潘家子弟没有理会昏迷过去的潘华,而是匆匆赶回家中,与族中长辈报告此事。   发生这种事,对于潘家而言,绝对是一场灾难。   可以想象,过了今日潘华窃诗的事情一定会如同瘟疫一样飞速传播。长安虽远在关中,但是贺知章得知这个消息,恐怕用不了两天时间。到那时候,贺知章一定会兴师问罪,潘家若没有妥当的应对之策,只怕很快就会成为豪门子弟的笑柄。   别小看贺知章,他虽然只是一个国子四门博士,但人脉可不小。   最重要的是,贺知章是科举开办以来,江浙之地第一个考取进士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贺知章的背后,站着整个江浙,也就是吴越之地的士族和读书之人。   他与张若虚、张旭、包融并称吴中四士。   可以想象,一旦贺知章知道了这个消息怒而发难的时候,整个吴中名士都不会退缩。   潘家虽然是中原豪门,到时候面对这种局面,只怕也难以承担。   而对于杨守文而言,诗会结束之后,就已经和他没有了关系。   郑长裕因为要启程前往许州,所以送杨守文的事情,就交给了郑镜思父子来负责。   从观水阁出来后,郑镜思一路上话语不停。   他忽而询问杨守文这些年在昌平的经历,忽而又打听他前往饶乐的故事,显得非常热情。   郑虔则跟在郑镜思身边,饶有兴趣看着杨守文。   目光,时而从杨守文身上转移到那只骑在突厥马背上的猴子,忽而又抬头仰望翱翔天际的海东青。   “兕子,这个孩子是……”   郑镜思突然把话锋一转,转移到了杨守文马背摇篮里的一月身上。   在唐代,似杨守文这个年纪,娶妻生子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只是郑镜思依稀记得,杨承烈曾说过杨守文尚未娶妻,也没有孩子。怎么这身边,却突然间……   杨守文闻听苦笑,把他在平棘的遭遇诉说了一遍。   “这孩子已经够可怜了,母亲被杀,而后又被人弃置路边。   如果我没有看到也就罢了,偏我看到了,便不能让她再被第二次遗弃。左右是个小生命,若视而不见,焉可为人?所以小侄就把她留在身边,幸好这孩子很懂事。”   郑镜思听罢,不由得长叹一声。   “兕子,有古之豪侠之风,实在令人佩服。”   杨守文则笑道:“我所为者,只求无愧于心。至于豪侠之风,小侄怕是无法当得。”   “当得,怎当不得?”   郑镜思连连摇头,“若兕子当不得豪侠二字,这天下间怕是再无人能够担当。”   有汉以来,好义轻侠便是一种风尚。   竟东西两晋,南北对峙之后,这急公好义的豪侠风尚并没有消除,反而越发兴盛。   大唐游侠儿甚多,被许多人所称颂。   郑镜思虽然是名门贵胄子弟,但是对游侠儿却极为向往,对杨守文的好感更增加了几分。   杨守文还要客气两句,却被郑镜思。   他用手一指前方,笑道:“兕子,你家到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重逢(一)   起伏延绵的山峦中,有一处松柏叠翠的峪谷,如同一块碧玉,镶嵌在山峦之间。   峪谷入口外,坐落着一个村庄。   此时,正是午时,阳光明媚。   “你父到了荥阳之后,说是喜欢清静之所,于是十九哥就把你们一家安顿在这边。   此处虽非县城,却依山傍水,风景秀丽。   虽说略有些冷清,但好在景色宜人。十九哥一开始向让文宣大哥他们住在县城里,但文宣大哥看到这里的景色之后,就立刻决定住在这里,十九哥也颇为无奈。”   似乎是担心杨守文产生误会,郑镜思便抢先解释。   如果说,先前杨承烈他们过来时,郑镜思还没有太在意的话。杨守文的归来,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杨守文和杨承烈不一样,他才情出众,绝不是那等闲之流。虽然现如今他们和弘农四知堂断了关系,但可以想象,一旦四知堂老杨家那些人知道自家族中出了这种人物,一定会设法让杨守文归宗认祖,重返弘农杨氏。   杨家,或许比不得郑家兴旺。   但如果论及历史,四知堂可是比著经堂要久远许多。   那同样是一个顶级豪门的存在。自从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过世以后,杨家再无可以拿的出手来的人物。现在杨守文横空出世,四知堂的老家伙们又岂能任由杨守文流落在外?一旦杨守文重返弘农,就势必会得到杨家的支持,前程远大。   也正是这个原因,郑镜思可不希望杨守文产生任何不好的想法。   杨守文认出眼前那座峪谷,似乎就是后世的环翠峪。   不过在这个时代,环翠峪还是一座荒凉的无名峪谷,一直到清代才有了环翠峪之名。   这可是一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景色宜人。   那满山桃杏已经盛开,在柔风之中,绯红粉白交错,与那山间溪水、奇石交相呼应,犹如一副生动的油画。   “廿九叔,这里很好,我也非常喜欢。”   “哈,就知道你会喜欢。”   郑镜思见杨守文露出笑容,也松了口气。   他领着杨守文一行来到村口,就看到迎面从村子里跑来一个少年,身后还跟着一个彪形大汉。   “二郎,阿郎让你回去。”   “我不要回去,不回去,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二郎,阿郎说你如果不回去的话,就让我把你抓回去。”   “杨茉莉,你敢抓我的话,等大兄回来,我定要与大兄告状。”   “那怎么办?”   “你就说没有看见我不就好了?杨茉莉听话,你回去这么说,我爹一定不会生气。”   “真的吗?”   憨厚的大汉露出犹豫之色,似乎有些意动。   “杨茉莉,你只要不抓我回去,晚上回来,我从县城里给你带好吃的烤鸡回来。”   “真的有烤鸡吃?”   “我骗你就是小狗……”   一提到吃的,大汉更有些把持不住了。   “杨茉莉,你今天如果敢把人放走,以后就休想再吃饱肚子。”   就在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讨价还价的时候,一个清幽的声音,突然在他们耳边响起。   “那个混蛋敢多管闲事?”   少年勃然大怒,头也不回就破口大骂。   而彪形大汉则露出欣喜之色,回身看过来,欢叫一声道:“阿郎,你总算回来了!   杨茉莉一直都没有见到你,还以为阿郎不要杨茉莉了……呜呜呜。”   那身高足有六尺的彪形大汉,看到杨守文的一刹那,便跑过来一把抱住了杨守文,更如同孩子一样的哭出声来。   “大兄?”   少年也看清楚了来人,顿时吓得噤若寒蝉。   “杨茉莉乖,阿郎怎会不要你呢?   阿郎是出去办事,你看现在不是回来了嘛!不过杨茉莉,你怎么长的越来越胖了呢?”   杨守文的脸上,也露出灿烂笑容,用力揉了揉大汉的脑袋。   这体型魁梧的彪形大汉,正是杨茉莉;而那个少年,是杨守文同父异母的兄弟,杨瑞。   “兕子,你既然到家了,我就不过去了。   我还要先赶回县城,把今日的事情与族中知晓。你好好休息,待明日我会再来拜访。”   “我也要来!”   郑虔立刻大声叫喊,惹得郑镜思和杨守文都笑了。   送走了郑镜思,杨守文这才转过身来,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杨瑞一番。   “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   时隔半年,杨瑞曾一次次告诉自己,再见到杨守文的时候,他绝不会再露出胆怯。   不得不说,平棘那一场经历,对于杨瑞而言是一次难得的经历。   他胆子变得大了!   更不要说,如今的杨瑞背后,还有一个国子监祭酒的干爹。曾经以为,当他再次看见杨守文的时候,会如同一个男子汉那样,和杨守文直面对视,毫无畏惧。   可是……   半年看去了,大兄看上去比以前高了很多,但也瘦了不少。   一身白裳,衣袂飘扬,更衬托出一种文质彬彬的书卷气。他如今看上去潇洒很多,更温润如玉。可不知为什么,当杨守文的目光落在杨瑞的身上时,那双若秋水般的眸光里,有一种让杨瑞发自内心的恐惧。这种恐惧,尤甚于当初的感觉。   “怎么不说话了?你要去哪里?”   “嘿嘿,二郎说要去县城,给杨茉莉买好吃的烤鸡。”   “吃,吃,吃!”杨守文抬手,在杨茉莉的脑袋上敲了三下,“你怎么就知道吃?”   杨茉莉的眼睛,一下子红了,甚至还噙着泪珠。   “不许哭,再哭没有晚饭。”   “杨茉莉不哭,阿郎不要生气。”   老大的个子,却好像孩子一样。   猴子蹲坐在马背上,好奇看着杨茉莉,似乎有些奇怪。而一月则在吉达的怀中,睁大眼睛盯着杨茉莉。不过,她似乎知道杨守文在教训杨茉莉,所以也不出声。   这重逢的场面,似乎有些古怪。   杨守文脑海中的重逢,绝不是这副模样。   他伸出手,又揉了揉杨茉莉那乱蓬蓬的头发,看着杨瑞道:“如果你不说,回家后我有无数种办法让你说。别以为有了一个国子监祭酒的干爹就可以不听话,如果让我知道你花天酒地,不务正业的话,小心我让你三天都起不得床……说。”   “是郑九郎,郑谅。”   杨瑞真的怕了,用低弱的声音回答道:“郑谅约我去青山北市看斗鸡。” 第一百九十三章 重逢(二)   “郑谅是谁?”杨守文面无表情。   杨瑞连忙道:“郑谅是郑长裕,就是二房卅一叔的长子,和我年纪相仿,人也很好。我们搬来这边后,因为舅舅家的人都住在洛阳,卅一叔帮了我们不少的忙。   郑谅在我们这一辈行九,故而我叫他郑九郎,他昨日让人送信,约我一起看斗鸡。”   唐时,人们可以玩乐的项目其实并不多。   除了一些传统的玩意之外,斗鸡斗狗,相扑角抵以及杂耍把戏,在市井中极受欢迎。   杨守文倒是有些吃惊,没想到自家这个二郎才来没多久,就有朋友了?   寄人篱下,难免气短。   郑灵芝一家人又不住在荥阳,杨承烈一家老小从昌平搬过来,人地两生,自然会有诸多不便。哪怕杨承烈是郑家的女婿,可毕竟十几年没有联系。最重要的是,如今的杨承烈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杨奉宸,所以也难免会遭遇到冷落。   杨瑞和郑谅交好,倒是一个在荥阳稳定下来的办法。   郑长裕?   杨守文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刚才在酒楼里遇到的那个矮矮胖胖,但是气质非凡的郑长裕。   他如今出任许州刺史,结交郑谅,的确是一个好办法。   杨守文笑了,他轻轻叹口气,转身向吉达看去。   吉达心领神会,立刻从身上摸出一块金饼,递给了杨守文。   “既然是朋友,就要好好结交。   我杨家虽然是从昌平而来,不过却不会低三下四。该大方的时候就要大方,不要总是跟在人家身后占便宜,那朋友这两个字,就是变了味道。二郎,你懂不懂?”   杨瑞闻听,眼睛一亮。   “大兄教诲,二郎记住了。”   “去吧,别回来太晚,否则老爹又要生气了。”   “好!”   杨瑞一把从杨守文手中拿过了金饼,塞进口袋里就要走。   “慢着!”   “嗯?”   杨瑞扭头,诧异看着杨守文。   就见杨守文转身,走到一匹突厥马的身边,从马背上取下了包裹,放在另一匹突厥马的身上。他紧了紧突厥马身上的肚带,又整了整辔头,便把缰绳递给杨瑞。   “十里地呢,走过去岂不是辛苦,我记得你骑术不差。”   “这是……”   “送你的!”   杨守文笑着,就把缰绳塞到杨瑞手里。   杨瑞脸上顿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搬鞍认镫,翻身跨坐马上,而后拨转马头。   “大兄。”   “嗯?”   杨瑞笑道:“你回来真好!”   杨守文听了他这句话,也忍不住笑了……   虽然杨瑞没有说什么,但杨守文能感觉出来,杨家搬来荥阳之后,日子并不轻松。   要知道,荥阳地处中原,从荥阳到洛阳不到三百里,算是大唐……不对,是大周的中心要地。这里的物价,绝不是昌平可以相比。中午他们在观水阁吃一顿饭的花销,可以在昌平最好的饭店里吃半个月。这样一算的话,杨家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杨承烈是郑灵芝的妻兄,看在杨守文母亲的面子上,郑灵芝绝不会介意收留杨承烈一家。   如果,是说如果,如果杨守文的母亲还活着,一切都不成问题。   可问题就在于,郑熙雯已经过世十余年,而杨承烈又续弦了,更被逐出杨氏宗族。   这样一来,杨承烈的份量自然减弱。   郑灵芝可以收留杨承烈一家,却不代表他会照顾周全。   而以杨承烈那种骄傲的性子,恐怕也不会接受郑灵芝的施舍。   杨守文目送杨瑞离去,扭头看了一眼吉达,又看了看杨茉莉,伸手示意海东青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杨守文的肩膀上有一块牛皮制成的垫肩,可以有效的防止海东青撕破他的衣服。   “杨茉莉,我们回去吧。”   “嗯。”   杨茉莉走上来,伸手牵住了另一匹突厥马的辔头。   他在前面带路,杨守文和吉达两人牵着马跟在后面,便走进了这环翠峪畔的宁静村庄。   村子的人口不多,大约有六七十户人家,总人口也就是二三百人。   此时,村中的人们大都在田间耕种,所以小村里格外宁静。杨守文一行人走过来,沿途就看到一些孩子睁大眼睛,好奇的打量他们。有几个熊孩子胆子大,跑过来道:“杨茉莉,和我们玩。”   而杨茉莉则偷偷看了杨守文一眼,憨声憨气道:“我家阿郎回来了,今天不玩了。”   “杨茉莉!”   “嗯?”   “你人缘不错嘛。”   “嘿嘿,大娘子给我不少好吃的,杨茉莉有时候会分给他们,所以大家对我很好。”   “家里情况怎样?”   “都很好,就是大阿郎经常发脾气。”   “哦?”   “大阿郎发脾气的时候很可怕,连大娘子都不敢说话。   婶娘说,要是阿郎在就好了……阿郎,你去哪里了?这么久,杨茉莉非常想你。”   当一个五大三粗,个头比自己还高的家伙对你说,他很想你。   那种感觉,着实有些诡异。   不过,杨守文知道,杨茉莉说的是真心话。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从包裹里取出一身衣服还有一双鞋,递给了杨茉莉。   “我在饶乐,遇到了原大娘。”   “大娘好吗?”杨茉莉显然还记得原大娘,顿时露出惊喜之色。   “她很好,不过她现在已经不在孤竹,搬去了赤山。这是她给你做的衣服和鞋子,只是不知道是否合适。你拿着,回去试试……这是原大娘对你的心意,可别忘了。”   杨茉莉接过衣服和鞋子,却哭了。   “呜呜呜,阿郎……杨茉莉想大娘了。”   杨守文顿时慌了手脚,连忙上前拍了怕杨茉莉道:“杨茉莉不哭,大娘若知道你这样子,会不高兴的。等将来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赤山,咱们再去找原大娘。”   “真的吗?”   “当然。”   杨茉莉顿时破涕为笑,用力点点头。   “那阿郎可不要忘记了,到时候一定要带着杨茉莉!”   他擦干了眼泪,在前面继续带路。   三人三骑沿着村中小径走到尽头,就看到巍巍青山脚下,一座庭院出现在视线中。   那院子很简朴,并没有什么奢华的装饰,大门更朴素至极。   一米五高的院墙,夯土筑成,上面还长着杂草和嫩绿的藤蔓,看上去别有一番味道。   杨茉莉在院门口栓好了马,走过去推开了院门。 第一百九十四章 重逢(三)   一座两进小院,从山上流淌下来的溪水,穿过庭院中,在前院的角落里汇聚成一个池塘后,又从一座假山下流出院墙外,汇入到村后的溪水中。这是一池活水,占地约一百多平方米。微风吹来,更拂动池面水波荡漾,波光粼粼,别有韵味。   前院,占地约千余平方,有两个独立的院落。   一座明堂就坐落在庭院里,从屋中可以看到池塘边上的凉亭。   “阿郎回来啦!”   杨茉莉走进院子,就大声喊道。   只是他声音尚未落下,就听到一阵犬吠声,从院子里跑出来四只狗来。   它们大声吠叫,使得海东青立刻生出警惕之心,一声鹰唳便从杨守文肩膀上腾起,展翅空中。   “大玉,别动。”   杨守文吓了一跳,连忙厉声喊喝。   自古以来,鹰犬就是天敌。   四只狗见海东青在空中,立刻仰头吠叫。   杨守文不等杨茉莉上前,便跑过来蹲下身子,大声道:“悟空、八戒、沙和尚,小白龙……过来。”   听到杨守文的声音,那四只狗立刻停止了吠叫。   为首那只毛色纯白的狗,正是悟空。半年不见,悟空已经长大,并且颇有大师兄的风范。它带着三只狗,盯着杨守文看了两眼,然后跑过来围着杨守文转了两圈,鼻子抽动两下之后,便发出了欢快的叫声。四只狗拼命想要挤进杨守文的怀里,悟空的个头偏大,占居了上风,把脑袋扎进杨守文怀里,发出呜呜叫声。   其他三只狗,则各施手段,都挤了过来。   杨守文忍不住哈哈笑了,伸手一会儿在悟空和八戒的脑袋上揉动,一会儿又和沙和尚与小白龙亲近。而大玉见四只狗没有敌意,便落在了金子的背上,高昂着头。   “兕子!”   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   杨守文抬头看,就见杨氏穿着碎花袄裙,面露惊喜之色,眼中更闪动泪光。   “婶娘!”   杨守文起身快走两步,却又突然停下来,露出羞愧之色。   “婶娘,对不起。”   他低下头,甚至不敢和杨氏的目光相触。   哪知道,杨氏却走上前,把她搂在怀中。杨氏比杨守文低了一个头,却轻轻拍着杨守文的后背,轻声道:“兕子,婶娘都知道了,这不怪你!这半年来,苦了你,饱受塞北严寒。你管叔叔写信都说了,他还说,兕子你一定会想办法找回幼娘。   兕子,足够了,足够了!婶娘不怪你,是幼娘这命里面,注定会有这么一场劫难。”   “啊?”   杨氏眼中闪着泪光,轻声道:“还记得弥勒寺的玄硕法师吗?   他在昌平的时候,曾经给幼娘看过相,说她天生会有一场劫难,却不会有危险。   以前婶娘不信,现在却信了……你也不必担心,总有一天,幼娘回来找咱们。”   玄硕法师吗?   杨守文倒是知道这个人,但是印象已不太深刻。   看到杨氏这样,他反而更加愧疚,轻声道:“婶娘放心,我一定会把幼娘找回来。”   “嗯嗯,婶娘相信你!”   杨氏总算平静下来,把杨守文松开。   “快去看看阿郎吧,他很想你。”   “嗯!”   杨守文点点头,正要开口,却听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大兄,你回来了。”   低头看去,是杨青奴。   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杨守文的身边,小手扯着杨守文的衣襟,脸上带着浓浓的喜色。   而在那正堂门前的门廊上,宋氏带着宋三郎和宋平,正含笑看着他。   一旁小院的门口,站着一个妇人,身边还牵着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比较眼生,不过那妇人,杨守文却认得,正是宋三郎的妻子。都在这里,全都在这里了!   杨守文蹲下来,把杨青奴抱在怀里。   “是啊,我回来了!”   “大兄,青奴好想你……你不在家,阿爹就总是沈着脸。有时候吃醉了酒还会骂人,青奴好怕!”   伴随着杨守文这一抱,积压在青奴心中的委屈,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的途径。   她紧紧抱着杨守文,放声大哭。   门廊上,宋氏的眼圈也红了,不过那脸上的笑容,却格外灿烂。   “青奴乖,大兄回来了,阿爹以后就不会发酒疯了。”   “嗯嗯。”青奴哭的好像一只小花猫,把杨守文的衣襟都哭湿了。他干脆把青奴抱起来,那张小花猫似地脸上,也随之露出了笑容。大兄,还是很疼惜青奴的。   “兕子,你回来了。”   杨守文站起身,宋氏便走上前。   “阿娘,这半年来,辛苦你了。”   宋氏想说不辛苦,可是这话到了嘴边,却化作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辛不辛苦,她自己清楚。   杨守文走了之后,家里好像天都塌了。   在不知不觉中,杨守文已经撑起了杨家的一半天。而他这一走,就只剩下了杨承烈一个人。在昌平的时候,那种天塌了的感觉还不明显。但是到了荥阳之后,这种感觉就越发清晰。杨承烈在努力支撑这个家,但却少了一个能够让他安心的定海神针。杨守文在的时候,作用并不明显,杨守文一走,杨承烈就越发暴躁。   剩下一个宋氏,亏得自家兄弟随她前来,才算是勉力维持。   生活在中原腹地的感觉,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美好。来到荥阳,她更感到了生活的压力。   “阿娘不哭了,我回来了。”   “是啊,兕子你这一回来,我这心里也就踏实了很多。”   “父亲呢?”   宋氏一愣,抹去脸上的泪水。   “你阿爹在后院呢……其实,他刚才第一个想要过来,不过面子上过不去,所以把自己关在屋里。兕子,你不知道你这一走,你阿爹整日里脸上都没个笑模样。   他很关心你,很想你,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前两日他收到了你管叔父的信,高兴地不得了,还喝了个大醉酩酊。你去看看他吧,给他一个台阶……呵呵,当初你偷偷跑走,然后又远赴塞外,他觉得很没有面子。”   杨守文笑了,点点头,弯腰把青奴放在了地上。   “三舅,平哥儿,多谢你们了。”   杨守文朝宋三郎和宋平躬身一揖,父子两人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并侧身让到了旁边。   来到荥阳,他们才知道杨守文的身世。   荥阳郑氏啊!那可是不逊色于卢家的豪门贵胄。而杨守文的亲生母亲,竟然是郑家之女。这让宋三郎很吃惊,同时也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设法和杨守文交好……   “我去看看父亲。”   杨守文把身上的枪囊取下,递给了杨茉莉。   宋氏点点头,轻声道:“快点过去吧,你阿爹是个小心眼,再不过去,他又该生气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重逢(四)   这座宅院的面积不小,外面看去很朴素,但里面去很精致。   看得出来,郑灵芝对杨承烈一家人并不是很冷淡,至少这宅院绝非普通人能拥有。   只是,郑灵芝常年在洛阳,所以难免会显得冷淡。   杨守文穿过门庑,走进后宅,就看到这后宅的面积比前堂要小三分之一,两个独立的院落,还有一个面积不小的花圃。后院的围墙要高一些,但依旧能够越过墙头,欣赏满山桃红杏白的风景。围墙上,还有一个小门,似乎可以直通山上。   “喏,那个小院子是给你留着的,杨婶平日里就住在那里,每天都会打扫。”   宋氏用手一指不远处的那个院子,然后又指着那个大院子,轻声道:“快去吧,你阿爹肯定急了。”   “嗯!”   杨守文点点头,便迈步走了过去。   当他来到那小月亮门的时候,就看到杨承烈一脸急色在屋外徘徊。   乍一抬头,看到杨守文走过来。   杨承烈立刻把脸上的急色收起,哼了一声之后,便背着手溜溜达达,返回了房间。   蓬!   他把房门关上了。   啊呀,老爹好有个性!   杨守文先一怔,旋即笑了。   自家老爹那骨子里自带傲娇属性,杨守文又怎会不知道。   他走上门廊,轻轻叩响门扉,“父亲,我回来了!”   屋里没有回应,杨承烈好像没听见一样,更没有过来把房门打开,把杨守文晾在了门外。   “父亲,孩儿回来了。”   “父亲,孩儿知道错了,当时不该不听你命令,擅自出城,还跑去了饶乐这么久。”   “父亲,你开门啊。”   杨守文怎么说,杨承烈就是不回应。   这让杨守文也颇感无奈,看样子老爹这傲娇属性,似乎比之在昌平的时候更厉害了。   杨守文想了想,便在门口坐下。   “父亲,孩儿知道你生气,只是当时的情况……   说起来,孩儿这次去饶乐,收获不小,不过也遇到了不少凶险。你也知道,那饶乐比昌平还冷,而且奚人众多,经常会遇到他们前来劫掠。为此,孩儿与吉达和他们打了好几次。其中有好几次,孩儿差点受伤,幸亏吉达掩护,方才脱身。”   杨守文就靠着门框,絮絮叨叨说起了他此次北上的经历。   从妫州到饶乐,从饶乐到塞北。数千里之遥的旅程,被他说的是口沫横飞,跌宕起伏。   突然,杨守文停住了话头。   屋子里一阵冷清,片刻后就听唰的一声房门拉开,紧跟着杨承烈从屋子里出来,怒声道:“阿閦奴!”   “父亲,我在这呢。”   杨承烈这才看到,杨守文坐在门边,正抬着头,脸上带着笑容。   “你……”   杨承烈那还能不知道,被杨守文耍了。   可是,他并没有不高兴,只是脸却一沉,哼了一声转身就要进屋去。   “父亲!”   杨守文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襟。   那叫声,让杨承烈满腔的怨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他突然蹲下来,两手掐着杨守文的脸,厉声骂道:“你这个混账小子,怎地就那么大的胆子?两个人,你两个人就敢去追杀慕容玄崱,而且一去那么久,连封书信都没有,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   说着说着,杨承烈的眼睛红了。   声音,也有些哽咽,他颤声道:“如果你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算是死了,也没脸去见你娘亲。   你这混账家伙,小时候痴痴呆呆,让我操碎了心。   本以为你清醒了,好了,我能省心了,结果……早知道这样,我就该早早把你掐死。”   说到动情处,杨承烈泣不成声。   泪珠夺眶而出,虎躯轻轻颤抖。   他猛然一把抱住了杨守文,“兕子,答应爹,以后千万不要冒险,知不知道。”   以前,杨承烈对杨守文的关心,是一种内敛的,含蓄的,从不会表达出来的关心。   可是在这一刻,杨守文才知道,老爹有多爱他。   他也抱住了杨承烈,鼻子发酸,声音发颤,“爹,孩儿也很想你啊。”   这话一出口,杨承烈不管有多少不满,都化为乌有。他抱着杨守文,竟忍不住放声大哭。   院门外,青奴探头探脑向里面张望。   只是没等他看清楚,宋氏就揪着她的衣领往外走。   “阿娘!”   “让你阿爹和你大兄单独待一会儿。”   这时,从院子里传来了杨承烈的哭声。   杨青奴好奇看着宋氏,轻声道:“阿娘,爹爹是怎么了?他为什么哭?是不是大兄又惹他生气了?”   宋氏却笑着摇摇头,轻声道:“你阿爹不是生气,他这是高兴的。”   积在杨家上空达半年之久的阴霾,都没了!   阳光明媚,柔风送爽。山上,那漫山遍野的桃杏争辉,更让这青山增添了一丝妩媚。   ……   当晚,杨家一片欢声笑语。   杨氏专门跑去村里,隔了二十斤牛肉回来。   大唐律,牛是不能够被屠宰食用的。不过呢,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就是想吃牛肉,总能想到办法。不过,这种办法大家心知肚明,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都好。   反正是在家里,更不会有人去报官。   杨家内外,全都是杨承烈从昌平带来的人,都是自己人,也不用担心会有人打小报告。再说了,就算你打了小报告又能怎样?荥阳,是郑家的荥阳。就算是官府也要给郑家面子。杨承烈虽然不是郑家人,可他却是郑灵芝的妻兄,谁又会为了那二十斤牛肉平白得罪河南校尉?这无关人性,而是一种人尽皆知的常理。   除了牛肉,还有鸡肉和猪羊。   杨氏也是使出了全身解数,做得一桌丰盛酒菜。   那杨茉莉坐在门廊上,一手拎着一根烤羊腿,正大快朵颐,吃的是满嘴都流油。   呵呵,阿郎回来就是好!   他一边吃一边傻笑,这么长时间以来,今天这一顿,无疑是让杨茉莉最开心的一顿。   杨守文则坐在酒席上,可身边却热闹的紧。   四只狗围在他身边,肩膀上还站着大玉,那只猴子也被洗的干干净净,蹲在桌上。   一会儿把骨头丢给狗,一会儿扯下一条牛柳递给大玉。   猴子则抓着浆果,吃的津津有味。   幸好,在杨守文身边还坐着青奴,她看着大兄真的心疼,这一晚上都在喂那几个畜生。   不过,杨青奴却笑靥如花,脸上洋溢着幸福之色……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万贯家财   屋外,传来青奴快乐的笑声。   鹰唳、犬吠、马嘶汇聚在一起,让这个沉静多日的宅院,一下子变得生气勃勃。   宋平在外面,陪着杨瑞、青奴和杨茉莉以及宋三郎两个孩儿玩耍。   吉达则要照顾大玉和悟空四个,因为它们彼此还很陌生,经常会发生冲突。   杨氏抱着一月,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毕竟不是杨守文那种半吊子的水平,杨氏曾把杨守文和幼娘带大,自然很清楚怎么哄孩子。一月在杨氏怀里很乖,早早就睡了。杨氏一边哄着她,一边和宋氏与宋三郎的妻子说说笑笑,也让这庭院里变得笑声不断,显得是那么温馨和自在。   宋三郎则带着宋安,蹲在马厩外指指点点,点评金子和斧头。   杨承烈吃了一口醒酒汤,看着杨守文道:“这么说来,你准备收养一月吗?”   “嗯!”   杨守文没有吃酒,只要了一碗白水。   他有些懒散的坐在那里,轻声道:“幼娘没有找回来,婶娘虽然没说,但我知道她心里不好受。让一月陪着她,也能让她找个寄托。再说了,我总不成再丢弃一月一次。她父母都不在了,而且已经被抛弃了一次,再抛弃的话,就太可怜了。”   “是啊,的确可怜。”   杨承烈点点头,轻声道:“既然你已经有决断了,便以你所言。   不过,幼娘的事情,可有线索吗?我来这边打听了一下,却少有人知道那劳什子岁寒三君。你舅父在洛阳也会使力,但以目前形势来看,岁寒三君非常神秘。”   “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杨承烈苦笑点头道:“真没有!”   他换了个姿势,以便让自己坐的能更舒服一些。   “你舅父是河南校尉,人脉颇广。   但我问他的时候,他却是一脸茫然……兕子,岁寒三君绝不是简单的江湖客。我也拜托卢昂打探他们的下落了,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得到他的回信。慕容玄崱说,岁寒三君中的竹郎君在巴州?这倒是一个线索,我可以设法托人去打探。”   “陈子昂吗?”   杨承烈看了杨守文一眼,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不喜欢伯玉,但是……你能接受管虎出身小鸾台,又为何不能接受伯玉呢?”   杨守文轻声道:“那不一样。   管叔父虽在小鸾台效力,可是心胸坦荡。他隐瞒你,又不是故意为之,不过是上名差遣。其实仔细想想,这些年来,管叔父并没有做过对你我不利的事情,对不对?”   对管虎,杨承烈心里始终有一个疙瘩。   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杨守文说的没错。   只是那小鸾台……杨承烈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一个人来。   那时候,他刚成为奉宸卫,在掖庭偶然机会下,见到了她。那时候的她,年方十二岁,被宫中的太监责骂,楚楚可怜,好像一只被吓破了胆子的小狸猫一样。   杨承烈当时年少气盛,便出面求情。   那个太监叫什么来着?对了,高延福……   再次见到那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却摇身一变,变成了才人。   时间过去太久了,杨承烈的记忆甚至有些模糊。只依稀记得,在他娶郑熙雯为妻的那天晚上,她出现了。那时候的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光彩照人,而且被圣人看重。她说是来向他道贺,同时也是感谢他当初仗义出手,为她求情。   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联系。   杨承烈带着妻子去了均州,而她……   据说,她如今被称作内舍人,是圣人身边的近臣,更执掌着小鸾台。   “父亲?”   “啊?”   “我再和你说话呢。”   杨承烈闻听,顿时露出一抹尴尬的笑容。   直娘贼,我和兕子说话,怎么会突然想起她来?这么多年,想来她已经记不得有我这么个人。   想到这里,他揉了揉脸。   “晚上有些吃多了酒,所以脑子不是特别清楚。你刚才说什么?”   “我问你,家里现在情况如何?”   杨守文没有问他为什么走神,而是重启话题。   杨承烈苦笑道:“这荥阳,终究不是昌平可比,每日用度极高,所以家里情况不是很好。”   “哦?”   “来之前,我把昌平的那几匹马都卖了,也算是小有积蓄。   可是你阿娘要酿酒,先是打造了那一套器具。你也知道,你阿娘虽然在其他事情上不是太清楚,但是这商事却颇有天赋。她说你那套器具,不能放在一处打造,于是我只好找人分别在荥阳、荥泽、成皋、管城和巩县几个地方分别制作,然后拿回来组装。   之后,你阿娘让人买来了大量的汜水春,还让人定制了两千多个酒坛子。   这样一来,花销甚大……咱们带来的钱两几乎快用尽了,如今家里也就剩下两百贯左右。这两百贯除了日常用度,还要包括一些额外的开销,以及这宅院的租金。   虽然你舅父不肯要,但是却不能不给……关键是,那些酒,至少要到九月才可出窖。你没有回来之前,我也再想着该怎么弄点钱来,否则我担心会撑不到九月。”   杨守文点点头,沉吟了一下,便起身出门。   片刻后,他拎着一个皮囊走进来,把皮囊放在了地上。   “孩儿这次塞北之行,收获不小。   呵呵,阿爹肯定想不到,我与吉达走了两月,从突厥人手里抢了不少金子。这里大约有二百铤金饼,足够咱们的用度。两千坛不够,咱们到九月,至少要拿出一万坛酒来。而且,那酒坛子全部退掉,咱们重新定制,我已经有了清晰的想法。”   一铤十两,二百挺就是……两千两?   饶是杨承烈久经风浪,听到这数目也不禁吓了一跳。   荥阳和昌平不同,荥阳的金价远高过昌平的金价,差不多一两黄金就是八贯开元通宝。   两千两,一万六千贯?   在古代,常有万贯家财的说法,以形容家庭富有。   刚才还在为钱财担心,这一眨眼,就有了万贯家财?   杨承烈用了甩了甩头,脸上露出了震惊之色。   “若是不够用时,父亲再找我要就是。我那里还有大约两百多铤,大兄手里,也有三百铤左右。我想这些钱,足够咱们撑到九月。”   “慢着慢着,我有点头晕。”   杨承烈吞了口唾沫,轻声道:“你的意思是说,除了这两百铤金子之外,还有五百铤吗?”   杨守文点点头,笑道:“父亲,这些钱够吗?” 第一百九十七章 我欲扬名   惊喜来的太突然,太刺激,让杨承烈有些发懵。   “够了,足够了!”   他本能的回答道,不过旋即又恢复了清醒,看着杨守文,心里不由得暗自苦笑不已。   自家这个儿子,果然是……   “你哪儿来这么多黄金?”   杨守文道:“刚才不是说了嘛,在塞北劫掠突厥人得来?”   “突厥人现在都这么有钱了吗?”   杨承烈不禁摇头道:“若突厥人都这么富有,我都忍不住想要去塞北劫掠一番了。”   “这个……”   老爹的逗比属性果然很强大!   不过他也清楚,杨承烈绝不是什么财迷心窍。他只是用这种方法,妥善的表达他内心的谨慎。七百铤黄金,不管放在哪里,都是一笔能让人为之疯狂的巨款。如果杨守文这笔钱的来路有什么问题的话,杨承烈必须提前知晓,以方便应对。   杨守文道:“父亲放心使用这笔黄金,来路绝对没有问题。   实不相瞒,这笔黄金,是我与吉达袭击靺鞨人的使团而来。祚荣去岁在东牟山筑城建国,派人前往突厥送礼。不仅仅是这笔黄金,包括大玉也是因此而得来。   如今,突厥人和靺鞨人都还在塞北寻找这笔黄金。父亲要出手的话,最好是把这笔黄金向南兑换。总之,没有问题的!突厥人和靺鞨人就算知道,又能奈我何?”   “你们……唉,可真是胆大包天。”   杨承烈听得心惊肉跳,但还是松了口气。   黄金来自靺鞨人,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就算消息传扬出去,杨承烈也不会害怕。靺鞨人和突厥人去年联手在河北南道闹出了那么一场事情,朝廷对他们早就恨之入骨。这种事如果传出去,对杨守文非但没有坏处,只恐怕还会有天大的好处。   不过……   杨承烈又道:“兕子,两千坛酒已经不少了。   你这酒虽好,却毕竟是新酒,默默无名。一下子酿造出万坛来,又往何处推售呢?你阿娘估算,第一年能推售出去两千坛已不算少了,这万坛新酒,是不是太冒险了呢?”   杨守文却笑了,“以孩儿看,这万坛都未必充足。”   “此话怎讲。”   杨守文喝了口水,沉声道:“孩儿此次南下的路上,在滹沱河畔的渡口遇到了薛讷一家。”   “薛讷?”杨承烈一愣,道:“你说的可是那龙门薛慎言吗?”   对于这个时代,动辄以表字代替姓名的习俗,杨守文有些不习惯。   所以他先是愣了一下,但旋即醒悟过来,点头道:“父亲说的不错,就是龙门薛讷。”   “你接着说。”   杨承烈心里啧啧称奇,心道臭小子的运气,倒是不错。   杨守文道:“薛讷此前途经荥阳的时候,父亲是不是送了一坛酒给他?就是我在昌平所酿造的清平调。”   “没错。”杨承烈道:“不过也不是我送给他,而是你舅父送他的。”   “不管是谁送给薛讷,总之薛讷颇为喜欢。   父亲当知道,龙门薛家自薛幽州故去之后,便一直是坐吃山空。他们早已独立出来,所以汾阴薛家也没给他们什么照顾。如今薛讷去幽州接掌幽州都督一职,都督六州军事。这也就等于,北方六州之地将尽归薛讷统帅,算的是一方诸侯。”   杨承烈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听你舅父说,圣人此次给薛慎言很大的权力,准他都督六州军事,有自行决断之权。说他是一方诸侯,倒也是一点都不为过。”   言语中,透露出一种羡慕之色。   想当年薛讷得罪了来俊臣,不得已挂印辞官。   而那时候,杨承烈正处在如日中天的阶段。   可一晃十五年过去,薛讷复起,一跃成为幽州都督。而他呢?这种事情,总会让人产生那么一丝丝的嫉妒之情。   杨守文道:“孩儿已与薛讷说好,请他在幽州代为推售清平调。”   “啊?”   “我们分别的时候,薛讷已派人回还龙门,相信用不得多久,龙门那边就会有人过来,与我们商谈具体的合作事宜。父亲,你要明白,我们将会在六州推售清平调。薛讷需要充足的财力在幽州打开局面,所以推售之时,一定会不予余力。   我甚至觉得,万坛清平调都未必能够满足六州需求,更何况在荥阳这边,我们还可以借助郑家的力量进行推售。所以我以为,万坛清平调非但不多,反而不够。”   杨承烈的脑袋一阵空白,坐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   他不懂什么生意,可他却知道,那清平调的利润不少,若真能销售万坛的话,绝对会产生出一个惊人的数字。   “你刚才说,借助郑家之力?”   杨守文一脸奇怪的表情,“父亲,这有什么奇怪?   郑灵芝是我舅舅,郑家更是我母亲的娘家,而且有着你我都无法想象的巨大人脉。灵芝舅父是河南校尉,如今又有郑长裕出任许州刺史之职。这么助力若不得用,会天打雷劈!再说了,我们寄居郑家,若能给郑家带来巨大的好处,必然可以改善我们在这里的环境。   父亲,你要明白一件事,这世上最牢固的关系,有时候并非什么亲情,而是利益。”   杨守文这一番话,给杨承烈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他一时间有些接受不来杨守文的观念,什么时候这单纯的亲情,却要用财物维系?   可不知为什么,杨承烈又隐隐约约觉得,杨守文说的没错。   想当年,如果他能够给杨家带来更为巨大的利益,相信杨家也不会那么轻易把他们放弃吧。   轻轻揉着太阳穴,杨承烈努力消化着杨守文这一番话的内容。   他有一种感觉,杨守文所图谋的,绝不是加强和郑家、薛家的利益那么简单……   “兕子,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杨守文犹豫一下,走到房门口,看着屋外欢笑的家人。   半晌后他转回过身,一字一顿道:“父亲,我要扬名。”   “哦?”   “我要很大的名,我想要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杨守文,杨兕子的名字。”   “为什么?”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幼娘杳无音讯,而你我又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我回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这件事……若我找不到幼娘的话,其实可以让自己成名,为天下人所知。那样的话,幼娘总有一天会听到我的名字,也一定会来找我。” 第一百九十八章 简单理想   杨守文没有看到,杨承烈的脸色出现了变化。   他嘴巴张了张,似乎有话要说。但一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再说什么。   从杨守文的话语中,杨承烈听出了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如果他们还是在昌平的话,他也许不会在意这些。但如今他们已经到了荥阳,杨守文还能够随心所欲吗?   杨承烈,也说不清楚。   ……   是夜,杨守文睡在围榻之上。   这是杨承烈专门留给他的一个院子,里面有一个小池塘,还有一楼三房。   杨守文的房间,正对着月亮门,是一幢两层小楼。   一层是客厅,二层有两间房,一间做卧室,另一间可以作为书房,算是杨守文的私人空间。   不过二楼总体没有什么设计,书房里空空荡荡,一张书桌,书架上只摆放着一叠稿纸。那稿纸,就是杨守文所写的《西游》手稿,还差了一个大结局没有完成。   杨承烈从昌平搬家的时候,把手稿也带了过来。   不仅仅是手稿,连同杨守文在昌平家里的所有东西全都带了过来,完好无损摆放在这里。   而卧室,更加简单。   除了一张围床、一张桌子之外,就只剩下一个衣橱,和几个放置杂物的箱子。   就是这样简陋的房间,杨守文却睡得很安稳。   从去年九月,到现在,差不多半年时间。或是跋涉于塞北,或是奔波在路途中,说实话他真没有像今晚这样睡得踏实,睡得香甜。家,毕竟是家!从走进这个宅院的那一刻开始,杨守文的心也随之变得宁静许多,整个人都好像松弛下来。   月光,透过窗子,洒在了杨守文的脸上。   那种清秀的面庞透着宁静之气,仿佛蒙上了一层乳白色的光晕。   从石城山中吹来的微风,带着一丝丝桃杏芬芳,吹进了小楼,弥漫在房间之中。   吱吱吱!   就在杨守文睡得香甜时,一阵猴叫声把他吵醒。   他迷迷糊糊正看眼,隐约就看到窗栏上蹲着一个黑影。心里一惊,杨守文本能的把手伸向枕边。只是这一摸却摸了个空。激灵灵一个寒蝉,他蓦地就清醒过来。   对啊,这是在家!   回来睡觉之前,他把枪放在了楼下,把那口鸦九剑也放置在床旁桌上的刀架之上。   “小金,你干嘛。”   杨守文认出猴子正是那只金丝猴,便松了口气,从床上下来。   小金,是金丝猴的名字。   不过杨青奴更喜欢叫它弼马温。   没办法,谁让悟空这个名字已经被小狗抢占了,杨青奴也不想去更换。弼马温也挺好,因为这一路上杨守文发现,小金和大金,也就是那匹汗血宝马关系融洽。   猴子半蹲在窗栏上,一只手抓着栏杆,一只手指着楼下,火急火燎的叫唤。   杨守文走过去,把手伸出来。   小金顺着他的胳膊便爬到了杨守文的肩膀上,然后揪着他的耳朵叫的越发响亮。   从楼下,隐隐约约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一月在闹吗?”   杨守文揉了揉脸,苦笑着摇摇头,转身走出卧室,顺着楼梯下楼。   杨氏,也住在这个院子里,就是小楼旁边的那三间连排厢房之中。杨氏在杨家的地位很奇特,说她是奴仆也对,说她是亲人也没错。这一切,都取决于杨守文的态度。   搬来荥阳之后,杨氏的伤势已经彻底康复。   但杨承烈却对她保持尊重,让她住在这小院里,只负责打扫庭院和小楼。   家中所有人,包括宋氏都不许对杨氏指手画脚。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杨氏只听命杨守文。   杨守文回来之后,就把一月交给杨氏照顾。   只是,这一路上走过来,一月睡醒后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杨守文,否则就会哭闹。   杨氏也没办法,只能抱着一月轻声哄着。   杨守文敲响了房门,一月看到他,立刻停止了哭闹,那张胖乎乎的小脸上,还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她咯咯笑着,冲杨守文伸出手,那意思是,快过来抱我啊。   “兕子,把你吵醒了?”   杨氏不免有些愧疚,把一月放在杨守文的怀中。   月光照在一月的小脸上,她笑得很灿烂,嘴里咿咿呀呀的好像在说些什么,看上去很有精神。   “婶娘不必如此,主要是这小东西和你还不熟。   我刚收养她的时候,也是每晚哭闹,吵得人不得安生。不过等过些日子,她熟了也就没事了。”   杨氏点点头,笑道:“没想到一晃眼,兕子都会带孩子了。”   她走出厢房,看着有些清冷的庭院。   屋檐下,悟空四个从小楼的门廊上跑过来,匍匐在杨守文的脚边。   杨守文这一回来,悟空它们就立刻投奔了杨守文,以至于杨青奴睡觉时还嘟嘟囔囔。   “兕子,你打算怎么拾掇?”   杨氏轻声问道:“阿郎吩咐过,这院子里的一切都要听从兕子你的安排,所以也就一直没有收整。你若是有什么需要,不妨告诉我,等天亮了我进城好去采办。”   杨守文站在厢房门口,举目环视这个小院。   他沉吟片刻,轻声道:“去找匠人做一个石屏风,明天我把图案和文字给你,到时候就放在门内。嗯,屏风上的图案,我再考虑一下……另外,水池里栽种些莲花,也不用刻意去清理。县城里应该有这方面的高手,到时候就让他们来安排。”   杨守文说完,便迈步走到了小楼门外。   他和杨氏不需要客气,有什么事情的话,也大都会直来直去。   杨氏点点头,跟在杨守文身边。   “这一层的客厅……嗯,把那几张桌凳拿走,到时候我自有安排。   还有,婶娘可以栽种些花卉植物,也好为这边增添一些生趣。还有,楼上的家具……”   杨氏一边听,一边记在心里。   等杨守文说完之后,她轻声道:“兕子,这可需要花不少钱。”   “钱没问题,但一定要这么安排。   对了,我放在楼下的行李中,还有些财物。婶娘帮我收好,最好能备至些零散碎钱,也省得麻烦。婶娘,你放心吧!我已经想到了,该如何寻找幼娘的方法。”   杨氏闻听,眼中顿时一喜。   她没有问杨守文哪里有多少钱,是怎么来的。她只知道,一定要帮着杨守文,看好这个家。   “婶娘,天不早了,你去早点歇息吧。”   “那一月……”   “一月今晚就先跟着我,等她和你能熟悉一些之后,再由婶娘你来抚养吧。”   杨氏想了想,没有反对。   “兕子,那你也早点休息。”   杨守文点点头,目送杨氏回到厢房。   他抱着一月,在小楼门外的门廊上坐下,抬头仰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思绪却随之飘飞到了九霄之外。 第一百九十九章 雅趣(一)   清晨,从环翠峪传来的鸟鸣声,惊醒了杨守文。   他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卧室的围床上,一月已不见了踪影。杨守文吓了一跳,忙坐起身来。因为他依稀记得,他昨晚最后是坐在楼外的门廊上睡着了,怎么会……   一月呢?   就在他感到迷茫的时候,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吉达单手托着一个食盘走进房间。看到杨守文已经醒来,他咧嘴笑了。   “大兄,我……”   吉达把食盘放在围床上的榻桌上,笑着比划道:你昨晚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死。杨婶发现之后,就找了杨茉莉过来,把你给抱上了床。不过,你睡得可真沉。我和你说过,习武之人要时刻保持警觉之心,你如今这样完全松弛,对你不好。   杨守文回来之后,杨茉莉也搬了过来,住在杨氏隔壁的厢房。   而前院,则是宋三郎一家老小,以及吉达居住。   这宅院的面积不小,房舍也很多。杨承烈一家加上宋三郎一家,一共有十三个人,只占据了宅院房舍的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的房舍空闲,目前没有人居住。   吉达是个武痴,所以很隐晦的提醒了杨守文一下。   杨守文连忙点头,掀起被子从床上下来,就见门口已经摆好了洗漱用具。   今天有什么打算吗?   吉达比划着手势,好奇问道。   “婶娘和一月呢?”   一月在前面,宋娘子在照顾她,小金也在那边;杨婶一大早给你做好了早餐,然后就去县城了。她说你要收拾这个院子,所以去县城里联系匠人,让他们过来。   杨守文的工程太大了,以至于杨婶想了想,决定还是把工匠找来,让杨守文当面解释。她只需要买一些日常所需的东西。对于杨守文的喜好,杨氏还是比较了解。   “呼,这么说来,事情确实不少。杨婶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她出门时说了,你要买的东西不少,所以整个弄下来,估计要到午后才能回来。   杨守文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咱们晌午到山上一趟。”   吉达没有反对,只点点头,便走了出去。   杨守文吃完早饭,换上衣服,拿着鸦九剑从楼上下来,就看到杨茉莉正给悟空四个喂食。   “杨茉莉,带上悟空它们,咱们上山。”   “好!”   杨茉莉答应一声,立刻就跑回屋中。   吉达已经在院门口等候,杨守文嘬口一声呼哨,四只狗便飞快的跑过来,围着杨守文打转。   天空中,传来鹰唳。   大玉从空中飞来,稳稳落在杨守文的肩头。   “大兄,你要出门吗?”   杨青奴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来到杨守文的身边,抓住了杨守文的手,“带奴奴一起好吗?”   眼中,流露出期盼之色。   杨守文揉了揉她的脑袋,“当然可以,不过你可要听话。”   “奴奴最听话了!”   杨青奴好像小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浓,更透着些许兴奋之色。   “父亲呢?”   “爹爹带着二兄出门了,好像是有什么事情。”   “那你和阿娘说了嘛?”   “阿娘说,只要大兄同意,她就没有意见。”   小家伙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杨守文也就没有再絮叨,而是牵着青奴的手,向后门走去。   “那边的木棚子,就是阿娘建造的酒坊。   平日里是宋家哥哥在打理,酿得好多酒……不过味道好难闻啊,奴奴一点都不喜欢。”   出后门,就看到山脚下矗立着的棚子。   杨青奴显然很熟悉,便主动向杨守文介绍起来。   “嗯,那酿好的酒,都放在哪里?”   “就在前院的那个院子里……里面有一个很大的地窖,阿娘他们酿好酒之后,就放在地窖里。”   “如此,甚好。”   杨守文没有再去询问关于酒坊的事情。   他把清平调交给了宋氏来负责,相信她一定清楚,这里面的重要性。说句不好听的,清平调关系到杨家搬来荥阳的立身之本。宋氏对此,肯定不会有任何怠慢。   环翠峪,此时还只是一个无名峪谷,不为人知。   山上有很多兵寨的废墟,以及残破的石堡。据说,在隋唐之交,王世充和李世民曾在此多次交锋。山上的兵寨,大都是那时候留存下来,到如今也有六十年之久。   这里,山体奇特,洞穴幽深。   有茂密的森林,也有清幽的景致。其中,汉长城、卧龙云化石更是环翠峪独有的风景,而山中有瀑布、有峡谷、有溪水,更有那一眼眼流淌甘甜泉水的泉眼密布。   “大兄,前面就是龙溪宫。”   站在山腰,青奴香汗淋漓,微喘着手指前方。   龙溪宫,不是宫殿,而是环翠峪的一个地下溶洞。其形状,就如同龙宫宝殿,据说是冬暖夏凉。别问杨守文何以知道这些,因为他前世,曾不止一次来这里玩耍。   “大兄,咱们要去龙溪宫吗?”   “今天就算了,咱们来日方长,改日再来。”   杨守文看了看天色,也不早了。   他和吉达比划了几个手势,就沿着原路下山。今天,他本来就是为了了解一下环翠峪的情况。从目前来看,环翠峪和他记忆中的环翠峪倒是没有太大的区别。   ……   下山后,杨守文并没有立刻回家。   他让吉达和杨茉莉带着青奴先回去,然后就带着四只狗,独自来到了山脚下的酒坊。   “大郎,你怎么来了?”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酒香。   宋三郎父子和宋安都在这酒坊里,听说杨守文来了,就连忙迎了出来。   木棚很大,里面摆放着一个巨大的蒸馏器,比杨守文之前在昌平所制造的蒸馏器,至少要大两三倍的模样。   “三舅,这边情况怎样?”   宋三郎道:“还行,现在这家什已经熟悉了,从上周开始,已经可以产酒。只是,这么大的家什,单靠我们三个肯定不行。我估算了一下,至少要招募十个帮手。”   “是啊,如果只靠咱们家里的人,两千坛酒不晓得要酿到什么时候。”   杨守文点点头,也颇以为然。   要知道,他计划可是要在九月之前产出万坛清平调。两千坛就让宋三郎等人感到头疼,若是让他们知道……看起来,招募帮手,似乎是迫在眉睫!可这件事,却没那么简单。 第二百章 雅趣(二)   宋氏和宋三郎一家的顾虑,杨守文其实很清楚。   他们手里没有成熟的酿酒技术,完全是依靠从外面买酒来进行提纯和加工。乍一看,这似乎没什么问题。可不同的酒,必须要分开提纯加工,势必会增加成本。同时,如果被外面知道,他们是这样酿造出来的话,一定会引来巨大的麻烦。   别的不说,只要荥阳,乃至河洛地区不再向他们供酒,这清平调就难以为继。   汜水春是荥阳本地的特产,其背后同样也有豪强支撑。他们或许不会说什么,但肯定不会在供应杨家。到那时候,杨守文如果想继续酿造清平调,就必须从外地购买。   这样一来,成本势必增加。   而这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在于,这蒸馏器的制作工艺并不复杂。如果,如果有人收买帮工,会很容易被人复制出去。到那时候,杨守文所拥有的优势将荡然无存。   这年头,可没有什么专利保护。   人家要复制你的蒸馏器,甚至不用和你招呼。   杨守文和宋三郎父子一边低声商议,一边思考着解决的方案。   最好的办法,还是要自己打造出一个窖池,自己能够酿造酒水……否则的话,迟早是个问题。   以前在昌平,杨守文考虑的是那么一个小地方,不需要有太多担心。   但是现在,他身在荥阳,心里又有一个老大的计划,又怎能不谨慎行事呢?   “其实,四娘有想过,自己酿酒。”   “哦?”   “但问题是,咱们在荥阳可说是人生地不熟,一下子也找不到人,所以才没有行动。”   “这,的确是麻烦啊。”   杨守文点点头,沉吟片刻后道:“这样,帮工的事情,且先放一放。   三舅你们现在继续熟悉这个家什,我这边会和父亲商议,看看能否想出一个办法。”   “若是如此,最好快些。”   宋三郎没有再催促杨守文,因为这件事,的确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   从酒坊出来之后,杨守文的情绪变得有些低落了。   原本以为前景光明,可现在看来,还真就是困难重重啊!   ……   回到家,杨守文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杨承烈就在他的小院里,看到他进来之后,便上上下下打量,脸上透着一些古怪。   “父亲,你这是干嘛?”   杨守文以为老爹的逗比属性又要发作,忍不住开口问道。   “兕子,你干的好事。”   “怎么了?”   “我问你,你昨日是不是在观水阁和人斗诗?”   杨守文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倒是有这么一回事,昨日我抵达荥阳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找你们,就到观水阁打听消息。没想到……父亲,你这是什么表情?”   杨承烈见杨守文承认了,却没有露出半点兴奋之色,反而显得更加忧虑。   他一把就抓住了杨守文的胳膊,颤声道:“兕子,我知道你想要成名,想要找回幼娘。可你……你知不知道,那潘华昨天回去之后,便被带去了宗祠,被活活打死。”   “啊?”   杨守文吓了一跳,骇然看着杨承烈。   “不会吧。”   “不会?”杨承烈苦笑道:“他得势之时,自然会被家族放纵。可你知道,昨日的事情影响有多大吗?文贼啊!潘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又怎能受得这种事情?   而且,这件事还牵扯到了吴中士族。   贺知章早晚会来问罪,吴中士族也会来寻潘家的麻烦。潘家有这样的举动,倒是不足为奇。他抢先把潘华打死,不管是贺知章来,亦或者其他人寻衅,也都占居了先机。”   “可是,可是他们杀人了啊。”   杨守文还是有些发懵,忍不住开口说道。   杨承烈苦笑一声道:“不过是一个文贼罢了,打死就打死了,谁还能为他讨回公道?”   杨守文蓦地醒悟过来。   这是一个宗族势力远大于官府力量的时代。   所谓民不告,官不究。更何况潘家这种豪门世家,真就算打死了潘华,官府也不会理财。   只是这样一来……   “父亲,潘华死了,与你我何干?”   杨承烈道:“自然与你我无关。你这次是帮郑家出头,所以就算潘家来寻你的霉头,也会有郑家护着你,我并不担心。不过兕子……我可是记得,你没读过书。”   杨承烈说完这句话,便死盯着杨守文。   杨守文明白了,杨承烈莫不是担心,他那些诗词也是偷盗得来?   “父亲,你是不是担心,我那几首诗,也是偷来的?”   杨承烈没有回答,不过他那表情,足以表明他此刻的想法。   也难怪,杨守文浑噩十七年,从清醒到现在,不过是短短半年光阴。你要说他能在半年里就达到吟诗作赋的水准?杨承烈是绝不会相信。他害怕杨守文的诗词,也是偷盗而来。如果真是这样,就算他这次帮了郑家,到最后郑家也不会领情。   杨守文的脑筋,在飞快转动。   片刻后,就在杨承烈快要忍不住的时候,他才叹了口气,幽幽道:“父亲,有件事,孩儿必须要告诉你。”   “你不会真的是……”   “父亲你不用担心,孩儿可以保证,那些诗词都是孩儿所作。”   杨守文才不怕有人出来和他对峙,因为他可以笃定,他到现在所作的几首诗,并没有在这个时代出现。他的诗的确是偷盗来的,但却是从未来人的手中偷盗而来。   别管叔,出自唐代边塞诗人高适之手。   而高适应该是出生在长安四年,也就是公元704年前后。所以,《别管叔》,安全!   而昨日在观水阁所作的三首柳枝词,则分别源自于孟郊、白居易和李涉三人。这三人,同样尚未出生,所以就算有人想要寻找出处,也不太可能。至于此前杨守文和幼娘所作的清平调,是出自李白之手。而李白,则是出生在长安元年……   杨守文非常放心,他的诗词不会被人看出端倪。   若真有人跑过来找他的麻烦,杨守文也不会在意,要知道他前世在病榻上卧床十余年,可是把那本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唐诗鉴赏辞典》几乎快要翻烂了。 第二百零一章 雅趣(三)   “兕子,你倒是说话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守文突然闭口不言,急坏了杨承烈。   他是真害怕杨守文盗用了别人的诗词,如果真是这样,他会立刻离开荥阳,带着杨守文远赴边荒隐姓埋名。毕竟,杨守文是他的儿子!当年他可以弃官不做,如今为了杨守文,他可以再次放弃一切。原因,很简单,这是他对亡妻的承诺。   “父亲,去年我开始写西游,你是亲眼看到的。”   “没错。”   “我还能写一首好字,对不对?”   杨承烈再次点头,脸上的忧虑随之减轻了些许。   他不知道,杨守文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可不知为什么,听到杨守文谈及这两件事,的确是让他安心不少。   《西游》里也有很多诗词,总不成杨守文也是抄来的?   可不管怎么说,杨承烈在没有得到答案之前,就无法真正安心。   杨守文道:“孩儿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总会在睡梦中梦到一个女人。我看不清楚她的模样,但是却想要与她亲近。她教了我很多东西,从千字文开始,包括诗、书、论语、春秋……她对我很好,还手把手教我写字,教了我很长时间。”   “女人?”   杨承烈身子一激灵,看着杨守文,半晌说不出话。   “那你可记得,那女人是什么样子?”   “我记不太清楚……不过,我的官话便是从她那里学来。”   难道说……   杨承烈的脑袋,嗡的一下子就乱成了一锅粥。   杨守文接着道:“不过,我倒是记得,她喜欢穿白裙,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而且笑声很甜。   我不知道跟她学了多久,一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清醒过来。   可是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不过,我依稀有印象,在我清醒之前,她最后教我的是一部《文心雕龙》。嗯,就是文心雕龙!她还对我说,我以后一定要好好的,还要我听爹爹的话,照顾好爹爹。再后来,我就清醒了,她也不见了。”   “熙雯,一定是熙雯!”   杨承烈突然间激动起来,一把抓住了杨守文的胳膊,“兕子,你这傻孩子为什么到现在都不明白,那是你娘亲,你的娘亲啊!她以前最喜欢着白,过世前读的书,便是《文心雕龙》。你娘亲生前诗词歌赋无所不通,只有她才可能教你成才。”   说完,杨承烈激动的在屋中徘徊。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他闭上眼睛,努力平定着自己的情绪,又喃喃自语道:“也唯有如此,唯有如此才能结实得通……你是你娘亲的孩儿,又怎可能会是天生痴呆。我就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那么聪明,可是在你娘亲过世之后,却一下子变得好像呆傻起来。”   “真是我娘亲?”   “不会错的,一定不会错的。”   杨守文看着杨承烈激动的模样,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关于娘亲,他完全没有记忆。   至于所说的那个梦,也是胡乱编造出来。   不过有一点,他倒是没有说谎,白裙,文心雕龙还有笑声甜美,那是杨承烈有一次在喝多之后吐露出来的事情。没想到,居然帮自己瞒哄了过去,难道说真是娘亲保佑吗?   脸上,露出了委屈之色。   杨守文轻声道:“子曰:子不语怪力乱神。   父亲,孩儿一直都以为这是个梦,哪里会想到,那梦中的人,竟然就是娘亲呢?”   杨承烈释然了!   他原本担心杨守文是从别人那里偷盗来的诗词,可现在看来,确实是他所作。   他突然笑了,伸手按着杨守文的肩膀道:“兕子,你可知道,你如今在荥阳,名头何等响亮?”   “啊?”   “整个荥阳都在传颂你昨日所作诗词。   嘿嘿,连为父也跟着沾了光……我就说嘛,我从没有和你说过我和你娘的事情,你又是怎知道,当年我和你娘是在那洞林湖桥上相逢?原来是你娘亲告诉你的!”   杨守文,懵了!   老爹,我是真不知道你和娘亲的事情。   那是白居易的板桥路,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不过这样最好,他的诗词也就算是有了一个出处,免得到最后问起来,会有破绽。   杨承烈整个人都轻松了,“只是你把我形容的那么美好,为父却愧不敢当。”   杨守文,竟一时间无言以对。   “县尉,县尉可在?”   就在这时候,楼外传来的宋三郎老婆的声音。   她神色慌张的来到楼外门廊下,大声道:“外面有郑秘书携子前来,说要拜访县尉。”   “三嫂,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我如今已经不是县尉了。”   宋三郎的老婆姓马,就是被杨守文打过的那个女人。   她如今随着宋三郎一同前来,表现的倒是兢兢业业,非常勤快。只是,杨守文可以感觉得到,马氏对他还是有些畏惧。不过,他倒是不在意,有畏惧,才能和美。   “哪个郑秘书?”   “说是叫郑……什么思来着,还带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   “郑镜思?”   “啊,正是。”   杨守文在一旁突然一拍手,“父亲,我倒是忘了这件事……昨日亏得是廿九叔送我过来,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找到你们。昨天我们分别的时候,他说了今天要来拜访。”   “你这混小子,怎么不早说。”   杨承烈闻听,顿时急了,恶狠狠瞪了杨守文一眼。   “三嫂,快前面领路。”   “父亲!”   “什么事?”   杨守文追到了小院的月亮门后,轻声道:“我就先不过去了,如果廿九叔问起,就说我在写东西。”   “你……”   杨承烈本来想问:你要写什么?   不过他转念一想,兕子得了熙雯的真传,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至于写什么?反倒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杨守文此刻看上去很笃定,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目送杨承烈离去,杨守文立刻转身回到小楼里。   他匆匆登上了小楼,在书房里找到笔墨纸砚,研好墨之后,提笔在纸上书写起来。   能否真正名传四海,再次一举。 第二百零二章 雅趣(四)   郑镜思的父亲,名叫郑怀杰,说实话名声并不响亮。   他最大只做到了澧州司马,官位不显。如今,郑怀杰已经告老还乡,在家中静养,大部分时间都不会露面。   郑怀杰有三个儿子,郑镜思行二。   郑家三子,同样没有特别大的成就,这与他们的才能也有关系。   不过,郑怀杰还有一个女儿,很了不得。她嫁给了程务忠,也就是初唐名将程务挺的弟弟。在程务挺还没有被杀的时候,程务忠曾因程务挺的推荐,为太子洗马。   但后来,武则天为了扫清登基的障碍,最终向程务挺下手。   程务挺死后,满门受到株连。程务忠因为身体不适,免受牵连,被罢官便为平民,如今居住在洛州。或许在很多人眼中,程家已经不复兴旺。但实际上有心人能够看得出来,只要程务忠活着,程家就会受到优渥,那是来自于武则天的补偿。   想当初,程务挺其实挺配合武则天。   在废黜中宗李显,把他驱逐出长安的政变中,武则天得到了程务挺的支持。   只是程务挺的威望太高,而且与李唐又藕断丝连的牵扯不清,令武则天不得不下定决心,把他诛杀。如今,已经是武则天坐稳江山的第九个年头,每当回响起当年的事情,她也会有些悔恨。可有的事情就是这样,再当时她没有其他选择。   所以,程务挺死了,他的兄弟却得到了关照。   程务忠或许不会再出山为武则天效力,但是武则天对他的照顾,却不会因此而减少。   昨天,郑镜思回到家中之后,便让人查找杨守文所作的三首诗。   最终他可以确定,这三首诗绝非杨守文偷盗得来,也让他松了一口气。随后,郑镜思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在家中静养的郑怀杰。而郑怀杰听闻后,便立刻做出了决定。   “二郎,明日你就去拜会杨文宣,要多与他交好。   说起来,他也是咱们六房的女婿,十九郎不在,你这个做妻弟的便要多费心才是。他当初离开均州,甚至隐姓埋名多年,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他来了,虽然不再是杨家子弟,但咱们郑家却不能怠慢了,到时候会被人说咱们郑家没有人情。”   “孩儿明白。”   郑镜思很清楚郑怀杰的想法。   郑家自从建成太子一事之后,就一直是被朝廷打压。   这没办法,站错了队伍,活该有此劫难。可问题是,多年的打压,以及高宗在登基之后发布的禁婚令,七姓十家之中,郑家占居了三家,也使得郑家再次受到打击。   这么多年来,郑家倒是一直有子弟在朝中效力,奈何却不得重用。   一方面是因为朝廷对郑家的压制,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郑家这些年的确人才凋零。   其他房不去管,单说这六房。   郑镜思这一辈共有四十余人,却只出了郑灵芝和郑长裕两个人能独当一面。本来,郑镜思倒是可以有所作为。可惜他过于耿直,以至于得罪了武则天,被罢免了官职。   四十多个六房子弟,算一算,似乎只有杨守文的母亲算得上是才学过人。   可惜,郑熙雯是个女人,而且过世的早,根本不可能给郑家带来实际的效益……   而现在,杨守文表现出来的特质,让郑怀杰看到了希望。   杨守文虽然不姓郑,确是实实在在的郑家外姓子弟,和郑家有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如果他日杨守文能够崛起,势必会给郑家带来实际的利益。要知道,杨守文将来就算是归宗认祖回到了杨家,但却是郑家第一个站出来,给予了帮助。   “文宣大哥,实在抱歉,你搬来这么久,我才上门拜会。”   在客厅里,郑镜思显得很谦逊。   杨承烈忙摆手,苦笑道:“廿九郎休要说这话,实在是我没有出息,不得已前来投奔。”   “诶,文宣大哥说得甚话?   什么投奔不投奔,咱们可是一家人呢!我至今犹记得,当年三姐手把手教我千字文的场景。只可惜……文宣大哥你也是,就算当时杨家把你们赶走,又何必跑去昌平隐姓埋名?我与十九郎在,怎地也能给些关照,又何苦去做那劳什子县尉。   去年若不是十九郎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说你,怎能让大郎陷入那种险境?”   郑镜思说的,是万岁通天元年契丹人的那场叛乱。   当时杨承烈在‘王贺’的指挥下,率领民壮守住了城池。可那一战的凶险,丝毫不逊色于去年的昌平之战。唯一不同的,就是当时有‘王贺’居中运筹帷幄。   也正是那场战争,促使的杨承烈下定决心,去和郑灵芝联络。   他本来是打算等杨守文为爷爷杨大方守孝期满后,就把杨守文送去荥阳,让郑灵芝照顾。   不过,这人算不如天算,谁又能想到……   “对了,怎不见大郎呢?”   郑镜思和杨承烈寒暄了几句,就把话题转移到了杨守文的身上。   他笑道:“昨日如果不是大郎,咱们郑家真的是要被那潘家扫的颜面无存。文宣大哥昨天是没有看到,大郎当时是何等的风采,只让我联想到当年三姐的风华。”   杨承烈连忙道:“那孩子不过是仗着小聪明罢了。   我也是今天出门才听说了此事,没想到他居然把我与你三姐当年事情也给宣扬了出去。刚才我还在责备他!如此张狂,并非好事。这不,他一生气,就躲在楼里不肯出来。”   杨承烈没有说杨守文在写东西,但听上去,似乎更为可信。   郑镜思听罢,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就是文宣大哥不对了,大郎这哪是张狂,这是给咱郑家增了脸面。若是三姐在,一定会非常开心,那会似你这样,还要责备?”   屋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杨承烈眉头一蹙,道了声失礼,便走出客厅。   “杨婶,你带人来作甚?”   就见杨氏带着几个工匠模样的人从前门走进来,一边走还一边吩咐着什么。   “啊,回禀阿郎,是兕子让奴去找人过来。   他昨夜对奴说,那院子太过冷清,毫无趣味,所以想要修整一下。只是他说的事情太复杂,奴担心记不清楚,所以干脆从荥阳请了几个匠人,让兕子当面吩咐。”   冷清?趣味?   郑镜思走到杨承烈身后,一眼就认出了那几个工匠。   “文宣大哥,这几个人的确是荥阳最好的匠人……不过,大郎想要怎样修整?听这位阿嫂的意思,似乎还挺复杂。不如咱们一起去看看,看看大郎究竟是要何等趣味?” 第二百零三章 雅趣(五)   杨守文写好了字,准备画画。   不过,他不准备用传统的毛笔作画,而是自制了几支炭笔。国画,不是他所擅长的,但素描倒是有几分火候。他早就想好了要画什么,所以也不需要再去构思。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杨氏的声音。   “婶娘,你回来了?”   他原以为杨氏会在天黑前回来,这会儿才刚过了正午,没想到杨氏就回来了。   连忙从楼上下来,就见杨氏招手把那几个工匠召唤过来。   “兕子,你昨夜说的东西太多,我怕记不清楚。   他们都是荥阳城里最好的匠人,兕子你有什么要求,便当面与他们说,免得我中间传话出错。”   杨守文闻听一喜,心道:来的正是时候。   “小人鱼有道,见过公子。小人是个花匠,听从公子差遣。”   “小人赵三郎,是个木匠,听候公子差遣。”   “小人严小乙,最擅烧瓷造器,请公子吩咐。”   杨氏一共找来了五个匠人,齐刷刷上前拜见杨守文。   那石匠名叫马一郎,铁匠叫做陈木生。说实话,这五个人一开始是奔着钱才过来。不过刚才在客厅门口看到了郑镜思之后,五个人的态度,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杨守文也没有啰唆,和杨氏交代两声,就见杨氏带着人就进了小楼。   “我准备在这里建造一块石屏风。”   杨守文先把马一郎带到了月亮门口,一边比划着大小,一边对马一郎解说。   其实,这石屏风并不难做,难得是杨守文要求他雕刻屏风上的图案,以及上面的文字。   “材质嘛,就用汉白玉就好,正面雕刻图案,背面按照我给你的这篇文字雕刻上去,你可如何?”   所谓的汉白玉,其实就是大理石的一种。   大理石在经过抛光之后,根据其抛光面的色彩和花纹,大体上会分为汉白玉、松香黄等类别。其中,汉白玉也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叫法,基本上说出来,那马一郎就全都明白了。   几个工程,相对而言他的活计最简单。   不过杨守文的要求很细致,那马一郎一边听着,还拿出纸笔记下,显得非常认真。   “文字,就用这个,按照这个字体,能雕刻出来吗?”   杨守文说着,把那篇刚写好的文章递给马一郎。   吩咐好马一郎之后,杨守文便找来那鱼有道,来到那池塘边上,指指点点,与对方讲解他的要求。   马一郎拿着墨迹尚存的文章,退到月亮门外。   只是他刚走出来,就见郑镜思走了过来,“这是什么?”   “这是杨公子要小人雕刻的文章。”   “拿来我看。”   郑镜思倒也不客气,直接就伸手讨要。   马一郎认得郑镜思是谁,又怎敢拒绝?在荥阳县城,能拒绝郑家要求的人可不多,反正马一郎不属于其中。   “兕子又有佳作,文宣不介意我先睹为快吧。”   杨承烈闻听,笑着一摆手,心里却有些好奇,不知道杨守文这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   他走上前,凑到了郑镜思身边。   “姨丈,我也要看。”   存在感不多的郑虔此刻扯着郑镜思的衣袖叫嚷,只是郑镜思此刻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眼前的文章上。杨承烈笑着把郑虔抱起来,然后笑道:“来,咱们一起看。”   “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   “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   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郑虔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个字念蕨啊,姨丈好厉害。”   杨承烈闻听,忍不住得意笑了。   他文采比不得亡妻,但毕竟也是簪缨门第,诗书传家的弘农杨氏出身。如果真是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又怎可能与亡妻举案齐眉,相亲相爱?   “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员’身。”   “殒。”郑镜思本沉浸在那文章中,却被郑虔的错别字打破了已经,一脸不快道。   “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   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音tuo)驾苦不早。   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   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这首诗,出自李白行路难三篇中的第三篇。   郑镜思和杨承烈都沉默了,两人相视,良久无语。   “是我误了兕子。”   杨承烈突然一声叹息,放下了郑虔,转身离去。   而郑镜思则拿着那文章,沉吟良久之后,忽然对那马一郎道:“这首诗先放在我这里,你回去之后,当尽心为杨公子制作石屏风,切不可有懈怠。至于这屏风上的文字,也不急于一时。回头我自会着人把文章给你送去,你就先回去吧。”   “遵郎君之命。”   马一郎哪敢拒绝,连忙躬身答应。   “爹爹,姨丈这是怎么了?”   郑镜思苦笑揉了揉郑虔的头,轻声道:“你姨丈有心事,咱们且先不要去打搅你兄长。”   “哦!”   郑虔心中疑惑,不过郑镜思既然这么吩咐,他也不好再去追问。   ……   “郑镜思走了?”   杨守文吩咐了四个匠人之后,却听到郑镜思已经离开的消息。   杨瑞道:“是啊,廿九叔说天色不早,大兄这边的事情又多,所以决定改日再来。”   怎么回事?   杨守文本来想借此机会,震慑一下郑镜思,却没想到千般算计,到头来却落了空。   他心里有些奇怪,正打算再询问,就听杨瑞道:“大兄,爹爹在书房等你,说有事情要与你说。”   “什么事?”   杨瑞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觉得,爹爹的情绪看上去,有些怪异。”   杨守文搔搔头,和杨氏交代了一句,便跟着杨瑞走出小院。   沿着用碎石子铺成的小径,杨守文来到了杨承烈所居住的院子。一进门,他就看到宋氏正在逗弄一月,而杨青奴则带着四只小狗,在这院子里欢快的奔跑嬉戏。   “兕子,你父亲在书房等你。”   “阿娘,父亲找我有什么事吗?”   “哈,这个,你进去不就知道了?快点去吧,你阿爹兴致不高,这家中也只你能劝解他。”   兴致不高?杨守文有些疑惑。   他朝杨承烈的书房走去,而宋氏则唤了青奴一声,抱着一月往外面走去。   “二郎,青奴,咱们到前堂去。   你阿爹找你们大兄说事情,咱们别再这里打搅他们。” 第二百零四章 往事   书房外,安静下来。   杨守文坐在席榻上,疑惑看着杨承烈。   而杨承烈呢?则静静坐在围榻上,他手指颇有韵律的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想着心事。   “父亲,你找我有事?”   杨承烈回过神,目光复杂的看着杨守文,半晌后叹了口气。   “兕子,你这首诗,是不是想要为我正名。”   “啊?”   杨承烈把杨守文写的那首行路难递给了他,然后沉声道:“你是不是觉得,官场之上云诡波谲,我当年挂印辞官,带你去昌平隐姓埋名,是受到了他人的迫害?”   杨守文接过那首行路难,“这不是我作的那首诗吗?”   “是!”杨承烈道:“那石匠离开的时候,正好被郑镜思看到,于是就拿来欣赏。我本来好奇,你这次会写出怎样的文章。可是看完之后,我却发现有些不正常。   你想要借此诗,为我喊冤吗?”   李白三首行路难,唯有这一首与其他两篇有很大的区别。   其他两篇行路难或是展现官场失意后的迷茫,或是安置官场丑陋,相互倾轧的局面。但这一首,却是通篇借用对比手法,先是说人生需要和光同尘,不无虚名;而后又列举了历史上功成不退而身殒的例子。在杨承烈看来,杨守文这就是在为他喊冤,为他抱屈。正是因为那官场上的倾轧,以至于杨承烈才变成如今模样。   你看他,自昌平迁徙而来之后,却避居于青山之下,是趋利避凶的做法。   而他适意自由,不愿重返官场,也是担心似历史上那些功成不退之人一样,落得凄凉下场。   说穿了,杨承烈是在避祸。   杨守文沉默了,没有回答。   他倒是有这样的想法,希望杨承烈能够东山再起。   可是他却没想到,杨承烈的反应,竟然是如此的剧烈……   杨承烈叹了口气道:“我这十几年,的确是在避祸,所以才会躲在昌平。   这次来荥阳,我也的确是有些害怕,故而选择了这石城山脚下居住。一直以来,我都在犹豫,要不要把当年的事情告诉你。原本我是不想你太过锋芒毕露,可现在看……好吧,我和你说过,我的确是在躲避仇人,不过呢,和朝廷并没有关系。”   杨守文心里一动,看着杨承烈一言不发。   杨承烈犹豫了片刻之后,沉声道:“嗣圣元年,当时你母亲因病故去,而你又患上了痴症。你祖父很担心,所以带着你四处奔波,想要找到让你康复的办法。   而我呢,因为你母亲过世,所以整日里醉生梦死,对你也就少了些许照顾。   那时候我在均州折冲府做校尉,虽说不上是位高权重,但却统领一府兵马,坐镇均州。有一天,你祖父带着你从外面回来,告诉了我一件事情。他说你们从武当山回来的时候,途中遇到一伙黑衣人正在围攻一队车马,于是他就仗义出手。”   杨守文听得心里一动,连忙道:“结果呢?”   “结果?”杨承烈笑道:“你祖父性如烈火,而且颇有侠义之风。   虽说从军中退下来后,他开始修身养性,可那骨子里的任侠气却一点都不见减少。你祖父说,被围攻的人看上去很凄惨,并且车马里还有孕妇将要生产。你祖父自然无法袖手旁观,于是就上去将那一家人救下,更杀死了那围攻的黑衣人。”   说到这里,杨承烈深吸一口气。   “我本来也没有在意此事,可没想到,第二天却接到了上峰的命令,着我配合均州州府,捉拿一个带孩子的老人。我细一打听,才知道那天你祖父救下的一家人,竟然是庐陵王千岁。”   “庐陵王?”   杨守文听到这里,有些不淡定了,脸上露出一抹惊色。   杨承烈道:“没错,就是庐陵王,也是如今的太子殿下。   兕子,你没想到吧,咱们家居然是当今太子的救命恩人……你一定奇怪,既然咱们是太子的救命恩人,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呢?呵呵,因为围杀太子一家的凶徒,来自于武氏。”   “父亲是说……圣人?”   “当然不是,有道是虎毒不食儿,圣人虽说手段刚烈,可是已经把太子废黜,并赶出长安,说明并无害他性命的心思。但是,圣人不愿害太子性命,却不代表其他人也不会。那些人,是奉魏王之命前来……你知道的,就是去年病死的魏王。”   “武承嗣?”   “就是他!”   杨承烈点点头,苦笑道:“你可能不知道,武氏野心勃勃,魏王更一心想要助圣人登基,而后他好成为太子。可只要太子和相王不死,他就无法实现这个愿望。   当时,太子被废黜后,相王登基,武承嗣自然不好下手。   而庐陵王,也就是当今太子在那个时候,惶惶如丧家之犬,根本无人理会。武承嗣也就动了想要害死庐陵王的心思,于是派人在途中刺杀。本来,他说不得能成功。因为那时候的庐陵王是从均州流放庐陵,均州官府迫于武承嗣的威胁,对庐陵王根本就不予重视,以至于庐陵王的身边,只有百余名家臣,防卫薄弱。   可是,你祖父却破坏了武承嗣的计划,不但救下了庐陵王,还杀死了领头的武荣。”   “武荣是谁?”   杨守文感觉这名字很陌生,不由得好奇问道。   杨承烈道:“武荣,真名叫武延荣……表面上,他是武承嗣的家臣,但实际上是武承嗣的私生子。这是我后来从你叔祖那边得来的消息,武承嗣对他极为信任。”   杨守文呆住了!   阿翁未免也太凶悍了,居然杀死了武承嗣的私生子?   杨承烈道:“武荣一死,均州州府自然上下为之震动。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刺杀庐陵王的人,其实是武承嗣派来……呵呵,其实他们也可能知道,只是不愿意表现出来。但如果只是这样子,我倒也不会生气。武承嗣而已,了不起我就跑嘛!   真正让我恼怒的是,后来州府从庐陵王那边得来的消息是,那些黑衣人其实是负责保护他们安全的卫士。如此一来,你祖父也就变成了刺杀庐陵王的凶手……” 第二百零五章 李氏不可信   “什么?”   虽然杨守文早有心理准备,可是面对这样的结果,仍旧感到吃惊。   杨承烈苦笑道:“是不是觉得很惊讶?堂堂太子……不对,那时候他还是庐陵王,居然会做出这种恩将仇报的事情?可事实就是如此,我接到命令的第三天,均州乃至整个山南东道都发出了海捕文书,还有你祖父的画像。你祖父在均州,也算是小有名气。虽然那画像并不准确,但只要是有心人,迟早会认出你祖父。”   杨守文听得有点懵,半晌后道:“然后你们就挂印辞官走了?”   杨承烈道:“走?那应该叫逃跑才对!   你可知,你祖父得知自己被定为此刻之后是何等愤怒。他这一辈子,眼睛里不揉沙子,到头来却变成了刺客。而且,还是被他救下的人指认为刺客,他又是何等难过?当时若不是你大哭不停,惹得你祖父狠不下心,否则他定要找去房陵。”   杨承烈也是咬牙切齿,显示出内心的愤怒。   杨守文倒是平静下来,心中对李显,更增添了一丝不屑。   说实话,杨守文对李显并没有什么好感。   这个历史上短命的昏庸皇帝,似乎没有留下什么值得称道的政绩。唯一值得称道的,恐怕就是对突厥的鸣沙之战。而鸣沙之战的结果,却是以唐军惨败而收场。   之所以说值得称道,恐怕就是后世专家们所说的,鸣沙之战是唐代自武则天执政时期的被动防御,向主动进攻的转折点。不过,败了就是败了,的确算不得什么政绩。更不要说,他被妻子和女儿联手所杀,脑袋上更顶着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懦弱、无能、昏庸……   除了这些,杨守文实在想不起来,李显有什么优点。   而现在,他对李显的印象变得更加恶劣。   杨承烈道:“我们逃回弘农之后,便找到了你叔祖。   可是,当时武家权势熏天,就连杨家也不敢去招惹。你叔祖得知之后,也不敢收留我们。不过,杨家终究是念及亲情,你叔祖虽在族谱中抹去了我们的名字,但却给了我们一个差事。昌平苦寒,没有人愿意前去就任。你叔祖借门荫谋取了县尉之职,既可以保全我们一家老小,同时也可以为杨家免去一场灭门之祸。”   看得出来,杨承烈对弘农杨家虽有些许怨念,但终究还是心向家族。   杨守文脑袋里乱哄哄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杨承烈道:“你祖父病故之前,曾对我说:李氏不可信。   也许庐陵王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是在我看来,他是把我们一家陷入危险之中,我绝无法原谅。所以在昌平之战结束之后,我就不愿意继续留在昌平,而是迁来荥阳。   兕子,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定居。   不是我不想复起,而是我不愿意和李家打交道,更不想为李家效力……”   错了,全错了!   其实,杨守文此前也猜到杨承烈之所以躲在昌平,可能和武家有关。要知道,弘农杨氏虽然没有进入五姓七大家的序列,却是老牌的关陇世族。杨家的历史,甚至比郑家还要久远。只可惜自隋唐以来,老杨家能拿出手的人物,只有一个杨炯。   没错,就是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   可即便如此,身为这个时代的主流精英阶层,却不得不把族中子弟从族谱中抹去。   而荥阳郑氏,更对杨承烈的失踪不闻不问。   这本身就不正常。   能够让两大豪门忍气吞声,除了那能一手遮天的武家,还能有谁?   只不过,杨守文一直以为自家是得罪了武家,被武家逼迫,不得已才流落昌平。   那料到……   杨承烈的确是为了躲避武家,但同时,也有对李唐皇室的反感。   这样一来,积压在杨守文心中的疑问算是都解开了,他也突然间变得沉默起来。   按照杨承烈的说法,他难道要一辈子默默无闻?   杨守文倒是没有太多的野心,他之所以要成名,说穿了还是为了方便找到杨幼娘。   可现在看来,似乎有些麻烦。   “兕子。”   “嗯?”   “你怎么想?”   杨守文突然间苦笑,看着杨承烈道:“父亲,我不知道。”   “你想要成名,想要找到幼娘,我能理解。   你想做什么,就只管去做。但我是绝不会再去和李家打交道,因为他李家的品性太差。这首诗,就不要再流传出去了,弄的好像是我这个做老子的,心里有多少冤屈一样。武承嗣已经不在,虽然朝中还有一个武三思,但只要圣人在位,就由不得他横行。   现如今,那庐陵王变成了太子,也说明圣人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当年的事情,我想不会再有人去继续追究,你怎么做都可以,但就是不能和李家有染。”   杨守文沉默了!   片刻后,他站起来躬身一揖,“孩儿一定会谨记父亲的教诲。”   “好了,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不过,再过些时日就是清明。你母亲如今就葬在广武山下。十几年来,咱们都未曾前去祭拜,这次正好,为你母亲上坟。   对了,记得作几首好诗……你母亲最喜欢作诗,也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她考校你一下这些年来的成果。”   杨守文愣了一下,但旋即反应过来。   他今天才对杨承烈撒谎说,他所学都是母亲的传授。   杨守文再次行礼,“孩儿,知道了!”   ……   月光,皎洁。   西京长安,已经开始了夜禁。   雄浑的都城,在夜色中如同一头巨兽匍匐在关中大地上。   麟德殿后的太液池畔,一个宫装美妇站在一棵杨柳树下,看着波光粼粼的太液池。   她蛾眉深蹙,似是满怀心事。   一双丹凤眼,流转秋波。   “文宣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美妇人喃喃自语,脸上闪过了一丝柔情。   她手中拿着一封密报,片刻后好像突然下定了决心一样,把那密报揉捏成纸团。   “你放心,当年你流落昌平,婉儿无法保护你。   而今你既然回来了,婉儿就算是拼了性命,也会保护你父子周全,绝不会任人伤害。” 第二百零六章 太平   神都,洛阳。   入春以后,风平浪静。   洛阳在经过一个严冬的振荡之后,渐渐平静下来。   边塞,悄无声息。   默啜在经过去年的一场大战,也偃旗息鼓,停止了对边塞的袭扰。不过,对于大周而言,边塞是平静了。可是在草原上,突厥人征伐的脚步却没有片刻的放松。   自入春以来,不到月余光景,默啜已吞并了三个大部落,使突厥势力暴增。   据细作传来的消息,突厥大军已经过十万人,隐隐有称霸草原的态势。为此,许多草原部落或是恳请归化,或是向朝廷发来求援。可面对这种局面,武则天显然也没有太多的应对之法。   原因很简单,当年李唐宿将或是年迈归隐,或是被屠杀一空。   贞观时期,将星璀璨的局面,在圣历二年到来之后已不复存在。好在武则天册立了李显为太子,使得朝内局势渐趋稳定。与此同时,她开始着手提拔一些将门之后,比如薛讷,比如薛讷的兄弟薛楚玉,比如魏州贵乡人解琬……诸如此类。   但是,仅凭这些人还远远无法满足武则天的要求。   于是在经过三思之后,武则天决定在入秋后开设武举恩科,以方便从民间寻找人才。   恩科旨意一出,四方云动。   这将是自如意元年以来,举办的第四次武举。   而这一次武举的意义非同小可,很明显是武则天针对突厥人在塞北日益壮大的局面而开设。也就是说,一旦中举,很可能会被委以职事官,得到朝廷的重用。这对于许多平民百姓来说,绝对是鱼跃龙门的机会,于是各地勇壮都纷纷摩拳擦掌。   与此同时,李显在经过这半年多的经营后,也逐渐稳住了阵脚。   虽然他手下依旧没有什么出众的人才,但也招拢了一批手下,在朝内形成了一些力量。   特别是从朝堂上流传出武则天有意让李显和武家联姻的消息之后,李显的声望也获得了提升。不管怎么说,如今这个朝廷还是武则天的朝廷。李显和武家联姻,也就代表着他太子之位更加稳固。日后接掌大统的趋势,也就变得越发清晰。   二月末,一场小雨过后,把洛阳城洗刷的格外干净。   天色已晚,夜禁业已开始。   一个青年却在夜色中,沿着长街纵马疾驰。   “前面人立刻住马,否则格杀勿论。”   从长街的另一边,出现了一队巡兵武侯,拦住了青年的去路。   那青年一身锦衣华服,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芬芳。他勒住了战马,从马上下来之后,便从腰间挎兜里取出一块金牌,面带微笑道:“在下是公主府宾客穆明玉,今晚公主在大福先寺开设法会,在下受公主之邀,前往参禅,有通行令牌为证。”   巡兵武侯的队长听闻,不敢迟疑,忙下令身后巡兵收起刀枪。   公主?   虽然李唐公主众多,可是在这个时间里被称之为公主,又能够在大福先寺开法会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武则天的小女儿太平公主。   不过,他还是走上前,从青年手中接过了腰牌。   在火光下验明真假之后,然后又把腰牌双手递还给穆明玉。   “夜禁时分,穆先生最好不要在长街纵马而行,否则很容易引起误会。”   那穆明玉生的极其俊俏,脸上更带着和煦笑容,听闻队长的劝说后,连忙道:“多谢提醒。非是在下想要纵马急行,实在是时间紧迫,不得已才会犯禁,我会小心。”   “既然如此,那就请先生保重。”   穆明玉道了一声谢,便翻身上马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一个巡兵突然吐了口唾沫,低声骂道:“长得就像个相公,怪不得敢犯禁夜行。”   “你给我闭嘴!”   队长闻听,顿时大惊。   “这等话你最好不要再说,否则会连累到弟兄。”   “队正,我不过是随口……”   “随口也不行!”队正的脸色阴沉,压低声音道:“人家背后有公主撑腰,你又算得什么?你若是长得一张好脸,说不定早就去做了相公。要怪,就怪你爹娘没给你留下足够的本钱。现在,给我闭上你的臭嘴,若再废话,休怪我不客气。”   巡兵闻听,立刻紧闭双唇。   而队正则冷哼一声,带着人马继续巡街……   ……   这大福先寺,坐落于积德坊,位于洛河北岸,在都城的最东边。   大福先寺本名太原寺,是武则天为了纪念其母亲,也就是太原王妃杨氏所立,本坐落在教义坊。相传,有一天武则天登上阳宫,遥遥看见太原寺的轮廓,觉得这太原寺距离宫城太远,不禁心中感到凄然,于是在永隆元年把太原寺迁至积德坊。   积德坊,原名游艺坊,隋朝名将杨素的宅院就坐落与此。坊内有沉香堂,坊南就是温雒坊,再往南就是洛河,风水甚好,景色极佳。不过杨素一族入唐之后已经不复存在,于是武则天就下令,霸占了杨素的宅院,把太原寺修建在这里。   天授二年九月九日,武则天称圣神皇帝,追封其父为无上孝明高皇帝,其母为无上孝明高皇后,太原寺随之更名为大福先寺,意图比美唐高宗建立在龙门的大奉先寺。   随后,武则天又亲自撰写《大福先寺浮图碑》,并下令大修寺院。   如今,这大福先寺中有房间1200间,另有一座楼阁式高塔,高达十六丈,可鸟瞰神都。   这个十六丈,是以唐尺而计算,如果换算到后世的度量衡,差不多就是近五十米高度。   这在神都,堪称第一高塔,更成为洛阳的标志性建筑。   如今的大福先寺,已成为皇家寺院。   当穆明玉抵达寺院的时候,只听到从里面传来梵唱声,更透出一种莫名的庄肃之气。   他把马拴好,走到山门前,叩响门扉。   很快的,山门打开。   穆明玉将手中腰牌递进去之后,便闪身走进寺庙。   “公主何在?”   “今晚法藏法师与阿你真那法师讲法,公主在通天塔参佛。”   阿你真那,是加湿弥罗国之刹帝利种,自幼出家,受具足戒后专习律品,擅长咒术。长寿二年,他来到洛阳,主持天宫寺,并翻译了陀罗尼经等七部九卷,声名响亮。   天策万岁元年,也就是公元695年,阿你真那又奉命刊修众经目录,得武则天青睐。   穆明玉闻听阿你真那在说法,顿时露出尊敬之色。   他跟随一名卫士直奔通天塔,远远就看到,在通天塔外灯火通明,无数僧人正在通天塔下参禅念佛。梵音袅袅,回荡大福先寺上空,直让人感受到那无尽的庄严肃穆。 第二百零七章 法藏   穆明玉不敢造次,在通天塔外盘膝而坐。   梵音,持续了大约一个时辰,眼看着已经过了子时才算停息。   片刻之后,从通天塔内走出一队僧人。为首之人,是个年逾八旬,须发洁白的僧人。   他一走出来,众僧纷纷起身行礼。   穆明玉也连忙躬身,因为他认得出来,那古稀老僧正是阿你真那。   “法师,外面已经开始夜禁,恐不便行走。   公主已经下令,请法师今晚留宿寺内,并已经安排好了住所。公主让奴婢传话,法师所请,她会尽力帮忙。”   “如此,老僧就多谢公主。”   有知客僧上前,引领阿你真那一行人离去。   这老和尚的气场可真是够强大的!   穆明玉自认抗压能力很出众,可是在那老僧面前,仍感到难以呼吸,端地是压力山大。   阿你真那离开后,他长出一口气。   这时候,有内侍走到他面前来,笑着道:“明月来了!”   “明月见过阿耶。”   眼前的内侍,生的齿白唇红,姿容俊美。   看肤色和样貌,不知道的人可能会认为,他不过双十年华。可慕容明月却知道,眼前这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内侍,实际上已接近五旬,也是太平公主身边心腹。   此人名叫哈士奇,据说是从小入宫,陪伴着太平公主长大。   后来,太平公主嫁给薛绍的时候,唐高宗问她想要什么陪嫁?太平公主第一个就提出了要让哈士奇跟随。阿耶,是慕容明月对哈士奇的尊称,就类似于后来的‘公公’。这哈士奇在公主府究竟有多大的权力?穆明玉说实话并不是非常清楚。   不过,他倒是听过一个故事。   大约在几年前,曾有一个宾客自认得到了公主的赏识,所以在一次聚会中,指着哈士奇破口大骂。事情传到了公主耳中之后,那宾客第二天被当众活活打死在堂前。   哈士奇在公主府的地位,也可见一斑。   见穆明玉这副模样,哈士奇却笑了。   他伸出一只娇嫩的手掌,那手掌肤色白嫩,好像婴儿的皮肤一样,在火光中更透着一抹温润玉色。哈士奇拍了拍穆明玉的肩膀,轻声道:“公主今晚在塔中歇息,你进去吧。”   “是。”   “明玉。”   “在。”   “有什么事情,便只管说就是……公主今日参佛,已经非常辛苦,莫耽搁了她休息。”   穆明玉心里一紧,连忙道:“小子明白。”   哈士奇这才领着他走进了通天塔。这通天塔内别有洞天,塔的一层,面积近千平方,四周墙壁上有五百罗汉浮雕,正中央则供奉着一尊佛像。穆明玉跟随哈士奇沿着楼梯而上,来到通天塔第二层。这二层的面积,要比第一层小一半还多。   这里,位于通天塔的中部,透过窗户,可俯瞰洛河。   佛堂里供奉着如来法相,在佛前坐着一男一女。   男的,年约五旬,生的清秀瘦弱,看上去似乎有点弱不禁风。   这是一个僧人,也就是这大福先寺住持法师法藏。   法藏和尚,并不是中原人,而是本康居国人。因其祖父侨居长安,故而以康为姓。   此人十七岁如太白山球阀,得云华寺法师智俨收华严经。   高宗咸亨元年,荣国夫人杨氏故去,于是修建太原寺。时法藏小有名声,于是得道成、薄法以及京城其他高僧联名推荐,受法藏以沙弥戒,在太原寺讲解华严经。   后来,武则天见他佛法高明,就命令长安十大德为他受具足戒,并赐以‘贤首国师’之名。为了让武则天能够契入华严境界,法藏以殿前金狮子做比喻,阐述佛法。   这段文字记录流传出来,被称之为《金狮子章》。   此后,法藏随太原寺来到如今的大福先寺,成为大福先寺主持。   他如今可是洛阳佛教的名人。据说今年盂兰法会他将代表武则天讲法。   坐在法藏法师对面的女人,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多的样子,生的千娇百媚,妩媚姿容里,又流露出一种令人感到恐惧的威压。那种妩媚和威严融合在一起的奇妙气质,若是放在后世,会有一个非常响亮的叫法,就是‘女王气质’。   她盘坐蒲团上,很认真听法藏讲解大宝积经的内容。   当穆明玉走上来之后,法藏突然停止了讲解。   “时辰已经不早了,今日就讲到这里吧。   公主有娇客来访,贫僧便不打搅了,先行告退。”   女人伸了个懒腰,透着一丝慵懒之色。   她点点头,柔声道:“今日本宫答应那阿你真那的要求,也是不得已为之。他毕竟在洛阳弘法多年,此次长安十大德出面为他请命,本宫实在是没办法去拒绝。”   法藏道:“公主苦衷,贫僧明白。   然阿你真那要在洛阳城内修建道场,势必会影响到我宗弘法。所以,他要修建道场可以,却绝不能在城内。只要公主能答应贫僧这个条件,贫僧自然没有异议。”   “嗯,法师放心,本宫当然知晓轻重。   本宫准备,让阿你真那在龙门山修建道场,相信这样子一来,也不会影响法师传法。”   “如此甚好。”   法藏说完,便站起身来。   他原本是盘膝而坐,却不见他有其他动作,直接就站立起来。   穆明玉这才留意到,法藏的眼睛一直都是紧闭着。可是他却好像能看得清清楚楚,飘然绕过了穆明玉,然后在哈士奇身前双手合十,便沿着陡峭的楼梯离去。   “法师如今在修天眼通,虽双目不张,却可以将世间百态尽入眼中。”   见穆明玉露出疑惑之色,女人微笑着解释。   她又伸了个懒腰,走到窗前,背对着穆明玉柔声道:“明玉,你说有要事呈报,究竟是什么事情。”   佛堂里灯火通明,照映她瘦削背影。   穆明玉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却从那婀娜背影中,品味到一种诱人风韵。   “咳咳!”   见穆明玉不说话,哈士奇咳嗽了一声。   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平公主。穆明玉立刻醒悟过来,意识到他刚才有些失态,连忙躬身道:“禀公主,明玉今日在皇太孙府中,于偶然间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 第二百零八章 爱莲说   时光,在悄然中无声流逝。   自从杨承烈那日推心置腹与杨守文一番交谈过后,父子两人的关系似乎更加亲密。   在此之前,杨守文虽然和杨承烈已经很亲密,可事实上心中始终有一层隔膜。   而现在,隔膜没有了!   父子两人相处的时候,也就变得越发自然。   杨承烈无心出仕,杨守文也随之没了盼父成龙的念想。   祖父杨大方生前留下了遗训,让杨守文不敢违背。那不仅仅是出于孝义之心,也有杨大方十年来在虎谷山含辛茹苦把杨守文抚养长大的感恩。不过,不出仕归不出仕,这名气还是有。若不然,杨守文又怎么去变成那灯塔,引领幼娘归来呢?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入唐以来,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荥阳,著经坊郑府,郑怀杰把手中的文章放下。   他闭上眼,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少年卓然不群立于塘边,而那水塘中,却莲花绽放。   “二郎,这就是杨大郎之新作吗?”   郑镜思忙躬身道:“正是。”   “可见有人捉笔?”   郑镜思道:“未曾见。   这几日孩儿一直派人在暗中留意,杨大郎自那天之后,没有再走出家门一步。据说,他在家中忙于修整庭院,还让那鱼有道帮他把庭院里的池塘,修建成了一座莲池。   这篇文章,是昨日莲池修好之后,杨大郎在莲池边上驻足半个时辰之后,而后当着鱼有道的面书写而成。之后他让鱼有道把这篇文章送给马一郎,马一郎便送到了我这边。如此情况下,那杨大郎若还能找人捉笔,那孩儿就只能说,他有鬼神莫测之能。”   其实,郑怀杰也好,郑镜思也罢,对杨守文的文采始终存有一丝疑虑。   而今这篇爱莲说出现在面前,郑家父子心中的疑惑,也都随之烟消云散去……   “此子,品性高洁,可谓名士。”   郑怀杰长叹一声,脸上还是露出了遗憾之色。   如此俊彦,何以姓杨而不姓郑呢?而且,他们姓杨,可是杨家还不肯认他们,这才是让郑怀杰感到最郁闷的事情。   “二郎,你说……能不能让杨大郎改姓呢?”   “啊?”   “他娘亲是郑家人,他若是姓郑的话,我便是拼了这张面皮,也要请得族中长者允许,倾我郑家全力为他扬名。”   这句话出口,郑镜思顿时面红耳赤。   他听得出来,老爹是真的生了爱才之心。   不过这同时也表明,老爹对他们这一代,的确是非常不满。   若是满意,又何苦让一个外姓人改姓?虽说杨守文也是名门之后,出身并不低贱,可不管怎么说,杨家不认不是?如果真的能让他改姓,再以郑家之倾力扶持,不出十年,这天底下说不定就会有一个名叫郑守文的名士,令郑家声名复起。   可问题是,这恐怕很难。   郑镜思挠挠头,沉吟片刻之后道:“此事孩儿说不准,必须要杨文宣赞同。”   “这个嘛……”   郑怀杰沉吟片刻,抬起头道:“你试试杨文宣的口风。如果他同意,不管什么要求,只要我郑家能够做到,就决不推辞。”   “父亲这一点倒是不用担心,杨文宣这个人我还算了解。   他有些古板,甚至有些固执,但绝非贪婪之辈。他若是同意,那必是为了杨大郎的前程,不会有任何要求;可如果他反对的话,这件事恐怕不需要再与他说第二次。”   郑怀杰闻听,顿时笑了。   “没错,杨文宣古板,当年你三姐不正是因此而看上他?”   他站起来,在屋中徘徊片刻,而后驻足道:“不管怎样,你都先去试一试……就算是他不同意,也要尽量和他打好关系。对了,过两日就是寒食节,杨文宣肯定会带着杨大郎去广武山祭拜你三姐。左右无事,你便带着郑虔陪文宣一起走一遭吧。”   郑怀杰闻听,连忙躬身道:“孩儿,明白!”   ……   寒食节即将到老,天气有些变幻莫测。   前一刻还阳光明媚,下一刻便淫雨霏霏。   杨家热闹起来,上上下下都在收拾行囊,里里外外忙碌不停。   杨承烈要带杨守文去广武山祭拜亡妻,本来他二人并不准备声张,可谁料想当杨承烈告诉了宋氏之后,宋氏立刻提出要求,要一同前往祭拜。用宋氏的话说:郑姐姐是奴的姐姐,阿郎前去祭拜,奴这个做妹妹的若不去,岂不是被称作无礼?   理由,似乎有点充分。   这就好像是小老婆去拜见大老婆,哪怕大老婆已经故去了,这小老婆也还是小老婆。   杨承烈同意了宋氏的请求,没想到扭头就见杨瑞带着杨青奴一同前来。   “你们也要去?”   “是啊,既然是要给大阿娘祭拜,我等又怎能不去?”   好吧,说的好有道理。   杨承烈想了想,就答应下来。   可这之后,宋三郎也跑过来,说是要一同前往。   “我们一家去祭拜,你跟去作甚?”   “大兄,久闻广武风景极美,这眼看着清明就要到来,我们也想去看看中原美景。”   好吧,这一家是要去踏青。   杨承烈似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也答应下来。   可是,这样一来,人可是越来越多。杨承烈索性决定,让杨氏带着一月还有杨茉莉也去。   本来,杨承烈还想叫上吉达,却被吉达拒绝。   他不喜欢这种踏青的活动,在他看来,与其踏青,还不如在河边练枪来的有趣……   “大兄,你真不去吗?”   杨守文跑来询问吉达,就见吉达连连摆手。   你们一走,家里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那屋子里还有那么多的汜水春,万一被人偷了走,岂不是误了大事?我留在家里,可以帮你看家,顺便还可以在溪边练枪。   这个理由也是极好的,杨守文也不好再去劝说。 第二百零九章 改姓   是夜,行李都已经收拾妥当。   清明是一个缅怀亲人的季节,也是踏青出游的好时候。杨承烈对荥阳不陌生,杨守文前世就是管城人。广武山,其实就是后世所说的邙山,坐落于黄河的南岸。   也许,千年后的邙山和如今大不一样,但此刻杨守文却生不出半点喜悦之情。   他已经沉浸在了悲伤之中……虽然他对于母亲全无半点印象,可那毕竟是怀胎十月,生育他的母亲。据杨承烈说,母亲生下他之后,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想来母亲的死,也和他有关联,更让杨守文对那位从未见过的母亲,心生仰慕之情。   母亲,就是母亲。   这一身的血脉关系,绝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撇清。   看杨守文兴致不高,众人原本还觉得很开心,但此刻却不敢表露出来。   “廿九郎,这么晚怎么来了?”   天刚黑下来,郑镜思却突然到访。   看到杨家收拾车马,郑镜思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询问。   杨承烈道:“过两日便是寒食节,我准备带家人前往广武山,祭拜你三姐。兕子说祭拜需虔诚,所以我们准备提前出发,到时候先在三皇观持斋一日,再去祭拜。”   郑镜思闻听,便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杨承烈发现自己派人监视,心中不快准备离去。   “幸亏我今晚过来,若不然就白跑一趟。”   “廿九郎有事?”   “是啊,今年祭祖有二房主持,我们也无法参与。眼看着清明将至,我就盘算着和你一同前去祭拜三姐。说来惭愧,三姐安葬广武十余载,我却鲜有机会祭拜。”   杨承烈眉头一蹙,疑惑看着郑镜思。   半晌后,他突然问道:“廿九郎,你是不是有事情?”   “这个……”   郑镜思没想到被杨承烈看出了破绽,一时间露出赧然之色,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廿九郎若有事只管说,别吞吞吐吐。”   郑镜思沉吟良久,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如何说。毕竟这是让杨守文改姓,弄不好就会激怒了杨承烈。   “大郎的那篇文章,我看到了!”   “你是说……”   “就是那篇爱莲说。不仅我看了,家父也看了,更赞不绝口。”   杨承烈的脸上,露出一抹骄傲之色,仿佛是在说:那当然,你也不看看那是谁的儿子。   “文宣,不知你为大郎有何打算?”   “嗯?”   “我是说,你准备让大郎怎样发展呢?”郑镜思的脸通红,说话更是吞吞吐吐,“大郎文采过人,且品性高洁,家父说他有名士之风,将来的成就定然不可限量。”   “这个嘛……”   杨承烈却犹豫了。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该怎样为杨守文规划未来。   杨守文的兴趣似乎很杂,但无论怎样,都无法掩盖他文采过人,武艺高强的事实。   文武双全啊!   这要是太宗皇帝或者高宗皇帝在的话,绝对会受到重用。   可现在……   杨承烈起身,走到门口向外面看了一下,见大家都在忙碌,便转回来在郑镜思面前坐下。   “廿九郎,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当知道我的情况,并不想要出仕。本来,若杨家还认我的话,我可以把他送回弘农。凭借族中的力量,兕子出人头地绝非难事。可你也知道,我如今已不是杨氏族人。   今圣人开始借重名门子弟,偏偏……我倒是无所谓,这辈子能够有你三姐便足矣,早就没有什么雄心大志。可是兕子不同,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   似乎有门?   郑镜思闻听,顿时来了精神。   他沉吟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文宣,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廿九郎只管讲在当面。”   “我这话说了,你可能会不高兴。”   “诶,我现在都变成这副模样,又有什么可生气?”   郑镜思道:“三姐生前,乃是我辈之中最为出色的人,文采出众,品性极佳。我父亲曾说过多次,言三姐若是男儿身,必然能成为六房顶梁支柱,出将入相绝非难事。”   “这个,没错!”   杨承烈倒是没有意见,反而非常高兴。   “你也知道,我郑家自建成太子以来,受观音牵累,以至于不得不谨小慎微,声势日减。高宗继位之后,又颁布了禁婚令,七姓十家之中,我郑氏便占了三家……这些年来,郑家虽然是卧薪尝胆,可奈何种种缘由,始终没有什么人才涌现。   到了我辈,更是如此。   十九哥如今为河南校尉,了不得最后做个河南府司马,再想往上走,难度很大;卅一郎为许州刺史,但才干并不出众。父亲认为,卅一郎能做到这个位子已是极致。我们这一辈基本上就是这样了,而后辈之中,郑虔尚年幼,说不得前程。”   话说到这里,杨承烈似乎有些明白了。   “廿九郎的意思是……”   郑镜思深吸一口气,感觉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压力扑面而来。   “家父的意思是,既然杨家不肯要大郎归宗认祖,我郑家愿意接纳。   说起来,大郎也有我郑家血脉,只是……若文宣同意,家父愿意禀明族中长者,倾我六房,乃至整个荥阳郑氏之力培养大郎。当然,若文宣不赞成,那便罢了。”   听了这番话,杨承烈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脸腾地一下子通红。   改姓?   对于某些人而言可能算不得什么,但对于杨承烈这种自幼把骄傲浸在骨头里的贵胄子弟而言,绝对是一种莫大的羞辱。哪怕他知道郑家没有恶意,却仍不由得怒火中烧。   他虎目圆睁,瞪着郑镜思。   只吓得郑镜思连忙道:“家父只是让我与文宣商议,绝无强迫之意。”   杨承烈渐渐冷静下来,站起身走到了门口,看着屋外庭院中的夜色……   “廿九郎,这件事来的太突然,我一下子有些接受不来。   这样吧,容我三思。待咱们从广武山回来之后,我会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如何?”   杨承烈得父亲的遗嘱,不愿意为李唐效力。   可问题是,他已经四十多了,这辈子估计也就是这样,前程什么的,早已不重要。   但兕子不同,他才十七。   难不成让他和自己一样,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就这样碌碌无为吗?   熙雯十五载教导,祖父十余年心血,好不容易有了如今这个文武双全的杨兕子……   让他陪着自己在这乡里默默无闻渡过一生,他真的能甘心吗?   在一刹那间,杨承烈脑海中闪现了很多个念头,心中的怒气,也渐渐地平息下来。 第二百一十章 郑十三郎   郑家的建议,对杨承烈而言,似乎并不是那么不可接受。   当然了,这与郑家和杨承烈的关系有关。同样是五姓七大家,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家族,比如崔氏,比如王氏,杨承烈绝对会二话不说,拔刀就要和对方做决斗。   可郑家……   郑家这样做,没有恶意!   这一点,杨承烈非常清楚。   郑家需要有领头人,需要有一个代表。   四代子弟之中,比如郑虔,比如郑谅倒是都有可能成为中兴郑家的力量,可他们的年纪现在太小了。郑虔才八岁,要想成为独当一面的人,如果没有特殊的机缘,少说也需要二十年奋斗。而那时候,郑灵芝还在不在位子上?郑长裕是否能提供帮助?郑怀杰的考虑,比普通人要更加深远,他必须要做到未雨绸缪才行。   如果杨守文能够改姓,归入郑家的门楣之下。   他今年十七岁,凭借郑家的力量,不需要五年就能让他出人头地,名扬四海。   等再过二十年,杨守文才四十岁,说不定能入住中枢;而郑虔等人也都成长起来,正好可以在外与杨守文相互呼应。如此一来,郑家别说崛起,就算是成为五姓第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这对于郑家,对于杨守文而言,是一个双赢的局。   杨承烈纠结了,难受了。   而郑镜思的心情却变得极好,因为杨承烈虽然一开始表现有些激动,但并没有明确拒绝。   这说明,有戏!   郑镜思同样是贵胄子弟,同样为人父母,同样处于失意状态。   杨承烈不管会做出什么反应,他都不会奇怪。因为他能够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上,来体谅杨承烈的想法。   这件事,对郑家也好,对杨守文也罢,都没有坏处。   唯一会受到影响的,恐怕就是杨承烈。因为他这样做,等同于是入赘到了郑家。   不管将来杨守文成就如何,都会是杨承烈身上的一个污点。   同样的,一旦杨承烈同意了,他这辈子都别再想回到杨家……   文宣大哥,的确是不容易啊!   郑镜思从杨府出来,心情也有些不太平静。   扭头看了一眼跟在身边的郑虔,他突然伸出手,用力揉了揉郑虔的脑袋。   若我有朝一日也处在文宣大哥的位子上,为了十三郎,我是否也会如文宣大哥这般忍辱负重呢?   “爹爹,你干什么?把我头发都弄乱了!”   郑虔并不知道刚才在杨家发生了什么事情,被老爹这么一弄,忍不住鼓起腮帮子,不满喊道。   会的!   郑镜思忍不住笑了。   若我和文宣大哥处在同样的位子上,为了十三郎,哪怕受再多委屈,我也会做的。   他正要开口,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廿九叔请留步。”   郑镜思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就见杨守文从门内跑了出来。   “听父亲说,廿九叔明天要和我们一起去广武山?”   看着杨守文,郑镜思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笑容,“是啊,大郎难道不愿意我相陪吗?”   这以后,可是我郑家麒麟儿。   说不定以后十三郎也要依靠他的帮助。   杨守文道:“这倒不是,其实我追过来,是有件事情想拜托廿九叔。”   “什么事?”   杨守文那清秀的面庞飞起一抹绯色,他挠挠头,轻声道:“我家从昌平搬来,在荥阳没有任何基业。我父亲又是个极骄傲的人,恐怕也不愿意总依靠舅父的帮助。   所以,我想帮我父亲弄些家业来。”   郑镜思闻听,不禁笑了。   “这有何难,我郑家虽说不上是巨富之家,但数百年来也小有家业。   等这次从广武山回来,我会帮文宣讨要些田地,或许不多,但几百顷良田当不成问题。”   就算杨守文不说,日后只要他改姓郑,老郑家也会给予杨承烈补偿。   这在郑镜思看来,算不得事情。   哪知道,杨守文却连连摆手,正色道:“廿九叔误会了,我不需要田地,相信我父亲也不会要。有道是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怎可取嗟来之食?要产业,我们会靠自己动手。我只是想打听一下,这荥阳可有什么酿酒的匠人,最好懂得如何酿酒。   不瞒廿九叔,我此前与幽州都督薛讷有了约定,只要酿出美酒,可以在幽州贩卖。   只是我不懂酿酒,也不知道该如何建造窖池。荥阳乃千年古城,能叫得出名字的酒,不下百种。这么多酒,我相信不可能都会生意兴隆。若是有那不擅经营,但是却懂得酿酒的匠人,还请廿九叔推荐。人,要老实可靠,若有密法,我自当出高价。”   郑镜思闻听,顿时愣住了。   月光下,他看着杨守文那张充满了自信的面庞,越发觉得父亲的决定实在是太厉害了。   薛讷是谁?   那是名门贵胄子弟中的杰出人才,甚至连李靖李药师的孙子,而今的奉宸卫大将军李元芳都无法相比。他刚才出任幽州都督,杨守文就得了薛讷的重视?这样郑镜思也不仅感慨。如此人物,郑家只需稍作培养,他日必然能够出将入相。   要知道,在这官场之上,人脉甚至比才情更重要。   “这件事,我应了。”   郑镜思脸上的笑容越发浓郁,连连点头。   杨守文越出色,郑家中兴的可能就越大;就算他不肯改姓,凭三姐这个关系,也能让郑家获益。   “我记得城东十五里的龙泉镇,就有一个酿酒的高手。   那人名叫鹿未玖,酿出的酒甚至比汜水春还好。只是那家伙太古板,而且性子暴躁,以至于得罪了汜水春,其佳酿难出龙泉镇。我吃过他的酒,确是好酒……若大郎觉得可以,等咱们从广武山回来,我就让他来找你。到时候,你可以考校一番。”   “可以吗?”   杨守文顿时露出兴奋之色。   只要能解决酿酒的问题,凭借蒸馏器这个大杀器,就能够轻松解决他面临的困境。   只是,郑镜思答应的如此爽快,让杨守文这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疑惑。   自南北朝以来,似这种手艺出色的匠人,大都会被世家门阀所控制。郑镜思这么爽快就把人找来,是不是有所求呢?   不过,杨守文心里怀疑,却没在脸上表露出来。   郑镜思道:“这很简单,大郎不必担心。”   “如此,我便谢过廿九叔。”   ……   郑镜思在城外也有别院,而且距离这村庄不远。   在回去的路上,郑虔突然开口:“爹爹,是不是有求于兕子哥哥?”   “为什么这么说?”   郑镜思一愣,困惑看着郑虔。   却见郑虔小鼻子一皱,一脸鄙视的表情,“兕子哥哥才开口,你便答应了……我今日在听人讲《左传》时,说道:将求于人,则先下之。父亲,你表现的太明显了,就连我都看出你有事情,更不要说兕子哥哥,他一定已看出了你是别有目的。”   郑虔这番话,说的可是一点都不客气。   不过郑镜思却露出了惊喜之色,非但不生前,反而一把将郑虔抱起来。   “我儿竟听得懂《左传》吗?”   似郑虔这个年纪,一般来说还处于启蒙阶段。   反正在郑镜思的记忆中,他也是到十二岁,才开始由三姐教授《千字文》。十五岁算是正式接触经典。至于开始学习左传,已经是二十岁左右的事情了……这个学习的过程,适用于大部分人。聪明一点的,说不定会在十岁开始学习千字文。   可是郑虔才八岁,他竟然能听得懂左传里的故事?   这孩子,莫非和杨大郎一样,也是个奇才吗?   哪知道,郑虔却是一脸嫌弃道:“爹爹太小看孩儿了,孩儿或许比不得兕子哥哥那边文采出众,可是《左传》又有什么难懂的?不过我听可以,让我读,却认不得许多字。”   这已经足够了,足够了!   郑镜思,抱着郑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三皇观(一)   郑虔,字趋庭,新唐书卷二0二有他相关的传记。   盛唐著名的文学家,诗人,书画家,同时也是一位精通天文、地理、博物、兵法、医药等近乎于百科全书式的通儒。杜甫后来称赞他是‘荥阳冠众儒,文传天下口’的大家。后世,其传略广泛见诸于《辞海》、《辞源》等辞书,为诸多人称赞。   不过郑虔的命运非常坎坷,其一生更贯穿了盛唐的始末。   最终,在安史之乱结束之后,郑虔因为曾被安禄山俘获,并委以官位的罪名或三等罪,流贬台州迁司户参军。此后,他一直到死都未离开台州,并在台州留存郑氏一支。   郑虔的一生,也是荥阳郑氏在盛唐时期的缩影。   若仔细查看史书,会发现在唐玄宗执政期间,各大世家都有人才涌出,唯有郑氏始终悄无声息。   一直到德宗之后,郑家才出现了两个宰相。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出现这种情况,也正是源自于荥阳郑氏出现了断层,以至于当郑虔成长起来之后,正值郑氏最为衰弱的阶段,也造成了郑虔那一生的坎坷。   不过,在这个时候,郑镜思肯定想不到自己怀中的宝贝儿子,日后将面临的坎坷。   他已经发现,郑虔有着非凡的天资,若精心培养,他日必成大才。   而郑家目前所面临的困局,郑镜思也非常清楚。正是这个原因,他才会同意郑怀杰的主意,想要把杨守文吸纳进来加以培养,日后可以是郑家的声望得以延续。   ……   杨守文回到家中,见杨承烈仍坐在书房里发呆。   “父亲,刚才廿九叔找你,有什么事吗?”   他走进书房,随手便关上了房门。   杨承烈蓦然清醒,看杨守文坐在他面前,当下强笑一声道:“没什么,只是拉扯些家常,顺便告诉我,他明天和十三郎会跟我们一起去广武山,祭拜你的母亲。”   “哦?”   杨守文露出疑惑之色。   “刚才我找廿九叔商量,让他帮我介绍一个会酿酒的匠人。   廿九叔很爽快的答应,说会把龙泉镇的鹿未玖介绍给我,让我觉得非常奇怪。”   “这不是好事吗?有甚奇怪?”   杨守文搔搔头,轻声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虽说廿九叔也算是亲戚,可是他答应的太爽快,让我心里有些不安。若是舅舅这样,我倒是可以理解,也能接受。可廿九叔毕竟和咱们隔了一层,他越是这样热情和爽快,我就越觉得不对劲。”   是啊,他当然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   杨承烈的目光,显得很复杂。   半晌后,他展颜笑道:“你廿九叔就是这么一个爽直的人,古道热肠,你想多了。”   “是吗?”   杨守文有些不太相信。   杨承烈道:“当然是,不然你以为你有什么,值得你廿九叔求你?”   “是哦,父亲说的好有道理。”   “好了,别在这里打搅我考虑事情了,为父还有重要的事情考虑,你回去休息吧。”   杨承烈做出一副‘我很忙,你别来烦我’的表情,惹得杨守文笑了。   只是,杨守文前脚一走,杨承烈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   他站起身来,走出书房。   青奴已经被宋氏带去休息了,庭院里非常安静。   月光,透过院中那棵古柏的枝桠缝隙,洒在杨承烈的脸上,有些朦胧,阴晴不定。   他门廊上坐下,脸上却露出一抹苦色。   原本以为,来到荥阳后可以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   谁料想,兕子要找回幼娘,所以想要成名……说起来,他的确很厉害,小小年纪文武双全,更写得一手好文章。入唐以来,能有写得佳作,就很容易获得尊敬。   想当初徐敬业造反,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一篇檄文,把武则天骂的狗血淋头。可是当武则天看到那篇檄文之后,却责怪身边的大臣,放走了这样一个人才……   有本事的人,终究会被人尊重。   杨守文既然有这样的才能,也注定了他不可能一辈子默默无闻。   父亲临终前的告诫,杨承烈不敢违背。   那时候,杨守文痴症尚未痊愈,整个人浑浑噩噩,杨承烈也不需要操心。让他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等长大了让他娶了幼娘,传宗接代,也就算是不负亡妻嘱托。   可是,偏杨守文痴症痊愈后,表现出那惊人的天赋。   真要让他跟着自己终老山村,一辈子默默无闻,又不免辜负了亡妻十五年的教诲。   杨承烈是真相信了杨守文的那些谎话。   古人笃信鬼神,对亡者更有诸多的寄托。而且,杨守文的谎话又是那样天衣无缝,由不得杨承烈不信。亡妻教导十五年,难不成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她一番心血?   思来想去,让杨守文改姓是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   随母姓,算不得事。   唯一会受到影响的人,怕就是自己。可是一想到杨守文的未来,杨承烈又觉得,哪怕受再多的委屈也算不得事情。只要兕子能够高兴,那就足够了!而且,这样一来还可以免去另一个麻烦……想到了这里,杨承烈下意识握紧拳头,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   广武山,昔日名叫三皇山,又称作敖山,后世当地人又称之为邙山。   不过,荥阳的邙山,和洛阳的北邙关系不大。   从骆驼岭沿黄河西行五里,有一座东西走向的山岭。《荥阳县志》记载:广武山山势自河边陡起,由北而南,绵亘不断。其峰峦尖秀,峭拔数十丈。朝霞暮烟,变态万状。   广武山北面,是滚滚黄河紧贴山脚而过。   西南,万山丛错,群峰峥嵘。   谷深坡陡,崖壁参差,西有虎牢之险,东北有敖仓之粟,南有重镇荥阳,是兵家必争之地。   天才蒙蒙亮,杨守文一家便上了马车,驶出村庄。   在抵达汉代钢炉遗址的时候,分出两条岔路。一条是直通黄河,一条则奔向广武山。   郑镜思骑着马,郑虔则骑着一头小白驴,在路口等待多时。   杨承烈也没有和他讨论杨守文的事情,双方汇合之后,便打马扬鞭,奔向广武……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三皇观(二)   寒食在即,天气变幻。   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没想到才走出几里路,就看到从天际飘来了乌云。   杨守文连忙从车上取下了雨披,递给郑镜思父子。   “廿九叔,咱们马上加鞭,赶一赶路,争取在下雨前能赶到三皇观。”   郑镜思本来和杨承烈在说笑,听闻杨守文这么一说,也不敢耽搁,连忙把雨披拿在手中。   他把郑虔送到了车上,又把白驴系在车后。   “三舅,咱们快些走。”   杨守文说完,嘬口一声呼哨,只见大玉从空中飞来,稳稳落在了他的肩头。   宋三郎和宋平赶了两辆车,四只狗一只猴子分别跳到了车上。   伴随着一连串的呼喝声,马车立刻加快了速度。   杨守文杨承烈和郑镜思三人则在马车左右,催马急行。   轰隆隆!   春雷炸响。   马车刚到山脚下,一场豪雨便倾盆而下。   三皇观位于广武山的半山腰上,此时雨势很大,一行人不得已,只得在山脚下的凉亭中避雨。   这场雨来的很突然,去的也很快。   差不多只持续了几十分钟,雨就停了,但乌云却并未散去。   杨守文等人把马车寄存在山下的村庄里,一行人徒步,沿着泥泞的山路往山上走。   雨后,广武山笼罩在薄薄的,湿涔涔的水汽之中,远远看去,犹如云雾缭绕。   杨守文把一月抱在怀中,杨茉莉则跟在他的身后,还背着一个老大的包裹。   他走在前面,悟空四个在山路上奔跑,发出欢快的吠叫,眨眼间身上就沾满了泥水,看上去脏兮兮的。   “文宣,等清明过后,可否让十三郎到你那边?”   郑镜思和杨承烈走在最后面,一边走一边问道。   “干什么?”   “实不相瞒,我昨日才发现十三郎的天资不俗。   本来我打算为他寻个先生教授,可后来又一想,有大郎在,何必再费心思?大郎才华已经得到了证明,且品性高洁。十三郎跟着他,我也能比较放心。”   “这倒不是难事,若廿九郎不嫌兕子年幼,就把十三郎送来吧。”   郑镜思闻听,顿时露出开怀的笑容。   他心情现在极好,一来杨守文改姓似乎有望,二来便是郑虔。他昨晚回家后,拉着郑虔考校了一番,发现这孩子的确是聪慧,有举一反三之能,而且还能过目不忘。   这可是神童的表现!   有杨守文在前面撑着,趁自家在朝堂上还能有些影响力,用十年时间把他推到前台。   二十年后,郑虔也算是长大成人。   那时,前有杨守文,后有郑虔,六房强盛指日可待。   不过,郑镜思也看得出,杨承烈兴致不高。   他能够理解杨承烈此刻的心情,眼睁睁看着爱子改姓,那滋味恐怕是不会太舒服了。   三皇观,坐落在广武山半山腰,是一座有数百年历史的寺观。   其由来便是那广武山上的三皇雕像,据说上古时有三皇先后登临广武山,故而后人便在这里留下了三皇雕刻。不过,三皇观的面积不算太大,一共只有十二间房间。寺观里,算上庙祝一共有六个人,香火也算不得兴旺,不过胜在清静。   郑镜思出面,三皇观的庙祝自然不会拒绝。   房间不多,干脆就把整个三皇观包下来,这对于三皇观而言,无疑也是一大笔香火钱。   “今天,咱们就不上山了。”   杨承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沉声道:“就在这里斋戒一日,待明日一早便登山祭拜。”   郑镜思也表示赞成,“如此安排甚好。”   杨守文更没有表示反对意见,他到了三皇观之后,便饶有兴致的看着杨承烈和郑镜思,总觉得这两人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他的目光,很是锐利,也让杨承烈和郑镜思感觉到有些不太舒服。也幸亏这时候一月突然啼哭起来,杨守文抱着她去找杨氏,才算是让杨承烈两人松了口气。   “廿九郎,那件事情,咱们回去再说。”   “嗯?”   “兕子机灵的很,昨晚就跑去找我询问。   若是让他知道你的来意,依着他的性子,弄不好又会闹出乱子。等清明过去之后,我带他去家里,到时候想办法先把事情办妥当了,否则他恐怕不会轻易答应。”   杨承烈的声音有些苦涩。   他总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在卖儿子。   郑镜思倒是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低声道:“既然如此,那就依文宣大哥所说。”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宋氏的声音,可以开饭了!   ……   寒食,从字面上就能看出端倪。   在寒食到来的几天里,是不能够生火做饭,只能吃一些早就做好的冷餐。杨氏带来了用胡麻饭做成的饭团,宋氏也准备薄薄的小春饼,就着水简单吃完之后,众人就各自回房休息。   天色,渐渐晚了。   当夜幕降临之后,广武山上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山脚下,几个黑影从村落里走出来。   为首的人,用带着浓郁口音的声音道:“七郎。”   “在。”   “我们在这里继续盯着,你立刻回去,告诉阿郎,就说那些人借宿三皇观,该如何行动?”   “是。”   一个黑影转身消失在村庄里,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匹快马疾驰而去。   其他的黑影则聚在山脚下的凉亭中,向山上眺望。   只是站在山脚下,只能看到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天亮之后,二郎与我上山,查探一下情况。”   那浓郁的口音再次出声道:“今晚大家在这里轮番盯着,这么黑他们应该不会下山。把他们盯死了,绝不能有疏忽。明日我上山打探得消息之后,等阿郎决断。   大家辛苦些,这次阿郎可是出了重金,绝不能走了那个杨大郎。”   “兄长放心,我等明白。”   众人齐声相迎,两个黑影从亭中出来,转眼间便没入了山村……   ……   这一夜无事,杨守文在天刚朦朦亮时,便起床洗漱。   乌云越来越重,聚集在空中,令人感觉到心里沉甸甸的,有些压抑。   他简单洗漱了一番,然后便把大玉放飞,带着悟空四个山门内走了出来。   才刚卯时,加上天色阴沉,视线并不是太好。   杨守文在山门前舒展了一下身体,围着三皇观跑了一圈后,便回到了寺观之中。   这时候,杨承烈等人也都起床。   他身上带了一个包裹,宋氏和杨氏则一人拎着一个篮子,里面摆放着香烛以及祭品。   “兕子,咱们上山吧。”   杨守文答应了一声,从杨茉莉手中接过了枪囊。   从塞北回来,他就养成了这种习惯。或许不似阿布思吉达那样的枪不离身,但出门的时候,杨守文总会习惯性的带着枪囊。说不来什么原因,亦或者说,这只是个习惯。他把枪囊背在身上,从杨承烈的手里,结果包裹,感觉着沉甸甸的。   “父亲,这里面是什么?”   杨承烈笑道:“你阿娘生前好读书,如今兕子写了《西游》,怎地也要让你阿娘品读。放心,这是我自己抄录的稿子。你老爹我文采虽不成,但也可以识文断字。”   “兕子竟然著书了?”   郑镜思在一旁闻听,顿时吓了一跳,认不出开口问道。   这年月,著书可不是一件小事……杨守文虽然才十七岁,可他能写出爱莲说,相信写的书应该不差。   杨承烈道:“廿九郎,兕子写的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不过是鬼怪异说罢了。”   “是吗?那我回去之后,要好生拜读。”   郑镜思并不以为然,要知道这鬼怪志录流传已久,在东晋是就有干宝的搜神记横空出世。做读书人,闲来无事的时候也会喜欢翻阅,从中品读出别样的滋味。   “兕子这书,其实是以玄奘法师留下来的《大唐西域记》为原型,杜撰出来的神怪志录。他从在昌平就已经开始写了,我很喜欢,青奴和二郎,也非常的着迷。”   郑虔一旁突然插话道:“既然是大唐西域记为原型,莫不是玄奘法师求法的故事?”   “十三郎也知道玄奘求法的故事吗?”   哪知道,郑虔却一撇嘴,露出不屑之色道:“大唐西域记我看过,佶屈聱牙,不甚欢喜。这书若是以大唐西域记为原型,我倒是不觉得能有多好看,不看也罢。”   这小屁孩很傲娇嘛!   杨守文忍不住看了郑虔一眼,却见郑虔哼了一声,挺起胸膛。   小家伙天资极高,加上世家大族的熏陶,也让他有着异于常人的骄傲。最近一段时间,他经常会从族人口中听到杨守文的名字,也让他对杨守文,产生了排斥感。   杨守文倒是不在意,只看了他一眼,便走出寺观。   不过,杨守文不介意,却不代表杨青奴和杨瑞会听由郑虔这么说。   “你懂什么,兕子哥哥写的书最好了,连我阿娘也说,他写的书很吸引人。”   “哼,那是因为你们眼界浅薄。”   “喂喂喂,你够胆再说一遍?我告诉你,我可是在平棘看穿了突厥人的诡计,立下大功的人。我说大兄的书写的好,你要再敢叽叽歪歪,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杨瑞愤怒无比,挥舞着拳头。   他比郑虔大了六岁,看上去也强壮许多。   见他张牙舞爪的模样,郑虔忍不住也哆嗦了一下,而后哼了一声,一副‘不屑于和你说话’的模样。   回去之后,定要看看那本书。   若写得好也就罢了,若是不好看……哼哼!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三皇观(三)   杨守文母亲的坟茔,建在广武山巅。   清明将至,桃杏盛开。   天空中飘落靡靡细雨,把个广武山,笼罩在朦朦雾气之中。   看得出来,郑家对杨母很重视,从坟茔的规模来看,显然也颇有气势。那坟茔旁边,还建了一座小亭,亭内还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盼归亭三个字,古拙而雄浑。   “十九郎还没有做河南校尉的时候,每年都会前来祭拜。   说实话,我这个做兄弟就比不得他,这十几年来,也只祭拜过几次,实在是惭愧。”   杨承烈没有答话,走到墓碑前,伸手轻轻抚摸。   那坟头上没有杂草,显然是有人在定时清理。他蹲下身子,仿佛自言自语道:“熙雯生前与十九郎最亲,我至今仍记得,当年我和她带着十九郎来这里登高远眺。   盼归亭,这亭子是十九郎所造吗?”   杨守文和宋氏站在杨承烈身后,神色肃穆。   杨氏则带着杨瑞和青奴,怀抱着一月,站在两人之后。杨茉莉以及宋三郎一家站在一侧,大家脸上都很庄重,静静看着墓碑。   “是啊,你那年扶着三姐的灵柩回来,又匆匆离开。   一晃十余年没有音讯,十九郎就建造了这盼归亭。他说三姐一定不放心你,希望你能早日归来。这山上风大,建个亭子能为三姐遮风避雨,相信你也会很开心。”   聆听着杨承烈和郑镜思的对话,也让杨守文对郑家的感官越来越好。   昌平之战,目睹卢永成的结局之后,杨守文对那些名门贵胄便存了几分忌惮之心。世家豪门没有永远的亲情,有的只是永远的利益。卢永成为卢家可谓是尽心尽力,但最终却被卢怀义从家谱中彻底抹除。甚至连卢永成的妻儿,据说在昌平之战结束以后也被赶出了卢家,下落不明……还有那昌平宝香阁的卢氏族人,到最后也没有结局。可问题是,他们都是在为卢家而奋斗,甚至为之付出性命。   卢家,乃至世家豪门,在杨守文心目中变成了无情无义的代名词。   不过荥阳郑氏,似乎有些不同。   在得知自己一家躲在昌平之后,郑灵芝二话不说,派出了五百家兵赶去昌平,把杨承烈一家接过来。这里面,有没有其他的因素?杨守文不清楚。可他们做的很有人情味,让人感觉很舒服。特别是看郑家对生母的关照,也让他心生出好感。   靡靡细雨,润物无声。   杨承烈在坟前蹲下,点上香烛,摆好了祭品。   他从包裹里取出杨守文所写的那部《西游》,厚厚一摞,在坟前一张张的点燃。   “三娘,这是兕子写的《西游》。”   杨承烈的声音有些哽咽,仿佛喃喃自语道:“你用十五年时间,把兕子从懵懂孩童培养成人,可我却一无所知。你在冥冥中陪伴了兕子十五年,他如今已展露了才华,比我强多了……你看,这是你离开之后,他写的异志。你若有灵,就品评一番吧。   别太夸奖他了,这个臭小子已经很得意了!如果你再夸他,说不定尾巴都会翘到天上。”   书稿,被火焰吞噬,化为灰烬。   杨守文手中撑起油纸伞,站在杨承烈的身边。   一阵小风吹来,灰烬打着旋儿在空中飞扬,似乎是杨守文的母亲,已经收到了书稿。   旁边,郑镜思露出骇然之色。   他听出了杨承烈话中的意思,杨守文有今日之才学,难道说是三姐在冥冥中教导?   自六朝以来,人们笃信鬼神,相信人死之后灵魂不灭。   虽然圣人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意思是说人没有资格谈论那些无法理解的事务,而并非是彻底抹杀了鬼神之说。郑镜思读圣人之言长大,但在贬官后,又笃信道教神仙之术。   他看杨守文的目光有些不一样了!   如果说,此前他对杨守文的才华还有那么些许怀疑的话,无疑就是源自于他的传承。   可现在,传承找到了!   杨守文师从母亲,三姐用十五年光阴,在幽冥中予以教化。   想想,似乎并没有什么奇怪!三姐学富五车,才华横溢,教导出兕子也在情理中。   书稿一张张被火焰吞噬,坟前青烟袅袅。   “兕子,此情此景,赋诗一首,也让你阿娘考校一下你的才学。”   杨守文愣了一下,一时间茫然四顾。   广武山上,桃杏绽放,绯红粉白,把个广武山在这朦朦雨雾中,点缀的格外动人。   可是,脑海中去想起了祖父,想起了父亲。   他想起祖父古道热肠,仗义出手之后,却被冤枉做刺客。   父亲尽忠职守,虽算不上才干出众,却一直都兢兢业业……可是昌平之战后,却音讯全无。   他不在意杨承烈做什么官,只是心中为父亲,为祖父叫屈。   一刹那间,杨守文的心中涌起无限的悲愤,有些抑制不住,唤了声杨茉莉,然后把油纸伞交给了杨瑞,从包裹中取出笔砚来,磨好了墨,蘸饱了笔,而后提笔在墓碑前的那块汉白玉石阶上,奋笔疾书。   轰隆隆,从天边传来隐隐的雷声。   郑镜思不免心中感到好奇,于是打着伞走上来,口中轻轻诵读。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   他扭头看了一眼郑虔,却见郑虔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这诗的前四句,与眼前的景色竟如此契合。   若说杨守文提前作好,郑镜思也好,郑虔也罢,都不太相信。只能说,这是应景即兴之作。   郑镜思轻声道:“兕子急智,才情不凡。”   而郑虔则用稚嫩的声音,诵读着后面的诗句:“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松共一丘。”   轰隆隆,雷声不绝。   乌云里银蛇乱舞,雨势变大了。   那雨水把汉白玉石阶上的字迹冲刷成一道道墨痕,顺着石阶流淌下来。   坟前的火堆,突然间好像炸开了似地,灰烬狂舞……   郑镜思和郑虔面面相觑,而杨承烈更骇然看着杨守文,一言不发。   雨水,打湿了杨守文的发髻和衣衫,几缕黑发贴在他的脸上,更衬托出一种桀骜之气。   所有人,都静静站立在坟前。   知道良久后,杨承烈醒悟过来,轻声道:“大家来给三娘祭拜吧,然后去亭中避雨。”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三皇观(四)   雷声轰鸣,银蛇舞动。   雨越下越大,好像银河倾泻。   杨守文坐在凉亭的入口,看着亭外大雨倾盆,呆愣愣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氏和杨氏则领着其他人,围聚在石碑前,说说笑笑。   “好大的雨!”   郑镜思和杨承烈站在凉亭的另一入口,看着不远处的坟茔。   郑镜思道:“今年这雨水可不是一般的大!往年寒食的时候,从不见这么大的雨。”   “是啊。”杨承烈应道。   不过,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扫向凉亭另一边的杨守文。   盼归亭的构架和其他凉亭有些不太一样。它不是那种圆形,四面透风的亭子,而是一个长方形,只有两个出入口,两边则用石头垒砌成墙,上面是一个三角形的屋顶。   “文宣,你当年……我一直很好奇,包括十九郎也是,但却不敢询问。   若你方便就说,不方便就算了。我只是觉得好奇,当年好端端,你怎地就销声匿迹?”   “当年,遇到了一些事情。”   杨承烈正说着,目光忽然间一凝,向前方看去。   只见那倾盆大雨笼罩的山路上,突然出现了一群人,向这边飞奔而来。   心中不由得一激灵,杨承烈反手一把将郑镜思推进亭中,而后探手就拔出了断龙宝刀。   “兕子,小心!”   他话音未落,就见那群人中,窜出两个人,半跪在雨中,取出弓箭,便射向了杨承烈。   杨承烈手中刀翻飞,啪啪将两支箭磕飞。   杨守文蓦地清醒过来,探手从身边就抓起了枪囊。   一手握住枪杆,一手在枪囊上一撸,虎吞大枪便握在了手中。   两个身穿皮甲的壮汉绕过凉亭冲到了入口处,杨守文呼的站起身来,向前探了一步之后,呈弓箭步身形一矮,厉声道:“无回枪,枪无回。”   虎吞大枪呼的一声,挂着一股风声刺出。   枪上的锐风,甚至把雨幕撕开,狠狠贯入一个大汉的身体。   不等那壮汉发出惨叫声,杨守文错步向前一进,撞开那大汉之后,旋身又是一枪。   “杨茉莉,帮我爹!”   杨茉莉手里本一手抓着一张肉饼,一手拿着一个饭团,正吃得香甜。   听到杨守文的呼喊声,他咧开大嘴,把那拳头大的饭团塞进嘴里,而后从身边一把抓起铁槌,便冲到了凉亭另一端。   “大阿郎,杨茉莉来了。”   他一边咀嚼者饭团,一边含糊不清说道。   就在这时,一支利箭飞来,射中了他手中的肉饼。肉饼一下子碎了,却让杨茉莉勃然大怒。   杨茉莉的脾气很好,但并不代表他不会生气。   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如果坏了我的食物,那就是不共戴天之仇。   “还我肉饼。”   杨茉莉怒吼着,口中喷溅着饭粒。   一手铁槌向上扬起,铛的崩开了一名刺客手中的钢刀,另一手的铁槌轮开,啪的就砸在那刺客的脑袋上。杨茉莉的眼中噙着泪珠,好像一头发狂的狮子一样咆哮。   “还我肉饼,还我肉饼!”   小一年的光景,杨茉莉的个头比当初来到杨家时,又高了几公分。不过,他的力气却增长了更加可怕。以前,杨守文和杨茉莉还能角力,现在杨守文已经不是对手。   如果他和吉达两人联手,倒是能够和杨茉莉对峙一下。   可如果一对一,用不得多久就要败下阵来。   杨茉莉的脸上带着愤怒之色,一对铁槌翻飞。眨眼间,三名刺客便倒在凉亭外,要么是脑浆迸裂,要么是骨断筋折。而杨承烈这时候,也将一个刺客砍翻在地。   “文宣,怎么回事?”   郑镜思抱着郑虔,躲在石碑边上。   杨承烈手持断龙宝刀,把一个刺客拦住,大声回答道:“我不知道,怎么这么多刺客。”   “尔等什么人,我是……”   郑镜思站起来,想要自报门户。   一枝利箭飞来,幸亏一旁杨瑞眼明手快,一下子把郑镜思撞开。   “廿九叔,别站起来,有弓箭手!”   他说着,便向杨守文那边跑去。   宋氏吓得花容失色,连忙道:“二郎,快回来。”   只是,杨瑞这时候已经跑出了凉亭,从一具尸体旁,捡起了一口大刀。   “二郎,回去!”   杨守文这时候被三个壮汉围住,看到杨瑞跑出来,也大惊失色,厉声喊喝道。   一个刺客绕过凉亭,看到了杨瑞挺枪就刺。   这时候,宋平也跑了出来,从地上捡起一杆枪,横身拦在杨瑞的身前,啪的把那大枪崩开。   “该死!”   杨守文怒喝一声,大枪一振,嗡的一声刺出。   他这一枪速度非常快,竟化作一道残影。枪上的罡气,更卷裹着雨水,噗的便扎进了一个壮汉胸口。只是,那壮汉也是个悍不畏死的,丢了手中的刀,双手攥住枪杆。   “陀螺枪!”   杨守文见此情况,也不慌张,手上猛然发力,那枪杆呼的一下子旋转起来。   巨大的力量,崩开了那壮汉的双手,更在他胸口上钻出了一个拳头大的血窟窿……   “杨茉莉,守在入口,爹快去帮二郎。”   说话间,杨守文身体一转,双手抓住大枪用力一甩,把壮汉的尸体便甩飞出去。   与此同时,杨承烈也反应过来,猱身便来到凉亭的另一端。   杨茉莉是个膀阔腰圆,体格壮硕,丝毫不逊色于成年人。他一个人站在入口处,便足以让那些刺客无法寸进。杨承烈在杨茉莉身边,其实用处并不是很大,倒不如守在另一端。   杨承烈来到凉亭的另一端后,杨瑞和宋平的压力锐减。   “大家把身体藏好,不要乱动。”   杨守文此时,已经杀到了杨茉莉的身旁。   两支利箭飞来,杨守文啪的打飞了一支,却被另一支利箭射中了手臂。   他哼了一声,反手将那支利箭拔出,鲜血瞬间就染红了衣袖。   “这些人什么来路?”   杨守文只大眼看了一下,就发现对方的人数,竟有五六十人之多,让他暗自感到心惊。   “我不知道啊!”   杨承烈在另一边吼道。   就在这时候,从凉亭中传来了郑镜思的怒吼声:“潘道子,你想要挑起潘郑两家的战争吗?”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三皇观(五)   潘道子是谁?   杨守文不知道,也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不过,提起‘潘’姓,他本能就想起了那个在观水阁里,被他揭穿了底细的潘华。   听说,潘华当晚被潘家族长命人拖到了祠堂外,活生生乱棍打死。   这个潘道子,莫不是和潘华有关?   他忙身形后退,就看到悟空四个跃跃欲试想要往外面冲。   “悟空、八戒,都给我回去……阿娘,婶娘,看好它们,别让他们出来给我捣乱。”   杨守文话音未落,大雨中一个刺客突然把脸上的黑巾取下。   他年纪大约在四十多的模样,长了一副好面皮。只是此刻,他的面容显得狰狞而可怖。   “你们害死我儿,今日要你们陪葬。”   “你儿子那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儿不可活,你们就更不可活……给我杀,杀死一个,赏金百两。”   当郑镜思那句‘自作孽,不可活’出口的刹那,杨守文就知道坏事了……你特么这不是在平事,你这是在挑事!本来死了儿子已经很崩溃了,你再来个‘自作孽,不可活’,他潘道子不疯了才怪。怪不得郑镜思被贬官,这么多年都没有复起迹象。   你这张嘴啊……   杨守文心中叫苦,可手上却没有任何迟疑。   “连环枪!”   他口中暴喝一声,虎吞大枪刷刷刷在瞬间刺出十余枪。枪影重重,化作一道道流星。冲在最前面的壮汉,在瞬息间被刺中十余枪,身上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好像蜂窝煤似地,噗通就倒在泥水之中。   “杨茉莉,保护好自己!”   “阿郎放心,杨茉莉知道。”   伴随着杨茉莉一声怒吼,大铁槌翻飞,啪啪便砸翻两人。   而另一边,杨承烈三人组成了一个三角阵,杨承烈当先站在凉亭外,宋平杨瑞各在一旁,虽不似杨守文和杨茉莉那般战果硕硕,却稳住了阵脚,把刺客拦在外面。   “该死!”   杨守文踹翻一个刺客之后,眼角余光就看到那潘道子手持大刀,冲到了母亲的墓碑前。   “潘道子,你敢!”   杨守文瞠目欲裂,厉声吼道。   那潘道子的脸上透着疯狂之色,咧嘴笑道:“小畜生,你看我敢不敢。”   说着话,他举刀狠狠劈在了墓碑上。铛的一声,火光飞溅……这一刀,就好像劈在了杨守文的心头,令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潘道子,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杀!”   杨守文全然不顾砍向他的钢刀,大枪玉带缠腰,把一名刺客砸翻在地。他闷哼一声,后背上鲜血迸溅。可是他却全然不顾,身随枪走,虎吞大枪在手中呼的打转。   “毒龙吐信,给我死!”   那杆枪飞速旋转,幻出一抹幻影。   拦在他身前的壮汉举盾相迎,只听啪的一声巨响,大枪戳在盾牌上,实木做成的盾牌顿时四分五裂。壮汉甚至来不及闪躲,枪影已到了面前,噗的便没入他的胸口。   与此同时,杨守文却突然间弃枪向前。   “猛虎硬爬山,给我死!”   对面的刺客,显然没想到杨守文会突然间弃枪,躲闪不及被杨守文撞入怀中。那双看上去纤细修长的手,却狠狠劈在了他的胸腹之间。刺客惨叫一声便飞了出去,胸口处更呈现一个肉眼可见的凹坑。杨守文此刻,如同陷入了疯狂一样,势若疯虎。   眼看对面刺客挺枪刺来,他却不躲不让迎过去。   在大枪就要刺中他身体的一刹那,猛然错步旋身,长枪几乎是贴着他的身子划过,而后生生挤到对方的怀里。   “苍熊硬挤贴身靠。”   他跨步甩身,狠狠撞在对方的身上,把那刺客撞得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兕子,小心!”   身后传来郑镜思的喊喝,但杨守文却置若罔闻。   他的眼睛,只盯着那潘道子,一杆长枪从他身后刺来,噗的就刺中他的大腿。   杨守文腿一软,单膝跪地,却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口长刀,反手狠狠砍在枪杆上,把大枪砍成两段。一只手抓住了断枪的枪杆,他大口一声,把断枪从腿上拔出。   “给我死。”   身形在泥水中翻滚,当杨守文再起身的时候,手中断枪狠狠贯入一名刺客的体内。   “兕子!”   杨承烈见此情况,也不禁暴怒。   “杨茉莉,去帮你阿郎。”   说话间,他从凉亭另一端冲过去,来到杨茉莉的身边。   杨茉莉早已经按耐不住,大吼一声,如同一股风般就冲入大雨之中。   铁槌呼呼作响,那蜂拥而上的刺客在杨茉莉面前,几乎无一合之将。那对铁槌,挨着就死,碰着就亡。眨眼间,杨茉莉就冲到了杨守文的身边。他刚要去搀扶杨守文起来,却被杨守文劈手从他手中夺过一只铁槌,照准了潘道子狠狠砸去。   那潘道子已经砍了几刀,墓碑上更出现了一道道刀痕。   只是当他再举起铁槌的时候,就听耳边传来一股风,紧跟着有人喊道:“潘道子,躲开。”   他忙回身看去,铁槌已经到了跟前。   啪的一声,铁槌狠狠砸在了他的脸上,只砸的潘道子满脸是血,噗通便倒在地上。   “杨茉莉,一个都不要放过!”   杨守文说话间,便甩开了杨茉莉,咬着牙腾身而起,身体在空中化作一个弓形,双手探出。   “鹞子双抱爪。”   他任由对方手中的刀砍在肩膀上,可是一双手却掐住了对方的脖子,身体顺势向后一仰,不但卸去了对方刀上的力量,更把那刺客一下子帅飞出去。落地的时候,刺客已没了声息。杨守文在把他甩出去的一刹那,生生将他的脖子扭断……   杨茉莉的手中,只剩下一只铁槌,但战斗力却丝毫不见减弱。   听闻杨守文那一声喝令,他大吼一声,从一个刺客手里抢过盾牌,左盾右鎚,如入无人之境。   刺客的人数,大约在五十多个。   可是这一眨眼的功夫,已有近四十个人倒在血泊里。   与此同时,杨承烈也冲出凉亭。   四只獒犬更跟随他身后,凶猛残暴。   相传,突厥獒的身体中流淌着狼的血脉……悟空四个虽然不大,却秉承了它们的母亲,菩提的凶狠和机智。它们就跟在杨承烈的身边,一旦杨承烈拦住一人,四只獒犬就配合着冲上去。一人四獒,倒是配合的天衣无缝,眨眼间便死了三人。   刺客显然是怕了,眼见杨守文他们这种近乎于疯狂的扑杀,忍不住齐声呐喊,掉头就跑。   宋平和杨瑞也冲出来了!   宋三郎也抄起一杆长枪冲出凉亭。   杨守文抢过一口刀,把一名刺客劈翻在地。只是他身上已经伤痕累累,身体的反应也变得有些迟钝。当一个刺客冲过来,举钢叉向他刺来的时候,杨守文竟无法闪躲。   眼见那刺客手中的钢叉就要落在他的身上,一声鹰唳从空中传来,海东青从雨中飞扑而下,一双玉爪扣在了刺客的头上,探头一啄,把刺客的眼珠子啄了出来。   杨守文紧跟着挥刀而上,一刀砍下了刺客的脑袋。   大脑中,一阵昏沉。   他快走两步,就看到母亲的墓碑在身前,忍不住弃刀冲上前,一把将墓碑抱住。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母亲的墓碑受到伤害。   杨守文脑海中,只闪动这样的念头,身子却软软的,滑落在母亲的墓碑前。   “兕子!”   “阿郎……”   杨承烈的呼喊声,在他耳边回响。   还有杨茉莉那愤怒的咆哮声……娘亲别怕,孩儿在这里,绝不会再让你受半点伤害。 第二百一十六章 小鸾台之怒(上)   荥阳的上空,笼罩着一个名叫‘恐惧’的幽灵。   寒食,原本是一个供人缅怀先人,追思亲友的日子,没想到却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杀戮。   往年这个时候,人们会放风筝,荡秋千,蹴鞠,三五好友结伴踏青。   可现在……   郑怀杰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带着人直奔荥阳州府衙门。紧跟着,郑家各房长者纷至沓来,令荥阳刺史焦头烂额。他也是在去年底才就任荥阳刺史,没想到隔年就发生这样的事情。其中更牵扯到了荥阳另一个豪门潘家,他更不敢掉以轻心。   在杨守文被送回石城村的当天夜里,阿布思吉达就不见了踪迹。   而第二天早上,荥阳就传来了潘家五房,也就是潘道子一房的长者陈尸花园里的消息。   “七郎,这件事潘家已闹上了州府,要咱们给一个交代。”   郑家祠堂里,围坐十几个老人,一个个面色凝重。   七郎,也就是郑怀杰听闻之后,却冷笑一声道:“大兄,他要交代便交代吗?我郑家又算得什么?”   “七郎,话不是这么说。”   “那要怎么说?”   郑怀杰口中的大兄名叫郑宏,父郑玄毅曾为安北都护司马,也是荥阳郑家如今掌权的一房。他听闻郑怀杰这么说,顿时大怒,拍案而起道:“七郎,我说的有错吗?那杨家与我们何干,何用我们如此维护?你知不知道,圣人虽有意重用贵胄子弟,可是对我郑家依旧存有提防。你这样做,等于是和潘家火并,若传到朝廷去,我郑家的前途又当如何?这不是小事情,这关系到我郑家的生死存亡。”   郑怀杰也怒了,呼的站起来。   “杨家父子怎么与我们无关?   杨承烈是杨家的女婿,之前若非杨大郎出面,我郑家的颜面也将荡然无存。   你和我说什么前途?我问你,我郑家现在可有前途?现在可好,杨家父子为我们出力之后,却被潘家人袭击。三娘的墓碑被砍得伤痕累累,你道那只是一块石碑吗?   那是我郑家的脸!   我郑家连一块墓碑都保护不得,我郑家连帮我族的朋友都保护不得,谁又肯归心?”   “可是……”   郑宏面红耳赤,懦懦竟说不出话来。   “不用可是,既然你二房害怕受到影响,便我六房出面就是。   潘家死了个长者便大呼小叫,惹得我郑家族长想要连亲友都要出卖?我告诉你,我郑老七还有一口气,杨家父子我保了,杨家的人我也保了!不就是死了个人嘛,我郑怀杰担了就是。想我郑家,当年以仁义礼智信传家,什么风浪没有经历。   想当年曾曾叔祖伟公闻天下百姓苦难,奋而起兵,尽出我郑家子弟,何等仁义。可现在……   哼,此次潘家先动手,我郑家占了理字。   我就不信,传到了圣人耳中,还不成是我郑家的错?就算是和潘家两败俱伤,我也绝不退让。”   “七郎,七郎你这是何必?”   郑怀杰这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郑氏族人纷纷点头。   而郑宏更哑口无言,看着郑怀杰,露出羞愧之色。   “七郎,你也一把年纪,怎地还这样冲动?”   有人上前把郑怀杰按坐下来,而后对郑宏道:“大兄,七郎刚才虽有些失态,可这话却说的在理。我等诗书传家,固然要把那礼义摆在第一位。可潘家有错在先,不但不思己过,反而派人袭击。从道理上讲,他潘家便不占道理,我们为何退让?   潘道子横尸广武山,整个荥阳都看在眼里。   他潘家死了个人,凭什么就说是我郑家的人动手?没有证据,就任由他们诬陷吗?”   郑宏沉吟良久,“三郎,你想怎样?”   “潘家如此张狂,说到底就是这些年来,我郑家太低调,太隐忍,以至于让他潘家以为我郑家好欺负。大兄问我要如何?我赞成七郎所言!这次我们只要退让半步,日后荥阳便无我郑家立足之地。他日我们有难,也绝不会有人前来相助。”   三郎,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   红彤彤的面膛,显示出他绝不是那种会息事宁人之辈。   他厉声道:“他潘家既然开启了战端,那郑家就只有迎头痛击!   才死了一个人就大呼小叫,我看他们是还没有感觉到痛,所以我们必须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痛彻肺腑。郑家老军,已沉寂了近百年,依我看是时候让他们出来了!我们不但不能交出杨家父子,更要保护他们妥当,而且还要给潘家颜色。”   这郑三郎绝对是一个疯狂的好战分子。   他这话说完,有五六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都站起来,厉声道:“三郎所言极是,正当如此。”   “没错,绝不能再退让半步。”   郑宏看着众人,突然间感到万分疲惫。   他站起身来,轻声道:“自建成太子以来,我郑家屡受打压,不得已自家父一代,便选择了隐忍一途,欲慢慢积蓄力量,意图他日能东山再起。也许是我想错了,总想着退让……既然大家都不愿意再退让,那就依七郎之言,与潘家开战。”   郑怀杰起身,躬身一揖。   “大兄肩负我郑家前途,难免会瞻前顾后,是我刚才莽撞了。”   郑宏摆摆手,脸色稍霁。   他沉声道:“七郎一如当年热血,是我郑家之福,此事怪不得你。   你说的不错,杨承烈是我郑家的女婿,他潘道子敢坏三娘的墓碑,就是砍我郑家的脸面。给我传命下去,自即日起,凡是我郑家产业,皆不得与潘家产生半分关系。我郑家的土地,不许潘家人踏足;我郑家的水源,更不许潘家动用半滴。   去告诉潘家人,若不把害我郑家儿郎的凶手交出来,从即日起我郑家与他潘家誓不两立。”   “谨遵族长吩咐。”   一众白发老人躬身应命。   郑宏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是时候让那些人知道,我郑家的声名绝不容他人践踏。”   ……   圣历二年的清明,对于荥阳人而言,绝对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在杨守文遭遇袭击,昏迷的第三天,郑家和潘家在庙子坪发生了一场大规模械斗。 第二百一十七章 小鸾台之怒(下)   双方出动了上千人,死伤近百。   随后郑家堵死了所有在郑家田地上,通往潘家的水渠。   而在荥阳县城里,郑家的店铺打出了不与潘家交易的横幅。要知道,自六朝以来,郑家一直是在荥阳占居主导地位。而潘家虽然也是老牌的豪门世族,论底蕴却无法和郑氏相比。郑氏人才辈出,而潘家从潘岳之后,能拿得出手来的人屈指可数。   历经六朝百年光阴,郑氏垄断了荥阳无数基础产业。   这些年来,郑氏受朝廷打压,的确是元气大伤。   可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如今的荥阳郑氏无法和当年相提并论,可真要是发起狠来,依旧不是潘家能够比拟。仅几天的光景,潘家的损失就变得格外惨重。   两大豪门之间的冲突,令荥阳刺史感到万分头痛。   而在石城村里,杨守文终于从昏迷中醒来。   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照在杨守文的脸上。   他睁开眼,只觉一阵剧痛袭来,让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   声音并不是很大,却惊醒了谁在床脚的杨承烈。他连忙站起来,扑上前去,“兕子,你醒了!”   “爹,我这是……”   杨守文觉察到,自己被包的好像木乃伊一样。   他忍不住开口询问,只是话才出口,就立刻醒悟过来。   他最后的记忆,是抱住了母亲的墓碑,耳听得杨承烈和杨茉莉的喊叫之声……   “兕子别怕,你现在是在家里,很安全。”   “阿娘的墓碑……”   “放心,你阿娘的墓碑很好。   你三舅已经赶回来了,他让人用汉白玉重新做了一块墓碑,还把你的那首请明诗也雕在石板上。你三舅说,可惜不是兕子你亲笔所书,要不然你阿娘日日夜夜都能欣赏到你的好字,说不得会更加开心。对了,你那三首柳枝词,被刻在了盼归亭里。呵呵,为父这次可是占了你的便宜,说不得以后也会被人拿来称赞。”   杨承烈咧开嘴笑了,可是杨守文却能看到,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闪动着泪光。   “大家都好吧。”   “有我家兕子在,怎能不好?就是你这几天昏迷不醒,青奴和二郎很惦念,杨茉莉这几天吃饭都比以前少了一半呢。嘿嘿,这也挺好,一下子节省了很多粮食。”   杨守文噗嗤笑了,却扯动伤口,旋即咧开了嘴。   “没事吧?”   “没事!”   杨承烈这才起身,点亮了油灯。   “郑家小子这几天每天都来……他嘴巴上说是不服气,可是却追着你的《西游》看。   呵呵,你这几天昏迷着,家里可是冷清不少。   兕子,早点好起来,大家都等着你康复……对了,廿九郎介绍的那个酿酒人也来了,你阿娘这几天正商量着,说要在山脚下开一个酒窖,用不得多久就能自己酿酒了。”   “这可是一桩好事。”   “当然是好事……”   杨承烈说到这里,却没由来的眼圈一红,声音有些哽咽。   “兕子啊,赶快好起来吧。   昨晚你阿娘还托梦给我,骂我没用。她也惦念着你呢,等你好了,咱们再去广武山一趟,到时候给你阿娘看看,别让她担心。你这一躺下,家里人都有点慌张。”   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从杨守文的脸颊拂过。   杨承烈的手很粗糙,好像砂纸似地,但却让杨守文感到莫名的心安。   “我这一躺下,外面闹得厉害吗?”   “怎地不厉害?”杨承烈笑道:“那潘家就恨不得住在了州府衙门,整天的提心吊胆。”   “嗯?”   “还不是你那大兄!”   杨承烈轻声道:“想当初,你与那胡儿在昌平结义,说实话我是不太赞成。   不过我没想到,那胡儿竟义气如斯?你昏迷之后,他当晚就跑去了潘家,干掉了潘家的一个长者。最近几天,他也不见回来,就出没在潘家的周围,据说干掉了潘家好几个狠角色。你廿九叔说,潘家人现在如惊弓之鸟,甚至不敢孤身出门。”   杨守文笑了!   这的确是阿布思吉达的行事作风。   他不会说话,但会用行动来证明……自己这次昏迷,想来吉达一定会很生气,很恼火吧。   “想办法让大兄回来吧,夜路走多了,总会遇险。”   “嗯,明天一早,我就让二郎找他回来。”   杨守文和杨承烈聊了这么一会儿,就感到一阵莫名的疲惫。   看他的样子,杨承烈也就了解了,于是给他盖好了被子,轻声道:“兕子,你先休息。   我就在边上陪着你,有什么需要,叫我便是。”   “辛苦爹了。”   “傻小子,你是我的儿,老子照顾儿子天经地义,说什么辛苦?”   杨承烈咧开嘴笑了,揉了揉杨守文的脑袋。   杨守文点点头,旋即闭上了眼睛。   杨承烈这才走过去,把油灯吹灭,房间里再一次陷入了寂静,只听得隐隐约约的呼吸声传来。   ……   洛阳,宣仁门内。   宣仁门是隋唐洛阳城东城的东门,东通上东门,横穿洛北里坊区,洗脸东城里十数个衙属。   位于宣仁门内西天街西南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座不甚起眼的衙属。   这衙属名义上归属于门下省,也就是如今鸾台所属。   可实际上,即便是门下省的官员,也不清楚这个衙门的真正用途。衙门里以女官居多,直通朝内。外部守卫森严,普通人根本无法靠近。表面上看,这里的职官主要是把一些公文抄录下来,留作本份。那性质,更近似于后世的档案室一样。   夜,已经深了。   衙属的公房里,一个三旬美妇正伏案阅读。   片刻后,她突然把眉头一蹙,那张秀美的面容上,旋即笼罩了一层阴霾。   她把油灯挑亮,将手中的公文仔仔细细阅读了一遍之后,脸上的怒色也越来越浓。她的右耳下方,有一个并不是很显眼的刺青,随着怒色笼罩,刺青随之变得通红。   那是一个鸾凤形状的刺青,活灵活现,呼之欲出。   “来人!”   她突然发出一声厉喝,站在门口值事的女官,激灵灵一个寒蝉,连忙快步走进公房。   “这份荥阳的奏疏,为何没有呈报圣听。”   她说着,将手中的奏疏丢在地上。   那女官连忙上前,把奏疏拿起来扫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此姚公以为,不过是荥阳两姓家事,无需理睬,所以命发还荥阳刺史,让他酌情处理。”   “两姓家事?”   美妇的眼中闪烁一抹戾色。   “依我看,是姚公不敢去招惹这些豪门贵胄吧。”   女官站在那里,噤若寒蝉。   美妇人可以说这种话,她一个小小的女官却不敢随意评判……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上达天听(上)   姚公,名姚崇,表字元之,也是初唐名将,嶲州刺史姚懿之子。   他年轻时生性洒脱,很重气节,而且喜欢枪棒拳脚,武艺高强,以打猎自娱。不过到二十岁之后,他开始发奋读书,后来又以敬挽郎的身份步入仕途,考中下笔成章举,授濮州司仓参军,累迁至夏官郎中。   万岁通天元年,契丹人李尽忠孙万荣作乱。   时四十五岁的姚崇因处理军务得当,受到武则天赏识,迁夏官侍郎。   圣历元年,伴随着突厥人战败,武则天清理了一批朝中耆老,姚崇升任同风格鸾台平章事,同时还担任了相王府长史之职。   这是一个很有才华,同时运气极好的家伙。   不过,美妇人似乎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只是冷哼一声,便把那奏疏丢在了旁边。   “杨承烈父子寒食日被刺,小鸾台可有呈报?”   “回上官舍人的话,小鸾台刚送来了消息。”   女官忙不迭上前,从一堆卷宗里取出了一封信,递给美妇人。   美妇人点点头,看了一眼封口处的火漆,而后撕开来从里面取出了信瓤。   “潘道子?”   “正是。”   女官连忙道:“前些时日,那个盗取国子四门博士贺知章诗词的人,就是潘道子的儿子。”   “是那个被潘家杖毙在宗祠前的潘华吗?”   “是!”   美妇人哼了一声,一目十行把那信里的内容看完。   不过,她旋即看出了一丝破绽,抬头道:“按照荥阳补阙所言,潘家对潘道子的行为并不知晓?”   “是。”   “可是潘道子家中并不富裕,又从何招徕五十七名亡命之徒?”   “这个……”   “给我继续查,我要知道那五十七个亡命之徒的确切来历!我不相信,一个在族中并不占主导地位的潘道子,能够在短短日子里招徕这么多帮手。如果他真有这等本事,又怎可能保不住他那儿子的性命?这件事,要么是潘家人在幕后支持,要么就是有人在暗中唆使。给我查,查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帮助潘道子。”   “是!”   “另外,命小鸾台补阙出动,给我把潘家的底细挖出来。   我要让潘家声名狼藉,从今以后在荥阳休想再抬起头来……”   美妇人声色俱厉,女官不敢迟疑,连忙躬身应命,退出了公房。   “潘家?”   美妇人沉吟片刻,从桌上拿起了那份奏疏,便迈步走出了公房。   此时,宫中已经开始宫禁,到处可看到卫士巡逻。这美妇人一路倒是畅通无阻,直接穿过了宫城,并且叫开了上阳宫的宫门。   这上阳宫,位于右掖门以西,修建于上元中,是唐高宗晚年听政之所。   美妇人进了上阳宫之后,直奔甘汤院。   据说,这甘汤院内有温泉,是武则天最喜欢的一处地方。   今夜星辰灿烂,甘汤院门外站立宫女内侍,见美妇人过来,忙齐刷刷向她行礼。   “这不是婉儿姑娘吗?”   正当美妇人准备进甘汤院的时候,却见一个美男子拦住了去路。   “这么晚了,莫非是来见大家吗?”   大家,也是这个时代,对武则天的一种称呼。   美妇人正是上官婉儿,她见到那美男子,却不知为何眼中露出了一丝厌恶,闪身躲开了那美男子向她身来的手掌。   “六郎不在里面伺候大家,却在这里与我调笑?”   “哈,大家累了,我又怎敢打搅?”   上官婉儿闻听,却笑了笑,“大家日理万机,自然辛苦。六郎和五郎既然知道,还要多多体贴。   好了,我这边还有要事禀报大家,若六郎没什么事情的话,就先告辞了。”   说是在外面伺候,其实就是被武则天赶了出来。   上官婉儿无心和这六郎纠缠,便躲过了对方,往甘汤院中走去。   那六郎看着她的背影,脸上却闪过一抹阴狠之色。   上官婉儿近来一段时间对他和五郎颇有不敬,全不似以前那般曲意迎合。这也让六郎心生嫉恨,可偏偏又奈何不得上官婉儿。他兄弟之所以能横行朝内,说穿了就是得了武则天的宠爱。可眼前这位,武则天对她的信任,远胜过他兄弟二人。   一对豺狼弟兄,不过一时得志,便如此猖狂!   上官婉儿对这兄弟的厌烦,也是源自于前些日子的一件事情。   武则天的小女儿太平公主想要觐见武则天,却被这兄弟二人阻挠。要知道,当年他兄弟可是太平公主推荐给武则天,如今却小人得志,全然不把太平放在眼中。   这等小人,早晚不得好死!   上官婉儿心中已经对这豺狼兄弟下了判定。   你道那太平是好相与的吗?想当初来俊臣何等权势熏天,最后还不是被太平公主一句话,令他失去了武则天的宠信?太平公主似乎对他兄弟惧怕,可实际上真要对付他二人,并非一件困难的事情。不过,时机未到,太平才任由他兄弟猖狂。   “是婉儿吗?”   甘汤院内,烟雾缭绕,弥漫着龙涎香的气息。   在庭院正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汤池,呈圆形,四面共有十八个龙头,水从龙口中喷入池内。   武则天浸泡在汤池的中间,十八股水流在她周围落下,形成一个奇异的波环。   “事情都处理完了吗?”   “回禀大家,都处理完了。”   武则天慢慢睁开了眼睛,透过水雾,看着站在池边的上官婉儿。   “怎么,是不是有事情?”   上官婉儿倒是显得很从容,不紧不慢将身上宫衣褪下,只穿了一件小衫,露出娇嫩肌肤,而后赤足缓缓走进汤池。   “刚才在门外看到六郎,莫不是惹得大家生气?”   武则天微微一笑,“六郎不似五郎懂事,方才想要向朕讨要铜驼坊的一处宅子。若是普通的宅子,赐也就赐予他了。偏那处宅子是年初朕赐给怀英让他养病的。   怀英虽幼于朕,这些年操劳国事,身体也不是太好。   朕这江山,还需要怀英为朕操心,朕又怎能让他把宅子让出来?偏那六郎不懂事,在朕面前哭闹。朕也是心中不快,训斥了两句,他居然把朕丢在这里,自己走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上达天听(中)   上官婉儿把身体浸泡在池中,池水方没过胸口。   她缓步在池中行走,来到武则天身后,轻轻为她揉捏肩膀。   弥漫着汤池上空的水汽,打湿了她的发梢,贴在那如同羊脂白玉般瘦削的肩头上。   “六郎有才,难免会任性些。”   “有才?”   武则天冷笑一声,“他精通乐律,能歌善舞,却只是小道耳,如何与怀英相提并论。”   上官婉儿只差没有说那张昌宗是恃宠而骄。   武则天显然也不太高兴,对她而言,张昌宗兄弟虽然俊美,能为她松弛精神,可要是与狄仁杰相比,显然不太可能。自她登基以来,依靠狄仁杰的地方是在太多了。   “咦?”   上官婉儿听了武则天这话,却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   “婉儿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故而忍不住发笑。”   “什么事?说出来让朕也高兴一下?”   上官婉儿道:“前些日子,婉儿收到了一份小鸾台密折。”   “嗯?”   “是荥阳小鸾台送来的密折,说有一个叫杨守文的少年,在洞林湖畔的观水阁里与当地豪族潘氏子弟斗诗,结果把那人斗得吐血。他当时也说:诗词,小道耳,似这位老兄赋诗能付出三升血,也当得是天下第一人……刚才大家也说,歌舞小道,与那杨兕子说的话,似有异曲同工之妙,也不知道张六郎听了,会不会呕血呢?”   武则天愣了一下,旋即哈哈笑出声来。   “荥阳潘氏,自潘岳以来再无人才。如今出了这么一个呕血三升的人,也算出息。”   她说完,又问道:“不过朕倒是很想听听,他做得什么呕血诗?”   上官婉儿却一声冷笑,“大家莫抬举了那文贼,婉儿后来才知道,那潘家子所作的诗,竟然是盗自他人?”   “哦?”   “他也不知道是从何处听来了贺知章的一首诗……而且,那首诗估计是贺知章也没有流传出去。结果呢,他就在和荥阳郑氏的诗会上拿出来,当时就震慑了郑家子弟。”   “居然是个文贼?”武则天听闻,也不禁面沉似水,“贺季真的诗历来是清丽脱俗,想来郑家子弟很难应对。”   “嗯,本来是要输得……哪知道后来就跳出来了这个杨守文。   说来也巧,杨守文和郑家居然还是亲戚,他是来荥阳寻父,结果在偶然间被卷入其中。他当时作了三首柳枝词,讲述的是他父亲和母亲离别之后的相思之情。   若以格调而言,那诗词比不得贺季真。   但是却情真意切……没想到他父亲杨承烈,居然还是个痴情男子,也是一段佳话。”   “慢着!”   武则天突然抬手,而后扭头看着上官婉儿。   “婉儿,这杨承烈和杨守文父子的名字,朕为何有些耳熟呢?”   她伸手,用手掌轻轻拍击额头。   半晌后忽然露出恍然之色,“对了,我记得那昌平之战的功臣,不就是杨承烈吗?他好像是昌平县尉,后来却不知怎地,居然没有把他的功劳呈报上来,以至于张仁亶心生不满,临去职之前,还专门写了一份密折呈报上来……对了,朕当时还让人把赏赐送去昌平。他不是该留在幽州,为什么又会出现在了荥阳呢?”   上官婉儿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搞定!   她终于成功的把武则天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杨承烈的身上。   不过上官婉儿却一副茫然之色,“有这种事?婉儿却不知道。”   “哦,出这件事的时候,你还在长安,不知道也在情理。”   “婉儿倒是不知道杨承烈的功劳被贪墨的事情,但是据婉儿在昌平的密探呈报,昌平之战以后,杨承烈之子因为一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奴婢被贼人掳走,与一个胡儿深入塞北追击叛军。杨承烈后来,则被郑家人接走,因为他是郑家的女婿。”   “有这种事?”   “是啊,婉儿收到密报之后,还专门调查过这个杨承烈呢。”   “怎么说?”   “说来也真是有趣,若不调查,婉儿还不知道,那杨承烈以前居然是左奉宸卫备身呢。”   “奉宸卫备身?”   武则天呼的站起来,也露出惊讶之色。   就在这时候,外面有宫女禀报:“大家,五郎携六郎前来,在外面求见大家,说是请罪。”   如果换做以前,武则天一定会乐于接见。   不过,她此刻已经被上官婉儿引入毂中,那有兴趣见什么张易之亦或者张昌宗?   非但不想见,武则天甚至生出一种厌烦。   “回话去,就说朕今天不想见他们……让张易之带着张昌宗回去,着张昌宗闭门思过。”   “是!”   宫女连忙退下,而武则天则饶有兴趣道:“你这一说,朕突然间好像也有些印象了。   杨承烈,左奉宸卫备身……朕想起来了,莫不就是娶了郑家才女的杨文宣?”   上官婉儿顿时露出了诧异之色。   “圣人也知道此人?”   “原来是他啊!”   武则天忍不住笑了,轻轻摇头道:“奉宸卫的杨大胆嘛。   想当年这小子可是胆大包天!朕还记得,那年蓝田县发生匪患,薛讷派人向宫中求援。先皇就派了十名备身过去,没想到当夜贼人竟然冲进了蓝田县城。那杨大胆一个人抵住了七八个贼人,身上更中了十几刀,差点就死在那蓝田县城里。   后来他醒过来,居然偷偷摸摸跑出县衙,在外面的酒肆里吃了个酩酊大醉。   若不是薛讷后来找到了他,说不定会以为他被人害了……为此,他回来之后,先皇还问他,你受那么重的伤,居然还跑去吃酒,难道就不怕一不小心,吃死了过去?   你猜那小子怎么回答?”   上官婉儿的眸光,透出迷离。   她轻声道:“按照大家的说法,当时婉儿尚在掖庭,哪里会知道?”   “呵呵,那小子居然回答先皇说:他怕万一死了就吃不到酒,倒不如先吃个过瘾。”   说着话,武则天又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中,一改往日的沉稳,透着无尽的欢快。   那张姿容犹存的脸上,更浮现出一丝怀念之色,喃喃自语道:“那时候,可真是有趣啊。” 第二百二十章 上达天听(下)   上官婉儿没有再开口。   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对于从出生后不久,就因为祖父上官仪得罪了武则天被杀,自己和母亲被抓进掖庭,并且生活了十四年之久的上官婉儿来说,是一件必须掌握的技巧。   她看得出来,武则天这时候心情很好。   若换个人的话,说不定会趁机提出要求,讨要好处。   但深得武则天欢心的上官婉儿却知道,这个时候最好的反应就是保持沉默,不要打搅武则天的回忆。   她轻轻揉捏武则天的肩膀,并不时伸手,把她额前的湿发拢起来。   “不对啊!”   武则天突然醒悟过来,“朕记得杨大胆后来娶了郑家那千娇百媚的小娘子,结果得罪了人,就带着郑家女离开了长安。当时他去了哪里?朕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了。”   “均州。”   “哦,那就是了!他走的时候,至少是个折冲校尉,怎么后来跑去了昌平?”   “这个嘛……婉儿也不太清楚。”   “嗯,你接着说。”   “说什么?”   “就是杨家父子的故事啊?朕喜欢听。”   “这个……”   上官婉儿露出了犹豫,令武则天一下子捕捉到了。   “怎么了?”   “其实,后面也没什么了,杨守文如今重伤在床,昏迷不醒。”   不带你这样子的,前面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间一下子变成了杨守文重伤昏迷了?   武则天的好奇心更浓,沉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与朕好好说道。”   “根据荥阳补阙今日的密折奏报,那杨守文在观水阁之后,就去了石城山下的村子。大家也知道,杨承烈是郑家的女婿,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回老家,反而投奔了郑氏。不过郑氏也不错,他那妻弟郑灵芝,今为河南校尉把他们安置在石城山下。”   “嗯,你接着说。”   “杨守文和杨承烈相聚之后,也没做什么事。   不过,潘家子后来被潘氏族长杖毙在了祠堂前……也正因此,贺季真才没去找潘家的麻烦。再后来,杨守文修整庭院,还作了一篇文章。婉儿因为爱其文章品性高洁,故而便背记心中。”   “那小娃娃才十七,能作得什么高洁之文?”   武则天显然不太相信,嗤之以鼻道。   “是很好嘛,反正婉儿感觉不错。”   “是吗?”武则天回过头,看了一眼上官婉儿,“既然婉儿说好,那朕倒是要听听。”   “嗯!”   上官婉儿松开武则天的肩膀,绕过武则天的身子,在她身前站定。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入唐以来,世人盛爱牡丹。”   “很普通嘛,哪里好呢?”   “大家,你听婉儿背完嘛。”   上官婉儿露出娇憨之色,向武则天撒娇道。   已是三旬美妇,可是却仍流露出令人心动的风姿。   武则天忍不住笑了,连连点头:“好吧好吧,那朕就听听朕的‘内舍人’推荐的文章。   不过,牡丹是很好,朕也喜欢。”   上官婉儿深呼吸两口气,接着背诵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本来,武则天还真没有把杨守文的这篇文章放在眼里。   可是听着听着,她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庄肃表情。   上官婉儿继续背诵道:“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上官婉儿背完之后,小心翼翼看着武则天。   因为这爱莲说的最后一句……要知道,武则天刚说过,她喜欢牡丹。   武则天面容平静,双眸紧闭。   良久,她突然长叹一声,“三省六部中能人无数,何以独独没有此等品性高洁之士?”   武则天用的是‘士’,而不是‘人’。   这一句话,也就足以表明了她对杨守文的认可。   “婉儿,这杨守文如此品性,何以又会重伤?”   上官婉儿叹了口气,“说来,也是这孩子命中多难。   据说他出生不久,母亲就故去了。之后浑浑噩噩十五载,世人皆以为他患了痴症。”   “慢着!”   武则天一对柳眉竖起,眼中闪过一抹戾色。   “既然痴症十五载,也就是说他并未就学,他那些文章又从何而来?”   “据杨承烈说,郑娘子死后,便托梦于杨守文身上,并在冥中倾心教导,才有杨守文如今的才学。”   “这种话,你相信吗?”   上官婉儿想了想,用力点头道:“婉儿相信。”   “为什么?”   “不为什么,若非郑娘子冥中授业,那杨守文又怎能有此才学?   据杨承烈说,郑娘子病故前,看得最后一本书是《文心雕龙》。而杨守文恰恰最后学得也是《文心雕龙》。况且,若杨守文背后真有人捉刀。能写出《爱莲说》这样文章的人,又岂是那种甘于捉刀之人?除了郑娘子冥中授业之外,别无解释。”   说得很有道理!   武则天听罢了上官婉儿的分析,颇以为然。   她从汤池里站起来,缓缓走上池案。   上官婉儿连忙也起身上去,自有那宫女上前为两人擦拭身上的水渍,而后换上衣裳。   武则天走进了汤池旁边的亭子里,在里面坐下。   “婉儿,你接着说。”   上官婉儿应了一声,在武则天身前坐下,取了一枚浆果递给武则天,然后轻声道:“前几日寒食,杨守文随父一同登山。据说,他还写了一部异志,杨承烈抄录下来之后,在郑娘子坟前烧了。而杨守文,更在郑娘子坟前,即兴作了一首请明诗。”   “念。”武则天接过了浆果,含在口中。   上官婉儿想了想,轻声背诵道:“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芜自生愁。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篙共一丘。”   武则天听完,猛然倒吸一口凉气。   “这孩子,好大的怨念。”   她隐隐猜出,杨守文之所以作出这首诗,很可能与杨承烈隐居昌平,有莫大关系。   看起来,这里面有故事啊!   “就在他作了这首诗之后,突然有刺客来袭。   为首之人,就是那荥阳潘氏族人潘道子,而且还带了五十多人,围攻杨家父子……那潘道子就是潘华的父亲,他为了泄愤,竟刀劈郑娘子的墓碑。杨守文当时为保护郑娘子墓碑,以至于身上多处受伤,最后怀抱墓碑,昏死在了墓碑之前。” 第二百二十一章 太子不贤(上)   这一夜,武则天彻夜难寐。   她的睡眠质量一直都很好,但今天晚上却始终进入不得梦想。   脑海中,会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个柔弱的背影铺在墓碑上,浑身上下是鲜血淋漓。   好不容易睡着了,她却又梦回十数年前。   她梦到了先皇,也就是高宗李治,梦到了程务挺,梦到了裴炎,梦到很多很多她几乎快要遗忘的人。杨承烈,也是其中之一。说实话,武则天对杨承烈的印象不是很清晰。之所以能记得杨承烈,更多还是因为他那句‘若死了便吃不得酒’。   不过,武则天对杨承烈的妻子却印象深刻。   那是一个如同精灵般的可人儿,不禁是长的姿容秀美,而且那满腹的才华令武则天感到吃惊。   犹记得当时她见过郑娘子后,曾对身边人道:若郑三娘身为男儿身,将来即便不能出将入相,也会成为一个名冠京华的名士。   只可惜,那一次相见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郑三娘。   一晃十几年过去,武则天本已经忘记了郑三娘其人,可没想到今晚却又浮上心头。   情怀这玩意,很难说的清楚。   你不在意的时候,情怀就什么都不是。   可当你在意的时候,情怀就变成了一种弥足珍贵的回忆,变成了刻骨铭心的追思。   这一夜,武则天翻来覆去,一直到天明。   ……   第二天,武则天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   但凡熟悉她的人,都可以感受到从武则天身上散发出来的冰冷气息。   在这种时候,甚至连狄仁杰也不敢随便开口,整个朝会之上,所有人都胆战心惊。   朝会结束之后,武则天便回到了上阳宫,登上浴日楼。   已经进入了暮春,清晨一场靡靡细雨过后,垂落满员桃杏凋零,入目尽是绯红粉白。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直让人感觉很舒服。   但是武则天却感觉有些不太自在,坐在书案后,魂不守舍,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启禀大家,狄国老求见。”   门外,内侍传来通禀。   虽然心情不是很舒畅,可听到是狄仁杰求见,武则天还是打起精神,沉声道:“有请国老。”   不一会儿的功夫,门外传来脚步声。   紧跟着,狄仁杰从外面走进来,在书案前躬身一揖。   “臣狄仁杰拜见大家。”   “怀英,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无需客气。”   武则天说罢,看了狄仁杰一眼。   这个记忆中相貌堂堂,留着一部美髯的俊美男子,如今却已是满头白发,身体略显佝偻,透着垂垂老矣的暮态。这让武则天的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别样的情愫。   这情愫,无关男欢女爱,更多是一种人到暮年,对往昔的追思。   狄仁杰比武则天小六岁,出生于贞观四年。早年间考中明经科,得阎立本推荐,担任并州都督府法曹。再后来,他出任大理寺丞,一年之内判决了大量积压案件,涉及一万七千余人,却没有一个人喊冤。也正是从那时起,武则天知道了狄仁杰。   垂拱二年,狄仁杰出任宁州刺史,政绩卓著。   当时有监察御史郭翰在奏疏中禀报说:我一进入宁州,就知道了狄仁杰是个好官。   也因此,狄仁杰被征拜冬官侍郎,正式被武则天重视。   此后,越王李贞起兵,狄仁杰为近千人求情,坚决不肯判决死刑,得到武则天的欣赏。而后他不惜触怒宰相张光辅而斩杀了在战后大肆骚扰百姓的军士,以至于被贬为洛州司马。天授二年,武则天登基,并提拔狄仁杰为风格鸾台平章事。   然而没多久,他又被来俊臣诬陷,虽最终得以洗刷冤情,却被贬为彭泽县令……   直到万岁通天元年,契丹人作乱。   狄仁杰临危受命,出任幽州都督,很快使幽州恢复了秩序,也因此再次成为鸾台侍郎。   这一晃,过去多少年了?   武则天心里很清楚,狄仁杰并非忠于她。可是与其他的大臣不同,他虽然并非忠于自己,可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尽心尽力。这武周的江山,也有他狄仁杰的心血。   想到这里,武则天幽幽一声叹息。   “怀英,你的病可大好了?”   “回禀大家,老臣的病算不得什么,有劳大家担心,实老臣之过。”   “怀英啊,朕说过,咱们两个这里说话,不需要像在朝堂上那样,一板一眼的……你看,你如今须发皆白,尽显老态。要说起来,你比朕还小一些,却变得如此苍老,朕心里不太舒服……你可要保重身体,朕将来需要你的地方,还有很多。”   武则天这一番话,让狄仁杰有些发懵。   朝会时,看武则天的样子,似乎心情不佳,怎地突然间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呢?   “大家,老臣今日来,是与大家商议梁王和太子联姻之事。”   “哦?”   武则天顿时来了兴致,整个人看上去好像也精神了不少,看着狄仁杰道:“你去过东宫了?”   “是。”   “那太子怎么说?”   “太子对婚事并无异议,甚至还很高兴。”   武则天听了也很高兴,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变得多了,朝会时表现出来的那种清冷,好像减弱不少。   正在这时,门外内侍再次禀报:“大家,太平公主求见。”   “太平怎么来了?快让她进来。”   太平公主是武则天的小女儿,武则天对她,也是一直都很疼爱。   可狄仁杰心里却没由来的咯噔一下,他有一种预感,太平公主似乎有些来意不善。   理由?   他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但他又不能阻止太平公主觐见,这心里顿时变得忐忑起来。   噔噔噔!   屋外脚步声响起,一阵香风袭来,紧跟着就见一个宫装美妇从门外飘然走了进来。   “咦,狄国老也在吗?”   太平公主已近四旬年龄,却仍旧是一副小女儿的模样。   她云鬓高耸,肌肤柔嫩,五官精致,眼眉间竟依稀有几分武则天年轻时候的模样。   走进来之后,笑嘻嘻与狄仁杰打招呼,然后又向武则天一福。   “太平见过大家。”   言语中,带着几分调皮之色,令武则天的心情顿时大好。   她今天本就有些情怀,如今先是听狄仁杰说起了武、李联姻顺利,又看到太平公主那娇媚的小模样,自然也就越发高兴。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太子不贤(中)   “太平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朕呢?”   “大家这话怎说得,好像太平不孝顺一样。”   “哈哈哈,那是朕的错,竟冤枉了我家太平……你来的正好,狄国老刚才正在和朕说起你兄长家的事情。前些日子,梁王找到朕,说是想要与太子家结为亲家。   朕便拜托了狄国老代为说媒,如今太子那边也同意了,朕正想要与太平商议此事。”   太平公主闻听,露出了疑惑之色。   “太子和梁王联姻,这可是一桩好事。但不知,梁王欲和太子家哪位联姻呢?”   “哦,梁王的意思是,魏王故去,其长子已经长大,想要迎娶太子家的永泰郡主。”   “国老说的是仙蕙啊,永泰花容月貌,继魏王倒是好福气。”   太平公主对这桩婚事,似乎并不是很在意,只笑着道了一句。   “是吗,朕也觉得,继魏王能娶到永泰,的确是福气。”   武延基是个大老粗,喜欢舞枪弄棒,不喜文墨。不过呢,人还算比较憨直,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而永泰郡主李仙蕙则是个柔弱女子,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两人结合,倒也能互有补益。   “此外,梁王次子武崇训,也就是高阳郡王。   如今业已成丁,欲求婚于太子膝下四女安乐公主。太子对这桩婚事,也颇为赞成。”   出人意料的是,太平公主并没有回应。   非但没有回应,她甚至蛾眉倒蹙,露出一种疑惑之色。   “太平,你觉得如何?”   “裹儿美艳,冠绝京华,而且今年已满十四,的确是到了成家的年纪。   可是大家,太平却以为这桩婚事不妥。如果太子答应了这桩婚事,只能说明太子的德行有亏。若传扬出去,只怕对太子不利,弄个不好还会连累大家,请大家三思。”   “太平,你说什么?”   武则天闻听,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怒火。   这两桩婚事中,说实话武延基和李仙蕙的婚事不过是个搭头,武则天并不是很看重。原因嘛,她一直不喜欢武延基,否则也不会给他一个‘继魏王’的头衔;而李仙蕙呢?那孩子的性子太闷,不喜欢说话,更不得讨人欢喜,武则天也不在意。   她真正看重的,还是武崇训和安乐的婚事。   武三思尚在人世,武、李联姻,若有朝一日她离开人世,凭武三思的手段,也能保得武家周全。如果这桩婚事不能成的话,武延基和李仙蕙的婚事,也就不再重要。   “公主请三思,何以太子答应了婚事,便是他德行有亏?”   太平公主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怒色。   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仿佛自言自语道:“我就说呢,怎么会突然间发生那种事情?”   “太平,有话直说。”   “大家,太平今日,要参太子一本。”   “啊?”   “太平参太子的便是,太子德行有亏,一家女两家许且不说,而且还为了能够与梁王结亲,更派人刺杀亲家。此等作为,若传扬出去的话,我李家当颜面无存。”   狄仁杰激灵灵一个寒蝉,扭头骇然看着太平公主。   李显可是你哥哥,你这么说,岂不是想要置太子于死地?   “公主,你说的可当真?”   “当真。”   “那你可知道,太子之前将安乐许配何人?又是何时许婚?可有证据?”   此时,武则天也露出紧张之色。   如果太平公主说的是真的,那她可就太小看了李显。原以为李显是个糊涂蛋,但至少还算仁厚。可如果他为了和梁王结亲,不惜刺杀亲家,那他的品性可就有问题了。   “来人!”   “奴婢在。”   屋外,有内侍匆匆进来。   “立刻宣太子觐见……传朕旨意,浴日楼三百步之内,不得有任何人走动违者格杀勿论。”   武则天的心中,升起一股怒气。   她觉得,自己被李显给骗了。   狄仁杰则看向了太平公主,嘴巴张了张,但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太平公主倒是显得很悠闲,非但没有半分紧张,反而很轻松。她脸上仍带着些许怒意,在武则天书案前的一张锦凳上坐下,甚至还从书案上端起了一杯蜜浆水。   大约半个钟头,李显急匆匆跑了过来。   他衣冠有些不整,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看到他那副模样,太平公主的脸上顿时露出不屑之色。   而李显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进来后见狄仁杰也在,脸上随即浮现出了喜色。   “太平也在啊。”   他向太平公主打了个招呼,而后上前向武则天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儿臣拜见大家。”   武则天则一手扶案,身子前倾,凤目圆睁,目光灼灼凝视着李显。   李显一开始还没什么感觉,可渐渐的,他有些发毛了,站在那里竟有些手足无措。   “太平,把你刚才说的事情,与太子当面对质。”   “是。”   太平公主欠身一揖,站起来便走到了李显的面前。   李显有些糊涂,看着太平公主,疑惑问道:“太平,你要和我对质什么?”   太平公主则冷笑了一声,“太子,太平在外面听到了一些传闻,所以想要请教太子。”   “请教不敢当,你听到了什么。”   李显露出茫然之色,搔搔头,疑惑不解。   “太子,我听说你要与梁王结亲?”   “啊,太平你也听说了?呵呵,是有这么一件事情,我还说等向大家禀报之后,再与你说呢。”   李显脸上顿时浮现出笑容,连连点头。   太平公主却脸色一寒,“那太平就要请教,你要把膝下哪位公主,许配给梁王之子?”   “是安乐啊,她已经十四了,正好可以成亲。”   “那太平再请教,安乐此前可有婚约?”   “婚约?”   李显一下子懵了,他感觉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于是忙扭头向武则天看去,却见武则天面沉似水;再看向狄仁杰,发现狄仁杰的脸色好像也不太好看。他胆子本来就不大,一下子就乱了方寸,说起话来,更结结巴巴,“太,太,太平,你开,开什么玩笑?裹儿此前一直,一直,一直随我在房,房,房陵,哪来的婚约。”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太子不贤(下)   太平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可是太平却听说,裹儿出生时,就有了婚约。”   “啊?”   李显双手捂面,用力搓揉了一下,眼中尽是迷茫之色。   “太子,太平再与你提个醒,嗣圣元年,均州武当山下,不知太子是否还记得呢?”   一段几乎已经遗忘了的往事,蓦地浮现在李显的脑海中。   那一年,他被贬均州,不久之后又被贬去了房陵。当时的他,惶惶如丧家之犬,身边甚至没有多少家臣护卫。在去房陵的路上,他途经武当山下,遭遇了一场伏击。   那场伏击,令他后来大病一场,几乎因此而丧命。   而在那之后,李显更努力的想要把那段经历忘却,一晃十五年,整整十五年了……   那个白发如雪,衣袂飘飘若神仙般的老人。   那个坐在老人背上背篓里,若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那天,裹儿在车中降生。当时连个接生的稳婆都没有,裹儿出生的时候,甚至连襁褓也找不到。那个小娃娃把身上的棉衣脱下来,将裹儿包裹住……一晃十四年,整整有十四年了啊……   “太子,想起来了?”   太平公主那冷幽的声音,在李显耳边响起。   他抬起头,眼中泪光涟涟。   “太平,若你不提此事,我真的都要忘记了。”   说罢,他转身,声音哽咽道:“母亲,还请原谅儿臣不孝,时隔十四年,儿臣,儿臣,儿臣都忘了这件事情。太平说的没错,十四年前,裹儿出生,儿臣就为她定下了一门亲事。”   李显的这个回答,让武则天和狄仁杰都沉默了。   武则天静静看着李显,她想要知道,李显是真的忘记了?亦或者是在她面前做戏?   “忘记了?”   太平公主嘿嘿冷笑,“太子怕不是忘记了,是不愿意再认那一门亲事吧。”   “太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太平公主脸上的冷意越来越浓,冷声道:“太子如果忘记了的话,又何必派人前去刺杀?”   “什么?”   李显激灵灵一个寒蝉,健步上前,一把就抓住了太平公主的胳膊。   “太平,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太子!”   这时候,武则天突然开口,语气阴冷道:“你不会是想告诉朕,你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吧。”   “儿臣不知,儿臣真的不知啊。”   李显很激动,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口吻吼道:“母亲,当日儿臣接到母亲的旨意,命儿臣从均州前往房陵闭门思过。在路过武当山的时候,儿臣突然遭遇一队刺客的袭击,儿臣的卫队死伤惨重。当时正好有一位老神仙从武当山上下来,看到儿臣遇险,便仗义出手,赶走了那些刺客。裹儿也就是那天,降生在路边的车上。   那时候,儿臣身边甚至连一件为裹儿御寒的衣物都没有,还是那老神仙身边的小仙童从身上脱下了棉衣,为裹儿包裹御寒。裹儿的名字,也就是因此而得来。”   “有这种事?”武则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李显是她的儿子,他没有做好皇帝,她把他罢黜,赶去了均州,后来又欠房陵,那都是她的主意。她是母亲,同时又执掌天下,她有权力决断李显的任何事情。   可是她却不记得,她派人刺杀过李显。   而且她若要李显死的话,何需刺杀,只要一道诏书即可。   谁,是谁要刺杀李显?   武则天的脸色非常难看,不过内心里对李显,已经有所原谅。   “太子,为何没有听你说过此事?”   李显深吸一口气,苦笑道:“那次遇到刺杀后,儿臣一病大半年,到了房陵之后,更担心因此而惹来母亲的怒火,所以就没有禀报。之后,儿臣也都在尽力遗忘此事。”   他说完,又转向了太平公主。   “太平,你告诉我,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我后来曾派人去找他们,可是他们却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怎么也找不到。那几年,我每天都在想那位老神仙,想那个小仙童……你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滋味。我想要报答他们,可是却不知道他们的下落。没想到,没想到他们都还活着?”   说着说着,李显声泪俱下,竟忍不住蹲下来。   武则天犹豫了一下,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了李显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以她七十五年的阅历,她分辨得出,李显是真是假。   “太平,你接着说。”   太平公主看着李显这副模样,心里也有些难受。   不管怎样,他是自己的兄长啊……   可是,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心软。李显绝不是一个合适的帝王,如果他和武家结亲,日后势必会被武三思所控制。这,绝不是太平公主想要看到的结果。所以……   太平公主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太子说不知道他们的下落,可是太平却听说,太子派人前往荥阳刺杀他父子。”   “我没有,我没有派人刺杀他们……太平,你说他们在荥阳?”   武则天听到这里,眉头一蹙。   一个名字,在她脑海中浮现,那瘦弱的身影,好像在她眼前晃动。   “太平,你说的那家人,不会是姓杨吧。”   太平公主一愣,扭头向武则天看去,“大家也知道此事?”   “姓杨,没错,就是姓杨!”李显却突然间疯魔了一般,大声喊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杨守文!那小仙童就叫杨守文,我想起来!当时那老神仙叫他做阿閦奴。   母亲,儿臣都想起来了!”   果然是他!   武则天一时间沉默了。   半晌后,她轻声道:“太平,你说的那家人,是不是就是从昌平迁来荥阳,此前昌平之战中,曾立下赫赫战功,但最终却没有出现在奏疏里的昌平县尉杨承烈?”   “母亲!”   李显脑袋嗡的一声,闪过了一道灵光。   这件事他也知道,当时说起杨承烈杨守文父子的名字时,他还觉得有些耳熟来着。   蓦地,他向狄仁杰看去。   却见狄仁杰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   而武则天那双凤目更眯成了一条细线,若仔细看时,会发现那眸中冷芒闪闪……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   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篙共一丘……”   武则天突然间仰天大笑,眼角更闪烁着一抹泪光。   “哈哈哈,朕当真是老了,以至于谁都想来哄骗朕……朕就说嘛,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哪里有这般悲愤的情绪。士甘焚死不公侯,士甘焚死不公侯啊!真是有趣。”   “母亲,你在说什么?”   武则天没有理睬李显,而是看着太平公主。   “太平,你可知道这首诗吗?”   太平公主这心里,没有来得咯噔一下,强笑道:“太平当然知道,这就是那杨守文所作。”   “太子,你明白吗?”   武则天又看向了李显。   只是李显却露出茫然之色,轻轻摇头。   “朕就知道你不明白,不过朕也是方才才弄清楚了!   怀英,安乐和高阳郡王的亲事先放一放,朕想要见见这个士甘焚死不公侯的杨兕子。传朕口谕,着荥阳刺史追查杨家父子被刺一案,若有牵涉其中者,严加询问。   朕也想要知道,到底是谁要刺杀那父子……昨日婉儿与我说,一个区区潘道子就调集了五六十个刺客围攻?呵呵,此事若非潘家在后面指使,那就是另有别情。   怀英,你派人去荥阳,把杨家子给朕接来洛阳。朕也想看看,在朕的眼皮子下,谁想要杀他。也许朕真的老了,以至于有些人似乎都忘记了朕的手段。”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东宫(上)   丝丝凉风偶尔夹着几点雨星飘落,落在李显的脸上。   站在上阳宫外,他显得那样失魂落魄。暮色笼罩皇城,使得皇城内光线非常昏暗。   李显深吸一口气,浑噩噩的大脑慢慢清晰起来。   这时候,从上阳宫中驶出一辆马车,在李显身边停下。   车帘挑起,露出太平公主那张妩媚娇靥,她看了一眼李显,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太子,可要我送你一程?”   太平公主可说是这皇城中,少数几个能够乘坐车驾的人。   李显扭过头,目光颇有些复杂的看了太平公主一眼,而后强笑道:“我想一个人走走,就不劳太平了。”   言语中,不再似早先那样亲切,透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李显为人糊涂,又胆小懦弱,却不代表他是傻子。   而太平公主浑不在意他的这种表现,只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太子就多保重。不过太平有一句话,也许不当说,但不吐不快。太子不仅仅是天下的太子,更是东宫的太子。这东宫之中,若太子说话算不得数,母亲一定会觉得很不高兴。”   “你……”   “言尽于此,太子保重。”   太平公主说完,车帘落下。   马车沿着曲折的石径向外驶去,很快便消失在暮色之中。   而这时候,狄仁杰正慢慢走出上阳宫。宫门外有等候他的马车,他看到了李显,犹豫一下之后走上前,沉声道:“太子不必忧心忡忡,荥阳的事情,老臣相信与太子关系不大。只是和梁王的婚事,恐怕会有波折,老臣实在不宜继续参与其中。   方才圣人已经下旨,命狄光远领右监门卫一折冲前往荥阳,接杨家父子前来。   老臣以为,此事不会再生波折,但太子最好是尽量处理清楚家事,免得再有麻烦。   你要知道,圣人睿智,并不是那种容易被糊弄的人。有些事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想说出来罢了。今天的事情,圣人已经给太子留了颜面,还请太子勿怪圣人。”   李显,虽是太子,但位子并不稳固。   狄仁杰不希望再生波折,更不想李显和武则天之间产生误会。   李显轻轻点头,道:“国老放心,我清楚母亲的苦心……只是我太笨,所以……我会好好处理这件事,以后绝不会再给国老增添麻烦。”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半晌后,他结结巴巴问道:“国老,敢问杨家父子为何会流落昌平?”   “这个……”狄仁杰苦笑着摇摇头,“当年的事情,老臣并不清楚。但想来这其中一定存在什么误会,否则那杨守文也不会作出‘士甘焚死不公侯’的悲烈之语。   太子仁德,老臣也不相信太子会做出过分的事。但有的时候,并不是太子可以做主。”   “那……”李显吞了口唾沫,轻声问道:“他们来了之后,会安排何处?”   狄仁杰笑着摇摇头,“此事自有圣人决断,恕老臣也不太清楚。”   “好好照顾他父子,我欠他父子良多。”   “老臣明白。”   狄光远就是狄仁杰的次子,天授二年曾是光州司马,不过从万岁通天元年后,便辞去了官职,跟随狄仁杰左右。毕竟,狄仁杰年纪大了,身边也需要有一个人照顾。狄光远的才干算不得出众,如果和狄光嗣,也就是狄仁杰的长子相比,相差甚多。   但他心细,而且身手不弱。   如今,狄家外有狄光嗣支撑局面,也不需要狄光远去奋斗。   他只要照顾好狄仁杰,比什么都强。而且,自从他辞官之后,身上虽没有什么职事官,可是却挂了一个散朝大夫的从五品下的散职。对狄光远而言,这已经足够。   这次武则天让狄光远前去,说明她已经有了提防之心。   李显又拜托了几句,送狄仁杰上车,目送马车离去之后,才长叹一声,返回东宫。   回到东宫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原本只是几点雨星,此刻已变成了靡靡细雨。   东宫大殿里,灯火通明。   从大殿里传来了一阵阵欢笑声,却让李显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   “太子到!”   大殿外,内侍高力士高声呼喝,大殿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韦氏正陪着一个美妇人说笑,看她的模样,颇有些阿谀之色。而在旁边,还坐着两个少女,和两个少年。少女赫然正是李仙蕙和李裹儿,而少年则是皇太孙李重润和李显三子李重俊。   李显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外面走进来,衣服湿漉漉的。   他是从上阳宫一路走过来,虽然有随从要为他打伞遮雨,却被他给赶走了。   “上官舍人也在啊。”   “婉儿参见太子。”   那美妇人,正是上官婉儿。   她看到李显走进来,忙站起身,欠身一福。   李显摆了摆手,便径自走到了大椅上坐下。   “太子何以如此狼狈?那奴婢们便是死人吗?怎地就不知道为太子遮雨?   高力士,还不去伙上让人煮些姜汤为太子驱寒?来人,给太子那一身干净的衣服来。”   而李显却没有回应,只闭着眼睛,仿佛老僧入定。   见此情况,上官婉儿立刻明白了李显的意思,他这是在送客呢。   “太子如此疲惫,婉儿就不打搅太子休息了,先行告辞。”   “上官舍人慢走。”   韦氏也觉察到,李显的状态不太正常,连忙答应道。   李显睁开眼,朝上官婉儿微微一笑,“上官舍人慢走,外面下雨,路上还请小心。”   “有劳太子牵挂。”   上官婉儿笑了笑,便起身告辞离去。   她这一走,李重润几个孩子也想要离开,却听李显道:“大朗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   李裹儿今天,却是一身女装。   她身着一件白色的袄裙,外面是一件杏黄色的半臂,头上戴着一个束发金环,看上去颇有几分异域风情。听到李显的话,她立刻扭头看向了李重润,而后一吐小香舌。   那意思是说:大兄,你完了,老爹肯定没好事。   而李仙蕙在一旁看到,则不禁虚掩朱唇,露出了笑容。   说起来也挺有意思,李显长的不怎么地,可是这几个儿女,男的俊俏,女的美丽,好像是只继承了韦氏的容颜。而李重俊呢,则朝着李重润一歪头,示意你好自为之。   李重润觉得心里有些发毛,但又不敢出声。   “爱妃,你也留下。”   这时候,有内侍取来了一身干爽的衣服,走上来替李显换下那件半湿的外裳。   “传我旨意,银安殿百步之内不得有人靠近。”   “喏!”   大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东宫侍卫很快就把银安殿包围起来,一时间戒备森严。   “父亲这是怎地了?”   李裹儿本来已离开了银安殿,可是看到这种状况,顿时来了好奇心,停下脚步。   “裹儿,走啊。”   “三姐,这是怎么回事?父亲怎么封锁了银安殿?”   李仙蕙峨嵋微蹙,对自家这个好奇心很重的妹妹颇有些无奈。   说来也有趣,李显膝下九个女儿,其中韦氏占了四个。李仙蕙比李裹儿大了一岁,两人的性格完全不同。李仙蕙娴静,喜欢看书,喜欢弹琴,喜欢下棋……颇有些后世文艺女青年的范儿。为人好多愁善感,有时候甚至会为一朵花的凋零而流泪。   可是李裹儿呢,却是个活泼好动,好奇心很重的女孩子。   她喜欢舞枪弄棒,好穿着男孩子的衣服四处溜达,喜欢抱打不平。本来,应该是作为姐姐的李仙蕙照顾李裹儿。可事实上,在更多时间里,是李裹儿照顾李仙蕙。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东宫(下)   “裹儿,父亲肯定有事情与母妃商量,咱们别凑热闹。”   “为什么。”   李裹儿却撅起了嘴,小脸蛋嘟起来,很不高兴。   “你看父亲什么时候如此庄重?”   “所以我才好奇啊。”   “裹儿,别去添乱了……”   李仙蕙难得强硬了一次,抓着李裹儿的手往外走。李裹儿呢,则一步一回头,似乎那银安殿里,藏着很多有趣的事情。   ……   大殿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李显三人。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会儿看看韦氏,一会儿又看看李重润,让两人有点心慌。   “方才,母亲把我找去了上阳宫。”   就在韦氏和李重润快要忍耐不住的时候,李显突然开口道:“本来,狄国老做媒,想我将裹儿许配给武崇训。母亲也很高兴,可是太平却突然提起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李显目光陡然锐利起来,盯着韦氏道:“我问你,杨承烈父子,你还记得吗?”   “啊?”   韦氏乍听这名字,一下子慌乱起来。   “我再提醒你一下,十五年前武当山下,解救我一家的那位老神仙和那位小仙童。”   “太子……”   “我今天听到了一个消息,那位老神仙救下我们之后,却不知为何,后来流落幽州,在昌平隐姓埋名整整十五年。我很奇怪,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臣妾……”   “皇太孙。”   “儿臣在。”   听到李显叫自己的名字,李重润激灵灵一个寒蝉,连忙躬身上前。   要知道,李显在私下里,都是唤他做‘卢舍那’,却从没有像今日这样,叫他‘皇太孙’。   “去年你在邺县,对吗?”   “是。”   “狄国老要你熟悉公务,所以把你安排在军机房,处理往来战报,对吗?”   “是。”   “那就是说,你可以看到各地送来的战报。”   李重润吞了口唾沫,感觉呼吸有些困难。   韦氏见状,连忙起身想要阻拦,却见李显眼睛一瞪,厉声道:“爱妃,你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臣妾……”   李显没有在理睬韦氏,而是轻轻揉着太阳穴,陷入了沉思。   “狄国老身体不好,不可能总在军机房内。而你在军机房里地位超然,那些文吏处理完的公文,会先交给你来审阅。于是,你看到了杨家父子的名字,就想到了一些事情。而后,你把那公文藏起来,以至于连狄国老都不知道有这两父子。”   “儿臣……”   “好了,你先不要回答。”   李显说完,没有再理睬李重润,而是向韦氏看去。   韦氏心中叫苦,心道:太子今日怎地给我如此可怕的威压?而且他头脑竟如此清晰?   李显糊涂,却不是傻子。   之前在浴日楼里,之后在上阳宫外,不管是太平公主还是狄仁杰,在明里暗里都点了他一番。如果这样子李显还不明白,那他就真的是傻子了。他性子懦弱,却是知道感恩的人。若是他不想关心的事情,你怎地点醒他,都未必能有用处。   可若他想要关心,那脑袋就会变得非常清醒。   “爱妃!”   “臣妾……当日武当山下,咱们逃出生天后,太子因受到惊吓,便一病不起。臣妾不敢在路上耽搁,于是就催促车马赶往房陵。只是没等我们抵达房陵,均州刺史就派人前来询问。太子当清楚,那天刺杀我们的是什么人,而且还死了武荣。”   “没错!”   “武承嗣狼蝎之心,若他知道武延荣死了,绝不会善罢甘休。   但臣妾也知道,他一定不敢再明目张胆的行刺,可是有千日做贼,却没有千日防贼。臣妾担心武承嗣会找太子报复,无奈之下便告诉均州刺史,那刺客就是……”   韦氏话说到这里,突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你把老神仙出卖了?而且还诬告他是刺客吗?”   李显一下子反应过来,长身而起,怒视韦氏。   韦氏连忙跪下,凄然道:“臣妾也是无奈之举,若不如此,那武承嗣焉能善罢甘休?”   “可是你也不能……”   李显气得浑身直打哆嗦,指着韦氏半天说不出话。   “父亲息怒。”   “息怒,息怒,我怎能息怒。”李显怒声道:“你知道,你母亲也知道,偏偏我不知道。我就说,我后来派人去均州寻找老神仙的时候,老神仙一家却不知下落。   当时我还以为……没想到是你们搞的鬼。”   关我什么事,那时候我才多大?那是娘亲做的决定啊。   李重润觉得好生委屈,但又不敢辩驳。   他看得出来,李显是真生气了!   “臣妾该死,但臣妾这样做,都是为太子着想,绝无半点恶意。   咱们到了房陵之后,臣妾还托人去打听他们的下落,想要帮衬一下。只是没想到他们竟跑去了幽州。”   内心里,韦氏破口大骂:你们既然已经跑了,干嘛不老老实实呆在昌平,却要跳出来立功呢?   李显闭上眼,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   “好,当初的事情,我可以算作你迫不得已。   可我问你,杨家父子为了我们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他们从昌平逃到了荥阳,就是不想与我们发生牵连,可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们?竟狠心派人,前去刺杀他们?”   “啊?”   韦氏闻听顿时愣住了。   片刻后,她大声叫屈道:“太子,臣妾没有派人刺杀啊。”   “你还骗我!”   李显厉声道:“此前阿閦奴在洞林湖畔揭露了荥阳潘家子潘华盗窃了贺知章的诗,以至于被潘家人打死。之后,也就是在寒食日,杨家父子去广武山为郑三娘上坟的时候,却遭遇潘家人的袭击。本来,我也以为是潘家所为,可太平却说,潘家并没有指使潘道子这样做,而潘道子不过是潘家的一破落户,何以能聚集五十多人参与刺杀?”   “这个,臣妾不知。”   “你不知道?那我问你,那些刺客的手里,何以有东宫军械。”   “啊?”   韦氏一听,顿时懵了。   而李重润也反应过来,大声道:“父亲,这是栽赃,栽赃。   如果孩儿要派人杀杨家父子,怎可能会用东宫军械?这不是明摆着有人在栽赃吗?”   “哈,你也知道是栽赃。”   李显深吸一口气,颓然坐下来。   “我知道,我德行不足以为太子。   这次能够成为太子,说穿了完全是母亲的心意。但我知道,我这个太子很多人都不服气。太平不服气,八郎也不服气,甚至包括那武三思,也不太认可我这个太子。   我问你们,阿閦奴的事情,你们告诉过什么人?   亦或者说,当年我与老神仙定亲,把裹儿许配给阿閦奴的事情,你们告诉过谁?”   韦氏和李重润面面相觑,齐刷刷摇头。   “这种事情,妾身又怎会说出去?”   “那太平怎么会知道?我都已经忘记了的事情,结果却被太平提醒,若没有人告密,那可真的是怪了。   还有,那批东宫军械是怎么流出去的?   这些事情,我希望能够得到答案……母亲已经命狄光远率右监门卫一折冲前往荥阳,说是要把杨家父子接过来。我希望在杨家父子抵达之前,你们能够给我一个答案。   我要知道,我这东宫之中到底还有多少奸细?”   “臣妾(孩儿)明白!”   李显说完之后,便闭上了眼睛。   韦氏所做,虽然超出了他的底线,可他知道,韦氏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着想。   只是……   李显感到很疲惫,同时又感到羞愧。   杨承烈父子很快会来到洛阳,那么到时候,他又该如何面对那一对父子呢?   一想到这些,李显就有些茫然了。   ……   银安殿外的角落里,一个黑影越过栏杆,消失在花丛中。   阿閦奴是谁?   他来洛阳,为何会惹得父亲如此失态? 第二百二十六章 那年十八(一)   三月十六,距离寒食日已经过去很多天。   不过,这天气却始终不见好转,连续十几天的靡靡细雨,让人的骨头缝子里都带着一股子潮气,一动就嘎巴响。终于,雨停了,太阳也出来了,阳光普照大地。   石城山的桃花、杏花被雨打风吹落,狼藉一片。   远远看去,整个环翠峪都好像被漫山遍野的绯红粉白覆盖,令人更添了几分惆怅。   “兕子,小心点。”   杨氏慢慢松开了杨守文的胳膊,见他撑着一对拐杖,缓缓从客厅里走出来。   阳光照在身上,好舒服的感觉。   杨守文在门廊上架拐站立,仰起头颇有些贪婪的呼吸着空气。   嗯,这是阳光的味道!   自从杨守文受伤之后,这小院里就变得热闹了。   本来,杨氏和杨茉莉住在这里,再加上一月和小金,以及悟空四只狗,一只海东青,还不算特别拥挤。可是在阿布思吉达从荥阳返回之后,二话不说就搬过来。   这一来,三间厢房满满当当,全都住下了人。   海东青和悟空它们,在经过了最初的敌视之后,关系变得缓和了一些。   可无奈有那么一只调皮的猴子,整日里上蹿下跳。小金似乎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它并不得杨守文太多的待见。可是,它却是一月最熟悉的伙伴,也让它找到了靠山。   杨守文很疼爱一月,杨氏也是如此。   仗着有一月撑腰,小金就变得有些掌控起来。   这不,它居然跳到了悟空的背上,揪着悟空的耳朵,吱呀叫个不停。可悟空是什么来历?那是杨守文的嫡系!而且,它还有三个兄弟,又怎可能坐视老哥被一只猴子欺负?好吧,虽然它们老哥霸占了小金祖宗的名头,可这种事帮亲不帮理。   于是乎,八戒三个就跟在悟空左右,想要把小金干掉。   悟空更是使出了各种招数,但却甩不掉小金。   小金太机灵了!   要知道,它原本是把戏团的首席,受过专门的训练……猴子叫,獒犬吠,闹得这小院里鸡飞狗跳。杨守文本来打算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可是见此情况,顿觉闹心。   “大玉!”   他嘬口一声呼哨。   原本在树上看热闹的大玉,听到杨守文的命令,立刻俯冲下来。   这一下,猴子慌了。   它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从悟空身上跳下来,慌不择路便跑到了门廊上。可是,吉达正在做水勒缰,它想要从吉达身边逃走,却弄乱了吉达摆放在身边的工具。这一下却惹怒了吉达,探手一把就抓住了猴子的脖子向外一丢,正好落在了杨茉莉的头上。   杨茉莉呢,此时正美滋滋拿着一根油亮的鸡腿,那猴子抱住了他的脑袋,让他失手就把鸡腿掉在地上。   这可是一个视食物如生命的家伙!   “小金!”   杨茉莉怒吼一声,就要去抓猴子。   那猴子一见,连忙夺路而逃。它终于看到了一月,连滚带爬的向一月跑去。可没等它靠近杨氏,一只大手就抓住了它的脖子。猴子在空中吱呀乱叫,似乎是向一月求援。不过,它那狼狈的模样,却惹得一月呀呀直笑,眼睛更笑出来两个月牙。   杨守文一只手抓着它的脖子,恶狠狠道:“杨茉莉,把它给我丢出去。”   这混帐东西太闹腾了,闹腾的连狗都嫌弃。   小金这下子老实了……它在杨茉莉手里发出了哀鸣,眼巴巴向杨氏看去,还做出了难过的表情。   杨氏忍不住笑了,抱着一月走上前。   “杨茉莉,把它交给我吧,我带你去拿吃的。”   杨茉莉看了杨守文一眼,见杨守文点头,便松开了猴子。   那猴子跐溜一下就爬到了杨氏的肩膀上,吱呀叫着,似乎是向杨氏诉苦。   “你呀!”   对猴子的调皮,杨氏也无可奈何,只能警告道:“这次我帮你,若下次再调皮,就等着让大玉收拾你。”   猴子似乎听得懂杨氏的话,连连点头,更抱着杨氏的脖子,把那猴脸贴过去。   那副贱模样,让杨守文又生出了想要暴揍它一顿的冲动……   ……   猴子被带走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宁静。   大玉重又飞到树上,而悟空四个则趴在小楼门口的门廊上晒太阳。   杨守文拄着拐杖走到吉达身边,疑惑问道:“大兄,你不是刚做好了一根水勒缰吗?”   吉达抬起头,露出灿烂笑容。   他比划道:这是给你的。   “给我的?”   吉达有一手制作水勒缰和马鞍的好手艺,据说是早年在老军客栈里,跟一个老匠人学的。   此前,他就为他的斧头做了一套马鞍和水勒缰,非常漂亮。   杨守文当时就想着要过来,但是却被吉达拒绝。   今天,吉达居然专门为他做水勒缰,倒是让他感到有些奇怪。   把自制的木拐松开,杨守文慢慢蹲下,在吉达面前做好。他从地板上拿起一根牛皮条,看了两眼忍不住道:“这牛皮不错啊,好像不是耕牛,更像是野牛皮,你哪里弄来的?”   纯正野牛皮!   吉达咧嘴笑了,放下手里的工具,朝着杨守文比划起来。   “你从潘家抢来的?”   吉达连连点头,又比划道:那天我摸进潘家,结果发现他们守卫很严,没办法下手。于是我就摸到了他们的仓库,在里面发现了这张野牛皮,然后就顺手拿走了。   “那你运气不错……慢着!”   杨守文突然停顿下来,指着吉达,一副恍然之色道:“大兄,你不会是前天晚上又跑去潘家了吧。潘家那场火,难道说不是走水,是你放火烧得吗?”   吉达咧嘴,笑得格外开心。   自从杨守文受伤,吉达跑去找潘家的晦气。   后来他被杨守文给找了回来,可是却不愿意就这么放过潘家。   这一下子,潘家就遭了殃……郑家和潘家开战,吉达经常跑去浑水摸鱼,还干掉了十几个潘家子弟。这也就罢了,他还经常会跑到潘家的祖宅里进行刺杀,闹得潘家鸡犬不宁。现在更厉害了,他似乎已经不在单纯的满足于杀人,还学会了放火。   杨守文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心里面却充满了感激。   他知道,吉达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他出口气。   沉默片刻,杨守文轻声道:“大兄,我知道你是想帮我报仇,可是那潘道子已经死了,你不要再去潘家杀人了!夜路走多终遇鬼,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我可不想幼娘还没有找回来,你却先出了事情……我要找回幼娘,还需要你的帮忙。”   吉达用力点点头,表示他晓得分寸。   有些话,说一次就足够了,说得多了,反而会适得其反。   杨守文很快就把视线转移到了吉达手上的水勒缰上,他慢慢站起身来,拿起拐杖。   “为什么大家今天都怪怪的?”   吉达要送他礼物,而父亲杨承烈一天都不见人。   往常,杨瑞和青奴都会跑来陪他聊天,可是今天也没有看到人影……还有,婶娘看上去也是怪怪的,神神道道不知道在做什么。杨茉莉要吃东西,自己去伙上就是。   反正伙上也有人,何必杨氏亲自带他前往?   不对劲,就是不对劲!   杨守文摇摇头,拄着拐杖便回到了小楼里。他身上的伤势大都已经结疤,只是腿还不太方便。颇有些吃力的上了二楼之后,杨守文便走进了书房之中。而今他的书房,和他刚来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不但配备了文房四宝等一应物品,原本空落落的书架上,也摆满了书籍。其中有绝大部分,都是郑镜思派人送过来的。   慢慢在窗边的围榻上坐下,杨守文铺开了纸。   《西游》已经写完了,下一步该写什么?   老爹不希望自己步入仕途,官场看样子是没希望了。既然如此,那就要另辟蹊径。   写作倒是一件很不错的选择,可问题是,该写什么呢?   水浒直接刨除,红楼他不喜欢。   剩下一部三国,可里面的人物实在太多,线索也很复杂,杨守文这心里面还有些踌躇。   嗯,好烦啊!   他靠着窗台,眺望环翠峪。   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他自言自语道:也许把那本书写出来,效果应该会很不错! 第二百二十七章 那年十八(二)   《茶经》:一之源。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   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蒂如丁香,根如胡桃。其字或从草,或从木,或草木并。其名一曰茶,二曰槚,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音chuan,三声)……   ……   杨守文所写的,正是中唐时期茶圣陆羽所作的《茶经》。   此时,陆羽应该还没有出生,所以杨守文把茶经写出来,可说是毫无压力。   在唐代以前,茶主要是用于药用,而非日常饮品。一直到陆羽写出茶经之后,茶这才逐渐形成了的体系,并且随着岁月的沉淀,演变为茶文化,甚至说是禅文化。   禅茶一体!   而事实上,早在唐代,茶文化就分为两个体系。   一个是陆羽的《茶经》,另一个则是在陆羽之后,由卢仝提出的修行茶,几近于禅文化。   唐代的日常,其实很枯燥,食用的饮品种类极少。   杨守文喜欢吃茶,偏偏时人却没有饮茶的习惯。而市面上所供应的茶,大多是生茶,没有经过加工炒制,主要是用来煎药,里面添加了乱七八糟的材料,以至于全无味道。   为此,杨守文也颇为苦恼。   幽州不产茶,他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想法。   可是到了荥阳之后,杨守文就发现茶叶其实已经从南方传入中原。只是人们不得其法,以至于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这茶中趣味。这也让杨守文就产生了新的想法。   茶经,不过七千字。   比之那些大部头而言,要简单很多。   他前世好饮茶,虽然瘫痪在床,却给了他很多时间阅读书籍,其中不泛茶文化经典。   把《茶经》写出来,若进行推广,想必也是极有趣的事情。   唯一的问题,就是那茶经中设计南方。   不过这对于杨守文而言也不是问题,他已经说了,他所学源自于母亲梦中传承。而郑三娘生前曾在巴蜀以及南方生活过。若涉及其中,大可以用母亲传授解释。   茶经,共分十卷。   其中第一卷第二卷加起来,原版甚至不足一千字。   杨守文可能无法完全照抄原版,但是修修改改下来,也不过堪堪一千五百字左右。   可就是这一千五百字,足足用了他一个多时辰。   放下笔,轻轻活动手腕,杨守文脸上露出了满足之色。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杨氏的声音,“兕子,快下来,阿郎回来了。”   “知道了!”   他把那两卷茶经收好,便拄着拐杖从楼上下来。   “兕子,阿郎在前堂,等你过去呢。”   杨守文觉得,杨氏的笑容有些怪异。   “婶娘,怎么你们今天一个个,都有些古怪呢?”   “有吗?”   杨氏呵呵一笑,便搀扶着杨守文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啰唆道:“兕子,你要多出来走走,不要总待在屋子里。县城里的先生都说,要你多活动,晒晒太阳。”   “婶娘,我这不是突然来了灵感,所以才坐在屋中吗?”   “那也不能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我中间两次上去,看你那么用功,也不好打搅。”   杨氏说着,忍不住伸手掐了掐杨守文的脸蛋。   不过,她旋即醒悟了什么,连忙慌乱道:“兕子,我这是习惯了!”   杨守文,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在昌平县城外,虎谷山下的傻小子。他如今是家里的顶梁柱,更是名满荥阳的杨兕子。以前,杨氏可以像对待小孩子那样掐杨守文的脸,可是现在……   杨守文则笑了,轻声道:“婶娘你这是作甚?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杨兕子的婶娘。”   杨氏笑了,眼中流露出慈祥之色。   幼娘虽然是她心中的痛,可是有杨守文在身边,多多少少缓解了她对幼娘的思念。   她知道,杨守文一定会找到幼娘,把幼娘带回到她的身边。   两人从后院来到前堂,却发现所有人都在。   杨守文露出疑惑之色,走进了客厅,就见那桌子上摆放着一个托盘。   托盘上盖着一块红布,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杨守文走进来,却见杨承烈已迎上前来,笑着对他道:“兕子,快过来坐。”   “父亲,你们这是干什么?”   杨守文糊涂了,看着众人。   而杨承烈则把他按在了席榻上,紧跟着就见杨瑞捧着一个包裹走上来,恭恭敬敬把包裹递给了杨守文,“祝兄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生辰快乐。”   “啊?”   杨守文愕然抬头,向杨承烈看去。   却见杨承烈笑道:“傻小子,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辰。”   “啊!”   杨守文张大嘴巴,一时间竟愣住了。   生日,今天是我的生日?   如果按照实岁,杨守文今天十八岁,可如果按照虚岁,他今天就已经二十岁了!   他早就记不得自己的生日,脑子里甚至没有这个概念。   没想到……   “大兄,这是二郎用贴己钱为你买的礼物。我知道大兄正在学射,故而请郑九郎帮忙介绍了荥阳最好的匠人,为你做了这张二龙戏珠,还请你不要嫌弃才是。”   杨守文打开那包裹,就见里面是一个黑犀牛皮制成的弓囊。   把弓囊打开,他取出了那张二龙戏珠。   弓是用上等的柘木制成,上面用牛筋缠绕,通体黑色。弓上,雕刻双龙。   “这张弓需三石力方可打开,百步之内能贯穿铁甲。”   杨守文忍不住把玩了一下,那清秀的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笑容,伸出手狠狠揉了揉杨瑞的脑袋。   “二郎,多谢了!”   杨瑞闻听,顿时笑逐颜开。   “大兄大兄,这是奴奴给你做的香囊。”   杨青奴也不甘寂寞,把一个香囊递给杨守文。   这香囊看上去有点大,上面的图案也显得……不过看得出来,这是杨青奴亲手绣制。   心中一阵感动,他伸手把青奴抱起来,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奴奴果然心灵手巧,大兄很喜欢。”   “嘻嘻,奴奴就知道,大兄一定喜欢。”   接下来,吉达送了一根水勒缰,而宋氏则送了一件亲手缝制的衣服。   杨茉莉最搞笑,竟然拿着半只鸡送给了杨守文。不过杨守文知道,对于杨茉莉而言,食物就是最珍贵的礼物。别看这半只鸡很可笑,却代表了杨茉莉的一番心意。   “兕子,婶娘没什么好东西。   平日里见你好使弹弓,所以就找了陈木生,按照你平时用的那只弹弓为你打造了一支,也望你能够喜欢。”   弹弓,使用镔铁打造而成,上面还有一个狮子的雕像。上等犀牛皮制成的弓袋,两边则是用三股牛筋制成的皮筋。杨守文试了一下,这弹弓至少有一石的力道。   二十步内,配以铁丸,杨守文相信可以击碎顽石。   “婶娘,多谢了!”   待众人纷纷送上了礼物之后,最后轮到了杨承烈。   他走到了杨守文的面前,轻声道:“兕子,你如今业已双十,如果按照族中的规矩,你这个年纪,就应该由长者赐字才对。不过,你母亲在你出生的时候,就为你想好了字。现在可以正式与你,还望你不要辜负你母亲对你的教诲。”   表字,在古时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一般而言,有了表字,就代表着成年,需要担负起责任。   “娘为我取了什么表字?”   杨守文也非常好奇,忍不住开口问道。   杨承烈笑道:“你名中有文,左传昭公二十五年中有云:五章以奉五色,故而你母亲为你取字:青之。”   杨守文,杨青之?   听上去似乎不错嘛,杨守文不由得脸上露出了笑容。   按照后人的注释:青与赤谓之文。杨青之这个名字,想必就是由这句话衍生而来。   杨守文挣扎着站起身,而后在杨氏和宋氏的搀扶下,跪在杨承烈面前。   “孩儿必牢记母亲教诲。”   杨承烈脸上的笑意更浓,连连点头,上前把他搀扶起来。   “一晃廿载,我儿已经成人。   昨日你母亲还托梦与我,说她很喜欢你写的《西游》。不过,她让我告诉你,你外表柔和,内心刚烈。须知,刚不可持,柔不可守,刚柔相济,方为长久之道。”   这句话是出自杨承烈,亦或者真是郑三娘托梦?   杨守文不知道。   可他却清楚,杨承烈这是在提醒他,有的时候不要太过执拗,须知退一步海阔天空。   明白归明白,但却不一定能做到。   不过杨守文还是恭恭敬敬一揖,“孩儿牢记在心。”   “好了,来看看为父为你准备的礼物吧。”   杨承烈说完,哈哈大笑,上前搀扶着杨守文走到了桌前,指着那桌上的托盘道:“兕子,掀开来看看?”   杨守文看了他一眼,又看看众人。   深吸一口气,他伸手把托盘上的红布掀开,却一下子愣住了。   那托盘里,摆放着一摞书籍。书上的油墨味道犹在,显然是刚刚才印刷出来……   “这是?”   杨守文疑惑的拿起一本书,在封面上扫了一眼之后,眼前不由得一亮。   那书籍是线装本,蓝底黑字,上书‘西游’两字,而落款则写着‘青之’二字。   西游,成书了?   杨守文蓦地向杨承烈看去,就见杨承烈正微笑看着他,轻轻点头。 第二百二十八章 潘家之难(上)   西游,成书了!   这的确是一件让杨守文感到很惊喜的事情。   唐代成书,可不是一件小事。由于印刷条件的限定,成书的成本会非常高……荥阳地处中原腹地,原本就是书香文化的中心。想要在这里出书,不仅仅要足够的资本,还需要有一定的名气。否则想要在荥阳这种地方出书,根本就不太可行。   “这次多亏了你廿九叔帮忙,总算是说动了荥阳书院制作雕版,而后才开始印刷。首批一共印刷成书有一千套,我留下了一百套,剩下九百套则放置于书坊中。   也是你近来在荥阳闯下了些许名气,再加上郑家作保,否则根本就进不得书坊中。”   “那就是说,书已经卖出去了?”   “到目前为之,还没有人购买。但你廿九叔说,你那西游写的很有意思,想必不成问题。”   “那雕版……”   “雕版你放心,我已经拿回来了。”   唐代,还是雕版印刷的时代。   杨承烈倒不怕别的,主要这西游是杨守文的第一部作品,所以把那雕版留下来当作纪念。   这年月,可不会有什么版权保护。   写书不是为了赚钱,主要是为了扬名。毕竟,著书立说,杨守文已经做了一半。一旦有了足够的名气,他会有各种渠道获得钱财,而不是苦兮兮每天写字赚钱。   杨守文拿着书,有些爱不释手。   不过,他旋即就蹙起了眉头,轻声道:“父亲,为什么不留下我的真名?”   杨承烈笑道:“我原本是想用你的名字,可后来一想,觉得有些不妥,所以就留了你的表字。”   “可是……”   杨守文疑惑看着杨承烈,却发现杨承烈的目光,似乎有些闪烁。   什么情况?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里面一定有他不知道的内情。可是看大家都很高兴,杨守文也不好再询问,于是就把这疑问,藏在了心里,准备在晚一些的时候询问杨承烈。   ……   夜幕,悄然将临。   荥阳县城里,夜禁已经开始。   街上的行人稀少,冷冷清清,让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   差不多到戌时,又开始下起了雨。   坐落于黄门坊的潘家祖宅,大门紧闭。   门口的气死风灯笼在风雨中摇曳,灯光忽暗忽明。   大门外的街道拐弯处,一只老黄狗有气无力的趴在屋檐下,一双眼睛透着浓浓的暮气。   这黄门坊,因黄门堂而得名。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潘家的根据地。整个黄门坊有大约五六百户人之多,其中有一半人姓潘,于是就形成了一个以潘姓为主的庞大宗族,雄霸坊市之中。   往日,这黄门坊在入了夜禁之后,会是灯红酒绿。   可是今晚,黄门坊所有的酒楼夜店全都关门闭户,街道上连个鬼影都看不到。   在潘家的祠堂里,几十个潘家族老正聚在一起商议事情。   族长潘道源阴沉着脸,坐在围榻上一言不发。   而一干老者,正吵得面红耳赤。他们各自站在各自的角度,阐释着他们的理由。   “九郎,不能再这么任由郑家嚣张下去了。”   突然间,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一个六旬的老者站起来,冲着潘道源大声说道:“郑家封死了所有流通潘家田地的水渠,以至于很多地方的水源已经不够。也幸亏今年雨水还算充沛,不至于耽搁了春耕。但长此以往下去,我潘家的田地早晚会受制于郑家,到秋收之时又会成为一个麻烦。还有,郑家名下的商铺,也都停止向潘家贩卖物资。眼下可能还看不出什么问题,但若时间久了,只怕会使得问题越发严重,必须尽快解决。”   说话的人,名叫潘道清,论年纪,比潘道源大。   只不过,他并非宗房子弟,所以只能是由潘道源来做主。   潘道清性如烈火,脾气非常暴躁。   “九郎一再下令,让我们不得和郑家冲突。   可现在不是我们要和郑家冲突,而是他郑家已经打上门了,逼得我们不得不起冲突。   九郎,开战吧!   若不然,我潘家脸面无存不说,更会被郑家逼得没有活路。”   “是啊,开战吧。”   几个族老纷纷表示赞成,乍听他们话语中的意思,仿佛是他们受了多大的委屈。   潘道源阴沉着脸,片刻后冷哼一声。   “三哥倒是说的轻巧,如何开战?   我潘家自从西晋以来,因人才凋零,被郑家挤压的早就元气大伤。郑氏自六朝以来,在荥阳已经积攒下来了巨大的资源。以前我们尚未发现,可是这一次……这不是开不开战的问题,事实上我们已经和郑家发生了数次冲突,结果又如何?   三哥,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   可现在这祸事,是由你三房引起。   若不是那潘道子去袭击人家,还砍了人家的墓碑,你道那郑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吗?   今天我去州府衙门,府尊已经警告我,不得再生事端。你听明白没有,如今在其他人的眼中,我潘家现在的局面怪不得郑家,是我们潘家咎由自取,你懂不懂。”   “那也不能任由他郑家横行不是?”   潘道清有些理亏,但是却不想就此罢休。   而潘道源则冷哼一声道:“那你想怎样?郑家在荥阳横行数百年,也不是这一朝一夕的事情。我原本以为,经过这么些年的韬光养晦,潘家已经可以和郑家一拼。   结果,结果你三房闹出的混蛋事情……你知不知道,为你家那潘华的事情,我赔了多少人情进去?高祭酒来信责问,贺知章来信责问。更重要的是,吴中一直以来都是我潘家重要的伙伴,现在却闹得吴中商户出售给我们的刺绣提高了三成价格。   这三成价格,就是因为你家那个潘华而不得不接受。”   面对着潘道清的指责,潘道源再也忍不住了,长身而起,指着潘道清大声呵斥。   潘道清感觉到,有十几双眼睛都盯着他,流露出不满之意。   就连先前那几个说好了帮他说话的族老,也都是眉头紧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第二百二十九章 潘家之难(下)   这种情况下,潘道清也知道,再纠缠下去,势必会更丢脸面。   他不甘的坐下来,低着头不在说话。   而潘道源则深吸一口气,看着潘道清,心里冷笑一声。   潘道清那点小心思,他焉能不知?   说穿了,潘道清一直不满他这一支在宗族里占居主导地位,所以有事没事都想要节外生枝。如果是在往常,潘道源说不定早就乘胜追击,狠狠去落一落潘道清的脸面。可是现在,潘家正面临巨大危机,他也需要各房能齐心协力,渡过难关。   “诸位族老,皆我潘家栋梁。   如今三房闹出了这场事端,我们同为潘姓,休戚相关,也必须要共进退才行。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把两家冲突平息下来。我以为,我们可以通过府尊出面,邀请郑宏出来商谈解决之道。平心而论,这次冲突源于我潘氏三房和郑氏六房的矛盾。   郑家虽说予以我们制裁,令我们损失惨重,但相信郑家的损失也不会小了。   郑宏未必会愿意这种局面持续下去,只要我们能给他足够的面子,相信此事便可以平息。关键是态度,我们必须要展现出我们的诚意,诸位族老以为道源所言可有道理?”   任哪家豪门,都不可能做到铁板一块。   潘道源的话,立刻得到了潘氏众人的赞同。   潘道清则脸通红,他知道这次要给出去的面子,十有八九会是从他三房这里拿出。   可是,他没有理由拒绝。   看着那些个展颜而笑的老东西,潘道清就感觉心里面憋了一股火。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又料想到那郑宏竟然真的敢因为一个外姓人,和潘家开战?   失算,真是失算了……   就在他长吁短叹的时候,祠堂外突然间一阵大乱。   紧跟着,紧闭的祠堂大门被推开,从外面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人,进门之后便趴在了地上。   “父亲,大事不好了!”   潘道清一眼认出,来人是他的儿子潘子山。   他连忙起身上前,一把将潘子山拉起来,厉声喝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如此慌张。”   “家里,家里出事了。”   “怎么?”   “府尊亲率兵马,把家里团团包围。”   “啊?”   潘道清听罢大吃一惊,忙转身向潘道源看去。   潘道源的脸色也变了,他忙走过来,“十六郎,你确定是府尊率领的兵马吗?”   “是,的确是府尊领队。   不过,他似乎做不得主,而是听命于一个年轻人。我能够跑出来通风报信,也是府尊求情。他私下里对我说,广武山的事情已经上达天听,据说连圣人都很生气。”   潘道源闻听,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响。   他之前之所以敢和郑家开战,也是因为他清楚朝廷对世家大族的态度。   这一点,从先前荥阳刺史放任不管就能看出端倪。可是现在,事情好像变得失去了控制,连朝廷都被惊动了。府尊亲自率兵前来围困,更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   潘道源脑袋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这段时间,流传在坊市中的一些谣言。   他猛然抓住了潘道清的胳膊,厉声道:“三哥,你老实告诉我,此前潘道子在广武山袭击,是不是你暗中支持?”   潘道清大怒,一把甩开了潘道源的手。   “我又不是傻子,焉能做出这种事?   道子的事情,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又怎可能给他支持?”   “那他手下的人,是从何而来?”   潘道清一愣,摇摇头露出迷茫之色,“这件事我也一直在奇怪,道子家境一般,一直是靠着族中的月例维持。也就是那个小贼展露才华之后,我才下令给他们增加了月例。但要说那些钱让他们生活无虞是没问题,从外面请人却不太可能。”   “十三郎!”   潘道源厉声喝道。   从族老中站出一个五旬老者,“九哥有什么吩咐?”   “我记得,你家二郎如今是在东宫效力?”   “是啊!”   “那你最近可有和他联络?”   潘十三郎想了想,摇头道:“二月二那天,他倒是回来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络。”   说完,潘十三郎忍不住问道:“九哥,有问题吗?”   “前些日子,坊间流传一个说法,说那天潘道子在广武山袭击杨家父子的时候,使用的全都是带有东宫标记的武器。当时我听说了,也只以为是一个谣言,没有放在心上。当今太子性子柔弱,如今正巴不得和光同尘,怎可能会掺和到这种事情里?   可现在看来,那谣言恐怕未必就是谣言。”   潘道清也慌了。   潘道源虽然没有把话说明白,但是他却听出了那话语中隐藏的意思。   广武山刺杀,很可能牵扯到了洛阳的派系争斗!   可关键是,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这场争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九郎,我该怎么办?”   潘道源这时候也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他沉吟片刻后,扭头对潘十三郎道:“十三郎,你现在立刻返回家里,把你和洛阳、长安那边所有的往来书信全部都给销毁。   顺便,想办法让孩子们都离开,弄不好这次连你五房也要被卷进来。”   “九哥是说……”   潘十三郎的脸色顿时煞白,结结巴巴道。   潘道源点点头,又看了看潘道清,“三哥,我陪你一起回去。   府尊既然放子山出来,说明这件事并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现在,我潘家怕是面临着百年来最大的一场危机。各房都立刻回去,尽量把家中事安排妥当,等我消息。”   人常说,灾难能够让所有的分歧都烟消云散。   潘家众人这时候也顾不得再去勾心斗角,也不会再有人去考虑那劳什子的主导地位。   潘道清眼中含着感激之情,看了潘道源一眼。   他叹了口气,突然间好像变得苍老许多,带着潘子山慢慢走出祠堂。   三房,这次可能真的要有大麻烦了!虽说三房子弟中,也有不少在外为官的人,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能够帮衬多少都还是未知数。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宗房的力量。   天空中,飘着星星点点的雨星,落在脸上,冰凉!   潘道源这时候也安排完了事情,从祠堂里走出来,走到潘道清的身边,拍了怕他的肩膀。   “三哥不用这么紧张,事情可能并不似你我想象的那么麻烦。   我陪你去……如果真的无法解决,我想这追根朔源,了不起我再去恳求郑家,总会有解决之道。” 第二百三十章 变数(一)   清晨,细雨停息。   石城山在朝霞中,清丽动人。   杨守文睁开眼,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头痛欲裂。   他依稀记得,昨晚他被老爹拉着吃了不少的酒,到后来甚至记不清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唐时的酒,入口很绵,甚至带着些许甜味。   可这后劲实在是……   自清醒以来,杨守文就很少喝酒。因为前世瘫倒病榻上的时候,他已经喝过太多的酒,以至于在这一世,实在不愿意再去碰那玩意。可昨晚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怎地,老爹竟然拉着他猛灌。唯一的记忆,就是喝到了最后,老爹是又哭又笑。   但说了些什么?   的确是全无印象!   醉酒误事!杨守文拍了拍脑袋,挣扎着从榻上起身。   可是这一翻身,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红屁股。小金昨晚不知为什么跑到了楼上,并且睡在榻桌上。它撅着屁股,趴在桌子上还发出一阵阵鼾声,显得颇为有趣。   杨守文起身,更惊动了睡在围榻下的悟空它们。   悟空噌的一下子就跳到了榻上,一个劲儿往杨守文怀里钻。   八戒三个也跟着上来,或是趴在他腿上,或是围着他打转。这样一来,又把小金吵醒,它跳下榻桌,窜到了杨守文的怀里,冲着悟空吱呀乱叫。悟空那受得了一只猴子的挑衅?于是便站起来,冲着小金狂吠。它叫,八戒三个更是不甘落后。   原本很清爽的一个早晨,被这帮小家伙一闹,变得嘈杂至极。   杨守文只觉得脑袋好像要炸开似地,忍不住怒吼道:“全都给我闭嘴。”   悟空四个立刻停止吠叫,但是那小金还想要挑衅,却被杨守文一巴掌按在榻上,顿时变得老实了。   这家伙,简直就是个惹事精!   以前悟空它们也闹腾,但却不像小金这样子四处挑衅。   可这家伙偏偏又是一月的心头肉,如果见不到小金,一月绝对会大哭大闹,怎么哄都不成。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让它有恃无恐吧。   “好了,都别闹了。”   悟空四个有些委屈,不过在杨守文一阵抚摸之后,便恢复了正常。   倒是小金,有点没心没肺。刚才被杨守文教训了一下,如今看到杨守文抚摸悟空,它也嬉皮笑脸的凑过来,还挤在四只狗的中间,学着悟空的样子,把下巴放在杨守文的腿上。那副很欠揍的模样,让杨守文实在是没忍住,啪的一巴掌拍在它屁股上。   小金顿时毛了,从榻上噌的跳下来,跑到门口,冲着杨守文张牙舞爪。   “抱歉抱歉,谁让你屁股翘那么高,顺手而已。”   杨守文的道歉更是没有一点诚意,也不管小金的怪叫,拍了怕悟空它们,便挣扎着下了榻。   不过,经过这么一闹,他感觉倒是好了很多,至少不似刚睁眼那会儿那么头疼。   披上外衣,他拄着拐慢慢从楼上下来。   洗脸水,牙刷,青盐都已经放在了门口,让杨守文顿时一阵恍惚。   几曾何时,在虎谷山,他每天醒来,会发现幼娘把这些都准备妥当。可是现在,幼娘却不在了。虽然每天还是会有人把这些东西准备好,但总觉得,缺少了一些什么。   发了一会儿的愣,杨守文便清醒过来。   他走到门口,先是用青盐漱口,然后牙刷左刷刷,右刷刷,含了一口水,吐在门廊下。   “大兄,给。”   一只小手,把湿好的毛巾递到了杨守文手里。   杨守文一愣,接过毛巾扭头看去,却见杨青奴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一样。   “奴奴,你这是怎么了?是二郎欺负你了吗?”   杨青奴抿着嘴,用力摇摇头,可是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杨守文顿时慌了手脚,连忙把青奴搂在怀中,“奴奴不哭,告诉大兄,是谁欺负你了?”   “大兄,奴奴不要你走。”   “啊?”杨守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看着青奴,半晌后才问道:“大兄没说要走啊?”   “可是,可是阿娘说,以后大兄就不是奴奴的大兄了。”   杨青奴说着,再也忍不住紧紧搂着杨守文的脖子,大哭道:“奴奴不要大兄走,大兄是奴奴的大兄,不要走好不好?”   面对这个清醒以来,相认不久的妹妹,杨守文也有些心痛。   说实话,他最初不喜欢杨青奴,觉得这孩子生就口黑,而且有些狠毒。可后来随着和杨青奴相处,他发现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其实真的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儿。   别看杨承烈此前和他们住在城里,看上去好像更疼爱她和杨瑞。   可实际上,杨承烈心里只惦记杨守文,对杨青奴的关怀,远不似他想像中那么多。   “奴奴这说的什么啊?大兄都糊涂了!大兄什么时候说要走了?”   “可是,可是昨天晚上,大兄明明掀桌子,还和爹爹争吵来着。”   “我和父亲掀桌子了?”   杨守文是一点印象都没有,所以听到杨青奴这么说的时候,仍旧是一头雾水。   “爹爹说,大兄以后不姓杨了,要去郑家。”   “啊?”   杨守文大吃一惊,但是却没有一点相关的记忆。   胡乱擦了把脸,杨守文一只手抱着杨青奴,一只手架着拐就下了门廊。吉达从外面走进来,看到杨守文的时候先一愣,旋即便迎上来,想要从杨守文手中接过青奴。   可青奴却紧紧抱着杨守文的脖子,死活也不肯松手。   “大兄,我爹昨天说让我去郑家?”   阿布思吉达一愣,然后点点头,比划道:是啊,你和他还吵起来,最后还掀了桌子。   “可是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吉达搔搔头,做出了一个手势:那说明,你昨天真的吃多了酒。   杨守文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抱着青奴往外走。   吉达看到他这模样,也连忙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从小院里出来,走到前堂,就看到宋氏端着一个笸箩从里面往外走。   “青奴,你怎地这么不懂事?你大兄身上有伤,别闹他。”   “我不要,我不要……我松手的话,大兄就会走了。”   “青奴,你不许胡闹。”   宋氏看到杨守文面色阴沉似水,以为杨青奴惹怒了杨守文,顿时慌了,忙跑上前来。   “阿娘,奴奴没有胡闹,依我看是阿爹在胡闹!”   杨守文抱着杨青奴,沉声道:“昨天我吃多了酒,记不太清是怎么回事。我爹呢?我要找他,当面问个清楚。让我去郑家,还说我以后不再姓杨,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百三十一章 变数(二)   正午时分,杨承烈回来了。   他看上去似乎很平静,不过熟悉他的人,还是能够从他的眼中,看出来一些端倪。   很复杂!   有些失望,但似乎又很开心。   他在院门外下了马,早有宋安跑出来,接过了马缰绳。   顺便说一句,宋安如今已经不再是孤家寡人,正式升任为杨家前堂的大总管,而且还有了三个手下。两个健妇,一个健仆,也是广武山之后,郑镜思送过来的。   用郑镜思的话说:文宣你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怎可以让妻子下厨,操持杂物?   他这么说,杨承烈也不好拒绝。   于是,这杨府中又增添了三口人,也让宋氏彻底解放出来,可以把更多精力投入酒坊的建设之中。   “阿郎,你可回来了。”   “怎么?”   宋安低声道:“大公子发火了,刚才还说要去郑家找你,被四娘子和杨娘子拦住,现在正在屋里生气。午饭都没吃,而且还不许有人进他的院子,有点不高兴。”   “哼,还反了他!”   杨承烈闻听,顿时火冒三丈。   他大步流星走进前堂,宋氏正要过来招呼,可看他的脸色,立刻把杨青奴和杨瑞拦住,又退回客厅。杨承烈穿过门庑,进入后院,直奔杨守文住的那间爱莲堂。   从小院的月亮门进去,是一面汉白玉雕刻而成的屏风,上面雕刻着莲池图案。几多莲花在水池中盛开,活灵活现。这汉白玉屏风,出自马一郎之手,不愧荥阳第一石匠之名。屏风的背面,就是杨守文那篇爱莲说,字体更是出自杨守文的颜体。   小院里的景色,与杨守文刚搬进来的时候已有了很大改观。   水池变成了一座莲池,墙上有藤蔓垂地,延伸到了莲池的边上。那看似杂乱无章的藤蔓,却与莲池形成了一种相得益彰的味道。凌乱,却又自然,不显人工雕饰。   “兕子,吃点东西吧,你早上就没吃饭。”   才走进院子,就听到杨氏的劝慰声。   杨承烈看过去,就见杨氏端着一个托盘,站在小楼门外。那从不关闭的楼门,此刻却紧闭着。杨氏费尽了口舌,可门里面却悄无声息,想来是杨守文仍旧在生气。   “杨嫂,把饭菜给我。”   杨承烈脱了鞋,踩上摆在门廊上的木屐,走到杨氏的身边。   他从杨氏手上接过了托盘,而后摆手,示意杨氏先退下,伸出手轻轻拍响了房门。   “我不吃!”   楼里传来了杨守文的声音,“我马上就要被赶出家门了,还吃个什么?”   听到这话,杨承烈只觉心里一颤。   不过他很快就平静下来,沉声道:“兕子,是我。”   楼里立刻没了声音,片刻后就听到哒哒哒的声响,想必是杨守文拄着拐杖上楼去了。   杨承烈叹了口气,伸手把房门拉开。   “阿郎,有什么话和兕子好好说,你也知道,这孩子的脾气有时候倔强,好钻牛角尖。”   杨氏站在门廊下,见杨承烈要进门,连忙轻声劝道。   有时候,这两父子的关系真的有些复杂。   杨守文是个倔强的人,杨承烈也有些固执。大家没有分歧的时候,就是一对愉快的逗比。可要是一旦产生分歧,就谁也不肯让步,到最后必须要有人出面调解。   也不知道,今天这状况会怎么解决!   杨承烈点点头,表示杨氏不用担心,便捧着托盘进屋了。   一楼的客厅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杨承烈沿着楼梯,直接上了二楼,却见杨守文的卧室房门紧闭。他走上前想要把门推开,可是杨守文却从里面把门闩上了。杨承烈很无奈的摇摇头,轻声道:“兕子,开门。”   “不开!”   杨守文的声音里,带着很浓的怨气,“反正我马上就不姓杨了,干什么要听你的话?”   此时的杨守文,的确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对这个家,对家人,已经倾注了太多的感情在里面。   前世,他孤苦伶仃,卧床十余载,更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此生,他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却经历了十七年的蹉跎。这让他对这个家,对杨承烈变得更加重视。   可是当他听到杨承烈准备让他改姓的时候,顿时产生了一种被抛弃,被欺骗的感觉。   “你现在还姓杨,还是我杨承烈的儿子,马上开门。”   杨承烈陡然提高了声音,“别以为你身手比我好就敢呲牙瞪眼。我告诉你,我是你老子!要不是看你受伤,我早就揍你了。我再说一遍,给我开门!听到没有。”   屋中,一阵沉默。   片刻后就听到拐杖点地的声音响起,紧跟着房门打开。   杨守文梗着脖子,怒视杨承烈,“我开门了,你要怎样。”   哪知道,杨承烈那张本来严肃的脸上,却突然变得柔和起来,甚至还带着些谀笑之色。   “兕子,你身上有伤,怎可不吃饭呢?快点,这是杨嫂专门给你做的,全都是好吃的……来来来,咱们进去说话。你闻闻这香味,真香!我闻着都觉得馋了。”   你要不要这么没节操,刚才不是说要揍我吗?   杨守文哼了一声,便拄着拐杖往回走。   杨承烈陪着笑,捧着食盘跟进来,放在了榻桌上。   “我死不死你会关心?你不是要把我送出去吗?我都快不成别人家的孩子了,饿不饿与你何干?”   “兕子,你先坐下好不好?”   “哼!”   杨守文把拐杖放在围榻边上,而后坐了下来。   “先吃饭,都快凉了。”   “先把话说清楚,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先吃,一边吃我一边说。”   “不吃……你不说明白,我就不食杨家粟。”   杨承烈把筷子放下来,看着杨守文,神色显得有些复杂。   他知道,这件事在杨守文心里留疙瘩了!如果不能够解释清楚,他肯定不会答应。   沉吟片刻,他叹了口气。   “兕子,我这也是为你着想。”   “为我着想,就让我改姓?”   “其实,就是让你随你娘的姓,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大反应。”   “没想到?”杨守文顿时怒了,“若我一出生,你就让我随娘亲的姓,我绝不会有意见。郑守文也好,杨守文也罢,反正我是你们生的,随你们就是。可我做了十七年的杨家子,我生病的时候你没有抛弃我,我现在好了,你却要我改姓?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让我觉得,我很无能,所以你才这样做。   还有,你让我改姓,问过阿翁了吗?我生病的时候,阿翁陪伴我左右。他教我拳脚,传我枪法,授我金蟾引导术……为什么?因为我姓杨,我是他的孙子,你懂不懂。” 第二百三十二章 变数(三)   听到杨守文这一番咆哮,杨承烈沉默了!   他在榻桌的另一边躺下,靠着围榻的床帮,久久不语。   “兕子,是我错了!”   半晌后,他又坐起来,郑重说道。   “我本想为你求一个前程,也是想要让你甩掉杨家的这个身份。   可我忘了阿爹的叮嘱,也忽视了你的态度。这件事,我的错!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哼!”   杨守文听杨承烈道歉,便哼了一声,抄起了筷子。   “其实,你若是不姓杨的话,可能会更好些。”   “你再说,再说!”   “好好好,我不说了。”   杨承烈苦笑道:“其实,就算你现在答应改姓,恐怕也不成了。”   “啊?”   杨守文停下筷子,诧异看向杨承烈。   没错,他对改姓一点兴趣都没有。可乍听到杨承烈这么说,还是感觉到有些奇怪。   杨承烈用手拿了一根牛柳,放进嘴里。   “兕子,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让你改姓吗?”   “为什么?”   “你这个姓,再加上你这个名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对你而言会是一个负担。”   “什么意思?”   “你可知道,当年你阿翁救下太子一家之后,做了什么?”   杨守文一脸茫然之色,轻轻摇头道:“这个我怎么知道?那时候,我应该是痴的吧。”   “你阿翁和太子,定了一门亲事。”   杨承烈这一句话,就如同一个惊雷在杨守文耳边炸响。   筷子掉落在榻上,他张大了嘴巴,看着杨承烈,半晌说不出话来。   “父亲,你是说……”   “嗯!”杨承烈则一脸郁闷之色,“你阿翁说过,那天他救下了太子一家,恰逢太子的女儿出生。你呢,那时候却好死不死的把身上的衣服脱了,递给太子妃去包裹太子的女儿。那太子的女儿,也正因此叫做裹儿……嗯,李裹儿!当时太子很感激你阿翁,说是等那个叫裹儿的小丫头长大之后,要许配给你做媳妇。”   杨守文嘴巴张了张,却发现自己变成了哑巴。   裹儿?   李裹儿?   我的个老天!   杨守文终于想起来,那该死的梦里的‘裹儿’是谁了。   安乐公主,是安乐公主?   这可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杨守文记得很清楚,历史上的安乐公主就叫做李裹儿。在后世,很多人说杨贵妃是大唐第一美女,更被列为四大美女之一。但是根据一些相关资料的记载,大唐第一美女绝不是什么杨贵妃,而是安乐公主李裹儿。   李裹儿在历史上的名声,可臭的很。   她奢靡无度,蛮横霸道,是唐代有名的皇太女。   史书上说,李裹儿先嫁给了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而后又嫁给了武承嗣之子武延秀。   在唐中宗统治时期,他开府设官,干预朝政,贿买官爵。   据说,当时宰相以下的官员,大都出自她的门下。而且,李裹儿的权力欲望很强烈,生活奢侈。为了大兴土木工程,他抢占民田民房。而作为皇太女,他更与母亲韦氏毒杀了唐中宗……嗯,李少红导演的《大明宫词》里,有相关的描述。   总之,这不是个老实本份的女人。   李隆基发动唐隆政变,诛杀了安乐公主,后又追废为‘悖逆庶人’。   ……   杨守文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和李裹儿扯上关系。   不过,这样一来,他总是做的噩梦,似乎也就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那个时候,杨守文虽然痴傻,但前世的记忆总还保留了一些。他知道李裹儿是怎么死的,以至于之后很多年里,他会做同样的梦,梦到那个在皇宫里逃亡的女人。   那个女人,就是李裹儿。   而那个场景,不正是他前世看《大明宫词》时,里面出现的场景吗?   杨守文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看着杨承烈,半晌后干瘪瘪道:“父亲,你可别闹。”   “我闹什么?”   “按你这么说,那我,我,我以后岂不是,不是,不是驸马了吗?”   杨承烈森然一笑,“若太子能够登基,你自然就是驸马。”   “我不要做驸马!”   杨守文拍案喊叫,一脸的慌张。   历朝历代的驸马,特别是唐代的驸马,似乎都没什么好下场吧。   关键是,那唐代的公主,好像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这,这,这……我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杨守文记忆里,后世有一出京剧叫《打金枝》。   说的是郭子仪的儿子娶了一个公主。要说那个公主还算不错,可两个人有一次发生了争执,他一怒之下打了公主,结果被郭子仪知道后,吓得便把他捆绑起来送到殿上。   别闹,那哪里是娶公主啊!   分明就是找了个姑奶奶回家供着。   杨守文可不想受那个罪,脑袋摇得好像拨浪鼓,“我不要娶什么公主,我不做那劳什子驸马。”   杨承烈又捻起一根牛柳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糊道:“你不想?恐怕由不得你。”   “什么意思?”   “知道我为什么想要你改姓吗?”   杨承烈把牛柳吞下,看着杨守文道:“其实,这件事本是郑家先提出来的!你也知道,郑家如今人才凋零,虽说郑谅郑虔这些人天资不错,可是你廿九叔这一代,却没有能够撑得起场面的人物。所以,郑家想你改姓,是为他郑家撑起门脸。   你如果答应,郑家会倾全力助你。   你要知道,郑家现在虽然有些衰颓,可实力犹存……他们要想把你捧起来,并不难。”   说到这里,杨承烈苦笑道:“若我还在杨家,便不会答应这件事。   偏我现在已经被杨家除名,只空顶着一个杨姓,却得不到任何支持。你文武双全,又重情义,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我实在不想看着你就这么隐没在这山村里。当然了,另一个原因就是你这种亲事……你若改了姓,我就有足够的理由拒绝。   到时候就算朝廷提出来,以郑家的能量也能糊弄过去。   可是现在……”   “现在怎么了?”   杨承烈从桌上拿起布巾擦了擦手,看着杨守文却是一脸的惋惜之色。   “晌午我去郑家,本来是想要和你廿九叔商议这件事。   可你廿九叔却主动提出来,此前所议的事情作废。我问他为何?他告诉我,昨天洛阳传来了消息,圣人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而且还派了人前来,要接你入京。”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大风起兮   入京?   这是受惊,好不好!   说实话,此前杨守文倒真的有点想去洛阳。不过他去洛阳不是为了去求官,而是想要去打听梅娘子的消息。据说,那梅娘子神出鬼没。但洛阳是连通东西的神都,在那里说不定能打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可是现在,他是真的不想去洛阳了。   去洛阳干什么?   当驸马,受罪吗?   杨守文打死都不想去做那劳什子安乐公主的老公,那可是一个危险系数很高的工作。   “父亲?”   杨守文从床榻上拾起了筷子,还小心翼翼擦拭干净,夹了一块腊羊肉放在杨承烈的面前。   “干什么?”   杨承烈的腰杆似乎挺直了不少,音量也提高了许多。   杨守文陪着笑,轻声道:“我不想去洛阳,你看是不是……”   “想跑?”   杨守文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父亲真是厉害,一下子就猜到了孩儿心中所想。”   “嘿嘿,想得美!”   杨承烈哼了一声道:“圣人的使者,最迟会在后天抵达荥阳。   我敢和你打包票,这石城村外,现在一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咱们,就是防止你逃走。   你知不知道,昨天夜里,荥阳刺史率部包围了潘家三房的宅子。   自潘道清以下,所有人都被请进了府衙之中。潘道源今天晌午都求到了郑家这边,希望郑宏能够出面开脱。可问题在于,这已不是潘、郑之争,已经牵连到了朝廷。   你,是这场风波的源头。你以为你现在走得了吗?   廿九郎虽然没有明说,但私下里还是旁敲侧击告诉我,你若不去,则太子会有麻烦。”   “几个意思?”   杨守文目瞪口呆,“我居然这么重要了?”   “你以为呢?”   杨承烈道:“坊间流传,广武山袭击咱们的人,使用了带有东宫标记的军械。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说明,那些袭击咱们的人,很可能是从洛阳那边过来。”   “傻啊!”杨守文嗤之以鼻。   “好吧,就算太子不贤,但我觉得总不会是个傻子吧。他要杀我,为何要用东宫的军械?这不是栽赃嫁祸吗!”   “你知道,我知道,圣人也知道,可天下百姓却不知道。”   “可是……”   “可是不管怎样,你这次都必须入京。”   杨守文顿时沉默了。   他知道,杨承烈这绝不是在糊弄他,如今这石城村外,可能真的已经被包围了。   “父亲,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杨承烈摇摇头,从围榻上下来。   目光中,流露出一种颇为复杂的神采,他轻声道:“兕子,你最好还是早作准备。”   “知道了!”   杨守文垂头丧气的坐在那里,脑袋里乱哄哄,已经成了一锅粥。   怎么就成了驸马?而且还是安乐公主的驸马?   他越想,就越觉得有些憋屈,忍不住伸手在榻桌上一拍,仰天发出一声长叹,便直挺挺倒在了榻上。   这,可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   广武山,盼归亭。   金乌西沉,暮色笼罩广武山。   从黄河吹来的风,鼓动衣袍猎猎,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走上山来,来到了郑三娘的目前停下脚步。   “人言郑三娘风华绝代,可惜却不得一见。”   他在墓碑前驻足片刻,突然间蹲下身子,看着墓碑前那石板上刻印的诗词。   “杨大郎清明祭母感怀。”   他轻声念道,然后又一行行把诗词看完,脑海中不由得勾勒出一个瘦弱单薄的少年,在墓碑前悲愤赋诗的景象。良久,青袍人看完了诗词,又走进了盼归亭内。   他借着斜阳的余晖,将上面那三首柳枝词诵读一遍。   片刻后,他从盼归亭里走出来,负手站在山巅,眺望远处夕阳下大河东流的壮观景象。   直到天色渐暗,他才转身离开,沿着山路走下了广武山。   山脚下,一队军卒盔明甲亮,沉静列阵于路边。   当青衫人下山之后,从骑队中行出一个少年,看上去有十八九岁的模样,来到青衫人面前。   “六郎,咱们接下来可要去石城村?”   青衫人却笑着摇摇头道:“此行已功德圆满,石城村便不必再去。”   “可是,母亲不是说了,要咱们设法与那杨大郎相见吗?”   青衫人道:“倒也不必……公主的意思,是希望能够和那杨大郎先取得联系,然后给那人添些麻烦。可是,某以为这样做用处不大,弄不好还会适得其反。”   “哦?”   少年将军露出疑惑之色,“六郎又未曾与那杨大郎相见,如何就知道会适得其反呢?”   “此人,心性坚定,是个有主见的人,绝不会被外部轻易干扰。”   说完,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本书,“这书中的猴子,是一个胆大包天之人。而且心高气傲……我倒觉得,那杨守文与这书里的猴子颇为相似。刚才我去山上,亲眼看了他在寒食日所作的那首诗……此人性子刚强,冒然相见,说不定会引起他的反感。”   少年将军点点头,他也从身上取出一本《西游》来。   “未曾想,来得荥阳竟然会看到如此有趣的书……六郎,你确定这是杨大郎所写吗?”   六郎笑道:“书上虽署名青之,不过我问过了郑镜思,据说‘青之’二字,是郑三娘子生前为杨大郎取的表字。这本书,早在刊印之前,郑镜思就已经阅读过,可以肯定是杨大郎在昌平时,为逗家中两个女娃开心编的故事,后来成书……   见其书,知其人。   公主想要挑动他到洛阳闹事,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左右现在东宫那位已经是焦头烂额,而公主所为者,也只是想要破坏武李盟誓。只要这杨大郎进京,武李盟誓便不可能成功。对于公主而言,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如果这时候再做手脚,只恐怕是画蛇添足。”   少年闻听,也颇以为然。   他很清楚,自家那位外婆已经派了人过来,少不得杨家父子已经被外婆监视起来。   自己如果出现,的确是有些不合时宜。   眼前这青衫男子甚得母亲的信任,可谓是足智多谋。   他既然这么说了,那显然就没有必要在进行下去……只可惜,不能见一见那传奇似地杨大郎。   “既然如此,那咱们便回去吧。”   “我也正有此意!”   青衫人从一名扈从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道:“狄光远已经带人抵达巩县。咱们今天就连夜赶路,绕巩县而行。如今非常时期,尽量不要和狄光远他们碰面。” 第二百三十四章 血统论(一)   夜色,渐浓。   石陈村杨府的爱莲堂中,杨守文坐在小楼的客厅里呆呆发愣。   这客厅里,依旧是围榻和席榻为主。倒不是杨守文不愿意使用八仙桌太师椅之内的家具,而是在这个时代,跪坐是一种普世价值的体现,任何人都不能够轻易改变。   八仙桌太师椅在书房里用还行,但摆放在客厅,就属于失礼的行为。   事实上,真正的桌椅是在唐以后才逐渐流行开来。原因嘛,有很多!胡汉的进一步融合,中古礼乐的灭亡,门阀贵胄的消失,使得以往那放不得台面上的东西渐渐被拿出来使用。但是在现在,依旧是一个阶级等级森严的时代,门阀贵胄占居主导地位。如果把后世的桌椅摆放在人前,轻点的是失仪之罪,重点的……   客厅里,点着几支大蜡,照映的通通透透。   杨守文显得有些魂不守舍,良久之后才从那神游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他看了一眼摆放在榻桌上的晚饭,已经凉了!不过,他也没什么胃口,便站起来,架着拐走出了小楼客厅。一轮明月当空,把皎洁月光洒在人间。远处,那环翠峪在月光照耀下,仿佛披上了一层朦胧轻纱,更增添了几分神秘的情趣。   忽而,传来几声鸟鸣,在夜空中回响。   月圆,山青,小溪,鸟鸣……   那景色仿佛变成了一副水墨画,栩栩生动在眼前,令人心中,顿感莫名的宁静。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杨守文不禁喃喃自语,背诵者唐代诗人王维的《鸟鸣涧》。可就在他声音落下,却听到石屏风后传来了洪亮的声音,“兕子又得佳作,好诗,不愧得三姐的衣钵。”   从石屏风后,走出来几个人。   为首的,正是杨承烈和郑镜思,而在他们的身后,则跟着两大一小三个少年。   杨瑞和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站在杨承烈身后,而郑虔则跟着郑镜思,脸上流露出钦佩之色。   “兕子哥哥这首诗,怕是他所作诗篇中,最应景的一篇。   不过,那桂花落却有些不太合适。归化盛开在八月,而现在才三月中,何来桂花之说。”   郑虔瞪大了眼睛,看着杨守文说道。   而杨守文不禁哑然,心道一声:还真是装不得逼!   为什么用桂花?我哪里知道!人家王维就这么作的好吗?但是,他又没办法这么说,因为王维现在是否出生都还是一个问题,他就算说出来,人家也不会相信。   杨守文脑子里在急速运转,想着该如何解释。   但没等他开口,郑虔就道:“但兕子哥哥诗中的桂花若是春桂,那就能解释的通了。”   春桂,一种树的名字,也就是山矾。   杨守文忍不住松了口气,但脸上仍表现出平静之色,笑着道:“十三郎果然是学识渊博,竟然也知道山矾吗?”   闻听杨守文这么一说,郑虔顿时笑了。   毕竟是个小孩子,喜欢显于人前。得了夸奖,就会高兴,殊不知已为杨守文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郑镜思的目光,更显慈爱和骄傲。   他伸手揉了揉郑虔的脑袋,而后对杨守文道:“兕子休这般夸赞他,十三郎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而已。”   他停顿了一下,便说道:“兕子,我们可以进去谈吗?”   杨守文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廿九叔说的甚话,还请屋中说话。”   这时候,杨氏也跑过来,进屋把那晚餐拿走。   杨承烈看到,不由得眉头一蹙,沉声道:“兕子,你又没有吃晚饭吗?”   “呃……”   “杨嫂,给兕子再做一些。”   杨守文连忙道:“父亲,不用这么麻烦……烦劳婶娘在火上热一热就是,别这么浪费了。”   “兕子倒是个节俭之人。”   “呵呵,廿九叔说的甚话,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不过是不想这么浪费罢了。”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郑镜思一愣,旋即露出期盼之色道:“却不知上句如何?”   杨守文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又说漏了嘴。   这首《悯农》,应该是出自中唐以后,李绅的手笔。他不过是不想浪费,却一不小心……   幸好是这首,若是换做另一首《悯农》,说不定就会落得个诋毁朝政的罪民。   郑镜思既然询问了,杨守文也就不好再遮掩。   他笑着道:“这是我从幽州南下,途中见农人辛苦劳作,所以做出的一首古风,名为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还请廿九叔品鉴。”   郑镜思笑了,“兕子有大情怀,廿九郎却不敢评价。”   不过,他却把这首诗牢记在心中,更有了一个小小的打算。   ……   “兕子可知,我今日来的意图吗?”   待众人落座后,杨守文和杨承烈坐在围榻上,而郑镜思则跪坐席榻。   “你们三个不用坐在这里,想去玩耍便去玩耍吧。”   杨承烈看杨瑞三人坐在下首,忍不住开口说道。   那随同杨瑞一起的少年,就是郑长裕之子郑谅,因在这一辈的族人中行九,故而也叫做郑九郎。他和杨瑞坐在这里,本就觉得不自在,听了杨承烈的话,便立刻起身告退。   倒是郑虔没有跟去,而是笑眯眯道:“兕子哥哥,我可以去你书房里,临摹你的字吗?”   杨守文点点头,表示没有意见。   郑虔便站起身,欢蹦乱跳跑上了二楼。   屋中,只剩下杨守文父子和郑镜思三人。   “昨晚,朝廷有密使前来,命荥阳刺史昨夜包围了潘道清的宅子。   不过就在刚才,潘道清及其长子潘子山已经被释放,潘氏三房因教导子弟不利,罚金百铤,作为赔偿。潘道源找到了族长,并由族长托我转达:广武山一事,并非潘家本意,实在是那潘道子自作主张。为了表达潘家的歉意,愿意赔偿杨家黄金三百铤,另有石城山下良田二百亩……族长让我前来,询问你父子主意。”   杨守文听罢,感到有些惊讶。   日间,他听说潘道清一家被抓进了大牢,这晚上就传来潘道清被放出来的消息……   杨守文忍不住看了杨承烈一眼,却见杨承烈眼睛一眯,凝视郑镜思道:“廿九郎以为如何?” 第二百三十五章 血统论(二)   郑镜思闻听,顿时笑了。   “我就知道文宣会反问与我。   其实,文宣心里想必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的意见?不过既然问我的主意,那我不妨把话说明。潘道子这次的事情,应该不是潘家的意思。郑、潘两家虽说矛盾由来已久,但基本上会放在台面上,以传承相争,而不是在私下里拔刀。   而现在,潘家恐怕已经把这件事扛了下来,也正是因此,潘道源才会低声下气……”   杨守文觉得,自己脑子似乎有点不够了。   他能够感觉到,这件事情不会太简单。但是现在,听郑镜思这么解释,却越发糊涂。   见他一脸茫然,杨承烈和郑镜思似乎开心了很多。   你小子武艺高强也就罢了,偏又有三姐冥中传授衣钵,这文采也是颇为出众。文武双全,且常有奇思妙想,又胆大心细。如果你能连这种事情都能看破,可就真的没我们的活路。   武艺高强可以练;文采出众可以传承,奇思妙想那是天赋。   但这经验,阅历却需要岁月的沉淀。   前世的杨守文,莽撞冲动,一腔热血。   结果走出校门没多久,就瘫痪在床十余年。这个过程里,他可以看很多书,看以产生很多感悟。但是这阅历、人情……终究是无法从书中学来,需要自身体会。   “依我看,这次朝廷之所以动手,怕就是为了让潘家扛下此事。”   杨承烈在满足了自己小小的虚荣心后,便开口向杨守文做出了解释:“如今,外面流传广武山刺杀,是太子幕后主使。而太子入主东宫不久,传出这样的消息,对他没有任何益处。也正因为此,朝廷才会出手,就是想要迅速把这件事平息。”   说到这里,杨承烈的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廿九郎,洛阳看样子,并不太平啊。”   郑镜思也是心有戚戚,沉声道:“抓了潘道清,逼迫潘道源把这件事扛下来,也算是把此事做了一个了结。我听说,潘家五房在东宫的那个子弟,好像已经失踪了!也就是说,此事从头到尾,完全是潘家自己所为。潘道子一脉,算是彻底完了!卷入这种事情,不管他成功与否,到最后都只可能是满门被灭的结果。”   杨守文这一回,听懂了!   他不禁打了个寒蝉,对迎娶那李家女又多了一份抵触之心。   人道是帝王之家无亲情……这种刀光剑影,杀人不见血的争斗,前世在影视剧里倒是看过很多。可真要他去切身体会,就不免多了几分抵触,甚至可以说是恐惧。   忍不住,朝杨承烈看了一眼,就见杨承烈的脸色,有些阴沉。   “这次潘家三房,怕是元气大伤。”   杨承烈良久之后,轻声说道。   郑镜思点点头,“朝廷肯定会给予一些补偿,但潘家三房恐怕至少要减少一半家产。”   活该,谁让你掺和这种事情。   杨守文对潘家三房的遭遇毫无怜悯之心,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但一想到自己将要面临的遭遇,那点愉悦的心情,顿时变得荡然无存,整个人也一下子消沉下来。   悍妇,骄奢无度,不知道守不守妇道?   这种女人,杨守文又如何能够接受,更不要说生活在一起。   “兕子?”   “啊?”   见杨守文半天不说话,郑镜思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   他犹豫一下,沉声道:“你的事情,我也听文宣说了……廿九叔只希望,你别怪郑家。   事实上,我确实希望你能改姓,这样一来我郑家无需十年,便可以重新成为五姓之首。可现在,朝廷已经觉察到了你的存在,以郑家目前的实力,也难以阻挡。”   “廿九叔这话说的……我父子前来投奔,蒙郑家不嫌,能够得一容身之所,已经非常感激。至于那件事……不瞒廿九叔,此前我并不知道。都是我父亲擅作主张!我大好男儿,生于杨家,便是杨家子,又岂能为个人前程,而却数祖忘宗?”   郑镜思闻听,不禁连连点头。   倒是杨承烈胀红了脸,恶狠狠瞪了杨守文一眼。   照你这说法,是我不对喽?全是我不对喽?   杨守文没有理他,反而看着郑镜思道:“不过我有一个小问题,还请廿九叔解惑。”   “什么?”   “要说与皇室结亲,也算是一桩美事,何以大家都畏如蛇蝎呢?”   郑镜思笑了,“与普通人家而言,能够嫁入皇室,或者成为皇亲国戚,的确是一桩天大美事。可与我世家子弟而言,嫁女可以,但若让我们迎娶李唐之女,却不可以。”   “为什么?”   没等郑镜思回答,杨承烈便抢先道:“因为,那李家原是大野氏。”   “啊?”   “他们有胡儿血统。”   杨守文愣了一阵子,才慢慢反应过来。   血统!   原来是因为这样一个原因。   门阀贵胄,最终出身和血统。他们因自己的出身而自豪,因自己的血统而骄傲。   历经五胡乱华,南北六朝之变,血统论也成为门阀贵胄的一个标志。   在他们看来,他们身上流淌的是正统汉人的血脉,代表的是最为纯正的汉家渊源。   李唐一脉,对外宣称是道教祖师李耳后裔,也是五姓七大家之一的陇西李姓子弟。可谁都知道,李渊的祖父李虎,原名大野虎,是一个纯粹的胡姓。五胡乱华之后,有很多世家改为胡姓,可李家的血统从一开始就似乎不那么纯粹……在那些豪门世族,亦或者江左贵胄的眼中,李家就是个胡种。我可以奉你为主,可以把女儿嫁入你李家,但是绝不能容忍迎娶你李家女进门。那样,会影响我们的血统。   当然了,也有一些世族会进行通融。   特别是那些身处边塞的门阀贵胄,如陇西李氏、如范阳卢氏,虽然表面上拒绝和李氏结亲,但私下里却在和李家暗中勾连。但中原豪门,却不会容忍这种存在。   河东四姓也好,荥阳郑氏也罢,他们会很坚持自己的血统纯正。   见杨守文露出恍然之色,郑镜思也就不再解释。   他反而看着杨承烈道:“文宣,以兕子的文采,早晚扬名天下。可一旦他迎娶了李家女,我别的倒是不担心,却担心你这一支,以后再也没有机会,重归弘农。” 第二百三十六章 血统论(三)   弘农杨氏,或许在名望上无法和五姓七家相比,但却是与河东四姓同级别的存在。   其底蕴之深厚,丝毫不逊色于郑家,甚至犹甚几分。   杨承烈的脸上露出了落寞之色,低着头一言不发。   是啊,如果杨守文成了驸马,那他再想回归弘农,把杨守文的名字列入族谱,会越发困难。   要知道,父亲杨大方临终前的几个憾事中,重归杨氏便是其中之一。   杨守文嘴巴张了张,却不知道该如何来劝说。   如今的杨家父子,似乎已经无法在左右自己的命运。弄不好,他父子将会成为朝廷各方博弈的牺牲品……反正杨守文是不记得,历史上安乐公主曾嫁给过自己。   “父亲,只要我不娶那李家女,不就可以了?”   他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杨承烈却笑了,“你以为你是谁?你说不娶就不娶?   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一步,连圣人也被惊动。太子就算不愿意把公主嫁给你,现在怕也是由不得自己了……如果太子要把公主嫁给你,你以为你能有拒绝的余地?”   说完,他嗤笑一声,又叹了口气。   “慢着!”   郑镜思却眼珠子一转,有了别的想法。   “文宣,兕子说的倒也不是不可以。”   “廿九郎,你别闹了……若你郑家能够出头,说不定可以拒绝,但郑家能够出头吗?   若我还在杨家,倒也能够拒绝。   可问题是,我还是杨家子弟吗?   我父子现在是寄人篱下,如何能够拒绝太子的‘美意’。我告诉你,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太子现在就算是不愿意让兕子当女婿,可一旦消息传开,也由不得他做主。”   “不,不,不!”郑镜思连连摆手,脸上的笑意更浓。   “其实,能够阻止这桩婚事的人并非没有。只要她要反对,那就一定会成功。”   “谁?”   “自然是当今圣人。”   “你是说……”   郑镜思笑道:“能够阻止这桩婚事的人,唯有圣人。   你也知道,圣人其实是希望太子与武家结亲。但现在发生了这种事情,圣人也不好开口。可是……你听我说,可如果让圣人对兕子产生厌恶感,就肯定会阻止。”   让武则天厌恶我?   杨守文瞪大了眼睛,看着郑镜思,你脑袋有毛病吧。   杨承烈也蹙眉道:“廿九郎,你这是什么主意?   兕子长的如此俊美,虽不说貌比潘安宋玉,却也是可爱之极。想要让圣人厌恶他,恐怕难度很大吧。”   父亲,你这辈子没说过什么正确的话,但这句话说得太好了!   杨守文差点感动哭了。   “再说了,圣人喜怒无常。   万一圣人厌恶了兕子,要取兕子性命,不是更加危险?若是如此,那我宁可让他娶李家女。”   “兕子以前,痴的吧。”   “是啊。”   “让他继续。”   “啊?”   郑镜思一脸嫌弃的模样,沉声道:“圣人是个极要面子的人,而且她本就希望武李结亲,若兕子是个痴的,她必然会心生厌恶。但也正因为兕子是痴的,她也不会为难兕子。别的我不知道,圣人这点肚量应该是有的。难不成传扬出去说,她为难一个痴汉吗?”   “噫!”   杨承烈的眼睛开始放光了,扭头打量杨守文。   杨守文嘴巴张了张,却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我以前是痴的,现在却不痴……你让我装逼,我逼格天成。可让我装傻,怎么都装不成啊。   “可是,外面的人都知道,兕子已经好了啊。   他若还是痴汉,怎作得那些诗词文章?”   郑镜思闻听,忍不住拍案道:“文宣,你怎么糊涂了……是装痴,是不是发作就好。   比如可以让他惹是生非,让他去四处闯祸!对外而言,这只能说他是犯病而已,头脑其实很清楚,但有时候却不受控制。这样一来,就算是孙思邈在世也没办法。”   “这个主意不错。”   “而且,痴汉打人不犯法……到了洛阳,肯定会有人找兕子麻烦。   到时候兕子动手,谁又能说出什么?有了这个掩护,兕子去了洛阳也能好过一些。”   杨守文闻听,心里好像有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   核算着你不是让我装傻,你是让我装精神病?也是哦,精神病杀人都不犯法,打人更是天经地义。   他看着郑镜思,突然发现,这位郑秘书也不是什么好人。   在一副温文儒雅的外表下,竟隐藏着如此腹黑的心肠……不过,他这样,我喜欢!   杨守文甚至开始幻想:见了安乐公主之后,若我揍她一顿,李显还会把她嫁给我吗?   ……   郑镜思的确是一个大善人。   这脑洞一开,他就变得兴奋起来,为杨守文设计各种精神病的特征。   杨承烈听得目瞪口呆,看郑镜思的目光,也变得有些陌生了。   也许是说的太嗨了,郑镜思说完之后,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水,这才留意到了杨家父子那目光中的诧异。   呃……似乎有点失态了!   郑镜思觉得有些尴尬,便咳嗽一声,正襟危坐。   “文宣,我只是给你提供一些想法,具体怎么做,还要看你的选择。”   好吧,还选择什么?   该想的你想到了,不该想的你也想到了。   杨守文在心里更感慨道:廿九叔,你这个主意真是太好了,我要为你点三十二个赞。   时间,已经不早了。   郑镜思起身告辞,在楼下呼唤郑虔。   不一会儿的功夫,郑虔蹦蹦跳跳从楼上下来,手里还拿着一篇文稿,笑嘻嘻道:“兕子哥哥,你这篇文章我拿回去临摹一下可以吗?明天我会再给你带过来的。”   这时候,杨守文还在被郑镜思的奇思妙想所震撼。   他心不在焉道:“好,你拿回去吧。”   “文宣,我先告辞了……你可以再好好考虑一下,想想有什么需要补充。   反正我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相信若这样做的话,用不得多久,这件事就能结束。”   “好!”   杨承烈显得有些呆滞,和杨守文一起,把郑镜思父子以及郑谅送到了门口。   “对了,那狄光远今晚宿营巩县,我估计最迟明天午后会抵达,后日一定会登门。   你们有一天的时间,可以再想想。”   “多谢廿九叔。”   杨守文站在大门外,目送郑镜思三人离去。   半晌后,他突然扭头对杨承烈道:“父亲,廿九叔这个人,以后可千万不要得罪!”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上神都(一)   有了郑镜思打开的这个脑洞,杨守文整个人都觉得轻松很多。   说实话,郑镜思的主意听上去好像有点不靠谱,但仔细想想,似乎又是目前最适合的办法。杨守文不愿意娶李裹儿,估计李显也未必愿意把李裹儿嫁给他。武则天呢,恐怕更希望看到是武李盟誓的结果,通过联姻这个纽带加强武李两家的关系。   如果没有杨守文,说不定这时候两边都已经定下了婚约。   历史上,李裹儿不就是嫁给了武三思的儿子?虽然,她后来又嫁给了那个武延秀。   怎么看,杨守文都像是一个多余的人。   对此杨守文也心知肚明。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原本不应该出现在历史上的自己,从这个漩涡之中淡化去。   嗯,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是夜,杨守文睡得非常踏实。   ……   不仅是杨守文感到轻松,便是杨承烈也轻松很多。   如果说,杨守文不愿意娶李裹儿是因为他固有的观念,那么杨承烈的原因则相对而言自私一些。若杨守文娶了李裹儿的话,只怕他这辈子,都无法再重归杨氏。   杨家作为关中的老牌世家,血统观念同样是根深蒂固。   他们不会允许一个娶了带有胡人血统的女人的杨家子弟存在。   杨承烈现在不是杨家子,那什么都好说。可若他想要重归杨氏,那杨守文就不能娶李裹儿,亦或者杨承烈不能认杨守文,断绝父子关系才可以。后一条,杨承烈不可能同意。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那门婚事给毁了,也落得个清清白白。   这一夜,杨承烈也睡得很香甜。   第二天一早,杨守文就起床了。   他现在腿不方便,所以只能拄着拐杖在庭院中活动。   天气不错,阳光明媚,照耀的环翠峪满山的桃杏,更显生动。由于今天酒坊要开窖池,所以杨守文也跑过去看热闹。酒坊已经建造的差不多了,伴随着窖池的营造完毕,就可以开始大规模的酿造酒水。为此,宋氏已经提前做好了全部准备。   “兕子,那汜水春要不要开始提纯蒸馏呢?”   宋氏站在杨守文的身边,轻声问道。   “基本上市面上的汜水春新酒已经被我全部收购,你廿九叔从中也出了不少力气。   如果现在开始着手准备,预计到八月份,可以有三万坛清平调出来。到那时候,鹿未玖的新酒也差不多可以酿成,正好可以接上去。这样,就能够保证明年的供应。”   三万坛清平调,听上去似乎很多,其实不然。   这清平调的度数远高于这时代的酒水,所以每一坛不过两斤容量。   三万坛清平调实际上也就是六万斤酒,听上去有点吓人,可实际上真算不得太多。   这可是大唐独一份的白酒,是真正的白酒。   如果能够推广出去的话,销量必然惊人。当然了,这利润同样会非常的惊人……   唐人的就,分为清酒和浊酒。   其中这浊酒,也被称之为白酒,或者绿蚁酒,是唐代民间最为流行的一种酒水。   李白斗酒诗百篇,说的就是这种酒。   它的度数,也就是十度左右,甚至比后世的啤酒度数还低。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说的就是这种酒液呈浅绿色,且浑浊不清,上面漂浮着细白的,如同蚂蚁一样的漂浮物。   口感,略有酸败的味道。   杨守文一直觉得李白是个酒量惊人的诗人。但到了这个时代才明白,他其实是一个肚量惊人的诗人。只是不知道,日后若李白喝到清平调这种酒,一斗过后,可还能赋诗百篇?一想到李白杜甫发酒疯,杨守文就忍不住发出一阵‘嘿嘿’笑声。   “兕子,你笑什么?”   宋氏疑惑的看着杨守文,感觉他的笑声里,怎么就透着那么一丝无良之气。   “没什么,没什么!”   杨守文强忍着笑,摆摆手道:“阿娘,这边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还请你多多费心。”   “这孩子说的甚话,这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嘛,何来费心之说?”   “对了,算算日子,龙门薛家的人也该到了。   到时候如果我不在这边,阿娘便和他们谈就是。但这件事,千万不要让老爹参与。他那脾气,人家两句好话说不得就把他绕蒙了,到时候别没赚到钱,反而赔个精光。”   这年月,人们可是不会把钱挂在嘴边。   可能除了那些胡人之外,也就是商人才会如此。   不过杨守文倒是没有这么多的计较,清平调不仅仅是关系到自己的家业,更关系到日后能否找回幼娘。所以,这牌子非但不能败,而且要持久,更要人尽皆知才行。   嗯,铜臭气就铜臭气吧。   说出这种话的人,一定不知道什么叫做‘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   一天的时光,就这样悄然中逝去。   狄光远带着右监门卫的兵马,于黄昏时抵达荥阳县城。   荥州刺史就留在荥阳,率领荥阳吏员前来迎接。这里面,又少不得迎来送往的应酬。   狄光远已年过四旬,长相颇有些与狄仁杰相似。   特别是颌下那一部美髯,几乎与狄仁杰年轻时一模一样。同样的,狄仁杰也是狄光远的偶像。为了更好的保护这部美髯,他还学着狄仁杰一样,佩戴了一个须袋。   这天晚上,他没有立刻去找杨家父子。   已经有很多年,狄光远未曾独自领事。   自从狄仁杰再次入阁,狄光远就留在狄仁杰的身边负责照顾。在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跟随在狄仁杰的身边,充当着狄仁杰的影子。嘴巴上说不在意,可心里面还是有些羡慕,羡慕自家兄长,也就是狄光嗣能够官运亨通,如今已官至淄州刺史。   此外,狄光远还有个兄弟,也就是狄仁杰的小儿子,名叫狄光昭。   他比狄光远小八岁,也做到了魏州司功参军。据说如今在魏州,也是春风得意的紧。   三兄弟中,唯有狄光远没有出仕。   但是在内心中,他未尝不羡慕那种威风八面,一呼百应的景象。   只不过,狄光远清楚,照顾好父亲,狄家就会一帆风顺。一旦狄仁杰不在,狄家也将随之衰落。   为此,付出再多也是值得的。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上神都(二)   是夜,狄光远没有住在官驿里,而是住在了郑怀杰家中。   郑怀杰早年间,曾经和狄仁杰有过一段同僚之谊。当时狄仁杰比郑怀杰年纪大,官位却比郑怀杰低。出身于门阀贵胄之家的郑怀杰,却没有因此而表现出骄横,反而与狄仁杰倾心结交。后来狄仁杰得罪了上官,也是郑怀杰尽力为他开脱。   只是后来,狄仁杰官运亨通。   而郑怀杰却早早离开了官场,在家中悉心培养下一代。   “小侄离开洛阳的时候,家父曾一再叮嘱我,见到郑公需行子侄之礼。   他一直想来探望郑公,可惜却没有机会。不怕郑公见笑,父亲说他在洛阳时事务繁多,离开洛阳时,却总是灰溜溜不敢前来,害怕给郑公惹来麻烦,所以请郑公海涵。”   郑怀杰闻听,忍不住哈哈大笑。   “怀英还能记得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当年,我们同在莱州就职的时候,因为名字里都有个‘杰’,所以被很多人称之为双杰。只是后来,怀英的才情远胜于我,如今已为国老,得圣人其中,而我却变成了一个老朽……说来,应该是我惭愧,每次去洛阳,都不好意思见怀英。”   狄光远闻听,也笑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事情,狄光远突然话锋一转,轻声道:“家父还有一件事情,要我代为请教郑公。”   “请说。”   “小侄此次前来荥阳,目的想必郑公已经知晓。   家父让我问郑公,那杨家子果然才情出众?那些诗文,果然是出自于他之手笔吗?”   郑怀杰微微一笑,轻声道:“若非他的手笔,谁又愿为他捉笔?   二郎可能不知道,杨承烈早年是杨氏子弟,可后来却被杨氏逐出。至于原因,我没有问过,但想必瞒不过怀英。他父子在昌平十余载,我们一直不知道他们的下落。直到三年前,就是李尽忠作乱那年……杨承烈参与了坚守昌平的战事,也见识到了大战的残酷,故而便生了让兕子离开昌平的想法,这才派人联系了郑灵芝。   不过那时候,杨兕子还是个痴汉,杨承烈只希望杨兕子能够平安的渡过一生……”   “有这种事?”   狄光远不禁奇道:“那他现在……”   “说起来你不相信,去年兕子在山上玩耍,大约是七月末吧。   遭一道雷电劈中,之后却一下子清醒过来,更展现出了非凡的天赋。后来他自己说,之所以十五年痴傻,并非真的痴傻,而是我家三娘在冥中传授。你可相信,他绝没有见过三娘,却能说出三娘的衣着喜好,以及三娘最喜欢读的书籍。”   这种事,太过离奇。   哪怕狄光远听过,可是再听仍旧觉得不可思议。   “郑三娘子的才情,我早就听说过。   可惜那时候我没有见过郑三娘子,一直感觉到遗憾。要如此说来,杨兕子的才情倒是有些可以理解。”   “说来不怕你笑话,三娘生前最好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说着话,郑怀杰起身,走到门口和一个仆从吩咐了两句,那仆从立刻匆匆离去。   过了一会儿,他又来到客厅,手里捧着一篇文章。   “这是我家二郎昨夜去拜会杨家父子,从杨兕子书房里拿来的文章。   呵呵,其实也不关我家二郎的事情。是我那孙儿,最敬佩杨兕子,也喜欢临摹杨兕子的字。他昨日在杨兕子书房里翻到了这篇文章,于是就拿回来临摹了一整日。   我也是在偶然间看到,见文章里的内容,也就更加确定了杨兕子确是得了三娘衣钵。”   “茶经?”   狄光远接过来,在上面扫了一眼。   这是郑虔的临摹,模仿杨守文的颜体而来。   狄光远身为狄仁杰之子,这点眼光还是有的,一眼就看出,这楷书字体的别具一格。   只是,郑虔的模仿还很稚嫩,只能得其形。   狄光远把那三卷茶经看完之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感慨。   “未曾想,这茶中竟可以有如此玄妙。”   他抬起头,有些迫不及待问道:“我看这茶经,似乎并未完成,不知道后续如何?”   郑怀杰则先把那文章拿过来,小心翼翼放好。   “杨兕子好像只写了这些,洋洋不过两千余字,尚未把此书完成。   不过,我倒是听我家二郎说起,他已经把饮茶的工具制作完成。为此,二郎还把荥阳城里的茶叶都收集过来,送到了杨兕子那边。可惜广武山的事情,使得这件事耽搁了……杨兕子倒是说过,茶叶还需雨前好,我已经命人准备明年采摘。”   狄光远听得连连点头,对杨守文更多了几分好奇。   和郑怀杰一直聊到了戌时,最后看郑怀杰有些困倦,狄光远这才告辞,回到了住处。   不过,在出门前,郑怀杰又取来了一套书,送给了狄光远。   “此书是杨兕子所作,青之是他的表字,也是三娘生前所定。   前日他二十圣诞,杨承烈提前给他行了弱冠之礼,并且把他这部书也刊印了出来。我听我家二郎说,这书原本是杨兕子为了逗妹妹开心,根据玄奘法师所作的《大唐西域记》编出来的故事,里面颇有些小趣味……对了,那《大唐西域记》,也是三娘生前颇为喜欢的一部书,估计是在冥中传授,杨兕子才得以知晓。”   狄光远闻听,倒吸一口凉气。   事实上,他此来荥阳还有一个任务,那就是要设法破坏杨李婚约。   别说狄仁杰棒打鸳鸯,也别说狄仁杰心思阴暗。他所做的一切,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为了李唐江山着想。经广武山一事,狄仁杰也看出来,李显这个太子的位子,实在是太不稳固。他在朝中根本没有根基,而自己呢,年事已高,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所以,在有生之年,狄仁杰最想做的,便是帮助李显稳固太子之位。   如今武则天希望武李联姻,而狄仁杰也希望能促成武李联姻,确保李显皇位不变。   因为狄仁杰很清楚,武则天并不信任相王李旦。   李显如果不能登基坐上皇位的话,为了武家的将来,武则天说不定就会重新祭起屠刀。   到那时候,李唐皇室也必将再面临一场血雨腥风……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上神都(三)   李唐,还真是多灾多难。   面对着一个强势凶狠的武则天,即便是狄仁杰也必须要谨慎小心。   李显不是一个合适的皇帝,他的性格绝不是皇帝的料子。可问题是,能够维持武李和平相处,保证武家在武则天死后依旧能顺风顺水,李显却是最适合的人选。   这一点,武则天知道,狄仁杰也很清楚。   原本,一切都朝着狄仁杰和武则天所预期的方向发展。   可没想到,杨守文却好像西游里的孙猴子那样,突然间出现,一下子破坏了计划。   狄仁杰希望狄光远能够趁此机会,破坏杨李婚约。   不过现在看来,杨家父子恐怕没那么容易被说动……这件事,最好还是让父亲出面。   狄光远想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他只需要把他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转达给狄仁杰就可以了,其他事情最好不要掺和。   ……   第二天,天光大亮。   本来狄光远准备一大早去石城村,见了杨家父子之后,当天就把杨守文带去洛阳。   可谁料想,他昨晚回屋后,本想着看看《西游》,消磨时光。   在他看来,就算杨守文文采不错,得了郑三娘的衣钵,却毕竟是个二十岁(这里是虚岁)的小青年。编个故事哄哄小孩子应该没问题,可要说精彩,只怕也说不上。   甚至,狄光远觉得杨承烈刊印这套书,就有些不太合适。   你一个二十岁的小屁孩子,居然著书了?   我四十多了,到现在也没能著书呢……于是,狄光远抱着批判和消磨时光的想法翻了两页。可这一翻却坏了事,竟手不释卷的看了一个通宵,直到天光大亮。   如果不是仆从喊他,说不定这会儿还窝在榻上继续看呢。   “郑公,你可害苦小侄了。”   当顶着一双熊猫眼的狄光远出现在郑怀杰的面前时,郑怀杰吓了一跳。   可听到狄光远的抱怨,他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开心的笑了,“二郎,怎地看了通宵吗?”   “是啊,小侄如今,满脑子都是那只猴子。   不行,这套书我要献给父亲,我自己还要收藏几套。郑公,不知道还有没有呢?”   “这个,我倒是不太清楚了。”   郑怀杰忙招手,示意仆从过来,“去洞林书坊,看看那《西游》还剩多少?”   他说完,笑着对狄光远道:“文宣一共就刊印了一千套,他自己留了一百套,其中有三十套送给了我。不过这三十套已经被我送到了各房,我自己也不过留了五套。”   “那……”   “二郎莫打我这五套的主意,我可是留着,准备送人呢。   不过,我已经让人去书坊打听了,应该不会卖的很快,所以二郎你也不必太担心。”   大前天才送到书坊,三天时间应该卖不出几部来。   狄光远盘算了一下,也就放心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动身吧。”   “也好,我和你一起去……说来惭愧,杨兕子到荥阳月余,我这个做长辈的,居然还没有见过他。”   “那,一同前往。”   两人出了郑府大门,便登上了马车。   只是,没等他们出荥阳城门,先前跑去洞林书坊打听的仆从,却慌里慌张的跑了回来。   “阿郎,小的已经打听到了。”   “怎样?”   “九百套,已经卖得一套不剩。”   “嗯,我就说嘛,不可能……你说什么?”   郑怀杰大吃一惊,看着那仆从,露出惊讶之色,“你是说,那九百套全都卖完了?”   “正是。”   “怎么可能,这才三天。”   仆从苦笑道:“小人问过了,郑家先说,前日有一个从洛阳来的豪客,一下子就买了三百套。昨日潘家族长也派人过来,拿走了两百套。其他又有人前来购买,其中不泛我郑家子弟。零零总总,九百套在昨晚就已经告罄,如今已经没货了。”   狄光远在一旁听得,好像听天书一样。   这年头,书价可是不便宜。   后世说‘书非借不可读’。其实倒不是说只有借来的书才有读的兴趣,而是说你不借的话,根本就读不到。书价昂贵,绝非一般人能够买得起。平民老百姓读书,更多是靠着从别人那里借阅。说一千道一万,也是这时代刊印成本太高了……   “这个……”郑怀杰感觉有些脸红。   刚才还说不可能卖完,可现在……   “二郎,若你真喜欢,我回去之后,再送你一套。”   狄光远却苦着脸道:“郑公,小侄可不是要一套……最少十套。如此好书,还需与人分享。小侄还想着等到了洛阳,送几套出去。另外,我大兄和三郎那边,也要留存一套。若这么算来,十套未必够,至少要十五套,才能够达到要求。”   你去死吧,我手里也只有五套而已。   郑怀杰苦笑道:“若如此,只怕要去问文宣,那边还保留多少。”   ……   车马,缓缓驶出荥阳城。   沿着官道,很快就来到了石城村。   狄光远没有让右监门卫进村,而是留在了村外。   此时,他可是不敢再小觑杨守文了。一个在三天时间里就卖出了九百套书的人,绝对容不得他小觑。哪怕那套书只是一套普普通通的志怪小说,也足以让他敬重。   唐代文风鼎盛,更包容万象。   其巨大的包容性,远非明清可以相提并论。   经典文章,这是主流;诗词歌赋,那是一种风雅;而志怪小说,则属于一种通俗读物,可雅俗共赏。甚至,连那上不得台面的词牌小令,也能被人们口耳相传。   这是一个没有明确主流与非主流文化的时代。   也许正是它那无与伦比的包容性,才创造出了璀璨的盛唐文明。   狄光远搀扶着郑怀杰,迈步走进了杨家大门。可一进门,两人都不约而同愣住了。   这小小的庭院里,可是热闹非凡。   “敢问,两位找谁?”   宋安正在让人往客厅送水,见郑怀杰两个人进来,忙上前行礼。   没等郑怀杰开口,却见到郑虔从后院穿过了门庑跑过来。他看到郑怀杰的时候,也不由得愣住了。不过,郑虔旋即就反应过来,忙快步走上前,恭恭敬敬失礼。   “孙儿拜见阿翁。”   “十三郎,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二百四十章 上神都(四)   郑虔今天的打扮很不一样。   一身崭新的青衫,展现出他天生不凡的出身。头发盘髻,头戴纶巾,小小年纪竟有一种温润如玉的感觉,令郑怀杰不由得眼前一亮,顿时有一种惊喜的感受。   “兕子哥哥今日要去洛阳,父亲昨日就和姨夫商议妥当,让我随同兕子哥哥同行。”   “啊?”   郑怀杰吃了一惊,有点发懵。   他倒是不止一次听郑镜思夸赞杨守文,但却没有想到,他会让郑虔前往洛阳。   这算什么?   把郑虔的一生交给杨守文吗?好吧,杨守文的确有才情,可他注定是要成为驸马的男人。成为驸马会出现什么状况?答:驸马不得为职事官,只有散官和爵位。   不得职事官,又能有什么前途?   “你父亲呢?”   “父亲在客厅里,和姨丈陪着客人说话。”   “有客人?”   郑怀杰一怔,扭头看了狄光远一眼。   狄光远忍不住笑了,“看样子,杨文宣如今可是门庭若市。正好,我们一起去见见,莫失了礼数。”   郑怀杰听罢,也点头赞成。   心里面,又有些羡慕杨承烈,生得一个好儿子。   两人在郑虔的陪同下,一起走进前堂客厅。一进门,就见杨承烈正坐在主位上,而郑镜思则坐在下首,正陪着一个四旬出头的中年男子说话。那中年人身高六尺开外,细腰乍背,两臂修长。他一身青衫,长的相貌堂堂,颇有儒雅之风范。   “父亲,你怎么来了?”   看到郑怀杰进来,郑镜思先反应过来,忙站起身来。   而另一边,杨承烈和那中年人也纷纷起身。   “慎行,你怎么在这里?”   没等郑怀杰回答郑镜思的问题,狄光远看到那中年人愣住了,忙上前一步,拱手作揖。   “二郎也来了……呵呵,我来得倒还及时,若晚一日,怕就要与二郎错过。”   中年人微微一笑,那笑容令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受。   看他举手投足,颇为不凡,难道是那家贵胄子弟?   郑怀杰正疑惑着,旁边狄光远已经开口介绍道:“郑公,这位是礼公幼子,幽州都督薛讷的兄弟,薛楚玉。”   “啊,原来是礼公之子。”   礼公,便是薛仁贵。他本叫薛礼,表字仁贵。   不过后世人大多会称呼他薛仁贵,而忘记他原来的名字。   “薛楚玉拜见郑公……此次玉奉命前往洛阳,顺路送三嫂前来,为的是和文宣说一桩事情。尚未来得及去拜会郑公,却不想在这里与郑公相见,还望郑公勿怪。”   薛仁贵,虽然是河东薛氏族人,但终究早从汾阴分离出去。   论官爵,薛礼这一脉比郑家高出很多。可要说论底蕴,龙门薛氏却比不得郑家。莫说龙门薛氏,就算是汾阴薛氏,同样要弱郑家一头。所以薛楚玉在郑怀杰的面前,还是表现的恭恭敬敬。   “玉郎太客气了,你来我荥阳,我却未能招待,乃我之过。”   郑怀杰和薛楚玉又客套两句,便在杨承烈和郑镜思的搀扶下,做到了客厅的主位上。   “我听说,大家已任命玉郎做右豹韬卫将军,正好要恭喜一番。”   豹韬卫,是南衙十六卫之一。是有隋文帝时期的领军府变化而来,在武则天执政期间,改名为豹韬卫。   薛楚玉连忙谦让客套,“此皆家父余荫,是非玉之能也。”   与薛讷相比,薛楚玉似乎更多了几分书卷气,说起话来也显得文绉绉。   郑怀杰和他说了两句之后,便问道:“文宣,兕子呢?”   “正在后院发痴。”   “啊?”   郑怀杰吓了一跳,疑惑看着杨承烈。   就见杨承烈苦笑道:“今早也不知是怎地,他那起床气发作,以至于脾气非常暴躁。早饭时,掀了桌子不说,还和他结义兄长打了一架,如今正在屋里面发痴呢。”   听了这话,郑怀杰不由得眼睛一眯。   杨守文会发痴吗?   他不知道!不过,杨守文到荥阳之后,很低调,也很守礼。除了在广武山上,他一人杀了近二十名刺客之外,就没听说过他会发痴。而且,一个发痴的人,会写出爱莲说那样的文章?一个发痴的人,能写出《茶经》这样的文章?郑怀杰不信。   目光,在悄然就扫过一旁的郑镜思。   就见郑镜思低着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郑怀杰突然暗自叫苦,他已经明白了杨守文的打算。   只是……他此前为杨守文说了太多的好话,弄个不好,会弄巧成拙,反而误了杨守文的大计。   想到这里,郑怀杰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狄光远。   狄光远呢?   也是若有所思的模样,突然问道:“杨大郎,常有这发痴之举吗?”   “不时的,不时的,时好时坏。”   杨承烈连忙解释,并偷偷朝郑镜思使了个眼色。   “是啊,平日里看上去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但是这痴劲发作的时候,就会比较麻烦。”   “这样啊!”   狄光远露出了恍然之色。   “对了,我今次来,是奉家父之命。   圣人有旨,命杨守文前往洛阳觐见……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咱们便即刻启程吧。   家父还等着我回去复命,若耽搁的久了,恐怕不美。”   还是要走吗?   杨承烈突然间,生出一种不舍的感觉。   “既然圣人有旨,那我便立刻通知他。   昨日我便得到了消息,行李也已经准备妥当。不过,兕子还年幼,一个人去我实在不放心。所以我想安排几个人与他同行,这样子的话,也能有个关照,不知可否?”   狄光远笑道:“杨奉宸说得哪里话?   圣人只是要见杨大郎,只要他到洛阳即可。至于他随行几人,并没有吩咐,所以杨奉宸不必担心。带多少人都可以,不过到了洛阳之后,这些人的衣食住行,怕是要自己担负。这一点,我还需与杨奉宸说清楚……呵呵,毕竟洛阳居,大不易。”   本以为杨承烈会犹豫。   哪知道他听了后,反而松了口气。   “这倒是不必狄二郎费心,些许钱帛,我还能拿得出来。”   说完,他便走出了房间,往后院去找杨守文。   而这时候,郑怀杰也问道:“二郎,你要让十三郎随杨大郎一同前往洛阳吗?”   “是啊,杨兕子文采不错,更得三姐衣钵。   父亲当知道,孩儿常遗憾幼年时未得三姐教诲,以至于到如今文不成武不就,蹉跎了岁月。十三郎对杨兕子也非常敬佩,我打算让他跟随一段,也能多长些见识。”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上神都(五)   郑怀杰不太放心,只是狄光远坐在一边,他不好说太多。   可如果不说,他又觉得难受。毕竟郑虔是他的孙儿,他这个做祖父的怎能不牵挂?   杨守文此次去神都,恐怕就没安好心思。   而洛阳那边,更是云诡波谲,杀机暗涌。若杨守文留在荥阳,郑怀杰倒是不会担心,甚至乐于看到这种结果。但一想到杨守文是去神都,他这心里就不太踏实。   郑怀杰的纠结心情,狄光远看在眼中,却视若不见。   倒是薛楚玉开口说道:“二郎倒是好算计,竟与我那大兄一样的心思。”   “哦?”   郑镜思疑惑向薛楚玉看去。   薛楚玉道:“本来,我大兄是想带子玉,也就是他那幺儿前去幽州历练一番,哪知道在滹沱河渡口遇到杨兕子后,便改了主意,把子玉送回龙门,并托我把他送来荥阳。本来,他一个人在这边我还有些担心。不过杨兕子既然要去洛阳,正好可以让子玉一同前往。他们年纪相仿,说不定还能做个伴,我也可以省一些心。”   “薛都督把爱子也送来了?”   郑怀杰闻听,眼睛一亮。   如果有薛楚玉在洛阳护佑,郑虔过去的确是安全很多。而身为一个老牌门阀贵胄子弟,郑怀杰的官位虽然没有达到极致,但是却懂得很多官场之上的弯弯绕绕。   其中,人情最为重要。   不管是你欠了别人的人情,亦或者是别人欠了你的人情,这都是拉近关系的途径。   龙门薛氏,虽不是河东薛氏宗房,但从目前来看,前途却最为光明。   凭借着薛礼积攒下来的威望,薛讷虽然幽居多年,可甫一出仕,就是幽州大都督,总领东北六州军事,这个权利可远大过于幽州都督府的权利范畴,更可以看出,武则天对薛讷的赏识。而薛楚玉的声名,没有薛讷响亮,却也是一代人杰。   通过杨守文和郑虔拉近与薛家的关系,对于郑氏六房而言,绝对有天大的好处。   世家先讲利益!   而眼前这个利益已经足够大,值得去为之冒险。   郑怀杰故作轻松之色,“若是有慎行护佑,相信兕子前去洛阳也能少些麻烦,那老朽也就能放心了。”   他闭口不再讨论郑虔该不该去,实际上就是同意了郑镜思的这个决定。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   “想来是杨兕子来了。”   伴随着郑镜思的话音落下,杨承烈带着杨守文,从屋外进来。   已经渡过十八生日的杨守文,似乎又长高了些,个头已经快要接近六尺。他体态瘦削,体型看上去有些单薄。一袭白衫,更衬托出一种孤高之气,令狄光远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声。   只是,杨守文走路还有些不太方便,拄着一根拐杖,看上去很古怪。   想来是腿上的伤没有好利索,脸色也有些苍白。   “狄兄,兕子此去,就拜托你多多照拂。”   狄光远则打量了杨守文几眼,展颜笑道:“杨大郎一表人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杨守文则微微欠身,没有说话。   看得出,他有些不太高兴。   不过狄光远却能理解,毕竟是要离开家园,离开父母,有点情绪,似乎也在常理中。   “文宣,咱们就不要耽搁时辰了。   我已经车马在村外等候,我们这就启程,也好早些回去向圣人复命。”   杨承烈点头,而薛楚玉等人也纷纷起身。   “文宣,我家三嫂在这边,就烦劳你费心。   待事情谈完之后,我会派人前来接她前去洛阳。希望这次咱们两家,能够合作愉快。”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庭院里,站了好多人。   杨守文此次前往洛阳,杨承烈本来是想要跟随,却被杨守文劝住。   家里这边很多事,都需要杨承烈坐镇。自己此去洛阳,天晓得会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圣人喜怒无常,万一把杨承烈也扣下来,那荥阳这边,可就真没有主心骨了。   酒坊就要开工,潘家赔偿的田地也要过户。   杨承烈留在荥阳,远好过随同杨守文同往洛阳。   最终,杨承烈听从了杨守文的劝说,不再坚持和杨守文一同去洛阳。   不过呢,跟随杨守文去洛阳的,却一点都不少。杨氏要跟去,也方便照顾杨守文衣食住行。杨氏一走,一月自然也要带上。一月既然要走,那么小金也会跟随。   阿布思吉达要跟随杨守文同行,他武艺高强,可以给予杨守文很大的帮助。   杨茉莉也要跟上,别看他傻乎乎的,可在某些时候,能够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除了他二人之外,悟空四个也会跟随杨守文。   海东青大玉,自然不可能弃杨守文而去,同样随行前往。   宋安已经把马牵到了门口,大金和斧头耀武扬威,看上去有些兴奋。   当杨承烈把杨守文送到大门外的时候,忽听得庭院中传来一阵哭声。紧跟着,一个小人儿从里面风一样的跑出来,一把抱住了杨守文的腰身,哭喊道:“我不要大兄走,奴奴不要大兄离开。”   杨青奴哭的好像泪人一样,而杨瑞则站在门内,眼圈也有些发红。   他同样舍不得杨守文,却又不好如杨青奴那样表现出来。杨守文在的时候,他的确是有些害怕。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发现有一个兄长在前面为他遮风挡雨,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杨守文这一去洛阳,不晓得何时能归,杨瑞又怎能不难过?   “奴奴不哭,大兄很快就会回来,你要在家听阿娘的话。”   “不要,奴奴不要大兄走。”   杨青奴死死抱着杨守文不肯撒手,宋氏跑出来劝说,她也不肯听从。   场面,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了。   杨守文看了看杨承烈,突然笑道:“左右无事,就让奴奴和我一起去洛阳吧,也好见见世面。等她想家了,我让大兄送她回来。左右不过二百里,大金一天就能抵达。”   杨氏闻听,有些为难了。   她舍不得杨青奴,但她也看得出,杨青奴更舍不得大兄。   目光一转,落在了杨承烈的身上。   杨承烈看看杨守文,又看了看杨青奴,于是大手一挥:“既然如此,奴奴要听你大兄的话。”   杨青奴破涕为笑,而杨守文则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瓜子。   “上车吧,咱们出发。”   说着话,杨守文在杨茉莉的搀扶下,搬鞍认镫,翻身跨坐在马上。   阿布思吉达早已上马,而杨茉莉在杨守文在马上坐稳后,便跳到了马车上,扬起长鞭。   “父亲,你在家要多保重。”   杨承烈微微一笑,沉声道:“兕子,到了洛阳,你也要多加小心……” 第二百四十二章 赠阿郎   离别之情断人肠,杨承烈表面上看去似乎很平静,可心里面……   这与上次和杨守文分别不同。   那时候杨守文不辞而别,杨承烈并未体会到那种送子千里外,前程不可知的感怀。   而现在,他体会到了。   行行重行行,虽然杨守文一再让他回去,可是杨承烈还是来到了村口。   “父亲,回去吧。”   杨守文挥手,示意让杨承烈回去。   可杨承烈却眼圈一红,强作笑颜道:“兕子启程吧,我在这里看你离去。”   杨守文没办法,只好拨转马头,跟上了马车。   驻扎在村外的右监门卫兵马,也缓缓开拔。   看着杨守文一行人渐行渐远,杨承烈脑海中,突然间回荡起一曲苍凉的诗歌。   “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   停骖我怅望,辍棹子夷犹。广平听方藉,茂陵将见求。   心事俱已矣,江上徒离愁……”   这是南朝诗人谢朓在送别友人范云时所作的五言诗,原本在均州、房州流传很广。   时竟陵八友之一的范云被贬零陵郡内史,谢朓有感而发。   当时的零陵,几乎就是一处蛮荒之地。谢朓觉得,范云此去零陵,一定会遇到很多凶险,吉凶难料。   而这首诗,与此时此刻,竟如此的应景。   杨守文虽然不是去零陵,但相比之下,此时的洛阳比之零陵,恐怕更加危险。   杨承烈一边歌唱,一边打着拍子,在村口跳起了舞蹈。   他这种行为,在这个时代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踏歌。杨承烈的嗓音并不好,但是久在幽州生活,使得他的声音中,有一种别样的苍凉感,令闻者不由得心碎。   杨守文在队伍中行进,听到那歌声,忽然勒住了马。   他在马上回头看去,就看到杨承烈在村口载歌载舞,一刹那间,他的眼睛也红了。   和老爹吵吵闹闹,有时候会因为各种分歧,闹得不可开交。   可是在分别的一刹那,看着老爹远远的在那里踏歌送别,杨守文的心里格外难受。   “狄公,可否暂停。”   狄光远听到杨守文的话,也没有多说,便抬手示意兵马停下。   “十三郎,为我磨墨。”   郑虔从马车上探出头来,笑嘻嘻道:“兕子哥哥要赋诗唱和吗?是不是像之前的《别管叔》那样?”   说着话,他便从车上跳下来,从包裹里取出了纸笔。   阿布思吉达把杨守文从马上搀扶下来,走到马车旁边。   狄光远眼睛一眯,露出一抹诧异之色。   他也好奇地从马上下来,走到了杨守文身旁。   郑虔从车里搬出来了一张小桌子,摆放在马车上。杨守文提起笔,蘸饱了墨汁,在纸上写下了《赠阿郎》三个字。   这也是狄光远第一次看到杨守文的字。   昨晚,他见过郑虔的临摹,对颜体本来不是很陌生。可当他看了杨守文的字以后,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呼。那颜筋柳骨,清丽脱俗,更透出一种难以言述的气质。   再看了杨守文一眼,狄光远突然觉得,老爹的选择未必真就正确。   “青之乘马将欲行,忽闻身后踏歌声。洞林湖水深千尺,不及阿郎送我情。”   唐代‘阿郎’二字,有很多重意思。   奴仆称呼主人可唤作‘阿郎’;妻子叫丈夫,可以唤作‘阿郎’;儿子称呼父亲,同样能唤作‘阿郎’。   这是一首由李白的《赠汪伦》演变而来,却正应了此情此景。   词句很直白,却表达出了杨守文对父亲那深深的眷恋之情。   狄光远看完后,不知为何心里也是一阵发酸。杨承烈唱的诗歌,悲戚苍凉,但说实话,也只是让人心里难受。可是杨守文这首直白平淡的诗词,却让他心里发酸。   巳亥年暮春,杨青之奉旨入京,闻父踏歌有感。   郑重其事的把最后一行字写完,杨守文吹干了墨迹,把写着诗词的纸张递给吉达。   吉达会意,拿起诗上马,便直奔村口。   而杨守文却笑了,他眼中闪动泪光,在杨茉莉的搀扶下再次上马。   “狄公,咱们走吧。”   狄光远深吸一口气,目光复杂看了杨守文一眼,而后点点头道:“就依青之所言。”   从一开始的杨家子,到后来的杨大郎,再到如今的杨青之。   三个不同的称呼,也代表着狄光远对杨守文感官的变化。   这是一个品性高洁,感情丰富,有大才华的年轻人。之前,狄光远还觉得杨守文配不上太子女婿的这个身份。可是现在,他却觉得,李显之女未必能配得上杨守文。   若他还是弘农杨氏子弟,又怎可能会做这驸马?   凭借他杨家的声望和底蕴,以杨守文的才干,不出十年,出将入相绝非困难的事情。   可惜,真真是可惜了!   不知为何,从一开始的不认可到如今的可惜,狄光远已经把杨守文看作了驸马的不二人选。武崇训?他见过!那确实有才华,只是和杨守文相比,却远远不足。   不足在何处?   狄光远想不清楚,最明显的感受,便是那情怀与格局的差异吧。   嗯,就是情怀。   石城村村口,杨承烈手捧杨守文的诗,泪如雨下。   那诗,很平淡,很直白,但他却可以从那熟悉的字迹里,感受到了杨守文的安抚。   看着诗,就像是杨守文在他身边,拍着他的胳膊,嬉皮笑脸说道:“老爹,你别担心,孩儿这么厉害,到了洛阳一定能轻松应对。等我把这婚事推掉,再回来陪你。”   原本有些复杂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平静了。   杨承烈一边流着泪,脸上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他咧着嘴,嘿嘿直笑,目送那车马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清楚。   “我们回去吧。”   杨承烈深吸一口气,突然笑道:“郑公,今日就别走了。   我那里还有两坛好酒,是兕子在昌平时为我酿造的清平调,已存放半载,正好饮用。你看,这山上桃花绽放,咱们就在莲阁中吃酒,看桃花,想来定别有滋味。”   郑怀杰和郑镜思却黑了脸。   你特么真不要脸,前脚哭的稀里哗啦,后脚就在这里显摆。   知道你有一个好儿子,知道你儿子为你写了一首诗,还要吃他为你亲手酿的酒?   郑怀杰瞪了郑镜思一眼:人家是做儿子的,你也是做儿子的……   郑镜思心领神会,可是这心里面,却好心塞!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一路向西(上)   车轮滚滚,沿着官道而行。   别离的伤感渐渐淡去,杨守文的情绪也变得稳定下来。   原本以为,此去洛阳会行色隆重。可一直走出荥阳县界,杨守文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右监门卫并不是用来给他开道,以壮行色。   一路上,杨守文发现整整一折冲的人马,以他为中心,成品字形把他包围在中间。前面开道的,不过几十名游骑,后方是一旅步卒,前方有两旅兵马。他们走的不快,而且行进间也似乎在有意无意的压制着杨守文的速度,令他无法疾驰。   核算着,这一折冲兵马是为了监视他,不许他逃跑。   狄光远坐镇在后军,距离杨守文大约有一里的路程,看上去更没有和他交流之意。   行进了大约一个时辰后,杨守文便意兴阑珊。   他索性弃马上车,和郑虔以及杨青奴在车里游戏,对外面的事情不再去理睬。   有吉达在外面警戒,再加上杨茉莉这个大杀器,即便是遇到麻烦,也不用担心。   “十三郎,你们再做什么?”   “下棋啊!”   郑虔抬起头,看了杨守文一眼之后,就再次埋首于棋盘之上。   他下的是围棋,而与他对弈的,确是杨青奴。   唐代,这围棋是‘士’必修的一门技艺。琴棋书画,棋位列第二,足以见围棋在这个时代的重要性。民间百姓好下棋,士大夫也喜欢下棋,便是皇宫大内中,同样流行下棋。据说,唐代的君王好棋者很多,更专门设立有棋侍诏这样的官职。   在唐玄宗继位之前,棋侍诏候命于翰林院,等待天子宣召。   而到了唐玄宗登基后,便设立了棋侍诏的职务。虽然没有品秩,但也让人趋之若鹜。   “奴奴的棋不错啊,和谁学的?”   杨守文在旁边看了几眼,忍不住开口称赞。   他的棋艺很普通,能看出个大概,但若是下棋,便跟不上反应。   杨青奴这时候已经不再似之前那样哭哭啼啼,而是全神贯注在棋盘之上。   她听到杨守文的问话,头也不抬道:“以前在大弥勒寺里,随玄硕法师学过下棋。”   玄硕法师?   杨守文愣了一下,旋即就反应过来。   这对他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名字,但也有印象。   据说玄硕法师和那位‘唐三藏’的玄奘法师是师兄弟,曾经在大弥勒寺中修行。   后来,玄硕法师去了洛阳……   “奴奴,我记得玄硕法师,后来是去了洛阳?”   “嗯。”   杨青奴说着话,捻白子落在棋盘上。   “说不定咱们这次可以在洛阳遇到他呢。”   “是啊……”杨青奴突然抬起头,怒道:“大兄,你是不是和郑十三串通好了,在这里搅我心思。”   完了,被鄙视了,被讨厌了!   杨守文连忙举起手,做出投降之态,“我懂,观棋不语真君子,我不说话了。”   说完,他便蹭到了车厢门口。   小金靠着杨氏坐着,歪着脑袋打盹儿。   杨氏则抱着一月,正哼着昌平的小调。车厢后门边上,趴着八戒和沙和尚。而在前门处,则卧着悟空和小白龙。看到杨守文过来,杨氏顿时笑了,低声道:“怎地被嫌弃了?”   “嗯!”   杨守文有些郁闷,点点头道:“刚才还哭着喊着要跟我走,结果上了车却不理我。”   “你也是讨人嫌,奴奴少有认真的事情,这下棋便是其中之一。   别说是你,就算是你父亲在她下棋的时候打搅,她也不会给什么好脸色出来。”   “我哪知道?”   杨守文靠着车厢,撩开车帘,“杨茉莉,有吃的吗?”   “阿郎要吃什么,杨茉莉这里有饭团,有浆果,有胡饼……哦,还有一袋果汁,很好吃。”   找杨茉莉要吃的,一要一个准,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身上有一个巨大的,从来不会离身的皮袋子,里面满满当当,全都是食物。   “给个饭团,在给我些果汁。”   “好!”   杨茉莉飞快从皮袋子里取出两个饭团,还有一个大约有两斤容量的葫芦。   杨氏轻笑道:“杨茉莉还是对阿郎亲,刚才婶娘也饿了,怎地不见你送来给我吃?”   车外,传来了杨茉莉憨憨的笑声。   杨守文也笑了,把饭团递给杨氏一个。   那饭团可不小,一个差不多有半斤重。使用先把胡麻饭放凉,然后捏成团,在放进锅里面蒸,然后用洗干净的荷叶包起来。这样既方便,吃起来还有荷叶的香味。   “还是婶娘的手艺好,阿娘便要差一些。宋三郎的婆娘,手艺最差。”   “你可别乱说,要是让四娘子知道,一定会不高兴。”   杨氏说着,便打开了荷叶。   小金本来眯着眼睛睡觉,闻到饭团的味道,便立刻睁开了眼睛,滴溜溜盯着杨氏手里的饭团。杨氏捏了一小块,递给了小金,然后轻声道:“兕子,这次去洛阳,是不是真的很危险?咱们这次过去,什么时候才能返回荥阳,与大家团聚呢?”   杨守文咬了一口饭团,想了想道:“我估摸着,会住上一段日子。   不过婶娘放心,不会有什么危险。之前广武山已经闹得风风雨雨,如今连圣人都盯着,谁敢轻举妄动?咱们这次去,说穿了就是把那婚约解除了,然后就能离开。   只是呢,天家的脸面……呵呵,我估计太子那边会拖延一下,也不会表现太痛快。这样也好,我本来就想要来洛阳走走,顺便打听一下那个劳什子梅娘子的下落。”   提起梅娘子,杨氏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她食不知味的掐了两块饭团吃下,便把剩下的饭团递给了杨守文。   “兕子,你说幼娘能找到吗?”   “当然能,咱们这次去洛阳,不就是为了找回幼娘吗?”   杨氏点了点头,好像一下子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她抱着一月,一只手轻轻拍着,口中还哼唱着昌平那不知名的小调,只是那神思,却不知道已经飞到了什么地方。   看此情况,杨守文不再说话了。   一不小心,勾起了杨氏的回忆,看她的样子,恐怕是想起了昌平虎谷山下的往事。   唉!   杨守文在心里也叹息一声,然后便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官道并不平坦,马车驰骋在上面,不时会有颠簸。就这么晃着晃着,杨守文渐渐睡着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一路向西(中)   也不知睡了多久,马车一震,把杨守文惊醒。   他呼的坐直身子,见车厢里已经完全黑下来。悟空和小白龙本趴在他的身边,随着杨守文坐起来,两只狗也都呼的抬起头。车外,传来了喧哗声,紧跟着车帘掀开。   “阿郎,那个大叔说,今晚就住在这边。”   “这是哪里?”   “大叔说,这是官驿。”   杨守文听罢,伸了个懒腰,从车上溜下来。   杨茉莉麻利的上前搀扶着他,杨守文活动了一下发僵的身子,向四周扫了一眼。   “天已经黑了啊,现在是什么时辰?”   杨茉莉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而这时候吉达已经下了马,把缰绳拴在了车上,来到杨守文身边。   他的肩头,架着一只海东青。   大玉在天上飞了一阵之后,便落了下来。不过,当时杨守文在车厢里睡着了,大玉便找到了吉达。如今,它看到杨守文,立刻丢了吉达,飞落到杨守文的肩膀上。   脑袋贴着杨守文的脸摩挲两下,发出两声鹰唳,似乎是责怪杨守文:刚才去哪儿了?   杨守文笑着用手指头点了点大玉。   “青之,天色不早了,咱们今晚就在这里住宿吧。”   狄光远带着几个卫士走过来,笑着说道:“本想着今晚能够在罗口宿营,没想到……呵呵,确是我算错了行程。幸好这边有官驿,若不然就只能露宿于荒野了。”   “这里是……”   “哦,往前大约二十里,就是罗口镇。   不过这个时候,罗口估计已经开始夜禁,咱们就算去,恐怕也进不得城。这里名叫黑口驿站,往前过了河,就是罗口镇。我刚才问过了,驿站没什么人,正好够我们住宿。”   什么罗口、黑口?   杨守文不是很清楚。   他站在马车旁边,先是把杨氏搀扶下来,而后又把杨青奴从车上抱下来。   这一路颠簸,经历了最初的兴奋之后,杨青奴已经睡着了。她抱着杨守文的脖子,迷迷糊糊的,看上去有些困乏。这时候,驿官已经验过了狄光远手中的公验,打开驿站大门,放军马进入。杨守文趁此机会,向周围又看了几眼,还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远处,有一座山峦,在夜色中起伏延绵,犹如巨兽。   “那是,九山?”   “青之来过这里吗?”   杨守文打着哈欠,摇摇头,“只是看过地图,却没有来过。”   原来是在这里!   他心中已经清楚了自己现在所在的方位。这里应该是位于巩县西南,缑氏东北的中间地带。前世刚工作的时候,他来过这里。虽然说一千五百年后的地形地貌和现今完全不同,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还是能看出些端倪,只是更加冷清罢了。   “青之,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先休息吧。   明日一早咱们动身,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在天黑之前,就能够抵达洛阳城郊。”   “也好,那就烦劳狄公。”   杨守文说着,把杨青奴放下来,牵着她的小手。   郑虔看上去倒是比杨青奴好些,但长途跋涉的后遗症已经显露,脸上露出困倦之色。   一行人就这样走进了官驿。   狄光远还算照顾杨守文等人,给他们安排了一个独立的院子。   青奴自然跟着杨氏,郑虔则是单独一个房间。阿布思吉达与杨茉莉合住一个屋子,杨守文则住在了居中的客房里。进屋之后,杨守文便一头栽在了榻上,一动都不想动。   说实话,这种程度的奔波,还不至于让他感到特别疲乏。   相比之下,他和阿布思吉达北上饶乐,那才是辛苦。每天风餐露宿,几乎都是在马上颠簸。可是,那时候他还不觉得劳累,至少不似现在这样,感觉有些退化。   可是吉达却看上去依旧神采奕奕。   杨守文知道,自己最近偷懒了!   吉达说,不能放松自己,否则再想要紧张起来,就会格外困难。   自从广武山受伤后,杨守文拳脚不练了,甚至骑马的次数都变得少之又少。整日里在家里养着,一日三餐有人伺候,渐渐的,这身子骨就没有了往日的强悍。   翻身坐起来,杨守文挣扎着下地。   这样可不行,若时间长了,这一身功夫说不得就要退化了。   他看了看放在床边的拐杖,然后一咬牙,视若不见,强忍着腿上的不适,慢慢在屋中行走。此时,其他房间里的灯都已经熄灭,悟空四个匍匐在门外,担任警戒。   现在不是冬天,在外面也不用担心冷。   杨守文先是看了看门口的狗,挨个揉捏一番之后,便返回房间。   他吹熄油灯,隐隐约约能听到外面传来的马嘶声,以及若隐若现的鼾声。月光,透过窗子照进了屋内,杨守文先是在这狭小的斗室里打了一趟太极老架,而后便如同金蟾吞月般趴在地上,对着窗外的月光,运转体内那一口精纯的金蟾气。   咕咕—咕咕!   金蟾气流转四肢百骸,腹中隐隐发出轻弱的声响。   每一次呼吸,都会喷出一股强猛的气息,吹动地面上的浮沉散开,形成一个颇为诡异的形状。   ……   东都,洛阳南市,定鼎楼。   洛阳南市,坐落在洛水以南,在隋代名叫丰都市,入唐之后,则更名为南市。定鼎楼也是南市最为豪华的一座酒楼,占地面积数十亩,其中亭台楼阁,极为华美。   武崇训一脸郁闷之色,坐在一座水榭中吃酒。   他有足够的理由感到郁闷。   之前,武三思告诉他,让他准备迎娶太子之女李裹儿。最开始,武崇训并不愿意。但是在见了李裹儿之后,武崇训就茶饭不思,对李裹儿更是到了念念不忘的地步。   没办法,那女子太美了,美的就好像嫦娥一般,倾国倾城。   历史上不泛有美女的传说,什么西施啊,什么王昭君啊,什么赵飞燕……武崇训没见过,他也不好评论。但是自从他见了李裹儿之后,就真的相信这世上有仙女一说。   武三思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却没想到,最后出了岔子。   李裹儿竟然订过亲?而且是在出生时,就订过了亲事?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一路向西(下)   武三思相信,李显绝不是糊弄他。因为从最初的商谈可以看出,李显对和自家联姻这件事,很是上心。可现在的问题是,事情闹大了!不但姑母武则天知晓了这件事情,朝堂上,坊市间,也都在传这件事,甚至还有人说,杨守文父子是被武家袭击。   这一来,武三思不敢在乱动了。   他不但不敢轻举妄动,甚至还主动向武则天请求,停止这件婚事。   不过,武则天不置可否,到目前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答复。   这更让武三思不敢乱来……他太了解自己的姑母。别看他和武则天都是武家的人,可事实上,武则天和其他诸多兄弟,没太多的感情。只不过登基后,她需要武家巩固她的地位。但如果真的触怒了她,就算自己是她的侄儿,她也不会放过。   武三思不敢轻举妄动,却难受坏了武崇训。   眼见着马上就要到嘴的天鹅肉,却被那个劳什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杨守文给放走了。   这让武崇训如何能够接受?   一连几日,他都是大醉酩酊,甚至连家都不会。   以往的那些美人,如今在他眼中已变成了庸脂俗粉。他想要找人倾诉,可是又不知道该找谁。   武家在朝堂上的名声并不好,更不要说可以倾诉的朋友。   而且,这种事说出去也不算光彩,本来已经是流言蜚语满城飞,若在从他口中说出来,岂不是洛人话柄,到时候被人耻笑?武崇训虽莽撞,但也算不得是傻子。   于是乎,他只能借酒浇愁,却不想越发惆怅。   水榭外传来若隐若现的丝竹声,却让武崇训越发的烦躁。   就在这时,水榭门突然被敲响。   武崇训原本就不痛快,如今有人来打搅他,更让他心神不满,于是破口大骂:“谁在外面呱噪?”   声音未落,水榭门却被拉开。   从门外走进来一人,灯光下,武崇训认出来人是府中的门客,名叫周利贞。此人是京兆人氏,家境贫寒,但是却颇有才干。一开始,他在长安贫困交加,属于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主儿。后来得时任崇文馆充学士的宋之问推荐,投靠武三思。   周利贞相貌堂堂,仪表不凡。   虽已年近四旬,但看上去却好像才三十出头。   瘦削的面颊,一双细长凸目,犹如蛇眸。他的鼻子高挺,却呈现出鹰钩形状,再加上薄薄的嘴唇,给人一种阴鸷冷酷的感受。但这个人,却极为武三思所看重。   “周三郎,你怎么来了?”   武崇训醉眼朦胧,招手示意道:“快来,陪我吃酒。”   周利贞也不客气,便直奔他身旁坐下,而后也不用武崇训劝说,伸手就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   “二郎好兴致,这土窖春可是荥阳名酒,若非二郎,我怕是吃不得这好酒。”   “荥阳酒?”   武崇训闻听,脸色大变。   “我讨厌荥阳酒。”   “呵呵,二郎讨厌荥阳酒,怕不是酒,而是荥阳人吧。”   “嗯?”   武崇训瞪大了眼睛,瞪着周利贞。   “我知二郎烦闷,但也不要如此糟蹋自己嘛。”   “我不是糟蹋自己,只是觉得心里憋屈……周三郎,你见过裹儿的,你也知道,我有多喜欢她。最近一段时间,我每天做梦都会梦到她,为了她我甚至不再去找女人了。你看,我长的英俊魁梧,她又是花容月貌,此天作之合,是不是?”   周利贞抿了口酒,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有了倾诉的对象,武崇训顿时来了精神。   他一拍桌子,怒声道:“对嘛,你也赞同我这说法。   你说,我要是能够和裹儿结为夫妻,该是何等的好事?可偏偏……周三郎,你评评理,也不知道哪儿蹦出来那么一个田舍奴,居然要和我抢裹儿。他有何德何能,不就是做了两首诗嘛。一个乞索儿罢了,凭什么要和我抢裹儿,而且,而且……”   武崇训越说越老气,说到最后,竟说不出话来。   周利贞在一旁只默默听着,没有再发表意见。   许久,待武崇训说完,他才放下了酒杯,轻声道:“本来,此阿郎家事,我本不该多嘴。可二郎现在这副模样,若我是公主,恐怕是看不上二郎,反而会选那田舍奴。”   “你说什么?”   武崇训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了周利贞的领子。   但周利贞却不慌不忙,伸手把他的手拨开,“二郎,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哪还有半点武家二郎的风采,简直就是个酒鬼。田舍奴再不济,也能作几首诗,不会似你这样,一个人吃闷酒。二郎,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阿郎心里更不舒服。”   “我知道。”   武崇训颓然道:“父亲最近,也是闷闷不乐。”   “既然知道阿郎不高兴,二郎为何不去为阿郎排忧解难,反而一个人在这里吃酒?”   “怎么排忧解难。”武崇训苦笑道:“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那田舍奴要来洛阳,圣人更派人前去保护。我能做什么?我敢做什么?我现在乱来,岂不是给父亲添忧吗?”   “哈哈哈,依我看,不然。”   “哦?”   武崇训精神一振,抬头看向了周利贞,“此话怎讲?”   “圣人若是真的想要成全公主和那田舍奴的一段姻缘,大可以命太子派人前去,何以让狄国老之子前往?我们现在所忧虑者,不是那田舍奴,而是圣人的态度。”   “圣人什么态度?”   “呵呵,这个要二郎自己去试探。”   “怎么试探?”   周利贞微微一笑,伏在武崇训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就见武崇训顿时脸色大变。   “周三郎,你想害死我不成?”   “二郎,我害你,可有好处?”   “这……”   “你看,你爱慕公主,借酒浇愁,几乎洛阳人都知道,圣人也清楚。   这个时候,不管你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都不会有人责怪,反而会说你二郎痴情。   你以为圣人会因此而不满吗?别忘了,圣人可是弥勒转世,天生的菩萨心肠。见你如此,说不定还会成全与你。就算圣人不肯成全,也没关系……少年意气,谁又会责怪你?但这样一来,阿郎就能揣测出圣人的心思,对你岂不是有天大好处?”   武崇训闻听,酒意全消,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第二百四十六章 薛小四和薛小牛(一)   相传上古时,有炼气士创出引导术,已达到强身健体的效用。   时至今日,炼气士已经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而引导术更被各家当作秘技珍藏。   想当年,杨大方费尽心思才从武当山上的炼气士手中得来金蟾引导术。   据说这是炼气士见金蟾在山中吞吐日月之精华而创造出来,可以强健神魂,更能增强体魄。当初,杨守文患了痴症,杨大方才想方设法的盗来这金蟾引导术秘技,为的就是给杨守文治病,修补神魂。不过,神魂一说飘渺虚无,很难解释的清楚。杨守文至今也不知道,他那痴症究竟是怎么回事?又如何能突然痊愈。   反正,他练了一夜金蟾引导术后,清早起来就觉得精力旺盛。   不用拐杖,似乎也能够行走。   或许还有些不太方便,但已不似昨日那样困难。   走出房间,就见阿布思吉达已经练完了枪,换好了衣服。   看到杨守文出来,吉达先愣了一下。随即,他发现了杨守文气色的变化,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朝他点点头,便转身走回房间。此时,才刚刚过了卯时,住在外面的士兵已经起来,但是杨青奴和郑虔,还在屋中酣睡,想必是昨日累坏了。   杨氏已经跑去驿馆的厨房里准备早餐,杨茉莉自然跟随左右。   杨守文站在门廊上,仰着脸,片刻后发出一声呼哨,就见大玉扑棱棱从树梢上飞落。   它落在杨守文的胳膊上,那对如白玉一般的爪子轻轻搭着,没有用力。   大玉很清楚,它的爪子是何等锋利。   杨守文没有佩戴皮垫,它也就变得格外小心。   轻轻点了点大玉的脑袋,杨守文伸手,梳理着大玉那油亮的羽毛,脸上更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不愧是神鸟,真通得人性。   杨守文觉得,若是他把金蟾引导术传给大玉,它说不定也能练成。   当然了,前提是大玉能明白他的意思,还要有和他一样的身体构造,否则也是白搭。   “让我摸摸你的鸟呗。”   就在杨守文逗弄大玉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个陌生,但又有些熟悉的声音。   悟空四个已经站起来,冲到了杨守文身前,呲着牙,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咆哮……   杨守文被那句话呛得差点死掉。   什么叫做摸我的鸟?我的鸟是能乱摸的吗?   他抬起头看去,却见小院的门口站着两个人,而且是两个对杨守文而言,并不陌生的人。   “薛子玉?”   杨守文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口口声声要摸他‘鸟’的家伙,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在薛子玉的身旁,则站着一个矮壮的男子。   他正警惕盯着悟空几个,见杨守文看过来,便吼道:“杨兕子,麻烦你看好你的狗。”   “悟空,回来!”   杨守文连忙把悟空四个喊住,慢腾腾从门廊上下来。   这时候,阿布思吉达也从屋里走出来,看到薛子玉两个人之后,眼皮子一耷拉,不理不睬的便走到了杨守文身边,然后招手把悟空四个从杨守文的身边带走了。   窦一郎,也就是那矮壮的男子,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而那薛子玉,也就是薛讷的小儿子薛畅,连忙跑过来,一脸羡慕的看着杨守文胳膊上的大玉,用一种哀求的语气道:“杨兕子,让我摸摸你的鸟呗。”   杨守文看得出,薛子玉是个爱鹰之人。   其实从滹沱河渡口的时候,他对大玉就念念不忘。   只是,杨守文能理解他的意思,但却对他这话语,感到万分别扭。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薛子玉,我告诉你,别‘鸟’啊‘鸟’的叫它。它叫大玉,是海东青,是神鸟。你这样‘鸟’啊‘鸟’的叫它,大玉会非常不高兴。”   薛子玉闻听,立刻捂上了嘴巴。   他露出惭愧之色,然后又眼巴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那让我摸摸大玉,好不好?”   对嘛,这么说就顺耳多了。   杨守文慢慢蹲下来,一边为大玉梳理羽毛,一边道:“大玉性子桀骜,除了我之外,它只会落在我大兄的身上。我这么架着它,你摸一摸就是,不过别太用力。”   “好啊好啊!”   薛子玉顿时点头,露出喜悦之色。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轻轻触摸在大玉的羽毛上。   大玉却高傲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向杨守文看去,眼中露出责怪之色。   杨守文笑了,伸手摩挲它的脑袋,权作是表达歉意。而窦一郎见此情况,总算是松了口气,走过来坐在门廊上。   “这孩子自从见了这只神鸟之后,就念念不忘。   他老子说到幽州后给他抓一只过来,可问题是这种神鸟生长在白山黑水之间,哪儿那么容易抓捕?而且,那边现在被震国盘踞,薛老大就算有心,也不好跑去那里。”   杨守文看了窦一郎一眼,呼的站起来。   “我不缺钱。”   “啊?”   “我也不会卖大玉……大玉离开我,肯定是因为它不愿意再跟随我。但只要它在我身边一天,就是我的亲人。你卖你家亲人吗?反正我是不会卖它,明白不明白?”   一句话,把窦一郎噎得说不出话来。   “舅父,你做什么啊。”   薛子玉本来挺高兴的,可现在也撅起了嘴。   窦一郎挠挠头,露出了尴尬之色。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一番,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候,院子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薛楚玉快步跑进院子,看薛畅在,总算是松了口气。   “子玉,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跑出来了?”   薛子玉瘪着嘴,委屈道:“五叔,我舅舅跟着我,我能出什么事?”   “就是他跟着你,我才担心你出事。”   薛楚玉说完,朝窦一郎瞪了一眼。   说来奇怪,这窦一郎连薛讷都不怕,可是见了薛楚玉,却连忙低下头,不敢顶嘴。   “青之,抱歉啊,这么早打搅你。”   杨守文笑道:“玉郎君哪里话,我早就起床了,正与四郎说话呢。”   “哼,又缠着你要海东青吗?”   杨守文连忙摇头,“四郎虽喜欢大玉,但却知道君子不夺人所爱,更不会像某人。”   “你什么意思?”   窦一郎闻听,勃然大怒。   但杨守文却没有理他,笑着对薛楚玉道:“玉郎君什么时候到的?我怎地都不知道?” 第二百四十七章 薛小四和薛小牛(二)   薛楚玉是在昨晚抵达官驿。   不过他到达官驿的时候,杨守文等人都已经休息,所以就没有过来打搅。   他此次到荥阳,主要就是为了护送薛讷的三夫人前来和杨家商议清平调合作的事情。   武则天启用薛讷,出任幽州都督。   之后又提拔薛楚玉,担任右豹韬卫将军。从表面上看,老薛家的情况不错!可自家事自家清楚,薛家自薛仁贵死后,十六年坐吃山空,早已经变得入不敷出了。   一般而言,升官是一件好事。   但到了薛讷薛楚玉兄弟的这个层面,一下子成为都督,成为大将军,少不得会有人在暗地里嫉妒。所以,这经营人际关系就变得很重要,更需要大笔钱财做支持。   薛讷看中了清平调,因为他觉得,清平调在幽州一定会有大市场。   且不说他手下六州,但就是那塞北的胡人,同样好酒,而且好烈酒。清平调的出现,可以极大程度上满足那些胡人的要求。对薛家而言,更是一笔巨大的收入。   薛讷不通商事。   但他的三夫人陈氏,却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   薛家如今能看上去光鲜夺目,很大程度上也是依靠着陈氏的经营。   所以在得知了清平调的存在之后,陈氏先是带着薛畅去汾阴祭祖,之后便匆匆赶来。   “玉郎君举家都要去洛阳吗?”   杨守文和薛楚玉在门外坐下,疑惑问道。   “是啊,此次前来洛阳,我带了家人一起。   说起来,有一件事昨日太匆忙,也没有来得及与青之商量。不过我已经与你父亲说过,你到了洛阳之后,让子玉随你一起读书吧,想来也能彼此间多一些照顾。”   “你让薛四郎随我读书?”   “是啊,这也是家兄的恳请。”   杨守文有点发懵,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受欢迎了?   先是郑镜思把郑虔托付给自己,如今又有薛楚玉把薛畅托付给自己,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变成了保姆。   不过,这倒是一件好事。   于他父子而言,薛家也好,郑家也罢,绝对算得上是庞然大物。至少在杨守文看来,脱离了杨家关照的杨氏父子,若没有足够雄厚的背景支持,此次洛阳之行,怕不轻松。   “既然薛都督这么说,我自当遵命。”   薛楚玉道:“青之到了洛阳,可有住处?”   “尚未知晓。”   杨守文说着话,突然间显得很低沉,“我现在都不知道,那洛阳等着我的是什么。”   薛楚玉,却笑了。   “青之,不要如此担心,我虽不知圣人所想,但我却可以肯定,圣人而今并无恶意。你去洛阳,只需恪守本份,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你又何必在这里提心吊胆?”   恪守本份?   什么叫做恪守本份?   杨守文心里冷笑,他这次去洛阳,可不是为了什么恪守本份,而是为了把那婚约搅黄。只是这种话,他不可能和薛楚玉说明。所以,薛楚玉说完之后,杨守文笑了笑,没有回应什么。毕竟此次去洛阳,还需要薛楚玉的帮助。如果他这时候把自己的意图说出来,哪怕是薛讷对他看重,但薛楚玉恐怕也会因此和他疏远。   走一步看一步吧,无非是见招拆招而已!   想到这里,杨守文心里的决断也越发的坚定了……   ……   辰时,阳光明媚。   狄光远过来招呼杨守文启程。   他看到薛楚玉的时候,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反而笑着和薛楚玉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玉郎要一起上路吗?”   狄光远笑问道。   薛楚玉道:“正有此意,只是不知狄兄是否方便?”   “呵呵,这有甚方不方便。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玉郎如果同行,我也能轻松许多。”   虽然还不清楚龙门薛家和杨家有什么合作,但是狄光远却知道,薛楚玉一定会保护杨守文周详。而对于他来说,他的任务只是把杨守文带去洛阳。有薛楚玉跟随,也能更加安全。薛家四郎,虽说不似薛讷的名头大,可一身勇武却不逊色薛讷。   “如此,青之也收拾一下,咱们该启程了。”   杨守文答应一声,立刻喊上了杨氏等人,收拾行李。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昨天到达官驿之后,车上的大物件并没有搬出来,众人身边只有一些随身的小物件。杨守文等人很快就收整妥当,而后一起走出官驿。   在官驿大门外,薛楚玉带着家眷正准备上车。   薛楚玉的妻子是一个小家碧玉式的女子。她长的并不是非常美貌,但却非常耐看。   据薛楚玉介绍,她姓樊,与薛讷的正房大妇樊氏是姐妹。   杨守文见过樊氏,的确是个厉害的女子。   那日在滹沱河渡口,他和樊氏交过手,险些就败在对方手里。而今,杨守文已经反应过来。如果薛讷是薛丁山的原型,那岂不是说当日和他交手的樊娘子,就是樊梨花的原型?这倒是很有可能,毕竟都姓樊,而且都有一身了不得的好武艺。   不过,杨守文更关心的,却是樊氏身边的一个童子。   那童子大约五六岁的模样,长的虎头虎脑,看上去非常有趣。   与薛畅那略有些娘炮的气质不同,这小童子好像一头小老虎,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杨守文,似乎有些好奇。   “这是犬子,单名一个嵩字。”   薛楚玉笑着向杨守文介绍,眼睛里更透出一丝宠溺。   他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自然非常宠爱。   薛嵩?   杨守文听罢,忍不住又打量了那童子一眼。那童子站在樊氏身旁,一副乖宝宝的模样。可是从他的眼中,杨守文却看到了一丝野性,更让他情不自禁在心中赞叹。   没有机会认识薛仁贵,却见到了薛丁山,也就是薛讷。   如今,他又见到了薛家的第三代领军人物,也就是眼前这个名叫薛嵩的小家伙。   提起薛嵩,很多人会觉得陌生。   但事实上呢,薛嵩就是后世演义小说之中,薛刚的原型人物。   谁又能想得到,眼前这个在母亲樊氏身边,扮作乖宝宝模样的小家伙,日后会成长为雄霸一方的枭雄人物?想到这里,杨守文看薛嵩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同。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夜宿香山寺(一)   “玉郎!”   “嗯?”   “也不知是不是奴多心了,刚才那杨青之看太保时,奴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不对。”   杨守文已经离去,樊氏则让薛嵩先上了马车。   就在薛楚玉也准备上马的时候,她突然把薛楚玉唤住。   薛楚玉闻听一愣,轻声道:“怎生不对?”   樊氏那白皙的面庞浮起一抹绯红,压低声音道:“奴觉得杨青之看太保的时候,那目光……玉郎,奴倒不是说杨青之人品不好。想来能写出爱莲说的人,品性当不会太差。只是,只是……玉郎曾说,杨青之有魏晋之风流。奴是担心,那魏晋之人多有些不足为人道的癖好。太保年纪还小,玉郎还是多加留意才是……”   薛楚玉眉头一蹙,眉宇间浮现起一丝阴霾。   “应该不会吧。”   他犹豫一下,轻声道:“杨青之是大兄看重之人,如今与我家更有合作,想来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不过娘子说的也是,以后我会多留意,定不会让太保出事。”   太保,是薛嵩的乳名。   樊氏听薛楚玉这么说,总算是放了心,转身登上了马车。   薛楚玉则眉头紧蹙,翻身上马。   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杨守文已经跨坐马上,眼睛不由得眯成一条缝,露出警惕之色。   ……   樊氏说的很隐晦,不过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还是能够了然。   所谓的魏晋之风表面上是一个夸赞的词句,但有的时候,也未必都是。魏晋名士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爱好。服五石散,醉酒狂歌这都算小事,更有那解放天性者,好在人前赤身裸体,做一些古怪的事情。其中,更不泛有那龙阳之好的人。   杨守文没有想到,他只是对薛嵩多看了几眼,就惹来了樊氏的怀疑。   没办法,这是一个母亲与生俱来的天性。   右监门卫依旧采用昨日的队形,两旅在前,一旅拖后,杨守文一家人则处于中间。   不过呢,由于薛楚玉一家的加入,这中间的队伍变得庞大许多。   薛楚玉一家有七八辆马车,再加上一个近百人的扈从骑队,也使得声势壮大不少。   杨守文今天没有坐在车上,而是与吉达并辔而行。   大玉在天际翱翔,悟空四个则在马车周围奔跑。杨青奴抱着小金,和杨茉莉一起坐在车上,时不时与车中的杨氏说话,发出如同银玲般的笑声,回荡在队伍上空。   薛楚玉一家,则跟在杨家车队后面。   “一郎,你看杨青之此人如何?”   行进之中,薛楚玉突然开口询问。   跟在他身边的窦一郎愣了一下,旋即道:“一个嘴巴恶毒的小混蛋。”   “嗯?”   “这小子第一次见我,竟唤我矮矬子,三寸丁……我不过是矮小些,但哪有他说的不堪?”   薛楚玉闻听,噗嗤就笑出声来。   窦一郎立刻扭头,瞪大一双环眼看着薛楚玉,“玉郎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没想到杨青之还有如此毒舌。”   薛楚玉强忍着笑,连连道歉。   不过那双眼睛却忍不住上上下下看了窦一郎两眼,心里话:这杨青之说得倒也形象。   不过,窦一郎也算是他兄长,薛楚玉更不可能表示赞同。   他深吸一口气,把心中的笑意压回去,而后轻声道:“我是问,你觉得杨青之会不会有不良嗜好?”   “这我哪能知道?”   窦一郎环眼一翻,给了薛楚玉一个大白眼球子,“我和这个小混蛋也算不得熟悉。”   “那大嫂呢?”   “你是说樊家妹子啊,她对这小混蛋倒是有些好感。”   听了窦一郎的回答,薛楚玉总算是松了口气,对杨青之的提防之心也减弱了些许。   薛讷是他大哥,但要说起来,薛楚玉更敬重他的大嫂樊氏。   这不仅仅是因为樊氏是他妻子的姐姐,更因为在龙门薛家,樊氏的威望甚至大过薛讷。樊氏很精明,也很有眼光。想当初薛讷得罪了来俊臣,樊氏在第一时间劝说薛讷辞官。也正因为薛讷辞官,来俊臣不敢过分追究,后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之后薛仁贵病故,薛讷幽居龙门。   也正是因为有樊氏不断的劝说,薛讷才忍住了寂寞,拒绝徐敬业的邀请。   事实上,结果也证明了樊氏的判断,徐敬业根本就不是武则天的对手。哪怕他一开始起兵造反声势浩大,却在短短时间里被朝廷镇压,自己更落得个不得好死的结局。   从那之后,薛讷对樊氏可谓言听计从。   十六年后,薛讷复起,一下子就成为了幽州都督。   这其中更不泛樊氏的运筹帷幄,十余年里薛讷虽不出家门,但薛氏与朝廷的联系却不曾中断。这也是为什么武则天决意重新启用勋贵子弟后,第一个便想到了薛讷。   既然樊氏认为杨青之不错,那杨青之应该不会有问题。   薛楚玉想了想,便纵马追上了杨守文,和杨守文有一句没一句的寒暄起来。   反正就是在闲聊,自然也没什么重点,想起一出就是一出。   薛楚玉这才发现,杨守文的见识广博……他从小在昌平那种边荒之地生活,但是说起各地的民俗风情,却头头是道。他可以和薛楚玉谈中原名胜,也能扯到巴蜀风情。明明是在东北生活,可说起西域来,又显得非常熟悉,就好像去过一样。   不仅如此,包括远在西域以西的波斯,大食、吐蕃……   两人扯得越来越远,话题更千奇百怪。薛楚玉发现,杨守文有的观点非常独特,比如他对佛学,比如他对道家,包括他对儒家的经典,也经常会有一些新鲜见解。   渐渐的,薛楚玉对杨守文的提防之心,又减轻了几分。   ……   三月的天,变幻莫测。   早上出发的时候,天气还极好,阳光明媚。   可是到了正午时分,却一下变了脸,阴云密布。   过了正午,大雨滂沱,倾盆而下。   道路骤然变得泥泞起来,车马行在路上,经常会出现马失前蹄,车轮陷入泥坑的状况。   “兕子,你这马挺稳啊。”   薛家一辆马车在途中翻倒,队伍不得不暂时停下来。   雨越来越大,好像银河倒泄。杨守文狄光远等人在无奈之下,只得暂时停下来,在路边避雨。   薛楚玉看着杨守文的马车,忍不住好奇问道。   可是没等杨守文回答,就见杨青奴抢先开口道:“那是自然,我家这马车,大兄专门改造过。”   “哦?”   狄光远和薛楚玉闻听顿时来了好奇心,便举着油纸伞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 第二百四十九章 夜宿香山寺(二)   杨家的马车,和其他的马车结构有些不同。   首先,杨家马车的车轮外面,包裹了一层厚厚的皮革,能够在行进中产生减震效果。   与这个时代的马车不一样,杨家马车的车轮并非直接安装在马车的两侧,而是独立成为个体。两个车轮中间,用熟铁制成的铁棍连接在一起,然后在马车底部装有几个三脚架,把车轮安置在三脚架上。如此一来,车轮就不会轻易的脱落,同时还可以起到减震的效果。   狄光远和薛楚玉两人啧啧称奇,忍不住称赞道:“青之奇思妙想,的确是令人敬佩。”   杨守文在旁边听闻,只淡然一笑。   事实上,他也不是很懂得这种马车的构造,只是把后世架子车的形状设计出来,再经由匠人改造而成。不过,这种经过改造后的马车,的确是变得舒适了不少。   不过,他真正的秘密,并没有被薛楚玉和狄光远发现。   马蹄铁!   杨家的马匹,都钉了马蹄铁,也使得那些马行走在路上,变得更加安全。   这也是杨守文手里的一张王牌,到了洛阳之后,他会在必要的时候把马蹄铁献给武则天。   ……   大雨持续了半个多钟头,渐渐变小了。   杨守文等人再次踏上西行之路,可是这行进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没办法,这年月的官道大都是夯土而成,也没有什么柏油路,更不会铺设水泥。   不下雨的时候,官道还算平坦。   可是下雨后,道路立刻就变得泥泞,也使得行进的难度陡然增加。   徒步还好,若是有车马,反而会徒增许多危险。这也使得队伍不敢走的太快,以免马失前蹄,或者出现翻车的情况。   “看起来,这天黑前根本到不得洛阳。”   狄光远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么一场大雨,不由显得有些急躁。   薛楚玉则看了他一眼,突然明白了狄仁杰为什么把狄光远留在身边,却把狄光嗣和狄光昭兄弟二人派出去做事。狄光远太沉不住气了!不过是一场雨令计划发生改变,他就如此急躁,更显于颜色。这若是到了官场上,肯定被人碾压成渣。   为官者,泰山压顶,不显于色,这是基本的要求。   从这一点而言,狄仁杰倒是对自己的儿子非常了解。不让狄光远外放,只做个散官把他留在身边,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狄仁杰对狄光远最大程度的保护。   “二郎,不要着急,这种天气变化,也非人力可以扭转。”   薛楚玉在狄光远身边低声劝慰,“你可是国老差遣,不但是代表着朝廷,更代表着国老。你这般焦躁,会让儿郎们也变得焦躁起来。不如冷静一下,想想对策。”   说着话,他朝杨守文看了一眼。   狄光远立刻明白了薛楚玉的意思:你可别让那杨青之小看了你!   杨守文披着雨披,显得非常从容。   他跟着马车,不疾不徐的行进,不时与阿布思吉达说笑几句,亦或者隔着车帘与杨氏谈笑风生。   不仅是杨守文冷静,甚至连赶车的杨茉莉,看上去都很从容。   他一边赶着车,一边从身上的皮兜里拿出各种小零食,嘴巴更吧唧吧唧动个不停。   狄光远顿时露出羞愧之色,忙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自己跟随父亲多年,却始终练不成父亲那泰山压顶不现于色的养气功夫。只看杨守文这一家子人,就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一个才二十岁的小子就能有如此养气功夫,而自己已经年过四十,却比不得杨守文,这让他怎能不感到有些惭愧呢?   “玉郎君说的极是,倒是我有些急了。”   狄光远想了想,便催马上前,来到了杨守文身边。   “青之,看这天气,咱们今天怕是进不得神都。   不如这样,咱们今晚就夜宿香山寺,你看如何?明日一早,咱们就直接进入神都。”   香山寺?   杨守文想了想,点头笑道:“狄公不必询问我的意见,只管做主就是。   对了,我听说香山寺离龙门石窟不算太远,不晓得有没有机会,去欣赏龙门风景。”   龙门石窟,也是杨守文心中的一个痛。   后世他生活的年代,龙门石窟几乎被破坏殆尽,只剩下了一个名字。   狄光远笑道:“这次恐怕是来不及了,按照现在这速度,咱们能够在亥时前抵达香山寺就算是运气。这种天气,恐怕青之也看不到什么风景。不如等你在洛阳安顿下来后,再去龙门游玩。这个时候,也正是龙门景色最为优美的辰光呢。”   杨守文点点头,便不再提什么要求。   是啊,到了洛阳后有大把的时间,又何必急于一时?   ……   狄光远派出了游骑,先行赶奔香山寺做准备。   这么多人,一下子到了香山寺,哪怕那香山寺曾经过武则天休整,规模扩大了很多,怕也有些麻烦。如果不提前告之寺庙,弄个不好,连房舍都不会准备妥当。   他安排好之后,便催促车马加快速度。   只不过,这泥泞的官路,实在是走不快。雨势虽然变得小了,可那淅淅沥沥的小雨,却更加讨厌。走不得太久,就又有两匹马踩到了泥坑之中,落得个趾骨断裂。   无奈之下,狄光远再次下令,命骑军下马步行。   这样走走停停,一直到离开了偃师地界,情况才开始好转,道路也变得畅通起来。   不过看看时间,却已将近酉时。   香山寺,位于洛阳城南二十里处的香山西坳,与龙门石窟隔河相望。   香山因盛产香葛而得名,香山寺更是这香山之上,极有代表性的标志性建筑……   它始建于北魏。   垂拱三年,天竺高僧地婆诃罗葬在此地,为了安置其金身,于是将佛寺进行重建。   天授元年,武则天在洛阳称帝。   梁王武三思奏请敕名‘香山寺’,并进行了重修和扩建。   后来,武则天曾游幸想山色,并在香山寺举办了龙门诗会,留下香山赋诗夺锦袍的佳话,更令那龙门诗会一举成为可以和长安曲江诗会相提并论的一大盛事。   当杨守文抵达香山寺的时候,已经快到亥时。   香山寺的住持法师带着寺中僧人在山门迎接,当他看到杨守文从马上下来的时候,不由得一愣,那略显枯瘦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淡淡笑意,高声喊道:“杨家大郎,可还记得昌平故人吗?” 第二百五十章 佛门秘事(一)   杨守文此时正在马车旁边,搀扶杨氏下车。   一路颠簸,虽然马车的减震效果不错,却依旧让人感到疲惫。杨氏怀抱着一月从车上下来,正要和杨守文说话,却忽然听到有人喊杨守文,不由诧异扭头看去。   “咦?”   杨氏看清楚那老僧的模样,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呼。   而杨青奴已经露出了惊喜之色,好像一只欢快的小鸟般,就朝着老僧跑了过去。   “玄硕师父,还记得奴奴吗?”   住持法师脸上的笑意更浓,见杨青奴跑过来,便蹲下了身子。   “青奴,好久不见。”   玄硕师父?   杨守文不认得那老僧,或者说感觉有些眼熟,却记不起来对方的身份。   可是听杨青奴喊出老僧的法名之后,他立刻就知道这老僧是谁了!玄硕,那位传说中玄奘法师的师弟,曾经在昌平大弥勒寺住持过的僧人,也是教授杨青奴围棋的老师。昨日在路上,杨青奴还说起玄硕,更言不知道能不能在洛阳见到玄硕。   没想到……   “婶娘,那就是玄硕法师吗?”   “是啊!”   杨氏抱着一月,便示意杨守文搀扶他过去。   “法师,可还记得奴家?”   “杨娘子,风采依旧,贫僧怎不记得。”   玄硕法师说着,稽首向杨氏合十道:“一别经验,杨娘子却越发的光彩照人,可喜可贺。”   说完,玄硕法师便看向了杨守文。   “阿閦奴也越发的健朗了。”   咦,他居然知道我的佛名吗?   佛教有阿閦佛,是东方佛祖的象征。想当初杨守文浑浑噩噩,痴痴呆呆,杨大方为了保佑他早日康复,就让他在佛家里选了一位佛祖供奉,于是便有了阿閦奴的名字。这名字也就是东方佛祖坐下奴仆之意,据说能够得到佛祖保佑,长命百岁。   事实上,古人有这样的风俗。   让孩子拜在某位佛祖门下,以祈求平安。   杨守文连忙双手合十道:“弟子见过法师……昨日和奴奴说话,还提起法师名讳。没想到今天就与法师在这香山寺里重逢,莫不是冥冥中,与法师有莫大缘法吗?”   玄硕闻听,忍不住哈哈大笑。   “阿閦奴,你非是与贫僧有缘,而是与佛有缘。”   “阿弥陀佛。”   杨守文闻听,连忙念了一声佛号。   山门外正在指挥右监门卫士兵宿营的狄光远,看到眼前这一幕,也不禁感到惊讶。   “这杨青之,好大的缘法。”   “哦?”薛楚玉走上前,好奇看着不远处正和玄硕寒暄的杨守文,轻声问道:“狄公此话怎讲?”   “那位玄硕法师,是香山寺的住持。   去年圣人游幸香山寺,曾与法师论法,之后对他更是多有推崇,言法师佛法高明。   玄硕法师在洛阳名声不小,他不但佛法高明,更精通医术,为许多贵胄所称赞和推崇。没想到杨青之居然还与法师有缘法,倒是让我感到惊讶。有佛事护佑,他在洛阳便是遇到麻烦,也不会有什么威胁。那法师,可是一个能上达天听的人物。”   薛楚玉闻听,眼睛不由得眯成了一条缝。   他发现,这杨守文的背后,似乎隐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但是却没有人看出端倪。   有趣,真真是有趣!   就在这时,樊氏带着薛嵩从马车上下来,看到远处杨守文和玄奘法师谈笑风生,也不禁感到奇怪。她走上前,轻声问道:“玉郎,和杨青之说话的僧人是什么人?”   薛楚玉则嘴角微微一翘,轻声道:“此香山寺住持法师,咱们也过去拜见一番吧。”   ……   子时,洛阳下起靡靡细雨。   香山寺笼罩在了雨霾之中,在夜色中变得朦朦胧胧,给人一种模糊不清的神秘感受。   右监门卫没有驻扎西坳,而是在西坳外宿营。   香山寺在迎入了杨守文一行人后,便关闭了山门,随后又熄灭了寺中的灯火。   狄光远和薛楚玉一家,已经回禅房休息。杨氏在陪着玄硕聊了一会儿往事后,也顶不住了,带着杨青奴和一月离开。在香山寺的禅堂中,只剩下杨守文和玄硕两人。   “真想不到啊!”   玄硕看着杨守文,突然发出一声感慨,“我之前听人说起你的名字,还有些怀疑,会不会是同名同姓之人。可没想到,那杨守文居然就是当年昌平所遇的痴儿。”   杨守文品了一口咸涩的茶水,慢慢体会茶水中的滋味。   禅茶一味,在士大夫和民间,茶叶还是一种药用之物,但是在佛门之中,却是日常所用之物。玄硕也是走南闯北的人,自然也喜欢食用茶水,只是那饮茶的方法……   茶里面增添了很多佐料,感觉好像做菜一样,滋味非常怪异。   杨守文只吃了一口,就有些吃不下去了。   他把茶碗放下,轻声问道:“小子曾听人说,法师是玄奘法师的师弟吗?”   不能因为他们的法名里都有个‘玄’,就认为两人是师兄弟。在杨守文的记忆里,玄奘似乎没有什么师弟,最出名的应该是玄奘的徒弟,名叫辩机。不过那辩机好像也不是因为佛法而闻名,却是因为他和高阳公主私通,最后被太子李承乾牵累,被太宗李世民处死。这玄硕,又是从何而言?为什么会跑去那昌平县城?   玄硕闻听笑道:“阿閦奴可是看我年纪不符吗?”   他看上去也就是六十多岁的模样,而玄奘法师如果活到现在,少说也有一百岁高龄。两人的年纪相差四十多岁,这让杨守文很难相信,玄硕和玄奘会是师兄弟。   玄硕解释道:“我与法师成为师兄弟,说来也是偶然。   我今年已逾古稀,是个孤儿。师兄求学于成都时收养了我,本打算把我收在门下。贞观元年,师兄见中土不得真法,于是决定前往天竺求取真经。我那时候还是个小童子,无法随师兄西行。无奈之下,师兄便把我托付给了他的好友,也就是波罗颇迦罗密多罗法师关照。   然则,师兄西行一去十九年。   波颇法师见我年龄日增,于是便动了传我衣钵的念头。   结果等师兄回到长安的时候,我已经成为波颇法师的弟子。师兄很生气,可恩师却已经过世,他也不好再让我改换门庭。早年间,师兄曾向波颇法师学过法,于是乎他就让我改法名为玄硕,正式拜入波颇法师门下,并对外称我为‘师弟’。” 第二百五十一章 佛门秘事(二)   玄硕和玄奘法师之间的关系,听上去极富戏剧性。   杨守文原本还以为玄硕这个‘玄奘师弟’的头衔是一个噱头,却没有想到确有其事。   一个孤儿,被玄奘法师收养,本打算把他培养成衣钵传人。   没想到西行一去十九载,再回来时,当年的孤儿已经变成了别人的弟子。想必当时玄奘法师也是非常窝火和憋气,于是干脆给玄硕改了法号,也算是完成那一段缘法。   不过,也幸亏玄硕没有成为玄奘的弟子。   若不然的话,他的结局很可能和那个‘辩机’一样,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阿閦奴,当年我在昌平,你祖父曾拜托我,有朝一日把你引入门下。   可当时我看出你绝非佛门中人,所以就与你祖父约定,他日会成就你一段缘法。”   “啊?”   杨守文听罢,不由得长大了嘴巴。   成就缘法?   莫不是要我当和尚吗?   他正要开口拒绝,玄硕又道:“你放心,我说过你非是佛门中人,更不会勉强你剃度修行。我所说的缘法……待过些时候,你就会知晓,对你不会有任何害处。”   “法师,小子不明白。”   “此机缘未至,你也不必急于知晓。”   玄硕法师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却弄的杨守文这心里面,扑通扑通的乱跳。他嘴巴张了张,想要再追问下去。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和尚最好打什么禅机,杨守文不喜欢!既然玄硕说时机未到,想必问他,他也不会给出一个答案。   “法师,既然你是玄奘法师师弟,何以会流落昌平?”   玄硕闻听,哈哈大笑。   “阿閦奴,我那可不是流落昌平,而是为了避难。”   “避难?”   玄硕露出回忆之色,半晌后轻声道:“麟德元年,师兄在译完了《大般若经》之后,留下秘传《五咒》,便圆寂在玉华寺。本来,师兄圆寂后是风平浪静,可外界却不知怎地,突然传出师兄秘传《五咒》之中,隐藏了一个巨大的秘密。那秘密甚至牵扯到了前朝的一个宝藏。我听到这消息后,就连夜逃出长安,四处游历。”   “有这种事?”   杨守文听罢,顿时来了好奇心,“那到底有没有宝藏嘞?”   玄硕苦笑道:“哪有什么宝藏,不过是那些别有居心者,在造谣生事罢了。你也知道,早在太宗在世的时候,就一直劝说师兄还俗,更许以高官厚禄,希望师兄为朝廷经略西域。这足以见师兄在太宗心目中的地位,乃至于到高宗皇帝的时候,也曾一再提起这件事,被师兄以年迈体衰拒绝……阿閦奴,你可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杨守文先是露出茫然之色,旋即一下子醒悟过来,轻声道:“可是担心法师断了他人道统?”   玄硕的眼中,闪过一抹异彩。   他轻轻点头道:“此前我听人说令堂在冥中为阿閦奴授业,我本来还不是很相信。   可现在看来……”   玄硕说着话,便叹息了一声。   他看着杨守文的目光越发柔和,轻声道:“阿閦奴可知道,太宗在位时,对佛门并不喜欢。那时候,天下方结束战乱,百废待兴。可总有那么一些佛门败类,乱解佛法,甚至和朝廷律法相互冲突,以至于太宗皇帝对佛门颇有些不满和怨言。   师兄也正是鉴于此,决定重译佛经。   同时他还需要根据朝廷律法,对佛门弟子加以限制,于是得到了太宗皇帝的赞成。”   杨守文越听,越感到心惊。   他隐隐感觉到,玄硕所说的这段往事,似乎牵扯到了佛门中的一个天大秘闻。   玄硕接着道:“本来,师兄对辩机颇为看重,于是让他入世传法。   可谁料想到,辩机甫一入世,便被牵扯进了太子李承乾的事情当中,落得个转世轮回的下场。而在那件事情当中,便有诸多佛门分支的影子出现。师兄签此,也就不敢再轻易入世,而是潜心在玉华寺翻译经文,制定佛宗律法,以便在佛门中推行。”   “那……”杨守文似乎猜到了什么。   玄硕笑着点点头,“五咒便是那佛律根本,一旦推行,势必影响到中土佛门的利益。   于是,他们就编造谎言,传《五咒》关系前朝宝藏,令我不得不暂避锋芒,四处流亡躲避。直到两年前,我接到了武大家的邀请,这才返回洛阳,在香山寺落脚。”   杨守文听罢,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良久,他突然问道:“那法师这次回来,便没有危险了吗?”   玄硕笑道:“我自落脚香山寺,已遭遇三次袭击。不过好在这香山寺乃武大家游幸之地,所以才保得我周全。此事,我只与你知晓。至于那缘法,便与此有关。”   杨守文大惊失色,“法师,你不会是想要我推行佛律吧。”   玄硕笑了,“我就算是想要你去推行,也要有足够的说服力才行。除非,你能够出家修行,否则又怎可能推行佛律?”   杨守文这才松了口气,但是对玄硕所说的缘法,好奇心又重了几分。   他想了想,刚想要开口再去询问,却忽听到禅堂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和骚乱的声音。   “怎么回事?”   杨守文脸色一变,立刻站起身来。   玄硕也露出了疑惑之色,但却面色平静道:“阿閦奴,不必惊慌,咱们且出去看看。”   看起来,玄硕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杨守文也就不再紧张,陪着玄硕从佛堂中走出。   此时,香山寺里乱成了一片。   百余名黑衣人冲进寺中,被薛家的护卫发现。那些护卫一见有陌生人闯进来,就连忙上前阻拦。双方甫一接触,甚至没有任何交谈,便打在一起,刹那间喊杀声震天。   薛楚玉狄光远等人本来已经在禅房里休息,听到了喊杀声,忙走出来查看究竟。   狄光远更是感到万分吃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洛阳城外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可是右监门卫的兵马又不在寺内,他也慌了神,连忙对薛楚玉道:“玉郎君,有刺客!”   薛楚玉眉头微微一蹙,只哼了一声,脸上笼罩了一层怒色。   “来人,给我拦住刺客,一个都不许放走!” 第二百五十二章 情敌来袭   当杨守文和玄硕来到前院的时候,薛家的铁卫和刺客已经打成了一团。   薛家铁卫,是当年薛仁贵留下来的家臣。后来薛讷幽居在家,闲来无事就每日操练,战斗力格外惊人。可那些刺客也不简单。他们也没想到会在香山寺里遇到薛家铁卫,等到和对方交手之后,便立刻觉察到有些不妙,不过并没有惊慌失措。   刺客的身手不弱,一对一,薛家铁卫并非对手。   但是薛家铁卫三五人组成一队,相互掩护,进退颇有章法,堪堪把刺客抵挡住。   “是什么人?”   杨守文陪着玄硕走过来,沉声问道。   薛楚玉摇摇头,“不是很清楚,不过看这些人的身手,倒是颇为不俗,应该有些来历。”   一旁,狄光远脸色难看,一言不发。   在洛阳城外发生这样的事情,简直就是打他的脸。   这不仅让狄光远感到面上无光,甚至还会牵累到狄仁杰。毕竟,狄光远这次前往荥阳召杨守文前来洛阳,是受了狄仁杰的委派。如果杨守文在这里出什么事情的话,那岂不是说明他狄光远无能?   “玉郎君,绝不可放走一人。”   狄光远怒声道,同时又对身边仆从道:“立刻发鸣镝,找右监门卫前来支援。”   “是!”   仆从连忙答应,弯弓搭箭,射出三支鸣镝。   那鸣镝一处,锐啸声回荡在西坳的上空。   刺客中有人顿时变了颜色,怒声喝道:“狄二郎鸣镝求援,速战速决,不要再留情面。”   说完,那为首的刺客便取出一口金背大刀,纵身跃入战场。   他这一出手,跟在他身后的二三十个随从也跟着拔刀出鞘,参与到了战团之中。   这些人出手之后,薛家铁卫顿时压力倍增。   薛楚玉见此,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一郎,还请出手相助。”   窦一郎大笑一声,探手取刀便跃入战场。他也是用一口金背大刀,不过比之上次在滹沱河的那口刀,他如今这口大刀显然质地更好。沉甸甸约十余斤,刀挂风声,金光流转,一下子就把三名刺客圈在了刀光之中。与此同时,薛楚玉也探手取来一杆大枪,扭头对杨守文道:“青之,刺客势大,还请你出手相助则个。”   “不用玉郎君吩咐,小子也不会袖手旁观。”   杨守文说完,便朝阿布思吉达看过去。   却见吉达脸上露出一抹冷色,也不说话,挺枪便冲入战场。   阿布思吉达和薛楚玉这一出手,也使得战况顿时发生了变化。   阿布思吉达,有万夫不挡之勇。而且他出手狠辣,枪出无回,杀法冷酷。两个刺客眨眼间就倒在血泊之中,也使得薛家铁卫顿时精神振奋,转眼间就稳住阵脚。   “杨守文,可敢与我一战?”   就在这时,刺客中有人高声喊喝:“休要学女人一样藏头缩尾,可敢与我决一死战。”   说话的人,正是那手持金背大刀的刺客。   他身高大约在六尺往上,一口大刀上下翻飞,隐隐透出风雷之声。看他手中的那口大刀,约在十五斤左右,但是在他手中却如同灯草一般,显然是力气惊人。   一个铁卫持盾把那人拦住,却见他大吼一声,一刀劈出。   铛!   铁卫手中的大盾被那口金背大刀劈中,顿时四分五裂。好在,刺客并没有趁机下毒手,而是一脚把铁卫踹开,便朝着杨守文等人站立的方向冲来,如入无人之境。   狄光远的脸色顿时铁青,咬牙切齿道:“高阳郡王,你好大胆子。”   杨守文扭头向狄光远看去,“狄公,莫非认得此人?”   未等狄光远回答,那黑衣人已经一把将脸上的面巾扯下,厉声道:“狄二郎,我不想与你为难,休要再挡我好事。识相的立刻把人撤走,我今日只为那田舍奴而来。”   “武崇训!”   一旁的玄硕,突然笑了。   他对杨守文道:“阿閦奴,你麻烦来了。”   “什么意思?”   杨守文露出茫然之色,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那武崇训是什么来历。   “田舍奴,有种就出来和我大战三百合,你若是能胜我手中这口宝刀,安乐公主便让与你无妨。我乃高阳郡王武崇训,谁再敢拦我,可别怪我心狠手辣,出手无情。”   武崇训!   杨守文这时候,终于想起了武崇训何许人也。   那,不就是安乐公主的第一任丈夫吗?   薛楚玉听到武崇训自报家门,一下子也懵了。   事情的性质似乎发生了变化,他薛家再参与其中,显然有些不太合适。眼前这情况,分明是武崇训找情敌决斗。如果他继续掺和其中,弄不好就会得罪了武家。   可让他就这么罢手?   似乎又有些不和人情。杨守文是和他一同前来,如果他出了事,薛楚玉也会面上无光。   狄光远怒道:“高阳郡王,你休要胡闹。   杨青之是奉圣人之命入神都觐见,你这样子乱来,会给梁王惹来麻烦。”   武崇训这时候,也看到了杨守文。   虽然他没有见过杨守文,也不清楚杨守文长什么模样。但是站在大雄宝殿台阶上的那一群人当中,唯有杨守文符合特征。其余众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很容易分辨。   “此事与我父亲无关,我今日来只为杨守文,你有种就下来与我大战三百合。”   说话间,武崇训已提刀猱身而上。   阿布思吉达正要上前阻拦,没想到武崇训身边的几个仆从却纵身上前,把他拦截下来。   吉达枪法高明,杀法骁勇。   可对方人多势众,想要在短时间内杀出去,也有些困难。   薛楚玉一时间左右为难,想要上前阻拦,却又担心得罪了武家。   眼见着那武崇训已经冲到了广场之上,从人群中窜出一个童子,手持一副小弓箭,冲着武崇训就是一箭。   “狗贼,死来。”   那童子的声音中还带着几分奶气。   武崇训举刀便磕飞了箭支,脸上旋即浮现出一抹杀气。   “高阳郡王,手下留情。”   薛楚玉一见,顿感不妙,连忙大声喊道,同时健步上前便要拦住武崇训。可是他才一抬脚,几名仆从便上前拦住了他。   武崇训怒声骂道:“小崽子,找死。”   说话间,他抡起金背大刀,便恶狠狠劈向薛嵩。 第二百五十三章 扫眉才子   薛嵩的突然出现,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这薛太保果然是薛太保,什么事情都敢掺和,胆子更大的惊人。   杨守文身体没有康复,原本是不打算出手。可是薛太保这突然间跑出来,让他下意识捻出两枚铁丸,抬手就打了出去。杨守文这一手铁丸,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腿不方便,可是力道却格外惊人。铁丸出手,发出呼的锐啸之声。   说时迟,那时快。   武崇训如果不理不问,势必会铁丸击中。   不过,他不慌不忙,眼见铁丸袭来,十余斤重的大刀在手里滴溜溜一转,只听铛铛两声脆响。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他竟然用大刀准确的劈中了那两枚铁丸。   随后,武崇训抬脚便踹倒了薛嵩,狞笑着向杨守文扑来。   杨守文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好像吓傻了一样。   “田舍奴,给我去死吧。”   武崇训扑到了杨守文的身前,轮刀就劈过来。   杨守文却面色如常,眼看着武崇训的刀劈来,却纹丝不动,负手而立。   “青之,小心。”   薛楚玉见此情况,也知道不能再置身事外。   刚才,杨守文可是救了薛嵩。不管那武崇训是不是真要砍薛嵩,杨守文都出手了。   如果今天杨守文在这里受到半点伤害,他薛楚玉就会颜面无存。   手中枪一振,枪影闪烁,噗的就将一个武崇训的仆从打翻在地。不管怎样,他既然已经知道了武崇训的来历,不管刚才武崇训到底是什么意思,薛楚玉都不可能下毒手。   眼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薛楚玉毕竟是要入朝为官,也会与武三思成为同僚,又怎可能往死里得罪武家?   不过,薛楚玉手下留情,却不代表阿布思吉达会心慈手软。   见武崇训已经冲到了杨守文的身前,吉达怒了,手中的长枪扑棱棱顿时化作一条毒蟒,眨眼间就把几个随从刺倒在血泊之中。只是,那些随从显然是要缠住吉达,虽然有三名同伴被击杀,其他人仍旧把吉达围在中间,令他无法去救援杨守文。   武崇训脸上带着狰狞之色,恶狠狠劈向杨守文。   眼看着那刀就要落在杨守文身上的时候,狄光远忍不住怒道:“高阳郡王,若杨青之今日伤半根毫毛,咱们就在御前相见。”   狄光远的警告,对武崇训而言没有半点用处。   他今日来,就是抱着杀了杨守文的心思。看杨守文不闪不躲,武崇训的心里顿时狂喜。   就在这时,从杨守文身后传来一声低吼。   “休伤我家阿郎。”   一个魁梧壮硕的身影从杨守文身后窜出,铁槌扬起,铛的便架住了那口金背大刀。   武崇训只觉一股巨力袭来,手中大刀险些脱手。   只是,没等他反应过来,杨守文突然上前一步,抬手便劈在了武崇训的胸口。   “猛虎硬爬山。”   伴随着杨守文一声沉喝,武崇训的身体顿时被打飞了出去。   别看杨守文的腿不太方便,可是这手上的功夫,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武崇训蓬的一声摔倒在地上,没等他站起来,杨茉莉已经到他身边,双槌挂着风声,呼的便砸向武崇训。吓得武崇训强忍胸口剧痛,在地上忙不迭一个懒驴打滚。   只听蓬的一声响,那广场上的青石,顿时被砸的碎石子飞溅。   “休伤我家郡王。”   几个随从眼见武崇训陷入了险境,忙纵身扑上前来。   而这时,薛楚玉已经把薛嵩从广场上抱走,惊魂未定的看着那广场上的搏杀。   “想伤我阿郎,都给我死吧。”   杨茉莉愤怒吼叫,大槌翻飞。   只见他挥槌崩开了一个扈从手中的钢刀,身体一转,踏步上前,一槌就砸在了那扈从的头上。刹那间,血光崩现。那扈从惨叫一声,便一头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而这时候,武崇训才狼狈爬起来。   他刚要从地上捡起大刀,眼角突然闪过一抹冷芒。   武崇训倒也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至少从身手而言,也算得上高明。他心里一惊,顾不得从地上捡起大刀,便腾身向后跃出。阿布思吉达此刻已经从重围中杀出,来到武崇训身前,挺枪就刺。被杨守文劈在胸口,武崇训已经受了伤。眼见吉达过来,他手中没有兵器,也不敢和吉达交手,于是扭头就想逃走。   可是,杨守文却不会给他逃走的机会。   手中铁丸连珠发出,打得武崇训左躲右闪,一个不小心,被吉达一枪就拍翻在地。   “青之,手下留情。”   狄光远见此情况,也是大惊失色,连忙喊道。   “大兄,住手!”   吉达手中的枪,险之又险便抵在了武崇训的胸口。   一干家臣忙大声喊喝,“大胆狂徒,赶快放开我家阿郎。”   “青之,他是高阳郡王。”   杨守文扭头,盯着狄光远,冷声道:“狄公,我问你,是谁要我来洛阳?”   “这个……”   “你的任务,是保护我的安全。   结果现在我是靠着我自己的力量,才擒获了贼人。我管他什么高阳郡王,莫非圣人的旨意便算不得数吗?若圣人说要杀我,只管动手,何必再耍这种小孩子把戏。”   说完,杨守文迈步向前,从地上捡起了武崇训那口金背大刀。   “青之,你若是伤了他,圣人面前当不好交代。”   “你不好向圣人交代,便可以给我交代吗?”   杨守文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浓浓的杀气。他一把推开狄光远,“我只知道,谁要杀我,我就先杀了他。”   说完,他就走向了武崇训。   狄光远这下子是真的急了,连忙向薛楚玉看去,希望薛楚玉出面阻止。   哪知道,薛楚玉却把头一扭,根本就不看他。   这武崇训,太猖狂了!   “田舍奴,你敢杀我?”   武崇训见杨守文气冲冲走来,也乱了分寸,厉声喊喝。   就在这时,却听得山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一个冷幽的声音传来,“高阳郡王,他就算是杀了你,圣人也说不得什么。毕竟,今天是你自投罗网。”   话音未落,只见一队队锐士冲进了香山寺。   为首一群人,清一色黑衣打扮,簇拥着一个宫装女子,缓缓走了进来。   香山寺里,顿时灯火通明。   那宫中女子一出现,武崇训顿时来了精神,大声喊道:“上官才子,快来救我……”   不过,那宫装女子却没有理睬武崇训,而是看着杨守文,显得有些失神。   但旋即,她露出了一抹笑容。   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慈祥之色,轻声道:“杨大郎,这佛门清静之地,你真要杀人吗?” 第二百五十四章 杀人又何妨   宫装女子的声音很柔媚,但似乎包含着一种威胁之意。   不等杨守文回答,狄光远已经跑上前来,躬身行礼道:“狄光远见过上官舍人。”   上官舍人?   杨守文听到这个名字,不禁愣了一下。   这个时代,复姓上官的女人,同时又能够统帅兵马,令狄光远都为之恭敬的女人,除了上官婉儿还能有谁?   这就是上官婉儿吗?   宫装女子看了狄光远一眼,露出了怜惜之色。   “二郎,国老有命,让你立刻返回家中,闭门思过。”   “啊?”   狄光远闻听一怔,旋即眼中闪过一丝晦暗。   闭门思过?也就是说,狄仁杰对他这次出使荥阳的表现,非常不满。   狄光远低下头,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不过,宫装女子却没有再看他,而是凝视着杨守文,脸上依旧带着那温和笑容,柔声道:“怎地,杨大郎莫不是怕了吗?”   这女人什么意思?   一时间,大雄宝殿外的众人,都露出了疑惑。   武崇训更吓得脸色发白,高声喊道:“上官婉儿,你疯了?”   果然是上官婉儿!   杨守文心里暗道一声,不过却没有露出任何畏惧之色。他冷哼一声,提刀便走向武崇训。   那口刀在地面上拖拽,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声,火星四溅。   “上官婉儿,你要干什么?”   武崇训此刻已经慌了手脚,想要逃走,可是胸口那杆枪却让他动弹不得。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轻声道:“高阳郡王,不是妾身疯了,而是你疯了!   你明知道杨大郎是被圣人召来,还敢带人前来围杀。你可知道,圣人得知消息后,是何等愤怒?你父亲被圣人招进了宫中,此刻怕还在受责骂,你已累得圣人都感到为难。”   “我……”   武崇训听到上官婉儿这话,心里顿时一颤,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杨守文却蓦地停下脚步,扭头向上官婉儿看去。   表面上,上官婉儿是在斥责武崇训,但他听得出来,上官婉儿这是话里有话,在提醒他。   事情,已经传到了圣人耳中。   你若是杀了武崇训,圣人固然说不得你的过错,但必然会对你产生恶念。现在,圣人那边还没有做出决断,所以在此之前,她会保护你周全。可你一旦杀了武崇训,圣人就不会再顾忌你。武崇训有错,自有圣人责罚。但你如果杀了他,势必会失去圣人的护佑,到那时候,武三思一定会找你麻烦,你又该如何是好?   上官婉儿却依旧带着笑容,柔声道:“杨大郎,你真要杀人?”   杨守文眼睛一眯,突然间快走几步,轮刀而起,便砍向了武崇训。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薛楚玉纵身跃出,横枪便架住了杨守文的大刀。   “青之,这里不是昌平,凡事自有圣人决断,你不要莽撞。”   “他能杀得我,我就杀不得他?”   杨守文猛然转身,手指上官婉儿道:“你不是问我要不要杀人,我告诉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杀人。”   “说得好!”   上官婉儿轻轻拍手,抚掌而笑,“大丈夫当快意恩仇,你比你父亲倒是爽快许多。”   “啊?”   杨守文顿时觉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上官婉儿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莫非认得老爹吗?   只是,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上官婉儿厉声道:“今有反贼意图破坏圣人与太子之间的关系,罪大恶极。所有今晚参与进来的人,就地格杀,一个都不许放过。   高阳郡王识人不明,受贼人蛊惑,亦牵连其中,着奉宸卫将其捉拿,交由梁王发落。”   伴随着上官婉儿这一声令下,守在寺院中的锐士突然一拥而上。   那些跟随武崇训来的仆从,哪想到会是这样结果。他们顿时乱了手脚,有的还想要反抗。只是数十名备身率领右监门卫一拥而上,持刀枪就朝着那些仆从杀去。   刹那间,惨叫声不断。   武崇训面色惨白,看着眼前的景象,也失了分寸。   几名奉宸卫走上来,只是看吉达仍站在那里,用枪抵着武崇训,不禁有些犹豫。   “杨大郎,你看,妾身已为你杀了人。”   上官婉儿目光柔和,看着杨守文轻声道。   那意思是说:你已经出气了,留武崇训的性命,不要再继续闹了。   喊杀声此起彼伏,香山寺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   杨氏搂着杨青奴,用手遮挡住她的眼睛。不过,她看上官婉儿的目光,却有些变了。   上官婉儿甫一出现的时候,杨氏对她的感官还算不错。   可是现在……   这个女人,在谈笑风声中便杀了上百人,却丝毫没有流露出半点不忍,亦或者不适的颜色。   这绝对是个狠毒的女人!   杨氏犹豫一下,轻声道:“兕子,得饶人处且饶人。”   杨守文沉吟片刻,突然叹了口气,轻声道:“大兄,放了他吧。”   阿布思吉达闻听立刻撤枪后退,那武崇训爬起来,刚要破口大骂,却听到上官婉儿那幽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高阳郡王,说多错多!我若是你,就立刻回去,领受责罚。”   武崇训心里一咯噔,到了嘴边的话,立刻又咽了回去。   别看武三思是武则天的侄子,可要说权力,却远远比不得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扫眉才子。   武则天对上官婉儿的信任,可算得上是无以复加。   如果惹怒了对方,她就算真杀了自己,武三思也不敢出头找她的麻烦。   两个奉宸卫走上前来,搭在了武崇训的肩膀上,“高阳郡王,咱们还是走吧。”   “郡王,救我!”   有仆从跌跌撞撞跑过来,想要武崇训开口求情。   只是这个时候,武崇训哪敢说话,低着头,灰溜溜被奉宸卫带走。   “玄硕法师,今日在这清静之地杀人,实非婉儿所愿,还请法师恕罪则个。”   上官婉儿没有再去理睬武崇训,而是径自走到玄硕法师的身前,双手合十请罪。   玄硕法师却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内舍人何罪之有?   杨青之乃贫僧在昌平的旧识,本打算在这里好生款待,却不想遇到了这种事情……此地,贫僧自会着人收拾,只是这佛门净地,却实在不宜再招惹来是非麻烦。   还请内舍人辛苦,请杨青之一家离去,免得再起波澜。”   “法师竟认得杨大郎?”   上官婉儿微微一怔,旋即轻声道:“既然法师逐客,杨大郎确实不宜再留宿于此。” 第二百五十五章 五咒   杨守文没有想到,玄硕法师竟然逐客。   他露出愕然之色向法师看去,却见法师面色平静,趁人不注意,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他立刻醒悟过来,法师一定是另有安排。   上官婉儿道:“杨大郎,此地非我等凡俗之人久留之地,圣人已经在城中安排好了你的住所,请你立刻收拾行囊,随妾身离开这里,连夜进城,等候圣人相召。”   杨守文微微一蹙眉,轻轻叹了口气。   该来的,终究是要来。   这一路上,他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可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对洛阳始终存着几分畏惧。他不怕太子李显,也不怕什么武三思。杨守文所畏惧者,其实只有武则天一人。那可是一个连亲生女儿都能恨下心肠的女人,更是华夏五千年历史中,唯一一个称帝的女人。对这个女人,杨守文的心里是又畏惧,又敬佩。   “婶娘,收拾行囊,咱们进城。”   杨守文吩咐了一声,杨氏等人立刻行动起来。   此刻,香山寺里的杀戮已经停止,面对如狼似虎的右监门卫锐士以及奉宸卫,那些跟随武崇训前来的草莽好汉根本不足为虑。更不要说,还有龙门铁卫参与其中。   上官婉儿走到了薛楚玉身前,微微一福。   “玉郎君,今夜可暂栖香山寺,待明日进城。   圣人已经安排妥当,预计会在三日后于上阳宫召见玉郎君,请郎君在官驿耐心等候。”   “薛楚玉多谢内舍人提点。”   在薛楚玉面前,上官婉儿依旧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   可是薛楚玉却不敢有半点怠慢,小心翼翼回答,更表现得毕恭毕敬。   上官婉儿的名气,随着武则天登基之后越发响亮。谁都知道,武则天身边有一个女宰相,权力极大。这也让上官婉儿在外界,毁誉参半。但即便是这样,薛楚玉也不敢怠慢上官婉儿。   “内舍人。”   “嗯?”   “下官有疑问,想要请教内舍人。”   “婉儿可当不得玉郎君‘请教’两字。不过玉郎君有事情只管说,婉儿会尽量回答。”   “杨青之……”   “玉郎君,杨大郎的事情,婉儿也不清楚。   但请放心,只要他进了洛阳城,绝不会有性命之忧。今晚之事,足以震慑那些宵小。”   薛楚玉闻听,顿时松了口气。   说实话,他对杨守文多少有些愧疚。   刚才正是他思前顾后,才使得武崇训冲了过去,更差点害了薛嵩。若非杨守文出手,薛太保必有危险。而他非但没有感谢,反而阻拦杨守文杀武崇训,这愧疚感也就越发强烈。   就在上官婉儿和薛楚玉寒暄的时候,杨氏已经备好了车马。   四只狗,一只猴纷纷跳到了马车上,郑虔和杨青奴,也随着杨氏进入了马车之中。   “阿閦奴,把这个收好。”   趁人不注意,玄硕法师突然把一个黑布包塞进杨守文怀中。   “法师,这是……”   “里面是五咒,也就是师兄呕心沥血制定出来的佛律。   你也知道,如今不少沙门败类,不希望这五咒出世。而贫僧的威望不足,更不足以将之推广。这东西放在我这里,始终不太安全,倒不如存放在你身上,我也能够放心。”   “可是……”   “你入洛阳,得圣人关照,不会再有危险。   但还是要慎之又慎,须知人心险恶。你把五咒收好,等时机成熟,我会去找你讨要。”   玄硕法师说完,露出恳请之色。   杨守文也不好再拒绝,便把那黑布包放进了随身的皮兜之中。   “法师,等我洛阳的事情稳定下来,一定会再来向你讨教。”   玄硕点点头,声音突然间提升,“你之前说的梅娘子,贫僧并不是很清楚。不过,你可以去北市找一个名叫沈庆之的人。那家伙是洛阳的地头蛇,颇有些能耐。到时候你就说是贫僧介绍,他一定会出手相助……只要那梅娘子还在洛阳,就能找到线索。”   “多谢法师。”   这时候,杨守文也听到了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躬身一揖,便转过身来。   “杨大郎,你可收拾好了吗?”   “回上官才子,我已经收拾好了。”   “那咱们就出发吧。”   上官婉儿点点头,又向玄硕法师合十行礼,“法师,小女子告辞了,改日再来听法师说法。”   “那贫僧就不送内舍人了。”   玄硕法师在大雄宝殿的台阶上双手合十,一副庄肃模样。   杨守文则走下了台阶,跟在上官婉儿的身后,一步一步走到山门外。   右监门卫已经在西坳列队代发,数十名奉宸卫备身,也都上了马,等候上官婉儿。   “好马。”   上官婉儿看到杨茉莉牵着大金在山门外等候,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   杨守文则笑道:“这是堇堇佛尔衮的坐骑……去年我与大兄在叛军大营中找到,之后就一直随我奔波。”   “嗯,这匹马倒也识得时务。”   “上官才子此话怎讲?”   上官婉儿突然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当年,太宗皇帝曾得了一匹狮子骢,极为喜爱。可是那狮子骢却性情暴烈,即便是太宗也无法收服他,故而颇为遗憾。   后来,太宗询问宫中人,谁能收服狮子骢?   圣人对太宗言:她只需三样物品,就能将之收服。这三样物品分别是铁鞭、铁楇和匕首。铁鞭打不服它,就用铁楇打它的头。若还是不服,就用匕首割断它的喉咙。”   说完,上官婉儿看了杨守文一眼。   杨守文前世也听说过这个故事,但此刻听上官婉儿突然提起,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但他旋即明白了上官婉儿的意思:面对武则天,千万不要太过刚强!   上官婉儿这是在提醒他,亦或者说是在警告他。   只是,杨守文还是想不太明白。他和上官婉儿是初次见面,她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关心。   上官婉儿登上了马车,而杨守文也上了马。   “杨大郎,你过来。”   婉儿在马车里,掀开了车帘,招手示意杨守文上前。   杨守文朝吉达看了一眼,吉达立刻心领神会。   而他则纵马来到上官婉儿的马车旁边,还未等他开口询问,就听从车里传来上官婉儿幽幽的声音。   “他们都唤你青之,我也这样唤你,如何?”   “啊?”   上官婉儿不等杨守文答应,便径自说道:“我刚才听法师说,你想要找梅娘子吗?”   “上官才子也知道梅娘子?”   “嘁!”上官婉儿在车里,发出一声冷哼,“不过一走狗耳,我怎认得?那梅娘子的名字我听说过,听说她此前常出入王侯之家,实则就是为那些勋贵处理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只是,从去年底我就没有再听说过她的消息。据我所知,她可能已经返回徽州老家。你要是想找她,也不必太心急,我会命人查找她的下落。” 第二百五十六章 春夜喜雨   已近寅时,从天上飘落点点雨星。   这春雨莫测,原本还是繁星璀璨的夜空,此刻却是乌云密布,看不到半点的星光。   不过,这雨并不大,润物无声。   行走在山野中,就见远处山峦叠嶂。   几艘停泊在洛水渡口的船只,点着灯火,在那濛濛细雨之中,更衬托出一种莫名的孤寂之气。   杨守文随着上官婉儿的车驾策马缓缓而行,但却仍旧有些发懵。   车里的上官婉儿,和他从历史典籍中了解的上官婉儿似乎完全不一样,对他更显得格外关心。   对了,她刚才提起了老爹。   杨守文隐隐有一种感觉,老爹和上官婉儿之间,恐怕会有些关联。   突然间,他有一种想要大笑的冲动。   没想到老爹你长得一副浓眉大眼,正气凛然的模样,居然还有这种花花肠子?不过,老爹你可真行,那是上官婉儿啊!那可是武则天时代,最为著名的几个女人之一。   杨守文开始好奇,好奇老爹当年在长安,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青之。”   “杨青之!”   “啊,上官才子,请赐教。”   车窗的帘子掀起来,在马车上那盏摇曳的气死风灯的光亮照映下,上官婉儿的脸上带着一丝薄怒。不过,那怒色却让她显得更加妩媚,凭添了一种难言的气质。   “我在与你说话,你为何不理我?”   “呃,小子刚才想到了一些事情,故而有些失神,还请才子恕罪。”   上官婉儿不禁轻轻摇头,脸上的那一抹怒色旋即就消失不见。   她又怎可能真的生杨守文的气呢?哪怕看在那个呆子的面子上,她也会关照杨守文。   不过,这还真是父子。   上官婉儿犹豫一下,轻声道:“你父亲最近,可还康健?”   来了,来了……我就说她和老爹有关系。   杨守文连忙道:“父亲身体很好,从昌平搬来之后,倒显得胖了些许,每天悠闲的紧呢。”   “他倒真是悠闲。”   上官婉儿眼中,流露出一丝追思。   脑海中,浮现出了当年在掖庭时,第一次见到那人的情形。一副吊儿郎当的混不吝模样,当时他还是一个奉宸卫,却拦住那要打她的内侍,甚至还要和对方动手。   那时候,她还小,躲在他的身后,却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那种感觉,这么多年来她再为有过。以至于当她听说他还活着的时候,甚至有一种想要抛下一切,跑去找他的冲动。想到这里,上官婉儿的脸上,柔色更浓……   “上官才子?”   “嗯?”   “你认得我父亲?”   “嗯!”   上官婉儿蓦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了。   她连忙咳嗽一声,扭过脸,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心里面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滋味。   跟随武则天多年,甚至在当年武则天要为她黥面的时候,她也没有流露出过慌乱的模样。今天这是怎地,在他的儿子面前竟然失态?传出去,定会被他耻笑呢。   好在上官婉儿毕竟是经历过太多的风雨,很快就稳定下来。   她平息了内心的激动,这才把脸又转过来,一双明眸凝视着杨守文,半晌后突然道:“我听说,你的才学是得三娘冥中传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呃,是!”   上官婉儿笑了,轻声道:“我可知道,三娘文采冠绝京华,只可惜身为女儿身,不得为人所知。你既然得了三娘的倾心教导,想必才思当不会逊色于三娘喽。”   杨守文这心里,突然间有些发慌,不知道上官婉儿想要出什么幺蛾子。   不等他回答,上官婉儿便接着道:“我知道你才思敏捷,所以我想要考校你一番。”   “啊?”   “你看这夜景如何?”   “呃,甚美。”   “如此美景,何不赋诗一首?”   杨守文懵了!   你真的和我老爹有一腿吗?为何要如此为难我!   可他知道,他没有拒绝的余地。上官婉儿,在历史上同样是个喜怒无常的女人。虽然感觉着她和老爹有点关系,可杨守文却不敢肯定,老爹和她的交情有多深。   估计不会太深,否则老爹会告诉他。   万一惹得她不高兴,天晓得她还会不会关照自己。   杨守文想到这里,不禁在心里一声叹息。   他抬头,举目眺望,片刻后灵光一闪,想到了一首颇为应景的诗词。   “有了!”   上官婉儿闻听不由得一愣,轻声道:“这么快?”   “请才子品鉴。”   “如此,我洗耳恭听。”   杨守文策马紧走两步,片刻后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这是杜甫的春夜喜雨,杨守文也不需要去担心版权的问题。   上官婉儿轻轻点头,脸上带着笑意,却不予置评。   杨守文停顿一下,又接着道:“野径云俱黑,泊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京洛城。”   “好!”   上官婉儿不禁轻轻抚掌,“青之的诗,清丽脱俗,倒是令人耳目一新。”   说着话,她挑开车帘,举目向前眺望。   只见濛濛细雨中,神都已经依稀可见,那城头的灯火晃动,使得这夜雨中的洛阳,别有一番风情。   “青之有此文采,洛阳可居。”   杨守文连忙在马上欠身还礼,更在暗地里松了口气。   听她这意思,这次算是过关了。   这洛阳,果然是遍地凶险。原本杨守文对此次洛阳之行还有些把握,可现在,却突然间感到了莫名的忐忑。此次入京,还真是阻难重重。先有武崇训夜袭香山寺,后有这入京途中,上官婉儿的考校……也不知道,接下来等他的,还有什么?   “上官姑娘,洛阳到了。”   就在这时,从前方驰来一匹骏马。   那马上的骑士来到马车前,轻声道:“城门已经叫开,咱们是否现在就进城呢?”   “嗯,想必圣人已等得久了,就不要再耽搁了,直接进城!”   “喏!”   那骑士拨转马头,又跑去了前面。   夜色中,神都洛阳就在前方。   此时,长夏门已经开启,城门处灯火通明。一队队禁军守在城门内外,目送着马车缓缓从长夏门驶入进洛阳之后,急促鼓声骤然响起,那城门随即在隆隆声中关闭。 第二百五十七章 归义(一)   神都,洛阳。   这是一座举世闻名的世界级古都,在后世更得到了‘十三朝都城’的美誉。   沿洛水之北自东向西的洛水两岸,于不足三十公里的范围内,曾有五座都城先后兴建。夏都斟鄩城、商都西毫城、周王城、汉魏洛阳城以及隋唐洛阳城分别建于此地,故而又有人把这称之为‘五都贯洛’。洛水沿岸都城之密集,可见一斑。   杨守文此刻进入的洛阳城,是隋唐洛阳城。   它始建于大业元年,也就是隋炀帝登基的那一年。   当时,关陇贵族势力强大,即便是皇室也难以将其压制。隋炀帝更因为关陇世族的强横实力,对关中长安产生了畏惧,在登基之后,就立刻下令修建隋唐洛阳。   这隋唐洛阳,由宫城、皇城、郭城、东城、含嘉仓城、上阳宫、西苑和离宫八个部分组成,约五十平方公里。它是丝绸之路的一个东方起点,同时也是隋唐大运河的中心所在。其轴线建筑,更是世界历史上最为恢宏壮丽的建筑群体之一。   香山位于洛阳南面,故而车队从长夏门而入。   洛阳的正门,名为定鼎门,一条天街连通宫城,万国来朝使者的必经之路。   杨守文此时尚微不足道,所以也不可能自定鼎门通行。   说实话,若不是有上官婉儿在,这个时辰他甚至不可能进入洛阳城,更不要说在湿涔涔的长街上行进。   一入洛阳,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宏达壮丽的气息。   作为大唐两都之一,洛阳的城市构造与长安相仿,从规模而言,仅次于西京长安。   时,已卯时。   天边露出了一抹亮光,却把这濛濛细雨更衬出了几分诗意。   上官婉儿透过车窗,暗中打量着杨守文。   她嘴角微微翘起,勾勒出一道极为好看的弧线,眼中更流露出一抹温柔的颜色。   “青之,此情此景,有何感触。”   杨守文愣了一下,脱口而出道:“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上官婉儿眼睛一亮,忍不住赞道:“青之,我现在越发相信,你之文采,源于三娘。”   这个,似乎和郑三娘无关吧。   杨守文只是一时感怀,脱口而出。   不过这首诗究竟是何人所作,又是在什么时候作出?他都已经记不太清楚了……甚至,连这首诗的全文他也都忘了,只记得这么两句,倒是正迎合了眼前景色。   车队在长街上行进,很快自长夏门,来到了洛水河畔。   神都有南北两个区域,一条洛水把洛阳一分为二。杨守文看到,在前方有一座石桥。那桥上有四角亭,桥头还有酒楼,与晨曦中的洛水相呼应,显得格外动人。   “这是,天津桥?”   “咦,青之居然知道天津桥吗?”   杨守文蓦地醒悟过来,连忙道:“父亲曾与我说过这座桥,还说此桥是洛阳一景。”   “天津晓月吗?”上官婉儿掩嘴轻笑道:“杨文宣身在幽州,却心系神都啊。”   这两者,有关系吗?   杨守文总觉得上官婉儿话里有话,但是又说不清楚。   和这女人交谈,实在心累。一句话清清楚楚说出来不就是了,偏偏云里来雾里去,云山雾罩的,也弄不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不过,杨守文觉得,上官婉儿这句话,倒是没有什么恶意。   算了,还是别去想她和老爹之间的事情了,心累!   杨守文没有回答,倒是上官婉儿来了兴致。   “前面就是铜驼坊,可惜现在时辰不对,否则倒是可以欣赏一下这里的风景。等你安顿下来,有闲暇时,可以在傍晚到铜驼陌走走。那时候暮色茫茫,炊烟袅袅,犹如烟雨,甚是动人……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那铜驼暮雨时,心中的震撼。”   上官婉儿的谈性很浓,言语中甚至还流露出小儿女之态。   “我也听父亲提过这里的景色,如今上官才人这么一说,倒是让我更加向往了。”   “青之。”   “在。”   “若没有旁人时,便唤我‘姑姑’吧。”   “啊?”   杨守文张大嘴巴,看着上官婉儿。   只见那晨曦中,她一只胳膊架在车窗上,那娇俏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   上官婉儿今年,有三十多了吧。   可看在杨守文眼中,却恍若双十年华,更有一种难言的柔弱美感。   “怎么,不愿意吗?”   杨守文听出上官婉儿言语中的不快,连忙道:“上官才人如此抬举,我怎能拒绝?”   “小滑头。”   她闻听,掩嘴笑了,眼中更流露出了满足之色。   要说这年纪的话,上官婉儿做杨守文的姑姑倒是一点都不过分。   她垂下车帘,隔着窗帘柔声道:“圣人已经把你安排在了归义坊居住,你安顿下来后,要老老实实,千万不要惹事生非。待会儿我把你送到住处之后,现在所说的这些话,便不会再承认。你这次来洛阳,绝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和公主的婚约,到目前为止圣人还并未表示赞同,只是迫于一些压力,把你召来。   这件事,关系甚大,牵累也很广。   在圣人没有决断之前,你要记住我说的话:不管是谁找你,都不可以产生交集。即便是太子登门,能不见就不见……总之,千万不要和朝中任何一个人有联系。”   “……我舅父也不可以吗?”   “郑灵芝就住在旁边,自然可以走动。   薛楚玉和你一路同行,算是旧识,也不必顾虑。但除此二人之外,不可与任何人来往。”   上官婉儿的声音,有些凝重。   杨守文发现,他行前的那些计划,似乎变得有些麻烦了。   “那……如果有人找我麻烦,我可以动手吗?”   车厢里,一阵安静。   片刻后就听到上官婉儿道:“你如果真有那胆子,便只管打就是了,不必有顾虑。”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杨守文暗地里长出了一口气,抬头看,就见一座坊市横在面前。   它毗邻一条河渠,就坐落在铜驼坊的西北面。   细雨中,杨守文向西眺望,甚至可以清楚看到,那巍峨的宫城在晨曦中庄重肃穆。   坊门,已经打开。   右监门卫的锐士以及奉宸卫全都在坊门外下马,列队两边。   杨守文骑着马,陪在上官婉儿的左右,缓缓进入坊门,沿着冷清的街道,来到了一座宅院的门前。 第二百五十八章 归义(二)   天已经亮了,上阳宫提象门的七宝阁里,依旧是灯火通明。   武则天半坐半卧于凤榻之上,手里正捧着一部书,津津有味阅读。在凤榻旁,点着一支雕龙大蜡,火苗子差不多有七八公分的高度,蜡油顺着蜡烛,流落到烛台上。   而在榻前,则跪着一个男子。   这男人看上去大约在五十左右,肤色倒是很嫩,显然平日里非常注意保养自己。   他长得也是眉清目秀,年轻时当时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一部美髯及胸,更衬托出他非凡的气度。只是这时候跪在地上,脸色煞白,脸上更流露出痛苦之色。他低着头,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心里面砰砰跳个不停。   而在一旁,还端坐几人。   为首的,便是太子李显。   他看上去很疲惫,眼皮子一个劲的打架。   而在他下首,则正襟危坐一名男子。他身着便服,却显得精神抖擞,闭目凝神,一言不发。这男子,就是李显的弟弟,前睿宗皇帝,如今的相王,名叫李旦。   坐在李旦对面的,是一名女子,手里也捧着一卷书,看得非常入迷。   这七宝阁里,三男两女,却姿态各异,弥漫着一种诡谲的气氛。   有内侍走上前,想要把蜡烛熄灭。   不过武则天抬头看了他一眼后,他又连忙弓着身子退下,双手置于身前,战战兢兢。   “太平。”   “母亲有事吗?”   坐在李旦对面的女子,正是太平公主。   她恋恋不舍把目光从手里的书上挪开,笑眯眯朝武则天看去。   “这西游也是一部好书,只是不知道那杨兕子,会不会像书里的孙猴子那样,也要做齐天大圣呢?”   “嘻嘻,那不过是小孩子胡闹罢了。”   “朕也是这样认为,不过呢,朕有些担心,有人会想要戳哄着他,来一个大闹天宫。”   一双凤目,闪烁着冷意。   武则天把书合上,放在了桌上,朝李旦和武三思看了一眼。   对太子,武则天已经觉得厌烦了。   你看他那样子,哪里有君王气象?才不过是熬了一个晚上罢了,就在那里昏昏欲睡。   但是,也只有这样的人,武则天才最放心。   太平公主依旧是笑嘻嘻的模样,“就算那杨兕子有七十二变,可这洛阳城里不还有母亲在吗?母亲可是东来佛祖转世,论道行不必如来佛差,还怕只猴子翻了天?”   李旦则显得有些茫然,露出疑惑之色。   “母亲,你们在说什么?什么猴子,什么七十二变,什么齐天大圣?”   这时候,李显蓦地醒了。   他听了武则天和太平公主的对话,也是茫然不解。   不过与李旦不一样,李显是不知道就问,而李旦则把疑惑埋藏在心里,准备回去后在弄明白。   “太子,你也太不关心你那准女婿了吧。”   太平公主很无奈的摇摇头,“你那准女婿所著的书籍,你居然不知道吗?”   李显看了太平一眼,“他竟然著书了?”   武则天狠狠瞪了太平公主一眼,然后把目光落在了武三思的身上,突然间嘿嘿冷笑起来。   “梁王,累了吗?”   “臣,不累。”   “既然不累,那就继续跪着,好好想清楚,朕为什么要你跪在这里。”   武三思忙低下头,匍匐在地,再也不敢说话。   看着平日里张狂跋扈的武三思,此刻却好像一只鹌鹑似地趴在地上,太平公主顿感一阵快意。她讨厌武家人,哪怕她的母亲也姓武,也无法阻止她对武家的反感。不过,她不会把这种情绪表现在脸上。即便武则天知道,她也不能表现出来。   这是一个面子问题。   知道归知道,可是必要的脸面还要留着。   就在这时,七宝阁外传来内侍的声音:“启禀圣母神皇,上官姑娘回来了。”   “婉儿回来了吗?让她进来。”   话音落下不久,就见一个身穿月白色宫装的上官婉儿,从七宝阁门外走了进来。   “婉儿,都安排妥当了?”   “回禀大家,已经遵照大家旨意,把他安置于归义坊铜马陌,随时听候大家相召。”   铜马陌?   太平公主闻听,眼睛一眯。   “铜马陌,据我所知那里空置出来的宅子,好像只有霍献可的那个宅子。”   “回真人,就是霍献可的那个宅子。”   “那宅子不是闹鬼吗?怎地把他安排在那里?”   上官婉儿闻听,便扭头向武则天看去。   武则天笑道:“那杨兕子既然能得郑三娘冥中教诲,郑三娘焉能不传他灭鬼之术?太平不必担心此事。若杨兕子能在那里安然无事,便说明冥中传授确有其事。如果他出了事情,就说明他在说谎!那就是欺君之罪,那就更不能轻易放过。”   太平公主闻听,大吃一惊。   武则天这一番话,显然是已经拿定了主意。   看起来,杨守文这次进京,怕会有不小的麻烦。她想到这里,朝武三思看了一眼,起身道:“母亲,可我听说,武崇训昨晚带人出城,在香山寺里袭击了杨守文?”   武则天脸色一沉,有些不太高兴。   必须承认,她喜欢杨守文的诗,也喜欢杨守文的书。   可武李盟誓,是她保护武家最重要的一步棋。李显现在好像是打定了主意,准备履行当年的婚约。这样一来,武李盟誓的保障就会降低很多。但只是一个武延基和李仙蕙的婚姻,很明显不够份量。这样一来,杨守文的存在就成了大麻烦。   武则天不想换太子,同时又想要推动武李联姻。   在这种情况下,她只有牺牲杨守文,哪怕她很喜欢杨守文的文采,却也只能委屈了他。   霍献可,贵乡人,是天授年间武则天提拔起来的一个酷吏。   天授二年,在十道存抚推荐的名单之中,霍献可由怀州录事参军被任命为浴室,也是当年二十四名御史中的首位。天授三年,霍献可又升任为殿中侍御史,在当时可算得上是一个非常显眼的人物。   他的舅舅,是司礼卿崔宣礼,被来俊臣诬告参与了一起谋反案。 第二百五十九章 归义(三)   由于同案的狄仁杰设计上表伸冤成功,武则天就下令赦免案件里的其他人等。可是来俊臣等人却坚持要杀死狄仁杰、崔宣礼。作为崔宣礼的外甥,霍献可竟然在朝会上突然向武则天表走,要求杀死崔宣礼,否则就殒命在殿前。然后,他以头撞击殿阶,血流满地,展现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架势。可惜,武则天没有理他。   这件事本来已经很丢人了,可霍献可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事后,他用绿色的头巾包裹伤口,还故意露出一角在幞头之外,希望能够引起武则天的重视。   不久之后,他如愿以偿成为侍御史。   但没过多长时间,霍献可参与了一起核查新都县丞朱待辟阴谋为乱的案子,更用酷刑迫使朱待辟认罪。然而朱待辟死后不久,霍献可就死于家中。据说,他临死的时候,四肢和脖子缩成了一团,如同被鬼抽筋一样,死状极其的凄惨……   而在他死前,就有了朱待辟冤鬼报仇的传说。   霍献可死后不久,家道没落。   他原本在铜马陌的房子被一个胡商买去,但是在一年后,那胡商也离奇死亡,据说也是被冤鬼缠身。总之,那处宅子在短短六年中换了三个主人,没一个人能够善终。于是乎,这铜马陌的宅子就变成了鬼屋,已有整整一年,没人在此居住。   武则天对杨守文的出现很头疼。   她希望武李联姻,却又不希望外界传出她强迫李显把安乐嫁给武崇训。   于是,她就想出了这个主意!武则天一声强硬,但是又在私下里笃信鬼神。杨守文住在那鬼屋里,说不定也会遇到怨鬼缠身。那时候,她可以以欺君之罪把杨守文赶出洛阳。了不起不杀杨守文,把他流放到蛮荒之地后,再给他一些补偿。   杨守文被赶走了,李显也就不会再坚持。   而外界呢,也不会说她什么,这是一个一箭三雕的好计策。   本来,这件事已经开始安排,没想到那武崇训却自作主张,让武则天有些措手不及。   现在,太平公主又提出了这件事,更让武则天有些为难。   处置武崇训?   该怎么处置!   这可是一个问题。   武则天不可能杀了武崇训,可问题是她之前说了,不许任何人对杨守文不利。结果现在武崇训就跳出来打了她的脸。如果她不处置武崇训,必然会影响到她的威望。   “梁王,此事你怎么说?”   武则天想了想,把皮球踢给了武三思。   武三思颤声说道:“二郎不肖,竟然敢忤逆大家旨意,罪不可赦。   可是还请大家谅他年少气盛……大家也知道,二郎深爱公主,故而听闻杨家子入京,一时气愤,所以才做出这莽撞的事情。臣回去之后,一定会对他严加责罚。”   “不知梁王,打算怎样责罚?”   太平公主立刻追问了一句。   她看到,李显那张胖胖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这个兄长,突然间好像没那么不堪了!至少他到现在还坚持着杨李婚约,并没有因为武则天的缘故改变主意,也算是一个好汉了。   太平公主厌恶李显,就是因为他性格软弱。   可是现在看来,当他遇到该坚持的时候,会非常坚持,哪怕会因此触怒武则天……   李旦眼中,流露出一抹冷色,双手拢在袖子里,依旧默不作声。   武三思期期艾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武崇训是他极爱的儿子,他又真可能真的重罚武崇训?再者说了,这件事本来就有他的意思在里面。武三思也是想借用这么一个机会,试探一下武则天的态度。   只是没想到,他画蛇添足了……   “太平,你看该怎么责罚?”   武则天眉头一蹙,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了武三思一眼。   你若是好歹说出个章程,朕这里帮你再糊弄两句,那太平也就不会继续追究。可你偏偏这么不清不楚,也就给了太平机会。现在这情况,朕都不好再为二郎开脱。   太平公主展颜一笑,“儿臣以为,武崇训仗着母亲对梁王的宠爱,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梁王刚才说,二郎是年少气盛,一时冲动,女儿觉得也没有说错。”   “哦?”   武则天凤目微合,“太平,你接着说。”   “不过,二郎得天恩宠,虽说是一时冲动,情有可原,但法不容恕。母亲之前已经警告过众人,不得轻举妄动。二郎仗着梁王的宠爱,依旧肆意妄为,全然不把母亲的话放在眼中。这若是传扬出去,母亲的旨意还会有什么人放在心里呢?   母亲,须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太平,你什么意思?二郎平日里对你可是非常恭敬,没有过半点失礼之处。”   “梁王,我也知道二郎乖巧。   可问题是,此事牵扯到母亲的威望,难道二郎就不该担负一些吗?况且,梁王在这件事情上也有不当之处。既然知道母亲传下旨意,既然知道二郎莽撞,为什么不严加看管呢?”   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上官婉儿突然道了一句:“大家,香山寺的玄硕法师也对此事感到不满。他原本以为在大家治下,洛阳乃清平之所。谁料想,昨夜竟血染佛门净地。”   “玄硕,是这样说的吗?”   “婉儿不敢妄言。”   武则天敬佛,而玄硕法师,更是玄奘法师的师弟。   他的名声可能比不得阿你真那这样的僧人,也不是十大德那种高僧,但是辈分很高,和那些高僧也有不浅的交情。虽然不知道他当初为什么会四处流浪,不过在他住持香山寺之后,香山寺的香火旺盛不少。而玄硕,更被不少僧人所称赞。   看起来,这件事不处理恐怕是不成了!   武则天不怕得罪文武群臣,但是对佛门颇为倚重。   毕竟,她当年可是宣称,她是弥勒降世。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她得了佛门的支持,也算是她登基的一大助力。若是为了一个武崇训得罪了佛门大德,确是不划算。   “二郎今日所为,确是不该。   不过太平你也说了,他是一时冲动,情有可原。看在他年纪还小的份上,传朕旨意,重责八十棍,赶出洛阳,着他即刻返回长安,在家中闭门思过,半年之内不得再临洛阳。梁王教子无方,以至于令佛门净地受污。故而,罚一年俸禄,你可服气?”   武三思苦着脸,颤声道:“臣,谨遵圣人旨意。” 第二百六十章 郑灵芝(上)   天已大亮,细雨停歇。   雨后的空气很新鲜,令人精神为之振奋。   今天是巳亥年三月二十一日,恰逢休沐日,故而文武百官不上早朝。   其实,这两年武则天朝议已经不似早些年那么勤勉。毕竟是七十五岁的老人,哪怕她精力再充沛,也顶不住整日的操劳。特别是经历了去年那场叛乱,更让武则天感到精疲力竭。开春之后,她明显是有些懈怠了,整日里招那张家兄弟陪伴。   好在,朝堂上有狄仁杰,魏元忠、张柬之、姚崇等人在维持,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而在内呢,上官婉儿手下的小鸾台越发完备,也让武则天感到放心。   经过一整夜的熬夜,天亮之后武则天就返回丽春台歇息。   而李显则一扫方才困倦的模样,兴奋不已的从上阳宫里出来。   他正要上车,忽听身后有人喊他。   “七郎,留步。”   李显是唐高宗李治的第七个儿子,同时是武则天的第三个儿子。如今,李氏宗亲几乎快被武则天杀光了,很多人更习惯称呼李显做三郎。唯有太平公主,会叫他七郎。   “太平,你有事吗?”   李显诧异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匆匆跑来的太平公主。   对这个小妹妹,李显也非常宠爱。哪怕太平公主对他的态度并不是很亲热,李显也从没有忘记,太平是他唯一的妹妹,而且是同父同母,有着浓浓的血脉亲情。   “七郎,你要去哪儿?”   太平公主没有唤李显做太子,而是称呼他七郎。   可是李显却没有感觉到半点的不尊重,甚至有一种很亲切的感受。   七郎,太平有多久没有这样称呼我了?哪怕他从房陵回来,当上了太子,太平公主更多时候是唤他‘太子’,而不是‘七郎’。这个称呼,让李显有一种家的感受。   看李显略显激动的模样,太平公主有些无语。   她叹了口气,再次问道:“七郎,你可是要去铜马陌?”   “是啊,我想去见见当年的小仙童。”   在李显的心目中,杨守文不仅仅是他的女婿,还是那个伴随在老神仙身旁,善良的小仙童。这么多年过去了,当他想起了当年的往事之后,再也无法按捺心头的激动。他想去去见见那个小仙童,听听他这些年的遭遇,然后能够和他一起说笑。   太平公主苦笑道:“七郎,你若现在去见杨兕子,他必死无疑。”   “啊?”   见远处武三思气呼呼的上了车马,而李旦也已经离开了宫门,太平公主才压低声音道:“我的傻七哥,你难道就没有看出来,母亲对这桩婚事,其实并不赞成吗?”   “不会吧。”   李显一脸的迟钝之态。   “母亲最希望的,还是让裹儿嫁给武家二郎。   只是现在的情况,容不得她继续下去。毕竟杨兕子的身后,还有个荥阳郑家,母亲就算想对他不利,也需要考虑一下代价。母亲现在最想做的,是让他老老实实待在铜马陌。等事情久了,她会想办法把杨兕子赶出洛阳,让裹儿嫁给武二郎。”   “这……”   “七郎,你现在还想要继续这个婚约吗?   你要想明白,如果你因为此事而得罪了母亲,很可能会失了太子之位,甚至离开洛阳。”   李显闻听,却笑了。   “如果真是这样,大不了我再回房陵就是。   当年老神仙救我性命,可结果却害得他不得不背井离乡。这份情意,我不能忘记!以前我没可能偿还这份恩情,现在有机会了,我怎地都不能放弃,你明白吗?”   “七郎,你知道吗?”   “什么?”   “你现在这样子,端地有男子气概。   只是你这性子……”   太平公主说着,停顿了一下,突然压低了声音道:“你现在别去见杨兕子。如果你真的不放心,让皇太孙或者安乐去都可以,但是你千万不要去接触那个孩子。   否则的话……你可能会坏了他的性命。”   “可是……”   “母亲这边,我会帮你。   对了,太子妃和婉儿不是走的很近吗?让她常与婉儿走动,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在这一刻,太平决定要帮助李显。   不为别的,只为自家这个七哥,还能有如此的风骨。   李显倒是没有任何怀疑,听太平公主说完,便立刻答应道:“既然如此,那就拜托太平你了……另外,梁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所以还请你在暗中,多多关照他。”   太平公主笑道:“七郎,看样子你对这个女婿,倒是很满意啊。”   李显嘿嘿一笑,没有回答。   他朝着上阳宫又看了一眼,而后一咬牙,便登上马车,“回东宫!”   ……   归义坊,位于宣仁门外大街南侧。   从西往东数,归义坊是第二个坊市。它的西面,是立德坊,难免就是漕渠。这漕渠,是从东城的承福门南侧的洛水开出的一条人工河。出洛水后东北行,在立德坊南往东,而后穿越外廊城后,再流入洛水。而与它相对应的,是归义坊东侧的瀍(音chan)渠。它从邙山北麓引瀍水而来,形成了一条人工渠,与漕渠汇合。   故而,这条渠也叫东渠。   归义坊以南,隔漕渠是玉鸡坊,西南则为承福坊。   这是一个贵族和官员居住的富人区,在后世许多洛阳出图的墓志中,凡是言明在归义坊有住宅的墓志,全都是官员。同时,坊内还有许多寺院,而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太平公主出资修建的太平寺。这座寺院,也号称是归义坊的标志。   站在宅院里,杨守文举目四望。   这是一座有三进的庭院,占地面积大约在三千平方米左右。   宅院已经被人修整了一遍,虽然看上去有些荒凉,但大体上还算保留完整。只是,偌大的宅院冷冷清清,前前后后的房舍加起来,大约有上百间之多。杨守文站在正堂的台阶上,一脸的茫然。不仅是他,就连杨氏等人,也都不知所措。   “大兄,这宅子倒也不错。”   郑虔结结巴巴道:“只是咱们就这几个人,怎么住得这么大的宅院?”   是啊,你问我,我又该去问谁?   杨守文一行人,算上一月,一共也不过七个人而已。这里这么大,我晚上出门会不会迷路? 第二百六十一章 郑灵芝(下)   看着那一条条用碎石子铺成的曲折小径,杨守文就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不住?   恐怕不行吧……据上官婉儿说,这座宅院是武则天专门为他选择的。如果他不住在这里,那就是抗旨不遵,是要掉脑袋的。可是住下来,别的不说,只说每天打扫房子,就能把人累死。武则天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莫不是想要戏耍我吗?   “杨茉莉,马都拴好了吧。”   “阿郎,已经拴好了……这里的马厩好大。”   是啊,我也觉得不小。   杨守文挠挠头,扭头对杨氏道:“婶娘,咱们先住在前院,等熟悉了情况之后,再想其他办法。这是圣人的美意,咱们也不好拒绝,大家这两天,就先忍耐一下吧。”   前院?   就算是前院,也很麻烦啊。   差不多有三四十间房舍,怎么安排?   杨氏也为难的点点头,“只有先这样了……对了兕子,厨房在哪里,怎么开伙呢?”   杨氏话音未落,就见杨茉莉走过来,苦着脸道:“阿郎,杨茉莉饿了!”   “你的零食呢?我记得你不是带了好多的食物?”   “吃完了,进城之前就吃完了。”   好吧,当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就知道把食物放在你那里,绝对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杨守文想到这里,苦笑不迭。   “这样吧,大家把行囊先放到旁边的厢房里。这两天,咱们就以正堂为中心,暂时住下来。等弄清楚了状况以后,再做其他的打算……大兄,就烦劳你住在最外面。我会让悟空它们跟着你,万一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发生,你关门放狗就好。”   阿布思吉达闻听,笑着拍了怕枪囊。   那意思是说:你放心,枪在手,诸邪不侵!   好吧,既然你这么有底气,我也就不废话了。杨守文正要继续分配房间,却听到大门外一阵人喊马嘶的声音传来。紧跟着有人过来敲门,并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青之在吗?”   “谁?”   不等门外的人回答,杨青奴便反应过来,欢快从台阶上跳下。   紧跟着,悟空它们在门口狂吠,也使得这冷冷清清的宅院,一下子增添了几分生趣。   “大兄,是舅舅。”   杨青奴一边跑一边叫喊,而这时候,门外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是郑灵芝,青之可在?”   杨守文这才反应过来,忙从台阶上下来。   只是,他腿不方便,又丢了拐杖,走起路来难免有些缓慢。   好在吉达已经跟了过去,帮着杨青奴,把大门打开。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看上去大约在三十多的模样,生的齿白唇红,英俊非凡。他留着一副小胡子,给人一种即沉稳,又不失风趣的感受。在他身后,还跟着男男女女,几十个人。   “奴奴!”   看到杨青奴,男子立刻笑了。   他这一笑,露出了八颗雪白的牙齿。   “舅父,奴奴好想你啊。”   “是吗?舅父也想奴奴。”   男子说着,就把杨青奴抱起来,迈步走进了大门。   两个少年一左一右跟着那男子进来,而后一摆手,沉声道:“还不把东西抬进来?”   一群男男女女,肤色各异,年纪不一的人,有的扛着箱子,有的提着食盒,还有几个拎着包裹,从外面走进了院子。不过,这些人走进院子后,表情也各有不同。   汉人装束,衣着整齐的人,脸上会露出慌乱之色。   而那十几个肤色发黑,头发卷曲,高矮也不同的男男女女,则显得平静很多。   “青之,还记得我吗?”   美男子抱着青奴,笑眯眯走到了杨守文的面前。   这院子里,只有两个人他不认识。一个是阿布思吉达,一个就是杨守文。其余人,他都见过,甚至那四只狗对他也不算陌生。郑虔就更不用说了,都是同一房的郑家人,虽然不属于同一支,却从小看着郑虔长大。阿布思吉达一看就是胡人,不可能是杨守文。既然阿布思吉达不是,那么另外一个看上去行动不太利索的少年,自然就是喽。   “你是舅舅?”   “哈哈,肯定是奴奴说漏了嘴。   我上次见你,还是十三年前。那时候你浑浑噩噩的好像傻小子,那会记得我呢?”   郑灵芝,这就是自己的舅父,郑灵芝!   杨守文不敢怠慢,忙躬身要向郑灵芝行礼,却被郑灵芝拦住。   “青之,你身体还没康复,不必守那些规矩。   从去年我就惦记你,没想到你这臭小子,好大的胆,竟然一个人跑去了塞北追杀叛军。”   “呃,还有我大兄。”   郑灵芝笑了笑,没有反驳,朝吉达点点头,也没有招呼。   他可是荥阳郑氏的子孙,一个对血统极为重视的豪门贵胄。哪怕吉达和杨守文结拜,可是在郑灵芝眼中,吉达始终是胡人。杨守文和吉达,那是私人的交情,郑灵芝不会去掺和。但要他认可吉达,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在他没有认可吉达之前,他会看重吉达的勇武,但却不会在意。这,也是豪门贵胄子弟的傲慢。   不过,郑灵芝没有招呼,吉达也没有理睬。   等那些人进来之后,他就带着悟空四个,退到了一旁厢房的门廊上。   “回来就好!”郑灵芝面带微笑,眼中却闪过一抹泪光,轻声道:“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做的好!三姐的儿子,怎可能会是痴汉?她九泉下知你如今情况,一定会非常开心。”   郑灵芝说完,把青奴放下来。   他又和杨氏打了个招呼,显得彬彬有礼。   最后,他指着郑虔,“你这小猴子终于是遂了心思,不过来了洛阳,课业却不能耽搁,否则我可不会放过你。”   郑虔闻听,忙陪着笑道:“十九叔放心,有大兄作伴,我又怎敢偷懒。”   杨守文没有说太多话,只是静静观察着郑灵芝。   他气息沉稳,举手投足间颇有豪壮气概。   但他长得实在是……太娘了!若不是那两撇性感的小胡子,证明他是男儿身的话,换上女装,妥妥是一个美娇娘。老爹说,舅舅和娘亲长得很像……以前,杨守文对郑三娘没有一个非常清晰的概念。如今看到了郑灵芝,母亲的模样一下子变得清晰好多。   舅舅,很漂亮!   若是放在后世,妥妥花美男,绝对可以迷倒一大片呢…… 第二百六十二章 鬼宅(一)   有了郑灵芝带来的人,宅院里顿时变得热闹不少。   “一共十八个人,你暂时将就着用吧。”郑灵芝指着台阶下分成三排站立的男男女女,然后从身后的少年手中接过了一叠发黄的户贯,便递到杨守文的手中,“我听说圣人把你安排在这里之后,就有些急了!可你也知道,我虽是河南校尉,但是在朝堂上根本说不上什么话……圣人的旨意,更不是我可以抗拒,只好临时为你买了这些人。前面这一排的六个,会说官话,可以在平日里帮你些忙。   其他人的……那最后面的六个昆仑奴,粗手大脚,做不得细活,但时能吃苦,而且有些力气,能为你做些粗活。中间那六个人,有两个突厥人,其余四个女人则来自于波斯,据说原本是波斯贵族后裔,后战败被俘虏,然后辗转来到了长安。”   昆仑奴?   杨守文的目光越过那前排十二人,落在最后面的六个人身上。   我去……   昆仑奴在唐代,是一个犹如标致般的存在。在无数的演义和野史以及传奇之中,都有昆仑奴的记载。他们忠诚,老实,而且很勤奋,甚至还有人精通格斗之术。   但是在唐朝灭亡之后,昆仑奴就好像消失不见。   史书里对他们的描述也各有不同,不过总体而言有几个特征,卷发、肤色黑,壮实。可杨守文现在终于弄明白了,这唐代的昆仑奴究竟是什么模样。这,这不就是黑人吗?   但是,这些黑人虽然黑,却又不是那种,那种纯粹的黑。   准确来说,好像是棕黑色,有点类似于后世的混血。但混的是哪儿的血,就不得而知。   非洲人?   杨守文有些怀疑。   不过,你若是问郑灵芝,恐怕他连非洲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是一个以华夏文明,以唐文化为尊的时代。万国来朝,可不是说说而已。既然称作万国,天晓得都有什么样的国家。杨守文估计,郑灵芝也未必会留意这些。   至于那几个波斯女人,长得很妖媚,颇有些异域风情。   只看郑灵芝那满面跑眉毛的样子,杨守文就知道,自家这个舅舅,弄不好不太靠谱。   “舅舅,为什么不找洛阳本地人呢?”   郑灵芝见杨守文毫不客气的把那些卖身契收起来,顿时笑逐颜开。   “青之,你比你爹开始懂事多了……之前他从昌平过来,我本打算送些仆从给他,他却推三阻四,好不痛快。我知道,这些仆从委屈了你,不过,我也没办法啊。”   说罢,他招手示意两个少年过来,吩咐两句之后,便转身往后院走。   杨守文忙朝着杨氏招呼了一声,跟在郑灵芝身后。   “青之,你道我不想找本地人吗?找不来啊。”   “怎么?”   “别人一听说是铜马陌的霍府,立刻就掉头就走。   我也不知道圣人把你召来,究竟是打得什么主意。好端端,怎会把你安排在这里?”   “这里,不好吗?”   杨守文疑惑问道。   两人一前一后,便来到了中进的庭院。   这中进庭院的面积,比之前堂还要大,约有一千五百多平方米的模样。   庭院里水榭楼台交错,好像一个花园。   雨才停息,院中的桃花、杏花纷纷被风吹落,把那曲折的石子幽静,湿涔涔蔓延绯红粉白,不由使人更添几分怅惘。   郑灵芝沿着曲折回廊,走到了水池中央。   站在这里,景色更加优美,凸显出原来的主人,不凡的品味。   “当然不好了!”   郑灵芝停下脚步,身体靠着栏杆,轻轻叹了口气,“这里原本是御史中丞霍献可的宅子。你要知道,这地方靠近皇城,朝廷的官员,以及洛阳贵胄,大都居住在此。别的不说,铜马陌毗邻漕渠。你知道吗,你这院子里的水池,直接就连同外面的漕渠,是一池活水,经年不冻,堪称是整个归义坊中,风水最好的地段。”   杨守文顿时诧异了,“既然如此,为何会空置?”   “六年,死了三个主人,你以为怎样?”   “啊?”   郑灵芝的脸色有些难看,轻声道:“这里如今是洛阳城里有名的鬼屋。据说当年霍献可在新都案中害死了朱待辟之后,朱待辟的怨魂便跟着他来到了这里,然后抽了霍献可的筋,活活把他折磨死。之后,他的怨气越来越大,以至于住进来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之前这里的主人,甚至还请了阿你真那法师过来超度,但没有用处不说,他也死了。   你没看,阿你真那法师如今都不愿意在城中久居,一心想要搬出洛阳,在城外建造寺院。”   一阵风吹过水池,池面波光粼粼。   太阳明明高悬空中,阳光普照。   可不知为什么,杨守文却感受到了一股子莫名的寒意,激灵灵一个寒蝉。   “舅舅,你可别吓我。”   “我吓你作甚?不信你出去打听一下,看我可有半句虚言?”   郑灵芝此刻,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手扶栏杆,向左右眺望,并且低声啐骂了一句,“算了,别说了,我都有点怕了。”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对杨守文道:“看样子,圣人这是想要你死在这里。”   最毒妇人心,最毒妇人心!   杨守文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   他本来还好,可是被郑灵芝这么一说,心里也有些发颤。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原本是无所畏惧。可杨氏还有一月都在这里,千万不要受到牵累。   “那怎么办,我搬走?”   “搬走?”   郑灵芝苦笑道:“我估计没那么容易。   圣人把你安排在这里,一定有她的打算。你若是搬走了,弄不好就给了圣人借口。   据我所知,圣人对你和安乐公主的婚约并不是很赞成,不过碍于名声,一直没有表态罢了。可她现在把你安排在这鬼宅之中,态度就已经非常清楚,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杨守文挠挠头,轻声道:“舅父,我倒是不害怕,可我担心我那婶娘会受到牵累。还有青奴、十三郎他们也是。实在不行,你能不能把他们接到你家里暂住呢?”   郑灵芝叹了口气,“进得这门,想要出去,恐怕不易。” 第二百六十三章 鬼宅(二)   杨守文,默然。   他并不是一个善于勾心斗角的人,也从不喜欢什么阴谋斗争。哪怕是重活一世,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这个世界在他看来没有那么复杂。可是这官场上的林林总总,让他明白了世界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可即便如此,他依然保持那份初心。   他能心狠手辣,也可以腹黑毒舌。   但是这心思……   武则天从没有想过要认同他的存在,甚至在她的眼中,杨守文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此前种种设想,确实有些一厢情愿了。   站在武则天的立场来说,她要推动武李盟誓,要强化武氏一支在她死后的实力。只有这样,武氏才不会在她死后覆灭!只是杨守文觉得有些不太高兴,或者说很受伤。   他所作的一切,在武则天眼中什么都不是。   原本还想着有一个美好的结果,他和李裹儿的婚约解除,同时还可以趁机扬名天下。   但现在看来,武则天根本就不在乎。   相信,如果不是有人刺杀他,并且在坊市间制造谣言,说不定武则天早就灭了他。   杨守文倒是突然有些感激潘道子。   他刺杀了他,又为他撑起了一张保护伞。   “舅舅,我该怎么办?”   郑灵芝看着杨守文,有一些心疼。   如果当初杨大方没有救下太子,杨守文如今依旧会是杨家子弟。他有三姐冥中教授,又有郑杨两家的背景,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是天子骄子,为世人所仰视。   可是,偏偏他卷入了这朝堂之争。   杨家弃他而去,郑家也是重重顾虑。   哪怕郑镜思让郑虔跟随杨守文来洛阳,表面上看似乎是对杨守文的信任。可实际上,他更多是希望郑虔能够趁此机会而声名鹊起,借杨守文的名声而一鸣惊人吧。   这个外甥,还真是多灾多难啊。   郑灵芝想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   “青之,你也不必太担心。   圣人虽让你住在这里,但是却没有让你幽居禁足。你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要尽快让世人知晓你的才华。不要怕事情闹大,你父亲和廿九郎的主意也不是不能实施。有了名望,圣人自然会有顾虑。只要你熬过这段日子,日后自然前程远大。”   前程远大吗?   杨守文苦笑一声,突然话锋一转道:“舅舅,咱们不说这些。   你今日来看我,小子非常开心。正好,我这里有新酿的清平调,咱们头次见面,怎地也要痛饮一回。至于圣人的心思,非你我可以揣测,倒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郑灵芝闻听,顿时笑了。   “我就知道,青之这才过来,一定会有好酒。   嘿嘿,上次你爹从昌平带来了些清平调,我可是保存了很久,没想到最后被薛慎言给抢走了。走走走,咱爷俩今日不醉不休。自从我那清平调被薛讷抢走,可是等了很久呢。”   郑灵芝说着话,便拉着杨守文走出回廊。   这时候,前院已经收整的差不多了,虽然看上去还有些冷清,但比之之前却多了几分生趣。   杨氏带着六个女人,从前院走进来。   沙和尚与小白龙跟着她,还有那只猴子小金亦步亦趋。   “兕子,你选好住处了吗?”   听到杨氏的询问,杨守文停下了脚步。   这座三千多平方米的宅院,前堂大约有一千平方,中进的庭院在一千五百平方左右。本来,杨守文是打算让大家都住在前院,可现在一下子多了十八个仆从,他们再住在前院,就显得有些不太合适。可是中进庭院,却太大了,有两座观景楼,还有三个小院,一共有四十多间房舍。住在这边,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宅院的后院,是个小花园,树木成荫。   不过因为长久没人打扫清理,花园里野草丛生,看着有些凄冷。   整个后院,也就是五六百平方的样子,有十几间房舍,但也都年久失修,看上去很残破,根本不适合住人。   杨守文想了想,伸手一指那正中央的一个院子,“咱们就住在这边。”   那小院里有一座三层的楼阁,大约有十三四米高,也是这宅院中最高,视野最开阔的一座建筑。   除了这楼阁之外,庭院里还有十几间房舍。   七个人住进去绰绰有余,哪怕杨承烈他们搬过来,也足够住下。   杨氏点点头,便喊了身后两个胡姬,带上另外四名波斯女人,朝着那院子走了过去。   “这娘子,倒是很勤快。   本来我还想着给你找两个管家,现在看来,已经不用了。”   郑灵芝目送杨氏离去,忍不住点点头。   “青之,你如今虽是虎落平阳,可你要记住,猛虎终究是猛虎,就算是虎落平阳,也绝不能被鹰犬欺凌。该强硬的时候,就要强硬!记住,你娘亲可是郑三娘。”   “甥儿受教。”   ……   郑灵芝过来,带了不少的酒食。   只是他没想到,杨守文身边竟然隐藏了一个大肚汉。   在收拾屋子的时候,杨茉莉就忍耐不住,偷偷摸摸的把食盒打开。只是他的品尝,与普通人的品尝不一样。他这一品尝,就吃了足足大半个食盒里的酒菜,让杨守文哭笑不得。   好在,归义坊繁华热闹,酒楼林立。   杨守文让人去买了两只烤羊,十只熟鸡,再加上林林总总的酒菜,就花销了五贯钱。   “舅舅,这洛阳居,实大不易啊。”   五贯钱,这样的酒菜在荥阳可以吃上两顿富裕,若是到了昌平,那就是敞开了吃。   郑灵芝闻听,怀抱着一坛子清平调。   “青之,以你之才,易居洛阳。”   “那我可要借舅舅吉言,来咱们吃酒。”   “尽饮,尽饮。”   郑灵芝说着话,就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有些醉了,所以说话时,也显得有些吃力。   “不过青之,你住在这鬼宅里,还是要有一些防备才是。   我建议你,可以去大福先寺请来一尊佛像来镇宅。我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寥胜于无。”   请佛像?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杨守文听罢,连连点头,“舅舅所言极是,我会记得这件事情。”   这一顿酒,一直吃到了日落西山。   暮色笼罩洛阳,郑灵芝这才带着人,晃晃悠悠的走了。   当然,他临走的时候还顺走了几坛子酒,加起来差不多有三十斤上下。杨守文把他送出了大门,目送他踏着暮色离去。从漕渠吹来一阵风,顺着巷陌扑面而来。   那风并不凉,反而给人一种熏熏然的暖意。   杨守文顺着巷陌的另一边看去,只见一条沟渠横在南面。   巷陌的尽头,有一个凸出的石台,上面坐落一只铜马,也就是这铜马陌的名字由来。   据说,当初开漕渠的时候,开挖到这里,就再也挖不动了。   当时正好有嵩山道士潘师正途经此地,言地下有一妖龙作祟。接触这问题,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斩杀妖龙,则东都风水将随之溃散;另一个办法,则是以铜马镇压。龙马相合,则妖龙就可以转化为神龙,能够护佑神都,令洛阳越发昌盛。   潘师正,是上清茅山道士,师承王知远。   杨守文倒是听说过他的故事,不过不是因为潘师正有多厉害,而是因为他有一个很牛逼的弟子,也就是司马承祯。至于他所说的妖龙铜马,是真是假?不得而知。杨守文以前也是个无神论者,可是重生之后,他对这鬼神之说也有些信了。   否则,如何能解释他重生的事情?   反正不管怎样,铜马竖起来之后,漕渠的建设就顺风顺水。   后来,人们就把那铜马立在漕渠北岸,同时又拆除了归义坊的南墙。树立铜马的石台,正对着如今的铜马陌。于是乎,就有了铜马镇宅的传说,是铜马陌成为一个风水宝地。 第二百六十四章 鬼宅(三)   可既然是风水宝地,可以会有鬼宅?   杨守文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天已经蒙蒙黑,他回到了宅院之中。迎面,一个突厥人走上来,看年纪大约有五十岁上下。也许是常年的风水日晒,令他肤色成古铜,脸上的皱纹很多,却有一股子彪悍之气流露。   他来到杨守文面前,躬身道:“还请阿郎吩咐,仆从们当如何安置?”   杨守文记得,这突厥人名叫乌尤。   在突厥语当中,乌尤有石头的意思,故而他的汉名就叫做石守信。   貌似这是他之前的主人给他起的名字,意思是要他守信?嗯,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杨守文倒是显得很随意,让乌尤把那些奴仆唤来。   郑灵芝带来的十八个人当中,一共是十二男六女。他坐在刚收拾好的前堂客厅里,扫视众人。   “那六个人,叫什么名字?”   杨守文手指着六个昆仑奴,沉声问道。   “回禀阿郎,他们是刚被人送来洛阳,所以还没有名字。”   “你能听得懂他们的话吗?”   “有些难,但是可以勉强交流。”   “勉强可不成。”   杨守文也有些醉意,但脑袋却很清醒。   “婶娘,明天到北市去找找,看有没有会说他们的话的人,勿分男女,只要老实可靠,就买来吧。反正已经这么多人,再添几个也没什么,婶娘可以酌情决断。”   “好。”   杨氏抱着一月,笑眯眯答应下来。   这么大的宅子,在以前可是不敢想象的事情。   而今,她能住进来,而且手底下还有六个女仆,比之在荥阳,可是强了不少。在荥阳,哪怕杨守文对杨氏再尊敬,家里有宋氏,杨氏就不可能去插手太多。而在这里……如果说人的幸福感指数是一百,杨氏现在有六十。剩下的四十,便是幼娘的缺失。   “他们几个,由左到右,就姓黑。   黑大,黑二,黑三,黑四,黑五和黑六……乌尤,你把我的话转给他们。就说在这边好好做事,就不会饿了肚子。”   乌尤,也就是石守信算是看出来了。   自家阿郎其实并不是那种很严苛的人,心里面也顿时轻松许多。   他当过不少人家的仆从,相比之下,倒是杨守文最和善。不过,他却不敢有半点轻视之意,因为从旁边正襟危坐的阿布思吉达身上,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   “屋恩奇就住在门房吧,以后负责打扫庭院,看护大门。   其他人,就由乌尤你来安排。你们十二个人就暂时住在前堂,反正这边的房舍足够。   珍珠,你们六个住在后面,一会儿婶娘会安排妥当,你们要听从她的吩咐。   我这里没有那许多的规矩,只要恪守本份就好。   天不早了,大家也去忙吧……收拾收拾,早点休息,明日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呢。”   “谨遵阿郎差遣。”   乌尤石守信带着昆仑奴和一干男性仆从先退出了房间。   那个名叫屋恩奇的仆从,年纪不小,头发已经花白。   杨守文之所以能记住他的名字,还是因为他一只手生了六指,故而印象比较深刻。   把那六个女仆交给了杨氏,杨守文便起身离开。   郑虔、杨青奴还有吉达跟着他,杨茉莉则留在了杨氏左右。   三层楼阁,已经点上了灯。   杨守文上下看了一遍,也就有了决断。   “这三楼平日里做咱们的书房,在这里读书写字,观赏风景。   二楼有五间房间,大兄你们各选一间吧。不过,今晚可能还不能入住,尚缺了不少东西。等明日婶娘把东西买齐了,大家在搬进去。今天晚上,就先委屈一下。”   吉达对衣食住行向来没有什么要求。   而杨青奴呢,也是从小地方过来,没有太多的想法。   不过郑虔有些麻烦,他毕竟是出身于豪门贵胄之家,平日里的用度花销颇有讲究。   还好,郑镜思是个敞亮人。   这次郑虔来洛阳,他拿了十铤金饼,足够郑虔的开销。   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之后,杨守文只觉酒意涌来。   卧室还没有弄好,他索性就坐在一楼的客厅里,点上蜡烛,靠着一张围榻上看书。   大玉不用他操心,在住进这宅院后,就找到了栖身之所。   悟空陪着杨守文,八戒跟着杨青奴,而沙和尚与小白龙,则负责保护杨氏的安全。   夜色,越来越深。   院子里也渐渐安静下来。   杨守文靠着围榻,只觉眼皮子越来越重,不知不觉中,便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到他娶了安乐公主。   脑袋上突然出现了一顶绿色的帽子,他拼命想要把那帽子摘下来,可怎么也动不得。   “驸马,这帽子是我爹送你的,你要好好戴着。”   一个身穿宫装的少女出现在他面前,但五官依旧是非常模糊。   她发出银玲般的笑声,对杨守文道:“……如果你敢想别的女人,这顶帽子就会收紧,让你头疼。而且,我爹还教了我咒语,你要是敢对我不好,我就念咒语。   嘻嘻嘻……”   杨守文怒道:“臭婆娘,赶快把帽子拿走,否则我揍你咯。”   他抬起手要打那少女,却见那少女双手合十,口中喃喃自语,顿时一阵剧痛从脑袋上传来。   “啊!”   杨守文大叫一声,翻身从围榻上坐起来。   这特么的什么鬼?   他坐在榻上,下意识摸摸脑袋,还好,没帽子。   怎么连紧箍咒都出现了?还特么的不能想别的女人……杨守文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松了口气。可是,怎么会做这种梦?梦里的少女,难道就是安乐公主吗?   他感觉很奇怪,明明没见过安乐,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还不能离开她……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你在一起好吗!   就在这时,悟空在门外突然间一阵狂吠。杨守文激灵灵一个寒蝉,呼的站起身,顺手从榻桌上抄起鸦九剑,三步并作两步,便冲出了客厅。   悟空,站在门廊上,毛发乍立。   它冲着小院的门外狂吠,更惊动了旁边厢房门口的沙和尚与小白龙,三只狗同时叫喊。   见杨守文出来,悟空便噌的朝院门外跑去。   在它身后,沙和尚与小白龙紧紧跟随。杨守文也不禁打了个寒蝉,原本有些浑沦的大脑,瞬间变得清醒很多。他手持鸦九剑,也跟着三只狗来到了院门之外。   中进庭院里,冷冷清清。   月光皎洁,照在院子里,仿佛披上了一层白纱。   远处,几棵桃杏矗立在庭院的边缘,原本栖息在树上的大玉,则盘旋于夜空中,发出一声声鹰唳。   水池边上,垂柳随风摇曳。   月光照在水池上,波光粼粼。   杨守文跟着三只狗,来到了水池旁边。   他站定下来,举目环视四周,却见这庭院里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   莫名间,杨守文再次打了个寒蝉。   什么情况?   而这个时候,阿布思吉达已提枪跑了过来。   他来到杨守文身边,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似乎在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兄,悟空刚才突然吠叫,大玉更盘旋于空中。   我觉得似乎有点不太对劲,你立刻回到院子里,把杨茉莉找过来。你就在院子里守着,这边我会处理。”   吉达做出手势:不需要我帮忙吗?   “大兄,现在情况不明,我先查看了再说。”   吉达返身,便跑回了院子。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杨茉莉手持一对铁槌,身后还跟着那六个胡女,手里拿着火把走过来。   “阿郎,什么事?”   杨守文目光在那六个胡女身上扫过,对杨茉莉道:“你带着她们,让沙和尚跟着你,给我搜索一下,看着庭院里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顺便把乌尤他们叫起来,给我搜查前院。我去后院看一看……杨茉莉,小心点,有情况立刻喊我。” 第二百六十五章 鬼宅(四)   庭院里的动静,也惊动了住在前院的石守信等人。   那石守信带着六个昆仑奴跑过来,手中还拿着棍棒,一脸警惕之色。   “阿郎,小人已经让屋恩奇把大门紧闭,其余人也都起来了,都在等候阿郎差遣。”   看石守信如此表现,杨守文心里暗赞一声。   “乌尤,你带人在前面搜索,发现情况,立刻告知与我。   你们六个,跟着我,咱们到后院去看看。”   说完,杨守文嘬口一声呼哨,大玉从空中落下,站在杨守文的肩膀上。   “悟空,小白龙,咱们走。”   他提着鸦九剑,走在前面。   悟空和小白龙一左一右,一边在地面嗅着,一边朝后院走去。六名昆仑奴则手持棍棒,跟着杨守文。七人两犬很快就来到了后院之中。只见庭院里黑漆漆,透着一股子阴森。   “去,看看那几间屋子。”   杨守文一指后院那十几间残破的房舍,对昆仑奴吩咐道。   他不懂得昆仑奴的语言,但是可以用简单的手势来发布命令。昆仑奴闻听,立刻分成了两队,举着火把走了过去。就在他们将要走进房间的时候,悟空和小白龙突然间一阵吠叫。不等杨守文下令,他肩膀上的大玉已经腾空飞起,朝着杂草从中扑击。   是一条毒蛇!   有婴儿的手臂粗细,长约半米。   那黑色的三角脑袋显示出它是一条毒蛇,头上还长着一层细鳞。   杨守文认不出这是什么蛇,但能够感觉得出来,这条蛇的毒性恐怕是非常的猛烈。   不过在凶猛的毒蛇,也有天敌克制。   大玉,就是它的天敌。   当它出现在杨守文的眼前时,七寸处已经被抓烂,没了生命。   这院子空置了这么多年,有些毒虫也在情理之中。   杨守文用鸦九剑把毒蛇挑了一下,嘴角微微一撇,心里却想着:还挺肥,估计杨茉莉会喜欢。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半人高的杂草。   眉毛挑了两下之后,突然把手里的火把丢出去,落在杂草之中。   这后院的杂草丛里不晓得还有什么蛇鼠毒虫,自己要住在这里,终究是不太安全。   火把,点燃了杂草,并且很快蔓延开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烈焰冲天,火光熊熊,把整个后院都照映的通通透透。   六个昆仑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从屋中跑出来,大喊大叫。只是,那火势很猛,蔓延的也很快,他们想要去救火,却被杨守文拦住。火光映在杨守文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霾之色。就在这时候,杨茉莉等人也跑了过来,看见这一幕,都愣住了。   “兕子,你在干什么?”   杨氏抱着一月,带着郑虔和青奴,在吉达的保护下也跑了出来。   杨守文回身朝杨氏微微一笑,“婶娘放心,我只是想看看,这鬼宅之中,到底有多少牛鬼蛇神罢了。”   他说完,便退到了门庑下。   四只狗在火场前吠叫,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惊慌。   火光照的天际通红,没过多久,就听到前院传来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大约一刻钟,一群身着皂衣的武侯跑到了门庑前。只是他们被六个昆仑奴拦住了去路……   “你在干什么?”   那为首的武侯,厉声喝问。   杨守文则扭头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我自清扫我的住处,与尔等有何关系?”   “你……万一这火势蔓延,烧到了旁人房舍,又怎生是好?”   “若是那样,便赔偿就是。   你们若是不满意,大可向衙门里禀报。好了,如果没什么事就立刻出去,我还要清理房舍。”   一干武侯显然是得了提醒,知道这鬼宅的住客来历不小。   杨守文如此强硬,他们却不敢发火。眼看着后院里的火势越来越大,也只能捶胸顿足,但无可奈何。   ……   “阿郎快看,那可是鬼宅吗?”   距离铜马陌不远,有一个小宅子。   郑灵芝被家人唤醒,走到了门廊上翘足观望。   就看到那铜马陌方向火光冲天,照亮了夜空……他突然笑了,而后连连点头。   “没错,就是鬼宅。”   “可要人过去查看?青之可就住在那边。”   郑灵芝的妻子,是崔氏,也是大户人家出身。   不过,郑灵芝却摇摇头,“不必担心,这里可是天子脚下,谁敢在这里明目张胆的闹事?想必是青之在烧荒,你我不必担心。嘿嘿,且看着吧,今晚洛阳城内,一定有不少人彻夜难寐。”   崔氏闻听一怔,旋即醒悟。   “你是说,青之是故意的?”   “那我可不知道,反正这把火烧起来,想必很多人都会感觉不太舒服吧。”   郑灵芝说罢,忍不住在心里又一声赞叹。   这把火烧起来,想必整个洛阳,都会知晓他杨青之的到来吧!   ……   归义坊,毗邻皇城。   这里的官员和贵族很多,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成为话题。   杨守文一把火,让整个归义坊都变得沸腾了。虽然说坊外夜禁已经开始,可是那坊内,依旧是灯火通明。   “咦,这是哪里起火了?”   在一座酒楼里,身着男儿装的李裹儿正凭栏而坐。   酒席上,李重润,武延基等人一个个面红耳赤,酒兴正酣。李裹儿身边,还坐着一个少年,看年纪大约在十五六岁的模样,倚在李裹儿的怀中,本已经快睡着了。   听到李裹儿的话,他立刻坐起来。   “裹儿,你们这是要到什么时候结束啊。”   “三姐快看,那边着火了。”   “哪里,哪里?”   那少年闻听,顿时来了精神,趴在栏杆上,顺着李裹儿手指的方向看去。   “大兄,快来看,那是什么地方?”   李重润闻听,便站起来走到窗口。   “咦?”   “怎么了?”   “那边,好像是鬼宅啊。”   “你是说……”李裹儿闻听,也站起身来。   这时候,武延基晃晃悠悠走到李重润的身边,看了两眼之后,突然笑着对李重润道:“皇太孙,看起来你这个妹夫,可不是一个能消停的主儿,竟然敢深夜纵火。”   “大郎,你休得乱说,什么妹夫。”   李重润还有些醉意,一脸不快说道。   “当然是安乐的夫君喽。”   “啊?” 第二百六十六章 鬼宅(五)   李裹儿本来已经没了兴趣。不过是着火而已,就算是鬼宅着火,又能怎样?她的兴趣不是哪里着火,而是在于谁放的火。如今又牵扯到了鬼宅……要知道,在洛阳鬼宅可是一个很不错的话题。人们提起恐怖的事情时,都会把话题扯到鬼宅上。   谁,住进了鬼宅?   “武大郎,你刚才说什么?”   李裹儿厉声问道:“什么我的夫君?我何时有了夫君?”   李重润这时候也清醒过来,只是他想要阻拦武延基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在东宫,在李裹儿面前,杨守文这个名字不容被人提起。   就算是提起,最多也就是说他文采如何如何,但绝不会暴露出他和李裹儿的婚约。   原因,很简单。   韦氏不许人提及杨守文,因为她感觉很屈辱。   而李显呢,也没有主动提过杨守文。一来,武则天的态度还不明朗。哪怕李显已经下定决心要履行这个婚约,可是在武则天没有表态之前,他也不会轻举妄动。   李显懦弱,却不代表他是傻子。   李重润没想到,武延基这家伙在喝多了之后,竟然管不住嘴巴。   听到李裹儿的询问,他心里顿时暗叫一声不好,下意识转过头,不敢朝李裹儿看。   “大郎,裹儿何时有婚约了?”   站在李裹儿身边的少年,也露出了疑惑之色。   他,或者说是她,叫做李仙蕙,韦氏所出,李裹儿的姐姐,同时已经和武延基定下了婚约,并被封为永泰郡主。不过,就算是这样,李仙蕙也不清楚李裹儿订婚了。   今天,本是李裹儿拉着她出来,想要她和武延基多些接触。   可没想到……   “李重润!”   李裹儿厉声喝道,便揪住了李重润的袖子,“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做是我的夫君?”   “这个……”   李重润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叫苦。   他恶狠狠瞪了武延基一眼,而武延基这时候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过,他倒是显得很豁达,苦笑着道:“皇太孙,我不知道太子为什么不肯告诉裹儿这件事,但是……他已经入京了!你觉得这件事还能隐瞒多久?倒不如早些让她知道。”   “这……”   就在李重润犹豫的时候,李裹儿却怒了!   她上前一脚就踹翻了食案,指着李重润道:“好啊,你们原来都知道了,只我不知道。出去,全都给我出去……”   说着话,她探手从墙上摘下了宝剑,指着屋子里的那些歌舞伎厉声喝道。   那些歌舞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见此情况,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惊叫着便跑了出去。   “裹儿,你别这样。”   李仙蕙连忙上前,把她拉住。   “三姐,你别管我。”李裹儿怒道:“父亲答应过我的,让我自己选择夫君,怎地现在却跑出一个劳什子夫君来?武大郎,你给我去外面把人拦住,李重润你给我说清楚。”   武延基见此情况,连忙向李仙蕙使了一个眼色。   两人一起走出了房间,顺道把赶过来的酒楼伙计拦下。   “大郎,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延基苦笑道:“永泰,你别掺和这件事……这里面复杂的很,还是让皇太孙和安乐解释吧。你放心,安乐虽然有些刁蛮,却不是那种不知道轻重的人,皇太孙不会有事。”   李仙蕙仍旧是一脸的茫然,不过却顺从的点了点头。   屋中,李裹儿已经拔出了宝剑。   李重润连忙道:“裹儿,你先把剑放下来,我告诉你还不成吗?   这件事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母亲说过,不许任何人提起杨守文这个人的名字。”   李裹儿闻听一怔,“杨守文?就是那个‘士甘焚死不公侯’,写出爱莲说的杨守文吗?”   李重润点点头,“还是你这几天读的入迷的《西游》的作者。”   “青之?”   “对,这是他的表字,他叫杨守文,原本是弘农杨氏的子弟。他父亲杨承烈,曾经是左奉宸卫备身。而他的母亲叫郑熙雯,也叫做郑三娘,是荥阳郑氏之女,也是河南校尉郑灵芝的姐姐……裹儿,你坐下来,这件事要是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青之先生,是我夫君?”   李裹儿这时候还有些发懵。   那部《西游》,是太平公主送她的礼物。   原本她并不在意,只是本着消遣的想法翻阅。可没想到,这一翻阅,却让他入迷了。   她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总算是看完了《西游》。   今天她之所以出来,也就是因为看了两天的书,想要出来轻松一下。西游的作者青之,是李裹儿的偶像。她曾不止一次幻想,写出西游的‘青之’长的是什么样子?   是个老先生,还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呢?   可她却从没有想到,才一天的功夫,‘青之’先生就变成了他的夫君。   “大兄,你是说‘青之’先生和杨守文是同一个人?我记得,杨守文的年纪,好像不大吧。”   “和我差不多年纪。”   “我就知道,青之先生不会是一个老先生。   他能写出悟空这样的角色来,年纪也不可能太大……不对,你还没有告诉我,他怎么会是我夫君。”   李裹儿突然间变了脸色,纤纤玉手再次放在了宝剑上。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来。”   李重润知道,今天是不可能糊弄过去了。   自家妹妹的脾气,他非常清楚。   李裹儿可是一个说得出,就能做得出的女孩子。有时候他都怀疑,为什么三妹那么温柔,裹儿确是这样的脾气?只是,这种话,当着李裹儿的面,李重润不敢说。   “这件事说起来,还要从十四年前说起。”   “十四年前?”   李裹儿露出茫然之色,疑惑看着李重润道:“十四年前,我好像还没有出生吧。”   “就是你出生的那一天。”   李重润苦笑道:“说起来,你一出生,他就抱过你呢。”   “李重润,你胡说什么?”   李裹儿听了这句话,顿时霞飞双颊。   李重润道:“我可不是胡说,真的……你刚出生的时候,他抱过你,而且是用他的衣服把你包起来。你裹儿的这个名字,也就是由此而来。原以为你们从此不会再相见,可没想到……也许真是冥冥中注定吧,谁又能料想到,十四年后你们竟然还会重逢。” 第二百六十七章 张氏兄弟   上阳宫,提象门内七宝阁。   已经是后半夜了,七宝阁内依旧是灯火通明。   武则天半卧在榻上,捧着《西游》夜读。这部小说,乍看是荒诞不经,没什么意思。可如果静下心来阅读进去,就会发现滋味无穷,越读就越感觉其中有趣。   “大家,已经很晚了,可要去安歇。”   在床榻的一端,坐着一个俊美的男子,看上去风度翩翩,器宇不凡。他捧着武则天的腿,两手握拳轻轻敲击,显得格外小心。见武则天看得入神,他忍不住轻声道了一句。   不过换来的回应,却是手中的腿挪开了。   “五郎,退下吧,朕想一个人这里看书。”   “那就让五郎再陪大家片刻。”   “不用了,朕读书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搅。”   武则天的语气中,带着一些不耐。   美男子很有眼色,连忙轻轻站起来,躬身退出了七宝阁。   这美男子,名叫张易之。少年时靠祖辈的功勋进入仕途,曾为尚承奉御。他身材修长,皮肤白皙,姿态优美,更兼精通乐律,技艺非凡。也正是这个原因,当张昌宗向武则天推荐了他之后,很快就得到武则天的宠信,甚至连张昌宗也比不得。   原因,就在于张易之知进退,懂得哄人。   史书上说武则天七十岁得张易之兄弟,秽乱宫廷。   事实上,七十岁的老太太,又怎可能有那么大的精力?到了武则天这个年纪,已不在意什么鱼水之欢。她之所以宠爱张易之兄弟,一来是两人姿容俊美,二来张易之才艺非凡。身处九五之尊,武则天虽然大权在握,可内心里仍会感到寂寞。   儿子们和她离心,勾心斗角。   女儿看似温顺,实则心机深沉……   更不要说武家那些子孙了!武则天从不喜欢武家子弟,但她毕竟姓武,虽是九五之尊,但说实话可以信任的人并不多。不用武家子弟,她又能够用何人来治理国家?   宠爱张易之兄弟,只是她填补老人家心中的寂寞。   听听曲,看看歌舞,没事的时候和他们聊一聊,有人陪伴身边,总是会感觉好一些。   当然了,作为代价,武则天也会给予他们一定的权力。   张易之从七宝阁退出之后,原本风雅的面容,顿时笼罩上一层阴霾。   他回到了住所,就找来了张昌宗。   “六郎,你可知道,你我兄弟现在,大难临头?”   “五哥说得甚话,你我得圣人宠信,何来大难之说。”   张昌宗一脸的痞赖像,坐在一旁,有些吊儿郎当。看着他那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张易之心里就一阵腻歪。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若非兄弟,他真不想理睬。   “你也知道,咱们现在的权势来自于圣人宠信。   可是一旦圣人对你我不再宠信的时候,你我当何去何从?六郎,我找你来,是想要告诉你,最近一段日子不要太过张扬。还有,你告诉三郎,就说之前答应别人的那些事情,暂时都停止下来。有些事如果传出去,对你我恐怕会有些不利。”   张昌宗闻听,呼的坐直了身子。   “五哥,那可是好大一笔钱呢。”   “钱帛的确动人心,可你也要有那个命去享用。”   张易之勃然大怒,站起身走到了张昌宗面前,压低声音吼道:“难道你没有觉察,圣人近来对你我已经有些疏远?自从那个劳什子杨守文出现之后,又是诗词,又是小说,连歌舞都看得少了。如果他真的娶了公主,成为驸马之后,你以为圣人还会再宠爱你我?到那时候,恐怕圣人更喜欢找他来相伴,你我又当如何?”   “那怎么办?”   张昌宗也有些慌了,轻声道:“若不然……”   “你不要乱来。”张易之忙打断了他的话语,“那杨守文已经抵达洛阳,圣人一定会对他有所关注。这时候任何不妥的举动,都可能触怒圣人,反而是得不偿失。”   张昌宗不由得蹙起眉头,“可若不这样,又该如何是好?”   张易之在屋中徘徊片刻之后,突然道:“其实,现如今最不希望杨守文留在洛阳的人,还不是你我。六郎,你想办法传出消息,就说圣人痴迷《西游》,有心召见杨守文。相信这消息传出去之后,一定会有人跳出来,替咱们找杨守文的麻烦。”   “有用吗?”   “不试一试,又怎知道。”   张易之说话,话锋突然一转,声音变得有些凝重。   “六郎,你可不要自作聪明。   现在这种情况下,你我兄弟只需做好本份,绝不可以轻举妄动。我昨日听人说,圣人有意开设控鹤府。如果成功的话,你我兄弟在这大内之中,就能有一个名份。   总之,你不许擅作主张,咱们只管在一旁冷眼旁观。”   张昌宗对张易之还是非常敬重,见张易之说的郑重,连忙答应下来。   不过,走出张易之的房间后,张昌宗的脸色就变了,变得非常难看。   他狠狠看着张易之的房间,突然啐了一口。   想当初,他走了太平公主的门路,得到了武则天的宠爱。   那时他自称是仙人王子晋转世,身穿羽衣,吹着洞箫,骑着假仙鹤在庭院中飞翔,也逗得武则天极为开心。那时候,武则天对他的宠爱无人可比,还专门赵李峤、张说、宋之问等二十六人为他撰述《三教珠英》。   他原本想着把张易之也引荐过来,凭他兄弟二人,可以霸占住武则天的宠爱。   哪知道,张易之来了以后,很快就被武则天看重,对他的宠爱甚至已经超过自己。   如今在这大内中,人言五郎必如何如何,可是对他,却不似以前的恭敬。   若不是我,你焉有今日?   可凭什么你就能爬到我的头上,对我指手画脚?   张昌宗越想就越觉得憋火,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盘算。   那杨守文的出现,的确是有些突然,他兄弟二人一点防备都没有。从这一点来说,张易之的担心不无道理。可是张昌宗却不认为,这种事需要假手他人!不过一个小小的田舍奴,值得那么重视吗?我就不相信,杀了此人又能掀起多大的波澜。   想到这里,张昌宗已经有了决断。 第二百六十八章 兵车园(一)   一夜烧荒,直到黎明时分才熄灭。   好在这后宅的庭院相对独立,周遭没什么建筑,旁边又毗邻着瀍水,所以并没有造成什么危害。天刚蒙蒙亮,火场中仍不时有火苗子窜出,但旋即又消失不见。   袅袅黑烟腾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焦臭的气息。   这后院的庭院荒废了太久,几乎变成了蛇鼠毒虫的乐园。一场大火过后,蛇鼠被烧了个干干净净,遍地的焦黑之中,不时会翻出毒虫的尸骸,也使得杨氏感到心惊肉跳。   如果杨守文不放这把火,天晓得这些毒虫什么时候就溜到前面去。   别的都还好说,几个孩子可就面临危险。一月经常被杨氏带在身边,多少安全一些。可是青奴和郑虔还是半大小孩子,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很容易被毒虫所伤。   “兕子,幸亏你昨夜把这里给清理了,否则还真是危险。”   看着黑大他们从火场中翻出的毒虫尸体,杨氏也是心有余悸。   而杨守文则是一脸疲惫之色,轻声道:“这样子,想必那些牛鬼蛇神也会有些顾忌吧。”   他也说不清楚原因,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宅子有古怪。   昨晚,悟空突然间吠叫,大玉夜唳,都显得不太正常。   悟空跟他也不是一两天了,这四只獒犬继承了当年菩提的性子,除非确定了危险的存在,它们一般是不会吠叫。所谓咬人的狗不叫!悟空四个的性子大体如此。   至于大玉,如果不是发现了情况,也不会轻易的夜唳。   所以,一定是有情况。   是人吗?   杨守文首先就排除了这个可能。就算悟空的速度不行,大玉可是一直栖息在院中。如果真的有人,大玉绝对会在第一时间发动攻击,而不是盘旋空中,发出夜唳。   是鬼?   杨守文打了个寒蝉,又否决了这个可能。   且不说有没有鬼,就算真有鬼,也不可能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   线索!   杨守文安排了杨氏等人回房休息,他和吉达两人,一人带着三个昆仑奴,在院中慢慢搜索。昨天晚上,已经搜索了一次,什么都没有发现。可杨守文觉得,不管是人是鬼,如果昨夜真的有什么东西在这宅院里出现的话,一定会留有蛛丝马迹。   但是结果……   天已经大亮,朝阳升起。   一轮红日高悬于空中,碧空万里无云。   从漕渠水面上吹来的风,带着一丝水气吹进了鬼宅之中。拂在身上,不冷不热,感觉非常舒适。   这也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水池旁边的垂柳摇曳,园中的桃杏更加灿烂。   杨氏一大早就带着乌尤等人,在杨茉莉和吉达的陪伴下,前往北市购买日常的生活用品。这么大的院子,需要置办的家伙事可不少,杨茉莉甚至还把马车赶了出来。   郑虔在楼上读书,青奴则在楼里下棋。   有那四个波斯女仆在里面陪伴,后院还有六个昆仑奴在塔娜的带领下清理,也不可能再出什么事故。   再说了,那楼里还有四只狗,一只猴子呢。   杨守文站在水池的回廊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发呆。   昨晚,悟空也好,大玉也罢,都是追到了水池旁边,然后突然失去了目标。难道说……   他趴在栏杆上,朝水池里张望。   池水清澈,估计有两米深?泛着一抹碧色,水面上还漂浮着几片荷叶。   几条鱼儿在水中自由自在的游动,看上去无忧无虑。这池水清澈见底,也看不出有什么可疑。杨守文突然想起,郑灵芝曾说过,这个水池似乎和外面的漕渠相连。   会不会是有人从外面潜入了水池?   若是这样子的话,倒也能解释的通,为什么大玉和悟空到了水池边上就没了动静。   “宝珠。”   “奴婢在。”   这宝珠,就是和娜塔一起,另一个会说汉话的女人。   她本名叫做俄日敦塔娜,突厥语中就是宝珠的意思。她出生于碎叶,在热海(今伊塞克湖)边长大,后来随着家人来到中原。本想着在中原赚够了钱就返回家乡,没成想却遭遇马贼的袭击,举家被杀。宝珠侥幸活下来,可十几岁的女孩子,身在他乡异地,又如何生活?没办法,她只好卖身为奴,辗转来到了洛阳。   “你们中间,谁的水性好?”   宝珠而今已经三十多了,早就过了豆蔻年华。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她也算是历练出来,颇为稳重。   与塔娜相比,宝珠不动如山,而娜塔急侵如火。完全不同的性子,却又是相得益彰。   宝珠想了想,“前院的扎布苏,水性很好。”   “哦?”   “他是吐蕃人,据他说出生在瓜州,家乡有一条河流名叫冥水。幽冥的冥,说那水非常冷,而且很深,水流很急。他号称可以在冥水中游几个来回,水性应该不差。”   “去把他叫来。”   瓜州?   好像王安石有一首《夜泊瓜州》,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地方。   杨守文对这个时代的地名,并不是很清楚。不过依稀记得,王安石的瓜州好像是在江南,而宝珠说的瓜州在吐蕃,也就是青海那边,应该不是一个地方。反正随之时代的迁移,地名也变化颇多。两个朝代的瓜州不一样,也算不得稀罕事。   他旋即就把注意力放在了水池上,看着水池中的鱼儿,陷入沉思。   扎布苏,个子不高,也就是160公分出头。   肤色黝黑,看上去很精干。   他跟在宝珠身后,来到了杨守文身前,先向着杨守文躬身行礼,而后叽里呱啦说了一大段。   “扎布苏说,阿郎唤他有什么吩咐。”   杨守文想了想,从身上的皮袋子里,取出了一粒金子。   这金子是从金饼上切割下来,一粒只有半两重。如果拿到市面上兑换,在洛阳大约能兑换个四贯钱。当然,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能够证明,这金子是你的。   “让他下水,帮我看看水下有没有什么异常。”   杨守文说着,把那粒金子递给了宝珠,“做的好,这金子就是他的。”   宝珠面色平静,扭头向扎布苏翻译。   扎布苏听罢,连连点头。   他二话不说,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赤条条纵身跃入了水池之中,溅起一片水花。   “阿郎,你这是……”   “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这院子里究竟在闹什么鬼。”   说完,他便转过身,看着水池里的动静。   扎布苏的水性的确不错,一个猛子下去之后,足足隔了十几分钟才从水下露头上来。   他叽里呱啦的说了几句,复又钻进水中。   “怎么?”   宝珠笑道:“他是说,他在那边发现了一个水门,准备从水门游出去看看情况。”   有水门?   杨守文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角微微翘起。   他没有去追问什么,而是继续在回廊上等待……又过了几分钟,扎布苏从水池中露头,大声叫喊。   “他说,水门很小,他钻不过去。”   “有多大?”   宝珠立刻对扎布苏问了两句,那扎布苏则游到了回廊下,双手扒着回廊的边缘,呼的一下子从水里窜出来。这家伙刚才跳进水里,赤条条一丝不挂。而今他从水里出来,哪怕是面对着宝珠一个女人,也没有流露出半点的羞涩,显得很大方。   宝珠呢,对他这模样,更视而不见。   哈,真豪放!   杨守文不禁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他说,那水门长约两尺,高约一尺,中间还有一根用生铁铸成,儿臂粗细的铁栏杆。   他试了一下,头能出去,但身子却出不去。”   杨守文满意的点点头,看着那扎布苏道:“做的好,让他赶快把衣服穿上吧。”   宝珠扭头,对扎布苏说了两句。扎布苏点点头,把衣服从地上拿起来,然后伸出手。 第二百六十九章 兵车园(二)   就听宝珠笑骂了两句,把那粒金子递给了扎布苏。   他憨厚一笑,便转身离去。   虽已是暮春,天气变暖。   可这水依旧有些凉,这家伙居然不冷?   杨守文搔搔头,转身往水池岸边走去。   “宝珠,你说有没有人可能从那水门里进来?”   宝珠愣了一笑,旋即笑道:“阿郎忘了,那扎布苏不是说,他试过,没办法通行。”   “那……”   杨守文想到了另一个可能,但旋即又甩了甩头。   应该不可能,如果是小孩子的话,能够从一尺见方,也就是三十厘米左右长度水门里钻进来,估计年纪也非常小。不可能,杨守文很快就否决了这样一个想法。   “宝珠,你去照顾十三郎和青奴,我去外面看看。”   宝珠答应了一声,扭头便走。   而杨守文则迈步朝门庑走去。在走出门庑的时候,就听一旁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谁!”   人影一闪,扎布苏从一棵树后走出来,头发还湿漉漉的。   不过,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向杨守文躬身。   杨守文也没有在意,朝他摆了摆手,便直奔大门而去。   “屋恩奇。”   “老奴在。”   “陪我出去走一走。”   杨守文说着,一只脚就迈出大门。   不过,他刚走出大门,就听有人喊道:“青之,这是要去哪里?”   杨守文忙扭头看,就见从铜马陌的另一边行来一队人。为首的,赫然是薛楚玉。   “啊,玉郎君怎么来了?”   薛楚玉一身便装,在大门外下马。   在他身后,还跟着窦一郎、薛畅,以及一个小人儿,就是薛楚玉的长子,薛嵩薛太保。   看到杨守文,薛嵩咧开嘴笑了。   他快步跑上前来,奶声奶气道:“太保见过杨大郎,那天杨大郎救我,还未向你道谢。”   这小家伙儿倒是个人精,丝毫没有半点露怯。   与之相比,薛畅倒显得扭扭捏捏。   “太保不必客气,要说感谢,我还要谢你那天替我射了一箭呢。”   杨守文倒是显得和颜悦色,与薛太保笑着寒暄了两句。   薛楚玉则微微一笑,上前揉了揉薛嵩的脑袋,对杨守文道:“青之昨晚好大的气魄,那一把火可是让整个洛阳人都知道你杨青之的到来。我昨夜在府中看到火光,一开始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没想到,居然是你杨青之在昭示洛阳呢。”   “啊?”   杨守文一愣,旋即苦笑摇头。   你想多了!   我昨日那把火,可真不是想昭示什么,而是觉得心情烦闷,看着满园的杂草,心里不舒服。这特么是洛阳,我距离那位女王不过隔了一座皇城,我有敢昭告什么?   “对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哦,不准备去哪里,只是准备去周边转转。   玉郎君当知道,我第一次来洛阳,人生地不熟的。听人说,这漕渠也是洛阳的一景,我想着就住在旁边,所以打算过去看看,顺便再去瞻仰一下那座镇妖铜马。”   “我今天来,可是要找你吃酒呢。   这样,我陪你走走,这漕渠倒也不算陌生。”   杨守文一摆手,便笑道:“玉郎君来了,还看个甚漕渠?走走走,咱们回去说话,我也正好有些事情,想要找玉郎君打听呢。”   说着话,他带着薛楚玉一家人,便走进了院子。   “屋恩奇,你去我舅父家里看看,若是我舅父没事,就告诉他龙门薛家的玉郎君来了,正好一起吃酒。”   那屋恩奇是郑灵芝带来的人,又怎可能不知道郑灵芝的住处。   他答应一声,便走了出去。   薛楚玉则笑道:“看样子十九郎动作倒是挺快,你这才安顿下来,他就给你找了仆从。不过也没什么,你这宅子这么大,想来再多些人,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杨守文这才发现,薛楚玉身后除了他的亲随之外,还有十几个老军。   为首那老军,看年纪大约有五旬左右,生得魁梧壮硕。   可能是因为饱经风霜,使得他的皮肤看上去好像枯树皮一样,独目,还带着一个黑色眼罩,看上去颇为吓人。在他身后,那些老军的年纪大约都是在三四十左右。他们站在门阶下,虽衣衫褴褛,但周身却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煞气,令人不寒而栗。   “玉郎君,你这是……”   “李从义,乃先父当年为瓜州长史时的亲随。   先父在云州与突厥人决战,从义身先士卒,杀死近百名突厥獠子。先父离世后,从义和一干老军就不知道被调去了何处。我昨日抵达洛阳,才知道他和老军在天津桥附近定居,于是就把他们招了过来。我本打算让他们在我那里养老,可这老倔头却不愿意……后来我听说你这边是座鬼宅,所以就想着让他们投奔过来。”   相传,那行伍之人的杀气,可以令妖魔退避。   杨守文忍不住看了那李从义一眼,就见他身高大约在六尺三寸左右,也就是190公分上下。虽然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但给人感觉……反正好像有一点不太适应。   可饶是如此,从老军那挺直的腰杆,依旧能看出他埋在骨子里的骄傲。   薛仁贵的亲随啊!   只凭着这个头衔,就足以让杨守文不敢小觑。   “好啊,我这里也确实需要有人,来为我镇鬼驱魔。”   别人推荐,杨守文会考虑一下,但薛楚玉推荐过来的人,他不会有任何的犹豫。本来,这宅子就大。虽然说郑灵芝送了十八个人过来,可毕竟都是异族人。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怕杨守文眼中并没有胡汉之分,可家里这异族人太多,终究让他不太放心。有这些个老军在,别的不说,也能震慑那些个胡人……   薛楚玉闻听,长出一口气。   他扭头对李从义道:“从义,你看如何?”   李从义那只独目上上下下打量杨守文,片刻后突然道:“小郎君身上是不是有伤?”   “啊?”   “我这里有当年老郎君留下来的伤药药方,据说是孙神医留下来的方子。虽说不得是白骨生肉,但对金创之伤颇有神效。不知小郎君是否需要?我要一百贯钱。”   “从义,你这是干什么?”   薛楚玉闻听,顿时急了眼,感觉有些没有面子。   哪知道杨守文听了,却浑不在意。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那老军两眼,伸手从皮兜里取出两铤金饼,然后就递给了李从义。   “青之,你不必如此。”   杨守文却笑道:“老军是个骄傲之人,既然开了口,一定有他的难处。   不过一百贯而已,我出得起。就算没有老军的药方,只凭你曾随薛将军征战,更杀敌近百,就值得一百贯。我不知道洛阳何处能兑换黄金,这两铤金子应该能换来一百贯,老军只管拿去用便是。如若是不够,只管开口……呵呵,一年前,我也曾在饶乐杀了不少獠子,也算是老军袍泽。这袍泽之情,焉能用钱帛计较?”   李从义愣住了,呆呆看着杨守文。   直到杨守文上前,把那两铤金子放在他手上,然后拉着薛楚玉便走进了大门。   “老军,若看得起我,有功夫就来陪我吃酒。   我这里别的没有,好酒管够。”   李从义闻听,向左右看了一眼,站在门外大声道:“小郎君放心,酉时我等比来报到。”   说完,他也不矫情,带着一干老军就走了。   薛楚玉苦笑道:“青之,我本想给你找些帮手,却没想到……”   “玉郎君,你已经为我带来了最好的帮手。   放心吧,他既然说酉时前来,就绝不会食言。他今日说出这种话,一定是有过不去的难处。玉郎君你那边财帛不厚,可我这里有啊!潘家刚赔了我二百铤金子。” 第二百七十章 兵车园(三)   虽然不知道李从义这些人为什么不去找薛楚玉借钱,杨守文也不想知道。   按道理说,他们和薛家的关系更密切。   两铤黄金而已,值个什么?且不说杨守文身上还有二百铤金子,就算没有,他也会想办法。不为别的,只为李从义他们身上那股子桀骜之气。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们一定不会开这个口。甚至,薛楚玉这次来到洛阳,都不可能见到他们。   为了这股子桀骜之气,两铤金子不算什么。   好吧,杨守文自己也承认,刚才他有点过于情怀了……   “杨大郎,你这宅子,可是比我们的住处强多了。”   窦一郎跟在薛楚玉的身旁,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薛楚玉苦笑道:“一郎,你倒是会说实话。   人常言,洛阳居,大不易。青之这次是受圣人所邀,和你我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再说了,这次兵部给咱们安排到了铜驼坊,也不错啊。至少风景甚好,而且也很方便。”   “嚯嚯。”   窦一郎笑了两声,让薛楚玉立刻闭上了嘴巴。   不管是杨守文,还是薛楚玉,都下意识的避开了刚才李从义的事情。   众人穿过门庑,刚走进了庭院。杨守文就看到扎布苏迎面走过来,令他不禁眉头一蹙。   “你为何进来这边?”   杨守文厉声喝问,那扎布苏顿时脸色煞白。   这时候,宝珠从跑过来,先行了礼,而后道:“回禀阿郎,是奴婢刚才想到了一件事情,把他叫过来吩咐。没想到阿郎这就回来,实在是……这都是奴婢的错。”   “宝珠,你也在大户人家做过事,当知道规矩。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前面的人不得擅自进来这边。这若是传出去,还说我杨家没规矩呢。”   宝珠连连认错,然后叽里呱啦的呵斥了一顿,扎布苏吓得一溜烟的走了。   “那是个吐蕃人?”   薛楚玉忍不住问道。   “是啊,玉郎君竟然能看出他的来历?”   “什么看出来历,刚才你家那婢女用吐蕃话呵斥他,他也是用吐蕃语回答。这应该是个瓜州人吧……你忘记了,先父晚年曾为瓜州长史。当年我陪他一起去的瓜州,还在那边学了一年的吐蕃话。呵呵,本来我是不愿意学的,可先父却说,日后少不得和这些胡人打交道,能学会一门胡语,以后可以给自己很多方便。”   “薛将军远见卓识,倒是令我敬佩。”   很显然,在一千五百年前,薛仁贵就意识到了学会一门外语,是何等重要的事情。   “昨夜,烧得就是那里吧。”   走进了庭院,薛楚玉就看到后院那被烧得焦黑的墙壁。   “是啊,就是那里。”   杨守文笑道:“说来也不怕玉郎君笑话,昨夜我也是一时冲动,才在后园里纵火。”   “怎么了?”   杨守文笑着摆摆手,便迈步走进了楼阁。   杨青奴正在楼阁外逗弄八戒,悟空三个则趴在门廊上,用一种鄙视的目光,看着那个正一脸阿谀之相的八戒陪青奴玩耍。狗有狗格,你要不要装的一副弱智模样?   不过,当杨守文走进来的时候,悟空它们立刻站起来,欢蹦乱跳跑上前。   杨守文挨个抚摸了它们一边,带着薛楚玉他们走进了楼阁客厅。   “杨家哥哥,你的鸟呢?”   薛畅从进门开始,就左顾右盼。   没有看到大玉的影子,他显然有些失望。才坐下来,就忍不住问道。   老子的鸟,在老子的身上!   对于这二货的语病,杨守文已经无力吐槽。   “是大玉。”   “哦。”   “一大早就飞出去了……你也知道,海东青属于天空,它喜好自由自在的飞翔。它飞累了,自然会回来。至于这会儿飞去了哪里?我也不是非常清楚。”   说完,他便坐在了围榻上。   ……   郑灵芝过来的时候,薛嵩已经跟着杨青奴在院子里玩耍。   而楼阁客厅里,酒菜也都摆好,杨守文正和窦一郎薛楚玉两人在那里推杯换盏。   “青之,吃酒为什么不等我一下。”   郑灵芝慌慌张张跑进来,让宝珠把碗筷取来。   这个年月,大家都还是实行分餐制,每个人都会有一份定食,若吃完了会有人添上。不过,郑灵芝今天显然是有些不胜酒力,吃酒也不似昨天那么痛快。杨守文估计,这也是因为薛楚玉在场的缘故。正因为大家都是贵胄功勋子弟,更要讲究礼仪。杨守文把郑灵芝喊过来,也就是出于这个原因,让他来帮忙应付一下。   “舅舅,有个事情,想请你帮忙。”   “嗯?”   郑灵芝吃了一口酒,疑惑问道:“什么事?”   “舅舅可知道,这宅子的来历?”   郑灵芝笑道:“我昨天不是和你说过,这是霍献可的住所。”   “霍献可什么时候死得?”   “霍献可啊,我记得好像是长寿元年吧。”   不等郑灵芝回答,薛楚玉便抢先开口。   杨守文道:“可我看着宅子,可不像是只有六七年的模样。”   “哦,你说这个啊……当然不止六七年了。”郑灵芝放下筷子,歪着头想了想道:“你要是问这宅子何时建造,那可有年头了。如果算起来的话,至少有八十年之久。”   “啊?”   看杨守文露出惊讶之色,薛楚玉一旁道:“八十年恐怕不止。   我记得这所宅子,是前朝皇泰主还是越王的时候,赐给元文都的宅子吧。那应该是大业十三年……嗯,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是隋炀帝游幸江都,临行前命越王总管洛阳,并留下了段达、皇甫无逸和元文都三人辅政。隋炀帝离开之后,越王就把这宅子赐给了元文都……嗯,没错,就是大业十三年。这样的话,少说有九十年。”   说完,薛楚玉向郑灵芝看去。   郑灵芝连连点头,“玉郎君说的一点都不错。   那时候应该是族长的曾祖父郑公仁基为洛阳司马……我好像听先父说过,但是没有玉郎君记得这么清楚。没错,就是这所宅子,当年皇泰主赐给元文都所有。”   皇泰主是谁?   元文都又是谁?   杨守文倒是知道隋炀帝,可是对郑灵芝和薛楚玉提到的其他人名,完全是一头雾水。   郑灵芝心里也有些疑惑,忍不住问道:“青之,这好端端,怎地问起了这件事情?” 第二百七十一章 兵车园(终)   杨守文说不清楚原因。   职业习惯?   他上辈子做警察没多久,就因公受伤,而后在床上瘫痪了十几年,还真说不上是什么习惯。说是直觉?有点靠谱吧,但似乎也不是这个原因。抿了一口酒,他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舅舅问我原因,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闲的吧,所以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嗯,我听说了这鬼宅的故事之后,对它的历史产生了兴趣。”   兴趣?   或者说,是好奇心吧!   每个人都有好奇心,对于一个曾经缠绵病榻十几年的人而言,同样如此。但由于身体的原因,使得他在那十几年中动弹不得。被积压的好奇心,在这一世终于爆发出来,也就使得杨守文变得比其他人的好奇心更强烈,对神秘事物更有兴趣。   至于是不是真的?   其实杨守文也不是非常明白。   不过,他的答案很显然满足了郑灵芝。   杨守文的情况,郑灵芝和薛楚玉都很清楚。   武则天把他招来洛阳,说穿了就是为了让他解除婚约。但这种事又不能做的太明显,否则传扬出去对李显的名声不好。毕竟,杨守文现在也不是那种无名小卒。   一篇爱莲说,已经在洛阳小范围传播开来。   一首清明,更令杨守文小有名声。   他的过往,他的经历,颇有传奇色彩。这样一个人,武则天也不得不费些心思应对。   杨守文主动悔婚?   不可以!那样一来,会让人觉得李裹儿有问题。   李显退婚?也不行,毕竟杨守文一家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且因为李显流落昌平,隐姓埋名十余年。如今倒好,你李显发达了,就要把杨家踢开?且不管这里面有什么原因,坊市间肯定会流传出李显的不是,对于李显将来继承大统会有影响。   当然了,李显如果根基强硬,也没什么。   关键是李显的根基太弱,现在没怎么已经快变成了靶子。如果在传出这种事情,李显的麻烦就会更大。   总之,武则天现在为难也就在于此。   她要把杨守文招来洛阳,然后把他放在世人的眼中,暴露他的缺点,而后就顺理成章……   人无完人,武则天不相信杨守文没有缺点。   就算没有缺点,也可以制造缺点,只要他在自己的控制之中。   这可能要花费一些功夫,需要水磨的耐心。   薛楚玉道:“青之如果对洛阳的历史有兴趣,我倒是可以帮忙。   我有一个族兄,是汾阴薛氏的族兄,与我关系颇为密切。他如今是正议大夫,可以请他帮忙搜集一下。”   郑灵芝闻听,眼睛不由得一亮。   “玉郎君所说,可是那薛异华吗?”   “十九郎也知薛异华?”   “我怎能文懿公公子,褚学士甥孙,大名鼎鼎的薛异华,我怎可能不知道呢?”   杨守文在一旁听得迷迷糊糊,一脸的茫然。   没办法,他对这个时代的了解实在是太陌生了。郑灵芝和薛楚玉说的人,他几乎都没听说过。   “舅舅,文懿公是谁?”   “你竟然不知道文懿公?”   郑灵芝露出讶然之色,令杨守文非常羞愧。   可问题是,文懿公,我有必要知道他吗?   还是一旁薛楚玉为他解围道:“十九郎不必如此,青之此前隐姓埋名于昌平,估计文宣也没机会真正教导他。他不知道文懿公,也很正常,你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说完,他看着杨守文解释道:“文懿公便是我汾阴薛氏的族叔,姓薛讳元超。文懿公过世的时候,估计文宣的年纪也不是很大,对他印象不深,倒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褚学士你当知道吧。”   褚学士?   唐代姓褚的名家不多,在盛唐之前,最有名的就是褚遂良。   莫非,他们说的褚学士,就是褚遂良吗?那这样说来的话,薛异华倒也是名门之后。   想到这里,杨守文点了点头。   “你看,我就知道……三娘生前最爱褚学士的书法,还临摹了许久。也不知道你这小子是怎么回事,居然自创文字,与褚学士的书法完全不同,自成一家……呵呵,我们说的薛异华,名叫薛曜,拜正议大夫,是褚学士的甥孙,明白吗?”   明白了,好牛!   杨守文一脸的钦佩之色,可是心里面却暗自嘀咕:薛曜又是哪个?   “玉郎君,不过是些许小事,就惊动了正议大夫,未免有些小题大做把。”   薛楚玉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这种事,我自然不可能请薛异华出面。   不过他交友甚多,其中不泛那案牍之士。到时候请他帮忙说一声,何必要他出面。”   我就说嘛!   杨守文连连点头,一副受教的模样。   郑灵芝问道:“青之,你那后园打算做什么用?”   “这个……我倒是有些想法。不过至于怎么实施,还没有想好,恐怕到时候要请舅舅帮忙。”   “帮什么忙?”   “帮忙找人啊?我打算在后园开设楚河汉界,到时候舅舅可以来玩耍。”   “楚河汉界?”郑灵芝吓了一跳,“青之,你要做什么?”   “嘿嘿,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对了,舅舅可知道这洛阳城里,可有金石大家?我想找人在后园门口立一个石碑,篆刻几个字。”   “金石大家?”郑灵芝想了想,回答道:“若说金石大家,你怕是请不动。   不过北市倒是有一个篆刻的好手,你如果需要,我倒是可以帮忙,只是你要篆刻什么字?”   “兵车园!”   “啊?”   杨守文笑道:“一个小游戏,等弄好之后,舅舅就明白了。”   一听这名字,郑灵芝就没了兴趣。   反倒是薛楚玉眯起了眼睛,捻须笑道:“兵车园,倒是个好名字,我到时候定要来见识一下。”   ……   这一顿酒,吃到了天将酉时。   郑灵芝和薛楚玉心满意足的走了,临走的时候,还叮嘱杨守文,从明天开始,要薛畅过来读书。他看到郑虔在楼上读书,非常羡慕。薛家不缺武人,却少读书人。特别是龙门这一支,之所以在汾阴薛氏面前抬不起头,也就是没有出来读书人。   杨守文,自然不会拒绝。   他今天没有吃太多的酒,虽有些醉意,但是没有昨天那么强烈。   把宝珠找来,让她清理了一下客厅。杨守文就带着郑虔和杨青奴两人,来到了后园。   后园那些房舍,已经被推倒了。   五百多平方米的院子,此刻变得空空荡荡。   几个昆仑奴正坐在一旁,一边吃饭,一边休息。看到杨守文过来,娜塔便走上前。   “阿郎,这边都已经清理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明日找人,把这里的垃圾都清理干净。然后把这里丈量一下,报与我知晓……好了,今天辛苦你们。让他们都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情,我会再告于你知晓。”   娜塔答应一声,带着昆仑奴走了。   杨守文从门口抄起一根棍子,在院子里一边走,一边计算着什么。   郑虔和杨青奴则在后园的门口,好奇看着杨守文的举动。   就在这时,杨氏走了过来。   “十三郎,奴奴,饭已经做好,你们快去吃饭。”   “知道了,婶娘。”   两个小家伙转身离开,杨氏则走进了后园。   她看上去,好像有心事。不过见杨守文在想事情,就站在一旁,静静的等待着。   “婶娘,有事吗?”   杨氏咳嗽了一声,走到了杨守文的身边。   “今天,我在北市见到了一个人。”   “哦?”   “我觉得有些眼熟,吉达也认为是同一人。我不知道,该不该与兕子你知晓。”   杨守文笑了,轻声道:“婶娘看到了什么人?”   杨氏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我只看到那人的侧脸,虽然他换了装束,但我却可以肯定,他就是昌平县城的王县尊。” 第二百七十二章 豪士(一)   “王县尊?婶娘说的是那王贺吗?”   杨守文乍听之下也是一愣,但旋即就反应过来,那‘王贺’并非王贺。自昌平一别之后,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朝廷方面是不想提及,这对于朝廷而言,绝对是一个耻辱。同样的,对于太原王氏来说,假王贺同样是他们的耻辱。   杨氏道:“我说不准。   兕子当知道,我和吉达对那个人都不熟悉。刚才在集市上的时候,我也是远远看了一眼,眉目轮廓上有点像。后来等我追上去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走了,只看到了一个背影。不过我觉得,应该是他!虽然看上去有些年轻,到举手投足,神似。”   王贺,或者说假王贺,就在洛阳?   杨守文忍不住笑了,这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他没有怀疑杨氏是否认错了人。因为杨氏说了,吉达也认为是,那就妥了!吉达有一个本事,虽算不上过目不忘,但基本上见过的人,他一般都不会认错。连吉达都说是一个人,那就绝对是。杨守文想到这里,突然有一种想要会会对方的冲动。   也不知道,那假王贺看到自己,会是什么表情?   “婶娘你是在哪里见到的王贺?”   “北市里有一座桥,那个人就在桥头摆摊替人写信,很容易找到。”   “没想到堂堂县尊,居然沦落到了替人写信的地步?”   杨守文眯起眼睛,露出了几分好奇之色。   对于王贺,他也不是很了解。但是父亲说过,这个人在昌平三年,虽算不得是贪婪,可要说廉洁,恐怕也轮不到他。假王贺在昌平的三年里,一应的奉利,他从不拒绝。也就是说,该拿的他会拿,不该拿的他不去碰,总之是个懂事的家伙。   他在昌平没有家眷,衣食住行几乎都是有公家付账。   除了几个小厮,几乎没什么花销。也就是说,他在昌平每年至少能有一百贯左右的结余。三年下来,三百贯钱。若换成黄金的话,也就是四五铤金饼,很容易携带。   假王贺逃离之后,那卢永成和王直曾搜查过他的住处,结果连一文钱都没有发现。   不仅如此,县衙里那些值钱的家具,包括字画都没了。   据服侍他的小厮交代,在他逃离之前,已经让人把那些东西变卖。也就是说,这家伙离开昌平的时候,身上至少有十铤黄金。十铤黄金,在洛阳兑换就是八百贯。   哪怕洛阳物价高昂,有八百贯何至于去街头写信?   杨守文眯起眼睛,在心里猜测那假王贺在洛阳的情况。   他很可能就住在洛阳,亦或者在洛阳有亲戚,借居在亲戚家中。为了不被人怀疑,他就出门靠给人写信为生。嗯,亦或者,他在等待机会,能东山再起的机会。   “兕子,你不会是想要找他吧,那个人可不是好人。”   “哦?”   “你想啊,他冒名顶替,当了三年的县尊。真县令很可能死于他的手中……”   “婶娘,也许他没有杀死真县令呢?”   “若没有,他怎会有县令的印绶呢?”   杨氏是个很倔强的人,她对王贺的印象,也很难改变。   杨守文笑道:“这有很多种可能……比如那王贺途中病故,他好心帮助王贺收拾遗物,发现了印绶;也可能是在偶然中捡到了印绶,于是生了冒名顶替的心思。   婶娘,他在昌平三年,没做什么坏事。   反倒是帮着咱们打退了契丹叛军,还把县城治理的井井有条。我倒是觉得,这个人有大本事。”   “是吗?”   杨氏露出了疑惑之色。   她摇摇头,轻声道:“反正,你要是找他,要多留点心思。”   杨守文笑着点点头,没有再去和杨氏争辩。   就在这时,乌尤跑进来,气喘吁吁道:“阿郎,门口有十几个老军,说是应约而来。”   抬头看看天色,差不多正是酉时。   杨守文道:“这李从义倒是个守时之人……婶娘,你陪我去看看,咱家新来的仆从。”   “又招人吗?”   杨氏露出了心疼之色,轻声道:“已经找了这么多人,怎么还要招人?”   一边嘀咕着,杨氏一边跟在杨守文的身后,便来到了前堂。   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军,站在前堂。   在他们身后,还有几个妇人和孩童,一旁还有一堆行李。   “李从义拜见阿郎。”   为首的李从义,看到杨守文出来,微微欠身,大声说道。   他们站在那里,好像十一根笔直的标枪。虽然衣衫褴褛,但却流露出一股子彪悍气息。   吉达站在门廊上,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线。   看得出,他有些激动,似乎对这十一个人非常满意。   “青之,这几个人绝对是沙场老将,身手不弱。”   吉达计划着手势,似乎在建议杨守文,把这十一个人留下来。   杨守文点点头,看了看李从义,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那几个妇孺,“从义,吃过晚饭没有?”   “呃,尚未用过。”   “那正好,待会儿一起用饭……婶娘,吩咐厨上,多做些饭食。”   杨氏虽然不满杨守文乱招人,但是当杨守文吩咐下来之后,她会毫不犹豫的执行。   “乌尤!”   “喏。”   “让人整理出一些房子,给从他们住下。   从义,你随我来。”   杨守文指了指李从义,便转身走进了正堂中。   他看得出,这李从义是这些老军的头领。杨守文其实很好奇,他为何不去投奔薛楚玉,却跑来投奔自己。这些人,都是有故事的人,相信这里面会有很多秘密。   “杨茉莉,挪挪位子。”   杨守文走进客厅的时候,就见杨茉莉正端着一个大海碗,满满一碗的羊羹。他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抓着一张胡饼,大快朵颐,吃的满嘴流油。看到杨守文进来,他咧着嘴笑了,把那海碗递过来,含含糊糊道:“阿郎吃,羊羹最好吃了……”   那海碗,比杨守文的脑袋都大,属于杨茉莉的专属餐具。   杨守文拍了拍杨茉莉的脑袋,让他让开位子。   “从义,坐吧。”   “遵阿郎吩咐。”   李从义倒是很快就进入到了自己的角色里,更口口声声呼唤杨守文做‘阿郎’。   “事情都处理完了?”   “已经处理好了,多谢阿郎的赏赐。   这是那金创药的配方,请阿郎收好……这配方挺好的,就是所需药材有些贵重。当年薛公在瓜州曾受过一次重伤,就是靠着这金创药,不过两月就率部出征突厥。”   说着话,他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个羊皮卷,起身递给杨守文。   杨守文把那羊皮卷收好,点点头,而后看着李从义道:“从义体格健壮,用得什么武器?”   “回禀阿郎,我随薛公之前,曾随瓜州异人习武,学的是陌刀。”   “哦?”   杨守文眼睛一亮,心中更是好奇。   盖嘉运的老爹盖老军,据说有一口陌刀。不过杨守文没见过,更不知道怎么使用。   没想到……   不过,他很快就把这话题转移,沉声道:“从义,你既然选择跟随我,我自不会亏待你。那些钱,我不问你如何使用,相信你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我只问,你当初为何要离开军中?薛公虽故去,可凭你的战功,做个果毅校尉绰绰有余。”   李从义没想到杨守文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之后,旋即苦笑。   “便是阿郎不问,我也要告之阿郎。   当初,薛公故去之后,我和一干老兄弟得薛公关照,本留在了军中。天授元年,有突厥人寇边。当时镇守云州的守将,便是如今的神兵道大总管武懿宗。他命令我家主将冒险出击,结果我家主将却遭了突厥人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   武懿宗为了洗脱罪名,便嫁祸我家主将,说他勾结突厥人,并把他拿下,严刑逼供,坐实了他的罪名。我家主将待我不薄,薛公故去之后,更是我等为左膀右臂。听闻他被抓,我和一旅兄弟便冒险突击大营,杀了武懿宗的侄子,救走了我家主将……只是,他受刑过重,被我们救走后不久,便故去了,我等变成了反贼。”   这大厅里,鸦雀无声,只有杨茉莉呼噜呼噜吃羊羹的声音。   杨守文目瞪口呆,看着李从义,竟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原以为是什么原因,竟然是因为这样?我勒个去,武懿宗那可是武则天的侄子,其祖父武士逸是武则天的伯父。杨守文倒是听说过武懿宗,说他性情残暴,善于诬陷他人。加之其身材短小,相貌丑陋,故而被人在私底下戏称做‘武矬子’。   如今,他靠着武则天,已经不是神兵道大总管了,而是正经的河内郡王,左金吾大将军。   杨守文吞了口唾沫,觉得喉咙有些发涩。   薛楚玉这个大坑货,怎么可以把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丢过来呢?   他已经被武则天不喜,被武三思嫉恨,现在又跑出来一个武懿宗,这是要和武家对上的节奏吗?   李从义倒是不管不顾,接着道:“我家主将死后,我等便流落边塞。   直到三年前,我们才辗转来到了洛阳。只是当年一起做事的弟兄,只剩下我们二十几个人。他们留下了一堆孤儿寡妇,按照当初我们的约定,活着的人必须去照顾她们。就这样,我们在洛阳住下,靠着一帮子力气,总算是让她们勉强吃饱肚子。” 第二百七十三章 豪士(二)   杨守文的目光,显得格外复杂。   李从义便跪坐在席榻上,腰板挺得笔直,似乎对杨守文的惊讶全无所觉。   不过,他的语气里,却在不经意中流露出萧瑟之意。   “只是当年征战沙场,弟兄们都多多少少留了伤。   虽说薛公当年留了方子给我们,可是……这三年来,老兄弟一个个的故去,只剩下我们这十一个人。好在那些孤儿寡母,长大的长大,能讨生活的都去讨生活,也让我们的压力骤减。只是,那家中还有二十几个孤儿寡母,我等总要关照。   可是这身子骨,一天老似一天。加上前两日有两个孩子得了重病,需要花费不少钱财。我听说五公子来到洛阳,便厚着脸皮前去,可登门之后发现,五公子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薛家不必当年,薛公故去之后,大公子幽居十六载方得圣人所用,五公子来洛阳,也需要大笔的开销。于是我就请五公子帮忙介绍个人家,让我等能稳定下来……五公子便带着我们过来。阿郎乃豪爽之人,我拿了那些钱后,买了药,又把那些孤儿寡母安顿好,便前来相投。不过,如果阿郎担心的话,我等可以离开。”   哪怕落魄如斯,李从义仍高昂着头颅。   这是一个极其骄傲的家伙,不愧是薛仁贵培养出来的亲随。   杨守文看着他,也不说话。   武懿宗?   听说那家伙是个凶狠残忍的家伙,可那又如何?   想当年祖父连武承嗣的儿子都给杀了,我们一家不还是好好的活到了现在吗?   左右已经和武家挺上了,也不在乎在多一个武懿宗。   杨守文想到这里,突然间笑了。   “从义说的屁话,难道我怕了那武懿宗不成?   你只管留下来,好好做事就是。天大的事情,我帮你担下来,又能有什么了不得?”   估计李从义没把他干的那些事告诉薛楚玉,否则薛楚玉也不会推荐过来。   李从义明显是愣了一下,旋即起身,一揖到地,“李从义,多谢阿郎收留之恩。”   “不过……”   杨守文挠挠头,突然笑道:“从义,你既然进得我家门,以前的名字最好不要再使用。毕竟,你那名字曾登录花名册,万一有人追查过来,只怕也是一个麻烦。   我姓杨,原本是弘农杨家子弟。   和你们一样,早年间我阿翁惹了一个麻烦,不得已被家族驱逐。你们若是原因,便改姓为杨吧。你从今以后,就叫杨从义。等回头,我会让人在荥阳为你们开出户贯。”   “啊?”   李从义吃了一惊,原本还有些骄傲的脸上,顿时露出一抹敬重之色。   “未曾想,阿郎竟是杨家子弟……说来,我与阿郎还是同乡呢。”   “你也是弘农人?”   李从义连忙摇头,“我是高陵人。”   高陵,也就是后世的三原县。算起来,都属于京兆地区。   杨家不愧是八百年关中豪门,李从义听到杨守文是杨家的人,态度立刻变得谦卑。   “能入杨门,也是从义之幸。”   这年头,谁不想攀龙附凤?   一千五百年之后,还有人死皮赖脸的号称自己姓爱新觉罗呢。在这个年代,那些世族贵胄的姓氏,甚至比国姓还要厉害。能够入这等豪门,也是普通人的愿望。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杨守文哈哈大笑,目光便落在了郑虔身上。   “十三郎,这件事还要请你写一封信,请廿九叔在荥阳疏通一下。”   郑虔连连点头,丝毫没有因为李从义那可怕的样貌而感到恐惧。这是一个仰慕豪士侠客的年代,即便是世家子弟,对于那些豪士和侠客,也会心存几分敬意。   在郑虔看来,李从义所作所为,无疑就是一个侠客。   至于武懿宗……   郑虔才不会害怕!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武氏一族权势熏天,但对于郑家这种豪门贵胄子弟而言,却远不似武则天那么有震慑力。他们畏惧武氏,是因为畏惧武则天。但要说武家那些个子弟……说实话,豪门贵胄子弟的心里还真不惧怕。   “对了,从义你既然是高陵人,家中可还有眷属?”   李从义……不对,或许从现在开始,应该叫做杨从义才对,正色道:“阿郎不必费心,我的妻儿都在洛阳。当初我们惹下了祸事之后,他们就逃离高陵,在洛阳落脚。   刚才阿郎也看到了,那个胖大小子,便是我那孩儿,名叫存忠。”   “哪个胖大小子?”   杨从义闻听,忙起身跑出了客厅。   片刻之后,他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青年。   “存忠,快来拜见阿郎。”   那青年生的浓眉大眼,身形也在六尺开外,和杨茉莉是差不太多。不过,相比之下杨茉莉略显肥胖,毕竟这家伙自从跟随杨守文以后,顿顿胡吃海塞。青年则不同,骨头架子很大,但看上去有些精瘦。他跟在杨从义身后,听闻杨从义吩咐,忙上前一步道:“杨存忠,拜见阿郎。”   他这一开口,杨守文愣住了!   原来,这杨存忠的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童稚。   听声音,这家伙的年纪也就是在十五六的模样,可是看个头和长相,却有十七八岁。   天生娃娃音?   这特么要是个女孩子,杨守文绝对喜欢。   可这是个爷们儿,怎么说话带着一股子娃娃音,感觉很是别扭。   “从义,他多大年纪?”   杨从义想了想,忙回答道:“阿郎,存忠今年虚十七。”   杨守文噗的喷出一口水,然后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看看杨存忠,又看看杨茉莉,突然间一阵大笑道:“杨茉莉,你这下子算有伴儿了。”   杨茉莉把头从海碗里拔出来,一脸迷茫。   “你才十七?”   杨青奴忍不住惊讶,失声问道。   杨从义露出了尴尬之色,轻声道:“存忠是弘道元年出生,去年底才过了十七岁。”   虚两岁!   那他比杨茉莉要大一岁。   杨守文笑道:“如果不是从义你告诉我,我还以为他年纪比我大呢。”   杨从义道:“这傻小子有一膀子力气,而且从小随我学刀,若阿郎不嫌弃,可以让他跟随左右。”   一个杨茉莉,如今又来了个杨存忠。   杨守文笑着点点头,沉声道:“甚好,我正好也好武事,就让存忠跟随我左右吧。”   想想都觉得刺激,有这么两个门神在,再打架的时候,杨守文可一点都不怕。   ……   不过,正如杨守文所猜想的那样,这杨存忠也是个饭桶。   呃,这个‘饭桶’没有任何贬义,纯粹是为了形容他的饭量。杨存忠的饭量一点都不比杨茉莉小,一顿饭少说也要两斤才能吃饱。不仅是他,包括杨从义在内也是如此。虽然他饭量比不上杨存忠和杨茉莉,但是和杨守文吉达也在伯仲之间。   杨氏在一旁看得只呲牙,这一帮人过来,每天的伙食费,恐怕要增加不少呢……   看起来,要回头和兕子说说。   虽然兕子身上不缺钱,但这么坐吃山空,也撑不得太久。   毕竟,这是洛阳!哪怕他们现在不用掏房租,一应生活用度,也是一大笔开销呢。   杨从义会打铁,而且手艺不错。   其他十个老军,多多少少也都有些手艺,对杨守文而言,倒是一个意外之喜。   这年头,有本事的手艺人,大都被那些豪门贵胄所垄断。普通的手艺人,杨守文又看不上,毕竟有些东西,需要有真本事的手艺人才行。这杨从义不但使得一手好陌刀,更擅长打铁。据他说,早年他在瓜州,曾跟一个波斯人学过麻花钢的打造方法。   那麻花钢,就是大马士革钢。   杨从义有这门手艺,如果不是他身背反贼的名头,说不定早就被人招揽,哪会落入杨守文的手中。   酒足饭饱,杨氏带着人去收拾杨守文的房间。   而杨守文则叫上了杨从义,在前堂的客厅里说话。   “从义,你在洛阳生活了这么久,想必市井中,也很熟悉?”   杨从义点头道:“不瞒阿郎,我们刚来洛阳的时候,因为是外地人,加之没有身份,时常被那些泼皮们骚扰。一开始我们还忍着,后来看那些泼皮猖狂,于是就和他们打了几次。别的不说,在天津桥那一片区域,我们倒是能够做的了主。”   哈,居然会是这样。   不过想想也是,一帮子从塞北回来,久经沙场的好汉,又岂是那些泼皮可以对付?   杨守文点点头,沉声道:“这么说来,你能吃得开?”   “也不算是吃得开,倒是认识一些人。”   “很好,那我现在给你一个任务……找你熟悉的人,给我打听一个叫梅娘子的女人。这个女人,身手不弱,而且善使梅花针。就是这个,你找人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人知道。如果有消息的话,不要轻举妄动,先告诉我!若能打听出来,我有重赏。”   玄硕,曾经向杨守文推荐了一个名叫沈庆之的人。   杨守文不打算放弃这条路,但同样也不想被这个人捆住手脚。   还有上官婉儿,也说要帮他打探。可说到底,这些人都是外力,远不如自己人可靠。   “另外,明天陪我去一趟北市。   我第一次来洛阳,人生地不熟,从义正好为我引导一下,我也好熟悉熟悉这神都。”   杨从义闻听,立刻道:“谨遵阿郎吩咐!” 第二百七十四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思恭坊,坐落于归义坊之北,中间隔着一条宣仁门外大街,东边就是潺潺的东溪。   这思恭坊,是洛阳三坊之一,同属富人区。   洛阳三坊,是归义坊、思恭坊和景行坊。洛阳百分之六十的官员和贵胄,大都居住在这里。其中,归义坊以贵胄豪门为主,而思恭坊则是以三品以上的官员为主。   狄仁杰,就住在这思恭坊内。   天色已晚,坊门早就关闭。   狄仁杰在傍晚时睡下,直到亥时才醒。   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精力更不如当年做大理寺丞时那么旺盛,一年就判决了一两千宗案件。如今,他也快七十了,傍晚若不能睡一觉,整晚上都没有精神。   若换个其他老人,没精神就睡。   偏狄仁杰不行,武则天如今有些疏于朝政,狄仁杰身上的重担越来越重。   每天,三省六部呈上来的奏疏,都会在他这里汇聚,经过他梳理之后,再呈报武则天。   所以,这小憩对于狄仁杰而言,就显得格外重要。   只是今晚,他睡得有些久。醒来时,屋中已经点上了灯,烛火扑簌簌的跳动不停。   “父亲,先吃点饭食吧。”   狄光远捧着食盘,走进了书房。   他把一碗不冷不热的羹汤送到狄仁杰的面前,狄仁杰接过来,一边慢慢品尝,一边翻看案牍。   “二郎,你现在想明白了吗?”   “啊?”   狄仁杰抬起头,把羹汤放在桌上,“那天晚上,你回来后为什么要让你闭门思过?”   “孩儿,丢了父亲的颜面。”   狄仁杰叹了口气,轻声道:“痴儿,为父这张脸又算得什么?   那天上官姑娘之所以让你离开,说穿了是给你留了脸面。你可知,你这次去荥阳,可不是受我差遣,乃是奉圣人诏令。换句话说,你是天使,凡事可以见机行事。   那天,你若是直接回城,便不会有后来的事情。”   “可是,当时城中已经夜禁,孩儿……”   “迂腐!”狄仁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指着狄光远道:“你还不明白吗?你是天子差遣,是天子的特使,有专擅之权。你光想着夜禁,却没想到你手中有圣人诏令,可以直接叫开城门。知道吗,这也是我不愿意让你职事的缘故,你太僵化,不懂得变通。很多时候,你也许是出于好心,但由于你的迂腐,好心却会办成了坏事。   其二,那天晚上在香山寺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没错,那高阳郡王的确是猖狂,但你怎能容他猖狂?他动手的时候,你就应该挺身而出。你以为他武崇训真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伤害你这个圣人特使吗?若你当时站出来,何至于佛门净地受到破坏?更不至于在后来……”   狄仁杰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心里发出一声轻叹。   这次,他之所以让狄光远出行,其实也是对狄光远的一次考验。   因为最近一段时间,他听到了一些不好的消息:小儿子狄光昭在魏州的口碑颇为不佳,似乎已有弹劾的奏疏送抵凤阁。凤阁侍郎姚崇虽然把奏疏压住,但在言语之中,还是提醒了一下狄仁杰,让他关心一下狄光昭最近的行为,最好能克制一些。   姚崇,是个很正直的人。   他这么说,也说明狄光昭在魏州做的很不好。   狄仁杰有一种隐隐的直觉,那就是狄光昭很可能已经惹下了祸事。   君不见,圣人已命李元芳秘密前往魏州,恐怕就是因为狄光昭的事情……如果狄光昭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那武则天看在狄仁杰的面子上留他性命,但仕途也会就此中断。这样一来,狄家就只剩下一个狄光嗣支撑,难免会力有不逮。   狄仁杰想要借机考校一下狄光远,如果合格,就找机会把他外放出去。   但现在开来,狄光远若外放出去,也未必适合。   算了,有大郎一人足矣,相信狄家不会就此而没落……   狄仁杰想通了这一点,对于安排狄光远职事的想法也就淡了很多。现在,就要看狄光昭在魏州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如果不是很严重,说不定还有挽回的机会。   狄光远低下了头,也没有再辩驳什么。   他就静静站在桌旁,片刻后狄仁杰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案牍,抬起头笑道:“昨夜的那场大火,你怎么看?”   “啊?”   “我是说,归义坊的那场大火。”   狄光远愣了一下,立刻道:“不是说,那场火是杨青之无意间放的吗?”   “有意无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那把火让整个洛阳都已经知道了他的到来。   梁王现在,对他恐怕是恨之入骨。   但如果想要用一些暗地里的手段对付他,已经没了可能。   圣人把他招入了洛阳,是想要把他放在所有人的眼皮子下,暴露他的缺点,而后顺理成章毁掉婚约;可他那把火,不但让他暴露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之中,同时也使得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都没了用处。我也不知道,这小子是真的一时冲动,亦或者早有算计?如果是后者的话,圣人要把他逐出洛阳,怕也没那么容易。”   说完,狄仁杰端起了羹汤,吃了一口。   “凉了!”   “哦,孩儿这就让人去热。”   狄仁杰摆了摆手,“算了,不要再热了,免得麻烦。   二郎,杨青之这次来洛阳,是你亲自前去荥阳迎接。他现在安顿下来,你不妨去走动一下,带他多认识些人。不管怎么说,他背后还有个郑家存在。多走动走动,也没有坏处,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的收获。嗯,你应该登门,去走动一下。”   “可父亲此前不是说,不要去走动吗?”   狄仁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轻声道:“圣人是要他暴露缺点,可如果他整日在家中,又怎能暴露?他在洛阳认识的人不多,郑灵芝和薛楚玉更不可能整天陪着他。所以,你才要带着他去走走,相信圣人若是知道,也会对你感到满意。”   狄光远似懂非懂,答应一声,把那羹汤的碗端起来。   他走到门口,仿佛才醒悟过来,扭头问道:“父亲,我明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狄仁杰本来已经埋首案牍之中,听到狄光远的叫喊声,抬起头苦笑连连。   还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不知道把这件事交给狄光远来处理,是不是妥善之举呢?   若他没有办好,不但会让武则天生气,甚至还有可能得罪了那个杨青之。   这可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狄仁杰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于是站起身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开,站在窗旁沉思不语。 第二百七十五章 家在东都北市中(一)   清晨,杨守文在一阵喧嚣声里醒来。   太阳已经升起,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了榻床上。   昨晚,也是他来到洛阳后,睡得最安稳的一个晚上。伴随着杨从义等人的到来,这原本有些冷清的宅院,人气顿时增长很多。那所谓的‘鬼魅’,也没有再出现。杨守文这心里面越发怀疑,那劳什子‘鬼魅’是子虚乌有,很可能是人装扮。   “大兄,起床啦。”   就在杨守文坐在榻上发起床气的时候,房门推开,从外面探进来一个小脑袋。   “青奴,早啊。”   “已经不早了,快辰时了。”   杨青奴小脸上带着灿烂笑容,从外面走进来,手中还端着水盆。   而在她身后,小金胳膊上搭着毛巾,手里拿着牙刷和一盒青盐,嬉皮笑脸的进来。   “咦,小金今天这么乖吗?”   听到杨守文的话,小金立刻窜上了床榻,吱吱吱的大叫起来。   那一张猴脸顿时变得格外生动,似乎在告诉杨守文:本猴一直都很怪的,好不好!   杨守文哈哈大笑,从床榻上下来。   他接过青奴手里的水盆,笑眯眯道:“奴奴今天这么乖巧,莫不是有事相求?”   杨青奴的脸上,飞起一抹绯红,就好像是小孩子的把戏,被杨守文一眼看穿了似地。   “大兄,你今天要出门吗?”   “是,我准备到北市去看看。”   “能不能带上奴奴……奴奴好闷啊!十三郎是个书呆子,每天就知道看书写字,都没有人陪奴奴玩耍。在荥阳的时候,二兄都会带奴奴去县城,买好多好吃的。”   说完,青奴便露出了委屈之色。   杨守文蓦地想起,今天已经是他到洛阳地第三天了。   杨青奴陪着他在这鬼宅里,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正是喜欢玩耍的年纪,一连两天都闷在家中。正如杨青奴所言,郑虔和她玩不到一起。两个人除了下棋的时候会有所交流之外,其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各玩各的,根本说不到一起。   杨青奴比郑虔大,一天两天还能忍耐。   可如果时间久了,以她的脾气,恐怕真的是受不了。   想到这里,杨守文伸手揉了揉杨青奴的脑袋,“好了,去换件漂亮的衣服,咱们待会儿出门。   对了,问问十三郎,看他要不要一起?”   早点去,早点回。   下午薛畅还要过来,总不成让人家白跑一趟。   杨守文洗漱完毕,从楼上下来。   杨青奴已经收拾妥当,穿着一件翠绿色的碎花小袄裙,外面罩着一件淡青色的半臂坎肩,看上去犹如岸边垂柳,亭亭玉立。   “书呆子说,他今天要临摹大兄的爱莲说,所以不准备出门。”   杨守文听罢,心里不禁苦笑。   这郑虔放到后世,绝对是个学霸一样的存在。他没什么不良嗜好,也不似普通小孩子那样有强烈的好奇心。在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读书练字,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也怪不得青奴和他玩不到一块去,似郑虔那小学究一样的性子,就算杨守文也觉得头疼。   “既然如此,那咱们出门吧。”   杨守文摇摇头,走下门廊。   小金原本蹲在门廊上,见杨守文下去,便噌的一下子扑过来。   它果然是猴性,手脚极其麻利,飞快爬到了杨守文的肩膀上,然后吱吱呀呀叫喊。   “你也要去?”   小金呲着牙,连连点头。   它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袄衣,手舞足蹈的模样,让杨守文忍不住想要发笑。   “兕子,带小金去走走吧,它整天闷在家里,估计早闷坏了。反正它在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悟空它们几个呢。带上它,省得它憋坏了,又在家里闹腾。”   杨氏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身边跟着悟空它们。   似乎是听懂了杨氏的夸奖,悟空几个立刻摇头摆尾,不停用身体往杨氏的腿上靠,一副撒娇卖萌的模样。而小金则吱吱叫喊起来,似乎是在抗议杨氏对它的污蔑。   “这小东西,可通着灵性呢。”   杨氏见状,笑着摇摇头,“要不然,你在家里陪我们?”   这话一出口,小金唰的便蹲下来,用一双爪子蒙着脸,似乎没有看到杨氏一样。   这小家伙,可真是灵性的很呢。   杨守文探手拍了怕小金,叫上青奴往外走。   说实话,他对小金的感情没那么深。不过这小家伙真的很通人性,虽然有时候也会惹人厌烦,但大多数时候,还挺有眼色,对一月也很好,只是太过于活泼了。   跨上鸦九剑,杨守文便来到前堂。   杨从义父子早已等候在那里,看到杨守文出来,父子两人忙上前躬身一揖,“阿郎,现在就走吗?”   “走吧,早去早回。”   “喏!”   两父子今天看上去比昨天的状态好很多,衣服虽然还有些旧,但是很干净,也很整齐。两人昨晚应该是洗过澡了,头发也没有那么蓬乱,给人一种很精神的感觉。   “乌尤。”   “阿郎有什么吩咐?”   “昨天让你准备一些新衣服,别忘了他们几个人。”   “阿郎放心,小人都已经安排好了。昨天已经给杨老哥他们丈量了尺寸,宝珠一大早就去买布了,绝不会耽搁了阿郎的事情。”   归义坊有成衣店,不过呢……好吧,这里的成衣价格不菲。   宝珠也好,娜塔也吧,还有那四名波斯女仆,都能做一手好针线活。与其去外面购买,倒不如买了布匹,回家自己裁剪缝制,成本自然会节省很多。杨守文虽说身上的钱财不少,可是在洛阳也需要精打细算。这一点,杨氏都已经考虑周全。   四人一猴,走出了大门,沿着铜马陌走出来,很快就到了归义坊的大街上。   这归义坊不愧是洛阳三坊之一,就其人口而言,一百零九个坊市中,归义坊可以排在前十位。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   站在巷口,杨守文突然停下脚步,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东都,这就是洛阳!他心里发出一声叹息,嘴角微微翘起,勾勒出一抹好看的弧线。   我来,我见,我将征服! 第二百七十六章 家在东都北市中(二)   杨守文心里很明白,武则天把他找来的用意。   郑灵芝和薛楚玉更反复叮嘱他,甚至包括上官婉儿也在话里话外提醒了他好几次。   说穿了,就是把他放在眼皮子下面,挑他的毛病。   这种情况下,杨守文哪怕一丁点的错误,都会变成了大错误,甚至会提升到品德的缺失。你杨守文不是写了爱莲说吗?你不是自比莲花一样濯清涟而不妖吗?   我就是要告诉全天下人,你表里不一。   在这个年代,品德缺失可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特别是似杨守文这种方声名鹊起的人,只要被冠以德行不足的名号,这辈子也就算是完了。武则天这是想要把他一脚踩在地上,然后让武家借着他的名声,顺理成章的和李显完成既定婚约。   杨守文不愿意娶李裹儿,同时也想要把这门婚事解除掉。   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背负着一个德行不足的名头,任由别人泼脏水。   要知道,他还期待着父亲有朝一日能够重归杨家门楣,那不仅仅是杨承烈的愿望,也是祖父杨大方临终遗愿。如果他被坐实了德行不足,杨承烈重归杨家就会困难重重。   至于武则天会给予补偿?   他杨守文可不是那种愿意接受嗟来之食的人!   所以,婚他要退,德行不能坏。就算是将来离开洛阳,他杨守文也要挺胸抬头的离开。   ……   暮春的洛阳,阳光明媚。   步出归义坊大门,就是宣仁门外大街。   后世,一副清明上河图使得古城开封成为城市的代表。可实际上,勿论是格局还是规模,开封比之洛阳,还是差距甚大。只是这个时代,没有留下‘洛阳上河图’,以至于后世人一想到古都,总会出现开封的模样,而洛阳长安却变得非常模糊。   那天入城的时候,因为天黑,加之细雨濛濛,杨守文并没有领略到洛阳的壮观。   这是他第一次,今生第一次目睹雄伟的东都,也不禁发出一声感叹。   眼前的宣仁门外大街,长约有两公里,宽近百米。路土被夯实,平坦而整齐,透着一股子雄浑壮观之气。这只是洛阳诸多主干道中的一条。听说那天街更为壮观,可惜要前往南城才能够看到。杨守文今天无暇游览,也只能在心里暗自抱憾。   出归义坊后,向西行,大约五百米左右,穿过宣仁门大街,就来到了北市坊门外。   它正面景行坊,是洛阳三大市之一。   在这座集市当中,云集了洛阳的丝行、香行、彩帛行,也是整个洛阳最大的丝绸和香料集散市场。从西域来的香料,通过长安输送到洛阳后,进行中转,销往各地。同样,从江南制成的丝绸,也会在北市中转,而后送入关中,西域,乃至于波斯。   杨从义在前面领路,杨存忠则陪伴杨守文身边。   杨守文一手牵着杨青奴,肩膀上还蹲着小金,浑然不在意坊丁武侯诧异的目光,步入北市大门。这北市,不愧洛阳繁华之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香料味道,令杨守文忍不住‘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那香料的味道太浓了,浓到杨守文有些受不了。不仅是杨守文觉得受不了,甚至连小金也感觉有一些难受。   “呵呵,暮春时节,也是这边胡商贩卖香料的主要季节。   他们在暮春抵达洛阳之后,便开始与中原各地的商人进行兜售,把香料卖到各地。差不多到了暮夏初秋,他们就要准备返回西域,然后去筹备来年贩卖的货源。”   杨从义说着话,笑道:“阿郎若是第一次来,恐怕会不习惯这边的味道。”   染香,是这个时代的习俗。   不过这习俗大多是针对于名门贵胄,亦或者勋贵子弟。   对普通人来说,染香是一个非常昂贵的习惯。老百姓勉强度日,又哪里过得这种风雅?   杨守文从昌平而来,而昌平大部分人,都没有染香的习惯。   他笑着点头道:“的确,这里的味道,实在是有些怪异。”   “阿郎昨日说要来找人吗?”   杨守文道:“婶娘说,这北市里有一座桥,很多人在那里写信卖字为生?”   “哦,阿郎说的是可是马行桥吗?”   杨从义不愧是洛阳地头蛇,杨守文才一说出,他立刻就报出了地名。抬起手,指着坊市北面。杨从义道:“那座桥在北市的北面,有一条河,名为驻马河。马行桥就在驻马河上,河北面就是牛马行。从西域和塞北而来的牛马贩子大都集中在河北岸。”   应该就是这马行桥了!   据杨氏说,北市只有一座桥,除了马行桥还能是哪个?   杨守文道:“那咱们就去马行桥。”   四人一猴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行进,耳边不时有各种叫卖的声音响起。北市不仅仅有丝行和香行,同时也是洛阳颇有名气的销金窟。一路走过来,就看到了五六个大型的酒肆和客栈。不过,有些酒楼却关着门,这天都亮了仍不见开门营业。   “那都是风月之地,基本上到晌午后才会开门。”   杨从义压低声音,在杨守文耳边解惑。   杨守文顿时露出恍然之色,又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杨青奴。见杨青奴整备那满目琳琅所吸引,他才算放下了心。若不然,他可真不知道该如何向青奴解释。   “这马行桥的人,可是不少啊。”   来到马行桥下,杨守文本以为人会少一些,可哪知道,这里的人却变得更多了。   而且,杨守文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马行桥下有很多衣衫褴褛的人,但同时也有一些衣着华美,看上去颇有家财的人。那些衣着华美的人,会时而与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交谈,彼此看上去非常融洽。   洛阳的富人,都这么好说话吗?   杨守文疑惑扭头,向杨从义看去。   不过,这次却是杨存忠回答道:“阿郎,这马行桥有不少靠卖苦力谋生的苦哈哈,也有那靠给人写信卖字求生的穷措大。本来呢,有钱人家很少会出现在这里。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却使得那些有钱人对这里趋之若鹜,一个个都非常和善。”   “什么事?”   “阿郎可知道张仁亶吗?”   杨守文闻听一怔,旋即点点头道:“我自幽州来,怎能不知道张都督?他现在可是并州大都督呢。” 第二百七十七章 家在东都北市中(三)   杨存忠闻听,笑了。   “以前,张仁亶家里很穷,就在北市寄居,靠苦力为生。   结果呢,有一个马行牙客的儿子名叫阎庚和张仁亶交好,而且经常会接济那张仁亶。他老子对此非常不满,骂他说你一个商贩,他一个穷人,为什么要破费钱财去接济?可是那阎庚却不停,仍私下里接济张仁亶,两人之间的交情很深厚。   后来……呵呵,阿郎应该知道。张仁亶中了武状元,后来更出任幽州都督。那阎庚也因此而受益,不但弃商从文,还成了张仁亶的幕僚。如今已经便成为县令。”   “还有这种事情?”   杨守文听罢,不由得哑然。   如果那阎庚不是真心和张仁亶结交,那就是一个能奇货可居的吕不韦。不过,杨守文没听说过历史上有阎庚此人,想必他和张仁亶的结交,也没有太多功利色彩。   “这倒可以称之为一段佳话。”   “是啊,也正是因为这样,那些商人就开始来刻意结交这边的苦力。   可问题是,这世上能有几个张仁亶?这些人以为他们可以成为阎庚,可以再捧出来一个张仁亶。但问题是,当年张仁亶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家境虽苦,却识文断字,而且还拜过名师。如果苦哈哈们都有张仁亶这种机遇,又怎可能在这里?”   “存忠看得倒也透彻。”   杨守文不无赞赏的看了他一眼,目光却在马行桥的一端扫动。   他看到,在桥头西面有一排桌子,坐着不少书生打扮的人,正努力的招揽着生意。   咦?   没有看到王贺!   杨守文眉头一蹙,不禁露出了疑惑之色。   应该就是这个地方,婶娘说就是在这里看到的王贺,怎么没有见到他的人呢?就算是他离开昌平后,面貌发生了一些改变,但婶娘能认得出来,就说明变化并不大。   可是,人呢?   “阿郎,可是要找人吗?”   杨守文点点头,在那些书生的身上一个个掠过。   “阿郎可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杨守文一愣,露出茫然之色。   他还真不知道‘王贺’叫什么名字。已经知道他是假王贺,但真实身份,却一无所知。   “那阿郎可知道,那人有什么特征?”   “特征嘛……嗯,大约五尺七寸的身高,长的很清秀,眼睛很大,体态也不算不胖。”   杨守文努力的回忆着王贺的模样,只是他和王贺见面的次数并不是很多,实在是想不出来什么明显的特征。一旁杨从义父子则露出苦笑,杨守文说的这些特征,再平凡不过。一眼扫过去,那些书生大都如此。至于清秀,也要看怎么评断。   “大兄是要找人?”   杨青奴突然开口,轻声道:“大兄都没有来过洛阳,又要找谁啊。”   “对了!”   杨守文听了杨青奴的话,脑海中灵光一闪,“他之前也不在洛阳,应该是在去年年末回来,不知道有没有用处?”   杨从义看了杨存忠一眼,那杨存忠答应一声,就跑向了写字摊。   “哥奴以前曾在这边跟那些人学识字,故而和他们都很熟悉,打听起来也比较方便。”   哥奴是杨存忠的小名。   杨从义用这种方式告诉杨守文,杨存忠识文断字。   这年月,能识文断字的人,就会被人高看一眼。杨从义也是用心良苦,希望能够让杨存忠得到杨守文的重视。即便杨守文没有什么成就,可他身后却有一股很强大的力量。若能得以举荐,杨存忠日后的成就,绝对会比他这个当爹的要高。   杨守文心知肚明,笑了笑表示明白。   “大兄,那边有捏糖人的。”   就在这时,杨青奴突然抓着杨守文的手叫喊。   顺着杨青奴手指的方向看去,杨守文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糖画摊子。当下他取出一串铜钱,放在杨青奴的手里,“奴奴去看看,若喜欢了就买来,不过可不要跑远。”   “好!”   杨青奴顿时笑逐颜开,拿着钱,领着小金就跑向了糖画摊子。   而这边,杨存忠找人打听了一阵,便跑了回来。   “阿郎,打听到了!”   “哦?”   “这里的确是有一个开春之后才来的穷书生,据说是姓吕,家住河南仁凤坊。   据我认识的那人说,那个吕书生是在仲春才开始摆摊,但并不固定,时断时续。那个人似乎不太合群,也不怎么和人交流。平日里来了,就坐在那里等客人。若没有客人时,他也不着急,到天黑就会回去。因为他不合群,所以大家对他也不是很了解,所以具体情况也说不清楚。不过,他今天这时候没来,怕是不会来了。”   “那你可问过,吕书生之前在何处谋生?”   “这个,也没有人知道。他来这边很突然,之前并没有人见过他。”   “阿郎,这个人很重要吗?”   杨守文搔搔头,旋即笑道:“也算不得重要,只是这个人很有本事,我想找他帮忙。”   一个能隐瞒自己身份三年,在县令位子上如鱼得水,并且觉察到情况不妙之后,就立刻逃走,甚至没有留下半点线索的人,绝不是有本事那么简单。杨守文也说不上为何想要找到此人,只是觉得,这个吕书生说不定能帮他出谋划策,破解眼前的局面。   只是……   “从义,你在河南,人头可还熟悉?”   “回阿郎的话,南岸八十一坊虽说不上都熟悉,但那仁凤坊倒是认得几个地头蛇。”   “帮我打听一下,此人的住处。”   “这个容易,只要知道他姓什么,相信不难打探。”   杨守文舒了口气,心里也轻松很多。   虽然没有找到人,但至少有了线索不是……   “大兄……”   就在这时候,杨守文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呼喊。   他忙扭头看过去,就见一个壮汉把杨青奴拦腰抱在怀中,撒腿就跑。小金上前想要阻拦,却见一道刀光掠过,吓得小金吱呀呀跳开。地上,有两个破碎的糖人,青奴只喊叫了一声,便没了声息。那大汉显然是对周围很熟悉,抱着青奴飞奔。   而周围的人,却一个个漠不关心,更不见有人上前阻拦。   杨守文一见这情况,顿时急了。   抢孩子?   他二话不说,撒腿就追,一边追一边厉声喝道:“放下孩子,否则我定取你狗命。”   与此同时,杨存忠如同一阵风,呼的从他身边掠过,奔着那壮汉追去…… 第二百七十八章 家在东都北市中(四)   “走路不长眼睛吗?”   杨守文的腿不方便,所以没有杨存忠的速度快。   不过,杨存忠虽然追了上去,可是很快被几个泼皮模样的人拦住了去路,嘴里更咒骂不停,“爷爷在这北市也有十几年了,还没见过你这么横的,走路不长眼睛……刚才你撞了我们,该怎么说?诶呦,握拳头了,怎么还想要和爷们儿动手?”   泼皮说着话,就把杨存忠围起来,更挡住了杨守文的路。   杨守文看得很清楚,哪里是杨存忠撞了这些人?这几个泼皮,分明和那绑走青奴的壮汉是一伙的。是谁要绑走青奴?是偶然,还是冲着我来的?杨守文眼珠子一转,探手仓啷就拽出了鸦九剑,冲上前二话不说,抬手就把一个泼皮刺翻在地。   “哥奴,赶快去追。”   杨守文这一剑,把那些泼皮吓得不轻,连忙后退,让出了一条路。   杨存忠连忙答应一声,健步如飞就追了下去。   “拦住他。”   几个泼皮反应过来,上前就要拉扯杨存忠。却见杨守文纵身上前,手中鸦九剑一招玉带缠腰,一抹剑光闪过,就听到那泼皮一阵惊叫,险些就被剑光扫中……   “小子,你干什么?”   “谁让你们来的。”   周围看热闹的人渐渐多起来,把一条长街堵得严严实实。   杨从义已经跟上来,站在了杨守文身边。   “你说什么?”为首的泼皮眼皮子一颤,故作镇静说道。   杨守文沉声道:“别说你们不认识我,今天你们把我幼妹绑走,想来就是为我而来。   我再问你一遍,谁让你们来的?”   “鲁二,和他废话什么,动手啊!”   先前被杨守文刺翻在地的泼皮,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手捂着肚子,鲜血汩汩流淌,而另一只手则抓着一口匕首,恶狠狠道:“一个外乡人也敢如此嚣张,以为我洛阳爷们儿好欺负吗?鲁二,给我上,今天不好好教训这家伙,以后还怎么在北市混。”   说着话,他踏步冲过来,匕首便刺向了杨守文。   与此同时,几个泼皮也齐声呐喊,从身上掏出匕首,朝杨守文两人围过来。   “老杨,你去帮哥奴,这边我来对付。”   杨守文腿上有伤,走的不快,所以干脆留下来。   他已经看出,这些个泼皮就是冲他来的。不过他倒是不怕,反而让杨从义去追杨存忠。那杨存忠虽说力大无穷,而且也有一身本事。可毕竟年幼,杨守文也害怕,他压不住场面。   “阿郎,你没事吧。”   “些许地老鼠,又能奈何得了我吗?   从义,待会儿不要手下留情,出了事情,我自承担就是。”   话音未落,杨守文提剑而上,一招仙人指路,铛的就撞开了那泼皮的匕首。鸦九剑在他手中翻飞,划出一道道弧光。杨守文不擅使剑,却不代表他不会用剑。他这一路剑法施展开来,一下子就把那几个泼皮圈在里面。杨从义见此情况,也不再迟疑,忙转身朝杨存忠追去。说到底,杨从义也担心杨存忠会遇到麻烦。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人喊喝道:“一个外乡人也敢嚣张,以为我洛阳没有真好汉吗?”   从人群里冲出两个壮汉,一个手持大斧,一个拎着一根棍子。   这两人冲上前来,二话不说便扑向杨守文。   还有后招?   杨守文一下子明白过来,今天这场局,的确是针对他而来。   之前绑走杨青奴,是为了引他入毂;见杨守文没有追上去,于是便出动了后手。   谁要找我麻烦?   那两个壮汉一上来,局势立刻发生了变化。   杨守文原本对付那些泼皮并不吃力,可是这两个壮汉一出手,他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这两个人,身手不弱。   如果他身上没伤,自然不会畏惧。   可他腿上的伤势还没好,也使得他先天行动不太敏捷。   一口剑舞动开来,铛的崩开那壮汉的铁棍,而后踏步旋身,宝剑带起一抹弧光,噗嗤就把一个泼皮砍倒在血泊之中。只是没等他拔剑,那持斧壮汉已经到他身前,手中大斧呼的劈落下来,杨守文忙侧身闪躲,躲开那人的大斧,却不得不撒手丢了宝剑。   “圈拦虎抱!”   虽然没了宝剑,杨守文却并不慌张。   早在昌平经过无数次搏杀,比这更凶险的局面他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又怎可能会慌乱。   金刚八大式中的圈拦虎抱施展出来,他身体猛然一矮,两腿用力,呼的窜出,一头便扎进那使棍壮汉的怀中。双手张开,抱住了对方的双腿,两膀用力,呼的一下子就把对方掀翻在地,狠狠贯在了地上。两个泼皮见有机可乘,握着匕首便扑上来。   杨守文刚抄起铁棍,还没等他站起来,就听到人群中有人道:“一干泼皮也敢猖狂,今日倒要领教一番。”   从人群中,又窜出一个少年。   看年纪,和杨守文差不多大小,手持一口宝剑,垫步上前,就把一个泼皮刺翻在地。   杨守文一见有人帮忙,也顾不得询问对方,手中铁棍横扫千军。   身随棍走,身体借力呼的一下子站起来,蓬的一声闷响,正砸在另一个泼皮的身上。   这一棍,有千钧之力,把那泼皮一下子打得骨断筋折,倒在地上惨叫不停。   持斧的壮汉见此情况,也顿时急了。   一对大斧上下翻飞,呼呼作响。   铁棍大约十斤重,说实话并不是非常称手。   不过,对杨守文而言,有这一根铁棍便足够了。他两腿微微一曲,身形一矮,手中铁棍化作一杆大枪,呼的一声刺出。铁棍在手中诡异的转动,犹如蛟龙出海。   持斧壮汉大斧劈在棍上,却感觉有一股螺旋力道传来,手中的大斧一下子就脱手而飞。   “给我死吧。”   杨守文一棍得手,第二棍便跟着探出。   “连环九击。”   那铁棍在他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一样,快如闪电,砰砰砰砰……一连串铁棍击打在身体上发出的闷响声传来。那持斧的大汉连连后退,一边退口中一边喷出鲜血,噗通便倒在地上。   在他的胸口,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凹陷。   杨守文见他击倒后转身,眼睛不由得睁大,高声道:“兄台,手下留情。” 第二百七十九章 我乃李林甫   那少年侠客,居然使得一手好剑。   就在杨守文干掉那持斧的壮汉之后,少年也解决了剩下两个泼皮。许是觉得不过瘾,他看到刚才被杨守文摔翻在地的壮汉正从地上爬起来,便冲过去一剑刺出。   这也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   杨守文刚才动手,除了对那持斧壮汉下了狠手之外,其他都没有使出重手。   可这少年,不但杀了两个泼皮,更要去另一个壮汉的性命。   杨守文还没有说完,那少年已经手起剑落,把那壮汉劈到在血泊之中。杨守文手持铁棍,看着那少年,苦笑道:“兄台,你出手太快了,我还想问一问口供呢。”   少年闻听,愣了一下之后,顿时露出赧然之色。   “顺手,顺手了。”   死也死了,杨守文还能说什么?   人家也是好意,总不成再去责难对方。   他目光一转,就看到之前那个冲他大呼小叫的泼皮鲁二,正低着头想跑。杨守文也不客气,抬手把棍子掷出去,把那鲁二就砸到在地上。不等他起身,杨守文已经拾起了鸦九剑,上前一脚踩在他身上,“你若是再乱动,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我不动,我不动。”   鲁二举着手,大声喊道。   这时候,少年则走上前,笑着一拱手道:“兄台,好身手。”   “哦,还要多谢兄台刚才仗义出手。”   “嘿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对了,还没有请教兄台姓名,在下李林甫。”   “我叫杨守文……你是李林甫?”   “你是杨守文?”   两人几乎是先后喊出声来,而后大眼瞪小眼的对视着,都愣在了那里。   李林甫?   口蜜腹剑的李林甫吗?   这,绝对是杨守文重生之后,见过的最牛逼的历史人物。   此前薛讷也好,薛楚玉也罢,甚至包括陈子昂,和眼前这一位相比,都远远不如。   试想,能够让后人专门给他留下一句成语的人物,是何等牛逼的存在。   李林甫,唐玄宗后期的宰相,也是玄宗时期在位时间最长的宰相。他接替李林甫,从开元二十四年升任中书令,道天宝十一年病逝,整整十九年可谓把持朝政。   这个人毁誉参半,他撑起了盛唐最荣光的时期,同时又大权独揽,导致纲纪紊乱。曾有人问唐玄宗:你前期用的宰相,不管是姚崇宋璟还是张九龄张说,都是品德贤良的人。为什么在后期,却要让李林甫做宰相,难道就不能委任其他人吗?   而唐玄宗的回答更干脆:因为我找不到比他更出色的人!   唐玄宗后期,刚愎自用,很难说得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皇帝。   不过却必须承认,李林甫死后,也使得盛唐走向了衰败。李林甫活着的时候,哪怕安禄山再猖狂,在李林甫面前也是毕恭毕敬。甚至李林甫哼一声,都能让他出一身冷汗。这绝对是一个很了不得的人物,如果没有杨国忠后来的陷害,想必李林甫的名声会好一些。至于杨国忠,靠着妹妹起家的小人,只能说是唐玄宗瞎了眼。   眼前的少年,居然是李林甫?   杨守文感到惊讶,殊不知李林甫,同样震惊。   ‘杨守文’这个名字,从上月初开始,就不断传入他的耳中。李林甫是长平王李叔良的曾孙,属李唐皇室郇王一支。虽说武则天杀了不少李唐的皇子皇孙,可大多是针对李世民的直系血脉。对于其他分支的李唐皇室子弟,她还算是心慈手软。   李林甫初闻杨守文名字,还是因为张仁亶那一份奏疏。   之后,他就不断听到杨守文的名字,先是昌平血战,而后深入塞北,解救幼妹。再之后,三首杨柳词,一篇爱莲说,更使得李林甫对这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杨守文产生了兴趣。清明一首‘士甘焚死不公侯’,更让李林甫对杨守文万分好奇。   还有,近来在洛阳悄然流行的《西游》,那个名叫青之的作者,似乎就是杨守文。   他和安乐公主有婚约,据说他的家人曾救过太子。   以至于皇室里有一个谣传,说太子已经下定决心,哪怕再回房陵,也要促成婚事。   不过,据说圣人似乎对他这个孙女婿并不是很满意。   杨守文可能还不知道,在许多李唐皇室子弟的眼中,他已经是一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人物。只不过碍于他的身份,以及武则天的颜面,所以没有人敢登门拜访。   如果不是武则天的问题,以杨守文目前的名声,到达洛阳的第一天,可能就有人前来拜访。   对了,就是武则天!   李林甫此时,还是一个年方十六的少年,远没有达到他日后口蜜腹剑的水准。   他看着杨守文,嘴巴张了张,想要说两句久仰的话,但却又发现,连这两个字都说不出口。   这家伙,如今可是个大麻烦啊!   李林甫一下子明白过来,今天这局面恐怕是有人安排好的。   是不是那老娘们安排的?如果是那个老娘们……我该怎么做?我是不是该负荆请罪去呢?   他心里纠结万分,脸色也阴晴不定。   可杨守文却不理解他内心的纠结,见他脸色不太好看,忍不住问道:“李兄,你受伤了?”   “啊?”   李林甫这才反应过来,忙摆手道:“没受伤,我没有受伤!”   这下子麻烦了,真的麻烦了……万一那老娘们以为我和他交好,找我的麻烦该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人群外一阵骚动。   一队武侯在北市市监的带领下,赶来长街上。   “怎么回事?”   市监是个长的白白胖胖,个子不高,说话有些结巴的中年人。   他一上来,就指着杨守文和李林甫,“你二人当众闹事,还杀了人……杀了人?”   市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结巴道:“杀,杀人了?”   “裴市监,快来救我。”   那鲁二看到市监出现,顿时欣喜若狂,连忙大声叫喊。   只是没等他喊完,杨守文脚下一用力,踩得他顿时剧烈的咳嗽。   市监这时候也清醒了,用手一指杨守文二人道:“来人,还不把这两个狂徒拿下。”   “慢着!”   李林甫一见,心知不妙。   这市监来的太过诡异,而且一上来,不问是非情缘,就要抓人,显然是有问题嘛。   他连忙道:“我舅舅是姜皎,我乃郇王子弟李林甫。” 第二百八十章 公子李过   郇王府?   怎么会跑出来了一个郇王府的人?   那裴市监顿时愣了,这和之前约定的好像不太一样啊。   按照约定,那姓杨的如果被人杀了,我想办法把那些人放走;如果姓杨的没死,我就把他抓起来,问他一个当街闹事的罪名,然后送到洛阳县衙门就算大功告成。   可现在……   裴市监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虽说现在是武氏当国,可却不代表他可以无视李唐皇室的存在。毕竟,圣人现在已经复立李氏太子,妥妥要把江山交还给李氏的意思。他一个小小的北市市监,对付个普通人还行,但若是得罪了李唐皇室子弟的话,少不得会死得非常难看。   要知道,这洛阳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明里奉武,实则忠于李唐。   裴市监甚至觉得,他如果今天敢动了手,说不定晚上就会横死在回家的路上……   怎么办?   “李兄,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掺和进来。”   杨守文看李林甫的模样,也知道他心里面的担忧,于是抢身而出,大声对李林甫道。   我要被你坑死了!   李林甫瞪大了眼睛看着杨守文,只觉得这个清秀的少年,一脸温和笑容,怎地会如此坑人。   我没想要帮你好吗?我只是想报上我的名号,然后抽身出去。   可你现在这么一说,我怎么脱身,我还能脱身吗?只要我今天敢抽身离去,明天就会成为别人的笑柄。我李哥奴被一个小小的市监给吓到了,连朋友都不管了。   对了,你是我朋友吗?   这家伙,长的一表人才,却是个口有蜜,腹有剑的阴险之人。   裴市监听闻杨守文撇清了李林甫,松了口气,大声道:“来人,把这杀人狂徒拿下。”   “慢着!”   李林甫这时候不想上都要上,心里发苦,却又不得不站出来。   “人是我二人所杀,要抓的话,便来抓我二人。   不过,你这市监倒也有趣。也不弄清楚状况,上来就要抓人……我现在倒是怀疑,你是否与那拍花之人有关呢?”   裴市监明显有些慌乱,大声道:“李公子,你休要血口喷人。”   “我哪里有血口喷人。”   “你明明就是血口喷人……”   这尼玛是两个复读机吗?   杨守文发现,少年李林甫还真不是一般的嫩,完全没有口蜜腹剑的风采嘛。   你们两个‘血口喷人’来,‘血口喷人’去,这是准备来一处琼瑶阿姨的言情古装剧吗?   他上前拦住了李林甫,拱手道:“这位市监,事情是这样的。   我今日带着胞妹出来玩耍,刚才她看到了那边的糖画摊子,所以就过去看热闹。没想到有一个人跑过来,就把我那胞妹绑走。我正要上前阻拦,可这些个泼皮却拦住了我,还有两个人跳出来要杀我。我怀疑,这些泼皮背后,有人暗中指使。   我告诉你,我叫杨守文,是当今圣人把我从荥阳招来。   若我胞妹有三长两短,我定要告到圣人驾前,到时候就算是你市监,也拖不得干系。”   裴市监闻听,两腿一软,险些坐在地上。   没人和我说过,这家伙有这样的来头?我的个天,他是圣人招来,那我不是死定了?   “裴市监,他冤枉我,我可不是什么同伙。”   “不信,你可以问那个买糖人的。”   伴随着杨守文自报家门,周围围观者,顿时发出了一连串的惊呼声。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杨青之。”   有人大声喊叫道:“写《爱莲说》的杨家孝子,也是著《西游》的青之先生。”   杨守文的名字,虽然已经开始流传,但大体上也只是在一个小圈子里流传。毕竟,爱莲说这种文章,为士人所推崇,普通百姓并无了解。而西游呢,也是在一个小范围里流传,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有这本书的存在,更不知道那杨青之何人。   不过,杨门孝子,被无数人称赞。   他年仅双十(虚两岁),得亡母冥中授业,浑噩十七载。他曾参加昌平血战,抵御叛军,又曾为胞妹远赴塞北,可谓孤胆英豪。他为了保护母亲的墓碑,舍身搏命……   那一个个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早已经通过各种途径传入洛阳,为洛阳百姓知晓。   “原来是杨门孝子啊。”   “没想到如此一个清秀的少年,竟然敢孤身前往塞北,真是了不起。”   “听说,他还是太子的女婿呢。”   “真的假的?”   “我有个亲戚,他表哥的姑妈的二嫂的女儿就在东宫做事,我听说太子对他非常中意。”   一个普通的英雄,并不能满足百姓的八卦心理。   可如果再加入一个女人,就立刻让这位英雄的身上,充满了传奇色彩。   裴市监有些为难了,眼前这人,抓是不抓?   “裴市监,怎么办?”   随行的武侯队长,也觉察到情况不妙。   这件事,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一个郇王府的子弟就够让人头疼了,现在又跳出来了一个‘杨门孝子’。尼玛,县尊大人你未免太坑人了!这哪里是什么好差事?简直就是个坑!   “这,不过是你一面之词,兀那贩子,你可证明?”   糖画贩子这会儿也懵了,结结巴巴道:“刚才的确是有人绑走了一个小女孩儿,可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一伙儿的。”   裴市监松了口气,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先带走再说。   他刚要开口,却听到一个悦耳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若是我能证明,他们是同伙,不知道市监该怎么办呢?”   人群向两边一分,从外面走进来一群人。   为首的,是一个少年,看模样不大,长的美艳动人……不对,他是男人,为何要用美艳动人这个词呢?可是在所有人眼中,甚至包括杨守文在内,都觉得这少年着实美艳。   他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杨从义父子。   那杨从义怀里还抱着杨青奴,而猴子小金则蹲在杨存忠的肩膀上。   在他二人身后,一队黑衣卫士压着十几个壮汉走过来。看那些人的身上,都带着伤,显得狼狈不堪。   少年走到了杨守文身前,没等开口,就听青奴哭喊道:“大兄,大兄!”   小青奴脸色发白,扑入杨守文的怀中。   杨守文甚至能清楚的感受到,青奴在他怀里颤抖。   少年朝杨守文点点头,转身看着那裴市监,“我叫李过,我来证明,他们是同伙!” 第二百八十一章 宿命相逢(上)   少年自报家门,虽未说明来历,却让裴市监压力倍增。   这少年年纪不大,却生的好像,好像个兔爷般的美艳,举手投足间更流露出一种高贵气质。而他身后的那些黑衣卫士,虽然一个个一言不发,可是从那衣着和手中的武器就能看出,那绝非等闲人家的家丁,指不定来自哪家王公贵族的府邸。   洛阳别的不多,这权贵功勋却有无数。   且不说自武则天改朝换代以来,便一直都凤栖东都,文武百官更纷纷从长安迁移过来。只说从那南北朝开始,洛阳就不断有贵胄王公迁移而来,久而久之,已经形成了一个丝毫不逊色于长安的富庶之地。这里勋贵子弟,随便站出来一个,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洛阳北市市监能够对付。这弄不好,很有可能会掉了脑袋。   裴市监额头冷汗淋漓,心中更叫苦不迭。   不过是收了一百贯,想着拿一个无名小卒,可不成想……   “这位市监,你不是要证明吗?我来证明他们就是同伙。   喏,就是这个人!”   李过说着,一手轻摇麈尾,一手则指向了被杨存忠揪住的一人。   麈尾,形如树叶,是自东晋以来,文人名士最爱持有的一种物品,有点类似于扇子的功能。它平日里可以挂在腰间,无事是也能拿在手中,大小不一,好像后世的羽扇。   李过手里的麈尾,做工非常精美,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而那个被杨存忠揪住的男子,体型很壮硕。不过此时,他显得很狼狈,不但是一身灰尘,满脸是血,一只胳膊明显被打断,垂在身体一次。见到李过指向那男子,蹲坐在杨存忠肩头的小金,立刻发出一声尖叫,跳到那人身上又抓又挠。   锋利的爪子,在那人脸上,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疼的那人惨叫不止。   “小金!”   杨守文忙呼唤了小金一声,小金立刻从那人身上跳下来,三窜两窜就到了杨守文身前。它纵身一跃,就扒着青奴的手臂,灵巧的攀爬到了青奴的肩膀上,并且用那小脑袋不停碰撞青奴的脑袋,惹得青奴忍不住破涕为笑,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   “那不是陈狗子吗?”   有人一眼认出那人的身份,失声道:“他和鲁二的关系最好,两人以前常在一起吃酒。”   “是啊,昨日我还见他二人在天津桥的酒肆里相聚呢。”   虽然明显是个坑,但还是有一些人唤出了那人的身份,更点明了这陈狗子和鲁二的关系。   裴市监坐蜡了,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都,都,都给我闭闭闭嘴!”   那结巴的毛病随之发作,他想要喝止周围的围观者,却不想一句话引来了哄堂大笑。   “裴市监,你若还觉得不好判决,那不如让我陪你走一趟县衙,如何?”   李过手摇麈(音zhu,三声)尾,似乎显得浑不在意。   “我想,就算是那张同休也不会信口雌黄的冤枉人吧。”   张同休,洛阳令,同时也是张易之的堂弟。   这同样是个嚣张跋扈的家伙,哪怕是当着吏部的官员,也好不退让。他背后,是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撑腰,因为收受了一个姓薛的人的贿赂,却又记不清对方的名字,于是逼迫吏部的官员在同一期官员审核之中,一下子提名了十六个薛姓官员。   可是,这么一个蛮横的人物,在李过口中,却显得微不足道。   杨守文疑惑看着李过,觉得这少年虽说长的美艳,却是一个很有气魄的人物。只是,他没有看到,站在他身后的李林甫在李过登场之后,脸色顿时变得颇为精彩。   他一开始想要开口,但是李过一个眼神,让他立刻闭上了嘴巴。   搞什么搞,这好端端怎地会遇到他呢?   李林甫心中暗自叫苦,有心想溜走,可是又不太敢。   这件事,他似乎陷得越来越深了!   就在这时候,从人群中走出一人,在裴市监耳边低语了两句,那裴市监的脸,顿时变得苍白。   那人朝李过微微一笑,便退入人群。   而李过则撅起了嘴,恨恨跺脚,也不知道在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   “来人,把这些人给我拿下,送入县衙。”   “喏!”   武侯们早就被眼前的这一幕给弄的心慌意乱。   一个郇王府的子弟不说,如今又来了一个李过。人家两句话,就让裴市监陷入两难,显然也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今天这事,恐怕是神仙打架,小鬼们不要掺和。   伴随着裴市监一声令下,武侯们也不再犹豫,立刻蜂拥而生。   “裴市监,你回去告诉那张同休,可别给我糊弄。   这件事我会派人盯着,若有人敢欺上瞒下,到时候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你记下了?”   “下下下……官……”   “好了,我知道你记下了,不要在下官了。”   裴市监脸通红,忙带着人,压着鲁二等人离去。   “奴奴,你没受伤吧。”   “奴奴没有事,刚才多亏了这位漂亮的小哥哥仗义出手,奴奴才没有事情。”   杨守文揉了揉杨青奴的脑袋,而后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杨守文,多谢公子相助。”   李过则微微一笑,轻摇麈尾道:“杨公子不必客气,有道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不过是恰逢其会,杨公子不用道谢。对了,你叫杨守文,是荥阳来的杨守文吗?”   我如今,已经这么有名了吗?   杨守文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正是在下。”   “嗯,看你刚才,身手倒是不错。不过说你单人独骑追杀叛军,我倒是有些不信。”   “啊?”   “你的功夫,也一般般嘛。”   李过上下打量杨守文,露出一派不屑之色。   他用麈尾指了指杨从义和杨存忠,“倒是你这两个长随,功夫俊得很,比你强多了。”   杨从义和杨存忠闻听,顿时苦了一张脸。   这位公子,砸人饭碗也不是你这个样子的啊!   好在杨守文并不在意,反而笑道:“以讹传讹的事情,我本就是个普通人,哪儿来的那么厉害?”   李过点头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那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却惹恼了杨青奴。   “你知道什么,我大兄清明时在广武山与人搏杀,杀了二十多个刺客,腿上的伤还没好。要不然的话,刚才那个强人根本就跑不掉,傻大个哪里比我大兄强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宿命相逢(下)   “你身上有伤?”   李过眸光一闪,好奇看着杨守文。   说实话,这少年的口吻,让人感到不喜。   可不知为什么,杨守文却不觉得生气,反而微微一笑,沉声道:“些许小伤而已,说到底还是我学艺不精。”   李过则撇了撇嘴,眸光一转,就落到了正偷偷往人群里退走的李林甫身上。   “哥奴,你要去哪里?”   李林甫一只脚已经抬起,听到李过的声音,他连忙顺势伸手,在腿上扫了一下,故作镇定道:“安……过公子哪里话,我只是看到这衣服上有灰尘,所以掸一下而已。”   “哼,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这时候,裴市监已经命人把那些犯人抓走,而后小心翼翼凑上来道:“启禀公子,人都已经带走了。据下官询问,这些人平日里都在北市混迹,是沈庆之的手下。”   “沈庆之是谁?”   裴市监正准备回答,却听杨守文道:“沈庆之是北市的大团头,过公子想必听说过。”   “什么大团头,不就是个泼皮头子吗?我哪有功夫知道他的事情?”   李过说着话,鼻子一拧,露出娇俏之色,“杨守文,我今天帮了你,你是不是欠我一个人情?”   “呃……是的。”   “那回头我要找你帮忙,你不会推辞吧。”   这位过公子倒是爽利,说话一点都不带遮掩。   杨守文笑道:“若是公子有差遣,杨守文定不会推辞。”   “哼,算你有良心……我有事,就先走了。对了,那个谁谁谁……”   “下官姓,姓,姓……”   “姓市监,我可以走了吧。”   “当然,当然可以。”   裴市监快哭了,我又不姓‘姓’,要不要这样呢?   不过,他心里的苦,李过是不会放在心上的,朝杨守文摆了摆手,“那我先走了……我知道你住什么地方。如果找你帮忙的话,我会让人登门,你可不能推辞。”   说完,这位过公子便转过身去。   “对了,哥奴。”   “在。”   “什么事?”   李林甫和杨存忠几乎是同时间站出来,不过两人随即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李过噗嗤笑了,指着杨存忠道:“大个子,你也叫哥奴吗?”   “呃,是。”   “李林甫,他和你的小名一样咯。”   李林甫一脸的尴尬之色,强笑一声道:“是啊,还真是巧啊。”   凭什么,凭什么我堂堂郇王府的子弟,长平王的曾孙,居然要和你这傻大个子同名?   他心里感到有些不痛快,只是没等他说出口,就听李过娇笑道:“既然这么有缘,你们何不结拜?”   “啊?”   李林甫顿时变了脸色,而杨存忠则诚惶诚恐。   还是杨守文站出来为李林甫解围道:“过公子说笑了,存忠不过一介白身,怎好和李公子结拜?再说了,结义金兰还需情投意合,若不然也就没了结拜的意义。”   李林甫听罢,顿时长出了一口气。   你这家伙,这句话说得靠谱!   如果他真和杨存忠结拜的话,传出去一定会被人笑话死。好吧,就算没多少人在意他这个长平王曾孙,可终究也是皇室子弟。他这种出身,又怎可能和杨存忠结拜呢?   不过,他也知道对面这位的性子,倒也不一定怀有什么恶意,用这种方式来讽刺他。   更多的,恐怕还是觉得好玩吧。   李过听了杨守文的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你说的好有道理。”   说完,他看看杨守文,又看看李林甫,突然笑道:“既然你不能和他结义,那不如和他结义吧。”   他用手一指杨守文,笑嘻嘻道:“反正你们两个,年纪好像也差不多。”   李林甫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祖奶奶,你怎么想起来一出是一出呢?我和他结义?倒是没什么问题。可问题是,我若真和他结义了,岂不是得罪了你奶奶?弄不好,还会成为梁王的眼中钉。   杨守文也瞪大了眼睛,有些发懵。   他不明白,眼前这位过公子,为什么突然间就盯住了‘结义’这件事情呢?   “好像也不成,你有结义兄弟,怎好再结义呢?”   李过说着话,露出了苦恼之色。   他,似乎很了解我,连我与吉达和盖嘉运在昌平结义的事情都知道?他,又是谁?   杨守文心里感到有些疑惑,甚至生出了一丝警惕。   李过歪着头,那双眼睛盯着杨守文。   他的眼睛,非常好看,眸光中更有一种勾魂荡魄的神奇力量,让杨守文顿时心里砰砰直跳,脸也有些发烫。怪了,我居然会在一个男人面前心跳加速,我竟然会在一个男人面前,感到羞涩?   杨守文从来不认为自己在性取向方面有什么问题,可不知是怎地,此刻却感觉怪怪的。   “那让哥奴加入进去,好不好?”   “好!”   杨守文脱口答应,几乎不假思索。   可是话出口之后,他立刻醒悟过来:这种古怪的要求,我又怎能答应下来?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着魂不守舍?   杨守文心里有些发慌了,而李林甫的心情,更是大起大落,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我有答应吗?我有答应吗?我有答应吗!   你们这一对要不要这么玩我……你们两个的事情你们自己去解决,干嘛要让我掺和进来?   可问题是,在这位的面前,李林甫还真不敢拒绝。   他已经拒绝了一次,如果再拒绝一次的话,天晓得‘他’会不会发飙呢?   李过听到杨守文答应,脸上顿时露出了欢喜之色。   不过,他旋即又变得好像很沮丧,“结拜了也没有意思,一点都不好玩,不好玩。”   说着话,他迈步就走了。   而杨守文则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离去,心里一动,突然有了一丝灵感。   与其说是灵感,倒不如说他下定了决心。其实,那本书他早就想写了,了不起回去之后翻翻裴松之注的《三国志》,然后写出来,想必这位过公子会感兴趣吧。   他没有去挽留对方,见李过已走,蓦地发出一声叹息。   “奴奴,咱们回家。”   杨守文伸出手,牵着青奴的小手便往北市外走去。   杨从义和杨存忠不知道杨守文为什么会变得有些意兴阑珊,于是也连忙跟了上去。   什么意思?   李林甫吞了口唾沫。   把我丢在这边,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是要结拜呢?还是不要结拜呢?你们要不要这么玩人,好歹给我一个痛快话,行吗?   他转过头,却看到了同样是一脸茫然的裴市监。   不知为何,李林甫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好想在那张脸上,狠狠的打上一拳…… 第二百八十三章 状元之才   从北市出来,李过上了马。   沿着安喜门大道上了含嘉门大街之后,李过突然勒住了马。   她骑的是一匹照夜狮子,身高八尺,体长一丈二,通体雪白,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格外神骏。   这匹玉狮子,还是他回到洛阳之后,第一次见到武则天时,武则天给他的礼物。是一匹母马,性情很温顺。可一旦跑起来,就连他父亲的坐骑,也无法跟得上。   据说,这匹玉狮子是武则天心爱的坐骑。   也由此可见,武则天对他是何等喜爱。   “小高,你再不出来,我可要翻脸了。”   李过扭头,大声喝道。   从路边走出一个身穿黑袍的少年,快步走到李过面前,躬身道:“公主,小高在此。”   公主?   没错,这李过正是安乐公主,李裹儿。   “高力士,你又来当奸细吗?”   李裹儿在马上,恶狠狠盯着那眉清目秀的少年。   少年笑道:“公主息怒,太子妃也是关心你,害怕你在外面吃亏,所以才让小高跟着。”   “哼!”   李裹儿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了身后的卫士。   “小高,今天的事情有些古怪……那些人显然是早有预谋,固然找他的麻烦。   你持我的腰牌,去洛阳县给我盯着。有人想要他死,我偏不让他们如愿……我最讨厌有人插手我的事情,你帮我盯着那些人,我去找父亲说,看是谁在后面捣鬼。”   “小高明白。”   李裹儿吩咐完之后,便带着人往含嘉门走去。   小高则把腰牌收好,转身快步向洛阳县衙的方向跑去。   小高,名叫高力士!   没错,就是那个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大太监高力士。只不过如今,他还是小高,年仅十五岁的小高。   高力士本不姓高,他本名叫做冯元一,祖籍潘州。   曾祖冯盎,祖父冯智玳,父亲冯君衡,历任潘州刺史。而他的曾曾祖母,则是历史上声名显赫的冼夫人。圣历元年,冯家因卷入谋反的案子,被岭南击讨使李千里攻破潘州,高力士随即成为俘虏,后又被李千里献俘,从岭南送到了洛阳。   武则天爱他聪慧机敏,仪态俊美,于是让他在身边供奉。   可才入宫中的高力士又哪里会了解宫中的云诡波谲?他一个毫无背景的外来人,轻而易举得到武则天的喜爱,于是就变成了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没过多久,他就因为一件小事,被鞭打赶出宫中,幸亏被内侍高延福收为养子,留在身边。   那高延福原本是武三思的家奴,改名为高力士的冯元一,很快又被招入宫中。   后来,太子李显入主东宫,高力士因为聪慧机敏,被派去东宫伺候。   可高力士心里却非常清楚,他之所以被派去东宫,实际上是充当武三思的耳目。   不过,太子妃对他倒是非常赏识,让他成为亲随。   高力士也很纠结,他一方面感激高延福的收养之恩,另一方面又感激太子妃对他的赏识之恩。作为一个奸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有时候更感到非常迷茫。   有时候他就在想:索性把话说清楚。   可是,在宫中历练了一年之久,高力士更明白,如果他敢说清楚,马上就会掉了脑袋。   一边是恩主,一边是恩公,他夹在中间,着实难受。   如果皇太女是个男儿,倒是一个可以辅佐的对象。只可惜她是女儿身,也注定了……   大唐不可能允许再出现一个武则天!   高力士对这一点,非常的清楚。   只希望太子有朝一日能登基,成为真正的九五之尊。   若如此的话,他说不定还有可能得到解脱。   也正是因为这原因,高力士平日里做事也是非常用心。   他得了李裹儿的吩咐,直奔县衙。   可是当他到了县衙之后,却得到了消息,那鲁二和陈狗子,以及一干同伙帮凶,竟然已经死了。   高力士吓了一跳,不敢怠慢,又急急忙忙赶回东宫。   此时,李裹儿正气呼呼的与李显告状,把她今日在北市见到的事情,一五一十说明。   李显听闻杨守文遇袭,也是大吃一惊。   “裹儿,那小仙童没事吧。”   李裹儿道:“他能有什么事……爹爹,你能不能不要唤他小仙童,女儿觉着别扭。”   李显则不以为然道:“本就是小仙童嘛,你又别扭什么?   裹儿,你不知道……当年若非小仙童和老仙长仗义出手,咱们一家便死在了武当山下。你也许还不知道,那时候你才出生。你母亲根本无力照顾你,亏得是那小仙童把棉袄脱下来,把你包裹起来,才算是保住你的性命。你的名字,也是……”   “我知道,我知道!”   李裹儿很无奈的看着李显,“爹爹,你昨天至少与我说了三次,我叫裹儿,就是因为这件事嘛。”   李显闻听,笑了。   他眼中露出慈祥之色,轻声道:“我这辈子,所求不多。   一是能让你母亲风风光光,二是希望你一辈子快乐无忧,三则是能报答老仙长的救命之恩。想当年,因为咱们一家……或者说,因为你母亲,使得老仙长一家老小不得不离开均州,逃往昌平避难。那时候,小仙童的父亲还是果毅校尉呢。   如果没有这件事,他说不定独当一面的将军。   裹儿,我们一家,亏欠他们良多……”   李裹儿的脸上,则露出了一丝茫然。   “可是……”   “可是怎样?”   “可是女儿对他,没什么感觉啊!倒是长了一副好面皮,但我总觉得似乎……”李裹儿轻轻叹了口气,“父亲,就算是女儿嫁给他,便真的能报答他们吗?女儿怎觉得,嫁给他便是害了他。而且,女儿今年生日的时候,曾许下愿,若女儿嫁人,也要嫁一个大英雄才是。不求他出身如何高贵,但却要有真才实学才可以。”   “那,什么是真才实学?”   李显好奇看着李裹儿,脸上的笑容依旧慈祥。   他并没有因为李裹儿的反对而生气,反而觉得,李裹儿能有如此主见,是一桩好事。   李裹儿沉思片刻,轻声道:“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女儿的夫君,可以长得普通,可以出身平凡,但却必须有状元之才,侠客之风,否则女儿宁可不嫁。” 第二百八十四章 欢喜冤家(一)   状元之才,侠义之心?   李显的目光中透出一种复杂之色,看着李裹儿久久不语。   他突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一直以来,他总觉得亏欠李裹儿很多,以至于在很多事情上,也都由着李裹儿的性子。如果换做其他的家庭,比如李旦、比如那些宗室,女儿从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可李裹儿呢,却陪着他在房陵那偏荒之地受苦。没有绫罗绸缎,也没有金银首饰,每天陪着他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李裹儿那骨子里的男儿气质,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培养出来。   不管什么事情,什么状况,李裹儿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主意,谁也无法改变。   如今,武则天希望她嫁给武崇训,而李显却希望能完成当年的约定。   她夹在里面,一定很痛苦,也很为难吧……   李显心里,越发感到愧疚。   他沉吟许久,轻声道:“既然我儿已经有了主意,那我就拼着去被圣人责骂,把你的意思转达出去。”   “父亲,你不要去。”   李裹儿连忙拦住了李显,轻声道:“此事,女儿自会与祖母说明。”   祖母不喜欢父亲,父亲这次能成为太子,也是因为他性子柔弱,所以才被祖母选中。   如果……   李裹儿深知,有些事情若是李显去说,弄不好会弄巧成拙。   这种事情,只能她去找武则天说一个清楚。以武则天对她的宠爱,说不得会答应。   就在这时,高力士匆匆赶来。   他在李裹儿耳边低语了两句,李裹儿的脸色,顿时变了。   “我儿,发生了什么事?”   李显看李裹儿脸色有些不好,忙询问道。   “父亲,这洛阳到底是谁家的天下?”   李裹儿愤怒道:“我才把那些犯人送去县衙,后脚小高过去人就死了,这未免也太猖狂了吧。”   “什么?”   李显闻听也变了脸色,那张胖胖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青色。   他呼的站起来,迈步就往外走。   李裹儿忙上前把他拦住,“父亲,你干什么?”   “梁王也太猖狂了,这样草菅人命,我要去找圣人问个清楚。”   “父亲,你别乱来,这件事和梁王应该没什么关系。”   李裹儿不禁摇头苦笑,自家这个老爹,真不是什么太子的材料。怎么什么都没弄清楚就要去找祖母质问?   “和梁王无关?”李显诧异道:“那会是什么人?这洛阳城里,想杨青之死得人不多,梁王就是其中之一。”   “你也说了,是其中之一。”   李裹儿叹了口气,把李显拉回来,按在榻上坐下,“父亲你怎么不想想,前些日子那武二郎才在香山寺闯了大祸。祖母虽然维护他,没有重责武二郎,可心里面又何尝高兴?这种情况下,就算梁王想要杨青之死,他身边的人也会劝阻他。   杨青之若死了,谁会得益?   这明摆着的事情,梁王焉能不知……所以他现在非但不会害死杨青之,还会尽力保全他性命。这次的事情非常蹊跷,女儿以为不会是梁王,到可能是那两兄弟所为。”   “两兄弟?”   李显露出茫然之色。   “父亲忘了,那洛阳令是谁的人吗?”   李显眯起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轻声道:“我儿说的,可是那张家兄弟?但张家兄弟和青之又不认识,如何会害他性命?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恩怨吧。”   “父亲,有时候不是有恩怨才会杀人……”   李裹儿沉吟片刻,沉声道:“父亲,这件事你不用去管,女儿待会儿找娘亲一起入宫,看看能否从上官才子那边探得什么消息。相信,上官才子不会坐视不理。”   “上官才子?”   李显疑惑道:“那上官才子为何不会坐视不理?”   李裹儿微微一笑,轻声道:“女儿也不知道,但女儿觉得,上官才子对杨青之很关心。   从那天她亲自去香山寺把杨青之接进洛阳的举动来看,她想要维护杨青之。   也许在别人眼中,上官才子是受祖母差遣。可女儿觉得,以上官才子如今的权势,根本不需要亲自出马。她只要派人过去,所有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可是,她居然亲自过去……还有,据女儿所知,祖母对杨青之的了解,大多是从上官才子那里获得。包括杨青之的遭遇,他所作的文章和诗词,几乎都是上官才子转达。”   “所以……”   李显依旧茫然,“上官姑娘是你祖母身边的亲信,是宫中的内舍人。她呈报你祖母知晓,也在情理之中,有什么奇怪?”   老爹啊,你这脑袋瓜子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呢?   李裹儿心中感到很无奈,只好耐着性子道:“父亲不觉得,上官才子对杨家父子太过于关注了吗?”   “这个……”   “好啦,此事女儿来办,父亲若是有闲暇,倒不如去姑姑那边多走动。   与其招揽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过来,不如和姑姑多交好,远比你到处招揽人要强得多。”   别看李裹儿才十四岁,可是在某些方面,她要比李显更清醒。   李显则有些犹豫。   他倒是想要亲近太平公主,可问题是,太平公主和八郎似乎走的更近。早在十几年前,他第一次登上皇位的时候,太平和八郎,也就是如今的相王李旦的关系就很密切。之后他被贬去了房陵,一去十余载。而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则留在了武则天的身边。他们相互扶持,相互帮助,那种感情,绝非他能够相提并论。   虽说太平对他的态度已经有些改变,但那种疏离感,依旧可以清楚感受到。   李显也不知道,他凑过去,太平会是什么态度?   似乎知道李显心中的顾虑,李裹儿叹了口气,再次劝说道:“父亲,女儿知道你和姑姑不亲,可这也不足为奇。你想啊,咱们一家在房陵生活了十四年,期间几乎没有任何联络。就算是再亲密的关系,十四年的失联,也会变得有些淡薄。   可越是如此,父亲就越应该主动一些。   父亲,你是兄长,难道不该主动一些和姑姑走动吗?多走动一下,总会有收获的。”   “是啊,十四年!   李显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   “我儿说的不错,我的确是有些多虑了。   好吧,我会与你姑姑多走动,不过我儿到了宫中,也许小心,可不要触怒了你祖母。”   李裹儿笑了,轻声道:“女儿明白!” 第二百八十五章 欢喜冤家(二)   杨守文回到家中,脑子里仍有些混乱。   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呆呆发愣,脑海中仍不断浮现出那种美艳动人的娇靥……   呸呸呸!   那算什么娇靥,一个男人的脸罢了。   杨守文用力甩了甩头,把那张脸从脑子里甩出。   今天的事情,透着古怪。   是谁?是谁想要害我呢?   他闭上眼,手指轻轻叩击书案,脑筋更不停的转动。   东宫的李显吗?   应该不是!听舅舅说,李显似乎是想要促成婚约。这样说来,他就没有理由害自己。   武三思?   倒是很有可能!   那武三思一心想要和太子联姻,以稳固他的地位。不过,之前武崇训已经闹了一回,武家应该不敢在这时候腥风作乱才对。可不是武三思,难不成还是武则天?   似乎更不可能……   杨守文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一个头绪来。   他在洛阳认识的人不多,仇家似乎也只有武三思。   可如果不是武三思,会是什么人?   这真真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   “杨大哥,可不可以教我习武呢?”   就在杨守文思忖的时候,书房的门被推开,薛嵩从外面伸出小脑袋,笑嘻嘻看着他。   险些忘了,这小家伙也在。   晌午后,薛畅和薛嵩在窦一郎的陪同下,来找杨守文读书。   薛畅还好一些,他只要能看到大玉,就会变得非常老实。不过,大玉似乎对他不屑一顾,或者说对他颇有敌意。海东青是一种很记仇的飞禽,之前在滹沱河渡口,薛畅曾射过它两箭。虽然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可是大玉对薛畅仍记忆犹新。   看在杨守文的面子上,大玉不在计较。   可不计较,却不代表它会忘了那两箭……   所以,不管薛畅如何讨好它,它始终不肯接近他。   除非是杨守文的命令。可问题是,杨守文现在,哪儿里有功夫,去照顾他的心思?   倒是薛嵩,很快和杨家的人打成一片。   这小娃娃很会讨人喜欢,全不似薛畅那种‘鸟痴’,满脑子都是大玉。   “好啊,咱们到楼下去。”   杨守文对薛嵩的印象很好,起身带着他从楼上下来。   庭院里,杨氏正带着娜塔清理水池。   她让人把水池里的荷叶都收起来,然后栽下莲花。杨守文以一篇《爱莲说》而成名,那家里就少不得要有莲花。虽然已经过了栽种的时节,但也不算晚。相信到了夏天,池塘里的莲花一定会绽放,那时候必然会是另一番别样的美景吧。   杨守文差一点忘了这件事,也幸亏有杨氏帮他记着。   和杨氏打了个招呼,他就带着薛嵩,找到吉达和杨存忠、杨茉莉三人,在一块空地上练功。   “你那后园,到底打算做什么用?”   杨守文把太极混元桩传授给了薛嵩,然后便走到了吉达身边。   场中,杨茉莉和杨存忠正在交锋。   两个人年纪一般大小,却同样是体型高大,神力惊人。   相比之下,杨茉莉的力气要大一些。加之已经练了半年之久的金蟾引导术,气力也就变得更加可怕。杨存忠的基础好过杨茉莉,而且也灵活一些。两人在场中赤膊相斗,却不分伯仲。   吉达突然扭头,做手势询问杨守文。   那后园的垃圾已经被清理干净,六个昆仑奴这两天在夯实地面。谁也不知道杨守文的打算,只看那后园门口,竖起了一块用古篆书写‘兵车园’三个字的石碑。   “我想到了一种战棋,可以下棋,还能练功,大兄一定会喜欢。”   吉达摇摇头,表示不太明白。   杨守文则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等我弄好了,到时候教你。”   说完,他话锋一转,“大兄,我感觉你这两天兴致不高,是不是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   吉达比划道:咱们在这里每天游手好闲,也不知道三弟那边如何。   盖嘉运!   杨守文顿时感到有些惭愧。   想当初,他和吉达、盖嘉运在昌平城头结义金兰。吉达和他的感情越来越深厚,一起闯荡塞北,一起从边荒来到了中原。可是和盖嘉运的联系,却越来越少。   “大兄,等咱们这里的事情结束,一起去庭州,如何?”   吉达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我就知道大兄会喜欢……听说庭州那边有些动荡,说不定咱们兄弟三个,能够再聚在一起,并肩作战呢。”   那最好了!   吉达那张略显严酷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笑容。   洛阳的生活还好,日子也挺平静。   但是对于吉达而言,这种平静的生活,并不是他所希望和追求的。   他想要战斗,不停的战斗,一直到死……那种渴望战斗的血液,已经渗透进了他的骨头里。与杨守文和盖嘉运不一样,吉达从未想过出将入相,只想痛快的战斗。   “对了,那边的小楼,你打算怎么处理?”   吉达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手指着远处的一个庭院。   这中进的院落,有两个庭院。   一个是杨守文他们居住,另一个则荒废在那里。那个院子有些小,里面有一个两层的小楼,还有五六间厢房。杨守文转过身,朝那院子看了两眼,感觉这院子有些碍眼。   建造的倒是挺精致,可不知为什么,总让杨守文觉得,有些别扭。   “大兄,有没有觉得这个园子,和这个庭院有些不搭呢?”   吉达闻听,愣了一下,仔细看着那院落。   片刻后,他点点头,比划道:你不说我还没注意,是有些不搭呢。   “回头把那院子拆了,不过要先想好,怎么规划设计。”   做演武场如何?   杨守文笑了,就知道吉达会这么想。   “到时候再说,反正也不急于一时……再说了,这里是皇上让我们暂居之地,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收回。”   吉达正说着话,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   “阿郎,有一个叫沈庆之的人,在外面求见。”   沈庆之?   杨守文愣了一下,旋即想起了这个人是谁。   玄硕法师说过,他到了洛阳以后,可以找这个沈庆之帮忙。这家伙是洛阳北市的大团头……而日间在北市遇袭,那些人据说就是沈庆之的手下。当时杨守文脑子乱哄哄的,也就把拜会沈庆之的事情给忘了,没想到他居然自己找上了门来。   “大兄,我去见见此人。”   吉达点头,便把目光转移到了场中。   杨守文则带着乌尤,穿过了门庑之后,来到了前堂的客厅门口。 第二百八十六章 欢喜冤家(三)   在杨守文的想像中,大团头应该是和盖老军一样,身体强壮,气魄恢宏。   可是当他看到沈庆之的一刹那,不禁有些失神。   这沈庆之看上去大约在四五十岁的模样,个子不高,大约也就是170公分偏上,长的矮矮胖胖,一张圆乎乎的胖脸,带着如同弥勒佛般的笑容。一身锦袍,手上转动着一对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玉球。怎么看,这沈庆之都像是北市里的商人。   “小人沈庆之,见过杨大郎。”   沈庆之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快走两步来到杨守文面前,恭恭敬敬行礼。   “你,是沈庆之?”   “是啊,小人就是沈庆之。不过也有朋友唤我沈笑之,杨大郎可以随便称呼。”   杨守文眯起眼睛,打量对方。   这个人,似乎有点意思!   这可能也就是边塞和中原的区别。   边塞城市,多勇壮之徒,律法不算森严,是亡命之徒的乐园。在那里做大团头,首先就需要有一对强硬的拳头,否则根本无法让那些亡命之徒感到害怕。气势上,一定要占居上风,身手要强,要心狠手辣,才可以在边塞之地站稳脚跟。   而中原地区,相对平静一些,律法森严。   这里豪强众多,特别是在洛阳这样的城市里,更是权贵云集。   想要在这里做大团头,身手不重要,气势也无所谓,关键是要学会八面玲珑,什么人可以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得罪了之后,又该如何解决麻烦。如此一来,也造就了两地团头截然不同的特质。这沈庆之,恐怕也是中原团头的一种代表。   “请坐。”   杨守文想明白了这一点,也就随之释然。   他微微一笑,肃手让座。   而那沈庆之则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坐下来,那张胖乎乎的圆脸上,更有细密汗珠流下。   “今日小人去香山寺,不在北市。   刚才回来,才知道手下有瞎了眼的东西招惹了郎君。小人一听说,连水都来不及喝,就赶来与郎君赔罪。这次都是小人驭下不严所致,还请郎君多多包涵则个。”   说完,他就起身,走到门口道:“小人带来些礼物,还请郎君笑纳。”   沈庆之一摆手,就见四个壮汉抬着一口箱子走进来。   把箱子放下,沈庆之把箱子打开,就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绫罗绸缎和百铤马蹄金。   杨守文却微笑不语,看着沈庆之。   “大团头今日去了香山寺?”   “是啊。”   “那不知道大团头可否见到玄硕法师?”   沈庆之心里一咯噔,顿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杨守文站起身,走到沈庆之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大团头可能还不知道,我与玄硕法师是多年的老相识。呵呵,我入洛阳之前,玄硕法师还让我向你问好。”   “啊?”   杨守文说完,走到那箱子前,往里面看了一眼。   “呵呵,都是好宝贝,可惜我消受不起。”   他扭头,对沈庆之道:“大团头,今天在北市的事情,我本就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随法师吃斋念佛,定是个慈善之人,又怎可能做那种拍花伤人的事情?呵呵,那可是要入阿鼻地狱中,受那无尽苦难的大罪……好了,这些宝贝你带回去,就当做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下次若再往香山寺,还请代我向玄硕法师问个好。”   杨守文一摆手,“从义!”   “在。”   “送客!”   杨守文根本就不给沈庆之什么开口的机会,便迈步走出客厅。   “郎君留步。”   沈庆之顿时慌了神,想要上前阻拦。   可是却看到杨从义带着两个老军走上前,拦住了他。   “大团头,我家阿郎今日有些疲乏,就不留大团头了。”   “这……”   沈庆之有些手足无措。   他看看杨从义和他身后的两个老军,再看杨守文的时候,杨守文的背影已经没入门庑。   沈庆之不禁苦笑一声,“这送来的礼物,又怎好拿走?   老李,你看……”   沈庆之认得杨从义。想当初杨从义带着一干老军在天津桥头讨生活的时候,也没少和他的人打交道。那时候,杨从义还姓李,一干老军更是个个凶狠,沈庆之吃了不少的亏。若不是靠着他底子深厚,说不定还会被杨从义他们赶出北市。   杨从义笑道:“大团头,我如今已经入了杨家的门,阿郎赐我等杨姓,以后莫再唤我老李。这些礼物,阿郎既然说了不要,大团头就算留下来,他也会丢出去。   拿走吧!   我家阿郎眼睛雪亮,大团头若是想来交朋友,阿郎必然欢喜;可若是……呵呵,清吧。”   杨从义笑声落下,脸色顿时一变。   沈庆之感到有些无奈,心里面更暗自叫苦不迭。   他让手下把箱子扛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犹豫一下低声道:“老……杨,请代我转告郎君,沈某今日实在是迫不得已,还请他多多包涵。上面交代下来的事情,我一个团头又怎敢拒绝?你也知道,在这洛阳,我沈庆之根本上不得台面。”   ……   杨守文回到庭院里,就看到杨氏正指挥四个波斯女仆在铲除荷花。   “婶娘,留下吧。”   杨守文走上前,笑呵呵说道:“也不必把荷叶全都清除。我还在想,等到夏天时,欣赏一下那‘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色。若都除掉,岂不可惜。”   杨氏笑道:“你也要能住到那时候才行。”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就算看不到,也能请别人欣赏嘛。”   “你倒是看得开。”   杨氏说着,轻轻点了一下杨守文的额头,便喝止了波斯女仆。   而这时候,杨从义已经走进来。   “他怎么说?”   杨守文漫步走上水池的回廊上,轻声问道。   杨从义轻声道:“沈庆之没说是谁,只说是上面差遣。”   “上面差遣?”   杨守文想了想,点头表示明白。   “从义,明日代我去拜访一下沈庆之,也不要为难他,就说是郇王府的李林甫代为请教。   还有,别太强硬了……我想那沈庆之此刻,恐怕也不会好过。” 第二百八十七章 欢喜冤家(四)   如果没有薛楚玉和郑灵芝的叮嘱,杨守文今天可能就收了那些礼物。   那些绫罗绸缎不晓得什么价钱,可那一百铤马蹄金却实实在在的摆放在面前。他手里也有钱,但是在洛阳的开销……今天是来洛阳的第三天,那钱花的好像流水一样。哪怕杨守文不在意,也不免感到心惊肉跳。好在该置办的大东西都置办好了,估计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别的什么开销。即便如此,杨守文也要考虑如何开源节流。   但沈庆之这笔钱,很烧手!   别的不说,沈庆之一个小小的北市团头,竟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凑足这么多钱来?   杨守文觉得,这钱不好拿。   在他头上,可还有一双眼睛盯着,准备找他德行上的毛病。   如果被武则天知道他收了这笔钱,弄不好就会惹来什么麻烦。到时候羊肉没吃到,反而惹来一身骚。杨守文当时就看出了其中的问题,所以才坚定拒绝了那笔钱。   沈庆之的上面,会是谁呢?   杨守文觉得这事情似乎越来越有趣,是谁和他这么好交情,居然拿出这么多钱来?   ……   入夜,上阳宫内依旧是灯火通明。   空荡荡的观风殿内,只有武则天一个人端坐在凤榻之上,正翻看着从下面呈上来的奏疏。   已经七十五高龄,依旧勤于政务。   这似乎已经成了武则天的习惯,好像早在太宗时期,她就经常这样子,批示奏疏。   夜已经深了,武则天感到了一阵莫名疲倦。   都怪那个杨青之!   她突然间放下手中的奏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那部《西游》,她终于看完了!鼓掌,欢呼……可是为了看完最后一篇,她通宵达旦,一夜没睡。按道理说,晌午后小憩了一阵,本应能回过神来。可是,一闭眼睛,脑海里就有一只猴子上蹿下跳,也使得武则天这会儿的精神,变得很糟糕。   不看了,明天再说。   武则天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   就在这时候,大殿外传来值守内侍的声音,“启禀陛下,上官姑娘来了。”   “婉儿来了吗?”   武则天揉了揉太阳穴,沉声道:“让她进来。”   不一会儿,就见一身宫装的上官婉儿从大殿外进来,“婉儿拜见大家。”   “婉儿,这么晚来,有事吗?”   “哦,也算不得什么事,不过刚处理完了一些密折,路过这边看大殿里还亮着灯,所以过来探望。”   “你倒是有心了。”   武则天摆手,示意上官婉儿在丹陛上坐下。   一晃,有二十一年了。   二十一年前,她在掖庭偶遇当时年仅十四岁的上官婉儿,因爱惜她聪明伶俐,就让她留在了身边。一开始,武则天也有些担心,毕竟上官婉儿的祖父算是死在她的手里。如果上官仪没死的话,上官婉儿说不得在家中享尽宠爱,又怎会沦落在掖庭?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上官婉儿所受的那些苦,完全是她一手造成。   不过,她不后悔。   一如宫中深似海,若不学得心狠手辣,她早就变成了冢中枯骨。   可是,把婉儿留在身边,真的好吗?   武则天默默观察,足足十年才确定,上官婉儿对她并无恨意,反而还产生了一种依赖。   也正是这种依赖,让武则天对婉儿也彻底放下了警惕。   “这时候,还处理什么密折?莫非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些许小事。”   “哦?”武则天靠在凤榻上,目光温和看着上官婉儿道:“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今日小鸾台密奏,杨青之在北市遇险。”   “什么?”   武则天呼的坐起来,看着上官婉儿,脸上浮现出一抹青气。   没错,她不喜欢杨守文,却不代表有人可以无视她的旨意。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在某些人眼中,她老朽了,已不复当初的威慑力。以至于她三令五申,依然有人敢来犯禁。   “是什么情况?”   上官婉儿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笑道:“大家不必动怒,那杨青之没事。   他今天去北市,不想他那个胞妹,居然被人绑走。还有一干泼皮上前阻拦,以至于杨青之不得已在闹市中杀人。也亏得那郇王府的李林甫出手相助,还杀了一个恶徒。   后来,皇太女的人把他胞妹救下,还抓住了那些犯人。”   “裹儿也在?他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   武则天顿时感到不快,语气随之变得有些阴森。   上官婉儿笑道:“大家误会了,他二人相遇,纯属巧合。   午后婉儿还跑来这边,不过大家当时在小憩,所以她就拉着我,说了好一阵的闲话。她今天本是打算去珍宝阁买一树珊瑚,没想到在路上遇到了那些歹人。你也知道,裹儿有男儿气概,遇到这种事当然会出手,只是没想到会遇到了那杨青之。”   “当真是巧合吗?”   “嗯,的确是巧合,我还专门调查过。   杨青之入洛阳之后,除了和他舅舅郑灵芝走动之外,也只有和薛楚玉有一些联系。   晌午后,薛楚玉的儿子,还有薛讷的幼子被送去了杨青之家里。一个跟着杨青之练武,一个在楼里读书,和那郑家的郑十三郎作伴。除此之外,杨青之没有和任何人打过交道……哦,对了,傍晚时分,那北市的一个团头,去他家里赔罪。   那人好像叫沈庆之,人送绰号笑阎罗,是个混迹在市井之中的泼皮。   他带了不少礼物,说是要赔罪。但不知怎地,被杨守文赶了出去,灰溜溜的走了。”   “只这些,何至于忙到现在?”   武则天复又躺下,可是脸上的青气,并没有褪去。   “是裹儿,裹儿当时一副男装,假名李过,抓了那些歹人之后,就送去了县衙。可是那些歹人入了县衙之后,就全部离奇死亡。裹儿因为这件事,非常不高兴。”   “死了?”   武则天凤目微合,看不出她此刻心情。   不过,上官婉儿却知道,她此刻的心情一定不好。   有人敢无视她的旨意,去加害杨守文。居然还有这个能量,歹人进了大牢后,却离奇死亡。她沉吟片刻,突然冷哼一声道:“如果朕记得不错,洛阳令名叫张同休?”   “正是。”   “传朕旨意,张同休为洛阳令,却治下混乱,令犯人死于牢中,实有驭下不严之过。从即日起,罢洛阳令之职,贬为庭州青海镇县尉,三日内启程,不得有误。” 第二百八十八章 欢喜冤家(五)   杨守文绝不会知道,就在他高卧家中,睡得香甜的时候,洛阳已发生了一场小小的地震。   洛阳令,听上去不过是一个县令而已。   可问题就在于,洛阳是东都,这个洛阳令犹如后世的魔都一把手。   而更重要的是,洛阳令张同休,是武则天最为宠爱的张易之兄弟的堂弟。   青海镇,位于庭州,也就是后世的乌鲁木齐市以西。那绝对是一个荒凉之所,更是一个混乱之地。突厥、吐蕃等异族在那里肆虐猖獗,每天都会可能会发生冲突。   武则天的旨意是:青海镇不靖,张同休不归。   换句话说,你给我死在那里,别回来了!   庭州刺史唐休璟,是武则天手下的名将,也是个性格极为强悍的人。   此人嫉恶如仇,对张家兄弟从不假颜色。可以想象,张同休到了庭州,会是什么结果。   武则天何等聪明的人,怎可能看不出这其中的猫腻。   张同休和杨守文没有任何纠葛,不可能去找杨守文的麻烦。但他偏偏参与了,这里面必然有问题。张同休是谁的人?是张易之和张昌宗的堂弟。他能做到洛阳令,也是二张在背后为他使力,否则又怎可能轮到他一个不学无术的无能之辈?   可二张和杨守文有矛盾吗?   在别人眼中,没有!   但是武则天何等精明的人,她立刻想到,前两日她在七宝阁看书,因为看的入迷,赶走了张易之。   以那张易之的心胸,说不定会因此而产生嫉妒。   老娘爱做什么,是老娘的自由。   你张易之吃醋是你的事,可你如果因为这点事情,敢无视老娘的旨意,老娘就让你好看。   在武则天眼中,张家兄弟说穿了就是供她取乐开心的人。   你让我不开心了,那我就让你提心吊胆。   由此也可以看出来,武则天对张家兄弟还是颇为不舍。若不然,他二人早就人头落地。   处理张同休,其实是一个警告。   警告你们兄弟,朕的意志任何人不得违抗。   这次朕只是处理了你们的堂弟,下一次再犯,朕可就不是发配你们,而是要你们的脑袋。   ……   清晨,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屋中。   杨守文从床上坐起,美美伸了一个懒腰之后,把腿上的药膏取下。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并且长出了新肉。痒痒的,有些难受,但是在双脚下地之后,会发现原本还隐隐作痛的伤口,任由他怎么蹦跳和发力,都不会再产生出半点的疼痛感。   嗯,杨从义的药方,的确是很有效。   只是如杨从义所说的那样,价格不菲。一贴药膏,足足花费了近八百文钱。如此高昂的费用,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够使用。怪不得杨从义后来明明握有这么一个药方,却没有派上用场。说穿了,这药方一般人用不起,所以也就没了作用……   距离北市遇险,已过去了三天。   这三天里,杨守文闭门不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中。   期间,他只出过一次门,就是去拜访郑灵芝。郑灵芝已经过来了三次,他如果不去一次的话,不免会给人一种没有礼貌的感觉。不过,郑灵芝在昨天离开了洛阳,据说是去偃师处理公务。但具体是什么事,他没有说,杨守文也不会过问。   杨守文洗漱完毕,换上一身白裳,从楼上下来。   “兕子,你要的那些石雕,已经送来了,放在哪里?”   杨守文走出一楼的客厅,迎面杨氏就迎了上来。她一边说,一边嘀咕着:“也不知道你做那些石雕做甚用处。洛阳这边的工钱那么贵,你还做那些稀奇古怪的石雕,又不能当作摆设……足足八贯,八贯呢!都是金刚石制成,你过去看看吧。”   “都做好了吗?”   杨守文顿时来了兴致,快步跑到了后园。   只见,那后园之中摆放着一排石雕,分为红黑两色,形状各有不同。   “大兄,你这是做什么用?”   杨青奴和郑虔也跑过来,好奇看着那两排石雕。   “一共三十二个,我都清点过了,不会有错。   还有,你要准备的场地,也都按照你的规矩做好了……你进去看看,有没有问题?”   杨氏说着,把后院的门打开。   石雕,约半米高,用最坚硬的大理石雕刻而成。   其形象各异,有人形石雕,有马形石雕,有投石车的形状,也有战车模样。   而那些人形石雕也是有不同之处。士兵打扮的石雕一共十尊,还有文士打扮的石雕,也有将军模样的石雕。   每一尊石雕,重约五十斤。   杨守文上前抓住那石雕把手,呼的一下子拎起来,而后轻轻点头。   “大兄,这兵车园今日开张,可有兴趣来一局?”   他招手,冲吉达喊道。   阿布思吉达闻听走过来,疑惑看着杨守文,似乎是在询问:怎么玩?   “乌尤,让人把这些石雕搬进院子。”   杨守文兴冲冲后院,就见那空荡荡的后院里,周围栽种着一排杨树。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棋盘,中间是楚河汉界一道鸿沟,两边横竖交错,看上去极为古怪。   “这是,棋盘?”   郑虔走进来,被眼前的景色吓了一跳。   他知道杨守文在鼓捣一种游戏,但是并没有留意,究竟是怎样一种游戏。   而在棋盘周围,则树立起七尊石像,每一尊石像前都写有一对楹联。   “联伍守疆卒队中,孤身强渡显威风。   衔枚直逼匈奴帐,收制残局建世功。”   这是那军卒的楹联,郑虔不禁发出一声轻叹。   他走到那战马雕像前,轻声诵读到:“昂首长嘶抖怒鬃,卧槽挂角欺王宫。   界河两岸传捷报,驻足饮泉竞劲风。”   每一尊雕像前都会有一副类似的楹联,七尊石像摆在周围,竟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惨烈之气。   “杨大哥,你这是什么游戏?”   杨守文此时已经指挥昆仑奴把那石雕摆放在棋盘之上。   他退到了棋盘外,看着郑虔笑道:“这叫做象棋,不过我更喜欢称之为战棋……以楚汉之争为背景,咱们可以在棋盘上进行博弈厮杀。来来来,我把规则告诉你们。围棋我下不过你们,可要说这象棋,嘿嘿,十三郎你恐怕还嫩的很呢。”   说着话,杨守文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第二百八十九章 欢喜冤家(六)   “象棋?这哪里是象棋?”   郑虔一副‘我见识少你不要骗我’的表情,看着杨守文道:“杨大哥,象棋我知道,而且也下过,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象棋只有将马车卒四种妻子,由六十四个方格组成,哪里是这种棋盘?不对不对,你这棋,好像的确是象棋的模样。”   杨守文顿时大吃一惊,看着郑虔,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唐代,已经有象棋出现了吗?   事实上,象棋一词最早出现于战国时期。   《楚辞·招魂》中就有对其形制以及玩乐方法做过专门的记录。而在汉代刘向锁住的《说苑·善说》中,也记载过雍门子周以琴见孟尝君说:足下千乘之君也……燕则都象棋而舞郑女。   关于象棋的起源,说法众多。   有说是起源于神农氏,又有说是源自于皇帝。   诸如此类的说法林林总总,但大体上都表明,象棋的历史和围棋的历史恐怕相差不大。   早期的象棋,棋制由棋、箸、局三种器具组成,共十二子。   箸为骰子,棋子用象牙制成,局就是棋盘。下棋时,投六箸、行六棋,依照着春秋时兵制,进行博弈。而到了后来,又逐渐演变成为一种只行棋,不投箸,名为‘塞‘的棋戏。   秦汉时期,塞戏盛行,又名格五。   到了三国时期,象棋的形制不断变化,甚至还传播到了印度。   北周武帝在位时,痴迷于象棋,并且制《象经》,王褒写《象戏·序》,庾信写《象戏经赋》,代表着象棋的形制完成了第二次演变和改革。乃至于到了隋唐,象棋活动主要集中于中原和南方地区,其形制与早期的国际象棋有颇多相似之处。   唐代的象棋,共将马车卒四个兵种,棋盘则是黑白相间的六十四个方格。   杨守文毕竟是清醒的时间还短,也没怎么见人下过象棋,以至于以为象棋尚未出现。   听了郑虔的话,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似乎犯下了一个大错。   看着眼前的棋盘,杨守文一时间也有些茫然,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好在,郑虔没有留意到他脸上的尴尬之色,在仔细观察了棋盘之后,突然扭头问道:“杨大哥,你这‘象戏’,当如何游戏?”   “啊?”   杨守文愣了一下,沉吟片刻后,轻声道:“那你们以前是怎么游戏?”   郑虔笑道,“看样子杨大哥是真不知道象戏的规则。”   他于是滔滔不绝,向杨守文讲解象棋的游戏方式。一开始,杨守文听着有些云山雾罩,可渐渐的,他感觉到郑虔所说的这种象戏规则,似乎与后世的国际象棋相仿。   难道说,国际象棋是有中国的象戏而来吗?   杨守文不了解国际象棋的历史,就如同他不清楚中国象棋的历史一样。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无可能。   国际象棋是从什么时候在欧洲盛行?杨守文不清楚。   可他知道,此时的欧洲,应该正处于历史上所说的‘拜占庭帝国’时代。而在中国中古历史典籍中,则称之为拂菻国。自丝绸之路开启之后,华夏文明随着各种商贸活动,早已传播到了小亚细亚地区,并由此而进入欧洲。《北史·西域传》中,成拜占庭为伏卢尼;而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卷十一》当中,则把波拉斯国所附西方诸国统称为拂懔。由此可见,早在唐代,华夏文明已经向欧洲传播。   象戏在这个时期传入欧洲,并逐渐发展成为后来的国际象棋,似乎也不足为奇。不过,杨守文却来了兴致,因为国际象棋的棋制和后来的中国象棋棋制,有很大不同。   “哦,我这象戏的玩法,和你说的不一样。”   他立刻打起了精神,向郑虔解释这象棋的规则。   马走日,相走田,隔山炮,过河卒……诸如此类的规则,杨守文一一进行了详细的解释。他并不知道,中国象棋的基本定型,是宋代在唐代象棋的基础上,增加了士、相、炮等妻子。同时,有增加了九宫格,吸收和借鉴其他棋类棋子的种类,以增强趣味性。   只是如此一来,中国象棋和唐代象戏的规则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历经司马光、晁补之等人的推广,中国象棋逐渐在民间普及,并一直延续到后世。   险些闹出笑话!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只觉额头冷汗淋漓。   以后,可是需要小心一些,若不然的话,早晚都会露出马脚。古人,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这也就是郑虔,如果换个人,未必会相信。   哪怕郑虔后世成就非凡,可这时候毕竟还是一个八岁的小孩子。至于其他人,诸如杨从义、阿布思吉达和杨氏等人,本身对这些东西就不是很了解,所以也没有怀疑什么。   “杨大哥,这么大的棋子,怎么玩耍?”   郑虔旋即就提出了一个疑问,看着杨守文问道。   杨守文笑道:“这本来就是把象戏和强身健体融为一体,代我先和大兄走上一局。”   ……   铜马陌巷口,李林甫看着巷子尽头处的铜马雕像,犹豫不决。   “哥奴,这次太平公主在总仙宫举办诗会,邀请的都是当今名士。   本来,你是没有资格参加,可是公主听说你前几日在北市与杨青之相识,故而特别点名要你前去。不过呢,她不好出面邀请杨青之,就只好委托你,代她走一遭。”   舅父姜皎的声音,在李林甫的耳边回响。   没错,十六岁的李林甫声名不显,似这种在神都苑中举办的集会,原本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可就是因为他那天脑袋一热,帮了杨守文一次,却意外获得了邀请。   问题是,李林甫并没有感到开心。   张同休被贬青海镇,二张也变得非常低调。   但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杨守文和二张之间,已经结下了深仇大恨。   张同休为洛阳令的时候,如同二张的马前卒。很多事情都是由张同休出面,也包括收受贿赂。现在,张同休被赶走,也让二张折损一臂。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两人现在是不敢嚣张,但可以想象,他们对杨守文绝对是恨之入骨。   自己,居然和杨守文扯上了关系。   李林甫觉得,他实在是太倒霉了!   那杨守文之前得罪了武三思,如今又得罪了二张,任谁都不会看好他的未来。更重要的是,武则天对他似乎也不太喜欢。从三月二十一日进入洛阳,至今已有半月光景,武则天却始终没有召见杨守文,就好像把他忘了,丢在这铜马陌的宅院中。   一旦二张回过神来,亦或者武三思缓过气,杨守文的日子就不会好过。   李林甫自认,他和杨守文之间没有什么交情。   可现在倒好,整个洛阳城都知道,他与杨守文交好……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让人感到憋屈的事情吗?   如今的杨守文,就是一团火,谁靠近谁就会被灼伤。   只是,太平公主的命令,他李林甫有资格拒绝吗?   李林甫甚至觉得,他如果拒绝了这件事情,紧跟着就可能会得罪另外一个巨头。   那太平公主,又岂是那种能够被拒绝的人吗?   想到这里,李林甫就一阵头大。   别看他是长平王的曾孙,是郇王府的子弟。可除了出身之外,没有任何自保的资本。这洛阳城如果说是一个巨大的鳄鱼潭,他就是一只被丢进潭里的小鸡崽儿,不管什么人,都能一口把他吞掉。已经得罪了二张和梁王,就万万不可以再惹怒了太平公主。那娘们儿和那老娘们儿一样,可都是翻脸不认人的狠角色。   李林甫长出一口气,迈步走进了铜马陌。   他也不知道,随着他这一步迈出,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命运。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和杨守文交好,也将随着他走进铜马陌,坐定了口实…… 第二百九十章 欢喜冤家(七)   总仙宫,坐落于神都苑。   这神都苑原名西苑,也叫会通苑,始建于大业元年。   隋炀帝不喜关陇贵族势大,于是重新营建洛阳后,从长安迁至洛阳,设立为东都。   抵达洛阳后,隋炀帝便下旨营建西苑,成为他最为喜爱的一个去处。   入唐后,西苑更名芳华苑。而武则天登基,又把芳华苑改为如今的神都苑,成为皇家园林。   较之隋炀帝最初营建的西苑,神都苑的面积略有减少,但风光丝毫不逊色于当年。唐高宗在显庆年间更修建了宿羽和高山两宫,花费巨大,也可以看出他对西苑的喜爱。   而今的神都苑,已经成为洛阳勋贵们聚会的首选场所。   只是武则天在登基后,却关闭了神都苑。若是没有旨意,谁也无法走进神都苑中。   不过,凡事都会有例外。   太平公主作为武则天最宠爱的小女儿,想要使用神都苑,自然不成问题。   此次,她在神都苑设宴,几乎邀请了整个洛阳的名士和勋贵,等闲人自然没有资格参与。   “青之,你知道你有多幸运吗?”   李林甫骑着一匹青马,和杨守文并辔而行,走出了徽安门。   他不无羡慕的看了一眼杨守文骑得那匹汗血宝马,心里面却发出一声叹息。如此宝马良驹,就算是御苑中估计也没有多少匹。以他所知道的那些宝马而言,似乎也只有安乐公主的那匹照夜狮子可以相提并论。其他的,即便如武三思家中的狮子骢,恐怕都要逊色几分。可这样一匹宝马良驹,怎会落在这混不吝的手中?   李林甫犹记得,两日前他到铜马陌杨府送请柬的时候,杨守文那一脸便秘的表情。   看得出来,他似乎并不想参加这次聚会,态度上也显得非常抗拒。   “如今,坊市中都在谈论这次聚会,据说连太子和相王也会出席。   此次总仙会的请柬,已经被人争破了头。有些人拿着成箱的金子,想要换取一张请柬而不得。可你看看你,公主亲自发了请柬与你,你却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你知不知道,你这张请柬如果拿到了集市上,少说能买到三千金呢。”   三千金?   原本骑在马上,看上去一副闲散模样的杨守文顿时直起了腰。   “三千金,你怎么不早说。”   “你想干嘛?”   “要早知道这张纸值三千金,我怎地都拿去卖了。”   李林甫有一种跳下马,和杨守文决斗的冲动。若不是知道打不过你,老子今天一定会揍你一顿。   身在福中不知福,大体上就是说的杨守文这种人。   如果能够在总仙会上得到太平公主的青睐,必定可以飞黄腾达。不过又一想,李林甫倒是有些理解了杨守文的想法。杨守文现在身处风头浪尖之上,估计他更希望平平淡淡,而不是大出风头。毕竟,在他身边有一双双眼睛盯着,等着他出错。   “你倒是可以拿去卖,可问题是,谁敢买?”   “你不是说值三千金。”   “三千金不假,我说的是这个资格。你那张‘纸’上有你的名字!如今这洛阳城里,知道你的人不少,谁敢去冒名顶替?若是被发现了,岂不是得罪了公主吗?”   “你说的好有道理。”   杨守文又垮下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看着手中请柬叹息道:“可惜了三千金呢。”   “你很缺钱?”   “开玩笑,在洛阳生活,谁不缺钱?”   李林甫竟无言以对,只能是苦笑着摇头。   是啊,住在洛阳,谁不缺钱?都说了洛阳居,大不易……似杨守文现在居住的地方,一个月下来怎地也要二三百贯的支出。如果身家不厚,亦或者无处开源,恐怕也撑不得多久。二三百贯啊!他李林甫如今十八了,一个月也不过十贯月例。   可十贯月例,能做什么?   去一趟芳华园,估计就会花的干干净净。   圣人把那鬼宅丢给杨守文居住,恐怕也是想到了这一点,等着杨守文去犯错误吧。   李林甫突然间,觉得杨守文非常可怜。   ……   神都苑,坐落在洛阳城城西。   隋炀帝初建西苑时,周回达二百多里。其北,抵邙山脚下,其南至伊阙关。西面更一直延伸到后世的新安境内,其规模之宏大,也由此可以看出些许端倪。不过,如今的神都苑周回不过130里,比之当初的西苑小了很多。外围有丘陵屏障,更有涧水、谷水和洛水流经此地。   还没走进神都苑,就看到有禁军在周围巡视。   杨守文两人更被拦截了一次,再检查了二人的请柬之后,那禁军的巡兵才放行通过。   “有点不对劲。”   “怎么?”   李林甫策马缓缓而行,一边走一边向四周观察。   “往年公主也会在这里举办酒宴,但是却没有今天这般守卫森严。   刚才拦截咱们的,是监门卫……连监门卫都出动了,说明今天会有大人物到来。”   “太子和相王,算不算大人物?”   “这个……”   杨守文这么一说,李林甫倒是没有反驳。   太子李显、相王李旦,那的确是大人物,毋庸置疑。可不知为什么,李林甫有一种预感,也许今天的酒会上,会发生一些有意思的事情,甚至可能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   “咦?”   就在这时,杨守文突然勒住了马。   “李郎,那些人做什么的?”   对于‘李郎’这个称呼,杨守文本心是非常抗拒。   李郎,这不是爱人之间的称呼吗?不过呢,在这个时代,‘X郎’还是一个泛指的代号。叫李公子,有些疏远;称呼哥奴,杨守文还不够格。李林甫的年纪在唐律中只算是中男,还不到赐字的年纪。于是乎,这李郎君也就成为最合适的称呼。   不远不近,刚刚好。   但大多数时候,人们会把那个郎君的‘君’省略掉,于是就变成了X郎。   杨守文虽然有些抗拒这个称呼,但也不好去标新立异,最终只得接受了这个名词。   李林甫顺着杨守文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一队车仗正向神都苑驶去。   “哦,可能是要在总仙会表演的把戏人吧……似这种聚会,少不得会有一些把戏。” 第二百九十一章 欢喜冤家(八)   李林甫顺着杨守文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一队车仗正向神都苑驶去。   “哦,可能是要在总仙会表演的把戏人吧……似这种聚会,少不得会有一些把戏。”   李林甫说完,顿时找到了一种优越感。   没错,我虽然是靠着你才得了请柬,但我却是实实在在的勋贵,而不像你这个土包子。   没错,就是土包子,连把戏都不知道!   杨守文搔搔头,没有再去追问。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前面,可是杨青之?”   就在杨守文和李林甫相视无语,准备启程的时候,身后突然间传来一个悦耳的声音。   杨守文扭头看去,就见官道上又行来一队车仗。   一辆装饰华丽,美仑美奂的马车,在一队玄甲卫士的簇拥下,正飞快行驶过来。那为首的,是一个一身白袍,头戴纶巾,腰系玉带,胯下一匹照夜狮子,长得美艳绝伦的少年。那少年手持一杆短戈,一催胯下马,眨眼间就到了杨守文近前。   “杨青之,你这是要去哪里?”   少年脸上带着一抹倨傲之色,挺胸昂头,看着杨守文问道。   “原来是过公子。”   杨守文一眼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就是当日在北市,曾帮过他的李过。   不过今日的李过,看上去风采更盛当日。他脸上带着一抹古怪的笑容,打量杨守文。   不知为什么,杨守文心里突然有些不高兴。   你不就是帮过我一次吗?至于用这种目光看我吗?就好像我欠了你一百铤金子似地。   原本一副懒散模样的杨守文,呼的直起了腰。   他嘴角微微一翘,勾勒出一道非常好看的弧线,“听说太平公主开设总仙会,我是受她的邀请,前去聚会。”   “哼,你去聚会吗?”   “怎地?”   “别说我没提醒过你,那总仙会上才人无数。姑姑……姑姑这次开设总仙会,邀请了不少文采过人的名士。听说,连仙宗七友都会参加,你去了可不要丢人才好。”   李过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本打算提醒杨守文,可这话一出口,却好像变了味。   杨守文也觉得怪怪的,总觉得被这个娘娘腔看轻,是一件非常羞耻的事情……我会怕吗?开玩笑!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赋诗也会偷,我有什么可害怕的?”   “如此说来,那今日聚会,过公子也要一展文采吗?”   “我……”   李过脸色一变,心中顿时有一股火气往上冲。   “哈,我就算是想要展示,只怕也没有人会在意。   倒是青之老兄,你文采过人,一部《西游》扬佛抑道,已经使得不少人感到不快。此次仙宗七友之所以会齐聚总仙会,恐怕也就是想要领略一下你这位青之先生的风采。”   “裹儿,快点走吧,不然可就要迟到了。”   李过话音方落,就听从一旁马车里传来了一个娇柔的声音。   “哦,我知道了,咱们这就走。”   李过脸色一变,眼珠子更滴溜溜一转,扬声道:“姐姐莫要催促,咱们这就出发。”   说完,他笑嘻嘻看着杨守文道:“总之,青之先生你多保重。”   李过这一笑,如百花绽放,煞是动人。   杨守文只觉神智一恍惚,再看时,却发现李过已经纵马到了马车旁边,低声和车里人说了两句,就听到从马车里传来一阵银玲般的笑声。他冲着杨守文挥挥手,便随着车队离去。   不过,临走之前,他狠狠瞪了一旁目瞪口呆的李林甫一眼。   “李郎,这李过什么来历?”   李林甫只觉头顶上飞过了一只乌鸦,并且大叫着:傻瓜,傻瓜!   “你不知道他是谁?”   “我知道啊。”   李林甫眼角一抽,心里顿时紧张。   哪知道,杨守文紧跟着说道:“他不就是李过嘛,那天若不是他帮忙,你我都要倒霉呢。   对了,他是哪家的公子?我看他排场可是不小呢……   那车里的人是谁?还‘过儿’,也不知道姑姑在什么地方,哈哈哈。”   杨守文说完,忍不住仰天一阵大笑。   只是他的笑点,李林甫完全听不懂,只是用一种颇有些怜悯的目光,看着杨守文。   “你真不知道他是谁?”   “我有必要知道吗?”   “好吧,他来自东宫。”   “东宫?他姓李……我知道了,难道是皇太孙吗?   不对,皇太孙好像和我差不多大,他年纪明显不符合。他刚才叫车里的人姐姐,嗯,莫非也是一位皇子吗?”   李林甫的脸都黑了,见过蠢的,没见过你这么蠢的。   杨阿痴,还真是杨阿痴……不过,李林甫却不能说破,只好强笑一声道:“青之果然聪明。”   “皇子的姐姐?”   杨守文眼珠一转,轻声道:“那车里的,莫非是公主?”   他的思维逻辑已经完全走偏,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想错了方向。   李林甫愣了一下,点点头道:“算是吧。”   “难道是……”   杨守文的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咬着嘴唇,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   安乐公主……应该就是她吧。   那车里坐的就是安乐公主,那岂不是说,待会儿在神都苑里,我还要和她有交集?   杨守文有些不太想去了!   或者说,他一开始就不太想参加这个聚会。   潜意识里,他对安乐公主的抗拒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他就不愿意和安乐公主照面。可谁想到,还是要和对方打交道。而且从刚才的情况来看,那安乐公主对他,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也使得杨守文,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换做谁都不能容忍‘未婚妻’对自己的无视。   杨守文眉头紧蹙,心里面隐隐感到不快。   倒是李林甫,在一旁忍不住道:“青之,我觉得你与其纠结这件事,倒不如考虑一下,待会儿怎么面对仙宗七友的责难。那些人,都不好对付,你最好要小心。”   “仙宗七友?”   杨守文立刻想起了李过临走时的提醒。   不过,他却一脸困惑之色问道:“李郎,那仙宗七友,都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仙宗七友吗?”   “我真不知道。”   李林甫闻听,顿时咧嘴笑了,“那你麻烦了,这仙宗七友便是司马承祯、陈子昂、卢藏用、宋之问、王适、毕构、贺知章七人。其中那司马承祯是上清宗师,而其他几人也都名气不小。若他七人寻你的麻烦,青之你最好想想,该怎么应对。” 第二百九十二章 应制(上)   仙宗七友?   如果不是听李林甫报出那七人的名字,杨守文甚至会以为自己进入了仙侠的世界。   不过,这七个人中,杨守文至少知道三个人。   司马承祯,是道教的宗师,好像是茅山?杨守文记不太清楚了,反正是有些名气。   陈子昂就更不用说了,杨守文去年在昌平见过。   但他不是已经回射阳老家了吗?按理说应该在千里之外的巴蜀,怎可能会出现在洛阳?至于贺知章,大名鼎鼎的四明狂客,杨守文不但知道此人,之前还帮过他一次忙。荥阳潘氏的潘华盗取贺知章的咏柳一诗,可是被杨守文当场拆穿的。   “李郎,陈伯玉来洛阳了?”   李林甫摇摇头道:“陈伯玉去年丁忧守制,怎么可能来洛阳?   据我所知,司马承祯年初被圣人邀请,如今就暂居在上清宫内;宋之问和王适一直都住在洛阳,肯定会出现。毕构嘛,好像被委任为左拾遗,接替陈伯玉的职位,目前在长安做事。卢藏用是太平公主的人,这次公主聚会,他一定会出现。   还有贺知章,他前日就已经抵达洛阳,如今住在上清宫内……   此七人皆好神仙术,平日里也喜欢聚在一起谈清说玄,故而被人们称之为仙宗七友。”   似乎看出了杨守文心中的紧张,李林甫便开口解释。   “其实,你也不必担心。   仙宗七友都不是那不讲道理之人。司马承祯气魄宏大,贺知章更是为人豁达。对了,你不是和陈子昂认识吗?那卢藏用和陈子昂关系甚好,想来也不会为难于你。”   “是吗?”   杨守文笑了笑,浑不在意道:“就算他们真找我麻烦,我又有何惧哉?”   装,装,装!   你就装吧……也不知道刚才是谁听说有人要找麻烦,一脸的便秘表情!   李林甫不禁在心里冷笑两声,更打定了主意,等这件事结束之后,绝不和杨守文再有任何交集。这家伙身上的麻烦事接连不断,实在是太能闹腾了!弄个不好,就可能被拖下水,到时候他杨守文也许能够脱身,可他李林甫又该如何是好?   “既然如此,咱们赶快走吧。”   李林甫不想再和杨守文废话,于是催马向前。   杨守文则一脸诧异,不知道李林甫为什么会突然间变了态度。   说实话,他对李林甫挺感兴趣。   历史上那个大名鼎鼎的‘口蜜腹剑’,如今还是一块青涩的小鲜肉。也不知道未来他都经历了什么,从这样一个小鲜肉,进化成为了那个心狠手辣的李相国呢?   想到这里,杨守文忍不住在心里嘿嘿笑了两声,便打马追上了李林甫。   ……   神都苑的大门,坐落于龙鳞渠畔。   隋炀帝修建西苑之初,内造十六院,屈曲周绕于龙鳞渠。   杨守文两人抵达神都苑大门的时候,就见车马鱼贯而入,周围守卫森严。   两人在呈递上了请柬之后,便牵马走进了神都苑内。就见这神都苑内,上跨飞桥,杨柳修竹,名花美草,隐映轩陛。在神都苑内,有一座方圆越十里的人工湖,沿岸只见杨柳随风摇曳。人工湖中,微波荡漾,在阳光之下衬出了别样美感。   湖中,有三座岛屿,名为蓬莱、方丈和瀛洲。   三山相距约三百步,山出水面约有百余丈,传说中隋炀帝建造的十六宫就隐于其中。   早有画舫,停泊在湖边。   杨守文两人牵马上船,画舫慢悠悠驶离岸边,向着湖中的瀛洲岛划去。   那划船的船夫,清一色宫娥扮成。一个个长的花容月貌,犹如那天上的仙女一样。   “有生之日,若能得见仙山真面目,死而无憾。”   站在船头,李林甫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   杨守文倒是没有留意这些,而是好奇发问道:“敢问这位姐姐,何以不等船上人到齐之后再开船呢?”   李林甫忍不住回头,看了杨守文一眼。   此人,就是那写出《爱莲说》的杨青之吗?   如此美景不去欣赏,却纠结于那些旁枝末节,实在不知道他这人是真的有才,还是呆傻?   撑船的宫娥笑道:“青之先生不必奇怪,公主命我等在海边恭候公子,并未着奴婢接引他人。”   也就是说,这艘画舫是专门迎接杨守文而来。   “青之,好大面子。”   李林甫忍不住有些吃味,一旁半真半假的笑道。   杨守文恍然,扭头看了李林甫一眼,旋即笑道:“李郎休要取笑我,这只是太平公主的错爱罢了。”   “不是太平公主。”   宫娥笑道:“是安乐公主命奴婢前来接引。”   “啊?”   “公主还说,请青之先生做好准备,待会儿上山时,说不定会有考校,莫丢了东宫颜面。”   杨守文愣住了,看看那宫娥,又看了看李林甫。   李林甫一耸肩膀,那意思分明是说: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还有考校?   杨守文吃了一惊,忙问道:“敢问姐姐,可知要考校什么?”   “这个却非是奴婢可以知晓,郎君到时,自当清楚。”   想再询问,宫娥只是笑而不语。   杨守文却心中苦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不过,安乐公主会这么好心的提醒我?杨守文有些不太相信。如果说这船是李显派来,甚至说是太平公主派来,他都相信。惟独安乐公主……先入为主的力量,有时候的确很强大。杨守文自认不认识安乐公主,她为何要好心的提醒我呢?   只有李林甫在旁边偷笑不停。   这傻瓜,还真是有趣!   船,在瀛洲岛畔停下,只见沿岸奇花异草争相开放,更不时看到山间楼阁忽隐忽现。   下了船,杨守文把马匹交给宫娥,与李林甫沿着山路而行。   这瀛洲到露出水面约有三百多米,可见当初隋炀帝为建造三仙山,耗费是何等巨大。   山路以青石为石阶,沿途只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有禁军守卫。   此时,已有不少人抵达瀛洲,正三五成群,或是谈笑风生,或是成群结队欣赏美景。杨守文和李林甫在其间,就显得有些年少,故而一路上不时有人投以疑惑目光。   “青之,你发现没有,这里几乎没有人认识你,是不是有些失落呢?”   杨守文正欣赏着沿途的美景,听到李林甫这么一说,不由得笑了。   “我不过是一个小人物,从没有奢望天下人都认识我,我又有什么好失落的呢?”   “你倒是想得开。”   “不然怎样?难不成我跑出去大声叫喊,我是杨守文……谁又在乎你是何方神圣?”   李林甫想了想,轻轻点头。   只是,两人的交谈却传入了跟在他二人身后的两人耳中。   “前面那后生,还请留步。”   一个中年人高声说道,脚下不禁紧走两步。   杨守文和李林甫停下脚步回身看去,就见那两人大约在四五十年纪,一个身着青衫,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五官端正,透着一股豪迈之气;而在他身边的男子,则看上去颇有些清瘦,长的姿容俊美,一身白裳衣袂飘飞,宛如神仙中人。   “刚才我听到,你说你叫杨守文?”   青衫男子走到杨守文身前,笑着问道。   杨守文一怔,点点头,“小子正是杨守文。”   年纪摆放在那里,自称一声小子也在情理之中。   “士甘焚死不公侯的杨青之?”   “呃,正是。”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杨青之?”   “是。”   那青衫男子听罢,不由得哈哈大笑。   他扭头看着那白袍人道:“白云子,我没有猜错吧。”   那白袍人微笑着点点头,朝杨守文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青之,倒真是有缘。   不过,我观青之行走时呼吸绵绵若存,似有还无,好像修得道家法门?” 第二百九十三章 应制(下)   杨守文闻听,顿时愣住了。   他所修炼的金蟾引导术,正是道家功法。   一直以来,除了身边人之外,并没有外人知晓。可没想到,这白衣人竟一眼看破。   “我幼时浑噩,祖父以为我神魂受损,故而自武当山讨来一门功法,让我修炼。”   “你祖父,可是杨大方?”   “啊?”   白衣人不等杨守文反应过来,笑了一声道:“既然修得道家功法,何以又要为佛门扬名?”   “我……”   “你不用急着回答,既然是故人之后,待总仙会结束,你我还会再见。”   白衣人说完,和那青衫男子点头,便顺着山路扬长而去。   杨守文和李林甫则站在山路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感到有些茫然。   这两个人是谁?   听话语,他们对杨守文似乎有些不满,但是却又没有敌意。   特别是那白衣人,似乎和杨守文的祖父认识。这也让杨守文一时间,感到糊涂。   “李郎,可认得那两人?”   李林甫摇头道:“你道我是那百晓生吗?怎可能谁都认得。”   好像,这杨青之又有一桩麻烦缠身。   李林甫觉得,做人做到杨守文这样子,也真够失败。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却弄得满天下仇人,连那老娘们对他也是心怀不满。罢了罢了,也不过是这一遭,以后坚决不会再与他交集……嗯,等集会结束之后,我就想办法回长安,离开这是非之地。   李林甫心下拿定主意,和杨守文循阶而上。   当二人来到半山腰时,却见地势陡然开阔,一座巨大的石门横在面前。那石门外,有黑衣卫士守卫。一顶巨大的红罗伞盖就矗立在石门的前方,伞盖前有一排桌案,桌案后有宫娥彩女侍奉,桌上还摆放着笔墨纸砚。上官婉儿就坐在那红罗伞盖下,一身宫装,淡扫蛾眉,如花娇靥上带着温和笑容,正看着石门外的人们,笑而不语。   “兄台,这是在干什么?”   “扫眉才子出题,要我等即兴赋诗,若不然就不得上瑶台。”   李林甫闻听,立刻明白过来,这恐怕就是安乐公主传话过来的考校吧。   他连忙回到杨守文的身边,把情况与他低声说了一遍,而后看着他道:“青之,怎样?有没有把握?”   李林甫虽然有些不喜杨守文,可目前两人却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他是陪同杨守文而来,如果杨守文不能完成考校,他也别想穿过那道石门。这如果传扬出去,杨守文肯定会声名扫地,而他李林甫,恐怕也要遭受那无妄之灾。   李林甫目光中,透着期盼之色。   而杨守文则心中苦笑:果然是这样。   他正犹豫要不要走过去,却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喊道:“不知那《春夜喜雨》的杨青之可曾到来?”   “杨青之是谁?”   “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个俊美男子,年纪大约在三十多岁,一表人才,气度不凡。   “敢问,《西游》著者青之,可曾到了?”   这男子一走出来,立刻就被人认出了来历。   “那不是卢藏用吗?”   卢藏用,字子潜,范阳卢氏族人。   或许很多人对他并不了解,但如果提起一个成语,一定都听说过,那就是终南捷径。   没错,这卢藏用就是终南捷径的主人公。   他目光如电,扫视人群,最后目光落在了杨守文和李林甫的身上。   卢藏用快走两步,来到杨守文面前,“阁下就是杨青之?”   “正是。”   “我听说,杨青之才学过人,得郑三娘冥中传授衣钵,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你的那首《春夜喜雨》,的确不凡。今日即临三仙山,想来定会有大作问世。”   杨守文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得罪了这卢藏用,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就见卢藏用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不屑之色,然后便转身来到了红罗伞盖前,躬身道:“请上官姑娘赐题。”   上官婉儿这时候也看到了杨守文,眼中闪过一抹喜色。   她不好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来,但心中已经做好了决定,打算放水,让杨守文通过。   可谁料想,这卢藏用却突然跳了出来,令上官婉儿有些措手不及。   心中,遂有一丝怒意,看卢藏用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她刚要开口,却见身后走出一个俊美青年,在她耳边低声道了两句,令上官婉儿脸色微微有了变化。   “原来是子潜……子潜才华,自不需赘言。   这样吧,今日游园,子潜不如就即兴赋一首应制诗吧。”   这应制诗,是指由皇帝下诏命而作文赋诗的一种活动,主要为了娱乐君王,歌颂升平,赞美风俗。这个活动,是由汉武帝所开创,并且沿袭至今,逐渐演变成为一种‘文学’模式。   卢藏用闻听,忙道:“还请上官姑娘命题。”   上官婉儿似乎也没想要为难卢藏用,便开口道:“既是游园,就以这西苑为题吧。”   “遵命!”   卢藏用走到桌前,沉吟片刻后提笔书写。   片刻后,一首应制诗词就创作出来,自有那内侍走上前,捧起了诗词诵读道:“天游龙辇驻城闉,上苑迟光晚更新。瑶台搬入黄山路,玉槛傍临玄霸津。   梅香欲待歌前落,兰气先过酒上春。幸预柏台称献寿,愿陪千亩及农晨。”   内侍颂完,人群中爆出一阵喝彩声。   就应制诗而言,卢藏用这首诗堪称佳作。   只是上官婉儿却好像并没有心动,这种应制诗说实话真心没什么意思,所以她也只是在那纸上批下中上的评语。对此,卢藏用倒是没有不满,躬身一礼便迈过了石门槛。   不过,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石门槛后,向杨守文看去。   伴随着他这个举动,所有的目光在刹那间,都集中在了杨守文的身上。   上官婉儿有些不想出题,但又身不由己。   “青之,你可愿意一试?”   这已经被逼到跟前了,杨守文想要退缩都无处可退。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上前。   但愿得,前世十余年卧床苦读,今生能够派上用场吧。   “请上官才子赐题。”   上官婉儿刚要准备开口,那俊美的青年却把一张纸条递给了她,而后笑眯眯向杨守文看去。   什么意思?   杨守文感到莫名其妙。   这青年,他感觉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上官婉儿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青色,扭头看了那青年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上官才子休怒,此非明玉所愿,乃公主吩咐。”   上官婉儿哼了一声,“此时,我自会与她讨个公道。”   青年所说的公主,绝不是安乐公主,而是今日总仙会的发起人,太平公主。   上官婉儿目光在字条上扫了一眼,眉头微微一蹙,沉声道:“青之,此公主殿下亲自出题,以弓字为韵六韵。”   石门槛后,卢藏用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而人群中更传来一阵嗡嗡声响。   这个题目,可是比刚才上官婉儿给卢藏用的题目,难很多。   杨守文心中,也不禁暗自苦笑。   他大概齐倒是知道这六韵的意思,可是以弓字为韵,的确是有些困难。最关键的是,这是应制诗,需要赞美君王。似什么射人先射马之类的诗,便无法使用了。   走到桌前,他沉吟不语。   一双双眼睛落在他的身上,众人的表情更是各有不同。   作出来,一定要作出来……否则我这脸面,可是丢大发了!李林甫在心中暗自祈祷,眼中更流露出焦虑之色。而在石门槛后,更有一双美目凝望着杨守文,透着几分关心。   半晌,杨守文提起笔,飞快书写。   而为他磨墨的宫娥,则眯着眼睛,嘴角慢慢勾勒出一抹古怪笑容。   待杨守文写完后,宫娥退下,有内侍上前,把诗捧起来,躬身来到了上官婉儿面前。   “明玉,既然是公主出题,就由你来诵读。”   “此明玉之幸。”   俊美青年把诗词接过来,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开口诵读道:水涨方塘绿,花开禁蘌红。同瞻万乘主,亲御六钧弓。曲应驺虞节,春回太皞功。还须殪大兕,何只落惊鸿。一箭天山定,三遍虎穴空。浔阳射蛟者,宁与此时同。” 第二百九十四章 使我不得开心颜   说起这应制诗,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会出现。   说穿了,就是赞歌!   你怎么称赞都没有关系,甚至应不应景都无所谓,只要是赞美就可以。历朝历代,有无数人为君王作过这种诗词,其中更包括了很多后世人耳熟能详的人物。   岳飞,很多人都知道,那是一位大英雄。   可是在帝王面前,他也不可免俗的作过一首应制诗,以期得到君王的开心。   这首诗,也是杨守文抄的最难受的一首诗。   但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他即便是心中不快,也只能咬着牙,写下这首应制。   而对于应制诗,也很难评判好坏。   应制诗的内容大体上就是一个意思,无非是典故和辞藻的运用技巧罢了。杨守文这首应制诗,是宋代诗人杨亿所作。在那俊美青年诵读完毕之后,满场竟鸦雀无声。   题目答对了,诗也做的不错。   但你杨守文的身份有些特殊,围观者也只能效金人三缄其口,不予置评。   与方才卢藏用考校结束后的满堂彩相比,这场面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上官婉儿眯起眼睛,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青之这首诗,倒是合了‘弓’韵,文辞也极为优美,妾身以为可判为上等。”   “且慢!”   上官婉儿这话一出口,立刻有人站了出来。   “上官姑娘,窃以为子潜的诗和杨青之的诗不分伯仲,何以子潜为中上,而杨青之却为上等?”   这人一站出来,顿时引起一阵议论。   上官婉儿蛾眉轻蹙,看了那人一眼,不禁也有些为难。   此人,名叫杜审言,据说是晋朝名将杜预后人。之所以为难,是因为这杜审言也是应制诗的好手。几年前,他曾因为一首《宿羽亭侍宴应制》而得到了武则天的称赞,如今官拜膳部员外郎。他既然说不分伯仲,哪怕是上官婉儿也不好驳斥。   没办法,谁让人家是专家呢?   杨守文在一旁听罢,顿时一阵莫名的烦躁。   他正要开口,就见从人群中又走出一人,笑说道:“杜员外此言差矣。   若以辞藻华美,杨青之所作‘弓’韵应制,的确是与子潜的诗不相伯仲。不过,杨青之在诗中有巧妙运用了薛公平定突厥的典故。此圣人当初极力推崇提拔,薛公才得以自瓜州返回。故我以为,若以此而论,杨青之这首诗,要胜过卢子潜。”   “这个人,是左补阙张说。”   李林甫见状,连忙在杨守文耳边介绍。   张说?   杨守文听闻这个名字,不由得一愣,忍不住上下打量此人。   张说,盛唐名相,曾前后三次拜相,执掌文坛三十年,也是盛唐前期的一代文宗。   论才华,张说远胜杜审言。   如果说应制诗,张说可是奉旨作《三教珠英》,其权威更不是杜审言可比。   杨守文见他走出来,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笑意。   眼前这些人当中,恐怕很多都还是默默无闻。可谁又能想到,十几年后他们都将成为盛唐最不可或缺的一份子。看到这许多名人为他发生争执,杨守文这心里,不知为何却又一种莫名的得意。他环视石门前的众人,目光最后落在了卢藏用身上。   他已经大体上明白了卢藏用为什么对他有敌意。   范阳卢家子!   想当初,他在昌平可是让卢家颜面无存。   那时候,他无所畏惧,敢纵意狂歌。以一个小小的白身,却对抗卢家那庞然大物,依旧是好不退缩。可是现在,他背靠郑家,又结识了诸多人,却变得谨小慎微。   这不是我,不应该是我啊!   想到这里,杨守文突然间产生出一种莫名的狂躁之意。   他没有再去听张说和杜审言之间的争论,而是大步走到了上官婉儿的面前,“姑姑,可有酒吗?”   这突如其来的称呼,让上官婉儿一愣。   但旋即,那双若秋水般柔媚的眼睛,流露出了喜悦的光芒。   “青之欲饮酒吗?”   “心情有些烦躁,实欲一醉。”   上官婉儿丝毫没有怪罪杨守文那‘姑姑’的称呼,反而笑着一招手,“来人,把我那郎官清取来。”   郎官清是一种高粱酒,产自长安。   上官婉儿不知道杨守文想要做什么,但她却相信,杨守文绝不是那种莽撞之人。   如今,在全洛阳的勋贵名士面前,正好扬名立万。   有内侍躬身蓬莱一坛酒,送到了杨守文的面前。   就见那俊美青年取来了酒盏,正打算递上来,没想到杨守文却抬手,一掌拍碎了泥封。   他也不理众人疑惑的目光,仰头对着那酒坛子,咕嘟咕嘟一阵狂饮。   酒水顺着嘴角流淌出来,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衫。而杨守文却浑然不觉,那五斤的郎官清,被他转眼间喝了个精光。山风吹来,酒意上涌,杨守文顿时感到熏熏然。   “青之,你干什么?”   李林甫连忙上前,想要拦住杨守文。   哪知道杨守文却住他的手臂,“哥奴,我来写,你来诵读,可好?”   “啊?”   李林甫一怔,没有弄明白杨守文的意思。   不过杨守文已经把他推开,走到一张桌案前。只见他单手抓住桌子的一角,呼的一下子把那重约十余斤的桌子抬起,而后又走到了上官婉儿的面前,把桌子放下。   “姑姑,请为我研磨。”   刹那间,周围传来一阵哗然。   “大胆,竟敢对上官姑娘无礼。”   杜审言和卢藏用等人,忙站出来大声呵斥。   哪知道杨守文却眯着眼看向杜审言道:“杜员外何必生气?我听说员外郎心胸宽广。当年得罪了周季重,结果被贬为司户参军。令郎以命相搏,换来杜员外重归神都。圣人言杜员外高兴否?杜员外手舞足蹈,更作得一篇《欢喜诗》,才有如今的员外郎……呵呵呵,可是小子却疑惑,不知员外郎还记不记得那建春门外的杜郎坟呢?”   一句话,使得杜审言脸色大变,变得苍白如纸。   年初,杜审言得罪了周季重,被贬为司户参军。杜审言的儿子杜并感到愤怒,于是在正元十五,趁周季重在府内开设酒宴,偷偷混入其中,而后将周季重刺杀。   杜并,也因此被周府的人乱刃砍死。   武则天在得知了消息之后,把杜审言召回洛阳。   那天,她询问杜审言回到洛阳是否高兴。杜审言手舞足蹈,并写下了欢喜诗,已感谢圣恩。   从头到尾,他没有提过他的儿子。   虽然后来他也未杜并作了一篇祭文,但是依旧让杨守文对他心生厌恶。   “你……”   杨守文哈哈大笑,不再理睬杜审言。   上官婉儿盈盈站起,柔声道:“青之似乎文思泉涌,妾身也正想要先睹为快呢。”   “那我来诵读。”   从队伍的后面走出一个俊美少年,赫然正是李过。   他好奇看了杨守文一眼,便凑上前去。   杨守文猛然抽了抽鼻子,熏熏然笑道:“过公子用的是哪家的香料,味道却是好闻的紧呢。”   一句话,令李过顿时面红耳赤。   上官婉儿却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饶有兴趣的看了两人一眼。   “杨兕子,你若是作不出好文章来,就算上官姑姑不怪罪你,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李过羞怒,却见卢藏用和杜审言的脸色,已经变得如同锅底一样漆黑。   杨守文笑道:“好,若我写不出佳作,你只管放马过来。”   说完,他提笔蘸饱了墨,运笔如飞。   此时的杨守文,已经有些醉意,自然也写不出那颜体楷书。他此刻所用的,是一种草书。在华夏的历史上,提起草书,就躲不过张旭。不过,除了张旭之外,还有一个人对草书有着卓绝的贡献,那就是与张旭齐名,有张颠素狂之称的怀素狂草。   杨守文趁着酒意,用笔圆劲有力。   没有吃酒前,他写不出怀素的那种狂草。   前世,他也曾多次临摹,但始终不得精髓。而今,他心情燥乱,趁着酒意,一直写不出韵味的狂草,竟使转如环,奔放流畅。在场之中,不泛那书法的名家。别的不说,但只是上官婉儿,本身就精通书法,从杨守文第一笔落下,她眼睛顿时亮了。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牢,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一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李过大声诵读,声音清雅。   哪知道,他的声音却让杨守文感到一阵燥乱,一把将李过推开,大声道:“过公子,你声音太柔,诵不得味道来。”   李过大怒,立刻就要反驳。   不想人群中又走出一人来,笑着说道:“数日前在郑灵芝家中饮得青之所酿的美酒,不想今日又得见青之的妙字。哈哈,既然过公子的声音不成,那我来诵读可好?”   “咦,伯高也到了?”   张说看到那人,顿时露出开怀笑意。   上官婉儿则笑道:“伯高也善草书,今日张颠杨狂,说不得会传为一段佳话。”   杨守文却没有理睬,接着写道:“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绿水荡漾清猿啼。   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李过的声音清亮柔美,却始终少了些许阳刚之气,过于阴柔。   而这男子,却是声音洪亮刚硬,带着一股子狂放不羁的气度,令周遭人顿时肃静。   山风凛凛,诗声回绕。   张说不由得轻轻抚掌,更随着那诵读声踏歌舞动。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岩泉,宿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裂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杨守文突然停下了笔,伸手抓住了李过的手,“过公子,咱们上山去吧。”   李过已经被这首诗惊得不知所措,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反抗,身不由己随杨守文跨过了石门槛。   上官婉儿只觉,只觉,只觉好不痛快!   这首诗,分明还没有完成,他怎地,怎地,怎地就不写了呢?   那种感觉,就好像高·潮即将到来,却突然间又戛然而止,让人不上不下的好难过。   “杨守文,给我把诗作完了再走?”   上官婉儿怒声喝道,那俊美青年连忙上前想要拦住杨守文,却见杨守文突然间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仰天一声长啸。   十数年苦练的金蟾气,推动那笑声久久不息,萦绕于山间。   “姑姑,我敢作,可有人敢写吗?”   方才诵读诗的男子闻听,大笑道:“杨青之既然敢作,那就由我来续写吧。”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杨守文说完,哈哈大笑,拉着李过的手,扬长而去。   上官婉儿的脸色变了,她何等聪明,又如何听不明白杨守文这一句话之中的含义。   狂!   兕子,未曾想,你竟然会如此的狂傲!   如秋水般的目光流转,她向那男子看去,“张伯高,只差最后一句,何不续写,传为佳话?”   那男子,赫然正是历史上张颠素狂之一的张颠,张旭。   他提笔愕然,听了上官婉儿的话,突然间大笑道:“上官姑娘何需激我,他杨青之既然能做出这等佳作,我今日能为他续写,也是荣幸!来来来,把酒拿来。”   他从一个内侍手中接过了酒,拍开了泥封,对着坛口鲸吞狂饮。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哈哈哈,好一个杨青之,好一个使我不得开心颜。”   张旭写完之后,把笔丢在桌上,转身就跑到了张说的身边。   伸手,一把抓住了张说的手臂,“道济,咱们走。”   “干嘛去?”   “如此妙人,若不得结交,岂不是人生憾事?   你我何苦在此陪着一干俗人寒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走走走,今日我定要与这杨青之痛饮一番,不醉不归。”   他拉着张说,不由分说便跨过了石门槛。   卢藏用也好,杜审言也罢,都没有上前阻拦。   李林甫也被杨守文那最后一句诗惊呆了。他蓦地反应过来,大声喊道:“青之,等等我。”   看着他们的背影,上官婉儿脸上的笑意更浓。   她在那首诗上,写下‘上上’两字,而后把诗递给了俊美青年道:“明玉,快送去总仙宫。”   “喏!”   青年转身疾走,上官婉儿却长出了一口气。   不管今日这场酒宴如何,过了今天,杨守文一定会名传两京。   她颇有些疲乏坐下,目光扫过众人,旋即变得冰冷,朱唇轻启道:“下一个,谁来?” 第二百九十五章 你想讨好我?   总仙宫是瀛洲岛上最大的宫殿。   总领众仙,号令天下,可能就是这总仙宫的含义。   其实,它就是一座楼阁,约三丈高,站在上面可鸟瞰瀛洲。楼阁周围,有楼台高低不一。那也是宴请宾客的地方,根据远近高低,也划分出了这楼台的尊卑地位。   总仙宫前,有一座高台。   台上锣鼓喧天,歌舞纷呈。   武则天坐在这总仙宫内,面带微笑,欣赏着那高台上的歌舞。   在她两边,分别坐着李家诸子和武家诸子,张易之与张昌宗二人则坐在他身前的玉阶上。   外面的楼台上,宾客正陆陆续续到来。   武则天抿了一口葡萄汁,与太平公主笑道:“你说的那清平调,朕尝过了,太烈!”   “哦?”   “那酒若是放在边塞苦寒之地,倒也不错。   可朕却不喜欢,饮下去好像火一样,也只有你们这些男人喜欢,朕却有些受不得。”   “呵呵,其实臣也不喜。”   武三思连忙接口道:“说到底,那杨青之毕竟是从蛮荒而来,又懂得什么叫做美酒?”   “梁王,那蛮荒之地也是朝廷所治。   各地风俗不同,喜好不一样。你不喜欢,未必别人不爱。据我所知,军中不少人喜欢那清平调,听说薛讷还专门订了一万坛酒,准备用于犒赏三军。也许你喜欢的酒水,在那些将士的心目中太过柔和,当不得热血男儿气概。我倒是喜欢。”   坐在李显下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   他身穿明黄色的长袍,头戴纶巾,手中持一柄麈尾轻摇,脸上带着一抹和煦笑容。   这男子身高近六尺,容貌俊朗。   若不是那双眼睛略显细长,以至于给人一种阴鸷的感觉,整体来说绝对是一个美男子。   他的笑容很和蔼,令人顿生亲近之心。   李显听了,精神顿时一振,笑道:“八郎说的不错,我也喜欢那清平调。”   武三思脸色微微一变,想要反击,但细思之后,还是忍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身边那矮胖的武懿宗,又看了看张易之兄弟,眸光一转笑道:“五郎可吃过那清平调吗?”   十日前,杨守文北市遇刺,惹来武则天雷霆之怒。   洛阳令张同休被赶出了洛阳,贬到青海镇,估计这辈子都不太可能会再回到洛阳。   这其中的玄机,明眼人怎能看不出来。   想必张易之现在对杨守文也是非常憎恨,与其自己出头,倒不如让张易之吹枕边风。   李显近来频繁和太平公主走动,似乎已经抱成了一团。   而自家这边,却没有能够帮忙的人。虽然武则天在暗中支持,但又不好做的太明显。武三思已经感到了深深的疲惫。偏偏武家兄弟中,没有能够为他分担忧愁的人。武懿宗虽身居高位,却是个贪婪成性的愚蠢之徒,根本就不堪重用啊……   张易之听到武三思的话,抬起头来。   那张即便是女人都会为之嫉妒的俊颜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凉王是说那清平调吗?   那酒的确烈如猛火,但回味无穷。说起来,我倒是很喜欢,只可惜少了些,吃得不过瘾。”   “你……”   武三思闻听,勃然大怒。   怪我咯,都怪我咯……核算着到最后,你们都是纯爷们,只有我喜欢吃娘们儿酒?   他不禁很得咬牙切齿,却又不好发作。   倒是武则天笑道:“五郎若是喜欢,回头朕着郑灵芝再送来一些。”   眼中,满是宠爱之色。   张易之微微一笑,不再开口。   张同休被贬走之后,张易之狠狠教训了张昌宗一顿。他对张昌宗固然是恨铁不成钢,但是对杨守文却更感忌惮。他知道,自己兄弟已经触动了武则天的底线。君不见前些日子,武则天还说准备让他做奉宸令,现在倒好,根本连提都不提。   这种时候,他还是老实些为妙。   武李两家的矛盾,自有他两家人去解决。反正大局掌控在武则天手里,他又何必凑那热闹?   至于杨守文……   张易之也说不准,武则天到底是什么想法。   就在这时,一个俊美青年匆匆登上了总仙宫,把一张纸呈给了太平公主。   “太平,可是那南天门外,有佳作呈上?”   “母亲,却有佳作。”   “拿来朕看一看。”   武则天伸出手,太平公主连忙把手中的诗词呈上。   俊美青年这次拿了两首诗,其中一首,就是那首以弓字为韵的应制诗。武则天接过来,先看了应制诗,一双凤目精光一闪,笑道:“这杨青之的应制,倒是不错。   不过,以弓字为韵六韵……太平,你可真会为难人。”   太平公主笑道:“人言杨青之文采出众,所以女儿就忍不住想要考校一番,没想到他还是作出来了。”   “能写出《春夜喜雨》、《别管叔》和《赠阿郎》这种诗的人,又岂能被你难住?”   武则天呵呵笑道,把应制诗递给了李显。   “咦?”   当她看到第二首诗的时候,未读诗文,就被那一首狂颠的草书所吸引,眼睛不由得一亮。   “这也是杨青之所作?”   “正是。”   “上上佳作,看样子婉儿对这首诗,非常推崇啊。”   “婉儿姑娘对这杨守文,未免太高看了吧。”   玉阶上,张昌宗冷不丁道了一句。   张易之忙瞪了他一眼,偷偷向武则天看去。   武则天微微一笑,轻声道:“是啊,婉儿似乎对这杨青之很是推崇……想来这首诗,定有不凡之处。”   她脸上带着笑容,可是一旁的李显,却没由来激灵灵一个寒蝉。   他听出了武则天这话语中的阴冷气息,似乎对上官婉儿,产生了不满。   这张昌宗,还真是狠毒。如果这首诗有任何不妥之处,武则天不但会对杨守文不满,连带着上官婉儿也会遭殃。不过,感觉着上官婉儿对杨守文,确实有些关心。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一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武则天刚诵读的时候,声音很响亮,带着些许嘲讽之意。   不过,随着这篇《梦游天姥呤留别》的展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若不可闻。   而总仙宫中,更鸦雀无声。   所有人似乎都沉醉在那天姥山的美景里不可自拔。   武则天声音一弱,令所有人心里都生出痒痒的感觉……怎么不读下去了?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武则天的脸色,突然一变。   她嘿嘿冷笑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好一个使我不得开心颜……小小年纪,便如此狂妄,竟然敢说出这等言语,朕倒是小看了他杨青之。”   李显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兕子怎敢如此狂妄,这不是要激怒母亲吗?   他连忙起身想要为杨守文求情,哪知道武则天的脸色却再次一变,把诗递给了李显。   “好好看看吧!”   “母亲!”   “凭这手草书,凭这首诗,他杨守文倒是不愧婉儿的‘上上’之论。   不过如此桀骜之辈,太子想要驯服,恐怕没那么容易……对了,怎不见裹儿在这边?”   “裹儿,被杨守文拉走了。”   “什么?”   武则天蛾眉一蹙,露出一丝怒气。   不过,不等她发火,太平公主娇笑道:“母亲息怒,且听女儿把话说完。这件事……嘻嘻,若母亲听了,一定会觉得有趣。这杨青之才情过人,却是个榆木疙瘩。”   “怎么?”   “母亲还记得北市之事吗?”   “当然。”   武则天说着,眸光扫过了张易之兄弟。   那张易之浑若无事,而张昌宗却心里咯噔一下,忙低下了头。   “杨青之和裹儿也就是那时候认识……母亲当知道,裹儿好男装,所以当时化名李过,出现在了杨青之面前。今日呢,更是有趣,他见到裹儿的时候,居然真的以为裹儿是男儿身。也不知道这个家伙怎那么大的胆子,居然张口叫婉儿做‘姑姑’,还向婉儿讨要酒水。估计婉儿也是觉得有趣,非但没有怪罪,还从了他的心愿。”   “嗯?”   武则天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而太平公主则接着道:“更有趣的还在后面,杨青之吃醉了酒,居然让婉儿给他磨墨。裹儿可能是觉得有趣,就凑过去说为他诵读。结果……结果他竟然问裹儿,你身上的香料是从何处买来。”   说到这里,武则天忍不住哈哈大笑,更抚掌道:“有趣,有趣!”   “有趣的还在后面,裹儿诵读了两句之后,居然被杨青之推开,说她声音阴柔,读不出诗中的韵味。结果那张伯高便走出来……母亲当知道,张伯高也是个狂妄之人,却对杨青之非常推崇。那杨青之写到最后,并没有写下‘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便要离去。婉儿就拦住他,让他把诗作完再走。   这家伙居然道:我敢作完,谁敢续写?   于是,就有了这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更有张伯高续写。”   “然后呢?”   “然后,他居然拉着裹儿走了,估计这时候,已经登上了瑶台。”   武则天听罢,起身走到栏杆前,向左侧一座楼台看去。   “狂妄,狂妄……”   她连连说道,目光旋即落在了武三思的身上。   只见武三思苦着脸,看上去颇有些无助。   此前,李裹儿对李显说:我的夫婿要有状元之才。   武三思就动了心思,打算来年科举时,让武崇训参加,到时候考个状元则名正言顺。   别以为武崇训有状元之才。   凭武三思的能力,足以让他抢得一个状元。   可前提是,杨守文不足以威胁。现在可好,这杨守文简直就是个妖孽……他这首诗不需两三日,就能名传两京。到那时候武三思想作弊恐怕都困难。可如果不作弊,武崇训怎可能是杨守文的对手?这种肆意文采,又怎是武崇训能够比拟?   难道说……   武三思深吸一口气,心里面暗自拿定了主意。   “既然他杨青之如此狂傲,那朕倒是要好生看上一看。”   武则天心里也在计较,该如何才能把杨守文这种势头打压下去,就不信他能一人敌天下?   ……   “喂,你要带我去哪里?”   李过跟在杨守文的身后,脚步有些踉跄,看上去有些狼狈。   如今,杨守文的身高差不多近六尺,180公分的高度。他骨头架子很大,肩膀很宽,但从外表看去,却显得有些单薄和瘦削。走起路来,步幅有些大。两步的距离,李过至少要走三步,以至于他不得不放慢了脚步,以配合李过的步伐。   “咱们不是过关了吗?当然是上去喽。”   “你上去,带我做什么?”   “兄弟,你姐姐不要你了,把你丢在这边,混迹人群。难不成,你想留在那里,和别人凑一起吗?”   “谁说我姐姐不要我了。”   “那你怎么一个人在那边。”   “我……”   李过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原本颇有些抗拒杨守文的手,随着一路走下来,竟好像慢慢的习惯了。   嘴角微微一挑,李过脸上微微泛起红晕,轻声道:“喂,杨守文,你是不是想要讨好我呢?”   “讨好你做什么?”   “哼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我姐姐有婚约。”   李过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便计上心来,“你想讨好我,然后和我姐姐拉近关系,对不对?”   哪知道,杨守文听了,却哈哈大笑。   “算了吧,你那姐姐,我可高攀不起。”   李过一怔,旋即沉下脸道:“杨守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哼,你难道不知道吗?你那姐姐刁蛮成性,而且奢侈无度,更……算了吧,我才不想和你姐姐拉近关系呢。算了,小孩子家家的,和你说这些,也没有用处。”   “谁说我姐姐刁蛮成性,奢侈无度?”   李过闻听,顿时怒了。   那俊俏的小脸,更因为愤怒而涨的通红。他停下脚步,拉着杨守文的手,“你给我说清楚!” 第二百九十六章 瑶台   看着李过愤怒的模样,杨守文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操蛋了!   酒意一下子消散了大半,内心里更涌起无尽的愧疚。是啊,安乐公主就算再不堪,也不能当着人家弟弟的面说这些。还好,更过分的话到了嘴边没有说出来,否则一定会更加难堪。他对安乐公主的了解,说白了大多来自于史书中的记载。   而现在,安乐公主随李显从房陵回来,可能还没有演变成史书上的那副模样。   “过公子……”   杨守文想要解释,却发现李过的眼圈微微发红,眼中更噙着泪光。   “其实,都是些道听途说,你也别放在心上。   你姐姐平日里也不出来,难免会有人说三道四……反正,我是不想娶她做妻子的。”   “鬼才要做你妻子,杨大痴,你去死吧。”   那最后一句话,一下子说哭了李过。   好像本姑娘哭着喊着要嫁你一样,谁要嫁你这个混蛋!   李过说着,狠狠踢了杨守文一脚,便哭着跑走。   这一脚可是用了不小的力气,杨守文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疼得抱着腿原地直跳。   而李过则顺着山道眨眼间就跑远了。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处后,杨守文立刻放下了腿,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这小家伙挺有趣的,除了有点娘娘腔之外,性子直爽,也很仗义。   但谁让他是李显的儿子呢?   杨守文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会和安乐公主发生交集。那么,他和太子之间,就不可避免会产生矛盾。也就是李显吧!若换做李隆基的话,杨守文可不敢这么做。   干脆一点,大家都轻松一点。   省得你算计我,我算计你,为了一桩没有可能的婚姻,却整日里提心吊胆。   想必刚才那些话,他一定会传给安乐公主吧……   想到这里,杨守文心里突然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很奇怪,总之有些不太舒服。   ……   “杨青之,请留步。”   “青之,等等我。”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呼喊声。   杨守文扭头看去,就见张说、李林甫还有刚才那个为他诵读诗文的中年人正匆匆走来。   “青之,你怎么也不等等我……咦,安……过公子呢?”   “他啊,先走了。”   “怎么走了?刚才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走了就走了,腿长在他身上,我怎可能拦得住他?”   一阵没由来的烦躁涌来,杨守文的语气也不太和善。   不过,李林甫却没有在意。谁有那功夫,和一个醉汉生气?再说了,李过走了,他也会感觉到轻松一些。毕竟那李过的身份摆放在那里,跟在身边的话,总不自在。   “在下张说。”   见杨守文和李林甫停止了交谈,张说走上来,拱手笑道:“久闻杨青之大名,今日终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啊,拜见张补阙。”   “诶,今天咱们赴诗会,休要称呼什么补阙。   我听玉郎君提起过你,一直想要去铜马陌拜会,只可惜忙于公务,直至今日方得相见。青之天才放逸,有豪壮之气,说甚为敬佩。有道是达者为先,若青之不弃,唤我道济即可。如此也好过补阙来补阙去,听上去难免让人觉得有些生分。”   张说,不愧是那个历史上执掌三十年文坛的宗师。   他一番话,把两人之间的关系立刻拉近,更点出了‘我和薛楚玉关系好’的内情。   至于是真是假,杨守文看不出来。   他一个卧床十几年的小残废,又怎能看得出张说的城府?   张说说完,把身边的男子拉过来,“此吴中张旭,人唤张颠,也是我的好友。”   “杨青之,你方才所用草书,可否再为我写一篇来?”   张旭的母亲,是初唐书法家陆柬之的侄女,也就是虞世南的外孙女。可以说,张旭对书法的痴迷,源自于遗传。他骨子里就好书法,看到杨守文那一首狂草之后,张旭仿佛一下子看到了一盏明灯。他本身也好狂草,对杨守文的草书自然是格外推崇。   毕竟,张颠素狂,那是历史上有名的狂草宗师。   杨守文闻听,先是心里一惊,旋即笑道:“若张颠不弃,咱们倒是可以多多切磋。”   一句话,喜得张旭抓耳挠腮。   四人沿着山路缓缓而行,很快就来到了总仙宫外。   在总仙宫外的接引侍者,已经得到了前面的消息,二话不说便带着四人直奔瑶台。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登临瑶台。”   李林甫忍不住开口道,脸上带着一抹喜色。   杨守文却翻了一个白眼给他,“说的你好像经常参加这种聚会。”   “杨青之!”   李林甫气得满脸通红,又使得张说和张旭相视而笑。   原本,张说今日根本无法登临瑶台。张旭倒是可能,毕竟他写得一手吊炸天的草书,所以登瑶台也在情理之中。不过,由于张说和李林甫都是随杨守文前来,所以那瑶台接引侍者也就没有阻拦。反正,瑶台面积甚大,也不会少了这两人。   瑶台,坐落于总仙宫左首,也是视线仅次于总仙宫的楼台。   这里视野极好,可眺望北海美景,又能欣赏瀛洲山色。仙鹤飞舞盘旋,发出动听鹤唳;山间瑞兽奔跑,更使得这瀛洲岛上,透着一股子仙气,令人不禁心胸豁然。   “咦?”   当杨守文登上瑶台后,却意外看到了几个人。   他上山时遇到的青衫人和白衣人也坐在里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   “过公子?”   看到李过的一刹那,杨守文心中突然涌动一种狂喜之情。   只是,李过看到他,却哼了一声,傲娇的扭过头去,与那白袍人说着话,也不理睬杨守文。   杨守文不禁有些尴尬,笑了笑便坐在一张食案后。   “季真,你已经到了。”   张说看到那青衫人,便笑着招呼。   青衫人看到张说和张旭的时候,也是一怔。   但他旋即笑道:“道济,怎地你会在这里?”   “哈,却是得了青之的关照。”   说完,张说和张旭也分别坐下,而李林甫则没有资格独坐一席,便坐在杨守文身后。   这瑶台上,此时除去李林甫外,算上杨守文一共有八个人。   张说显然都认识,于是便笑着介绍道:“青之,可识得贺季真吗?说起来,他还要谢你才是。”   贺季真?   杨守文一愣,旋即脱口而出道:“你是贺知章!”   青衫人微微一笑,拱手道:“还未谢过杨青之此前在荥阳为我正名,若非青之,我那首咏柳险些为人盗用。”   果然是他。   杨守文连忙起身,躬身一揖。   “青之,来见过张司马。   张司马声名或许你未曾听闻过,但他一首春江花月夜,想必你应该知道。”   “你是……张若虚?”   杨守文看着张说身边的男子,连忙再次行礼。   春江花月夜?杨守文怎可能不知道!以富有生活气息的清丽之笔,写尽江南春夜景色,如同月光下照耀的长江画卷。诗篇意境空明,缠绵悱恻,洗净六朝宫体的脂粉之气。词清语丽,脍炙人口,乃千古绝唱。   张若虚一生没有特别详尽的记载,留下的诗篇也仅有两首。   而其中的春江花月夜,更有‘孤篇盖全唐’的美誉。言江南春夜,再无出张若虚的这首诗。   张若虚,人如其名。   瘦瘦高高,给人一种清丽之感。   杨守文不敢怠慢,上前向张若虚一揖。而张若虚却笑着道:“青之不必客套,今日你这一首天姥山,足矣当得这瑶台首座。”   贺知章显然和张若虚很熟悉,笑道:“你二人不要这样客气来客气去,却让廷硕受了冷落。”   他站起来,走到了杨守文身边,指着张若虚身边的青年道:“青之可知苏颋吗?”   杨守文扭头看去,就见那青年温文儒雅,站在桌后。   “可是许国公,苏廷硕?”   “哈哈,你看,我就说他一定知道。”   这苏颋,是尚书左仆射苏瑰之子,也是后世与张说齐名的一代文宗,与张说并称燕许大手笔。不过此时的苏颋,年方而立,举手投足间,露出一派温和儒雅气质。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杨青之今日一诗,足以名传两京。也许用不得多久,世人只知杨狂而不知苏廷硕了。”   毫无疑问,杨守文那首梦游天姥呤留别,已经征服了这瑶台上的众人。   贺知章拉着杨守文,又走到那白衣人的桌前。   不等贺知章开口,白衣人已经起身道:“贫道,司马承祯。”   “啊,未知仙长当面,方才杨守文失礼了。”   司马承祯笑道:“所谓不知者不怪,先前贫道也有些失礼,青之勿怪。   不过,观青之诗文,暗合道家神韵。却又为何写出那扬佛抑道之《西游》来呢?”   “这个……”   杨守文心中暗自叫苦。   他知道,若不能去了司马承祯这个心结,早晚还是会有麻烦。   他苦笑道:“那不过是我去岁为胞妹解忧编造的故事。道长当知,昌平佛门昌盛,不似中原这般道家盛兴。我也是听了那《大唐西域记》之后,才想到的故事。”   司马承祯对这个解释并不是很满意,但也看得出来,杨守文并非真的是扬佛抑道。   再加上这瑶台上还有其他人,哪怕司马承祯道法高深,也不好再指责什么。   只是,杨守文却知道,这件事似乎并没有完结。   “哼,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如今却变成了磕头虫模样。”   就在杨守文和众人寒暄的时候,坐在角落里的李过,却突然开口。   杨守文一见,心中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李过为什么会坐在这里,而且看上去和其他人很熟悉的样子。他走上前,在李过面前坐下,便直勾勾看着李过的眼睛。   “看什么看,再看戳瞎你的眼睛。”   在杨守文的目光下,李过有些羞涩,忍不住低下头来。   只是他那句狠话,说的绵软无力。传入别人的耳中,更像是和杨守文打情骂俏……   司马承祯和苏颋见状,不由得哑然失笑。   “过公子,方才我与你说的那些话,发自肺腑。   我这个人性子疏狂,喜欢自由自在,不喜欢被人束缚,更讨厌整日里和人算计来算计去。若方才我的话有什么不对,我向你道歉……不过你是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朋友。我不想日后我离开洛阳的时候,连你这个为数不多的朋友都没了。”   杨守文的声音很轻,只有李过能够听到。   不过,当李过听说杨守文要离开洛阳的时候,忽然间好像炸了毛的小猫咪,蓦地抬起头,大声道:“你要离开洛阳?为什么要离开洛阳……我,不准你离开洛阳!” 第二百九十七章 牡丹令   李过话出口,立刻就意识到了问题。   为什么当杨守文说要离开洛阳的时候,他会有一种不开心的感觉呢?   自己对这杨青之,明明一点好感都没有。有才气就了不起吗?有才气就可以胡说八道?你才奢侈无度,你才刁蛮成性……可是,就在刚才,他真的感到有些难过。   “好好好,我不离开洛阳行了吧。”   杨守文倒是没有多想,只以为李过是小孩子脾气。   只是,一旁的司马承祯和苏颋却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张说、张旭、张若虚不知道李过的身份,可他二人却是知道的。李过虽然精灵古怪,看上去好像很活泼。可实际上,她性子有些冷,并不喜欢和别人太接近。而他刚才那番话,似乎有点意思哦?难道说……两人不约而同的眯起了眼睛,看杨守文的目光也变得不同。   ……   咚咚咚!   一阵鼓声响起。   总仙宫的楼台上,走出一个三旬美妇。   她一袭宫装,婀娜动人。   “姑姑出场了!”   就在李过不知所措的时候,宫装美妇的出现,一下子让他找到了转移话题的目标。   杨守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心中微微一颤。   太平公主!   历史上对太平公主也有很多种评述,说她可怜,说她霸道,说她荒淫,说她……   总之,种种说法,令人难以判断。   不过杨守文却对这个女人持有一丝怜悯:她恐怕是武则天之后,最有可能女主天下的女人了。只可惜,武则天以后,也再不会有女人可以执掌天下。她有才华,有魄力,却抵不住世俗的力量。最终,香消玉殒,甚至连儿子都背叛了她。   这同样是一个为了李唐江山付出了一辈子的女人。   为了李唐江山,她嫁给了武则天的侄子;为了李唐江山,她不得不和武家虚以委蛇。   只可惜她的对手,是李隆基。   如果换一个人,可能她真的可以继武则天之后,执掌李唐。   随着太平公主露面,总仙宫里顿时安静下来。   原本在高台上杂耍的把戏人纷纷退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衣装艳丽的宫娥彩女。   “这是要做什么?”   对于这种场合,杨守文还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头一遭。   只见十几个彪形大汉,从高台下推上来了一辆巨大的轮盘,而后摆放在了高台中央。   “这是,百字牌?”   苏颋这时候走上来,站在杨守文两人身旁。   他比杨守文略低一些,但是举止气度,却透着一股子华贵之气。   “什么是百令牌?”   杨守文一脸茫然。   “那轮盘上,一共有一百个酒令,而后轮盘转动,而后投矢择令。   看到那个花篮了没有?待会儿会有人击鼓,鼓声响起,花篮转动。鼓声停止,就必须投矢,而花篮停在那座楼上,就由那座楼里的人出面唱和。若能通过,则进行下一轮。   嘿嘿,好久没有玩过这种游戏,今日倒是可以看看热闹。”   “若是唱和不出呢?”   “自然是所有人罚酒三殇。”   杨守文大体上明白了,这有点类似于后世的击鼓传花。   他举目看去,只见那总仙宫的门头上,有一个花篮。整个总仙宫中三十六座楼台,有一根锁链链接。按照苏颋的说法,鼓声响起,那花篮就会沿着锁链滑动。   唐会玩!   也不知道那酒令会是什么模样。   此时,太平公主已经说完了致辞,随后便坐在了栏杆后。   从瑶台的窗口看去,隐约能看到那总仙宫的栏杆后,人影憧憧。   杨守文突然笑道:“既然外面玩百令牌,咱们也可以在里面玩一个游戏。   谁若是输了,就由谁来唱和,不知诸公以为如何?”   三十六座楼阁,一共有几百个人。   总不成那一百个酒令,都落在瑶台吧。   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自己找些乐子。原以为他的主意不会得到响应,却不想话一出口,立刻得到了众人的赞成。   “投壶,投壶!”   张旭大声说道:“昨日我连中十二壶,今日一定不会落败。”   有宫女从楼下取来了一个铜壶,以及七支箭,分别放置在杨守文等人的身前。   李过这时候也活跃起来,拿着箭矢,笑靥如花道:“杨青之,你肯定赢不得我。”   投壶的游戏,杨守文倒是在昌平玩过几次。   这也是一种最常见的游戏,就是把手中的箭矢,投入铜壶之中。如果失败了,便要罚酒。   他拿起一直箭矢,笑眯眯道:“来就来,看谁会输。”   酒菜都已经呈上,每张桌子后,都有两个宫娥侍候。   这时候,楼格外的高台上,百字牌已经开始转动。   “中!”   李过率先投壶,箭矢铛的投进那细长脖的铜壶里,而后拍着手笑道:“我投中了。”   “我来!”   苏颋也不甘示弱,抬手投掷。   “青之,可敢与贫道搏一遭?”   搏,是唐人最常用的一个字,意思就是说:赌一把。   杨守文笑道:“仙长要搏什么?”   “赢得人,可以提一个条件,输得人必须履行。我这一次,就搏你不中。”   开玩笑,我好歹是习过武的人,怎可能不中?   杨守文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从桌上拿起了箭矢,抬手就准备投掷。可就在这时候,忽听一阵鼓声响起。杨守文手一颤,那十拿九稳的一掷,居然偏出了壶嘴。   “啊!”他大叫一声,满脸的遗憾。   而李过则抚掌笑道:“杨青之,你太笨了,这样都能不中。”   “若不是那鼓声……”   杨守文可不想在李过面前丢了面子。他开口刚要辩解,却听得楼台外突然传来一阵欢呼。   花篮,轻飘飘停在了瑶台楼前。   “呃……”   杨守文一下子懵了,扭头看着众人道:“什么意思?”   而瑶台上众人,也都是面面相觑,旋即一阵哄笑道:“青之,这次可就要靠你了。”   “瑶台,牡丹!”   高台上有内侍高声喊道,声音尖锐。   “咦,居然是牡丹令。”   李过扭头看着众人道:“我可不会作诗,你们谁来?”   “这个,方才青之投壶未中,当然是应该有青之唱和。”   张说张旭张若虚,苏颋贺知章和司马承祯,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齐刷刷看向了杨守文。   “什么意思?”   杨守文懵了,有些不知所措。   李过则一脸奸笑道:“当然是要你以牡丹为题,赋诗一首。”   又要赋诗吗?   杨守文突然觉得,这个时代的人好坑。   怎么动不动就赋诗,你们就不能有点别的追求吗?   不过,赋诗,我还真不怕!   “既然如此,那我就献丑了。”   杨守文想了想,便走到窗前,露出了身影。   总仙宫里,李显脸上则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容,扭头对李旦道:“八郎,你说青之这次,会有什么佳作?”   “青之天仙之词,语多率然,我也非常期待。”   武则天则看了他二人一眼,嘴角微微一翘,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那笑意,只有太平公主留意到。她心里没由来一咯噔,母亲莫非又有别的安排吗?   杨守文提起笔,想了想便写到: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从花篮停下,到杨守文写完这首《赏牡丹》,不过片刻光景。   待他掷笔退下,有宫女上前捧起诗词,便匆匆走下楼台。   “这是做什么?”   杨守文疑惑看着那宫女的背影,诧异问道。   李过立刻一脸嫌弃道:“没见识,既然是唱和,自然要先递给乐师,而后唱和嘛。”   也就是说,还要给这首诗谱曲?   杨守文对唐人的习俗有所了解,似方才南天门外,张旭诵读天姥山,叫做‘啸’。全凭一口丹田气,依照韵律诵读出来,相对简单一些。可是在这宫廷之中的唱和,则略为复杂。每一首新词出来,都要有乐师谱曲,而后再组织人来进行唱和。   对此,杨守文也只能在心里暗自吐槽一句:唐会玩!   “仙长,方才我输了,不知你有什么要求?”   楼下在谱曲,楼上自然也不会闲着。   杨守文吃了一杯酒,看着司马承祯笑问道。   司马承祯则露出了惊讶之色。杨守文作诗实在是太快了,这文思的确是令人敬佩。   方才,他虽未站出来,可心里面也在想着如何赋诗。   别看司马承祯是个道士,但出身很好,相传是晋宣帝的弟弟的后裔。他出生于温县,家境优渥,在当地更称得上是豪门。只是他自幼喜欢神仙道术,于是便做了道士,并且摆在潘师正的门下。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司马承祯的文学素养不低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名士。若不是如此,他又怎可能与贺知章成为好朋友呢?   听到杨守文的问话,司马承祯回过神来。   他正要开口,却听到瑶台外丝竹声响起,紧跟着传来宫女的唱和声: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花开时节动京城。”   这皇宫大内的乐师,果然不一般,很快就把诗词谱曲完毕。   这首刘禹锡的《赏牡丹》,如果用后世的仄韵来评判,似乎也并非很出色。然而在唐人的声韵唱和之下,却显示出了别样的情怀,令得总仙宫三十六楼传出一阵惊呼。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武则天不由得轻咬下唇,眸光中闪动着一丝别样的情绪。   “太子,这杨青之文思敏捷,才情过人,当世之中,可为翘楚。”   李旦忍不住在一旁称赞,而太平公主则微笑着连连点头:这杨青之果然不负厚望。   瑶台上,李过也痴痴看着杨守文。   这家伙真是怪物吗?怎地,怎地这么快就完成了酒令,还作出了这等的诗词?   “青之这首牡丹诗后,再无人能颂牡丹。”   贺知章呆愣良久,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感慨。   杨守文连忙谦让,让李过忍不住在一旁咬牙启齿的吐出两个字来:虚伪!   不过,在这种时候,谁也没有在乎他的小孩子脾气,而是反复诵读起这首牡丹诗来。   ……   第二轮鼓声响起,杨守文等人都留了小心。   不过,这次花篮没有停在瑶台,而是停在了一座名为星宿海的楼阁前。按照此前的规矩,在星宿海的客人,大多数是被评为中等应制的读书人。说来也巧,此次酒令,依旧是‘牡丹’。   只见一个青年走出来,很快便作出一首诗,并且迅速交由乐师谱曲,唱和出来。   诗曰:一种芳菲出后庭,却输桃李得佳名。谁能为向天人说,从此移根近太清。   “咦,这首诗虽略逊于青之的《赏牡丹》,但却别有滋味,难得佳作。”   贺知章和张若虚都站起来,站在栏杆后。   “那人是谁?”   张说摇摇头,表示不知。   倒是李林甫凑过来,看了一眼之后,也露出惊讶之色道:“怎地是他?”   “谁?”   “此人名叫郭四郎,咸阳人士。   今春方至洛阳,是个豪爽之人。不过,我曾见过他一次,他似乎没有这等才华。”   “哥奴,你可不要小看了天下英雄。   也许人家谦逊呢?也许人家不愿意展露才华呢?哼,才不像某个人那样子喜欢炫耀,又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又是写《西游》。你年纪小,不懂事,人家这叫一鸣惊人。”   李过今天似乎是铁了心要找杨守文的麻烦,听了李林甫的话,立刻做出反击。   杨守文哭笑不得,但心里有愧,又不好发作。   谁让他之前当着李过的面,说人家姐姐的不是?算了,小孩子家家,我大人有大量。   而苏颋则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看着李过,笑而不语。   “来来来,咱们投壶!”   李过被苏颋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拿起箭矢,招呼众人投壶。   司马承祯则笑道:“青之,贫道在天台山的道宫即将修建完成,但是却还缺了一副好字。贫道想要请青之为我的八极宫作赋,不知青之可愿意否?”   八极宫作赋?   杨守文闻听,不由得蹙起眉头。   作赋和赋诗可是两码事,而司马承祯出家人的身份,更注定了这赋文必须与众不同。   就在他在思考措辞的时候,却忽听得楼外传来一阵惊呼。   张旭更快步走到了楼前,一脸的惊讶之色道:“见鬼了,怎么又是牡丹令?”   一只花篮,垂在瑶台楼外。   那百令牌上,插着一支箭矢,一个宫女走上前,把那酒令取下,娇声呼喊道:瑶台,牡丹令!” 第二百九十八章 青之醉酒诗百篇   又是牡丹令!   开场连续三个牡丹令,如果说这里面没有猫腻的话,那才真是有鬼了。   李过不自主的向总仙宫楼阁看去。瑶台距离总仙宫很近,可以清楚看到那总仙宫内的景色。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姑姑太平公主、梁王武三思、并作一排坐在栏杆后。   在他们的身后,有一面雪白的轻纱。   从李过的角度看去,隐隐约约能够看到那轻纱后,似乎坐着一个人。   虽然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但李过心里很清楚,能够坐在那里的,只可能时那个人!   祖母,想要干什么?   而总仙宫呢,李显等人的表情各不相同。   但他们不敢朝身后看,因为身后那人,此刻一定也正看着他们。   薄薄的轻纱,把武则天和李显等人隔绝。   武则天手中把玩着一盏琉璃杯,那杯中有殷红的葡萄酒,随着她手掌的晃动,在琉璃杯中转动,透着一种妖艳的光。   凤目中,流露出一丝冷意。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朕倒是要看看,你这青之小儿如何开心;朕也很想知道,你又如何能够名动京城?   瑶台共有七人,不过武则天相信,一定会是杨守文唱和。   裹儿虽然也有文采,但还不足以撑起这种场面;张旭、苏颋长于书法,所以不足为虑。剩下的张说、张若虚与贺知章都是聪明人,怎可能看不出这其中的问题?   唯一一个司马承祯,已经决定归隐天台山,相信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头。   杨守文,朕有百令!   你若真有本事,今天就把这百令作出来吧。   武则天此刻,竟在心里产生了一丝丝兴奋的情绪。   这种情绪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特别是在她登基之后,经过来俊臣那帮人清洗了一遍之后,朝中的刺头几乎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就连当年傲骨峥嵘的狄怀英,如今也变得老老实实。这让武则天很愉快,但内心里又不免有一种失落之感。   武则天出生于官宦家庭,父亲武士镬是跟随李渊在太原起兵的元从老臣。   只可惜武士彟的才干,注定了他的成就有限。后来娶了武则天的母亲……没错,是续弦。武士彟死后,武则天的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对她母女百般刁难,也铸就了武则天一颗如钢铁般的冷酷心脏。她好斗,爱斗!哪怕在最苦难的时候,也从未有过半点绝望。用后世伟人的一句话,那就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武则天这一生,可以说都是在争斗中渡过。   从出入皇宫的小才人,到后来母仪天下的皇后,再到如今执掌天下的九五之尊。   每一步,莫不是充满了血腥。   只是登基之后,她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争斗的对象。   这让武则天感觉好生无聊,有的时候,甚至会觉得寂寞如雪。   而今,杨守文突然跳出来,一下子挑动了武则天那根好斗的心弦。   朕就是要你难看!你不是不愿意摧眉折腰事权贵吗?朕偏要你声名扫地,低下头。   似总仙会这种级别的聚会,如果杨守文无法应对,势必会颜面无存。   武则天就是想要看看,杨守文愁眉苦脸的模样。   “青之,要不算了,咱们这一局认输?”   李过很担心,杨守文再这样下去,会彻底激怒武则天。   只是他没有想到,武则天的这种挑衅,却彻底激起了杨守文内心中的倔强之气。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冷笑道:“不过牡丹令,我作得一首,便作得第二首。”   说完,他推开了李过,大步走到窗前。   “拿酒来。”   宫女闻听不禁一怔,忙上前满上了酒。   “青之,别吃多了酒。”   贺知章眉头微微一蹙,上前想要劝说。   但杨守文却笑道:“贺博士不必担心,我越是吃多了酒,文思就越是如泉涌。   多吃一杯酒,便多一首诗词。来来来,且看我唱和这牡丹令,还请诸公为我点评。”   杨守文的声音很大,就连总仙宫楼阁上的众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武则天嘴角微微一挑,仿佛自言自语道:“吃一杯酒,便多一首诗吗?朕倒要看看,你能吃得几杯。”   “婉儿!”   “奴婢在。”   “代朕取瑶台盯着,朕也想领教一下他杨青之的文采。”   武则天话语中不带半分火气,可是上官婉儿却知道,这位喜怒无常的君王,有些不高兴了。   兕子也是,你已经‘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了,又何苦和陛下斗气呢?   上官婉儿这时候,也有些为难了。   她不希望杨守文卷入武李两家的争纷之中,但却不想杨守文以这种激怒武则天的方式来解决问题。那可是一个性子极其刚硬的女人!别看她现在年纪大了,比之当年要温和了许多。可骨子里,却依旧是那个有着铁血手段,杀人不眨眼的武媚娘。   一想到这些,上官婉儿就不禁感到头疼。   她匆匆自总仙宫出来,才走到了瑶台楼下,就听到一阵唱和声。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与先前郭四郎所作的那首牡丹诗一样,杨守文这次也用了赞牡丹不露牡丹的手法。通篇都是赞美牡丹的意思,可是从头到尾却没有写出一个‘牡丹’来。且从意境和格调上而言,这首牡丹诗比之方才的《赏牡丹》古风更盛,格调更高。   好快!   当唱和结束之后,三十六楼共一百八十名勋贵名士,忍不住齐声称赞。   卢藏用脸色铁青,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杜审言。从杜审言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抹失落。那是一种因为敬佩,而产生的失落。其实他卢藏用,何尝不是这样?   卢藏用对杨守文的厌恶,源自于范阳卢氏和陈子昂。   杨守文在昌平,摧毁了珍宝阁,令范阳卢氏有苦难言;而陈子昂和卢藏用更是好友。陈子昂年近四十未成亲,说穿了都是因为当年郑三娘的缘故。陈子昂深爱郑三娘,可郑三娘却嫁给了杨承烈,以至于陈子昂后来即便功成名就,也没有成家。   卢藏用因此,对杨家极为怨恨。   只是……   郑三娘虽已香消玉殒,却培养出了杨青之这等妖孽。   伯玉空有惊天才华,却不得抱美人归……这遗憾,恐怕是一辈子都不能够弥补了。   “子潜还在为方才的事情生气吗?”   这时候,一个站在卢藏用身边的男子,面带一丝阴冷笑意。   他年过四旬,生就一表人才,相貌俊朗。   岁月在他脸上刻画出了深深的痕迹,却无法掩去他卓尔不群的风华。他站在卢藏用身边,轻声道:“老子曰:刚不持久。杨家子才学固然过人,却不免过于刚强。   今上何等性子?   他若作不出这首诗也就罢了,现在作出来,便是令圣人颜面无光。   这等人,空有文采,却难有大成就。若是真的惹怒了圣人,只怕离死也不远了……呵呵,做人需知进退,识时务者方为俊杰!杨青之仗着有点才华,终不得好死。”   卢藏用认得这人,是尚书监丞宋之问。   这宋之问没有显赫家世,其父宋令文起于乡闾,多才多艺。宋之问兄弟三人,受父亲的影响,继承了宋令文三门技艺。宋之问工于文辞,宋之悌骁勇过人,宋之逊精于草隶,时称三绝弟兄。上元二年,宋之问进士及第,后为武则天看重。   他精于钻营,又能做出各种应制诗词,讨取帝王欢心。加之他与张易之兄弟的关系密切,所以甚得武则天的信任。今天这局面,他很快就看出了端倪,心中也随之有了决断。   卢藏用,当今名士,又是世族子弟。   宋之问看着他,轻声道:“子潜,得意一时非得意,若得长久方自在。”   “延清的意思是……”   宋之问道:“五郎深知子潜才高,早就想要结识。   方才这杨家子在南天门外令子潜难堪,如今又在圣前逞能,早晚会倒大霉。不过,说不得今日你我可以再次见证一段佳话,不如先看那杨家子的文采究竟几何?”   短短几句话,已经表明了来意。   这其一,张易之想要招揽你;其二,若你愿意,说不得我还能帮你出刚才那口恶气。   卢藏用闻听,却不禁眉头一蹙。   其实张易之早在之前,就已经数次流露过要招揽他的想法。   可是对张家兄弟,卢藏用却是兴趣不大。一个靠着武则天的宠信,便交横跋扈的小人而已!卢藏用好功名,若不然也不会留下那终南捷径的成语。可是内心里,卢藏用始终有世家子应有的骄傲。张易之也好,宋之问也罢,平民出身,且狡诈心黑。这些家伙做事毫无底线,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节制。若跟随了张家兄弟,卢藏用深知自己不会有好下场。可如果不投靠……你道那宋之问刚才只是说杨守文吗?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宋之问所透露的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卢藏用相信,如果他再拒绝,恐怕那张易之就会翻脸了。   该怎么办?   卢藏用这心里,顿时变得纠结起来。   ……   “瑶台,葡萄!”   已经第三次花落瑶台了。   内侍高声喊出了酒令,又使得各楼传来一阵骚动。   贺知章等人莫不流露出了担忧之色,李过更连连与杨守文使眼色,意思是让杨守文认输。   可这时候,杨守文的倔劲儿已经上来了。   前世,就是这倔强,让他瘫痪了十几年。   今生,他虽然已经改变了很多,可那骨子里的东西,却难以改变。   “酒来!”   杨守文大喊一声,便提起了笔。   “青之,别吃酒了。”   这时候,上官婉儿从楼下走上来,脸上带着一抹担忧之色。   杨守文笑道:“姑姑来了,正好,还请姑姑品鉴我这首诗。”   说完,他从桌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而后奋笔疾书写道: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好诗!”   贺知章看罢,忍不住抚掌叫了一声好,而后目光复杂的看了杨守文一眼。   青之啊,你这样子,让圣人颜面何存?你作一首诗,圣人便恼怒一分,你可要小心。   只是,上官婉儿就在一旁,这些话他又怎说得出口。   “瑶台,天马令。”   第四次了!可见,武则天这时候是真的怒了。   整个总仙宫,此刻已经变得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都不约而同落在那瑶台栏杆口清瘦的身影上。   “我累了,谁愿为我执笔?”   杨守文突然把笔放下,退后两步从宫女手中,一把夺过了一罐郎官清。   “我来吧。”   苏颋看看众人,便迈步走上前来。   从杨守文身边走过的时候,他压低声音道:“青之,当退则退,切莫逞强。”   退?   我又退到何处?   从荥阳过来,转眼间过去了大半个月,却不明所以然,整日里待在那座鬼宅之中。   杨守文虽然嘴巴上不说,可心里面又怎能不怒?   退婚就退婚,难不成我还上杆子要娶那劳什子公主不成?可现在,对方不肯悔婚,又不让自己退婚,把他困在洛阳城里,等着他出错之后,让他声名扫地离开洛阳。   他可以离开洛阳,却不愿意就这么被人算计。   “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文龙翼骨。   嘶青云,振绿发,兰筋权奇走灭美。   疼昆仑,历西极,四足无一蹶……”   杨守文清醒至今,也有大半年光阴了。对于唐人做啸,也心中了然。   既然是要撕破脸,又何必再去瞻前顾后?   他一手拎着酒坛子,退到席上,半依席榻,纵声狂歌。他的声音非常洪亮,从瑶台传出,直入总仙宫。   太平公主已经坐不住了,起身走到窗前,手扶栏杆。   她目光凄迷,看着那瑶台上没去的身影,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另一个人。   “八郎,这该如何是好?”   李显也有些慌了,忙扭头向李旦看去。   至于另一边的武三思,不用去理睬。没看他强忍着内心的喜悦,那张肥胖的脸上,肥肉颤抖吗?   李旦却微微一笑,轻声道:“太子不必担心,有此佳婿,实乃幸甚。”   幸甚你奶奶个腿!李显忍不住在心中破口大骂,看李旦的目光,随之变得阴冷起来。   “请君赎献穆天子,犹堪弄影舞瑶池。”   武则天这时候,也有些骑虎难下了。   当杨守文的《天马歌》被送上来之后,那张风韵犹存的脸上,已经是阴云密布。   这个混账小子,怎能如此猖狂?   内心里,武则天也被杨守文的才思所震惊,可同时,又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有些挂不住。   有内侍向她看来,武则天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道:“继续!”   “喏!”   内侍连忙传令下去,只听鼓声再次响起。   “瑶台,短歌!”   “第五次了,第五次!”   整个总仙宫都沸腾起来,甚至有人已经从楼中跑出来,想要前往瑶台。   只是,规矩就是规矩,他们虽然可以从楼中出来,却无法靠近瑶台。   “圣人,臣想去瑶台看看,看那杨青之可否作弊。”   梁王武三思有些坐不住了,忙起身说道。   哪知道他话音未落,太平公主便跟着道:“母亲,女儿也要过去看看,今日总仙会,不成想倒凑成了一段佳话。”   她如何不清楚武三思的想法,无非就是过去给杨守文捣乱。   太平公主此刻,也是有些纠结。   一方面她希望杨守文见好就收,另一方面,则希望杨守文继续这段佳话。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麻姑垂两鬓,一半已成霜。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   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   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   没等武则天回答,瑶台便传来杨守文的歌声。   一时间,喝彩声不断,也使得太平公主和武三思都停下了脚步,相对苦笑不迭。   这杨守文,今天是要发疯啊!   “继续!”   武则天的声音,从轻纱后传来,带着一股子仿佛来自于万年玄冰的寒意。   “瑶台,明月令。”   “第六首了,第六首了……”   整个总仙宫几乎快要爆炸了,乱哄哄成了一片。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瑶台,采莲。”   “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早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袖空中举……”   “瑶台,对酒。”   “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   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   “……”   “瑶台,玉壶。”   “这是第几首了?”   “我哪里还记得?”   “有五十首了吧。”   “不止……”   总仙宫里,此刻已经彻底沸腾了。   那些勋贵名士纷纷从楼阁中走出,在距离瑶台约十余步的地方聚集起来,一个个交头接耳。   “你记得几首?”   “我一首都没记住……这杨青之莫非谪仙人吗?竟然有如此文辞,并且首首惊人。”   这时候,莫说那些名士,就连武则天也坐不住了。   她原以为一二十首之后,那杨守文就会低头认输。可谁料想,这么久过去了,他仍旧文思如泉涌。从瑶台传来的消息来看,杨守文没有让任何人帮忙,完全是一个人在作诗。不过,听说他已经醉了,从他狂歌的声音里,便可以看出端倪来。   武则天一开始是恼怒,然后是尴尬,到如今,那恼怒却变成了莫名的欣赏和敬佩。   没错,她性子刚强,不会认输。   可如果面对一个能够让她感到敬佩的对手时,就算对方再让她难堪,她也不会生气。   此刻,武则天对杨守文就是这样一种态度。   一方面她生气,生气杨守文不肯认输,让她下不得台来。   另一方面她也在欣赏,能够在一日之间欣赏到如此多的佳作,就算传扬出去又怎样?她或许会成为这段佳话里的反派,但是能够成为如此佳话中的人物,又何其幸也?   倒要看看,你杨青之极限在何处。   “是圣母神皇?”   有人看到了武则天的身影,顿时露出骇然。   而这时候,杨守文则带着浓浓的醉意,那张俊俏清秀的脸上,也飞起了一抹红霞。   他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纵声高歌道:“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   “酒呢?”   杨守文突然拍案叫喊。   这时候,不等那宫女上前,贺知章已经拎着酒壶走上前,坐在杨守文身边,为他满上了一杯。   “……世人不是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西施宜笑复宜颦,丑女效之徒累身。   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   张说吞了口唾沫,忍不住扭头问道:“这是第几首了?”   张若虚苦笑摇头道:“我哪还能记得?”   “第七十八首。”   “啊?”   “这是第七十九首了。”   李过突然接话,坐在杨守文身边,抬头看着张说回答道。   他旋即把目光又落在了杨守文的身上,那目光中,更流露出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   “幽州令。”   “第八十首。”   “幽州胡马客,绿眼虎皮冠。笑拂两只箭,万人不可干。   弯弓若转月,白雁落云端。双双掉鞭行,游猎向楼兰。   出门不顾后,报国死何难。天骄五单于,狼戾好凶残……名将古谁是,疲兵良可叹,何时天狼灭,父子得闲安。”   杨守文颂完这首诗后,张旭放下了笔。   “廷硕,你来吧。”   这不知不觉中,屋中众人,除了李过和李林甫之外,包括上官婉儿都上前书写记录。   “瑶台,少年行。”   “八十一首,第八十一首了!”   瑶台外,又是一阵惊呼声响起。   却见杨守文突然间站起来,从宫女手中抢过一坛酒,仰天对着坛口鲸吞饮净。他一手拎着空酒坛,摇摇晃晃走到了窗前,手扶栏杆,向不远处的总仙宫楼阁看去。   “青之,你干什么?”   “别管我!”   杨守文推开了李林甫,突然纵声高歌。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唱完,他突然举起酒坛子,朝着瑶台下狠狠砸去。   只听啪的一声,那酒坛子从楼上摔落在地上,顿时变得粉碎。   “我不怕你,听到没有,我才不会怕你!”   他扯着脖子,冲着总仙宫楼阁大声吼叫起来,刹那间使得所有人都吓得面色苍白。 第二百九十九章 他还是怕的!   谁在总仙宫楼台之上?   谁又能在太平公主召集的聚会上,鸠占鹊巢的主持大局?   能够参加这次聚会的人,都可算是俊彦,没有谁是傻子。如此明显针对杨守文,而且还如此肆无忌惮,除了那九五之尊还能有谁?只是,谁都没有想到,杨守文竟然在最后那样狂傲的冲着总仙宫楼台大吼。是对谁吼?这大家都心知肚明。   “猖狂,此獠怎恁猖狂?”   一直都沉默寡言,好像睡着了似地武懿宗噌的一下蹦起来,大声吼道:“来人,把那狂徒抓起来,当千刀万剐。”   这家伙一整场都昏昏沉沉,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飙,也使得所有人心里一惊。   不过,未等他话音落下,从总仙宫楼台上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什么时候,有人可以为朕做主了呢?”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伴随着武则天开口,总仙宫内的人,也就无法再像刚才那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武则天不肯现身,那最好就把她当作不存在。   可她现在既然开了口,谁还能无视她的存在?   武懿宗吓得激灵灵一个寒蝉,连忙匍匐在地,颤声道:“臣绝非是想要为圣人做主,实在是那杨守文太猖狂,简直就是目无君上。此等狂妄之人,就应该……”   “就应该什么?”   武则天的声音,幽幽响起。   武懿宗没有抬头,却可以感受到那一双冰冷的眸光在他身上扫过,令他顿时冷汗淋淋。   “哼,朕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   “臣该死。”   武懿宗只觉得后背都已经被汗水浸透。   武则天缓缓走到了窗栏后,脸上露出了和煦的笑容,沉声道:“继续,为何不继续呢?”   还要继续吗?   你这到底是想要怎样!   无数人在心里呐喊,猜不透武则天的心思。   已经闹成这个样子了,人家已经喊出了‘丈夫未可轻年少’的话语,你还想要怎样?   这一场聚会,已经演变成为了杨守文的独角戏。   相比武则天这时候也是骑虎难下,所以才让继续下去吧。   武则天却一脸淡然之色,只默默看着瑶台的窗口。   杨守文依旧站在窗栏后,低垂着头,两手扶着栏杆,身子在不停的打晃,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怕吗?   你既然这么说,其实这心里面,一定是怕的!   不知为什么,武则天突然觉得,这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似乎并没有她想像中的那么可恶。   他的确是让自己很没有面子,但另一方面,不也显示出他年少轻狂的一面?   不知为何,在武则天的眼睛里,那个站在瑶台窗栏后晃动的少年,竟然和六十年前自己悄然重合了。那个时候,她同样是这个样子,不肯向任何人低头。哪怕是被两个兄长欺负到了头上,她也会咬着牙,挺直了身子,和那两个混蛋抗争。   脑海中,闪过了当年的一幕幕景象。   她猛然回头,向武三思看去,目光中闪烁中一丝冷意。   武三思吓得一哆嗦,连忙垂下脑袋:姑姑,又不是我招惹你,你去找那杨守文麻烦啊!   “瑶台,笑字令。”   这是第八十二个酒令,一时间总仙宫里,鸦雀无声。   杨守文站在窗栏后,低着头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这第八十二首诗的出现。   说实话,就算是杨守文作不出来,也都无所谓了!连续八十一首诗,已经足以惊世骇俗,传出去定然会引爆全天下。不过,人们还是希望,能够再听得一首佳作。   “兕子,要唱和吗?”   上官婉儿见杨守文半天没有动静,不禁眉头微微一蹙,走上前去,轻声问道。   只是,她话音落下之后,却旋即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婉儿,他为何没有唱和?”   武则天的声音,从总仙宫的楼台上传来。   “启禀大家,杨青之……杨青之太睡着了。”   上官婉儿的回答,使得总仙宫楼台上一阵寂静。   片刻后,就听到从那楼台上传来笑声,声音刚开始不大,只是到后来,却再也没有掩饰。   “睡着了?”   就连太平公主等人,也都忍不住莞尔。   这小子刚才明显是吃多了酒,冲着这边发酒疯的吧。   李显偷偷朝武则天看了一眼,只见武则天笑得有些难以抑制。   而在瑶台上,上官婉儿上前托着杨守文的身子,向后轻轻一拉,杨守文立刻好像一堆烂泥一样的,便倒了下来。好在,李林甫和苏颋手疾眼快,把他身子抱住。   杨守文躺在了席榻上,一脸的酒色,更发出均匀的鼾声。   “是睡着了。”   苏颋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是什么情况。   上官婉儿则向总仙宫的楼台上看去,半晌后听到武则天道:“既然睡着了,就把他送回去吧。朕还怕这个小混蛋发起酒疯来,不知道又会吼些什么话出来呢。”   武则天骂人了?   上官婉儿顿时松了口气,看着杨守文,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   这小家伙倒是好运气!在她的记忆里,上一次刚冲着武则天这么咆哮的人是什么时候?她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那个人没有好下场,最后的结局似乎也很凄惨。   而现在,武则天一句小混蛋,也就等于把这件事给抹去了。   上官婉儿笑着摇了摇头,“哥奴,你把青之送回家吧。”   ……   伴随着杨守文醉倒,酒宴似乎回到了正轨。   张旭和贺知章陪着李林甫送杨守文离开,而司马承祯等人则不好离去,继续留在了瑶台。   杨守文一走,李过也不想再待在瑶台了,便找了个借口偷偷溜走。   倒是那诗会仍在继续,只是在经过杨守文醉酒赋诗八十一篇之后,接下来的诗会一下子变得索然无味。就好像吃了龙肝凤胆之后,再品尝那人间食材便如同嚼蜡。   就连武则天,也觉得没了兴致。   她回到座位上,静静聆听着接下来的唱和,但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趣味。   方才杨守文赋诗的时候,她很生气,又有一种别样的期待情绪。而杨守文的诗词,正如李旦所言,天仙之词,语多率然,与那用华美辞藻堆砌的诗词有天地之别。   无趣,真真是无趣!   她听了一会儿,便不想再听下去,于是起身准备离开。   “陛下,就这么放过那小贼吗?”   张昌宗忍不住道:“他方才如此猖狂,话语中多有不敬,这般放过他,有损陛下圣颜。”   他这话一出口,张易之就激灵灵一个寒蝉。   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武则天停下脚步,看着张昌宗,半晌后轻声道:“六郎,掌嘴!”   “啊?”   不等张昌宗反应过来,张易之已经上前一步,抬手一巴掌抽在了张昌宗的脸上。   “你要朕和一个醉酒赋诗八十一篇的才子计较吗?   亦或者说,你觉得朕心胸不够宽广,去和一个醉酒的小子算账?呵呵,他或许放肆,但终究不过是个孩子,而且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孩子。六郎,若你也有这等才华,朕就准许你和杨青之一样放肆。如果你没有这种才华的话,就给朕闭嘴。”   武则天说话,慢慢悠悠,透着一股子优雅之气。   她话不说完,张易之的手就不敢停下,就见一个巴掌接着一个巴掌,打得张昌宗满脸是血。   太平公主在一旁看着,也不上前求情。   对于这个张六郎,她也是非常反感。当初,这张六郎是她举荐给了母亲,可到头来,他仗着得了母亲的宠爱,竟然在她面前作威作福。今日,就当作是给他一个教训。   武则天说完,看了张易之一眼,便转身走下楼去。   而张易之则搀扶起了张昌宗,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蠢货,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上官婉儿在楼下,与武则天汇合一处。   “那孩子真醉了?”   上官婉儿笑道:“醉的不轻……他今日足足饮了八升酒,几近一斗……后来我着人把他送上车的时候,足足四个人才把他抬起来。那小东西看着挺瘦,却挺重。”   “哈!”   武则天闻听,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走了两步,突然道:“裹儿在哪里?”   “哦,刚才我回来的时候,见她从瑶台出来。”   “把她找来,回去在告诉太子,就说今晚朕要带裹儿回宫休息。”   “是!”   “婉儿。”   “喏。”   武则天沉吟片刻,笑问道:“那小混蛋,果然不怕朕吗?”   上官婉儿一怔,立刻道:“那小东西嘴巴上说是不怕,以奴婢看来,心里是怕的。”   “哼,朕也这么认为。”   武则天说完,便带着人走了。   看着武则天的背影,上官婉儿轻轻出了口气。   她正要上楼,就看到张易之搀扶着张昌宗从楼上下来。不过,此时的张昌宗全无半点王子乔的神仙风采。那张俊逸的脸,肿的好像猪头一样,身上还沾着血迹。   两兄弟看上去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也使得上官婉儿心里晒然。   她同样看这两兄弟不顺眼,如今看他们这样子的狼狈,顿有一种快意的感觉油然而生。 第三百章 名动两京   圣历二年四月七日,对于杨守文而言,绝对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在这一天,他穷尽记忆,斗酒盗取八十一首唐诗,一夜之间传遍洛阳,成就一段传奇。   也就是在这一天,他虽未见到武则天,却冲着武则天高喊‘我不怕你’。   武则天究竟会怎么想,没有人知道。   可是从她派人把杨守文送回铜马陌的举动来看,这个在无数人眼中喜怒无常,甚至有些残暴的女人,并没有生气。似乎,她对杨守文的感官,也发生了些许变化。   很奇妙,不是吗?   已经有十年了!   十年来,几乎无人敢冒犯武则天的圣颜。   可这一次,杨守文不但冒犯了圣颜,甚至还全身而退,也使得无数人,彻夜难寐。   武三思回到家中,已近子时。   洛阳城早就开始了夜禁,但是对武三思而言,这夜禁的威力,似乎并不是很强大。   他有武则天御赐的腰牌,可以夜行于市。   事实上,似武三思这样的人物,大都会有这种特权,若不然又怎称得上是‘梁王’。   “二郎科举之事,还是算了吧。”   回到家中,他立刻招来了周利贞和武崇训。   周利贞,如今是武三思身边的心腹。这个人善于揣摩人心,而且反应机敏,手段极其阴损。这种人想要走科举之路入仕,非常困难。但是若得了提拔,可以很快飞黄腾达。他们的才干,远比他们的德行强百倍,更适合在官场之中厮混。   “为什么,孩儿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家中闭门苦读。”   “你再苦读有什么用?你能在一日之间,做出八十一首诗吗?”   “啊?”   武三思把今天发生在神都苑的事情说了一遍,而且说得非常详细。他甚至让人把杨守文所作的八十一首全都抄录下来,摆放在了武崇训和周利贞的面前,让他们翻阅。   武崇训脸色发白,默不作声。   周利贞则苦笑连连,也没有说话。   而坐在武三思下首的男子,则拿过那一摞诗词,津津有味阅读起来。   “二郎,你还要参加科举吗?   这次,便是为父也帮不得你……你没看到,那小子最后竟冲着圣人高喊‘丈夫未可轻年少’,更狂妄喊道:我不怕你!而圣人对此非但不怒,反而着人送他回家。   圣人希望武李联姻,但经过今日的事情之后,她对那小子的感官恐怕已发生了改变。你若是参加科举,必然会与那小子发生碰撞。在今天之前,为父尚有把握做些手脚。可是……你若是有把握科举胜他,为父便支持你去参加来年的科举。”   “我不去!”   武崇训几乎是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   怎么去?   和那妖孽比拼文采,找死不成?   他已经被杨守文吓到了,扭头向周利贞看去。   周利贞沉吟片刻道:“公主既然说出要状元之才,恐怕不会轻易改口。   太子而今和太平公主走的很近,若是梁王强势压迫,说不定会适得其反。不过,小人以为,科举还是要参加,若不然的话,二公子又怎可能得到圣人和太子的认可?”   “我不去!”   武崇训立刻喊道:“这厮有如此文采,我怎能取胜?到时候,只能被他平白羞辱。”   周利贞闻听,顿时笑了。   “二公子别急,公主只说状元之才,却没有说文状元,还是武状元。   文状元的话,需等到来年;可武状元的话,今年就会举行。从现在开始,武举还有五个月就会开始。以二公子之勇武,再加以一些小手段,武状元岂不是唾手可得?   到那时候,就算是公主也不好再反悔了!”   武三思眼睛一亮,“你是说,让二郎参加武举吗?”   周利贞点头道:“武举不必文举,可操作的手段有很多。   这一点,想必孙大郎最清楚,是也不是?”   坐在武三思下首的男子,放下了手中的文稿,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孙大郎有何妙计?”   那男子道:“周先生所言极是,武举主要是考校举重、骑射、步射以及枪马之技,更重技勇,而非文采。二郎躯干雄伟,气势过人,长得有颇为英武,若参加武举,应难度不大。只要二郎能过了举重、骑射与步射三项,枪马之技便可操作。”   “如何操作?”   “这,还是由周先生来解释吧。”   周利贞朝那男子一笑,沉声道:“举重、骑射和步射,对于二公子必算不得困难。至于枪马之技,小人倒是有一计。孙大郎曾参加过武举,这段日子就让二公子随他习武,说不得会有提升。此外,孙大郎有一好友,名叫王修福,不但武艺高强,更兼神力过人,有古之恶来之勇。他如今就在长安,只需梁王一封书信,必会投奔王爷麾下。到时候,让他也参加科举,报送二公子一举夺魁即可。”   武三思闻听,眼睛顿时一亮。   看周利贞的目光,顿时变得亲切起来。   这厮的文采不怎地,可做事的确是有些门道。   不过,他眉头随即一蹙,轻声道:“可若是那杨守文也参加武举,当如何是好呢?”   周利贞道:“这简单,若他不知死活的话,就让王修福在科场上……”   他说着话,做了一个劈砍的手势。   “圣人或许爱他才华,可这件事与梁王毫无关系,圣人也不会迁怒于梁王。”   “嗯!”   武三思笑了。   他刚开始只是莞尔微笑,可慢慢的笑声却越来越大。   “不错,如果他不识进退,不知死活的话,那就只能怪他命短。”   孙大郎、周利贞和武崇训听罢,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武三思心中的郁气,更随着笑声,而烟消云散。   ……   天,亮了。   一轮红日磅礴而出,阳光笼罩大地。   杨守文慢慢睁开眼睛,才一动,只觉一阵好像要把脑袋瓜子裂开的剧痛传来,让他忍不住哼了一声。   “兕子,你醒了!”   耳边传来一个焦虑的声音,杨守文扭头看去,就见杨氏发髻蓬乱的走上前来。   她眼睛红彤彤的,看得出来,应该是没有休息好。   见杨守文醒来,杨氏不禁长出一口气,忙端来一杯水,递到了杨守文的嘴边。   宿醉之后,喉咙就好像着火一样。杨守文连忙端起水杯,咕嘟咕嘟把那凉开水喝了个干净。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不让人省心?   我听说,你昨天足足吃了近一斗的郎官清。你可知道,那郎官清的后劲有多大吗?”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杨守文躺在榻上,仍感觉天旋地转。   杨氏说的没错,郎官清入口绵甜,一点酒味都没有。可是这后劲却非常猛烈,他甚至都已经记不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用一个后世的名词,他昨天‘断片了’。   脑海中,只隐约记得,他不停在作诗,作诗,作诗……   可是都作了哪些诗?都已经没了印象。   嗯,最后他好像还摔了酒坛子,但再往后的事情,就彻底没有了记忆。   此时此刻,杨守文只感觉很难受,胃里面火辣辣的,就好像有一团火在里面燃烧。   “婶娘,我怎么回来的?”   “你还好意思说,多亏得哥奴与贺先生和苏先生把你送回来……你回来之后,都不知道吐成了什么样子。还好这是在家里,若是在外面,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笑话呢。”   “多大的笑话都没关系,如果青之想吃酒,如今这洛阳城里两百余座酒楼,都巴不得他能够不醉不归呢。”   屋外,传来了爽朗的笑声。   贺知章在郑虔的陪伴下,从屋外走进来。   杨守文觉得,郑虔今天看他的目光里,似乎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意味。只不过,他旋即就把目光落在了贺知章的身上,疑惑道:“贺先生,你怎地会在我家里面?”   贺知章闻听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青之,莫不是把昨天的事情都忘了吗?”   “啊?”   看着杨守文那迷茫的模样,杨氏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兕子,你昨天回来便醒了,然后拉着贺先生与苏先生又吃了一坛清平调。后来贺先生要走,你死活拉着他不让他走,还在院子里载歌载舞,闹腾了大半宿呢。   如果不是吉达后来出手,不晓得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又发酒疯了?   杨守文长大了嘴巴,良久后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贺先生,昨天小子失礼了。”   他赧然说道,便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来。   贺知章则笑道:“青之性情率然,又有什么失礼之说?   不过呢,我还是要向你道贺,昨日青之在总仙宫中斗酒诗百篇,已经传遍了洛阳城。如今,大街小巷里估计都在谈论青之的诗句。过了今日,只怕两京之地,无人不知青之大名。”   “斗酒诗百篇?”   那不是李白干的事情,与我何干?   杨守文对昨天的记忆已经完全模糊,所以有些糊涂。   贺知章在一旁的床榻上坐下,看着杨守文,突然道:“青之,你不会是记不得,你昨日干的好事吗?”   “我做了什么?”   杨守文一脸痴呆模样,皱着眉,努力思考了一阵道:“我只记得昨天一直在作诗。对了,昨日总仙宫中,连续点中瑶台,我就一直作诗,吃酒,然后就不记得了。”   “那你可还记得,你作了多少诗?”   杨守文迷蒙着双眼,半晌后摇了摇头。   “八十一首!”   贺知章突然抚掌大叫,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早知道,就应该让你少吃些酒了。”   “怎么?”   “如果你后来不是吃醉了,说不得真能赋诗百首。”   人在某一个时间段里,会进入一种玄之又玄的奇妙境界。   道家称之为通玄,佛家称之为顿悟。在这种状态之下,人会爆发出一种极为神秘的力量,作出一些平日里无法作出的事情。在贺知章看来,杨守文昨天就是进入了通玄的状态,所以才能够作出八十一首佳作。如果他不是后来喝多了,醉倒了,说不定会作出更多诗篇来。至于杨守文那些诗词是否是盗来的?贺知章却没有任何怀疑。   一个能够在短短时间里作出八十一篇闻所未闻的佳作的人,又怎可能是那文抄公?   “……你是说,我当时在瑶台上,摔了酒坛子?这个我倒是有印象。”   “那你可还记得,你冲着圣人高呼:我不怕你!”   “有吗?”   “呵呵。”   杨守文闻听,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实在是记不清楚,他做过如此牛逼的事情。   说句心里话,正如武则天说的那样,他心里对武则天,还是怀着几分畏惧之情。   后世的正史、野史以及各种演义,早就把武则天妖魔化。   对这个千古第一女帝,对这个传说中心狠手辣,为了谋求皇后之位,不惜杀死亲生女儿的女人,杨守文对武则天的畏惧,就如同他对安乐公主的排斥一样,根深蒂固。   我昨天,居然冲着那老娘们说出那种牛逼的话语,她居然没有杀我?   杨守文看着贺知章,一下子清醒了很多。   “当时真真吃多了酒,都不记得了。”   他苦笑着摇摇头,却引得贺知章又是一阵大笑。   你很喜欢笑吗?我特么的得罪了武则天,你居然还能笑得如此开心?   贺知章道:“青之也不必担心,你昨日那般言语,也是率然之举,圣人非但没有怪罪,反而还派人把你送了回来。所以,你不必担心,圣人真要追究,你岂能走出瀛洲?”   好像,是这个道理咩!   杨守文心里,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他正要说话,却又听得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杨从义匆匆从楼下跑上来,他气喘吁吁,上得楼之后,便闯进了房间里:“阿郎,大事不好……外面来了许多公人,说是奉洛阳令之名,要带阿郎去衙门里问话。”   “啊?”   杨守文一怔,挣扎着起身。   双脚落地,就好像踩在棉花里面一样,紧跟着一阵天旋地转。   “怎么回事,洛阳令为何要我去衙门里问话?”   “这个,我也不清楚。”   贺知章起身道:“青之,你先梳洗一下,我去外面看看,你待会儿再过来吧。”   杨守文此刻一身酒气,衣着凌乱,的确是不适合出门见人。贺知章既然愿意出面,杨守文自然也不会拒绝。他连忙让杨氏为他洗漱,又吃了一碗粥水,肚子里感觉不再是那么翻江倒海的难受,这才换了一身衣服,迈步从楼上走了下来…… 第三百零一章 命案   洛阳令,名叫沈佺期,年四十有三。   此人是上元二年,也就是公元675年进士及第,由协律郎累迁至考公员外郎。后因受贿入狱,但不久之后便出狱复职,成为武则天极为宠信之人,后迁为给事中。   此人在历史上,可算得上是毁誉参半。   他与宋之问齐名,并称‘沈宋’,近体诗格律谨严精密,是律师体制定型的代表人物。   后人曾有评价:沈宋之新声,燕许大手笔,由此初唐之渐盛也。   沈宋就是沈佺期和宋之问,燕许大手笔则是苏颋和张说。由此可见,在文坛之中,沈佺期绝对是一个宗师级的地位。但是,后人说起他的诗词时会予以肯定,但谈起他的为人,则大体上是以一种鄙薄的态度,对沈佺期的德行和人品极为不屑。   而事实上,沈佺期得宠三十年,基本上都是在皇帝身边做应制诗,并未掌握过实权。   此次暂领洛阳令,也是因为张同休被贬,武则天一时间找不到合适人选,所以让沈佺期暂代洛阳令的职务。一旦有合适的人选,沈佺期还是会回到武则天身边。   杨守文知道沈佺期,也知道宋之问。   但对于这个人的了解并不是很多,就如同他知道贺知章,但仅限于贺知章的诗词。   在洛阳县衙里,杨守文见到了这个在后世毁誉参半的文坛宗师。   四十三岁的沈佺期看上去很清瘦,穿着打扮也非常简朴,如同一个邻家大叔一般。   “青之,我昨日因为有事,未能参加总仙会,却不想错过了一段佳话。”   沈佺期见到杨守文,表现的很客气,也很尊重。   这也正常,杨守文昨日在总仙会上可算是扬名立万,大展神威。哪怕沈佺期这样的人,在听说了之后,也会为之敬佩。如果杨守文只是两三首佳作,沈佺期未必会如此。可是八十一首……哪怕沈佺期是宗师,在杨守文面前也不会拿捏做派。   杨守文连忙躬身道:“县尊客气了,昨日小子不过是吃多了酒,发酒疯罢了。”   沈佺期闻听,却哈哈大笑:“青之,若人人能发得你这种酒疯,相信圣人会非常开心。”   “云卿,到底什么事,还派人把青之唤来?”   贺知章是个古道热肠的人,特别是昨夜在杨守文家中吃了一坛清平调,更把杨守文视为知己。   杨守文被招来县衙,贺知章也跟着过来。   有他在,就算是洛阳令想要对杨守文不利,也必须要考虑一二。   更不要说他虽然和沈佺期算不得好友,但也有些交情……   沈佺期闻听,不禁露出了苦笑。   “我这县令,不过是暂代而已。   本以为平平安安混到新任县令就职,却没想到……青之,我问你,你家中可有一个叫做扎布苏的仆从?”   “扎布苏?”   杨守文愣了一下,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这个我却有些模糊了,不过这名字倒是有些熟悉。”   “是吐蕃人。”   “哦,我想起来了!”   说到吐蕃人,杨守文立刻想起了这扎布苏何方神圣。   这家伙,不就是郑灵芝给他送来的奴仆吗?记得他水性很好,还帮着杨守文探查过宅中水池的水门。不过,杨守文对他了解不多。平日里扎布苏都是在前院做事,主要有乌尤和杨从义管理。他身为一家之主,哪有精力注意这个扎布苏呢?   “如此说来,这扎布苏是郑校尉在集市上买来?”   “是!”   杨守文疑惑问道:“县尊,扎布苏到底惹了什么祸事?”   “祸事?”   沈佺期闻听,笑着摇摇头,“他倒是没有给我招惹祸事,但可能会给青之你引来麻烦。”   说到这里,沈佺期停顿了一下,而后沉声道:“今日凌晨,有人在利涉桥头发现了扎布苏的尸体。”   “利涉桥?”   没等杨守文开口,贺知章忍不住道:“那桥不是已经废弃了吗?”   “是啊,利涉桥早在咸亨三年就被废弃,禁止车马自桥上通过,但还允许行人走动。不过季真你当清楚,去年开春洛水暴涨,冲垮了利涉桥,一直都未曾修复。   那桥几乎无人走动,冷冷清清。   可是今早,巡街的武侯却在桥头发现了扎布苏的尸体,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在那边。”   说着话,沈佺期向杨守文看去。   杨守文苦笑道:“昨日我在神都苑吃醉了酒,回来后又和季真与苏廷硕继续吃酒……好吧,我已经记不得此事。之后便一觉睡到天亮,县尊的人过去时,我才刚醒来。”   他想了想,又接着道:“那扎布苏是我舅父送来,之后一直在前院做事。   我只招见过他一次,还是让他下水查探家里水池的水门,知道他水性过人……除此之外,我对此人毫无了解。就算有事情,也是吩咐乌尤和杨从义,没有再见过他。”   “如此说来,不是青之派他去的利涉桥?”   杨守文闻听,连连摇头,“我连利涉桥在哪里都不知道,派他去做什么?   我之前的情况,县尊不会不清楚。我到洛阳后没什么朋友,也很少出门走动的。”   这一点,沈佺期当然清楚。   他之前就跟在武则天的身边,武则天对杨守文是个什么态度,大体上他也能看出端倪。   听杨守文这么一说,他不禁笑了。   “倒是我莽撞了,青之勿怪。”   “县尊,不知那扎布苏的尸体在哪里?”   “还在利涉桥!”沈佺期道:“我听说那扎布苏是青之的家奴,所以就派人前去请你。只是那利涉桥太过于残破,想着若让青之去那边的话,有所怠慢,故而才在县衙等候。”   杨守文想了想,道:“不知我可否前去查看?”   “哦?”   杨守文连忙道:“县尊忘了?家父原本是昌平县尉,我自幼随家父身边,对这种命案并不陌生。那扎布苏虽然是舅父送我的家奴,可他入了我杨家的门,便是我杨家的人。我的人在洛阳被人杀害,我这个做阿郎的,总要过去看一看才是。”   不知为何,杨守文觉察到,沈佺期看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了许多。   “既然青之这么说,那咱们就走一遭吧。”   说着,他向贺知章看去,“季真,你要去吗?”   “去,当然要去!”   贺知章笑道:“既然已经来了,怎能不去看看?”   总觉得这家伙是去看热闹,其实对死了谁,他并不关心。   沈佺期当下带着杨守文与贺知章从衙门里走出,直奔利涉桥而去。   那利涉桥,正对南北二市,原本是一座浮桥。唐初时,利涉桥曾被破坏,唐高宗李治在显庆二年幸洛阳时,见中桥被毁于洪水,于是下令修复。利涉桥也顺带着,被重修了一次。然而在咸亨三年,司农卿韦机营建东都宫室,在中桥东部又修建了一座新中桥,南对长夏门,北近漕渠。利涉桥也因为距离新中桥太近,而被废弃闲置。   扎布苏是在利涉桥南被发现。   杨守文等人从新中桥过了洛水,来到洛阳城南。   到了利涉桥之后,就见一个身穿官服,胖乎乎的男子迎上来。这天不热,可是这胖子已经是满头大汗。他拿着手帕,一边走还一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那模样狼狈极了。   “这是洛阳尉庄毕凡。”   沈佺期扭头向杨守文介绍了一声,便走上前,和庄毕凡交谈起来。   庄毕凡说话,带着一股子浓浓的巴蜀口音。   杨守文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然后就把目光转移到了桥头一方白布上。那白布下,应该就是扎布苏的尸体。他走过去,蹲下身子,把那白布掀开,露出一具尸体。   “你,你,你干什么。”   庄毕凡看到杨守文掀起白布,大吃一惊,连忙向过来阻止。   沈佺期却拦住了他,“老庄,这个扎布苏便是青之的家奴。   他父亲曾是昌平县尉,他对这方面的事情也很熟悉,故而陪本县过来,查看一下。”   “他就是杨青之?”   “正是。”   庄毕凡立刻露出了恭敬之色,看杨守文的目光,也变得不一样了。   “尸体没有明显的伤口,看上去更像是吃多了酒,溺水而死。”   他陪着沈佺期走到杨守文的身后,同时向沈佺期解说道。   “溺水而死?你确定?”   “下官做了十年县尉,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沈佺期点点头,沉声问道:“既然如此,可否判断出,他溺水之处?”   “这个,恐怕不太好判断。”   就在这时候,杨守文忽然站起来,转身道:“县尊,此人绝非溺水而亡。”   “啊?”   这边庄毕凡刚说了是溺水而亡,杨守文就说不是溺水而亡。沈佺期疑惑的看着杨守文,有些茫然。他本就不擅处理这种事情,吟诗作赋才是他的专长。内心里,他更相信庄毕凡一些。可杨守文的话,他又不好反驳,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庄毕凡的脸顿时通红,“怎怎怎么可能。”   这可是砸他的饭碗,庄毕凡当然不肯承认。   杨守文笑道:“县尉休要生气,我这么说绝不是针对你,只是有些事情,你可能没有注意到。”   “什么?”   “县尉请看这里。”   杨守文说着话,伸手刺啦一下子,就撕开了扎布苏的衣服,露出胸膛。   “县尉可否注意到,这个红色的印记?”   庄毕凡蹲下身来,顺着杨守文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扎布苏锁骨下方,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印子。那印子,呈梅花形状。如果不仔细看,很难觉察。可就算是看到了,很多人会把它当做是一个胎记。   “这是?”   杨守文想了想,突然抬起腿,从腰间拔出一口短刀。   这短刀,还是他在平棘时,从小金手里得来的杀人凶器。就见杨守文撩衣,把袴腿挑破,露出腿来。在他的腿上,同样有一个梅花形状的疤痕,和扎布苏身上的印子,几乎一模一样。   庄毕凡看看杨守文腿上的伤口,又蹲下身子,观察了一下扎布苏身上的伤口。   “杨公子,竟然一模一样。”   沈佺期与贺知章忍不住走上前来,好奇问道:“青之,这是怎么回事?”   杨守文放下腿,把刀收起来。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极为诡异的笑容,看着扎布苏的尸体,半晌没有回答。   良久,他沉声道:“去年,叛军兵临昌平城下,我昌平上下万众一心,抵御叛军的攻击。可是,就在叛军撤退的前一晚,城中的内应袭击了我家,更抢走了我的妹子……   我腿上的伤,也就是在那时候留下来。   这叫做梅花针,是一个名叫梅娘子所擅长的暗器。她绑走了我妹子,我从昌平追到了饶乐,从饶乐又追到了神都,就是为了寻找这个女人。没想到,她竟然自己跳了出来……嘿嘿,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倒要看她,这次还能跑去哪里?” 第三百零二章 梅影初现   梅娘子出现了!   这对于杨守文而言,绝对是一个意外的喜讯。   原本,他还在想着怎么才能找到梅娘子,可没想到梅娘子居然自己送上了门。上次在昌平,杨守文力竭之下被她所乘。如今,她再次打上门来,杨守文自然不会罢休。   不过,对于沈佺期和贺知章而言:梅娘子是谁?   好在庄毕凡毕竟做了十年的洛阳尉,对江湖事多多少少,有一些了解。   听到‘梅娘子’的名字之后,庄毕凡不禁蹙起了眉头。   “庄县尉,有问题吗?”   在沈佺期想来,既然已经知道了凶手的名字,想必抓捕起来不会费事。   庄毕凡苦笑道:“县尊,这梅娘子神出鬼没,与竹郎君、兰夫人并称岁寒三君,是江湖中极有名气的刺客。梅娘子化身百千,至今也没有人能说清楚她的样貌。   而且……”   “而且如何?”   庄毕凡支支吾吾,露出为难之色。   倒是杨守文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道:“还是我来说吧。传闻这梅娘子是不少勋贵的座上客,所以就算是知道她在那里,想要抓捕此人,恐怕也不是一桩易事。”   “岂有此理。”   沈佺期闻听之下,勃然大怒。   “此等江湖浪客,岂能如此张狂?   庄县尉,你待会儿和青之一同去他府上,询问他府中其他仆从。我这就进宫,与圣人禀报此事。”   沈佺期的反应,不但是吓了杨守文一跳,就连贺知章也被吓到了。   “云卿且慢。”   贺知章连忙拦住了沈佺期,把他拉到了旁边。   如果沈佺期真把这事情捅到了武则天的眼皮子底下,那可是犯了大忌。但凡有名有姓的人家,谁不养几个门客?哦,这年月已经没有门客的说法,‘结交’江湖人士。   唐朝本身就是个尚侠义的时代,你这么直挺挺捅上去,让那些勋贵该如何是好?   杨守文眯起了眼睛,看着站在断桥上,一边听贺知章劝说,一边犹自流露出不满之色的沈佺期。历史上沈佺期是怎么死的?杨守文记不太清楚了!可是,在坊市中可是有流传沈佺期收受贿赂的事情。以前杨守文相信,现在嘛,却不太信了。   这分明就是个不通世事的书生。   别看他入仕已有二十四年,可实际上在唐中宗和武则天的护佑下,没有受过什么磨难。   即便是在酷吏横行的时代,来俊臣那些人也不敢对沈佺期动手。   唯一一次,他是揭穿了一个贪官的嘴脸,结果被那人反诬,以至于差一点流放。幸亏武则天及时发现,赦免了他的罪名,又把沈佺期召回,此后便留在了身边。   这就是个书呆子,写写应制诗,做一些文章,他很擅长。   可是……   好在贺知章的口才不错,总算是劝住了沈佺期。   但是看他那不情不愿的模样,杨守文突然有一种预感,一旦武则天死了,沈佺期的下场必然凄惨。武则天活着,能护着沈佺期。可如果她死了,沈佺期必然会作为武则天的宠臣,而遭受到李唐集团的打压和报复。那时候,他的日子不会好过。   杨守文对沈佺期倒是产生了一些好感。   这个人很正直,甚至正直的有些愚蠢……   可这种正直,不正是他前世一直在努力维护的品质吗?   若有可能,倒是要想想办法,保全沈佺期。别的不说,这终究是一代文坛宗师。   ……   贺知章陪着沈佺期回衙门了,杨守文则在庄毕凡的陪伴下,返回铜马陌。   一进家门,他就把杨从义和乌尤找来,让庄毕凡询问情况。   庄毕凡倒是不客气,和杨从义、乌尤等人谈了一阵子后,便向杨守文告辞离去。   “什么情况?”   杨守文坐在小楼的门廊上,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饼,正跐溜跐溜的吃着。   昨天在总仙宫净顾着吃酒了。   回来之后,又拉着苏颋和贺知章吃了一坛清平调。今天早上,更是行色匆匆,吃了一碗粥水就去了衙门。此刻,已经近午时,阳光照在庭院中,肚子却骨碌碌的叫起来。   好在,杨氏早就料到了这种结果,命人准备好了羊羹汤饼。   奶白色的羊羹,下入汤饼之后,撒上葱花,白绿分明,令人胃口大开。   只可惜,少了一口辣子。   说起辣子,杨守文心里面不免泛起了嘀咕。   此时,辣椒仍生长在美洲大陆,距离哥伦布发现美洲,还有近千年的光阴。想要吃上辣椒,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然茱萸也很辣,可毕竟不是一个滋味。   也不知道,这唐代的航海技术如何?   如果可以的话,可以派人前往美洲大陆。此时的美洲大陆,应该还是一片蛮荒吧。杨守文甚至开始想象,如果唐人先发现了美洲,不晓得还会不会有那个流氓的汤姆大叔出现。   要知道,唐人的探险精神,可是比之欧美人更加强大。   这时候,杨从义和乌尤等人进来,杨守文便收回了思绪。   他把汤饼吃完,便递给了杨氏。   有娜塔把湿巾送来,杨守文接过,擦去因为吃汤饼而出的一头汗水。   这一身汗出来,宿醉的感觉完全消失,整个人就好像又活过来一样,顿时精神抖擞。   “乌尤,扎布苏是你的手下,他外面可有得罪什么人吗?”   乌尤闻听,连忙摇头道:“回禀阿郎,扎布苏平日里也不出去,怎会得罪人呢?他这个人性子爽直,不管是谁都能说得来,关系也很好,却没想到被人给杀了。”   说着,他脸上还露出了一丝悲伤之色。   杨守文闻听笑了,“照你说来,他如果是这样子,怎可能被人杀害?”   说着话,他便把目光挪到了杨从义身上。   杨从义摇头道:“阿郎,我与扎布苏不熟悉。   他是乌尤的人,我很少与他接触。加之大家的习惯不一样,所以更很少一起交谈。”   杨从义是瓜州人,说起来对吐蕃人也不陌生。   只是似他们这种人,怎可能和乌尤他们走的很近?对此,杨守文没有半点的怀疑。   “那你们可知道,他最近和谁走的近?”   乌尤愣了一下,轻声道:“他和谁都能说上话,小人对此也不太清楚。”   没有得罪人,又没人知道他和谁走得近?   杨守文的眼睛顿时眯缝起来,看着乌尤,只看得他似乎有些慌乱。   “那你可知道,扎布苏最近在忙什么?”   “哦,前几日他收拾小楼,听杨娘子说,阿郎想要把那小楼推倒,所以经常叫他过去帮忙。”   杨守文便扭头,向杨氏看去。   得到了杨氏肯定的回答之后,杨守文便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挥手让乌尤下去了。   “这人好端端的,怎就死了呢?”   杨氏坐在门廊的一角,一边缝补衣服,一边嘀咕起来。   在她身旁,小金静悄悄坐着,瞪大一双眼睛,好奇看着杨氏手中的针线活。   “对了宝珠,你和扎布苏不是挺熟悉的吗?”   “啊?”   从小楼里走出来的宝珠脸色一变,“杨娘子,奴怎么会和那吐蕃獠子熟悉?”   “可是我昨天看到你和他在伙房那边有说有笑。”   宝珠顿时露出恍然之色,“哦,扎布苏昨天不是说去南市嘛,奴就托付他顺便买点碎布头回来。”   那丝帛店里,常会有一些零碎的布头。   普通人家会把那些布头买回来,做缝补之用。   杨氏听罢之后,立刻露出了了然之色。   而杨守文也只是看了宝珠一眼,便坐在门廊上发呆。   良久之后,他突然站起身,“大兄,从义,陪我去一趟小楼。”   阿布思吉达从一旁的厢房内走出,和杨守文点点头,便径自走出了庭院。杨守文则带着杨从义,跟在吉达身后直奔院落中的另一幢小楼走去。那小楼,坐落在庭院的西南角,周围显得有些荒凉。小楼看上去非常破旧,不晓得有多久没人住过,以至于那墙壁上透着一股子斑驳之色,给人一种苍凉和荒冷的奇妙感受。   杨守文站在这小楼门前,面带沉思之色。   他想了想,迈步走上了门廊,伸手把房门打开。   这小楼约七八米高,分为两层。   楼下是一个客厅,楼上则是两间卧室。   客厅的斜面墙上,供奉着一个神龛,不过里面空荡荡的,已经没有了佛像的踪影。   杨守文先是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然后便上了二楼。   站在窗前,他举目向外眺望,就见那漕渠从窗下流过,远处那铜马雕像更是格外清晰。   站在这里,可以眺望铜驼暮雨。   站在这里,可以聆听到太平禅寺的晨钟暮鼓。   “这里的视野倒是极美,比之我那住所的视野还要好几分。”   “是啊,可惜当年霍献可就是死在这幢楼里,以至于鬼气森森。我听说,这宅子的最后一任主人搬进来之后,就建造了阿郎现在居住的楼阁。只可惜楼阁尚未建好,就死了……这楼,邪性的很。阿郎想要拆除,最好还是快一点拆除为妙。”   “你是说,咱们住的那幢楼阁,是后来建造的?”   杨守文扭头向杨从义看去,就见杨从义点了点头。   “是啊,霍献可死后,这宅子先后换了三个主人。   先是一个西域来的胡商,大约三个月就死在床上,据说死时的模样与霍献可极为相似。后来又有一个关中过来的豪商盘下了宅子,可惜住了半年,便突然间遇害。   第三个主人,是从江左而来。   那人盘下宅子之后,请高人为他化解煞气,而后开工建造了阿郎现在所住的楼阁。   只是在楼阁建好前的一个月,他从江左返回洛阳,在途中被盗贼所害。   在那之后,这宅子就没了主人,洛阳人更称这里是凶宅,只要住进来就会有危险。”   杨从义说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道:“当然了,阿郎有神人护佑,那妖魔鬼怪定难靠近。”   杨守文哈哈大笑,摆手示意杨从义,他不在意这些。   不过,杨从义说的这件事情,倒是让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凶宅?   怪不得他总觉得这两座楼阁不太般配,他住的那座楼阁,高出这楼阁近五米,几乎遮掩了大半的阳光。若是住在这里,定然会产生一种压抑的感觉。想必这就是那所谓高人讲述的化煞之法。也就是说,在这楼阁里,死了三个这宅子的主人?   “大兄,你怎么看?”   杨守文突然扭头,向阿布思吉达看去。   吉达微微一笑,指了指杨守文,那意思是说:你已经有了看法,何必来拷问我呢?   “从义,从今天开始,你带人住进来。”   “啊?”   “你找六个人过来,三人一班,轮流守在这楼阁之中。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可是日夜值守?”   杨守文点点头,“没错,就是日夜值守。”   “喏!”   杨从义躬身领命,杨守文便转身走下了楼阁。   “另外,你下午去一趟北市,找沈庆之,为我打听一些事情。”   “什么事?”   “你附耳过来。”   杨守文摆手,示意杨从义靠近,而后在他耳边低声细语了几句,杨从义连连点头。   ……   总仙诗会的消息,愈演愈烈。   一日光景,洛阳城大街小巷中,都流传着杨守文斗酒诗百篇的故事。   与此同时,《西游》的故事伴随着杨守文的声名鹊起,在百姓之中也渐渐流传开来。   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那《西游》是讲述的什么。   可听说是杨守文的作品之后,就立刻打听起来。只是,当初《西游》只刊印了一千套,洛阳城中不过有三百套左右,大都是在世族勋贵手中,民间并未有流传。   一时间,寻找《西游》的声音越来越多,想要了解《西游》内容的人,也越来越多。   杨守文对此,并没有在意。   总仙会之后,他反而变得低调很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父亲,看起来已不用孩儿去推波助澜,这杨青之已经是声名鹊起。”   狄府花园中,狄光远恭敬站在狄仁杰的面前。   狄仁杰的气色,看上去比前些时候更差了。虽然已经是初夏,他仍穿着厚厚的衣服,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更显得骨立形销。他手里,是一册诗选,里面是杨守文在总仙会上所做的八十一首诗词。听了狄光远的话,他把诗选轻轻放在桌上。   他看上去很疲惫,整个人似乎都垮了一样。   而事实上,他的确是快要垮了!   事情要从十天前说起,狄仁杰接到了李元芳送来的一封密信。   按道理说,李元芳和狄仁杰没有任何从属的关系。他是左奉宸卫大将军,而狄仁杰虽是宰相,但却无法节制李元芳。可是,李元芳还是给他写了这封秘密书信。   李元芳此去魏州,是奉旨调查一桩案子。   可是到了魏州,他却发现了一件和狄仁杰有密切关联的事情。   狄仁杰的幼子狄光昭,是魏州司功参军。狄仁杰曾是魏州刺史,并且在任上为魏州百姓做了很多好事,使得魏州百姓为狄仁杰建立了一座生祠。可是,狄光昭到了魏州之后,一开始还好,传来的口碑也非常出众。可随时间推演,狄光昭在魏州根基日渐牢固之后,心态也在悄然之中,发生了变化,整个人更发生了转变。   李元芳的信中写道:狄光昭贪婪暴虐,百姓苦不堪言,更一怒砸了狄仁杰的生祠。   在这个时代,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华夏百姓的忍耐性极强,如果不是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他们是不会奋起反抗。更不要说,狄仁杰曾经有恩于魏州百姓。这种情况下,他们依旧砸了狄仁杰的生祠,也可以想象得出来,狄光昭在魏州所做的事情,真已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狄仁杰一辈子爱惜名声,没想到……   李元芳肯定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欺骗他,所以狄仁杰在接到了书信之后,就病倒了。   也正是这原因,他没有出现在总仙诗会。   听到狄光远的话,狄仁杰总算是回过神来。   刚才,他拿着杨守文的诗选,可事实上心思却飞到了千里之外的魏州,思考着该如何解决狄光昭的事情。   “二郎,从现在开始,你不妨与杨青之多走动,不要有任何想法和念头,只尽量与之交好即可。总仙诗会,成就了杨青之谪仙人的名号,也算是让他站稳了脚跟。   听说,公主和他已经有所走动,咱们就不必再去多此一举。   终究是圣人家事,我们现在不管做什么,都可能是两边不落好,倒不如袖手旁观。   不过,杨青之既然有如此才学,你和他多走动一下,对你必有好处。   左右当初是你把他请来洛阳,现在探望一下,也在情理之中,此事你自己把握。”   “孩儿明白!”   狄光远看着老父那苍白的面容,也不禁有些心疼。   他知道,三郎的事情,恐怕是真的伤了老父的心……狄仁杰的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好,再经此事刺激,变得更加羸弱。   “父亲,那三郎的事情……”   “三郎的事情若属实,自有律法处置。”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沉吟半晌后,突然道:“二郎,扶我回房更衣,我要入宫面圣。”   “现在吗?”   狄仁杰苦笑着点点头,“是啊,早一些向圣人请罪,三郎便多一分生机。   李元芳绝不可能就此事欺骗我,而且他既然写了书信给我,也必定写了书信给圣人。与其圣人到时候找我责问,倒不如我去主动请罪。顺便,有些事要与圣人商议。” 第三百零三章 吕八   清晨,一场小雨忽至。   雨过之后,天气却变得有些闷热。   小满将至,正是播种水稻的季节。在华夏,有南方稻,北方麦的说法。可实际上,这麦子属于舶来品,稻谷才是真正的华夏主食。即便是在北方,依旧有很多地方栽种水稻。每年在小满前后,雨水最为频繁和密集,也是茶中秧苗的好时节。   今年的小满,看起来雨水似乎非常充沛。   杨守文一袭白裳,头戴纶巾,腰系锦带,脚上等着一双薄靴。   他腰间跨鸦九剑,手里却拿着一把鸡翅木制成的折扇,沿着运渠河畔,缓缓而行。   那折扇,是他这几天制作出来的物品。   相传,折扇在宋代才会出现。只是杨守文实在不喜欢用麈尾,所以就找人做出了百把鸡翅木制成的白纸扇。那折扇的正面,是一副天津晓月的图画。而图画的作者,则是一个年仅十九岁的少年。别小看这少年,在后世,他可是鼎鼎有名。   少年名叫吴道子,如今跟随在贺知章身边学习书法。   没错,就是那个吴道子,后世有‘画圣’美誉的吴道子。   只是如今的吴道子声名不显,还只是一个腼腆少年。当杨守文得知他的名字之后,立刻就请他作画,并题字曰道子圣历二年与铜马陌赠杨青之,说是要作为纪念。   而折扇的背面,则是张旭草书的《清平调》。   不是当初杨守文在总仙会上作的清平调,而是当年他在昌平,与杨幼娘作的清平调。   昨日,他得到消息,找到了吕书生,也就是那个曾经冒名顶替昌平县令的假王贺。   这不,杨守文一大早就带着杨茉莉和杨存忠两个人离开了铜马陌,直奔仁风坊而来。   这仁风坊,坐落于洛水南岸,靠近建春门。   雨后的洛阳城,湿漉漉的,伴随着气温升高,显得有些潮湿闷热。   三人走进仁风坊后,杨存忠就在前面领路,很快来到一条小巷的巷口。   “阿郎,那吕八就住在这里。”   吕八,是吕书生的名号。他真名叫做吕程志,因为家中行八,故而认识他的人都唤他做吕八。   小巷的路面泥泞,还残留着积水。   杨存忠在前面领路,三人小心翼翼的走进巷子里,在巷尾的一户人家门外停下脚步。   “你确定他在家?”   “嗯,听说他妻子生了病,这两日在家中照拂,所以没有出来。”   杨守文点点头,示意杨存忠上前敲门。   片刻后,只听门后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是谁呀?”   “应该是吕八的女儿。”   杨守文点点头,依旧示意杨存忠应对。   “我找吕八郎,他在家吗?”   “爹爹,外面有人找你。”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传来,从里面传来一个杨守文略感熟悉的声音,“谁来找我?”   说话间,房门打开。   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杨守文的面前。   嗯,熟悉的面孔!   与昌平的王贺王县尊相比,吕八郎少了几分官威,看上去更让人感觉到有些亲切。   他一身洗的发白的灰色长衫,脸上带着温文儒雅的笑容。   只是,当他看到站在杨存忠身后的杨守文时,脸上的笑容顿时隐去,露出恐惧之色。   在他的身后,则是一个年纪大约在五六岁,梳着小辫的女童。   “王县尊,别来无恙。”   杨守文微微欠身,朝吕书生笑道。   吕程志不愧是冒充了三年县令的人,在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他旋即就恢复了平静。   “未曾想,是谪仙人登临寒舍,快快请进。”   “咦?”   这时候,站在杨守文身边的杨茉莉也认出了吕程志,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呼。   他刚要开口,却被杨守文拦住。   “存忠,你和茉莉在外面守着,我进去与吕八郎说话。”   “喏!”   杨存忠毕竟跟随杨守文的时间还短,有些事情不好让他知道。但杨茉莉就不一样了!在他心中,阿郎最大。最重要的是,杨茉莉听话。只要和他说过,他就不会露出口风。   “原来茉莉也在。”   “是杨茉莉。”   杨茉莉憨憨回答,纠正吕程志的口误。   吕程志哈哈大笑道:“没错没错,是杨茉莉。”   说着话,他牵着女童的手,让开一条路。杨守文迈步走进屋中,目光一扫,就把这房间看得一个清清楚楚。   房子不大,也很陈旧,但看上去很整洁。   一间正堂,隔着一面屏风,屏风后面则是内室。   “请上座。”   吕程志先请杨守文落座,而后又奉来了一杯开水。   “兕子勿怪,我这里很少有客人来访,所以家里也没有备下什么酒水招待。”   杨守文连忙示意不必客套。   “崽崽,去里面配阿娘说话,就说我招待客人。”   “嗯!”   女童一直躲在吕程志的身后,好奇打量杨守文。听到吕程志的吩咐,她立刻答应一声,蹦蹦跳跳跑进了内室之中。   杨守文喝了一口水,看着吕程志。   半晌,他突然问道:“却不知我是该称呼县尊,亦或者是吕八呢?”   吕程志神色平静,笑道:“王贺也好,吕八也罢,不过是一个名字,兕子随意就好。”   “我想知道,王贺是怎么死的?”   吕程志嘴角微微一翘,轻声道:“为何要问这个?”   “因为,这很重要。”   吕程志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轻声道:“王贺不是我害死的。”   “这个,我想到了。”   “四年前,我与王贺在洛阳结识……其实也算不上结识,应该说是他雇佣了我吧。   当时,他以门荫而被委任昌平县令,可实际上呢,他在家中并不是很受重视。若是受重视,他也不会被派去昌平。所以那时候,他身边连一个随从和幕僚都没有。我是在偶然机会认识的他,也还算投机,所以当他邀请我的时候,我便应了。”   吕程志倒是没有任何掩饰,开门见山说道。   他的脸上,露出了回忆之色。   “太宗开设科举,天下英豪尽入毂中。   可实际上,自贞观后期,科举几乎就被贵胄名门掌握。似我这种读书人,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可一不是家财万贯,二没有显赫出身,想要出人头地何其困难。而我,又不想依附贵胄名门,所以只能寻找其他的途径,来谋求个出路。   当时我之所以选择王贺,是因为他有显赫的出身。   哪怕他不受重视,可我相信,凭我的才能,绝对可以帮助王贺做出一番成绩。到时候王贺会受到家族重视,而我也可以凭借他的门路进入仕途,成就自己的事业。”   说到这里,吕程志脸上流露出了一抹苦色。   “只是没有想到,我们在过五回岭的时候,却被盗匪袭击。   王贺身受重伤,我带着他逃出生天后没过多久,他……他死得倒是痛快,却坑苦了我。我几乎把身家都托付给了他,离开洛阳之前,还借了一笔钱。他这一死,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当时整个人都好像失了魂魄。   后来,我埋葬了王贺,在收拾他行囊的时候,意外发现了王贺的印绶。”   吕程志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看着杨守文道:“后面的事情,想必青之也能猜测出来。”   “所以你就起了一个胆大的念头,反正除了王家的人,也没有人知道王贺什么模样。你和王贺年纪相当,又持有印绶。昌平那地方天高皇帝远,盘查也不会严格。你就拿了王贺的印绶,冒名顶替去了昌平,还足足做了我老爹三年的上司。”   吕程志笑了,轻轻点头。   “文宣虽然聪明,但却是君子。   至于那卢永成,能力倒是有一些,可依然看不出破绽。一开始,我很害怕!可后来发现没有人怀疑我,我也就放了心。三年县令,两千贯钱……我虽然拿了不少,但自认在昌平的三年里,也是尽心尽力,没有什么亏欠,你说是也不是?”   是啊,吕程志的确是没有亏欠昌平。   不管那两千贯,他是怎么得来。但三年中,他把昌平治理的井然有序,更协助昌平抵挡了一次叛军的攻击,使昌平县免受破城之苦。从这一点而言,他很合格。   “那你后来,为什么要跑?”   吕程志脸上笑意更浓,“不跑,难道等死吗?   其实从去年六月开始,王家对我便有了怀疑,并且在书信中多有试探,我就有了防备。你道我那几个月,为什么要和卢永成斗法?真要斗法,就算他是卢家子,又怎可能猖狂?我只是想要借助那斗法,来表明我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之人。   再后来,卢永成突然前往蓟县,我就知道事情已经败露,所以便提前离开了昌平。   此前,我用做县令得来的那些钱,在塞外收购了一大批货物。   而后我离开昌平,就直奔妫州,并且在妫州把货物收好,送到了太原进行贩卖。我相信,王家的人一定想不到,我敢跑去太原。在太原处理了那些货物之后,我就带着钱回到了洛阳。这样一来,我的那笔收入就变得清清白白,无人怀疑。”   啪!   杨守文一下子打开了折扇,看吕程志的目光,也随之露出了几分敬重之意。   这家伙,不但胆子大,而且心思缜密。   他做过昌平县令,可以轻而易举为自己做一个完美的‘过所’。   凭那张过所,他也可以轻而易举的把从昌平贪墨的钱财洗干净,然后回来洛阳做富家翁。   想到这里,杨守文对吕程志不禁更高看了一眼。   吕程志喝了一口水,看着杨守文道:“只是我真没有想到,当年虎谷山下的杨阿痴,竟然一下子变成了如今名动两京的杨青之,谪仙人。这世事无常,有时候想来,真是有趣。兕子你可知道,在我听说你来洛阳之后,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哦?”   杨守文轻轻摇动折扇,笑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走呢?   你从昌平得了两千贯,如果换个地方住,也会逍遥快活,为何还留在这神都城内?”   “你道我不想走吗?”吕程志苦笑一声,“若非拙荆生病,不利于行,我此刻说不得已经到了江左。我如今入仕已没有希望,在江左做个富家翁,也能逍遥自在。   拙荆在我离开的三年里,含辛茹苦,更带着我那崽崽。   她身体不康复,我便不好离开……所以,我就存了几分侥幸。洛阳何其大,人何其多,怎可能会那么巧,就被你发现我的踪迹?可没想到……这还真是天网恢恢啊。”   “诶,怎么说是天网恢恢呢?”   杨守文合起扇子,笑呵呵看着吕程志道:“倒不如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更加合适。”   听到杨守文这句话,吕程志眼中顿时闪过一抹光亮。 第三百零四章 第二桩命案   是人,就有欲望。   吕程志的才干不俗,从他冒名顶替王贺,做了三年假县令,却把昌平治理的井井有条,就能够看出端倪。此后,在危险到来的时候,他非但没有慌乱,反而与卢永成周旋了数月之久,趁机敛财千贯,令那些行贿的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从容撤退,并且把那贿金洗的干干净净,更能够看出他的手段。   这种人,又怎可能甘于寂寞?   吕程志此前已经断了念想,准备等妻子身体康复后,离开洛阳到江左做一个富家翁。   可没想到,杨守文居然找上门来。   而从杨守文的话语中,吕程志更听出了他的来意。   招揽我吗?   吕程志心里一动,但旋即就冷静下来。   他从容不迫的看着杨守文,轻声道:“兕子这话,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   还是看不上!   杨守文忍不住笑了。   他微笑着凝视吕程志,吕程志则无所畏惧的看着他。   想要我效力?哪有那么容易!我虽出身寒门,但也不是什么人招揽都会投效过去。   当了三年的县令,这眼界和城府都提升了许多。   如果现在王贺站在他面前,邀请他去昌平帮忙的话,吕程志十有八九都会拒绝……   杨守文名气很大,但从目前来看,并不值得投效。   他若是不娶安乐公主,会得罪了东宫太子;若是被武则天赶出洛阳,便彻底没了出头之日;他如果娶了安乐公主,依照载初律,杨守文是不可能担任任何职事官。同时,他会得罪武三思,甚至引来武则天的不快,结果恐怕会更加的凄惨。   想想薛绍吧!   想当年武则天何等喜爱太平公主,可是对薛绍还是不留情面,哪怕有太平苦苦哀求。   驸马这活计,不好做。   更不要说,这李唐的公主在外面的声名也不怎么样。   怎么看,杨守文都不是一支值得投资的潜力股。弄不好,还会受到牵连。   吕程志虽然钦佩杨守文的文采,可这内心之中,说实话对杨守文并不是特别看好。   既然不看好,他又怎能答应?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杨守文突然站起身来,“能够在神都与故人重逢,不胜欢喜。   不过,娘子身体不适,我就不打搅吕先生了。若有闲暇时,先生可以来寒舍做客。”   吕程志也站起来,微微欠身。   “若有闲暇,定当叨扰。”   不过,估计是不可能了……等我娘子身体康复了,我就立刻离开洛阳,谁稀罕和你把酒言欢?   杨守文点点头,便转身走了。   吕程志把他送到了门口,见杨守文三人背影远去,总算是松了口气。   刚才杨守文若强行招揽他的话,他还真不敢拒绝。没想到,这杨守文倒是挺大度,居然没有逼迫,更没有恼羞成怒。从这一点而言,杨守文的气度倒是不凡。   只可惜了……   吕程志轻轻摇摇头。   若杨守文不是现在这种尴尬的境地,说不定他会同意。   只是,杨守文现在的状况实在是太糟糕,吕程志万万不敢把身家性命搭在他身上。   毕竟,如今的吕八可不是四年前的吕八。   他好歹也有两千贯的积蓄。   在洛阳,两千贯或许算不得什么,那郎官清一斗就是十贯,两千钱也不过是两百斗郎官清罢了。可这也要看怎么生活,对普通人家而言,两千贯一辈子足够了。   既然不缺钱,又何必去冒险?   吕程志想到这里,叹了口气,便把房门关上。   只是过了这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种机会。自家事自家清楚,他如果没有特别的机缘,估计这一辈子和仕途也就绝缘了。只可惜,自家这一身所学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   “阿郎,要不要找人教训一下这吕书生?”   在回去的路上,杨存忠看杨守文情绪不是很好,于是便忍不住开口道。   “教训他作甚?”   “阿郎这一路都闷闷不乐,定然是那穷措大惹得阿郎不开心,不如我找些人,教训他一顿?”   杨守文瞪大眼睛,看着杨存忠。   片刻,他突然抬手用扇子在杨存忠脑袋上敲了一下。   “教训,教训……我看你才是缺教训。   你道我是谁?人人都要顺着我吗?些许小事,便要教训,回去之后给我站一个时辰混元桩。”   杨存忠别看是五大三粗,可实际上还是个小孩子。   他和杨茉莉年纪差不多大,脑袋倒是聪明一些,但性子却比杨茉莉要野的多。杨茉莉是只要有吃的,什么都好说;杨存忠却是在市井中长大,跟着他老爹在天津桥头做过苦力,和本地的地头蛇打过架,比普通的孩子,要莽撞和冲动了许多。   在某些方面,他很像盖嘉运。   被杨守文打了一下,杨存忠倒是不觉得疼,但脸上露出了苦色。   一个时辰的混元桩,会站死人的啊!   可是杨守文的吩咐,他更不敢拒绝,只能垂头丧气的跟着杨守文,从天津桥上走过。   招揽吕程志失败,在意料之中。   毕竟杨守文现在的情况并不是很好,虽然名气不小,但……   从某种程度而言,杨守文现在恐怕还比不得当初在昌平。   在昌平的时候,杨承烈作为昌平县的三把手,那是能说得上话的人。杨守文可以仗着杨承烈的威势横行霸道,但是在洛阳,就算有天大名声,没有前程也是白搭。   所以,杨守文此行之前就有了被拒绝的准备。   只是当他真被吕程志拒绝之后,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   虎躯一震的事情,只有在小说里才会出现。从目前看来,他是没有那王八之气,否则又怎会被拒绝呢?   回到家,杨守文就进了卧房,被子往头上一蒙,谁也不理。   别看他当着吕程志的面,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心里面,还觉得很受伤。   “兕子这是怎么了?”   杨氏见此情况,拦住了杨茉莉问道。   杨茉莉含含糊糊道:“阿郎去找吕书生,好像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我也不太清楚。”   他当然不可能清楚,否则他就不是杨茉莉了。   问杨存忠,杨存忠同样说不出所以然。   这也让杨氏担心不已,几次想要过去探望,但走到了门口,她最终还是没去打搅。   杨守文的事情,她不是很懂得。   但杨氏知道,她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兕子。   兕子的情绪虽然有些低落,但应该不成问题。那么多风浪他都经过了,些许小事又怎会难住他呢?   至于吉达,虽然关心杨守文,同样没有去打搅。   他很清楚一件事,自己和杨守文要走的并不是一条路,有些事情他根本帮不上忙。   就这样,天就晚了。   杨守文睡到半夜醒来,感觉肚子里有些饥饿,便起身出屋,走下楼来。   所有人都消息了,小楼里静悄悄的。   当杨守文下楼的时候,匍匐在楼梯下的悟空、沙和尚和小白龙呼的一下子起来。   不过看到是杨守文后,三兄弟也没有叫,而是摇着尾巴凑过来。   杨守文一一抚摸了它们几下,然后就走出了小楼。   肚子好饿!   此刻,日间被吕程志拒绝后所产生的负面情绪已经没有了。毕竟两世为人,又有什么看不开的呢?人家看不上你,拒绝你,说明你还没有那种让人臣服的实力。   想想,也没什么。   他现在算什么?   除了有一点名气之外,其实什么都不是。   弘农杨家已经把他和老爹开革出家族,所以出身一说,也就没了优势;他不想和安乐公主成亲,可不管是否成亲,都会得罪人,甚至有可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没出身,没靠山,没官位,没钱……就连这铜马陌的宅院,都是武则天赐给他的。一旦他将来被赶出洛阳,说不定连这铜马陌的宅院,都不复存在了。   四无之人啊!   杨守文觉得,自己必须要更加努力才行。   这不是盗窃几首诗就能解决的麻烦……首先,他要想办法从洛阳这个是非圈里脱身出来才成。   一想到这些,杨守文非但没有颓然,反而心中充满了斗志。   可不管怎么样……肚子真的好饿!   庭院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休息了。   杨守文走出庭院,就看到远处小楼里点着灯,显然是杨从义手下的老军正在值守。   他点点头,沿着曲折小径,便来到了门庑。   穿过门庑后,杨守文准备去厨房里找点吃的。可就在这时候,他蓦地停住了脚步,回身看着不远处的灌木丛,沉声喝道:“什么人在那边,给我出来!”   灌木丛里发出扑簌簌的声响,紧跟着人影晃动。   就见乌尤提着裤子一路小跑过来,“阿郎,这么晚,有什么吩咐?”   “乌尤?”   借着月光,杨守文认出了对方身份,旋即眉头一蹙道:“这么晚,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乌尤连忙回答道:“回禀阿郎,小人,小人这是晚上吃坏了肚子,所以有些不太舒服,便在那边出恭。”   “出恭?”   杨守文道:“家里不是有茅房吗?”   “阿郎有所不知,那茅房坏了,所以不好方便。   小人这不是憋不住,所以就在那边方便一下。等天亮了,小人就会把清理干净……”   “坏了?”   杨守文点点头,“那记得明日找人修理,别弄得家里乌烟瘴气。”   “小人明白。”   杨守文也就没有想着去查看一下。他肚子正饿的发慌,跑去检查?那特么的还能吃东西吗?   尼玛,晦气!   他摆摆手,示意乌尤退下,便直奔厨房走去。   唉,终究是个钓丝命!若真是大户人家,把婢女叫起来,让她把饭菜端到跟前就是。哪像他这样,肚子饿了还要走辣么远,到厨房里自己寻找。他这个阿郎,可真不够气派。   杨守文心里嘀咕着,耳边忽听得一声隐约声响。   扭头看,就见灌木丛那边似乎有人影一闪。在定睛看,什么都没有,静悄悄的……   想必是那乌尤清理了之后回去了!   他也就没多想,直奔厨房,在伙房里找到了两张半斤重的肉饼,然后一手一个,就拿着回屋去了。   “阿郎,你去哪儿了?”   回到庭院,就看到杨茉莉坐在门廊上。   杨守文一边咀嚼者肉饼,一边道:“茉莉,你怎地坐在这里?”   “婶娘要我在这里伺候着,结果我刚才听到动静,发现阿郎出去了。”   那双环眼,直勾勾盯着杨守文手里的肉饼。   杨守文甚至可以清楚看到,杨茉莉的喉头在鼓动。   尼玛,这是伺候我,还是和我抢食呢?杨守文哭笑不得,于是把另一只手里的肉饼递给了杨茉莉,“肚子饿了,所以去伙房找点吃的。你饿不饿?一起吃吧……”   他真的只是想客气一下,可是却忽视了杨茉莉对事物的执着渴望。   杨茉莉也不客气,结果肉饼,吭哧就是一大口。   说实话,杨守文倒是不觉得心疼,只是这心里面,顿时有一种好像哔了狗的感觉。   我,真的只是客气一下啊!   不过,他也知道杨茉莉的脾气,所以也不生气。   在门廊上坐下,他和杨茉莉吭哧吭哧的啃肉饼。只是没等他啃上两口,就发现身前齐刷刷,蹲了一排的狗。悟空、沙和尚和小白龙在也就罢了,连八戒也凑过来。   四兄弟就那么蹲在杨守文面前,八只眼睛直勾勾盯着杨守文手里的肉饼,那四条尾巴更甩啊甩啊,甩的杨守文胃口全无。   看我好欺负吗?   悟空它们是不敢找杨茉莉要吃的,因为它们知道,就算是找过去,杨茉莉也不会理睬。   看起来,我真的是哔了狗了!   四兄弟眼巴巴看着他手里的肉饼,你特么不给都不好意思。   杨守文没办法,只好把肉饼撕了一半下来,然后分成四份放在四兄弟面前。剩下半张饼,他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净。一定要吃完,否则它们吃完了,再要该怎么办?   只是,这二两肉饼入肚后,杨守文非但不觉得饱,反而更饿了。   看看天色,已经快丑时了。   他实在懒得再去厨房,便起身准备回屋。   “阿郎,你要睡觉吗?”   “嗯。”   “我……”   “我困了,茉莉不要打搅我,知道吗?”   杨守文说的斩钉截铁,让杨茉莉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看着他走上楼梯的背影,杨茉莉吧唧吧唧嘴,突然那张胖乎乎的圆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那婶娘给阿郎准备的晚饭岂不是浪费了?”   他向四兄弟看了一眼,却发现四兄弟已经把肉饼吃完,八只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杨茉莉揉揉肚子,“可是杨茉莉已经吃饱了啊。”   他一脸为难之色,自言自语道:“阿郎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嗯,不能浪费。”   旋即,杨茉莉握紧拳头,脸上露出了坚毅之色。   ……   饥肠辘辘的睡了一晚上,天亮之后,杨守文醒了。   他饿的有些难受,便走下楼来。   楼下,波斯女奴已经准备了洗漱用具。以前,这些都是青奴准备,可自从有了波斯女奴之后,她准备的次数就少了。不仅如此,当杨守文下楼之后,发现她正在漱口。   “阿兄,你起来了。”   杨守文点点头,从女奴手中接过了猪鬃刷。   他蘸好了青盐,和青奴蹲在一起,开始刷牙。   “阿兄,杨茉莉病了。”   “嗯?”   杨守文扭头看着青奴,露出疑惑之色。   他病了?昨天晚上我看他时好好的,还抢了我一张肉饼呢。   杨青奴一边用小毛巾擦拭着脸,一边笑嘻嘻说道:“谁让他贪吃……婶娘给你准备的晚餐,他见你睡了,居然都给吃了。以至于吃多了,早上被婶娘一顿臭骂呢。”   “婶娘昨天给我准备了晚餐?”   “是啊,就放在杨茉莉那边……他说阿兄你要睡觉,放着就浪费了,所以都吃了。”   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杨守文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呢?”   “婶娘说他昨天吃的太多,所以要多运动一下,所以一大早就带他出门,说是要去西市转转。嘻嘻,我看杨茉莉这下子要倒霉了,婶娘肯定会好好教训他一顿。   让他贪吃……”   杨茉莉,你个王八蛋!   有吃的你还抢我的肉饼?   杨守文火冒三丈,却又觉得好笑。   这个杨茉莉,还真是蛮拼的,为了吃的,不惜吃坏了肚子。   他洗漱完毕之后,便让波斯女奴为他准备早饭。昨天饿了一天,再不吃会死人的。   可就在女奴把早饭端过来,杨守文正准备动手的时候,忽听得前院传来了一声尖叫。不一会儿的功夫,娜塔跌跌撞撞跑进了小楼里。她神色慌张,脸色苍白。   “阿郎,阿郎不好了!”   杨守文正把那羹汤端到嘴边,听到娜塔的喊声,手一抖,那羹汤烫的他不仅一咧嘴。   “娜塔,怎么了?”   他放下碗,脸上露出了一抹怒意。   娜塔跑进了客厅,杨守文一眼就看到,她手上还沾着血迹。   呼的一下子站起身来,杨守文盯着娜塔。   娜塔喘着气,结结巴巴道:“阿郎,出,出事了……”   她紧张的时候,说话会带着一股子浓浓的突厥口音。   若非杨守文有所准备,甚至可能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娜塔,慢点说,你手上的血迹怎么回事?”   “乌尤,乌尤死了!”   娜塔总算是冷静了一些,但声音还是微微有些颤抖,“乌尤,被人给杀死了……” 第三百零五章 过公子破案记(一)   乌尤作为外宅两大管事之一,于是自己占居了一间厢房。   对此,杨守文并不在意,也没有过问。前院的房子很多,以目前杨府的人数,就算是一人一间也能住得进去。乌尤一个人一间屋子,又算得什么事情?再加上他做事也很勤勉,就目前而言,杨守文对他还算是满意,自然不会在意这种事情。   可正是因为他一个人一间屋子,使得乌尤丢了性命。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子浓浓的血腥味,乌尤的尸体就静静躺在床榻上,仰面朝天。   脖子被人隔断,脑袋呈一个诡异的角度耷拉着。   鲜血已经浸透了床榻,并且顺着床榻流淌了一地……   杨守文看了一眼屋中地面的血脚印,扭头问道:“都有谁进过这间屋子?”   “回阿郎的话,小人和黑妞进过。”   黑妞,是杨府的厨娘,突厥人。   她本名叫做哈日伊罕,翻译过来就是黑妞的意思。年纪大约在三十出头的模样,人如其名,肤色略有些黑,长得嘛……还成!说不上好看,但仔细看也挺耐看。   “厨房的柴火快没了!”   黑妞见杨守文向她看过来,连忙解释道:“杨大娘一早就出门了,奴婢就想着和乌尤说一声,让他去买些柴火回来。要不然,家里的柴火就只够午食使用了……”   黑妞能说一口汉话,虽然算不上流利,但交流不成问题。   杨守文点点头,又朝着屋恩奇看去。   屋恩奇道:“小人在打扫院子,听到黑妞叫喊,就跑过来看到她坐在地上,所以就进来搀扶她。”   “除了你二人之外,还有其他人进来吗?”   “没有!”   屋恩奇连忙道:“小人发现乌尤被杀之后,就和黑妞出来,并且守在门口。   阿郎过来之前,小人没有放一个人进去。所以这屋子里,就只有小人和黑妞进过。”   屋恩奇的语言很有条理,让杨守文不禁对他高看了一眼。   “很好,从现在开始,你守在这里,任何人不得进入。”   “小人明白。”   “娜塔,派人去衙门报官。”   “是。”   杨守文如今已经不是普通人,斗酒诗百篇的美名,也使得铜马陌水涨船高,地位与他刚抵达洛阳时,有很大的不同。一般而言,大户人家的仆从死了,若没有主家的吩咐,奴仆是不会去官府报官。只有主家同意,仆从才可能去官府报告。   娜塔唤来了一个仆从,两人结伴前往县衙。   这是规矩,以免有人逃走。   娜塔到底是在大户人家做过事情,所以在这方面,也极为小心。   杨守文点点头,对匆匆赶来的宝珠道:“宝珠,把家里所有的人都给我召集过来。”   “是!”   “从义,你到小楼坐镇;大兄在后面,照看好那两个小的。”   杨守文从容不迫,井然有序将命令发出。   而后,他就坐在了前堂的客厅里,杨存忠捧刀站在他的身后,目光扫过院中众人。   乌尤这一死,着实让不少人都感到害怕。   阳光虽然温暖,可是这些人却有一种莫名的寒意袭来。   “诶呦,这是做什么?”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   窦一郎带着薛畅和薛嵩从外面进来,看到眼前这一幕,顿时愣住了。   就见这杨府的仆从,全都站在庭院中。客厅门口,有六个昆仑奴分为两排站立。   “老窦,今天没空和你吃酒,家里出事了。”   杨守文走出客厅,与窦一郎三人打了个招呼,“我的大管家被杀了,我已经报官,官府可能很快会派人过来。你们要不想找麻烦,就赶快离开,我今天无法招待。”   窦一郎闻听,顿时笑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不怕麻烦,坐在这里就好,你不必招呼我们。”   薛畅对这种场面不甚欢喜,所以就到后院找郑虔去了。   倒是薛嵩,跐溜就跑到了乌尤的房间门口,探头探脑,丝毫不见他有半点恐惧之色。   “青之,你这是做什么?”   官府的人还没有过来,贺知章却来了。   不止是贺知章,他身边还跟着司马承祯、张说、张旭和苏颋。   五个人走进大门,看到这种情况也是一愣。   杨守文连忙迎出来,苦笑着道:“贺博士,司马道长,你们今天这是……家里发生了命案,乱哄哄的,实在是失礼。”   “又发生了命案?”   贺知章闻听,顿时愣住了。   他忍不住说道:“看样子这宅子还真是邪门,前天不是才死了一个人,怎么如今又有人死了?”   “他杀!”   杨守文说着话,把五人迎入了客厅。   “青之,听闻你这里有好酒,所以我们登门叨扰。   对了,这是你要的关于铜马陌的案牍。前些日子薛正谏和我说过此事,但我忙着其他事情,所以没有收集完整。这刚把案牍找来,没想到你这宅子里居然……”   薛正谏就是正谏大夫薛曜,之前薛楚玉曾拜托过他。   杨守文连忙让杨存忠把那案牍接过来,原以为这些人会离开,却不想他们竟坐了下来。   “没关系没关系,左右无事,也好看看。”   贺知章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笑着对杨守文道:“青之只管忙,不必招呼我等。”   这帮货们,就是闲的蛋疼。   杨守文算是看明白了状况,他把事情看得很严重,可是在这个时代的人眼中,死个仆从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了不起,就是凶杀,事情会严重一些。但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都不过是一个仆从而已。说实话,这时代主家打死仆从的事情,可不算少。   杨守文刚想要让人准备酒水,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咦?杨青之,你这是做什么?”   今天怎么这么乱啊!   杨守文顿时懵了,怎么这客人一波波的过来?   他连忙走出去,就看到李过带着李林甫迈过了门槛。   自总仙会结束之后,杨守文就没有再见过李过。现在倒好,总仙宫瑶台的八个人,除了张若虚之外,都到齐了。李过今天换上了一身白色碎花缎子做的长衫,风度翩翩来到了杨守文的面前。一股淡淡的清香传来,让杨守文突然有些恍惚。   这许多天不见,自己竟然有些想念呢。   把话又重复了一遍,李过顿时来了兴致。   “凶杀吗?”   他好奇走到乌尤的房门口,往里面看了两眼,然后掩鼻走开。   “杨青之,你可真倒霉。”   “什么意思?”   “死人了啊!还不倒霉吗?”   怎么看,怎么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不过从那双明眸中,杨守文还是能够感受到,李过的关怀之意。   “倒霉你还不走吗?”   “嘻嘻,看到你倒霉的样子,我就开心了。”   李过嬉笑着,便径自走进了客厅。   这时候,官府的人终于到了。领队的,赫然是洛阳令沈佺期,在他身后还跟着庄毕凡等人。他不能不来,之前扎布苏被杀的案子还没破,这杨府居然又发生了命案。   杨守文现在可不是当初那个初入洛阳,一文不名的小子。   如今的杨守文,在洛阳绝对算得上名人,甚至连武则天都在有意无意的关注着……   只是他万没有想到,杨家居然来了这么多人。   其中,窦一郎和薛嵩他不认得,但是其他人可是熟悉的很。   这里面,居然还有……   特别是当沈佺期看到李过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不过,他旋即看到李过朝他眨了眨眼,虽然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沈佺期还是很聪明的把李过忽略了过去。   “青之,你这还真是……”   沈佺期苦笑看着杨守文,而杨守文也只能还以苦笑。   “县尊来的正好,凶杀现场我让人封锁了,曾经有两个人进去过,其他人都被我阻拦下来。你来了,咱们就可以进去看看,看看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状况。”   庄毕凡闻听,顿时露出惊讶之色。   行家啊!   没想到杨守文居然还懂得保护现场,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不过转念一想,庄毕凡随即释然。杨守文的老爹杨承烈做了十年县尉,杨守文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也不足为奇。   当下,在杨守文的带领下,庄毕凡陪着沈佺期直奔乌尤的房间。   贺知章等人呼啦啦都跟上来,一个个面带好奇之色,似乎对凶杀现场很感兴趣。   李过,本不想过去凑热闹。   可大家都过去了,他也不好一个人在客厅,于是就带着李林甫跟了上来。   “喏,就是他们两个进去过。”   杨守文用手指了指屋恩奇和黑妞,然后道:“屋子里有血脚印,想来是黑妞找乌尤的时候留下。庄县尉,你可以让人检查一下屋子里有多少脚印,说不定会有线索。”   庄毕凡点点头,带着差役便走进房间。   这是杨守文第二次进来,与刚才相比,血腥味已经不是很浓。   他陪着沈佺期在屋子里巡视,片刻后,就见庄毕凡走过来,沉声道:“死者想必是在睡梦中被人杀死,而且杀他的人,力量不小,否则不可能造成那样的伤口。   脑袋几乎被切下来,是个狠角色。”   说着,他一指黑妞。   “刚才我问过她,她早上过来的时候,房门虚掩,并未落闩。   也就是说,凶手是从正门离开……还有,我检查了一下,门闩没有被毁坏的痕迹,所以不可能是凶手破门而入。最大的可能,是死者根本就没有把房门锁上。”   杨守文听了一怔,扭头问道:“屋恩奇,乌尤平时睡觉,锁门吗?”   屋恩奇想了想道:“锁门的……乌尤很小心,每天睡觉的时候,都会把门闩锁上。”   “也就是说,只有昨晚,他没有锁门?”   杨守文喃喃自语,走到房门口,蹲下身子查看。   李过在门外笑嘻嘻说道:“杨青之,你看出什么了吗?”   杨守文扭头,怔怔看着李过,目光有点发直。   “你干什么?”   那目光,让李过心里有些发毛,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杨守文却站起身来,推开了李过,冲出房间后直奔门庑一侧的灌木丛。沈佺期等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也跟着跑过来。就见杨守文蹲在灌木丛里仔细查看,还不时从地上抓起一把土,闻了闻,然后把土丢在了地上,嘴角微微翘起。   “杨青之,你干什么?”   李过勃然大怒,指着杨守文吼道。   杨守文拍了拍手,从灌木丛中走出来。   “存忠,把悟空它们带过来。”   “喏!”   杨守文走到了沈佺期等人身前,沉声道:“昨晚我半夜起来,感到肚中饥饿,又不想惊扰别人,所以就跑来厨房,想要找一些吃的。在路上,我看到乌尤躲在灌木丛里。当时我还问他干什么,他说在里面出恭,还说茅房坏了,所以才会那样。   我当时肚子实在是饿的狠了,所以也就没有想太多。   刚才,我看了一下灌木丛后,没有出恭的痕迹,倒是发现了两个脚印……庄县尉,你可以派人过去查看一下。”   庄毕凡闻听,立刻带着人过去。   李过却蹙起眉头,看着杨守文,一副嫌弃的模样。   “你什么意思?”   “咦,你这个人,好脏。”   “啊?”   “如果那个人真在里面出恭怎么办?”   李过说的是杨守文伸手在地上抓土的动作。   杨守文苦笑道:“过公子,如果他真的出恭,我眼睛不瞎,难道会看不到吗?”   “那又怎样?他没出恭,又代表不了什么?”   这句话出口,李过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看去,就见贺知章几个人的目光里,都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李过顿时恼羞成怒,玉面绯红。   “怎么了,我刚才只是疏忽了而已,现在已经想清楚了,你们干嘛这么看着我呢?”   那一副娇羞的模样,让杨守文有些发懵。   “你想清楚了什么?”   “哼,别以为能难住我……乌尤昨晚肯定是和人在这里偷情,被你发现了之后,就谎称出恭。也只有你这个笨蛋,才会相信他是什么出恭。然后,他回到房间……嗯,肯定是等他的情人。结果他的情人没有出现,却引来了凶手,对不对?” 第三百零六章 过公子破案记(二)   李过高昂着头,好像骄傲的白天鹅。   他看着杨守文,一副‘你不夸奖我,我就和你拼命’的表情,让杨守文的心情没由来轻松许多。   说实话,家里接连死了两个人,说沉重有点过,但绝不会轻松。   而李过的出现,却让杨守文的心灵,变得非常宁静。   “过公子,那你说说看,乌尤的情人会是谁?”   李过一怔,扭头用手指着杨守文道:“他的人,我怎么知道?不过我觉得,应该就在这宅子里。”   “为什么?”   “不是宅子里的人,乌尤留门做什么?”   话音未落,悟空四兄弟穿过门庑,来到了杨守文的跟前。   也许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衣着华美的人,悟空四兄弟显得有些紧张。   它们躲在杨守文的脚边,警惕看着众人,那八只乌溜溜的眼睛,更瞪得溜圆……   “不对!”   杨守文突然眉头一蹙,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   “青之,什么不对?”   “悟空它们的警惕性很高,若有风吹草动,它们一定会有所觉察啊。”   是啊,上次水池那边有动静,悟空第一时间就发出了警报。可是昨天……如果庭院里有人走动的话,悟空四兄弟一定可以觉察到,但是它们没有任何的动静。   目光,蓦地在宝珠、娜塔和那四名波斯女奴身上扫过。   也只有这几个常出现在内宅的人,悟空四兄弟会放松警惕。但问题是,如果是她们是凶手,身上就不可避免的沾染血腥气,悟空四兄弟还是会有所觉察才对啊。   “娜塔。”   “奴婢在。”   “你昨晚在做什么?”   娜塔的脸色一白,忙惶恐道:“回禀阿郎,奴婢昨晚给小楼那边送了被褥之后,就回房休息了。”   “宝珠呢?”   “阿郎,奴婢昨晚身体不适,与大娘说过之后就回房睡了。   哦,奴婢睡之前,还让米娘送了一杯热水。这一点米娘可以为奴婢作证。”   宝珠说着,用手一指那四个波斯女奴中的一人。   杨守文倒是记得,这女奴本名米特拉,不过到了洛阳之后,就改名唤作‘米娘’。   只是,米娘不会汉话,也听不懂宝珠说的什么。   见宝珠指向她,她脸色一白,忙噗通跪在了地上。   “我来问她,我来问她。”   李过见此情况,立刻雀跃而出。   她走到了米娘面前,口中吐出一串流利的语言,不过在场之人,几乎没有人听得懂。   米娘听了李过的问话,顿时露出惊喜之色。   不仅是她,包括其他三个波斯女奴,都流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米娘连忙回答,不过叽里咕噜的,杨守文一句都不懂。   他向宝珠和娜塔看去,两人也是一脸迷茫。至于贺知章等人,也都露出好奇的表情来。   “她说,她没有说谎,昨晚她的确是送过热水。”   李过说着,抬手示意米娘站起来。   杨守文表情古怪看着李过,“你刚才说的好像不是突厥语吧。”   “当然不是,我说的是波斯语。”   李过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头抬得更高了。   “你会说波斯语?”   “当然……我娘亲家里有一个波斯管家,随我爹娘一起去的房陵。我小时候,就是跟他学的波斯语。哼,我不但会说波斯语,还会说突厥语、天竺语,是不是很厉害?”   李过得意洋洋,脸上再次露出‘你快夸奖我’的表情。   “好好汉话都还没有学全,学什么波斯语。”   杨守文嘀咕了一句,招手让杨存忠过来,让他带着悟空四兄弟到案发的现场里去寻找线索。   只是这样一来,却气坏了李过。   他在杨守文身后狠狠一顿足,嘀咕道:“杨阿痴。”   “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   不得不说,李过的家教不错,也知道背后说人坏话不好。所以当杨守文问他的时候,他脸一红,连连摆手,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不过,杨守文并没有在意这些。因为这个时候,庄毕凡已经带人返回,脸上更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有两个人的脚印。”   “哦?”   “看脚印的大小,应该是两个男人。”   男人吗?杨守文目光扫了一眼娜塔和宝珠两人。   娜塔脸色依旧苍白,而宝珠则显得比较平静……   若是两个男人的话,其中一个是乌尤,那另外一个……就应该是前院的这些仆从吧。   沈佺期示意庄毕凡去审问那些仆从,然后和杨守文又回到了凶杀现场。   “是男人的话,就能说的过去了。”   他指着乌尤脖子上的伤口,对杨守文道:“若是女人,恐怕还真做不到如此地步。   青之,你看会不会是这样子。   乌尤昨晚回屋后,一时疏忽,忘记了关门。于是那凶手就趁机潜入房间,把他杀死。”   “动机呢?”   “这个……”   “情人,一定是情人。”   李过耐不住寂寞,再次站出来,大声说道。   “他和情人约好了晚上相聚,于是就没有关门。没想到凶手趁机潜入,把他杀了。”   你对‘情人’这个梗,似乎有点痴迷啊。   杨守文忍不住笑道:“过公子说的也有道理。   不过两个疑问:其一,他在灌木丛后和什么人见面?其二,他既然是和情人约好,为何会熟睡?你看他的样子,分明是在熟睡中被杀,所以一点反抗都没有,就被人切断了脖子。那么问题来了,一个等待情人前来的男人,只可能亢奋不已,为什么会睡着了呢?”   “这个……”   李过闭上了嘴巴。   杨守文见他老实了,这才扭头对沈佺期道:“县尊,现在有几个问题。   除了刚才我说的那几个问题之外,之前扎布苏的死,和现在乌尤的死,之间有没有联系?如果说凶手是来自外面,他如何进入我的宅子?要知道,我家可还养了一只海东青,它同样很警觉,若凶手来自外面,它一定会有所觉察才是。所以,我认为凶手就是宅子里的这些人,若不然不可能悄无声息的杀了人,又离开。”   “那依着青之之意,当如何是好?”   “我宅子里就这些人,除了我婶娘和我的护卫杨茉莉不在之外,其他人都在这里,请县尊就在这里调查清楚,不知县尊意下如何?”   沈佺期想了想,颇以为然。   “既然青之这么说,那本官就不客气了。”   杨守文点点头,便招呼众人到后院去,同时把前院也就交给了沈佺期。   “杨青之,他行吗?”   “什么行吗?”   李过偷偷朝沈佺期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沈云卿作诗可以,但我可不觉得,他能破案。”   说话间,他凑到了杨守文的身旁。   从他身上,传来一种若有若无,沁人肺腑的香气。   杨守文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心道: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身上戴的香料也不同凡响。   “成不成,他是县尊。”   杨守文也压低声音道:“这种事,我一个小民怎好过多干预?县尊人不错,我若是干预太多的话,他势必面上无光。倒不如让他先查一查,若没有结果,我在帮他。你要知道,他现在不是为圣人作诗的沈云卿,而是堂堂洛阳令,沈佺期。”   李过檀口轻启,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只是他这副模样,却让杨守文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悸动。   那朱唇,似乎有一种诱人的魔力,让人忍不住想要去一亲芳泽……尼玛,他是男人啊!   杨守文忙转过身,额头沁出了冷汗。   不是吧,我居然会对一个男人,产生了冲动?   这让他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更下意识的退了两步,拉开了和李过的距离。   “青之,那小楼很别致啊。”   “嗯?”   司马承祯突然开口,指着西南角的小楼。   杨守文一愣,旋即道:“据说那小楼是最初建造的,霍献可以及后来两任房主,都死在那小楼里。我现在住在那边院子里的楼阁中。听说是最后一任房主建造。”   “不对不对,这座楼的格局可不差,而且选的是铜马陌风水最好的地方,怎可能会有煞气?”   司马承祯什么人?   那是大神棍!   他一眼就看出了两座楼阁之间的联系,连连摇头。   “你那楼阁建起之后,反而破坏了这宅院的风水……青之,你若信我,最好把那院子和那座楼阁拆了。若不然,可能会对你产生不好的影响。至于死人,我倒不认为和那楼阁有关……这样,我过去看看,说不定能为你看出一些端倪来。”   众人闻听,都停下了脚步。   杨守文想了想,便答应了司马承祯的请求。   他跟着司马承祯,来到小楼外,就见杨从义带着三个人,正坐镇在楼阁之中。   见杨守文过来,杨从义连忙躬身行礼,“阿郎,你怎么来了?可是找到凶手了吗?”   “还没有,只是司马道长对这里产生了兴趣。”   说着话,杨守文便引着司马承祯走进楼内。就见司马承祯先是楼上楼下的查探了一番,然后又围着小楼转了几圈,手指飞快变化,好像是在计算着什么东西。   “没错,这座楼绝对是有高人设计过。   你看,楼阁成八角形,八角正对应八卦,形成一个八卦阵图,可以镇住风水。而你看楼外,漕渠若青龙流转,以八卦阵图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回龙脉……你再看这边,流水不止,财源广进。再加上瀍渠直奔皇城,绝对是一个福禄寿三全的风水局。   而你那座楼阁,自如同一把利剑。   你随我来!”   司马承祯领着杨守文退后几步,手指庭院里的楼阁道:“你看,此时正值正午,八角楼正当阳气充沛。可你刚才和我进去看过,里面却显得阴森森,极为可怖。再看你那楼阁,若一片阴云,压在这八卦阵图上,令风水局无法发挥出效用。”   杨守文不懂风水,但听了司马承祯的话,仍产生了一种不明觉厉的感受。   风水这东西能够传承千年,绝对有它存在的道理。   后世要么把风水神话,要么就是一群口灿莲花的骗子,也使得风水慢慢就变了味道。   反正,杨守文觉得,司马承祯说的很有道理。   “可是,这座楼是最后一任房主,请了高人设计的啊。”   “高人?有多高!”   司马承祯笑道:“你又怎确定,那高人不是趁机害人呢?   你不也说了,这楼建起来之后,那房主就遇害了吗?呵呵,你看,正因为你那座楼挡住了视线,若不然站在楼上眺望,可以看到皇城。那叫什么?那叫鱼跃龙门。   这座楼建起之后,等于把这宅子的风水完全破坏,更断绝了这宅子主人的前程。”   杨守文听罢,不禁沉默了。   “道长的意思,是把那座楼拆了,保留八角楼吗?”   “嗯……不过,我还要再看看。说实话,刚才我进去之后,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贫道再看一看,青之你带大家去说话吧,免得跟着我,反而扰了我的事情。”   “如此,也好。”   杨守文倒是没有反对,带着众人回到了庭院。   “杨青之。”   “嗯?”   “我刚才又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劲。”   “怎么说?”   李过搔搔头,露出苦恼的模样,“刚才那个县尉说,和那个……死得那个叫什么来着?”   “乌尤,也叫石守信。”   “我管他乌尤还是什么信的……县尉说乌尤是在灌木丛里和男人说话,只因为他看到了两个一模一样大小的脚印。可我觉得,大半夜的,乌尤怎么会和一个男人躲在灌木丛里?你也说了,他是前院的管家。如果那个和他说话的人也是你宅子里的人,他大可以叫人出来谈话,了不起找个僻静之处,又何必鬼鬼祟祟呢?   那,不是更容易让人生疑吗?”   不仅是杨守文,包括贺知章几人,看李过的目光都有些变了。   的确,他说的似乎很有道理。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杨守文喃喃自语,却引得贺知章等人眼睛一亮。   “我们都想的简单了……过公子说的不错,只凭一双脚印,并不足以证明和乌尤在灌木丛后见面的人就是男人。如果那是个女人的话,乌尤没有关门也就有了解释。”   杨守文连连点头,目光再次落在了李过的身上。   “那过公子以为,和乌尤见面的人,会是谁呢?”   李过脸上,顿时露出了灿烂笑容。   能够被杨守文称赞,并且任何他的看法,显然对他是一个很大的激励。   李过想了想,大声道:“女人……一定是女人,而且那个女人是乌尤的情人。你们看,会不会是这种情况。乌尤和他的情人趁着夜色在灌木丛后幽会……嗯,一定是你这个阿郎很严厉,所以乌尤不敢让你知道,亦或者他的情人不想让你知道。   他们本来以为你已经睡了,可没想到你半夜醒来,肚子饿跑去厨房里找吃的东西……结果,他们不小心被你发现,于是乌尤就让他的情人继续躲藏在灌木丛里,自己跑出来告诉你说,他在那边出恭!嗯,也是你这个阿郎太笨,居然没有看出破绽来。不过也因为你的出现,乌尤和他的情人就没办法继续幽会,于是就约定,到乌尤的房间里……所以,乌尤没有关上房门,就是在等他的情人。”   李过说的兴奋了,看着杨守文的目光里,更带着得意之色。   你还别说,有这种可能。   杨守文想了想,又问道:“那你的意思是说,乌尤是被他的情人所杀吗?”   李过的小脑袋瓜子摇个不停,指着杨守文道:“当然不是了……我认为,一定还有另一个男人,也就是凶手在暗中喜欢乌尤的情人。他也发现了乌尤两人之间的奸情,于是因爱而生恨,就趁着乌尤在房间里等人的时候,潜入房间把他杀死。” 第三百零七章 失踪的人   你这个脑洞开得,我要给你点赞!   杨守文张大嘴巴看着李过,心想:这么狗血的桥段,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过公子果然是聪慧过人……照这么一说,的确可能,很多疑点也就顺理成章解释清楚。”   苏颋立刻抚掌称赞,李过更是得意洋洋。   杨守文则瞄了苏颋一眼:你堂堂许国公,需要这么狗腿吗?   不过,这也让杨守文对李过的身份越发感到好奇。据他所知,太子府李显的几个儿子,似乎没有和李过年纪相仿的。难道说是李显的养子?倒是很有可能!否则苏颋也不会这么狗腿的奉承。看样子,李显对这个养子,应该是非常的宠爱吧。   “过公子,你说的有道理。”   窦一郎突然开口,沉声道:“不过有一点,还是不能解释清楚。”   “什么?”   “刚才青之也说了,如果乌尤是在熟睡的情况下被杀死。   既然他知道情人要来,又怎可能熟睡?这似乎不合常理,还是解释不通,解释不通。”   三寸丁,我要为你点赞。   不知为什么,看到李过吃瘪,杨守文心里挺欢乐。   当然,这不是那种幸灾乐祸的欢乐,纯粹是觉得李过刚才的模样,实在过于嘚瑟。   “这个……你怎知就不是情人没来,乌尤等得久了,所以睡着了?”   “可就算是睡着了,也不可能睡得那么死。”   很显然,窦一郎不知道李过的身份,所以争辩起来,是毫不退缩。   李过还要争辩,却见杨守文开口道:“这件事,咱们待会儿再说。过公子,我现在想请教你。”   “哼!”   李过颇有些得意的看了窦一郎一眼,然后做出一副老成的模样道:“青之你问吧,只要我知道,就一定会告诉你。”   杨守文笑了笑,“那你觉得,谁是凶手?谁是情人?”   “这个……”   李过顿时愣住了,他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杨守文则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闪现过一张张的面孔。米娘、宝珠、黑妞、屋恩奇、娜塔……慢着,娜塔?杨守文想起来,娜塔今天的反应,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当她知道还有第二个人的时候,脸色变得惨白。   依稀间,杨守文记得她有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是在担心什么。   慢着慢着,娜塔?   她说她给小楼那边送了被褥之后,就回房休息了。和乌尤的情况一样,娜塔和宝珠都是一人一屋,而米娘那四个波斯女奴,则是两人一间。也就是说,如果娜塔回屋之后,没有人能证明她回房休息去了。如果她偷偷溜出去和乌尤约会的话……   杨守文猛然睁开眼睛,快步走出了客厅。   “来人!”   “阿郎,什么事?”   杨存忠牵着悟空四兄弟,从庭院外面走进来。   “怎样,悟空它们发现了什么吗?”   “没有!”   杨存忠道:“庄县尉说,对方绝对是一个老手,行事非常小心。   他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悟空它们也没有发现。不过,在屋子里的时候,悟空它们叫的非常厉害,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领着他们出来之后,它们就不再叫了。”   “叫的很厉害?”   杨守文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走到悟空身前,蹲下身子,伸出手轻轻揉着悟空的脑袋。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悟空口中,发出呜咽之声。   它好像是在说话,可惜杨守文等人都听不明白。   吉达走上前,伸手拍了拍悟空的脑袋,然后对杨守文打了几个手势,意思是说:放开它们,让它们自己行动,看它们会去那里。   也就是说,悟空它们一定有所发现。   杨守文点点头,吩咐杨存忠松开了悟空它们身上的绳子。   “大兄,你和存忠跟着它们。”   吉达比划道:你呢?   杨守文笑了笑,“我要再去确定一件事。”   说完,他大步流星往外走,李过则一路小跑的跟在杨守文的身后。   李林甫今天是作为李过的跟班过来,存在感并不是很强。不过,当他看到李过跑出去,便起身想要跟上。只是没走两步,他就被苏颋给揪了回来,恶狠狠问道:“你干什么去?”   “公……子,我要跟着公子啊。”   “你跟着去算什么?老老实实待在这里。”   “啊?”   “啊什么啊,没看到过公子要和青之较劲吗?”   李林甫不是傻子,马上就从苏颋的话语中,听出了端倪。   他嘴巴张了张,朝张说张旭和贺知章看去,就见这三人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仿佛神游物外。   看起来,这几位有想法啊。   李林甫旋即明白过来,便在一旁坐下。   ……   “杨青之,你干嘛去?”   “我想确认一件事。”   杨守文头也不回的在前面走,顺口回答道。他的步幅很大,以至于李过要拼了命才能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前院,就见沈佺期一脸苦恼,似乎是不知所措。   正如杨守文所言,沈佺期是文坛宗师,却不代表他能成为第二个狄仁杰。   “青之,你怎么来了?”   “刚才忘了一件事,我想过来看看。”   杨守文说着,便走进了乌尤的房间。   他再次检查了一下门闩,又找黑妞确定了一下,她发现乌尤的时候,房门确实没有落闩。之后,他站在房间里,原地打转,环视四周。乌尤的尸体已经被抬走,屋子里的血腥味也变得越来越淡,几乎感觉不到。两扇窗户打开着,风吹进了房间里。先前那种阴森森的气息,也随之变得淡薄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了屋中。   杨守文走到窗前,看了两眼。   “黑妞!”   “奴婢在。”   “你进来的时候,窗户是关着的吗?”   黑妞想了想,点头道:“没错,窗户都关着。”   “那你进屋的时候,可有什么不适?”   “不适?”   黑妞歪着头,努力回忆了片刻,突然间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抚掌道:“阿郎不问,奴婢险些就忘记了。没错,奴婢早上过来找乌尤,刚进屋的时候,感觉有些发晕。   不过当时奴婢以为是昨日没休息好……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就是进了屋子后才出现这种状况。后来奴婢发现了乌尤的尸体,吓傻了,所以也就没有再想起这件事。”   这就对了!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突然喝道:“赵宾。”   “小人在。”从人群中,走出一个壮硕魁梧的男子。   这男子,是跟随杨从义来到铜马陌的十名老军中的一个。   杨守文道:“去把娜塔找来。”   “喏!”   赵宾答应一声,便转身离去。   他还叫了两个妇人,也是之前跟随老军来的家属。   那边沈佺期和庄毕凡忙走过来,“青之,你发现了什么吗?”   “嗯,要把娜塔找来询问之后才知道。”   “娜塔?”   庄毕凡想了想道:“刚才问完她话之后,好像看她去了伙房,估计是在准备午食吧。”   今天这一天,可真是够乱的。   杨守文揉了揉太阳穴,肚子却开始咕咕叫了起来。   早饭他还没来得及吃,就发生了这件事情。以至于他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吃东西。刚才忙着想事情,他还没什么感觉。可是现在有了发现,整个人轻松下来之后,这肚子便开始咕咕叫了起来。   “黑妞,你去给我找点吃的,快饿死我了。”   李过在一旁听罢,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杨青之,你可真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自己家里饿肚子呢。”   “你以为我想饿肚子吗?这一晌午,都忙着处理事情呢。”   黑妞很快把食物送来。   一碗羊羹,还有一盘子切好的肉饼。   杨守文倒也没有客气,接过托盘后,直接就坐在门廊上狼吞虎咽。   “青之倒是个率性之人。”   沈佺期在一旁称赞道。   老子这不是率性,实在是饿的狠了!   杨守文也懒得和他解释,一碗羊羹入肚,感觉总算是好了一些。他拿起一块肉饼,正准备放进口中,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对黑妞道:“刚才庄县尉说娜塔去了厨房,怎么没见她吗?”   “没有。”   黑妞连忙摇头道:“奴婢刚才去厨房的时候,见赵宾带着人从里面出来,没有看到娜塔姐姐。”   “咦?”   杨守文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三口两口把肉饼吞下去,然后快步就跑向了厨房。   “庄县尉,你刚才确实见到娜塔去厨房了?”   “没错,我问完她话之后,就见她往厨房走……县尊也见到了。”   沈佺期闻听,立刻点头证明。   可是当众人来到厨房的时候,却见到厨房里空荡荡的,哪里有娜塔的身影?   “青之,青之!”   就在这时,窦一郎兴冲冲从后院跑过来。   在他身后还跟着杨存忠和薛嵩,三个人显得很兴奋,冲到了杨守文的面前之后,窦一郎抬手把一个纸包就塞到了杨守文的手里,“你看,我们在你婢女的房间里发现了什么?”   “什么?”   杨守文疑惑打开了纸包,就见纸包里包着一些红色的粉末。   “这是?”   杨守文把纸包放在鼻子前闻了闻,一股异香袭来,让他顿时感到一阵眩晕…… 第三百零八章 彼岸花   什么情况?   杨守文的反应很快,立刻屏住呼吸。   见李过把小脑袋凑过来,他连忙一把推开他,沉声道:“过公子,别闻,有古怪。”   说完,他不等李过开口,看着窦一郎问道。   “一郎,这从哪里找到的?”   窦一郎扭头,向杨存忠看去。   杨存忠忙上前一步道:“阿郎,这是悟空从娜塔的屋中搜到。”   “娜塔?”   杨守文眼睛一眯,露出沉思之状。   “另外,大阿郎还在娜塔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个。”   杨存忠说着话,把一个木匣子双手呈上,递到杨守文的面前。   把纸包交给了窦一郎,杨守文接过了匣子,把盖子打开,眼睛不由得随之一亮。   梅花针!   那木匣子里,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排梅花针。   梅娘子的梅花针设计很奇特,所以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在昌平时,杨守文可是吃过这梅花针的苦头,所以对梅花针更不会陌生。木匣子里有挡格,可以放置十枚梅花针。不过,匣子只有九枚,空着一个挡格非常明显。   庄毕凡走上前,捻起一支梅花针。   他放在手中仔细查看了一番,抬头对杨守文道:“就是它!扎布苏身上的伤口,应该就是这种暗器所致,伤口一模一样。杨公子,看样子这案子,已经告破了。”   “破了吗?”   李过却一脸迷茫之色,“我怎么不明白。”   庄毕凡并不认识李过,不过他看到沈佺期对李过客客气气,就知道这个俊俏的一塌糊涂的少年出身不凡。听到李过询问,他连忙解释道:“依我推测,会不会是这样一种情况。根本没有所谓的男子行凶,行凶之人,就是这个名叫娜塔的女人。”   一双双眼睛,都落在了庄毕凡的身上。   庄毕凡顿时来了精神,大声道:“咱们先不去计较娜塔为什么要杀死扎布苏……杨公子,这个娜塔力气如何?”   杨守文想了想,沉声道:“她力气不小。   当初因为她是个女人,所以就把她安排在后宅。不过,她的气力比之米娘她们要大很多,似乎不比前院的某些男子差。所以后院有什么力气活,大都是她在做。”   “那就对了!”   庄毕凡道:“她的力气不小,也正好可以解释乌尤身上的伤口。   会不会是这样子,娜塔杀死了扎布苏,却被乌尤发现。于是乌尤趁机威胁娜塔,求财亦或者求色。好了,就在乌尤威胁娜塔的时候,被杨公子发现。这也让娜塔感受到了危险,于是对乌尤产生了杀念。她偏说乌尤,让他在房间等她过去。   当乌尤回房之后,她就潜伏在乌尤门外。   这纸包里的粉末,我见过……名叫迷魂香,是用彼岸花所制。娜塔用迷魂香迷到了乌尤,然后潜入房间,把她杀死。只是她没想到,事情会如此严重,杨公子报知了官府,于是心生恐惧,便逃离铜马陌。这样一来,所有的谜团就都解开了。”   杨守文不置可否,但沈佺期确连连点头。   “没错,应该就是这样。”   他大声道:“本官回去之后,就立刻命人发布海捕文书。这个娜塔很好辨认,相信她只要没有离开洛阳,就一定能够找到。青之,事不宜迟,本官这就回县衙了。”   “呃……那就烦劳县尊。”   杨守文露出了欣喜之色,拱手道谢。   在沈佺期看来,杨守文这种反应也很正常。   如今的杨守文,可不是当初那个雏鹰初啼,从荥阳来到洛阳,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的那个小家伙。总仙会一鸣惊人,已经使得杨守文名动京洛。在这种时候,家里接连发生命案,对杨守文而言绝不是什么好事,他也一定急着了结这案子。   于是,沈佺期也不客气,便拱手告辞。   “喂,你可以松开手了吧。”   就在这时,李过轻声说道。   原来,他刚才想要反驳庄毕凡的推理,可是却被杨守文握住了手。   “好了,案子破了,大家都散了吧。”   “那……”   李过张口就想要反对,却见杨守文伸手便捂住了他的嘴巴。   “嗯嗯嗯……”   他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口。   同时,从杨守文身上传来一种奇异的气息,让他身子有些发软,竟不自觉靠在了杨守文的怀中。   “一郎,咱们去吃酒。”   杨守文爽朗笑道,窦一郎等人忙齐声响应。   “接连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实在是让人感觉晦气。   存忠,你去迎一下婶娘,顺便带黑妞和米娘她们去买些柴火回来,再稍待一些酒食。”   “遵命。”   杨存忠等人走了,厨房里只剩下杨守文和李过。   杨守文想要松手,却感觉手上突然一疼,疼得他诶呀一声,连忙跳到旁边,不停甩手。   “李过,你干什么?”   “臭男人,为什么捂着我的嘴。”   李过的眼睛有些泛红,隐隐可见泪光流转。   那张俊俏的脸上,更红的好像熟透了的苹果一样。   “我是臭男人,你不也是吗?   大家又不是第一次见面,用得着咬我吗?难不成,你属狗的啊!”   “你才属狗。”   李过气得手指杨守文,半晌说不出话。   “还有,你就不觉得那姓庄的县尉的推理,有破绽吗?”   “什么破绽,我觉得挺好啊。”   “你真是个笨蛋……如果娜塔是凶手的话,她何必要等到现在才逃走?她昨晚杀了人之后,就应该会逃走的啊。就算昨晚不逃走,刚才报官是不是她去的?她有大把的机会逃走。”   “也许,她存有侥幸之心。”   “你……”   “好啦好啦,案子已经破了,你又何必再给我找麻烦呢?”   “我给你找麻烦?我给你找麻烦?”李过只觉得好委屈,看着杨守文,轻轻咬着嘴唇,半晌后突然一顿足,“好,那我以后就不麻烦你了,咱们从此就当是互不认识好了。”   说完,李过转身就冲出了厨房,直奔大门跑去。   杨守文也跟着走出来,不过他没有去追李过,而是目送着李过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   铜马陌命案,很快就传遍洛阳。   加之此前发生的命案,在短短时间里,铜马陌就发生了两桩命案,也让人感到有些恐慌。   案发之时,李显就在太平禅寺和太平公主参禅。   听说杨府再次出现命案,他二话不说就叫上了太平公主,赶去了宫中。   武则天正在丽景台观看张易之吹笛子,见李显和太平公主联袂前来,不禁露出疑惑之色。   “母亲,能不能给青之换一个住处?”   “怎么了?”   “青之府上,今天又发生了一桩命案。”   “哦?”   武则天闻听,凤目中闪过一抹精光。   在她下首,狄仁杰正端坐席榻上,听李显说完之后,他的脸上也流露出一抹古怪颜色。   “怀英,你怎么看?”   “此事颇有古怪。”   “怎么说?”   “老臣现在也说不上来,但是接连发生命案,恐怕并非太子所说的怨鬼作祟的缘故。”   “国老,那会是什么原因?”   李显一听,顿时不乐意了,更露出一抹怒色。   “太子不得对怀英无礼……正如怀英所言,此事似有蹊跷。”   武则天呵斥了李显一句,目光旋即落在了狄仁杰身上。   她微笑道:“怀英断案如神,想必想到了什么。”   狄仁杰搔搔头,沉吟片刻后道:“陛下,这铜马陌怨鬼作祟的传说,是从何时开始流传出来?”   “似乎是神功元年。”   不等武则天回答,太平公主便开口道。   神功元年,也就是公元697年,也就是前年。   “霍献可的死,其实我们都很清楚是怎么回事。”   狄仁杰笑道:“当初霍献可在新都严刑逼供,令朱待辟惨死狱中。朱待辟之子朱有光为父报仇,于是在铜马陌毒杀霍献可。陛下怜朱有光孝心可嘉,于是就把他偷偷赦免。据老臣知道,那朱有光如今就在碎叶川做事,是唐休璟帐下猛将。”   太平公主顿时愣住了,瞪大了眼睛看着武则天。   这件事,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在此之前包括她,都以为霍献可是死于那怨鬼之手。   武则天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既不承认,也没有反驳。   李显和太平公主就知道,狄仁杰没有说谎。   “霍献可死后,铜马陌迎来了第二任主人。   可是没多久,他就死了。而死因居然与霍献可非常相似,明显是被人毒杀,凶手至今下落不明。接着第三任主人,老臣记得是天册万岁元年的事情。老臣还记得,他应该是被自己的家奴所杀。那家奴后来逃离洛阳,在剑南道被官府抓获。”   “居然会是这样?”   李显和太平公主不由得面面相觑。   “万岁通天元年,铜马陌迎来第三任主人。   老臣依稀记得,那个人叫苏之行,是江左豪商。此人为人爽直,出手大方……可是大约在他买了铜马陌之后的第三个月,却意外死于熊州,据说是被盗匪所杀,凶手至今下落不明。第二年,也就是神功元年,洛阳突然传出铜马陌怨鬼作祟的消息。在那之后,一直到那杨青之住进了铜马陌之前,铜马陌一直都无人问津。   好吧,霍献可是咎由自取。   那么他的第二任主人,便死得极为怪异;到其第三任主人被害,老臣就隐隐有一种感觉,那铜马陌里恐怕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至于苏之行,同样死得很蹊跷。”   说到这里,狄仁杰突然叹了口气。   “老臣当时重返神都,蒙陛下恩宠,拜凤阁侍郎。   老臣记得,当时老臣曾向陛下请命调查此事,可没想到还未等到老臣行动,就发生了李尽忠孙万荣造反的事情。老臣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调查,就被派往河北道督战。”   “没错,朕记得此事。”   另一边,张易之吹奏完了一曲,本以为能够得到武则天的嘉奖,可没想到竟没有一个人在意。   李显忍不住问道:“那后来为何国老没有继续调查呢?”   “老臣先是在河北督战,而后前往幽州安抚,等返回洛阳之后,又紧跟着大病一场。   之后,太子回京,突厥进犯。   所有的事情几乎都集中到了一起,老臣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是分身乏术啊。”   “所以母亲让杨青之住进铜马陌,不仅仅是想要监视他,更是想要借他之手,寻找真相?”   太平公主说着话,目光中露出崇敬之色。   武则天却忍不住笑了,她连连摇头道:“太平,你想多了。   朕承认,一开始把那杨青之招进洛阳,一来是想要见见他,二来朕并不相信他身上的那些传说。朕让他住进铜马陌,最大的原因是因为他住在那里方便监视……   这件事,还是怀英刚才与我提起。若非如此,朕几乎已经把那些事都给忘记了。”   “是国老提醒?”   狄仁杰的气色,看上去并不是很好。   他笑了笑,轻声道:“老臣也是之前听到铜马陌死人的消息之后,突然想起来这件事。   这铜马陌,也是老臣最想弄清楚的一桩案子。   只是老臣的身体,着实有些……呵呵,刚才老臣还进言,让杨青之解决这件事情。”   说到这里,他眯起了眼睛。   “神功元年,至今有两年了吧。   老臣觉得,这案子也到了该水落石出的地步,相信用不得多久,就可以清楚真相。”   “可是……”   “太子担心杨青之年轻,不足以当此重任。   可太子当明白,杨青之乃上天赐予太子的人才。想当年,太子均州遇险,是杨青之的祖父出手相救;而今,太子返回神都,杨青之有鬼使神差般的出现在洛阳。   呵呵,问题是,再好的人才,也需要一番磨砺。   杨青之若是连这件事都处理不好的话,那就说明,他根本当不得太子的左膀右臂。”   这句话说出口,太平公主的心里却没由来一沉。   狄仁杰这一番话里,已经表达出了太多的内容。   他坚定支持李显,而不是像之前那样,态度相对模糊。但条件是,李显身边要有一个够分量的辅佐人才。现在,这个人似乎出现了,好像就是那个杨青之……   若八郎听到这个消息,想来一定会很难过吧。   想到这里,太平公主忍不住把目光转向了武则天。   武则天凤目微闭,那仍留存着无尽风华的脸上,更是无悲无喜,看不出一个端倪。 第三百零九章 什么状况?   夜幕,降临。   铜马陌在经过了一日的喧嚣之后,渐渐归于平静。   这一天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先是总管乌尤被杀,然后后宅的总管娜塔失踪。而杀死乌尤的人,赫然正是娜塔。甚至,包括之前被害的扎布苏,似乎也死在娜塔的手中。   这让很多人无法接受,也感到难以置信。   可事实就在眼前,从娜塔的房间里搜到了梅花针和用彼岸花,也就是曼陀罗制成的迷魂香,无不证明那个平日里看上去憨厚老实的娜塔,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甚至,连杨氏也有些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不是娜塔?   那她去哪儿了?   平白无故的失踪,不正是她心虚的表现吗?   整个铜马陌似乎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令人感到压抑。   李过离开之后,杨守文等人就在楼中吃酒。大概是他也很烦闷吧!毕竟家里连续发生事情,换做任何人都不可能平静。于是,在推杯换盏之中,杨守文便醉了。   贺知章等人带着酒意离去,只留下一片狼藉。   “宝珠,你去把杨茉莉喊过来,让他把兕子送回房间。”   杨氏一边收拾,一边冲着宝珠喊道。   娜塔逃走后,宝珠就成了这后宅除杨氏之外,权力最大的人。   宝珠看了一眼醉倒在坐榻上的杨守文,轻声道:“阿郎这吃了多少酒,怎醉成这样子?”   杨氏苦笑一声,指了指坐榻旁边的酒坛。   “喏,足足两升,也不知道这孩子今天是怎地了。”   说着,她把酒坛拿起来,顺手递给宝珠。   宝珠接过了酒坛,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宝珠不好酒,所以闻到那气味之后,就忍不住颦蹙眉头,把酒坛拎出去后,交给了正在清扫门廊的米娘处置。   不一会儿,杨茉莉来了。   “吉达没事吧。”   杨氏示意杨茉莉过去搀扶杨守文,一边问道。   吉达的酒量一直不是太好,与大多数突厥人不同,他不喜欢烈酒,似乎更喜欢葡萄酒。也正是这原因,晚上他只吃了半坛的清平调就吐得稀里哗啦,早早回屋睡了。   杨茉莉憨憨道:“大阿郎又吐了一回,现在已经睡了。”   说着话,他走上前把杨守文就搀扶起来。   如今的杨守文,身高六尺。   他看上去很瘦弱,身体也显得有些单薄,可这体重却不轻,将近150斤左右。150斤,听上去似乎不是很多。杨茉莉的一对铁槌就近一百斤的份量。可这醉死过去的人,搀扶起来会非常麻烦。饶是杨茉莉神力惊人,把杨守文送到卧房后,也气喘吁吁。   “把窗子都打开,散散屋里的酒气。”   杨氏高声喊道,宝珠连忙带着几个波斯女奴去推开窗子。   “宝珠啊,我也有些累了,就先回屋去休息。   你把房间打扫干净之后,顺便再去前面看看。我看今天大家的情绪都不是很好,说不定会有什么疏漏。今晚你辛苦一下,多费些心,等明日兕子醒了,我再让他去安抚大家。”   以前有娜塔在,就不必事事都让宝珠费心。   如今娜塔失踪了……嗯,在杨氏看来,娜塔就是失踪了!   即便是证据确凿,杨氏还是有些不太相信,那个憨厚老实的突厥女人,会是那个抢走她女儿的梅娘子的帮手。   唉,还真是有些古怪!   杨氏回房之后,宝珠又带着四个波斯女奴把房间清理干净,然后让几个女奴回房睡了。   她呢,则巡视了一圈之后,见家里没什么疏漏,也就返回了房间。   悟空四兄弟今晚分做三班,沙和尚和小白龙在二楼守护青奴和郑虔,悟空留在杨守文的身边。而八戒和小金,进了杨氏的房间里,负责守护杨氏和一月的安全。   夜色,越来越重。   随着街鼓声响起,洛阳城也随之进入了夜禁。   各坊坊门都关闭起来,偌大的神都,一下子变得格外安静。   铜马陌就在街鼓声中,陷入了黑暗。   远远看去,整个铜马陌都不见灯火,黑漆漆的,在夜色中宛如匍匐在漕渠畔的猛兽。   ……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   当寅时将至,一道黑影出现在了后宅中。   那黑影行走在曲折的碎石子铺成的石径上,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庭院外的那棵大树。   大玉不在树上!   平日里,杨守文并没有刻意圈禁大玉,而是给了它足够的自由。   有的时候,它会飞离洛阳,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但大体上两三天内,一定会返回。   黑影松了口气,如果大玉昨日在家的话,说不得会遇到麻烦。   她没有再犹豫,而是直奔小楼而去。   在宅院中,她轻车熟路,犹如一抹幽灵,很快就来到了小楼外面。   小楼里静悄悄的,不见半点光亮。   门窗紧闭,从外面看去,里面好像没有人。   可是黑影却知道,那楼里可是守着四个身手过人的高手。   杨从义在里面,另外还有三个老军。这四个人,一看就知道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身上的那股子煞气,根本没有遮掩。黑影向四周看了看,突然间猛走几步,纵身跃起,窜上了紧邻小楼的院墙。而后她不见停顿,在墙头再次跃起,跳到了小楼的屋檐上。两脚落在屋檐上,竟没有发出半点声息。她就好像一只灵猫行走其上,很快就来到窗口。   从腰间取出一个管状物,然后无声捅破了窗纸,把管状物探进屋内,吹出一股红色的烟雾。   把楼上解决之后,她取出一根绳索,轻飘飘甩在小楼旁边的树枝上,而后接力腾起,飘然落地。   在一楼门外,她再次把刚才的动作重复了一遍。   然后就躲到阴影中,等了大约有一盏茶的光景,这才又走到了门前。   从天边,飘来几朵乌云,遮住了月亮。   她探手从腰间取出一口短刀,从门缝里伸进去,顺着门缝往上抬,只听喀吧一声轻响,门闩断裂。   黑影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透过那缝隙向里看去。   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两个彪形大汉倒在地上,好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她这才松了口气,推开门,闪身没入小楼内,然后反手就把门虚掩上……小楼一楼客厅的面积不小,但空荡荡的,里面没什么家具。她对这小楼,早就已经到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地步。哪怕是闭着眼睛,她都能走遍这客厅的每一寸地面。   客厅里,没有光亮,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   她快步走到了客厅一隅,伸手在墙上游走,很快就摸到了墙上的神龛。   没想到啊!   他们在铜马陌找了整整六年,几乎把铜马陌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翻过来,却迟迟找不到线索。   如果不是今天司马承祯对杨守文说,客厅里的神龛很别扭,说不定她也不会留意。   一般而言,似这种大户人家的神龛,大都是采用内嵌式,把神龛潜入墙壁之中。当然,也有不少人家会把神龛凸出墙壁。可司马承祯说,小楼的建造格局采用的是八卦格局,按照天地水火风雷木土而成。这如同是一个天然的八卦阵,那神龛建造其中,就如同是镇压了八卦阵图,使得小楼的风水格局也就产生了变化。   她不懂风水,但却听出了司马承祯的意思。   神龛与八角楼的格局不符,不但不符,而且很有问题。   只是她和她的同伙,此前都没有觉察到这件事。如今终于找到了线索,她自然急不可耐的想要尝试。因为她听到杨守文说,准备在这几天就找人把这小楼推了。   如果推了小楼的话……   想到这里,黑影努力平静了一下心情。   她双手放在神龛的两边,想了想,猛然发力,把那神龛向墙内一推。   嘎吱吱,一阵让人感觉牙齿发酸的刺耳声音传来,她发现神龛竟然真的被她推动了。   找到了!   真的找到了!   她有些按耐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激动,眼中甚至闪过了一抹水光。   神龛没入墙壁之后,地面一阵轻微的颤抖。   紧跟着,墙壁上扑簌簌灰粉直落,紧跟着就见那神龛下的墙壁,竟然慢慢向下陷入地面。一个高约有一米的暗门,出现在了黑影的眼前。从暗门里,喷出了一股陈腐的气息,令她不由得后退一步,身形猛然蹲下,紧张看着那暗门完全露出。   里面,黑洞洞的。   谁也无法想到,在这神龛下面,居然会隐藏着一个密室。   黑影强按耐住内心的激动,见密室里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于是才走了上前。   她从怀中抹出了一个火折子,在墙上一擦,就见火光一闪,火折子的一头便亮起了光亮。   没有火焰,只是微弱的光亮。   她借着这光亮,可以清楚看到,在暗门内有一条石阶甬道。   黑影心中狂喜,便抬脚迈入暗门,然后顺着那石阶往下走,大约下了二十多阶后,便到了底部。   石阶下面,是一间密室。   火折子的光亮很暗,让她难以看清楚里面的情况。   她于是从腰间的布兜里,取出一支蜡烛,就着火折子上的火源,不停吹气,把蜡烛点燃。   密室里,顿时变得光亮起来。   “没想到这小楼里,还真的是另有乾坤啊。”   就在黑影准备仔细打量密室的时候,从暗门处传来了一个声音。   黑影激灵灵一个寒蝉,立刻转过身来。不过就在她面对暗门的一刹那,十数抹寒光便脱手飞出。只听叮当一连串的声响传来,那十几支梅花针都落在了盾牌上。   一个身高在185左右的雄壮少年,手持盾牌站在暗门内。   他一手盾牌,一手举着火把。   而在他的身后,杨守文正弯腰从地上捡起了梅花针,也迈步走进了暗门里。   “宝珠,谢谢了!”   他沉声道:“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这铜马陌还有如此隐秘存在,着实让我吃惊。   把脸上的面巾取下来吧,这个时候,也不必再隐藏下去了。”   伴随着杨守文这一句话,暗门外有出现了几个人影。   黑影看着顺着石阶缓缓走下来的杨守文,把手中的蜡烛扔在地上,慢慢取下了脸上的面巾。   “阿郎果然好手段!”   在火光中,宝珠站在石阶下,露出苦涩笑容。   杨守文则摇摇头,沉声道:“宝珠,不是我好手段,而是你急了……我今天故意露出了要马上拆毁这小楼的意思,让你感觉到了紧迫感,以至于你就乱了方寸。”   宝珠脸上,露出了一抹异色。   “阿郎,又如何猜到是奴婢?   日间阿郎明明相信,凶手是娜塔,怎么会猜到了奴婢头上?”   杨守文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哀色。   他看着宝珠,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轻声道:“宝珠,娜塔的尸体被你藏在何处?”   “呃?阿郎就这么肯定,我杀了娜塔?”   杨守文没有回答,而是凝视着宝珠。   宝珠笑了,“好吧,我承认,娜塔的确已经死了。   没办法,谁让她昨晚看到我从外面回来?晌午官府问话的时候,我就觉得她脸色不太正常。后来她还问我,昨晚出去做了什么。我若不杀了她,就会暴露身份。”   说到这里,宝珠停顿一下,轻声道:“伙房后面有一口废弃的枯井,就在柴堆边上。我杀了她之后,就把她丢在里面……正如阿郎说的,我的确是乱了方寸。不仅仅是因为阿郎要推倒这座小楼,也是因为娜塔……一旦她的尸体被发现,奴婢也就无法继续留在铜马陌。其实,如果不是不得已,奴婢真的不想杀死她。”   宝珠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人心中生出不忍。   而杨守文则眯起了眼睛,看着宝珠。   她这时候,丝毫不像一个杀人凶手,更像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弱女子。   心中顿时生出一丝警兆,杨守文突然大声喊:“哥奴,小心她,这娘们儿在耍诈。”   杨守文话音未落,就见宝珠猛然抬手,手里飞出一颗圆形球体。   听到了杨守文的示警,杨存忠本能后退一步,举起盾牌。   可是那圆球并没有砸向他,而是摔在了地上。只听蓬的一声轻响,紧跟着一蓬红色的浓烟腾起,迅速弥漫开来。   卧槽,什么情况?   杨守文大吃一惊,这尼玛怎么连忍者的玩意儿也跑出来了?这宝珠到底什么来历? 第三百一十章 陌刀起   红雾飞扬,并迅速扩散,夹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那香气很诡异,带着一丝丝腥味,令人闻到之后,就会感到头晕目眩。   “大家屏住呼吸。”   杨守文声音未落,就见宝珠的身影已经在原地消失,没入那红雾之中。紧跟着,几道冷芒从红雾中飞出,射向杨存忠。杨存忠举盾掩护,只听叮当两声轻响,梅花针打在盾牌上。他刚把盾牌放下,眼前就见寒光一闪,一口短刀向他刺来。   如果是在往常,杨存忠绝对能够拦住对方。   可是现在,他吸入了红雾之后,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的反应也随之变得迟钝许多。   眼看着短刀刺过来,他想要举盾封挡,却有些慢了。   只听噗的一声响,短刀没入杨存忠的肩膀,紧跟着宝珠的身形就从他身边掠过。   杨存忠大吼一声,横身想阻拦。   但那宝珠的身形就好像泥鳅一样的溜滑,唰的一下子从他身边硬挤了过去。   不是杨存忠身手弱,也不是宝珠的速度快。红雾吸入体内之后,使得杨存忠的反应比之往常至少慢了一倍。这也就使得杨存忠感觉着宝珠的身手,非常的诡异。   杨守文就站在杨存忠的身后,他的情况要好些,并没有吸入太多红雾。   可饶是如此,杨守文仍感觉有些眩晕。当宝珠冲过了杨存忠的阻挡之后,手中再次出现了一口短刀,划出一道奇诡弧光,便向杨守文的脖子抹了过去。   这娘们儿出手,真毒!   杨守文向后退了一步,也就是迈上了一阶台阶。   短刀几乎是贴着他的胸口掠过,撕裂了他的衣衫,更在他胸前留下一道血痕。杨守文心中勃然大怒,身形一矮,抬手双掌化作虎爪形状,劈手就朝宝珠抓了过去。   哪知道宝珠却在这时候松开了手中短刀,以电光火石的速度撞进了杨守文的怀中。   杨守文刚要反击,她却跐溜一下子从杨守文的腋下绕过。   “阿郎,宝珠告辞了。”   说着话,宝珠根本不理杨守文,沿着石阶往外冲。   在暗门外,站着阿布思吉达和杨从义两人。吉达也没有想到宝珠会这么轻松的就冲出来,忙擎枪后退。不过,不等他出手,就听到杨从义一声沉喝:“想走?没那么容易。”   杨从义的手中拿着一卷布匹。   就在宝珠冲出来的一刹那,就见杨从义抓住布匹的一头,在原地旋身而起。那布匹呼的一下子展开,就好像一面大旗似地向宝珠笼罩过去。宝珠那料想到是这种情况,身形一顿。手中再次出现一口短刀,顺着那布匹唰的一刀划出,把布匹斩为两段。   “百人斩!”   布匹飘然落下,但一抹如同匹练似地刀光骤然出现。   伴随着杨从义的怒喝声,宝珠顿时有一种进入了千军万马厮杀的战场中的感觉。   那股铺天盖地的杀气,令她感到手脚冰凉。   刀光已经到了跟前,宝珠吓得惨叫一声,便闭上了眼睛。   “从义,手下留情。”   杨守文的声音从密室中传来,杨从义忙收刀后退。可是,他这刀法是在战场上凝练出来的杀人之术,刀出则不留半点力气。哪怕他尽力收刀,那口奇形大刀还是从宝珠的胸口掠过,一蓬血雾喷溅而出,宝珠扑通一声,就摔倒在了地上。   “陌刀?”   杨守文脚步踉跄从密室中出来,就看到杨从义正收刀而立。   他手中那口刀,几乎与他身材相若,长约六尺六寸,也就是将近两米左右的样子。   刀好像三尖两刃刀的形状,刀脊很厚,两边开锋。   刀身长约五尺,刀柄约有一尺六寸。这口刀,一看就知道分量不轻,少说也在二十斤上下。而使用的方法,也不同于寻常的刀具,而是借由腰腿发力,刚猛无铸。   这就是传说中的陌刀吗?   不过,杨守文并没有来得及去询问杨从义,而是快步走到了宝珠身前。   宝珠此刻,倒在血泊中,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从她的左胸一直延伸到了腹部。伤口很深,鲜血已经把她的衣服浸湿。宝珠躺在血泊中,身体轻轻的抽搐着,看着杨守文,嘴巴张了张,却到头来没有说出一句话。她眼睛一闭,便气绝身亡。   “阿郎,抱歉。”   杨从义脸上露出了惶恐之色,快步走上前,羞愧说道:“小人方才有些着急,以至于出手时用了全力,没想到这贱人的胆量竟这么小,居然连躲都没有躲,所以……”   杨从义的刀,是经过在千军万马中厮杀历练而成。   从这一点而言,不管是杨守文还是吉达,身手虽然高明,却达不到杨从义的气势。   若单打独斗,杨守文可以在十招之内干掉杨从义。   但如果真的上了战场,杨守文恐怕抵挡不住杨从义的三刀。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杨从义看到宝珠从暗道里冲出来的时候,也是多了几分小心。在他看来,能够从杨守文和杨存忠的手下冲出来,宝珠的身手绝不会差了。   可没想到……   杨守文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脑仍有些昏沉。   “大兄,你找块毛巾,用水打湿了之后捂住鼻子进去看看,估计哥奴这会儿已经昏过去了。”   吉达闻听一怔,旋即点头答应。   杨守文则坐在了地上,看着宝珠的尸体,呆呆发愣。   这时候,杨从义带着四个老军,点燃了屋中的油灯,更插上了几支松油火把,将客厅里照的通通透透。   “阿郎,什么情况?”   “从义,搜一下她的身上,估计她身上还有不少零碎。   直娘贼,这婆娘的花样可真不少,一不小心就着了她的道。如果不是她急于想要逃走,刚才我和哥奴都会有危险。你不知道,这女獠子居然还懂得倭人的手段。”   早在三国时期,就有扶桑邪马台女王向曹魏称臣。   只是此前,华夏人成日本人大多为倭人。   然而从唐代开始,大约是七十年前,日本的舒明天皇第一次派遣了遣唐使前来华夏,由此也拉开了中日之间长达二百六十多年的往来。在这二百六十年中,日本人自称来自于君子国,先后十九次派遣遣唐使,并且学习了许多先进的文明技术。   在武则天之前,日本一直被称为倭国。   不过他们也觉得这个称号不雅,曾多次向洛阳恳请,更改国号为‘日本’。   对此,武则天没有理会。   杨从义闻听杨守文的话,也是大吃一惊。   他连忙走到宝珠的尸体旁,让两个老军过来帮忙,先是把宝珠身上的挎兜取下来,然后又仔细的搜查她的尸体。两个老军完全不在意宝珠是个女人,更没有理睬她身上的血迹。片刻光景,两人几乎把宝珠尸体扒了个精光,更打散了她的头发。   那熟练的动作,看得出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   这时候,吉达从暗道里,把杨存忠扛了出来。   这大小子已经昏在了暗道里,被抬出来之后,更人事不省。   “从义不必担心,只是吸入了迷药……没想到这宝珠身上还有这种东西,是我有些疏忽了。”   杨守文从杨从义手中接过了一条湿毛巾,放在脸上。   那眩晕和昏沉的感觉渐渐消退,他站起身来,查看了杨存忠的情况,然后安慰了杨从义几句。   “守住暗门,任何人不得进去,等一个时辰之后再说。”   “喏!”   杨守文说着话,走到了桌子旁边。   这时候,只听门外传来了杨氏的呼喊声:“兕子,你没事吧。”   杨守文连忙出去,朝杨氏摆了摆手道:“婶娘放心,我没事……你快回去,我这边很安全。”   此时,整个铜马陌已经是灯火通明。   已经睡下的仆从们,被老军和昆仑奴叫醒,在庭院里等候消息。   而吉达则带着两个昆仑奴在柴垛边上找到了宝珠说的那口枯井。枯井很隐秘,若非宝珠说起来,几乎无法找到。昆仑奴从枯井中打捞出了娜塔的尸体……她的身体已经发僵,脖子被扭断,只是那双犹自睁大的眼睛,仍透着难以置信的光彩。   “是娜塔?”   黑妞忍不住发出了惊呼,一干仆从更吓得面无人色。   “大家都安静,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不要动。   相信阿郎已经有了判断,绝不会冤枉大家……都给我相互盯着,谁敢乱动,就是宝珠的同党。”   屋恩奇恶狠狠的说道,却让仆从们安静了下来。   此刻,他已经接替了乌尤,成为前院的总管。   不过屋恩奇也很清楚,接连发生这样的事情,恐怕杨守文对他们这些外来的仆从,都会心生怀疑。因为,出事的人几乎都是他们这些异族人,换任何人都不免对他们产生怀疑。杨守文这个阿郎很和善,对他们也很好,没有任何的亏待之处。   相比起他们以前的阿郎,杨守文绝对是一个好人。   也正是这样,不管是屋恩奇还是黑妞这些人,都不希望被赶出铜马陌。   ……   米娘,为杨守文处理伤口。   宝珠那一刀没有伤到杨守文的要害,只是划破了皮。   倒是杨存忠的伤势要重一些,被一刀扎进了肩胛。刀口很深,怕是需要休养一下子。   杨守文则坐在桌前,打量桌上的东西。   宝珠的挎兜里有一根长约三米的绳索,还有瓶瓶罐罐,乱七八糟的东西。   此外,她身上还有四口奇形短刀。   算上之前她使用过的三把,这婆娘身上有七口刀。   “还真是武装到了牙齿。”   杨守文颦蹙眉头,捻起一个约婴儿拳头大小的红色球体。就是这球体,产生了红色的烟雾。杨守文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玩意就好像后世里日本忍者经常使用的玩意儿。   “从义,认得这东西吗?”   杨从义接过来,在手里把玩了几下之后,又还给杨守文,摇头道:“没有见过……”   杨从义军中出身,虽然在市井中混迹了几年,对江湖门道却不甚清楚。   而这,也是杨守文目前最为麻烦的问题所在。他也不是混江湖的,对江湖中的事情也了解不多。宝珠这一身零碎,很多东西杨守文都叫不出名字来,显然是江湖经验不足。   他沉吟片刻,突然道:“从义,我想你去一趟弥勒寺。”   “啊?”   “立刻去,想办法把这块腰牌递上去,就说我要见上官婉儿。”   杨守文觉得,眼前的情况明显已经不是他可以解决的问题。   小楼里的密室、宝珠潜伏家中、还有此前扎布苏、乌尤以及娜塔的死……这件事情,甚至可能会牵扯到铜马陌此前几任主人的离奇死亡。事情,似乎有些复杂。   这时候,他需要帮助。   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势力,为他分担压力。   杨从义点点头,从杨守文手中接过了腰牌,转身就走。   这腰牌,是当初杨守文离开幽州时,管虎赠送他的腰牌。而他如今在洛阳,能够寻求到的帮助并不算太多。仔细想想,好像也只有上官婉儿有可能会真心帮他。   站起身,杨守文迈步走到了暗门口。   “差不多了,想必里面的迷药该散去一些。   拿两块湿巾来,大兄咱们一同进去,我很想知道,这密室之中,到底有什么秘密。”   说着话,他从暗门上方抽下了一支火把。   吉达拿过来两块湿巾,递给了杨守文一块。   他伸手拉住正要迈步进去的杨守文,比划手势道:我先进去,你跟着我,比较安全。   “没关系,这么久没有动静,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但吉达却坚持走在前面,杨守文也不再拒绝,两人一人拿着一支火把,一前一后走进暗道。   暗道的尽头,是一个五十平方见方的密室。   里面摆放着一张围榻,还有一个空荡荡的书架。   榻桌上,放着一个本子,还有笔墨砚台,以及一盏油灯。   墙壁上开了一个十公分直径的圆孔,应该是通风口。如果密室关闭之后,可以借由通风口保持密室中的空气流通。除此之外,这密室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空空荡荡。   杨守文走到榻桌旁,小心翼翼把那本子翻开。   有年头了,纸页都泛黄了,甚至开始出现氧化的迹象,非常脆弱。   杨守文稍大了些气力,封面就碎了一半。吓得他连忙把火把递给吉达,而后慢慢的,轻轻的,把本子翻开。   “元文都?”   杨守文隐隐约约,从那模糊的字迹辨认出了元文都三个字。   貌似这铜马陌,好像就是元文都建造起来。对了,司马承祯说,铜马陌采用的是鱼跃龙门的风水局。元文都……好像是隋朝大臣。对他的事迹,杨守文记不太清楚,但好像是被杨广留在洛阳,辅佐他儿子,也就是历史上那个皇泰主的辅臣。   这么说来,元文都和这风水局倒是相互呼应。   “怎么样,发现什么了吗?”   吉达看着杨守文,手上比划着手势。   “有点模糊,有点看不太清楚……不过这应该是前朝的元文都留下来的笔记,估计记载的是有关前朝的事情。”   杨守文说着,换了一只手拿湿巾。   他刚想要伸手翻页,但旋即又缩回手来,“不行,这纸张氧化的太厉害,咱们先出去。”   他的手是湿的,弄不好会破坏这笔记。   吉达点点头,和杨守文从密室里退出来。   此时,杨存忠已经清醒,看到杨守文,他脸上顿时露出羞愧之色,“阿郎,刚才我丢人了。”   “这算得什么,我不一样被那婆娘伤了?   咱们还是太年轻了,没想到这婆娘居然有这么多的花样。权当是个教训,以后无论是在什么状况下,都不可以得意忘形。这一次,我确实是有一些过于大意了。”   杨存忠用力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伺候的米娘,突然开口,叽里呱啦的说了好多话。   “米娘,你说什么?”   杨守文面露疑惑之色向米娘看去,然后又朝吉达看了一眼。   吉达,一脸茫然。   米娘顿时露出了赧然之色,忙又开口说了起来。   这一次,吉达听懂了,飞快的向杨守文比划着手势:她说,她想起来了一件事情。   宝珠好像很喜欢往水池里丢东西。   还有,她有一次和宝珠去南市的时候,看到宝珠和一个男人偷偷摸摸的说话。只是她听不懂宝珠他们说的是什么话,所以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什么。感觉,宝珠和那个男人很熟悉。   杨守文闻听,眼睛不由得一亮。   “南市?你记得具体位置吗?”   吉达冲着米娘比划手势,不过,米娘的话吉达能够听懂,可是他的手势,米娘却不明白。   看着米娘那一脸的茫然,杨守文立刻走到门口,厉声喝道:“把屋恩奇叫过来。”   你不懂手语,我就让人和你说突厥话。   不一会儿的功夫,屋恩奇匆匆跑了过来。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屋恩奇恭恭敬敬站在杨守文的身前道:“米娘说,她记得地方,如果再去,肯定可以找到。”   “很好,天亮之后,让她带我去。”   屋恩奇连忙向米娘翻译,而米娘更是连连点头。   “屋恩奇,家里谁的水性最好?”   “以前的话,肯定是扎布苏……嗯,不过现在扎布苏死了,要说水性好的话,应该是黑妞。奴婢记得,黑妞曾说过,她家乡有一个很大的湖,她从小就能在湖里游泳。”   “把黑妞叫来。”   杨守文几乎没有考虑,立刻吩咐下去。   “赵宾,你带人在这里看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杨守文对老军吩咐了一声,然后就和吉达带着米娘,直奔庭院中的那个水池走去。   水池,连通瀍渠。   上次杨守文曾让扎布苏下去查看过,说水池里有一个水门。   当时杨守文没有想太多,如今想来,扎布苏之所以被杀,莫非与这水池有关系吗?   屋恩奇带着黑妞走来,同时身后还跟着黑三(昆仑奴)。   “黑三说,他也会水性。”   “黑妞,我需要你帮我下水查看一下水底的情况,另外再看一下水门,有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黑妞点点头,又扭头对黑三说了几句。   黑三倒是痛快,把身上的衣服扒了个干净,光着屁股就跳进水池里。   而黑妞则显得有些扭捏,但也脱了身上的外衣,穿着内衣纵身跃进了水池之中。   如今已经是四月中下旬,天气开始变热。   所以入水之后,不管是黑妞还是黑三,都没有特别别扭的地方。   “屋恩奇,你问问米娘,宝珠是站在哪里丢的东西,怎么丢的?”   屋恩奇点点头,把杨守文的话翻译了一遍。   米娘立刻走到水池上的回廊,在一个拐弯处停下脚步,然后做了一个很简单的丢掷动作。   “黑妞,这边。”   杨守文大声喊道。   黑妞立刻答应一声,游过来然后一个猛子就扎进水中。 第三百一十一章 朝天阙(一)   上阳宫,七宝阁。   天刚蒙蒙亮,武则天被内侍从睡梦中唤醒。   “婉儿,发生了什么事情?”   虽然起床气还未散去,但武则天知道,上官婉儿这么着急唤醒她,一定是有要事发生。   她披散着头发,披着一件鹅黄色的睡袍,酥胸半露。   已经年过七旬,可是却无法从外表看出端倪。乍一看,就若四旬美妇,风韵犹存。   上官婉儿连忙道:“奴婢刚得到小鸾台传讯,铜马陌又出事了。”   “嗯?”   “杨青之找到了真正的杀人凶手,并且在小阁楼里发现了一个密室,好像是前朝小冢宰元文都所建造,里面还有一本笔记。但笔记已经非常模糊,他也无法看个究竟,于是就命人到弥勒寺通报,而后又由弥勒寺紧急转至小鸾台,通禀奴婢。”   武则天闻听一怔,“元文都?”   “正是。”   她慢慢从床榻上下来,睡袍后襟拖地,在地面上划出一道动人的曲线。   “怀英的猜测,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到了确认。”   说着话,武则天突然停下脚步,扭头颦蹙蛾眉,看着上官婉儿道:“不过,那杨青之如何知道小鸾台的联络方法?还有,那弥勒寺的人,又如何确认的身份?”   言下之意是说:你对杨青之的关心,似乎有些过分了。   哪知道上官婉儿却苦笑道:“启禀圣人,此事奴婢也不是非常清楚。   据弥勒寺那边的人说,杨守文手里有一块小鸾台补阙的腰牌。奴婢虽然爱惜他的才华,却不至于把这种事告诉他,更不可能把他拉进小鸾台。奴婢推测,杨青之手里的这块补阙,很可能是别人赠送。至于是何人赠送,奴婢需要查证方可确认。”   “有人,送他腰牌?”   武则天闻听,点点头,“查清楚之后,记得与朕知道。”   她说完,沉吟片刻后又接着道:“既然他找上了你,说明事情应该很严重,那你就立刻带人前往查探。对了,叫上牛仙童,让他随你一同前去,也好有个关照。”   上官婉儿心里一咯噔,但脸上却不敢表露太多不满。   牛仙童是宫中内侍,属司宫台的人。   一般而言,处理外面的事务,大都是由上官婉儿出面。此次武则天突然让牛仙童跟随,似乎是在向上官婉儿表达这某种不满的情绪,让上官婉儿也多了份小心。   ……   天,已经亮了。   朝阳升起,普照铜马陌。   后宅的水池畔,黑妞和黑三精疲力竭坐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黑三还好些,他光着身子跳进去,出来后屋恩奇便给他一条毛毯裹着。而黑妞则比较麻烦,衣服湿透不说,连头发也都湿漉漉的垂着,裹着毛巾,在水池边上直打颤。   “黑妞,水池里什么都没有吗?”   “没有!”   黑妞喘了口气,摇头道:“不知阿郎到底想要找什么,不过奴婢在阿朗指定的位置找了几圈什么都没有发现。”   “来人,带黑妞去泡个热水澡,换身衣服。”   杨守文点点头,就让两个波斯女奴把黑妞搀扶出去。   “米娘,你确定宝珠丢了物品下去?”   米娘如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指着杨氏道:“婶娘也见到过,宝珠丢了一个瓶子下去。”   屋恩奇连忙翻译,杨氏想了想,点头证实。   “我还问过宝珠,她说是她们家乡的习俗。   移栽物品,丢物品下去可以保佑生长旺盛。如果不是米娘提起,我都记不得这件事了。”   杨守文没有再询问米娘,而是对屋恩奇道:“问问黑三,他有什么发现?”   黑三叽里呱啦说了很多,但大体意思就是说,水里什么都没有,水门也完好无损。   “那可真是邪门了!”   杨守文阴沉着脸,冷笑道:“宝珠丢到水池里的物品不见踪影,难不成这家里还有内贼?而且这个内贼可以光明正大的下水,并且这内宅中的人都看不见他吗?”   内宅,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入。   之前杨氏找了栽种莲花的人,也是要严密监视。   “也许,是从水门里钻进来的?”   杨存忠忍不住开口,但是旋即又摇了摇头道:“好像也不可能……黑三和黑妞都说了,那水门很小,除非是小孩子。”   “你刚才说什么?”   杨守文突然扭头,向杨存忠看来。   杨存忠吓了一跳,忙回答道:“我是说,可能是从水门钻进来。”   “不是这句,最后那一句。”   “水门很小,除非是小孩子。”   小孩子?   杨守文沉吟半晌,突然间纵身就跃入了水池之中,溅起了一大片浪花。   “兕子,你干什么?”   “黑三,你快下去,别让阿郎出事。”   杨守文突如其来的动作,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黑三连忙扯掉身上的毛毯,纵身跃入水中。大约过了有一分多钟的时间,两人从水池另一端的墙角下钻出来。杨守文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朝黑三点点头,便游到了岸上。   杨氏拿着毛毯跑过来,把杨守文裹起来。   她一边帮杨守文擦拭脸上的水,一边心疼道:“兕子,你发什么痴,万一生病了怎好?有什么事,让黑三下去就是,你现在可是名人,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杨守文顿时笑了,“婶娘,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忘了,虎谷山也有湖泊,那虎谷山里的水,可比这里深得多,我不也没什么事吗?”   说着话,他还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渍。   就好像他小时候那样,惹得杨氏顿时笑了。   “你啊!”   杨氏不再说什么,而是让米娘去取来衣物。   这时候,上官婉儿在两个内侍的陪伴下从外面走进来,看到杨守文的模样,忍不住笑道:“青之这又是在做什么?这湿漉漉的,莫不是刚下了水池洗澡不成吗?”   “啊,姑姑来了。”   杨守文还是称呼上官婉儿做姑姑,上官婉儿也没有反对。   事实上,总仙会那天杨守文称呼上官婉儿做姑姑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洛阳。当然了,很多人以为杨守文之所以这么称呼上官婉儿,完全是因为他吃醉了酒的缘故。   而上官婉儿之所以会默认,则是因为爱惜杨守文的才华。   可不管怎样,两人的关系似乎随着那一声‘姑姑’变得明朗化了。上官婉儿就算是维护杨守文,也有了借口。这也是杨守文自总仙会之后,一直没人找麻烦的缘由。   谁不知道,上官婉儿可是武则天的心腹。   上官婉儿笑靥如花,看着杨守文轻轻摇头。   “青之,你可真是半刻也不得安生。   幸亏那边沈佺期的海捕文书还没有发出,如若发出去的话,少不得会沦为笑柄,到时候便得罪了他。我已经派人通知他,让他压下海捕文书,你也不用太担心。”   “啊!”   杨守文一愣,旋即醒悟。   是啊,怎么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好在有上官婉儿把这件事给圆过去,否则真可能会得罪了洛阳令。   “好了,先去换件衣服,然后带我去那密室。”   上官婉儿没有介绍身后的两个内侍,不过杨守文还是下意识打量了那两个人一眼。   一胖一瘦。   胖的那个,年纪大约在四旬上下,胖墩墩,肉呼呼,脸上带着好像弥勒佛似地笑容;而瘦的那个内侍,看上去也三十多了,确是个精瘦健壮之人。虽然没有胡子,却透着一股子雄壮英武之气。他站在胖内侍身旁,棱角分明的面庞,给人一种冷苛之感。   这个瘦的,似乎不简单。   他步履沉稳,而且每一步迈出,距离几乎一模一样。   站在胖内侍身旁,他略微靠后了一些,双手拢在袖中,一言不发。   杨守文答应了上官婉儿,被杨氏带着回屋换了身衣服。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就走出庭院,却看到上官婉儿已经来到了小楼门外。只是赵宾等人拦着他们,所以三人没有进去。胖内侍脸上露出不快之色,当杨守文走来,他猛不丁开口道:“杨青之家里的规矩可真大,杂家就算是在东宫走动,也没有人敢这样阻拦杂家。”   杨守文一怔,旋即脸色一沉。   “还未请教这位阿耶高姓大名?”   不等那内侍开口,上官婉儿便道:“青之不得无礼,这位是宫中内寺伯牛仙童牛寺伯,他旁边这位是杨思勖杨寺人,此次奉圣人旨意,是随我来勘察情况的。”   说完,上官婉儿瞄了那牛仙童一眼。   “青之不愧名门出身,这家法倒是一点都没有落下。”   牛仙童闻听,脸色微微一变,腰杆随之低了一些。   内寺伯,属司宫台所辖。这司宫台以前名叫内侍省,不过武则天登基后,便改换了名字。上官婉儿这番话摆明了是给杨守文撑腰:你不要忘了,这次出来是以我为主,你不过是陪同。我都没有不高兴,你一个小小的内寺伯,怎就敢猖狂?   在司宫台,内寺伯是正七品下的官职,而寺人则是从七品下的职位。   上官婉儿借着介绍的名义,警告了那牛仙童一句,令牛仙童立刻没有了倨傲之气。   “青之,我们进去吧。”   上官婉儿也不想杨守文和牛仙童闹得太僵,便拉着他的手,迈步走进了小楼之中。   “杨思勖进来吧,牛寺伯在外面等着。”   “啊?”   牛仙童顿时满脸通红,想要争辩,却又不敢。   杨守文笑了,轻声道:“多谢姑姑。”   “你叫我一声姑姑,我也承认了……那就要给你撑起颜面,免得出去了被人欺负。”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她知道武则天对她有了疑心,这种情况下,她越是表现的自然,武则天的疑心就越小。如果她遮遮掩掩的,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还有可能会牵连到杨守文呢。   跟随武则天二十年,武则天什么性子,她上官婉儿焉能不知?   “不过青之,你也老实一些吧。   你看看,你到洛阳不足一月,就闹出了多少事情?”   “姑姑,你道我想这样吗?”   杨守文苦笑回答,领着上官婉儿和杨思勖走到暗门口,“赵宾,里面的气味都散了吧。”   “回阿郎的话,已经散了。   方才小人进去查探了一下,没什么问题。”   杨守文点头,从赵宾手里接过了火把,一只脚买进暗门内。   “姑姑,小心一些,我搀扶你。”   杨守文此时的模样,在外人看来有些狗腿。不过上官婉儿却很享受,一只手搭在杨守文的胳膊上,沿着暗道往下走,一边走一边问道:“青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日沈县尊虽然确定了案情,但我却不太同意。   乌尤被杀的事情,想必姑姑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再赘言。沈县尊认为,乌尤前夜是和娜塔见面,在被我发现之后,娜塔决意杀死乌尤。然后在天亮后觉察到情况不妙,便逃离铜马陌。可她怎么逃走的?这宅院里昨日那么多人,她又如何逃脱?”   杨守文说着话,便走到了密室中。   上官婉儿环视密室,蛾眉颦蹙,“继续,你接着说。”   “事实上,小侄在进入这铜马陌的第一个晚上,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那天晚上,我养的那四只狗,还有大玉显得非常躁动。可我却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此后这个疑问我虽然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但是却藏在了心里。我这段日子,也调查了关于铜马陌的情况,感觉此前发生的几桩命案,都显得有些诡异和奇怪。   特别是闹鬼这个说法,似乎也就是这两年才兴起。   而在此之前,并没有这样的传说……霍献可的死因我不清楚,但我根据他的死状,怀疑是被人毒杀。至于凶手,我不知道。他生前得罪了太多人,有人报仇也在情理之中;第二任主人名叫庞真,是在霍献可死后不久,就入手了这座宅子。   他的死,就有很多疑点。   首先他没有什么仇人,而且据我所知,霍献可被杀,他的家人却没有受到波及,但庞真却是一家六口,都死在了这座楼内。很显然,这里面绝不是什么仇杀的问题。   之后第三任主人,竟死在了家奴手里。   很奇怪,那个人居然是孤身来到神都,而且一个人买下了这么大的宅院后,就只有他和那家奴两个人居住。除了三个女仆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仆从。要说是摆谱的话,他买下这铜马陌,应该再添置仆从才对。你看我,我这种情况住进铜马陌,如今家里的仆从有二十多人,可那个人却没有。不是为了摆谱,他又为什么买下铜马陌?据我所知,铜马陌的价钱可不低,他应该是花了一大笔钱。   这种消费的习惯,有很多疑点。   家奴杀了他后,便不见了踪影,同样的还有三个女仆,也在他死之后,消失无踪。”   杨守文在一旁解释,而上官婉儿则坐在了榻床上,小心翼翼翻阅笔记。   听到杨守文停下来,她抬起头笑道:“青之,你继续说,我回去后要向圣人禀报。”   “第四任主人是个豪商,死于途中。   他的死,似乎还算正常。可是我却打听到,这个名叫苏之行的豪商,手底下可是有些实力。死于盗匪之手?我不相信!普通盗匪,不可能会打这种豪商的主意,若是那种强横的盗贼……说实话据我了解,苏之行的那点家当,好像又不值得。”   “青之,这些消息,你从何处知晓?”   “哦,我手下的杨从义,原本是薛将军玉郎君父亲身边的亲随,因为在战场上受伤,便退出了行伍。早些年,他们就在天津桥头做苦力,对洛阳的一些事情也有所了解。我与薛家有联系,玉郎君到了洛阳后,也无法安置他们,就让他们来我这边效力。   另外,玄硕法师也与我说过,有什么事可以找北市的沈庆之,那是个地头蛇,包打听。   之前鲁二的事情吓到了沈庆之,我让杨从义过去找他打听,他又怎敢拒绝?”   “嗯,没想到你来神都不到一月光景,居然也有了自己的门道。   好,你继续说。”   “侄儿总觉得,这铜马陌藏着什么秘密。   后来扎布苏被杀,让侄儿的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这神都虽有人看我不顺眼,但是却未必敢对我下毒手,特别是在总仙会之后。而且,扎布苏的身上,有梅花针的痕迹,让我就想到了梅娘子。乌尤被杀,娜塔的确可疑,但我并没有对她产生疑心。   婶娘曾对我说过,娜塔是个老实的女人。   我那婶娘虽然没有太多的见识,可在看人方便,却值得我信赖。   如果不是娜塔杀了乌尤的话,会是什么人?当时我就在想,会不会是前天夜里在灌木丛后和乌尤见面的人,不是娜塔,而是另有其人呢?如果那个人才是凶手,她为什么要杀乌尤?在我想来,恐怕是乌尤发现了线索,并向对方提出威胁。   好吧,不是娜塔,娜塔去哪儿?   她很可能被杀害,如果是这样子的话,凶手一定还在我这铜马陌。   之前司马道长对我说,这座小楼颇有玄机,并告诉我说,这楼里的神龛,似乎有些不太协调。于是,我就特地在昨晚吃酒的时候,装作吃多了酒,说出要推倒小楼的话。   这样一来,那凶手一定会迫不及待的再次行动……”   说到这里,杨守文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事实证明,我猜测的不错。   只可惜,这个凶手太过凶悍,而且手段很杂,以至于杨从义不得已将她杀死……我本来还想从她身上打听关于梅娘子的事情,她这一死,梅娘子的下落也就断了。”   “杨思勖。”   “奴婢在。”   听完了杨守文的话,上官婉儿也大体上了解了状况。   她站起身,招手示意杨思勖上前。   那杨思勖从身上的挎兜里取出一个做工极为精美的木匣子,放在了桌上。   上官婉儿小心翼翼把那笔记拿起来,放进木匣子中,然后盖上了盖子。她又让杨思勖把桌案上的砚台和笔墨都收起来,便示意杨思勖先出去,在外面的客厅等待。   “青之,这些东西我拿走,需呈献给圣人。   这里面恐怕记载了一些前朝的事情,似乎狄国老曾与圣人说过,但具体什么情况,估计也只有狄国老和圣人知道。青之,我现在要问你一件事,你需如实回答。”   杨守文愕然,轻轻点头。   和上官婉儿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用如此严肃的口吻说话。   上官婉儿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青之,你是不是真的不愿意入赘宫中呢?”   杨守文,一下子沉默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朝天阙(二)   做驸马有什么好!   纵观有唐以来的驸马,几乎没有一个能得以善终。   且不说唐朝的公主们一个比一个豪放,弄不好脑袋就会绿油油,甚至可能丢了性命。   太平公主很牛吧,她老公结果如何?   薛绍死了,武攸暨死了……   比太平公主更牛的公主不是没有,但细算下来,还真没有几个能落得好下场。驸马活着的时候,要被公主管,稍有冲突,就要被绑去殿上赔罪。郭子仪在唐代牛不牛?他儿子郭暖也是驸马,结果呢?后世流传京剧醉打金枝,不就是他的故事?   驸马活着憋屈,死了之后,老婆还说不定要改嫁。   运气不好的话,连儿子都要跟着改姓,这种毫无人权地位的事情,傻子才会去做。   更不要说,那安乐公主……   啧啧啧!   所以,当上官婉儿话音落下之后,杨守文沉默片刻,便斩钉截铁回答道:“不愿意!”   上官婉儿嘴唇蠕动两下,似乎有话想说。   但不知为何,这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武则天对杨守文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变化,上官婉儿可以清楚感受到。但她更清楚,在武则天心里,武李联姻才是保障武家利益的最佳途径。不管武则天对武三思他们的感官如何,身为武家的女儿,她终归不能弃武家子弟而不顾。如果杨守文能够退出,想必武则天会很高兴吧。   只是,这些话她说不出来。   杨守文的这个决定,她不能说出去,否则很可能会给杨守文带来其他的麻烦。   别的不说,太子那边会怎么考虑?   虽然太子妃韦氏不太愿意承认这么婚事,可上官婉儿却知道,李显的决心非常大。   同样,太平公主也想要借此机会破坏武李联姻。   因为只要是李唐子弟,都不会愿意武家的人,再次涉足到朝堂之中。   所以,杨守文如果拒婚,最大的可能就是激怒太子与太平公主。可他如果不拒婚,说不定会惹得武则天不高兴。反正杨守文现在的境地很尴尬,算是进退两难。   “青之,这些话你当着我的面说,没有关系。”   上官婉儿正色看着杨守文,一字一顿道:“但你记住,出你口,入我耳,不要再让第三个人知晓你的心思。”   “侄儿明白。”   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可惜,毕竟在上官婉儿看来,杨守文和李裹儿也很搭配。   只是……   上官婉儿心里叹息一声,便领着杨守文,从密室中走出。   ……   上官婉儿带着元文都的笔记离开,庄毕凡则满头大汗的领着武侯从县衙赶来。   这铜马陌,如今还真是一块多事之地。   差点就丢了大人,幸亏这个杨青之懂事,把功劳分了一半给沈佺期,否则洛阳县这次可真的就丢人了。所以,当庄毕凡奉命赶来的时候,对杨守文也是心存感激。   “杨公子,以后若有吩咐,只管着人找下官就是。   下官知道杨公子手段出众,可毕竟身份在这里,有一些事若不方便出面,下官愿意代劳。”   庄毕凡让人把两具尸体收敛起来,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杨公子不但是文采出众,而且背后的实力也不弱。他一个小小的县尉,在偌大神都根本算不得人物。他如果有靠山的话,何至于做了十年的县尉?   平民出身的悲哀,就在这里。   你才能不够出众的话,根本没人会理你。   所以,庄毕凡只能主动一些,但心里却没底儿,不知道杨守文是否愿意接纳。   杨守文笑了笑,把庄毕凡送出大门。   “庄县尉,娜塔虽然跟随我的日子不算长,却一直是勤勤恳恳,本本分分。这次她受无妄之灾,我心里终究是有一些愧疚。所以若有可能的话,还请庄县尉能够为她安排一个体面的坟茔。所需花销,可以告诉我,到时候我自会让人奉上。”   一般而言,似娜塔这种情况,尸体一般会送去义庄,而后在停放一段时间后下葬。   运气好的,会给一张破旧的草席,运气不好……   杨守文说的体面,就是要有墓碑和棺椁。这对于普通贫苦人家都是一桩难事,更不要说娜塔这种奴仆出身。   庄毕凡那还能不明白杨守文的意思,连忙道:“杨公子放心,此事下官定会安排妥当。”   “那,有劳了!”   和庄毕凡客气了几句之后,杨守文目送庄毕凡离去。   他回过身,就看到巷尾处的那一尊铜马,不由得苦笑一声。   “铜马神啊铜马神,都说你灵验无比,都说你能驱逐妖邪,怎地我这里群魔乱舞,你却不闻不问呢?”   说完,他扭头看着身前的大门。   铜马陌的这处宅院,所选取的位置的确不错。   想想也是,小冢宰元文都建造的宅院,又怎可能风水不好?   只是这风水……   这时候,杨氏从大门内走出来,轻声问道:“兕子,昨天那位司马道长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现在事情了结了,咱们该怎么办?要我说,不如就推了咱们住的楼阁。”   说实话,杨守文对风水玄学是一种怀疑的态度。   说它灵验,可这铜马坐镇,却群魔乱舞;说它是胡说八道,但有些事又无法解释清楚。   最关键的是,这铜马陌,还能住多久?   “既然婶娘这么觉得,那就推了吧……不过家里现在没个帮衬的人,还要婶娘多辛苦。”   杨氏笑道:“这算得什么辛苦?   我今天就让黑妞和米娘帮忙,搬到那小楼之中。待会儿我让屋恩奇去找人,明天就把那楼阁推了。”   看起来,杨氏对司马承祯的话,倒是深信不疑,甚至一刻都不愿意等待。   对此,杨守文不置可否。   “那婶娘多费心吧。”   说完,他突然招手,示意杨存忠过来。   “哥奴,去把青奴和十三郎叫来,顺便再带上米娘,咱们出去走走。”   “兕子,你要出去?”   杨守文道:“是啊,家里一连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心里不免有些烦躁,所以出去走走。”   “嗯,走走也好。”   家里还有杨从义,还有阿布思吉达,还有杨茉莉以及那十名老军,不可能再发生什么事情。更不要说,这两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估计铜马陌已经成为洛阳的焦点。   嗯,不可能再有事故发生。   想到这里,杨守文也就释然。   片刻后,杨青奴蹦蹦跳跳的跑出来,在他身后,还跟着郑虔。   杨守文牵着青奴的手,沿着铜马陌小巷走出去。只是他刚走出巷口,迎面就看到窦一郎带着薛嵩跑来。   薛畅最近一段时间,似乎有些倦怠,来铜马陌的次数减少很多。   原因嘛,很简单!   大玉经常飞出去,他来了也不一定能见到。   再者说了,他也看出杨守文是不可能把大玉送给他,而大玉对他也不可能归心。   倒是薛嵩来的很勤,几乎每天都会过来。   他来铜马陌,就是跟随杨守文和吉达练功,并且是乐此不疲。   “杨兕子,要出去?”   窦一郎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杨守文要出门。   果不其然,杨守文点头道:“家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出门散散心……一郎,不如一起?”   他现在对窦一郎倒是没了什么敌意,不像是薛畅,总想拐走大玉。   窦一郎是个很单纯的家伙!   当然这个单纯,只是相对而言。   可至少,这个人除了脾气暴躁一点,性格冲动一点,长得丑一点,个子矮了一点,功夫差了一点,为人小气了一点,同时还喜欢贪小便宜,爱好杯中之物。除了这些,这个人都是很不错的。   “太保,今天就出去逛街,如何?”   薛嵩倒是不在意,连连点头。   于是乎,这队伍也就随之增加了两人。   “听说,昨晚家里又出事了?”   “嗯。”   “是不是宝珠?”   杨守文闻听,诧异向窦一郎看去,“你都听说了?”   “我听说个……噗,我昨日回去之后,左思右想觉得有点不正常。   那个娜塔明显不像是什么凶手,而且你晚上吃酒的时候,几次当宝珠在旁边时,故意把声音提高。我就猜测着,你可能怀疑宝珠。而且,我也觉得她有些可疑。”   “哦?”   “你不觉得,她在回答问题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垂着眼帘吗?   这种情况,一来是有毛病,二来就是心虚。她不像是有毛病的人,那就肯定是心虚……你别这么看着我,想当初老子随大郎在蓝田县做事,也是做了一段县尉。   当时马贼的奸细,就是我这双火眼金睛发现……嘿嘿,告诉我,我这双眼睛,准得很。”   听着窦一郎自吹自擂,杨守文忍不住笑了。   不得不说,窦一郎的确是有些本事,至少他这次没有猜错。   “咱们这是去哪里?”   “南市!”   “干什么?”   “转转。”   杨守文牵着青奴,和窦一郎走在前面。   而杨存忠和米娘则照顾着薛嵩和郑虔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   南市,原名丰都市,是洛阳三市中,面积最大的集市。   南市中共有店铺四百余家,也算得上是神都最繁华的集市。如果说,北市是以丝帛香料等名贵物品为主的话,那么南市则集中是一些平民化的货物。走入南市,就见旗幡招展,街上行人络绎不绝。一些杂耍艺人也会集中于此,高声吆喝。   杨守文还是第一次进入南市,虽然他早有准备,也不仅被这南市的繁华所震惊。   “这算得什么?若青之他日去长安,那边东西两市才算是真正热闹。”   “有机会,会有机会的。”   杨守文笑了笑,便扭头向米娘看去。   但旋即,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己似乎没有带翻译过来。   “你们,谁懂得突厥话?”   “我!”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杨守文身后响起。   杨守文扭头看去,就见李过举着手,笑靥如花的站在不远处。   “嘻嘻,杨青之,我们又见面了。”   “你……”   “哼,昨天你竟然敢骗我。”   “我哪里骗你了?”   “我说娜塔不是凶手,你非说她是,还把我气走了……哼,事实证明,我没说错吧。”   昨天李过离开的时候,一副要和杨守文断交的模样。   可是此刻,她却看不出有半点生气的模样。   不知为什么,看到李过的笑脸,杨守文的心情顿时愉悦很多。之前压在心中的郁闷,也似乎一下子减轻不少。   “那你昨天还气呼呼的跑走?”   李过脸微微一红,却仍旧昂着头,气呼呼道:“你懂什么,我那是为你掩护,懂吗,我是在配合你!如果不是我昨天那么配合,凶手会相信吗?他还会出来吗?”   “哈,那我还要谢谢你喽?”   “哼,不客气。”   这一番斗嘴,也把两人之间的那点芥蒂都化解干净。   李过是一早听到了关于铜马陌的消息。   韦氏还絮絮叨叨说:这杨守文还真是个灾星!你看他到了洛阳之后,死了多少人?   似乎,不少了!   北市的刺杀,有十几个人丧命;而杨守文自己家中,也是连续发生命案。   一开始,李过还气呼呼的装作不在意。   可是后来听说了大概的经过后,还是忍不住跑到铜马陌探望。不过,当他到了铜马陌的时候,却发现杨守文已经出门了。于是,他有急匆匆追上来,更装作是无意间偶遇。   杨守文如何看不出李过的小把戏,不过他不会去挑明。   “你来的正好,帮我告诉米娘,让她带路,到她说的那个地方。”   “怎么,事情还没有结束?”   杨守文摇摇头,苦笑道:“我不知道,但我感觉着,事情应该还没有结束。我总觉得,宝珠身后可能还有人。”   “还有人?”   李过先是对米娘用波斯语说了一番之后,就和杨守文并排而行。   在杨守文的另一边,青奴不时用好奇的目光打量。   一行人很快就走到了一个巷口,米娘停下脚步,用手指着一个店铺叽里呱啦的说了起来。   “她说,那次她和宝珠就是在这家店里买东西。   当时她在店里清点,无意间发现宝珠在门口,和一个老人说话,但不清楚说了什么。”   李过这个翻译的水准,明显要强过很多人。   她直接用米娘的母语交谈,也使得米娘能够表达的更加清楚。   这是一家粮店,杨守文示意李过在门口等待,然后就迈步走进了店内。片刻之后,他从店里走出来,显得有些失落。毫无疑问,他在这粮店之中,没有任何收获。   “嘻嘻,这家店不可能的!”   李过开口道:“这家店在南市已经有七十年,从前朝隋炀帝营建洛阳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于南市之中。”   “你怎么知道?”   “哼,我不告诉你。”   李过一副傲娇的模样,让杨守文忍不住笑了。   他站在粮店门口,向左右眺望。   “阿兄,你在看什么?”   青奴好奇问道,其余人也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杨守文。   就在这时,米娘突然指着不远处一个杂耍摊子叽里呱啦的说了起来。   李过连忙翻译道:“她说,上次她看到和宝珠说话的那个人,穿着打扮和那些人很相似。”   在唐代,等级依旧森严。   律法对于人们穿着的服装式样和颜色,都会有相当严格的界定。   似杂耍艺人的服装式样,和普通人就不太相同。所以,当米娘说出来之后,杨守文先是一怔,目光旋即落在了那些杂耍艺人的身上,眼睛不由得轻轻眯成一条线。   “走,咱们过去看看。”   杨守文二话不说,就直奔那杂耍摊子。   此时,那杂耍摊子里,正进行着一个钻火圈的表演。   就见一个壮汉手持一个燃烧的火圈,有一个个头矮小的男子,则随着壮汉的呼喊声,从火圈中翻过。那火圈的至今不是很大,可是男子却显得格外轻松。随后,汉子翻滚火圈,而那男子在随着火圈的翻滚,不断翻着跟头,一次次从火圈中穿过。   “好!”   周围看热闹的人,齐声喝彩。   而杨守文的目光,则落在那个翻跟头,钻火圈的男子身上。   他手里拎着一个笸箩,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周围喝彩的人讨要赏钱。他个头不高,身形也很瘦弱。一个流里流气的汉子拿着赏钱,不停逗弄那矮子,并笑着说道:“矮子,你如果能拿到这钱,我就再赏你一陌。”   一陌,就是百钱。   那矮子并没有生气,笑嘻嘻说道:“客官说的是真的吗?”   “自然!”   话音未落,就听得一连串的骨节爆响,紧跟着那矮子呼的一下子长身而起,从一米出头的身高,一下子变成了一米三四的模样。他伸出手,一把就抢过了汉子手里的铜钱。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引得众人先是一连串的惊呼,然后齐声喝彩。   而杨守文却眼睛突然一亮,用手一指那矮子,厉声喝道:“就是他,给我抓住他。”   杨存忠闻听,越众而出。   矮子听到杨守文的叫喊声,扭头看过来。   当他看到杨守文的样貌时,顿时一惊,扭头就跑。   不过,他的速度快,杨守文和窦一郎的速度也不满……围观的人群中,顿时传来了一阵惊呼声。那矮子个头矮,身形有瘦小,在人群中左一拐右一拐,都跑到了巷口。   但就在这时,从一旁窜出几个壮汉,一脚就把他踹翻在地。   紧跟着,就见有人拔出了横刀,架在那矮子的脖子上,厉声喝道:“再动就杀了你。”   “你们干什么?救命啊,要杀人了!”   矮子凄声喊叫,杨守文等人已经跑了过来。   李过朝那几个壮汉一摆手,壮汉立刻收起横刀,后退两步。   窦一郎则上前,把那矮子拎起来。   “认识我吗?”   “你谁啊?我为什么要认识你?”   “不认识我,跑什么?”   “你这么突然间冲过来,我又以为是找我要债的,当然跑了。”   矮子看着杨守文,脸色发白。   这时候,有市监带着几个武侯跑过来,他们刚要上前,就见一个壮汉走上来,拦住了去路。   壮汉取出一块腰牌,递给那市监。   市监在看清楚了腰牌上的图案和字迹后,顿时弯下了腰,露出惊恐之色。   “你,过来。”   李过手指市监,让他上前。   那市监战战兢兢走过来,颤声道:“小人拜见义兴郡王。”   “认得这个人吗?”李过指着那矮子道。   市监连忙回答:“认得,他叫杨丑儿,家住永太坊……这小子小时候生过一场病,结果一直都是这个模样。后来也不知道跟谁学了一手缩骨功,可以冒充侏儒。   他平日里就是靠着给人打杂为生,有时候也会凭着那缩骨功,跟着把戏人赚钱……不过,这家伙生性好赌,在外面欠了不少钱。”   永太坊,就在南市隔壁。   李过问过之后,疑惑向杨守文看去。   就见杨守文走到那杨丑儿的身前,目光炯炯看着他。   “有这一手缩骨功,只怕再小的门洞,也能钻进去吧。”   “你说什么?”   “好了,别给我装了!这洛阳城里,会缩骨功的人应该不多,而似你这种个头,又会缩骨功的人更少。你认得我,对吗?要不然也不会见到我,扭头就逃走……”   杨丑儿嘴唇蠕动两下,却说不出话来。   “小子,听着,我不管你做过什么。   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有没有去过我家?”   “我……”   “想清楚再回答,这市监既然认得你,想必也知道你家在哪里。   若不想连累家人,就给我老老实实。否则的话,激怒了我,到时候让你满门遭罪。”   “我说,我说……我认得你,你是铜马陌那个宅子里的住客。”   杨丑儿喘着气,轻声道:“我的确是去过你家里,并且拿走了一些物品。不过,我不是针对你,而是有人出钱,让我从你家的水门潜入。拿出来的物品,也都被拿走了。”   李过,露出了茫然之色。   他还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让你去我家的?又拿走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每次从水门进去之后,在水池里拿到了瓶子就离开,甚至没有上过岸。他只是说让我去拿东西,每次回来,他都会给我一贯赏钱。”   “他是谁?”   “他……”杨丑儿颤声道:“他也是个把戏人,以前我和他也合作过。   不过后来有好几年他都不见踪影,年初的时候他突然找到我,让我和他合作,还问我愿不愿意赚点零花钱。我在外面欠了不少的钱,所以就想着,反正又不是让我杀人,只是去铜马陌的水池里拿点物品回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所以就答应了。   这位公子,我真不知道他让我拿回来的物品是什么。”   杨守文蹲下身子,看着杨丑儿。   “那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他,他叫计老实,是闽州的把戏人。” 第三百一十三章 朝天阙(三)   计老实?   当杨守文听到这略显陌生的名字时,身体不由得微微一震,脸上更露出了惊讶之色。   “计老实,你确定那个人,叫计老实?”   杨丑儿哪料想到杨守文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会是这么大的反应。   他本能点头道:“当然可以确定,我认识那计老实少说也有五年之久,又怎可能记错?”   “他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之前他的那个把戏班子就住在通利坊的通宝客栈。不过几天前他说要回老家,我就没有再联系过他。公子当知道,这些江湖人都是这样,四处游荡,居无定所。我只是和计老实合作,他给钱,我办事,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杨丑儿大声叫喊,蹲在地上抱着头。   杨守文扭头向窦一郎看去,就见窦一郎二话不说,大声喊道:“傻大个,跟我走。”   而另一边,李过也对护卫吩咐道:“快点过去帮忙。”   话音未落,十几个壮汉从街头窜出,直奔通利坊而去。   通利坊,位于南市北面的方式,面积只有普通坊市一半大小,也是洛阳的贫民坊市。   杨守文蹲下身子,抱起青奴往外走。   “看着他,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放走他。”   市监立刻回答,他们虽然不知道杨守文是谁,可看他跟着李过,就知道身份不一般。   似这种市监级别的官员,又怎敢违背杨守文的命令?   米娘带着郑虔和薛嵩,跟在杨守文和李过身后。   在他们身后,还有三个护卫紧紧跟随。   “义兴郡王?”   杨守文抱着杨青奴,一边走一边打量李过。   “我记得,义兴郡王好像是叫李重俊啊。”   “嘻嘻,那是我三哥。”   李过浑不在意,笑嘻嘻解释道:“我一共三个兄长,大兄的腰牌我不能用,二兄和我关系不是很好。所以,我只好用三哥的腰牌……嘻嘻,这样就不怕被欺负了。”   唐中宗李显有几个儿子?   杨守文有些就不太清楚。   他知道李重润,貌似是皇太孙;也听说过李重俊,不过却是从后世的那部李少红导演所执导的《大明宫词》中得知。除了这两个人之外,李显其他儿子的消息,杨守文的记忆都有些模糊。所以,对于李过的身份,杨守文更没有半分怀疑。   出南市北门,隔着一条街道,对面就是通利坊。   此时,通利坊内所有的武侯都出来了,不等杨守文表明身份,一个护卫便抢身而出,和那武侯说了两句之后,武侯就在前面带路,直奔坊内的通报客栈而去。   一个建在贫民坊市的客栈,规模可想而知。   其实就是大车店,分为两层,一楼是六间通铺,二楼几间客房,面积小的可怜。   洛阳的物价很高,不过这种大车店的费用却很低。   “已经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大约六天前。”   窦一郎走上前,低声对杨守文说道。   杨守文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他沉默片刻,然后走到这大车店掌柜的面前,“我问你,那闽州把戏团在这里住了多久?”   掌柜连忙回答道:“他们是在二月初住进来,在这里足足住了有两个月。”   “你和他们熟吗?”   “熟,计老实他们每次来洛阳,都会住在我这里……算起来,我认识他少说有七年之久。”   杨守文闭上眼,在心里默默计算。   “他们经常来洛阳?”   “也不算经常吧。”   掌柜想了想道:“公子你也知道这些江湖人,大都是四处流浪,很少在一个地方久留。不过这个计老实我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他非常豪爽。我想想啊……长寿元年!没错,就是长寿元年!他大概是在那年年底到的洛阳,在这里住了有三个月,一直到第二年惊蛰之后才离开。嗯,那时候他的团队还没那么多人。   大约是长寿二年的夏天,差不多快要入秋了,他又回到洛阳,还是住在我这里,并且住了两个月,然后说生意不好,准备去江左走走。之后他再次出现,就是好几年后了!万岁通天元年……嗯,上元节前后,那时候他的排场可大了很多。   之后没多久,他又走了。   这是他第四次到洛阳,小人不会记错。”   “写下来。”   “啊?”   一旁李过开口道:“把你刚才说的写下来,听明白没有?”   说着话,他哼了一声,两个壮汉立刻凑了上来。   掌柜的吓坏了,连忙点头答应。   李过则好奇问道:“杨青之,你认得这个计老实吗?”   “他,应该就是杀死一月父母的凶手。”   “什么?”   杨守文当下,把年初他从幽州南下,途经平棘时遇到的事情,和李过详细说了一遍。   “我虽然不敢肯定,但想必应该不会有错。   这个人,手段可高明的很,而且也非常狡猾。”   李过点头,片刻后又问道:“那你刚才怎么会肯定,是那个杨丑儿?”   杨守文笑了,在李过耳边低声道:“我哪知道?我那是诈他的,没想到他真的上当了。”   从杨守文口中呼出的热气,吹在李过耳朵上,痒痒的。   他那张俊美到找不到女朋友的白皙面颊上,顿时飞起两抹绯红。   “你诈他的?”   李过心砰砰直跳,轻轻退了一步,和杨守文拉开了一段距离,然后故作震惊道:“你很聪明嘛。”   “你才知道啊!”杨守文没有留意到李过的动作,笑道:“之前在铜马陌的时候,哥奴说过一句话:只有小孩子才能钻进我那水池里。我就在想,普通的小孩子,肯定不会做这种事情。当时天气还有点冷,没什么人会让自己家的孩子做这种事。   我就在想,如果不是小孩子,那就应该是个个头很小的家伙。   刚才,我看杨丑儿表演,一开始还没有想太多。可是当我看到他会缩骨功的时候,我就突然想,以杨丑儿这手功夫,如果在精通水性的话,倒是可能穿过水门。   但是洛阳虽大,似他这种身材,而且又有他这手本领的人并不多。特别是当他看到我的一刹那,我觉察到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惶恐之色。如果没做过亏心事,不可能是这种反应……所以我就大喊了一声,没想到他真上当了!不过,还要多谢你的人才是,若不然以这小子的本领,说不定真会跑了,他可是这洛阳的地头蛇。”   杨守文解释的时候,李过一言不发,在一旁静静看着他。   那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神采……   ……   上阳宫,观风殿。   则天女皇端坐,一只玉手放在面前长案之上,手指缓缓叩击桌面。   笃—笃—笃—   她敲击桌面的节奏很慢,可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令丹陛下的众人感到一种难以的威压。   李显、李旦、武三思都奉命前来。   更有狄仁杰和凤阁侍郎姚崇也在一旁侍候。   不过,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在于,狄仁杰是坐着,而其他人都是站着。狄仁杰不单单是坐着,面前还放着一条长案,长案上摆放的赫然是上官婉儿带来的笔记。   “怀英,可看出什么没有?”   狄仁杰抬起头,沉声道:“这上面的字迹虽然模糊,但可以肯定,是元文都所书。老臣曾见过他写的文章,所以对他的字迹并不陌生。而这笔记所书写的日期,应该是在大业十三年末至大业十四年初之间,与老臣所猜测的时间比较吻合。”   李显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国老,你在说什么?”   狄仁杰微微一笑,扭头向武则天看去。   武则天点点头,那意思是:还是你来解释吧。   狄仁杰慢慢站起身来,一旁凤阁侍郎姚崇连忙上前,把他搀扶住。   “万岁通天元年,我自彭泽返回神都的时候,本想在神都择一住宅。不瞒诸君,当时曾有人向我推荐了铜马陌那处宅子,可是那宅子虽说废弃经年,可是却价格不菲。我倒是很喜欢那宅子的环境,可惜囊中羞涩,所以也只能忍痛拒绝了。”   所有人都知道,狄仁杰算不上富有。   他说的情况,也很正常,就连武三思也忍不住笑了。   “早知国老喜欢铜马陌,便买了赠与国老。”   狄仁杰笑着拱了拱手,算是向武三思道谢。   他这动作,也让武则天心里很高兴。这说明,狄仁杰对武家的态度,还算是不错。   狄仁杰接着道:“不过我虽拒绝了铜马陌那处宅子,却听到了一些关于铜马陌的故事。从霍献可开始,一直到后来苏之行买下宅子。我当时就觉得,霍献可有可能是死于仇杀,但之后两个房主,却死得颇有些诡异,里面好像有什么玄机。   我原打算好好调查一番,可是……”   狄仁杰说着,向武则天看去。   武则天一摆手,“怀英有话但说无妨,你这样好像让朕觉得,朕好像很小气似地。”   狄仁杰微微欠身,沉声道:“李尽忠孙万荣在幽州叛乱,我奉命前往河北督战,所以这铜马陌的事情,我也就丢在一边,几乎都忘了。可是第二年,也就是神功元年我从幽州返回,却听到了苏之行被杀的消息。我不认识苏之行,也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做什么的。可我本能的感觉到,苏之行的死,好像有很大的玄机。   再之后,铜马陌怨鬼索命的故事,就开始在洛阳流传开来,并且弄的人尽皆知……”   说到这里,狄仁杰眼角余光,扫了李旦一眼。   但他旋即把目光收回道:“好了,咱们就说说这元文都的事情。   这两年我身体不好,经常是在家中休养。闲暇时,我也曾翻看了一些洛阳的县志。   这元文都是什么人,我不赘言,想必大家都知道。   不过,我听到了一个传说,说的是关于前朝的一个宝藏。”   狄仁杰这句话说完,在座众人神色各异。   武三思忍不住道:“什么宝藏?”   这元文都,是洛阳人,北魏宗室,汝阴灵王拓跋天赐的玄孙,安昌郡公元则之子,是个个性格直,明辨有器干的人。他曾是北周右侍上士,后来又效忠隋朝,历任内史舍人、尚书左丞、太府卿等职务,其才干和能力在当时,都算得上翘楚。   隋炀帝登基之后,元文都拜御史大夫,深受隋炀帝的信任。   大业十三年,隋炀帝出走江都。   元文都、段达、皇甫无逸和韦津等人为东都留守,次年隋炀帝驾崩,他们又推举了越王杨侗为帝,也就是史书上记载的皇泰主。此时的元文都,为内史令、开府仪同三司、光禄大夫、左骁卫大将军、右翊卫将军、鲁国公,可为权势熏天,备受重用。   然则,皇泰主时期,天下已经大乱,各路义军更是层出不穷。   当时的洛阳兵权,是被王世充所把持,又有宇文化及另立秦王杨浩为帝。   为了制衡王世充,同时也是为了对抗义军,强大自身力量,元文都向皇泰主杨侗献策,招抚李密前来。那时候,瓦岗虽然已经分崩离析,但李密自身实力犹存。   若是能招抚李密,则可以压制王世充。   也正是为了这件事情,元文都得罪了王世充。甚至在杨侗准备提拔元文都为御史大夫的时候,王世充也大力阻挠。元文都鉴于王世充手握兵权,日益跋扈,因此谏言诛杀王世充。并且,他联和卢楚等朝中大臣,准备趁王世充入朝时,伏兵杀之。   只是元文都没想到,这计划却遭遇泄露。   同为东都留守的段达背弃了皇泰主和元文都,投靠了王世充。   那王世充旋即杀进含嘉城,不但杀死了元文都,包括元文都满门老小全部遇害。   狄仁杰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他看看观风殿上众人,而后道:“可是,当初为了招揽李密,并且配合李密招兵买马,皇泰主杨侗倾国库所有,秘密筹集五十万铤,准备等李密到来后交给他使用。   然而在元文都死后,这五十万铤黄金也随之消失不见。”   大殿上,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了骇然之色。   五十万铤黄金……如果按照隋末那段时间的兑换率,一铤黄金就是一百二十贯。而现在,黄金可能没有那么值钱,但一铤黄金也差不多加之八十贯。五十万铤黄金是多少钱?整整四千万贯开元通宝。这对于在座所有人而言,都是一笔天文数字。   凤阁侍郎姚崇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强笑道:“国老,真有这么多吗?为何下官从未听说过此事。”   “此事,不假!”   武则天突然道:“朕也听说过。   早年太宗皇帝在世的时候,曾经命侯君集秘密调查此事。后来太子造反,侯君集也牵连其中,被赐死身亡。他死之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知者并不是很多。”   那就是说,确有其事?   狄仁杰道:“我一直觉得,铜马陌命案频发,很可能和这笔黄金有关联。   这次杨青之找到了元文都的笔记,从这份笔记之中,也证实了我的猜测……元文都说,李密在接受了皇泰主的招抚之后,曾与他说,他手下兵马连番血战,实力大损,希望朝廷能够给予更多的支持。当时皇泰主急于命他前往武牢关抵御宇文化及,于是就密令元文都把黄金送出洛阳,交到李密手中。这也是元文都死后,黄金下落不明的原因。”   “那黄金后来流落何处?”   武三思再也忍耐不住,跳出来大声问道。   狄仁杰则笑道:“梁王莫急……自古雄兵出丹阳,当时杜伏威凭借手中丹阳兵马,横行两淮,李密早就羡慕不已。元文都只说把黄金交给了李密,但李密是如何使用,他也不太清楚。不过,我这两年秘密调查,却意外发现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陛下可知道左游仙其人?”   武则天闻听一愣,露出愕然之色,轻轻摇头。   “我知道。”   姚崇开口道:“左游仙好像是九龙山散人,据说他精通道术,而且身手高绝。不过,我只知道此人和辅公佑的关系甚好。当年杜伏威和辅公佑发生冲突,杜伏威势大,辅公佑为了避免杜伏威的猜忌,就跟随左游仙学道,后来才迷惑了杜伏威。”   “还有这种事?”   隋唐之交,距离现在已过去了七十年之久,很多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被掩盖。   武则天露出恍然之色,扭头向狄仁杰看去。   “难道说,李密把黄金交给了左游仙?”   “李密是否把黄金交给左游仙老臣不很清楚,但老臣却知道,李密和左游仙可算得上是生死之交。只是左游仙常年混迹江南,所以知道左游仙存在的人并不多。   老臣是从贾闰甫的一篇笔记中才发现了此时……大业十四年,李密和宇文化及在武牢关激战正酣,却安排贾闰甫护送一批粮食送往九龙山,交给左游仙。贾闰甫当时也有疑惑,但是却没有想太多。他把粮食送到了九龙山之后就返回洛阳,然后与李密发生了争执,投奔了太宗皇帝。他在笔记中曾记载,那些粮食很沉重。”   一时间,大殿里鸦雀无声。   武则天更站起身,从丹陛上走到了狄仁杰面前,“怀英,你只需要告诉朕,该怎么做?” 第三百一十四章 朝天阙(四)   四千万贯,哪怕对朝廷而言,都是一笔难以拒绝的财富。   这些年以来,朝中多事之秋。先不说外族的入侵,但只是内部也不甚安稳。河北道自万岁通天元年以来,就一直处于战乱之中。要知道,河北道历来都是朝廷税赋的重要来源。可是现在,朝廷每年都要有巨额投入,来恢复河北道的元气。   武则天,心动了!   ……   归义坊,铜马陌。   日头已经偏西,斜阳夕照。   李过疑惑看着杨守文,脸上浮现出担心之色。   通宝客栈一无所获,计老实早就带着人离开洛阳。他们去了何处?客栈的掌柜也说不清楚。好在杨守文现在和沈佺期也算是有些交情,于是拜托窦一郎去县衙打探。   计老实他们离开,一定要在官府做出登记。   否则他的过所上如果出现了偏差,很可能会被官府扣押。   这些流浪艺人看上去似乎是自由自在,四海漂泊,四处为家,是一个极其浪漫的职业。   打住,那都是狗屎!   他们的社会地位,绝对不会比后世的伶人戏子好多少,甚至可能更低。   加上流浪艺人良莠不齐,也使得官府对他们的管控极为严格。那过所之上,只要出现一丁点的疏漏,官府就会将之扣押。运气好的扣押几天,运气不好的,几个月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这些流浪艺人每到一个地方,对过所也是非常重视。   “阿郎,这是那市监提供的记录。”   杨存忠从南市市监那边得来一份记录,登记有计老实一行人在南市出摊的记录。   杨守文接过那记录,却没有看。   他突然扭头,对李过道:“过公子,如果宝珠和计老实他们是一伙的,为什么计老实他们已经走了,宝珠还要留在这里?”   “这个……”   李过没想到杨守文会突然发问,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杨守文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小楼门外。   “婶娘,今晚大家先不要搬进去。”   “为什么?”   “还有一些事情没有想清楚,我需要好好想想。”   本来,杨氏都已经打算搬进小楼,可杨守文这么一说,她自然不会反对,于是喝止了米娘等人。   “兕子,难道事情还没有结束吗?”   杨守文伸出手,一直盘坐在旁边的小金立刻顺着他的胳膊爬上来,尾巴圈在杨守文的脖子上。   “已经结束了,但有些事情我没有想通。”   “那好吧!”   杨氏没有再问下去,带着米娘等人走了。   而杨守文则迈步走进了小楼,就见这小楼里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显然已经清理过了。   “存忠,你去把宝珠遗留下来的东西都拿过来。”   “喏!”   杨存忠答应一声,躬身退下。   李过则坐在桌子旁边,看着杨守文道:“到底是什么状况,你倒是说说看啊?这么神神道道,感觉好吓人。”   说着,他还打了个哆嗦。   杨守文笑道:“天不早了,你不回去吗?”   “还早呢,你不用管我……实在不行,晚上我就去太平禅寺那边休息。”   太平禅寺是太平公主的家庙,李过既然是出自东宫,借宿太平禅寺倒也是再正常不过。   听他这么一说,杨守文也就没再多嘴。   他走到门口,招手示意一个老军过来,在他耳边低声细语几句后,那老军便匆匆离开。   如今的小楼,已经没有老军继续镇守。   不过,在小楼外还是会有人看着,以防止发生意外。   那杨丑儿能够从水门进入内宅,说明这铜马陌的防卫还有漏洞……慢着,杨丑儿!   杨守文扭头问道:“过公子,那杨丑儿是如何发落?”   李过一怔,一脸茫然。   “那人是你要抓的,我哪知道?”   说完,两人不禁面面相觑:那家伙不会还被押在南市街头吧。   “小高,小高!”   李过站起来,走到门口大声喊道。   他的护卫大都在前院,后宅里只跟了一个小太监。   那小太监一路小跑过来,“公……子,什么吩咐?”   李过恶狠狠瞪了小太监一眼,大声道:“你快去南市看看,那个杨丑儿是不是还在那里。”   说着话,他扭头向杨守文道:“杨青之,如果杨丑儿还在的话,怎么处置?   是送去县衙发落,还是放了?”   杨守文却眉头微微一蹙,想了想道:“把他带来。”   “带来这里?”   “嗯!”   李过不明白杨守文的意思,但还是吩咐了小高去南市。   “你这小跟班不错嘛。”   杨守文走到李过的身边,笑呵呵看着小高的背影道:“上次在北市,好像也是他吧。”   “哼,什么不错,是很机灵好吗?”   李过一脸不满的表情道:“小高很聪明的,依我看比你那些仆从强百倍。   你看你那些仆从,一个个都是五大三粗,哪有小高懂事?不过也正常,你那么笨,找来的仆从也都是粗手粗脚。”   这小子简直是不损我两句就不舒服,只要逮着机会,就会拼命作对。   杨守文看了李过一眼,却见李过哼了一声,挺起胸,昂着头,好像骄傲的小公鸡。   那模样,引得杨守文心里忍不住一阵好笑。   就在这时,郑虔捧着一摞卷宗从庭院走来,递给了杨守文。   “阿兄,太保说今晚不打算回去了,准备住在这边。”   “好啊,你和婶娘说一声,让她安排就是。”   “我也要住在这里。”   “啊?”   李过气呼呼道:“凭什么别人都可以住在你家,偏我不可以?”   “呵呵,你锦衣玉食的,我家又简陋,我怕你不习惯。”   “有什么不习惯,我就要住在这边……我去和婶娘说,让她帮我安排一间房舍去。”   李过不知道是抽的哪门子风,气呼呼走了。   “阿兄,这李家哥哥是怎么了?”   郑虔一脸茫然,疑惑看着杨守文问道。   杨守文笑道:“不用管他,他自己发疯罢了。”   说完,他捧着卷宗就回到了小楼之中。   ……   晚饭,杨守文是在小楼里吃的,李过则是和大家一起用饭。   杨茉莉和杨存忠,如同两尊门神一样守在外面,悟空匍匐在杨守文的脚边,小金则蹲在桌上。   “公子,小高回来了。”   “嗯。”   “他把那杨丑儿也带来了,怎么发落?”   “让小高去吃饭,把杨丑儿带过来。”   这杨丑儿挺可怜,日间被杨守文扣押在南市之后,就一直被关在武侯铺中。幸亏杨守文后来想起了他,否则他这时候,说不定还可怜兮兮蹲在笼子里遭罪呢。   这一天,对杨丑儿而言绝对是一个噩梦。   他气色坏败的被带到小楼里,整个人的精神都很萎靡。   “给他点吃的,吃饱了就站在那里,听我吩咐。”   杨守文头也不抬,沉声说道。   他继续翻看卷宗文档,并不时在纸上写写画画。   杨存忠送来了一碗稻米饭,还有一碗炖菜。那杨丑儿饿坏了,捧着碗狼吞虎咽。   吃饱肚子之后,杨守文依旧没有理他。   就好像这客厅里没有他这个人一样,不一会儿还站起来,走到密室之中。   又过了一会儿,李过和窦一郎也进来了。   看到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杨丑儿,李过忍不住问道:“杨青之呢?他去了哪里?”   “好像下去了。”   杨丑儿指了指暗门,正说着话,杨守文从里面走出来。   他先是朝李过和窦一郎点点头,而后坐下来,目光就落在了杨丑儿的身上。那双眸光,如同两把利剑,在杨丑儿身上扫过来扫过去,让杨丑儿感到很不自在。   “这里,来过没有?”   “来过。”   “什么时候?”   杨丑儿想了想,开口道:“万岁通天元年,计老实在南市卖艺,我与他合作讨生活。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有没有兴趣赚些外快。我当然说好喽,他就让我想办法进入这宅子。那时候,苏老大还没有买这宅子,但由于此前连续发生命案,这里被官府查封,几如废置。我溜进来,把这楼里几乎翻了个遍。倒是带了些物品出去,但计老实都没有兴趣,所以我就把那些物品送到西市那边给卖了。”   “苏老大?”   “就是这宅子之前的主人,江左豪商,为人很大方,也很豪爽,所以大家都叫他苏老大。可惜他住进来之后没多久,就死在了熊州,然后这宅子也就再次废置。”   杨守文询问了半天,没有问出什么东西出来。   听得出来,这个杨丑儿基本上就是个靠走偏门和打把势买艺为生的家伙,根本就不清楚那计老实的用意。换句话说,计老实也没有把他看作同伙,只不过互惠互利而已。   没办法,自第三任房主死后,朝廷似乎已经开始留意铜马陌了。   想要从正门进入,危险系数很大。于是计老实就找到了杨丑儿,让他潜入铜马陌。   不过,这杨丑儿的本事倒是不差。   杨守文打量杨丑儿半晌,突然道:“杨丑儿,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啊?”杨丑儿愣了一下,开口道:“我家中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娘,平日里靠着我在外面赚钱养活。”   “把你老娘接过来吧。”   “什么?”   杨守文站起来,沉声道:“你姓杨,我也姓杨,一笔写不出两个杨!   你这一手缩骨功颇为神奇,也算是有一门技艺在身。与其在外面打把势卖艺,倒不如过来帮我做事。虽不见得能让你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想来不成问题。让你那老娘也能过得几天安稳日子,将来风风光光的把她送走,也算是尽了孝道。   怎么样,你可愿意过来吗?”   一种莫名的幸福感,顿时充斥在杨丑儿的心中。   当然愿意!   在街上打把势卖艺,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受人嘲笑。若是能有个安稳的生活,老娘也能体体面面。住进这归义坊,对于从小受尽白眼的杨丑儿来说,绝对是一个奢望。   可惜,他长的矮,又难看,安稳的生活就成了奢望。   现在……   杨丑儿几乎没有做任何考虑,普通就跪在了地上,“阿郎若不嫌弃杨丑儿,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好了,你让存忠带你过去吧。”   杨守文把杨存忠喊进来,带杨丑儿下去。   可是,在杨丑儿出门的一刹那,他突然停下了脚步,“阿郎,小人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   “小人依稀记得,万岁通天元年,那计老实曾让小人带他去过一遭广化寺上香。”   “哦?”   杨守文顿时来了兴趣,看着杨丑儿。   杨丑儿似乎在努力回忆当年的事情,好半天才说:“小人奉道,不甚信佛,所以也就没有上香。但是小人却记得,看到他和广化寺的无畏禅师在佛殿一旁说话。   小人当时还问他,莫非认得无畏禅师?   那计老实却说,他不认得!只是上香时,无畏禅师见他虔诚,故而对他指点迷津。   小人至今仍记得,那次我还笑话他说:得无畏禅师指点,你这是要成佛啊。   计老实笑眯眯的没有反驳,但小人可以感觉得出来他没说实话,他和无畏禅师认识。” 第三百一十五章 朝天阙(五)   “无畏禅师是谁?”   杨守文突然觉得,这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牵扯的人好像也越来越多了。   李过和窦一郎相视一眼,显然都不是很清楚。   于是,李过起身走到门口,让杨存忠把那小高找来。   “小高,你知道广化寺的无畏禅师吗?”   小高想了想,便开口道:“公子说的可是广化寺住持若那跋陀罗法师的大弟子,无畏禅师?”   杨守文和李过相互看了一眼,沉声问道:“小高,你知道这无畏禅师?”   “当然,那可是若那跋陀罗法师的得意弟子,奴婢曾随义父去过广化寺,还见过禅师几次呢。”   “你义父?”   不等小高回答,李过便说道:“小高的义父名叫高延福,如今是司宫台少监。”   没听说过,也不认识!   杨守文旋即示意小高留下,让杨存忠带着杨丑儿下去。   广化寺,始建于北魏时期,坐落于龙门,也是龙门八寺之一,历史也颇为悠久。   这若那跋陀罗,是南海诃陵国人,汉名法号:智贤。   据说,此人学贯三藏,博通二乘,佛法高深,在洛阳更有大德高僧之名,颇有威望。   后世,大德高僧这个词早就泛滥了,似乎是个和尚就是大德高僧。   可是在唐代,能够被冠以‘大德’两字的僧人屈指可数,绝对都算得上是真正高僧。   洛阳有八大德,长安有八大德,几乎汇集了京洛京兆地区,乃至整个中原的高僧。能够冠以大德美名,绝对是连朝廷都会敬重几分。所以,这智贤法师能够被称之为大德,也足以说明他在洛阳的地位。   “无畏禅师是智贤法师的大弟子,好像是个孤儿。   智贤法师当年从江左而来,初入洛阳时就带着他……据市井相传,当年智贤法师数次法会,舌灿莲花,成就大德之名。后来他入住广化寺,正是为无畏禅师传法。   不过,无畏禅师为人很低调,而且不喜欢与人交集。若那跋陀罗也就没有让他主持寺中事务,主要是让他研习佛法,平日里甚至连广化寺的大门,都不见走出。”   杨守文听罢,感觉有点意思了!   难道说,真的是佛法普度众生吗?   一个为人低调,不喜欢与人交集,甚至不理世事的有道高僧,居然会和一个初次见面的流浪艺人交谈?不管其他人信不信,反正杨守文不信。这里面有问题。   “青之,到底是怎么回事?”   窦一郎被杨守文的反应弄的有些懵了,终于忍不住问道。   不等杨守文开口,李过抢先道:“老窦,你真是笨啊。”   那一声‘老窦’,让本来正准备喝水的杨守文顿时喷了,更伴随着剧烈的咳嗽不止。   “没事没事!”杨守文连连摆手,“过公子,你继续。”   李过一副‘你是神经病’的表情,看了杨守文两眼,但又确实不清楚杨守文在笑什么,于是对窦一郎接着道:“此前一直都是计老实和宝珠联络,可是在几天前,计老实已经走了。可宝珠依旧留在铜马陌,一定是有其他的目的。相对的,计老实离开之后,这洛阳城里一定还有和宝珠接头的人,那个人可能就是无畏。”   杨守文一脸赞赏之色,一副‘你很聪明’的表情,让李过顿时得意起来。   不过,他并没有得意太久,就听杨守文道:“过公子,你既然这么聪明,何不想一想,那宝珠留在铜马陌,究竟是在找什么?她通过杨丑儿和计老实联系,计老实突然离开,想必是因为宝珠在杀了扎布苏之后,意识到了危险,于是让他撤离。   可是,如果宝珠已经觉察到了危险,为什么还要留在铜马陌?   这铜马陌,一定有一件让她不能走,必须留下来的物品存在,否则她又怎可能冒着性命之忧,留在这里?甚至,在她行动的当天,她已经做出了不惜丧命的准备。   这物品究竟是什么?   别告诉我说是那笔记……我觉得,一部笔记,还不足以让宝珠这样子留下来。”   李过顿时沉默了,他坐下来,露出茫然的表情。   那张俊美到找不到女朋友的脸上,更浮现出苦恼之色。   看到你这么苦恼,我也就放心了!   杨守文满足了内心的恶趣味之后,便环视这小楼。   “那物品,一定对宝珠很重要。”   杨守文眯起了眼睛,打量着楼阁里的每一处角落。   “可是宝珠也很清楚,这楼阁里的家具和陈设,随着历任主人的更迭,早就换了一个遍。那么,她要寻找的物品,一定是在一处相对固定,不可能被丢掉或者置换的地方。   一郎,你不是号称火眼金睛吗?帮我找找看,说不定那物品,还在这楼阁之中。”   “对啊!”   李过和窦一郎只觉眼睛一亮,都来了精神。   “对了,小高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把你今天看到的,听到的,想办法告诉我姑姑,并请她帮忙,盯住那广化寺的无畏。”   “杨公子的姑姑?”   小高露出了疑惑之色。   倒是李过,曾亲耳听到杨守文在总仙会南天门外称呼上官婉儿‘姑姑’,于是就沉声道:“就是上官才人?”   “哦,奴婢这就去。”   小高恍然大悟,看杨守文的目光,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上官婉儿!这杨青之居然是上官婉儿的侄子。之前,小高总觉得杨守文能够在洛阳立足,是因为他的才气。可现在看来,杨守文在洛阳的靠山,可是不小呢……   “为什么不现在就抓那无畏?”   “怎么抓?”杨守文轻声道:“他在广化寺里,就很难动他。   别忘了,他可是有一个大德的师父。我不知道这大德有多大的能量,可他既然能够单枪匹马在洛阳杀出一个大德之名,想必也不好对付。弄不好,还会惊动了无畏。   宝珠死了,相信无畏也会得到消息。   他应该很快就会做出反应,盯着他,顺藤摸瓜,说不定还能找出他背后的主使者。”   李过露出恍然之色,突然指着杨守文道:“杨青之,你好奸诈。”   “拜托,这叫聪明,怎么可以说是奸诈呢?”   “就是奸诈,奸诈,奸诈!”   杨守文觉得,李过可能是在宫中生活的久了。听说似他这种皇子,身边大多是女人和太监。以至于他有一种脂粉气,或者说娘娘腔,估计是被身边人影响的吧。   不过在大多数时候,他给人的感觉还是不错的呢!   杨守文一边和李过斗嘴,一边环视楼阁。   他在客厅里和厢房里看过之后,正准备再次进入密道,却突然听到李过喊他的名字。   “杨青之,你过来看。”   “怎么?”   李过把他叫到了暗门口,指着暗门上的神龛,“你不觉得这神龛里的八卦很怪异吗?”   “啊?”   杨守文的目光,顺着李过手指的方向看去。   还真别说,那神龛里面,的确嵌着一个八卦。   一般而言,这八卦都是用来镇宅,却很少有人会把八卦放在神龛之中。李过不说的话,杨守文还不觉得什么。他如今提起来,也让杨守文感觉着,似乎有些古怪。   想了想,他走上前,双手在神龛里摸索。   八卦是一个铁八卦,触手冰凉。可是正中央的那块阴阳鱼,虽然触手也是冰凉,但感觉却有些不太一样。就好像,就好像不是同一材质制成,另外镶嵌上去的。   对了,这暗门怎么关上呢?   “杨青之,你小心点。”   身后李过大声提醒,窦一郎也跑了过来。   杨守文回头,朝李过笑了笑,而后一咬牙,按着那阴阳鱼猛然发力,阴阳鱼好像是活动的?紧跟着,就听到一阵嘎吱声响传来,那神龛慢慢向外凸出,而暗门则缓缓升起。   啪嗒!   当暗门闭拢,神龛完全复位之后,阴阳鱼突然一阵转动,而后向外凸出,掉在神龛上。   杨守文顿时愣住了。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把那块阴阳鱼拿起来。   有巴掌大小,入手沉甸甸的,似乎使用铁铸造而成,但是又比之那普通的铁器要沉重一些。   轻轻吐出一口气,杨守文转过了身。   会是这个阴阳鱼吗?   他看看李过,又看看窦一郎,两个人的目光炯炯,都看着他。特别是李过,眼中闪烁着兴奋之色。毫无疑问,今天的事情让他体会到了一种莫名的刺激,非常刺激!   最重要的是,这阴阳鱼似乎是他发现的。   “宝珠在找的,是它吗?”   杨守文摇摇头,又回身向神龛里的八卦图看去。   他想了想,把阴阳鱼放回原处,就见阴阳鱼在八卦图中间的圆窟窿里转动,喀吧一声与八卦图合为一体,从外面看去,根本看不出问题来。   “这好像是一体的,专门为这密室所造。”   “哦?”   杨守文说完,又把神龛推进去,暗门降落。他再次关上暗门,阴阳鱼从八卦图中吐出,掉落在神龛之中。   “这机关,好复杂!”   尝试了几次之后,杨守文大体上已经弄明白了其中的玄机。   拿着阴阳鱼,他轻轻摇头,“这密室似乎并不值得设计如此巧妙和复杂的机关吧。”   “那现在怎么办?”   李过跃跃欲试,一副兴奋的模样。   杨守文则长出一口气,沉吟半晌之后,他突然一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   “本来,我还想着晚一些和那位无畏禅师碰面,现在看起来,似乎很有必要找他聊聊。”   “你是说……”   杨守文揉了揉面颊,把阴阳鱼顺手放在随身的挎兜里。   “走,我们去找上官姑姑。”   ……   龙门山,坐落于神都南三十里处,也是神都南面的天然门户。   它毗邻伊水,与香山对峙,故而这龙门山又叫做西山,而香山则唤作东山。伊水切谷中流,使得河谷两岸崖石壁立,犹如一扇天然的门阙,故而又有‘阙塞’之称。   汉代的伊阙关,指的就是这里。   秦国名将白起,更在此大破韩魏联军,因而名扬天下。   北魏太和十八年,也就是公元494年,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后经东西两魏,北齐和隋唐,龙门山的石壁上,遍布窟龛,佛寺林立。   夜幕,已经将临。   广化寺在夜色中,犹如一座巨兽,匍匐在龙门山上。   这广化寺的规模宏伟,寺前有一条垂直三十多米长的山坡,山坡上更砌有石阶。这山坡石阶,也衬托得广化寺宏伟壮观,气势非凡,直让人心中生出敬畏之感。   夜色已深,明月皎洁。   从龙门山向北看去,繁华的洛阳城,此刻已归于沉寂。   洛阳的夜禁开始了……   从高大的山墙内,窜出一个黑影,顺着山坡急行,眨眼间就到了山脚下。这是一个年约三十出头的僧人,身上背着一个包袱,手持禅杖,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   来到山脚下,僧人停下脚步,转身仰头,向寺院看去。   眼中,闪过一抹水色,他突然跪下,把禅杖放在身前,然后朝着寺院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第三百一十六章 朝天阙(六)   洛阳广化寺,宏伟壮丽。   循三十多米长的斜坡石阶而上,就见一座高大山门,巍峨耸立。   寺院中包含了天王殿、伽蓝殿、三藏殿和地藏殿四座雄伟大殿。站在天王殿的广场上,可以眺望对面香山。循伊水西眺,北邙山峦起伏,在晨光中蒸腾朦朦晨霭。   天王大殿中,智贤法师闭目不语。   他已年过六旬,个子不高,肤色黝黑,眼窝略显凹陷,带着非常明显的东南亚人种特征。   诃陵国,又名叶调、阇婆、耶婆提,爪哇国。   其梵文名叫做YAVADVIPA,是东南亚古国,位于后世印度尼西亚爪哇岛地区,是一个佛国。   智贤法师,也就是若那跋陀罗法师静静跌坐在蒲团上,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全然无视坐在他对面的上官婉儿等人。   “法师,你真不愿意告诉我,无畏去了何处?”   上官婉儿心里的火气有点大,言语中更带着隐隐威胁之意。   若那跋陀罗睁开眼,用嘶哑声音说道:“无畏去无畏处,老衲焉能知晓?”   这老和尚,在打禅机。   上官婉儿的脸色铁青,嘴角微微一翘。   “法师如此,却让小女子为难了……需知,那无畏如今已经卷入几桩命案,甚至惊动了圣人。他是法师弟子,若不得洗刷冤屈,只怕会连累到法师,到时候也会使圣人难做。”   若那跋陀罗笑道:“无畏乃我佛弟子,如果真的做出伤天害理之事,自然有佛祖惩戒。”   “这么说,法师是要维护无畏吗?”   “非是老衲要维护,实老衲亦不知晓无畏下落。”   杨守文坐在上官婉儿的身后,静静看着老和尚,一言不发。   昨日他通知上官婉儿,请上官婉儿盯着广化寺的无畏。可不成想,无畏还是跑了!   他昨夜离开广化寺,更杀死了三名企图拦截他的小鸾台细作。   上官婉儿得知消息后,一大早就带着杨守文等人来到广化寺,却不想面对的是一个油盐不进的老和尚。   老和尚一定知道无畏逃走,但是却没有阻拦。   看得出,他一直在维护无畏禅师。毕竟二十多年师徒情分,让老和尚也无法免俗。   这老和尚是洛阳大德,令上官婉儿颇为忌惮。   对付普通人的手段,根本无法放在老和尚的身上。要知道,武则天崇佛,对佛门大德多有维护;广化寺更是龙门八寺之一,信徒甚多。老和尚在洛阳的声望很高,如果真要硬来,说不得会让激怒整个洛阳的佛徒,这也是上官婉儿担心之处。   佛门,自随同五胡乱华以来入侵中原,历经无数次争斗,早已成尾大不去之势。   这些佛门弟子聚众而起,占居了广袤良田,更有信徒无数。   甚至,连武则天都是佛门弟子,用普通的手段根本奈何不得他们。李唐崇道,武则天于扬佛抑道。在某种程度上,武则天其实也在纵容这些佛徒,令佛徒更加猖狂。   杨守文突然明白了玄奘法师为何要编撰《五咒》,恐怕也就是看到了这一种状况。   佛门弟子无所约束,特别是那些香火旺盛的寺院佛徒,亦或者是大德高僧的门下弟子,俗世律法对他们根本没有用处。于是,玄奘法师编写《五咒》。所谓的‘咒’,其实就是对佛门弟子的约束,令佛门弟子接受俗世律法的惩戒,以达到整治佛门的目的。   杨守文已经通读《五咒》,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玄奘法师在死后,玄硕身怀《五咒》却逃离长安,四处漂泊。那《五咒》一旦被朝廷采纳推行,将会极大程度上形成对佛门弟子的约束。就如同眼前这若那跋陀罗,佛法精深,却无视律法。   说句难听一点的,他就是在倚老卖老。   “姑姑,我们走吧。”   杨守文眼见上官婉儿似乎有些压不住火气,连忙伸手拍了她胳膊一下,低声说道。   上官婉儿冷静下来,缓缓起身。   目光,阴冷扫过若那跋陀罗的身上,她突然展颜笑道:“法师至神都都住持广化寺,有多久了?”   若那跋陀罗抬头,温言道:“老衲自咸亨元年至神都,头十年借居西崇福寺,永隆元年佛法大成后住持广化寺,算起来已有一十九年。居士何以突然询问这件事情?”   上官婉儿嘴角微微翘起,轻声道:“十九年,算来明年就是二十年一次的龙门水陆法会,到时候八大德必会有一场龙争虎斗。妾身听说大福先寺复礼僧义净法师佛法高深,曾游学烂陀寺,师承宝师子,得达摩鞠多圣僧灌顶授中观、俱舍、瑜伽、因明秘法,更与道琳法师交好。妾身非常希望看到两位高僧之间的论法。”   这一句话,若那跋陀罗原本沉静的面容,微微抽搐一下。   他强自笑道:“老衲早就希望与义净法师一会,相信到时候他定不会令老衲失望。”   什么义净法师,什么宝师子,什么达摩鞠多……   杨守文一概不知。   但他知道烂陀寺,因为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当中,曾有过相关的记载。   那,可是号称大乘三藏佛法的源头。玄奘法师西游,也正是为了前往烂陀寺求法。   从某种程度而言,这烂陀寺就是《西游》中的大雷音寺。   看得出,若那跋陀罗紧张了,忧虑了。   杨守文随着上官婉儿走出了天王殿,就看到天王殿广场上一面旗幡在风中抖动。   他突然停下脚步,扭头看着若那跋陀罗,“法师,这旗幡动了,可是小子却不知道,究竟是旗幡在动,还是风在动呢?”   佛家将禅机,杨守文的话,顿时引得若那跋陀罗的注意。   他微微走到大殿门前,看着在风中舞动的旗幡,半晌后沉声道:“自然是风拂幡动。”   杨守文笑了,沉声道:“依我看,是法师心动。”   这一句话,如同一声霹雳,在若那跋陀罗耳边炸响。   杨守文朝上官婉儿点点头,两人迈步朝山门走去。而在他身后,若那跋陀罗好像疯魔一样,盯着那风中舞动的旗幡,口中喃喃自语道:是我的心在动,是我的心在动。 第三百一十七章 朝天阙(七)   若那跋陀罗修得三藏秘法,讲究心如明镜,古井不波。   可是在这一刻,多年修持的佛法心境,似乎出现了一道道裂痕,伴随着他哇的一口鲜血喷出,那古井不波的心境顿时荡漾开来,变得波涛汹涌。他坐在地上,呆呆看着杨守文的背影,突然间站起身走出天王殿,大声道:“还未请教居士大名?”   杨守文此时已经走到了山门前,听到若那跋陀罗的喊声,停下脚步。   他转身,微风拂动白裳猎猎,衣袂飞扬。   杨守文躬身一礼,笑着说道:“在下荥阳杨青之。”   说完,他甩袖转身,随着上官婉儿走出了广化寺山门。   ……   “青之,好手段。”   广化寺山脚下,上官婉儿登上了马车。   杨存忠牵着大金上来,杨守文搬鞍认镫上马。   “老和尚自己修行不够,怪不得别人。”   杨守文笑着回答道:“他自以为佛法精深,实则连身如明镜的地步都未曾达到。若不然,我那一句话也不至于让他口吐鲜血。我估计,他苦修多年的三藏秘法境界也会随之降低,到时候姑姑再请那义净法师出手,定能杀他个屁股尿流。”   “呸!”   上官婉儿忍不住笑了,轻声道:“好好的水陆大会,却被你说的如此庸俗不堪,也不怕佛祖怪罪吗?”   杨守文听了哈哈大笑,“姑姑,我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   心中有佛,便处处都是灵山。嘴巴上虔诚的人,未必真的佛法高深,佛祖会保佑我的。”   “你这小子,满嘴的歪理。”   上官婉儿的眼中流露出宠溺之色,笑骂一句后,脸上笑容旋即隐去。   “青之,你要做好准备,恐怕用不得太久,圣人就会召见与你。”   “啊?”   杨守文一脸愕然之色,“圣人终于要见我了吗?我都以为她已经把我给忘记了呢。”   “胡说八道!”上官婉儿道:“你道圣人和你一样,整日里无所事事吗?”   说完,她犹豫一下,又轻声道:“不过你最近一些时日,尽量少和过公子接触。”   “为什么?”   “圣人会觉得不喜。”   杨守文一听这话,顿时有些恼了。   你这老娘们儿管的未免也太宽了吧!   把我招进洛阳,然后不管不问。幸亏我身上有些钱财,不然的话连生活都成问题。   你不想我做你孙女婿,正好我也懒得做。   可我见什么人,和什么人做朋友你也要管吗?   “圣人,管的太多了。”   “青之慎言。”   “本来就是嘛,把我招来神都之后就扔在铜马陌不管不问。想起来把我唤去总仙会,想不起来连一点奖赏都没有。姑姑,洛阳居大不易!这也就罢了,连我和什么人做朋友都要管吗?若是这样,呆在神都又有什么乐趣,不如早点让我离开。”   “你……”   上官婉儿哭笑不得,又不知道如何指责。   在别人看来,能够被武则天召见,并且安排住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会无比高兴。   但杨守文明显没有那些功利的想法,所谓无欲则刚,大体上就是杨守文现在的状态。   他这性子……   上官婉儿突然觉得,杨守文实在不适合继续留在神都。   这小子口无遮拦,万一那句话得罪了武则天,到时候她想要解救帮忙,怕都困难。   离开好,也许离开洛阳,会更加安全。   可是,一想到杨守文要离开洛阳,自己和那个人唯一的一道联系也将会随之中断,上官婉儿的心里面又觉得塞塞的,很不舒服。一时间,她变得沉默了,一言不发。   “姑姑,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哦?需要我帮忙吗?”   上官婉儿掀起了车帘,露出那种娇俏面容,嗔怪道:“你能帮我什么?不给我找麻烦就足够了。”   说到这里,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   “对了,你让我帮你打听梅娘子的下落,我已动用了小鸾台的力量,却没有任何线索。   据我手下密探回报,梅娘子在年初时曾在郑州出现。   但随即,便失去了她的踪迹,至今下落不明。至于那宝珠,其实算不得梅娘子的亲传弟子,好像是梅娘子早年间在庭州收的记名弟子,两人的关系并不很亲密。   那梅娘子擅长易容,变幻万千,很难查找。   倒是她曾经做客于许多勋贵府上,并与许多名士交好。据我所知,梅娘子的丈夫公孙奕曾经是裴宪公座上客,与裴宪公交情莫逆。裴宪公死后,梅娘子还专程代公孙奕前往裴府祭拜……我想如果你要查找梅娘子,最好是从裴家身边着手。”   “裴宪公是谁?”   “你连裴宪公都不知道?”   上官婉儿露出疑惑之色,但旋即释然。   她笑着摇摇头,沉声道:“你浑噩十数载,文宣……你父亲又想要隐姓埋名,自然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你。裴宪公就是幽州都督裴行俭,也是河东四姓之一,闻喜裴氏族人。   青之,你文采风流,足矣称道。   但是这人情世故,却还要加强才好。回头我会让人把一些勋贵世家的资料给你送去,你好好看一看。裴家那边,我会派人监视。但最好还是你能与裴家多多走动。”   上官婉儿话语中,带着浓浓的关切之意。   这也让杨守文很感动,并且更加确定,上官婉儿和自家老爹之间,一定有猫腻。   没听她刚才称呼老爹做什么?   文宣!   那是老爹的表字,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称呼。   若没有关系的话,她怎可能称呼老爹的表字呢?哼哼,老爹你浓眉大眼的,居然……   “侄儿谨记姑姑教诲。”   杨守文在马上欠身答谢,上官婉儿旋即放下了车帘。   一行人返回洛阳之后,上官婉儿要前往上阳宫呈报武则天,在分别的时候,她再次叮嘱杨守文道:“青之,以后说话一定要小心,另外记得我和你说的事情……梅娘子的事,你不必担心,我会为你想办法打探。这两天,千万别再出事端。”   “侄儿记得了。”   杨守文下马,恭送上官婉儿的车仗离去。   他带着杨存忠在桥头长出一口气,而后牵着马,沿着长夏门外大街,缓缓行去。   和裴家结交?   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吧!   裴行俭,杨守文倒是知道。   那是自李靖之后,初唐时期的名将。   不过,裴行俭已经死去多年,也不知道梅娘子和裴家还有没有联系。但总要尝试一下,万一呢?   对于幼娘,杨守文从未有片刻忘却。   只是这梅娘子的行踪太过于诡异,甚至许多人知道她的名字,却不知道她真正的样貌。这样一来,也增加了不小的难度。杨守文也不清楚,应该从何处着手寻找。   看起来,只能暂时依靠上官婉儿,通过小鸾台查找对方的下落了!   这,也让杨守文有一种莫名的挫败感。   ……   回到铜马陌,已经是正午时分。   杨守文在府门外下马,牵着大金走进了家中。   这洛阳虽然繁华,却不是大金可以驰骋的地方。有时候杨守文就觉得,大金跟着他来到洛阳,实在是委屈了它。所以,每次他出门,都会亲自为大金套上鞍镫,并且亲自把它牵出来,然后再亲自把它送进马厩里,也算是弥补一些愧疚。   把大金在马厩里安置妥当,杨守文准备去后宅。   屋恩奇这时候却迎上来,躬身行礼道:“阿郎,外面有人求见,说是阿郎的仆从。”   我的仆从?   杨守文一愣,我哪儿有什么仆从!我的仆从,不都在府中吗?   他一边想着,一边和屋恩奇来到前院。就见那客厅门前的廊下蹲着一个青年,看到杨守文,青年连忙起身,快步迎上前来,向杨守文躬身一揖:“费富贵拜见阿郎。” 第三百一十八章 朝天阙(八)   费富贵,那个在平棘因为偷盗,被牵扯进一桩命案之中的小偷。   杨守文几乎快忘了这件事,没想到这费富贵居然找上门来,也让他多少感到吃惊。   “富贵,你怎么来了?”   依稀记得,这费富贵有一手飞檐走壁的绝学。   当时杨守文看他可怜,于是向敬晖求情,把他发配到了幽州。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了。   费富贵连忙道:“回阿郎的话,管长史听说阿郎进了神都,担心阿郎身边不够差遣的人,所以就消了小人的案底,命小人前来投奔。阿郎当初曾对小人说过,会给小人一个前程。如今小人来了,还望阿郎收留,小人愿为阿郎效犬马之劳。”   当初一句随口的话,却被费富贵记在了心里。   杨守文看着他,上上下下打量,而后拍了拍费富贵的肩膀。   “腿怎么样了?”   “回禀阿郎,小人这狗腿已经无碍了。”   说着话,他手腕一翻,掌心便出现了一口三寸小刀,笑着说:“管长史还教了小人一手掌心刀,小人也练得有些火候,相信可以为阿郎排忧解难。”   唐时,人重信诺。   费富贵当时答应要为杨守文效力,哪怕杨守文都快忘了,可他却没有忘记。   他不想做一辈子的梁上君子,也不想让自己的后代像他一样,继续做梁上君子。虽然他连自己老婆有没有出生都不知道,可他却不得不去考虑。这恐怕也是华夏人骨子里的一种精神寄托,希望让后辈人越来越好。所以在被发配去了幽州之后,费富贵很努力的提升自己,想要多学几门技艺,以期望将来有个好前程。   杨守文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一种小人物的野心。   嘴角微微一翘,他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留下来吧。”   “多谢阿郎!”   费富贵心中大喜,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杨守文则招手让屋恩奇过来,指着费富贵道:“让他和杨丑儿住邻居,一应所需,你只管安排。”   “喏!”   “富贵!”   “小人在。”   杨守文背着手,走上了门廊。   费富贵亦步亦趋,跟在杨守文的身后,显得小心翼翼。   “你既然来了,那我有个活儿交给你。”   “请阿郎吩咐。”   “你的邻居,名叫杨丑儿。”杨守文压低了声音道:“他是洛阳的地头蛇,精通缩骨功,且水性高明。我虽收留了他,但是对他并不放心。人心隔肚皮,我也揣测不出他真实想法。我要你盯着他,默默观察他,然后把你对他的感官告诉我。”   费富贵闻听,连忙道:“阿郎放心,小人知道该怎么做。”   从市井中走出来的小人物,心思灵巧的紧。   杨守文对他很放心,源于他对管虎的信任。管虎做了一辈子的密探,什么人该什么心性,他一眼能够看出。如今,管虎既然把费富贵派过来,也说明费富贵经过了管虎的考验。   相对而言,杨丑儿虽然也投靠了他,可终究不是那么让人放心。   ……   归义坊,太平禅寺。   李旦迈步走进佛堂,就见太平公主跪坐佛前,正闭目念佛。   他也不急,扭头示意跟在他身后的三个少年不要吵闹,而后撩衣在蒲团上坐下来。   三个少年,大的看上去约十八九岁的模样,小的约有十四五岁的样子。   三人也非常乖巧,静静在李旦身后坐下。   佛堂中,回荡着木鱼声响。   伴随着一声磬音,梵音消失。   太平公主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李旦四人。   她心里不由得叹息一声,其实在她的心里,最适合为太子的人绝不是李显,而是李旦。   这并不是因为她与李旦风雨同舟渡过了八年风雨,更因为她知道,李旦心性坚强,性格坚韧,善于隐忍,同时又果敢决断。这所有的品性,加在一起绝对比李显那种优柔寡断的性子要强百倍。作为哥哥,李显是一个好兄长;但作为帝王,李显绝非帝王之才。只不过,李显性子柔和,也是武则天挑选他的主要原因。   若是李显,绝不能似李旦这样,静静等待。   而李显的几个孩子,皇太孙李重润口无遮拦;李重福好夸夸其谈;李重俊倒是一个人才,只是性格有些莽撞。至于李显的小儿子李重茂,年纪太小,不足以评论。   相比之下,李旦的几个孩子,却显得不一般。   “八哥倒是好心性。”   太平公主说着,又朝李旦身后的三个少年点点头。   李旦笑道:“太平倒是悠闲,却不知这外面可是乱成了一锅粥。”   “哦?”   “五十万铤黄金,惹人眼红。   母亲已经决定派人追查,但究竟派谁前去,却争执不休……我那府上也是吵闹的厉害,所以只好到你这里躲个清静。”   距离元文都的笔记被发现,已经过去了五日。   五日来,武则天一直保持着沉默,狄仁杰似乎也忘记了此事。   但四千万贯的黄金的消息,已经开始在朝中流传。所有人都清楚,这么一大笔财富,任何个人都无法私吞下来。但如何找到这四千万贯黄金,就成为所有人关心的重点。   凤阁侍郎姚崇,数次拜访狄仁杰,想要打探口风。   不是他贪财,可是他很清楚,若有这四千万贯的黄金打底,则国库必将充盈,不至于似现在这样棘手。如今,每年用于安抚平稳河北道的花费,如同流水一样。还不能断了,否则就会前功尽弃。同时,突厥默啜更是在塞外秣兵厉马,虎视眈眈。   如此一来,并州需要加强防务。   并州大都督张仁愿接连几封奏疏,恳请朝廷在黄河北岸修筑三座首尾相应的受降城,以断绝突厥南侵之路。从战略上而言,三座受降城若能修建成功,将会极大程度的影响突厥的发展,甚至很可能一举破坏默啜扩张的节奏,对突厥形成压制。   可三座受降城的花费巨大,一旦开工,必然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国库空虚,哪怕是朝中有识之士都明白,这是一件好事,却由于缺乏钱粮,而不得不予以反对。如果,如果有这四千万贯的黄金,那许多问题也都会迎刃而解。   太平公主闻听笑了,看着李旦,一双凤目中闪过一抹异色。   “八郎,还是不死心吗?” 第二百一十九章 朝天阙(九)   李旦抿着嘴,却没有回答。   “母亲的心思,非你我能够揣测。   四千万贯黄金确实诱人,但绝非你我可以染指。我知八郎心中不甘,但有些事情却急不得。母亲现在属意三哥,想必会把此事交与三哥来解决,以增强三哥的威望。”   “姑姑,四千万贯黄金不是小事,太子方归中枢,恐怕难以完成此事。”   一直坐在李旦身后最下首的少年, 八!零!电!子!书!w!w!w!.!t!x!t!8!0!.!c!o!m 突然开口道:“我认为这个时候,大家当精诚合作,把那黄金找到之后,再做打算。否则黄金不现,则一切都是空谈而已。”   “三哥休要多嘴。”   李旦闻听,忙回身呵斥。   李旦所说的‘三哥’,可不是兄长的意思。   唐代人‘哥’的用法有很多,可以做兄长,也能是对儿子的称呼。   比如李旦此时所称呼的‘三哥’,其实就是他的三儿子李隆基。   “三郎,父亲和姑姑说话,你休要多嘴。”   坐在李旦身后最上首处的少年,忙开口呵斥。   李隆基闻听,嘴巴一撇,那张俊美的脸上更随之露出委屈之色,悻悻然不再开口。   “成器不必如此,如今我们一家人坐在这里闲聊,哪有那许多规矩?   不过三郎的话说的也有道理,黄金不取出来,都是空谈……三哥那边人手确实不足,一场兄妹,怎地都要相互帮衬才是。不管怎样,咱们都是李家人,更需团结。”   李旦眉头颦蹙,扭头看了李隆基一眼。   “可是……”   “八哥,三郎说的没错,咱们李家如今已经容不得再有半点波折。   你别忘了,以梁王的心性,又岂能不垂涎这些黄金?若是被他得了手,说不得还会发生变故。这样吧,咱们都想想办法,帮三哥一次,总好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李旦闻听,脸色顿时一变,又恢复平常。   他想了想,轻声问道:“可问题是,三郎那边会答应吗?你要知道,他那位太子妃也不是等闲之辈。弄个不好,她也会插手其中,到时候咱们兄妹可就里外不是人。”   太平公主陷入了沉思。   李旦所言确有道理,太子妃韦氏是个精明的人,同时也是个私心很重的人。   从她回到洛阳,便积极与娘家,也就是京兆韦氏联系来看,她在培养自己的手下。四千万贯的黄金,足以让无数人为之疯狂。韦氏会不会撒手,也是一个问题。   这笔黄金还未出世,如今已经被太多人盯着。   太平公主沉吟片刻道:“这样吧,我会与三哥谈谈,这事关我李氏的将来,相信三哥也不会不晓轻重。”   “如此,甚好!”   李旦和太平公主又谈了一阵,这才告辞离去。   出太平禅寺,父子四人上马,在卫士的簇拥下准备返回王府。   “父亲,那就是铜马陌吧。”   李隆基突然唤住了李旦,手指铜马陌方向问道。   李旦何等聪明的人,立刻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笑道:“怎么,想要见那杨青之?”   李隆基微微一笑,却不回答。   “成器,你以为那杨青之,究竟如何?”   李旦扭头,看着李成器,也就是他的长子。   李成器道:“孩儿未曾见过杨青之,但从他的诗词可以看出,此人文风多变,才华横溢,倒是个人物。此次元文都的笔记也是由他发现,说明他是个心思缜密之人。   若用得好,是个好帮手;但用不好……”   李成器压低声音道:“此人骨子里透着一种桀骜之气,以太子德行,恐无法驾驭。”   “成义,你觉得呢?”   李成义是李旦的次子,母亲柳氏,本为宫女。   李旦五个儿子,除了长子李成器是李旦原配刘氏所生之外,其余诸子也都是同父异母。三子李隆基的母亲是窦氏,如今被豆卢氏抚养。其余两个孩子,也是侧室所出。但有一件事,李旦非常骄傲。那就是他这五个儿子虽然年纪相差很大,又是同父异母,可彼此间相亲相爱,相互扶持,绝对可称得上兄友弟恭的典范。   李成义笑道:“我不了解此人,但读过他写的《西游》。   观其诗文,也是个孙猴子一样的人物。如果没有如来法力,恐怕也驯服不得此人。”   李旦轻轻点头,催马行进。   李成器则唤了旁边的李隆基一声,三兄弟并辔而行,跟在李旦身后,缓缓行出归义坊。   ……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天气也开始越来越热。   已近芒种,五月将至。   黄河地区的雨水变得频繁起来,不过与绵绵春雨不同,此时的雨水略显狂暴,更可能伴随着风暴。此时,巴蜀之地的麦收已经完成,京洛之地的中稻也进入返青。   秧苗嫩绿,生机勃勃。   杨守文听从了上官婉儿的吩咐,最近一段时间变得越发低调。   他去了两次香山,拜访了几次玄硕。除此之外,大多数时间他会留在铜马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平日里,读读书,练练武,遛遛狗,逗逗鹰,日子看上去格外逍遥。   不过,他虽然不出门,可是家中却越来越热闹。   随着他文名传遍了洛阳城,不时会有人登门做客。杨守文的朋友不多,但却与贺知章、张旭、张说、张若虚等人交好。同时,薛楚玉来铜马陌的次数也变得频繁起来,更有李过、李林甫时常过来玩耍,也使得铜马陌不复当初的冷清之气。   可杨守文却有一种预感,这样悠闲的日子,恐怕不会太长久了。   从张说那边传来的消息可以看出,整个洛阳的勋贵,都似乎被那前朝宝藏所吸引。   据说,要求起出这批黄金的声音越来越多,以至于平章事狄仁杰不得不暂时离开洛阳,搬去了偃师休养身体。但即便如此,朝中对黄金的热情,却是越发高涨。   奇怪的是,武则天那边始终没有动静,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想法。   “这贺季真也真是清闲,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怎地整日里四处游荡,也不见他做事呢?”   这一日,杨守文送走了贺知章等人之后,回到后宅里抱怨。   后宅庭院里的楼阁,已经开始动工拆除,杨守文一家也随之搬进八角楼。八杨氏住进了一楼的厢房,杨青奴和郑虔也都搬到了八角楼旁边的平房里。虽然这里不似庭院中那样清静,但风景却更好。从这里,距离后宅的池塘很近。时值初夏,池塘里的莲叶荷花都争相盛开,正应了杨守文那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等庭院拆除之后,可以栽种一些毛竹。   这是司马承祯的建议,说是毛竹能够增强铜马陌的运势。   本来,杨守文是不打算大兴土木。不过后来想了想,毛竹的费用又不高,倒是可以尝试。若不然,空下那一大片的废墟,始终有碍眼观,说不得会影响心情。   一月已经学会了爬行,此时正在门廊上,咿呀咿呀的爬着。   杨青奴和郑虔则好奇的在一旁看着,不时过去逗弄。而杨茉莉则担负起了看护一月的责任。他很认真,每当一月爬的远了,他就会把她拎回来,然后放在身边。   一月继续爬,他继续拎回来。   如此反复,反正两个人都不会觉得烦躁,反而平添了不少乐趣。   “兕子,青奴有点想家了。”   “嗯?”   杨守文抬起头,看着一旁做针线活的杨氏。   “她虽然没怎么说,可是我能感觉得出来,她想回荥阳了。”   杨守文若有所思,向坐在门廊上的杨青奴看去。青奴最近一段时间,特别是宝珠死后,她变得安静了许多,经常一个人坐在门廊上发呆。杨守文一开始,以为她是受了惊吓。但听了杨氏的话,他才反应过来,青奴这是有点想她的父母了。   不管怎样,青奴才十一二岁。   离开父母这么久,虽然身边有他这个兄长,可毕竟还是会想家。   算算日子,来到洛阳也有一个多月了,她想家也在情理之中,杨守文倒是不觉得奇怪。   “嗯,婶娘不说,我倒是忽略了这件事。   青奴从小没有和阿爹和小娘他们分离过,这次一下子分离许久,想念倒也是正常。   这样,我问问她,若她愿意,就安排从义把她送回去。想必小娘也在想念她吧。”   “嗯,还有一件事,你要注意些。”   “什么事?”   杨氏把针脚收好,咬断了线头,然后起身把手里的婴儿衣服展开,笑着问道:“兕子,你看如何?”   “给一月的吗?”   “是啊。”   杨氏说着话,把那婴儿装放在桌上叠起来,然后压低声音道:“我发现,吉达最近一段时间情绪有点不太对头,经常一个人抱着枪,坐在水池旁边,一坐就是大半天。”   “有这种事?”   “嗯,我觉得,他有心事。”   杨氏把婴儿装叠好,掸了掸衣裙,“兕子,你这个兄长虽然不通文字,也说不出话,可是心思却细腻的很。有空的时候,你最好和他说说话,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最近一段时间,吉达的确有些古怪。   好像从宝珠被杀那天之后,他就变得越发沉默了。   杨守文本来还不是很在意,可是听杨氏这么一说,顿时引起了重视。   他想了想,把手中的书卷放下来,起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就见杨从义风一样从前院跑进来,快步走到杨守文面前,气喘吁吁说道:“阿郎,外面有一个人,自称是大阿郎,要你去迎接他。”   大阿郎?   杨守文一怔,脱口而出道:“我阿爹来了?” 第三百二十章 朝天阙(十)   在铜马陌,能够被称作大阿郎的人,也只可能是杨承烈了。   杨守文有点发懵,老爹不是说好了留在荥阳,从此纵情山水,一心一意努力赚钱吗?   前几日,杨承烈还派人送来了新酿的鹿门春酒。   那是鹿未玖根据祖传秘法酿造出来的酒,更近似于黄酒,与蒸馏过的清平调完全不同。按照老爹的说法,荥阳人喜欢鹿门春,而幽州与河北道,则清平调更受欢迎。   河北道,按照先秦时期的说法,属燕赵之地。   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喜烈酒,好任侠;而京洛以及中原之地,则是诗书天下,喜欢醇酒,对于太烈的酒则略有排斥。这就和后世的南北方地域文化相似,最初南方人也不喜欢烈酒,可是随之时代发展,烈酒才开始在南方流行起来。   杨守文前世,作为一个北方人,却屡屡被南方人灌得人事不省。   所以,清平调想要在京洛地区推广,需要一个过程,也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杨承烈之前还在信里信誓旦旦的表示:要为清平调的推广鞠躬尽瘁!   可这一转眼,他怎么来到了神都?   杨守文心里疑惑,但还是匆匆忙跑到了前院。   此刻,前院有些混乱。   杨承烈正在客厅门口大声喊道:“兕子,兕子,快出来,老爹我来了!”   杨守文已经走到了门庑,可是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时,却不禁脚下一顿,脸上露出苦色。   根据他对老爹的了解,他这样子大喊大叫,绝对不是他一个人过来。   但是,感觉真的好羞耻啊!   你这样炫耀儿子,会没有朋友的,知不知道?   杨承烈打得什么主意,杨守文能猜出一个大概。不过,他还是走出了门庑,一步一顿朝客厅走去。杨承烈看到杨守文,顿时眼睛一亮,紧走两步上前,然后又停住了脚步,站在门廊的边缘,两手背在身后,摆出了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你要不要这样子啊!   杨守文忍不住笑了,忙紧走两步,来到了杨承烈身前。   “父亲……”   没等他把话说完,杨承烈已经一把拉住了他,而后用力给了杨守文一个充满了父爱的拥抱。   杨守文能感觉得出来,老爹身子有些颤抖。   一别一个多月,虽有书信来往,杨承烈依旧是放心不下。   这神都不是昌平,也不是荥阳。这是天下中枢,虽繁华热闹,处处黄金,却又布满了杀机。杨承烈相信杨守文能撑过来,可是他在荥阳,依旧是夜夜辗转难寐。   杨守文感受到了老爹心中的激动,也用力搂抱了老爹。   “臭小子,待会儿记得要给我长脸,听明白没有?”   “啊?”   杨守文大脑有些宕机,没反应过来。   而这时候,杨承烈似乎已经平息了心情,然后是一脸灿烂笑容道:“臭小子,又长高了。”   说着话,他拉着杨守文的手道:“来来来,我带你去见一位长辈。”   果然是这样!   杨守文心里暗道一声,心想:我就不该对老爹心存什么幻想。   不过,他看得出来,杨承烈很开心,也很高兴。不知道,他这次又要让我见什么人。   杨守文随着杨承烈一路来到客厅,就见这客厅里,端坐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   在他下首,还有一个年纪看上去和杨承烈差不多大小,但似乎比杨承烈要小一些的中年男子。当杨承烈走进来时,那中年人站起身来,反倒是那老人稳如泰山。   走进客厅,杨承烈明显变得端庄稳重很多。   他带着杨守文先走到那老人面前,躬身一揖道:“张公,这就是青之。   青之,快来见过你叔祖。”   叔祖?   杨守文顿时愣住了,那就是爷爷那一辈儿的人喽?   杨守文从没有听杨承烈说过关于祖父杨大方的事情,如今突然跑出来了一位叔祖,也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他为了不给老爹丢脸,他还是恭恭敬敬向那老人一揖到地。   老人看上去,少说也有七十靠上,须发花白。   但他的精神看上去很矍铄,坐在那里,透着一股子莫名的威严气息,眼中却流露出一抹慈祥笑意。   “青之快快起来,总仙会一鸣惊人,谪仙人横空出世。   我在荆州,便听说了你的名字,没想到居然是大方贤弟的孙儿,真是让我吃惊不小呢。”   杨守文连忙客气。   杨承烈道:“张公是你祖父的好友,只是多年未曾联系。   他这次奉旨前来神都,途经荥阳和我说起了你。所以这一来神都,就过来看你。”   说完,他又一指老人身边的中年人。   “快叫九哥。”   那中年人生的结实魁梧,身材不是很高,大约在175左右的中等模样。   听到杨承烈这么说,那张黑脸顿时变成了酱紫色,看着杨承烈的目光,也带着杀气。   什么意思?   这中年人看上去,似乎和老爹的年纪差不多嘛。   杨守文顿时手足无措,有些张不开嘴。   老人也笑了,指着杨承烈道:“文宣,你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   “是啊阿翁,杨文宣又欺负我。”   你可以想象,一个四十岁的老男人卖萌是什么样子吗?   反正杨守文是一阵恶寒,脸上堆满了疑惑表情。   老人道:“青之不必为难,论辈分,你唤子敬一声九哥也很正常。你别看你九哥现在这副模样,这一路上他对你可是夸赞不止,还说找机会要与你痛饮三百杯呢。”   “九哥!”   老人这么说了,杨守文也就不再为难。   只是他唤了一声‘九哥’之后,却听到杨承烈哈哈大笑,“九郎,快叫我叔父。”   “老子打死也不会叫你叔父的,你这辈子都别想。”   九郎咬牙切齿,瞪着杨承烈。   这两人的关系似乎很复杂,不过杨守文倒是大概齐猜出了一个端倪。   “杨文宣,你给我等着……我会告诉四哥,到时候让他找你麻烦。”   “呃……”   杨承烈听到‘四哥’两字,脸上露出了尴尬表情。   什么状况,怎么还有个‘四哥’?   “好了文宣,不要再逗九郎了,你们从荥阳斗到洛阳,已经斗了一路,就不觉得累吗?” 第三百二十一章 朝天阙(十一)   “嘿嘿。”   杨承烈闻听,忍不住笑了。   他挠挠头,轻声道:“叔父,这不是和九郎许多年不见,乍一见,总觉得亲切吗。”   “哼!”   张九郎闻听,脑袋一歪,露出傲娇表情。   杨守文发现了,老爹傲娇的时候,和这个张九郎傲娇的模样几乎是一个样子。也不知道他们两个是谁学谁,但能够看出,张九郎和老爹的关系,应该是非常的好。   嗯,应该胜过老爹和陈子昂之间的交情。   这时候,老人也站起来。   “好了,这次来就是认认门,也顺便见见青之。   我还要去吏部递交公验,就先回去了……对了,改天记得带青之来家里再聚。”   “叔父,这怎么连口水都不吃就走啊。”   “你倒我想啊……国事当先,我自当先去吏部公验。”   老人倒是一个很干脆的人,主意拿定之后,便迈步往外走。   杨承烈连忙走上前搀扶,杨守文和那张九郎跟在后面,一同来到了大门外,送老人登上马车。   “爹,他是谁啊。”   杨守文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老人的来历,见马车驶出铜马陌,就忍不住开口问道。   “哦,此张公柬之,与你祖父有八拜之交。   后来张公考中了进士,就任清源县丞。你祖父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直到后来发生了均州那摊子事情,他为了躲避报复,只能隐姓埋名,也就断了与张公的联系。   永昌元年,朝廷以贤良科目召试,一千多人之中,张公名列第一,官拜监察御史,凤阁舍人。只是后来因为反对淮阳郡王迎娶默啜的女儿,被赶出长安,就任荆州大都督府长史。这次他是奉圣人敕令返回,估计是圣人准备要大用他了……”   张公柬之,那不就是张柬之吗?   杨守文顿时有些晕菜了,一时间也反应不过来。   说实话,他实在是把那个七旬老人,和历史上初唐的名相张柬之联系在一起。对于张柬之,杨守文的了解也不是非常多,但却知道,他是承接初唐和盛唐的关键人物。   貌似神龙政变,就是他一手发起来,把武则天赶下了皇位。   他,怎么来洛阳了?   一时间,杨守文感受到了一种风雨欲来的气息。   ……   张柬之和杨大方之间的关系,应该是相识于微末之中的好友。   不过,张柬之结婚早,而杨大方则结婚晚,以至于两人的孩子年岁相差很大。张柬之长子张漪已经年仅六旬,比杨承烈大了将近二十岁。这也使得杨承烈的辈分很大,小时候张九郎随张柬之到长安的时候,曾在杨家住过一段时间,就因为这个辈分问题,和张九郎发生过很多争执。两人的争执,甚至一直持续到现在。   张九郎是张柬之次子张峄的小儿子,名叫张点,表字子敬,小名点点。   而张九郎所说的四哥,则是张漪的儿子,名叫张轸,如今官拜河南参军,说起来是杨守文舅舅郑灵芝的手下。张轸的儿子张绍,年纪比杨守文还要大上个两岁。   其实这种错综复杂的辈分,在后世也经常出现。   杨守文听完了杨承烈的介绍之后,突然间话锋一转,看着杨承烈问道:“老爹,你不是来信说要在家中推广清平调和鹿门春,怎地突然间,又跑来了洛阳呢?”   杨承烈闻听,脸上的笑容顿时不见。   他坐直了身子,非常严肃的看着杨守文道:“青之,你最近是不是又惹祸了?”   惹祸?   杨守文摇摇头,茫然道:“我能惹什么祸?老爹,我最近很老实好吗?整天都待在家里,甚至不怎么出门。而且,我在你眼中,就是那种四处闯祸的人不成?”   “那就奇怪了!”   杨承烈听完杨守文这番话,忍不住又搔搔头。   “我这次来洛阳,是圣人敕命,要我前来。”   “啊?”   杨守文顿时愣住了,“你是说,是天子把你召来的吗?”   杨承烈点头道:“是啊,我本来在家里正苦思冥想如何推广清平调,没想到圣人派了司宫台的一个内常侍,好像叫,叫高什么福的,让我即刻来神都,不得耽搁。”   “高延福?”   “对,就是高延福。”   杨守文沉默了!   高延福他倒是听说过,好像是司宫台的司宫监,是所有太监的头目。   司宫台是由之前的内侍省转变而来,设立司宫监两人,秩比从三品;少监两人,内常侍四人,皆秩比从四品。   “老爹,那高延福可不是内常侍,他是司宫监,比内常侍的职位还高。”   杨承烈闻听,一阵剧烈咳嗽。   他怔怔看着杨守文,有些发懵道:“兕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圣人把咱父子都给招进了洛阳,莫非是想要替魏王的儿子报仇?把咱们父子两个人一网打尽吗?”   魏王的儿子,就是武延荣,武承嗣的私生子。   如果武承嗣还活着的话,杨守文说不定也会这么猜想。可武承嗣去年已经死了,可以说魏王一脉,已经不再得武则天的喜爱。这种情况下,又怎可能是为了那件事呢?   若真是为了武延荣的死,杨守文在洛阳这么久,武则天有一万种手段让他丧命……   “父亲,你别胡思乱想,圣人想来是别有想法。   天心难测,天心难测……咱两个都是凡夫俗子,就别想揣测圣人的心思。等着吧,既然是圣人下旨,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这一次,应该不会让咱们等待太久。”   杨守文有一种预感,预感武则天会很快召见他父子。   其实,他内心里也非常好奇,想要见一见那位传说中的千古女帝。   也不知道,武则天究竟是什么样子!算算她老人家今年应该有七十五了吧,听人说仍旧是风华绝代。对此,杨守文倒不怀疑。君不见后世冯程程,六十多仍旧光彩照人吗?武则天九五之尊,想必更懂得如何保养,毕竟太医院的那些人可都不是吃素的呢。   “可是,我总觉得有些心慌。”   “为什么?”   杨承烈露出赧然之色,搔搔头,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反正以前见过圣人,那时候她还是皇后,可是给我的感觉,由胜于贤弟。在她面前,好像存不住秘密似地。” 第三百二十二章 朝天阙(十二)   “你见过圣人?”   杨守文长大了嘴巴,看着杨承烈问道。   杨承烈则露出了和杨守文极为相似的茫然之色,点头道:“是啊,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吗?”   “老爹!”   杨守文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呼的站起来。   “既然你见过圣人,为什么不告诉我,至少应该提醒我注意些什么吧。”   “我和你说过,让你装疯卖傻,高调一点。”   杨承烈脖子一缩,懦懦道:“再说了,当年我作奉宸卫,见过圣人也没什么稀奇之处。我是见过圣人,可我又不确定,圣人还记不记得我?而且,圣人什么脾气,我哪能揣测出来。倒是你,不会来洛阳这么久了,还没有进宫见过圣人吧。”   “呃……”   杨守文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想起来,感觉好挫败。   刚入洛阳的时候,想着武则天很快就会召见自己,可是没想到被丢在铜马陌,就没了消息。   总仙会,他一鸣惊人。   当时觉得,武则天肯定会召见他,但还是悄无声息。   这天心难测,果然不假。   杨守文也弄不清楚,武则天究竟在想些什么,更不用说去试探她此刻是什么样的态度。   杨承烈刚要开口,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身材高大的内侍从外面走进来,“杨文宣到了吗?”   “啊,就是他。”   杨承烈在客厅里看得清楚,认出那内侍的来历,“就是那个高延福,他怎么来了?”   说着话,杨承烈便起身,领着杨守文走出客厅。   “草民杨承烈,拜见高司宫。”   那内侍,正是司宫台司宫监高延福。   他上上下下打量杨承烈两眼,目光旋即越过了杨承烈,落在紧跟着杨承烈身后的杨守文身上。   “青之先生也在,那正好,免得奴婢再跑一趟。”   说完,他目光旋即一凝,沉声道:“圣母神皇曰:着杨承烈杨守文父子即刻入上阳宫来见,不得有误。”   没有奉天承运,也没有什么设摆香案,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杨守文和杨承烈相视一眼,忙道:“草民遵旨。”   “好了,随奴婢走吧,圣人在观风殿等着你们,别让圣人等的不耐烦了。”   “这个,草民一身风尘,可否容我换一身衣服,免得冒犯了圣人,岂非大不敬吗?”   高延福则笑道:“你前脚进城,圣人就得到了通禀。   圣人让奴婢传一句话与杨奉宸:朕已经许久不见杨文宣,不知当年杨大胆尚在否?”   杨守文的目光锐利,盯着杨承烈。   这就是你说的武则天不认识你吗?   杨承烈确是激动不已,忙颤声道:“有劳圣人牵挂,杨大胆尚在。”   “走吧,圣人不会因为这些许小事怪罪与你。”   杨承烈和杨守文相视一眼,知道这一次是躲不过去了。   两父子不敢怠慢,和问询赶来的杨氏交代两声,便跟着高延福走出府门,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是封闭的,也看不清楚外面的情况。   不过杨守文倒是可以觉察到,这辆车似乎采用了他当初在荥阳时设计出来的减震系统。至少坐在车上,不是那么颠簸,很平稳,也很舒适。   他看着杨承烈,轻声道:“父亲,待会儿见了圣人,我该怎么做?”   “跟着我做就是。”   杨承烈说完,就闭上了嘴巴,一言不发。   车厢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以至于杨守文看不清楚杨承烈此刻的表情。   但他能够感受到,老爹在这一刻,内心中那份早已经熄灭的火焰,似乎又熊熊复燃。   想当年,他离开长安,带着妻儿迁往均州,想要闯出一番事业。   谁料想武当山下那一场厮杀,彻底断绝了他的仕途之路,后来不得已逃到了昌平。   昌平一隐十余载,老爹早就没有了当年的雄心壮志。   哪怕这次从昌平返回荥阳,他更多的还是想要做一个富家翁,根本没想过回到仕途。但是,武则天让高延福传递的那一句话,使得杨承烈又有了希望。只是不知道,武则天是不是真的想起了杨承烈,也不知道,杨承烈的希望,能否实现?   官路艰辛,有太多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曲折和凶险。   更重要的,杨承烈即将要面对的,是那个几乎被后世妖魔化的千古女帝。杨守文也说不清楚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是希望老爹被看重呢?还是继续淡出于官场?   但杨守文却知道,老爹现在的心情,一定是非常复杂吧。   车轮滚滚,车轱辘碾压地面,发出执拗执拗的轻响。车辆行驶了大约有一个钟头左右的时间,突然停下来。   高延福在车外道:“杨奉宸,青之先生,请下车吧。”   杨承烈睁开了眼睛,看着杨守文,突然笑道:“兕子,看起来你现在的地位可比我高多了。”   说完,他长出一口气,挑帘从马车上下来。   杨守文不敢耽搁,紧随杨承烈走下马车,就见面前一座巍峨高耸的宫门出映入眼帘。   “请杨奉宸和青之先生在此稍候。”   高延福微微欠身,和守卫宫门的卫士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走进观风门。   杨守文则站在观风门外,四处打量。   这就是上阳宫吗?   他正要转身,却被杨承烈拦住,轻声道:“兕子,老实一点,不要乱动,这是大内。”   “哦!”   杨守文连忙安静下来,垂手站在杨承烈的侧后方。   “老爹,你说圣人召见咱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那知道?本来我在石城村里过的挺快活,天晓得你在这边惹了什么事情,把我也给牵连进来。”   “切,说的好像你一点都不好奇。”   杨承烈扭头,狠狠瞪了杨守文一眼。   但杨守文却好像浑不在意,咧嘴一笑,没有言语。   两父子正说着话,从宫门内款款走出一人。   那人,身穿华美宫装,云鬓高耸。她来到观风门外,看到杨承烈的时候,眸光里突然闪过一抹水色。不过她很会掩饰,旋即就恢复了平静,又变成了高冷姿态。   “姑姑!”   杨守文见到那人,连忙唤道。   哪知道,上官婉儿却不理他,那双明眸中,已尽是杨承烈的影子。   她轻声道:“杨奉宸,圣人已经等候多时,请随我觐见。”   听得出,她在强行按捺内心的激动。虽然是一副高冷姿态,可是声音里却带着颤音。 第三百二十三章 朝天阙(终)   他和她!   杨守文站在杨承烈的身后,看不到杨承烈的脸。   但是,他依然可以感受到当杨承烈和上官婉儿相视那一刹那,情绪似乎有些波动。   “父亲?”   见杨承烈没说话,呆愣不语,杨守文忙凑上前,在他耳边低声唤了一句。   杨承烈这才反应过来,轻声道:“还请上官姑娘带路。”   “请吧,杨奉宸。”   上官婉儿毕竟在武则天身边历练多年,经过了最初的情绪波动之后,她已经调整过来。不过,她依旧没有理睬杨守文,甚至连看一眼都没有,便径自转过身去。   走进观风门,就见空旷广场。   一座规模宏大的金銮大殿坐落在广场上,透出一股雄浑之气。   上阳宫如今几乎成为武则天办公的主要场所,以至于皇城中的大殿已经被空置了许久。若非盛大的集会,亦或者文武百官的参见,武则天大多数时候都会在上阳宫内。   沿着台阶缓缓而上,距离大殿越来越近。   哪怕是杨守文,也感到了莫名的紧张。   建筑,因人而生出威严;人,又因建筑衬托气势。   人和建筑缺一不可,组合在一起才算是一座完整的宫殿。前世,杨守文曾参观过故宫。诚然那宏大的建筑群会让他产生一种敬畏,但行走其中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失去了帝王之后,故宫只是一个见证了历史的建筑群,而称不得一座皇城。   “陛下,杨承烈父子到了。”   在大殿门外的台阶下,上官婉儿示意杨承烈两人停下脚步。   她走上台阶,来到了大殿门外,恭声禀告。   “宣!”   “宣杨承烈、杨守文父子觐见!”   从大殿中传来了高亢的声音,杨承烈忙肃容一揖,而后带着杨守文便垂着头,高抬腿,轻落脚,走进了观风殿大门。   “草民杨承烈(杨守文)参见圣母神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承烈在走进大殿之后,便大礼参拜。   杨守文也不敢怠慢,有样学样的跟着杨承烈一起行礼。   大殿里,寂静无声。   杨守文觉得好生难受,但又不敢过于放肆。   要知道,那丹陛之上坐着的,可是一个喜怒无常,又心狠手辣的女人。   这个女人,在后世可谓毁誉参半。有人对她敬佩不已,又有人对她是恨之入骨。   杨守文看过很多种版本的武则天传记,但不管哪一本,都少不得要评价一下武则天的狠毒。比如说,她为了废掉王皇后,不惜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比如说,她在得势后,把萧淑妃变成了人彘;比如说,她为了成为皇帝,甚至杀了亲生儿子。   总之,后世对武则天的评价,都少不得一个‘狠毒’。   但杨守文到了洛阳,从贺知章、张说、张若虚等人那里得来的消息却是:他们从未听说过,武则天为了谋取宫中权势,杀死自己的女儿。   武则天一共生下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安定公主,如今应该称之为安定思公主,早殇。   小女儿便是太平公主。   安定思公主,就是那个相传死在武则天手里的女儿。   但是据杨守文所知,安定思公主是早夭,而非被害。诚然,安定思公主的死,令武则天成为最大的受益人。可要知道,这是唐朝,一个开放的时代!宫中的任何消息,都会流传出来,但至今也没有人说过,安定思公主死于武则天的手里。   甚至,在成书于五代的《旧唐书》,以及根据起居注所编撰的《唐会要》中,都只记载了安定思公主是暴毙。真正流传出武则天杀死亲生女儿的记载却是由《新唐书》和《资治通鉴》。而这两本书则成书于宋代,其中真实性还要进行考量。   但历史,却把安定思公主的死,记在了武则天的头上。   杨守文以为,究其原因,恐怕还是因为武则天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踩在了所有男人的头上之后,难免会被那些男人心中嫉恨。特别是在宋代,理学渐渐开始兴起,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念也开始形成。夫为妻纲,是天地间最为正统的道理。那些个士大夫们,又怎可能接受一个女人曾经是九五之尊的事实?   从某种程度上,杨守文深信‘历史由胜利者’书写的原则。   那些个关于武则天的传言,究竟有多少是真的?恐怕连那些记录者都不太清楚。   “杨文宣,十八载未见,你似乎苍老许多。   抬起头,让朕看看,当年的杨大胆,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大殿中,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但必须承认,那声音很柔,若没有了苍老气息的话,定然是极好听的。   “十八载未得见圣人圣颜,罪臣也是挂念的紧。   罪臣不过是肉身凡胎,自然免不得那天道轮回。倒是圣人却不见老,和当年变化不大。”   呦!   这难道是老爹说出来的话吗?   杨守文低着头,大吃一惊,心里面暗自吐槽道:你个浓眉大眼的老爹,拍马屁的水平不低啊。但凡女人,就喜欢听这种夸赞。老爹平时看上去很不靠谱,但在关键的时候,这一手夸赞的本事可是不差。   “杨大胆啊杨大胆,十几年不见,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武则天的笑声,在大殿中回荡。   杨承烈却正色道:“罪臣不敢欺骗圣人,此罪臣肺腑之语。”   “你不敢欺骗我,却弃官十六载。”   武则天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沉声道:“当年朕把你派出去,是希望你能够在外面好生历练一番。可你倒好,去了均州之后,竟然挂印而去,你可知朕有多失望吗?”   “罪臣……”   杨承烈扑通跪在大殿上,匍匐在地上。   这一跪,可真疼啊!   杨守文听到那蓬的一声响,都感觉到了疼痛。   更不要说站在武则天身边的上官婉儿,也是心里一痛,连忙轻声道:“陛下,杨奉宸当年也是不得已。”   “不得已,有什么不得已?”   武则天的声音越来越高,厉声道:“杨承烈,你还记得当年你离开长安时,朕与你说过什么话?”   “罪臣,记得。”   “那你给朕重复一遍。”   “圣人当年说,罪臣到了外面之后,只管放开手去做事。   出了事情,圣人会为罪臣做主,更不会允许任何人,欺负罪臣……”   咦?   杨守文低着头,听着杨承烈的话,却不禁感到骇然。   听得出来,杨承烈和武则天似乎很熟悉,而且武则天对他,也是非常的关照。什么情况?老爹居然还有这么一个秘密?以他的脾气,居然能隐瞒着一直没说出来。   “你还记得!”武则天似乎怒急了,抓起一块玉石镇纸,啪的砸向了杨承烈。   不过,那镇纸没有砸到杨承烈,摔落在距离杨承烈还有一米多远的地上,顿时粉碎。   那玉屑飞溅,可是杨承烈却一动也不敢动。   “杨大胆,朕对你非常失望。   当年,你老师把你举荐给朕,朕曾向他保证,一定会给你一个前程。可是你呢……郑三娘病故,朕知你伉俪情深,准你颓废一些日子。但没想到……在朕最需要支持的时候,身边却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杨承烈,你可知朕有多生气吗?”   “罪臣,愧对圣人的厚爱!”   杨承烈的声音带着哭音,听得出,他是动真格的了。   老爹的老师是谁?   杨守文才发现,原来在自家老爹的身上,竟然还埋藏着无数连他都不知道的秘密。   怪不得,他回到中原后,就躲在石城山。   怪不得,他一直磨磨蹭蹭,自己到洛阳之后,他却一直不肯过来。   就算杨承烈要顾虑生疑,可从荥阳到洛阳,左右不过一天的路程,又有什么费事?   原来,他在躲的,不仅仅是武承嗣,还有武则天。   “陛下,息怒。”   上官婉儿在一旁也吓坏了,她同样是第一次听到,武则天和杨承烈之间的复杂关系。   原以为,武则天能记住杨承烈,是因为他做过奉宸卫。   可现在看来,武则天和杨承烈之间,似乎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关系。   想想也是,杨承烈做到奉宸备身的时候,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整个奉宸卫,备身不过百人。能做到备身,哪个不是身经百战?反正在上官婉儿的印象里,备身的年纪大都是近三十岁的人。十几岁的少年,哪怕是名门之后,可是背景并不显赫。这么小的年纪,就做到了备身,二十出头就执掌一府兵马,本就问题不小。   武则天,平静下来。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而后沉声道:“回中原后,可曾去给你老师上坟祭拜?”   “罪臣有愧老师栽培,故而偷偷前去祭拜过。”   “那,可曾与明珪有过联络?”   “罪臣当年惹了祸事,担心牵累师兄,故而未曾联络。”   “年初时,明珪奉命前往蜀州,拜蜀州刺史……已经开始为朕分担忧愁。当年是你父亲闯了祸事,你如果肯与朕知晓,朕便护佑不得你吗?若当年你没有逃走,如今想必也是一州刺史,为朕分担忧愁……罢了罢了,记得与明珪联系,他离开洛阳之前,还向朕询问过你。若不是你生了个好儿子,朕都不知你回来中原。”   明珪?   好陌生的名字啊!   杨守文依旧没有猜出杨承烈的老师是谁,可是上官婉儿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是他……若非他,谁又能让圣人如此信任?   明珪,一个历史上默默无闻的人。但他的父亲,却为后世留下了许多神秘的传说。   明珪的父亲名叫明崇俨,也是武则天一生之中,除去唐高宗李治之外,最信任的男人。   “杨守文。”   “草民在。”   “怎么不抬头?”   “草民,不敢。”   丹陛上,传来一阵笑声。   “你那日在瑶台,可是霸道的紧。   你不是说不怕朕,为什么当着朕的面,却不敢抬头?”   我有干过这么牛逼的事情吗?   杨守文心里没由来一颤,忙回答道:“草民那天是吃多了酒,其实对圣人还是很怕的。”   “哦?怕朕什么?”   武则天笑道:“莫非和你父亲一样,做了亏心事,所以怕朕吗?”   “这个……”   杨守文有些发懵。   我要说不怕你,你这老娘们儿弄不好敢砍了我脑袋。可我要说怕你……好吧,我是真的怕你。   “草民也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反正就是害怕。”   “哪里怕?”   “全身上下,都怕。”   武则天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   这一对父子啊,让她是又恨又爱。   杨承烈是明崇俨的学生,也是明崇俨临死前,托付给她的人。风仪四年,明崇俨被盗贼所杀。在那之前,明崇俨似乎就有了觉察,提前向武则天托付了后事。   他告诉武则天,对于名门贵胄,要一手打压,一手拉拢。   他的学生杨承烈出身贵胄,虽然名声不显,却可以予以借重。杨承烈是弘农杨氏子弟,而弘农杨氏在关中则名望甚高;明崇俨还为杨承烈介绍了一门婚事,也就是杨守文的生母郑三娘。以弘农杨氏拉拢关中,以荥阳郑氏联系山东士族。同时,对那些日益强大的贵胄予以打压,并将之分化,则武则天的地位就更加稳固。   但武则天没想到,杨承烈居然跑了!   这也使得明崇俨为武则天筹谋的计划落空,不得已武则天开始大力提拔平民子弟,并且使用酷吏。   武则天很清楚,哪些通过科举选拔而来的士人,心里始终挂念着李唐。   相比之下,世族对李唐的接受程度,则远不似平民那么强烈……   再后来,她准备退位,想要保住武家的前途。本来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如果没有杨守文的出现,武李联姻已经完成,安乐公主和武崇训,此时也订了婚。   这父子,莫不是老天派来让我不舒服的吗?   但让武则天狠下心来收拾杨家父子,她又舍不得。   看到杨承烈,她就会想到明崇俨;而杨守文的文采,则让武则天非常喜欢。   “杨守文,你抬起头来。”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慢慢把头抬起。   这一下,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个在后世被称之为‘千古女帝’的样貌。虽然已七旬老妪,但是从外表上,却看不出半点端倪,宛如四旬美妇,风韵犹存。她端坐在龙椅上,脸上露出一种戏谑的笑容。不知为何,杨守文总觉得,武则天有些眼熟。   “杨青之,你文采过人,得郑三娘冥中传授,朕已经相信。   总仙会斗酒八十一首诗词,你可谓是创造了一个传奇。朕对你当日的不敬举动,不会计较。朕非但不会计较,还会给你天大好处。不过,你要完成朕的一个考验。”   “啊?”   “前几日,司马道长对我说,你为他在天台山的大鹏宫作赋一首,名为大鹏赋。   朕这上阳宫,也缺了一篇赋。   如果你能够在一炷香的工夫以‘愿拾青紫’为韵作赋一篇,且不得超过三百字,以上阳宫为题,揽神都之风貌,朕便不再计较你的狂妄。若作不出,朕会很不高兴,到时候你可别怪朕欺负你,少不得要让你受些教训……杨守文,你明白没有?”   我勒个去!   以愿拾青紫为韵,以上阳宫为题,还他娘的要揽神都风貌?   最可气的是,通篇不得三百字,你特么想玩死我吗?   杨守文目瞪口呆,好半天苦着脸道:“草民能否拒绝?”   朕就喜欢看你这愁眉苦脸的小模样……让你摔酒坛,让你不怕朕?哼哼哼哼……   武则天微笑道:“你说呢?”   “那就是不能拒绝喽?”   “来人,笔墨伺候。”   在大殿外,早有内侍准备妥当。伴随着武则天一声令下,高延福就带着人进来,把小桌子摆放在杨守文面前,铺好了纸张,研好了墨,笔放好,然后便退到旁边。   杨守文,顿时懵了!   他向杨承烈看去,却见杨承烈一副‘我爱莫能助’的表情。   向上官婉儿看去,她却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朝杨守文做出一个‘你能行’的手势。   再看向了武则天,武则天依旧是满面春风的模样,两颊飞红,似乎非常兴奋。   小家伙,还狂吗?   武则天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第一次见到明崇俨,并且出题对他刁难的情景。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年轻了很多。虽然对象换了,不过杨守文算起来,也是明崇俨的徒孙不是。   “点香!”   武则天冲高延福道,高延福立刻捧来了香炉,点上了香。   我去,你要不要玩这么狠,这么短的香?   “杨青之,朕若是你的话,就不会再长吁短叹,而是要尽快思考如何应对。”   说完,武则天便站起身来。   上官婉儿忙走上去,搀扶着武则天从丹陛上下来。   “杨大胆,陪朕出去透透气……高延福,帮我盯着。”   她迈步往大殿外走,杨承烈忙跟上去。   老爹,你不仁义!你有了女皇,你特么的就不要儿子了吗?   杨守文眼巴巴看着杨承烈走出了大殿,只觉这世间竟充斥着如此满满的恶意……   “杨公子,快点开始吧,这香燃得可是很快。”   高延福在旁边,非常愉快的补刀。   要知道,他对杨守文可是没有一点好感。高延福原本是武三思的家奴,后来武则天登基,他得武三思的推荐于是进入宫中。之后,更靠着他武家的背景,迅速成为司宫台的司宫监。   杨守文破坏了武李联姻,更让武三思颜面无光。   如今武则天刁难杨守文,在高延福看来,就是替武三思出一口恶气。高延福自然非常乐意看到杨守文倒霉,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希望杨守文因此而受到严惩。   ……   “圣人!”   走出大殿,杨承烈忍不住开口。   杨守文是他的儿子,他怎可能漠不关心?   只是,不等他说完,就听武则天幽幽道:“文宣,你不用担心,朕只是想要警告他一下,又怎可能真的为难他?杨青之入神都不过四十余天,惹了不少麻烦。   年少气盛,说的便是他。长久下去,并非一桩好事。”   听到武则天这么说,杨承烈总算是松了口气。   “五月初三,是你老师的忌日。”   “罪臣记得。”   “代朕走一遭终南山吧,替朕祭拜明君一遭。”   “罪臣遵旨。”   武则天走到台阶前,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杨承烈,柔声道:“十六年了,魏王已经过世,以往的仇恨,也都烟消云散。你流落边塞十六载,也受了不少苦,想必也学了很多事情。看你如今的模样,朕知道你已经长大了……朕只问你一句话:文宣,朕可以原谅你以往所有的过错,你愿不愿意回来,帮朕一遭?” 第三百二十四章 无愧于心   以武则天刚强的性子,说出这样的话,已经算是极致。   杨承烈甚至能够听得出来,武则天言语中所流露出的不甘和愤怒。万岁通天元年以及圣历元年两次叛乱,着实让武则天心灰意冷。她发现,那些被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大臣们,在发生变故的时候,从来没有和她真正一条心,总是貌合神离。   就拿去年突厥入侵河北道的事情来说,让武则天伤透了心。   孙彦高、唐波若以及慕容玄崱不提也罢,当战乱发生的时候,右武威将军沙叱忠义率天兵道十万大军行军缓慢,右羽林卫大将军阎敬容则是按兵不动。张仁愿孤掌难鸣,武重规空有天兵道大总管的权力,却无法掌控全局,更调动不得兵马。   燕州刺史见昌平告破,却推三阻四。   檀州刺史则对慕容玄崱的入寇,视而不见。   如果不是李元芳发狠,迫使昌黎豆卢家调动兵马,只怕此时幽州的战乱仍未平息。   就连后来督战河北的河北兵马副元帅狄仁杰,是否真心为她效力?   武则天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未确立李显太子之位之前,狄仁杰迟迟不肯领兵。直到她答应立下李显之后,狄仁杰才出兵征伐。同时,连招募兵卒,也是打着太子李显的旗号。   武则天年纪大了,却不代表她真的糊涂。   河北道平静下来以后,武则天做出一副不理政事的模样,也是真的有些心灰意冷了。   关键时候,她手中竟然连一支可以调动的兵马都没有!   杨承烈沉默了!   他怎体会不出武则天心里的愤怒,但是答应不答应,却让他有些踌躇。   武则天见此,不禁露出失望之色,转身扶着石栏,看着空荡荡的观风殿广场,幽幽一声叹息。   “家父临终前,曾说过:此生不得再为李家效力。”   杨承烈轻声道:“圣人要罪臣回来,罪臣自然欢喜。可是有一点,如果陛下不再打理朝政的时候,罪臣就会辞官离去。罪臣是为圣人效力,却不为李家分忧。”   这一番话,杨承烈也是想了许久,才说出口来。   不是他想要讨好武则天,而是父命难违。   武则天的眼中,闪烁着一抹喜色。   她转过身,看着杨承烈,低声道:“朕就知道,文宣不会负朕,更不会辜负你老师。”   好像一下子轻松许多,武则天脸上的笑容更盛。   就在这时,从观风门外走来一队人,为首的赫然正是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他兄弟二人一袭白衫,跨坐两只纸鹤上,在丝竹声中缓缓行进,飘飘然若仙人下凡。   那张易之手持一支竹笛,吹奏出曼妙乐曲。   而张昌宗则跨骑着纸鹤盘旋,好像要破空而去……   杨承烈那见过这种场面,露出疑惑之色。而武则天的脸上,则笼罩一层青色,突然一拍石栏,厉声喝道:“这里是观风殿,不是宜男院、丽景台,谁准许他们在此放肆?”   丝竹声戛然而止,张易之兄弟坐在纸鹤上,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从观风殿中传来高延福的声音,“启禀圣人,一炷香已经燃尽,杨守文奉旨作出洛川晴望赋,请圣人品鉴。”   武则天一怔,旋即笑了。   “文宣,看起来你家这小家伙,还是不肯服输呢。”   杨承烈顿时苦笑,跟在武则天身后没说话,却又下意识的朝旁边看了一眼。那大殿门的一旁,站着上官婉儿。她也看着杨承烈,只是没想到杨承烈会突然看她。   两双目光相触,上官婉儿顿时心砰砰跳,下意识低下头。   杨承烈也连忙收回目光,跟着武则天便走进观风大殿之中……   ……   高延福已经命人,把张易之兄弟赶出观风门。   两兄弟原本是衣袂飘飘,恍若仙人。可是在一顿大棒的招呼下,却变得惶惶如丧家之犬般狼狈。   “高司宫,圣人这是怎么了?”   张易之好一些,跑得飞快。   可张昌宗却显得凄惨很多,一个不留神还被打了一棍,走路时一瘸一拐。   他强按耐怒火,恶狠狠问道。   昨日他二人驾鹤歌舞,还被武则天狠狠的夸赞了一顿。   这上阳宫,除了少数几个地方之外,没有他二人进不去的地方。就连这观风殿,他们也是出入自由,基本上没有敢阻拦。今天他二人本打算给武则天来一个惊喜,可没想到被武则天赶出了观风门,也让兄弟二人有一种颜面尽失的感受。   高延福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道:“圣人在观风殿考校杨青之父子,看样子对他父子非常喜爱。五郎和六郎来的不是时候,以至于触怒了圣人。”   “杨青之,又是杨青之,难不成他还想父子一起……”   张昌宗忍不住破口大骂,却被张易之一把拦住。   张易之塞给了高延福一块金饼,笑道:“原来是扰了圣人公干,倒是我兄弟的错,有劳阿耶了。对了,圣人找杨青之父子来,有什么事情吗?若重要,就不用说了。”   高延福摇摇头,“五郎,非是奴婢不肯说,确实是不清楚。   不过,奴婢倒是听说,圣人可能想要杨青之去找出那四千万贯黄金,故而才出题考校。”   张易之闻听,眼睛不由得一亮。   他连忙又塞了两块金饼给高延福,才告辞离去。   “五哥,你说这算什么事情嘛。”   张昌宗和张易之离开观风门,路上忍不住牢骚起来。   张易之却笑了,“六郎,你去告诉九郎,就说让他选出精干之人,到时候我有用处。”   “干什么?”   “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   顺便,你再通知宋之问和卢藏用,让他二人过来见我,我有事情想要向他们请教。”   ……   观风殿内,上官婉儿把杨守文写好的《洛川晴望赋》呈现到了武则天的面前。   “金商应律,玉斗西建。嘉旬雨之时晴,叶秋成而适愿。试用步闾里,询黎献。皇风演溢,歌且听于升平;圣泽汪洋,颂不闻于胥愿……瞻上阳之宫阙兮,胜仙家之福庭。望中岳之林岭兮,似天台之翠屏。宜其回銮舆兮检玉牒,朝千官兮御百灵。使西宾之夸少弭,东人之思攸宁。不亦盛哉!客有感阳舒,咏乐只。挥毫翰,独徙倚。愿得采于刍荛,终期拾乎青紫。”   这篇《洛川晴望赋》出自白乐天白居易之手,其中更不泛对皇家的歌颂之言。   杨守文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文章拿来应对,可要他认输,他却不太愿意。输给谁都可以,就是不想在武则天面前低头。只是这通篇阿谀之词,当上官婉儿诵读的时候,他也不由得有些脸红。不过,又算得什么?我这叫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武则天含笑听完了杨守文这篇赋文,然后哈哈大笑。   她站起身,也不理杨承烈和杨守文父子,转身便往后殿径自走去。   什么意思?   好还是不好?满意还是不满意?   杨守文有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再扭头看向杨承烈,却见杨承烈一脸嫌弃。   “好了,圣人已经乏了,两位请回吧。”   上官婉儿上前一步,轻声道:“车仗已经准备好,在观风门外等候,我送二位出去。”   这就结束了吗?   杨守文朝杨承烈看了一眼,杨承烈则躬身朝后殿一揖,便随着上官婉儿往外走去。   杨守文有样学样,然后也追上了杨承烈。   “杨奉宸,圣人说别忘了明公忌日。”   “臣遵旨。”   上官婉儿今天是彻底忘了杨守文的存在,叮嘱了杨承烈一声之后,便退到了旁边。   杨承烈一只脚上了车,另一只脚正要用力,就听杨守文道:“姑姑,虽然你今天不搭理我,但我还是要与你道别。下次再见的时候,请留意一下,我还在这边。”   腿蓦地一软,杨承烈险些一头栽在车上。   上官婉儿则满脸通红,瞪了杨守文一眼,便转身离去。   “上车,别在那里丢人。”   杨承烈钻进车厢,掀起车帘怒斥。   杨守文撇了撇嘴也跟着上去,车帘放下之后,他立刻闻到:“父亲,圣人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让我记得老师忌日。”   “你的老师?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是你爹,用得着什么都要向你报告吗?”杨承烈突然发怒,吓得杨守文立刻闭上了嘴巴。   片刻后,杨承烈轻声道:“我老师名叫明崇俨,你可听说过?”   明崇俨?   杨守文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由得一怔,感觉非常耳熟。   “明师乃平原世族,世代在南朝为官,是南朝梁国子祭酒明公五世孙,其父是豫州刺史明恪。我八岁时,明公偶然间路过弘农,收我做弟子,并教导了我三年。   我能与你母亲结合,也亏得明师居中牵线搭桥。   若非明师,以你母亲那等绝代风华,又怎可能看得上我这种人?只可惜明师在凤仪四年被害,凶手至今下落不明。我之所以能以十八岁成为奉宸备身,也是得明师推荐。明师死后,圣人担心害死明师的凶手找我麻烦,就让我去了均州躲避。   而对外,圣人则宣称我是受情敌迫害,不得已才离开了长安……这下子,你懂了?”   明崇俨,明崇俨……   杨守文突然间露出恍然之色,终于想起来这明崇俨是何许人。   后世的影视剧中似乎曾说过,明崇俨是武则天早年的情人,好像还有说法是青梅竹马。后来明崇俨学道,并一直在暗中保护武则天,才使得武则天渡过了重重危机。   嗯,是那部影视剧?   杨守文记不清楚,只依稀记得是港台剧。   至于那部剧中有多少演义的成分,但明崇俨这个人,杨守文却记忆深刻。   对,就是这个明崇俨。   没想到老爹居然是明崇俨的学生,怪不得武则天见到他非但不说武承嗣儿子的事情,反而在言语中流露出了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宠爱。老爹,这藏得可够深的啊!   “兕子。”   “嗯?”   “圣人要我回来。”   “什么?”   杨承烈似乎很纠结,半晌后轻声道:“我能感觉得出来,圣人身边连一个能够托付的人都没有。她很孤单,也很苦闷。她对我说,要我回来帮她,我答应了。”   杨守文愣了一下,一时间沉默无语。   许久,他低声道:“若父亲想回来,就回来吧。”   “可是……”   杨承烈深吸一口气,“圣人终究老了,若早十年,我会毫不犹豫。可是现在,我却有些担心。圣人如今已经有些压制不住朝堂上的那些人,否则也不会向我开口。   可我帮不得她什么,只能尽力为她分担忧愁。一旦……可能你也会受到连累。”   杨守文靠着车厢上,心思也有些混乱。   未来的走向,他很清楚。   虽然记不得是具体那一年,但他却记得,武则天最终还是被人给逼退下来,没多久便郁郁而终。   杨承烈如果在这个时候回来,而且是旗帜鲜明帮助武则天。   那结果……   “父亲,你真要回来吗?”   车厢里的光线昏暗,但是杨守文却能看得清楚,杨承烈那双眸子,闪烁的光亮。   “我必须回来。”   杨承烈深吸一口气,“明师曾对我说过,要我好好辅佐圣人。   过去十七年,我未能完成明师嘱托,也未能帮助圣人分担忧愁。可是现在,我必须回来。圣人心里很苦,若连我都弃她而去的话,她一定会很难过。而我,则会愧对明师。”   杨守文听完了杨承烈的话,笑了。   “既然如此,那就回来嘛。”   “可是……”   “父亲,大丈夫做事,不要瞻前顾后。   你有师爷的托付,更有圣人的信任。不回来,你会愧疚终生;回来,了不起鱼死网破。以后的事情,不必考虑太多。俗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怕个什么?”   “我是担心你。”   “我?”杨守文笑得更灿烂了,“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父亲,你现在是在完成一个男人的承诺。将来……咱们了不起一走了之。隐姓埋名而已,实在不行咱们去北庭,投奔盖二郎。反正不管怎么样,都少不得一口吃的。关键是父亲要无愧于心,否则的话,看你后半生愁眉苦脸,我也不舒服。”   “呵呵呵!哈哈哈哈!”   杨承烈突然间大笑起来,“没错,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无愧于心。   没想到我杨承烈活了四十多年,到头来却被你个臭小子开解……没错,怕他个甚!” 第三百二十五章 阿布思野望   从上阳宫回来,杨守文那颗一直悬在半空里的心总算是放回了肚中。   武则天已经见到了,并且从她身上,没有感受到什么敌意。想想也是,武则天是什么人?千古女帝!怎可能对他这么个小人物在意?如今,又有了杨承烈这么一层关系在里面,相信武则天也不会在为难他。杨守文总算是不用再提心吊胆。   只是,杨承烈要重归仕途?   杨守文觉得有些悬乎!   别看他对杨承烈说的是慷慨激昂,但实际上对杨承烈的前程并不是非常看好。   武则天还能坚持几年?   杨守文实在是记不太清楚了!不过记忆里,武则天在位加起来不过十五六年,而后一场神龙政变,迫使她从皇位上退下来。现如今,武则天登基已经七八年了吧。也就是说,最多还有六七年的光景,武则天就要退位,那时候杨承烈怎么办?   说起来容易,大不了隐姓埋名。   那时候杨承烈能甘心吗?他杨守文又愿意吗?   人的欲·望,会随着地位的提升越来越大,欲海难填,不就是这么一个意思?现在杨承烈说的轻巧,了不起退下。可到那时候,他能退下吗?该如何全身而退?   杨守文发现,他和杨承烈似乎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劝说杨承烈拒绝?   杨守文甚至相信,当时在上阳宫内,只要杨承烈敢说出一个‘不’字,他父子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一个问题。可不拒绝,等到七八年后,他们又该怎么全身而退?   而且,杨承烈也不可能拒绝!   ……   晚饭过后,杨承烈早早休息了。   青奴一反常态的没有缠着杨守文,而是乖乖的跟随着老爹。   杨守文独自站在池塘上的回廊上,看着池塘里的莲叶与荷花,心思显得有些沉重。   身后,脚步声响起。   杨守文扭头看去,就见吉达循着回廊走来。   天色已晚,回廊尽头处的栏杆上,插着两支火把,照映池水波光粼粼。吉达走到杨守文身前,那张俊朗的脸上,带着杨守文从未见到过的凝重和严肃,让他心里一沉。   “大兄,有事吗?”   “我准备走了。”   吉达比划手势:“明天一早,我会离开洛阳。”   “大兄要离开洛阳?为什么?难道是我有怠慢之处?”   吉达却笑了,摇摇头:你不要误会,我要离开洛阳,不是因为你。   想当年,我曾发誓要成为塞北第一勇士。过去的二十年里,我也一直是朝着这个目标迈进。兄弟,认识你我很高兴,我也很幸运,能够和你结拜为兄弟。只是我突然发现,来到中原之后,我在这优渥的环境中,渐渐失去了勇猛精进的心。   吉达的梦想,杨守文当然知道。   他看着吉达,一时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吉达接着道:那天杨从义的一刀,让我意识到,超强的身手不是练出来的,而是要从一次次搏杀中成长。而在中原,这样的机会太少,对我而言并非一件好事。   我准备去北庭,一来看看我姐姐,二来我听说那边很乱。   我要去那里磨练我的枪法,凝练我的杀气。所以,我已经决定,明日一早就离开。   吉达说的斩钉截铁,让杨守文竟无法劝说。   他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去。   杨守文看着吉达的背影,张了张嘴,可终究是没有唤住吉达。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和理想。吉达的目标就是成为塞北第一勇士!虽然不知道‘塞北第一勇士’这个称号对他究竟是什么意义,但他却始终坚定理想,一步步前行。   来到中原,杨守文觉得自己都有些松懈了。   可是吉达却没有一天休息,每天都在练习枪术。   成为‘塞北第一勇士’的道路也许会很曲折,很危险,但吉达每前进一步,都会感受到靠近理想的幸福。相比之下,自己最近以来,未免浑浑噩噩,有些颓废。   寻找幼娘,却没有任何线索。   父亲将要走进危险中,可他却是束手无策。   一时间,杨守文感觉自己实在是太没有用了,更为自己这段时间的懈怠感到羞愧。   这一夜,杨守文失眠了。   他在榻上辗转难寐,一直到天将方亮。   黎明时分,一场暴雨忽至。   杨守文激灵灵从榻上起来,披上一件衣服,赤足从楼上跑下来。   他先跑到了吉达的房间,却见里面收拾的整整齐齐。吉达的行囊,还有他片刻不离手的那杆大枪都不见了踪迹。杨守文心道一声不好,便转身冲进了雨水之中。   穿过门廊,他来到前院。   吉达牵着马,身上背着一个包裹,披着一件雨披,从马厩出来,手持那杆大枪。   “大兄!”   杨守文大叫一声,吉达停下了脚步。   他冲着杨守文摆摆手,示意屋恩奇把院门打开。   “大兄,这么大的雨,明天再走行吗?”   可是吉达却好像没有听见,径自牵着马走出了院门。   杨守文又冲到了大门口,站在台阶上,看着吉达在大雨中搬鞍认镫,翻身跨坐斧头的背上。   他朝杨守文比划手势道:兄弟,不要再挽留我了。   我就是害怕你会挽留我,所以才起了一个大早上路。你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自己。倒是你要多保重,这中原人的心思很复杂,你可要时时留意,不要放松警惕。   还有,记得练武,切莫要懈怠。   权势也好,名气也罢,都比不得手中的枪更可靠。   我走了,等我练好了身手,一定会回来看你……那时候,如果你没有进步,我会很生气。   “大兄,稍等。”   杨守文喊了一声,转身跑进院内。   这时候,铜马陌已经有不少人醒来,看到这一幕,都感到很惊讶。   黑妞更连忙跑到了后院,通知杨承烈和杨氏。她不知道,杨守文和吉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杨守文拎了一袋子清平调跑出来,也不顾大雨瓢泼,走下台阶来到吉达马前。   “大兄,把酒带上。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知道大兄不喜欢吃酒,但带着它,你会记得在这中原还有一个兄弟盼你回家。”   阿布思吉达的眼圈红了!   他接过酒囊,拔掉了塞子,对着囊口咕嘟就是一大口。   不过,他的确是不会喝酒,以至于这一大口酒,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泪水合着雨水,顺着面颊流淌下来。他把酒囊塞上塞子,放在了身边那匹突厥马的马背上。   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笑着比划道:酒很好,我当然会记得我兄弟在中原。   兕子,你保重!   然后,他一催胯下马,便径直离开。   杨守文侧身让开路,看着吉达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的巷口外,不知为何却感到万分难过。   和吉达相识的日子并不长,加起来还不到一年。   可是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和吉达共同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昌平血战,饶乐千里追杀。他们在草原上劫掠震国送给突厥的礼物,更斩杀马贼无数。从幽州南下,他们在平棘抓捕凶手;荥阳广武山上,他们共同应战刺客。   一直以来,吉达就好像杨守文的影子一样,默默在他身后守护着。   现在他要离开了,杨守文感到万分痛苦。   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有些失魂落魄站在大雨中。这时候,杨承烈走过来,手持一把油纸伞来到杨守文的身旁。   “兕子,吉达在努力成为强者,他追求自己的目标,你应该高兴才是。”   “我是很高兴,可是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觉得难受。”   杨守文装作抹去雨水,顺势把脸上的泪水也擦掉。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杨承烈,强笑道:“老爹,你不用担心我,我只不过是一时有些控制不住罢了。分别什么的,我最讨厌了!怪不得大兄要偷偷上路。”   “呵呵,他已经上路了,你也要努力才是。”   “孩儿明白。”   “对了,明天我也要走了,你可不要再给我露出这小儿女之气。”   “父亲,你要走?去哪儿?”   “我不是和你说过,五月初三是明师忌日,我要去为他上坟。   我明天出发,到终南山至少也要一天的光景,五月初一才能抵达。然后我要在山下斋戒一日,五月初三正好上山祭拜。然后,我要去长安,去拜访一下高祭酒。”   “干嘛?”   “二郎也到了就学的年纪,高祭酒是他义父,已经说了几次,要他去长安求学。”   “哦!”   杨守文点了点头。   杨承烈说的高祭酒,就是前赵州刺史高睿,如今官拜国子监祭酒。   只是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长安,很少过来洛阳。神都虽好,但是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终究还是比长安在地位上弱了一筹。那长安,才是这个时代的世界中心……   老爹要去终南山祭师,二郎要去长安求学。   大兄已经踏上了成为强者的征途,而他似乎还在碌碌无为。   这让杨守文多多少少产生了一种羞愧,他回到房间里,换了一身衣服之后,便坐在书桌前发愣。   大家都有事情做,自己又该做些什么呢?   ……   第二天,杨承烈也离开了铜马陌。   不过他这次离开,却不是一个人。也许是太久没有和老爹在一起了,杨青奴缠着杨承烈,非要跟着他一同前去。对此,杨承烈自然不可能拒绝。他其实对女儿也想念的紧。   只是青奴跟着,就需要有个人照顾。   于是杨守文让家里的突厥女奴跟随杨承烈左右,同时杨从义和赵宾二人带着四名老军随行。   “我如今不过是一个平民百姓,又不是家财万贯的商贾,带这么多人做什么?”   “老爹,你现在是大名鼎鼎的杨青之老爹,这个身份就很了不起了。   带上几个人,也可以壮壮声势。外面人看到了,也会高看两眼。这叫做包装,你听我的就是。”   杨承烈,竟无言以对。   但他最终还是听从了杨守文的劝说,带着八个奴仆,和杨青奴一同离开了洛阳。   在他离开洛阳的第二天,郑灵芝从荥阳返回。   他带来消息,说是郑镜思要郑虔回荥阳一趟,毕竟算算日子,郑虔出门也有四十多天的时间。   郑虔这一走,铜马陌也变得更冷清了!   仲夏到来,天气越来越热。   杨守文在经过两天的低迷之后,又恢复了活力。   他决定,动笔《三国》。   要知道,他曾答应过李过,要为他写一部关于结义兄弟的故事。那么,还有什么故事能比《三国》更加精彩?而且,他有一种预感,他在洛阳的日子,怕不会太多了!   五月初三,估计杨承烈已经登上了终南山。   杨守文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根据记忆抄写《三国》。   大玉在外面疯了几天,终于回来了。它栖息在院中的大树上,似乎有些不太适应中原这炎热的气候。悟空四兄弟在后院里玩耍,如今的它们,长的也越发雄壮。   小金蹲在门廊上,看着正在午睡的一月,显得格外安静。   杨茉莉在一旁打盹儿,杨氏则在客厅里坐着针线活,整个铜马陌被宁静祥和的气氛所笼罩。   《三国》,不好写啊!   杨守文翻看着《三国志》,不断将里面的熟悉的人物摘抄出来,以方面后期的写作。   就在他看得津津有味之时,费富贵从前院走进来。   “阿郎在吗?”   他走进客厅,低声问道。   杨氏指了指楼上,费富贵便顺着楼梯上去。   “富贵,有事吗?”   “阿郎,外面有一个人,自称吕程志,说是有事求见阿郎。”   吕程志?   杨守文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旋即就想起了这吕程志何方神圣。   不就是吕八,那个曾经假冒王贺的吕书生吗?他居然自己找上门来?杨守文颇感惊讶。   放下笔,杨守文起身伸了一个懒腰。   “走,咱们去看看。”   他和费富贵从楼上下来,与杨氏打了个招呼,便走出八角楼。   悟空四兄弟见他出来,立刻迎上前,围着他打转,摇头摆尾的,一副亲昵的模样。   杨守文挨个摸了摸它们的头,然后往前院走。   来到客厅,他就看到吕程志坐在那里,而在他的身后,则站着一个灰衣小厮打扮的青年。那青年的个头不低,应该在六尺靠上,脸上则是一派忧虑和焦急之色。   “吕先生,怎地今天有空来我这里做客了?”   杨守文笑着走进客厅,吕程志忙站起身来,微微欠身,脸上则露出了尴尬表情。   前次,杨守文登门拜访,邀请他出山帮忙。   他当时不但是拒绝了,而且言语中对杨守文颇有不信任之意。   可没想到才不几天的功夫,自己却要求上门来。这也让吕程志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当杨守文走进来的时候,他才会觉得尴尬。   “杨公子,我……”   “坐,先坐下再说。”杨守文一副非常热情的模样,不等吕程志把话说完,就堵住了他后面的话,然后把他按在席榻上,“早就想请吕先生来家里做客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还想着过几天让人过去邀请,没想到吕先生自己却找上门了。”   这话什么意思?   吕程志张了张嘴巴,苦笑道:“杨公子,有道是无事……”   “对了,我记得吕先生当初在昌平时,曾对我酿出的清平调赞不绝口。”   “呃,是。”   吕程志正向往下说,却再次被杨守文打断。   “正好,我阿爹前两日来的时候,给我带了新出的清平调,还要请吕先生品鉴则个。   说来也不巧,若吕先生早两日过来,说不定还能见到家父。”   我特么知道他不在才来的好吗?   想想当年杨承烈可是在他手下做了三年的事,如果被杨承烈发现自己,天晓得他会不会和杨守文同一个态度?   不过,他也看出来了。   杨守文这是故意的,分明是报复他上次拒绝招揽的事情。   吕程志感觉,事情有些难办了。   可这件事,他思来想去,认识的人之中,似乎也只有杨守文能够帮忙。   他咬咬牙,刚想要开口,却见身后的那个灰衣小厮抢身出来,扑通就跪在了杨守文面前。   “求杨公子就我家公子则个。”   这跪的,杠杠的,听得杨守文都觉得心疼。   他顿时愣住了,看着那小厮,又看了看吕程志,意思是说:吕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郭十六,你先起来说话。”   吕程志苦笑一声,起身把那小厮搀扶起来。   “杨公子,我这是实在没办法了,思来想去只能厚颜来求公子帮忙。”   吕程志既然已经把话说明白了,杨守文自然也不好继续刁难,于是问道:“吕先生有话慢慢说来。   对了,他让我就他家公子,又是哪个?”   “说来他家公子,杨公子也认得。”   “谁?”   “你可还记得之前总仙会,曾有人以牡丹令为题,赋诗一首?”   杨守文想了想,点头道:“好像有些印象。”   总仙会那天,杨守文和武则天杠上了,一直被武则天点中。但是在此之前,倒是有一个人站出来,作了一首以牡丹为题的诗。那也是总仙会上,唯一一首不是杨守文作的诗。   “那个人,名叫郭四郎,乃咸阳郭氏子弟。”   吕程志犹豫一下,深吸一口气道:“不过呢,那首诗其实并非郭四郎所作,而是出自十六之手。十六是郭四郎的仆从,也被称作捧剑仆。他倒是心思灵巧,并且也有些文采。郭四郎对他也很看重,但这一次,也是因为十六,惹来了杀身之祸。” 第三百二十六章 弘农杨氏(上)   总仙会上,最出风头的人,无疑是杨守文。   但要说除杨守文外,最出风头的则是咸阳郭四郎。原因很简单,他是总仙会上唯一一个做出命题诗的人。虽然他的光芒被杨守文遮掩的干干净净,但还是被人看到。   总仙会之后,郭四郎可谓春风得意,频繁出入高门大宅,更成为勋贵们的座上客。   郭四郎本名郭勋,家境优渥。   咸阳郭氏也是隋以来而崛起的商贾之家,虽算不上富可敌国,却也是家财万贯。   不过,在这个时代,即便家里再富有,终究逃不过那个‘商’字。   郭家自入唐以来,就努力想要摆脱‘豪商’之名,希望成为一个‘豪门’。   但‘商’字一沾,哪有那么容易摆脱。虽然郭家花钱也买了一些官位,家中也有不少人在朝中为官,可究其根基,还是非常薄弱,更难免会成为他人口中笑柄。   郭勋,是郭家隆重推出的一个读书人。   咸阳郭氏不求郭勋入仕,只求郭勋能够在士林之中站住脚。   不幻想成为名士,但希求他可以成为勋贵家中座上客。就这一点而言,郭四郎的确是做到了!不过,其本身的才学并不足为人称道,说穿了就是一个纨绔子弟。   倒是他身边的书童,那个捧剑仆郭十六,从小跟着郭四郎,学得满腹经纶,才学过人。   郭四郎在总仙会上,以一首题牡丹而一鸣惊人。   很快的,他就被当朝一位贵胄公子看重,并且招揽到了身边。   “六天前,那位贵公子带着郭四郎赴宴,酒席宴上与另一位贵公子……说来青之可能认识,就是那梁王之子武崇训,发生了冲突。两边斗气,于是便相邀赋诗。   对方以酒席宴上的鹧鸪乐为题,作鹧鸪词,让郭四郎唱和。   可是你也知道,郭四郎不学无术,哪里会唱和?如此一来,也就折了那贵公子颜面。那贵公子丢了脸面,郭四郎自然也不会好过,被抓进了府中,如今生死不知。”   吕程志说完,看着杨守文。   “这些日子,十六奔走洛阳。   可以前那些和郭四郎称兄道弟的人,一个个都闭门不见,更不肯为郭四郎出面求情。我早年间认得郭四郎,此人虽然不堪,却帮过我。所以十六在走投无路之下找到我帮忙。但我的情况,青之应该清楚,哪里走得通那种勋贵子弟的门路?   可十六太可怜,我倒不是看在郭勋的面上,而是见十六忠义淳朴,所以思来想去,也只有请青之你出面。以青之如今在洛阳的声望,说不得对方也要给些面子。”   吕程志言语中很诚恳,丝毫没有当日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气。   杨守文眯着眼睛,看着吕程志,突然笑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啊?”   “郭四郎无自知之明,他遭罪,他倒霉,是他咎由自取,与我何干?”   他站起身,沉声道:“吕先生,让我把话说明白吧……如果是我的朋友,或者我的仆从在外面惹了麻烦,我都会出手相助。可你一非我的朋友,二也不是我的仆从。咱们的交情,远不到我为你出面的哪一步,我又何必给自己找这个麻烦?”   “这个……”   吕程志顿时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找不到门路,便要求我。   却不知道这人情用一次便薄一分,你让我帮忙我就帮忙……呵呵,吕先生,我很没有面子的。”   杨守文的确不想趟这浑水,因为他确实不认识郭四郎,与吕程志也没有那么好的交情。   “好了,言尽于此,我还有事,屋恩奇,送客!”   杨守文说着话,就往外走。   只是没等他走出客厅,就见眼前人影晃动,那郭十六如同鬼魅一般就拦住了他的去路,扑通跪在他面前,蓬蓬蓬不停以头触地,更嘶声道:“求杨公子救我家公子。”   郭十六很真诚,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额头都破了,血淋淋煞是吓人。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公子,我家公子得罪了大人物,若公子不救,他就死定了,请公子救他则个。”   “你这人好没有道理,我与你家公子又不认识,为什么要救他?”   郭十六一怔,但旋即又砰砰磕头。   吕程志见这种情况,也知道自己今天来的有些冒失了。   他叹了口气,上前拦住了郭十六,把他搀扶起来。   “杨公子,是吕某冒失了,得罪之处还请原谅。”   他扭头对那捧剑仆郭十六道:“十六,别再费口舌了,咱们先回去,再想其他办法。”   郭十六一脸悲戚之色,眼中泪光闪动。   他是真的要绝望了啊!   如果救不出郭四郎,他又有何颜面,生存在世上?   不过,他也知道,杨守文的确是没有道义帮他,但杨守文也是他现在唯一的希望。   除了杨守文之外,他也不知道该找谁来帮忙。   “杨公子……”   “十六,别说了,咱们今天不该来麻烦杨公子。”   吕程志一边说,一边拖着那郭十六走。   杨守文目送他二人走出大门,却没有开口挽留。   “杨丑儿!”   “小人在。”   “去打听一下是什么情况,到底那郭四郎得罪了哪家公子?”   “喏!”   “富贵也跟着去,顺便熟悉一下洛阳的情况。”   费富贵和杨丑儿领命而去,杨守文则站在客厅门口呆愣片刻,摇摇头便转身离开。   他可不想做那种圣母,也没必要去做圣母。   这洛阳城里的大人物多了去,更不是他可以去招惹。   再说了,那郭四郎自己找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和郭四郎素昧平生,更不值得为这么一个人,去给自己招惹麻烦。哼,如果那吕程志愿意投效,则是另一说。   但不得不说,那个郭十六倒是很不错!   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杨守文对郭十六的感官很好。刚才他磕头求情的时候,情真意切,绝非作伪,是个忠义之人。会作诗,文采不错。当日总仙会上那首《题牡丹》确实不错,时至今日,杨守文也没有忘记,并且时时会在私下诵读品晚。   一种芳菲出后庭,却输桃李得佳名。谁能为向天人说,从此移根近太清。   牡丹的艳、傲、芬芳莫不包含其中,更有一种超然群芳的孤高。只凭这首诗,杨守文就觉得郭十六能够在唐诗里占一席之地。而他刚才鬼魅拦阻,却显示出了不同寻常的身手。以杨守文的身手,竟然没有觉察到郭十六是如何拦在他的身前。   倒不是说郭十六胜过他,如果搏杀的话,杨守文自认不会落败。   而是这一手功夫,的确不错。   文武双全,又懂得忠义,是个人才啊!   可惜,是别人家的!   想到这里,杨守文不由得叹了口气。   “兕子,看路!”   就在他沉思时,迎面杨氏从庭院里走出,差点和杨守文撞在一起。   她怀抱一月,身后跟着八戒,脸上露出嗔怪之色,轻声道:“兕子,想什么呢?怎么魂不守舍。”   “哪有魂不守舍。”   一月看到杨守文,立刻咿呀咿呀的叫喊,并且伸出手来。   如今的一月,已经能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比如‘啊’、‘哦’之类的声音。   “粑粑!”   当杨守文把她抱过来的时候,一月口中突然发出两个怪异的音节。杨守文吓了一跳,差点松手。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怀中的一月道:“一月,你刚才叫我什么?”   一月咧开嘴,笑了。   “粑粑……噗!”   小丫头片子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冲着杨守文噗了一声。   口水溅在杨守文的脸上,可是他却全然不绝,呆愣愣抱着一月,有些不知所措。 第三百二十六章 弘农杨氏(下)   两世为人,第一次有人叫他爸爸,虽然不是他的骨肉,但是是他从小收养。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杨守文很别扭。   喜悦,兴奋,同时更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虽然一月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可随着这一声‘粑粑’唤出口来,杨守文竟觉得,自己和一月之间产生了奇妙的联系。   杨氏也很惊奇,忙走上前,把一月抱过来。   只是一月刚从杨守文怀中出来,就哇哇大哭。   当杨守文再次把她抱住,小丫头立刻停止了哭叫,看着杨守文发出嘻嘻笑声,并且弹东手脚。   小丫头的手脚,力气可不小呢。   “小没良心的东西,奶奶把你抱大,现在会叫爸爸了,就不要奶奶了?”   杨氏忍不住笑骂道,然后提醒杨守文:“兕子,多和她亲近一些。别看她现在会叫爸爸,可实际上她只是会说,但是还没有学会把你和‘爸爸’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嗯嗯嗯。”   杨守文连连点头,抱着一月轻轻晃动。   “刚才,我看到好像是……”   “嗯,就是他。”   杨守文一边抱着一月在怀里摇晃,一边回答杨氏。   杨氏眉头一蹙,轻声道:“他来干什么?”   对吕程志,杨氏说不出好恶来。   以前在昌平的时候,吕程志属于那种闷声发大财,很低调的人。除了在后期和卢永成争斗了一番之外,其他时候他都是运筹帷幄,于无声无息中解决掉了问题。   所以,在大多数人眼中,吕程志不算强势。   而对杨氏而言,这个县令挺好说话,为人也不是那么霸道。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吕程志说到底就是个骗子!杨氏生怕杨守文和他走近,会被吕程志算计。我可以当做不认识你,不管你做过什么,但是咱们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这,也是杨氏的想法。   “婶娘,你不用担心,他坑不得我。”   杨守文说到这里,话锋突然一转,轻声道:“婶娘,你说让他帮阿爹做事,如何?”   “恐怕阿郎不会同意吧。”   杨氏想了想,说道:“不过,他倒是有真本事。   那年你还没有清醒,可能不记得了。契丹人打到昌平的时候,整个县城都人心惶惶。只有他却非常平静,不但击退了契丹人,还趁机清理了县城里的那些个恶人。   要说本事,是真不错……不过阿郎未必能接受他。”   连杨氏也看出来,吕程志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杨守文眼睛一眯,轻声道:“此一时,彼一时……父亲马上要回归仕途,虽说有圣人关照,可他的性子……大事不糊涂,小事犯迷糊,身边需要有个出谋划策的人才行。可是那些有真本事的人,未必愿意辅佐父亲,这个吕程志倒是适合。”   杨氏笑道:“那也要看人家愿不愿意。”   问题就在这里……   杨守文倒是有把握说动杨承烈,但是吕程志这边,确是麻烦。   要不,就帮他一回?   杨守文想到这里,轻轻点头。   就算不成,也可以让他欠一个人情。有本事的人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欠的。来日方长,只要老爹能够在仕途站稳,早晚会让他归心。毕竟,吕程志未必有其他的门路。   ……   傍晚,杨丑儿和费富贵回来。   二人直接到了杨守文的书房,就见杨守文坐在窗边,抱着一月正轻轻摇晃,哄她睡觉。   “嘘!”   见两人进来,杨守文连忙做出噤声的手势。   他起身,把一月放在一旁的睡栏里,然后招手让小金在旁边守护,这才轻手轻脚走出书房。   一月那一声‘粑粑’,触动了杨守文内心中那根最为柔软的地方,也让他对一月产生了一种近乎于父女般的情感。整个下午,他都这样抱着一月,陪她玩耍。   “什么情况?”   “回禀阿郎,已经打探清楚了。”费富贵垂手而立,恭敬道:“此事要多亏了杨丑儿兄弟,他在洛阳的人面广,认识不少人,所以很容易就把事情打探的清清楚楚。”   费富贵倒是知道,什么时候争,什么时候让。   杨守文把目光落在了杨丑儿身上,那杨丑儿朝费富贵露出感激之色,连忙恭声道:“阿郎,郭四郎得罪的人名叫杨睿交,是弘农杨氏子弟。他父亲乃是左卫将军杨嘉本,有一个伯父叫杨嘉宾,是晋州刺史。杨睿交此人,是观国公杨思训的长孙。   当年杨思训被毒杀,杨睿交以长孙世袭观国公,与梁王之子武崇训的关系极好。”   杨睿交?   杨守文没听说过,也不是很在意。   不过当他听到‘弘农杨氏’四个字的时候,眼睛不由得一亮。   “另外,小人还听说一件事,那杨睿交的父亲杨嘉本通过太子妃的从弟韦濯投效了太子,并且还与太子膝下长宁公主订下了婚约,说是到年末时就会正式迎娶。”   “啊?”   杨守文听罢这消息,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岂不是说,杨睿交要成为驸马?   弘农杨氏豪门望族,竟然会让杨氏子弟做驸马?   对世族名门而言,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这家豪门正在没落,需要借助皇室的力量稳定;另一方面,则是说明这个子弟属于边缘,算不得核心子弟。   杨家子弟做驸马,这会是哪种情况?   杨守文发现,他身边的确是需要一个幕僚了。   一些小事他可以打探出来,可是似这种豪门贵胄家族的内幕,则不是那么容易探听。   和武崇训交好?   杨守文想了想,摆手示意杨丑儿和费富贵下去。   事情似乎有些麻烦了……如果只是一个普通勋贵子弟,杨守文倒是不会怎么担心。   可这牵扯到了武家,更牵扯到了弘农杨氏。   他想了想,便走下楼,和杨氏交代了一声之后,领着杨茉莉走出铜马陌,直奔郑灵芝家中。   郑灵芝就住在归义坊,距离铜马陌不是太远。   不过从宅院规模看,郑府的家宅要比铜马陌小了近一半的面积。   杨守文来到郑府的时候,郑灵芝在家里正在招待朋友。郑灵芝的那个朋友,杨守文倒是不陌生,正是当日总仙会上,与他同在瑶台的张若虚。见杨守文到来,郑灵芝非常热情。   “青之,怎么想起来到我家了?”   杨守文先是问安,然后又向张若虚行礼。   他坐下来后,有些赧然开口道:“舅舅,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边有事情想要请教。”   “哦?什么事?”   “舅舅对弘农杨家,可有了解?”   郑灵芝闻听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弘农杨氏,我怎可能不清楚?”   “那舅舅可知道,观国公一房在杨氏中,属于什么地位?”   “观国公?”   郑灵芝笑道:“那我怎可能不知道,观国公是弘农杨氏扶风房,也是弘农杨氏的正房所在。观国公这一房,准确说应该是观王房,是前朝观王杨雄留下的一支。   嗯,扶风房而今应该是执柔一支在做主……哦,杨执柔你知道吗?算起来他应该是你族叔,此前曾为鸾台平章事,去年因为曾支持与斩啜交好,在年底被罢黜。”   郑灵芝说完,露出疑惑之色。   “青之,这好端端,怎地突然问起了这件事?”   “我听人说,观国公似乎要迎娶长宁公主?所以我感到很困惑,想要请教一下。”   “你是说杨墽吗?”   “不是,好像是叫杨睿交吧。”   “哦,杨墽就是杨睿交,杨睿交就是杨墽。   这也是杨执柔没办法的选择,他现在被贬在家,若不得外力,杨家很难支撑下去。再说了,如今太子回来,他自然要为以后打算,所以就和太子定下这门亲事。” 第三百二十七章 侠客行(一)   这世家门阀中的关系,错综复杂。   一个观王房,郑灵芝足足说了小一刻钟,才算是大体上梳理清楚。杨守文则听得头昏脑胀,有些发懵。不过总体上他听懂了,那杨睿交是弘农杨氏的大房子弟。   其实似这种关系,在郑家同样存在。   郑家分南北两祖,加起来有十房之多。每一房下面还有分房,分房下面又有分支,反正是乱七八糟弄不太清楚。   一旁张若虚看出杨守文有些懵,便笑着打断了郑灵芝。   “青之,问这个是不是有事?”   杨守文连忙点头,苦笑着道:“倒是有些事,想要找那杨睿交商议。”   “哦?”   “张公当听说过,郭四郎的事情吧。”   张若虚和郑灵芝相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   “怎会不知,你来之前,我们还在说此事呢。   怎地,青之和那郭四郎认识?莫非想要找杨睿交求情吗?”   杨守文想了想,把吕程志带着捧剑仆郭十六来找他的事情讲述了一遍。当然了,他不会说那吕程志曾冒名顶替做了三年的昌平县令,只说那是一个认识的朋友。   郑灵芝眉头微微一蹙,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   “青之,如果那个人和你关系不是很密切的话,我建议最好别凑这趟浑水。你不知道,那郭四郎纯粹是咎由自取。那天的酒席宴上,可是有长宁公主在。你应该知道,杨睿交和长宁公主已定下了婚事,一心想要攀着李家,做一个逍遥驸马。   结果郭四郎却让他丢了老大一个脸面,就连长宁公主都非常生气。   那厮是自己找死,你别掺和进去……否则的话,甚至连你都可能会被那些人嫉恨。”   杨守文听了,没有回答。   但他心里也在盘算着得失,这要是再得罪那劳什子长宁公主,可是把太子一家得罪狠了。   前有安乐,后有长宁!   哪怕杨守文天不怕地不怕,也觉得后背发凉。   “舅舅,长宁公主很凶吗?”   “哈,哈哈……那长宁公主是太子妃嫡出长女,太子回到神都之后,也只有她和安乐公主两人被封为公主,还被赐予了设立府卫的权力。青之,大唐公主、郡主有很多,可如今有设立府卫权力的人,除了她和安乐公主外,只有太平公主拥有。”   “嘶!”   杨守文听罢,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有点想退却了,可不知为什么,脑海中却浮现出了郭十六满脸是血,恳请他援手的画面。   一时间,杨守文有些犹豫了!   这公主设立府卫是什么概念呢?   大体上来说,就是她们早晚都会有开府的权力。比如太平公主,如今已经有了开府之权。获得开府的权力之后,她们可以设立属官,招揽幕僚,但却不设长史。   换句话说,她们的待遇,等同于亲王。   “老郑,你休要吓唬青之,哪有那么可怕?”   张若虚看出了杨守文的纠结,笑着示意郑灵芝不要再说下去,而是问杨守文道:“青之,你很想救这个郭四郎吗?”   “他死活与我何干?”杨守文冷笑一声。   但旋即,他叹了口气,沉声道:“我只是怜悯他身边的那个仆从,文武双全,且忠义无双。说实话,我倒是有些羡慕郭四郎,能有如此出色的仆从,令我颇有些心动。”   “如此说,你是看在那仆从忠义的份上,想要帮忙?”   杨守文想了想,没有开口,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张若虚道:“这件事若换做别人,可能有些麻烦。   但如果是你出面,倒是不算太难。”   “哦?”   “你忘了,你认识的那个李过兄弟?”   “他?可以吗?”   “嘿嘿,你不知道你那李过兄弟在太子府的地位,就连皇太孙都要让他三分。长宁公主骄狂跋扈,但如果是你那李过兄弟开口……呵呵,想必长宁公主也不会坚持。”   什么叫我‘那李过兄弟’?   杨守文总觉得张若虚这厮话里有话,好像意有所指。   不过想想,李过似乎比自己要小,说是‘李过兄弟’倒也不为过。难道说,是我多疑了吗?   “李过,能行?”   “肯定可以!”   杨守文想了想,点头道:“若是这样,那我去找他问问。”   说完,他便起身告辞。   郑灵芝和张若虚也没有送他,而是目送他离开之后,郑灵芝突然看着张若虚道:“老张,你什么意思?”   “呵呵,没什么,只是为以后谋一出路罢了。”   “怎么说?”   张若虚抿了一口酒,轻声道:“我知灵芝你心中所想。   似你们这样的贵胄子弟,一向以血统纯正而自豪。可实际上,历经四百年战乱,就说你那郑家,真个血统纯正吗?我记得六房郑伟公当年就娶了北齐的公主,并生下三子。郑公大仕也蓄养了胡姬,还为他生下两子,如今不都在荥阳生活?”   郑灵芝,哑口无言。   “不止你郑家,还有范阳卢家,自三十年前与昌黎豆卢联姻,俨然如一家人。   灵芝,如今已经不是衣冠南渡的时代,讲血统血统纯正。试想当年江南那些讲究血统纯正的豪门贵胄,如今又有几家留存。郑家也好,杨家也罢,都需要新的助力。这一次杨执柔想出了让杨墽迎娶公主的招数,对于杨家绝对有莫大好处。   圣人已经衰老,不管她是否同意,都比不得当年。   太子登基,也是大势所趋,李氏当兴,你郑家又将何去何从?是继续隐忍,韬光养晦积蓄力量,亦或者是主动靠拢过去,以谋求助力,令郑家重新崛起于中原?”   郑灵芝沉默了,一连吃了几杯酒。   “不仅是你郑家,相信各家都在犹豫。   现在,杨家靠上去了,待太子登基之后,定然会实力大增。到那时候,灵芝你再想要靠上去,可就难了。青之和公主早有婚约,这是天意。杨墽你搭不上去,可青之却要叫你舅舅。有了这层关系在,一旦太子登基,你就是从龙的元从。”   “此事,容我三思。”   郑灵芝一副纠结到死的模样,抬起头,看着张若虚轻声答道。   ……   走出了郑府,杨守文才想起来,他不知道怎么联络李过。   一直以来,都是李过过来找他,他却从没有主动去找过李过。这让杨守文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头一次主动找李过,居然是有求于他,感觉着好像有些太功利了。   但如果张若虚没说错的话,找李过可能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   直接去东宫吗?   他好像没有准备名剌,而且也不见得能见到李过。要去找李过,最好要有人帮忙。   杨守文思来想去,想到了李林甫。   好歹李哥奴也是宗室,他年纪又小,和李过相当,找他相对方便。   而李林甫的住所,杨守文是知道的。想到这里,他立刻让杨茉莉先返回铜马陌,然后出归义坊直奔思恭坊。李林甫就住在思恭坊,他舅舅姜皎的家中。姜皎呢,如今不过是尚衣奉御,职位不高,能够住在思恭坊,也是因为祖上留下的产业。   “有好事你不找我,这等事便想到了我,难不成我是你的仆从吗?”   李林甫听杨守文说明来意,一脸的不情愿。   但他倒是没有拒绝,换了一身衣服之后,便随着杨守文直奔东宫而去。   李林甫不是第一次来东宫,毕竟是郇王府的人,是宗室子弟,很容易就被放了进去。   杨守文则没有过去,而是在外面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李林甫从里面出来。   “怎么样?”   “过公子说,让咱们去立德坊的通远楼等她。”   “你知道地方?”   “当然知道……不过我可要提醒你,那通远楼的花费可不低。” 第三百二十八章 侠客行(二)   杨守文听罢,立刻把挎兜扯过来。   他打开挎兜,露出里面的黄灿灿的金饼,“够不够?”   他带了十铤黄金,如果换做开元通宝,差不多就是八千贯。   吉达离开洛阳的时候,只带走了十铤黄金。剩下还有二百多铤,他都留给了杨氏。   想要办事,杨守文自然不会带少了钱。   李林甫虽说是宗室子弟,但实际上日子过得并不宽裕。   他一个月下来,也不过三十贯零用钱。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的黄金,他也有些发懵。   “杨青之,看样子你这次找过公子办得事情,可不小啊。”   杨守文也不知道该怎么向李林甫解释,只能轻声道:“咱们先到通远楼等着吧。”   立德坊,位于宣仁门外。   隋朝时,立德坊之东就是通远市。   不过那是的通远市,可是比现在的北市要大很多,差不多占了六个里坊的区域。东至瀍河,南至洛水,北至护城河。然而,隋末动荡,通远市被毁于战火之中。   唐初朝廷在通远市的废墟上建立了玉鸡、铜驼、景行、归义、思恭五座里坊,同时又压缩了立德坊的一部分空间。而原来的通远市,则被缩小到一个里坊的面积,也就是现在的北市。   通远楼,因通远市而得名。   它坐落在立德坊,可以鸟瞰通远市,远眺瀍水风景。   这座通远楼始建于大业中期,在隋末的战火中被损毁了一部分,但是随着东都被重建,通远楼也得到了修缮。同时,通远楼的产权也发生了变化,其背后靠山,便是与李唐有千丝万缕关系,洛阳本地豪门窦家子弟,今扬州长史窦怀贞。   窦怀贞的父亲窦德玄,出身外戚。   他的祖父,就是太穆皇后的哥哥。而太穆皇后,则是唐高祖李渊的妻子,太宗李世民的母亲。   有这样的背景,同时又是本地豪强。   哪怕是武则天对这洛阳窦家,也必须高看三分。   李林甫带着杨守文登上通远楼的第三层,可以远眺皇城,鸟瞰立德坊。   “杨青之,有件事情想求你。”   “什么事?”   “你父亲身边,缺不缺人手?”   “啊?”   杨守文闻听一怔,愕然看着李林甫,“什么意思?”   “你难道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李林甫盯着杨守文半晌,确认他不是装假,旋即苦笑道:“你父子还真是一个性子,全都是那种不把自己前程当成一回事的人。如今,整个洛阳都已经传开了,说圣人有意封令尊为洛州司马,同时效仿兖州武骑团兵,在洛州组建武骑,由令尊为首任团练使。”   “有这种事?”   杨守文还真是第一次听到这消息,不禁大吃一惊。   所谓效仿兖州团练,其实就是在万岁通天元年,李尽忠造反作乱之后,武则天鉴于北方战事频繁,征发府兵,兵募已不足以满足军事需要,于是在兖州建立武骑团兵,作为尝试。而在生年元年的战乱中,这支武骑团兵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所谓武骑团兵,就是从每一百五十户中征兵十五人,马一匹,以应对突发的战事。   在历史上,这也是后来团结兵的雏形。   武骑团兵隶属州府治下,但之前的兖州武骑团兵的团练使,有兖州刺史来充当。   杨守文没想到,武则天竟然把河南的武骑团兵交给了老爹。   这也就罢了,可是那洛州司马,又是什么鬼?   杨承烈原本是昌平县尉,按照品秩,不过是从九品下的官职。可洛州司马却不一样,首先,这洛州的治下,主要是以洛阳为主,以及洛阳周边的一些县镇。按照唐律,洛州属于上州,洛州司马则是正经从五品下的职事官,执掌洛州的军务。   洛州司马加上团练使……   啧啧啧!   哪怕是杨守文听到这消息,也是吃惊不小。   十五级,杨承烈等于是连升十五级!再加上团练使的职务,武则天对他可真是信赖。   “你确定这消息吗?”   “当然!”   李林甫道:“现如今洛阳的勋贵府中都传遍了,不少人还打听,令尊是什么来历。”   杨守文搔搔头道:“你们都知道了,偏我却不知道。   罢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林甫脸一红,轻声道:“青之,你看我如今也年纪不小了……别看我出身郇王府,可实际上,地位却尴尬的紧。郇王府那边对我并不看重,而我也没有什么好门路可走。舅舅虽然疼爱我,但只是一个尚衣奉御,也不可能给我什么帮助。   令尊若是真能得圣人青睐,可否为我在衙门里安排一个职务,好过整日无所事事。”   说到这里,李林甫眼中流露出了期盼之色。   这真的是日后那个口蜜腹剑的李林甫,那个伴随着李隆基唐玄宗开创盛世的大唐宰相?   杨守文感觉有些恍惚。   历史上的李林甫,绝不是从衙门里做起。   杨守文记不清楚他是怎么发家的,但依稀记得,他是因为精通音律,而得到李隆基的重视。   “哥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不成问题,我可以为你牵线搭桥。   只是……”   “只是什么?”李林甫顿时紧张起来,看着杨守文问道。   “以你的才学,到衙门里做小吏,未免屈才了。”   李林甫苦笑道:“青之,你休要挖苦我,比起你,我哪有什么才学。   打球、旋舞,亦或者羯鼓,我倒是擅长。可我总不可能跑去做一个乐师,岂不是更丢人吗?”   杨守文对这话,倒是认同。   “这样吧,我先帮你牵线搭桥,你可以到衙门里历练一下。   如果有其他的机会,我再帮你介绍。总之,乐师肯定不适合你,但做个衙门小吏,也不适合你。”   李林甫猛然抬起头,露出了感激之色。   “青之,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呃……”   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别扭?   杨守文总不可能告诉李林甫,因为我知道你以后会成为宰相,执掌大唐朝政十几年,是个口蜜腹剑的家伙。我害怕得罪你,所以才要讨好你,关照你……这话说出来,李林甫恐怕不但不会相信,反而会认为杨守文是疯子,因而对他疏远。   李林甫什么时候成为宰相?   杨守文记不太清楚。   但他知道,自己才十八岁,如果顺利的话,能活到六十岁,那就还有四十二年。四十二年的时间,李林甫绝对会成为那个大唐的宰相!他想要提前投资,抱紧李林甫的大腿。   杨守文一边想着该怎么回答李林甫,目光无意间从楼下的街道上扫过。   唐代的里坊,有东西南北四条大街。   同时坊内有巷曲,就类似于小街便道。大街两边是商铺酒楼,而民宅则分布与巷曲之中。此时,天色已将晚,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一个瘦削的身影在大街上行走,他身上背着一口长剑,手中则紧握着一口横刀,步履沉稳的向一条小巷走去。   郭十六?   杨守文虽然没看清楚他的样貌,但是从背影,却看出了他的身份。   他立刻站起身,转身就往楼下走。   李林甫一愣,连忙跟上来,小跑着问道:“青之,怎么了?”   “哥奴,你知道杨睿交吗?”   “你是说那个观国公?”   “正是……他是不是住在立德坊?”   “呃,好像是住在这边……哦,我想起来了,我似乎去过他家,就住在前面的巷子里。”   杨守文闻听一跺脚,“我就知道,他会做傻事。”   “什么情况?”   “哥奴,你快去找李过,不然很可能会闹出人命。”   杨守文从通远楼上跑下来,正要寻找那郭十六的踪影,突然间听到不远处的巷子里,传来了一阵尖叫和惊呼声。   “不好,杀人了!”   刹那间,整个立德坊乱成了一锅粥。 第三百二十九章 侠客行(三)   立德坊分为四个坊门,每个坊门对应一条大街。   比如立德南街,就是立德坊南门的街道,立德北街,则是立德坊北门的街道。四条街道在里坊中心汇聚成十字街,也是整个立德坊最繁华的中心区域,通远楼就坐落在这十字街的一隅,如同是立德坊的地标建筑,远远就可以确定其位置。   郭十六心中充满了绝望。   他奔走洛阳,找了不少人,磕了不少头,但是到头来,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援手。   郭十六受咸阳郭氏三世恩义。   小时候他被人遗弃在郭家大门口,是郭氏的老太爷,也就是郭四郎的祖父把他收养。   就如同是自己的孩子一样,他没有受什么委屈。   老太爷故去后,阿郎也是待他如同己出。   郭四郎读书,他也跟着读书;郭四郎习武,他也跟着习武。只不过郭四郎没有那耐性,反而是郭十六练出了一身的本领。此次随同郭四郎来神都,临行前阿郎反复交代,要他照顾好四郎。可没想到,郭四郎竟然惹下了杀身之祸,他怎能不急。   吕程志已经尽力了!   郭十六也心知吕程志能够陪他奔走到这个地步,算是仁至义尽。   既然没有办法,那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郭十六负剑持刀走进观王巷,看着那高大的重楼大门,猛然吸一口气,大步上前。   “郭十六,怎么又来了?”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之前郭四郎没有露馅的时候,曾是这观国公府的座上客。那时候,这观国公府的门丁和家奴看到他,都是恭恭敬敬。可是随着郭四郎出事,这些家奴立刻变了脸色。郭十六几次过来,都被这些人好一阵冷嘲热讽。   “请哥哥代为通禀观国公,求他饶我阿郎一命。”   门丁闻听一愣,旋即放肆笑道:“郭十六,你莫不是痴症了吗?   你家那劳什子郭四,害得我家小国公颜面无存,岂能就这么放他?我告诉你,赶快给我滚开,如果再被我看到你在这里,休怪我不客气。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小国公是你这等人可以见的吗?快走快走,莫要脏了我家小国公的门楣。”   “哥哥,我家阿郎只是一时间糊涂,绝无欺瞒小国公的意思。   烦劳哥哥通禀一声,十六感激不尽。”   说完,郭十六从怀里取出一铤金饼,递给那门丁。   门丁眼中闪过一抹贪婪之色,但旋即一巴掌把郭十六的手打开。   金饼掉在地上,发出叮当一声轻响,顺着地面滚落到旁边。   郭十六被推得连退几步,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他咬着嘴唇,一只手慢慢扶住了刀鞘。   “怎么,还想撒野不成?狗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观国公府!我家小国公是要成为驸马的人,你敢在这里撒野的话,到时候千刀万剐,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呦呦呦,还生气了?   拿把刀我就怕你不成?来来来,爷爷我就站在这里,有本事你砍我一刀,看我怎么收拾你。”   门丁的咄咄逼人,令郭十六再也无法忍耐。   看得出来,那位杨睿交是想要把郭四郎往死里整了!   既然这样……   郭十六脸色一变,拇指按住绷簧,仓啷一声拽刀出鞘。他拔刀的方式,与众不同,准确说不是拔刀,而是拽刀。横刀出鞘一刹那,一抹刀光掠过,门丁只觉咽喉一凉,紧跟着就看到一蓬血雾出现在眼前。   在大门内,观国公府其他的家丁正在看热闹。   不过任谁都没有想到,郭十六竟然真的敢拔刀杀人。   在杀了那门丁之后,郭十六脚下不停就往国公府大门冲去。两个家丁反应还算快,忙上前想要关门,只是那郭十六的速度却更快,眨眼间就到了门内,手起刀落。   “杀人了,郭十六杀人了!”   家丁们这才反应过来,嘶声喊叫。   观国公府,自从杨睿交的父亲杨思训被毒杀之后,已经大不如前。   可不管怎样,国公府终究是国公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观国公府内少说也有几十个护卫,听到喊叫声后,立刻飞奔而至。   “大胆,竟然敢在国公府内杀人,休要放走他。”   十几个护卫蜂拥而上,杀气腾腾。   而郭十六却显得很冷静,探步上前,左手顺势从身后拔剑出鞘。   一手刀,一手剑,刀剑翻飞,此刻的郭十六就如同一头疯虎,在天井中左突右冲。   那观国公杨恭仁,曾是初唐时期的名将。   后来被唐太宗李世民加封特进,让他归家休养,顺带着将当年跟随杨恭仁的亲兵护卫都送了过来。如今的杨家护卫,已经是三代之后。虽然没有上过疆场,但身手也非同小可。郭十六虽然勇猛,奈何那些护卫人多,在斩杀几人之后,渐渐被包围起来。   与此同时,杨睿交也从后院赶来。   他是听说有人登门闹事,所以来查看情况。   “怎么回事?”   杨睿交的脸色铁青,厉声喝问。   有家奴连忙上前道:“回禀国公,这厮是郭四郎的家奴,登门求饶不成,就撒起野来。”   “郭四郎?”   杨睿交怒吼一声,“把郭四郎给我带过来。”   郭四郎自从得罪了杨睿交之后,就被关在观国公府的柴房里。   几日折磨,令这位原本一派风流倜傥气质的郭家少爷,显得狼狈不堪。   “小国公饶命啊!”   郭四郎见到杨睿交,便趴在地上大声求饶。   杨睿交上前狠狠踹了他一脚,咬牙切齿道:“郭四郎,你好大胆子,竟然敢让你的家奴,来我家闹事。”   “啊?”   郭四郎这才留意到,在天井中被困在中央的郭十六,顿时变了脸色。   他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就跑了过去。   有护卫想要阻拦,却被杨睿交拦住,“怕什么,在这神都城内,他们还能跑了不成?”   “住手,郭十六你给我住手,你想要害死我吗?”   郭四郎跑过去,杨家护卫也得到了命令,迅速退到一旁。不过,他们却堵住了门,虎视眈眈盯着郭十六,以免他趁机逃走。郭十六浑身是血,见到郭四郎后,顿时露出惊喜之色,忙上前两步,“阿郎,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要被你害死了。”   郭四郎说着话,一脚就踹在了郭十六身上。   郭十六猝不及防,跌跌撞撞便倒在地上,脸上露出惊愕之色。   “你这个混蛋,当初说让我用你的诗,却险些害得我丢了性命。   你还没完没了,竟然敢打上门来,莫不是想要害死我吗?当初阿翁就不该救你,我郭家有你这个灾星,简直是倒霉透了……我,我,我,我要杀了你这个混蛋。”   说着话,郭四郎左右看了一眼,从地上拾起一把宝剑,上前就刺了过去。   郭十六没有闪躲,眼睁睁看着郭四郎一剑刺在他的身上。   郭四郎也愣了一下,但他旋即露出狰狞的表情,“装,你就给我装吧,我看你还躲不躲。”   他从郭十六眼中看到了一抹哀色,心中也不由得有些难受。   但旋即,他想到了自己的处境。   今天如果不杀了这个郭十六给杨睿交出气,恐怕接下来,那杨睿交就要找他麻烦。   他和郭十六从小一起长大,但是在这个时候,什么友情也都不在重要。   郭四郎那张俊俏的脸,因为恐惧而变得扭曲,举剑再次砍向了郭十六。   杨睿交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哈哈大笑。   只是没等他笑声落下,只听铛的一声响,一枚铁丸从门外飞进来,啪的就打在了郭四郎的手腕上。铁丸的力道很大,直接把郭四郎的手腕打得碎裂,他啊呀一声惨叫,手中宝剑随之脱手。   “什么人!”   杨睿交脸色一变,厉声喊喝。   “观国公,杀人不过头点地,郭十六忠勇可嘉,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一命?”   随着一个清雅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一个青年迈步走到了观国公府的大门前。   国公府护卫见此情况,举刀上前想要阻拦。   只见那青年身形一闪,手中折扇啪的就抽在那护卫的手腕上,而后顺势身体向前一挤,蓬的一声就把那护卫壮硕的身体挤飞了出去。他走进观国公府大门,朝台阶上的杨睿交遥遥拱手一礼,“在下杨守文,想保下郭十六,不知小国公可否给我一个面子呢?”   “杨守文?听上去很耳熟啊。”   “笨啊,那不就是谪仙人,杨青之吗?”   杨青之本来是不打算出手的,可是见郭四郎要杀死郭十六,也不得不出手了。   他这一报名,外面看热闹的人顿时一阵窃窃私语。   杨睿交脸色一变,看着杨守文的目光,也变得有些复杂。   他当然知道杨守文是谁!   他不但知道杨守文的来历,甚至还知道,杨守文原本是他弘农杨家的子弟。   不过,杨守文准确来说,是景武房杨素下的一支。虽然景武房早已经随着杨玄感造反而没落,分崩离析,但是却留下了杨大方、杨承烈和杨守文这一支子弟。   若按照辈分来算,他和杨守文算是族兄弟的关系。   杨守文在洛阳声名鹊起,弘农杨氏岂能不知?   族长杨执柔还叹息过:若当初没有把杨家父子从族谱中抹去,说不得也是杨家的中坚力量。   从内心而言,杨睿交不想和杨守文交恶。   弄不好他和杨守文将来还是连襟呢,若恶了交情,日后可就不好见面。可如果就这么低头,杨睿交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这该死的郭十六都打上门来,如果让他就这么走了,他这个小观国公以后怎么在洛阳走动?势必会成为他人口中笑柄。   一时间,杨睿交也为难了。   杨睿交不吭声,他手下那些护卫自然也不会动手。   杨守文多少算是留了手,刚才虽然把人挤飞出去,但是并没有真正发力。   见杨睿交不说话,杨守文便缓步从门阶上走下来,来到了那郭十六的身边。郭十六此刻半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只是那张犹带着几分天真之气的脸上,确是一派愕然。   他到现在也不明白,郭四郎为什么要杀他。   至于郭四郎,则跪在地上,托着手腕。   杨守文蹲下身,检查了一下郭十六身上的伤势,而后扭头向杨睿交看去:“观国公,你怎么说?”   “怎么说?”   门外传来了一个女声,紧跟着人群散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女人。   她一袭华美宫装,云鬓高耸,酥·胸·半露,透出一种诱·人风·情。她款款走进大门,看到地上的尸体,还有遍地的鲜血,蛾眉颦蹙,那张俏丽的面上露出不满之色。   “杨青之,他可是杀了人……你道这洛阳是什么地方,杀了人还想走吗?”   她言语中流露不满之意,然后慢慢从门阶上下来。   杨睿交看到她,立刻跑上前来,躬身一揖道:“公主怎会来舍下做客?”   “我若不来,岂不是你就要被人欺负?”   说着话,她不满瞪了杨睿交一眼,然后转身道:“杨青之,我知道你!父亲对你赞不绝口,更对你多方维护。可你倒好,来到洛阳,竟然没有去拜访过一次。   郑三娘学识过人,我也一直非常崇敬。听说你得她冥中传授,怎地连这礼数都不知晓?”   这女人,好强势。   她甫一登场,就掌控了话语权。   杨睿交朝杨守文很无奈的露出苦笑,那意思分明是说: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现在做不得主。   如此强势的女人,莫非就是长宁公主吗?   杨守文感到有些奇怪,李林甫不是找李过了吗?怎么李过没出现,长宁公主却来了?   他站起身,想要开口。   只是没等他说话,长宁公主便道:“杨青之,面子可以给你,但你总要给观国公一个交代。”   交代?   杨守文似乎有点明白了!   长宁公主来,好像并不是要找他的麻烦,帮他说项。她要给杨守文这个面子,同时更要保全杨睿交的面子。至于这交代嘛……杨守文想了想,目光就落在郭四郎身上。   “请公主赐我纸笔。”   “嗯?”   长宁公主眼睛一亮,粉靥露出笑容。   她扭头看了站在身后的杨睿交一眼,杨睿交立刻反应过来,大声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准备纸笔。”   有家奴抬了一张桌子,奉上纸笔。   而观国公府外的人群却骚乱起来……   总仙会上,杨守文斗酒诗百篇,可以说是名动京洛。   可是,真正见过那景象的人却不多,大都是从别人口中转述而来。人言杨青之谪仙人,却不知到底是怎样一个景象。如今,杨守文让准备笔墨,难道是要现场赋诗,给予杨睿交一个交代吗?这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兴起,一个个都露出好奇之色。   杨守文轻轻磨墨,然后提笔在纸上写下‘侠客行’三字。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一首侠客行,引得一片惊呼。   杨守文放下笔,看着杨睿交道:“郭十六杀人,确有过失。然则他为何杀人,想来国公也心中明白。我与郭十六只有一面之交,却感怀他内心忠义……这等好汉,杀之即为不祥。他触犯了国法,自有国法处置。但若他死在观国公府中,则与国公声名不利。   此真义士也,还请国公恕罪则个。”   说完,杨守文双手在身前抱拢,一揖到地。   杨睿交不由得为之动容,他看了看满身是血的郭十六,又看了一眼那郭四郎。   “青之所言不错,此等义士,杀之不祥。”   他沉声道:“来人,把郭十六送去县衙……再请来医工为他诊治,就说我不追究他的过错。”   杨守文也说了,要有国法处置。   杨睿交不可能就这么放走郭十六,那他会颜面无存。   有杨守文这一首诗在这里,有杨守文赋予郭十六‘侠义’之名,把他送去官府,想必官府也不会严惩。杨睿交可是听说过,沈佺期和杨守文的关系,相当密切。   这样一来,他观国公府不会有任何损害,而且还会得到世人称赞,夸奖他大度。   长宁公主则看着杨守文,娇笑一声道:“既然杨青之你开了口,此事就算了。”   “杨公子,求你再救我阿郎。”   郭十六却一把抓住了杨守文的袖子,激动说道。   杨守文看着他,轻声道:“郭十六,你来救他,他却要杀你自救,你还要救他吗?”   郭十六愣了一下,扭头向郭四郎看去。   片刻后,他轻声道:“当年若无阿翁,十六早就死了。   阿翁临终前,曾对十六说过,要把阿郎视作兄长,要护他周详。阿郎杀我,十六不怨,只怨十六没有本事,救不得阿郎,还为他招惹了麻烦。请杨公子开恩。”   杨守文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   他扭头向杨睿交看去,却见杨睿交也是一脸的称赞表情。   长宁公主甚至眼圈红了,厉声喝道:“郭四郎招摇撞骗,窃取他人诗词,本该重责。念他有郭十六这样的仆从,便不再追究。不过,即刻滚出洛阳,此生休再离开咸阳半步。若踏出咸阳半步,就地格杀勿论,本宫自会传讯与咸阳县知晓。” 第三百三十章 欠我一个承诺(上)   郭四郎面如死灰,被拖出了观国公府。   而郭十六则被两个家丁抬了出去,送到一架马车上,被送往洛阳县衙。   杨守文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虽然郭十六会被判罚,但至少说保住了性命,也达成了解救郭四郎的目的。从此以后,郭十六和咸阳郭氏再也没有任何一点关系。   “多谢公主,多谢小国公。”   杨睿交给了他这个面子,杨守文必须承情。   只是,长宁公主却脸色一变,沉声道:“杨公子你已经达成了目的,国公府遭遇这种事情,也不便再挽留杨公子。大门在那边,杨公子请自便!来人,送客。”   这娘们儿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杨守文有些发懵,而杨睿交也有点犯糊涂。   不过,长宁公主既然开了口,他自然不会反驳。   虽然说两人都是弘农杨家子弟,可观王房现在是杨家宗房,正房;而景武房早已经烟消云散,伴随着当年杨大方父子被逐出杨家宗祠之后,和弘农杨氏再无关系。   杨睿交有心结交,却不代表他会违背长宁公主的意思。   “公主,杨青之是当今名士,总仙会斗酒诗百篇,更得了谪仙人之名,我等应该结好才是,为何要把他赶走呢?”   “笨,你以为我是偶然前来吗?”   “啊?”   “是八娘求我过来,她还在外面等着呢。”   “哦!”   杨睿交恍然大悟,但旋即又露出疑惑表情,“既然八娘来了,为什么不一起过来?”   “谁知道那小丫头在耍什么花样。   明明有些喜欢那杨青之,却非要装作男人和他来往。这也就罢了,这杨青之也是个不解风情的,居然真的把八娘当作了男人,整日里称兄道弟,真真个笑死人。   对了,这件事你可不许说出去,谁都不许……   八娘的脾气你应该知道,如果惹恼了她,到时候她找你麻烦的话,我也保不住你。”   杨睿交噗嗤笑出声来,听到长宁公主的警告,更连连点头。   长宁公主是韦氏所生的长女,甚得宠爱。但要说真正的宠爱,莫过于李裹儿。太子李显对她简直是言听计从,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到,无人可以相比。   平日里,李裹儿很好说话。   但如果真的恼了她,说不得会惹出什么祸事。   反正,他这个小观国公是招惹不起。   ……   从观国公府中走出来,人群已经散开了。   出观王曲,杨守文看到了瘫倒在路边的郭四郎。不过这个时候,没有一个人正眼看他,甚至露出了嫌弃之色。郭十六忠义无双,不惜犯死救他。如果他能够舍生保护,说不得会成为洛阳街头的一段佳话。但是现在,不会有任何人怜悯他。   在很多人眼中,郭四郎就是个无情无义的骗子!   总仙会那一首《题牡丹》,令他声名鹊起,也让他声名扫地。   杨守文看了他一眼,便甩袖离去。   郭四郎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同时又出乎意料。   理论上来说,郭四郎当时的作为没有什么错误,也是他这种人最为正常的表现。如果没有杨守文出面,如果没有杨守文为郭十六背书那一首侠客行,这件事最终也就不了了之。可现在,杨守文的侠客行,却让郭四郎彻底沦为反派人物。   相信过了今日,这洛阳再无他立足之处了吧。   杨守文想到这里,便向通远楼走去。   不过,没等他到通远楼,就看到在十字街口的小桥上,一袭白裳的李过,蹬着一双精致的小牛皮靴,正笑盈盈站在那里,透着一种卓然气质。   “杨青之!”   他冲杨守文招手,声音很脆。   杨守文顿时笑了,快步了过去,“过儿,多谢了!”   人前称呼过公子,人后便唤作‘过儿’。李过曾多次问他,为什么要这么称呼他,可是杨守文总笑而不语。这,可能也是他对前世的一种怀念。情怀,懂吗?这叫做情怀。   “哥奴呢?”   杨守文没有看到李林甫,不禁疑惑问道。   李过笑道:“我让他去县衙了,免得沈云卿又弄不清楚状况。”   你好牛啊!   那个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奸相,却好像小厮一般被你使唤。也不知道未来的史书里,会不会记载这些。不过,李林甫倒是挺用心,这也让杨守文心里生出一丝感激。   “对了,你是不是看上厮儿了?”   “啊?”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么用心,肯定是看上那厮儿,想要把他招揽到麾下。”   杨守文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却忽听道身后传来了一阵呼号声。   “杨青之,杨公子,救救我啊。”   郭四郎好像癫狂了一般向他扑过来,一边走一边哭喊道:“杨公子,我不想离开洛阳,我不想回咸阳啊……求求你,帮我向小国公求个情,我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   没等杨守文说话,从桥下便走出两个彪形大汉,拦住了郭四郎。   李过露出厌恶的表情,厉声道:“小高,把他给我赶出洛阳去,我不想看到他。   他若是不肯走,就给我打断他的腿,让他在洛阳乞讨。敬酒不吃吃罚酒,招摇撞骗也就罢了,还不识好歹。蠢材,你敢在总仙会作假,就不怕有人找你的麻烦?”   郭四郎刚开始还拼命挣扎,可是听到李过的话,顿时醒悟过来。   对啊,他可不是仅仅是骗了杨睿交,更骗了太平公主和武则天啊!   杨睿交观着他的时候,太平公主还不会出手。可他现在被赶了出来,那太平公主……   总仙会,可是太平公主召集举办。   “我走,我这就离开洛阳。”   在一刹那间,郭四郎感受到了这洛阳城中弥漫的浓浓危机。   他不等那小高出现,便转身连滚带爬的往外跑。   “杨青之,我们搏一回吧。”   搏,换做后世的话,就是‘赌’。   杨守文笑道:“搏什么?”   “就搏这个家伙,能不能安全出城?”   杨守文想了想,轻声道:“以你那姑姑的能力,只怕已经知道这厮出来了,估计他出不得城。”   “哼,我偏赌他能出城,但绝跑不出十里。”   “是吗?”   “搏是不搏?”   “搏!”   太平公主不可能那么废,怎会让他逃出洛阳?   “我若是输了,就答应你一件事;你若是输了……就把你这把折扇送给我,怎样?” 第三百三十一章 欠我一个承诺(中)   杨守文一怔看了一眼手中的折扇。   他轻声道:“你若是喜欢,我便送你一把新的,这把我都用旧了。”   “我就喜欢用旧的。”   李过歪着头,盈盈而笑。   那笑容,格外动人,令杨守文心跳顿时加速,脸随即有些发烫。   完了完了,难道说我……   “随你,只要你赢了,就送你。”   “小高。”   “奴婢在。”   从桥的另一边,飞快走来一个清秀的小宦官。   李过道:“去盯着那个骗子,看姑姑是在城里收拾他,还是会在城外收拾他!”   说到‘城外’两个字,李过故意加重了语气。杨守文怎可能听不出来,但是他却不会点破,只笑了笑,没有说话。那郭四郎的死活,与他何干?不过是一把扇子,他是在城里被收拾,亦或者是在城外被收拾,杨守文又怎可能放在心上……   到这会儿,杨守文也反应过来。   长宁公主为什么会突然驾临?而且从态度上,他可以感觉到,长宁公主对他很客气。   虽然最后把他赶走,但想必是因为李过在这里等他。   只是杨守文想不明白一件事,既然李过来了,为什么不一起过去?反而神神道道的在外面等他出来?感觉好困惑,真的好困惑,你们皇室子弟都很喜欢玩游戏吗?   以杨守文两世单身狗的经验,是绝对猜不出其中缘由。   两人就站在桥上,他不说话,李过也不开口。   就这么静静的站着,杨守文的感觉,也挺不错……   “还有一件事。”   “嗯?”   “记得,你今天欠了我一个人情。”   “啊?”   “哼,将来要还的哦,你可不许忘记了。”   杨守文点点头,笑着道:“我当然会记得……不过,既然已经欠了一个人情,不妨再欠你一个人情,可以吗?过儿,你可要明白,我不是那么容易欠人人情的人。”   “不要脸!”   李过咯咯笑起来。   “说吧,什么事?”   “你觉得哥奴如何?”   “哪个哥奴?”   杨守文道:“当然是李林甫了,还能有谁。”   “嗯,挺精明的一个家伙,办事也很牢靠,怎么了?”   杨守文想了想,轻声道:“今天哥奴找我,说让我帮他安排个出路。   可你也知道,我现在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能给他安排什么出路?要是可以,你看方不方便给他安排一个事情。这家伙会使剑,而且精于音律。若是可能,不妨帮帮忙,也算是留一份人情在里面,你看能不能帮我一回。”   李过愣了一下,旋即爽快答应。   “这个倒也不难,不过我要回去看看,才能确定下来。”   说完,他旋即换上了灿烂笑容:“杨青之,你来洛阳这么久,一定还没有真正走过洛阳城吧。反正现在还早,我带你去走一走,你看怎样?顺便也可以熟悉一下。”   对于李过这个并不算过分的请求,杨守文当然没有理由拒绝。   他笑着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过儿带路。”   “好啊,那我们先去白马寺。”   ……   上阳宫,七宝阁。   武则天把小鸾台呈报上来的密折放在桌上,同时脸上露出了苦笑。   “这个杨青之,还真是不肯消停。”   说完,她沉思片刻,提笔在一份名单上,写下了杨守文的名字。   “朕不知道这样做对是不对,但如果你和裹儿真的有缘法,一定能够及时赶回来。   这也是朕最后一次为难你,也算是朕的一点私心吧。   不管那结果最终会是什么样子,朕都会补偿你……但这一次,就当作是一次考验吧。”   她是在对自己说,又好像是在对上官婉儿说。   上官婉儿就站在武则天的身边,看到武则天在那份名单上写下了杨守文的名字之后,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也很困惑,不知道杨守文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处理。   一方面,杨守文和李过交情深厚。   另一方面,上官婉儿也能够觉察出来,杨守文似乎对安乐公主怀有很大的敌意。   如果……   算了,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希望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以后不会后悔才是。   “陛下,要送去凤阁吗?”   “送去吧,另外把这份名单抄送一份与狄国老。   告诉他,狄光昭的事情,朕看在他的面子上放他一次。不过,狄光昭以后不得再入仕途。让狄光远出去历练一下吧,至于成与不成,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如何。”   上官婉儿知道,狄光昭的命算是保住了。   这里面,武则天和狄仁杰如何斗法,她不是很清楚。   但是依照着狄光昭在魏州做下的那些事情,就算死十次都不为过。这次他能够活下来,绝对是武则天格外开恩。这其中,恐怕也包含着武则天对狄仁杰的关怀。   上官婉儿领命,退出了七宝阁。   在观风门外,她遇到了张易之兄弟。   以前,张易之兄弟见到她,总会调笑几句。可这一次,却见两人一脸肃容,看上去非常庄重。   “上官姑娘要出去吗?”   “是。”   上官婉儿也懒得与他二人废话,只答应一声,便匆匆走了。   张昌宗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啐了一个,“这贱人真是越来越放肆,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张易之则冷笑道:“不急,且看他能猖狂几时。”   他看四周无人,轻声道:“都安排好了?”   “五郎放心,这次我绝对已安排妥当。”   “那就好……”张易之的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之色,轻声道:“可惜那笔黄金咱们不能沾手,若不然……不过也好,能够找回黄金的话,想必圣人也会非常高兴。”   说完,两兄弟相视而笑。   那笑声中,带着几分莫名,至于究竟有什么样的含义,恐怕也只有他兄弟二人心里清楚。   ……   杨守文被李过拉着,转了大半个洛阳城。   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晚。   他前脚进了归义坊的坊门,后脚就听到街鼓声响起。   夜禁即将开始,杨守文也不敢怠慢,连忙直奔铜马陌。   “阿郎,回来了。”   屋恩奇看杨守文进门,连忙迎上来,恭声道:“晌午后庄县尉来了,见你不在家,就让小人转告阿郎一声,衙门里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不会让郭十六吃苦。” 第三百三十二章 欠我一个承诺(下)   杨守文听罢,轻轻点头。   这衙门里有人好办事,古今皆通。   如若不然,以郭十六做下的事情,少不得要吃苦头。   不过,此前有李林甫到衙门里带话,观国公杨睿交又不愿追究,沈佺期哪怕是个书呆子,也不会薄了杨守文这个面子。再加上庄毕凡的关照,想必郭十六在牢里,也不会吃什么苦头。只可惜,短时间内他不可能出来,至少要走一走过场。   如果出来的太快,沈佺期不好交代,杨睿交也没有面子。   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就是这个道理。   杨睿交不管是看在谁的面子上饶过了郭十六,说到底都是给了他面子。那么作为杨守文,则要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杨睿交给我脸,我也要照顾你的脸面。   人情世故就是这么来的。   杨守文虽然不是那种精于此道的人,但一些最基本的道理,却还算明白。   “屋恩奇,以后代我常去探望一下郭十六,这种忠义之人,我最是敬佩。”   “阿郎放心,小人明白。”   青奴不在家,郑虔回了荥阳,这铜马陌变得冷清了不少。   杨守文回到八角楼,刚坐下来准备喘口气,杨氏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条子。   “婶娘,一月呢?”   杨氏道:“刚闹完,才睡下,兕子你不要吵她了。”   杨守文点点头,正准备起身上楼,却被杨氏唤住。   “兕子,这里有你一张条子。”   “啊?”   杨守文一愣,看了一眼杨氏手中的纸条,便伸手接过来,“什么人送的条子?”   “不知道。”   看杨守文露出疑惑之色,杨氏连忙解释道:“是这样,我晌午后出去买东西,结果在街上被人撞了一下。我当时没什么大碍,可是那人却拉住我不停道歉,还塞了这条子给我。   他说:转于杨青之,生死攸关。   我想再问他,他扭头就走了……当时我就想,有什么事情不能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他既然这样子,肯定是不希望被人知道。所以我也就没有追过去,再去询问。”   杨守文笑了,把纸条展开。   “这样做没错,没想到婶娘居然如此机敏。”   一句话,令得杨氏笑逐颜开。   杨守文把纸条展开来,就见那纸条上只写了八个字:七里亭、白水塘,小心!   什么情况?   杨守文顿时懵了,感到非常困惑。   这分明是一封示警信,可是没头没尾,让他有些迷糊。   七里亭和白水塘,分明是两个地名。这两个地方会有危险,让他多加小心……嗯,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婶娘,洛阳周围可有名叫七里亭或者白水塘的地方?”   相比杨守文在铜马陌做宅男,杨氏倒是经常出门。   论及对洛阳的熟悉程度,杨氏绝对是强于杨守文。   听到杨守文的问话,她不禁有些疑惑。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最后摇摇头道:“这两个地名我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洛阳这么大,我毕竟不是很熟悉,要不我明天打听一下?   兕子,是不是出事了?”   杨守文想了想,把纸条凑到烛火边点燃。   “打听一下也好,不过也不必担心,估计是什么人再恶作剧吧。”   杨氏头次听到‘恶作剧’这个词,但是却能够领会其中的意思。只是,看杨守文的样子,似乎不是有人在开玩笑。她顿时紧张起来,“兕子,会不会是有危险?”   “哈,这朗朗乾坤,天子脚下,能有什么危险?   不过,婶娘以后出门,记得带上哥奴。不管怎样,他跟着你能出把子力气,我也放心。”   见杨守文不愿意说,杨氏也没有再追问。   “那我以后会小心……天不早了,兕子早点休息,我也去睡了。”   “婶娘晚安。”   杨氏径自到厢房歇息,悟空和八戒跟在她的身边。   杨守文看那张纸条已经变成了灰烬,便迈步走出了客厅,站在八角楼外的空地上。   远处,原来的楼阁和庭院被彻底推倒,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竹林。   不是江南的那种竹子,而是本地特有的水竹。在夜风中,竹林轻轻摇曳,发出了沙沙声响。   竹林旁边的那棵大树上,传来一声大玉的夜啼。   谁给我传信示警?又有谁想要对我不利?   杨守文抬起头,仰望星空。   一轮皎月高悬空中,月朗星稀,代表着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七里亭、白水塘?   杨守文轻轻搓揉面颊,心里面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   这一夜,杨守文睡得不是很好。   他又一次梦到了幼娘,不过同时也梦到了李过。   两个人好像打了起来,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杨守文站在一旁束手无策,一个是自己的好朋友,一个是自己最亲的人。结果,李过被幼娘打倒……慢着,李过好像比幼娘大两岁,怎会打不过她?反正结果就是李过气呼呼的走了,幼娘也飘然离去。   把他一个人丢在空荡荡的宅院里,茫然不知所措。   醒来之后,杨守文感觉这个梦实在是荒谬。   李过怎么可能和幼娘打起来呢?他们两个没见过,又不认识,怎么可能会发生冲突?   不过说起来也奇怪,从进入神都之后,他就没有再梦到那个唤他驸马的女人。   总之,很怪异!   这也让杨守文在醒来之后,心情有些不太愉悦。   吃罢了早饭,他正准备在屋里写《三国》,却见黑妞气喘吁吁从前院跑来,直奔楼上。   “阿郎,上次找你和大阿郎的那个人又来了。”   “哪个人?”   “就是接你和大阿郎走的那个人啊……那天大阿郎刚到,他就来了。”   杨守文愣了一下之后,立刻反应过来,黑妞说的是什么人。   高延福!   杨承烈那天刚到洛阳之后,高延福就紧跟着登门,把他和杨承烈从铜马陌接到了上阳宫。   他怎么来了?   对这种太监、内侍,杨守文是不敢怠慢。   自古以来,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但是太监永远不要去得罪。   这些少了子孙根的家伙,心里大多扭曲而阴暗,有一点怠慢,都可能会被记恨。   杨守文觉得自己麻烦已经够多了,可不想再生波折。   “快带我去。”   他连忙放下笔,从楼上下来。   八角楼的门廊上,杨茉莉正陪着一月玩耍。   看到杨守文,一月张开手喊道:粑粑。   若在以前,杨守文肯定会陪她玩耍,可是今天他却不敢。   “黑妞,你陪一下一月,我马上回来。”   杨守文只停留了一下,便匆匆跑去前院。穿过门庑,他看到高延福正站在庭院中…… 第三百三十三章 征事郎(上)   “恭喜杨公子,贺喜杨公子!”   在高延福看到杨守文的那一刻,脸都快要笑出一朵花来,让杨守文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高延福这个人,说不出什么感觉。   长的倒是很帅气,但是却有些阴柔。   不过这很正常,太监嘛!阴柔一点也没有错。   只是当他笑的时候,杨守文就觉得很别扭。说他笑,但感觉不出笑意;说他没笑,却笑得是春光灿烂。尼玛,皮笑肉不笑说的就是高延福这种笑容。   “高司宫,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你特么的不要脸,这宅子明明是圣人赐给你,让你暂时居住,怎么就变成了‘寒舍’?知不知道你这宅子如今市面上什么价钱?六千贯,特么是六千贯,差不多十铤黄金的价格。你这上嘴皮子和下嘴皮子一碰,这就变成你家的‘寒舍’了?   不过,高延福心里在吐槽,脸上笑容却更盛。   “杨公子,接旨吧。”   接旨?   杨守文顿时糊涂了。   接旨不应该是老爹接旨,关我什么事情!而且,老爹现在在终南山,应该找他才对嘛。   见杨守文一脸疑惑,高延福旋即取出圣旨。   “杨守文文采过人,且忠义勇武。   圣历元年与昌平抵御叛军,活捉堇堇佛尔衮,功劳卓著,特敕命征事郎,司刑寺评事,钦此。”   似杨守文这种情况,不需要什么设摆香案,跪地接旨。   只是杨守文却听得一头雾水,有些迷迷糊糊从高延福手中接过了圣旨。   “另外,圣人密旨,命征事郎辛酉时前往太平禅寺议事,不得有误。”   杨守文听罢,连忙躬身领旨。   高延福倒也没有耽搁,把旨意送到之后,便准备离开。   “高司宫,圣人让我去太平禅寺,什么事情?”   “呵呵,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圣人之意,又岂是我等奴婢可以揣摩?征事郎到时候去了自然知道。这可是圣人的密旨,到时候公主也会参加,征事郎可不要迟到。”   高延福倒是很尽心。   他虽然不喜欢杨守文,属于立场问题。   但他现在是武则天的手下,更需要站在武则天的立场考虑。   杨守文塞给高延福一铤黄金,送他走出府门。   才送走高延福,一干下人们就纷纷上前道贺。   阿郎做官了啊!   这铜马陌的下人们,虽然因杨守文文采名动京洛而自豪,可没有个官身,终究心里不太安稳。   官本位的思想,传承了几千年,乃至于到一千五百年后,也没有发生变化。   现如今,杨守文做官了!   虽然很多人都不清楚那征事郎到底是什么官,也足以让他们感到开心。   米娘兴高采烈,把高延福送来的官服和官靴收起来,可杨守文却没有感到高兴。   好端端封了我一个征事郎……对了,谁能告诉我,这征事郎到底是干什么的?   还有,那个司刑寺评事又是什么东西?   杨守文越发觉得,这家里面如果没有一个明白事情的人真不行。如果老爹在,可能会好一些。可老爹不在,包括杨守文自己都弄不清楚,这唐代的官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心去找郑灵芝打听?   可想想,高延福并没有大张旗鼓而来,一定是有他的计较。   这时候去找郑灵芝打探,说不定会让郑灵芝尴尬。可不找郑灵芝,又该去找什么人呢?   找李过?   昨天刚麻烦过人家,今天再过去的话,实在是不太合适。   杨守文回到卧室之后,看着床上的官服,有些茫然。   “阿郎,外面有一个姓吕的书生求见。”   哈,今天还真是忙啊!   杨守文苦笑着摇摇头,“黑妞,你把他带来八角楼吧。”   吩咐完之后,杨守文就下了楼。   一月看到他,又叫喊起来。这一次,杨守文没有再拒绝,而是把一月抱在了怀中。   “吕先生,驾临寒舍,有何指教?”   来人正是吕程志,他看到杨守文,便忙上前几步,躬身一揖。   “杨公子,我是来向你道谢。”   “道谢?”   吕程志叹了口气,“昨日十六离开时,我就觉得他情绪不太正常,只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大胆,敢去硬闯观国公府。若非杨公子,十六恐怕已经变成死人。”   杨守文听了,笑着摇摇头。   他把吕程志引入屋内,分宾主落下。   只是,一月仍抱着他不肯松手,杨守文也没有想着要把一月放下。   “适逢其会,我只是见郭十六侠义无双,忠肝义胆,所以才忍不住出面为他求情。   不过,那郭四郎……”   “郭四郎?”   吕程志露出不屑之色,“这等人休要再提,免得脏了耳朵。”   杨守文轻声道:“吕书生虽然不想提他,但我还是要与你说一下。他骗了观国公说实话倒是小事,关键是他参加了总仙会,更在总仙会盗用了郭十六的诗词。   吕先生应该知道,总仙会是什么人召集。   我听说,太平公主命人在安喜门外把他截住了!倒是没伤他性命,却打断了他两条腿。”   “啊?”   “据我所知,这洛阳城的医工,怕是没人敢为他诊治,更不会有人收留。”   吕志程闭上眼,半晌后苦笑一声道:“我虽对他不齿,但终究是有一段交情。况且当年他帮过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洛阳。请杨公子告诉我他的下落,我这就去找他,安排人把他送回老家吧。”   杨守文眯着眼睛,看着吕程志。   听他说完,杨守文沉声道:“吕先生要想清楚,郭四郎得罪的可是太平公主。你若是过去帮他,就是得罪了太平公主,以后能否在神都立足,可能都会成为问题。”   吕程志的脸色,微微一变。   说他不害怕,不担心,那是假的!   得罪了太平公主可不是一桩小事,谁不知道太平公主手下鹰犬众多,弄死他好像碾死一直蚂蚁。最重要的是,他底子可也不是太干净,昌平那摊子事还没解决。   自己死了没关系,可要是牵累到妻子和女儿……   吕程志显得非常纠结,好半天,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第三百三十四章 征事郎(下)   “义之所在,不得不去。   不过吕某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若我真的出事,还请杨公子看在当年在昌平的情分上,帮我妻女一遭。”   说完,他转身就走。   “慢着!”   杨守文喊住了他。   “我要是让你这么走了,岂不是有违道义?   这样吧,你帮我一个忙,我帮你把这件事解决了。左右太平公主不会太为难我,我出面总好过你出面。反正已经救了一个郭十六,权当作是圆了他一番忠义之心。”   说完,杨守文便唤来了黑妞。   他叮嘱了黑妞几句,然后又取了一把折扇给黑妞。   “若是有人拦阻你,你就把这折扇递过去,有什么事情,自有我来承担。”   黑妞如今,也算是担起了铜马陌的事。   前院一个屋恩奇,一个黑妞,虽然做事情比不得当初的乌尤和宝珠他们那样有能力,确是尽心尽力。   “杨公子,这……”   “好了,就这么说吧,总不成看着你妻女跟你遭殃。”   杨守文说着,又返回客厅里。   “吕先生,我想你打听一件事,你可知道征事郎是做什么的?”   吕程志愣了一下,立刻回答道:“征事郎乃朝廷散阶,乃是本品文散官,秩正八品下,不过没什么具体职事,只是一个官阶。杨公子难道对本朝官制不了解吗?”   “这个……”杨守文感觉很羞愧,点了点头道:“我确实不太清楚。”   “原来如此。”   吕程志倒也没有掖着藏着,于是就把这官制对杨守文进行了一番解释。   “那司刑寺是做什么的?评事又是什么职务?”   这一问,问的吕程志愣住了。   半晌之后,他突然笑着起身,躬身一揖道:“恭喜征事郎,贺喜征事郎,没想到征事郎居然一并得了职事官,倒是让我有些惊讶。你这应该是征事郎行司刑寺评事,比令尊当年在昌平的官位可是高出太多。”   “你怎么知道是我?”   杨守文疑惑看着吕程志。   吕程志则笑道:“无端端征事郎突然问起那散阶官职,我还没能反应过来。不过征事郎随后问起这评事,我就清楚了。以征事郎的性子,若不是得了这职事,恐怕也不会询问吧。”   杨守文脸上的笑意,蓦地隐去。   自己,就这么容易被人看出来端倪吗?   吕程志倒是觉察到了杨守文的心思,但他并没有在意。   “司刑寺,可能征事郎会觉得陌生。但如果提起它的前身,想必征事郎一定知道。司刑寺就是大理寺,圣人在登基之后,将大理寺改名为司刑寺……这司刑寺评事,也就是前大理寺评事,秩从八品下,所以征事郎这职务又叫做征事郎行司刑寺评事。   依照载初律,司刑寺置评事八人,掌出使推按。   烦承制腿讯长史,当停务禁锢者,必须要以鱼书传递信息。”   杨守文知道‘鱼书’是什么。这是古代人对书信的称谓。在纸张出现以前,书信大都是写在白色丝绢之上。为使传递过程中不会被损毁,古人经常把书信扎在两片竹木简中。而竹木简则大多会被雕刻成鱼的形状,故而也就被人称作‘鱼书’。   “征事郎,既然已经得圣人青睐,还需熟悉载初律,免得日后为难。”   杨守文连连点头,表示受教。   这时候,黑妞从外面进来,告诉他事情已经办妥。   “不过,我找车马送他的时候,有一个人带着几个人阻拦我。   后来我就按照阿郎的吩咐,把折扇交给了那个人,那人看了之后,也就放行了。”   杨守文点头称赞道:“黑妞这事做得甚好,就先下去吧。”   而后,他抱着一月起身,对吕程志道:“吕先生,事情已经安排妥了,相信吕先生也可以放心了。我今天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就不挽留先生,还请先生恕罪。”   “啊?”   前面谈的热火朝天,突然间就起身送客?   吕程志有点无法接受杨守文这种态度上的变化,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   事实上,早在杨守文在救下郭四郎和郭十六之后,吕程志就产生了一种向投效的念头。   之前说过,他之所以要去做富家翁,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他又没有其他的门路,不做富家翁又能怎样?   杨守文声名鹊起的时候,吕程志没有在杨守文身上看到希望。原因嘛,很简单……杨守文的身份很尴尬,虽然有名气,但是却难以看到作为。有名无权的人多了去,吕程志很清楚,他再要找人投靠的话,必须要谨慎,绝不能随便的选择。   以前有一句老话:君择臣,臣择君。   如今虽然已经没有这个说法了,但这道理依旧存在。   可是,当杨守文救出郭十六以后,吕程志就看到了杨守文的潜力。   那可是观国公府,杨守文能够在观国公府里把人给捞出来,足以显示出他的能量。   据说,连长宁公主都给他面子。   他今早又去了县衙,看到了牢房里的郭十六。   这家伙虽受了伤,但是在牢房里却过得非常自在。狱吏没有为难他,据说上面也押着案子没有宣判,估计是在等待机会。能够把洛阳县上上下下打理出来,杨守文的能量……   所以,当杨守文说有求于他的时候,他就想着,该怎么拿捏一下,而后顺水推舟。   可是……这家伙根本不按照常理出牌啊。   按照常理,他不应该是非常恭敬的邀请自己过来帮忙吗?   但现在,杨守文居然要送客了,令吕程志有些措手不及。不过,吕程志毕竟是做过县令的人,在经过了片刻的慌乱之后,迅速冷静下来,并且想出了应对之策。   “征事郎,你帮了郭四郎,救下郭十六,全了我朋友之义。   我欠你一个人情,还请征事郎吩咐。只要征事郎你开口,吕程志绝不会有推辞。”   我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快来招揽我,快来招揽我啊!   吕程志恨不得把心里话都写在脸上,期盼的看着杨守文。   杨守文这时候,却露出了一脸的呆色。   “吕先生,我帮了你,但你也帮了我啊。   你刚才不是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解开了我心中的疑惑,已经帮了我好大的忙了。要不然,我说不定就要丢脸呢……至于郭四郎和十六,已经结束了!吕先生不必在意。” 第三百三十五章 太平(上)   看着吕程志的背影在门庑消失,杨守文突然笑了。   “小宝贝,看到没有,粑粑很坏吧。”   此时,一月已经醒来,听到杨守文的话,也不知道她是否听懂了,咯咯笑着,伸手就抓住了杨守文的头发。不过,小孩子又能有多大力气,杨守文并不觉得疼痛。   把突然把一月高高举起来,哈哈笑个不停。   “我可不想做那三顾茅庐的刘皇叔,要做我就做刘邦。”   一月笑得更加开心,在空中弹动小腿儿,笑声在八角楼外的上空回荡。   其实,杨守文怎可能看不出吕程志的心思?   不过在此之前,他曾与杨承烈说过吕程志的事情。   对吕程志这个人,杨承烈的了解自然比杨守文深厚。他对杨守文说:“兕子想招揽吕程志,倒也算不得大事。不过有一点你要记住,吕程志这个人骨子里很骄傲,不会轻易折服。虽说古时候有周文王渭水河畔请姜尚,可那是因为周文王有足够的优势,把姜尚掌控在手里。而你现在对吕程志而言,优势并不算明显。   似这种读书人,心思很多,野心也不会小了。   想想当初,他只是以王贺幕僚的身份前往昌平,结果王贺死了,他却做了三年县令。   一般人敢这么做吗?能这么做吗?”   作为一个穿越众,杨守文受后世一些思想的影响很深。   比如三国演义里的三顾茅庐,让他总觉得,只要对对方坦诚相待,一定能够得到对方的忠心。   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父亲,那我该怎么办?”   “当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你为什么就不能效仿一下,让吕程志主动投效呢?”   “怎么做?”   “笨啊,你只要记住,绝不要主动流露招揽之意。甚至在他表现出投效之意的时候,要尝试着学会拒绝。当然,你又不能一棍子把他打死,要让他感到些许希望。   钓着他,让他自己低头。”   论眼界,杨守文绝对强过杨承烈。   那一千五百年的时空积累,绝不是普通人能够比拟。   可要论权谋,杨守文未必是杨承烈的对手。别看杨承烈在昌平一副被压制的模样,也是因为他顾虑太多。不管怎样,他是明崇俨的学生,又怎可能不懂得权谋?   所以,今天当吕程志流露出‘你快来招揽我’的架势后,杨守文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一月,你说我会不会拒绝的有些狠了?万一他最后不肯来,该怎么办?”   杨守文冷静下来,又有些泛起了嘀咕。   他抱着一月,在庭院中徘徊。   半晌后,他苦笑一声道:“如果真的是这样子,少不得到最后,我要向他低头。”   不过,这个头不可能轻易低下来。   杨守文在赌,赌吕程志的野心。   他也不太相信,一个曾经敢冒名顶替,做了三年县令的读书人,会甘于一生平凡。   嗯,只看他们,谁有耐心!   ……   回到仁风坊的家中,吕程志有些颓然。   以往,他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陪女儿崽崽玩耍。可是今天,崽崽给他开门,拉着他亲切呼唤的时候,吕程志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崽崽也懂事,在吕程志离开洛阳的几年中,她和母亲相依为命,远比许多同龄的女孩子要成熟些。   见吕程志有心事,她就一溜烟钻进了内室。   吕程志坐在厅堂上,呆愣半晌,端起水碗想要喝水。   不过,水碗里却是空的。   吕程志把水碗放到嘴边才觉察到,旋即脸色一变,把水碗重重放在了桌上。   就在这时,内室门帘一挑,从里面走出两人。一个妇人牵着崽崽走出来,看到吕程志这模样,微微一笑,便弯下腰来在崽崽耳边说了两句,崽崽立刻乖巧离去。   “阿郎这是怎地了?”   “啊,娘子怎么起来了?”   妇人年纪大约不到三十,长的乍一看不算漂亮,但是却很耐看。   一身灰色的粗布袄裙,外面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半臂。她走过来,在一旁坐下。   吕程志连忙变了脸色,一副紧张模样。   “不过是得了风寒,已经好很多了,阿郎不必担心。   昨日陈先生过来不也说了,我要多走走,活动一下,不好整日躺在床上……这些日子奴这一病,家里就全靠阿郎操劳。等我这病好了,阿郎便不要再费心了。”   看得出,吕程志对妻子是极好的,见妻子坚持,也就不再劝说。   不过,他虽然是一脸欢色,但眉宇间依旧能够看出,那浓浓的烦恼。   “阿郎这是怎么了?有心事?”   吕程志犹豫一下,叹了口气道:“人言雪中送炭,切莫锦上添花,果不其然。   娘子还记得前些日子,有一个叫杨守文的少年登门造访,想要招揽我的事情吗?”   妇人愣了一下,点头道:“阿郎不是说,他无甚根基,又有大祸缠身,不宜投效吗?”   “是啊,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可现在看来,我怕是看走了眼……那杨守文除了文采过人之外,似乎背景也很深厚。至于他究竟什么背景,我还不太清楚。但从昨日观国公给他面子来看,绝对不一般。我今日本想借着去道谢的由头,应了他前些日的招揽。可没想到……”   妇人听完了吕程志的牢骚,没有开口,反而站起身来。   这时候,就见崽崽拎着一个陶壶,有些吃力的走进来。   “爹爹,吃水。”   “啊!”   吕程志看到了吓了一跳,忙起身走过去,抢在妇人之前从崽崽手中接过了陶壶。   “崽崽,这是哪里来的水壶?”   “爹爹没水吃,崽崽去赵家婶娘那边讨要了一壶。”   听到这话,吕程志一阵心疼。   心里那点不愉快,也好像一下子都烟消云散,把崽崽抱起来,返回屋中。   他让崽崽坐在腿上,然后倒了一碗水。   “爹爹,水甜不甜?”   “崽崽讨来的水,怎会不甜?”   吕程志的脸上,笑容绽放。   而妇人则一旁笑而不语,见吕程志已经不再那么烦恼,这才开口道:“阿郎其实也不必太心烦,以奴看来,那位杨公子并不是不需要你,而是不想开口相求。”   “哦?”   “阿郎的脾气,奴最清楚。   表面上温和,骨子里却倨傲。可你要明白,那杨公子同样是一个文采出众的人,心里又怎能没有傲气?当初他登门邀请,是你看走了眼。现在他要发达,哪怕是想你投效,恐怕也不可能轻易低头。依你所言,那杨公子不过双十,已经做了征事郎,司刑寺评事。这职务比之你当初在昌平做的官职,恐怕也不遑多让。   这种情况下,你让他又怎么开口呢?”   吕程志在昌平做的事情,并没有向妻子隐瞒。   别看妻子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读书不多,但却非常精明。   刚开始的时候,吕程志说他是贩卖货物转来的钱。可是在妻子几次试探之后,他就破绽百出,再无无法掩饰。无奈之下,他只好把真相告诉了妻子,可不料想妻子并没有惊恐,甚至比他想象的,要冷静百倍。   “奴虽然虽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却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生意,能一下子赚来几千贯。阿郎聪明,读书也多,却不是个懂得经营的人。这次去了塞北三年,便带来这么多的钱财回来,若说是靠着正经营生获得,奴是打死都不会相信的。”   知夫莫如妻,大概就是这样。   吕程志撇了撇嘴,轻声道:“当初,我可是他父亲的上司。”   就知道你这么想的!   妇人笑道:“可是现在呢?”   “啊?”   “那位杨公子既然能做到了征事郎,你道他父亲会如何?   再者说了,你也说当初他父子在昌平是为了避难。你又怎能确定,那位杨大先生,不是有所隐瞒?阿郎才学过人,但有时候却过于傲慢,以至于小看了天下人。   你可曾想过,当年昌平县的那个阿痴,如何能够名动两京,被称作谪仙人?”   “这个……”   吕程志沉默了!   他不否认,内心里他的确是有些看不起对方。   “阿郎,此一时彼一时。   阿郎若是无心功名,只愿意闲云野鹤般的生活,那奴也就不说什么了。可奴更清楚,阿郎其实并不甘心。问题在于,除了杨公子这条路外,阿郎你还有其他路吗?”   吕程志表情凝重,沉吟半晌后,轻轻摇头。   是啊,似他这种情况,才是最为苦恼。   他的过往经历,注定了一般人不可能敢招揽他,而他也未必看得上对方;可门第太高的人,更不可能低声下气来相求。二十岁的征事郎,听上去并不是那么厉害。可如果想想杨守文此前一文不名,就知道他这个蹿升的速度,有多么惊人。   只因为他的文采吗?   吕程志打死都不会相信。   这世上文采出众的人多了去,君不见贺知章何等文采,如今已年过不惑之年,也只是个国子四门博士。张若虚一首《春江花月夜》,令无数人折腰,号称孤偏盖盛唐。可又如何?他一生坎坷,官止于一个兖州司马,如今混迹洛阳,默默无闻。   有文采,还要有家世,有背景。   吕程志相信,杨守文的背景不会简单。   弄不好,连他那老爹,曾经做了他三年下属的杨承烈,都有着不同寻常的来历…… 第三百三十六章 太平(下)   “娘子,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去找他啊!”   “啊?”   妇人笑道:“阿郎还是放不下面子,其实这其中的道理,阿郎比奴更加清楚。”   吕程志沉默了。   良久之后,他点点头。   “既然如此,阿郎不妨扪心自问,是面子重要,还是前程重要?   亦或者说,阿郎可以想一想,除了那位杨公子之外,还有没有其他选择?若没有的话,阿郎只管依照本心行事就是。就像你当初去昌平,是否如现在这般瞻前顾后?”   吕程志听了这话,更低头不语。   他轻轻搓着手指,沉吟半晌后,终于抬起了头……   ……   正午时分,杨氏带着杨存忠回来了。   她在北市里打听了一番,又跑去南市找人询问了一下,但是却没有人知道七里亭和白水塘这两个地名。   这也让杨守文心里更加疑惑。   洛阳周围没有七里亭和白水塘?那纸条上的警示,又是什么意思?   还有,那纸条是谁送来?   杨守文掰着手指头算,这洛阳城里其实没几个朋友。   上官婉儿有可能,但不会是她。如果真是上官婉儿的话,她大可以正正当当的传讯示警,而不是偷偷摸摸。郑灵芝?也不可能。他要是找杨守文示警的话,没必要用这种方法。除了这两人之外,香山寺的玄硕法师?杨守文想了想,把他排除。   薛楚玉,和他父子是利益之交,而且也不用这种手段。   贺知章和他,说穿了到目前只是酒肉朋友,更不可能以这种方式。   张旭、李林甫、沈庆之……杨守文几乎想遍了所有可能的人物,但最终都又否定。   会是什么人?   杨守文是真想不出来了!   “兕子,会不会是有人和你玩笑?”   杨氏见杨守文一脸的苦恼,于是宽慰他道。   杨守文摇摇头,直觉告诉他:这绝不是一个恶作剧。   不知不觉,天已经晚了。   随着入夏之后,白昼越来越长。   眼见快到辛酉时,也就是下午五点,他还是想不出一个所以然。高延福说的时间已经快到了,杨守文便换了一身衣服,一手持鸦九剑,一手拿着折扇,施施然走出家门。   这是归义坊,铜马陌距离太平禅寺也不算太远。   铜马陌坐落在归义坊的西南角,而太平禅寺则位于归义坊十字街的街口。   不过呢,太平禅寺的大门并非是朝坊内设立,而是位于坊外。归义坊内,有一个后面,杨守文径自来到了后门外,上前抓住门环,轻轻叩击门扉。片刻,门开了。   开门的人,是一个白面无须的老者。   他看到杨守文后,不等杨守文开口,便轻声道:“杨公子来了,请随我来。”   这老者看上去年纪不小,但须发纯黑,给人一种生机盎然的感受。   杨守文一愣,便跟着那老者进门。   两人的距离很近,他可以闻到一股从老者身上传来的浓浓奇香。   “老先生,认得我?”   “大名鼎鼎的谪仙人,杨青之谁不认得?”   老者微微一笑,便关上门,然后在前面带路。   “老先生,门不上闩吗?”   老者头也不回,沉声道:“杨青之放心,这是太平禅寺。”   ‘太平’两字被他有意无意的加重了语气。可以听得出来,老人内心中对这两字的自豪。   他既然这么说,杨守文也就不再多嘴。   也是,这里是太平禅寺,谁又敢在这里闹事呢?   随着老人,沿曲折石径而行,就看到这禅院之中,树木葱郁,幽静而祥和。行走在其中,仿佛时光凝固。那一抹暮色斜照禅院,禅院中的花草、树木莫不流露着一种别样的美感,更让人产生一种神秘的感觉。杨守文行走后面,忍不住轻声赞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哦?”   老者脚下停顿了一下,扭头向杨守文看来。   杨守文则一怔,旋即醒悟过来。   这好像是唐诗《题破山寺后禅院》的诗句,但具体是什么年代,谁人所作,他却记不清了。   “青之不愧是谪仙人,只从这两句就把这太平禅院的景致描绘出来。   却不知这首诗叫什么名字,可不可以容我一窥全豹呢?”   杨守文有些慌了!   毕竟这首诗的年代他确实把握不准,想了想值得推脱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只是心有所感,所以……莽撞了。”   言下之意,我没有全诗。   同时他也没有说明,这就是我作的诗,给以后留一个余地。   老人的眸光却闪过一抹异彩,“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青之这话说的极好。若他日青之作出全诗,请不吝告之与我。我叫哈士奇,平日里就在这太平禅寺。”   哈士奇?   杨守文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想要发笑的冲动。   不过,他最终还是强按住了这种冲动,似是而非的点头答应。   小径的尽头,有一个禅院。   杨守文走进去之后,却见里面已经有好几个人。   其中一个,杨守文认得,就是上次随上官婉儿一同前去找他的那个司宫台寺人。   他叫什么来着?对了,杨思勖!   杨守文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杨思勖坐在禅堂的角落里,原本很不起眼。他表情严苛,周身上下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只是他没有想到,杨守文会向他点头示意,愣了一下,忙朝杨守文微笑还礼。   也不知道他是不会笑,亦或者是太久不笑,忘记了该如何笑。   反正,那笑容很难看。   杨守文倒是没有留意这些,看到禅堂里除了杨思勖之外,没有认识的人,便二话不说走到杨思勖身边坐下。   杨思勖懵了!   他可是内侍,也就是后世的太监。   用现在的话那叫做宦官,阉人……他这种人,平日里并不受人待见。至少这禅堂里的另外四个人,从头到尾就没有理过他,更不要说主动坐在他的身边。杨守文那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他心里却清楚。那是武则天如今非常看重的人……   “征事郎,你应该做那边?”   杨思勖低声道。   杨守文则愣了一下,想了想道:“坐哪里都一样,我这个人懒,就怕那些麻烦事。”   他不过是随口一说,可是杨思勖这心里,却涌动一股暖流。   别的不说,至少他能够听得出来,杨守文没有看不起他。   想到这里,杨思勖下意识的向旁边挪了挪,想要给杨守文流出更多的位子。   “杨寺人……”   “唤奴婢杨思勖就好。”   杨守文闻听,笑了笑,也没有拒绝,便轻声问道:“这几位都是什么人?”   杨思勖朝前面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穿黑裳的名叫周利贞,是梁王派来的人;那个身穿青衫的中年人,叫高戬,人唤他高六郎……他是公主身边的人。”   杨思勖说着向两边看了一眼,把声音又压低了一些道:“那边两个年轻人,年长的名叫裴巽,是义安郡主的夫婿;年轻的那个叫裴光庭,两人都是闻喜裴氏子弟。”   “闻喜裴氏?”   杨守文一怔,看向那两个年轻人的目光,顿时变得有些不太一样。   周利贞和高戬,他没听说,印象也不是很深刻,所以并不在意。   但裴巽和裴光庭?   慢着,这裴光庭的名字好像有点印象,他似乎在唐玄宗李隆基登基之后,做过宰相。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裴家子弟。   裴巽是什么人?杨守文也不是很在意。哪怕他和义安郡主成亲……对了义安郡主又是哪个?上官婉儿曾说过,梅娘子和裴家人很熟悉,并说要为他设法介绍。   难道说…… 第三百三十七章 密旨(上)   “诸君,公主到了。”   就在杨守文神游物外的时候,禅堂外传来哈士奇的声音。   伴随着他尖亢的声音,从外面走进来一群人。为首是两个女人,而其中一个,赫然正是杨守文所熟悉的上官婉儿。不过,今天上官婉儿没有走在前面,而是稍稍落后了另一个女人半个身子。那女人看上去年纪约在二十出头的模样,但周身却散发出一种别样的成熟风韵。那成熟和青涩揉在一起,变成了一种别样风情。   “参见公主。”   禅堂里的人,显然都认识那女子,纷纷起身见礼。   她,就是太平公主吗?   杨守文突然发现,是不是上天特别垂青于武家女子,按道理说,太平公主今年已经三十六(虚两岁,实34)的年纪,却看上去如二十出头的青葱少女。而武则天更夸张,七十多岁的老妇人,乍一看好像才刚四十的模样。这,可真是基因的力量。   杨守文和杨思训也跟着起身,躬身行礼。   而太平公主在走进禅堂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和杨思勖说话的杨守文。   她不由得眸光一闪,对杨守文更高看了一眼。   士人,尤其是那种成名的士人,对阉人大都是敬而远之,甚至还会流露出厌恶。   但他们却忘了,阉人即便五体不全,但却是帝王身边的人。   得罪了阉人,特别是已经得了职务的阉人,又岂能有好果子吃?这年头有才的人很多,恃才傲物之人更多如过江之鲫。可这些人,往往不会有好结果,或者能够在文坛上留名,但是在政坛上,却不可能走的更远。   杨守文和杨思勖交谈,说明他知道宫里的力量。   日后他若真个步入政坛的话,少不得会得到一些宫里的支持。   嗯,倒是个清醒的家伙。   太平公主微笑与众人还礼,和上官婉儿在禅堂中间坐下。   在两人的身后,还跟随着两个青年。年长的大约在二十左右,杨守文在瀛洲岛的南天门外见过,貌似是太平公主的亲信;而另一个,则是一名少年,年纪似乎不大。   少年身高,大约在五尺六寸左右,却生的俊朗非凡。   他的面颊棱角很分明,透出刚强之气。一双眸子,灿若星辰,眼眶略有些凹陷,细长。高挺的鼻梁,呈现勾状,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鹰钩鼻。虽然脸上带着笑容,但却令人不敢轻易接近。嗯,高冷!非常的高冷,放在后世那就是一位霸道总裁的气质。   他直接坐在了太平公主的下首,显示出他和太平公主不同寻常的关系。   “青之,上前坐。”   太平公主突然招手,笑着对杨守文说道。   她这一召唤,立刻引来了众人的目光。   周利贞脸上带笑,但目光凝戾;高戬不苟言笑,却透着几分欣赏。裴家兄弟则是一副默然表情,裴光庭略显好奇,而裴巽似乎是漠不关心。倒是在太平公主身后的青年,还有那个少年,则显得有些热情。特别是少年,朝杨守文还点头示意。   “参见公主。”   杨守文可不敢得罪太平公主,忙上前见礼。   “刚才听哈总管说,青之偶得佳句。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倒是对我这禅院颇为赞赏。以后青之作出全诗,记得手书一篇送来,本宫一定要着人雕刻碑上,说不得以后也会成为这禅院的一景。”   高戬和裴光庭眼睛一亮,露出了羡慕之色。   而周利贞眼中的戾色更浓,裴巽依旧是漠不关心。   “坐吧,就坐在你姑姑身边。”   杨守文唤上官婉儿‘姑姑’,已经成为了一段佳话。   上官婉儿笑着打了太平公主一下,招手让杨守文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这时候,禅堂房门随之关闭。   “想必诸君都已经认识,不过青之平日里不太出门,所以有些不熟。本宫就介绍一下。这位是凤阁舍人高戬,行左春坊太子中允事;周利贞,司刑寺司直;裴巽乃朝议郎……”   太平公主话音未落,裴巽已抢先起身。   “公主,此次若是在洛阳行事,下官定不推辞。但若是离神都远行,恐义安郡主不会赞同。下官尚不知公主有何差遣,但若是要离开神都,恕下官不敢从命。”   义安郡主,性子火爆。   她本生就一张如花似玉的娇靥,却不想幼时随太子李显前往房陵时伤了面孔,以至于有半面郡主之称。这义安郡主是个极其强势的人,裴巽虽为郡马,却要战战兢兢。   太平公主眉头一蹙,看了裴巽一眼。   她倒是没生气,沉吟片刻后道:“既然如此,请朝议郎离开吧。   不过,出了这扇门,朝议郎在半年之内,不得离开大福先寺。此事本宫会与太子说明,请朝议郎谅解。来人,送朝议郎去大福先寺,未得本宫准许,任何人不得与之相见。”   裴巽闻听,脸色大变。   而杨守文心里一沉,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连城,你呢?”   连城是裴光庭的表字,听闻太平公主呼唤,他连忙起身道:“家母吩咐,命下官听从公主差遣。”   “很好!”   太平公主不再理睬裴巽,而哈士奇则带着人进来,把裴巽带走。   “连城乃裴宪公之子,今拜太常丞,也是圣人钦点之人。”   太平公主向杨守文介绍,一旁的上官婉儿,也低声向杨守文说明:“连城不但是圣人钦点,更是梁王举荐。他是梁王的女婿。”   裴光庭,是武三思的女婿?   杨守文闻听,不禁有些好奇。   “他叫穆明玉,是本宫侍卫。”太平公主指了一下身后的青年,然后又指着身边的少年道:“阿瞒想必诸君也不陌生,此相王家三郎,甚得圣人称赞,有李阿瞒之称。”   相王三子?   杨守文心里一动,朝李三郎看去。   那,不就是唐玄宗,李隆基吗?   似乎感应到了杨守文的目光,李隆基朝他微微一笑。   李阿瞒,是唐玄宗的小名。他长以阿瞒自诩,今年十四岁。据说在他七岁的时候,一次去参加祭祀,见金吾大将军武懿宗呵斥他的随从,就立刻反驳道:这是我李家朝堂,与你何干,竟然敢训斥我的扈从?从那之后,武则天就对他很关注。   “诸君,都介绍完了。”   太平公主说完,正要往下继续,却被杨守文拦阻。   “公主,还有一位没介绍。”   太平公主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笑着向杨思勖招手道:“倒是本宫忘了,此司宫台寺人杨思勖,上前来坐。”   杨思勖本来并不在意,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忽视了。   不过,当他听到太平公主的召唤,忍不住心里一阵火热。   他感激朝杨守文看了一眼,上前来躬身道:“诸位郎君面前,哪有奴婢的座位,奴婢站着就好。”   太平公主看在杨守文的面子上叫他,不代表他可以得意忘形。   说完,杨思勖便走到了上官婉儿的身后,垂手而立。   倒是个聪明的家伙!   上官婉儿也好,太平公主也罢,不由得对杨思勖的感官有了新的认识。   两人也不再啰唆,相视一眼后,上官婉儿起身道:“诸君,今有圣人密旨,请诸君接旨。”   “恭请圣旨。”   禅堂内众人纷纷起身,躬身领旨。   上官婉儿道:“元文都秘藏,事关重大,不可怠慢。   今敕命高戬、周利贞、杨守文、裴光庭、李隆基、杨思勖六人持密旨秘密前往苏州,寻找元文都秘藏。此行,以凤阁舍人高戬为主,司刑寺司直周利贞、司刑寺评事杨守文为辅,务必要谨慎行事。此行若遇困难,可凭龟符调遣各地兵马配合。   钦此!” 第三百三十八章 密旨(下)   果然……   杨守文不由得心中松了一口气,暗道一声果不其然。   那元文都的笔记被发现之后,武则天一直按兵不动。但杨守文相信,她不可能对这么一笔黄金视若无睹。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派遣,参与寻宝。   上官婉儿宣布了密旨后,便退后一步。   众人恭声道:“臣,遵旨。”   然后,大家再次落座,但气氛较之先前,已经有明显不同。   上官婉儿轻声道:“公主,你来说吧。”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那张略显年轻的面庞,却笼罩上了一层凝重和威严的神采。   “想来诸君一定奇怪,为何要秘密行事。”   她说完,深吸一口气道:“不瞒诸君,自铜马陌发现了元文都笔记之后,圣人立刻就派人追查。只是这过程中,却发生了许多波折。比如,上官才人的手下在豫州跟踪无畏贼僧,却被人暗杀于白狗栅。随后,无畏贼僧潜入淮南道,下落不明。”   所有人听到这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上官婉儿的手下,那就是小鸾台的密探喽。   这贼人还真是胆大包天,竟然连小鸾台的密探都敢杀害。   “而十天前,长洲县令被人毒杀于府衙之中。据苏州府密报,那长洲县令王元楷,曾奏报苏州府,言发现辅公佑留下的宝藏。狄公以为,这辅公佑的宝藏就是元文都的秘藏。只是长洲县令奏疏不久,就被毒杀身亡。府衙中一应案牍被焚烧殆尽。   很显然,有人想要获得这些黄金,而且这些人的实力不容小觑。   本来,圣人是希望狄公能够前去查找,但是狄公的身体实在是……狄公特意举荐了杨守文,是因为青之与其中一伙贼人见过面,所以必须同行。诸君,这次南下,事关重大。四千万贯黄金对于朝廷而言至关重要,请诸君切不可有怠慢之心。   这一次,朝廷会派遣两队人马出动,一明一暗。   明里,狄公之子,中散大夫狄光远会以钦差密使之身份,走淮南道而入江南东道;另一支就是诸君,走河南道过淮阴,经扬州自江阳渡江,进入江南东道,后日动身。   诸君可带心腹随从,但不得超过三人。   到了苏州之后,可秘密与苏州府联系,而后配合中散大夫行事。若有人胆敢破坏此事,勿论出身,勿论官职,格杀勿论。”   太平公主说完,眼中闪过一抹冷色,扫视众人。   杨守文等人则面面相觑,片刻后再次起身,躬身领命。   ……   会议结束,天色已晚。   杨守文从太平禅院出来,只觉一阵眩晕。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仰望星空。   这时候,李隆基从身后追上来,“杨青之,此次南下,还要请你多多费心关照。”   “三郎说得哪里话,确是我需三郎关照才对。”   “嘿嘿,那咱们互相关照。”   李隆基脸上,露出笑容,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不得不说,李家人的基因确实不错,杨守文见过的几个李家人,长的都非常俊美。   李过,是一种阴柔的美;李隆基则是一种阳刚的美。   杨守文当然希望和李隆基搞好关系,这可是未来的唐玄宗,抱住大腿的话,一世无忧。   而李隆基也释放出了足够的善意,让杨守文难以拒绝。   和李隆基说了两句之后,两人便告辞分别。   杨守文则回到了铜马陌,只是他才一进家门,就见杨氏在门口匆匆迎了上来。   “兕子,上次来的那位上官姑娘在八角楼等你。”   “啊,快带我去。”   上官姑娘,除了上官婉儿还能有谁?之前在太平禅寺,上官婉儿不好与杨守文交谈太多。她现在前来,说明一定还有吩咐。只是,她不怕被人看到,露出破绽?   杨守文匆匆来到八角楼,就见上官婉儿一身粗布衣裙,看上去好像普通的妇人一样,坐在客厅里正逗弄一月。   见杨守文进来,上官婉儿笑着说道:“这小丫头,倒是可爱的紧呢。”   “粑粑,粑粑!”   一月看到杨守文,也叫喊起来。   她正逐渐意识到,‘粑粑’这两个字,似乎就代表这杨守文。因为她每次呼喊‘粑粑’,杨守文都会过来把她抱起。这一次也是一样,杨守文走过来,把她抱在怀中。   “姑姑,到底是什么情况?”   杨守文坐下来,看着上官婉儿问道。   上官婉儿则朝外面看了一眼,杨守文立刻心领神会,起身走到了门口,把杨存忠唤来。   “叫四名老军过来,没有我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   同时,派人守住正门。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准许,任何人不得走出大门一步。”   家中,还有六名老军。   杨存忠闻听立刻领命而去,而在八角楼外的门廊上,悟空四兄弟则匍匐在门外。   “你这家里,倒是挺严备嘛。”   “姑姑说笑了,宝珠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又怎敢大意。”   “嗯,谨慎一点的好。”   上官婉儿深吸一口气,沉吟片刻后道:“兕子,这次南下的名单,圣人也是考虑很久。你们这支人马,认识的人不算多,行事也会方便一些。不过,你也要小心,你们这次一行六人之中,却代表了整个朝堂上的派系。三郎就不用赘言,他说是随行历练,但却是相王一脉。而且,相王在江南东道也颇有一些实力。”   “这一点,我知道。”   “我看到,你今天交好杨思勖,非常高兴。   说起来,杨思勖算是我的人,但他同时,与公主府和相王府都有些交情。杨思训此人,早年曾在少林学艺,身手极其高明,而且遇事冷静。你有事情,可与他商议。   高戬高六郎,是公主府的人,而且与公主交情极好,你要留意。   而周利贞则是梁王幕僚,听从梁王的差遣。裴光庭嘛……我相信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杨守文听罢,不由得暗地里呲牙。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轻声道:“那我算是那边的人?”   “你是圣人的人,是我的人,也是太子的人。”   “啊?”   “不管你愿不愿意,安乐一日没有定亲,你身上就有东宫的烙印。这些人之中,高戬为人忠直,可以多多交流;周利贞心狠手辣,且心计深沉,你必须要提防。”   我勒个去,就这么一支人马,里面的关系却错综复杂。   杨守文心里暗自叫苦,但表面上,却是一派平静。   他沉吟片刻,轻声道:“姑姑,是不是很棘手?”   上官婉儿犹豫一下,点了点头,“非常棘手。”   “怎么说?”   “无畏禅师你是知道的。   当日他逃离广化寺后,我就命小鸾台沿途监视,最终在白狗栅盯上了他。只是我没有想到,那家伙还有帮手。十名密探,外加我安排在汝阳的小鸾台密舵,被对方连根拔起。如今,整个豫州的小鸾台需要重新建立,你说这事情,是不是棘手?”   杨守文忍不住吞了口唾沫,脸色有些难看。   “不仅如此,小鸾台在苏州一直未能设立起来。这些年我曾多次试图在苏州开设密舵,却屡次被灭掉。我怀疑,朝中早有人知道这些黄金的存在,但却未能呈报。   青之,这次任务很危险,敌我难辨。   所以你要更加小心,黄金事小,性命为大,切不可贪图功劳,而去轻身涉险,明白吗?”   上官婉儿的话语很严厉,却让杨守文心里,暖暖的。   他笑了,轻声道:“姑姑放心,我可不是那种莽撞的人。”   “还说不莽撞,不莽撞,你会跑去饶乐冒险吗?对了,公主说这次每个人只能带三名随从,不过我为你求了一个名额,你可以多带一人去。但这人手,必须谨慎。”   “我懂了!”   上官婉儿松了口气,看杨守文的目光,也随之变得柔和许多。   “青之,你是聪明人,聪明人不需要我叮嘱太多……我只有一句话:小心行事,安全回来!” 第三百三十九章 约定(上)   杨承烈远在终南山,无法给予杨守文太多指点。   虽然没有和杨承烈有太多的交流,但上官婉儿却知道,杨承烈记得她,知道她。   就冲这一点,上官婉儿已决定要维护杨守文周全。   只是,此去苏州,数千里之遥,哪怕是上官婉儿也无法护他周全,只能反复叮咛。   对于这种近乎于啰唆的叮嘱,杨守文倒是不觉得讨厌。   他很清楚,作为一个穿越者,哪怕他已经生活了十几年,可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仍旧是一片模糊。昌平也好,洛阳也罢,不过是这个大时代的冰山一角。上官婉儿特意叮嘱杨守文,要注意江南东道的生活习俗,以及他们的语言习惯……   与后世便利的交通不一样,这个时代的交通并不通畅。   江南东道,大体上包括了后世的江苏和浙江两省,不管是语言还是各方面,和洛阳的区别很大。除了少数人能够熟练掌握官话之外,大部分人说的还是当地方言。   “这一路上,你要尽量学会一些苏州的方言,否则到了那边连交流都不通畅。   另外,到了苏州之后,要设法找到一些能够说官话的本地人做向导。如果高六郎周利贞他们不与你配合,你也不必理睬他们,只管自己行事。总之,安全为上。”   “姑姑放心,侄儿省得。”   上官婉儿又与杨守文说了一阵子,这才离开铜马陌。   “姑姑,可知道我父亲什么时候回来?我怎地听人说,他好像要做官了?”   在送上官婉儿出门的时候,杨守文突然问道。   上官婉儿则露出迷茫之色,轻声道:“我怎知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这次去终南山,怎地也要一段日子,不可能那么快就回来。”   但她旋即又笑道:“你这小猴倒是消息灵通,圣人确实有意让他训练武骑团兵。可惜他躲得时间太久,若不然怎地都是个正五品的洛州刺史。这次圣人命他为洛州团练使,守洛州司马,也是破例提拔……这职务还是他从张柬之那边得来。”   “啊?”   杨守文听到这里,顿时一怔。   “从张公那边得来?”   上官婉儿点头道:“本来,狄公是举荐张柬之为洛州司马。但圣人更属意你父亲,所以就没有同意。不过,张柬之也算是因祸得福,拜鸾台谏议大夫,总算是没有薄了狄公的面子。”   原来如此!   杨守文送上官婉儿出铜马陌,目送她登上一辆马车离去。   慢着,张柬之……好像是推翻武则天的主谋之一。杨守文记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做的此事,但想来应该是在入主了中枢之后。现在,张柬之这算是提前入了中枢吗?如果按照正常历史的话,应该是狄仁杰推荐张柬之,而后再入中枢。   只是现在老爹的横空出世,让张柬之提前拜入鸾台。   杨守文这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他总觉得,张柬之入鸾台,只怕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吧……   ……   这一夜,杨守文睡得不是很好。   马上要离开洛阳,他的心情却很复杂。此前,他做梦都想走,可是真要走的时候,又发现自己在这里,好像有很多牵挂。铜马陌不可能被收回,老爹回来后会住在这里。杨氏不可能随他同行,小一月也要暂时分别。还有,还有李过、李林甫。   好吧,李林甫只是一个附带。   关键是李过。   虽然认识李过的时间不算很长,可是杨守文却觉得,他和李过之间,已非常亲密。   好烦好烦!   杨守文翻了个身,不过是个小小子,我牵挂他作甚?   翻来覆去的,一直到天将大亮才睡着。   只是没睡得多久,就听到邦邦邦一阵敲门声,紧跟着从外面传来一个悦耳的声音:“杨守文,起来啦。”   “谁啊!”   起床气颇重的杨守文,迷迷糊糊走下床,打开了房门。   “过儿,你怎么来了?”   “哼,我要是不来,某个人是不是要不告而别?”   李过也不管杨守文衣衫不整,气呼呼一把将他推开,闯进了杨守文的卧室。不过,杨守文却觉得,李过是故意如此。他在闯进屋里后,扫视一周,露出满意笑容。   “什么不告而别?”   “你不是要去苏州吗?”   “你怎么知道?”   杨守文蓦地一下子清醒过来,瞪着李过。   “瞪我作甚,我父亲是太子,我知道你去苏州,又有何奇怪?”   “可是……”   “放心吧,这件事我父亲只私下里与我知晓,没有告诉任何人,你不必担心走漏风声。”   我怎能不担心!   这还没有出发呢,我要去苏州的消息就传出来了?   这太子府未免像个漏斗,万一被人知道,岂不是打草惊蛇?不过,看李过那一副娇憨的模样,杨守文又不好把话说明。只是这心里面觉得,李家人办事太不劳靠。   说好了是密旨,结果你太子就走漏了风声。   只希望,你只告诉了李过。   “过儿,我和你说,此事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说。”   “嗯?”   杨守文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在李过那双清澈明眸的注视下,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放心吧,我谁都没说。”   李过说着话,显得有些低落。   “怎么了?”   “你走了,以后谁陪我玩耍?”   “呵呵,你害怕没人陪你玩吗?这洛阳城里,只怕有人排着队想要和你结交呢。”   “谁稀罕。”   李过坐在榻上,两只脚轻轻摇晃,低着头,半晌后轻声道:“杨青之,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等我说出来之后,你不许生气,不许怪我,好吗?”   杨守文一愣,笑着在他身边坐下。   “你说吧,我不会生气。”   “我骗你,你也不生气吗?”   “你骗我,肯定也是为我好。既然是为我好,我为什么生气?”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听到杨守文这么说,李过一下子变得高兴起来。   他犹豫许久,低声道:“其实,我是……”   就在这时候,楼下传来了杨存忠的声音,“阿郎,外面有一个叫吕程志的人求见。”   “啊?”   杨守文连忙站起来,走到门外,在楼梯口道:“他有没有说找我什么事情?”   “没说,只是看他样子,似乎是有求阿郎。”   “好,你帮我告诉他,我马上过去……对了,我要洗漱,让米娘准备一下。”   “喏!”   看起来,吕程志想通了!   杨守文的心情,顿时大好。   他正有些担心,自己去苏州,身边少了个出谋划策之人。   如果吕程志愿意投效的话,正好可以填补这个空缺。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兴奋的挥舞了一下拳头。   “过儿,你刚才说什么?”   李过这时候,张着嘴巴,片刻后起身,气冲冲走到了杨守文的身边,在他脚上狠狠踩了一下。   “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就是想踩你。”   “你……”   “好啦,知道你很忙,我不扰你了……不过你要记得,不许生我气,听到没有。”   “我生你什么气啊。”   “哼!”   李过没有理他,噔噔噔走下楼。   “我走了,待会儿我让小高给你送些物品过来……那什么,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   “喂!”   杨守文忙走到楼梯口,只是李过已经跑了出去。   他只好有回到屋中,趴着窗户,冲着李过大叫一声:“过儿!”   “什么事。”   李过在楼下停下脚步,转身仰头向杨守文看过来。   杨守文张了张嘴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面有一种舍不得的感觉,他犹豫许久,突然笑道:“等我回来,记得带我去游玩。神都好多地方,我还没去过。”   李过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笑容。   “那你也要多小心。”   “我知道。”   “那我走了。”   李过说完,转身离去。   不过,他走几步,便回头看看,见杨守文还在窗口,脸上的笑容更浓。   目送李过的背影消失在门庑后,杨守文这才收回了目光,在屋中徘徊片刻后,突然间‘啊’的大叫一声。   我是直男,我是直男!   他反复唠叨,然后长出一口气。   没错,我是直男,我一定是直男……特么的那是兄弟情,我怎么可能对兄弟动心思。   杨守文说完,却颓然坐在了榻上。   不过,这种感觉真的是……   他说不清楚,他对李过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当初幼娘陪伴在他身边的感觉一样。   可幼娘是个女孩子啊!   杨守文一想到这里,顿感人生晦暗。   老子大好青年,穿越到了唐朝,怎么开始朝弯的发展了?不正常,这一点都不正常。   想到这里,他再次大叫一声,便趴在了床上。   ……   米娘送来把洗漱的物品准备好,杨守文一脸晦暗之色从楼上下来,整个人都无精打采。   洗漱完毕,他来到了前院。   吕程志已经等了很久,但是却没有流露出半点不耐烦的意思。   被妻子赵氏开导一番之后,吕程志想明白了。   自己的心态不对,总是端着以前在昌平时候的架子。特别是在杨守文面前时,难免会把他和当初昌平县虎谷山下的那个杨阿痴重合起来。殊不知,杨守文已名动两京。 第三百四十章 约定(下)   有时候,念头通达了,也就放得开了。   吕程志见杨守文进来,躬身一揖道:“杨公子,吕某今日前来,特请杨公子收留。”   杨守文眼睛一眯,上上下下打量吕程志一眼。   能伸能屈,与昨日的吕书生已经大不相同,再无半点架子。   既然吕程志这么说了,杨守文也不可能继续端着架子,“吕先生若再不来,我就要前去拜访了。能够得吕先生相助,实杨守文之幸也。以后,还望先生多多指教。”   其实,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你架子没了,我也不可能端着。   你想要投效我,我需要你出谋划策,两边是一拍即合。至于戏文里经常出现你谦我让,这时候也就不可能出现。杨守文也不赘言,沉声道:“我正有事要请教,请先生随我来。”   说着,他在前面引路,令吕程志来到八角楼。   外面有杨氏和杨茉莉盯着,杨守文自然没什么需要提防。   他打开了元文都留下来的密室暗门,带着吕程志,沿密室的甬道走进去,点上了灯。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换气,密室已没什么异味。   杨守文请吕程志坐下,沉声道:“吕先生可知道,这是何处?”   “啊?”   “这是前朝元文都留下的密室,在月前被我发现,同时还在这里面找到了一份笔记。   说到这些,先生可明白了吗?”   吕程志一开始有些茫然,不懂得杨守文为何突然带他来这里。   可是听杨守文说完后,他顿时恍然大悟。   犹豫片刻后,他轻声道:“难不成,皇泰宝藏出世了?”   “皇泰宝藏?”   吕程志见杨守文一脸茫然,不禁吓了一跳,“我说错了吗?”   “不是元文都的秘藏吗?”   “元文都……那不就是皇泰宝藏。”   杨守文在经过片刻的疑惑后,也反应过来。   文都秘藏也好,皇泰宝藏也罢,只是叫法不同。说起来,皇泰宝藏倒是更贴切一些,毕竟那些黄金,是皇泰主杨侗让元文都秘密送给李密的,文都秘藏有些不太准确。   “你,知道这件事。”   吕程志笑道:“其实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小时候曾听父母说过此事。   我父亲,曾在洛阳县做过文吏,对于洛阳的一些往事,比较了解。不过当时他对我说的时候,也不是特别肯定。毕竟前朝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只是坊间流传。   贞观年间,还有人说这件事。   但如今……”   吕程志笑道:“估计知道皇泰宝藏的人,已经不多了。”   杨守文道:“既然吕先生知道,那是最好,也省了我的口舌。   吕先生,你有一天的时间做准备,明日随我动身,离开洛阳。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与我说明。但是,这件事你不能拒绝,更不可以告诉任何人,明白吗?”   吕程志闻听,倒吸一口凉气。   他没想到,自己刚表示投效,就迎来了这么一桩事情。   沉吟片刻,他点头道:“杨公子放心,此事我知道轻重。要说需要,我倒是没有,但有一事相求。”   “什么?”   “我妻身体不好,女儿又年幼。   我若随公子离开,则家里便没了人照拂。我想让妻女暂时搬来这里,如此我也可以放心,而公子也能放心。”   杨守文眼睛一眯,心里暗自称赞,这吕程志真是个聪明人。   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了最完美的决断。他这是让杨守文安心,等于是把妻女做人质留在铜马陌。听上去,好像很冷酷。但事实上,吕程志家住城南,仁风坊的治安又不是太好。只留下妻女在那边,万一有事,他根本照顾不来。可是若留在铜马陌,不但妻子的身体能够得到关照,女儿也安全,他岂不是更加放心?   “这,不成问题,待会儿我让杨存忠带人过去帮你。”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回去。”   “吕先生,你倒是急性子。”   吕程志则正色道:“阿郎,非是我急性子,而是这种事事关重大,我搬来越早,则阿郎就越放心。我以后还要靠阿郎提携,自然不想因为琐事而耽搁了自己前程。”   杨守文点头,表示赞成。   当下,他带着吕程志从密室出来,又唤来了杨存忠,随吕程志一同前往仁风坊。   “婶娘,我明日要出一趟远门。”   杨守文这才把杨氏叫到了旁边,低声道:“我走之后,家里就要拜托你多费心了。   父亲大概还要些时日才能回来,不过婶娘放心,父亲回来后,会留在这里。   我会让存忠留下,这段日子就拜托你。至于我要去哪里?我不能说,婶娘也不要问。若外人问起,婶娘就说我回荥阳去了,其他一应问题,婶娘都推却不知。   如果家里有什么事,婶娘可以去找舅舅。   如果舅舅那边解决不来,便去弥勒寺,找一个名叫法源的僧人,把这块腰牌给他,让他转告上官姑姑。这一次若是能顺利的话,说不得还能把幼娘给找回来呢。”   杨氏先是一阵慌乱,旋即就冷静下来。   当她听说有可能找回幼娘,她顿时激动起来。   “兕子,有幼娘下落了?”   杨守文犹豫一下,轻声道:“下落倒是没有,但是却有了些线索,婶娘不必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   杨氏轻轻拍着胸口,但随即看着杨守文道:“兕子,你去找幼娘我赞成。但是你绝不可以再去冒险,听到没有?幼娘找不回来,但我至少知道她还活着。可如果你出了事,婶娘怎么想故去的大老爷交代?所以,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才行。”   说完,她又道:“不如,你把存忠带上?”   “存忠留下来,他对洛阳熟悉,而且机灵,父亲没回来之前,可以帮衬婶娘。我这次出门,已经想好了,会带上茉莉、费富贵、杨丑儿,还有刚才来的那位吕先生。”   “他……”   杨氏露出了疑惑之色。   杨守文笑道:“婶娘放心,吕先生已经决定为我做事,他现在出去,就是把妻女接来。他妻女都在这边,怎还会有问题?有他在我左右,婶娘更不必再为我担心。”   杨氏看不上吕程志,但是对吕程志的能力,却非常认可。   若是他跟随杨守文的话,倒是可以避免很多危险。想到这里,杨氏便松了一口气。   “那,我去为你准备一下。”   杨氏说着,便匆匆走了。   而杨守文则回到客厅,把一月抱在怀里,在八角楼外的门廊上坐下,靠着廊柱轻轻哼唱。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他突然止住了声音,看着碧蓝晴空里,那几多闲散飘荡着的云彩。不知为什么,杨守文总觉得,那云彩好像是幼娘灿烂的笑容……   【第二卷终】 卷三 江南好 第三百四十一章 杨执一(上)   终南山峻拔秀丽,耸立于长安西南。   在这座华夏文明中最为瑰丽雄伟的都城六十里外,坐落着一座传说中的宫殿,太乙宫。   太乙宫,位于大峪口,始建于西汉元封二年。   往小里说,这是一座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却载入史册中的宫殿。往大里说,它是一个古老的集镇。七百年前叱诧风云,独尊儒术的汉武帝,曾率领百官前来这里为国家祈求祥瑞。然则,随着时光荏苒,岁月流逝,太乙宫已经化作了云烟。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太乙宫原址上重建的集镇。   而这里,聚集了大批楼观道信徒,慢慢演变成为一个具有浓重宗教意义的场所。   太乙宫里有一座道观,名为青牛宫。   它面积不大,坐落于山口,背依翠华。道观里供奉的是老子,因广场上一尊重达三千斤的铁牛雕像而得名。道观里分前后两进,栽种苍松翠柏。虽然是炎炎夏日,可是走入青牛宫,却让人会在莫名中产生一种平静的感受,整个人都清凉下来。   一身黄冠打扮的杨承烈,在大殿中上了香,然后就独自一人坐在后院中的凉亭里。   这样的日子,已经有半个多月了。   再过半月,他就会离开青牛宫,返回洛阳。   这对于隐世十余载的杨承烈来说,是一种期盼,又有一丝畏惧。   对如今的朝堂,他已经非常陌生。昔日里他所知道的那些个朝中老臣,几乎都已经消亡殆尽。而现在朝里的那些勋贵元老们,几乎全是新人,他大都不认识。   这次来终南山祭拜恩师明崇俨,其实也是希望有一个缓冲,对朝堂多一些了解。   神都的局面很复杂,杨承烈暂时无法插手进去。   而西京长安,虽一样是争斗不止,关陇贵族与武氏家族、与山东士卒的争斗非常激烈,却始终保持在一个有序的范畴内。更重要的是,他在这里,可以通过一些过往的关系,对时局进行了解。虽然杨承烈已离开多年,但当年杨大方也好,明崇俨也罢,始终还有一些老关系存在,远比那神都洛阳要方便许多……   国子监祭酒高睿,来拜访过杨承烈几次。   在和高睿的交谈之中,杨承烈更进一步感受到,在平静时局下所隐藏的激涌暗流。   好在,高睿性子淡漠。   在经过平棘一场动荡以后,他已经退出了朝堂上的争斗。   大部分时间,他都住在长安老家,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跑去神都听候招遣。武则天对他,也不是很关注。高睿如果愿意这样,就继续这样下去,老老实实挺好。   若非高睿是杨瑞的干爹,哪怕杨承烈在终南山,他也不见得会出面招呼。   正因为听到了一些风声后,高睿觉得,他有必要和杨承烈谈谈,让他多小心一点。   和高睿深谈之后,杨承烈也就变得更加小心。   每天早上,他回去翠华山上的太乙池旁边,为明崇俨扫墓,而后陪着明崇俨说说话,下午就回到青牛宫里,看看书,静思一下,亦或者在青牛宫后院练练刀法。   说实话,这些年下来,他真的有些荒废了当年所学。   “杨居士,外面有人求见。”   就在杨承烈在凉亭里坐下不久,一个道童从外面走来,恭恭敬敬的行礼禀报。   这青牛宫的道长和道童,是明崇俨之子明珪请来的人。   从另一方面而言,青牛宫就如同是明家的家庙,也是武则天给予明家独一无二的礼遇。   道童名叫清风,年月十二三岁,长的齿白唇红,颇为俊俏。   看到他,杨承烈就会不由自主的想到杨守文所著《西游》里,那位五庄观的与世同君镇元大仙家的道童。他脸色顿时柔和下来,招手让清风走进这凉亭之中。   “谁找我?”   “说得弘农口音,但是却没有表明身份。”   弘农口音?   杨承烈眉头一蹙,便站起身来。   他隐隐猜到了对方的来历,但是却不清楚对方的来意。   “请他到厢房一叙。”   “是。”   “另外去哪些果子来,来者都是课,这清静之地也需要有招待客人的物品。”   “喏。”   “还有,待会儿若是见情况不对,便去叫道长前来。”   “是。”   清风答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去。   杨承烈则闭上眼睛,良久后发出一声幽幽叹息:有些事情,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去。   ……   杨承烈来到厢房,不一会儿就见清风带着两个男子,来到门外。   “文宣贤弟,别来无恙。”   为首之人看到了杨承烈,笑着拱手道:“不知贤弟可还记得我吗?”   “七哥哪里话,小弟焉能不认得七哥,快快请进。”   那人生的中等个头,身体微微有些发胖,以至于看上去有些臃肿。天气很热,他满头汗水,甚至还有些微喘。而在他身后,则是一个年纪和杨承烈相仿的中年人,生得魁梧健壮,个头和杨承烈差不多,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行伍气息。   “杨执一见过十九哥。”   他走进来,躬身一揖。   “文宣,还记得卅七郎吗?”   杨承烈看到那人,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卅七郎,未想到你也来了。”   这微胖的中年人,正是当代弘农杨氏家族,观王房的族长,前地官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的杨执柔。   弘农杨氏是一个极为庞大的家族,规模丝毫不逊色于五姓七家与河东四姓。虽然杨承烈并非观王房的子弟,但此前一直居住在弘农,所以也被列入了杨家序列。   杨承烈道:“卅七郎,十九哥这个称呼还是别再说了,我已经不是杨家子弟。”   杨执柔道:“文宣还在记恨家父吗?”   “七哥说得甚话,我怎会记恨伯父?”   杨承烈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言语中更给人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   杨执柔的父亲,名叫杨思昭,是杨续的第三个儿子,也是上一代杨家的族长。当初,执意将杨大方父子三代逐出杨家的人,正是杨执柔的父亲。除此之外,杨思昭还有另一重身份,那就是武则天生母杨氏的族侄,也算是武氏一脉的人。 第三百四十二章 杨执一(中)   武则天曾说过:我今当宗及外家,常一人为宰相。   这个‘一人’就是杨执柔。   只是杨执柔身体不好,自三年前告病休养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入仕。   杨承烈没有回答杨执柔的话,只是请两人坐下,清风奉来了瓜果放在边上,便退出厢房。   杨执柔看着杨承烈,半晌后叹了口气。   “文宣,你还是以前那个倔脾气。”   他轻声道:“当年你闯下那么大的祸事,而圣人对武承嗣极为依仗,你要家父如何选择?   那时候,每天都在死人,就连圣上也是朝不保夕。   家父之所以那样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们离开后,家父也非常思念。有好几次,他都想把你们召回来,可是碍于族中反对声甚大,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杨承烈低着头,久久不语。   半晌,他叹了口气,轻声道:“七哥,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你可真是……”   “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我与父亲从未埋怨过三伯。当年若不是族中出力,为我谋了一个昌平县尉,只怕我一家不知道要流落到何处。当年的是是非非,就不要再提了。我没有记恨,包括我父亲到死也没有埋怨过什么,七哥不必挂怀。”   杨执柔闻听,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沉吟了一阵子,扭头又看了看杨执一。   杨执一也是观王房子弟,但却不是杨续一脉。   他属于杨续弟弟杨演一脉,其父杨思玄,唐高宗时官至吏部侍郎、国子祭酒。   “文宣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   已经十几年过去了,事情也都过去了。今圣人召见文宣,想必也不再追究当年的事情。我今日来,是有一件事想要询问文宣,你可愿意再返回弘农杨氏族中?”   “啊?”   杨执一一旁道:“十九哥,今圣人重用世家子弟,各家也都努力恢复过往的荣光。   我杨家自盈川公故去之后,再无能够执掌文坛之人。   十九哥之子杨青之,在总仙会一鸣惊人,名动两京,正好可以填补我杨家目前的空缺。家中族老也赞同这一点,希望十九哥能携杨青之重返弘农,光耀门楣。”   果不其然,是因为杨守文。   杨承烈心中晒然,不过脸上却显得很平静。   “逐出去的人,还能回去吗?”   “呵呵,有何不可?只要能够有足够的贡献,回归杨家并非是一件难事。”   “贡献?”   杨承烈准确的捕捉到了杨执柔言语中最关键的字眼,目光一凝,看着杨执柔道:“却不知是什么贡献?”   杨执一听到这里,闭上了嘴巴。   而杨执柔则犹豫一下,沉声道:“我有一子,名叫杨浚,想必文宣还记得。他如今已成丁,已决定来年参加科举,并且极有把握能够及第。我需要青之能够助他一臂之力。若杨浚在朝中站稳,外有青之在文坛上与之呼应,内有卅七郎在朝中相助,则杨氏中兴可待。我知道,这样可能会委屈青之,但也是为我杨家。”   哦!   杨承烈听明白了。   核算着是打算让我儿子,给你儿子当垫脚石吗?   所谓‘外有杨守文在文坛上呼应’,其实意思就是让杨守文给杨浚当马仔,做小弟。   杨承烈的眼睛,顿时眯成了一条线。   “家父临终前,最大的遗愿就是重归族谱。”   听到杨承烈这句话,杨执柔嘴角微微一翘,脸上露出笑意。   “但家父在生前,最宠爱兕子。   那时候兕子尚浑浑噩噩,脑袋也不甚清晰,可家父却不愿他吃一点苦,受半点委屈。”   杨承烈说到这里,也不管杨执柔的脸色变化,缓缓起身。   “我儿能有今日成就,我从未给过他半点帮助。   当初,他跟随家父,我对他便缺少关爱,每思及顿觉羞愧。他现在功成名就,靠的是他自身的才学,以及我妻冥中十余载的教诲。七哥让我劝说他为别人呼应?恕我开不得这个口。而且,兕子性情刚烈,比我还倔强,更不可能会答应。   至于能否回归杨氏,早一年,或许我还有些期盼。   可如今,我已经心灰意懒,回不回去,听天由命。若回不得杨家……呵呵,那就算了。”   你想要让我儿子给你儿子当绿叶?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能耐。   老子无欲则刚,我儿子更不会在意那劳什子杨家的门楣。其实,就算你让我们回归族谱也无所谓,我姓杨,我儿子姓杨,我们始终是景武房唯一的一支血脉。   杨执柔的面颊微微抽搐,半晌后强笑道:“文宣所言,也有道理。   不过这是族中元老的意思,毕竟杨氏沉沦至今,手中并无太多力量,扶助青之。”   “哈哈哈,若是如此,回不回又有什么区别?   我儿若有真才实学,便不需家族扶助;如果他是个草包,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废物,就算是倾家族所有,成就也有限。这个,我倒是真不在意,七哥不必再说。”   你道你杨家底蕴深厚,可是自杨炯,也就是杨盈川之后,杨氏在士林的影响力就越来越低。我儿子不需要你们的帮助,已经得了谪仙人之名,何需你们帮衬?   杨执柔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看着杨承烈,半晌后站起身来:“既然如此,那我这就回去,向族中元老禀明文宣之意。”   “恕不远送。”   杨执柔拂袖就走,杨执一连忙跟在他身后。   杨承烈则走到厢房外,看着两人的背影,突然间冷哼一声,脸上笼罩了一层阴霾。   没错,我的确是想要重归杨家。   可要我那我儿子的未来和你们交换,确是休想!   更何况,我需要你杨家帮助吗?   杨承烈想到这里,不由得冷笑不止。   他迈步走到凉亭里,坐在蒲团上平静了片刻,正准备起身,却见清风又跑了过来。   “杨居士,刚才那人,又来了。”   杨承烈本打算去找青牛宫的住持道长手谈两局,听到清风的话,他不由得为之一愣。   怎么,那杨执柔还不死心吗?   我把话都说到了那个地步,他再来又有什么意义? 第三百四十三章 杨执一(下)   杨承烈想到这里,不由得蹙起眉头。他有心拒绝,但又不想真的和杨家撕破脸。虽然他对重归杨家不在意,杨守文也是可有可无,但那毕竟是杨大方生前遗愿。   如今杨执柔为族长,如果真的闹得太过了,日后杨大方重归杨家的愿望也就难以实现。   “那就请他们过来吧。”   无非是再谈一谈,可不管谈什么,他都不会出卖了杨守文的利益!   有了这个前提,勿论杨家和他说什么,杨承烈都无所谓。   不过,出乎杨承烈意料之外的是,来的人并非杨执柔,而是先前随杨执柔来的杨执一。   “卅七郎,你怎么回来了?”   杨执一闻听,顿时笑了,“十九哥莫不是以为,七哥还会回来?”   杨承烈顿时哈哈大笑,“我倒是没想这些,不过若卅七郎说的还是刚才那件事,就不用再开口了。自古以来,有坑爹的儿子,却没有坑儿子的爹。我的确想回杨氏,那也是我父亲生前所愿。但要我儿子为他那儿子捧臭脚,恕我不能接受。”   杨执一笑着连连摇头,“十九哥放心,我来并非为了此事。”   “那卅七郎是……”   “七哥自三年前告病还乡之后,整日里就在家中,调教他那儿子,与外面少有接触。他不知道青之如今是什么名望,让青之为杨浚呼应,传扬出去会被人笑话。   而且,这也不是族中元老所愿,只是他个人的希望罢了。   我这次折回,是另外一件事,请十九哥助我。”   杨执一这一番话里,透出了太多的内容。   首先,杨家的确是希望他们父子的回归,但杨执柔怀有私心,不愿意让杨浚屈居杨守文之下。他如今是族长,自然有一些权力。不过呢,这并非杨家的本意。   而这其二,杨承烈听出来,杨家内部并不和睦。   或者说,观王房不甚和睦。   观王杨士雄,也叫杨雄,膝下一共七个儿子,分别是杨恭仁、杨綝、杨续、杨演、杨恭道、杨纲和杨师道。其中,杨恭道因随杨玄感造反,早已经没落下去。其余六人,又以杨恭仁和杨师道两兄弟成就最高。其中,杨师道死于贞观二十一年,死后追谥号懿,所以又称作杨懿公,并且陪葬昭陵,还获赐了东园秘器。   杨师道生前,倾尽全力培养儿子杨豫之。   谁料想,这杨豫之在娶了李元吉的女儿寿春县主之后,竟然在私下里和永嘉公主私通。   注意,李元吉是李渊的儿子,而永嘉公主则是李渊的女儿。   永嘉公主的夫君,是与李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窦家子弟窦奉节。杨豫之的作为,不但牵扯到了伦理,更得罪了窦家。于是,杨豫之被窦奉节所杀,而杨师道死后,杨家这一支更遭到了窦家凶狠的打压,以至于到了现在,都缓不过气。   杨恭仁的情况好些,但也在杨思训死后,他这一支的力量被削弱。   剩下五个兄弟,虽然是杨续一支得了宗房,可是彼此间谁都不服谁,暗地里争斗不休。   说到这里,就必须要说一说弘农杨氏的主体结构。   弘农杨氏以四知堂为郡望,到隋唐时期,分为三大宗房。   隋朝时期的宗房景武房,也就是杨承烈这一支已经没落了,如今只剩下他父子一脉;而上面说的,则是观王房,也是现在的宗房。除了观王房之外,弘农杨氏在京兆地区还有一个宗房,名为扶风房。这两大宗房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   简单来说,观王房和扶风房是都是汉代名臣杨牧的后人。   两房分支,是在杨士雄一代开始,也就是观王杨雄出现了分家。   杨雄是北周刺史杨绍之子,他还有一个弟弟叫杨达,也叫杨士达,也就是开创了扶风房的始祖。杨士达有一个女儿,生了一个更了不起的女儿,就是武则天。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武则天在立场上也就更偏向于扶风房。   也正是因为扶风房的支持,观王房感到了压力。所以他们急需要一个足够强悍的人站出来撑场面,否则很可能被扶风房取而代之。这也是观王房为什么要让杨承烈父子回去的原因。但杨执柔呢,又不情愿这么被杨承烈父子抢了风头。他更希望为观王房撑场面的人是他的儿子,毕竟杨承烈父子,并非观王房一脉。   总之,这杨家内部的关系,真可谓是错综复杂……   杨承烈看着杨执一,沉吟良久,开口道:“卅七郎,你要我怎么帮你?”   杨执一犹豫了一下后,轻声道:“十九哥,不瞒你说,我现在的情况不是很好……早年间,我曾为兵曹参军,得罪了张易之,被黜授洛州伊川府左果毅都尉。   这几年,我虽屡次建功,却每每被张易之兄弟打压,以至于不得寸进。   前些日子,我听到消息说,张易之打算把我贬去山南东道……我知道十九哥有手段,所以想请十九哥为我谋划,助我留在洛州。不知十九哥,可愿意助我吗?”   山南东道,也就是后来的湖北地区。   虽经衣冠东渡,南方已不再是不毛之地,但相对于豪门贵胄子弟而言,那仍旧是蛮荒。   想想看,当年太子李显就是被贬去了山南东道。   杨承烈不禁眯起了眼睛,看着杨执一。   “卅七郎,你怎知我能帮你?”   杨执一顿时笑了,“十九哥可知道杨再思?”   “你是说,那个和六叔公同名的原武羊吗?”   杨承烈在愣了一下之后,旋即露出了恍然之色。   这个‘原武羊’,并非弘农杨氏族人,虽然他一直希望,能够被纳入杨氏。此人是原武人,名叫杨綝,正好和杨雄的一个儿子同名。这个杨綝是凭借明经科中举入仕,后来听说自己的名字和弘农杨綝相同,立刻改了名字,叫做杨再思。   不过,杨氏子弟称呼此人,大多会以‘原武羊’而代之。   证圣元年,也就是公元695年,杨再思拜凤阁侍郎。   这,完全是靠他自己的能力做到,其中不泛有投机取巧的成分,但也足以说明他的才干。但是,在神功元年,也就是公元697年,突厥可汗默啜向武则天求取丰州等六州降户。当时,宰相李峤坚决反对,但杨再思却认为,契丹作乱尚未平息,不宜拒绝突厥,于是再三劝说武则天,令武则天同意将数千帐降户交给默啜。   也正是因此,默啜实力大增,更有了去年入侵河北道的举动。   为此,武则天万分恼怒。   她是皇帝,但很多时候,对局势的判断需要手下的人呈报分析。   凤阁侍郎本就承担着这一责任,但正是杨再思的错误判断,使得武则天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这件事以后,杨再思不再受宠,更被贬为左台大夫。   杨承烈不太清楚杨再思的这些经历,也不了解他现在是什么官职。但是他记得这个人,因为当年杨再思改名的时候,被许多人笑话,杨承烈也听人说起过此事。   “卅七郎和那个原武羊认识?”   杨执一点点头,轻声道:“这些年,张易之兄弟对我打压甚重,若非杨再思暗中照拂,说不得我就被张家兄弟给害了。虽说杨再思这人胆小,但是人脉却很广。   他前些日子偷偷告诉我,说十九哥将为洛州司马,行洛州团练使……我听说后,也很高兴,更希望十九哥能护我则个。若十九哥愿意,则我伊川府兵马必听从调遣。”   杨承烈看着杨执一,而杨执一则昂着头,眼神很平静。   半晌后,杨承烈突然笑了!   “卅七郎,休要听那些谣传。   你说的事情,我都不知道,又如何护你周全?不过,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是真的,我也希望你能够助我一臂之力。毕竟我长年在昌平,对神都的事情并不了解。”   杨执一的眼睛一亮,顿时笑了。   十九哥和当年一样,对自己人依旧关照。   不过,比起当年,如今的十九哥更冷静,更谨慎。   他虽然说那都是谣传,但想必也得到了消息。只是不知道,十九哥究竟有什么门路?   “不管怎样,我都要多谢十九哥。”   杨执一说到这里,突然压低了声音道:“至于叔父想要重归杨氏,其实并不困难。前些日子,我听说青之贤侄和观国公杨墽关系不错。虽说观国公一脉大不如前,但是族中的元老,当年受观国公照拂良多,只要杨墽愿意说项,叔父的遗愿不难达成。”   兕子和杨墽什么时候扯上了关系?   杨守文听到杨执一这么说,不禁感到愕然。   自家儿子是什么脾气,他很清楚。   杨守文外柔内刚,而且有点宅属性,大多数时候与外人结交都比较被动,很少主动。   他能和杨墽交好,倒是一桩好事。   但杨承烈又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因为他已经听高睿说了,那杨墽是太子李显的女婿。   李家……这又牵扯到了杨大方的另一个遗嘱:终身不得为李家效力。   如今是武则天执政,杨承烈没有太多的顾虑。   可是让他和李显拉扯上关系,他自然会有所抗拒。   “神都,近来还有什么事情发生?”   “哦,我听杨再思说,青之如今做了征事郎,行司刑寺评事一职,好像已经离开了神都。”   “啊?”   杨承烈闻听顿时一惊,连忙道:“那卅七郎可知道,他去了何处?” 第三百四十四章 行路难(上)   “怎地十九哥不知道青之的职事吗?”   杨执一一脸愕然的表情,显然有些吃惊。   杨承烈摇头道:“自五月初一我抵达这里后,就少与外界联络,又怎知道青之的情况?”   “这孩子也真是,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告诉你。”   杨执一道:“不过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是随中散大夫狄光远前往苏州。前段时间,苏州那边传来消息,长洲县令被人毒杀,案牍卷宗被大半损毁。青之既然是司刑寺评事,想必是随同中散大夫前去查看,了解那边的案情。”   真是这么简单?   杨承烈做出恍然之色,不过内心却不太平静。   长洲县令被毒杀?这的确不是一个小案子,可是也用不着让杨守文去吧。司刑寺八大评事,六大司直,那用得着让一个轮得到杨守文前去?要知道,不管杨守文在文坛上人气有多高,但在司刑寺却是个菜鸟。让他前去无非两种可能,一个是这案子很简单,不需要资深评事前去;另一个就是这案子和杨守文有关联。   难道说……   杨承烈在电光火石间,就想到了元文都秘藏的事情。   那元文都密室是杨守文发现,他也见过元文都的笔记,所以被武则天派去苏州?   若是如此,倒也能解释的通了。   “清风。”   想到这里,杨承烈忙高声呼唤。   清风就在不远处候着,听到杨承烈的喊叫声,连忙快步跑过来。   “去找杨从义,问他一下,最近神都可以书信送来?”   “是。”   杨执一见此情况,就明白杨承烈的确是不知道这件事情。   难道说自己猜错了?亦或者说是杨再思猜错了?杨承烈在朝中并无任何关系,他是依靠杨守文的名声才得到重用?据说杨守文和东宫有婚约,难道是太子举荐?   杨执一今天来找杨承烈,可是抱有目的。   他如今的情况很尴尬,随时都可能遭到张易之兄弟的打压和报复。而家中给予他的支持越来越少,也让他感到了紧张。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才来找到了杨承烈。   “卅七郎,这件事我确实不太清楚,若非你说,恐怕我都不知道兕子已经不在神都。   我现在有些乱,就不再留你。   若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圣人要我出任洛州司马,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但现在……”   “十九哥不必管我,先弄清楚青之的情况再说,我先告辞了。”   杨执一见状,立刻起身告辞。   杨承烈把他送到青牛宫前院,目送杨执一离去之后,眉头紧蹙一团。   这时候,从青牛宫的大殿里走出一个黄冠道人,他来到了杨承烈的身后,轻声道:“文宣,出了什么事?”   这道人,就是青牛宫的住持,同时也是明珪的族叔。   要知道平原明家可是大族,不是那种小门小户的人家。家族的成员虽然比不得那些名门贵胄,但同样也有不少族人。这青牛宫的住持,也是明家特意安排。   杨承烈轻声道:“明叔,刚才杨执一说,青之去苏州了?”   “怎么?”   “我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所以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如今局势如此复杂,我担心青之……”   道人闻听,忍不住笑了。   “怎地,你对青之没有信心?”   “这个……”   “你忘了,他去年单人独骑闯荡塞北,又从塞北南下荥阳。之后到神都,更凭他自己的能力站稳了脚跟。文宣,休要小看你的这个孩儿,他可不是那莽撞之人。   没有通知你,说明他心中已有计较。   而且,你不可能总关照着他,他日后的成就,绝非你可以相比,你只管放心吧。”   道人的劝慰,让杨承烈总算是心里舒服了一些。   但要说放心,终究不是那么容易。   “对了,你为何不把你和圣人的关系,告诉杨执一?”   “告诉他干什么?”杨承烈沉声道:“他越是小觑我,我也就越好行事,何必说破?”   道人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古怪笑容。   半晌,他轻声道:“文宣,你比当年,的确是稳重了许多。”   “嘿嘿!”杨承烈笑了两声,突然看着那道人:“明叔,我还是不放心兕子。”   目光中,带着祈求之色。   道人想了想,轻声道:“这样吧,我这就手书一封信,送往栖霞山,请族中子弟暗中助他一臂之力。”   自魏晋以来,平原明氏历经许多波折。   随着晋帝南渡,中原大族纷纷迁往南方,而明氏却始终坚守家园,与异族进行抗争。以至于到南朝刘宋政权的时候,对明氏边境豪族的地位非常依赖,更委以重任。   史书记载,明氏南渡随晚,但名位甚高,自刘宋至梁,共出六位刺史。   不过,鉴于当时南朝大多是由王、谢、庾、桓四大家族把控,对明氏极为忌惮。明氏南渡的时候,没有随行一品大员,同时也从此分为两支,为洛阳房和江宁房。   洛阳房,在战乱中早已不复存在,但江宁房却随之崛起。   而明崇俨,就是江宁房子弟。   上元三年,也就是公元676年,在江宁的栖霞寺外营建了一座石碑,名为明征君碑。这明征君,就是刘宋时期的隐士明僧绍,曾多次被皇帝征召,也多次拒绝,故而称之为‘征君’。明僧绍号‘栖霞’,死后把他的住宅捐献出来,建造为佛寺,最初名为栖霞精舍,后又被改名作栖霞寺。至李唐,栖霞寺再次更名,改为功德寺。但是对于明家子弟而言,栖霞寺就是栖霞寺,谁也改变不得……   明僧绍的儿子,叫明山宾。   而明崇俨,就是明山宾的五世孙!   杨承烈听闻道人这么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明家在江南东道,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影响力。虽然到如今只有一个明珪在朝为官,但其隐藏的力量仍不容小觑。如果杨守文有明家的人关照,定不会再有危险。   也不知道,兕子如今已到了何处?   ……   洛阳,此时正烈日炎炎。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徐州,却下着瓢泼大雨。   乌云滚滚,雨势骇人。   泗水在暴雨中变得凶猛起来,浑浊的河水发出隆隆的声响,滚滚向东南流淌去。 第三百四十五章 行路难(下)   杨守文站在凉亭的入寇,看着外面的遮天雨幕,不禁蹙起眉头。   当日,他随高戬等人与狄光远的人马汇合,从洛阳离开之后一路向南,在抵达汝州后,与狄光远道别,悄然从大队人马中离开,而后转道郑州,走汴州经曹州,而后进入徐州。之所以这样行进,是为了掩人耳目。狄光远那边会放缓速度,以争取充足的时间,让杨守文等人赶路。他们要尽量赶在狄光远到达苏州前抵达,这样的话可以探查一下苏州真实的情况,以免到时候被其他人所蒙蔽。   同样,这条路线,也是经过狄仁杰精心设计出来,朝中知道的人,几近于无……   只是他们没想到,在快要到达彭城的时候,却遇到了一场瓢泼大雨。   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在路边的一个亭子里避雨,打算等待雨停之后,再继续赶路。   但这场雨,好像没有停息的意思。   雨越下越大,令所有人都感到有些心浮气躁。   这是位于汴水和泗水交汇处的一个凉亭,很宽敞,能容纳十几个人在里面歇脚。   不过,他们这一行人一共有三十多人,所以大部分只能躲在车仗旁边避雨。   “青之,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下来啊。”   杨守文坐在凉亭的台阶上,为大玉轻轻梳理身上的羽毛。海东青的羽毛,会分泌一种天然的油脂,为它遮挡雨水。不过即便如此,它也显得是非常狼狈,站在杨守文的胳膊上,由着杨守文在它身上轻轻抚摸,发出一阵阵好似撒娇的鹰唳。   从洛阳出来,大玉好像撒花儿了一样,变得精神很多。   它本就是属于天空的王者,虽然在洛阳没什么人约束它,可是大玉依旧感到很憋屈。   现在,它的心情似乎好转许多。   李隆基从凉亭里走出来,用一块干净的丝帛垫在地上,而后撩衣坐在杨守文身边。   “我刚才问了六郎,弄不好今日咱们要露宿荒野了。”   杨守文听罢,便笑了。   “应该不会!”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轻声道:“这雨越是狂暴,就越不会持续太久。再等等看,说不定过一会儿雨就停了,到时候咱们继续前进,不要太心焦。”   “青之,你倒是很轻松嘛。”   李隆基忍不住看了一眼杨守文手臂上的大玉,笑着道:“没看到六郎他们都很紧张,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为它梳理。”   “不然该怎样呢?”   “这个……”   杨守文为大玉把羽毛梳理好,抬起手臂。   大玉展翅一个滑翔,便落在了凉亭的栏杆上。   “好鹰。”   李隆基发出了一声赞叹。   对杨守文的这只海东青,他也是眼热的紧。   这一路上,他曾亲眼看到海东青是如何捕猎,可谓是凶猛至极。不过他不像薛畅,更知道君子不夺人所爱的道理。眼热归眼热,李隆基倒是没有生出占为己有的念头。   杨守文扭了扭脖子,笑着问道:“说起来,我一直奇怪,好端端三郎为何要跟着去冒险呢?这次苏州之行,恐怕没有那么轻松。说不定,还会有遇到性命之忧。”   李隆基嘴角微微一翘,“如此正好!   整日里待在王府,难免有些无趣。父王身边有我两个兄长在,更没有我施展拳脚的机会。这次出来,我也是想多些见识,免得日后回想起来,会觉得有些乏味。”   李隆基的笑容很开朗,给人一种亲切的感受。   杨守文不禁高看了李隆基一眼,不管他这番话说的是真是假,有这个想法,倒是难能可贵。   “对了,我听说你在找人?”   “嗯?”   杨守文疑惑向李隆基看去。   李隆基笑道:“大半个洛阳都知道,你杨青之在找一个名叫幼娘的小女孩。嘿嘿,可你如此,岂不是要辜负了太子的一番美意?我觉得,公主那边说不得会生气。”   他说的公主,应该是安乐公主。   杨守文微微一笑,沉声道:“我本无意攀龙附凤,公主如何想,与我何干?”   “这么说来……”   李隆基的眼睛一亮,笑容里更显真诚。   “我那姐姐可生的是倾城倾国,青之难道不动心吗?”   杨守文却哼了一声,“倾国倾城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红粉骷髅,化作一掬尘土?”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   李隆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正要开口,却听得身后有人喊道:“青之,三郎,雨小了,咱们启程。”   “雨不是还没有停吗?”   李隆基站起来,疑惑问道。   裴光庭从凉亭的另一边走过来,沉声道:“六郎说,这时节正是徐州的多雨之时,估计很难停下来。这天马上就要黑了,趁着现在雨势缓了一些,咱们赶一赶,争取在天黑之前找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若不然,这么多人可真要露宿荒野了。”   雨,不知何时,变得小了。   杨守文点头表示赞成,对李隆基道:“高六郎说的有理,咱们不如趁现在赶一程。”   “也好,那咱们赶快动身。”   李隆基倒是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的纠结,站起身便招手把仆从唤来。   他那仆从,是个身材不高,但是却极为敦实雄壮的男子。   胖乎乎一张圆脸,长了一部浓密的络腮胡子,给人一种彪悍气概。小鼻子小眼,一双浓眉。他牵着一匹黑马快步走到了凉亭外,然后又撑起了油纸伞跑过来。   杨守文记得,此人名叫王毛仲,是个高句丽人。   早年间因为家里人犯事,举家被没入官府为奴,后来被李隆基看重,留在身边。   这家伙,可是个狠角色。   日前杨守文曾亲眼看到,他用一支铁矛,生生扎死了一头野猪,显露出无与伦比的神力。   李隆基接过油纸伞,翻身上马。   而另一边,杨茉莉牵着大金走过来,杨守文也跟着跨坐马上。   他伸手,把大玉召唤过来,而后放在身前。   这时候高戬等人也都纷纷走出来,上马的上马,登车的登车,旋即在一连串的呼喊声中,冒着小雨继续赶路。   正如高戬猜测的那样,小雨淅淅沥沥,不见停歇的迹象。   道路也因为这雨水,而变得非常泥泞,以至于众人在行进间,连续出现了马陷泥坑的情况。有两匹马因为不慎踏入泥坑,更连累的马上骑士也受了些轻伤。   “六郎,这样子下去可不行,咱们要尽快找地方避雨。”   周利贞头探出马车,朝高戬喊道。   高戬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手搭凉棚举目眺望,大声道:“前面好像有集镇,大家再坚持一下,今晚咱们就在镇上留宿。” 第三百四十六章 七里亭(上)   这是个坐落在彭城西面的一座小镇。   当杨守文一行人抵达小镇口的时候,雨势骤然猛烈起来,一波暴雨把众人追赶的狼狈不堪,慌忙便冲进镇子里。好在,一进小镇,就看到路边有一家客栈。   客栈外表看上去很普通,里面也很冷清。   大堂里三三两两坐着几个食客,但显然也是为了避雨,酒菜很简单,主要是消磨时间。   “客人快请进,车马小的会找人帮忙安置。”   客栈的掌柜本来坐在那里瞌睡,忽然间看到这么多人进来,立刻打起精神。   他迎上前,同时高声呼喊客栈的伙计。   几个小伙跑出来,有的打伞,有的帮忙牵马,一时间热闹非凡。   “客人这么大的雨还赶路,真是辛苦了。   小店可是这镇上的老字号,还有镇上最好的厨师。待会儿客人安顿好,需要什么只管吩咐。”   高戬站在客栈里,环视一圈。   这客栈,分上下两层,下面是通铺,上面有几间单独的房间。   他颦蹙眉头,显然不太满意这里的环境。   于是扭头向周利贞看去,却见周利贞点点头,表示无妨。   至于杨守文,高戬没有理睬,而是直接命身边仆从过去,对掌柜道:“你这客栈里,有多少客人?”   “回客人的话,这雨已经连着三天了,小店里哪有客人?”   “如此甚好,客栈我们包下了,待会儿不要再让其他人入住,听明白没有?”   说着话,他把取出一袋铜钱,便丢在了柜台上。   哈啦啦的铜钱碰撞声,让客栈掌柜眼睛一亮,连忙道:“小人明白,客人只管放心。”   “三郎,我看楼上有八间客房,你先去选一间满意的房间。”   李隆基答应一声,便带着王毛仲直接上楼。   高戬又对身边的青年道:“二郎你也去选一间吧。”   这青年是高戬的随从,听到高戬的吩咐,他立刻答应,紧跟着李隆基便上楼去了。   “连城,你怎么安排?”   裴光庭道:“我这族弟,有些洁癖,而且喜欢清静,不喜欢与人合住。”   高戬闻听,点点头道:“那就给你两间,其他人就住在楼下。”   他又朝杨思勖看了一眼,却见杨思勖微微一笑,细声细气道:“我这边几个粗人,有一间足矣。”   “那剩下,咱们就一人一间吧。”   高戬说着话,朝杨守文看了一眼。   杨守文却眉头一蹙,沉声道:“我要两间。”   高戬闻听,顿时沉下脸来,“杨公子,只剩下三间房,咱们三人一人一间,何以你要两间?”   杨守文一笑,“我管你剩几人,我只告诉你,我要两间上房。”   自从和大队人马分开之后,一路上这高戬对杨守文,就一直是不阴不阳,非常冷淡。   密旨里说的非常清楚,此次行动,以高戬为首,杨守文和周利贞为辅。   可是,这高戬却从未与他商量过事情,凡事都是他和周利贞拿主意,也没有问过他的意见。本来,杨守文是懒得和他计较,可是今天,高戬的行为却让他很不高兴。   他有四个人,费富贵和杨丑儿还好说,让他们在下面挤一挤就是。   可吕程志和杨茉莉怎么办?难道也让他们挤通铺吗?就算他们答应,杨守文也不会答应。凭什么你的人就可以单独一间,而我的人却要挤通铺,看不起人吗?   “杨青之。”   高戬怒道:“你什么意思,难道让我住在下面?”   “未尝不可。”   杨守文嘴角一撇,看了他和周利贞一眼,然后扭头道:“书生,还有杨茉莉,随我上楼。”   “杨青之,你未免太狂妄了。”   周利贞这时候突然开了口,阴阳怪气道:“阿郎此次要我们出来,可是以六郎为首。你这样子不听命令,难不成连阿郎也不放在眼里吗?再说了,我觉得六郎的安排没什么错,你一人一间,若是觉得不妥,大可以和你的仆从住在一起嘛。”   杨守文笑了。   他把大玉交给杨茉莉,沉声道:“我说过了,我要两间房,谁不赞成,放马过来。”   “你……”   高戬气得手指杨守文,就要发作。   这时候,李隆基却从楼上折身下来,笑道:“青之,何必为这些小事动怒?六郎,青之这也是关心手下,并非要和你为难。这样吧,我把房间让出来就是,不过这样子,可少不得要与青之作伴。你这两位手下,住我房间,咱们可住在一间。”   “三郎,这怎么可以?”   高戬的仆从闻听,连忙道:“这样吧,我的房间让出来就是,青之也不要动怒。”   这个青年,名叫薛崇简,是高戬的人。   但高戬对他却很客气,一路上更多有关照。   见此情况,裴光庭心中暗自叫苦。   他也能觉察得出来,高戬和周利贞隐隐约约似乎达成了合作,在排斥杨守文。这里面的缘由,他不是非常清楚。可他却不想因为此事,而惹得大家反目成仇。   无奈之下,裴光庭只好站出来。   “二郎不必如此,我和族弟住一间就是,空出来的房间,就给青之使用吧。”   他那族弟,也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看上去要比杨守文大一些。   “是啊,我和连城族兄可以住一间房舍。”   高戬铁青着脸,恶狠狠瞪了杨守文一眼,便转身直奔楼上。   而周利贞则呵呵笑道:“连城果然有大家之风,能以大局为重,全不似某些人一样。”   说着,他看了杨守文一眼,也跟着上了楼。   薛崇简和李隆基看到这状况,也是有些不知所措。   倒是裴光庭,依旧是一副温文儒雅之色,朝杨守文微微一欠身,轻声道:“青之,你先请。”   “多谢了!”   杨守文点点头,迈步走上楼梯。   不过,他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来,看着裴光庭身边的族弟,“若我没有记错,连城兄这位族弟,叫裴旻吗?”   “哦,正是。”   杨守文不由得满含深意看了那青年一眼,带着杨茉莉和吕程志走上楼去。   其实,他并不是非要这一间房。   而是吕程志在路上提醒过他,绝不可以再向高戬退让。   “虽不知这高戬为何敌视青之,但青之却不可以再退让半步。”   吕程志对杨守文道:“青之这次是副使,乃圣人钦点。他高戬虽是正使,也不可以让他骑在你头上。若不然,这队伍里的其他人会看低你,对青之你没有任何好处。   当争执就要争执,哪怕是一些小事,也要表现出你的强硬和存在感。否则的话,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青之你的资历本就浅薄,正因为这样,更不能露出软弱。” 第三百四十七章 七里亭(下)   对此,杨守文默默接受。   在大方向上,我会听从你的差遣。   但涉及我个人的利益,我绝不会退让。毕竟,我是副使,你虽是正使又能奈我何?   杨守文上楼后,选了靠近楼梯的两间客房,一间给杨茉莉和吕程志,一间自己使用。   而楼下,裴旻看众人纷纷上楼,忍不住低声问道:“连城族兄,这是怎么回事?”   裴光庭左右看了一眼,见众人都在忙碌,于是压低声音道:“咱们不要管他们的事情,只听命行事即可。你也知道,我那大舅子和杨守文不对付,周利贞则是梁王的幕僚,自然对杨青之怀有敌意。至于高舍人……他是不满杨青之的父亲。”   “哦?”   “离开神都之前,他听说杨青之的父亲,也就是原来的昌平县尉杨承烈,被圣人钦点,拜宁远将军,行洛州司马,并且破格兼任洛州团练使,执掌武骑团兵。   高舍人追随公主多年,得公主赏识,又有满腹才华,结果才做了个从六品的凤阁舍人。这让他如何能够气顺,故而以为杨家父子,都是那奸妄小人。再加上周利贞旁边挑唆,这一路上多有针对杨青之的举动。但他没想到,杨青之敢如此顶撞。”   说到这里,裴光庭苦笑一声。   “其实,之前高戬对杨青之非常赏识。   你知道杨青之那本《西游》是谁带来洛阳吗?就是高六郎!他在荥阳买了三百套,分送众人。后来杨青之总仙会一鸣惊人,高六郎还经常自诩,他慧眼识人。”   裴旻顿时露出了了然之色。   他跟在裴光庭身后,路过杨守文的房间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这时候,杨守文旁边的客房,房门打开。吕程志从里面走出来,看到裴光庭兄弟,忙微微欠身行礼。裴旻则朝他点点头,提剑跟着裴光庭,沿着走廊离去……   ……   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杨守文感觉舒服很多。   他坐在房间里,正整理挎兜,却听到有人叩击房门,于是起身走过来,把房门打开。   “阿郎,大玉不听我的话,要跟着你。”   杨茉莉架着大玉走进来,一脸苦恼之色。   大玉只听从杨守文和吉达的指挥,杨茉莉虽然可以偶尔接近它,却无法让它听命。   杨守文笑着从杨茉莉手里接过了大玉,手指在它的羽毛中拂过,而后放在了床头的架子上。   “杨茉莉,我待会儿就不出去了,你去下面和掌柜说一声,让他把晚饭送到房间。”   “好!”   “记得多要些,待会儿你把富贵他们也叫来。”   杨茉莉答应一声,走了出去。   杨守文则示意吕程志坐下,叹了口气道:“看样子,那高六郎对我,非常不满啊。”   “他对青之是否满意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人能够满意。”   吕程志说着话,从挎兜里取出了一卷手札。   那上面,记载的是苏州刺史呈报上来,关于长洲县令王元楷被毒杀的资料。   这资料,是杨守文从狄光远那里讨要过来,然后让吕程志抄录下来。他把手札递给了杨守文,轻声道:“苏州刺史陈敏呈报的奏疏,我这一路上已经反复看过。”   “怎样?”   “青之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长洲县,有些复杂。”   “哦?”   “说起这个王元楷,我倒是有些印象。   他是琅琊王氏族人,当初曾与王贺一同参加科举。我记得他好像是明经科进士及第。此人沉默寡言,但是却很谨慎,也非常精明,是一个有心计的人。相比之下,王贺就比不过他。只是没想到,这么一个精明的人,居然被毒杀在县衙。”   杨守文把手札拿起来,打开看了几眼。   “你以为,他的死,是否与那皇泰宝藏有关?”   “喏,你看第三页……陈敏奏疏说,王元楷密报他,发现了辅公佑的一笔藏宝。   在陈敏接到他密报后的第二天,王元楷就死在家中。   毫无疑问,那些人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所以迅速灭口。这也说明,对方的实力不容小觑,甚至很可能已经渗透进了县衙之中,否则怎可能会这么快被觉察?   青之,长洲县……恐怕是龙潭虎穴啊。”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又拿起手札,看了几眼。   这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天也黑了。   房间里点上了灯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松油燃烧的清香,令人感到很舒服。杨守文走到窗前,把窗户推开。   说起来,他也觉得很苦恼。   这次他们奉命南下,寻找皇泰宝藏,本应该是精诚合作。   可不知为什么,高戬却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大多数时候,他会找周利贞商议,会找李隆基商议,但是却从未找过杨守文。这也使得杨守文如同被排斥在外,对于高戬等人的计划完全不了解。这样下去,只怕会有更大矛盾。   杨守文想到这里,突然扭头道:“吕先生,要不然咱们单独行动?”   “啊?”   “跟着他们,也得不到什么消息。   高戬根本不和我交流,我也不清楚他们手里到底掌握了什么情报,更不知道他们准备如何行事。这样下去,我感觉非常不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咱们就会被卖掉。”   吕程志露出了为难之色。   “可这样一来……”   他倒是赞同杨守文的这个主意,可如果这么做了,就等于是和对方撕破了脸皮。   吕程志觉得,应该有更稳妥的办法才对。   就在这时,房门被打开了。   杨茉莉笑逐颜开的捧着一大堆食物走进来,身后还跟着费富贵和杨丑儿两人。   “阿郎,那些人好坏,把吃的都藏起来,不过被我发现了。”   杨茉莉说着,把托盘放在了桌上。   费富贵则拎着一坛酒,递给了杨守文,“阿郎,这是七里亭特产的七里香,那掌柜的,这七里香是当年张良酿造出来的。我寻思着你一定喜欢,就拿了一坛过来。”   “富贵,倒是有心了。”   杨守文接过酒坛子,转身放在桌上。   突然,他身子一僵,猛然扭头看着费富贵道:“富贵,你刚才说,这是哪里的特产?”   “就是这里的特产啊。”费富贵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回答。   而杨守文则露出了凝重之色,沉声道:“你刚才说,这里叫什么名字?”   不等费富贵回答,吕程志却抢先回答:“青之,这地方叫七里亭。咱们进镇的时候,我看到镇口处有一个石碑,上面就写着七里亭三个字。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第三百四十八章 众矢之的   七里亭!   当杨守文听到这个地名的一刹那,整个人突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古怪感受。   离开洛阳之前,他收到的那个示警中,不就有‘七里亭’吗?之前他查遍了洛阳周围,也没有找到一个符合七里亭名字的地方,所以也就把这件事渐渐忘却。   没想到……   难道说,那示警中的‘七里亭’,并不是洛阳七里亭,而是徐州七里亭?   可不应该啊!   这次的行进路线,是狄仁杰亲自设计,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提前知道。就连杨守文,也是在途中才了解了路线。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知道七里亭就在徐州。   除非……   “阿郎,你这是怎么了?”   见杨守文突然不言语,吕程志顿时紧张起来。   半晌,杨守文轻声道:“如果这七里亭不是一个巧合的话,我想我们要有麻烦了。”   “麻烦?”   吕程志一脸茫然,疑惑看着杨守文。   杨守文想了想,示意费富贵和杨丑儿到外面去守着。   他把在洛阳收到示警的事情,和吕程志详细说了一遍。   “如果不是费富贵刚才提起七里亭,我险些把这件事给忘了。方才雨势大,我也急着找客栈,所以没有留意到镇口的石碑。如果,如果这不是一个巧合,此七里亭就是彼七里亭的话,就说明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那我们可就要有麻烦了。”   说完,杨守文起身在屋中徘徊。   “吕先生,你说我要不要把此事告诉其他人呢?”   吕程志露出了沉吟之态,他眉头颦蹙,陷入沉思之中。   “阿郎,按道理说,你应该把这件事告诉高戬他们。可问题是,你和高戬他们并不和睦,就算是说了,他也未必会相信你。而且,你能够确定这件事也还好,如果……万一风平浪静,只怕高戬他们对你会更加排斥,甚至有可能刁难你。”   “是啊,我也正是因为无法确定,才感到有些为难。”   吕程志没想到,他投效杨守文之后,遇到的第一个事情就如此麻烦。   高戬对杨守文的态度,他是看在眼里。虽然不清楚高戬为什么会对杨守文如此冷淡,但他相信,如果杨守文说的是真的,一切都还罢了。若是假的,对杨守文而言,绝对不会是一件好事。他本就被高戬排斥,弄不好会被对方更加敌视。   “阿郎,此事……怕要你自己决断。   我倒是认为,此事不说为好,咱们可以暗中提防;如果说了,而事情又没有发生,恐怕那高戬少不得要耻笑你。这对你以后在队伍中的声望,绝无半点好处。”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诚如吕程志所言,这只有杨守文自己决断。   杨守文在屋中徘徊片刻,最终一咬牙,下定了决心。   “此事,还是要与高六郎知晓。”   见杨守文拿定了主意,吕程志也就没有再劝说。   当下,杨守文出门去,先来到李隆基的房间外。他没有直接去提醒高戬,以他和高戬的关系,相信就算他说了,高戬也不会放在心上。倒是李隆基,对他态度颇为和善。而且在这一行人当中,李隆基的地位颇为超然,由他来说,最适合。   李隆基在听了杨守文的报告后,二话不说便拉着他,找到了高戬。   “有这种事?”   高戬听闻,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这会不会是一个误会?咱们这次的行程,是狄国老亲自设计,由圣人决断。就连我,也是在和狄二郎汇合之后,由狄二郎告之的路线,怎可能会被人知晓?”   高戬说着,目光就落在了杨守文身上。   “征事郎,你别是弄错了吧。”   杨守文沉声道:“高六郎,我不管你对我什么看法,也不知道你为何对我心生不满。但咱们这次既然是奉旨行事,还要以大局为重。此事,是个巧合最好,若不是呢?”   这最后一句话,很有杀伤力。   如果不是巧合……   高戬倒吸一口凉气,沉吟半晌后,抬头对站在门口的薛崇简道:“二郎,你立刻传我命令,让大家今晚都小心一些,不要吃酒,更不要睡得太死,警惕有贼人来袭。”   薛崇简闻听,忙躬身道:“下官明白。”   他转身出门,屋中只剩下高戬三人。   高戬看了杨守文一眼,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到头来,他还是把那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三郎,你今晚也要多小心。”   “高舍人放心,我会命人彻夜值守。”   ……   高戬的命令传下去之后,底下是一片哀声。   被雨淋了个落汤鸡,最好的休息办法,就是吃点酒,好好睡一觉。可现在可好,非但吃不得酒,恐怕连觉也睡不好。这让众人都心怀怨念,但是又不好反驳。   杨守文回到房间后,心里同样是不太平静。   他让吕程志和杨茉莉回房休息,然后就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吹灭了油灯。   虎吞横在身前,他屏住呼吸。   不知何时,乌云散去,一轮皎月升起,把月光洒入房间。   杨守文进入到一种玄妙的境界里,呼吸越来越悠长,气息越随之变得似有还无。   安静,非常的安静!   甚至安静到了一种让人感到恐惧的地步。   就在这种安静的气氛中,时间在一点点的流逝。   到了黎明时分,外面又开始下起了小雨。不过这雨水持续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大约只半个钟头左右就停下来。伴随着雨水停歇,一轮红日磅礴而出,照亮了大地。   “杨青之,你怎么解释?”   当天亮之后,高戬等人一个个困乏不已,站在大堂里,怒视杨守文。   一整夜安然无事,甚至连个耗子的踪影都没有看见。这也让高戬等人恼怒异常,拦住了杨守文质问。   杨守文看着高戬,心里一声苦笑,提枪往外走。   “杨青之,你给我站住。”   “六郎不必生气,人家是才子,又是大名鼎鼎的谪仙人,说不定只是和你开玩笑。”   周利贞不阴不阳劝说,却让高戬更加恼火。   好在,李隆基和裴光庭拦住了他,好一番劝说,总算让高戬不再计较。   可是这样一来,高戬对杨守文的恶感更浓。不仅是他,包括裴旻和薛崇简等人,对杨守文也都或多或少流露出了怨念。他们觉得,杨守文纯粹是在没事找事。 第三百四十九章 恶作剧?   杨守文没有去解释,带着自己的随从,落在最后面。   这种结果,其实他早有心理准备。昨天吕程志和他说得非常清楚,如果没有发生状况,说不定会引起所有人的反感。大家会认为,他在制造恐慌,以凸显其在队伍中的存在感。可如果不说呢?万一发生了状况,那将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杨守文不敢搏,也不想去搏。   “杨公子,不必管他们怎么说,杂家信你。”   就在所有人都开始疏远杨守文的时候,杨思勖突然凑过来,在杨守文身边低声道。   杨守文道:“杨寺人,为什么要信我?”   杨思勖颌下沾着胡须,平添了几分英武气概。   只是,那张刀削斧劈般,棱角分明的面庞,依旧给人一种浓浓的阴鸷感。   他面颊抽动两下,好像是在笑,却笑得很不自然。   “咱们这次行动,本就不同寻常。   洛阳发生的事情,杂家听人说过,里面有太多的疑点。其实,那高六郎心里何尝不清楚,杨公子并没有错误。只是他现在被蒙了眼,以至于杨公子做什么都是居心叵测。若再有什么状况,杨公子可以私下里与杂家说,咱们一起戒备就是。”   “蒙了眼?”   杨守文脸上露出了诧异表情。   杨思勖轻声道:“京城盛传,圣人要任杨奉宸为洛州司马,行洛州团练使,拜宁远将军。高戬是进士及第,在朝中也有多年,更拜了公主的门路,结果到现在才是个从六品的凤阁舍人。他心里难免会不舒服,以至于波及杨公子,杨公子不必在意。”   老爹,真的做了洛州司马?   杨守文曾听李林甫说过,也通过其他渠道,听人提过此事。   但是从杨思勖口中说出来,则性质就完全不同。这说明,老爹的事情,绝非谣传。   他恍然点头,朝杨思勖看了一眼。   “杨寺人手下,有几个人?”   “带了三个奴婢,队伍里还有六名随从,都是上官姑娘安排,会听从我的命令。”   杨思勖这话一说出来,也就等于是向杨守文表明了身份。   他是上官婉儿的人,会站在杨守文一边。   杨守文想了想,轻声道:“杨寺人,我总觉得这不是一个巧合。虽然七里亭没有发生什么状况,却不代表后面依旧没有。此次咱们这次出行,责任重大。而我们的对手则隐藏暗处,势力恐怕也不容小觑。咱们在明,他们在暗,咱们更要小心。”   “那是自然。”   杨思勖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也让杨守文松了口气。   这一路上,他被高戬和周利贞排斥,再加上昨晚的事情,已经惹得不少人不满。   所以,他需要有人帮助,否则他们这一行弄不好,就会全军覆没。   “杨寺人,你秘密传令下去,让咱们的人小心。   从现在开始,最好是分做两班值守。可能会辛苦一些,但有备无患终究是好事。”   “咱晓得轻重。”   杨思勖说完,便催马离去。   而杨守文则坐在马上,轻轻拍了怕大金的脖子,而后催马前行。   出七里亭镇之后,一路顺风顺水,也没有发生任何意外。雨停了,道路还有些泥泞,但是比之前两日,情况却好转许多。这行进的速度,也随之加快了不少。   一直出徐州地界,都没有出现变故。   原本,嘴上责备杨守文,但私下里仍小心戒备的高戬,对杨守文也越发的不满。   两天后,队伍抵达虹县,高戬召集众人商议后面的行程。   他故意没有通知杨守文,只叫了周利贞、裴光庭、杨思勖、李隆基四人过来,在房间里进行磋商。   “明日一早,咱们直抵淮阴,自白水塘渡淮水,而后南下江阳。   前两日因为大雨,以至于咱们的行程被拖慢了几天。所以后面必须要加快速度,争取两天后抵达江阳,而后渡江进入江南东道。诸君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出来。”   李隆基道:“六郎,是不是应该找杨青之来商议一下?”   高戬眉头一蹙,没有说话。   一旁周利贞开口道:“三郎,非是我们不找他,而是他这人喜欢无中生有,弄的人心惶惶不说,还不肯认错。如今,大家对他多有怨言,找他来又有什么用处?”   “可圣人有旨,命他为副使。”   “呵呵,那又如何,说到底也只是副使,六郎才是正使。”   周利贞满面笑容,看着高戬道:“六郎心思缜密,断不会有差错。我们只需听从差遣,又何必搅乱他的思绪?之前在七里亭,就是因为那杨青之一句无中生有的示警,结果闹得大家都不安宁。他过来,万一再弄出什么是非,又当如何是好?”   “这个……”   李隆基嘴巴张了张,想要为杨守文辩解。   可话到嘴边,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了,就这么决定,大家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卯时动身,天黑之前,务必要渡过淮水。”   高戬一摆手,已经做出了决定。   李隆基沉吟片刻,站起身道:“既然六郎已有决断,我自当从命。   只是我以为,圣人这次派咱们一起南下,自有圣人的想法。我们应该齐心协力,而不是相互排斥和指责。在我而言,杨青之之前虽有谎报军情的嫌疑,但并非故意。而且,咱们这次任务干系重大,谨慎一些并无坏处。如果只因为杨青之一次过失,就这样把他排斥在外,我觉得不妥……这是我肺腑之言,还请六郎三思。”   一番话,令屋中众人都沉默了。   杨思勖依旧是坐在角落里,板着那张刻薄的死人脸,一言不发。   裴光庭犹豫一下,轻声道:“我以为,三郎所有极有道理。”   高戬不喜杨守文,但是却不能对李隆基不满。他闭上眼睛,沉思片刻后说道:“此事也是我的不对……这样吧,等咱们到了扬州,大家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把话说开就好。至于这一次,就算了!我实在不想再节外生枝,一切等到了扬州再说。”   高戬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也算是给足了李隆基颜面。   李隆基看了他一眼,便闭上了嘴巴。   他点点头,迈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那大家今晚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赶路。”   ……   对于高戬把自己排除在外,一帮人私下里商议事情的行为,杨守文并不是不清楚。   但高戬既然已决意这样做,再去争辩,只可能加剧矛盾。   所以,他权作不知此事,全然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   第二天,队伍从虹县出发,一路南下直奔淮水而去。杨守文依旧是落在队伍的最后面,大玉在空中翱翔,他则领着吕程志四人不紧不慢的跟着,在晌午后,终于抵达淮水北岸。   杨守文勒马淮水河畔,看着波涛汹涌的淮水,可是思绪并不平静。   就在刚才,杨思勖偷偷派人把行程告之了杨守文,告诉他高戬准备在白水塘渡河。   白水塘?   杨守文听到这三个字,心里就顿时一紧。   警示中,另外一个地名就是白水塘。可之前在七里亭,已经证明了是虚惊一场。如果白水塘……杨守文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此刻,更愿意把那警示当成一个恶作剧。可问题是,这真的是一个恶作剧吗?七里亭和白水塘纷纷出现在那警示之中,足以说明示警之人,早在高戬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具体行程。   如果只是一个恶作剧,那么又是什么用意?   杨守文想了想,一咬牙,催马直奔高戬而去。   “六郎,且慢渡河。”   高戬正站在渡口上,等待渡船到来。   见杨守文过来,他眉头颦蹙,露出不快之色。但是,杨守文已经找过来,他又不好视而不见。于是在沉吟片刻之后,他迎上前,沉声道:“青之,有什么事吗?”   “六郎,这里唤作什么名字?”   高戬愣了一下,沉声道:“此地名为白水塘,渡河之后向东南,便是淮阴。”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把缰绳丢给了杨茉莉,大声道:“六郎,我知道你对我可能有些误会,不过没关系。我只想提醒你,我在洛阳时受到的警告中,也提到了白水塘这个这地方。”   “什么?”   高戬闻听,顿时沉下脸。   他没好气说道:“青之,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咱们的行程很可能在离开洛阳之前就已经暴露,所以最好不要从这里渡河。”   “呵呵呵,上次在七里亭,你也这么说。   青之,我对你的确有些不喜,但对你的为人和才华,一向钦佩。可你这样子三番五次制造恐慌,我实在是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你说你在洛阳收到了警示,却不知道是谁在警示你。你说那警示里提到了七里亭和白水塘,也没人能为你证明。   青之,我知道你对我不满,咱们可以在到了扬州之后,推心置腹的谈一谈。但是现在,请不要再给我添乱。”   “高六郎,我真不是……”   “好了,有什么话,咱们到了扬州再说,我还有事情,你不要再继续无事生非。”   在高戬眼中,杨守文就是个捣乱的家伙。   他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开。   杨守文则站在原处,显得很尴尬。   周围的人,看他的目光也变得很古怪,甚至隐隐约约,可以感受到他们目光中的鄙夷。   见此情况,吕程志也走上前来。   杨守文则看着高戬的背影,突然转身,从杨茉莉手中接过缰绳。   “咱们走!”   “啊?”   杨守文轻声道:“我虽然不知道七里亭为何没有发生状况,但我收到的那个警示,却不会有假。他不信我,非要从这里渡河,那随他去就是。咱们找别的地方渡河。”   “可是……”   杨守文沉声道:“我不习惯把性命交给别人来掌控,你通知富贵和杨丑儿,带上咱们的东西,往下游走,肯定能找到其他的渡口。这白水塘,实在是太过危险。”   吕程志点头,转身离去。   杨守文正要上马,却见李隆基带着王毛仲,匆匆赶来。   “青之,你这是要作甚?”   “白水塘渡河不安全,我准备另寻其他渡口。”   李隆基闻听,顿时露出愕然之色。   他轻声道:“你和六郎说了吗?”   “说了,但是他不停,反而认为我是无事生非。道不同不相为谋,反正我是不会从这里渡河。他要渡河,便随他去,我另找渡口,哪怕绕路也好过被人算计。”   李隆基顿时为难了!   他知道,这样一来,也就等于是要分家了。   他也觉得杨守文有些危言耸听,但同时,他又认为,小心驶得万年船,杨守文也没有错。别人不相信杨守文受到了警告,但李隆基却相信!他说不清楚原因,只是觉得,杨守文并不是那种无理取闹,无事生非的人。他这么做,一定有道理。   想了想,李隆基道:“青之,我跟你一起走。” 第三百五十章 螳螂捕蝉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在有的时候是勇气,有的时候则是愚蠢。   杨守文倒不是说害怕,而是连续两次地名的重合,让他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七里亭你可以说是巧合,白水塘难道也是巧合?   最重要的是,他们南下路线本来是一个机密,却被人提前知晓。不管那示警的人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示警也好,恶作剧也罢,都说明他们的行踪已不再安全。   这样的话,继续从白水塘渡河,就存有很大的风险。   万一呢?   那个结果谁都无法承担,很可能会死人的。   “三郎,你怎么也跟着杨青之胡闹?”   高戬得知李隆基要跟着杨守文走,顿时急了。   李隆基道:“六郎,我只是觉得,青之不是一个无事生非的人。他既然这样说,一定是有他的缘故。如果白水塘真的不安全,该怎么办?无非是换一个渡口而已,你又何必太过计较?”   “三郎,这可是圣人制定下来的路线,若不遵循,岂非抗旨不遵?”   高戬话一出口,就连裴光庭也觉得不妥。   你扣这么一个大帽子下来做什么?圣人还让我们见机行事,怎么扯到了抗旨不遵了?   李隆基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看了高戬两眼,突然道:“六郎,亲贤良,远小人,先贤之言,你好自为之。”   “三郎!”   高戬有些急眼了,他张了张嘴,想要再劝说李隆基。可是李隆基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带着三个家臣便来到杨守文的身边,沉声道:“青之,咱们找别的渡口。”   杨守文点点头,翻身上马。   不过,在和离开的时候,他朝杨思勖看了一眼,就见杨思勖轻轻点头。   高戬这一下,可有点懵了。   裴光庭走上前,轻声道:“六郎,咱们还要不要渡河?”   其实到了这时候,高戬也有些犹豫。   说穿了,他并不是不知道杨守文这样做的好处。可他更清楚,如果他今天低头了,只怕以后就别想再控制这个队伍。说一千道一万,他针对杨守文只是为了控制权。   “周兄,你怎么看?”   周利贞淡定一笑,沉声道:“既然三郎要跟着那杨青之,就随他吧。   左右到了淮阴休整,可以把话挑明了说。以我之见,到了淮阴之后,最好把杨守文扣留下来,然后将之赶回神都。否则他在这里一日,与六郎而言绝无好处。”   把杨守文赶回洛阳?   裴光庭和薛崇简,忍不住看了周利贞一眼。   这家伙,够毒的啊!   如果杨守文被赶回了洛阳,对他绝无半点好处。说不定武则天还会认为他恃才傲物,不堪大用。若真如此的话,只怕杨守文的仕途也就这样了,必将前途无亮。   内心里,对周利贞不由得多了几分小心。   裴旻年纪还小,有些事不太明白。但裴光庭却懂得周利贞的心思。   哪怕他和自己都是武三思一系,裴光庭也不禁警惕起来。这家伙就是一条毒蛇,阴毒的很。以后和他交往,要多小心才是。杨守文被赶回了洛阳,你高戬就会有好结果吗?那毕竟是武则天钦点的人物,可是……这家伙,一石二鸟,高明!   ……   循着淮水向东,杨守文等人行出了二十余里,在下游找到了一个渡口。   王毛仲跑去找渡船,而李隆基则找到了杨守文,有些不太放心道:“青之,真要分道扬镳?”   杨守文看了一眼忧心忡忡的李隆基,展颜一笑。   他轻声道:“非是我要分道扬镳,而是继续留在那边,很容易产生矛盾。   高舍人对我成见太深,而且也听不得劝。我虽然不知道渡河之后会有什么危险,但我却知道,我们的行踪已经不再保密。现在,我在明敌在暗,非常危险。如果继续走在一起,很可能会有麻烦。我们和高六郎分开之后,暗中跟在他们身后。这样一来,咱们就可以隐藏起来,一旦真发生了危险,也能有一个照应。”   说完,杨守文轻轻拍了一下肩膀上的大玉。   大玉发出一声鹰唳,展翅腾空而起,向远处飞去。   看着大玉的影子,李隆基顿时露出恍然之色,连连点头道:“青之此计,果然高明。”   同时,他又有些庆幸,没看错杨守文。   这时候,王毛仲找来了一艘渡船,在渡口停泊。   众人牵马上了船,分两次渡过淮水,抵达淮水南岸。   淮水以南,在衣冠南渡后便开始发展。到了隋炀帝杨广时期,开发大运河又进一步带动江淮的人口和经济。然则,正如后世那句很流行的俗语: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在经过了隋唐之交的动荡以后,两淮的发展速度,便呈现出放缓趋势。   至少在杨守文看来,此时的两淮甚至还没有幽州看上去繁荣。   大片的荒地和丘陵,组成了此时淮南的主要风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也是杨守文对淮南的第一印象。   李隆基跨坐马上,遥指西南,“由此下六十里,便是淮阴。”   杨守文哪能听不出李隆基言语中的意思,笑着道:“三郎放心,我绝不会不管高六郎。”   李隆基这才留意到,杨守文身边只剩下杨茉莉和吕程志两人。   杨丑儿和费富贵不见了踪影,但李隆基眼珠子一转,便猜到了他们的去处。   天,开始慢慢变黑。   杨守文等人沿着淮水往上游兴趣,大约走出二十多里,忽听得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鸣镝声。   “好像有人在放火?”   王毛仲手搭凉棚,举目眺望。   杨守文和李隆基也觉察到了远处的火光,两人相视一眼后,心里顿时没由来咯噔一下。   “青之……”   “三郎留下,吕先生在这里陪伴三郎,杨茉莉、王毛仲,随我走。”   杨守文说话间,两脚一磕马肚子,大金希聿聿一声长嘶,仰蹄就走。杨茉莉紧跟他身后,朝着那火光的源头奔去。而王毛仲则愣住了,他扭头向李隆基看去。   “看什么,还不快去,记得听从征事郎吩咐。”   “喏!”   王毛仲得了命令,立刻催马就追。   看着三人背影消失不见,李隆基突然扭头,看着吕程志道:“吕先生,不会有事吧。”   吕程志明显愣了一下,诧异向李隆基看来。   李隆基笑了,“这些日子我与青之相交,青之有急智,但如此缜密的计划,并非他的特点。我见先生跟随青之左右,想必今日青之的所为,是出自先生的手笔。”   吕程志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李隆基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上下打量吕程志。   他发现,自己似乎还是小觑了杨守文。没想到他在不知不觉中,身边已有这样的人才。   ……   大玉从空中俯冲下来,落在了杨守文的手臂上。   费富贵和杨丑儿也从远处赶来,在杨守文面前滚鞍落马,单膝跪地道:“公子神算,果然有贼人在白水塘埋伏。”   杨守文不由得长出一口气,紧绷的心弦,也随之放松了不少。   这说明,那警告是真的!   “有多少人?”   “大约在六十人左右。”   “高戬那边情况如何?”   “似有死伤,但已稳住了阵脚。”   杨守文点点头,示意费富贵和杨丑儿上马,然后便催马急驰而去。   他冲上了一座山丘,远远就听到,远处官道上传来的喊杀声。举目眺望,之间一群人正在官道中央混战一团。不时间,有惨叫声响起,更伴随着一声声呼喝。   “杨公子,怎么办?”   王毛仲在马上,反手抽出一口大刀,横在身前向杨守文看来。   杨守文则眯起了眼睛,轻声道:“先别急,杨思勖还没有发出信号,且耐心等待。”   “杨思勖?”   王毛仲愣了一下,轻声道:“公子说的可是那阉人吗?”   “我之前和他秘密约定,他随高戬在白水塘渡河,一旦发生不测,就鸣镝示警。   一声鸣镝,则说明遇袭,但尚可支持;两声鸣镝,则代表贼人势大,支持不住。刚才他已经发了一支鸣镝,我在等他第二支鸣镝响起,而后从后背夹击贼人。”   “为什么不现在就去?”   杨守文摘下虎吞大枪,看了王毛仲一眼,“焉知贼人没有埋伏?”   王毛仲立刻闭上了嘴巴,他知道自己的问话,似乎有些多余了。李隆基已经吩咐,让他听从杨守文的调遣。身为相王府家奴,王毛仲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杨守文把枪横在马鞍桥上,手搭凉棚眺望。   就在这时候,忽听得远处再次传来一声鸣镝声响。   他脸色一变,大喝一声道:“富贵和杨丑儿留下,杨茉莉和王毛仲,随我出击。”   说话间,他催马从山坡上冲下来,直奔官道奔去。   杨守文端坐马上,探手从腰间取下了弹弓,然后从挎兜里掏出几枚铁丸。   把铁丸填在弓袋里,而后再次一磕大金的肚子。踏踏踏,铁蹄声回响在天际,大金在奔行中骤然加速。从山丘到官道,左右不过一里的距离。大金犹如一道闪电从地面上掠过,眨眼间就到了对方的身后。只见高戬等人被围困在官道中央,杨思勖手持一口宝剑,在人群中穿梭。他手中是一口软剑,如毒蛇吐信,招数格外阴毒,杀法也极为凶狠。一身白色的长衫,更被鲜血染红……   在官道的边上,有十几个蒙面骑士在观战。   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器,那蒙面骑士立刻警惕,扭身向身后看过来。   就看到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只是没等他做出反应,一抹冷光飞来,啪的正中一名骑士的额头。铁丸,直接就打得那骑士头破血流,一头从马背上栽倒在地面。   “有埋……”   蒙面骑士高声喊喝,拨马就迎上前去。   说时迟,那时快,杨守文已经到了他跟前。   手中虎吞大枪探出。   大枪奇快,仿佛一抹闪电。   那骑士还没来得及举起兵器,就听噗的一声响,虎吞大枪已经贯穿他的胸口。   杨守文在马上手腕一抖,啪的把那骑士的尸体甩了出去。   “杨寺人休慌,我来了。”   他高声喊喝,已经从那十几名蒙面骑士的缝隙间冲过去,杀入战场。大金希聿聿长嘶,好似猛虎下山。杨守文冲入战场之后,大枪翻飞,幻出一道道,一抹抹的枪影。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响起,杨守文马过之处,马前无一合之将,只留下了身后六七具尸体。   杨思勖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大声喊道:“公子神算,果然有埋伏。”   “杨寺人,保护好六郎。”   “公子放心吧,裴旻和薛二郎保护着他们呢。”   “是杨守文!”   那十几个蒙面骑士此时也反应过来,一个个举起兵器,厉声喝道:“杀杨青之者,赏百金。” 第三百五十一章 死士(一)   劫杀者的人数大约在五十以上,占居了非常明显的优势。   而且,这些人当中更不泛身手矫健的锐士。杨守文杀入战团后,斩杀近十人。不过,对方也迅速稳住了阵脚,于是不断逼迫杨守文减速,令大金的速度优势不断减弱。从最初的突袭,到身陷重围,不过二十息时间,也显示出劫杀者的不凡素质。   “征事郎,这些都是什么人,怎地如此棘手?”   杨思勖忍不住大声呼喊,将一名劫杀者劈翻在地以后,顺手从对方手中夺过一口大刀。他左刀右剑,在人群中奔走,速度丝毫不见减弱,反而是越来越快。   那刀剑翻飞,招法越来越狠毒。   杨守文一枪刺翻了一名劫杀者,纵身从马上跃下。   这些人开始朝大金招呼,杨守文实在是不希望大金受到伤害。   “大金,出去。”   他高声喊喝,大金也觉察到自己似乎变成了累赘,于是立刻向外突围。那些劫杀者的目标是杨守文,所以并没有拦截大金。与此同时,王毛仲和杨茉莉也杀到了官道的边缘,有八名蒙面骑士纵马将他们拦下,双方立刻鏖战成了一团。   杨茉莉手中的铁槌,早已经换了一对。   当年绿珠给他留下的洗衣槌,杨茉莉觉得不够重,使着也不舒服,所以就央求杨守文为他重新打造了一对。他如今身高已经有六尺三寸,近190公分。在被杨守文逼迫着修炼金蟾引导术之后,他的力气越来越大,身体也变得越发灵活。   杨守文为他打造的铁槌,总重一百五十多斤。   那铁槌舞动开来,呼呼作响。   三名蒙面骑士把他围在中间,可是却被杨茉莉逼得连连后退。   另一边,王毛仲则显得有些狼狈。手中大刀勉强抵挡住五个骑士,但已露出了明显的败像。   杨守文踏步旋身,口中一声暴喝,把一名劫杀者刺翻在地。   他劈手从那人的手中抢过一口钢刀,而后猛然振臂将手中虎吞掷出,把一个劫杀者钉死在地上。   “我不知道啊!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竟如此值钱。”   杨思勖闻听,忍不住哈哈大笑。   “征事郎,这说明你太遭恨了!”   两人对话间,杨思勖已经再杀两人。   只是,在另一边,高戬等人却变得岌岌可危。一边是早有预谋,另一边确是赌气不做理会。以至于当劫杀者出击之时,高戬这边死伤颇重。杨守文七人离去之后,高戬这边只剩下二十多人。幸亏杨思勖有所准备,否则很可能会全军覆没。   可饶是杨思勖已有准备,高戬这边依旧有八九人死于非命。   裴光庭、高戬和周利贞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穷措大,可真要是与人搏杀,却远远不足。幸好还有裴旻和薛崇简两人在。特别是裴旻,剑术非凡,总算稳住了阵脚。但随着时间推移,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劫杀者的攻势也变得越发凶猛。   “征事郎,快来帮忙。”   裴旻大声喊道,一脚踹翻了一个劫杀者,手起剑落,把对方刺杀在地上。   而杨守文此刻,被十几人困在中央。虽然他并未露出败像,但是却被缠住了手脚。   “杨寺人,救高六郎。”   “好!”   杨思勖也不啰唆,刀剑飞舞,只听得两声惨叫,又有两人倒在血泊中。   劫杀者被杨思勖的凶狠也镇住了,一时间有些慌乱,被杨思勖趁乱冲杀了出去。   只是这样一来,杨守文身边的压力骤增。   杨思勖杀出重围之后,那些劫杀者便蜂拥而上,把杨守文困在中间。   不过,杨守文却丝毫不显慌乱,一手横刀,一手鸦九剑,刀剑翻飞,杀法越发凶狠。   他本来不擅刀剑,只是他天生神力,加之鸦九剑锋利无比,所以虽被围困,却丝毫不落下风。剑光一闪,血光飞溅。金蟾引导术令他身体素质强悍无比,太极拳则使得他身体灵活,柔韧性极强。那一对刀剑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一样。   刀光闪烁,剑光吞吐,只见杨守文踏步旋身之间,一名劫杀者倒在血泊中,浑身上下遍布刀剑伤口,鲜血淋淋。   “杨茉莉,帮助王毛仲。”   他逼退身边的劫杀者,冲着杨茉莉高声喊喝。   此时,王毛仲胯下马已经倒在血泊中,他披头散发被几名蒙面骑士围在中央,有些抵挡不住。杨茉莉倒还显得很轻松,听到杨守文的喊喝,他立刻抖擞精神,手中双槌猛然在空中铛的一声交击,手腕一振,只听哗棱棱铁链声传来,铁槌呼的一下子变成了两只链子槌,如同流星一样飞出,狠狠轰在一个蒙面骑士的胸口。   那骑士惨叫一声,从马上栽落,胸口尽碎。   杨茉莉如同一头从蛮荒世界中走出来的巨兽,一对链子槌翻飞舞动,发出呼呼的风雷声响。铁槌变得有些无法捉摸,两个骑士躲闪不及,就被铁槌轰碎了脑袋。   “兄弟,多谢了!”   杨茉莉这一发威,王毛仲的压力顿时减轻。   杨守文见他暂时没有危险,心中再无半点顾忌,腾空跃起之后,钢刀和鸦九剑脱手飞出,把两个劫杀者击杀。双脚落地时,就见之前被他用虎吞钉死在地上的劫杀者的尸体。虎吞就在面前,杨守文探手把大枪拔出,而后反手一枪刺杀一人。   虎吞在手,杨守文的杀法越发凶狠。   只眨眼的功夫,又有三人倒在血泊之中,令得那些劫杀者心惊胆战。   他们万没有想到,己方在人数占居绝对优势的情况下,竟然会被杀的连连败退。   五十多名劫杀者,有大半被杀。   与此同时,从远处传来阵阵提升,似有无数匹战马在奔腾,令他们更加心慌……   “扯呼,扯呼!”   一名蒙面骑士高声喊喝,拨马就走。   他这一走,其他人也顿时失去了斗志,呼啦啦向四处奔逃。   “大金!”   杨守文健壮,嘬口一声口哨。   游弋在外围的大金听到呼哨声,忙飞奔而来。   杨守文探手抓住缰绳,翻身上马。   “青之,小心!”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李隆基的喊叫声。   一个蒙面骑士端坐马上,弯弓搭箭对准了杨守文。   可是没等他把箭支射出,耳边传来一声鹰唳。一股锐风从天而降,大玉如同一抹闪电俯冲下来,那双如玉般透明的爪子从骑士的眼前掠过。那骑士惨叫一声,一双眼珠子就被大玉抠出来,满脸是血,从马上栽下。杨守文扭头看了一眼,也不理睬,纵马便朝着那些劫杀者追杀下去……   ……   喊杀声,已经停息。   官道上横七竖八的倒着三四十具尸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味。   高戬在薛崇简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走过来,向李隆基躬身一揖,“若非三郎,我们今日便危险了。”   李隆基则翻身下马,扶住了高戬。   “六郎,非是我救你,而是杨青之的功劳。”   高戬闻听,顿时满面通红。   杨守文之前已经提醒过他,可他却不肯相信。此刻再听到李隆基的话,高戬更觉羞愧。   “杨青之该死,竟然以我等为诱饵,端地不为人子。”   高戬羞愧,可周利贞却恼怒万分。   他从马车下爬出来,走到高戬身旁大声喊道:“六郎,绝不可再让这杨守文留下来,应该把他赶走。这次遇伏,也是因他而起。那些人明显是冲着杨青之过来……这家伙就是个灾星,绝不能再留下他。六郎,这一次,你可千万不要再犹豫。”   周利贞此刻看上去非常狼狈,满身的尘土,脸上还沾着几滴鲜血。   不过,那鲜血并非是他的,而是他的随从为保护他,溅在他脸上的鲜血。如果是在遇伏之前,周利贞的话说不得会引起高戬的共鸣。可是现在……高戬眉头一蹙,看了周利贞一眼,半晌后沉声道:“周司直,此行多波折,恐有许多危险。   我等还需依仗征事郎颇多,若司直以为不妥,可立刻返回洛阳,呈报于梁王知晓。”   “啊?”   周利贞没想到,一路上和他同仇敌忾的高戬,会突然改变了态度。   再向周围看过去,发现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有些不太友善。   李隆基也露出不快之色,沉声道:“周司直,征事郎在渡河之前,就与我说过此事。因为担心被贼人包围,所以我就建议六郎兵分两路,彼此间也可以相互支援。   此事与征事郎无关,若是司直以为不妥,可以告诉梁王,请梁王与我父王在圣前论断。不过,刚才我见大家都在奋勇杀贼,却不知司直杀敌几人?杨青之绝不能离开,我倒是认为,司直已不适合继续随行,请六郎通知淮阴县,送司直返还神都。”   周利贞闻听,顿时大惊失色。   “三郎,我乃圣人钦定副使。”   没等他说完,高戬开口道:“周司直,征事郎也是副使……而且我以为,有一位副使足矣。”   到了这个时候,高戬也觉察到,自己这一路上似乎受周利贞影响太多。   他的确是有些嫉妒杨承烈杨守文父子,但若说是厌恶,倒还不至于。可是自从周利贞在他耳边时常念叨之后,他对杨守文的恶感越来越强。以至于到后来,明知道杨守文说的没有错误,却仍旧忍不住想要和杨守文唱反调。倒是杨守文,除了在七里亭因为客房的问题和他争执过一次之外,一路上很少发表什么意见。   不行,不能再让周利贞留下来,否则这队伍的矛盾,会越来越大。   高戬已经看出来了,如今不仅仅是李隆基力挺杨守文,还有杨思勖也是站在杨守文一边。裴光庭虽未表明态度,但高戬隐隐可以感觉出来,他是支持杨守文的。   如果听了周利贞的话,把杨守文遣送回神都,到最后倒霉的,只可能是自己。   想到这里,高戬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   周利贞背后是武三思不错,可杨守文的背后,同样不容小觑。   “高舍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利贞顿时慌了,大声说道。   只是高戬此刻已不想再和他争辩什么,朝杨思勖看了一眼,杨思勖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两个随从走过来,把周利贞夹在了中间。   高戬从随身的挎兜里取出一枚龟符,递给了薛崇简。   “二郎,你立刻前往淮阴县,调淮阴兵马前来。”   “喏!”   薛崇简此刻,显得有些疲惫。   但是他却没有推辞,接过了龟符之后,牵过一匹马,便匆匆离去。   “征事郎怎地还没有回来?”   高戬发现,杨守文追杀劫杀者,到现在都不见踪影,不免有些担心。   吕程志轻声道:“高舍人不必担心,我家阿郎武艺高强,又有杨茉莉随行,断无危险。而且,我刚才已经命杨丑儿和费富贵追上去,再加上有我家阿郎的玉爪俊在空中保护,真若是有危险的话,我们也能很快得到消息。所以,请不必担心。” 第三百五十二章 死士(二)   大金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肆意驰骋了!   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在旷野中飞奔,铁蹄声在夜空回荡,透出一股子肃杀之气。   在它前面,三匹快马正在飞驰。   不过,相比起大金的速度而言,那三匹马远远无法相提并论。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三个骑士耳听身后那古怪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也都慌了手脚。   “兄长,咱们杀回去。”   一名骑士猛然勒住战马,拨转马头高声喊道:“他只有一个人,拼一下好过这样被他追杀。”   “三弟所言极是,我们杀回去。”   另外两个骑士露出深以为然之色,纷纷拨转马头。   杨守文见对方停下来,心里却越发的平静。他身体贴在马背上,手握虎吞大枪,猛然抬手揪了一下大金额头上的那一撮金黄毛发,就听得大金一声嘶吼,好像龙吟虎啸般,速度再次加快。   与此同时,大金的嘶吼声,引得那三名骑士胯下战马希聿聿一阵长嘶,乱成一团。   这也是大金独有的一种能力,杨守文在偶然间发现。   只要揪动大金额头上的金黄毛发,大金就会发出一种极为诡异的嘶吼,对马匹有着极为奇妙的震慑功能。他在马上猛然长身而起,手中虎吞大枪呼的探出,划出一道残影,便刺向三弟。三弟好不容易稳住了胯下的战马,可这时候杨守文已经到了近前。他忙不迭举刀相迎,只听铛的一声响,虎吞大枪狠狠戳在刀身上,一股巨大的螺旋劲力用来,把那口百炼钢刀顿时震得粉碎,铁屑飞溅。   三弟啊的一声大叫,在马上忙拧身闪躲,可是杨守文这一枪太猛了,虽然被钢刀挡了一下,速度却丝毫不见减慢,噗的一下子便扎在了他的肩膀上,扎了个通透。   那三弟惨叫一声,却抬手抓住了虎吞大枪的枪杆,另一只手,顺势从腰间抽出宝剑,贴着枪杆就划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大金却在这时候突然加速杨守文紧握大枪的手一抖,把三弟生生从马上挑飞出去,扑通便摔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   与此同时,另外两个骑士也到了跟前。   两人见状,齐声呐喊,挺枪便扑上来,试图拦住杨守文。   哪知道就在这时,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的杨茉莉猛然抡起大槌,撒手飞出。   这是他这半年来苦练的撒手槌,八十斤的铁槌,十米之内例无虚发。   其中一名骑士躲闪不及,被铁槌击中了胸口,噗通便栽落马下。而在杨茉莉的身后,费富贵和杨丑儿也跟上前来,眼见还有一个骑士,那费富贵突然振臂扬起。   杨丑儿搭着他的胳膊腾空飞出,只听嘎巴一阵骨节爆响,杨丑儿的身形在空中突然间暴涨,如同一只飞扑下来的雄鹰,一把就抱住了那骑士的身子,身体旋即变成了无骨蛇一般,一抹寒光掠过,老大一颗人头便冲天而起,血如泉涌。   在杨丑儿的手里,有一口式样极为诡异的弯刀。   他割下了那骑士的脑袋之后,顺势把那骑士的身体撞落马下,稳稳坐在了马背上。   杨守文对这两个骑士根本没有理睬,他拨转马头,朝之前被他挑落马下的骑士追去。   那骑士此刻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撒腿就跑。   杨守文把枪放在马背上,同时探手从挎兜里取出一根约一丈八尺的绳索,在空中舞动两下之后,便撒手丢出。这是吉达交给杨守文的套索,以前是草原上游牧民族用来套马的招数。杨守文的技术不错,套索丢出去之后,正中那骑士的脖子。   只见他猛然用力向后一拽,骑士的身体腾空而起,蓬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全身的骨头架子,都好像被摔碎了似地。   骑士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是却使不出半点力气。   这时候,杨守文已经到他跟前,虎吞大枪一探,便抵在他胸口,“说,你们是什么人?”   此刻,那骑士脸上的黑巾已经脱落,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他躺在地上,看着杨守文,突然间诡异笑了。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若不说出来历,休怪我心狠手辣。”   “嘿嘿,姓杨的,你不用再费心思了……听我的话,赶快乖乖的回去,否则定要你命丧苏州。”   说完,他猛然一咬牙,身体一阵抽搐,嘴角溢出黑血,便再无声息。   杨守文顿时愣住了,他连忙收回枪,翻身下马。   蹲在那尸体旁边看了半晌,他不禁苦笑着站起来,轻轻摇头。   “青之,青之情况如何?”   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杨茉莉和费富贵、杨丑儿三人顿时警惕起来。   来人,是李隆基。   他带着王毛仲和裴旻赶来,看到眼前这一幕,都愣住了。   “这帮家伙,似乎都是死士。”   杨守文又检查了一下那个被杨茉莉击杀的骑士,抬头对李隆基道:“三郎,情况有点不妙。”   “死士?”   李隆基闻听,也不禁变了脸色。   骑士,对他而言,死士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存在。包括相王府内,同样也存在死士。可一般而言,谁又会派死士前来伏击?最重要的是,这几个人一死,也就等于断了消息。这些人是什么来历?背后又是什么人?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   ……   天,亮了。   淮阴县令接到了薛崇简的消息,并验过了龟符之后,便调集淮阴民壮匆匆赶来。   开玩笑,在他治下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而且被伏击的对象,还是朝廷钦差一样的存在,他心里怎可能不觉得紧张?六月的淮南,气温已经不再那么炎热。可是他站在官道上,看着横七竖八几十具尸体,仍感到遍体生寒,心里格外恐惧。   高戬坐在马车上,脸色阴沉。   在他身边,李隆基和裴光庭也都表情凝重。   “青之,如此说来,你在洛阳时,就收到了警告?”   杨守文点点头,轻声道:“说来惭愧,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向我示警。   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早在咱们离开东都前,咱们的南下路线已经暴露。”   “会是谁?”   高戬这时候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沉声问道。   杨守文摇了摇头,走到那个服毒自尽的死士尸体旁,看了几眼之后,轻声道:“此人曾与我说过两句话,虽然他已经尽力在掩饰,可还是隐藏不了他的河北口音。只可惜,我对河北道的方言并不是很清楚,也无法判断出他具体是河北道哪个地方。   不过他这样掩饰,岂不也表明了他的来历?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来自于河北道。”   河北道?   这范围可就大了去!   黄河以北,都可以称之为河北道,这又该怎么查询?   “会不会是那伙人?”   裴光庭突然开口问道。   他说的那伙人,就是此前和宝珠一起,谋夺皇泰宝藏的那些人。要说起来,这帮人敢在京师那么肆无忌惮,胆子绝对不小。而且,那些人同样颇有实力,否则也不会在京师横行无阻,甚至连小鸾台都查不出他们的来历。   裴光庭话音未落,坐在旁边休息的周利贞却抢先开口道:“不可能!”   “何以见得?”   虽然高戬和李隆基都决意要把周利贞送回去,但他现在终究还是副使,所以众人商讨的时候,也就没有可以瞒过他。周利贞沉声道:“那些人就算知道我们的行踪,却未必敢来伏击。他们现在要做的事,尽快找到那笔宝藏,而不是阻拦我们。朝廷要做事,岂是他们能够阻拦?真要是杀了咱们,势必会引发朝廷震怒。   到那时候,整个江南东道风声鹤唳,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征事郎,我这话倒不是针对你。只是我觉得,这伙人恐怕是冲你而来,而且很有可能是因为你的私人恩怨而招惹来的仇杀……三郎,你莫看我,我也是凭心而论。”   此时的周利贞,态度也发生了变化。   他努力想要展示自己的存在感,尽量避免被众人赶回洛阳。   因为他也知道,如果这次被赶回洛阳,武则天道未必会找他麻烦,可梁王武三思一定会第一时间把他抛弃。一旦武三思抛弃了他,他想在洛阳立足可就难了。   杨守文背后也不是没人,到那时候他又该如何是好?   所以,周利贞希望能够尽量展现自己的能力,以证明他在这队伍中的不可或缺。   李隆基有些怒了,沉声道:“周利贞,怎地到这时候,你还在找青之麻烦?”   “三郎,我真不是要找他麻烦。”   杨守文伸手,拦住了李隆基。   他想了想道:“周司直说的不是没有可能,而且我也觉得,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   否则,那警告就无法解释。如果是冲着咱们来,高舍人、周司直还有三郎,你们都应该会收到警告,为何只有我一人收到呢?看起来,有人似乎想借我,把水搅浑。”   听到杨守文这一番话,周利贞长出一口气,看杨守文的目光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感激。   “那咱们该怎么办?”   “高舍人,事到如今,恐怕这情况已经不再受你我控制。   与其这样子一路南下,提心吊胆,倒不如大大方方,打起旗帜直奔苏州。虽然这样一来会暴露行藏,但是却能够加快速度。同时各县兵马随行,也能壮大声势,令那些宵小不敢轻举妄动。还有一点,我以为无畏禅师那些人,也未必没有防范。如果长洲县令的死和他们有关,咱们在隐藏行踪,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不等杨守文开口,周利贞就抢先说话。   高戬看了他一眼之后,朝杨守文看过来。   内心里,高戬还是希望周利贞能够随行,毕竟在某些方面,这家伙的能力很不错。   只是,他又担心杨守文。   毕竟这一路上,他和周利贞给了杨守文不少脸色。   也许杨守文不会计较他的问题,但焉知他会不会对周利贞心存不满?   “青之,你以为如何?”   杨守文想了想,又朝周利贞看了看。   突然间,他笑了,“周司直说得颇有道理,依我看,再隐藏行踪的确没有必要。不过,高舍人最好是写一封密奏,立刻送还东都。我有点担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不能弄清楚到底谁在找咱们麻烦的话,只怕这一路大家都不会安心。”   说完,杨守文朝李隆基道:“三郎以为如何?”   李隆基点点头,虽然没有说话,却也算是表明了态度。   看他二人都没有意见,周利贞不由得长出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暂时不会有麻烦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长洲(一)   “为什么不赶走周利贞?”   李隆基催马紧走几步,追上了走在最前面的杨守文。   白水塘一战之后,高戬听从了杨守文的劝说,没有再去刻意隐藏行迹。他以龟符从淮阴当地的折冲府抽调一旅人马护卫,沿途派出信使通报,浩浩荡荡向苏州开拔。   如此毫不掩饰的南下,顿时惊动了江南东道各地官员。   不是说以狄光远为使者吗?怎么又出来了一队钦差?   心里疑惑归疑惑,可是却没有人敢怠慢。   两天后,大队人马自江阳渡江,正是进入江南东道治下……   杨守文道:“赶走他,有什么好处吗?”   “至少可以耳朵根子清静一些。”   看得出,李隆基对周利贞非常反感。   但杨守文觉得,他之所以对周利贞反感,恐怕并不是因为周利贞一路上对杨守文的针对。他和李隆基之间,似乎还没有那么深厚的交情。李隆基反感周利贞,更多是因为周利贞是武三思的手下。如果不是这样,恐怕李隆基也不会表现如此明显。   “现在,他不一样老老实实,耳朵根子不一样清静?”   “可是……”   李隆基扭头朝身后行进的车马看了一眼,沉声道:“我总觉得,此人不会甘于沉寂。”   “那又如何?只要不影响咱们的大计,随他去就是。”   杨守文说着话,看了李隆基一眼,压低声音道:“三郎莫忘了,周司直毕竟是圣人钦点。如果咱们真把他赶了回去,他固然会倒霉,可是圣人心里也不会舒服。”   是啊,好歹他周利贞是朕派的副使。   你们一伙人把他赶回来,岂不是说朕没有识人之明?   李隆基沉吟片刻,轻轻点头道:“倒是我想的简单了,青之的思绪,果然比我缜密。”   杨守文听到他的夸奖,忍不住笑了。   这可是唐玄宗的称赞啊!虽然他现在还只是少年,可日后却注定要成为一代雄主。   不过,他登基了,李过该怎么办呢?   杨守文旋即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历史上李隆基登基后,李显家的几个子女好像下场都不太好。而且,上官婉儿似乎也是死在李隆基的手中。如果他真的登基了,上官婉儿该怎么办?李过又会是什么下场?这也让杨守文一时间,茫然了。   “青之,青之?”   “啊?”   “我听人说,你在找梅娘子?”   杨守文愣了一下,向李隆基看过来。   李隆基笑道:“你不用这么看我,你想要找梅娘子的事情,在洛阳并不是一个秘密。   我就是想知道,你找梅娘子做什么?”   杨守文沉吟一下,沉声道:“梅娘子在昌平掳走了我妹妹,我要把我妹妹找回来。”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杨暖,也叫幼娘。”   杨守文没有发现,李隆基在他提到‘幼娘’两字的时候,眸光一闪,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如果她愿意把你妹妹还给你,你会怎么办?”   “把幼娘还给我?”   杨守文想了想,“我可以不与她计较。”   本来,他是想说会和梅娘子算菩提的那笔账。可一想到幼娘,杨守文还是决定忍一忍。菩提死在那梅娘子的手里,这笔帐不能罢休。但前提是,要先把幼娘找回来。   他突然道:“莫非三郎知道那梅娘子的下落?”   李隆基一怔,旋即摇头笑道:“我怎会认识那种江湖人士?不过呢,青之如果想要寻找,我也可以帮忙。毕竟家父在神都多年,各方面的人都认识一些,想必也能够有些线索可查。”   “若是能找回幼娘,我定感激不尽。”   “嗯嗯,我会尽力。”   李隆基笑着答应,低着头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就在这时候,裴旻从后面追上来,“征事郎,高舍人说今晚准备夜宿曲阿县,不知征事郎有何意见?”   “曲阿?”   杨守文抬头看看天色,沉声道:“请回禀高舍人,就说我没意见,今晚就夜宿曲阿。”   ……   曲阿,早在战国时期就已经设置,不过在当时名叫云阳邑。   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才改云阳为曲阿。但在此之后,曲阿的声名并不显赫,一直到东汉末年,因丹阳兵雄甲天下才得以被世人所知。而在那之后,西晋武帝司马炎将吴国君臣虏去洛阳,时曲阿的上空常有五色祥云,散而复始,在民间广为流传。于是司马炎在苦思之后,瓜分曲阿,以镇压王气,于是分置延陵和武进。   如今的曲阿,面积比之当年要小一半。   从那官驿的驿官口中得知,如今武进县西南数十里的境地,以前都属于曲阿之下。   由于连日赶路,众人都很疲惫。   在驿站安顿下来之后,高戬在裴光庭和李隆基的陪同下,去县城里参加曲阿县令的酒宴。杨守文则借口劳累没有前去,和吕志程聊了一会儿之后,便回房休息。   说疲乏,倒也真不是什么推脱之语。   白水塘之后,虽然沿途有官府派遣兵马护送,可是众人的心里,却一点也不平静。   究竟是谁要杀死杨守文?   竟然敢如此大胆,伏击整个使团?   这也就罢了,最关键的是,武则天亲自决定下来的路线,又怎会走漏了风声?这说明,对方的势力可是不差。   掰着指头算下来,能够知晓路线的人,无非就是那几个,不会超过十人。   杨守文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到底是得罪了何方神圣。   他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想了一阵。发现没有头绪之后,于是眼睛一闭,想要睡觉。   屋外,隐隐传来吕程志的声音,床头的架子上,大玉也把头扎在了翅膀下。   杨守文渐渐进入了梦乡,可就在半梦半醒,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间有一种警兆从在心中升起。他猛然睁开眼,大玉已发出一声鹰唳,振翅欲飞。铮,一声弓弦颤响,一抹寒光从窗外飞进来,蓬的正中床头。   杨守文吓了一跳,忙翻身坐起。   “有刺客!”   他大喊一声,健步来到窗口。   只见窗外竹影摇曳,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一轮皎月高悬,把窗外照应通透,却不见一个人影。   “阿郎,出什么事了?”   这时候,在门外值守的杨丑儿砰砰砸门。   杨守文翻身走到门口,把房门打开后,厉声喝道:“传令下去,封锁驿站,捉拿一切可疑人等。” 第三百五十四章 长洲(二)   从龙山吹来的夜风,带着一丝丝山中的凉意,驱散了暮夏时节的酷热。   二百府兵以驿站为中心,在方圆十里内搜了一个遍,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   “青之,发生了什么事?”   留守在驿站里的杨思勖闻讯赶来,就看到杨守文手里拿着一支箭,站在门廊上。   杨守文沉声道:“刚才我睡觉的时候,有人向我屋中射了一箭。”   “什么?”   杨思勖大吃一惊,眼中露出凝重之色。   “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杨守文摇摇头,轻声道:“我不是很清楚,但我感觉得出来,对方似乎并无恶意。”   “哦?”   “杨寺人,请随我来。”   杨守文说着话,转身回到了客房里。   杨思勖紧跟在杨守文身后走进房间,不过在他进房之后,却把两个小太监留在了外面。   “你看,这支箭射中了床栏。”   杨守文伸手,指着床头的木栏杆上,那上面有一个清晰可见的箭痕。   “如果对方是冲我来的,大可以把箭射在床上。我相信,一个敢来行刺的刺客,箭术就算再差,也不至于……”说着话,杨守文指了指床栏上的箭痕道:“这说明对方并不想射杀我,其真实的目的,只是想给我一个警告,或者说想提醒我什么。”   “提醒什么?”   杨思勖没有驳斥杨守文的分析,反而饶有兴趣的看着杨守文问道。   “吕先生。”   一直跟在杨守文身后的吕程志走上前,递给了杨思勖一张纸条,“这是对方射来的箭书。”   所谓箭书,其实就是把书信缠在箭竿上,射给收信方。   杨思勖接过了箭书,诧异向杨守文看去。   却见杨守文朝他点了点头,于是把箭书打开来,就着屋中的烛光看去,见那箭书上只写了两个字:泰伯。   字体非常漂亮,带着一种飘然若仙的韵味。   杨思勖看完了之后,不禁也露出了愕然之色,扭头向杨守文看去。   “泰伯,是周文王姬昌的伯父。当时周国首领古公亶父欲传位三子季历,但是季历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叫做泰伯,一个叫做仲雍。泰伯和仲雍得知消息后,为了不让古公亶父难做,于是两人携手出逃荆蛮,建立了吴国,也是吴国的始祖。”   吕程志忙向杨思勖解释这泰伯的含义。   杨思勖道:“吕先生,咱家知道泰伯是何许人也。”   “啊?”   “我是想问,这箭书上的泰伯二字,是什么意思?”   “这也是我找杨寺人来的原因。”   杨守文朝吕程志点点头,吕程志立刻躬身退出了房间。   屋子里,只剩下杨守文和杨思勖两人。   “杨寺人,我姓杨,你也姓杨。虽然说咱们不是同宗,可俗话说得好,一笔写不出来两个‘杨’字。而且,你是姑姑派来的人,我自然会把你视作自己人。”   这一句话,可说的杨思勖激动起来。   他连忙道:“蒙征事郎看重,不嫌弃咱家是个废人,咱心里感激的很。   此次出行前,上官姑娘曾对奴婢吩咐过,要我听从征事郎的差遣。征事郎若有吩咐,只管说就是。咱家只要能做到,绝不会有推辞。”   这阉人,其实最重颜面。   他们本身是五体不全,以至于被许多人嘲笑。   不少人表面上敬重,可私下里难免会看不起他们。而杨守文对杨思勖,却一直很客气,也让杨思勖非常感动。如今,杨守文更以姓氏拉近两人的关系,也让杨思勖感到惶恐。   杨守文的‘杨’代表着什么?   那是弘农杨氏的杨,是关中豪族。   哪怕杨守文已经被杨氏逐出,可是在杨思勖看来,杨守文始终都是四知堂的子弟。世家豪门最终血统,也正是这种血统论,使得贵胄子弟在普通人眼中,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   杨守文摆摆手,轻声道:“杨寺人,这里没有外人。   这箭书里的泰伯,我想应该是指泰伯祠。当年泰伯建立了吴国,乃至于汉代时期,江南各地开始兴建泰伯祠。刚才我和吕先生还在讨论,箭书上的泰伯祠是哪里的泰伯祠。吕先生以为,它很可能是指坐落于苏州的泰伯祠。不过,苏州共有五座县城。常熟、华亭、吴县、长洲和嘉兴……据我所知,这五座县城里都有泰伯祠,所以我想要请教杨寺人,你以为箭书上的泰伯祠,坐落于哪个县城?”   “这个……”   杨思勖没想到,杨守文找他来居然是询问这件事情。   他眉头颦蹙,沉吟良久之后,轻声说道:“常熟、嘉兴,一南一北,可以不必考虑。华亭坐落于昆山东南,应该没有太大关系。咱们此次南下的目的地,是苏州;咱们的任务,除了要找到元文都的那笔宝藏之外,还有就是要找出杀死王元楷的凶手。   奴婢以为,这箭书上的‘泰伯’,应该是吴县和长洲两地之一的泰伯祠才对。”   杨守文眯起了眼睛,手指轻轻叩击床栏。   “杨寺人所言,与吕先生的推测颇为吻合。   吴县,是我们要前往的首站;长洲,更是我们的目的地。我刚才和吕先生商量了一下,以为这箭书上所说的泰伯祠,很可能就是长洲泰伯祠。”   “何以不是吴县泰伯祠?”   杨守文顿时笑了,“若是吴县泰伯祠,何必用这种方式提醒?   咱们进入苏州之后,首站便是吴县。对方大可以到时候与我联系,而后谋求见面。但对方却用箭书传信,必然是有别的用意。我思来想去,觉得他们是想我去长洲见面,同时又不希望太多人知晓。还有,他用箭书传讯的另一个用意,是想要告诉我,咱们这一趟前往苏州会非常危险,必须要时时刻刻小心提防。”   杨思勖,沉默了!   良久,他抬起头,看着杨守文道:“那征事郎打算如何行事?”   “我想邀杨寺人随我同往长洲。”   “啊?”   “我不准备带吕先生和杨茉莉他们过去,包括大玉,我都会留下来。只你我二人……此外再算上裴旻。咱们三人悄然前往长洲,一方面是会一会对方,另一方面我也想打探一下情况。不过,这会很危险,不知道杨寺人可敢与我前往呢?”   杨思勖闻听,顿时笑了。   “征事郎休要激我,既然征事郎吩咐,奴婢必舍命相随。”   “很好,这里有一封书信,是我写给高舍人与三郎的。我会让吕先生转交给他们,咱们马上动身。”   “现在就走吗?”   杨思勖睁大了眼睛,愕然看着杨守文。   杨守文微微一笑道:“时不待我,越快越好。”   “那奴婢这就去准备。”   杨思勖非常爽快,二话不说便转身出去。   而杨守文则唤来了大玉,好生安抚一阵后,把它交给了杨茉莉。   大玉谁都不亲近,除了杨守文和吉达之外,也只有杨茉莉与它相对亲近一些。不仅是大玉,包括大金,杨守文也留了下来。他提着枪,拎着包从驿站里出来。   在驿站大门外,裴旻已经牵着马等候多时。   不一会儿的功夫,杨思勖也换装出来。他一身管家打扮,还牵着一匹健壮的骡子。   那骡子上,背着行囊。   他把骡子的缰绳拴在马鞍桥上,然后笑着道:“这样一来,征事郎更像是出门游历的富家公子。”   杨守文笑了笑,翻身上马。   裴旻和杨思勖也上了马,三人二话不说,便催马离去。   吕程志等人站在驿站门口,目送杨守文三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不禁长出一口气。   ……   夜色,已经深了。   高戬等人从县城里返回驿站,就得到了杨守文遇刺的消息。   “青之无碍吧。”   李隆基顿时紧张起来,连忙开口询问。   吕程志则示意李隆基,让他把屋中的闲杂人等赶出去,这才把杨守文的书信交给高戬。   高戬看罢了书信,不由得大惊失色。   “青之这样做,太莽撞了吧。”   他说着,把书信转交给了李隆基,而后看着吕程志道:“青之可有什么话交代吗?”   吕程志沉声道:“阿郎说,请高舍人设法帮他隐藏行迹,切不可被外人知道,他已经不在使团之中。毕竟,咱们现在身处江南,一举一动都被人关注。阿郎说,高舍人只管前往吴县,他会在长洲恭候诸君大驾。如果他在长洲遇险,就说明奸细是在咱们身边。总之,阿郎说请诸君不必担心,他此次前往长洲不会有危险。”   高戬听罢,目光在在座众人身上扫过。   “三郎,你怎么看?”   李隆基咳嗽了一声,轻声道:“青之孤身冒险,勇气可嘉。   只是,吕先生可知道,他去长洲,到底是干什么?”   杨守文的书信里,只说他遭遇刺杀,准备前往长洲打探情况。   至于箭书的事情,他没有在信里说明,吕程志也没有告诉高戬等人。在高戬看来,杨守文是在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但对于杨守文的目的,他也不是非常清楚。   吕程志道:“阿郎没有交代清楚,只说是得了消息,要去长洲打探。”   “这样啊!”   李隆基露出了犹豫之色,他朝高戬看了一眼,半晌后轻声道:“如此,那咱们可要好生配合。”   “周司直、连城,你们呢?”   周利贞这时候,显得格外老实,没有任何意见。   裴光庭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他这次前来,说是幕僚,实际上是奉了武则天和武三思两人的命令,行监察之责。杨守文今天的举动有点突然,但裴光庭并不担心。他坐在一旁,默默不作声,脑海中却浮现出了离开洛阳前的一个晚上。   那天晚上,裴光庭的母亲库狄氏带着他来到了上阳宫。   库狄氏是裴行俭续弦的妻子,也是裴光庭的生母,更是武则天的心腹,官拜御正,封华阳夫人。   这御正,原本是北周天官府大冢宰所属。   如果按照李林甫编纂的唐六典解释,御正就相当于中书舍人的职务。   不过库狄氏的这个御正,并非中书省所属,而是武则天封她的职务,相当于女官,和上官婉儿的身份颇为相似。也正是因为库狄氏的存在,河东裴氏一直没有遭受太严重的打压。裴光庭更因为这样一个关系,得到了武则天的宠信……   “连城,你此次南下,无需关注杨青之。”   “陛下,这是为什么?”   “你不用问,杨青之想要做什么人,你只管保持沉默就是。必要的时候,你还要帮他掩饰则个。朕要你关注的,是高戬、周利贞和三郎,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高戬,背后是太平公主,同时又有太子李显的影子。   李隆基的背后是相王;而周利贞的背后则是武三思……裴光庭当然能明白武则天的意思。很明显,不管是太平公主、太子、相王还是武三思,武则天都不放心。   听武则天的意思,这六个人当中,真真正正被武则天信任的人,除了他,只有杨守文。   但是却不知道,杨守文和武则天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连城,连城?”   “啊?”   裴光庭被高戬的呼唤声惊醒,忙抬起头来。   “刚才我所说的话,你可听到了?”   “哦……六郎包涵,我刚才在想其他的事情,以至于没有听清楚六郎所言。你刚才说得什么?”   “我是说,青之此次擅自行动,虽然有他的原因,可是我等却必须要呈报朝廷。”   “呃……这是自然。”   裴光庭笑着点头,没有反对。   “那这封奏疏,就拜托连城?”   “这个……”裴光庭露出不太情愿的表情。不过,他在犹豫片刻后,还是应承了此事。因为他发现,李隆基在一旁正看着他,那目光中似乎蕴含着一些古怪。   “只是,这奏疏该如何写呢?”   “照实说明就是。”   “喏!”   裴光庭答应下来,和高戬三人又讨论了一会儿,便各自散去。   他回到房间,摆好了纸笔,准备提笔写下奏疏。却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   “连城可睡下了?”   裴光庭一怔,忙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月光下,只见李隆基站在门外,笑盈盈看着裴光庭道:“连城,我有话要与你说。” 第三百五十五章 长洲(三)   长洲,位于吴县东,因长洲苑而得名,本属于吴县所治。   万岁通天元年,武则天下诏把吴县一分为二,把长洲苑从吴县分离,设置长洲县。   它坐落于官塘河与松江交汇处,水上交通极为便利。   向北,沿官塘河直抵无锡;向南,顺官塘河而下,能到达嘉兴。向东,顺松江入海,向西则可以遁入太湖。这里水道纵横交错,犹如蜘蛛网一般,地势颇为复杂。   长洲由于是从吴县分离出来的一部分,所以人口只有一千二百多户,约万人左右。   按照唐代对县城的等级划分,长洲县属于下下县,和昌平的等级持平。   暮夏时节,烈日当空。   远处一片湖泊,芦苇繁茂。   在微风中,那白色的芦花在湖中起伏,远远看去好像一片雪原。   “那里,就是长洲苑。”   行进在略显狭窄的官道上,裴旻突然勒马,手指远处的芦苇荡,扭头对杨守文道。   “昔年吴王阖闾曾在此游猎,可惜如今却变成了如此模样。”   长洲苑是春秋时吴国的皇家园林,不过现在看去,丝毫看不出当年的皇家气派。   “小裴来过苏州?”   杨思勖笑问道,催马走到裴旻身边。   裴旻点点头,“我舅父曾担任过广州市舶使帐下录事,我小时候一直跟随舅父,在岭南生活。六年前,舅父告老还乡,带着我从这里路过,所以我多少了解一些。”   在唐代,华夏的航海技术堪称世界第一,所以海外贸易极为发达。   显庆六年,也就是公元661年,唐高宗鉴于日益兴盛的海外贸易,于是在广州创设市舶使一职,总管海路邦交外贸。市舶使的职责是:征收关税,代表宫廷采购舶来品以及珍惜货物,管理商人向朝廷进贡的物品,对市舶贸易进行管理和监督。   这市舶使,也就是宋代市舶司的前身……   不过,一般而言,市舶使大都是由宦官担任。   杨思勖闻听,不由得一怔,好奇问道:“小裴,你舅父是谁?”   “家舅父姓冼,是广州高凉人氏,非是中原大族。”   河东裴氏,是中原大族。但这并不代表,裴氏子弟所迎娶的都是名门望族子女。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裴旻一支在河东裴氏的地位并不是很高,甚至处于边缘地带。   “冼?可是诚敬夫人的冼吗?”   杨守文在一旁突然开口,言语中流露出好奇之意。   裴旻愣了一下,旋即点点头,“未曾想征事郎也知诚敬夫人。”   这诚敬夫人,也就是后世人口中的冼夫人。   冼夫人世代南越首领,占居山洞,部署十万余家。冼夫人谋略过人,且行兵布阵无人可比,在当时可谓镇服百越。后来,冼夫人嫁给了高凉太守冯宝,于是举家迁至高凉。那冯宝,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高力士的先人,是当时岭南霸主。   冼家在高凉,堪称大族。   只是由于高凉地处岭南,对于中原世家来说,算不得什么,根本不会看在眼中。   时至今日,朝代更迭,如今的冼家早已不是当年雄霸广州的冼家。   裴旻感到非常诧异,因为他从岭南返回河东之后,所遇到的人当中,知道冼家的人并不是很多。说起诚敬夫人、谯国夫人,倒是不少人知道。可实际上,很多人对诚敬夫人亦或者谯国夫人的名字根本不清楚,更不要说所谓的高凉大族冼家。   “小裴,说过多少次,咱们现在主仆相称,不可以唤我征事郎。”   杨守文瞪了裴旻一眼,裴旻立刻醒悟过来,连连点头。   “诚敬夫人大名,我焉能不知?   若非诚敬夫人,只怕如今的岭南,依旧是动荡不止吧。”   裴旻眼中,顿时闪过一抹自豪的神采。   从广州回到河东,每每与人谈及冼家,那些族中子弟或是茫然不知,或是露出不屑之色,这也让他感到非常难过。现在,终于有人认可当年冼家在广州的贡献,也使得裴旻对杨守文的好感倍增。他看杨守文的目光,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裴旻的父亲,是裴氏一个微不足道的边缘子弟。   早年间,他因为在家中犯了过错,被发配到了高凉,成为高凉司马。只是当时,广东人对中原人还是有些排斥。裴旻头上的‘裴家子弟’光环,根本没有用处。   不过,他却得到了冼家娘子的青睐,也就是后来裴旻的生母。   裴旻的父亲与冼娘子成亲后,借冼家在广州的声望,倒也做的是风生水起,后来还有了裴旻。可就在他春风得意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在高凉蔓延开来。   裴旻的父母,以及很多冼家子弟在这场疫病中丧生,冼家也随之元气大伤。   于是,裴旻就随舅父前往广州,并且在广州生活了差不多十年。武则天登基之后,裴旻的舅父感觉身体不是很好,再加上当时岭南的局势有些动荡,于是就带着裴旻从广州千里迢迢返回河东。不管怎样,裴旻是裴氏子弟。在回到河东之后,也得到了裴家的关照。可是在内心里,裴旻始终认为,他是一个广州人。   “怪不得我听你口音不太纯正,原来你从小是在岭南长大。”   杨思勖忍不住感叹一声,话锋随即一转,沉声问道:“那小裴你可知道长洲泰伯祠?”   “我当然知道。”   裴旻笑了,“其实,阿郎来长洲是正确的。   吴县其实没有泰伯祠,因为这长洲原本就是吴县治下,当时的泰伯祠就建在长洲苑的边上。阿郎往那边看,咱们绕过前面的河湾,就应该能看到长洲县所在。   长洲泰伯祠,就建在长洲县外,长洲苑之畔。那里有一座土山,名叫阊门岭,可眺望武丘。泰伯祠就在阊门岭脚下,咱们若走快一些,天黑前差不多就能抵达。”   裴旻口中的‘武丘’,也就是后世人熟知的虎丘山。   不过由于李渊的祖父名叫李虎,故而为了避讳,改成了武丘山。   杨守文倒是不清楚那吴县只有一座泰伯祠,听到了裴旻所说,也不禁感到幸运。   “如此,咱们就快马加鞭吧。”   说完,杨守文催马就走。   杨思勖和裴旻两人则紧跟在他身后,那头健骡虽然背负着重重的包裹,但速度依旧惊人。   ……   差不多在天黑之前,杨守文一行三人抵达长洲县城外。   不过,他们并没有立刻进城,而是在长洲县外的一个村舍里住下。这里是江南东道,规矩不似洛阳那么大。县城里入夜之后,就会关闭城门实行夜禁,但是在县城外的村舍里,虽然入夜之后也会关闭坊门,但却不像县城里那样的严格。   三人在村舍里一座简陋的客栈住下,杨守文就让裴旻去打听情况。   没办法,他和杨思勖都不会说那吴侬软语,虽然这一路上,杨守文专门找人学了一些,可那吴侬软语自成一个体系,与现今所流行的中原官话,完全不一样。   就算是杨守文再聪明,也不可能把苏州话学会。   在他看来,这时代的苏州话,就犹如后世的外语一样,根本听不太明白。   倒是裴旻能说一口流利的苏州话,这还是因为他少年时在广州,跟随舅父接触过不少来自江南的商人。虽然也带着一些口音,可是和本地人交流却不成问题。   这也是杨守文为什么要带裴旻的一个重要原因!   没办法,掌握一门语言,总是会有一些优势。   “阿郎,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那泰伯祠如今有些荒凉,在平日里也没什么香火,早已经破败。如今,泰伯祠里只有一个庙祝,又聋又哑,是土生土长的长洲人。”   是夜,杨守文和杨思勖吃罢了晚饭,回到房间。   裴旻也打听清楚了状况,来向杨守文禀报。   杨思勖给杨守文满上一碗当地特产的浆果果汁,便坐在房门口,一边聆听,一边监视外面的动静。   而杨守文则站在窗口,警惕的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消息?”   泰伯祠,是一定要去的。   对于裴旻打探来的消息,杨守文并没有感到失望。对方把他从曲阿约来泰伯祠,一定会出现。所以泰伯祠的情况他不在意,他更在意的是,长洲县城的情况。   虽然这一路上,他阅读了不少关于长洲的卷宗。   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长洲的情况,必须要亲自打探一下才能了解。单靠着卷宗上的记载,也不会有太大的收获。要知道,连长洲县令王元楷都能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毒杀,足以说明这长洲县城内的复杂状况。如果不弄清楚长洲的情况,恐怕会非常麻烦。   裴旻道:“关于长洲,我倒是也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说!”   “长洲本是吴县治下,万岁通天元年,圣人下旨把长洲分离出来,单独设县。但是,长洲人大都还是会以吴县人自居,所以长洲县令的影响力,也不是很大。”   “哦?”   “这长洲,主要是以水陆码头为主,进行货物的中转运送。   这里除了能连通常熟和嘉兴之外,还可以通过松江,进入太湖,而后连通湖州、常州和杭州三地。而长洲治下的官塘码头,原本是吴县苏家所有。长洲从吴县被分离出来后,苏家依旧掌握着长洲的控制权,其影响力甚至大过了官府。”   “既然如此,何不将苏家铲平。”   杨思勖突然开口,沉声说道。   裴旻苦笑道:“说起来容易,可那苏家在苏州,已有二百余年,根基极为牢固。他们并非士族出身,世代经商,不仅在江南东道颇有影响力,甚至在闽州、泉州也有产业。自太宗登基以来,苏家又靠上了武邑苏庄公,谁又敢轻易去得罪呢?”   “苏庄公是谁?”   杨守文忍不住问道。   杨思勖眉头颦蹙,听到杨守文询问,便苦笑答道:“阿郎可听说过苏烈苏定方吗?”   “苏定方?”   杨守文眼睛一亮,这可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苏定方还活着?”   “哦……苏都督在乾封二年就已经过世了。”   原来,已经死了啊!   这苏定方,名叫苏烈,是冀州武邑人。   其人十五岁时,以骁悍多力,胆气绝伦的气魄追随父亲作战,先登陷阵。隋朝末年,他先后投奔窦建德、刘黑闼,屡建功勋。贞观初年,他归顺李唐,随历经北伐突厥,夜袭阴山,以先锋官率先攻破颉利可汗的牙帐。至唐高宗时期,苏定方得李治重用,征讨西突厥,平定葱岭,攻打百济,征伐高句丽,先后灭掉三国,把大唐的国土向西开拓至中亚,向东扩展至朝鲜半岛,立下了不世功勋。   而他最具传奇色彩的一战,莫过于征讨西突厥时,以五百锐士破阵的故事。   永徽六年,苏定方从葱山道行军大总管程知节,也就是后世鼎鼎大名的程咬金征讨西突厥,被任命为前军总管。时双方在达鹰娑川决战,西突厥的分支,鼠尼施部率两万骑兵增援。苏定方所部当时正在休整,见敌军逼近,于是率领五百精锐翻山越岭,指导鼠尼施中军,大败鼠尼施,并追击二十里,斩杀一千五百余人。   此一战,彻底奠定了苏定方悍勇之名。   而且,他不但骁勇善战,能行兵布阵,而且还提拔了许多人才。   其中,裴光庭的父亲裴行俭,就是苏定方一手提拔起来……   可惜,如此英雄人物,到了后世不知为什么就变成了反派。说唐中的罗成,就是死在苏定方的手里。明明是汉家儿郎,也不知是那个混蛋,把他算作了高句丽人。   杨守文小时候,对苏定方是恨之入骨,因为他杀死了罗成。   可长大后,他才知道什么罗成不过是虚构出来的人物,苏定方才是一个真正的英豪。   “吴县苏氏,靠上了武邑苏家?”   裴旻闻听,也吃了一惊,目光旋即闪过担忧之色。   说起来,裴家和苏家的关系也非常密切,毕竟当年裴行俭就是苏定方一手提拔。   苏定方死后,苏氏后继无人,其子孙多为散阶,很少担任职事官。   可不要以为这样,就小看了苏家。   苏家和朝中不少勋贵关系密切,似卫国公李靖、河东裴氏,与苏家都有密切交往。这样一个人物,就算是武则天也很尊敬。乃至于武则天登基之后,曾专门下旨:苏氏所食实封,并依旧给。意思是说,苏定方所享用的一切待遇,都按照旧时配给。   杨守文也不禁品蹙眉头,没想到这小小的长洲,居然隐藏着如此人物,的确是出乎他意料。   不过,他此来是为了皇泰宝藏,和苏家也不会有什么冲突。   杨守文想到这里,便话锋一转,“那有没有打听一下,关于那王元楷的消息?”   “王元楷的官声不差,在任也非常勤勉。   不过阿郎也知道,他毕竟是太原王氏族人,并非苏州本地人氏,难免会受到排斥。我刚才打听了一下,这里的人对王元楷的印象不错,但言语中并无尊敬之意。”   地域排斥,又是地域排斥。   杨守文发现,这种地域观念在这个时代,简直就是主流思想。   裴旻这番话的意思是说,王元楷在长洲并无太大影响力。可他做官这么久,从长洲设立开始,就担任长洲县令,竟然依旧不被本地人接纳?这似乎有些古怪。   杨思勖突然道:“可是因为苏家?”   “嗯?”   杨守文眉头一蹙,向杨思勖看去。   裴旻道:“正是……这长洲百姓,有三成以上是仰仗苏氏鼻息,又有三成需要依靠苏氏的人脉。王元楷到任之后,首先就针对苏家在长洲的地方势力,想要削弱苏家的影响力。这自然令苏家不满,明里暗里打压王元楷,令其政令难以推行。”   吴县苏氏!   杨守文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原以为,不会和苏家产生交集,可现在看来,这吴县苏氏恐怕是难以绕过……   “天不早了,老杨小裴,赶快去休息吧。   大家今晚小心一点,咱们如今身在长洲,恐怕已经进入到贼人的势力范围,必须要谨慎。   明日一早,咱们去泰伯祠,而后进入长洲。”   杨思勖和裴旻闻听,立刻躬身应命。   两人退出房间,轻轻把房门合上。   杨守文则走过去,把门闩落下,而后把被褥从床上拿起来,铺在床后的角落里。   虎吞横在身前,他席地盘坐,吹熄油灯。   月光,透过窗子照进了房间,仿佛在地上铺上一层轻纱。   窗外竹影摇曳,沙沙作响,透出难言的静谧之气。杨守文靠着墙,手持鸦九剑,闭上了眼睛。   王元楷、无畏禅师、苏家还有皇泰宝藏。   所有的信息在刹那间汇聚在一起,在杨守文的脑海中萦绕。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在这些凌乱的线索背后,似乎有看不见的线。只要找到了那条线,所有的谜团都会迎刃而解。   原本,他以为这一次来长洲不会太麻烦。   可现在看来,事情远远要比他想象的复杂,王元楷的死会不会与那苏家有关系?   一时间,杨守文的思绪变得有些混乱! 第三百五十六章 长洲(四)   清晨时的一场小雨,非但没有驱散暮夏时节的暑气,反而让天气变得更加闷热。   天还不亮,杨守文就走出了房间。   杨思勖在收拾行囊,而裴旻也准备妥当。   三人结了账,就离开客栈,行出村落。   “那泰伯祠,在那边。”   裴旻手指西南面,对杨守文道:“咱们骑马走,大约一炷香左右就能看到泰伯祠。”   “那就由你带路。”   裴旻纵马在前面走,杨守文和杨思勖行在他身后。   三人很快就来到了阊门岭下,远远的,杨守文就看到了那泰伯祠高耸的牌坊,在晨光中显出破败的气息。   长洲的泰伯祠,兴建于东汉永兴年间,由会稽郡郡守麋豹督建。   中古时期的人们,信奉鬼神。   吴太伯作为吴国的创立者,再加上民间的种种传说,于是人们把他封为吴国的神灵。可惜,在经过东西两晋南北朝之后,佛教传入中原,道教也渐渐形成了体系,极大程度压缩了传统的鬼神信仰。于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尽在楼台烟雨中……而传统的宗祠庙宇,渐渐失去了生存的土壤,也变得越来越不为人知。   泰伯祠,也没有躲过这种信仰的更迭。   一座残破的牌坊,一座孤零零的庙宇,就这样矗立在阊门岭下。   远处,是成片的翠绿竹林。从长洲苑吹来的风,拂动竹林摇曳,沙沙作响。   杨守文三人来到泰伯祠的时候,祠庙已经开门。说起来,这祠庙看上去的确是残破不堪,甚至不带有半分香火气息。与之沿途见到的佛寺道观想必,这座泰伯祠庙只能用破败两字来形容。   一个须发灰白的老人,正在祠庙台阶上打扫。   身上灰色的道袍,因为洗了又洗,已经泛出了白色。   他行动似乎有些不太方便,扫地的时候一瘸一拐,老态龙钟,看不出半点神气。   “阿郎,这就是泰伯祠了。”   裴旻勒住马,翻身从马上下来,回头向杨守文看过来。   杨守文也从马上下来,站在牌坊下,向四处眺望。   箭书上说,让他来泰伯祠。   但来到泰伯祠后该找什么人,做什么事?他丝毫不知。   现在,他已经来到了泰伯祠,那下一步该做什么呢?杨守文咬着嘴唇,沉吟半晌后,把缰绳递给了杨思勖,而后手提鸦九剑,迈步向泰伯祠庙走去。   “小裴,跟我来。”   裴旻连忙把缰绳丢给杨思勖,一路小跑追上杨守文。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不过十二阶的石阶缓缓来到泰伯祠庙的大门前,就看到那清扫的老人正拖着扫帚,一瘸一拐向里面走。   “老人家!”   杨守文高声喊道。   可是那老人却头也不回,没入祠庙之中。   “阿郎,你忘了,我昨日打听过,他们说这庙祝又聋又哑,你喊他他根本听不到。”   杨守文顿时露出恍然之色,脸上露出赧然。   他的确是忘了这件事,昨天晚上裴旻还专门和他说过呢。   “咱们进去看看。”   说着话,他便迈步向祠庙里走去。   两人走进祠庙,就见这祠庙内的面积其实并不大。   分为前后两间,前间是泰伯的神像,一张香案上摆放着烛台和香炉,香炉里插着三炷香。   香,应该是那种比较廉价的香,香味不是特别好闻。   老人正从内间出来,看到杨守文两人后,那浑浊的眸光一闪,从一旁取了香烛走上前,递给杨守文两人。那意思是让杨守文和裴旻给泰伯上香。有道是见庙烧香,杨守文对此倒是不太抗拒。他接过香烛,在油灯前点燃,而后朝神像拜了三拜,把香插在香炉里。另一边,裴旻从怀中取出了一陌铜钱,放在庙祝手中。   庙祝笑了,连连作揖感谢。   杨守文一旁观察此人,但是却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难道说,那箭书是一个玩笑吗?   他眉头紧蹙,在神像前站定,仰头打量泰伯神像。   这时候,庙祝却一瘸一拐的走到了杨守文身边,伸出手扯了一下杨守文的衣袖。   “嗯?”   杨守文扭头向他看去,庙祝飞快向他打起了手势。   幸亏杨守文的手语不差,看懂了庙祝的意思。   “居士从洛阳来?”   “正是。”   “可是姓杨吗?”   杨守文眸光一凝,握紧了手中鸦九剑,轻轻点头。   “两天前,有一位居士路过这里,给了我一封信,说是如果有一位从洛阳而来的杨居士在这里驻足,让我把信给他。”   说着话,庙祝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杨守文。   这是一个鱼符,用两片鱼形的竹简夹住信瓤,外面有一层火漆。   杨守文诧异看着那庙祝,伸手从他手中接过了鱼符,“两天前?那人长什么样子?”   “高高大大,非常帅气的年轻人。”   庙祝比划完,便伸出手来。   这是要钱?   杨守文微微一笑,又取出一陌铜钱,交给了庙祝。   他拿着鱼符,走到长明灯前,就着上面的灯火把火漆化开,然后取出了里面的信瓤。   “那居士有没有别的交代?”   “居士说,你看过信自然会明白。”   杨守文点点头,把信瓤打开。   那信上的字迹很漂亮,和箭书上的字迹一模一样。内容呢,也非常简单,只写了‘长洲、鱼市、八仙客栈’八个字。和箭书一样,没有抬头,没有落看,更没有什么线索。杨守文拿着书信,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之后,才把书信折好放进挎兜。   再次看了庙祝两眼,杨守文稽首行礼道谢。   那庙祝也还了一礼,然后一瘸一拐的转回内间。   “阿郎,什么情况?”   “我们进城。”   杨守文朝裴旻笑了笑,就走出泰伯祠庙。   两人来到牌楼下,翻身上马。   “老杨,那人给咱们留言,让咱们去长洲县城鱼市的八仙客栈。”   “哦?”   杨思勖眉头一蹙,但是却没有开口。   一旁裴旻则露出一抹怒色,轻声道:“阿郎,这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连面都不露?”   “一个很了解我的人。”   杨守文的眼中,流露出了迷茫色彩。   “两天前他路过这里,第二天晚上我们就抵达曲阿。这说明,对方算准了我回过来,也算准了我能找到这个泰伯祠庙。只是,我不喜欢这种好像牵线木偶一样的感觉。八仙客栈……我倒是很想看一看,这八仙客栈之中,又有什么玄机。”   “那咱们去八仙客栈吗?”   杨守文想了想,向杨思勖看去。   杨思勖沉吟半晌后,摇了摇头,“阿郎,咱们这样被牵着鼻子走,恐怕不是好事。”   “可如果不去,万一错过了,又如何是好?”   杨守文说着话,催马往前走。   是啊,如果不去八仙客栈,万一错过了线索,岂不是麻烦?   这一路上,三人都没有再说话,思索着应对之策。杨守文感觉很不好,非常不好。   这种好像没头苍蝇一样的感觉,让他很憋屈。   到目前为止,他不知道那箭书是何人射出,也不知道对方这样做,究竟是什么目的。   不过……   “我们去八仙客栈。”   “阿郎,三思啊。”   杨思勖闻听,不禁大惊失色,连忙劝阻。   在他看来,对方神神秘秘,未必就存了好心思。这样子一头扎进了八仙客栈,天晓得会不会是一个陷阱。如果是陷阱的话,凭他们三个人,恐怕真的很危险。   杨守文沉声道:“已经到了这一步,容不得我们再退缩。   危险与否,我们都要走一遭。若不然想要找到那皇泰宝藏,恐怕会更加的麻烦。   再说了,我们不去八仙客栈,就永远不会知道对方是谁,到底是什么用意,是敌是友?”   裴旻也道:“老杨,我也觉得,应该去八仙客栈。”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去八仙客栈。”   杨思勖深吸一口气,不再阻拦。   的确,此去八仙客栈是有危险,但同样也是一个机会。至少,他们可以弄清楚对方的意图,不然这样子猜来猜去,连觉都睡不安稳,绝对不是一个长久之计。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匹小红马从后面飞驰而来,与杨守文三人擦肩而过。那红马上的骑士,在从杨守文身边过去的一刹那,还扭头朝他看了一眼。他身穿一件白色的长袍,头戴一顶帷帽,看不清楚长相。只是当杨守文看到他背影的一刹那,却突然间勒住了马。   “阿郎,怎么了?”   杨守文想了想,突然间拨转马头,“回泰伯祠。”   说着话,他打马扬鞭就走。   裴旻和杨思勖相视一眼后,忙不迭催马跟上。三人三骑外加一头骡子,沿着原路返回泰伯祠。杨守文在泰伯祠门前跳下马,快步走上台阶,来到泰伯祠门前。   那泰伯祠,大门洞开,依旧冷冷清清。   香炉里的香烛已经燃尽,空气中弥漫着那略有些刺鼻的香味。   杨守文冲进泰伯祠之后,向左右看了两眼,然后便绕过神像,直奔祠庙的后堂而去。   “阿郎,等等我。”   杨思勖紧随杨守文身后走进了祠庙。   不过,当他走进祠庙后,下意识抽动了两下鼻子,然后脸色随之大变,跑向后堂。   泰伯祠的后堂,是一间禅房,应该是庙祝平日里居住的地方。   禅房的床榻上,躺着一具尸体,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里,那尸体的脸色苍白如纸。   杨守文正蹲在尸体旁边检查,见杨思勖进来,他也跟着站起身来。   “阿郎,这是谁?”   “庙祝。”   “啊?”   杨守文咬着嘴唇,突然间苦笑一声。   “我真是该死,那人刚才就在我眼前,我居然没有发现。”   床上的尸体,和之前他们在祠庙里见过的庙祝一模一样。但是杨守文在简单的检查了一遍之后,就发现这庙祝至少已经死了三天。在这个季节里,尸体停放三天,已经有些发臭。不过由于祠庙里那劣质的香味,令杨守文刚才没有觉察。   庙祝已经死了三天,那岂不是说,刚才和他说话的人,就是那个传信的人吗?   杨守文抹了一把脸,然后从禅房里走出来。   “老杨,不用看了,那不是他杀,应该是自然死亡。”   杨思勖这时候也有些发懵了,跟着杨守文从禅房里走出来,两人在神像前站定。   “阿郎,那下一步该怎么办?”   杨思勖也有些乱了分寸,看着杨守文问道。   杨守文闭上眼,脑海中思绪飞转。   对方这是什么意思?假冒庙祝,把书信交给他……庙祝看得出,是正常死亡,不像是他杀。那么也就是说,对方只是单纯的想要和他开玩笑?对,就是开玩笑!   杨守文真的有些怒了,他弄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   听到杨思勖询问,他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去八仙客栈,我倒要会会这个人。” 第三百五十七章 八仙客栈   长洲的面积很小,小到不想是一个县城。   其实想想也很正常,毕竟长洲只是从原来的吴县治下分割出来的一部分,面积能有多大?   这座县城的规模,甚至还比不上幽州的昌平。   但由于它坐落于太湖畔,又有吴县数百年底蕴的支撑,所以虽然面积不大,却非常繁华。   长洲县城只有一个城门,背靠官塘河。   松江自县城里穿城而过,远远可以眺望烟波浩渺的太湖水。   杨守文三人进入长洲之后,很快就找到了鱼市。所谓的鱼市,其实就是一个码头。过往的货物在此中转搬运,在加上往来的客商,组成了一个非常繁华的集市。   这集市的面积,几乎占居了长洲四分之一。   进入鱼市之后,就见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远处,则可以看到排列在官塘河上的船舶。   “八仙客栈?”   当裴旻拦住一个路人,询问八仙客栈的时候,那路人露出诧异之色。   他犹豫了一下,用手朝码头方向一指,“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到码头就可以看到。”   说完,路人就好像躲避瘟疫一样一路小跑的离开。   杨守文和杨思勖两人相视一眼,立刻觉察到这八仙客栈,也许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阿郎,情况有些不对劲啊。”   杨思勖轻声道。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希望杨守文前去八仙客栈。   不过杨守文却浑不在意的笑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已经到了这里,只管去看看再说。”   说完,他牵着马,迈步往前走。   裴旻跟在他身边,而杨思勖则落在后面。   三人沿着鱼市熙熙攘攘的街道,很快就来到了码头。   果然,如那路人所说的一样,一到码头,他们就看到了一座坐落在码头一侧的客栈。   那八仙客栈的规模不小,一共有两座楼,横跨河水两岸。   两座楼阁之间,有一座拱形石桥连接,看上去非常独特。   看这客栈的规模,感觉不差。只是杨守文想不明白,刚才那路人为何提起八仙客栈,会露出‘见鬼了’的表情。   比之鱼市其他地方的熙熙攘攘,八仙客栈的门外就显得冷清不少。   杨守文三人来到客栈门外,却不见客栈里的伙计出来迎接。于是,杨守文让杨思勖在门口看着马,他和裴旻迈步走进了客栈的大门。   “掌柜的,住店。”   裴旻走到柜台前,大声呼喊。   而杨守文则站在客栈的大堂里,环视这客栈里的情况。   “咦?”   他突然发出一声轻呼,快步走到一面墙下,抬头仰望墙上的画像。   画像里,是一个仙人打扮的女子,栩栩如生,神韵非凡。不仅是这副画像,在客栈大堂里,还挂了七副画像,全都是女仙的模样。最让杨守文感到惊讶的是,那画像的落款写着‘长康太元二十年经太湖,遇孺子畅游太湖,作画以赠孺子’。   长康是谁?   孺子又是谁?   杨守文虽然不知道这‘长康’的来历,却能够从画中看出,这绝对是一个大家。   太元二十年,又是哪一年?   心中虽然疑惑满满,但杨守文却猜出,这八仙客栈的来历。   想必,八仙客栈的‘八仙’,就是这画中的八位女仙。这和后世人们所熟知的八仙有些不太一样,历经南北朝之后,道教的神仙数不胜数,谁又知道这八位女仙何人?   长康,孺子?   杨守文暗地里,记下了这两个名字。   而在另一边,裴旻已经和那掌柜的交谈完毕。   “怎么,不用登记过所吗?”   掌柜的闻听,顿时笑了,“小哥说笑了,谁不知道这八仙客栈有钱就能进来,何需过所?”   裴旻愕然,点了点头,收起过所。   他走到杨守文身边,轻声道:“阿郎,看样子这客栈的来历有些古怪啊。”   “小裴,太元二十年是哪一年?”   “啊?”   杨守文头也没回,便开口问道。   裴旻愣了一下,立刻回答道:“太元二十年是东晋孝武帝司马曜的年号,也是北魏登国十年。”   东晋?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至少也要有两三百年吧。   “那你知道长康是谁吗?”   “长康?”裴旻思忖片刻,蓦地醒悟过来道:“莫不是晋陵顾三绝,顾恺之顾长康吗?”   顾恺之?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了。   “这顾恺之是东晋时人,以‘画、文、痴’号称三绝,谢安对他非常看重,认为他是‘苍生以来未之有’的人物,与曹不兴、陆探微和张僧繇合称‘六朝四家’。”   谢安!   这个名字可就是如雷贯耳了。   杨守文顿时露出了然之色,轻轻点头,然后才转身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哦,我说这客栈的来头,恐怕不小。”   “呵呵,能够把顾恺之的画这么堂而皇之的挂在这里,你道这客栈会是什么来头?”   说完,杨守文便转身,朝掌柜看去。   “这些画……”   裴旻这才留意到画像里的落款,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孺子是谁,他是真记不太清楚。但是能够把顾恺之的画好像摆设一样的挂在这里,想必这客栈的主人,来历也不同寻常。说不定,是当年南朝时那位贵胄的后人。   东晋是的江左名门,传到如今,已经有很多豪门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就比如那旧时王谢,现在的子孙早已流落民间,不复当年的兴盛。所以,这八仙客栈的主人,说不得就是当年那些消失的江左名门的后人。当然,也有可能是偶然间得来的画像……不过若是那样的话,估计这客栈的主人也不敢把画这样摆放出来。   “小裴,就这里吧,赶快安顿下来。”   “喏。”   裴旻这时候也回过神,走过去订了两间客房。   那掌柜的这才懒懒散散的冲着后面喊道:“有喘气儿的没有,有的话快点出来。”   “来了,来了。”   从后堂走出几个伙计,在掌柜的吩咐下,出门去照顾杨思勖手里的骡马。   杨思勖拎着包裹走进来,轻声道:“阿郎,怎样?”   “先安顿下来再说。”   杨守文说着话,从杨思勖手里接过了虎吞大枪,一手拎着包裹,便随着一个伙计往后面走。   出了大堂的后门,就看到了跨在河面上的石拱桥。   伙计带着三人从桥上经过,杨守文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一侧问道:“伙计,那是什么地方?”   在桥的左侧,不远处有一片空地,搭建着不少的高台。   那伙计倒是可以听懂杨守文的话,只是回答的时候,那一口流利的吴侬软语,让杨守文发懵。   唐代的吴侬软语,和后世杨守文所熟悉的吴侬软语还不太一样。   听上去更加的拗口,更加的饶舌。   好在身边跟着一个还算合格的小翻译裴旻,立刻为杨守文翻译过来:“最近一段时间,长洲履生事端,人心惶惶。前些日子,王县尊被人毒杀在县衙之内,至今没有找到凶手。县里的人觉得最近长洲晦气太重,所以准备做一场法会,祛除晦气。   那边的几座高台,都是为法会而准备。   据说法会之后,还有各方的杂耍艺人献艺,所以这两日长洲县城里,非常的热闹。”   杨守文闻听一怔,忙问道:“小裴,问问他,除了县尊被杀之外,还有什么晦气事?”   裴旻组织了一下语言,向那伙计询问。   伙计则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近来长洲发生了好几起命案。   上个月,普会寺外发现了几具乞丐的尸体,据说死状非常古怪。那几个乞丐,原本在鱼市讨生活。可是后来却失了踪迹,大约快十几天后,发现他们尸体的时候,一个个全身溃烂。还有,长洲苑的长春大医馆的坐堂医生陆先生,在半个月之前也离奇的死在家中。如今衙门里也是人心惶惶,王县尊被害至今,找不到凶手,又接连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你们说不是晦气,又是什么?所以普会寺的住持法师请了高僧前来说法,说不定能斩妖驱魔,令长洲恢复以前的模样。”   杨守文沉默了,没有再继续追问。   伙计把他们三人带到了客房里,杨守文推开了窗户,却发现那法会广场就在不远处。   他眉头不由得一蹙,旋即把窗户合上。   这时候,杨思勖和裴旻两人也走进了杨守文的房间,两人进门后,便关上了房门。   “阿郎,不太对劲。”   “是啊,我也觉得有些不正常。”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在屋中徘徊。   片刻后,他停下了脚步,对杨思勖道:“刚才那伙计说的事情,老杨你也听到了。   你难道不觉得,那些人死得很古怪吗?”   “有什么古怪?”   “全身溃烂而死,又是什么状况?”   “这个……”   “还有,那个什么长春馆的陆先生……再算上王元楷的死,这么多人似乎都是集中在这一段时间被害,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联系?我现在,感到很好奇。”   “那怎么办?”   杨守文揉着太阳穴,沉吟不语。   半晌后,他对裴旻道:“小裴,你留在客栈里,找人打听一下那几个乞丐的情况。   老杨,我想去义庄看看。”   “义庄?”   杨守文道:“长春馆的陆先生,估计有人为他收敛,不过那几个乞丐,恐怕会暂时安置在义庄之中。我想去看看尸体,然后才能做出判断,你陪我一起去吧。”   杨思勖当下,点头答应。   三人又收拾了一下,杨守文换上了一身便装,和杨思勖离开八仙客栈。   杨守文虽然对苏州话并不精通,可这一路上,却多多少少学了不少苏州话。交流起来会有些麻烦,但是如果说的慢了,倒也能够听得懂。他和杨思勖先是在鱼市里游逛了一阵子,然后在鱼市门口找到了两个坊丁,打探出来义庄所在位置。   那义庄,就坐落在城西一隅,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子,旁边还有一座城隍庙。   看守义庄的是一个老人,杨守文假称自己的一个远房亲戚失踪,可能已经死了,就安置在义庄里,想要查看一下。在他塞给老人一陌铜钱后,老人也就不再阻止。两人走进了院子,就看见一座简陋的房舍,里面停放着一具具的尸体。   六月末的天气,很炎热。   不过这义庄地处阴凉,走入其中,只感到森森的凉意。   空气中,有一股尸臭的味道,令人有些作呕。   看守尸体的老人说,这些尸体是过去一个月里的无名尸体。如果还没有人认领,就会葬去乱坟岗。杨守文用一块湿毛巾捂着口鼻,走进停尸房内,一眼扫过去之后,目光便停在了那几具衣衫褴褛的乞丐尸体上,而后便迈步走了上前。   “应该就是这几具了。”   杨思勖也捂着一块湿毛巾,皱着眉头说道。   杨守文点点头,蹲下身子,在尸体上仔细查看。   “老杨,看出什么没有?”   杨思勖本来是一副嫌弃的模样,不过见杨守文蹲下来,他也不好意思在一旁站着。   他掀开一块白布,一股恶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过,当他看到那尸体上的溃烂处时,眼睛一眯,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杨守文强忍着尸臭,把那几具尸体挨个看过来之后,这才站起身来,示意杨思勖离开。   两人从停尸房里出来,立刻大口呼吸。   “怎么样,有没有收获?”   杨思勖那细长的眉毛一抖,轻声道:“阿郎,咱们出去说话。”   “好!”   杨守文当下和杨思勖离开了义庄,在街头找了一个棚子,然后要了两壶酒,坐了下来。   “大约三十年前,我那时候还没有进宫,曾在家乡看到过这种情况。”   “哦?”   “那死者也是全身溃烂,尸体发黑。   当时我很害怕,以为那人是中了邪……不过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中了尸毒而死。听周围的人说,那人是个盗墓的,在挖一个古墓时,染了尸毒,所以才会变成那般模样。   刚才那几个乞丐,和那个摸金校尉的死状是一模一样,我感觉他们就是中了尸毒。” 第三百五十八章 七圣刀   尸毒?   杨守文只在小说里看过,但是从没有真正见过。   也难怪,前世他生活在一个盛世时代,哪里见过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在杨守文看来,尸毒应该是一种可感染的病菌。可被尸毒感染会什么样子?他是真不清楚。   “老杨,你确定?”   “七成可以确定。”   杨守文脑海中,立刻闪现出‘皇泰宝藏’四个字。   那几个乞丐究竟是在何处感染的尸毒?会不会是那些人,已经开始挖掘皇泰宝藏?   想想看,这似乎没什么奇怪之处。   皇泰宝藏的埋藏地想必是机关重重,对方想要拿到宝藏,就需要足够的人手来挖掘……   慢着!   杨守文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似乎想到了什么。   “阿郎,阿郎?”   杨思勖正和杨守文说话,突然发现他好像失了魂一样,心里一慌,连忙呼唤。   “啊,没事,我刚才想到了一件事。”   “什么事?”   “咱们回客栈再说。”   杨守文和杨思勖匆匆忙忙回到了八仙客栈,走进八仙客栈的大门时,他看到那掌柜正陪着一个青年在说话。当两人走进客栈的时候,青年朝杨守文看了一眼。   他突然一笑,朝着杨守文点了点头。   那青年看上去大约在二十出头的模样,生的齿白唇红,一表人才。   不过,杨守文却不认得对方,只是见对方朝他打招呼,他也不好无动于衷,于是朝对方也点了点头,便穿过了大堂。桥头,裴旻正扶着栏杆,翘望远处正在搭建高台的广场。看到杨守文过来,他连忙迎上前来,轻声道:“阿郎,我打听到了一个消息。”   “回屋再说。”   杨守文没有急于追问,而是朝裴旻使了个眼色。   三人回到杨守文的房间之后,裴旻刚要开口,就听杨守文道:“刚才我和老杨去了义庄,看到了那几具乞丐的尸体。老杨说,那几具尸体好像是中了尸毒而死。   我就在想,会不会对方已经开始挖掘那元文都宝藏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一定会招揽人手。四千万贯黄金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就算是堆积起来,也是一座金山。如果他们要挖掘这座金山出来,肯定需要大量人手。”   说完,杨守文对裴旻道:“这或许是一个线索,小裴你可以打听一下,看看最近长洲城里,有什么地方在破土动工,并且吸纳和招揽人手,说不定能有所收获。”   裴旻听杨守文说完,顿时笑了。   “阿郎,我要与你说的,正是这件事。”   “哦?”   “方才我在外面与店里的伙计闲聊,无意中听他说起,长洲的苏员外正在修整他家的园子,并且请了不少帮工过去做事。据那伙计说,这苏员外是吴县苏家的子弟,靠着向安南都护府贩卖丝帛发家,并且在城西太湖畔修建了一座园子。”   苏员外吗?   杨守文眸光一闪,“小裴,你接着说。”   裴旻点点头,“要说修整园子也很正常,苏州这地方,人们本就喜欢修建园子。可问题是,那苏员外在年初时才修整过一次园子,如今还不到半载,又要重修园子。   有钱人的想法我不理解,可是这不到半年两次修整园子,本就是一件有趣的事。”   杨守文看了杨思勖一眼,沉吟片刻问道:“那苏员外叫什么?”   “苏威。”   “嗯?”   “不是前朝的苏威,同名而已。”   裴旻连忙解释道:“这苏员外是个有本事的人,据说早年间他犯了错,被家族惩罚,去了安南都护府做事。没想到这家伙在安南都护府十年,回来时不但自己是腰缠万贯,还为苏家打开了安南都护府的一条商路,故而得到苏家长者称赞。   之后,他就靠着苏家,几乎垄断了苏杭往安南以及岭南地区的丝帛生意,家业也越来越大。还有,此人和王元楷交情很深,王元楷生前时,他常到内衙做客。”   都护府,从狭义上来说,是唐代设立在边疆民族地区的特别行政机构。   而从广义上而言,都护府不是单纯的州府,而是指都护府治下的广袤地区……   唐代自武德年间设立都护府,经太宗李世民推广,至今共设立了九大都护府,分别是安东、东夷、安北、单于、安西、北庭、昆陵、蒙池以及裴旻所说的安南。   而这安南都护府辖十三州三十九县,外加三十二个羁縻州。其治下包括了后世部分云贵地区,以及整个越南。不过在唐代,安南都护府算是一个蛮荒之地。苏家靠着这个苏威,能够掌控整个安南地区的丝帛生意,其背景显然不是太差。   杨守文听完裴旻的介绍,一时间沉思不语。   半晌,他抬头向杨思勖看去。   杨思勖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声道:“明日我与小裴去苏家的园子打探一下,看看能否有所收获。”   “如此甚好!”   杨守文则沉声道:“那明日我就在城里转一转,看能否有所发现。”   三人商议完毕,便各自回房。   杨守文从房间里走出来,一个人来到了客栈的大堂。   此时,天色已经将晚,大堂里已食客满堂,热闹非凡。杨守文在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要了几个酒菜,一边慢慢品尝,一边静静的观察着这家八仙客栈的状况。   这八仙客栈里的食客,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他们或是吆五喝六,或是在交头接耳,把个大堂的气氛,衬托的格外热烈。   “客人,从北面来?”   就在这时,一个青衫青年出现在杨守文的对面,他拎着一个酒壶,笑嘻嘻坐下来,看着杨守文道:“我看客人好像有心事,难不成遇到了麻烦?这八仙客栈,可是长洲县城一等一的好地方,有什么烦心事,只要肯出钱,都能够为你解决。”   青年赫然就是日间杨守文和杨思勖回来时,在大堂遇到的那个青年。   杨守文先愣了一下,旋即笑了。   他好奇打量了一下对方,举起酒杯道:“我叫杨青之。”   他没有说自己的本名,用的是自己的表字。   青年笑道:“这里人都叫我明老四,你可以叫我四郎。”   “真的什么事都能解决吗?”   “当然!”   “我想找一个人。”   “谁?”   “那个人也是从北方来,是个和尚,名叫无畏禅师。”   明老四笑了,“找和尚吗?来长洲找和尚的话,你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去普会寺。”   杨守文看着明老四,“可我找的这个和尚,可不一般。”   “嘿嘿,越是不一般,就越是要去寺庙里找。   普会寺里一大群和尚,什么和尚找不到?只不过,你这么巴巴的找上门去,恐怕是很难找到……对了,我这个消息值一贯钱,我会让柜台那边给你记上帐的。”   杨守文若有所思,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候,如果他还看不出对方的来意,可就真是傻子了。箭书、泰伯祠、庙祝、八仙客栈、明老四……杨守文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轻声道:“只是不知道,这八仙客栈有什么好风景可看呢?”   “好风景?”   明老四想了想,笑着道:“傀儡把戏,算不算?”   “哦?”   “这不,已经来了。”   说话间,客栈外突然一阵锣鼓喧天。   杨守文探头向外看去,就见一队车马在八仙客栈门口的广场上出现,并且迅速摆开了架势。   琴声,缓缓响起。   一个几乎裸·体的胖木偶,露着个弥勒佛样的大肚皮,满面笑容的一串爆仗,紧跟着炮声大作,火花飞溅。同时,一个年轻人爬上了客栈门口的一棵大树,点燃了一个转圈的焰火,吱吱直冒金星。这也是把戏人的开场仪式,意在驱赶牛鬼蛇神。   爆仗?   杨守文不禁一怔,敏锐反应过来,难道这时候已经有火药了吗?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忽听得一阵炮声,大旗招展,一条金龙从不远处的河里冒出来,在弥漫的白汽之中,如腾云驾雾般的舞动;岸上,两只狮子随着锣鼓的节拍争夺绣球,白鹤展开双翅,正赶上乌龟摇头晃脑迎面走来。于是,龟鹤一场大战,两种光泽黑白分明的倒映在河面上,引得围观者发出一连串的喝彩声。   “龙龟狮鹤四显灵,闽州独有的傀儡把戏。”   明老四喝了一口酒,笑着解释道。   “怎样,这把戏看上去如何?”   杨守文没有理睬明老四,眉头颦蹙,紧盯着那岸边的把戏,眼中露出一抹精光。   “各位乡亲,我们是闽州老实把戏人,今天路过宝地,耍一个小把式,搏各位乡亲一笑。刚才的把戏,叫做龙龟狮鹤四显灵,大家如果觉着能入得眼,便捧个场,我们这一大家子,可就要靠各位乡亲的关照。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喽……”   一个看上去饱经风霜,两鬓斑白的男子一边打着锣鼓,一边大声的吆喝起来。   自有那把戏人拿着笸箩走上前,看热闹的人们纷纷投掷铜钱。   杨守文看到那男子的时候,不由得一愣。   他旋即呼的站起来,可没等他行动,明老四却伸手把他拦住,笑道:“杨公子,这把戏在北方恐怕是没见过吧。嘿嘿,放心吧,有的看呢!过两日他们还要在法会结束后表演,听说普会寺的法师可是出了一大笔钱,要让我们长洲人乐呵一下。”   周围,传来了一阵嬉笑声。   杨守文终于冷静下来,缓缓落座。   他看了明老四一眼,就见明老四朝他点了点头。   “各位乡亲,把戏大家见得多了,今天小老儿就为大家表演一个新鲜的。   这是小老儿早年间在西域时学会的一套把戏,今天就请各位品鉴一下,还请多多捧场。”   话音未落,就听蓬蓬蓬!   爆仗炸响,广场上烟火弥漫。   从烟火中走出七个人,全都是披发文身,身穿青纱短后小衣,锦绣围肚看带。其中有一人,头戴金华小帽,手持白幡。其余六人,则都带着头巾,手持兵器。   烟雾中,这七个人看不清面孔,开始相互格斗刺击。   从兵器交击的声音来看,他们手中的兵器,赫然都是真家伙。七人搏杀在一起,显得格外逼真,引得周围发出一阵阵的惊呼声。突然间,就见那金花小帽男子手持钢刀刺中一人,鲜血喷涌,更破面剜心,场面顿时变得血淋淋,令人感到心惊肉跳。   “七圣刀?”   明老四喃喃自语,“没想到连西域袄教的下神幻术都会,还真是小看了这些人呢。”   “明公子,你是说……”   “都是幻术,这是西域袄教的幻术,杨公子可听说过袄教吗?” 第三百五十九章 夜探普会寺(一)   袄教?   那不就是拜火教嘛!   杨守文没有看明老四,只轻轻点点头,表示知道。   他的目光,锁在了那蒸腾的烟火中。此刻,岸边的七圣刀幻术表演越发血腥,就看那头戴金花小帽的人舞动白幡,手中长剑连连劈刺,血花飞溅,引得围观者发出一阵阵惊呼。只是,先前那站出来说话的男子,在烟火中已不见了身影。   “杨公子倒是博学多闻,居然连袄教都知道。”   明老四依旧是一副懒散的模样,笑嘻嘻坐回去,就着酒壶喝了一口酒,兴致勃勃观看外面的表演。那表演已经到了高潮,一连串惨叫声响起,金花小帽与对方同归于尽。   铛!   锣鼓声再次响起。   烟火渐渐散去。   那两鬓斑白的男子又出现在视线中,他带着几个人,一边拱手道谢,一边向观众收取费用。   火光照耀下,杨守文看清楚了那人的样貌。   没错,就是他!   虽然看上去年轻了些,眼眉也有一些变化,但杨守文可以可定,这个人就是计老实。那个在平棘杀人的计老实,那个抛弃了一月的计老实,那个傀儡艺人计老实!   强按耐住冲出去的冲动,杨守文慢慢收回了目光。   “你究竟是谁?”   他把目光转移到了明老四的身上,沉声问道。   明老四闻听,顿时笑了。   “听说杨青之才情过人,才思敏捷。到这个时候,莫非还猜不出我是什么人吗?”   “你……”   杨守文眉头一蹙,有些不太高兴。   不过,也就在这时候,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他姓明?   明这个姓氏可不多见,而老爹的老师名叫明崇俨,难不成这两个明,是一个明?   眼中的警惕,旋即隐去。   他看着明老四,半晌后沉声道:“是我父亲让你帮我的吗?”   “也不算你父亲让我帮忙,虽然他来了一封书信……江宁明家,自叔祖即为她效力,至今已有三代。虽然明家只有一人出仕,就是我那族叔。但实际上,明家在暗中一直为她监控江南东道。所以,这次除了令尊的面子之外,更是我的职责。”   “那你……”   “我叫明秀,明秀的明,明秀的秀。”   明老四,不对,应该是明秀的自我介绍颇为独特,也让杨守文忍不住笑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   杨守文压低声音,目光朝外面看了一眼。   明秀嘴一撇,轻声道:“早在令尊来信之前,上官才人就已经秘密传讯我们查找线索。那无畏禅师孤身一人,不太容易查找。但是一个偌大的把戏团体,却不难找到哪怕他们改头换面,一样会露出马脚。月初,这些人抵达苏州,而后就辗转来到了长洲。那一口带着闽州口音的方言引起了我的注意,所以就开始关注他们。”   杨守文愣了一下,没有再问下去。   毫无疑问,江宁明氏是武则天在另一只眼睛,专门为她盯着江南东道的眼睛。   明秀道:“这些人看上去很普通,但是却非常小心,不像是一个把戏人组成的团队,更像是一个有着严密组织的团体。他们白天基本上就借居在普会寺,晚上则出门卖艺,深居简出。一开始,他们并不是在这里卖艺,待我觉察到情况后,就与他们联络,邀请他们在这里杂耍。我没有收他们的钱,同时他们也不能到店里讨要。他们能为我吸引不少客人,同时也方便我监视;而他们也乐得能有一个固定的场所。”   明秀说完,展颜而笑。   “怎样,我是不是很聪明?”   杨守文没有理他,而是扭头看着窗外,盯着那些把戏人。   说实话,他对这个把戏团队并不是很熟悉,除了已经死去的赵一念和桃花两个之外,唯一有印象的,也就是计老实。没想到,周周转转,最后还是有遇上了。   “那箭书是你射的?”   “嘿嘿。”   “你好端端的,直接和我说就是,装神弄鬼,还把我骗去了泰伯祠庙。   对了,那庙祝怎么死的?”   “庙祝?”明秀道:“他是自然死亡,我可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去杀人灭口。如今佛道昌盛,以往的神祠香火破败。那泰伯祠是我明家暗中资助,庙祝是本地人,不过……几天前我发现他死了,就想到找你到泰伯祠,这样一来也比较隐秘。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联系你?   嘿嘿,你那队伍里乌烟瘴气,什么人都有,我可不想把明家和她的关系暴露出来。”   明秀三番五次提到‘她’,就是指武则天。   杨守文咬着嘴唇,沉吟片刻后轻声道:“你是担心……”   “不是担心,而是事实。   你道那裴光庭好相与?裴行俭之子,虽然他母亲是她的心腹,可是人心难测。至于那高戬,一边是房陵,一边是太平。呵呵,这等人,我信不过。还有李三郎,你有以为是好相与的吗?他代表着两姓子,你以为那两姓子真就心甘情愿?   还有,前些日子我听说,你们在白水塘遭遇伏击,说明你们的行踪已经暴露。   这种情况之下,给我十个胆子,也不会出面和你联络。不过,你的警惕性可真够差的。那天晚上我如果真想杀你的话,你恐怕已经死了。以后还要多些警惕。”   明秀一番批评,让杨守文无言以对。   他扭过头,看着明秀道:“你射杀我?告诉你,若不是大玉被拴住,那天晚上你休想逃走。”   说完,杨守文不等明秀反击,便话锋一转,“对了,都查到了什么?”   对于明秀的话,杨守文无法反驳。   的确,这支队伍里的人员,实在是太杂了,几乎涵盖了如今朝堂上的几大实力。   也许一开始,武则天是希望平衡这支力量,让大家齐心协力。   但事实上,所有人都有小心思,甚至包括杨守文自己。这种情况下,莫说齐心协力,能不反目成仇就已经是一桩幸事。杨守文之所以要带着杨思勖和裴旻独自前来长洲,也就是想避开这种状况。裴旻相对单纯,没什么心机;而杨思勖呢,出身小鸾台,是司宫台的人,是武则天和上官婉儿的人,更让杨守文放心。   见杨守文转变了话题,明秀也不再玩笑。   “我已经说了,他们借居普会寺。”   杨守文眼睛一眯,看了明秀一眼道:“你的意思是……”   刚才,他告诉明秀,他来找一个和尚。明秀则回答说,要找和尚,就应该去寺庙。   明秀已经反复提及普会寺,杨守文那还能不知道他的意思?   “普会寺?”   “普会寺的住持法师名叫神慧,据说是来自安南。   大约在三年前,他从洛阳来到长洲,差不多和王元楷同时来到这里。最初他只是在普会寺挂单,可是第二年,普会寺原来的住持法师突然病故。神慧因为曾治好了苏威的病,于是就得了苏威的支持,成为普会寺新任住持法师,就此在留在长洲。”   普会寺、苏威?   杨守文敏锐觉察到了这两者间的关系。   “前些日子,死于普会寺外的乞丐,你可知道?”   明秀点了点头,“我怎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只是苏威背后是吴县苏家!你应该已经听说过那苏家的背景。这种事情牵扯到勋贵,我也着实不好去深入的调查。”   杨守文深以为然,点点头不再说话。   片刻后,他突然道:“我想去普会寺看看。”   “这个容易,明天我可以带你去。”   “不,我想今晚就去。”   明秀眸光一凝,想了想,站起身来。   “亥时三刻,我会在桥下等你,咱们一起过去。”   说完,他转身就走。   而杨守文则不再理他,把目光转移到了窗外,再次落在了计老实一伙人的身上。   那些把戏人,正卖力的表演着。   杨守文静静看了一阵子,突然露出一抹森然笑意,而后站起身来,离开了客栈大堂。   ……   长洲,戌时夜禁。   不过由于鱼市所处的位置,河道纵横,那夜禁也就形同虚设。   把戏人一直表演到将近亥时,才收工登上了一艘船,沿着河道驶出了长洲县城。   把戏人离开后,鱼市很快就归于平静。   八仙客栈的大门关闭,只剩下那两盏气死风灯路在风中飘摆。   整个客栈,漆黑一片。   杨守文听闻隔壁房间传来鼾声,于是钻出窗子,纵身从二楼的客房跃下。这客栈有两层楼,距离地面大约有五米高。杨守文从楼上跳下来,见周围无人,便猫着腰贴着墙,一路小跑,很快就来到了八仙客栈那两座楼阁之间的石拱桥下。   一艘小船,停泊在岸边。   明秀一身渔夫打扮,看杨守文过来,便招了招手,杨守文二话不说,跳上小船。   “你来晚了!”   “是你来早了,我掐着点呢。”   两人争执了两句,明秀便撑船离开。   杨守文坐在船上,看着一身渔夫打扮的明秀,忍不住道:“这长洲的治安,可真是够可以的。夜禁之后,居然还能这么明目张胆的撑船在河面上行走,官府简直是形同虚设。”   “哈,你以为不是吗?”   明秀一竿子撑到底,小船在河面上划破一道水痕,飞快行进。   “王元楷被杀之后,长洲就彻底乱了。   你这会儿要是行走在街上,说不定就会遇到危险。好在这鱼市是我明家所有,还算安全。要不然,你以为八仙客栈为什么要开设在这里?就是为了一个方便。”   “这么说来,你就是鱼市的大团头?”   明秀笑了,轻声道:“长洲可没有什么团头,只有安分守己的商人。”   “安分守己?”   杨守文晒然道:“安分守己,居然不登记过所?”   “登记了过所,谁还会来留宿。   没有人留宿,我又怎可能打探到消息?”   明秀一脸无所谓的模样,轻声道:“其实,你这次大可不必趟这浑水。圣人已非当年,她既然决意还政于太子,你这个时候加入进来,弄不好将来会受到牵累。”   杨守文愣了一下,向明秀看去。   月光下,明秀那张俊朗的脸上仿佛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雾气,给人一种不清晰的感受。   “既然如此,你还效力?”   “明家和圣人早已成为一体,我们如今也只是在尽所能罢了。”   “难道……”   明秀扭头,看了杨守文一眼,“我今日所说,出我口,入你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第五人知晓。朝堂上现在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激涌,你我都需小心。”   看起来,不止是杨守文有这样的明悟。   杨守文沉默了,坐在船头一言不发。   恐怕武则天心里也很清楚她如今要面对的状况吧……还政,则人心尽散;不还政,则朝堂不稳。说一千,到一万,武则天终究是一个女人。她所要面对的局面,比之任何一个男性皇帝要面临的局面更复杂,更艰难!她,在和整个天下作对。   这是一个男性为尊的世界,怎可能容忍一个女人执掌权柄?   想想日后的神龙政变,参与者有很多都是武则天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才。这些人真的是不知道感恩?也未必,他们之所以发动政变,怕更多是因为他们已经看出大势。武则天早晚要把权柄交给太子李显,如果不加以表现,很可能会遭到清算。   这人啊,终究是有私心的。   杨守文想起那天张柬之到铜马陌时,表现出来的态度。   按道理说,他应该先去吏部报到才对。可是他却不紧不慢,悠哉的跑到了杨守文家中。   亦或者说,张柬之如今,已经有了决断?   杨守文也茫然了,他不知道,该不该把他的猜想告之武则天,让武则天有所准备。   告诉了,可能会改变历史。   不告诉,岂不是说……老爹现在可是打上了武则天的烙印,一旦武则天失势,自家岂不是危险?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回头看了明秀一眼。   明秀撑着船,一言不发。   杨守文隐约能够感觉到,其实明秀的心里,此刻怕也是非常纠结吧……   身下的小船,一阵剧烈晃动,在岸边停靠下来。   此刻,他们已经驶出了长洲县城,停泊在一处河湾。   明秀朝杨守文打了个招呼,纵身从船上跳下来。   他蹲下身子,用手一指前方,轻声道:“前面就是普会寺,咱们恐怕要步行一段距离。” 第三百六十章 夜探普会寺(二)   普会寺坐落于长洲城外西南十五里,是一座规模极为宏大的佛寺。   据说,这佛寺的历史,有差不多三百年之久,始建于东晋末年,由当时般若六家之一的高僧道安所建。算算时间,到如今还真就是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   普会寺也是长洲一座极富名声的佛寺,历任住持都是佛法高深的法师。   杨守文和明秀弃船登岸,在月光飞奔。   大约走了有十里左右,明秀突然停下了脚步,用手遥指前方的一片建筑,轻声道:“那就是普会寺。”   “咱们现在怎么办?”   杨守文说着话,从挎兜里取出一条面巾,蒙在了脸上。   “咱们从侧门进去,然后上普会塔,那里地势很高,可以鸟瞰整座佛寺。”   杨守文点点头,跟在明秀的身后。   两人在夜色中潜行,很快就来到了普会寺山墙下。那山墙上有一闪小门,明秀上前轻轻推了两下,发出一阵轻响。很显然,这侧门从里面被锁上了……   “别急,我有办法。”   明秀说着话,从腰间挎兜里取出一根飞铙,朝杨守文咧嘴笑道:“这点小事情,根本算不得麻烦。”   说着,他已经到了山墙下。   这普会寺的山墙,高大约有四米多的样子。   这种高度,要说上去并不很难,难就在于悄无声息。   明秀在山墙下停下来,舞动飞铙,唰的把飞铙掷到墙头上,然后用力拽了拽绳索,而后抓着绳索,蹭蹭蹭往墙头爬去。他很快就到了墙上,而后坐在墙头,向里面张望了两眼,便低下头轻声道:“青之,你也……”   人呢?   明秀突然发现,杨守文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就在他疑惑之时,忽听下面的院门吱呀一声轻响,紧跟着院门打开,杨守文走进了门内。   他手里拎着一口短刀,进了院墙之后,反手把门关上。   “下来吧。”   杨守文朝墙头的明秀招了招手,明秀呆愣一下,旋即收起飞铙,纵身从墙上跃下,落地时一个懒驴打滚,便到了杨守文的面前。他鲤鱼打挺,噌的一下子起身。   “你怎么进来的?”   “这种门闩,一把刀就能解决,爬墙作甚?”杨守文用一种‘你是白痴’的目光看着明秀,摇摇头道:“我在昌平的时候,学过很多开门的手段,这种最简单。”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刚想说,你就爬上去了啊。”   杨守文说着,把那口乌兹剑收了起来。   明秀咬咬牙,伸出大拇指,恶狠狠道:“杨青之,算你狠。”   “好啦,这都是小事,你说的那座普会塔在哪里?”   明秀没好气看了杨守文一眼,然后用手朝一边一指,“看到了没有,就在大雄宝殿的旁边。”   杨守文凝目看去,点点头。   “那咱们快走。”   两人说着话,就准备往普会塔去。可就在这时,忽见远处灯火通明,两人见状,连忙闪身躲进了阴影之中。不一会儿的功夫,几个僧人举着火把跑过来,飞一般来到山门后。他们打开了山门,走出寺院。又过了一会儿,就见那几个僧人领着十几个人从外面走进来,为首一人,身穿锦袍,头戴进贤冠,长得白白胖胖,好像一尊弥勒佛似地。不过,这弥勒佛好像不太高兴,一路走来都沈着脸。   “他怎么来了?”   “谁?”   “苏威!”   明秀认出弥勒佛的身份,忍不住轻声说道。   “苏员外崇道,从不进佛寺,这么晚他来普会寺做什么?”   杨守文眸光一凝,目视那些人走进中门,而后朝明秀看了一眼。两人目光相视,却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猫腰窜出,贴着墙角来到中门。只见中门内,大约有三十多名僧人沿途巡视。明秀扭头,朝杨守文比划了一个‘跟着我’的手势。   他对普会寺显然很熟悉,带着杨守文,绕过了那些巡逻的僧人,来到后院的一座禅堂外。两人在一排灌木丛后蹲下来。从他们的方位看去,可以把那禅堂看得通通透透。   苏威的十几个护卫,站在禅堂外面。   周围零零散散的还有十几个僧人。而禅堂里,则坐着七个人。   正中央是一个老僧,一双长眉,看上去颇有高僧气派。两边分坐几人,有苏威,还有一个计老实,其他四个人则都是僧人打扮,杨守文感到非常的眼生……   几个人在禅堂里交谈,声音不是很大,所以也听不清楚。   片刻后,杨守文就看到苏威站起身来,手舞足蹈的似乎非常激动,大声喊着什么。   老僧一脸笑容,对苏威的举动似乎毫不在意。   待苏威平静下来后,那计老实站起来,走到了苏威身旁,勾着苏威的脖子说话。两人看上去很熟悉,否则也不会有如此亲热的举动。就见苏威一阵摇头,计老实则露出了失望之色。他回身和其余几人说了两句,然后拍了拍苏威的肩膀。   苏威朝老僧拱了拱手,转身往外走。   计老实则喊住了他,陪着他一同走到了禅堂门口。   就在这时,那老僧似乎喊了一声,苏威停下脚步,转身回头看。   可就在这时候,计老实的脸色突然一冷,从大袖中滑出一口一尺半左右的短刀,扬手在苏威的脖子上一抹。杨守文清楚的听到,苏威发出一声惨叫,从脖颈中喷出一蓬血雾,喷溅在了计老实的身上。与此同时,那禅堂外面传来了一声厉喝:“放箭。”   从禅堂一侧的竹林中,传来了弓弦声响。   一支支利箭飞射出来,苏威带来的十几个护卫显然被计老实的突下杀手惊住了。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一蓬箭雨已经袭来。一连串的惨叫声,在禅堂外的庭院里响起。十几个护卫,当场便倒下了一大半。而剩下的那些护卫,或多或少都受了伤。没等他们从被袭击的惊骇中清醒过来,周围的僧人已经拔出戒刀,蜂拥而上。   杨守文和明秀都被眼前这一幕吓了一跳。   这好端端……   明秀身子一颤,脚底下失了力道,咔嚓一声踩断了一根树枝。   “谁?”   有靠近的僧人听到了声响,扭头看过来。   明秀见状,二话不说从灌木丛中长身而起,扬手唰的飞出一把飞刀,正中那僧人的额头。僧人手中的戒刀才拔出一半,便噗通倒在了地上。不过,他虽然死了,也惊动了其他僧人。十几个僧人回头看过来,见明秀冲出,立刻蜂拥而上。   “笨蛋!”   杨守文心中暗骂一声,也跟着从灌木丛中窜出。   十几枚铁丸脱手飞出,化作一片银光。   僧人舞动戒刀,将铁丸磕飞。不过也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明秀已经冲到了他们身前。手中多出了两口短刀,抬手划出一抹弧光,就把一名僧人砍翻在地。   明秀的双刀,长大约就是半条手臂的模样。   这种刀,很像后世的蝴蝶双刀,刀刃宽厚,利于格挡和反手刀,是一种近战利器。   这明秀显然也是在这对短刀上下过狠功夫,出刀诡谲,凶狠至极。   眨眼间,就有两个僧人倒在这双刀之下,而杨守文这时候也冲过来,鸦九剑出鞘,划出一抹绚烂弧光,把一个僧人劈翻。   “四郎,不可恋战。”   “风紧扯呼,跟着我。”   明秀说完,转身就走。   杨守文趁势来到他身后,手中鸦九剑架住一口戒刀,顺势抬脚就踹在僧人胸口。   他也不管那僧人死活,扭头跟着明秀往外走。   “会水吗?”   “会一点。”   “那你跟好了。”   杨守文有一种不祥预感,跟着明秀一路狂奔。   沿途有僧人出现阻拦,但两人一左一右,好像两头下山的猛虎,眨眼间就杀出一条血路。   “是什么人?”   计老实提刀站在禅堂台阶上,厉声问道。   僧人连忙过来,“不太清楚,是两个蒙面人,不过说得一口官话。”   这时候,禅堂内其他五人也走了出来。一个身材不高,却生的极为雄壮的僧人闻听,眼睛不由得一眯,扭头向老僧看去,“难道说,是朝廷的人已经到了不成?”   “不应该啊!”   老僧道:“钦差分为两路,一路昨日才到乌墩寨,另一路今天才抵达吴县……”   “那是什么人?”   计老实沉声道:“他们刚才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如果不抓住两人,只怕会有危险。”   老僧眸光一凝,转身走到苏威的尸体旁,从苏威的腰上拽下一块玉牌。   “李炯。”   “在。”   一个僧人走上前,躬身行礼。   老僧把玉牌递给他,沉声道:“你拿着它,立刻进城,请张县尉带人封锁吴县,捉拿一切可疑之人。就对他说,有贼人潜入寺中,偷走了道安法师的佛骨舍利。”   “明白。”   “真人先生,接下来就要拜托你了。”   老僧吩咐完了李炯,扭头对另一个僧人道。   那僧人长的矮矮胖胖,听老僧说完,便微微一笑,“神慧法师放心,此事就交给我。”   “传我法令,尽起寺中武僧,务必给我捉住那两个人。”   ……   普会寺一下子沸腾起来,寺内僧众倾巢而出。   普会寺作为长洲最有名望的寺院,就如同嵩山的少林寺一样,寺内也养有武僧。   杨守文和明秀沿着寺中的小路狂奔,身后喊杀声不断。   两人很快就来到寺院的另一端。   这里,连接着太湖。夜色中,湖面水雾缭绕,湖水更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色彩。   “四郎,你干什么?”   “别废话,你不是说会水吗?咱们从湖中脱身。”   说完,明秀就收起双刀,趟着水走进湖里。   他回头看了杨守文一眼,招了招手,“放心吧,听我的没错,这是最安全的逃生之路。”   杨守文不禁苦笑,把鸦九剑收入剑鞘,跟着明秀一起走进湖里。   身后,普会寺武僧已经逼近。   两人走了几十步之后,明秀朝杨守文看了一眼,沉声道:“现在,咱们潜水离开。”   他一个猛子潜入湖水之中,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尼玛!   若非我会水,今天非被你坑死不可……杨守文心里咒骂一句,也跟着明秀,一个猛子扎进湖里。在入水的一刹那,杨守文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岸边高声呼喊……   计老实和一个雄壮的僧人来到了湖边。   身边僧人手举火把,把湖面照映。   “船,马上派船过来。”   这一片太湖的水域,属于普会寺的财产。   寺中有许多渔船停泊在岸边,早有僧人跑过去,划船过来。计老实和那雄壮的僧人分别上了一条渔船,手举火把便驶进了太湖。   “无畏,你往那边,我朝这边,大家都看仔细了,绝不要放那贼人离开!” 第三百六十一章 兵分两路   天快亮了,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的光芒。   杨守文狼狈不堪的爬上岸,就见明秀也正从水里走出来,踉踉跄跄,一屁股坐在岸上。   这是一座湖心岛,放眼看去,只见烟波浩渺的太湖之水。   “这是哪里?”   杨守文也坐下来,把手中的鸦九剑往地上一插,扭头看着明秀问道。   风徐徐而来,拂动波光粼粼。   幸亏这是在暮夏时节,如果换做是春秋之际,肯定会瑟瑟发抖。明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站起身来,举目向远处眺望。片刻后,他沉声道:“这里应该距离包山不远,至少里岸边有二十里左右。咱们想要离开这里,恐怕会有一些麻烦。”   包山,是太湖中的一座湖中岛。   昨夜他和明秀从普会寺逃走,为了躲避对方的追捕,两个人就好像丧家之犬一样,在湖中一会儿潜泳,一会儿躲进芦苇荡,足足绕了大半夜才甩掉了那些追兵。   这多亏了明秀熟悉地形,也多亏了后半夜乌云遮月。   总之,两个人在水里泡了大半夜,总算是逃出了生天。此刻,两人是又累又饿,坐在岸边大口喘息。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苏威?”   良久,杨守文抬起头,向明秀看去。   明秀苦笑一声:“你问我,我又该去问谁呢?”   这普会寺里,显然是藏有玄机。原本,杨守文以为最大的怀疑对象应该是那位苏威苏员外。可没想到,苏威竟然被杀了,而且是死得那么突然,让人感到心惊。   “明秀,你确定那是苏威,没有认错人吗?”   明秀没好气答道:“我在长洲六年,十八岁随我父亲搬来这里,二十岁开始执掌八仙客栈。这些年来,我和苏威见过多次,还一起吃过酒,我怎可能认错人呢?”   “你都二十四了?”   “怎地!”   “呵呵。”   杨守文用一个后世标准的网络语作为回答,而后仰面朝天就躺在了岸上。   明秀也累了,和杨守文并排,四仰八叉躺着,仰望着蒙蒙的天空。两人谁也没说话,就这么静静躺着,耳边听着波浪声响,整个人都好像变得特别通透……   良久,杨守文突然坐起来,“明秀,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等!”   “啊?”   “再过一会儿,肯定会有路过的渔船,咱们到时候就可以离开这里。”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长洲的事情……苏威死了,你说那些秃驴接下来想做什么?”   明秀懒洋洋的,一动不动。   好半天,他才慢慢坐起来,轻声道:“这些秃驴如今越来越无法无天,再放任下去,早晚出事。普会寺那些和尚,平日里也不劳作,却占居了大量的土地,同时从善男信女手里收取供奉。一直以为,这些家伙只是敛财,没想到竟然敢杀人。”   明秀说着,扭头向杨守文看过来,“我觉得,你应该向圣人奏疏此事。”   自武则天以‘弥勒转世’而执掌天下以来,僧人的地位越来越高,甚至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洛阳京兆,天子脚下,那些大德们还有所收敛。可是距离京师越远,和尚们就越发张狂。这一路上,杨守文见过不少寺庙侵占贫民土地的事情。可是不管怎样,都不似昨日那么惊讶。那些和尚的胆子,还真是够大的啊!   不过,这个问题似乎还有些遥远,并非迫在眉睫。   杨守文沉声道:“你知道我说的并非此事,我是说,苏威一死,我们当如何行动?”   “行动?”   明秀沉吟片刻,看着杨守文道:“青之,这里的情况显然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也更加麻烦……我以为,咱们必须要求援,以朝廷的名义捉拿普会寺僧人,而后彻查此事。这件事,总不会超出皇泰宝藏的范畴,说不定还能够得到线索。”   “什么意思?”   明秀轻声道:“左游仙当年在苏州,声名响亮,号有道大德。   只是,在辅公佑失败之后,左游仙就销声匿迹,再无半点线索。计老实是奔着那皇泰宝藏而来,他和神慧等人在一起,又杀了苏威,恐怕也是为了这件事情。   我有一个推断:苏威可能知道皇泰宝藏的下落,计老实和神慧逼问他,然后双方没有谈拢,结果就杀了苏威。这件事,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尽快解决。”   “你有什么主意?”   明秀想了想,沉声道:“咱们现在,最好是兵分两路。”   “哦?”   “你立刻前往吴县,和大队人马汇合,尽快返回长洲;我会回转长洲,在暗地里调查此事。我毕竟在这里多年,多多少少有一些门路,但这些门路上不得台面。   你我一个明,一个暗,联手调查,你以为如何?”   杨守文听罢明秀的话,不禁陷入了沉思。   明秀的主意倒是不错,如今的局面,也确实不是依靠个人的力量能够解决。之前,杨守文孤身前来,是为了设法打探消息。而今,情况发生了变化,他也不需要在继续隐瞒身份。有明秀在暗中帮助,相信要比他独自去打探消息,更加方便。   “可我两个手下,可都在长洲。”   “这个你放心,在长洲我想要隐藏几个人,并非一件难事。不过,你要给我一个可以证明,否则他们也不会听从我的差遣。”   杨守文点点头,拔起鸦九剑,递给了明秀。   “还有一件事。”   “你说。”   “我和你的关系,只有你自己知道,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的存在,更不希望有人知道明家的存在。”   杨守文看着明秀,而明秀则眸光清澈的看着杨守文。   对于明秀心里的想法,杨守文大概齐能够猜到。说穿了,他是不希望有人知道明家和武则天之间的关系。或者说,这也是明家的意思,他们也要准备后路。   “好!”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其实,他也不希望有人知道江宁明氏,亦或者说明秀的存在。   毕竟现在朝堂上的形式的确复杂,对于明家而言,过早暴露出来绝不是一件好事。   “有船来了!”   就在杨守文思忖之时,明秀突然起身。   就见烟波浩渺的太湖上,一艘渔船正从远处缓缓驶来…… 第三百六十二章 苏韵   杨守文和明秀乘坐一艘渔船,在太湖畔的一个小渔村的码头上岸。   明秀到底是地头蛇,上岸后很快就为杨守文找到了一匹马,然后和杨守文道别。   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杨守文也不是很清楚。   明秀没有说,他也没有去询问,只是和明秀拱了拱手,便拨转马头离去。   目送杨守文离去的背影,明秀长出了一口气。他回头眺望沐浴在朝阳中的长洲县城,沉吟片刻之后,便转身离开。正如他和杨守文所说,现在他必须要为下一步打算。   ……   杨守文纵马狂奔,沿着官道急行六十里,远远就看到了吴县城墙。   吴县,作为苏州治所所在,已有千年历史。据说,早在上古时期,吴泰伯建立吴国,就定都在吴县。历经千年发展,吴县早已经成为江南东道有数的城市。   它的规模很大,整个县城共有八个陆门,八个水门。   县城中共有七条堤堰,六十个坊市,也是这江南地区最大的贸易中心和商业枢纽。   此时,已是巳时。   在县城的南门外,聚集一队人马,正整装待发。   这队兵马,把城门堵得严严实实,更有军卒在沿途守卫。当杨守文一骑飞驰而来的时候,有数匹战马迎面拦住了杨守文,高声喊喝到:“来者何人,此路不通。”   “吁!”   杨守文连忙勒住了战马。   没等他开口,只听天空中传来一声鹰唳,大玉如同一道闪电,从天空中飞落下来。   它展翅在杨守文头顶盘旋,见杨守文伸出了手臂,这次稳稳落下。   站在杨守文的手臂上后,大玉发出一连串的鹰唳声。   很显然,它在表达对杨守文的不满:你又把朕丢在一边,自己跑出去玩耍了吗?   杨守文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他伸出手,点点大玉的脑袋,而后对那军士道:“我乃征事郎杨守文,速速令我去见高舍人,我有要事与他商议。”   “杨郎君?”   那军士闻听,顿时愣住了。   征事郎不是在马车上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由于杨守文独自前往长洲,故而就由吕程志冒名顶替,假扮杨守文。他借口生了病,然后就坐在马车里,一路上有杨茉莉随行保护,所以外人也无法看出破绽。   吕程志一路上是深居简出,根本不参加什么活动。   今日,他们准备启程前往长洲,却不想正遇到杨守文赶回来。   那军士怀疑,但是见大玉立在杨守文的肩头,心里的疑窦便减少许多。因为他听人说过,这只有‘神鸟’之称的海东青是杨守文所有。它既然肯停在杨守文身上,就算他不是杨郎君,也一定是杨郎君身边之人,故而态度上顿时谦卑许多。   “你……在这里等着,不要乱动,我这就去禀报。”   那军士说完,拨马就走。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听那队伍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蹄声。   远远的,杨守文就听到了大金的嘶鸣。就看它从队伍中风驰电掣般冲出来,一马当先。而在它身后,则跟着几匹马。马上的骑士,杨守文远远就认出了来历。   李隆基、薛崇简还有裴光庭。   三人来到杨守文面前,勒马停下。   “青之,你这是……”   看杨守文一副衣衫褴褛,发髻蓬乱的模样,李隆基先吃了一惊,忙下马上前探望。   这,真是征事郎,杨守文吗?   一旁的军官显然也吃惊不小,眼前这人是杨守文,那马车里的又是谁?还有,征事郎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是如此模样?一时间,那军官下意识后退几步,露出紧张的表情。杨守文身为副使,却悄悄离开了队伍,他……究竟去了何处?   杨守文和大金亲热了一阵,然后把大玉放在了大金的背上。   “三郎,请立刻通禀高舍人,请他与我一支人马,我要离开返回长洲,抓捕嫌犯。”   “嫌犯?”   李隆基一惊,忙问道:“青之,你发现什么了?”   “此事一言难尽,我回头再与你说。”   就在这时,后面的队伍中一阵骚乱。   紧跟着,就见高戬周利贞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匆匆走来。   人群中,有杨守文熟悉和认识的人。杨茉莉、吕程志、杨丑儿和费富贵都在里面。   李隆基轻声道:“你若不来,我们也准备启程前往长洲。   昨日我们得到了狄二郎的书信,他已经到达乌墩寨,将不经吴县,直接到达长洲。”   乌墩寨在哪里?   杨守文是两眼一抹黑。   不过,他此刻心思不在这上面,见高戬过来,忙快走几步,迎上前去。   “青之,你这是……”   和李隆基等人的反应几乎一样,当高戬见到杨守文的狼狈模样时,也是吓了一跳。   “高郎君,我有要事相告。”   “哦,你先别着急,我为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苏州刺史崔玄暐,昨日还询问你的身体情况。因为你有任务在身,我不好解释。现在你回来了,还是先见过崔府尊。”   高戬说完,侧身让开。   在他身后站着一个老人,须发花白,面堂红润,看上去精神矍铄。   老人笑道:“我听十六娘多次提过青之,没想到会在苏州相遇……青之,你这是怎么回事?怎地如此狼狈?”   言语中,透着一股子亲热劲儿。   可杨守文却糊涂了,看着那老人有些反应不过来。   “崔刺史也知我吗?”   “哈哈,我怎能不知你……郑灵芝是你舅父,他若是见到我,还要唤我一声叔父呢。”   十六娘,郑灵芝……   杨守文顿时恍然,难道说这崔玄暐是郑灵芝妻子的叔父吗?   “啊,杨守文拜见叔祖。”   他是真不知道,自家还有这么一个亲戚在苏州。   “青之,你这是怎么了?”   崔玄暐扶住了杨守文,忍不住开口询问。   杨守文这时也清醒过来,忙沉声道:“叔祖,此事说来话长……不过,我想请叔祖立刻调拨一支兵马,随我即刻前往长洲县,捉拿普会寺妖僧,否则会有麻烦。”   “普会寺妖僧?”   崔玄暐脸上的疑惑之色更浓,“普会寺我也知道,那里哪有什么妖僧?”   “昨夜,普会寺住持神慧,勾结计老实……就是之前在洛阳与贼人勾结的把戏人,杀死了苏威。”   “什么?”   不等崔玄暐开口,从他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声。   紧跟着,就见一个三旬美妇走出来,看着杨守文道:“征事郎,你刚才说杀死了谁?”   “你是……”   “哦,我忘了介绍,这位便是苏州苏氏女苏韵。   苏家族长如今年迈,身体欠安,多亏了九娘这些年辛苦操持,令苏家越发的兴旺。”   那苏韵,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出头的模样,生的一副娇媚容颜。   她看上去很娇小,但是举手投足中,却有一种莫名的气势流露,显示出她不同寻常。   “苏威是我苏家子弟,算起来是我的叔父。   早年间,他因为犯了事,故而被赶去长洲,住持苏家与安南都护府的生意往来。刚才征事郎说,神慧杀死了苏威?据奴所知,神慧乃有道大德,师从若那跋陀罗法师,怎会杀人?而且,他和苏威的关系很好,又为什么要杀死苏威呢?”   一连串的问题,让杨守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仅是苏韵表现的激动,就连崔玄暐等人,也都露出了疑惑之色。   杨守文苦笑道:“苏娘子,你问我神慧为何杀死苏威,我也不知道。   不过,昨夜我在普会寺里,亲眼看到神慧的手下杀死了苏威,而后追的我跳湖逃生,在湖里整整飘了一夜,今早在上岸。我上岸之后,就买了一匹马,匆忙赶来吴县。如今,长洲形式非常混乱,官府几乎是形同虚设,必须要早作打算。”   他说完之后,看向崔玄暐。   可崔玄暐却依旧是一脸迷惑的表情,自言自语道:“神慧法师佛法精深,德高望重,怎可能杀人?”   李隆基见状,站出来道:“崔刺史,这是非真假,只需到了长洲就可清楚。   征事郎此前冒险前往长洲打探消息,如今匆忙返回,一定是有所发现。既然如此,我愿率兵前往,捉拿嫌犯。到时候只要拿住了那个神慧法师,自然一切明了。”   崔玄暐听罢,连连点头。   苏韵也道:“此事牵扯到我苏家子弟,本来奴也应随同前往。   奈何,这两日有重要之人前来吴县,奴必须亲自招待,恐怕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   不如这样,奴就派个人随行,到时候也可以看出端倪。”   说完,她扭头喝道:“苏伦!”   “在。”   “你随同征事郎一同去长洲,如果那神慧真的害死了苏威,就协助征事郎把他拿下。”   “喏!”   苏伦,是一个相貌俊朗,体形高大健壮的男子。   他看上去也就是三旬上下的模样,瘦削的面颊,棱角分明,一双明眸中更透出干练气质。   崔玄暐道:“如此甚好,有苏伦过去,也好辨明真伪。”   说完,他想了想,沉声道:“王海宾。”   “末将在。”   一名小将快步走来,躬身行礼。   “此乃我妻家侄儿,是太原王氏子弟,骁勇善战,精通兵法,如今在苏州拜兵曹参军之职。”崔玄暐对杨守文说完,便扭头向王海宾看去,“十七郎,你即刻率支人马,随征事郎前往长洲,捉拿神慧。此去长洲,你要听从征事郎的差遣。” 第三百六十三章 扑朔迷离(一)   正午,阳光明媚。   热浪滚滚,扑面而来,夹带着一股子湿乎乎的潮气,即便是坐在马上,也会大汗淋淋。   官道上,蹄声阵阵。   一队官军正沿着官道急速行进,为首几匹战马都是汗涔涔,颇为疲惫。   大金不在此列,这一路快跑,反而让它神清气爽,高昂着头,马鬃在风中飘摆。   “征事郎,咱们到了长洲,该如何行事?”   王海宾催马追上了杨守文,大声问道。   在他身后,还跟着裴光庭、薛崇简以及苏伦三人。   本来,李隆基也要跟上,但却被高戬拦住。长洲的局势很复杂,虽然杨守文已经打探了一些虚实,可毕竟还是存有危险。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李隆基身为相王之子,也是这一行人中地位最高的人,高戬又怎能让他轻身涉险?   对此,包括苏州刺史崔玄暐在内,也都表示赞成。   杨守文他们先行出发,高戬等人随后跟进。不仅是高戬要过去,就连崔玄暐也要过去。毕竟,此行牵扯到了四千万贯的黄金,不管是什么人,都不敢掉以轻心。   王海宾体形高大,约六尺一寸左右,也就是185公分上下。   他生的剑眉虎目,英气逼人。   据崔玄暐介绍,这王海宾早在两年前投奔崔玄暐,凭借一身武艺,加之治军严谨,很快就在苏州站稳脚。这也是崔玄暐的心腹,派他出马,也代表着崔玄暐对杨守文的支持。   “待会儿到了长洲之后,兵分两路。   连城带二郎进城,先控制住衙门。十七郎随我去普会寺,先把那神慧贼秃拿下。”   “那我呢?”   苏伦忍不住问道。   杨守文头也不回道:“苏先生可以去苏家看看,我估计苏威死了,苏家人现在未必知道。”   “啊?”   “我不知道神慧为什么杀苏威,但想必不会把他的死太早暴露出来。   对了,苏威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最好是让他家里的人出面,这样更好追查线索。”   “苏威?家里好像只有一个妻子。”   “他没有孩子?”   苏伦道:“苏威早年间曾有过一个孩子,可是很早夭折。他前妻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悲伤过度而亡,以至于苏威那些日子浑浑噩噩,后来犯了错被赶去了安南。   他现在的妻子,是在安南续弦。   族中本有意为他再找一个正室,毕竟那位娘子是安南人,门第不相配。可苏威却不同意,后来干脆就定居长洲,若非族中召唤,他甚至不肯走进吴县半步。”   这倒是才知道,没想到苏威居然还是一个长情之人。   “那你先去苏家看着,我拿下了神慧,就会前往苏家。”   “甚好!”   杨守文一边催马行进,一边和苏伦交谈。   倒是王海宾话不是太多,跟在杨守文的身边,一言不发……   ……   海东青翱翔在天空中,不时传来一两声鹰唳。   在杨守文的催促下,从吴县到长洲,不过一个多时辰的功夫。抵达长洲时,才不过午后。   在长洲城外,杨守文和裴光庭兵分两路。   裴光庭和薛崇简两人带两百府兵直奔城门,而杨守文和王海宾则领着三百人,浩浩荡荡杀向了普会寺。抵达普会寺的时候,普会寺山门紧闭,里面鸦雀无声。   王海宾朝杨守文看了一眼,就见杨守文向他点点头,于是挥手下令麾下军卒分散开来,把普会寺包围住。更有一个旅帅走到山门前,抓起门环用力拍击。只听铛铛铛三声响,山门里不见一点动静,令杨守文心中顿时生出了疑窦。不会是跑了吧!   他想了想,沉声道:“十七郎,给我冲门。”   “喏!”   王海宾在马上躬身领命,而后转身厉声喝道:“儿郎们,给我撞开山门。”   军卒齐声呐喊,做势就要冲锋。   可就在这时候,只听山门吱呀一声响,从寺院里传来一身呐喊声,紧跟着山门打开,从里面冲出了数十名武僧,手持棍棒和戒刀,在山门外站定,一个个看上去杀气腾腾。   “大胆贼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冒犯佛门净地。”   从寺庙中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就见两个中年僧人从里面走出来,看到山门外面的官军时,他们顿时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相视一眼后,其中一人退回寺中,另一人则越过武僧,走上前来。   “贫僧普会寺知客僧法言,敢问各位施主是何方人马?为何来我佛门净土?”   杨守文颦蹙眉头,沉吟片刻后,纵马上前。   “我乃司刑寺评事杨守文,奉命前来捉拿要犯。”   “要犯?”   法言顿时笑了,“施主说笑了,我这佛门净地,只有善男信女,哪来的什么要犯?”   “有没有要犯,不是你说了算。   赶快让开道路,否则必将你已从犯处置。十七郎,给我冲进去抓人。”   杨守文心里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不想和法言废话,于是就要下令入寺抓人。   这时候,一个老僧匆匆从寺里走出,他见到杨守文,忙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   “杨评事海涵,昨夜我寺中来了盗贼,偷走了道安法师留下来的佛骨舍利,故而寺中僧人有些紧张。评事要抓人,只要在寺中,评事只管动手。法言,让开道路。”   普会寺外,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   他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又指手画脚。   杨守文看到那老僧,顿时笑了。   “你是何人?”   “贫僧忝为普会寺住持,神慧。”   昨夜,那个居中坐在主坐上的老僧。   明秀说过,这老僧就是神慧。杨守文也是明知故问,在那老僧承认了自己身份后,立刻下令道:“抓的就是你这妖僧……来人,把神慧抓起来。”   神慧闻听一怔,露出愕然表情。   而在他身后的武僧则齐声呐喊,呼啦啦上前,就把神慧保护在中间。   “神慧,你要造反吗?”   这句话出口,杨守文就觉得有点别扭。   好像小说里的那些反派,都喜欢说上这么一句。   神慧道:“杨评事,你要抓老衲,老衲自不会反抗。只是老衲犯了什么罪,竟要杨评事如此兴师动众?”   “为什么抓你?”杨守文冷笑一声道:“只因你勾结逆贼,更杀死了苏威。”   这句话出口,顿时引来一片哗然。   苏威是什么人?   那可是长洲首富,被人杀了?   神慧道:“杨评事,你说老衲勾结逆贼,不知是勾结什么逆贼;你说老衲杀了苏威,却不知什么时候杀了苏施主呢?老衲与苏施主是至交,好端端为什么要杀他?”   当神慧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杨守文清楚看到,神慧眼中闪过一抹得意之色。   不正常……   按道理说,他应该慌张才对,如今却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莫非他另有安排?   “那位老爷,你说法师杀了苏威苏员外?   不可能啊!我今早去苏家送柴火的时候,还见过苏员外,他还和我交谈了几句呢?”   外面的人群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就见一个衣衫破旧的中年人走出来,大声道:“苏员外活的好好的,老爷为何说他死了?”   “你说什么?”   杨守文听到那中年人的话语,脑袋顿时一懵。   这怎么可能……我昨天晚上明明亲眼看到苏威被人杀死,他怎可能还活着呢?   不仅是杨守文有些发懵,就连王海宾也露出了糊涂的表情。   他凑上来,轻声道:“征事郎,情况有点不对劲啊。”   “我知道。”   杨守文猛然拨转马头,来到那中年人身前。   “你刚才说,你早上还见到了苏威?”   “如果老爷说的这个苏威是我们长洲的苏员外,那草民的确是见到了。”   中年人在杨守文身前,露出了慌乱之色。   但从他的语气中,杨守文听得出来,他并没有撒谎。而且这种事也撒谎不来,苏威到底死了没有,苏伦已经前往苏家,相信很快就会有答案,又如何能隐瞒?   难道说,那明秀在骗我吗? 第三百六十四章 扑朔迷离(二)   杨守文有一种预感,他今天怕是要丢脸了!   不过,他并不认为明秀欺骗他,因为他亲眼看到,神慧的人杀死了苏威。如果那个人是苏威的话……这世上,有一种人当你见到之后,就会没有由来的相信他。   明秀看上去懒懒散散,好像很不着调。但是他却给杨守文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没有任何原因。也许,老爹和明家的关系有作用;也许,明家一直忠于武则天。   但这都不是原因!   杨守文相信,换一个明家的人过来,他未必会相信。   明秀说,那个人是苏威,一定就是苏威。   可是……   杨守文盯着神慧,眼睛一眨不眨。   神慧一脸的平静表情,一如之前气度不凡。不过,从他的眼中,杨守文却看到了一丝得意。   “征事郎,怎么办?”   王海宾凑过来,低声问道。   怎么办?认栽!   人家早就已经设好了圈套,就等着自己来跳。很明显,神慧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后招。   想到这里,杨守文深吸一口气,脸上骤然出现了一丝笑意。   他迈步走上前,来到神慧面前。   “看起来,是本官得到了虚假消息,未经核准就前来叨扰,却坏了佛门净地的清静,实在是罪过。今日之事,是本官的错,还请神慧法师勿怪罪才是。”   神慧闻听,笑了。   “杨评事也是受人欺骗,贫僧并无怪罪。   不过有一件事贫僧很奇怪,杨评事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此外,昨夜敝寺遭遇盗贼,抢走了我寺中传承百年的佛骨舍利。此关系到我普会寺日后在长洲的地位,还请杨评事设法查找,务必要帮贫僧找回佛骨舍利,贫僧当感激不尽。”   说完,神慧双手合十,躬身一揖。   杨守文强笑一声,“若真有此事,本官定会设法将盗贼抓捕。”   他看了一眼山门外严加防备的武僧,目光在这些武僧手中的兵器上扫了一眼,轻声道:“没想到普会寺还有如此众多的武僧,想必每日练武也非常辛苦……不过,这些大师可否在衙门里有记录?如此众多的武僧,比那嵩山少林寺也不遑多让。”   “这个……”   神慧愣了一下,刚要辩解,就见杨守文已经翻身上马。   “十七郎,咱们去长洲。”   “喏!”   王海宾立刻下令,把兵马召集回来,簇拥着杨守文离去。   看着杨守文离去的背影,神慧一双白眉颦蹙,而后转身走进山门。知客僧则带着武僧退回寺内,随后山门紧闭。   神慧回到弥勒殿,在佛前坐下。   从佛像后面,走出来一个僧人,在神慧身边坐下。   “法师,官府的人怎会这么快过来?”   神慧深吸一口气,看着那僧人道:“无畏师弟,你从洛阳过来,想必对洛阳的人事有所了解。今天过来的人,名叫杨守文,是司刑寺评事,不知你可曾听说过?”   “杨守文?”   僧人闻听一怔,旋即露出警惕之色。   “师兄说的可是那昌平杨守文?”   “我不知道,不过你这一提醒,我也想起,他的口音的确带着些许幽州地方的口音。”   “嘶!”   僧人闻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他也来了?”   神慧称这僧人‘无畏’,正是那个从广化寺逃出来的无畏禅师。   “这个杨守文,很厉害?”   杨守文在两京名声响亮,并且逐渐开始向周边扩散。但是长洲,距离洛阳实在是太远了。神慧还不知道杨守文这个人的存在,不过他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师兄莫非忘了,前些日子你看得那部《西游》?”   “西游?西游的作者,好像是叫做青之。”   无畏禅师咬牙切齿道:“青之就是杨守文的表字,那西游也正是杨守文所著。不仅如此,此人在两京之地声名响亮,据说他小时候曾和太子订过一门亲事,太子对这门亲事,也是非常满意。此外,就在两个月前,他在总仙宫要瑶池会上,斗酒赋诗百篇,令在场所有的读书人无不感到震撼,以至于赠他‘谪仙人’之名。”   神慧也吸了一口凉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无畏禅师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洛阳,就住在铜马陌,宝珠也是死在他手中。”   神慧听了无畏禅师的话,不由得有些沉默了。   “无畏,你说昨晚来寺里的那两个人……”   “可能!”无畏禅师不等神慧说完,便抢先道:“据我所知,那杨守文的身手不差。”   神慧点点头,站起来在弥勒殿里徘徊。   良久,他突然停下脚步对无畏道:“无畏,那杨守文虽然退走,但他未必会就此罢休。如果他真是昨晚的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很显然……你不好继续在寺里逗留,我相信杨守文肯定还会再来。你马上离开,搬去苏家园林,协助你兄长做事。   你和一条君自幼分别,如今好不容易重逢,想必有很多话要说。   还有,计老实也在那里……你帮我盯着他,我总觉得,这个闽州人不能太相信。”   “那这边……”   无畏起身,看着神慧道:“师兄能应付吗?”   “嘿嘿,只要你兄长那边没有出错,我这里就稳如泰山。那杨守文虽然有些手段,可这里是长洲,还轮不到他在这里话事。放心吧,这边的事情,我自会应付。”   “如此,我这里离开。”   “不要从前门走,我让人在湖边安排一艘船带你离开。   如果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就不要过来。有什么事情,我会让法言和你联系。”   无畏禅师点点头,转身离去。   神慧则复又坐下来,抬头仰望大殿中的弥勒佛像,突然间冷笑一声道:“都说你弥勒转世,到要看看,你的手段如何。我不是那孙猴子,杨守文也非黄眉怪!”   ……   出师不利!   杨守文万万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他和王海宾来到长洲县衙的时候,裴光庭和薛崇简已经把县衙控制起来。不过,当他们得知事情的经过后,也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看着杨守文的目光有些怪异。   “征事郎,你确定亲眼看到苏威被杀了?”   薛崇简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之色,看着杨守文,嘴角微微翘起。   杨守文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薛崇简的问题!他如今已经清楚了薛崇简的来历,是太平公主与前驸马薛绍的孩子。太平公主和薛绍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杨守文不是很了解!不过根据后世《大明宫词》的演绎,似乎是非常恩爱。   这一路上,杨守文能够感觉得出来,薛崇简对他并不是很服气。   如今有机会落井下石,他自然不会放过。   不过,杨守文并没有理他。因为在杨守文的记忆里,薛崇简最后好像背叛了他的老娘,投靠了李隆基。太平公主一共生下四男三女,似乎除了这个家伙之外,没有一个幸免。不管大明宫词是怎样美化薛崇简这个人,杨守文对他都不感冒。   见杨守文不理他,薛崇简顿时大怒。   他刚要在出言讥讽,却被裴光庭拦住。   “征事郎,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次过来,动静可不小,甚至还惊动了苏州刺史崔玄暐。如果没有一个妥善的解释,只怕是会非常难堪。和薛崇简不一样,裴光庭从某种程度上,对杨守文还算友善。   “此事,我自会向府尊和高舍人他们解释。”   杨守文沉吟片刻,开口道:“这件事,我办砸了!我会向高舍人请罪,你们不必担心。   哦,我去找杨寺人和小裴回来,他们现在恐怕还等我的消息呢。”   杨守文说完,朝裴光庭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连城,你看看他,明明做错了事情,却好像没事人一样,实在是太过分了!”   薛崇简在杨守文离开后,忍不住对裴光庭发起了牢骚。   对此,裴光庭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只能小声的安抚,总算是让薛崇简闭上了嘴巴。   杨守文离开后不久,苏伦也回来了。   “征事郎在开什么玩笑?”   苏伦一进门就抱怨道:“我去苏家后,见苏威活的好好的,哪里有被人杀害?”   裴光庭眯起眼睛,沉吟片刻之后道:“会不会是被人乔装打扮?”   “开什么玩笑,就算是假扮的,苏威的妻子会说假话吗?她可以证明,苏威昨夜根本没有出门,一直都在家里。你们不知道,当时我有多么尴尬,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裴光庭张了张嘴,但最终只能无奈苦笑。   至于薛崇简,眼眉间的不屑之意更浓,嘴角更露出了嘲讽之色。   ……   傍晚时分,崔玄暐高戬等人,抵达长洲。   只是,众人在听说了事情的经过之后,都不禁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周利贞顿时来了精神,说起话来也变得阴阳怪气。白水塘遇伏之后,他着实老实了一段时间。可是对杨守文的敌意,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反而越发的强烈。   只是高戬李隆基等人都向着杨守文,他自然不敢再挑衅。   如今杨守文出了错,周利贞立刻就跳了出来。   “这件事……确是征事郎大意了,闹出这种笑话来,岂不是有损朝廷的威仪?   征事郎,你昨夜真的看到苏威被杀了?怎地那苏威还活蹦乱跳的活着呢?”   晚宴时,周利贞忍不住开口嘲讽。   杨守文看了他一眼,神色淡然道:“也许是我看花了眼,此事的确是我的不是。”   “本来就是你的不是……征事郎,我并非是要针对你,只是就事论事。你现在这一闹,弄的我们接下来会很麻烦。神慧法师德高望重,在长洲口碑极佳。你这样冒然带兵前去包围,如果有真凭实据也就罢了,可偏偏……现在倒好,让我们多么尴尬?”   “周司直,话也不能这么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青之不过是看花了眼,而且他并也向神慧法师道歉,何来尴尬之说?”   李隆基忍不住开口为杨守文分辨,周利贞张了张嘴,话锋突然一转道:“说起道歉,我倒是想起来了一件事。那普会寺的佛骨舍利是怎么回事?昨夜征事郎……”   “周司直,够了!”   高戬眉头一蹙,厉声呵斥。   周利贞这话说的就有些过分了,话里话外,似乎是在说杨守文偷走了佛骨舍利。   “不过,青之的确不好再主持大局,依我看从现在开始,青之不如把精力放在如何找回那佛骨舍利吧。王县尊的死,以及其他事情,青之就不要再出面了。”   高戬说完,目光一转,就落在了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杨守文身上。   在他的眼中,杨守文此刻显然是有些颓废,看上去魂不守舍。   “青之,你看这样做,如何?”   杨守文抬起头,轻声道:“但凭高舍人差遣。”   他知道,高戬这样做,表面上是削他的权,但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在保护他呢?   只是,杨守文这心里面有一些发堵!   高戬等人开始说起了别的事情,杨守文则坐在一旁,低着头好像是情绪低落。   不可能的!   明秀不可能骗我,那苏威绝对被人杀了。   可是,苏家的那个苏威又是怎么回事?如果他是假的,那他的妻子肯定能看出破绽。而且,他那妻子也说了,苏威昨夜没有离开……嘶!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到底是谁在说谎?   杨守文只觉脑袋里乱成了一锅粥,原本已经很清晰的脉络,突然间变得浑沦起来。   晚饭后,他肚子在后衙的花园里散步。   月光皎洁,洒在花园中。   杨守文沿着曲折花径漫步,不知不觉来到了一间房舍前停下脚步。   “这是哪里?”   杨守文拦住了一个差役,指着那间房舍问道。   差役回答道:“这是王县尊的书房,王县尊爱桃花,故而经常会在这书房里批阅公文,劳累时则走出来,欣赏园中的桃花。不过,自王县尊过世后,这书房就空置了。”   “你是说,王县尊就死在这间屋里?”   “正是。”   那差役显然是衙门里的老人,提起此事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说来也奇怪,王县尊被人毒杀在书房里,可是到现在,也没有人找出他是如何被人下毒。”   杨守文眼珠子一转,沉声道:“带我过去看看。”   说完,他迈步就走上了台阶,伸出手,把那两扇紧闭的房门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第三百六十五章 吴中杂俎   屋子里,有些潮湿昏暗,带着一股子霉味。   杨守文示意那差役把窗户打开,点上了灯,房间里的光线顿时明亮许多。房间里,摆放着两个书架和一张围榻。书架上堆放着书籍,榻桌上还残留着一些纸张。   杨守文站在屋中,蹙眉环视一周后,走到了围榻边上。   伸出手指,在桌上擦了一下,灰尘并不是很多。   “这里有人打扫吗?”   “回老爷的话,小人隔三差五就会打扫一下房间。”   “王县尊的物品都拿走了?”   “王县尊平日里只在这里看看公文,或是读读书,也没有什么私人物品。哦,书架上那些书,是王县尊的。之前州府衙门的人过来收拾东西,看过这些书籍,并不是很贵重,就留了下来……对了,那边的火盆是王县尊所有,其他就没了。”   “火盆?”   杨守文顺着差役手指方向看去,就见在屋子的角落里,摆放着一个火盆。   差役道:“王县尊晚上读书的时候,喜欢自己烧水,所以就让人在这里拜访了一个火盆,专门用来煮水。前段日子,天气虽然回暖,但却多雨,所以房间里潮湿。生个火盆,也可以驱散潮气……王县尊出事的那天,就在屋子里生了火盆。”   杨守文走过去,从差役手里接过了一根木棍,在火盆里翻了一下。   “王县尊那天,是怎么出事的?”   差役闻听,脸上露出了回忆之色。   他想了想道:“县尊出事那天晚上,正好是小人值夜。   入夜的时候,县尊进屋看书,让小人把火盆点上,还烧上了水。之后,王县尊就把小人赶了出去。大约快过了亥时,小人突然听到王县尊的惨叫声,就急忙跑过来。王县尊当时衣衫不整倒在榻前,脸通红,好像烧着了一样,然后对小人说:屋中,屋中……但是没等他说完,就七窍流血而死,当时把小人吓坏了。”   “他说‘屋中’是什么意思?”   差役道:“这个小人就不清楚了……想是县尊说屋中有什么东西?后来小人找人来,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搜查了一边,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再后来,州府衙门的人过来,又搜查了一边,还是没有发现。也许,王县尊是想说,屋中有人?”   那差役一脸的迷惑之色,和杨守文聊了起来。   王元楷是太原人,说得一口官话,但是并不会说苏州本地方言。   这差役名叫姚三郎,是王元楷就任之后,在本地招募的差役。据他的说法,他一不能打,二不识字,能够被招募,就是因为那一口流利的官话,被王元楷看重。   算算时间,他跟随王元楷有两年之久。   王元楷死后,他从太原带来的仆从已经离开,就只剩下这姚三郎留下来,照看后衙。   “三郎,这个印子是怎么回事?”   杨守文指着围榻旁边的地面,疑惑问道。   那里有一个黑色的印子,非常明显。   姚三郎道:“平日里火盆就放在这里,也方便县尊取用。久而久之,就留下了印子。”   “你是说,这火盆子原来是放在这里?”   “正是。”   杨守文点点头,在屋中转了一圈之后,便坐在围榻上。   “三郎,你下去吧,我想在这里静一静。”   “喏!”   姚三郎躬身答应,便退出了书房。   他离开之后,书房里便归于一阵沉寂。杨守文往围榻上挪了挪,而后闭上了眼睛。   今天,高戬等人的态度,他都看在眼里。   他没有去争辩,也没有去和周利贞、薛崇简计较。   这一次,的确是他有些莽撞了!既然神慧发现了他和明秀,却留在普会寺里。如果没有一点准备,岂能如此?换句话说,他带着兵马围困普会寺,也等于是暴露了自己。   好高明的手段!   杨守文突然笑了起来。   那个苏威,简直就是点睛之笔,让杨守文一下子落在了下风,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苏威到底是怎么回事?   亦或者说,苏威的妻子是怎么回事?   苏威明明已经被害,可是她却不肯站出来指认,反而还为苏威作证?这里面,恐怕还有文章。   现在,杨守文已不好再出面主持局面。   正如高戬所言,恐怕整个苏州府,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这种情况下,杨守文不管做什么都没有用处,除非他能够证明,那苏威是假的。   可是,该如何证明呢?   杨守文想到这里,睁开眼睛,从围榻上下来。   唯一的突破口,怕就是苏威的妻子。按照苏伦他们的说法,苏威当年被赶出吴县之后,就一直漂泊在外。后来他定居在长洲,虽然仍旧是以苏家子弟而自居,可实际上,他和苏家的联系并不是很多,甚至在苏家之中,也没有几个朋友。   苏威的妻子为何要做伪证?   这是一个疑问!如果不弄清楚这里面的玄机,恐怕也无法让苏威的妻子改口。   还真是麻烦啊!   杨守文警校毕业,后来又读过很多书籍。   可事实上,他并没有太多的专业经历。唯一一次办案,结果确是让他瘫痪十余年。   后世的刑侦手段,在这个时代很难运用。   没有那么多的科技手段,也没有充足的人力物力,想要了解事情的真相,确实不太容易。   杨守文漫无目的走到书架前,顺手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翻了两页。   突然,他把手上的书本合上,就见那封面写着‘吴中杂俎’四个字。书的作者,赫然就是王元楷。所谓杂俎,就是杂录,记载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传说。   吴中杂俎,顾名思义,就是关于吴中地区的一些流传。   杨守文捧着这本书,感到有些奇怪。   他写《西游》,是一个偶然。而且,在写《西游》的时候,杨守文还是个无名之辈。   可王元楷不一样,他可是朝廷命官。   似他这样的人,大都不喜欢写这种志怪异录的东西。就算是写了,也大都不会使用本名。这本《吴中杂俎》,分明是王元楷在任上所写。刊印是在去年秋天,也就是说这本书是王元楷就任之后所书。写就写了,偏偏还用真名,就有些古怪。   杨守文眼珠子转了转,捧着书来到围榻前坐下。   他正要翻阅,忽听屋外传来脚步声,紧跟着房门被推开,就见李隆基和裴光庭从外面走来。   “青之,在做什么?”   “哦,这里有一本书,好像是王元楷生前所著,所以准备看一看。”   “你是说《吴中杂俎》吗?”   杨守文一愣,疑惑向李隆基看去。   李隆基笑道:“这本书,我在洛阳时就曾看过。   王元楷去年刊印此书后,还派人送去洛阳了几百本,不仅是我,就连姚侍郎也曾看过。不过姚侍郎对他这种不务正业的行为非常生气,还写信把他臭骂了一顿。   书倒是写的很有趣,不过大都是衣冠南渡之后,到圣人登基之前的奇闻异事。闲来无事翻阅一下,倒也能打发时间。不过,王元楷是长洲令,居然有时间写这种书,的确是……呵呵,青之若是喜欢,不妨看看,可以加深对苏州的了解。”   原来,王元楷早就把书传了出去。   杨守文点点头,把书合上。   “三郎找我有事吗?”   李隆基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了看一旁的裴光庭。   裴光庭道:“青之,我想问一下,裴旻去了哪里?”   杨守文之前去找裴旻和杨思勖,但回来时却告诉众人,杨思勖和裴旻都不见了。   杨守文道:“这个,我确实不知道。   我问过昨日留宿的客栈,从昨天夜里,城中就开始盘查。也许是杨寺人和小裴觉察情况不妙,提前离开了……连城兄,你放心!小裴很聪明,而且武艺高强。杨寺人也是个人精,他二人在一起,不会有什么意外,可能过两天就会回来。”   裴光庭闻听,点了点头。   而李隆基则轻声问道:“青之,你昨晚……”   “我不知道!”   杨守文露出了苦恼之色,轻声道:“我的的确确看到他们在寺里的禅堂杀人,可是……”   “你又怎知道,那个人就是苏威?”   “这个……”   杨守文愣了一下,旋即解释道:“这个……我昨日和杨寺人去义庄查验尸体的时候,曾在路上见过苏威。苏员外的气派好大,当时我还问路人,才知道他的身份。   苏员外的相貌特征很明显,并不难辨认……   哦,说起义庄,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三郎若是觉得有用,不妨让人去查一查。在我们抵达长洲之前,普会寺外曾出现了好几具尸体,据说都是本地的乞丐。我和杨寺人去义庄,就是查看他们几人。杨寺人根据他们的死状,判定他们是染了尸毒。我觉得,那几个人恐怕和皇泰宝藏有关,三郎不妨从这方面入手。”   果然,这番话一下子把李隆基的注意力转移开来。   他闻听之后,顿时来了兴趣。   “那几具尸体现在何处?”   “昨日我还在义庄见过,三郎若有兴趣,不妨明日带人前去查看。”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李隆基连连点头,扭头看了裴光庭一眼,然后笑着对杨守文道:“青之,你来回奔波一整日,恐怕也累了!   至于那佛骨舍利,你也不必太在意,如需要帮助,可以告诉我,我一定尽力相助。”   杨守文连连点头,表示明白。   由于李隆基他们的到来,也使得杨守文不好继续在书房逗留,于是便告辞离开。   目送杨守文离去,李隆基突然对裴光庭道:“连城,你怎么看?”   裴光庭沉默了片刻后,沉声道:“青之并非莽撞之人,这一点其实你我心里都很清楚。他昨日看到苏威被杀,那一定确有其事。只是我无法确定,他看到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苏威!如果是苏威的话,那么现在苏家园林的那个人,又是谁?”   “嗯,连城所想,确有道理。”   李隆基问道:“可如果普会寺昨夜真的杀了人,尸体呢?   据青之说,他们可是杀了很多人。那么多尸体,会如何处理?只要找到了尸体,也就能为青之洗刷冤屈。”   “这个……”   裴光庭苦笑着摇了摇头,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是啊,那么多尸体……但普会寺紧挨着太湖,最容易处理尸体。只要把尸体送到太湖深处丢到湖中,短期之内恐怕也难以找到线索。问题的关键,还是在哪个活着的苏威身上。   “不如,明日我们去苏家园林?”   “嗯,明天狄二郎就会抵达长洲,我恐怕不好离开。   不如这样,你替我走一遭,可以带上苏伦走一遭。我会让王毛仲去义庄查看,青之说的这个线索很重要,如果那些乞丐真的是染了尸毒,就一定会留下线索。”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花园外走。   可就在这时,忽听到衙门外面传来一阵骚乱。   两人就看到在县城的西北角,有火光冲天。两人不由得愣了一下,连忙跑了出去。   “发生了什么事?”   “义庄走水了!”   那差役慌慌张张回答道:“府尊命我去召唤民壮前去救火。”   义庄,走水?   李隆基和裴光庭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这未免也太巧了!前脚杨守文才说那几具乞丐的尸体在义庄,紧跟着义庄就走水了吗?   “王毛仲!”   李隆基立刻高声喊喝:“赶快备马,我和连城要去义庄。”   他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声鹰唳响起。就见从衙门里飞起一只雄鹰,在夜空中翱翔。   紧跟着,马蹄声传来。   杨守文骑着大金,身后还紧跟着吕程志杨茉莉四人,正在往衙门外走。   李隆基连忙喊道:“青之,等我一下,咱们一起去。”   说话间,王毛仲牵着马跑过来,李隆基翻身上马,便来到了杨守文的身边,两人并肩出了县衙。   “青之,这火起的有些古怪。”   杨守文神色凝重,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认为,咱们赶快过去,看看情况如何。”   说完,他催马就走。   李隆基紧随其后,一行人沿着大街,风驰电掣般便赶到了义庄。   此时,义庄火光冲天,黑烟滚滚。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尸体被烧焦的臭味,非常刺鼻。火势很大,已经无法再控制住。   杨守文翻身下马,举目看去。   火光中,那义庄的院子里有一具尸体,隐隐约约能够看出,正是看守义庄的那个老人。 第三百六十六章 苏威(一)   “一剑穿心!”   大火已经扑灭,义庄变成了废墟。   三百官军把火场包围起来,杨守文蹲在那死去的义庄看守者尸体旁边,检查了一遍之后,便得出了结论。   对方,是个使剑的高手,老人被一剑穿心,当场毙命。   只是杨守文想不明白,为什么要火焚义庄,为什么要杀死这个老人呢?他蹲在尸体旁边,把尸体翻过来。老人此刻,面色惨白。不过从他的面部表情来看,当时他很害怕,也很慌张。他在害怕什么?在慌张什么?这让杨守文感到很好奇。   崔玄暐和高戬也走了过来,两人的脸色看上去很难看。   他们并没有理睬杨守文,而是看着已经变成了废墟的义庄。   “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烧毁义庄?”   崔玄暐咬牙切齿,一脸的愤怒表情。   身为苏州刺史,却在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样的事情。长洲本来就人心惶惶,这一把火烧起来,令局势也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义庄之中有什么,值得他们焚烧?   “来人,全城戒严,挨家挨户给我搜索。   凡是有可疑之人,立刻缉拿。若有反抗者,就地格杀!若有人故意藏匿嫌烦,则以同案犯论处。给我查,查,查!彻底清查,一定要把那狂徒给我尽快抓到。”   “喏!”   随着崔玄暐一声令下,自有官军领命而去。   杨守文在一旁静静观看,并没有上前劝阻……崔玄暐这样的命令,只会让长洲百姓更加恐慌。要知道,这长洲虽然只有一个城门,但城中水道纵横,勾连官塘河与松江,毗邻太湖。长洲原本就是作为一个独立的码头城市存在,这样一座县城,想要封锁何其困难?且不说别的,只那些纵横河道,就难以妥善处理。   崔玄暐能够坐镇苏州多年,也不是没有能力的人。   他这时候也是有些惊怒,想来冷静下来就会明白。杨守文这时候去劝说,说不定会让崔玄暐产生反感。   “青之,都看出什么了吗?”   李隆基跟在杨守文的身边,一直留意杨守文的举动。   就见杨守文迈步走进火场废墟,在那些烧焦了的尸体前走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杨守文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究竟是谁要焚烧义庄。”   “会不会……”   李隆基说着话,偷偷朝高戬和崔玄暐看了一眼,轻声道:“那几具乞丐的尸体?”   “有可能!”   杨守文压低声音说道:“昨日我也是匆匆检查,只看出了一些端倪。   那看守义庄的老先生,估计是看到了什么,所以被杀人灭口。三郎,看样子这里面隐藏着很大的玄机。不过那几具尸体被烧掉,也就断了线索,恐怕会很麻烦。”   “那你认为该怎么办?”   “找到长洲的团头,向他打听那些乞丐的事情,说不定能有线索。”   “嗯,我会安排人追查此事。”   杨守文在火场里转了两圈之后,发现大家都在忙碌。除了李隆基和他聊过几句之外,基本上没什么人理他。在这种情况下,杨守文再留下也没什么意义,于是就叫上了吕程志四人,牵着马,架着大玉,离开火场,沿着大街往县衙走去。   “阿郎,看样子,很复杂啊。”   吕程志一直很沉默,但是却在路上突然开了口。   杨丑儿和费富贵两人立刻一前一后拉开距离,为两人的谈话拉出空间。杨茉莉倒是跟在杨守文的身边,杨守文把大金和大玉交给了杨茉莉,笑着回答道:“什么复杂?”   “阿郎走的这几天里,我一直在暗中观察。   包括在吴县,我发现大家是各有心思。高舍人和崔刺史交谈比较多,关系很亲密;李三郎则与裴光庭走的比较近,同时我还留意到,他和苏州苏氏似乎有些关系。”   “哦?”   杨守文顿时来了兴趣,忍不住问道:“何以见得?”   “昨日我们抵达吴县之后,崔刺史在州府衙门摆酒设宴,邀请了不少本地缙绅。   阿郎可还记得苏韵?”   “你是说,苏家的那个话事人?”   “没错,苏老太公身体不佳,早已久不问事。苏家上上下下的一切,都是那个苏韵操持。他是苏老太公的孙女,父母在早年间死于一场事故,就一直跟在苏老太公身边。八岁的时候,她得青城山一位道长看中,跟随那道长受了大戒,遁入道门,并学艺十载。十八岁回到苏州后,她大多是在家修行,很少见人。   老太公身体不好,她才开始出面住持事务,能力倒是颇为不俗,甚至还得到过圣人夸奖。”   杨守文点点头,问道:“然后呢?”   “然后……昨日我因为偶感不适,故而没有参加晚宴。   后来,我去那茅厕,却意外发现苏娘子和三郎在廊下说话。两人看上去并不陌生,但我并没有在意。不过今天,我却发现两人表现的好像陌生人,好像并不熟悉。”   杨守文顿时来了兴趣,轻声道:“你是说,他们早就认识?”   “嗯!”   吕程志点头,然后指着自己的眼睛道:“我在昌平三年,别的没练成,可是却练成了一双火眼金睛。他们虽然故意装作彼此陌生,但是眼神接触的时候,我还是能感觉到他们的不自然。我敢肯定,苏娘子和三郎绝对认识,而且非常熟悉。”   既然认识,为什么要装作陌生?   杨守文越发感到奇怪,心里面对李隆基,在不经意中就多了一丝提防。   没错,李隆基是唐玄宗,是未来开创了开元盛世的一代明君。但他绝不是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因为在杨守文看来,李隆基能够登上皇位,执掌朝堂几十年,心思不可能少了。杨守文虽然想要抱李隆基的大腿,可并不代表他愿意被坑。   一方面要和李隆基交好,另一方面……   “八郎,既然如此,那你接下来,就多为我留意李三郎的动作。   我会让富贵和杨丑儿听从你的差遣,不过要注意安全,这长洲终究不比是洛阳。”   吕程志笑着点点头,“阿郎放心,我自会应付。”   两人边走边说话,一眨眼的功夫,就看到了县衙的院墙。   就在这时,在前方开路的费富贵突然厉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从前面的一条小巷里走出一个人来,“可是杨评事吗?”   “谁?”   “你的东西落在我这里,我是奉命专门送来。”   来人手里拎着一个长条形状的皮囊,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口剑。杨守文走上前,就着月光,认出了来人赫然是那八仙客栈的掌柜。掌柜把那皮囊和手里的剑递给杨守文,突然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二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阿郎让小人带话给征事郎,今日酉时,苏家园林秋风亭,不见不散。”   “啊?”   那掌柜没等杨守文反应过来,便转身离去。   皮囊里,是杨守文的虎吞枪;那口剑,则是之前杨守文和明秀分别时,他交给明秀的鸦九剑。之前他曾到八仙客栈,但是掌柜的却没有把虎吞枪和鸦九剑交给他。   现在……   杨守文发现,这场游戏,似乎变得越来越有意思。   掌柜口中的阿郎,显然就是明秀。   明秀约他今天去苏家园林见面?什么意思!杨守文感觉到有些怪异,但还是记在心里。   掌柜把枪剑交给杨守文后,就匆匆离去。   此时,长街上冷冷清清,不见人迹。一场大火,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义庄,反倒是县衙这边几乎没有人关注。目送掌柜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杨守文突然扭头,笑着对吕程志道:“八郎,看到没有,这场游戏似乎才刚刚开始呢!” 第三百六十七章 苏威(二)   回到县衙不久,天就蒙蒙亮了。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显得很乱。想必是崔玄暐等人已经回来了,正在前衙商议对策。按道理说,杨守文应该接到通知才是,可是却不见有人找他前去商议。   崔玄暐、高戬、李隆基等人,在不经意间已经把他排除在外,或者说将他边缘化了!   此前,杨守文可能还会感到奇怪。   但是和吕程志一番交谈后,让他觉察到在这支队伍里,所有人都好像藏着秘密。高戬如是,周利贞如是,李隆基如是,甚至包括裴光庭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相比之下,似乎也只有杨思勖单纯一些,愿意和杨守文一起合作。   好在,杨守文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虽然崔玄暐这些人把他排除在外,他却并不感到失落。事实上,没有人留意他最好,这样子的话,他的行动就能更加自由。   而且,杨守文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   明秀约他午后酉时在苏家园林的秋风亭相见,他该怎样前往才是?   这个明秀,还真是扯淡!你也不想想,他现在的情况,怎么可能前去苏家园林呢?   “阿郎,我觉得你不必太担心这件事。”   “哦?”   “对方既然约你相见,想来一定会有妥善安排,咱们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待。”   等待!   杨守文想了想,展颜而笑。   是啊,现在似乎只能等待,且看那明秀会怎么安排吧。   只是这种完全蒙在鼓里,一举一动都被明秀所控制的感觉,实在是不舒服。若非他是明秀,如果他不是江宁明氏子弟,杨守文一定不会这么乖乖配合他的安排。   “对了,狄二郎何时抵达?”   “从乌墩寨出发,走得快也要半日。我约摸着,狄光远他们抵达长洲,当在午后。”   “如此,八郎先去休息吧,让茉莉留下来陪我就好。”   杨守文看了看已经发白的窗纸,对吕程志说道。   这一夜,对所有人而言,都很辛苦。杨守文是个习武之人,底子深厚,倒是不太在乎。可吕程志是读书人,是他的智囊。这么熬着,对吕程志并非一件好事。   吕程志也不推辞,躬身告辞,退出了房间。   杨守文靠在围榻上,从桌上拿起那本《吴中杂俎》。   屋子里,寂静无声。   突然,一阵鼾声响起。   杨守文看去,就见杨茉莉倒在角落里的那张小床上,已经鼾声如雷。   他睡得很香甜,鼾声的间隙,还会不时发出吧唧嘴的声响,让杨守文忍不住笑了。   从围榻上拿起一条毯子,走到杨茉莉身边,把毯子盖在他身上。   只是这家伙的鼾声实在是太过响亮,使得杨守文也没心情继续看下去,于是便盘坐在围榻上,在心中默念金刚经,很快就进入了一种空灵恍惚的状态。祖父杨大方曾说过,金蟾引导术原本是那武当山上炼气士的修炼法门,有着极为玄妙的效用。   从前,杨守文浑浑噩噩,心思简单,入定并不困难。   而今他清醒过来,再想要入定就不似从前那么容易。不过杨守文自有办法,每次默念金刚经,总能很快入定。杨茉莉的鼾声消失了,杨守文整个人就好像失去了意识。从小就刻苦修炼的金蟾引导术也在这种无意识的状态中,自行运行起来。   这一入定,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当杨守文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阳光从窗户照进了屋中,也使得这房间里显得格外温暖。   就在这时,一滴水滴落在了杨守文的鼻尖上。他抬起头,就看到在头顶的横梁上,有水珠低落。这水从何而来?杨守文愣了一下,呼的长身而起,纵身便跃上了房梁。   原来,是屋顶的一块瓦破裂,水珠是从那瓦的缝隙滴落下来。   杨守文松了口气,正要纵身从房梁上跳下去,却突然间心里一动,露出若有所思之态。   他在房梁上蹲了一会儿,然后跳下来,迈步就走出了房间。   “阿郎,要出去吗?”   门外,费富贵端着洗漱用具过来,看到杨守文出来,忙把洗漱用具放下,躬身问道。   杨守文心里有事,所以朝费富贵点点头,“随我来。”   “喏!”   费富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忙不迭跟着杨守文,沿着曲折小径,很快就来到了后花园的那间书房。姚三郎正带着人在打扫房间,见到杨守文过来,忙上前行礼。   “这是干什么?”   “崔刺史说,钦差来了,要把房间打扫干净。   小人这一大早就带人前来打扫,毕竟这房间的确是有些不太干净。”   所有人,都好像在为狄光远的到来而忙碌着。不过杨守文并不在意这个,而是迈步走进了书房,同时对姚三郎道:“你在这里正好,快去找人给我拿一个梯子。”   “梯子?”   姚三郎愣了一下,露出疑惑之色。   不过,他毕竟是曾经服侍过王元楷的人,很清楚在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去多嘴询问。   “请征事郎稍等,小人这就去拿梯子。”   姚三郎说着话,便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他扛着一个木梯,气喘吁吁跑进来,“征事郎,梯子放在哪里?”   杨守文用手一指围榻的旁边,沉声道:“就放在这里。”   姚三郎二话不说走上前,把梯子摆放好。   在他疑惑的目光中,杨守文也不废话,沿着梯子蹭蹭蹭爬上去,很快就爬到了梯子的顶部。他站在梯子上,目视头顶的房梁。片刻后沉声道:“富贵,给我一把刀子。”   “好!”   费富贵连忙爬上梯子,从腰间拔出一口匕首。   杨守文接过来,在那房梁上刮了两下,然后又用手指抹了一下,放在鼻尖闻了闻。   那双颇有英气的眉毛挑动两下,杨守文嘴角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容。   他纵身从梯子上跳下来,沉声道:“三郎,这房梁上的漆好像是新涂抹上去的,是怎么回事?”   说着话,目光在地面上扫了一眼。   姚三郎忙道:“回禀征事郎,这根梁的确是重新上过漆。   不过,这好像应该是三月的事情……那天县尊看这根房梁的漆脱落了,非常难看,于是就找人重新上了一次。嗯,就是三月二十七日,小人记得非常清楚。”   “是谁找的漆匠?”   “哦,县衙房舍的修整,一直都是城北李大全李瘸子做的活计。那李瘸子虽然腿脚不是很方便,可是手艺却是一等一。县尊对他也很满意,似这类的活计都是找他来做。   征事郎,有什么问题吗?”   杨守文想了想,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好了,你继续打扫,我就不耽搁你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留下一头雾水的姚三郎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茫然不知所措。   ……   回到房间,杨茉莉已经醒了。   他正从床上坐起来,揉着眼睛,一脸迷糊的表情。   “阿郎,你去哪里了?”   看到杨守文走进来,杨茉莉咧开嘴笑了。   “杨茉莉,要是还觉得困,就回屋去睡吧。”   “阿郎不睡,杨茉莉也不睡!”   杨守文看着那张憨厚的大饼脸,突然有一种想要吐槽的冲动:也不知凌晨那会儿,是谁打呼噜打得震天响。   就在这时,屋外脚步声传来。   李隆基满面笑容的走进屋中,看到杨守文就说道:“青之,你在这里正好……我这里有一张请柬,是苏威派人送来,要请我们前去赴宴。只是我们都脱不开身,所以就只好烦劳你辛苦一趟。正好青之你昨日……不如亲自去试探一下,也免得心怀疑虑。”   “让我去见苏威?”   杨守文听罢,愣了一下。   脑海中,突然回响起了明秀的邀请:今日酉时,苏家园林秋风亭,不见不散……   这家伙,又怎知我会前往秋风亭? 第三百六十八章 苏威(三)   这世上或许会有一些巧合,但是不可能会有这样的巧合。   明秀凌晨时分派人传信,邀杨守文前往苏家园林的秋风亭相见。这扭头就有苏威派人邀请,李隆基把请柬送来。简直就好像是提前商量好的一样,令杨守文感到万分警觉。   这小小的长洲,似乎变得错综复杂,敌我难辨了!   明秀是敌是友?   苏威到底是真是假?   李隆基让他前去苏家园林,又是什么意思?   杨守文拿着请柬,一时间陷入了迷茫。   眼前这复杂的局势,使得杨守文彻底糊涂了。这局面,可是比之前在昌平时的局面要复杂很多。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请柬,又抬头看了一眼李隆基。良久,杨守文突然展颜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去拜访一下苏员外,免得心里有疙瘩。”   “青之能这么想最好!”李隆基见杨守文答应,也露出笑容道:“不管怎么矟,那苏威都是长洲的地头蛇。我们此次前来寻找皇泰宝藏,也需要本地人的协助。   毕竟,那皇泰宝藏已经消失一甲子之久,是否真实存在,如今都未知晓。   我觉得,与其蒙着眼睛,好像瞎子一样的寻找,倒不如依靠本地人的帮助。吴县苏家也表示愿意全力配合,青之和苏威如果有什么误会,苏娘子愿意从中调解。   总之,大家都是为朝廷做事,自当齐心协力,青之觉得我说的可对?”   杨守文哈哈大笑,“三郎说的好,若是不弄清楚,我也会心有芥蒂。左右还要追查那普会寺的佛骨舍利,我去拜访一下这位苏员外,顺便说不定能得到些许线索。”   “既然如此,那就烦劳青之。”   李隆基和杨守文又客气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他离开后,杨守文站在门廊上,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突然头也不回道:“八郎,你怎么看待此事?”   吕程志悄然从一旁走出来,走到了杨守文身边。   “阿郎,这位相王府的李三郎,怕是有些门道。”   “哦?”   “不过,阿郎倒不必担心,苏威既然找上了他,想必也是不想把事情闹大。阿郎只管去,看那苏威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这样一来,怕是无法再去迎接狄二郎。”   杨守文笑了,轻声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去。   左右我看大家也不想我掺和太多,我就算去迎接狄光远,估计也会被排斥在外。”   对于狄光远,杨守文无甚喜恶。   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只是当初狄光远把他接去洛阳,之后就再也没有交集。如果说还有什么特殊的关系,那恐怕就是源自于杨守文前世对狄光远父亲狄仁杰的敬重。   可是在他来到洛阳后,虽然没有和狄仁杰有过什么接触,但却能感受到,真实的狄仁杰绝不是他记忆中那个《狄仁杰传奇》里,动辄‘元芳你怎么看的’的胖子。   一个能够身居高位,甚至连武则天都颇为依赖的人物,又怎可能是那种善良之辈呢?   所以,见不见狄光远无所谓。   连崔玄暐这个和杨守文有一些关联的人,都在或明或暗的排斥杨守文,更不要说狄光远其人了。   所以,杨守文不想去迎接,也不愿意去迎接……   ……   正午时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袭来。   暴雨持续的时间不是很长,大约也就是十几分钟,旋即便云消日出,阳光明媚。   崔玄暐等人在长洲南十里外的悲欢亭,等待狄光远的到来。   而杨守文则带着杨茉莉,跨坐马上悄然出城,向苏家园林的方向走去。   大雨过后,并没有给长洲带来凉爽,反而更加闷热。   碧蓝的天空上,几朵白云悠悠飘荡,大玉展翅翱翔在天际,不时传来几声鹰唳。   杨守文跨坐在大金背上,和杨茉莉一前一后,沿着泥泞官道西行。   沿途不见人迹,想来这个时候,长洲的百姓都聚在那十里悲欢亭看热闹,等待钦差的到来。这也使得西行的官道一路下来,显得冷冷清清。   杨茉莉骑在马背上,嘴巴不停,不时从随身的挎兜里掏出各种零食。   “阿郎,吃果子。”   他掏出浆果,递给杨守文。   那鲜红的浆果,看上去水灵灵的,颇让人心动。   杨守文拿了一个过来,一口咬下去,格外酸甜。   “杨茉莉,我不在这两日,可有人欺负你吗?”   杨守文纯粹是闲聊,反正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早,这慢慢走过去总是能按时抵达。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长路漫漫!   不急着赶路,左右要打发时间,不如找杨茉莉聊天。   虽然,杨守文心里很清楚,和杨茉莉聊不出什么东西,但总好过没人说话。   “周司直。”   没想到杨茉莉想都不想,就回答了杨守文的问题。   他瓮声瓮气道:“他总是找我们的毛病,还说我吃的太多……那个相王府的李三郎倒是经常帮我们说话,还和周司直吵了两次。不过,我不喜欢相王府的李三郎。”   对于杨茉莉的这个答案,杨守文不由得一怔。   “为什么?”   杨茉莉把手里的浆果吃完,歪着头想了想,回答道:“不知道,反正就是不喜欢。   他身上的气味不好,让杨茉莉很害怕。杨茉莉小时候,曾被蛇咬过,相王府的李三郎身上的气味,就好像那条咬杨茉莉的蛇一样。和他在一起,杨茉莉害怕。”   杨茉莉是个很单纯的人,不会遮遮掩掩。   喜欢就是喜欢,害怕就是害怕!   杨守文一开始还以为杨茉莉说的‘气味’,是说李隆基有体味。他还想笑着和杨茉莉打趣两句,但是听到后来,才明白他所说的‘气味’,倒不如说是一种气质。   李隆基的气质像蛇,一条很会隐藏的毒蛇!   杨守文相信杨茉莉的直觉,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他倒是没想到杨茉莉会有这样的感觉,沉吟片刻之后,他刚要勒马询问杨茉莉,却忽然间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尖利的鹰唳声。大玉好像发现了什么,发出一连串的名叫,而后从天空中俯冲下来,双爪在空中张开,便扑进前方路边灌木丛中。   紧跟着,一声惨叫声响起,就见大玉从灌木丛中冲天而起,爪子上抓着一条黑巾。   一个壮汉从灌木丛中窜出来,光秃秃的脑袋上鲜血淋淋,显然是被大玉抓伤。不过,杨守文的目光,却落在了那光头壮汉手里那口明晃晃钢刀上。他激灵灵一个寒蝉,探手从马背上抄起虎吞大枪,厉声喝道:“杨茉莉,有埋伏,随我迎敌!” 第三百六十九章 苏威(四)   正午时的暴雨,把个秋风亭周遭的花草打得东倒西歪。   如今阳光复又普照大地,却又平添了一种孱弱之美,令人不禁顿生联系。坐在秋风亭内,远眺太湖烟波浩渺,会让人产生一种别样的情绪。是喜是悲?是伤感亦或者怅然,总之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但又在心中凭添一种复杂的感受。   苏威,跪坐在秋风亭内,久久长叹一声。   “每次看这景色,总会让我产生一种家乡樱花盛开时才有的伤感。”   在苏威的下首,还端坐着两人,一僧一俗。   那僧人赫然就是广化寺的无畏禅师,他看了苏威一眼,沉声道:“兄长还能怀念家乡的景色,可是我已经记不得家乡是什么样子。如此说来,岂不是更加难过?”   “真浪,等这次任务结束,你随我一起回家吧。”   苏威看着无畏禅师,柔声说道。   他的语调很轻柔,只是配合他那胖乎乎的容颜,给人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颇为怪异。   无畏禅师苦笑着,良久叹了口气。   他身材魁梧,长着一双好像狐狸一样的眼睛,配合那一部虬髯,感觉有些不太协调。   “回去又能做什么?我从记事开始,就生活在大唐的土地上,吃的是大唐的粮食,喝得是大唐的泉水,说的是大唐的话语……家乡于我,一点记忆都没有,回去又能做什么?能够知道父亲和母亲安好,我已经非常满足。等这件事结束之后,我准备前往诃陵国。至少,我还能听懂那边的话,说不定会更加的安全。”   苏威的脸上,露出一抹悲色。   他想了想,轻轻点头道:“去诃陵国也好,不过在那之前,你和我先回家乡……父亲和母亲一直很牵挂你,如果能够看到你的话,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很开心。”   无畏禅师没有拒绝,只是沉默坐在那里,半晌后点头答应。   “老实,你怎么不说话?”   苏威突然扭头,笑看着那一身世俗打扮的男子道:“平时你的话最多,今天怎么一言不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那男子,正是计老实。   不过,此刻的计老实,全然没有之前在八仙客栈外卖艺的把戏人模样。只见他一身华丽锦袍,好像个富家翁一样的坐在那里,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听到苏威的问话,他才抬起头。看了看无畏禅师,又看了看苏威,表情显得很纠结。   “老实,为什么不说话?”   “真人先生,你今天邀请那杨青之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嗯?”   “我是说,杨青之这个人虽有文采,但是还不足以让你对他如此重视。他之所以能够过来,据说完全是得了他老子的便宜。据神都传来的消息,杨承烈原本是奉宸卫,和那女人认识,故而才得了重用。而且,杨青之对我们似乎有敌意,我觉得请他前来,也没有什么意义……所以,我想知道真人先生的真实意图。”   苏威闻听,那张胖乎乎的圆脸上,浮现出一抹青色。   他看了看计老实,又看了一眼坐在一旁,面色古怪的无畏禅师,突然道:“你们,可是瞒着我什么事情?”   “这个……”   苏威沉声道:“我之所以邀请杨青之,是想要让他放松警惕,不再继续纠缠我们。   这个人不简单,敢一个人跑去普会寺探查消息,说明他的胆子很大;能够从普会寺杀出一条血路,说明他勇力非凡;能够当天从吴县借兵过来,说明他行事果决。别忘了,那天晚上有两个人,而且熟悉普会寺路径,说明他在长洲也有帮手。   这样一个人,怎能让我小觑?我必须要尽量化解他对我的敌意,这样我们接下来的行动才好继续……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请他来的原因!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苏威也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他已经感觉到,计老实和无畏禅师瞒着他做了什么事情。   心里,没由来一紧,那双三角眼中,闪过一抹戾色。   “真浪,老实,你们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   无畏禅师的脸色有些难看,低着头不说话。   而计老实则看了无畏禅师一眼,长出一口气道:“真浪先生和宝珠曾有一段情愫。”   “宝珠?”   苏威愣了一下,看着计老实道:“宝珠是谁?”   “宝珠,就是此前在神都配合我在铜马陌行动的搭档。   不过她一直没有找到开启机关的钥匙,以至于我撤离神都之后,她仍旧留在铜马陌,最终被杨守文看出了破绽,死在了铜马陌,真浪先生也不得不逃离广化寺。”   苏威的眸光一凝,向无畏禅师看了一眼。   无畏禅师低着头仍一言不发,只是那壮硕的身体,却在轻轻颤抖。   苏威面颊抽搐了一下,再次看向了计老实。   “所以……”   “所以真浪先生向神慧长老借了十名武僧埋伏在长洲到这里的路上,估计这时候……”   计老实说着话,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苏威呼的一下子站起身来,迈步就往秋风亭外走。   不过,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计老实已经说了,他现在再去阻止已经来不及,那么也就没有前去阻止的必要。   想到这里,苏威闭上了眼睛。   他沉吟片刻之后,轻声道:“老实,烦劳你立刻前往普会寺,请神慧长老做出应对之策……如果他没有死,并且追查到神慧长老身上,恐怕会坏了我们的大事。你转告长老,一旦杨守文没有死,请他自行决断,但是绝不能暴露我们的意图。”   “我明白!”   计老实站起身,匆匆离去。   而苏威则站在了凉亭口,慢慢转过身,看着无畏禅师。   这时候,无畏禅师也抬起了头,迎着苏威的目光,眼睛一眨不眨。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间相视无语。   许久,苏威道:“真浪,一直以来,你都做得非常出色。   你送来的永徽律令以及之后修改的载初律,令天皇非常高兴。今年初,天皇还下诏整理你送来的那些资料,准备编撰属于我们的律令,甚至名字都已经想好,叫做大宝律令;此外,这些年你抄录编撰的各种经典,也给予天皇极大启发。   天皇甚至决定取消冠位制,制定新的官位制,并且从去年开始,逐渐效仿唐人的制度……可你要明白,我们的家乡太小了!我们要学习唐人的学识,但同时也要拓展我们的生存空间。为此,当年河内鲸大使不计荣辱,以遣唐使的身份前往长安,经历了很多的波折和危险,也受到了许多的羞辱和敌视……   名义上,河内鲸大使是为了修补当年白江口之战,我们和大唐所产生的裂痕。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秘密把你们这些人送来唐国,学习他们更为先进的文化。   可你倒好,竟然为了一个女人……”   无畏禅师匍匐在苏威的面前,身体颤抖不已。   “哥哥,我错了!”   他颤声说道:“请你惩罚我吧。”   苏威的脸色铁青,不过看着无畏禅师的模样,实在不忍再对他斥责。   他在凉亭外来回走动,大约一刻钟的光景,才停下了脚步,看着无畏禅师道:“从现在开始,你不许离开地宫半步。同时把那些人看好,却不可被人看出破绽。   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准走出地宫……如果杨守文死了还好说,如果他没死的话,地宫那边立刻停止动作,等候我的消息。真浪,女人如衣服,你不要再糊涂了。”   无畏禅师颤声道:“哥哥,我知道了。”   “那么,你去吧。”   “是!”   “顺便,把杜三郎找来。”   无畏禅师起身,匆匆离去。   苏威看着他的背影,那双残眉挑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凶光。   不过,那凶光旋即隐去,他轻轻叹了口气。早知道无畏禅师还有这么一段过往的话,那他绝不会把他留下来。之前当无畏禅师从神都逃过来之后,就应该送他离开这里。   希望,那杨守文不堪一击,最好死在路上。   这样的话,他也可以有一个回旋的余地……如果杨守文没死,那可真就麻烦了! 第三百七十章 杨某赴约而来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伏击朝廷命官?”   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令人有些作呕。   官道上横七竖八倒着八九具尸体,其中有大半尸体,一个个脑浆迸裂,死状极为凄惨。   杨茉莉手持铁槌,站在路旁。   两匹战马在他身后,大玉也落在了大金的背上。   杨守文用大枪抵在一个黑衣僧人的胸口,面色凝重。   如果不是大玉发现了这些人的踪迹,他说不定就要折在这里。这些人身手不凡,而且目的性极为明确,就是要对付杨守文。幸亏杨守文提前发现,才不至于措手不及。对方一共有十个人,而且全都是和尚,也让杨守文心中暗自震惊。   这江南之地的佛门,已经猖狂如斯吗?   倒在地上的黑衣僧人,一支雕翎箭穿透了他的大腿,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   方才的搏杀,几乎是在刹那间进行。   杨守文枪挑了三个僧人,剩下的六个僧人则死在杨茉莉铁槌之下。   那杨茉莉如同一尊怒目金刚,铁槌之下无一合之敌,也骇得这僧人扭头想要逃走。   不过没等他跑出几步,就被杨守文一箭射中了大腿。   他躺在地上,脸色苍白。   杨守文的问话,他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喃喃自语,说着一种杨守文听不太懂的话语。   虽然听不懂,但杨守文却能够感觉出来,他说的不是苏州话。   眉头不由得一蹙,他收起大枪,一脚踩在那僧人的腿上,扬手就把僧人腿上的利箭拔出来。   一股血箭喷出,僧人发出一声惨叫。   杨守文厉声喝问:“再问你一次,你们是什么人?”   僧人却咧嘴笑了,他看着杨守文,突然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杨守文听不太懂的言语。   杨守文一句也听不懂,只是依稀听懂他话语中,反复发出‘出恩哈’的音节。不过,从他的表情里,杨守文却觉察到了一丝不妙。他连忙蹲下身子,想要把那僧人的下巴给卸下来,不想还是慢了一步,那僧人突然间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死士?   杨守文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这么一个单词。   此前,他曾在白水塘遇到过死士,但是感觉,却没有此一刻那么强烈。   居然会出现死士?   这苏州的水,看样子可真是够浑的!   杨守文捏住那僧人的下巴,只闻到一股淡淡的杏仁甜味从他口中散发出来。   这种甜味,杨守文并不是很陌生。此前在铜马陌,宝珠自杀时,口中也有这种杏仁似地甜味。   宝珠、武僧……   杨守文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已经碰触到那神秘组织的面纱。   缓缓站起身来,杨守文从挎兜里取出一方手帕,擦了擦手。他沉吟片刻,扭头向杨茉莉看去。   就见杨茉莉神色紧张,双手持槌,严阵以待。   “杨茉莉!”   “杨茉莉在呢,阿郎有啥吩咐?”   “立刻返回县城,让八郎找崔玄暐崔刺史,就说我遇到了伏击,让他派人过来收拾。   另外,让他带王海宾立刻再去包围普会寺,捉拿神慧和尚,我怀疑这些人都是来自于普会寺的武僧。”   说完,他又问了一句,“都记住没有?”   “记住了!”   杨茉莉瓮声瓮气道:“让吕八郎找崔刺史,让王海宾捉拿神慧。”   “如果普会寺有人胆敢抵抗,格杀勿论。”   “记住了!”   杨茉莉用力点点头,把大金的缰绳递给杨守文,而后自己也翻身上马,朝长洲方向疾驰而去。   杨守文则站在官道中央,左看看,又看看,突然嘴角一撇,搬鞍认镫,跨上马背。   如果我是苏威,绝不会做出半途伏击的事情。   要知道,杨守文是苏威请来做客,如果他出了事,第一个倒霉的人,恐怕就是苏威。   神慧吗?   杨守文和神慧并无深仇大恨,至于那佛骨舍利,在杨守文看来是否存在都是一个问题。神慧这些人显然是在筹谋一桩大事,这时候杀了他,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杨守文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   接下来,是否还要去赴宴呢?   他在官道上马打盘旋,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去苏家园林!   他很想看看,当苏威看到他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   日头,已经偏西。   杨守文抵达苏家园林的时候,就见那大门紧闭。大门外,冷冷清清,不见人影。   他跨坐马背上,看着那紧闭的大门,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突然振臂放飞大玉,而后提枪跃马,便向那大门冲去。大金的爆发力很强,瞬间提速冲上了门阶。   就在大金冲上门阶的一刹那,杨守文突然从马背上长身而起,两脚在马蹬上一沉,腰身一拧,全身的力量在瞬间爆发,虎吞大枪呼的探出,狠狠戳在那厚厚的大门上。   苏家大门是用上等的红木制成,刷了一层红漆。   那大门沉甸甸,看上去极为厚重。当虎吞大枪戳在木门上的一刹那,杨守文口中一声暴喝,就听蓬的一声巨响,大门顿时四分五裂,木屑飞扬。   门后,传来一阵惊呼声,紧跟着一阵脚步声响起。   杨守文已经纵马跃过那扇残破的大门,冲进了苏府之中。眼看着一群手持棍棒的杂役蜂拥而来,杨守文并不慌张,而是端坐马上厉声喝道:“苏威,还不出来见我,杨某赴约而来。”   苏府的杂役们,顿时停下了脚步,看着杨守文,却无人站出来说话。   别看杨守文只一个人,可是横枪立马在那里,有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摧的强横气势。   这一看就知道不是等闲之辈!   有聪明人见形式不妙,立刻转身跑去后院。   杨守文也没有再说话,而是跨坐马上,抬起手,大玉从空中落下,稳稳停在他的手臂上。   刹那间,这前院里,寂静无声。   不过,这寂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只片刻功夫,就见一群人从后院匆匆走来。为首一人,身材不高,身穿华服,矮矮胖胖好像一尊弥勒佛。他走的很快,眨眼间就到了杨守文的马前。看到那破碎的大门,来人愣了一下,露出一抹疑惑之色。   他在马前拱手道:“苏威久闻杨评事大名,却不知杨评事为何发怒,坏我府邸大门?”   苏威!   没错,就是这家伙。   杨守文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人,正是那天晚上在普会寺见到的苏威。   他真没有死?   杨守文不由得愣了一下,目光在苏威身上扫过,杀气腾腾道:“苏员外既然请我前来,为何又在半途设伏?若非杨某粗通拳脚,只怕现在已经变成一具尸体。”   “啊?”   苏威大吃一惊,露出了骇然之色。   “杨评事此话怎讲,我虽身处江南,却久闻杨评事才华出众,品格高洁。那一首‘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更传遍江左。苏威虽是粗人,可是仰慕杨评事久矣。今日闻听杨评事前来,我专门在家中等候,却不知这伏击之语从何谈起?”   苏威的表情很生动,很吃惊,又有些许恐惧。   杨守文前世曾看过一本关于‘微表情’的学术著作,故而一直紧盯着苏威。   这家伙的表现非常自然,看上去并不是作假。杨守文心里一动,脸上的怒色也随之隐去。   他沉声道:“苏员外,真不是你要坏杨某性命?”   “杨评事可冤枉死我了,杨评事乃朝廷命官,苏威不过一介商贾,又怎敢坏杨评事性命?   此事必有蹊跷,若杨评事不信,苏威愿意就缚,随杨评事前往衙门证明清白。”   苏威显得有些恐惧,但是言语中却透着真诚。   杨守文看着他,半晌后扬手放飞大玉,而后翻身下马。   “苏员外莫怪,我方才在路上被一群贼人伏击,险些丢了性命,故而心中有些火气。我来赴约,知者并不多,可是居然有人提前埋伏在路上,我也难免怀疑。”   说着话,他目光向苏威身后扫了一眼。   突然,杨守文眸光一凝,在苏威身后的一个仆从身上停留了一下,旋即就挪开了视线。   他,怎在这里? 第三百七十一章 非我族类,稍安勿躁   苏威身后,是一个年纪大约在三十上下的男子。   他样貌俊朗,颌下短须,一身爽利青衫,举手投足间莫不流露着一种俊雅之气。   这是一个美男子,一个带有浓浓书卷气的美男子。   杨守文是第一次见到此人,但是却感觉非常的熟悉。特别是那双眼睛,眸光闪闪,透出一股子灵动狡黠的之气。杨守文的目光虽然只在他身上扫了一眼,已经认出了他的身份。   没错,就是明秀!   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变成了这副模样?   此时此刻,杨守文心中越发感到好奇,不过在脸上却没有表露出半点好奇之色。   “杨评事,苏某已在秋风亭摆设酒宴,不如咱们一边吃酒,一边说话?   呵呵,苏某知道杨评事是爱莲之人,如今太湖之畔莲花正在盛开,我等正可小酌品莲。”   杨守文目光收回,露出了笑容。   “恭敬不如从命,既然那伏击之事与苏员外无关,杨某方才失礼了。”   “哈哈哈,不打不成交,杨评事客气。”   苏威说着话,便侧身做出‘请’的姿势。   杨守文也不客气,迈步走过去,和苏威把臂而行,从那‘美男子’身边错身而过。   两人擦肩的刹那,杨守文感觉到,‘美男子’朝他眨了眨眼睛。   绝对是明秀,我没有看错!   杨守文心中暗自嘀咕,也随之放心下来。   明秀在这里,说明今日的酒宴,不会是什么‘鸿门宴’,大可以放心,不必提心吊胆。   ……   秋风亭,坐落在太湖畔。   它的地理位置非常奇妙,一段大约五百米左右的长堤延伸至太湖中,秋风亭就位于这长堤尽头。坐在亭内,凉风习习,把暮夏时节的酷热驱除的干干净净。那长堤两边,莲花盛开,一个个硕大的莲蓬在翠绿莲叶中摇曳,看上去格外生动。   而在长堤的另一端,则是一片花海。   从太湖吹来的风,带着一股水汽,摇曳那花海波动,此起彼伏,壮丽无比。   杨守文站在秋风亭中,忍不住发出一声感慨:“苏员外也是雅人,这风景瑰丽无双。”   “哈哈,怎比得神都苑那三山美景?杨评事过誉了,过誉了!”   苏威听到杨守文的夸赞,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杨守文看了他一眼,沉声道:“神都苑景色壮丽,这秋风亭却有江南之美,别有滋味。”   说完,他在苏威的邀请下在主位坐下,苏威击掌三下,自有美婢鱼贯而来,手捧佳肴美酒,盛放在个人面前。这秋风亭里,除了杨守文和苏威之外,还有一个名叫杜子腾的‘美男子’。他坐在苏威下首,面带和煦笑容,尽显儒雅的风范。   “听杜先生口音,似非江南人士?”   “小生西原州人士,并非江南人。”   “西原州?”   杨守文不由得一怔,露出疑惑之色。   一旁苏威忙介绍道:“西原州在安南都护府,治于罗和县,是安南都护府的羁縻州。”   还是不知道在哪里!   杨守文发现,自己的地理知识简直贫乏到了极致。   不过,他已经知道,西原州属于安南都护府的羁縻州,也就足够了。   这家伙还会安南语吗?别的不说,那一口带着安南地方口音的官话,如果不是他已经偷偷向杨守文显露了身份,说不得杨守文会产生怀疑,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要知道,明秀的官话可是标准的很。   而他的苏州话也非常流利,现在还能说一口带有安南口音的官话?这家伙,真是个人才。   想到这里,杨守文嘴角抽搐一下,没有再去理睬对方。   他这种态度,倒也正常。   安南都护府说穿了,对于中原人而言属于边荒之地,其地位甚至还比不上昌平。   杨守文乃中原名士,莫说安南人,就算是江南名士,他不放在眼里也都在情理之中。而他的这种态度,也让苏威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家伙非常的傲慢。   “昨日苏伦来找我,说杨评事以为苏某出事,还派人围困了普会寺?”   杨守文眸光一凝,凝视苏威。   他沉声道:“苏员外倒是爽快,那杨某也不妨开门见山。   早在洛阳时,圣人就得到密报,言普会寺神慧法师有问题。前任普会寺法师死因不明,神慧颇有嫌疑。而他在洛阳时,曾挂单广化寺。前些日子,广化寺有一妖僧,法号无畏,离奇失踪。据细作传信,无畏最后出现的地方,就在长洲。”   杨守文信口开河,同时盯着苏威。   有些事,是他猜测;有些事,则是他从明秀那里得来的消息。   苏威露出惊骇之色,看着杨守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杨评事所言,当真?”   杨守文嘴角微微一撇,“这种事又有什么可隐瞒……前日,我秘密抵达长洲,潜入普会寺。那天晚上,我在普会寺曾见到一人,样貌与苏员外极为相似。我曾亲眼看到,那个长相与苏员外一模一样的人,死在了禅堂之中。后来我暴露了行踪,被普会寺武僧追杀。我的随从,因保护我,在湖中被利矢所害,我则幸免于难。”   “竟有这样的事情?”   “所以,我上岸后急忙赶回吴县,并请来兵马包围普会寺。哪知道我却听说苏员外并未被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看花了眼,亦或者说苏员外是他人冒名顶替?”   杨守文目光灼灼,一只手放在了酒案上。   鸦九剑,就在他手边。他看着苏威,脸上流露出一股浓浓杀机。   苏威闻听大惊失色,连忙起身走到杨守文身前,“杨评事冤枉苏某了,苏某前夜一直在家中,并未出门。况且,有家眷以及庄内仆从可以证明,何来冒名顶替之说?”   “那就是我看花了眼?”   杨守文眼睛一眯,手已经搭在了鸦九剑的剑柄上。   “杨评事息怒!”   就在这时,一旁的杜子腾忙起身道:“杨评事奉命行事,想来不会说谎;但苏员外那日的确是在庄内,并未外出。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差错,以至于杨评事产生了误会。小生以为,其根源仍在普会寺,杨评事何不抓住神慧,询问究竟?”   杨守文不知可否,而苏威则显得战战兢兢。   “苏员外,你以为呢?”   苏威苦笑道:“苏某站得直,行得正,绝无异议。   事实上,闹出这种事情何止是杨评事奇怪,就连苏某也好奇,这普会寺究竟是什么状况?”   杨守文的手,从剑柄上移开。   杜子腾连忙上前奉酒,“杨评事,说实话我家员外也在为这件事困惑。   若不能查明真相,杨评事不会善罢甘休,我家员外也难得清静。其实,今日一早,我家员外就接到了吴县苏娘子的书信,命他即刻返回吴县,如实禀明情况。”   “哦?那苏员外何时前往吴县?”   苏威忙道:“苏某计划,明日一早动身。”   杨守文沉吟片刻,道:“这样吧,为免除本官怀疑,我会命人与苏员外同行,你看如何?”   “这个……”苏威想了想,旋即回答道:“杨评事所虑也有道理,苏某自无异议。”   “如果是我错了,到时候我会邀请苏州缙绅,当面向苏员外赔罪。”   杨守文说着,站起身来拱手道:“可如果……呵呵,到时候苏员外可别怪我无情。”   “这是自然,自然!”   苏威脸色发白,声音颤抖。   “杨评事,请酒,请酒。”   杜子腾再次上前说话,捧着一杯酒到杨守文面前。   杨守文接过酒,却敏锐觉察到,杜子腾,也就是明秀塞了一张纸条到他手里。他心里一动,抬手掩着嘴,而后把那杯酒一饮而尽,顺势把纸条塞进了袖子里。   “苏员外,如今事情尚未有分晓,我无心饮酒,想必你心中也感到惶恐。   这样吧,待事情有了分晓后,我到时候在登门叨扰。那时,咱们可在这秋风亭里凭栏而亡,用这湖光山色下酒。想必到了那个时候,你我这心里才不会有芥蒂。”   杨守文说完,拱了拱手。   “就这样吧,我还有公务,要返回县城。   今日有得罪之处,还望苏员外海涵。等到一切水落石出的时候,咱们再把酒言欢。   告辞!”   杨守文说完,甩袖便走出了秋风亭。   苏威一脸惶恐之色,急忙跟在杨守文身后,陪着他来到庄门口。   此时,夕阳斜照,把个太湖照映波光粼粼。   几个家丁正在修整大门,见杨守文走来,连忙退到了旁边。   有仆从牵来大金,杨守文搬鞍认镫,跨坐马上。   他召回了大玉,而后在马上沉声道:“明日卯时,我会派人前来与苏员外汇合……此乃公务,若有得罪,请苏员外见谅。天色已经不早,恕杨某还要赶回长洲。”   “不送,不送!”   苏威一脸阿谀笑容,又送了杨守文几步,才停了下来。   杨守文打马扬鞭而去,很快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苏威慢慢直起了腰身,脸上的笑容也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浓浓的阴霾。   “三郎,你怎看?”   杜子腾朝他看了一眼,轻声道:“这位杨评事,倒是个心高气傲的人。   他今日来,与其说是赴宴,倒不如说是寻东翁的麻烦。不过他很聪明,把话说到了明处,只怕东翁很难阻止他继续追查。不过这样也好,我们在暗,他在明处,也就有了回旋余地。只是这样一来,长老那边恐怕会有麻烦,还要早作打算。”   苏威眯着眼睛,想了想,忍不住笑了。   他看了‘杜子腾’一眼,轻声道:“曲览莽夫,无识人之明,竟使先生明珠蒙尘。不过也幸亏他没有眼光,否则我又如何能得先生之助?明日我前往吴县,家中事情还要拜托先生。神慧长老那边不必担心,以他聪慧,自然知晓应对之策。   先生也不必与他联系,若有需要,他自会与先生联系,先生只管为我坐镇庄内。”   曲览?   杜子腾眸光一闪,旋即躬身道:“小生明白!”   ……   杨守文离开苏家园林后,沿官道一路飞奔。   大约跑出去三里地,他才放慢了速度。从衣袖中取出那张纸条,慢慢展开。只见那纸条上写着一行楷书:非我族类,稍安勿躁。寺人与延之助我,勿念。且提防三郎。   杨守文看罢,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非我族类?   杨守文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有些吃惊。   寺人是杨思勖,延之是裴旻。明秀是告诉他,这两个人如今都留在他身边帮忙。   最让他感到惊讶的,还是那句‘提防三郎’。   三郎是谁?   杨守文甚至不用思索。   如今在他身边,名叫三郎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李隆基。难不成,相王府也卷入其中?   这让杨守文暗自心惊,同时一条脉络,在他脑海中也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揣测   斜阳,夕照!   官道上戒备森严,巡逻的民壮更是往来频繁。   杨守文在抵达遭遇伏击的地方时,发现那些武僧的尸体已经被人拉走,但仍有官军守在道路中央。负责巡查的官军军官,杨守文也不陌生,正是那个王海宾。   不过,看到王海宾在,杨守文却蹙起眉头。   他策马上前,“十七郎,你怎在这里设立关卡?”   此前,他叮嘱杨茉莉,让他到了长洲后,找王海宾围困普会寺。可现在王海宾出现在这里,也就是说那包围普会寺的官军另有指派,也可能是根本没有行动。   王海宾连忙躬身行礼,“征事郎,我是奉刺史之命,在此守卫。”   “那崔刺史派何人包围普会寺?”   王海宾一愣,摇摇头道:“这个末将就不清楚了……末将只知道,刺史传令命我率本部兵马在这条路上警戒。其余事情,非末将所能知晓,还请征事郎勿怪罪。”   杨守文下了马,站在路中央。   他向周围看了两眼,沉声道:“崔刺史还有别的吩咐吗?”   “那倒是没有,只说若见到征事郎,务必要保护征事郎安全返回长洲县。”   原来,这支兵马候在这里,是等杨守文前来。   杨守文点点头,“那刺客的尸体呢?”   “已经被送往县衙。”   “如此,立刻召集兵马,随我回县城。”   “喏!”   王海宾忙领命而去,杨守文则再次上马。   一行人很快来到长洲县城外,不等他们进城,就见薛崇简纵马飞驰而来,在杨守文面前勒住了战马,而后在马上微微欠身道:“征事郎,崔刺史、高舍人以及狄县令命我在此等候,言征事郎若回来时,请你立刻前去县衙,他们在县衙等候。”   狄县令?   杨守文愣了一下,轻声道:“二郎,哪个狄县令?”   薛崇简笑道:“当然是狄国老二公子,崔刺史早已得到密旨,在狄县令抵达之后便传旨与他。圣人有旨,命狄县令行长洲县令之职,并且敕令他就地组建武骑团,拜苏州团练使一职。”   “哦?”   杨守文感到有些吃惊,不过很快的,他就想通了这其中的玄机。   狄仁杰有三个儿子,长子狄光嗣在年初以户部员外郎行淄州刺史,也是狄仁杰诸子之中,能力最为出众的一人。不过,除了狄光嗣之外,他另外两个儿子……   杨守文在洛阳的时候,就听说狄仁杰的小儿子狄光昭在魏州惹得天怒人怨,当地人甚至因为他,把当年为狄仁杰建立的生祠都给毁掉,可见狄光昭惹下了何等麻烦。据说,奉宸卫大将军李元芳奉旨亲自前往魏州,把那狄光昭给捉拿归案。   狄仁杰入上阳宫,苦苦恳求,武则天才赦免了狄光昭的死罪。   可如此一来,狄家只剩下一个狄光嗣,难免实力单薄。此次赴苏州寻找皇泰宝藏,又恰逢王元楷被害,狄仁杰就想要趁机把狄光远推上去,以增强狄家的实力。   谁都知道,这皇泰宝藏一旦起出,就是大功一件。   再加上其他人的协助,万一狄光远能够侦破王元楷被杀的案子,也就是锦上添花。   只要狄光远能够安分守己,保证长洲不出乱子。   杨守文预计,用不得一年,狄仁杰就会设法让狄光远返回神都,入三省六部就职。   那样的话,他日狄仁杰就算归西,狄家内有狄光远,外有狄光嗣,也能够撑起一片天空。   想到这里,杨守文忍不住笑了。   他没有见过狄仁杰,可是从这件事情上,他还是能够感受到,狄仁杰身上的烟火气息。终究是逃不过家人亲情……狄仁杰身体不好,所以才会如此为狄光远谋划。   他当下点头,“既然如此,二郎前面带路。”   薛崇简答应一声,领着杨守文直奔县衙。   来到县衙后,两人在门外下马,自有仆从把两人的马匹牵走。杨守文跟随薛崇简直奔前衙大堂,还没等他走进大堂,就听到那大堂之上,一阵喧哗和吵闹声。   在大堂上,跪着一排僧人。   为首两个,对杨守文而言倒也不陌生,正是昨日在普会寺山门外和他打过交道的普会寺知客僧法言。法言身边,是戒律僧法慧。而两人身后,还有十余名武僧跪在堂上。   “县尊明鉴,我等确实不知神慧长老的去向啊,贫僧冤枉。”   “是啊,贫僧不过是戒律僧,怎可能管得住法师去向?他走的时候,更没有与贫僧知晓。”   “请县尊明鉴!”   大堂上,灯火通明。   狄光远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在他的上首,则端坐高戬、崔玄暐和李隆基三人。   而在狄光远的下首,则坐着周利贞和裴光庭。三班衙役站在两边,手持水火棍肃穆而立。   狄光远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都与本官闭嘴,乱乱哄哄,吵吵闹闹,休怪本官治尔等咆哮公堂的罪名。全都不许说话,本官问你们,你们再一一与本官回答。”   杨守文眸光一凝,旋即看了薛崇简一眼。   就见薛崇简朝他点点头,迈步走进了大堂。   “县尊,杨评事回来了!”   “啊,青之回来了?”   大堂上,狄光远等人纷纷起身,杨守文则迈步走进堂内。   他朝那些僧人扫了一眼,而后上前躬身一揖,“县尊今日抵达长洲,下官因故未能前去迎接,反而给县尊惹来麻烦,还请县尊恕罪。”   狄光远道:“征事郎哪里话,本官也是才得了圣人旨意。   未曾想这长洲竟混乱如斯,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胆敢袭击朝廷命官,真是罪不容恕。青之,你可还好?方才本官听闻你遭遇袭击,也着实是被吓了一跳呢。”   狄光远显得很热情,倒是让杨守文感到有些吃惊。   他连忙道谢,又向其他人行礼问好,之后才在狄光远的安排下,在裴光庭身边坐好。   “青之,本官得到你遇袭的消息后,立刻请崔刺史派遣兵马,包围了普会寺。   不过,那普会寺住持神慧却闻讯逃走,本官只得将这些僧人拿下。”   杨守文再次向狄光远道谢,目光旋即落在了法言和法慧两人身上。   “不知这些妖僧,可曾问出口供?”   “杨评事,冤枉!”   法慧大声喊道:“贫僧等人不过是寺中挂职,那管得长老去向?长老去了何处,我等确实不知,还请杨评事明鉴。”   “大胆!”   杨守文厉声喝道:“今在公堂之上,县尊未曾让你开口,尔何以敢大声喊叫?”   说着话,他起身向狄光远一揖,“此等妖僧,不知朝廷律法,胆大包天。为正公堂威严,还请县尊予以责罚,当掌嘴二十。”   狄光远闻听,立刻道:“正当如此,来人,掌嘴。”   两个差役上前,其中一人把那法慧死死抱住,另一个差役则手持竹板,上前啪啪啪一阵抽打,打得那法慧满脸是血,惨不忍睹。行刑之后,差役退下,法慧倒在地上发出痛苦呻吟。而在他身边,知客僧法言则面色如纸,身体瑟瑟发抖。   不仅是法言,还有其他的僧人也都面无人色。   杨守文这才坐下,朝狄光远拱了拱手,便不再言语。   李隆基眉头微微一蹙,看了杨守文一眼;高戬和崔玄暐则保持沉默,面色如常。   狄光远道:“法言,你刚才说你不知道神慧的去向。   那本官问你,今天可曾见到过神慧?”   “日间早课时,曾见长老。   后来长老在禅堂念经,大约在申时左右,长老突然叫了几个人,驾船离去,并未与小僧交代。以前,长老也常驾舟访友,故而小僧也没去询问,所以不知他去向。”   神慧,跑了?   杨守文此刻也听清楚了情况,眉头不由得微微一蹙。   申时,那应该是在他遇伏前后的事情,当时他还没有到达苏家园林。按道理说,伏击的刺客全都死在那里,不可能有人逃走。毕竟,杨守文手里还有一只海东青在空中警戒。如果有漏网之鱼的话,大玉一定会觉察,怎可能任他逃走?   没有漏网之鱼,那神慧又怎知伏击失败,及时逃走呢?   想到这里,杨守文在不经意间,扫了一眼李隆基。   应该不会是他……李隆基若想害他的性命,有许多手段,半途伏击绝不是明智之举。   但联想到那纸条上的‘提防三郎’,杨守文心里就有些发堵。   他想到了白水塘伏击,想到了在洛阳时得到的那张示警的纸条,对李隆基随即就增添了许多警惕。   狄光远反复询问法言等僧人,可这些僧人却是一口咬定,不知道神慧的下落。   杨守文突然道:“法言,本官问你。   昨日神慧说,前天晚上普会寺遭遇贼人袭击,抢走了佛骨舍利,可当真吗?”   “啊?”   不等法言回答,周利贞蹙眉道:“征事郎,这似乎是两件事。”   “呵呵,只怕未必。”   “哦?”   “前天夜里,是我潜入普会寺,莫非周司直以为,是本官偷走了佛骨舍利吗?”   “这个……”   杨守文冷冷看了周利贞一眼,对高戬等人道:“下官在离开洛阳之前,姑姑曾告诉我,当日自广化寺逃走的无畏禅师,应该就是逃往江南东道……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长洲县。下官秘密抵达长洲之后,自然会怀疑那无畏禅师会躲在普会寺中。   当天夜里,我亲眼看到有人在普会寺被杀。   原本我以为是苏威被害,故而才急忙返回吴县,调动兵马前来抓捕神慧……可惜,苏威没有死。我方才见苏威的时候,也与他言明此事。我不知道那个被杀的人是否是苏威,但我却相信,这普会寺绝不是什么佛门净地。另外,昨天晚上义庄被人纵火焚烧,守护义庄的老人也被杀害……下官以为,怕与神慧也有牵连。”   周利贞闻听,立刻道:“何以见得?”   “前日,我抵达长洲后,曾听本地人说,普会寺外曾发现了几个丐儿的尸体……呵呵,那天我亲自前往义庄查探,结果却发现,那几个丐儿都是死于尸毒。”   狄光远听到这里,眼睛不由得一亮!   “我昨日包围普会寺,本想拿下神慧,严刑逼供,却不想被苏威苏员外的事情乱了方寸。想来,那神慧也有些害怕,所以才会在今天做出这等露出马脚的举措。   三郎,你以为如何?”   “啊?”   李隆基没想到,杨守文会突然对他发问,以至于当场就愣住了。   不过,他反应很快,旋即笑道:“昨日征事郎也与我说起此事,当时我就想在今日去查看义庄。不想那时候,义庄着火……如今想来,征事郎的猜测不无道理。” 第三百七十三章 李瘸子   李隆基侃侃而谈,言语间更流露出为杨守文开脱之意。   本来,昨日众人已认定杨守文是莽撞行事,听信谣言才包围了普会寺。结果苏威没死,使得官府颜面尽失,更令得杨守文在众人里的威信,一下子消失殆尽。   可现在……   杨守文直言他亲眼看到有人被杀,并且明言那苏威真假难辨。   再加上他途中遇袭,神慧法师消失无踪,一下子令杨守文把局面扳了回来。   李隆基更坚定表示站在杨守文的一边,高戬等人则沉默不语,看着杨守文表情复杂。   可是,杨守文的心里却更增添了几分警惕。   明秀传讯:提防三郎!   李隆基在这件事里究竟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亦或者说,相王府在充当什么角色?   杨守文有些拿捏不太清楚,也无法辨别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总之,从现在开始,他必须要更加小心。莫看长洲如今已经重归朝廷掌控之中,狄光远更走马上任,使得长洲重又有了县令。可是,杨守文却觉得,局面似乎变得更加复杂。   ……   法言和法慧最终是什么也没招认,连带着其他僧人,也都表示不知道神慧的去向。   这些僧人嘴很硬,而且狄光远初来乍到,并不清楚状况,也无法拿定主意。   无奈之下,狄光远和崔玄暐等人商议之后,决定暂时将法言法慧等僧人关押在大牢之中。同时,他又向崔玄暐借调了一支兵马,继续驻扎在那普会寺之中。   待一切都安排妥当,已经快到半夜。   崔玄暐本打算为狄光远接风洗尘,可是看天色已晚,只好作罢。   杨守文告辞回到自己的住处,就见吕程志和杨茉莉等人都在屋中等候。见杨守文进来,吕程志才算是松了口气。他上前向杨守文躬身一揖,轻声道:“阿郎,辛苦了。”   “八郎莫客气,坐吧。”   杨守文走进屋中,把鸦九剑放在书桌上。   “富贵,去找些吃食来,我今日奔波,到现在只吃了些酒水和果子,也着实饿了。”   费富贵领命而去,杨丑儿和杨茉莉则在屋外警戒。   “没想到,这贼人自己跳出来,倒是解了阿郎的困局。”   吕程志给杨守文到了一碗水,笑着说道:“我接到茉莉的传信,还真吓了一跳呢。”   杨守文笑了,接过水,喝了一口。   “是啊,我也没想到对方会出此下招。   不过,那神慧绝非那种无脑之人,从昨日他在普会寺山门外的表现来看,此人极为稳重。这样一个稳重之人,却做出如此无脑之事,恐怕里面还有一些蹊跷。   另外,我不是让你找王海宾去包围普会寺,他为何会跑去官道上设卡戒严呢?”   “这个……”   吕程志回答道:“我得到消息,就立刻禀报了崔刺史。   崔刺史本来也是准备听从我的主意,但却被世子所阻拦,说是要先去接应阿郎。他让王海宾率部前往官道设卡,而后才又调拨兵马,前去普会寺捉拿那神慧。   这一耽搁,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等周司直和裴连城赶到普会寺的时候,神慧已经逃走。”   吕程志虽然没说什么,但话里话外,都流露出了对李隆基的怀疑。   乍一看,李隆基把王海宾派去接应杨守文,是对杨守文的关心。可是,当时的情况,杨守文已经安全,又何必那么着急?让王海宾包围普会寺,而后再调拨兵马前去接应杨守文也来得及。可是李隆基这么一阻拦,却耽搁了小半个时辰。   小半个时辰,就是快一个小时。   杨守文点点头,并没有接吕程志的话。   这时候费富贵从伙房取来了一笸箩用糯米做成的糕饼,还有一大盆肉羹。   杨守文拿起糕饼咬了一口,香软酥糯。   他示意费富贵把糕饼给杨茉莉他们拿去一些,然后又吃了一口肉羹。   这肉羹,用猪肉作料调制,很清淡,颇有苏州本地的特点。   不过,对于习惯了北方口味的杨守文而言,肉羹虽然鲜美,却比不得婶娘做得可口。   “我今天见了苏威。”   “哦?”   “这个人……”   杨守文咬了一口糕饼,想了想道:“很沉着,也非常精明。   我不知道他的真假,但是那天晚上在普会寺被杀的人,和他一模一样。而且,他在我面前表现的很正常……你知道我说的正常是什么意思?就是那种他是真苏威,而非假冒的苏威。我现在也有些困惑了,如果他是真苏威,那前天晚上被杀的,又是什么人?”   说到这里,杨守文摇了摇头,似乎想要把脑海中的困惑甩出去。   “竟然有这种事?”   吕程志倒吸一口凉气,半晌后道:“如果他是假苏威的话,那就说明,他们是早有预谋。”   “是,我也这么想。”   “那阿郎可见到了明老四?”   杨守文看了吕程志一眼,犹豫一下,没有回答。   吕程志是他的人,但是面对如今的局势,他还是决定不做回答。   吕程志也很聪明,见杨守文不说话,便知道了杨守文的心意,于是没有再追问下去。   “明日一早,苏威要前往吴县,说是苏娘子相召。   我已经和他说过了,会派人和他同行。八郎,我想请你辛苦一趟,带上富贵和茉莉一起去吴县。你的心思比我细腻,眼睛也比我毒。和他走一遭,说不定能看出破绽。”   吕程志二话不说,躬身领命。   和杨守文又说了一阵子话,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子时。   由于吕程志有任务,所以就告辞离去,先回房休息了。   杨守文又把杨茉莉和费富贵找来,叮嘱费富贵保护好吕程志,更让杨茉莉寸步不离。   把一切都安排好,他这才躺下。   从榻桌上顺手拿起了那本《吴中杂俎》,杨守文心不在焉的翻阅,眼皮子越来越重。   ……   “兕子哥哥,兕子哥哥!”   一阵轻柔的呼唤声,在耳边响起。   杨守文睁开眼,就看到眼前站着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正娇憨的看着他笑。   “兕子哥哥,你为什么不来找幼娘呢?幼娘,好想你啊!”   “幼娘!”   那熟悉的笑容,令杨守文激灵灵一个寒蝉,呼的坐起身。   在他面前站着的,赫然正是幼娘。   她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一如当年在昌平时一般,粉雕玉琢,如同洋瓷娃娃般可爱。   杨守文连忙伸出手,想要去抱住幼娘。   哪知道,幼娘脸上的笑容却突然不见,手中出现了一口长剑,紧跟着剑光飞起,朝着杨守文狠狠刺来。   “幼娘!”   杨守文呼的惊醒,额头上冷汗淋淋。   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里,天已经亮了。   杨守文坐在围榻上,喘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该死,怎么又是这种古怪的梦?   幼娘怎可能会对他出手?   杨守文想到这里,双手用力搓揉着面颊,而后从围榻上站起身。   梅娘子依旧是音讯全无,幼娘更没有任何消息……杨守文推开门,走出了房间。   天亮了,但有些阴沉,好像要下雨一样。   杨守文站在门廊上,看着寂静的庭院。   上官婉儿曾说过,那梅娘子的丈夫公孙奕,与河东裴氏的关系很好。这一路上,杨守文也曾旁敲侧击的询问过裴光庭,只是裴光庭一个读书人,似乎对这江湖中人不是特别了解。杨守文感觉着,裴光庭恐怕也不清楚那梅娘子的下落。   裴光庭不知道,那又该找谁呢?   杨守文想起了李隆基,他曾说过,愿意帮忙寻找。   但现在的局势,李隆基恐怕……求人不如求己,杨守文决定,还是要自己去想办法。   “阿郎,可要洗漱?”   就在这时,杨丑儿端着水走来。   看杨守文站在门外,他把水盆放下,又把猪鬃牙刷和青盐摆好,对杨守文道:“寅时吕先生带着杨茉莉和费富贵出门了。当时阿郎还在休息,所以未曾禀报。”   “哦,我知道了。”   杨守文接过牙刷,蘸了青盐洗漱起来。   “杨丑儿,你一会儿到后园找一下姚三郎,我待会儿要出门,你们两人随我一起。”   杨丑儿闻听,立刻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杨守文则洗漱完毕,把毛巾扔进水盆,而后返回屋中。   不一会儿的功夫,杨丑儿带着姚三郎来了。   杨守文已穿戴整齐,从桌上抄起鸦九剑,迈步走出了房间。   “三郎,你昨天说,王县尊书房里那几根大梁,是城北李瘸子上的漆?”   “是啊。”   “那你知道他的住处吗?”   姚三郎闻听,顿时笑了,“征事郎这话说的,李瘸子的住处我当然知道!怎么,征事郎要找他吗?”   “正是。”   杨守文说着话,迈步从门廊上走下来。   “你随我一起去,顺便也能帮我翻译一下……呵呵,你们苏州的方言若没人与我解释,我是真听不太懂。”   姚三郎道:“征事郎差遣,小人从命。”   三人就这样,从县衙的侧门走出,沿着小巷很快来到了大街上。   天阴沉沉的,路上的行人也是行色匆匆。   姚三郎在前面带路,杨守文跟在他的身后,三人穿过两个坊市,便来到了城北。   城北的坊市,名为官塘坊,因毗邻官塘河而命名。   “阿郎,那李瘸子就住在水门巷的尽头。”   姚三郎带着杨守文两人,来到一条狭窄的巷弄口,指着小巷的尽头道。他一边说,一边在前面带路。也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飘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巷陌里一家宅院的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女人。她站在院子里收衣服,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正看到姚三郎三人,于是笑着问道:“三郎,莫不是要找李瘸子吗?”   “是啊,大嫂,我来找李瘸子。”   “李瘸子已经好几天没见了,也不知在不在家。   若是有什么活计,可以关照一下我家阿郎嘛……论手艺,我家阿郎不必李瘸子差。”   那妇人和姚三郎说笑两句,便抱着衣服回屋去了。   “这一片,都是手艺人。   马大嫂家的男人名叫胡二郎,也是这附近有名的漆匠。呵呵,李瘸子没来之前,他可是一等一的手艺人。”   杨守文本没有在意那马大嫂,不过听到姚三郎说‘李瘸子搬来之前’以后,心里一动,忙问道:“李瘸子不是长洲人?”   “呃,不是!”   姚三郎一边领路,一边回答:“李瘸子好像是从岭南迁来长洲……不过,他说的一口道地苏州话,以至于征事郎不说,我都要忘了他是外来户。但他手艺确实好,王县尊曾说过,李瘸子的手艺哪怕是放在他族中,也绝对算得上是出众。”   王元楷是太原王氏子弟,他这么说,倒也证明了李瘸子手艺的确不错。   要知道,那些豪门望族大都收拢有出色的匠人。而那些在大家族里做活的匠人拉出去,都可算是出类拔萃。   杨守文听到这里,不由得眉头颦蹙。   这时候,三人已经到了巷陌尽头。   李瘸子就住在这尽头的一个小院里,越过低矮院墙,可以看到庭院中摆放着杂乱的物品。   院门紧闭,里面的房门同样关着。   姚三郎上前拍击柴门,大声喊道:“李瘸子,李瘸子在不在?”   里面,没有人回答。   杨守文揉了揉鼻子,正要开口,却见一旁的杨丑儿脸色突然一变,轻声道:“阿郎,有问题。”   “什么?”   “好像,有臭味。”   说着话,他不等杨守文开口,噌的窜上前,手搭院墙唰的便越墙而过。   姚三郎吓了一跳,连忙扭头道:“征事郎……”   只是,不等他话说完,杨守文已经健步上前,一脚踹开了院门。   杨守文窜进院子里,而杨丑儿已经来到了那房门口。他在门口抽了两下鼻子,而后猱身就撞开了房门。   杨守文这时候,也正好来到房门口,没等他站稳脚跟,就见屋中嗡的飞出一群蚊蝇,并伴随着一股尸臭扑面而来。杨守文连忙侧身一闪,撩衣袖捂住了口鼻。   他再次转过身,向屋中看去,眼中眸光也不由得凝滞…… 第三百七十四章 线索   死者尸体膨隆,四肢肿胀变粗,胸部隆起,皮肤颜色呈绿色,眼球突出,嘴唇变厚且外翻……   这是非常明显的腐败巨人观特征。   同时,尸体的手脚皮肤脱落,呈手套状的现象。   根据这许多特征,杨守文只粗略的检验之后,已经大致推断出了死者的死亡时间。   根据前世的记忆,死者出现这种特征,死亡时间至少在一周左右。   不过,尸体呈现腐败巨人观,已经无法从外观辨认样貌,更难以确定对方身份。   好在李瘸子的身份不难辨认。   他是跛足,同时左手小指少了一个指节。   从这两处非常明显的特征,已经足以证明死者的身份,就是杨守文要寻找的李瘸子。   ……   从屋中出来,杨守文取下脸上的湿巾,大口的呼吸新鲜空气。   此刻,整个水门巷已经被官府封锁。狄光远站在院门口,正蹙眉和差役进行交谈。   “青之,你怎会找来这里?”   看到杨守文出来,狄光远忙迎上前询问。   他倒是知道,杨守文懂得一些仵作的手段,此前在洛阳,他就展现过这种本领。   杨守文苦笑道:“县尊,我本想给你一个惊喜,可没成想却来晚了。”   “惊喜?”   “嗯,关于杀害王元楷王县尊真凶的惊喜。”   狄光远闻听一愣,脸上的表情旋即变得有些精彩。   惊喜,还真是惊喜啊!   从昨日开始,他已算是正式走马上任,成为长洲县令。不过,狄光远心里很清楚,他能否飞黄腾达,只在眼前,而不在以后。能够抓到杀害王元楷的真凶,能够协助高戬李隆基杨守文三人顺利起出皇泰宝藏,他的任务就算是圆满达成。   接下来只要他能够稳住局面,也许不用一年就能调回洛阳。   今天一早,狄光远就准备翻阅卷宗,调查王元楷被杀一案。可没想到,他卷宗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听到了这么一个令他吃惊的消息,他怎能不感到高兴?   狄光远的老爹狄仁杰断案如神。   而狄光远虽然没有继承狄仁杰的这个能力,人也比较呆板,但是却非常聪明……   “青之,你是说……”   他目光朝屋中看去,就见两个差役抬着尸体往外走。   “此人,名叫李瘸子!”杨守文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冲着正指挥差役检查庭院的姚三郎喊道:“三郎,你过来。”   “征事郎,有何吩咐?”   姚三郎正带着人从一个院子的窝棚里往外搬东西,听到杨守文的喊声,他连忙跑过来。   “他叫姚三郎,长洲本地人,因为能说官话,故而被王县尊召为长随。”   杨守文向狄光远介绍了一下,然后就扭头问姚三郎道:“这李瘸子大名叫做什么?”   “呃……这个嘛,让我想想。   李瘸子搬来长洲有五年左右,大家一直都叫他李瘸子,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叫他的大名。”姚三郎知道,这是他露脸的机会。王元楷死后,他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呆在县衙。如今新县令到了,如果他能表现得体,说不得会得到狄光远赏识。   他蹙眉想了一阵,突然一拍手道:“我想起来了,李固,李瘸子的大名叫李固。”   杨守文点了点头,示意姚三郎退下。   “虽然尸体已经腐败,但经过我和三郎的辨认,可以确定死者应该就是李固,别号李瘸子,是一个漆匠。同时,他也是负责给县衙木器上漆的人。王县尊被害之前,曾经找了这个李瘸子给他在花园书房里的大梁,重新上过一遍新漆。”   狄光远有些糊涂了!   “这和王县尊被害有关系?”   “当然!”   杨守文笑了,从这一点来看,狄光远还真比不上他老爹。   估计换做狄仁杰的话,会立刻询问关于李固,也就是李瘸子的情况。可是这位狄二郎还迷迷糊糊,似乎没有把二者联系在一起。   “县尊莫着急,待我查验完了现场之后,回县衙后与县尊解释。”   狄光远连连点头,“既然如此,就请青之多多费心。”   他目送杨守文再次走进那房屋,然后就退到了院门口。这屋子里的尸臭虽然已经散了不少,但院子里仍可以闻到那股子气息。这对于一直跟随狄仁杰身边,有些养尊处优的狄光远而言,实在是无法忍受。既然杨守文接手,他倒乐得清闲。   “二郎,此次南下,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脑海中,浮现出离开洛阳之前的那天晚上,狄仁杰把他叫到书房里的场景。   狄光远道:“自当是恪守本份,勤于公事,廉洁奉公。”   狄仁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狄光远苦笑连连,“二郎,你道我费尽心思把你送去长洲,真就是让你做一个平安县令吗?”   “啊?”   “我要你到了长洲之后,别的事情都可以先放在一边,全力配合寻找皇泰宝藏,以及追查王元楷被杀的真相。皇泰宝藏,可以让你在圣人心中增添一些份量。不过此事,当以李三郎和杨青之为主,你一定要听从他们的差遣,配合他们的行动。   至于高戬,你不必在意。   名义上他是此次南下的主事,可以他那纠结的性子,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大用处。   除此之外,就是追查杀害王元楷的真凶。   虽然王元楷是个小人物,但终究是太原王氏子弟。   君不见当年因为王贺的事情,王家就曾兴师动众。虽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而不了了之,但也能看出太原王氏对自家子弟的关注。说穿了,这就是面子问题!哪怕王元楷微不足道,但是被人这么无声无息的给毒杀了,王氏也是颜面无光。   “侦破此案,不见得你能得到多少好处,但至少以后在朝堂上可以得到一些关照。”   狄仁杰说到这里,发出一声长叹。   “我身体日渐衰弱,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朝中大事,我已经无力支撑,但你们三个,却让我有些担心。你兄长性情刚毅,但却过于死板。三郎聪慧,原本我希望他能够做出一番事业,将来能帮衬你大兄。可是……三郎仕途已断,恐难以给你兄长帮衬。你性子仁厚,虽然有些优柔寡断,并且有些迂腐,但现在的情况之下,我也只能希望你尽快成长起来。   狄家是官宦之家,底蕴却不够雄厚。   五姓七望,名门贵胄虽然这些年被圣人打压,但毕竟底蕴深厚。若能交好,日后也能给予你兄弟一些帮助。所以,你到了长洲必须要尽快把王元楷一案了结。”   狄光远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自家的能力,他也清楚。   看起来这杨青之果然是有手段,才到长洲几日光景,就已经得到了线索……   ……   李固的住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这宅子坐落在水门巷的尽头,位置有些偏僻,甚至少见阳光。屋子里的尸臭仍有些强烈,不过比之刚进来的时候,已经好赚很多。杨守文仔细检查了房间,见没有什么收获,这才转身离开。   回到县衙,已是正午。   高戬和周利贞都不在县衙,想必是出去寻找线索。   崔玄暐和李隆基也不在,据裴光庭说,李隆基一大早随崔玄暐前往吴县去了。   崔玄暐是苏州刺史,自然不可能长驻长洲。   他离开时,把王海宾和其所属兵马留下,以协助行事。至于李隆基去吴县做什么?杨守文隐隐有猜测,但是却不能肯定。不过,他不在也好,省得提心吊胆。   “青之,现在可以说了吧。”   回到县衙,狄光远就拉着杨守文询问。   杨守文笑道:“还请县尊移步花园书房,我也好从头说起。”   “也好,也好!”   狄光远连连点头,就直奔花园书房而去。   早上,下了几滴小雨之后,天光放晴,此时是艳阳高照。   裴光庭诧异道:“狄县尊,发生了什么事?”   “青之已经找到了杀害王县尊的凶手。”   “啊?”   裴光庭闻听大吃一惊,目光旋即落在了杨守文的身上,脸上露出好奇之色。   而杨守文则吩咐了姚三郎几句,就见那姚三郎匆匆离去,不一会儿端着一个火盆来到书房。   书房里有些潮湿,令人感到闷热。   杨守文让姚三郎把火盆放在围榻旁边,把一个水壶放在了火盆上。   “说起来,我也是在偶然间发现了凶手是如何毒杀王县尊。”杨守文说着话,走到火盆旁边,看炭火通红,便退到一旁。   “前日,我偶然间来到这件书房,见姚三郎正带人打扫房间。   我询问之下,才知道那王县尊也是个雅人,平日里喜欢在这间书房里读书,处理公务。姚三郎说,每到暮春,这院中桃杏争纷,景色极为动人。王县尊一边读书,疲乏时可以欣赏院中桃杏争纷的美景,心神愉悦,想必还会饮酒赋诗……   王县尊的死,很怪异。   根据崔刺史的呈报,王县尊是中毒身亡,那毒就源自于酒中。   据姚三郎说,王县尊似乎有洁癖,从来不让别人碰他的东西。那酒壶,是他常用的酒壶,每天都是他自己清晰;酒水,也是他自酿的桃花酒,更不许别人碰触。   酒是王县尊自己酿造,酒具也是王县尊自己准备,那么毒从何处来?难不成是他自己下毒?”   狄光远和裴光庭点点头,表示同意杨守文的观点。   “青之,莫非你找到了那下毒的手段?”   杨守文道:“正是。”   他走到火盆前,用手指了指上方的房梁。   “王县尊是个很有规律的人,一件物品放置下来后,就不会轻易挪动。   前日,我在房间里看书,忽然有水滴从房梁上落下,滴在我的脸上……当时我就心里一动,会不会是有人想办法把毒药投入酒壶之中?于是我昨日一早赶来这里。姚三郎可还记得,我当时让你做了什么事情吗?”   姚三郎忙道:“小人当然记得,征事郎让我搬了梯子过来,然后征事郎爬到了梯子上。”   “那你再去把梯子搬来。”   姚三郎答应一声,匆匆忙搬来一个梯子。   杨守文让他把梯子放好,对狄光远道:“县尊,若想知道凶手如何投毒,还请移步梯上。”   狄光远愕然看了杨守文一眼,顺着梯子爬了上去。   “县尊往上看,看那横梁。”   “横梁好好的啊……咦,这里……似乎有一个坑。”狄光远突然大叫起来,然后伸出手,在横梁上抹了一下。旋即,他把手放在鼻端闻了闻,然后又从上而下的看,眼中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他口中喃喃自语道:“青之,我好像是明白了。”   “县尊,你发现了什么?”   “这里有一个小洞,周围还残留有蜡油。”   “啊?”   裴光庭眸光一凝,抬头向上看去。   而狄光远则顺着梯子下来,看着横梁下的火盆,轻声道:“青之,我懂了……凶手在横梁上凿了一个洞孔,然后把毒药放在孔中,再用蜡油封住。王县尊温酒的时候,炭火会融化蜡油,水汽则打湿横梁。这样一来,毒药和水汽一同落下,落入酒中……那毒药落入酒中,又被酒的温度迅速融化,于是那桃花酒也就变成了杀人的毒酒。”   杨守文露出笑容,忙躬身道:“县尊高明。”   “那凶手,又是如何把毒药放进横梁?”狄光远眼珠子一转,猛然醒悟过来,“李固,对不对?青之你刚才说过,在王元楷被害之前,曾让李固给横梁刷过漆。   那么,李固也就成为最有可能下毒的人。   他在刷漆的时候,偷偷在横梁上钻了一个孔,然后把毒药放进去,再用蜡油封住。   这里的光线……不是很好。如果不仔细观察,绝不会发现破绽。”   杨守文笑着轻轻鼓掌,也让狄光远心里一阵得意。   “可是,李固已经死了啊。”   狄光远在得意过后,很快反应过来,看着杨守文道:“他若是凶手,恐怕也只是一个执行者。一个漆匠,好端端为何毒杀王元楷?而现在他又变成了一具尸体?”   杨守文嘴角微微翘起,勾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没错,李固不会无缘无故的杀害王县尊,他背后一定有主使之人。   他现在虽然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但也给了我们一条线索,一条可以追查下去的线索。我相信,只要循着李固这条线查下去,定能有所收获,县尊以为如何呢? 第三百七十五章 神慧   千丈崖,是天柱山石函峰南壁别名。   悬崖陡峭,飞禽不栖,深不可见底。崖下,林木纷繁,苍翠馥郁,故而又名积翠谷。   这里,异树蟠郁,罡风袭人,白云蔽日,险僻至极。   如果没有人领路,初来乍到根本就找不到这一处险僻所在。   晨光,透过林木枝叶缝隙,照进谷中。顺着峭壁有一条小瀑布,贴着崖壁留下来,在谷中汇聚成一条溪流,潺潺流淌。在清澈的小溪旁,一个少女正持剑而立。   伴随着从枝叶缝隙间洒落的光点,少女手中宝剑突然舞动。   只见她人随剑走,剑随意动,手中的那口宝剑仿佛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如果再仔细观察,会发现少女的身形,是随着那地面的光斑而动。初时动作有些缓慢,而后慢慢的加快。到最后,几乎看不到人影,就见那满天剑影在溪边舞动。   不远处,站着一个老苍头。   他手里拿着一块湿巾,看着少女舞动宝剑,目光中带着几分柔和之色。   那剑势变幻莫测,忽而如雷霆震怒,忽而化作江海清光。动静之间有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奇妙韵味。就在这时,一阵掌声响起。就见一名中年妇人从远处走来,在那老苍头的身边站定,面带笑容,看着那溪边舞动的剑影露出欣慰之色。   剑光蓦地消失,少女持剑而立,喘息不止。   粉靥潮红,额头上密布细密汗珠。   她快步走到那中年女子的身前,躬身一揖道:“师父,幼娘的奕剑可有进步?”   “不错,我原以为你要一年才能修成这套剑法,没想到才半年,就有了这般境界。   不过,你这剑术有其形,却未领悟神髓,还需仔细打磨。另外,你那套引导术和那套拳术也不能懈怠。那套引导术深谙道家真意,倒是一套难道的引导术。而你那套拳术,与引导术相得益彰。我想你进步神速,与这引导术也有些关系。”   中年女子,虽然语气严厉,但是却流露着一种关爱。   少女把剑交给了老苍头,又从老苍头手中接过了湿巾,擦去脸上的香汗。   “师父,幼娘记得了。”   中年女子点点头,话锋突然一转,沉声道:“幼娘,我刚接到了你苏师叔的来信,要我前去找她,有事商议。我本想带你一同前往,可是你的功课却不能耽搁。   这样,我让老牛留下来照顾你,你在家里要勤学苦练,待我回来,要检验你的功课。”   “师父,你要走吗?”   “嗯!”   少女露出了不舍之意,轻声道:“师父,那你什么时候动身?”   “我已经收拾妥当,即刻动身。”   看少女不舍,女人脸上露出了笑容,轻轻揉了揉少女的脑袋,“在家要乖,切不可生事。”   “幼娘知道了!”   女人点点头,转身朝那老苍头比划了几个手势。   原来,这老苍头是个哑巴。   他连连点头,也比划着手势表示明白。   “如此,我先走了,记得要听话。”   女人说完,迈步朝山谷外走去。老苍头和少女把女人送到谷口,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弯处,这才恋恋不舍返回谷中。这山谷里,有一排木屋,显得非常精致。   在门前坐下,少女看着老苍头去伙房烧火做饭,那张秀美的容颜上,却浮现出一抹疑惑之色。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师父说的引导术,以及那套拳术似乎早就印刻在她的脑海中。   据她观察,师父并不会那引导术和拳术。可如果师父不会,她又从何处学来呢?   以前的记忆,似乎非常模糊。   而清晰的,只有这半年来的时光。她以前是在哪里?父母又是什么人?为什么都记不清楚了?她曾问过师父几次,却被师父严厉的斥责,令她不敢再去探寻究竟。   每天做梦,她会梦到一个人,一个男人,但却面容模糊。   那个人总是对她微笑,笑容很温暖。   可他是谁?   为什么她一点都想不起来呢?   少女心中有很多疑问,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寻找答案……   越想,心思越乱。   少女站起来,摆出了空地上摆出了一个拳架,慢慢练起来。   师父说,只要能奕剑小成,她就会告诉自己答案。所以,她要努力练功,等到师父满意的时候,说不定能给她答案。想到这里,少女的心思渐渐平静,拳脚也越发圆融。   ……   李固的身份并不难调查,在衙门里也有相关的记载。   不过,那卷宗里的资料有多少是真的?杨守文也说不太清楚。   李固,男,四十二岁,岭南道环州蒙都人氏,是个鳏夫。五年前,岭南李嗣仙杀安南都护刘延佑造反,李固因逃避战乱,离开环州蒙都县城,来到了苏州定居。   因为有一手精湛的漆匠手艺,更为普会寺重漆弥勒殿,于是神慧法师作保,给他落了户籍……   神慧!   杨守文发现,这李固居然是神慧作保。   记得明秀曾对他说过,神慧也是安南人?   杨守文发现,这个神慧还真是神秘,居然到处都有他的踪迹出现。   他是普会寺的住持,曾治好过苏威的病,又为李固作保。不过,这都不算重要,最重要的是,杨守文通过这卷宗发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神慧是安南人;李固是安南人;苏威的妻子也是安南人!而且,苏威是在安南发迹,和安南关系密切。   安南、神慧、苏威、李固……   杨守文在纸上写下了这八个字,放下笔,搓了搓脸,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间。   屋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有点凉。   眼看着,已经是六月二十二号,算起来到长洲,也有七天了!三天前,杨守文破解了王元楷被害之谜,也算是有所收获。可虽然弄清楚了王元楷的死因,但是这凶手……就算知道是李固投毒又能如何?李固已经死了,接下来该怎么查呢?   神慧!   杨守文长出了一口气,转身又回到了屋子里。   在围榻上坐下,拿起笔在神慧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毫无疑问,神慧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只要能够找到这个神慧,说不定所有的谜团都将迎刃而解。   可是,人海茫茫,如何找到这个神慧呢? 第三百七十六章 曲览   长洲县城,说大不大。   一千两百户的人口,总人数不超过一万。可就是这么一个弹丸之地,想找一个人并不容易。别的不说,那烟波浩渺的太湖里,星罗密布无数湖中岛。很多岛屿都荒着,林木繁茂,杂草丛生。如果遁入其中,没几千人根本别想发现踪迹。   再加上长洲是一个码头,每天过往的船只和人员无数。   如果神慧想离开的话,实在是太方便了!   不过,杨守文赌神慧还在长洲,没有离开……皇泰宝藏这么大的局,他已经经营了这么久,又怎会轻易离开呢?所以,他还在长洲,一定就躲在某个隐秘之处。   ……   已经是暮夏时节,眼见着就要进入秋天。   长洲的天气,突然一改之前的明媚,连着数日,每天都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没完没了。   清晨,杨守文手持油纸伞,带着杨丑儿从后衙走出。   苏威已经去了吴县三天,仍没有返回。   吕程志那边也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连带着李隆基,在抵达吴县后,也不见回来。   高戬和周利贞整日忙碌,寻找那皇泰宝藏的下落。   但毕竟已过去了一甲子的光阴,当年左游仙留下来的印记早已消失在岁月的长河。很多人都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但是根据元文都留下的笔记,左游仙最后出现,就在这长洲。之后,他和辅公佑联手起兵,辅公佑死后,左游仙就再无音讯。   辅公佑之乱中,左游仙究竟是生是死?   没有人知道,反正是人间蒸发了,消失的无影无踪,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种情况,凭借一本元文都笔记,怎么破?   别说是高戬和周利贞了,就连杨守文也觉得毫无头绪。   不过,杨守文一直就不太同意高戬把注意力放在那本笔记上。笔记是死的,人才是活的。而且过去那么多年,一本七八十年前的笔记,又能够有多大的用处?   所以,他的关注点,一直在王元楷被杀的案子上。   王元楷一定觉察到了什么,但是又没有留下什么线索;而李固被害,更显示出这件事的不同寻常。他相信,只要找到那个神慧和尚,就一定能够找到线索。   对于杨守文的判断,狄光远举双手赞成。   所以,他表面上是尽力配合高戬和周利贞,私下里还是把更多希望放在杨守文身上。   比如说,他把长洲民壮和捕班快手都交由杨守文指挥。   只是,依旧没有线索!   杨守文带着杨丑儿,沿着湿漉漉的长街,走进了鱼市。   虽然下着雨,可鱼市依旧喧嚣忙碌。远远的,他就看到了八仙客栈的幌子耷拉着,大门敞开,人来人往显得非常热闹。杨守文迈步走进了八仙客栈,里面的格局却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个掌柜,有气无力的坐在柜台里,好像在打盹儿。   几个伙计在招呼客人,不过看上去也不是很热情。   杨守文走进来后,径自在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他点了两碗小馄饨,又要了几盘糕饼。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一个伙计端着托盘走过来,在摆放食物的时候,趁人不注意,把一张纸条偷偷塞到了杨守文手中。   嗯?   杨守文眸光一闪,若无其事的吃了口馄饨,然后把那纸条打开。   熟悉的字迹,只有四个字:曲览何人?   杨守文眼睛一眯,把纸条顺势放进了挎兜里。这时候,那掌柜则走过来,笑呵呵问道:“客人,看起来不像是本地人啊。”   装,你接着装!   杨守文发现,明秀的手下,一个个都是演戏的好手。   他笑着道:“是啊,我从神都来。”   声音突然变小,“可有神慧的下落?”   “神都?那可是好地方……不过我们这苏州的景色也不差,这时节若泛舟太湖,也是别有风味呢。”   说完,掌柜笑了笑,便转身走了!   废话,我也知道太湖的景色不差……慢着,他这话里好像有话,难道说……   杨守文眼珠子一转,脸上旋即泛起了笑容。他拿起一块糕饼,咬了一口,心里已经有了算计。   吃完了饭,杨守文结了账,带着杨丑儿离开。   在路过柜台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掌柜,太湖浩淼,不知有什么推荐呢?”   “哈,那可就多了!”掌柜有意无意道:“不过要说特色,恐怕莫过于是包山夕照,宝塔晨钟吧。”   包山夕照,宝塔晨钟?   我就知道那明老四肯定有消息,果不其然!   不过,就算是知道了神慧的下落,杨守文也不会轻举妄动。虽然狄光远已经就任,但还没有完全掌控长洲。杨守文之所以跑来找明秀打听消息,而不是指派民壮和捕班快手,也是出于对长洲县衙的不信任。毕竟,那神慧也有些根底呢。   是夜,细雨靡靡。   这江南的夜雨最是缠人,没个休止,令人心生烦躁。   县衙里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已经休息。杨守文趁黑从屋中走出,悄悄来到了狄光远的住处。   屋内,黑漆漆,传来了隐隐的鼾声。   杨守文见左右无人,于是轻轻叩响了窗棱。   “狄县令,我是杨守文。”   “狄县令,我是杨守文,有要事与你商议。”   “……”   呼唤了几声,屋内有了动静。就见火光一闪,紧跟着烛光照亮窗纸。紧跟着,房门打开,狄光远披衣站在门内,探头向外看来。杨守文连忙闪身进了卧室,轻声道:“狄县令,不要声张。”   “青之,这么晚找我,有事吗?”   狄光远关上了房门,请杨守文坐下,然后给他倒了一杯水。   “深夜来访,有两件事与县令知晓……本来,日间我就该告诉县令,可是考虑到县令初来乍到,对长洲尚不熟悉,所以怕走漏了风声,只得这么晚来打搅县令。”   说实话,狄光远本来是有些不太高兴。   但是杨守文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他自然不好发作。更何况,他现在需要依仗杨守文的地方很多,所以摆手笑道:“青之客气了!不过,不知你要说什么事情?”   “第一件事,县令久居中枢,见识广博,认识的人也多,可曾听说过曲览这个人呢?”   “曲览?”   狄光远愣了一下,露出疑惑之色。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他沉思片刻,突然一拍大腿,“曲览,青之说的可是那安南都护府大都护曲览曲光佑吗?” 第三百七十七章 打草惊蛇(一)   安南都护府,唐六大都护府之一,管辖区域为交州地区。   武德五年,也就是公元622年,唐高祖李渊开设交州总管府,两年后改为交州都督府。   贞观元年,交州都督府纳入岭南道管辖。   调露元年,即公元679年,交州都督府正式更名为安南都护府,为岭南五管之一,治于宋平,也就是后来的越南河内。其辖区北抵南盘江,南至越南河静与广平省界之地。其东,含广西那坡、靖西、龙州、防城等地,详细则在越南红河黑水之间。其地域之广,几乎涵盖了大半个越南国,是华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安南都护府从武德五年开设,至今共历经三个都护。   第一任都护名叫丘和,置都督府。   第二任都护名叫刘延佑,原本是交州刺史,后改为安南都护。不过,在数年前,安南人李嗣仙造反,其党羽围困府城,杀刘延佑,引发一场持续一年之久的安南之乱。   李嗣仙之乱被平定后,武则天旋即又委任曲览为第三任安南都护府大都护……   “曲览是广州人,因为走了魏王的门路,得以就任。”   狄光远向杨守文详细介绍了安南都护府的历史,以及那曲览的来历。   杨守文闻听,眉头颦蹙。   明秀好端端打听曲览做什么?   不过细思起来,他也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太正常。   太古怪了!   安南人似乎在整件事情之中牵连颇深。此前杨守文就觉得这安南有古怪,现在闻听安南大都护也被牵扯进来,也由不得他更加好奇,心里的疑惑又增加许多。   “青之好端端问曲都护作甚?”   待讲解完毕,狄光远一副蠢萌蠢萌的表情看着杨守文问道。   杨守文则是一脸呆萌的表情,看着狄光远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所以发问。”   我信你才怪!   狄光远心里吐槽,好端端你问曲览是什么鬼?   不过,他看出杨守文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索性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杨守文更不会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狄光远不问,他立刻话锋一转,扯到了别的话题。   “县令,你可知道包山?”   “包山?”   狄光远一脸迷茫,摇摇头道:“没听说过。”   “那包山,就在太湖里,是一座湖心岛。   我听说,包山上有一灵宝观,观内有一塔,名为灵宝塔,也是包山最有名的建筑。   那包山地处长城、长洲和乌程三县之交,风景极佳。若县令有闲暇的话,何不随我一同泛舟太湖,前去欣赏一番包山景色呢?”   好端端,突然要泛舟太湖,欣赏风景?   狄光远老实,但却不傻,立刻明白了杨守文的意思。   “如此,甚好!”他不假思索道:“左右这两日为了那些个案子头痛不已,不如出去走走,放松一下心情。这样吧,天亮之后,本官命人备好舟船,咱们一同前往。”   杨守文想了想,沉声道:“我看这两日高舍人和周司直也很辛苦,何不叫上他们,咱们一同前往?”   狄光远本就有这个打算,可是他也知道,杨守文和高戬、周利贞之间似乎有些隔阂,正想着该如何开这个口。如今杨守文主动开了口,他自然喜出望外,连连点头。   青之果然是通情达理,知道什么叫做‘和为贵’。   相比之下,那高戬略显呆板,周利贞则有些刻薄,和青之一比,还是落了下乘。   想到这里,狄光远对杨守文更高看了一眼。   他笑道:“既然如此,就有本官去和他们说明。”   杨守文点点头,没有再赘言。   他看了看天色,已经过了丑时,于是便拱手告辞,悄然离开了狄光远的房间。   回到屋中,他坐在榻上沉吟良久。   找来了一张谢公笺,他想了想,在笺纸上写下‘安南都护’四个字之后,折好放进一个包囊中,然后才吹熄了烛火,躺在榻上,闭上了眼睛,凝神思考问题。   安南都护曲览!   看起来,明秀那边应该也有所发现……   ……   天亮之后,杨守文起床洗漱。   他把杨丑儿找来,从包囊里取出那张折好的笺纸,递给了杨丑儿。   “丑儿,你待会儿辛苦一遭,去八仙客栈,把这纸条交给那掌柜。   记得,要办得神不知,鬼不觉,不要被别人知晓。办完事情之后,你叫上姚三郎,顺道去一趟官塘坊,找那马大嫂和胡麻子夫妇再询问一下那个李瘸子的情况。”   杨丑儿点点头,郑重道:“阿郎放心,小人省得。”   目送杨丑儿离去,不多久,就有狄光远派人前来请杨守文。   杨守文早就准备妥当,二话不说跟着那仆从来到县衙门外,就见狄光远正和高戬、周利贞和裴光庭三人说话。见杨守文出来,狄光远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   “青之来得正好,本县已经命人备好了舟船,咱们不妨一同前往。”   说着话,狄光远就翻身上马。   早有人把大金牵来,杨守文立刻翻身上马。   一行人也不耽搁,说说笑笑便离开县衙。大玉在空中盘旋,不时发出鹰唳声,以显示存在感。杨守文和裴光庭走在最后,两人并辔而行,一路上也说说笑笑。   看得出来,这几天高戬等人的压力很大。   他们没有从元文都笔记中发现太多线索,而杨守文则协助狄光远,找到了杀死王元楷的凶手。虽然,幕后之人尚未露出马脚,可毕竟是一种收获,也让他二人感到压力更大。   他们和狄光远走在前面,不时谈论着官道两边的景色。   而裴光庭好像有心事,在前往湖边的路上,他突然压低声音问道:“青之,你可有小裴的消息?”   是啊,险些快忘了他二人的事情。   明秀把杨思勖和裴旻带走之后,至今没有一点消息。   不过,杨守文并不担心,明秀既然已经出现,那杨思勖和裴旻也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只是,他不能告诉裴光庭真相,所以在观察了一下周围环境后,他轻声道:“连城不必担心小裴,他不会有事……我让他跟随杨寺人在做一件事,待事情办妥,自然会回来。”   裴光庭眼睛一眯,看了杨守文一眼,没有再追问下去。   杨守文肯告诉他这些,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只要知道裴旻没有危险,裴光庭也就放了心。虽然他看不起杨思勖,却知道杨思勖是个有才干的人。有杨思勖和裴旻在一起,想来裴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想到这里,裴光庭长出了一口气。 第三百七十八章 打草惊蛇(三)   这是一艘高两层,可容纳数十人的中型画舫。   杨守文等人抵达太湖湖畔的时候,画舫已经静静停泊在岸边。一行人登上了画舫,随着狄光远的一声令下,船夫撑杆,那画舫缓缓自岸边驶离,向湖中行去。   一连数日的小雨,并未驱散暮夏时节的炎热。   不过,站在船上,行在湖中,迎面吹来的风却带着几分凉意,让人感觉很舒适。   狄光远陪着高戬和周利贞在船头,指点沿途风景,不时发出爽朗笑声。   而裴光庭和杨守文则在船尾,两人也不多话,只静静站在那里,沉浸在湖光山色中。   “征事郎。”   “嗯?”   裴光庭突然开了口,他似乎有些犹豫,停顿了良久之后,才接着说道:“此次咱们奉旨南下,理应齐心协力。可是现在,大家似乎都各怀心思,令我有些担忧。”   杨守文愣了一下,扭头诧异看了裴光庭一眼。   “连城此话怎讲?”   “你看,三郎一去吴县,再无消息。   高舍人和周司直虽然看上去很融洽,实际上又相互提防。你如今更是置身事外,对寻宝之事根本不放在心上……这样下去,又如何才能完成圣人的旨意呢?”   明秀早就说过,他们这一批人,大都是各有目的。   杨守文听裴光庭如此说,不禁笑了,“那依连城所言,我又该当如何?”   “征事郎你看似浑不在意,但我知道,你心思细腻,说不得已是智珠在握。既然如此,何不与大家说明?或许大家和你之间有些误会,但如今情况下,还请你能放弃成见,与大家联手合作,早日找到宝藏,咱们也可以尽早返回神都不是?”   裴光庭的声音不大,但言语间却显得态度极为诚恳。   杨守文看着他,半晌后轻声道:“这是高舍人的意思吗?”   裴光庭犹豫一下,然后轻轻点头。   杨守文见状,不禁笑了。   想必是高戬也有些急了,来长洲已一周时间,却毫无收获,所以才让裴光庭传话。   说实话,杨守文对高戬没有恶意。   但从一开始,大家的立场就不太一样,彼此间总是暗中相互提防。   高戬是太平公主的人,同时又是东宫舍人,身份很是蹊跷;而杨守文呢?说穿了,他应该是站在武则天一边。毕竟,有老爹那一层关系在,他这个‘武党’的身份,怎么也不好甩掉。大家立场不同,相互防备也很正常。现在,你高戬没有头绪,要我配合你。可是你又能给我什么样的帮助呢?杨守文心中晒然。   他没有去接裴光庭的话,只负手而立船尾。   见杨守文不开口,裴光庭讪笑一声,也闭上了嘴巴……   ……   画舫驶离岸边有一个时辰,高戬和周利贞可能是觉得累了,于是便回到了画舫中。   杨守文则从船尾来到了船头,在甲板上席地而坐,靠在船舷上,欣赏眼前风景。   这时,一个船夫走过来,轻声道:“公子,前面就是包山。”   杨守文原本是懒懒散散,听闻船夫的话,立刻站起来,举目向前方眺望。   一座湖心岛,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座周长大约有十里左右的岛屿,呈椭圆形状。岛上有一大半的面积被山脉占居,也就是本地人口中的‘包山’。   据说,包山岛也就是因这岛中山而得名。   那山,峰峦起伏,郁郁葱葱。   山下是一个渔村,不过这个时候,村里的渔民应该已经离岛捕鱼,故而看上去很冷清。   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山顶有一座塔,应该就是灵宝塔吧。   “绕着岛转一圈,不要靠的太近。”   “是。”   画舫是狄光远找的,船夫自然也都是狄光远的人。   在距离岛屿大约有几十米的地方,画舫就不再向岛屿靠近,而是围着岛屿环绕。   这时候,狄光远从画舫中走了出来。   他站在杨守文的身边,轻声道:“灵宝寺在半山腰,几乎大半个包山岛都是灵宝寺名下的产业。岛上的渔村,有大约三百余人,主要是靠着在湖中渔猎为生。”   看得出来,狄光远对包山岛是做过一番了解。   杨守文点点头,在画舫围着岛屿转了一圈之后,便示意离开包山岛。   他扭头看了一眼画舫中的高戬和周利贞,压低声音道:“这岛屿四通发达,我刚才观察了一下,岛上至少有六七处可以登船的地方。这还只是粗略观察,估计还有一些隐秘的藏身处,我们没有发现。这要是行动起来,可是非常的麻烦。”   “哦?”   狄光远愣了一下,轻声道:“有何麻烦,咱们只需登上包山,直接冲进灵宝寺即可。”   “我看了一下,能够供大队人马登陆的,只有渔村那边。   但是,那些渔民既然是靠灵宝寺讨生活,岂能不去通风报信?只要咱们从正面登陆,灵宝寺就可以得到风声。到那时候,神慧一定会藏匿起来,亦或者逃离岛屿。   如果咱们调集兵马包围包山,只怕兵马尚未进入湖中,那神慧就会得到风声逃走。”   说着,杨守文用手指了指包山,“这包山上的逃生之路甚多,想要彻底封锁,没有个一两千兵马休想奏效。可你也知道,调动如此多的兵马,怎可能不打草惊蛇?”   狄光远眉头微微一蹙,陷入了沉思。   杨守文说的很有道理,这么大的一座山,到时候神慧真的藏在山里,只怕也不好寻找。   那需要动用的人力实在是太多了,多到狄光远必须要向崔玄暐呈报方可。   总之,不管是用哪一种手段,神慧都会得到消息,可能会提前逃走。   别小看了这个和尚,他身后肯定还有一拨人,一拨能量不小的人。哪怕是知道他现在的藏身之处,可不管是杨守文也好,狄光远也罢,也都不敢轻举妄动……   谁也不敢保证,神慧这次一旦逃走,还能不能再找到?   想到这里,狄光远忍不住向杨守文看去。   就见杨守文手扶船舷,看着那越来越远的包山,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青之,你可有主意吗?”   杨守文正想要回答,忽听得画舫中传来高戬的声音:“二郎快来,那边是什么所在?”   ……   高戬询问的地方,是太湖一处颇为有名的风景,名为石公山。   因山前有一块形如老翁的巨石而得名,据说在农历九月十三傍晚,可以看到日月双照的奇观。   狄光远自然不好继续陪着杨守文,便折回画舫之中。   而杨守文则长出了一口气,如果狄光远再问下去的话,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就这样,众人在湖上泛舟大半日,在日落前返回岸边。   高戬等人倒是心满意足,似乎变得轻松许多。   回到县衙,他们似乎余兴未了,于是有摆上了酒宴,在县衙的花园中赏花饮酒。   裴光庭邀请杨守文前去,不过被杨守文借口疲惫拒绝。   对此,裴光庭倒是没有强求,只好说了几声可惜,便告辞离去。   裴光庭走后,杨守文就找来了杨丑儿,询问了一下他今天前往八仙客栈的情况。   八仙客栈那边一切正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倒是杨丑儿从胡麻子和马大嫂那边得到了一些消息,引起了杨守文的注意……   “前些日子,经常有一个人来找李瘸子。   那个人个头不高,矮矮胖胖的,总是喜欢带着一副帷帽,所以看不清楚长相。不过,胡麻子曾在偶然机会下,听到那人和李瘸子的谈话,两人好像提到了什么洞庭乡,左游仙之类的话语。只是胡麻子被李瘸子发现,甚至还发生了口角。   胡麻子说,那个找李瘸子的人,是本地口音,但是听上去又有些说不清楚的怪异。”   左游仙?   杨守文听到这个名字,顿时大吃一惊。   来到长洲之后,不管是高戬还是他,都曾在暗地里打听过左游仙的事情,但是长洲却无人知晓。   甚至,他们这一行人当中,除了杨守文等几个人之外,知道左游仙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至少,杨守文没有在杨丑儿面前提起过,所以他也不可能说谎话。   左游仙,终于听到了和皇泰宝藏有关的名字。   杨守文又仔细询问杨丑儿,但可以看得出来,那个胡麻子知道的事情确实不多。   不过,有了这个消息已经足够,说明那左游仙的确存在。   让杨丑儿退下,坐在了榻上,拿起王元楷编撰的《吴中杂俎》,下意识的翻看着。突然,他的目光凝滞了,把书摆放在榻桌上,轻声诵读道:昔有吴妃姐妹三人,各居一峰,殊有灵异。山人立祠祀之,号洞庭乡……晋称三山为蓬莱。王嘉撰《拾遗记》:海中有三山,其形如壶!   洞庭乡,难道是这个洞庭乡吗?   杨守文忙向前翻了一页,就见前面写有‘三门山’的字样。   这是太湖三门山的一段记录,杨守文蹙眉,沉吟良久,又仔细看了几遍,再次发现了线索。   整本吴中杂俎的雕版刻印,基本上都是同一种字体。   唯有关于‘三门山’这一段的记录,杨守文发现,字体有些不同,似乎特意加粗了字体。   眸光闪动,杨守文似有所思。   他沉吟片刻,起身正准备走出房间,却听得房门敲响,杨丑儿在门外道:“阿郎,吕先生回来了!” 第三百七十九章 打草惊蛇(三)   吕程志回来了?   杨守文心中大喜。   他正在发愁,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抓捕神慧,吕程志这时候回来,正好出谋划策。   片刻功夫,吕程志带着杨茉莉和费富贵来到了杨守文的房间。   他看上去有些疲乏,不过见到杨守文后,还是很恭敬的上前行礼。   “八郎回来正好,我正在发愁,你这一来,我心里就有底了。”   杨守文拉着吕程志的手坐下,然后让杨丑儿带着费富贵去伙上找些吃食来。   “茉莉,你也坐吧。”   “好!”   杨茉莉很听话的在门口坐下,不时探头往外看,等着杨丑儿那吃的过来。杨守文看了他一眼,心里面突然踏实了很多。   “八郎,这次去吴县,情况如何?”   “没什么收获,那苏威一路上表现的很正常,看不出什么破绽来。如果他不是真苏威的话,那必然是早有谋划,对苏威的习惯了如指掌。到吴县之后,苏娘子召见了他两次,之后他就一直在县城里,也没见什么人,直到今天才返回长洲。”   “苏娘子那边,没有状况?”   吕程志苦笑道:“这个我却不太清楚,毕竟我非苏家人,也没有见到那苏娘子。   不过,苏威这次是和苏伦一起回来,应该是苏娘子差遣。   只是我打听不出那苏娘子的意图,苏伦这一路上也没有和我说哈,到了长洲后,就随同苏威一起返回苏家园林……对了,李隆基没有随我们一起走,似乎在等什么人。我可以肯定,他与苏家有交集,绝不是他所说的那样,没有关系。”   杨守文眼睛一眯,“何以见得?”   “我曾命富贵暗地里跟踪他,见他曾出入苏宅后门。”   “你跟踪他?”   杨守文听了吕程志的话,顿时吓了一跳。   这要是被李隆基发现,可不是一桩小事!毕竟,那李隆基出身相王府,虽说李旦如今已不是当年的武旦,但毕竟是李唐宗室,更是太子李显之下的第一顺位。如果被李隆基发现了自己派人跟踪他,弄不好会惹来相王府疯狂的反击……   “阿郎放心,富贵的本事你应该相信,那李隆基绝不可能发现。”   杨守文点点头,不置可否。   “对了,阿郎刚才说,有事情要我帮忙谋划?”   吕程志话锋突然一转,笑呵呵询问道。   这时候,杨丑儿和费富贵端着两个托盘进来。今晚高戬等人在后花园饮酒赏花,伙上也一直没有休息。所以,当杨丑儿过去的时候,居然找到了一只烤乳猪,还有两坛惠阳春酒。那惠阳春,放在井水里冰了一天,里面还泡了几颗樱桃。   这时候拿来饮用,滋味正好。   那乳猪刚烤好,外皮烤的金黄,上面还挂着精亮的油光。   费富贵把其他的酒菜送进屋内,杨丑儿则取出一口小刀,在屋外把那烤乳猪一刀刀切片,而后送进屋中。杨茉莉倒是不需要太精致,那一只后腿嘿嘿笑着,一边啃,一边和费富贵说着云山雾罩的话,显得非常高兴。   能够见到杨守文,还能够吃到香喷喷的烤肉,对杨茉莉而言,已经是人生最大的满足。   杨守文和吕程志则坐在围榻上,一边吃一边聊。   他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和吕程志说了一遍,而后道:“如今我已经知道那神慧躲在包山,但是却不知该如何动手。若出动的人少了,恐怕找不到他;若是多了,就可能打草惊蛇。我今天去包山观察了一下,想要神不知鬼不觉抓到神慧,难!”   吕程志听完了杨守文的话,若有所思。   他沉吟半晌,轻声道:“此事,我还需去包山观察一下。”   “这简单,明日我让狄县令为你准备一艘船就是。”   “不,不,不!”吕程志连连摇头,笑道:“还是不要惊动狄县令。今日你们已经去过一遭,若是再进湖中,只怕会被人觉察。明日我自己去湖边找一艘小船就是,无非花费些钱两,但可以不惊动任何人。我一个人去,目标也会小一些。”   杨守文想了想,觉得吕程志的话颇有道理。   他沉声道:“既然如此,那明日就烦劳八郎!”   ……   吕程志一早就离开了县衙。   一直到天黑,他才返回。回来之后,他就立刻找到了杨守文。   两人在屋中嘀咕了很长时间,随后杨守文就去找了狄光远,和狄光远商议了大半夜。   他和狄光远究竟商量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   不过,在三天后,从县衙中突然传出了一个消息:根据推断,之前派遣武僧伏击杨守文的普会寺住持法师神慧,很可能就藏匿在太湖的某个小岛上。鉴于太湖广袤,岛中有大大小小百余座岛屿,单凭长洲一县之力,恐怕难以找到神慧。   所以,狄光远已经派人前往苏州,恳请苏州刺史崔玄暐出兵相助。   同时,他还拜托了高戬,让高戬以钦差的身份,写书信一封前往湖州,恳请湖州刺史派遣人手帮忙。合两州之力,在太湖中一座岛屿一座岛屿的进行排查!   此前,神慧逃离普会寺,令长洲百姓无不震惊。   随后县衙里更传出了一个消息,普会寺前任住持法师,很可能就是被神慧所害!   神慧在长洲虽然也有人望,但是比之前任住持,还是有很大差距。   那普会寺前任住持,是土生土长的长洲人,从一个小沙弥,一步步成为住持,并且担当普会寺住持十余载,声望之高,在本地无人可比。如果那前任住持法师是死于神慧之手……一时间,长洲百姓无不感到气愤,更表示愿意配合官府行动。   只是要大规模的排查,而且是两州合作,并非一桩简单的事情。   两州兵马调动需要时间,更不要说还需要大量的船只。所以,虽然消息传出,可真要开始排查,也不是一两天就能进行。不过可以想象,一旦开始排查,整个太湖都将会被官兵封锁。   包山,灵宝寺后殿。   神慧的脸色铁青,坐在大殿里一言不发。   在他身旁,坐着一个中年僧人。他看着神慧,脸上也流露出无奈之色,轻声道:“长老,这包山恐怕已经不再安全,一旦开始排查,到时候必然会全面封锁。   真人先生的意思是,趁官府还没有动作,送长老前往洞庭乡,不知长老意下如何?” 第三百八十章 打草惊蛇(终)   神慧此时,已没有了早先普会寺住持的风采。   他凝视着眼前的僧人,那僧人却一脸平和的笑容,神情淡然。   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神慧心中苦笑,暗地里长叹一声。如果,如果他还是住持着普会寺,这僧人又岂能对他这副模样?神慧心里很清楚,这些年普会寺香火旺盛,把长洲附近的寺观逼得狠了……如果不是背后的金主把他安排在灵宝寺,恐怕这僧人根本不会收留他。如今的自己,还真是落水的凤凰不如鸡啊!   “智济长老美意,贫僧心领。   如今那个狄光远咄咄逼人,贫僧躲在这里确不安全。不过,不知道智济长老打算如何送我离开呢?”   智济长老,也就是那位中年僧人闻听,顿时笑了。   他看着神慧道:“长老放心,此事主上已有安排!长洲县令虽说要封锁太湖,可是要抽调兵马,还需要几日光景。如今湖上还算安全,特别是入夜之后,基本上没有任何阻碍……贫僧准备了一叶小舟,停泊在后山的湖湾里。长老到时候可以趁夜色悄然离开包山,直奔洞庭乡……无畏长老那边也得了消息,准备迎接长老。”   话说到了这个程度,神慧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苦笑一声,点点头,便闭上了眼睛。   而智济和尚见他没有反对,也算是放下了心。说实话,如果不是上面吩咐下来,智济和尚是真不想收留神慧。毕竟神慧现在犯了事,而抓捕他的那位征事郎据说甚得圣宠。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征事郎,却让他的主上也感到有些为难。   神慧离开包山,灵宝寺依旧是一片净土。   不然的话,被那位征事郎发现了,到时候迁怒灵宝寺……智济和尚相信,主上恐怕也不会为他出头。   神慧愿意离开最好,省得他再费心思!   ……   时间,飞快流逝。   入夜之后,灵宝寺也陷入寂静。   神慧睡了一个下午,在天黑前醒来。   其实,灵宝寺的僧人修行很严格,一日只有一餐,并没有晚饭。不过,为了欢送神慧,智济和尚还是命人准备晚膳,让神慧饱食一顿,免得他再改变主意。   这也让神慧感到莫名无奈……   什么时候,我竟然变成了如丧门星一样的人物了?   不过他虽然心中不满,表现的却很平静。   用了晚饭之后,神慧就一个人在禅房里念佛参禅,直到天将子时,智济和尚才派人请他。   “长老,外面风平浪静,船已准备好,祝长老一路顺风。”   灵宝寺的后山,寂静无声。   智济和尚站在山门前,甚至没有让人点亮灯火。   幸好今晚的月光皎洁,总算不至于黑灯瞎火的赶路。   神慧稽首道:“这几日来,多亏了长老收留,贫僧感激不尽。若是有缘,咱们再见。”   “长老客气,请快些上路吧。”   说着话,智济伸手召唤来了一个年轻僧人,“觉明,你代我送长老一程。”   “小僧遵命。”   那名叫觉明的和尚走上前,与神慧稽首,“长老,请随我来。”   他手中持一根儿臂粗细的木棍,在前面领路。神慧也不再客套,再次与智济和尚稽首,而后紧跟在觉明身后,沿着崎岖的后山山路行走,很快便消失在山道弯处。   觉明和尚走的很快,仿佛对山路了然于胸。   神慧一开始还能跟上,不过走了一会儿之后,就渐渐掉队了。毕竟,这山路不比平常的道路,觉明常年在山中行走,对路径自然熟悉,而神慧却是非常陌生。   “觉明,等等我。”   神慧终于忍耐不住,喊住了在前面行走的觉明。   那觉明停下脚步,看神慧行走踉跄,忙走过来搀扶住了神慧的手臂。   “长老,下了这道山梁,就到湖湾了,我扶着你走。”   “如此多谢了!”   有觉明搀扶,神慧走起来也轻松了不少。   两人沿着山路一边走,一边说话。神慧这些日子一直躲在寺里,对外面的情况不是很了解,于是就向觉明打听。只是,这包山身处湖中,信息也不是很通畅。   虽然灵宝寺有山下那些渔民为他们打探风声,可一帮子渔民,又怎可能知晓太多事情。   “觉明,听口音,你好像并非吴县人啊。”   “回长老话,小僧乃闽州人,并非本地人……早年间家乡闹灾,小僧随亲人来到吴县。后来父母故去,小僧便遁入空门。”   “这么说来,你在吴县日子并不久啊。”   “算算日子,小僧在灵宝寺,已有三年……其实,小僧久闻长老之名,只是灵宝寺不比普会寺,故而虽心怀仰慕之情,奈何……呵呵,今日能为长老做事,小僧也开心的紧呢。”   神慧闻听,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他此去洞庭乡,孤身一人,难免势单力薄。   无畏禅师也好,计老实也罢,人多势众。他到了那边,难免会受打压。这觉明身手不弱,倒是个好帮手。   想到这里,神慧就有了主意,于是笑道:“觉明,贫僧见你也有些本事,却躲在这灵宝寺,恐怕难有出头之日。智济长老贫僧也极为敬佩,但他生性淡泊,不好与人争执。否则,凭他的佛法,至少能让灵宝寺与普会寺不分伯仲。可惜了……   觉明,如果你想出人头地,不如随贫僧一起走。   贫僧如今虽落难,但却有贵人相助,早晚可以东山再起。如果你愿意,就跟着贫僧。他日保你个荣华富贵,当不成问题。”   觉明闻听,眼睛不由得一亮。   不过,他旋即露出了为难之色,显得很纠结。   “长老佛法精深,小僧也极为敬佩。   可是智济长老在小僧最难的时候收留了小僧,若随长老走,岂不是令智济长老难过?”   神慧心里一喜,但脸上并没有露出半点情绪。   “觉明,你觉得智济长老可看重你?”   “啊?”   “贫僧在灵宝寺虽不长,但却看得出来,智济长老更喜欢他身边那个觉海僧,对吗?”   觉明的脸色,有些阴沉。   “觉海师兄是戒律僧,早在十年前就已受具足戒,是长老的得意弟子。”   “那就是了……觉明,你心中有欲望,与智济长老所持佛法几乎是背道而驰。你就算留在灵宝寺又能如何?且不说智济长老尚春秋鼎盛,就算有朝一日他证道成佛,也不会委以重任。有觉海僧在,你必无出头之日,倒不如随贫僧一搏。   至于智济长老那边,贫僧会与他说明情况,让他不怪罪你就是。”   人内心的欲望,总是难以捉摸。   在灵宝寺修行三载,觉明和尚还能抑制,可是被神慧这么一撩拨,顿时起了心思。   “咱们快到了,你最好早点做决断。”   包山岛后山有一个隐秘的湖湾,若非本地人,根本无法觉察。   远远的,已经能够听到湖水的声音,觉明一咬牙,轻声道:“那小僧就听长老的教诲,随长老搏上一遭。”   “嘿嘿,聪明!”   两人说话间,从一条小径来到了湖边。   一条小船,正停泊在岸边,船上的渔夫看到觉明两人,忙招手吆喝。   “三郎,今日辛苦你了!”   觉明认出那渔夫,就是山前渔村的村民,连忙招呼了一声,示意对方过来。   三郎忙下船,和觉明一起把神慧搀扶上船,“长老,咱们这就出发了……智济长老说,送长老入蓬莱。咱们现在出发,估计到明日正午时分,就可以抵达蓬莱。”   渔夫口中的蓬莱,正是智济和尚说的‘洞庭乡’。   神慧点头道:“有劳施主,咱们尽快出发。”   “长老,坐稳了!”   渔夫说话间,用长篙用力戳在岸边的礁石上,小船沿着只有两米宽窄的水道,缓缓驶入湖中。   一轮皎月高悬,月光洒在湖上,但见波光粼粼。   此时此刻,太湖已经归于寂静,湖面上几乎不见人迹。   小船入了湖,渔夫便换上了双桨。   “三郎是包山最好的渔夫,他的船很快。”   觉明向神慧介绍道,然后对三郎道:“三郎,咱们再快些,长老有紧要的事情。”   渔夫笑道:“长老放心,小人一定会尽力。”   神慧在上船后,就一直沉默不语。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   不过,看这空空荡荡的湖面,神慧又放了心。他坐在船上,思绪有些混乱……都怪无畏,好端端伏击那杨守文,以至于自己现在身陷危险之中。也是那无畏有人撑腰,如果不是‘苏威’帮他,自己又怎会落到这种田地?主上对他兄弟未免也太信任了!   他越想,越觉得憋屈。   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到了洞庭乡之后,定要把此事呈报上去才是。   因为一个无畏,却害得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普会寺毁于一旦,神慧又怎能不生气呢?   “长老,过了前面的河湾,就属于乌程所治。”   就在神慧思绪不宁的时候,渔夫三郎突然开口。   “哦?”   神慧闻听,收回了心神,举目向前方眺望。   一片黑压压的芦苇荡……不知为什么,在神慧的眼中,这片芦苇荡仿佛化作了一片黑云正向他压来。   “觉明,往回走!”   “啊?”   觉明愣了一下,扭头疑惑看着神慧。   只是,不等他开口,忽听得那芦苇荡中传来了一阵号角声。   紧跟着,一艘怪兽般的战船从芦苇荡里冲出来,那战船上灯火通明,把湖面照映的通通透透。   船头甲板上,一个中年男子执剑而立,厉声喝道:“妖僧神慧,本县早知你会经此水路,已等候多时!立刻投降,饶尔性命!如若不然,休怪本县心狠手辣……” 第三百八十一章 海鹘   自唐王朝建立以来,与海外的交流越来越频繁。   为巩固海防,从李世民开始,一直在着手加强水军的建设,至今已形成强大的战力。   当然,以唐王朝的国力,少有敌人能够从海上威胁。   不过即便如此,唐王朝却从未停止过对水军的建设。也许从重要性而言,水军不似陆军那么重要。但唐王朝还是建造了排水量达百吨的战船,称雄于海疆之中。   从芦苇荡里冲出的这艘海船,全名叫做铁壁铧嘴平面海鹘战船,也就是后世常说的海鹘船。   这种船头低尾高,前大后小,外形好像一只海鸟,故而得海鹘之名。   长十丈,宽一丈八,深约八尺五寸,可容纳一百名士兵,并配备有各种攻击武器。   神慧看清楚海鹘的模样,不由得吓了一跳。   这狄光远竟然把海鹘船给调了过来?   他倒是知道,在距离长洲不远海盐县,的确是驻扎着一支水军,里面更配有这种海鹘战船。可是这战船何时调来?难道说,狄光远把海盐的水军都调过来了?   “快走!”   神慧大声呼喊,可是那渔夫却好像被吓傻了一样,竟不敢动作。   与此同时,从芦苇荡里更冲出二十余艘走舸,朝着渔船飞速行来……   “三郎,快划船啊。”   觉明也慌了手脚,大声叫喊。   只是他却忽视了这个时代,人们对官府的畏惧。   三郎一开始帮他们,没想到会有官府牵扯其中。可现在……看这架势,就知道事情不小。此时他已经被吓傻了,别说划船,连那双桨都有些拿捏不稳。   觉明见此情况,上前一把将三郎推开,抢过了双桨。   渔船贴着湖面飞速行进,可是身后的那些走舸却穷追不舍,而且距离渔船越来越近。   “长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三郎瘫在船上,已经被这惊人的一幕吓傻了。   觉明厉声道:“闭嘴,不要在这里呱噪。”   说着话,他扭头向神慧看去,见神慧也没有了先前的沉稳,露出了惊慌之色。   他心里顿时一沉!   “长老,咱们怎么办?”   神慧坐在船上,脸色铁青。   从一开始,那杨守文和狄光远就没打算真的封锁太湖。想想也是,太湖面积那么大,要全面封锁,天晓得要动用多少人马?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放风出去,把他从包山引出来。不过,他们怎么知道自己藏在包山?又如何知道,自己要去蓬莱?   神慧的思绪已经完全乱了,甚至没有听清楚觉明的叫喊声。   这时候,那艘海鹘船也全力行驶,向渔船逼近。   随着双方的距离拉近,就听得那海鹘船上传来一连串的喝令声,紧跟着一团火焰从船上飞来,蓬的就落在渔船的正前方。湖水一下子变得荡漾起来,波涛汹涌,险些把渔船掀翻。也亏得觉明操舟技术不差,努力把船只稳住。不过这样一来,两艘走舸从渔船两侧迂回冲过,把拦住了渔船的去路。而剩下几艘走舸也迅速逼近,把渔船团团包围。   “再不投降,格杀勿论。”   走舸上的水军,架起了弓弩,对准了渔船。   觉明那还敢再反抗,忙不得松开浆,双手高举过头顶,噗通就跪在了甲板上。   “休要放箭,休要放箭,贫僧投降。”   而神慧此刻却冷静下来,看着周围的渔船,他探手从腰间摸出一物,投进口中。   慢慢从船上站起来,神慧看着海鹘船上的狄光远,笑呵呵道:“狄县尊,摆出这么大的场面,只为老僧一人,着实让老僧有些受宠若惊呢。”   狄光远笑了!   今天的行动,是他和杨守文联手谋划。   至于这些战船,说来也巧,是因为海盐的水军正好路过,所以就借了过来。狄光远毕竟是狄仁杰的儿子!虽然狄仁杰今年以来因为身体的原因,很少在过问朝政,却依旧是武则天身边最为信赖的人。这个面子,总要给的!所以狄光远一说,水军也就答应。   至于杨守文,今天并没有过来。   狄光远如今初来乍到,正需要展现一下他的实力。   这种时候,杨守文可不打算去抢狄光远的风头,倒不如老老实实呆在这县衙里。   不过,当杨守文推断,神慧若逃离包山,很可能会前往乌程,并且让狄光远在此守候。狄光远不清楚杨守文是如何知道对方的路径,但见杨守文说的肯定,而且做事也非常懂得进退,令他心生好感不说,更信了杨守文的这一番安排。   “神慧,你普会寺蓄养武僧,企图暗杀朝廷命官,更与前任普会寺住持长老的死有关联。本官奉司刑寺之命,特将你缉捕捉拿,若聪明的话,就不要反抗。”   神慧笑道:“县尊说得哪里话?贫僧不过一方外之人,又岂敢对抗朝廷天威?”   说着,他做出束手就缚的姿态。   而狄光远则微微一撇嘴,刚准备命手下登船抓捕神慧,却见神慧突然间一头栽倒在船上。   他吓了一跳,连忙示意手下快手登船。   那快手从走舸上跳到渔船上,来到神慧的身边,把他身体翻过来,就见这老和尚七窍流血,已经气绝身亡。   “县尊,神慧服毒了。”   “什么?”   狄光远顿时慌了,忙示意手下人把神慧送到船上。   船上有医工,已经等候多时,见神慧上船后,忙走上前,探查了一番之后,冲狄光远摇了摇头。   那意思分明是告诉狄光远:没救了!   死了?   狄光远没想到,神慧竟然如此果决,服毒自尽。   本想着借此机会,抓出神慧身后的人。可是现在他死了,岂不是说要前功尽弃?   狄光远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目光阴沉的扫过那渔船上的觉明和三郎,这两人此刻也懵了。   “把这两个人抓起来,随本县回去。”   “县尊,小僧冤枉,小僧冤枉啊!”   “县尊老爷,草民冤枉。”   觉明连声呼喊,那三郎也醒悟过来,忙大声喊冤。   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晚了。就见一艘走舸靠上来,船上的差役厉声喝骂,两人忙老老实实的登上走舸,然后被一拥而上的差役绳捆索绑起来。   ……   回到太湖岸边,天已经蒙蒙亮,快到卯时。   杨守文带着吕程志和杨茉莉两人在岸边等候,当那艘海鹘船靠岸后,他连忙迎上前去。   “县尊,可抓到那神慧?”   狄光远脸色铁青,点点头道:“抓到了……不过,这妖僧服毒自尽,本县虽想要阻拦,但却来不及了。青之,这次是本县的疏忽,没想到这妖僧好生的果决。”   “死了?”   杨守文听罢也是一怔,旋即露出苦笑。   “县尊不必如此愧疚,此事也是我的疏忽。   我忘了这些人不泛死士,事前未能提醒县尊……不过,总算是抓到了人,也算是没有白走一遭。”   “可是……”   狄光远原本还想趁此机会,从神慧身上再找到毒杀王元楷的真凶。   现在神慧死了,这线索也就中断了!   他心中是懊悔不迭,而杨守文的目光从神慧的尸体上,转移到了被押解下来的渔夫与觉明身上。   “县尊,这两人是谁?”   “哦,是送神慧的人……对了,本县还没有问你,你又怎知道他们会走乌程呢?”   杨守文笑道:“不过是推测而已,没想到竟然猜中了。”   “推测?”   狄光远为人木讷,做事情又有些优柔寡断。   可这并不代表他愚蠢!杨守文的话里,明显有隐瞒,他还是能够听得出来。不过,这几日和杨守文接触下来,也让狄光远对杨守文的性子有了一些了解。他知道,杨守文不说,一定有他的原因。因为他能感觉出来,杨守文并不是那种功名欲望特别强烈的人。   想必,青之有他的考究吧!   这也就是狄光远,性子本来就有些偏软。   如果换一个人的话,说不定会因为这件事,心中产生芥蒂。不过,也正是因为了解狄光远,杨守文才这么做。同样的,换一个人的话,他未必愿意与之合作。   “阿郎,他还没死!”   就在杨守文和狄光远说话的时候,吕程志却拦住了神慧的尸体,示意把神慧的尸体放下。   他招手示意医工过来,两人蹲在神慧的身边,认认真真检查了一番后,忽然由吕程志喊出声来。   杨守文和狄光远正在说话,听闻吕程志的喊声,顿时大吃一惊。   他连忙走过去,蹲下身来查看。   只见那神慧的尸体已经僵硬,脸上还残留着污血,分明已经死透了。   他正要说话,却听到吕程志在他身边低声道:“阿郎,不要表现出来,只管救治。”   杨守文愣了一下,旋即醒悟。   他瞬间明白了吕程志的意思,忙起身拦住了狄光远,大声道:“赶快把他送到县衙,抓紧抢救。”   “喏!”   吕程志脱下身上的衣服,盖在神慧的身上。   只是,不知是他太过激动,还是有些慌乱,那衣服盖在了神慧的脸上,旁人根本无法看清楚状况。两个衙役上前抬起神慧,把他放在一张门板上。吕程志则拉着那个医工,随着差役匆匆离去,只留下了一群目瞪口呆的人,显得不明所以。   “青之,怎么回事?真还活着吗?”   杨守文拉着狄光远向马车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死了……不过就算是死了,也能有大用处。县尊,回县衙之后,请你立刻传出消息:神慧企图服毒自尽,已被我们救下。” 第三百八十二章 他在说谎!(上)   天刚蒙蒙亮,长洲县城的鱼市就热闹起来。   其实,这里每天都是如此,最晚安静,最早喧嚣。这才刚过了卯时,码头上已是人头簇拥。肤色各异,服饰也各有不同的人们早早来到这里,开始忙碌的一天。   八仙客栈门前的幌子又升起来,店门大开。   掌柜坐在柜台里,眯着眼睛好像在打盹儿一样。而大堂里,则进进出出人流不断。   每天这个时候,八仙客栈都会准时供应早餐。   不过,以八仙客栈的规格,那些码头上的苦哈哈是进不来的。能在这里坐下来吃早餐的人,大都是有些身家的人。   “今天早上怎么回事?我看到城里又戒严了!”   “是吗?我一早就在鱼市,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几个客人坐在一起,七嘴八舌闲聊起来。   一个客人道:“你们不知道吗?县尊昨夜设计,在太湖抓到了神慧和尚。”   “哪个神慧?”   “还能是哪个神慧!”那客人道:“不就是普会寺的住持长老,神慧法师吗?前些日子普会寺的武僧伏击了朝廷派来的官员,事情败露之后就逃匿无踪,藏了起来。   我听人说,圆清长老的圆寂,似乎和神慧有关;前任王县尊之死,和神慧也脱不得关系呢。”   “不是吧。”   周围几个客人发出轻呼声,一个个露出震惊之色。   “我就说,那普会寺怎么突然被封了,原来如此。”   “是啊,昨夜县尊设计,把神慧引了出来……那神慧也够狠的,竟然要服毒自尽。可你想想啊,咱们县尊是什么人?那可是狄国老的儿子,怎能让他得逞呢?   这不,那神慧如今在县衙里被抢救,估计很快就会醒过来。”   周围,又是一阵惊叹声。   掌柜睁开眼睛,看了那些围在一起说话的人,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种神秘的笑容。   这时候,从大堂的角落里站起一个人,会账之后就匆匆离去。   掌柜眼睛一眯,突然扭头,招呼了一个伙计过来,“刚才衙门里催促早饭,问问后面准备好了吗?若是准备好了,你就送过去,免得征事郎老爷等的着急了。”   说完,他声音突然压低,“告诉征事郎,鱼儿上钩了。”   伙计闻听,连忙答应,就匆匆向后厨跑去。   而掌柜则又缩回柜台里,眯着眼睛,哼着苏州本地的乡土小曲,摇头晃脑的,似乎非常得意。   ……   长洲,县衙。   高戬看着后衙进进出出的差役,眉头已经扭成了一个川字。   “征事郎,这神慧不过一介僧人,何必要大动干戈,还动用了水军抓捕?”   他一脸不快,看着杨守文,“你当清楚,咱们此次前来,是奉旨追查皇泰宝藏的下落。可你现在对皇泰宝藏的下落不闻不问,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这僧人身上。   若不能尽快找到皇泰宝藏,耽搁了圣人的事情,到时候你我都要吃罪不起。”   高戬很不高兴。   在他看来,杨守文来到长洲后,几乎是不务正业。当然了,这里面也有他对狄光远的不满。这次行动,狄光远和杨守文谁都没有通知,包括高戬也被蒙在鼓里。   高戬感觉到自己的威严受到了伤害!   他是这次南下的主导,可现在,却好像一个局外人。   杨守文却笑了,“高舍人这话怎说得……当初是你们要我追查普会寺被盗走的佛骨舍利一事,而后我又遇到伏击,自然要把神慧捉拿归案。怎地现在又成了不闻不问?”   “青之,我要你追查佛骨舍利,舍利呢?”   “这……呵呵,要问神慧才能知道。”   “可神慧现在死了……”   “是啊,所以我更要继续追查。”   “你……”   高戬勃然大怒。   他斥责一句,杨守文就顶撞一句,让他有些颜面无光。   一旁周利贞也不太高兴道:“征事郎,你乃圣人钦点之人,理应受高舍人调派。   如今,我们全都在为皇泰宝藏的事情奔波,包括世子,也在费心追查。可你倒好,非但不与我等帮助,反而什么都不告诉我们,莫非是想要懈怠圣人的旨意吗?”   “对,还有一件事。”   高戬沉声道:“杨思勖和裴旻至今没有消息。   你总说他们是奉你差遣,可他们究竟在干什么?我这个主事人到现在一无所知。”   杨守文听明白了!   高戬这是心里不平衡了啊。   也难怪,他这个主事人到如今,可说是徒有虚名。   李隆基跑去了吴县,一去不回头。他身份和地位本就超然,高戬自然拆迁不动。想当初,太平公主派出这些人,如今在他身边听命的却只有周利贞和裴光庭两个。   杨守文对皇泰宝藏不闻不问,杨思勖则音讯全无。   这也让高戬感到很难堪……特别是当狄光远侦破了王元楷被毒杀之谜以后,他越发感到面上无光。狄光远什么才干?他高戬心知肚明。可现在,狄光远有了进展,他却仍旧原地踏步,岂不是显得他无能?所以,高戬终于忍耐不住,向杨守文发作。   杨守文表情淡然道:“我以为,神慧甚有可能与当初在神都窥觑铜马陌的贼人有关。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和皇泰宝藏就有密不可分的关联。   高舍人,非是我不肯告诉你杨思勖的下落,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些人谋划多年,甚至敢谋害朝廷命官,气焰何等猖獗?所以,我只能从神慧的身上下手。”   高戬,沉默了!   但周利贞却不愿就这么罢休,大声道:“杨青之,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是怀疑我们有内奸?”   “周司直息怒,青之已经说了,是不得已而为之,想必一定有他的想法。   这样也好,大家分头行事,说不定能够加快速度。方才世子差遣二郎前来,说在吴县有发现,请我们尽快前往吴县汇合。我觉得,这个时候大家还是齐心协力为好。”   裴光庭从外面走进来,看三人争执,连忙上前劝说。   高戬一怔,扭头道:“世子有什么发现?”   世子,也就是李隆基。   裴光庭轻声道:“世子说,他在吴县找到了左游仙的踪迹。”   左游仙?   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高戬等人在长洲寻访了好几遍,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音讯。   而这个左游仙,也就是皇泰宝藏的关键人物。   只要能够找到左游仙,相信皇泰宝藏也就能浮出水面。   “那我们即刻动身,前往吴县。”   说完,他看向杨守文。   李隆基在吴县发现了左游仙的线索?   说实话,杨守文乍听这消息的时候,不禁心里一动。   不过,他旋即冷静下来。   根据资料显示,左游仙的确曾在吴县出没。但当时,吴县和长洲还是一体,并没有分离开来。也就是说,就算当年左游仙出现在吴县,可能在长洲,也可能是在吴县。 第三百八十三章 他在说谎!(下)   “青之,不如我们一同前往吴县如何?”   高戬沉声说道,目光灼灼。   杨守文很想跟过去,一来可以调查左游仙的线索,二来可以缓和与高戬之间的关系。   但内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不断在提醒他:留下来,留在长洲!   他说不出是怎样一个感觉,只是觉得,如果离开长洲,左游仙的线索可能会越来越远。   想了想,他轻声道:“高舍人,我想我还是留在长洲调查。”   “既然如此,那就祝青之你好运吧。”   高戬心中怒火中烧,不过脸色却显得很平静。   他也不再和杨守文赘言,转身离去。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沉声道:“不过青之你不听调遣,肆意妄为,我当如实禀报朝廷。”   说完,他大步离去。   周利贞看了杨守文一眼,冷笑一声也跟着高戬离去。   裴光庭则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再劝说杨守文几句。可话到嘴边,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启口。   “青之,你保重。”   杨守文强笑一声,拱手道:“连城也保重!”   他放弃了最后一次和高戬缓和关系的机会,内心里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但他感觉到,他应该留在长洲。哪怕是因此和高戬产生隔膜,也应该继续留在长洲。   至于高戬怎么向朝廷禀报,他也懒得过问。   目送高戬等人离开,他转身往后衙走去。却在这时,他看到狄光远站在不远处,眼中流露关切之色。   “县尊,消息传出去了吗?”   杨守文展颜笑道,迈步迎着狄光远走去。   狄光远轻声道:“放心,我已命人把消息传出,相信那妖僧同党只要还在长洲,就能听到消息。   不过,青之为何要与六郎反目?   你毕竟是奉旨追查皇泰宝藏的下落,留在长洲,恐怕不会有什么收获。”   “怎么,县尊希望我去吴县?”   狄光远闻听,顿时大笑起来。   他沉声道:“青之说得哪里话,我当然希望你留在长洲,这样子我心里底气更足。”   “那就是了!”   杨守文笑道:“其实,我倒是不觉得,去吴县能有收获。   神慧和神都那些人有联系,而苏威如今又真假莫辨。我隐隐有一种感觉,皇泰宝藏的线索,就在长洲。而且不管是王元楷被害,李瘸子被杀,以及神慧宁可服毒自尽,也不愿束手就缚……狄县尊,我有一种预感,我们已经接近那些贼人了。”   狄光远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点了点头。   “对了,那个小僧怎么说?”   “我已派人问过话,那小僧法号觉明,是闽州人。   他在灵宝寺出家。据他交代,昨夜他是奉了灵宝寺住持智济法师的命令,送神慧下山。不过在路上,神慧曾劝说他,要他一同前往蓬莱……青之,蓬莱并非长洲所治,若要追查,还需乌程配合。我准备派人书信一封,请乌程县协助。”   “不可!”   杨守文连忙制止了狄光远。   “目前贼人情况不明,若冒然请乌程县协助,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我觉得,县尊先不要急于惊动乌程县,可命人暗中调查蓬莱,同时搜集乌程县志,以追查线索。另外,县尊最好再派人前往包山,把那智济和尚招来询问。”   “哦?”   “我想,那智济和尚不会无缘无故,就收留神慧吧。”   狄光远顿时明白过来,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青之,我这就派人前去包山,把那智济和尚召来。”   “如此,就拜托县尊!”   ……   狄光远的动作很快,派出差役召智济和尚前来。   那智济和尚倒是很爽快,也没有拒绝,二话不说便随着差役来到长洲,拜见了狄光远。   狄光远并没有在大堂上询问,而是把智济带到了后衙花园的书房内。   智济和尚显得很从容,丝毫没有慌张。   “神慧与贫僧皆为佛门弟子,彼此间自然会有照应。   前些日子,他突然来到灵宝寺,对贫僧说:他得罪了人,所以想在寺内躲避风头。贫僧觉得,大家都是出家人,虽然修行法门不同,但也该关照一二,于是就留他下来。   县尊当知道,灵宝寺身处太湖身处,并不繁华。   岛上渔民大都靠打渔为生,更不可能知道县城里的事情。贫僧更是一心修行,对红尘中的事情了解不多。以至于神慧欺骗贫僧,直到昨日贫僧才知道了真相。”   智济和尚从容回答,话语中更是条理分明。   杨守文没有露面,而是躲在书房的屏风后面,听狄光远和智济和尚的对答。   狄光远问得很细致,而智济和尚回答的也很得体。   在询问之后,狄光远并没有让智济离开,而是让他暂居县衙里,并派专人看守。   换句话说,这智济和尚等于是被狄光远软禁了。   “青之,你感觉如何?”   在智济和尚被带走之后,杨守文从屏风后走出来。   狄光远轻声道:“感觉,这智济和尚回答的非常得体,并无破绽。”   杨守文笑了,轻轻摇头。   “县尊不觉得,正因为他回答的滴水不漏,才更加可疑吗?”   “哦?”   “他和神慧并不熟悉,据我所知,普会寺和灵宝寺也没有太多关联。一个在包山苦修的僧人,那么轻易就收留了神慧?而且在事发后,还要送神慧脱离危险。   这交情,未免太深了……”   杨守文说到这里,眸光一凝。   “县尊,他在说谎!”   “青之的意思是……”   “他和神慧的背后,一定有一种很奇妙的联系。   县尊可以派人调查一下,看看那灵宝寺何以能占居偌大包山岛。灵宝寺香火不算旺盛,岛上的渔民也不算太多。这种情况下,他又如何能维持灵宝寺的开销?”   灵宝寺背后有人!   杨守文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狄光远若是再不清楚,那就真的是愚蠢了。   事实上,在这个时代,寺庙也好,道观也罢,背景都不可能太简单。   “既然如此,我马上命人调查此事。”   杨守文点点头,“县尊也不必太着急。智济和尚与灵宝寺的事情,可以暂且放在一边。我以为,当务之急,还是应该把重心放在神慧的身上……天黑之前,县尊不妨再放出一条消息:神慧已经苏醒,但很虚弱,所以暂时还无法问询口供!” 第三百八十四章 盗亦有道(一)   高戬带着护队走了!   海盐水军在长洲驻扎了一天之后,也开拔离开。   长洲县城的戒严一下子变得松懈许多,街道上也比前几日显得热闹了一些。人们开始议论神慧,议论普会寺,议论神通广大,料事如神,能调动守军的狄县尊。   相比之下,杨守文就显得不为人知,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其中所充当的角色。   人们隐隐约约知道这么一个司刑寺评事的存在,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他所作的诗词。   杨守文也乐得清闲,没有人来打搅。   不过,狄光远就显得光鲜很多。   到任不过一周,就抓捕了神慧,更追查出数年前普会寺住持法师圆清被毒杀的真相。   人们提起狄光远,就会忍不住称赞一声:虎父无犬子!   这也让狄光远自信了很多,每日处理公务也格外精神,数日间把个县衙梳理的清清楚楚。   ……   “四郎可有消息?”   八仙客栈里,杨守文一边品尝着刚刚烤好的小羊羔,一边开口询问。   这八仙客栈的掌柜名叫明十九,是明家的家生子,在明家可以追朔六代,算得上是明家心腹。所谓的家生子,就是指奴仆在主家生下的子女,也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不过似明十九这种六代往上就跟随明家的仆从,其地位和身份自然不凡。   明十九道:“阿郎最近一些日子,没什么消息回来。   不过,前日征事郎拿下了神慧之后,长洲这两日的陌生面孔,倒是增加了不少。”   表面上,八仙客栈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客栈。   可实际上,这八仙客栈却是长洲县城里真正的大团头。   明家自衣冠南渡之后,就开始经营。其家世并非当年贵胄门阀可比,声势也不显赫。但实际上,他们却在各地暗中经营了庞大的地下势力,大半个苏州县城的底下势力,几乎都掌握在明家手中。但表面上看,明家还是名门贵胄,与那地下势力毫无瓜葛。   “陌生面孔?”   杨守文抬起头,看了明十九一眼。   明十九道:“是的,陌生面孔。”   杨守文点了点头,然后扭头看了一旁正大快朵颐的杨茉莉,“杨茉莉,吃饱了吗?”   杨茉莉吃的满嘴流油,甚至脸上也沾着羊油。   从杨守文手中接过布巾,把脸上的油渍擦掉,咧嘴笑道:“吃饱了,可以带走吗?”   还有小半只烤羊,以及一些浆果没吃完。   杨守文点点头,让明十九把剩菜打包装起来,沉声道:“十九,城里马上会重新戒严,你要小心一些。到时候,可能会有一些混乱,鱼市这边你帮我多照看着。”   “小人明白,自当尽心。”   说完,他送杨守文和杨茉莉从房间里走出来。   两人没有从正门出去,而是从一旁的侧门离开,走出小巷后,便拐到了大街上。   长洲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杨守文带着杨茉莉沿着长街行走,一边走一边若无其事的四下里打量。   长洲县衙的位置,算不得县城中心。但是由于靠近鱼市,所以就变得非常繁华。   往日,这县衙外的长街上人流量就很大。   今天也是如此,不过比之前两日,似乎有些不太相同。   至于是什么地方不一样?杨守文也说不上来,只是感觉有些变化。   他在县衙的侧门外驻足停留了片刻,而后便转身走了进去。   “去把姚三找来。”   他一进县衙,就立刻吩咐差役。   在县衙里住了这么久,衙门里的那些差役自然认识这位从神都而来的征事郎,司刑寺评事。而且,他们能够看得出,新任的县尊对这位年轻的评事非常尊重。   于是,杨守文一吩咐,自然就有人过去。   姚三郎现如今地位又有变化。   之前他跟随王元楷,得王元楷的重视,成为亲信。可是王元楷死后,姚三郎的地位也就发生了变化。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谁又知道新任的县尊是否会看重他呢?   于是,在长洲县衙几乎作鸟兽散之后,姚三郎留了下来。   长洲的格局很小,原本只是吴县的一部分,所以职位配备也没有特别的复杂。这里没有县丞和主簿,县尉则是由县令举荐。没办法,谁让长洲小,人口少呢?   但也正是这个原因,长洲县令一旦稳定下来,几乎能一手遮天。   狄光远身为官二代,有不俗的背景。苏州刺史都要亲自前来迎接,说明其地位的不凡。而且,他上任之后,接连展现出了非凡的才干,也让本地人不敢小觑。   姚三郎作为跟随杨守文,第一个靠拢过来的本地人,又熟悉长洲衙门的事务,自然得到了狄光远的看重。当狄光远稳定下来之后,就立刻向苏州刺史崔玄暐呈报,举荐姚三郎为长洲县尉一职。当然了,他这个县尉,甚至都不入品级。   可即便如此,姚三郎身份也有了变化。   不过,在杨守文面前,他依旧显得非常谦卑。   “三郎,衙门周围熟悉吗?”   “回公子的话,当然熟悉!”姚三郎笑道:“卑职在这衙门里做了四年的差事,虽说不上一草一木都能了然于胸,但是大差不差的,都在这脑袋里,不会有差。”   “待会儿,出去转一圈。”   “啊?”   杨守文看姚三郎不明白,笑着拍了怕他的胳膊,“权作是散步,围着县衙走一圈。   你观察一下,这县衙周围,是不是有什么不同。”   “喏!”   姚三郎仍有些糊涂,不明白杨守文的意思。   不过,他也知道,杨守文这样做,一定是别有用意。   不同?   在杨守文离开之后,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从衙门里走出来,还站在县衙正门的门阶上伸了个懒腰,好像很疲惫的样子。不过,在伸懒腰的同时,他的目光在长街上扫了两个来回。   能有什么不同?   还是那么多的人,还是那么闹腾。   想到这里,他从门阶上下来,便径自走进了衙门对面斜对面的一家店铺之中。   顺手买了些许杂物,他从店里走出来。   目光又在长街上扫了两眼,姚三郎还是没什么发现。   征事郎到底是什么意思?究竟让我找什么‘不同’?他满心的疑惑,正准备迈步沿着长街离去。可是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在无意中扫过了长街一旁的拐角处。   眼睛蓦地一亮,姚三郎隐隐约约似乎已明白了杨守文的意思! 第三百八十五章 盗亦有道(二)   坐落在官塘坊的长洲客栈,以长洲县城为名,是一家百年老店。   不过,这家店的档次并不是很高,最初是为了方便本地码头货运所建。后来八仙客栈盘踞鱼市,长洲客栈更无法与之竞争。于是,这家百年老店渐渐的也就没落,变成了官塘坊中一家普通的客栈,其档次和规格,根本无法和八仙客栈相比。   出入长洲客栈的人,多是一些脚夫和苦力。   再加上官塘坊的环境所限制,所以生意变得有些冷清。   天色,渐晚。   长洲客栈的一间上房里,无畏禅师坐立不安,在屋中徘徊。   计老实则坐在榻上,手里拎着一个酒壶,看上去好像悠然自得,与无畏禅师截然不同。   不过,他看上去似乎很平静,可是端着酒壶,却半天没有动作,也显示出他内心中的紧张。两人一坐一立,各有心思。虽然没有交谈,可看得出,他们都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叩响。   笃—笃笃!   伴随着一长两短的敲门声,无畏禅师忙快步走过去,而计老实也在榻上坐直了身体。   房门打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身材娇小的黑衣人。   她头戴帷帽,黑纱遮掩着面孔,走进房间里,便立刻道:“真浪,快把门关上。”   无畏禅师连忙把门合拢。   在关门的刹那,他看到门外站着两个壮汉。   “甘娘子,我哥哥有什么消息?”   门,关闭之后,无畏禅师甚至不等那黑衣人坐下,就忙不迭开口询问。   黑衣人取下了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还算清秀的面容。她的脸很小,眼镜也不大,肤色略有些发黑。在围榻的另一端坐下,她端起碗喝了口水,而后长出一口气。   “长老,你兄长的意思,是不要轻举妄动。”   “为什么?”   甘娘子道:“你兄长那边的情况不是很好……前次返回吴县,苏家虽然让他回来,但看得出来,那边对他还是有一些怀疑。也正是这个原因,苏家派苏伦过来,名义上是协助,实际上是监视。   神慧长老这件事,苏家的意思是不要插手过问。   他既然服毒,说明他很清楚事情的轻重……如果我们现在动手,很可能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洞庭乡的地宫已经挖掘大半,只是那最后一扇大门,尚无法破开。   苏家不希望这时候再闹出什么差池,否则前功尽弃,到时候你兄长恐怕也有麻烦。”   无畏禅师沉默了!   他看着那甘娘子,又看了看计老实。   “甘娘子,神慧长老可是你的叔父。”   甘娘子的脸色微微一变,嘴巴张了张,但却未曾出声。   “你们久居江南,不晓得朝廷的手段。   那杨守文年幼,可以不必考虑;狄光远迂腐,也无甚大碍。关键是,一旦他们把神慧交上去,交给周利贞……那周利贞可是尽得来俊臣的真传,手段残忍,心狠手辣。想当年来俊臣罗织罪名,铁打的金刚也熬不住,更不要说长老了……”   甘娘子闻听,默不作声。   无畏禅师接着道:“当年在广化寺,长老对我多有关照,还救过我的性命。   这次我从神都逃出来,又是长老将我收留。而他之所以有今日,更是受我的牵累。   甘娘子,不管你们怎样决定,我都要去救出长老。   唐人有一句俗话,叫做盗亦有道。我如果袖手旁观,这辈子恐怕都难以心安……洞庭乡那边,有计先生住持局面,不能轻举妄动。不如就由我前去救出长老。”   甘娘子看着无畏禅师,良久后轻声道:“你可要想清楚,衙门里现在守卫森严,你未必能够成功。”   “若不得成功,战死何妨?”   无畏禅师闻言非但没有紧张,反而笑了起来。   计老实叹了口气,把酒壶放在榻桌上。   他看了无畏禅师一眼,又朝甘娘子看了一眼,轻声道:“长老高义,老实钦佩……   这样吧,我让张六帮你。   那小子最擅长飞檐走壁,可以让他先潜入县衙纵火。待县衙火起,必然大乱。到时候你带人冲进去解救,我在外面接应。如果有危险,我就放三支火箭,你立刻撤出……甘娘子,请你安排几艘船,在官塘河渡口等候,以方便接应我等撤退。”   甘娘子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她站起身,轻声道:“长老高义,奴感激不尽。   这次咱们合作,目标相同,敌人也只有一个。以前,奴见识短,言语间多有得罪,还请长老原谅。这一次,不管能否救出奴的叔父,奴都会记在心里。只要能够顺利开启地宫,长老所求之物,奴一定会尽量满足,还请长老放心则个。”   听得出来,甘娘子的身份和地位都不低。   无畏禅师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道:“甘娘子,我救长老,只为情义,与其他无关。至于我哥哥要的东西,到时候你只管给他就是。此事结束后,我会立刻离开苏州,前往诃陵国定居……从此以后,咱们再无关系,娘子也不必感激。”   说完,他朝甘娘子和计老实拱手,转身走到门旁,把房门打开。   甘娘子的脸色微微一变,她看了计老实一眼,就见计老实朝她点了点头,她也就不再出声。从榻桌上拿起帷帽,复又戴上。她朝着计老实微微欠身一福,转身往外走。   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又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计老实。   “计先生,长老的性子莽撞,很容易惹出麻烦。   事成之后,请计先生送他一程,以免再生出波折,如何?”   计老实愣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   甘娘子这才放心的离开,门外的两个壮汉,也随着她走下楼去。计老实在屋中呆立片刻,迈步走出房间。他站在屋外的走廊上,目送甘娘子一行人走出客栈大门,眼中流露出复杂之色。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他口中轻声吟唱那首《侠客行》的诗词,可念了两句之后,却又旋即收声。手扶栏杆,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又回到房间里,顺手把那两扇房门,用力的关上。 第三百八十六章 盗亦有道(三)   ……   夜色,渐渐深沉。   长洲县城在经过了一整日的喧嚣和吵闹后,复又归于沉寂。   今晚,乌云遮月,繁星隐匿。   无畏禅师站在鱼市外的门楼楼顶上,半蹲着身子,鸟瞰身下黑漆漆,静悄悄的县城。   从城外长洲苑方向传来的刁斗声,表明了时间。   快到子时了,想来计老实那边也已经安排妥当。   他身背一口戒刀,手持一根长约有两米的长棍,目光灼灼凝视着县衙方向。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   就在他的耐心即将要耗尽的时候,忽见县衙方向,窜起红光。   那火光最初并不是很大,可是蔓延的却很快。无畏见到那火光,心中顿时一喜。   这火光出现,说明计老实的手下得手了!   他长身而起,从腰间的挎兜里取出一根绳索。也就是这刹那间,县衙的西北角,传来一阵喊杀声。无畏没有再犹豫,纵身从两丈高,也就是六米左右的门楼上跃下。在门楼不远处,有一棵大树。无畏在空中甩出绳索,那绳索好像一条灵蛇,啪的就搭在了粗壮的枝桠上。   无畏人在空中荡起,呼的一下子就跳到了县衙的墙头。   县衙的西面,喊杀声越来越大,那火势也变得越发猛烈。   而无畏身处的县衙东墙内,却是静悄悄,不见人影。他观察了一下里面的情况,纵身从墙头跃下。这是后衙花园所在,园中十几棵桃树,结着累累硕果,看上去颇为喜人。   在花园的另一端,有一幢精舍。   根据县衙里的情报,神慧被抓回来之后,就被安置在这精舍里。   据说,当初前任长洲县令王元楷,就死在这精舍之中。无畏趁着夜色飞快靠近精舍,沿途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见周围并没有什么埋伏,他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垫步拧身,噌的一下子跳到了门廊上。   无畏贴着窗子听了一阵,屋子里很安静,只隐隐约约从窗户的缝隙里,传来一股药味。   估计,神慧还没有苏醒吧!   若不是这样,这精舍的守卫也不会如此松懈。   无畏快步走到了门口,探手贴在房门上,而后轻轻一推。   那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无畏见状,立刻窜进了屋内……很安全,没有埋伏。   他眯着眼睛,迅速找到了床榻所在,然后快步走上前。   “长老醒来,长老醒来。”   那床榻上躺着一个人,只是由于光线昏暗,看不清楚模样。   但是,从那浓浓的药味可以确定,这应该就是神慧。无畏没有再迟疑,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把神慧抱起。   可就在这时,内心里突然有一种难言的悸动。   无畏只觉心神一颤,连忙止住身形,缩回了手……说时迟,那时快,床榻上的人突然间动了。一条被褥张开,呼的便向无畏飞来。从床榻上窜起一道矮小的身影,手中是一口明晃晃的羊角刀,破空划出一抹精亮的弧光,便狠狠刺向无畏。   与此同时,躺在床上的那人也动了。   就见他翻身坐起,从身边抄起一杆大枪,身形从床上窜起,手中大枪更恶狠狠扎向无畏。   无畏看不见那刀光和枪影,但是却能感受到那彻骨的寒意。   他并不慌乱,身体猛然向后跃起,手中的长棍紧跟着探出,啪的戳在了被褥上,而后手臂一阵,那被褥呼的转动起来。羊角短刀割开了被褥,而后一个人影落地,而后一个就地十八滚,便滚向了无畏禅师。而那杆大枪,也随之落空……   “地躺刀?”   无畏大吃一惊,长棍收回,以棍做枪,狠狠朝地上戳去。   就听蓬的一声闷响,结实的地板顿时四分五裂,木屑飞溅。那小个子非常灵活,在长棍戳过来的时候,已经腾身而起。不过,在他身后的人却紧随而上,一脚踹在那长棍上,把长棍踹断之后,顺势身形一矮,手中大枪快如闪电般的探出。   “连环九击。”   那人口中发出一声低叱,枪已到了无畏身前。   无畏立刻丢了长棍,旋身躲闪,顺势从后背拔出戒刀。   铛的一声,刀枪交击一处。   无畏只觉对方的枪上似乎隐隐含着一股子诡异的螺旋劲力,险些把他手中的戒刀崩飞出去。   不好!   他心中顿时慌乱起来。   有道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无畏也不是那等闲之辈,身手不俗。虽然只交手一次,他就知道对方不好对付。   中计了……   他想到这里,不敢再迟疑,趁着对手撤枪的刹那,纵身跃出了房门。   双脚刚落地,就听一旁传来一股劲风。   呼!   一柄大槌好像奔雷般砸过来,吓得无畏连忙闪身躲开。那口大槌,砸在了廊柱上。足足有二十公分粗细的廊柱被一下子砸断,碎屑飞溅。而在这时,那持枪之人已经冲了出来,大枪一颤,嗡的一声响,化作憧憧枪影向无畏笼罩过来。   无畏舞刀,刀光闪动。   只听叮当声不绝于耳,在眨眼间,刀枪交击数十下,无畏猛然脱出了战团,从门廊上跳进院中。   手中的戒刀,只剩下半截。   无畏站稳脚跟,正要开口,忽听一连串的呐喊,从园子外冲进来十几个差役,手中举着火把,把花园照映的通通透透。   为首那差役,手持明晃晃钢刀,厉声喝道:“大胆贼人,还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时。”   那差役,正是姚三郎。   只见他腆胸迭肚,威风凛凛。   不过,无畏却没有看他,而是把目光落在了站在门廊上的三人。   中间一人,一身青衫,持枪而立。在他身后,则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一个身高有六尺四寸左右,另一个却不过五尺三寸出头。高个子手里是两支大槌,那矮个子拿着一口羊角短刀。   “你……是杨青之?”   无畏禅师眸光闪闪,扫过那门廊上的三人之后,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正中间那个青衫青年的身上。这青年的样貌有些清秀,身体看上去很单薄,并不是很健壮。   但是从刚才的交手,无畏禅师心里明白对方是何等难缠。   这长洲县衙,能有此本领,还有如此风范的人,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他最符合。   杨守文眯起了眼睛,看着无畏。   他知道自己?   杨守文心里突然一动,隐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第三百八十七章 背后的人   长洲县城里,能够认得他杨守文的人并不多。   而知道他底细的人,更少之又少。最近一段时间,杨守文听从吕程志的劝说,就已经很少再抛头露面。但凡有什么事情,都让狄光远出面,他则隐藏在后面。   眼前这个人,能一下子叫出他的身份,显然是对他有所了解。   杨守文笑了,沉声道:“莫非是广化寺的无畏禅师?”   无畏把蒙在头上的黑巾一把扯掉,露出牛山濯濯。   那头上的戒疤清晰可见,也足以表明他的身份。   在唐代,并非所有的寺院都会给僧人点戒疤。嵩山少林,有此规矩;而广化寺,同样也有这样的规矩。看到无畏头上的戒疤,杨守文就越发能肯定他的身份。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杨守文看着无畏禅师,突然一摆手。在他身后的杨茉莉和杨丑儿两人立刻从门廊上窜下去,和杨守文成品字形状,把无畏禅师包围在中间,一个个虎视眈眈。   “久闻无畏长老之名,却一直无缘得见。   此前,我曾在广化寺拜见若那跋陀罗长老,言语中谈及长老的名字,可是推崇的紧呢。”   听到若那跋陀罗的名字,无畏禅师的手不由得一紧。   那口戒刀,只剩下半截,可是在他手中,却让人不敢掉以轻心。   “师父可还好吗?”   他言语中,流露出敬意。   杨守文笑道:“怕不是太好……法师因长老的缘故,导致禅心不稳,修为也变得差了很多。我听说,过些日子会有一场法会,到时候会有几位大德高僧联名举荐一位高僧与法师说法。弄个不好,法师大德之名难保,只因为长老肆意妄为。   如果长老尚有感恩之心,当放下兵器,束手就缚。   否则的话,他日如果因长老的缘故连累到了法师,到时候就算是我,也不好求情。”   无畏禅师,沉默了!   他从小跟随若那跋陀罗,恩若父子。   听闻若那跋陀罗因为他的缘故而受到牵连,这心里又怎能平静?   无畏瞪着杨守文,怎能听不出杨守文的威胁之意。他甚至能猜出来,若那跋陀罗之所以面临如今的窘况,怕也是因为杨守文吧。不过,他并没有恨杨守文。大家各为其主,彼此敌对。既然是敌对的关系,那么不管用什么招数都在情理之中。   只是……   无畏禅师的目光,扫过花园。   远处,县衙里的喊杀声越来越小,想必已进入尾声。   耳边传来鸣镝声响,三支火箭在空中出现。那火箭上帮着爆竹,在空中炸出绚烂烟花。   计老实已经发现不妙,招呼大家撤退呢。   可是无畏却知道,他逃不了。   杨守文枪法过人,杀法凶悍,他非敌手;那个傻大个神力惊人,却身法灵活,他同样不是对手。还有那个矮子,招数极其诡异。如果单对单,无畏有把握在三招之内取他性命。可现在,一旁杨守文和傻大个不会坐视不理,更不要说花园里,那些手持短弓的差役。无畏心里很清楚,他想要杀出重围,难上加难。   想到这里,无畏反倒轻松下来。   “征事郎,好算计。”   他哪还能不明白,自己上了杨守文的当呢?   无畏沉声道:“人道杨郎文采飞扬,是谪仙人下凡。没想到,这算计也如此厉害,便是贫僧也栽了进来。征事郎,我有一事不明,不知道能不能为我解惑呢?”   杨守文嘴角微微一翘,轻声道:“长老莫非想问神慧法师?”   无畏点点头道:“我与神慧相识多年。当年他在广化寺修行,曾给与我许多关照。   我这次从神都逃过来,也是他不吝伸出援手,把我收容。   可是因为我的莽撞,令他身陷囹圄,我心中甚是愧疚。不知法师如今可好?我能否见他一面?”   这无畏倒是个有情义的家伙!   从他不惜冒险前来解救神慧的举动来看,这家伙的内心里,颇有一些豪侠之气。   如果不是敌对,杨守文甚至想要请他吃酒呢。   无畏禅师既然已经落网,杨守文想了想,决定如实回答。   “法师在前日已经圆寂。”   “什么?”   “说起来,我真的是感到奇怪。   你,神慧法师,还有之前的宝珠……一个个都不畏生死,到底求得什么?你应该明白,就算你们找到了皇泰宝藏,也没命享用。朝廷不会放过你们,而你们背后的人,也不会让你们活着。财帛动人心,更何况是价值四千万贯的黄金呢?   长老,你是聪明人。   若你说出你身后之人,我可以向圣人求情,免你死罪,不知你意下如何?”   无畏禅师恍若未闻,站在那里呆呆发愣。   杨守文也不着急,耐心看着他道:“法师倒是个有决断的,在被抓之前就服了毒药。   县尊不知法师如此刚烈,竟抢救不及。   我得知消息后,就故意做出在码头上发现法师还活着的假象,为的就是引长老前来。不过我没想到,长老手中居然还有这么大的能量,居然着人佯攻县衙。”   无畏禅师,清醒过来,展颜而笑。   火光中,他的笑容多少有些难看,却给人以真挚的感受。   “征事郎,贫僧之所以要杀你,是因为宝珠。”   “啊?”   “宝珠乃我红颜知己,为了我更不惜潜入铜马陌,以期拿到我所需要的东西。可是,功亏一篑,她更身死铜马陌。以前我很恨你,但现在,却已烟消云散。   放心,恩师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也不想因为我自己的事情,令恩师数十载修行功亏一篑。且容我向神都方向叩首,向恩师忏悔,而后便随你处置,你看如何?”   杨守文愣了一下,但旋即点点头,挥手示意众人退后。   无畏禅师深吸一口气,屈膝跪在地上。   他向神都方向三拜九叩,神态庄重……可不知为什么,杨守文心里却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长老,且住。”   他纵身上前,哪知道无畏禅师却在此时,将手中断刀一转,狠狠扎进了自己的胸口。   噗通,他头叩在地上,身体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   杨守文上前把他翻过来,只见那口断刀已经完全没入了他的胸口。   “我非唐人,所为者不过家国。   可我自由来到大唐,家国早已模糊……我不知道我所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大唐养育我长大成人,但是家国却使我无法抛弃。这样也好,与我也是一个……”   无畏禅师倒在杨守文的怀中,声音低弱。   “征事郎,烦劳你把我的尸体与宝珠合葬。   我此生负她太多,只愿来世能够偿还……洞庭乡,游仙观……权作我的谢礼吧。”   话说完,那无畏禅师头一歪,便气绝身亡。   杨守文不由得懵了,他没想到这无畏禅师也是如此的果决。   他不是唐人,他的家国早已模糊……杨守文想起了明秀给他的资料:非我族类。   可他是哪里人?他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杨守文不禁露出了苦笑,看起来无畏禅师背后的人,还真是不一般呢。   若非如此,又怎会是这样的结果?   宝珠死得决断,神慧死得干脆,还有这无畏禅师,也是如此!这也让杨守文的心中,产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   “青之,青之你这边情况如何?”   就在这时,花园外传来了一阵喧哗。   狄光远在吕程志和费富贵的陪同下,带着人从外面闯进来。   “贼人已经被消灭,杀死十七人,活捉六人……你这边怎么样?”   杨守文闻听,突然抬起头。   “县尊,快回去查看,莫要被那些人服毒自尽。”   “啊?”   狄光远一愣,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他有些不太明白杨守文的意思,怎地这好端端,说什么服毒自尽?   不过,吕程志却反应过来,忙转身往外走。   这些人都是死士,又怎可能轻易就缚?从之前的种种迹象来看,服毒自尽似乎是他们的传统。宁可死也不愿落入敌手!这些人的来历,恐怕比想象中更复杂。   狄光远也看到了无畏禅师,以及无畏禅师胸口的那口断刀。   他看着杨守文,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杨守文把无畏禅师的尸体放在地上,缓缓站起身来,“县尊,此人法号无畏,是神都龙门山广化寺僧人,师从若那跋陀罗法师。此人之前,因为铜马陌的案子被牵连进来,未等上官姑姑动手,就先逃离广化寺,更杀了不少上官姑姑的手下。”   “啊?”   狄光远大吃一惊,忙走上前来。   杨守文说的这件事情,他也听到过一些风声。   只是,狄光远并没有把无畏禅师和神慧联系在一起。现在无畏禅师在这里出现,岂不是说明,那神慧也是他的同伙?亦或者说,神慧和尚也被卷入皇泰宝藏的事件中。   几条本来没有任何联系的线索,在瞬间汇聚在一起。   狄光远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轻声道:“如此说来,这神慧和尚……”   他话未说完,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阿郎,大事不好!”吕程志脸色苍白,表情非常难看。他几乎是踉跄着跑进来,走到杨守文和狄光远身边后,他压低声音,轻声道:“那六个俘虏,全都死了!” 第三百八十八章 血红木棉花(一)   狄光远咬牙切齿,面色发白。   一方面,被抓的俘虏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死得干干净净,让他颜面无光;另一方面,他又感受到了一种彻骨的寒意,令他恐惧。   县衙大堂里,灯火通明。   二十余具尸体并排摆放在地上,其中六具尸体,正是之前俘虏的那六个死士……   这些人胆大妄为不说,且狠辣异常。   他们可以毫不犹豫的自尽而亡,从某种程度上,也表明了他们背后的人,是何等强大。   杨守文和吕程志在大堂上,一具一具的查看尸体。   突然间,吕程志停下脚步,站在其中一具尸体前观察了一阵,蓦地又转身回去,来到另一具尸体旁边。   “刀来。”   随着他一声喝令,杨丑儿立刻把羊角匕首呈到了他面前。   吕程志蹲下来,用羊角匕首隔开了那尸体的衣襟,就见尸体的肩膀上有一个纹身图案。   “阿郎,你看。”   吕程志抬头,对杨守文说道。   杨守文立刻从费富贵的手中接过一根牛油大蜡,凑上前仔细观瞧。   那纹身是一朵花,花色血红,五片有着强劲曲线的花瓣,包围着一束绵密的黄色花蕊,收束于紧实的花托。花朵很大,活灵活现,覆盖在那尸体的肩膀之上。   “这是什么花?”   花的形状很怪异,狄光远从未见过。   甚至包括吕程志在内,也没有见过这种花型,以至于和狄光远面面相觑。   “木棉花!”   “啊?”   杨守文站起身来,把蜡烛递给了费富贵。   “检查一下其他人,看看有没有这种刺青。”   刺青文化,由来已久,但是在中原,并不多见。一般来说,纹身的群体大多是那种身处偏荒之地的蛮夷种族。史书里经常会有记载,说是那南方的山越蛮族,披发纹面,形容似厉鬼。   杨守文道:“此花生于南方,但产地不祥,据说是源自天竺。   我记得古籍里好像有记载,说是在汉朝,南越王赵佗曾向汉室朝廷进贡过一株木棉花。这种话,不耐严寒,故而北方少见。我也是在一本书里见过这种花木。”   杨守文话音未落,费富贵和杨丑儿就喊道:“阿郎,有半数以上的人,都有这种刺青。”   木棉花,血色的木棉花,又是什么意义?   杨守文现在可以肯定,这血色的木棉花,恐怕也代表着这些死士背后的黑手。   他向吕程志和狄光远看去,两人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候,身边的姚三郎突然道:“县尊,征事郎……小人好像见过这种刺青。”   “什么?”   狄光远闻听,顿时兴奋起来,一把抓住了姚三郎的胳膊。   “你见过这种刺青?在何处见过?”   他那兴奋的模样,着实吓住了姚三郎,以至于姚三郎张口结舌,竟然说不出话来。   杨守文笑了,走上前道:“县尊,冷静!你这样,三郎会害怕。”   “呼!”   狄光远也意识到了失态,松开手长出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身为长洲县令,治下却又如此一股可怕的力量。如今杨守文在,可以帮他的忙。可将来杨守文离开,他又该如何是好?狄光远很清楚,这里面的事情非常复杂。   “三郎,你莫急,慢慢说,在哪里见过这种刺青?”   姚三郎深吸两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想了想,沉声道:“说起这种刺青,小人在普会寺见过。”   “啊?”   “县尊莫误会,小人说的不是那些僧人,而是……一直以来,普会寺都有一个习俗,就是每月初三,会召集僧人在寺中沐浴。久而久之,连长洲城里的人也都知晓,甚至还去参加这种仪式。这其中,不泛有鱼市的商人,小人是在那里见过。”   相传,这澡堂的习俗,最初就是从佛寺开始,杨守文倒也不觉得奇怪。   “三郎,你说清楚一点。”   姚三郎点点头,思忖片刻后,把语言组织了一下,开口道:“我在普会寺的佛沐日里见过一些人身上有这种刺青。小人当时还奇怪,问那些人,这刺得什么花。   他们说,是木棉花!”   小人至今还记得,那些人是安南人。   但具体是安南哪里?小人就不太清楚了……不过,他们说在他们的家乡,有很多这种花。之所以把木棉花刺在身上,是为了怀念家乡。所以小人也就没再多问。”   安南,又是安南!   杨守文闭上了眼睛,沉思不语。   苏威在安南发家,他的妻子是安南人。   此前,明秀让他打听一个名叫曲览的人,后经狄光远证实,是安南都护府都护。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指向了安南都护府。   难道说,这一切都是安南都护府暗中指使吗?亦或者,这只是一个巧合,误会?   想到这里,杨守文睁开眼睛,看向了吕程志。   苏威!   转过来转过去,似乎又回到了苏威的身上。杨守文有些哭笑不得,用目光和吕程志交流了一下意见,便转身向狄光远看去。   “县尊,看起来这件事,是绕不开长洲苏威了。”   “苏威?”狄光远愣了一下,脱口而出道:“这件事,和苏威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他话说出口,就立刻反应过来。   苏州豪门里,和安南关系最密切的就是苏氏。而苏氏负责和安南联络的人,就是苏威;苏威又住在长洲,他的妻子好像就是安南人。另外,神慧也来自于安南!   别说这一切都是巧合。   如果这都是巧合的话,那么世上的一切,恐怕都可以用巧合二字来解释了。   狄光远的反应不快,但毕竟跟随狄仁杰多年。他不笨,只是有些迂腐。所以当杨守文说出‘苏威’的名字时,狄光远愣了一下,但马上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苏威、苏威、苏威……   狄光远回到桌后,慢慢坐下来。   他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杨守文也没有催促,因为他知道,狄光远这时候,正在考虑和苏家撕破脸皮的后果。   抓了苏威,苏家怎可能善罢甘休?   可不抓苏威……这怕这一切都将成为解不开的谜团,甚至还会影响到皇泰宝藏。 第三百八十九章 血红木棉花(二)   “青之,兹事重大,你可有把握?”   半晌,狄光远抬起头,沉声问道。   杨守文微微一笑,轻声道:“虽说不上十成把握,但六七成却有的。”   “既然如此,那就烦劳青之一遭。”   说着话,狄光远命人取来一个锦盒,从里面拿出了印绶,递给杨守文道:“青之可凭此印绶,调动王海宾所部兵马,包围苏家庄园,捉拿那苏威过堂前来问话。”   杨守文和吕程志相视一眼,而后上前接过了印绶。   他倒是明白狄光远的意思……这件事,他二人不能同时出马。杨守文身为司刑寺评事,本身就有推案、缉拿的权力。抓了苏威,万一有差池,狄光远可以出面寰转。可如果两个人一起出马,到时候事情闹大了,也就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本官需即刻前往吴县,向刺史禀报此事。   在本官回转之前,长洲一应事务,借由青之主持。任何人胆敢违抗,青之可以按律处置。”   这家伙迂腐,而且优柔寡断。   可是这官场上的条条道道却清楚的很,知道该如何安排。   狄光远把印绶交给了杨守文,便立刻命人备马,匆匆离开了长洲县城。县衙被攻击,可不是一桩小事。身为长洲县令,狄光远自然有责任,第一时间呈报崔玄暐。   他匆匆离去,长洲县衙里却是一片寂静。   姚三郎这心里面,是扑通扑通的一阵狂跳,凝视杨守文,等待着杨守文的命令。   而杨守文则闭目不言,好像在思量轻重。   大堂上,鸦雀无声,只听得那火把噼啪的声响时断时续,隐隐约约。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的光景,县衙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王海宾顶盔贯甲,迈大步走进了大堂,躬身插手道:“启禀征事郎,王海宾奉命前来听命。”   王海宾是苏州兵曹参军,本来应该随同崔玄暐离开。   但狄光远初来乍到,长洲的情况又不是很明朗,所以崔玄暐就让王海宾留下来协助。   这里面,少不得有许多人情在。   狄光远是狄仁杰的儿子,这朝中的大臣,受过狄仁杰恩情的人不在少数。不仅仅是那些寒门子弟受过恩情,甚至许多豪强门阀子弟,也被狄仁杰关照过。在这种情况下,狄光远来到长洲。身为苏州刺史的崔玄暐,又怎可能对他视而不见?   姚三郎这才发现,吕程志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杨守文睁开眼睛,沉声道:“姚三郎。”   “卑职在。”   “着你统领三班,封锁长洲县城。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卑职遵命。”   “十七郎,你的部曲现在何处?”   “就在城外,等候征事郎差遣。”   杨守文听罢,立刻起身,迈步往外走。   “杨丑儿、费富贵留下协助姚三郎;杨茉莉随我出发!十七郎,咱们立刻前往苏家庄园,捉拿苏威。”   “喏!”   王海宾躬身领命,随杨守文走出大堂。   县衙外,大金早已经准备妥当,杨茉莉牵着它,站在县衙大门的门阶下,肩头还立着一只海东青。   杨守文出了县衙大门,翻身上马,伸出手来。   大玉立刻从杨茉莉的肩膀上展翅一个滑翔,稳稳落在杨守文的手臂上。   “出发!”   他一声令下,催马就走。   王海宾等人也纷纷上马,沿着长洲大街,风驰电掣向城外跑去。   踏踏踏!   那铁蹄声阵阵,在寂静的长街上空回荡,令人感到莫名心悸……   夜半厮杀,县衙遇袭,长洲百姓怎可能听不到?只是这种时候,谁又敢走出家门来看热闹。整个长洲的上空,都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显示出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太平。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愿得能够早早过去,免得让人心惊肉跳!   ……   已近寅时,夜色漆黑。   随着大暑即将过去,立秋马上到来,天亮的也越来越晚。   杨守文带着王海宾和杨茉莉冲出城门,见吕程志已跨坐马上,在城外等待他到来。   双方汇合后,立刻出发,几乎没有任何停留。   杨守文猛然松开了大玉,就见它一声鹰唳,直窜向夜空。   “我坚信,那个苏威是冒名顶替。”   在马上,杨守文沉声道:“我估计苏娘子不会没有觉察,否则也不可能派苏伦过来。”   王海宾当然知晓杨守文和苏威之间的矛盾,听了这番话,不由得连连点头。   “之前没有人相信我,这次我抓到了苏威,定要证明给大家看。”   “那是自然。”   “十七郎,传我命令,再加快速度,务必天亮之前,抵达苏家庄园。”   “喏!”   伴随着王海宾的命令发出,三百官军的速度再次提升。   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苏家园林外,杨守文看了王海宾一眼,就见王海宾点点头,在马上接连做出手势。苏州折冲府,属于中等折冲府,下辖兵马千人。王海宾手下三百官军,也就分为三旅兵马。随着他发出命令,两旅官军分成两队,从两侧迂回包围过去。而王海宾则亲率一旅,跟随杨守文,直奔苏家大院而来。   蓬蓬蓬!   “开门开门!”   有军卒上前砸门,可是院子里面,却不见动静。   杨守文和吕程志相视一眼,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杨茉莉,给我去撞开大门。”   “好!”   杨茉莉闻听,翻身下马。   他手持双槌,健步如飞窜上了门阶,两膀用力,发出一声莽牛巨吼,大槌便砸在了坚硬的橡木大门上。此前,这大门曾被杨守文打碎过一次。苏威后来用诃陵国特产的橡木制成了大门。这橡木沉重而厚实,非常坚硬。可是在杨茉莉那神力之下,却好像不堪一击。只听蓬蓬两声巨响,厚重的大门被砸的粉碎……   王海宾摆手,官军齐声呐喊冲进了大院里。   与此同时,从这大院的两侧也传来喊杀声,显然是另外两旅官军,也发动了攻击。   可是,当杨守文等人冲进来之后,却立刻觉察到不太对劲。   偌大的院子,竟然不见人影。   这么大的动静,难道没有人听见吗?他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忙催马往里面走去。 第三百九十章 心狠手辣   整个苏府,静悄悄,没有任何动静。   几乎所有人都觉察到有些不太正常,下意识提高了警惕。   苏府前院的房舍里,不见人影。在杨守文的记忆里,这前院少说也有百十号人,好像人间蒸发了似地,一个都没看到。他不禁蹙起眉头,翻身从马背上下来。   “立刻给我搜查,看能不能找到人。”   杨守文就不信了,那么多人会消失不见。   同时,他招来海东青,抚摸了两下之后,就放飞出去。   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海东青视力超群,在高空中侦查或许会有所发现。   王海宾也不敢怠慢,忙下令部曲在府中搜查。   “这里有人!”   就在杨守文感到心烦意乱的时候,从后院传来了一连串的呼喊声。   杨守文和吕程志相视一眼,忙带着杨茉莉快步穿过门庑,直奔后院而去。苏威的这座宅邸,面积很大,连接太湖。从苏府前院到后宅,还需要穿过一座花园。   王海宾快步迎上来,拦住了杨守文,“征事郎,找到人了!”   “在哪里?”   王海宾在前面带路,领着杨守文来到了一个小院里。这小院的位置极佳,地势也相对较高,可以眺望太湖的浩渺烟波。小院里有两排房舍,杨守文一进院门,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气。只见那客厅大门敞开,远远就看到里面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人。   杨守文在王海宾的陪同下,迈步走进了客厅。   “怎么回事?”   “回禀征事郎,我等找到这里的时候,就看到这些人倒在这里,而且都已经中毒身亡。”   杨守文一开始还以为这些人是吃多了酒,醉倒在这里。   可是听王海宾这么一说,他立刻反应过来,忙走上前,蹲下身子。   把那倒在酒案旁边的人翻过来,就看到了一张惨白的脸。杨守文眯起眼睛,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于是扭头问道:“这是谁?”   “征事郎忘了?这不就是上次随咱们前来捉拿神慧的苏家仆从,名叫苏伦。”   “啊!”   杨守文也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怪不得看着眼熟,原来还真的是老相识。   不过,此时的苏伦看上去,和杨守文印象中的苏伦可是有些差异。眼前的苏伦,面色惨白,从口鼻中流出的黑血,蜿蜒如小蛇一般,而且血迹已经开始凝固。   “都是如此吗?”   “嗯!”   杨守文站起身,扭头道:“八郎,你过来看看。”   吕程志正蹲在一具尸体旁检查,听到杨守文的呼喊声,他头也不抬回答道:“阿郎,这些人全都是此次随同苏伦前来的仆从……没错,这个人叫苏哲,我记得他的长相。   嗯,这个人好像是苏伦的堂弟,也是苏伦的副手。   一共十三个人,不多不少,全都是苏伦带来的随从……看样子,似乎是被人在酒菜里下了鸩毒。”   他说着,站起来,从酒案上拿起一个酒壶,凑在鼻端闻了闻。   杨守文只觉眼角一阵狂跳,咽了口唾沫,站在苏伦的尸体前,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这苏威,还真是心狠手辣。”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感慨,转身走出了房间。   屋子里的气味并不是很好闻,杨守文出来后,站在门廊上,用力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十七郎,立刻派人赶往吴县,呈报崔刺史,就说那苏威毒杀了苏伦等人,携家而逃。另外,此苏威恐怕已非彼苏威。恳请刺史多留意带有安南口音,亦或者肩头纹有木棉花刺青的人。”   王海宾立刻领命而去,留下十几名军卒听从杨守文的差遣。   为什么?   ‘苏威’为什么要毒杀苏伦?   还有,他那些仆从又去了哪里?怎可能在一夜之间,百十口人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想到这里,杨守文只觉一阵头疼。   “八郎,你怎么看待此事?”   吕程志来到了杨守文身后,听到杨守文的问话,沉吟片刻后道:“阿郎,依我看这件事恐怕是早有谋划。苏威很可能已经觉察到自己暴露,所以才决定下此毒手。   苏家之前招他回吴县,恐怕是打草惊蛇了。   再加上神慧被抓,无畏要解救神慧,让苏威感到,事情似乎已经开始脱出他的控制。一旦神慧没死,亦或者无畏被抓,他都有可能会暴露。与其留在这里束手就擒,索性趁着攻打县衙的时候,他带着家眷仆从离开……但要离开这里,他必须要想办法解决苏伦,否则苏伦是决不可能容忍他逃走。于是,他干脆……”   杨守文点点头,对吕程志的这个解释深以为然。   不过,他们会跑去哪里?   还有明秀!这宅院里没有发现明秀的踪迹,也许还跟在苏威的身边。   洞庭乡、游仙观!   杨守文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这两个词句,眸光也随之一凝。   “这里有人!”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外面突然间传来了一阵呼喊声。   “出来,若不然就丢石头砸死你。”   杨守文听到那喊声,精神不由得一振,连忙迈步往外走。吕程志和杨茉莉紧随其后,三人从小院里走出,就见在后院的一隅,灯火通明。几十个官军围在那里,大声呼喊。   紧跟着,杨守文就听到了一个不太标准,带有非常明显的闽州口音的声音。   “别丢石头,我投降,我投降……我是好人,我是被冤枉的。”   杨守文走过去,一名旅帅忙迎上前,大声道:“启禀征事郎,我们刚才搜查到这里的时候,发现这里有一口枯井,井里面似乎躲着人。我们正在把他拉上来。”   “很好!”   杨守文点点头,脸上露出一抹赞赏的笑容。   他在那旅帅的陪同下走上前,就看到在墙角下有一口井。   几个官军正拽着一根绳索往外拉,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看到从那井里面伸出一个脑袋来。   官军二话不说,上前抓住那个人的衣服,连拖带拽把他拉上来。   那人从井里出来后,还没等站稳脚跟,就被几个官军扑上前,死死按在了地上。   “冤枉,我是冤枉的!”   那人趴在地上,侧着脸大声叫喊:“我什么都不知道,是计文找我过来帮忙,我真的冤枉啊!” 第三百九十一章 林銮   杨茉莉一手火把,大步走上前,把那人从地上拎起来,就好像拎鸡仔一样。   “你是什么人?”   杨守文也走了过来,上下打量那人。   他年纪应该不是很大,约在二十上下,相貌倒也俊俏。   不过,他肤色发黑,但又不是那种整日在田地里劳作的古铜黑,而是一种极为另类的小麦黑。此人身高约六尺四寸,大约也就是172公分左右。体格不算很魁梧,但是却很结实。总之,给杨守文的感觉,这个人不是那种温室里的花朵。   但要说他是劳动人民?   杨守文又觉得不太像,总之很怪异。   “小人林銮,是泉州人氏。”   泉州?   那好像是在闽州旁边,怪不得带着闽州口音。   不过,这泉州口音和闽州口音相差不大,至少在这个时代,两者间并没有太大区别。   杨守文听不出来,但是却很好奇。   “你既然是泉州人,何以会在这里?”   他知道,唐代的泉州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始点,也是华夏文明向东南亚乃至于全世界传播的重要发源地之一。只是杨守文不明白,这林銮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林銮?为什么总觉得这名字耳熟呢?   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但却又想不起来……   “还有,你刚才说计文,又是谁?”   这时候,杨茉莉已经把林銮放在了下来。   周围全都是虎视眈眈的官军,身后更站着一个人高马大的巨汉,令林銮心惊肉跳。   他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回禀老爷,小人是泉州人士,世代从事海上贸易。   自小人祖父那一辈儿开始,就经营泉州到勃泥的航线,更与广州市舶使往来密切。   两年前,小人在偶然机会,认识了一个名叫计文的闽州人。   此人出手阔绰,为人也很豪爽,故而也有了些交情。大约在两个月前,小人接到了计文的一封书信,说是有一笔大生意要介绍给我,并请我来长洲与他商议。   小人接到书信后,倒也没有考虑太多。毕竟是同乡人,虽则他是闽州人,小人是泉州人,但彼此间的关系还算密切。再者说,小人家里世代经营航运。家族曾为前朝效力,开发了夷洲,更打通了往勃泥的航道,也需要更多的照应……   所以,小人接到书信,与家父商议之后,就匆匆赶来。   一方面小人是要和他谈生意,另一方面,也想趁此机会,能够领略一下中土风情……大约在六天前,小人抵达长洲。但由于主事的人不在,所以小人就在这里等候。计文待我倒是不薄,也非常客气。可没想到,那主事的人在前两日回来后,竟下令把小人扣押起来。听他们的意思,是想要小人帮他们运一批货物。”   这林銮虽然害怕,可是言语却非常清晰。   开发夷洲?打通勃泥航线?   “勃泥在哪里?”   杨守文扭头问道。   只是他这个问题,却无人能够回答。   倒是林銮聪明,连忙连说带比划的向杨守文解释起来。   “那里有一种特产,名叫‘pisangsaba’。”   杨守文没明白这‘pisangsaba’是什么东西,但是根据林銮的解释,他大体上明白了这勃泥的位置。而林銮说的那个‘pisangsaba’,更让他反应过来……沙巴州?   马来西亚的沙巴州,也叫做北婆罗洲。   嗯,应该就是这个地方吧。   对于唐代的航海业,说实话杨守文并不是特别了解。   所以林銮的话,也让他感到非常吃惊。难道说,在这个时代,华夏的航海业就已经如此发达,甚至可以到达马来西亚?他有些吃惊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突然间想起了林銮的来历。   前世,伴随着总书记提出重现海上丝绸之路的概念后,媒体经常会有一些关于海上丝绸之路的纪录片报道。杨守文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是《国宝档案》中,有一起关于泉州林銮渡的介绍。没错,就是林銮渡,莫非和眼前这个林銮有关?   “征事郎,你没事吧。”   一名旅帅在旁边轻声呼唤,令杨守文也清醒过来。   “那计文,长什么模样?”   林銮想了想,于是把那计文的长相描述了一遍。   “当初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说是在中原做行商贸易,而且和神都不少权贵认识。   小人有几次生意,还亏得他帮忙才成事,故而对他颇为信任。”   杨守文听完了林銮的描述,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哪里是什么‘计文’,分明就是‘计老实’!   杨守文道:“他让你运什么东西,要运去哪里?”   “呃,具体他没有说,不过我根据他言语中流露出来的意思,我猜测不是安远,就是崇安。嗯,应该就是这两个地方,不会有错的。”   这家伙,还真是一个人物。   仅根据对方几句话,就猜到了目的地?   不过,安远在哪里?崇安又在什么地方?   “回禀老爷,那安远和崇安,都是安南都护府所辖,一个在罗伏州,一个位于爱州。此两地皆靠近涨海。不过由于位置偏僻,所以大都是当地土著所居住。”   越南!   杨守文听懂了‘涨海’的意思。   他前世曾看过一本书,说的是东晋时期,一个名叫法显的和尚,从长安出发,走西域丝绸之路,而后又穿越中东地区,抵达斯里兰卡。然后,他从斯里兰卡坐船,经马六甲海峡抵达广州。而在那本书里,就提到了‘涨海’,也就是后世的南海。   又是安南……   杨守文的面颊抽搐两下,沉声道:“那你可知道,他要你运送什么东西?”   “这个,小人不知。”   “那你又怎会躲在了枯井中?”   林銮闻听,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   “对了,我要见一位名叫杨守文的老爷,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他。”   杨守文一愣,疑惑看着对方。   一旁旅帅厉声道:“大胆,征事郎的名讳也是你能够喊叫的吗?你面前的人,就是征事郎,杨评事。”   那林銮听到之后,也是吃了一惊。   他上下打量杨守文一眼,轻声道:“你就是杨守文?”   杨守文制止了那旅帅的呵斥,点头道:“如果你说的是从神都来的杨守文,那便是我了。”   “没想到,你……你看上去还没有我大呢。”   这林銮倒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香囊,递给了杨守文。   “昨日午后,这家主人就说要摆酒请客,还说要向我道歉。   晚饭时,我前来赴宴,却意外遇到一个人,年纪和我差不多大,不过长得非常俊俏。他对我说,千万不要吃酒!如果有机会,让我想办法躲起来,否则有杀身之祸。他还给了我一个香囊,说是若官军前来,让我设法找你,把香囊转交。”   “哦?”   杨守文闻听,不由得吃了一惊。   他上前接过那香囊,而后问道:“那院子里的死人,是怎么回事?”   “小人真的不知道!”   林銮连忙解释:“晚宴时,小人又遇到了那个人,而且跟随在这家主人身边。他向我使眼色,小人也是真的有些怕了。所以就趁着出恭的时候,躲进了枯井之中。   后来,小人听到有人在找我,吓得我更不敢吭声。   那枯井里有一个凹洞,小人就躲在里面,又饿又怕,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后来,小人被外面的声音吵醒。听动静,似乎是官军前来,所以小人才放声的叫喊。”   杨守文眯起了眼睛,看了两眼林銮。   他示意旅帅退下,而后把香囊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张便笺。   “客从海上来,携金下安南。   蓬莱玄龟望西风,金鸡石下游仙眠。” 第三百九十二章 秋风亭里话安南   这时候你给我出谜语?   杨守文看完了便笺,有一种哔了狗的感觉。   尼玛风雅也要看时候,你直接告诉我什么情况不就是了,却给我弄了个谜语过来?   这明秀还真是……   杨守文此刻是哭笑不得,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明秀才好。   如果真要他评价,只有两个字:任性!   不过仔细想想,这家伙也确实够任性的……好好的世家公子不做,却混迹在市井之中。这也就罢了,还跑去做卧底?虽然不知道明秀是怎么混到了苏威的身边,可是杨守文相信,那绝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现在,他居然传来一个谜语?   杨守文把便笺收起,而后看着林銮。   良久,他突然道:“你先跟我回去,待事情结束之后,若能证明你的清白,我自会放你离开。不过现在,你要老实一点。如果敢耍花招的话,休怪我心狠手辣。”   林銮连连点头,表示明白。   ……   苏威撤离长洲,看样子是早有准备。   他走的非常干脆,毫不拖泥带水。而最让杨守文吃惊的是,苏家的那些仆从竟然也跟着一同撤离。这里面一定有问题!联想到苏威的妻子是安南人,而苏威又是在安南。他回到苏州后,没有在吴县定居,反而住在这长洲……这里面若是没有鬼,那才是真的有鬼呢!   天,已经亮了。   不过,是个阴天,微风。   从太湖吹来的风,带着丝丝的凉意,令人似乎感受到了秋天的气息。   杨守文在搜查了苏家庄园后,独自一人来到了秋风亭。   前世,对唐帝国的印象,大体上就是李世民的贞观之治、唐玄宗的开元盛世,以及安史之乱之类种种。说实话,对于武则天时期的唐帝国,杨守文的了解不算太多。   这个时代,总感觉是从贞观到开元的过渡期,除了日月当空,更多就是严刑酷吏。   如果不是后来有一部《狄仁杰传奇》,恐怕很多人对这个时期也是了解不多。   事实上,杨守文清醒之后,就感觉到一种弥漫在这个时代的恐怖气息。   这恐怖是源自于武则天的严刑酷吏手段,是来自于对李唐皇室和世族门阀的严酷打压。不过,更多的还是那些隐藏在阴暗角落里,不为人知的可怕存在吧。   本以为皇泰宝藏的事情不会太复杂,可现在看来,他想的简单了!   太湖水,波涛起伏,一浪连着一浪,拍击着秋风亭下的长堤,溅起了一片水汽。   杨守文负手而立,任由那从湖面上吹来的风,拂动衣衫猎猎。   他眯着眼睛,凝视不见边际的太湖湖面,思绪也随着那汹涌的湖水,此起彼伏。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杨守文没有回头,依旧眺望湖面。   这秋风亭非常安全,且不说庄园里有三百官军,就连这秋风亭外,也有杨茉莉守卫。   能够接近秋风亭,并且杨茉莉没有反应,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吕程志。   若不然,就算是王海宾过来,杨茉莉也会上前阻拦。   “阿郎,已经搜查了两遍,什么线索都没有。”   吕程志走进秋风亭,在杨守文身后轻声说道。   杨守文点点头,从挎包里取出那封便笺,递给了吕程志。   “八郎,你说这一切,会不会和安南都护府有关呢?”   “阿郎的意思是……”   “苏威撤离的这么干脆,从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了吴县苏家在怀疑他。他很可能觉察到了什么,所以才会撤离长洲。而且看样子,他为了撤离,恐怕早有安排。”   “是!”   吕程志接过了便笺,扫了一眼后,眉头颦蹙。   他轻声道:“只是我感觉很奇怪,苏威府上的那些仆从,为何也撤走的干干净净?”   杨守文道:“安南,所有的症结,都在安南。”   “哦?”   “苏威在安南发家,娶了一个安南女人做妻子,回到长洲之后,又负责往安南的生意。苏威和安南的关系,已经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但他始终是苏家子弟,虽然和安南的关系密切,但是终归是心向苏家……于是便惹来了杀身之祸。”   此时,杨守文已经可以肯定,那苏威绝对是个西贝货。   吕程志眼睛一眯,旋即领悟了杨守文的意思。   “既然苏威和安南有如此密切的关系,他又是在安南发家,所以身边的人大多是来自安南。这也是他之所以不肯住在吴县,而定居在长洲的一个原因。苏家终究是苏州豪门,若整日里进进出出都是安南人,传扬出去对声誉会有所影响。   正因为这里的仆从大都是安南人,苏威感觉到了不满……”   “不是不满,恐怕是非常不安。”   杨守文转过身,在石凳上坐下。   “我一直奇怪,苏威是怎么在安南发家的呢?”   “哦?”   “据我所知,他当初去安南的时候,是因为犯了错,被苏家放逐。也就是说,他当时的情况很窘困,苏家根本不可能给这样一个被放逐的子弟以太多的帮助。   可是,苏威却在短短的几年里崛起,赚取了大量的财富,也使得苏家改变乐态度。   这世上有一种人,叫做天才。   苏威可能是一个天才,但是我却不相信,如果没有什么人在背后支持他,他能够这么快的崛起吗?我听人说,苏威的第一笔生意,是从安南带回来了大宗的货物。那一次,他赚的盆满钵满,也引起了苏家的关注,此后才给他了很多支持。   如果是这样子,那第一批货物,他是如何支付?   我不相信,他在短短的时间里,能够让那些安南人心甘情愿把那些货物交给他处置。如果背后没有人,他怎可能有这样的能量……呵呵,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吕程志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正因为他身边的安南力量太大,所以才使得他感受到了威胁。   他害怕了!于是想要摆脱那些人的控制……所以在那天夜里,阿郎看到苏威被人杀死。也只可能是这样一个原因,那西贝货假冒苏威之后,才能做到天衣无缝。”   说到这里,吕程志停顿下来。   他看了一眼杨守文,而杨守文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苏威的妻子!”   “甘娘子!”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完后,相视大笑。   没错,这个庄园里真正的主人,应该是苏威的妻子,那个杨守文素未谋面的甘娘子。   甘娘子绝不会是什么安南小家碧玉,背后一定有一股势力在支持。   她帮助苏威在安南站稳了脚,而后又随着苏威来到长洲定居。凭借着苏家的力量,苏威在长洲可谓是逍遥自在。而苏家对此,也采取了默认的态度。毕竟苏威手中把持着安南的生意……亦或者说,这条商路掌控在甘娘子和她背后之人的手中。   甘娘子来长洲,恐怕是另有图谋。   苏威渐渐感受到了威胁,于是产生了想要摆脱的念头。   “甘娘子在长洲还有一个帮手,就是神慧。   亦或者说,神慧可能是她一手扶立起来的帮手。只不过,他隐身背后,以至于苏威觉得真正的威胁是来自于神慧。于是,他向神慧摊牌,却不知神慧早已知晓,甚至还做好了万全之策……嗯,神慧杀死了苏威,又让人冒名顶替苏威。   这并非一个万全之策,但如果有甘娘子和这庄园的仆从配合,就会变得天衣无缝。”   杨守文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只是他们没想到,我来得这么快,而且还撞破了他们的好事。   想必也正是因为我的出现,使得吴县苏家对苏威产生了怀疑,于是招苏威前去询问。   而苏家派来了苏伦,使得‘苏威’感到不妙。   身边总有人盯着他,难保不会露出破绽……而这时候,神慧被抓,使得他们下定了撤离的决心。营救神慧只是一个障眼法,为的是让苏伦等人放松警惕,而后……”   “阿郎,这件事,最好上奏朝廷。”   吕程志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觉得,安南的事情还是交由朝廷处置为妙。咱们的职责,是找到皇泰宝藏。苏威等人现在撤离,接下来怕是要来一个背水一战。”   说着,吕程志举起了手中的便笺。   “如果按照整个事件的进展,安南人为了这皇泰宝藏怕是蓄谋已久。   他们投入了很多,也准备了很久。如果是空手而归,恐怕他们也是心有不甘吧。   虽然我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起出皇泰宝藏,但我认为,接下来他们会不计后果的尝试一次。其实,皇泰宝藏早已有了下落,应该就藏在那太湖的三山岛。”   “哦?”   杨守文一怔,好奇看着吕程志,“何以见得?”   吕程志苦笑一声,从挎包里取出一本书,递给了杨守文。   “这是我在吴县的一家书社里找到的书,而作者恰恰就是前任长洲县令,王元楷。”   吴中杂俎?   杨守文眼睛一眯,从吕程志手中把书接过来。   “这书里,有一段文字极为奇特,似乎是被人特意加粗了字迹。王元楷很可能早就觉察到了苏家的问题,只是他没有证据,也不敢轻易行动,以免打草惊蛇。   甚至,他还感觉到了危险,于是就命人刊印了这本书。   我曾和王元楷一同参加过科举,对他也有些了解。此人沉默寡言,性子也有些孤僻,和他同宗的王贺相比,似乎更难以让人亲近。但此人心思缜密,确有才干。” 第三百九十三章 明十三   风越来越大,湖面上的浪头也越来越高。   那浪潮一波波涌来,拍击在长堤上,发出隆隆的声响,令人心惊肉跳。   水汽弥漫,站在秋风亭里向外望去,整个天地都好像变得有些虚幻,不那么真实。   杨守文的发髻被打湿,贴在脸上。   不过,他没有理睬,心里在消化着吕程志的话语。   听得出来,吕程志对王元楷的评价,甚至还要高过于王贺。   可惜这样一个人……   杨守文道:“既然你发现了问题,这两日为什么不说?”   吕程志苦笑道:“这种事情,没有十足的把握,谁敢乱说呢?如果不是赶上了这件事情,我也不敢在阿郎面前说这等言语。王元楷这个人心很细,看上去似乎很木讷,可实际上……不过这样一个人,还是死在贼人手中。细想来,有些可惜。”   “是啊,这么细心的人……”   话说到这里,杨守文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道灵光。   王元楷这么心细的人,做事必然非常小心。   根据苏州刺史崔玄暐的奏报,王元楷曾秘密向他呈报,说是发现了一些古怪的事情,并且说准备两日后前往吴县向他当面呈报。可是在他送出密报后的第二天,就被人毒害在了书房里。这说明,贼人得到了消息,于是就果断将他杀害。   可这么小心的一个人,怎可能走漏风声?   除非他身边的人……   慢着,王元楷的死因已经被查出来,包括贼人下毒的方式,也已经一清二楚。   所以,一直以来,杨守文也没有再去想这件事。   可现在吕程志说起来,让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一个致命的漏洞。   李瘸子在房梁上钻了一个洞,把毒药藏在里面,而后用蜡封起来。问题是,王元楷每天都会在里面煮茶看书,那蜡为什么早不化,晚不化,偏偏在他送出奏报的第二天化掉呢?除非,是有人发现了状况,于是在当天把毒药放到那房梁上的孔洞之中,而后用一层薄薄的蜡封住。这也是为什么当杨守文检查房梁的时候,还能发现残留的蜡痕。   换句话说,苏威,亦或者说是那些安南的贼人在王元楷身边安插有耳目!   想到这里,杨守文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他吞了口唾沫,看着吕程志,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也就能解释清楚,为什么在王元楷死后,崔玄暐派人前来查看,却找不到半点线索。   这个人,是谁?   “阿郎,你怎么了?”   杨守文蓦地清醒过来,抬手用力搓揉了一下面庞。   他从挎包里,取出那本在王元楷书房里发现的《吴中杂俎》,放在了亭中石桌上。   “咦?”   吕程志愣了一下,旋即醒悟过来。   “阿郎,你……”   他话未说完,却闭上了嘴巴。   因为他发现,杨守文似乎有些焦虑。   ……   正午时分,大雨倾盆。   远处的太湖,近处的长洲苑,都被那水雾淹没,远看雾气昭昭,一派朦胧景色。   姚三郎带着民壮,在城楼上值守。   长洲县城的城门紧闭,城里更是守卫森严。   鱼市已经被关闭,码头也已经被封锁。一队队巡兵武侯在街头巡逻,表情严肃。   县城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县尉,有人过来。”   姚三郎刚巡视完了城门,正准备坐下来休息,忽听到身边的民壮队长大声喊叫。   他连忙起身,冒着雨走到城墙后,手搭凉棚观瞧。   只见一队人马从远处行来,队伍里还有不少车马,看上去浩浩荡荡,声势不小。   不一会儿的功夫,那车队就到了城下。   “快开城门。”   “下面是什么人?今日长洲戒严,若无征事郎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册你娘,我是王海宾。”   一名小将纵马上前,来到了城下。   姚三郎一怔,连忙道:“王参军,征事郎在哪里?”   未等王海宾回话,就见从队伍中行来一个人,来到王海宾的身边,“三郎,快开城门。   我家阿郎发现了重要的线索,已前往吴县拜会府尊。   车上是从苏家查抄的重要物品,阿郎吩咐,要妥善保管……你还不赶快打开城门。”   姚三郎认出,说话的人正是吕程志。   他知道,这吕程志是杨守文身边的幕僚,心腹!   “快开城门。”   姚三郎大声喊叫,只听得城下传来一阵动静,紧跟着城门大开。   王海宾率领官军,押着车马进入县城。姚三郎披着蓑衣,从城楼上沿着驰道飞奔下来。   “吕先生,情况如何?”   吕程志已经全身湿透,牵着马,看上去非常狼狈。   车马从他身边行过,上面堆放着许多箱子。   吕程志苦笑道:“那贼人实在是奸猾,阿郎领我们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贼人的踪迹。   不但如此,连吴县派来的苏家使者,也都被贼人毒害。”   说着,他脸上露出了惊惧之色,轻声道:“那些贼人可真是狠毒,十几条人命就这么轻易的没了。不过,许是他们走的匆忙,阿郎还是发现了一些线索,命我送到县衙。他带着杨茉莉前往吴县,说是要向府尊求援,准备再次封湖搜查。”   “啊?”   姚三郎也是大吃一惊,颤声道:“没想到苏员外如此丧心病狂?”   “什么苏员外,假的!”   “啊?”姚三郎再次露出震惊之色,脱口而出道:“假的?”   “还记得之前阿郎说过,他曾夜探普会寺,发现苏威被神慧等人所害吗?   阿郎已经能肯定,真的苏员外已经死了,最近咱们见到的苏员外,是被人冒名顶替。   不过,他们跑不了!”   吕程志说着,一指刚才从他身边经过的马车。   “阿郎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去处,只等他请来府尊,到时候当面向他证明。   对了,这些证据会放在后花园的书房里。你找些可靠的人来,必须要严加看管。”   “明白。”   姚三郎连连点头。   这时候,吕程志突然打了个喷嚏,苦笑道:“算了,我先回去洗个热水澡。   这该死的鬼天气,可真让人头疼。就这么点东西,拉运回来,可算是累死我了。”   “是啊是啊,这雨水实在是太大了。”   吕程志和姚三郎拱手告别,押着车辆直奔县衙。   回到县衙后,他和王海宾商谈了一阵子,王海宾旋即带着手下匆匆离去。   吕程志又把杨丑儿和费富贵找来,叮咛了几句之后,便回屋去了。这一整夜都没有休息,再加上被雨水一浇,吕程志觉得有些不太舒服,草草用了一顿午饭,就回到房间里休息。   大雨,在傍晚停歇。   县城的戒严依旧没有解除,不过给人感觉,好像是松懈了一些。   鱼市码头里,人迹稀少。   八仙客栈门口的幌子,好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它垂在旗杆上,看上去有气无力。门口那一盏气死风灯笼轻轻摇晃着,里面的烛火忽明忽暗,好像鬼火一般。   明十九缩在柜台后,眼睛半张半闭,似乎睡着了。   就在这时,大门蓬的被人推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人。   明十九激灵灵醒来,抬头看去,就见来人身高在六尺上下,身形挺拔,体态修长。他穿着一件黑袍,头戴帷帽,黑纱遮面。走进八仙客栈后,他径自来到柜台后。   “掌柜,给我一间上房。”   明十九一听那声音,顿时笑了。   “上房有,客人请随我来。”   说着,他高声喊道:“小五,过来看着,我领客气去看看房间。”   他抄起一个房牌,从柜台后走出来,“客人,请随我来。”   那客人也不说话,紧跟在明十九的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二楼的一间客房门口停下。明十九推开了房门,侧身谦让道:“征事郎,里面请。”   他声音很小,只有两人能够听见。   客人点点头,迈步走进了房间。   明十九随后跟上,把房门关闭。这时候,那客人也取下了头上的帷帽,赫然正是杨守文。   “明十九,你怎么知道是我?”   明十九咧嘴笑道:“征事郎,我明十九没有别的本事,却长了一双好耳朵。只要是我听过的声音,基本上就不会有错。更别说征事郎虽说得一口好官话,却带着些幽州口音,颇为独特……听说,那西贝货跑了?征事郎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杨守文把帷帽放在桌上。   他坐下来,看着明十九道:“你家四哥给我留了信……那些安南人可能会狗急跳墙,虽说有小裴和杨思勖在那边帮他,可他依旧很危险。我准备立刻动身,前往洞庭乡。   只是,我对那里是人生地不熟,所以特地来找你求助。”   明十九闻听,顿时笑了。   “我家四哥果然没有看错人,知道征事郎是个知情义的。   说起来,这洞庭乡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呢,我家四哥已经有了交代……征事郎可以随时动身,明十三会在那里接应。到时候,她会全力配合征事郎。”   “明十三?”   杨守文愕然,旋即笑道:“你兄长吗?怎地这名字听着如此古怪?”   说完,他便站起来,拿起了帷帽,“既然如此,那我们即刻动身,免得再有差池。” 第三百九十四章 狼子野心(上)   夜幕,将临。   长洲县城复又归于寂静,陷入一片漆黑。   乌云遮月,繁星隐匿。   远远看过去,长洲好像一座死城,悄无声息。   两盏气死风灯笼在风中摇摆,灯火忽明忽暗。长洲县衙外的长街上,冷清清半天看不见一个人影。   县衙里,漆黑一片。   几乎所有的烛火都被熄灭,静悄悄令人心悸。   一个人影从黑暗中窜出,沿着石径飞奔。他似乎对县衙里的道路很熟悉,一路几乎不停顿,直接穿过门庑,进入了花园。此时,已经快到半夜。县衙里的人们大都已经休息,花园里不见人迹。那黑影藏在一排灌木丛里,观察了许久后,确定这花园里没有什么人,于是又窜出来,循着湿涔涔的小径跃上了门廊。   他落地悄无声息,好像一只灵猫。   弯着腰,来到了书房的门口,蹲在门口,左右又观察了一下,这才小心翼翼取出一把钥匙,在门锁上捅了两下,只听喀吧一声轻响,那口锁随即被他打开来。   把锁取下,然后又轻轻抽走了房门上的锁链。   他再次确定了一下周围的情况,而后探手把房门推开了一条缝隙。   身形跃起,进入房间,他立刻又关上了门。这屋子里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但他似乎对屋内的情况了然于胸,三两步就来到了一个箱子前,停下了脚步。   伸手,放在箱子盖上。   那箱子很长,也很宽。   他伸手推了两下盖子,发现那箱子上还挂着一把锁。   于是,他再次取出那一把钥匙,捅进了锁眼中,扭把两下,就听到咔的一声轻响,锁簧弹开。把铜锁取下,他慢慢把箱盖打开。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箱子里竟然是一个人!一个身材短小的男人……在他打开箱盖的刹那,箱子里的人也抬起手来。那手上是一把羊角匕首,薄如蝉翼,刃口更流转一抹蓝色的幽光。   “小贼,你可算来了,憋死你家丑爷了!”   伴随着短小男子的一声轻喝,羊角匕首划出一抹弧光。   那人反应很快,在发现情况不妙的时候,身形已向后翻滚,同时狠狠把箱盖砸下。   蓬的一声响,那箱子盖被里面的人一掌拍碎。   短小男子从箱子里跃出来,另一只手上,也多出了一口羊角匕首。   他双手持匕首,从箱子里跳出来以后,一个懒驴打滚,便到了对方的面前,双刀舞动,两抹冷芒乍现。   不过,对方的手里,也出现了一口刀。   刃长一尺,犀牛角制成的刀柄,乍看过去,似乎是一口小横刀。但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口刀的式样,和小横刀还有些细微的差别。他一手推在刀背上,向外封挡。   铛的两声脆响,羊角匕首劈在了小横刀上,短小之人身形后退两步,而后又再次扑过来。   这漆黑的斗室中,伸手不见五指。   两个人的视线都不是很好,却拼斗的极为激烈。   两人都是凭借着感觉出手,也更加险恶。片刻后,短小男子发出一声闷哼,手中的羊角匕首铛的掉落一把。他连忙后退,但对方却没有迟疑,纵身向窗口跃出,蓬的一声把窗户撞碎。从窗户里窜出来,他在地上滚了两圈,翻身就要站起。   可没等他起身,一个黑影从屋顶跃下。   他行动快如闪电,手中则是一口短剑,上前一招仙人指路,剑光吞吐。   “富贵,小心这家伙,会使暗器。”   屋里的人高声提醒,而屋外的人则沉声道:“丑儿,放心吧,使暗器我是祖宗。”   话说完,先前从屋子里窜出来的人抬手打出两点星光。   不过那屋外的人却毫不慌张,一扬手,只听叮当两声,那两点星光顿时消失不见。   “杨茉莉,再不出手,回头阿郎不让你吃饭。”   那人厉声喝道,话音未落,就听哗楞一声锁链乱响,一只铁槌从暗处飞出。   铛!   从屋子里窜出的贼人举刀相迎,可是刀槌交击,他只觉一股巨力袭来,虎口迸裂,鲜血淋淋。吓得他连忙把小横刀脱手,纵身向后跃出。但未等他站稳身形,耳边传来一声轻喝:“撒网。”   一张巨大的渔网从空而落,他再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被那渔网一下子罩住。   与此同时,周围突然亮起了火光。   数十人手持亮子油松,便包围过来。   他还想挣扎,就见一个巨汉走上前来,一脚就踩在了他的身上。   那巨汉手中的铁槌抵在他的脑袋上,瓮声瓮气道:“你再感动,杨茉莉就打死你。”   冰冷的铁槌贴在他的脸上,令他再也不敢妄动。   他看着杨茉莉,苦笑一声道:“杨茉莉,我投降了。”   吕程志迈步走过来,在他身后跟着费富贵和杨丑儿两人。   火光中,吕程志的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走上前,一挥手示意左右把渔网拿开。几名军卒上前,把那人绳捆索绑,而吕程志则示意费富贵过去,一把扯下了对方脸上的黑巾,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庞,赫然正是而今的长洲县尉,姚三郎。   “三郎,果然是你!”   吕程志沉声道,而后朝杨丑儿使了个眼色。   那杨丑儿二话不说,上前就掐住了姚三郎的下颌,捏开了他的嘴。   费富贵举着火把上前,杨丑儿看了两眼,然后转过匕首,用羊角狠狠砸在姚三郎的嘴上。   疼的姚三郎惨叫一声,吐出了一口血水。   伴随着那血水,还有几颗牙齿落在了地上。   杨丑儿蹲下身子,捡起了一颗金牙,用手指了指姚三郎,转身就走到了吕程志身边。   姚三郎满嘴是血,看上去非常狼狈。   而吕程志则接过那颗金牙,看了两眼后,用力一捏。   噗,金牙被挤爆,里面有一颗黄豆大小的药丸。   “三郎,任你再狡猾,终究是逃不过阿郎的眼睛……县尊,已经安全了,可以审问。”   说着话,吕程志侧过身子,躬身行礼。   从人群里走出了一个中年男子,姚三郎一眼认出,那正是狄光远。   怪不得……   他吐了一口血水,露出苦笑之色。   “没想到县尊竟然已经回来了!”   狄光远冷笑道:“征事郎觉察到县衙里有内奸,立刻命人前往吴县,将本官星夜召回。” 第三百九十五章 狼子野心(下)   “征事郎果然好手段……既然今日设伏是为了引我上当,想必你们也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吧。”   吕程志点了点头,“今日所做一切,只为引你出来。   你也不用再妄想有什么同党来救你……王参军已率部把民壮全部缉拿,会一个个的排查。”   姚三郎闻听,脸色不由得一暗,不再开口。   而狄光远则器宇轩昂的一挥手,“把贼人带到屋里,本官要好好盘问。”   军卒上前,把姚三郎带进了书房。   姚三郎也没有再挣扎,顺从的走进了书房之中。   依旧是原来的摆设,只是多了一口箱子。不过,在进入房间后,有军卒上前把箱子抬了出去,狄光远坐在围榻上,而吕程志则站在了一旁。   屋子里,只留下了杨茉莉三人,在门口守卫。   姚三郎坐在地上,突然抬起头问道:“吕先生,你们怎知道我是内奸?”   吕程志向狄光远看去,就见狄光远道:“吕先生只管说,本官也想知道这其中奥妙。”   “其实,非常简单。   今日小人与阿郎查抄苏威宅院的时候,偶然间提到了前任县尊王元楷。   不瞒县尊,小人也曾参加过科举,故而和王元楷认识。当时小人就说起了王元楷此人,言他看上去木讷,实则心细如丝,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当时阿郎听罢,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王县尊被人毒杀,虽然我们已经找到了凶手,但是却没有找到幕后之人。   王县尊密报崔府君,说是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准备过两日前去呈报。   可就在第二天,王县尊就被人毒杀在这件书房里……这件事未免也太过蹊跷,所以阿郎觉得,王县尊身边一定有内奸,知道王县尊在调查什么事情,也知道他准备报告崔府君什么事情。为了灭口,他决定动手,将王县尊神不知鬼不觉的毒杀。”   “慢着慢着!”   狄光远打断了吕程志的话,沉声道:“不是说毒害王县尊的凶手,是李瘸子吗?”   “李瘸子肯定参与其中,但未必是真凶。   试想,如果是李瘸子下毒,那毒药早就藏在房梁上,为何不早不晚,偏偏在王县尊要前往吴县的前一天,那蜡化开,王县尊被毒害?所以,阿郎认为,李瘸子趁着漆刷房梁的时候,在房梁上钻了一个孔,但是却没有把毒药放入其中。   毕竟那时候,王县尊还没有觉察到什么,他又为何要毒杀王县尊呢?   只可能是当王县尊发现了什么线索,凶手害怕走漏风声,于是才下毒毒杀……县衙重地,不是一般人可以进来。李瘸子是个匠人,更不可能随意出入县衙。   所以,凶手只可能是在县衙里,而且是王县尊身边的人。   只有这样,他才可能掌握王县尊的一举一动,同时也有机会,投毒谋害王县尊的性命。”   说到这里,吕程志向姚三郎看去。   只见姚三郎低着头,也不说话,只静静坐在那里。   “阿郎说,他第一次见到姚三郎的时候,就是在这间书房。   而且根据他的询问,当王县尊在世的时候,姚三郎就是他的心腹,并且一直负责打扫和清理这间书房。王县尊死后,王家曾邀请姚三郎前往太原,可他却拒绝了。按道理说,去太原有王家扶持,无疑会更好……如果他姚三郎真是个甘于平淡的人也就罢了,可是在县尊抵达长洲之后,姚三郎却显得格外活跃……   这样一个人,可不像是甘于平淡的人。   所以阿郎以为,他留在长洲,必然是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亦或者说,他别有所图,所以才会拒绝王家,继续留在县衙……当然,这一切都是阿郎的推测,并没有证据。所以阿郎才想出了这个办法,假称发现了线索,引姚三郎出来。事实也证明,姚三郎……呵呵,姚三郎,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姚三郎低着头,仍旧是一言不发。   狄光远见状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道:“姚三郎,你莫非要本官大刑伺候,才肯招供吗?”   听到了狄光远的话,姚三郎抬起头来。   他的嘴上,还残留着血迹。   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他沉声道:“县尊,非是小人不肯招供,而是征事郎已经推按清楚,还要小人招什么呢?征事郎推按的不错,是小人发现情况有变,所以不得已将他毒杀。而李瘸子和此事本无关系,但不知怎地,他听说了县尊被害之后,竟猜出了小人投毒的方法,并且威胁小人。无奈之下,小人只好……”   姚三郎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   “我本以为做的是天衣无缝,之所以留下来,是为了继续探听消息。”   “探听消息?”   狄光远眼睛一眯,沉声道:“你要探听什么消息,又是为谁探听消息?”   姚三郎再次低下头来,不再言语。   倒是吕程志脸上浮起诡异的笑容,走到了费富贵的身边,从他手上拿过那口小横刀,然后又从杨丑儿手里接过了一样东西。他那小横刀放在榻桌上,然后又把从杨丑儿手里接过的东西放在小横刀旁边。那是一把形如短剑的暗器,体积很小,甚至还可以做匕首使用。   吕程志把那暗器拿在手中,沉声道:“据我所知,这东西叫做手里剑,是倭国人常用的一种暗器。”   姚三郎蓦地一下子抬起头,骇然看着吕程志。   吕程志突然开口,叽里呱啦的说了几句话。   姚三郎的瞳孔随之放大,脱口而出道:“你怎么会……”   “吕先生,你说的是什么话?”   狄光远一头雾水,疑惑看着吕程志。   而吕程志则笑道:“这是小人在神都时,从倭人那里学来的语言。不过我也只会说这么几句。自白江口之战后,虽然倭人停止了派遣遣唐使,但还是有不少倭人从倭国来到神都求学、经商。南市有不少倭人生活,所以我见过他们的武器。”   说着话,他拿起那口小横刀。   “此名肋差,是倭人用来破甲和贴身战斗的短刀,式样和横刀相似,但如果仔细观察,还是可以看出两者的区别。自从贞观四年,倭人第一次派遣唐使过来,就一直致力于向我们学习。朝堂上的诸公,只看到倭人学习我朝经典礼法,却没有发现,他们还派了很多匠人前来,在市井之中,偷偷学习我朝各种技艺。   这肋差,还有倭人使用的长刀,大都是学子我朝的铸剑之法。   除此之外,他们还偷偷学习了很多其他的技艺,比如我朝用于耕地所用的铁犁,用于灌溉使用的龙骨车等等。他们把这些技艺学会之后,然后就带回倭国加以改进。   龙朔二年,百济武王之子鬼室福信造反,向倭国求援。   自以为已经学到了我中华技艺的倭国人竟然出兵白江口,与我大军抗衡……县尊应该还记得白江口之战。倭人大败之后,命河内鲸出使,才求得了我朝谅解。   只是从那一次后,小人就觉察到,倭人狼子野心,绝不会轻易罢休。   此后倭国人停止派出遣唐使,但据我观察,他们仍不断派人前来,偷学我们的技艺。”   说到这里,吕程志长出了一口气。   他盯着那姚三郎,眯着眼,半晌后突然开口道:“皇泰宝藏之中,除了大量的黄金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物品……我依稀记得,当年杜伏威辅公佑率江淮军曾攻克胡逗洲隋军水军大营。那胡逗洲曾是大隋制造五牙战舰的大营……后来辅公佑造反,还出动过五牙战舰和朝廷大军对抗。白江口之战,倭国人舰小船薄,惨败于我朝巨舰……慢着慢着,莫非你留下来,是为了五牙战船的造船图纸吗?” 第三百九十六章 明家有英雌(一)   公元699年,在大唐帝国,正是圣历二年。   而此时的倭国,已经改名为日本,其天皇是年仅十六岁的轻,也就是历史上的第四十二代天皇文武天皇。轻是草壁皇子(好吧,我实在忍不住想要吐槽这个名字,真的真的很三俗)和阿沛皇女的长子。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啰唆两句。   草壁皇子是天武天皇的次子,他的母亲则是持统天皇。   不过,草壁皇子在他还只是皇太子的时候就死了,所以没有来得及继承皇位。   按道理说,轻原本是没有资格继承皇位。   在倭国,只有天皇之子才可以被称为皇子。皇子之子应该被称之为王,无法继承皇位。   但是,由于轻的祖母,也就是持统天皇对他非常宠爱,所以在轻还没有成为太子之前,就被称作‘轻皇子’,享受着皇子的待遇。轻的运气不错,草壁皇子在持统天皇三年死了,而另一个拥有继承皇位资格的高市皇子,也就是轻的伯父,在万岁通天元年,持统天皇十一年,亦公元696年也死了,于是轻成为太子。   次年,也就是公元697年,持统天皇退位,轻登基,正式成为倭国第四十二任天皇。   不过由于轻登基时年仅十五岁,所以朝中的事务,仍由持统天皇主持。   这也是日本历史上第一个太上天皇退位之后,仍主持朝政,并且和文武天皇并作的示例。   至于持统天皇,本名鸬野赞良……   好吧,纵观日本的皇室血统,基本上就是一部乱伦史构成。   持统天皇的故事,在这里就不再加以介绍,总之是……但这个女人非常厉害,历经壬申之乱以及大津皇子造反,却始终把持着朝堂。她在位期间,虽然停止了与大唐之间的正常交流,可是在私下里,并没有停止向大唐偷师,学习文化。   文武天皇在位时推行的《大宝律令》,相传是秉承了持统天皇,也就是鸬野赞良的意志。甚至可以说,文武天皇之所以能够颁布《大宝律令》,也是因为鸬野赞良为他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同时,鸬野赞良更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   她并非政治上的装饰品。   根据《日本书纪》记载,正是这个女人,极力将皇权强化到了极致。   在倭国,有一首和歌,里面有一句歌词,叫做‘大君是天皇降世’,也是由鸬野赞良发起。从她之后,天皇就成为了日本至高无上的存在,犹如神灵般的象征。   ……   书归正传,让我们回到长洲县衙花园的书房里。   当吕程志说出五牙战舰的造船图纸后,姚三郎再也无法保持平静,骇然看着他。   “你……”   他失声喊叫。   吕程志笑了笑,“我猜的!”   说完,他没有再去理睬姚三郎,而是把目光转回到了狄光远的身上。   只是狄光远并没有展现出特别高兴的意思,反而露出苦涩笑容,朝吕程志摇了摇头。   “吕先生,这件事恐怕已非本官可以处置。   莫说是本官,就算是府君,恐怕也没有这个权力。此事牵扯甚大,需禀报朝廷。此人更不能有任何差池,必须要严加看管,而后送往神都,请圣人审问决断。”   他不是狄仁杰,整个大唐也只有一个狄仁杰。   狄仁杰有那个本事对外宣战,可他狄光远却没有这等魄力。   这已经牵扯到了倭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县令能够决断,所以必须要禀报朝廷。   恐怕,连杨守文都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杨守文原本以为,这姚三郎是安南的人。   安南自古以来就是华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今更是在安南都护府的治下。如果只是牵扯到安南,狄光远倒是可以决断。但这牵扯到了倭国,可就变得复杂了。   吕程志先是一怔,也反应过来。   是啊,这件事还真不是他狄光远能够处置。   “县尊,这长洲一定还有他的同党,可以继续追问。”   “不用问,我可以告诉你。”   姚三郎抬起头,苦笑道:“此前我的确是有一个同党,你们也认识,就是无畏禅师。”   “啊?”   “当年白江口之战失利,天智天皇有感于大唐国舰高船厚,非我倭国可以抗衡。从那时起,天皇就希望可以得到上国的造船之术。天智天皇八年,天皇遣河内鲸阁下入长安请罪,同时向上国皇帝恳请,希望能够派人向上国学习造船术,但是被上国皇帝拒绝,甚至还遭到了怒斥。河内鲸阁下返回本土后,如实向天皇禀报。   但天皇并不死心,所以在上国使者出使我国时,再次向刘德高阁下提出了请求……”   说到这里,姚三郎叹了口气。   他没有说结果,但狄光远和吕程志都能够猜到。   姚三郎深吸一口气,接着道:“随后,河内鲸阁下向天皇献计,说既然大唐皇帝不肯传授,我们可以偷师。天智天皇自然很高兴,命令河内鲸阁下做详细计划。   然则数年后,天智天皇驾崩,伊贺皇子登基。皇子性情柔弱,害怕此事会触怒上国,所以坚决不同意。而之后,伊贺皇子与大海人皇子发生了冲突,伊贺皇子兵败自杀,大海人皇子取得胜利,成为我们的天武天皇,并再次召见河内鲸阁下。   之后,大批当时还是孩童的贵族子弟被秘密派送到了长安,秘密学习上国文化。   我本名苏我三郎,是苏我家的子弟。早在皇极天皇四年,家祖苏我入鹿被杀,苏我家随之破败。当时为了振兴家族,我祖父奉孝德天皇之命,随高田根麻吕阁下来到大唐国,并且在大唐国安家,改名姚世春,娶了大唐女子定居在长洲。”   吕程志听得目瞪口呆,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而狄光远更是心惊肉跳……皇极天皇是哪一个?身为大唐子民,并不需要知晓。   此时,大唐是世界的中心。   作为大唐子民,内心中的骄傲,就犹如后世的美国人一样,甚至更甚之。   不过,高田根麻吕这个名字,吕程志却听说过。   那是倭国向大唐第二次派遣遣唐使的副使,当时在朝堂上,还是留下了一些事迹。   高田根麻吕,那应该是永徽四年吧。   当时白江口之战还没有发生,倭国人在大唐好像孙子一样的做人,根本看不出还有这样的心思。   “那你为什么要定居长洲?”   狄光远忍不住开口问道。   苏我三郎道:“其实,早在孝德天皇时,我们就知道了皇泰宝藏的存在。   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当年药师阁下第一次出使上国后,偶遇一个名叫高先仁的人。据说,那高先仁原本是辅公佑手下的一员大将,曾为辅公佑藏了一批宝藏。据高先仁说,那宝藏里不但有五牙战船的图纸,还有前朝越国公所作的《杨公问对》。那杨公问对,是前朝越国公杨素所著,记载了他一生的用兵之法,以及治国之术。   药师阁下从那时候开始,就想要找到这个宝藏。   我们不求别的,只求那图纸和《杨公问对》……而我祖父,就是奉命寻找线索。”   “药师是谁?”   吕程志扭头看向狄光远。   狄光远想了想,轻声道:“他说的应该是倭国第一次派遣使团中的副使,好像就叫做药师。”   说完,狄光远轻轻揉动太阳穴。   “那无畏禅师,又是怎么回事?”   狄光远深吸一口气,看着苏我三郎沉声问道。   他发现,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亦或者说不屑于了解的弹丸岛国,竟然在数十年前就开始暗中谋划算计。而朝堂之上,对此竟一无所知,实在是太过于骇人。 第三百九十七章 明家有英雌(二)   狄光远觉得,再问下去似乎意义不大。   这种关乎国体的事情,还是交给朝堂上的老大人们处置为好,他最好不要过问太多。   思忖片刻,狄光远话锋一转,沉声道:“那无畏禅师是怎么回事?”   苏我三郎道:“无畏原本叫做一条真浪,是圣德太子之子山背大兄王的臣下。山背大兄王死于家祖之手,家祖死后,天智天皇为表彰一条真浪的祖先,于是就封赏了一条家族的后人。至于他为何会来到大唐国,我也不清楚,是他主动与我联系。”   山背大兄王,是苏我马子的外孙,法起寺的开基者。   公元628年,推古天皇死后,指定山背大兄王继位。   但当时的权臣苏我虾夷违背了推古天皇遗言,拥立敏达天皇的孙子田村皇子为天皇,也就是历史上的舒明天皇。后来,苏我入鹿又改立宝皇女为皇极天皇,并且在公元643年,率部攻入山背大兄皇子一族,皇子一行在斑鸠寺自尽而亡。   山背大兄的死,也代表着圣德太子一支彻底消失。   再到后来,天智天皇干掉了苏我入鹿,为了拉拢人心,就寻找山背大兄一族的人。   只是当年苏我入鹿杀得非常干净,只得把当年山背大兄身边的臣子加以封赏……   嗯,大体上就是如此!   也就是说,苏我三郎和无畏禅师并非一起潜伏大唐国。   吕程志轻轻揉着太阳穴,也感到头疼。   他倒是不太清楚倭国的天皇更迭,对于倭国内部的历史,说实话也不是非常清楚。   “苏我三郎,那些安南人又是怎么回事?”   “安南人?”   苏我三郎摇摇头,沉声道:“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   “大胆,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隐瞒?”   狄光远啪的一巴掌拍在桌上,厉声喝道。   不过,他旋即把手放在身后轻轻搓揉,这榻桌太硬了,硬的这一巴掌拍下去,手掌生疼。   苏我三郎连忙道:“县尊,到这时候我怎敢再隐瞒?   下邦小民久居上国,早已把自己视作上国臣民。小人甚至没有见过倭国的山水,哪里会心向故国呢?只是,那无畏知道我的身份,找到我之后更加以威胁。   小民还想在这里生活,只得相从,绝无半点隐瞒。   那些安南人,是一条真浪介绍来,说是要一起合作。至于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头,小民确实不知。后来小人跟了王县尊,被他们逼迫,不得已做了他们的耳目。   只是,小人陷入的太深,以至于当王县尊发现了线索时,不得已才将他毒杀……”   苏我三郎大声呼喊,露出慌张的表情。   狄光远和吕程志相视一眼,而后招手示意费富贵上前。   “把他关起来,严加守卫,不得任何人与之接触,更不得害他性命。”   费富贵立刻走上前,压着苏我三郎出去。   狄光远扭头道:“吕先生,你相信此人的话吗?”   吕程志嘴角微微一翘,冷笑道:“或许有些话不假,但他肯定还隐瞒了一些事情。”   “哦?”   “就比如他的同党,比如那些安南人的来历……   我不相信他只有无畏禅师一个同党,更不会相信,他对那些安南人一点没有了解。”   狄光远沉吟片刻道:“要不,咱们大刑伺候?”   吕程志闻听,顿时笑了。   “这种人,嘴硬的很,也非常狡猾。   就算大刑伺候,他随便编造一些口供,我们也无法判断真假。这个人虽是倭人,却自幼在我朝生活。而且他又在衙门里做过事情,想要撬开他的嘴,恐怕很难。   与其和他在这里耗着,倒不如我们自己行动。   阿郎现在怕是已经快到了三山岛,咱们这边也必须要加紧行动才是,莫要耽搁了大事。   至于这个苏我三郎,还是交给府君处置吧。   此人在你我手中,万一有个意外,到时候县尊都难辞其咎,倒不如尽快的脱身。”   这家伙很老道啊!   狄光远偷偷看了吕程志一眼,忍不住在内心里嘀咕起来。   从吕程志处理事情的手法上来看,他对衙门里的条条框框很熟悉,甚至比他还要老道。杨青之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一个帮手?还真是好运气,令人羡慕的紧呢。   “如此,本县立刻动身,前往吴县拜会府君。”   狄光远说着话,便站起身来。   他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下了脚步。   “吕先生,青之一个人前往三山岛,不会出事吧。”   对于杨守文这种根本不与他商议,便擅自行动的做法,狄光远内心里还是有些不满。   当然了,他也知道,事发突然,容不得杨守文与他商议。   可他毕竟是长洲县令,杨守文行事有些过于随意,也让他体会到了高戬等人的心情。   如果杨守文出了意外,到时候狄光远也脱不得关系。   吕程志犹豫一下,苦笑道:“阿郎行事,素来决断。   昨日事情有些突然,更何况杨寺人和裴旻都还陷在那边,他更不敢耽搁。三山岛那边凶险,但阿郎更不是那种莽撞之人。只要咱们能尽快行动起来,相信在短期之内,不会遇到麻烦。只是,县尊这边要多多费心,若耽搁久了,恐有危险。”   狄光远点头,表示知道这里面的轻重。   两人又商议了一下,狄光远便连夜动身,再次赶赴吴县。   说起来,这狄光远也真够辛苦。昨天晚上赶去了吴县,今天又赶回来。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休息,又匆匆前往吴县。也亏得长洲和吴县距离不远,否则这来回的折腾,足以让狄光远累得吐血。没办法,谁让他现如今,摊上了这档子事情!   ……   天,渐渐亮了。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的亮光,只是依旧是阴沉沉的,不见太阳。   太湖湖面上的风浪不小,在天亮之前,更达到了顶峰。杨守文坐在船上,随着波浪颠簸,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萎靡。他倒是没有晕船的毛病,可是风浪太大,船又小,在风浪里穿行,着实令人难受。幸好,船夫的技术很好,这一路上虽然颠簸,可终究还是挺了过来。到天快亮的时候,湖面上的风浪,终于减小了。   “公子,前面就是三山岛了!”   船夫是个中年男子,由于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皮肤黝黑,呈现出一种古铜色的光泽。   他一身渔夫的打扮,敞着怀。   杨守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湖水的尽头,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座岛屿。   “还有多久才能上岸?”   “半个时辰足矣。”   说着话,就见渔夫用力划桨。   那裸露在外的古铜色臂膀,肌肉虬结,透出一种强烈的阳刚之美。   “明信,这次多谢你了。”   “呵呵,公子客气!”船夫名叫明信,和明十九一样,也是明家的家生子。   他常年在太湖上生活,说实话对明家的依靠并不算太多。不过,当明家一声召唤,他还是毫不犹豫的赶来。这个年月,人们对家族的归属感之强,非后人能够理解。   “公子是我家阿郎的朋友,明信为公子效力,也在情理之中。”   明信一边说着话,一边划桨。   小船在波涛起伏的湖面上,好像一支离弦的箭,在湖面上破开一道水线,飞快行进。   杨守文坐在船上,却有些紧张。   他伸手抓住了放在身边的枪囊,目光凝重。   谁也不知道,那三山岛上究竟是什么状况。明秀便笺上的谜语,杨守文已经解开。准确的说,这谜语是一副地图。可那岛上有多少人,‘苏威’究竟躲在何处,还需要仔细查找。当然了,他现在的第一个任务,是上岛之后,和明十三汇合。 第三百九十八章 明家有英雌(三)   三山岛,位于洞庭东山西南的太湖之中。   其为一大两小的山岛,主岛名为三山,另外两座小岛则叫做泽山和厥山。   相传,之所以换做三山岛,是因为春秋末年有吴妃三姐妹各居一峰而得名……   时三山岛虽因晋时王嘉所著《拾遗记》里有过提及,但实际上却是一个荒凉的岛屿。主岛上,不过百余户人家,人口尚不足三百。而其余两座小岛,人口更加稀少,加起来也不过百人上下。   这里属于湖州乌程县治下,却因为地处湖中,所以乌程县对这里的管理并不严格,几乎是任其自生自灭。但也正因为人烟稀少,所以三山岛的景色保持天然。   杨守文是在厥山登岸,只见那岸边建有一座道观。   “这里是……”   “此名厥妃观,公子只管去就是。”   明信说完,便轻声道:“公子,小人就送你到这里,便要回去了。   祝公子此行一切顺利……另外,十三有些孤僻,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明信,你也保重。”   杨守文并没有在意明信的话,朝他拱手道别。   想他清醒之后,认识的当中不泛那孤僻之人。远的不说,他身边的费富贵和杨丑儿,性子都有些古怪。甚至包括杨茉莉,除了杨守文和他身边的人,又理睬过谁呢?   此外,还有吉达。   阿布思吉达绝对是那种孤僻的人,同样不容易让人接近。   所以,杨守文没有把明信的话放在心里,而是迈步朝着那山脚下的道观行去。   厥山,人迹罕至,不知已有多少年的历史。   后世曾在此发掘出了‘三山文化’,有一万多年之久。   而此时的厥山,还只是一个未被人开发的荒凉小岛。环山翠竹,古木万千,群鸟鸣翔,獐奔鱼跃,一派原始景色。这里的景致的确是很美!就好像现在,太湖雾霭朦朦,把厥山萦绕其中,远远看去,就好像仙境一样,令人顿感心情愉悦。   厥妃观,始建于何年何月已无从考究。   它规模并不是很大,一个小院,一座道观,孤零零坐落在厥山脚下,仿佛融入其中。   灰色的墙垣上,布满岁月斑驳。   那红色的山门不是很大,给人一种极为精致的感受。   远远看去,道观房顶的红瓦,与山色相互辉映,有给这荒凉的厥山,增添了一分生气。   道观外,有一棵歪脖子的古树。   杨守文是个树盲,也认不得眼前的树究竟是什么品种。只是,那古树歪着脖子,枝桠张开,好像一副华盖般遮住了半个道观,又为这厥妃观增添了一种难言的韵味。   好吧,正事要紧。   这里的风景极美,可惜杨守文心里有事,也就无心驻足。   他走到道观门前,轻轻叩响门扉。   笃笃笃!   那手掌排挤在门扉上的感觉很舒服。   门内,传来了脚步声。   紧跟着山门打开,杨守文看清楚那开门的人之后,忙退后一步,心里有些奇怪。   开门的人,是一个女冠。   一件乳白色的道袍,头戴黄冠,给人一种颇为清丽的视觉冲击。   她站在山门内,打量了一眼杨守文。   没等她开口,杨守文就连忙道:“敢问,明十三道长在吗?”   女冠一愣,未施粉黛的素面,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你是杨守文?”   “正是。”   “随我来。”   说完,她转身就走。   杨守文一头雾水,紧跟在女冠的身后迈步走进了道观。   这道观的院子很小,除了一座正殿之外,空空荡荡。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走进了正殿之中。这道观里供奉的是一个女人的神像。杨守文刚才进来时,看到正殿门匾上写有‘厥妃殿’三个字,所以马上就猜出这神像,恐怕就是那厥妃。   换句话说,这厥妃观并不是一座道观,而是一座神祠。   与中原和北方道观林立,佛寺遍地的情况不同,江南以及岭南地区,还有荆南以及巴蜀、云贵之地,依旧有不少人供奉神祠。毕竟荆楚文化和吴越文化中,包含着很多鬼神崇拜。所以,而今虽然是佛道兴盛,可在一些地方,依旧有鬼神崇拜的痕迹。   此前长洲苑旁边的泰伯祠,以及眼前的厥妃观,就属于这种鬼神崇拜的代表。   当然了,泰伯祠其实已经荒废,但这厥妃观,似乎还保存完整。   后世有一种说法,叫做见佛拜佛,见庙烧香。   杨守文不知道明十三到底信仰什么,但他住在这厥妃观,想来是信奉厥妃的。出于对明十三的尊敬,杨守文还是走上前,向厥妃拜了三拜。我不相信你供奉的鬼神,但是我会尊敬你的信仰。有的时候,从信仰方面拉进关系,也是一种途径。   嗯,以上是杨守文前世从一些书本上得来的经验。   女冠见杨守文参拜厥妃,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当杨守文转过身后,她便开口道:“你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走。”   “啊?”   没等杨守文开口,女冠就转身出去。   还真是什么样的人配什么样的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古人诚不欺我。之前他听明信说,明十三性子孤僻。如今看这厥妃观的女冠,也大致能猜出个端倪。   不过,明十三和她……   杨守文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古怪笑容。   这荒凉小岛之上,孤男寡女的……开玩笑,若说明十三是在这里潜心修道,打死他都不会相信。   正胡思乱想,外面脚步声传来。   杨守文连忙整了整衣衫,正准备上前见礼。可是当他看清楚走进来的人时,又愣住了。   怎么还是那个女冠?   心中,不禁有一丝怒意:这明十三还真是孤僻。   用孤僻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简直就是目中无人……我远来是客,而且是受明老四的邀请。你可倒好,一直也不露面,反而派了个女冠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强忍怒气,想要开口询问。   可是那女冠却抢先开口道:“把衣服换了。”   “啊?”   女冠手里拎着一个包裹,放在杨守文的面前。   “换衣服?”   女冠蛾眉一蹙,有些不耐烦道:“难不成,你要穿着这一身去三山岛吗?”   杨守文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我这一身有问题吗?还有,明十三呢?”   女冠的眼中,流露出一种‘你是傻瓜’的眼神,打量了杨守文一眼,冷声道:“我就是明十三。” 第三百九十九章 乔装   她就是明十三?   杨守文长大了嘴巴,脑袋有些发懵。   这一路上,他倒是猜测过明十三的来历。   八仙客栈的掌柜名叫明十九,是个家生子。所以在杨守文想来,明十三应该也是个家生子,而且年纪要比明十九大。所以,他一直以为,明十三最少也是个中年人才对。   可眼前的女冠,看年纪和杨守文似乎相差不大,甚至还要小一些。   杨守文今年十八,难道说这女冠……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结结巴巴道:“你,是明十三?”   “嗯。”   “那明老四……”   “明秀?他要称我一声姑姑。”   杨守文有一种想要吐血的冲动,明十三是明秀的姑姑?   要知道,明秀已经二十多了,而年前这个看上去比自己还小的女冠,是他姑姑?   杨守文觉得,自己的脑袋瓜子有些不够用了。   “快把衣服换上。”   “换衣服做什么?”   杨守文瞪大眼睛,一脸茫然。   明十三道:“待会儿我们要上岛采药!三山岛人烟稀少,一旦有陌生面孔出现,很容易被对方察觉。你现在换上衣服,扮作我的随从,这样也可以掩人耳目。”   好吧,明十三这个理由很强大,杨守文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他当下打开包裹,见里面是一身打着补丁的渔夫装束。一双看上去很旧的草鞋,也不知道明十三是从何处找来,有没有人穿过?杨守文咧开了嘴,抬头向明十三看去。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明十三在整他!没错,就是故意在整他……   杨守文对穿着并不讲究。   但是让他穿别人穿过的衣服,这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明十三依旧是一脸的冷漠之色,淡然道:“这里是厥妃殿,你到外面换衣服吧。   这三山岛上人口不多,生活也不太好。   不少人甚至都打着光脚,你要是愿意,可以不穿鞋……衣服如果不合适,你凑合着穿。”   好吧,算你狠!   杨守文知道,明十三说的恐怕是实情。   他走出厥妃殿,在庭院里把衣服脱下来,只剩下一件内衣。   正要把渔夫装套上,明十三走出来,冷声道:“你什么时候见过这时候渔夫会穿内衣?   脱光了!”   “什么?”   杨守文转身,看着明十三。   明十三道:“你若再磨磨蹭蹭,只怕要耽搁了大事。”   也罢,记得来的时候看明信的装束,的确里面是光着的。杨守文咬咬牙,把内衣脱下来。不过他旋即感觉到不太对劲,扭头对明十三道:“你难道要看我更衣?”   “更衣?”   明十三冷笑一声,“稀罕!”   她说完,便转身走进了大殿中。   杨守文飞快脱掉了身上的内衣,把那件带着鱼腥味的衣服套在身上。   这衣服有点小,但尚可将就。只是那草鞋不太合脚,杨守文想了想,把鞋头撕开,露出脚趾头。这样子倒是舒服了一些,杨守文点点头,便收起脱下来的衣服,转过身来。   “我换好了!”   他冲着厥妃殿里高声喊道。   明十三从里面走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杨守文两眼,蛾眉微蹙,示意杨守文走上来。   她指了指地面,“抓点土。”   “干什么?”   “你见过有你这么干净的渔夫吗?   用土在脖子上,脸上还有手上抹一抹。还有,从现在开始,你不要说话,装作哑巴。”   说完,她又走进厥妃殿。   片刻后就见她拎着一根粗大的扁担从里面走出来,在杨守文面前把扁担一拧,变成了两截。那扁担里是空的,她指了指杨守文的虎吞枪,示意他把枪放进扁担里。   “嗯,还是不像。”   她又围着杨守文转了两圈,摇摇头自言自语。   “你坐下来。”   “你到底干什么?”   “当然是准备登岛……也不知明老四那家伙是不是傻了,怎么选了你登岛。你说说看,你这模样那像渔夫?我还要给你化妆!那岛上的人,可都是精明的很呢。”   说完,明十三便回到了厥妃殿里。   又过了一会儿,她再次走出来时,手里却多了一个包裹。   在明十三的威逼下,杨守文席地而坐。   明十三则打开包裹,就见里面瓶瓶罐罐,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明十三打开一个瓶子,从里面到处一种好像浆糊的物体,然后涂抹在手心。   “会有点不舒服,忍一下就好。”   说着话,明十三蹲下来,伸出双手便拍在了杨守文的脸上。   她和杨守文的距离很近,近到杨守文可以闻到从她身上的少女体香。很清新,也很好闻。不过,他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因为明十三在他脸上揉了一会儿之后,他就感到了一种奇痒。那痒的感觉非常突然,好像无数只蚂蚁在他脸上噬咬。   “不要动,忍一下就过去了。”   明十三的声音,在杨守文耳边响起。   就见她又从包裹里取来一支笔,在一个盛满黑黝黝液体的瓶子里蘸了一下,在杨守文脸上轻轻画过。感觉……有点凉!然后就什么感觉都没了,也没有任何不适。   杨守文疑惑看着明十三,任由她摆弄着。   大概有二十分钟的时间,那奇痒的感觉渐渐消失。   明十三也把包裹收起来,递给杨守文一面铜镜,“从现在开始,你叫殷九,是厥山岛上殷连山的侄子。我记得明老四说过,你以前有一个哑巴义兄,想必也懂得手语……待会儿上岛之后,要听从我的指挥,否则发生变故,我可不会管你。”   “我知道!”   “知道还说话?”   明十三啪的一巴掌拍在杨守文的脑袋上,惹得杨守文大怒。   不过,他旋即冷静下来,哼了一声,没有理睬明十三,而是举起铜镜照了一下。   那铜镜里,映出一张古铜色的面庞。   眉毛变得粗了很多,鼻孔张开,嘴巴也变大了,全然没有之前杨守文那清秀的模样。   “好了,咱们出发。”   明十三拎起包裹,回到了厥妃殿。   片刻后,她走出来,手里又换了一个包裹。   她把包裹挎在身上,头戴帷帽,手里还拎着一个斗笠。   走到杨守文身边,把斗笠递给他,指着门口的两个竹筐,沉声道:“把竹筐带上。”   杨守文没有反驳,而是上前把竹筐挂在扁担上。   而后,他担起了扁担,跟在明十三身后,从厥妃观中走出。   两人沿着湖岸行走,很快就来到了一个码头上。就见有一艘渔船停靠在那里。   明十三跳上船,示意杨守文跟上。   “会划船吗?”   杨守文点点头,表示懂得。   荥阳有一座洞林湖,杨守文曾在那里学过划船。   可能比不得明信那么熟练,但是驾舟而行,倒是没有问题。   他把扁担放下,抄起了竹竿,撑船离岸。明十三则站在船头,指明了方向,便负手而立。 第四百章 蓬莱玄龟望西风   这个明十三很怪!   冷冷的,但心很细……   杨守文划动双桨,看着明十三的背影。   感觉好奇怪,这么一个花季少女,为何会甘于寂寞,一个人独自守在荒凉的厥山岛上?   一开始,杨守文还以为明十三是明秀临时招来的帮手,借住在厥山岛。   可是看过厥山观以后,杨守文就知道自己错了!   那厥山观很明显只有明十三一个人住在那里!而且从厥山观里面的情况来看,并非是临时居所,而是长住在那里。厥山观很陈旧,但是感觉并没有荒废。若是荒废的道观,杨守文是可以看出端倪来的。而厥山观,显然是一直有人在居住。   明十三对厥山观的感觉,更不像是借住在那里的外人。   也就是说,她就是厥山观的主人!   可是为什么呢?   明家好歹是江左名门,家中并不缺少财帛。   似明十三这种年纪,应该住在大城市,享受着城市的繁华,得到家人的宠爱才是。   可是,她却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厥山岛。   杨守文终于明白,明信为什么说她古怪、孤僻。   一个人住在这么荒凉的岛上,就算是好人也会变了性子……   不过呢,仔细想想,杨守文又觉得没那么奇怪。   明家的人似乎都很古怪,有点不太正常。就比如说,那明崇俨明明是个世家公子,可是骨子里,却是个道士;明秀同样身份不低,但是却喜欢经营酒店,整日里混迹在市井之中。如果以这种逻辑来看的话,明十三住在厥山岛,似乎也很正常。   想到这里,杨守文看明十三背影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寻常。   ……   厥山岛距离三山岛并不远,在明十三的指点下,渔船很快抵达岸边。   这三山岛的面积,比之厥山岛要大很多,景色比之厥山岛,也更加秀美,更加动人。   岛上,奇峰嶙峋。   山上翠竹苍柏参差一起,延绵犹如一片绿色的海洋。   在岸边有一个渔村,人口不过二三百。   此时,村中的青壮大都出去打渔,留在岛上的大都是一些老弱妇孺。   明十三和这些老弱妇孺似乎很熟悉,当她从船上跳下来的时候,就见几个小孩子欢笑着跑过来。   “真人,真人你来啦。”   “小狗子,我和你说过,我不是真人。”   “可是娘说你是真人,村里的人都说,真人是吴妃转世呢。”   明十三那张表情清冷的面容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此刻,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孤僻,和那些孩子有说有笑,显得非常开心。而这时候,几个老妇走过来。   “临溪真人,你又来采药吗?”   “荀婆婆,和你说过多少次,我不过才开始修行,那算得什么真人?你叫我临溪子就可以了。   上次采的药都用完了!   前些日子,我在师父留下的典籍中找到了一个方子,需要重新采集药品,所以只好过来。”   “这是……”   那老婆婆看到杨守文,疑惑询问。   “他是殷连山的侄子……前几日殷连山被蛇咬了,去县城救治。   因为担心误了我的事情,所以让他的哑巴侄子过来帮我。荀婆婆,你身子还好吗?前次我给你的药有没有用完?若是用完的话,你让小狗子到厥山观来找我啊。”   “还有,还有呢。”   荀婆婆说着话,打量了杨守文两眼。   那目光中,带着一丝丝警惕之意。   杨守文带着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透过斗笠的缝隙,他可以清楚的观察到那荀婆婆的表现。   这老太婆,有问题!   杨守文听不懂明十三和荀婆婆的对话,但是却觉察到,那荀婆婆的眼神有问题。   他不知道明十三是否看出来,心里也暗自警惕不少。   看样子,这三山岛不简单啊……   明十三和荀婆婆说了一会儿家常,便告辞往岛上走。   杨守文低着头,担着扁担紧随明十三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没入前方的丛林之中。待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那荀婆婆突然唤来了一个小孩子,在他耳边低声道了两句之后,那小孩子连连点头,撒腿就跑,很快也消失在那茂密丛林之中。   荀婆婆见小孩子不见了踪迹,这才转身回村。   明十三和杨守文从树后转出来,看着那荀婆婆的背影,明十三也是轻轻叹了口气。   “殷九,这件事结束了,请不要追究他们。”   杨守文一怔,看向明十三。   “他们也是没办法……岛上的日子很苦,如果只靠着打渔,甚至无法养活家人。   这些人,其实都很善良。   只不过他们并不清楚那些人的来历……说穿了,他们也只是赚个吃饱肚子的钱。”   杨守文恍然大悟!   想想也是,三山岛就这么大,安南人要寻找皇泰宝藏,又怎可能不惊动这些人呢?他们不可能把这些渔民全都杀死,最好的办法就是收买他们,让他们望风。   于三山岛人来说,他们可以得一笔钱帛补贴家用。   而对安南人而言,他们只需要话一点小钱,就会得到一群对他们尽心尽力的眼线。   各取所需,无所谓对错!   杨守文想到这里,朝明十三点点头。   两人沿着密林中的小径缓缓而行,一路上,不时见明十三蹲下身子,采摘一些草药,放在竹筐里。   “知道怎么走吗?”   杨守文看了明十三一眼,从怀中取出那张便笺。   明十三扫了一眼之后,那俊俏的小嘴一撇,哼了一声道:“果然是明老四的手笔,装神弄鬼。”   说完,她取出一个火折子,点亮后把那便笺焚毁,丢在一旁的小溪之中。   “前面两句我不太懂,但第三句……‘蓬莱玄龟望西风’说的应该是岛上的金龟岩。顺着这条路往前走,有一处峭壁名为板壁峰。板壁峰下,有一块形如玄龟的巨大岩石……玄龟望西风,嗯,应该是指那板壁峰斜对面的西风禅寺吧!”   西风禅寺?   这地方,若没有人带路,还真不容易找到。   明十三站起身,一边走一边轻声道:“我知道你奇怪,刚才为什么不跟着那小孩子。   这岛上的路九曲十八弯,小路众多。这里的孩子,从小在岛上生活,对那些小路自然熟悉。如果我们跟着他,很可能被他觉察,甚至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明老四既然给你留了线索,恐怕也清楚,这里的小孩子不太好对付,所以没必要跟踪。   走吧,咱们慢慢来。   这岛就这么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他们。”   杨守文闻听,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于是,两人继续行进,而且不时停下来,采摘一些药草。那些植物,杨守文认识的并不多,不过看明十三那熟练的动作,杨守文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道:“临溪子,你好端端为何要住在这厥山岛上呢?”   明十三猛然扭头,恶狠狠瞪了杨守文一眼。   说好了做哑巴,怎么可以说话?   杨守文也知道自己有错,于是拱了拱手,算是向明十三道歉。   明十三冲他做了个手势,那意思是说:下不为例!   而后,她小心翼翼把一株药草挖出来,放进竹筐里,这才长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住在这里有什么不好?难道似我那些兄长一样,整日无所事事吗?   我在这里,一个人想做什么都可以。我自己养活自己,其实也挺舒服的……至于别人怎么说我,我才懒得理睬。我从小随师父在厥山观,除了老四之外,也不认识什么人。”   咦,这是个有故事的女孩子呢!   谁好端端的,会从小住在道观里面?   杨守文可以肯定,眼前这个冷冰冰,实则很纯真的小道姑,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过往。   “前面就是老龙头,西风禅寺就在山上。”   明十三突然压低声音,“殷九,你有没有感觉到?好像有人在监视我们……” 第四百零一章 西风禅寺   杨守文脚步顿了一下,旋即恢复正常。   事实上,早在他登上三山岛的时候,已经感受到了弥漫在这做小岛上的无形压力。   安南人会没有眼线?   他们要在这岛上做事情,不可能只依靠岛上的原住民。   所以,杨守文相信,那些安南人一定还有眼线。从他们登上小岛,就已经被对方觉察。   “嗯!”   杨守文低着头,用几若不可闻的声音,嗯了一声。   明十三立刻明白了杨守文的意思,咳嗽两声之后,用手一指前方的山岭,“那边有很多药草,正是我这次炼药所需。咱们快一点,采好了药,也可以早点离开这里。”   说完,她走在前面,直奔山顶走去。   空中,有一只灰色的鹞鹰盘旋。   杨守文透过枝桠树叶的缝隙看去,眼睛一眯,心中就有了判断。   可惜,大玉不在,要不然怎容得这只鹞鹰猖狂?但大玉太醒目了!谁都知道,那是他杨守文的爱宠。如果大玉出现在这里,岂不是告诉对方,他已经过来了?   算了,且忍耐一下。   想到这里,杨守文立刻脚下加快,追上了明十三。   ……   这三山岛,在后世名气很大。   但在这个时期,尚属于未被开发的荒岛。   岛上有很多飞禽走兽,更有那隐藏在暗处的虫蛇。好在,明十三在登岛之前,就给了杨守文一个香囊,让他佩戴在身上。看明十三熟练的动作,就知道她是常年在野外生活。那香囊中,装有她炼制的药物。杨守文没有闻到什么气息,但却能让虫蛇退避。   饶是如此,这一路上还是遇到了几次危险。   最危险的一次,有一条银环蛇躲在树上,差点就咬到了杨守文。   也不知道明十三用的什么武器,杨守文只见眼前银光一闪,那银环蛇就变成了两截。   两个竹筐,已经装了不少草药。   杨守文终于看到了西风禅寺,但是却愣住了!   所谓的西风禅寺,其实是一片残垣断壁。那山墙已经变成了废墟,大雄宝殿倒塌了大半,连屋顶都没了踪影。唯一能够落脚的,是一间禅房,也是四面漏风。   杨守文在废墟中看到了半块牌匾,上面只写着‘西风’二字。   当两人到了山顶之后,忽听得轰隆隆雷声响起。   一道闪电,撕裂了密布在苍穹中的乌云,紧跟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殷九,快进禅房。”   明十三呼喊一声,已经冲进了禅房里。   杨守文的动作也不慢,紧跟着也跑了进去。可饶是如此,他身上的衣服也湿了大半。   进入禅房后,明十三取下头上的帷帽,摆放在只剩下一半的禅床上。   她走到了门口,看着屋外连天的雨幕,嘴角微微一翘,那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笑意。   杨守文则坐在一旁的地上,从竹筐里取了一块毛巾,把脸上的雨水擦干。   他正好看到了明十三脸上的笑容,心中不由得愣了一下,旋即就明白了其中奥妙。   难道说,明十三已经算到了这场大雨吗?   其实,看着天气就能猜出端倪。   可是明十三显然是早有准备,令杨守文颇为吃惊。   联想到明十三出家人的身份,他突然有一种颇为奇特的想法:莫非她能呼风唤雨?   想到这里,杨守文忍不住笑了。   好吧,明十三就是个出家的小丫头,又不是那智几于妖的诸葛孔明?   这年月没有什么气象预报,人们大都掌握着一些判断天气的小手段。而这其中,出家人更加精通。所以在野史中,经常会出现出家人呼风唤雨的那种桥段。   “好了,不必再装了。”   杨守文诧异抬起头,向明十三看去。   “这么大的雨,那只鹞子也该回去了……这周围也没什么地方可以藏身,你大可以在此说话。”   “可以说话了吗?”   杨守文听罢,长出一口气,把毛巾放下。   明十三也不理他,而是站在门口,轻声道:“这场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息,这样一来,咱们就有足够的理由留在这里。这也是我为什么催促你行动的原因,如果来晚了,说不得会被淋成落汤鸡呢……咱们今晚,就在这里观察,寻找对方的下落。”   “明秀不是说,金鸡石下游仙眠吗?   你知不知道,这岛上有什么酷似金鸡的景物?”   明十三扫了杨守文一眼,“所谓金鸡、玄龟、老龙头……说穿了只是人们的个人观点。明老四说‘金鸡石’,可能是他自己觉得像而已,你我却未必会看出来。   他既然让我们先找西风禅寺,绝不会无的放矢。   咱们就在这里,等着那‘金鸡’出现。也许,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那只‘金鸡’。”   说完,明十三露出一副‘你什么都不懂’的表情。   杨守文发现,眼前这个和他年纪相差不多的女道姑,表面上是有些冷,性子嘛,可能也有些古怪。这也难免,她一个人常年生活在这荒凉的小岛上,冷一些,古怪一些,也在情理之中。但其实,她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有着女生特有的傲娇属性。看到这样子的明十三,杨守文倒也释然了,随即呵呵的笑出声来。   “笑什么?从现在开始,闭嘴。”   明十三恶狠狠说道,便走进屋中,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个蒲团,放在了地上。   她盘膝而坐,沉声道:“你在门口守着。”   说完,她丢给了杨守文一个小包,便闭上了眼睛。   出家人打坐念经,倒也不值得奇怪。   杨守文把扁担放在一旁,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然后把黑色的挎包放在身前,打开了那小包。里面是一些肉干!没看出来,这小道姑倒是一个心细的女孩子。   取了一块放进口中,嗯!味道还不错,甚至还有点辣口呢。   杨守文扭头看了明十三一眼,便转过身来。   屋外,雨越来越大,伴随着雷鸣电闪,把整个三山岛都笼罩在一层浓浓的雾霭中。   长圻龙气接三山,泽厥绵延一望间。   烟水漾中分聚落,居然蓬莱在人寰。   这是清代吴庄藏的一首诗,描写的正是这座三山岛。   此刻,在杨守文看来,三山岛的确称得上是人间蓬莱,在雨中更显一种仙境的韵味。   可谁又能想到,在如此动人的景色中,却杀机暗涌呢?   他想到这里,叹了口气,又取了一块肉干放进嘴里,慢慢的咀嚼着。看上去,他似乎很松懈。可实际上,他的精神却是高度的集中,观察着屋外的每一处可疑所在。   天色,渐渐暗下来。   瓢泼大雨持续了有半个时辰,就慢慢便小了。   可即便如此,那雨水依旧是绵绵不绝,令人难以行走。杨守文坐在门槛上,渐渐产生了一丝困倦之意。他用了甩头,又搓揉了一下面颊,让自己能振奋起来。   明十三坐在屋中,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似地。   不过,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后,她突然睁开了眼睛,轻声道:“雨停了。”   “啊?”   杨守文反应过来,朝屋外看去。   那雨,的确是停了……虽然还淅淅沥沥的飘着几星雨丝,但和刚才相比,几乎可以不用在意。   明十三呼的从蒲团上站起来,从杨守文身边擦身而过,走出了禅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雨后独有的泥土芬芳。   她站在禅房的门外,看着被黑夜所笼罩的三山岛,那双明媚的大眼睛眨啊眨的,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杨守文也站起身,手持扁担站在了明十三的身后。   “殷九,点火。”   “啊?”   杨守文愣了一下,诧异看着明十三。   明十三轻声道:“抬头看,那些家伙的眼睛又来了……点起火,让它发现咱们。” 第四百零二章 游仙宫(一)   细雨靡靡,使得三山岛上的气温在入夜后骤降。   位于老龙头和板壁峰之间,有一座山岭。说是山岭,倒不如说是石头来的更妥帖些。它高约有十四五米,坡度陡峭,看上去极为险要。如果从西风禅寺的方向看过来,这巨石的形状,俨然如一只昂然傲立的雄鸡,矗立在三山岛的一侧。   雄鸡脖颈下,是一片密林。   而在密林之中,则隐藏着一个很难发现的峪谷,面积约有三千平方米,谷中怪石嶙峋,古木苍郁。   谷口有十几顶行军帐篷,却不见人影。   而在山谷里,却有些热闹。   数百名手持刀剑的壮汉,正指挥着一群人劳作。   位于这岩石的下方,有一个巨大的洞穴。洞穴的顶部燃着火把,可以清楚的看到,进进出出,疲惫不堪的工人。   在山谷的一个高地上,一群人正低声交谈。   为首之人,赫然是一个女人。   她身材不是很高,皮肤有些发黑,五官看上去小而精致。   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   两道蛾眉粗而黑,给人一种凌厉的感受。   她正蹙眉看着那些进出洞穴的人们,眼中流露出急切之色,心神似乎也不太稳定。   “小杜,差不多了吧。”   她沉声问道,转身向身后的男子看去。   那男子,正是杜子腾,也就是那明秀假扮之人。   而在杜子腾的身边,还站立着一个中年男子。他身材魁梧,但是却透出一股子阴鸷的气息。如果杨守文在这里的话,一定能够认出来,这男子正是杨思勖。   明秀道:“地宫通道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只是那地宫大门,仍无法开启。”   说着,他叹息一声道:“为了扫清通道,我们已经付出了近两百人的性命……工人们的情绪也有些焦躁,甚至还数次和监工发生冲突。再拖延下去,恐怕会有变化。”   女人点点头,目光落在了另一侧的矮胖男子身上。   “真人先生,看你的了!”   那矮胖男子一身黑衣,闻听女人的话语,沉声道:“可惜宝珠最终未能完成使命,没有找到开启地宫大门的钥匙。这地宫,自孙恩始建,历经五斗米道二百年完善,至左游仙彻底建成。这里面的机关,层出不穷,但只是打通地宫的通道,就让我们损失惨重。如果能有地宫密匙的话,说不定我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开启地宫。”   说到这里,那男子忍不住一声感叹:“上国不愧强大,这奇淫巧计,真个令人惊叹。”   女人眉头一蹙,露出不快之色。   不过她还是强忍着心中的不满,脸上带着微笑道:“如此,才更需要真人先生出手。”   “甘娘子客气了!”   矮胖男子微微一笑,不过脸上却露出了自得之色。   就在这时,夜空中传来一声响亮的鹰唳。   一只鹞鹰在山谷上空盘旋,就见甘娘子取出一枚银色的哨子,含在口中鼓起了腮帮子。那哨子并未有声音出现,可是夜空中的鹞鹰好像收到了信号,立刻飞落下来。   甘娘子伸出了手臂,鹞鹰落在她的胳膊上。   她口中发出一连串古怪的声音,好像鹰唳一样。   而那鹞鹰也随之发出一连串的轻响,甘娘子这才点点头,露出了释然之色。   “有什么情况?”   矮胖男子沉声问道。   甘娘子微微一笑,轻声道:“没什么,小黑找到了那两个采药人。”   矮胖男子道:“没问题吧。”   “石狗子说过,那个道姑是厥山观的人,每个月都会登岛采药。   她那个随从是生面孔,不过看上去也没什么可疑。如果真是官府的细作,又怎可能在夜间生火?估计是被那场大雨给耽误了,要不然她们现在就该返回厥山了。”   矮胖男子闻听,长出了一口气。   “没问题就好……这次真浪的肆意妄为,使得我们不得不改变了计划。   他在大唐国生活的太久了,满脑子都是大唐国的恩义。幸亏我们的计划已经到了尾声,若不然,多年心血付之东流,那就实在是太可惜了!事不宜迟,咱们行动吧。”   “那就拜托真人先生。”   甘娘子说着话,双手合十,向矮胖男子一揖。   那男子顺着缓坡走下去,一挥手,就见几十个身着黑衣的人走出来,随着他直奔洞穴。   “娘子,这倭人能行吗?”   明秀假扮的杜子腾,凑到了甘娘子身后问道。   那矮胖男子,名叫一条真人,是一个倭人。他来自倭国,精通机关消息,奇门遁甲之术。对了,在倭国,奇门遁甲又唤作是阴阳术。貌似是源自于华夏奇门遁甲的一支,但具体怎么传入倭国,就不得而知……除此之外,明秀还知道,这一条真人就是假扮苏威的人。甘娘子和一条真人合作,其中具体的内容,明秀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倭人和甘娘子背后之人取得了联系,想要得到皇泰宝藏中的某件物品。   可惜,到目前为止,明秀仍旧没有弄清楚,这甘娘子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原本按照甘娘子他们的计划,是打算把地宫开启之后,以水路把黄金送去泉州,而后由泉州走海路,运送到安南。但由于神慧被抓,令甘娘子等人感到紧张。   他们害怕神慧吐口,再加上无畏禅师一力要救出神慧,使得甘娘子不得不改变主意。   无畏禅师背后,是广化寺的若那跋陀罗。   他之所以愿意帮忙,是因为神慧法师的恩情,以及一条真人的出现。   无畏性子傲慢,对甘娘子等人并不信服,甚至包括一条真人,对他也是束手无策。   无奈之下,甘娘子等人只得撤离长洲。   明秀知道,甘娘子是准备做最后一次尝试,如果还是不能打开地宫大门,则她就准备把这座已经有三百年历史的地宫彻底毁掉。安南人得不到里面的宝藏,唐国人也休想得到!   “小杜,你过去帮我盯着一条真人,我有些累了。”   甘娘子露出了疲乏之色,对明秀吩咐道:“盯着他,别让他耍花招。   咱们在这里停留两日,如果明日还不能把地宫打开,就给我烧了这里,寸草不留。”   “是!”   明秀忙躬身答应。   甘娘子咳嗽了两声,架着鹞鹰离开。   明秀则朝身后的杨思勖看了一眼,就见杨思勖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也不知道,杨守文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算算时间,只剩下明天一天,如果援兵不能够及时赶到,只凭他和杨思勖、裴旻三人,再加上明十三和杨守文,肯定无法阻止对方。要知道,在这峪谷外面,可还有八百安南士兵。甘娘子为了这个宝藏,已经谋划多时,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   鹞鹰,飞走了!   眼看着过了亥时,细雨停歇。   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去,一轮皎月露出容颜,把柔和的月光,洒遍三山岛。   西风禅寺里,篝火熊熊。   杨守文站在一堵残破的山墙上,手搭凉棚眺望。   月光里,老龙头仿佛被蒙上了一层乳白色的轻纱。岛上,弥漫着一层水汽,远远望去,犹如烟霭弥漫,使得整个三山岛,恍若身处仙境,显得是那样的虚幻和缥缈。   “怎么样,有没有发现?”   明十三走过来,好奇问道。   “没什么发现,有烟霭,视线有些模糊,看不太清楚。”   “你留在这边,我去那边看看……明老四的心思很细腻,除了金鸡这个线索之外,一定会有其他的安排。”   说完,明十三丢了一个包裹给杨守文。   “待会儿把衣服换上。”   杨守文之前乔装打扮,倒是符合了一个渔夫的特征。   但如果待会儿行动起来的话,若还是这一身,必然会有很多不适应。别的不说,只他脚上那双露出脚趾头的草鞋,就会带来很多麻烦。从这一点来说,明十三确实很心细。   她转身直奔禅寺的另一边,娇小的身形腾空跃起,消失在半堵残破的山墙后面。   杨守文也不敢怠慢,忙换上了一身黑衣。   脚上的草鞋也丢弃到一旁,换上了一双黑色的布靴。   换好了衣服之后,他再次跳到山墙上。就在这时,他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点火光。   咦?   杨守文连忙举目观瞧,就见在一片漆黑的山林中,有一点火光忽隐忽现。   那火光持续的时间并不久,也就是十几秒的时间。之后,火光隐去,便没有踪迹。   “十三,十三。”   杨守文高声叫喊。   明十三的身影,从山墙后跃出。   她那一身白色的道袍,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换成了黑色的夜行衣。   手里还拎着一根木头,她快步走到篝火旁边,把那根木头插在了篝火边上,而后把道袍罩在木头上面。   “怎么,有什么发现?”   “我看到了火光!”   “在哪里?”   杨守文一指,沉声道:“就是这个方向。”   “石头岭?”   明十三的对三山岛的了解,绝非杨守文可以想象。   他只不过指了一个方向,明十三立刻就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还别说,若非明老四那家伙说的话,我还真没有发现。现在想起来,如果从这个方向看,石头岭还真有点像一只金鸡!杨守文,你看是不是很像一只鸡呢?”   杨守文摇摇头,没有回答。   烟霭太重,他也看不清楚那石头岭的形状。   而明十三之所以感觉相似,是因为她不止一次看过石头岭。以前没有什么感觉,但是现在……那一句‘金鸡石下游仙眠’,也使得她不由自主的会进行比较。   “是在哪个方位?”   “这么远,我怎能知道?”   “那就再等一等……石头岭延绵两里,而且到处都是密林。如果不能把方位确定下来,咱们过去也是大海捞针。明老四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肯定会有后手。”   听了明十三的话,杨守文点了点头。   说的好有道理!   他对这三山岛全无了解,所以只能由明十三决断。   杨守文很清楚,如今可不是逞强的时候。那些安南人到底有什么底牌?三山岛上,究竟有多少敌人?他一概不知。明秀身陷狼穴,更不要说还有杨思勖和裴旻两人,也都身处危险之中。明十三虽然是一个女人,但却不是一个普通女人。   什么时候见过一个普通的女人,会独自在如此荒凉的岛屿上生活?   杨守文忍不住扭头朝明十三看了一眼,夜色中,她那白嫩的肌肤,呈现出一种白玉的光泽。   “看什么看,注意信号。”   “哦!”   杨守文脸一红,连忙收起心思。   就在这时,那远处的山林里再次出现了一点火光。   火光很微弱,并不是很清晰。但是对明十三而言,这一点火光,显然已经足够了。   “杨守文,随我来!”   她说话间长身而起,沿着崎岖山路,迅速没入那密林之中。 第四百零三章 游仙宫(二)   裴旻从树上跳下来后,便伏身在一丛灌木里。   算算日子,他跟随明秀混入三山岛,已经快一个月了!当初明秀拿着杨守文的鸦九剑来找他的时候,裴旻非常吃惊。头一天还说要混迹市井打探消息,怎么一转眼的功夫,杨守文就跑了?而且,还让他和杨思勖听从一个陌生人的命令。   这让裴旻很不舒服!   但是,杨思勖没有反对,他也不好开口。   论级别,杨思勖是此行副使,虽然在众多人之中地位最低,却依旧高过了裴旻。   而且杨思勖身为司宫台寺人,可是有品级的人。   他哪怕是一个太监,也不是如今裴旻可以相比……所以,就算心里再不情愿,他还是顺从跟随明秀,来到这三山岛上。到了三山岛,裴旻才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对方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已经经营了多年。   小小三山岛上,安南人的数量已经超过了本地人的数量,甚至是本地人的两倍。   除此之外,对方还招徕了千余流民,试图打开那传说中的游仙地宫……   游仙宫,是明秀对地宫的称呼。   而事实上,这游仙宫始建于隆安二年,也就是公元398年。   时五斗米道昌盛,江左世族之中,有无数人信奉五斗米道。而其中,更不泛顶级士族。隆安二年,五斗米道教主孙恩命人在这三山岛上修建地宫,以储备军械粮草,图谋造反。但由于事情败露,孙恩不得已提前起义,致使地宫的修建也受到了影响。   孙恩死后,五斗米道被朝廷追杀,渐渐失去了江左宗教领袖的地位。   但是这地宫却未曾停止过,无数五斗米道的教徒以及信众,仍在秘密修建地宫。   左游仙也是五斗米道弟子,一生最大的理想,是重现五斗米道荣光。   只可惜,到了左游仙的时代,五斗米道已经彻底衰败,甚至被朝廷视为魔教、异教。左游仙无奈之下,隐去了五斗米道弟子的身份,游历天下。他先后与辅公佑、杜伏威以及李密等当时叱诧风云的豪杰结交,而且还成为朝中权贵的座上客。   这其中,就有元文都。   元文都是通过左游仙,坚定了招安李密的想法。   后来,他又在左游仙的劝说下,把洛阳储备的黄金交给李密,希望李密用之招兵买马。但是,李密当时的情况并不好,所以只得把这批黄金交给左游仙保管。   历史上,李密叛唐之后,曾与左游仙秘密联络,想要逃往吴郡,试图东山再起。可惜,他行踪暴露,在熊州被盛彦师所杀,也使得千般算计,到头来付之东流。   辅公佑战败;李密被杀,大唐根基已经稳固,无人能够动摇。   在这种情况之下,左游仙便隐姓埋名,一改道士的身份,在普会寺出家为僧,并且在贞观二十年圆寂。   他死之后,五斗米道地宫的秘密,也就随之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   ……   皇泰宝藏里,竟然隐藏着如此多的秘密?   这是裴旻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若非来到这三山岛上,他也不可能知晓真相。   这三山岛上的人,基本上以安南人为主。   根据他的观察,许多安南人甚至可能是行伍出身,那股子彪悍之气,绝非等闲之辈。好在裴旻从小在番禺长大。当时的广州,自从开设市舶使之后,可谓客商云集。这些客商来自各地,其中就不泛安南人。裴旻会说安南话,而且非常流利。   这也使得他在三山岛上如鱼得水,没有引起他人的怀疑。   而最让裴旻感到吃惊的,还是杨思勖。   这个阴沉的阉人,居然也会说安南土语,甚至比裴旻还要地道。   如果不是认识杨思勖,裴旻说不定会以为他就是安南人……不过,换一个想法,裴旻随之释然。此次南下,高戬也好,周利贞也罢,甚至包括李隆基在内,都不是圣人真正看重的人。这次,或许是圣人对杨守文的一次考验,而杨思勖恐怕才是真真正正,属于圣人的手下。也就是说,主力其实是杨守文和杨思勖。   一晃,登岛近月。   裴旻看到了很多,也想到了很多。   只是他现在还有一个疑问:这些安南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他们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如果只凭借安南的那帮人,想要做到这一步很困难。   也就是说,在安南人的身后,一定还隐藏着另外一股不为他所知的力量,在支持着安南人的行动。   好复杂!   裴旻一想到这些,就感到头疼。   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发信号了……   今天晚上,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发送信号。至于给谁发信号,裴旻也不是特别清楚。   好像灵猴,裴旻噌噌爬上了那棵古树,然后准备点亮火把。   这岛上可都是安南人,发送信号会非常危险。所以,他每次点亮火把,只保持十息左右。十息之后,就一定要把火把熄灭,否则很可能会被岛上的那些人觉察。   一息、两息、三息……   裴旻默数十息,就立刻用湿漉漉的毛巾蒙在火把上,把火把熄灭。   他随即纵身从树上跳下来,不过当他双脚刚落地的刹那,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悸动。   一种毛发森然的感觉油然而生,一股凉气更从他的后腰处,顺着椎骨直冲头顶。   双脚落地的刹那,裴旻猛然向前一窜,在地上打了个滚。   也就是在他向前窜出的刹那,一支弩箭从暗中射出,发出咻的一声响,正中裴旻的脚下。   “什么人?”   裴旻激灵灵一个寒蝉,反手从腰间拔出宝剑。   不过,没等他站直了身子,从黑暗中蹭蹭蹭窜出四个人,把裴旻围在了正中间。   一个个头不高,身形略显单薄的中年人从树后走出来。   月光,从密林上空枝桠的缝隙间洒落,照在那中年人的脸上。   裴旻眼睛一眯,立刻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于是用安南土语沉声道:“计先生,你干什么?”   “小裴,这话应该我来问才是……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出来散步。”   中年人正是计老实。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光斑的效应,也使得他此刻看上去,笑容非常诡异。 第四百零四章 游仙宫(三)   “散步?”   计老实笑了。   “这荒山野岭,你跑出来散步?”   他沉声道:“既然是散步,你带那么多的火把干什么?还有,你刚才在树上,又在做什么?”   “我……”   裴旻心中暗道一声不妙,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被计老实看在了眼里。   他握紧手中宝剑,眸光闪闪,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   那四个包围他的男子,其中有一个他认识,是甘娘子手下的一名悍将,名叫甘黎。此人身材不高,四肢粗壮,体格壮硕。他手持一支熟铜锏,重达三十斤。裴旻曾亲眼看到,甘黎用这熟铜锏一下子打断了一棵碗口粗细的毛竹,神力惊人。   而另外三个人,则是计老实的手下。   虽然叫不出对方的名字,但裴旻却知道,这三个人各有所长,是计老实的得力爱将。   “从我第一次见小杜,就觉得他有问题。”   计老实轻声道:“虽然他已经努力在隐藏,可身上那股子贵公子的气息,却瞒不过我。安南地处偏荒,又能有什么世家大族?就算是有,也不过是一帮子土鳖,怎可能会有那种气质?嘿嘿,我计文读书不多,但走南闯北,这双招子可亮的很。”   说着话,他把手里的火把丢在地上。   那火把的一段,已经被浸湿,不可能再使用。   计老实向前走了一步,探手从腰间拔出宝剑,厉声道:“说,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刚才你给谁发信号?”   裴旻心知,自己有麻烦了!   他深吸一口气,脚尖用力往土里戳,同时横剑身前道:“计先生你在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懂。”   “不懂?”   计老实脸上的笑容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狰狞。   “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如此,就拿下你,交给甘娘子处置,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   说完,他用剑一指裴旻,厉声道:“给我拿下此人。”   甘黎闻听,低吼一声,轮熟铜锏就扑向了裴旻。   那支熟铜锏破空发出‘呼’的一声闷响,眼看着就要打在裴旻的身上,眼前突然尘土飞扬,更伴随着一片腐烂的落叶挡住了他的视线。趁着甘黎身形一动,裴旻手中长剑扬起,身随剑走,躲过了甘黎之后,长剑划出一道奇亮的弧光……   计老实的手下举刀相迎,刀剑交击的刹那,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就见裴旻身形突然一矮,剑光一转,身形如同灵猴般从那人身边掠过。紧跟着一蓬血光崩现,那人的脖子上喷出一蓬血雾,便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计老实眸光一闪,厉声道:“好剑法。”   说着话,他猱身而上,手中长剑刷刷刷飞起一道道剑影,就把裴旻拦住。   与此同时,甘黎和另外两个人也冲上前来。   如果是一对一,裴旻倒是不惧任何人。   可是现在面对四个人的联手夹击,虽然裴旻身法灵活,也渐渐抵挡不住。   “小裴,现在投降,饶你性命。”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裴旻的剑法陡然一变,如同疯虎一般扑向计老实。不过,那计老实也很聪明,错步向后一退,甘黎猛然横在他身前,熟铜锏泰山压顶,便恶狠狠砸向了裴旻。   说时迟,那时快!   从一旁一棵大树后飞出一道银光,射向了甘黎。   甘黎忙抽身反手封挡,就听叮的一声轻响,银光倒卷而去,紧跟着一道身影从树后窜出,几乎是贴着甘黎的身体掠过。那甘黎发出一声惨叫,手中熟铜锏当啷落在地上,身体旋即便扑倒在地上。而那道人影,速度奇快。从甘黎身边掠过之后,一抬手……空中那一道银光再次飞旋过来,狠狠没入一名打手的胸口。   与此同时,另一道人影也拦住了计老实。   “计老实,还认得我吗?”   来人说话间,手中大枪扑棱刺出。   计老实忙举剑相迎,只听铛的一声响。当枪剑交击的一刹那,计老实发现那人的大枪在刺来的同时,枪身竟诡异的旋转,以至于那大枪上带着一股螺旋劲力。   他手一麻,长剑就脱手飞出。   没等计老实反应过来,就见那人抬手掷枪。   大枪破空飞出,快如闪电。   剩下那个计老实的手下扭头向跑,却被那大枪一下子击中,身体被狠狠钉在了树上,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   而来人大枪脱手后,身形却丝毫不减。   “猛虎硬爬山!”   他口中发出一声低沉的虎吼,双拳化作虎爪,狠狠就拍在了计老实的胸前。   这一下,力道惊人。   计老实被打得喷出一口鲜血,蓬的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征事郎,你来了?”   裴旻这时候,已经认出把计老实打飞的那人,正是杨守文。   杨守文没有回应,而是如同一头猛虎般扑向计老实,而后把他压在了地上,一只手掐住了计老实的脖子。   “刚才那一下,是替桃花打得……还记得平棘县城里,被你杀害的桃花和赵一念吗?”   计老实被掐的说不出话。   可是当他听到桃花的名字时,眼睛蓦地睁大。   杨守文二话不说,一拳就打在他的脸上,打得计老实满脸是血。   “这一拳,是为一月打得……还记得桃花的女儿吗?就是被你丢弃在路边的女婴。”   “你……”   计老实瞪大了眼睛。   “我叫杨守文,你忘了,那天在平棘,就是我让出的房间……可我没想到,却成了你杀害桃花的现场。”   “杨青之,和他啰嗦什么,赶快解决了他,我们还有要事。”   明十三那清冷的声音在杨守文耳边响起,也使得杨守文终于平静下来。   如果是在平时,他说不定还会留计老实一命,问他的口供。可是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计老实杀死。所以,当明十三的声音落下,杨守文手上一用力,生生掐碎了计老实的喉咙。那计老实发出‘嗬嗬’的声音,身体抽搐两下,便没了动静。   明十三疑惑看了杨守文一眼,“你认得他?”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朝裴旻看去。   而裴旻则坐在地上,看着杨守文和明十三,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后,轻声道:“征事郎,你终于来了!” 第四百零五章 游仙宫(四)   没有人知道,裴旻心里的压力有多大。   表面上,他似乎很轻松,可实际上,这些日子来,他一直都提心吊胆,惶恐不安。   虽然有杨思勖陪伴,可身陷匪窟,总让人感到不安。   所以在裴旻看到杨守文的那一刻,心中的喜悦也就可想而知。不过,他表面上还是要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然则内心里,却已经卸下了那块沉重的石头。   “小裴,里面情况如何?”   杨守文把裴旻从地上拉起来,沉声问道。   另一边,明十三则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走到了一旁,似乎并不关心两人对话的内容。   “往前面走,有一个峪谷。   峪谷里有一个洞穴,据说早年间曾是一个道观,后来就荒废了。那道观下面,藏着一个巨大的地宫,相传是当年五斗米道天师孙恩所建……里面分内外两层,外层已经被清理干净,但是内层却因为没有钥匙,所以至今都还没有打开。”   裴旻知道,时间紧迫。   所以向杨守文解释的时候,也尽量言简意赅。   他从地上捡起长剑,“贼人招来了千余流民,大都被关在地宫之中。山谷里主要是那些匪首,为首的是一个女人,大家都唤她做甘娘子。这女人身边,有大约百余亲随,其中不泛亡命之徒。而峪谷的谷口,还有八百守卫……那些人虽然衣着普通,却有行伍之气。另外,山谷里的人大都来自安南,除此之外,尚有一批来自倭国的倭人。”   “倭人?”   杨守文不由得一怔,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明秀那便笺里曾说过:客从海上来。   而之前,他还提醒过杨守文说:非我族类。   杨守文一直以为,明秀那‘非我族类’是说安南人。可现在看来,很可能是说倭人。   而倭人,也正符合了‘客从海上来’这句话。   只是,这里面怎么又牵扯到了倭人?   “那我们赶快过去。”   “慢着!”   裴旻喝止了杨守文,跑到一棵大树后,取出两个包裹。   “明公子让我把这两套衣服带给你们,你们换装之后,再随我进去。”   杨守文愣了一下,结果包裹。   他看了一眼,见包裹上还写着他和明十三的名字。   于是,把其中一个包裹丢给了明十三,“明十三,咱们赶快换装,而后潜入谷中。”   明十三虽然是个女人,但是却不扭捏,接过包裹后,转身便没入树后。   杨守文也迅速把包裹打开,而后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征事郎,她是什么人?”   “明秀的姑姑,带我登岛的人。”   “咱们的人,到了吗?”   “还没有……”杨守文拿起大袴穿上,而后把短衣拿起来,“事情很突然,我得到消息之后,就立刻赶来这边查看情况。不过,我已经命人准备,估计这时候,也已经开始集结人马。接下来,我们要设法拖住这些人,等待援兵登上岛屿。”   裴旻脸色一紧,露出忧虑之色。   “怎么?”   “杨寺人刚才给我送来消息,说是贼人已经决定强行开启地宫内层大门……若是不得开启,则会纵火烧了地宫。如果只有我们这几个人的话,会很麻烦。”   杨守文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不过,现在已经容不得他回头,当下把衣服穿好,提起大枪,然后用从地上拾起那支熟铜锏。   待会儿若搏杀时,这熟铜锏倒也还算趁手。   他沉声道:“无论如何,咱们不能让他们烧了地宫。   待会儿我们进去之后,你就去设法联络杨寺人,让他想想办法……对了,那地宫里不是还有许多流民吗?总之,绝不能让他们得逞!援兵最迟,明日正午就会抵达。”   裴旻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这时候,明十三也换好了衣服,从树后面走出来。   此时的明十三,再无半点那娇俏小道姑的模样,整个人显得黑瘦,除了个头小一些,基本上看不出是个女人。她手里拿着一个斗笠,身上斜背着一个挎包,腰间扣着一个褡裢似地袋子,而后走到一具尸体旁,从地上捡起一口横刀……   秀发已经盘了起来,用一块黑布包裹。   她把斗笠戴在头上后,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一个安南人的样子。   裴旻吃了一惊,好奇看着明十三。   杨守文道:“不用好奇,她的手段可不止这些。你没发现,我也被她给易容了吗?”   “这么黑,还真没注意。”   裴旻心中好奇,但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看看天色,轻声道:“那咱们走吧。”   “从现在开始,我是个哑巴。”   裴旻顿时笑了,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他走在前面,杨守文和明十三则跟在他身后。三人行走在漆黑的林中小径里,周围寂静无声。杨守文发现,如果没有裴旻带路,他一个人在这里走,说不定就会迷路。这密林里,道路崎岖,而且非常曲折。三人左拐右转,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密林的出口。   “外面就是谷口,你们跟着我,别说话。”   裴旻又叮咛了一句,迈步前行。   当三人走到密林的边缘时,忽听得有人高声喊喝。   不过,杨守文听不太懂,那人说的应该是安南土语。而裴旻则不慌不忙,开口回应。   就见从前方一棵大树后,转出来了几个人。   这些人,身材不高,显得有些瘦小,但是举手投足,却流露出一种彪悍之气。   他们的装束,和杨守文身上的衣服一模一样。   裴旻走上前去,从腰间的挎包里取出来一个腰牌,然后一边说笑,一边递给对方。   对方似乎认识裴旻,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他和裴旻寒暄两句之后,又看了杨守文和明十三一眼,把腰牌还给裴旻,摆了摆手,示意让他们过去。   杨守文顿时松了口气,忙跟上了裴旻。   就在这时,那人突然冲他们喊了一句,裴旻正准备说话,不成想明十三却抢先开口。   她这一开口,又让杨守文吃了一惊。   他听不懂明十三在说什么,但很明显,对方听了她的话之后,哈哈大笑,显然是听懂了。 第四百零六章 游仙宫(五)   这小娘,居然还会安南话?   明十三瞄了杨守文一眼,嘴角微微一翘。   裴旻心里虽然也感到惊奇,但是脸上却露出镇定之色,哈哈笑着,伸手拉着杨守文往里面走。   “他们刚才在说什么?”   待远离密林,周围也没有什么人,杨守文忍不住问道。   “他们是说,你怎么那么大的块头?”   安南人体形短小,似杨守文这种身高接近六尺,几乎快一百八十公分的个头,的确算是高个子。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你是个只知道吃了拉,拉了吃的蠢货。”   “你……”   “好了,咱们要入谷了,别说话。”   明十三瞪了杨守文一眼,而后压低声音说道。   前方,出现了一个峡谷的入口。这是两山之间的一道缝隙,乍看好像是一个门户。   谷口非常隐蔽,也不知道当年孙恩是怎么找到这里。   不过,抵达谷口之后,杨守文明显感受到,这里的守卫似乎非常严密。   他不仅眉头颦蹙,因为他发现,谷口的地形有些险要,不适合大军行动。再加上四周的密林掩护,如果官军找到这里,想要攻入谷内,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忍不住朝明十三看了一眼,却发现明十三一脸平静。   感受到了杨守文的目光,明十三扭头,朝他点了一下头。不知为什么,杨守文那颗有些焦虑的心,突然间平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快走两步,跟上了裴旻。   入谷时,再次遇到了盘查。   但裴旻也算是这里的老人了,所以应付自如。   再加上有明十三一旁配合,时不时说一个笑话,所以那些守卫的注意力,也就没有放在杨守文身上。三人在检查完毕之后,进入了峪谷。杨守文的心,突然间砰砰直跳,因为他看到,在斜对着谷口的峭壁下方,一堆废墟里,一个黑漆漆的洞穴入口。   那洞口高约有两米,洞口两边的峭壁上,插着两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杨守文眼睛一眯,朝裴旻看去。   裴旻则点点头,那意思是说:就是这里!   深吸一口气,杨守文让情绪平息下来。周周转转一个月,终于找到了皇泰宝藏!   不过,他很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要想办法阻止对方焚烧地宫,等待援兵抵达,将会是一件非常辛苦和危险的事情。算算身边的帮手,除了明十三和裴旻,也只有杨思勖和明秀两人。   凭他们五个人,能守住吗?   一时间,杨守文心里又不免忐忑。   可就在这时,山洞里走出几个人。   为首那人看到裴旻,立刻迎上前来。   他冲着裴旻说笑两句,目光就落在了杨守文和明十三的身上。口中叽里呱啦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裴旻的脸色明显发生了变化,忙说了几句,却不想令对方脸色一变。   “他让我们跟他进去帮忙,小裴反对,对方生气了。”   明十三压低声音,在杨守文耳边轻声解释。   两人距离很近,杨守文更清楚感受到,从明十三口中传来如兰似麝的气息,也让他心中一阵小鹿乱跳。   那个人的身份,显然比裴旻要高。   裴旻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扭头看过去,却见杨守文好像不经意似地,朝他点了点头。   他做出生气的模样,狠狠侧身让开。   而那人则走过来,冲着杨守文和明十三招了招手,说了几句安南土语。   明十三忙开口答应,那人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杨守文的目的,本就是要进入地宫。现在既然有人要他们进去帮忙,倒也遂了心思。唯一麻烦的是,裴旻没办法再跟着他们。但也无所谓,到时候随机应变就是。   明十三走在前面,杨守文落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和裴旻错身而过。   “找老杨,聚流民,守住洞口,等待援军。”   杨守文用只有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吩咐了一句,然后就紧走两步,追上了明十三。   裴旻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今天还真是有些不太顺利,此前是计老实发现了破绽,现在又遇到甘春堂拦路。这甘春堂和甘黎一样,都是甘娘子身边的亲随。他的地位,甚至比甘黎还要高,执掌着山谷里的安南亲卫队,手底下更聚拢了不少江湖中的亡命之徒……   此人和明秀的关系不是很好,加之他手下有一帮亡命之徒,故而压了明秀一头。   只是,明秀如今所扮的杜子腾,背景好像也不简单。   所以在某些时候,甘娘子对明秀非常倚重,也让甘春堂心里非常不快。   今天抢走了明秀的人,算是打了明秀的脸。甘春堂心里颇为得意,带着杨守文和明十三两人,复又返回地宫。他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   明十三则不是做出回应,一副唯唯是诺的表情。   ……   “老杨,出事了!”   裴旻一脸慌张,跑进一顶帐篷里。   帐篷里的灯光昏暗,杨思勖正盘坐在厚厚的被褥上,用一块软布擦拭着一口横刀。   烛光,照映刀口,折射出一抹光亮。   听到裴旻的声音,他抬起头,向裴旻看去。   “征事郎呢?”   “我已经把征事郎带进谷中,可是被甘春堂拦住。   他要征事郎过去给他帮忙,我虽然不同意,但他着实强硬,硬生生带走了征事郎。”   “胡闹!”   杨思勖勃然大怒,阴声道:“他强硬又怎地,翻脸就是。   征事郎不知安南语,被他带走,岂不是危险?你这小子平日机灵,这会儿怎么糊涂了?”   “征事郎的同伴,懂得安南话。”   “哦?”   杨思勖一怔,复又坐下。   “他那同伴,是明公子的手下,精通安南话,而且身手不俗。   征事郎走的时候,曾低声吩咐我:聚流民,守洞口,等待援军……我就急忙找你来商量此事。”   想必杨思勖,裴旻终究是显得有些嫩了。   杨思勖眸光一凝,沉声道:“也就是说,征事郎此次登岛,是单独行动?援军在一时半会儿中,不会抵达……嗯,此事还需好生计较,我这就去找明公子,相信他会有决断。小裴,你在这里守着,天亮之后,你设法出谷,等待援军到来。”   “好!”   裴旻点点头,表示明白。   杨思勖则起身,把横刀收入刀鞘,而后快步走出帐篷。   不过,当他离开后不久,裴旻就跑了出来。只是杨思勖已经踪迹不见,急的裴旻一跺脚,然后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忘了把计文他们的事情,告诉老杨了……” 第四百零七章 游仙宫(六)   游仙地宫分内外两层,或者说是上下两层。   外层在石头岭的山体内,是一个面积足有三四千平方米的巨大溶洞。   溶洞里,奇石参差,犹如一座石林。洞内弥漫着一股寒气,从洞顶奇形怪状的石钟乳上,不是会有水滴落下,也使得地面湿滑泥泞,行走其上更要打起精神。   杨守文走进溶洞后,一路上不断观察周围的环境。   这溶洞里,有不少流民打扮的工人,正在一群手持兵器的安南人指挥下劳作不停。   光线很暗,有一种阴森的气息。   杨守文下意识握紧了虎吞大枪,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身边的明十三。   明十三看上去很平静,紧跟在甘春堂三人身后。似乎感受到了杨守文的目光,她扭头看了杨守文一眼,但是并没有给予杨守文什么提醒,只默默的往前面走。   石林好似一座大阵,里面的道路崎岖蜿蜒,如果不小心就可能会迷路。   一路上,杨守文发现了好几具尸体。   只是光线太暗,他也无法看得太清楚……   “待会儿过去后,你们两个要听从一条真人先生的指挥,听明白没有?”   甘春堂在前面说着话,没有回头。   杨守文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所以依旧如先前那样,由明十三出面应对。只是,当明十三应对完毕后,甘春堂却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来,看了杨守文一眼。   “你为什么不说话?”   杨守文心里一咯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明十三连忙想为杨守文开脱,哪知道甘春堂却后退一步,警惕得看着杨守文和明十三。   “你们两个看上去很眼生,叫什么名字?跟哪个队正?”   很明显,甘春堂已经生了疑窦。   杨守文懵了!   他根本不知道那甘春堂在说什么,更不要说回答他的问题。   怎么办?   杨守文顿时紧张起来,嘴巴张了张,想要装聋作哑蒙混过去,哪知道一旁的明十三突然闪身窜出,厉声喝道:“还装什么,露馅了……快刀斩乱麻,一个别留。”   她身形奇快,犹如一只灵猴,唰的就到了甘春堂一个随从身前。   手中出现了一根透明的丝线,诡异的绕在了那随从的脖子上,两手一绞……那随从的身体腾空而起,啪的就摔在地上。身体落地的一刹那,脖子上出现了一道细若游丝般的血痕。他身体抽搐两下,就再没有任何动静。   就在明十三出手的刹那,杨守文手中的大枪扑棱探出,一式龙吸水,呼的便刺向甘春堂。不过,甘春堂身边的另一个随从却抢先一步横在甘春堂身前,手中大刀仓啷出鞘,狠狠斩向杨守文。刀枪交击的一刹那,杨守文的枪却突然向后一缩。   那口大刀好像劈在了空气里,而虎吞大枪则趁虚而入,噗的一声,就没入那随从的哽嗓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   明十三和杨守文各自干掉对手,不过一两息的功夫。   甘春堂也没想到,战斗会这么快结束。等他反应过来是,两个随从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吓得他大叫一声,扭头就走。这时候,杨守文又怎可能放他离开。手中大枪滴溜溜一转,他旋身跟进,反手从背上取出熟铜锏,唰的就飞出去,快如闪电。   撒手锏!   不过,杨守文的撒手锏虽然快,却比不过一道寒光飞出。   那寒光回旋着从甘春堂的身前掠过,紧跟着熟铜锏也紧随而至,啪的就打在了甘春堂的头上。杨守文这一记撒手锏是势在必得,更使出了全力。甘春堂的脑袋被砸的粉碎,鲜血混着脑浆流淌一地,尸体倒在地上后,更是没了半点声息。   杨守文见状,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而明十三显然是被甘春堂那凄惨的死状给恶心到了,一双修饰过的浓眉紧蹙一起。   她一招手,一道银光回旋,落入她手中。   事实上,明十三已经是第二次使出这种武器。之前在山谷外对付计老实的时候,她就曾用过。这玩意,神出鬼没,阴毒至极。之前杨守文并没有看到庐山真面目,此刻当那银光落入明十三手中之后,他才算是把这件武器看得一个真切。   那是一支好像弯月形状的银刀,长大约一尺左右,没有刀柄。   银刀一端,系着一根透明的丝线,就是之前明十三对付甘春堂那个随从所用的丝线。   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丝线的存在。   所以落入普通人的眼里,很可能会认为明十三有驭刀之术。   明十三收回银刀后,反手就放到了背后的兜囊里。她看了杨守文一眼,轻声道:“现在咱们没了向导,只能自己摸索着往里面走。不过刚才这个甘春堂说,那劳什子一条真人在里面开启地宫大门……咱们顺着这条路继续走,肯定能找到对方。”   她说完,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把尸体藏起来,莫要被人发现。”   其实不用明十三吩咐,杨守文已经走上前去。   他把甘春堂三人的尸体丢进两根石钟乳的缝隙里,如果不仔细查找,很难发现他们的存在。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露出了破绽?”   杨守文到现在还不清楚,那甘春堂是怎么看出了他的身份。   明十三苦笑道:“只能说这家伙不算太笨,你一直不开口,于是引起了他的怀疑。   但他还是不够聪明……换做我,一定会带你进去之后,再拆穿你的身份。”   杨守文听罢,点了点头。   “那咱们快点走吧。”   这只是一个意外,杨守文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过,这件事也给他提了个醒。这些安南人藏在这三山岛上这么久,却没有人觉察到他们的存在,说明这帮人里有能人。他们可以布局长洲,可以和倭人合作,绝不是一帮子简单的人物。和这些人接触,不但要胆大,更要小心再小心!   ……   穿过石林,再往前走,是一条幽深的甬道。   大约有一百多米的长度,向地下延伸。甬道两边的石壁上,点着两排油灯,约有二三十盏的模样。这些油灯,光线虽然不是很好,却足以照亮这甬道里的石阶。   “明十三,待会儿我该做什么?”   杨守文跟在明十三的身后,忍不住轻声询问。   “见机行事,你跟着我就是。”   “好!”   杨守文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掌握一门外语的重要性,不仅仅是后世的说法,在这个时代,同样是非常适用。   后世冯梦龙曾写过一篇《李谪仙醉草吓蛮书》,虽然其中不泛有虚构的成分在里面,但也能够看出来,能够掌握一门外语,在某些时候,的确是能有大用处。   就比如现在,如果自己会安南语,何至于到如今的地步?   只是,现在想这些都没有用。正如明十三所言:见机行事,到时候只能随机应变。   走出甬道,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地下广场出现在杨守文的面前。   那广场足有数千平方米的面积,空空荡荡。   一扇巨大的宫门出现在杨守文的面前,那宫门是用石头制成,高约有七八米,上面会有一个巨大的九宫八卦图案。只看这扇门,杨守文就不得不感叹这古人的智慧。   且不说地宫深处地下,但是这扇石门,就不知道耗费了几多财力。   想当年,五斗米道雄霸江左,其势力甚至渗透进无数门阀世族的家中。靠着这些世族信徒的供奉,五斗米道财力雄厚,未必逊色于当时的朝廷。也正是靠着如此庞大的财力和人力,孙恩才可以建造如此规模的地宫,实在是令人感叹。   石门两侧,排列着二十四座巨大的雕像。   那雕像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虽然深藏地下百余载,却没有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   它们分列石门两侧,好像两排守卫,拱卫这扇巨大的石门。   一群人正站在石门外,为首是一个低矮的胖子,好像在丈量着什么,不时和周围的人进行交谈。   当杨守文和明十三出现的时候,那些人也看到了。   不过,他们并没有露出什么惊奇之色,甚至没有人上前阻拦盘问,各自忙碌不停。   “你们两个,过来帮忙。”   一个中年人冲杨守文两人高声喊喝。   他站在一尊雕像前,身后还跟着几十个人。   明十三忙走上前,躬身道:“我们是奉甘春堂阁下所差,前来听候调遣。”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甘春堂派来的人,你们两个过去,和他们一起推这雕像,听我号令,而后再行动。”   “是。”   明十三依旧是一口安南话,不过对方显然没有在意他们的身份。   与此同时,其余二十三座雕像旁边,也各自围了许多人。矮胖男子在丈量完毕之后,一招手,把各个雕像前的领头人叫过去,叽里呱啦的和他们说着什么话。   一条真人?   杨守文看到那矮胖男子,心里不由得一惊。   “他就是苏威。”   杨守文压低声音,在明十三耳边说道。   “他们在做什么?”   明十三瞄了他一眼,轻声回答:“他们没有开启大门的钥匙,所以试图用别的方法打开石门。”   “怎么打开?”   “好像是要转动这二十四都功。”   “二十四都功?”   杨守文愣了一下,疑惑抬头,看了一眼身前的雕像。   他不知道这‘都功’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他能够看出来,明十三似乎非常熟悉。   “杨守文,待会儿要小心。”   “小心什么?”   “一群蛮夷,妄图用旁门左道开启天门……哼,却不知天师密法,又岂是他们这些旁门左道的小术能够破解?你自己小心,一旦发现异常,就赶快躲藏起来。”   明十三眼中,流露出森冷寒意。   不知为什么,当听到明十三说完这一番话之后,杨守文心里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眼前的明十三,似乎有些陌生!虽然他们本来就不是很熟悉,但是杨守文却觉得,明十三的身外似乎笼罩着一层烟霭,令他再也无法看清楚对方…… 第四百零八章 二十四都功   站在石像的旁边,杨守文仔细打量这地宫大门外的广场。   广场里,灯火通明。   二十四堆篝火熊熊燃烧,火光把整个广场照映的格外通透。按道理说,此处至少是在地下十米左右,燃烧这么多的篝火,会令空气变得稀薄。但杨守文并没有呼吸困难的感觉,而且从那些篝火的火焰能够看出,这里的空气似乎非常通畅。   也就是说,这地宫之中,还有通风口?   想到这里,杨守文抬头向地宫的顶部看了一眼,就见那洞顶倒悬着不计其数的石钟乳,参差一起,在火光中仿佛一头头狰狞的怪兽,令人感到了莫名的恐惧。   这地宫,似乎不太对劲!   就在这时候,甬道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女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进来,直奔地宫大门而去。   ‘苏威’转身,朝着那女人拱了拱手,“甘娘子,已经布置的差不多了!”   “真人先生,计文不见了!”   “啊?”   甘娘子压低声音道:“之前计文说是要出去巡视,我就让甘黎陪着他。可是一直到现在也不见他的踪影,包括甘黎也失去了联系。我怀疑可能有问题,已经让人出谷搜寻。”   ‘苏威’的脸色一变,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那怎么办?”   “提前开启吧,我担心有官府的奸细混进了谷内。”   ‘苏威’点点头,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咱们立刻开始。”   两人低声交谈,说的什么话,外人听不真切,更不要说距离相对比较远的杨守文和明十三。   不过,他们也觉察到了不妙,于是下意识向甬道方向偷看。   甬道的入口处,有十几个安南武士守卫,如果这么冲过去,很可能会丢掉性命。   怎么办?   杨守文忍不住向明十三看去。   “待会儿小心一点,一旦发生了变故,记得跟着我,不要慌乱。”   明十三压低声音叮嘱,而后悄然后退了两步。   杨守文不敢怠慢,也忙跟着明十三退后。就在这时,大门前的‘苏威’把这广场上的所有安南人都着急过来,准备吩咐行动。   他说的是大唐的语言,显然对安南话不是很精通。   而这些安南人则不懂汉语,需要甘娘子来翻译。杨守文和明十三在人群的最后,藏在暗影里。他们不需要听甘娘子的翻译,所以也有功夫来观察周围的环境。   “这左右二十四尊石像,分别对应五斗米教的二十四都功。   整个地宫广场,是仿照当年五斗米教所辖教区的方位而建造,故而待会儿需要把二十四尊雕像,分别落在其所属的位置之上。这二十四个位置,我已经标注清楚。大家记住各自的都功名号,而后听从我的调遣,依次将二十四都功归位。”   ‘苏威’尽量想要把话说明白,但这五斗米教、二十四都功,对于安南人来说,明显是非常陌生。   好在有甘娘子翻译,又有苏威在一旁进行解释,倒也不至于让众人糊涂。   杨守文和明十三所属的雕像,是鹤鸣山都功,属于五斗米教二十四治当中,上八治的都功。   “五斗米教分二十四治,又有上八治、中八治和下八治的说法。   鹤鸣山都功,是上八治里鹤鸣山治的都功,位列第三。待会儿你跟紧我,不要慌乱。”   明十三在杨守文耳边低语,可不知为什么,杨守文心里的悸动却越来越强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隐隐感觉到,明十三好像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   明十三微微一笑,轻声道:“别怕,待会儿记得跟着我,千万别乱来。”   她的笑容,让人有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可杨守文的感觉却越来越不好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落入了什么人的算计。   “大家赶快行动,听从指挥。”   伴随着甘娘子一声令下,安南人纷纷散开。   明十三拉着杨守文,来到了那鹤鸣山都功的石像旁边。   大约有数十人站在石像边上,看他们的打扮,应该是甘娘子他们招揽来的流民。   “北邙都功,左十二号篝火。”   ‘苏威’高声喊喝,一旁甘娘子大声翻译。   安南人挥舞着刀枪,催促那些流民挪动巨大的石像,朝着篝火方向移动。   轰隆轰隆,石像和地面的摩擦,发出巨大的声响,更伴随着那些流民的呐喊之声。   “玉局都功,右六号篝火。”   “平簿山都功,右二号篝火。”   “……”   苏威的喊声不断,甘娘子的声音更与之交相呼应。   轰!   伴随着第一尊石像归位,杨守文就听到这地宫里发出一声闷响,地面好像在轻轻颤抖。   “北邙都功归位了。”   明十三低声说道,目光凝视苏威和甘娘子,闪过一抹诡色。   杨守文则好奇看着石像在地宫中缓慢的移动,心里在悸动的同时,又有一些好奇。   一尊尊石像挪动,场面虽然有些混乱,但却在甘娘子等人的控制之中。   “鹤鸣山都功,左十号篝火。”   一直在凝神等候命令的安南人,立刻挥舞刀剑,指挥流民行动。   明十三和杨守文也混迹在人群里,装腔作势的指挥着,把石像慢慢向指定的位置挪动着。   “待会儿,阳平和鹿堂山都功归位的时候,要小心。”   明十三在杨守文耳边低声叮咛,杨守文则有些魂不守舍,本能的点了点头。   地宫的颤动越来越明显,从洞顶方向,传来一阵阵古怪的声响,好像鬼哭狼嚎一样。   “明十三,你懂这些吗?”   “略知一二。”   “他们做的可还正确?”   明十三道:“到目前为止,都还算是正确。”   “那岂不是说……他们能打开地宫大门?”   明十三没有回答,只朝着杨守文微微一笑,轻声道:“能否打开地宫大门,也要看他们的造化。”   什么意思?   杨守文心中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鹤鸣山都功,顺利抵达置顶的位置。杨守文这才看清楚,在篝火的旁边,有一个凸起的墩状物,高不过十厘米左右。旁边的安南人大声呼喝,更有人挥动鞭子,抽打那些流民。流民们则吃力把那巨大的石像抬起来,缓缓放在那墩状物上。   伴随着安南人的喊喝,流民撒手。   只听轰的一声响,当都功石像落在墩状物的时候,那个凸起的石墩明显向下沉陷。   机关!   杨守文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这地宫广场里,藏着一个神奇的机关,也是开启地宫大门的关键所在。   而这时候,地宫颤抖越发强烈,两根石钟乳从洞顶脱落,砸落下来。几个躲闪不及的流民被石钟乳砸倒在地,哀嚎不止。不过这时候,却没有人去理睬他们。   甘娘子和苏威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之色。   “快点,快点……把阳平都功和鹿堂山都功归位。”   他们大声呼喊着,催促着,显然是有些迫不及待。   就听到轰、轰两声闷响,伴随着最后两尊石像归位,地宫震动的越发厉害……   二十四都功归位后,地宫地面上突然出现了一道道裂缝。   紧跟着,从那缝隙中涌出一股水银似的液体,顺着裂缝迅速向那地宫的大门流去。   两个流民一个不小心,被那液体喷在身上。   只听得一连串惨叫声响起,那液体中似乎有强猛的腐蚀毒性,两个流民的肢体迅速被融化,倒在地上惨叫不停。杨守文看得心里一惊,刚想要上去帮忙,却被明十三一把拉住。   “别乱动。”   “可是……”   “那是一元重水,只要碰触,必死无疑。”   说着话,她拉着杨守文后退两步,轻声道:“只差最后一步,且静观这些蛮夷的手段。”   水银液体流到了大门前,顺着缝隙进入地下。   那大门上的九宫八卦图案开始出现变化,好像被什么力量推动一样,慢慢的旋转。   与此同时,这地宫里的震动越来越明显。   嘎吱吱!   地宫大门上的太极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孔洞。   不知为什么,杨守文突然觉得那孔洞有点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可就在他努力思考的时候,‘苏威’从身上的挎包里取出了一个圆盘状的物体,走上前去。   他把那圆盘,填入了孔洞之中,而后用力一按。   说时迟,那时快,明十三的声音传入了杨守文的耳中,“杨守文,快随我来……” 第四百零九章 奇门遁甲   原本怪石嶙峋,参差密布的地宫石壁上,出现了数以百计的兽首石雕。   从石雕的口中喷射出数以千计的箭矢,如同雨点般落向地宫广场。猝不及防的安南武士和流民被飞射而来的箭矢打得抱头鼠窜。只一眨眼的功夫,那广场上就横七竖八倒下了百余具尸体。箭矢是毒箭,只要被射中,基本上没有生还可能。   甘娘子躲在阳平治都功石像下方嘶声喊叫:“一条真人,这是怎么回事?”   而在不远处,一条真人却倒在地上抽搐不停……在他的身上,插着数十支毒箭。   “退出去,全都退出去。”   甘娘子有些崩溃了,但却还保留着最后一丝的理智。   地宫开启失败,也意味着她多年的谋划付之东流……甘娘子的心中,此刻可谓恨意满满。不过,她很清楚,这三山岛已经不能再呆下去了,必须要尽快撤离。   说着,她突然抓出一个藏在身边的流民,猛地往外一推。   刹那间,流民被四周飞射而来的毒箭射成了刺猬。   但也就是趁着功夫,甘娘子已经贴着地面窜出去,直奔甬道入口而去。她这一跑,地宫里的人也都反应过来。或是用身边的尸体做掩护,或是结伙成群往外冲。只片刻的功夫,偌大的游仙宫广场就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遍地被射杀的尸体。   杨守文和明十三躲在一尊石像下方,观察外面的动静。   他几次想要冲出去,却被明十三拦住。   “你干什么?”   “杨守文,咱们现在出去,势必功亏一篑。”   “不出去,难道在这里等死吗?”   地宫的颤动,越来越强烈,好像随时都会塌陷一样。   明十三却丝毫不紧张,指着那扇紧闭的地宫大门道:“只要找到钥匙,就可以让机关停止。”   “钥匙,哪儿来的钥匙?”   杨守文气得破口大骂,一把甩开了明十三。   不过,就在他准备跑出去的时候,突然间又蹲下来,从腰间的挎包里,取出一个圆盘。   这圆盘,正是当初他在铜马陌,开启元文都密室时,得到的钥匙。   杨守文突然觉得,他手里这枚圆盘,似乎和刚才‘苏威’取出的圆盘非常相似。   脑海中灵光一闪!   他在刹那间,想起来很多事情。   当初,宝珠在所有人都撤离洛阳时,却留了下来,甚至不惜暴露身份,强闯八角楼。   她要寻找的,恐怕就是那元文都密室。   但是,她要找什么?   杨守文一直都没有找到答案。   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物品,宝珠绝不可能那样冒险。   难道说……   杨守文低头看了一眼手里那枚太极圆盘,目光旋即有落在了‘苏威’的尸体上。   他们早已经找到了游仙宫的位置,可是却迟迟没有打开大门。   莫非,他们要寻找的,就是自己手里的这枚太极圆盘?   想到这里,杨守文扭头道:“明十三,你看这个,是不是钥匙?”   明十三眸光一闪,一把从杨守文手中抢过圆盘,而后两手在那太极阴阳鱼上按动,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从圆盘的背面,弹出了两根形状蜿蜒似灵蛇一样的铁棒。   “掩护我!”   她大喊一声,猱身窜出。   杨守文也不敢犹豫,忙跟着明十三,手中大枪上下翻飞,拨打从四周飞来的毒箭。   而此时的毒箭,在经过了最初的猛烈喷射之后,已经不复早先的密集。   只是地宫里的震动越来越明显,从洞顶扑簌簌不断落下石钟乳,使得杨守文不得不全神贯注。   虎吞大枪在他手里,好像有了生命。   只见他拨打圈拦,枪影旋舞,保护着他和明十三两人。   借着地形,明十三和杨守文两人很快就到了大门口。就见明十三手中拿着一口匕首,把‘苏威’放在大门上的那枚圆盘挑出来,而后把手里的圆盘放进孔洞里,用力往里按下去。   咔吧!   一声锁簧的轻响声传来,明十三脸上顿时露出了喜色。   就见她手按在那圆盘之上,先是向左扭动三圈,而后又向右转了三圈,再次用力一推。   蓬!   杨守文一枪砸飞了一根石钟乳,身形一慢,险些被毒箭射中。   “明十三,好了没有?”   “好了,马上就好!”   明十三的声音有些颤抖,显示出她内心中的不平静。   箭雨,止息。   石壁上的兽首,慢慢缩了回去,没入石壁之中,隐藏在那些参差密布的怪石之中。   而地宫的震动,也渐渐停止了。   杨守文拄着大枪,喘息不停……说起来,这似乎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但实际上,从明十三冲出去,到地宫停止震动,也不过是二三十息的时间。但就是这二三十息的时间,却足以让杨守文精疲力竭。他看着眼前广场上的狼藉,忍不住长长出了一口气。   “明十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十三此刻,已经恢复平静。   听到杨守文的问话,她沉声道:“怎么回事?五斗米教的奇门遁甲结合机关术……否则你以为当年以五斗米教那么庞大的实力,要耗费这么多年建成这座地宫?   那些贼人早就找到了游仙宫所在,只是没有开启大门的钥匙。   为此,他们曾付出了很多人的性命,后来发现,这枚钥匙很有可能藏在洛阳铜马陌。所以他们费尽心思,想要潜入铜马陌找到钥匙,没想到最后落到了你的手中。”   明十三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杨守文,想不想看看这游仙宫的真面目?”   说完,她伸手用力推了一下大门。   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齿都发酸的咯吱声响传来,那扇大门缓缓开启,露出了一道缝隙。   杨守文的眼中,露出了凝重之色。   他刚要上前,忽听得从甬道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明十三脸色顿时一变,大声道:“杨守文,是那些贼人……咱们必须要守住甬道。”   杨守文当然明白这里面的轻重。   虽然内心里,依旧存有很多疑问,可他还是毫不犹豫抄起大枪,便冲向了甬道。   一旦被那些安南人闯进广场,后果不堪设想。   杨守文能打,可面对成千数百的安南武士,也只能是死路一条。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堵在甬道里。毕竟,甬道很窄,只要他堵住了出口,压力就能减轻许多。   相信杨思勖和裴旻很快会来救援!   到那时候,守住游仙宫也就不再是痴心妄想。   他冲到了甬道口,迎面就见一群安南武士正匆匆跑来。   “什么人?”   安南武士看到杨守文的刹那,也是不禁一愣。   可杨守文没有理睬他们,而是踏步上前,冲进甬道里,探手取出熟铜锏,上前就把为首的安南武士砸的脑浆迸裂。这甬道的空间很窄,虎吞大枪施展不开。   不过,熟铜锏正好派上用场。   杨守文枪法高超,可是其他兵器就不是很高明。   但他天生神力,加之自幼修炼金蟾引导术,后来又有杨茉莉和杨存忠那样的力士与他每日练习。这熟铜锏虽然沉重,但是在他手里,份量正好。他甚至不需要用什么巧妙的招数,只要用足了力量劈砸横扫,足以把安南武士打得七零八落。   “有奸细,有奸细混进来了!”   那些安南武士也不是傻子,见此情况,那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顿时齐声呐喊。   在甬道的另一端出口外,甘娘子的脸色铁青。   奸细,这岛上果然有奸细……虽然还不清楚那奸细是何人派来,但也能猜出一个大概。   该死的唐国人!   甘娘子厉声喝道:“给我杀了他。”   身后的随从护卫闻听,齐声喊叫,便冲进甬道之中。   这甬道的空间,非常狭窄,最多能容纳两人并行。而且,在经过了先前那一阵的震动之后,甬道里的油灯熄灭大半,地面上更散布着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碎石。   这么多人冲进甬道里,顿时令甬道变得格外拥挤。   杨守文虽然只有一个人,但实际上面对的威胁并不是很大。   他舞动熟铜锏,只听得一阵阵金风呼啸。冲过来的安南武士,几乎无人是他一合之敌。片刻的光景,这甬道里就倒下了十几具尸体,使得后面的安南武士想冲过来,变得更加困难。   甘娘子在甬道外,虽然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况,但是却能猜到结果。   “退下来,全都退出来。”   她尖声呼喊,甬道里的安南武士,纷纷从里面退出。   甘娘子则上前一步,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回答她的,是一枚铁丸,呼啸而出。   甘娘子闪身躲开,心中怒气更盛。可她知道,这甬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果她时间充足,倒也没什么大碍。关键是,外面天已经亮了,她时间不多。   这种情况下,只要对方守在甬道里,想要冲过去难度很大。   甘娘子咬破了嘴唇,片刻后沉声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不过,既然你是为了那游仙宫的宝藏而来,那我就成全你,让你和那些宝藏一起作伴……来人,给我纵火把这里烧了!既然我不能得到那些黄金,唐国人也休想得到黄金!” 第四百一十章 登岛(上)   “明十三,临溪子?”   安南武士退出了甬道,杨守文也紧跟着从甬道中退出。   他躲在甬道口旁边,防止对方使用弓弩袭击。甬道并不算曲折,如果对方用弓弩袭击的话,杨守文还真不好防备。与其在甬道里当靶子,倒不如暂时退出来。   不过,当他从甬道里退出来之后,才意识到刚才一直是他在孤军奋战。   明十三呢?   杨守文靠着石壁,大声呼喊。   同时,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广场,却不见明十三的踪迹。   什么情况?   杨守文激灵灵一个寒蝉。   目光立刻落在了地宫大门,但依旧不见明十三的影子。   要知道,刚才明十三可就在门口。而且,地宫大门紧闭……杨守文记得很清楚,之前明十三已经打开了大门,而且还把大门推开了一条缝。可是现在,那门缝已经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两扇闭拢的严严实实的石门,不见一点空隙。   她,进入地宫了?   杨守文用力甩了甩头,有心跑过去查看,可是又不敢轻易离开甬道。   天晓得那些安南人什么时候会攻进来,一旦那些人冲破了甬道,杨守文必死无疑。   这个娘们儿,这该死的娘们儿!   到这时候,杨守文那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状况?   他上当了!   明十三绝对和这游仙宫有非常密切的关系……也只有这个解释,才能说得通明十三为什么会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厥山岛上。她在等,等待开启地宫的机缘到来。   而这机缘,就是他杨守文!   杨守文脑子里有些乱,隐藏在内心中的一个个谜团,随着明十三的消失,似乎都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就在这时,一股刺鼻的气味传来。   杨守文也回过神来,忙探头向甬道内看去。   幽深的甬道里,只燃着几盏油灯,光线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   但那股刺鼻的气味却越来越浓,令杨守文心里顿时一惊。对这个气味,他并不算很陌生。火油!是军用火油……当初在昌平的时候,他曾见过这种燃烧性极强的武器。   华夏四大发明之一的火药,是在唐代出现。   它原本是方士用来炼丹时所产生的一种化学物品,但是在武则天时代,还没有用于军事方面。   武则天时代,人们开始利用火药制造爆竹。   但也仅止于此,火药在军事上的用途,一直到了唐哀宗时期,才由一个名叫郑幡的人用于军事。而在此之前,虽然经常会有‘发炮’的说法,可实际上这种‘炮’,更多是抛石机的意思。因为‘炮’本来是指一种烹饪或者制药的方法,而不是作为武器名词使用。所以,所谓的‘发炮’,倒不如说是‘发抛’来的准确。   而在火药还没有用于军事的时候,火攻或者助燃的主要武器,就是特制的火油。   这种用于军事的火油,燃烧快,而且猛烈,温度也比较高。   很明显,安南人在向甬道里浇灌火油,显然是打算一把火烧了这座地宫……   杨守文暗自心惊,但又不知道该如何阻止。   明秀呢?杨思勖和裴旻呢?   该死!   他们怎么还不出现……一旦那火油被点燃,想要扑灭,可就难了。   想到这里,杨守文不禁心急如焚。   “唐国人,我不知道你是谁。”甬道的另一端,传来了一个带有苏州口音官话的声音。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应该就是那个甘娘子。   她站在甬道的另一端入口处,厉声喊道:“不过,你确实很厉害,能够找到三山岛,并且混进来。我这次,失败了!但是你也不用得意。我即便是得不到这笔黄金,你们唐国人也休想得到。你既然摸进来,那我就让你和那些宝藏一同埋葬。”   杨守文靠在石壁上,闭上了眼睛。   这,可真是一处绝地啊。   他向左右观瞧,却找不到一个藏身之所。   除非,他能够打开地宫大门……对了,打开地宫大门!杨守文灵光一闪,立刻朝地宫大门前飞奔而去。安南人既然打算火焚游仙宫,估计也不会派人过来了。   所以他继续守在甬道口,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   杨守文跑到石门前,就见那两扇紧闭的石门,依旧严丝无缝的闭拢着。石门前,摆放着一枚太极圆盘。杨守文忙弯腰把圆盘捡起来,左右看了两眼,就确认这圆盘,正是他从元文都密室那里得来的圆盘,也就是开始这石门的机关钥匙。   明十三进入了地宫,但却没有把钥匙拿走,而是留给了杨守文。   什么意思?   杨守文拿着钥匙,眼中露出迷惑之色。   不过,已经容不得他去猜想明十三的意图。他闭上眼,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明十三开启石门的全部过程。而后,两手按在圆盘上的阴阳鱼上,指尖微微发力。   咔吧,锁舌吐出。   也就在这时,一股浓烟从甬道中喷涌而来,紧跟着一蓬烈焰冲出甬道,散发出滚滚热浪。   杨守文心知,时不待我。   他连忙按动石门上的那个太极图,刹那间,伴随着锁孔出现,地宫再次剧烈颤动。   杨守文连忙把手里的钥匙放入锁孔之中,深吸一口气,又在脑海中重复了一遍明十三开启地宫大门的手法。手按在钥匙上,左转三圈,右转两圈……而后,他双手用力一推大门,只听吱呀呀一阵声响,那石门顿时露出了一个狭窄缝隙。   杨守文探手把钥匙取下来,闪身就从门缝钻了进去。   此时,火油已经流进了地宫广场,并且伴随着滚滚烈焰,在广场中迅速燃烧起来。   杨守文来不及多想,反手把石门用力合上。   嘎吱!   又是一声轻响,那地宫的石门再次关闭。   ……   “大娘子,不好了!”   甘娘子站在甬道的另一端,看着甬道被烈焰吞噬,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那张黑俏的脸上,露出一丝疯狂的表情。眼中,有一种伤痛……为了这地宫,她不惜嫁给了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并且背井离乡,在这里足足坚守了十年。   十年的心血!   她突然间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犹如癫狂。 第四百一十一章 登岛(中)   就在这时,一个安南武士跑过来,神色慌张。   甘娘子旋即清醒过来,厉声道:“什么事?”   “唐国人,唐国人……唐国人的军队,登岛了!”   “什么?”   甘娘子闻听心里一惊,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衣领子,“唐国人的军队来了?有多少人?”   “看不清楚,但是有二十多艘大船。”   “撤退,咱们立刻撤退。”   甘娘子在嘴巴上,对唐国人非常不屑。   可内心里,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别看她手下还有近千安南武士,可如果要对抗唐国大军,根本是不堪一击。黄金宝藏没有了,她继续留在这里和唐军对抗?显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在中原生活多年,甘娘子当然也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与其和对方做无意义的抗争,倒不如保留有用之身。   想到这里,甘娘子立刻向山洞外走去。   一干随从也紧跟在甘娘子的身后,来到了洞外。   “大娘子,这洞口怎么办?”   在山洞外,有人指着地宫入口问道。   “给我毁了它,就算唐国人找来这里,我也不会让他们轻易的进入其中。”   话音未落,一个黑瘦精壮的男子走上前来。   他声音听上去很古怪,有一些尖亢。   “大娘子,我来毁掉这入口吧。”   甘娘子认得那人,他叫老杨,是个唐国人,但却是杜子腾的心腹,对杜子腾忠心耿耿。更重要的是,这老杨身手高绝,在整个队伍中,甚至不逊色于甘黎。   对了,甘黎怎么还不见出现?   甘娘子此刻也来不及多想,看着老杨问道:“老杨,杜郎呢?”   “哦,公子带人前去抵挡唐军……那些渔村的渔夫,可不敢对抗朝廷,一定会为唐军领路。公子让我在这里听从大娘子的吩咐,他说若不可为,千万不要硬抗。”   甘娘子露出了感激之色,轻声道:“如此,就拜托老杨了。”   说着话,她伸手招来了那只鹞鹰,带着一干安南武士,向山谷外走去。   待甘娘子等人的踪迹不见,老杨长出一口气,看了一眼身边的几个安南武士,然后又朝山谷里那些神色慌张的流民看去。片刻后,他沉声道:“咱们进去看看,然后把洞口毁掉。”   此时,几个安南武士,已经把老杨看作了头领,也不疑有诈,迈步向洞内走去。   就在他们从老杨身边擦身而过的时候,耳边只听仓啷一声绷簧响。   老杨突然拔刀出鞘,刀光连闪,三个安南人被劈翻在地。剩下的一个安南人大吃一惊,连忙闪身躲避,同时口中叽里呱啦的叫喊道:“老杨,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   老杨的脸上露出狰狞之色,“送尔等归西。”   说着话,他抬起手。   一枚钢弩从他袖内飞出,正中那安南人的面门。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山谷中的流民大吃一惊。   十几个亡命之徒正要做势扑过来,却见老杨旋身横刀在身前,厉声喝道:“某乃司宫台寺人杨思勖,奉圣人旨意,前来缉拿贼人。今朝廷大军已经登陆,很快就会兵临谷外。尔等若聪明的,就听从我的差遣,到时候我自会在圣前为你们乞命。”   司宫台寺人?   这些亡命之徒并不清楚这五个字的含义。   不过,他们却知道,眼前的人是朝廷的人,而且朝廷的大军,已经到了岛上。   所谓亡命之徒,并不是说他们真的就天不怕地不怕。   如果真是这样,又何必亡命天涯?   对付普通人,这些亡命之徒或许很在行。可要他们面对朝廷大军,还是没有那个胆子。   十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   他们也是聪明之人,知道如今是大势已去。   再继续逞强下去,倒霉的只可能是他们自己……所以,几乎是在电光火石间,十几个亡命之徒就做出了选择,躬身道:“我等皆是唐人,更不愿与朝廷为敌,愿听从杨寺人差遣。”   杨思勖闻听,顿时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点点头,而后厉声道:“立刻把谷中流民组织起来,防止贼人复返。   你们几个带上人,随我进山洞……今有征事郎被困在地宫之中,我们必须要将之救出。”   征事郎是做什么的?   一帮子亡命之徒并不是很清楚。   但他们可以感觉出来,杨思勖对那位‘征事郎’非常重视。   如果救出那位‘征事郎’,岂不是更加安全?想到这里,这一干亡命之徒齐声领命。   ……   太湖上,数十艘舰船停在距离三山岛约数里外的湖面上。   数百艘艨艟载着唐军士兵已经在岸边靠拢,而数以千计的军士从艨艟上跳下来,徒步冲上岸边。   岸边的渔村,已经被官军看守住。   村里的渔民吓得面无人色,一个个只能束手就擒。   与此同时,一艘小船迅速来到一艘舰船前,从那小船上走来一人,沿着舷梯而上。   “贤弟,你终于回来了。”   裴光庭看到来人,顿时喜出望外,连忙迎上前来。   来人正是裴旻,他奉命来到岸边接应官军,而后表明了身份,就直奔舰船而来。   这艘舰船的甲板上,站着几十个人。   为首的,正是一个老者和一个中年男子,高戬和李隆基则站在两人身边。   那老者是苏州刺史崔玄暐,而中年人则是湖州刺史高伯元。说起这高伯元,也是官宦子弟,更是关陇贵族之后。他父亲就是前赵州刺史高睿,也就是杨瑞的义父。   自前日晚上,当狄光远连夜赶赴吴县,告知崔玄暐已经发现宝藏下落之后,整个苏州就没有消停过。   崔玄暐几乎是没有任何耽搁,就派人找来了李隆基和高戬等人。   原来,李隆基在苏州,从一部地方志里找到了一个线索。当年五斗米教天师孙恩,曾建造了一座地宫。而左游仙,也是五斗米教弟子,所以李隆基很敏锐的感觉到,孙恩所建的那座地宫,很可能就是左游仙的宝藏藏身之所。于是,他立刻把高戬等人找来,就是为了确认那座孙恩建造的地宫,究竟是藏在什么地方。   可还没等他们有任何进展的时候,杨守文已经发现了地宫所在。   这让高戬感到非常羞愧,所以听说杨守文已经孤身前往三山岛的时候,也不禁慌了。   当晚,崔玄暐就派人前往湖州,找湖州刺史高伯元帮忙。   而高戬则命薛崇简和裴光庭连夜动身,来到位于苏州望亭的一处水军大营,调来了大批舰船。   高伯元本就和杨守文关系密切,亦或者说,高家和杨家关系密切。   所以在得到了消息后,他也从湖州调动兵马,与崔玄暐合作,连夜封锁了太湖。   随后,两州合兵一处,调动兵马三千,舰船数十艘,艨艟百余艘,直扑三山岛。 第四百一十二章 登岛(下)   裴光庭看到裴旻,自然是万分高兴。   不过,他也知道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忙把裴旻带到了众人面前。   “征事郎在昨夜已经混入地宫,随时都有可能会暴露身份。   请府尊即可下令出击,我愿在前方领路,若再迟了,征事郎很可能有性命之忧。”   “青之忒胆大,怎如此莽撞?”   崔玄暐闻听,也慌了神。   不管怎样,杨守文是名门之后,他的舅母就是崔氏之女。世家大族之间,可以说是盘根错节,休戚相关。崔玄暐自然不想杨守文出事,立刻下令唐军出击。   “杨茉莉要去救阿郎。”   听说杨守文陷入险境,杨茉莉也急了。   他叫喊着,要随同裴旻一同前往。   就在这时候,一只鹞鹰出现在空中。   裴旻眼睛很尖,一眼认出了鹞鹰的来历,大声喊道:“那是贼人的鹞鹰。”   吕程志在人群最后面,听闻裴旻说完,立刻对杨茉莉喊道:“茉莉,让大玉对付它。”   话音未落,一直停在杨茉莉肩膀上的大玉,发出一声响亮的鹰唳,冲天而起。   看到有大玉对付鹞鹰,崔玄暐也松了口气。   “杨茉莉,你随同裴旻一同登岸,务必要救出青之。”   杨茉莉二话不说,大步走到船边,而后纵身跳上了小船。   裴旻也紧随其后上了船,艨艟破开水面,朝岸边急速行去……   看着艨艟远去,崔玄暐等人相视一眼,沉声道:“既然大军发起攻击,我等也登陆吧。”   “此言,甚善。”   众人齐声回应,纷纷从舰船登上了艨艟,朝着三山岛而去。   一时间,三山岛上被一片战云笼罩……   ……   地宫大门内,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   杨守文靠在石门上,手持虎吞大枪,警惕四周。   “明十三,你在哪里?”   他一边轻声喊叫,一边从怀中取出一枚火折子。火折子上,窜起了一点火光,只是在这漆黑的空间之中,似乎没有任何作用。火苗子越来越大,扑簌簌乱抖。   有风,这说明地宫里的空气是流通的。   杨守文不禁松了口气,只要空气流通,至少不必担心会被憋死在这地宫里。   只是,这火折子的光亮还是有些弱,很难把地宫照亮。杨守文更不敢乱走,贴着墙壁而行。一边走,他一边呼唤明十三的名字,“临溪子,你别躲了,我都看到你了,快出来吧。”   回声空荡,这地宫里似乎没有别人。   她躲在哪里?   杨守文心里不禁有些奇怪,又走了两步,感觉头上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他连忙举起火折子照亮,好像是一盏油灯!油壶很大,灯芯也很长……杨守文想了想,把手中的火折子凑过去,把那盏油灯点燃。伴随着一团灯光燃起,杨守文骇然发现,那火光顺着一条线,迅速蔓延开来……一眨眼的功夫,黑漆漆的石壁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就好像是满天星辰,都在这石壁上闪烁一样……   星光,不断在增加,从杨守文身后的石壁向四周蔓延。   不过片刻功夫,整个地宫都被这油灯照亮。一团团跳跃的灯火,真是漂亮到了极致。   杨守文不禁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旋即发现,原来这石壁上有星罗密布的沟槽,里面堆满了动物的油脂。   只要点燃其中一盏灯,整个地宫里的灯都会被照亮。   这可真是巧夺天工,令人赞叹不已。   杨守文长出了一口气,把火折子熄灭后,转身看去。   不过,也就是这一转身,让他顿时呆愣住了……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面积近万平方米的巨大宫殿。在这座深埋地下三百年的宫殿里,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甚至比那洛阳上阳宫的宫殿还要华美。三十六根巨大的石柱,把整个宫殿支撑起来。   每一根石柱上,都雕刻着精美的图案。   从大门向前行约二十丈,是九层石阶。   而石阶最上方,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龙椅。那龙椅在灯光照映下,折射出夺目金光。   我勒个去,这龙椅莫非是用黄金打造?   杨守文忍不住紧走两步,来到了石阶下。   两边的廊道里,堆放着数以百计的木箱,木箱上还贴着封条。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走过去仔细观瞧。封条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隐隐约约,能看到上面写着‘皇泰’二字。   皇泰宝藏?   杨守文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推开箱子,而是沿着石阶循阶而上。   正如他之前所猜想的那样,石阶上的龙椅,的确是用黄金打造。不仅仅是龙椅,包括龙椅前的龙案,以及龙案上拜访的物品,也全都是用黄金打造而成……   杨守文不禁吞了口唾沫,目光在龙案上扫过。   突然,他目光一凝,快走几步,来到龙案前,定睛看去。   那龙案上有几个盒子用金丝楠制成的木盒,不知被什么人打开。而盒子里则空空荡荡,显然里面的物品,已经被人取走。   “明十三,你出来。”   杨守文激灵灵一个寒蝉,猛然旋身而起,冲着空空荡荡的宫殿,大声喊道。   ‘出来……出来……来’   回声在宫殿里飘荡,明十三却踪迹全无。   杨守文咽了一口唾沫,警惕观察四周后,确定明十三并不在这宫殿里,这才绕过龙案,转到了龙椅背后。   该死,她去了哪里?   此时,杨守文已经可以确定,明十三绝对进过这座地宫。   只是不知道她是怎么在黑暗中找到了路径,也不知道她究竟从地宫里拿走了什么。   不过,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如果来过,而此刻又不在地宫里,那会去了哪里?   这也说明一件事情,在这地宫之中,一定还存在有第二条通道,否则她根本无法离开。   开启大门的钥匙,在杨守文的手中。   那么说来……   杨守文想到这里,忙蹲下身子,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擦亮之后,在地上寻找线索。   这地宫里至少有近百年没有人进入过,所以地上积了厚厚的灰尘。   龙案前,一共有两个脚印,一个是杨守文的,另一个脚印毫无疑问属于明十三…… 第四百一十三章 追寻明十三   根据地上的脚印,可以看出明十三的确来过这里。   嗯,脚印很清晰,显然是刚留下来的。这座地宫,至少有六七十年没有人来过了吧!唯一一枚开启地宫大门的钥匙藏在铜马陌,所以也不可能会有人能进来。   杨守文循着地上的脚印,在黄金龙椅一侧停下。   明十三在这里有一个非常明显的驻足,因为从凌乱的脚印,可以看出一个端倪。   而后,她又沿着丹陛侧面的台阶循阶而下,在一面黄金制成的七扇屏前消失……   杨守文围着七扇屏转了两圈,也没有找到线索。   于是,他又返回丹陛,站在龙椅旁。   明十三这次进来,目的非常清楚,就是那几个金丝楠木盒里面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那木盒里放着什么物品,可杨守文相信,那一定对明十三非常重要。   一个花季少女,却甘愿守着寂寞,一个人住在这荒岛上。   什么修行,都是扯淡。   唯一的原因,是因为这岛上有她必须要得到的东西,所以才不得不一个人坚守。   当然,凭明家的力量,给明十三一个舒适的环境不难。   可问题是,如果明家大兴土木,势必会引起别人的关注,到时候反而会更加麻烦。如果这么细想来,明秀在长洲开店,在太湖中渔猎,恐怕都是为了关照明十三。   嗯,也许从一开始……   杨守文站在龙椅旁边,观察良久后,迈步把一只脚放在了明十三留下的脚印上。她小心翼翼站稳,然后环视左右,一只手却不经意的放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摩挲。   明十三拿到了想要拿到的东西,然后在此驻足。   她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在这里停留,因为她要尽快离开地宫。否则,杨守文就在外面,一旦他开启了地宫,明十三想要从容撤离,自然也不太可能。这丫头应该是觉得不好意思了……否则她大可不必这样子匆匆离去,甚至连道别都没有。   可是,她在这里驻足,又是为了什么?   杨守文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手,无意识的从冰凉的扶手上掠过,落在了那扶手一段的龙头雕像上。   冰凉的感觉,从手上传来。   杨守文猛然睁开眼,抬起手看了一下手掌,脸上突然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把手又放在了龙头上,杨守文轻轻一用力。   果然!   刚才他看手上的时候,没有看到太多灰尘。按道理说,这地宫六十多年没有人进来,龙头扶手上应该有很多灰尘才是。可偏偏没有,说明不久前,有人碰触过。   随着杨守文手上用力,龙头也随之转动。   嘎吱吱!   那声音很小,但足以让杨守文精神振奋。   不过,扭了半天,龙首虽然在转动,但地宫里却没有任何反应。   杨守文想起了之前开启地宫大门时的情形,于是连忙蹲下身来,仔细检查了一下那龙头。把龙头先复位,而后向左转了三下,又向右转了两下,而后用力向下一按。   咔吧!   那龙头竟然缩了回去,紧跟着就听到丹陛一侧,传来隆隆的声响。   杨守文不敢再耽搁,扭头便冲了下去。   七扇屏缓缓挪动,露出了一个洞口。那洞口的下方,有流水的声响,似乎是一条地下暗河。杨守文想了想,把熟铜锏紧了紧,然后提枪纵身跃入了洞中。洞不深,大约也就是两米的高度。暗河深可及胸,但水流并不是非常的湍急,很平缓。   杨守文站稳身形,抬头向上看去。   就见不一会儿的功夫,那洞口嘎吱吱又关闭起来。   显然,这洞口的机关是有时间限制,只要超过一定的时间,洞口就会自动闭拢。   这五斗米教的奇门遁甲还有机关术,还真是不同凡响。   洞底,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杨守文很小心,虽然刚才明十三很可能从这里走过,但也不能保证,暗河里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生物存在。他举起手,闭上眼睛。有风,是从身后方向吹来。   也就是说,顺着身后的河道走,一定会找到出口。   杨守文不敢在这暗河里耽搁,一手持枪在身前轻轻拨动,而后沿着河道游了过去。   水,渐渐深起来。   大约游了半个小时,杨守文发现暗河的水,已经快要没过头顶。   他在一块岩石上休息了片刻,再次纵身跃入水中。从昨晚到现在,他只吃了几块肉干充饥。之后又经过一番搏杀,说实话,到此时此刻,杨守文已经筋疲力尽。   水,越来越凉,也让杨守文的体力流失越来越快。   又差不多游了十几分钟,杨守文终于看到,在前方有一点亮光。   出口!   他心中大喜,游动的速度也随之加快。   大约又游了快十分钟,一个洞口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洞口很小,从水面到顶部,也不过三十公分左右的高度。杨守文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憋着气向前游动,待他再次浮出水面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在一个狭窄的湖湾之中。这是一处位于两山之间的湖湾,长大约两三百米,外面就是太湖湖水。两山峭壁嶙峋,下面宽,上面窄。如果从山顶往下看,只能看到一湾湖水。而那个洞口,如果不仔细寻找,根本就无法找到踪迹。   杨守文吃力的游到岸边,连走带爬,拖着大枪上了岸。   这所谓的岸边,是一堆奇形怪状的礁石组成。   石头湿漉漉的,甚至有不少地方,还没在湖水中。只是杨守文已经顾不得太多了,上岸以后,就躺在礁石上,翻了个身,仰面朝天的躺着。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脑袋嗡嗡直响,四肢更使不出半点力气。他看着头顶那一天空,慢慢闭上眼睛。   湖水,顺着湖湾涌来,推动杨守文的身体。   就在杨守文感觉自己快要睡着了的时候,耳边传了一声轻响,好像是有石头滚动。   他睁开眼,刚要坐起来,却见一抹寒光掠过,紧跟着一口短剑就搭在了他的脖子上。   如果是在平时,这根本不可能。   杨守文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露出苦涩的笑容。   “明老四!”   身后,传来了一声轻笑。   “你怎知是我?”   “拜托,你下次再耍这样的把戏,先把你的香囊丢掉。   这个香料,用的人不多。而在我认识的这些人里,似乎也只有你这家伙在使用。”   “嘿嘿,果然是谪仙人,连这点细节都注意到了。”   明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过那口短剑,却没有挪开。   非但如此,他还从杨守文手里拿走了虎吞大枪,而后轻声道:“征事郎,慢慢站起来。”   “我特么要能动,你还能把剑架在我脖子上?”   “既然如此,那我帮你……你看,我对你多好,还搀扶你起来呢。”   “那我是不是要谢谢你?”   “客气。”   在明秀的搀扶下,杨守文慢慢从水里站起来。   紧跟着,明秀收回了短剑,后退一步道:“征事郎,我们谈谈?”   “谈什么?”   杨守文慢慢转过身,看着明秀。   此刻,明秀一身渔夫的装束,不过脸上的妆已经不见了踪迹。他又恢复到之前杨守文第一次和他在八仙客栈相遇时的模样,看上去懒洋洋的,有点玩世不恭。   “姑姑说,你找不到暗道。   不过我不信,所以在这里等着你……堂堂征事郎,谪仙人,小小的机关岂能瞒过你的眼睛?”   “明十三,真是你姑姑?”   “当然!”   明秀一手拎着枪,一手拿着短剑,再次退后两步。   他把枪靠岩壁放好,然后一回手,从身后取出一支手弩。   “好了,这个距离最安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下。”   杨守文则靠着一块礁石,慢慢坐下来。   “用不用这么紧张,你看我现在这模样,还能威胁到你吗?”   “呵呵,这说不好……防人之心不可无。”   杨守文没有再开口,而是静静看着明秀。   半晌后,他吃力抬起手,轻轻拍掌,“明老四,我现在不得不佩服你明家,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呵呵,可怜那些安南人,恐怕到死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明秀闻听,脸色微微一变。   “征事郎,此话怎讲?”   “呵呵,你心里明白……”杨守文靠在礁石上,轻声道:“其实,从一开始咱们夜探普会寺的时候起,我就被你算计了,对吗?”   “什么意思?”   “你还给我装,到这个时候,还装什么?”   明秀凝视杨守文,久久不语。   半晌,他脸上露出了笑容,指着杨守文道:“姑姑说,肯定瞒不过你,我还不相信呢。”   杨守文冷笑一声,靠着礁石有气无力说道:“也是我蠢,一直到刚才才想明白这其中的奥妙。一直以来,我都感觉着在这些安南人的背后,还有一个更为强大的势力存在。否则,单凭那一帮子蛮夷,又怎可能做出这么大的事,却无人觉察?   有人在支持他,掩护他……   只是我刚开始以为,背后支持安南人的应该是苏家,毕竟苏家是苏州的地头蛇。   可我后来又觉得,苏家在苏州或许是望族,可是要支撑这么大的一个行动,还远远不够。这些人能横行南北,更从容出入神都。他们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居然没有人觉察?还有,小鸾台的密舵素来隐秘,可是在无畏逃走的时候,竟然准确的挑了两个小鸾台的密舵……呵呵,如果对小鸾台不是很了解,恐怕也无法做到。”   明秀收起短剑,揉了揉鼻子,在一旁坐下。   他没有出声,只是看着杨守文,良久后,他长出一口气。   杨守文道:“就在刚才,特别是当明十三……对了,她真叫明十三吗?女孩子家家的,叫这么个名字真难听。倒是临溪子这个名字听上去不错,可惜是个道号。”   “明溪。”   “啊?”   “我姑姑叫明溪,临溪子是她师父给她的道号。”   “就是嘛,明溪这个名字,才符合她那冷冰冰的气质。”   杨守文笑了,那笑容看上去,显得格外纯真。   他指着明秀道:“明老四,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什么安南人,什么苏威,一切都在你明家的掌控之中。让我想想,我那位师公出身道门……不知道和五斗米教有没有联系。你们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地宫存在,可惜苦于没有机会发掘。   哪怕是我那位师公随圣人左右,也无法探知真相。”   “叔祖追随圣人,乃真心实意。   我明家曾有祖训,牝鸡司晨,日月当空。日月为明,当空为兴……也就是说,我明家只有追随圣人,才有兴旺的可能……后来,叔祖在一部典籍中,发现了游仙宫的存在。从那时候起,我明家上下,就一直在寻找开启游仙宫的方法。”   明秀表情很平静,甚至看上去有些疲沓。   杨守文愣了一下,轻声道:“所以,你们找到安南人?”   明秀,笑了!   “其实,也算不上我们找到安南人,是安南人找到了我们。   不过大家都不清楚彼此的底细,他们不知道我们的背景,我们也不清楚,他们背后是谁。总之,他们想要得到那些黄金,而我们则想要拿到游仙宫里的一些物品。大家合作而已……可那些家伙实在是太笨了!十年,整整十年让他们经营,结果到头来还是没有找到机关钥匙,甚至还因为这个,引起了圣人的关注。”   “所以,你让他们杀了苏威,又拉上我,就是迫使他们加快速度,对吗?”   “嗯,算是吧。”   明秀点头道:“只是我没想到,他们后来又找了倭人合作,也促使我下决心,把你引来岛上。   青之,我喜欢你,你是个聪明人。   从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所以,作为回报,我也不让你难做……那些安南人,如今在泽山岛的鱼龙湾。相信你很容易就能找到那个地方,也算是我给你的一桩功劳,你看这样可以吗?”   杨守文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盯着明秀。   对于这个俊朗的青年,杨守文着实生不出太多的愤怒,甚至还有那么一些欣赏。   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确是非常厉害。   所以,杨守文没想过要为难明秀,更没想过要捅破这件事。   毕竟明家和杨家的关系,同样非常紧密。自己老爹就是明崇俨的弟子,如果真把这件事如实呈报朝廷,恐怕依着武则天的性子,到最后老爹和他也会很难受。   不过,他心里还有一个疑问没有解开,于是在沉默片刻后,轻声道:“我很想知道,以圣人对明家的关照,你们为什么要设这么一个局呢?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第四百一十四章 不是结束   明秀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色。   他的目光显得有些迷离,许久后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来。   “青之,日后你自然会明白。”   说完,他转身朝身后看了一眼,然后从腰间取下一个口袋,丢给杨守文。   “我听姑姑说了,从昨日到现在,你只吃了几块肉干,想必也饿了。填填肚子吧,接下来有的你忙呢。说实话,我本来可以不出现。但仔细想想,还是把事情说清楚一点为好。我不喜欢麻烦,相信你也不会喜欢,说清楚了对大家都有好处。”   说完,他转身离去。   “喂,明老四,你不怕我把你明家呈报朝廷?”   明秀脚下顿了一下,背对着杨守文,轻轻摆了摆手,便沿着湿涔涔,溜滑的碎石河滩离去。   杨守文见状,忍不住笑了。   他扶着礁石站起身,目送明秀走到湖湾入口。   那里,有一艘渔船在等候。那船上的渔夫,赫然就是之前送杨守文却厥山岛的明信。   明秀登上渔船,又冲着杨守文挥了挥手。   渔船随后悠悠然驶离岸边,朝湖面上划去……   杨守文捡起口袋,又顺手抄起了大枪。他以枪做拐,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了河湾入口处。   湖面上,飘着一层薄霭。   杨守文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在距离小岛大约两三里的地方,停泊着几艘舰船。   虽然看不太真切,但可以判断出,那正是朝廷的水军舰船。   就见明秀的那艘渔船向舰船驶去,而后两艘舰船在湖面上变幻队形,就把那渔船隐藏起来。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在岸边慢慢坐下。   我就知道,以你明家的底蕴,怎可能没有后招?   明家自东晋南下,至今也有三百年之久。他虽然不似王谢门阀那样名人辈出,但是却能够始终占居江左一隅。而今,昔日王谢堂前燕,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可明家依旧盘踞江宁,是江左有数的豪门士族。从这一点看,明家非比寻常。   这样一个豪门士族,又怎可能没有后招?   江左水军……呵呵,天晓得那江左水军之中,有多少是明家的门生故吏呢。   ……   湖面上,传来悠扬号角声。   战鼓声此起彼伏,一队队舰船向岛屿逼近。   杨守文在吃了一袋子肉干之后,总算是恢复了一些精力,然后拄着大枪,一步步往岛内走去。   他不清楚自己所处的方位。   但此刻,官军已经发动了攻击,相信很快就能遇到自己人。   事情也正如杨守文猜想的那样,在走出了十里山路之后,迎面就遇到了一队官军。   “薛二郎,是我!”   杨守文远远就认出,那领军的人是太平公主次子薛崇简,于是大声喊叫起来。   薛崇简是在登岛之后,奉命领兵搜寻岛上的余孽。   听到杨守文的叫喊声,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定睛观瞧,也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征事郎,你怎会在这里?”   “一言难尽,如今谁在岛上主事?”   “哦,崔刺史和湖州的高府尊都在,高舍人和世子也都上了岛,如今都在那山谷之中。征事郎,你怎地如此狼狈?先前我们到了谷中,发现地宫内被纵火焚烧。   大家都很担心你的安危,没想到……”   “我在地宫里,发现了一条水道。”   “啊?”   薛崇简听得一愣,不过见杨守文有气无力的样子,连忙让人上前搀扶住。   “对了,你立刻派人前往泽山岛的鱼龙谷……那些贼人往鱼龙谷去了,估计现在还躲在那里。不过,我看那些贼人非常硬气,若觉察走投无路,一定会自尽。”   薛崇简一听这个,顿时也急了眼。   这次南下,虽然找到了宝藏,可是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这皇泰宝藏,几乎是杨守文一手找到……这种事做不得假,毕竟杨思勖在那里,不可能偏向任何人。   若是能抓到贼人,还能够挽回一点颜面。   想到这里,他就再也耐不住了,对杨守文道:“征事郎,事不宜迟,我带人前往鱼龙谷,还请你见谅。”   对于薛崇简立功心切的想法,杨守文倒是能够理解。   反正他又不是真的走不动,只是有点累而已。与其拖着薛崇简,倒不如随了他的愿。反正,杨守文把那甘娘子等人的下落说出来,本就有成全其他人的想法。   “你留两个人送我过去就是,你自行事去吧。”   薛崇简发现,杨守文好像变得可爱了许多。   这一路上,他不服气杨守文,甚至多次和杨守文唱反调。倒也不是他多讨厌杨守文,说穿了还是有点眼红。毕竟,杨守文在短短数月间成名,根基还是不够稳固。薛崇简是太平公主的儿子,性子高傲,又岂能容得有人压在他的头上?   所以,他和杨守文唱反调,更多还是嫉妒心作祟。   “如此,多谢征事郎体谅。”   薛崇简当下留下四名官兵护送杨守文,然后就火急火燎的带着人,赶奔泽山岛。   至于他能不能找到鱼龙谷?   杨守文有点怀疑!看他这毛糙的性子,估计要找一阵子。不过,就算是他找到了,估计也没什么用处。明秀这个人懒懒散散,明溪,也就是明十三似乎也不是狠毒之人。但世家大族的手段,又岂能从表面上揣测?明秀可以留下杨守文,因为他很清楚杨承烈、杨守文父子和明家的关系。所以,杨家父子不会拆穿。   可甘娘子那些人……   杨守文不信,明秀会留下她们的性命。   狡兔尽走狗烹的道理,连他都知道,更何况这些个出身于世家豪门的子弟呢?   估计,薛崇简就算找到鱼龙谷,也不会有什么收获。   想到这里,杨守文心中晒然。   他是真的累了,所以走的很慢。   他和薛崇简相遇的地点,距离石头岭并不算很远。如果那石头岭是一只金鸡的话,游仙宫位于鸡颈下方,而他遇到薛崇简的地点,就是鸡尾。不过,路虽然不远,可却很崎岖。杨守文在四名官兵的搀扶下,用了大半个时辰才算是抵达山谷。   山谷外,官军戒备森严。   好在那看守谷口的军官和杨守文认识,正是王海宾。   王海宾看到杨守文的时候,也是万分惊喜。他连忙上前搀扶杨守文,同时命人前去通禀。   “征事郎,你这是怎么了?”   两人一边走,王海宾一边询问。   杨守文则苦笑一声,正准备把经过和王海宾说一说,却听到山谷内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青之在哪里?青之在哪里?”   高戬、崔玄暐和高伯元三人走在最前面,身后还跟着一群人。   不过,没等他们走到杨守文跟前,一个壮硕的身影便从人群中跑出来。他跑到杨守文身边,一把就抱住了杨守文,然后哇哇大哭起来,“阿郎,他们说你死了,杨茉莉好害怕。”   杨茉莉浑身上下尽是血迹,看得出来,曾经历过一场惨烈搏杀。   那张憨憨的大圆脸上,布满了泪痕。   杨守文怎能不知道杨茉莉对他的依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道:“茉莉不哭,阿郎没事……乖,让阿郎先和大家见礼,晚上了带你吃好吃的食物。”   杨茉莉总算是止住了哭声,杨守文这才上前,拜见众人。   好在,高戬等人也都知道杨茉莉是什么人!   就在刚才,他们可是才目睹了杨茉莉发狂是什么样子。活生生一个人,竟被他一下子撕成了两半。   “青之,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高戬脸上流露出一丝后怕之色,拉着杨守文的手道:“方才我们听说你被困在洞中,真是担心至极。若青之有什么意外,我等都不知道回去神都,该如何交代。”   “是啊,青之,你实在是太冒险了。”   崔玄暐也在一旁责备道。   不过从他的语气中还是能听得出来,他内心中的喜悦。   杨守文连忙向两人见礼,而后又看了一眼在崔玄暐身边的中年人。   高戬忙介绍道:“青之,这是湖州刺史高伯元,他听说你身陷险地,也非常担心呢。”   “啊,有劳府尊。”   高伯元闻听,顿时笑了。   “青之,你没事就好。”   他语气很亲切,让杨守文感觉有些奇怪。   不过,在崔玄暐的介绍下,他知道了高伯元的来历之后,也就随之了然。高睿收了杨瑞做干儿子,理论上来说,高伯元和杨守文属于平辈。两家关系不错,特别是在杨承烈出任洛阳司马,行洛州团练使之后,两家的来往也就越发频繁。   “青之,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在进入山谷之后,高伯元不禁好奇问道。   此时,那地宫里的火势已经熄灭,从洞内冒出了滚滚浓烟。   估计一时半会儿不太可能进入地宫,所以官军在山谷里,已经支起了一定帐篷。   杨茉莉坐在杨守文的身后,一步也不肯离开。   杨守文也没有赶他,听到高伯元询问,于是从身上的挎兜里取出了那枚机关钥匙。   “此前在神都的时候,我曾偶然间得到了这枚机关钥匙。   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这就是开启地宫大门的钥匙,乃至于后来宝珠不惜貌似犯险留下来,也是因为它的缘故。好在,我把它带在了身边,在贼人纵火之后,我也是感觉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因为那贼人,曾用一枚相似的物品,试图打开地宫大门。”   这一下,连李隆基也不淡定了。   他呼的一下子直起了身子,瞪大眼睛看着杨守文,有些激动问道:“青之,莫非你已经见到了宝藏?” 第四百一十五章 有缘还会再见   杨守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眯起了眼睛。   李隆基话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甚至有些失礼。   他赧然而笑,复又坐下。不过,看着杨守文的眼神,却有些炽烈,显得格外明亮。   四千万贯的黄金!   即便是出身帝王家的李隆基,也无法淡定。   “下官的确在地宫中发现了皇泰宝藏。”   杨守文沉声说道。   话音刚落,帐篷里立刻响起一阵强行抑制的欢呼声。   别看崔玄暐并非主事之人,可身为苏州刺史,在他任上有如此一笔财富,他心里也难免感到紧张。更不要说这三山岛属于湖州治下,高伯元也露出激动之色。   至于高戬,则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   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适合做这主事之人。   这段时间以来,他身上的压力巨大。算起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现在宝藏已经被发现,他也算是完成了任务,这心里顿时一阵莫名的轻松……   看杨守文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太一样。   从一开始怀疑,到后来打压,乃至于最后的排斥。   高戬从没有相信过杨守文能找到宝藏,所以也难免会对他有些不太友好。如今细思起来,杨守文一路上所做的一切,似乎没什么私心杂念。事实上,从头到尾,这皇泰宝藏都是杨守文一手主持,和他这个主事之人,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这,也让高戬心里有些愧疚。   “此地宫,非是左游仙所建。”   杨守文见众人都平静下来,才开口道:“它原本是五斗米教天师孙恩建造,而后历经五斗米教历代信徒,耗费两百年光阴才算完成。那左游仙是五斗米教的教徒,应该是地宫的守护者。在收到了李密送来的黄金之后,他就把黄金藏在这地宫之中。   地宫之中,以奇门遁甲之数建造,设有许多鬼斧神工的机关。   里面除了皇泰宝藏之外,还有自孙恩以来,历代五斗米教信徒积累的物品……呵呵,具体有什么东西,我也不是很清楚,到时候打开地宫,请诸公来清查。”   说完,杨守文把机关钥匙放在身前。   一旁周利贞起身,走上前把钥匙拿起来,转身又放在了高戬面前。   看着这枚机关钥匙,高戬的脸色阴晴不定。   良久,他拿起了钥匙,扭头对崔玄暐和高伯元道:“两位府尊,还有世子殿下,不如过一会儿咱们一同前去,清查地宫?另外,从现在开始,还需要向三山岛抽调兵马,加以护卫。三山岛地处苏州和湖州之交,还请两位府尊多多费心。”   这等于是要把功劳分润一部分出去。   崔玄暐和高伯元相视一眼,随后微笑答应。   杨守文有些累了,更不想再进入地宫之中。于是他把那机关钥匙的使用方法告诉了高戬等人,就告辞离去。   宝藏,已经找到了。   杨守文实在是不想再继续掺和在里面。   从前日到现在,几乎两天未合眼。再加上地宫内的搏杀和暗河中的探索,杨守文早就筋疲力尽。   对此,崔玄暐等人也能够理解。   “青之,你暂时还不能离开,毕竟开启地宫之后,说不定还需要你帮忙。   不如就近找个地方休息,这样有什么事情,我们也方便找你,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杨守文想了想,点头应下。   不过,山谷里乱哄哄的,并不适合休息。   杨守文想了想,沉声道:“不如送我去厥山岛,距离这边也很近,而且又很清静。”   “厥山岛?”   崔玄暐向高伯元看去,就见高伯元点了点头。   “那我让十七郎送你过去,这样也能安全一些。”   “多谢府尊。”   杨守文站起身,带着杨茉莉走出帐篷。   一出帐篷,就见大玉迎面飞来,轻飘飘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并用它的鹰喙轻轻碰触杨守文的面颊。   杨守文开心的笑了,拍了拍大玉。   “方才大玉可威风的紧,在空中扑杀了贼人的鹞鹰。”   杨守文点点头,有些疲惫道:“八郎,咱们一会儿去厥山岛休息,你去通知杨寺人和小裴一下。”   杨守文可以去休息,但杨思勖和裴旻却不能清闲。   吕程志连忙答应,便匆匆离去……   而在帐篷里,李隆基突然开口道:“此次征事郎找到皇泰宝藏,实乃大功一件。   不过,之前听杨思勖说,征事郎之所以能找到宝藏,是有人暗中相助。”   高戬眉头一蹙,“世子的意思是……”   “对方如此熟知内情,会不会有诈?”   “嗯?”   “哦,我并无恶意,只是觉得,把事情弄清楚一些为好。”   高伯元看了李隆基一眼,突然开口道:“世子,征事郎乃圣人钦点,且与上官姑娘亲近,并尊她作‘姑姑’。上官姑娘或许暗中相助,所以征事郎才能够成功。   可不管怎么说,征事郎最早发现了‘苏威’的古怪,而且孤身涉险,深入贼窟。其忠勇之心,日月可鉴。有些事他不想说,想必也是不得已。如果再盘根问底,只怕会让他心生芥蒂,到时候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反而会不太好……”   高伯元说的很客气,可实际上就一句话:你不要节外生枝!   李隆基脸色微微一变,但旋即又恢复正常。   他笑了笑,“高府尊莫误会,我也是好奇……既然这样做不好,那我就如实呈报朝廷。”   高伯元嘴角抽动两下,算是回答。   准确说起来,高伯元算是武党的人。   虽然他兄弟高仲舒如今在相王府做幕僚,但高仲舒是高仲舒,和他并没有关系。   “如此,我们只等地宫烟气散掉,就立刻开启!”   高戬见气氛有些尴尬,连忙起身打圆场道。   崔玄暐也点头笑道:“六郎所言极是,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打开地宫,起出宝藏。”   ……   厥山岛,厥妃观。   杨守文这一觉睡得是天昏地暗,醒来时已是月满厥山。   他还有些昏沉,只是肚子里饥火中烧,有些难以忍耐。虽然不太想起床,但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是一间很干净,整洁的禅房。   屋子里的家具挺简陋,但还是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女儿家的房间。   厥妃观不大,只有一座建筑。   前面是厥妃殿,后面就是禅房,应该就是明十三平日里居住的地方……屋子里,黑漆漆的。隔着窗户,可以隐约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但那声音并不是很清晰,杨守文也听不太清楚。不过他能够听得出来,那说话的人是费富贵和杨丑儿。   从床上下来,杨守文点燃了油灯。   日间进来的时候,他并没有仔细打量过这房间。   如今清醒过来,他仔细看了两眼,脑海中却不经意的,浮现出了明十三那张冷艳的面容。   想她作甚?   杨守文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明家没什么好人,从明秀到明十三,似乎所有人都变得模糊起来。杨守文觉得,自己好像牵线木偶一样的被这些人操纵,细想起来,实在是令人心中不快。   笃笃笃!   房门,被人敲响。   杨守文走过去,把门打开来,就见吕程志站在门外。   “先前看屋里亮了灯,所以就过来查看……阿郎,睡得可好?”   “还成,只是肚子有些饥饿。”   “哈哈哈,就知阿郎醒来会饥饿……十七郎在山上猎了些野味,还用这太湖的鱼,熬了一锅鱼汤。如今滋味正好,阿郎倒是有口福,要不要给你取来食用?”   “正好,我觉得现在能吃掉一头牛。”   杨守文也笑了,迈步走出了房间。   循着过道,两人来到了后院。   杨丑儿和费富贵连忙上前行礼,杨守文摆摆手,“去前面那些吃食来,我在这里和八郎说话,待会儿在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还有,不要在观内开荤,免得惊扰了神灵。”   “喏!”   费富贵和杨丑儿忙躬身领命,匆匆离去。   吕程志把一个酒葫芦递给了杨守文,在门廊上坐下。   杨守文吃了一口酒,也坐下来,轻声道:“咱们忙过来忙过去,却没想到,这一切都是明家在暗中操纵。”   吕程志笑了,似乎一点都不奇怪。   “怎么,你不奇怪吗?”   “这有什么奇怪……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那些安南人是如何在苏州藏匿了踪迹?   一开始,我以为是朝中有人在暗中相助。   可是,当我发现这些安南人居然和倭人勾结,就感觉不妙。   自龙朔三年,白江口之战以后,虽然倭人向朝廷请罪,朝廷也原谅了对方,可是说实话,朝廷对倭人始终存有提防。这也是自总章二年以后,倭人不再派遣使团的原因。如果是朝中人帮助安南人,绝不会让倭人牵扯进来,而是会加以防范。”   “倭人?”   那姚三郎的身份,杨守文并不是很清楚。   姚三郎被拆穿身份的时候,杨守文已经离开了长洲。   吕程志当下,把姚三郎的口供向杨守文详细复述了一遍,令杨守文不禁大吃一惊。   倭人狼子野心,杨守文自然知道。   可是,在他的印象中,那倭人在唐宋时期,对华夏还是非常恭敬,好像孙子一样的前来拜见。没想到……这倭人竟然在这个时候,就开始了对华夏的窥探?   虽然这一次,他们窥探的只是五牙舰船的图纸。   可要知道,他们之所以想要得到造船图纸,是因为他们在白江口之战的失败……   这是一个极其善于学习的民族。   当他们学会造船,能够掌握大型舰船的工艺之后,谁又能保证不会生出其他的想法?   想到这里,杨守文突然产生出一丝警惕。   历史上,倭人在唐朝时期数次派出遣唐使学习,这只是明面上的学习。   大唐的包容,使得倭人逐渐拜托了野蛮人的习性,并由此逐渐强大……   历史上那个号称传播了华夏文明的鉴真和尚,杨守文前世就觉得他的行为非常古怪。   那鉴真和尚是律宗南山宗的弟子,也是日本南山律宗的创始人。   当时佛教在华夏尤为兴盛,可以说大乘佛教也好,小乘佛教也罢,其根本都在华夏。可是这位鉴真和尚,却异想天开的要去日本留学。先后六次请求东渡,甚至最后不惜偷渡东瀛……弘扬佛法?对这个解释,杨守文并不是非常的认同。   可如果……   历史上的鉴真,似乎是自幼出家。   这本来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地方,可联想到无畏禅师的事情,让杨守文有了一种猜测。   “神慧藏身灵宝寺,我本以为那智济和尚是受苏家所托,才把他收留。   但是,苏家随后撤离,让我也产生了一丝疑虑。苏家撤离,也就代表着他们已经暴露了身份。按道理说,智济和尚应该坦承才是,可到最后,他都是一言不发。   这也就让我有了一种猜测,让智济和尚收留神慧的,另有其人”   “好了,不要再说了!”   杨守文突然打断了吕程志的话语。   他站起身,轻声道:“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明家!呵呵,我相信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第四百一十六章 再临泰伯祠   对于明家,杨守文其实也很纠结。   这是一个和他父子有着密切关系的家族,而且从目前来看,明家也没有任何针对他的意思,更没有表露出任何敌意。若不然,明十三大可在地宫中带走机关钥匙。那样一来,杨守文十有八九命丧火海,明家的秘密,也会随之被保全。   可明十三没有!   从这一点来看,明家对杨守文没有恶意。   至于明家为什么要这么做?杨守文始终想不明白。   明家的出现,令他感到意外。事实上,他甚至不知道,历史上的武则天是否发现这个地宫的存在。如果没有,那这一切都可能是因为他,才会出现的变化。   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之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这,就是后世许多人耳熟能详的‘蝴蝶效应’。   而他,如今就是那只热带雨林中的蝴蝶。   杨守文甚至不知道,由于他的出现,究竟会给这个时代带来什么样的改变……嗯,改变!   ……   三山岛的地宫,在两天之后顺利开启。   不过,正如杨守文所猜测的那样,薛崇简虽然找到了鱼龙谷,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连带甘娘子共八十余安南武士,在薛崇简抵达之前全部身亡。   根据现场勘查,这些人是服毒自尽。   可杨守文并不相信甘娘子等人会轻易自杀,在他看来,甘娘子等人的死,和明秀脱不得关系。虽然不清楚明秀究竟是怎么让这些人看上去是死于服毒自尽,但杨守文还是在内心里,对明家人产生了一丝警惕,亦或者说,是一丝畏惧。   明秀,一个相貌俊美的人,看上去懒懒散散。   可是他的手段,却显得是极为凶残,八十余人死于非命,的确是让杨守文吃惊不小。   “那些被俘虏的安南人,来自于安南都护府的罗伏州。”   杨守文协助高戬等人开启了地宫之后,就提出要返回长洲。   对此,高戬等人虽然挽留了一番,可是见杨守文确实很疲惫,于是就没有勉强。   毕竟,清点地宫中的财物才是重中之重。   杨守文在不在,已经无关紧要。   他要回长洲也好,毕竟忙了这么久,也是时候放松一下。   三山岛岸边,一艘小船正在向岸边靠拢。   杨守文站在岸边,负手而立。   杨茉莉架着大玉,和费富贵杨丑儿带着人在外围警戒。这一次,杨守文的排场可不小,不仅有王海宾率一队官兵护送,另外还有十三个杨思勖送来的江湖人氏。   这十三个江湖人,原本是甘娘子招揽而来。   不过在紧要关头,他们协助杨思勖稳定了局势。   三山岛上的流民自有官府去安置,但这十三个江湖人却不太容易安排。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如果交给官府,死路一条。可杨思勖又答应,要饶他们的性命。   所以最终,他把这十三个江湖人交给了杨守文。   杨守文倒也没有拒绝,他的确有些缺人。虽然这些家伙底子都不算干净,可毕竟江湖经验丰富。杨守文现在,也不可能招揽太多有名的人物,这些江湖人倒是可以用来充数。同样,这十三人也愿意跟随杨守文,毕竟对他们而言,这是唯一的出路。   杨守文站在一块岩石上,背对着吕程志。   他轻声道:“罗伏州?”   “安南都护府治下的一个羁縻州,那些人是古罗江上游一个部族的人,之所以会来三山岛,是因为甘娘子出了大价钱,所以才会过来。但甘娘子的具体来历,他们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这甘娘子在西道江一带很有名气,是那里的一个大豪。”   这个‘大豪’,可不是什么豪门。   在唐时,‘大豪’多指地方豪强,亦或者是江湖中的大佬。   豪强?   甘娘子似乎不太像,可若说她是江湖大佬……杨守文觉得,她好像也没有那种江湖大佬的气质。   “那就是说,甘娘子的来历,无法查清楚喽?”   吕程志道:“两位府尊已联名上书朝廷,相信不久之后,朝廷一定会派人前去调查。”   杨守文晒然笑道:“调查,恐怕最后也只能是不了了之。”   他不是看不起朝廷的官员,而是觉得,明家不可能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让你们追查。   要想知道答案,最终还是要从明家下手。   不过,杨守文可不想再掺和进来,甚至不愿意再和明家人打交道。   “阿郎,船来了!”   远处费富贵高声呼喊,打断了杨守文的思绪。   他示意那十三名江湖人先上船,官军随后。   他则带着吕程志、杨茉莉、费富贵和杨丑儿四人最后登船,缓缓驶离了三山岛。   这可真是一场劳神的旅程!   哪怕是打开了地宫,杨守文还是感觉有些压抑。   现在离开了三山岛,他这心里面一下子变得轻松许多。看着渐行渐远的三山岛,他站在船头,长出一口气,扭头对杨茉莉笑道:“茉莉,咱们回长洲后,带你吃好的。”   杨茉莉用力点头,露出憨憨的笑容。   看着他的笑容,杨守文的心情,也一下子变得愉悦很多……   ……   回到长洲,杨守文算是彻底轻松下来。   虽然长洲依旧是戒备森严,从湖边到县城,这一路上到处可见巡逻的官军和民壮。   而长洲县城,同样处于戒严的状态。   城门口的民壮被从昆山和华亭调来的民壮取代,城内还驻扎着一旅官军,使得整个长洲的气氛,格外压抑。   可不知为什么,杨守文就是觉得,这长洲的气氛比之三山岛要轻松很多。   “青之,你终于回来了。”   狄光远带着长洲的官吏以及驻扎在城内的官军的旅长,在城门外迎接杨守文的到来。   他拉着杨守文的手,连声道:“那日你孤身涉险,可把我吓坏了。   你也是,怎地忒胆大,一个人就敢跑去匪窟?万一你真有个意外,我又有何面目再去见文宣呢?”   言语中,带有责备之意。   可杨守文能够感受得出来,狄光远的真诚。   “县尊,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咱们只需等候宝藏起出,就算是大功告成。”   “是啊,大功告成。”   狄光远看上去很疲惫,眼眶有些发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不知道有多久没能好好休息。   那皇泰宝藏被开启,也让他感到轻松不少。   此次前来长洲就任,总算是功德圆满,不至于丢了他老子的颜面。   从六月至今,短短二十余日的光景,狄光远可说是提心吊胆。他害怕找不到皇泰宝藏,又担心无法抓到杀死王元楷的凶手……现在,这两件事总算是有了结果。   内心里,对杨守文非常感激。   只是狄光远拙于言辞,所以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一切感激之情,都尽在酒水之中。当晚,狄光远在县衙宴请杨守文,吃得一个酩酊大醉。   ……   第二天,杨守文起了个大早。   随着立秋过去,一连几天,都是一派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正午时还有些炎热,但早间起来,已经能够感受到几分秋意……杨守文带着杨茉莉在后衙花园内练功,而后用了早饭,便带着杨茉莉,悄悄从侧门溜出县衙。   来长洲这么久,他还没有好好欣赏过长洲的景色。   如今任务已经完成,难得可以放松一下,他自然不愿意一个人,呆在这县衙之中。   换了一身便装,两人悠然行走在长街上。   不过,当杨守文来到鱼市的时候,却意外发现,那座标志性的八仙客栈,竟然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先生,这八仙客栈怎么变成了这样子?”   杨守文在鱼市码头,拦住了一个身高体壮的男子问道。   那男子的语速很快,叽里呱啦说了好一番话。他说的是苏州本地方言,杨守文虽然学了一些,但依旧听不太清楚。不过,从那支离破碎的言语中,杨守文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两天前,八仙客栈突然走水,火势很大。   官府和武侯虽然发现,却已经无法扑灭,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座宏伟的客栈,变成了一片废墟。   走水?   杨守文打心眼里不相信。   那明十九是个很小心的人,怎可能犯下如此错误?   很明显,这是有人故意纵火……很可能是明家人所为,想要抹去他们在长洲的痕迹。   只是,有必要这么做吗?   杨守文心里不免感到困惑。   明家的举动太诡异了,让杨守文无法理解。   在八仙客栈的废墟前立足,杨守文呆愣许久后,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带着杨茉莉走到了码头上。   鱼市码头,有官军把守。   由于长洲连番发生变故,使得崔玄暐和狄光远都不敢掉以轻心。   长洲名义上只有一个城门,但实际上呢?这鱼市的码头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长洲的门户。   码头上来来往往的客商,以及进进出出的货物,都要受到严格的检查。   当杨守文来到码头后,一名军官快步上前。   他是驻守城内的旅长,昨日曾随同狄光远迎接杨守文,故而也认出了两人的身份。   “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来长洲,尚未游览过这里的风景。   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闲,所以想要出去走走……可否为我安排一艘船,我想泛舟官塘河。”   那旅长也是个聪明人,知道眼前的青年,来历甚大。   没看到府尊为了他,几乎抽调了苏州境内所有的兵马;没看到连临近的湖州,也为他大动干戈。虽然并不是很清楚杨守文的真正身份,但伺候好了终归没错。   于是,他找来了一艘小画舫,送杨守文两人上船。   画舫的体积不是很大,在官塘河中刚好。杨守文向那旅帅到了一声谢,便让那船家开船。   秋风习习,犹带着几分暑气,从河道上吹来,感觉极为畅快。   只是河面上有些冷清,全无早先的热闹景象。一路下来,只有这画舫孤零零的在河上穿行,让杨守文有些意兴阑珊。   “船家,在前面靠岸。”   突然,杨守文对船夫大声喊道。   “公子,再往前,绕过阊门岭,就能看到长洲苑了。”   “我知道,只是突然想起这阊门岭下好像有一座泰伯祠,所以想要过去看一看。”   “哦,公子说的泰伯祠,好像已经荒废了。”   “你知道那泰伯祠?”   那旅长很聪明,知道杨守文的本地话说不好,所以找来的船夫,能说一口流利官话。   船夫笑道:“公子这话说的……小人可是土生土长的长洲人,生于斯长于斯,怎可能不知道泰伯祠?不过,这泰伯祠早就荒废,之前倒是还有个庙祝在打理。前些日子,那庙祝也故去了,就再也没人照看……公子现在去,估计也看不到什么。”   “没事,你就在岸边等着,我转一转就回来。”   见杨守文的态度坚决,船夫也不再劝阻。   有什么好劝阻……这些从京师来的贵人,又岂是他一个船夫能够拦阻?没看那码头上的军爷,对这位公子也是恭恭敬敬。他既然想要上岸,就随他去吧……   画舫在岸边停靠下来,杨守文带着杨茉莉跳到了岸上。   沿着冷清的小路走了大约一里地,就看到那泰伯祠矗立在阊门岭下。   杨守文看上去很轻松,背着手,悠悠然行去。杨茉莉则跟在他的身后,警惕向两侧打量。   之前吕程志曾对他说过,要保护好杨守文,不能再让他涉险。   特别是经历了那山谷中的大火之后,杨茉莉也变了很多,不再是以前那种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的态度。   祠堂的大门倒塌,门框上已经挂上了蜘蛛网。   杨守文迈步走上台阶,脚下踩着那破旧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站在门口,向左右扫视了一下,突然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刚才我听船夫说,这里已经荒废,根本没有人来……可这祠堂地面上的脚印如此清晰,一看就知道是新的!出来吧,我想这时候来这里的人,也只可能是你们两个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 推心置腹   杨茉莉没有跟着杨守文,而是被杨守文留在牌坊那边。   这距离不远不近,如果有危险的话,杨茉莉可以在十息之内抵达,保护杨守文安全。   更不用说,杨守文自己的身手也不算太差。   “还躲呢!”   祠堂内残破的泰伯神像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就说瞒不过他,真丢人!”   紧跟着,就是一声‘啪’的声响……   明秀有些狼狈的从神像后转出来,在他身后,则是一脸清冷的明溪。   “青之,你怎么找来这里?”   明秀一脸灿烂笑容,快走几步。   而明溪则落在他的身后,大约有四五步左右。   她看着杨守文,仍旧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只是那眼中有一抹异色闪过。   杨守文盯着明秀,一言不发。   而明秀则在距离杨守文大约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下来,脸上的笑容不减。   “我不知道!”   良久,杨守文叹了口气,沉声道:“这几日你在厥妃观休息,细思之后觉得,这事情似乎并没有结束,你一定会再出现。今天,我看到八仙客栈被烧毁,就有一种感觉,你会在这里等我……我也不知道原因,犹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   明秀愣了一下,旋即轻轻抚掌。   “我就知道,我与青之心有灵犀,你一定会找来这里。”   “我呸!”   杨守文勃然大怒,“我与你有个屁的心有灵犀……从头到尾,我就好像傀儡一样被你操纵、算计。亏我如此信你,可是你却把我当傻子一样戏弄……这,也是心有灵犀吗?”   明秀露出尴尬之色,但也只是一闪即逝。   他笑道:“青之何必动怒,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   我拿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而你也完成了任务,过些时日待宝藏取出,就可以返回神都交旨。虽然这过程……但至少没有什么损失,对你而言也是一桩好事。”   杨守文哼了一声,眼中露出不屑之色。   就在这时,明溪开口道:“杨守文,林銮是不是还被你关押在大牢?你打算何时放他?”   林銮?   杨守文愣了一下,诧异向明溪看去。   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他骤然露出恍然之色。   “你们,想要离开中土?”   明秀和明溪相视一眼,有些震惊。   杨守文却好像癫狂了一样,闭上眼睛在祠堂外徘徊踱步。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你们布下这么大的一个局,甚至耗费十年光阴,更引来安南人做替罪羊。可是,在地宫开启之后,你们却对里面的珍宝视若粪土,丝毫没有窥觑之意。那就是说,你们并非是想要地宫里的宝贝,而是窥觑里面的某一件物品。   临溪子入地宫后,只开启了两个木匣,拿走了其中的物品。   嗯,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你们究竟拿走了什么物品……方才临溪子提到了林銮,却让我有些清楚了你们的意图。林銮并非什么世家豪门弟子,只是一个海商家族的成员。他的祖父开辟了夷洲到勃泥的海上商路,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如果你们不是想要离开中土,又何必如此重视这个林銮?   让我再猜一猜,临溪子你从地宫里拿走的事物,莫非与航海有关联?”   明秀和明溪面面相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明溪怎么也想不到,她不过是随意的一句话,竟然让杨守文猜出了整件事的轮廓。   “姑姑,临湖而居,和黄则明,遇青则避。”   “明老四,你给我闭嘴。”   明溪听到这十二个字,一下子乱了分寸,忍不住厉声呵斥。   杨守文则一头雾水,疑惑看着明溪明秀姑侄,对明秀这莫名其妙的十二字感到茫然。   明溪在片刻失态后,就冷静下来。   她看了杨守文一眼,转身就走……不过,当她走到神像边的时候,又停下了脚步。   “杨守文,请你尽快把林銮放出来,我欠你一个人情。”   说完,她不再理睬杨守文,径自离去,没入神像背后。   而明秀则一脸苦笑,拱拱手道:“青之,拜托了!那林銮于我们非常重要,还请你费心。”   杨守文并没有立刻给予答复,而是看着明秀,半晌后问道:“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明秀叹了口气,道:“你不用问,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明家如今看上去似乎平安无事,可实际上,在叔祖决意辅佐圣人的时候,明家已经没有退路。圣人在位,我明家可以安然无虞。但圣人一旦……先祖曾留下谶语,言我明家行‘武’则明,逢‘十八子’而避。圣人罢天子之后,我们就知道,明家会有十年兴盛……这十年来,我明家布局江左,倒也算是收获颇丰。”   “你们是担心,圣人退位之后,明家会遭遇打压?”   “打压?”   明秀笑道:“恐怕不止打压这么简单,一旦圣人还政李唐,则我明家必有灭顶之灾。   江左豪门,多不胜数。   昔日王谢何等兴盛,如今却已化作尘埃。   明家韬光养晦数百年,所求不过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并无太大野心。可现在,我明家的好日子很快就要到头。虽然外界知我明家的人并不多,可终究难逃别人的耳目。一旦李唐天子知道我明家曾帮助圣人铲除李唐皇室,那我们……   泉州林家,是我家分支,早在前朝就立足泉州。   如今他们已开辟出勃泥航路,算是为我明家找了一处根基。只是,勃泥虽远,但实在太小。加之那里风高浪大,常有天灾,并不是一处可以让我们安身之所。”   说到这里,明秀叹了口气。   他目光灼灼,凝视着杨守文道:“青之可听说过法显长老?”   杨守文有点发懵,摇了摇头,表示不太清楚。   明秀道:“法显长老是东晋时的一位大德高僧,同时也是第一位赴海外取经求法的大师。他在隆安三年自长安出发,经西域至天竺,而后又从狮子国登船,经勃泥返回广州。历时十四年,经二十余海外邦国,并且绘制出一副详细的地图。”   “啊?”   杨守文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法显和尚是什么人?他是真不太清楚。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第一位赴海外取经求法的和尚是玄奘法师,却没想到另有其人。   狮子国在哪里?又是什么地方?   他不是很清楚……但他已经清楚了明溪从地宫中拿走了什么物品,应该就是那副地图。   明秀目光清澈,丝毫没有躲避杨守文的目光。   “家祖曾在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中发现,在勃泥以西,有狮子国土地肥沃,物产也极为丰富。那里四季温暖,没有严寒。它地处海中,面积非常广袤。   如今,狮子国被僧伽罗人和泰米尔人所占据,战乱不止,冲突不休。   家祖在十年前就定下了我明家举家迁往狮子国的决定,所缺的,便是从勃泥至狮子国的航海图,以及关于狮子国的具体信息。不过这一切,在法显法师所著的《佛国记》原本中有非常详细的记载。可惜,法显法师的《佛国记》在后来,被五斗米教弟子收入游仙宫内,无人知其下落。我明家当年,也曾奉五斗米教,故而知其下落,却因为没有打开地宫的机关钥匙,所以一直未能得手……”   话说到这里,杨守文心中所有的谜团都迎刃而解。   东晋时期,五斗米教昌盛。   当时地处江左的门阀世族,都供奉着五斗米教。   在后世,很多人以为正一道的前身是五斗米教,加之张道陵、张鲁这些人的名声响亮,以至于包括杨守文在内,都认为五斗米教的天师,是属于张家所有。   可事实上,在东晋时期,张家只是众多天师世家中的一份子。   比如钱塘杜氏,有杜子恭为天师;琅琊孙氏,代表人物就是孙泰、孙恩;还有大名鼎鼎的王羲之、王凝之,也曾是五斗米教的一份子,而且也贵为天师世家。   明家同样也是天师世家,所以才清楚地宫的存在。   只是明家不似其他天师世家那么名气响亮,史书中说明崇俨是道士,从某种程度而言,也并非是杜撰。   明崇俨辅佐武则天,却没想到有朝一日,武则天竟然成为九五之尊。   这也让明家陷入了恐慌之中,他们很清楚,一旦武则天退位,明家势必遭受清算。   于是,从武则天登基那一天开始,甚至可能在那之前,明家已经开始谋划退路。他们把目标选在了海外,本想立足勃泥,但后来发现勃泥并不适合他们居住,所以就把目标转移到了物产更为丰富,环境更好,土地更广袤的‘狮子国’。   狮子国是哪里?   杨守文依旧不是特别清楚,需要回头查证。   只是,当明家把狮子国设为目标后,发现他们对狮子国的了解很少。   而且,狮子国距离中土遥远,虽然可以经西域前往,可是这其间有二十多个国家,根本无法大规模的举族迁移。去的人少了,用处不大;去的人多了,朝廷会有察觉。所以他们只能从海上前往狮子国……这就需要非常详尽的海图,以及关于狮子国的信息。   这一切,尽在法显所著《佛国记》中。   “那甘娘子,究竟是何来历?”   这是杨守文的第二个问题,也是他认为非常重要的问题。   明秀道:“甘娘子应该是僚子部的人,从她祖父开始,就占居了西道江流域,是当地有名的悍匪。朝廷曾数次出兵围剿,但都被她逃脱……我们之所以找到她合作,是因为她一直与朝廷为敌。   青之,我可以给你一个消息,但需要你去查证。   那甘娘子一家背后,在安南应该有人支持……否则不可能数次躲过朝廷的围剿。”   杨守文听出了明秀话语中的意思:这甘娘子属于安南的不稳定因素。   或者说,她和她背后的人,对朝廷极端仇视。   “那你知道她背后是什么人吗?”   明秀摇摇头,苦笑道:“不太清楚……就好像我们隐藏了身份一样,她也隐藏了她的来历。大家不过是彼此利用,又怎能推心置腹?你也看到了,她瞒着我,私下里与倭人勾结。若不是我后来混入其中,甚至都可能被那娘们儿给瞒过去。”   杨守文并没有去怀疑明秀的话,因为他能够觉察得出来,明秀对倭人同样一无所知。   一帮人勾心斗角,怎可能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   想到这里,他也不由得轻轻摇头,露出一丝苦笑……   “如今你们已经找到了《佛国记》,是不是要准备离开了?”   明秀闻听,哈哈大笑。   “青之,怎可能那么容易离开?”   他伸了个懒腰,迈步向外走,和杨守文擦肩而过。   站在台阶上,明秀轻声道:“我明家自衣冠南渡,立足江宁已有四百年光阴。   幸我明家行事低调,所以江左数次战乱,都未能波及我明家……四百年下来,我明家举族有数万人之多。虽然这些年不断向外分流,可仅是江宁一地,仍有八千之众。   这么多人离开中土,可不是一件易事。   我们不能惊动朝廷,只能暗中撤离……再说了,圣人在位一日,我明家就能保得安全。所以,迁离之事必须要徐徐图之。我们需要在勃泥积蓄足够的力量,而后一举在狮子国站稳脚跟。否则的话,我们冒然前往狮子国,也是死路一条。”   杨守文听罢,深以为然。   他不知道历史上的明家,是否成功迁离中土。   但如果能够成功,他也会真心祝福。   “对了,那白水塘和七里亭是不是你故意为之?”   “啊?”   明秀一愣,诧异看着杨守文道:“什么白水塘、七里亭?”   听到明秀的这个回答,杨守文也愣住了。   “在白水塘袭击我们的人,不是你明家?”   “你这话怎说得,我好端端,干嘛要袭击你呢?”   不是明家,那会是谁?   杨守文心中再次生出疑惑。不过,他没有去向明秀解释,而是抬头看了看天色。   “我回去了……待会儿还要去游览一番长洲苑。”   “那林銮……”   “我知道了!”   杨守文迈步走下台阶,背对着明秀,摆了摆手,扬长而去! 第四百一十八章 神都来信   明秀站在祠堂的台阶上,目送杨守文和杨茉莉的身影不见,这才松了口气。   身后,脚步声响起。   明秀没有回头,沉声道:“姑姑,我想过些日子,前去神都。”   身后,没有声息。   他转过身,就见明溪站在祠堂门内,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姑姑!”   “嗯?”   “我刚才说,过些日子我准备去神都。”   明溪看了他一眼,淡然道:“好!”   “可是需要姑姑为我说项,否则那些老人家不会放行。”   明溪不置可否,话锋突然一转道:“你觉得,这个杨守文可以相信?值得你如此推心置腹?”   明秀沉吟一下,道:“他已经猜到了,再隐瞒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之前小叔让我协助他,却是小觑了此人。他这个人看上去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可心里面清楚的很。而且,他是个聪明人,凭叔祖这层关系,也由不得他不配合。   日后我们从中原撤离,还需他暗中帮衬。   我觉得这时候把话说开,总好过彼此心存芥蒂,日后再相见时就不那么好说话。”   明溪想了想,没有再就这件事说下去。   “既然你有心去神都,我会向族里说明。   这件事结束,我将前往龙虎山拜会张德昭,之后我将留在那里潜修。你若有事,可以遣人去龙虎山寻我。不过,我要把话说明。如果我知道那杨守文坏了族中大计,可休怪我心狠手辣。到时候就算是你为他求情,我也绝不会放过他。”   张德昭,五斗米教张氏第十三代天师,本名张光,如今在龙虎山中修行。   张德昭的父亲张恒,曾被高宗皇帝召见。而张德昭更精通道术,相传有神仙手段。   明溪话里是告诉明秀,看好杨守文,不要让他坏了大事。   她话音方落下,明秀却蹙起眉头。   “姑姑,你真要嫁给张士龙吗?”   明溪先一愕,旋即嘴角一撇,轻声道:“那是师尊与张德昭的约定……不过要我嫁给张士龙,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我的事情你不用管,我自会处理妥当。”   “哼!”   明秀冷哼一声,也随即闭上了嘴巴。   ……   杨守文带着杨茉莉返回画舫,在船夫的引领下驶入长洲苑。   他们在长洲苑游玩了一个下午,在天黑前回到了县城。回到县城之后,杨守文就立刻找到狄光远,和他商议林銮的事情。   “林銮?”   狄光远这些日子忙的不可开交,几乎已经忘了林銮这件事。   林銮被带回长洲后,倒是没怎么受罪。但他毕竟和‘苏威’有关联,所以狄光远还是把他关进了大牢。按照狄光远的想法,等事情结束,他会派人前往泉州调查。如果林銮所说不假,又与安南人没有太大关系的话,就会他无罪释放。   如今听杨守文说起林銮的事情,这才想起,大牢里还关着这么一个人。   “这林銮倒是没什么问题,我让人打听过,那泉州的确是有这么一家林姓海商。”   长洲四通八达,往来客商不绝,其中不泛有泉州的商人。   根据狄光远的调查,林家的生意似乎不小,在泉州也颇有名望。   杨守文道:“既然如此,便放了他就是。   说穿了,这林銮也是被人骗来,若非我安排了细作,说不得他和那苏伦一样就变成了死鬼。左右也没什么大碍,让他赶快离开,省的待在大牢里还浪费粮食。”   狄光远想了想,便爽快同意。   “既然青之这么说,放了他就是。”   狄光远不傻,杨守文既然开了这个口,也就说明这个林銮没什么问题。   反正早晚要放走,倒不如卖杨守文一个人情。再说了,杨守文帮了他那么多,如今让他放走一个人,狄光远也不会真的就铁面无私,薄了杨守文这个面子。   “如此,多谢县尊。”   “那青之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杨守文想了想,笑道:“我能做什么……皇泰宝藏既然已经找到,我这司刑寺评事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久闻苏州风景秀美,可来了这么久,却未曾领略。我准备趁如今没事,出去走走,放松一下心情,正好也可以欣赏一下这江南美景。”   狄光远脸上的笑意,更浓。   身为长洲县令,他还真有些害怕杨守文留在长洲,过多干预他的事务。   毕竟,杨守文还顶着个司刑寺评事的职务,真要对他指手画脚,狄光远也无法拒绝。   好在,杨守文很醒目,主动要求离开。   这也让狄光远感觉轻松了许多……   狄光远答应释放林銮,杨守文也就没有再关注此事。   对他来说,此次江左之行的任务已经完成。就如同他对狄光远说的那样,他想要四处走走,欣赏一下苏州的景色。代宝藏全部起出之后,他也就要返回神都。   一晃,离开神都已有两个多月,杨守文这心里,还真有些想念呢。   至于明家的事情,他不想再去掺和,也不打算把这件事情呈报给武则天。   以武则天和明家的关系,说不定他呈报上去,武则天也不会真的追究。到那时候,他可就得罪了明家。虽说杨承烈官拜洛州司马,行洛州团练使。可实际上,杨承烈离开中枢太久了,在朝中全无根基。他能得到武则天的赏识,更多是因为他和明家的关系。如果真撕破了脸,杨守文可不认为,郑家人会给他什么帮助。   这些个世家大族,大多是无利不起早。   除非杨承烈能重归弘扬杨氏族谱,否则的话……   杨守文现在,考虑更多的是如何能够让老爹重归杨氏。同时,他也想弄清楚,之前在七里亭和白水塘试图伏击他的人究竟是谁?又是什么人,偷偷给他警告?   这一切答案,也需要都要等到他返回神都才能找到。   ……   第二天,杨守文叫上吕程志,带着杨茉莉、杨丑儿和费富贵三人,悄然离开长洲。   他没有带太多人,是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打搅了他的游兴。   离开长洲,他直奔昆山,又前往华亭,东至松江入海口后,他转道常熟,一路上悠然自得,好不快活。   立秋后,秋高气爽。   杨守文等人一路走来,着实让一直紧张的神经,得到了放松。   这一天,他们抵达常熟。   在城门口校验过所时,那守城的门卒突然道:“公子就是杨守文?司刑寺评事,征事郎杨守文吗?”   他的官话很拗口,但却清楚表达了含义。   杨守文心里不由得一咯噔,他顿时有一种预感,轻松的日子恐怕到头了……   “我便是杨守文,你怎知我名字?”   门卒长出一口气,忙恭声道:“公子总算是出现了……若公子再不出现,县尊定会急疯了。”   “你家县尊找我,有事?”   杨守文不认识常熟县令,所以更不清楚,这常熟县令找他又有什么事情。   “公子请随小人来,待见到县尊,自然明了。”   杨守文当下跟随那门卒进入常熟县城,直奔县衙而去。   在县衙的偏房坐了一会儿,就见一个中年人从外面走进来,见杨守文就问道:“可是征事郎杨公子吗?”   “哦,我就是杨守文。”   杨守文忙起身回礼,疑惑问道:“未请教,阁下……”   “下官张知古,乃常熟县令。   前日下官接到长洲狄县令所托,代为留意征事郎行踪。可征事郎自离开华亭县之后,就失去了消息。下官非常着急,故而才命本县大小官吏,留意征事郎行踪。”   论职务,张知古比杨守文高一级。   但杨守文是奉旨南下,所以言语中,张知古非常客气,更口称‘下官’。   杨守文疑惑道:“狄县令找我?又有什么事情?”   “这个,下官就不清楚了,狄县令只说是十万火急的要事,若见到了征事郎,就请征事郎即可返回长洲。”   杨守文心里顿时一咯噔,莫非游仙宫又有变故?   他当下拱手向张知古道谢,然后就匆匆离开县衙,径自出城而去。   “八郎,你说狄县尊找我有什么事情?”   在返回长洲的路上,杨守文忍不住询问吕程志。   吕程志苦笑道:“阿郎这个问题问的极好,我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焉能知晓?”   其实,杨守文也清楚,吕程志不可能知道。   听到他的回答,他不禁尴尬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吕程志道:“不过阿郎倒不必担心,以我之见,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若真是游仙宫那边出了岔子,恐怕就不是狄县尊派人找你,而是崔府君和高舍人派人找你。既然是狄县尊找你,就说明和游仙宫无关,所以阿郎也不用紧张。”   唔,听上去似乎是这个道理。   杨守文松了口气,赧然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八郎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不过,他嘴上说放心,可行程却丝毫没有耽搁。   正午时分,他从常熟离开。   差不多在第二天黎明时,就抵达长洲县城外。   一晃十余日,再见长洲那低矮的城墙,杨守文竟感到了一丝亲切感。   城门已经打开,守城的门卒正在摆设哨卡,而城外则聚集了几十个准备进城的人。   看到这熟悉的一幕景象,杨守文笑了。   似乎很正常,没什么事情。若不然,那城门口的门卒又怎可能悠闲的清扫地面!   这狄光远……可真是吓死个人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小高=高力士?   “青之,你总算回来了!”   才一走进县衙,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   狄光远也得到了杨守文回来的消息,兴冲冲迎出来。   他看上去红光满面,一扫初临长洲时的晦涩之气,给人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感觉。   不过,杨守文的目光并没有在狄光远身上停留太久。   他的视线越过狄光远,落在了紧随狄光远身后的一个黑衣人身上。   “小高?”   虽然那人低着头,可杨守文还是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你不在神都,怎么跑来长洲?”   那黑衣人,正是当初总跟随李过左右的小太监。   杨守文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叫做‘小高’。他出现在长洲,莫非洛阳发生了变故?   小高忙越过狄光远,躬身一揖,“奴婢见过征事郎。”   杨守文朝狄光远看去,却见狄光远一耸肩膀,冲他摇摇头,示意并不清楚内情。   “青之,小高是五天前来到长洲,说有要事找你。   我问他,他也不说是什么事,只说有要事……但当时你不知跑去了何处,无奈之下,我只好向各县发送公函找你。你若是再不回来,小高说不得就要去找你了。”   杨守文眯起了眼睛,目光再次落在了小高身上。   “县尊,烦劳为我准备一间静室。”   狄光远笑道:“这段日子虽然青之不在,但你在花园的那间书房我一直都让人打扫。那里比较安静,也没有什么人出入。青之不如去那里,反正你也知道怎么走,我就不陪你了!我这边还有事情,先告辞……晚上我在府中摆酒,为你洗尘。”   这也是个老狐狸!   狄光远知道,小高这么着急来找杨守文,一定有重要的事情。   而且,人家也不愿意让他知道,他自然不会腆着脸去凑热闹,于是找了个借口就走了。   杨守文带着小高,来到后花园书房。   吕程志让杨茉莉等人在外面守着,以免被人打搅。   “小高,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是我父亲发生了意外?”   小高连忙摇头道:“征事郎不必担心,杨司马一切安好。奴婢这次赶来长洲,是奉过公子差遣。”   说着话,他从袖袋里取出一把折扇,双手呈到杨守文的面前。   杨守文接过折扇,啪的一声把折扇打开。   这把折扇,是他亲手所制,后来被李过抢走。   如今,这折扇的扇面上写着四个大字:快来救我!   看到这四个字,杨守文顿时愣住了,诧异道:“小过出事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高忙躬身道:“好教征事郎知道,过公子日前在上阳宫顶撞了圣人,令圣人雷霆震怒,打入天牢。太子虽几次为公子求情,但都被圣人拒绝。圣人有旨,八月十五要处置公子……公子也有些害怕,故而命奴婢星夜赶来,请征事郎相救。”   我勒个去!   杨守文听罢,也是大吃一惊。   看样子李过惹得祸不小,否则断然不至于让武则天如此生气。   在杨守文的记忆中,那老娘们儿若发起火来,绝对是六亲不认。李过算是他的孙子吧,如果不是惹了大祸,老娘们儿不至于如此。要知道,武则天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记得历史上,李显的嫡长子,也就是武则天的嫡长孙,如今的皇太孙李重润,就因为和人私下里议论武则天的私生活,结果被武则天活活打死。   如今,李重润还活的好好的,难不成换做了李过?   虽然杨守文和李过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可是对这个热心的小伙伴还是非常喜欢。   至少在杨守文几次有麻烦的时候,李过都仗义出手相助。   不管李过最后有没有帮上忙,他都帮了……在杨守文需要帮助的时候,没有推辞。   “那小过现在如何?”   小高低着头,颤声道:“不是太好……奴婢离开洛阳前曾去探望公子,公子都瘦了!虽然圣人并未刑罚公子,可征事郎当知道,那天牢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是啊,天牢当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那是关押重刑犯的场所!杨守文虽然没有进去过,但也能猜到,那里面是何等的恶劣。   李过一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又怎能受得那种苦楚?   想必他在里面很不好受,否则也不会让小高向他求援……   “今日是几号?”   “回禀征事郎,今天已经是八月初五。”   还有十天!   杨守文想了想,立刻站起身来。   “小高,你在这里收拾一下,我即可去三山岛向高舍人请辞,而后便随你赶回洛阳。”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小高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轻松不少。   也难怪,李过遇险,他肯定很着急。从洛阳一路赶来长洲,想必也是心急如焚吧。   杨守文颇为理解小高的心境,迈步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又突然停下来,扭头问道:“小高,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高连忙又低下身子,“奴婢本来唤作冯元一。   入宫之后,因拜了高司宫为义父,便随了义父的姓,改名作高力士。”   “嗯,你很不错。”   杨守文说完,便匆匆走出书房。   “茉莉,收拾行李,给我备马。”   他高声喊道,那边杨茉莉立刻答应一声,就匆匆离开。   杨守文一路小跑,从县衙的后门出去,就见杨茉莉牵着大金,也气喘吁吁跑来。   “你告诉吕先生,就说我们准备回洛阳,让他收拾一下。”   “好。”   杨守文翻身上马,催马便冲出了小巷,来到县衙前的大街上。   他心急如焚,直奔城门而去。好在最近一段时间这长洲县城处于戒严,街上的人不是很多。在城门口,杨守文校验了出城的腰牌之后,就飞奔离去。不过,在跑出去大约两三里后,他突然间一提缰绳,口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吁’声。   大金在原地马打盘旋,而后停下来。   杨守文在马上怔坐良久,看着远处的长洲县城呆愣,口中喃喃自语道:“小高,是高力士?”   这的确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高力士是什么人?   那是历史上唐玄宗李隆基的心腹,对李隆基可谓是忠心耿耿。   他曾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传说,而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是那个‘李太白醉酒戏高力士’的故事。按道理说,他不是应该在李隆基身边吗?怎么会在太子府?   难道……   杨守文的脑海中,在电光火石间闪过了一个念头。   不过,他旋即又把那一丝怀疑抛在了脑后,当务之急是赶回洛阳,想办法救出李过。   虽然杨守文并不想和太子李显有什么瓜葛,可这与李过无干。   只是,他现在身负皇命。   虽然游仙宫已经开启,正在陆续起出其中的宝藏,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但如果要返回洛阳,还需要告知高戬。毕竟,他如今在名义上,还是高戬高六郎的手下。   想到这里,杨守文也不再纠结高力士为什么会在东宫。   他打马扬鞭,直奔湖畔而去……   ……   伴随着游仙宫的开启,秘藏深宫达百年之久的黄金,以及五斗米教自隆安元年起,数百年积攒的宝藏,被源源不断从深宫里取出,而后自三山岛送至太湖畔。   如今的太湖畔,已经扎下了一座兵营。   大营里,有数十座巨大的牛皮帐篷,周围守卫森严。   高戬等人则在岸上清点宝藏的数量,整日里也忙碌不停……听闻杨守文要回洛阳,高戬就愣住了。   “青之,莫非还在怨我?”   杨守文一愣,疑惑道:“六郎这话从何说起,好端端我为何要怨你?”   “这一路上,我对你诸多不信任。   而这开启游仙宫,更是你一人之力……”   不等高戬说完,杨守文就忍不住哈哈大笑,打断了他的话语。   “六郎这话说得……好像我心胸狭窄一样。我年岁不大,又无甚资历,六郎不信我,也在情理之中。至于这开启地宫,非我一人之能。当日若非诸公兵发三山岛的话,我恐怕已经死在匪人之手……我回洛阳,是因为有一件私事要处理。”   听了杨守文这番解释,高戬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   “青之不怪我就好……嗯,这边宝藏已经开启,接下来还需着手安排,送往神都。   正好我这里有一份奏疏,还请青之带去神都,交由圣人决断。”   说完,高戬从长案上拿起一个鱼符,递给了杨守文。   鱼符上的红漆尚未干涸,说明才封好不久。杨守文接过鱼符,便放进了随身的挎包里。   他是钦差,如果没有圣命,按道理是不能随便返回洛阳。   有了这个鱼符,也就等于有了借口。   这是高戬向他释放的一个善意,此次返回神都洛阳非是为私事,而是奉命而行。   这个善意,杨守文领了。   他再次向高戬道谢,而后便匆匆告辞。   走出大营辕门的时候,迎面就见杨思勖正满身风尘匆匆而来。   看到杨守文,杨思勖顿时露出了笑容,远远拱手道:“青之,这几日我们快忙死了,你却逍遥自在,让我好生羡慕。”   之前的合作,也让杨思勖和杨守文之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友谊。   他态度非常亲切,爽朗大笑,全无往日那阴沉的感觉。   看到杨思勖,杨守文心头一动。   他二话不说,上前把杨思勖拉到了一旁,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问道:“老杨,有个事情想要请你帮忙。”   “什么事?”   “你可知一个叫高力士的人?”   杨思勖一怔,点头道:“那是高延福的义子,如今在东宫做事……怎么,他招惹你了?”   杨守文大笑道:“招惹倒没有,只是我想知道,他的具体来历!” 第四百二十章 归途   杨思勖官拜司宫台寺人,从七品。   从品级和职能上而言,这并非一个实权职务。因为从职权而言,寺人负责皇后出入平安,执御刀冗从。但杨思勖这个寺人,与传统的寺人还是有着很大区别。   他隶属小鸾台,只这一点而言,就比其他寺人的权力大。   而他在宫中虽然很低调,却能得到上官婉儿的重视。真要调查一个人,非常简单。   杨守文之所以调查高力士,是因为感到奇怪。   这个历史上李隆基的心腹内侍,在玄宗一朝可谓是权势熏天。为什么会出现在东宫之中?是一个巧合,亦或者另有蹊跷?杨守文觉得,最好还是调查清楚。   因为他知道,那相王府……呵呵,里面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   辞别杨思勖,杨守文返回长洲。   等他抵达长洲县城的时候,天色将晚,已经昏暗下来。   听闻杨守文要回洛阳,狄光远倒是没有挽留,只说晚上在县衙设宴,为杨守文送行。   但杨守文还是谢绝了狄光远的美意,准备连夜动身。   此去洛阳,时间非常紧张。   他要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到洛阳,然后还要想办法,救出李过……十天时间,就算是日夜兼程,也未必能及时赶到。所以这时间是片刻耽误不得,必须马上启程。   对此,狄光远也没有再挽留杨守文。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高力士是东宫内坊局典直,千里迢迢从洛阳赶来长洲找杨守文,一定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这种情况下,狄光远又怎能挽留?   他准备了二十匹快马,以供杨守文使用。   毕竟,杨守文可不是孤身返回洛阳,除了他原有的四名随从之外,如今还增加了十三个江湖人跟随。除此之外,还有一应行李,也满满当当堆放了两大车。   这些行李,大都是本地缙绅所赠礼物。   虽说杨守文从来没有讨要过,但正常的人情来往,加起来也是价值不菲。   杨守文没有再拒绝狄光远,向他道谢之后,就带着人匆匆离开,驶出了长洲县城。   一行人趁着夜色疾驰,在天亮时分,已经经过吴县,抵达一处名为泰伯渎的地方。在这里,他们要乘船渡河,而后再继续北上,如果顺利,天黑前可抵达芙蓉湖。   只是,这泰伯渎一大早,就排起了长长队伍。   吕程志过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因为这条河流的上游渡口被山洪冲毁,以至于原本从其他渡口渡河的旅人,纷纷转到来泰伯渎渡河。这样一来,渡口自然也就变得拥堵起来。   “阿郎,怎么办?”   吕程志沉声道:“不行的话就强行过去,抢船渡河。”   杨守文跨坐马上,看了一眼渡口前那长长的人龙,不由得有些心动。   说起来,虽然杨守文现在已有官身,可这骨子里,却依旧保留着前世的一些习惯。   就在他感到为难的时候,从渡口方向跑来一人。   那人一身船夫打扮,远远的就高声喊道:“前面可是洛阳来的征事郎?”   他这一喊,自然就引起了众人的关注。   人群中有一个青年,见此不由得心头一动,然后叫上了身边的随从,快步走来。   杨守文道:“我是杨守文,你是谁?”   “啊,我家阿郎听说征事郎要回洛阳,担心征事郎在这里耽搁了行程,故而备好船只,在渡口等待。”   “你家阿郎是谁?”   “这个……征事郎过去就知。”   看起来,那位‘阿郎’就在前面的渡口。   杨守文见状,不禁有些愕然。他在苏州不认识什么人,那又是谁在前面等他?   “前面带路。”   杨守文想了想,翻身下马。   杨茉莉上前,抓住了大金的辔头。   大玉则从空中落下,问问停在了马鞍之上。   一行人来到渡口,就见一艘中型画舫停靠在渡口码头。码头上,站着几十个身穿黑衣,形容彪悍的家仆。他们霸占着渡口,旅人虽然不满,却不敢表达出来。   “青之,你这就要回洛阳吗?”   杨守文来到码头上,正打算开口,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明老四?”   杨守文看清楚了船上的人之后,顿时拉下脸来。   明秀笑嘻嘻,从船上下来,走到杨守文面前道:“你这家伙,回洛阳也不告诉我一声?”   “咱们,交情一般吧。”   “嘿嘿,看你说的,好歹咱们也曾并肩作战过不是?”   杨守文其实挺恼火明秀,因为这家伙把他当猴子耍,换做谁,心里面都不会痛快。   可说句心里话,他对明秀并不讨厌。   他喜欢明秀那种很懒散,似乎什么都不在意的生活态度,感觉着悠闲自得,非常快活。   “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洛阳?”   “嘿嘿,看你说的,我可是明秀。”   “你特么真不要脸。”   杨守文忍不住骂道,不过骂完后,又忍不住笑了。   明秀这话还真不是吹牛,别看八仙客栈被烧毁了,可他明家在长洲地下世界的统治地位,恐怕不会有任何动摇。毕竟,这可是一个执掌江左地下世界数百年的庞大家族。   “你不留在长洲,跑来这里作甚?”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以后不会再留在长洲……那屁大的地方,怎容得下我这种高人?”   明秀说笑两句,一指身后的画舫。   “走吧,咱们上船再说。”   “我等渡船。”   明秀闻听,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会如此。”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昨夜我让人把渡船给弄坏了,估计修好要一整天……难不成,你要在这里等一整天吗?”   做人,原来还可以这么无耻吗?   杨守文瞪大了眼睛,看着明秀。   好半天,他竖起了大拇指,恶狠狠道:“算你狠……不过我先说明,别以为我上了你的船,就还了我的人情。林銮这笔帐咱们以后算,之前你戏弄我的事情,也要好好清算才是。”   明秀闻听,露出一脸的嫌弃模样。   “我堂堂明家四公子,犯得着这样讨要人情吗?   走吧,上船再说。”明秀说着,拉着杨守文往画舫上走。他一边走,又一边道:“咱们直接从泰伯渎转道官塘河,然后再经练湖北上,可以直接抵达丹徒渡江。   由于上游山洪暴发,北上的几个渡口,都是人满为患。   到时候你左右都要等候,还不如乘船来的方便。如果顺利的话,后日一早咱们就能到达江北。”   杨守文愕然看向明秀……   明秀道:“你不用看我,你昨晚连夜离开长洲,如果不是有要事在身,怎可能如此匆忙。说真的,这里是江左,河道纵横,走陆路的话,你少说要浪费一天光阴。   走吧,我这次真不是戏弄你,是想帮你而已。”   明秀一脸真诚之色,让杨守文也有些弄不清楚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也罢,权且再信你一次!   杨守文想到这里,当下点头,摆手示意身后众人上船。   他和明秀站在码头上,轻声道:“怎样,你明家这次得到了海图,什么时候行动?”   明秀翻了个白眼道:“怎可能那么快……此事必须要谨慎,一个疏忽就会惹来灭顶之灾。我们要先弄清楚从勃泥到狮子国的海路,这至少需要一两年的光阴。   好在现在到勃泥的海路已经打通,加之广州市舶使的设置,整个涨海都在我大唐掌控之下。我们先慢慢向勃泥转移,待海路确定之后,再一举夺取狮子国。”   明秀口中的‘涨海’,也就是后世的南海。   自隋唐以来,南海就被华夏所掌控。特别是随着广州市舶使的设立,大唐对南海的控制,可谓达到了空前。只可惜,这时候的华夏人,还没有意识到南海的重要性。   杨守文低头不语,若有所思。   而在这时,吕程志匆匆走上前来,轻声道:“阿郎,那边有一个士子,说要求见。”   “士子?”   杨守文从沉思中清醒,不免感到诧异。   怎么突然间,自己就变成了名人?   他顺着吕程志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在不远处,有五个人站在那里。   为首的是一个青年,看上去和自己的年纪差不多大。在他身后两侧,站着一男一女,一老一少。那老者显然是管家之类的身份,而那少女却明眸皓齿,颇有姿色。   再后面,则是两个随从,体格健壮,一看就知道不太好惹。   “让他们过来。”   杨守文可以很笃定的说,他不认得这五个人。   但看那青年读书人的模样,也让杨守文不敢轻易怠慢。   不一会儿的功夫,那青年在少女的陪伴下走过来,向杨守文拱手一揖,“学生韶州张九龄,拜见征事郎。”   “你认得我?”   青年一怔,旋即笑着摇头道:“并不认得。”   “那你找我作甚?”   青年脸上,露出了一抹赧然,搔搔头道:“学生排队等候渡河,已经等了很久,却始终不见渡船。方才见征事郎要渡河,所以厚颜恳请,能否带我等一起渡河?”   哦,是个蹭船的!   杨守文眉头微微一蹙,向明秀看去。   明秀则本能的想要拒绝,可是未等他开口,却见杨守文突然转过身来,看着那青年,沉声道:“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一怔,忙开口道:“张九龄,韶州张九龄。” 第四百二十一章 行卷   在唐代的历史长河中,杰出的人物可谓是层出不穷。   张九龄,绝对是其中不可忽视的重要一员。   贞观有房杜,开元有二张。张九龄,也就是那‘二张’之中的一个……其政治生涯不复赘言,单就其在文坛的地位,同样不容小觑。他是岭南诗派的开创者,一首‘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流传千古,成为在无数人口中传唱的佳句。   杨守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泰伯渎遇到张九龄。   此时的张九龄不过双十年华,但在言谈举止当中,已经流露出了一种别样风姿。   唐玄宗时期,每当任命宰相时,都会问一句:他的风姿比之张九龄如何?   “若征事郎为难,那我再想其他办法。”   张九龄见杨守文迟迟没有回答,于是便准备拱手告辞。   杨守文这才醒悟过来,忙拦住了张九龄,笑道:“张先生随我登船吧,反正船很大,多几人倒也无妨。不过呢,我们可不是简单的渡河,而是准备乘船转入官塘河,直奔丹徒。”   张九龄大喜,连忙道:“不妨事,不妨事……我们北上,也要在丹徒渡江。”   杨守文点点头,示意吕程志带张九龄等人上船。   “那是我的船。”   明秀在一旁,忍不住抱怨道:“青之你也太不客气了,至少应该问问我这个主人才是。”   “哦,时辰不早了,咱们也登船吧。”   杨守文翻了个白眼,便毫不客气的直奔画舫而去。   ……   对于张九龄,杨守文很好奇。   这个在历史中曾留下浓浓一笔的名人,说实话杨守文并不是非常熟悉。   他对张九龄的了解,更多还是那一首‘海上生明月’,除此之外,也就不清楚他的事迹了。   这是开元名臣,辅佐唐玄宗开创了开元盛世。   张九龄死后,就是李林甫接掌了相位。巧的是,这历史上的一忠一奸,居然都和杨守文产生了交集。这让杨守文感到很有趣,同时也想对张九龄多一些了解。   不过,杨守文不会表现的太过热情,那反而会让张九龄生出警惕之心。   他登船之后,就被明秀引到了甲板上。   那船首的甲板上,摆放着瓜果酒水,两人坐下来后,画舫就缓缓自泰伯渎驶离。   “四郎,你姑姑呢?”   杨守文没有看到明溪,感觉有些奇怪。   明秀吃了一口酒,笑道:“我姑姑是五斗米教弟子,不可能跟我四处游转。她之前在厥妃观,是为了帮我们看守游仙宫。现在游仙宫事毕,她已经返回龙虎山。”   “龙虎山?”   “嗯,五斗米教张天师府邸。   如今,江左天师世家渐趋没落,倒是那张天师一支,逐渐撑起了天师一脉的传承。我明氏一族当年授封上仙百五十将军箓,本为鹤鸣都功。今张天师得了正统,我们也许奉诏。我姑姑自幼入道,需前往龙虎山受戒,而后才算得了道统。”   “哦?”   杨守文对五斗米教里的那些科仪并不是很清楚,所以兴趣不大。   他笑了笑,轻声道:“你姑姑不惜在厥妃观苦修,后又冒险进入游仙宫,怕不单单是为那《佛国记》而去吧。”   明秀闻听,沉默了!   他看了杨守文一眼,突然把话锋一转,举杯笑道:“来,吃酒,吃酒!”   哼,我就知道……   杨守文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因为这里面可能牵扯到五斗米教之中的一些事物。他可不想自找麻烦,之所以说起这件事,也是因为明溪的缘故。和明溪认识不久,接触也不是很多。但不知为什么,杨守文对这个清冷的女冠非常好奇。   可明溪毕竟是明秀的姑姑,问的太多,说不得会被误会。   龙虎山……那岂不就是后世正一道的道场吗?   这宗教事务,最是复杂。   杨守文想了想,还是决定置身事外为好!   ……   天,已经大亮。   可是却阴沉沉的,不见阳光。   仲秋时节的江南,天气变幻莫测。昨日还是晴空万里,可今早已变成了乌云密布。   到晌午时,细雨靡靡。   杨守文和明秀不得不撤了酒席,返回船舱。   “等了你一夜,我快困死了……先去补个觉,你也休息一下,咱们还要走两天水路呢。”   明秀和杨守文道别,返回自己的房间。   杨守文也有些困了!   说起来,他也有两天未曾合眼。从前日在常熟得了消息,日夜兼程赶回了长洲,而后又急急忙忙启程动身,披星戴月的赶路。虽则他修习金蟾引导术,精神比之普通人强盛许多。可这样子连番的消耗,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承受不住。   “征事郎留步。”   就在杨守文准备返回房间休息,却被人叫住。   找他的人,竟然是张九龄。   杨守文感到颇为诧异,疑惑看着对方。他和张九龄是今日才认识,他找自己,又有什么事情?   “敢问征事郎,可是那总仙会上,醉酒诗百篇的杨青之吗?”   “哦,正是在下。”   “啊!”张九龄脸上顿时露出了激动之色,那表情活生生,好像后世粉丝遇到偶像时的模样。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忙不迭躬身一揖,“学生在广州时,就听说征事郎大名。今日能够在此相见,实在是,实在是……还请征事郎受学生一拜。”   杨守文先一愣,旋即恍然。   他连忙拦住了张九龄,诧异道:“我的诗,已经传至了岭南?”   “是啊!”张九龄脸发红,显得很兴奋。他激动说道:“学生是在前些时日,在广州刺史府中听闻征事郎的事迹。府尊更对征事郎的爱莲说赞不绝口,也经常在学生面前提及。学生此次北上,是因为两年后的科考,故而提前去洛阳准备。”   杨守文闻听,不禁上下打量张九龄两眼。   “张先生要参加科考吗?”   “正是。”   “那正好,我这次也要回洛阳,你若是不嫌弃,就与我同路,也可以有些照应。”   “啊,真的可以吗?”   张九龄激动的身体打颤。   他做了两个深呼吸,而后小心翼翼从挎包里取出一卷纸张。   “这是学生早前的拙作,若征事郎有空,还请多多指正。”   咦,我居然有了指正别人文章的资格了吗?   杨守文犹豫一下,还是从张九龄手中接过了那一卷纸张,而后朝他笑了笑道:“指正不敢当,我一定会好好欣赏。张先生想必也一夜未休息,不如先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咱们在畅谈。”   “那,学生就不打搅征事郎了。”   张九龄转身离去,杨守文则目送他背影消失,这才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刚坐下来,就听有人敲门。   吕程志的声音从屋外传来,“阿郎,可休息了吗?”   “哦,八郎啊……进来吧。”   伴随着杨守文声音落下,房门打开。   吕程志走进屋中,而后把房门合拢,笑呵呵道:“阿郎还未休息吗?”   “哦,刚回来。”说着话,他扬了扬手中的文卷道:“这不,刚得了那张九龄的文章,正说要欣赏一二。”   “哈,果然!”   吕程志脸上露出晒然之色,拿过文卷道:“我就知道,他若知道了阿郎身份,定会奉上行卷。”   “行卷?”   杨守文一怔,“何为行卷?”   吕程志坐下来笑道:“这是本朝的一种风尚,本朝科举,分进士科和明经科。相比之下,进士科的前途最好,参加的人也最多。其中评判的一个重点,就是文辞的优劣。除了主试官员之外,文坛上有地位的人,也可以推荐人才,影响名次。   这个,称之为‘通榜’。”   说着,吕程志叹了口气,“想当初,我也曾奉上行卷,可惜文词不好,无人举荐。”   他把手中的行卷放下来,轻声道:“不过,这张九龄倒真是一个有心人。”   杨守文先前的喜悦,一下子不见了。   他闭上眼,细思方才张九龄的表现,突然间晒然笑了。   那张九龄气度非凡,一看就知道是个骄傲的人。他和自己年纪相当,甚至比杨守文还大一些。可是,先前所表现出的喜悦,似乎与他的性格和气度并不相合。   听吕程志这么一说,杨守文也就明白了张九龄的用意。   他是想要拿自己当敲门砖……如果杨守文与之交好,再点评几句,日后在洛阳递交行卷,会方便许多。他生在韶州,洛阳也没有什么熟人,需要有人推介一番。   杨守文,无疑是一个最佳的人选。   如果这么想来,张九龄先前表现出的激动和崇拜之情,恐怕有一多半都是假的。   “好了,不说他了,八郎找我有事?”   吕程志点点头,轻声道:“阿郎,我是来提醒你一下,观那位明公子的态度,我觉得他怕不是单纯为送你而来。估计他可能会与你一同前往洛阳,你当有所准备。”   “啊?”   杨守文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吕程志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可是做过三年县令,这份眼力倒是不缺。”   杨守文沉默了!   他点点头,沉声道:“八郎,此事我会留意。”   “阿郎这两日奔波,想来也辛苦,先休息一下,我告辞了。”   吕程志说完,起身离开。   杨守文把他送出舱房,站在门口,半晌后突然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都不是省油的灯呢。” 第四百二十二章 事有蹊跷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张九龄的行卷中,除了几篇文章之外,还有一首五言诗。   杨守文看了一眼之后,便大致明白了这首诗的来历。这是一首赋得诗,也是这个时代,文人学诗最常用的一种方法。所谓赋得体,意思是只要摘取了古人成句为题的诗,题首都必须冠以‘赋得’二字。而首句‘自君之出矣’源自乐府杂曲歌词名,故而张九龄在赋诗冠名的时候,就使用了《赋得自君之出矣》的题目。   这首诗用比兴手法描绘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颇有几分《古诗十九首》中《行行重行行》的意境。整体而言,清新可爱,有着非常浓郁的生活气息。   不过,比之张九龄那首‘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赋得自君之出矣》就显得有些青涩。   如果换做旁人,说不得会称赞张九龄这首诗的清新雅致。   但因为知晓了张九龄的巅峰之作,所以在杨守文看来,这首诗的格局远远不够。   想到这里,杨守文突然笑了。   对张九龄这种人,如果不拿出真才实学,很难让他心服口服。   论真才实学?   杨守文自然比不得张九龄,可他却熟读唐诗三百首,在沉吟片刻之后,就有了决断。   同样是表达一种相思之情,该如何应对?   杨守文取来笔墨,提笔在张九龄的行卷上,留下一首诗词。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写完之后,杨守文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   不晓得用张九龄的巅峰之作来唱和他的赋得体,张九龄看到之后,会是什么心情呢?   我实在是太坏了!   杨守文想到这里,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   自从那总仙宫里醉酒赋诗百篇后,他的脸皮早就已经练出来了。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虽然,他已经不常盗诗,可必要的时候来一首,他绝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反正虱子多了不怕痒,已经盗了许多,再盗两首又如何?   写完之后,他吹干墨迹,把张九龄的行卷收好。   一阵困意涌来,杨守文实在是有些顶不住了,于是便起身上床,和衣而卧……   ……   这一觉,杨守文睡得很香甜。   画舫行在河面很平稳,丝毫感受不到半点颠簸。   一直睡到了傍晚,他才醒来,整个人的精神也随之振奋不少。   从船舱里出来,发现外面的雨早已经停了。斜阳夕照,照在河面上,泛起了血红的鳞光。他走到船头甲板上,迎面和风徐徐,吹在身上有一种格外舒畅的感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他忍不住低吟浅唱起白居易那首《忆江南》,心里突然间有一种恋恋不舍的感受。   此次南下,时间很短。   加之他有公务在身,并没有真正领略江南美景。   前世,他缠绵与病榻之上,十几年不得行动。没办法,只好在朋友圈里看那些晒图,心里面可是羡慕的很。重生以来,若说最大的愿望,恐怕就是走遍大江南北。   只是……   这次离开江南,下次再来,不知会是什么时候。   杨守文心里有一种直觉:他这次返回洛阳之后,短时间内怕是不可能再来江左。   真可惜了!   想到这里,杨守文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说得好,说得妙,一言道尽了江左美景。”   一阵掌声从身后响起,杨守文没有回头,已经知道是谁在说话。   声音那么痞懒,偏偏带着一种莫名的磁性,让人不禁生出想要暴揍他一顿的念头。   除了明秀,还能是谁?   “明老四,偷听可不是好习惯。”   “切,我哪有偷听……这是我家的船好吗?再说了,我明明是光明正大的在听。”   杨守文转过身,就见画舫上,已经点起了火把。   明秀拎着一个酒壶,笑嘻嘻走过来,“不过不应景……如今已经入秋,何来春来江水绿如蓝之说?秋来江水绿如蓝倒是合适,但是感觉着,又逊色了几分呢。”   “我愿意!”   千金难买我高兴,你奈我何?   明秀笑了,把酒壶递给了杨守文。   “对了,听说你洛阳的宅子很大?”   “干什么?”   杨守文接过酒壶,警惕看着明秀。   “在江左久了,有些烦闷,所以打算去洛阳散心。   可我小叔人在蜀州,我在洛阳也不认识人……听人说,洛阳居,大不易。我身上没多少钱,到了洛阳,可能连个栖身之处都没有。青之,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之前,吕程志曾提醒过杨守文,说明秀可能会北上。   没想到他居然主动提出来,倒是打了杨守文一个措手不及。   上上下下打量明秀,明秀则可怜巴巴看着杨守文。不过,他那副可怜的模样,杨守文根本就不相信。明家江左五百年大阀,掌控着整个江左的地下世界。你特么告诉我你没钱?杨守文要是信了,那才是脑子进水了。   “你想做什么?”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之前被明秀耍了一次之后,杨守文的警觉性越来越高。   “嘿嘿,你那边宅子那么大,不如借我两间?”   “明老四,我在铜马陌的宅子是什么样,你会不清楚?”   “嘿嘿,就是清楚,才找你商量嘛。”   明秀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杨守文想要拒绝,可又不忍心。   “好吧好吧,我真是服了你……我如果不同意,你是不是会找我老爹打小报告?”   “嘿嘿,嘿嘿!”   明秀笑了两声,并没有回答。   也是,以明、杨两家的关系,明秀真要跑去找杨承烈,把身份表明,杨承烈绝对会来找杨守文的麻烦。谁让杨承烈是明崇俨的学生,这层关系怎么也无法断掉。   “我先和你说清楚,到了洛阳,你可别给我惹事。”   “青之,你说什么呢?”明秀顿时做出一副受伤的表情,大声道:“谁不知道我明秀义薄云天,纯真可爱?”   杨守文盯着他,半晌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   夜色,笼罩官塘河。   晚饭时,杨守文把张九龄的行卷交还回去。   原本自信满满的张九龄,在看了杨守文留在行卷上的那首《望月怀远》之后,顿时脸色大变。整个人看上去都似乎不太好了,阴沉着脸,晚饭时更一言不发。   晚饭过后,张九龄拿着行卷就返回客舱,然后再也没有露面。   “你干什么了?”   明秀忍不住问道:“那南蛮子之前骄傲的好像一只小公鸡,怎么一转眼就成了落汤鸡。”   “明老四,你不说话会死吗?”   杨守文骂了一句,颇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张九龄那房门紧闭的客舱。   会不会太狠了?   杨守文搔搔头,叹了口气。   对于张九龄的小心思,他没什么不满。   利用?又能怎样!能够被这样一个牛人看重并且利用也是好事,总好过连利用的价值都没有。   “青之,你这次突然返回洛阳,究竟为什么事情?”   杨守文看了明秀一眼,想了想,还是把李过的事,与明秀说了一遍。   “四郎,圣人与你明家关系那么好,能不能到时候帮我求情?”   “你想什么呢?”   明秀翻了个白眼,轻声道:“圣人之所以厚待我明家,是因为我叔祖的交情,也是因为我明家这些年来无欲无求,在暗中帮衬。可要说关系好……叔祖活着的时候说不定可以。现在嘛,我觉得你父子过去求情,都要比我出面说项有用处。”   说完,他眉头一蹙。   “李过?”   明秀挠挠头,原本光滑柔顺的发髻,顿时变得有些凌乱。   他自言自语道:“我怎么没听说过,太子膝下有个名叫李过的儿子?”   “这种事我骗你作甚……那高力士就是太子内坊局的典直,还有之前我因为救人,得罪了长宁郡主的郡马杨皦。还是小过出面,找了长宁郡主说项才算揭过。”   “有这种事?”   明秀对洛阳后来发生的事情不是很清楚。   听杨守文这么一说,他倒是不再怀疑李过的身份。   想想也是,太子李显当年好歹也是当过皇帝的人,虽然后来被武则天贬为庐陵王,可身边绝对不会缺少女人。万一是什么不起眼的嫔妃所生,未必会很张扬。   “要是长宁郡主出面,这身份倒是不会有问题。   不过,他惹怒了圣人,怎会找到了你的头上?那洛阳城里,能在圣人面前说上话的人多了去。别的不说,狄光远的老子就是其中之一……只要太子登门恳求,以狄怀英和李唐皇室之间的交情,一定会出手相救,怎么也轮不到你出面啊。”   杨守文听罢顿时愣住了!   之前高力士找上门的时候,他一听李过有危险,就没有来得及去细想,便匆匆出发。   可现在听明秀一说,杨守文也觉得事有蹊跷。   是啊,洛阳城里能在圣人面前说上话的人有很多,单只是一个狄仁杰绝对能保住李过的性命。他杨守文虽有些名气,但若以能力而言,差狄仁杰十万八千里之多。   李过何以舍近求远找到他,还让他在八月十五日之前赶回洛阳…… 第四百二十三章 王满渡(一)   “富贵,给你一个任务。”   夜色渐浓,明秀也回客舱休息了。   杨守文则把费富贵找来,在船头一边欣赏着沿岸夜景,一边低声吩咐。   杨道义带着两个护卫,在甲板一侧守着,以放着人靠近偷听。这杨道义就是那十三个江湖人中的一员。据说早年因一怒杀死了本地缙绅,以至于流落江湖,做了个亡命之徒。他识字,而且还读过一些书,故而在十三人之中,地位最高。   归附杨守文之后,十三江湖人也就等于和过去告别。   他们的身份必须要重新办理,于是这十三个江湖人干脆舍了以前的名字,重新取名,成为杨守文的家臣。这十三个人的身份,是狄光远协助办理,并在长洲落了户籍。日后有人想要这他们身上做突破口找杨守文的麻烦,也不是一件易事。   费富贵忙躬身道:“请阿郎吩咐。”   “从现在开始,给我盯死小高。”   “啊?”   “他每天都干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话,遇到了什么人……事无巨细,都必须一一记录呈报与我。”   费富贵有些不明白,杨守文是什么意思。   但既然阿郎如此吩咐,他自然也不会拒绝,忙躬身领命。   明秀的那一番话,让杨守文多了几分警醒。但另一方面,他和高力士早就认识,对于高力士的身份来历也很清楚。人呢,是没有假!可是这心里到底是怎么想,可就说不准了。这次李过求援,的确是有些怪异,让杨守文不得不小心起来。   ……   第二天,又是平静的一天。   张九龄再次出现在杨守文面前时,气色已正常许多。   显然,他已经从之前杨守文给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虽然神色间还有些羞愧,但眸光却变得坚定许多。午饭后,张九龄突然找到了杨守文,并向他深深一揖。   “学生自认学识过人,做事难免轻狂。   昨日得杨君棒喝,幡然醒悟。一直以为,此次科考必能高中,想着到了洛阳之后多走门路,却没有想过如何来巩固自身的学识。若非杨君警示,学生定然走入歧途。所以,今日学生一来是想要向杨君感谢,更希望杨君能够帮学生一遭。”   看着张九龄那严肃的表情,杨守文有些不好意思。   昨日,他在张九龄的行卷上写了《望月怀远》,更多其实是一种游戏的心态。   可没想到会给张九龄带来如此巨大的打击,也让杨守文这心里,多少有些惭愧。   不愧是开元二张,这气度和心胸,真不同凡响。   若是换个人,说不得会因为这件事而生出恼怒之意,甚至可能会因此而怨恨杨守文。   但是看张九龄,似乎更多是从自身上寻找原因。   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   这句话人尽皆知,但知道却不一定能做到。眼前的张九龄做到了,相比之下,倒显得杨守文有些轻浮。   “子寿何出此言,确是我昨日有些轻狂。   能够认识子寿,我非常高兴。子寿若需要帮忙,只管与我说,我一定会尽我所能。”   清醒以来,杨守文结识了形形色色的人物。   陈子昂、李元芳、盖嘉运、阿布思吉达;再之后,郑家子,薛家人……可是与这些人交往,除了吉达之外,最让杨守文感觉舒服的,莫过于就是明秀和眼前的张九龄。   明秀为人狂放,似乎受黄老影响比较大。   而张九龄,虽然交往的时间不是很长,只一天光景,却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强大以及自身的气度。   这是一种儒家弟子才具有的气质,让杨守文颇为敬佩。   张九龄道:“学生此去洛阳,是为三年后的科考做准备。   在广州,已经无法让学生增长学识,故而才有了昨日递行卷的莽撞举动。幸亏杨君宽厚,点醒了学生的傲慢,更让学生真正明白了,‘以人为鉴可明得失’的含义。   所以学生厚颜恳请,能跟随杨君左右增长学识。”   张九龄眸光清澈,流露出一丝期盼之意。   杨守文顿时懵了,心里产生了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原本只是想要调戏一下张九龄,可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认真了,还要跟随自己?   我能教他什么?   杨守文心里发慌。   毕竟,他眼前的青年可不是那种无名之辈,而是在史书中留下赫赫声名的一代名臣。   可如果拒绝?   恐怕张九龄难免生出误会,觉得自己看不起他。   杨守文有些纠结,而张九龄看在眼中,不自觉露出了一丝失落之意。   “学生也知道这请求有些鲁莽,如果杨君感到为难,就当学生没有说过这件事吧。”   “子寿,你到洛阳也没有居所,不如就住在我那边。   不过,指教的话请不要再说了,我年纪还没有你大,如何能指教你……你可以在我那里读书,我也可以为你引荐一些饱学之士。你我平辈而交,也许会更好一些。”   “这怎么可以?”   张九龄激动了,眼中流露感激之色。   杨守文自己不觉得什么,可是张九龄却知道,以杨守文如今在洛阳的名声,与他结交绝对是好处多多。他倒是没觉得杨守文看不起他,反而认为,这是杨守文在帮他。   可杨守文可以这样说,他却不好这样答应。   否则传出去,说不定会给人一种他不知天高地厚的错觉。   张九龄连忙推辞,但杨守文主意已定。   最后,见别不过杨守文,张九龄提出可以在杨府帮忙。他愿意以杨守文幕僚的身份而跟随左右,但是却不愿意那么容易就成为杨守文府上的座上客。见张九龄态度很坚决,杨守文也就没有再劝说下去。这种人,同样是那种意志坚决,不容易轻易改变的主儿。   ……   “你高兴什么?”   晚饭时,明秀忍不住打趣道。   因为得了张九龄的追随,杨守文还是非常高兴,态度在不经意间,也变得有些飞扬。   “没怎么啊,能有什么高兴。”   “哈,你看你的样子,活脱脱偷到了鸡的狐狸,隔着十里都能闻到那股子得意的味道。”   杨守文给了明秀一个白眼,没有理他。   “对了,明日一早咱们就可以抵达江北,你真要和我一起北上?”   “嗯。”   明秀道:“大丈夫说跟着你就跟着你,绝不食言。”   “明老四,你真不要脸,说的好像我多希望你跟着一样。”   “哈哈哈,说不定你就是这么想的呢。”   和明秀在一起的时候,插科打诨,总是会感到很轻松。他身上自有一种很迷人的气质,令人忍不住产生出想要亲近的心思。正如明秀所言,杨守文倒是真的很高兴明秀和他一同北上。别的不说,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至少不会太寂寞了。   由于第二天一早就要登陆,所以晚上大家都早早休息。   杨守文回船舱后,把行囊收拾一下,便吹熄了油灯,在屋中修炼起了金蟾引导术。   这金蟾引导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锤炼身体,打熬气力,充盈气血。   在炼气士的术语中,这叫做‘筑基’。   而筑基之后,便是炼精化气,孕育出一口丹田之气。   这口丹田气,在金蟾引导术里名为‘大蟾气’。到了这个阶段,也代表着筑基完成,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不过,这‘大蟾气’并非是那种武侠小说里的内家真气,更类似一种形而上的存在。   道德经里曾有这样一段文字描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是夜,月光透过窗户,洒入舱内。   杨守文身形匍匐,恍如一只吞噬日月精华的金蟾,腹部轻轻颤抖,发出一种奇异的声浪,在舱中回荡。那声息若有若无,给人一种不是非常真切的奇妙感受。   住在杨守文隔壁的明秀,呼的从床上坐起来。   他蹙眉而立,侧耳倾听。   半晌后,他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自言自语道:“杜家金蟾?他怎么会这‘大蟾气’?”   凝立许久,明秀好像下定了决心。   他轻手轻脚从船舱中走出来,顺着船舷过道来到船尾,招手示意一个船夫过来。   “明信,你立刻下船,赶往江宁拜见我姑姑。   若姑姑已经离开,就去龙虎山找她。见到姑姑之后,你就告诉姑姑:金蟾现世。”   明信显然是明秀的心腹,他仔细听完了明秀的叙述,而后低声道:“金蟾现世,我知道了。”   说完,他转身走到船尾。   那船尾系着一艘小舟,他纵身跳到小舟上,自有船夫过去,把缆绳解开。   明信旋即摇动双桨,那艘小舟飞驶离,朝着官塘河河岸的方向离去。明秀站在船尾,目送小舟远去……他突然抿嘴笑了,月光照在他脸上,那笑容格外灿烂。   “张士龙,你麻烦来了!”   他自言自语,旋即又嘿嘿笑出声来。   “这个杨青之,还真是有意思……我想这次去洛阳,一定会非常有趣,真有些期待!” 第四百二十四章 王满渡(二)   苏州,吴县。   提起苏州,就不免让人想起虎丘山。   作为苏州的地标性风景,虎丘原本名叫海涌山。   相传上古时期,这里是一片大海,海中岛屿林立,虎丘山最为矮小。每逢潮起潮落,虎丘若沉若浮,若隐若现,于是就有了‘海涌山’这个叫法。然而,在春秋时期,吴王阖闾与越国交战,因伤重而死。他的儿子把他葬于虎丘,据说下葬三日之后,有人看到一只白色的老虎蹲在山上,于是就把海涌山改名为虎丘山。   而虎丘山里,也有两个非常著名的景物。   剑池就是其中之一。   之所以叫‘剑池’,也有各种传说。   如果从上鸟瞰,池若长剑,故而名为剑池;也有人说,吴王阖闾死后,将三千名剑殉葬,所以才叫做剑池。甚至,还有传说,这剑池就是吴王阖闾墓的入口。   虎丘崖左,有篆文‘剑池’二字,据说是王羲之所书。   月光皎洁,照映在刻有‘剑池’二字的崖壁上,恍惚间似有三千剑气弥漫纵横。   崖前,站立一人。   她一袭黑衣,不过衣服略显宽松,更衬托出身材和体态的娇小。   风吹来,拂动黑衣猎猎,在月光的沐浴下,宛如要乘风归去的仙人一般。   “阿梅,久等了。”   一个柔弱甜美的声音响起,从远处走来一个女人。   她身穿水蓝色袄裙,在胸下束腰,外面则罩了一件半臂。   如果杨守文在这里的话,一定能认出那女人正是吴县苏家的苏娘子。   她步履娇柔,款款而行,若风中摆柳。加上她体态娇小,让人不由得生出怜惜之意。   黑衣女人转过身,朝苏娘子颔首示意。   “能在此欣赏右君神迹,就算多等些时候也无妨。”   “此处风大,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算了吧,就在这里,我会感觉比较安全。”   黑衣女子说完便沉默了。   而苏娘子也没有强迫,微微一笑后,轻声道:“皇泰宝藏已经被找到,里面有价值四千万贯的黄金,准备运往神都。”   “什么时候?”   “现在他们正在清点,如此巨额黄金,估计不会一次性运送。   据阿郎传信,估计会在九月末押送第一笔黄金离开。阿郎的意思是,放过第一笔黄金,咱们把注意力集中在最后一笔黄金上。这样一来,风险会相对减少。”   “那岂不是说,还要继续等待?”   “怎么,舍不得你那个徒弟了?”   黑衣女子闻听,原本清冷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暖意。   “我如果耽搁太久,会耽搁了幼娘的筑基。   这件事,最好还是尽快结束,我还要前往蜀州,请阿竹帮忙……不能提早一些吗?”   “这个,我会与阿郎商议。”   苏娘子说完,话锋突然一转,轻声道:“阿梅,你真不打算考虑一下阿郎的建议吗?”   “什么建议?”   “就是幼娘的事情……”   黑衣女子顿时激动起来,厉声道:“这绝无可能!谁也别想把幼娘从我手中抢走,她是我的孩子。”   “可你要知道,当初你是从杨守文手里抢来的幼娘。”   “哪又如何?”   苏娘子怔了一下,道:“若那杨守文只是昌平县尉之子,你抢走也就抢走了。   可问题是,杨守文而今已声名鹊起,得了圣人的青睐……而且,他的老子也不再是那个一名不文的昌平县尉。他可是弘农杨氏子弟,你不交出幼娘的话,就要面对五大姓之一的郑氏,以及弘农杨氏的追杀。阿梅,我这可是为了你着想呢。”   一个杨守文,还无法让黑衣女子心惊。   可如果加上郑氏和杨氏,让她不得不谨慎起来。   沉吟半晌,她摇头道:“阿兰,你不用再劝我了……幼娘我绝不会交出来。了不起等幼娘得了我衣钵之后,我带她去找杨守文说清楚。如果杨守文还要找我麻烦,我梅娘子又岂会怕了他?这件事就这么说,总之我不会把幼娘交给殿下。”   见梅娘子态度坚决,苏娘子也就不再劝说。   她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改变主意,傲如阿梅,又岂会被那一个杨守文所吓住。   好了,我要回去了!   关于黄金的事情,我会和阿郎再商议,你等我消息就是。”   “那好,我会住在这附近。   如果有消息,就在剑池旁边那棵古松上系一根红色绸带,我就会在这里等你前来。”   苏娘子点点头,微微一福后,转身离去。   不过,在她转身的一刹那,眼中却闪过了一丝戾色。   阿梅,机会我已经给过你了……既然你冥顽不灵,那阿郎要找你麻烦的时候,你可别怪我心狠。   ……   黎明时,江北下了一场小雨。   雨不是很大,但雨水很凉……一场秋雨一场寒,果然是如此!   杨守文从船上走下来,身上已经多了一件大氅。   码头上,有一群人,还有几辆大车,静静列在那里。当明秀出现的时候,那为首的一个大汉走上前,朝明秀躬身一揖道:“四郎,阿翁听说你要去洛阳,命我等相随。”   “要不要这么大的场面,这么多人?”   “四郎此次前往神都,代表的是明家的脸面。   小郎君如今不在洛阳,宅子早已荒废,四郎此去,也需要有人照应,还请四郎莫为难我。”   “我可以住青之家里的。”   明秀嘀咕了一声,但并没有太坚持。   他扭头对杨守文道:“喏,你开心了……不过,我小叔家距离铜马陌不远,我还是可以经常去骚扰你。对了,到时候记得多准备鹿门春和清平调,我到时候要送人。”   鹿门春和清平调两种酒,主要是集中在中原和幽州地区。   其中,鹿门春以中原为主,而清平调则主要在幽州贩卖。江左之地,这两种酒不太常见。不过当明秀知道了这两种酒之后,就来了兴趣。只是他这种态度让杨守文有些不爽,弄得好像理所当然一样……你送人,和我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哼!”   杨守文哼了一声,低声骂道:“我这次来苏州,最大的错误就是认识了你这痞赖货。”   “嘿嘿,我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你这家伙。”   明秀说着,一指那大汉,笑道:“此我明家二十八宿,当年他们的父辈,曾跟随叔祖前往神都。他叫明礼,身手不赖。一对一的话,估计你家的杨茉莉都不是对手。”   “谁叫我。”   杨茉莉正牵着马从船上下来,听到有人提他的名字,便憨声答应。   杨守文看了那壮汉一眼,眸光不由得一凝。   这壮汉看上去很普通,长的也不是很起眼。但他的身上,却有一种难言的气质,让杨守文感到非常危险。明秀倒是没说错,如果只是单纯的较量,杨茉莉绝对能胜过对方。可要是生死搏杀,杨茉莉虽然力大,恐怕也不是他十合之敌。   这是一种经验。   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人,绝不是单纯练武的人可以比拟。   就如同李元芳……当初杨守文和他在大弥勒寺里动手,杨守文不落下风。可实际上,那次动手,切磋的性质更大。双方都留了几分力,没有真正的下死手。   如果那次李元芳和杨守文生死搏杀的话,杨守文估计难以活命。   这也是后来阿布思吉达在见了杨从义之后,为什么想着要离开洛阳的原因。   那是一个是非之地,又各种繁华令人眼花缭乱。可以生活,可以享受……但对于武者而言,洛阳却是一个容易让人意志消沉的温柔乡。毕竟,那里有太多的诱惑!吉达后来离开,就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想起吉达,杨守文突然有些挂念。   吉达离开洛阳已经很久,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庭州过得如何?   是不是还是像他在昌平时那样,每日在生死线上挣扎呢?   杨守文决定,回到洛阳之后,一定要写封书信送去庭州,询问一下吉达的状况。   ……   明家派来的人不少,除了那明秀口中的二十八宿之外,还有一干随从,有三四十人之多。   再加上杨守文的手下和张九龄的随从,这队伍的人数,几近百人。   他们除了骑马之外,还有六辆马车。如果再加上杨守文的两辆,就足足有八辆车。   八辆车,近百人,这队伍行进起来,浩浩荡荡,颇有些壮观。   好在,明家这些仆从显然是经过严格的训练,勿论是骑马还是驾车,都非常熟练。队伍沿着官道疾驰而行,速度说不上很快,但一日光景行进两三百里却不成问题。   最重要的是,因为有了这些车马,他们可以不必进城留宿。   累了,轮换着来。   一些人在车上休息,另一些人则驱赶车辆。   每天天不亮行走,入夜之后,则露宿荒野,令杨守文领略到了一种别样的滋味。   “按照这个速度,差不多八月十二咱们就能抵达洛阳。”   明秀笑呵呵对杨守文说道:“我是不是很聪明,用轮换的方法赶路,我简直是天才。”   “天生的废才。”   杨守文冷冷回了一句,顿时惹来张九龄、吕程志等人的笑声。   杨守文和明秀这两个人,简直是天生的逗比组合。从泰伯渎开始,两个人斗嘴就没停过。明秀是屡斗屡败,屡败屡斗,全无半点气馁。而杨守文呢,则是抱定了只要是你明秀赞成的,我一定反对的态度。往往一两句话,让明秀哑口无言。   这样一来,倒是为这单调的旅途增添了许多趣味。   大家也在赶路的同时,对对方有了更多的了解……   这一次,杨守文没有再去绕路或者隐匿行踪,而是选了一条最近的路,从泗州下船之后,经徐州、宋州走汴州,直奔洛阳。全程,大约有一千五百多里,路程不是很近。但是在众人日夜兼程的赶路之下,在八月初十就进入了汴州境内。   进入汴州之后,一场大雨忽至。   雨势不小,令道路受阻。   按照原来的计划,他们准备在天黑之前渡过鸿沟渠,就算是进入了郑州。   可这突如其来的大雨,令鸿沟水暴涨。   从上游而来的山洪,冲垮了鸿沟渠的渡口,使得杨守文一行人只能望洪水兴叹。   “征事郎,这雨势不小,弄不好可能会有第二波山洪爆发。   咱们在这里有些危险,那边有一个山丘,地势较高,而且还有一座亭子,正好可以避雨,还能避开山洪袭击。”   高力士披着蓑衣,跑到杨守文身边喊道。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确是有一个山丘,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那山丘上的亭子。   “这是什么地方?”   杨守文跳下马,泥水飞溅。   高力士道:“此地名叫王满渡,那山名为八角山,亭子叫做八角亭……咱们可以等雨停了之后,再渡河赶路。从这里到洛阳,最多只要三天,我们绝对赶得及。” 第四百二十五章 王满渡(三)   秋雨冰寒,还夹杂着细碎如米粒般的雹子,倾盆而下。   两匹驮马被雹子击中,倒在地上哀鸣。其余的马匹,则在大金的带领下,钻进了临时搭建的棚子里躲避。   大玉也老实了,不再想着翱翔天际。   它站在杨守文的肩膀上,脑袋贴在杨守文的脸,似乎有些害怕。   对于大自然的天威,哪怕骄傲有神鸟之名的大玉也感到恐惧,不复之前的威猛。   杨守文轻轻梳理大玉的羽毛,站在亭子边上,目光灼灼看向夜空。   自从那晚,他意外突破了金蟾引导术的‘筑基’功夫后,似乎一下子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一口‘大蟾气’,令他的精神世界变得有些不同,对外界的变化也更加敏锐。   不知为什么,他有些心惊肉跳,精神世界中似乎感受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扭头看了看正在亭子里避雨的高力士,然后又向费富贵看了一眼。就见费富贵朝他摇摇头,那意思是说:高力士没有任何奇怪的表现,他一直没有放松警惕。   “四郎,让大家警醒些。”   “怎么?”   杨守文手指埋入大玉那光滑的羽毛之中,轻声道:“我不知道,只感觉不太对劲。”   这样一个理由,若换一个人,很可能不会理财。   但明秀却答应了一声,招手示意明礼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两句之后,明礼便转身离去。   “道义。”   “小人在。”   “传我命令,让大家小心一点,不要太过松懈。”   “喏!”   杨道义虽然是江湖人,却不代表他不懂得令行禁止。流浪多年,朝不保夕……杨道义这些人其实也很想要一种稳定的生活。这也是杨思勖招降时,他们立刻就表示跟随。身后能够有一个靠山,日子会轻松很多,这一点他们非常清楚。   “让女眷和老弱入亭,咱们在外面守着。   另外,把那些马车横过来,万一发生什么情况,也能应对一下,免得会措手不及。”   吕程志上前献计,杨守文和明秀也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曾经做了三年县令的吕程志,在一些细节上,比之杨守文和明秀更加认真。有他帮忙,的确能拾遗补缺,免了杨守文等人很多麻烦……一旁张九龄也跟着吕程志忙碌起来。毕竟大家都在忙碌,他袖手旁观就有些不妥。   ……   雨加冰雹,持续了大约十分钟。   雹子停止了,雨势也在慢慢变小。   一切都很正常,也很平静,什么状况都没有发生。   可是,杨守文的危机感,却越来越强烈。   “小高,有没有别的路可以渡河?”   高力士想了想,沉声道:“由此北上,大约四十里是酸枣。那边有一个渡口,修建的非常牢固,应该不会被山洪冲垮。只是现在道路泥泞,不是太好行进。估计咱们冒雨行军的话,也要天亮才能抵达……而且如此一来,就绕了远路,差不多要多走二百里的路程。”   杨守文听罢,有些为难。   留在这里可能会很危险,但如果强行赶路,绕道而行,可能会更加危险。   想到这里,他摆了摆手,让高力士退下。   明秀走上前来,轻声道:“青之,心神不宁莫非有情况?”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有些不妥。”   明秀原本痞懒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   他想了想,低声道:“这里地处要道,距离浚仪不到三十里。   如果发生意外,浚仪的官军可以在一个时辰内抵达。咱们只要守住,就不会有任何危险。强行赶路,可能会生出更多变故。我的意思是,就在这里,坚持到天亮。”   “也好!”   明秀既然这么说了,杨守文也不好再要求什么。   他说的有道理,一动不如一静,更何况他现在也不清楚,到底会有什么危险出现。   大约快到子时,雨停了。   秋雨过后,气温降低了很多。   许多人刚才被雨水淋湿,这时候被冷风一吹,不禁瑟瑟发抖。   “阿郎,让大家生火吧,不然会顶不住。”   吕程志匆匆跑过来,对杨守文和明秀建议道:“有了火,大家也能轻松一下。要不然这黑漆漆的,根本看不清楚状况,咱们就算值守,也会凭添许多麻烦……”   杨守文想了想,点头答应。   很快的,八角亭前燃起了几堆篝火。   明秀下令,让众人把马匹从扯上卸下来,然后把马车横过,以八角亭为圆心,围了个半圆。里面有三堆火,外面还有两堆火可以照明。杨丑儿纵身越到了车上,半蹲在车顶,可以眺望车外的旷野。篝火燃起,杨守文明显感到,弥漫在队伍里的紧张情绪似乎减轻了很多……   “青之,你这个军师不错啊。”   明秀走到杨守文身边,递给他一壶酒,笑着说道。   他目光盯着吕程志忙碌的身影,眼中流露出了激赏之色。   杨守文笑了笑,心道:当然不错!这可是曾经在昌平主持大局,抵御契丹鞑子的人物!   一个念头,突然在脑海中闪过。   杨守文觉得,吕程志跟在他的身边,明显有些屈才了。   他如今不过是一个评事,挂了个征事郎的散阶。等回到洛阳,甚至连司刑寺评事的职务都可能保不住。吕程志如此人才,跟着他有些明珠蒙尘。老爹现如今是洛州司马,行洛州团练使的职务。这等于是洛阳外围的军事以及治安,尽在老爹的肩膀上。   杨守文不是小觑杨承烈的能力,而是觉得在他的位子上更要战战兢兢,容不得半点偏差。   老爹曾执掌过折冲府,军事能力不需怀疑。   他又做过十几年的县尉,治安能力也很高明……可这是洛州,担负着神都外围的警戒。责任之重大,形式之复杂,绝非当年的均州折冲府亦或者昌平可比拟。   这种情况下,杨承烈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能为他出谋划策的幕僚。   可这个帮手如果不是自己人,杨承烈不信任,杨守文也不放心……但如果是吕程志的话……   杨守文依稀记得,当初吕程志身份败露,逃离昌平后,老爹对他颇为称赞。   两人是老搭档,如果让吕程志过去帮助老爹,相信老爹不会拒绝。他们两个,可能会有些尴尬,但一定会配合的天衣无缝。同样的,吕程志家在洛阳,能够在衙门里找到差事,相信对他的妻女而言,也会是一件好事,不会在为他提心吊胆。   嗯,这件事,好像可以操作一下。   杨守文想到这里,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你笑得这么贱,莫非想到了什么好事?”   “四郎,你这家伙的嘴,才是真贱。”   他和明秀斗了几句嘴,然后便走出凉亭。   “我的人守上半夜,你的人守下半夜,咱们两个今天就辛苦一些,都别再休息了。”   杨守文说着话,便跳到了马车上。   他站在车顶,举目远眺,而后对车下的明秀说道。   明秀这次倒是没有和杨守文唱反调。虽然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件事情,可以从和杨守文的斗嘴中体会到一种别样的快乐。但是现在,最好还是听从杨守文的吩咐。   ……   午夜,悄然将临。   雨虽然停了,却起了风。   明秀这次带来的随从里不泛女眷,躲在亭子里面仍能够感到一丝丝寒意。   于是,众人簇拥着,挤在篝火旁边休息。   原本有些杂乱的八角丘上,也变得安静许多。   杨守文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靠在车上闭目养神。明秀则有些困倦,在马车旁边铺了一块木板,坐在上面靠着车轮打盹。就在这时候,脚步声传来。明秀睁开眼,看是高力士走来,于是又闭上了眼睛,没有去阻拦,更没有理睬他的意思。   “征事郎!”   “嗯?”   高力士犹豫一下,轻声道:“奴婢知道这次的事情有些古怪,难免会让征事郎怀疑。   但此事千真万确,奴婢前去找征事郎,是公……子的吩咐。   公子说,征事郎一定会回来,而且这件事情,也只有征事郎回来了,才能救他。”   这一番话说的有些颠三倒四,但杨守文已经听出了高力士的意思。   他发现费富贵在监视他,或者说他感受到了杨守文对他的猜忌。从这一点而言,高力士绝对是一个机灵的家伙。怪不得他能得到唐玄宗的青睐,果然名不虚传。   杨守文沉声道:“小高,小过到底因为什么事,惹怒了圣人?”   “这个……”   高力士苦笑一声,轻声道:“奴婢确实不清楚!奴婢只听上阳宫的人说,那天公子去上阳宫给圣人请安,不知怎地就和圣人发生了争执,而且言辞间非常激烈。   后来,圣人就把公子打入了天牢……奴婢去探望他的时候,他就让奴婢带上扇子来找征事郎,还说这件事非征事郎出面,否则根本无法解决。另外,太子因为这件事曾去找狄国老,想要狄国老为公子求情,但不知为何,狄国老没有答应。”   杨守文浓眉紧蹙,露出了疑惑之色。   连狄仁杰都不敢出面调解?要知道,那狄仁杰可是一直在帮助李唐皇室,帮助李显啊!   狄仁杰解决不了的问题,找我回来又有什么用处?   杨守文实在是想不明白,李过到底怎么惹怒了武则天,最后却把自己给牵扯进来……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再追问下去。   忽然,停在车顶上的大玉发出一声鹰唳,展翅冲天而起。   “大玉!”   杨守文一愣,连忙呼喊。   可没等他声音落下,只听得有人喊道:“敌袭,敌袭……大家小心!” 第四百二十六章 王满渡(四)   果然出事了!   伴随着那人的声音响起,一支利箭飞来,破空发出锐啸声,正中那人的胸口。   “七郎!”   杨道义发出一声悲呼,抄起一面盾牌,纵身便越过马车。   被射中的人,正是那十三个江湖人中的一个。杨守文依稀记得,那个人好像改名叫做杨仁义,在十三个人当中排行第七,故而大家唤他七郎,亦或者‘小七’。   老子攒下一点家底容易吗?   杨守文跳下马车,反手抄起虎吞大枪。   与此同时,车队里的人也都惊醒,就见吕程志冲到篝火旁,抄起一根燃烧的木头,用力扔出去。火光中,可以隐约看到一群黑衣人正猫腰潜行。他们的行踪被发现,立刻放弃了隐藏。十几个人冲上来半蹲在地上,弯弓搭箭就射向车队。   “举盾。”   明秀厉声喊喝,二十八宿冲出来,手持盾牌,抵挡飞来的箭矢。   与此同时,杨道义已经到了杨仁义的身边。只是那一箭穿心,杨仁义早已气绝身亡。   “道义,回来。”   杨守文大声喊道。   可是杨道义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拔刀便扑向黑衣人。   只听一阵弓弦声响,十几支箭矢飞射而出,杨道义虽然舞刀抵挡,仍旧被利矢射中。手中的盾牌落地,身上更插着五六支利箭。他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再也没了动静。   江湖人就是江湖人,全无半点纪律。   杨守文对杨道义的这份义气非常称赞,也极为欣赏。可惜,在战场上不遵命令,莽撞行事,到最后也只能落得一个战死的下场。杨道义和杨仁义战死,也激起了其他十一个江湖人的愤怒。他们想要冲出去报仇,却被杨守文一枪砸翻一个。   “哪个再敢出去,我就先杀了他……与其让你们死在那些贼人手中,倒不如死在我手里。   全都给我躲好,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去。”   这些日子,杨守文待这十三个江湖人不错,也有些威信。   他这一发怒,那些江湖人立刻冷静下来。他们看着马车外的尸体,眼中怒火熊熊,却没有一个人再冲出去冒险。与此同时,明家的二十八宿也都到了马车旁边。在明礼的指挥下,二十八宿用弓弩还击,使得那些贼人不得不暂时后退。   吕程志带着张九龄、高力士跑去安抚那些仆从。   明秀走过来,沉声道:“青之,不太对劲。”   “怎么?”   “太容易了!”明秀道:“这些贼人退的太容易了,按道理说,他们不该如此轻易就被击退。”   杨守文一怔,旋即向外探查。   之前,他忙着阻拦那些江湖人,并没有去留意外面的情况。   可是随着明秀这一提醒,他立刻反应过来。   的确是不太正常……如果是正常的盗匪,在行踪暴露之后,会立刻发动猛攻。但这些匪徒有些不太一样,他们在被发现了之后,以箭矢攻击。而后当二十八宿反击时,就立刻退下。这一轮短暂的接触,对方似乎没有一个人被杀……   什么情况?   杨守文的眸光一凝,心里同时感到了疑惑。   “四郎,表明身份,看他们什么反应?”   明秀点点头,站起身大声道:“这是征事郎杨守文的车队,奉命返回神都复旨。尔等是什么人?竟敢在这里劫杀朝廷钦差,难道就不怕朝廷震怒,诛尔等九族?”   这家伙正经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呢。   杨守文看了明秀一眼,把目光随即投注在车外。   山丘下,一阵寂静。   片刻之后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我等久仰征事郎大名,听闻征事郎乃谪仙人下凡,故而想要请征事郎到我等寨中做客。我等并无恶意,还请征事郎莫要误会。   只要征事郎随我们走一趟,我们保证秋毫不犯,方才误伤之人,我等也愿予以补偿。”   这一次,是真的不对劲了!   杨守文和明秀相视一眼,齐刷刷转身,向高力士看去。   此时的高力士,还不是那历史上威风凛凛的高大将军。被杨守文和明秀这么一看,顿时变了脸色,有些手足无措。   “小高,莫非是小过得罪了什么人?”   “这……奴婢确实不知。”   杨守文眉毛挑了一挑,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这些人,恐怕是为了阻止他回洛阳,阻止他解救李过而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李过惹得麻烦还真不小。为了置他于死地,甚至派人在途中阻拦杨守文回归。   想到这里,杨守文有些急了。   他沉声喝道:“下面的人听着,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也不想知道你们为何而来。若不立刻退走,休怪我心狠手辣。到时候我定禀报圣人,将尔等一个不留。”   八角山下,一片寂静。   杨守文没有给对方太多时间,扭头对明秀道:“点燃烽火,向浚仪求救。”   明秀点点头,立刻跑到吕程志的身边。   他对吕程志说了几句话,吕程志便表示明白,带着人前去准备烽火狼烟。   不一会儿的功夫,八角山上,烈焰熊熊。   “应该差不多……浚仪离这里不算远,绝对能看到这边的烽火。”   明秀看到烽火燃起,长出了一口气。   “不出一个时辰,援军必到。”   可是,杨守文却没有因此而感到轻松,心中的那种危机感,伴随着烽火点燃,越来越强烈。   “阿郎,不对劲。”   吕程志带着张九龄走过来,低声道:“按道理说,咱们向浚仪求援,这些人应该慌乱,亦或者强攻才对。可你看到没有,他们毫无反应,似乎根本不在乎援军。”   张九龄也说:“杨君,这不像是普通的贼人。   我刚才想起来,我在广州的时候,曾听说过一个案子。当时也是有贼人攻打韶州的一个村坊。村里点燃烽火求援,可是却没有等来援兵,以至于村人绝望,最终被那些贼人很轻松的攻入坊内……后来,经府尊查证,才知道那些人就是官兵。”   “啊?”   杨守文心中一惊,呼的站起身来,向山下看去。   山下,夜色如墨,根本看不清楚有多少贼人。八角山上烽火熊熊,可是贼人却按兵不动,丝毫没有慌乱之色。   吕程志道:“他们似乎是想要阻止阿郎入京……这些人连过公子都敢陷害,恐怕来头不小。浚仪方面未必会派遣援兵过来,弄不好贼人和援兵已经勾结在一处。”   有这个可能!   杨守文的眉头,紧蹙一起。   “四郎,你怎么看?”   明秀眯起了眼睛,沉吟片刻后,沉声道:“敌不动,我不动……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咱们谁也不清楚。这时候,一动不如一静!这里已经靠近河南尹,绝非岭南可比。而且咱们这边也不是那些村民能够比拟,就耗着,看谁先沉不住气。”   杨守文和吕程志、张九龄二人相视一眼,立刻表示赞同。   明秀说的不错,八角山或许不比那村坊,但他们这些人,更不是村民能够比拟。   你们想耗着,那就耗着。   等天亮以后,就不信你们还能继续猖狂!   这是中原,靠近帝京,绝不是这些盗匪可以猖獗的地方……   ……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   八角山下,贼人开始有些骚动。   “郑将军,情况不对。”   一个中年男子,身披玄甲,纵马来到一个青年身旁。   青年年纪不是很大,相貌颇为俊俏。   他眉头微微一蹙,沉声道:“孙先生,怎么了?”   “将军难道没有发现,山上很安静吗?”   “那又如何?”   “这种情况下,他们却毫无动静,恐怕已经识破了咱们的身份,准备和咱们僵持下去。   将军当知道,一旦天亮,咱们可就暴露了。   别的不说,只这些儿郎恐怕就要慌乱,到时候非但抓不到杨守文,还可能弄巧成拙。”   青年闻听,显得有些紧张。   “孙先生,那该如何是好?”   青年道:“舅公命我截住杨守文,但是却没让我害他性命。现在若是被他识破了身份,恐怕到时候圣人怪罪下来,我也难逃责罚。”   孙先生闻听,眼中闪过一抹不屑之色。   同时,他更感到了莫名悲哀。   想当年自己本有着远大前程,却不想得罪了贵人,以至于最终不得不低头,成为他人的鹰犬。可这青年,又有什么本事,居然能够执掌一折冲?小小年纪,不但得了游击将军的官阶,还成了折冲校尉。说到底,人家有一个好娘亲,他比不得。   心里哀怨是哀怨,可他也明白,是时候下决心了。   “将军心善,不愿伤人。   可方才我们已经伤了他们两条人命,那杨守文又岂能善罢甘休。一旦他闹上金殿,就算圣人不怪罪,太子也不会放过将军。到那时候,谁又能保住将军性命?”   “那……我该怎么办?”   孙先生眼中透出凶狠之色,厉声道:“杀了他!”   “啊?”   “他死了,就再也无人能够阻碍王爷大计……那时候,就算圣人想怪罪,有王爷暗中护佑,将军必可无忧。若不然他到了神都,便是王爷也不好出面帮你。”   为什么有一种被坑了的感觉?   青年脸色阴晴不定,片刻后他一咬牙,轻声道:“如此,还请先生费心取他性命。” 第四百二十七章 官?匪?   “青之,情况不妙。”   八角山上,明秀率先发现了山下的异动。   此前,山下匪人一直隐藏在夜色中,并没有真个暴露行踪。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明秀发现那些匪人在山下燃起了篝火,驱散了黑暗,把自己完全暴露了出来。   大约有几百人吧,手持刀枪。   两侧骑军呼应,正中间是步卒列阵。   只看这些人的装备,明秀就激灵一个寒蝉,心中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杨守文连忙上前,顺着明秀手指的方向看去。   他眉头一蹙,也感觉到了匪人的不正常,原本一直提着的心,一下子到了嗓子眼。   “他们在做什么?”   吕程志面色凝重,沉声道:“贼人这是要强攻了。”   “什么?”   杨守文愣了一下,疑惑看向吕程志。   他和明秀都是那种聪明的人,但是在某些方面,的确是比不上吕程志。   毕竟那比他们大很多,而且又有过做县令的经验,曾主持过昌平抗击契丹之战。   所以,吕程志能看出端倪,但是杨守文和明秀的反应明显要慢一拍。   吕程志道:“阿郎,咱们都看走眼了。   这些人怕不是匪人,而是官军假扮……你看他们的装备,又岂是等闲贼人能够持有?还有,这里地处汴州和郑州之交,已经靠近京畿。如果有这么一伙贼人出没,官府岂能没有觉察?这是京畿重地,官府难道就不怕惊动了神都的圣人?”   杨守文和明秀面面相觑,张九龄则脸色阴沉。   他是个心怀壮烈的热血青年,从岭南来,是希望能够出人头地,建立一番功业。   可现在……   张九龄突然意识到,他想的太简单了!   朝堂上的争纷,绝不是他想像中的那么平静。暗地里暗流激涌,可谓是杀人不见血。   “官军,会这么大胆吗?”   张九龄忍不住问道:“难道他们就不怕被朝廷追查?”   “那也要看后面的人是谁……如果对方来头很大,官军又怎敢不从?   怪不得我们点燃烽火后他们丝毫不惊慌,而浚仪方面,甚至一点动静都没有……现在他们要动手,可能是已经看出了我们的意图。他们也知道不能僵持下去。天一亮,他们将无所遁迹,到时候就算是他们身后的人想要护持,也护持不得。”   明秀听了吕程志这番话,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他突然对杨守文道:“青之,你欠我一个人情。”   “啊?”   “本以为跟你来能轻松一些,可现在看来……你这家伙的麻烦,似乎比我想象的还多。”   说完,他一招手,厉声道:“明礼,传我命令,准备迎战。”   明秀这一番话,等于是表明了他的态度。   这也让杨守文的目光变得柔和许多,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   后世曾有一句话,叫做‘宁学桃园三结义,不学瓦岗一炉香’。有汉之时,人们重诺言而轻性命;但是到了隋唐时期,已经有些‘利字当头’的意思在里面。   所以,后人对华夏历史曾有一个阶段性的划分。   由王道而霸道,自三国开始,经五胡乱华之后,礼乐崩坏。后来虽又重建礼乐,但是与汉时的礼乐已经有所不同。不过,杨守文很高兴,他并没有看错明秀。   “子寿,若情况不妙时,你见机行事,能走就走。”   杨守文说着话,从枪囊中取出大枪。   张九龄勃然大怒,“杨君这是什么话,难道张九龄是那种贪生怕死之人吗?”   说着话,他一招手,身后两个壮汉便走过来。   “张大、张二,你们从现在开始,听从杨君调遣。”   杨守文正要劝说,忽听山下,传来了号角声。   一骑飞驰而来,冲到了半山腰,厉声道:“杨守文,再问你一遍,可愿投降?”   杨守文冷笑,探手抄起一张弓,弯弓搭箭,对准了那马上的骑士,厉声道:“废话忒多,尔等要战便战,藏头缩尾算什么好汉?”   话音未落,那利箭离弦。   杨守文的箭术是得阿布思吉达所授,后来遇到薛讷和薛楚玉的时候,也曾得到过指点。   那薛家射术,可谓天下无双。   薛仁贵三箭定天山虽然是一个传说,可也从某种程度上说明了,他那箭术何等高明。   杨守文这一箭,快若闪电。   那马上骑士甚至未能做出反应,就听一声惨叫,便被射落马下。   霎时间,山上传来一连串的喝彩声。   山下的青年将军脸色一变,心中暗自叫苦。   本以为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没想到……这件事恐怕不会善了,就算杀了杨守文,结果也会非常严重。他现在开始有些后悔了,为什么要听从别人的蛊惑?这杨守文如此刚烈,恐怕那些人从一开始,就想着要害他性命。这件事,必须要设法脱身。   想到这里,他已经有了决断。   不过在脸上,他仍旧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对孙先生道:“孙先生,这杨守文如此不知好歹,合该丧命于此。请先生下令攻击,本将军督战,看他能嚣张几时。”   孙先生点点头,抬手从马鞍桥上摘下一口大刀。   “传令下去,出击。”   伴随着孙先生一声令下,山下的匪人齐声呐喊。   步军举起盾牌向山上发起冲锋,弓箭手在后,仰射山顶,一时间箭矢如雨……   “明礼,举盾迎敌。”   明秀大声呼喊,就见那二十八宿举起盾牌,斜搭头顶,身形半蹲。   只听一阵密集的声响,那箭矢飞落,打在盾牌上发出阵阵声响。   杨守文从地上拿起一支箭,扫了一眼之后,脸色更加难看。   这是折冲府专用的雕翎箭,和边军所用的鹰翎箭不同,和禁军所用的凤翎箭也有区别。   雕翎箭的出现,也代表着吕程志的猜测没有错。   杨守文半蹲在马车旁边,向山下看去,慢慢抄起一支箭。   “青之,听我命令,不要擅自放箭。”   明秀一旁连忙阻止了杨守文,目光灼灼盯着向山顶逼近的官军。   差不多当官军到了三分之二山坡的时候,山下的弓箭手停止用箭矢压制。因为这距离,很容易误伤到自己人。而且他们也觉得,凭这三百官军,足以解决战斗。   “放箭!”   就在官军的箭矢停止刹那,明秀厉声下令。   半蹲在车后的二十八宿同时起身,朝着山下就射出箭矢。   杨守文更对准了一个队正模样的军官,只听嗡的弓弦颤响,那利箭破空发出锐啸,正中对方的额头。杨守文的弓,本就是二石强弓,力道惊人。加之这距离又近,对方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杨守文一箭射出之后,紧跟着长身而起……   只见他弯弓搭箭,箭似流星。   在这个距离下,杨守文基本上不用拉满弓,所以射速惊人。   在明礼等人射出三箭的时候,杨守文已经射出了五箭。而且,他是箭无虚发,每一支利箭,定会射杀一名贼人。那些贼人显然没想到,这山头上居然有如此猛烈的反击,队形顿时出现了混乱。   与此同时,明秀厉声喝道:“杨茉莉,带着人出击。”   也幸亏是杨守文之前吩咐了杨茉莉,否则明秀这样子直接下令,杨茉莉根本不会理财。   他早已经憋坏了,听到明秀的喊声,立刻一声巨吼,纵身越过了马车。   杨茉莉如今,身高已经有将近一米九左右。他不但在长个头,体型也有横向发展的趋势。以至于他现在看上去颇有些雄壮,就好像后世NBA巨星奥尼尔的样子。   但是他又不会显得很笨拙,体型虽然巨大,可是速度却奇快。   在杨茉莉身后,十一个江湖人也如同下山猛虎一样扑了出去。杨茉莉一马当先,手中两支铁槌翻飞。那铁槌舞动,夹带着千斤巨力,势不可挡。那些和杨茉莉照面的贼人,根本不是他一槌之敌。只听一连串惨叫声,杨茉莉已经冲入人群,身后尽是横七竖八,骨断筋折,脑浆迸裂的尸体。   杨守文在杨茉莉冲出去后,也纵身越过了马车。   他站在马车前,连珠箭发。   那一支箭才离弦,另一支箭已经搭在了弦上。   山坡上,一声声惨叫不断响起,杨守文面无表情,全神贯注于山坡之上的敌人。   说来也奇怪,他的视线并不是很好,却能够敏锐的掌握每一个贼人的动向。   那种感觉,就好像整个山坡,都尽在他掌控之中。   “杨茉莉,不要追了,回来!”   眼见着贼人溃败,明秀连忙喊住了已经杀红眼了的杨茉莉。   与此同时,杨守文已经翻身调回马车后面,把身上的箭壶往地上一扔,抬手抄起大枪。   那一胡禄装有四十支箭,已经被他射的精光。   与此同时,杨茉莉等人也返回车内。   刚才一阵冲杀,贼人至少丢弃了四十多具尸体在山坡上。   而杨守文这边呢,只付出了三个江湖人的性命……   加上之前丧命的杨道义和杨仁义,杨守文在苏州招揽过来的十三个江湖人,已经折损了五人。   他目光阴冷,面无表情。   这时候,山下一阵鼓声响起,紧跟着就听到有人在高声喊喝,箭矢飞射山顶。   “四郎,找到了吗?”   杨守文目光灼灼向山下看去,就见火光中,贼人虽经过一次失败,但是并没有出现混乱。   明秀嘴角勾勒出一抹好看的糊涂,轻声道:“已经找到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擒贼先擒王   早在匪人进攻之前,吕程志就已经推测出,山下的匪人有一府之多。   有唐以来,兵制以折冲府计,分为上府、中府和下府。   浚仪地处汴州,毗邻京畿,所以其折冲府的规模为上府规模,府中卫士大约在一千二百至一千五百之间。如果山下的匪人是汴州所属折冲府的话,杨守文区区百人,根本无法抵挡住对方的攻击。所以,从一开始,明秀就在寻找对方的首领。   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莫说杨守文,就连费富贵和杨丑儿也明白。   可是想要找出对方的首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杨守文不是很了解这军中的事务,所以一早让明秀指挥,就是让他找出对方首领。   第一波攻击结束了,杨守文取得了辉煌战果。   以两人战死,三人受伤的代价,换来对方四十多条人命,怎么算都算是赚了。   可是,杨守文心里很清楚。   对方先前的攻击不过是一次试探,真正的进攻尚未展开。   唐军战力惊人,杨守文非常清楚。   这不比当初在昌平,对手以靺鞨人为主,静难军其时并未真正动手,否则昌平的结局,胜负尚在两说。   凭借百人,抵挡一府兵马。   哪怕对方只出动了八百人,也不是杨守文可以抵御。   “看到那堆篝火了吗?”   “嗯!”   “方才对方所有的命令,都是由那里最先做出反应,所以我估计那贼酋当在其中。”   明秀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但是从他的声音里,杨守文却听出了一丝凝重。   “这是个知兵的人,刚才那一轮试探,几乎把咱们的底牌都露出了。”   明秀道:“接下来,贼人一定会倾巢出动,到时候必然会有一场恶战。青之,我知你枪马纯熟,武艺高强,所以我给你一个任务。待会儿你不要动手,等我信号。   咱们务必要一举拿下那贼酋,若不然今晚凶多吉少。”   杨守文一愣,看向明秀。   那张颇为俊美的脸上,依旧是带着一抹慵懒笑容。   但在这笑容背后,杨守文却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信任。明秀等于把他当作了底牌,做最后一击。到时候如果杨守文一击失败,则八角山上的人,全都要死……   “你能撑得住吗?”   “废话,别以为你在昌平打过靺鞨人就了不起,我在江南也曾在刀口上讨生活,杀过的水贼和山贼不见得比你少。你到时候可别失败了,否则我们可就完了。”   明秀到这时候,仍不忘了挖苦杨守文两句。   不过这一次杨守文没有去反驳,而是看着他,半晌后突然笑了,提枪便转身离去。   他从亭子后面牵出了大金,而后又嘬口发出信号,把大玉从天上召唤下来。   在亭子前坐下,把大枪横在身前,杨守文便闭上了眼睛,对外面的事情再也不理睬。   咚,咚,咚咚咚咚!   山下的鼓声响起,紧跟着如雨点般的箭矢扑落山顶。   明秀带着众人,在马车后藏身,一个个表情严肃。   吕程志和张九龄都拔出了宝剑,准备随时参战。而明秀则拿了一口斩马刀,横在身前。   那口斩马刀,长约六尺,逾180公分。   刀柄长六十公分,必须用双手才能舞动。   他靠着马车的轮子,不停的深呼吸,脸色也略显苍白。   刚才他是和杨守文吹牛逼,从小到大,他并未真正上过战场,倒是参加过几次地下世界的博弈。可那种搏杀,又怎比得眼前这种场面。山下,传来脚步声,踏踏踏踏,整齐如一。那脚步声似乎带有魔力,让素来胆大的明秀,也心惊肉跳。   “公子!”   明礼沉声呼唤。   明秀睁开眼睛,探出头向外张望。   就见贼人列队行进,刀盾手在前,向山顶逼近。   那整齐的步伐,以及在行进中,刀盾交击所发出的金铁声,让明秀不禁呲牙笑了。   这就是大唐府兵,虽然已经不必当年精锐,可依旧有着可怕的威慑力。   想到这里,明溪再次深呼吸,双手握刀沉声道:“吕先生,待会儿你带着青之的手下守住车队,千万不要贸然出击。明礼,听我的号令,咱们今天定要杀个痛快。”   “公子所言,也是明礼所想。”   那明礼说着话,唰的把手中大刀上的丝帛扯下来,露出犹如一汪清泉般闪烁冷意的刀身。   那口刀,宽约有一巴掌,长约五尺。   刀头是平的,刀背上扣着九枚金环。伴随着明礼扬起大刀,金环乱响,华棱棱带着一股摄人心魄的魔力。   “明礼,与我出击。”   当山下停止放箭,明秀大喊一声,纵身越过了马车。   明礼也大吼一声,纵身跃出。   二十八宿紧随在明秀身后,好像一群下山的猛虎。明秀冲在最前面,眨眼间就和对方的前锋人马接触。只见他双手舞刀,划出一轮诡异的弧光,围绕在他身外。   为首两个贼人举刀相迎,却被明秀以非常诡异的步伐闪开,刀光掠过,那两个贼人在瞬间被他开膛破肚。   “杀!”   明秀厉声呼喊,便冲进了人群。   ……   山下,孙先生露出不屑之色。   他扭头对青年将军笑道:“这么快就短兵相接,还以为那杨守文能坚持一下,现在看来……将军不必担心,很快就可以结束战斗。到时候,自有王上为你做主,你不用太过担心。”   青年强笑一声,却没有觉得轻松。   杀了杨守文,真会那么简单的结束吗?   青年才不相信会是这种结果,但现在的情况,却是骑虎难下。   但愿得老娘能保我周全,否则的话,就算是圣人不追究,家族里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这青年名叫郑克义,荥阳郑氏的郑。   其父郑敬玄,属郑氏北祖大房。而郑克义的母亲则更有名望,就是那唐高宗李渊之女,千金公主。这位公主,在武则天时期被改封安定公主,先嫁给了温挺,后又嫁给了郑敬玄,并生下郑克义。   安定公主虽然是李唐宗室女,但却极为巧媚。   武则天革命,诛杀宗室,唯有他进奉独存,甚至还奏疏恳请以武则天为母。后来,她被赐武姓,为武则天引荐了薛怀义,所以甚得武则天宠信。郑克义作为安定公主之子,后来又娶了武承嗣之女,所以年纪轻轻便做了一个上府的折冲都尉。   郑克义胆小怕事,但却不傻。   原本以为这孙先生只是想留住杨守文,可没想到这家伙,亦或者说他背后之人,竟然意图谋害杨守文。这也让郑克义感到了后悔,更把指挥权交给了孙先生。   山坡上,厮杀惨烈。   官军人数虽众,可由于地势狭窄,无法展开。   相反,明秀不到三十人,却因为地势的优势,一时间竟占居了上风。   明秀一改懒散的态度,斩马刀饱饮鲜血,死在他刀下的官军,已不知有多少人。   “杨茉莉!”   眼看己方暂时稳住阵脚,明秀一刀砍翻了一个卫士后,高声呼喊。   马车后,吕程志立刻大声喝道:“杨茉莉,参战。”   杨茉莉大吼一声,拖槌而走。   他冲进了战场,一对铁槌翻飞,犹如一尊杀神。随着杨茉莉和那八名江湖人加入,官军竟有些抵挡不住,开始后退。   山下,孙先生见状不禁大吃一惊。   他连忙纵马向前,到了山脚下,厉声呼喊道:“给我冲上去。”   “青之!”   明秀看到了孙先生,反手一刀把身前的卫士砍倒,再次嘶声大吼。   伴随着明秀这一声喊叫,山顶上传来一声如同龙吟虎啸般的马嘶……一匹龙马腾空越过了马车,从山上向山下冲去。如果从山下看,那只是一匹马,看不到马上的人。   杨守文贴在马背上,虎吞大枪紧握手中。   他似乎已经和大金融为一体,在马上随着大金的奔跑,做出各种奇异的动作。那些卫士上前阻拦,却见大金好像成精了一样,在狭小的空间中腾挪躲闪,冲出了一条血路。   孙先生一怔,心里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大金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那些卫士根本拦不住他的脚步。   眨眼间,大金已经到了山脚下,孙先生只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机,将他锁住。   他心里一咯噔,反手抽出大刀。   这时候,他无法后退,因为他知道,只要他敢退缩,就必死无疑。   是谁?   是谁有如此可怕的力量?   孙先生心中疑虑,却催马迎着大金冲去。   一匹马从上而下,一匹马从下而上,气势自然完全不同。   可孙先生无无法躲闪,只能舞动大刀,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以壮自己的声势。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鹰唳。   一只海东青从天而降,亮出利爪俯冲下来。   “畜生,找死!”   孙先生一刀劈出,快如闪电。   大玉腾空而起,在夜空中盘旋……可这一刀劈出之后,孙先生就意识到不好。这一刀,令他原本圆满的精气神顿时出现了一丝破绽,不再似之前那般的圆满。   与此同时,杨守文猛然长身而起,手中大枪呼的一下子脱手飞出,向孙先生扑去。 第四百二十九章 昔日武状元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自从那天晚上,杨守文突破了金蟾引导术的‘筑基’后,整个人似乎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   这种变化并非外表的变化,而是一种用言语很难表述出来的变化。   就好像老子在道德经中所阐述的那样,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整个山坡,都似乎在杨守文的精神所覆盖,山坡上每一个人,每一个动作,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孙先生显然没有想到,杨守文会突然掷枪而击。   先前大玉的攻击,已经令他有些措手不及。而现在杨守文的行动,更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手中大刀再次扬起,铛的一声劈中了虎吞大枪的枪杆。也就是在这电光火石间,大金骤然提速,唰的一下和孙先生的坐骑错身而过。杨守文从马上暴起,呼的窜出,一把就抱住了孙先生……巨大的冲击力,使得两人从马上摔落。   两人在地上滚动了两圈之后,蓦地分开。   一条人影窜出,那杆虎吞大枪极为诡异的正好落在他身边,那人反手把大枪抄起。   说时迟,那时快,从大玉俯冲到人影乍分,不过三五息的时间。   孙先生身后的百名骑军卫士尚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战斗似乎已经结束了。   他们定睛看去,认出那持枪之人,正是杨守文。   而孙先生则倒在地上,火光中,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四肢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扭曲,脸上更流露着痛苦之色。在他的额头上,插着一柄形状颇为奇特的大马士革短剑。鲜血已经顺着他的面膛流淌一地……显然,这孙先生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骑军卫士愣住了,感觉有些发懵。   不过,他们虽然愣住了,可杨守文却没有停顿。   在电光火石间击杀了那位孙先生之后,杨守文只觉自己的精神达到了一种亢奋状态。   他大吼一声,猱身就扑向面前的骑军。   而骑军卫士也反应过来,齐声呐喊,拔刀扑向杨守文。   山脚下,空间并不大,百余骑军挤在一起,乱成了一团……   杨守文一点也不慌张,身形圆转,就好像是在跳胡旋舞一样,步点更格外轻松。   他在那些战马之间的缝隙中穿梭,一手持枪,一手拔出鸦九剑。   枪剑翻飞,忽而枪使剑招,忽而剑做枪用,变幻莫测。山脚下只听到一连串的人喊马嘶声,鲜血不断喷溅,一匹匹战马,伴随着一声声惨叫倒在了血泊之中。   郑克义在远处观战,只看得面无人色。   火光中,他看到杨守文面带笑容,身形如同一抹没有实质的幽魂,在人群中穿梭。   那枪剑过处,人仰马翻。   偏偏他脸上的笑容,与那空中喷溅的血花看上去是那么美。   这是一场美轮美奂的杀戮,令人感到诡异,感到莫名的恐惧……   杨守文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大金出现在他的身前。就见那匹马在奔跑中突然减速,身体微微向下一屈,杨守文腾身而起,便跳到了马背上。没有丝毫的停顿,没有片刻的耽搁。在他上了战马之后,目光旋即抬起,落在了郑克义身上。   “啊!”   郑克义只觉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乍立起来。   那目光太诡异了,很温柔,没有丝毫的杀气,却让人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这就是那个斗酒诗百篇的杨守文?   这就是那个被无数人盛赞的杨青之……   此前,郑克义对杨守文并不是很赞同,特别是连郑家都准备倾力相助杨守文的时候,郑克义感觉到了委屈。可是现在,面对着杨守文,他甚至生不出半分斗志。被杨守文刚才那美轮美奂的杀戮吓呆了,更被那充满寒意的温柔目光夺去了胆魄。   “快走!”   郑克义大喊一声,拨马就走。   前方的骑军卫士也吓傻了,一个回合下来,竟折损了十数人。   要知道,他们可不是普通的步卒,而是军中的锐士。但是在面对杨守文的时候,好像土鸡瓦狗一样,不堪一击。本来孙先生被杀,这些骑军卫士已经有些动摇。在一番杀戮之后,主将居然被夺去了胆魄,带着人撤退,他们哪还敢再打下去?   数十卫士勒马,齐声呐喊之后,四散而逃。   ……   事实上,杨守文根本没有留意到郑克义。   他此时仍沉浸在那种奇妙的世界中,郑克义给他带来的威胁,甚至比不上一只蝼蚁。   那些骑军奔逃,杨守文也没有去追赶。   他抬头向山上看去,猛然一催战马,大金长嘶一样,向山坡上冲去。   “茉莉,凿穿!”   杨守文清冷的声音,在半山腰回荡。   虽然,喊杀声覆盖了山坡,但杨茉莉仍旧能清楚听到。   “阿郎,杨茉莉来了!”   他听到杨守文的声音,立刻一声巨吼。   手中大槌突然一抖,华棱棱变成了两柄链锤。   那链锤足有七八十斤重,可是在杨茉莉的手中,好像灯草一样,呼的抡起来。身随锤动,锤随身转。杨茉莉化身成了一尊魔神,那两柄链锤在他身外飞舞,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血流成河。   山坡上,吕程志和张九龄已经把那些仆从集结起来。   眼看如此变化,两人也耐不住心头热血,齐声喊喝,带着几十个人提剑冲下山来。   “将军跑了!”   有卫士觉察到郑克义不见了踪迹,顿时慌了神。   他们大声呼喊,把手中兵器扔在了地上,扭头便跑……   ……   黎明时,天快亮了。   战斗终于结束,那些卫士已经不见了踪影。   明秀带着人追出了两三里就停下来,没有继续追杀……所谓穷寇莫追,他可不敢肯定,对方有没有伏兵。不管怎么样,他们取得了胜利。虽然己方折损了十几个人,但却杀死了上百卫士,可谓大获全胜。   二十八宿,折损四人,更有十几人受伤。   而杨守文的手下同样损失惨重,从苏州招揽来的十三个江湖人,死了七个,还有两个重伤。   好在,杨茉莉、费富贵和杨丑儿没有大碍。   但张九龄的两个护卫却全部战死,还有十几个仆从,死在那两轮箭矢的攻击下。   杨守文靠在亭子的柱子上,头晕目眩,还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这是精神力消耗太大的后果……刚才最后的战斗,他几乎没有参与,而是在山上休息。   “青之,你没事吧。”   杨守文抬起头,有气无力看了明秀一眼,苦笑道:“我不知道,只是感觉脱力了一样,使不出半点气力。”   “呵呵,这正常!”   “嗯?”   “你如今方完成了筑基,金蟾吞日,消耗巨大。   将养几日就能恢复过来,不会有什么大碍。”   明秀这话一出口,杨守文的脸色顿时变了,“你怎知我所练功法?”   “金蟾引导术嘛……这本是钱塘杜明师所创功法。别忘了,我明家也是天师世家,又怎可能认不出来?你别这么看我,钱塘杜氏在杜明师之后,再无传人。   我虽然不清楚你这门功法从何学来,但还要提醒你一下,龙虎山那边怕是会有麻烦。”   “什么意思?”   明秀一屁股坐在杨守文身边,低声道:“具体我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杜明师和龙虎山之间的一些纠葛。不过你不用担心,如今的龙虎山不是当年的五斗米道,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五斗米教自孙恩之后,已经衰落。   特别是当年供奉五斗米教的几大江左门阀纷纷陨落,再加上朝廷的打压,早已经不复当年兴盛。   如果是二三百年前,杨守文还真会担心五斗米教来找麻烦。   可现在……   杨守文旋即一笑,没有再追问下去。   估计明秀也不会说太多,他杨守文更不会害怕什么五斗米教。   今时不同往日,他好歹已经有了偌大名声,那龙虎山的天师世家也奈何不得他。   “确定贼人的来历了吗?”   “吕先生带着张九龄在那边查验,很快就会有结论。”   “那咱们怎么办?”   “等!”   明秀轻声道:“官军扮作盗匪,可不是一桩小事。   这里毗邻京畿,发生这种事,肯定要惊动朝廷……咱们在这里等着,相信那浚仪县很快又会反应。”   “我可没工夫和他们缠磨,咱们最好尽快渡河。”   “放心,他们来了,自然会安排此事。”   两人在这里一边交谈,一边等候结果。   正如明秀所言,没过多久,吕程志就匆匆赶来,在杨守文身前道:“阿郎,这些人确是官军所扮,根据他们遗留的马匹和兵器来看,很可能就是来自浚仪折冲府。   另外……阿郎你最好过去查看一下。”   “什么?”   杨守文愣了一下,抬头向吕程志看去。   这时候,他已经感觉好很多,不似刚才那么昏沉。   虽然仍就四肢乏力,但却能勉强走动。招手示意费富贵过来,杨守文在他的搀扶下站起身。   明秀也紧跟着起来,两人跟随吕程志沿着山坡下来,就看到遍地的尸体已经被收整妥当。此一战,差不多有一百多贼人丧命,另外还有几十名身受重伤的贼人。   那些丧命的贼人,有一多半是死在杨茉莉手中。   这家伙绝对是一台绞肉机,那一对铁槌下,几乎没有人能生还。   所以,当杨茉莉那庞大壮硕的身影出现时,几十个受伤被俘的贼人,顿时心惊肉跳。   好在,杨茉莉并没有理睬他们,而是陪伴着杨守文从山上下来,来到一具尸体前。   就是那‘孙先生’的尸体!   额头上的短剑已经被拔出来,伤口发白,呈现出一种浮肿。   天还没有大亮,所以光线也不是很好。故而张九龄举着火把,站在杨守文身边。   “阿郎,这是你的短剑。”   杨丑儿把那口大马士革短剑递过来。   他肩膀上被砍了一刀,索性没有伤到筋骨。不过,半边身子还是被鲜血染红,看上去颇为惨烈。杨守文从杨丑儿的目光中,看出了他对这口短剑似乎很喜爱。   想来也是,杨丑儿身形短小,也使不得什么长兵。   这种短剑才是他的最爱,更不要说这口短剑,可是大马士革钢制成。   “你留着吧。”   杨守文笑着说道:“马上去包扎一下,血乎刺啦的,看着难受。”   虽然话语听上去很不客气,但杨丑儿却听出了杨守文的关怀,眼中不由得一热,连忙点头。   “这是我杀得,怎么了?”   杨守文没再去理睬杨丑儿,站在那孙先生的尸体旁道:“这家伙身手不弱,我能杀死他,完全是运气……八郎,你让我看他的尸体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不对吗?”   吕程志闻听,顿时露出了苦笑。   “阿郎,这个人可不是一般人。”   “哦?”   “此人名叫孙思观,乃是第二科武举的武状元……不过在那之后,就销声匿迹。” 第四百三十章 明秀算卦   武周革命以来,武则天创立武举制度。   从创始至今,已开了三科,为朝廷选拔了不少人才。这其中,首科武状元员半千后来弃武从文,如今在朝中拜弘文馆直学士,凭借《明堂新礼》以及《封禅四坛碑》十二首而得武则天青睐,如今编修《三教珠英》,与张说等人交情密切。   算起来,员半千已经在文坛上站稳了脚跟,算是从武人成功进阶。   除此之外,如今已官拜并州大都督的张仁亶,也算是武则天成功自武举中选拔的人才。   然则,除这两人之外,二科武举状元孙思观,却是默默无闻,少有人知道。   据说孙思观在夺取了武状元之后,骄横狂妄,谁也不放在眼里,因而得罪了武承嗣。试想,他一个平民出生的武举状元,如何能承受住那武承嗣的打压和迫害?   最终,孙思观弃官离去,下落不明……   “八郎,你确定他是孙思观?”   孙思观夺取武状元的时候,杨守文还浑浑噩噩,不甚清爽,自然不可能认识他。   而明秀和张九龄更不清楚。   明秀长年在江南,这是第一次来神都;而张九龄呢,更身处岭南,甚至还不如明秀了解时事。   吕程志苦笑道:“我怎会看错?   当年孙思观夺取武魁时,我也曾见过,对他印象非常深刻,决不可能看错了他。”   “明礼!”   明秀突然高声呼喊,就见明礼吊着膀子匆匆跑来。   之前,明礼也受了伤,但伤势不重。   他走过来道:“阿郎有何吩咐?”   “我记得圣人开二次武科时,你好像也参加过?”   “是啊。”   “那你可认得他!”   明秀说着,让开了身子,露出身后的尸体。   明礼走上前去,弯下腰看了一阵子,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之色。   “怎么会是他?”   “你认得他?”   明礼连忙道:“当年我奉命前来参加武科,本以为可以轻松夺魁。谁料想在举重和骑射两项上都输给了此人。后来在马枪比试中,我被他以流星锤击中,最终败北。   他叫孙思观,是二科武魁,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想当初我见他的时候,他可是意气风发。那年他年不过三十吧,可现在看上去,却近五旬。”   明秀没有回答明礼的问题,而是扭头向杨守文看去。   吕程志和明礼先后确认了孙思观的身份,相信不会再有问题。   那么,疑问就有了!   杨守文和孙思观素昧平生,而孙、杨两家也从未有过交集,何以他会出现在这里?   至于孙思观为什么会扮作贼人,杨守文倒不觉得奇怪。   少年得志,骨子里狂傲,结果遭遇迫害,历经磨难,最终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的例子多不胜数。杨守文蹲下身子,在孙思观身上摸索,结果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小高,你认得他吗?”   高力士摇头道:“奴婢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呼,那还真是有趣了!”   杨守文搜索无果后,慢慢站起身来。   他很想知道,这孙思观到底是投靠了什么人?毫无疑问,那个人就是要害他的主谋。   就在这时,有一名仆从慌慌张张跑过来。   “不好了,有官军向这边逼近。”   “官军?”   杨守文闻听,眼睛一眯,轻声道:“来的正好。”   他招手示意高力士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就见那高力士连连点头,牵过一匹马来,便飞驰而去。   “青之,你让他去干什么?”   杨守文笑道:“这种情况下,最好还是让东宫所属出面为好。”   ……   对于太子李显,杨守文一直秉承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虽然从各方传来的消息可以看出,李显性子宽厚,颇有仁德。但杨守文却不愿接触。   不过这时候,用东宫的幌子出面应对,绝对是一步妙棋。   赶来八角山的官军,来自酸枣。   他们也是在昨晚接到了浚仪方面的情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故而连夜赶来支援。只是他们没想到,出面和他们招呼的人,竟然是东宫典直,顿时有些慌乱。   官军还以为是东宫的人遭遇伏击,一个个非常紧张。   杨守文没有和他们照面,而是让高力士传话,说要立刻渡河。   那官军二话不说,一面飞报汴州刺史,一面在河上架起了浮桥。到辰时刚过,浮桥就已经完成。杨守文也不想和汴州的官员打交道,便带着人匆匆渡河离去。   至于那些尸骸,自有那些官军和汴州方面的官员去解决……   ……   汴州发生这种事情,自然是乱成了一团。   一折冲府的卫士假冒匪人伏击太子的人,又怎可能等闲视之?这种事,肯定瞒不过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撇清关系,呈报朝廷。否则等朝廷追查下来,定然是一场腥风血雨。   汴州鸡飞狗跳,和杨守文已经没有半点关系。   他渡河之后,一路向西赶路,在傍晚时抵达荥阳城外。   原本,杨守文是想要在荥阳停留一下,去石城村探望一下家人。可后来一想,父亲已经出任洛州司马,而杨瑞则被送去了长安求学。家中似乎也没什么人,宋氏与青奴肯定会前往洛阳,陪伴老爹。这样一来,他也就没有在荥阳停留的必要。   再者说了,他要赶去洛阳救李过。   这时间已经非常紧张,如果在荥阳停留,至少要耽搁一晚。   所以,杨守文最终没有入城,而是让吕程志拿了他的拜帖前去拜会郑镜思一家人。   毕竟,郑镜思一家和他的关系不错。   当初他父子落魄的时候,是郑家收留了他们,而且也没有亏待过他们父子。现在杨承烈发达了,他杨守文过门不入,难免会让人有一种白眼狼的感觉。既然已经步入了官场,不管杨承烈未来是什么打算,杨守文都不能让人落了口舌……   他让吕程志进城,向郑镜思做出解释。   而杨守文则带着人继续赶路,在半夜时便抵达黑石滩。   隋唐之交,黑石滩曾发生过数次大战。其中最著名的一战,莫过于王世充的侄子王仁则在这里与瓦岗大军交锋。双方以黑石滩为战场,鏖战半月之久,最终王仁则兵败,李密强渡黑石滩之后,兵临洛阳。如果这个时候,李密能够率先攻克洛阳的话,也许历史就会出现另一个局面。可偏偏窦建德兵临虎牢,李密不得已分兵而战,也令局势发生了改变。元文都被杀,王世充彻底掌控了洛阳。   黑石滩河谷,水流湍急。   杨守文等人抵达之后,发现渡船已经停止了摆渡。   无奈之下,一行人只好在河滩上宿营。   只是,比之昨夜八角山时,今晚就冷清了很多。从江北出发时,一行近百人之多。   可是现在,算上伤员也不过五十人出头。   这也令气氛变得沉闷不少,虽然河滩上篝火熊熊,却没有一个人感受到那火焰的温暖。   “四郎,你在做什么?”   杨守文在营地里巡视了一遍,安排了警戒的人员之后,回到篝火旁边。   他看到,明秀从挎包里取出了一个布包,把外面的布打开来,露出里面一面龟甲。   明秀把龟甲凑到火边炙烤,表情严肃。   杨守文不禁有些好奇,指着他手中的龟甲询问。   “明公子在占卜。”   一旁张九龄倒是看出了端倪,忍不住拦住了杨守文,轻声解释道:“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占卜术。明公子先起课,而后通过火焰炙烤龟甲的纹路,进行卜算。   我以前在广州市,曾见人用过这种方法。   它比之铜钱卦更加复杂,而且也非常神奇……当年我见那道士用龟甲占卜的时候,还想要学习。可惜后来发现,那道士的道行太浅,所以也就没有再去学习。”   杨守文听罢,很想大声对张九龄说:你们这叫做迷信。   不过再一想来,他能够从一千五百年后的时代,重生在武周末年,本身就是一件神奇的事情。科学,恐怕也无法把这种现象解释清楚,他又有什么资格说人迷信?   同时,杨守文又有些好奇。   在后世,占卜算卦早就被列入封建迷信的行列,甚至其中不泛有那骗子的骗术。   但古人传承千年,自有它存在的道理。   后世那些人,只能说是招摇撞骗的骗子,并不是真正的占卜术。   想想《皇极经世》,想想《梅花易数》。这些书能够成为文化遗产,本就说明了它的真实性。   “四郎,算出什么了吗?”   就在杨守文胡思乱想之际,明秀已经把龟甲收起。   “我在算你这次返回洛阳的吉凶。”   “啊?”   “你这次回洛阳,有些古怪……我刚才起了一卦,发现你这次回来,吉中有凶,凶中有吉,大凶大吉,实在是难以看出结果。青之,这是我卜卦以来,看到最为复杂和诡异的卦象。”   听着就很复杂!   凶是你说的,吉也是你说的,大凶大吉……到头来你居然看不出一个结果来?那岂不是等于什么都没有算出!   “四郎,别是你功力不够吧。”   “呸!”   明秀闻听,勃然大怒,“杨青之,你可以杀我辱我,但绝不能污蔑我的占卜术……不过,你这卦象的确是很诡异。你这次回来,真的要小心些,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第四百三十一章 吉凶一念间   你是猴子请来的逗比吗?   看着明秀一副神棍的模样,杨守文有一种想要吐槽的冲动。   对于前世生于红旗下的杨守文而言,并不是很相信明秀这一番话。而且,他说的也太模糊了,怎么听都好像是和稀泥。这吉与凶似乎都出自他的口,给人一种不怎么靠谱的感觉。   但是,又由不得杨守文不去相信。   明秀似乎不是在和他开玩笑,而且也没有必要骗他。   对于这起课占卜之术,杨守文是真不了解……万一呢?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四郎,到底是吉还是凶?”   明秀显得很慎重,在沉吟良久后,轻声道:“青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说。   总之一句话:吉凶一念间。   是凶还是吉,关键都要看你怎么应对。我只能说这些!至于最终会是什么结果,还是在你。”   ……   吓得人小心肝砰砰跳!   夜色渐浓,黑石滩升起了薄雾。   今晚,是明秀值守,杨守文早早就躺下,面向篝火侧卧着,目光也显得格外迷离。   吉凶,一念间?   杨守文开始觉得,明秀似乎并非胡言乱语。   可到底是什么状况?   他脑子里如今已经变成了一锅粥,没有丝毫头绪。   八角山的伏击,李过的危险……杨守文隐隐觉得,他好像是被什么人给算计了。   这感觉,真不太舒服!   ……   一夜无事,第二天一早,杨守文等人便乘坐渡船渡河。   不过,他们刚渡过了黑石河滩,就见一队人马由远而近,从官道尽头急速行进。   “前面可是小郎君吗?”   为首是一个体格雄壮的男子,一袭黑裳,纵马疾驰。   他一马当先来到渡口,翻身跳下了战马,快走两步便来到了杨守文的马前,躬身一揖。   “小郎君,阿郎听闻小郎君在八角山遇袭,非常担心。   故而命卑职连夜赶来,护送小郎君返回神都……小郎君,一切都可安好吗?”   那汉子,身高在六尺靠上。   体型略有些瘦弱……哦,这个瘦弱要看和谁比较。和杨守文比的话,他绝对是精壮。可是和杨茉莉站在一起,他只能是瘦弱。但是,他站在那里,从头到脚流露出一股子彪悍之气。就连明礼看到他,也不禁在心中暗自发出一声赞叹:好一个雄壮的好汉!   杨守文认得这男子,正是杨从义。   既然他是奉老爹的命令来,说明前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到了神都洛阳。   想到这里,杨守文松了口气。   消息既然已经到了洛阳,就说明不会再有危险。   他沉声道:“老杨,辛苦你了……哥奴可还好吗?”   他说的哥奴,并非李林甫,而是杨存忠。   杨从义看上去气色不错,想必是近来一段日子过的很顺心,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干练。   他笑道:“哥奴一切安好,只是挂念郎君。”   “那就好!”   杨守文说着,看了一眼杨从义身后的骑队。   “哦,这位是校尉,乃洛州折冲府校尉。   阿郎听闻郎君遇袭,所以请陈校尉率部前来保护郎君。他带了一团兵马,请郎君放心。”   “在下陈玄礼,拜见征事郎。”   那校尉年纪不是很大,约在二十多的样子,举止非常沉稳。   听到杨从义介绍他,他连忙站出来,插手行礼。   在武则天时期,府兵制已经开始败落,但仍旧占居主流。依照唐代军制,每一个折冲府设折冲都尉一人,左右果毅都尉各两人为辅。每个折冲府,根据级别,下辖4—6个团,每个团二百人。团设校尉,辖两旅,每旅百人,设有旅帅一职。   这陈玄礼是校尉,也算是折冲府的基层军官。   杨守文倒没有露出傲慢之色,拱手道:“如此,就烦劳陈校尉。”   陈玄礼所部,是一个骑兵团,所属尽是骑军卫士。他二话不说,立刻把部曲化为两旅,一旅在前面开路,一旅压阵,护送着杨守文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奔洛阳。   有这么一支骑军护送,杨守文总算是放了心。   当然了,如果只是陈玄礼过来,他恐怕还是会保持警惕。   但杨从义来了,就说明这陈玄礼没有任何问题。毕竟,杨从义才是杨守文的手下。   “从义,家里最近可好?”   “郎君放心,一切安好……”   在前往洛阳的途中,杨守文和杨从义聊起了家常。   “大娘子上个月从荥阳过来,已经住进了铜马陌。   咱们家现在可是比当初要热闹许多,家里还添置了一些人手。阿郎是在六月初赴任,不过一直很忙,几乎不怎么在家里。幸亏大娘子来了,总算是稳定下来。”   “一月好吗?”   “小娘子甚好!”   杨从义笑着说道:“只是不见了郎君,时常哭闹。”   杨守文笑了,脸上更闪过一抹柔和之色。   对一月,杨守文说不清楚是怎样一种感觉。虽然杨氏把一月收养,如果按照辈分,那应该是自己的妹妹。可不知怎地,在杨守文的心里,一月就是她的孩子。   他收养一月的时候,正是幼娘被掳走时。   当时他从饶乐返回中原,因为寻找幼娘失败而感到惆怅,一月就那么恰巧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的父母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似乎也只有杨守文。   从平棘一路跟来,在杨守文的心里,一月就如同他的女儿……   “对了,洛阳最近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事情?”   杨从义想了想,有些茫然。   倒是跟在他身后的陈玄礼忍不住道:“征事郎,八月十五圣人在西山校场开第四科武举。最近几天,从各地来的应试举子云集神都,也是近来洛阳最大的事情。”   “圣人要开武科了?”   杨守文一怔,扭头向高力士看去。   高力士则一脸茫然,表示不太清楚。   “对,是这么回事……陈校尉不说,我都险些忘了这件事。   郎君,最近几天洛阳有些乱。你也知道,那些举子们来了,少不得饮酒作乐。都是习武之人,仗着练过些拳脚,吃多了酒便到处惹事。阿郎那边都抓了十几个闹事的举子,据说城里抓的人更多。郎君这次回来,若没什么事,就别出门了。”   杨守文道:“除此之外呢?”   “好像没什么事情吧。”   杨从义向陈玄礼看去,那陈玄礼则摇摇头,一脸茫然。   这时候,高力士催马上前,在杨守文身边低声道:“征事郎,过公子的事情属于宗室的事务,不可能传出去,所以过公子被抓,外面的人也不太可能知晓此事。”   哦,也是!   李过是宗室,他得罪了武则天,被关入天牢,属于皇家内部的事务。   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发生这种事情,相信也没有人会传出去。这么说的话,杨从义和陈玄礼不清楚状况,的确是情有可原。只是,李过到底犯了什么错呢?   杨守文揉了揉鼻子,有些奇怪!   ……   有了杨从义和陈玄礼的护送,这一路下来,风平浪静。   就在杨守文赶奔洛阳的时候,上阳宫外来了一辆马车,在丽景台停下。从马车上走下来一个六旬老妪,一身华美宫装,云鬓高耸。她年纪虽然大了,可精神却不错。那脸上,虽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可仍旧能依稀看出,她年轻时的美艳。   老妪下车后,厉声道:“孽子,滚出来。”   从马车上又下来了一个青年,赤着上身,还绑着两根荆条。   “公主千岁,你这是……”   丽景台外,上官婉儿似乎正在等候这老妪的到来。   看到青年这模样,她忍不住笑了,迎上前道:“公主,你这又是闹得哪门子事情?”   “啊,上官姑娘,圣人在吗?”   “圣人听闻公主来,在宫中等候多时。”   上官婉儿说着话,疑惑看了那青年一眼。   只是,没等她询问,老妪道:“圣人万金之躯,怎可让她老人家等我。烦劳婉儿带我去拜见,到时候定要让圣人严惩这混账东西。”   “郡马惹祸了?”   “是啊!”   老妪似乎不愿意就这个问题多说,上官婉儿也就没有多嘴。   她在前面领路,带着老妪和青年走进丽景台。   才一走进大殿,就见那老妪扑通一下跪地,以膝行走,一边走还一边哭道:“圣人,奴婢把那该死的畜生带过来了。”   武则天正坐在丽景台看书,见此情景,连忙把书放下来,快步走下丹陛。   “千金,你这是干什么?”   老妪,正是千金公主,唐高祖李渊之女。   不过她如今已非千金公主,而是安定公主。只是在私下里,武则天仍会唤她‘千金’。   在她身后的青年,赫然就是郑克义。   “这不是小郎君吗?怎么这副模样?”   武则天认得郑克义,不仅认得,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郑克义还是她的亲戚。   郑克义的妻子,就是武承嗣的女儿。   而且武则天和安定公主的关系极好,郑克义可以说是她从小看着长大。   “侄孙该死,闯了大祸,特来向圣人请罪。”   这个辈分,说起来比较怪异。   如果从安定公主这一边论的话,武则天和安定公主是同辈。   虽然武则天后来嫁给了唐高宗,可谁敢这么算呢?安定公主更不敢在武则天面前充大。武则天得势之后,她甚至想要认武则天做母亲。而武承嗣的女儿,算是武则天的孙子辈,郑克义在武则天面前,索性也当了孙子,故而才有‘侄孙’之说。   武则天闻听,峨嵋轻蹙。   “千金,看这样子,小郎君惹得祸可是不小啊。”   看着郑克义从小长大,武则天怎能不了解这个小子?他人不坏,只是有些纨绔,胆子又比较小。说难听一点,这小子惹不来什么大祸,因为他还没有那个本事。   可现在……   安定公主厉声道:“孽子,你自己说。”   郑克义颤声道:“圣人,都是臣糊涂,一时迷了心窍。   前些日子,我那浑家向臣介绍了一个人,说是要臣帮忙。臣当时也没多想,就答应下来。那人说,让我帮他拦截一个人,并且对方非常凶悍,需调动府中兵马。   臣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拦截谁,所以也就没有在意,答应了他的请求。”   “哦?”   武则天听到这里,脸上笼罩了一层阴霾。   “然后呢?”   “前天晚上,臣率本部兵马,在八角山拦住了对方。   可是臣那时候才知道,那个人要臣拦截的人,居然,居然是……”   上官婉儿突然冷声道:“是征事郎,杨青之,对吗?”   武则天蓦地抬起头,向上官婉儿看去。   上官婉儿忙道:“启禀圣人,婉儿也是刚得到了杨司马送来的消息,说青之返回神都,不想前日在八角山遭遇伏击。杨司马也没有说太清楚,若非郑郎君交代,婉儿根本没有想到是他。”   “郑克义!”   “臣在。”   “婉儿刚才说的,可是真的?”   武则天话语中,显得非常平静,可是郑克义却感受到了莫名寒意。   他连忙抬头,向母亲安定公主看去,只听安定公主怒道:“混账东西,到这个时候不好好回答你皇祖母的话,看我作甚?”   “是!”   听了安定公主的咆哮,郑克义吞了口唾沫,颤声回答。   武则天没有再理睬郑克义,而是向上官婉儿看去,“婉儿,杨青之回洛阳做什么?”   “据说他是奉高郎君之名,前来向圣人复旨。   之前,他们在湖州三山岛发现了游仙宫,并顺利取出了游仙宫内的宝藏。估计高郎君是让他回来请示,如何处置那些黄金。”   “只是这样吗?”   上官婉儿打了个寒蝉,犹豫了一下道:“另外,婉儿还听说,东宫典直高力士在月前偷偷离开了神都,前往苏州寻找青之。婉儿估计,青之这次回来神都……”   “哼,倒是个有情义的家伙。”   武则天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声音也很平静。   “郑克义,那个人是谁?”   “啊?”   “就是你那浑家给你介绍的人,究竟是谁?”   郑克义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那个人名叫孙思观,乃是皇祖母二次开设武科时的武魁。”   “孙思观?”   武则天的面颊,微微抽搐了一下。   她闭上眼,沉吟良久,而后沉声道:“婉儿,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既然他回来了,那就随他去吧。” 第四百三十二章 闭门羹   是夜,杨守文抵达洛阳。   但由于他们到洛阳的时候接近子时,那神都城中早已开始了夜禁,故而城门紧闭。   依照律法,夜禁之后,任何人不得出入城门。   除非有通行令牌,就比如上次上官婉儿陪杨守文深夜入城,就因为有通行令牌。   可这一次,杨守文没那么好运气。   上官婉儿没有出现,自然也就没办法入城。   不能入城没关系,位于洛阳城东的金镛城可以供他歇脚。   这金镛城始建于三国魏明帝时期,是当时洛阳城(魏晋洛阳城)西北角上的一座小城。魏晋时期,被废的皇帝皇后都会被安置在这里。这座城,面积小但很坚固,可以作为一处要塞。而事实上,在北魏初年,金镛城就是河南四镇之一。   隋炀帝重修洛阳,金镛城就变成了洛阳东面的要塞。   瓦岗起义军曾以此为据点进逼洛阳,给洛阳造成了巨大的威胁。   贞观时期,鉴于当年也曾以金镛城为据点攻击洛阳,李世民为了保障洛阳的安全,于是废除了金镛城。   如今,这座昔日的河南重镇,已经变成了一座纯粹的兵营。   洛州折冲府便坐落于此,包括洛州团结兵,也是以金镛城为大营进行征兵训练。   杨守文道别了陈玄礼,在金镛城外的村坊里住下。   陈玄礼是军人,在护送杨守文到金镛城,也就算是完成了任务,所以不可能继续跟随。   这一路奔波,再加上鏖战和提心吊胆,杨守文的确是累了。   在洗漱后,他就早早休息。   不过,杨守文并没有因为到了洛阳城外就放松了警惕。对方既然能调动府兵伏击,能量也就可想而知。哪怕现在到了天子脚下,杨守文依旧没有感到太多安全。   所以,他让杨从义带人警戒,这才算是放了心。   也许是太累的缘故,杨守文上床就酣然入睡,睡得格外香甜。   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看到了李过。   李过似乎在和他说着什么,但杨守文却听不太真切,于是快步向李过走了过去。   “小过,你说什么?”   他大声询问,可是却听不到李过的回答。   就在这时,忽听得半空中传来一声沉喝:“大胆杨守文,还不把他拿下。”   呼啦啦,也不知是从那里跑来很多卫士,蜂拥而上就把杨守文按倒在地上。杨守文有些发懵,大声喊道:“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阿郎醒来,阿郎醒来。”   杨守文蓦地睁开眼睛,只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客房,天已经亮了。   吕程志站在床榻旁边,露出愕然之色。   杨守文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下情绪,这才复又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   “天亮了啊。”   “是啊,大家都已经收拾好,等阿郎起身后入城。”   杨守文听罢点了点头,从床上下来。   可是,当他双脚落地,从床上站起来的一刹那,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身子晃了晃,他险些栽倒。   幸亏吕程志把他搀扶住,伸手放在他额头上,脸色顿时一变。   “阿郎,你生病了?”   “生病了吗?”   杨守文甩了甩头,却无法驱赶走那种眩晕的感觉。   也许吧……之前连夜赶路,后来又淋了雨,之后更一场鏖战,几乎透支了精力。   从在江都下船,一晃快一周时间了。   他几乎没有休息过,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   如今到了洛阳,他总算是放松下来。可这一放松,身体就有些承受不住,风邪入体。   吕程志虽然不通医术,但对这种情况却很清楚。   “阿郎,不然咱们先回家休息?”   杨守文想了想,摇头道:“没事,咱们先去向太平公主复命,你让杨丑儿去找一下沈庆之,让他帮忙打听一下李过公子的情况。我回去休息一下也就没事了。”   当初,杨守文一行人南下,是奉了太平公主的命令。   此次返回神都,他自然要去向太平公主汇报。按照杨守文的想法,见到太平公主之后,他可以旁敲侧击的询问一下李过的情况。外面的人不清楚李过的事情,可太平公主身为宗室,甚得武则天宠爱,可谓权势熏天,应该能知道内幕。   吕程志见状,也不好再劝说。   他伺候杨守文洗漱完毕,穿好衣服,便离开了客栈。   只是上得马,杨守文仍感到很不舒服。   那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令他很难受,但是又不好表露出来。   “青之,你脸色很难看,是不是受了风邪?”   明秀催马上前,关心的询问。   杨守文强笑一声道:“没事,咱们进城!”   ……   一行人自长夏门进入洛阳,没有收到任何阻碍。   看着眼前宽敞的街道,以及那路上簇动的人流,杨守文不由得感到精神一振。   江南风景虽美,但还是有些冷清了。   洛阳虽拥挤,但总会给人一种昂扬的感受。   杨守文在洛阳生活的日子并不是很多,但不知为何,再次返回洛阳却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踏上天津桥,远远地就看到了归义坊的坊墙,那种亲切感也就越发强烈。   “青之,咱们就在这里道别吧。”   明秀停下了脚步,笑着对杨守文道。   “我本打算去你那里凑热闹,可是族中的长者却要我整理一下老宅。   不过咱们隔得并不算太远,我家老宅在道德坊,和你那边不过一水之隔,等我安顿下来,就去找你。”   平时,杨守文觉得明秀神烦。   这家伙懒散,吊儿郎当,似乎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同时又有些唠叨、毒舌。   可真要分别,哪怕是在一座城市,相隔距离也不远,杨守文还是觉得不舍。   但既然是明家长者的要求,想来明秀也无法拒绝。   当下他拱手道:“四郎,安顿下来后,派人通个消息,免得我担心。”   “放心吧,我明家虽然不是什么豪门大户,但是在这洛阳城内,也还有些关系。   倒是你要多留心……记得我和你说的那些话:吉凶一念间,遇事莫要太强硬。”   两人在天津桥畔,拱手道别。   明秀去道德坊,而杨守文则带着人直奔归义坊。   进入归义坊之后,他让杨从义带着张九龄等人回铜马陌。   “阿郎,可要我陪你一起过去?”   吕程志知晓杨守文的身体状况,遇事低声询问。   杨守文摇摇头,沉声道:“太平禅院是太平公主的私人道观,你跟着我也进不去。   先回去看看吧,你那娘子和女儿也等你回去,莫让他们久侯。”   吕程志没有勉强,答应一声退下。   不过,他还是把费富贵留下来,让他陪同杨守文前往太平禅院。   只是,当杨守文到太平禅院的时候,却被禅院的人拦住。   “公主在静修,不见任何人。   征事郎的奏疏小人会转交公主,只是……如果公主有召,小人自会到府上通禀。”   居然吃了个闭门羹?   太平公主的反应,让杨守文感到有些意外。   按道理说,他是回来复命,身为这次开启游仙宫的主持人,太平公主怎么也该出面才对。   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   想到这里,杨守文便联想起了之前杨从义的话。   本来,杨承烈是要亲自来接杨守文的。可不知为什么,在临出发的时候,却接到命令,让他率刚组建成的团结兵开拔,前往三涂山剿匪。那三涂山位于洛阳西南,循伊水而上,距离陆浑不算远。昨天杨守文没多想,可现在他却发觉,那三涂山地处伊阳县和陆浑县之间,属于熊耳山支脉。熊耳山那边,似乎有一个折冲府……如果是剿匪,大可调动熊耳山的折冲府,为什么要让杨承烈前去?   练兵?   杨承烈才上任多久,那团结兵才训练多久?   用这么一支还没练出来的新兵去剿匪,是不是有些儿戏?   杨守文搔搔头,把高戬的奏疏交给了太平禅院的开门人,便带着费富贵离开了。   “阿郎,咱们回家?”   杨守文想了想,沉声道:“不急,咱们去拜会一下舅舅。”   他在洛阳,认识的人并不多。   薛楚玉虽然和他走的很近,但说实话,关系并不是很密切。   除了薛楚玉之外,就是张说贺知章这些人……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唯一能找到,似乎只有郑灵芝。但杨守文有一种预感,找郑灵芝恐怕也没什么用处。   “对了,你去打听一下,看李林甫什么时候有空暇。”   除了郑灵芝,能找的人似乎也只有李林甫了。   高力士已经返回东宫,就算他留在身边,估计也不会说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李过、八角山遇伏、孙思观……   杨守文突然觉得,这件事情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很多。   ……   太平禅院,静室。   太平公主身着一件鹅黄色的道袍,更衬托出几分婀娜妩媚之色。   她跪坐在蒲团上,身前摆放着一卷书册。   如果杨守文看到这卷书册,一定会大吃一惊。   那书册赫然是他所书写的《茶经》!杨守文在离开洛阳前,完成了《茶经》的创作,但是并没有流传出来。除了少数一些人看过之外,外面的人根本不清楚它的存在。   《茶经》的封面,是用狂草所书。   里面的内容,也是人工抄录,看字迹,依稀能看出是世袭许国公苏颋所书。   “兄长,裹儿胡闹,你怎么也跟着她胡闹起来?”   太平公主此刻,是一脸的无奈之色,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而在她旁边端坐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赫然是东宫太子,李显。   他一脸无奈道:“太平,非是孤要胡闹……你也知道裹儿那性子有多烈。她做出的决定,莫说孤,就算圣人也没办法。   她曾说过,她的夫婿要有状元之才!   母亲本想着把杨守文派去江左,而后举办武科。谁料想,那家伙居然这么快找到了皇泰宝藏,而且还跑了回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母亲那边也没了主意。”   他说的是一脸无奈,可言语中却透着得意。   太平公主忍不住笑了,摇着头道:“但这件事若是被杨守文知道了,又该怎么办?   你就能保证,他会参加武科?”   “裹儿已经给他报过名了,而且也安排妥当。”   “兄长,看样子你是真的很中意这个女婿。”   李显笑了,轻声道:“难得裹儿如此中意一个人,而且又与她有婚约。分别十五载,却能够在神都相逢……太平,你难道不认为,这是一桩上天赐予的姻缘吗?”   太平公主听罢,竟无言以对。   眼中,流露出一丝暖意,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事情。   良久之后,她轻声道:“事已至此,就随她们去吧……但愿得裹儿能心想事成。不过从现在开始,你我都要费心,万不可让杨青之再受伤害,耽误了裹儿的大事。”   说完,太平公主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第四百三十三章 病   从郑灵芝家中出来,已经是正午。   仲秋时节的日头有些强烈,杨守文站在郑府的门阶下,只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   郑灵芝也没有太多有用的信息,说的最多的,还是即将开始的武科。   “这次武科,有不少人参加。   但由于圣人临时决意开科,所以举子们主要都是来自于河洛与京兆尹,以及一些官宦子弟。最近几日,这些举子闹腾的很厉害,把个洛阳搞得乌烟瘴气。前两天,还有一伙人在龙门山下聚众斗殴,惹得圣人大怒,抓了十几个,才算安生。”   杨守文听出了一些内涵。   也就是说,此次武科是一次恩科,并非常规的科举,更像是武则天临时起意……   搞不明白武则天在想什么,杨守文也没有追问。   除此之外,他还得到了一个有用的消息:郑灵芝好像并不清楚东宫有李过其人。   要说明秀不知道李过,杨守文可以理解。   毕竟明秀久居江南,而李显是去年才从庐陵返回洛阳,不清楚李显家事也说得过去。   可郑灵芝不了解可就奇怪了!   郑家是中原大族,是五姓豪门之一。   虽然这些年郑家已经衰落,但瘦死骆驼比马大,他们的消息相当灵通。而郑灵芝作为郑家在神都的耳目,又怎么可能不了解东宫,不清楚太子李显的家庭成员?   这种情况,只有两个可能。   根本没有李过其人,亦或者说,李过在东宫很卑微,所以没有人知道。   此前,长宁公主出面,化解了杨守文和观国公杨睿交的恩怨,并成功解救下郭十六,似乎已经说明了李过确实存在;可如果说李过卑微,杨守文还真没有看出来。   从他和李过的交集可以看出,李过在东宫的地位似乎不低。   否则,堂堂典直高力士又怎么会不惜千里迢迢跑去长洲,向杨守文发出求救呢?   这里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杨守文,真的是糊涂了!   ……   “兕子回来了!”   当杨守文出现在铜马陌巷口的时候,就看到杨氏怀抱一月,身边跟着悟空四只小狗和一只猴子小金,等在门外。   “婶娘,你怎么在这里?”   杨氏看到杨守文的时候,兴奋的喊叫起来。   悟空等更是汪汪吠叫起来,立刻引来府中一阵喧嚣。   杨守文想要过去搀扶杨氏,可才走了几步,只觉天旋地转,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杨氏连忙跑过来搀扶住他,紧张问道:“兕子,你怎么了?”   “哦,可能是路上染了风寒,所以有些眩晕。   婶娘不用担心,我休息一下就好。”   “生病了?”   杨氏顿时急了眼,气呼呼说道:“老杨简直是太不像话了,你生了病,他居然不把你带回来,还让你自己跑去忙碌。”   “不关老杨的事情,是我要去复命。”   杨守文半依着杨氏,心里变得平静不少。   他才走到门口,就见青奴好像一只快乐的灵雀从里面跑出来,一头便扑进杨守文怀中。   “大兄,你怎么出去那么久,现在才回来。”   “奴奴在家,听话吗?”   “当然听话了,奴奴已经开始学女红了呢……对了,奴奴给大兄做了一只袜子,待会儿大兄要试一试。”   哦,袜子是一只一只的吗?   杨守文笑了,轻轻揉了揉青奴的小脑袋。   回到家,真的是轻松许多,整个人都好像松弛下来。   可是,他这一放松下来,那种眩晕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杨氏发现了他脸色不太好,连忙道:“青奴,你大兄路上受了风寒,身子不太舒服,咱们先让他休息。”   “大兄生病了?”   青奴露出吃惊的表情。   在她的记忆中,杨守文很少生病。   特别是在他清醒过来之后,哪怕是在那天寒地冻的昌平,也没有见他脸色这么难看。   “大兄快去休息,阿娘还吩咐做了好多好吃的,等大兄醒来补一补。”   她和杨氏分左右搀扶着杨守文走进大门,四条獒犬则汪汪直叫,好像是在开路。   宋氏这时候也出来了,听说杨守文不舒服,哪敢怠慢,连忙让人搀扶他去休息。   算算日子,杨守文离开洛阳足足有三个月了!   自从杨承烈就任之后,这铜马陌的府邸已正式被赏赐给他父子,并改名作了‘杨府’。   八角楼,成为杨守文的住所。   而那个被杨守文改造为兵车园的园子,也被推倒重建,变成了杨承烈夫妻的住处。   杨氏,依旧跟着杨守文,住在八角楼里。   原来的那幢三层阁楼已经被推倒,如今变成了一片竹林。如果从八角楼的位置看过去,会看到一排排翠绿的竹林,让人顿时心情愉悦。最重要的是,从八角楼向东看去,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那皇宫的轮廓。合着旁边的瀍渠,正应了当初司马承祯所说的鱼跃龙门局……   只是,杨守文实在是顶不住了,也没有心情欣赏美景。   他被宋氏等人强行送到了床上休息,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有医工前来为他诊治。   “征事郎这是过度劳神,以至于精气消耗太大。   再加上连日奔波,元气受损,体质虚弱,导致风邪侵体。不过,征事郎的体质很好,无甚大碍。只需开两服药将养几日便可以恢复,大娘子不用太过于担心。”   听郎中说杨守文无大碍,宋氏总算是放了心。   如今,这个家有两根主心骨。   一个是现在的主心骨,也就是杨承烈;另一个是未来的主心骨,便是杨守文。   这两个人勿论谁出事,对这个家都是巨大的打击。   所以,宋氏很害怕……   送走了郎中,她立刻命人去抓药,准备为杨守文煎制。   只是杨守文太困了,躺在榻上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他真个是睡得很踏实,从正午时分,一下子睡到了夜幕降临。   醒来时,屋子里点着灯,枕边放着一只袜子。   杨氏就坐在一隅缝补衣衫,一月安静躺在她身边睡熟,鼻子里还不是冒出一个泡泡。   小金,蹲在一月身边。   而悟空四个,则匍匐在床尾的地上。   杨守文睁开眼,感觉精神好了很多,于是翻身坐起来。   “兕子,你怎么起来了?快躺下。”   “婶娘,我好多了。”   “好多了也不能起来……先生说了,你这病需要静养,不可以随便走动。”   说着,她把一月抱过来,放在杨守文身边。   “你等着,我去看药煎好了没有……待会儿你吃了药,再好好睡上一觉才可以。”   还真变成了病人!   杨守文无奈苦笑,却又不敢拒绝杨氏。   在这个家,宋氏是他的母亲。可是在杨守文心里,杨氏才是除了郑三娘之外,他最亲近的娘亲。   可惜这一次去江南,未能打听到幼娘的消息。   不过他拜托了不少人,包括明家,都会为他寻找梅娘子的下落。   找到了梅娘子,幼娘的下落自然明了……只是这梅娘子神出鬼没,有偌大的名气,却没有人知道她的踪迹。甚至包括她的同伴,那岁寒三友中的兰夫人和竹郎君更加神秘。明秀只知道那竹郎君是在巴蜀出没,梅娘子和兰夫人则音讯全无。   “那兰夫人,一定还有别的身份。”   明秀曾对杨守文说过:“岁寒三友只是他们江湖中的名号,现实里的身份非常隐秘。   不过你放心,我自会帮你留意。”   留意,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有消息。   幼娘如今是杨守文心里的牵挂,找不到幼娘,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   ……   在杨氏的逼迫下,杨守文哭丧着脸,把那苦的好像黄连汤一样的药喝下去。   吃完了药,他很快就开始犯困,于是复又躺下,一觉睡到了天亮。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不过在第二天醒来,却发现自己的内衣,都被汗水给湿透。   “兕子,醒了吗?”   杨氏一直就守在屋内,被杨守文惊醒。   她红着眼,看上去非常疲惫。   不过,她还是很开心,看着杨守文道:“嗯,那陈先生的医术倒是不错,这一副药下来,你精神比昨天好多了……你昨天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病怏怏的,看着都让人心疼。   我让人准备了洗澡水,你先去洗一下,然后再吃一副药,今天就在家好好休息。”   一边说,杨氏一边把杨守文搀扶下床。   脚下还是软绵绵的,就好像踩在棉花里一样。   但精神头的确是要好过昨天,至少不似昨晚那样有气无力。   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杨守文的精神好了很多。   宋氏命人准备了一锅肉汤,杨守文就坐在八角楼外的门廊上,美美吃了两大碗。   四只獒犬,就匍匐在他的脚边。   青奴知道他身子还没有好利索,所以也没有吵闹,只安静坐在他的身旁。   一阵小风吹来,竹叶沙沙作响。   杨守文靠在廊柱上,只觉心情格外轻松,整个人也变得愉悦许多。   没有阴谋算计,也没有勾心斗角……穿越唐朝的生活,如果都如此惬意,又该多么美好?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接踵而至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骨感的!   杨守文充分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晌午,他听从了杨氏的安排,老老实实在家中休养。   本以为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却没想到才过正午,明秀就带着明礼溜溜达达来串门。   “四郎,你不在家收拾宅子,跑来我这边做什么?”   看到明秀,杨守文心里很高兴,不过嘴巴上却是一派嫌弃口吻。   明秀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门廊上,全无半点名门之后的做派。   “收拾宅子又不用我去费心,家里派来那么多人,自有人去操劳。我可耐不住那些琐事,与其在那边添乱,倒不如来你这边清闲……对了,把清平调和鹿门春快些拿来。”   看着他那痞赖的模样,杨守文哭笑不得。   “堂堂明家公子,难不成还少得你的酒吃吗?”   说完,两人相视,忍不住都笑了。   “这就是青奴吗?”   明秀看到了躲在杨守文身后的杨青奴,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是你兄长的朋友,这次来拜访,也没有带什么礼物。这镯子是真腊国的特产,便送与你吧。”   说着话,明秀从挎兜里掏出了一枚翡翠手镯。   只是,他那笑容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子猥琐气息。   杨守文眼明手快,一把夺过那翡翠,厉声道:“东西我收下,你别动我妹妹的心思。”   那种‘带你去看金鱼’的眼神,杨守文太熟悉了。   他果断的阻止了明秀,然后把镯子递给了青奴,轻声道:“奴奴以后离这家伙远一点。”   杨青奴躲在杨守文的身后,怯生生接过了镯子。   不过,杨守文不等明秀开口,就对她道:“奴奴,带着悟空它们去前面玩耍吧。”   杨青奴脆生生答应,便一溜烟的跑了。   明秀哭笑不得,怒视杨守文道:“杨青之,你用得着这样吗?”   “废话!”   这个时代,女孩子嫁人都比较早。   据说过了二十还没有嫁人,就可以算是老姑娘了。   而似明秀这种世家豪门子弟,更是荤腥不忌。杨守文才不相信明秀是什么善良之辈!这家伙在长洲不晓得祸害过多少女子,怎地也不能让他再跑来祸害青奴。   况且,青奴年纪那么小……   杨青奴离开后,明秀便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   “听说了吗?”   “什么?”   “圣人要开恩科。”   “废话,满大街都在传这个事情,我怎可能不知道?不过这次恩科非常古怪,给我感觉似乎是圣人临时起意。”   “是啊,我也有这种感觉。”   明秀说着,停顿了一下,轻声道:“青之,你说圣人这次开恩科,会不会和你有关?”   “和我有关?”   杨守文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四郎,你太高看我了……我一个从八品的司刑寺评事,只是个无名小卒,何劳圣人为我开恩科?呵呵,你想多了,真想的多了。”   “未必吧。”   “你什么意思?”   明秀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我听说,圣人是在五月末,六月初决意开恩科。   你算算时间,当时你正好离开洛阳……我的意思是,圣人就是不想你参加这次武科,所以才临时起意开设恩科。但估计是圣人没想到,你这么快找到了游仙宫。”   “明老四,这个笑话不好笑。”   杨守文连连摇头,一脸不屑之色。   只是,他的笑容慢慢隐去……明秀说的好像有道理,难道武则天真的是为我开了恩科?当然,她不是想要杨守文夺魁,而是不想杨守文参加,所以开设恩科!   可能吗?   杨守文有些不太相信。   但内心深处,似乎又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就是这么回事。   问题是,我从未想过要去参加武科啊!   杨守文突然坐直了身子,用力挠头,片刻后斩钉截铁道:“四郎这种话休得乱说,科举事关国祚,圣人怎可能儿戏之?不可能,绝不可能,圣人开设恩科,必有其他原因。”   “原因?”   明秀撇了撇嘴。   也许吧,但我还是觉得,这件事与你有关!   不过明秀也看得出来,杨守文似乎不想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   他笑道:“好吧,就当我是胡说八道……对了,我听说你回来后就病了?如今怎样?”   “休息了一晚,吃了药,感觉好多了。”   “你看,我没有说错吧。”   “什么没有说错?”   明秀正色道:“你这次回来,吉凶难测。   你看你,在长洲那么紧张,也未曾病倒;可是才一回来,就立刻发了病,岂不是凶兆?”   “你也太能扯了!”   杨守文摆手笑道:“我为何生病你应该清楚,主要是那天晚上在八角山……”   他说到这里,却突然停顿下来。   不知为什么,杨守文隐隐觉得,他这次回来就生病,也许真的应了明秀的那句‘吉凶难测’。   想到这里,他突然用力摇摇头。   “四郎就知道牵强附会,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按你的说法,吉凶难测,我已经好了,说明凶险已经过去。如今我已经复命,无事一身轻,何来难测之说呢?”   “哼,我都说了,这只是征兆。”   “好了好了,我看你就是见不得我好……莫再说这种无趣的话了。   可惜我现在身子骨还不舒服,先生交代,不能饮酒。否则就冲你刚才那一番话,定要把你灌倒。”   “哈,说的我好像怕你一样。”   两人再次扯开了话题,没有再谈武科,也没有争论那吉凶。   明秀陪着杨守文说了半晌的话,快天黑的时候,明府派人过来,说是找他回去。明秀虽然不太乐意,但最终还是向杨守文告辞。不过在离开时,他顺走了两坛鹿门春。   ……   送走明秀,杨守文感到有些疲乏,准备回房休息。   没想到,他刚躺下来,就听说有人找他。   这天都快黑了,谁来找我?   杨守文心中疑惑,又起身下楼。   只是,这真是一个不速之客,杨守文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是观国公杨墽登门拜访。   要知道,杨守文和杨墽真的没什么交情。   除了此前他为郭十六闯观国公府,这还是第二次和杨墽相见。   “听说青之身体不适?”   杨墽一脸关心,让杨守文有些奇怪。   不过,既然人家问候,他也不好不回答,便笑着道:“不过是染了风寒,没甚大碍。”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杨墽似乎松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了一块木牌,放在杨守文面前。   “我今日来也没什么事情,主要是过公……子的事。   他因为得罪了圣人,如今被关在天牢。说起来,他之所以得罪圣人,还是因青之而起。”   “啊?”   “过公子说青之文武双全,文能醉酒诗百篇,武能上马安天下。   他还与圣人打赌,言青之必能夺魁。圣人更有旨意:若青之夺魁,方可赦免过公子。”   关我什么事情?   杨守文瞪大了眼睛,看着杨墽,脑袋里乱成了一锅粥。   按照杨墽的说法,李过似乎很得武则天的喜爱,否则也不可能有机会顶撞武则天。   可问题是,这与我何干啊!   “小国公,你慢点说,怎么扯到让我去夺魁了?难不成,是要我参加这次武科吗?”   “正是。”   “可是……”   “青之,过公子的性命,如今全在你的手中。   若你夺魁,过公子便可以无罪赦免;若你不能夺魁,只怕过公子便要人头落地。   这是西山校场的校验腰牌,凭此牌方可参加武科。   过公子对你很信任,他说你一定可以夺取武魁,到时候还请青之你,多多用心。”   说完,杨墽便告辞离去。   杨守文送杨墽出门,返回八角楼的时候,仍旧是一头雾水。   他坐在厅堂里,看着桌上那块用乌木制成的腰牌,好半天发出一声呐喊:“这算是什么事啊!” 第四百三十五章 穆明玉   是夜,上阳宫芬芳殿外,灯火通明。   武则天悠然漫步在吸虹桥上,身边仅跟着上官婉儿一人。   一干内侍男宠,全都在吸虹桥的尽头恭敬守候,就连那张易之兄弟,也在其中。   桥上,点着油灯,好像星辰点点。   武则天和上官婉儿漫步其中,在外面看去,如同是漫游星空一般。   吸虹桥下的湖泊里,漂浮着数以百计,乃至千记的荷花灯,更衬托这景致的曼妙。   “这是五郎想出的点子,倒是有些意思。”   武则天停下脚步,突然回头问道:“婉儿,问过了?”   上官婉儿轻声道:“已经问过了……梁王对调动兵马一事供认不讳,但他说,并无伤害杨守文的心思。梁王说:如果杨守文一介白身,他说不定会动了杀机;可问题是,那杨守文如今是奉旨办事,他又不是傻子,怎敢去害他性命?他只想让郑克义设法阻拦杨守文两日,只要过了八月十五,就放他回来,绝无害他之心。”   “你怎么看?”   “臣以为,梁王说的不假。”   “哦?”   “诚如梁王所言,他一心想要与太子联姻,并无其他的想法。   杨守文赶回洛阳的话,如果参加,很可能会破坏他的好事……所以他才想要阻挠杨守文进京。但如果说他想杀了杨守文!恕臣直言,梁王除非是脑子坏掉了。”   武则天露出了笑容,轻轻点头。   “婉儿,你知道朕为什么看重你吗?”   “这个……臣不知道。”   “朕明知道你关心杨守文,还做了人家的姑姑。可是朕仍旧让你调查此事,是因为朕知道,你会秉公处置。你有这份公心,朕很高兴……郑克义是个傻小子,若非看在千金的面子上,朕不会让他担当实缺。不过这样也好,千金也无话可说。   传朕的旨意,就说郑克义才干不足,不足以担当重任。   罢黜他浚仪折冲府折冲都尉之职,降为翊麾校尉。罚俸三年,杖二十,然后逐出洛阳,回家闭门思过吧。无朕旨意,不得踏出家门半步,否则以欺君之罪论处。”   这处罚,不大不小,却足以让郑克义难受。   他是千金公主的儿子,老爹又是五大姓郑家的族人,并不缺钱。但是从从五品下的游击将军贬为从七品上的翊麾校尉,就不可谓不严厉了!郑克义是个纨绔子弟,喜欢声色犬马的生活。被赶出洛阳,闭门思过……那的确是让他难受。   上官婉儿忙道:“臣明白。”   “梁王那边,你就代朕传一句话:杨守文是朕的臣子,朕要他死,他才可以死!这次他的作为,朕很不高兴。告诉他,罚他三年俸禄,从现在开始,没有朕的旨意,他不得再踏出家门半步。”   说到这里,武则天话锋却突然一转。   “既然梁王并无意杀害杨守文,何以孙思观要下毒手?”   “这个,臣还在调查。”   上官婉儿也有些苦恼,心中暗自责怪:你这孩子,怎地来洛阳不久,就惹了那么多仇人?   “嗯,此事你必须调查清楚。   还有,此前高戬奏疏,言朕安排的南下路线被人暴露,以至于他们在白水塘遭遇伏击。   这件事情,可有结果了吗?”   上官婉儿犹豫一下,轻声道:“尚无头绪。”   “嗯?”   武则天手掌轻轻拍击栏杆,虽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可上官婉儿却明白,她这是生气了。   “圣人息怒,非是臣不用心,而是过于复杂。   圣人亲自安排南下路线,要说起来,知者并不是很多。除了那几个参与者之外,也只有公主、臣、以及梁王、相王和太子知晓。梁王他们应该不会透露出去,这对他们并无益处。臣也不可能透露……这剩下的,就只有一人。”   “你是说太平?”   “问题就在这里。”   上官婉儿一脸苦恼,轻声道:“太平更无可能透露此事,要知道二郎也在那队伍之中。”   “那会是谁?”   “臣倒是有一个怀疑对象,但不好调查。”   武则天闻听,眸光向桥头扫了一眼。   “你是说五郎?没错,他们兄弟似乎对杨守文有些敌意,不过这件事,他们并不清楚,更不可能知道朕亲自谋划的路线。婉儿,朕刚说你有公心,你就让朕失望了。”   上官婉儿连连摇头,“圣人,臣说的不是五郎兄弟。”   “哦?”   “臣怀疑太平身边的一个人。”   “谁?”   “穆明玉。”   对于武则天而言,这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   她诧异看着上官婉儿道:“穆明玉是谁?朕耳生的紧。”   “此人是去年出现在公主身边,一直跟随公主左右。   臣能看得出来,公主对他非常信任,乃至于有些宠爱……那天公主分派任务时,穆明玉也在里面。所以,他应该知晓高舍人南下之事!但是不是他透露了路线,臣尚未找到证据。”   说到这里,上官婉儿犹豫了一下。   她再次把声音压低,轻声道:“不过,据小鸾台密探禀报,穆明玉似乎认识孙思观。”   武则天那双蛾眉一跳,眼中闪过了一抹冷意。   “如此说来,穆明玉倒的确是有些可疑。”   她在桥上徘徊,半晌后停下了脚步。   “婉儿,你继续侦查此人,必要的时候,可以将其捉拿。   此事先不要告诉太平,朕相信,太平不会参与这种龌龊的事务之中。这个穆明玉来历不明,所以务必要调查清楚。着你发动小鸾台所有的力量,一定要弄清楚这穆明玉的身份。”   “臣,遵旨。”   上官婉儿轻轻松了口气,感觉身上的压力,似乎一下子减轻很多。   “那后日的武科……”   “这件事你不必管,朕也想看看,裹儿这丫头最后怎么收场。”   她言语中并无太多怒气,那双冷厉的凤目中,却闪过一抹笑意,似乎颇有些期待。   ……   东宫,太子府内。   韦氏看着在她面前走来走去的李裹儿,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丫头闹出这么一出,实在是太任性了!   偏她那老子非但不去阻止,反而陪着她一起胡闹。对于李裹儿,韦氏的宠溺超出了任何人。这不仅仅是因为李裹儿活泼可爱,更多还有当初生下李裹儿时的惊心动魄。可以说,李裹儿当时险些和她一起丧命,也让韦氏对她更加的联系。   随着李裹儿渐渐长大,韦氏觉得,这丫头越来越像她。   “裹儿,你就不能坐下来,安静一点吗?”   “七姊怎地还没有回来?”   李裹儿坐下来,却撅着嘴,一副气嘟嘟的模样。   韦氏正要开口劝解,忽听得门外脚步声传来。   刚坐下的李裹儿,屁股上好像装了弹簧一样,噌的一下子就窜起来,快步向外跑去。   与此同时,一个宫装少女从外面进来。   那少女,看上去极为柔弱,样貌也颇为出众。   她另一只脚还没来得及跨过门槛,就被迎面扑过来的李裹儿吓了一跳。   “裹儿,你不要这么疯疯癫癫好吗?”   “怎么样,怎么样?”   李裹儿却没有在意少女的不满,拉着她的手,瞪大眼睛,一脸的期盼之色问道。   这少女,正是李显的七女,也是韦氏所出,名叫李仙蕙。   她哭笑不得,看着身前眼巴巴瞅着她的李裹儿,嘴角微微一翘,轻声道:“放心吧,杨墽已经把腰牌送过去了,那杨守文也收下了……”   “嘻嘻,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参加。”   “裹儿,你别高兴的太早。”   李仙蕙忙给她泼冷水,“杨墽虽然把腰牌给他了,但是他回来后说,杨守文身子似乎不是很好。据说他昨日回来后,就病倒了!杨墽说他气色并不是很好,估计病还没有痊愈……你就不怕他到时候病体虚弱,就算参加武科,也未必夺魁。”   “他病了?”   李裹儿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出现了变化。   “小高不是说,他回来时看着好好的吗?怎么会病了?”   那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关切,甚至还蒙上了一层水雾。   “那他现在好些了吗?有没有去看郎中?”   李仙蕙叹了口气,上前把李裹儿搂在怀中,“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杨守文是风邪侵体,哪有那么快痊愈?说起来,观国公倒是很用心。听说他病了之后,还专门打听了情况,又找到了给他诊治的医工。要不然,我早就回来了。”   “那医工怎么说?”   “那医工倒也不是庸医,以前曾在太医署学习,如今在思恭坊坐堂。   他说杨守文的病其实并不严重,主要是因为精气损耗太大,导致身体虚弱,风寒侵体。只需好好调养,很快就能痊愈。只是只剩下一天,我也不清楚能否痊愈。”   今天已经是八月十三。   明天八月十四,后天八月十五卯时开科……   李裹儿顿时慌了手脚,依在李仙蕙怀中,口中念叨着‘那怎生是好’,泪水顺着脸颊,无声的滑落。   这丫头最初,并不是很中意杨守文。   后来女扮男装跑去和杨守文厮混,不知怎地就……   韦氏看到李裹儿流泪,就是一阵心痛,再也顾不得责骂李裹儿胡闹了。   她站起身走过去,把李裹儿搂在了怀中。   “我儿休要如此……你这一哭,娘这心都要碎了。”   “都怪我,都怪我不好!”李裹儿凄声道:“如果不是我急火火的把他从长洲找回来,他肯定不会生病。小高说,他们从江北开始,一路上几乎没有休息过,日夜兼程往回赶。后来在八角山还遇到了伏击,一定是这样,不然他怎会生病?”   到了这个时候,李裹儿并没有去想杨守文如果不能夺魁该怎么办。   她更在意的是杨守文的病情,更因此而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她本就生的极美,这一哭,更如同雨打梨花,更显娇柔之气,令韦氏和李仙蕙都感到心痛。   裹儿从小都很乐观,一直是开开心心的。   在李仙蕙的记忆里,李裹儿很少如此,总是表现的很阳光。   也许在别人眼中,裹儿有些骄横,有些霸道。可是李仙蕙却知道,裹儿的骄横和霸道,是一种自我保护。在庐陵那偏荒之所,她必须要很坚强才能活下来。   有的时候,她甚至会杀人。   但是,她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保护自己,保护身边的姐妹……   如果那杨守文敢辜负了裹儿,我绝不会饶他!   李仙蕙心里暗自发誓,眸光一闪,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忙轻声道:“母亲,这件事只有你出面,才有转机。”   “我?”   韦氏一愣,疑惑看着李仙蕙。   “七娘说说看,我有什么办法?只要裹儿不这样,怎样都可以。”   李仙蕙笑道:“哪有那么严重……母亲只要请一人出手,杨守文一定能够很快痊愈。”   听了李仙蕙这话,李裹儿立刻止住了哭声。   她瞪大眼睛,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好像小花猫一样。   不过那目光里却露出了兴奋之色,拉着李仙蕙的手连连问道:“七姊姊,你说的是谁?” 第四百三十六章 李过究竟什么人?   日出,照映窗栏。   杨守文睁眼,翻身从床上坐起。   枕边,摆放着那枚乌木腰牌。他看了一眼,顿觉愁肠满腹,心情也随之变得低落许多。   这该死的武科,究竟是什么状况?   怎么好端端把我牵扯进来,更重要的是,还联系到了李过的性命。   这让他感到为难!   说实话,他一点都不想去参加武科。但是,如果他不参加,李过就保不住小命。   如果他和李过没交情也就罢了。   可他和李过还是很投机的!这小子有点娘娘腔,喜欢耍小性子,最讨厌的是喜欢用香料。但这都不能掩盖他和李过是朋友的事实。从第一次李过仗义出手,到后来他一句话,李过就毫不犹豫的帮他解决了郭十六的麻烦,交情越来越深。   杨守文身边的朋友不算太多,而真正可以说交心的,更屈指可数。   吉达和盖嘉运不必说了,明秀也可以算作一个。   除此之外,就要说是李过了!   而相比之下,吕程志也好,李林甫也罢,或是主从,或是利益之交,总之不是很单纯。   在这样的情况下,杨守文自然无法坐视李过丧命。   难道说,真要去参加吗?   ……   晌午,明秀又跑来了。   他好像很清闲的样子,没事就跑来找杨守文。   宋氏对此,倒是乐见其成。毕竟明家是江左豪门,杨守文认识他,当然会有好处。   虽说杨承烈现在做了洛州司马,而负责洛州团结兵。   可根基太浅了!   哪怕有郑家在背后默默支持,只凭杨承烈和杨守文父子,这根基始终有些单薄。   日后若杨瑞能够成才,再加上雍州高家的支持,杨家的根基可能会牢固一些。只是,杨瑞年纪太小,距离成才还要很长时间。这时候的杨家父子更要广交朋友,增添人脉。所以,见明秀过来,宋氏很热情,对明秀的态度也非常的友善。   “你娘亲还是有眼光的,知道我前途光明。”   明秀属于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主儿,坐在客厅里,得意洋洋。   “我警告你哦,离我妹妹远一点。”   “你这是什么话,我是那种人吗?你我兄弟,我怎可能做出那种禽兽之事。”   “你作不出禽兽之事,可你能做出禽兽不如的事。”   鉴于明秀对杨青奴的热情,杨守文对他非常警惕。   这家伙今天过来,又给杨青奴带了一支象牙簪子。青奴年纪小,佩戴珠宝略显浮华。但是这象牙簪子却不同,做工精美,却不失低调奢华,青奴也非常喜欢。   你特么就是个萝莉控!   杨守文警惕看着明秀道:“明老四,你很闲啊。”   “是啊,闲的不得了。”   “我就不明白了,你好端端跟我来洛阳作甚?   按道理说,你这时候应该帮着家里做事……那海图已经找到,你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为何整日在我家中消磨光阴。”   “哈,那些事情,自有人做。   似我这样不成才的货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族中怎能看重。要不然,我又怎会跑来洛阳消磨光阴?喂,杨青之,杨兕子,你不会这么小气,才两天就烦了。”   倒说不上很烦!   杨守文总觉得,明秀来洛阳目的不简单。   正如他说的那样,明家得了海图,应该把精力放在海外。   明秀虽然说他是个不成才的家伙,又说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是杨守文却不这么认为。把明秀安排在长洲,更让明秀混入安南人里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样的人,若还说是‘不成才’的话,那么这世上也就没几个能成才的人。   想不明白,真个想不明白!   两人坐在客厅里聊着天,扯着闲话。   “对了,听说昨日杨睿交把武科的腰牌给你了?”   “嗯。”   “那你准备怎样?”   杨守文搔搔头,露出苦恼之色。   他正要开口回答,忽听得楼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就有人喊:“兄长,兄长!”   是杨瑞!   杨守文立刻听出了来人的声音,疑惑向外看去。   这家伙不是应该在西京长安跟着高睿学习吗?为何会突然跑来洛阳,又有何事?   就在他疑惑的时候,杨瑞已经跑了进来。   算起来,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杨瑞了。他个子长高不少,已经有五尺三寸靠上的高度。只是比之之前,杨瑞似乎瘦了许多,不过整个人的精神还是非常好。   “兄长,听说你要参加武科了?”   “哦,你怎么知道。”   “我一进城,就听人在谈论此事……兄长,这好端端的为何要去参加武科?”   杨守文沉下脸,“我为何就不能参加武科。”   “不是,我只是觉得奇怪。”   “啊,这个事情说来话长,你莫要再问了。”   “不是啊,我是想知道,兄长这次能否夺魁呢?”   “什么意思?”   杨瑞笑道:“我刚才进城的时候,看到不少人在下注……兄长夺魁,居然排在前十之外,一比三的赔率,不是很被人看好。我当下一怒,就买了十贯搏兄长夺魁。”   “你是怕输了那十贯钱吧。”   “嘿嘿。”   杨瑞有些尴尬,搔搔头笑了。   杨守文则向明秀看去,就见明秀眯起了眼睛。   这家伙只要眯起眼睛的时候,就是准备开始算计别人。   杨守文刚要开口,就见明秀已经站起来,快步走到了杨瑞身边,探手一把攫住杨瑞的胳膊。   “二郎,是在哪里下注?”   “哦,北市门前,有好多人呢。”   “走走走,咱们去看看。”   杨守文顿时怒了,“明老四,你做什么?”   “闲着也是闲着,难得有个消遣,我怎能错过?”   明秀咧嘴笑了,拉着杨瑞就往外走。   他一边走,还一边道:“青之,你放心吧,我是很看好你的!”   杨守文那还能不明白明秀的意思,不过他倒不是想着阻拦明秀下注,而是觉得明秀别有用心。看两人已经走出客厅,杨守文连忙起身追上去,想要提醒一下杨瑞。   只是,他才走出客厅的大门,就见杨从义带着两个人从外面走来。   为首的是个青年,身高大约在六尺开外,长的仪表堂堂,颇有几分风度。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老人。那老人背着一个箱子,胖墩墩,慈眉善目,给人一种亲和的感受。   “阿郎,继魏王前来拜访。”   继魏王?   杨守文脑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诧异看着那青年。   青年衣着倒是很朴素,看不出什么奢华之气。但是那举手投足间却流露着一种难言的贵气,显然也是久居人上的角色。   “在下武延基,久闻征事郎大名,今日终得相见,实在幸甚。”   武延基?   杨守文怔怔看着那青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武延基,那不就是武承嗣的儿子吗?他来作甚!莫非是要为那武延荣报仇吗?   武延荣是武承嗣的私生子,又叫做武荣。   当年他曾奉武承嗣之命在均州武当山下伏击庐陵王李显一家,被杨守文的祖父杨大方救下。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杨承烈一家不得不隐姓埋名,跑去昌平定居。   杨守文从未想过,自己会和武家人产生什么交集。   所以当武延基报上名的时候,他有些发懵。   “昨日听杨墽说,征事郎似乎身体不好,染了风寒。   太子听说之后非常担心,故而特请了御医前来为征事郎诊治。这位是太医署与李虔纵、张仲文两位太医齐名的韦慈藏韦太医,素有‘药王’之称,医术高明。”   在后世,提起药王二字,人们很容易会想起孙思邈。   可实际上呢?   在有唐一代,孙思邈的确声名显赫,受人尊敬。只是人们遵孙思邈做‘真人’,少有人称他为药王。那药王之名,应该是源自后世,起于什么时候已无从考究。   唐代,是一个极为兴盛的时代。   各行业人才辈出,更不泛名医传世。   杨守文前世曾看到过一个帖子,那帖子里罗列了唐代有数的十七位名医,韦慈藏就是其中之一。他与先前武延基所说的李虔纵和张仲文二人合称三大杏林高手,医术确实高明。据说,武则天执政的时候,就是以韦慈藏为专用的御医。   只是,他怎么来了?   杨守文感到有些吃惊,不过还是忙上前行礼。   “久闻神医之名,未曾想……”   “我也久闻征事郎的大名,醉酒诗百篇,名动两京。   可惜那总仙会老朽没有资格参加,未能亲自亲眼领略征事郎风采,常以为憾事。此次听说是为征事郎诊治,那李虔纵老儿可是跳着要来,却被老朽抢了便宜。”   韦慈藏说话非常客气,也让杨守文觉得很舒服。   难怪被武则天视为专属御医,就这口才,怎能不得恩宠?   杨守文连忙请韦慈藏和武延基进了客厅,至于明秀和杨瑞……杨瑞那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明秀如果等闲视之,弄不好还会上当。反正在洛阳,也出不得事情。   来到了客厅,三人分宾主落座。   有波斯女婢奉来浆果和酒水,武延基才开口道:“我便唤征事郎青之吧,还望见谅。”   “哦,如此甚好。”   对武延基,杨守文没太多恶感。   他和武崇训不同,更不似他那老爹一般,野心勃勃。   武延基为人低调,也颇有才学。   他说道:“过公子的事情,想来青之也都知道了……此次武科,青之能否夺魁,于过公子关系甚大。昨日杨墽送腰牌的时候,觉察到你身体不适。为此,他还专门找到为青之诊治的先生询问……太子得知以后,也极为担心,所以请了韦太医前来。   韦太医医术高明,最擅长对症下药,而且颇有神效。   太子希望青之能早些康复,明日可以以最好的状态参加武科,方能够夺取武魁。”   事情好像闹得有点大啊!   杨守文没想到,自己只是生了一场病,居然惊动了李显。   他不喜欢李显,因为这个人懦弱,而且很任性,没有帝王之姿。但不得不说,李显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但却是一个慈祥的父亲。能够感觉得出来,李显很关心李过。若不然,他又怎么可能把武则天的御用太医请来,给他杨守文看病?   只是这样一来,似乎与杨守文早先的猜测有了出入。   李过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连郑灵芝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但却又被李显如此重视!这,似乎有点不合常理吧……   想到这里,杨守文真有些困惑了。   他伸出手,请韦慈藏为他号脉,同时又看着武延基,半晌后忍不住问道:“魏王千岁,我有一事,想要请教。”   “青之但说无妨。”   “小过究竟是什么人?还有,他到底闯了什么祸事,竟惹来如此大的麻烦?还有,他现在情况怎样?我本想去探望他,可是苦于没有门路,所以很为他担心……” 第四百三十七章 暗流   皇城,东宫后花园。   一轮皎月当空,为后花园平添几分诗意。   “你们不知道,当时他问我的时候,我真是懵了!   我特别担心他会让我带他来探望裹儿……那家伙倒是个重情义的人,就是有点呆傻。你们不知道,他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裹儿的身份,还以为他真的出事了。”   后花园的凉亭里,一群青年男女聚在一处。   武延基手舞足蹈的说笑着,只是没等他说完,一个果子就飞过来,砸在了他头上。   “他哪里呆傻了!”   李裹儿呲牙瞪眼的看着武延基,活脱脱一只要发怒的小野猫。   长宁公主一旁笑了,看着武延基那手足无措的模样,就觉得特别开心。   让你天天装!老娘请你吃酒都不来……这东宫里谁不知道,别再李裹儿面前说杨守文的坏话。那绝对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就算是太子妃,她也敢当面顶撞起来。   “裹儿,继魏王只是说笑,你还当真啊。”   李仙蕙忙拦住了裹儿,然后又瞪了武延基一眼,柔声道:“对了,韦先生怎么说?”   武延基也知道李裹儿那性子,虽有些尴尬,但是却没有生气。   他笑了笑,沉声道:“和观国公说的情况差不多,精气损耗有些严重,以至于风寒侵体,并无大碍。不过,韦先生给他开了一副药,说是服后休息,明日起来能恢复八成以上。杨守文的体质很强悍,就连韦先生都说,没那副药,最多三天即可康复。”   听到武延基这么说,李裹儿顿时放下心来。   一群男女又说笑了一阵,武延基见天色渐晚,便和杨墽起身告辞。   送走了长宁公主等人之后,李裹儿一个人坐在凉亭里,手托着香腮呆呆发愣……   甚至,连李仙蕙在她身边坐下,她也没能觉察。   “裹儿。”   “嗯?”   “你打算怎么收场!”   “什么?”   李裹儿的目光有些迷离,似乎魂不守舍。   李仙蕙见状,忍不住叹了口气,轻声道:“闹到这一步,杨守文最后肯定会知道真相。   到那时候,你怎么办?   我虽然不认识他,也没有和他接触过……但从你们的言语中,我可以听得出来,他的性子很烈,而且很骄傲。这种人,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但如果被他发现你欺骗了他,他的反应也会非常强烈。我实在不明白,你好端端为何要闹这一出呢?”   “我……”   李裹儿的眼中,突然浮出一抹水色。   她轻声道:“我害怕!”   “害怕?”   “嗯!”李裹儿点点头,目光更显迷离。   她沉默许久,才轻声道:“其实一开始,我不喜欢他的……这个人,有些无趣,也不懂得讨人家的欢心,甚至就好像武延基说的那样,有些呆傻。我和他认识那么久,他始终没有看出我是女孩子,而且还搂搂抱抱,总是贤弟来贤弟去的。   七姊姊,你还记得总仙会那天,我们在路上相遇吗?”   李仙蕙露出回忆之色,片刻后点了点头。   “那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当时他看我好像有点不开心,就和我说话。   我骂他时,他也不生气,还问我是不是被你欺负了……七姊姊,你不知道他有多可笑。居然以为把你当做是我,说如果你欺负了我的话,他一定帮我出气。   那天,我真觉得他很傻!”   那凄婉的容颜上,露出了一抹笑容,似乎很开心。   “还有啊,你不知道他有多笨。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说的,居然说我骄纵蛮横,而且很不规矩……我当时听了好生气的。   不过,他后来在南天门赋诗,真的很有气概。   我从没有见过他那样的人……别人见到上官婉儿,都是恭恭敬敬。偏他那么狂傲,居然让上官婉儿为他磨墨,而且还作出了那样的好诗。再后来,他又在总仙会斗酒诗百篇!那天真的有意思,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祖母和普通人一样的斗气。”   “我对他很好奇,所以就总是找借口和他一起。   可是我和他接触的越久,就越害怕,如果他知道我就是李裹儿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他离开洛阳,祖母便开了恩科。   七姊姊,我又不傻……祖母一心想我嫁给武崇训。武二郎人倒是不错,不似他那老爹一样,满肚子的算计,而且对我也挺好,什么事情都顺着我的意,可我偏不喜欢。”   李裹儿说到这里,嘴角勾勒出一抹俏美的弧度。   “娘亲也想我嫁给武二郎,以为我不知道?   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若真要我嫁给武二郎……七姊姊,我肯定会阉了那个家伙。”   李裹儿就是这样的脾气,说话很冲,毫无顾虑。   李仙蕙不知道那武崇训如果听到这番话会是什么反应,可她是实在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七姊姊,你说我该怎么办?”   李裹儿看着李仙蕙,一脸苦恼之色。   “其实我也知道,那个笨蛋如果知道了真相,一定会生我气的。   可我就是想要他参加,就是想要他夺魁!娘亲总在我面前说那个笨蛋的坏话,我就想让娘亲知道,那个笨蛋很厉害的……他能作出最好的诗,还是最厉害的人。   至于结果……   我不知道!   七姊姊,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他知道了真相,会不会真的不再理我了呢?”   此时的李裹儿,全无往日的刁蛮之态,一副小女儿家的模样,令人不禁心生怜惜。   李仙蕙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才好,于是上前把李裹儿搂在了怀中。   这一场闹剧,结果会是什么样子?她真不知道!   可她明白,如果杨守文真不理睬李裹儿,裹儿一定会非常伤心,非常难过吧……   ……   皎月,当空。   洛阳城已经进入夜禁,大街上行人变得行人稀少。   王修福靠在酒楼的窗栏上,饮了一口酒,看着夜空中那一轮皎月,呆呆的发愣。   他出身世家大族,但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他老爹,虽然在王家有些地位。可他的母亲,却是一个普通的再也不能普通的婢女。他的出生,其实是一个偶然。老爹吃醉了酒,于是和他的母亲发生关系,生下了他。   在王家,他拿着最少的月例,默默无闻。   有时候他甚至在想,他那老爹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存在?   身边十几个兄弟姐妹,他一无显赫家世,二无强大背景,更没有那超凡的文采……他有的,不过是一身天生的力气,已经从小跟随族中武师练就的枪马功夫。   最终,他在太原无法找到机会,只能拿着少量的钱财来洛阳碰运气。   总体而言,他运气不错。   到了洛阳不久,就遇到了同乡,更得了梁王看重。   有一个强大的靠山,绝对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王修福从小就明白这样的道理。   他在梁王府里衣食无忧,更被人看重。   这次武科,王修福本打算要夺取武魁,一鸣惊人。   可是现在……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更何况那个人是梁王,就连他老子见到,也要退避三舍。   心中有些不太情愿,但又知道,他没有别的选择。   距离恩科还有几个时辰,但王修福已经做好了准备。   就在这时,房门敲响。   “谁?”   王修福声音未落,就听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   一个青年从外面走进来,他径自来到酒桌旁,而后撩衣跪坐,面带笑容看着王修福。   “王公子,马上就要前去参加武科,怎地还在这里吃酒?”   王修福眸光一凝,看着那青年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呵呵,你不认识我,可我却认识你……我知道,王公子一身武艺高明至极,枪马纯熟,少有人能敌。但是这一届恩科,注定你无法夺魁,只能当做个陪衬。”   王修福心里一咯噔,脱口而出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王公子的朋友,有一桩富贵,特送与公子,只是不知道王公子敢不敢要。” 第四百三十八章 西山校场(一)   韦慈藏不愧是在后世有‘药王’之名!   孙思邈的医术有多高超?杨守文只闻其名,却未见真容。可韦慈藏的医术,他的确是领教了!在为他号脉确诊之后,又要了那位医工开的方子,看了几眼后刷刷刷改了几味药的用量,然后又增加两味中药,可谓是信手拈来,丝毫不犹豫。   杨守文吃了药之后,很快就睡了。   这一觉,他睡了差不多四个多时辰,醒来已经快到丑时。   出了很多汗,但精神却极为旺盛。在洗了一个澡之后,按照韦慈藏的吩咐,喝了一碗药粥,那种脚踩棉花,浑身乏力的感觉也就消失无踪,整个人都变得精神了。   铜马陌的院子里,灯火通明。   赖杨瑞那张大嘴巴的宣传,整个杨府的人,都知道杨守文一会儿就要去参加武科。   宋氏对此并不是很赞成。   在她看来,杨守文已经有了谪仙人的名号,又何必和一群武夫在校场之上比试?   但是,她无法劝阻杨守文。   “兄长,你真要去参加武科吗?”   杨氏准备好了一件衣袍,为杨守文穿上。   杨青奴则坐在一旁的锦墩上看着杨守文,眼中充满了好奇。   “嗯!”   杨守文点点头,正了正头上的纶巾,而后长出一口气。   挺精神的小伙儿!   他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在心里暗赞一声后,转身抄起鸦九剑,迈步向外面走去。   快寅时了。   杨守文看了看天色,再次叹息一声。   这件事,他总觉得有些不太正常,可是又由不得他退缩。   等这件事结束后,他一定要找李过好好谈谈。他这样子闹腾,自己着实有些受不起。   “阿郎,咱们出发吧。”   吕程志也换上了一件新衣,走到杨守文的面前。   大金早已在府门外等候,见到杨守文出来,它摇头摆尾,显得非常兴奋。而杨茉莉则牵着马,手里扛着大枪。杨从义带着费富贵和杨丑儿两人,在一旁等候。   “兕子,你可以小心一些。”   宋氏和杨氏走到了门口,千叮咛万嘱咐。   杨守文答应一声,翻身上马,然后从杨茉莉手中接过虎吞大枪。   “阿娘,婶娘,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催马就走。   吕程志张九龄等人也纷纷上马,紧随在杨守文的身后。   一行人才走到铜马陌巷口,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杨瑞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大声道:“兄长,我也去。”   “你去作甚,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最近洛阳城里有些混乱,你帮我看好家……如果有什么状况,就去找明秀帮忙。”   虽然不太情愿,可杨守文积威甚重,杨瑞也不敢拒绝。   他撅着嘴,目送杨守文一行人远去,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沿着原路返回家中……   ……   八月十五,西山校场开科。   洛阳城内各坊市的大门,开得比往日要早。   还不到寅时,一扇扇房门已经开启。从各地赶来参加武科的举子们陆陆续续从坊市中走出。   他们在大街上汇聚一起,自安喜门鱼贯而出,直奔西山。   天色,依旧黑漆漆的。   不过洛阳城外,通往西山校场的大路上,灯火通明。   杨守文看到了陈玄礼,他带着本团兵马,沿路巡查,以防止发生什么意外。这帮武举们,是各地举荐而来的举子,都有些真本事。他们的年纪大都不是很大,正处于血气方刚之时。最近一段时间,这些举子们在城里闹得乌烟瘴气,彼此间难免会有龌龊。万一再打起来,天晓得会引发出什么样的乱子……这可是武则天开设的恩科,如果真发生了意外,所有人,包括哪些官员都要受到责罚。   陈玄礼没有和杨守文打招呼,只是远远朝他点点头。   就见他举起手中的长枪,算是对杨守文的祝福。   杨守文也颔首示意,朝那陈玄礼微微一笑,便带着众人,和陈玄礼所部擦肩而过。   “这个陈玄礼不错。”   “嗯?”   “之前他护送咱们回来,进退得法,指挥得当,是个人才。   八郎,有机会向我父亲举荐一下此人……他现如今执掌团结兵,手底下也没什么可用的人才。一个陈玄礼,还有一个王海宾,我觉得都是人才,而且也容易调动。”   王海宾没有随同杨守文北上,在送他离开苏州之后,便返回吴县。   他如今是崔玄暐手下的录事参军,职位并不是很高。如果托郑灵芝出面,崔玄暐绝不会阻拦。陈玄礼则更简单了!他隶属金镛城折冲府,杨承烈真要调他过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校尉好做,都尉难当……别看陈玄礼现在执掌了一团兵马,可要想做到果毅,甚至折冲,除了需要能力之外,还要有足够的运气。   吕程志点点头,笑着道:“看样子阿郎是胜券在握,居然还有精神考虑这些。”   “若是昨日,我可能会有些顾虑。”   杨守文沉声道:“不过现在用了韦先生的药,感觉身体至少可以恢复了八成。   这武科又不是那么复杂,不需要耗费太多心神。拼一把,我想应该能够夺魁吧。”   比之杀死孙思观的那天晚上,杨守文还未达到巅峰状态。   可即便如此,他也是自信满满。   除非遇到杨茉莉这样的怪胎,普通的对手,他都有信心取胜。   武则天设立武科,主要是为了弥补武周革命以来,那些折损在外的将领。她执政以来,可谓是遇到了许多波折,更发生过很多叛乱。死在她手中的猛将不计其数,而那些元勋之后,又大多不是真心为她效力,所以才有了这武举的开设。   一方面是为了补充人才,另一方面,武则天也希望能够借此扭转她数次对外战事失败的影响。   由于这武科还处于尝试的阶段,考试的内容也就相对简单许多。   这个时期的武举,没有后来的‘副之策略’,应试举子也不需要被考问兵法,更不用进行笔试。唐代的武科,以技艺为主,重点是搏杀的技能,而并不注重谋略。   也正是因为这样,武举虽然也有武状元的叫法,可实际上地位并不是很高。   参与者大多是一群目不识丁的武夫,想要在朝堂上站稳脚跟,绝对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所以,首科武状元员半千在考中武状元后,拼命想要向文人发展。   而二科武魁孙思观,更是因为种种原因,遭受到了武承嗣的迫害,最终成为武三思门下的鹰犬。相比之下,三科武状元张仁亶的发展可能最好,因为他选择了军功起家,几乎一直都在边塞,而不是混迹于京师。亦或者说,他运气很好。   如果没有当年孙万荣李尽忠的造反,可能张仁亶也就没了成长的机会……   可即便如此,毫无背景,贫民起家的张仁亶仍旧是步履维艰。许多时候他出于公心而献上的奏疏,最终都会被朝堂上的官员们反对,很少能够完整的推行。   所以,武状元听上去很美好,实际上没太大用处。   大家争夺武状元,更多是为了寻求一个能够在朝堂上露面的机会。所以,从这一点而言,如果不是因为李过的事情,杨守文打死也不会参加这劳什子的武举。   唐代的武科,内容简单,分为举重、骑射、步射、马枪四项内容。   举重以三百斤为合格线,分为三百五,四百,四百五和五百几个等级。大刀五百则为优秀。   在过了举重一关后,便是射术。   射术分为骑射与步射两种,其中骑射九中三,步射九中五,而后两者相加,进行评判。至于马枪考试,就是马战。双方以布巾包裹枪头,沾上石灰然后进行搏杀。   搏杀分为三轮,最后以双方身上的石灰点多少来判定胜负。   若三场考试都能过关夺魁,就是今科武魁……   这三轮考试内容,杨守文都不是很担心。   所以他显得很放松,随着队伍一路行来,远远就看到那夜幕之中,那灯火通明的西山校场。 第四百三十九章 西山校场(二)   洛阳西山,又名龙门山。   它位于洛阳南郊,坐落于伊水河畔,古称伊阙。   这洛阳西山,有一座非常有名的大佛雕像,就是那尊始建于咸亨四年的卢舍那大佛。   这尊佛像,也是龙门石窟的标志性存在。   据说它是高宗皇帝命工匠依照武则天的样貌而修建,高17米有余,坐落于西山半腰的奉先寺内。   西山校场,就设立于此。   唐高祖李渊攻占长安之后,从太原起义的军队中选拔出了三万禁军,号‘元从禁军’。而到了唐太宗时,又从大户人家挑选健壮青年扩充禁军,号‘飞骑’,以他手下最为精锐的‘玄甲军’为班底组成。在此之后,太宗皇帝又从飞骑之中挑选善骑射者,号‘百骑’,也是禁军的精华。武则天发动武周革命,把百骑扩充为‘千骑’。   而这千骑,就成为武则天的心腹亲军,任何人不可调动。   千骑的营地,就在这西山校场。   一旦洛阳城中发生变故,千骑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然后自上阳宫直入城中。   由此也可以看出,武则天对这次恩科,也非常看重。   自从去年默啜寇边,杀入河北道,一直打到了赵州城下之后,武则天对军备就格外重视。   再加上去年的战事里,发生了太多诡异的事情。   且不说慕容玄崱的投降,以及唐般若的背叛,莫不说明,她在军事上的掌控力不足。   默啜退回塞北之后,并没有偃旗息鼓。   根据边塞传来情报,默啜在退回塞北后,吞并了大大小小十几个部落,实力日渐强大。张仁亶曾奏疏武则天,默啜而今可以轻而易举调集十余万大军。若非西突厥的突骑施在一侧牵制着默啜的力量,说不定默啜又要出兵杀入中原……   这种情况下,武则天自然希望能提升自身的军力。   但是只依靠那些勋贵子弟,武则天也知道不合适,于是就有了今年这一场恩科武举。   ……   黎明时分,天边露出了鱼肚白的光亮。   武则天率群臣登上了奉先寺的高台,身后是那尊卢舍那大佛,把整个西山校场笼罩在阴影中。   校场外,守备森严。   千骑已经撤出了校场,聚集在奉先寺外。   值守校场的人,是来自南衙十六卫的禁军。   杨守文意外看到那校场外负责检查举子腰牌的人,竟然还是熟人。   窦一郎?   杨守文连忙向向插在辕门外的大纛旗看过去。果然,还真是右豹韬卫特有的旗帜。   看样子,今天负责警卫的,应该就是豹韬卫了。   到了校场,举子们便无法继续带领随从前进。他们把兵器和盔甲包收好,然后拿着腰牌,牵马而行,接受辕门外卫兵的检查。杨守文虽然有征事郎的职位,也不能因此而特殊。所以,他挥手让杨从义等人退下,独自一人牵马进入人群。   今天来参加武举的人,少说有两三百人。   杨守文走在人群中,粗略扫了一眼,心中暗自咋舌。   这些个举子,一个个体格雄壮,满脸的彪悍之气。但一眼看过来,杨守文就先行刷掉了好几个。原因无他,那几个举子长的太凶恶,恐怕是过不得那道辕门。   唐代武举,看得不仅仅是技艺,还要看容貌。   颜值不高的人,甚至连进入辕门的资格都没有……君不见,那辕门外除了卫兵,还有几个官员守在那边。   “姓名!”   “杨守文。”   当杨守文走到辕门口的时候,把腰牌递上。   登录名册,负责检查的官员听到他的名字顿时一愣,忙抬头看过来。   “征事郎,也要参加这次恩科?”   “是。”   那官员有些惊讶,但是并没有再追问下去,提笔就要通过。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青衫的官员走过来,拦住了那登记的官员,从他手中接过名册,又看了一眼杨守文手中的腰牌。   “不准通行。”   “为什么?”   杨守文愕然看着对方,忍不住沉声喝问。   他可不是那种等闲的举子,见到官员先弱三分。   杨守文本身就有官职,而且平日里交往的人,更不泛高官。狄光远、郑灵芝这些人就不说了,相王府的李隆基、凤阁的张说、国子监的贺知章,哪个是等闲之辈。更不要说,他还见过武则天,更在武则天的凤威之下作赋,又怎会怕了一个看门的小官?   他历经过征战,曾转战塞北。   身上的那股子气势,伴随着他这一声喝问顿时爆发出来,吓得那官员不禁后退一步。   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   现在,我是官,你不过是一个应试的举子,怕你作甚?   想到这里,这官员厉声道:“你想做什么?这里是西山校场,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杨守文眼睛一眯,手扶鸦九剑。   一股子淡淡的杀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又不是傻子,哪能看不出这小官是故意找茬?   “我身份已经核实,腰牌也没有问题,何以不得应试?”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莫名的气势,令他身边的人,都下意识后退两步。   “这小子什么人,这么张狂?”   “你连他都不认识?”   “谁啊。”   “杨守文,杨青之!”有认识杨守文的举子轻声道:“不过他怎么来了?这可是武举,不是科举。要说吟诗作对,考那明经科,他绝对无敌。可这武举他来作甚?”   一干举子感到莫名其妙,同时又觉得好笑。   毕竟,在所有人的眼中,杨守文是一个名士,是谪仙人,却不是一个武人。   就在这时,从校场中走出一人。   “青之,你来了!”   那人远远就朝杨守文招呼,笑着走上来道:“这是怎地,谁又招惹了你?”   “一郎,别来无恙。”   杨守文本不打算和他招呼,因为害怕惹来闲话。   可现在碰上了……他拱手与窦一郎寒暄,脸上的冷意旋即融化,笑道:“我来参加武举,只是被人拦在这里,不许进入……呵呵,这不,我正在询问他原因呢。”   窦一郎闻听,脸色顿时有了变化。   他向那青袍小吏看去,沉声道:“为何阻拦?”   “我……”   那青袍小吏吓了一跳,眼珠子滴溜溜打转,大声道:“依照规矩,凡参加武科者,必须要亲自报名。据卑职所知,杨守文返回洛阳不过两日,而这腰牌登基,则是在一个月前。一个月之前,他根本不在洛阳,又是如何通过的报名登记?”   小吏说完,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也许,在他看来能够让杨守文这个‘谪仙人’在大庭广众下丢脸,他也脸上有光。   窦一郎闻听,眉头不禁一蹙。   好像此次武科是有这么一个规矩……   他向杨守文看去,只是没等杨守文开口,就听到辕门内传来一个声音,“是我为他登记报名,那腰牌也是我为他领取。青之之前南下奉旨办案,乃是为了公事。   故而太子特许他破例报名,难道你有意见吗?”   话音未落,人群向两边分开,走来一个青年。   那青年年纪不大,身披甲胄,大步走到了那小吏的身前。   “参见皇太孙。”   看到那青年,窦一郎连忙行礼。   不过,青年却没有理他,也没有看杨守文,而是直视小吏道:“杨守文应试,太子知道,公主知道,梁王也知道。这么多人都没有说话,那又轮到你来指手画脚?”   说完,他扭头对窦一郎道:“此人居心叵测,意图破坏此次恩科,当严加刑讯。”   “喏!”   青年发话,窦一郎自不会犹豫,一挥手,就见身后的卫士上前就把那小吏按在地上。他们把那小吏绳捆索绑,而后又用一块破布堵住了小吏的嘴巴,拖着就走。   那小吏吓坏了,想要挣扎,又如何是那几个卫士的对手?   青年见小吏被抓,便迈步走到杨守文面前。   他压低声音道:“杨守文,这次你若是夺不到武魁的话,我绝不会和你善罢甘休。”   说完,青年向另一个小吏看去。   “检验完了吗?若是没有问题,还不放行!”   之前已经准备给杨守文放行的小吏,这时候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他哪敢有半句废话,忙双手把腰牌奉上,颤声道:“已经检验完毕,身份确认无误,可以应试。”   青年点点头,接过了腰牌,丢给杨守文后,便转身离去。   这厮是谁?   竟然装的一手好X!   杨守文感到莫名其妙,他没有听到窦一郎刚才的称呼,接住了腰牌之后,有些糊涂。   “这个,算不算是作弊?”有举子忍不住低声问道。   “作弊你个头,人家是名动两京的谪仙人,而且此前是为圣人办事,又有太子作保,算什么作弊?你他妈的不会说话别乱说,没看到人家有背景,得罪不起。”   “是啊,说起来这也算不得作弊。   武科不必文试,靠的是真本事。他如果没有真本事,就算参加了,又有什么用处?   不过大家还是小心一点,我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没看到杨公子还没有进去就被人刁难,说不定待会儿进了校场,会有其他变故。”   举子们议论纷纷,但却没有人出面抗议。   这抗个什么议呢?他杨守文诗词文章再好,可是待会儿要比试的是枪马骑射……   文章再好,一枪撂倒!   所以,怕他作甚? 第四百四十章 西山校场(三)   王修福随着人流,牵马缓缓行进。   辕门外的那一幕闹剧,他自然也看在了眼中,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古怪笑容。   看样子,那位‘慕容玉’没有骗我。   想要找杨守文麻烦的人有不少,恐怕不止是梁王一家。   “此次恩科,规则会有变化。   到时候你杀了杨守文,自然会有人设法掩护你。你参加武举,说穿了是为了日后前程。梁王虽然势大,但在朝堂上孤掌难鸣,能给你多大帮助?你好好想想。”   慕容玉的话语,在王修福耳边回响。   他下意识把手臂向身体贴了两下,感受到了手臂上传来的硬度,心中顿时变得火热。   杀了杨守文!   他心中暗自念叨,眼中也旋即流露出一丝冷意。   杨守文正在和窦一郎说话,忽然间有一种毛发森然的感觉,蓦地转身向辕门外看去。   辕门外,举子们鱼贯而入,看不出任何端倪。   窦一郎道:“青之,怎么了?”   “哦,没什么!”   杨守文回身,展颜而笑。   “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刚才那家伙是谁?”   心里,却生出一丝警觉。   之前辕门外被小吏刁难,刚才那一丝丝的寒意……这两件事结合在一起,似乎预示着此次恩科,不会如他想像中的简单。看起来,还需要打起精神应对才是。   窦一郎道:“你居然不认得皇太孙?”   皇太孙?   杨守文一怔,顿时露出恍然之色。   怪不得刚才口气那么强硬,原来是他……那个历史上因为谈论武则天八卦而被杖毙的倒霉家伙。   不过,什么叫我不夺魁,就要找我麻烦?   这皇家的人,果然是霸道……拜托,现在是你们求我帮忙,结果还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要不是为了小过,老子甩你!   “对了,今天玉郎君也来了?”   “青之,看样子你真是刚回来,什么都不知道。   玉郎君是这次武科主考,他怎会不来?不过,他现在奉先寺聆听圣人教诲,待会儿开始了,自然会出现。哦,还有一件事你要做准备,今次武科规则会有变化。”   “变化?”   窦一郎有些哭笑不得。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杨守文这样的举子,似乎对武科什么都不知道,便跑过来应试。   “举重的合格登基,会提高一百斤,也就是四百斤,优秀则为八百斤。   此外,骑射和步射的规则也有变化……步射为两回二十矢,中五为一合;骑射两回六矢,中三为一合。而后两者合数相加,满四合方可进入马枪比试……而且,进入马枪比试之后,与以往的规则也有变化,将会是一场混战,胜出者夺魁。”   杨守文长大了嘴巴,有些吃惊。   他吞了口唾沫,露出一丝苦笑。   这规则,可是比前三届的规则要复杂的多,也难很多。   举重也就罢了,那是一个基本素质。   可是骑射和步射……两回单独计算,也就是说,骑射两回必须要有一轮是三中三,而步射两回,其中一回必须是十中十,否则就会面临淘汰。这难度,可不小!   至于混战,那就更说不清楚了。   里面的弯弯绕绕很多,现在就连杨守文也有些不敢保证,一定就可以在比试中夺魁。   “一郎,谁吃饱了撑的,改变了规则?”   “青之慎言,此圣人决断。”   我勒个去!   杨守文一听,顿时头大如斗。   难道说,武则天这是针对他才改变的规则吗?   ……   奉先寺高台上,武则天正一脸不耐烦的听着薛楚玉絮絮叨叨的工作汇报。   是的,工作汇报!   她发现,这个当年跟在薛仁贵身边,敢和她呲牙咧嘴的臭小子,也变得畏畏缩缩。   他汇报的很细致,西山校场内的各处安全设施,都一一呈报。   你特么的,老娘想看热闹,想看那杨守文如果夺魁,知道李过的身份后会是什么表情。你居然和我说校场门口有多少人守卫?这个臭小子,可是越发不可爱了。   就在这时,一个内侍匆匆走来,在武则天耳边低语两句。   武则天脸色一变,一双凤目微合,目光扫过高台两侧的文武大臣,最后落在了梁王武三思的身上。   “去告诉他,朕只忍这一次。   再有类似的小动作,休怪朕翻脸无情。”   内侍闻听,连忙顺着高台一侧的台阶跑下去,跑到了武三思身边,在他耳边低语。   武三思的脸色一变,下意识朝高台上看了一眼。   此时,太阳正冉冉升起。   阳光照在那高台上,仿佛给那个看上去垂垂老矣的女人平添了一层金色的光环。   他连忙起身,朝高台一揖。   这态度要表现出来,不管武则天是否能够看到。   “五郎,差不多了,可以准备开始。”   武则天打断了薛楚玉的汇报,故意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薛楚玉连忙止住了汇报,躬身道:“臣,遵旨。”   他说着话,退了下去,高台上又只剩下了武则天一个人。   武则天朝高台右侧看了一眼,那里是李唐宗室成员。在众多人之中,她看到了一个坐立不安的身影。嘴角微微一翘,她突然招手,示意内侍上前,“让安乐上来,陪朕说话。”   ……   咚咚咚咚!   呜——   战鼓敲响,号角齐鸣。   杨守文坐在棚子的一隅,安安静静,仿佛已经睡着。   这棚子,是专门为举子们准备。此次恩科匆忙,故而人数不似前三次的多,但也有三百多人应试。入辕门的时候,有十几个举子因为相貌丑陋,被拦在外面。   由此开始,所有举子都变得紧张起来。   一鸣惊人还是前途暗淡,只看接下来的比试。   大家有的在交头接耳说话,有的则缓解紧张情绪。伴随着战鼓声传来,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振奋。身体中,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整个人都开始亢奋了。   “杨公子,你难道不紧张吗?”   就在杨守文闭目养神的时候,一个举子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杨守文睁开眼睛,诧异向那人看去。   要知道,自他进入这棚子之后,所有举子都在有意无意的躲避他,好像怕惹来麻烦。   这其中的缘由,杨守文懒得去猜,一个人坐在这里,默运那一口大蟾气,倒也自在。只是他没想到,会有人来找他打招呼,所以心中不免生出了几分好奇。   那人看年纪,约在二十出头,浓眉大眼。   他肤色有些发白,头发略微有些卷曲。年纪轻轻,却有一部络腮胡子,令他平添几分威武之气。   见杨守文朝他看来,那人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在下仆固乙李,久闻杨公子大名。”   仆固乙李?   杨守文清醒了一年多,对这个时代,也有了很多的了解。   他知道,仆固不是汉姓,而是属于胡姓。仆固,又称仆骨,是漠北九姓铁勒之一。   仆固世袭金微都督,也叫做金山都督。   这金山,就是金微山的简称,在唐代又被叫做阿勒坦山,即后世新疆和蒙古国之间的阿尔泰山。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仆固氏族人,在中原也被称作‘朔野金山人。   杨守文看着仆固乙李,轻声道:“原来是金山都督。”   仆固乙李笑了,“公子此言差矣,金山都督乃是家兄,乙李不过是在洛阳混吃等死之人。”   这句话一说,仆固乙李的状况也就清楚了。   唐太宗贞观二十年,铁勒九大姓首领率部归降。太宗因担心这些胡人居住长安,会影响到长安的安危,于是令九大姓仍居住在原地,并且还开设了羁縻州制度。   九大姓领兵在外,太宗也不见得放心。   所以,九大姓首领就把自己的至亲之人送到中原,美其名曰学习汉家的文化。   换句话说,这仆固乙李就是人质! 第四百四十一章 西山校场(四)   “乙李公子,有什么指教吗?”   杨守文相信,仆固乙李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和他套近乎,一定是有其他的想法。   仆固乙李道:“见杨公子气定神闲,所以有些好奇。”   “好奇?”   “是啊,难道杨公子不知道,今次恩科规则发生了变化?”   杨守文眸光一凝,沉声道:“刚听人说过。”   “杨公子艺高人胆大,想来不会惧怕。   但根据我刚才的观察,发现这场恩科,似乎有人在针对杨公子,难道杨公子就没有一些想法吗?”   仆固乙李面带笑容,看着杨守文轻声道:“那举重和骑射,想必是难不倒杨公子。但是马枪混战……你们中原有一句老话,叫做寡不敌众。杨公子本领高强,若是马枪斗将,想来胜券在握。可若是马枪混战,只凭公子一人,怕也难获胜。”   杨守文心里一动,看仆固乙李的目光,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乙李公子莫非听到了什么不利于杨某的事情吗?”   “倒也不是不利于杨公子,而是我看到不少人在私下里相互结盟,意欲在混战中渔利。乙李平日里也没什么朋友,这次参加恩科武举,也是一时冲动。可既然参加了,自然是希望有所收获。所以,见公子孤身一人,特来与公子结盟。”   “怎么结盟?”   “我和都摩顿已经说话,混战时彼此相助。   若杨公子愿意,可以和我们一起。咱们三个人的人数虽然不多,但相信足以应对。”   “都摩顿?”   杨守文眉毛一挑,露出疑惑之色。   这名字听上去,好像有点怪异。   仆固乙李忙解释道:“都摩顿姓拔野古,和我一样,被族人留在洛阳。”   杨守文有点明白了,那拔野古也是铁勒九大姓之一,倒是容易和仆固乙李合作。   马枪混战……   正如仆固乙李所言,杨守文不惧举重和骑射,但马枪混战确有些危险。   一般到了最后,留下的人都不简单。到时候如果有人联手合作对付他的话,他想要夺魁的确困难。如果有人合作的话,可以分担不少压力,夺魁的把握会更大。   不过即便如此,杨守文也不会就这么容易相信了仆固乙李。   他微微一笑,沉声道:“乙李公子看得起我,我当然高兴。   不过我有一个疑问,你我素昧平生,为何会选我合作?据我所知,这次参加恩科的举子中,有不少厉害的角色。你们想有所成绩的话,似乎应该去找那些人。”   仆固乙李也笑了!   “我的确是和杨公子素昧平生,但我却知道,杨公子勇武过人。”   “哦?”   “是薛将军向我举荐的杨公子。   薛大将军还说,杨公子曾与薛都督的樊娘子交过手,可说是不分伯仲。杨公子应该知道,我铁勒人谁都不服气,惟独敬佩薛将军一家。既然是薛将军举荐,我自然相信杨公子有过人之处。”   薛楚玉!   杨守文听到仆固乙李提到薛大将军四个字的时候,立刻就放了心。   他和薛家关系不错,更有生意上的来往。   要说薛楚玉害他?他不太相信……那薛家,也是杨守文在洛阳为数不多的盟友之一。   “既然是薛将军举荐,我自当从命。”   仆固乙李见杨守文答应,长出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棚子外传来一声呼喊:“九号棚举子出来应试。”   校场中不知一个蓬庐,每个蓬庐里,可容纳三十人。   杨守文所在的蓬庐就是九号蓬庐,听闻外面的呼喊,他冲仆固乙李点点头,站起身来。   “能否结盟,还要看接下来的比试。   希望能够在马枪混战中与你们汇合,你们多保重。”   “那我也恭祝公子,可以顺利过关。”   仆固乙李也在九号蓬庐,不过他腰牌上的号码,要比杨守文靠前。   随着一众举子从蓬庐内走出,就听到校场外,传来一阵阵山呼海啸般的喊叫声。   原来,这校场四周设立了警戒线,而警戒线外,则是赶来看热闹的观众。   已经过了辰时,阳光明媚。   杨守文走出蓬庐后,仰天闭上眼睛,任由那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   他本就生的俊秀,个头也不低。   与周围那些五大三粗的举子相比,杨守文更有一种儒雅的书卷气,让他有些鹤立鸡群。   当他抬头仰天时,周围的观众里,传来一阵惊呼。   “那个人是谁?”   “咦,那个人好像是杨守文啊。”   “杨守文?”   “是啊,就是那个在总仙会上醉酒诗百篇,名动两京的谪仙人,杨青之。”   观众里,再次发出一阵惊呼。   “他来做什么?”   “不太清楚。”   “是啊,好像说是被临时从苏州召回,就是为的参加这次恩科。”   “他这模样,怎可能获胜?”   众人议论纷纷,不过总体上,没有人看好杨守文的胜出。   也难怪,自杨守文来到洛阳之后,很少展现他的武力,更多是以诗词文章而传世。   在许多人的心目中,杨守文是个诗人,一位品德高尚的名士。   但是,却从没有人把他和武人联系在一起。   校场前后门洞开,出现了一条通道。   校场内,将会是试力之地,只要通过了这场考试,则从校场后门出,来到龙门山脚下。   那龙门山的山脚下,有一块空旷的场地,用来演示骑射。   如果举重未能合格,就会被当场淘汰,无法参加下一轮的考试。   骑射过后,则是往山上走。   在半山腰又有一处校场,也是马枪混战的考场。   在那里,所有的举子都会在圣人的关注下进行考试……换句话说,从进入西山校场辕门开始,举子们就如同踏上了一条登天路,一步一步往上走,最终夺取武魁头衔。   对此,举子们自然要大展拳脚,施展出自己全身的本领。   杨守文在队伍中,看到有两个魁梧的举子走到石锁前,光着膀子,脸憋得通红,把那沉甸甸的石锁举起。那石锁举起之后,并不代表就能过关。还需要坚持十息,才算是合格。其中一个举子举了大约八息左右,再也支持不住,胳膊一软,那石锁就砸在身上,当场被砸的骨断筋折,倒在地上翻滚不停,痛苦嚎叫……   几个卫士上来,把那举子抬走。   而过关的举子把石锁放下后,兴奋的大吼大叫,跳跃不停。   九号蓬庐,共三十人。   举重一项便淘汰了十一个人……   杨守文特意关注了仆固乙李,就见他把一个重达六百斤的石锁举起,十息之后扔在了地上。面色略显潮红,但杨守文能够感觉得出来,他似乎并没有施展全力。   这家伙,倒是一个聪明人。   为了展示自己的力气,许多举子上去就尝试那八百斤石锁。   仆固乙李估计举起八百斤石锁也不难,但是他却没有去逞强,而是游刃有余的举起六百斤石锁。即能保存实力,也不会被人看轻。不管怎样,这都是个聪明的选择。   “第三三三号举子,杨守文试力。”   伴随着场边主考喊出杨守文腰牌序号以及名字,校场周围的欢呼声突然间消失。   仿佛整个校场都安静下来,只有那隆隆鼓声在空中回荡。   杨守文忍不住笑了,轻轻摇摇头。   太让人尴尬了……别的人出场都是山呼海啸,结果到他出场的时候,却是鸦雀无声。   不过,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是不慌不忙,漫步走出。   仆固乙李合格之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另一边观看。   不仅是他,还有不少举子都留下来,想要看看这位名动两京的杨青之,会有什么表现。   杨守文揉了揉鼻子,走到那考官身前。   “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 第四百四十二章 西山校场(五)   考官,是一个军中校尉,品级并不是很高。   他不认识杨守文,却听说过杨守文的名字。而且,他也知道之前在辕门外发生的事情,据说那个刁难杨守文的小吏,已经被乱棍打死,尸体不晓得丢去了何处。   他是个小人物,但是能混迹豹韬卫,又哪能不明白这里面的水有多深?   都是大人物,他更惹不起。   所以当杨守文和他说话的时候,这校尉竟紧张的手足无措,直接下令开始考试。   上面有人传话,要他设法为难一下杨守文。   可现在……   你痛痛快快考就是了,我才不掺和这里面的事情。   杨守文朝他笑了笑,迈步走进考场。那考场中,依次摆放着十几个石锁。之前的举子们,大都上来选择五百斤以上的石锁,用以加深考官印象,展现自己实力。   可杨守文却看都不看,直接走到了四百斤石锁前。   他也没有做任何的准备,弯腰抓起石锁,两脚一沉,一口丹田气运转,口中发出一声轻喝。   一般而言,举子们举石锁,是先把石锁拎起来,而后在举过头顶。   杨守文却没那么麻烦,直接从地上把那石锁拔奇,呼的一下子就举过了头顶。   四百斤的石锁,在他手中恍若灯草。   仆固乙李眸光一凝,暗叫一声‘好力气’。   在普通人眼里,杨守文举了最轻的石锁,无疑有取巧的嫌疑。可是在仆固乙李这种行家眼中,杨守文用这种方式举起石锁,虽然那石锁只有四百斤,却足以展现出他强大的实力。因为他这样举石锁,不仅仅需要惊人的臂力,更要有坚实的下盘力量,以及强大的腰腹力量。腰力、腿力、臂力三者完美结合,才可能做到杨守文这样的程度。只这一手,仆固乙李就知道,他没有选错合作对象。   这杨守文不仅仅是文采过人,武力恐怕也惊人!   嘴角,微微一翘。   如果说之前他找杨守文合作,是碍于薛楚玉的情面。   那么现在,仆固乙李知道,杨守文绝对是最合适的合作伙伴……   ……   石锁,高举过头顶。   场边响起了一阵嘘声。   “我就知道,他一介书生,能有什么力气?”   “话不能这么说,规则上说的清楚,只要举过四百斤,就算合格。杨君以一介书生,举起四百斤石锁,也算是了不起了。”   “可别人都是举五百斤以上。”   “哪又如何,四百斤足矣。”   “快看快看……他要做什么?”   在一片议论声和嘘声里,杨守文举着石锁,迈步向前走。   一步,两步,三步……那四百斤石锁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一样,杨守文行走起来格外轻松。   仆固乙李的脸上,露出了骇然之色。   他眼看着杨守文从考场的另一边过来,差不多近五十步之后,蓬的一声把那石锁扔了出去。   校尉感到有些发懵,面露震惊的表情。   杨守文走过去,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不让你难做,这样一来,相信上面也不会责难你了。”   “啊?”   那校尉心里一颤,看着杨守文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同了。   “现在,我过关了吗?”   校尉这才反应过来,脸胀的通红。   他不胜感激的看了杨守文一眼,大声喊道:“第三三三号举子杨守文,过关!”   说完,他突然压低声音,“杨君,待会儿骑射,需留意弓矢。”   “嗯?”   杨守文正要迈步离开,听到那校尉的声音,心里一动,转身朝他看了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校尉一怔,旋即道:“小将王欢喜。”   “嗯,我记住你了。”   说完,杨守文便迈步离去。   身后传来那王欢喜带着浓郁洛阳口音的喊叫声:“第三五一号举子……”   弓矢吗?   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   “陛下,征事郎杨守文顺利过关,准备骑射比试。”   奉先寺内,内侍高延福跑上了高台,兴冲冲向武则天禀报结果。   “哈,我就知道,他一定能过关的。”   原本乖乖巧巧坐在武则天下手的李裹儿,噌的跳起来,大声喊道。   那眼中,甚至还流露出了几分挑衅的意思看着武则天,仿佛是在说:看到了没有,我男人!   武则天当然不会和李裹儿较真生气,看到她这模样,忍不住笑了。   李裹儿是李显的女儿,也是她的孙女。   虽然她从小在外面生活,和自己算不上太亲。可不知为什么,武则天就是觉得,这个小丫头很像当年的自己。一样的倔强,一样的不服输,一样的执着……其他的儿女,哪怕是太平公主见到她,都会战战兢兢。可这个丫头却不会这样,甚至会和她为了某件事情,争得面红耳赤。越是如此,武则天就越觉得李裹儿可爱。   只是这样子被李裹儿挑衅,千古女帝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她凤目微合,沉声问道:“二郎成绩如何?”   “启禀圣人,左卫中郎将以六百五十斤过关。”   “那杨守文呢?”   “杨守文是四百斤,堪堪过关。”   高延福曾经在武三思门下做事,后来是经过武三思的推荐,才得到了武则天重用。   所以,他这屁股该歪向何处,也就不需置评。   他说的是实话,更没有半点虚言。   反正在他看来,武崇训举重六百五十斤,而杨守文不过四百斤,这高下自然分明。至于那其中的奥妙,高延福不懂,也不想知道。他只要照实说明就足够了。   武则天闻听,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   “二郎倒也不凡。”   说完,她故意撇了李裹儿一眼。   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李裹儿顿时沉下脸,好像一只小猫似地坐在一旁,手里抓着衣带,拽啊拽的,嘴巴里更嘀嘀咕咕嘟囔道:“杨守文,你多用点力会死吗?”   “裹儿?”   “祖母。”   “二郎可是举起了六百五十斤啊。”   老娘就是想看你这小妖精难受的样子……   李裹儿咳嗽了两声,声音有些发干,结结巴巴道:“又不是比蛮力,举那么重不怕闪了腰。”   “说的也是,可毕竟是六百五十斤。”   李裹儿的额头,顿时垂下了满满的黑线。   ……   西山校场后门处,杨守文走了过来。   仆固乙李迎上前笑道:“杨君,好手段。”   他对杨守文的称呼,已经从‘杨公子’变成了‘杨君’,也代表着他对杨守文的认可。   “才第一关,骑射四回也颇为重要,咱们不可掉以轻心。”   胜不骄,败不馁,此乃大将之风。   仆固乙李在心中暗自赞叹,不过嘴上却道:“杨君久居边塞,想来这射术也不会差了。”   “对了,那都摩顿情况如何?”   “哦,他是三号蓬庐,之前以七百五十斤过关,目前名列第二。”   “第一是谁?”   “一号蓬庐的王修福。”   “王修福?”   杨守文眸光一闪,这似乎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名字啊。   不过,也正常……就如同之前那孙思观,如果不是被人提起,杨守文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想必这王修福的情况也是如此,八百斤举重,倒是一个对手。   想到这里,杨守文心里便提了几分小心。   这一届恩科,似乎藏龙卧虎不少。   仆固乙李身手不凡,而且颇有心计;那都摩顿能举起七百五十斤过关,也是个对手。还有王修福……看起来,自己想要夺魁,还真需要再提起几分小心才是。   就在这时,前方山脚下伊水河滩上,传来一阵惊呼声。   “王修福,骑射两回,六中六,计两合;步射二十中十八,计三合,共五合,过关。”   “都摩顿,骑射两回,六中六,计两合;步射二十中十六,计三合,共五合,过关。”   “武崇训,骑射两回,六中五,计一合;步射二十中十六,计三合,共四合,过关!”   一个个成绩传入杨守文的耳中。   当他听到武崇训的名字时,心里不由得微微一怔:武崇训?他也来了? 第四百四十三章 西山校场(六)   上次和武崇训见面,还是年初,杨守文奉旨到洛阳。   当时那武崇训神经兮兮的派人在香山伏击杨守文,结果被武则天降旨命他闭门思过。   在那之后,杨守文和武崇训就再无交集。   武崇训居然也参加了这次恩科?   什么王修福、都摩顿,都没有武崇训这个名字给杨守文带来的冲击大。   脑海中,闪过一道光……杨守文隐隐约约觉得,他好像捕捉到了什么,却又有些模糊。   “未曾想,左卫中郎将也来了。”   杨守文自言自语,旁边的仆固乙李,却有些脸色难看。   他倒不似杨守文想的那么多,而是感到了巨大的压力。都摩顿的射术他非常清楚,比他尤胜一筹。可即便是如此,都摩顿仍被人压了一头,实在出乎他的预料。   王修福?   此前王修福举重八百斤,已经是占居鳌头。   现在骑射又排名第一,可见他实力不容小觑……   正如杨守文所猜测的那样,仆固乙李参加这次恩科,绝不是想要走个过场,或者来凑热闹。他也有野心,也想出人头地,而不是一辈子在洛阳做该死的人质。   当年,仆固乙李的老子仆固乙突过世,仆固乙李虽是嫡子,可由于年幼,最终未能夺得金微都督的职务,而是被他的兄长拿走。之后,他和母亲就被送来洛阳,当上了质子。一晃过去了有十五年,仆固乙李想要回家的心,从未动摇过。   可他知道,他离开金微山太久了,族人恐怕都把他忘记了。   他在族中没有任何力量,就算将来有机会回去,也未必能斗得过他兄长的子嗣。   要知道,他兄长的儿子,如今也只比他小两三岁而已。   一个被流放洛阳,一个从小居住在金微山,谁更能获得族人的认可?   想要回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得到朝廷的支持。只要有朝廷的支持,哪怕族中的敌人再多,仆固乙李都有信心,夺回金微都督之位。而希望,就在这次恩科中。   所以,仆固乙李一直都在算计。   他找了都摩顿合作,又去拜见了薛楚玉。   仆固家对薛家素来敬重,当年薛仁贵曾大败铁勒大军,虽坑杀不少铁勒人,但依旧无法改变铁勒人对强者的尊重。薛仁贵是强者,他们必须要给予尊重的态度。   薛楚玉请他帮忙关照杨守文,仆固乙李同意了。   在第一轮比试中,仆固乙李故意藏拙,隐藏了自己的实力。   至于都摩顿,仆固乙李知道,他的确是有这种本领。但如果两人马枪交战,仆固乙李有九成把握战胜都摩顿。可现在,他有些紧张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的王修福,显然是劲敌;杨守文深浅难测,仆固乙李也没有把握一定能获胜。   还有武崇训,他有没有藏拙?   仆固乙李感觉到,他想要夺魁,这对手还真是不少。   “杨君,那王修福是何来历?”   杨守文摇摇头,轻声道:“不太清楚,没有和此人照过面,所以也不知道他的深浅。”   “那怎么办?”   杨守文笑了,“乙李,对自己没信心了?”   “啊?”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打铁还需自身硬,还没有见到他,就先生恐惧,如何能够夺魁?”   仆固乙李脸色微微一变,看向杨守文的目光,也有些不同。   “自前朝隋炀帝创立科举,从来都是千军万马独木桥,唯有勇者方可夺魁。大家来参加恩科,都有各自的目的。我有我的目的,你也有你的目的,但最终都是为了那武魁之名。   乙李,你若是现在就怕了,还是早些退出为好。   否则到了最后,你我争锋之时,我不会留半点情面,到那时候你在想退,就会颜面无存。”   “仆固家的子孙,从没有懦夫。”   仆固乙李听罢杨守文这番话,猛然挺起了胸膛。   他看着杨守文,轻声道:“多谢杨君点醒,若不然,乙李恐怕真要丢脸了!”   “呵呵,在你我争锋之前,咱们还是朋友。”   “没错,之后依旧是朋友。”   仆固乙李的眼中,透出一丝暖意。   他从未见过杨守文这样的人,明知道自己最终要和他争夺武魁,却仍旧出言开导。   这份心胸,让他不禁发自内心的敬佩。   “走吧,该咱们出场了。”   杨守文说罢,拍了拍乙李的胳膊,迈步朝前走去。   仆固乙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一笑,紧走两步跟上了杨守文。   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在他追上杨守文的一刹那,却突然放慢了脚步,身体落后了杨守文半个身子……   ……   河滩校场外,杨茉莉牵着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好在杨从义早有准备,给他准备了不少吃的,才让他在漫长等待中,有了消磨时间的乐趣。   碍于规定,每个举子不得带随从进入西山校场。   但是只要通过了第一关,举子们就必须要进行马战。所以,可以有一个随从牵马在河滩等候。   看到杨守文,杨茉莉咧嘴笑了。   他牵着马快步跑到杨守文跟前,“阿郎,你怎么那么久。”   “茉莉等的累了?”   “累到是不累,就是很无聊,只好吃东西。”   “有的吃就好!”   杨守文笑着拍了拍杨茉莉的胳膊,从他手中接过了缰绳。   大金立刻把脑袋塞进杨守文的怀中,摇头摆尾。   而这时候,仆固乙李也带着一个随从过来。他看到大金,顿时眼睛一亮,赞叹道:“杨君,好马!”   “是吗?”   杨守文抚摸着大金的脖子,沉声道:“大金是我的好兄弟,可惜跟我之后,就少了驰骋的机会。这次恩科,正要它来帮我夺魁!乙李,你可要小心,大金这时候虽然很温和,真要是到了疆场上,它的脾气之暴烈,连我看着都觉得害怕呢。”   仆固乙李闻听,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大金。   真是一匹好马啊!   他如何认不得大金的来历,比之他那匹月氏马,血统更加纯正。   “仆固乙李,准备应试!”   就在这时,河滩外的校尉高声叫喊名字。   杨守文和仆固乙李都被点到,两人当下迈步而行,杨茉莉和仆固乙李的随从则牵着马,紧随两人身后。   在校验了两人的身份后,他们走进了河滩。   河滩上,旌旗招展。   一个个靶子列在河滩上,一群卫士正在进行整理,准备下一轮的考试。   而在另一边,则有一座高台。   薛楚玉带着众位考官坐在高台上,正交头接耳的讨论刚才的考试,一个个颇有兴致。   “杨青之来了。”   一个将军打扮的人,突然开口。   高台上众人,同时停止了交谈,纷纷站起身,走到高台的边缘观看。   这也是今次恩科,第二次出现这种情况。   上次是武崇训应试,引起了众人的关注。除此之外,哪怕是王修福连连夺魁,都没能引起大家的兴致。   有聪明的人立刻醒悟过来,这场恩科,莫非与武崇训和杨守文有关?   仆固乙李先行应试,杨守文则排在了后面。   他和杨茉莉站在人群外,准备好好看一下乙李的本事。   可就在这时,人群突然分开。   武崇训纵马来到杨守文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沉声道:“杨青之,咱们又见面了。”   “啊,是左卫中郎将!武中郎,还未恭喜你过关呢。”   武崇训看上去,比上次见面时沉稳很多。   他瘦了,但精气神却给人一种强横的感受。   在马上,武崇训凝视杨守文,杨守文则面带笑容,迎着武崇训的目光,丝毫不惧。   “别让我失望。”   “嗯?”   “我在马枪等你,我希望最后与我争锋的人,会是你杨守文,而不是别的什么土鸡瓦狗!” 第四百四十四章 西山校场(七)   武崇训这话说的狂妄至极。   言语中,他似乎完全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参加武科的举子们一个个义愤填膺,看着武崇训的目光,也变得极为不善。只是,他们不敢得罪武崇训!因为他们知道,武崇训有个好老子,没几个人敢招惹。   所以,他们的目光,也就落在了杨守文的身上。   这世上,许多人还是喜欢‘柿子专挑软的捏’。比起武崇训那显赫的身份而言,杨守文名气虽然大,却不足以震慑众人。   杨守文却笑了!   他迎着武崇训那挑衅的目光道:“好啊,你等着我吧。”   说完,他迈步前行,和武崇训错身而过。   如果说,武崇训是嚣张的话,那杨守文这一句话,却让所有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听上去,似乎很柔和。   但是所有人都能够体会到,杨守文那话语中的傲气。   他,甚至连武崇训都没有放在眼中……   ……   “二郎去挑衅杨守文了?”   奉先寺高台上,武则天捻起一颗果子,放进口中慢慢品尝。   听闻高延福的报告,她忍不住看了李裹儿一眼。   果然,李裹儿好像一只要发怒的小野猫。武则天相信,如果武崇训在她面前,李裹儿肯定会扑上去找他的麻烦。这丫头的性子,也是烈的紧!二郎虽然不错,但想要制服她?恐怕还远远不够。这丫头,恐怕也只有那杨青之能够制服吧。   “那杨守文又如何回答?”   “征事郎只是说:好吧,那你等着。”   噗嗤!   李裹儿在一旁笑出声来,脸上的怒气也随之烟消云散。   杨守文这回答真是妙极了……李裹儿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但她却清楚,杨守文从没有把武崇训放在眼中。   “二郎眼中只有杨守文,殊不知那杨青之的眼中,从来没把他看进去。   他这次挑衅,非但不会动摇那杨守文的心智,弄不好他自己,反而会受到影响。”   武则天仿佛是自言自语,可声音却很大,高延福也好,李裹儿也罢,都听得清清楚楚。自然,李裹儿笑靥如花。而高延福则心里一咯噔,感觉到有些不妙了!   ……   “仆固乙李,骑射两回,六中四,计一合;步射两回,二十中十七,计三合。共四合,过关!”   河滩上,仆固乙李已经完成了射箭,顺利过关。   他纵马而来,在杨守文面前马打盘旋道:“杨君,咱们下回合见。”   “好!”   杨守文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笑着向仆固乙李点点头,目光又落回河滩上。仆固乙李也没有再去和杨守文交谈,而是纵马离去,直奔龙门山上而去。   “阿郎,快到你了。”   “我知道。”   杨守文点点头,示意让杨茉莉不必担心。   在他之前,还有三人。   也许是受前面的影响,三人之中只有一个人勉强过关,剩下两人则被淘汰出局。   “杨守文,应试。”   河滩上的校尉高声喊喝,就见杨守文迈步出列。   大金,优雅的踏步而行,紧跟着杨守文。   他来到箭台上,目光扫过台上的弓箭,脑海中突然回响起那王欢喜的话语:小心弓矢。   朝那箭台上的考官看了一眼,那考官没由来,心里一咯噔。   不过他旋即有平复下来,在心里暗自道:没关系,那些手脚若不细查便看不出来。   就在他思想的时候,杨守文突然抬手抓起桌案上的一副弓。   只见他也不说话,两臂用力,顿时将那副弓拉开满月。   咔嚓,随着这一声响,那副弓骤然断开。   “不好意思,力气用大了。”   杨守文说着,朝考官又看了一眼,仿佛是在向他做出解释。   但没等考官回答,杨守文再次抓起一副弓,弓开满月,那张弓也随即断裂。杨守文马不停蹄,接着又拿起一副弓……眨眼的功夫,他就拉断了三副弓,令所有人目瞪口呆。   高台上,薛楚玉眉头一蹙。   他想了想,转身顺着台阶走下来,快步向考场走来。   而杨守文这时候,已经抓起了第五副弓。   “杨守文,且住。”   薛楚玉话音未落,就听喀吧一声响,那第五副弓也被杨守文拉断。   就见他把那断弓丢在地上,看着薛楚玉道:“大将军,怎地这豹韬卫里,连一副好弓都找不到?”   薛楚玉闻听这话,脸色顿时一沉。   他走上前,从桌上拿起最后一副弓。那考官的脸色,随之变得惨白,不见半点血色。   场外,议论声此起彼伏。   拉断一张弓情有可原,可连续拉断五张弓,只要是明白人,都能感觉到其中的问题。   薛楚玉把手中的弓看了两眼,突然笑道:“青之神力,普通的弓自然不配。”   说完,他朝那考官看了一眼。   虽然薛楚玉脸上的笑容令人感到如沐春风,可眼中的冷意,却让那考官如堕冰窟。与此同时,薛楚玉身后的卫士走上前,似乎是很随便的站立,却把考官夹在了中间。   “青之,你这是打我的脸啊。”   薛楚玉压低声音道。   “大将军,我可不是打你的脸,而是这弓,太轻了。”   “轻?”   薛楚玉面颊抽搐两下,突然哈哈大笑。   “怪不得我那孩儿回来对我说,青之神力,少有人能及。   不错,我豹韬卫里普通的弓,恐怕难以承受青之的神力。不过,我倒是有一副弓,却不知道青之是否能用?”   薛楚玉的声音有些发冷,在旁人听来,好像是生气了。   杨守文依旧是一副平静的模样,笑着道:“能不能用,试过就知道。”   “好!”   薛楚玉咬牙切齿道:“若你拉不开的话,就需收回刚才的话。”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薛楚玉说完,气呼呼转身离去。   他走了两步,突然用手一指那考官,“你,随我去取弓来。”   考官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刚想要拒绝,身后两个卫士上前就搭住了他的肩膀,连拖带拉的就把他拽了下去。不一会儿的功夫,一个熟人捧着一个弓匣跑过来。   杨守文对此人倒是不陌生,正是窦一郎。   他把弓匣摆放在桌案上,小心翼翼把盖子打开。   那匣子里里摆放着一副弓,长约一米靠上。   “此弓,以山桑为身,檀木为弰,玄铁为膛,麻钢为机,麻索为札。弓弦是用西海一头蟒蛟的背筋所制。那蟒蛟,乃是薛公当年在西海时斩杀,据当地人说,有三百年寿命。此弓名神臂,若无万钧之力,休想拉开……大将军说,如果征事郎能用得此弓,就把这神臂弓赠与征事郎;若使不得,需把鸦九剑送还回来。”   杨守文手中的鸦九剑,又名鸦九刀,是薛讷所赠。   这口刀,是江南铸剑名家张鸦九所造,也是薛仁贵生前最为喜爱的珍藏之一。   至于这神臂弓?   杨守文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伸出手,一把抄起这副弓,脸色微微一变。   这副神臂弓,少说也有三十斤的份量。   “如此,那就多谢大将军馈赠了。”   对普通人而言,很难使用。但是在杨守文的手里,却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受。   他也不去尝试,直接执弓而行。   反手,从箭壶里抽出一支长箭,在距离箭靶还有三百步的时候便停下来。一口大蟾气在体内流转,杨守文的精神仿佛已经和手中的神臂弓融合。只见他弯弓搭箭,铮的一声弓弦颤响,长箭离弦而出,在空中破空发出刺耳历啸,正中箭靶。   那巨大的穿透力,直接把那箭靶射飞起来。   而杨守文却信步闲庭,一边走,一边弯弓射箭。   那一支支箭矢好似流星在空中呼啸掠过,一个个箭靶飞起来,重重摔落在河滩之上…… 第四百四十五章 神臂之威   此次恩科所用箭靶,都是用密度很大的乌木所做,每一个重约二十斤。   箭靶会插在地下约二十公分,就算是让士兵上去拔出来,都要费上一些力气才行。   薛楚玉脸色阴沉,可眼中却闪过一抹喜色。   “五郎,此弓可在三百步外,贯穿铁甲,非神臂不可用。”   这是薛仁贵生前说过的话!   当年,为了制造这副神臂弓,薛仁贵用了近三年光阴。那传说中的三箭定天山,所用的正是这副神臂弓。只是,在薛仁贵之后,他和几个兄长,却无人能使用。   难度太大了!   薛讷神力惊人,可是想要弓开满月,也颇为吃力。   怪不得薛仁贵生前说,想要用这副弓,两膀若无万钧神力,根本无法使用。薛仁贵过世后,神臂弓就明珠蒙尘!薛楚玉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更多是为了纪念。   他之前把神臂弓交给杨守文,更多是为了挽回颜面。   杨守文已经很给他面子了,那弓矢上被人做了手脚,传扬出去,人们肯定只会说是他薛楚玉做的手脚。可是,被杨守文当众那么说,他心里又有一些不太舒服。所以让窦一郎把神臂弓拿过去,也是为了给杨守文一个好看,并无其他意思。   可是现在……   那乌木箭靶一个个从河滩上拔地而出,摔落在地面。   薛楚玉突然有一种感觉:神臂弓,似乎找到了主人!   ……   “我的个老天,怎么回事?”   “这箭好大的力道。”   “是啊,你们难道没有发现,杨守文是在差不多三百步外射箭,而且箭箭中靶吗?”   “我不和他打,打死我,我都不和他打。”   见到如此神威,一些举子心里已经有了退缩之意。   开玩笑,若说这家伙只能举起四百斤的石锁,谁会相信?就凭这手射术,若没个千八百斤的力气,根本做不到。这家伙之前在藏拙,谁要对上了,定会遭殃。   “阿郎,好射!”   围观之人,已经被杨守文这惊人射术所震撼。   可是杨茉莉却毫无顾忌的大声欢呼,在场外跳跃。   有一些人对他的举动感到不满,可是当他们看到杨茉莉那巨大的身形,一丝不满立刻烟消云散。   什么阿郎就有什么仆从!   那杨守文看上去文文弱弱,却有如此本事,他这仆从又岂是好相与的?   不过对杨守文而言,杨茉莉的欢呼声,以及场外的议论声,好像都没有听到一样。他的精神,已经进入到了一个非常奇妙的境地中,在射出第二十箭后,他甚至没有去看是否射中,而是嘬口吹响口哨。   大金早就等的不耐烦了,长嘶一声,飞驰而来。   它从杨守文身边掠过,脚下微微一顿。   就在这一顿的电光火石间,杨守文已经翻身上马,反手抽出一支长箭,而后在马上一个犀牛望月,翻身唰的一箭射出。   又一个靶子被射飞起来,落在了河滩上。   而此时,大金飞驰,杨守文则在马背上箭发连珠,五箭在瞬间射出。   代他射完了身上的最后一支箭矢后,大金正好来到河滩尽头。   杨守文一手执弓,一手勒马,只听大金希聿聿长嘶一声,猛然仰蹄直立而起……   那一副场面,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你确定,他是那个名动两京的谪仙人吗?”   “废话。”   “那他这骑射为何如此高明?”   “我怎么知道?”   “待会儿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   战鼓声,在这时候突然止息。   几个卫士飞奔到河滩上,把那二十六个靶子抱起来,跑到了高台下。   “好射!”   薛楚玉看到那二十六支插在箭靶上的长箭,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不得不说,杨守文这一手太漂亮了。二十六支箭不但渐渐中靶,而且全部都是正中要害。   “诸公,怎么看?”   薛楚玉嘴角微微一翘,勾勒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身边的那些考官,也都面面相觑。   好半天,其中一人用干涩的声音道:“杨守文,骑射两回,六中六,记两合;步射两回,二十中二十,记四合。   共计六合,过关!”   还能怎么看?   二十六支箭,全都穿透了箭靶。   这若是敢徇私舞弊,不用武则天下旨,恐怕就会被围观的百姓给骂死。   薛楚玉见状,心中暗自发笑。   同时,他也不禁感慨:这果然是打铁还需自身硬……若杨守文没有真本事,谁能保他?   “第三三三号举子杨守文,骑射两回,六中六,记两合;步射两回,二十中二十,记四合。共计六合,过关!”   高台下,小校高声呼喊。   六合,那就是满分喽!   这种情况之下,就连那些豹韬卫的卫士,也是发自内心的称赞。   咕隆隆,战鼓声响起。   这是祝贺的鼓声!   与此同时,号角长鸣,似乎也是在为今次恩科第一个出现六合的成绩而发出喝彩。   “好射!”   围观百姓,顿时沸腾起来。   吕程志、杨从义和张九龄到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长出一口气,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下来。   从第一场开始,虽然他们对杨守文都是信心满满,可成绩不出来,终究不放心。因为这考场上,有太多可以做手脚的地方。万一被人暗算,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现在,两轮战罢,杨守文脱颖而出。   那些人在想动手脚,怕也没有那么容易了……   “八郎,恭喜。”   “呵呵,从义,咱们是同喜,同喜。”   不管这武状元的含金量如何,能够脱颖而出,都是一桩荣耀的事情。   杨从义和吕程志而今是杨守文的门下,而张九龄也准备跟随杨守文,历练一下。   这份荣耀,对他们来说,也显得格外珍贵。   不过,最开心的人,却不是他们,而是在人群之中的一个青年。   “发了,这下子要发达了!”   明秀没有和杨守文汇合,而是带着明礼偷偷混在人群里观战。此时此刻,他已经乐得合不拢嘴,扭头对明礼道:“我就知道这家伙能行,单凭这骑射一轮,我至少可以赚两千贯……直娘贼的,早知道我应该下的再狠一点,一赔二十啊,我怎么就下了一百贯?”   看着这个已经乐得没有正行的阿郎,明礼颇感无奈。   两千贯很多吗?   咱明家名下的产业,加起来少说也有千万贯,何至于如此癫狂?不过,他旋即也就想通了。千万家产,与明秀关系不大。别看明家家大业大,可族中子弟,从十四岁开始,便要靠自己去赚钱。那千万贯的家业,是族产,而非个人所有。   如果这么算起来,两千贯,还真是一笔不小的资产呢。   其实,我也买了十贯……虽然当时是友情下注,可算下来,骑射一轮,我能赚一百贯。   嘿嘿,早知道就该多下一点!   明礼的目光,旋即又落在了场中的杨守文身上。   二十六矢二十六中……这可能是自首科武举以来,第一次出现的成绩。如果以后还是依照今次武科的规矩,不晓得要多久才能有人达到这记录。杨青之,也算是开创了武举以来的最强记录!以后有人想破他这成绩,便只有改变规则一途。   当初,四郎要与之交好,果然不是没有道理。   怪不得族长说,四郎的能力在族中子弟里,或许不是最强。但他的运势却无人可比。   命中会有贵人相助,难道说这杨守文,就是那个贵人吗?   ……   武崇训,在挑衅了杨守文之后,并没有离开。   他带着随从,在山脚下观战。   武崇训相信杨守文一定会过关,但是却没有想到,会是以如此拉风的方式过关。   当成绩报出,校场中鼓声隆隆,号角长鸣的时候,武崇训的脸色变得铁青。   他看着那信马由缰,在河滩上行走的杨守文,眼中也闪过了一丝难言的复杂之色。   你别得意,咱们奉先寺见! 第四百四十六章 决战奉先寺(一)   “报——”   一名内侍躬身而行,小碎步步幅虽然不大,却速度奇快。   他冲到了奉先寺的高台上,匍匐在地。   声音里,带着一丝丝难以抑制的兴奋,他大声道:“启禀圣人,箭试已全部结束,共三十八人过关。”   武则天闻听,蛾眉一蹙。   “只有三十八人?”   这个数字,的确不是很多。   按照武则天的想法,通过箭试,参加马枪混战,至少应该有五十人才是。   难道说,这一次举子的素质这么差吗?能够进入马枪决战的举子,连五十个都达不到?   心里,顿时有些不快。   “回禀圣人,非是举子不强,而是自三三三号举子,征事郎杨守文之后,有不少举子中途退出。”   “哦?”   武则天站起来,沉声喝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回禀圣人,那杨守文在箭试一轮,二十六矢二十六中,以满六合而顺利过关。   那二十六矢,箭箭贯穿靶心,令举子们心生畏惧。以至于之后不少举子箭试都失了水准,还有一些举子决定退出。现箭试已经全部完成,故而只有三十八人。”   李裹儿在一旁听完,眼睛顿时亮了。   “你刚才说,杨守文二十六矢二十六中,满六合?”   “正是。”   李裹儿的脸上,顿时笑容灿烂。   而武则天则蹙眉沉思,半晌后突然道:“把杨守文射中的箭靶取来。”   “喏!”   待内侍退下,李裹儿上前道:“祖母,有什么问题吗?”   武则天轻轻揉了揉李裹儿的小脑瓜,一双凤目微合,眼中闪过了一抹冷意。   她觉察到有些不对劲,但又不知道,究竟是何处不对劲。所以,她决定亲自看看箭靶,说不定能看出一些端倪。   “裹儿不用担心,朕只是觉得,有些古怪。”   “古怪?”   没等李裹儿再开口,武则天已经下旨:“传朕旨意,宣左奉宸卫大将军李元芳过来。”   “宣左奉宸卫大将军李元芳觐见!”   高台下,立刻响起了内侍那尖亢的声音。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一人匆匆走上高台。   与此同时,二十六名千骑卫士,一人扛着一个箭靶从奉先寺外面走进来,鱼贯登上高台。   这一场面,顿时令高台左右蓬庐里的文武百官大吃一惊。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不清楚啊。”   “这怎么把箭靶抬进来了?”   太平公主和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坐在一个蓬庐里,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有些好奇。   “明玉,发生了什么状况?”   在太平公主身后的青年闻听,连忙躬身回答道:“公主,刚才我已经派人打听了,箭矢已经结束,而且还出现了二十六矢二十六中,以满六合过关的骄人记录。”   “满六合过关?”   一旁相王李旦,顿时大吃一惊。   相比之下,李显的反应就有些慢了。   他低声向坐在身后的一个少年问道:“三郎,满六合很难吗?”   那少年,正是李显的三儿子李重俊。他并非韦氏所出,所以在家中地位自然不高。不过,李重俊性情果敢,而且颇有勇力,所以李显对他,倒也还算是宠爱。   今日李重润因为有公务在身,所以就找了李重俊相伴。   李重俊听到‘满六合’三字后,也是一惊。   他连忙解释道:“父王,满六合就是例无虚发,箭箭中靶。   若平日里演练,孩儿也可以做到。但是在这种场合中,想要真正做到满六合,却极为困难。”   然后,他把这箭试的难度向李显解说了一遍,李显也是啧啧称赞。   “穆明玉,可知道是何人满六合?”   “回禀太子,满六合者,便是那征事郎,杨守文。”   “青之居然能做到例无虚发吗?”   李显听闻,只觉得震惊,倒是没有其他的想法。   倒是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心里一动,两人各怀心思,不约而同露出了沉思之色。   而站在太平公主身后的穆明玉,则嘴角微微一翘,眼中闪过一抹杀机。   我知道你很厉害,可你就算是满六合,接下来的马枪混战,我也定要你命丧黄泉。   他心里嘀咕,脸上依旧带着笑意。   与此同时,在对面的蓬庐中,武三思冷汗淋漓。   他看着身前的小校,拱手道:“请转告薛大将军,他这份情意,本王会记在心里。”   ……   高台上,李裹儿紧张看着正在检查箭靶的李元芳,小心脏砰砰跳的厉害。   “元芳,看出什么了没有?”   随着李元芳直起腰杆,武则天沉声问道。   李元芳躬身一揖道:“启禀圣人,这应该不是应试弓矢。”   “哦?”   “应试弓矢,虽是一石半的硬弓,但绝达不到这种效果。   臣方才仔细检查,杨青之所用的弓矢,应当在三石以上,而且距离至少要在两百五十步开外。能达到这种效果的弓矢,据臣所知,似乎只有当年薛公所制神臂弓方能做到。不过,这神臂弓一直放在玉郎君身边,前两日臣与玉郎君饮酒,还见过那神臂弓。当时玉郎君还颇有些遗憾说,此弓自薛公之后,明珠蒙尘了。”   箭试举子所用的弓矢,全都是考场发放。   这也是为了考验举子的箭术水准……要知道,使用自己的弓矢,和临时得来的弓矢,感觉完全不同。   武则天就是担心,有人从中作弊。   “神臂弓?”她闻听一怔,道:“朕倒是听说过。不过,那神臂弓既然是五郎传家之宝,何以会落在杨守文手中?牛仙童,你把杨守文箭试的过程与朕详细说来。”   若杨守文在这里,一定能认出,此刻在高台上的内侍,正是之前在铜马陌,他曾得罪过的牛仙童。   牛仙童连忙道:“回禀圣人,奴婢已经打听清楚。   据说,是那杨守文骄横跋扈,在箭试时,连断五张弓,并嘲笑薛大将军说,豹韬卫内连一张好弓都没有。也正因此,薛大将军非常愤怒,所以把神臂弓给他使用。   奴婢以为,杨守文箭术虽高明,但是太过狂妄了……”   “你胡说!”   李裹儿闻听,勃然大怒。   她指着牛仙童道:“征事郎为人敦厚,待人谦卑。   似贺知章、张说、苏颋这些名士,莫不称赞他为谪仙人,何来你这狗奴污蔑?”   “裹儿,闭嘴。”   武则天厉声喝止了李裹儿,目光在牛仙童身上扫了一眼。   那一眼,虽然短暂,却让牛仙童心中咯噔一下,顿时冷汗直流。   好在,武则天并未对他有太多关注,而是把目光再次转移到了李元芳的身上。   “元芳,你怎么看?”   李元芳眉头一蹙,沉吟片刻后道:“征事郎此人,我接触不多。   不过从当初在昌平时的情况来看,他倒是个骄傲之人,而且颇重情义。要说他骄傲,臣相信。但若说他狂妄,臣却不觉得。之前他连断五张弓,想必是有他的原因。但既然玉郎君没有奏报,想来也不是很严重,应该不会影响到此次恩科。   据臣所知,玉郎君一家和杨守文交情深厚。   杨守文只是断弓而未声张,玉郎君则选择了大事化小,恐怕就是为了不影响恩科。”   武则天颔首,复又坐下。   她目光在牛仙童身上一扫,突然开口道:“牛仙童,朕看你这眼光也不是太好,已不适合继续留在司宫台司职,着牛仙童转为内仆局杂畜典直,即刻前往报到。”   牛仙童闻听,脸色顿时惨白。   那内仆局杂畜典直,说白了就是一个看管家畜的小官,在内侍省可谓是最低等的职务。   这倒也罢了,牛仙童还发现李裹儿正看着他,眼中闪过一抹恨意。   他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刚才如实禀报就是,偏自作聪明的多那两句嘴作甚?   现在倒好,不但被贬了官,更得罪了安乐公主!   牛仙童有一种预感,他接下来在内仆局的日子,肯定会生不如死…… 第四百四十七章 决战奉先寺(二)   杨守文信马由缰,在河滩上漫步。   欢声雷动中,大金非常兴奋,踏着小碎步,颇为优雅。从伊阙吹来的风,拂动杨守文的衣衫猎猎,让他缓缓平静下来。虽然很疲乏,但却不似上次那样筋疲力尽,身体也没有那种酸软的感觉。八角山初试大蟾气,杨守文尚不能将之控制。   而经过这几日的休养,也让他对大蟾气有了一个更为清楚的认识,所以自然不会像上一次那样狼狈。   过关了!   他长出一口气,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说实话,如果再让他来一次的话,他未必能做到刚才那样完美。   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在八角山,面临生死危机,杨守文并未真正体会到大蟾气的神妙。   可这一次,他却真正领会到了其中的神奇。   怪不得祖父过世时,曾对他说过,不要放松金蟾引导术的修炼。虽然后来他清醒过来,却并未真正明白那话语中的意思。现在,他似乎懂了!祖父当初从武当山上求来的这套金蟾引导术,似乎非常神奇,并不是普通的养生功那么简单。   杨茉莉快步走过来,抓住了缰绳。   窦一郎上前,微笑道:“青之,恭喜。”   “还要多谢大将军的神臂弓。”   窦一郎则摇摇头,轻声道:“这是你的本事,换个人,就算大将军送他神臂弓也没有用处。”   说完,他拍了拍大金的脖子。   也亏得是窦一郎,此前曾多次出没铜马陌。   如果换一个人的话,弄不好他这种举动,会激怒大金,上去就是一蹄子伺候。   “青之,三轮应试,你已通过两轮。   接下来马枪混战,就要靠你自己了……大将军说,他会看着你,等着你夺取武魁。”   声音再次放低,窦一郎凑近两步,到了杨守文身旁。   “还有,弓矢的事情,不要再提。   大将军没有呈报圣人,因为就算呈报上去,也无关痛痒。现在你我不说,那人自然要有所收敛。这种事,忍一时风平浪静,青之到时候可千万不要说破了。”   杨守文轻轻点头,拱手道:“一郎,那我先去休息。”   “好!”   窦一郎再次向杨守文拱手,杨茉莉抓着大金的辔头,昂首挺胸,一脸骄傲之色迈步向前。   对于杨茉莉而言,没有那么多的小心思。   杨守文出风头,他亦与有荣焉。杨守文是他的阿郎,阿郎风光,他怎能不感到骄傲?   就见他一手扛着枪囊,一手牵着马,大步朝山上走。   杨守文这才想起,忘了把那神臂弓返还。   虽说刚才和薛楚玉打赌,若能取胜,便可以拥有神臂弓。但杨守文知道,这神臂弓是薛楚玉家传宝物,又岂能占为己有。不过再想回去返还,已经来不及了。   河滩上,另一轮箭试已经开始,他回去的话,势必会打搅到对方。   等科考结束,再把神臂弓还回去吧!   想到这里,杨守文也就不再纠结,坐稳马上,沿着山路直奔奉先寺……   ……   山下的喧嚣声,越来越小。   循着山路而行,沿途可以看到列队两旁的卫士。   不过,从那些卫士的眼中,杨守文看到了一抹敬重之色。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在这些卫士看来,强者就是强者,没什么可以弄虚作假的成分。   相反,文试多有争纷,就在于此。   你文章再好,总会有人看不进去。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所以文状元考的是运气,要对症下药,还要看你的主考官是什么口味。主考官认为好,可别人未必赞同。于是乎,这分歧就会出现。可武举则不同,孰强孰弱,不服咱们就打一场,高下立判。   杨守文虽然还没有夺取武魁,可满六合的成绩,足以让所有不服气的人闭上嘴巴。   当他来到奉先寺外的时候,那些先行通过的举子们,也都改变了态度。   杨守文看到了武崇训,他坐在蓬庐中,对杨守文视而不见。   其余举子,则纷纷拱手祝贺,祝贺这武科以来,第一次满六合成绩的出现。   仆固乙李带着一个黑壮的汉子走过来,远远就笑道:“杨君,恭喜满六合通过。”   他对杨守文是否能够通过第二轮箭试,并不担心。   只是,仆固乙李没想到,杨守文竟然可以以满六合的最佳成绩通过。   要知道这次箭试,所用的弓矢都是临时配备。就算是可以选择,但是对弓矢的适应,始终是一个问题。射箭的时候,要考虑到环境、风速等外部条件,同时也需要在射箭的同时,适应弓矢的特点。每一副弓,都有其独特之处,所以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仆固乙李的射术精湛,可饶是如此,也未能满六合。   也正是因为明白这其中的难处,仆固乙李对杨守文更高看一眼,态度也变得更加亲切。   “都摩顿,这就是杨君。”   他把身后那黑壮汉子拉过来,笑着为杨守文介绍。   而杨守文这时候也下了马,上下打量都摩顿。   “都摩顿,见过杨君。”   这都摩顿的个头,比杨守文要高一些,大约在185公分左右。   体格不似仆固乙李那样魁梧,但是精壮的很,透出一股子彪悍之气。他咧开嘴,一只手放在胸口,欠身一揖,“刚才听到乙李说,接下来会与杨君合作,都摩顿不胜荣幸。”   杨守文也连忙回礼道:“听说都摩顿你成绩出色,能与你合作,我也很高兴。”   都摩顿的态度很热情,和杨守文寒暄几句。   不过,就在这时,山下又响起了号角声,乙李眉头一蹙,轻声道:“好像有人退出了。”   “嗯!”   都摩顿收起笑容,目光扫过场上众人。   “这样也好,可以早一些开始。”   杨守文在一旁,却眯起了眼睛……   差不多到正午时分,箭试全部结束。   此次恩科,进入马枪测试的,共有三十八人,也创造了自武科举办以来的新低。   据说,不少人在箭试时收到杨守文的影响,甚至出现了二十六矢,仅计一合的成绩。更有人因为感觉取胜无望,退出了这次武科,以期待下一次武科重新再来。   “退出了,就退出了……想要夺魁,绝无可能。”   仆固乙李轻声感叹,眼中露出几分可惜。   他也在暗自庆幸,他是在杨守文之前进行箭试。若是在杨守文那满六合的成绩出现之后比试,估计也会大失水准。不过,武人求得的勇猛精进,绝不能畏惧退缩。这一次退缩了,就算下次再参加,已经失去了那颗勇猛之心,结果可想而知。   “对了,王修福是哪个?”   因为已经到了正午,主考官下令,休整一个时辰之后,再开始马战。   参加恩科的人,都准备有干粮,于是三五成群聚在了一处。   都摩顿却没有和杨守文、乙李一起用餐,而是独自一人在蓬庐中进食。   “他信奉tazi的先知,饮食习惯和我们有些不太一样,所以才会独自进食,杨君勿怪。”   Tazi?   杨守文愣了一下,对都摩顿产生了一丝好奇。   Tazi,他明白是什么意思,翻译成汉语就是大寔,也就是后来的大食。   可如今的大寔,似乎信奉的是伊斯兰教。也就是说这个都摩顿,是一个伊斯兰?   这让杨守文觉得很有趣,但并没有因此而投放太多的关注。   “王修福吗?”仆固乙李扫视一眼奉先寺前的这个校场,用手一指角落的蓬庐,“喏,那个在蓬庐门口吃东西的人,就是王修福!这家伙,似乎很不简单啊……”   顺着仆固乙李手指的方向看去,杨守文看到了王修福。   他也是孤零零一个人跪坐在蓬庐外的一块毯子上,正捧着一块肉夹饼狼吞虎咽。   王修福,个头不高,大约175公分左右,生得极为精壮。   他衣装朴素,甚至还打着补丁,看上去并非出自豪门。不过,他应该是一个很注重仪容仪表的人。头发梳理的很整齐,头上的纶巾也扎的非常妥帖。他进食的速度很快,可是却不显得粗鲁……似乎感受到了杨守文的目光,他猛然抬起头,正好和杨守文的目光碰触。从那双眸子里,杨守文感受到了一丝莫名敌意!   就是他!   杨守文在心里喊道。   进西山校场时,他曾经感受到了一丝敌意。   不过,当时人太多,他没有发现。而今,他再次有了那种熟悉的感觉,正是源自王修福。   可杨守文能够肯定,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王修福,何以会有如此敌意?   就在这时候,王修福突然朝着杨守文做了一个动作。   只见他把手在脖子上一横,然后做了一个‘割喉礼’。   “这家伙,真嚣张!”   仆固乙李看得大怒,呼的一下子便站起身来。   只是,没等他站稳,就被杨守文拦住。   “不用管他,他这是在激怒我。”   杨守文示意仆固乙李坐下来,而后朝王修福微微一笑,伸出手,大拇指朝下,然后又做了一个狗爬的手势。那意思是说:你不过是一个屈居人下的走狗,别嚣张。   他和王修福是第一次见面,若非有人指使,怎可能有如此敌意?   王修福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杨守文的意思,那张脸顿时通红,眼中杀意更浓。   只是,杨守文在做出这手势之后,就没有再理睬他。   不过是一个走狗……杨守文觉得,一只暴露的走狗不可怕,可怕的是那藏在暗处的杀手。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要对付他,但他有一种感觉,应该不止王修福一个人,想要他的性命。目光,从场中的举子身上扫过,杨守文的危机感越发强烈。 第四百四十八章 决战奉先寺(三)   恩科接连出现状况,也让武则天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兆。   虽说此前的两个小问题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可是她依旧感到,事态似乎有些不受他的控制。   那两个小插曲,基本上可以肯定是武三思的手笔。   而且武则天相信,武三思肯定还有后招。   不过,她并没有太多在意武三思的小动作,因为她很清楚,武三思不敢闹得太狠。   可是武三思有小动作,其他人会不会也有小动作?   联系到之前,她亲自设计的南下路线暴露,就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   还有八角山那次伏击,武三思就差指天发誓,他没有害杨守文性命的意思。可是,作为武三思的鹰犬爪牙,孙思观为什么会擅自改变主意,要谋害杨守文呢?   还有,太平公主在事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   要不然,为何会有她身边亲随和孙思观进行接触?   如果太平公主也参与其中,太子李显、相王李旦,以及那些李唐宗室,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一连串的疑问,在武则天脑海中浮现。   她甚至联想到了去年默啜突然出兵河北道的事情。本来,她和默啜已经有了约定,让武延秀迎娶默啜的女儿,默啜并未反对。何以当武延秀到达后,默啜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河北道战事结束后,武则天不是没有怀疑,也进行过调查。   因为,那场叛乱实在是太诡异了,河北道屯有重兵,可是在默啜出兵的时候,静难军军使慕容玄崱投降,定州刺史孙彦高不战而败,还有唐般若也打算投降……   天兵道援救不及时;神兵道按兵不动。   幽州方面,各路兵马似乎全然没有觉察到粟末靺鞨人的动静,坐视叛军攻破居庸关。   这所有的一切,都透着诡异。   小鸾台倾尽全力,却没有任何的收获。   上官婉儿为此还折损了数十个密探,结果都没有找到答案。   这就说明,对方藏得很深,实力也非常雄厚。若不然的话,何以小鸾台也会失败?   能有这种实力的人……   武则天毕竟老了,换做十年前……不,也许早个五年时间,发生这种事情,她一定会大开杀戒,掀起腥风血雨。可是现在,她需要稳定局势,而且也没有当年那种杀戈果决的气魄。她想要找到证据,尽可能在小范围内解决这种状况……   可是现在看来,似乎有点麻烦。   武则天觉得,她需要加强控制,而不是任由下面这些人继续胡闹。   但让谁来平衡下面的这种动荡呢?   她坐在龙椅上,凤目微合,陷入沉思之中。   “祖母,可以开始了吗?”   李裹儿的声音,在武则天耳边响起。   武则天猛然睁开眼睛,呼的站起身来,沉声道:“传朕旨意,请诸公随朕一同观战。”   “啊?”   李裹儿闻听一怔,疑惑看着武则天。   武则天笑道:“怎么,不想看看你那杨大哥是如何大杀四方吗?”   李裹儿的脸微微一红,虽然有些羞涩,但还是大大方方点头,脸上露出了欣喜笑容。   ……   奉先寺外,架起了高台。   武则天率百官登台,准备亲自观战。   而校场中的举子们,也听说了圣人将亲自观战的消息,霎时间乱成了一团。   各种情绪,各种心思充斥在举子们的头脑中,也让校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火热。   王修福正站在场边,整理鞍镫。   一个小校突然凑上来,在他耳边低声道:“王先生,梁王有命,待会儿上场后,各凭本领,不必针对杨守文。”   “啊?”   王修福一怔,转过身来。   不过,那小校已经离去,只给他留下了一个背影。   也就是说,之前的计划取消了?   王修福抬头向杨守文看去,就见杨守文坐在蓬庐中,正闭目养神。   他眉头紧蹙一团,心中更思绪万千。   脑海中,仿佛又回响起那天晚上慕容玉的声音:“王先生,你武艺高强,是有真本事的人。可你虽出身豪门,却不被族中重视。在梁王的眼中,你再厉害,也不过一个武夫,是他手下的鹰犬而已。   想想孙思观吧,他何等英雄?   可又能如何!他得了武魁,却被梁王逼得最后只能卖身求荣。如今战死八角山下,梁王也是不闻不问,甚至不敢露头。如此主公,你真以为能得到重用吗?”   “王先生,我家主人,和杨守文素有恩怨,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   只要你能够帮我家主人解决了麻烦,到时候我自会设法掩护你逃离,送你离开洛阳。之后,我家主人会给你安排一个身份,到边塞去。以你的身手,大可以凭战功而升迁。那时候,你自身有赫赫战功,我家主人在暗中帮衬,何愁不出人头地?”   王修福下意识,把手放在手臂上。   从手臂上传来的冰凉感觉,让他感到了莫名冲动。   他在王家,一点地位都没有。以前,他还要考虑母亲,可如今母亲已经过世,他再无任何顾虑。   搏,还是不搏?   王修福犹豫片刻,一咬牙,下定了决心。   ……   咚咚咚——   日头,已经偏西,奉先寺外校场上,响起了隆隆战鼓声。   三十八名举子在挑选了武器之后,纷纷上马。   为防止再发生意外,所有的举子都不能使用自己的兵器,而要重新选择。杨守文选了一根儿臂粗细,长约有两米的白蜡杆做武器。那白蜡杆的两端,包裹了棉布包,上面沾上了白石粉。   在这个时代,白蜡杆还未成为军中的武器。   它是在宋朝以后,才逐渐兴起,成为制枪的主要材料。   而在唐朝,人们还是习惯以柘木或者硬枣木制枪。因为这两种木材的质地坚硬,与通常所使用的铁枪相仿。相比之下,白蜡杆有些柔软,不被人视作制枪的材料。   杨守文选的这根白蜡杆,通体洁白如玉。   白蜡杆的性质,坚而不硬,柔而不折,枪杆可以弯曲到180度也不会出现劈裂,柔韧性极强。   他在手中掂量几下,颇为满意。   比之虎吞,这白蜡杆的份量明显不足,但也有十斤靠上的份量。   在手中耍了两下,而后一合阴阳把,白蜡杆扑棱棱乱颤,好像一条灵蛇翻飞……   “阿郎,能行吗?”   杨茉莉看了一眼那白蜡杆,有些担心。   它太柔了,感觉不是非常可靠。   杨守文则笑了笑,轻声道:“茉莉,你下去吧。”   “喏!”   杨茉莉退出校场,杨守文则翻身上马。   与此同时,就见仆固乙李和都摩顿已经纵马行来。   仆固乙李挑选了一根硬枣木做武器,那枣木上抹了红漆,一头包裹棉布包,沾满了白灰。   而都摩顿则换了一根碗口粗细,长约有三米靠上的柘木棍。   只看这棍子,份量少说有二十斤,杨守文已经大体上猜出了他惯用的兵器应该是马槊。   “比武却要换这劳什子,有什么意思?”   都摩顿一脸的不爽快,似乎对这临时改变兵器的决定,非常不满。   仆固乙李笑道:“都摩顿,这是圣人对我等的关爱。刀枪无眼,万一出事反而不美。”   “哼!”   都摩顿冷哼一声,不予置评。   杨守文在一旁默默观察,感觉出,都摩顿对武则天似乎并不尊重,甚至有些轻视。   他心头有些奇怪,但是却没有表现出来。   就在这时候,第二通战鼓声响起,杨守文和仆固乙李相视一眼,催马直奔校场中央。都摩顿在两人身后,催马不紧不慢的跟随。他看着杨守文的背影,嘴角一撇,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笑容。只是,杨守文二人背对着他,没看他他的笑容…… 第四百四十九章 决战奉先寺(四)   薛楚玉抵达奉先寺的时候,感到有些怪异。   身为监考官,他却被武则天召到了身边,让他负责进行讲解。薛楚玉何等聪明的人,看武则天亲自率百官移驾观战,就知道武则天一定觉察到了什么状况。   否则,她大可以让李元芳伴驾。   毕竟论武力,李元芳比薛楚玉高出了可不止一筹。   叫他陪伴,必然有别的用意。   ……   咚—咚咚咚—咚——   三通鼓声之后,战鼓声便发生了变化。   更加急促,更加短凑,更让人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武崇训勒住缰绳,走马盘旋。   他来到了王修福身前,沉声道:“王先生,待会儿我与杨守文交锋,不要任何人插手。”   “我要堂堂正正击败他,让安乐公主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好汉。”   王修福微微一笑道:“二公子只管放心,你一定可以马到功成。”   武崇训满意的笑了,又催马离开。   王修福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笑容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浓的杀意。   就凭你?   他在心里冷哼一声,手中的木刀低垂,目光凝视着杨守文,自言自语道:“他是我的,谁也别想插手。”   校场中,小校把规则再次重复了一遍,飞快退下。   紧跟着,就见高台上旌旗摇动,小校在场边喊道:“比武开始!”   希聿聿,战马长嘶。   仆固乙李和都摩顿纵马跃出,向场中的举子扑去。   杨守文则紧跟其后,不过当他才一冲进场内,就见两个举子手持木枪,从两侧跃马夹击过来。   “乙李!”   杨守文并未急于应战,而是高呼一声。   大金则在他的指挥下骤然加速,仆固乙李则放慢了速度,两人错身而过,变成了乙李应战,而杨守文杀入场中。杨守文和仆固乙李是第一次合作,但能够感觉得出来,乙李是真心想要与他联手。两人的配合极为默契,杨守文才一越过乙李,就见乙李手中的长枪已经从肋下探出。那两名举子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位愣住了,其中一名举子的速度不由得放缓,可就在这时候,乙李长枪已至。   蓬!   一声闷响,乙李的木枪狠狠戳中那举子的胸口。   这一枪力道奇大,直接把举子从马上戳飞出去,落地之后哇的喷出一口鲜血。   如果乙李手里的是真枪,这一下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举子的胸口处,出现了一个白点,也预示着他已经从马枪决战中出局……   另一个举子则有些吃惊,手中木枪呼的就刺向乙李。也就在这时,乙李和都摩顿再次换位,都摩顿手中的木枪一式泰山压顶,挂着风声砸落下来。举子连忙变招,举枪封挡。两杆枪交击一处,只听咔嚓一声,他手中的木枪就断为两截。   都摩顿的木枪来势汹汹,继续劈落。   举子在马上慌忙侧身躲闪,已经晚了……只听啪的一声响,木枪砸在他的肩膀上。   那举子惨叫一声,被抽落马下,在地上滚了两圈,哀嚎不停。   有一旁的小校冲上来,用钩挠搭在他的腰带上,连拖带拽把他从战场上解救下来。   “这獠子,出手狠辣的紧呢。”   李元芳站在武则天身边,低声道:“他刚才明明可以收劲,把那举子打落马下。可他仍旧全力出手,这一下,那举子的肩膀怕是要废了……五郎,他是什么人?”   “拔野古都摩顿,铁勒人。   他父亲羯丹山都督拔野古苏黑,铁勒九大姓之一。都摩顿因为是长子,故而被苏黑送来洛阳。看到他旁边那个獠子了没有?仆固乙李,是金微都督的弟弟。”   薛楚玉如数家珍,把都摩顿的来历说的清清楚楚。   羯丹山,位于碎叶川,在安西都护府治下。   武则天不由得来了兴致,直起身子观战。   对于那举子受伤,她并不在意。事实上,在前三届武科中,莫说受伤,甚至还有人被杀。相比之下,这一次倒是安全许多,她更关心的,是杨守文和武崇训两人。   李裹儿小脸煞白,紧张无比。   只是这时候,她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只能在心里暗自祈祷,为杨守文加油打气。   ……   在不知不觉中,杨守文三人已经完成了一次变阵。   迎面,三名举子拦在了杨守文面前,刀枪并举。   乙李怒道:“都摩顿,快回去。”   按照之前的安排,他和杨守文换位之后,足以解决那两个举子。但是都摩顿的再次换位,使得原本的倒三角,一下子变成了正三角。杨守文以一敌三,顿时陷入危险之中。   可是,想要再换位,已经来不及了。   两个举子从两边冲过来,刹那间就把两人拖住。   一个人面对三名举子,杨守文并不慌张。   他在马上猛然一矮,大金再次加速,和一名举子错身而过。没等那举子出枪,杨守文手里的白蜡杆横扫千军,呼啸着便抽了过去。不过,杨守文倒是没有像都摩顿那样下狠手,在白蜡杆即将临体时,他蓦地一翻腕子,生生将那举子从马上推下去。   与此同时,他也和另一个举子照面。   那举子手持木刀轮刀就砍,另一个举子则拧枪就刺。   手中的白蜡杆一滑,枪头边做枪尾,从杨守文肋下诡异刺出,快如流星闪电。   “连环枪!”   杨守文在马上长身而起,在瞬息间,连续六次点在了持枪举子的胸口上。   他每一次的力量都不大,但六次连续叠加,却把那举子直接撞飞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而大金则在杨守文出枪的一刹那,猛然向横里一挪。   它张口嘴,露出一口雪白的锋利牙齿,一口就咬在了对面举子胯下战马的耳朵上。   大金外表温顺,可骨子里却极为凶残。   毕竟是在塞外长大,哪怕是在中原生活了半年多,依旧改变不了它骨子里马王的骄傲。   那一口下去,直接就撕下了战马的半只耳朵。   那匹马疼的希聿聿惨叫,前蹄一软,便跪了下来。   马上的持刀举子猝不及防,被直接甩飞出去。大金在干掉了对方之后,根本不理睬,直接向前冲。在和那匹马错身过去的刹那,后蹄扬起就是一蹶子,踹在那匹马的头上。   大金可是装了马掌!   这一蹶子,直接把那匹马踹的头破血流,噗通便倒在地上。   而持刀的举子这时候从地上爬起来,木刀已经不知所踪。他看到自己那匹心爱的坐骑如此凄惨,顿时心疼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可他现在是在战场上,没等他醒悟过来,都摩顿已经纵马上前,把他一下子撞飞了出去……   杨守文眼中闪过一抹冷意,朝都摩顿看了一眼。   这獠子,未免太凶残了吧!   对方已经无力再战,何苦再去攻击?   而最重要的是,刚才都摩顿和仆固乙李的换位,看上去好像是为了替仆固乙李解围,但杨守文却觉察到了一丝不正常。也正是他的这一次换位,让他独战三人。   不对,这家伙有问题!   杨守文心中顿时有了提防,与都摩顿在有意无意间,就拉开了距离。   ……   武崇训跃马舞刀,把身前的举子砍落马下。   他倒是有真本事,此前虽说在香山寺败给了杨守文,可说实话,更多是因为轻敌。   这一次,他对武魁之名势在必得,手下怎会再有半点留手?   “杨守文,可敢与我一战?”   他在马上厉声呼喊,气势逼人。   杨守文勒马横枪,向武崇训看过来。   他突然笑了!   之前对武崇训,杨守文好感不多。可是现在,他却觉得这个武崇训,比他老爹要可爱不少。   至少,他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也没有那么多的算计。   于是,大枪遥指武崇训,杨守文宏声道:“武中郎只管放马过来。”   话音未落,大金已经冲出。   而武崇训更毫不犹豫,拍马舞刀便迎上前来。   几个举子纵马想要过去阻拦,不成想那王修福却把他们拦下。手中沉甸甸的木刀翻飞,如同疾风暴雨一般。那几个举子虽拼命抵挡,可是这王修福手中的木刀确是刀疾马快,力量惊人。   不对劲啊!   不是说要我们围攻杨守文吗?怎么跑出来这么一位?   那几个举子心中奇怪,可是在王修福的刀下,却不敢分心。要知道,在杨守文未能夺取满六合的成绩之前,王修福绝对是排名第一。不但举起了八百斤石锁,更夺了五合的箭试成绩。面对此人,必须要谨慎小心,否则就可能会有危险。   王修福和那几个举子马打盘旋,杨守文和武崇训也在电光火石间,进行了交锋。   伍武崇训手中的木刀势大力沉,力劈华山便砍过来。   杨守文则在马上,不慌不忙,举枪相迎。   蓬的一声响,木刀和木枪交击一处。白蜡杆特有的柔韧,化解了武崇训刀上的力量。杨守文则顺势抽枪,反手扑棱棱大枪刺出。一枪三花,枪影重重把武崇训笼罩其中。   可就在这时候,杨守文的耳中却传来一声机括声响。   紧跟着,耳边响起了乙李的呼喊声:“都摩顿,你干什么?”   一支钢弩,呼啸着射向杨守文! 第四百五十章 决战奉先寺(五)   人常说,动物有一种本能,当遇到危险的时候,毛发都会耸立起来。   杨守文和武崇训错马而过的刹那,内心中突然间升起一种悸动。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升起,顺着后脊梁直冲头顶。说时迟,那时快,他一只脚甩镫,身体向战马的一侧便载下去。远远看去,就好像是被打落马下一般。   大金同样机灵,就在杨守文甩镫的刹那,身形暴窜出去。   这也使得原本向他冲过来的都摩顿扑了个空,眼看着杨守文在马上消失,顿时一怔。   可他愣住了,胯下的马却没有停,朝着武崇训就撞了过去。   武崇训本来和杨守文交手一个回合,错镫之后正准备拨转马头回身再战,可是都摩顿却已经冲过来。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实在是太突然了,突然到武崇训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胯下马希聿聿悲嘶,被都摩顿一棍击中了脖子。   那都摩顿的力量,同样是无比惊人。   虽然在举重比赛中,他以七百五十斤输给了王修福,可实际上,他的气力丝毫不必王修福差。   武崇训的战马扑通就摔倒在地上,把武崇训摔飞出去,摔得是头昏脑胀。   也就在这时候,大金已经跑到了校场的另一边。   就见杨守文呼的从马腹下翻身出来,重又跨坐在马背上。   只是在他的口中,却咬着一支钢弩,鲜血顺着嘴角流淌出来。   “嘶!”   弩箭的力道不小,杨守文虽然把弩箭咬住,可是牙齿却受了伤。   他慢慢把弩箭从口中拿下来,看着都摩顿,眼中透出一股浓浓的杀气。   “都摩顿,我早就知道你不怀好意。”   ……   发生了什么事?   在杨守文从马上摔下来的一刹那,观战的文武百官都大吃一惊。   随后发生的事情,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不管是都摩顿伤了武崇训也好,还是杨守文重新坐在马上也罢,让人眼花缭乱,脑袋也跟着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武则天脸色铁青,凤目中闪过一抹森然之色。   “传旨千骑,包围考场,所有人不得离开。”   她预感到会发生变故,所以专门带了文武百官来观战,甚至还让举子们换了兵器。   可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李元芳、薛楚玉,你二人带人进入考场,一个一个给朕查,看有什么人私藏暗器。”   “臣,遵旨。”   李元芳还好一些,薛楚玉是真火了。   好不容易得了一次主考的机会,却接连发生变故。   从杨守文入考场,到后来有人在弓矢上作手脚,乃至于刚才,竟然有人用手弩偷袭。   薛楚玉是好脾气,可再好的脾气,也会忍耐不住。   他朝武三思看了一眼,然后和李元芳便匆匆离去。   武三思心里一咯噔,暗叫一声不好。   很显然,薛楚玉认为是他在捣鬼……没错,他安排人在辕门外刁难杨守文,又让人在弓矢上做了手脚。之后,他还安排了王修福配合武崇训,可是在马枪决战之前,他已经吩咐王修福不要动手了啊!这件事,可真的是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武三思能爬到如今地位,可不仅仅因为他是武则天的侄子。   要不然,武家族人也有不少,何以只他能够得到武则天的重用?他眼珠子一转,便冲出人群,快步来到武则天身前,扑通一声跪下,“圣人,臣罪该万死!”   与其到时候被薛楚玉拆穿,倒不如主动认罪。   武则天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既然知道自己该死,为何不去死呢?”   这一句话,说的是冷冰冰,丝毫不带烟火气。   武三思知道,武则天这是真的怒了。   他跪在地上,以头触地,连连叩首。   “臣知道自己该死,可是有些话,还是要说明白。”   “说。”   “臣的确是存了私心,希望能够帮助二郎夺魁。   所以,臣在武科开始之前,命人在辕门外刁难了杨守文;后来,臣还安排人在弓矢上做了手脚,想要让杨守文出局。本来,臣是还存了后手,想要在马枪决战时,助二郎取胜。可是之前两件事接连失败,臣更得了薛大将军的警告,所以已经命人传话下去,不许再动手脚。圣人,臣是该死,但这件事,真的与臣无关。”   说完,武三思还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臣真的是冤枉,一定是有人在冤枉臣。”   “梁王,你怎可如此大胆?”   李裹儿气得小脸通红,指着武三思,但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   一旁李显等人,也都是表情各异。   李显愤怒,李旦震惊,而太平公主则显得有些茫然……   武则天没有理睬武三思,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   她对武三思的话,倒是没有怀疑……武三思不是不知进退的人,既然薛楚玉警告了他,再加上自己之前的警告,相信他也不敢再不知好歹。所以那支射向杨守文的弩箭,应该不是武三思安排。可不是武三思安排,又是谁想要杀死杨守文?   李显?   应该不是!   要知道,李显是最希望杨守文能夺魁,然后迎娶安乐的人。   李旦?还是太平?   武则天实在是想不出,他二人要杀死杨守文的理由。   难道说,还有其他人想要杀死杨守文吗?她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名字,但又随即否定。   当初,那张昌宗曾企图暗杀杨守文,但是被李裹儿撞破。   因为这件事,张昌宗的族兄,当时的洛阳县令张同休因此被贬西域,永世不得回转中原。   这,应该算是一桩恩怨吧。   不过武则天却不认为,张昌宗会真的因此在这种场合谋杀杨守文。   那兄弟二人都是凉薄的人,为了同宗兄弟犯险,应该不太可能。而且,当初张昌宗要杀杨守文,是他以为武则天看上了杨守文。后来这误会解释开了,也就没了继续找麻烦的必要。再者说了,张昌宗最近生病,一直卧床不起。而张易之更是谨慎小心的人,若没有足够的好处,他是决不可能冒着杀头的危险谋害杨守文。   所以,武则天虽怀疑了一下,却很快把他们排除在外。   可不是他们,还会有谁呢?   ……   校场中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人措手不及。   王修福本来已经准备暗杀杨守文了,可没想到,居然有人抢先了一步。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非常机灵,见情况不妙,立刻偷偷把手臂上的手弩取下,趁乱丢在了校场上。   反正这时候千骑已经闯进了考场,考场上乱成一团,没有人在留意王修福。   “都摩顿,你为何还害我?”   都摩顿露出惊讶之色,大声道:“杨君这话从何说起,我刚才看你危险,所以才想要过来救你,又怎会害你。”   杨守文却冷笑一声,手指都摩顿道:“你真以为我背对着你,就不知道你的小动作?”   仆固乙李一脸茫然,看看杨守文,又看看都摩顿。   好半天他开口道:“杨君,你是说,都摩顿要害你?”   他刚才看到都摩顿发疯似地冲向杨守文,但是却没有看到都摩顿发射弩箭。虽然有些怀疑,可是仆固乙李却无法相信,都摩顿是要加害杨守文。他宁愿相信,那只是一个误会。   “不可能,都摩顿对杨君极为敬重,怎会害你?”   这时候,武崇训已经爬起来,仍感到头昏脑胀。   “杨守文,说好了咱们两人比试,你竟然找人害我?”   乱了,已经完全乱了!   这时候,千骑已经把考场团团包围,李元芳和薛楚玉二人策马而来,看到这场面,眉头不由得一蹙,厉声喝道:“尔等举子全部放下手中兵器,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薛楚玉说完,扭头苦笑道:“元芳,这一次我这主考官可真是狼狈。”   李元芳道:“五郎不必担心,圣人心中自有分寸,咱们切看杨守文他们如何解决。” 第四百五十一章 决战奉先寺(六)   对身外的千骑,杨守文视而不见。   他冲着武崇训骂道:“武家二郎,你给我闭嘴。   满脑子的大便,刚才若不是我反应迅速,你弄不好就要被牵连。”   说完,他指着仆固乙李道:“乙李,你是个老实人,不晓得你这朋友的心思恶毒。   我刚才听到机括声,是从左侧后方传来。   那时候,武二郎在我右手边,你则在我身后。   虽然我没有脑后长眼,但我知道,都摩顿就在我左侧后方。”   都摩顿脸色一变,旋即冷笑道:“杨君这话说的有趣,就算我在你左侧后方,就可以断定是我害你吗?”   “是不是你,只要检查一下你身上就知道。   刚才你用弩箭偷袭我,想必身上还带着那手弩……薛大将军,李大将军,可命人检查他身上,看有没有一副弩箭。”   “杨守文,你欺人太甚。”   都摩顿好像是受到了侮辱,勃然大怒。   他大声道:“我知道杨君你得圣人看重,可如果你想要陷害我,却是不可能……”   说完,他拨马想走。   可没等他动作,薛楚玉已经挥手喝道:“给我拦住他。”   数名千骑卫士纵马上前,想要把都摩顿拦下来。可没想到,都摩顿并未就此停下,而是一提缰绳,胯下马在原地突然一个跳跃,转身便朝着武崇训站立的方向扑去。   武崇训这时候刚清醒过来,但是对情况尚未弄明白。   见都摩顿扑来,他本能的举木刀想要抵挡,可是却不想那都摩顿却从马上扑下来,一下子把武崇训扑倒在地。两人在地上翻滚两圈之后,都摩顿压在武崇训的身上。   他手里,出现了一口匕首,就压在武崇训的脖子上。   “别过来,否则休怪我……”   未等都摩顿话说完,杨守文突然扬手。   手里那支弩箭唰的飞出,好似闪电般便射向都摩顿。   都摩顿也是吓了一跳,忙闪身想要躲避。可就在这时,从人群中飞出一支弩箭,正中都摩顿的胸口。都摩顿瞪大了眼睛,向那人群中看去,眼中犹自有难以置信的神色。   “抓刺客!”   李元芳最先反应过来,纵马便扑向人群。   而那人群,也迅速分开。   就见一个举子举着一柄手弩,看到李元芳冲过来,他眼中露出决绝之色,紧咬牙关。   “李将军,小心他口中有毒药,这是死士。”   杨守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的有些发懵,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他见过这种眼神,此前宝珠自杀,之后在白水塘遇伏,那些人在临死前都是这种模样。   李元芳心里一动,从马上腾身而起,如同一只老鹰扑向那举子。   可是当他到了举子身前,就见他嘴角流出一丝黑血,身体软绵绵的就倒在了地上。   ……   “武中郎,你没事吧。”   杨守文这时候已经从马上跳下来,快步走到武崇训的身边,伸手一把将他拽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好像有人欲除我而后快。”   武崇训只觉耳边嗡嗡直响,脑袋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他突然反应过来,如果刚才杨守文只是躲闪的话,肯定可以躲开弩箭。但那样一来,他可就危险了!当时他一点防备都没有,而且又有杨守文当着视线,必死无疑。   武崇训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看杨守文的目光,也变得复杂了。   他不喜欢杨守文,从来都不喜欢,以后也不会喜欢。   可就是这么一个他不喜欢的家伙,两次救下他的性命……武崇训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杨守文。   “薛将军,这件事和乙李无关。”   而这时候,仆固乙李已经被千骑卫士拽落马下,按在了地上。   他仍不太相信,都摩顿居然要杀死杨守文?   可之前自己和都摩顿商量的时候,他可是非常赞成和杨守文合作,言语中更显得极为敬佩。   若非都摩顿同意,仆固乙李也不会冒然去找杨守文合作。   但现在看来,从他和都摩顿商量的时候,都摩顿就已经存了要杀死杨守文的心思?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仆固乙李觉得,自己的脑袋真有些不太够用了。   “青之,你怎么会觉得是他?你真看到他偷袭你了?”   薛楚玉跳下马,示意千骑卫士放开仆固乙李,疑惑看着杨守文道。   杨守文苦笑道:“我那可能看到是他动手?   刚才厮杀正酣,我却听到了机括声响。这说明,那个人和我的距离并不是很远……但这次恩科从一开始,我就感受到了一种敌意。所以在决战的时候,我虽然和武中郎厮杀,可是却下意识的和所有人保持一定距离,除了我的两个合作者。   乙李当时在后面为我拦截其他举子,左侧后方只有都摩顿。   再后来,他冲过来误伤了武中郎,那路线恰好是弩箭射来的路线,除了他还有谁?   只是我没想到,这校场中居然还有死士……”   杨守文说着话,长出了一口气。   他把手中白蜡杆丢给身前的千骑卫士,转身朝那死士的尸体走去。   “薛将军,搜一下都摩顿的身上,一定有弩箭。”   他头也不回,大声说道。   武崇训这时候也反应过来,突然冲着杨守文的背影大声喊道:“杨守文,我欠你两条命。”   杨守文没有回头,只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武崇训则一阵失神,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看了一眼距离自己不远处的都摩顿尸体,心中一阵后怕。   如果刚才不是杨守文把那支弩箭咬住,自己现在,已经死了吧!   他混不吝,他莽撞冲动,他不喜欢杨守文……   可这种情况下,他武崇训又有什么资格再去和杨守文争夺李裹儿呢?   内心里,一下子变得格外空虚!   ……   “这个笨蛋,干嘛要救他?”   李裹儿在武则天身后,撅着嘴,在心里嘀咕。   而武则天的脸上,却露出了一抹笑容。   她看了武三思一眼,突然道:“梁王,本次恩科,朕本意是要为国家选取良才。可现在闹成了这模样,你认为该如何收场才是?不管怎样,武魁总要挑选出来。”   武三思那还能不知道,这样武则天在设法化解他和杨守文之间的恩怨。   刚才,高延福禀报的非常详细,包括杨守文是怎么觉察不妙,又怎么出手解救武崇训。   这小王八蛋虽然混账,可毕竟救了二郎。   武三思心里依旧有些不甘,但也知道,如果再继续刁难,武则天就要和他翻脸了。   “征事郎武艺高强,此前更以满六合成绩创下本次武科记录,臣以为点他为武魁,绝不会有人反对。”   算你聪明!   武则天哼了一声,扭头看向李显等人。   “你们呢?可有意见?”   “儿臣以为,梁王奏议非常正确。”   李显心里最为开心,杨守文夺取了武魁,代表着武则天已经同意了李裹儿和杨守文的婚事,也算是了却了他内心中最大的一桩憾事。当年杨大方祖孙救下他们,却因为韦氏的出卖,使得杨家祖孙三代舍弃了荣华富贵,逃亡昌平那苦寒之地。   这让李显总觉得欠了杨家什么。   所以,不管之前武则天再不高兴,他依旧是坚持意见,希望李裹儿能嫁给杨守文。   现在,这愿望终于实现。   想到这里,李显忍不住朝李裹儿看了一眼。就见女儿躲在武则天身后,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可是那眼中流露出来的幸福之色,任何人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这种情况下,他又怎可能反对?   太平公主和李旦,也表示了赞成。   至于那文武百官,虽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却也能隐约猜出其中的奥妙。   连武三思都低头了,这时候自然不会有人再跳出来找不自在。   武则天微微一笑,目光在太平公主身上扫了一眼,突然开口道:“太平,你过来。”   太平公主一愣,忙快步上前。   “母亲,有什么吩咐?”   “朕问你,你那公主府里,是否有一个名叫穆明玉的人?他,究竟是什么来历?” 第四百五十二章 端倪   太平公主心里一沉,在电光火石间,心思百转。   穆明玉的身份和来历,她非常清楚。   也正是因为这样,太平公主对穆明玉的使用非常谨慎,从来不给他出风头的机会。这是对穆明玉的保护,也是她自保的手段。自家老娘的可怕之处她非常清楚,一旦被她知道了穆明玉的身份,势必会引来武则天最为凶残和毒辣的清洗。   身在帝王家,何曾有亲情?   或许母亲对她很爱护,可如果触犯了她的底线,相信也不会心慈手软。   可是,武则天突然提到了穆明玉。   这说明武则天已经觉察到了什么,亦或者说,穆明玉做了什么事情,引起了武则天的关注。   刹那间,太平公主心砰砰直跳。   虽然没有抬头观察,但她却知道,此刻武则天一定在看着她。   只要她有一丝半点的露怯,武则天就能觉察。   这可不是一个糊涂的母亲,她的精明,她的手段,在过去几十年中,已经展露无遗。   太平公主甚至不敢深呼吸,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   她立刻回答道:“明玉是女儿今年招揽的一个人才,如今在女儿身边做一个典直。   这个人还算机灵,而且能说会道,还会使一手好剑器……母亲竟然知道他?”   武则天凤目微合,隐去了眸光。   看上去,她似乎是随口一问,但实际上,却一直在观察太平公主。   如同太平公主了解她一样,她也了解自家的这个女儿。   有能力,有心计,有手段……武则天知道,女儿是坚定的李唐拥护者,毕竟她身体内,流淌着李唐的血脉。别看她平日里放荡不羁,甚至骄横跋扈,可实际上,却心思细腻。这些年来,太平公主在明里暗里,维护了不少李唐宗室的利益。   包括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她或多或少都有帮助。   听到了太平公主的回答,武则天的心思一动。   她平静道:“朕也是听婉儿无意中说起他,言他在神都交际广阔,颇为活跃,故而有些好奇。”   “啊?”   太平公主心里再次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   上官婉儿是做什么的?   她是武则天的鹰犬,更执掌着武则天手中最大的密探组织,小鸾台。   那可是一个精明的女子,她既然注意到了穆明玉,难道说那穆明玉做了什么事情?   太平公主强忍着扭头的冲动,一副茫然之色。   “这个,女儿就不清楚了。   穆明玉虽在女儿身边做事,但毕竟是个新人。女儿平日里也就是给他安排一些小事,至于他在外面的活动,女儿不曾留意。母亲,是不是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呵呵,他是什么来历?   “呃,穆明玉是幽州人氏,是长安太清观观主史真人的亲戚。   他到了长安之后,便投到了史真人门下。后来史真人有把他举荐给女儿……母亲知道,史真人是当年领女儿入道之人,他既然开口,女儿自然无法拒绝,便把他留在身边。”   武则天知道,太平公主口中的史真人,名叫史崇玄,是长安太清观的观主。   此人属茅山宗传人,据说和司马承祯是同门师兄弟。不过,司马承祯师承潘师正,属于正宗的上清派传人;而史崇玄则是茅山宗另一派的传人,两者并无交集。   但是,太清观在长安地位崇高。   史崇玄因而也有大德之名,和宗室皇族,乃至于关中大阀都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原来是史真人的亲戚啊。”   武则天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太平公主躬身退下,当站稳之后,只觉有些头晕目眩。   和武则天这片刻的对话,她贴身的小衣已经湿透,贴在身上,湿涔涔。凉飕飕好不难受。   “太平,母亲唤你作甚?”   李显见太平公主脸色不太好看,忍不住关切问道。   对自己的妹妹,他还是非常关心的。李治膝下的子嗣,这些年死的死,亡的亡,剩下的已经不多。也正是因为这样,李显对太平公主才会格外的关心和爱护。   太平公主看了李显一眼,轻声道:“没事,母亲只是问我些事情,太子不必担心。”   说着,她有意无意的瞄了李旦一眼。   只见李旦脸色平静,丝毫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   这两个兄长的高下也随之显现出来。李显是一个好哥哥,但是论心计,却远不似李旦深沉。   太平公主的眼中,旋即闪过了一抹怒色。   ……   考场中,骚乱已经平息。   有小校从都摩顿的身上搜出了一副弩箭,也证明了之前杨守文的判断没有错误。   一场武科,竟然有两个人身怀利器。   薛楚玉也感受到了巨大压力!武则天命他监考,却发生了这种事情,让他感到颇为难堪。   三十八名参加决战的举子,经过刚才的混战之后,能完好无损站立在考场中的,除杨守文武崇训之外,只剩下十五人。王修福早已丢弃的兵器,混在人群中。   他心脏犹自砰砰直跳,如果不是他反应及时,把弩箭丢掉,估计也要危险了!   “将军,在考场中还发现了一副手弩,但是并未发射。”   一个小校拿着一副弩箭走过来,呈递给了薛楚玉。   第三副弩箭!   也就是说,这考场中,除了都摩顿和那个自杀的死士之外,还有同谋者。   薛楚玉拿着手弩,检查了一遍之后,递给身旁的李元芳。   他想了想,突然厉声道:“所有举子,脱下外裳,赤裸上臂……若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事情闹到这一步,想要善了已无可能。   这不仅仅是对武则天的挑衅,更是对他的挑衅。   举子们闻听,顿时激动起来,大声叫喊。   李元芳扫了众人一眼,沉声道:“千骑列阵,拔刀。”   伴随着他一声令下,千骑卫士唰的就逼上前来。伴随着仓啷宝刀出鞘的声音,那些喧哗声立刻止息。   “慢着!”   杨守文突然开口道:“我有话说。”   “青之,你要说什么?”   杨守文转身,面对那些举子沉声道:“今次武举,本是圣人特意开设的恩科,本意是想要为国选材。可是现在发生了这种事,非但是对我等武人的侮辱,更有悖于圣人初衷。我知道大家都很委屈,但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的确有必要进行搜身。   此事,因我而起,我愿第一个接受检查。”   说完,他用手一指一个校尉,“你过来。”   那校尉,正是在举重时曾私下里通知杨守文,弓矢有问题的人。杨守文依稀记得,他叫做王欢喜。待校尉靠近过来,杨守文已经解开腰带,脱下了外裳,递给了王欢喜。   “王校尉,帮我一个忙。”   王欢喜一怔,旋即心中狂喜。   他没有想到,杨守文居然还记得他名字。   杨守文压低声音道:“王修福,你知道是哪个吗?”   王欢喜轻声道:“我知道。”   “待会儿给他检查的时候,你仔细一点。   如果发现什么状况,不要声张,私下里偷偷告诉我就是。这件事,你最好别掺和。”   王欢喜知道,杨守文是好意。   这场恩科,的确已经超出了他一个豹韬卫校尉可以掺和的程度,最好是置身事外。   杨守文的提醒对他而言,颇有善意。   他轻声道:“征事郎放心,待会儿我要是看出问题,会给你一个暗示。”   “很好,拜托你了。”   杨守文一边说,一边把袖子卷起来。   王欢喜检查了一遍之后,转身朝薛楚玉和李元芳摇摇头,表示没有问题。   “既然征事郎能受得这搜身之辱,我也愿意接受检查,以证明我的清白。”   武崇训见状,也站了出来。   这两个人,一个是梁王之子,授官左卫中郎将;一个名动两京,在文坛上声名响亮。他们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都愿意脱衣接受检查,令一众举子也无话可说。   “杨青之,倒是晓得分寸。”   薛楚玉忍不住称赞道。   李元芳也露出欣赏之色,点点头,“这家伙一直都有些机灵,倒是省了我们许多麻烦。”   难不成真要大开杀戒吗?   李元芳还真没有这勇气下令。   一众举子见状,也都脱下了身上的袍子。   杨守文站在一旁,看似很随意,却一直留意着王欢喜。   就见王欢喜在检查了王修福之后,转身刹那,一只手放在手臂上,扭了两下。   杨守文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王修福有问题。   只不过,他并不想声张。   他更想知道,王修福背后究竟是什么人!若是现在把王修福抓住了,恐怕也就断了这条线。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扭头朝都摩顿的尸体看了一眼,迈步走到仆固乙李身边。   乙李,仍有些发懵!   他到现在都无法接受,都摩顿意图杀死杨守文的事实。   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   都摩顿一直都很敬重杨守文,特别是杨守文闯观国公府,在观国公府内作《侠客行》之后,更让都摩顿无比仰慕。那首《侠客行》,被都摩顿反复背诵,甚至还找人写下来。要知道,都摩顿目不识丁,却整日盯着侠客行,可见他的喜爱。   “乙李,别想了。”   杨守文搂住乙李的肩膀,轻声宽慰道。   “我还是不相信,他竟然要杀你……没有理由啊!都摩顿为什么要杀你呢?”   “杀人,有时候不需要理由。   如你所言,他或许喜欢我作的诗,但未必喜欢我这个人。亦或者,他身不由己,所以才要杀我。可不管怎样,他杀我的事实不会有假,你我就别再继续深究。” 第四百五十三章 夺魁   不深究?   杨守文嘴巴上这么说,心里可不这么想。   莫名其妙的参加这场恩科;莫名其妙的在八角山被围攻;莫名其妙的遭遇刁难,算计;莫名其妙的被人暗算……这场恩科里发生的事情,有太多诡异之处,诡异到让杨守文有些害怕。他从来不是打掉门牙往肚里咽的主儿,这笔帐必须算清楚才行。当然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夺取武魁,想办法先救下李过的性命。   只是,现在这种情况,还可以继续吗?   杨守文不知道,接下来朝廷会用怎样的方式收场?   可他明白,这件事还没有结束。一场恩科背后的较量,似乎才刚刚拉开了序幕!   ……   举子们重新穿戴完毕,但却没有一个人感到轻松。   除却现场发现了三副手弩和两具尸体之外,薛楚玉等人还从先前那些被淘汰的举子身上,搜出了一副手弩。只不过,这举子有些倒霉,还没等他射出弩箭,就被淘汰出局。他的伤势非常严重,整个人已经陷入昏迷中,无法回答任何问题。   杨守文有些后怕,他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然如此处心积虑的想要取走他性命?   武三思?   在之前,杨守文会认为武三思的疑点最多。   可是现在,他真不再认为,这件事和武三思有干连。   原因嘛,很简单……直觉!   武三思或许恨他入骨,耍些小手段不足为奇。可要说他敢如此明目张胆的算计,恐怕武则天第一个不会放过他。哪怕他是武则天的侄子,也不可能如此胆大。   “薛大将军,现在该怎么办?”   武崇训在一旁,开口询问薛楚玉。   身为主考官,薛楚玉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沉吟片刻道:“武中郎不必着急,相信圣人很快会有决断,到时候自有分晓。”   武崇训点点头,也就没有再询问。   十七名举子,只能各回蓬庐,等待武则天的最后裁决。   之前略显拥挤的蓬庐,如今一下子变得宽敞了许多。杨守文和武崇训再没有任何交流,两人相视一眼之后,便各自返回蓬庐之中。仆固乙李跟在杨守文身后,有些失魂落魄。他在蓬庐中坐下,目光有些呆滞,看着外面的考场,呆呆发愣。   杨守文倒是能够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仆固乙李说过,他今次是希望能够夺取武魁。   可是现在……   “乙李?”   “嗯?”   “你和都摩顿的关系很好吗?”   仆固乙李愣了一下,旋即苦笑道:“要说关系很好倒不至于,我们同为铁勒九大姓,同是一个祖先。而我们现在,处境也非常相似,难免有很多共同的话题。   我不太喜欢热闹,喜欢读书习武。   都摩顿性子活泼一些,喜欢结交朋友,不管三教九流,他都来者不拒……我知道,他希望多认识一些人,多结交一些朋友,期盼有朝一日,可以重返羯丹山。   只是他有时候……所以,他手头很拮据,甚至经常找我借钱。   这次恩科,其实我最初并不想参加。是都摩顿有一天突然找我,说眼前有一个好机会。对了,他说他认识了一个很厉害的人,并说只要我们能夺取武魁,就可以想办法让我们回去。我也因此而动了心,才会答应都摩顿,和他一起参加恩科。”   杨守文眼睛一亮,轻声道:“那你知道,他认识的那个人是谁吗?”   仆固乙李摇摇头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想法没有都摩顿那么多,只希望可以靠此次恩科,得到圣人的关注。至于其他,我不是很了解,都摩顿也没说过。”   说到这里,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都摩顿和我住在一起,有一次我已经睡了,听到他从外面回来,还带了一个人。那个人的声音……听上去应该不大,说的是铁勒话,不过口音很怪。”   “很怪?”   仆固乙李道:“是很怪,有些不太纯正。   嗯,他说话的时候,好像还夹杂了一些突厥人的口音……嗯,不是突厥种,就是鲜卑种。只是我当时很困,所以并未留意。不过,如果再让我听到那声音,我一定能分辨出来。”   鲜卑自隋唐以来,大部分都已经汉化。   草原上的鲜卑种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慢慢和突厥人,亦或者契丹、靺鞨人融为一体。   曾经雄霸漠北塞上的大鲜卑种,到了武则天时期,已经很少有人再提及。   杨守文听罢后也觉得有些棘手,这就如同大海捞针,让他从什么方向去追查呢?   “乙李,此事你不要再和任何人说起。   这件事恐怕有些复杂,并非似你我想的那么简单……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否则你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   仆固乙李此刻已经彻底失了冷静,听杨守文说完,他连连点头,表示明白。   而杨守文则站起身,迈步走出了蓬庐。   千骑卫士仍旧一丝不苟的守候在考场周围,而奉先寺原本在观战的人们,也都纷纷退入奉先寺内。幸亏这是在奉先寺,普通人根本无法前来观战。若不然,情况可能会更加复杂,到时候的局面,不晓得会乱成什么样子。杨守文想到这里,也不禁暗自庆幸。对方没有在西山校场与河滩动手,否则他可能真就危险了。   “阿郎,咱们什么时候可以走啊。”   杨茉莉看到杨守文出来,忍不住上前询问。   看他的模样,杨守文就知道,这家伙肯定是饿了。   忍不住笑将起来,他轻声道:“茉莉别着急,再等等,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嗯!”   杨茉莉点了点头,很乖的在蓬庐外坐下。   三十八个举子,有的带了随从,有的是孤身前来。   如今,只剩下十七个人,而考场上的仆从们,也大都被赶走,使得考场格外冷清。   李元芳和薛楚玉已经前往奉先寺,向武则天汇报结果。   结果会怎样?   杨守文是真不知道。   小过,你可别怪我……我已经尽力了!   想到这里,杨守文搔搔头,目光从一个又一个蓬庐扫过,最终落在了角落里一个蓬庐门前。   王修福站在那里,似乎也有些魂不守舍。   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他抬起头看过来,正好撞上了杨守文的目光。   杨守文眸光一闪,眼睛不自觉眯成了一条线。他看着王修福,突然间呲牙笑了。   此时,已近酉时,夕阳斜照。   王修福被杨守文这突如其来的笑容吓了一跳,心脏砰砰直跳。   而杨守文接下来的动作,更让他感到心惊肉跳。只见杨守文指了指他,然后抬起左臂,手指做了一个扣动机括的动作,而后口型一变,那双眼睛蓦地张开。   他知道了!   他已经知道了……   王修福的脸色顿时惨白,心脏都好像到了嗓子眼里,随时都可能跳出来一样。   他忙转过身,做出准备走进蓬庐的样子。   可就在这时候,他又心里一动:他知道我有参与,可是为什么没有呈报上去?就算是没有证据,相信他杨守文只要开口,在这种情况下,朝廷都不会放过他。   但是,他却没有说出来,他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王修福激灵灵打了个寒蝉,呼的一下子转过身,朝杨守文看过去。   可是,杨守文已经不在蓬庐前。   王修福只看到坐在蓬庐外面,呆呆发愣的杨茉莉,而杨守文已经不见了踪影?这,没有让他感到安心,反而更加恐惧。因为他不知道,杨守文要怎么对付他。   “圣人有旨,各举子出来接旨。”   就在王修福心神不定,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薛楚玉率领一队卫士,从奉先寺内走来。   在蓬庐内的举子们纷纷走出来,紧张看着薛楚玉。   而薛楚玉则没有赘言,把圣旨展开,沉声道:“朕特设此次恩科,所为者是要选拔栋梁。然今次武科发生诸多变故,故而实不宜继续进行。朕三思之后,与诸公商议决定:征事郎杨守文骑射满六合,创下自武举开科以来,最佳记录,故钦点杨守文为本科魁首;太原人王修福,力举八百斤,骑射计五合,故为本科第二。   左卫中郎将武崇训,力试过关,骑射优秀,故钦点为本科第三。   金微都督之弟仆固乙李,力试与骑射皆有出众表现,故钦点为本科第四……” 第四百五十四章 赐婚   杨守文有些发懵!   这是几个意思?竟然钦点我为武魁?   事实上,武则天钦点武魁,如果换做平常,肯定会有很大的阻力。   但是今天……杨守文最大的阻挠者武三思已经认怂了,李显对钦点杨守文为武魁则是乐见其成。太平公主和李旦都没有表示反对的意见,而三省六部的大佬们,也没有理由反对。   事实上,在姚崇等人的眼中,把杨守文点为武魁是最好的选择。   杨守文在文坛上声名响亮,若能成为武魁,倒也可以是一段佳话。   若是武崇训为武魁,说不定就会有人站出来反对。毕竟,李唐集团的大臣们和武党代表武三思可以说是泾渭分明。你支持的我一定反对,更何况这武魁人选。   杨守文能够夺取武魁,正如武则天圣旨中所言,他创造了一个自武科开始以来,从未有过的记录。   只凭这记录,就会让很多人闭嘴。   毕竟,如今的情况下已经不可能再继续通过马枪决战来决出武魁……   “阿郎,你是武状元了!”   杨茉莉兴奋的跑过来,大声喊叫。   而考场中的众位举子,也一个个兴奋无比。   原本以为此次恩科已经没了希望,没想到圣人如此圣命,竟然钦点了十七个人。   而其中,仆固乙李更好像在做梦一样。   原以为已经没了希望,却不想自己还被钦点为第四名。   至于武崇训,无悲无喜。   杨守文刚才两次救他性命,他如果再闹事,未免给人一种忘恩负义的感觉。   武崇训是个好面的人,虽然不是很开心,但也不至于因此而抗旨不遵,和杨守文反目。   唯一一个感觉不到开心的人,是王修福。   说真的,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被点为榜眼,仅位列杨守文之下。   凭这个身份,王修福知道自己至少也能在折冲府校尉的军衔,统领一团问题不大。而他之前,还跟随过武三思。到时候运作一下,一个果毅都尉怕是逃不脱。   可现在……   王修福这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此刻的心情,但总体而言,是苦涩大过于喜悦的感受吧。   他接受了‘慕容玉’的手弩,等同于是背叛了武三思。   哪怕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可只要传到了武三思的耳中,就少不得被武三思猜忌。他跟随武三思也有些日子,很清楚那武三思是怎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换句话说,他等于有了一个把柄,落在慕容玉手中。   不止如此,杨守文似乎也知道了一些状况。这岂不是说,他被两个人捏住了把柄?如果杨守文到时候找他麻烦,凭他杨守文的身份和地位,他王修福哪有什么反抗的余力?三姓家奴,弄个不好,他就要变成三姓家奴,到时候定不得好死。   王修福此刻是真的后悔了!   只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   杨守文有些魂不守舍,领旨谢恩。   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自己好像中了什么圈套。这武魁的身份,本来应该是一件很让人开心的事情,但是他却开心不起来。扭头,朝武崇训看了一眼。武崇训这次被钦点武探花,也算是一桩喜事。但是从武崇训的表情中,杨守文只看到了一种发自于内心的失落感。他在失落什么?难道这武状元,对他很重要吗?   也许对普通人而言,武状元是一个了不得的头衔。   特别是那些出身贫寒,又没有什么文采,没有什么靠山和门路的武人,一定会很开心。   比如,张仁亶?   他应该会高兴,因为他原本只是一个苦力。   可是,对于那些勋贵子弟,亦或者好像武崇训这样的人而言,所谓的武状元就如同是一个鸡肋,对他们不会有太多的帮助。特别是武崇训,他为什么要参加武科?完全没有必要嘛!他已经有了左卫中郎将的官位,虽然是个散官,可是这起点要比许多人高。相信他愿意,大可以得到一个实缺,甚至统帅一府兵马。   但他却跑来参加这劳什子武科,了不起就是个果毅,对他有什么好处?   这有些事情不能往深里想,想的越多,就越觉得是个坑。   杨守文此刻就是这种状况,他觉得,他好像被人给算计了……   “薛大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守文忍不住走上前,低声询问薛楚玉。   薛楚玉则微微一笑,拍了拍杨守文的肩膀,“青之,还要恭喜你这次夺取武魁。”   “不是,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呢?”   “不对劲?”   薛楚玉一愣,“怎么不对劲?”   “我说不上来,总觉得有点不正常。”   “哈哈哈,青之,你想多了!”薛楚玉有些怪异的看了杨守文一眼,轻声道:“待会儿见到圣人,你可不要胡言乱语。这次是圣人钦点,你莫让圣人失了脸面。”   可是,我真感觉不太对劲啊!   “待会儿你和王修福、武崇训以及仆固乙李前去奉先寺谢恩,圣人要召见你。”   这倒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身为武则天钦点的武魁,自然要前去谢恩。   唐代的科举制度,还远没有到宋明时期的规范。事实上,虽然唐太宗曾得意洋洋说‘天下人才尽入我毂中’,但实际上,唐代对科举的重视程度,并不想人们想象的那么厉害。   事实上,从高宗皇帝总章三年以来至今,共举行过五次科举。   而武科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可能频繁开科,至这一届一共开了四次科举……   唐代,科举并非入仕的主要途径和手段。   受魏晋以来九品中正制度的影响,这入仕的途径主要还是以门荫和举荐为主。   本次恩科,武则天共钦点十七名武举人。   但是有资格觐见武则天的,也只有那寥寥几人而已。   “薛大将军,我刚才受了一点伤,感觉很不舒服,此次觐见就免了吧。   我会让人告诉我父亲,请我父亲向圣人说明。待会儿去觐见圣人,我就不去了。”   武崇训显得情绪很低落,低声向薛楚玉告罪。   薛楚玉倒是没有勉强,反正到时候武则天发怒,自有他武崇训和他老子顶着就是。   他温言安抚了武崇训几句,然后又命人让那些举子们下山,前往西山校场中等候接下来的章程。杨守文也不是太想去见武则天,可他没有一个名叫‘武三思’的老子,自然不可能像武崇训那样任性。所以,他吩咐杨茉莉带着大金先到山下和杨从义他们汇合,至于接下来,就走一步看一步,不晓得还会有什么状况。   嗯,反正杨守文就是觉得,这个武状元,恐怕没那么容易得到。   这一点,从武崇训的反应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   杨守文是心不在焉,王修福是魂不守舍,而仆固乙李到这会儿,仍感觉到有些发懵。   三个人随薛楚玉鱼贯而行,在经过了重重检查后,走进了奉先寺。   奉先寺内,已经不似早先那么热闹。   文武百官大都离去,从某种程度上,也反应了这个时期,大家对武状元的态度。   不过,寺内仍旧是守卫森严。   一路走来,那奉宸卫随处可见,显示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凝重气氛。   在奉先寺大殿外,薛楚玉让三人在外面等候。   他走进大殿,过了一会儿就见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内侍。   “征事郎,圣人唤你觐见。”   那内侍,杨守文倒也不算陌生,就是之前曾见过两次的高延福。   “只我一个人吗?”   杨守文疑惑问道。   高延福点了点头,笑着道:“征事郎,请随我来。”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王修福和仆固乙李一眼,也让两人渐渐冷静下来,恢复了神智。   如果武崇训也来了,那他二人就是杨、武二人的陪衬。   现在武崇训没来,只杨守文一个人……   王修福和仆固乙李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苦涩一笑。既然如此,那就耐心等待吧! 第四百五十五章 我不想做驸马   奉先寺,又名大卢舍那佛窟。   其别名就源自于那尊卢舍那佛的佛像,以及一组摩崖型群雕。   寺院占地面积大约一千多平方米,可由于是位于半山腰,使得其纵深实际面积要大很多。整个寺院,共有三道台阶,卢舍那佛雕像就矗立在摩崖之上,用慈悲的目光鸟瞰伊洛大地。据说,佛像是依照武则天的样貌雕刻,自有别样意味。   大殿位于三层台阶上,是一座空荡荡的建筑,里面也没有供奉任何佛像。   武则天就端坐在大殿中央,身后依稀可见卢舍那大佛,仿佛人与佛像已合二为一。   杨守文才一走进大殿,就感受到在大殿中弥漫的无形压力。   也是神权与君权混合在一起,所形成的独特威压。   普通人走进来,会产生莫名的恐慌,更因而敬畏……   “杨青之,你果然得了武魁,此刻想必有些得意吧。”   武则天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回荡,与那若隐若现,似有还无的梵音相合。   大殿中的香炉里,点燃着名贵的龙涎香。   青烟袅袅,异香扑鼻。   杨守文忙顿首道:“微臣得圣人天恩,才有今日之荣耀,非臣有大才干,实圣人厚爱。”   这是杨守文第二次面对武则天,心中仍旧忐忑。   他不敢抬头,但是却能够感受到,有一双目光正凝视着他。   大殿两边,还有其他人。   不过杨守文没能来得及观瞧,所以也不知道都有谁在。只一个武则天,就让他感受到了莫名的压迫感。这种感觉,更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直让他紧张不已。   “你倒有自知之明。   朕知你勇武,却未想到你有如此手段。骑射满六合,也是自武科创建以来,从未有之记录。朕很高兴,能够为朝廷选中栋梁之才。此前,朕以为你文采过人,能吟诗作赋;但没想到,长洲你却一鸣惊人,展露出了非凡的才干。皇泰宝藏被顺利找到,有你运筹帷幄的功劳。如今,你又创下记录,所以朕钦点你为本科武魁,朝中诸公倒也无人反对,可以说是众望所归吧……你也不用妄自菲薄。”   朝中诸公众望所归?   杨守文心里一沉,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头萦绕。   他说不清楚原因,但是……   很不安!   嗯,就是不安的感觉。   武则天说完之后,大殿里陷入了沉寂。   片刻后,就听武则天道:“杨守文,抬起头来。”   “臣遵旨。”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把头抬起来。   这时候,他才看清楚这大殿里的情况。   武则天端坐大殿中央,两边则站立了十几个人。   有的,杨守文认识;但有的,他却陌生。比如太平公主,他是第二次见到,所以不算陌生。而太平公主上首站立的中年人,高高胖胖,看似很魁梧,但却给人一种很虚弱的感觉。那张胖乎乎的圆脸上,带着一抹和煦笑容,让人感觉亲切。   而在太平公主下首的中年人,却是瘦瘦高高。   眉宇间,依稀能看出和那高胖男子有几分相似,不过给人的感觉,却是更深沉,更坚毅。   他的脸上,同样也带着笑容……   还有其他众人,不过大多数杨守文都不认识。   武则天道:“看样子江南的风水很好,朕听说你经历了很多磨难,还亲自冒险混入贼窟……不过没见你有半点清减,倒是这精神看上去,比之离开洛阳前又好了不少。”   “此多亏了圣人运筹帷幄。”   “你这小子,休要在朕面前油嘴滑舌。   想当初你不是冲着朕大声喊叫,你不怕朕吗?怎地,现在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很多,要不要再吃些酒水,免得朕要费老大的力气,才能听清楚你在说些什么?”   武则天心情似乎不错。   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好像并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情。   当然了,到她这种地位,喜怒不形于色,又怎可能轻易表现出来她内心的想法?   两边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而杨守文则是一脸赧然道:“圣人休再取笑微臣了,臣那时候,也是酒壮怂人胆而已。”   “哈,酒壮怂人胆吗?”   武则天哈哈大笑,令大殿里的气氛,似乎变得活跃了许多。   “杨青之,你这次夺了武魁,朕要嘉奖你。”   “哦……启禀圣人,臣不要嘉奖,只有一件事想要恳请圣人答应。”   “什么事?”   武则天凤目微合,脸上带着笑容。   杨守文揉了揉鼻子,组织了一下语言,而后大声道:“臣此次之所以赶回神都参加武举,乃是为了一个人。臣不敢奢望圣人嘉奖臣,只恳请圣人,能饶那人性命。”   “谁?”   “臣南下之前,与东宫皇子李过结识。   他曾多次帮过微臣,和臣交情颇深……臣听说,李过之前得罪了圣人,被关入了天牢之中。故而臣才急急忙忙赶回神都,想要恳请圣人饶他一次,免他天牢之苦。”   “东宫皇子,李过?”   武则天的表情,似有些诡异。   而李显嘴角抽搐了一下,扭头朝太平公主看去,就见太平公主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   这傻小子,倒现在还没弄清楚是什么状况吗?   杨守文昂着头,看着武则天。   武则天却沉吟许久,突然对李显道:“太子,此事还是你来说吧。”   李显笑了笑,迈步走上前,在武则天身前停下脚步道:“青之,你还记得孤王吗?”   “你是……”   “十六年前,孤因为犯了错,被圣人责罚,前往庐陵。   途径武当山下的时候,孤遭遇山贼伏击。当时有一位老神仙,带着一个童子路过,出手赶走了山贼。那位老神仙,名叫杨大方,是弘农杨氏族人。而那童子……”   “你,是李,太子?”   杨守文一开始没能反应过来,但是听对方这么一番话,顿时明白了他的身份。   太子李显,那个历史上的唐中宗。   “兕子,别来无恙。”   李显还记得杨守文的小名,笑着和杨守文打了个招呼。   他突然转身,在武则天身前顿首道:“母亲,儿臣当年曾与杨大方有过一个约定,待女儿长大之后,会嫁给杨守文为妻。为此,臣寻找他祖孙多年,未曾想在神都重逢。本来,安乐曾说过,她的夫婿要有状元之才。臣还犹豫着,该怎么劝说她,未曾想青之今日却夺取了武魁,岂不正应了安乐‘状元之才’的要求。   这桩婚事,已经拖延的太久了。   儿臣斗胆请母亲赐婚,让安乐和杨青之早日完婚,也算是了却了儿臣一桩心事。”   武则天对此,显然是早有准备,所以并没有流露出吃惊之色。   她笑道:“未曾想裹儿和青之居然还有这么一段姻缘,倒真是让朕吃了一惊。”   慢着慢着,刚才我好像和你再说李过的事情,怎么突然间就扯到了安乐公主身上。   杨守文有些发懵,一时间也没听清楚武则天说了些什么。   他扭头向太平公主看去,见太平公主面带笑容,正用一种很温和的目光看着他。   “圣人且慢!”   杨守文见武则天要开口,忙大声喊道。   他上前一步,顿首道:“启禀圣人,太子所言之事,恕臣不能从命。”   “啊?”   大殿中,响起了一连串的惊呼声。   杨守文这时候脑袋昏沉沉的,但嘴巴上却没有停下来,依旧大声道:“太子说的那件事,微臣当时年幼,而且又浑浑噩噩,所以没有任何的印象。再者,臣并不想娶公主,更不想做那驸马。臣恳请太子能收回成命,臣绝不会迎娶安乐公主。”   “你说什么?”   李显本来兴高采烈,一桩困扰他多年的心事即将实现。   可没想到,杨守文竟然当众拒绝,让他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武则天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了。   她凝视着杨守文,半晌后沉声道:“杨守文,你刚才说什么?可敢再说一遍……” 第四百五十六章 才获武魁,便入囹圄   自古以来,皇家赐婚而拒婚者,并不是没有。   事实上,驸马这个身份,对有些人来说有吸引力,但对有些人而言,确是一个累赘,甚至是一桩屈辱。有唐以来,李唐的公主们口碑大都不是很好,红杏出墙者比比皆是。最重要的时候,做了驸马后便不能出任实缺,也就等于断了前途。   当然了,李唐的公主们,并非全都那么不堪,其中也不泛贤良。   可问题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老百姓们更喜欢听那些稀奇古怪的八卦,就算是真有贤良的公主,也不被人所知。   于是乎……   但拒婚者不是没有,却没有似杨守文这样,当面拒婚。   以往拒婚,中间大都会有一个媒人作为缓冲,这样就算是拒婚,也不至于丢了脸面。   杨守文这样做,几乎是在打李显的脸!   武则天沉下了脸,李显一脸茫然,而太平公主等人,则面面相觑。   这原本是一桩好事,怎地会变成这副模样?   唯一感到高兴的,恐怕只有武三思一个人了……他站在一旁,本来心情不是很好,可听到杨守文这番话,顿时笑逐颜开。这傻小子,莫不是想要找死不成?   杨守文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拒绝的太直接了。   就算他不去考虑李显的想法,也要顾虑到武则天的面子。   可问题是,李显提婚提的太突然,一旦武则天下了旨意,想要再拒绝,可就难了。   他面颊抽搐两下,沉声道:“臣刚才说,臣不愿做驸马。”   “杨守文,你好大胆。”   不等李显发作,武三思就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指着杨守文厉声呵斥道:“安乐公主金枝玉叶,嫁给你一个小小的征事郎,是抬举你。不要以为你能作几首诗便了不得……杨守文,你可知道你这是做什么吗?你这是抗旨不遵,罪该万死。”   说完,武三思又躬身道:“圣人,杨守文张狂跋扈,子乃中山狼,不可轻恕。   臣恳请圣人,罢去他武魁的名号,把他打入大牢,严加惩处,方可维护天家颜面。”   “梁王,就算杨守文被罢免了武魁,也轮不到你家二郎。”   太平公主开口,沉声说道。   武三思一看是太平公主,便闭上了嘴巴。   只是,他心中暗自得意,偷偷看了杨守文一眼,心道:看这一回,谁还能救你!   武则天摆手,示意李显不要说话。   她缓缓站起身,沉声道:“杨守文,安乐公主是朕最喜欢的孙女,朕绝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你刚才说,你不愿意做驸马?为什么!难不成,你还有别的野心?”   这‘野心’二字出口,杨守文就有些作难了。   说实话,他还真没什么野心。   做驸马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他却不愿意娶一个让他无法放心的女人做妻子。   如果真的娶了安乐公主,这脑袋上保不齐就变得绿油油,成为别人笑柄。   想到这里,杨守文也有些急了,大声道:“臣闻听安乐公主骄横霸道,贪奢任性,此等女儿,臣怎敢娶进家门?臣的妻子,不求出身高贵,不求才华横溢,但至少要孝敬公婆,恪守妇道。臣出身卑贱,实高攀不起,请太子还是收回成命。”   “大胆!”   武则天勃然大怒,“裹儿为人或许有些任性,但何来骄横霸道之说?   她或许有些喜欢华美衣物,但与那贪奢又有何干系?裹儿自回到洛阳一来,朕从未听说过她有什么不妥的举止。朕不知你这些流言蜚语从何听来,但你敢当着朕的面诋毁裹儿,朕又岂能饶你?来人,把杨守文抓起来,立刻收付诏狱关押。”   武则天是真的生气了!   杨守文这些话说出口,让安乐公主日后怎好嫁人?   你不答应也就算了,还开口污蔑……就冲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就不能让你好过。   大殿外,奉宸卫卫士呼啦啦闯进来,把杨守文绳捆索绑,便拉了出去。   王修福和仆固乙李二人还在外面守着,就看见杨守文被抓走,一时间也是目瞪口呆。   “母亲,请为安乐做主啊。”   李显这时候也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放声大哭,“孩儿自知德行不足,可是却没想到,会累及裹儿。那杨守文太过嚣张,竟如此诋毁,让裹儿日后如何做人?”   “圣人,杨守文太过可恶,当处以极刑。”   武三思一旁添油加醋,恨不得武则天立刻下旨,杀了杨守文。   不过这时候,太平公主一旁冷冷说道:“太子先莫难过,还是想办法安抚住裹儿再说。她那脾气,若知道杨守文如此辱她,又焉能受得了?你还是先设法看住她。”   “是,是是……太平说的不错。”   李显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忙躬身道:“母亲,请恕儿臣先走一步,去安抚裹儿再说。”   武则天蹙眉,点了点头,“太子回去后,与裹儿说:那杨守文狼心狗肺,不知她的真心。此等恶徒,便嫁了也没什么意思。朕会为她挑选良才,定超过那杨守文。”   她这番话,李显听进去多少,谁也不知道。   他匆匆离去,武则天却怒气未消。   就在她准备发怒的时候,太平公主再次道:“母亲,女儿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讲!”   武则天耐着性子,沉声说道。   太平公主看了一眼武三思,又瞄了一眼李旦。   她上前一步,大声道:“杨守文罪该万死不假,可女儿却认为,这件事必有内情。”   “哦?”   “裹儿自去年返还洛阳,虽然喜好打闹,但却很少展现身份。   哪怕是许多王公大臣,也只知裹儿的名字,并未见过裹儿。而杨守文,是今年清明后才到的洛阳,结交也不是很广。从他和裹儿交往的过程来看,他或许对太子有些误会,但是却并没有因此而波及裹儿。女儿大体上能够猜出,他因何对太子不满……当初的事情发生后,杨家上下隐姓埋名逃离均州,是何缘故?   此盖因有人暴露了他一家的身份,不得已才离开均州。   为此,杨守文误以为是太子出卖了他们,故而对他心生不满,到也在情理之中。”   武则天闻听,慢慢坐下来。   “太平,你接着说。”   “从杨守文和裹儿交往来看,他其实对东宫或有不满,但绝无诋毁的想法。   可是,诋毁裹儿的那些谣言又是从何而来?何以杨守文知道裹儿骄横霸道,贪奢任性?何以杨守文会说,裹儿会不守妇道?女儿以为,这里面若无玄机,恐怕是说不过去吧。”   武则天沉默了!   “太平,那依着你的意思……”   “杨守文文采过人,名动两京,乃后起之秀。   太子执掌东宫,难免有人心生不满。若杨守文娶了裹儿,那太子就等于得了一大臂助。更重要的是,凭杨守文的名望,也能稳固太子之位……故而,有人不愿太子执掌东宫,亦或者说,他不愿李、杨两家联姻,私下里说不定还存了私心。   若非是这样,何以会有这等谣言传出?而且还恰巧传到了杨守文的耳中,令他对裹儿心生拒绝呢?”   这一番话说出口,武则天彻底冷静下来。   她蹙眉沉思,久久不语。   武三思见她有些犹豫,不禁心急道:“公主此言差矣,那你说,会是谁在制造谣言?”   他话音刚落,就感觉到一双双眼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武三思一怔,旋即脱口而出道:“你们不会是认为,那些谣言是我说的?”   武则天恨不得上去给他一巴掌:你特么这是自己给自己抹黑吗?   本来太平公主这么说,大家不免怀疑他武三思。但怀疑终归是怀疑,大家也都不会说出来。偏你急火火跳出来,这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掩耳盗铃之举吗?   武则天不认为武三思会做这种事,因为她知道,武崇训有多喜欢李裹儿。   可不是武三思,又会是谁?   就在她思忖之时,却听得大殿外一阵脚步声传来。   李裹儿满面泪水,已经哭成了小花猫一样,却仍跑进了大殿,扑通跪在武则天面前。   “祖母,你别责罚青之,千错万错,都是裹儿的错!” 第四百五十七章 李过是李裹儿!   提起诏狱,人们很容易就联想起那阴森可怖,弥漫着血腥气味的明代锦衣卫诏狱。   其实,诏狱一词,自两汉有之。   唐代同样存在诏狱,不过又有多种解释。   比如在武则天执政时期,洛阳共存在三座牢狱,分别是洛阳狱、司刑狱以及东城狱。   其中,洛阳狱归属洛阳县以及河南尹所有,属于比较普通的牢狱。   而司刑狱,顾名思义,隶属于司刑寺所辖。这在汉朝时期,又叫做廷尉狱。其关押的犯人,基本上是那种重刑犯以及朝中的官员。比如当年来俊臣执掌司刑寺的时候,就把狄仁杰关押在这座牢狱之中。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司刑狱也可以称之为诏狱。   不过,除了司刑狱之外,洛阳还有一座监狱能够被换做诏狱。   事实上,也只有这座监狱才有资格被称之为诏狱,同时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天牢。   天牢是什么样子?   那首先就要说明一下,洛阳狱和司刑狱的情况。   洛阳狱和司刑狱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全都建在地下,所以洛阳狱和司刑狱又叫地牢。   诚如后世影视剧中所展现的那样,洛阳狱也好,司刑狱也罢,阴森潮湿,光线昏暗,环境极为恶劣。可是天牢却不一样,其最大的分别就是,天牢建在地上。   东城狱,坐落在皇城以东的东城内,位于宣仁门旁边。   为什么要在宣仁门一侧?   原因很简单,就是要以此向世人昭示帝王家的仁德。故而,东城狱建在地上,是一座东西宽四十米,南北长五十米的建筑。里面大约八十间房舍,并配有独立的庭院。   杨守文本来以为天牢是多么的阴森可怖,但是被关进来才知道,完全不是那影视剧中的样子。环境很清幽,房间也挺宽敞,甚至还有一个可以自由行走的院落。   除了不能走出庭院,自由受到限制之外,这天牢堪可比拟一些豪华的酒店。   被关入东城狱的人大都是勋贵子弟,亦或者是王公大臣。皇帝要惩罚你,但是又不想做的太过分,因为还要用你……把你丢进司刑狱,少不得要脱一层皮。所以,对于那些皇帝不忍心下手,但是又犯了不可原谅罪行的人,会被关在这里。   只不过,这天底下又有几人能让皇帝心慈手软?   似狄仁杰那样的人物,被诬陷之时,还不是丢进了司刑狱之中?   从这一点而言,武则天并不想害杨守文的性命,但是又不愿意轻易的把他放走。   ……   “征事郎,只有先委屈你在这里了。”   押解杨守文的奉宸卫倒是很客气,把他送进了庭院。   院门,随即关闭。   杨守文站在漆黑的庭院里,突然间自嘲似地苦笑一声道:“当天夺了武魁,当天被送入诏狱……古往今来,我可能就是那个最倒霉的武状元,还真是吉凶一念间。”   夜空中,乌云密布。   庭院里更是漆黑如墨。   杨守文在院子里站立许久,忽然感到脸上一凉,紧跟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便落下来。   他摸着黑,跑到了房门外,伸手推开了房门。   那门是虚掩的,屋子里带着一股子霉味。   杨守文迈步走进去,凭借着感觉,找到了房间里的桌子,然后从桌子上摸到了一根火折子。   他把火折子擦亮,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环视四周,屋子里空荡荡的,也没有什么家具。   一张低矮的榻床在房间的一隅,除此之外,也就是这一张桌子,还有一个墩子。   油灯的光线昏暗,但总好过黑乎乎,什么都看不到。   杨守文把火折子熄灭,然后走到床边推开窗户,只听得外面噼噼啪啪,雨水敲打房顶,窗栏,以及窗外的一小块花圃。夹带着潮湿之气的风吹进了房间,把霉气卷走。   杨守文这才又回到桌旁,在墩子上坐下来。   这一路上,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为什么武崇训要参加这如同鸡肋一样的武举恩科?答案很简单,安乐公主!其实,早在那次香山寺伏击时,杨守文就知道,武崇训喜欢安乐,甚至喜欢到了骨子里。   安乐公主说:她的夫君要有状元之才!   于是,武崇训参加了这次恩科。   再联想武则天的态度,她原本是想要武崇训和安乐成亲,加强东宫和武党的联系。可由于自己的出现,破坏了她的计划。虽然不清楚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样的争斗,最终武则天选择了把杨守文派往江南,寻找皇泰宝藏,以避开这次恩科。   说穿了,此次恩科,其实是为武崇训准备……   杨守文不禁苦笑,轻轻摇头。   原本,他已经置身事外,和此事没有半点关系。   可没想到,李过的一封求援信,让他赶回洛阳,最终又参与到了这场莫名其妙的博弈之中。   李过为什么要让回来?   杨守文站起身,走到了房门口。   李过,李裹?   如果他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话,那他就不叫杨守文,叫傻子得了。   李过,就是李裹,也就是安乐公主。   如果这么一想,此前李过在他面前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不正常的举止,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是女儿身,言谈举止间自然会有脂粉气……   想到这里,杨守文突然抬手,啪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我真特么的是个蠢猪。”   他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在门廊上坐下。   秋雨冰寒,淅淅沥沥。   那雨水敲打着地面,把干涸的地面打湿。   从屋檐上流淌下来的雨水,滴落在台阶上,水花四溅。   “我叫李过!”   洛阳北市里,她一身男装,笑眯眯的自报家门。   “对啊,车里面的人就是我姐姐,不过你不用想了,她已经许配了人家。”   李过笑得好像一只小狐狸,而他就像是一个傻子,还絮絮叨叨的,要为她报仇。   “谁告诉你安乐骄横霸道的?”   那张小脸沉下来,露出不快之色。   ……   过往种种,在杨守文的脑海中闪现,让他一时间也陷入了迷茫之中。   从和李过的接触里可以看出,她有点刁蛮,有点任性,但都只是小女儿家的小脾气而已。   史书里所记载的她‘骄横跋扈,任性霸道,贪奢无度,野心勃勃’似乎并没有表露出来。亦或者说,她如今还只是个被父母娇惯的小女儿,虽然有点调皮,但绝非是历史上那个杀君弑父,野心勃勃的皇太女……该死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杨守文觉得自己思绪很乱。   他突然仰天,发出一声长啸,而后冲入雨幕中,练起了拳脚。   金刚八大式打完了,就是太极拳;太极拳打完了,又是金刚八大式……到了最后,他已经完全乱了,一会儿是太极拳的招数,一会儿又变成了金刚八大式的招数。   雨,越来越大。   杨守文也不知道自己在雨中打了多久的拳脚,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任凭冰凉的雨水落在身上而全无感觉。他大口的喘着气,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亦或者是后悔的泪水?   史书,不可信!   仔细想想,李裹儿此前一直是住在庐陵,随太子李显幽居。   在那种环境里,她又如何骄横跋扈?她老子,乃至一家都处于朝不保夕的状态之中,随时都可能被武则天下旨斩杀。她或许调皮,但要说霸道,却没有资格。   回到洛阳之后,太子李显的情况并不乐观。   哪怕是被立为太子,也是战战兢兢。   或许,李显很宠爱李裹儿,但是就现在的情况而言,她应该还没有那种骄横的脾气。   我,冤枉她了?   她费尽心思,把我从长洲骗回洛阳,所为者竟只是为了那一纸婚约? 第四百五十八章 刻板偏见   杨守文病了!   这其中既有被秋雨淋湿的原因,也有他心怀愧疚的缘故。   在他看来,他当时有很多种方法来拒绝这桩婚事,可是他最终却选择了用最不明智的方式来拒绝。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犯了错误。   面对安乐公主,他上来就怀着‘安乐骄横跋扈,不能与安乐成亲’的想法。因为前世留存的记忆,让他对李裹儿始终怀有一种固执的偏见。这在心理学上,叫做刻板偏见。   事实上,他从没有见过安乐公主,甚至对她一点都不了解。   他对李裹儿的了解,大体上源自于史书记载。   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他对安乐公主很排斥,甚至不愿意花费心思,却打听真实的情况。   这并不难!   他认识很多朝中的官员,更不泛李林甫这样的宗室子弟。   只要他露出一点口风,自然会有人告诉他,安乐公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杨守文从头到尾没有去尝试过,他始终坚信着史书对李裹儿的记载,更不愿改变。   也许,是老天爷都在生气。   一场秋雨,从头天夜里,一直下到了第二天。   整整一天,洛阳都被雨水笼罩,阴沉沉的,让人感到很是压抑。   杨守文夺得武魁,却又随后被收付诏狱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洛阳的大街小巷。   这,绝对是一个大新闻!   无数人在打听着其中的真相,但结果却是,各种小道消息充斥在街头巷尾。   铜马陌乱成了一锅粥,上到宋氏,下到家中仆从,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闹得措手不及。   昨天晚上,家里还在庆祝杨守文夺魁。   可一夜之间……   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竟然让圣人大发雷霆之怒,把新科武状元关进诏狱?   宋氏一边派人前去通报杨承烈,一边又四处打听消息。   可东城狱不是洛阳狱,也不是司刑狱……进了东城狱,几乎和外界隔绝,根本不可能传出任何风声。忙了一整天,宋氏只打听到了杨守文在诏狱不会受苦。但具体是什么情况?就无从知晓。连郑灵芝都对此束手无策,更不要说她一个妇道人家。   “阿娘,大兄不会有危险吧。”   杨青奴眼睛都哭肿了,坐在大堂上期期艾艾道。   “哭,哭,就知道哭!”   宋氏这时候也显得格外暴躁,不等杨青奴说完,就大声喝骂起来。   还是杨瑞起身劝说道:“阿娘,你别急啊,奴奴也是好意,她一个女孩子又有什么办法?   吕先生不是已经去给父亲报信了吗?   咱们再想想办法,先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样吧,待会儿我去找二兄一趟。”   他口中的二兄,是中书舍人高睿的次子高仲舒。   高仲舒精通训诂学,在文坛上颇有名望,而且在相王府中还担当了一个‘文学’的职务。   “那二郎快去打听啊。”   宋氏忍不住催促起来。   没等她话音落下,门外便传来了一个慵懒的声音,“婶婶,不用担心,我想青之不会有事。”   话音未落,就见明秀从外面走进来。   他看上去很疲惫,衣服更湿了一半……   对明秀,宋氏颇为敬重,因为明秀不但是江左豪门明氏子弟,和杨家的关系也颇为密切。   明秀一来,宋氏好像找到了主心骨,忙上前道:“四郎,有消息吗?”   “婶婶,你且安坐,听我说。”   明秀示意杨青奴和杨瑞搀扶宋氏坐下来,而后正色道:“青之如今被关进了东城狱,那是天子诏狱,外面的人根本无法和他取得联系。我从晌午一直到现在,都在为此事奔波。可是,我的那些关系在知道了是青之的事情后,都避讳莫深。   青之的事情不小!   但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如果他被打入了司刑狱,说明圣人已经有了决断。   可现在他还在东城狱,也就说明,圣人尚未想好如何处置他……毕竟,他刚夺得武魁,圣人就算要办他,也许三思。反正吕八郎已经去通知杨家叔父,我觉得现在的情况是,家里不能乱,婶婶还要主持家事,代叔父返还洛阳,自有分晓。”   明秀这番话,等于什么都没有说。   可不知为什么,却让宋氏冷静不少。   见宋氏不再慌乱,明秀起身,准备告辞。   张九龄随他走到了门口,突然问道:“四郎,之前在黑石渡的时候,你曾说征事郎凶中有吉,吉中有凶,凶吉难测,只在一念。不知你有没有为他再卜一卦呢?”   张九龄久居岭南,对巫蛊之说,颇为相信。   明秀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虽然不清楚青之到底是为什么被收付诏狱,不过就如我之前所说,吉凶一念间。到底是凶还是吉,都在他自己,你我……乃至叔父回来,都没有用处。这件事,也只能靠他自己化解,别人怕是帮不上忙的。”   张九龄轻轻点头,没有再去询问明秀。   他是个聪明人,心里已经隐隐猜出,明秀很可能打听到了什么风声,却不能说出来。   明秀的身份,张九龄很清楚。   连他都不能说的事情,很可能关系到皇家秘事……怪不得他说就算杨承烈回来也没有用,这种皇家内部的事情,谁掺和进去谁倒霉,最好还是一旁静观其变。   ……   不知不觉,杨守文已经被关押了三天。   这三天里,没有人和他说过话,也没有人询问过他的事情,除了每天送饭的内侍,他再也没见过任何人。   八月十八了!   杨守文的病情,渐渐好转。   这与他的身体素质有关,也可能和之前韦慈藏给他的那服药有关,反正是撑过了最艰难的几日。   不过,在这几日里,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其中最大的收获,还是关于李裹儿在历史上的评价。   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   在历史上那场争斗中,李裹儿是失败者,没有资格来决定自己在史书中的内容。   史书里说,李裹儿野心勃勃,一心想要做第二个武则天。   于是,她和母亲韦氏杀君弑父,最终被李隆基发动兵变,斩杀于皇城内。可是,对于她究竟做过什么样的坏事,却没有更多的记载。比如,新唐书里记载说,李裹儿自作诏书,让李显画押。且不说这个时代有玉玺,就算是画押,却没有任何更为详细的记载。比如,李裹儿自作的诏书是什么内容,究竟做了什么?   我真特么是个傻子!   杨守文发现,自己很可能是误会了李裹儿。   就如同他来到洛阳后,并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武则天杀死自己女儿的传说。但是在新唐书和资治通鉴里,却记载她为谋取皇后之位,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   那历史,就是个婊砸。   胜利者想怎么记录,就怎么记录……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很冷静,很客观,不会被外界影响的人。   可没想到……也因为这样,他还伤害了一个少女的心。相信李裹儿一定已经知道了他那日说过的话语。她,会很难过吧!把自己喊回来,却得到了那样的评价。   一想到这些,杨守文的心,就一阵抽痛。   ……   “杨青之,你还没有死啊。”   秋雨过后,艳阳高照。   这一天,杨守文一个人站在庭院里,看着墙角花圃里,正在慢慢凋谢的花朵。   就在这时,院门突然打开了。   从外面走进来了一个少女……不对,看她的发式,应该是个少妇才对。   她年纪看上去并不大,长的也极为俏丽,犹如一朵空谷幽兰。   不过,这朵兰花,此刻却周身散发着一股令人悸动的寒气,站在门口,那双美目凝视着杨守文,脸上更笼罩着一股子浓浓的煞气,咬牙切齿道:“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还以为你已经死了!老天爷真是不长眼睛,居然没有收了你这家伙。” 第四百五十九章 越人歌(上)   杨守文怔怔看着那少女……不对,是少妇,有些不明所以然。   他没见过这个女人,但不知为什么,却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嗯,似曾相识。   李过!   对了,这女人长得有点像李过,不对,是李裹儿。   不过看年纪,似乎比李裹儿大一些,但也大不到哪儿去,估计也就是一两岁的样子。她体态婀娜,但是颇有几分清雅气质,与之前杨守文见过的长宁公主又有很大不同。   “看什么看?”   那少妇杏目圆睁,怒声喝道。   不过,她的声音很好听,侬侬的,糯糯的,以至于虽是发怒,却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杨守文脑海中灵光一闪,指着那少妇道:“你是……”   他想起来了!   总仙会的路上,他遇到李裹儿的时候,好像就是这少妇坐在车里。   当时他以为是安乐公主,所以心里也有些排斥,便没有太过于关注。不过现在,他倒是能隐约猜出对方的身份。李显八个女儿,李裹儿行七,上面还有六个姐姐。长宁公主杨守文见过,记得她好像是安乐的四姐姐,而且不是同母所生。   眼前这少妇,比李裹儿大不得太多。   如果推论起来的话,应该是李裹儿的六姐,同为韦氏所出,也就是那位永泰郡主。   “郡主是为小过来讨公道的吗?”   少妇,正是李仙蕙。   她本来气势汹汹,可听了杨守文的话,却不由得一怔。   “你见过我?”   “若郡主是为小过讨公道的话,我甘愿认罚。   请代我向小过说声对不起,也许是我误会了她,那天说了过分的话语,请她原谅。”   “你……”   李仙蕙本打算责骂杨守文一顿,可是这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出口。   她犹豫了一下,幽幽叹了口气。   “把东西送进来吧。”   随着她一声令下,院子外走进来一群婢女,抱着被褥,拎着包裹。   “裹儿听说你病了,担心你在诏狱里不习惯,所以让我给你送来被褥。不过,我看你也没什么大碍,倒是挺自在的……杨青之,你说你,本来好好一桩喜事,却被你闹成这副模样。如今祖母非常生气,父亲也对你恨之入骨,你好自为之。”   婢女们走进屋中,把屋里的被褥换下来,铺上新的被褥。   还有那婢女在房间里摆上了香炉,更点上了一路檀香。这些人进进出出,显得非常忙碌。而李仙蕙则从一个婢女手中接过了一个提盒,放在了屋外的门廊上。   “裹儿怕你寂寞,所以找了些书籍供你打发。”   杨守文面颊抽搐了一下,轻声道:“小过现在怎样?”   “什么小过,是裹儿。”   杨守文笑了,摇摇头道:“在我眼中,只有那个抢我扇子的李过,却不认得裹儿。”   “你……”   李仙蕙指着杨守文,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有婢女过来道:“郡主,都已经打扫好了。”   “我们走。”   李仙蕙一顿足,转身就走。   不过,在庭院门口,她又停下了脚步,看着杨守文道:“忘了一件事,裹儿让我问你,有没有什么话,需要我给你传出去?听说你家里现在很乱,杨司马也赶回来了。”   杨守文想了想,道:“请代我转告家里,就说我一切安好。”   “没有别的话了?”   “没了!”   李仙蕙气得再次一顿足,迈步就走出了庭院。   “榆木疙瘩,真是个榆木疙瘩。”   她嘴里低声嘀咕,身后院门哐当一声关闭,就见那奉宸卫上前把院门锁了起来。   “一个是榆木疙瘩,一个迷了心窍……”   李仙蕙叹了口气,想想接下来的事情,也顿感万分头疼。   这件事,又该如何了结呢?杨守文似乎还是不愿迎娶裹儿,而裹儿似乎对他并未死心。祖母那边一直没有决断,父亲气得让人画了杨守文的像,没事就拿来投射。   母亲沉默,兄长气愤!   这几天,整个东宫的气氛都变得很压抑,让李仙蕙感到很不舒服。   幸亏她已经嫁出去,而且还有自己的郡主府。要不然的话,岂不是要难受死吗?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再次摇了摇头……   ……   杨守文被收付东城狱,随着时间的流逝,非但没有平息的势头,反而愈演愈烈。   武三思更身陷漩涡之中,有些焦头烂额。   要说,他才是最无辜的一个人。   他是真想让李裹儿做他的儿媳妇,而他的儿子武崇训,也是真想迎娶李裹儿。   只是这郎有情,妾无意,只能化为雨打风吹去。   武崇训在得知了消息之后,气得当天就要闯东城狱找杨守文的麻烦。   不过,武三思还是拦住了他……   他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更被很多人,甚至包括武则天和李显,都认为是他制造的谣言。武三思真的是欲哭无泪,有口难辩。这时候,他万万不能再跳出来,甚至不能和杨守文、李裹儿扯上半点关系。否则的话,他这嫌疑可真就洗刷不掉了。   为此,他苦口婆心,安抚住了武崇训。   不但要安抚武崇训,还不能让他继续留在洛阳,否则不一定会惹出什么事情来。   在杨守文被收付的第十天,武崇训被任命为原州司马,出镇西瓦亭。   那原州位于关中,属关内道所治。   为了这个职务,武三思也是费尽了心思。那原州毗邻京畿,为关中屏障。相比边塞,那里还是安全。但同时又由于那里有不少羁縻州,更聚集了很多胡人,所以治安不好。出任原州司马,即可以保证安全,同时也不缺少建立战功的机会。   按照武三思的想法,只要武崇训在原州老老实实,等风头过了,他会把武崇训再设法召回。   到那时候,估计杨守文的事情也有了结果。   武崇训如果还想迎娶安乐,他武三思拉下脸,也就不会再有任何阻挠。   总之,现在不成!   他武三思这个时候,只能乖乖的装孙子,否则肯定倒大霉……   ……   武三思在为日后谋划,杨家同样处于动荡。   武则天对杨承烈的态度倒是没有改变,甚至在杨承烈回到洛阳之后,还正式封他为洛州团练使。   可就算做了这团练使,杨承烈也不可能好受。   他找了很多人,但结果都一样,没有人肯站出来为杨守文求情。   一个是武则天,一个是太子李显……杨守文这次可是把两人得罪苦了,谁敢自讨苦吃?   哪怕后来杨承烈收到了杨守文的口信,依旧不能安心。   为此,他跑去拜访李显。   如果没出这件事的时候,李显一定很愿意和杨承烈发生交集。可是现在,杨承烈数次求见,都吃了闭门羹。李显不愿意见杨承烈,也代表着,他不会原谅杨守文。   “阿郎,若不然,去找找狄国老?”   宋氏见杨承烈愁眉苦脸的回来,忍不住为他出谋献策。   杨承烈苦笑道:“我与狄国老并无交情,又如何开这个口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   杨承烈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于是,他带着吕程志和张九龄前去拜见狄仁杰,可是到了狄府门前,还是吃了闭门羹。   “家父日前染了风寒,不宜见客。”   狄府出面的人,是狄仁杰的小儿子狄光昭。   嗯,就是那个在魏州惹下滔天大祸,后来狄仁杰出门求情,武则天才饶了他性命的狄光昭。   他在府门外,回绝了杨承烈三人的请求。   但是在分手时,他却凑近杨承烈的耳边,用只有二人可以听见的声音道:“文宣不必担心,家父说这件事唯有青之和公主解开了心结,才能够有一个完满的结果。   在这之前,任何人求情都没有用处……家父还说,请你静观其变,不要焦虑。” 第四百六十章 越人歌(下)   很显然,狄仁杰看出了一些端倪,却无法明说。   这也难怪,小儿女之间的事情,莫说是他狄仁杰一个局外人,恐怕连武则天在内,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至于杨承烈一家,做什么都没有用,也只有静观其变。   杨承烈不笨,立刻就听出了这话语中隐藏的意思。   他和狄仁杰没有任何的交情,但是对狄仁杰,却极为敬重。   有狄仁杰这一句话,他总算是松了口气,向狄光昭拱了拱手,也没说什么便告辞离去。   狄光昭送走了杨承烈,返回府中。   他径自到后花园,就见狄仁杰披着一件厚厚的棉袍,正坐在亭中翻看一本书籍。   “父亲,杨文宣走了。”   狄仁杰的气色不是很好,脸上更显出几分病态。   与之年初,还略有些肥胖相比,他而今可真是称得上骨立形销了。   入秋之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狄仁杰早已经不去上朝,除非有重要的事情,武则天会派人送来府上,一般他都不怎么出门。听到狄光昭的问话,狄仁杰点点头,把书放下。   “三郎,明日让人仿照这书中所述,为我打造一副茶具来。”   狄光昭的目光在书上扫了一眼,便认出那本书,正是杨守文所著的《茶经》。   他犹豫一下,轻声道:“父亲,如今杨家外强中干,杨守文若没有出这件事,可能还有一些前途。而今,杨守文被收付诏狱,杨家只凭那杨承烈,又有什么前途?”   “你是奇怪,我为什么要示好杨文宣吗?”   狄光昭低下头,可是脸上的表情却显现出,他正是这么想的。   “一个杨文宣,还不值得我示好。”   “啊?”   “我要示好的,是那个杨青之。”   狄光昭闻听,顿时懵了。   他疑惑看着狄仁杰,有些不太明白狄仁杰的意思。   狄仁杰笑了,迈步走出凉亭。狄光昭连忙上前搀扶住狄仁杰,陪着他走进了花园。   “三郎,你想一辈子就这样了吗?”   狄光昭一愣,旋即低下头,“能够在父亲膝下尽孝,孩儿怎能不愿。”   他当然不甘心一辈子如此,可不甘心,又能如何?之前,他在魏州惹得天怒人怨,若非老爹舍了脸面向武则天求情,他现在早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武则天已经下旨,贬黜他为庶民,此生不得入仕……这也就是说,他的仕途已经断绝。   “你啊!”   狄仁杰停下脚步,看着花园中凋零的萧瑟,发出一声轻叹。   他指了指狄光昭的心口,低声道:“三郎,论资质,比远胜你二哥;论才学,你也比你大哥强许多。可是,你却不会用心……你若如此,我又怎能放得下心来?”   “父亲……”   “我今已七旬,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你大哥,我不担心;你二哥,虽然资质不好,但做事勤勉,如今也算是有些悟了。倒是你……如果我一去,你该如何?我生前能照拂你,难不成死后也要费心吗?”   “父亲,都是孩儿不孝。”   “这是你没有用心啊……只知道一些小聪明。   圣人自执政以来,遇事从来都是杀戈果决,不拖泥带水。可杨守文这件事情……你以为圣人真的是舍不得杀杨守文吗?你想想章怀太子,生前何等受圣人宠爱,可结果呢?圣人对敌人,从来不会心慈手软。之所以没动杨守文,是因为她并没有把杨守文视为敌人。若她真想杀杨守文,只需把他丢进司刑狱足矣……”   狄光昭一怔,旋即露出恍然之色。   “父亲的意思是说……”   “这是圣人的家事,你我不要掺和进去。   虽说这里面也有太子和梁王之间的博弈,但杨守文的生生死死,只在安乐一句话里。   如果安乐公主对他真死了心,他早就死了。   可他现在还活的好好的,也就说明……我有一种预感,这件事最后还会出现转机。这恐怕也是杨守文和安乐公主之间的交锋,圣人现在不说话,也是在等最后的结果。”   说到这里,狄仁杰压低了声音。   “如果杨守文脱困,那今日你说的那些话,就是一桩人情。   而如果杨守文不得脱困……呵呵,我想那杨文宣一家也不会长久,早晚必有大祸。”   说完,狄仁杰又戳了戳狄光昭的心口。   “静下心,好好想想,你我静观事态发展就好。”   狄光昭露出了恍然之色,他连连点头,轻声道:“父亲,孩儿懂了!”   ……   不知不觉,已进入了深秋。   天气越来越冷,特别是到了晚上,已经能够感受到寒冬的气息。   杨守文在东城狱已经有二十天光阴。一开始,他还能耐得住性子,可时间长了,那种难以形容的寂寞,便涌上了心头。这二十天里,除了看书,练功之外,他有更多的时间,去回忆过往。从昌平的虎谷山下,到洛阳的天津桥上,总是会有许多美好的回忆涌来。   他想幼娘,不知道幼娘今在何处。   他思李过,回忆和李过在洛阳相识的点点滴滴。   史书毁人,也是他自己的刻板偏见。今日的结果,对他而言倒也不算什么,只是每每想起他那天在奉先寺说的话语,这内心之中,对李过的愧疚也就加深几分。   正午,阳光明媚。   杨守文坐在院子里,心不在焉的翻着一本楚辞。   就在这时候,院门打开。   一个内侍拎着食盒走进来,躬身向杨守文一揖,轻声道:“奴婢见过征事郎。”   自住进这东城狱以来,每日来送饭的内侍,从没有和杨守文说过一句话。而且,这内侍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让杨守文不禁心中一愣,蓦地便抬起头来。   “小高?”   杨守文万万没想到,送饭的人,竟然是高力士。   只见他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杨守文不要说话,然后把食盒放在了门廊上。   然后,他躬身向杨守文行了一礼,便往外走。   除了最开始那一句话之外,他再也没有说任何话语,更没有给杨守文做出任何暗示。   什么意思?   杨守文有点错愕,但转念一想,目光立刻又落在了食盒之上。   他坐起来,把食盒拉到身边,打开了盖子。里面的食物,倒是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和往常的食物一样。杨守文正要盒子搜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当下,他蹙眉看着眼前的食盒,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把那盖子翻过来,就见那盖子里面,有一卷纸条。   他把纸条取出,打开来。   纸条上写着字,不过字体有些难看。   杨守文倒是知道,李过不擅书法,为此他还嘲笑过李过,气得李过很长时间没有理他。   这些字,依旧有些难看,可是比之之前,却有明显的进步。   很显然李过是用了心,下过功夫。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夕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是一首《越人歌》,源于楚辞,成于春秋,是江南吴越之地的一首民歌。   民歌的意思是说,今天晚上是怎样的一个晚上,乘船在河中漫游;今天又是一个怎样的好日子,能够与王子同在一艘船上。承蒙你的错爱,不以我的鄙陋为耻,而我的心绪纷乱不止,只因为能够与你相识……山上有树木,树木有丫枝,我真的很喜欢你,可是你却不知道。   这是一首跨越了阶层的求爱民歌。   杨守文看罢,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因为这样一首诗,而变得情绪低落。   李过用这首诗在问他: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知道,我喜欢你,爱你……在你的面前,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安乐公主,我只是你的‘小过’,而你是我的王子。   一个公主,能够用这种谦卑的言语来向他求爱,可以想象是付出了多少的勇气!   杨守文一遍一遍的读着,脑海中却不自觉的浮现出,李过那张梨花带雨的盈盈笑靥…… 第四百六十一章 从此世上无安乐(一)   小丫头终于愿意读书了,而且还是楚辞。   可不要小看楚辞在华夏文明中的地位,那可是能够与《诗经》相提并论的存在。   杨守文知道,李过不喜欢读书。   她那跳脱的性子,说实话也坐不下来,静不下来。   从这首越人歌,杨守文看出李过似乎并没有怨恨他,反而在用另一种方式向他倾诉爱意。   杨守文挺感动的,但让他迎娶安乐,他心里面仍旧有些疙瘩。   至于是什么疙瘩?   他心里也很清楚:他真的不想去做驸马!   前有房遗爱和高阳公主;后有郭暖打金枝的传说。   那驸马绝对是一个非常痛苦的工作,且不说别的,就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就让他感到心烦。   前世他在网上曾看到一个说法:每一个驸马,前世都是折翼的受虐狂!   这话乍看去有些可笑,但仔细想想,似乎也很有道理。   杨守文从来都不是什么受虐狂,说句实在话,在知道了李过就是安乐公主之后,他还是很开心的。在内心里,他还是有一些喜欢李过,就好像喜欢幼娘一样。   不过,有一个原则:我绝不会去做驸马!   于是,事情似乎就重又回到了原点。杨守文之前之所以拒绝安乐公主,一方面是因为那前世带来的‘刻板偏见’,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她那个显赫的‘公主’身份。   这似乎是一个无法破开的怪圈,甚至包括杨守文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   洛阳,玉鸡坊   永泰郡主府,就坐落于此。   相比李裹儿,李显夫妻对李仙蕙的疼爱似乎相差很大。   但怎么说也是太子的女儿,而且还是韦氏亲生。所以如果和长宁郡主他们相比的话,李仙蕙的待遇又要好很多。李仙蕙本身又是个不喜欢争斗的恬静性子,说难听一点叫逆来顺受,说好听一点就是孝顺,绝不会和父母、兄弟姐妹发生争执。   一个郡主府,对她而言,足够了!   玉鸡坊南依洛水,北邻瀍渠,景色极为优美。   而郡主府所在位置,是前朝一个寺院的旧址。武则天重修洛阳之后,在这里兴建了一座府邸。后来李仙蕙随李显返回神都,下嫁继魏王武延基,便得到了这座府邸。   府邸分前中后三进,府门开在大街之上。   李仙蕙从东宫返回郡主府,天已经黑了。   武延基虽是郡马,却不常居住在郡主府。他有自己的府邸,所以大部分时间还是在他的继魏王府。于是,这郡主府就显得有些清冷,但是正合了李仙蕙的性子。   她驱散了身边的仆从,穿过门庑,直奔后花园。   远远的,她就听到从后花园里传来李裹儿那娇憨的声音,“姐姐怎地还没有回来?”   “裹儿,等急了吗?”   李仙蕙听到这个声音,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笑容。   她走进后花园,只见在那湖上水榭里,灯火通明,李裹儿正站在水榭门口,焦急的翘首等待。   “七姊姊,你总算回来了。”   看到李仙蕙,李裹儿顿时雀跃起来,飞快跑来。   李仙蕙连忙拉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小高晚上才把回信拿来,所以回来晚了。”   李裹儿脸上的笑容顿时更浓。   她拉着李仙蕙走进水榭,便赶走了水榭里的一干仆从。   东宫那边的气氛太压抑了,所以在那天之后,李裹儿就搬到了李仙蕙这里,美其名曰散心。   “小高,受委屈了。”   高力士原本是东宫典直,好歹也是正九品的职务。   可为了能够联系到杨守文,李裹儿想尽办法,还找了李仙蕙帮忙,总算是把高力士给贬去了掖庭局,让他在那里做了一个典事。那掖庭局的典事,不过从九品下的品级。高力士如果真犯了错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是为了帮助李裹儿自愿前往。   李裹儿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心里也不禁有些愧疚。   她拿出杨守文的回信,坐在灯下阅读。   可看着看着,李裹儿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忧伤之色。   “怎么,那杨守文又骂你了?”   看到李裹儿的表情,李仙蕙心里一紧,忙开口问道。   李裹儿撅着嘴,摇摇头道:“没有!”   “那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的字还需勤加联系,还说让我好好阅读《笔阵图》,若临摹,最好能找到卫夫人的《淳化阁帖》、《名姬帖》与《卫氏和南贴》学习……还说要我别再临摹他的字。”   说完,李裹儿抬起头,眼中透出迷茫。   “七姊姊,卫夫人是谁啊?”   李裹儿性子兔脱好动,喜欢舞刀弄枪,做男儿打扮。   可是在读书方面,她的确是有些没天分。虽然小时候李显和韦氏都想过要好好教她读书,但却始终没有成功。她认得字,而且不少;也能听得懂诗词。但若是过于专业的东西,就会露怯。比如杨守文提到的‘卫夫人’,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李仙蕙闻听,眉头一蹙。   她心中疑惑,原以为杨守文会用诗词唱和,却没想到他只写了一封书信给李裹儿。   “卫夫人是东晋人,是汝阴太守李矩的妻子。   她的族祖名叫卫瓘,是魏国的名臣,也是河东卫氏家族的成员。卫氏家族,世代工于书法。卫夫人更师从钟繇,相传王羲之少年时,还跟随卫夫人学过书法呢。”   李裹儿忙不迭的点着小脑袋,可是那脸上仍旧流露着疑惑之色。   “他是要我好好练字吗?”   李仙蕙从李裹儿面前拿过了杨守文的那封回信,逐字逐句的阅读起来。   在这方面,李仙蕙比李裹儿强很多。   只是,她也没能从那字里行间看出杨守文的意思,似乎他对于李裹儿的《越人歌》全无反应。一双秀气的蛾眉颦蹙,她沉思许久,才开口道:“裹儿不必难过,那杨青之既然回信,说明他并不反感你……只是他的心思,我一时间也看不出来。   不如这样,我把你七姐夫找来,让他帮忙出谋划策,你看如何?”   在很多人眼中,武延基能够迎娶李仙蕙,是因为他有一个好老子的缘故。   可实际上,武延基的才学并不是很差,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俊彦。只可惜,他的才华被武承嗣的光环所掩盖,再加上他性子有些直爽,不太喜欢奉承人,所以不得武则天所喜。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武延基的名气甚至比不上他弟弟,淮阳王武延秀。   李裹儿有些不知所措,茫然的点头。   李仙蕙也不迟疑,立刻命人前往继魏王府,找武延基过来。   对于这姐妹二人的秘密,武延基倒也清楚。   他接到李仙蕙书信后,就立刻赶来郡主府。看完了杨守文的书信后,他沉思良久,轻声道:“杨守文这封信的意思,我倒是大概猜出了些端倪,但又不能确定。”   “哦?”   “郡主可曾发现,杨守文这封心中,通篇称公主为小过。”   李裹儿好像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是啊,他一直都唤我小过的,那又怎么了?”   武延基笑了,“杨守文其人,有几根硬骨头。   要说他对公主全无半点情意?我并不相信……要不然,那天他也不会让郡主代为道歉。但是,对他而言,和他有情意的是当初那个和他认识的小过,而非公主。”   “可是,我就是小过,小过就是我嘛。”   李裹儿有些娇憨说道,那张小脸上,更是一副困惑的表情。   李仙蕙,懂了!   其实,以李裹儿的聪明,她也该明白。   只是啊,这身陷爱情之中的女子,有的时候不免有些……   李仙蕙轻声道:“裹儿,我相信杨守文的意思应该是,我喜欢小过,但不喜欢公主。”   可是,小过和公主,分明就是一个人嘛!   李裹儿似懂非懂,歪着小脑袋瓜,想了很久,苦着脸道:“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第四百六十二章 从此世上无安乐(二)   第二天,杨守文就收到了李裹儿的信。   信依旧是通过高力士送来,依旧是藏在食盒之中。   高力士和他,依旧没有任何交谈,放下食盒之后便匆匆离去,什么话也没留下。   不过,杨守文看出来了。   高力士恐怕是专门过来通风报信,传递消息的。   虽然不知道他一个太子内坊局的典直,怎么会干起了掖庭局的事情,但却可以看得出来,他对李裹儿的忠诚。要知道,这东城狱守卫森严,传递消息可不是一桩小事。万一被人发现,弄个不好,高力士就会有杀头之祸,其中风险不小。   之前,杨守文曾怀疑过高力士。   可是在发生了李裹儿的事情之后,杨守文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史,不可尽信’。撰写史书,说是要以春秋之笔,秉公而言。可实际上呢?一部史记,里面夹带了多少私货?   史书,终究是人写的。   这内在的,外在的影响太多。   哪怕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就能说是秉公直言吗?   那里面,恐怕也有不少属于他个人的观点。春秋笔法嘛,微言大义……有的时候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可实际上,存有太多不真实的东西在其中。比如史书里还说,安乐公主如何如何……但是杨守文和安乐结识以来,并没有看到那种迹象。   也许以后安乐会有变化,但目前而言,她还不是史书中记载的那个皇太女。   高力士同样如此,谁又能保证,他在跟随李隆基之前经历过什么呢?   杨守文等高力士离开,便打开了书信。   信中,依旧是一首诗经里的诗,大体意思是询问杨守文情况如何,有什么需要?   李裹儿这封信,内容不多。   但杨守文却能够体会到,她在字里行间的关怀。   他再次感到头疼了!   其实在昨日的回信里,他已经有所暗示,可是……难道说,她没有看出来吗?   杨守文蹙眉沉思,感到有些为难。   他已经伤害了李裹儿一次,若是再伤害她……   可是,该怎样才能让她明白,自己内心的想法呢?   杨守文在庭院中徘徊,良久之后,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也许,这样能让她更加明白吧!   ……   当晚,李裹儿没有收到杨守文的回信。   据高力士传信说,她写给杨守文的信,杨守文已经拿走了,估计也已经看过了。   “可他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呢?”   李仙蕙和武延基看着气鼓鼓,好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一样的李裹儿,不禁摇头苦笑。   这丫头,快要疯魔了!   “公主,你别着急,且等一等。”   武延基在李仙蕙的眼色示意下,站出来开导李裹儿。   “杨守文既然收到了你的信,一定已经明白了你的心思。   他之所以没有立刻回信,想来也有他的苦衷。我们不妨等两日,看他到底怎么回答吧。”   虽然有些不开心,但李裹儿也知道,有些事情急不得。   她越是想知道杨守文的态度,智商也就越变得蠢萌。幸亏还有七姊姊,否则不晓得要变成什么模样。   就这样,又过了三天。   转眼之间,杨守文被关进东城狱已经快一个月了。   洛阳城里的人们,却渐渐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一直得不到什么确切的消息,同时那些编造小道消息的人,被抓走了好几个,也使得谣言立刻沉寂了下来。   与此同时,从长洲押送来的第一笔黄金,共计十五万金,安全抵达洛阳。   从长洲方面传来的消息,整个游仙宫里,除了那皇泰宝藏之外,还有五斗米教三百多年来积蓄的大量财富。根据高戬等人粗略计算,整个游仙宫中的宝藏,合计价值不下于亿贯资产。如果换算成开元通宝的话,那就是近一千亿钱……   整个洛阳,顿时轰动了!   除此之外,长洲还传来了关于日本人的消息。   洛阳人得知那日本人的心思之后,也都是大吃一惊。   原本以为这些倭人是来朝圣,可没想到竟然是居心叵测。白江口之战,由于唐高宗李治的隐瞒,民间知道倭人曾与大唐开战之事的人并不多。可随着那苏我三郎被押解到洛阳之后,许多被人已经遗忘的事情,开始在坊间流传了起来。   以往,人们对身边的倭人并无关注。   但因为这件事,使得不少人开始提防起来倭人。   南市甚至出现了驱赶倭人的情况……唐人的民族自豪感是无以复加,对于倭人的挑衅,自然无法容忍。甚至不少人开始建议,朝廷应该向那些倭人开战……   这么多的事情发生,杨守文事件的关注度,自然也就降低。   李裹儿对此却非常不满,在郡主府牢骚道:“那开启游仙宫的功劳,明明是杨青之的,为什么没有人提及?还有,抓捕倭人,也是杨青之的功劳,怎么只字不提?   不行,我要进宫,找祖母说一说。”   吓得李仙蕙连忙拽住了李裹儿,“裹儿,你别胡闹。”   “我哪有胡闹?”   “这些消息,恐怕是祖母命人传出,为的是减少坊间对杨守文的讨论。   你现在跑过去一闹,弄不好会激怒了祖母,到时候那杨守文,也就更加危险了。”   “可是,这么久了,祖母到底是什么意思?”   武则天究竟是怎么想的?谁也不清楚。   按道理说,如果她生气,应该早就杀了杨守文才对;如果她没有生气,至少也会提起由头。可现在呢?武则天对杨守文不闻不问,就好像把他给忘记了一样。   她这心里的盘算,又岂是李仙蕙等人能够明白?   不过,在当晚,李裹儿终于收到了杨守文的回信。   武延基正在和朋友吃酒,听到消息后,便急急忙忙赶来郡主府,为李裹儿出谋划策。   “这是什么?”   武延基拿着一摞文稿,感觉有些发懵。   李仙蕙苦笑道:“这是杨守文的回复……这一连几日不见动静,没想到他却写了半部戏文出来。”   戏曲,这个名词最早是出现于宋代。   不过,早在原始社会,伴随着原始歌舞的发展,衍生出了社火、傩戏等艺术形式。不过这时期的歌舞戏曲,大都是以娱神为主,只是后世‘戏曲’的雏形。   而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娱神的歌舞逐渐演变为娱人的歌舞。   在汉魏到唐代的数百年事件中,更先后涌现出‘百戏’、‘参军戏’和以扮演生活小故事的歌舞‘踏摇娘’等形式,使得戏曲艺术进一步发展。而教坊这类机构的出现,伴随着乐府的发展,以及诗歌声律和叙事诗的成熟,到了武周时期,戏曲已经完成了其萌芽阶段的成长,开始正式进入形成期,并且发展很迅猛。   “打金枝?”   武延基饶有兴趣的念叨,兴致勃勃往下看去。   这是一篇戏文,讲的是汉朝时期,王莽篡位,汉光武帝揭竿而起。当时汉光武帝手下有一员大将,就是伏波将军马援。他追随刘秀立下赫赫战功,更在建武十八年,一举平定了岭南交趾人的叛乱,班师回朝。汉光武帝刘秀很高兴,于是让女儿嫁给了伏波将军马援的儿子马客卿,和马援结为亲家,马家声势无二。   以上这些,是戏文的背景。   马客卿历史上的确是马援的儿子,不过早夭,并无记载。   接下来,便是戏文的正文。   公主和马客卿成亲之后,依仗着她公主的身份,处处管束制约马客卿。   有的时候,她并非是故意刁难。可身边的人会煽风点火,她身为公主,有时候不免有些骄横。马客卿虽然不满,可是面对公主的身份,也无可奈何,忍气吞声。   马援大寿,公主前来拜寿。   可她身边的人却说,你是公主,怎能低三下四?   于是,在拜寿的时候,公主没有下跪,惹来马客卿的不满,于是和公主评理。   两人争执不下,马客卿一怒就打了公主一巴掌。   这一巴掌,却惹了大祸。公主自觉是受了委屈,于是跑回宫中,向刘秀和阴丽华哭诉委屈。而马援在得知马客卿打了公主之后,也吓得不得了,把他绑入宫中……   故事,到这里结束了。   杨守文这个打金枝的戏文,实际上就是后世所流传的《打金枝》。   但由于郭子仪和郭暖都还没有出现,杨守文更不敢引用唐代的那些公主和驸马,于是就用汉光武帝刘秀取代了唐代宗,让伏波将军马援,代替了汾阳王郭子仪。   武延基看得如醉如痴,等发现戏文没有结尾的时候,顿时急了!   “郡主,下面呢?下面呢?”   李仙蕙看着他那猴急的模样,忍不住捂着嘴笑了。   事实上,刚才她看完了这戏文之后,比武延基差不了多少,更对杨守文是破口大骂。   这家伙,实在是太缺德了!   “郡马,请你来是想让你看看,这杨守文到底什么意思?”   听了李仙蕙的话,武延基沉默了。   那戏文中的故事,他似曾相识。   马客卿迎娶了刘秀的女儿,处处谨慎小心。而他,不同样也有过这样的感受吗? 第四百六十三章 从此世上无安乐(三)   公主和驸马的故事!   这在普通人眼里,会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故事。   但真要是换做了自己,但凡有点本事的人,都会感觉不太舒服。试想一下,连上床,行周公之礼都要听从公主的吩咐,最基本的人伦都无法保障,又有什么意思?   当然,武延基肯定不会这么说出来,否则可就要倒霉了。   他咳嗽了一声,轻声道:“杨守文写这个故事,其实……郡主难道真就看不出来吗?”   有的人视公主如宝贝,可有的人却畏之如蛇蝎。   毫无疑问,杨守文就是第二种。   无尊严,毋宁死。   他表达的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意思。   其实,公主不一定都坏,就比如打金枝里面的那位公主,其实也不坏。可是她的身份,以及周围的人,让她在不知不觉中会产生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更不会向普通人低头。李仙蕙也沉默了!她其实也有这样的感觉……成亲之后,她有的时候的确就像那戏文里的公主一样,对武延基是召之即来,挥之则去。而身边的那些内侍和随从,也会反反复复提醒她,要她小心,不要坠了皇家的脸面。   成亲也有数月,可她和武延基在一起的日子,确是屈指可数。   是她傲慢吗?   而是她不得不去遵从一些所谓的皇家规矩。   李仙蕙苦笑道:“那我该怎么去和裹儿说呢?”   “郡主,依我之见,公主不可能看不出来,只是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罢了。”   武延基说完,目光有些复杂的看着李仙蕙。   而李仙蕙则无言以对,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裹儿对杨守文情根深种,难以自拔。她生在皇家,注定了便是这种命运,难不成让她和父亲断了关系?唉,你们男人啊,总是想自己,何曾想过我们的苦楚。”   “这个……”   武延基同样无言以对。   “对了!”   李仙蕙突然道:“继魏王,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呢?”   “啊?”   “打金枝里那样的感受?”   武延基吓了一跳,抬头向李仙蕙看去。   他期期艾艾,好半天才轻声道:“那只是戏文而已,做不得真,郡主未免想多了。”   “哼,还说我想多了,看你这模样,就知道那戏文说到了你心坎上。”   李仙蕙说完,站起身来。   “算了,我不和你废话了,还要去安抚裹儿。”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道。   不过,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又突然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看着武延基,欲言又止。   “郡主,有事吗?”   李仙蕙脸颊飞起两抹殷红,低下头轻声道:“继魏王,如果我以前做的有什么不对之处,请你原谅。以后有什么事情,还请你告诉我,咱们商量着来会比较好。”   说完,她似乎再也待不住了,便飞一样跑出了房间。   武延基怔怔站在原地,半晌后,突然呵呵,呵呵的傻笑两声。   他从桌上拿起了戏文,又坐下来,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眼睛一亮,似乎有了主张。   ……   杨守文没有把《打金枝》写完,并不是他不会写,而是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写。   打金枝这部剧,其实有好几个版本的结局。   比如后世耳熟能详的版本:郭暖和公主矛盾很大,为了化解他们的矛盾,皇帝就设计,假称要杀了郭家全家,使得公主回心转意,于是两人过上了没羞没臊的生活。   还有一个版本,应该说是最原始的版本。   《因话录》里有记载这个故事:郭子仪绑子上殿,皇帝召来了郭子仪,安慰他说:不痴不聋,不作阿家阿翁。于是,在后世便有了阿家阿翁这么一个成语。   两个结局,在后世的流传都很广泛。   不过在杨守文看来,这样一个故事,并不是为了宣扬郭暖和升平公主的爱情,而是彰显两位老人的政治智慧。说穿了,打金枝的主角,应该是郭子仪和唐代宗。   不管哪个结局,杨守文都不想写出来。   这是他和安乐公主之间的事情,是他和‘小过’的事情,外人根本掺和不进来。   如果上天真要我死,死便死了吧。   这个局,谁都解不开,哪怕如武则天,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之后的事情,似乎也印证了他的这个想法。   虽然每天依旧是高力士给他送饭,但是李裹儿却再也没有给他写信。想来,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亦或者她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就此断了念想。杨守文并没有责怪李裹儿的意思,反而认为,这是一个最好的解决方法。难不成,他真的让裹儿和太子断绝了父女关系?就算裹儿这么做,他也绝不能答应……因为,那有悖人伦,裹儿会承受很大的压力,就算他们在一起,她也不会开心。   事情到了这一步,似乎只有等死了!   杨守文反而放轻松下来,每日读书写字,练功习武,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十天。   天,是越来越冷了!   严冬的脚步,越来越近。   伴随着又一场秋雨过去,气温陡降。   这一天,杨守文正坐在屋中练字,高力士从外面进来,手里除了一个食盒之外,还拎着一个包袱。   他把食盒放在桌上,然后把包袱递给杨守文。   “杨君,公主说天冷了,要你多加件衣服。”   这是高力士开始给他送饭后,和他说的第二句话。   杨守文愣了一下,旋即笑了笑,从高力士手中接过了包袱。   “小高,终于开口了吗?”   “杨君恕罪则个,非是奴婢不说话,而是外面看守的严,实在是不方便与杨君说话。”   “那现在呢,看守不严了?”   “严还是很严,但没了那许多的顾虑。”   “此话怎讲?”   “李大将军被调走了。”   “啊?”   杨守文听罢一怔,诧异看着高力士。   “李将军去了哪里?”   “马上要入冬了,那粟末靺鞨人,还有边塞的契丹人、突厥人又开始猖獗起来。   前些日子,薛都督派人送来奏疏,言大祚荣和默啜联手出兵,大祚荣攻破南苏州,进犯延津州。默啜则与契丹人合兵一处,兵进云州,意图与大祚荣联手进犯幽州。   薛都督已经出兵,占领了逐鹿山,抵御默啜。   圣人下旨,命大将军为安东都护府大都护,行营州刺史之职,抵御靺鞨人的进犯。”   幽州,又打仗了?   杨守文听到这个消息,着实大吃一惊。   “如今奉宸卫,已经又薛大将军代领。   所以奴婢说话也就方便了许多,没了此前那些顾虑。”   薛楚玉暂领奉宸卫?   杨守文想了想,倒是随即释然。   武则天手中可用、可信的将领不多,薛楚玉是她今年提拔起来,倒也算是亲信。   若是薛楚玉领奉宸卫,倒是的确能轻松一些。   高力士又道:“另外,杨寺人回来了!”   “杨思勖从苏州回来了?”   “是啊,那边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所以圣人特招杨寺人返回神都。不过,现在杨寺人已经不是寺人了!此次他在长洲以身犯险,深入贼窟,功劳卓著。故而这次回来,已经被圣人任命为内谒者监,正经的正六品职位,如今可风光的紧。”   这倒是在情理之中……   杨思勖本就是小鸾台的人,算是武则天亲信。   这次又立下了这种功劳,做个内谒者监,倒是在情理之中。   “如此,倒是要恭喜他了。”   杨守文点了点头,把食盒打开。   原本,他以为食盒里只有食物,可没想到,把盖子拿开来后,却发现里面有一个鱼符。   心中一愣,他伸手把鱼符拿起来。   “小高,这是什么?”   “这是公主要奴婢带给杨君的信。”   这算算日子,距离上次李裹儿给他送信,已经过去了十多天了。十多天音讯全无,突然间又送来一个鱼符?   杨守文连忙拆开了鱼符,取出里面的信瓤。   他打开来,眼睛在上面扫了一眼,刹那间脸色大变,整个人都好像痴呆了似地,信纸飘然落地。   “小高,小过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原来,那信上只写了七个字:从此世上无安乐。   杨守文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响,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那傻丫头,那傻丫头不会是真的想不开,犯了糊涂吧……   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杨守文一把就抓住了高力士的手臂,厉声喝问起来。   他声音有点大,以至于门口值守的奉宸卫也听到了。   一个奉宸卫探头向里面观望,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状况。不过,没等他看清楚,就听旁边的奉宸卫道:“好好守着,别东张西望。”   “可是里面……”   “里面怎么了?咱们的任务是看守犯人……现在犯人在里面,又没跑出去,里面不管发生什么状况,都和你我无关。你忘了,这院子里关押的,是什么人吗?”   那奉宸卫闻听,不由得一咧嘴,忙缩回头来。   杨守文的身份的确是很尴尬,武则天虽然不闻不问,但是暗地里却有不少人关照。   比如上官婉儿,比如薛楚玉……甚至包括李元芳在内,他离开时专门叮咛了一番。   以后杨守文会怎样?   没人知道,但至少现在,没有人愿意招惹。   “杨君,你轻点,奴婢的胳膊快断了。”   杨守文的手劲儿何等惊人,疼的高力士直咧嘴。   他这才冷静下来,可心中犹自紧张万分,压低声音问道:“快说,小过他怎么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 从此世上无安乐(四)   那丫头不会犯傻自杀了吧?   亦或者要做什么傻事?还是……   在电光火石间,杨守文的心里可说是翻江倒海,脑海中更接连不断产生出许多念头。   面对这段感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可是内心中,杨守文并不想让李裹儿受到半点的伤害。   高力士从未见过脸色如此吓人的杨守文,一时间竟期期艾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这也让杨守文心里更加紧张,“小高,你快说啊,小过到底怎么了?”   “杨君息怒,公主并无大碍。”   “没有大碍,会说什么‘世上从此无安乐’吗?”   高力士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杨守文可能是误会了。   他连忙摆手道:“杨君,且听奴婢说来……公主没事,只是在三日前突然决定入道出家。”   “啊?”   杨守文松开了手,那提在嗓子眼的心,也随之放回了肚子里。   出家啊!   可出家也不成啊!   豆蔻年华,却要守着古佛青灯,也有悖于他的初衷。   不过,他倒是没那么紧张了,蹙眉道:“出家?这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想到出家?”   “这,就非是奴婢能够知道的。”   高力士一脸苦涩,轻声道:“杨君当知,奴婢现在已经不在内坊局,自然无法知晓太多事情。事实上,奴婢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公主了,也不知道她如今什么情况。   这封信还有这包袱,是永泰郡主晌午派人送给奴婢,让奴婢转交给杨君。其他的事情,奴婢一概不知,还请杨君莫要为难奴婢……奴婢还有事情,就先行告退了!杨君食罢后,只管把餐具放在这里,奴婢晚上送饭时,一起收拾了就是。”   说完,高力士朝杨守文一揖,便躬身退走。   杨守文呆坐在墩子上,眼睛似看着那食盒里的饭菜,可是瞳孔放大,目光游离。   小过要出家吗?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知为何,浮现出那纸条上的七个字:从此世上无安乐!   该死,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只是告诉她,我不想做一个窝窝囊囊的驸马,她怎么就要出家了?   也难怪,在杨守文的潜意识里,大唐是一个气象万千的豪放年代。这个时代的女性,也应该如后世影视剧里所表现的那样,一个个奔放开朗。原以为李裹儿会改变主意,但是却没想到她改变到想要出家的地步,让杨守文有一些措手不及。   午饭,他一筷子都没有动。   坐在屋中,他打开那包袱,从里面取出了一件白狐狸皮制成的大袍。袍子的针脚,说实话很粗糙,一看就知道是个新手。东宫里面缺少绣女吗?杨守文很轻松就猜到是谁制作了这件大袍……这傻丫头,何苦呢?为了我,真的值得吗?   杨守文的手,放在皮袍上摩挲,轻轻叹了口气。   不行,不能让她出家。   若真的出家,他就算是死了也难以心安。   ……   高力士拎着食盒再次出现在小院门口的时候,已经日头偏西。   斜阳夕照,把这小小的庭院,笼罩在一片血红的暮色之中。高力士发现,杨守文好像已经恢复过来,不再像中午那样激动。他不由得松了口气,提着食盒走过来。   “杨君,该吃饭了。”   他轻声喊叫了一声,却见杨守文坐在门廊上,目光直勾勾盯着他。   “杨君……”   “小高,公主待你如何?”   “啊?”   高力士愣了一下,旋即回答道:“公主待我亲若家人,虽然有时候会有些任性,但是对奴婢却好得很。”   “那你真愿意,眼睁睁看着公主出家吗?”   “这个……”   “花季年华,却要古佛青灯常伴……那跳出红尘的生活,可并不美好。况且,公主的出身也注定了,有些事情她躲避不来。你,真就忍心看着她就那样凋零?”   明明是你的缘故好吗?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高力士心里狂吐槽,可是脸上,却流露出了无奈之色。   “这是公主的决定,奴婢又怎能让她改变?   杨君可能还不了解公主,她有时候虽然很任性,但却极有主见。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很难改变,甚至连太子都没有办法。奴婢现在身在掖庭,又如何去劝说?”   “那你可知道,公主要在哪里出家?”   高力士想了想,低声道:“这个奴婢倒是知道,似乎是在翠云峰上的太微宫。”   太微宫?   不知道,不清楚,没去过!   杨守文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可知道,她何时入道?”   “晌午时奴婢听郡主府的人说,好像是后天。   这几日,圣人、太子好像都在忙碌这件事情,不过公主在七天之前,已经进入太微宫了。”   翠云峰,太微宫。   杨守文闭上眼睛,沉吟许久后,一把攫住了高力士的手臂。   “小高,你要帮我!”   ……   天色,已晚。   沈庆之在南市的飘香坊吃了一顿花酒,乘着几分酒意,摇摇晃晃行走在坊内长街上。   此时,坊外已经开始夜禁,路上到处可看到巡兵。   作为一个老洛阳,沈庆之执掌北市的地下世界,能活到现在,最重要的一个法则便是:守规矩。   他会去遵守官家的规矩;同样,他的手下,也必须遵守他的规矩。   也正是这个原因,沈庆之在洛阳是如鱼得水。各坊团头,都会敬他三分,更不会轻易和他发生冲突。而在官面上,他则有商人的身份,按时交纳各种费用,并且和官府里上上下下的关系密切。所以,在洛阳提起沈庆之,很多人会评价一个‘醒目人’。   沈庆之不能打,也没有特别雄厚的背景。   偏偏混的是风生水起,若说没有几分眼力价,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所以,他并不打算犯禁,返回北市。   在这南市里,他想要找一个歇脚的地方,实在是太容易了!   口中哼着小曲,他摇摇晃晃走着。   路上,他还遇到了在坊内巡逻的武侯,不过那些武侯也大都认得沈庆之,没有上前阻拦。   人生得意,莫过如此!   做人一心往上爬,须知地位越高,风险越大。   就好像那杨守文,得了一个武状元又能怎样?现如今,他还不是被关在东城狱,无人问津?   曾几何时,沈庆之想过要去走杨守文的路子。   所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结识于微末之中,日后方能得到最大的回报。奇货可居的道理,他当然清楚。只是,就在他准备好生经营这段关系的时候,却传来了杨守文被关入东城狱的消息。收付东城狱,可不是一般的小事,杨守文恐怕是完了!   不过,沈庆之心里又有些期盼。   万一呢?   他有心去铜马陌走动一下,但是又有些犹豫。   今天跑来和南市的团头吃酒,酒席宴上,他又从南市的团头口中又听到了些许消息。   “杨青之,这次怕是要完了。”   “我听人说,他这次可不是得罪了别人,是薄了圣人的脸面。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这消息却千真万确。如果是这样的话,杨青之这辈子别想有出头之日。”   那只是酒席宴上的闲谈,谁都没有放在心里。   可沈庆之却记在了心中!   真是如此吗?   如果杨守文真是得罪了圣人,那肯定是完了。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圣人为何还没有动作?按道理说,把他丢进那司刑狱就好,何必收付在东城狱内?   嗯,这件事,还真有蹊跷……   沈庆之想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个巷口。   一阵尿意涌来,他停下脚步,见左右无人,便钻进箱子里,解开了腰带……口中,哼着小曲,耳边响着水声。他打了个寒蝉,正要提起大袴,系上腰带,却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心中,顿时有一种莫名的惊悸!沈庆之身为北市团头,虽然不擅拳脚,但是那警觉性可一点都不比练过武的人低,甚至更高一些。   他一边转身,顺势想要从腰间拔出匕首。   可就在这时,从小巷中窜出一道黑影,来到他跟前,一把就扣住了他的手腕。   那黑影的个头很小,沈庆之完全没有地方。   紧跟着,有人用口袋套住了他的脑袋,一把匕首随之抵在了他的后背。   “沈老爷,随我们走一遭吧。”   沈庆之没有去反抗,而是顺从的点头。   耳边传来了车轱辘的声响,他觉得自己被推进了一辆车上,而后随着那车辆颠簸起来。   “兄台,要是为了钱,好说,你说个数就是。   如果是兄弟之前有得罪和冒犯之处,兄弟愿意赔罪。我沈庆之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却喜欢结交朋友。真要是有为难处,兄弟只管说就是,沈某绝无推辞。”   他压低声音,不敢大声叫喊。   身为团头,这种事情他也干过,知道一旦大声叫喊,没等武侯赶来,他怕就要死了。   没有人回答,可沈庆之却能够感觉得出来,身边似乎不止一个人坐着。   “兄台……”   “闭嘴,再废话要你的狗命。”   身边男子,突然压低声音喝道。   沈庆之心里一哆嗦,那到了嘴边的话语,又生生咽了回去。 第四百六十五章 从此世上无安乐(五)   身边应该有两个人,一个个子不高,就是之前从巷子里窜出来的黑影;另一个的个头,应该五尺八寸左右吧。那矮个子一直没有说话,倒是那高个子的声音,一听就知道不是洛阳人,带着些许巴蜀口音。从他身上,沈庆之感受到了一种亡命之徒的气息。对这种人,沈庆之知道不敢忤逆,否则他真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心里面,开始盘算。   自己最近一段时间,有没有得罪什么人呢?   不过思来想去,得罪他的人,亦或者他得罪的人,基本上都被他斩草除根。   而那些他得罪不起的人,似乎没有理由来找他麻烦才是。   那么,会是什么人呢?   马车行走了大约一刻钟,应该已经出了南市。   能够在深夜里,在街道上行走,这身份绝非一般。反正,沈庆之是不敢去招惹。   嗯,好像过天津桥了,那就是要进入北市了?   不对,这不是天津桥,气味有点不太对……应该是安业桥,这好像还是在络南。   许多人都说,沈庆之长了一双狗鼻子。   沈庆之自己也沾沾自喜。他可以凭借空中的气味,分辨出他所处的位置。当然了,仅限于洛阳城内。他眼睛看不见外面的情况,但是却能够感觉出,身在何方。   越是这么走,他越是心惊肉跳。   因为这一路上,他们至少遇到了三波巡兵,却没有人上前阻拦。   这说明什么?   谁不知道,洛阳的巡兵很严格。可现在,他们行走于街市之中,一连三波巡兵没有上来阻拦?别说什么没有看见,这马车就在路上行走,他甚至可以听到,巡兵从马车旁路过的脚步声。这也就说明,这辆马车的主人,绝不是等闲之辈。   “沈老爷,下车吧。”   “啊?”   沈庆之还没能反应过来,就被人连拖带拽的拉下马车。   好像是在河边?   他出了马车,抽了抽鼻子,隐约感受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水汽。   “上船吧。”   沈庆之感觉,有人推了他一下。   他脚下一个踉跄,但很快就站稳了身形。   “兄台,咱们这究竟是要去哪儿啊。”   “上船吧,我家阿郎要见你。”   沈庆之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他现在真的是有点怕了,到底是谁要见他?这深更半夜的,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强作镇静,沈庆之上了一艘船,走进了舱房。   很香……好像是女人家的闺房?   沈庆之心里更感困惑,不过站在房间里,确是一动也不敢动。   “沈先生,请坐。”   一个浑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沈庆之感觉到,有人搬了一个墩子在他身旁。他坐下来,吞了口唾沫,“敢问是哪位老爷当面?沈庆之虽然算不得什么人物,可是在洛阳也混迹多年。在下与洛阳县的庄县尉很熟悉,如果需要什么帮助,只管开口,沈某只要能够做到……”   “你,有办法出城?”   “啊?”   不等沈庆之说完,那雄浑的声音响起。   “我知道,你有办法带人出城……远的不说,万岁通天元年,思顺坊的张超因为杀了人,被关在洛阳狱中。他的家人找到了你,然后被你从牢中救出。然后,你在全城搜索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把张超送出了洛阳,并因此得了十金。”   “你是谁?”   沈庆之只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升起,直冲头顶。   全身的汗毛都乍立起来,他刚要站起来,只觉一只大手按在他肩膀上,让他动弹不得。   好大的力气!   沈庆之大吃一惊。   他的力气不算大,但也不是很小。   混黑的人,总要有些保命的手段。沈庆之吃不得苦,但是这力气,倒也有那么两分。   可是,在对方面前,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孩子。   “沈老爷放心,我对你没有恶意。”   那声音响起,肩膀上的手随之挪开。   “沈老爷,我想借用一下你的门路,不知可否?”   “这个……”   “当初你救张超,拿了十金;现在,你帮我一次,我给你二十金。   此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如何?”   沈庆之,沉默了。   半晌后,他点了点头,“你什么时候用?”   “明天。”   沈庆之想了想,道:“要送人出去不难,可以总要让我知道,送什么人吧。”   “如果你知道了,就只有死。”   沈庆之顿时闭上了嘴巴,心中暗自苦笑。   “那就照你说的办。”   “很好,明日戌时过后,我要你在天津桥等我,我会让人过去找你。到时候,你把他带出城,二十金随后奉上。当然,你也可以报官,但我保证,你会后悔。”   “先生说的什么话,你也不打听一下,我沈庆之是什么人?”   沈庆之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而肥。我也知道先生你神通广大,我还想继续在洛阳讨生活,怎么敢得罪你呢?所以,你只管放心。”   “那就好。”   那人沉默了一下,又接着道:“都说沈老爷是‘醒目人’,我希望这次能合作愉快。”   “那是自然。”   沈庆之话音刚落,就觉得脑袋上被人重重一击,便昏了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忽听得耳边有人喊叫:“老爷醒来,老爷醒来……”   沈庆之睁开眼,呼的一下子坐起来。   在他面前的,赫然是他的第十七个小妾。   就听那小妾道:“老爷这是怎地了?不是说好了吃完酒就回来,怎地吃醉了,倒在门口呢?”   “你说什么?”   沈庆之脑袋仍有些糊涂,听到小妾这话,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是我家?”   “是啊,这是老爷专门给奴买的房子,你忘了?”   “我怎么会在这里?”   小妾道:“老爷真是吃多了酒……奴久侯老爷不来,正说要去寻找,没成想就听到门外扑通一声响,奴打开门一看,就见老爷倒在门口,一身的酒气,臭死了。”   小妾后面又说了什么?   沈庆之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只觉遍体生寒。   这小妾的宅子,是他年初买来的,外面的人并不知晓。   按照沈庆之的想法,他是想把这宅子做一个藏身之处,一旦发生了危险,能躲避一下。可是现在看来,对方连如此隐秘的事情都知道,显然已经摸清了他的一切。   “老爷,老爷?”   沈庆之总算是回过神来,有些不耐烦的一摆手道:“我这会儿头痛的紧,想必是酒吃的多了。帮我做些醒酒汤,顺便烧些热水,我想洗一洗。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小妾哪敢多嘴,忙答应一声出了房间。   沈庆之从床上下来,伸手一摸后脑勺,不禁咧嘴倒吸一口凉气。   这些人,出手还真够狠的。   他闭上眼,双手用力搓揉面庞,半晌后苦笑一声。   对方把他扔到这里,显然是在提醒他:你的一切秘密,我们都很清楚,别耍花招。   到底是什么人啊?   沈庆之依稀感觉到,对方应该是有官身。   可这神都之中,衙门众多,那达官贵人,王公贵族更多如牛毛,他也不知道从何猜测。   嗯,那船上的香味,似乎是女人的闺房。   是画舫吗?   沈庆之想了想,旋即又摇了摇头。   洛阳城里那些画舫,他大都有印象。可是今天上的船,明显和画舫不太相同,未必是那些在河渠中卖笑的歌姬……而且,那香味很是不凡,恐怕也不是坊市中贩卖的寻常香料。这线索等同于无,他更没有那能力,把所有的船只坐上一回。   看起来,只能是等待明日才会有分晓!   沈庆之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出了房间。不过,在他的心里,却没由来感到了几分好奇。   对方让我送的人,会是谁呢? 第四百六十六章 从此世上无安乐(六)   清晨,细雨靡靡。   这深秋的雨,落在身上,直冷到了骨子里。   杨守文披着那件针脚粗糙的白狐狸皮大袍。不得不说,这袍子挺暖和,特别是那特意加上的红狐狸毛制成的领子,感觉颇为暖和。虽然袍子制作很粗糙,却能够感受到李裹儿那浓浓的情意。一个公主,能亲自为你做衣服,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房檐流淌下来,呆呆发愣。   事实上,从昨天开始,他就经常出现这种状态。   也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办得如何,高力士应该不会出卖自己,可是其他人……   这不是一桩小事,弄不好会掉脑袋的。   更别说杨思勖才刚坐上了内谒者监的位子,他会为了自己,抛弃前途冒这个险吗?   想到这里,杨守文又是一阵恍惚。   秋雨淅淅沥沥,持续了一整个晌午。   正午时分,就看到高力士拎着食盒从外面走进来。   杨守文并没有去招呼他,只看了他一眼。而高力士也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在目光相触的一刹那,他轻轻点了点头。杨守文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轻松了很多。   下午,雨势变大了。   杨守文看着这延绵不绝的雨水,也不禁暗自有些头疼起来。   这雨要是一直这么下,恐怕会有麻烦呢。   好在,到傍晚时,雨变小了。虽然没有停,但那淅淅沥沥的雨水,已经可以忽略不计。   “高典事,今天怎么两个人送饭?”   看守庭院的奉宸卫,拦住了高力士,因为他身边多了一个人。   高力士微微一笑,沉声道:“今日杨内监在宫中摆酒……你们也知道,之前杨君与杨内监曾一同前往长洲办事,听说杨君被关在这边,所以让我带了一坛酒来。”   跟在他身后的小黄门,忙吃力举起手中的酒坛子。   他相貌清秀,眉宇间有一种懒洋洋的气质,但是却让人感到很亲切。   两个奉宸卫相视一眼,没看出什么问题。   杨守文和杨思勖曾一同前往长洲办案的事情,他们倒也听说过。而且他们还知道,杨思勖这次能够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是因为听从了杨守文的运筹帷幄……宫中倒是有传言,说两人关系不错。现在看起来,这个传言倒不是凭空捏造。   要知道,杨守文被关在东城狱已经一个月了。   圣人不管不问,太子则对他咬牙切齿。   如果不是有李元芳和薛楚玉暗中关照,杨守文肯定会遭受骚扰。可除此之外,再没有人提起过杨守文,就好像这世上不存在这个人一样。杨思勖此次返回神都,得了圣人嘉奖,还升做了正六品的内谒者监,身份和地位与以往都有提升。   可他,也是第一个给杨守文送酒水的人!   两个奉宸卫当下也就没再阻拦,打开了院门,示意高力士带着那小黄门把就送进去。   屋中,已经点亮了油灯。   杨守文正坐在屋子里看书,看到高力士和那小黄门进来,立刻站起身。   “杨青之,你记住,这次你欠了我一百坛鹿门春。”   那小黄门一进屋,就张牙舞爪的咆哮起来。   不过他的声音很小,也只有杨守文和高力士能够听见。   杨守文笑了,双手抱拳,拱手一揖道:“四郎,这次赖你冒险,杨守文感激不尽。”   那小黄门竟然是明秀装扮!   说起来,他长的很秀气,虽然年纪比杨守文大,但因为面嫩的缘故,所以看上去和杨守文差不太多。当然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两人的身高和体型非常接近。   “好了,你少废话了。”   明秀说着话,便开始脱衣服。   他一边脱衣服,一边唠叨:“这次我可是亏大了,弄不好要送掉性命,一百坛酒太少了。”   杨守文道:“那就一千坛,到时候咱们黄泉路上一起吃酒。”   “得了吧,黄泉路你自己走,我还想多活几日。”   说着话,他已经把衣服脱下来,递给了杨守文。   “叔父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如果来不及的话,沈庆之会带你出城。   不过我听人说,翠云峰那边守卫森严,圣人和太子都去了,你到时候一定要小心。”   “好!”   杨守文用力点点头,开始换上明秀的衣裳。   “四郎,我走之后,你怎么办?”   “放心吧,我有办法脱身。”   杨守文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看了他一眼之后,又迅速把衣服穿好,带上了帽子。   “杨君,差不多了,该走了。”   “四郎……”   “好了好了,赶快去吧。   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公主,被你折腾的想要出家,也算是你杨守文的本领。赶快走吧,把事情办得漂亮点,最好是让公主回心转意,在哭喊着非你不嫁才算成功。”   这货果然是痞赖,正经不得几句,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可杨守文却没有任何不满,反而觉得心里暖暖的。   “我进洛阳的时候,你批了我五个字‘吉凶一念间’。现在,再给我批几个字吧。”   明秀一愣,目光旋即产生了变化。   杨守文虽然嬉皮笑脸的,可是他却能感受到,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青之,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   杨守文听罢,点了点头,郑重其事道:“我记住了!若此次真能遇难成祥,我日后一定会尊你为天下第一神棍……哈哈,好了,我走了,你自己也要保重才是。”   他说着话,便迈步走出了房间。   跟在高力士身后,他弓着身,亦步亦趋。   看着两人离开了庭院,明秀突然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吉凶一念间,还真被我说中了……”   ……   天色已经昏暗,两个奉宸卫想是也有些疲沓了,故而并没有认真的检查,直接放两人离去。   杨守文跟在高力士身后,也不说话,步出东城狱。   “杨内监安排了人在承福门那边接应,杨君出去之后,还要自己多多保重才是。”   高力士在前面走,头也不回。   杨守文跟在他身后,并没有马上回答。   片刻后,他轻声道:“小高,这次多亏了你的帮助,谢谢。” 第四百六十七章 从此世上无安乐(七)   高力士的脚下一顿,扭头看了杨守文一眼,那张小脸上,露出了一抹灿烂笑容。   “杨君,你是第一个不把我当作阉人,而是把我当作朋友。”   他轻声道:“公主待奴婢恩情深重,杨君你也从没有看不起我,小高愿意肝脑涂地。”   杨守文的心,不由得颤了一下。   他紧走两步,低声道:“小高,这件事从现在开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待会儿等四郎离开,你就如实向掖庭局呈报,就说是我逼迫你,总是可以脱身。”   杨守文知道,他这次擅自逃离东城狱,死罪难逃。   这可不是小事!   如果说之前他拒婚是薄了太子的脸面,那么这一次,就是触犯了朝廷的律法。想必武则天也不会继续容忍他这样下去,到那时候,他必然死路一条。他倒是不怕这些,只要能劝说得李裹儿回心转意,就算是死了,他也没有任何的后悔。   只是,这些为了帮助他,不惜冒险犯杀头之罪的朋友……   明秀可能会好一些。就算是他暴露了,到时候凭他明家子弟的身份,最多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杨思勖同样,他能够接到自己的求援后,二话不说伸手相助,可见也是有血性的。不过,他也能有办法脱身,更不要说他身后还有上官婉儿。   思来想去,结果最惨的,恐怕就是高力士。   他在宫中没有根基,虽然有个义父,但这个时候,高延福恐怕也不会给他帮助。   一旦被发现的话,他会死得很惨。   高力士听到杨守文这句话,却停下了脚步。   “杨君,奴婢虽身体残缺,但也知道一个‘义’字。   公主曾是奴婢的主人,奴婢又怎可能背叛她?杨君此次,是为了公主而去冒险,奴婢就算担些风险,又算得什么?只要公主好,奴婢就满足了!若是杨君能够与公主喜结良缘,到时候奴婢就算是死了,也会开心……所以,请杨君不必管奴婢。”   不愧是历史上历史上被李隆基看重的心腹。   别的不说,就这份忠诚,换做杨守文也会对他信任有加。   杨守文没有再说什么,只朝着高力士点点头,“放心吧,哪怕我拼着这条命,也要让公主回心转意。”   高力士脸上,顿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他也没有再赘言,转身继续领路。   这东城的通道,幽森而漫长。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承福门外,高力士取出腰牌,递给了看守承福门的卫士,然后摆手示意杨守文离开。杨守文朝他点了点头,迈步从城门的缝隙走了出去。当他走到城外,猛然停下脚步,回身看过去。   那城门下的灯火昏暗,光线不甚清楚。   杨守文依稀看到了高力士站在门内,那张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   心里,突然变得有些沉重起来。   为了劝说一个人回心转意,而让更多的人身陷险境?真的可以吗?   杨守文觉得自己的脑袋一下子混乱起来。   他站在承福门外,犹豫不决。不过,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好像也没有别的退路了。   想到这里,杨守文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迈步朝前走,远远的,可以看到洛水河岸。   杨守文按照事先的约定,来到码头上,却见迎面走来了杨从义和杨存忠父子两人。   杨从义把一件黑色的大袍递给杨守文,低声道:“郎君,城里情况有变,恐怕无法从城门离开。不过阿郎已经有了安排,沈庆之在天津桥等候,咱们随他出城。”   回到洛阳后,杨守文是第一次见到杨存忠。   有几个月没见他了,他看上去个头没什么大变化,但是体型却显得粗壮了很多。   与杨从义不同,杨存忠上前,躬身道:“阿郎,请随我来。”   杨从义称呼杨承烈为‘阿郎’,那是因为他的年龄,称呼杨承烈做阿郎更合适一些。而杨存忠不同,从一开始,他就视杨守文为主人,故而依旧称呼杨守文‘阿郎’。   杨守文也没有任何迟疑,点了点头,从杨从义手中接过了大袍,便披在身上。   那大袍的领口很高,正好可以遮住杨守文的脸。   同时,杨存忠还递过来了一顶帷帽,彻底把杨守文的样貌遮掩起来。   两个人领着杨守文走到了天津桥头,与明礼汇合。   “我已经让人盯着沈庆之了,他今天很老实,不会耍什么花招。”   由于杨从义和杨存忠是铜马陌的人,所以并不适合露面。杨守文的行为,说实话有点犯忌讳。如果再把铜马陌的人扯出来,弄不好杨家上下,都要跟着遭殃。   所以,监视沈庆之,以及和沈庆之接触的任务,就落到了明礼身上。   ……   “你们,怎么才来?”   沈庆之看到明礼的时候,夜禁马上就要开始。   街角的街鼓已经开始敲响,如果鼓声落下,被人发现他在大街上走动,可就麻烦了。   所以他看到明礼带着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人走过来,忙迎上去。   “都安排好了?”   明礼沉声问道。   沈庆之苦着脸回答:“祖宗诶,我虽然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但也知道你们不好惹。   我还想活着,又怎么会怠慢?   先上船,咱们这就出发……如果再晚一些,恐怕就不好办了。”   明礼点点头,扭头对杨守文道:“公子放心,城外我们已经安排了人接应,请公子保重。”   杨守文没有说话,只冲他点了点头。   明礼这才又转身对沈庆之道:“安全护送公子出城,自然少不得你的好处。若是你敢耍花招,我可以保证,你一家上下四十三口人,一个都别想活,明白吗?”   沈庆之直搓牙花子,苦笑道:“大老爷放心,我真不敢耍花招。”   说着,他躬身一揖,请杨守文沿着桥走下来,在桥下登上了一艘小船。   “公子,保重。”   明礼在岸上,与杨守文再次道别。   杨守文冲他拱了拱手,便坐下来,又朝着沈庆之伸出手,用手指头点了点他,那意思是说:“开船。”   咚—咚—咚—咚——   街鼓声再次响起,已经是第五轮了。   沈庆之不敢耽搁,忙摆手示意船夫开船。   小船在鼓声中,沿着宽阔的洛水河道东去,很快的,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四百六十八章 从此世上无安乐(八)   神都洛阳,共有六道水门,是连接城内外河渠的必经之所。   而其中洛水水门属于军方专用的水门,不受雒阳令所辖,归属于左右金吾卫看守。   每天,会有船只自洛水水门进出,但全部是军方的船只。   这些船会运送辎重等各种物品出入洛阳,而且不受时间限制。白天,洛水主要是商用为多,但是到了晚上,基本上就被左右金吾卫所属的船只所控制。   过了戌时之后,又下起了小雨。   杨守文坐在船上,就见沈庆之指挥着船只混入军船的队伍之后,神不知鬼不觉来到水门下。沈庆之朝看守水门的卫士打了一个手势,那卫士便立刻开闸放行。   双方甚至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流,一切都在那手势之中。   杨守文心中不禁惊讶,但并没有开口。   他坐在船上,循着洛水驶出了洛阳城,又行进了大约三五里之后,就见岸边有人举着火把晃动。   “靠岸,靠岸!”   沈庆之连忙让船夫靠岸,然后扭头道:“公子,咱们到了。”   杨守文点点头,起身跃上了河岸。   岸边,有两个黑衣人牵马等候,见杨守文上岸,忙快步迎上前来。   “你们回去吧,告诉老爹,不用挂念我。”   杨守文认得那两人,正是他从长洲到来的江湖人。   八角山一战,十三个江湖人只活下来四个,不过都跟随着杨守文,进入了铜马陌。   那两人点点头,“公子保重。”   杨守文没有再废话,牵过马来搬鞍认镫,跨坐马上,而后拨转马头,便扬长而去。   两个江湖人也没有逗留,纷纷上马离去。   可是,在船上的沈庆之却没由来心里一咯噔。   他好像想到了那个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人是谁……可是,又感觉着有些不太可能。按道理说,他应该被关在东城狱!那可是东城狱啊!正经的皇家诏狱,守卫森严。可如果不是他?为什么我会有如此熟悉的感觉?绝对就是那个人!   沈庆之想到这里,顿时脸色大变。   如果真的是那个人的话……沈庆之顿时有一种快要‘大祸临头’的感觉,脸色变得煞白。   “回去,立刻回去!”   他对船夫连声喊喝,那船夫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虽然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可还是顺从的划桨倒船,朝洛阳方向驶去。站在船首,沈庆之看着漆黑的夜色,不知为何,心里冰寒。必须要马上回去做出安排,否则可能真的要有大麻烦了!   ……   那恼人的秋雨绵绵,虽不大,却让人感到有些烦躁。   由于这场雨已经下了一整天的时间,所以道路显得有些泥泞,在黑夜里也变得更加难行。   杨守文胯下这匹马不是大金,只是一匹突厥马。   个头不大,但是重心很稳,耐力也很好。   太微宫又叫上清宫,始建于乾封元年,也就是公元666年。   相传,道教始祖老子是东周守藏室的负责人,一直居住在洛阳城中。公元前520年,周王朝内外交困,守藏室的图书典籍更被王子朝偷偷运送到了楚国。诸侯国实力越来越大,周王朝早已风雨飘摇。老子见周王朝衰落,而守藏室里的图书也都没有了,他这守藏官便等于失业了……于是,便搬出洛阳,在北邙山的翠云峰上结庐炼丹,从此不再去过问朝堂上的事情,一心求道,寻找那长生之术。   后来,老子悟道,决意西出函谷。   于是,他就来到翠云谷,把正在吃草的青牛牵上。   青牛眼见要离开翠云谷,心生不舍,便冲着西方吼叫了三声,于是演变成为‘青牛吼峪’的典故。   早在隋朝时期,人们就已经在翠云峰上建立道观,纪念老子。   不仅如此,他们还在翠云峰下建了一座道观,说是当年老子拴牛的地方……   唐高宗追尊老子李耳为玄元皇帝,已彰显其血统高贵,于是命人修建改造了道观,并敕命‘上清宫’,也叫做老君庙。为表示对老子的尊崇,高宗皇帝还派遣当时洛阳大弘道观的住持法师郭行真真人前往毫州,也就是后世的河南鹿邑,向老子致祭。郭行真返回洛阳之后,高宗皇帝又一次下旨,该上清宫为‘太微宫’。   这翠云峰,位于神都西北十里左右,坐落在北邙山中,也是神都北郊的制高点。   这里山虽然不高,但地势险峻。   山上树木郁郁葱葱,苍翠若云,故而有‘翠云’之名。   由于李唐皇室把老子李耳尊为先祖,所以太微宫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就是皇家道观。   哪怕是武则天登基之后,对太微宫的供奉也没有降低过,甚至尤胜从前。   杨守文纵马在雨夜中疾驰,抵达北邙山外时,已经全身湿透。   他翻身下马,然后把那匹突厥马赶走。   “入山之后,步行三里,可见一峰,便是翠云峰。   峰下有道观,名为下清宫,也叫青牛观。要上山,需穿过青牛观,自青牛观后门出,沿山路而行,约三百六十五阶台阶,便可看到太微宫山门所在。不过,太微宫山门守卫森严,会有道士看守……所以,杨君想入太微宫,需要绕过太微宫山门,自侧门进入……那里的守卫,并不是很严格,想来进入宫中容易一些。”   高力士的话语,在杨守文耳边回响。   为了今晚的行动,高力士专门打探了太微宫中的情况。   杨守文又把高力士的话,默念了一遍,然后沿着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路行走。   这道路泥泞,走起来非常吃力。   加之那靡靡细雨,才走了一半路,杨守文就不得不把身上的袍子脱下来,丢在路旁。   被雨水打湿,那袍子沉甸甸的。   杨守文脱了袍子之后,迎面吹来的山风,让他禁不住激灵灵一个寒蝉,打了个哆嗦。   他算了算时间,已经过了亥时。   这再拖下去,恐怕洛阳那边会有变数。   想到这里,杨守文不敢再有片刻耽搁,在山路上飞奔起来。也亏得他大蟾气练成,虽然还不能做到虚室生白的境界,但却身体灵活,所以虽然道路漆黑,却未给他带来太大的麻烦。   远远的,就看到了一座山。   山脚下是一座道观,看上去规模不小。   那就是青牛观,也叫下清宫。 第四百六十九章 从此世上无安乐(九)   杨守文蹲下身子,在确认了周围没有什么人之后,便快跑两步,一脚蹬在了山墙上,身形如燕,纵身而起,便跳上了山墙。而后,他从山墙上跃下,再次打量周围的环境。   这下清宫的视线同样很差,不过可以依稀看到,整座道观划分东西两个部分。   正对着山门,是一条宽敞的石头路。   而在石头路的尽头,则有一座大殿,就是青牛殿。   据说,那大殿里供奉的便是当年随老子西出函谷的那头青牛。   道观里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杨守文在认清了道路之后,便沿着石头路飞奔,绕过青牛殿之后,就看到了下清宫的后门。   其实,这下清宫也属于太微宫的一份子。   它的存在,就好像是一个山门。山门之后是台阶,上了台阶才算是真正的太微宫。   杨守文翻过了后山墙,循着山路而行。   这三百六十五个台阶是有说法的。在道教里,三百六十五这个数字,代表着星辰运转的度数。台阶崎岖高峭,杨守文一路跑上去,饶是体力惊人,也不禁气喘。   按照高力士的说法,走正门不安全。   杨守文观察了一阵之后,也确认了这一点。   山下,漆黑如墨,可是这山上的宫门外,确是灯火通明。   除了巡夜的道士之外,杨守文还看到了卫士的踪迹。   杨守文更不敢大意,跳进了山路旁边的密林中。   他从密林中穿行过去,绕过了太微宫的正门之后,寻找可以进入道观的路径。   终于,在后山的一处峭壁,他发现了一个缺口。   也许是因为毗邻峭壁的缘故,这里的守卫并不多,虽然有灯火照明,但是却不见卫士。   杨守文把身上的黑衣扯下来,撕成了布条,缠在手上。   这一段峭壁不算高,距离也不长。可下着雨,杨守文也不得不小心谨慎,因为那岩石被雨水打湿后会非常湿滑,如果不小心的话,从上面摔下去,不死也要残废。   ……   太微宫,玄元殿内。   大殿里灯火通明,供奉着老子李耳的神像,也就是玄元皇帝像。   李裹儿穿着一身杏黄道袍,披发跪坐在神像前。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七姊姊,你说杨大哥他会不会来不了呢?”   她念了两句道德经,突然扭头对坐在身边,也是道姑打扮的李仙蕙道。   “这样太难了吧……东城狱守卫那么严格,就算有小高配合他,他恐怕也出不来。”   “裹儿,诵经。”   “可是人家心里不安静嘛。”   李仙蕙苦笑道:“放心吧,你那杨大哥的本事,比你想象的要大很多。”   “呃,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   七姊姊,就算他能出得东城,又怎么出城呢?还有,你们有没有告诉他这里的路线呢?”   “放心吧,都已经安排好了。”   “故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   玄之又玄……可是,他怎么才能找到我?七姊姊,你们设计的太复杂了,杨大哥是很有本事,但毕竟不熟悉这边的状况啊。万一他发生了意外,又该怎么办?”   “李裹儿,是你要报复他的,是你要考验他的……   现在倒好,全家人,甚至连祖母在内都陪你胡闹,你却开始后悔了。已经开始了,又能怎么办?难道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你在考验他?看他到时候和你翻脸不。”   李裹儿嘟着嘴,一脸的纠结。   她有些魂不守舍,抬起头看着老子神像,半晌后捧着经文,口中却喃喃自语道:“求老祖宗保佑,让杨大哥早点过来。”   一旁的李仙蕙看着她,不禁哭笑不得!   ……   一阵山风吹来,把杨守文险些从峭壁上吹走。   好在,他抓紧了岩石,另一只手从腰间的挎兜里取出一根三十厘米长短的铁钎子,振臂狠狠戳如石壁。身体挂在峭壁上,他大口的喘着气。再有一步就到崖顶了!   杨守文给自己鼓了鼓劲,单臂用力向上奋力一探,抓住了崖顶的岩石。   同时两脚猛然在峭壁上一蹬,另一只手松开了铁钎子,一把扣在悬崖边缘,身体腾空而起,便翻上了峭壁。这是在太微宫的后门,不见人影。杨守文喘息两下,便如同灵猫似地窜出,飞快来到山墙下,而后纵身翻过了山墙,进入太微宫。   这太微宫的面积,少说是青牛观的三倍。   不过格局和青牛观倒是一模一样,分东西两院。   一边是用夯土筑成的高台,名为孔子问道台;一边是一座宫殿,名为悟道院。那悟道院内,设立一块八卦阴阳壁,同时还有一个炼丹洞,都是为了纪念老子所造。   正中央一座大殿,就是玄元殿。   太微宫里,守卫很严密,可以看到巡夜的道士,以及身披铠甲,站在凄风冷雨中的卫士。   一旁的孔子问道台,有内侍进进出出。   杨守文有些懵了!   李裹儿住在哪里?   他贴着墙角行走,绕过了卫士。   就在这时,从前门方向跑进来了一个内侍,一路小跑直奔孔子问道台。   杨守文眉头一蹙,难道说对方是去找李裹儿吗?   这道观里,除了道士,应该就是李裹儿了。她在这里守斋戒,以太子李显对她的宠爱,断然不会置之不理。派人跟随,是情理之中,而那些卫士,也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   再怎么说,李裹儿也是公主,怎可能掉以轻心?   想到这里,杨守文便跟着那内侍,来到了孔子问道台的院门口。   院门外,有卫士值守。   他不敢惊动对方,于是在周围查看了一下,便纵身从院墙翻了过去,跳进了孔子问道台的院子里。这院子里,很安静,除了一些内侍和宫女在里面走动,不见卫士的踪影。   杨守文有些头疼了,这么多的禅房,我去哪儿找李裹儿?   他蹙眉沉思良久,突然一咬牙,纵身跳出来,大声喊道:“小过,你出来!”   “有刺客!”   外面的卫士,听到院子里的喊叫声,大吃一惊,便冲了进来。   杨守文却没有理睬那些卫士,依旧站在院子里,大声喊道:“安乐公主,你出来,我是杨守文,我有话要对你说。” 第四百七十章 从此世上无安乐(十)   正对着院门的禅房里,寂静无声。   不仅如此,院子里那些内侍和宫女,一开始被杨守文吓了一跳。   但随着杨守文自报家门,这些内侍和宫女都愣住了,一个个站在原处,露出古怪的表情。   院子里的其他禅房里,也毫无动静。   卫士冲入院子之后,看到杨守文大声喊叫,拔刀就要冲过来。   这时候,却见一个内侍上前,厉声喝道:“谁让你们进来的?全都给我出去……”   这内侍的地位似乎不低,卫士们听到他的呵斥,先愣了一下,旋即退出了院子。   杨守文朝那内侍看了一眼,却见那内侍冲他笑了笑,而后一摆手。   那意思是说:你继续!   难道说,李裹儿知道我会来找她?   不知为什么,杨守文生出了一种‘又上当了’的感觉。   不过不管怎样,他今天来,是要阻止李裹儿出家。   李裹儿既然身在这道观里,想必出家的事情不会有假,杨守文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小过,你出来,我有话与你说。   ……好吧,你就算不出来,我也要把话说清楚。我很抱歉,之前说了那些诋毁你的话语,是我不对。不过,那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就是公主,我一直把你当做了小过,当成了我的朋友。但是,我还是不想做驸马!因为我祖父临终的时候曾留有遗言,让我不要和你家有联系……我这个人没大志向,喜欢自由自在。   如果我做了驸马,会受不得那些破规矩,到时候,我害怕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   屋中,仍旧是寂静无声。   杨守文从那窗纸上,看到了有人影晃动。   片刻后,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屋中传出来,“杨守文,你那些诋毁的言语,究竟是从何处听来?”   “我……”   杨守文愣了一下,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李裹儿为什么不说话?   而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问题,总不成告诉李裹儿,那是他从历史书里看来的吧。   所以,在犹豫了片刻后,杨守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沉声道:“小过,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伤了你的心……但是,你不应该出家,这不是你应该选择的道路。小过,你才十五,正是豆蔻花季,若从此古佛青灯,你娘亲怎么办?你父亲又怎么想?你想想看,他们平日里对你何等疼爱,你又怎舍得让他们难过?”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   紧接着,窗户上再次出现了那个身影,沉声道:“那你呢?你也不想公主出家吗?”   “我?”   杨守文想了想道:“我当然不想小过出家……不过,你是谁?   小过呢?让小过出来和我说话。”   那屋子里的身影,旋即消失了!   杨守文急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闯进去?   别看那内侍刚才拦住了卫士,可如果他真要硬闯的话,这院子里的内侍和宫女,恐怕都不会袖手旁观。   “小过,我知道你恨我,但请你不要做这种傻事。   如果你执意要出家的话……”   杨守文感觉自己嘴皮子都快要磨破了,但是那禅房里却始终不见李裹儿出来。   他一急之下,反手从腰间拔出一口羊角匕首。   原本在禅房外看热闹的内侍见此情况,顿时急了眼,厉声喝道:“杨守文,你要干什么?”   杨守文没有注意到,原本在禅房两边的宫女,突然间向他逼近了几步。   “小过,你若是执意出家,我便陪你就是。”   说着话,他手一样,就见一缕黑发从头上飘落下来。   “你要出家,我便伴你古佛青灯就是。”   他一边说,一边把匕首贴在头皮上,用力一刮。   那匕首是明礼所赠,锋利无比。随着杨守文这手上用劲,就见一缕缕头发飘然落地。   “杨大哥,你干什么?”   身后,传来了一声惊呼。   杨守文手一颤,匕首立刻在脑袋上留下了一道血口子,鲜血顺着脸颊就流淌下来。   他忙转过身,就见在院门外站着两个女人。   一个是李仙蕙,他之前才见过,所以并不陌生。   而李仙蕙身边的那个道装少女,捂着嘴,泪水正扑簌簌的流淌。   她的眼眉,依稀有李过的模样,但是换了女装打扮之后,却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杨守文张大了嘴巴,用手指了指那少女,又回身向禅房看去。   就在这时,那禅房的门开了。   从里面走出几个女人,簇拥着一个年过古稀,却犹如四旬美妇的女人从屋中走出来。   “圣,圣,圣人……”   那禅房中走出的人,赫然是武则天。   与此同时,旁边的几间禅房也打开了们,就见李显、李旦、太平公主还有其他几人鱼贯而出。   灯火照映下,这些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太平公主带着笑容,那双美目中,更闪过了一抹柔色。   “圣人,杨青之之前不过是受人蒙蔽,再加上祖训所制,才说出了那等话语……细思下来,此事也有儿臣的过错。当年若非儿臣,他一家也不至于流落幽州,隐姓埋名。   他今日敢冒如此风险,也算是有情有义……儿臣斗胆请圣人恕他死罪。”   李显说着,朝武则天躬身一揖。   武则天却没有开口,那双凤目微合,盯着杨守文,一言不发。   杨守文这时候,半边脑袋是光着的,另外半边则是长发飘扬,俨然就是个阴阳头。   李裹儿挣脱了李仙蕙的手,跑到了杨守文身边。   她伸手,一把抓住了杨守文的胳膊,令杨守文忍不住呲牙,倒吸一口凉气。   “你的胳膊……”   杨守文在攀爬悬崖的时候,身上留下了好几处划伤。   只是他先前没有感觉到,被李裹儿这么一抓,顿时疼痛起来。   “小过,你不要出家,好不好?”   李裹儿看着杨守文那阴阳头,一张哭成小花猫似地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   “我若是不出家,难不成你还想要做驸马吗?”   “啊?”   杨守文愕然,已经彻底蒙圈。   这时候,李仙蕙走上来,低声道:“裹儿出家,都是为了你这个家伙……你不愿意做驸马,不想守那些规矩。裹儿也是没办法,只好选择了入道。她入道三年之后,可以还俗,也就没有了公主的身份。到那个时候,看你还敢不敢再拒绝。” 第四百七十一章 桃花峪里桃花僧   入道,还俗?   杨守文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玄机!   他以不愿做驸马为借口推辞了婚约,并且写下《打金枝》想要向李裹儿解释清楚。   原以为李裹儿是伤心过度才要入道出家,没想到……   李裹儿是李显的女儿,是武则天的孙女。   打断骨头连着筋,这血脉亲情无法割舍,更不能改变李裹儿那公主的身份。而今,李裹儿入道修行,待日后还俗,或是继续当公主,也可以拒绝那公主的封号。   总之,她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一个目标,嫁给杨守文。   “小过,你这是何苦?”   杨守文看着那张笑中带泪的娇靥,忍不住轻声道:“杨守文不过一介俗人,如何能得你这般厚爱。”   李裹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看上去更像那小花猫的脸。   “我喜欢,我高兴!”   她傲娇的抬着头,显示出一派任性之色。   可是那眼中,却流露出了浓浓的情意。   少女情窦初开,最是难忘。   李裹儿流着泪笑道:“谁让我倒霉,喜欢上了一个不想做驸马的家伙。既然他不愿做驸马,那我只好不做公主。不过我告诉你,若是你敢打我,我父亲不会饶你。”   杨守文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他看着李裹儿,良久后轻声吟唱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原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杨守文想起了那首相传是司马相如做给卓文君的《凤求凰》,只是他才诵出几句,就见李裹儿接上吟唱。两人默默相视,四目相对,不约而同的,露出了笑容。   李仙蕙退到一旁,看着两个人,微笑不语。   就在这时,忽听得一声咳嗽,打破了这水乳交融的场景。   武则天阴沉着脸道:“杨守文,若朕记得不错,你现在应该是在诏狱里,何以出现在这里?”   杨守文心里一惊,忙收回了目光。   他犹豫一下,屈膝跪地,“臣罪该万死……得知小过要出家的消息后,臣心急如焚,故而冒死前来劝阻。”   “冒死劝阻?”   武则天冷哼一声,“没想到真偌大的东城狱,连个人都关不住。看起来,那东城的人,都该去死。”   “圣人,此臣之一人所为。   圣人当知道,臣身手不错,故而能逃出东城,并非东城上下无能。”   武则天忍不住怒笑道:“如此说来,你还真是天下无敌了!”   “天下无敌不敢说,不过臣是武魁。”   “你……”   已经有多少年没人这么顶撞过自己了?武则天甚至快要忘记了,那被顶撞的滋味。   她凝视着杨守文,目光阴冷。   李裹儿吓得花容失色,忙不迭在杨守文身边跪下,“祖母,杨大哥是想要阻止孙儿出家,并无任何想要触怒祖母的意思。要怪,请祖母怪孙儿太过任性,不要惩罚杨大哥才是。”   李显等人,面面相觑。   不是你老人家说要试探一下杨守文,是不是真的在乎裹儿吗?   怎地现在翻脸了?   可他们却不敢说出这番话,相视一眼之后,李显站出来道:“母亲息怒,青之年少,难免肆意妄为,绝无顶撞母亲的意思。此时……”   “太子,你住嘴。”   “臣……”   随着武则天这一声厉喝,李显立刻闭上了嘴巴,脸色发青。   武则天则迈步走下了门廊,身后有内侍忙举着油纸伞上前,为武则天遮挡风雨。   “杨守文,你对裹儿的情意,朕已经知道了。   不过,你越狱而出,终究是杀头的死罪。朕知道,凭你一个人,想要从守卫森严的东城逃出来,绝无可能。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说出都有什么人帮你,朕可以饶你死罪。不但饶你不死,你不是想要建功立业吗?朕也可以给你机会。”   这等于是软硬兼施,逼迫杨守文就范了。   杨守文没有理睬李裹儿拽扯他衣袖的小动作,抬起头正色道:“启禀圣人,臣能逃出东城狱,是臣的本领高强,并没有人帮助臣……请圣人明察。”   武则天闻听大怒,脸上浮现出一抹青气。   “杨守文,你可要想清楚。”   “臣想的很清楚,臣的确是本领高强,何需别人帮忙?”   “你这嘴,可真硬啊。”   武则天心中怒气狂涌,突然厉声喝道:“来人,取刀来。”   “圣人息怒。”   “母亲息怒啊……”   “祖母!”   一旁众人,不禁大惊失色。   李显更是在心里把杨守文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这时候装什么硬汉?找死不成吗?   之前开口让卫士退下的内侍,捧刀上前。   武则天一把拽出了钢刀,杨守文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激灵一个寒蝉。   好刀!   武则天手持钢刀,沉声道:“此刀,名唤斩将,是当年太宗皇帝为秦王时所有。太宗皇帝曾以此刀,斩杀窦建德等一干逆贼……杨守文,朕再问你一次,谁帮你逃出了东城?”   “回禀圣人,无人帮臣逃脱。”   “既然如此……”   武则天猛然扬起手,斩将刀划出一抹冷芒。   “祖母,手下留情。”   李裹儿凄声呼喊,想要过去为杨守文遮挡,却被杨守文死死按住,动弹不得。那钢刀划出一抹冷电,向杨守文劈来。杨守文眼睛一闭,心道:只要裹儿没出家,我便达到了目的。   耳边,传来一连串的惊呼声,他只觉一股凉意从头顶掠过。   心里咯噔一下,但是却没有睁开眼睛。   可是,等了好半晌,他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睁开眼睛,就见武则天已经把刀收回。   而在杨守文的身前,则残留了几缕黑发。   “杨守文抗旨不遵,越狱逃离诏狱,论罪当斩。   念其赤诚心性,故饶你不死。不过,死罪可恕,活罪难逃。既然你说要古佛青灯,便罚你代太子参禅三载,三年之内,不得还俗,并且不得踏入洛阳城半步。”   “啊?”   杨守文瞪大了眼睛,看着武则天。   武则天怒道:“怎么,你可是不服?”   心狠手辣的武则天,能够做到这一点,杨守文觉得已经是开了天恩。   他哪还敢不服气,忙伏身道:“臣,遵旨。”   “嘻嘻,贫道明日入道,杨大哥也要当三年的和尚,那以后我岂不是要称你长老了?”   杨守文扭头,看了一眼眉开眼笑的李裹儿,嘴巴张了张,但最终却笑了。   这倒也好,你为全真我为僧,从此以后便是贫僧的道长了吗?   “母亲,杨守文既然不能入城,又当在何处修行?”   李显虽然对杨守文有些不满,可不管怎样,他现在已经变成了自己的女婿。   亲不亲,都是一家人。   李显见武则天已经息怒,忍不住便开口求情。   武则天嘴角一撇,看了杨守文一眼,又看了一眼李裹儿。   眼中,流露出了一抹笑意,她沉声道:“翠云谷旁边,有一处桃花峪。   杨青之你不是说好自由自在吗?干脆就在那桃花峪里结庐而居,做一个桃花僧吧。”   杨守文眼角一阵抽搐,心中忍不住狂骂起来。   武则天这一句话,估计洛阳周遭八百寺,没有一家寺观会收留他。原本想着,出家就出家,了不起到香山寺挂单。可现在倒好,一句话把他丢在了荒山野岭。   桃花僧?   那是特么的什么鬼啊!   可杨守文还不能反驳和拒绝,否则那可真的是有可能激怒武则天。   他苦着脸,苦笑道:“多谢圣人赐小僧法号。”   “哼!”   武则天哼了一声,用手一指杨守文道:“把这小和尚赶出去,堂堂的太微宫,却被一个小和尚溜进来。以朕看来,皇太孙着实无能,带着那么多人守在外面,还是没能拦住这个家伙……把他的头发剃光,免得出去吓到人,便由他去自生自灭。”   “祖母!”   李裹儿顿感心疼,想要开口阻止。   可是,未等她开口,就听武则天冷哼一声。   身旁李仙蕙连忙拦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裹儿,莫再开口,此事既然已经有了结果,切莫节外生枝。左右他杨守文要在桃花峪修行,你还担心他跑了不成?” 第四百七十二章 惊变(上)   裹儿眼泪汪汪的看着杨守文被架出孔子问道台,想要去阻拦,却被李仙蕙拦住。   “祖母,这下着雨,为何要把他赶出去啊。”   待卫士们都退下,院子里也没有旁人,裹儿再也忍耐不住,跑到了武则天面前哭诉委屈。   武则天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道:“这个小混蛋,害得朕最心爱的孙女不得不入道,朕岂能饶他?放心吧,朕自有安排,不会让他受罪……只是你这样子,却让朕担心。还没有成亲,便事事向着他,日后岂不是被他欺负?朕总要让他知道厉害。”   “祖母,杨大哥才不会欺负我。”   “还说不会……”   武则天慈爱的拉着裹儿的小手,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   “明日裹儿就要入道,今晚便陪朕一起睡,朕要好好提点你,将来怎样对付那个小混蛋。”   “祖母!”   裹儿还想要撒娇,但武则天却不理睬,拉着她直奔禅房。   李显看着这祖孙两人,心情却复杂万分。   这时候,太平公主上前,在他耳边低声道:“恭喜兄长,今晚过后,兄长太子之位,怕是无人能够动摇。”   “啊?”   李显一怔,顺着太平公主的目光看去,就看到屋檐下,李旦负手而立,面带笑容。只是,他那笑容显得有些生硬,看上去让人感觉有点别扭。李显心里一动,再向太平公主看去。太平公主朝他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便转身离去……   看着太平公主的背影,李显若有所思。   ……   杨守文被架出了太微宫,遇到了在山门外值守的李重润。   李重润没有给他好脸色,看到他之后,重重哼了一声,袖子一甩,便大步离去。   “杨君,奴婢就送你到这边了,接下来会有人送你下山。   不过,在下山之前,奴婢劝你还是先把头发剃掉吧。这样子下去,会吓到别人。”   杨守文本就是个阴阳头,被武则天斩下了头发之后,便更加怪异。   听了那内侍的话,杨守文才觉察到有些难受。   他先是向那内侍道谢,而后借了一口短刀,把头发剃掉。   虽然并不是很干净,但比之先前,已经好了很多。他把刀还给那内侍,躬身道:“还未请教中使高姓大名?”   在唐代,并没有‘公公’之类的称呼。   似高力士权势熏天,大家多习惯称呼他将军或者阿耶。   杨守文并不知道眼前这位内侍叫做什么,是什么职位,所以用‘中使’代替最为恰当。   “奴婢那有什么高姓大名,奴婢名叫张大年,不过是为圣人做事的小人物,不值一提。   倒是奴婢有个干儿子,说不得杨君认识。”   “哦?”   “就是杨思勖。”   张大年说着,露出笑容。   他不是很胖,个头也不高,这一笑,让人感觉好像一只狐狸似地。   就听他低声道:“奴婢知道杨思勖掺和了此事,不过杨君高义,刚才没有说出杨思勖的事情,奴婢代他向你道谢。那小崽子也是个执拗的脾气,以后还请杨君多关照。”   杨守文骇然看着张大年,半晌后,点了点头。   这时,从太微宫中走出一队卫士。   张大年向那些卫士叮咛了几句之后,卫士们便举着火把,押解着杨守文下山。   慢着慢着,我好像又上当了?   杨守文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今天这场戏,或许和裹儿没关系,但从头到尾,却少不了武则天的设计。张大年是武则天的心腹,杨思勖是张大年的义子,而他杨守文能够顺利逃出东城狱,更有杨思勖的帮助……这么串联起来的话,武则天从头到尾,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之所以设这个局,就是要等他杨守文前来吗?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明秀的那句话:吉凶一念间。   杨守文甚至隐隐感觉到,如果他今天没有来太微宫,弄不好明日就会人头落地……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是一个寒蝉。   怪不得这么容易就逃出了东城,原来……   ……   雨,已经停了。   杨守文被推出了青牛观,山门随即紧闭。   青牛观外,漆黑一片。   他站在门前,看着周围环绕起伏的山峦,半晌后想起了一件事:那该死的桃花峪在哪儿?   “青之,青之?”   就在杨守文感到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呼喊声。   紧跟着,山路上出现了两点火光,由远而近走来。   等那火光靠近,杨守文才认出,那两个手持火把的人,赫然是明秀和高力士。   只是明秀现在的模样却比较凄惨,一身缁衣,牛山濯濯。   高力士也换上了僧意,同样被人剃了个光头。   明秀看到杨守文,忍不住破口大骂:“杨青之,你找的什么人?你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过来把我困住。   杨思勖那个老阉货当真不为人子,把我剃了个光头不说,还让我换了一身缁衣……这家伙,根本就是圣人的鹰犬!对了,你怎么样?安乐公主如今可还好吗?”   杨守文看着明秀,突然间也大笑起来。   “四郎,还以为咱们是算无遗策,没想到每一步,都在圣人的算计当中。”   他说着话,从台阶上走下来,和明秀用力拥抱了一下,然后又看着高力士道:“小高,看到你没事,真好。”   高力士则笑了笑,轻声道:“有杨君保佑,奴婢自然好得很。   对了,公主如何了?”   “公主很好,她只是入道修行,三年后便会还俗。”   “三年?”   明秀愣了一下,看了看杨守文光秃秃的脑袋,沉声道:“青之,你不会也要当三年的和尚吧。”   “你说呢?”   杨守文笑着道:“我本来还担心一个人会很寂寞,没想到你二人会跑来与我作伴。   也好,总算是不会太冷清……咱们现在,还是先找到桃花峪!想来你二人,应该知道该怎么走才是。”   明秀闻听,一阵哀嚎。   杨守文这是被罚和李裹儿作伴来着,可是与我二人有何关系?   我的头发,我那一头秀发啊……   他伸手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一时间只觉生无可恋。三年啊,莫不成要我和一个小太监,陪着这个混账家伙,看他秀三年的恩爱吗?这简直是太狠毒啦! 第四百七十三章 惊变(下)   桃花峪,位于北邙山口,是通完翠云峰的必经之路。   据说那桃花峪到春天,满山谷的桃花盛开,是洛阳周边极为著名的一处风物。   只不过,现在是深秋。   凄风冷雨的,也没有什么风景。   杨守文在明秀和高力士的带领下,很快就找到了桃花峪。   还好,武则天说是让他们在这里受罪,但还算是有一些关照。峪谷中有两间茅庐,看得出来,才建成不久。茅庐离地有三尺高,迈步走进草庐,点上了油灯,发现里面已经备好了被褥和床铺。   “一共两间草庐,该怎么分配?”   明秀看了一眼屋中的摆设,扭头对杨守文道:“我和小高一间,你住这间,如何?”   “这不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左右都是圣人安排,咱们哪有得什么选择?   好了好了,随你折腾了这么久,担惊受怕,我也是累死了。我要去睡觉,你一个人在这里参野狐禅吧。直娘贼,若我阿娘知道我在洛阳做了和尚,该会何等难过?”   “四郎,对不起。”   杨守文忍不住向明秀道歉。   明秀却展颜笑了,沉声道:“什么道不道歉的,大难之后必有后福,也许经此一难,我这次来神都要办的事情,会非常顺利。”   “你要办什么事?”   高力士见状,忙退出草庐,去另外一座草庐收拾。   明秀则轻声道:“我这次来神都,只为泉州市舶副使而来。”   “泉州,市舶副使?”   杨守文只知道广州有市舶使,却没听说过泉州有什么市舶副使。   不过,当他看到明秀脸上的笑容,却顿时恍然。   明家在准备远赴海外,少不得需要一些官面上的手段。而市舶使在广州,与他们关系不大。他们的根基在泉州,所以想要在泉州设立市舶副使的职务,以方便他们向海外发展。说实话,如果明家求别的职务,肯定不会很容易。但若只是为市舶使而来,而且还是个副职的话,武则天断然不会薄了和明家的这份情面。   泉州市舶副使,便等于是把泉州作为明家的私人港口……   朝堂上不会有人反对,圣人也不会产生猜忌,而明家出海则会变得格外方便!   想通了这其中的玄机,杨守文忍不住向明秀竖起了大拇指……   ……   这一趟折腾,杨守文着实累了。   从昨天开始就未能好好休息,又奔波了这么一场,提心吊胆,可谓是心力交瘁。   好在,李裹儿入道出家的事情解决了,他总算是可以放下心来。   在到达桃花峪之后,他收拾了一下房间,便准备睡觉。   夜半时分,忽听得峪谷外人喊马嘶。   杨守文从睡梦中被惊醒,披衣而起,从草庐里走出。   明秀和高力士也都醒了,三人结伴来到峪谷口,就见一队车架,正浩浩荡荡从山里往外走。   杨守文一眼认出,那正是武则天的鸾驾,心里不由得一惊。   按道理说,武则天既然到了太微宫,应该看完明日李裹儿入道才会离开,怎么这会儿就走了?   他感到有些困惑,却见一匹快马飞驰而来。   马上是一个青年,在峪谷口停下马,甩镫离鞍。   杨守文认出,那青年正是长宁公主驸马,杨墽杨睿交。他连忙迎上去,和杨睿交拱手见礼,“观国公,发生了什么事?圣人何以半夜摆驾回宫?”   “青之,我来也正是要告诉你这件事。   姑母让我告诉你,说洛阳刚传来了消息,从长洲押运而来的第二批黄金,约十万金,在途径朗山的时候遭遇山贼伏击。押运黄金的官兵几乎全军覆没,山贼劫走了那些黄金后,便逃匿无踪,如今下落不明……据说,是那梅娘子所为!”   “什么?”   杨守文听到‘梅娘子’三个字的时候,激灵灵一个寒蝉。   杨睿交说完,便翻身上马。   “姑母说,你在这里好好陪着裹儿便是,其他事情自有朝廷来解决。   还有你的度牒,过两日会让人送来。姑母还要我提醒你,最近千万不要生事,洛阳会有动荡。”   杨睿交说完,便催马离去。   杨守文则站在原处,看出山路上浩浩荡荡的鸾驾向洛阳行去。   梅娘子,出现了?   这个消息让他感到无比惊讶!   从去年末到现在,他一直在寻找梅娘子的下落,可是没想到她居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   山贼?   劫持黄金?   杨守文不由得蹙起眉头。   他隐隐有一种直觉,这件事……绝不会如杨睿交说的那么简单!梅娘子为何要劫持这些黄金?她是个谨慎的人!在昌平之后,便悄无声息,为何突然跑出来冒如此风险劫持黄金?不知为何,杨守文脑海中回响起慕容玄崱临死前的那番话。   你以为梅娘子只是一个独行独行大盗吗?   想到这里,杨守文顿时头皮发麻,脸色也变得格外难看。   “青之,你怎么了?”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而后回身一把攫住了明秀的手臂。   “四郎,你要帮我。”   明秀本来还想和他打趣两句,可是看到杨守文如此表情,顿时熄了那打趣的心思。   “可是要找梅娘子?”   他轻声道:“放心,我已经让人打探她的下落……之前,她一直没有音讯,是因为她没有露头,所以不知道如何查找。可现在,她既然露头了,我一定能找到她的行踪。”   “不是不是!”   杨守文听罢,却连连摇头。   “四郎,我不是要你查找她的下落,而是要你找到她之后,尽量保护她的安全。”   “什么意思?”   明秀知道,那岁寒三君的梅娘子,劫持了杨守文最心爱的小妹。   可是除此之外,他对当初发生在昌平的事情一无所知,更不知道关于慕容玄崱的事情。   杨守文回身往草庐里走,明秀则紧随在他身后。   高力士没有跟上来,因为他知道,虽然他们三个人现在已经成为一体,但有些事情,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在草庐中,杨守文坐下,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看着明秀,轻声道:“四郎可知道慕容玄崱?”   “我知道啊……不过听说他后来被人杀了,凶手下落不明。慢着慢着……难道说……”   杨守文点了点头,“慕容玄崱死前曾说过,梅娘子身后另有主使之人。   她现在突然做了这么大的事情,想必是她背后的人主使。我担心,她会有危险。” 卷四 凉州词 第四百七十四章 风雪青石渡   圣历二年腊月,正是隆冬时节。   北方大地已经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千里冰封,成就了一番新气象,素裹银装……   而远在西南的遂州,同样也迎来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雪。   遂州地处巴蜀之交,涪江水从遂州大地纵行穿过,汇入嘉陵江。   天色,已晚。   位于青石县城外的青石渡口客栈前,迎来了一双母女模样的客人。这一双母女,显然是经过长途跋涉,都显得很疲惫。当店家打开门,把这一双母女迎入店中的时候,母亲怀抱着小丫头,用一口流利的蜀地方言问道:“店家,可有干净的上房?”   “啊,娘子放心,小店里还有两间上房空着。”   “给我一间清静的上房,另外准备一些酒食,我们都饿了。”   灯光下,那年长的母亲身高大约有五尺七寸左右,虽穿着略显臃肿,却依旧可以看出她婀娜的身段。脸上蒙着风巾,在走入客栈后,取了下来,露出一张肌肤白皙的面容。她颧骨略高,脸颊瘦削,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给人以强硬气概。   她怀中的女孩儿似乎睡着了,趴在她的怀中一声不响。   女人在柜台上登记了过所,就见那过所上写着今有新都人梅氏,年三十有九,肤色白皙,面容娇俏,携女儿公孙氏离境,欲往渝州巴县投亲……特持此过所,以证身份。   这是一份非常工整的格式化过所,上面的新都县大印也非常清晰。   在那印章后面,还有从新都一路经过关卡时留下的印章,足以证明这母亲身家清白。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身份证明,出门在外若无过所,难免会有很多麻烦。   店家验了过所之后,也就放下心来。   他登记了梅氏母女的身份之后,便让店中的伙计带母女去房间。   “对了,请问那青石渡,明日可会开放?”   店家摇摇头,微笑回答道:“娘子问我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这场暴雪太大,不晓得何时停息。若今晚能够停息的话,明日应该会开放渡口。若是今晚停不下来,只怕渡口会继续封闭。最怕的是这暴风雪不停,若持续几日下来,只怕渡口会长久封闭……娘子先好好休息,若有消息,我自会通知你。”   “如此,烦劳店家。”   梅氏也知道,这种天气下,渡口能否开放,不是店家能够知晓。   她当下道了谢,抱着女儿直奔二楼。   店中的伙计把她们领到了一间客房门外,打开了房门。   屋子里,点着火盆。   房门一开,一股暖意迎面扑来。   梅氏向那伙计道了一声谢,抱着女儿进屋之后,随手把房门关上。她站在门口,侧耳倾听。伙计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总算是松了口气,把怀中的女孩儿放下来。   “幼娘,可以说话了!”   她眼中露出慈爱之色,轻声对女孩儿说道。   女孩儿在进屋后,便睁开了眼睛。   听到梅氏的话语,她立刻道:“师父,你的益州话说的真好。”   “那是自然……师父走南闯北,什么地方的方言都能学。   以后幼娘也要学,若能够把各地方言都掌握好,将来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吃亏。”   “嗯嗯!”   女孩儿连连点头,表示明白。   不过,她旋即又问道:“师父,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啊。”   梅氏把身上的雪披解下,挂在门口。   那雪披,使用珍贵的白狼皮制成,穿在身上不但可以抵御严寒,雪花溶化后,也不会打湿衣裳。她坐在少女身边,看着那张天真无邪的面庞,微笑道:“幼娘,咱们去洛阳。”   “洛阳?”   “是啊,去洛阳。”   女孩儿疑惑问道:“去洛阳做什么?”   “去找人,找你的哥哥。”   “幼娘有哥哥吗?”   女孩儿眼中,露出了一丝迷茫。   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时常会在她脑海中出现,但是却看不清楚面孔,甚至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不过,每次做梦梦到那个身影的时候,她总会梦到,那个人对她诵读诗篇,而且还会给她讲故事。可醒来后,依旧想不起他的模样,也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他应该是她最亲近的人。   梅氏眼中,闪过一丝后悔。   若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就不该给她吃下那些迷药,以至于她的记忆有些模糊不清。   只是那时候,她又怎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和那些人翻脸呢?   想到这里,梅氏不由得叹了口气,温言道:“那是自然!幼娘的哥哥名叫杨守文!幼娘,你要牢记住这个名字。他表字杨青之,在洛阳很有名气,还写过一部《西游》。”   “西游?”   女孩儿瞪大了眼睛,欢声道:“师父,幼娘知道西游。   幼娘还做过一个梦,梦到有人给幼娘讲故事……他讲的比那些说书人好听,可是幼娘却不知道他是谁。师父师父,那个人会不会就是幼娘的哥哥,你说是不是?”   不知为何,梅氏心里一阵发酸。   都是自己造的孽啊!   她哀叹了一声,轻轻点点头,而后柔声道:“是啊,他就是你的哥哥,叫杨守文。”   “可是幼娘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因为……幼娘生过一场病,所以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   等以后幼娘见到了那个杨守文之后,一定会想起以前的事情!幼娘不要害怕……”   说到这里,屋外传来脚步声。   紧跟着有人敲响房门,梅氏忙示意幼娘不要说话,让她躲在桌子下,而后起身道:“谁?”   “娘子,你要的酒食做好了。”   门外,传来了伙计的声音。   梅氏小心翼翼打开房门,就见那伙计捧着一个食盘站在外面。   他面带歉意道:“娘子,今天下大雪,伙上的厨娘一早就回家了,所以有些简陋,还请娘子见谅。”   梅氏接过了食盘,与那伙计道了声谢,又关上房门。   “师父,我们在躲谁啊。”   “躲坏人。”   梅娘子把食盘放在桌上,然后取出银针,试了一下之后,确定这饭菜没问题,才让女孩儿开动。   饭菜,的确是很简单。   一盘米团,还有一碟肉饼,以及几个小菜,和一大碗粥。   不过女孩儿是真的饿了,坐在桌边狼吞虎咽。   她一边吃,一边好奇问道:“师父,什么坏人?为什么咱们不告诉黄师伯呢?还有,已经有好多天没有见到老陆了,他去哪里了?”   梅氏拿着一个饭团,细嚼慢咽。   听女孩儿询问,她微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轻声道:“幼娘,记住师父的话……除了你哥哥之外,以后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黄师伯。老陆去巴县接应咱们了,过两天你就能见到。”   “哦,幼娘知道了。”   女孩儿说着,又埋头吃起来。   她的发式颇为奇特,并非这时代常见的发式,而是把长发编成许多根小辫,看上去颇有几分胡风。小辫盘绕在一起,然后挽成了双环垂髻,更增添了几分俏皮。   “幼娘,我给你的东西,你都藏好了吗?”   “师父放心,幼娘在内衣上缝了一个兜兜,你给我的东西,我放在兜兜里面,不会丢掉。”   “嗯,那我教你的口诀,都记下了?”   “都记下了。”   梅氏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今天似乎有些啰唆。   可她就是想说话,把她所会的,所知道的,都一股脑的告诉幼娘。   “幼娘,那东西将来交给你哥哥。   记住,除了你哥哥之外,绝不可以把那六诏乘象书告诉任何人,否则会有杀身之祸。”   “嗯,幼娘记下了。”   看着幼娘吃的开心,梅氏有一种满足感。   她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幼娘的脑袋道:“吃饱了早点睡觉,如果雪停了,咱们明日一早动身。” 第四百七十五章 生离死别   夜,深了。   窗外的寒风已经停止了呼啸,雪也停了。   幼娘已经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   梅氏坐在门边,闭目调息。   不知为什么,她今晚的思绪非常混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   脑海中,浮现出三个月前那一幕幕景象。   她那日奉命带着人假冒山贼,在朗山伏击了押送黄金前往神都的官军。   但是在把黄金运走的时候,她意外在箱子里发现了一个匣子,里面放着一份狼皮书。   那狼皮书是用两种文字书写,其中的汉字,她自然认得。   那是六诏部落在前朝时,与开隋九老之一的杨素订立的一份盟约。   盟约的内容是关于六诏部落与前朝的一个约定。六诏部落,将臣服前朝,他日若有人持此盟书,可以号令六诏。上面还有当时六诏之王的印章和签名……本来,梅氏并没有在意这份盟约,便随手放在了身上。可是当她准备把黄金送往目的地的时候,却突然间遭遇到一场伏击,令她的手下几乎全军覆没,她也受了轻伤。   那些伏击她的人,虽然蒙面黑衣,掩去了身份。   可梅氏依旧能认出,那为首的人正是一直以来,她视若姐妹,岁寒三君中的兰夫人。   兰夫人为何要伏击她?   要知道,她们可是一伙儿的啊!   梅娘子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她甚至没有去报复兰夫人,而是连夜遁走,来到了梓州射洪。   在梓州,她也没有露面,更没有与岁寒三君中的另一人,竹郎君相见。   兰夫人对她下毒手,天晓得竹郎君是否也心怀歹意?   她在射洪县城躲藏了三天,趁着那竹郎君有一日不在家中,潜入对方家里,找到了寄居在竹郎君家里的幼娘,留下一封书信之后,连夜逃离,躲到了新都县城。   随后,她又让她的老仆老陆前往巴县打前哨。   在新都整整躲藏了两个月,眼见着没有什么异常,梅氏才带着幼娘离开新都,准备到巴县与老陆汇合。她的目标非常清楚,抵达巴县之后,她会自山南道北上,前往洛阳寻找杨守文。那六诏乘象书,则是梅氏用来恕罪,以取得杨守文原谅的礼物。   六诏乘象书到底是什么?   她也不太清楚!   不过有一件事她非常明白,那就是兰夫人对她出手,绝不会是个人意志。   她和兰夫人也没什么恩怨,兰夫人为什么要害她?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们身后的主公要害她性命……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她至今仍没能想明白。在外人看来,岁寒三君无拘无束,无人能够控制。但梅氏心里清楚,她三人能有今日,完全是背后的恩主支持。兰夫人既然要杀她,竹郎君呢?   黄文清是什么人,梅氏心里非常清楚。   一个外表儒雅,内心狠毒的家伙。   此人两面三刀,手段阴毒……梅氏虽然自认手段毒辣,可与之相比,仍逊色许多。   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蜀地,前往神都投奔杨守文。   那杨守文而今名声响亮,此前在长洲又立下了大功,肯定是春风得意。更重要的是,洛阳虽然危险,可如果杨守文能够接纳她的话,她的恩主怕也奈何不得她。   ……   写到这里,诸位看官想必也都清楚了梅氏的身份。   没错,她正是那岁寒三君中的梅娘子,而她身边的女孩儿,也正是杨守文念念不忘的幼娘。   夜色,渐浓。   雪虽然停了,可外面仍旧是乌云遮月。   梅娘子靠在门边,困意涌来,忍不住打起了盹。   可就在这时,一阵犬吠声传来,把梅娘子惊醒。   这深更半夜,天寒地冻。   若非有人,何来犬吠?   她激灵一个寒蝉,快步走到了床边,把幼娘唤醒。   “师父,要动身吗?”   幼娘睡得迷迷糊糊,小手揉着眼睛,看着梅娘子问道。   梅娘子则示意她不要说话,“幼娘,穿好衣服。”   她在幼娘耳边低声说道,然后从衣架上取下了雪披,又从桌上抄起一口黑鞘宝剑,塞进了幼娘怀中。她用雪披把幼娘娇小的身体包裹起来,一把抱起,然后一把拿起放在桌上的另一口白鞘宝剑,快步便走到了窗边,然后把窗户轻轻推起。   外面,没有人!   梅娘子虽然抱着幼娘,可身手却非常灵活,丝毫没有因为怀里多了一个人而受影响。   她所在的房间,位于二楼。   楼下是厚厚的积雪,她抱着幼娘纵身跃下,而后在雪地里打了滚,便翻身起来。   “师父……”   “幼娘别怕,师父在这里……闭上眼,睡一觉,等醒过来,咱们就安全了。”   梅娘子那白皙的面庞,露出慈祥的笑容,然后低下头,在幼娘的额头上碰了碰,便把她背在了身上,用大带系好。   “幼娘,咱们走。”   她轻声一句,便撒腿狂奔。   与此同时,客房的房门突然间被人一脚踹开。   从外面闯进来一群人,手持火把。   其中一人见窗户打开,忙跑过去朝外面看了一眼,立刻大声道:“她们从窗户走了。”   另一人则走到床边,伸手在被褥上试探了一下温度。   “她们刚走,通知郎君,咱们追。”   说话间,几个人便纵身从窗口跃下,其余人则转身走出了房间,沿着过道飞快下楼。   那楼下的大厅里,掌柜和伙计倒在血泊中。   几个客人从睡梦中惊醒,打开房门刚要叫骂,就见黑影从身前掠过,紧跟着他们扑通扑通便倒在了地上,气息全无。   “黄四,干净一点,一个不留。”   楼下有人沉声下令,那楼上的几个人二话不说,便闯进了其他的客房。   客房里,传来一阵阵惨叫声。   而楼下的一个青年,则拿起了柜台上的登记册,目光在上面扫了一眼,落在了梅氏的名字上。   “巴县!”   他嘴角一撇,冷笑一声,把登记册丢进了火盆里。   “把客栈烧了,其余人随我追击。”   ……   积雪很深,行走起来非常艰难。   梅娘子虽然身手高绝,可身上背了一个人,不一会儿的功夫,也感到体力不济。   身后,有犬吠声响起。   她脸色一变,向左右看了一眼,目光落在路旁的一块巨石上。   那块巨石,形状颇为奇特,高约有两米多。   梅娘子眼珠子一转,快走两步纵身跃上巨石,把幼娘接下来,塞进巨石顶部的凹坑缝隙里。   “幼娘,躲在这里,等我回来。”   “师父……”   幼娘心中,有一种不祥之兆,忍不住轻声呼喊。   梅娘子笑了,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轻轻拍了拍幼娘的脸颊,“当初如果不是师父太固执,你也不必跟着师父受这样的苦。乖乖躲在这里,等我回来。如果天亮时我还没有回来……你就离开这里。记住,老陆背叛了我们,千万别信他。   有机会,就去洛阳,找你哥哥杨守文……记住,叫杨守文!”   幼娘的眼中,泪光闪闪。   她有一种预感,这一别,她就再也见不到师父了!   “师父,不要走。”   “傻孩子,师父带着你,会更加危险。   你见到了杨守文之后,记得告诉他一件事……兰夫人叫苏韵,是苏州苏家的大娘子,竹郎君叫黄文清,此人心狠手辣,诡计多端。还有,那份六诏乘象书,一定要交给你哥哥……记住,千万别想着为我报仇,立刻离开这里,想办法前往洛阳。”   梅娘子不等幼娘再开口,一掌把她打昏过去,而后用白狼皮把她包好,更遮住了脸。   犬吠声,越来越近。   梅娘子又看了幼娘一眼,一咬牙,纵身从巨石上跃下。   她在雪地上等了一会儿,就见远处有火光闪烁,越来越近。   她这才松了口气,撒腿朝着青石渡方向狂奔而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十几匹马从巨石旁风一般掠过,更有几只獒犬伴随一旁,朝着梅娘子逃走的方向追去…… 第四百七十六章 小丐   “幼娘,醒醒,快跑啊!”   “幼娘,快去找你哥哥,让他来救你……”   “幼娘,你在哪儿,快来帮我。”   师父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响起。   那张略显有些刻薄的脸上,总带着一抹慈祥的笑容看着她,而后慢慢的走远。   “幼娘,要照顾好自己!师父以后不能再陪着你了,但是你还有哥哥,去找到他吧。”   师父的身影,越来越淡,似乎距离越来越远。   “师父!”   幼娘凄声呼喊,呼的一下子坐起来。   天,亮了!   不过阴沉沉的,飘着雪花。   白茫茫的旷野中,冷冷清清,不见人迹。幼娘下意识蜷起身子,呆愣愣看着眼前的这片世界。   陌生,但又有些熟悉。   身下,是那块高耸的巨石。   大雪已经掩盖了地上的脚印,什么都没有。   幼娘把身上的白狼皮雪披掀起来,站在巨石之上。天虽然很冷,但雪披却很温暖,也使得幼娘没有在一夜的寒风中冻僵。怀中抱着那只黑鞘宝剑,她举目四望。   没有师父的踪迹,只有漫天飘扬的雪花,孩儿一阵阵呼啸而过的寒风。   幼娘哭了,她站在巨石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很多事情她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在她的记忆里,一直有师父陪伴,何曾有过眼前这种孤单。她哭了一阵,慢慢冷静下来。昨夜师父临别时的话语,在她耳边回响。   幼娘抹了一把眼泪,弯下腰,把白狼皮雪披抱起来,一手提剑,纵身跃下。   那巨石虽高,但却难不住幼娘。   跟随师父这么久,她早已经练成了一身轻身功夫。也许在普通人眼里,两米多高的高度不算很低,但是在幼娘看来,却不足为虑。她跳下了巨石,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白茫茫的雪原里,她究竟该去哪里?   寒风呼啸,幼娘站在雪地上呆愣许久之后,眼见着手脚有些僵硬,她才反应过来,把那件雪披裹在了身上,漫无目的的在雪原上行进。   身后,留下了一个个小小的足印,一阵风掠过,雪尘便把她的足印抹去,再无任何痕迹!   ……   时间,在悄然中流逝。   不知不觉,寒冬已经过去,春天随之到来。   圣历三年正月初五,位于梓州的射洪县城里,张灯结彩。   在历经了一个严寒之后,人们开始走出家门,迎接春天的到来。   射洪县城外,出现了一个小乞丐。   他个头不高,大约在五尺四寸左右,160公分出头。   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洗过。除了领口隐隐能看出一抹白色之外,基本上已经看不出,这衣服真正的色彩。他披散着头发,还扎着十几个根小辫。每一根辫子上,系着绳子,绳子的一段,则垂着什么东西,反正让人一眼看过去,第一个感觉就是脏,第二个感觉就是丑,第三个感觉就是一种厌恶。   新年啊!   谁不想开开心心的?   可如果有一个小乞丐在眼前晃悠,这心情终归不是很好。   小乞丐手里拿着一根棍状物,沿着官路走的很慢,踉跄着好像随时要跌倒一样。   在城门口,有民壮把他拦住。   可是小乞丐却咿咿呀呀,手上还比划着什么。   “是个哑巴!”   那民壮上前想要把小乞丐推开,却被身边的一个民壮拦住。   “格老子的,还是个青钩子娃娃,你欺负他做啥子?”   这个民壮的年纪比较大,不过心还不错。   他把另一个民壮赶走,然后蹲下身来,对那小丐说:“小娃娃,你这是从哪里来?”   那小乞丐露出茫然之色,伸手指了指涪江,然后朝北面又指了指。   那意思是说,我是从涪江上游而来。   “真是个可怜的娃娃……你要进城可以,不过进城之后,可不许偷鸡摸狗,否则被我抓到了,一定不会饶你。”   小乞丐的眼睛很好看,水汪汪的。   他连忙点头,表示明白。   那股子机灵劲,让民壮不禁有些喜爱。   若非他家里已经有了五个孩子,说不定会把这小丐收养在身边。   从腰间的挎包里掏出几枚铜钱,他塞进小丐的手中,“小娃娃,去买点吃的……要想在这里讨生活,记得去城西的城隍庙里拜会这里的团头。梁九郎虽然脾气暴躁了一点,可人还算不错。你见到他,就说是我让你去的……忘了,你是个哑巴。”   民壮想了想,从口袋里又掏了一块木牌,递给小乞丐。   “把腰牌给他,让他还给我就是。”   小乞丐连连点头,向民壮拱手作揖,算是道谢,然后就走进了县城。   “老林,你这又是何苦?天底下的可怜人多不胜数,你本事再大,又能帮衬几人?”   老林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娃娃那么可怜,难不成看着不管吗?”   说完,他就把这件事给抛在了脑后,拦住了一个准备进城的壮汉。   “你是哪里人,把过所拿来勘验!”   ……   就这样,射洪县城里,多了一个哑巴小乞丐。   他很老实,也很有眼色,每天都能讨来不少食物,并且会分发给城隍庙里的那些老人。   对于他这举动,也有乞丐想要找他麻烦,可是被梁九郎拦住。   小乞丐心底不错,还懂得尊老。   虽然一开始,他对老林把一个小乞丐送过来有些不满。但日子久了,也就不再计较。   元宵节,越来越近。   这一天,小乞丐蹲在射洪黄府大门外的角落里,怀里抱着那根短棍,眼睛直勾勾盯着黄府的大门。   “黄员外可是咱们射洪有数的大善人。”   蹲在他旁边的老乞丐,笑呵呵说道:“这个冬天,若不是黄员外救济,城里说不定会死多少乞丐。今天是元宵节!待会儿黄府肯定会出来发吃的,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小哑巴,待会儿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过去帮你领一份,咱们可以开开心心过个元宵。”   小乞丐闻听,顿时露出了笑容。   他脸上脏兮兮的,可那双乌溜溜,好像会说话一眼的眼睛,却让人不禁心生喜爱。   就在这时,那黄府的大门开了。   一队仆从走出来,在府门口摆上了长桌,然后端上来了一个个热气腾腾的蒸笼。   “刚出来的白面蒸饼,想吃的快来。   黄员外今天给大家吃白面蒸饼,来来来,想吃几个就吃几个,黄员外说了,管饱哦!”   话音未落,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呼啦啦跑出来一群乞丐。   老乞丐连忙叮嘱了一声道:“小哑巴,你等着啊,别乱跑……今天咱们吃白面蒸饼。”   说着,他抄起了身边的打狗棍,便跑了过去。   别看老乞丐年纪不小,可是这身手却敏捷的很。那么多的乞丐挤在一起,却被他一阵挤撞,便冲到了最前面。而黄府的人则站在一旁大声呼喊,努力维持秩序。   白面蒸饼啊!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吃到的东西。   乞丐们你争我夺,抢的是不亦乐乎。   就在这时候,从黄府的侧门里走出了两个人。   一个老人,一个青年……那老人说老,也不算太老,看年纪大约也就是五十上下。   他头发灰白,身上的衣服也很朴素。   和青年一起走出侧门,就听到了旁边的喊叫声。   两人停下脚步,朝大门口看了一眼,那老人微微一笑道:“黄员外可真是菩萨心肠,这么多白面蒸饼,就这么给出去了?”   “放心吧,给出去多少,就能翻倍收回。   叔父说了,顶着善人的名头,谁又会怀疑他的身份?这满城的乞丐,哪个不对我黄家感恩戴德?呵呵,所以如果有人想对我家不利,只要有风吹草动,我家就能收到消息。   走吧,让这些家伙抢蒸饼吧……叔父让人在百味坊准备了酒菜。老陆,这次咱们可要吃个痛快才是。”   老者闻听,顿时大笑。   “我早就听人说,那百味坊的牛肉是射洪一绝。   可惜上次来,被那小丫头片子给缠住,一直不得有机会品尝。这一次,我可要好好品尝一下。”   说到这里,老陆突然话锋一转。   “对了,那小丫头可有消息?”   “没有!”   青年摇摇头,露出了苦恼之色。   他轻声道:“叔父已经着人寻找,整个遂州,北起方义、南至赤水,东到青石涧,西往婆娑山。几乎所有的官道路卡都派了人去寻找,但是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说到这里,青年话锋一转,“老陆,那小丫头很厉害吗?怎见你如此紧张。”   “厉害?”   老陆晒然笑道:“十三岁的小丫头片子能有多厉害。   虽然姓梅的婆娘传授了她真传,但毕竟也才一年。而且,她从未杀过人,能有多厉害?只是那小丫头片子毕竟得了真传,若是被她苦练几年,说不定能成气候。   到那时候,她如果找上门来,黄员外或许不怕她,可也难免麻烦不是?   斩草除根,如果能够早日找到她,也可以免去一块心病……现在最担心的,是那小丫头会跑去洛阳。如果她找到了那个人,到时候恐怕连黄员外都会难做吧。”   青年闻听,连连点头。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直奔县城的百味坊而去。   ……   老乞丐抢了十个蒸饼,兴冲冲跑到了角落里。   “小哑巴,快来吃蒸饼!”   只是,那角落里冷冷清清,却不见了小哑巴的踪迹…… 第四百七十七章 公子何人?   虽然已经入了初春,但天气仍有些冷。   寒冬的气息尚未完全散去,入夜之后,气温也就变得很低。   射洪地处天府之国,其实天气还算不错。只是去年的冬天,的确是有点冷,特别是年尾的一场暴雪,号称是近二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风雪,也就影响到了初春的气温。   老陆吃的酒足饭饱,兴冲冲离开了百味坊。   本来,黄家叔侄还说要带他去教坊里听曲儿,可老陆还是推辞了。   他已经过了那种饱暖思淫欲的年纪,更喜欢趁着这酒性,回到住处好好睡上一觉。   按照载初律,戌时过后,就是夜禁。   但射洪远离中原,所谓天高皇帝远,人们自然也没有那么多的顾虑。   元宵节,射洪街头人满为患。   老陆看大街上行人太多,于是便传小巷,准备走小道回客栈。   此前,他在射洪生活过一些时日,所以知道从大街到客栈,有一条小路可以行走。   人们都忙着赏灯闹元宵,大街上人潮汹涌,小路里却静悄悄,颇为冷清。   老陆乘着酒劲,来到小巷中段。   忽听得旁边的巷子里传来一个声响,他愣了一下,扭头看过去,沉声喝道:“谁?”   巷子里,很安静。   老陆感觉有些奇怪,他刚才明明听到了声音。   也是酒劲上来,若换做平常,他未必会理睬这些。可现在……他迈步走进小巷,就见巷子里,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老陆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转身想离开。但是,已经晚了!那巷口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拦住了老陆的去路……   “小娘子?”   老陆看到那矮小的身影,激灵灵一个寒蝉。   虽然没有看清楚那人的样貌,但他却知道,那是什么人。   “老陆,师父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出卖她?”   “小娘子,你不懂……”   老陆在片刻慌张后,便迅速冷静下来。   他嘴角微微一翘,笑道:“大娘子自寻死路,得罪了她得罪不起的人,所以必须要死。   小娘子,听老陆一句劝。   这件事和你并没有关系,完全是大娘子咎由自取。黄员外对你也非常喜爱,没有半点想要害你的意思。你随我去见黄员外,老陆可以保证,黄员外不会害你的。”   矮小的身影,一阵沉默。   “老陆,师父得罪了谁?”   “呵呵,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黄员外肯定知道。   你要想知道大娘子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何不随我去见黄员外?他是你的师伯,之所以要杀大娘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上面并没有说要杀你,黄员外见到你,自然会告诉你真相。”   “真的吗?”   “当然!”   老陆慢慢向那矮小的身影凑过去,双手垂在身体两侧。   他故作出轻松姿态,不过暗地里却已经蓄势待发。   矮小的身影似乎在沉思,并没有发现老陆在向她靠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二十步,十五步,十步……老陆脸色突然一变,“小崽子,还不给我死来!”   那原本苍老的身形,突然间变得矫捷如同一头猎豹,向那矮小的身影扑来。   也就是在这刹那,那矮小的身影却顺势向前进了两步。   耳边传来仓啷一声拔剑出鞘的龙吟声,一点寒星飞射而来。   “老陆,我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我不傻。”   略带稚嫩之气的声音在老陆耳边响起,紧跟着那矮小的身影蓦地消失在黑暗之中。老陆闪身躲过了寒星,做势转身,想要贴着墙壁。可就在这时候,却听到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老陆,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什么叫做奕剑术吗?我现在告诉你,奕剑术就是行一步,算十步……从你出手的那一刻起,你已经在我的棋局之中。   镇神头!”   一抹冷芒自黑暗中显出,凶狠斩向老陆。   那冷芒的速度很快,快到老陆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觉一抹寒气从眼前掠过。   那口剑,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口子。   血雾喷洒而出,老陆仰头,甚至能够看到自己的鲜血在空中弥散。   “星罗密布,料敌机先,故为奕剑。”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梅娘子的声音。   那是在天柱山的峪谷中,梅娘子教导幼娘时,他在偶然间听到。   星罗密布,料敌机先……这狭窄的小巷,就是她的棋盘吗?   老陆想到这里扑通一下子便栽倒在地上。鲜血,从他的身下流淌出来,染红了地面。   那浓浓的血腥味,吸引来了几只流浪的恶犬。   它们窜进了小巷里,只看到了一具没有了声息的尸体!   ……   咚咚咚!   大街上,传来一阵锣鼓声。   幼娘贴着墙,缓缓从小巷里走出来。   人们正沉浸在元宵佳节的喜悦里,根本没有人留意到她的动静。   和梅娘子失去联系之后,她一个人四处游荡。本来,她想要按照梅娘子的吩咐,逃离遂州,入山南道北上洛阳,去寻找那个曾经多次出现在她梦中的哥哥,杨守文。   可是,她很快就发现,从遂州往山南道必须经过青石山,穿过青石涧。   但青石涧,似乎有人守候。   幼娘虽然失去了记忆,但却不傻。   她以前在杨守文面前会显露娇憨,在梅娘子的照顾下,也会给人一种天真无邪的感觉。   但实际上,幼娘的心思很细腻。   在觉察到情况不妙后,她立刻改换了装束,打扮成一个小乞丐,沿着涪江逆流而上。她记得,射洪县城就在涪江畔。既然无法往山南道,那就回射洪县,伺机为梅娘子报仇。   她没有看到梅娘子的尸体,但是却知道,梅娘子已经不在了。   幼娘牢记住了梅娘子的话,一路上小心谨慎,没有露出半点破绽。十三岁的小姑娘,刚开始的时候渴饮雪水,饥食草根。后来,她杀了一头行走于雪原的独狼,饱餐了一顿狼肉之后,便改变了心思。从青石到射洪,距离并不是很远,但是她却用了二十多天的时间。在这二十多天里,从一开始连一只小兔子都不舍得杀的小姑娘,到后来面对凶猛的野兽,幼娘也毫不退缩,将之搏杀,成为腹中肉食。   对幼娘而言,这二十多天,令她改头换面。   奕剑术在经过连番杀戮之后,似乎进入了一种颇为奇妙的境界之中。   梅娘子的丈夫公孙奕,当年创造奕剑术,本意是就是为了杀人。可是梅娘子却误会了公孙奕的心思,以为这剑术与棋局有关,需要先领略出棋局的真意,才能够练成。事实上,奕剑术以天地围棋盘,苍生为棋子。需善处营阵,料敌机先。   想要做到这一点,就要通过不断的战斗和搏杀,才能使奕剑术真正小成……   二十多日的杀戮,令幼娘改头换面。   她突然不想去找杨守文了,因为她不知道,那个在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哥哥,会不会为她报仇。   既然不知道,那就只有靠自己的双手。   为了磨砺奕剑术,幼娘在前往射洪的途中,甚至还亲手斩杀了三个企图劫道的贼人。   不过,奕剑术需要耗费大量的精神,算计对方所有的可能。   老陆的身手比之她高明许多,也正是因为这样,她需要耗费的精力也就更多……   贴着墙角走了一段路,幼娘感觉身体似乎有些撑不住了。   她停下来,靠着墙角坐下,怀抱着用狼皮包裹的宝剑,她闭上了眼睛。   街道上的喧嚣,似乎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为了跟踪老陆,她已经一整天没有吃饭,再加上耗费了大量的精神,以至于此刻她感到头晕目眩。   就在这时,她仿佛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一旁的角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三旬男子,相貌英俊,衣袂飘杨,一派风度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气派。他身穿锦袍,腰扎玉带,脚下蹬着一双黑色靴子,头戴纶巾。   “咦,这里怎么有个小乞丐?”   那浊世佳公子本打算偷偷摸摸溜出去,没想到一开门,就看到蜷缩在门口的幼娘。   他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子。   “小乞丐,小乞丐?”   那男子轻声呼唤,幼娘抬起头,吃力的睁开眼睛。   他颌下黑须,风度翩翩。   不知是什么原因,幼娘突然觉得,这男子有一点眼熟。   “你是谁?”   “你这小乞丐真有意思,你躺在我家门前,却问我是谁?”   “郎君,这开春之后,城里多了不少乞丐,估计他是其中一个吧。要不然,我让人把他挪开。这元宵节的,门口倒着这么一个乞丐,传出去实在是有一些晦气。”   “嗯!”   那男子站起身来,准备点头。   不过,就在他准备点头的时候,幼娘身子一歪,便倒在了他的脚边,昏迷过去。   什么情况?   男子先是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来查看。   身后的仆从,更举着灯笼凑上前。男子伸手,把幼娘脸上的污迹抹去。火光中,露出了幼娘的真实容颜。男子看清楚幼娘的长相后,目光突然呆滞,顿时愣住了。   这小乞丐,怎地这么像是杨幼娘?   “公子,公子?”   仆从见他不说话,便轻声唤了两声。   这男子顿时醒悟过来,也不管幼娘身上脏不脏,伸手把她抱起来。   “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别废话,跟我来……把地上那根棍子拿着,把门给我关好,不许告诉任何人!” 第四百七十八章 往事   爆竹声,已经止息。   射洪县城里,弥漫着一股子硝烟的味道,久久不散。   大街小巷都安静下来,那街道上的灯笼大都撤下,只剩下满地的狼藉,颇为凌乱。   元宵节已经过去了,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还不到寅时,就见武侯们领着清扫街道的人走到大街上,开始打扫和收拾残留的狼藉。   “怎么这么多野狗?”   一队清道夫从小巷旁走过,却发现那巷子里,聚集了许多野狗。   他举起火把准备查看,没想到那些野狗如同疯狂了一样,同时对他发出了咆哮。   绿油油的眼睛,在黑夜中格外清晰,好像狼一样。   狗是从狼驯化而来,骨子里有狼的凶残。   而流浪狗在经过残酷的生活洗礼之后,虽然不能进化成为狼,但却保留了一些狼的习性。   十几只大犬同时向外逼近,吓得清道夫们连连后退。   有随行的武侯,仓啷拔出佩刀。   他耸动了一下鼻子,突然变了脸色道:“有血性气……用火把把这些野狗驱散。”   武侯大声呼喊,清道夫们也不敢迟疑,纷纷举着火把,向巷子里逼近。   即便是狼,对火也有着本能的恐惧。   更不要说是一群被抛弃的野狗……它们在狂吠几声之后,见清道夫越来越近,于是发出一阵呜咽,便四散逃走。武侯走在最前面,见野狗跑了,才算是松了口气。   他从一名清道夫的手中夺下火把,迈步走进的巷子。   火光中,一具尸体倒在血泊中,被野狗撕咬的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了容貌。   武侯看清楚尸体之后,吓得激灵灵一个寒蝉,连退了好几步,一屁股便坐在地上。   射洪地处巴蜀,自入唐以来,一直是风调雨顺,安宁祥和。   武侯们平日里主要是对付一些盗匪,又何曾见过如此血淋淋的场面。   他忍不住一声惊叫,指着那尸体大声喊道:“快,快通报县尊,这里发生了命案!”   ……   竹哨尖锐的声响,在射洪县城里此起彼伏。   幼娘缓缓睁开了眼睛,感到头重脚轻,有些眩晕。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檀木床上,身下铺着厚厚的褥子,身上则盖着暖暖的被子。   有多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床铺了?   算算日子,少说也有一个多月了……师父离开之后,她风餐露宿,在荒野中独行。累了,就在庙宇的门洞里,或者别人的柴房里休息。如此温暖的感觉,她真的是很久没有尝试过了!不对,我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在片刻失神之后,幼娘便醒悟过来,呼的从床上坐起,掀开了身上那厚厚的被褥。   衣服完好无损,甚至还把被褥给弄脏了。   幼娘记得,自己杀了老陆之后,似乎倒在一个街角休息。   对了,她好像看到了一个人,有些眼熟……也许正是这样,才让她松了口气,昏迷过去。   “公子,张县尉带人在外面,说是要见你。”   “知道了!”声音很温润,似乎有些耳熟。   幼娘侧耳细听,就听那温润的声音再次响起,“拿十贯钱给张县尉,就说我晚上吃多了酒,已经睡了。   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还有,催一下伙上,看看粥水做好了吗?”   “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没了声息。   紧跟着,房门被人推开,从外面走进了一个中年男子。   幼娘下意识的从床上跳起来,向后退了两步,所在床的一隅。   她瞪大眼睛,警惕看着来人。   “幼娘,你醒了?”   来人进屋之后,看到幼娘已经醒来,顿时露出惊喜之色。   他紧走两步,见幼娘你的警惕的模样,便立刻停下来,颇有些诧异的看着她。   “幼娘,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是谁,这是哪里?”   中年人感到很吃惊,不过见幼娘那防备的样子,他也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坐在了桌旁的墩子上。   “幼娘,你再看看我,真的不认识我了?”   幼娘露出了迷茫之色,看着那中年人,一言不发。   说实话,她对这中年人有点熟悉的感觉,似乎在那里见过。但她想不起来,只能确定,自从跟随师父之后,她没有见过这人。如果真的认识,难道是在以前吗?   “我不认识你。”   想了很久,幼娘实在是想不起对方的身份,只能摇了摇头。   “我是陈子昂!”   “嗯?”   “你忘了,前年中秋,昌平虎谷山小弥勒寺?   我是杨县尉的朋友,当时还在你家住过一段时间。后来你和青之还在小弥勒寺招待过我。”   杨县尉?昌平?虎谷山?小弥勒寺?前年中秋……   幼娘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个模糊的身影。   只是,她依旧想不起来对方的身份,不过看他如此笃定,而且又有熟悉感,难道真的认识?   “青之是谁?”   “杨守文,杨青之啊……你的兕子哥哥,你忘了?”   陈子昂露出了骇然之色,惊讶看着幼娘。   想当初,在昌平县时,他可是见过眼前这小姑娘是何等依赖杨守文。后来昌平战事起,他带着杨承烈的书信返回幽州都督府,把昌平的情况向张仁亶汇报之后,便离开了幽州。   后来,他再听到杨守文名字时,已经是去年春天。   杨守文总仙会醉酒诗百篇,名动两京。   陈子昂同样是文坛名士,之前他因为郁郁不得志,加上老父过世,他要回乡守孝,所以才离开了洛阳。但是,他人虽离开,可是朋友却不少,依旧保持着通信。   也正是这原因,陈子昂知晓了杨守文的事迹。   他甚至拿到了总仙会上杨守文所作的诗篇,以及杨守文所写的那部《西游》、《爱莲说》等文章。   《西游》,在他眼中不足挂齿。   说志怪不是志怪,只是小说家之言。   而在众多文士的眼中,小说是一种不入流的体裁,根本入不得法眼。   真正让陈子昂知道杨守文的,还是那篇爱莲说,以及后来他所作的一首首诗篇……   陈子昂当时不禁感叹:不愧是三娘的孩子!   只是他要守孝三年,所以才没有前往洛阳和杨守文相见。   可没想到……   正是因为杨守文,陈子昂对幼娘的印象很深。   他更知道,杨守文是何等的宠爱这个小姑娘。可是,她怎么会在射洪?而且一副小乞丐的打扮?最重要的是,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过往很多的事情,甚至记不得杨守文?   这一年多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眼前的幼娘,绝对是当初那个跟在杨守文身边,娇憨天真的小丫头。   可是她现在却蹲在床上,整个人显得格外警惕,如同,如同行走在旷野中的孤狼!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那个天真的小丫头,变成了这副模样?   陈子昂心中疑惑,却不知幼娘也陷入了沉思。   他那一句‘兕子哥哥’,仿佛一下子打开了幼娘尘封的记忆枷锁。   杨守文,她似曾相识,但是并不是很深刻。可是当‘兕子哥哥’四个字传入她的耳中,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个身影。那身影依旧模糊,也看不清楚面貌轮廓。   可是……   一间狭窄的斗室里,他坐在榻上,她在磨墨。   他铺开了纸张,提笔写字。   她趴在桌旁看着他,然后他对她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幼娘,这首清平调,是哥哥写给你的诗,你要记住。”   画面一转,她手里拿着残破的诗篇,在他面前哭泣。   而他却蹲下身来,把她搂在怀里,“撕破了没关系,只要幼娘记在心里面就好了。”   “嗯嗯,这是幼娘和兕子哥哥的秘密!”   不知为何,当这些画面在脑海中浮现的时候,幼娘心里甜甜的,嘴角微微翘起。 第四百七十九章 兄弟重逢(一)   “幼娘,幼娘!”   陈子昂的叫喊声,让那支离破碎的画面,一下子消失无踪。   幼娘蓦地醒悟过来,警惕看着陈子昂,却见陈子昂仍坐在原处,并没有向她靠近。   “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陈子昂眉头一蹙,轻声道:“那你可记得,为何会流落射洪?”   “我随师父来……后来师父死了,就剩下我孤零零一人。”   “那你师父是谁?”   幼娘愣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   她还真不知道梅娘子是谁,只知道她姓梅,对她亲若己出。   我到底是谁?师父又是谁?兕子哥哥在哪里?我该怎么才能去找到他呢?   虽然没有见到梅娘子的尸体,但幼娘知道,梅娘子绝对是凶多吉少。否则,以她对梅娘子的了解,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会来找她。可是到现在,也没有见到梅娘子!也就是说,只有一个可能,梅娘子死了,也有可能被那些人抓走了?   陈子昂也觉得很头疼,因为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幼娘点点头,轻声道:“我叫幼娘,也叫公孙暖。”   “公孙暖?”   陈子昂眉头一蹙。   他记得,幼娘叫杨暖,为何却自称公孙暖呢?那只有一个可能,她失去了记忆!   要不然,她不会这样子,甚至想不起来杨守文。   “幼娘,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   幼娘犹豫了!   按道理说,她已经杀了老陆,也算是为师父报了仇。她应该听从师父的话,去洛阳找‘兕子哥哥’。可是,内心里却又有一丝希望,以及一些不甘。希望是,如果梅娘子还活着呢?不甘是,那黄文清一家都还活着,如果师父死了,她要为师父报仇。   想到这里,幼娘抬起头,做出迷茫的表情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   陈子昂正要开口,忽听得外面脚步声传来。   门外有仆从道:“公子,粥做好了,可要端进来吗?”   陈子昂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接过了食盘,然后示意那仆从退下。   “对了,张县尉走了吗?”   “已经走了。”   “这么晚,他来找我什么事?”   “回禀公子,昨夜里县城发生了命案,死者是一个外乡人。   张县尉说,凶手绝对是个心狠手辣之辈,所以过来查看一下,免得公子受到惊扰。”   陈子昂虽然已经辞官不做,可是在射洪县城,依旧是属于代表性的人物。   他的文采,以及他在文坛上的地位,都足以引起地方官员的重视。加之陈子昂家中富有,在射洪县,绝对是属于顶级富豪的存在,这更使得官员们不敢有所怠慢。   “死了一个外乡人,何必兴师动众。”   陈子昂嗤笑一声,便关上了房门。   他把托盘放下,招手道:“幼娘,先过来吃东西。”   到了这时候,幼娘已大体上明白,陈子昂对她没有恶意,而且好像还认识她……   对陈子昂的提防,也就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强烈。   她从床上跳下来,落地无声,好像一只灵猫。   “幼娘,你现在这里住下。   待会儿我让人送来几件衣服,你也好好清洗一下。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脏兮兮的……若是让青之看到,岂不是要心疼死吗?好好再睡一觉,等天亮了,我让人先给你准备一个身份。先踏实住下,其他的事慢慢来,也别太着急了。”   有一个多月没有吃到这热气腾腾的饭菜了!   幼娘喝了一口,被粥烫了嘴,吐着小舌头连连吹气。   看着她这模样,陈子昂不禁笑了。   他又叮咛了两句,便准备出去。   临出门的时候,他又指着墙角道:“你的东西都放在那里,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沉甸甸的。”   陈子昂出去了,幼娘放下碗,便跑到了墙角。   她从那块狼皮中,取出一口短剑。   这口剑,就是当初梅娘子留给她的兵器。黑鲨鱼皮剑鞘已经被她丢弃,然后又用白狼皮包裹。狼皮上沾满了泥水,硬邦邦的。如果从外面看来,根本看不出端倪。   她小心翼翼把宝剑包好,抱在怀中,蜷缩在角落里。   只有抱着这口剑,她才会有安全感,才能够睡得香甜……   屋外,陈子昂站在屋檐下。   他眉头紧蹙,面露沉思的表情。   刚才,仆从告诉他外面死了人,他并没有往幼娘身上联想。可是后来,当幼娘从床上跳下来的时候……就是那一跳,让陈子昂一下子看出来,幼娘身怀绝技。   要知道,早年的陈子昂也学过剑,并且剑术不低。   如今他身手或许早已经丢下,但这份眼力还有。直觉告诉他,幼娘就是张县尉所说的那个‘凶残’的凶手。   嗯,看样子还不能太操之过急。   这丫头变成现在这模样,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最好还是派人去洛阳打听一下,看看究竟是什么状况,然后再和杨家父子联络。   别以为陈子昂是个书呆子!   书呆子,决不可能做出‘伯玉摔琴’的事情。   陈子昂很清楚,自己之前在官场上,吃亏就吃亏在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靠山。虽然他文名显赫,但若是没有靠山,所有的文采,就如同是空中的楼阁。他已经四十二了,两年后,待守孝三年期满之后,他还会重返官场,更需要有人扶他一把。   也许,杨家父子能给与他帮助。   他和杨家父子本来就有交情,而现在,看杨家父子发展的势头,应该不会太差了……   嗯,幼娘暂时留在这里,也可以成为自己和杨家父子沟通的桥梁。   想到这里,陈子昂已经打定了主意。   而在那房间里,幼娘抱着宝剑,蜷缩在墙角,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更流露出坚定神采。   我,要为师父报仇!   ……   “幼娘!”   杨守文蓦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   仲春的阳光,洒遍桃花峪。   杨守文在一颗刚绽放出桃花的桃树下小憩,却梦到了幼娘身处血海之中,向他哭泣。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自从那天知道梅娘子劫走了黄金后,杨守文就开始提心吊胆。   他不担心梅娘子,说心里,梅娘子如果真的死了,他开心还来不及呢。他担心的是幼娘,因为幼娘当初被梅娘子抢走之后,应该还在她的身边。也不知道梅娘子有没有虐待她?这一年多的光阴里,幼娘过的好吗?如果梅娘子真的死了,幼娘又该如何是好?   有些事情,不想没关系。   可越想,就越是容易钻牛角尖;越想,就越会感到害怕……   朝廷对黄金劫案非常重视!   说起来,这次被抢走的黄金,不过是整个皇泰宝藏的四分之一,还不到整个游仙宫内宝藏的十分之一。但是,这关乎天家颜面!那些山贼如此猖狂,连官军都不放在眼中,武则天又岂能善罢甘休?为此,她罢黜了之前的豫州刺史,拜原河南校尉郑灵芝为豫州刺史,并且从薛楚玉身边抽调了窦一郎为豫州司马,联袂就任。   同时,武则天又下旨,命调苏州刺史崔玄暐返回洛阳,委任天官侍郎。   原天官侍郎平章事吉顼因触怒了武则天,被贬为固安尉;凤阁舍人张柬之,被任命为凤阁侍郎。同时,又调赵州刺史敬晖被召回洛阳,盖任为洛州长史之职。   这都一系列的人事调动,都预示着武则天要加强对朝堂的控制。   不过这都不算重要,最重要的是,此前武则天曾有意组建控鹤府,任命张易之兄弟。但是,由于种种缘故,最终武则天没有下旨,把这件事就搁置下来。可是这一次,武则天不顾朝堂上诸公的反对,强行设置奉宸府,任命张易之为奉宸令。 第四百八十章 兄弟重逢(二)   奉宸府,表面上看去,性质有点类似于奉宸卫。   可实际上,它的职能远非奉宸卫可比,更暗藏监察百官,代天巡视的职能。换句话说,这奉宸卫的性质很像后世明朝时期的锦衣卫,只不过职能更加隐蔽罢了。   之前,武则天手里已经有了一个小鸾台。   现在再多出一个奉宸卫,等于在文武百官的头上,又增加了一个套索。   从这一件事情也可以看出,武则天对上官婉儿的小鸾台似乎不太满意,所以增加了这么一个奉宸府来加强她的统治。可是,根据上官婉儿私下里传给杨守文的消息来看,奉宸卫收编了小鸾台的大部分力量,等于在某种程度上架空了小鸾台。   “青之,从现在开始,务必要谨言慎行。   那张易之外表俊美,内心狠毒,是个极其阴沉的家伙,你可千万不要被他抓住把柄。”   杨守文收到了消息之后,也就变得越发小心起来。   不过他却一直关注着奉宸府的发展。   特别是在得知了奉宸府把阎朝隐、薛稷、卢藏用和员半千这样的人物都拉拢进去之后,就明白那奉宸府的羽翼已成。   阎朝隐,赵州栾城人,曾连中进士、孝悌廉让科,圣历二年进麟台少监。   此人在文坛上名气颇为响亮,与张易之交好,参与了《三教珠英》的编撰。后世《全唐诗》里,共收录了他十三首诗词。   薛稷,曾祖便是薛道衡。   其父汾阴县男薛收,从父薛元超,都是入唐以来,声名显赫之辈。他本身又是河东薛氏族人,相比起薛楚玉那一支而言,血统更为纯正,为宗房子弟。其人更以进士第入仕,工书法,师承褚遂良,号初唐四大书法家之一,善绘画,长于人物、佛像、树石、花鸟。因最精于画鹤,被武则天看重,如今官拜中书舍人。   卢藏用,范阳卢氏族人,诗画双绝,与陈子昂交好,历史上留有‘终南捷径’的成语。   员半千,首科恩科状元,天生神力,武艺惊人,能百步穿杨,枪马无双。   这些人都被张易之奉为‘奉宸供奉’,也代表着张易之兄弟的实力,得到极大提升。   相比之下,上官婉儿的小鸾台此前虽权力极大,却不似奉宸府这样霸气外露。   张易之接掌奉宸府之后,更加张狂,令小鸾台无法抵抗。   除此之外,武则天还下旨开设‘奉哀府’,任张昌宗为奉哀令,在洛阳大肆招揽人手。   同时,洛阳令的职务在空缺了半年之后,被张昌仪得到。   这张昌仪,便是张易之兄弟的族弟。   随着武则天一系列旨意的发布,也使得张氏兄弟气焰熏天,一跃成为朝中无人可抗争的巨大力量。   杨守文在听说了这些消息后,心中不免感到疑惑。   此前武则天虽然宠信张家兄弟,却还保持克制,全然不似现在这样的纵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武则天产生了如此巨大的改变?   杨守文非常好奇,但由于武则天有旨意,三年内不许他进入洛阳城,所以也不好入城打听。好在,在这一系列任命之后,杨承烈也得到了武则天的进一步封赏。   鉴于他在三涂山剿匪有功,故假千骑将军,屯驻西山校场。   千骑可是武则天手中最为精锐的一支禁军,也是武则天的心腹亲军。一旦洛阳发生叛乱,千骑可直接自上阳宫进入,驰援救驾。假千骑将军,意思是临时执掌。   假,是因为杨承烈的官职低,还无法达到千骑将军的位置。   如果他的官阶是在云麾将军或者忠武将军,那就是行千骑将军,意思差不多一样。   对于这个任命,杨守文很奇怪。   不过也由此能看出,武则天对杨承烈还算满意。   所以,在得知了消息后,杨守文二话不说,向杨承烈推荐了王海宾和陈玄礼两人。   一个好汉三个帮,杨承烈这个假千骑将军到目前为止,都是个光杆司令。   他身边能够派上用场的,便是杨从义那十三个曾经跟随薛仁贵征战沙场的老兵。这些人当兵王绰绰有余,但要说练兵治军,能力却一般,必须要有人过去帮衬。   王海宾,太原王氏族人,原苏州录事参军。   陈玄礼,出身贫寒,虽有一身本领,却只是一个折冲府的校尉。   杨承烈抽调这两人过来,一点阻碍都没有。崔玄暐不会反对,崔、郑两家有联姻,而郑、杨两家也有联姻。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三家其实就是一个整体。   至于陈玄礼更是如此,有大好机会入千骑,哪怕做旅帅,也好过当校尉。   杨承烈对杨守文推荐的两个人也很满意,并委以重任。   同时,吕程志和张九龄也被他征召了过去。   杨承烈和吕程志是旧识,对吕程志的感官一直不错。当年和吕程志接触密切的人,死的死,逃的逃;而普通的昌平百姓,如今就算见到吕程志,估计也认不出来。   吕程志的样貌,还是有一些变化。   至于张九龄,则是自告奋勇前去帮忙。   他要准备科举,同时也想锻炼一番。正好,杨承烈需要人手,他便跟过去帮忙……   短短几个月里,洛阳的局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杨守文虽身在桃花峪,可是对洛阳的变化,却了如指掌。   没办法,虽然他如今是戴罪之身,但在所有人的眼里,却前程锦绣。   要知道,当面顶撞圣人,抗旨不遵,欺瞒皇帝,越狱逃亡……这些个罪名换做别人,有十个脑袋都给砍没了。偏这家伙,非但没死,反而做了太子的替身和尚,在桃花峪陪伴李裹儿。而他之前在长洲立下的功劳,还有夺取武魁的荣耀,就便宜了杨承烈。这也是杨承烈接掌千骑时,虽有人反对,但并不强烈的原因。   三年之后,这家伙绝对能一飞冲天。   所以,杨守文现在虽然是冷灶,却有不少人都盯着,准备过来烧一把火。   别的不说,前凤阁侍郎同平章事杨再思便是其中之一,还专门过来拜访了一回。   时间,就这么悄然流逝。   桃花峪的日子,并非想像中的那么清苦。   虽是草庐,但是却不必忍受凄风冷雨。每个月都会有人送来各种生活所需的物品,甚至不需要铜马陌那边操心。除了环境糟糕一点之外,杨守文倒是觉得颇为自在。   白天,李裹儿会偷偷跑出来找他玩耍。   晚上则有明秀和他推杯换盏,吟风弄月……   有的时候,张说、苏颋、张旭这些人也会过来,一群人在峪谷中纵情高歌,日子过得着实惬意。   ……   只是,梅娘子却音讯全无。   自从她劫走了那些黄金之后,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   圣历二年年末,李隆基等人自长洲返还,也把游仙宫里所有的宝藏都押送回来。   价值亿贯的宝藏,也使得武则天龙颜大悦。   正月初一,她在朝堂上意欲推动去年并州大都督张仁亶奏疏在朔方建立三城的意向,可是却遭受到了鸾台侍郎同平章事陆元方的极力反对。凤阁侍郎姚崇也表示反对,认为这样在朔方大兴土木,很容易刺激到突厥人敏感的神经,应徐徐图之。   结果……   姚崇被贬,陆元方被放逐。   不过,修建三城的奏疏也因此被放到了一边……   朝堂上的争斗,似乎越来越激烈。   武则天与大臣们的分歧,变得越来越大,矛盾也变得越来越深。   但这一切,与杨守文并无关系。   在连续两天的靡靡细雨过后,桃花峪的桃花开始绽放,也把这原本了无生趣的峪谷,点缀得格外动人。   噩梦,醒来。   杨守文在桃树下坐起,靠在树干上。   他仰头看去,阳光透过枝桠的间隙照射下来,照在他的脸上。   那光斑忽现忽灭,也使得他看上去,神色阴晴不定。   梅娘子音讯全无,仿佛人间蒸发,也让他感到有些焦虑。   他隐隐有一种预感,梅娘子可能已经遭遇了不幸……但如果梅娘子发生不幸,幼娘又会流落何方。   “青之!”   就在他靠着大树,呆呆发愣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阵犬吠。   明秀从山路上大步走来,高力士坐在他的身后,手里还拎着两只兔子。   在两人身边,有四只獒犬围着他们吠叫。   天空中,传来了一声鹰唳,大玉从天而降,稳稳落在枝头上。   是悟空它们……杨氏担心杨守文在荒郊野外会遇到危险,于是把西游四兄弟送来桃花峪。这四兄弟在铜马陌也无所事事,来到桃花峪之后,就变得格外欢快。   “今天,打个牙祭吧。”   明秀笑呵呵走过来,然后便坐在铺在树下的老虎皮褥子上。   李裹儿害怕杨守文受凉,所以把她老哥最心爱的老虎皮抢了过来,送给了杨守文。   “打牙祭,打牙祭,天天打牙祭。   昨天你说二月二,龙抬头,要打牙祭;前天你说进入仲春,万物复苏,要打牙祭。今天又是什么理由?咱们这样天天打牙祭,算得什么清修?若是被神秀大师知道,你我少不得要有麻烦。”   既然是出家,自然要有师承。   比如李裹儿入道修行,是由神都大弘道观观主,洛阳大德真人桓道彦带她入道。   而杨守文是太子的替身和尚,自然也要有高僧引领。   本来,依着杨承烈的意思,让杨守文拜香山寺住持玄硕为师,毕竟大家都是旧识。   但玄硕却不同意,反而为杨守文推荐了一位师父,法号:神秀。 第四百八十一章 兄弟重逢(三)   没错,就是那个神秀。   那个作出‘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和六祖慧能争夺五祖弘忍法衣的神秀和尚。   神秀和尚,本姓李,汴州人氏。   少年时博览群书,隋末出家为僧,后拜弘忍为师。   不过,根据杨守文的了解,这个时候的神秀已有94岁高龄,而且民间也没有关于他迫害、追杀六祖慧能的传说。根据《中岳沙门释法如禅师行状》记载,神秀是弘忍正统传人。而后世六组坛经所记载的弘忍传慧能法衣的故事,很可能是慧能的土地神会和尚,为和禅宗北宗争夺皇室供养,所编造出来的一个谎话。   禅宗的南北之争,最终已南宗取胜,于是慧能成就了六祖的地位,而神秀则变成了反面角色。   佛教三藏十二部大小乘经教,归纳起来有两条修行之路,一曰顿悟,二曰渐修。   顿悟何其难?   六祖慧能便是其中代表,他也曾说过:我此法门,乃接引上上根人。   这就好像后世修仙小说里的灵根,天灵根是上等资质。   但是顿悟的修行,哪怕是天灵根都未必能成,比天灵根更牛逼的存在才可以修行。   所以,这种修行也就只适应于极少数人而已。   神秀和尚所代表的是渐修法门,起源于四祖道信,完成于五祖弘忍,俗称‘念佛禅’。其修行的根本就在于,把不立文字的禅宗法门,通过佛经文字进行推广,让所有有心求佛的人都可以踏上修行之路。不问资质,不问佛性,只要你有心求佛。   历史上,这就是代表北宗禅学的‘渐修’法门。   所以,从佛学上而言,真正的禅宗东山法门传人是神秀,而非慧能。   慧能的修行法门,其实属于佛陀嫡传‘以心印心,不立文字’的宗法。其已经脱离了如来的经教,还原禅宗本色。南顿北渐,孰高孰低很难说明白。如果从救苦救难的方面来说,渐修更适合与广大百姓。只是后来慧能所代表的顿悟宗法取得了胜利,最终使得禅宗佛法越来越限制于少数人,而大多数人无法碰触。   ……   杨守文一开始听说,让他拜神秀和尚为师的时候,还有些不太情愿。   原因无他,后世对神秀和尚的妖魔化,实在是太厉害了……不过在经过玄硕法师的解释之后,他倒是认为,神秀和尚的法门比那劳什子顿悟法门更好。他也不是什么有‘佛性’的人,所以像神秀和尚所代表渐修法门,似乎对他更加适合。   神秀和尚如今尚在报恩寺编撰《文殊般若经》,所以暂时无法前来神都。   不过,他显然对杨守文很有兴趣,得知玄硕推荐他为杨守文的师父之后,他立刻命他的弟子,也就是如今在嵩山少林寺为住持法师的普寂法师送来了度牒,以及神秀和尚亲自翻译并编撰的《楞伽经》。神秀和尚还传了口信:东山法门根本,尽在《楞伽经》和《文殊般若经》两部经教之中。其中,文殊般若经他正在修订,而楞伽经则是经由四祖道信和五祖弘忍修订,已经完整无误,是东山法门的根本经。   杨守文既然要拜神秀为师,就必须熟读楞伽经。   待神秀把文殊般若经修订完毕之后,会亲自前来神都洛阳,向杨守文传授佛法。   在这个时期,慧能法师的顿悟宗法并非这个时代的主流。   甚至慧能法师在后世虽然号称六祖,可是在武则天时期乃至玄宗时期,并不被人认可。   在常人看来,慧能只是一个不识字的南方獠子,到东山不过几年,干的是厨房打杂的事情,虽抢走了佛陀衣钵,却算不得正宗。而神秀法师不同,他精通儒道大义,饱学老庄玄学。弘忍法师生前就感叹说:东山之法,尽在秀矣。这个秀,就是神秀。   杨守文感觉压力山大……   这两天,他每天都会诵读两页经文。   但也许他是真没有佛性吧,每次读不得几句,就会昏昏欲睡。   不过,内心里对神秀颇为敬重。所以对明秀整日里找借口,打牙祭,也颇为鄙视。   明秀却毫不在意,冷笑一声道:“说的你好像每次都少吃了似地。”   “呸,贫僧是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坐。   还有,以后不要叫我的表字……贫僧现在是出家人,神秀师父赐我法号释召机……   呸呸呸,神秀师父给贫僧这法号实在是难听死了。”   对于杨守文那穿越者的心态,明秀全然不懂。   他撇撇嘴道:“召机这名字甚好,实在不明白,你为何如此不满。”   特么的,日后史书中留下这样的文字:杨守文,自青之,幽州昌平人。圣历二年从神秀和尚,法号召机?   那些联想丰富的后世人,不知道要编成怎样的段子。   只是杨守文不好和明秀说的太清楚,所以只哼了一声,没有再和他辩论下去……   “对了,我刚才回来的时候,遇到太微宫的人。   一清道长今日被罚背诵道德经,故而不能出门。我听那宫里的道士说,桓道彦真人快被一清气疯了。一部道德经,不过五千字,背了三个月还是没能够背下来。”   一清,便是李裹儿的道号,又名玄机道人。   杨守文听了,顿时哈哈大笑。   李裹儿本就是那种兔脱的性子,你让她嘻嘻哈哈,舞刀弄枪没关系,让她背书,可真是难为了她。想想也是,入道三个月,结果连一部根本经都背不下来。身为李裹儿的师父,也着实是颜面无光。这一下,裹儿的日子要难过了,估计要老实几天。   ……   一旁,高力士已经把那两只兔子收拾妥当。   他在草庐前的空地上点起了篝火,熟练地把兔子穿好,家在了篝火上。   那处理下来的内脏,则丢给了稀有四兄弟。   明秀从草庐里拎了一坛子鹿门春出来,在篝火边上坐下来,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虽说出家清苦,但也还算自在。”   杨守文也走上前,讽刺道:“你一个神棍,却变成了酒肉和尚。   也不知道你家那些老大人们怎么想的……换做是我,一定把你抓回去,痛揍一顿。”   “你懂个屁!”   明秀爆了一句粗口,而后恶狠狠灌了一口酒。   “老大人们如今得了泉州市舶副使的职务,那还会在意我是道士,还是和尚?   倒是如果被姑姑知道,恐怕是少不得一顿胖揍。   青之……不对,召机法师,我这次出家可全是因为你,到时候你可要为我求情才是。”   杨守文晒然道:“我帮你求情?那也要有用才成。”   “成的,一定没问题。   就凭你那一口大蟾气,相信姑姑也会手下留情。”   “对了,你还没和我说过,这大蟾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呀,你别管了,到时候自然明白。”   杨守文看了明秀两眼,只是见他神色自若,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这时候,那兔子被烤的表皮焦黄,滋滋冒油。   一股浓浓的肉香在峪谷中弥漫,原本栖息在枝头的大玉,也飞落下来,站在杨守文的肩膀上。   “小高,你这手烤肉的功夫可越来越厉害了,将来回到宫中,肯定不愁差事。”   高力士闻听,顿时咧嘴笑了。   这峪谷里,杨守文还好一些,明秀却是个老饕。   再加上一个已经习惯了锦衣玉食的李裹儿,这每天的饮食,着实让他头痛了很久。   不过也好,练成一手烹饪的好本事。   高力士正想要说笑两句,却忽听得稀有四兄弟一阵狂吠。   它们冲着谷口吠叫,露出警惕之色。大玉而扑啦啦冲天而起,在山谷上空盘旋。   紧跟着,一阵马蹄声传来。   有人在峪谷外高声喊叫道:“这里是桃花峪吗?二哥在不在?我是盖嘉运……” 第四百八十二章 吉达的消息   盖嘉运?   杨守文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禁愣了一下。   不过,他旋即反应过来,忙站起身,喝止了西游四兄弟,迈步向谷口走去。   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来者是友非敌。明秀旋即收起手中的短剑,复又在篝火旁坐下。   “小高,盖嘉运是谁?”   高力士则显得很沉稳,一边给兔子刷油,一边摇头道:“不知道,没听说过。”   明秀露出好奇之色,向峪谷外看去……   已经有一年了吧,未曾见过盖嘉运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昌平之战结束,他和阿布思吉达前往饶乐追杀慕容玄崱的时候。当时盖嘉运也要跟着去,但由于受伤,被杨守文和吉达阻拦。后来,他随同父亲盖老军去了北庭,中间倒是通过几次信,但随着杨守文南下长洲,便失去了音讯。   他怎么来了?   杨守文心中疑惑,迈步走到了谷口。   峪谷外,站着两个人。   为首的少年,年纪在十五六的模样,看上去颇为精壮。   西域的风吹日晒,让盖嘉运看上去黑了不少,但也健壮许多。   个头比之印象里要高了些,大约有五尺七寸上下,非常顿时。他身着一件黑裳,头发披散着,用一根绸带束在额头,一副胡人的打扮。看到杨守文,少年犹豫了一下,走上前。   “二兄?”   “哈,老三,你怎么来了?”   少年一开口,带着一股子昌平的口音,也让杨守文一下子辨认出来。   虽然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但想必是因为处在变声期的缘故。那昌平的口音,是怎么也不可能改变过来,杨守文顿时露出灿烂笑容,快走几步,一把抱住了对方。   盖嘉运有些拘束,毕竟他和杨守文的交情,算不得特别深厚。   当年和杨守文结拜,更多是一种机缘巧合所致。两人真正相处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之后便各奔东西,没有再联系过。虽然内心里,一直挂念着杨守文,可是当他真的见到杨守文时,又似乎感觉不太自在。   如今的杨守文,可不是当初那个在昌平和他结拜的兄长。   这一年来,常有从洛阳长安返回北庭的胡商,会提及一个在神都崛起,名叫杨守文的人。   胡商地位不高,但是消息却很灵通。   杨守文崛起于总仙会,名动两京……对于这些胡商而言,自然不可能放过关注。   当然了,盖嘉运当时并未把这个名字联系到他结拜兄长的身上。   直到后来,吉达来到北庭,盖嘉运才知道那就是杨守文。   当时他就感到很吃惊……不仅是他觉得吃惊,事实上盖老军一家都觉得非常惊讶。   当年那个在昌平浑浑噩噩的傻小子,竟然是如今名动两京的大诗人?   这个反差,让盖老军一家有些难以接受。   不过随后,盖老军又变得开心起来……时逢北庭新任的游击将军到任,时任独山守捉副使的盖老军,自然要前往金满城迎接。在酒席宴上,他故意借酒装疯,吐露出那名动两京的谪仙人杨守文,是他小儿子的结拜兄长,引得众人惊讶。   新任游击将军是个高句丽人,名叫高舍鸡。   自高句丽灭亡之后,许多高句丽人便内迁至中原。高舍鸡一家被安置在河西,随后屡立战功,被任命为庭州游击将军。高舍鸡自然也知道杨守文的名字,得知盖老军居然和杨守文认识,而且关系亲密,自然也热情许多,盖老军地位随之提高。   在年前,盖老军正式被任命为叶满守捉使。   这里面固然有盖老军战功显赫的原因,更有杨守文的因素。   唐人尚武,但相比之下,地位不高。   杨守文是名动两京的名士,后来又听说夺得了武魁。   虽然因为各种外界不知道的原因,杨守文被关入东城狱,可随后这家伙成为了太子的替身和尚,便足以说明了他目前的地位。更不要说,他还有一个执掌千骑的老爹,无一不表明,杨家父子甚得圣人恩宠。要知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太子的替身和尚。   盖嘉运此次来洛阳之前,盖老军反复叮嘱他,见到杨守文要执兄弟之礼。   本来,他还有些担心,杨守文会有变化。   可是在见到杨守文之后,随着杨守文那一个拥抱,盖嘉运虽然还有些拘束,可心情却好转许多。   二兄,还是当年那个二兄!   ……   杨守文虽然疑惑盖嘉运的来意,但还是很高兴他的到来。   寒暄过后,他便拉着盖嘉运往峪谷里面走。   “都摩支,你到洛阳找个客栈先安顿下来吧。”   盖嘉运对跟在他身后,一个身材魁梧,须发虬结的胡人吩咐了一句。   杨守文这才注意到那胡人,打量了一眼之后,忍不住暗自赞叹一声。   这都摩支的身高在190公分左右,身材略显瘦削,但却格外精壮。这早春二月,洛阳的气温不算很高。一般人需要穿着长袖大袍,可都摩支确是一件半臂坎肩,外面罩着一件披风。那裸露的手臂,黑油如两根生铁柱子,透着一股子力的美感。   他下身一条皮袴,脚上一双皮靴。   头发成自来卷的状态,披散着,额头和盖嘉运一样,用一根黑布条束着,显出狂野之气。   “你的随从?”   盖嘉运点点头,轻声道:“老爹如今做了叶满守捉使,身边也就配备了几个亲军。   这都摩支是突骑施人,原本是我那小娘的族人。   这次我们返回庭州,小娘把当初流落在外的族人召回不少,都摩支便是其中之一。”   斡哥岱最终还是嫁给了盖老军!   如此一来,吉达和盖嘉运的辈分可有的扯了……   之前,斡哥岱只是跟随盖老军的情人,没有什么名份。   所以吉达和盖嘉运结拜,还算不得什么事情。可现在,斡哥岱嫁给了盖老军,而吉达是斡哥岱的弟弟,这岂不是说,吉达变成了盖嘉运的舅舅,这笔帐有够混乱。   不过,胡人似乎对辈分并不是很注重,否则盖嘉运也不会‘小娘’喊得那么自然。   “既然是你小娘的族人……小高,小高!”   杨守文突然冲峪谷里喊叫了两声,就见高力士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   “小高,带这位朋友到洛阳城,去北市找沈庆之,让他安排个住处。   告诉沈庆之,这是我兄弟的族人,不可以怠慢。若是被我知道他受了欺负,到时候我找他算账。”   早在杨守文出家为僧的消息传出之后,沈庆之几乎是在第一时间跑来,表达了投靠之意。   这家伙是个聪明人,自从那天晚上认出杨守文后,就提心吊胆。   可后来,杨守文安然无恙,只是变成了太子的替身和尚。沈庆之就知道,杨守文的后台,恐怕比他想象的更加强大。越狱啊!而且是从东城越狱,居然没有事情?若说杨守文没有背景,沈庆之打死都不相信。更别说,杨承烈还升了官……   杨守文也需要沈庆之这样的帮手,所以对他的投效,并没有拒绝。   他现在不能踏进洛阳半步,但高力士却没有受到限制。   “另外,回去后顺便从家里那些酒肉来。”   高力士答应一声,洗了洗手,然后牵了一匹马走出峪谷。盖嘉运也算是看出了端倪。自家这个结义兄长,说是出家做了和尚,只怕这地位和身份却变得更加尊崇。   于是,他也叮嘱了都摩支两句,那都摩支听罢,连连点头。   “这是明秀,法号千机。”   杨守文带着盖嘉运来到峪谷中,在篝火旁边坐下。   这时候,西游四兄弟也认出了盖嘉运,于是便放松了警惕,匍匐在杨守文身后。   “老三,你怎么突然来洛阳了?”   待介绍完毕,杨守文给盖嘉运倒了一碗酒。   而烧烤的工作,便由明秀接手。他一边在兔子上刷油,一边直起耳朵,好奇聆听。   “二哥,大兄失踪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离奇   杨守文本来正在给盖嘉运倒酒,听到他这句话,手不由得一抖,酒水洒落在地上。   “你说什么?”   盖嘉运道:“大兄失踪了。”   “他不是找到你们了?好端端何以失踪?”   杨守文一脸疑惑,看着盖嘉运道。   盖嘉运道:“大兄的确是和我们汇合了,可是你也知道,大兄那战斗狂的性子,几乎把庭州各地的高手都挑战了一遍。后来,他还跑去找沙陀人挑战,还有葛逻禄人。老爹出任叶满守捉使之前,他甚至一个人跑去达满洲,而且和疏勒镇的边军打了一架。若非老爹求高游击出面求情,那疏勒镇的军使说不得要杀了他。”   这倒是挺符合吉达的性子,一个天生的战斗狂。   杨守文奇怪道:“那他怎么会失踪了呢?”   “去年底,老爹被任命为叶满守捉使,我们全家都忙着准备搬家。   大兄说,他有事要去俱战提找一个人,很快就回来。可我们一直等到年前,也不见大兄返还。小娘因此就担心起来,于是央求老爹派人去找他。老爹让我大哥前往俱战提,可是却发现,大兄并未在俱战提出现。我大哥于是又跑去了柘折城和渴塞城,甚至前往东曹国打听,都没有发现大兄的去处,所以小娘才急了。”   杨守文听得晕乎乎。   盖嘉运所说的那些地名,应该都是西域的地名,可是他全都没听说过。   “四郎,俱战提在哪里?”   明秀把兔子已经烤好,取下来正在切割。   听到杨守文的问话,他把一盘切好的兔肉递给盖嘉运,然后摇头回答道:“我又没去过西域,怎知道俱战提是哪里?不过东曹国我倒是知道,那好像是昭武九姓之一。   不对啊,庭州在天山北,那昭武九姓似乎是在乌浒河一带,一个是在东边,一个是在西边,几乎是横贯了整个安西都护府。你那大兄好端端,跑去俱战提作甚?”   最后一句,是冲着盖嘉运说的。   盖嘉运连连点头,“这个大哥说的不错,东曹国的确是在乌浒河旁边,算是吐火罗的地盘。俱战提就在东曹国的东面,挨着大宛都督府和休循州。没想到明大哥居然对西域这么了解。我和不少人说过,但是大多数人甚至不清楚乌浒河的存在。”   明秀闻听,顿时咧开嘴笑了。   “那是,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也是看《大唐西域记》知道的这些地名……召机法师,你可是写了西游的人,按道理说应该知晓这些地方,怎么如此陌生?”   “我那是随便翻看,那像你,为了挑我毛病,还专门翻看西域记?”   杨守文看到明秀一脸嘚瑟,就感到生气。   他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对盖嘉运道:“那你们可以查一下沿途的记录啊……”   “查了!”   盖嘉运狠狠撕了一块兔肉,在口中咀嚼。   杨守文则从另一只兔子上切下来一根肉条,丢给了大玉。   盖嘉运道:“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大兄如果去俱战提,无非是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走嗢鹿州,经碎叶川过休循州道俱战提;另一个是走龟兹镇,走姑墨州经疏勒镇后,绕葛罗山,到达俱战提。我们在嗢鹿州找到了大兄所持公验的记录……”   “那就是说,他是走的碎叶川?”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追查到碎叶川的时候,却没有找到大兄经过的记录。”   “哦?”   杨守文本来只是好奇,说实话并不是很担心。   吉达是个战斗狂没错,但也是个非常精明的家伙。   如果遇到危险,他一定会有所觉察。在塞北的时候,吉达曾不止一次展现过这种本能。   而且吉达身手强悍,加之他那匹斧头也是一等一的宝马良驹。   这样的组合,一对一少有人是他的对手,如果对方人多势众,吉达也可以从容逃脱。   可是,当他听完了盖嘉运的叙述之后,也感觉有些古怪。   “碎叶川没有他的记录?会不会是他绕城而走,所以没有留下记录?”   “不可能!”   盖嘉运回答的斩钉截铁。   “我们查找了碎叶川周围所有的城镇哨卡记录,都没有大兄经过的痕迹。   本来,我们以为他可能在嗢鹿州转道了,于是又追查到了龟兹镇,依旧没有发现大兄的线索。到这个时候,老爹和我们都意识到,大兄可能出事了!老爹甚至去找了高游击,还找了突骑施人帮忙,结果……结果还是没有发现任何的线索。”   若是如此,可真的是有些古怪了!   杨守文顿时来了兴趣。   “大兄离开之前,有没有说去俱战提找谁?办什么事?”   盖嘉运苦笑道:“问题就在这里。   二哥你应该知道,大兄是什么样的脾气。他不想说的事情,就算是小娘问他也不会开口。不过我倒是发现,大兄之前从达满洲回来后,经常会心不在焉……那一段,大兄非常老实,也不出门找人打架了,整天在家里不是练武,就是坐着发呆。   我问过他两次,可他没有理睬我。   问的急了,他就动手……你也知道,他动起手来没个轻重,我又怎敢再去招惹他?”   “也就是说,大兄这次去俱战提,可能和上次在达满洲的事情有关?   那你们有没有打听,他在达满洲为什么和疏勒镇边军冲突?说不定能够找到线索。”   盖嘉运摇摇头,叹了口气。   “小娘也想到了这一点,也派人去打听了。   据疏勒镇的军使说,那次是大兄突然跑上门,打伤了几名旅帅,引起了边军的愤怒。可那几个旅帅也说不清楚缘由!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大兄为什么会打上门。   据他们说,他们是第一次见到大兄。”   吉达好战,是个战斗狂,但也是个有分寸的人。   似这种找边军挑衅的行为,在杨守文看来,似乎有点不符合吉达的风格。如果吉达真要杀人的话,有无数种手段,甚至不会被对方发现。可他这次,更像是一个莽撞的少年,一个愣头青的行为。也就是说,吉达找边军的麻烦,是一时冲动?   杨守文想到这里,向明秀看去。   明秀则抬起头,看了杨守文一眼。   “你别看我,就算你想去,恐怕也动不得。   别忘了,你现在可是被圣人禁足,在桃花峪清修。没有圣人的同意,你休想离开。” 第四百八十四章 人心难测   对啊,我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呢!   在盖嘉运说完了情况之后,杨守文第一反应就是去西域。   不过随着明秀的提醒,他又闭上了嘴巴。他现在是太子的替身和尚,是戴罪之身。圣人亲口下旨,让他在桃花峪出家三载,甚至这三年之间,不能进入洛阳城。   这也就等于说,武则天把他给圈禁了!   如此一来,他想走出洛州都麻烦,更不要说去西域了……   杨守文顿感头疼,心里好生纠结。   他现在有名了,可是却依旧不算自在。甚至比之当初在昌平,受到的拘束要更多。   武则天待他不错!   他惹了那么多的麻烦,甚至打了李唐皇室的脸面,可是依旧悠闲自在的活着。   不但如此,武则天还升了老爹的职务,更委以重任。   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让杨守文不得不念着武则天的人情。才老实了几个月,他若是再惹出是非的话,估计武则天绝对会立刻暴走,到时候老爹也会跟着倒霉的。   身份越高,名声越大,欠的人情就越多。   杨守文情商不算很高,但是并非不知道好歹的人……   “二哥,那怎生是好?”   盖嘉运听说杨守文走不了,似乎有些急了。   倒是明秀在一旁看着,突然道:“盖老三……我也叫你老三吧。要说起来,西域那边你们家地头更熟,人脉更广。连你们也找不到阿布思吉达的踪迹,青之去了恐怕也没什么用处吧。亦或者说,你这次来是受别人所托,所以才想青之前往?”   对啊,我对西域一点也不了解,就算是过去,用处也未必比盖老军一家的大。   可是听盖嘉运的意思,似乎是希望我能前往西域!   杨守文刚才是心系吉达的安危,所以并没有考虑太多。如今明秀一句话,却提醒了他,也让他感到有些不太对劲。目光微微一冷,他看着盖嘉运,没有说什么话。   盖嘉运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低下了头。   “老三,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哥,大兄真的失踪了!”   盖嘉运红着脸,赧然道:“老爹他们也还在追查……这次想请二哥去西域,其实是大哥的主意。”   这小子还是当年的盖嘉运,虽然沉稳了许多,却还保持赤子之心。   杨守文不说话,他就慌了手脚。   盖嘉行吗?   杨守文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瘦削的青年身影。   盖嘉行是盖老军的长子,也是盖嘉运的哥哥。他读书很多,之前在昌平的时候,就曾作为盖老军的帮手,为盖老军处理一些琐事。在杨守文的印象里,盖嘉行这个人有能力,但是心思很深。也正是这样,杨守文当初和他走的并不是很近。   想到这里,杨守文叹了口气。   “老三,到底是怎么回事?”   “去年年底的时候,朝廷正是在庭州开设北庭都护府。”   “有这事?”   杨守文一愣,向明秀看去。   明秀则冷笑一声,“你当时忙着和你家的裹儿腻歪,根本不关心外面的事情……没错,去年年底,也就是腊月初七,圣人有感西域局势混乱,所以下旨在庭州开设北庭都护府,归属安西都护府所辖。”   杨守文听罢,顿时老脸一红。   “你休要胡说八道,我哪有和小过腻歪。”   说完,他便不再理睬明秀,而是向盖嘉运看去。   提起安西都护府,其实杨守文的概念也非常模糊。   它始建于贞观十四年,管辖着后世的西疆、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东部、阿富汗大部、伊朗东北部、土库曼斯坦东半部,乌兹别克斯坦大部地区。   如此广袤疆域,各民族混居,自然少不得各种冲突。   事实上,唐帝国在安西有无数敌人,而其中最大的敌人,莫过于那曾经与唐和亲的吐蕃。   龙朔二年,吐蕃与唐争夺安西四镇,甚至一度陷落。   此后,双方征战不断,其治所更经历多次迁移。直到长寿元年,王孝杰收复安西四镇,并且在龟兹开府,这安西都护府的府衙才算是稳固下来。可是,府衙稳固,并不代表冲突止息。吐蕃依旧不断骚扰犯境,更有西边大寔崛起,屡屡威胁安西的那些附属国。如此一来,整个安西表面上虽然很平静,可实际上却是冲突不止。   盖嘉运道:“去年底,朝廷下旨,开设北庭都护府,并且认命了北庭都护。”   “谁?”   “是郭虔瓘。”   明秀一边开口道:此人是齐州历城人,得狄公举荐,被委任北庭都护。”   “你怎么知道?”   杨守文不禁感到疑惑,看着明秀问道。   “废话,每十天太子府都会送来邸报,你难道不看吗?”   “呃……”   杨守文立刻闭上了嘴巴,没有再去和明秀争辩。   看得出,李显对他还是很关照的。   被圈禁之后,却十分关注,并且经常派人送来朝廷的邸报。   这东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够看到,李显这样做,培养杨守文的意图也非常明显。   只可惜,杨守文没那个兴趣。   他本身对朝堂上的争斗一点参与的意思都没有,所以对于那些邸报,更是从不关心。相反,他更喜欢翻看一些律令,以及唐代律法的发展和演变过程。从武德年间指定的《武德律》到后来唐太宗指定的《贞观律》,以及由长孙无忌等人修订的《永徽律疏》,也就是后世为众人所熟悉的《唐律疏议》,他都翻阅过无数次。   特别是《永徽律疏》,可谓是总结了汉魏以来的立法和注律的经验,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   如今武则天所推行的载初律,其实也就是在永徽律疏的基础上做出的进一步发展。   明秀对此,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可杨守文却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还拜托了杨承烈、张说等人,为他搜集资料。   明秀见此,不禁苦笑摇头。   “看样子,太子的一番苦心是白搭了。”   他也不理杨守文一脸赧然,对盖嘉运道:“老三,你接着说。”   盖嘉运吞了口唾沫,轻声道:“大哥听说,信任的郭都督很喜欢二兄的诗词文章,所以想借此机会,请二哥去一遭西域……因为,大哥有心争取都护府主簿之职。”   就是让我去给他站台喽?   说实话,如果盖嘉行真需要他站台的话,杨守文倒也不会拒绝。   当然这个前提是,武则天能放他走。就算武则天不放他走,他也可以写一篇文章过去。不管怎样,盖老军当年和老爹一起并肩作战,一起抵御静难军的攻击,也算是战友。杨守文对盖老军印象不错,盖嘉行真要是找他帮忙,他一定会帮的。   可是现在……   盖嘉行却让这一段友谊变了味道。   盖嘉运见杨守文脸色不好,忙开口道:“二哥,其实我不赞成大哥的主意。”   “但是,老军心动了?”   “这个……”   盖嘉运结结巴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杨守文已经明白了状况,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轻轻摇了摇头。   这仕途功名,最容易改变一个人。   想当初,那个昌平县拓落不羁的大团头,才不过一年光景,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   他开始钻营了,甚至学会了算计!   这样的盖老军,杨守文不喜欢。   他更喜欢,也更怀念那个在昌平县和他吃酒杀人,并肩作战的江湖豪客。   “二哥,我真的不赞成……可是,可是……老爹如今已经变了,变得让我有些陌生。”   盖嘉运见杨守文不说话,心情一下子变得糟糕起来。   他眼圈微微发红,声音也哽咽起来,低声道:“我和小娘都不赞成,可是却劝不得他们。” 第四百八十五章 明秀献策   俗话说得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盖嘉运终究不过一少年,在家中的地位能有多高?   盖老军和盖嘉行的变化他不是感觉不到,只是在他这年纪,很难产生太多的感触。   明显感觉到杨守文的眼神不对,盖嘉运越发觉得委屈了。   他知道老爹和兄长的主意不太好,但是他并不知道,这会让杨守文产生误会……   杨守文笑了,搂住了他的肩膀。   “老三,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老军和你大哥是他们的事情,你是我兄弟,我结拜的弟弟,我不会怪你的。”   “二哥,你真不怪我?”   “哈,我若是怪你,早就把你赶出去了。”   杨守文说着,哈哈大笑,给盖嘉运满了一碗酒。   “这酒不够劲,比不得二哥在昌平酿造的清平调。”   见杨守文不怪他,盖嘉运的情绪立刻好转很多,甚至还挑起了酒水的毛病。   明秀眉毛一挑,但并未开口。   事实上,别看明秀对盖嘉运表现的客客气气,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认可了盖嘉运。出身高门大阀的明秀,有着超乎寻常的傲气……没错,是傲气,而不是傲慢。   这也是许多高门大阀子弟的习惯,在他们不认可一个人的时候,通常会表现的很客气,实则骨子里却拒人于千里之外。至于那种傲慢或者嚣张跋扈,通常是暴发户才有的态度。所谓三代出一个贵族,高门大阀的子弟,自然不会和暴发户同日而语。   只是听到了盖嘉运批评酒水,明秀有些忍不住了。   “青之的清平调烈而不绵,入口似火,却不够醇厚,算不得真正好酒。   在北方那种苦寒之地或许还好,但是到了中原,还要说这鹿门春口感更加绵和。”   鹿门春,是鹿未玖酿造而成。   那鹿未玖可是几代酿酒,对于酒的认识,绝非杨守文可以相比。   而且他同样采用了杨守文的蒸馏技术,所以酿造出来的鹿门春口感醇和,回味无穷,在洛阳已经渐渐流传开来,甚得那些高门大户子弟的喜爱。   盖嘉运愣了一下,便说道:“这种软绵绵的酒,有什么喝头?”   “软绵绵,你若是能吃得半斗不醉,我便应你一件事情。”   “你一个和尚,浑身上下也不见几贯钱,能应我何事?”   盖嘉运还是不改那愣头青的脾气,开口便顶的明秀哑口无言。   杨守文在一旁笑得直拍手,然后才对盖嘉运道:“老三切莫小看了四郎,四郎可是正经的江左贵胄子弟。他若应你一件事情,便是倾江左之力,也一定会做到。”   “啊?”   盖嘉运吃惊看着明秀,没想到这秃驴,居然有这来历?   不对,二哥也是秃驴……不是,是和尚,断不能再用‘秃驴’二字。   “二哥,那你去不得庭州吗?”   盖嘉运能感觉到明秀态度中的疏离感,有些不太高兴。他也是有自尊的,既然明秀表现出这种疏离的态度,他也不想凑过去拍马屁。再说了,在盖嘉运看来,江左贵胄又能如何?总强不过我二哥!这么一想,他也就是失去了和明秀斗气的兴致。   也不怪盖嘉运,他根本不懂得这‘江左贵胄’四个字的含义。   从小在昌平长大,后来又去了庭州,可以说盖嘉运一直是在边塞长大,骨子里也有一股子傲气。与明秀那种温文儒雅,却又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气不同,他的傲气是直接的,狂野的……不喜欢你就不理你,绝不会和你客客气气打什么太极。   只是明秀对他却产生了兴趣,饶有兴趣地打量起来盖嘉运。   这家伙,居然不理我?   他之所以认可杨守文,是因为杨家和明家的关系。   后来又一起合作,加之杨守文此前已经名声在外,所以交往起来,也就轻松许多。   可是盖嘉运……   真他娘的够劲,居然不理我了!   杨守文没有去管这两人的小心思,听了盖嘉运的问话,他不禁苦笑一声,轻轻摇头。   “若早几个月,便可以随时动身。   可现在……四郎,有没有办法?”   “释召机,你这样子很不好。”   “怎么?”   “用得着我的时候是四郎,用不着我的时候便是明老四……我好歹也是被你牵累进来当了和尚,为何不能对我客气一点?”   “你少吃我几坛鹿门春,我绝对会对你客气。   知道什么叫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吗?你算算,这几个月来,你从我家拿走了多少鹿门春?   别废话,快想办法。”   明秀原本气势汹汹,可是被杨守文这么一吼,立刻怂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   明秀饮了一大口酒,气呼呼道:“你当初若是老老实实的从了太子,做一个规规矩矩的驸马,哪有现在的麻烦?都是你自找的!现在是圣人下旨,除非圣人改变主意,否则你别想离开。”   杨守文不禁苦笑起来,摇摇头,长叹一声。   ……   傍晚时,高力士返回桃花峪。   随行的还有杨存忠,以及一些肉食和一些酒水。   听说盖嘉运来了,宋氏让人送了两坛清平调过来,因为她知道,盖嘉运喜欢这口。   杨存忠把东西放下,便匆匆离开。   高力士则在一旁忙碌起来,准备晚饭。   晚上的酒菜可丰盛许多,有一只烤全羊,还有半扇牛肋条。除此之外,更有不少洛阳本地的特产,也让盖嘉运吃的眉开眼笑,对明秀的态度也随之变得亲热了。   也许是太高兴了,盖嘉运就吃多了酒,被送到杨守文的草庐里休息。   高力士则收拾残局,杨守文和明秀便坐在桃树下,一边品酒,一边聊天。   “青之,你想去庭州?”   杨守文点点头,带着几分酒意道:“虽说老军和老三的哥哥存着私心,不过我能感觉得出来,大兄的事情的确有些古怪。你没见过大兄,所以对他并不是很了解。   我知道他,若非真的出事,他绝不会失踪这么久。   你想,老军虽然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也是一个守捉使。而且他和突骑施的关系不错,在庭州绝对能够立足。如果不是发生了意外,他们又怎么可能找不到线索?”   “你觉得,你那大兄有危险?”   杨守文吃了一口酒,蹙眉沉思。   片刻后,他站起身来,在树下徘徊。   “如果老三没有说假话,我觉得大兄一定是出事了!”   杨守文回答的斩钉截铁,脸上更露出了凝重之色。   他看着明秀,沉声道:“四郎,你一定要帮我,帮我想个办法,让我前往庭州。”   杨守文倒不是觉得自己出马,就一定能解决问题。   他对西域一无所知,除了盖嘉运一家,谁都不认识。   连盖嘉运一家都没有办法,他过去就一定能找到吉达?可是,他不能不去!吉达是他的结义大哥,当初为了帮你救幼娘,更陪着他千里跋涉,深入到饶乐追杀慕容玄崱。   当初昌平结义,三兄弟里面,他和吉达最亲。   吉达出了事情,他如果袖手旁观,又算是什么结义兄弟?   而且,他从刚才盖嘉运的话语中能够听得出来,盖老军不是没有下力气去找吉达,而是真的没有线索。这说明,吉达是真的出事了!他作为兄弟,必须过去才行。   别的不说,至少他会比盖老军更用心……   明秀沉吟良久,轻声道:“其实,想要去西域,不是没办法。”   “哦?”   “圣人之所以圈禁你,也是担心你再惹祸,让她下不来台。   可你这是正事,只要有人肯帮你说话,想必圣人也能理解,说不定会同意你前去。”   “有人帮我说话?”   杨守文眯起眼睛,看着明秀。   明秀微微一笑,“满朝文武之中,能够让圣人改变主意,能够令太子心悦诚服者,只有一个人。只要你能说动他出面为你求情,圣人和太子想必都不会为难你。”   “谁?”   杨守文忙追问道。   明秀倒了一碗酒,沉声道:“狄公,狄怀英。” 第四百八十六章 狄公(一)   狄仁杰?   听到这个名字,杨守文愣住了。   身为穿越众,他又怎可能不知道狄仁杰?   说实话,清醒过来之后,除了武则天之外,狄仁杰是他在这个时代最想见到的人。   后世一部《狄仁杰断案传奇》,令他记忆深刻。   对于狄公那出神入化的断案手段,杨守文也是敬佩至极。想当年,他考取警察学校,未尝不是受这部影视剧的影响。   武则天,他已经见过了。   可是狄仁杰,杨守文至今未曾拜会。   虽然在同一座城市,可由于种种原因,两人始终未得见面。   当然了,在杨守文的内心里,其实也有一丝丝的恐惧,担心狄仁杰会看穿一切……   不过,明秀说的也没错。   从目前来看,能说动武则天,同时又不会引发李显不满的人,满朝文武唯有狄公。   他一生都在维护李唐宗室,但又对武则天尽忠职守。   如果他肯出面的话,自己西域之行,倒是颇有可能成功。   “可我听说,狄公现在身体不好,已经很少出门了。   我又入不得洛阳,若是托人带话,未免不敬……四郎,你可有主意?”   狄仁杰身体不好,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几乎整个洛阳城都知道。前年默啜兵进河北道,狄公就是带兵出山,主持大局。后来默啜虽然战败,可狄仁杰因为受了风寒,回到洛阳便一病不起,足足卧床月余,才算是缓过来,身体有所康复。   本来,大家都以为他会重新执掌朝政,但不成想……   狄公幼子狄光昭的事情,给狄公带来的打击,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狄公膝下三个儿子,他最宠爱这个幺儿。而且,狄光昭也很聪明,三子之中,狄公最看重的便是狄光昭。可没成想,狄光昭最后却落得个凄惨下场。说是被人陷害?但如果他自身能够把持住的话,别人想要陷害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那件事,让狄公心灰意冷,一下子病倒床上。   当时杨守文已经南下长洲,所以并不是很了解其中内幕。   但他后来也听人说了,狄光昭因为在魏州声名狼藉,以至于魏州人把当年狄公在魏州任职时修建的生祠都给扒了。若非狄仁杰恳请,狄光昭说不定已被斩首示众。可即便如此,狄光昭被贬官为平民不说,更被武则天下旨,终生不得录用。   也就是说,狄光昭的仕途断绝,前途渺茫。   虽说狄仁杰还有两个儿子,但他最疼爱的小儿子遭遇到这种结果,又怎能不伤心?   此后,狄仁杰便不理朝政,在家中养病,不与任何人相见。   明秀也蹙起了眉头,沉吟半晌后,轻声道:“这件事,自然要你亲自与狄公说明才好,任何人转达,我估计狄公都不会同意。狄公现在虽然闭门谢客,在家养病,可要想见他,却也不难。我听说狄公好道,你何不让小过出面,请他前来?”   “让小过出面?”   虽然已经知道李过是李裹儿,但杨守文还是更习惯称呼她做‘小过’。   “狄公,能给小过这面子吗?”   “呵呵,青之啊,你真是当局者迷。   小过以前请狄公,他未必会在意。可现在,小过和你几乎已成为一体……小过这时候前来,他又怎能猜不出其中缘由。狄公或许不会给别人面子,但谪仙人的面子,还是会给一些的。”   对于自己的影响力,杨守文是真不太清楚。   他现在虽然被圈禁,可是潜在的影响力,丝毫不比那些名士小。   杨守文搔了搔光秃秃的脑袋,沉声道:“如此,那我明日见到小过,在与她商量。”   ……   以前的杨守文,身无牵挂,说走就走。   可如今,他和李裹儿虽未成亲,但实质上已经成为一家人,也不可能再似从前那样洒脱。   从李裹儿决意入道,抛弃公主身份的那一天起,杨守文就知道,他和李裹儿已经无法再分割。所以,此去西域,也要和李裹儿商议才成,免得她再生什么误会。   第二天,下起了小雨。   春季的靡靡细雨极为频繁,打湿了山中小径。   那满山绽放的桃杏,被细雨打落,落在泥土中,混成了一条桃红杏白的花泥小径。   杨守文一身缁衣,手持油纸伞来到青牛观。   他没有上山,而是在山下的青牛观中等候,请观里的道士前去通禀李裹儿。   “杨大哥,你来看我了!”   他等了不到片刻功夫,就见一身杏黄道装的李裹儿,好像一只欢快的蝴蝶一样,从山上跑下来,直接冲进了道观外的凉亭之中。也许是跑的太快,小丫头脸红扑扑的,喘息不停。   看到李裹儿那灿烂的笑容,杨守文的心情也一下子好很多。   他从袖中取出手帕,把她脸上的汗水擦拭去。   “李真人,道德经背下来了?”   噗嗤!   跟在李裹儿身后的两个小道姑,听到杨守文这颇有取笑之意的话语,顿时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裹儿的小脸顿时更红了!   不过,她旋即就变身为小野猫,冲上去狠狠踢了杨守文一脚。   杨守文倒是没有躲闪,因为他知道,李裹儿也不会用力。果然,这一脚踢在身上,软绵绵的一点都不疼。而李裹儿则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而后恶狠狠瞪了那两个小道姑一眼。   小道姑,是韦氏安排给李裹儿的宫女。   别看李裹儿入道了,可身为公主该有的服侍,却一样不少。   两个小道姑都是她之前在宫中的随从,脸圆圆的,胖乎乎的小道姑名叫小馒头,而那个瘦瘦小小的小道姑,因为声音好听,所以叫做小铃铛。两人跟随李裹儿也很久了,所以李裹儿眼睛一瞪,她二人立刻就明白了意思,嘻嘻笑着便走了。   “还不是你,天天找我玩耍,害得我现在都没有背下来呢。”   “那桓真人还让你出来?”   “嘻嘻,桓真人今天去了大弘道观,估计要到晚上才回来……对了,我听人说,你那边昨天来了客人?”   “你消息倒是很灵通啊。”   李裹儿得意洋洋笑道:“那是自然,整个青牛观的师兄,全都是本真人的眼线呢。”   杨守文并没有因为李裹儿的监视而生气,反而笑了。   其实,李裹儿未必有这个心思,可保不齐那些道观里的道士,会主动过来监视。   人之常情,也算不得大事。   “小过,帮我个忙。”   “什么?”   对于能帮上杨守文,李裹儿还是非常高兴的。   她在凉亭里坐下,从身上取出一个布兜,在一旁的石墩上打开。   里面放着的是一些浆果,有的杨守文能叫出名字,有的却不认得。李裹儿捻了一个浆果递给杨守文,然后晃着脚,笑嘻嘻问道:“杨大哥,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呢?”   “帮我约一下狄公。”   “啊?”   李裹儿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道:“你想见狄仁杰吗?”   “正是。”   “他可不容易见呢……我听说,新年时我父亲去拜访他,都吃了闭门羹呢。”   “你就说请他来给你讲道,看他愿不愿意过来。”   李裹儿点点头,不过仍旧是一脸不确定的表情……她是不关心朝政,可毕竟出身东宫,对一些事情也有些了解。李裹儿知道,狄公这一年来,很少露面,几乎不与任何人接触。她虽然是公主,可狄公连她老爹都不见,会不会给她这个面子?   “我试试看,不过我可不敢保证,狄公会同意。”   “先试试看再说。”   “好!”   只要是杨守文提出来的事情,裹儿是不会拒绝,更不会推辞的。   不过,她旋即疑惑问道:“杨大哥,你找狄公做什么?” 第四百八十七章 狄公(二)   杨守文犹豫了一下,沉声道:“小过可还记得吉达吗?阿布思吉达!”   “哦,我记得我记得!”李裹儿忙点头道:“就是你那个突骑施的结拜大哥嘛……不过我记得,去年你去长洲之前,他就走了,说是去了庭州找他的姐姐。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昨天找你的人是谁啊?我听那位师兄说,好像是一个胡人。”   盖嘉运被人当作是胡人,杨守文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他那装束,的确是胡人的装束,一般中原人很少会像他那样打扮。   杨守文笑道:“我不是和你说过,当年在昌平的时候,我曾和两个人结拜为兄弟吗?   吉达是我大哥,昨天那个人是我三弟,名叫盖嘉运。”   “哦哦哦!”   李裹儿露出恍然之色,但旋即又蹙眉问道:“他怎么一身胡人的打扮?”   “庭州本就是胡汉混居之地,他搬去那边,自然要入乡随俗,有什么好奇怪的……对了,被你一打岔,我差点忘了和你说正事。小过,我找狄公,是想去西域。”   李裹儿心里一颤,手中的浆果便掉在了地上。   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顿时弥漫着一抹水汽,她看着杨守文,轻声道:“你不要我了?”   那可怜巴巴的模样,让杨守文想起了当年菩提故去后,西游四兄弟的样子。那么无助,那么的可怜……他心一疼,上前把李裹儿轻轻搂抱在怀中,“傻丫头,我何时说过不要你?”   “那你……”   “我不是和你说过嘛,吉达!就是我那结义兄长,在庭州失踪了。   老三昨日赶来,就是与我说这件事。虽说他们家在庭州也有些能量,但是却没有找到什么线索。我有点担心,吉达会不会发生意外?你也知道,吉达与我交情很深。当年幼娘被掳走,他陪着我千里追杀叛军,后来又陪着我南下来到洛阳。   如果他真的发生了意外,我如果不去查看的话,一辈子都不得心安。”   李裹儿小脸红扑扑的,那可怜巴巴的样子,也不见了踪迹。   那张吹弹可破的小脸贴在杨守文的身上,她甚至能够感受到,杨守文的心跳声……   “要是这样的话……不如我去和祖母求情?”   李裹儿抬起头,轻声说道。   杨守文连忙摇头道:“裹儿,此时你不要出面,只要找来狄公即可。   圣人为了你的事情,已经法外开恩,饶了我性命。若你再去求情,说不得会让圣人不快,到时候反而会怪罪你。”   “那……好吧。”   李裹儿从杨守文怀中挣脱出来,那小脸儿依旧带着几分羞涩。   只是,她突然间话锋一转,拉着杨守文的手道:“杨大哥,如果将来你找回了幼娘,会不会不理我了?”   “怎么会呢?”   杨守文被裹儿这跳跃性的思维打得措手不及。   不过他还是很爽利回答道:“我只是担心幼娘会有麻烦,掳走她的那个人,便是之前劫掠黄金的梅娘子。如果梅娘子发生意外,幼娘可能会危险,所以我才会这么担心。   好啦,不要胡思乱想。   幼娘是幼娘,小过是小过,就算找到了幼娘,我也绝对不会不理小过。   要不然,我发誓……”   不等他开口,李裹儿就打断了他。   “发什么誓啊,神经兮兮。   好啦,我帮你约请狄公……不过,狄公那人耿直,不是很容易说话的。你到时候,也要小心一些。”   ……   洛阳,狄府。   月上梢头,细雨靡靡。   狄府的庭院被雨雾所笼罩,透着几分朦胧气息。   狄仁杰一觉睡到了天黑,而后披衣下地。   他点上烛火,推门走出卧室,就见狄光昭匆匆走来。   狄公三个妻子,不过都相继过世。   之后,虽然有人想为他介绍,但都被狄公所拒绝。   狄府的人不多,之前由狄光远代为打理。不过现在,狄光远去了苏州。由于他在长洲任上颇有功绩,不但抓到了毒害王元楷的凶手,更协助找到了皇泰宝藏,还破坏了一桩大案。   此次,崔玄暐返回洛阳,卸下了苏州刺史一职。   朝廷举荐了几个接任苏州刺史的人选,狄光远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狄仁杰却知道,狄光远担任苏州刺史的可能性不会太大。一来他入仕途时间太短,资历远远不够;二来他之前被任命从七品的长洲县令,已经属于越级提拔。这才担当了不到一年,就冒然升任苏州刺史,朝中一定会有反对的声音。   到了狄仁杰这个年纪,很多事情都看透了。   所以,在得知消息后,狄仁杰立刻写信给狄光远,让他安心在长洲任上,不要乱来。   他更没有去走动关系,甚至还谢绝了一切访客。   这次狄光远做不上苏州刺史不要紧,他姿态已经表现出来,相信会被许多人看在眼中。等下一次机会来了,甚至不需要他出面开口,自然会有人为狄光远说话。   争为不争,不争既是争!   自永徽二年他以明经科入仕,从汴州判佐小吏,得阎立本举荐,一步步走到今天。宦海沉浮近五十载,又有什么事情是他狄仁杰看不透,算不清楚的呢?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的确是已经不如从前,能坚持多久,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如今长子狄光嗣无需他费心,次子狄光远,也会有一个前程。   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为狄光昭再谋一个出路……不过,这真的是需要从长计议。   “父亲,你醒了。”   “哈,一场好睡……倒是舒服了很多。”   狄仁杰在屋檐下,用力伸了个懒腰,“对了,今天有没有什么事情?”   “倒也没什么事,不过晌午后,安乐公主派人送来了名剌,说是她如今在太微宫入道,虽有名师指导,可是很多东西却不太明白。所以她想请父亲有闲暇时去太微宫指导她一下。   还有,她说召机长老准备了上好的黄芽,请父亲前去品尝。”   “召机长老?”   狄仁杰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但很快的,他就明白,所谓的召机长老便是杨守文。   二目微合,他手捻美髯。   “父亲若是不想去,那孩儿就派人去推了这件事。”   “去,为什么不去?”   “啊?”   狄光昭闻听一怔,诧异看着狄仁杰。   自从狄仁杰病好之后,便足不出户,除了圣人之外,谁都不见。   哪怕是凤阁侍郎姚崇、麟台天官崔玄暐,鸾台侍郎同平章事陆元方前来,狄仁杰都闭门谢客。甚至是太子亲自登门,也吃了闭门羹。如今,外面盛传二哥狄光远很有可能出任苏州刺史,可是狄仁杰却恍若不知,对此事也是不闻不问不管。   狄光昭想不明白狄仁杰的心思,只是对他突然同意前往太微宫,感觉有些疑惑。   “父亲,你别为难……太子之前来拜访,你也未曾见他。   公主虽说甚得圣人宠爱,可也没必要你亲自前去啊。”   狄仁杰看了狄光昭一眼,露出了失望之色。   他点了点狄光昭,轻声道:“你不懂,你不懂,你啊……不懂!”   狄仁杰连续三句‘你不懂’,让狄光昭懵了。   “请父亲指教。”   “我说明的你便能明白吗?”   “啊?”   “回去,把道德经给我抄写十遍,什么时候你能想明白了,再来与我说话。”   狄光昭闻听,顿时哭了脸。   道德经,洋洋五千字。抄写十遍,就是五万字!   问题是,狄仁杰肯定对他的抄写会有要求,如果胡乱抄写下来,估计还要被加倍责罚。   “对了,派人回复李真人,就说我后日前往太微宫。   还有一件事,以后不要再‘安乐公主’长,‘安乐公主’短。见到她,当尊为‘真人’才是。”   狄光昭闻听,忙躬身答应…… 第四百八十八章 狄公(三)   “青之,你很紧张?”   桃花峪草庐内,杨守文正在紧张的收整茶具。   不过,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让一旁的明秀感觉颇为有趣。他看得出来,杨守文在紧张。只是他想不明白,这个敢在武则天面前高喊‘我不怕你’,更敢抗旨不遵,甚至越狱的家伙,居然会紧张?而他所紧张的对象,却是一个老人家……   你一个土著,焉能明白穿越众的心思?   后世,对武则天的描述和形容大多有些妖魔化。   杨守文虽然怕她,但更多是对她的不择手段以及她的残忍而畏惧。可是在知道武则天并非那传说中的可怕之后,他也就没那么恐惧了!而狄仁杰则不一样。虽然他的传说比不上武则天那么多,可那些传说,却大都是以正面以及睿智的形象出现。   高罗佩的大唐狄公案,影视剧的狄仁杰断案传奇……等等作品中,狄仁杰所展露的,不是他手段有多么残忍,也不是他心思有多么阴毒,而是他的智慧以及能力。   即将面对此人,杨守文是真有些紧张了!   不过,表面上他不会流露半点紧张,反而对明秀的取笑,露出了不屑于争辩的表情。   “紧张?我会紧张?”   他冷笑两声,沉声道:“拜托,我这叫敬重,你懂不懂?我是因为敬重,才会如此。”   “说穿了,还不是紧张?”   一旁盖嘉运听着两人的斗嘴,一脸的茫然。   一个穷乡僻壤长大的孩子,又哪里知道什么大人物?   当年在昌平,盖嘉运觉得王贺最大;后来到了庭州,他觉得庭州刺史很了不起。   但是到了洛阳他才知道,什么王贺,什么庭州刺史,在这里都不足为题。   二哥才是真正的大人物!   盖嘉运露出了崇拜的表情。   他曾听大兄吉达说过杨守文在洛阳有多厉害,但也仅止于是住上了一件大房子。吉达不擅交际,也不懂得什么诗词。而杨守文在文坛中的影响力,在那时候尚处于发酵的阶段。吉达当然不太清楚杨守文当时是什么状况,只知道他很牛逼。   后来听那些胡商说起杨守文,盖嘉运也不是很相信。   哪怕是高舍鸡他们都表示了敬佩,盖嘉运也只是觉得,二哥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的厉害。   在桃花峪住了三天,盖嘉运从明秀和高力士口中,才知晓了一个大概。   其他的他不是很清楚,可高力士之前是在东宫伺候太子,正八品的典直,如今却变成了杨守文的跟班?还有,那道观里漂亮到了极致的小姑娘,居然是一位公主,为了杨守文不惜出家入道,甚至愿意抛弃公主的封号……二哥,真牛逼!   都摩支白天也会过来,私下里和盖嘉运说起杨守文的事迹。   原来,二哥在洛阳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那沈庆之据说是洛阳城里,势力最大的团头。可是在杨守文面前,连个屁都不算。   都摩支说,他在洛阳受到了热情的招待。   沈庆之几乎是全程相伴,陪着都摩支吃喝玩乐,弄的都摩支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也使得盖嘉运,对自家这二哥有了全新的认识。   老爹和大哥的做法,估计会让二哥很不高兴!   他突然觉得,大哥绝对是异想天开。让二哥去给他站台?一个小小的主簿,竟然要二哥跑去西域?哈,如果二哥去了庭州,估计那北庭都护,都要笑脸相迎呢。   “高大哥,狄公是谁啊。”   高力士的年纪,其实比盖嘉运要小。   不过,盖嘉运却不敢在高力士面前装大。   高力士正在烫茶具……这些茶具,是杨守文命人打造而成。金丝楠为底,乌金石为心,还有那一套看上去颇为古怪的茶壶茶盅,都是仿造后世功夫茶茶具制成。   当然了,在用料和做工上,更加精美。   水,是高力士带着盖嘉运和都摩支,一大早从翠云峰上取来的初乳。   所谓初乳,时值泉水在太阳初升时刻涌出的泉水,水质清冽,饮之格外甘甜。高力士用钳子夹着茶盅,在沸水里消毒。可惜,这时代没有紫砂,所以杨守文只能用青瓷代替。   唐代的瓷器,分为青瓷和白瓷两种。   而青瓷可谓是唐代瓷器的代表,其美感、质感和光泽程度,都远非白瓷能够比拟。   只是到了后世,唐青瓷几乎在华夏失传。   人们提起瓷器,总是说元青花,钧瓷之类的瓷器,却很少人知晓唐青瓷在华夏瓷器史上所占据的意义。在后世,青瓷在华夏几乎无人知晓,但是却在韩国生根发芽。甚至,大寒冥族甚至把青瓷视为他们发明的物品,并注册了专利,成为大寒冥族的国宝。   前世的杨守文,对于这种结果自然感到心痛。   可他一个人,还是个残废,又有什么用处?   而今他重生大唐,在茶经问世之后,就让宋氏买下了一座瓷窑,专门生产瓷器。   他手里的这套青瓷,据说是出自名匠之手。   这次狄公前来,他索性把这套青瓷茶具拿出来,准备用以款待狄公。   “狄公,就是狄仁杰,狄怀英啊。”   高力士诧异看了盖嘉运一眼,面露敬重之色。   狄仁杰……我去,那不是之前的幽州大都督吗?   盖嘉运在幽州长大,当然听说过狄仁杰。要知道,在幽州地区,狄仁杰还是很有威望的。   不过,似盖嘉运也只是听说,却从未见过。   “长老如今是戴罪之身,想要离开洛阳,必须要有圣人恩准。   所以长老请了狄公前来,就是希望狄公能够在圣前为他求情……长老果然是有情有义,我从未见有人似长老这般重情义。之前为了公主,他不惜冒死越狱;这次为了义兄,又恳求狄公出面……不过,若非如此重情义,公主又岂能为他入道?”   高力士言语中,流露出对杨守文的无限敬重。   连带着,盖嘉运也受到了影响,看着杨守文的目光,更变得越发不同……   就在这时,峪谷外传来了车马声响,紧跟着就听到有人叫声喊道:“杨长老,狄公来了。” 第四百八十九章 狄公(四)   狄仁杰来了!   杨守文和明秀相视一眼,同时起身向外走。   高力士也连忙把手中的活计放下,扯了盖嘉运一下,示意他跟着杨守文一同前往。   本来好好的啊,为什么突然间不会走路了?   盖嘉运原本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当他站起来之后,却发现身体僵硬的好像木偶一样,甚至连路都不会走了。走了两步之后,高力士就把盖嘉运给拦了下来。   “放轻松,放轻松……你可是征事郎的兄弟,千万不要失了礼数,令征事郎脸上无光。”   原来,盖嘉运刚才竟然走起路来一顺边。   是啊,我是二哥的兄弟,我要放松,放松!   盖嘉运深吸两口气,总算是让自己平静下来。虽然身体还是很僵,但至少不会像之前那样,走路一顺边,惹人笑话。   峪谷外,李裹儿陪着一位老人,正缓缓走来。   看到杨守文,她眼睛一亮,指着杨守文道:“狄公,杨大哥来了。”   那老人正是狄仁杰。   二月初,春回大地。   然则之前几场小雨,却使得山里的气温比之山外要低许多。狄仁杰轻车简行,一袭青衫,身外披着一件红狐狸皮制成领子的大氅,头戴纶巾,一部美髯用须囊固定。   他也看到了杨守文,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   杨守文顶着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一身月白色的缁衣在身上,走起路来衣袂飘杨。明秀则落后杨守文半步,但也显出不凡风姿。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狄仁杰面前。   “听闻狄公身体不适,还累得狄公远足,实小子之过。”   杨守文说着,双手合十,稽首一礼。   狄仁杰则上下打量杨守文几眼,半晌后才开口道:“久闻谪仙人之名,老夫早就想与征事郎一会。只是征事郎却琐事繁多,以至于这么久,咱们才见面……不过今日一见,征事郎果然名不虚传。只这份风采,偌大洛阳城里,便少有人能及。”   能够被狄仁杰称赞,杨守文这心里还是蛮开心的。   他连忙客气,又向狄仁杰引介了身边的明秀。   “杨大哥,狄公也不是外人,你们就不要这样客套了。   我也想留下吃茶,可是桓真人回来了,说是要我回去修行,若是晚了,便要罚写经文……山里风凉,你照顾好狄公。别太晚了,走的时候派人去青牛观,我已经安排好了车马。”   小丫头挺细心,杨守文赞赏的看了她一眼,点头表示明白。   “狄公,请。”   “啊,征事郎请。”   杨守文侧身请狄仁杰先行,而后他和明秀跟在他身后。   “没想到,这北邙山中竟然还有如此风物秀美之地……我原本以为,圣人让你在桃花峪修行,免不了受风餐露宿之苦。可现在看来,能够在此修行,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二月的桃花峪,已经满目苍翠。   三面山峦起伏延绵,把峪谷合抱怀中。   谷内,桃杏争纷,蜿蜒曲折的溪水从山间流淌而来,自峪谷中穿过……   杨守文把狄仁杰请上了草庐的露台上,那里早已点燃了炭火。一副长约两米的茶船摆放在露台之上,金丝楠为底,乌金石为心。茶船上,还放着各式茶具,初乳泉水已经煮开,咕嘟咕嘟冒着水汽,弥漫在空中。方一走上这露台,狄仁杰顿感心旷神怡。   欣赏着秀美山色,在这里品茗畅谈,的确是人生一大享受!   狄仁杰反对魏晋的清谈之风,但对于享受,却从不会拒绝。   他在露台上坐下,待杨守文明秀,还有那个看上去很拘谨的少年坐下来后,便开口道:“我曾拜读过青之所著《茶经》,端地是大开眼界。今日闻听青之邀我品茗,虽身体不适,也一定要前来一叙。来来来,还请青之为我一展这茶道之妙。”   杨守文笑着点点头,让高力士把早就准备好的茶叶取来。   “我这茶,有两种饮法。   茶经中所记载的方法,颇为繁琐,我不甚欢喜。   今日请狄公来,则是用另一种方法饮茶,也许别有滋味。这茶叶,是蜀州峨嵋山去岁秋后黄芽。我命人将之炒纸,而后以这翠云峰上的初乳泉水为汤,请狄公品鉴。”   杨守文说着话,便开始了一道道程序。   一旁狄仁杰饶有兴致的看着,代杨守文把沸水充入壶中,而后茶汤自壶中流出,一股淡雅清香便萦绕在鼻端。明秀也是第一次看杨守文沏茶,更露出了好奇之色。   “人谓百花好,我称茶独王。一杯清肺腑,入梦亦留香。   狄公,请茶。”   杨守文把茶汤分好之后,把一个茶盅摆放在狄仁杰面前。   看着眼前这小小的茶盅,狄仁杰真的是来了兴致,端起茶盅,先学着杨守文在鼻端闻了闻茶香,而后一口饮入口中。闭上眼,任由那黄芽清香在口中萦绕,他吞下茶汤,用力呼出一口气息,只觉那口鼻之中,都萦绕着满满的黄芽清茶的芬芳。   “好茶,好饮!”   狄仁杰一口气吐出,整个人都感觉舒服许多。   伴随着茶香吐出,似乎体内的病气也减弱几分。   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饮茶方式,绝对是所有读书人的最爱。饶是狄仁杰见多识广,也被这一盅清茶所折服,更赞不绝口。   连饮三杯之后,狄仁杰感觉体内发热,有虚汗冒出。   这倒不是杨守文的茶里有什么药物,所有好吃茶的人都知道,这热茶入口,若体虚之人,就很容易出汗。狄仁杰自去年一场大病后,身体实际上一直都很虚弱。   三杯清茶,令他精神为之一振。   “青之,你今日把我找来,不会只是为请我饮茶吧。”   杨守文在水罐里加了一些泉水,笑道:“知我者,狄公也。”   “好吧好吧,你今日请我吃得如此好茶,欣赏到如此风物,有什么事情便说无妨。”   杨守文也不矫情,招手示意盖嘉运过来。   “狄公,此我在昌平的结义兄弟,名叫盖嘉运,而今居住在庭州。”   “庭州?”   狄仁杰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我记得庭州不是已设立北庭都护府吗?那郭虔瓘,据说对你的诗文和字帖颇为喜好,曾多次称赞你诗书双绝呢。不过,郭虔瓘此人算计太多,可以与之结交,但不可与之深交。他既然是你的结义兄弟,不如我书信一封给凉州都督唐睿。唐休璟那边事务繁多,你这兄弟也能多一些历练。”   凉州都督唐睿?   盖嘉运脑袋嗡的一声响,竟有些懵了。   郭虔瓘在他眼中,已经是很大的人物了,可是在狄仁杰的眼里,却不足为题。   凉州都督,那可是兼着安西都护府都护之职。那唐休璟更是持节陇右诸军州大使,就类似乎后世的西北战区总司令。若是能跟随他,日后的造化绝对不会小了。   杨守文听得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狄仁杰怕是误会了。   不过,如果盖嘉运能够到唐休璟麾下听令,对他而言绝对是一个造化。   说实话,杨守文也不想让盖嘉运留在庭州,因为盖老军和盖嘉行的算计让他很不高兴。   “老三,还不谢过狄公提携。”   盖嘉运这时候,仍有些发懵,不过却非常麻利道:“多谢狄公提携。”   狄仁杰哈哈大笑,可是不知怎地,心里却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这时候,明秀开口了,“狄公,青之今日所求,并非此事。”   “啊?”   狄仁杰笑声戛然而止,疑惑朝杨守文看去。   话已出口,他自然不好再收回。只是被杨守文这顺杆爬的举动给闹得,有点哭笑不得。   “青之究竟求我何事?若是不说清楚,老夫这茶怕也品不得滋味。”   杨守文道:“当年小子在昌平与两人结义,盖嘉运是我三弟。   我还有一位兄长……”   “哦,你是说你那个胡人兄长吗?他叫什么来着……吉达,对不对,我记得是叫吉达。”   “阿布思吉达,狄公好记性。”   杨守文当下把吉达在西域失踪的事情和狄仁杰说了一遍,旁边还有盖嘉运不断补充。   “狄公,当日我三兄弟在昌平结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现在我那义兄下落不明,我非常担心,所以想前往西域一遭,查看一个究竟。”   “你想去西域?”   狄仁杰愣了一下,眼中旋即流露出一抹古怪之色。   只是杨守文并未觉察到,因为泉水煮沸,他正忙着为狄仁杰沏茶。   “此事,我不敢保证。   不过,我会找机会与圣人提及此事,只要圣人能够答应,自然不会有人阻止你去西域。”   “如此,那就烦劳狄公则个。”   “哈,不过是举手之劳,有甚烦劳呢?   对了,青之回头为我准备一套这种茶具吧,顺便把这黄芽也送我一些。今日饮了这清茶,往日那些茶水,便有些不堪入口了。但我还是那句话,圣人答应与否,全凭圣人决断,我只能把话带到……若是圣人不同意,青之到时候不要怪我。”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杨守文连连点头,表示理解。   而这时候,狄仁杰突然脸色一变,沉声道:“青之,我有些话,要与你单独说……” 第四百九十章 狄公(五)   明秀出身名门贵胄,而高力士则是经过了宫中的历练。   两个人当然明白狄仁杰这句话的意思,连忙起身,顺手还把坐在那里蒙圈的盖嘉运拖走了。   很显然,狄仁杰要和杨守文谈论的事情,不方便为外人知晓。   盖嘉运被拖下露台才反应过来,眼中的羡慕之色更浓。   ……   杨守文依旧很平静,用水舀舀了一瓢水,冲入茶壶之中。   黄芽舒展,在壶中翻滚,沁出淡雅茶香。   杨守文又为狄仁杰奉了一盅清茶,而后双手放在腿上,露出郑重之色。   对于杨守文的这个态度,狄仁杰非常满意。从他提出要和杨守文单独谈话的时候,杨守文就表现出了一种宠辱不惊的气质。这种气质,也让狄仁杰确定,他也许可以走的更远。   抿了一口清茶,狄仁杰开口道:“青之,你认识一个名叫穆明玉的人吗?”   穆明玉?   这名字有点耳熟!   杨守文想了想,沉声道:“有些印象,好像是李真人府上的人。”   李真人,也就是太平公主。   很多人都以为,‘太平’二字是武则天给的封号,其实不然。据说太平公主在八岁的时候,曾以替已经去世的外祖母荣国夫人杨氏祈福为名,入道出家。太平一名,便是道号。后还俗,她被赐封为公主,于是选择了用她的道号作为封号。   太平公主的真实名字,恐怕只有武则天和几个兄长知道。   在宫中,人们或是称呼她公主,或是唤她真人。   就连武则天有的时候,也会用‘李太平’来称呼她。   杨守文现在是出家的身份,所以便称呼太平公主为李真人。狄仁杰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也没有询问,只是轻轻点头。   “狄公,为何提及此人?”   杨守文一脸茫然,疑惑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沉吟片刻后道:“还记得去年,你奉旨南下追查皇泰宝藏,在白水塘遇伏的事情吗?”   “记得!”   “圣人一直在追查此事,想要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   从目前来开,那路线很可能是从李真人身边走漏了风声,而这个穆明玉颇有嫌疑。”   “哦?”   “李真人不太可能主动走漏风声,毕竟薛崇简也在队伍之中。   小鸾台此前曾调查穆明玉,可是并没有太大的收获……根据上官姑娘的调查,穆明玉曾经与孙思观有过接触,但却无法证明孙思观在八角山伏杀你,是受他指使。   不过,上官姑娘在调查此人的时候,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此人是在圣历元年末抵达长安,投靠了史崇玄,而后又由史崇玄把他推荐给了李真人。而在此之前,他的行踪完全空白,只知道他来自塞北,便没有任何记录。”   塞北?   杨守文眉头紧蹙,感觉有些困惑。   他实在是想不起来曾在塞北见过穆明玉,更想不起来,他以前和此人有过交集……   狄仁杰见他困惑,便没有再说下去。   “既然青之你对此人没什么印象,那也就算了。   不过,你最好对此人多一些提防,毕竟他来路不明,还需小心……你不妨多和上官姑娘联络,虽然上官姑娘的小鸾台如今受到奉宸府的压制,可毕竟实力犹存……对了,我险些忘记,你称呼上官姑娘做‘姑姑’。有什么事情,不妨找她帮忙,也许会避免许多麻烦。”   杨守文忙道:“小子记下了。”   最近一段时间,他和上官婉儿的接触很少。   特别是在奉宸府和奉哀府组建之后,上官婉儿便主动断了和杨守文的联系……   由此也可以看出,小鸾台的确是被压制的够呛。   之前杨守文并未想到要和上官婉儿合作,被狄仁杰这一提醒,他倒是觉得很有必要。毕竟,上官婉儿和老爹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很奇怪的关联。据杨从义说,那次他能够逼迫沈庆之低头,也是因为上官婉儿向老爹提供了沈庆之的老底。   而在那之后,武则天对洛阳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清洗,为的是想要杜绝洛阳的防卫隐患。   想想看,杨守文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洛阳,必然是有人相助。   但武则天不想询问杨守文,因为她不想杀杨守文……以杨守文那倔脾气,真要问他,他也不会回答。到时候,还是武则天丢了颜面。所以,她只有自己来清查。   可是,沈庆之却躲过了清查。   这里面,恐怕也少不得上官婉儿的暗中回护。   “青之,水沸了。”   狄仁杰的声音,把杨守文从沉思中唤醒过来。   水罐里的水沸腾着,水蒸气弥漫。   杨守文连忙用水舀舀了一瓢初乳泉水,倒入水罐之中。   “青之,为何有把水止沸?”   “狄公,这黄芽是炒制而成,最好不要用沸水,否则会伤了茶的香气。最好是水沸之后,加些冷水进去,在水面出现波纹翻滚的时候冲入壶中,效果会更好。”   后世,讲究八十度沸水冲绿茶。   杨守文无法解释,就只好用最简单的方式向狄公介绍。   狄仁杰露出恍然之色,轻声道:“原来这泡茶,也有如此多的奥妙在里面,水温太高不好,太低也不好,必须要适中方可。”   那双略带暮气的眼中,闪过一抹精亮之色。   他自言自语,一副领悟颇深的表情……   半晌后,他突然又问道:“青之,你为何不肯与太子亲近呢?”   “啊?”   “自公主入道之后,已有许久。   我听人说,太子每每派人送来邸报,可是你却迟迟不见回应。莫非,你还在为当年的事情不满?亦或者,真的是为你祖父临终遗言所困扰吗?”   “这个……”   “你要知道,三年后,李真人还俗。   不管她是否有公主的封号,只要她嫁入你杨家,你和太子就是一家人。哪怕是现在,你虽然尚未娶亲,可你的身上,却打下了东宫的烙印。除非,你不想娶公主。”   杨守文心神不禁一颤,整个人都好像呆愣住了。   哪怕那天李显为他求情,哪怕后来李显不断向他示好,他都始终未曾有过回应。   真的只是祖父的遗愿吗?   杨守文闭上眼睛,心中暗自苦笑。   恐怕不仅仅是因为祖父的遗言,更多还是源自于那可怕的‘刻板偏见’。   就如同安乐公主一样,杨守文若不是因为和李过有过接触,了解了她的脾性,说不定到最后,还是会不愿接受她的存在。之所以如此,便是源自于后世史书中对安乐的那些不堪记载。同样,他对李显也存有这种偏见,于是不愿意和他接近。   史书记载,李显昏庸暗弱,是个昏君。   他死于妻女之手,更没有留下任何建树,可谓窝囊至极。   但真是如此吗?   杨守文不知道,也从没有想过要去了解真相。   在他看来,李显怎样?和他无关,他也没想过要去抱李显的大腿。   可是狄仁杰这一番话,却点醒了他。   他不可能辜负李裹儿,那就不可避免的和李显产生关联。正是因为内心里那故友的观点,让他始终无法认同李显,也不愿意去和他产生交集。但是,他将来会娶李裹儿,李显就是他的岳父。不管李裹儿是不是公主,这个关系都无法改变。   事实上,从他认识李裹儿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上了李显的那条船。   李显,还会被妻女所害吗?   李裹儿,是否会如史书里记载的那样,被李隆基所杀?   杨守文怔怔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而狄仁杰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起身走到露台边上,手扶栏杆,眺望那满山苍翠。 第四百九十一章 狄公(六)   “多谢狄公点醒,否则小子还在糊涂之中。   小子执拗,想来小过被夹在中间也很难过。我今天就会回复太子,表明我的态度。”   杨守文想通之后,便向狄公躬身道谢。   狄仁杰摆了摆手,又返回茶船边上坐下。   杨守文再次奉上一盅热茶,他一口饮尽。   “青之,我知道你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你祖父的遗言……说穿了,都是造化作弄吧。这样吧,我会书信一封与弘农杨执柔,请他在族中求情,把你祖父重新列入族谱。我相信,你祖父一定会很高兴,而对于弘农杨家而言,想来也乐见其成。   太子那边的事情,你该怎么处理,是你们的事,我不掺和。   但我接下来的这些话,出我口,入你耳,再无旁人知晓……”   “请狄公训示。”   狄仁杰突然让杨守文让座,自己坐在了茶船后,准备沏茶。   当然,他的动作不似杨守文那么熟练,但是在尝试了两次之后,便掌握了一些窍门。   泡了一壶新茶,狄公品了一口,颇为自得。   “前年,圣人有意立下太子,曾向我询问。   当时太子刚从庐陵回来,尚寄居宫外,境况甚是凄凉。圣人问我,是庐陵王合适,还是相王合适?我想了很久,本不愿参与此事,但最后还是回复:庐陵王合适。   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这段秘辛,杨守文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微微一怔,轻轻摇头。   “那你说,庐陵王和相王,谁更适合为太子呢?”   杨守文苦笑道:“狄公,太子也好,相王也罢,我都不熟悉,焉能知晓?”   “呵呵呵,你这个小滑头。”   狄公忍不住笑起来,指着杨守文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也许在你看来,会认为相王更加合适,对吗?”   杨守文嘴角抽搐一下,没有回答。   “可我知道,当时若我说了相王合适,圣人会二话不说,杀了相王。”   “啊?”   “相王此人,极善于隐忍,颇有勾践之风。   当初圣人登基,改唐为周之后,满朝哗然,宗室激愤,可唯有相王却表示赞成。为此,他还向圣人恳请,改姓为武。圣人很高兴,便让他住进了东宫。整整八年,相王虽无东宫之名,却有东宫之实……但也正因为此,圣人对他了若指掌。”   杨守文有点不愿意听下去,但又忍不住内心的好奇。   他知道,他接下来听到的事情,将会是一段没有在史书中记载的秘辛。   以前,他会用一种听八卦的想法来打探;可现在,他却知道,这段秘辛将会对他产生极大的影响。   狄公自得其乐,满上一盅茶汤。   他没有看杨守文,而是低着头,看着茶船上的茶汤,顺着乌金石和金丝楠木的缝隙流淌出来,而后又顺着茶船下方的一个管子,流淌到了露台的下面。良久,他轻声道:“太子仁厚,非狠毒之人。只是他有的时候,耳根子会比较软……也正因此,他有时候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但究其缘由,是因为他性子柔和。   若为一个闲王,他这性子倒也没什么。   可若为君王,由着性子做事,早晚会有大祸……而相王则坚韧,果敢,是个有担当,有心思的人。但他做事,会略显狠辣,为了达到目的,更能够不择手段。   他二人,一个柔,一个狠。   如果让我二选其一,我唯有选择太子,而不是相王。”   说到这里,狄仁杰仰起头,长出一口气。   “我提相王,圣人必杀之;但他日若相王得势,武党便难以存留。   相王心思深,手段毒,绝不会念及什么亲情……青之,这种情况下,我只有选太子。”   杨守文微微一个寒蝉,却没有说话。   狄仁杰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可谓是仁至义尽。   如果他还听不出里面的奥妙的话,那他可真就变成了傻子……相王李旦在武则天跟前做了八年的孙子,甚至不惜改姓,所为的绝不是求生那么简单。也许在很早前,他就已经看出来,武则天迟早会还政李唐宗室。而他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入主东宫!   可惜,武则天却看出了他的野心。   把他留在东宫,其实是拿他当幌子,来安抚那些忠于李唐之人。   但后来,她决意要还政李唐,却首先把相王排除出去。因为她明白,一旦李旦登基,武家便有灭顶之灾。   这其间,恐怕发生了很多事情,才让武则天、狄仁杰看出了端倪。   可是作为李旦,装了八年孙子之后,眼见着大功告成,却被李显得了便宜,抢走了太子之位。   呵呵,就算是王八也忍不了啊!   李显登基,可以最大限度的保证武党的力量,这是武则天的想法。   而在狄仁杰看来,李显性子柔和,可以最大限度的调和李唐宗室之间的矛盾,保存李唐的力量。当然了,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李显不要犯浑,否则还是会有麻烦。   杨守文的思绪,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   狄仁杰是在提醒他,今天李显最大的敌人不是什么武党,而是相王李旦!   “狄公……”   杨守文还想再请教,可是狄仁杰已经站起身来。   “今日出游,倒是让我心情舒爽很多。   青之,你要好好的,更不可以辜负了公主的情意。你想去西域的事情,我会斟酌向圣人提议。但圣人能否答应,我现在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你可以提前准备。   还有一件事,你要注意。”   杨守文知道,狄仁杰要走了。   他连忙站起身来,轻声道:“请狄公指点。”   “太子宽厚,加之此前受了很多苦,对身边的孩子们,总是有一些骄纵。   公主还好,她也就是任性些,调皮些罢了。但是其他人……你若有能力,便帮他们一下,莫要让他们在外面惹事。皆为千金之子,为些蝇头小利便坏了名声,终究是不太划算。更何况,有些事情非是他们本意,却因旁人借他们之名妄为,实在是冤枉。太子宽厚,而太子妃嘛……若有可能的话,最好是帮他们一回。   你要知道,太子现在正是积蓄名望的时候,若是被子女坏了大事,岂不得不偿失?”   狄仁杰话里有话,杨守文若有所思。   他先是让高力士去青牛观叫车仗,而后又陪着狄仁杰,在桃花峪游转一圈。   见狄仁杰额头直冒虚汗,他连忙上前,搀扶狄仁杰。   两人来到了峪谷口等候车仗,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车马沿着山路缓缓行来……   杨守文把狄仁杰送上了马车,临走的时候,狄仁杰掀起车帘,低声道:“青之,记得找你姑姑,多要一些西域的情报。若圣人准许,说不定会对你有一些帮助。”   “小子明白。”   马车,吱呀吱呀的沿着山路走了。   杨守文和明秀并肩站在谷口,目送车仗消失在山路的转弯处。   “二哥,到底能不能成啊。”   盖嘉运这时候总算清醒过来,困惑看着杨守文道。   杨守文则微微一笑,和明秀相视一眼。   “十有八九……小高。”   “奴婢在。”   “烦你走一遭洛阳,到大弥勒寺拜见住持方丈,就说我需要最近两年来,关于西域的情报。各方面的情报都可以,只要是和西域有关,便送过来,我有大用处。”   “喏!”   高力士闻听,二话不说从峪谷里牵了一匹马,便直奔洛阳城而去。   “二哥,要那么多情报作甚?”   盖嘉运仍有些糊涂,不明白杨守文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而杨守文则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一转,落在了明秀的身上。   “四郎,你怎么看?”   明秀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你已经知道了,何必问我?不过,别说我没提醒你,事情不会小了。”   “我明白。”   “二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盖嘉运越发感觉糊涂,茫然看着杨守文二人。   杨守文没有理他,对明秀道:“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西域吗?”   明秀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倒是没去过,有点意思。” 第四百九十二章 帝王之家无小事(上)   二月的洛阳,天气变幻无常。   才晴了不到两天,又开始下起了小雨。   春雨不大,却很缠绵,淅淅沥沥,断断续续,从晌午后一直下到了入夜,但仍没有止息的迹象。   李显带着些醉意,走进殿内。   只是他一入大殿,就发现气氛有些不太正常,家中几个女儿,除了李裹儿之外,全都来了。   李显膝下,算起来一共有八个女儿。   其中永寿公主在李显被贬去庐陵的时候就已经病故。   其他几个女儿,除了李裹儿和李仙蕙是韦氏所出,大都是庶出之女。长女新都郡主嫁给了武延晖;此女义安郡主嫁给了裴巽;三女定安公主嫁给了王同皎;四女长宁公主,也就是那个嫁给杨墽的公主;长寿公主已经病故,所以可以不必计算。   除了以上几个公主、郡主之外,李仙蕙也来了,还有李显的小女儿,年仅十四岁的成安公主李季姜。   这么一大堆女儿同时出现,着实吓了李显一跳。   毕竟,几个女儿都已经开府、嫁人,很少这么整齐的回家。   “今天这是什么日子,怎么大家都在?”   韦氏苦笑,起身迎上前来,搀扶着李显坐下。   她抽了抽鼻子,轻声道:“吃了多少酒?”   “呵呵,没吃多少……文宣今晚还要在西山校场值守,不可能吃很多酒,两个人也不过吃了一坛。   文宣的酒量还不如我呢,我离开的时候,看他走路都不太稳。”   原来,李显今天是和杨承烈一起喝酒了。   李、杨两家的关系很复杂,杨大方当年救过李显,却因此而背井离乡,隐姓埋名。杨承烈秉承祖训,不太愿意和李显交集,但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和公主扯上了关系。   杨承烈对李显有很大的怨念?   那倒是不一定!   只是两家的关系始终若即若离,一直都保持距离。   可是今天,杨承烈却突然送来名剌,邀请李显吃酒。   李显当然不会拒绝,欣然前往……至于酒席宴上说了些什么?只有李显和杨承烈知道。   看他的样子,似乎是非常开心。   韦氏见状,有心责备两句,但想到儿女都在,这到了嘴边的话语,便又咽了回去。   “你回来的正好,几个丫头找你有事。”   “什么事?”   公主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宜城公主站出来,沉声道:“母亲,是这样……今日我府上收到了裹儿的名剌,说是明日邀请我们前往翠云峰赏花。女儿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所以想要与母亲商议。毕竟裹儿入道,女儿不知道是否应该去打搅她清修。”   宜城公主是李显的二女儿,去年以义安郡主的身份下嫁裴巽。   圣历二年末,由义安郡主晋封宜城公主。   宜城公主虽然是次女,但是却极为泼辣。   家中姐妹中,新都郡主倒是很安分,不似宜城那样开朗,所以很多时候,都是她出来说话。   只是,这位宜城公主现在也面临着麻烦。   起因就在她那个驸马的身上。驸马裴巽有小妾,而且极为疼爱。这引起了宜城公主的愤怒,于是把那小妾的耳鼻割去,还提着剑砍裴巽,把裴巽的头发给砍断。   这件事,已经激怒了武则天。   割了小妾的耳鼻事小,你堂堂公主,竟然提剑去砍自己的夫婿,天家的颜面何存?   更重要的是,去年杨守文写了半部《打金枝》。   那戏文里就表明了公主的骄横奢靡,同时也是以这个理由,拒绝和李裹儿成亲。   好嘛,这裹儿的事情刚解决,你就闹这么一出来。   传扬出去的话,岂不是说太子教女无妨,我天家不懂纲常?这,岂不是更坐实了杨守文的说法,毋宁死,不驸马吗?所以,这件事发生之后,武则天直接就把宜城的公主封号夺去,如今她应该是宜城县主才对。   “裹儿请你们去翠云峰?”   李显靠在榻上,从韦氏手中接过温热的冒进盖在脸上醒酒。   听闻宜城的话语,他愣了一下,旋即笑道:“这有什么为难?裹儿入道,想来是寂寞了,所以邀请你们前往,又有什么问题?这是好事,去那边散散心也很好。”   李显倒是很乐意看到这幕场景,家庭和睦,方能万事兴嘛。   “可是,裹儿还邀请了我们的夫君。”   “啊?”   李显愕然,扭头朝韦氏看去。   韦氏道:“你不用看我,那丫头的心思,我也猜不出来。”   “裹儿可有说,是什么事吗?”   “这个……”   宜城公主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倒是长宁公主显得很平静,淡定道:“管他什么事,既然是裹儿找我们,总不会是坏事。”   “对啊,大家一起出去走走,也挺好的。”   新都公主懦懦开口。   李仙蕙道:“二姐,实在不知道你怕什么,裹儿难不成会吃了你?”   宜城公主闻听,顿时大怒,“永泰,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哪里怕了裹儿?只是裹儿现在被那个杨守文迷得发痴,万一明日的聚会是那杨守文的意思,该怎么办?”   “召机长老的意思又怎样?他也不可能害大家啊。”   “可是……”   “二姐,你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永泰你住口,我能做什么亏心事……只是那杨守文的身份很敏感,这个时候突然大张旗鼓的把我们找去,一定是有事情。永泰,你和裹儿关系最好,难道不清楚吗?”   “不清楚,明日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李仙蕙和宜城公主似乎不太对付,说起话来,也是针锋相对。   李显见此状况,顿感头疼。   宜城公主和李仙蕙的关系的确不是很好,和李裹儿也不太对付。   这原因嘛……李显已经记不清楚了。反正记得,当初在庐陵的时候,新都性子糯,不怎么爱说话,所以宜城就变成了孩子王,在几个姐妹之中喜欢充当老大的角色。   李仙蕙文弱,确是嫡出。   她对宜城喜欢充大姐的派头不喜欢,从来不听宜城的吩咐,于是便产生了矛盾。在裹儿没长大前,李仙蕙被宜城带着其他姐妹孤立,甚至有时候还会被宜城欺负。但是在裹儿大了之后,局面就发生了变化。裹儿比宜城更强硬,也更霸道。   宜城比李裹儿大四岁,但是八岁的裹儿,能追得宜城满院子跑。   有时候,宜城欺负李仙蕙,李裹儿就站出来维护李仙蕙,慢慢的把局势给扭转过来。   这种事,做家长的怎么办?   更不要说李显更宠爱李裹儿,也使得宜城对李裹儿怨念很深。   “都住嘴。”   李显不知如何是好,却不代表韦氏也会沉默。   她沉声喝道:“一个个的全都长大了,都翅膀硬了不成?   姐妹聚会,原本是好事,哪来的那么多猜忌?再说了,就算是杨青之在背后唆使,又能如何?难不成,他还会害了你们的夫君吗?宜城,你别胡思乱想,裹儿既然找你们,肯定是有事情与你们商量。都是姐妹,为何不可以齐心协力呢?”   眸光中,透着一股子森然。   宜城立刻闭上了嘴巴,低下头不敢再看韦氏。   “不过,宜城你现在的情况,的确不适合前往太微宫。   圣人还没有决定如何处罚你,你这时候出去,弄不好会惹来圣人震怒。而且,我看你也不太愿意出门,既然如此,那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太子,你看如何?”   李显愣了一下,旋即点头表示赞同。   “夫人所言极是,既然宜城不愿意去,那就在家里待着吧。”   宜城公主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她的确是想破坏李裹儿的这次聚会,可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被韦氏训斥,也让她倍感委屈。   但没办法,韦氏是太子妃。   而她呢,不过是一个庶出女,而且刚惹了祸事。   “你们,还有谁不愿意去,现在说出来,我不会阻拦。”   几个女儿哪还敢再说话?   于是在新都公主的带领下,几个女儿都起身道:“裹儿入道也有数月,我等也想念的紧,怎会不去呢?”   韦氏,这才露出了笑容。 第四百九十三章 帝王之家无小事(下)   几个女儿离去之后,韦氏留下了李仙蕙。   她想要打听这究竟是谁的意思,如果是杨守文的主意,他又想要做些什么。   只是很明显,李仙蕙也不太清楚状况。   “唉,你操这心做什么?裹儿虽然调皮一些,但却不会害自家人。”   “可是,臣妾总觉得,这件事说不定真的和杨守文有关。裹儿那脾气你也知道,虽然调皮,可实际上天真的很。整日里和杨守文在一起,万一受了他的蛊惑怎么办?”   “受了蛊惑又如何,那还不是孤的女婿?”   李显有点不高兴了,沉声道:“梓童,我知道你对青之不满,可你要明白,青之说到底,将来都是咱们的女婿。哪怕裹儿没了封号,也改变不了他是我女婿的事实。   放心吧,青之不会害咱们。   我倒是觉得,裹儿这次把大家找过去,说不定会是一件好事。   你没听说吗?昨日狄公去了桃花峪,和杨守文畅谈许久……也许,和这件事有关?”   “狄公去了桃花峪?”   韦氏闻听一怔,忙看向李显。   李显那胖乎乎的圆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轻声道:“这对我而言,也许是一件好事。”   ……   窗外,小雨淅淅沥沥。   狄公坐在书房里,翻阅邸报。   他虽然已经不问朝政,可是这朝廷的邸报,却从未断过。   为了李唐江山,他已经呕心沥血的五十年。哪怕现在他的精力和身体都不如从前,但是对朝堂的关心,却从未停止过。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武则天对他始终保持尊敬。   “安西,安西!”   狄公看完了一份邸报之后,闭上眼睛,喃喃自语。   片刻后,他站起身,走到了地图前。   这是一幅大唐疆域图,看成色很新,应该是才贴上没多久。   事实上,狄公书房里的地图,在他身体康健的时候,差不多每个月都要更换一次。   有时候,一个月更换三五张地图,也都很正常。   地图上,标注着不同颜色的箭头,也代表着大唐周边的情况。   他背着手,左手食指轻轻叩击右手的手背,眼中流露出一抹凝重之色。   大唐的疆域广袤,但实际情况,并非想象的那般美好。群狼环视,真的是群狼环视啊……吐蕃、突厥、契丹、靺鞨、六诏、安南……以及新近才标注的日本国。   苏我三郎的供词,令得朝堂震动。   武则天也是颇为恼怒,感觉自己被日本人所迷惑。   在去年的时候,武则天就想要兴兵征讨。但狄仁杰劝阻了武则天,不是他不想征讨,而是日本的情况还远远达不到兴兵的程度。他更重视周遭的那些个胡人。   吐蕃!   自当年太宗皇帝与之和亲之后,平静了一段时日,又开始蠢蠢欲动。   仅仅是安西四镇,吐蕃和大唐之间已经数次交锋……   仪风元年,松赞干布的孙子芒松芒赞病逝后,他的儿子赤都松赞继位,成为吐蕃第三十五人赞普。赤都松赞,又名杜松芒波杰。很多人以为,他是松赞干布的子孙,和大唐的关系密切。可实际上,从芒松芒赞开始,吐蕃和大唐的关系已经不复从前。   在赤都松赞执政前期,吐蕃由葛尔家族所控制。   葛尔家族的论钦陵战功卓著,使得葛尔家族的威望越来越高。赤都赞普也许是学习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达十余年。万岁通天元年,他趁葛尔家族在西域战败,诛杀了勃论赞刃。但次年,论钦陵与正赞藏顿大败王孝杰,使得吐蕃再次取得上风。   杜松芒波杰有意趁热打铁,夺取青海。   可是论钦陵却擅自和武则天议和,令杜松芒波杰恼羞成怒。   圣历元年,杜松芒波杰与大臣论岩合谋,诛杀论钦陵所部,赤都松赞随即掌控大权。   这赤都松赞对大唐疆域一直是虎视眈眈,自圣历二年起,不断发起挑衅。   也正是这原因,西域的局势一直都处于极其混乱的状态之中……   狄仁杰蹙眉,看着地图上几处用红色涂抹的地方,不禁摇头叹息。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突然被人叩响。   “谁?”   狄仁杰露出不耐之色,沉声喝问。   “父亲,有客来访。”   是狄光昭……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房门打开。   从屋外走进来一个人,身穿黑色大袍,头戴帷帽,遮掩着面孔。   不过,从她走路的姿势可以看出她的性别。她走进房间,然后把帷帽轻轻摘下。   “臣狄仁杰,拜见圣人。”   狄仁杰看清楚来人,心里一顿,但是却没有太吃惊。   来人,正是武则天。   “怀英,看起来朕的到访,是在你的意料之中啊。”   武则天把帷帽放下,然后摆了摆手,房门旋即被人关上。她迈步走到书桌前,看了一眼书桌上的那些邸报,然后又朝墙上的地图看了两眼,便绕过了书桌坐下来。   她看起来对这书房很熟悉,似乎不是第一次造访。   狄仁杰微微一笑,轻声道:“老臣从昨日便等待圣人前来,没想到等了整整一天。”   “你是说朕来的晚了?”   “臣,不敢。”   武则天和狄仁杰说话很随意,乍听上去不似君臣,更像是朋友。   而事实上,她和狄仁杰的确是朋友。   从她执掌后宫的那一天起,就知道了狄仁杰。   而在她登基之后,面对内忧外患,也是因为狄仁杰的尽心竭力,陪伴她渡过一个个难关。   她,已经七十五了,而狄仁杰今年,也已经七十。   她和他之间,没有什么男女私情,但很多时候,在武则天看来,狄仁杰更像是她的知己。   两人相视一笑之后,武则天的目光,便落在了屋中的茶船上。   “这是你从召机长老那里得来的?”   “正是!”狄仁杰也不隐瞒,笑呵呵道:“圣人来的正好,臣刚学会了一种饮茶的新方法,正好与圣人演示。”   他也不客气,直接在茶船后坐下,烧起水来。   “可惜,我这边不似青之那边的讲究,他为了吃茶,只取翠云峰的初乳泉水。这两日一下雨,老臣便无法派人去取,也使得这茶水的滋味,比不得青之那般香醇。”   武则天也不见怪,走到茶船旁坐下。   “没想到刚直不阿的狄怀英,居然也收受别人的礼物。”   “哈哈哈,他杨青之有求于老臣,老臣便收了这礼物,也是理所当然。”   武则天眼中闪过一抹精芒,沉声道:“他有求于怀英你吗?”   对武则天的脾气和性格,狄仁杰绝对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解的不能再了解。你越是和她兜圈子,她的疑心就越大。有些事情,若敞开来说,她反而可以释然。   狄仁杰笑道:“他有求于老臣,又有什么奇怪?”   “他求你什么?”   “圣人,请先饮茶。”   狄仁杰已经泡好了一道茶,把茶盅呈到了武则天的面前。   武则天微微一笑,接过茶盅,抿了一口。   “嗯……不错,清香淡雅,倒是与朕之前所饮茶汤不同。   而且,这饮茶的方法,和杨青之所著《茶经》里记载的方法也不一样,但似乎滋味更好。”   说完,她便一饮而尽。   “满上满上,这清茶的滋味更好。”   “呵呵,老臣就知道,圣人会喜欢。   来来来,老臣还有一首茶诗奉上:人谓百花好,我称茶独王。一杯清肺腑,入梦亦留香。   圣人,请茶。”   “一杯清肺腑,入梦亦留香。”   武则天眼中的笑意更浓,又吃了一盅,而后闭上眼,慢慢品味回甘。   良久,她睁开眼道:“怀英,这首诗可是出自青之手笔。”   狄仁杰一笑,却没有回答武则天的问题,而是为她又满上一盅之后,轻声道:“杨青之想去西域。” 第四百九十四章 时鸣春涧中(上)   “西域?”   武则天并未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而是平静地把茶水饮尽。   “怀英,好端端他为何要去西域?”   狄仁杰倒是很坦然,笑着把吉达的事情与武则天讲述一遍。   “老臣年已近古稀,以前常听人说先人重义,但却从未亲眼见过。时人重利,为利背信弃义者如过江之鲫。杨青之如此重义,倒是让老臣有些吃惊。说他愚蠢,也许并不为过。但老臣还是觉得,应该帮他这次,权作是全了他这番义气之名。”   武则天沉思不语,茶盅在手里把玩。   她已年过古稀,但保养的很好。烛光下,那双手依旧是白皙紧至,未见许多皱褶。   良久,她放下茶盅。   “怀英以为,朕应该同意吗?”   狄仁杰道:“数日前,陛下曾派人询问老臣,欲派人前往西域,却不知该派何人。   老臣不知陛下往西域究竟何事,但细思起来,如今杨守文正可担当。”   武则天一双凤目微合,似乎在谋划什么。   片刻之后,她开口道:“去年,杜松芒波杰诛杀论钦陵,论钦陵的弟弟赞婆葛尔部来投,曾密奏于朕,说杜松芒波杰与大寔秘密勾结,似乎有意图谋安西,再生战端。于是,朕命人前去打探消息,可没想到却是一去不回,至今杳无音信。   朕很担心,暗自再生战乱。   据婉儿打探的消息来看,那杜松芒波杰也是个野心勃勃之辈。   当初他父亲芒松芒赞病故,为了稳定政局,竟把芒松芒赞的死讯隐瞒了三年之久。此后葛尔部掌权,他隐忍不发十八载,直至圣历元年才露出了獠牙,并且在一年之间就拉拢了吐蕃大部将领,更诛杀了论钦陵,使得葛尔部不得不逃离吐蕃。   此子,不可小觑。   而那大寔,也非等闲,如今盘踞波斯,屯兵火寻,已数次越过乌浒河,犯我边疆。   如果杜松芒波杰与大寔人勾结一起,则整个安西都将陷入战火,实非朕之所愿……   怀英,你觉得杨青之能够担此重任吗?”   武则天目光灼灼,凝视狄仁杰。   而狄仁杰却笑道:“陛下莫非已经有了合适人选?”   “这个……”   狄仁杰见武则天没有回答,便接着道:“这几日我也在翻阅之前的邸报,发现大寔人的确是活动猖獗。杨守文年纪虽小,可是却很有主见。况且他现在是僧人身份,派遣出去,也不会引起别人的关注。圣人可以下旨,就说让杨守文到嵩山参禅,代太子祈福。如此一来,便可以封锁他西去的消息,不会引起别人关注。   陛下,老臣以为,若陛下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不妨让杨守文去尝试一下。”   “可他万一有危险呢?”   武则天蹙眉道:“安西混乱,局势不明。   如果他在那里发生意外,又该如何是好?怀英,你应该知道,裹儿对他是什么感情。”   “若他连这等保命的手段都没有,又怎配得上公主?”   “这个……”   武则天很犹豫,低着头没有再开口。   而狄仁杰也没有催促,只坐在茶船后,一边悠闲的泡茶品茶,一边偷偷打量武则天。   武则天保养的确实很好。   明明比狄仁杰还大,可看上去,却仿佛五旬妇人一般。   恍惚间,狄仁杰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十年前,那时候他才二十,才考中明经科进士。那天,他和一帮好友在长安城游玩,路过一座寺庙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女尼在山门外劳作。那女尼不过二十四五的样子,却格外妩媚。   当时狄仁杰看呆了,甚至连什么时候那女尼离开都不知道。   回到住所后,与友人闲聊,才知道那寺院名唤感业寺……   十年之后,他因在并州都督府担任法曹政绩卓绝,而被举荐,升任为大理寺丞。   然后就在他面圣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女尼。   十年不见,她已长出长发,并且没有丝毫的老态,看上去更加美丽。   当时她就在高宗身旁,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狄仁杰才知道,她就是太宗的武才人。   当时武则天虽然已经执掌大权,但是朝中反对的声音依旧不绝。   她赶走了长孙无忌,驱逐了来济等人,极大程度的触动了当时李唐勋贵集团的利益。   狄仁杰把那满腔的爱慕藏在心中,尽心竭力的做事,希望能够给予武则天帮助。此后,武则天展现出了超人的政治才华,不断清洗异己,把朝政牢牢掌控手中。   也就是在那时候,狄仁杰最为苦恼。   他已经感受到了武则天的野心,却不知道该怎么阻止。   狄仁杰忠于李唐,但同时又无法忘怀当年感业寺外的匆匆一瞥。无奈之下,他做出了一个决定,舍弃大理寺的职务,恳请离京外放。他不想再去参与那朝堂上的争斗,于是远离京城。也就是从那时起,狄公之名开始在大唐的各地传唱。   武则天发动武周革命,狄仁杰再次返回洛阳。   那时候的他,已经是六旬老朽,却要忍受来俊臣一干小人的折磨。   后来武则天释放了他,并且开始重用他,视他为左膀右臂,肱股之臣。一晃,又是十年……   “怀英!”   “啊?”   武则天的呼唤声,终于让狄仁杰从沉思中醒来。   他抬起头,疑惑看着武则天,“陛下唤老臣何事?”   “怀英,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   狄仁杰期期艾艾,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好在,武则天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于纠缠,话锋一转道:“杨青之的事情,朕还需要三思。不过怀英你的这个建议,朕记下了!若实在无人,就让他前往西域。   你,也顺便让他准备一下吧。”   “老臣明白!”   武则天虽然没有肯定的予以认可,但狄仁杰已经知道,这件事成了!   接下来,就要看武则天什么时候才能下定决心。   狄仁杰相信,那时间不会很久……   ……   武则天和狄仁杰又闲扯了一阵子,便起身准备离开。   “陛下!”   当武则天走到门口的时候,狄仁杰突然喊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回头向狄仁杰看来,脸上带着几分困惑之意,却又露出了一抹笑容。 第四百九十五章 时鸣春涧中(中)   回眸一笑,大概便是如此。   到了武则天这个年纪,‘百媚生’怕已经算不上了,但是在狄仁杰的眼中,那一笑,丝毫不比五十年前,感业寺山门外的那一笑逊色。一时间,他竟有些痴了!   “怀英,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武则天感到很疑惑,总觉得狄仁杰今天有些古怪。   不过,和狄仁杰相知十年。   十年来,她知道狄仁杰忠于李唐,但是却始终把他视为知己,并且委以重任。她见过狄仁杰各种失态,甚至是八年前,狄仁杰重获自由后,曾在她面前放声大哭。   可是,武则天觉得,都没有今天这样的怪诞……   狄仁杰忙甩了甩头,把脑海中的杂念驱走。   他走到门口,轻声道:“陛下新设奉宸府,老臣也明白陛下的苦衷。   但是,张易之兄弟为中山狼,一朝得志必将猖狂。陛下可以用,但绝不能重用……”   对于奉宸府,狄仁杰是反感的。   亦或者是,他对张易之兄弟反感,有甚于当年的薛怀义。   武则天蛾眉一蹙,看着狄仁杰,半晌后,她轻声道:“怀英的话,朕记下了。”   说完,她戴上了帷帽,便走出房门。   心里越发感到古怪,她知道狄仁杰反感张易之兄弟,但是似今日这样直言不讳,还是头一遭。婉儿的小鸾台虽然不弱,可是在处理一些事情上,却不免缩手缩脚。   只所以任用张易之兄弟,武则天也是不得已。   去年发生了太多事!   特别是白水塘、八角山……   从表面上看,这两件事和她并无关系,针对的也只是杨守文。   但如果往深处想,武则天就发现,她对朝堂的掌控力,似乎变得薄弱许多。在几年前,哪里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她亲手制定的路线,却在使团尚未离京时,就已经暴露出去。   这说明,朝堂上有一股暗藏的力量,让她感到担心。   张易之兄弟?   子是中山狼,她焉能不知?   可是,她的确是不知道还有谁能够相信。   在狄府外上了马车,武则天一言不发,陷入沉思之中。   她今晚之所以突然驾临狄府,的确是因为听说了狄仁杰昨日前往桃花峪的消息。   那消息,也是张易之告诉她的。   本来,她倒也不甚在意。可张易之却巧舌如簧,让她也不禁有些怀疑。于是,她才有了今晚夜访狄府的举动。武则天坚信,满朝文武中,最不可能背叛她的,是狄仁杰!   她说不出缘由,只是有这样的一种直觉。   正是这种直觉,让她对狄仁杰深信不疑……而今晚的见面,也似乎证明了这一点。   或许,狄仁杰是忠于李唐,但依旧不会背叛她……   ……   淅淅沥沥的靡靡细雨,时断时续,一直持续到了黎明前。   当一轮骄阳升起后,天光大亮,碧空如洗。   桃花峪那满山桃杏在经过了一整日的细雨浇润后,阳光下更显娇艳。那满山的桃红杏白,镶嵌在一望无际的苍翠之中,更为那盎然生机,平添几分别样的生趣。   杨守文陪伴着李裹儿在青牛观外的观山亭内,迎来了一行车马。   五位公主,还有五个驸马,在一群侍卫的簇拥下在观山亭外停下。   “裹儿,好久不见,却越发的漂亮了。”   新都公主一下车,就快步迎上前,拉住了裹儿的手。   李裹儿往车队里看了一眼,疑惑道:“为何不见二姐呢?”   “呃……你二姐近来有些麻烦,故而被祖母下旨,闭门思过……不过,你二姐夫却来了。”   李裹儿这些日子来,一直在太微宫里修行。   除了杨守文之外,她几乎对洛阳城里发生的事情一点都不关心,自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裴巽这时候也走来,嬉皮笑脸的朝李裹儿一拱手道:“裹儿别来无恙。”   对这个二姐夫,李裹儿说实话并无什么好印象。   不因为别的,这因为这个二姐夫油嘴滑舌,眼神总是色眯眯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裴巽出身名门,乃河东闻喜裴氏族人。   当然了,他在族里的身份地位不高,不过长得却很俊俏,故而才被选中了驸马。   李裹儿脸色微微一沉,“贫道乃修行中人,还请居士放尊重。”   她和宜城的关系不好,可以说是从小打到大。   但关系再不好,宜城是她的姐姐。现在姐姐被圈禁,裴巽却好像没事人一样嬉皮笑脸,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让她顿时心生厌恶。故而,他对裴巽也没什么好脸色。   裴巽被李裹儿这一句话给噎得有些说不出话,脸色也变得难看许多。   也难怪,就算李裹儿噎他又能如何?   她可不是宜城公主!别看李裹儿现在没有了公主的封号,可是武则天和太子一家对她的宠爱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李显越发绝对愧疚李裹儿!以前他愧疚,是因为裹儿出生在路上,出生的时候险些被害,当时甚至连包裹她的襁褓都没有,还是用的杨守文脱下来的皮袄。正因为这样,才让李显对裹儿宠爱至极。   如今,正因为他当年和杨家定了亲事,又是因为他,杨家背井离乡。   女儿也因此受到了牵累,不得已出家入道……李显对杨守文固然有些不满,但同时对李裹儿的愧疚之情越来越深。宜城砍断了裴巽的头发,结果被夺了封号,便为县主;如果是裹儿拿刀砍了杨守文,估计也就是一顿训斥,什么事都不会有。   这,就是嫡出和庶出的分别。   裴巽心中窝火,可又不敢表达出来。   因为他知道,站在他面前的道姑,内心里绝对藏着一只恶魔。真要是激怒了她,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事情。到那时候,凭他一个不受宠的驸马,又怎是李裹儿的对手?   想到这里,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目光,落在了李裹儿身后,那个一身白色僧衣的俊俏和尚身上。   裴巽看杨守文的目光,顿时变了样子……凭什么他就能得到裹儿的心?不就是会作两首诗,夺了个武魁嘛!如果不是裹儿的庇护,你这家伙现在,怕已人头落地。   人啊,这怨恨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就会恨上一个人。   杨守文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一直站在裹儿的身后。   可就是这样,便被人嫉恨在心里……若他知道,不定又会是什么感受。   “你四姐夫今日值守,故而不能来。   不过,他让人带了礼物,说是以后若有空暇,一定来向裹儿赔罪。”   李裹儿的四姐夫,就是永寿公主的丈夫,名叫韦鐬(音hui,四声),是贞观名臣韦庆植的侄子。永寿公主过世的早,两人可以说才定亲不久,永寿公主便过世了。   但韦鐬却没有另娶,而是守着永寿公主的灵柩,从庐陵送到了自己的家乡。   而后,他更因此而伤心很久,甚至至今没有娶妻。 第四百九十六章 时鸣春涧中(下)   李显极为重视韦鐬,如今官拜右金吾将军,公务也很繁忙。他和裹儿以及李仙蕙的关系不错,不仅是因为他对永寿公主的情意,也因为永寿公主和李裹儿是同父同母所出。虽然名义上,永寿公主是李裹儿的四姐,可是在裹儿心里,永寿公主才是大姐。   “那好可惜啊!”   李裹儿露出了失望之色。   不过,她很快就换了心情,一手拉着新都公主,一手拉着长宁公主,“几位姐姐,翠云峰的桃树刚开了花,正漂亮的紧。咱们先去赏花,待会儿再去杨大哥那边吃饭。   对了,杨大哥找几位驸马有事商量,咱们不要管他们,先去游玩吧……”   李裹儿欢呼雀跃,新都公主等人自不能拒绝。   李仙蕙和杨守文算是比较熟悉,从杨守文身边经过的时候,她低声道:“青之,你留意裴巽。”   “怎么了?”   “他这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小心一点。”   “我知道了!”   看起来,几位公主对裴巽的感官都不是很好。   也难怪说,公主们之间再不和睦,也毕竟是同胞姐妹。而且,她们曾经历过人生中最为灰暗的时刻,跟随李旦在庐陵受了十四年的苦,彼此间的感情终归存在。   如今,宜城公主被圈禁,而罪魁祸首,便是这个裴巽。   若你没有去蓄养小妾,亦或者你一碗水端平,没有冷淡了宜城公主,宜城公主都不会发怒。说一千道一万,就是这个裴巽不识好歹,才害得宜城公主被夺走封号。   对这种人,公主们要是有好脸色才真的是有鬼了。   “诸君,公主们要去游玩,咱们就不要去打搅他们的雅兴,不如到我那里饮一杯清茶吧。”   五个驸马之中,杨守文最熟悉的是李仙蕙的丈夫武延基,还有长宁公主的丈夫,观国公杨睿交。至于其他三人,裴巽他已经认识了。新都公主的丈夫名叫武延晖,是武家人,也是武延基的族弟,武元爽的孙子,嗣陈王,古羽林将军之职。   他的情况,和武延基很相似,都不是很得武则天的喜爱。   故而,武延基是继魏王,而武延晖则是嗣陈王,意思大体上是一样的。   武延晖其实不想来,但是受武延基之邀,再加上新都公主恳请,也就没有拒绝。   而另一位驸马名叫王同皎,是南朝齐国驸马都尉王宽的曾孙,算是名门之后。   他是定安公主的驸马,同时又是云麾将军,行右卫将军职。   听到杨守文的话语,几位驸马都齐刷刷拱手,“久闻桃花峪被长老装扮成了一处仙境,正要前去见识一番。”   裴巽有点不太乐意,可是见大家都没有拒绝,自然不好驳斥。   于是,杨守文在前面领路,领着几位驸马前往桃花峪。   从观山亭到桃花峪,也需要走些山路,不过沿途的景致,倒也让人们心旷神怡。   “青之,你把我们找来,究竟有什么事啊。”   杨睿交和杨守文认识的时间最久,所以便凑上去,轻声打探。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武延基一旁听到,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指着杨守文道:“青之,谁不知道你也就是三年的和尚命,怎地真打算出家吗?”   “继魏王,出家别有一番滋味,有没有兴趣来与我作伴呢?”   杨守文一边说着话,一边手上比划着,“继魏王的头型若是作僧人,说不得正合了佛祖之意。”   武延基长的很俊美,不过呢,脸型有点圆,头型也比较圆。   所以曾有人打趣他说,这脑袋很适合做和尚。   杨守文拿这个开玩笑,倒也没有别的意思,但却和众人的关系一下子融洽许多。   “是啊,继魏王,永泰郡主与李真人姐妹情深,不如你也出家,在这里和青之作伴,也能让永泰郡主和李真人相陪啊。”   武延基顿时一个大红脸,连连摆手。   众人嘻嘻哈哈,一路走进了桃花峪……   这一路下来,杨守文神态自若,武延基也是面不改色。   倒是杨睿交和武延晖有些微喘,裴巽则面红耳赤。   王同皎一派文人打扮,可是和杨守文差不多,并未露出半点疲态。   桃花峪里也没有旁人,因为今天有事商议,所以明秀带着高力士和盖嘉运,一早就去了洛阳城。   “果然好风物!”   一进桃花峪,几位驸马便连声称赞。   昨日一天的细雨,把峪谷中的桃杏滋润的更加娇艳。放眼望去,苍翠之中红白点缀,溪水潺潺。两幢草庐分列小溪两边,相互呼应,几位雅致。空谷里,鸟鸣声阵阵,更显得别有风情……   裴巽的面颊,一阵抽搐。   心里面在狂骂不止:你这叫做清修?你这叫做出家吗?   如此景致,却因为你出家,变成了你私人之地。圣人太过偏心,怎地可以如此?   裴巽本就不是个心胸开阔之人,加上之前被李裹儿顶了一顿,早就看杨守文不顺眼。如今,又见杨守文在如此美景中居住,这心里的嫉妒之情,已经泛滥不可收拾。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于是快走了两步,笑道:“久闻青之文采过人,如此美景,何不赋诗留念?”   王同皎看了裴巽一眼,嘴角一撇,露出不屑之色。   而其他人,则明显没有想太多。   杨守文诗名动两京,说起来,裴巽这要求倒也不算过分。就连他们,也是心动不已。   “青之,自总仙会后,你便少有佳作问世。   今日大家聚会,面对如此美景,理当赋诗一首,留作纪念。”   “没错没错,青之快快吟来。”   这帮子驸马,倒是没什么恶意,纯粹是凑热闹。   王同皎虽然清楚裴巽的心思,但是也想聆听大作,故而笑着在里面起哄,喊得最响。   杨守文一怔,旋即笑了。   他想了想,沉声道:“昨夜雨后,月出惊了山中夜莺。   我当时心有所感,于是作了一首诗,今日正好献丑,还请诸君指教。”   他说着,负手登上草庐露台。   山风吹拂,拂动那僧衣猎猎,恍若出尘脱俗一般。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第四百九十七章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上)   入夜,一名白衣僧人懒散坐在树下,却见花瓣随风飘落。   寂寥的山谷中,冷冷清清。   一轮皎月跃出,惊醒了栖息在山林中的夜莺。它们惊恐的从枝头飞起,盘旋在夜空中,发出一声声悦耳的鸣叫。那山间的溪水,潺潺流淌,树下的僧人露出笑容……   每个人的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这样一幕景色。   在安静了片刻之后,王同皎突然大叫道:“好事,好景,好禅意!”   武延基则露出复杂的表情,看着杨守文道:“青之,凭此一首诗,不负‘谪仙人!”   这些人的年纪都不算太大,而且一个个都出身不凡。   要说他们有多么服气杨守文?   还真未必!   可是这一首诗,竟让他们有一种人在画中游的感受,即便是不情愿,也不得不称赞一番。   裴巽本想要让杨守文出个丑,却没想到变成了出彩。   眼见其他几人都开口称赞,他这心里面更不平衡了,于是阴阳怪气道:“青之,你用以前作的诗来应眼前的景,位面投机取巧,与你谪仙人之名,怕是名不其实。”   他第一次跳出来挑衅,除了王同皎,包括杨守文都没有在意。   可当裴巽再次跳出来寻衅时,杨守文又怎可能听不出来?   他停下脚步,看了裴巽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而武延基武延晖等人,则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和裴巽拉开了距离。   就算是诗会,拿出旧作应景,也都是常有的事情。更何况今日又不是什么诗会,杨守文请大家来他的地盘喝茶,本就是存着善意。你跳出来找事,便是你的不对。   每一个时代,都有其特定的规矩。   似这些驸马,大都出身名门,有的时候对规矩更加看重。   你要是想找事,大可以挑一个时间,亦或者你扭头走,不给杨守文面子,我们都能接受。可你先出了题目,人家对上来,你又输不起,这就是你裴巽的问题了。   对这种人,我们是不屑与之为友。   王同皎饶有兴趣看着杨守文,想要看他准备如何应对。   哪知道,杨守文却沉下脸,看着裴巽道:“裴先生,我和你很熟吗?”   “啊?”   “青之这两个字,是你叫的吗?   我杨守文不才,虽来自偏荒,却也是名门之后。我父亲出身弘农杨氏,我母亲是荥阳郑家有名的才女。我虽不才,十七岁便已独自著书,十八岁已经能醉酒诗百篇。我曾在昌平抵御叛军,也曾千里追杀贼寇,更为圣人找到了亿贯黄金。   父母唤我青之可以,君上唤我青之可以,长者唤我青之可以,朋友唤我青之也可以。   可你,又算是什么玩意?”   杨守文可不会和你讲什么风度,直接破口大骂。   王同皎等人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突然间,对杨守文产生了一种敬重的情绪……   “我曾夺得武魁,如今替太子出家。   而你,娶了公主,却有拈花惹草。你若只是拈花惹草也就罢了,可你藏着点啊?你倒好,还跑去公主面前秀恩爱,你把圣人的脸面置于何处,你把太子的脸面置于何处?你把公主的脸面又置于何处?   裴巽,似你这种人,走在街上我都不想和你说话,看在公主的面子,我请你前来吃茶。   你倒好,却在这里挑拨是非。   我有没有真才实学,用不着你一个废物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天下人自然心里清楚。”   武延晖在一旁,不禁有些怜悯的看着裴巽。   你面前这是什么人?   那可是敢在圣人面前抗旨,刚越狱前来私会公主的主儿。杨守文胆大包天之名,在洛阳可谓人尽皆知。你不过是个驸马,而且宜城公主因你被夺了封号,你连驸马都算不上,居然敢来找杨守文的麻烦?不过,这杨守文骂起人来,真够劲!   “你,你,你……”   裴巽被骂的面红耳赤,指着杨守文,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家都是文明人,就算是彼此间勾心斗角,也大都会保持风度,留有两分情面。   可是似杨守文这样肆无忌惮的破口大骂,而且专门朝心窝里捅刀子,简直是少有……裴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杨守文道:“你,你,你怎敢如此羞辱与某家?”   “凭我杨守文‘谪仙人’之名,凭我杨青之名动两京。   你裴巽又算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这桃花峪是圣人所赐,是为杨某清修之所,非高士不得进入。你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还不给我滚出去。”   “你说什么?”   裴巽气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武延基和武延晖见情况不妙,相视一眼后,便准备上前劝说。   哪知道杨守文在草庐的木梯上骤然腾身而起,一袭僧衣飘扬,轻飘飘落在溪边的一棵桃树旁边。只见他踏步顿足,一拳砸在那桃树的树干上。碗口粗细的桃树,咔嚓一声被他一拳打断。   “我现在让你自己滚出去,若是再不自重,就休怪我动手请你出去。”   这一拳,声势骇人。   武延基已经迈出的脚,立刻又收回来。   其余众人更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原地四顾,似乎在欣赏谷中的风景。   “杨守文,你给我等着。”   裴巽指着杨守文,声厉色荏喊道。   “滚!”   杨守文一瞪眼,厉声喝道。   那架势,如果裴巽再不走,他就要对他动手了。   杨守文可是武魁……这家伙可是经过战场,杀气逼人。   裴巽还想再说两句场面话,但是被杨守文这一个‘滚’字,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又咽了回去。   他看了杨守文一眼,狠狠一跺脚,扭头往外走。   “青之,你这又是何必呢?平白得罪了小人。”   杨睿交毕竟和杨守文有过交情,所以忍不住上前劝说。   杨守文道:“你也说了他是小人,又何必劝我?我这里乃高士汇聚之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又怎容得小人玷污?不必管他,他走了,我反而觉得畅快许多。”   说完,杨守文侧身抬手道:“诸位兄长,请随我来。”   ……   “没想到,这杨青之还是个暴脾气。”   “呵,若非这脾气,又怎能做得出抗旨不遵,冒死越狱的事情?”   王同皎忍不住轻声说道:“圣人钟爱青之,恐怕也正是因为他这脾气,流露赤子心性吧。   换做你我,恐怕是做不得这种事。”   武延基和武延晖二人闻听,不由得连连点头。   杨睿交在露台上落座之后,却扔在责怪杨守文。   “青之,我知道你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可那裴巽终究是县主夫君。你今日这么折辱他,回去后他必然会在县主面前搬弄是非。县主那人,也是个吃不得亏的人。否则她也不可能做出割了小妾耳鼻,还差点拎着剑,把裴巽给砍死的事情。”   “我是为她好!”   杨守文沉声道:“今天就是让那厮知道,他有今日,能走进我的桃花峪,全赖县主的面子。   没了县主,他裴巽狗屁不是。   若县主想不明白,那就让她来找我吧……杨某做得这事,就不怕她过来找我麻烦。”   说完,他拍了拍杨睿交的肩膀,示意他不用担心。   而后,他在茶船后坐下,又泡了一壶茶,分给众人。   对于这新奇的饮茶方式,几位驸马自然是啧啧称奇,称赞杨守文心思巧妙。   不过,他们也知道,杨守文今日把他们找来,绝不只是请他们喝茶这么简单,一定还有别的事情。   “青之,你今日找我们来,一定有事情。   先把事情说了,咱们再吃茶也不迟……若不然,我这心里面不踏实。”   杨守文沉吟片刻,便点了点头。   他从茶船下取出一摞笺纸,然后分别递给了众人。   武延晖接过笺纸,扫了一眼之后,脸色顿时大变。 第四百九十八章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下)   武延晖接过笺纸,扫了一眼之后,脸色顿时大变。   他抬起头,厉声道:“杨青之,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守文微微一笑,沉声道:“陈王稍安勿躁,我今日请大家来,绝无半点恶意,而是要与大家一桩财路。”   说着,他拿起手中的笺纸,轻声念道:“新都公主自还京以来,受六百户封邑。然则公主在洛阳,与圣历元年夺永丰坊清凉寺为别府,后又夺走利仁坊三百亩土地。   圣历二年,公主命人在长安强夺延福坊六百亩土地,而后又侵占崇业坊安国寺一半的田产……   定安公主同样如此,圣历二年夺走青元观,建为别府。   观国公,长宁公主在短短两年内,把府邸扩建了三倍有余,同时还在长安,把高士廉的府邸以及左金吾卫的军营合起来,建成别府。去年末,圣人取消永昌县,公主却私自侵占县衙,当成宅院。此外,她还意图拿走魏王李泰在长安的旧宅……”   杨守文的笺纸上,记载了几位公主还京两年来的所作所为。   几位驸马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杨守文念完后,便把那笺纸丢进了旁边的火盆里,然后为几位驸马满上了茶水。   “几位兄长,我打听这些,绝非是要为难诸君,而是有肺腑之言。   今太子入主东宫,但毕竟根基不稳。他十余年久居庐陵,在洛阳、在长安并无人望。所以,太子之位,就犹如空中楼阁,一不小心就会坍塌。我今日来,便是想请几位兄长和我一起,为太子夯实了地基。刚才我念的那些东西,看似小事,可实际上,却会对太子产生巨大影响。为子女者,自当为父母分忧……公主们长住深宫,不晓得外面的疾苦。可我不相信几位兄长,会听不到下面的埋怨。”   武延晖眉头一蹙,沉声道:“那又如何?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公主还京,拿一些土地,又算得什么大事?   不过是一群刁民的抱怨,青之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杨守文道:“太宗在世时,曾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兄长所言不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兄长莫忘记了,当今天下,乃圣人之天下,太子根基不固,我等正应为他收拢民心,令百姓们知道,太子之仁德,为他巩固东宫地位。一味强取豪夺,百姓不会说公主如何,只会说太子失德、昏庸。”   众人,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王同皎道:“青之说的,也有些道理。   不过,以青之之见,我等又该如何是好呢?”   “人好奢华,我也喜欢。   公主们自庐陵返还,乍见帝都繁华,难免会有失态。   不过,有道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也知道,诸位兄长虽贵为王侯,亦或者出身名门,但是在这繁华之所,也难免囊中羞涩。我常听人说,洛阳居,大不易。   平民尚且如此,更何况各位兄长应酬繁多,难免花费惊人。   公主们更是如此,特别是几位姐姐开府之后,府中人员杂多,便是一举一动,都少不得要有开销。虽说有封地,有月俸,可那些钱财想要过的舒服,却远远不够。”   “青之,你说的不错!”   杨睿交忍不住拍腿诉苦道:“别的不说,就说我那观国公府吧。   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全凭家中那点浮财制成。这洛阳城里,你不摆架子,人家不会理睬你,连他妈进城都可能受到刁难;你摆架子,就需要大笔的花销。不说其他,只那几百号人吃喝拉撒,每个月就要有一大笔支出,想想也的确是骇人。”   “谁说不是啊。”   武延基也是深有体会,表示赞同。   王同皎道:“青之,你说的这些道理,我们都懂。   可是,我们该怎么做呢?”   杨守文听罢,突然间哈哈大笑。   “几位兄长糊涂,我们守着金山,何必跑去与民争利?   诸君,这洛阳城里什么人最多?勋贵子弟,名门望族最多;我们最擅长什么?玩,我们会玩啊!那我们又有什么优势?我们的名气,我们的人脉,谁又能够比拟?”   武延基、武延晖和杨睿交相视一眼,默默点头。   杨守文一指武延晖,“陈王,我知道你喜欢斗鸡,那我问你,你每月下来,在斗鸡上开销几何?”   “好斗鸡的话,怎地也要百十贯。”   “是啊,如果你在洛阳设一个专门斗鸡的场所,把那些勋贵子弟聚在一起,然后对外开出盘口,会是什么景象?更不要说,那些豪商子弟削尖了脑袋想和我们这些人结实,我们就给他这个机会,你说他们进到你的会所之中,会没有花销?”   “这个……”   武延晖心里一阵火热,仿佛看到了数之不尽的钱财,正向他滚滚而来。   杨守文又一指杨睿交,“观国公,你好歌舞,流连于青楼瓦舍之中。   可那些庸脂俗粉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半点樱唇万人尝,一双玉臂千人枕,你他妈的就不觉得恶心吗?你堂堂观国公,想要找那娇艳女子,不过易如反掌。开设一间会所,把那教坊中的女子要过来,听听曲,看看戏,岂不也是一桩乐趣?”   “还有你,继魏王。   我知道你虽不懂拳脚,却喜欢那角抵戏。   可那又有什么意思?假的!哥哥,那都是做戏……咱们弄一个比赛,让他们真刀实枪的搏杀,会有大把人过来捧场,到时候你非但不用花钱,反而能赚的大笔金钱。”   说到这里,杨守文站起身来。   他大声道:“哥哥们,这世上钱路多不胜数,就看你愿不愿意。   凭你我的名气、身份、地位、人脉……何必去断那些苦哈哈的生路?想赚钱,我们有大把的机会……最重要的是,我们还可以借此机会,助太子坐稳了东宫……   想想吧,只要太子一日在东宫,谁敢动我们的生意?   他日太子若登基九五,我们就把这些生意做到全天下,做到边塞,做到六诏,做到西域,做到安南,做到吐蕃。这世上,从不缺那钱多人傻之辈,我们更有赚不完的金钱。”   杨守文说这番话时,不由自主的动用了大蟾气,使得他的声音更具蛊惑。   武延基的脸都涨红了,连连点头。   而武延晖和杨睿交更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呼的站起来,“青之,你说吧,咱们怎么做?”   王同皎倒是还保持着冷静,轻声道:“青之,那咱们岂不是变成了商人?”   在这个时代,商人绝对是一个低贱的代名词。   杨守文听了却笑了,“哥哥,谁说我们要站出来,咱们只要露个口风,就会有一大堆人拿着钱,哭着喊着为咱们站在前台。咱们只要藏在背后,默默的收钱就好。   哥哥们,单只是玩,谁都会。   可是能一边玩一边赚钱,那才是真本事。”   说完,杨守文长出一口气,复又坐下。   他把那些已经凉了的茶水倒掉,换上新茶,分发给众人。   “哥哥们,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武延基四人相视一眼,齐声道:“青之,此事便交给你谋划,我等会全力支持你。”   杨守文见状,不禁松了口气。   他沉声道:“既然哥哥们都不反对,那么接下来,咱们就好好商议一下,怎么才能更轻松的一边玩着一边就把那钱财赚到手中。”   ……   是夜,李显坐在书房里,满脸笑容的看着身前的茶船,已经摆放在茶船上的精美茶具。   这是李仙蕙从太微宫回来时,给他带来的礼物。   据说,这茶船是杨守文亲手所制,那一罐茶叶,更是李裹儿亲手炒制。   不过,李显打死都不相信,他那宝贝女儿会炒茶。   但心里面还是很高兴的,毕竟这是杨守文第一次给他送礼物,也代表着两人的关系得到缓解。   他坐在茶船旁边,一会儿拿起茶罐,闻一闻那清茶的芬芳。   一会儿又拿起茶具在手中把玩,感觉格外有趣。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宜城公主披头散发的跑进来,扑通就跪在了李显面前。   “父亲,女儿不活了!那杨守文欺人太甚……” 第四百九十九章 密旨(上)   “所以,你认为杨守文看不起你,所以才羞辱了裴巽,是吗?”   油润的青瓷茶盅在手中把玩,李显听完了宜城公主的哭诉之后,却显得很平静。   宜城公主一怔,疑惑看着李显。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非常护犊子的人。   哪怕那杨守文将来会娶李裹儿,他也不会容忍对方这么欺负自己。   可是……   李显把茶盅放在茶船上,站起身来。   他走到书桌前,把一摞卷宗递给了宜城公主。   “这是什么?”   “你看了便知道。”   宜城公主疑惑的拿起卷宗,翻开来漫不经心扫了一眼。   说她漫不经心,倒是一点都不差。因为她并不清楚这卷宗上写的什么,也不明白和她会有什么关系。宜城心胸不宽阔,有的时候很偏执,甚至手段也残忍。从她割掉了裴巽小妾的耳鼻,就可以看出一个大概的端倪。但如果把这些抛开,宜城的人还算不错。   她不喜欢铺张,生活也不是那种很奢靡的人。   她很清楚,自己的父亲如今正处于一个极其重要的时期,所以对外一言一行还算妥当。   可是,当宜城的目光在卷宗上扫过之后,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圣历二年正月,裴巽以宜城之名,强夺万年县三千顷良田,致使数千人流离失所。   圣历二年六月,裴巽又在长安强占了通济坊东南角近八百亩土地,并且在曲江坊建造了一座府邸。长安县曾追查此事,裴巽也是以宜城公主之命,把事情压了下来。   在长安,裴巽建造有两座府邸。   同时还偷偷养了几个小妾……他为了讨一个青楼女子的欢心,在画舫中一掷千金;他在西市强占了两处店面,所为的是给他小妾的父母增添资产……诸如此类的记录,整整记载了十几页,看得宜城公主咬牙切齿,脸色更变得铁青,不见半点血色。   这些事情,有的她知道,有的却不知道。   比如,裴巽在西市强占的店面,她知道。   当时裴巽告诉她,之所以要这两个店面,是为了安置他娘家的亲戚。宜城公主当时还称赞了裴巽,甚至在强占店面的事情上,她也出了力,派人到长安县调解。   原来,不是为了裴巽娘家的亲戚,而是为了他小妾的娘家。   宜城公主气得抓起卷宗,刺啦就撕成了粉碎。   “裴巽,欺本宫太甚。”   李显则坐在茶船后,继续把玩着茶具。   他一直在观察宜城公主,见宜城公主这个反应,便知道那卷宗上的事情绝非编造。   闭上眼,李显深吸一口气,按耐住了内心的愤怒。   他沉声道:“至于今日在桃花峪发生的事情,嗣陈王和继魏王都与孤呈报了。青之在桃花峪邀请大家品茗,本为了一桩天大的好事。可谁知道,那裴巽进了桃花峪之后,却反复向青之发起挑衅。他先是要青之赋诗,而后在青之赋诗之后,又说青之的诗为旧作,算不得真本事。青之的脾气,你应该听说过,那容得裴巽如此挑衅?于是,他斥责了裴巽,并且把他赶出桃花峪,未曾说过你半句坏话。”   “啊?”   宜城公主,冷静下来。   李显的话让她陷入了沉思……   如果只是武延基,她或许不会相信。   谁不知道,武延基对李仙蕙言听计从,而李仙蕙和李裹儿更好的好像穿一条裤子?   但如果加上武延晖,那就不一样了。   新都公主是大姐,其人低调,有些贪财,爱好奢靡,但是和李裹儿关系一般。由于和宜城公主一样,新都公主也不是韦氏嫡出,二女有些同病相怜,关系极好。   同样,武延晖虽然是武元爽的孙子,但是与武延基交情一般。   他既然这么说了,便说明杨守文并未看不起她,而裴巽说的那些话,估计也都是假的。   “父亲,这些是……”   “你不用担心,这些是为父扣押下来的奏疏。   估计上官姑娘那里也有记录,但为父恳请过上官姑娘,并未把这些呈递给你祖母。此前,为父一直疑惑,你知不知道这些事情。因为从奏疏中发现,你曾派人前往调解。可是现在看来,很多事情你并不知道,是那裴巽背着你,肆意妄为。   另外,青之今日找大家,也是劝说大家不要太过张狂。   同时他给大家出了一个主意,让几位驸马联手做事,自会财源滚滚。他虽然赶走了裴巽,但却把你算了进来。改日你找个信得过的人,和继魏王他们商议一下。   若青之的这个办法真能成功,又何苦背着骂名,做那些事情?   宜城,我知道你委屈。但是你对那裴巽,却过于信任,有些时候容易被他蒙蔽。”   还有我的份儿?   宜城公主听了李显这番话,顿时愣住了。   “父亲……”   “好了,你莫要再说了,也不必去向青之道谢。   裹儿派人回来,说不管你和她怎么不对付,可毕竟是姐妹。她是不会看着你欺负青之,但也不会看着你被别人欺负。这件事,你要真想感谢,回头去看看裹儿吧。   至于裴巽……”   李显露出了森然之色。   他看了一眼宜城公主,突然又叹了口气,轻声道:“此事,你自己看着办吧。若你下了决心,为父会为你解决一切麻烦。但如果你还不舍得,只好你自己来处置。”   宜城公主低下了头,半晌没有回答。   历史上的宜城公主,被人称作‘半面修罗’,意思是说她性情多变,难以捉摸。特别是在她发怒的时候,可比之修罗。她和裴巽生活了十几年,史书中没有记载她具体的生卒日期。但根据推断,她应该是死于唐隆政变之中……宜城公主死后,裴巽又娶了唐睿宗,也就是现在的相王李旦第十一女,并在开元十四年病故。   “父亲,裴巽虽不堪,却毕竟与女儿是夫妻。   女儿……父亲,长安那些地产,女儿愿意物归原主。但是……”   “好了,我明白了!”   李显的眼中,露出了怜惜之色。   他起身走到了宜城公主身边,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把她的头发揉乱。   “披头散发,成何体统。   一会儿去梳理一下,孤的女儿不管怎样,都要打扮的漂漂亮亮才是。至于裴巽那边,孤自会安排。长安的事情,你要尽快的妥善解决,切不可留下什么话柄。   最好,你亲自前去处理……另外,你安排个贴心的人,却找继魏王吧。”   “女儿明白!”   宜城公主突然抱住了李显那略显臃肿的腰身,脸贴在李显的肚子上,半晌不动。   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李显,擦去脸上的泪水。   “父亲,过两日我要去看裹儿,然后就去长安。”   李显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乖女,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把宜城公主送走,李显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   宜城公主仍念着夫妻感情,可是却不代表李显会容忍。   他对家人的爱护,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这个裴巽实在太猖狂,简直是不可饶恕。   想到这里,李显的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钱猪儿。”   “奴婢在。”   从长廊的阴影中,走出一个内侍。   这内侍名叫钱猪儿,也是跟随李显多年的老人。   当年李显登基,他就跟随李显。后来李显被贬为庐陵王,钱猪儿也没有离开过。   武当山下李显遭遇刺杀,钱猪儿为保护李显,瞎了一只眼睛,断了一条胳膊。   可是他的命大,最终活了下来。   李显念及他的忠义,让他跟随左右,也是他的心腹。   “派人去桃花峪,告诉召机长老。   就说孤不想再看到那裴巽肆意妄为,但是也不想他死……让他想办法,帮我解决。”   “奴婢,明白。” 第五百章 密旨(下)   李显这番举动,自有他的用意。   杨守文送了一套茶具,并且开始维护他的声誉,表明了他的态度和立场。   李显也用这种方式告诉杨守文:你是我的女婿,我们的家丑,不可以被外人知晓。   他相信,杨守文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   桃花峪的一次聚会,会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杨守文其实并不是很清楚!   他不是什么商业奇才,同时也不懂什么发明创造。   他最大的优势,在于他领先于这个时代一千五百年的观念。   杨守文前世曾看过一本书,里面有这样一段话:政治和商业,就如同太阳和大地。   商业是大地,政治是太阳。   如果离太阳太近,那些植物就会枯死;可如果离太阳太远,大地就会变成了冰川。   所以,政治和商业从来都无法分割……   而在唐朝,商业是一种贱业。   哪怕那些世家大族也暗中经营商业,可对外却恨不得和商业撇清关系,然后再踩上两脚。在这个时代,商人的地位很低,他们对政治的渴望,远远超过了普通人。   大唐国的有钱人很多,可惜苦于没有门路。   而武延基们,却掌握了这世上最强大的政治人脉。   杨守文用了一个‘玩’的概念,希望能够让武延基们找到一个更为合适的赚钱途径。他也相信,这帮家伙绝对能‘玩’出各种花样,他们的资源,可说是无人能比。   具体怎么去运作?   杨守文不想去过问,因为他相信,凭武延基们手里的智囊,绝对能‘玩’出花儿来。他身为他们的一份子,该他的不会少一文钱。再说了,他还有李裹儿坐镇呢。   裹儿对这件事很有兴趣,甚至还拜访了宋氏。   因为她知道,宋氏也是个经商奇才。   而李裹儿最后决定派出的代言人,是宋三郎,也就是宋氏的三哥。   那也是个精明的主儿,他辅佐宋氏,在短短两年时间里,把鹿门春这个原本没有半点名气的牌子,生生打造成了洛阳十大品牌之一,甚至有可能成为朝廷贡酒。   这里面,有杨守文的名气作祟,也有杨承烈日渐高涨的地位推波助澜。   但如果宋三郎没有这方面的本事,就算有杨承烈父子相助,恐怕也无法达到这种效果。   杨守文对宋三郎这个人选,颇为满意。   不过,他也有不满意的事情。   那日会了狄仁杰后,便再也没有了下文。   他想去西域,时间越久,吉达可能就越危险,所以心情难免有些焦躁。   一晃,十天过去。   转眼间已到了二月十八,盖嘉运在拿到了狄仁杰的书信之后,也准备告辞离开。   本来,盖嘉运想和杨守文一起走。   但朝廷一天没有松口,杨守文就一天不得动身。   盖嘉运如果等,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所以在三思后,杨守文写了一副字,让盖嘉运带给盖老军,到时候转送给北庭都护郭虔瓘,也算是全了当初在昌平的情意。   “老三,你这次回去,先拜访唐都督。   最好能够讨要一个职务,但不要留在凉州。去庭州,亦或者到安西……回去之后,你可以凭借你的官身,暗中打探大兄的消息。我相信,大兄一定会留下线索。   我这边只要朝廷一旦开口,就会前往庭州。   不过,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要去庭州的事情……对了,你在庭州,有没有可以信任的人?”   盖嘉运想了想,沉声道:“庭州倶六城南门旅帅,名叫马味道。   他是个配军,因犯了罪,被流放庭州。早先马味道是独山旅帅,因为得罪了独山守捉使,差点丧命。他有一个外孙年仅十岁,我看他可怜,于是就找了人求情。   再后来,老爹得了高游击的赏识,我趁机想办法,把马味道祖孙调去了倶六城看守城门。马味道的外孙是个很聪明而且乖巧的家伙,我因此和马味道认识,也算有了交情。二哥若是到了庭州又不想被人知道身份,可以到倶六城找马味道。   我会让他配合二哥,有什么事情,也方便联络。”   有军方的身份?   哪怕是个犯官,也是极好的!   杨守文想了想,就让盖嘉运留下了马味道的联系方式。   “回去之后,什么都别说,等我前去和你汇合。”   “我明白!”   ……   送走了盖嘉运之后,杨守文继续在桃花峪耐心等待。   又过了数日,眼见着清明就快到了。   杨承烈派人通知杨守文,他准备回荥阳祭拜郑三娘,让杨守文写一篇祭文。   杨守文当然不会拒绝,于是绞尽脑汁,把祭文写好。   他正准备让小高把祭文送去洛阳,却忽然收到了李裹儿的口信,让他去青牛观一趟。   杨守文心里感到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   他立刻收拾了一下衣裳,便赶去青牛观。   到达青牛观的时候,阳光正好。   他立刻觉察到,这青牛观的气氛不太正常,周遭似乎有不少人游荡,却又不想等闲之人。   才一到青牛观门口,就立刻产生了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   难不成,有什么大人物在青牛观?   杨守文心中疑惑,但并未因此而迟疑,走上前叩开了山门。   “召机长老,请随我来。”   给杨守文开门的,是一个便装男子。   杨守文眉头一蹙,沉声道:“你是谁?”   “长老切莫误会,是李真人让奴婢守在这里,等候长老前来。   她在禅房,已经恭候多时,长老只管随奴婢来便是……”   ‘奴婢’二字出口,杨守文顿时了然。   这是宫里的人……怪不得看上去有点古怪。   他心中疑惑,但脚下却不停顿,随着那人来到了青牛观的禅院。   一进禅院,杨守文更感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气氛。他睁开开口询问,却见禅房门开启,从里面走出一个男子。虽然那男子一身便装打扮,可是杨守文却一眼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正是那天晚上在太微宫里,自称是‘张大年’的内侍。   “长老,快进来吧。”   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那禅房里的人是谁,杨守文顿时紧张起来。   他忙收拾心情,快步走了过去,迈步走进禅房。   禅房里,有三个人。   正中间的人一身男人的装束,头大纱帽。   可杨守文还是能一眼认出,那人正是武则天。而武则天左右,则分坐两人。男人打扮的,是许久未见的上官姑姑,上官婉儿;另一个一身杏黄道袍的女冠,便是李裹儿。   “青之……哦,不对,应该是召机长老,别来无恙。”   杨守文先是拜见了武则天,而后对上官婉儿道:“上官才子别来无恙。”   “上官才子?”   武则天凤目微合,沉声道:“朕记得,你不是称呼婉儿做姑姑吗?怎地现在用不着了,便改口了不成?”   这老太婆说话夹枪带棒,好像是来找事的啊。   杨守文摸了摸自己那光秃秃的脑袋,便笑着道:“贫僧拜见姑姑。”   那古怪的称呼,让武则天三人都笑了。   “长老,坐吧。”   上官婉儿笑道:“你如今可是佛门弟子,言语间还是要守清规戒律才是。   对了,神秀长老托我问你,楞伽经读的怎样了?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写信给他。”   “姑姑,那楞伽经已经能够背下,不似某人,至今只背下了道德经。”   “杨大哥!”   一旁李裹儿闻听,顿时满面羞红,娇嗔起来。   武则天慈爱的看着李裹儿,探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看着杨守文的目光也柔和许多。   “青之。”   “臣在。”   杨守文虽然已经出家,却还背着个征事郎的散官职务。   武则天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起身,而后上下打量了几眼后,沉声道:“朕听说,你要去西域?”   “还请陛下恩准。” 第五百零一章 责任   杨守文目光坦然,昂首和武则天的目光对视。   不知为什么,这次再见武则天,杨守文感觉到的压力,比第一次在上阳宫见到武则天时,要小很多。   才一年的时间,武则天的暮气增加了不少。   她的眼神虽然依旧有神,但是感觉着,好像少了一些精气。   “你的事情,怀英已经告诉朕了。   朕也问了裹儿,她愿意成全你这份兄弟情义。不过,如今安西的局势有些动荡,你此去西域……”武则天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再次打量了杨守文几眼。   “朕有一件事,想让你做,你可愿意?”   我就知道,老太婆放在后世,妥妥的资本家。   不过,杨守文倒是惊讶,反而起身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在桃花峪已小半年,这里美丽的风景,让杨守文心旷神怡,同时也让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当初,明秀被逼剃度,和杨守文一起出家。   杨守文问过他,为什么明知道有危险,还要帮他?   明秀的回答很简单:你是我的朋友,你有难,我当然帮你!   这若是用后世一句俗语,就是铁肩担道义。   而杨守文呢?他以前不想掺和到朝堂里面,更不愿意掺和到那帝王的家事之中。   可是狄仁杰的一席话,却让他明白了。   不管他愿不愿意,在旁人的眼里,他是太子的女婿,是裹儿的夫婿,谁也无法改变。   裹儿入道,还俗之后也不会接受公主封号。   但又能如何?   在世人的眼中,裹儿是太子的女儿,这是一个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当杨守文从东城狱越狱而出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打上了太子的烙印,他想不承认都不行。   既然是这样,他就要为太子分忧!   他必须要避免历史上李显被妻女毒杀的结局,也要避免,李裹儿被李隆基杀害的结果。   这是他的责任!   就如同当初幼娘失踪,他不惜跋涉千里,追杀慕容玄崱一样。   那时候,他把幼娘是为自己的责任;现在,他不但要把裹儿视为自己的责任,太子视为自己的责任,甚至包括武则天,他也要去为她分忧。因为,这也是他的责任!   这也许就是老天爷让他重生的原因吧!   他前世叫杨守文,今生也叫杨守文……他要承担起的,就是他前世未能承担起的责任。   想通了这个道理之后,杨守文也就没有那么抗拒了。   见他回答的痛快,武则天更显得格外满意。   “朕听说,你从婉儿那边讨要了很多关于西域的情报。   想来,你也对那里有了了解……如今,器弩悉弄已执掌吐蕃大权,对安西四镇虎视眈眈。去年,朕收到了密报,说他和大寔人勾结,意欲出兵。朕派人前往西域,但那人却失踪了。所以朕要你去西域,把那人找回来,再带回大寔人的情报。   青之,此一次前往西域,可能比以往更加危险,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杨守文沉默了!   他看了看武则天,又看向了裹儿。   裹儿的眼中,流露出担忧之色……   他笑道:“陛下不必试探臣,臣既然已经答应了,若现在反悔,便是小过也会看不起臣。小过当初曾说,要嫁给一个状元之才,英雄豪杰。臣虽算不得什么英雄豪杰,可也拿了一个状元。若臣这时候退缩的话,岂不是被人说小过有眼无珠,找了个胆小怕事的家伙做夫君吗?臣不反悔,更何况,西域,臣势在必行。”   裹儿眼中的担忧更浓,可是又凭添了一抹自豪。   武则天沉声道:“青之,你真不后悔?”   “此,臣的责任。”   “好!”   武则天呼的站起身,绕过桌案,来到了杨守文面前。   她个头比杨守文低不说,于是把一只手搭在了杨守文的肩膀上道:“裹儿没看错人,狄仁杰也没有看错人。   不过,此行你还是要谨慎小心才是。   你有什么需要,只管和你姑姑说,她会为你准备。   三日后,你随你父亲前往荥阳,而后自荥阳渡河,不走长安,经河东过灵州,入陇右道。   具体的安排,你姑姑会告诉你。   对外,朕会宣布,你要代太子前往嵩山参禅……青之,朕的意思,你可明白吗?”   你不就是想告诉我,你身边有可能会走漏风声吗?   杨守文突然明白了武则天组建奉哀府和奉宸府的意思。   她并非是要张易之兄弟夺上官婉儿的权,而是要借张易之兄弟,来铲除身边的奸细。   如果说,上官婉儿是武则天的锦衣卫,那么张易之兄弟,就是她的东西厂。   只是,武则天想法虽好,可张易之兄弟……   杨守文没办法劝说武则天,他就算再厉害,能比狄仁杰的影响力大吗?   只希望,武则天能掌控住局势!   “臣,明白。”   杨守文躬身一揖,而武则天脸上的笑意,也变得更浓……   注:器弩悉弄,也就是杜松芒波杰,吐蕃第三十五任赞普,又名赤都赞普。   器弩悉弄是唐代的叫法,估计是因为当时的音韵和现代不同,发音所以也不太一样。 第五百零二章 裴巽   眼见已经到了寒食,洛水河畔踏青的人,也逐渐多起来。   清明临近,雨水变得更加频繁。   不过,大都不是什么大雨,而是靡靡细雨,时断时续……   裴巽在南市的鹦鹉楼里吃了一顿花酒,有些头重脚轻从酒楼里出来,步履踉跄。   那日被杨守文赶出桃花峪之后,整个驸马党都似乎开始排挤他。   他向宜城哭诉,结果宜城跑去找了李显一趟,回来后整个人都好像变了,变得很沉默。   这也让裴巽心惊肉跳,不敢再吟花弄月。   好在没过多久,宜城就去了长安。   据说,是帮着韦氏解决一处地产的纠纷。当年中宗李显登基,韦氏得了不少好处。后来,李显被武则天废黜,韦氏名下的财产也被瓜分,更留下了不少的纠纷。   宜城在几个女儿中,属于精明的。   让她去处理那些纠纷,倒也合适。   宜城公主一走,裴巽就立刻得到了解放。她不在公主府,裴巽自然也就不用天天待在府里做孙子。这几日,他招呼了身边的狐朋狗友,流连于烟花巷柳,好不快活。   前两日,他还勾搭了一个红倌人。   两人约好了,今天夜游洛水,欣赏两岸烟柳。   洛水河畔的烟柳,与长安烟柳齐名,都是极具特色的风物。   一想到那红倌人诱人的小身段,裴巽心里就一阵火热。   “去北斗亭。”   鹦鹉楼外,停着车马,是专门用来载运客人。   裴巽不敢乘自家的车马,万一被人发现他趁公主不在,私会红倌人……等宜城回来一闹,他少不得又要倒霉。他上了车,便把目的地告诉了车夫,然后靠在软垫上。   马车吱呀吱呀的行进,裴巽靠在柔软的垫子上,酒意上涌。   他眼皮子开始打架,于是便闭上眼,想要休息一下。   反正从南市到北斗亭又不远,到了目的地之后,那车夫自然会叫醒他。   只是,当裴巽打了个盹醒来之后,却发现马车还在走。   他揉了揉眼睛,沉声道:“走到哪里了?”   “客人放心,马上就到了。”   “快点!”   裴巽倒是没往心里去,又吩咐了一声,重又靠在车垫上。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下来。   伴随着那车夫一声‘到了’,裴巽迷迷糊糊从车上下来。只是,当他才一下车,立刻意识到不对劲。   北斗亭位于洛水上中桥一侧,那里风景如画,入夜之后,也有不少人在河畔游玩。   可是现在,周围却黑漆漆的,冷冷清清。   “这是哪里?”   裴巽勃然大怒,厉声喝问。   但没等那车夫的回答,他就感到眼前一黑,有人用布袋套住了他的脑袋。   紧跟着,他只觉脑袋上被人重重一击,便人事不省了……   “沈掌柜,接下来怎么办?”   从一旁的小巷里,走出了一个独臂男子。   他声音略显尖亢,来到沈庆之的身边,“我家主人说了,不要他死!”   矮胖的男子,正是沈庆之。   他微微一笑,轻声道:“请老爷放心,召机长老吩咐过了,不会伤他性命,但绝对会让他颜面无存,声名狼藉。”   “呵呵,那就好。   接下来,我就交给沈掌柜了……召机长老要去嵩山参禅,估计短期之内不会回来。如果沈掌柜在洛阳遇到了麻烦,就去天津桥南的斗鸡场,告诉那里的管事人,说你需要帮助,到时候自然会有人为你排忧解难。好好做,别辜负了长老的看重。”   独臂男子声音不大,带着一股子阴柔之气。   当他那只手掌拍在沈庆之的胳膊上时,虽然隔着衣服,沈庆之仍旧能感受到那手掌的冰凉。   那感觉,就好像蛇的皮肤。   他不清楚独臂人的来历,但是他得到了杨守文的吩咐,并且独臂人持有杨守文的鸦九剑。   杨守文身边有两件非常醒目的武器,就是鸦九剑和虎吞枪。   对方既然有他的鸦九剑,显然不可能是冒名顶替。   不过,他还是派人去铜马陌探听了消息,而铜马陌的回答便是:“听从此人吩咐。”   也就是说,这个人来历不简单!   “大团头,快夜禁了……从这里到西市,万一遇到巡兵,该如何是好?”   沈庆之恶狠狠瞪了那不长眼的家伙一眼。   杨守文既然这么吩咐了,又怎可能没有安排?   “少废话,咱们走。”   说完,他便让人把裴巽抬上了马车,而后沿着大街一路西行。   说来也奇怪,这条路晚上的巡兵不少,可是今天晚上,这一路下来也没有遇到巡兵。   在抵达西市之后,沈庆之招手把两个手下叫来。   “都安排好了?”   “大团头放心,那两个小娘听说之后,不晓得有多开心呢。”   “干的好!”   沈庆之点了点头,一摆手,两个手下便从车上把裴巽抬下来,朝着西市的一片房舍走去。   ……   西市,有一座桥,名为白渡桥。   这里也是洛阳城一处非常有名的烟花巷柳,住在里面的,是一群专门做苦力的生意的暗娼。   按照载初律,暗娼是一种违法的存在。   但是,有需求就有买卖。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流连于画舫青楼,至少对于那些苦哈哈们而言,那些花名冠京华的女人,绝非他们能够碰触的对象。也正是这原因,洛阳西市就诞生一群做皮肉生意的女人。   裴巽好像做了个梦,梦到昨夜堕入了脂粉堆,覆雨翻云。   清晨,他幽幽醒来,睁开了眼睛。   头还有点痛,让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   他想要坐起来,可是触手却抓到了一团丰腻。   什么情况?   裴巽感觉有些发懵!不过以他极为丰富的经验可以感受得出来,那丰腻源自女人的身体。   于是,他连忙扭头看去。   “郎君,你真厉害……昨夜把奴折腾的都没了力气,怎地这天一亮又来了精神?”   声音有点沙哑,有点粗。   没等裴巽看清楚那声音的主人,就感到一团火热的身体便挤入怀中。   “郎君,奴还想要。”   裴巽低头看去,却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怀中的女人,看年纪有四旬出头,长的那叫一个……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她还有狐臭。也许是为了遮掩体味,她身上还抹了香油,以至于那味道让他有些作呕。女人坐在他怀中,粗糙的大手抓住了胯下的死蛇……   “郎君昨日那么厉害,怎地今天一点反应都没有?”   “走开!”   裴巽一把将女人推开,然后回头看去,却看到一张肥胖的脸,正撅着嘴唇向他亲来。   “滚开。”   女人口中喷出浓浓的气味,让裴巽一阵头晕。   他把身后的女人推开,忙不迭跳下来,却发现自己已是赤身裸体。   他连忙抓起衣服就往外走,没想到其中一个女人已经上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郎君,你要走也可以,但是把过夜的钱付了啊。”   “我付你个头。”   裴巽手忙脚乱披上了衣服,一脚把女人踹翻,转身就走。   “你别走,把钱付了再说。”   裴巽见那两个女人要翻脸,忙不迭探手去钱袋。可是他这一摸,却发现钱袋已经不见了踪影。   “你不会是没钱,想要霸王嫖吧。”   两个女人相视一眼,突然抓起衣服,便冲出了房间。   “有人霸王嫖啊,有人过了夜,居然不给钱。”   “你们回来,回来。”   裴巽那里见过这种场面,连忙追出去,想要把那女人拽回来。   可是门外……   当他出了房间才发现,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男男女女,少说也有几百人,正冲着他指指点点。   “怎么,霸王嫖啊!”   几个泼皮模样的人走上来,一把就抓住了裴巽。   “小白脸,口味还挺特别嘛。”   其中一人笑呵呵说道:“小桃花和赛西施可是我们这里最红的人,你睡了就想走?”   “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要钱!睡了女人不给钱吗?”   “就是,这小白脸居然睡了女人不给钱,乡亲们,你们说有没有道理?”   这白渡桥鱼龙混杂,可谓什么人都有。   “不给钱,不给钱就打他。”   “没错,废了他。”   人群中,不晓得是谁喊了一声,人们立刻涌上前来,拳打脚踢。   裴巽抱着头,惨叫连连,也不知是谁那么狠,一脚便踹在了他的胯下,疼得他整个人蜷在一起,好像一只大虾……   武侯,姗姗来迟。   等到他们闻讯赶来的时候,裴巽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   “咦?这不是昭武校尉吗?”   似乎有武侯认出了裴巽的身份,发出一声惊呼,“怎地跑来白渡桥玩耍呢?还霸王嫖!”   昭武校尉是谁?   人们开始议论纷纷。   裴巽挣扎着,想要摆手拒绝,可是那武侯却拔出了佩刀,厉声喝问:“是谁把宜城县主的夫君打成这样子?宜城县主而今正在长安赈灾,你们竟然把昭武校尉打成这个模样?”   宜城县主是谁?   洛阳人大致上都知道。   乍听裴巽是宜城县主的夫君,人们还吓了一跳。   可听闻县主在长安赈灾,可县主的夫君却跑来白渡桥霸王嫖,看裴巽的目光,也顿时有些怪异…… 第五百零三章 刺客信条(一)   裴巽霸王嫖,而且嫖的是两个其丑无比的女人!   这消息好像插了翅膀一样,在最短的时间里,传遍了洛阳城。   原本并不是很出名,甚至因为之前被宜城公主砍掉了头发的裴巽,一下子变得人尽皆知。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名字!   不过,却没有人再为他说一句好话。   之前,裴巽以为被宜城追砍,在许多人的眼里,似乎是受尽了委屈,故而颇为同情。   可是现在……   那两个女人更成了名人,她们睡得可是公主的丈夫,那可是驸马啊!   哪怕宜城公主已经被贬为县主,可是在普通百姓的眼睛里,裴巽依旧是一位驸马。   宜城,因为裴巽的缘故,被贬为县主。   如今她在长安,一方面把先前强占的土地房屋退还,一方面又把长安的宅院变卖,然后拿去铜川赈灾。铜川今年出现了大旱,从年初到现在,一滴雨都没有下。   宜城的做法,引得不少人称赞。   甚至包括一些之前被她抢占了土地的受害者,也站出来称赞宜城。   可这个时候,却闹出了裴巽的事情……   整个洛阳都在讨论此事,太子李显,以及宜城县主都变成了被议论的对象。不过这一次,宜城从之前的残暴不仁,变成了一个妥妥的受害者。甚至有人还站出来说,如果不是裴巽蓄养小妾,纵容小妾,令那小妾在宜城面前张狂,宜城怎会爆发?   ……   在这件事情中,太子李显和宜城都成了受害者,被许多人安慰。   至于裴巽……谁还会在意他?   甚至连闻喜裴氏宗房,都宣布要断绝和裴巽的关系。   太特么丢人了!你就算霸王嫖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也可以啊,怎么能够……   事情,愈演愈烈。   最终闹到了武则天的面前。   武则天闻听勃然大怒,便要下旨斩杀裴巽。   宜城此时已返回洛阳,在武则天面前苦苦哀求,更表示愿意出家入道,以求免了裴巽的死罪。   如此有情有义的公主,还能说什么呢?   最终,武则天同意宜城入道,并赦免了裴巽。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武则天下旨,废除了裴巽和宜城公主的婚事。宜城现在已经入道,婚约自然无法继续。之后,裴巽被封为白渡桥使,命他看守白渡桥。   这就是在羞辱裴巽了!   因为在武则天的旨意中,裴巽此生不得离开白渡桥,要在白渡桥当一辈子的白渡桥使……   “青之这手段,未免有些阴毒了!”   李显在裴巽被押送去白渡桥后,忍不住对韦氏道:“不过,这样的结果,确是极好。”   韦氏也笑着连连点头,表示赞成。   心里面,对杨守文也多了几分忌惮。   这小子手段下作,而且阴狠毒辣。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让裴巽永无翻身之日。看洛阳城里,谁说起裴巽,不是一副不屑之色?甚至包括不少裴巽以前的朋友,提起此人名字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啐一口唾沫。这样的人想东山再起,根本没可能。   若换做自己的话,早就自杀算了,那还有脸继续活着?   杨守文这手段,全无名士之风。   更重要的是,除了李显和少数几人之外,根本没有人知道这是杨守文的主意……   因为,在事情发生的时候,杨守文正在荥阳!   ……   圣历三年三月,清明雨纷纷。   巴蜀地区,也迎来了多雨时节。   每年这个时候,巴蜀的雨水格外充沛,而且极为频繁。   夜间,细雨靡靡;白昼,阳光明媚。   一早一晚几乎是两种天气,若非久居巴蜀的人,说不定就会对这天气很不适应。   入夜,又是一场小雨。   陈府已经安静下来,屋外寂静无声。   幼娘睁开眼,屋子里漆黑一片。   不过,她并未感到有什么不适应,而是翻身坐起,从床上下来。   她一身夜行衣,轻手轻脚来到窗边,小心翼翼把窗户推开。而后,她把那口梅花剑背在身后,腰间系好了兜囊,纵身从窗户跳出去,然后如同一只灵猫一样,悄无声息便来到了墙角下。   梅花剑,是梅娘子留给幼娘的那口剑。   为了纪念梅娘子,所以取名梅花。   自从遇到了陈子昂之后,幼娘就在陈府安顿下来。   凭着陈子昂在射洪的地位,她轻而易举就获得了一个新身份。   杨暖!   陈子昂说,这是她原来的名字。   说实话,她对这个名字感觉有些熟悉,也很亲切。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更喜欢公孙暖这个名字!   也许,是因为梅娘子最后不惜舍身引敌,救下幼娘的缘故。   她总觉得,公孙暖还有手里的梅花剑,是梅娘子留给为数不多的记忆。   如果改回了杨暖,她害怕有一天,会忘记了梅娘子……   所以,对外陈子昂唤她杨暖,但内心里,幼娘还是在提醒自己:我叫做公孙幼娘。   她没有按照梅娘子的话去做,没有去洛阳找杨守文。   她也没有向陈子昂说明,因为她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陈子昂。   更重要的是,她至今仍没有梅娘子的音讯:师父究竟是生是死?她如果死了,尸体在哪里;如果她还活着,又会在何方?   所以,唯一的线索就是射洪的黄府。   她想要打听明白,梅娘子到底是生,还是死呢?   ……   “幼娘,一个合格的刺客,首先要具备常人所无法比拟的耐心。   你要学会忍耐,学会等待,慢慢的观察,寻找目标的破绽。   然后,你还要记住,千万不要随意出手。频繁的出手,也代表着你的特点,很快会被人发现。一旦你的特点被人发现,你就会明白,你的行踪会被对方所掌握。   记住,哪怕是明明有机会杀了对方,可如果你之前才有过行动,也不要出手。   那也许是陷阱,也许就会暴露你的行踪……   间隔的时间越久,你的特点会隐藏的越深。一个优秀的刺客,绝不是杀人如麻的屠夫。”   靡靡细雨飘在空中,轻柔落在幼娘的脸上。   雨水有点凉,却让幼娘变得更加冷静。   大街上,行人稀少。   由于下雨的缘故,那些个巡兵也变得极为懒惰。   幼娘躲在暗处,默默观察黄府的动静。上次,她杀了老陆之后,黄府曾经有一阵子的搜查。幼娘曾在黄府生活过,当然知道那黄府犹如龙潭虎穴,危险至极。   而黄文清,更是能够比拟师父的绝世刺客……   想要杀了黄文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师父说过,做刺客要有耐心和足够的观察。   雨水,顺着幼娘的脸颊滑落。   她藏身在暗处,见左右无人,突然似灵猫一般窜出,来到了黄府的院墙外,纵身便翻过了高墙。 第五百零四章 刺客信条(二)   射洪黄府,已有百年历史,算得上是射洪本地豪门。   幼娘曾在此生活过数月之久,对黄府内外,也称得上熟悉。   斑驳的围墙下,是一片灌木丛。幼娘知道,那灌木丛里藏着许多陷阱。一个不小心,就会有性命之忧。她越过高墙的刹那,双脚在墙头轻轻一点,借力腾空而起,犹如一只百灵鸟般在空中滑行。手里飞出一根绳索,缠在一棵大树的枝桠上。而后双手一用力,身体在空中再次腾起,轻飘飘便落在那枝叶繁茂的枝头。   如果杨守文在这里,会感到无比惊讶。   因为这一招,他在梅娘子身上看过,在宝珠身上见过。   但相比之下,幼娘似乎运用的更加巧妙和灵活,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黄府大院之中,鸦雀无声。   细雨落下,沙沙轻响。   幼娘想了想,手腕一翻,一颗鹅卵石飞出,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那是一颗在射洪极为普通的石头,涪江河滩上,随处可见。   石头落地后,就见火光突然亮起。   几个家丁仆从走出来,在庭院里四处张望。   “什么情况?”   “不知道,我就听到一声响。”   “我也是!”   几个仆从在庭院里找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于是,他们又熄灭了火把,退到了阴影之中避雨。隐隐约约,幼娘可以听到他们的交谈声。   “老爷这是怎么了?整日里疑神疑鬼。   不就是一个小娘吗?还能翻出天去?她师父都死在老爷的手中,咱们怕她作甚。”   “你懂个屁,她师父虽然死了,可听说那小娘已经得了真传。   元宵节那天死在街头的人,就是那小娘师父的仆从,因为出卖了她师父,所以死在箱子里,连尸体都被野狗啃了个稀烂。那小娘不简单,我听二公子说,杀死那倒霉蛋的一剑,绝对是不简单……那倒霉蛋身手不错,却被那小娘一剑毙命。”   几个仆从的声音渐渐低弱,消失在阴影里。   幼娘闭上眼,手握身边的树枝,不小心啪的这段。   所幸,那声音不大,被沙沙的雨声所掩盖。但即便如此,也让幼娘立刻清醒过来。   “幼娘,一个好刺客,必须要随时随地保持冷静,决不能够被愤怒、悲伤这些情绪所影响。   冷静的刺客,才能随时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而一个失去了冷静的刺客,只是一个莽撞的武夫,难当重任……”   幼娘知道,自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她冷静下来之后,便悄然从树上滑下来,沿着原路退走,翻过了围墙。   回到陈府,幼娘轻车熟路回到房间,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把夜行衣脱下来,藏在床下,而后又换上了干爽的内衣,乖巧的上了床,把被子盖在身上。   泪水,从眼角流淌出来,顺着脸颊落在木枕上。   “师父!”   她喃喃自语。   虽然早已经有了准备,可是当她听到了师父的死讯时,仍旧难掩内心的悲伤……   黄文清!   幼娘心中暗自发狠,若杀不死黄文清,誓不罢休。   ……   一夜细雨,在天将亮时停歇。   黄文清迈步走出了卧房,在屋檐下伸了一个懒腰。   巴蜀的春天,不冷不热,气温正好。   他在庭院里打了一趟拳,感觉精神格外舒爽。   于是漫步往前院走去,迎面就看到次子黄革走过来。   黄文清年四十岁,曾三次参加科举,但都以失败告终。后来,他索性放弃了科考,回到老家继承了祖产,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骨子里,他有一种巴蜀人特有的慵懒气质。   巴山蜀水,造就了天府之国。   这里物产丰富,足以自给自足,于是逐渐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安逸还京。   后世说‘少不入蜀,老不出川’,大体上便是这个意思。   黄文清年纪大了,也不再想去打打杀杀。但是他很清楚,只凭自己那点家业,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靠山,根本难以保存。破家县令灭门令尹,他一个平民招惹不起。   所以,他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   表面上看,黄文清温文儒雅,待人和蔼可亲,是射洪有名的大善人。   但私下里他却是岁寒三君中的竹郎君,也是西南地区,最有名的刺客。巴山蜀水安逸的生活,把他刺客的身份掩饰的极好。事实上,岁寒三君里的三个人都非常善于隐藏自己。梅娘子、兰夫人以及竹郎君,各有自己不为人知的藏身手段。   “父亲。”   黄革见到黄文清,立刻躬身行礼。   而黄文清则点点头,露出慈祥的笑容道:“一切都还好吗?”   “回禀父亲,一切正常……只是昨夜前院出了点动静,但后来经过查找,没发现什么问题。”   “嗯。”   黄文清点点头,和黄革一起来到了前院。   黄府的下人们正进进出出,忙碌不停。   不知为什么,当黄文清在客厅屋檐下站定之后,心里却突然生出一种别扭的感觉。   “二郎,叫人来。”   “父亲,发生了什么事?”   黄文清沉吟不语,蹙眉似乎在沉思。   不对,这感觉不对!   身为一名顶级刺客,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直觉。   一个好刺客,是可以感受到周遭最微小的变化……这黄府,黄文清已经生活了几十年,一草一木,都了然于胸。他说不出什么不对,却能感觉得出来,有点不对。   刺客,必须要对自己的直觉百分百信任。   黄文清没有向黄革做出解释,而是径自往一旁走。   走了两步,他脚下突然被镉了一下,便停下脚步,低头看去。   脚边,有一颗石头。   黄文清弯腰把石头捡起来,一眼就认出,这是涪江河滩上最常见的石头。石头被河水冲刷的溜滑,同时又坚硬无比。他拿着石头,在手心里上下抛了两下,而后用手指掐住石头,举过头顶,身体随之转动。   “你说,昨晚前院有动静?”   “是。”   “是什么动静?”   “据黄三说,他们听到了一声响,便出来查看。”   “哦。”黄文清眯起了眼睛,目光谨慎的扫过庭院中的一草一木,最后目光落在那靠近围墙的树上。他也没说什么,看上去颇有些悠哉的走上前,围着那棵树转了两圈后,突然蹲下身子,看着还有些湿涔涔的地面,半晌后,便站起身来。   “让人在查看一下,然后在墙下建一个三尺的围栏,里面布下陷阱。”   黄文清也没有说是什么事,吩咐后便转身离去。   进得内院,他脸色蓦地一下子沉下来,对黄革道:“派人去找梁九郎,让他帮忙留意一下可疑之人。那小娘昨晚来了!不过她很机警,所以才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父亲,你怎么知道的?”   黄文清阴沉着脸,用手指了指脑袋。   “我就是知道,她还在射洪!”   ……   晚饭时,陈子昂把幼娘喊来一起吃饭。   对外,他宣称幼娘是他一个远房的侄女,因为家中发生了变故,所以千里迢迢前来投奔。   这年月,这种事倒也不算稀奇,所以陈府上下也没有在意。   在陈府的下人眼中,幼娘乖巧可爱,而且颇有教养。   她很听话,对下人们也从不发火,所以在下人之中,颇有声誉。   不过,这位表小姐似乎有点宅,不太喜欢出门。   而陈子昂对她也很疼爱,专门为她准备了一个独立的院子,还派了两个小丫鬟。   “幼娘,在这里住的惯吗?”   陈子昂面带笑容,柔声询问幼娘。   幼娘则忽闪着大眼睛,歪着头想了想道:“挺好的,比之前四处漂泊,要好很多呢。”   “那你有没有想起来,以前的事情?”   幼娘,摇了摇头。   她才不会告诉陈子昂,她最近做梦,梦里总会有一个大哥哥和她说话。   那个大哥哥的面目轮廓依旧模糊,但是她却想起来了一些往事。   比如,昌平!   比如,虎谷山……   比如,虎谷山上的小弥勒寺,还有大哥哥对他说过的话:要提防陈子昂!   陈子昂的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   他沉思片刻后,轻声道:“幼娘,我派人去了你的老家,但是你的家人已经搬走了。   不过你放心,我会继续派人寻找,一俟找到,就会告诉你。”   陈子昂有自己的私心,他知道,杨守文在洛阳颇有名望。   他日后若东山再起,少不得需要杨家的帮助。可是,他和杨家的交情……他曾是杨承烈的情敌,虽说两人关系不错,但是却不确定,到时候杨承烈会不会帮他。   如果,如果他善待了幼娘!   等明年三年守孝过去之后,他带着幼娘去洛阳找杨守文,一定能够有更大的收获。   所以,他不打算告诉幼娘,杨守文他们的消息。   殊不知在听完了他这句话之后,幼娘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我会告诉你,我知道兕子哥哥如今在洛阳吗?   她也不打算和陈子昂推诚置腹,因为在幼娘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目标:杀死黄文清。   “陈叔叔,可以给我一张弓吗?”   “做什么?”   “我在家里闲的很,所以想学射箭……以前我学过射,但是却没有好好练习过。   左右在家里没事,我想练练射术。”   陈子昂倒是没有太多想法,便欣然答应。   而幼娘则起身告辞,返回自己的住所。   师父说过,刺客要量力而行……越是高明的刺客,距离目标越近。但一开始,要先学会和目标保持距离。   黄文清武艺高强,刺术高绝。   我要慢慢靠近他,逼迫他,让他害怕,让他发疯。到最后,再给他致命的一击…… 第五百零五章 白龙马,蹄儿朝西   从塞北吹来的风很猛,拂动一望无际的草原。   那碧绿的波浪翻滚,化作一幕极为壮观的景色,令人不禁生出一种对大自然的膜拜之心。   已是四月,不知不觉中便进入了初夏。   这时候,洛阳的天气想必已经开始热起来,桃花峪的桃花,也差不多已经凋零了。   杨守文一身僧衣,头戴帷帽,站在山丘上举目眺望。   风吹动那宽大的僧衣猎猎,而杨守文却恍若未觉。   眼前这一幕,有点眼熟。   在记忆中,居庸关外的那片草原,似乎也是这番景象。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想念昌平了。   虽然昌平早已经没什么熟悉的人,但是那虎谷山,孤竹县,居庸关,却好像印在了记忆的深处。   若有一日,他愿意远离喧嚣,回到虎谷山下那冷清的小山村里。   一家人快快乐乐,无忧无虑……那似现在,肩膀上好像担负了一座沉重的大山。   ……   离开荥阳,已经一个多月了。   清明后,杨守文便踏上了西行之路。   随他一同出发的,除了明秀和杨存忠之外,还有一个瘦弱的少年。   他也剃光了一头青丝,换上了一件白色的僧袍。   少年名叫杨十六,而在此之前,他是叫做郭十六来着。   没错,就是那个郭四郎身前的捧剑仆,那个为了救郭四郎,冒死独自闯入观国公府的少年。   后来,因为杨守文出面求情,杨睿交饶过了郭十六。   但郭十六毕竟杀了人,于是被关进了洛阳狱,判了三年的刑期。   杨守文离开洛阳之前,想到了此人。   一打听,他还被关在牢里。于是,杨守文拜托杨睿交出面,把郭十六从牢里救了出来。   之所以救他,是因为他听吕程志说过:咸阳郭家通商西域。   郭十六从小在郭家长大,曾多次跟随前往,对西域的情况也非常熟悉。最重要的是,郭十六精通突厥语、吐蕃语以及吐火罗语。有这样一个人跟随,会方便许多。   但如今的洛阳县,已经不是当初沈佺期执掌的洛阳县。   张昌仪是张易之兄弟的人,未必肯卖这个面子给杨守文。   好在杨守文还认识一个名叫庄毕凡的洛阳尉,并且在他的帮助下,偷梁换柱把郭十六从牢中换出来,并随同杨守文前往荥阳。之后,郭十六又在荥阳换了身份,改名叫做杨十六。同时,又有郑家人出面,为杨十六在洞林寺讨要了一个出家人的身份。   那洞林寺,据说历史和洛阳的白马寺相仿。   不过,它的名气远不如白马寺响亮,可在佛门之中,却有着不可小觑的地位。   由郑家出面,上官婉儿的小鸾台在背后周旋,一切都不是问题。于是,杨存忠和杨十六同时在洞林寺出家,杨存忠法号度贤,而杨十六则得了一个悟净的法名。   杨十六,沉默寡言,不喜言语。   当杨守文知道了杨十六的法号之后,也不禁愣了。   这好端端的,怎么跑出来了一个沙和尚呢?   当然,这只是一个小插曲。甚至杨十六根本就不知道悟净这个法名的来历,所以也没有反对。   这一次西行,杨守文并没有带杨茉莉。   因为,杨茉莉的形象太明显了,若带在身边,难免会暴露行藏。   他在杨守文抵达洛阳之后,一直跟随在杨守文的左右。后来又跟着杨守文南下,以至于很多人都知道他,认识他。相比之下,杨存忠的存在感则小很多,根本无人知晓。   上次南下,杨茉莉跟随。   这次西行,杨存忠主动请缨,要求跟随杨守文一同前往。   他的理由很充分:我会说突厥话。   杨存忠当初跟着杨从义在天津桥做苦力的时候,认识了不少的胡商,所以突厥话说的非常流利。   杨守文想了想,觉得带杨存忠会更好一些。   茉莉的勇武,少有人可以比拟,但脑子却不够灵光。   上次去长洲还好说,毕竟是大唐治下,就算有麻烦,也容易解决。但这次是去西域!杨守文很清楚,自己此行的危险系数,比之去年南下长洲,要高出数倍之多。   杨存忠头脑灵活,相比之下,有他跟随倒是更安全些。   就这样,一行四人,骑着六匹马,跃过了黄河之后,沿河东道一路北上,而后自河曲出长城,再次渡河,便进入了胜州。他们转道西进,在长城外行走,一路上过骆驼堰,穿突纥利泊(今毛乌素沙漠),在宥州归仁县休整了一天,再次启程。   不过,离开归仁县的时候,四人的队伍中少了两匹马,多了两头骆驼。   按照归仁当地人的说法,你们在怀远渡河之后,最好还是走长城外。若是走长城内,沿途关卡多不说,还时常会遇到一些无法预知的变数。比如,陇右兵马调动,官道就会封锁。到时候别说你们,就算是商队也无法通行,只能在那里等待。   相反,从长城外沿贺兰山一路西进,道路宽阔空旷,越过张掖河之后,便可直接抵达肃州。而后出玉门关,就差不多算是进入到安西都护府的治下。这条路,会有危险,但相比之下,至少能节省十天左右。最重要的是,可以免去许多不必要的花费……   那归仁本地人非常热情的向杨守文他们推荐了他手里的骆驼。   按照他的说法,杨守文等人虽然有两匹驮马,但是到了西域,骆驼才是最好的伙伴。   明秀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孩子!   被那归仁本地人戳哄了几句之后,就忍不住买下了那两头骆驼。   不过这样一来,驮马似乎就不再需要。杨守文干脆又把驮马卖掉,带着骆驼离开归仁。   ……   唐时的塞上,并非后世那一望无际的漫漫黄沙。   此时,这里还有‘塞上江南’的美誉。至于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荒漠,却不得而知。   天苍苍,野茫茫。   整个世界都好像变得寂寥而空旷。   夕阳,正慢慢落山。   天地,仿佛在刹那间,变得浑沦起来。   杨守文看着眼前这美景,整个人都好像变得升华许多。   当然了,若是没有某个人在身边呱噪,破坏了他内心中深藏的文青情怀,感觉可能会更好。   “召机长老,召机长老。”   那呱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顿时破坏了杨守文满满的情怀。   他阴沉着脸,转身向山坡下看去,就见明秀朝他招手,示意他准备开饭。   再往前,就是玉门关了。   现在就算赶过去,也无法通行。   所以他们决定在冥水河畔过夜,等天亮之后,便可以直奔玉门关。   从冥水到玉门关,之间是一片空旷的荒野。相比之下,倒是这冥水河畔安全一些。   杨守文手持九环锡杖,缓缓走下山坡。   那九环锡杖,是上官婉儿送给杨守文。重三十六斤,用玄铁打造,坚硬无比。这锡杖长约两米,拿在手中倒是颇为趁手。行走时,锡杖上的铁环会发出声响,以驱逐野兽害虫。   这也是僧人远游,常用的器具。   杨守文此行,无法携带长枪,所以只好用锡杖代替。   除此之外,上官婉儿还赠给杨守文一口戒刀,锋利无比,可以削铁如泥。   只是如此一来,杨守文还真就相视一个走方僧人。   “青之,这风景已经看了一路,难道就不烦吗?”   明秀已经升起了篝火,看杨守文过来,忍不住开口取笑。   “徒儿,叫我师父。”   杨守文把帷帽取下,递给了杨十六。   杨十六闻听,顿时笑了。   他对杨守文怀有感恩之心,故而听说这次陪杨守文前往西域,虽然危险,却毫不犹豫的答应。   只是这一路上,他可是听够了两人之间的斗嘴。   杨守文身为此行的头领,自然而然就担当起了师父的责任。   明秀、杨存忠还有杨十六,则变成了杨守文的徒弟。以至于明秀赶路的时候,就曾抱怨:这哪里是去西域找人,分明就是唐三藏带着他的三个徒弟准备西天取经。   “是啊,我们就是去取经。   所以明老四,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贫僧座下大弟子,贫僧赐你法名行者,你看如何?”   “老子姓明,另外老子奉道。”   明秀咬牙切齿,但是对杨守文的取笑,却无言以对。   因为,不知是不是巧合,上官婉儿送给明秀的武器,恰好就是一根行者棒。虽然明秀善于用剑,可是在表面上,还是要提着一根行者棒。这样子,才符合他的身份。   倒是杨存忠,依旧使用的是那口祖传的斩马刀。   而杨十六是一对短刀,外加一根铁棍。   这还真就变成了西游取经的队伍,杨守文这一路上,自然也少不了拿明秀来取笑。   另一边,杨存忠猎来了一头黄羊,在火上烧烤。   夜幕,渐渐将临。   一轮皎月升起,高悬于夜空中。   杨守文坐在河堤上,看着那皎洁的明月,思绪却飞回了洛阳。   小过现在,会做些什么?是不是又没有完成功课,被那位桓道彦真人罚抄经文呢?   父亲,应该已经返回洛阳了吧。   一月这会儿说不定已经睡了,悟空它们估计是守在八角楼外……还有,婶娘,宋氏和青奴……也不知道她们这会儿在做什么,真的是有些想念。还有幼娘!原本以为会离她越来越近,可是现在,却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不知道她过得还好吗?   一个个身影,在他脑海中闪现。   杨守文突然发现,和之前几次的分别相比,这次的分别,他一下子多出许多牵挂…… 第五百零六章 春风不度玉门关   银河,横跨苍穹。   星光璀璨,汇聚成绝美图案。   射洪陈府,幼娘坐在屋檐上,抱着膝盖,看着那夜空中的繁星呆呆发愣。   兕子哥哥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到底是谁?   幼娘只有非常模糊的记忆,很多事已经想不起来。   清风徐徐,吹在身上,让人感觉很舒服。   她仰头,看着繁星点点:那一颗星,才是兕子哥哥的呢?   ……   北邙,翠云峰。   李裹儿漫步走出太微宫的后门,站在那平台之上。   从这里,可以眺望黄河夜景。   星辰闪闪,她在一块巨石旁坐下。   背靠着奇石,思绪却已不知飘去了何方……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一片瀚海,杨守文便站在那里。   此时此刻,我与杨大哥,是在同一片星空下吗?   ……   “青之,青之?”   明秀的声音,打乱了杨守文的思绪。   他回过神,扭头看去,就见明秀已经坐起来。   而杨存忠和杨十六,也都抄起了兵器,露出警惕之色。   “你可真行,让你守夜,你却在这里发呆。”   “怎么了?”   “有情况!”   杨守文站起身,抬手把九环锡杖抄在手中。   他侧耳倾听,伴随着夜风,只听一阵若隐若现的驼铃声响,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有人!   他刚才神游天外,所以并未留意身外的动静。   这会儿回过神来,却发现对方已经到了近前……想要躲避,来不及了!杨守文脸色微微一变,扭头看了明秀三人几眼,旋即又把九环锡杖放下,轻声道:“不要理睬。”   “嗯?”   “我们现在的身份,是西行求法的僧人。”   明秀深吸一口气,把行者棒放下。   他倒是忘了这一点……事实上,杨守文四人一路西行,在有外人的时候还好,可是内心里,始终还是无法真正融入僧人的身份。不过被杨守文这一提醒,三人旋即冷静下来。他们退回篝火旁,一副轻松的模样,可实际上,却一直保持警惕。   杨守文则在一旁盘膝坐下,九环锡杖倒插在身边。   那驼铃声越来越近,从冥水上游,也就是大泽风向走来一行商队。   商队显然也看到了这边的篝火,立刻停下来。   紧跟着,一个护卫模样的人纵马而来,在距离篝火还有二十步左右时,便勒住了缰绳。   “你们是什么人?”   杨守文睁开眼,沉声道:“贫僧师徒自东土而来,准备前往天竺求法。   你们又是什么人?为何在深夜行路,还手持兵器?莫非,你们是那劫道的匪人吗?”   那人忙道:“原来是四位长老……长老切莫误会,我等是从狼山而来的商人,准备明日出关,故而才在深夜行路。既然是四位长老在此休息,那我等便不再打搅。”   说完,那人便纵马往回走。   他似乎和商队的人解释了一下,那商队便继续行进。   不过,从篝火旁经过的时候,那护卫又跑了过来,不过这一次,他还带了一些酒水和食物。   “刚才惊扰了长老的休息,我家主人感到很不好意思,所以奉来食物,还请长老笑纳。”   说着,他把食物放下,又朝杨守文四人躬身一揖,这才上马离去。   驼铃声再次响起,在夜空中回荡,渐渐远去。   杨守文长出一口气,扭头向明秀三人看了一眼,旋即笑道:“好了,警报解除,咱们睡觉。”   “算了,接下来还是我来守夜吧。”   明秀有点不太放心杨守文了,于是把他赶去了篝火旁。   幸亏这是个商队,如果是马贼的话,弄不好他们今晚少不得一场血战,很可能就死在这里。   此地,虽然还是大唐治下,可是却并不安全。   杨守文他们这一路过来,可没少听那些马贼的传说……   既然明秀主动请缨,杨守文也不含糊,径自走到了篝火旁,和衣而卧。   “青之,你说你那义兄,到底会去了何处?”   明秀坐在距离杨守文不远的地方,安静片刻后突然问道:“你那义兄失踪的非常奇怪。按照你的说法,他是个很谨慎的人,为什么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给咱们留下?”   此时,不管是明秀还是杨存忠、杨十六,并不清楚此行的真正目的。   他们只知道杨守文来西域,是为了寻找阿布思吉达。   可是,杨守文不走关内道,反而绕路从长城外西行,也让明秀心中感到有些古怪。   不过,明秀是个聪明人。   他隐隐猜到,杨守文西行的目的不简单,可是却没有询问。   明秀知道,到了杨守文该说的时候,他一定会说;他不说,那一定是有他的苦衷。   杨守文道:“我总觉得,大兄的失踪,和他之前在疏勒镇与边军冲突有关。   所以我思来想去,和老三汇合之后,咱们就去疏勒镇打探消息,说不定会有收获。”   “嗯,我也这么认为。”   明秀嘴里咬着一根青草,看上去懒洋洋的。   那骨子里的慵懒气质,让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正经的僧人。   杨守文看了他两眼,摇摇头,表示无可奈何。   你总不能让一个从小奉道的家伙,真就能变成一个合格的僧人不是?更何况,明秀出家也是无奈,他骨子里并不想做僧人,只是事到临头了,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睡了,警醒点。”   “废话,我比你警醒的多。”   杨守文闻听,微微一笑,把毯子往身上一裹,便闭上了眼睛。   夜风呼呼,旷野寂寥。   从远方偶尔会传来野兽的吼叫声,显得是那么模糊,给人一种不是很真实的感受。   明天一早还要过玉门关,早点睡吧!   ……   杨守文这一觉睡得很舒服。   清晨,他被明秀唤醒,就看到杨存忠和杨十六两人已经起身。   篝火也熄灭了,缭绕着袅袅青烟。   杨守文坐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   朝阳,正从天边升起。   杨守文洗漱之后,吃了些早餐,然后四人便上马,牵着骆驼向西行进。   那玉门关,始建于西汉武帝时期,大约在公元前111年左右兴建。   秦汉以来,匈奴好战,对中原造成了巨大的威胁。汉初是,匈奴东败东胡,西逐大月氏,占居了河西。并且,匈奴以河西为根基,屡屡寇边汉境。虽汉天子采取了和亲政策,以期能够换来休养生息的机会。可是,却依然无法阻止匈奴的贪婪。   汉武帝时,历经文景之治,大汉王朝元气恢复。   武帝命霍去病率部西征,击溃匈奴右部,夺回了河西走廊,并把匈奴赶去了漠北。   之后,武帝下令修建玉门关,置于敦煌,也就是唐代的瓜州治下。   玉门关又称作小方盘城,是丝绸之路通往西域北道的咽喉要隘。   它坐落于一片戈壁中,关城为正方形,城墙高达三丈以上,约有十米左右。整个关城东西长八丈,南北宽八丈五,面积不是很大,共有两门,分置于西、北两面。   杨守文一行人抵达玉门关的时候,已经快到正午。   等待通关的商旅,排成了一条长龙,有条不紊的行进。   杨守文让杨存忠和杨十六两人排队,他和明秀则策马在一旁,举目向四周眺望。   驼铃悠悠,人喊马嘶。   商队络绎不绝,一派繁荣景象。   这是大唐连同西域的重要通道,也显示出了唐帝国无与伦比的恢宏气泡。   那四方的小城堡,就如同一块界碑,向世人宣示着,大唐国在这个时代的地位。   道路两旁,有胡杨舞动。   远远的戈壁滩上,传来悠扬的羌笛声。   沼泽密布,沟壑纵横。   长城蜿蜒,烽燧兀立。时值盛夏,玉门关旁的溪水潺潺,泉水碧绿。红柳花红,芦苇摇曳,与那古城雄姿交相辉映。   见惯了江南小桥流水的明秀,不禁为眼前这景色所震撼。   而杨守文,更是心怀激荡。   前世,他卧榻十余年,难以行走。   关于玉门关的了解,他更多是从那些游记,亦或者一些影视节目中看到。而现在,他却站在了玉门关前。内心里,骤然生出无数感慨和杂念,忍不住轻声诵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是诗人王之涣所作《凉州词》,在后世流传颇广。   杨守文见景生情,忍不住吟诵诗词。   明秀,却蓦地回头,看着杨守文,久久无语。   他也正准备赋诗一首,可杨守文这一首《凉州词》作出后,他到了嘴边的诗词,又生生咽了回去。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明秀在口中反复吟唱几句之后,突然间放声大笑。   他纵声歌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歌声悲壮苍凉,却与这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这原本就是一个豪放的时代,一个无拘无束的时代。明秀的纵情高歌,非但没有让人产生反感,然而更生出同感。   一时间,玉门关前,歌声不断。   杨守文不禁目瞪口呆,看着明秀,片刻后旋即展颜而笑。   反正已经盗了那么多首诗,也不少这一首吧。只是,可怜了王之涣……   想到这里,他不禁轻轻摇头,手上打着拍子,随着明秀的歌声,一遍遍吟唱起来。   就在这时,忽听得有人高喊:“长老,好唱,好诗!” 第五百零七章 商队   说话的是几个突厥人,来到杨守文等人面前,为首那突厥人手放胸口,微微欠身。   “未曾想,又见到长老,还听到如此美妙的诗词,实在是我的荣幸。”   杨守文不认识这几个胡人,露出了疑惑之色。   到时候说话之人身后的一个突厥人走出来,“长老,你忘记了?昨天晚上我们还在冥水河畔见过。”   “你们是……”   杨守文一听那声音,立刻反应过来。   他指着那人,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   这个说话的突厥人,就是昨天晚上,冥水河畔那个和他们说过话的商队护卫。   也就是说,这几个突厥人,都是那商队里的人?   想到这里,杨守文稽首一礼,“原来是几位施主,贫僧有礼了。”   那几个突厥人连忙还礼,之前开口说话的人道:“昨天夜里,因为急着赶路,所以未能与几位长老见礼。中原有句俗话:相见既是有缘。我们能够在这里重逢,也说明我们与长老有缘分。若长老不嫌弃,不妨随我们一同出关,也能快一些。”   杨守文举目看了一眼那排成人龙的出关队伍,而后看了看明秀。   明秀道:“敢问施主,这玉门关出塞,都是这么慢吗?”   “哦,也并非都是这样。”   突厥人笑着说道:“从前我们出关很快的……不过,前几日黄胡子在瓜州边境洗劫了一个商队,据说死伤挺严重。所以合河戍便加强了守备,盘查也比较严密。”   合河戍,是玉门关的别称。   屯驻在这里的军队,被称之为合河戍,归属于玉门军所辖。   “黄胡子?”   见杨守文露出疑惑之色,那突厥人连忙又解释道:“黄胡子是一群亡命之徒,横行于伊州、沙洲和瓜州三地,人数众多,来去如风,专门洗劫往来的商队。这伙人手段很凶残,同时也非常狡猾。因为他们行动时会蒙面露须,须染黄色,故而称之为黄胡子。   官军曾多次围剿,但是这些人非常狡猾,行踪飘忽,所以一直未能消灭。   本来,黄胡子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没想到前几日却突然出没于瓜州境内,以至于官军不得不加强了守卫,对往来的商队,盘查也严密许多,速度自然变慢了。”   原来如此!   杨守文露出恍然之色。   他和明秀相视一眼,再次看了一眼排的不见尽头的队伍,想了想,便点头答应。   很简单,他们现在的位子距离关卡还很远。   看这行进的速度,估计到天黑也不会排到。最重要的是眼前这几个突厥人的商队,似乎排的很靠前。如果和他们一起出关的话,倒真的是可以节省下来很多时间。   “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哦,我叫拔悉密阿吉,长老唤我阿吉就好。”   “我叫阿合莽。”   那个昨日和杨守文招呼过的护卫,也报上了自己的性命。   拔悉密,是铁勒九姓之外的一个姓氏。杨守文还记得,他们昨日说是从狼山而来。狼山,位于葛逻禄部落东北,正是拔悉密的大本营。这么一说,倒也没什么问题。   “若是不叨扰的话,当然可以。”   “哪里哪里,能有长老随行,是我们的福分。”   两个突厥人连连摆手,然后客套的请杨守文两人过去。   杨守文叫上了杨存忠和杨十六两个人,跟随在两个突厥人的身后。昨天晚上天色很暗,杨守文也没有看清楚,这支商队的规模。这时候走到了近前,杨守文才发现商队着实不小。仅骆驼,差不多就有二百多头。此外一百多辆大车,以及一百多匹马。   整个商队,总人数加起来近八百人,绝对是一个了不起的规模。   杨守文不由得暗自吃惊,随着阿吉两人便走到了队伍之中。   对于他们四人的加队,倒也没人表示反对。   西域,本就是佛教盛行之所。胡人对僧人很尊重,更何况还是一行有才的僧人?   很快的,就到了轮到了阿吉的商队通关。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看到杨守文四人,便走了过来。   “刚才的诗,是你们所作吗?”   “哦,是贫僧的师父所作。”   明秀连忙一指杨守文,便退到了旁边。   军官走上来,打量杨守文几眼。   而杨守文则一脸恬静,也看着那军官……   此人明显不是汉家儿郎,应该是在本地招纳的归化胡人。从他的发式,就能看出端倪,和之前盖嘉运所留的发式几乎相同。唯一不同的是,他穿着一身官军铠甲。   已经快五月了,气温逐渐升高。   玉门关的正午的阳光更非常毒辣,照在身上很不舒服。   可是,他却衣甲整齐,虽然额头上密布汗水,却丝毫不改仪容。有道是什么样的将领,带什么样的兵。身为军官,他能如此注重仪容,手下的军卒也不敢懈怠。   他手里拿着毛巾,那张黑红透亮的面膛,透出一股精气神来。   “长老,在何处出家?”   “贫僧是在荥阳洞林寺修行。”   说着话,杨守文便递上了度牒。   军官接过度牒,打开来看了两眼,“召机长老……荥阳我听说过,好像是在泽州?”   杨守文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他微笑着摇摇头,“将军怕是记错了,荥阳是在郑州,怎会是在泽州?不过我此次前来,倒是路过了泽州,那里的风景不错!将军若是有机会,不妨前去游玩。”   “哈,我也想呢。”   军官说着,把度牒还给了杨守文。   他从杨十六的手里接过度牒,“悟净长老……你们既然西行,何不走关内道,却取道河东呢?   这岂不是绕了远路?”   杨十六何等机灵,立刻回答道:“贫僧随师父西行,自当听从师父的吩咐。   贫僧是咸阳人,本来也建议师父走关内道。可是师父却不同意,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方不负人间一场修行……为了这场修行,我们至少在路上多耗费了半月。”   说着话,他还露出了委屈之色。   那军官闻听,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把度牒换给了杨十六,对杨守文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负人间一场修行……哈哈哈,长老说的好,哥舒道元受教了。”   说完,他退到了一旁,摆摆手喊道:“放行放行,莫要耽搁了长老的修行。”   “多谢将军。”   “我可不是什么将军,不过是合河戍的一个兵马使。”   哥舒道元说完,话锋一转,又说道:“长老,你方才所作的诗,叫什么名字?”   “哦,初临贵地,为雄关所震撼,故而赋诗一首,名为《凉州词》。”   “凉州词?”   哥舒道元点点头,在口中又反复念叨了两遍。   他双手合十,向杨守文一揖,“多谢长老赠诗,从此玉门关,定会名扬西域。”   这哥舒道元,似乎也是个有情怀的人。   虽然他长相很粗豪,但是言语间却有一种文青气质。   杨守文和他道别,随着车队行进,很快便走出了玉门关。   站在玉门关外,他又回头眺望。   雄关依旧,却又有一种与在关内时完全不同的感受。   站在关外,会感觉到这座雄关犹如一个气概雄浑的壮士,静静站在这戈壁之中,守卫着大唐疆域。   玉门关,玉门关,西出阳关无故人!   杨守文的情绪,在走出玉门关的那一刻起,突然间变得有些低落了。   这感觉,就好像是离别故土,远赴他乡……   “师父,师父?”   明秀突然呼唤杨守文,并且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些人,有点不对劲。”   “嗯?”   杨守文闻听一怔,扭头看向明秀。   却见明秀的目光,扫向了旁边的商队。   这商队不对劲?   杨守文眯起眼睛,朝正在整理车队的那些胡人看去。突然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五百零八章 黄胡子(一)   阿吉和阿合莽正站在一辆马车旁说话。   他们找到杨守文的时机非常好,正是杨守文刚作出凉州词的时候。也正是因为这样,杨守文并没有去怀疑他们的动机,便答应了和他们一起出关。可是明秀这会儿一提醒,让他立刻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被利用了!他们利用他,顺利通关。   目光,在车队扫了一眼。   原本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车队,突然间变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一般而言,似这样规模的商队,大都是几个商户联合组建起来。哪怕是中原的那些大商贾,要组建其这样一支商队都力有未逮。更不要说,这是来自狼山的胡商。   杨守文从没有看不起胡商,但是狼山的胡商……   倾拔悉密所有的力量,或许能够组建起这么大的商队,但可能吗?   从阿吉和阿合莽的言行举止来看,他们在这支商队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他二人邀请杨守文四人加入的时候,商队里竟无人反对。   而现在……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轻声道:“稍安勿躁,见机行事。”   “明白。”   明秀带着杨存忠去整理行囊,杨守文和杨十六则站在路旁,没有和商队汇合一处。   那哥舒道元,显然是个敬重文人,同时有崇佛的将军。   他身为合河戍的兵马使,也就等同于这玉门关的最高指挥。   阿吉他们要出关,必然打听过玉门关的情况。   虽然不知道那车队里到底有什么东西,阿吉不想被官军发现,于是便找到了杨守文。   如果当时没有杨守文的话,阿吉他们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杨守文想通了这其中的奥妙之后,对阿吉等人,自然也就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很快的,他就发现,阿吉和阿合莽两人在马车旁,似乎并不是单纯的对话。   如果从之前展现的情况来看,阿吉的地位高于阿合莽。   他二人交谈,理应是阿吉会居高临下才对。但是杨守文发现,他二人站在马车旁边,都微微的弯着腰。也就是说,在两人对话的时候,所展现的是一种谦卑姿态。   有必要这样彼此谦卑吗?   杨守文的目光,便落在了那辆马车上。   难道说,马车里有人,而那个人,才是商队真正的主人?   “师父,要不要通知合河戍?”   杨十六轻声询问,一脸警惕之色。   “放轻松,放轻松一点,咱们现在是游方僧人。”   杨守文回过神,轻轻拍了拍杨十六的肩膀。   杨十六跟随他时间虽然不久,但展现出来的能力,却甚得杨守文所重。   论武艺,他比不上杨存忠;论机智,他也比不上明秀。察言观色,更非他所长,但他却综合了各方面的能力,给人一种八面玲珑的感觉,所以也就更让杨守文称心。   “悟净,咱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倶六城,不要节外生枝。”   如果这时候通知了哥舒道元,势必要回去配合调查,弄不好就可能暴露了身份。   而此次,杨守文身负使命,绝不能暴露。   商队夹带私货?   这并不是罕见,甚至算不得什么大事。   朝廷还禁止私盐贩卖呢,可是每年在市面上流通贩卖的私盐也没见减少。朝廷对私盐的打击力度很大,但又有什么用处?而这边塞走私,与贩卖私盐也没什么区别。   估计,官军查到了,也未必会真较真。   而为了这么一件事情,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等回到洛阳后,武则天不知道会怎么收拾自己。   所以,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吧!   想到这里,杨守文也就释然了。   而这时,阿吉快步走过来,行了一礼之后道:“长老,接下来我们将前往碎叶川,不知长老要去何处?”   杨守文合十笑道:“游方僧人,四海为家,走到哪里是那里。   此次我们的目的是前往天竺求法,不过在此之前,贫僧倒是有心尝试一下西游之路。”   “西游之路?”   很显然,杨守文的《西游》在塞外并未流传开来,所以阿吉不太清楚。   杨守文倒也不在意,笑着解释了一下。   而后他沉声道:“贫僧离开荥阳的时候,有人委托我,顺便给倶六城的一个朋友带些礼品。所以我要先到倶六城,若是你们急着赶路,不妨先走,我们还想在路上游览一番。”   阿吉显然愣了一下,但旋即就反应过来。   “我正要问长老要不要和我们一同走,既然如此,那就不强求了。   我们这趟货物有点急,若不然和长老同行,说不得路上还能多聆听几首诗歌呢。”   “心有所感,故才赋诗一首。   若非如此,以贫僧才能,又如何作的出来?”   言下之意就是说,我不过是偶然间得到一首好诗,并非是我的才学有多么出众。   不管杨守文是实话实说,亦或者谦虚,反正阿吉是没有再说下去。   他们还需要整理一下车马,于是杨守文四人便先行告辞。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阿吉又匆匆走到马车旁,在车窗外低声道:“红忽鲁奴儿,那四个僧人走了……他们说要先去倶六城拜访朋友,我们要不要派人到路上……”   如果杨守文在这里的话,一定能够听明白他们的谈话。   这半年来,他的突厥语进步很快。   红忽,在突厥语里是公主的意思,鲁奴儿才是名字。也就是说,那马车里,竟有一位公主?   “算了,不要再节外生枝。   我想那位召机长老恐怕也看出了什么,所以才会匆忙离开。   既然他们不想惹事,咱们也不要招惹是非……传令下去,收拾妥当后立刻出发,今晚兼程赶路,务必要在明日天亮前越过折罗漫山。父亲那边也一定等的急了,咱们早日和他汇合,便多一分安全。”   “明白!”   阿吉答应一声,便匆匆离去。   过了一会儿,车队整顿完毕。伴随着一连串的号子声响,悠扬的驼铃再次响起,朝着西面缓缓而去。   ……   是夜,杨守文等人抵达柳谷水河畔。   这柳谷水,已经算是伊州治下的河流,也就是后世的新疆哈密地区。   杨守文一行路上走得并不快,但是却未曾见到阿吉那支商队赶上来。按道理说,他们往碎叶川,就要过庭州。而杨守文他们也是往庭州走,没有遇见,说明两边并非走得一条路。亦或者说,对方也觉察到了什么,故而选了另一条路和他们错开。   在柳谷水下游的河滩上安顿下来,一行四人并未去狩猎,而是升起篝火,取了些干粮充饥。   西域,是个崇佛的世界。   在这里若是行为太过不检点,难免会遇到麻烦。   所以,杨守文他们也很小心,吃完了干粮后,杨守文和杨十六守夜,而明秀和杨存忠则早早睡下。   明秀昨天就值守一夜,今天又赶了一天的路,自然有些疲乏。   而杨存忠则要看护两匹骆驼,队伍里的力气活几乎都是由他来做,也非常的辛苦。   看他二人睡下,杨守文也在篝火旁边闭目养神。   “十六,你也休息吧,晚上我来守夜就好。”   一路上都很听话的杨十六,这一次却没有答应。   他轻声道:“十方师兄方才说了,师父容易走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神游天外,所以让我陪着师父,这样会安全一些。”   杨守文闻听,脸顿时一红。   他狠狠瞪了一眼已经和衣而卧的明秀,又看了一眼杨十六,最后摆了摆手,随他去吧。   这个明秀,什么时候都不忘记让我丢脸!   可也怪自己,谁让他昨晚失神,差点出事呢?   想到这里,杨守文也只能无奈的摇摇头,闭上眼睛调息打坐。   杨十六则坐在不远处,背靠着一头骆驼,怀抱双刀,一双灵动的眼睛,警惕观察四周的动静…… 第五百零九章 黄胡子(二)   西域,一片戈壁。   也许走上一整天,都不会遇到一个人。   这是一片空旷的土地,冷冷清清,甚至连空气中都带着几分令人窒息的寂寥味道。   不过,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上,却隐藏着许多常人想象不到的危险。   出没于旷野中的野兽,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的风暴。各种族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以及凶残的马贼土匪……总之,在这块土地上,有你一切可以想象的到,以及想象不到的危险存在。   这种情况下,相较于其他三人,对西域更熟悉一些的杨十六,又怎可能放松警惕?   没听白天那阿吉说了,有黄胡子出没!   杨守文偷偷观察着杨十六,突然道:“十六,你对这里很熟悉吗?”   杨十六靠在骆驼身上,听到杨守文的话,忙直起身想站起来。   不过,杨守文却阻止了他。   这孩子很机灵,也很忠诚。   可也许正是这样,在咸阳郭家被调教的狠了,一举一动里都夹带着一些奴颜屈膝的味道。   奴颜屈膝,绝不是什么好词。   用在杨十六身上或许不是非常准确,但又有那么一丝贴切。   杨守文道:“十六,我们现在是师徒,不是主仆。   长夜漫漫,你我师徒夜谈,怎么舒服怎么来,没有那么多规矩。我不知道你以前在郭家是什么样子。但是在我这边,那些琐碎的规矩不必在意,你放轻松一些。”   杨十六,露出赧然之色,搔搔头,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他复又靠在骆驼身上,但依旧是紧绷着身体。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一头小狼崽子,虽然努力放松下来,却依旧保持着几分警惕。   “以前随阿郎……哦,是四公子家里来过几次。   最远的一次,是到铁门关,最近的则是到过寿昌。说熟悉倒也算不上,不过走过一些地方,和这边的人也接触过,所以会比较了解。但也只是一些皮毛的了解。”   了解就好,最怕是两眼一抹黑。   杨守文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又问道:“那你听说过黄胡子?”   杨十六点点头,“我听说过,但是没见过。”   “那你知道他们的底细吗?”   “不太清楚……”杨十六想了想,便回答道:“黄胡子在安西很神秘,知道他们底细的人不多。我只听说过,黄胡子在三十年前就出没安西,最早好像是在白水城出现,做下了几个大案子,杀了不少人……后来,黄胡子就失踪了,再出现时,应该是二十年前。当时安西正处于动荡,朝廷舍弃安西四镇,吐蕃占居上风。   那时候也是黄胡子最猖獗的时候,行踪遍布大半个安西都护府,做下了不少惊天大案。   但后来,朝廷重又占领四镇,又把都护府设立在了龟兹。   黄胡子便老实许多,虽然还是会出没于安西,但是比之早先却收敛不少,也没有那么猖狂了……我最近一次听说黄胡子,还是三年前他们在葱岭洗劫了一支康国商队,并且杀死了商队里所有的人。当时,这件事在安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杨守文出发之前,曾经研究过一段安西的情报。   但说实话,上官婉儿的情报里,大多是一些宏观上的情报,有助于杨守文了解全面。   可具体的细节,小鸾台也不是特别多。   小鸾台的情报里,倒是有几次提及到西域的马贼横行,不过却没有具体的阐述。毕竟,武则天执掌天下,她会去了解安西各国的国主每天吃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却未必有那个精力,去了解横行于安西的马贼到底是什么样子。   不过,从杨十六的话语中,杨守文还是听出了一些有意思的内容。   吐蕃占领安西四镇的时候,黄胡子猖獗。   而在唐军复得安西控制权后,黄胡子就显得不是那么频繁了……这里面是什么意思?   黄胡子亲唐军,而仇视吐蕃吗?   杨守文觉得,他应该加强一下这方面的信息了解。   “十六,天不早了,睡吧!”   杨守文抬头看了看天色,对杨十六轻声道:“我会在这里盯着,你休息一会儿,明天咱们还要赶路。”   “可是……”   “哈,怕什么,难不成你觉得,那黄胡子会找上门来?”   杨守文话音未落,寂静的戈壁滩上空,突然回响起一阵刺耳的哨声。   那哨音悠长,极为尖锐,在空荡的戈壁滩上,也就显得格外突兀!伴随着那一声哨音响起,紧跟着就听到哨声此起彼伏,连成了一片。骆驼和战马,都被惊醒,显得慌乱起来。而明秀和杨存忠也纷纷起身,杨存忠更探手抄起了那口陌刀。   什么情况?   杨守文只觉有点发懵!   杨十六则脸色发白,轻声道:“师父,是黄胡子!”   “你怎么知道?”   “那是羯笛,羯笛的声音……我听人说过,黄胡子每逢出击,必是羯笛相连,相互呼应。   这是黄胡子独有的特点。   师父,真的被你说中了,黄胡子来了!”   我这乌鸦嘴啊!   杨守文也顿时紧张起来,因为他已经听到,隐隐的马蹄声从四面响起,在戈壁滩的尽头,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把,正在朝他们飞速逼来。看那些火把,对方的人数少说也有数百人。黄胡子还真的找上门来了?杨守文抄起九环锡杖,露出凝重之色。   他们想跑,已来不及了!   黄胡子显然是有备而来,提前安排妥当,四面合围。   杨守文把锡杖横在身前,沉声道:“十六,看好行李马匹……四郎,哥奴,不要轻举妄动。”   他现在,不过是一个游方僧人,又如何能吸引黄胡子的注意?   杨守文隐隐感觉到,这黄胡子的出现,很可能和日间拔悉密阿吉的那支商队有关。   而且,他们是僧人,在西域的地位挺高,应该不会有危险才是。   想到这里,杨守文便放轻松了一些,他默默看着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的马贼,但却一脸平静之色。   马贼在距离杨守文等人约二十步左右时,停下来。   对方人数大约有二三百人,清一色白马黑衣,脸上蒙着黑纱,同时又用白帻裹头。   一匹白马上前十步,大声喊喝。   杨守文听得懂突厥话,但是对方的语言……不是突厥话!   杨十六忙上前道:“师父,他说的是波斯语,让咱们过去回话。”   波斯语?   杨守文愣了一下,点点头,迈步便要上前。   “师父,小心。”   “没关系……悟净随我一起。”   杨守文示意明秀和杨存忠不要冲动,然后带着杨十六,迈步上前,走了五步。   这样一来,他总算是看清楚了对方的装扮。   外面是一件黑色的大袍,里面则是短衣劲装。看装束,偏于胡人装束,但又有些不太一样。他腰间系着一根大带,脖子上还挂着一串流珠,式样也非常的独特。   “师父,他们问你,是什么人?”   杨守文沉吟一下,示意身后的十六不要开口。   “你们谁会说突厥话,亦或者会说中原话?”   杨守文用突厥语大声喊道,那马贼愣了一下,突然拨转马头,退回了队伍之中。   片刻后,又有三匹马上前。   为首一人明显是个首领,因为他胯下的那匹马,最为神骏。   他上前,打量杨守文两眼,开口道:“你们是哪里的和尚?为何会在这里?”   是个女人?   她一开口,便暴露了身份。   虽然,黑巾下有黄色的胡须飘扬,可是那声音却掩盖不住,她是一个女人的事实。   黄胡子,是女人? 第五百一十章 真主信徒   杨守文是万万没有想到,大名鼎鼎,叱诧安西的黄胡子首领,会是一个女人!   不过,他依旧保持平静之色,把九环锡杖倒插在身边的地上,双手合十微微欠身。   “贫僧召机,来自东土,欲效三藏法师前往西方求法。   途径此地,故而在此留宿。敢问施主前来,把贫僧试图围困,又是什么意思呢?”   “你是佛门弟子?”   “正是。”   “念得什么经,修得什么法?”   这黄胡子首领,似乎对佛门弟子很有兴趣,于是开口问道。   可杨守文却知道,如果他一个回答错误,就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   于是,他双手合十道:“贫僧愚鲁,念得《楞伽经》,修得念佛禅。”   “哦?那念得什么佛?”   “甚深般若,一行三昧,念佛者谁?”   杨守文这半年的佛经,可不是平白看得。   别的不说,身为神秀弟子,这东山法门诸般要点,他还是能够朗朗上口,抵挡一下。   黄胡子首领道:“原来修得东山佛。”   “正是。”   “和尚,那我问你,你从玉门关来,可曾见过一支从狼山来的商队?”   杨守文合十回道:“施主所说的,可是一个名叫拔悉密阿吉的商队?”   “正是。”   “贫僧见过……在玉门关的时候,他曾邀请贫僧一同出关。不过在出关之后,贫僧便与之分道扬镳。”   “为什么?”   “贫僧在出关时,感觉那位施主似乎有利用贫僧之嫌。   他那车队里,不知道藏了什么物品。也许知道玉门关的哥舒将军喜好诗词,而当时贫僧见玉门关景色,一时兴起,赋诗一首,得哥舒将军所重,也就没有为难贫僧。   出家人云游四方,所为者乃无上佛法。   贫僧不想招惹是非,所以觉察到被利用之后,便与那位拔悉密施主分开,带着这三个徒弟上路。这一路上,未曾再见到那位拔悉密施主,估计他是走了另一条路。”   杨守文侃侃而谈,一脸坦然之色。   黄胡子首领看着他,而后又把目光从明秀三人身上扫过。   “大和尚,西行之路可不安全……我听人说,你们中原有一部书,叫做《西游》。套用那书上所言,这西行之路有很多妖魔鬼怪,难道你就不怕死在这西行路上?”   “若得无上法,安得惜此身?”   “大和尚果然是佛心坚定,既然如此,那就祝你西行成功,能获得你虽追求的无上法吧。”   说着话,黄胡子抬手,啪的掷出一物,落在杨守文面前。   “拿着这牌子,若是有危险时,说不定能够救你们一命。”   说完,那黄胡子首领拨转马头就走。   羯笛声再次响起,紧跟着哨声不断,马贼们呼啸而来,眨眼间有呼啸而去,只留下了满天烟尘。   目送黄胡子离去,杨守文只觉腿一软,险些坐在地上。   别看他刚才表现的从容不迫,可是在看清楚了对方的身份之后,心里面却颇为紧张。   “你这是怎么了?”   “没想到,这些个黄胡子,居然是真主信徒。”   “啊?”   “你没有看到她脖子上的流珠吗?那打结的方式,是真主信徒特有的手法……没想到这西域之地,竟然还有真主信徒?莫非,那大寔人已经向西域渗透了吗?”   每一个宗教,都有其独特的流珠式样。   佛门弟子的流珠称为念珠,道家弟子的珠子,则唤作流珠。   据说,这佛门念珠还是从道家的流珠而来……除此之外,真主教徒也会佩戴独特式样的流珠,乍看与道家和佛家的流珠相似,但若是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区别。   公元661年,倭马亚家族的叙利亚总督继位哈里发,以大马士革为首都,建立了倭马亚王朝。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哈里发由原来的推举,而转换为世袭,从而使得天下大乱,真主教从此开始了大规模的军事扩张,声势也随之越来越大。   由于倭马亚家族的旗帜是白色,故而在华夏历史上,把倭马亚王朝也称之为白衣大食王朝。   此时,白衣大食又唤作白衣大寔,占领了波斯之后,与大唐以乌浒河为界,陈兵对峙。   而安西,则是以佛教以及诸多原始教为主。   至少在小鸾台的情报里,是这样记载。可没想到,那大名鼎鼎的黄胡子居然是真主信徒。这也就说明,白衣大寔已经开始向安西渗透,并且已经开始取得成果。   明秀和杨存忠,显然对真主教徒并不了解。   也难怪,杨存忠出身坊市,可以说一直是在洛阳长大;而明秀生而奉道,或许对佛教徒有了解,但是对于其他的宗教信仰,显然就不是很清楚,更谈不上了解。   相比之下,杨十六对真主教徒的认识,显然更加深刻。   他听到杨守文的话,忍不住道:“阿郎居然还知道真主教?”   “废话。”   杨守文瞪了杨十六一眼,轻声道:“黄胡子是真主信众,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呢?”   杨十六脑袋摇的好像拨浪鼓一样,“我也不知道啊!   我只听说黄胡子猖獗,但是却不知道他们是真主信徒。不过,想想似乎也不是不可能,那黄胡子第一次出现时,是在康国地区。而康国地区却是有一些真主信徒。”   杨守文听罢,不由得暗自在心里叫苦。   武则天让他来找人,原以为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可现在看来,这安西地区,恐怕比他想像中的更加混乱。这里不仅有各种族之间的矛盾和冲突,还有宗教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想要完成武则天的任务,恐怕会有些困难。而且,吉达的失踪,莫非也与这宗教有关?他到底为什么会失踪呢?   一想到这些,杨守文就不仅感到一阵头大。   ……   前路,充满了未知和危险。   但是对杨守文他们而言,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便没有别的退路,只能继续下去。   他们在柳谷水河畔休息了一晚之后,第二天便继续启程。   安西的气候,越来越热。   而戈壁的气温,更是昼夜温差巨大。   白天好像抱着一个火炉,到了晚上,又想要抱着一个火炉。   就是在这种寒暑交替变幻的环境里,杨守文四人一路西行,穿越了金山之后,便进入到了庭州境内。   庭州,也就是后世的乌鲁木齐地区。   进入庭州之后,杨守文明显感受到了一些不同。   相比起瓜州、伊州的空旷戈壁滩,庭州显然是热闹很多。   它治下不过三县,原本与高昌相连结。贞观十四年,唐灭高昌,设立了庭州。它东联伊州,西通弓月城,碎叶川,也是大唐帝国在天山以北地区重要的军事重镇。   文明元年,也就是公元684四年,唐在此设置瀚海军。   于是,庭州也就随之演变成为丝绸之路上一个非常重要的贸易枢纽,同时又担负着统辖西突厥十姓部落,以及防制突骑施、坚昆等少数民族,有着重要的战略意义。   道路,变得通畅许多,路上往来的胡商,也变得频繁不少。   这里,充斥着浓浓的异域风情。   甚至连那些佛寺,和中原的寺观也不太一样,呈回字形状,遍布于庭州各地……   北庭都护府设置以来,往来于庭州官路上的巡兵也增加不少。   杨守文一行人进入庭州后,也遇到过多次盘查。   好在他们的度牒真实,而且上面有沿途的通关印信。加之西域本身就是一个崇佛之地,僧人的地位相对较高。所以,他们虽然受到盘查,但是却没有遇到刁难。   在数日之后,杨守文一行人绕过了金满城,来到倶六城外。   这倶六城,其实是一个小镇。   但由于倶六城位于金满西北,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关隘,更驻扎了兵马,于是便有了不小的名气。   杨守文此行到倶六城,目的非常明确。   盖嘉运曾对他说过,到了倶六城之后,找到一个名叫马味道的人,便可以与他取得联系…… 第五百一十一章 是非只为多开口   倶六城的面积,比玉门关要大很多。   城分西、南两座城门,设守捉使,麾下共有八百健卒。   守捉,是唐代独有,而任何朝代都未出现的职官。在唐代,主要的外敌源自西北和东北两个方向,其中西北边塞又为严重。这里,不仅仅有吐蕃、突骑施、坚昆等游牧民族,更有十姓突厥部落,以及混居在安西地区大大小小的部族……比如沙陀,比如回纥。如果仔细算起来的话,这片广袤土地上,混居着数十个不同信仰,不同种族,不同国家的百姓。如此一来,安西若是不动荡,那才让人奇怪。   而唐代西北军的来源主要有四个。   官军,占居主体;配军犯人,进行屯垦;归化胡人,以及应募而来,想要在这块土地上建功立业的戍兵。   唐帝国想要巩固在安西的地位,就必须要派驻许多兵马。   有的地方屯军数量大,于是便称之为‘军’,主官则唤作军使;有的地方屯驻兵马少,则称之为‘守捉’,主官称之为守捉使。不过,在胡人的口中,皆称作‘都督’亦或者‘将军’。   整个陇右道,包括安西都护府在内,共设有三十三个守捉。   俱六城便是这三十三个守捉之一,其主要的职能,便是监视金满城以北的沙陀部落。   ……   站在俱六城外,杨守文也不禁暗自感叹。   这座要塞的历史远不如玉门关久远,所以看上去,似乎少了几分历史沉淀的苍茫气概。   但是,论险,俱六城远在玉门关之上。   它一边是沙陀,一边是凭洛州,一边是盐禄州。   两座羁縻州,一片戈壁,俱六城便卡在这中间。城墙高十二米,坚厚无比。   而守卫城门的官军,看上去也令人赞叹。   他们的盔甲,远远比不上洛阳十六卫兵马的华美,武器也不似中原之地官军那么精良。   可是站在那里,却有一股子彪悍之气。   常年累与征战的士兵,和守在繁华之地的官军截然不同。   他们外表看去有些落魄,但骨子里的那种煞气,直让人感到心惊肉跳。   “几位长老,从荥阳来吗?”   当杨守文四人到城门下的关卡时,有官军拦住了他们的道路。   杨守文忙双手合十,沉声道:“我等自东土而来,路过此地,是要拜访一位朋友。”   “朋友?谁?”   “敢问军爷,这俱六城里可有一位名叫马味道的人吗?”   “马味道?”   那官军愣了一下,“你们找马味道?”   “正是!”杨守文道:“我们是受一位朋友所托,给马味道带一封信。我那朋友说,马味道就在这俱六城南门值守。不知那位是马味道?军爷可否为贫僧引见呢?”   那官军一看就是个普通军卒,而盖嘉运说过,马味道是军中校尉。   官军顿时笑了,沉声道:“长老且稍候。”   说着话,他向前走了几步,冲着城门楼上,用带着浓郁本地口音的大嗓门喊道:“封呆子,封呆子在吗?上面的,看封呆子在不在上面,有人找马校尉,是不是他要等的人?”   嗯?   封呆子是谁?   杨守文心里不由得一愣,也退后两步向城楼上看去。   不等他开口询问,就听那官军道:“马校尉这两日生病了,所以一直在家休养。   他之前有吩咐过,说会有人找他。   结果等了很久,都以为他是在说笑呢……不过马校尉让他的外孙守在这里,不晓得是不是等你们。待会儿他过来,你们和封呆子说吧。若是的话,便进城去吧。”   正说着话,却见从城里跑出来了一个少年。   他身体看上去很单薄瘦弱,个头也不是很高。但却生了一张着急的脸,看上去年纪不小。那张脸配着那身板,总给人一种很不协调的感觉。手里拿着一本残破的书,跑过来时气喘吁吁,一张小脸通红,看得出来,他的身体也不是很出色。   只是那双眼睛……   对,就是那眼睛!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超乎同龄人的成熟,而且隐隐透着几分渴望。   他在渴望什么?   杨守文看到这少年的时候,愣了一下。   倒是那官军,笑着说道:“封呆子,你不会又在上面看书,看得入迷了吧。”   少年气喘吁吁,听到官军的调侃,却没有生气。   “你懂什么,看书能学到很多事情呢。”   “能学会舞刀吗?能长力气吗?封呆子,咱们这是安西,你读书多有什么用处?还不如跟着我们好好习武,增长力气。将来斩将杀敌,建功立业才算得上前途。”   哪知那少年却眼皮子一翻道:“夏虫不可言冰,蟪蛄不知春秋!”   杨守文对这个回答倒是不显得很在意,可是明秀却眼睛一亮。   夏虫不可言冰,出自于《庄子》。   明秀奉道,虽然是一身僧人打扮,可是对少年口出《庄子》之言,还是感觉很亲切。   “这小子,不简单啊!”   是啊,这里是安西,不是中原。   在这里,识字的人本就不多,更不要说能够把道家经典的内容信手拈来的少年。   哦,会背两句道经,就是不简单了?   杨守文没好气的瞄了明秀一眼,轻声道:“你现在是和尚。”   “呃……”   明秀被他这一句话,给噎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而那官军,则是一脸迷茫之色,好半天道:“封呆子,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看你,不读书,别人夸奖你你都不知道。”   “你刚才那两句,是夸奖我?”   少年哼了一声,没有再理睬官军,而是径自走到了杨守文四人面前。   “你们就是外公让我等的人吗?”   言语中,透着一股子傲气。   他长相虽然不怎么样,可这傲气,却是一等一。   杨守文笑了,“若你外公叫做马味道的话,想来让你等的人,便是贫僧师徒。   我师徒自东土而来,在洛阳受人之托,前来拜访马校尉。不知你可否为贫僧带路?”   “嗯,好吧,那应该就是你们了。”   少年脸上的傲气隐去一些,侧身一让,轻声道:“请随我来。”   “封呆子,你刚才那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官军看少年要走,顿时急眼了,大声问道。   少年却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回头说道:“魏大嘴,你自己好好想,我若告诉你了,你印象不深。”   说完,他领着杨守文四人就走。   那官军却挠着头,一脸茫然。   还是有个在关卡外等的不耐烦的书生道:“军爷,他在嘲笑你呢。”   “嘲笑我?”   官军看着那书生,疑惑问道:“他嘲笑我什么?”   书生闻听,却来了精神。   在西域这地方,到处不是胡人便是武人,想找人掉个书袋都难。如今难得有人向他请教,这书生好像找回了一些自尊,便摇头晃脑:“这句话出自《庄子外篇·秋水》。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   “你别废话,到底什么意思?”   书生吓了一跳,看着那官军的凶恶模样道:“意思就是说,你是井底之蛙。”   “你说我是井底之蛙?”   “我没说,那个小孩子说的。”   “狗屁!”官军勃然大怒,厉声道:“他刚才可没说一句关于‘井底之蛙’的话,他说的是什么冰……哦,我明白了!你欺负我读书少,所以找机会讽刺我是吧。”   书生脸色大变,忙用力摇头道:“军爷,真不是我说的。”   “你敢骂我?”   官军一把就攫住了书生的衣服领子,破口大骂道:“你敢骂我是井底之蛙,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一下,什么是井底‘死蛙’。今天要是不好好教训你,我魏大嘴就算不得好汉!” 第五百一十二章 人老奸,马老滑   书生的惨叫声不断,回荡在城门上空。   杨守文则看着那少年,就见他似乎对此司空见惯,甚至没有回头观瞧。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停下脚步,看着杨守文道:“我叫封常清,封常清的封,封常清的常,封常清的清。”   明秀一旁,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封常清,很有名吗?”   “嗯,很有名,以后一定会很有名的。”   少年眼中透着一股子坚定,那瞳孔中,似乎燃烧有一团火焰。   他个子不高,相貌也不出众。但不知为什么,明秀却止住了笑声,看着他久久不语。   “小子,你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   少年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明秀会给出他这样的答案。   说实话,这句话他和很多人说过,但得到的,只有耻笑和嘲讽。他其貌不扬,又算不得健壮。他的外公虽然是校尉,却是个犯官出身。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情况下,封常清想要出人头地,根本不可能。除非,有朝一日他会有贵人相助。   他看着明秀,却没有看出半点嘲讽之色。   明秀轻声道:“小子,保持住这股子傲气,你将来肯定能出人头地。   人若是连自己都不信,又能做得什么大事?”   那话语听上去很暖人心,在他的记忆中,似乎从记事起,除了外公再没人用如此语气与他说话。   眼中,蒙上了一层水汽。   少年却梗着脖子,强作傲慢之色道:“我也这么认为!”   小子,你日后绝对能出人头地!   你不仅仅会出人头地,还会成为安西大都护,是盛唐与高仙芝、哥舒翰齐名的名将!   杨守文没有开口,但是看少年的目光,却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少年说的那些话,若放在后世,绝对会被看做是中二少年。但是杨守文却知道,他并非吹嘘!他的道路,并不平坦,甚至很坎坷。但他的成就,却是眼前之人,都不会想象得到。   想到这里,杨守文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这个周身上下都带着浓郁中二少年气息的家伙,会很了不起,非常了不起的……   ……   马味道身为俱六城的校尉,虽然是个基层军官,但毕竟是军官。   他住在俱六城的清水坊里,房间不大,但是却很整洁,并且保持着一些中原的习惯。   比如,他的房子里,没有胡床,而是保留了席榻的习惯。   当封常清带着杨守文四人抵达时,原本还算宽敞的房舍,立刻变得狭小许多。   马味道年逾五十,却已经须发花白。   他看到杨守文和明秀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精光,整个人都好像精神不少。   “公子,你们终于来了。”   他对杨守文的称呼,也与众不同。   杨守文一怔,轻声道:“你知道我是谁?”   “呵呵,当日盖二郎找到老朽,说会有一个中原的兄长过来,让我帮他招呼一下。   他虽未说公子姓名,但老朽却能猜出一二。”   杨守文微微一笑,示意杨十六和杨存忠在门外守着。   他撩衣跪坐席榻上,沉声道:“那说来听听。”   马味道在封常清的搀扶下坐起来,丝毫不显慌乱,反而在举止中流露出一股子书卷气。   “盖二郎性子高傲,眼高于顶。   虽然他在庭州交友广阔,但我却能感觉得出来,那些被他称作朋友的人,他大都看不太起。可是那天,他对我提起公子的时候,却在不经意里流露出了一股子敬重之意。据我所知,能够被他如此敬重,而又称之为兄长的,其实只有一人。”   杨守文微笑不语,只看着对方。   马味道接着道:“盖二郎的大哥,是个钻营之辈,他一向看不太起。   我还听说,他有一个名叫吉达的结义大哥,但是从他之前的谈话中我能看得出,他对吉达更多是畏惧,但要说敬重,却是未必。我还知道,他还有一个结义二哥。”   “好了,你不用在说下去。”   这是饱经风霜,有着丰富人生经验的老人。   盖嘉运在同龄人当中或许算得上出色,可是在这老人面前,估计是存不住什么秘密。   杨守文笑了,轻声道:“老人家,看起来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马味道道:“公子说笑,比起公子来,小老儿那些事情,又算得什么故事呢?”   “听口音,你好像是蒲州人?”   “正是!”   马味道脸上,露出落寞之色。   他回答道:“小老儿是蒲州猗氏人,早年间曾为蒲州司马。   大约八年前,突厥寇边,小老儿不听刺史之命,率部出击,却遭遇突厥人的埋伏,麾下八百健儿几乎全军覆没。之后刺史把战报呈送朝廷,小老儿也因此被杖八十,流放庭州。好在小老儿认得些字,得贵人相助,才在军中做了一个校尉。”   马味道这么一解释,杨守文倒释然了。   能够做到一州司马,应该是有点本事的人。   至于他说的那件事情,听上去好像没什么问题,他之所以被流放,也是咎由自取。   可杨守文却觉得,未必似他说的那样简单。   不过,马味道好像不愿意再去讨论这件事,亦或者说,他已经认命了!既然他不愿意在谈及,杨守文也就不想去追问。这政治上的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楚?   有一点,杨守文很清楚。   那就是他的身份,马味道已经猜了出来。   想到这里,杨守文微微蹙眉,看着马味道的目光里,也多了些许玩味之色。   他为什么把底牌掀开来呢?   目光,转移到了搀扶着马味道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也正看着杨守文,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显然,他并不清楚杨守文和马味道在说什么,亦或者说,马味道没有告诉他,杨守文的真实身份。   “他爹娘呢?”   “丑奴的父亲,死于天授元年。   那年,丑奴才出生,他母亲听闻噩耗,悲伤过度,第二年也就撒手人寰了……”   倒是一桩人间惨剧啊!   杨守文忍不住又看了封常清一眼,这小子甫一出生便父母双亡,而后又跟着马味道从蒲州流落到西域,倒真称得上是坎坷。   “二郎,如今去了何处?”   马味道倒是没有推脱,很爽快回答道:“盖二郎之前去了一趟洛阳,却得了贵人相助。这次回来之后,他被唐都督辟为安西都护府的记室参军,如今已前往龟兹。”   “他去了龟兹?”   “既然是安西都护府的记室参军,本就应该前往龟兹,又有什么问题?”   说的是啊!   安西都护府就设立在龟兹镇,盖嘉运前往龟兹,也是情理之中。   “他,可有什么交代?”   “交代倒是没有,只是让小老儿带话,若公子到了,可以前往龟兹找他。”   龟兹镇,距离疏勒镇倒是不远。   若盖嘉运为安西都护府的记室参军,想必也会和疏勒镇的官军产生交集。那么他也许可以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甚至有可能会调查得出来,当初吉达为何与疏勒镇的官军发生冲突。   想到这里,杨守文不禁眉头一蹙。   他扭头向明秀看了一眼,“四郎,我恐怕暂时无法前往龟兹,不如你和哥奴先行去龟兹找二郎?我要去碎叶川见一个人,之后就去龟兹和你汇合,你看怎么样?”   既然那马味道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杨守文也就不需要再掩饰。   他没有说自己去碎叶川到底要见什么人,明秀更没有询问,只微笑着点了点头。   “马味道,我此去碎叶川,人地生疏,想要请你家丑奴为我带路,你看如何?”   杨守文有两个办法解决眼前的问题,要么杀了马味道祖孙,要么让马味道投鼠忌器。   说是让封常清带路,实则是让他做人质。   马味道闻听,却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哥奴能够为公子效力,是他的福分。”   慢着!   杨守文愣了一下,看着马味道。   突然间,他笑了!   马味道还真是……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   这一个不小心,就被这老家伙给算计了…… 第五百一十三章 金山雏鹰   马味道的笑容很诡异!   在杨守文提出让封常清给做向导的时候,他几乎不带思考的便答应下来。   这老家伙……   杨守文和明秀相视一眼,突然有了一种在面前围榻上坐着的是一个修行千年的老狐狸的感觉。   从一开始,马味道就在等待这个机会。   “马校尉,佩服。”   杨守文叹了口气,对马味道拱了拱手。   这老家伙还真是掐住了他的七寸,让他不得不就范。除非,他真能狠下心来,杀死马味道祖孙。可即便是这样,也会带来不小的麻烦,弄不好有可能暴露了身份。   杨守文此次西行,最大的软肋便是秘密行事。   他不能暴露身份,并且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不能够和当地的官军联络。他的任务,就是弄清楚密探的失踪之谜。一旦暴露了身份,很可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情况。   马味道不愧是当过官的人,他猜出了杨守文的身份,也看破了杨守文的软肋。   不过,他并没有恶意,更不是为自己谋划。   马味道所为的,是封常清。   他想要给封常清找一条出路,而不是让封常清留在这动荡不堪的西域……   马味道是犯官,而且他这年纪就算返回中原,在没有任何背景和靠山的情况下,也不太可能有什么出路。所以,他并不介意留在西域,唯一担心的,便是自己的外孙。   封常清是犯官之后,日后想回转中原,难度很大。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有一个靠山。   而杨守文的出现,无疑给了封常清一个堪称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马味道,又怎可能放过?   ……   “丑奴,你去买些酒食回来吧。”   被杨守文看穿了意图的马味道,并没有露出任何尴尬之色。   他扭头看了一眼仍显得有些茫然的封常清,沉声吩咐道。   封常清轻声道:“外公,家里已经没钱了,如何买得酒食?”   马味道一怔,那张布满了岁月沟壑的老脸上,难得露出了一抹羞愧之色。   而杨守文则看出了他的心思,于是沉声道:“丑奴,你带十六和哥奴去买些酒食,他们身上有钱。”   “这……”   封常清别看叫做封呆子,却并不是真呆。   他总算是反应过来,外公似乎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杨守文谈,而且谈论的事情,也和他有关。   “丑奴,按公子说的去做,买些好酒食来。”   “知道了。”   封常清怀着一腔困惑,走出房间。   而明秀则闪身来到门口,担当起了警戒的任务。   “马校尉,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我就知道,我这点小心思瞒不过公子。”马味道等封常清离开之后,突然间好像变了个人一样,靠在围榻上,精神也变得很差。他先是一阵剧烈咳嗽,然后又喝了一口水,才说道:“小老儿如今已近花甲,身体是越来越差,有些撑不住了。”   只这一转眼的功夫,马味道看上去就老了很多。   估计,此前他一直是在强撑着,为了封常清而撑着……   “公子,丑奴很聪明,也读过很多书。   也怪我,从他记事开始,我就和他说一些打仗的故事,让他从小就对武事痴迷不已。他若是个健壮的孩子也就罢了,偏他身体很弱,想在安西出人头地会很难。”   杨守文沉默不语,端起陶碗喝了口水。   “他,只有我这一个亲人。   我活着,还能照顾他;可现在,我这身体越来越糟糕,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走了。我很担心,我如果走了,以他那倔强的脾气,说不定会惹来什么杀身之祸。   小老儿只这一个亲人……所以我想给他找个靠山。”   杨守文点点头,表示理解。   “为什么是我?”   他轻声道:“你应该知道,我不可能留在西域。”   “我知道……但我实在是想不出更合适的人。   盖二郎人不错,可他那父亲和兄长,特别是他那个大哥,却不是一个能够信任的人。本来我想过,实在不行,就只有让丑奴跟随盖二郎。但我能看得出来,丑奴未必服气盖二郎。都是少年心性,万一丑奴得罪了盖二郎,日子怕会更加难过。   那日,盖二郎与我说起了这件事。   当时他虽然没有说起公子的身份,但小老儿后来细一想,便隐隐约约猜出了端倪。   方才小老儿提及此事的时候,公子并未反驳,也说明小老儿猜对了!”   马味道的言语中,有着很清晰的逻辑。   杨守文看着他,心里却突然有一种疑惑:这马味道不是一个莽撞的人,那当时在蒲州,为何要走出抗命出击的事情?这里面,恐怕是有些周折,不为外人所知吧。   “既然如此,那你当年在蒲州,为何要抗命出战?”   明秀突然开口,沉声问道。   马味道显然没想到明秀会问这个问题,所以在愣了一下之后,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吧,这件事就不说了。”   看得出来,马味道似乎不想提及此事。   杨守文摆摆手,沉声道:“马校尉,我必须说你掐住了我的要害。   丑奴的事情,我可以答应你。但你必须要保证,关于我的身份,不能为外人知晓。”   “公子放心,小老儿知道该怎么做。”   马味道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他颤巍巍站起身来,便要给杨守文行礼道谢,但是却被杨守文拦住。   他的神色,变得轻松许多,而整个人的精神,也一下子发生了变化……过了一会儿,封常清回来。马味道本来还打算请杨守文吃饭,但是却被杨守文给拒绝了。   “马校尉,非是我不答应,实在是我还有事情要做。   我想趁天黑前动身,前往碎叶川。所以就不吃酒了……等我回来,咱们再痛饮一番。”   马味道连连点头,便把封常清叫了过来。   “丑奴,以后要听公子的吩咐,公子的话,就是我的话,你绝不可以违背半分。”   “外公,我走了,你怎么办?”   “傻小子,你外公我如今好歹也是个校尉,害怕找不到人照顾?   记住,公子是贵人,你要尽心为他做事。将来有朝一日,能返回家乡的话,记得给你爹娘祭拜一番。你还记得你爹娘的坟地位置吗?我以前和你说过很多次的。”   “当然记得。”   马味道让封常清又陈述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他从围榻后面取出一个小包裹,还有一口短刀,递到了封常清的手里。   “丑奴,好好的,外公等你回来。”   “嗯!”   中二少年封常清用力点头,然后和马味道告别。   “公子,丑奴就交给你了,请你多多费心。”   马味道起身,送杨守文一行人出了房门。他手扶门框,颇有些不舍的看了封常清一眼,而后郑重其事拜托道。   不知为什么,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情绪在心头萦绕。   杨守文迎着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马味道,良久后沉声道:“马校尉,你放心吧。”   “丑奴,去吧!”   马味道冲着封常清摆了摆手,脸上笑意盈盈。   “外公,丑奴走了。”   “走吧,走吧……记得你的梦想,向金山的雄鹰那样在天空中翱翔,让封常清三个字,被所有人都知道。”   封常清用力点点头,然后迈步向外走。   杨守文又忍不住看了马味道一眼,见他朝着自己摆手,便点点头,转身离去。   目送杨守文、封常清等人的背影渐行渐远,马味道那双浑浊的老眼中,突然间泛起了泪光。   “丑奴,别怪外公。   外公这是为了你好,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你这一辈子恐怕就再也难走出安西,更无法为你父亲报仇……飞吧!公子会带你飞的更高!唯有如此,你才有报仇的希望!” 第五百一十四章 拜师   “封呆子,这是要出远门吗?”   离开俱六城的时候,之前被封常清调戏的魏大嘴,一脸诧异之色问道。   “嗯,外公要我给几位长老带路,所以要出一趟远门。”   “你这一走,岂不是没人给我说《西游》了?封呆子,你要出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吧……对了,魏大嘴,我出去这些天,你帮我照顾一下外公。”   “放心吧,我每天都会去探望他的。”   别看封常清在家里表现的无所谓,可是当准备离开的时候,还是表现出了对外公的牵挂。   杨守文站在一旁,看着他,也不说话。   “这孩子,不错。”   “嗯。”   “你怎么想?”   “看他的意思了……若是他愿意,我倒不介意帮他。可若是不愿意,我也没办法。”   他和明秀在一旁低声交谈,另一边封常清也交代完毕,一路小跑过来。   “长老,咱们出发吧。”   他微微有些喘息,却依旧昂着头道。   杨守文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会骑马吗?”   “这个……”   封常清一怔,旋即露出了羞愧之色,轻声道:“我从小身体不好,所以不会骑马。”   “那你和我一起吧。”   杨守文说着话,把封常清抱起来,放在了马背上。   而后,他翻身上马。   明秀等人也纷纷上马,牵着骆驼,沿着官路行进。   “长老,咱们这次去碎叶川,多久能回来啊。”   “很快吧!”   杨守文发现,封常清真的是很聪明。   在家里的时候,他称呼杨守文做‘公子’。可是出门之后,便一直以‘长老’代替。这也说明,封常清恐怕也觉察到了什么。所以他还会在人前,称呼他为‘长老’。   一个很敏锐的小家伙!   杨守文在心里赞叹一声,轻声道:“怎么,舍不得你外公吗?”   封常清点了点头,却沉默下来……   ……   离开俱六城向西行进,大约在傍晚时分,杨守文一行人来到一条河边。   河名白杨河。   接下来,他们将顺着白杨河而走,而后沿着伊丽河逆流而上,穿越昆陵山西进,就可以抵达碎叶川。   不过在白杨河,他们必须要迎来一次短暂的分离。   由于盖嘉运前往龟兹镇就职,所以杨守文只好让明秀带着杨存忠南下,前往龟兹与盖嘉运汇合。而杨守文呢,则要前往碎叶川,见一个人,一个小鸾台的密探。   他此次前来西域寻找吉达,同时还背负着一道密旨。   这一路西进,杨守文已经感受到了安西这块土地上的复杂和危险。   他需要和小鸾台取得联系,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密旨,同时也是为了方便寻找吉达。   有小鸾台的情报网帮助,总好过他在安西大海捞针。   “四郎,你们到了龟兹镇后,切莫轻举妄动,等我前去汇合。”   明秀依旧是一副懒散的模样,沉声道:“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把事情交给明秀,终归是放心的。   别看他整日里吊儿郎当,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可要知道,在此之前他曾经是长洲的大团头,把整个苏州地区的地下世界打理的井井有条,其能力也可见一斑。   “那,你保重。”   “好!”   明秀不会流露出什么小儿女的姿态,和杨守文拱手道别。   在白杨河河畔,杨守文目送明秀和杨存忠两匹马,一头骆驼,踏踩着夕阳的余晖南下。   背影越来越远,直至看不清楚。   杨守文这才摆了摆手,而后上马,领着杨十六和封常清西进。   明秀这一走,原本并不算冷清的旅途,突然间变得有些索然无味。   明秀在的时候,时时刻刻与杨守文斗嘴,并且和杨守文有着非常强大的默契。那时候,杨守文还觉得呱噪。可现在分开了,他却有些想念明秀,更感到莫名寂寞。   杨十六是个不好说话的家伙,封常清嘛……   算了,一个才十岁的小子,又能和杨守文说些什么?   不过,杨守文也很好奇,这小子才十岁,怎地长的恁成熟,看上去好像十五六似地。   一轮皎月,自昆陵山跃出。   行进在旷野中,可以感觉星辰里自己很近。   杨守文一行三人,走了大约一两个时辰之后,看封常清露出疲乏之色,于是便停了下来。   他们在伊丽河畔找了一处避风之所,点起篝火。   杨十六熟练的架起锅,然后把携带的肉干切碎,丢进锅里熬成了肉汤。把馕饼泡进肉汤里,待馕饼彻底把肉汁吸收进去之后,他用钵盂盛了一些,端给了杨守文。   馕饼泡肉汤,滋味浓郁。   吃完了馕饼,再把肉汤喝完,杨守文也不禁出了一头的汗。   “丑奴,只吃这么一点怎么可以?”   杨守文发现封常清吃的不多,于是便开口劝说,“咱们接下来还要走好几天的路,若吃不饱肚子,便没有力气行走。”   “可是,我真的吃不下了。”   看着封常清那瘦弱的身体,杨守文也无可奈何。   按道理说,十岁的孩子,个头大多在140—150公分左右。可是封常清的个头,甚至不到140公分。加之他身体瘦小,再配上一个超乎寻常的大脑袋,总给人一种怪诞的感受。   大头娃娃!   就是这种感觉,有点像后世的火柴。   杨守文忍不住叹了口气,轻声道:“丑奴,你这样子可不行……这样吧,等到了碎叶川,我教你一套拳脚。虽不见得能让你变成勇冠三军的猛将,但也不至于如此羸弱。我听你外公说,你好兵法,喜欢听打仗的故事。可从古至今,又有几个身体不好,能建功立业的名将呢?就算有,也大都是壮志未酬!如果他们身体好,说不定活的更久,能够建立更大的功业……再说了,有好身体,才能学更多的事情。”   封常清坐在篝火旁边,呆愣愣看着杨守文。   杨守文发现,他的眼睛里,不知在什么时候,蒙上了一层雾气。   “丑奴,你这是怎么了?”   “长老,你做我师父好不好?”   “啊?”   杨守文被封常清这突如其来的请求弄懵了,疑惑看着封常清,半晌说不出话来。   封常清用力吸了一下鼻子,然后揉了揉眼睛。   那满头的小辫随着晃动,看上去可笑极了。   “我想请长老做我的师父,因为从小到大,除了外公,没有人似长老这样对我好。”   “我对你好,你便要拜我为师?”   “不是不是!”   封常清用力摇头,轻声道:“我知道长老是有本事的人……长老来之前,外公就对我说,你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盖二郎那么傲气的人,可是提到长老的时候,也是低眉顺眼。我想学本事,我想将来带外公回家乡,所以我想拜长老做师父。”   臭小子一边说,一边晃着头。   杨守文不禁眯起了眼睛,看着封常清,并未立刻答应。   如果按照历史的轨迹发展,即便是没有他的出现,未来的封常清也会成为盛唐名将。   说实话,杨守文倒是不介意收封常清做徒弟,甚至也很愿意有这么一个名将徒弟。只是他心里有些发毛,因为他不知道,如果他真的收了封常清做徒弟的话,封常清还会成为那个名将吗?前世,他看过不少小说,主角收了古时候的牛人做弟子,然后那些小牛变得越来越牛。那只是一种yy,杨守文可没有这个把握。   万一……   他犹豫了一下,可是面对着封常清那双充满渴求的目光,到了嘴边的拒绝,又咽了回去。   因为杨守文不知道,他的拒绝会给封常清带来怎样的影响。   “丑奴,你真想拜我为师吗?”   “嗯!”   罢了罢了,老子连安乐公主都给掰过来了,收一个名将做学生又能如何?   我的水平不行,但我可以给他找老师。薛讷,薛楚玉这些都是名将,难道还怕毁了他不成?   想到这里,杨守文这心里,也就随即释然…… 第五百一十五章 追杀   古代的师徒,远不是后世的老师学生关系可比。   一日师徒,终身父子。   这八个字听上去或许有些夸张,却又从某种程度上体现出当时对师徒关系的重视。   要不然,天地君亲师,三纲五常之中,师父被列在其中?   收这么一个名将做徒弟的感觉不错,不过也给杨守文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他可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如果封常清将来不能出人头地的话,他这个师父可就成了罪人。   “丑奴,你既然要拜我为师,我答应了。   不过有些话我要和你说清楚……你很聪明,想必也猜出来我这次来西域,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件事,可能会有危险……所以,明日一早,我会送你回俱六城。等我的事情解决了,回返回俱六城找你,到时候再带你和你外公回中原。”   杨守文自然是一番好意,可没想到,却激怒了封常清。   “师父这话是怎么说?   丑奴既然拜你为师父,自然要牵马坠蹬,跟随左右。哪有师父有危险,弟子却躲在一旁的道理。师父既然收了丑奴做徒弟,丑奴便要跟随师父。再说了,丑奴在安西长大,对安西更加了解。或许帮不得什么忙,但也可以为师父做些事情。   师父既然认下了丑奴,就请不要再说让丑奴回去的话。”   小家伙还挺有尿性!   杨守文非但没有生气,看封常清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同了……   “也罢,既然如此,那你可要跟好我才是,免得到时候我还要分心照顾你。”   “师父放心吧,丑奴在安西长大,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还有几分自保的本事。”   “哦?”   封常清咧嘴一笑,把马味道给他的包袱打开来。   里面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一把手弩。   这手弩和杨守文以前见过的手弩有些不太一样,体积更小,式样更为奇特,可以贴在手臂之上,从外面看,根本无法觉察到有什么异常。而这支手弩所用的弩箭,更短,而且通体是用生铁打造而成。把弩箭置于手弩上,把机括张开,而后手腕一压,便可以发射弩箭。不过,由于体积的原因,手弩发射的距离不算远。   可即便如此,杨守文试了一下之后,发现这手弩在十步之内,可穿透坚硬的胡杨木。   “这是……”   “这是外公专门为我制作的。   我从小身体不好,外公担心我在外面遇到危险,所以就为我打造了这副手弩……去年,外公之所以会得罪了独山守捉使,也是因为我不小心,射伤了他的儿子。   从那以后,外公就把这副袖弩收藏起来,若非这次随师父出来,他也不会拿给我。”   杨守文把玩那副袖弩,啧啧称奇。   这副袖弩的结构有些复杂,想必制作不易。   没想到,在这个时代居然能够见到如此工艺的武器,着实出乎杨守文意料之外。   由此也可以看出,马味道绝对不是蒲州司马那么简单。   杨守文在欣赏了一阵子后,把袖弩还给了封常清。   “丑奴,把这个收好,说不得将来会有大用。”   “丑奴知道。”   封常清见杨守文不再坚持赶他回去,顿时笑逐颜开。他把袖弩收好,站起来去帮杨十六收拾东西去了。而杨守文看着他的背影,心道:等这件事结束之后,一定要找人把马味道治好,然后把他带回洛阳……这家伙,再不济也是一个巧匠。   ……   封常清体弱,所以早早便睡着了。   而杨守文则没有睡意,于是便靠在骆驼的身上假寐。   杨十六则坐在篝火旁边,看着那篝火呆呆出身。一阵风吹来,拂动篝火舞动,里面的木柴劈啪作响,爆出一片火星。   杨守文突然睁开眼,坐直了身体。   “听到了吗?”   杨十六这时候,也站起身来。   “听到了。”   杨守文点点头,指了指封常清,“十六,保护好这孩子,我去查看情况。”   “阿郎小心。”   杨守文没有再赘言,转身便飞奔离去。   山风拂来,隐约夹带着喊喝声,以及兵器碰撞的声音。   风,是从山里吹来,那声音也应该是从山里传出,而且距离杨守文他们不会太远。   杨守文健步如飞,好像一只穿行在山间的幽灵。   他速度很快,时而停下来,侧耳聆听片刻,就再次动身。   跑出去大约有一公里左右,杨守文突然停下来,而后纵身便跃入了路旁的灌木丛中。   他刚匍匐下来,就听到从山路的另一边,传来脚步声。   一个身着胡服的男子,从山路的一边踉跄而来。看得出,他身受重伤,甚至走不稳路。手里,拖着一支铁矛,走了几步之后,便扑通倒在地上,铁矛也脱手飞出。   他挣扎着站起来,只是没等他站稳,一支利箭从他身后飞来。   那男子显然已筋疲力尽,连躲闪的力气都没有。利箭正中他的肩膀,巨大的力量把他再次掀翻在地。他想要爬起来,可才站起一半,就听到弓弦声响,又一支利箭射中他的大腿。这男子也真是个狠角色,没有发出声响,只咬着牙想起身。   “米尔金,到这个时候,你还想跑吗?”   马蹄声响器,从山道的另一端,缓缓行来三骑。   为首之人,说着一口突厥话,但是发音好像带着口音,与杨守文此前学的突厥话有些不太一样,所以听着有点费力。   杨守文只听出了,那个受伤的男子,叫做米尔金。   月光照在山路上,也照映出了米尔金的相貌。   他披头散发,浑身是血。   他吃力的站起来,对那三人一阵破口大骂。嗯,应该是骂人的话,只不过这家伙的语速太快了,杨守文跟不上他的语速。隐隐约约,他只听到米尔金骂对方做悉万斤,应该是三人之中,某一个人的名字。米尔金一边骂,一边踉跄着向路边走去。   那杆铁矛就在距离杨守文不远的地方,他是想要把铁矛重新拾起。   一个骑士,弯弓搭箭。   旁边的人突然拦住了他,对米尔金道:“埃兰沙赫尔已经灭亡了五十年,阿尔达的子孙如今聚集在米伦家族的身边,等待着王朝的再一次复兴。你,身为米伦家族的后代,却跟随着库思劳的后人好像丧家之犬一样的流亡,如何能够复兴帝国?   只要你说出库思老后人的下落,我可以保证,米伦家族会欢迎你重归家族的怀抱。”   米尔金拾起了短矛,突然间话语一变,用一种杨守文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喊叫。   与此同时,一个袋子落在了灌木丛里,正落在杨守文的面前。   他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难道这个米尔金,发现他了吗?   就在他感到困惑的时候,米尔金咬着牙,持矛便冲向了山道上的三人。   说话的人似乎被米尔金刚才那一连串杨守文根本听不懂的话语激怒了,跃马便向米尔金扑来。   只听一声金铁交鸣,战马从米尔金的身旁掠过。   米尔金向前踉跄着冲出十几步,噗通便跪在了地上,手中的短矛也断成了两截。   一蓬鲜血,从他脖颈处喷射出来,他仰起头,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嗬嗬的声响,而后身体便直挺挺,摔倒在了地上。那个骑士手中的弯刀,显然是一口大马士革弯刀,削铁如泥。   他拨马回到米尔金的身边,纵身从马上跳下来,蹲在米尔金的尸体旁边。   片刻后,他抬起头,对另外两名骑士说了几句话。   那两个骑士点了点头,于是那人便把米尔金的尸体抱起来,放在了马背之上……   他翻身跨坐上马,与两个骑士沿着山路离开。   杨守文在灌木丛中等了许久,确定那三个人不会再回来之后,才慢慢从灌木丛中起身…… 第五百一十六章 碎叶川   “阿郎,这枚徽章上的图案,我好像见过。”   夜色已深,篝火熊熊。   杨守文在确定了那些人已经离开之后,才返回宿营地。   见他安全回来,封常清和杨十六都松了一口气。封常清也困了,于是早早去睡觉。   而杨守文则打开了那个布兜,从里面取出了一枚徽章。   嗯,就是徽章!   徽章是用黄金打造而成,上面雕刻有火焰的图案。   而徽章背后,有一行古怪的文字。   杨守文不认得这文字,看上去好像外语。不过,不是英语!有点像后世的阿拉伯文。杨守文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见过阿拉伯文,只是那些文字不认得他而已。   形似,却不一定是阿拉伯文。   杨守文看了很久,也没有认出这徽章的来历,便递给了杨十六。   原本他也没抱有什么希望,只是没想到杨十六看了一会儿之后,却说对徽章上的图案似曾相识。   “十六,你在哪里见过?这是什么徽章?”   杨十六闻听,露出了苦恼之色。   他搔搔头,盯着那徽章又看了好半天,才轻声道:“阿郎,我说不来……”   “你不是说见过吗?”   “我是说,这图案有点眼熟,但是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嗯,我应该是见过的……”   见杨十六那一脸纠结的样子,杨守文也就没有再逼问。   “没关系,等你想起来再告诉我吧。”   他摆摆手,示意杨十六不必再苦恼,而后看了一下天色,沉声道:“十六,快去睡吧,明天一早咱们还要赶路,争取尽快赶到碎叶川……今晚,就由我来守夜。”   ……   这一夜,风平浪静,没有再出什么乱子。   天亮之后,杨守文三人洗漱完毕,又吃了一点早餐,便踏着晨光,继续在山中行进。   伊丽河的源头,便在这昆陵山内。   循着伊丽河一路西行,三天后他们终于走出了昆陵古道。   碎叶城,是唐代设置于安西地区的重镇,同时也是华夏历代王朝在西部地区设防最远的一座边陲城市。在安西,碎叶城与龟兹、疏勒、于田并成为‘安西四镇’。   它始建于贞观年间,据说最初是由粟特人建造。   后来,随着唐帝国对安西地区的控制力度加大,原本用于贸易的枢纽城市,逐渐演变成为唐帝国西陲重镇。   碎叶城建立在碎叶河河谷之内,两边有雪峰高耸,山里有很多温泉。   谷地的气候宜人,堪称丝绸之路上的又一个‘河西走廊’。   根据玄奘法师的记述,碎叶城坐落在碎叶河畔,城市周长约七里,杂居各国商胡。   这里,繁花似锦,四周风光秀美。   所谓的碎叶川,也就是以碎叶城为中心,散落在整个碎叶河河谷之上的几座城镇的合称。而碎叶城,便是这碎叶川的中心所在,有一点类似于后世的省会城市。   进入碎叶河河谷之后,杨守文总算是松了口气。   至少这里有很多人,不似那昆陵古道上,常常会一整天不见一个人。   只是,这里与庭州又有些不太一样,异域风情更浓,俨然好像进入了另一个国度。   “师父,咱们到碎叶城做什么?”   在抵达碎叶城外的时候,封常清坐在马背上,疑惑问道。   杨守文牵着马,而杨十六则跟在他的身后。   “找一个人,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   杨守文朝封常清笑了笑,轻声道:“丑奴,记得从现在开始……”   “叫召机长老。”   杨守文顿时笑了,便扭头牵马,直奔碎叶城而去。   碎叶城的规模,有着明显的模仿长安城的痕迹。其面积或许没有长安那么大,但城市的格局,却和长安相差不大。根据杨守文的了解,碎叶城是一座坐落于西陲的不夜城,整个城市并不设防。唐帝国以此来展现其雍容大度的一面,对前来碎叶城的人,都采取了一种包容的态度。而这,也进一步刺激了碎叶城的发展。   可是,当杨守文抵达碎叶城的时候,却愣住了。   碎叶城外,气氛有些严肃。   城门外扎着几十根木桩子,每根木桩子上,都吊着一具死尸。   而城门口,则有身着异族服装,看上去好像家丁一样的胡人对进出碎叶城的行人进行盘查。   杨守文眉头一蹙,于是拦住了一个刚从城里出来的人。   “施主,贫僧稽首了。”   “哦,长老有什么事吗?”   “这里可是碎叶城?”   “正是。”   “那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发现这城外吊着这么多的尸体,不知是什么人?”   “嘘!”   那行人一身胡服,披散着头发。   他个头不算很高,但是却显得很精壮。   肤色略显白皙,须发浓密,更长着一个鹰钩鼻,看上去是个胡人。   不过,他却能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也从某种程度上说明,在唐帝国时代,汉语也是整个西域地区的常用语言。这胡人说得一口流利汉语,只是口音有些古怪和别扭。   他示意杨守文不要去看那些尸体,轻声道:“长老有所不知,五天前这里发生了一场叛乱。一群牵利人试图攻击薄露老爷,但是被薄露老爷发现,并将之镇压。   那些人是牵利人的叛徒,薄露老爷下令,要把他们悬吊示众三十日。”   牵利人,是于田语的谐音,而后传入中原,便翻译成了牵利文,也就是牵利人。   如果用后世的语言来解释,所谓的牵利文,就是粟特。   杨守文对碎叶川做过一些了解,这里杂居有许多种族,其中粟特人便是其中的一部分。   自长寿元年,也就是公元692年,武则天下旨改安西都护府治于龟兹之后,碎叶城便不再设立官员。整个碎叶城是依照西域的模式进行管理,从几大种族中选取强有力的人物组成一个团体,共同治理。这种模式,杨守文感觉有点像罗马帝国的元老院模式。不过,这碎叶城的元老院,必须要服从于唐帝国的指挥。   薄露,就是碎叶城元老院的一位元老。   根据那胡人的介绍,杨守文得知,薄露世居碎叶城,是西突厥部落阿悉吉部落的首领。这阿悉吉部落,游牧于碎叶川,因为人口众多,也是西突厥右厢五弩失毕中之一。   五弩失毕中,是西突厥的官名。   后来这阿悉吉部落一分为二,一部分投降了唐帝国,驻扎在昆陵山古道的东面,归于蒙池都护府管辖;而另一部则不愿意归降,于是留在碎叶川,称之为阿悉吉阙斤部落。   这薄露,便是阿悉吉阙斤部落的首领。   由于阿悉吉阙斤部落在碎叶川颇有实力,所以这薄露也就成为了碎叶城的元老。   粟特人袭击薄露?   杨守文有心再询问一些情况,可就在这时,从城中行出一队人马。   那胡人看到那些人之后,立刻变了脸色。   “长老,那个人就是薄露长子阿芒,是个很凶残的家伙,你待会儿可不要得罪他。”   说完,他头也不回,便匆匆离去。   与此同时,那一队人马也朝着杨守文等人走来。   杨守文忙牵马往路边躲闪,才站稳了脚步,那些人已经到了他们身前。   “吁!”   为首一个精壮汉子,突然勒住了战马。   他年纪看上去大约在三十左右,生就一部络腮胡须,脸上的毛发也非常的茂盛。   身穿一件赤膊的坎肩,腰间系着一根大带,马背上还拖着一口大刀。   他纵马来到杨守文的面前,看看杨守文和杨十六,又看了看坐在马上的封常清……   “小和尚,哪里人?”   他的年纪,唤杨守文做小和尚,倒也不算很突兀。   杨守文忙双手合十,“施主,贫僧召机,乃荥阳洞林寺出家僧人。   因仰慕玄奘法师的事迹,故而西行求法。”   “那他呢?”   壮汉一指坐在马上的封常清,大声喝问。   杨守文不慌不忙道:“他叫封常清,是北庭人。   其外祖父是瀚海军的一个校尉,早年因犯了罪,故而被贬到了庭州。贫僧这次途径庭州,他的外祖父便让他拜在了贫僧的门下,希望日后贫僧中原时带他回去。   贫僧在西域人地生疏,他因为能说西域话,所以便让他带路……”   “既然你是师父,他是徒弟,为何是他骑马,你走路?”   “我佛有好生之德,封常清年少体弱,走不久便气喘吁吁。   贫僧既然做了他的师父,便要照顾好他,所以让他骑马,贫僧步行,还让施主见笑了。”   “你这小和尚,倒是好心肠。”   壮汉点点头,突然从腰间取了一块金饼。   “三日后是我父亲五十大寿,请你去念个增福增寿经。   这些钱你先拿着,念得好,还会有赏……就这么说了。如果在城里有人找你麻烦,就说你是我阿芒的人。不过,你要是敢跑了的话……我告诉你,我认得你,可我的刀却不认得。”   念增福增寿经?   杨守文听罢,不由得一怔。   “怎么,不愿意?”   那阿芒见杨守文犹豫,牛眼一瞪,厉声喝道。   杨守文忙双手合十道:“施主,非是小僧不愿意,实在是小僧很快会离开,怕是……”   “很快,也是三日之后再走。”   阿芒不再给杨守文分辨的机会,便催马离开。   这家伙,还真是霸道!   杨守文拿着金饼,不禁苦笑摇头。   他想了想,把金饼随手丢给了杨十六,沉声道:“不管他,咱们进城!” 第五百一十七章 九斤九两九钱金(上)   据说,唐代长安城面积达八十四平方千米。   据说,唐代长安城有108个坊市。   据说,唐代长安城的人口多达一百万,比之东都洛阳的人口还多……   不过,这一切杨守文都还没有见过!   碎叶城仿造长安城的格局,常住人口约十五万,共三十六坊,绝对是西陲第一大城镇。   杨守文三人入城很顺利,并未受到什么刁难。   毕竟,碎叶城是一座商业城市,主要是依靠过往的商人。哪怕是刚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叛乱,却依旧保证了城市正常的出入。只不过,在进城之后,可以明显感受到城市里的萧条之气。街上的行人有不少,可是与书中记载的客商云集的场面相比,明显冷清许多。一路走来,杨守文甚至还可以看到路边沟渠里的残肢。   “师父,咱们要去哪里?”   封常清也从马上下来,跟在杨守文的身边。   他一只手紧紧抓着杨守文的衣袖,一边紧张的向四周打量。   他的小脸,有点发白,显然是因为刚看到路边沟渠里,有一条断臂的缘故。杨守文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然后牵着他的手,沿着大街缓缓向前走去。   “敢问施主,碎叶城的大清市怎么走?”   杨守文拦住了一个胡人,微笑着打听路径。   他说的是突厥语,那胡人一怔,旋即单手按在胸口还礼,而后朝身后方向一指。   “长老顺着路往前走,过三个坊市后左拐,第四个坊市便是大清市。”   说完,他突然压低声音道:“长老是外地人,这两日碎叶城有点动荡。最好在天黑之前找到住宿之所,晚上就不要再出来了。否则的话,很可能会遇到麻烦。”   这胡人的手上,有一串佛珠,显然是个佛教徒。   杨守文忙向他道谢,然后与他道别。   动荡之后,必有混乱……碎叶城本身就是个鱼龙混杂之地,刚发生一场叛乱,难免会有那鼠辈横行。白天还好说,可若是到了晚上,就很容易会发生一些变故。   对此,杨守文倒是有了心理准备。   大清市是碎叶城的集市,其性质类似于洛阳三市,长安两市。   它以距离碎叶城不远的大清池而命名,比之洛阳和长安的集市更加纯粹,面积也更大。   大清市里,店铺林立。   一入集市,就见旗幡飘扬。   不同的店铺,旗幡上图案也有不同。   只是,这个本应该是繁华无比的集市,此刻却冷冷清清。   甚至在地面上,还残留着一些血迹……很显然,几天前的叛乱,也波及到了这里。   杨守文沿着街道缓缓行进,大约走了一刻钟,他突然停下来。   在他面前,是一间瓷坊,上书弥勒二字。   “悟净,带丑奴在这里等我。”   “是!”   杨十六说着,从杨守文手中接过了缰绳,而后带着封常清在店铺旁边找到一个阴凉地坐下。   已经进入五月,天气很热。   杨守文看两人坐好,便转身迈步走进了瓷坊。   “长老,看中什么只管说,我们这里的瓷器,全都是从中土运来,质量极佳。”   店中的伙计迎上来,态度显得很热情。   杨守文合十笑道:“施主,贫僧自东土而来,路过此地,看到这里瓷器精美,故而想挑选几样,供奉我佛,不知施主有没有什么介绍?”   那伙计一愣,正好开口,却听得屋里有人道:“小六,你去忙吧,我来招待这位长老。”   从屋子里,走出了一个三旬左右的男子,相貌颇为俊美。   “长老从中土来,要往何处去?”   “贫僧来自龙门山,西行参拜卢舍那。”   男子闻听,眼睛不由得一亮。   “欲拜卢舍那,还需奉真金。”   “贫僧有九斤九两九钱金,可为佛祖铸金身。”   “阿弥陀佛!”   那男子笑了,侧身道:“长老说要买瓷器供奉佛祖,请随我来。”   说着,他转身往内屋走去,杨守文急忙跟上。   没错,这家瓷坊,正是小鸾台设置在碎叶城的一处联络点。之前那一番对话,也是小鸾台的暗语。杨守文随着那人走进了内屋之后,对方先请他落座,而后又奉来冰镇的葡萄酒。   “敢问施主,高姓大名?”   “小人名叫李客,乃绵州昌隆人氏。   二十年前,我随父亲前来西域,便定居于此。使者此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杨守文抿了一口酒,向屋外看了一眼。   李客道:“使者放心,庞焕龙虽是突厥种,但跟随我家已有三代,算是自己人。”   “甚好!”   杨守文这才开口,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烦劳你让他在外面看着,顺便让他送点水给我那两个徒弟。”   “请使者稍等。”   李客说完,便匆匆出去。   不一会儿,他便返回屋中,顺手把门关上。   “我此次奉旨前来安西,是打听颜织的下落。”   “颜使者吗?”李客一怔,轻声道:“我已有很久没见过他……上次见他,是在去年八月。之后他说要前往忽论城见一个人,便再也没有音讯。我一直以为,他已经回去了。”   忽论城,是洛那州(羁縻州)治所,归属于高附都督城府所辖。   这是一个附属之所,如果从地域上而言,它应该算是在吐火罗的境内。   杨守文眉头一蹙,轻声道:“他去忽论城作甚?”   “这个,小人就不清楚了……不过颜使者离开之前,倒是与小人说过一句话:大寔人图谋吐火罗,昭武九姓似乎有些动摇。他去忽论城是去找人,据说有非常重要的消息。”   “那你可知道,他是去找什么人吗?”   立刻搔搔头,苦笑道:“颜君是濛池都护府的主事人,他手下的密探,从来都是与他单线联系。小人虽然是这碎叶城的主事人,但也要听从他的指挥。很多事情,他不说,小人也不可能知道……对了,颜君走的时候倒是说过,如果他发生了意外,就让我在每月十五日的子时,设法在雪山千泉岭上点燃三堆篝火……”   “那你可曾点燃?”   “若非使者前来,小人甚至不知道颜君已经出事,自然没有点燃。”   杨守文听罢,眉头一蹙。   算算日子,今天才是五月初三,距离十五还有十二天的时间。   他如果想要和颜织手下的密探取得联系,就必须要等待十二天,却是有些麻烦……   等,还是不等?   杨守文有些犹豫。   不过,这也不是需要马上决定的事情,所以倒也不着急。   到了碎叶城,和小鸾台的密探取得联络,也算是和神都方面联系上了。杨守文倒也不着急了,于是沉吟片刻后,又问道:“我刚才进城的时候,听说什么牵利人造反?” 第五百一十八章 九斤九两九钱金(下)   “什么造反,不过是薄露清除异己的借口罢了。”   “哦?”   “想来使者初临碎叶城,还不清楚这碎叶城的具体情况。   李客又为杨守文到了一杯葡萄酒,这才坐下来,轻声道:“碎叶城最近几年,情况不是特别稳定。   自去年五月,突骑施乌质勒人过碎叶河强占俱兰城后,这边的局势就越发紧张。薄露意欲独霸碎叶城,于是和乌质勒人结盟。可这碎叶城最初,是有牵利人建造,又怎能容忍薄露的行径?所以从去年开始,双方就开始冲突,矛盾不断加剧。   今年元老院的阿勒皮突然病故,使得牵利人的话语权进一步被削弱。   不过,牵利人毕竟会底子厚,于是秘密和乌质勒人联系,并花费重金拉拢对方。同时,牵利人还想要从长安迎回阿史那步真之子斛瑟罗。虽说斛瑟罗已离开西域多年,但是凭借阿史那步真的名号,十姓突厥之中仍有多半人愿意听从于他。   如果斛瑟罗回到碎叶城,则薄露必将受到压制。   故而薄露听说了消息之后,在五天前突然发难,彻底铲平了阿勒皮一家的力量……”   阿史那步真的名字,杨守文听说过。   不过斛瑟罗,却有点陌生。   他眉头微微一蹙,没想到这里面还有如此复杂的内情。   “你以为,碎叶城交给谁比较好?”   李客想了想,轻声道:“其实,我倒是觉得由牵利人控制碎叶城会好一些……其一,牵利人与东土有着非常密切的商业往来。这就是一群纯粹的商人,并无太大野心。   而且,牵利人相比之下,对朝廷好感更多。   另外一点,牵利人通商西域,甚至远至大寔……他们可以很好的调解人,能够维持安西的稳定。   薄露这个人……呵呵,突厥种,而且野心勃勃,我不认为他控制了碎叶城后就会老老实实。相反,一旦被他控制了碎叶城,整个安西商路会被他把控,到时候难保他不会挑起麻烦。”   李客的分析,让杨守文蹙起眉头来。   “那可否与保大军联系,秘密监视薄露?”   李客轻声道:“保大军军使与薄露是亲家,怎可能尽心?   其实,我此前曾向颜君提醒过,让他留意薄露。颜君当时还说,等他回来后便会加强对薄露的控制。   没想到……”   “那你与朝廷联系了吗?”   李客苦笑,轻轻摇头。   “我不过一个小人物,如何联系朝廷?   说实话,若非使者今天来,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和朝廷联系,更别说朝廷是否能信任我。”   这就是小鸾台在安西最大的症结所在。   之前的主事人颜织,无疑是一个掌控欲非常强的家伙。   他能力不差,但是掌控欲太强。以至于当他失踪之后,整个安西地区的小鸾台便如同瘫痪了一样。密探们之间彼此不认识,发生了事情后,更不知该如何与朝廷联络。   若非颜织在上官婉儿那里报备了这家瓷坊,就算是杨守文来了,也不知从何下手。   “李客,我要你从现在开始,担负起小鸾台在整个濛池地区的事务。   你必须要尽快想办法和其他人取得联系,并且使之有效的运转起来……同时,我会书信一封,你也写一封信,命人尽快送往东都大弥勒寺,把这里的情况告之朝廷。   你,可愿担此重任吗?”   李客闻听,顿时大喜。   他连忙躬身道:“小人愿听从使者吩咐。”   “不要唤我使者,我现在是个僧人,还是叫我长老为好。”   杨守文说罢,轻轻揉动太阳穴。   他发现,这安西的情况还真的是有点棘手。颜织失踪这么久,等于整个濛池都护府都失去了掌控。想要让他重新回归正轨,绝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不要说,碎叶城现在也是局势复杂,薄露干掉了阿勒皮的牵利人,下一步会有什么行动?   “另外,还有一件事,你帮我打听一下。”   “请长老吩咐。”   “庭州叶满守捉使的妻弟名叫阿布思吉达,去年在俱战提失踪。   之后他的家人通过各种途径查找,却找不到他的下落。你一旦联系上了其他密探,设法打探他的消息。”   “阿布思吉达?”   李客愣了一下,轻声道:“可是突骑施阿布思部落的人?”   “是。”   杨守文顿时来了精神,一把握住了李客的手,“你知道他的下落?”   “不知道。”   李客沉声道:“不过,我知道阿布思人如今在夷播海一带势力非常强横。   乌质勒人之所以越过碎叶河,占领俱兰城,也是因为阿布思人的崛起,把他们赶出了夷播海……长老放心,只要那阿布思吉达还活着,小人就一定能找到他的下落。”   提心吊胆了很久,如今得了李客的承诺,杨守文的心情总算是舒缓了很多。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一阵喧哗。   李客脸色一变,忙站起身来。   杨守文也连忙起身,下意识盯着李客。   “李客,你出来。”   是一个女人在说话,紧跟着房门蓬的一下子被打开。   几个女人涌入房间里,为首的是一个胡姬,肤色白皙,体型高大,估计在180公分左右,比李客还要高出半个头。她挺着一个大肚子,怒气冲冲走进了屋内。   可是,当她看到屋中的杨守文时,顿时愣住了。   “娘子,你在做什么?”   李客面红耳赤,看上去有些愤怒。   而那胡姬则呆愣愣站在门口,片刻后扭头问道:“夫君,你不是在私会情人吗?”   “哪个在会情人?”   李客气得面红耳赤,偷偷看了杨守文一眼,而后指着那胡姬道:“阿格娜,你不要胡闹好不好。我这是在做生意……这位长老是从东土而来的大德高僧,想要买些佛器。   你,你,你……你又听谁说,我有私会情人?”   “我……”   那胡姬也乱了分寸,看看杨守文,又看看李客,声若蚊呐道:“我看庞焕龙鬼鬼祟祟,又见你关着门,还以为……夫君,我只是路过这里,先回去了,你忙吧。”   说完,那胡姬扭头就走。   只留下李客和杨守文在内屋里,彼此相视,久久无语…… 第五百一十九章 夜宿碎叶城   杨守文是笑着离开了瓷坊。   这是李客的家事,大体上杨守文也能够推测出来。   估计李客也是个风流种,而且被他那胡姬娘子抓住过现行,以至于这位娘子疑神疑鬼,已经快要疯魔了。也难怪,这里是西陲,姑娘们本就是热情似火,再加上李客长得又很俊俏,难免拈花惹草,在外面欠下一堆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风流债。   杨守文并不想管这些事,毕竟这是李客的家事。   他一个外人,插手太多终究不好。而且看那位胡姬娘子的状况,也是一个醋坛子。   这种事,他一个外人又如何管呢?   ……   夜幕,渐渐笼罩碎叶城。   随着夜色降临,碎叶城变得安静许多。   这里没有夜禁,可也正因为此,到了夜晚也就成了那些牛鬼蛇神的乐园。   杨守文带着杨十六和封常清,在城中找到了一家客栈。   客栈的价钱不高,但是很干净。这也是李客介绍的客栈,据说很安全,一般不会有人去找麻烦。   虽然李客没有说明,但杨守文也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意思。   这家客栈,背后有人。   五月的夜晚,闷热。   从碎叶河谷吹来的风,非但没有带来半点爽意,反而让人感到更加难受。杨守文是游方僧人,自然不可能讨要什么上房,那不太符合一个游方僧人该有的素质。   所以,他和杨十六三人住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扇窗,而且不太通风。   客房就好像一座蒸笼,坐在里面一动不动,就会出一身大汗。杨守文没办法,只好脱下僧衣,只穿着一件赤膊的半臂汗衫,在屋中盘膝打坐,试图让自己能安静下来。   封常清属于那种体质偏阴寒的,倒是没有感觉太难受。   他早早睡下,屋子里只剩下杨守文和杨十六两人清醒。   “师父,我想起来了。”   就在杨守文闭目静心的时候,杨十六突然一声大叫。   他睁开眼,诧异问道:“想起什么了?”   “师父,那枚徽章上的图案,我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了……其实,那图案你也该见过。”   “我见过?”   杨守文愕然抬头,露出茫然之色。   他从怀里取出那枚徽章,翻看了两眼后,依旧没有任何的印象。   杨十六道:“师父可还记得那天晚上,咱们在柳谷水河畔,遭遇到黄胡子的事情吗?”   “记得啊。”   “可能当时师父没有留意,但我却看到了。   那些人的坐骑上,有这个图案……我不会记错的!和徽章上的图案,简直一模一样。”   杨守文闭上眼睛,脑海里旋即闪现出了那天和黄胡子遭遇的一幕幕景象。   没错,那些人骑乘白马,同时又在马屁股上蒙了一块黑布,上面的确是有一副图案。   只是当时杨守文真的没有去留意,所以那图案已经有些模糊,记不太清楚。   他想了想,起身走到墙边,把随身的挎包取下来,从里面翻出一块铜牌。那铜牌,正是当初黄胡子首领离开时,丢给他的铜牌,说是可以凭此在安西行走免去麻烦。   当时杨守文没有放在心上,随手就丢进了挎包。   如今,当他把铜牌和那块徽章摆放在一起的时候,赫然发现,铜牌上的图案和徽章上的图案真的是一模一样。也就是说,那天上被追杀的人,是黄胡子的人?   杨守文眉头紧蹙,仔细回忆那天晚上,那几个人的对话内容。   可惜,他们的口音很古怪,到后来更是用一种杨守文似曾相识,却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进行交流,以至于杨守文一句话都没有听懂。这块徽章,是那个名叫米尔金的人在临死前丢在灌木丛里。杨守文相信,那个米尔金一定是发现了他的存在。   他丢这块徽章做什么?   亦或者说……   一个大胆,但是在杨守文看来,又有些异想天开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   米尔金认识自己,他要自己给黄胡子带话……   不会吧!   想到这里,杨守文用力甩了甩头,把这可笑的念头甩掉。   开什么玩笑,他不认识米尔金,而且又是第一次来西域,米尔金怎可能认识他?   但是,万一呢?   当一个念头浮现出来之后,往往会产生出一连串意想不到的联想。   如果他认识我……或者说,米尔金见过我呢?比如,那天和黄胡子遭遇的时候,米尔金也在队伍里。他恰好见到了杨守文,并且留下了记忆。之后,他和黄胡子分开。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也就能解释清楚了!   可是,他又怎知道,自己会和黄胡子重逢?   “师父,你没事吧。”   杨十六站在一旁,见杨守文半天不说话,脸色也是阴晴不定,不禁有一些担心。   杨守文清醒过来,朝杨十六笑了笑。   “十六,你睡吧。”   “啊?”   “这件事,先不要再提起,容我仔细想想。”   “是。”   杨十六是绝对不会违背自家主人的意思,于是便听从了杨守文的吩咐,在门边和衣而卧。   杨守文吹灭了油灯,坐在窗边。   他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米尔金的模样。   什么米伦家族,什么库思老……他是真不知道。甚至,他就不想掺和到这件事情当中。   黄胡子也好,米尔金也罢,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这次来安西,是为了找到吉达,完成武则天的任务,找到濛池都护府的小鸾台主事人颜织。然后,他便可以返回洛阳,安心做他的和尚,过一种悠闲自在的生活。   可是,不知为什么,米尔金的面容却反复在他的脑海中出现……   该死!   杨守文一阵心浮气躁,站起身来,打开了客房的门,走出房间。   空荡荡的走廊里,漆黑一片。   旁边是一个通铺,里面传来了如雷的鼾声。   空气中,混合着一股子汗臭的味道,让他原本就有些烦躁的心情,变得更加不可控制。   “十六,我去外面走走,你在这里看着。”   杨守文和杨十六交代了一声,便独自一个人,走出了客栈。   这客栈的环境不错,旁边有一个池塘。   他走到池塘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耳边,回响着一阵阵的蛙声,给这静谧的夜色,又凭添了几分安静和祥和的气息。   那天夜里,米尔金是从昆陵山古道的另一端跑来。   而那另一端,便是碎叶河谷。   记得那天晚上遇到黄胡子的时候,他曾经对黄胡子的首领说过:他要去碎叶川……   慢着慢着,米尔金如果是从碎叶川逃进了昆陵山古道的话,岂不是说他也是来自于碎叶川?亦或者说,黄胡子在碎叶川有基地,因为被人发现,米尔金才会被杀。   有可能,很有可能哦!   杨守文越想,就越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再见李客一次……毕竟李客在碎叶城这么多年,他的消息绝对要比自己灵通许多。很多事情,想必他也会知道,与其胡思乱想,倒不如找他问个究竟。   想到这里,杨守文一下子变得轻松许多。   他站起身,用力伸了个懒腰,而后转身准备返回客房。   可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衣袂破空的声响。声音,是从池塘的另一边传来,杨守文扭头看去,就见一道黑影飞掠而过,眨眼间便消失无踪。旋即,又有几个人影出现,朝着那黑影离去的方向追去。他们的速度很快,风一般掠过。   杨守文本来并不打算去多管闲事。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却鬼使神差般迈动脚步,绕过了池塘之后,循着那些人的背影跟了过去…… 第五百二十章 被坑了!   方经历过一场动荡的碎叶城,黑夜里充斥着一种罪恶的气息。   杨守文所在的濛池坊,更不是什么太平之地。   濛池坊坐落于碎叶城西,碎叶河在这里有一个转弯,故而有一片开阔的河滩空地。   河滩上,栽种杨柳,在夜风中摇曳。   杨守文的内衣是一件暗灰色的麻布汗衫,所以在夜色中并不是非常显眼。   他追到河滩上,远远就听到一阵惨叫声此起彼伏。   杨守文连忙闪身躲在一棵胡杨树后,探头向河滩上张望。有七八个人影,正在河滩上搏杀……准确说,是六个人围攻一个人。那被围攻的人,看样子是个女人。   只见她双手各持一口弯刀,身形如同灵蛇一般,在六个黑衣人的围攻下,从容不迫。   她握刀的手法,并非常见的握刀方式。   她采用的是反握的方法,两口弯刀几乎是贴在前臂上,伴随着身形的舞动,刀光闪闪。而她的身法,也极为古怪。整个人仿佛没有骨头一样,可以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那两口刀,随着她身形的扭动,仿佛两只毒蛇的獠牙。刀光闪过,定有血光。   这,好像后世所说的古瑜伽术!   杨守文慢慢蹲下身子,把身体藏在暗影之中。   就在这时,那女人一个躲闪不及,被对方击中。   身体呼的一下子飞出,狠狠砸在一棵胡杨树上……女人喷出一口鲜血,落地后翻身滚动,又唰的站起身来。   只是,当她起身的一刹那,却看到了正藏身在树后的杨守文。   不好!   杨守文心里一咯噔,就知道情况不妙。   但未等他做出反应,就听那女人喊道:“和尚,你再不出手,我就要被他们打死了!”   女人生就一副白人的样貌。   她深目碧眼,鼻梁高耸,肌肤白皙。   一头黄发编成了一条条小辫披散肩头……看年纪,她大约在二十多的模样。不过此刻,却有些狼狈。肩膀上,腰间,还有腿上,鲜血已经浸透了衣衫,露出雪白肌肤。   杨守文心中不由得叫苦,可是已经来不及退走。   那六个黑衣人呼啦啦围上来,其中有两个人,便扑向了杨守文。   “臭娘们,你等着。”   杨守文气急败坏,忍不住破口大骂。   很显然,那六个黑衣人已经把他当成了女人的同伙。   黑衣人手持大马士革弯刀,照头劈来。杨守文错步拧身,避过那口弯刀,抬手啪的就搭在对方的手腕上。   “雄鹰抱爪!”   他口中一声沉喝,那只手在瞬间变成一只铁爪般,抓住黑衣人的手腕一扭。只听咔嚓声响起,那黑衣人粗壮的腕骨,竟在瞬间被杨守文拗断。不等那黑衣人开口,杨守文已踏步撞入了黑衣人的怀中。   苍熊硬蹲铁山靠!   金刚八大式对杨守文而言,已经练到了骨头里。   一招一式,信手拈来,全无半点窒涩。这一靠,少说也有千斤力道。把那黑衣人一下子撞飞出七八米远,落在地面的时候,胸口已经粉碎,口鼻中涌出浓稠黑血。   他的身体在地上抽搐两下,便再也没了动静。   而杨守文在撞飞了那黑衣人之后,已经顺势将那口弯刀抓在手中。   他反手铛的一声,架开了另一个黑衣人的弯刀。   “小心!”   就在杨守文干掉了一个黑衣人的时候,那女人也干掉了一个黑衣人。   不过,在她干掉对手的同时,一个黑衣人从身后窜出,手中弯刀恶狠狠便劈落下来。   杨守文旋身后退,手中弯刀呼的脱手飞出。   铛!   弯刀磕飞了那黑衣人势在必得的一刀,更使得他空门露出。女人头也不回,顺势向后一靠,便跌入那黑衣人的怀中。两人一触即分,那黑衣人惨叫一声,胸口出现了两个血淋淋的伤口。   “和尚,谢了!”   女人的语气中,透着一抹轻松之气。   杨守文嘴角微微一抽,冷声道:“等下再和你算账。”   说话间,他身形一矮。   猛虎硬爬山,五岳朝天锥!   他撞进了对面黑衣人的怀中,而后抬手向上一推,啪的就打在那黑衣人的下巴上。   杨守文自大蟾气初成之后,气力惊人。   这一掌托在对方的下巴上,直接把那黑衣人的脖颈拗断,普通便倒在了地上……   “和尚,别放走了他们。”   女人的声音再次传来,杨守文扭头看去,就见一个黑衣人已经转身跑走。   杨守文也知道,如果被对方逃走,肯定会有麻烦。   他已经露了像,对方想要找他,并不困难。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走这个家伙。   杨守文紧追了四五步之后,两脚用力,身体骤然腾空而起。   如同雄鹰搏兔一般,他从那黑衣人身后扑击,未等对方转身,他双手已经抱住了对方的脖子,同时双脚狠狠踹在了他的后心上。那黑衣人喷出一口血雾,紧跟着就见杨守文身形向下一沉,黑衣人的身体呼的一下子飞起来,在空中一个跟头,便砸落地面。   不过,在他身体落地之前,他的脖颈已经被杨守文扭断……   杨守文翻身从地上跃起,“喂,你到底是……”   在他追杀黑衣人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惨叫。   也就是说,那女人已经干掉了最后一个对手。按照杨守文的想法,这女人至少应该留下来向他道声谢才是。可是当他回身时,却发现河滩上冷冷清清,除了几具尸体之外,已不见一个人影。   那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什么情况?   杨守文一下子愣住了……这女人也太不讲究了吧。   我帮你解决了麻烦,你居然连说一声谢谢都没有,便跑了?   他环视空荡荡的河滩,确定那女人确实已经不在了,便蹲下身子,检查黑衣人的尸体。   黑衣人身上并没有太多物品,杨守文只发现了一块铜牌。   就在他准备进一步检查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火光闪动,似乎有人朝这边来。杨守文眉头微微一蹙,不敢再耽搁,忙转身趁着夜色离开了河滩。   ……   回到客栈后,杨守文整理了一下衣服,便走进客栈的大门。   柜台后的伙计看到他进来,笑呵呵问道:“长老,这深更半夜的,去哪儿了?”   “天气太热,贫僧在外面透透气,叨扰施主了。”   “呵呵,是啊,这天气确实热,比不得东土凉爽。   不过最近这几天外面有些乱,长老若是没什么事情,晚上还是不要出去,免得遇到麻烦。”   “多谢施主提醒。”   杨守文说着话,双手合十,向那伙计一揖。   伙计笑了笑,便又缩回了柜台。   回到客房里,杨十六醒了。   “师父,你方才去哪儿了?怎地去了这么久?”   杨守文张口刚要回答,却突然朝杨十六做了一个手势,然后才沉声道:“外面倒是凉爽不少,我方才就在外面转了转。好了,天色已经不早,你也早点歇息吧。”   说着话,他还故意弄出了一些声音,才坐在榻上。   杨十六何等机灵,哪能看不出杨守文的意思。   他当下道:“师父既然回来了,那我便睡了。”   “睡吧。”   杨守文坐在地榻上,闭目侧耳聆听门外的动静。   过了大约两三分钟的时间,门外传来一阵低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杨守文这才松了口气,正准备和杨十六说话,忽听得屋外传来了一阵喧哗的声音。   杨十六连忙躺下。   只是,封常清却醒了。   他翻身坐起,揉着眼睛,一脸迷惑之色。   “师父,外面怎么这么吵?”   没等杨守文开口,外面的走廊上,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紧跟着,隔壁通铺上传来叫骂声。只是那叫骂声并未持续太久,紧跟着就是一连串的惨叫声响起。   “起来,全都起来。”   杨守文眼珠子一转,起身把挎包里的徽章和铜牌贴身放好。   他正要吩咐杨十六两人,就听得蓬的一声响,房门被人踹开。   几个身穿半臂坎肩,腰系大带,手持弯刀的壮汉冲进了屋内。他们手持火把,把屋子照映的通通透透。而在那壮汉的身边,则是刚才在店门口和杨守文说话的伙计。   “就是他!”   那伙计手指杨守文道:“今天晚上他出去了,刚回来不久。”   杨守文心里一咯噔,忙示意杨十六两人稍安勿躁。   他慢腾腾道:“这位施主说的不错,贫僧的确是出去了……这屋子里有些闷热,贫僧觉得有些气闷,所以出去在周围散散步,然后便返回客栈。不知几位施主有何贵干?”   那壮汉瞪着一双环眼,上上下下打量杨守文。   在他眼中,杨守文虽然个头不低,但算不上特别强壮。   至于杨十六和封常清两人,从外表看更不像是厉害的角色。他眼中透出疑惑,沉声问道:“和尚,你说你去周围散步,可看到了什么?”   杨守文的眼珠子滴溜一转,已经想好了措辞。   他微微一笑,沉声道:“贫僧就是在附近散步,倒是没看见什么状况。不过,刚才贫僧看到河滩方向有火光闪动,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而贫僧也害怕会惹上麻烦,所以也不敢逗留,便匆匆忙返回客栈。”   “是吗?”   壮汉的眼中,流露出了困惑之色。   他扭头朝伙计看了一眼,而后与那伙计低声交谈了两句。   “和尚,你从东土而来,为何在这里逗留?”   “哦,贫僧曾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曾拜读过关于碎叶城的记载。   此次,贫僧西行求法,路过此地,故而想要效仿先贤。而且,贵城有一名‘阿芒’的施主,让贫僧三日后为他的父亲念增福增寿经,所以不得已贫僧值得留在此地。”   杨守文说的是突厥语,那壮汉一开始并未在意。   什么大慈恩寺,什么三藏法师,老子一概不知道……   可是,当‘阿芒’两字出口时,那壮汉顿时变了脸色。   原本挺直的腰杆,一下子佝偻下来,脸上更露出了阿谀的笑容。   “法师,是阿芒老爷请来的神僧吗?”   “啊?”   “既然是阿芒老爷的客人,又何必住在这里?   阿芒老爷吩咐过来,凡是为薄露老爷祝寿的人,都可以前往大清池居住。阿芒老爷已经包下了一整个客栈,就是为了方便老爷们休息。”   杨守文听了一怔,旋即摇摇头,露出茫然之色。   “贫僧不知道此事……贫僧入城时遇到了那位阿芒施主,当时他丢给贫僧一块金饼,并要贫僧三日后去他府上,为他的父亲念增福增寿经,但却没有留下别的话语。”   说完,杨守文示意杨十六取出那块金饼,递给了壮汉。 第五百二十一章 吉达(一)   杨守文才知道,他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这个错误使得他不得不住在一家简陋的客栈,并且是三个人记载一间好像闷罐一样的房间里。   阿芒早在城外的时候,就把邀请卡送给了杨守文。   没错,就是那块金饼!   金饼上有阿悉吉家特有的符号,也是三天后薄露五十大寿寿宴的邀请卡。如果杨守文在入城的时候,拿出这枚金饼,自然会有人招待,并领着他们三人前往客栈。   可惜,当时杨守文被阿芒那一掷千金的土豪气给镇住了。   试想谁没事儿会那金饼当邀请卡?这特么不是土豪,普通人根本就办不到……   壮汉在验明了金饼之后,立刻解除了对杨守文的怀疑。   他狠狠瞪了那店伙计一眼,而后笑容可掬道:“法师,可要前去大清池吗?”   杨守文想了想,摇头道:“算了,这么晚了,贫僧实在不好意思再打搅别人。出家人在外,能有片瓦遮挡风雨足矣。明日天亮,贫僧师徒自行前往大清池就好。”   “法师果然是慈悲心肠……既然如此,我等便告退了。”   说完,壮汉带着人离开。   临出门的时候,他还小心翼翼把房门关上。   屋外,安静了许多。   大约过去了半个时辰,终于归于平静。   杨守文也有些乏了,便对杨十六和封常清笑道:“不管了,咱们休息……明日咱们换个好住处,今天便早点睡觉吧。我估计,后半夜不会再有人打搅,安心睡吧。”   杨十六没有询问之前杨守文在外面干了什么,带着封常清去睡了。   而杨守文则坐在了窗前,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自觉的,浮现出那黄发女人的模样。   她看到自己的时候,似乎显得并不陌生,好像认识他。   可是杨守文却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女人。   对了,声音!   杨守文觉得,那女人的声音有点耳熟。   可是,他却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听过这女人的声音……   ……   后半夜,一场雷雨忽至。   怪不得那么闷热,原来是雷雨即将到来。   黎明时,碎叶河谷电闪雷鸣,大雨瓢泼。   一匹快马,沿着碎叶河河滩向北飞驰。雨很大,天地仿佛被雨幕笼罩,乌云遮月。   银蛇在厚厚的云层中舞动,不时间,有巨雷炸响,云层翻滚。   距离碎叶城北六十里,山势起伏延绵。   这里是天山余脉,名唤羯丹山。   山口处,有一队人马在狂风暴雨中静立。   这些人,清一色白马黑衫,面罩黑纱。除了偶然间传来战马的响鼻声,所有人都稳坐马上,安静如一群木刻石雕一般。   咔嚓!   一道闪电在空中掠过,照亮了山口外的大道。   从远处,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队随即骚动起来。马上的骑士,纷纷发出一连串的呼号,纵马迎上去。他们与快马汇合之后,马上的骑士一摆手,便蜂拥退入山中。   沿着山路疾驰,大约有十里左右,便可以看到一个峪谷。   为首的骑士勒住了马,纵身跃下。   从峪谷中飞奔出十几个人,看到那骑士之后,忙迎上前来。   只是为首的骑士并未与他们交谈,而是挥了挥手,便领着众人走进了空旷峪谷中。   峪谷里,有数百匹战马。   岩壁上还有无数洞窟。这些人快步走进一个山洞,就见这空荡荡的山洞里,点燃着十数堆篝火,把山洞照的通明。   那为首的骑士,赫然是一个女人。   一头辫发披散肩头,湿哒哒的,还滴着雨水。   浑身上下都已经被雨水打湿,勾勒出一幅有人的线条来。   她浑然不在意这山洞里还有旁人,径自把身上破烂的衣服脱下来,赤膊露出身上也已经湿透了的红肚兜。   这时候,几个女人手持白布上前搭起了一道帷幕。   女人在帷幕后换上一身干爽的衣服,一边擦着头上的雨水,一边迈步走到山洞中央。   “阿勒皮,死了!”   山洞里,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   女人站在山洞中央,目光炯炯,环视洞内众人。   那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人心。   她沉声道:“十天前,我们劫杀鲁奴儿,却被人走漏了风声,以至于我们失去了目标不说,还险些被大唐官军绞杀;五天前,我们的盟友阿勒皮被薄露绞杀,满门尽没。   我现在怀疑,我们的队伍里出现了叛徒。   正是因为叛徒,使得我们屡次失败,更痛失盟友。   问题是,知道阿勒皮是我们盟友的人并不多……我想知道,究竟是谁背叛了我们?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们从呼罗珊淘来安西,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所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杀回去。可现在,有人却背叛了我们,背叛了库思老家族。我要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站在最前排的十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视无语。   “末底改,你说。”   女人突然点了一个名字。   刹那间,一双双目光,落在了一个魁梧壮汉的身上。   那壮汉身高大约在190公分左右,体型庞大,黄发深目碧眼,脸上有非常茂盛的须发。   他慢慢抬起头,一双深邃的目光,迎着女人看去。   良久,他突然道:“库思老的荣耀,早在五十年前已经不复存在。   当伊嗣埃在梅尔夫被一个磨坊工人杀死的那一刻起,库思老已经没有了荣耀。这些年来,我们跟随着你父女,在安西流浪,打家劫舍,做起了马贼,这便是库思老的荣耀吗?   阿德首领死后,我们甚至远离了乌浒河,距离我们的家乡越来越远,这难道是我们当初想要的结果?米娜,你是一个好姑娘,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黄胡子首领。”   山洞里,交头接耳的声音越来越大。   而米娜则目光灼灼,看着末底改,良久后发出一声轻叹。   “末底改,你要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子民。”   “子民?”   末底改突然大笑,他上前一步,厉声道:“哪有什么子民?我们现在就是一群马贼。   可是,我们却要过着艰苦的生活。   我们拼着性命劫来的财富,却要变成粮食,送给呼罗珊那些个贱民们果腹。开什么玩笑,难道我们要依靠那些贱民复国吗?过着颠簸流离的生活,却看不到一点的希望。当年阿德首领骗我们说,终有一天我们会返回呼罗珊,可现在呢?   弟兄们,米伦家族已经派人和我们联络。   他们愿意接受我们,希望我们能够回去,与他们并肩作战。”   “末底改,你住嘴!”   米娜突然间爆发了,指着末底改道:“当年正是米伦家族背叛了我们,他们不过是倭马亚的走狗,正是他们,杀了我的祖父。你难道忘了,如果不是他们,我们怎么会落到如今的地步?如果不是他们,我们又怎可能离开我们的家乡……   我们的日子是清苦,但是我们却养育着近十万呼罗珊人。   只要时机成熟,我们可以返回呼罗珊,到那时候,整个呼罗珊的子民都将随我们一同战斗。”   “战斗?”   末底改大声道:“我们怎么战斗?   大唐人固守疆域,甚至不愿意走出安西。一个老女人所统治的帝国,如何能够与大寔人抗衡。萨曼首领,有着当年七大黄金家族之一的米伦血脉,他愿意领导我们,过上富裕安宁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子,整日里颠簸流离,朝不保夕。   米娜,听我的话,随我一起离开这该死的安西吧。   我们回家,那里有我们的族人。在那里,我们可以很快乐,而不是天天在打打杀杀。”   议论声,越来越大。   更有不少人被末底改这番言语说动,开始悄悄向他靠拢。   “如果我不同意呢?”   米娜见此情形,露出一抹哀色。   她看着末底改,沉声道:“如果我不同意,不同意归附萨曼,你是不是想杀了我呢?   就像……之前你出卖了阿勒皮,出卖了米尔金一样?” 第五百二十二章 吉达(二)   “末底改,你出卖了米尔金?”   对于这山洞里的人而言,末底改出卖阿勒皮,他们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是出卖了米尔金,性质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阿勒皮是他们的盟友,是为他们销赃和购买辎重的人,说句不好听的话,那就是一个商业上的伙伴,失去了可以再换一个。   但是米尔金不一样,那是他们的族人。   末底改脸色微微一变,他敏锐的感觉到,原本向他靠拢的人,又纷纷后退。   他想要开口辩解,可是米娜却不愿意给他这样的机会。   “末底改,你忘记了当初随我父亲来安西时的誓言。   每一个族人,都是我们的兄弟。可是,你为了讨好萨曼,却出卖了曾经救过你性命的米尔金。大家还记得当初米尔金是怎么救他的吗?因为末底改的莽撞,致使我们的族人陷入重围。是米尔金冒着生命危险,拼死把他从突骑施人的手里救出。   为了救他,米尔金身受重伤,甚至差一点死去……   末底改为了他个人的荣耀可以出卖米尔金,那么明天他就可以出卖你,出卖你,出卖你!”   米娜每说出一个‘出卖你’的时候,就会指着一个人。   一时间,末底改周围的人们看他的目光也变得不一样了,就好像看到了毒蛇一般。   末底改脸色铁青,看着米娜的目光,也逐渐变得凶狠起来。   片刻后,他突然厉声道:“胡达,还不动手?”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人群中突然间冲出十几个人来,扑向米娜。   这山洞里,有聚集了七八十人。   突然间出现这么十几个人,使得局面一下子变得混乱起来。   两个黄发人扑向米娜,眼看着就要到米娜的身前,米娜却一动不动,似乎吓傻了一样。   可就在那两人手中的弯刀快要砍到米娜身上的时候,一道人影从米娜身后窜出。   那人身穿黑袍,脸上蒙着黑纱。   他手中一杆长枪,扑棱棱一颤,枪尖奇诡点在那两口弯刀上。   两个黄发人只觉手上有一股巨力用来,弯刀再也拿捏不住,唰的一下子脱手飞出。   紧跟着,两人只觉胸口一凉。   低头看去,就见自己的胸前出现了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血窟窿,鲜血正顺着血窟窿汩汩流出,瞬间浸湿了衣衫。   好快的枪!   两人相视一眼,还未来得及说出那句赞赏的话,来人已经风一般从他们身前掠过。   扑通,扑通!   两声闷响,地面上便多出了两具尸体。   那人救下米娜之后,也不说话。   大枪把米娜向后推了一下,而后便垫步上前。   他身形微微屈伏,乍看就如同一头行走在草原上的苍狼。而那杆大枪,好像长在了他的身上一样,如同狼的利齿和双爪。他一言不发,身形快如闪电,枪似蛟龙。   每一枪刺出,必有一人倒在血泊中。   只片刻的功夫,末底改手下的十几个人,已经变成了十几具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   那人旋即后退,来到了米娜的身后。   大枪贴在他的后背上,就如同和他的身体融为一体。   他慢慢把脸上的纱巾取下来,露出一张俊朗的面容。一双浓眉,虎目炯炯有神。高耸的鼻梁,眼窝略有些凹陷,面部线条呈现出一股子阳刚之气,棱角分明,如刀劈斧砍一般。   只是,那俊朗的脸上,却有一道伤疤。   从他的右眼角一直到耳根处,显得格外清晰,但又给人一种莫名的狂野感受……   如果杨守文站在这里,看到那人时,一定会露出震惊之色。   因为这个人,赫然就是他此来西域,苦苦寻找的结义兄长,阿布思吉达。   吉达以一人之力,硬生生击杀十余人。   他朝着米娜微微一笑,便安静站在米娜身后。   只是,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却牢牢锁住了想要逃走的末底改身上。   米娜深吸一口气,有些吃惊的看了吉达一眼,而后转身,走到一具尸体前,抬脚把那尸体翻了个个。   “萨曼胡达……米伦家的长子。”   她眼中,流露出哀色。   “怪不得米尔金会死,原来米伦派了胡达过来。”   她说着话,抬头看向末底改。   此时的末底改,已经没有了先前那趾高气扬的气势,一张须发茂密的脸,变得苍白如纸。   “想必你已经做好了准备,把我交给米伦家族了!   怪不得博迪安的家中会有埋伏……幸亏,库思老的子孙并不畏惧死亡。若不然我今天晚上,就要死在碎叶城中。末底改,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要向我们解释一下呢?”   “米娜,相信我,我并没有想害你的性命。”   末底改噗通便跪在了地上,双手在胸前摊开,以膝行走,跪行几步后哭喊道:“米娜,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从没有想过还害你。我只是不希望你再过这样的生活。   胡达说,只要你肯回去,米伦家会奉你为萨珊女王。   你是库思老的子孙,只要你回去,库思老的子民都将听从你的吩咐,和倭马亚死战到底。米娜,看在我曾经是那么爱你的份上,看在我的父母曾经是库思老最忠实的子民份上,你饶我这一次,我愿意用我的性命,回报米娜你的这份恩情。”   他一边说,一边向前跪行。   眼看着距离米娜不过两三步距离,他停下来。   米娜显然是被他的这番话说动了,一时间露出了恍惚之色。   “米娜,小心!”   末底改突然间长身而起,从大袖中滑出一口犀牛角短刀,便扑向米娜。   只是,没等他的手抓住米娜,一杆大枪贴着米娜的肩膀探出,噗的一声,便刺穿了末底改的胸膛。   吉达站在米娜身后,面色沉冷。   他拔出大枪,目光扫过洞中众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莫名寒意。   那目光,不似人的目光,更像是一头野兽……对,一头行走在草原上的孤狼的目光。   米娜看着身前睁大眼睛,一副死不瞑目模样的末底改,突然间感受到莫名的疲惫。   三年前,她的父亲阿德·库思老病逝,年仅二十岁的她,便接手了黄胡子。   这三年来,她努力的担起了黄胡子的重担,带着黄胡子在安西大地上驰骋。她是个女孩子,本不应该做一个马贼头子。可是她是萨珊王朝库思老的子孙,在呼罗珊,还有十万等待着她回去,苦苦挣扎的波斯子民。所以,她必须要撑下去。   可撑下去的结果……   米娜收回目光,扫过山洞中的众人。   片刻后,她转过身,看向吉达,目光旋即变得格外温柔。   吉达那张冷峭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向她点了点头。   米娜深吸一口气,回过身来,沉声道:“如果谁不愿意继续留下来,想要离开这里,现在可以退出。带上你们的亲随,离开黄胡子。不过我要说清楚,你们踏出这个山洞,便不再是黄胡子,死活从此与黄胡子无关……谁想走,就走吧。”   这些人面面相觑,半晌后,有十几个人上前向米娜行礼,转身离去。   “留下来的人,是米娜的亲人。   请相信,米娜会尽最大的努力,带领大家返回家乡。”   米娜说到这里,忽听到山洞外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她冷声道:“当年,大家随着我父亲来到安西,曾在乌浒河畔立下了誓言,要团结一致,重振库思老的荣光。可是,我父亲才故去三年,就有人开始变了心意。   既然决定离开,便是背弃了誓言,背叛了我们……”   米娜声音未落,山洞里想起了一阵歌声。   那是古老的波斯歌曲,是臣子们向君王表达忠诚之意的歌曲。   惨叫声,已经停止。   米娜面无表情,沉声道:“我这次返回碎叶城,已经和阿勒皮的家人取得了联系。   阿勒皮虽然死了,但是我们的盟约仍在。   阿勒皮的家人承诺,我们的合作会继续,并且他们愿意把昆陵山古道的利益让出来,但条件是,我们要为阿勒皮报仇。根据他们的情报,薄露在后天要举办五十岁的寿辰。到时候城中的防卫会相对薄弱,阿勒皮的家人请我们联手消灭薄露。   他向我承诺,只要杀了薄露,薄露家的一半生意可以交给我们打理。   这样,我们就可以从呼罗珊招来更多的族人,然后在这里休养生息,壮大力量。   等我们真正强大起来后,就杀回呼罗珊,和倭马亚决一死战!”   听到这番话,山洞里的人们,顿时兴奋起来。   他们用古波斯语大声的呼喊,声音传到了山洞外,也使得原本气氛有些凝重的峪谷,一下子沸腾起来。   ……   “吉达,还记得上次我和你说过,在柳谷水河畔遇到的和尚吗?”   雨在黎明到来之前停了,羯丹山间,凉风习习。   米娜和吉达坐在山谷外的一块石头上,一边比划着手势,一边轻声的交谈着。   “我就说我没有看错,那几个和尚,真的有古怪。”   吉达坐在米娜身边,笑着比划手势道:“你怎么知道?”   米娜露出灿烂的笑容,比划道:因为我在碎叶城又见到了他,而且幸亏他出手,才是我摆脱了薄露的追杀……那个和尚,真的是非常厉害,赤手空拳就能杀人。” 第五百二十三章 马痴和尚(一)   清晨,朝阳升起。   昨天晚上的一场大雨,使得天气变得凉爽许多。   嗯,至少在清晨这个时段,让人感觉很舒服……客栈外的胡杨柳枝桠上,还挂着晶莹的雨珠,顺着枝叶落入池塘,荡起一圈圈的涟漪,在晨光里泛着迷离的光彩。   杨守文换上了一件干净的僧袍,手持九环锡杖,迈步走出客栈大门。   他今天要去大清坊的大清池客栈。   拉虎皮扯大旗,昨晚既然已经说了,那么今天就不好推辞。不过,阿芒的名头在碎叶城的确响亮。特别是在经过了薄露铲平阿勒皮之后,阿芒的气焰越发张狂。   得知杨守文是阿芒的客人之后,客栈的掌柜也吓了一跳。   当杨守文结账准备离开时,那掌柜非但没有收取费用,还赠送了杨守文十贯钱。   说是奉佛的仪程,但杨守文却看得出,这掌柜并不崇佛。   之所以送钱,恐怕是知道昨夜伙计曾打杨守文的小报告,害怕杨守文找他的麻烦。   客栈倒是有后台,可如果和气焰熏天的阿悉吉家族想必,根本不足一提。   杨守文笑纳了仪程,带着杨十六两人离开。   他如果不收这个钱的话,估计客栈的掌柜会更担心,倒不如收下来,让他买个安心。   ……   出濛池坊,沿着大街而行。   今天碎叶城看上去,比昨日要热闹许多。   不少店铺也开张了,一路上不时会看到过往的行人。   几家酒肆里,漂亮的胡姬正在打扫,准备迎接客人的到来。   大清池客栈坐落于大海坊内,极为醒目。   客栈有三层楼高,后院里还有几十间独门小院,非常幽静。   杨守文三人来到客栈后,拿出了那枚金饼。大清池客栈的掌柜显然是得了通知,见是阿悉吉家的金饼,便立刻命人给杨守文师徒三人安排了一个独门小院,小院里有两间房,比之昨晚的濛池客栈的客房,明显要宽敞许多,也舒适不少……   “十六,你留下来看家,我带丑奴出去走走。”   “是。”   杨十六得了杨守文的吩咐,便留在了客栈里。   而杨守文则带着封常清走出客栈。   两人沿着大清坊内的街市而行,看似漫无目的。不过在从弥勒瓷坊门前路过的时候,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和正在店内打扫的庞焕龙点点头,便领着封常清走了。   两人走过一个街口,杨守文趁机回头看了一眼,见庞焕龙正在店门口张望。   李客说过,这庞焕龙其实也是一个密探。   杨守文这才放下心,看到街口拐角处有一个卖酥油茶的棚子,便领着封常清走过去。   他要了两张素饼和一张肉饼,又点了两碗酥油茶。   肉饼和酥油茶是给封常清的,杨守文则把馕饼撕碎,泡在酥油茶里。   不一会儿的功夫,李客的身影在棚子外出现。他和卖酥油茶的老汉打了个招呼,显然对这棚子也不陌生。之后,他才故作惊讶的喊道:“长老,怎地你没有走吗?”   “啊,原来是李施主。”   这人生在世,全凭演技。   杨守文在洛阳历练这么久,演技虽略显浮夸,但还算过得去。   “怎样,昨日在我店里挑选的佛器还满意吗?”   李客要了饭菜,便坐在杨守文的对面。   酥油茶老板是一个胡人,不过杨守文却看不出,他究竟是哪一族。   和李客寒暄两句,见没有人留意他,杨守文从怀中取出两块铜牌和一枚徽章,塞进了李客手中。   “查一下这是什么来历,我这两日住在大清池客栈,有消息告诉我。   还有,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在河滩上见有人搏杀,又是怎么回事?”   李客把铜牌和徽章收好,低声道:“昨夜有黄胡子入侵碎叶城……我才知道,那东门叶支坊的苏巴什居然是黄胡子的据点。薄露不知怎地知道了苏巴什的底细,所以命人埋伏在那里,和前去接头的黄胡子发生了交战,据说薄露死了几个得力手下。”   杨守文低着头,吃着馕饼。   封常清则不管不顾,大口把一碗酥油茶喝完。   黄胡子在碎叶城有据点?   杨守文心里一咯噔,立刻想起了昨天晚上那女人的声音,是在哪里听过。   柳谷水河畔,黄胡子首领!   没错,就是那黄胡子首领……   怪不得她认得自己,还把自己给拖下了水。   也怪不得,自己听她的声音有点耳熟,原来真的是见过。   “黄胡子和薄露又有什么关联?薄露为什么要对付她?”   李客摇摇头,轻声道:“这个……目前尚不清楚。”   “查一下,尽快告诉我。   另外,黄胡子的首领是个女人,年纪大概在二十多岁,想办法查清楚她的来历。   她身高大约五尺六寸,深目碧眼,黄发结辫。”   “米特拉?”   “嗯?”   “你描述的这个女人,让我想起了米特拉,此前就在苏巴什干活。   大约在三年前,米特拉便离开了苏巴什,也不知道去了何处。还有,黄胡子的首领……我记得是一个男人。我曾遇到过黄胡子,他们的首领是个男人,绝没有错。”   “那就想办法,查清楚。”   “好!”   杨守文三口两口吃完了酥油茶和馕饼,站起身来。   “李施主,你昨日卖给贫僧的佛器很好,所以贫僧打算再买一些。   你知道贫僧的要求,如果有合适的,便送去大清池客栈吧,贫僧的那个徒弟在那边。   久闻碎叶城风景如画,贫僧既然来了,便要欣赏一番才是。   贫僧与小徒到处走走,若是得空,咱们再聚。”   “长老只管去便是,我回去挑选一下,若有合适的,便送去客栈。”   李客与杨守文在摊子里道别,杨守文带着封常清,径自离去。   两人出大清坊,漫无目的的在碎叶城里转悠。   封常清突然道:“师父,咱们是不是‘间’?”   “间?”   “我读过孙武十三篇,其中有用间一篇。   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   师父,我们是什么间?”   杨守文没想到,封常清居然还读过孙子兵法。   说实话,他也读过,但是却无法似封常清这样,能够流畅的把内容背出。   看起来马味道对自家外孙的培养,倒是不予余力。   杨守文揉了揉封常清的脑袋,轻声道:“我们什么间都不是,我们只是游方僧人。   但若遇到情况,我们就是间。   至于是那一种间,要视情况而定……总之,在没有发生情况之前,我们是普通人。”   封常清露出若有所思之色,轻轻点头。   两人在城里转了一圈后,便走出了碎叶城,沿着河滩而行。   “丑奴,你外公说你熟读兵法,我打算考考你。”   “请师父出题。”   杨守文和封常清站在河滩上,手指远处的碎叶城,轻声道:“我问你,如果有一天,碎叶城突然发生了战乱。有贼人占居碎叶城,你打算怎么攻破碎叶城的城防?”   “那叛军有多少?兵器如何,粮草可有储存?”   “这个……”   杨守文突然觉得,比起封常清,他在军事上就如同是一个白痴。   本来想考校一下封常清,结果封常清的一连串问题,却让他不得不绞尽脑汁思索。   “没有正规军,不过乌合之众。   嗯,你就设想,是碎叶城四大元老反叛,叛军是以他们的家奴为主,人数大约三千,粮草充足,辎重齐全。”   “那我方有兵马几何?”   “你……就按照保大军的规模来吧。”   “若是如此,我会强攻城南,吸引城中的注意力。   师父,你可看到碎叶城城西,他就挨着碎叶水……城西城墙不似城南那么牢固,且地势西高东低。到时候我命人在此蓄水,而后掘开河堤,就能水淹碎叶城……”   杨守文诧异看着封常清,感觉自己真的是有些小觑了这个小家伙。   水淹碎叶城?   亏得他能想出来……但是仔细观察,又会觉得这小家伙并非无的放矢,确有可能成功。   莫非,这小子天生就有名将的气质?   “师父,你觉得如何?”   封常清好像一个回答了问题之后,等待老师评价的学生,眼中流露期盼之色。   杨守文看着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他又不懂军事,更不晓得兵法。这碎叶城的城墙到底是什么状况,他也说不出个一二。但内心里,杨守文又不禁有些赞赏,感觉封常清的计策,的确是很高明。   “不错,非常好!”   封常清听了他的称赞,顿时开心的咧嘴笑了。   ……   希聿聿!   师徒二人在聊着天,说着话,突然间听到从远处传来了一阵马嘶之声。   紧跟着,就看到有一匹马从远处的草场飞奔而来,在那匹马的后面,则跟随了几十匹马。   “给我套住它!”   有人高声呼喊。   一个骑士纵马上前,手中的绳套唰的一下子飞出,正套在那匹马的脖子上。   骑士在马上用力挽住了绳索,向后一拽,那匹马希聿聿长嘶一声,突然仰蹄直立而起。   也就在这时候,几个骑士已经冲上来,把那匹马给拦住。   其中一个人恶狠狠骂道:“不知好歹的畜生,竟然敢摔阿芒老爷,今天要你好看。”   说着话,他用马鞭狠狠抽打那匹马。   战马吃痛,希聿聿长嘶。它摇头摆尾,想要把脖子上的绳索甩掉,可是几个骑士去死死抓住了绳索,令它无法挣脱。眨眼间,这匹马被抽打的遍体鳞伤,鲜血淋淋。   可是它却不肯低头,仍倔强的挣扎着。   抽打战马的骑士怒了,于是抽打的更加凶狠。   “混蛋,混蛋……”   他一边抽打,一边喝骂。   可就在他抽打的起劲时,从身后跑来一人。   那人冲过来,二话不说腾身而起,一脚便狠狠踹在了那骑士的身上。骑士猝不及防下,被来人一脚从马上踹下来,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什么人?”   那骑士被摔得头昏脑胀,半天也站不起来。   其他的几个骑士,顿时齐声喊喝,更有人快步向那人冲过去,一脸凶狠的模样。   把骑士踹下马的人,正是杨守文。   眼见对方冲来,他二话不说,踏步向前。   一只脚在地上一顿,口中同时发出一声低喝。那声音,并不是喊叫出来,而是从杨守文的腹腔里产生,出口刹那,犹如沉雷炸响。对方到他跟前,只觉脑袋嗡的一声,神智竟变得有些昏沉起来。也就是这刹那间的光景,杨守文已抢身进入。   劈山斧加钢!   杨守文抬手一掌,便劈在了对方的胸口。   这是金刚八大式之中,最为刚猛的一招。劈山斧加钢又有一个俗称,叫做劈山掌。   那人被杨守文这一掌劈得身体腾空而起,啪的一声摔落地面,便喷出一口鲜血…… 第五百二十四章 马痴和尚(二)   原本围着那匹黑马的骑士,万万没想到同伴竟然这么干脆的被干掉,顿时呆住了。   但旋即,他们反应过来。   “别放走了这个妖僧。”   十几个骑士呼啦啦便把杨守文围在了中间,更拔出刀剑。   不过,杨守文却没有理睬他们。   他看着那匹黑马,慢慢走过去,口中轻声念道着:“斧头,是你吗?是不是你?”   黑马也平静下来,看着杨守文,摇头摆尾,发出一声声嘶鸣。   没错,这匹马就是斧头!   阿布思吉达的坐骑,斧头……   杨守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斧头,所以当他认出斧头的时候,便再也按耐不住。   可是,当他救下斧头之后,也意识到情况不妙。   就在他思索着该如何应对的时候,从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喝声:“住手,全都住手。”   几匹快马飞驰而来,为首的是一个女人。   她看上去,大约在二十上下,容貌姣好,只是皮肤略显粗糙。   伴随着女人的到来,那些骑士也立刻停下。   不过,他们并未有放松警惕,而是紧张的看着杨守文,以免他有什么其他的意图。   杨守文见状,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便计上心来。   他伸出手,口中喃喃。   “长老,咱们又见面了。”   那女人纵马上前,笑眯眯的说道。   可是杨守文却没有理她,而是用梵语诵读清心咒。   一只手放在斧头的一侧脸上,他心里却暗自嘀咕着:斧头,你若是聪明,要配合我啊……否则,爷们今天可就要栽在这里。   虽然不清楚斧头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杨守文却能猜出一个端倪。   和阿布思吉达有关!   斧头神骏,或许比不上大金那般,可是也颇有灵性。当初吉达把它从堇堇佛尔衮手中抢来,陪伴着杨守文一路北上,辗转塞北。所以,杨守文对斧头也很了解。   斧头性子柔顺,但只是相对而言。   当年之所以能够从堇堇佛尔衮手里顺利抢夺过来,也是因为堇堇佛尔衮尚未完全把它驯服。比之大金,斧头的脾气不错。可如果是敌对的人,它就会非常暴躁。   很明显,斧头是被这些人抢过来,所以一直不肯低头。   杨守文如果表现出和斧头认识的姿态,一定会引起对方的警惕。   “大胆的妖僧……”   几个骑士见杨守文没有理睬女人,顿时勃然大怒。   他们刚要上前,却被那女人再次拦下。   她饶有兴趣的看着杨守文,轻声道:“不要打搅长老,他在安抚这匹马。”   “啊?”   “他好像是在诵读佛咒,但我听不太懂,应该是天竺梵语。”   女人向身边人解释了两句,却惊讶的发现,之前显得暴烈无比的斧头,此刻在杨守文佛咒加持下,变得极为温顺。它甚至能容忍杨守文抚摸它,更表现出了一种臣服之意。   片刻后,斧头前膝跪地,用硕大的脑袋碰触杨守文的腿。   而杨守文则蹲下身子,轻轻抚摸斧头的大脑袋,扭头厉声喝道:“我听说,马是人类最好的战友。你们驯服不得它,是你们德行不够,又怎能如此鞭挞虐待它?”   “长老还是个马痴。”   女人闻听,顿时笑了。   她扭头看了一眼刚才抽打斧头,如今被同伴搀扶起来的骑士,脸色微微一冷。   “长老说的没错,每一匹好马,都是阿迪亚神赐予我们突厥人最好的伙伴。可是你,却把它视作牲畜,任意鞭挞,简直是罪无可恕。长老说的对,你无法令它臣服,说明你德行不足。可你却把你的罪恶施加于它的身上,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阿迪亚,在突厥语中是太阳的意思。   所谓的阿迪亚神,也就是太阳神……   突厥崛起于漠北,驰骋草原,也是中古时代最为强大的游牧民族之一。   最初,突厥人以狼为图腾,信奉太阳神和天地。不过,随着突厥分裂为东西两部,西突厥自漠北迁徙到了安西之后,受当地人的影响,逐渐改变了自己的信仰。   而东突厥,依旧以狼为神灵使者,信奉太阳神和天地,保持着最原始的信仰。   西突厥则不同,他们放弃了自己原有的信仰,一部分人信奉拜火教,还有一部分人信奉佛教。而这两种信仰,也是目前西突厥十姓部落之中,最为主要的信仰。   杨守文听得懂突厥语。   当他听到女人说出‘阿迪亚神’的时候,心里就不禁一怔。   这女人,是东突厥种吗?   那个鞭挞斧头的骑士,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噗通便跪在了女人的马前。   “红忽鲁奴儿,请饶恕我吧……我只是看到这匹马伤了阿芒老爷,所以才忍不住动手。”   红忽鲁奴儿?   杨守文知道,在突厥语中,红忽是公主的意思。   难道说,眼前的女人,是突厥的公主吗?   西突厥分裂十姓,而他们的可汗阿史那斛瑟罗早已经迁往中原。所以,这女人不可能是西突厥红忽。既然不是西突厥红忽,那她的身份,也就随之变得明朗起来。   东突厥红忽……她是默啜的女儿?   杨守文眼睛不禁眯成了一条缝,如果红忽鲁奴儿是默啜之女,那薄露的问题恐怕不会简单了。   “长老,你说该如何处置他呢?”   红忽鲁奴儿没有理睬那骑士,而是笑盈盈看着杨守文。   这时候,封常清从远处跑了过来,“师父,师父!”   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   红忽鲁奴儿一摆手,示意手下人放封常清过来。   “长老,他莫非是你新收的徒弟吗?”   杨守文听得出来,红忽鲁奴儿认识他。   可他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甚至,他对这女人一点印象都没有,完全陌生。   “这是贫僧在俱六城收的徒弟。   他外公与贫僧的师父是旧识,这次贫僧奉命前去探望,便应了他外公的请求,把他收在了门下。   女施主,听你的口吻,似乎认识贫僧。   可是贫僧却想不起来,何时见过女施主……”   红忽鲁奴儿闻听,不由得哈哈大笑。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长老虽不认得我,但是我却仰慕长老多时。   当日玉门关内,长老一曲凉州词,令鲁奴儿钦佩不已。可惜当时因为一些缘由,鲁奴儿无法拜见长老。所以后来与长老在玉门关外分别后,一直引为一件憾事。   也许是阿迪亚神听到了鲁奴儿的祈祷,竟然让我在这里与长老重逢。”   红忽鲁奴儿下马,笑着走上前来。   杨守文也缓缓起身,身边的斧头希聿聿一声长嘶,呼的一下子便站起来,引得周围骑士又是一阵慌乱。   红忽鲁奴儿眉头微微一蹙,一双丹凤眼扫过众人身上,露出不满之色。   “不过,为何只见到长老,你的同伴呢?”   玉门关……   杨守文顿时露出了恍然之色。   他指着鲁奴儿,“你莫非是阿吉的女儿?”   红忽鲁奴儿一怔,旋即再次放肆笑道:“长老想起来了……不过鲁奴儿不是阿吉的女儿,阿吉是鲁奴儿的手下。我外祖父便是碎叶城的阿悉吉薄露。鲁奴儿这次,是奉了母亲的命令前来探望外祖父。没成想与长老相见,倒真真是有缘啊。”   那眸光中,闪过一种难言的意味。   杨守文闻听,也不禁心神一颤,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这妞儿对我有好感!   杨守文觉察到了鲁奴儿眼中流露出的情愫,让他一下子感到不知所措。   他不是菜鸟,洛阳城外还有一个李裹儿等他归来。   可是,当他读出了鲁奴儿眼中的炽烈之后,有些手忙脚乱。事实上,杨守文接触的女孩子并不多,而且在大部分时候,都是被迫接受。而他前世,更是一个瘫痪在床十余年的残疾人,更不要说什么谈情说爱了。所以,他一下子就乱了分寸。   越是如此,鲁奴儿就越觉得有趣。   眼前这俊俏的长老,真真是有趣极了。   文采过人,身手不凡,而且还很有爱心……比之她所见过的那些男人,杨守文无疑是有一种她从未见到过的风采。那种风采,对于一个双十年华的少女而言,格外有吸引力。   杨守文念了声佛号,闻了闻心神。   “女施主,贫僧来碎叶城,是因为受大唐三藏法师所感,想要来见识一下这西陲重镇。   本来,贫僧打算在这里稍事停留,可不成想入城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叫阿芒的施主,要贫僧在后日为薄露施主诵经。所以,不得已只好留下。贫僧的一个徒弟如今在城里,另外两个徒弟,因为要照顾丑奴的外祖父,所以暂时留在了俱六城。”   这趟西行之路,早已经让杨守文练就了‘瞎话张口就来’的本事。   鲁奴儿闻听,眼中闪烁异彩。   “那长老如今在何处歇脚?”   “贫僧今日搬去了大清池客栈。”   “原来如此!”   鲁奴儿脸上的笑意,变得更加灿烂。   她的声音,也变得越发轻柔,“既然是这样,那就烦劳长老,到时候多多费心才是。”   对了,她刚才说了,薄露是她的外公。   杨守文这心里,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嘴巴张了张,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他牵着封常清的手,扭头又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斧头。   “女施主,请好好照看这匹马,莫要再虐待它。”   鲁奴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展颜笑道:“长老说的哪里话?这匹马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性情暴烈,桀骜难驯的宝马良驹。这种马,一生难得臣服,若是臣服,便不会再认其他人。既然长老出手救它,而它又臣服于长老,也说明长老与它有缘。   鲁奴儿斗胆,把它送给长老,还请长老不要拒绝。”   “送给贫僧?”   杨守文心里,当然是想要把斧头带走。   可是他也知道,如果他提出来,一定会被对方怀疑。   所以,他只好忍痛割爱,没想到红忽鲁奴儿却主动提出来,要把斧头送给他……   他当然愿意,可脸上还是露出了为难之色。   “好了,就这么说定。   这匹马就交给长老照顾,也算是一场缘分……长老,鲁奴儿还有事情,就不打搅长老。也希望长老能够喜欢碎叶城,若遇到什么麻烦的时候,可以到雪山坊找我。   小女子一直仰慕东土文化,也对佛学颇有兴趣,正好可以向长老讨教。”   “阿弥陀佛!”   杨守文顺水推舟,合十道谢。   红忽鲁奴儿是个爽快的性子,见杨守文不再拒绝,便笑着带人离去。   不过,当她走出一段距离后,突然轻声道:“坎高。”   “小人在。”   坎高,在突厥语中是‘战斗英雄’的意思。这个叫坎高的突厥人,也正是之前抽打斧头的那个骑士。他快步走到鲁奴儿身边,低声问道:“红忽鲁奴儿,有什么吩咐?”   “给我盯着这个和尚,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第五百二十五章 红忽鲁奴儿   雪山坊,坐落于碎叶城城西。   整个雪山坊,如同一座堡垒,有点类似于突厥王帐一般。   而事实上,阿悉吉部落在碎叶城也确如一个独立的王国。   红忽鲁奴儿回到家中,先探望了阿芒。   论辈分,阿芒是她的舅舅。本来,她今天去草场挑马,看中了斧头。阿芒为了讨好鲁奴儿,便亲自前去驯马。可没想到,马没能驯成,阿芒反而被斧头踹伤了。   不过,阿芒皮糙肉厚,虽被踹吐了血,但并无大碍。   听闻红忽鲁奴儿把斧头送给了杨守文,阿芒顿时叫嚷起来:“鲁奴儿,那可是一匹好马,你怎么送人了?”   “舅舅,不过一匹马而已。   回头我让父亲再送你十匹好马就是,你不用心疼。”   “我不是心疼,只是觉得……”   别看阿芒外表凶悍,可是在红忽鲁奴儿面前,却完全没有半点凶悍之气。他是鲁奴儿的小舅,对鲁奴儿颇为畏惧。不是因为鲁奴儿是默啜的女儿,而是另有原因。   默啜妻妾成群,膝下儿女众多,鲁奴儿不过是其中之一。   但是鲁奴儿这次返回碎叶,确是担负着一桩重任。所以,哪怕阿芒粗鲁,在鲁奴儿面前,也保持了克制。   “舅舅,这件事就这么说,我来是有两件事问你。”   “你说。”   “你认识一个叫召机的和尚吗?”   “召机?在那座寺庙修行?我好像不认识。   你也知道,我奉拜火教,并不崇佛。只是阿爹崇佛,所以我才找了和尚来念经。”   “一个从东土来的和尚,年纪不大,很俊俏。”   阿芒愣了一下,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在城外牵着马,白衣飘飘的年轻和尚。   他点点头,“你说这个,我倒是有印象了。   昨日我出城时,就看见两个和尚入城。我和其中一个和尚聊了两句,见他气质不错,所以让他后日为老爹诵经。嗯,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他好像是叫召机。”   说到这里,阿芒疑惑问道:“鲁奴儿,怎么提起他了?”   “那匹马,就是送给他的。”   “啊?”   “另外一件事,那匹马,是怎么来的?”   阿芒想了想,沉声道:“说起那匹马,得来倒是颇不容易。   去年末,我奉命劫杀一个人,那匹马就是那家伙的坐骑。说实话,那家伙非常凶狠,我带了一百多人,结果被他杀了三十多人……我看那匹马不错,于是便留了下来。”   “那个人是什么人?”   阿芒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   “那是个突厥人,但因为他是个哑巴,所以听不出是哪一部的人。   我带人本想把他生擒活捉,可那家伙二话不说,提枪就打……如果不是坎高拼死保护我,说不定就被那家伙给杀了。那一战,坎高也受了伤,整整休养了一个月。”   红忽鲁奴儿闻听,那张娇俏的脸上,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那突厥人是哪里人?”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你要是想知道,不如问问老爹。   这件事是老爹吩咐下来,我也是奉命行事。至于那人具体的身份,我并不清楚。”   红忽鲁奴儿点点头,表示明白。   她没有就这个问题再问下去,反正也问不出来什么。   不过,那匹马既然是突厥人的坐骑,而且是在去年被抓获。这和尚才刚出玉门关,两者之间,好像没有太大的联系。本来,红忽鲁奴儿认为杨守文和那匹马有关系,所以才产生了疑窦。如今听了阿芒的话,这心里的疑窦也就减轻了许多。   难道说,小和尚真的是个马痴?   亦或者说,他那一段咒语,真的拥有什么魔力吗?   突厥人同样信奉鬼神,对一些神奇的手段,更极为痴迷。   红忽鲁奴儿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杨守文口诵佛咒,安抚斧头的景象。特别是后来斧头屈膝跪在他的面前时,的确是让红忽鲁奴儿感到震撼。如果,如果能够学会这种咒语,岂不是会变得非常厉害?自家在默啜面前的地位,也会随之提高?   一想到这些,红忽鲁奴儿这心里就变得火热起来。   也许,应该和那小和尚再接触一下!   就在这时候,帐外传来了脚步声。   别看阿悉吉薄露从草原上搬到了城镇里,但是却保留了帐篷的生活方式。阿悉吉的府邸,也是以华美的帐篷为主,只有少量的房舍,是让一些奴仆在里面居住。   红忽鲁奴儿正想着怎么和杨守文接触,却被脚步声惊醒。   她抬头看去,就见从外面进来一人。   “红忽鲁奴儿,娑葛老爷快到了……薄露老爷吩咐,让你和阿芒老爷一起过去,和他迎接娑葛老爷。”   “不是说明天才到吗?”   红忽鲁奴儿闻听,一双漂亮的眉毛微微一挑。   “这个,小人就不清楚。”   一旁阿芒突然开口道:“鲁奴儿,娑葛一直盼着你回来。   从年初开始就一直询问……估计啊,他是听说你回来了,所以急不可耐的来看你。”   红忽鲁奴儿的脸色一沉,但又显得无可奈何。   “舅舅,你的伤势如何?咱们一起过去吧。”   “我伤势没有大碍!”阿芒立刻爬起来,穿好了衣服。   “鲁奴儿,咱们赶快过去,免得老爹等的久了,又要发脾气。”   说着,他就往外走。   不过走了两步,阿芒又转回来,压低声音道:“鲁奴儿,今天的事情,你可别告诉老爹,实在是太丢人了。”   “我知道,咱们赶快去吧。”   红忽鲁奴儿笑着回答了一句,便跟着阿芒一起往外走。   在走出帐篷的一刹那,她的脚步突然顿了顿,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那个白衣飘飘,俊秀非凡的小和尚。只可惜……我不是那女儿国的国主,若不然怎容长老离开?   那娇俏的脸上,旋即飞起了一抹红霞。   ……   杨守文并不知道,在这碎叶城中还有一个他的粉丝。   他此刻,却心急如焚,整个人都感觉不是太好。   红忽鲁奴儿把斧头送给他,原本是一桩天大的好事。可是在狂喜过后,杨守文又担心起了吉达的安危。吉达对斧头,堪称是真爱。自从得到斧头之后,他就好像照顾儿子一样,对斧头可谓是宠爱有加。吉达如此宠爱斧头,可现在斧头在这里,他却不知了去向……这样说起来的话,岂不是说阿布思吉达凶多吉少吗?   如果不是发生了意外,吉达绝不可能和斧头分开。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   杨守文站在大清池客栈的马厩里,看着斧头大口的咀嚼草料。   可惜,斧头不会说话,要不然他一定要好好问问斧头,吉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与它分开?   “师父,已经上好药了……都是皮肉伤,没有大碍。”   杨十六从马厩里走出来,在杨守文耳边轻声说道。   杨守文点点头,转身要走。   可没等他走出去两步,就听到斧头在身后发出凄厉的嘶鸣。   原本在安安静静吃草料的斧头,看到杨守文要离开,顿时变得焦躁起来。   杨守文连忙回来,轻轻抚摸斧头的脑袋,低声安抚。   这样子可不行,斧头很明显是担心杨守文不要它了……那双大眼睛里,泪光闪闪。   “十六,和店里商量一下,让斧头住在院子里。”   “是!”   杨十六闻听,忙转身离去。   杨守文则站在斧头的身前,用胳膊圈着斧头的脖子,眉头紧蹙。   斧头这个样子,一定是经历了什么……看起来,后天薄露的寿宴,是非去不可了!   吉达失踪那么久,好不容易有了线索。   这种情况下,杨守文必须前去阿悉吉的府上,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才能找到吉达…… 第五百二十六章 红忽鲁奴儿(二)   夜色,朦胧。   昨日一场大雨过后,使得碎叶河谷的气温变得凉爽许多。   杨守文没有在屋中入睡,而是在屋外盘膝打坐。没办法,斧头太腻人了,也许是因为受了和吉达分别的刺激,使得斧头变得非常敏感。一会儿看不到杨守文,它就会变得很暴躁。而且,除非是杨守文在,否则任何人想要靠近都比较困难。   没办法,杨守文只好在屋檐下打坐。   斧头看到杨守文,好像是走丢了的孩子看到父母一样,显得非常平静。   杨守文甚至没有给它戴辔头,它就老老实实站在那里,尾巴一甩一甩,表达着内心的喜悦。   大清池客栈的环境,自然比那濛池坊客栈的环境好百倍。   原本打算好好休息一下,可是没想到遇到了斧头这档子事,杨守文干脆炼气行功。   修炼金蟾引导术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能够保持精力的旺盛。   也正是因为这套功法,杨守文一天只需要睡一两个小时就能够补充精力。否则的话,还真不一定能撑得住这一连串的事故。碎叶城的夜空,显得很空旷,也很深邃。繁星闪闪,一条银河横跨天际,明月皎洁,把月光普照大地,平添几分静谧。   月光,照在杨守文的身上。   他双手摊开,盘膝而坐,同时臀部有一个微微的下坠。   远远开去,就好像是一头金蟾蹲在那里,对着皎月吞吐天地精华。   精纯的大蟾气在体内流转,每一个周天运行,杨守文都能感觉到微弱的变化。月光如水,他的身体就好像是一块海绵。通过大蟾气的周天运行吸纳天地精华,强化自身的体魄。   祖父当年在武当山求来的这套金蟾引导术,的确是非同一般。   杨守文甚至好奇,当年传授杨大方金蟾引导术的人,究竟是谁?不对,祖父好像并未修炼这套功法,否则的话,他也不可能那么早就去世。在杨守文不多的记忆中,杨大方的身体很好。按道理说,如果他修炼了这引导术,就算不能长命百岁,活到七八十应该不成问题。毕竟,杨家当时在昌平不算豪门,但也是官宦。   爷爷,为何放弃引导术的修炼?这其中,莫非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由?   想到这里,杨守文的心神不由得有些混乱。   咔嚓!   就在这时候,耳边传来了一声微弱声响,似乎是树枝折断的声音。   杨守文猛然睁开眼睛,也不见他有任何的动作,身体呼的一下子从门廊上拔地而起,腾空便扑向外面扑去。   大约有五尺高的院墙,杨守文却恍若未见,腾身越过。   院墙外,黑漆漆不见人影。   远处客栈主楼,灯火通明,隐隐有丝竹和歌舞声传来……   听错了吗?   杨守文眉头一蹙,在院墙外走动。   光线不是太好,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地面,形成了星星点点的银白色光斑。风吹来,枝叶摇曳,那光斑也忽闪忽灭。杨守文走了一圈之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便返回了客房。而这时候,杨十六已经站在院子里,露出了警惕之色。   “阿……师父,你刚才去哪儿了?”   “没事,睡吧。”   杨守文关上院门,摆手示意杨十六去休息。   他复又在屋檐下坐好,闭上眼,从手腕上取下了佛珠,在手中盘转。   刚才没有听错,一定是有人在监视我?   莫非,我已经暴露了?   亦或者……   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英姿飒爽的女人!   杨守文猛然睁开眼睛,自言自语道:“看起来,这位公主也非是等闲。”   眸光闪闪,杨守文陷入沉思之中。   他觉得,他有必要好好了解一下这位红忽鲁奴儿,以及她突然返回碎叶城的原因。   ……   月光如洗,照耀大地。   帐篷外的草地上,仿佛笼罩了一层银白色的轻纱。   鲁奴儿熏熏然,坐在帐篷外的毯子上,双手抱膝,露出沉思之色。   今天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对了,忘记问外公,他去年底安排舅舅伏击的那个突厥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和来历。   薄露执掌阿悉吉弩失毕,地位崇高。   想当年,阿史那斛瑟罗离开西域,前往中原,十姓突厥分崩离析,使得西突厥元气大伤。后阿悉吉和弓月两部造反,被唐高宗镇压,时大唐国派出名将苏定方平乱,生擒薄露祖父,而后打得弓月狼狈而逃……后来,高宗皇帝为安抚十姓突厥,释放阿悉吉部,并且任命了薄露的父亲永驻碎叶城,将阿悉吉一分为二。   历经两代人经营,阿悉吉逐渐恢复了元气。   薄露更雄霸碎叶城,成为碎叶河谷的强者……   为了稳固地位,薄露把最宠爱的女儿送给了默啜做小老婆,而后生下了鲁奴儿。   鲁奴儿很聪明,年仅十二就能骑烈马,射杀草原上的猛兽。   可她毕竟是女人,在突厥人的族群里,终究无法摆脱弱者的地位……   “红忽鲁奴儿!”   就在鲁奴儿思绪混乱的时候,有人走过来。   抬头看,鲁奴儿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坎高,你怎么来了?”   “红忽鲁奴儿,你让我去监视那个和尚,可是我却失败了。”   “哦?”   “那个和尚很厉害,而且好像修习了一种秘法,警觉性很高。   若非我见机快,说不得就被他抓住。这和尚给我的感觉,就好像西昭估厘寺的那些法师一样,恐怕是不好对付。”   昭估厘寺,是西域极为有名的一座佛寺,据说修建于东汉年间,历史格外久远。   时至今日,昭估厘寺分为东西两大寺院,所修行的佛法也不太一样。   但不管怎样,在许多土生土长的西域人心中,这昭估厘寺始终是他们心中的圣地。寺中的僧人,也都是有大佛法加身,绝非一般人可以相比。   “如此说来,那位长老还真是一位修行者吗?”   坎高咽了口唾沫,轻声道:“我不知道,但给我的感觉很是不好。   那匹马似乎已经完全臣服于他,除了他,谁也无法靠近,哪怕是他的两个徒弟也不行。而且,每次那和尚打坐的时候,那匹马就在一旁,好像是跟随他修行一样。”   红忽鲁奴儿闻听,也不禁露出凝重之色。   这么说来,那位召机长老和突厥人的确没有关系?   根据她对马匹习性的理解,斧头这种反应有点古怪。说它不认识杨守文?又不太像。莫非真的如坎高所说,这个和尚身怀秘术,才使得那匹马臣服在他的身边?   这个时代的人,对鬼神格外信笃。   红忽鲁奴儿虽然不奉佛,但是却尊阿迪亚神,对神鬼之说,也是深信不疑。   “坎高,你继续派人盯着他,不过不要太紧了,免得被他发现。   总之,我要知道他在碎叶城的一举一动……不知道为什么,这位长老给我的感觉,总是有些不太寻常。当然了,也不要得罪他!似他这种高僧,我们也得罪不起。”   “小人明白。”   坎高巴不得不去招惹杨守文,因为他也害怕杨守文真的身怀秘术,和昭估厘寺的那些法师一样。在西域曾流传这样一个故事:在魏晋时期,昭估厘寺遭遇到了一些异教徒的攻击。寺里的法师面对异教徒围攻时,齐颂法咒,令异教徒匍匐投降。   之后,那些围攻昭估厘寺的异教徒便留在寺中出家,更成为佛教的忠实信徒……   这故事是真是假?已经无从考证。   可由此也能看出,昭估厘寺的法师绝对有秘术在身。   如今,让他去面对一个很可能是和昭估厘寺法师一样来历的僧人,坎高虽然勇武,却不免心生忌惮。   对这种人,能避开就避开,还是尽量不要去招惹为好!   ……   第二天,杨守文让杨十六照顾封常清,留在客栈。   斧头在经过一夜的安抚后,也变得不再那么粘人。虽然不舍杨守文出门,可它也知道,杨守文还会回来。所以,它送杨守文走出了院门,而后又溜溜达达回去了。   “看到没有,看到没有?”   两个躲在暗处的探子,脸色发白。   “那马好像成精了似地,竟然还会送人?”   “是啊,你看到了吗?刚才它回去的时候,居然抬脚关门……佛祖保佑,若非成了精,它如何知道关门?”   因为得了坎高的提醒,两个探子本能的就认为,杨守文有秘术在身。   他们并没有发现,斧头返回院子后,虽然抬起了后蹄子,可是那门后却站着一个封常清。   这也让探子感到心惊肉跳,对杨守文更多了几分畏惧。   他们虽然跟在杨守文的身后,却不敢离得太近,甚至有些提心吊胆……   杨守文不知道,封常清的无意动作,在探子的心里,却坐实了他是一个身怀秘术法师的身份。   不过,他走出大清池客栈后,依旧能够感受到,好像有人在暗中监视。   犹豫一下,他手持九环锡杖,斜跨褡裢迈步离开。   那种被监视的感觉,骤然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那种感觉重又出现,但似乎却减弱了许多。   杨守文眉头微微一蹙,但旋即就恢复了平静。   他大步流星,直奔弥勒瓷坊。既然他们要监视,随他们监视去吧,无非是做一场戏而已。   想到这里,杨守文反而冷静下来。   在迈步走进了瓷坊的大门之后,他从褡裢里取出一个白瓷佛器,啪的一声便摔在地上。   瓷片飞溅,那佛器也随之,被摔得粉碎…… 第五百二十七章 红忽鲁奴儿(三)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探子远远的站在街角,就看到那弥勒瓷坊突然间热闹起来。   由于距离远,所以他们也没有看清楚状况。片刻后,待瓷坊外看热闹的人散开了,他们才拦住了一个人。   没办法,内心里有恐惧,他们不敢距离杨守文太近。   那看热闹的人道:“方才有位法师,说瓷坊卖给他的佛器不好,非常生气,还把佛器给摔了。瓷坊的伙计一开始也是非常不满,甚至想要动手。后来瓷坊的掌柜出面,才算是平息下来……这不,那掌柜请法师到库房里再去挑选一套佛器。”   原来如此!   两个探子相视一眼,顿时松弛下来。   两人在弥勒瓷坊的斜对面找到了一个阴凉地坐下,一边聊着天,一边等候杨守文出来。   ……   与此同时,弥勒瓷坊的内间里,杨守文撩衣盘坐。   “李客,你知道红忽鲁奴儿吗?”   李客愣了一下,忙开口道:“当然知道。”   杨守文一大早上门,而且还大闹瓷坊,李客就感觉到不太正常。   他不敢怠慢,忙开口道:“长老所说的红忽鲁奴儿,本名阿史那鲁奴儿,是默啜的女儿。她的母亲,便是薄露的小女儿,后来嫁给了默啜,并借此打开了漠北商路。   默啜有六子三女,鲁奴儿年纪最小。   不过,我听人说,这鲁奴儿在去年被默啜许配给了乌质勒之子娑葛为妻……乌质勒和薄露的关系非常密切,据说鲁奴儿嫁给娑葛,还是薄露在中间牵线搭桥。   昨天傍晚,娑葛抵达碎叶城,如今就住在薄露家中。”   杨守文再次蹙起了眉头。   好像有哪里不太正常,让他感到有些紧张!   杨守文对自己的直觉很相信,每次出现这种不安感受的时候,一定会发生状况。   可是,有哪里不对呢?   他抬起头,看着李客道:“李客,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去年年底,碎叶城可发生过什么事情?亦或者说,安西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去年底?”   李客蹙眉想了想,轻声道:“这两年,碎叶河谷还算平静。   去年乌质勒盘踞俱兰城后,朝廷也没有表示什么不满,所以风平浪静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要说真有什么不寻常……对了,我想起来了!去年十二月时,阿芒出去打猎,遭遇匪人袭击,死伤了三四十人。为此,薄露还派出他的手下四处追查,整整持续了一月之久才算平息。除此之外,好像就没什么事情了……”   “阿芒遭遇了伏击?”   杨守文呼的坐直身体,看着李客。   “那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不太清楚……好像薄露也没有抓到凶手。   而且,阿芒很快就恢复了,薄露好像也不想再追查下去,于是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那你觉得,这件事符合薄露的性情吗?”   李客愣了一下,露出了沉思之色。   片刻后,他轻声道:“薄露这个人,睚眦必报,心胸狭窄,从来都不是那种肯吃亏的人。若非长老提醒,我险些忽略了这件事……细想下来,的确是有些不正常。”   杨守文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他思忖了很长时间,突然道:“李客,我总觉得,碎叶城要出事。”   “出事?”   “你看,颜织去年八月前往洛那州,之后便音讯全无;我义兄去年底也失踪不见,而我昨日,却在薄露家的马场里,看到我义兄的坐骑。据我所知,圣历元年默啜寇河北时,其长子訇俱曾进犯夷播海。是乌质勒出兵抗击,才击退了訇俱。   为此,朝廷还嘉奖了乌质勒……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乌质勒和默啜应该是敌对关系。   可是去年,两家却结了亲,随后乌质勒退出夷播海,并且盘踞在了俱兰城……乌质勒盘踞俱兰城之后,颜织失踪,紧跟着倭马亚大寔人屯兵乌浒河畔,虎视眈眈。   再之后,我义兄失踪。   而在此前,黄胡子曾在瓜州试图拦截红忽鲁奴儿,不久之后,便发生了阿勒皮灭门惨案……李客,你好好想一想,这一系列事情之中,会不会存有某种联系呢?”   李客闻听,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他在屋中徘徊,忽而点头,又忽而摇头,半晌后才停下来苦笑道:“长老,被你这一说,我都有些紧张了……不过,如果联系起来的话,似乎的确有些不太正常。   长老,那我该如何是好?”   “距离碎叶城最近的官军,有哪些?”   “大清池旁边,有三千保大军,除此之外,就是絜山都督府和嗢鹿都督府。再远一点,则是双河都督府以及北庭瀚海军。此外,濛池都督府倒是也有驻军,不过大多是五弩失毕中,恐怕不是我们可以调动起来。其他的嘛,就算距离不远,也需要安西都护府发出兵符才可以调动。安西都护府距离碎叶城,可是不太近。”   “你上次说,保大军军使和薄露关系密切?”   “正是。”   “那估计很难听信我们。   絜山都督府属突骑施所属,前年乌质勒击退訇俱之后,朝廷曾任命他为絜山都督,无法调动;嗢鹿州都督府,和阿悉吉部落关系密切,未必会听从我们的指挥。   如此说来,唯有瀚海军……   李客,你可有亲信之人?我是说,那种心腹手下。”   李客被杨守文这一番话说的心乱如麻,二话不说便道:“庞焕龙,这碎叶城中,我最相信他。”   “笔墨伺候。”   杨守文思忖片刻之后,命李客取来了笔墨。   他铺开纸,想了想,提笔书写了一首侠客行,而后书名青之。   把书信收好,他让李客把庞焕龙叫来,然后道:“庞焕龙,我刚才问李客,这碎叶城里谁可信任,他毫不犹豫的就提到了你。现在,我有一桩非常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做。此事关系重大,甚至可能关系到碎叶河谷,乃至整个安西的安危。   你,可愿前往?”   一个大帽子丢出去,震得庞焕龙脸色大变。   他犹豫一下,一咬牙道:“长老,小庞我跟随李老爷多年,愿意为老爷分忧。”   “很好,这件事若是你做的成,我可以保证,你和你家老爷的荣华富贵,指日可待。甚至说,你想回中原,做个一官半职,我也能够为你解决。但前提条件是,你必须要把我交代你的事情,一字不落的告诉我指定之人,你有没有把握?”   “请长老吩咐。”   说实话,李客也好,庞焕龙也罢,道现在都不是很清楚杨守文的来历。   李客只知道,杨守文有级别最高的暗语,说明他来头不小。   但杨守文的具体身份,他不太清楚。可现在,他知道了,眼前这僧人的来历绝对不小。   他朝庞焕龙点点头,庞焕龙马上答应。   “拿着这封书信,到庭州金满城,找北庭大都护郭虔瓘。   见他之前,你就说是奉了狄国老之命前来,有紧急家书一封,需要当面呈送给他。   记住,到时候找一个叫盖嘉行的主簿给你带路,其他人都不得相信。”   李客旁边听了,不由得一呲牙。   这位爷到底什么背景?   连狄国老的名义都敢随便使用?   狄仁杰在唐帝国是什么地位?哪怕是李客身在安西,也心知肚明。   心里,不由得对杨守文的身份越发好奇,于是便看着他,等待杨守文继续发话……   “见到郭虔瓘之后,把这封信给他。   他若是询问,你只要告诉他,看完这封书信便一切明了。   接下来这一番话,你要记好,因为这才是关键所在:郭虔瓘看完了我的书信之后,一定会问你有什么事。你就告诉他,是写信人让你说的:安西大变将至,请及早做准备。碎叶城恐有变故,郭大头你若是不出兵救我,小心圣人要你的脑袋。”   庞焕龙看看杨守文个,又看了看李客,只觉有点发懵。   这位爷,口气真大!   杨守文没有啰唆,盯着庞焕龙道:“庞焕龙,我刚才的话,你可记清楚了?”   “记清楚了。”   “重复一遍。”   “见到郭虔瓘后,就说写信的人让我转告他:安西大变将至,请及早做准备。碎叶城恐有变故,郭大头你若是不出兵救我,小心圣人要你的脑袋。”   杨守文听罢,不禁长出一口气。   “把这些话牢记心里,不见郭虔瓘,谁也不许说。   李客,你立刻安排一下,尽早送庞焕龙出城。”   “长老,那你怎么办?”   李客突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杨守文的安危。   从他的口气中可以听出,杨守文来头不小,绝非等闲之辈。如他所说,如果这碎叶城发生了变故,那他若继续留在城里,岂不是万分危险?李客不得不考虑,万一杨守文发生了意外,他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他希望杨守文也能够离开。   离开?   杨守文听罢,不禁苦笑摇头。   “李客,我现在恐怕是无法离开……我已经被那红忽鲁奴儿怀疑,并且派人暗地里跟踪。如果我现在离开碎叶城,也就说明,我的身份有问题。到时候,很可能会刺激他们提前发作。而我留下来,哪怕只是一两天,也能够为朝廷争取机会。   倒是你,最好能尽早离开碎叶城。   我记得你妻子已经有了身孕,万一碎叶城真的发生了变故,你留在这里会很危险。”   不知为何,听了杨守文这番话之后,李客这心里就不由得一暖。   想当初,他随父亲离开家乡,不远万里来到这西域偏荒之所。那时候,他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来这里。直到他长大以后,父亲临终前才告诉他,他是朝廷派来安西的密探。当时,父亲曾劝说让他离开,可是年轻的好奇心,让李客留了下来。   密探,听上去好像很威风,可实际上……   他的名字,可能根本不为圣人知晓;他在西域所做的一切,估计也不会留在史书之中。   随着年龄的增长,李客慢慢感受到了密探的艰辛。   他不能告诉任何人他的身份,甚至连妻子都需要隐瞒。   这让李客感到非常痛苦,却连个可以倾诉之人都没有……杨守文这一番话,让他非常感动。   至少,这年轻的上司知道关心他,这也是此前那些密探头领们从未做过的事情。   “长老……”   “好了,你别再说了。   待会儿,就把店铺关了,然后设法离开碎叶城……去安西都护府,找记室参军盖嘉运,到时候自会有人关照你。”   说完,杨守文便站起身。   他在房间里扫了一眼,拿起一尊佛像,便大步离开。   立刻跟在他的身后,走出内室大门后,立刻变成了一副商人模样的嘴脸,把杨守文送走。   “庞焕龙,关门!”   李客深吸一口气,命庞焕龙把店门关上。   但愿得,长老的猜测是错的,否则这碎叶城……   一时间,李客的心里沉甸甸的,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第五百二十八章 碎叶之变(一)   走出弥勒瓷坊,杨守文故意把那尊佛像抱在怀中,在店门口扫了一眼。   两个探子进入了他的视线。   只能说,两个探子的跟踪技术实在太弱。当他从店铺里走出来的时候,那两个探子的反应明显有些不同寻常。别人都是该干什么干什么,他二人却立刻站起身。   这一起身,也就把两人彻底暴露!   杨守文浑似不见,抱着佛像往客栈走。   两个探子在犹豫了一下之后,也急急忙忙跟在杨守文的身后。   目送杨守文返回客栈,两个探子才算松了口气。   他们相视一眼后,磨磨蹭蹭的也跟着进入了客栈,然后找了一处阴凉地,继续监视。   ……   大雨过后的凉爽来去匆匆。   那清凉甚至连一天都未能坚持下来,很快被炎炎烈日驱散。   杨守文回到客房,便把佛像摆放在屋子里,然后把杨十六和封常清找了过来。   “十六,丑奴,碎叶城怕是要出事情。”   两人愣了一下,杨十六忙道:“师父,究竟是什么情况?”   “我现在还不清楚,但我有一种预感,要有变故。”   “那……咱们赶快离开?”   杨守文苦笑着摇摇头,轻声道:“我也想现在脱身,不过……我现在已经被人盯上,如果撤走,很可能会引来更大麻烦。而且这里是碎叶城,我估计只要我前脚出城,后脚就会被人追杀。所以,我现在不能离开,以免刺激对方提前发作。”   杨十六和封常清闻听,不由得相视无语。   两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担忧之色。   封常清道:“师父,那咱们该怎么办?”   “明日一早,我会去参加薄露的寿宴……我离开之后,你二人就带着斧头离开。”   “啊?”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总之要离开碎叶城。   出城之后,十六你带丑奴立刻南下,前往龟兹找到明秀,告诉他安西可能会有变故。然后,你们就跟着明秀,等我回去找你们。记住,千万不要节外生枝。”   杨守文的口气凝重,让两人都紧张起来。   封常清脱口而出道:“师父,我要留下来陪你。”   “陪我作甚?你能打吗?”   “啊?”   “一旦碎叶城发生变故,你手无缚鸡之力,跟着我只能是拖我后腿。   听我的话,随十六出城。师父别的本事没有,打打杀杀倒也不惧……你们不在我身边,我也方便行动。总之一句话,如果真的发生变故,你二人一定要小心。   十六,丑奴的性命就交给你了……”   未来的名将,可不应该陨落于此。   人封常清本来是好好的,如果因为他杨守文的出现致使封常清提前陨落,那可是罪莫大焉。   封常清还想争辩,可是被杨守文瞪了一眼之后,那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好了,不要再和我讨论此事。   就这么决定!你二人好好养精神,到时候设法出城就是。”   杨守文说完,便起身抱着佛像返回房间。   杨十六和封常清相视一眼,知道想要劝说杨守文,似乎不太可能。可是让他们丢下杨守文一个人在碎叶城,他们又不太甘心。杨十六的心思单纯,当年为了郭四公子,甚至不惜杀进观国公府。后来杨守文救了他,并且放走了那郭四公子。   郭四把十六赶走,也使得他心灰意冷。   杨守文重又把他召到麾下,也使得十六的人生又多了光明,感觉自己是有用之身。   而封常清更不用赘言。   杨守文不嫌弃他长的难看,更对他关照有加。   只这一点,就让封常清感恩,更不要说他心里清楚,他祖孙的未来和杨守文连在一起。   只是,杨守文是个心智坚定的人。   他决定的事情,绝不会更改,他二人,又该何去何从?   两人坐在屋檐下的门廊上呆呆发愣,看着斧头悠然自得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   这一夜,无事。   第二天杨守文起了一个大早,不过并没有立刻出门。   他在房间里打了一套拳,而后做了一套拉伸身体的引导术,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佳。   而后,他洗了一个凉水澡,贴身换上一件千层甲。   这千层甲是上官婉儿从大内库府里挑选出来的内甲,以蛇皮鞣制而成,内衬金蚕丝。贴身穿戴之后,在一百步距离内,可抵御一石弓的力道。这也许算不上非常保险,但却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防护的作用。最重要的是,这千层甲贴身穿戴,丝毫不会影响到身体的协调性,从外表看去,和普通的汗衫内衣没有区别。   唯一的缺陷,就是这内甲没有袖子。   不过这么热的天气,倒也算不得什么。   杨守文又拿出一对金蚕丝织成的护臂,而后在护臂内藏了两把匕首。   穿上僧衣,从外面看去,看不出半点破绽。   他从桌上拿起佛珠,戴在了脖子上。   打扮梳理妥当后,杨守文又在铜镜前照了照,确定没有什么问题之后,他抬手抄起九环锡杖,而后把挎兜斜跨,拿起褡裢便走出房间。   杨十六和封常清,也都穿戴整齐,站在院子里。   “师父。”   当杨守文走出来之后,两人忙双手合十见礼。   杨守文点点头,看了一眼斧头,而后上前轻轻拍了拍斧头的脑袋。   “把斧头带走,就说是出去遛马。”   “那咱们的坐骑呢?”   “不要了!”   杨守文说着话,走到封常清面前,轻声道:“丑奴,路上听十六的话,休要逞强。”   “师父!”   封常清忍不住抓住了杨守文的袍袖,露出不舍的表情。   杨守文笑了笑,又拍了拍他的脑袋,而后和十六点点头,便迈步从小院里走出。   待杨守文离开,封常清的脸色立刻变了。   他看了看杨十六,就见杨十六朝他点点头,两人转身回到屋中,收拾妥当后,便牵着马,从客栈离开。他们没有带什么行礼,只一人背了个挎包,杨十六则把一对弯刀藏在马背上。两人溜溜达达离开了客栈,出门的时候,还和客栈的伙计打了招呼。   “师兄,咱们先找一个藏身之地。”   “好。”   封常清和杨十六才不会离开碎叶城,他们要等杨守文回来。   用封常清的话说:“我们是三位一体,走了谁都不可以。   如果今天没出事,晚上咱们再回去;如果今天出了事,咱们在暗处也可以帮助师父。   一旦咱们走了,若没有发生变故,师父便被暴露了。”   对封常清的这番话,杨十六深以为然。   他们也知道,杨守文不会没有想到这个。   但是为了他二人的安全,杨守文却让他们离开……阿郎可以为我们涉险,我们有怎能弃阿郎不顾?这原本就不是十六的风格,所以封常清提出建议之后,他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到时候,阿郎怎么责怪我都可以,但让我弃主逃命就是不行。   这两人一个是性子倔强执拗,一个是古灵精怪。   说穿了,都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杨守文说一千道一万,终究是忘了算杨十六和封常清的性子。他可以赶他们走,但是他们,却不会丢下他。   这,也是这个时代里,最为朴素的价值观。   忠义仁孝,于杨十六而言,他是杨守文的仆从,必须要尽忠守义;而对于封常清来说,杨守文是他的师父,师徒如父子,他既然拜杨守文为师,就必须要尽孝守义。   ……   杨守文并不清楚,他离开之后,杨十六和封常清两个家伙自作主张,没有离开碎叶城。   他出了大清坊之后,便直奔雪山坊。   在碎叶城已经待了两天,各坊的位置自然熟悉。   而就在杨守文前往薄露家的时候,一行商队也抵达碎叶城外…… 第五百二十九章 碎叶之变(二)   今天的碎叶城,显得很热闹。   自剿杀了阿勒皮在碎叶城的实力之后,薄露可谓是气焰熏天,无人敢触其锋芒。   碎叶城共有四个元老家族,但随着阿勒皮家族被灭门,其余两个元老家族似乎被吓破了胆,都不复抗争。没办法,薄露势大,连阿勒皮这种老牌家族都被灭了门,剩下的两个元老家族实力还比不上阿勒皮,又怎敢再去和薄露家族争锋?   当然了,明面上不争,暗地里争。   只是大家都不会撕破脸,以免再开启战端。   杨守文来到薄露家的时候,大门外已是车水马龙。   薄露五十大寿,绝对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再加上他刚灭了阿勒皮家族,整个碎叶城,谁敢不给面子?不仅仅是碎叶城,还有碎叶河谷其他几座城镇的大人物也纷纷前来道贺。不过,就算来道贺,也要分三六九等。如叶支城城守,如贺猎城城守这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自然能够得到热情招待,并且从中门进入。   似一些小门小户的商人,则只有从侧门而入。   杨守文抵达的时候,哪怕是侧门外,也排起了长龙。   时方晌午,阳光尚不算炽烈。   他也不急着进去,于是找了一个阴凉之地坐下,看着那人来人往的热闹场面……   自古以来,从来都是锦上添花。   今时今日,恐怕有不少人,已经忘记了那个被灭了门的阿勒皮家族。   杨守文心里,骤然产生出一种荒诞的感觉。   看着那一个个曲意迎逢,笑脸示人的客人,让他感觉非常怪诞。   当初阿勒皮家族还在的时候,这些人也许就是这样子捧阿勒皮的臭脚。而今,阿勒皮家族……   杨守文不认识什么阿勒皮家族的人,只是更深刻的感受到了,成王败寇的含义。不管是在什么年月,人们只会追捧胜利者,谁又会在乎那些失败者的生死呢?   自己,如今不也处在这样的一个情况之下。   他会成为李显的女婿,日后会成为李裹儿的夫婿……然后呢?他将会和李显一家休戚相关,成为一体。一旦李显失败,他也将堕入深渊。所以,为了李裹儿,为了他自己,以及他身边的人……杨守文觉得,他没有别的出路,唯有不断胜利。   失败者总是说自己尽力了,只有胜利者才能搞定选美皇后!   这是前世看到的哪一部电影里的台词?   杨守文记不太清楚了!   不过,他觉得没错,只有胜利者才能搞定公主,而失败者……他也许连说尽力的机会都没有。   思绪,突然间变得有些混乱。   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阳光渐渐吞噬着那些阴凉地,杨守文突然感觉到身上有些灼热。   原来,已近正午。   就在这时候,一队车仗来到了薄露家的大门外。   杨守文好奇的朝那车队看去,心里想着:这又是谁来贺寿?这排场看着可不小啊。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那队伍中的一个人身上。   眸光不由得一凝,他迈步想要上前,却听得有人喊叫:“长老,长老,你怎在这里?”   一个胡人从侧门里快步走出来,站在门外打量了一下,目光便落在了杨守文的身上。一群衣装各异的胡人之中,一个白衣飘飘,俊俏丰朗的年轻僧人,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好似鹤立鸡群一般。有道是腹有诗书气自华,杨守文便是如此。   他那种气质太过于独特,以至于在人群中,也很容易被找到。   胡人正是坎高,他满面笑容,快步走来。   “长老怎么在这里?刚才阿芒老爷还有红忽鲁奴儿询问长老,特意让小人来看看。”   “呃,贫僧见人多,所以便在这边等候。”   “哈哈,那快些随小人来,待会儿就要诵经了,莫耽搁了时辰。”   坎高一副热情的笑容,拉着杨守文就走。   他越是如此,杨守文就越是警惕……他不过一个诵经的僧人,何至于被如此厚待?这也说明,薄露家的那个红忽鲁奴儿绝对是对他产生了怀疑,所以要更加小心。   至于阿芒……   杨守文倒是没有放在心上。   他被坎高拉扯着从侧门进入,而车队中,一个男子看到了他的背影,不由得一怔。   “吉达,你怎么了?”   在他身边的女子,轻轻比划手势。   吉达也随之比划道:刚才看到了一个人,有点眼熟。   是熟人吗?   不是,估计只是像而已……他如今应该是在洛阳,怎可能来到这里?我可能看错了。   嗯,那小心点,咱们该进去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比划着,很快随车队自大门进入。   不过,当吉达走进大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朝侧门方向看了一眼。   我真的是看错了吗?   他想了想,又旋即笑着摇摇头。   不可能的……二弟而今应该是在洛阳才对,怎可能会来到这碎叶城呢?   ……   唐代的增福增寿经,又名报父母恩咒。   这是孩子在父母寿辰时诵读的经文,据说诵读七七四十九遍,可为父母祈福增寿。   相传,鸠摩罗什东渡传法时,途径西域某个城镇。   时逢当地一位老人做寿,老人的儿子拦下了鸠摩罗什,并赠送千金,祈求鸠摩罗什为老人祈福。   于是,鸠摩罗什便在老人的寿宴上诵经一篇。   老人后来活到了百岁高龄,被当地人传颂。有人就问那位儿子,你老爹为什么能如此长寿?那位儿子就说,当年有位法师曾传我佛咒,每日为老爹诵读祈福。   于是,这篇佛咒,也就流传开来,逐渐成为了寿宴上不可或缺的仪式。   有钱的人家,会请来高僧加持。   没钱的人家,则会把子女聚在一起,为老人祈福。   薄露身为碎叶城的元老,阿悉吉家族如今更是碎叶城最大的家族,这场面自然不会小了。   南无密栗多,哆婆曳,娑诃①。   杨守文虽然是个假和尚,确是注定要成为神秀和尚弟子的人。   他熟读《楞伽经》,同时对于佛教的一些科仪斋醮也多少有一些了解。特别是这次要以游方僧人的身份前来西域,这增福增寿经,报父母恩咒更需要牢记心中。   身为东土来的僧人,他虽然年轻,却地位超然。   加之鲁奴儿有心考验,所以特意把他安排在最前面,就是想要考验一下杨守文的水平。   如果他连这增福增寿经都不会念,那绝对是有问题。   一篇增福增寿经诵读完毕之后,杨守文随众僧人准备起身。   红忽鲁奴儿突然道:“召机长老,我听说东土佛道昌盛。长老孤身西行求法,想必也是佛法精深。我想请长老再为我父诵经一篇,权作我这个外孙女为他祈福,不知可否?”   这娘们的花招可真多啊!   杨守文知道,鲁奴儿对他仍怀有深深的戒心。   好在,这次西行他着实做了一番准备。听鲁奴儿说完,他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女施主有此孝心,佛祖定会保佑。”   说完,他又盘膝坐下,手中拿起木鱼槌,铛的敲击磬钟。   扮高僧,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幸好出发之前,上官婉儿曾对他进行了一次培训,才让他多少有了一些把握。   “愿此报恩经功德,普及父母与一切。   四生六道与含灵,皆共同登圣觉岸。”   杨守文宏声颂道,身后众僧人闻听,不由得面色一肃,宏声道:“南无密栗多,哆婆曳,娑诃。”   本来,这些被阿芒请来的本地僧人,对于杨守文坐在第一排本不甚服气。   但随着杨守文这一首佛诗诵出,僧人们也顿时庄重起来。   红忽鲁奴儿跪在一旁,在她身边,还跪着一个青年。   除此之外,尚有阿芒等人也都跪在两侧。   杨守文手捻佛珠,沉声道:“父母十大恩,此生当牢记。   怀胎守护恩,临产受苦恩。生子忘忧恩,咽苦吐甘恩。   回甘就是恩,哺乳养育恩。洗濯不净恩,远行忆念恩。   深加体恤恩,究竟怜悯恩。   此十大恩,子女需牢记心中,不可忘怀。”   “谨遵佛旨。”   杨守文为了加强效果,在诵读十大恩的同时,运转大蟾气,声音中带着一丝蛊惑之音。   那声音虽不大,却可以清楚的传入所有人的耳中。   即便是在后堂的薄露,听完这十大恩后,也不禁动容。   “待会儿请圣僧入席,此乃大德圣僧,鲁奴儿这番试探,未免是亵渎了佛祖……”   而此时,杨守文则继续道:“善男子,于诸世间,何者最富?何者最贫?父母在堂,名之为富;父母不在,名之为贫。父母在时,名为日中,父母死时,名为日没……②   子事父母,当有五事:一当念治生,二早起令奴婢于时做饭时;三不增父母忧;四当念父母恩;五父母有疾病时,当恐惧求医治之③……”   杨守文诵经声阵阵,合着那磬钟和木鱼的声响,以及身后众僧人口诵佛号的声音,回荡不止。   一场经文诵完,杨守文明显可以感受到,众人对他态度的变化。   阿芒在前,鲁奴儿和那青年在后,齐刷刷向杨守文躬身施礼,以表达内心中的感谢。   “诸位施主,如今诵经祈福完毕,贫僧且先行告退。”   “我等,送长老。”   “且慢!”   就在杨守文准备随众僧人离开的时候,忽听得有人高喊。   紧跟着,就见一个胡人男子从屋内走出,在鲁奴儿身边低声细语两句,鲁奴儿连忙点头。   她快走几步,恭声道:“长老,我外公吩咐,长老佛法高深,想请长老留下,为他化解怨力,祈求长生。外公已命人在后院安排了静室,还请长老莫要推辞才是。”   ①、报父母恩咒   ②、取自《心地观经》。   ③、取自《六方礼经》。 第五百三十章 碎叶之变(三)   自从了解了红忽鲁奴儿的来历之后,杨守文就觉得,薄露这场寿宴有一点古怪。   按道理说,刚灭了阿勒皮满门,他应该投入更多精力收整阿勒皮家族的势力才对。可是,薄露却急火火的开办寿宴,感觉着似乎有点不太符合常理。而红忽鲁奴儿的突然返回,还有娑葛的驾临,让杨守文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所以,今天就算是薄露不留他,他也会想一个借口,留下来观察。   他要弄清楚,这薄露究竟想要做什么!   ……   薄露为杨守文安排的静室,是一个帐篷。   考虑到杨守文出家人的身份,所以这帐篷的位置有些偏僻。   帐篷里,一应家具齐全,还拜访了酒水瓜果供客人食用,也显示出了薄露的用心。   “长老,请在此间休息,待酒宴开启时,自会有人前来邀请。”   “如此,多谢施主。”   杨守文送走了家奴,在帐篷里坐下。   外面,很安静。   杨守文闭目养神,运转大蟾气。   方才以金蟾引导术融入梵音,令他感到有些吃力。   但如果不用这种方法,杨守文很清楚,凭他那点佛学的造诣,很容易就会露出马脚。   时间,就这样在无声无息中流逝……   差不多到帐篷里的光线已经变得昏暗时,他被一阵轻弱的脚步声惊醒。   杨守文睁开眼,就见帐篷门帘一挑,从外面走进一个女人。   “长老,酒宴已经开始,请长老随我来。”   “啊……有劳女施主带路。”   那女人,正是红忽鲁奴儿。   杨守文没想到,会是她来迎接自己,不禁有些吃惊。   “怎么,长老很吃惊?”   “哦,是有一些。”   鲁奴儿展颜而笑,柔声道:“长老佛法精深,令鲁奴儿获益匪浅。   本来,我外公让其他人前来迎接,可鲁奴儿却觉得,还是应该亲自前来才是。算起来,鲁奴儿和长老也是有缘。玉门关两度相遇,而后又在这碎叶城里重逢。”   说着话,她挑起了帘子。   杨守文觉得鲁奴儿有些古怪,但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于是,便随着鲁奴儿走出了帐篷,一边走一边道:“佛曰前缘相生,也因;现相助成,缘也。”   “是吗,长老也这么想?”   “哦……是吧。”   杨守文感觉着,有点不对劲了。   鲁奴儿说话的口气,好像,好像有点怪异。   “对了,长老这次西行,到底想要求什么法呢?”   “这个……甚深般若,一行三昧,念佛者谁!贫僧求得是心安之法。”   “难道,长老心里不安?”   “阿弥陀佛,三千红尘,谁人敢言心安?”   鲁奴儿愣了一下,若有所思,轻轻点头。   “长老言之有理,人活在世上,难免许多欲望,谁又能真个算得心安呢?”   “听女施主言,似乎有诸多烦恼?”   “烦恼倒也算不上,只是……”鲁奴儿突然话锋一转,轻声道:“长老,这碎叶河谷风光可好?”   “甚美,可谓塞外江南。”   “比之东土如何?”   “嗯,各有千秋,难分伯仲。”   “若小女子请长老留下,在这碎叶河谷弘扬佛法,不知长老愿意吗?”   杨守文脚步一顿,诧异看着鲁奴儿。   他这才发现,此刻的红忽鲁奴儿似乎是经过了刻意的打扮。她抹了腮红,还描了眉,更换上了一身新衣服,看上去若出水芙蓉,透着一股子清丽动人的风采。   见杨守文向她看来,红忽鲁奴儿的脸有些发烫。   她甚至不敢和杨守文的目光相触,低着头,一只手轻轻缠绕发辫。   “阿弥陀佛!”   杨守文到这时候,如果再不明白鲁奴儿的心思,那可真就是不解风情的鲁男子了。   可问题是……   他正要开口,忽听得远处有人喊道:“鲁奴儿,你怎在这里,我找了你很久。”   一个青年快步走来,在鲁奴儿的身边停下来。   他旋即向杨守文看过来,那目光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敌意。   “原来是召机长老。”   杨守文认出了来人,正是鲁奴儿的未婚夫,乌质勒之子娑葛。   下午诵经时,他就在鲁奴儿的身边,并且言谈举止中,莫不以鲁奴儿的夫婿自居。   这娑葛年纪大约在二十四五,生的魁梧壮硕,想要英武。   嗯,如果以胡人的眼光来看,他算得上美男子。身材很高,比杨守文还要高一些,深目黑瞳,皮肤白皙。一双浓眉,平添了几分威武之气。而那高挺的鼻梁,则尽显英气。   杨守文容貌不差,但相比之下,似乎比娑葛少了几分刚猛和威武,多了几分书卷气。   他感受到了娑葛的敌意,也明白这敌意从何而来。   当下,他微微一笑,双手合十与娑葛见礼。   而后他对鲁奴儿道:“女施主,既然娑葛施主有事找你,那贫僧就不打搅了……告辞。”   正愁着该怎么拒绝鲁奴儿,见此情况,杨守文也就借机准备离开。   可没想到,那娑葛却不愿放过杨守文。   亦或者说,他想要在鲁奴儿面前展示一下,于是开口道:“听鲁奴儿说,长老身手很高明。我从小学习骑射,对拳脚也颇为精通。不如咱们比试一下,你看如何?”   说着话,他横跨一步,便横在了杨守文和鲁奴儿之间。   “娑葛,你干什么?”鲁奴儿顿时大怒,厉声呵斥。   杨守文脸色微微一变,但旋即笑道:“贫僧不过是会写粗鄙的拳脚,如何能比得上娑葛施主?比试一事,就算了吧。贫僧是出家人,实在不好动手,免得佛祖怪罪。   好了,贫僧还要去为薄露施主祝寿,就先告辞了。”   说完,杨守文手持九环锡杖,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了娑葛张狂的声音,“胆小鬼,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中原人只会耍嘴皮子,一点真本事都没有。”   我忍!   杨守文脚步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径自离去。   鲁奴儿则怒视娑葛,沉声道:“娑葛,你这是什么意思?”   “鲁奴儿,你要弄清楚,你是我的妻子。   可是从正午到现在,你连个好脸色都没有给我,反而对那个中原来的和尚挤眉弄眼。”   “谁挤眉弄眼了?你能不能读读书,省的乱说话。”   “读书?”娑葛张狂大笑道:“我阿爹不识字,却盘踞俱兰城,在这碎叶河谷,谁人可比?我也不识字,可是死在我手里识字的中原人却有无数,读书有什么用?”   鲁奴儿闻听,气得脸通红。   “算了,我懒得和你说。”   “慢着,你把话说清楚一些,什么叫做懒得和我说?难道和那个唐国和尚便有话说吗?”   鲁奴儿的面颊抽搐了一下,看了娑葛一眼,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至少,那唐国来的长老不会似你这般粗鲁。”   说完,鲁奴儿转身离去。   娑葛追了两步,便停下来。   他看着鲁奴儿的背影,片刻后又突然转身,看向杨守文离去的方向。   唐国和尚,你给我等着!   ……   阿嚏!   杨守文用力打了一个喷嚏,揉了揉鼻子。   薄露的寿宴,沿用了阿悉吉部落,亦或者说是草原民族最为古老的宴会模式。   在广场上,点燃起十几个高约有三米的巨型篝火。   火光熊熊,照亮了夜空。   而广场周围,则零零散散搭起了百余座帐篷。   每一个帐篷前,也有篝火点燃。   身穿短裤,露着毛茸茸大腿,赤膊光着膀子的壮汉把牛羊摆放在篝火上烧烤,肉香弥漫在空中。   正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帐篷。   薄露端坐在正中央,两边则有十几个前来祝贺的客人。   能坐在这个帐篷里的人,都是碎叶河谷有头有脸的人物……而杨守文也被安排在了这里。   当然了,他的位置比较靠后,在最外面。   但能够坐在这里,也是一种荣耀,表明了薄露对他的重视。   广场上,歌舞声此起彼伏。   杨守文手捻佛珠,把九环锡杖摆在一旁,默默观察着阿悉吉薄露的一举一动…… 第五百三十一章 碎叶之变(四)   阿悉吉薄露,一身胡服,结辫披散。   今天是他五十大寿,自然也就不用再猜测他的年纪。他长的有点肥胖,体型壮硕,膀大腰圆。一张富态圆脸,颌下胡须浓密,同时又有些灰白,使得他在雄壮的外表下,有些许暮气。他坐在主位上,与身边众人谈笑风生,似乎很愉快。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薄露朝杨守文这边看过来。   杨守文倒是没有露怯,而是双手合十,向薄露微微一揖。   而薄露则笑了笑,举起手中的大号牛角杯,朝杨守文晃了晃,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广场上,传来了悠扬的歌声。   歌声中带着喜气,似乎是突厥人的祝寿歌。   伴随着歌声,薄露的几个儿子,包括阿芒在内,领着家人进入大帐,向薄露祝寿。   鲁奴儿也在其中,不过杨守文却没有看到娑葛的影子。   在两边的客人纷纷站起身来,一边唱着歌,一边看着阿芒等人祝寿。   杨守文冷眼旁观。   似乎没有什么状况,难道说是我想多了吗?   一切看上去都显得是那么正常,丝毫看不出半点异常。   杨守文眉头微微一蹙,心里感到有些困惑。   也就在这时,薄露起身,端着牛角杯,挨个向在座的人道谢。他走到了杨守文面前,把牛角杯交给了跟随在身后的鲁奴儿手中,双手合十道:“长老能留下来参加我的寿宴,让我感激不尽。听鲁奴儿说,长老准备西行求法?如今西域有点动荡,这路上有些危险。若长老不弃,不妨留在这里,待局势稳定后再启程?”   “这个……”   局势动荡?   杨守文露出为难之色,轻声道:“施主美意,贫僧愧领了。   只是贫僧还有两个伙伴不日前来,到时候何去何从,还要与徒弟们商议后决定。”   薄露倒是没有强求,听杨守文这么说,便点了点头。   他的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   与杨守文又寒暄两句,便走出了帐篷。   作为寿星,他不说要每个人都去敬酒,但是这必要的场面还需应付。他挨个每一个帐篷前驻足,向前来贺寿的客人道谢。这一圈下来,薄露面膛红润,脸上也露出了熏然之色。   回到大帐里,他再次坐下。   薄露拍了拍手,守在帐篷外的下人们,立刻摆手示意,歌舞停止。   “今日,是我阿悉吉薄露五十岁的生日。   感谢大家前来吃我的寿宴,我非常感激。阿悉吉世居碎叶城,转眼也有几十年了。我从小在碎叶城长大,二十年前从我父亲的手中接过了阿悉吉阙斤部落的重任。这二十年来,我尽心竭力,为阿悉吉阙斤的兴盛而努力。在此过程中,难免会得罪之处……还望大家能够海涵。请大家相信,薄露所为,都是为碎叶而着想。”   他的声音洪亮,传出了帐篷,在广场上空回荡。   一开始,大家并没有觉察什么。   可是渐渐的,一些人却听出了一些异常。   杨守文眸光一凝,下意识抓住了身边的九环锡杖。   这时候,一只小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紧跟着耳边传来鲁奴儿的声音,“长老不必紧张,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害怕。过了今日,碎叶城会一切太平。”   杨守文一怔,扭头看去。   只见,红忽鲁奴儿站在他的身旁,朝他笑着点了点头。   “知道我薄露的人,都应该清楚我的性子。   我这个人,或许有些小气,有时候会斤斤计较,但对于我的朋友,我却从来不会亏待。可是,有一些人,却总把我的善良视为软弱,把我当成一直任人宰割的羔羊……呵呵,对这些人,我从来都不会心慈手软……比如,阿勒皮那老东西。”   “薄露,今天大家是来为你祝寿,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帐篷里,突然站起一人。   他深目绿眸,个头魁梧壮硕,身高在190公分上下。   薄露闻听,不由得哈哈大笑,朝那人一摆手,“苏巴什,你说的不错。今天是我的寿宴,不该说这些扫兴的事情。不过,感谢你的到来,我为你准备了一个礼物。”   “礼物?”   名叫苏巴什的男子,愣住了。   杨守文在碎叶城三天,也算是恶补了一些知识。   苏巴什,粟特人,也是碎叶城四大元老之一,手握天山南路的通商之路,是碎叶城中颇为重要的人物。   薄露大笑着,一摆手。   就见阿芒带着几个人,捧着几个盒子走来。   “苏巴什,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何不打开来看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不少前来道贺的人,下意识向帐篷里缩了一下。   阿芒带着人,把盒子摆放在苏巴什的面前。   而后在薄露的指挥下,把盖子打开。   “薄露,你……”   杨守文距离苏巴什并不远,清楚的看到,那几个盒子里,每一个盒子里都装着血淋淋的人头。   “苏巴什,你既然是为我贺寿,为什么派人潜入我的后宅,想要劫持我的家人?”   “还有你,哥舍处。   我们同是突厥人,我把你视作我的兄弟。   可是你,却勾结苏巴什想要加害我,为什么?”   哥舍处,属于西突厥十姓部落之一,和薄露同为西突厥人,也是这碎叶城中,另一位元老。   他稳稳坐在位子上,听到薄露的质问,顿时笑了。   “薄露,怪就怪你太霸道。   阿勒皮和你的私人恩怨我不想插手,可是你让人抢走了我在热海的牧场,这笔帐该怎么算?还有,你一直都清楚,我和沙陀人在合作。但你还是插手进去,破坏了我和沙陀人的合作。许多事情,我不是没有和你说过,可你却从不在意。   如今,阿勒皮被你杀了,下一个,恐怕就是我和苏巴什。   我不想死,更不想有你这样的兄弟,我想要在碎叶城继续生活,所以便饶不得你。”   说完,就见哥舍处把手中的牛角杯啪的摔在了地上。   “苏巴什,既然已经被看破了,咱们就不必在躲躲闪闪。”   盒子里的几颗人头,是苏巴什的子侄。   苏巴什恶狠狠看着薄露,突然间抬脚,蓬的一下子便踹翻了酒案。   “都给我动手!”   伴随着苏巴什和哥舍处两人的翻脸,外面广场上,立刻冲出了几十个人。   薄露则看着苏巴什两人,冷笑一声道:“到了这个时候,你们还想困兽犹斗?阿芒,干掉那些喽啰。”   阿芒闻听,立刻答应一声,带着人便扑进了广场。   这时候,大帐里又有一人站起来,沉声道:“薄露,今日我们来是为你贺寿,并不想插手你们之间的恩怨。你们要打,只管打就是了,恕我不能奉陪,先告辞了。”   说话的人,名叫苏弥射。   杨守文方才听得清楚,这个人就是碎叶河谷保大军的军使。   苏弥射,这名字听上去有些怪异。事实上,他也是突厥人,全名叫做鼠尼施苏弥射。由于西陲距离中原遥远,为了方便统治,同时也为安抚当地人,所以这西陲的不少官员,都是有胡人担当。苏弥射就是其中之一,看他样子,似乎不愿趟这浑水。   只是,你老老实实坐在这里可能还好,你这一站起来……   广场上,已经乱成了一团。   阿芒带着阿悉吉的家臣和苏巴什、哥舍处两家的人打在一处。   刀枪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更伴随着一声声凄厉惨叫。原本热闹的广场,此时已经血流成河。   薄露冷笑道:“苏弥射,你想回去调集兵马吗?”   苏弥射脚步一顿,凝视着薄露,厉声道:“薄露,你别乱来,否则休怪我不讲情面。”   “哈哈哈,到了这时候,你还和我说情面。   苏弥射,这些年来我待你不薄,可是你却和苏巴什还有哥舍处两个人联手想要算计我。你以为你们做的那些事情我不知道吗?你以为你们和黄胡子勾结,我不清楚?这碎叶河谷,是阿悉吉的碎叶河谷,你们的那点心思,我一直都很清楚。”   这一次,苏弥射的脸色也变了。   他显得有些慌张,厉声道:“薄露,你想造反吗?”   “哈哈哈,你这蠢货,现在才反应过来吗?   没错,我是要造反……过了今天,整个碎叶河谷都将归于阿悉吉所有,你们这些人,休想离开。”   大帐外,传来了一阵骚乱。   一群人冲进了广场,和阿芒等人战在一处。   这些人比之刚才那些家丁,有非常明显的不同。他们出手更加狠辣,阿芒和他的手下虽然凶狠,却有些抵挡不住。其中一部分,大约有二三百左右,向大帐冲来。   眼看着他们就要靠近,却听到一连串的号角声响起。   大帐两边,冲出数百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的,杨守文也认识,正是当初和他在玉门关外结识的拔悉密阿吉和阿合莽。   薄露,这是想要把碎叶城中所有的敌对力量一举歼灭?   杨守文似乎已经明白了薄露的意图,他今日举办这寿宴的目的,恐怕就在于此。   慢着……红忽鲁奴儿、娑葛……   杨守文激灵灵一个寒蝉,一下子明白了薄露的底气从何而来。   他已经和默啜以及乌质勒联合起来……怪不得他敢造反,原来他有这样的帮手! 第五百三十二章 碎叶之变(五)   大帐中的气氛,剑拔弩张。   鲁奴儿带着人守在大帐门口,盯着苏弥射三人。   这看似柔弱的女子,此刻手里却紧握一口弯刀。而在她身后,尚有数十名突厥武士,虎视眈眈。   薄露要造反!   杨守文见状,不禁向后退了两步。   他的举动,自然被鲁奴儿看在眼中。见他后退,鲁奴儿的眼中,顿时闪过一抹喜色。   杨守文的身手,她见过。   说实话,她不希望杨守文和她站在对立面。   杨守文的后退,在鲁奴儿看来,也是表明了立场。既然不是敌人,那日后便可以作为朋友。   “现在,谁支持,谁反对?”   薄露沉声说道:“碎叶河谷,是我们一手建立起来。   从一片废墟,变成如今的繁华局面。这明明是我们的心血,唐国人何曾出过力?可是现在,我们却要听从唐国人的命令,为唐国人卖命!当年,阿史那斛瑟罗抛弃了我们,带着他的族人离开西域,去东土享受荣华富贵。现在,当我们已经把碎叶河谷完全经营起来之后,唐国人却要让他回来,让我们听从他的命令。   你们愿意吗?有谁愿意?”   薄露振臂,嘶声咆哮。   “想当初,吐蕃人打过来,唐国人走了。   我们和吐蕃人周旋多年,眼见着胜利在望,唐国人来了。他们不费一兵一卒,却让我们臣服在他们的脚下……我不愿意!所以我要反抗,我要统治碎叶河谷。   我不妨把话说明,如今我已经和默啜可汗,乌质勒达成了协议。   他们会支持我统治碎叶河谷,我也希望你们能够支持我,咱们一起来抵御唐国人。”   苏弥射三人相视一眼,冷笑起来。   “薄露,你以为凭你可以承受唐国人的雷霆震怒吗?   你知道安西都护府如今有多少兵马?你清楚唐女皇在庭州开设都护府,为的是什么?听我的劝说,你现在停止抵抗,我可以保证你不会有事。但你若一意孤行……”   “吓我吗?”   薄露冷笑道:“我当然知道唐国人的厉害,可你真的以为,唐国人能够奈何的我吗?我告诉你,用不得多久,唐国人会自顾不暇,根本无力在顾及碎叶河谷。嗢鹿州的阿悉吉人已经封锁了昆陵山古道,就算是庭州兵马想动,也动弹不得。”   他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至于唐女皇……我再说一遍,你们可愿臣服我?”   哥舍处脸色微微一变,片刻后叹息一声,“原来,薄露你已经准备周全……我也是突厥人,不愿为唐国人效力。我愿意辅佐你,可前提条件是,你要把热海牧场还给我。”   “哥舍处,你疯了。”   “苏弥射,苏巴什,你们应该也看到了,薄露现在占居了上风。”   哥舍处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向薄露。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突然间,他脸色一变,拔刀出鞘便扑向了薄露。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   薄露稳如泰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看哥舍处的刀就要落在他的身上,一个一直站在他身旁的护卫却横身拦在薄露身前。两手向身后一探,身形噌的窜出,两道弯月幻化而出,只听铛的一声响,紧跟着便和哥舍处擦身而过。   哥舍处手中的钢刀断为两截,他踉跄几步,噗通便跪在了薄露身前。   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未等他出声,脖中喷出了一蓬血雾,鲜血顺着哽嗓处一道细若游丝般的伤口喷出来,而后顺着身体流淌。就在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交锋中,他的脖子已经被对方割断……   大帐中,顿时安静下来。   哥舍处以头触地,倒在了薄露身前。   薄露则一只脚踩着哥舍处的脑袋,厉声道:“动手!”   薄露身旁,跟着几个护卫模样的人,听到了薄露的喊叫声,立刻便冲了出来。   与此同时,苏弥射也拔刀出鞘。   “苏巴什,快叫帮手。”   苏巴什闻听,忙取出一枚哨子,含在口中。   他鼓足了力气,用力吹响哨子,发出一种让杨守文感到非常耳熟的声音。   他一边吹哨,一边后退。   与此同时,十几个护卫也从他身后扑出来,和薄露的护卫战在一处。   黄胡子!   那哨声对杨守文而言,并不算陌生。   他曾听过这种哨声,是黄胡子独有的一种哨声。   同时,杨守文的目光也落在那十几个护卫的身上。这些人身材高大,手中清一色是双刀反握,与正常的握刀手法大相庭径。这不是中原的握刀方法,也不是常见的突厥人握刀手法……这种握刀方法,杨守文见过!那晚在昆陵山古道上,几个异族人就是用的这种握刀方法。刀,是波斯弯刀;招数是波斯弯刀的招数。   杨守文隐隐感觉的,薄露似乎还藏有后手。   于是,他也不上前阻止,静静站在原处,静观事态发展。   “走水了!”   广场上,一座三米高的篝火轰然倒塌,火星飞溅。   广场周围的几座帐篷,也纷纷被点燃……那些前来祝寿的人,四散奔逃,仓皇如丧家之犬。   本想祝寿,趁机讨好一下薄露,却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   双方显然都是有备而来,不管是苏巴什他们的人,亦或者是薄露的手下,都已经杀红了眼。双方在宽阔的广场上绞杀在一起,也使得很多无辜者受到波及。   阿芒赤膊而上,一手持盾,一手舞动一柄大锤。   大锤翻飞,只杀得苏巴什等人的手下人仰马翻。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浑身浴血,但是满身的杀气,却越来越浓。   就在这时,从薄露后宅中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哨声。   紧跟着,喊杀声四起。   又有百余人从后宅里杀出,迅速加入战团。   一开始,薄露的手下还以为这是自己的同伴。可没想到这些人冲过来后,二话不说就朝他们砍杀。   阿芒脸色蓦地一变,一双牛眼圆睁,厉声吼道:“黄胡子!”   这些人,是黄胡子!   他怒吼一声,轮锤便冲上去。   手中盾牌架住了一名黄胡子手中的钢刀,铁锤横扫,啪的就砸在那黄胡子的头上,顿时血肉横飞。鲜血,合着脑浆喷溅在他的脸上,可是阿芒却浑若不觉。   眨眼间,就有五名黄胡子死在了阿芒的手中,也使得广场上的局势,为之一滞。   “吉达,拦住阿芒。”   人群中,米娜见状,一拍身边的吉达。   吉达立刻会意,纵身便扑向阿芒。   手中大枪扑棱棱颤动,好像一条剧毒无比的毒蛇。   人随枪走,枪随人动,那杆枪使开了之后,枪影重重。   五名薄露的家臣瞬间便倒在了血泊中,而吉达也在这时候,拦住了狂飙猛进的阿芒。   “哑巴?”   火光中,阿芒看清楚了吉达的样貌,不由得惊叫一声。   “你没有死?”   吉达却不回答,向前踏步,身形一扭,那杆大枪好像毒蛇一般探出,便刺向阿芒。   阿芒举盾相迎,和吉达战在一起。   不过,他被吉达拦下来之后,黄胡子的攻势立刻暴涨。   阿吉与阿合莽被打得连连后退,局面似乎变得对薄露有些不利了……   而此时,薄露已经走出了大帐,站在一旁观战。见黄胡子加入后,对方的攻势越来越猛烈,他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娑葛那边准备好了吗?”   “已经准备好了!”   “差不多了,他们的后招已经差不多都使出来了……鲁奴儿,放信号,让娑葛动手。”   薄露脸上,露出一抹狠色。   今晚的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干掉了苏弥射和苏巴什,接下来他会控制保大军。   只要把保大军吞并过来之后,碎叶河谷一带将再也无人能与之抗衡。到那时候,他会让嗢鹿州的阿悉吉部落封锁住昆陵山古道,然后再与乌质勒联手,拉拢五弩失毕中各部落的力量,雄霸濛池……到那时候,唐国人想对付他可不容易。   然后他会等待,等待唐国的内乱。   那时候,他就会成为这濛池地区真正的霸主。   红忽鲁奴儿二话不说,取出几支特制的长箭。那箭身上绑着爆竹,她点燃引线,而后弯弓搭箭把长箭射向空中。只听蓬蓬蓬一连串的爆炸声响起,空中出现了五彩焰火。   就在焰火炸开的一刹那,薄露家宅外围,突然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   一队队突骑施武士冲入了广场,人数大约有六七百人的模样。这些人手持长刀,跃入广场之中后便是凶狠的砍杀。黄胡子和苏巴什等人的手下见此情况,也不禁大吃一惊。怎么薄露手下还有援军?这么分明是一个陷阱!他们,恐怕上当了。   “吉达,快走!”   米娜见状,连忙高声呼喊。   阿芒狞笑道:“哑巴,想走可没那么容易……上次被你跑了,这次看你还怎么逃。”   吉达的脸上,显得很平静。   似乎周围发生的这一切,对他并没有产生任何用处。   他突然舍了阿芒,迎着那些突骑施武士便冲了过去……   薄露看得清楚,眉头不禁一蹙。   他扭头对身后两个护卫道:“席吉尔,是时候结束这场动乱了……请你出手,为我杀了那个小子吧。”   薄露说着话,用手一指身陷重围的吉达。   而那个名叫席吉尔的男子,和身边的同伴相视一眼之后,轻声道:“薄露首领放心,那小子跑不了!” 第五百三十三章 碎叶之变(六)   不对!   这些人好像不是安西人。   大帐中的厮杀已经接近尾声,苏巴什和苏弥射两人的护卫几乎死伤殆尽。   苏巴什遍体鳞伤,鲜血已经湿透了衣服。不过,他仍手持钢刀,和对方拼死搏杀。   苏弥射的情况要好些,毕竟行伍中人,身手比苏巴什强悍不少。   可即便如此,他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薄露的这些护卫都是近身搏杀的高手,而且他们的武器和招数,也颇为诡异,举手投足间,无不透着一种决死的狠辣。   大帐中的无辜之人,纷纷躲在角落。   杨守文便混杂在其中,默默观察。   这些护卫,虽然身着胡服,但是却以黑巾蒙面,看不出样貌来。   杨守文贴着帐篷横移两步,走到一具尸体旁边。这是薄露的护卫,方才被苏弥射所杀,就倒在地上。杨守文蹲下身,轻轻揭开了那护卫脸上的黑巾。他,有着非常明显的西方人特征,是个白人。肤色略有些黑,显然是长时间风吹日晒,皮肤有些粗糙。而那一部浓密的胡子,更让杨守文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奇妙感觉。   是个绿绿?   也就是这个时代,俗称的大寔人。   杨守文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隐隐约约猜测出,薄露隐藏的后招是什么……   就在这时,厮杀也即将结束。   苏巴什的手下伤亡殆尽,面对着三个大寔人的围攻,他突然睁大了双眼,朝其中一个人扑去。任由对方的弯刀凶狠斩在他的身上,可苏巴什却好像失去了知觉,丝毫不感觉疼痛,一下子撞入那大寔人的怀中。苏巴什的身体庞大,体型也很壮硕。他这一撞,力量极为强横,把那大寔人一下子撞飞了出去,长刀顺势从那人的身体中拔出。   “苏弥射,快走……杀出去,调集兵马回来。”   苏巴什满脸是血,嘶声吼叫。   他很清楚今天的局面,薄露显然是准备赶尽杀绝。   只有苏弥射出去,重振旗鼓才可能有一线生机。如果他们今天都折在这里,那么苏巴什家族和哥舍处家族也将步阿勒皮的后尘,成为碎叶城的历史。苏巴什,可不希望是这样的结果。   他的拼死反击,也使得大寔人有些慌乱。   苏弥射顿时感到压力倍减,也顾不得苏巴什,扭头就走。   “苏巴什,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他说着话,手中长刀便劈开了结实的牛皮帐篷。   但就在他准备冲出去的刹那,一个大寔人手中的弯刀突然飞出。那口弯刀,在空中划出一刀如同弯月似的弧光,狠狠斩在苏弥射的后背上。苏弥射惨叫一声,一头倒在地上,正摔在杨守文的身前。   “救我!”   也许看到杨守文是唐国人,苏弥射大声喊道:“薄露要造反,他要背叛大唐国。”   大寔护卫手持弯刀,向苏弥射扑过来。   杨守文蹲下身子,轻声道:“你知道详情?”   “我知道,我知道。”   苏弥射好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地,大声喊道。   杨守文也在这瞬间,做出了一个决定!   说实话,他不想插手这件事,因为他身上,还背负着使命。   吉达到现在生死不明,颜织更音讯全无。可是现在,他不插手不行了……因为他很清楚,那薄露一旦控制了碎叶河谷,会给安西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碎叶,不能乱;碎叶河谷,更不能乱……它是安西的重镇,如果一旦失去控制,后果不堪设想。   大寔人轮刀,向苏弥射劈落。   杨守文手中的九环锡杖,却在这时候唰的扬起。   铛,一声金铁交鸣的声音响起,弯刀狠狠砍在了九环锡杖的杖头之上。   那大寔人立刻高声喊喝,不过杨守文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无心想要理睬他说什么。   九环锡杖在手中突然旋转,那杖头崩开了大寔人手中的弯刀,狠狠砸在他的胸口。巨大的力道,直让你大寔人惨叫一声,便飞出两三米远。趁此机会,杨守文伸手从苏弥射的肋下穿过,把他搀扶起来。   “咱们走。”   苏弥射不能死!   他是保大军军使,可以调动保大军。   这也是夺回碎叶城的唯一机会,杨守文自然不可能把他丢下。   而这时候,苏巴什已经倒在了血泊中。他在干掉了两个大寔人之后,终于支撑不住,被对方一刀砍在了要害之上。就在苏巴什倒地的刹那,剩下的三个大寔人冲上来,双刀轮开,一阵劈斩,把苏巴什砍成了一滩烂肉。可是他们没想到,杨守文会突然间出手……因为在此之前,薄露似乎还表现出想要招揽的意图。   三个大寔人见状,齐声喊叫,便追了上去。   “席吉尔,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在大帐外的薄露听到里面的响动,感到有些不太对劲,连忙对站在身后的席吉尔说道。   席吉尔闻听,二话不说便转身冲进大帐之中。   一进大帐,他就看到遍地的尸体,以及那破开的帐篷外,杨守文和苏弥射的背影。   “别走!”   席吉尔大声喊喝,不过用的却是波斯语。   薄露也听到了他的喊声,脸色不由得一变,“鲁奴儿,跟我来。”   他大喊一声,拔刀冲进了帐篷里。   而这时候,广场之中,吉达再也无法似之前那样横冲直撞。   他被阿芒和一个大寔人联手夹击,虽然未处在下风,可是想要冲过去支援米娜却有些难了。   阿芒凶猛,手中铁锤有千钧之力。   大寔人招数刁钻,两口弯刀翻飞,围着吉达打转。   与此同时,米娜带着黄胡子也是节节败退。那些突骑施骑士的出现,令广场中所有的人,都感到心惊肉跳。不少人,特别是哥舍处和苏巴什的手下,已经有人投降。倒是阿勒皮家的那些残余之人,和黄胡子汇合一处,拼死抵挡着对方。   “吉达,不要恋战,有机会就跑。”   米娜心知,这一次恐怕是真的危险了,于是大声喊叫。   可就在她说话间,一个不留神,被砍翻在地,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衫。吉达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米娜,一双眼睛顿时充满了血色。手中大枪一颤,他发出如同狼嚎一样的声音,枪法随之变得如同狂风暴雨一样,生生从阿芒两人之间冲了出去。 第五百三十四章 碎叶之变(七)   咦?   杨守文架着苏弥射正准备突围,忽听得一声凄厉的吼叫从广场传来。   那声音,对杨守文而言并不陌生。   虽然吉达很少出声,但是他的音色特质,杨守文却能分辨的非常清楚……没错,就是吉达!   “长老,快走啊。”   苏弥射咬牙,从身上拔出了那口弯刀。   好在他身体肥硕,弯刀入体,虽然鲜血直流,却没有伤及筋骨要害。   眼见杨守文停下来,他顿时急了。   杨守文看了苏弥射一眼,但是却没有犹豫。   “要么你跟着我走,要么你自己走……我要救人。”   “啊?”   苏弥射还想再开口,席吉尔已经追上来。   他双手背在身后,身形微微前倾,步幅极大,眨眼间就到了杨守文的跟前。   “想走?都给我留下来!”   说着话,他双手划出半圆,两道弧光骤然出现。   杨守文一把推开了苏弥射,九环锡杖向前一推,铛的就架住了席吉尔手中的弯刀。   不过,不等杨守文再进一步,席吉尔身形却借力后退。   就见他手腕一抖,只听哗楞两声脆响,那刀柄和刀身骤然分开,中间连接着两根银链。弯刀,也在瞬间变成了链刀……席吉尔一手翻动手腕,手中链刀啪的打在锡杖上,便把锡杖缠绕起来。与此同时,另一只手的链刀已破空旋飞而来。   杨守文脸色一变,锡杖想要挣脱,却被那席吉尔死死缠住。   眼见链刀飞来,他眼睛一眯,手握杖尾,手腕随之一抖。   只听仓啷一声响,那九环锡杖被席吉尔甩飞出去,而杨守文的手中,却出现了一口刀身长约四尺,刀柄一尺半左右的细窄斩马刀。刀身,呈现出一个流线弧度,刀口锋利。原来,这口斩马刀才是九环锡杖的核心所在,大约有十三斤重。   本来,这口刀是扣在锡杖里,一般是不会取出。   而此刻,杨守文也顾不得再去隐藏,拔刀出鞘,身形一矮,快步上前。一只脚落地的刹那,他腰间有一个肉眼无法察觉到哦小幅度扭动,斩马刀随即扬起……   链刀,自杨守文头顶掠过。   席吉尔和杨守文错身而过,踉跄了两步,才站稳身形。   从他的胸口一直到胯骨,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脏器混合着鲜血从肚子里流出来,那一根肠子垂在地上……席吉尔眼中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嘴巴张了张,噗通便倒在地上。   而杨守文的胸前的僧衣,则被链刀划破。   只是,他内衬千层甲,所以毫发无伤……   这时候,薄露和鲁奴儿带着人也冲过来。   看到这一幕,薄露脸色不由得一变,厉声道:“长老,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守文收刀而立,斩马刀拖在身体一侧。   他看着薄露,又看了看鲁奴儿。   鲁奴儿的眼中流露出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她嘴巴张了张,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不过,杨守文却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水色。   鲁奴儿的心意,他又怎能看不出来?   只是,他无法接受。   并不是说他不喜欢鲁奴儿,其实鲁奴儿给他的印象非常不错。   但是,且不说他已经有了裹儿,就算没有裹儿,他和鲁奴儿都注定只能成为对手。   杨守文并非那种品格高尚之人,他很执拗,同时也很自私。   在他的身上,有许多缺点,比如脸皮厚,盗窃诗词;比如心眼也不算太大,有时候喜欢斤斤计较。   可是,薄露要造反!   他既然已经在这碎叶城中,就不能袖手旁观。   更不要说,还有一个吉达……   杨守文抬手,一把扯下身上破烂的僧衣,露出里面的劲装。   “薄露首领,感谢你对我的看重……你不是问我,这次西行求的是什么道吗?我现在告诉你,我求得是兄弟之道。我的义兄,正在前面厮杀,所以我不能袖手旁观。”   “你,是黄胡子?”   鲁奴儿突然大声道。   杨守文摇摇头,“什么黄胡子,什么阿勒皮,与我无关。   红忽鲁奴儿,咱们走的是两条路,注定了会成为对手。当初在玉门关,我就觉察到了不对劲,可没想到最终……什么都不要说了,今天,我一定要带走我义兄。”   杨守文说话间,踏步便扑向薄露。   薄露的脸上也露出了狰狞之色,厉声道:“长老,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他振臂一挥,身后家丁护卫齐声呐喊,便扑向了杨守文。   苏弥射见状,不由得暗自叫苦。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想要单独逃离,几乎不太可能……可若是不走……   罢了,权当今天要死在这里吧。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老子还能赚一个。   “长老,我来助你。”   他手持弯刀,冲到了杨守文身边。   薄露的家丁护卫有几十个,而且后面越来越多。   杨守文却毫无惧色,手中斩马刀呼的扬起,刀光闪闪。   这斩马刀,几乎和陌刀相仿。   比之陌刀要轻一些,但是却经过名匠铸造,可谓是削铁如泥。而杨守文曾跟随杨从义学过陌刀,所以把斩马刀做陌刀使,双手握刀,脚下在一个极小的空间中回旋,那口刀就如同判官的勾魂笔一样,刀光过处,血肉横飞,惨叫声不断。   鲁奴儿身体微微颤抖,握刀的手指关节都已经发白。   外孙女的心思,薄露又怎能不明白?   他之所以想要杨守文留在碎叶河谷,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为外孙女着想。可现在……   “鲁奴儿,去帮助娑葛。”   鲁奴儿深吸一口气,用力点点头,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了薄露的咆哮声,“谁杀了这和尚,赏百金。”   那些奴仆家丁闻听,好像打了鸡血一样便冲上来。   只是,他们却无法靠近杨守文,因为杨守文的斩马刀实在是太长了,更锋利无比。   加之杨守文的神力惊人,靠近的家丁几乎无人能抵挡杨守文一刀。   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百金赏赐的刺激让这些家奴家丁好像疯了一样,向杨守文扑去…… 第五百三十五章 碎叶之变(八)   斩马刀斜撩,化作一道电弧闪过。   鲜血,喷洒在空中,一只断掌落在地上。那家丁跌跌撞撞退后两步,胸前出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血口子。鲜血喷涌而出,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很快便气绝身亡。   大蟾气化作奇妙的精神异力,使得杨守文进入一种奇妙的精神状态。   他小垫步、探步、错步、回旋步……以苏弥射为中心,杨守文在方寸之间,犹若鬼魅。一边,要斩杀对手,另一边,又要保护苏弥射的安全。可是他却显得游刃有余,丝毫没有慌乱。沉甸甸的斩马刀,在他手中却混若无物一般,划出一道道,一条条奇亮的刀光。刀光过处,血流成河……在片刻之间,就有六七个家奴被杀。   薄露的脸上,露出凝重之色,同时又不禁赞赏的点头。   这个和尚,果然不寻常,怪不得鲁奴儿会对他倾心……可越是如此,薄露就越是觉得,必须要把杨守文留下。他有一种预感,若是被他逃脱,必惹来杀身之祸。   “上,给我上,杀了他!”   薄露拔出佩刀,指着杨守文厉声喊喝。   这时候,原本在广场上参与绞杀的阿合莽带人赶来。   火光冲天,他也看清楚了杨守文的样貌。阿合莽先是一怔,旋即听到薄露的命令,二话不说便带人冲上前来。   “长老自寻死路,我便送长老去见佛祖吧。”   阿合莽手持一口板门大刀,厉声吼道,扑向杨守文。   斩马刀和板门大刀在瞬息间撞击了十数次,只听叮当声音不绝,两道人影旋即分开。   杨守文落地之后,根本没有去管阿合莽的死活。   因为苏弥射在这眨眼的功夫,已陷入了危机之中……   他连忙冲过去,一刀逼退了两个家奴,然后扶着苏弥射,大声道:“苏弥射,咱们去广场。”   杨守文要和吉达汇合,只有这样,才好集中力量突围。   可就在这时候,有人突然喊道:“着火了,着火了……马厩着火了!”   从后宅,传来希聿聿战马的嘶鸣声。   薄露忙回身看去,就见后宅方向,火光冲天。   还有贼人?   薄露脸色一变,忙喊了几个人向后宅跑去。但没等他跑出多远,就看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匹色泽纯黑的战马,领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跑过来。而在两匹马的身后,还有几十匹战马紧紧跟随。那匹黑马,薄露并不认得,可他却认得那匹枣红马,正是他娑葛刚从俱兰城带来,送给他作五十大寿的礼物……   据娑葛说,这匹马是乌质勒爱马的后代,血统纯正。   没想到……   “快闪开!”   黑马一马当先,风驰电掣般跑来。   一个家奴上前想要阻拦,就见那黑马仰蹄,一蹄子便踹在他的额头,当场倒地身亡。   而随后,枣红马带着几十匹马便冲过去,把那家奴踩成了烂肉。   薄露连忙闪身躲开,黑马却直奔杨守文而去。   它希聿聿长嘶一声,在他身后的枣红马骤然加速,便到了杨守文的身边。杨守文愣了一下,探手抓住枣红马的辔头,翻身跨坐马上。   “苏弥射,上马!”   他大吼一声,苏弥射二话不说,也忍着痛选了一匹马骑上去。   杨守文上马之后,刀势骤然变化。   此前,他的刀法诡异多变,可是上马之后,却顿时大开大阖,杀法也变得格外凶狠。   “斧头,走!”   他在马上大喊一声,纵马便走。   斧头紧随他身边,在后面是苏弥射。两个人,一群马如同风一般掠过,冲出重围,杀入了广场之中。   ……   薄露后宅,马厩已经被熊熊烈焰吞噬。   两个瘦小的身影躲在暗处,其中一个个头矮小的人道:“十六哥,咱们赶快撤退。”   “丑奴,咱们去哪儿?”   “不管去哪儿,先找地方躲藏。   师父如果能杀出去,一定会设法来救咱们;如果……那咱们就留下来,把碎叶城闹个天翻地覆。”   “好!”   两个瘦小的身影旋即没入黑暗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   “大兄,我来了!”   杨守文这时候,已经来不及去考虑斧头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纵马冲进了广场,迎面就看到一个骑士拦住了去路。   那骑士,倒也不陌生,正是坎高。   他纵马拧枪,便扑向杨守文,口中同时高声喝道:“我就知道你这和尚不是好人。”   说时迟,那时快,坎高已经到了杨守文面前。   他二话不说,手中铁枪分心就刺。   杨守文也懒得再废话,斩马刀扬起,铛的崩开了铁枪,二马旋即错镫而过。跟在杨守文身后的苏弥射顿时傻了……他现在连挥刀的力气都没有,如何能敌得过坎高。   “长老,救我!”   他话音未落,就见杨守文在马背上突然扭身,一只手臂扬起,一道寒光掠过。   坎高本恶狠狠挺枪正要击杀苏弥射,却不想身后暗器袭来。   等他觉察到危险,向躲避已经来不及。一口短剑正中他后脑勺上,坎高惨叫一声,便跌落马下。   而这时候苏弥射也纵马从他身边掠过。   好险!   如果杨守文晚出手一点,苏弥射便难以活命。   他这时候,哪敢再考虑太多,忙催马便向杨守文追来。   ……   斧头冲入广场之后,就看到了吉达。   它兴奋不已,长嘶一声便向吉达冲去……吉达背着米娜,腾身一枪,把一个骑士刺落马下。他双脚刚落地,斧头就到了他身旁。就见斧头前腿一软,便匍匐地上。   吉达看到斧头,顿时愣住了!   但他并没有呆愣太久,旋即跨坐斧头背上。   斧头再次一声长嘶,呼的站起身来。匍匐在吉达身上的米娜身体一歪,险些从他背上摔落。吉达忙伸出一只手,托住了米娜,让她在马背上坐稳。可就是这么一分心的功夫,就见两个骑士纵马驰来,一左一右,对吉达形成了夹击之势。   吉达想要反击,却有点来不及了。   而就在这时,一匹枣红马从他身旁掠过。   那马上的人抬手,一口短剑呼啸飞出,正中一名骑士的面门。几乎就是在那骑士落马的一刹那,枣红马上的人猛然长身而起,手中斩马刀劈出,口中更发出一声暴喝。   “流星九击!” 第五百三十六章 碎叶之变(终)   流星九击,是从九子连环枪的流星九击演化而来。   所不同的在于,九子连环枪的流星九击,核心在一个快,而斩马刀的流星九击关键在一个猛。九刀连环,刀刀相连,最终化为必杀一击,也是流星九击的核心。   那马上的骑士举枪相迎,但随着咔嚓一声响,他手中的铁枪被斩马刀斩断,大刀力道丝毫不减,顺势向下劈斩。那骑士惨叫一声,被一刀劈成了两半,在落马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吉达有点发懵。   等他看清楚那枣红马上的骑士样貌时,嘴巴张大,几乎说不出话来……   不仅吉达认出了对方,还有在吉达背上的米娜,也认出了杨守文,脱口而出道:“小和尚?”   “大兄,还不随我突围。”   吉达几乎是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眼圈禁不住红了。   杨守文为何会在这里出现?   他甚至不用想,就能猜出一个大概。   想当初他离开洛阳,一方面是希望能够磨练自己的武技,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太依靠杨守文。可是没想到,杨守文竟然来到了西域……不过,他怎么变成了和尚?   杨守文的出现,令吉达精神大振。   原本疲惫的身体,仿佛一下子又充满了力量。   手中大枪一振,他纵马便向外冲去。与此同时,杨守文也保护着苏弥射,紧随在吉达身后。   ……   几十匹战马冲进了广场之后,令场面顿时大乱。   原本已经无力再战的黄胡子,也立刻抖擞精神,跟在杨守文身后飞奔。有那骑术过人的黄胡子,纵身跃上了战马。但也有一部分人却留下来,拼死拦住了追兵。   娑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阿芒和阿吉反应迅速,连忙呼喊着,朝杨守文他们追去。   鲁奴儿追了几步,突然勒住了马。   看着杨守文等人消失在夜色中,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扑簌簌流淌出来。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动心,虽说她此前已经有了婚约,但说实话,对娑葛的感觉一般。可是……她的第一次动心,却换来如此结局,让她怎能不伤心?   怪杨守文吗?   事实上,杨守文从头到尾都没有对她表示过任何情意。   从头到尾……   鲁奴儿站在原地,身体轻轻颤抖。   这时候,一只大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鲁奴儿扭头看去,却是薄露来到她的身旁。   “外公!”   她忍不住,一头扎进了薄露的怀里。   薄露搂着鲁奴儿,轻轻拍打着她的香肩,低声道:“鲁奴儿不哭,唐人诡诈,你心思单纯,难免受骗。放心,他们跑不掉,这碎叶城已经被我封锁,今日我定会把那个和尚抓住,到时候交给你来处置。”   鲁奴儿娇躯微微一颤,心思,却突然间变得更乱了……   她说不清楚此刻的感受,是希望抓到杨守文?还是希望他逃走呢?   ……   “大兄,走走走,不要回头。”   杨守文胯下的枣红马,血统较之斧头更加纯正。   它很快就追上了斧头,而杨守文在马上,更是连声呼喊。   身后,除了苏弥射之外,还跟着几个黄胡子。此时,碎叶城的大街上冷冷清清,道路也非常通畅。杨守文等人纵马一路狂奔到了城门口时,杨守文突然勒住了战马。   碎叶城,城门紧闭。   数百名家丁正手持刀枪,严阵以待。   在城头上,还点着熊熊篝火,把城门照映的通通透透。   吉达来到杨守文身边,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了苦涩笑容。   这,怎么办?   “开城!”   就在众人感到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城门下,突然有人高声喊喝。   一个男子冲出来,手持大刀厉声道:“动手!”   那看守城门的家丁中,有一些人二话不说,举刀便看。其他的家丁顿时傻了,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己身边的人会朝自己动手,顿时阵脚大乱。与此同时,几个人也打开了城门。那为首的男子冲着杨守文挥手喊道:“长老,快点随我出城!”   李客?   杨守文看清楚那人时,不禁愣住了。   日间他路过弥勒瓷坊的时候,发现那瓷坊大门紧闭。   当时他还以为李客已经带着家人离开,可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里。   这家伙,是个人才!   杨守文喜出望外,便纵马飞驰而来。   城楼上,那守城的首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惊呆了。等他反应过来,准备指挥人马抵抗的时候,杨守文和吉达已经带着人冲出了碎叶城们。李客等人也纷纷上马,紧随杨守文等人的身后离去。当阿芒带着人追到城门的时候,一行人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   ……   “李客,你怎会在这里?我不是让你离开了吗?”   杨守文一边纵马飞驰,一边大声问道:“这些人,又是什么人?”   “长老,你不走,我怎敢离开?   你可是朝廷派来的钦差,若真个发生了意外,我便是百死也难辞其咎。颜织首领不在,这碎叶城便以我为主。我好歹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也招揽了一些人。   他们是我的耳目、眼线……   昨日你离开之后,我就安排家眷离开,前往龟兹镇。我留下来,便混入了门卒之中,准备着在必要的时候接应你。没想到薄露的动作这么快,真是太危险了。”   这家伙,可是从没有和我说过,他在碎叶城还有人。   不过,这也说明,李客的警觉性很强。同时,他也很有想法,才会秘密招揽手下。   碎叶城,已经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中。   一望无际的空旷原野上,寂静无声。   追兵已不知去向,杨守文突然勒住了战马。   “李客,那薄露家的马厩,不是你放的火吗?”   “啊?”   李客一脸茫然,疑惑看着杨守文,露出了不解之色。   吉达则催马上前,冲杨守文比划手势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该死!”   杨守文在马上,气得一拍大腿。   我就知道那两个小子不会听话……斧头,原本应该跟着杨十六和封常清一起,离开碎叶城。可现在,斧头就在眼前,再加上之前薄露家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杨守文拨转马头,遥望碎叶城的方向。   不用问,杨十六和封常清两个混账家伙,肯定被困在了碎叶城…… 第五百三十七章 夺回保大军   夜,月朗星稀。   从羯丹山吹来的柔风,带着几分漠北特有的燥气。   杨守文等人在一片密林中,找到了一处山泉,于是便在山泉旁边停下来休整。   苏弥射浑身是血,遍体鳞伤,看上去很吓人。   但实际上,由于他皮糙肉厚,很多伤口看上去严重,却没有大碍。倒是米娜的情况比较严重,后背受伤,伤口两边的肉向外翻着,已经染红了后背。杨守文从挎包里取出一瓶药粉,递给了吉达。然后又给了他一包绷带,让他为米娜包扎。   看得出来,两人的关系不寻常。   吉达也没有和杨守文客气,便抱着米娜进了林中。   杨守文又取出一包绷带,招手示意一个黄胡子过来,让他给苏弥射包裹伤口。   “长老,你到底是什么人?”   苏弥射赤着上身,看着杨守文问道。   杨守文微微一笑,沉声道:“到这地步,我也不必瞒你。   我叫杨守文,家父杨承烈是洛州司马,行洛州团练使,右卫将军杨承烈。我此次奉圣人密旨前来安西,本是要找一个人。没想到那人没有找到,反而遇到了这档子事。   苏将军,这薄露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老,苏弥射将军不姓苏。他姓鼠尼施,名叫苏弥射。”   李客在杨守文身边,听到杨守文自报名号,眼睛不由得一亮。   倒是苏弥射并没有因为杨守文的名字而表现出异常,估计他的确是没有听过杨守文的名字。   杨守文一怔,忙双手合十,向苏弥射道歉。   苏弥射苦笑道:“不瞒杨君,我确实不清楚薄露为何要造反。   朝廷待阿悉吉不薄,他在这碎叶河谷虽不说是一手遮天,但也能呼风唤雨。特别是阿勒皮一族被他灭门后,我估计整个碎叶河谷也不会有人敢找他的麻烦你。他家财万贯,不但掌控着昆陵山古道商路,同时还打通了漠北往突厥的商路,日进斗金不在话下。   有钱,有势,又有名望……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这好端端他为什么要去造反!”   苏弥射一脸的不解之色,看上去并不是装出来的。   杨守文脸色一冷,轻声道:“苏弥射将军,你可是说过,你知道内幕。”   “我是知道一些内幕……那鲁奴儿本是默啜之女,在去年与乌质勒之子娑葛定亲。我估计,薄露这次造反,很可能和默啜与乌质勒有关。”   杨守文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意。   苏弥射吓了一跳,忙不迭开口解释。   我要你说这些吗?我也知道,这件事和默啜、乌质勒有关。   看得出,他的确是不清楚薄露造反的内情,杨守文想了想,也就没有再为难苏弥射。   他靠着一颗大树坐下,闭上了眼睛。   说实话,他的确是有点累了!   这一整天,精神都一直处在一个紧绷的状态之中,再加上入夜后一场恶战,杨守文这会儿松弛下来,也不禁感到疲乏。脑袋有点眩晕,同时这心里也有点焦虑。   “杨君,吃点干粮,先填填肚子。”   李客走过来,递给杨守文一张裹着肉酱的馕饼。   馕饼已经凉了,但杨守文吃起来,还是觉得很香甜。他狼吞虎咽,把一张馕饼吞下,又喝了半袋马奶酒,而后一抹嘴,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感觉精神好很多。   “李客,你怎么会……”   “杨君,我在这里长大,颜君不在,我便是这碎叶城的首领。   杨君奉旨而来,万一出了闪失,而我却临阵脱逃的话,到时候朝廷肯定会治我的罪。”   李客神色轻松,言语间甚至有些调笑之意。   杨守文也不禁笑了,他拍了拍李客的肩膀,目光再次向碎叶城的方向看去。   “苏弥射,我想夺回碎叶城,可有办法?”   “啊?”   苏弥射闻听,不由得一怔,旋即脑袋摇的好像拨浪鼓一样。   “杨君想夺回碎叶城不是不可以,但必须要朝廷出动兵马。   想要靠咱们这些人夺回,基本上不太可能。”   “不是还有保大军吗?”   苏弥射嘴巴一咧,苦笑道:“若我现在军中,倒是可以调集兵马。但薄露把我骗进了碎叶城,现在这保大军很可能已经被赞摩掌控。那赞摩是阿悉吉族人,在军中声望不低。薄露之所以敢对我动手,恐怕也是为了方便赞摩能够掌控住保大军。”   赞摩?   杨守文扭头向李客看去。   李客点点头,轻声道:“赞摩是薄露的族侄,天生神力,骁勇非常,在军中威望不低。”   杨守文没有再问下去,因为从李客的言语中,他已经听出了些许端倪。   恐怕那赞摩的威望,也是苏弥射纵容所致。   苏弥射和薄露关系很密切,估计从薄露那里也得了不少的好处,所以才会去提拔赞摩。   其实这种情况,在安西并不少见。   毕竟这安西地处西陲,边军的待遇也远不似中央禁军那样丰厚。而且,碎叶距离朝廷路途遥远,更有昆陵山古道相隔。保大军想要保证军饷,很大程度上要和当地豪强进行合作。薄露是碎叶豪强,苏弥射拿了好处,自然要与薄露方便。   杨守文闭上眼,陷入沉思。   杨十六和封常清两人的面孔,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   一个忠仆,一个弟子,让杨守文无法割舍。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是杨守文已经能够确定,那薄露后宅马厩的火,就是杨十六和封常清两人所放……封常清古怪精灵,杨十六身手不弱。他二人放火之后,一定能找到一个隐秘的藏身之所。   可是,他们也藏不得太久。   封常清还好,杨十六的目标却有些明显。   今晚薄露发难,虽说已经杀了苏巴什和哥舍处,但想要平定下来,至少需要一两天。一旦他掌控了局势,对碎叶城全城搜索的话,那杨十六封常清可真就危险了。   估计现在,薄露撕了杨守文的心都有。   如果被他找到了杨十六两人,他二人的结局可想而知。   他们为主仆之情,师徒之情,不愿逃走,涉险留在碎叶城,暗中相助杨守文。他杨守文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更不可能弃他二人不顾。想到这里,杨守文深吸一口气,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看看李客,又看看苏弥射。   “我要夺回碎叶城,你们可有办法,助我重掌保大军?” 第五百三十八章 唯一的出路   重掌保大军?   苏弥射看着杨守文,感觉好像在看一个傻瓜一样。   重掌保大军谈何容易,就算是他现在回去,估计还没等靠近军营,就会被赞摩下令,乱箭射死。   “杨君,非是我不愿帮你,而是……”   苏弥射一副纠结的模样,轻声道:“那薄露既然敢造反,又焉能没有准备?   赞摩那厮也是个精明的人,他是薄露的族侄,一定和薄露早已勾结。我现在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难道你在军中,连个亲信都没有吗?”   就在这时,从林中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杨守文扭头看去,就见吉达搀扶着一个女子,正慢慢走过来。   林中的黄胡子们纷纷起身,向那女子行礼。而杨守文这时候才看清楚,这女子赫然就是那天晚上在濛池坊河滩上,被人围攻的女子。她,和吉达居然认识?   “小长老,别来无恙。”   那女人走到杨守文身前,欠身一礼道:“这是咱们第三次见面,上次在碎叶城中多亏你出手相救。当时因为事情紧急,所以我未能向你道谢,还请小长老见谅。”   吉达咧嘴笑了,朝杨守文比划道:那天她还说遇到了一个和尚,没想到就是你!   本来,杨守文对这女人是有些不满的。   但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这女人一看就知道和吉达的关系很密切,而且又向他道了歉,杨守文也不好再发作。   犹豫一下,他摆了摆手道:“女施主不必客气。”   他这话一出口,米娜的脸上露出笑容,“小长老莫非真是出家人?”   “当然!”   杨守文回答完之后,就见吉达朝他比划道:你这好端端的,怎么变成这样子,还出家了?   “大兄,一言难尽。”   杨守文叹了口气,然后看向那女人道:“你刚才说,苏弥射将军有没有亲信,又是什么意思?”   米娜闻听,立刻收起了笑容。   她看向苏弥射道:“苏弥射将军,在我记忆中,你执掌保大军,至少也有十年了吧。”   苏弥射点头道:“今年正好是第十年。”   “十年之中,你难道就没有培养出自己的嫡系,亦或者说在那军中就没有什么亲信吗?”   苏弥射闻听,顿时沉下脸。   “米特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苏弥射这十年来在保大军中,虽不说什么战功赫赫,但对儿郎们却从不曾有过窥见。十年来我保大军三千满员,未欠过一文军饷。逢年过节,我还会给儿郎们一些奖励,这些钱都是从我口袋中出去,甚至没有与都护府陶耀国半文钱。”   米特拉?   杨守文疑惑看了米娜一眼,原来她叫米特拉,似乎不像是胡人的名字啊。   不过,看她的样貌,深目碧眼,肌肤白皙,骨架子也比较大,更像是欧美系的女人。   米特拉道:“那你现在如果回去,能不能重新掌控保大军?”   “当然可以!”   苏弥射胸脯一挺,大声道:“只要我能回到军中,自然可以重掌兵权。可是,那赞摩恐怕不会给我这个机会。他在军中也有一些亲信,所以只要我出现在军营附近,他的人一定会杀死我。我进不得军营,又如何能够重掌兵权,控制保大军?”   听得出来,苏弥射颇有自信。   但是,首要条件就是,他能够进入兵营?   杨守文也不禁搔搔头,感到颇为无奈。这似乎是一个很困难的事情,按照苏弥射的说法,如今这种情况之下,那个赞摩绝对不会给苏弥射重新走进军中的机会。   他不能进入兵营,一切就等于空想。   “而且,就算重掌保大军,想要攻破碎叶城也非一件易事。   那薄露手中有千余人,再加上乌质勒的手下,以及红忽鲁奴儿从突厥带来的人马,他手里如今,至少掌握了近三千人。这还不算过了今晚,他吞并苏巴什以及哥舍处两家的力量……我想,到那时候薄露手上,少说也会有四五千人。且不说别的,就算是靠着碎叶城的城防,想要将之攻破,没有一两万人根本就不可能。”   苏弥射垂头丧气,一脸苦涩。   “杨君,单凭咱们的力量,想夺回碎叶城几乎不可能。   唯一的办法,是咱们找到援兵。去北庭都护府,亦或者去安西都护府请求援兵才是正途。而且,若是拖得久了,一旦薄露说服了五弩失毕中各部人马,到时候就算倾安西都护府的力量,都很难与之争锋……更不要说,他还有乌质勒相助。”   “按你的说法,就是说根本夺不会碎叶城吗?”   米娜突然开口,看着苏弥射问道。   苏弥射想了想,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似乎这是个事实。   “保大军不过三千人,难,太难了……”   杨守文沉默了!   如果按照苏弥射这个说法的话,想要夺回碎叶城的确是不太现实。可如果求取援兵……时间上根本来不及。封常清和杨十六陷在那碎叶城中,薄露不可能留给他太多时间。等薄露反应过来之后,一旦全城搜索,最多三日,绝对会找到两人的踪迹。   毕竟,这碎叶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他这一沉默,众人也都沉默下来。   吉达拍了拍杨守文的肩膀,比划道:一定要马上夺回碎叶城吗?   杨守文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碎叶城,必须要尽快夺回。   夺回碎叶城不仅仅是为了我个人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只要我们能夺回碎叶,就可以打破薄露对昆陵山古道的封锁。此前,我已经让人前往金满,向北庭都护府都护郭虔瓘求援……我们夺回碎叶之后,说不定能让嗢鹿州的阿悉吉人投鼠忌器,这样援兵就可以迅速赶来。若不然,安西势必大乱,恐怕会死伤惨重。”   说到这里,他目光扫过众人。   “我们现在,不可能在这里干等援兵。   求人不如求己,咱们必须要靠自己夺回碎叶,唯有如此才能确保安西不会动荡。   苏弥射将军,夺回碎叶的事情可以再议,但当务之急,是你要尽快重掌保大军兵权。   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也是唯一的出路。   诸君有什么妙计尽管说来,留给我们的时间恐怕已经不多了……”   杨守文话音刚落,李客突然道:“杨君,我有一计,却不知能不能成功。” 第五百三十九章 太子定命宝(上)   一双双目光,唰的一下子就落在了李客的身上,让他顿时有一些紧张。   杨守文道:“李君,你有什么主意?”   李客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杨君欲夺碎叶城,我并无高明之法。但如果只是帮助苏弥射将军夺取保大军,我倒是有一个主意。不过有些危险,却有几分机会。”   “你说。”   “赞摩此人,我有些了解。   这个人性情暴烈,悍勇无比,但也不过一有勇无谋之辈。   他目不识丁,且骄横狂妄,爱慕虚荣。对付此等莽夫,唯有刺杀一途,别无他法。”   “刺杀?”   杨守文眸光一凝,看着李客若有所思。   “杨君可命两三人,假冒安西都护府之名,对那赞摩说有紧急军情要通禀。如今,薄露虽已造反,但是还未通告碎叶河谷的居民。所以保大军那边对此一定会放松警惕,到时候只要能靠近赞摩将之击杀,而后苏弥射将军出现,自可一举成功。   但……   此事需有武艺高强的骁勇之人方可,若失败的话,则重掌保大军,再无可能!”   杨守文听罢,轻轻点头。   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刺杀赞摩!   他看了看吉达,却见吉达朝他点了点头。   那意思是说:无论你什么决定,我都会挺你!   苏弥射一旁道:“可是,我们何来安西都护府的行宝?”   制作公文,就必须要有安西都护府的印章。在唐代,印玺唤作‘宝’。苏弥射说的行宝,便是指都护印玺。   这个,倒是有些麻烦。   李客笑道:“将军以为,那赞摩认得安西都护行宝吗?   只需仿制一枚即可,主要是为了糊弄此人,那需要什么真的行宝?”   “去何处仿制,如何仿制?”   “我闲来无事时,也曾学过一些篆刻之法,可以伪造出一枚行宝,以期蒙混过关。”   “那需要多久?”   “这个……”   李客听到这里,不禁愣了一下,苦笑道:“便是再简陋,也需一日工夫。”   “来不及了!”   杨守文一听,立刻表示反对。   “天亮之后,薄露定会传讯碎叶河谷,宣布造反。   到那时候,保大军未必会在认可安西都护府的权威,赞摩也无需和我们周旋。时不待我,我们必须要在天亮之前,重掌保大军,否则再想靠近,都会很困难。”   说到这里,杨守文低头打开腰间挎包,在里面翻找了一下,取出一个小包。   那小包是用素锦所致,做工非常精美。   他打开小包,从里面取出一方印章递给了李客,“李君,用这个代替,是否可以?”   那印章使用奇楠所制,入手传来一抹幽香。   李客示意把火把靠近,在手中翻转了一下,突然发出一声惊呼道:“这是定命宝?”   他抬起头,看向杨守文。   杨守文朝他点点头,目光中流露出探询之意。   李客此时,不禁觉得手里的印章有些坠手,咽了口唾沫道:“有这枚定命宝,想来可以蒙混过关。”   定命宝,是这个时代,皇室极为重要的一种印玺,只有皇室中人才可以使用。相传,李世民登基后,发现没有传国玉玺,所以感觉非常别扭。于是他命人制作了两方印玺,一曰受命宝,一曰定命宝,平日里在身边把玩,聊以安慰自己。   后来,李靖率部征讨突厥,将传国玉玺迎回长安。   受命宝和定命宝也就随之不再使用,但从那之后,皇室印玺中便有了这两种印玺。   一般而言,皇室正规的印玺,大都是用金玉制成。   但也有人喜欢一些小玩意,于是让人用奇石或珍惜的木材雕刻成受命宝和定命宝,然后带在身边,随时把玩。同时,根据身份和地位的不同,这印玺的式样也不一样。杨守文递给李客的这枚奇楠定命宝,是龟钮形状,也代表着它的来历。   东宫,只有太子才能够使用龟钮定命宝!   按照典章,皇帝、皇后所有的定命宝或受命宝是虎钮印,诸王所用的定命宝或受命宝,则是橐龙钮式。   李客有点相信了!   此前他曾听说过一些关于杨守文的流传,现在看来,并非谣言。   太子连随身佩戴的龟钮定命宝都交给了杨守文,也说明了双方的关系,非比寻常。   事实上,这枚龟钮式定命宝,是李裹儿所赠。   至于杨守文,到目前为止,还不太清楚他手里这枚定命宝所代表的权势。在安西,他凭此印,可以调动整个安西的兵马,甚至能够直接和陇右都督唐休璟对话。   “杨君请稍候,给我一炷香的工夫,我自可作出安西都护府的公文。”   杨守文点点头,轻声道:“还有半个时辰就是子时,子时之前,务必完成。”   “喏!”   ……   李客小心翼翼捧着那龟钮式定命宝,开始伪造公文。   苏弥射则站在他的身边,忍不住拿起了定命宝,在手里把玩两下,轻声道:“这玩意儿看上去,和安西都护府的行宝很相似啊……李先生,这玩意儿真的有用?”   “你给我放下。”   李客突然大声喝道,吓得苏弥射险些把定命宝脱手。   就见李客小心翼翼,从他手中拿走,又小心翼翼放在了一旁。   “李先生,你什么意思,不就是一方行宝嘛。”   “不过是?”   李客一副‘你见识少’的表情,在苏弥射耳边道:“苏弥射将军,别说兄弟不提醒你。这方行宝你要是碰坏一个边角,我敢保证,扭头朝廷就派人把你满门抄斩。”   苏弥射听得一怔,看着李客的目光,也有些不同了。   他听得出来,李客这是在向他示好。   为什么向他示好?   苏弥射好歹做了十年的保大军军使,虽说他这个军使比较边缘化,可是在某些方面,也算得上是老油条。若不然,他能力并不出众,又怎可能占居碎叶河谷的军使位子?   “李先生,这行宝莫非有点来历?”   “大有来历。”   李客轻声道,一边铺开了纸张。   身为碎叶城的密探头子,李客心很细。虽然他并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但是一些必要的东西,还是会带在身边。比如,这安西都护府所用的公函纸张。 第五百四十章 太子定命宝(下)   “苏弥射将军,别说我没提醒你。”   他小心翼翼,回头看了一眼。   杨守文正和吉达在远处说话,两人比划着手势,无暇看这边的状况。   “知道这叫什么吗?”   “什么?”   “这叫定命宝,太子定命宝……这玩意儿是太子专有的印玺,只有太子能够使用。”   “你是说……”   “别回头看。”   李客一把拦住了苏弥射,轻声道:“杨君这般装束,说明他有重任在身,不想被人知晓身份。你要是表现的太过了,反而适得其反,弄不好还会让他嫉恨与你。”   苏弥射顿时吞了口唾沫,身子骨也觉得有些发僵。   他虽然不清楚杨守文到底是什么来历,什么身份,但是从李客的言语中也能听出一个端倪。这位爷,来头很大,大到他这个保大军的军使,都招惹不起的地步。   唐帝国对于安西的统治,主要是依靠于胡人。   事实上,整个安西四镇的唐军数量,不过两三万人而已,其余多是以胡人为主。   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会有一部分胡人愿意臣服。   比如苏弥射所在的鼠尼施,在伴随唐帝国的壮大过程中,已经大体上完成了归化。鼠尼施苏弥射同样如此,他出任保大军军使,也赖于所在部落对唐帝国的归化。   在苏弥射的心里,也怀有一种梦想。   在保大军做好军使,将来若有机会,可以离开安西,前往中原。   哪怕是到不得长安、洛阳这样的繁华城市,便是定居陇右,也好过于住在碎叶城。   现在,机会来了!   李客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信息?   苏弥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已经有了答案。   李客日后也许还会留在这里,到那时候,他需要有盟友的相助。若是他能够得到苏弥射的支持,说不定能够达到他的目的。虽然依旧不太清楚李客的身份,可是苏弥射却知道,李客是朝廷的人。而他,似乎和杨君认识,莫非他要和我结盟?   举着火把,苏弥射看着李客的侧脸。   他开始盘算起来,和李客结盟有什么好处。   看得出,杨君对这个李客颇有好感,亦或者说,李客就是杨君的手下。   杨君是太子的人,太子将来会成为唐国的皇帝。也就是说,他苏弥射如果和李客结盟,不就是和唐国的皇帝结盟?一想到这些,苏弥射的心里顿时变得火热起来。   和唐国皇帝结盟啊!   我的天呐,那岂不是说我日后在族中能够和族长平起平坐?   “别乱动,给我照好光。”   “我知道,我知道。”   如果,我这次重掌保大军,不管能否夺回碎叶城,唐国皇帝都不会再追究我以前的事情。   也就是说……   苏弥射一边小心翼翼的给李客照亮,一边偷偷看了一眼正在和吉达交谈的杨守文背影,心里面还偷偷的算计着好处。突然间,他觉得攻打碎叶城,对他而言也许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算是失败了,他也是力挺了杨守文,能混个印象分。   嗯,就是这样!   打,一定要打……哪怕把那三千保大军都打完了,也要支持杨君的决断!   ……   杨守文绝对不会想到,当初他离开桃花峪时,李裹儿送给他的这枚奇楠定命宝,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让一个原本坚决反对攻打碎叶城的家伙,一下子改变了主意。   “大兄,你去年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怎么失去了联络?”   杨守文趁着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询问吉达。   米娜已经去收整人马,清点人数去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清点的,人数加起来不超过三十人,又有什么好清点呢?   她知道,杨守文和吉达一定有很多话要说。米娜是个聪明的女人,于是便给他们留下了空间。   吉达则比划道:你怎么会来这里?又变成了这模样?   “是老三,盖老三年初到了洛阳,告诉我你失踪了……   至于我这打扮,这可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事情。总之,我现在是替太子出家,要当三年和尚。所以,我没什么事情,只要熬过这三年,我就能还俗了。”   为太子出家?   吉达闻听,愣了一下,旋即竖起了大拇指。   他的眼中没有任何波动,只有对杨守文的道喜。   吉达当然明白,杨守文替太子出家的意义。可是对他而言,并没什么……杨守文还是当初那个杨守文,他有成就了,有出息了,他这个做兄长的也非常高兴。   吉达,还是那个吉达!   杨守文道:“大兄,说说你的事情吧,怎么和黄胡子走在了一起?   她救了我的命!我喜欢她……   吉达比划着手势,然后又指了指米娜。   哈,没想到自家这个千年冰山居然动了凡心。   杨守文顿时露出了笑容,朝吉达点点头,又竖起大拇指。吉达脸上的笑意,更浓……   去年,我途经疏勒,遇到了一个人。   当时我并不想管闲事,可那个人却找上了我。当时他身受重伤,还被官军追杀。那些官军看我和他在一起,就连我一同算了进去,于是我们就在那边打了一架。   那个人后来死了,临死之前,拜托我送一封信去忽论城。   我当时正好有事回家,于是就先去了独山。休息了一段日子后,我想起了这件事,便准备前往忽论城……可没想到,才进入嗢鹿州我就遭遇到一场伏击,险些丧命。   后来,是米娜路过,救下了我。   我在黄胡子那边休养了进四个月才算是康复,没想到一康复,就遇到了这件事情。   吉达回答的很随意,但是杨守文却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   有人要去忽论城,然后遭遇官军的追杀?   吉达要送信,结果遇到了伏击……   慢着,颜织此前不也说是要去忽论城,难道说这两件事之间,还有什么密切的关联?   官军为什么要追杀那个人?   他让吉达送去忽论城的信里面,又是什么内容?   一时间,杨守文的思绪变得有些纷乱……他隐隐觉得,颜织和这件事有密切关系。   就在他准备在继续询问的时候,李客伪造的公文也完成了。   “杨君,你看有没有问题?”   杨守文摇摇头,看向了苏弥射,“苏弥射将军,你来看。”   同时,他话锋又一转,回头向米娜看去,“米娜姑娘,请问你的黄胡子有多少人?现在何处?” 第五百四十一章 当诛!   天,快亮了。   就在黎明时,下了一场暴雨。   雨来的很突然,也非常猛烈。大雨过后,乌云却没有散去,反而越积越厚,似乎在酝酿着一场更为猛烈的风暴。   保大军屯驻于裴罗将军城,毗邻热海,也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大清池。   这里水草丰茂,且依山傍水,是一处易守难攻之地。   天快亮了,保大军中却是戒备森严。   赞摩一夜未睡,等待着碎叶城的消息传来。   从目前来看,一切似乎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也许等天亮之后,这块水草丰茂的碎叶河谷,就要彻底改姓阿悉吉。身为阿悉吉的一员,赞摩的心里自然很高兴。   不过,他并不敢掉以轻心,而是派出侦骑四处巡视。   如果苏弥射回来,决不可能靠近兵营。赞摩已经下达了命令,只要见到苏弥射,就格杀勿论。   苏弥射回不来,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掌控保大军。   至于苏弥射的那些手下,他也不怕……薄露早已经为他谋划妥当,只要杀死了苏弥射,便可以顺利接受保大军。一想到自己即将成为保大军的军使,赞摩的心里就一阵火热。他比苏弥射更加勇武,作战也更加凶悍,凭什么要做他的下属?   唐国皇帝有眼无珠,识不得真正英雄,活该阿悉吉一族成为碎叶河谷的主人……   想到这里,赞摩忍不住端起酒碗,把碗里浑浊的酒水一口喝干。   “报!”   大帐外传来亲军的声音,一个小校跑进来,单膝跪地道:“将军,方才侦骑在营外南十里处拦下了三人。据说那三个人是自龟兹而来,有都护府所发紧急军情,求见苏弥射将军。”   “哦?”   赞摩呼的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沉声道:“确是龟兹信使吗?”   “是,他们手中还有都护府所发的关防钤印。”   “速速带来见我。”   碎叶城方面还没有确切的消息,所以赞摩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个时候,安西都护府派人前来做什么?难道说,安西都护府已经发现了叔父的异常,所以派人前来探查?   有道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赞摩现在是有点心虚,所以听到消息,这心里的疑窦自然升起。   万一安西都护府觉察到了异常,那可真要小心应对才是。叔父才起兵,在短期之内,不适合被安西都护府发现。所以,要为他争取时间,所以必须要谨慎一些。   想到这里,赞摩忙让人把酒水撤下。   酒水才撤走,大帐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一队亲随带着三名浑身泥水,看上去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男子走进了大帐。为首一人大约在三旬左右的年纪,看上去有些清瘦,但体格却很健壮。而他身后两人,都是那种体态瘦削之人。一个看长相,应该是突厥人;另一个却蒙着头巾,打扮的好像天竺人似地,但一眼看过去,就能认出此人好像是一个中原人。   “你们,是什么人?”   “卑职乃安西都护府记室参军盖嘉运,奉大都护之命前来,有紧急军务需告之苏弥射将军?   敢问将军何人?可是苏弥射将军当面?”   那三旬男子不卑不亢,显示出一种无与伦比的风度。   赞摩是个狂妄骄横之人,可是在那人的面前,也不禁心生畏惧,连忙站起身来。   这,就是有一个强国做后盾的底气。   大唐国虽然已改朝换代,变成了武则天执政。   但是,武则天执政以来,在对西域的战事中却少有败绩,展现出了强大的力量。   赞摩道:“我不是苏弥射将军,乃保大军副使赞摩。   苏弥射将军昨日前往碎叶城为阿悉吉薄露祝寿,命我留守军中。看这情况,苏弥射将军今日未必能返回军中。若特使有急事,可以告知小将,由小将来酌情处置。”   “你,是副使赞摩吗?”   “正是。”   安西都护府的记室参军,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赞摩心中顿时一阵狂喜,不过脸上仍流露着恭敬的表情。   ‘盖嘉运’眉头微微一蹙,露出不快之色,“苏弥射身为保大军军使,居然在关键时刻不在军中,却要为一区区商人祝寿,简直是玩忽职守。待我返回龟兹,定要向都护如实禀报……不过,既然他不在这里,把事情与你说明也就是了。”   苏弥射,就是个废物!   赞摩这心里,不由得暗自嘀咕了一声,忙躬身道:“不知特使,有何吩咐?”   ‘盖嘉运’也不啰唆,直接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一卷公函。   那公函并不是以鱼符装载,而是卷成了一卷,接口处有火漆封口,上面还有一个硕大的钤印,清晰可见。赞摩走上前,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钤印。好像和以前他见到的都护府钤印形状一样嘛,不过,那钤印上的四个古拙篆文,他一个不识。   “这个……还请特使诵读。”   安西的一些军使,因为是胡人出身,大多不识字。   所以很多时候,送来公函之后,会由送信者,亦或者军使身边的幕僚诵读公函内容。   盖嘉运倒也没感到奇怪,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歧视之色。   他把手中公函转交给身后的那个裹头青年,沉声道:“拆开公函,速速诵读,我们还要赶路,前往渴塞城送信。”   “喏!”   那裹头青年闻听,立刻接过了公函,而后反手从腰间抽出一口匕首,在封口处切开。   他一边打开公函,一边向前走了两步。   与此同时,‘盖嘉运’的那个胡人也向后退了两步,恰恰挡在了‘盖嘉运’和赞摩亲兵之间。   “副使,这公函说的是什么意思?”   裹头青年大声宣读公函的内容,但确是一水儿的之乎者也。   赞摩已经是用力的在听,可即便他听得再认真,那公函的内容对他而言,依旧是难以听懂。不过,他隐隐约约听到了碎叶、薄露之类的语言,心中顿感紧张。   难道说,都护府真的觉察到了叔父的行动?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打断了裹头青年,并且上前两步,看着‘盖嘉运’问道。   他必须要弄清楚,这公函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未等‘盖嘉运’回答,那裹头青年再向前两步,笑着说道:“赞摩副使,我来给你解释一下吧。这公函的核心意思是说,副使你勾结薄露造反,当诛!” 第五百四十二章 斩将(一)   当赞摩听到‘副使你勾结薄露造反’这句话的时候,脑袋嗡的一声响,整个人都懵了!   暴露了,暴露了,真的暴露了……   赞摩脑海中不断回荡着这个声音,整个人的意识都感觉飘了起来。   没错,他要造反,他要跟随叔父重振阿悉吉。   但多年来,大唐国在西域强大的威慑力,让他始终对大唐国,对朝廷有一丝畏惧。   那裹头青年的声音有些诡异,仿佛可以勾起他内心中最深处的恐惧一样。   只刹那间,赞摩冷汗淋淋。   “将军,小心啊。”   赞摩懵了,却不代表他那些亲兵也懵了。   裹头青年的异动,亲兵们觉察到了。眼看着赞摩发懵,他们连忙高喊提醒,总算是唤醒了赞摩。只是,当赞摩清醒过来的时候,裹头青年已经到了他跟前。那支切割火漆封口的匕首,如同闪电般刺过来。赞摩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见那匕首已经没入了胸口。   由于是在大帐内,赞摩并没有披挂甲胄。   而那支匕首也格外锋利,没入赞摩胸口复又拔出,而后再次刺来。   几乎是在一眨眼的时间里,那匕首已经反复七次没入了赞摩的胸口。随后裹头青年踏步上前,贴在赞摩的怀中,身体一抖。那一抖的姿势,好像一头老熊晃动。巨大的力量从胸腹传来,赞摩呼的一下子飞出,扑通便摔在了地上,口鼻中黑血流淌。   那些亲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到了。   好在,亲兵队长也是阿悉吉的族人,他马上就反应过来,忙大声喊道:“杀了他。”   话音未落,那胡人青年已经抢身到他跟前。   几乎是裹头青年刺杀赞摩的同时,胡人青年也猱身而上。   当赞摩的尸体落地,胡人青年也到了那亲兵队长的身前。就见他劈手一掌,就按在那亲兵队长的胸口,而后踏步一顿,另一只手已经抓住了那队长手中的钢刀,单手发力向外一推……亲兵队长惨叫一声,便飞出去两三米远,更撞到了三个在他身后站立的亲兵。落地刹那,他的胸口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肉眼看见的凹陷。   其余的亲兵终于清醒过来,齐声呐喊,拔刀出鞘。   而裹头青年也已经闪身返回,手中的匕首唰的飞出,正中一名亲兵的额头。那亲兵惨叫一声,便倒在身亡。而胡人青年则舞动长刀,刀光闪烁,刷刷刷便劈翻了三人。   这不是切磋比试,更不是什么表演。   生死,只在瞬息间决断,不管是胡人青年还是那裹头的青年,手下更没有半分留情。   “塞黎尕,塞黎尕何在?谁是塞黎尕!”   裹头青年和胡人青年并肩而战,竟逼得亲兵连连后退,连滚带爬的从大帐中逃出来。   而这时候,保大军军营里,已经沸腾起来。   大帐里发生的变故,已经被人发现。营中响起了号角声,原本刚刚起床的保大军军卒听到号角,纷纷抄起兵器冲出住所,向中军大帐逼来。这可是有三千人的军营,就见一队队兵马杀出,景象格外壮观。而‘盖嘉运’见此状况,忙站在那两个青年的身后高声喊叫:“你家主帅苏弥射命在旦夕,再不住手可就晚了。”   ‘盖嘉运’便是李客。   而那两个青年,则是杨守文和吉达。   一场大雨,给了他们一个完美的掩饰,一路奔波下来,人困马乏,满身泥水,所以也瞒过了赞摩手下侦骑的眼睛。按照他们的计划,李客假冒安西都护府的特使,带着杨守文和吉达混入军营,而后由杨守文负责刺杀赞摩。一俟得手,他们必须要尽快和苏弥射在军中的亲信取得联系,若不然,他们三人便难逃一死。   三个人对三千?   不管是杨守文还是吉达,都还没有狂妄到这种地步!   只是,那营中的号角声不断,喊杀声此起彼伏,把李客的声音淹没。   赞摩这个人,有勇无谋。   但是在保大军军中,还是有一些威望。   他的威望源自于他骁勇的战绩,曾多次斩将杀敌。保大军是以胡人为主体组成,对于勇士自然非常敬重。现在,他们尊敬的勇士被人杀了……虽不清楚是什么状况,可也使得这些军士们产生了同仇敌忾之气,把杨守文三个人团团包围。   杨守文和吉达一左一右,保护着李客。   见李客声音传不出去,杨守文心中大急……这要是拖下去,用不得多久就会战死。   他运转一口大蟾气,猛然发出一声巨吼。   “塞黎尕何在,我们是奉苏弥射差遣。”   “住手!”   杨守文的声音,压住了号角声,也淹没了那喊杀声。   伴随着一声厉喝,围困着三人的军卒骤然向两边分开……   几名校尉从人群中走出,为首是一个老将,看年纪少说也有五十,须发灰白。   同样是五十岁,这老将比之薄露,明显透出了老态。   看样子,他在军中的地位不低。   随着他一声断喝,军卒们立刻退后,但是仍旧虎视眈眈,严密监视着杨守文三人。   “塞黎尕,这些人刺杀了赞摩军使,不可以饶恕。”   “是副使!”   塞黎尕看了一眼身旁说话的校尉,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他朝其他两个校尉看了一眼,就见那两个校尉立刻露出了然之色,轻轻退后一步。   “唐国人,你刚才说,你是奉苏弥射将军差遣吗?”   “正是。”   “塞黎尕,不要听他胡言乱语,苏弥射将军又怎会让他们刺杀赞摩军……副使!”   “我自有主张。”   塞黎尕又看了那校尉一眼,而后扭头看着李客道:“你说是奉苏弥射将军差遣来,为何要刺杀赞摩?还有,苏弥射将军今在何处?他为什么不回来?还有,你怎能证明,你是奉苏弥射将军所命?”   “苏弥射将军就在离此不远的雪山脚下,阿史不来山谷。   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命人前去迎接。赞摩派出侦骑追杀苏弥射将军,你若去的晚了,恐怕他有性命之忧。”   塞黎尕眼中闪过一抹震惊之色,忙扭头道:“鲁克沙来,速带人……”   他话音未落,忽听得有人道:“校尉,小心。”   方才接连阻挠的校尉,突然间拔出钢刀,反手就要劈斩塞黎尕。   与此同时,他更高声喊道:“塞黎尕与贼人勾结,刺杀了赞摩将军,休要放过他。”   只是没等他话音落下,一道人影已经飞扑而出。   杨守文从刚才,便监视着那校尉的动静。   他的表现颇有些古怪,屡屡打断塞黎尕的话,很明显是和赞摩一党,甚至有可能是阿悉吉在保大军中的另一个同谋。杨守文可不相信,薄露在保大军中,会只有赞摩一个内应。他一定还有别的暗子!现在赞摩死了,那暗子也就浮出水面。   就在那校尉拔刀的一刹那,杨守文猛然扑出,如同下山猛虎。   双方距离本就不算远,加之杨守文又是全力扑击。所以,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他已经到了那校尉身前。踏步向前,双手如同两柄巨斧便劈在他校尉的肩膀上。   猛虎硬爬山!   巨大的力量,把那校尉直接劈翻在地,肩胛骨更被打得粉碎,钢刀铛的一声落地。   几乎是在杨守文出手的同时,原本安静的保大军,突然间发生了哗变。   一部分军卒抬手就向身边的同伴发动了攻击。只是没等他们成气候,就见之前得到了塞黎尕提醒的两个校尉同时呐喊,“所有叛逆,一个不留。”   遭遇攻击的军卒们立刻反应过来,把那些叛军包围。   而这时候,叛军的头领,也就是那个校尉已经倒在了塞黎尕的脚下…… 第五百四十三章 斩将(二)   保大军的叛乱,并未持续太久。   这也是因为赞摩已经死了,叛军群龙无首。   虽说还有一个校尉,但比之赞摩,终究是威望差了不少。这也是李客一开始,便提议先刺杀赞摩的原因。按照苏弥射所说,塞黎尕是保大军中的第三号人物,资历最老,而且是两代人效力军中。但如果赞摩不死,塞黎尕便无法掌控局势。   塞黎尕原本还有些疑虑,可这时候,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奥妙玄机。   他一脚便踩在那校尉的脸上,厉声喝道:“苏弥射将军现在正处于危险之中……大家想想,这些年来若非苏弥射将军,我等又如何能过的逍遥自在?这三个人是真是假暂且不论,待会儿找到了苏弥射将军,自然真相大白。拉克刚才意图杀我,我也不会计较,待苏弥射将军回来,一切自有结论。现在,全部给我退回住所,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在营中走动便视同作乱,休怪本校尉心狠手辣。”   塞黎尕说完,没有理睬杨守文三人,而是对身后一名亲随道:“鲁克沙来,立刻率一校兵马前往阿史不来山谷,把苏弥射将军迎接回来。沿途若有人胆敢阻拦,格杀勿论。”   “喏!”   那亲随忙躬身领命,转身飞奔出去。   塞黎尕这才转过身,打量了杨守文三人一眼,沉声道:“三位,在苏弥射将军回来之前,还请你们委屈一下。就在大帐里等着,不许随意走动,否则别怪我翻脸。”   说完,他打量了杨守文一眼。   转过身,塞黎尕想要离开,但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唐国人,你身手不错,敢问高姓大名?”   毫无疑问,方才杨守文那势若猛虎的一击,给塞黎尕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杨守文则双手合十,笑道:“我本无名小卒,待苏弥射将军回来,校尉自然明白。”   “你,是和尚?”   “呃……”   当了大半年的和尚,杨守文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合十说话的习惯。   这一开口,便露了怯,让杨守文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朝塞黎尕笑了一笑。   “可惜了,可惜了!”   在碎叶河谷,僧人的地位可不低。   塞黎尕本来还想着招揽一下杨守文,可是看这情况……   他摇着头,嘴里碎碎念离开。   一名校尉带着兵卒上前,抬手示意杨守文等人进入大帐。待三人进了大帐后,他才看清楚大帐里的情况。除了赞摩之外,尚有七具尸体,全都是赞摩的亲随。   ……   天,亮了。   可是太阳并没有出现,乌云密布,压在碎叶河谷的上空。   从大清池吹来的风,带着浓浓的湿气,预示着暴雨仍在酝酿之中。天阴沉沉的,而保大军的军营里也弥漫着一股子阴霾,所有人的心里,都是沉甸甸的感觉。   风雨欲来,真是风雨欲来啊!   塞黎尕带着人,在辕门外等待苏弥射回来。   身后,一个校尉走上前,轻声道:“塞黎尕校尉,感觉着有点不太对劲,莫非发生了变故,这碎叶河谷要变天了吗?”   塞黎尕深吸一口气,沉吟片刻后,摇摇头苦笑道:“我不知道……但感觉着,是有大事件发生。等苏弥射将军回来,一切都会见分晓,咱们不必在这里胡思乱想,静候将军归来就是。”   那校尉闻听,轻轻点头。   “来了,来了!”   就在众人等的心焦时,远方出现了一队人马。   那一支人马速度飞快,很快就到了辕门外。   塞黎尕看去,脸色顿时一变,忙快走两步……   “将军,你总算是回来了。”   苏弥射骑在马上,气色败坏。   他勒住马,没等下来,就厉声道:“塞黎尕,立刻传我命令,封锁裴罗将军城,召回所有侦骑。还有,给我切断通往碎叶城的道路,那该死的薄露,造反了!”   “什么?”   塞黎尕闻听大吃一惊,不敢再有半点怠慢,忙扭身传令下去。   “对了,杨君他们可好吗?”   “杨君?”   “就是,就是那个和尚。”   “哦,一切都好,正在大帐中休息。”   薄露造反了?   那苏弥射要杀赞摩,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不杀死苏弥射,赞摩如何控制兵权?塞黎尕甚至有些后怕,若非那三个人杀了赞摩,一旦赞摩掌握了兵权,他恐怕是首当其冲。没办法,谁让他是苏弥射的人,赞摩不杀他,又如何掌握保大军?   塞黎尕可不敢说,他把杨守文三人给软禁了。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苏弥射对那三个人,似乎是非常看重。   苏弥射在前面走,直奔大帐。   塞黎尕则拦住了鲁克沙来,低声道:“沿途可安全吗?”   鲁克沙来看上去,有些狼狈,似乎是经历了一场厮杀。   “主人,我们在路上遭遇到了一支侦骑的袭击……是赞摩的手下。好在我有准备,所以并无太大损失。那支侦骑被我全部消灭,但是我也折损了六人,请主人责罚。”   鲁克沙来,是塞黎尕的仆人。   一支侦骑,十五人到二十人左右。   而塞黎尕让鲁克沙来带去了一校人马,可对方却仍不顾一切的出击,似乎更证明了苏弥射刚才的话。那些侦骑,都是赞摩的心腹,看样子已经得了赞摩必杀的命令。   死得好,死得好!   塞黎尕忍不住在心里暗自道。   若赞摩不死,他塞黎尕可就危险了……现在,赞摩死了,那就别怪他吞并他的部曲。   “鲁克沙来,你立刻再带人出击,寻找赞摩的侦骑。   那些人应该还不知道赞摩已经被杀消息,想办法把他们控制起来……嘿嘿,赞摩一死,这保大军副使的位子便是我的了。本来还想着如何能上位,没想到他却自己找死。”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塞黎尕如何能想不清楚。   一想到赞摩被杀,那军中副使的职位,舍他其谁?塞黎尕那张黑脸上,便露出了笑容。   ……   “杨君,杨君可好?”   苏弥射虽然身上有伤,甚至出现了失血过多的症状,但仍旧风一样的跑进了大帐。   苏弥射的出现,似乎也证明了杨守文刚才那番话并非胡言乱语。   保大军军中的骚动,一下子平息很多。   至于赞摩的那些手下,还有方才意图刺杀塞黎尕的校尉,塞黎尕可不会有半点客气。那些叛军也有死硬份子,想要奋起反抗,却被其他人迅速镇压、斩杀。   “此次能活着回到军中,多亏了杨君。”   苏弥射拉着杨守文的手,一脸感激。   杨守文轻声道:“将军,请不要说这些话,我们都是为圣人效力,何来这感激之言?   当务之急,还是先稳住军心。   接下来,咱们的任务会非常艰巨,到时候还请将军多多费心。”   “杨君,苏弥射虽是胡人,但是却受朝廷恩泽颇深,自当竭尽全力。   从现在开始,自苏弥射以下,保大军所有将士都听从杨君差遣,还请杨君勿推辞。”   这时候,塞黎尕等人走进了大帐。   听闻苏弥射要把兵权交出,而且是交给一个陌生人,顿时急了。   “将军,万万不可。”   苏弥射回身,厉声呵斥道:“塞黎尕,是不是我以前太好说话了,让你们变得如此放肆?”   历经昨夜的死里逃生,苏弥射着实是检讨了一番。   他发现,他以前对待手下太过温和,以至于十年心血,险些就被赞摩轻而易举拿走。若非杨守文他们出手相救,说不定保大军现在,已经变成了薄露的麾下。   塞黎尕等人见苏弥射发怒,连忙躬身请罪。   杨守文见状,笑着摆手道:“苏弥射将军,你是朝廷委任的保大军军使,我怎能代替?况且,我是出家人!吃斋念佛我擅长,可要说指挥兵马行军打仗,却不是我的强项。所以,这保大军还是由你继续执掌,杨某年幼,实在当不得重任。” 第五百四十四章 那个男人   听到杨守文的拒绝,塞黎尕等人都长出一口气。   说实话,他们还真担心杨守文会顺水推舟的接过保大军指挥权。毕竟,他们在保大军效力多年,对保大军还是有些感情。杨守文年纪不大,让他执掌保大军,哪怕塞黎尕是苏弥射最坚定的支持者,这内心里也会有意见,会有一些不满。   “报!”   中军大帐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了。   好在这个时候,一名小校跑进了大帐之中,大声道:“启禀军使,外面擒获一人,自称是从碎叶城而来,有紧急事情要面见赞摩。后来他发现情况不妙,企图逃走。卑职等不敢让他离开,于是将之击杀,从他身上发现了一封给赞摩的信。”   来了!   杨守文心里一动,向苏弥射看去。   只见苏弥射露出了狰狞之色,厉声道:“杀得好……把书信呈上。”   说话间,那小校取出了一个挎兜。   不过,没等他靠近,塞黎尕就上前一把抢过,转身交给了苏弥射。   此前,杨守文等人用这种方法杀了赞摩。虽说保大军已经平定下来,可谁知道还有没有赞摩的亲信?所以,不管是为保大军考虑,还是为苏弥射的安全,塞黎尕等人都变得谨慎许多。   苏弥射从挎包里取出一封信,打开来。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行字:整军后速抵碎叶。   赞摩不认得字,所以书信内容也不会复杂。之所以写信,最重要的怕还是信上的行宝。   估计薄露给赞摩还有吩咐,只是那信使被杀,已无从拷问。   苏弥射看了一遍书信,递给杨守文。   “杨君,该如何行事?”   从他的眼中,杨守文看出了苏弥射的心思。   他想要奇兵偷袭碎叶城……   内心里,杨守文其实也想过偷袭。但是李客却劝住了他,认为偷袭会很难成功。   “薄露这个人诡计多端,而且行事非常谨慎。   杨君想偷袭碎叶,恐怕很难成功。甚至有可能会被他设计伏击,到时候损失更大。”   说起对薄露的了解,杨守文这个外来者,肯定比不上久居碎叶的密探头子李客。所以,在李客反对之后,杨守文便打消了这念头。而今见苏弥射似乎也有这种想法,杨守文倒不觉得奇怪。换任何人,在这时候都会想着去偷袭碎叶城吧。   “将军不必着急,以我们现在的兵力,想要偷袭,也很难成功。   所以,我以为将军当务之急,是要把情况和将士们说明,而后再出兵进发碎叶城。”   “这……那就依杨君所言。”   苏弥射也不是那种很执拗的人。   从骨子里而言,他商人的特质要高过于他军人的特质。   杨守文既然反对,在苏弥射看来也算不得什么。想必这位手持太子定命宝的男人,一定有他的想法。   君不见,米娜不知所踪!   昨夜定计后,苏弥射曾见到杨守文和米娜单独交谈了一阵子。   他们说了些什么?苏弥射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他更在意的是,杨守文是否高兴。因为他知道,只要伺候好了杨守文,日后的荣华富贵都将不是问题。   ……   从昨日到现在,杨守文已经一夜未曾合眼。   此前,他们在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的搏杀之后,又奔行百里,冒雨而行。之后,他们又在保大军里刺杀了赞摩,提心吊胆了许久。这时候局势暂时稳定下来,难免感到有些困倦。所以,在寒暄几句之后,杨守文就告退,找地方进行休整。   “将军,为何对那唐国人如此客气?刚才竟还要把军权交给他。”   等杨守文等人下去之后,塞黎尕忍不住开口询问。   苏弥射则甩给了他一个大白眼珠子,冷笑道:“阿利施塞黎尕,你真是个蠢货。杨君若是没有来头,我又怎会对他如此客气?你觉得保大军军使很了不起,可你却不知道,在杨君的眼中,这保大军军使根本算不得什么。我之所以那样做,是为了咱们保大军考虑……我越是表现出对他的尊重,日后保大军的好处越多。”   “啊?”   塞黎尕闻听,露出茫然表情。   苏弥射摆了摆手,轻声道:“阿利施塞黎尕,打仗你比我强,治军你也比我高明。   可是要说做事,你却差的太多。   我现在就担心,将来我怎么把保大军交给你?你这个牛脾气,只会是得罪人……我实话告诉你吧,杨君是朝廷派来的人。他的背景极为强大,只要我们能让他满意……嘿嘿,塞黎尕,别说保大军军使,就算你想去都护府,也不是没可能。”   谁还能没点野心呢?   塞黎尕别看五十多了,但也不是那种心如止水,无欲无求的人。   他自认能力出众,或许武力不必赞摩强大,但论及行军打仗,指挥作战,他比赞摩出色百倍。可是,赞摩凭着一身蛮力,在阿悉吉薄露的支持下,用不过三年的时间,便成为保大军的军使……那一次打击,也让塞黎尕看清楚了很多事情。   现在,赞摩死了!   塞黎尕发现,自己居然有机会成为副使,心情自然激动。   这也是他之前阻止苏弥射的主要原因,他担心杨守文会成为第二个赞摩,压在他的头上。   可是现在……   原来,副使算不得什么。   自己甚至有可能成为保大军的军使,甚至更上一层楼?   保大军军使,听上去头衔不小。但实际上,在西陲之地,根本算不得什么。其地位与河北道的静难军等军使地位相差很大。且不说麾下兵马的差距,这品级上也低很多。换句话说,静难军虽然不算是中央军,但也是朝廷的正规军。可保大军,说穿了就是个杂牌军,了不起就相当于一个地方民团,性质自然不一样。   如果能进入都护府的话……   哪怕只是个校尉,那也是朝廷的正规军的头衔!   不仅是塞黎尕来了性质,其他几个校尉,也都顿时抖擞起精神。   “将军,那个人真有这么大的权势吗?”   “一群土鳖!”苏弥射站起身来,走到帐篷门口向外看了看,然后退回来道:“你们懂什么?太子定命宝!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太子才能持有的行宝。可是现在,那太子行宝却在杨君的身上,你们说说看,那得什么样的关系,才能够拿到?”   “不会吧,杨君难道是太子的私生子?”   “我呸!”   苏弥射啐了那校尉一口,轻声道:“我问过李君了,杨君在中原很有名气,是太子的亲信。这次来西域,是奉旨行事……你们懂不懂,懂不懂,那是特么的钦差。   那个男人,那个男人……   我和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懂。   反正你们记住,能让那个男人满意的话,咱们日后前途无量……塞黎尕,你不是一直想让你孙子去中原,过唐国人的生活吗?我就这么说,跟好了杨君,将来你那小孙子说不定还能在朝廷里做官,到那时候,你这老家伙才是真的风光呢。”   塞黎尕闻听,眼中都闪烁着一抹亮光。   “将军,你说吧,杨君想做什么,咱们绝对配合。”   “坐下坐下,刚说你是个土鳖……沉住气,懂不懂?沉住气!   如今,薄露造反,并且勾结了乌质勒,准备独占碎叶河谷,和朝廷作对。杨君的意思是,绝不能让他得逞,一旦碎叶河谷发生战乱,整个安西都可能会动荡。   所以,杨君想要把碎叶城夺回来。   只有夺回了碎叶城,才能保证碎叶河谷的安全……塞黎尕,这方面你比我强,有没有好主意,助杨君完成此事?若能夺回碎叶城,你塞黎尕可就是大功一件。” 第五百四十五章 声东击西   苏弥射骨子里,是个商人。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   如果说好听一点,那就是他能够用人。这也是为什么保大军中,除了赞摩一系之外,被苏弥射打造的如同铁桶一般。也许他的手段不算很高明,可是在这西陲之地,在这保大军中,苏弥射的手段已经足够了,足够让那些人对他心服口服。   塞黎尕听了苏弥射的话,陷入沉思。   他已经弄清楚了局势,也了解到了双方的实力对比,所以在心里盘算起来。   三千对五千,而且是攻城战?   那薄露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哪怕他手下是一帮乌合之众。想要攻破碎叶城,绝非易事。   “那杨君是什么意思?”   “杨君倒是没有说什么,只说让咱们尽快收整人马,对碎叶城发动攻击。”   塞黎尕眼睛一眯,想了想道:“以我们目前的力量,想要攻克碎叶城恐怕是很难。   杨君说的也没错,若不能尽快夺回碎叶城,碎叶河谷会立刻发生动荡,甚至波及整个安西。所以,碎叶城必须要尽快夺回,但是怎么夺回……我想不出主意。”   “你这不是废话吗?”   说了半天,还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主意提提神,没想到你也没办法。   苏弥射和其他几个校尉,都忍不住给了塞黎尕一个大白眼珠子。   塞黎尕倒是没有在意,反而笑呵呵道:“不过,咱们也不用担心……杨君既然让咱们出击,咱们只管出击就是。我觉得,杨君不是那种莽撞之人,他之所以逼着咱们出击,说不定另有谋划。所以我认为,杨君的意思,很可能是让咱们佯攻。”   “佯攻?”   苏弥射几人,顿时来了兴致。   “没错,就是佯攻。   杨君很可能是让咱们吸引薄露的注意力,他一定有别的破城之法。嗯,应该就是这样……将军难道没有发现,杨君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控制兵权的意思,估计是要我们自己做主。如果他真的是想要依靠我们攻破碎叶城,又怎会撒手不管不问?”   脑海中,顿时浮现出米娜的影子。   苏弥射本来就怀疑,杨守文给米娜安排了其他的任务。   现在看来……   他听了塞黎尕的分析之后,一下子都明白了。   一定是这样的,杨君早就有了别的安排,保大军攻打碎叶城,说穿了就是做个样子。   苏弥射不读兵书,但是在军中也待了十年,有些东西还是懂的。   “杨君高明!”   他抚掌大笑道:“不过,杨君对咱们可真够意思。他没有强迫咱们,但是却把机会给了咱们。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把事情做好……塞黎尕,就交给你来办,如何?”   塞黎尕闻听,顿时喜出望外。   他连忙躬身道:“阿利施绝不负将军和杨君所托!”   ……   轰隆隆,伴随着连串的沉雷炸响,乌云剧烈翻滚。   银蛇乱舞,惨亮的光,在昏暗的大地照的忽明忽暗。到晌午时,憋了一个早上的暴雨终于倾盆落下,刹那间把整个天地,都笼罩在狂风暴雨之中……   不过,保大军已经整顿完毕。   原本保大军满员三千,可由于发生了赞摩的事情,所以便减少了一团兵马。   保大军是边军,而且是边军中的杂牌军,其编制与卫军和折冲府不同。折冲府每府辖四到六团,每团二百人,设立校尉。而边军则是五百人一团,设立校尉。   保大军原有六团,现在只有五团可以出动。   两千五百人……   虽然说苏弥射已经领悟到了杨守文的意思,可是看着在雨中开拔人马,心里还是有些伤感。   他很清楚,说是佯攻,但也是要死人的。   若不打出气势,如何吸引薄露的注意力?苏弥射发现,他变得越来越心软了……   不行,等这件事结束之后,定要恳请杨君帮忙,离开这里。   就算到不了中原,能够在陇右道安家立业也不是不可以。要知道,他儿孙年纪也大了,是时候为他们考虑一下。以前没机会考虑这些,现在这机会,似乎来了。   想到这里,苏弥射的心情好转了一些。   只是,若搬去陇右,这苏弥射的名字就有些不太合适了。   说出去,鼠尼施苏弥射,多难听啊……应该改个名字才对。对了,当年我鼠尼施早年间曾有一位长者脱离了部落,改姓为安,从西域搬到了武威居住。不过,那位长者后来战死于甘州,并且没有留下子嗣。我若改姓为安,会不会好一些呢?   那位长者叫什么来着?   苏弥射苦思冥想,终于回忆起来。   安兴贵,没错,就叫安兴贵……记得以前听人说过,他那时候从唐国皇帝,被封为梁国公呢。   苏弥射心里面,随即盘算着,该怎么才能获得这个荣耀。   似乎……关键就在杨君的身上!   “将军,塞黎尕校尉已经出发了。”   “左车奴,你去通知一下杨君,看是不是可以动身。”   左车奴,是苏弥射的家奴。   之前曾随同苏弥射前往碎叶城,后来又跟着苏弥射突出重围,可谓是忠心耿耿。   没过多久,杨守文带着吉达和李客过来。   “杨君,你看咱们何时出发?”   “呵呵,保大军是将军的保大军,一切自当由将军决断。”   “不瞒杨君,我经营保大军虽有十年,但实际上,我对这军中事务并不是很熟悉,一直都多亏了阿利施塞黎尕他们的帮忙。现在,塞黎尕已经出发,偏又下了这么大的雨。我也在犹豫,是否应该冒雨出征,所以想要请杨君为我出谋划策。”   这一番话,说的是情真意切。   杨守文看了看苏弥射,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   于是,他回头又朝李客看了一眼,这才对苏弥射道:“前军既然已经出动,我们便不可耽搁。若不然,塞黎尕将军很可能会陷入危险,将军切莫在这时候犹豫。”   苏弥射闻听,顿时精神一振。   他连忙招手唤来亲信,大声道:“传我命令,全军出发!”   伴随着苏弥射一声令下,保大军中军一千五百人,冒着狂风暴雨,缓缓行出辕门。   鲁克沙来作为后军,率一团押送辎重。   这一次,保大军可谓是倾巢而出……   杨守文跨坐枣红马,怀抱那口斩马刀,随着大队人马行进。   丑奴,十六,千万要顶住,我马上就要回来救你们,你们可一定不要出事啊…… 第五百四十六章 最长一日(一)   暴雨,瓢泼。   从晌午开始,整个碎叶城就被这暴雨所笼罩。   伴随着一声惊雷炸响,咔嚓一道银蛇自乌云中窜出,劈在一颗胡杨树上,把胡杨树劈得焦黑。   封常清从濛池坊的一家客栈的后厨里窜出,冒着雨沿着小路奔跑。   这么大的雨,可是碎叶城里的巡兵却不见减少。   一路上,封常清就看到了六七支巡兵从大街上走过。他只好躲在阴影中,等巡兵过去之后,才敢继续行进。东拐西窜,他很快来到了大清坊内。今天的大清坊,比之三天前他初临碎叶城时,更加冷清。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哪怕是已经是正晌午,也不见有人在街上走动。冷冷清清,凄凄惨惨,萧萧瑟瑟……   昨天晚上,薄露在寿宴上突然发难,一举干掉了哥舍处和苏巴什两家元老。   再加上此前的阿勒皮,碎叶城四大元老,已经变成了薄露一家独大,人心惶惶。   特别是那些依附在其他几家元老家族门下的商人,更提心吊胆。   一大早,就有不少的商人前去拜见薄露。但无一例外的,薄露都没有出面相见。   这,也使得商人们更加恐慌。   封常清跳进了一个小院里,走到柴房后,拨开一堆柴草,从地上掀起了一扇暗门。   这是一个地窖,非常隐蔽的地窖。   他跐溜便钻进去,可还没等他站稳身形,黑暗中一抹寒光就已掠起。   “十六哥,是我。”   寒光乍灭,从黑暗中走出一个瘦小的僧人,正是杨十六。   “丑奴,你可算是回来了。”   “十六哥,我刚偷了两只烤鸡,快来吃。”   封常清说着话,从怀中的包里取出两只烤鸡。   只是,烤鸡已经被雨水打湿,早已不复刚出炉时的娇嫩。但是对于杨十六和封常清而言,这两只烤鸡便是最好的饭菜。封常清又从包里取出一囊酒,放在地上。   他走到地窖门口,先是把柴草归位,然后合上了门板。   这时候,杨十六也点亮了火折子,漆黑的地窖里,一下子变得温暖许多。   ……   昨天晚上,他二人点燃了薄露家的马厩之后,就逃离了现场。   封常清很清楚,这时候的碎叶城动荡不安,随时可能会有危险。所以离开现场后,必须要尽快找到一个藏身之地。封常清想起来,庞焕龙曾对他说过,弥勒瓷坊后面的小院里有一个地窖,是李客早年间建造的,专门用来在危险时藏身。   所以,封常清就选了这个地方,作为藏身之所。   杨十六已经不好在露面了……他那光秃秃的脑袋,目标太过明显。   虽然说碎叶城里的和尚也有不少,但中原和尚,又在这时候四处游荡,基本上不会有好结果。事实上,封常清的考虑非常正确。昨夜在杨守文等人突围之后,薄露就反应过来,这碎叶城里,一定还有奸细……否则,他家马厩怎会着火?   所以,整整一夜,薄露都在命人搜查。   如果当时杨十六在街上游荡的话,肯定会成为阶下之囚。   “丑奴,你说师父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放心吧,师父一定会回来救咱们。”   “怎么救,薄露手下这么多,师父就算本事再大,也抵挡不住啊。”   封常清恶狠狠咬了一口烤鸡。   他光着身子,就坐在干燥的地上。轻声道:“若换做我,这种情况下,肯定会想办法夺取保大军的军权。我刚才去偷吃的时,听人说,师父就走了保大军的军使。   我能想到的事情,师父也一定能想到,要不然何必去救那保大军的军使?   只要师父能拿下保大军的军权,就一定能攻破碎叶城……这个天气,可是难得的机会。”   “哦?”   杨十六好奇看着封常清,小家伙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他无法看懂的自信。   不知为什么,杨十六突然很羡慕封常清。   封常清年纪虽然比他小很多,但是却比他更有主见。特别是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封常清会显得很有主意。而他……从小到大,他受到的教育便是为阿郎而活。   读书,习剑,练武……   他能赋诗作对,能提剑杀人。   可是,他偏偏没有生活的目标。   这也是当初郭四郎把他赶走的时候,他茫然不知所措的原因。后来,他又跟随了杨守文。只是杨守文和郭四郎完全是两种人,不管是习惯也好,待人接物也罢,根本就不一样。这也让杨十六很苦恼,他甚至不知道,该为杨守文做什么。   “丑奴,你以后一定会很厉害。”   “是吗?”封常清眼眉一挑,露出灿烂的笑容,“师父也说,我将来可以出人头地。”   杨十六心里叹了口气,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吃着烤鸡,有些食不知味。   就在这时,封常清突然停顿下来,露出侧耳倾听的模样。   “十六,把烤鸡埋起来,把灯灭了。”   杨十六蓦地清醒过来,听到封常清的话,几乎是本能的把手中烤鸡丢在地上,然后用刀在地上飞快挖了一个坑,把两只烤鸡丢进坑里,而后又用泥土把坑填起来。   随后,他吹熄了油灯。   噼啪……   躲在地窖里,可以清楚听到外面传来的声响,似乎是有人在摔砸物品。   这瓷坊里大都是瓷器,所以也就特别清楚。   两人躲在地窖口,警惕的倾听者外面的动静。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传来,更有人在地面上说话,似乎还发生了争执。那些人说的是突厥语,杨十六和封常清都能听得明白。   “没有人,怎么办?”   “搜……红忽鲁奴儿吩咐了,这家店和那和尚一定有关系,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都搜过了,什么也没有发现啊。”   “那就烧了这家店。”   杨十六和封常清闻听,脸色不由得一变。   杨十六连忙取出两块布巾,透过从地窖门缝隙流淌下来的雨水,把布巾打湿,递给了封常清一块。没等两人把布巾蒙在脸上,就见地面上燃起了熊熊的大火。   透过缝隙,两人甚至能够看到地面上的火蛇狂舞……   “十六哥,忍住,不要动……他们越是这样,就说明咱们没有暴露。就在这里藏好,我估计用不得多久,师父一定会率兵打回来。到时候,咱们才算是安全。”   杨十六闻听,便打消了冲出去的念头。   他拉着封常清,匍匐在地上。   雨水顺着缝隙流淌进来,滴入了地上的一个水坑。   火光越来越亮,并伴随着一股刺鼻的气息,想必是这些人使用了火油之类的助燃物。   浓烟,开始涌入地窖之中。   两人就趴在地上,用布巾蒙住脸,不时从水坑里舀些积水,拍在布巾之上,以保证呼吸。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火势越来越大,浓烟也越来越多。整个地窖里,都被浓烟所覆盖,杨十六和封常清一开始还能保持着头脑的清醒。可渐渐的,两人开始有些昏沉了……   师父,你什么时候才能打回来啊!   封常清脑海中,浮现出杨守文那张俊秀的笑靥。   师父一定能打回来了……我告诉过师父该怎么才能攻破碎叶城,他一定能想起来。   ……   暴雨,在午时过后停息。   整个碎叶城,道路变得格外泥泞。   薄露带着鲁奴儿和娑葛登上了碎叶城城头,举目向远处眺望。   碎叶河谷,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氤氲。大雨过后的空气格外清新,还夹杂着泥土的芬芳。   远处,碎叶河的水位暴涨,水流湍急。   薄露涌动着一种莫名的自豪感……阿悉吉部落分裂了近三十年,如今终于要在我的手中合二为一。   相信,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会非常高兴吧!   想到这里,薄露的脸上,便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第五百四十七章 最长一日(二)   “鲁奴儿,赞摩那边可有消息了?”   “昨夜已命人前去裴罗将军城送信,按道理说赞摩收到消息,这会儿回信也该到了。可是到目前为止,尚未有赞摩的消息……外公,我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哦?”   “赞摩叔父勇武过人,但是……”   “呵呵,我知道你想什么。”不等鲁奴儿说完,薄露便抬手打断了她,笑着道:“赞摩莽撞,但是对我忠心耿耿。那苏弥射和我打了十年交道,是个什么人我再了解不过。此人很聪明,也很胆小。我常对阿芒说,苏弥射是个好商人,而非好将军。   昨晚他虽然逃走,但依着我对他的了解,现在早已经逃出碎叶河谷了……只要苏弥射不回去,赞摩就有足够的能力控制住局面。所以,鲁奴儿你也不用担心。”   薄露言语中,自信满满。   但是鲁奴儿的却并没有感到轻松,心里反而越发沉重。   薄露的意思很清楚,苏弥射不会回去,赞摩有足够的能力,控制住保大军的局势。   可是这自信,是建立在苏弥射不回去的基础上。   如果苏弥射返回保大军呢?   赞摩虽勇,恐怕也不是苏弥射的对手吧……那老家伙在保大军,可是经营了十年。   鲁奴儿知道,她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是因为那个人的存在。   那个人……会允许苏弥射逃走吗?   “娑葛,最迟今晚,保大军就会抵达。   到时候我们合兵一处,碎叶城会彻底被我掌控。然后我再派人通知嗢鹿州的族人,请他们出兵封锁昆陵山古道。这样一来,便只有安西都护府能够威胁我们。   但是龟兹、于田和疏勒三镇,兵马加起来不过三万,想要集中并非易事。   有那个功夫,我和你父亲足矣统合五弩失毕中所有的部落。到时候就算是官军来了,我们也有足够的力量与之抗衡。再说了,默啜和吐蕃的器弩悉弄也会帮助我们,另外还有大寔人相助,就算唐军在厉害,也不用担心……那时,我统五弩失毕中,你父执掌濛池,相互支持,足以掌控安西,根本不必惧怕唐国人。”   说完,薄露哈哈大笑。   娑葛更是一脸敬佩之色,连连点头道:“伯父果然是神机妙算。”   “外公,我建议你还是在派人前往保大军。”   鲁奴儿在犹豫许久,忍不住再次开口。   娑葛笑道:“鲁奴儿,伯父不是说了,保大军那边万无一失,你又有什么好担心呢?”   鲁奴儿看了他一眼,却没有理睬。   她直视薄露,也不管薄露的脸色有些难看,只大声道:“我不担心苏弥射,但我却担心那个唐国和尚。外公,你别忘了,昨夜是那个唐国和尚就走了苏弥射。   如果,我是说如果……那唐国和尚劝说苏弥射返回保大军呢?   你也说了,苏弥射是个商人。   如果那唐国和尚给他足够的好处,他会不会回心转意?比如说,那唐国和尚是唐国皇帝派来的奸细?你和我说过的,苏弥射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唐国安家。”   唐国和尚,唐国和尚……   娑葛眉头一蹙,脸上露出不快之色。   “鲁奴儿,你又怎知道,那唐国和尚会劝苏弥射?”   鲁奴儿露出不屑之色道:“娑葛,你有怎知道,那唐国和尚不会劝苏弥射?”   “你……”   娑葛感受到了鲁奴儿言语中的不屑之气,顿时勃然大怒。   他喜欢鲁奴儿,之前对于鲁奴儿和杨守文接近,就非常不满。现在,再次听到鲁奴儿谈及杨守文,他这一腔的妒火再也忍耐不住,心里面更涌动满满的怒气。   “娑葛,鲁奴儿说的有道理。”   这时候,薄露却沉声说道。   脸上的笑容,随之消失不见。   他沉声道:“那唐国和尚的来历的确有些古怪,我以为,他绝不是什么普通的游方和尚。有道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们现在,应该小心一些,绝不可出任何差错。   阿吉!”   “在。”   “你立刻点拔悉密部兵马出城,前往裴罗将军城迎接赞摩。   若是发现情况不妙,千万不要冲动,马上回来报知与我,咱们也要小心一点为好。”   说完,薄露向鲁奴儿看去。   “鲁奴儿,你带人再去城中搜查,看看能否找到奸细。”   鲁奴儿倒是没有反驳,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看鲁奴儿离开,薄露拍了拍娑葛的肩膀。   “娑葛,男人要有男人的气度,不要总是斤斤计较。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鲁奴儿在草原上长大,容易被唐国人吸引,也很正常。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成为了对手!你作为鲁奴儿的男人,更应该宽容一些。”   娑葛愣了一下,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片刻后,他轻声道:“伯父,娑葛明白了!”   ……   阿吉率部离开了碎叶城,薄露也返回家中。   鲁奴儿的话,在他脑海中萦绕,也让薄露感到有些焦虑。   没错,他之前自信满满,是建立在对苏弥射的了解上。但也正因为对苏弥射了解,他更清楚,苏弥射有多么向往唐国人的生活。甚至他一些场合里,他都会表达这种想法。他想去唐国定居,他想要住在繁华的长安、洛阳,他想要成为唐国人。   这个时代,一个唐国人的身份,对于许多胡人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苏弥射有这种想法倒是不足为奇,但是就目前而言,他的这种想法,如果收到外力的引诱,很可能会让他发生改变。原本,薄露觉得他已经掌控了所有的局面。   可现在,由于那个唐国和尚的出现,令他觉察到,有些事情可能会脱离他的掌控。   苏弥射是商人,他胆小!   可正因为是一个商人,如果有足够大的好处,苏弥射的胆子就会变得比谁都大。   这一点,薄露也是清楚的。   该死的唐国和尚,该死的唐国和尚……   薄露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焦躁起来,在屋中徘徊不止。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变得非常缓慢。   保大军只要没有出现,薄露心中的焦虑就不会停止……因为,他非常清楚,那保大军对碎叶河谷而言,是什么意义。如果不能把保大军收入囊中,嗢鹿州的族人就不会轻举妄动,去切断昆陵山古道,阻止北庭都护府的唐军西进碎叶河谷。   一旦……   不行,绝不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薄露突然停下脚步,厉声喝道:“阿芒,把阿芒找来。”   大帐外的军卒,忙匆匆离开。可是,还没等阿芒过来,薄露就听到大帐外传来了一阵骚乱声。紧跟着脚步声传来,一个人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冲进了大帐。   “薄露老爷,大事不好了!”   薄露忙抬头看去,一眼便认出,来人正是之前他派出去的拔悉密阿吉。   “阿吉,你这是怎么了?”   薄露心里微微一沉,顿时有一种不祥之兆。   而就在这时,鲁奴儿,娑葛、阿芒等人也闻讯赶来,看到这一幕,顿时都愣住了。   “薄露老爷,赞摩肯定出事了!   我在前往裴罗将军城的路上,遭遇保大军伏击。我带去的两百人,几乎全军覆没……要不是我的亲随拼死把我解救出来,我恐怕就死在那保大军的手里了。”   “你确定,是保大军?”   “没错,绝对是保大军。”   “那你是在何处遭遇到伏击?”   “距离碎叶城难六十里,呼延岭下。”   六十里……薄露发现,他这次是真的有些大意了。   在控制了碎叶城之后,他忙于清理城中的余孽,竟忘了派出侦骑。   “阿芒,立刻收整兵马,准备迎敌。   娑葛,你带人在城中巡查,一旦发现奸细,格杀勿论……鲁奴儿,随我前去城楼。”   众人闻听,齐声应命。   薄露则领着鲁奴儿,带着阿吉以及一干家奴,急匆匆离开,直奔碎叶城城南而去…… 第五百四十八章 最长一日(三)   云开雾散,金乌高悬。   雨后的阳光格外明媚,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彩虹。   杨守文随中军行进,看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碎叶城进发,心中也生出一种莫名的悸动。   这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但行进时,却有着难言的气势。   杨守文没有在行伍中历练过,虽然曾经历一次昌平之战,但是对行伍的事情,其实了解不多。此刻,他身在军中,才第一次真真正正感受到了那军中的气氛。   大军行进中,弥漫着一股子肃穆之气。   当然了,如果没有苏弥射在他耳边嗡嗡,那感觉可能更好……   “苏弥射将军,你祖上和梁国公有亲?”   “梁国公?”   “就是安兴贵,安大将军啊。”   “哦,那肯定是没错的……我祖上原本居住在安国,后来随鼠尼施迁来安西。我父亲当年曾对我说过,我姓安。只是因为身在鼠尼施,所以才不得已改了姓氏。”   李客对苏弥射的话颇有兴趣,一路上和他唠叨着。   杨守文诧异向李客看去,心道:安兴贵又是哪个?   似乎看出了杨守文的疑惑,李客忙催马紧走两步,在杨守文身边轻声道:“安大将军本是安国人,祖上从后魏时便居住凉州,是武威豪望。他曾在高祖帐下效力,当年高祖入关中后,河西大凉王李轨割据河西,连结吐蕃和突厥,多次作乱。   后来就是这安兴贵诈降李轨,凭借他在凉州的威望,把李轨捉拿,平定了河西之乱。也因此,高祖皇帝封安兴贵为右武侯大将军,凉国公……不过,之后因为他依附太子李建成,所以在太宗皇帝登基之后,便命他前往甘州任职……时逢吐蕃作乱,安大将军固守甘州,久侯援兵不至,最终战死于甘州,举族消亡。”   李客说的非常含蓄,但杨守文还是听懂了他话语中的意思。   什么援兵久候不至,恐怕是……   李世民发动了玄武门之变以后,曾对外进行过一场惨烈的清洗。   当然,这场清洗不会记载于史书之中,而且李世民清洗的,大多是那些手握兵权,此前支持李建成的死忠。也就是说,安兴贵很可能就是当初李建成的死忠。   “他什么意思?”   杨守文说着话,撇了苏弥射一眼。   李客笑道:“这苏弥射一直想归化到我大唐治下,可是却苦于没有机会。   他在安西,至少是一个军使,也算是一方豪强。可若是到了中原……这家伙骨子里就是商人的习性,所以一直在寻找机会。现在,杨君你来了,他感觉有机会了。”   “他是想要……”   李客点点头,没有再开口。   因为有些话说出来,似乎就变了味道。   苏弥射想要接安兴贵的后事……这对于胡人而言,算不得什么大事。胡人重利,只要有好处,就算认个祖宗也没关系。安兴贵到现在,死了少说也有六十年了,苏弥射是想要借安兴贵的名头迁往凉州,然后可以在武威顺利的立足置业。   只是,这些话他不能说,说了就好像是在威胁杨守文。   所以他只能旁敲侧击,通过李客的嘴,把他的愿望说出来……这家伙,可真是个油滑的老油条。   “苏弥射将军,没想到你竟然还是安兴贵安大将军的后人?”   杨守文主动和苏弥射攀谈起来,对他而言,安兴贵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苏弥射,以及他身后的鼠尼施。如果能将之纳入帐下,便是为李显增添了一份实力。   苏弥射露出悲伤之色,叹了口气道:“是啊,当年我祖父还想着去投奔大将军,可是不成想,大将军陨落于甘州……”   “安大将军有平定河西的功劳,后战死甘州,实不应就此断了血脉。”   苏弥射那双小眼睛,精光一闪。   “若能重续大将军血脉,苏弥射定感激不尽。”   这家伙,绝对是个顺杆爬的高手!   杨守文不知可否,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我才不要你的感激,正如你是商人,想要改头换面,拿不出让我满意的筹码,一切都是空话。   对苏弥射这种人,最好不要想着什么恩义之类的事情。   利益,唯有利益才能让他臣服……   ……   “报!”   杨守文、苏弥射各自在心里盘算。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从远处疾驰而来,很快就来到了苏弥射和杨守文的马前。   那马上是一个小校,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塞黎尕将军在前方遭遇阿悉吉的巡兵人马,由于事态紧急,塞黎尕将军来不及通报,匆忙设伏,将之一举击溃。不过,塞黎尕将军说,碎叶城很可能已经觉察到了什么,所以他在前方二十里处休整,请问将军和杨君,该如何行事。”   遭遇了?   杨守文闻听,顿时精神一振。   而苏弥射则向他看过来,意思是询问杨守文的想法。   塞黎尕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用这种方式,向杨守文展现了他的能力。行军中遭遇,仓促设伏,而后将对方击溃!这也说明了,塞黎尕的军事能力不俗。   “我们本就是要夺取碎叶城,早晚都会被发现。   既然如此,那就加快行军速度,早一时夺取碎叶城,碎叶河谷早一日安宁……苏弥射将军,你以为如何?”   苏弥射当然不会有任何不满之意。   对他而言,这次出兵的实质意义就是:杨君满意就好!   “杨君所言甚是,正当如此。   来人,传我命令,三军加速行军,务必要尽快赶到碎叶城。”   “喏!”   随着苏弥射一声令下,大军的行进速度明显加快。之前,由于暴雨的缘故,致使行军速度缓慢。现在雨停了,也正是加快速度的好时候……   就这样,大军再次开拔。   差不多在快到酉时的时候,保大军的先锋人马便抵达碎叶城的城外。   塞黎尕很聪明,没有立刻出击,而是远远在碎叶城外列阵,等候保大军主力抵达。   薄露也已经得到了消息,他带着手下人,登城观望。   看着保大军陆陆续续抵达城外之后,薄露心中却不禁感到一丝困惑。   保大军这是干什么?   苏弥射不知兵事,可他手下那个塞黎尕却是个知兵的人。哪有上来就列阵的道理,难道说保大军这是想要直接攻城?   想到这里,薄露心中大怒。   这苏弥射也太看不起人了,真以为他那三千保大军,就能轻而易举攻破碎叶城吗? 第五百四十九章 最长一日(四)   “放箭!”   天色,已经开始发昏。   夕阳将落山,天边一片红霞。   只是这原本极美的风景,却因为碎叶城下的一场厮杀变得支离破碎。   塞黎尕拔剑喝令,十架车弩同时发射,三十支儿臂粗细,犹如枪矛一样的大箭呼啸飞出。那巨大的箭矢射中碎叶城城头上的大纛旗杆上,碗口粗细的旗杆顿时轰然倒塌,令得城墙上一阵慌乱。   这种大箭,名叫踏橛箭,是用在攻城时的一种利器。   箭矢很粗,射在城墙上可以作为军士攀爬的工具。同时,由于这种箭大多需要十二石力道的强弓发射,所以具有摧毁城墙的效果。毕竟,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水泥,以夯土建起的城墙,虽然加入了糯米汁之类的强化剂,但硬度始终存有缺陷。   云梯、井阑、楼车之类的攻城器械,造价高昂。   特别是像保大军这样的杂牌军,很难得到这样的辎重。   就连这车弩,也是苏弥射自己买来。原本是想要增强保大军的战斗力,却没想到用在了碎叶城上。   “给我冲!”   十轮踏橛箭射出,碎叶城城墙密密麻麻密布着箭矢。   塞黎尕厉声呼喝,身后的保大军齐声呐喊,便迅速向碎叶城发起了冲锋。   不过,塞黎尕并非是不计后果的强攻。在发动攻击的同时,有五百弓箭手向碎叶城头仰射,试图对城头上的叛军进行压制。弓箭手和步兵的冲锋极有默契,看得出来,他们是经过严格的训练。从这一点而言,保大军倒是不同于一般的乌合之众。   杨守文骑在马上,观察着战场上的情况。   碎叶城方面显然没有想到保大军会如此做法,根本不按照套路出牌。   虽然他们有所准备,但是被那十轮踏橛箭压制的惶恐不安。哪有这种打法?这长途跋涉之后,居然也不休整便进行强攻?而且,也没有任何试探,直接上来攻城?   薄露在城楼上,也是措手不及。   但同时,他又感到非常生气……   这苏弥射太猖狂,居然想要一鼓作气攻破城池吗?简直不把我放在眼里!   “弓箭手,放箭!”   薄露大声呼喊,城头上的叛军在经过短暂的慌乱后,很快就稳定下来。   毕竟,他们的准备非常充分,虽然被打了个手忙脚乱,可论战斗力,他们可不比保大军差。   阿芒奔走城头,厉声呼喝。   片刻后,叛军冒着保大军弓箭手的箭雨站起身来,从女墙后向城外发动了反击。   “抛石机,准备。”   阿芒厉声喝道:“给我干掉他们的车弩。”   碎叶城上,有四架抛石机。   随着阿芒一声令下,四架抛石机同时发射。用干草卷裹的火油罐子被点燃。熊熊燃烧的火球呼啸着从城头上飞出去,落在地上之后,火油罐子碎裂,里面的火油立刻被点燃,蔓延一片。那火油里,不知道添加了什么物品,烟雾非常大。   很快的,整个战场上就被浓烟所笼罩……   “吉达,去找米特拉,问问她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这边可以支持到天黑,戌时前我要防水,否则保大军伤亡太大,我怕军心不稳。”   在片刻的观战之后,杨守文对吉达比划道。   吉达点点头,也不啰唆,拨马就走……   这种强攻的方式,如果不是不得已,杨守文是不会同意。   很明显,薄露的兵力强过己方,而且碎叶城的辎重,似乎也比保大军的辎重精良。   连抛石机都用上了!   保大军都没有这种军械……   “苏弥射将军,告诉塞黎尕校尉,让他控制住伤亡,不要把保大军打残了。”   杨守文在思忖了片刻之后,忍不住开口提醒苏弥射。   苏弥射连忙点头,纵马直奔塞黎尕而去。   杨守文很欣赏苏弥射!   不是因为他精明,也不是因为他向他靠拢,而是因为他的自知之明。   当保大军主力和塞黎尕先锋军汇合之后,苏弥射就把指挥权交给了塞黎尕,而不是去指手画脚。他不擅军事,倒不如把指挥权交给一个更懂得该如何去指挥作战的人。   但是,指挥权虽然交出,但是苏弥射又能够把保大军牢牢掌控在手里。   “这家伙,倒是个人才。”   杨守文突然扭头,对身后的李客道。   “李君,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想法?”   “这里的事情结束后,我准备带苏弥射回去。   保大军军使的位子会空出来,若是你有想法,我可以为你谋划一下,你看如何?”   这绝对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建议。   杨守文觉得,塞黎尕也许是一个很会打仗的人,但是却不一定适合执掌一军。   因为他发现,塞黎尕的手段很强硬,而且非常冷酷。   只要是对他有利的事情,哪怕是付出再多代价,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和叛军交锋不过几十分钟,保大军的伤亡就已经高达百人。虽说慈不掌兵,但是塞黎尕这种强硬,很容易激起军士的反感。苏弥射在的时候,可以进行安抚,充当一个大善人的角色。但如果苏弥射离开了,塞黎尕独掌大军时,恐怕就会有些麻烦。   这是个有野心,有能力,但情商很差的家伙。   这种人不可能独掌一军,弄不好就会发生哗变……除非,有一个能够和他相辅相成的人,塞黎尕作为副手,才可以发挥出最大的能量。嗯,就是这个样子。   李客闻听一怔,但旋即笑着摇头。   “杨君,我倒是想,可我知道,我不足以担当这种重任。   杨君美意,恕我难从命。我还是希望继续留在这里做我的密探,待几年后,有了足够的功勋,我会带着家小离开安西,返回中原。若是当了军使,想离开便难了。”   李客的言语中,非常诚挚。   杨守文想了想,便点头答应下来。   “既然李君不愿,我也不勉强了。   这种事,还是让唐都督去费心好了,我若是插手太多,恐怕唐都督也会感到不满。”   李客闻听,也旋即笑了……   ……   天,黑了。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大地被黑夜笼罩。   碎叶城的上空,回响着一种很奇特的声音。那是一种安西独有的乐器声音,乐器名叫苏尔奈,其式样很像后世的唢呐。一场强攻过后,保大军付出了二百多人的死伤。碎叶城仍旧被叛军牢牢把握,从碎叶城城上,传来了叛军嚣张的欢呼声。   “鲁克沙来,传我命令,休整一炷香后,继续强攻。”   塞黎尕眼中充血,声音有些嘶哑。   鲁克沙来领命而去,塞黎尕则看着空旷的战场上,眼中露出一抹愧疚之色。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莽撞的攻击。   但是为了保持对碎叶城的压力,让薄露腾不出手来进行反攻,他必须狠下心肠。   叛军比保大军的人多,一旦双方进行野战,伤亡更大。   杨守文说了,他必须要对碎叶城保持压力,一直到戌时……算算时辰,还有两个时辰。   塞黎尕心里盘算了一下,两个时辰,保大军的伤亡……   但是,他必须如此!   不为别的,为了他的前途,绝不能有半点仁慈。   想到这里,塞黎尕深吸一口气,举目向碎叶城方向看去。只见碎叶城城上,灯火通明!   “外公,我觉得有点不太正常。”   鲁奴儿快步走到了薄露身边,手中的弯刀刀口,仍残留着鲜血。   刚才,保大军已经攻上了城楼。   但人数并不是很多,只有几十个人。鲁奴儿亲手斩杀了两个保大军,但是内心里,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喜悦。这场战斗,来的太突然,让她觉得里面透着诡异。   薄露眉头一蹙,有些不快道:“哪里不正常?”   “外公你说过的,苏弥射人很聪明,那塞黎尕也精通作战。   可是今天,你不觉得保大军很不正常吗?他们所做的一切,根本不符合那两人的作风。” 第五百五十章 最长一日(五)   “鲁奴儿,你想要怎么做?”   薄露不露声色,语气听上去也很平静。   但是鲁奴儿却感觉得出来,薄露有点不太高兴了!   说到底,薄露是个极其强势的人,也很有主见。他并不喜欢鲁奴儿干预他的决定,也不想鲁奴儿插手碎叶城的事情。此前,他对鲁奴儿依顺,是因为他要让鲁奴儿嫁给娑葛。毕竟,单凭阿悉吉一家的力量,想要统御五弩失毕中并不容易。   但是,鲁奴儿管得太多了……   鲁奴儿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外公,我觉得咱们应该反击一下。”   “反击?”   阿芒在旁边连连点头,表示赞成,“父亲,我觉得鲁奴儿的主意不差,应该反击一次。”   薄露却冷哼一声,恶狠狠瞪了阿芒一眼。   那目光,就如同要维护自己地位的老狼王,向想要挑战他地位的公狼发出警告。   “如果天没黑的话,我倒不介意反击。   可是现在,我们根本不清楚保大军的情况,贸然反击很可能会中他们的诡计。鲁奴儿,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也说了,苏弥射很聪明,塞黎尕知晓兵事。他们甘冒兵家大忌发动攻击,很可能有埋伏……我们现在出去,说不定正合了他的心思。”   薄露不动声色的反对了鲁奴儿的建议,而后话锋一转,沉声道:“鲁奴儿,你不是要抓奸细吗?怎么样,有没有线索?城上的事情,你不必费心,倒不如把精力放在城里。娑葛毕竟是客人,你也应该去多陪陪他,不要让他一个人太辛苦。”   说完,他摆了摆手,便大步离去。   鲁奴儿紧走两步,还想要再劝说一下薄露,却不想衣袖被人扯住。   阿芒朝她摇了摇头,示意鲁奴儿不要再说话了。   “鲁奴儿,听父亲的话,去陪娑葛说说话……眼下这情况,的确不适合出击,不如等天亮之后再进攻。反正不过一个晚上,谅那苏弥射和塞黎尕也翻不了天。”   他说完,便追着薄露走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鲁奴儿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开心。   外公啊,我并不是想要和你作对,只是你们都觉得对手是苏弥射和塞黎尕,可我担心的是那个唐国和尚啊!那唐国和尚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帮助苏弥射重掌保大军,把外公你三年的心血破坏,又岂是等闲之辈?若你无视了那唐国和尚,只怕会有麻烦。   可是,鲁奴儿也知道,薄露是不可能听得进她的劝说。   犹豫片刻后,她一顿足,沿着城墙驰道匆匆下了城楼……   也许,还有机会!   那放火的奸细应该就在城里,而且和那唐国和尚应该是关系密切!对了,会不会就是那两个跟着唐国和尚的小和尚呢?保大军如此急头火燎的发兵攻打碎叶城,会不会和那两个人有关?若是如此的话,那就要尽快找到那两个小和尚!   嗯,就是这样。   鲁奴儿想明白了这其中的联系之后,心中立刻就有了决断。   她下了城楼之后,立刻唤上了阿合莽过来。   昨日,阿合莽和杨守文交手时受了伤……他吊着膀子快步走到了鲁奴儿的跟前。   “阿合莽,让你追查的事情怎样了?”   “回禀红忽鲁奴儿,小人一直在追查,但是到现在并无任何线索。”   “我不信他们还能凭空消失了……他们在碎叶城,一定有一个藏身之所。这样,你把那几个跟踪过唐国和尚的人找来,我要再仔细询问,一定要找到那奸细。”   “喏!”   阿合莽与阿吉,是突厥种。   不过相比阿吉出身于狼山的拔悉密部落,阿合莽才是鲁奴儿真正的心腹。   只要找到了奸细,就可以弄清楚唐国和尚的来历。只有弄明白了唐国和尚的来历,才好想出对策。鲁奴儿翻身上马,直奔长街。不过,当她路过濛池坊的时候,却突然勒住了马。在一条贯穿了碎叶城的河流岸边,站着一群军卒正在说话。   其中一个军卒道:“这么大的水,把桥都冲走了,该如何是好?”   鲁奴儿策马上前,来到河边。   原来,河面上的一座木桥被河水冲垮,以至于一些辎重被隔断在了河的对岸。   “河水很深吗?”   她沉声问道。   一名军卒连忙道:“红忽鲁奴儿,你不知道,这座桥经常出事……每年下暴雨,河面就会暴涨。今年这情况还算好的,下了这么大的雨,河水却没有漫过河堤。”   “嗯,说的也是……快让人把桥架起来,莫耽搁了前方战事。”   军卒连忙大声答应,纷纷忙碌起来。   鲁奴儿策马准备离开,可走了两步,又突然把马勒住,回身看了一眼那条河流。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给忽略了!   可是,这一时间鲁奴儿又想不起来到底忽略了什么。   就在这时,从城南方向喊杀声再次响起。悠长的号角声回荡苍穹,毫无疑问,是保大军发起了攻击。   喊杀声,把鲁奴儿的思绪唤回。   她甩了甩头,发辫摆动。   “阿合莽,咱们先回去,你赶快把人给我找来。”   “喏!”   ……   保大军的攻势非常凶猛,凶猛到薄露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眼前的保大军,就好像化身成为悍不畏死的凶徒,一次次猛攻,虽付出了惨重伤亡,却仍旧不断向碎叶城发动攻击。那凶狠的气势,令城上的叛军也感到心惊。   鲁奴儿时刻关心着前方的战况,随着阿合莽不断带来消息,她心中的不安感受,也越发强烈。   “你们再说一遍,把那唐国和尚在碎叶城的一举一动都告诉我。”   在她面前,站立着两个密探,正是之前负责监视杨守文的人。   两人打起精神,把那天他们跟踪的情况再次重复了一遍。   鲁奴儿听得很认真,不过却依旧是眉头紧蹙。   “难道你们就没有打探一下,那唐国和尚之前的行踪吗?”   “呃……当时坎高老爷只是让我们监视和跟踪那唐国和尚,并没有让我们去打探别的。   对了,我想起来一件事。   那天唐国和尚去了弥勒瓷坊之后,小人曾无意间听一个卖吃食的人说了一句话。他说,昨天看着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翻脸了?这些个唐国人,还真是古怪。”   鲁奴儿低着头,沉思不语。   听那探子说完,她猛然睁开眼睛,沉声道:“你再说一遍,那个卖吃食的人怎么说?”   “那个人说,昨天看着还有说有笑,一转眼就翻脸了……这些个唐国人,真是古怪。”   没错,就是古怪!   鲁奴儿呼的一下子站起身来,嘴角微微翘起。   那弥勒瓷坊的老板果然有问题,怪不得昨夜事发之后,他一家人便不见了踪影!   这个时候,鲁奴儿还不知道李客就是昨日抢夺城门,放走了杨守文的人。   也难怪,李客平日里在碎叶城很是低调,认识他的人并不算很多。加之昨天晚上看守城门的人是薄露家的家奴,也不认得李客,所以李客的身份还没有暴露。   可是现在,鲁奴儿已经可以肯定,那李客和杨守文一定有联系。   那天杨守文去弥勒瓷坊闹事,说不定就是寻找机会接头……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如果杨守文的那两个小和尚还在城里,恐怕供他们藏身的地方也不会太多。   他们对碎叶城并不熟悉,最有可能的藏身之地,还是应该在那弥勒瓷坊才对……   “阿合莽,你派人查过弥勒瓷坊了吗?”   阿合莽连忙回答道:“红忽鲁奴儿,我已经查过了,但是并没有发现什么线索。而且,咱们的人还纵火烧了弥勒瓷坊,如果他们躲在里面的话,肯定被烧死了。”   鲁奴儿摇摇头,沉声道:“阿合莽,带上人,咱们再去一趟。”   “现在吗?”   “就是现在。”   鲁奴儿说着,探手就抄起了摆放在桌上的长刀,大步往外走。   但就在她走出帐篷的时候,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做出了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   “阿合莽,你听。”   “红忽鲁奴儿,听什么?”   “城南的战事好像结束了?”   阿合莽这才留意,原本此起彼伏的喊杀声,的确消失了。   整个碎叶城,仿佛一下子陷入了寂静。原本,那喊杀声四起的时候,阿合莽感觉心慌。可是这时候喊杀声消失了,他非但没有感觉到踏实,反而更加紧张了。   鲁奴儿抬头看了看天色,轻声道:“快戌时了。”   “嗯。”   “这保大军突然不打了,我反而觉得更紧张了。”   “是啊,我也有这种感觉……不过想想,似乎也很正常。他们长途跋涉而来,又强攻了这么久,估计也是人困马乏,打不动了!真想不明白那保大军的军使在想什么,这么强攻毫无用处,反而损兵折将,莫非那个保大军的军使杀了吗?”   “也许吧!”   鲁奴儿闻听,顿时笑了。   连阿合莽都感觉到不对劲,相信外公这个时候,也会反映过来吧……   她跨上马,带着阿合莽和一干家奴直奔大清坊而去。   再次路过河边,鲁奴儿发现那河面上,已经架起了桥梁。   “还挺快的嘛!”   她勒住马,开口称赞。   倒是那架桥的军卒笑道:“其实也不算什么,原以为这一场暴雨下来,河水应该很急才是。没想到试了一下后才发现,河水并不湍急。说来奇怪,这么大的雨,往年肯定是要涝的,今年非但没有涝,甚至连河水也比往年……感觉少很多。”   鲁奴儿本来已经纵马上了桥,听到那军卒的话,蓦地再次勒住马,拨转马头回来。   月光下,鲁奴儿的脸色有些发白,眼中流露出恐惧之色。   “你刚才说什么?”   她纵马来到那小校身前,仓啷拔出了腰刀,指着那小校厉声喝问。   小校吓了一跳,不明白鲁奴儿为什么突然发怒,吓得两腿犯软,说话也变得不利索了。   “小人刚,刚才是说,一场暴雨下来,河水并不湍急。”   “不是这句,最后一句。”   “今年下了这么大的雨,可是河水却感觉比往年少了。”   河水,比往年少了?   没错,就是这个!   鲁奴儿的脑袋一下子变得清醒许多,此前她总觉得忽略了什么,现在终于想清楚了!   河水比往年少了?   鲁奴儿不清楚往年碎叶城的暴雨是什么程度,可是今天的暴雨,雨势绝对不算小。   阿芒舅舅说过,今年这场雨也算是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雨了。   往年比这雨势小,城里河水都会泛滥,可今年的河水却比往年少?这说明了什么?   想到这里,鲁奴儿心中只觉一阵悸动。   “阿合莽,快随我去见外公!”   那两个小和尚似乎已不再重要了……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碎叶城只怕是要完了。 第五百五十一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碎叶河,也叫碎叶水,后世称之为楚河。   它源出泰尔斯凯山与吉尔吉斯山,长1千公里,流域面积大6.25万平方公里。它上游谷深流急,入伊塞克湖盆地之后,河谷展宽,而后经楚河盆地消失于大漠之中。   碎叶城,就位于上游河谷和伊塞克湖盆地之间。   水势到此,会由湍急变得平缓,但每逢暴雨,就河水就会暴涨。原本平缓的河流,会因此而变得汹涌起来……   月朗,星稀。   杨守文站在碎叶河谷上游的一处高地上,鸟瞰脚下流淌的碎叶水。   此时的碎叶水,水流平缓。   月光中,河水波粼荡漾,透着一丝静谧的气息。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缓下来。说实话,哪怕是当年在昌平面对静难军叛军的攻击,他也没有像此刻一样的紧张。在昌平时,天塌了还有他老爹顶着。可是现在……但是,他知道,他必须站在这里,才能够攻破碎叶城。   “李君,保大军现在如何?”   “回禀杨君,刚得到了消息,苏弥射已经停止攻城,并下令后撤三十里。”   “很好!”   杨守文再次深吸一口气,突然苦笑道:“过了今夜,不晓得会有多少人要流离失所呢。”   “杨君,自古以来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这个时候,切不可有妇人之仁。   再说了,杨君此举虽然是碎叶城受到重创,但是于整个安西而言,必将是功德无量。”   功德无量?   杨守文笑了!   他的笑容里,有一些苦涩。   会不会功德无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过了今晚,会有许多人怨恨我吧。   但是,我别无选择!   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杨守文抬头看去,就见吉达纵马而来,冲上了高地。他翻身下马,快步来到杨守文的身前,比划道:米娜说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行动。   “现在什么时候了?”   “已经是戌时过一刻了。”   杨守文沉吟一下,而后猛一咬牙,传令下去:“决堤放水。”   李客立刻答应,他等这一刻,已经许久了。杨守文才发出命令,他立刻向身后一摆手。   几个密探立刻点燃了爆竹,而后弯弓向天空射去。   爆仗在半空中炸开,化作了灿烂的烟火。位于谷地和盆地之间河口的米娜看到烟花,二话不说便下令身后的黄胡子掘开河堤。这段河水,河道最为狭窄,河水也很急。米娜在凌晨时汇合了黄胡子,秘密来到了河口处,把河口堵塞起来。   现在,她要开闸了!   碎叶水的静谧,在一声轰隆巨响过后,消失无踪。   蓄积在上游河谷中的洪水,冲开了简易的堤坝,朝着盆地方向狂涌而去。只是,河道有些狭窄,凶猛的洪水一泻千里,使得河道不堪重负。只片刻功夫,洪水便冲垮了河堤,朝着碎叶城方向狂奔而去。水浪翻滚,如同一条失去了控制的巨龙,狂暴的咆哮着,撞击在碎叶城西面那并不是非常坚固的城墙之上,一浪,接着一浪……   杨守文站在高地上,眼看这奔腾咆哮的洪水在脚下涌动,原本紧张的心情,突然间变得平静许多。   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句在后世被传得已经烂大街的诗句,杨守文直至此刻,才算是真真正正感受到了。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命和击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负刀而立,忍不住轻声吟唱。   这首《己亥岁》原本是唐代诗人曹松在亲眼目睹了安史之乱以后,江南残破景象时的有感而发。而此刻从杨守文的口中诵出,却又是那样的妥帖,丝毫没有违和。   眼前这景象,不就是一片泽国吗?   安西就是一块战图,碎叶河谷原本是一处宁静祥和之地,却因为某些人的野心,被扯进了这场本不该发生的战乱之中。   一旁的李客诧异看了杨守文一眼。   原本以为,杨守文这个从洛阳来的密使,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可是接触下来才发现,他和自己以往所见过的那些密使、特使并不一样,更像一个心怀慈悲,悲天悯人的高僧。可是这个高僧,为了能够攻破碎叶城,能想出如此毒辣的计策。他的真实面孔是什么样子?李客感觉到,有一丝的迷惑。   ……   那日,杨守文在碎叶河谷考校封常清。   他问封常清,如何能够最快速度攻破碎叶城,封常清便想出了这条水淹碎叶的计策。   当洪水如同脱缰野马不断冲击碎叶城城墙的时候,碎叶城中也乱成了一片。   原本,见到保大军停止攻击,并且迅速后撤时,薄露非常的开心。他认为他看破了保大军的计策,苏弥射就是想要设下埋伏,引他出城再进行伏击。现在,苏弥射见损失惨重,攻城无望,于是便主动撤退,不想再继续和薄露消耗下去。   可是,那喜悦并未持续多久,鲁奴儿便赶来了。   鲁奴儿说出了她心中的疑虑,使得薄露顿时醒悟过来……   没错,就是这样!   保大军之所以不计死伤的强攻碎叶城,为的就是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无暇分心留意其他。   碎叶水,碎叶水……   只是,没等薄露做出反应,汹涌的洪水已经兵临城下。   “撤退,撤退!”   薄露嘶声高喊。   他很清楚碎叶城的缺点,那就是位于河谷低洼处。   虽然这使得碎叶城周围水草丰美,极大程度上可以满足游牧的需要,但同时也给碎叶城增添了一个隐患。以往,碎叶城四大元老家族共存的时候,尚有足够的经历维护河堤,确保碎叶河谷不会出现大规模的水灾。可是现在,由于薄露的野心,四大元老家族已不复存在。而薄露虽收拢了不少人马,却需要梳理和整顿,于是也就没有了继续看护河堤的能力。而这,也给杨守文留下了可乘之机。   一旦碎叶水决定,碎叶城必亡。   薄露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洪水到来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召集人马,准备撤离。   自古以来,水火无情。   此时,洪水一边凶猛冲击着碎叶城墙,一边又顺着城中河道涌入碎叶城内。碎叶城的河道是一条人工河渠,完全无法承受住如此凶猛的洪水。河面上那些简陋的桥梁纷纷被冲垮,河水迅速漫过了河堤,向城中涌去。河道两边,散落许多住户。   不少人从睡梦中被惊醒,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一片泽国之中……   “碎叶水决堤了,快跑啊!”   人们纷纷冲出家门,想要逃离这片泽国。   可是,水涨得很快,刚才才没到膝盖,可眨眼间便没过了腰胯。   整个碎叶城的防御也在这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薄露睁大了眼睛,看着迅速被洪水淹没的碎叶城,脑袋里一片空白。多年的梦想,两代人的努力,十数载的苦心经营……眼看着阿悉吉就要重新崛起,可没想到,被这一场洪水彻底抹去。   “外公,快走。”   鲁奴儿一把抓住呆如木鸡的薄露,飞奔下城楼。   此时,阿芒已经命人打开了城门,并备好了马匹。等薄露下来之后,阿芒二话不说,上前抱起薄露,把他放在马上。   “鲁奴儿,咱们怎么走?”   “往高处,往高处走。”   鲁奴儿话音未落,只听城西方向轰隆一声巨响。   “不好,西城垮了,快走。”   “娑葛呢?”   薄露这时候反应过来,大声喊道。   鲁奴儿也顾不得是否会触怒薄露,一把就抓住了薄露的马缰绳,“外公,娑葛在城内巡逻,肯定会找到安全之所。咱们再不走,可就要彻底陷在这碎叶城了。”   说完,她拉着缰绳就走。   薄露没有再继续反抗,整个人脑袋都发懵,在鲁奴儿和阿芒等人的保护下,冲出城门。   事实上,即便是城外,情况也不是很好。   洪水已经顺着碎叶河谷蔓延开来,大有把整个河谷吞没的架势。   薄露一行人打马扬鞭,在月色中狂奔而去。   在他们的身后,整个碎叶城已经被洪水吞噬…… 第五百五十二章 李客的推荐   天,亮了!   洪水渐渐退去,碎叶城重又显现出来。   只是此时的碎叶城,已经全没有早先那西陲重镇的风貌。此前,这座拥有数万常住人口,外加近十万流动人口的城市,此刻却是一片狼藉。洪水退去后,大地泥泞,变成了一片沼泽。行走其上,一个不小心就会陷入泥坑,半天才能脱身。   沼泽中,尸体随处可见。   其中不泛有牛羊的尸体,但更多的,还是人的尸体……   也幸亏碎叶城最近局势不稳,特别是阿勒皮家族的灭亡,使得不少人迁离,也令更多人止步于碎叶河谷外。否则的话,这一场洪水,碎叶城的死伤会更加惊人。   保大军是在正午时才进入碎叶城,那时候的情况,已好转许多。   到傍晚时,杨守文带着黄胡子也抵达碎叶城外。   他抵达碎叶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杨十六和封常清的下落。可是偌大的城市,又该从何处寻找?   幸亏李客突发奇想,提醒杨守文道:“杨君,水淹碎叶城的计策既然是丑奴想到的,那他很可能会猜到,杨君会以这种方式来攻城。所以,他会找碎叶城的高地藏身,而碎叶城地势最高处,便是大清坊……他们并不熟悉碎叶城的情况,所以也找不到更隐秘的藏身之所。所以,弥勒瓷坊对他们可能更有安全感吧。”   “弥勒瓷坊?”   杨守文闻听,顿时醒悟过来。   他连忙让李客带路,一行人匆匆赶到弥勒瓷坊。   才抵达弥勒瓷坊的时候,杨守文也吓了一跳,因为这弥勒瓷坊已经变成了废墟。   好在有李客带路,领着他们找到了后院的地窖。   当初,李客在建造地窖的时候考虑的很周全,把地窖分为两层,上层可以藏人,下层则挖通出去,一直延伸到大清坊外。加之大清坊的地势确实很高,洪水虽然凶猛,但是并没有给大清坊带来太多的损毁,以至于当杨守文他们找到封常清两人的时候,两人躺在烂泥之中,昏迷不醒……好在,都没有性命之忧。   杨守文总算是松了口气,整个人也变得轻松许多。   他把封常清和杨十六抱出地窖,随后便命人把他二人送去治疗,并安置在城外高地……   没办法,碎叶城已经变成了泽国,根本无法入住。   除了大清坊可以驻扎一些人马之外,其他地方……更不要说,城中的房舍十之七八都被大水冲垮。   杨守文显得有些沉默,看上去并不是很高兴。   战争的残酷!   此前,他虽然经历了昌平之战,但结果毕竟是保住了城池。   所以对于这破城后的情形,了解并不充分。从大清坊返回城外驻地的路上,杨守文看到无数从洪水中逃生的幸存者,在废墟中寻找自己的亲人。而那些确定自己亲人已经死去的人们,则放声大哭。哭声,在碎叶城废墟的上空回荡不息……   从城外,传来了苏尔奈吹奏的乐曲声。   那乐曲听上去很是悲凉,让原本心情就不是很好的杨守文,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压抑。   胜利了!   可是说好的喜悦呢?   杨守文没有感受到,内心里只有一种凄然的感触。   “杨君不要如此伤感,其实对碎叶城而言,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李客跟随在杨守文的身后,见杨守文的情绪低落,一开始有些疑惑,但很快就明白过来。   对于这位来自洛阳的特使,李客真的是有些看不明白。   他听过杨守文的大名,知道这是个文采飞扬的人;不过在经历了那晚的叛乱之后,他也知道,杨守文同样身手强悍。他可以为了自己的徒弟不顾一切夺取保大军的军权,也能够为了攻破碎叶城,不惜水淹碎叶河谷。但是转过身,却又在为这一场战事中丧命的无辜者流泪、伤感……这位特使,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李客觉得,杨守文的身上充满了矛盾,令他感受到一种邪异。   嗯,就是邪异!   不过,眼见杨守文兴致不高,李客还是觉得应该加以劝说才对。   “如果薄露站稳了脚跟,整个安西都将处于动荡。   而且,一俟朝廷大军开拔过来,这碎叶城百姓的结局,恐怕会更为凄惨。到时候,朝廷为了威慑安西,肯定会大开杀戒。那时候,这些居住在碎叶城的人们……   现在,城破了,他们看似无家可归。   但实际上,也算是给他们留下了一条生路。只要西域商路不断,河西走廊畅通,这里很快就会恢复生机。你看,那些人虽然流露悲伤之色,但并未失去希望。”   希望?   杨守文停下脚步。   他站在一块空地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片刻后,他转身眺望碎叶河谷……夜幕已经笼罩碎叶河谷,但是那河谷之中,却满是星星点点的火光。人们在寻找亲人的同时,何尝不是在寻找着一种希望?   待来年,这片土地就会重现生机,恢复往日的生趣。   “李君,谢谢你。”   杨守文的心情并未好转,但是已没有此前那种压抑的感觉。   他突然道:“李君,你真不愿意等事情结束之后,随我返回洛阳吗?”   这李客,绝对是一个人才。   他有着非凡的洞察力,同时也有上佳的口才。   这要是在三国或者春秋战国,那就是一个纵横家,一个策士的水准。可惜到了唐代,纵横家和策士的时代已经过去,即便李客有这样的能力,也只能成为一个密探。   但是,杨守文觉得,他的身边也许需要这样的一个人才。   李客犹豫了!   说实话,他有些心动。   但是他同时又是一个内心极其坚定的人,他有自己的目标,更不愿意轻易尝试改变。   不过,李客可以感受到,杨守文是真心在邀请他。   虽然对于杨守文如今在朝中具体是什么状况并不了解,但从杨守文手持太子定命宝来看,他的地位绝非等闲。   李客沉吟片刻后,轻声道:“杨君美意,李客感激不尽。   但是客如今,并不想离开安西。不过,客想要为杨君举荐一人。若杨君得此人,胜客百倍。”   杨守文一怔,似乎没想到李客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他有些好奇问道:“李君,你要为我推荐何人?”   “我有一位兄长,正值不惑之年,才学和智谋胜我百倍。   他著有一部奇书,名曰《长短经》,可惜无人知晓。我正是看了他这部书,才有如今的才学。杨君若能请得他出山相助,相信一定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长短经?   杨守文心里一动,那好奇心也变得更盛了。   《长短经》,我好像听说过。   他前世曾看到过这本书的介绍,说它是一部小资治通鉴。   据说,连太祖也曾点评过这本书,说资治通鉴讲的是阳谋,而长短经说的是阴谋和诡计。   不过,由于前世看过太多这样的介绍,而且很多都是名不副实。   所以杨守文也就看了一下介绍,并没有往心里去。可是没想到,李客竟然认识这部书的作者?   李客的才能,杨守文已经见识过了。   那么他这么郑重其事的推荐,说明那个长短经的作者,的确是有真才实学。同时,也使得杨守文对长短经的内容产生了一丝好奇。他有些后悔,前世忽略了这本书。   “敢问李君,你说的这位奇人,高姓大名?”   “我这位兄长,姓赵名蕤字太宾,号东岩子,是梓州盐亭人氏。”   姓赵,那就没错了!   杨守文依稀记得《长短经》的作者好像是姓赵,但是具体叫什么名字,却记不太清了。   梓州,盐亭?   杨守文默默记住了这个地名。   不过,他旋即又想起来一件事:记得陈子昂好像也是梓州人……圣历元年一别,陈子昂返回梓州便再无消息。   虽然杨守文不太喜欢陈子昂,但那毕竟是一位名人。   梓州,还真是一处人杰地灵,藏龙卧虎的好地方…… 第五百五十三章 波斯公主   保大军的大营设立在碎叶城外的高地之上。   这里由于地势较高,所以并未受到洪水的破坏,地面也相对干燥一些。苏弥射以大营为中心,又建造了不少简易的房舍,为的是给那些流离失所的碎叶人居住。   碎叶城已经被攻破了,可麻烦才刚开始而已。   别的不说,单只是安置这些百姓,就是一件非常艰苦的工作。   而这个时候,苏弥射的才干也尽显无疑。他下令从保大军驻地运送粮草和辎重,支援碎叶城的难民。这些粮草和辎重,也是苏弥射十年来积攒下来的家底。   看得出,为了能够在杨守文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他是真的豁出去了!   不过,不得不说的是,如果没有苏弥射,杨守文他们就算是占领了碎叶城,恐怕也会焦头烂额。   “苏弥射将军有心了……你今日这番心意,我会牢记心中。   待碎叶河谷稳定下来之后,我会把将军的功劳如实奏疏朝廷。将军又是凉国公的后人,我也相信,朝廷一定不希望凉国公的后人就此断绝血脉,必会有所考虑。”   杨守文没有把话说死,但也足以让苏弥射开怀不已。   但接下来的话题,就变得有些沉重了。   数万灾民的吃喝拉撒,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虽然苏弥射把保大军的家底拿出来,但说实话,也是杯水车薪。   “杨君,我手中的粮草,最多也只能坚持三天。   三天后粮草一段断绝,这里一定会出现动荡。别看他们现在对咱们感恩戴德,一副尊敬的模样。可如果不让他们吃饱肚子,这些家伙会把咱们今日所做的事情全部抛在脑后……   杨君,我们需要兵马,需要粮食!”   苏弥射心里很高兴,但还是表现出了一个保大军军使的冷静一面。   杨守文眉头不禁一蹙,开始感到头疼了!   这,还真是一件麻烦事……   他扭头向李客看去,却见李客苦笑着轻轻摇头。   很明显,对于这种情况,他也没有更好的主意。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就算李客很聪明,也很有智慧。但他是人,变不出来粮食。   “先坚持一下吧,实在不行,把那些难民每日的口粮减少三分之一,你看如何?”   杨守文苦思冥想,也只想到了这个主意。   苏弥射道:“若是如此,大概可能支撑五天。”   五天时间吗?   杨守文摇了摇头。   五天时间恐怕不够,按照他的计算,北庭都护府若得到消息派出援兵,而后通过昆陵山古道,抵达碎叶河谷至少要七天时间才可以。所以,他必须要坚持七天。   “头三天,减少三分之一,而后在逐日减少。   苏弥射将军,我想我们需要在这里坚持七天,援军才可能抵达。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在援军抵达之前,务必要保证碎叶城的稳定,绝不可以出任何乱子。”   苏弥射闻听,呲牙苦笑。   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沉声道:“杨君只管放心,我定会尽力而为。”   “很好!”   杨守文吩咐完后,目光便转向了塞黎尕。   “塞将军,可曾找到薄露?”   塞黎尕摇摇头,轻声道:“我们进驻之后,便寻找薄露的下落,不过至今未有消息。   据薄露的家奴说,薄露在大水冲破了城墙之前,带着他的亲信逃离碎叶城。我已经命侦骑寻找,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薄露等人的踪迹……他,会不会跑了?”   “不可能!”   塞黎尕话音未落,苏弥射和李客几乎是不约而同道。   杨守文诧异看向两人,李客道:“那薄露野心勃勃,而且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之前的叛乱,想必是他已经筹谋许久的事情。被杨君破坏了他的计划,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我以为他不会逃走,而是去寻找援兵,试图卷土重来。   此外,杨君莫忘了,他与乌质勒有勾结。   我猜测,薄露很可能会前往五弩失毕中寻找帮助,而后与乌质勒联手,夺取碎叶河谷。”   李客说完之后,苏弥射连连点头。   “是啊,阿悉吉原本就是五弩失毕中所属,薄露这些年苦心经营,和五弩失毕中各部落的关系也颇为密切。这次他虽然在碎叶城失利,但同时也看清楚了我们的底细。所以,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求取援兵,而后卷土重来。相比之下,此前为吸引薄露的注意力,保大军已损失六百多人……而且,我们现在无险可守。”   杨守文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就在这时,米娜从大帐外走进来,大声说道:“杨君,我手中还有八百黄胡子。”   八百黄胡子?   这恐怕是杨守文取胜之后,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他向米娜看去,沉吟良久之后,突然道:“米娜,你有什么条件。”   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哪怕米娜和吉达关系很深。   米娜这时候愿意出手相助,绝不可能是无条件相助……   米娜俏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杨君是聪明人……我的要求很简单!我希望能够用这八百黄胡子,换取大唐国皇帝的恩准,开放铁门关,允许我的子民能够在安西拥有一处可以安身之地。”   “你的子民?”   杨守文愣了一下,疑惑向米娜看去。   米娜沉声道:“我叫马库斯米娜,是萨珊波斯帝国伊嗣埃三世的孙女。   我的国家,在四十年前被大寔人所灭。而那些忠于马库斯的子民们,成了大寔人的奴隶,被困于呼罗珊。我希望大唐国皇帝能开放呼罗珊,让我们的子民得以安身。只要杨君能够答应我这个条件,八百黄胡子的性命,将交由你来掌控。”   “你是马库斯伊嗣埃的孙女?”   杨守文听得有些糊涂,但是李客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米娜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在了杨守文的身上,“杨君,只要你能答应我的条件,我可以保证,萨珊波斯十万终于马库斯的子民,将会奉大唐国为主,永不背叛。”   杨守文这一下,可真的是懵了。   萨珊波斯?   这个娇滴滴的女人,居然是萨珊波斯国王的后人?   那岂不是说,米娜就变成了一位公主吗……无恶不作,四处劫掠的黄胡子和萨珊波斯王国的公主,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让杨守文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但是,他仍忍不住朝吉达看了一眼,并且偷偷向吉达竖起了大拇指。   不愧是我结义大哥,不吭不响的,这就勾搭了一个公主。   出乎杨守文意料的是,一向冷若冰山,少有感情流露的吉达,这时候竟然羞红了脸…… 第五百五十四章 击掌盟誓   铁门关,是乌浒河以西的一处关隘,也是波斯进入安西的门户所在。   此前犹豫波斯动荡,所以吐火罗昭武九姓联手封锁铁门关,其实也就是为了抵挡大寔人东进。   事实上,唐帝国在铁门关一带并未驻扎什么军队。   大唐国自李世民以降,一直是以一种包容万象,胸怀博大的姿态展现在安西之地。唐帝国之所以要控制安西,不是为了要统治安西,而是为了配合大唐牵制吐蕃的力量。   吐蕃地处高原,对唐帝国呈现出一种鸟瞰的姿态。   虽然他的实力并不强横,却屡屡能够对大唐造成威胁。不是因为大唐不想灭掉吐蕃,而是因为他的海拔太高,唐军由东向西发动攻击,很容易出现生理不适的反应。   而吐蕃则靠着它特有的地理优势,打赢了就四处袭扰掠夺,打输了就退回高原,而后换上一个姿态,表示臣服……   无奈之下,太宗皇帝只好把目光投注于安西。   只有占居了安西,才可能对吐蕃形成有效的牵制,令他不敢轻易的东进寇边。   这也是为什么吐蕃和大唐在安西纠缠不休,反复征战的原因。   大唐需要用安西牵制、夹击吐蕃;而吐蕃则不想自家的后院,被大唐所占居……于是,从贞观之后,表面上双方是和谐相处,可实际上,争斗却一直没有停止。   十万萨珊波斯人进入安西?   这绝非是一件小事!   别的不说,就说那昭武九姓。他们愿意臣服大唐,愿意为大唐看护西方门户,却未必愿意让这么多波斯人进入安西。因为这样一来,原本就局势复杂的安西,会变得更加复杂多变。   米娜的请求听上去似乎很简单,却已经不是杨守文能够决定的事情。   这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涉,米娜以萨珊波斯流亡公主的身份提请要求,其中必然牵扯到各方的利益。莫说是杨守文,就算是太子李显在这里,也无法做出决断。   杨守文苦笑不迭。   人都说,大战之后会是歌舞升平。   可我面对的,为什么是一个烂摊子?   难民的安置,粮食的短缺,兵力不足,叛军的反击……现在可好,还要面对一个国与国之间的交涉?   这哪里是什么歌舞升平,分明就是一场灾难!   杨守文真心感觉到,他的智力有点不太够用了……   特别是米娜的请求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而他偏偏又需要米娜的帮助。   欺骗米娜?   恐怕很难,这也是个极为聪明的女子。   杨守文可不认为,凭他一个穿越众的能力就能解决这种麻烦。   有些事情,不经过历练,绝对体会不到其中的艰难。   沉吟许久之后,杨守文长叹一口气,道:“米娜……不对,我应该称呼你米娜公主才对。   你的请求,在我看来是合情合理。   可是,恕我能力不足,无法给予你肯定的答复。你应该很清楚,这已经不是你我个人之间的交易,而是萨珊波斯王国与大唐国两国之间的交涉……我很需要你的帮助,但是……我只能说,我会如实把你的请求奏疏陛下,而后请陛下决断。   能否成功,我不敢保证。   甚至你现在把黄胡子交给我,我也无法确保陛下会同意你的子民大批量进入安西。   毕竟这安西……”   杨守文凝视着米娜的眼睛,言语中透着真挚。   米娜则迎着他的目光,良久之后,她突然道:“杨君,我只想知道,到时候你愿不愿意帮我?”   杨守文想了想,郑重道:“我可以尽我所能帮你,但我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说完,他再次苦笑了。   为什么我打了胜仗,苦笑的次数比取胜之前还多呢?   他沉声道:“而且,就算你不帮我,之前还坑过我,但看在我结义兄长的面子上,我也会尽力帮你。”   米娜的俏脸上,闪过一抹羞涩。   她展颜而笑道:“杨君,我现在觉得,你是一个好人。   也罢,我可以帮你,不管以后你们大唐国的皇帝是否同意我的条件,这次我都会帮你。   不过,我只有一个条件:到时候我们和大唐国皇帝商议时,你要帮助我们。”   杨守文毫不犹豫的伸出了手。   “嗯?”   “我们击掌盟誓。”   “好,按照你们唐国人的话说,就是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说话间,两人击掌三下。   击掌完毕之后,大帐中苏弥射、李客、塞黎尕以及吉达的脸色,顿时便变得好看许多。   毕竟,能够有八百黄胡子加入,多多少少可以缓解眼前这种困难的局面。   ……   第二天,天亮了。   杨十六率先醒来。   他的身体素质,远远好过封常清,所以醒的也比封常清早很多。   差不多到正午时分,封常清也醒了。   见两人先后醒来,杨守文总算是松了口气,但紧跟着,他又拉着两人一顿臭骂。   杨十六被骂的抬不起头,懦懦不语。   倒是封常清,一副‘我坚决认错,但肯定不会改’的表情,让杨守文也感到无可奈何。   这个丑小子,有着同龄人所不具备的主见。   甚至,他比杨十六更有主意,以至于在杨守文骂他的时候,感觉他比杨十六还成熟。   “师父,我真的错了,你别生气,我以后不敢了。”   “呵呵。”   杨守文冷笑两声,咬牙切齿道:“丑奴,下次你再敢自作主张,休怪为师对你不客气。”   “嗯嗯嗯,师父到时候如何处罚,丑奴都不怪。”   说完,他话锋一转,轻声道:“师父,战况如何?”   “你说呢?”   杨守文几乎一夜没睡,这时候也感到脑袋有些发昏。   他轻声道:“本来,我打算突围出去之后,去龟兹找援兵。就因为你们两个,我不得不冒险留下来,水淹碎叶城。现在碎叶城虽然攻破,确是变成了一片废墟。   而且,薄露那边一定会报复,这场战事,如今才刚刚开始。”   “薄露跑了?”   封常清眼珠子一转,旋即道:“这家伙倒是运气不错……”   看他的样子,杨守文就知道,这个臭小子是想要杨守文夸奖他。说实话,此次能够攻破碎叶城,的确是有很大的运气成分。此前封常清就看出了碎叶城的软肋,之后又是一场大雨,才使得碎叶水河水暴涨……能够破城,封常清功劳甚大。   可杨守文却不想夸奖他,因为他看得出来,这小子若得了夸奖,定会越发张狂。   他正想着该如何打击一下封常清,却听到外面脚步声响起。   一个青年闯进来,兴奋说道:“杨君,你猜猜看,我们抓到了什么人?” 第五百五十五章 阿史不来山口(一)   青年名叫鼠尼施敬忠,是苏弥射的次子。   敬忠是汉语,从某种程度上,也反应了苏弥射对大唐国的向往,想要为大唐国效忠。   嗯,大概是这样一个意思吧!   这是个很健壮的小伙子,相貌偏于汉人。   他显得很星峰,冲进帐篷里,便叫嚷起来。   这家伙已经成亲,但给人的感觉,却不是很成熟,有些莽撞。不过,他的身手很好,能挽两石弓,可以在马上左右开弓,并且枪术过人,骑术也非常厉害。   杨守文笑道:“敬忠校尉,你抓到了谁?”   “嘿嘿,昨日进城,一直忙于善后,并未清点俘虏。   刚才我去那边看了一下,结果在俘虏之中发现了一个家伙,就是乌质勒之子娑葛。”   乌质勒之子?   杨守文闻听,呼的一下子站起身来。   “你确定?”   敬忠连连点头,兴奋道:“那家伙虽然不肯承认,但是我又询问了其他的俘虏,可以确定,他就是娑葛。”   “快带我去。”   杨守文可是见过娑葛,所以是真是假,一眼就能够辨认出来。   敬忠连忙跟上来,杨十六和封常清也想跟着,但是却被杨守文喝令二人,继续休息。   虽然不太情愿,但两人也不敢违背杨守文的意志。   封常清拉长了脸,对杨十六道:“十六哥,你这样可不行。   你是师父的亲随,要跟着他才是。”   “可是公子他……”   “师父是让你休息,但你要有主见,要学会坚持。别师父说什么你就听什么,这样子下去,师父会看清你。难道你不觉得,师父需要的不是应声虫,而是能够为他做事,帮他分担忧愁的人吗?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跟随是否,否则早晚会被丢弃。”   杨十六闻听,若有所思。   坚持主见吗?   他的确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从小到大,他接受的教育就是听主人的话,为主人分忧。   坚持?   杨十六躺下来,看着帐篷顶,陷入了沉思。   公子和以前的四公子不一样,他的层次更高,接触的人,遇到的事,都远非四公子所能相比。以前,他可以事事依从郭四,却不代表在杨守文的面前有用处。   丑奴说的不错,也许我真的应该多一些坚持才是……   杨十六心里很清楚,他遇到好人了!跟着杨守文,前途无量。可如果他跟不上杨守文的脚步,那么早晚会被淘汰。毕竟到了杨守文这个层次,需要的不是应声虫。   想到这里,杨十六在心里便有了决断。   ……   娑葛看上去,全无那日在薄露寿宴上遇到时的意气风发。   他看上去很狼狈,也很憔悴。   发髻散乱,身上沾满了泥浆,如同一个乞丐一样,缩在角落里,脸上流露恐惧之色。   杨守文没有去见他,而是远远的观察。   没错,就是他!   杨守文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抹笑容,内心里也随之变得轻松不少。   抓住了娑葛,意义重大。   此前杨守文还在担心,会面对乌质勒和薄露的夹击。   可如果有娑葛在手,乌质勒说不定会投鼠忌器。若如此的话,杨守文的压力也会减轻不少。   “李君。”   在确认了娑葛的身份之后,杨守文便直接唤来了李客。   “我需要知道,乌质勒膝下有几个儿子,娑葛在其中,又占据着什么样的地位?”   李客想了想,便开口道:“乌质勒一共有十四个儿子。   不过要说最宠爱的,还是这个娑葛。娑葛的母亲,是金微山都尉的妹妹,也是乌质勒和仆固一族之间的一个桥梁。娑葛的母亲死得早,也使得乌质勒对他更加宠爱。   不仅如此,由于娑葛和铁勒九姓之一的仆固家有血缘关系,所以在金微山也有些地位。”   不愧是能够在上官婉儿手下挂名的密探!   这家伙的脑袋,就好像是一台储存器,里面储存着无数资料和信息。   “如此说来,我们可以和乌质勒谈一谈了?”   杨守文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呵呵看向李客。   李客微微一笑,道:“的确可以谈一谈,我相信乌质勒若知道了娑葛在杨君手中,也会很急切的想要和杨君畅谈。”   “那么,我们需要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乌质勒。”   杨守文说着,目光落在李客的身上。   李客二话不说起身插手道:“杨君,不如就让我代杨君走一遭。   不过,以我的估计,乌质勒也许会投鼠忌器,但是要他老老实实,恐怕不会容易。这里是安西,不是中原!这里的人不会有什么仁义礼智信,想要让乌质勒服帖,就必须展现出足够的力量。若不然,乌质勒恐怕不会轻易向杨君你低头。”   说完之后,他又加了一句,“哪怕娑葛在杨君手中。”   那就是比拳头大吗?   这倒是一件麻烦的事情……说到底,他和乌质勒之间,还是要打上一场才成。   想到这里,杨守文不禁深吸一口气。   他闭上眼睛,沉吟许久道:“也就是说,就算我们抓到了娑葛,最多让乌质勒投鼠忌器一遭。对吗?”   “正是。”   杨守文想了想,便沉声道:“既然如此,你只管去和乌质勒谈就是了。   所有的条件你可以自行决断,但底线就是,不可以让乌质勒和薄露对碎叶河谷形成夹击。”   “我会尽力。”   李客说完,便告辞退下。   杨守文随后又把苏弥射和塞黎尕找来,把情况与二人说明之后,也让两人松了口气。   不管乌质勒最后会如何决定,但只要有娑葛在手里,乌质勒就会有些顾虑。   他顾虑多一分,碎叶河谷的压力就会减轻一分。   不管李客和乌质勒最后谈成什么样子,对于碎叶河谷而来,都会有一些好处……   这样一想,大家都不禁感到轻松许多!   ……   李客急匆匆赶往俱兰城,面见乌质勒。   最终,他和乌质勒会商议出什么结果不得而知,但杨守文等人,却不能就此轻松下来。   碎叶城的善后工作还要继续,同时也要打探薄露的消息。   “薄露前往五弩失毕中借兵。   如果他能够借到兵,可能会有两个选择。”   入夜之后,封常清的精神已经恢复,但身体仍不是很好,所以躺在榻上休息。   不过,他却主动和杨守文谈起了碎叶城所面临的局势。   “师父,如果我是薄露,我会有两个选择。   其一便是前往俱兰城和乌质勒合兵一处,而后强攻阿史不来山口,进入碎叶河谷。   亦或者,我会派人与乌质勒联系,与他兵分两路,夹击碎叶城。” 第五百五十六章 阿史不来山口(二)   很难想象,这个年仅十岁的小家伙,居然会有如此清晰的头脑。   这也许和封常清从小接受马味道的教育有关。   封常清曾说过,从他记事开始,马味道就给他讲很多关于战争的故事。等他识字之后,看得第一部书,就是孙武十三篇。封常清从小在安西长大,对胡人的性情有着超乎寻常的认知。再加上他喜欢思考,所以才有了如此清晰的认识……   这家伙,将来一定不简单!   杨守文不仅在心中赞叹,同时有觉得压力很大。   这么好的一块胚子,如果将来无法出头,那就是他这个做老师的问题。   嗯,一定要给封常清找到好老师。   等回到洛阳,要把朝中能数得上好的名将列一个名单,到时候他要挨个的登门恳求。   想到这里,杨守文看封常清的目光中,又凭添了几分期望。   ……   日子,一天天过去。   转眼间,又是两天的光阴……   距离水淹碎叶城,已经是第五天了!   碎叶城的难民已经彻底安抚下来,虽然粮食不多,但至少能够保证他们肚子不饿。   能有粮食果腹,这些难民也就不会闹事。   再加上苏弥射的雷霆手段,把最初两天闹事的难民斩首之后,难民们也就彻底老实了。   可是,对于杨守文而言,时间每过去一天,他感觉的压力就越大。   他现在最想知道,薄露究竟跑去了何处?   西突厥十姓,分东西两部。   在东边,称之为五咄陆,而西边就是五弩失毕中。   五弩失毕中辖五大姓,又有无数小姓。薄露所属的阿悉吉,便是五弩失毕中所辖五大姓之一。五大姓相互争斗,但又彼此相助。当年阿悉吉造反,唐军本意是要将之消灭。但也正是五大姓的帮助,使得唐军投鼠忌器,最终将之分割两部。   现在阿悉吉薄露又面临危险,五大姓是否还会鼎力支持呢?   杨守文不确定,但是他却知道,就算五弩失毕中不会鼎力支持,但一定会给予薄露帮助。   现在,就看薄露能够借到多少兵马,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   薄露一日不出现,杨守文就一日不得轻松。   保大军需要留守看护,于是杨守文放出二百黄胡子前去打探消息,但却毫无收获。   同时,李客前往俱兰城,仍没有任何消息。   这也让杨守文感到有些紧张。依照李客所说,乌质勒宠爱娑葛。若知道娑葛被俘,应该会第一时间设法解救。但是两天过去,杨守文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盛夏时节的碎叶河谷,风景格外动人。   只是,对于杨守文而言,这美丽的风景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反而让他更加烦躁。   “俱兰城那边可有消息回来?”   他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询问这个问题。   李客没有消息回来,其实就是一个最坏的消息。这说明,乌质勒似乎并不想低头,亦或者说,他不认为杨守文真敢把他娑葛如何。拖得越久,局势就越艰难。   杨十六摇头道:“阿郎,俱兰城没有消息。”   “该死!”   杨守文忍不住低声咒骂一句,又抬头问道:“那北庭都护府呢?援兵何时能够抵达?”   “据探马回报,嗢鹿州阿悉吉所部封锁了昆陵山古道。   所以北庭方面的情况并不是很清楚……同样的,庭州那边恐怕也很难知晓我们的情况。”   “告诉苏弥射,无论如何要尽快突破昆陵山古道,和庭州取得联系。”   “喏!”   杨十六转身飞奔而去,杨守文则看着他的背影,轻轻点了点头。   这段日子,他可以明显感受到杨十六的变化。比之以前,杨十六似乎多了几分主动,不再像以前那样,杨守文吩咐一句,他就动一下,好像一个傀儡人似地。   对于杨十六,杨守文也颇为看重。   他文采不错,而且有精通剑术,更兼忠心耿耿。   如果杨十六能主动一些,以后可能会有更大的发展。可如果他没有改变,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听话的保镖。这样的人,杨守文会把他留在家中,却不会带在身边。   要是吕程志在身边就好了!   亦或者明秀在这里,也可以为我分担一些忧愁。   坐在大帐里,杨守文闭上了眼睛。   在碎叶城不过五天,对他而言,却好像五年一样的漫长。   每天睁开眼睛,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力。若非有苏弥射在一旁协助,杨守文真的不知道,他能否撑过这五天的光阴。可是,即便如此,他仍旧感到莫名辛苦。   身体上的劳累算不得什么,更多是一种源自内心的疲惫。   战争,从来就不是简单的打打杀杀,里面还牵扯到方方面面,他这一次是真的感受到了。   一直以来,杨守文希望自己能够独当一面。   可是当机会真的到来时,他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做好准备。   该死的薄露,为何要在这时候造反,把他也卷入其中。现在可好,他已经没有了退路,只能在这残破的西陲重镇上强撑着……如果他不撑着,苏弥射更不可能撑着。正因为杨守文还在坚持,若不然依照苏弥射的性子,可能早就撤离了。   援军,赶快来吧!   杨守文在心里默默念叨,思绪也变得有些飘忽。   可就在这时,营帐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就听到杨十六高声喊道:“阿郎,援兵到了,援兵到了!”   “什么?”   杨守文蓦地睁开眼睛,呼的一下子长身而起。   他撩衣大步往外走,在营帐门口拦下了杨十六。   “十六,你刚才说什么?援兵来了?在哪里?”   “苏弥射将军已经去辕门外迎接,我听到了消息之后,就急急忙忙赶来通报。”   “快带我前去。”   杨守文二话不说,拔腿就走。   杨十六领着杨守文匆匆跑出了辕门,就看到辕门外有一队人马,正整齐的排列。   而为首的人,更是让杨守文感到惊讶。   他快走两步,指着正朝他走来的那两人道:“三郎,明秀,你们怎么来了?” 第五百五十七章 阿史不来山口(三)   杨守文万万没想到,会在碎叶城见到明秀和盖嘉运。   按道理说,他们现在应该是在龟兹才对,怎么会来到这里?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历练,杨守文已变得冷静很多,虽然内心里非常高兴,但目光却越过了两人,落在了他们身后。   这,就是援兵?   之前他听杨十六说援兵抵达,真的是很开心。   援兵抵达,不仅仅代表着充足的兵员,还有大批的辎重粮草。   有了这两样,杨守文肩头上的压力就会减少很多……   可是,他入目所见,不过两队骑军。   一眼扫过去,杨守文虽然不能确定对方究竟有多少人,但大体上也能猜出,不会超过五百。   五百人?   派五百人过来,又有什么用处?   杨守文的心咯噔一下,立刻沉了下来。   “二哥,听说你找到大哥了?”   盖嘉运并未觉察到杨守文的情绪变化,兴冲冲上前,大声问道。   杨守文强笑一声,道:“是啊,找到大兄了……不过他这会儿不在营中,带着人去周围巡视,大概天黑前会回来。   倒是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没等盖嘉运开口,明秀眼睛一瞪,大声道:“怎么,不欢迎吗?   杨青之,这次若非盖老三反复恳请,我们也过不来,更不要说还带了两团陌刀兵。”   嗯?   杨守文愣了一下,目光旋即又朝明秀身后看去。   那些骑军正从马上下来。之前他们在马上还没感觉到什么,下了马之后,杨守文才发现这些人的不同寻常。清一色190公分以上的身高,一个个都是膀大腰圆,体魄雄壮。   他们下马之后,从驮马上取下了装备。   一个盔甲包,一把长约两米的大刀,外加强弓硬弩。   两团,人数不过四百。   可是当这四百陌刀兵下马之后,却给人以一种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他们行动统一,没有任何杂乱的表现。下马后,便手持长刀,牵马列队,令人感到心惊肉跳。   “这是陌刀兵?龟兹陌刀军?”   苏弥射的眼睛,蓦地一下亮了。   原本脸上流露出来的失望之色,也随之一扫而空,变得兴奋起来。   陌刀兵很厉害吗?   杨守文知道陌刀兵!要知道,杨从义当年就是薛仁贵手下的陌刀兵出身,他又怎能不了解?   不过,龟兹陌刀军又是什么鬼?   “师父,龟兹陌刀军,号安西第一军。   外公曾说过,龟兹陌刀,皆背嵬之士,是安西四镇的精锐人马。据说他们的选拔非常严格,从各军挑选精壮悍勇之士后,再加以训练。凡不得过关者皆被淘汰。   只有历经一载训练合格之人,才能进入陌刀军。   要成为陌刀军,不仅仅需要体格健壮,更要骑术精湛,精通各种武器,射术高超……”   一旁的封常清,看出杨守文的困惑,忙低声向他解释。   能够感觉得出来,这陌刀军的名头的确很大。否则苏弥射也不会改变太多,流露兴奋之色。而且从这些陌刀兵所展露的气势能看出来,这些人都是百战锐士。   可就算是再强横,不过四百人而已,对于碎叶城目前的局势而言,也是杯水车薪。   就在这时候,从陌刀军中走出一名校尉。   他身材高大,约在195公分左右,体格健壮魁梧。   看年纪,有三十岁?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沉稳的气势,令人不由得心生忌惮。   “龟兹陌刀军第三团校尉来曜,奉大都督之名前来向杨君报到,听候杨君差遣。”   “你是来曜?来砍头吗?”   来曜话音刚落,站在苏弥射身后的敬忠,突然间变得激动起来,兴奋喊道。   来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   阳光下,那森森白牙,竟给人一种野兽獠牙的感觉。   他这一笑,一旁的苏弥射、塞黎尕和敬忠都下意识退后一步,似乎又有些害怕。   “来砍头是那些反贼对我的污蔑,其实我是一个善良的人。”   “才怪!”   杨守文听到封常清在他身后嘀咕了一句,同时也觉察到,封常清在他身后闪躲了一下……这个来曜不简单!不过‘来砍头’又是什么意思?听上去很是怪异。   不过,杨守文很快就反应过来,笑着道:“苏弥射将军,陌刀兵就由你来安置……来校尉远道而来,想必也累了,不如先到营帐中休息,咱们慢慢说话才是。”   “正当如此,正当如此!”   说着话,苏弥射便侧身相让,请众人入营。   别看苏弥射是军使,但是在安西第一军的校尉面前,还是有些直不起腰。   看样子这个来曜的身份不同寻常,名气似乎不小。这也让杨守文对他,产生了兴趣。   ……   此次陌刀军前来碎叶城,共三百六十五人,尚不足四百。   不过,他们却带来了不少的粮草,粗略估算,若节省一些,可以让碎叶城的难民多坚持三天。   待交接完毕之后,杨守文等人这才落座。   在一番询问后,他才弄明白了这支陌刀军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三天前,有一妇人找到了我,说是奉二兄差遣前来,我才知道碎叶城发生了变故。   我旋即与田都护说明了情况。   田都护得知消息后,本要立刻发兵……可就在我们出发之前,却得到了消息,吐蕃赞普器弩悉弄亲率大军,出兵攻打于田。二兄当知道,若于田有失,安西必乱。所以田都护只好率部前往于田支援,命我与来校尉前来碎叶城协助。”   吐蕃出兵了?   杨守文闻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他可是记得很清楚,薄露那日造反的时候曾说过,已经联合了吐蕃和突厥,甚至大寔人。   吐蕃兵发于田,似乎也印证了薄露的那番话语。   他抬头向苏弥射看去,就见苏弥射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吐蕃、东突厥这些人造反,一定会使得整个安西变得动荡起来……   “青之,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恁难看。”   杨守文想了想,长叹一声后,把他所知道的消息告诉了明秀等人。   来曜的脸色也变了,他啪的一拍面前长案,“这些胡人,太张狂了。”   “来校尉,此非动怒之时。   如今,薄露造反已成事实,碎叶河谷正面临一场大战。既然田都护那边抽掉不出人马,那就只有依靠我们自己。我以为,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薄露的去向才是。”   明秀笑着劝了来曜一句,对杨守文道:“青之,那咱们这边目前又是什么状况呢?” 第五百五十八章 阿史不来山口(四)   什么状况?   杨守文苦笑一声,示意苏弥射去说明情况。   他则招手示意盖嘉运上前,低声道:“三郎,这来曜是个什么来历?”   “来校尉是邠州人氏,从小就加入行伍,如今方二十有三,已经是战功显赫,居陌刀军校尉之职。”   “他才二十三?”   杨守文听罢了盖嘉运的话,顿时一惊。   他扭头看了一眼来曜,感觉有那么一点惊悚。   才二十三吗?怎地这家伙看上去,好像有三十二了!   不过再一想,似乎也不足为奇。安西这地方日头毒辣,风吹日晒的难免看上去会有些苍老。   “那来砍头又是什么情况?”   “哦,据说是三年前,来校尉曾俘虏了三百多名寇边的吐蕃人。   当时因为他手中兵力不足,为了防止那些俘虏闹事,于是便一狠心,把那三百多俘虏尽数斩杀。也因为这个原因,他本来可以成为一军军使,可至今仍为校尉。   但也正是这个原因,来校尉在安西的声名颇为响亮,就连那些胡人也对他畏惧三分,称他为来砍头。”   杀俘啊!   杨守文想了想,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事实上,这个时代杀俘并不算稀奇。特别是当俘虏人数大于己方兵力的时候,为了避免这些俘虏再生事端,往往会杀俘以作为警示。三百多人……说句不好听的话,那洛阳每发生一次变故,死得人都不会少于三百,这真算不得什么。   杨守文想到这里,笑了笑,便没再说什么。   而这个时候,苏弥射也把碎叶城目前所面临的困境,一五一十的向明秀和来曜讲述了一遍。   “青之,你有什么打算吗?”   明秀想了想,扭头向杨守文看去。   杨守文则笑了笑,沉声道:“我能有什么打算?如今薄露行踪不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之前虽抓住了娑葛,可是我派往俱兰城的使者,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我估计,谈判恐怕不是非常顺利。   那乌质勒为了这次薄露举事,怕也准备了很久。这时候让他低头,估计他不会答应。   所以,我们和乌质勒之间,恐怕还会有一场大战……”   来曜突然开口道:“这么说来,我们是要面临薄露和乌质勒的夹击喽?”   “说不好!”杨守文想了想,道:“此前我曾想过,薄露如果能借到兵,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他和乌质勒在俱兰城合兵一处,集中力量攻打碎叶城;要么就是兵分两路,夹击碎叶城。但不管是哪一个结果,前提条件是薄露能够借到兵马。   但我们现在,却无法知晓薄露的下落,只有耐心等待消息。”   来曜听罢,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这样吧,来校尉,你们远道而来,想必路上也很辛苦,不如先安顿下来,好好休息一下。   我会继续派人搜索薄露的下落,一俟有什么状况,便会通知与你。”   “如此,甚好。”   来曜也没有表示反对,便起身领命而去。   把来曜和那三百六十五名陌刀兵安顿妥当之后,杨守文这才有机会和明秀、盖嘉运坐在一起说话。   杨存忠自然也回来了,他和杨十六在营帐外警戒。   “明老四,你怎么看?”   明秀想了想,轻声道:“能怎么看,兵来将挡,水来土填。   如今无非是等待结果,打听薄露的消息,以及等待乌质勒的答复。反正勿论是哪一种,我们都很被动。青之,我有一种预感,这一次安西弄不好真的会乱……”   是啊,安西会乱!   杨守文闭上眼睛,轻轻搓揉面颊。   吐蕃已经开始了行动,而且是由器弩悉弄,也就是后世所说的杜松芒波杰亲自领兵,突入安西。很明显,他们是要夺取安西的控制权,意图东进威胁大唐国。   还有一个默啜,至今没有动静。   可是杨守文觉得,那默啜早晚会有行动,到时候少不得又是一场动荡。   不管是吐蕃还是突厥,杨守文倒是并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是薄露……五弩失毕中作为安西一支极为重要的力量,一旦发生叛乱,势必会引发濛池都护府,以及吐火罗的动荡。而这三个地区若出现战乱,则大寔人便可以轻而易举,突破乌浒河,染指安西。   对于大寔人,杨守文还是很警惕的。   这是一个攻击性很强的民族,一旦被他们染指安西,大唐对安西的控制必然受到影响。   安西不稳定,则无法牵制吐蕃。   到那时候吐蕃可以自高原之上由西而东挺进,则陇右乃至关中都会受到波及……   人常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可杨守文现在已经确定了和李显的关系,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坐视吐蕃进犯大唐。   若吐蕃进犯成功,则太子李显的声誉也将会受到影响。   “四郎,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更不能坐视安西动荡。”   杨守文睁开了眼睛,看着明秀。   片刻后,他又看向盖嘉运,沉声道:“老三,四郎,这一次你们一定要帮我才是。   田都护无法分兵救援,不要紧。   只要我们能坚持到北庭都护府的援军抵达,就算是成功。”   “北庭都护府援军,何时到达?”   “这个……”   杨守文顿时苦笑,手指着明秀道:“明老四,你总是这么犀利,一句话便问到了关键。   如今嗢鹿州的阿悉吉族人造反,封锁了昆陵山古道,断绝了我们和北庭都护府的联系。所以到目前为止,北庭都护府是什么状况,我一无所知。我已经派人前去求救,相信那北庭都护郭虔瓘不会坐视不理,很快就会发兵救援……只是,他们什么时候可以突破昆陵山古道,我不清楚,也不知道,一切只能看天意。”   盖嘉运闻听,沉默了!   明秀则摇着头,苦笑连连。   “杨青之,我发现自从我和你从江左抵达洛阳之后,就没有遇到过什么好事情。   先是八角山遇伏,而后又替你坐牢,接着还被陛下责令剃度出家,陪着你一起做和尚。结果呢,你好好的和尚不做,却要跑来西域,掺和到这一场变故之中。   罢了罢了,当我是倒霉吧!   不过我可告诉你,这次如果能成功渡过危机的话,你这个家伙可要欠我一个人情!” 第五百五十九章 阿史不来山口(五)   傍晚,吉达和米娜巡视完毕,返回营地。   盖嘉运见到吉达,自然是很高兴,拉着吉达手舞足蹈说着话,言语中颇有责怪之意。   也难怪,吉达这次失踪,着实让人担心。   吉达倒是没有在意,笑着和盖嘉运寒暄两句后,目光便落在了明秀的身上。   同样的,明秀也在打量他!   不管是明秀还是吉达,都是不止一次听过对方的名字。   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当见面的一刹那,似乎都不约而同的蹙起了眉头。   明秀懒散,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吉达则是固执,一旦认准的事情,就不会放下。   两个人从第一眼看到对方时,就不知为何生出一种别扭的感觉。   所以,只寒暄了一句,便不再理睬对方……   ……   你和那个人有仇?   米娜比划着手势,奇怪的看着吉达问道。   吉达摇摇头:第一次见,没有仇怨。   米娜道:可我为什么觉得他对你有些不太友善,而你对他,似乎也不是很感兴趣。   吉达道:有吗?   米娜用力点点头,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吉达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那就算是有仇吧……其实,就是看不惯他,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喜欢他!嗯,就是不喜欢他,可能是因为出身的缘故吧。   杨守文和吉达说过明秀的出身,江左豪门,世家子弟。   而吉达呢,标准的草根出身,而且是个胡人,从小就在社会的底层长大……   两个性格鲜明,但出身又完全不同的人,想要和睦相处自然不一样。这无关仇怨,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吉达不喜欢明秀,同样的,明秀也不太喜欢吉达。   在明秀看来,杨守文这次被卷入麻烦之中,完全是吉达我行我素的缘故。   你特么当初走的时候,和家里说一声会死吗?   结果被人设计,被人埋伏……害得他陪着杨守文不远万里从洛阳来到西域,更被卷入这一场叛乱之中。   如此情况下,他有怎可能对吉达有好感?   好在,因为杨守文的关系,两个人并未当场翻脸。   不过在晚饭时,两个人却显出了泾渭分明的姿态。杨守文坐在中间,吉达坐在他的一侧,身边是米娜和盖嘉运;而明秀则坐在杨守文的另一边,身旁则是来曜和封常清。   看着两人互不理睬,杨守文不禁头疼了。   可是他也知道,这两个人其实骨子里是一样的骄傲,除非是他们自己主动和解,否则谁也不会让步。也罢,只要他们不打起来,一切都不是问题,随他们去吧。   “杨君,李客回来了!”   晚饭过后,苏弥射突然派人前来通报。   杨守文闻听一怔,连忙前往中军大帐里,就见李客一身风尘仆仆,正坐在大帐里喝水。   “杨君,幸不辱命!”   李客见到杨守文后,忙起身见礼。   “李君快坐下,乌质勒怎么说?”   “乌质勒表示只要咱们把娑葛放回去,他便不会再插手碎叶河谷的事情。”   “有没有别的条件?”   李客道:“乌质勒的条件是,希望朝廷正式委任他为碎叶河谷的都护,把碎叶河谷交由他来掌控。同时,他还说希望朝廷能够给予他充足的粮草和辎重,以稳定碎叶河谷的局势。”   这两个条件,听上去似乎并不过分。   苏弥射大喜,笑道:“这乌质勒倒是个有眼色的人。”   “李君,你在俱兰城,可有看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苏弥射很开怀,但不知为什么,杨守文却并不是很放心。   李客想了想,沉声道:“倒是没有看出什么异常,乌质勒那边似乎很轻松,我甚至感受不到,他们枕戈待发的意思。整个部落都显得很平静,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杨守文点点头,向明秀和来曜看去。   “你们怎么看?”   来曜笑道:“末将此来,奉田都护之吩咐,命末将听从杨君调遣。”   这也就是说,他不参与决策,只听从命令。   明秀则沉吟片刻后道:“既然如此,我倒是觉得,不妨可以放走娑葛,也算是交好乌质勒,展现出我们的诚意。不过,我觉得我们也不能没有防范……胡人重利而轻信诺,万一他们接走了娑葛之后突然改变主意,到时我们恐怕会有危险。”   难道你们汉人全都是重信诺的人吗?   没想到明秀这一句话,却激怒了吉达,长身而起。   他比划着手势,怒视明秀。   明秀也懂得手语,见状眉头一蹙,反击道:我又不是说你,你干嘛那么激动?   可你刚才的话,把我也包含进去了!   那是你自己以为,我就事论事,你自己太敏感。   两个人都是无声的比划手势,令大帐中的气氛顿时变得格外紧张。   苏弥射等人看着两个好像斗鸡似地人比划手势不停,感觉有些发懵,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从两人的态度上,他可以看出,这两位似乎动了真火,谁也不肯相让。   米娜,当然坚定的站在了吉达身边。   而明秀虽然是孤军奋战,却丝毫不落下风。   至于来曜,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而李客则目瞪口呆,不明白这两人为何争执。   “你们干脆出去打一架吧。”   杨守文突然开口,却让大帐中的人,都吃了一惊。   “你们两个,加起来也都四十多了,居然不晓得什么是轻重缓急。   大兄,四郎,你们要是看对方不顺眼,就给我出去打一架再回来议事……我这里正在商议军情!”杨守文的声音,突然间提高许多,更随之站起来,一脸怒色。   “你们一个是我结义兄长,一个是我的挚友,闹腾什么?   我现在正为军务而烦恼,你们两个能不能正经一点?想打架是吗?好,我陪你们!   哥奴,取我刀来。”   杨守文说着话,抬脚就踹翻了身前的长案。   只听哐当一声响,那沉甸甸的长案,被他一脚踹出去几米远。   他从杨存忠手中接过了那口斩马刀,气冲冲往外走。走到大帐门口,他停下脚步道:“你们两个给我出来,我陪你们打……直娘贼若是不见个分晓,就不算完。”   看得出来,杨守文是真的火了。   那口大刀倒插在地上,他脸色铁青。   吉达和明秀见状,也都停止了争吵。二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半晌后,两人退回原处,复又坐下。   “不打了吗?我他妈的想打。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两个还这么胡闹。趁现在,咱们打过一场,省的以后再争执。”   吉达低下了头,明秀则不做声。   倒不是说他二人怕了,而是觉得有些理亏。   加之看到杨守文是真的怒了,吉达和明秀自然不敢再继续闹下去。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返回作为,把大刀放在身边,而后恶狠狠瞪了两人一眼……   “好了,李君接着说,那乌质勒有没有说,让咱们什么时候放人?”   李客冷静了一下,沉声道:“乌质勒说,薄露已经从都播与饿支两部借来五千兵马,很快就会发动攻击。他说,按道理他应该帮助我们,可是他此前毕竟和薄露有过盟约。这次他不出兵配合,已经是违反了约定,所以也不会帮助我们。”   “乌质勒说,希望我们可以立刻放人,他保证不会与薄露合作。”   “你觉得呢?”   杨守文眼睛一眯,看着李客问道。   李客想了想道:“我以为,还是先等一等再说。”   “哦?”   “薄露行踪尚不明朗,如果现在放了娑葛,到时候乌质勒反悔,也不是不可能。”   言下之意,便是不太放心乌质勒。   杨守文点点头,表示赞同。   他沉吟片刻后道:“娑葛的死活,其实在我看来并不重要。   李君说的虽有道理,但是我觉得,这个时候咱们最好还是表现出我们的气度。乌质勒野心勃勃,想要掌控碎叶河谷。如果他真要动手,就算娑葛在我们手中,他也不会在意。我思忖良久,娑葛虽说是他最宠爱的儿子,可是为了野心,他未必不会牺牲娑葛……别忘了,他有十几个儿子,就算少了娑葛,又有何妨?”   “那杨君的意思是……”   “放人!”杨守文想了想道:“告诉乌质勒,我现在就可以放人!” 第五百六十章 阿史不来山口(六)   杨守文说到做到,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他命杨十六陪同李客一起,带着娑葛离开大营。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乌质勒如果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就算他再宠爱娑葛,也会为了他的野心而不计一切代价。毕竟,乌质勒有十几个儿子,少一个又算什么?   娑葛虽然有金微山仆固部落的血脉,但说实话,终究算不得直系。   仆固部落的争斗本来就很激烈,没看那洛阳城里还有个仆固乙李,至今做着人质吗?对于仆固部落而言,娑葛是外人,是他们和乌质勒突骑施的一道桥梁。   真没有了这道桥梁……那就再建一个就是。   九姓铁勒依附大唐,同时和东西突厥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怎可能因一人而断呢?   如果,如果乌质勒没有野心,真心求和的话……杨守文现在就交出娑葛,不但能获得乌质勒的感激,还能够展现出大唐人的气度,至少在道德上占居高处。   反正,勿论怎样,一个小小的娑葛,影响不得大局。   对于杨守文的这个观点,不管是苏弥射也好,明秀也罢,甚至连盖嘉运也表示赞同。   “李君,看好这个小子。”   杨守文把李客和杨十六送出辕门,反复叮嘱道:“如果事态不妙,就立刻撤回,千万不要顾虑太多。一个娑葛,影响不得大局,更不值得让你二人前去冒险。”   李客和杨十六躬身领命。   这时候,敬忠押解着娑葛来到了辕门外。   似乎是知道自己即将离开,娑葛又恢复了早先那盛气凌人的傲慢姿态。   不过,他依旧是那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发髻散乱,虽昂着头,却更像是一只要被砍了头的落汤鸡。   “唐国和尚,今日之辱,我早晚会还给你。”   他见杨守文不理他,便大声喊喝。   杨守文本来已经走进了辕门,听到娑葛的叫喊声,又停下脚步,扭头向他看去。   他摆手示意敬忠不必拦阻,只上下打量了娑葛两眼。   而后,杨守文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娑葛,而后朝他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那意思就是告诉娑葛:下次再敢惹我,就杀了你!   做完了割喉的动作之后,杨守文嘴角一撇,露出一丝不屑之色,转身便离开了。   娑葛脸通红,看着杨守文离去的方向,咬了咬牙,也跟着转身,上马!   ……   “报!”   送走娑葛之后,杨守文等人重又聚在一起,商讨应对之策。   就在这时,忽听得大帐外小校呼喊,紧跟着一个探马跌跌撞撞从外面跑进来,扑通一下子便跪在了地上,气喘吁吁喊道:“杨君、将军……我们找到了薄露的兵马。”   “什么?”   杨守文等人闻听,顿时精神一振。   他们不怕大战到来,最怕的是不知道敌人的动向。   那感觉,实在是太痛苦了,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现在,薄露终于出现了!   塞黎尕忙上前两步,一把将那小校拉起来,厉声道:“薄露人马现在何处,有多少人?”   “大约四五千人。”   那探子喘了口气,嘶声回答道:“我们是在西南八十里外,发现了薄露的前锋人马宿营……预计,他们明日一早,就会动身,最迟在明日正午时分,前锋军将越过大雪山。”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所有人都感到很振奋。   “拿地图来。”   苏弥射一声令下,敬忠忙把地图铺展在地面之上。   “由此向西南,约五十里便是大雪山。   从细作打探来的消息看,他们的前锋军是在小商河,那么薄露的主力则应该已经越过葛逻禄岭……嗯,如果按照这个距离来推算,最迟明日午后,叛军就会抵达碎叶水。”   塞黎尕分析的头头是道,众人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青之,你怎么看?”   杨守文朝明秀看了一眼,笑道:“打打杀杀我倒是在行,可是这运筹帷幄,不要找我。”   他这话,可是心里话。   但是在苏弥射和塞黎尕等人的耳中,却变成了一种谦虚的姿态。   毕竟,杨守文此前水淹碎叶城,勿论是魄力还是时机都掌握的非常巧妙,怎能说不会运筹帷幄?   但明秀却知道,杨守文说的是真心话。   他笑了笑,沉声道:“既然青之不愿说,那我代他来说吧……如今碎叶城已成废墟,碎叶河更不足以为天堑。也就是说,整个碎叶河谷就目前而言,无险可守。   此前,李君曾说过,薄露自都播和饿支借了五千兵马。   但我估计,他实际的兵力可能要大过这五千人……而咱们现在兵力不足四千,想要守住,并非易事。薄露挟恨而来,兵强马壮,气焰熏天;而我们现在……如果在碎叶河谷交锋,恐怕会使得碎叶河谷的百姓惶恐,弄个不好,还可能会暴乱。   所以,要与之交锋,必须拒敌于碎叶河谷之外。   我觉得,咱们可以大雪山为屏障,封锁薄露东进碎叶河谷的通路,你们以为如何?”   明秀的话,令众人连连点头。   米娜这时候走过来,在地图前看了几眼后,手中佩刀指着地图上的一点,轻声道:“如果薄露东进碎叶河谷,必走巴什岭。这是雪山必经之路,据此地约六十里。   若能够封锁巴什岭,就能堵住薄露东进之路,诸君以为如何?”   “巴什岭啊!”   苏弥射、塞黎尕等人露出了思索的表情,沉吟良久后,点头表示赞成。   “巴什岭是绝佳选择,而且山岭西南坡度陡峭,若以此为屏障,倒是能够坚持。”   说完,一双双眼睛齐刷刷便落在了杨守文的身上。   杨守文愣了一下,心里不禁苦笑。   我又不知道巴什岭是什么样子,看我做什么?   不过,他也清楚,在这大帐之中,虽然他并非主帅,但实际上却是主事之人。   从他亮出了太子定命宝的那一刻起,苏弥射等人便把他视为上司。   想到这里,杨守文扭头朝明秀看去。   明秀点点头,表示赞成。   杨守文也就松了口气,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苏弥射将军和塞黎尕校尉率保大军,封锁巴什岭,如何?”   苏弥射和塞黎尕毕竟是地头蛇,对于雪山地势更加清楚。   两人相视一眼,忙起身道:“愿从杨君之命。”   “老三。”   “在。”   “你随苏弥射将军一同前往巴什岭,哥奴随行保护。”   “我也要去?”   盖嘉运闻听一怔,指着自己的鼻子,露出疑惑的表情。他确实没想到,杨守文会让他随行前往。   “你是我兄弟,不是你去,难道我去吗?”   杨守文瞪了盖嘉运一眼,而后话锋一转,沉声道:“三郎,当日你在洛阳时,曾与我说过,想要从军,凭三尺青锋,建立不世功业。我虽然可以让你进入安西都护府,也能为你安排一个职务。但是来到安西之后,我才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里是安西,想要建功立业,还需真材实料。   你留在龟兹做那劳什子记室参军,不过是为你日后增加一个资历……想要出人头地,还得要真刀真枪的杀出来才行。所以我要你随同苏弥射将军同行,也可以向他多多请教。记住,我把巴什岭交给你了,若是你敢丢失,就提头回来见我。”   盖嘉运,沉默了!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插手道:“必不负二兄厚望。”   杨守文说是让他去学习,实际上是让他去监军。   虽然苏弥射和塞黎尕和他曾并肩作战,但是……正如明秀所言,他二人终究不太可靠。让盖嘉运过去,一方面是为了督战,另一方面也是想他去增长些见识。   因为杨守文知道,盖嘉运自圣历二年开始学习兵法,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昌平的小地痞可比。   老三,快些成长起来吧。   你成长起来,我就能够多一个可以依靠的帮手……   ……   保大军在经历了碎叶城一战之后,折损不少。   不过,其兵力尚有两千之多,而且经过数日的休整后,精神状态也都很不错。   让保大军前往巴什岭,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保大军最初成立,也是为保护碎叶河谷,其攻击力一般,但是防御力却很出色。   再加上他们是土生土长的安西人,对巴什岭更加熟悉。   黄胡子长于攻击,而陌刀军则远道而来。不管是从哪一个方面而言,保大军都最为适合。   苏弥射对此也心知肚明,所以在杨守文吩咐下去后,便领命开始行动。   两千保大军拔营起寨,连夜向雪山进发。   原本有些拥挤的军营突然间变得空荡许多,守护营地的人,也随即被黄胡子接替。   “师父!”   杨守文回到营帐之后,便倒在了榻上。   可就在他半梦半醒的时候,忽听得封常清叫他。   睁开眼,杨守文坐起身来。   封常清则坐在一旁,见杨守文起来后,他轻声道:“我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哦?”   “师父,你难道不觉得,薄露出现的很诡异吗?”   “诡异?”杨守文疑惑道:“此话怎讲?”   封常清想了想,轻声道:“薄露借兵成功,可以直接东进,又何必要在小商河暴露踪迹?   他应该也是知兵的人,换做是我的话,会长驱直入,连夜进发,直逼碎叶河谷。可是他却拖拖拉拉,明明距离雪山不过几十里,却要宿营扎寨,有点不正常。” 第五百六十一章 阿史不来山口(七)   杨守文,闭上了眼睛!   封常清又道:“孙武十三篇中作战篇里曾说: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   薄露雄霸碎叶河谷多年,我不信他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封常清这句话的意思是:孙子兵法的作战篇里曾说过,兵贵神速,拖得久就会令士气低落。   他不相信,薄露不懂这个道理。   杨守文轻轻点头,感觉封常清说的很有道理。   他正要开口,却见营帐的帐帘被挑起来,明秀大步走进营帐。   “青之,丑奴说的不错。”   “啊?”   杨守文愕然抬头,看向明秀。   明秀道:“我刚才回去之后,也仔细想了一下,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要说薄露,现在应该是迫切想要收复碎叶河谷才对。他从都播和饿支部落借到了兵马,理应长驱直入,直抵碎叶河谷才对,为什么要在途中进行休整呢?丑奴说的不错,换做是我,也会率部日夜兼程,而不是眼见就要抵达,却宿于荒野。   青之,这不合常理。”   一句不合常理,让杨守文也醒悟过来。   他虽然不懂军事,但仔细想想,明秀和封常清说的确实没错。   “那你们说,薄露是什么意思?”   明秀的目光在封常清身上扫了一眼,示意封常清开口。   但封常清却摇摇头,轻声道:“师叔,我也想不明白。”   “好了,丑奴虽然聪明,但毕竟是一个孩子。   他能想到连我都想不到的事情已经非常难得,你这家伙,就不要再为难他了。”   杨守文看封常清一脸赧然,忙开口为他分辨。   明秀笑着道:“不是你要考验丑奴嘛,我不过是替他说出来罢了。   好吧,我说……我觉得,薄露这次东进,应该不是一个单独的行军。我们来设想一下,如果他和乌质勒取得了联系,会怎么样?你此前曾说过,薄露借到兵后,无非是与乌质勒合兵一处,亦或者与乌质勒兵分两路。他们如果合谋呢?”   “慢着慢着,你的意思是说……”   杨守文有点明白了!   不过,封常清却比他更快一步反应过来,指着明秀道:“师叔,你是不是说奇兵?”   “什么骑兵!”   杨守文没反应过来。   封常清则显得非常兴奋,手舞足蹈大声道:“孙武十三篇兵势篇说:凡战者,以正和,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更生,四时是也……”   杨守文眯起了眼睛,沉声道:“你是说,薄露为正,乌质勒以奇?”   “正是!”   明秀深吸一口气,表达了他对封常清的赞赏。   “如果薄露和乌质勒合谋……乌质勒表示不会与薄露合作,于是我们就会放松对他的警惕;而后,薄露暴露出行踪,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乌质勒趁机偷袭。   没错,一定是这样子!   也只有这个解释,才能说清楚薄露为何会犯下如此大错。”   说完,杨守文和明秀面面相觑。   貌似他们已经上当了……苏弥射已经开拔出去,碎叶河谷则变得兵力空虚。   其实,就算是他们明知道这是计策,也会让苏弥射前往巴什岭。若薄露发现他们没有上当,肯定会一路打过来。明秀此前已经说过,碎叶河谷目前,无险可守。   不但是无险可守,还要小心那些难民和俘虏的暴动……   若这么一想,骑士杨守文他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丑奴,立刻去把来校尉和你大师伯找来。”   杨守文话音未落,营帐外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杨君,不要找我,我已经来了。”   来曜大步流星走进来,插手道:“想必杨君也觉察到了,情况似乎有些不太正常。”   杨守文有些惭愧,但此刻却不能露怯。   于是,他点点头,沉声道:“我正要让丑奴找来校尉商量此事。   薄露很可能与乌质勒勾结一起,准备偷袭碎叶河谷。而他这一招可谓是奇正相合,让我们就算看出了破绽,也必须分兵。现在,苏弥射将军已开拔前往巴什岭,我们不能将之召回;但乌质勒的奇兵,我们不能不防,必须要加以防范才是。”   说到这里,杨守文深吸一口气。   “可现在,我们不过一千一百六十五人。   碎叶城的难民中,难保没有薄露的奸细,还有那些俘虏,也必须要有人来看守。   同样的,我们不能让乌质勒进入碎叶河谷,否则还是会非常麻烦。”   来曜闻听,却没有露出半点畏惧之色。   他手扶腰刀,沉声道:“可命黄胡子留守碎叶河谷,防范那些奸细和俘虏暴动。某此来,是向杨君请命。来某愿率陌刀军,抵御乌质勒。虽然我麾下不过三百人,但就算是十倍之地,某亦不惧。”   这是来请战的?   杨守文尚未开口,明秀沉声道:“来校尉,陌刀军战力惊人,我们非常清楚。   但你要知道,你将面临的不止是乌质勒的奇兵。一旦乌质勒奇兵失败,必然会倾巢而出。到那时候,你能不能抵挡住乌质勒的大军?若不能,你又当如何?”   “这个……”   来曜听罢,顿时呆愣住了。   乌质勒倾巢而出,区区三百陌刀兵,又如何抵挡?   他嘴巴张了张,半晌后道:“那明君又有什么主意?”   明秀一时间哪有什么主意,他之所以那样说,也只是为了打压一下来曜的气势。   “阿史不来。”   就在这时,杨守文突然开口。   “啊?”   来曜和明秀同时向杨守文看过来,目光中透着疑惑。   杨守文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那四个字,只是在刚才,脑海中响起了封常清的一段话。   “阿史不来山口,只要能守住阿史不来山口,则碎叶河谷无忧。”   他眯起眼睛,沉声道:“如同巴什岭是薄露的必经之路,阿史不来山口便是乌质勒的必经之路。那里地势险要,山口窄小,并不适合大军突击,则乌质勒兵力的优势便无法展开……没错,来校尉,你立刻召集陌刀军,随我前往阿史不来山口。” 第五百六十二章 阿史不来山口(八)   来曜领命而去,杨守文也收拾盔甲,提刀准备离开。   “师父!”   封常清紧走两步,到杨守文身前,目光中带着一丝期盼之意。   看得出,他想跟随杨守文同行。   如果是别的时候,杨守文倒是不介意带他一起。可现在……就连杨守文自己,都说不清楚接下来要面对怎样的情形。太危险了!这比当初封常清留在碎叶城还要危险。   所以,不等封常清开口,杨守文直接朝他摇了摇头。   “丑奴留在这里,听从你明师叔的吩咐。”   说完,他向明秀看过去。   虽然没有说话,但明秀却能明白他的心思,于是点头道:“你放心吧,这里有我。”   “那就拜托你了。”   杨守文说着,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布包,递给了明秀。   “这里面是太子定命宝,从现在开始,由你全权接掌碎叶城,可以指挥任何人。”   “好!”   明秀也不客气,伸手便接过了定命宝。   这时候,吉达和米娜匆匆赶来。   你要去哪里?   吉达比划着手势,眼中流露出关切之意。   杨守文道:“我要去阿史不来山口,我担心乌质勒会出兵偷袭。”   我和你一起去!   吉达几乎是不假思索,便比划着对杨守文道。   杨守文笑了,沉声道:“大兄,你随我去可以,但是要听我的吩咐才行。”   吉达道:那是当然!   “杨君,我也去。”米娜一旁大声说道。   不过杨守文却脸色一沉,摆了摆手,“米娜,你留下来。   如今,营地里只剩下黄胡子一支人马,他们更愿意听从你的命令。我会让明秀在这里掌控全局,你要配合他才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服从明秀的命令。”   “凭什么?”   米娜一听就急了,大声喊道。   封常清牵着那匹枣红马走过来,杨守文接过了缰绳。   他看着米娜,沉声道:“为了你在呼罗珊的十万子民,为了你有朝一日,能重返波斯。   米娜,你听好了,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若你不听从明秀的命令,那么之前咱们的约定便一笔勾销。听从命令,约定有效,不听从命令,则约定自动作废。你自己想清楚,该何去何从。”   认识杨守文也不是一天两天,米娜从未见过,杨守文如此声色俱厉的说话。   她感到有些委屈,于是向吉达看去。   却见吉达朝她微微一笑,比划道:放心吧,我和二弟结伴,战无不胜。   你在这里要听从那个家伙的吩咐,千万不要意气用事。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   米娜之所以不想留下来,是因为明秀和吉达不对付。   两人之前才发生了冲突,所以她担心……可是见吉达这么说,她也不好再勉强。   杨守文的安排并非没有道理,那些个黄胡子,还真需要她留下来震慑。   那,你要早早回来。   米娜比划道,吉达轻轻点头。   有黄胡子牵来斧头,吉达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另一边,杨守文也跨坐马背上,朝明秀看了一眼道:“明老四,碎叶城就拜托你了。”   明秀嘴角微微一翘,勾勒出一抹好看的曲线。   他朝杨守文一拱手,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却让杨守文顿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振奋。   他不再赘言,拨马往外走。   封常清刚要跟上去,却被明秀上前一把抓住了衣领,恶狠狠道:“丑奴,你要是再敢自作主张,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彻底老实下来……给我老老实实呆着。”   封常清的脸上,露出了苦色。   他真的很想跟杨守文一同去阿史不来山口,因为他曾说过,乌质勒必经阿史不来。他想去看看,亲眼感受一下战场的滋味。此前碎叶之战,他没有参与,心里就非常遗憾。而现在,一场大战即将到来,可是他却因为种种原因,不得参战。   等着吧,我一定会好好练功,早晚可以跟随师父上战场!   封常清的心里,暗自嘀咕……   ……   阿史不来山口,坐落于千泉山中。   这千泉山,顾名思义,以山中多泉水而得名。它属雪山支脉,横卧于碎叶水以西,也是俱兰城到碎叶河谷的必经之路。所谓阿史不来山口,其实就是一个长不过三百米的峡谷。两边山势陡峭,怪石嶙峋,犬牙交错。峡谷的一段,连接着俱兰城,另一端,则直通碎叶水。在峡谷的出口处,地势格外独特,谷低口高,即便是十万大军前来,也只能鱼贯而行,根本无法在峡谷出口处展开阵型。   杨守文吉达二人与来曜汇合之后,渡过碎叶水,在丑时过后,抵达阿史不来山口。   此时的阿史不来山口,冷冷清清,一派寂寥之色。   杨守文翻身下马,在谷口站定。   “杨君,看样子一切正常。”   来曜走到杨守文的身旁,低声说道。   杨守文点点头,“正常最好……来校尉,接下来怎么办?”   来曜环视山口的地势,沉声道:“我会在这里设下战阵,以封锁出口,阻拦敌人。   杨君,你回去吧。   这里交给我就好,不用担心。”   “这么,怕我拖你后腿吗?”   “这个……”   “来校尉,你放心好了。   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当年我与大兄在昌平,也曾与静难军激战,算是见过场面。论搏杀,非是我吹牛,我与大兄联手,只怕你一队陌刀兵未必是我对手。”   来曜闻听,眉毛一挑,露出不信之色。   不过杨守文并未和他争辩,用手一指峡谷对面,沉声道:“来校尉,今碎叶城危急之时,你不必把我当作朝中使者。我此来,与大兄都会听从你的命令和差遣。”   杨守文话说到这地步,来曜也不好再拒绝。   说实话,他的确是担心杨守文仗着身份乱来,到时候会破坏他的指挥。   但既然他把丑话说到了前面,来曜只好答应。   他捧刀而行,从驮马背上取下一副大盾,而后扣在手臂之上。   “陌刀军,六花阵!”   三百六十五名陌刀兵,呼啦啦走出六队人马,在山口交错摆出了一个奇怪的阵势。   此时,陌刀军已经披挂铁甲,一手盾,一手刀。   杨守文疑惑看着眼前这奇怪的阵型,正要开口询问,却忽然听到从峡谷的另一端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响。   他心里不由得一紧,忙抬头看去…… 第五百六十三章 六出花   夜色中,两个人正打马飞奔。   而在他们的身后,又有大约百人左右,紧追不舍。   由于是在夜里,峡谷中光线幽暗,根本看不清楚那些人的样貌。只是从服饰上看……杨守文想到这里,突然纵马而出,厉声喝道:“前面,是什么人?”   “可是杨君吗?”   “阿郎,是我们……”   杨守文听到那声音,顿时大吃一惊。   李客,杨十六?   他们不是护送娑葛去俱兰城了吗?难道说……   杨守文心里一咯噔,忙拨马回转道:“来校尉,自己人!”   “杨君小心,后面是俱兰城的反贼?”   李客和杨十六已经冲到了峡谷的中间,而那些追兵也跟着进入了峡谷。   李客在前面,却不敢停留片刻,一边纵马疾驰,一边高声喊道:“乌质勒反了,乌质勒反了!”   “杨君,请退后。”   来曜见状,高声喝道。   与此同时,他更举起手中大刀,厉声喝道:“六花圆阵,列阵迎敌。”   山谷出口处,两队陌刀兵已经迎了上去。   杨守文忙向后退,与此同时李客和杨十六也到了近前,三人退出谷口后,就见那两队陌刀兵突然向中间集中,一下子便封锁了谷口。两队陌刀军,组成了两个锥形阵。每队陌刀军有五十人,五人一队,前后呼应,好像一个正三角形状。   而这时候,追兵也快到了谷口。   那些追兵看到有人阻拦,却没有放慢速度,反而发出一连串如同狼嚎般的呼号,朝着谷口就冲了过来。   来曜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不屑之色。   骑兵冲阵?   他冷笑一声,旋即喝道:“陌刀军,夺命枪!”   两队陌刀兵二话不说,身形微微一矮,从盾牌后抽出了一支长约有半米的短枪。   眼见骑兵距离不过十步之遥,陌刀军却没有丝毫慌乱,齐声呐喊。   刹那间,数十支短枪呼啸着从阵中飞出,冲在最前面的追兵,根本来不及闪躲,就被那一排短枪刺落马下。   “上盾。”   来曜再次下令,就见那两队陌刀军同时起身。   只听哗的一声响,盾牌便扣在了手臂上。   他们侧着身子,向前走出三步,恰好便迎上了那些追击而来的追兵。   而那些追兵,却因为前方的同伴落马,不得已放慢了速度。可就是这么一慢的刹那间,陌刀军已经逼过来。只见那两队陌刀军挥刀而上……希聿聿,一阵人喊马嘶声响起。两队陌刀军在狭窄的谷口转动,就好像两个巨大的齿轮在滚动。   而那些追兵,便被夹在这两个齿轮中间。   杨守文才稳住了身形,就听到那峡谷内传来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   他忙转身看去,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两队陌刀军竟生生把那一队追兵给困在中间。他们五人一组,相互配合,不断移动。前面一人一刀崩开了对方的兵器,没等那追兵做出反应,后面一人便跟上去,一刀将其斩落马下。五人一组,十组一队……那阵型不断变幻,每一次变幻,都会令数名追兵落马身亡。   那场面,实在是太震撼了!   杨守文张大嘴巴,喃喃自语道:“这就是陌刀军?”   “六花阵,这是陌刀六花阵。”   “什么陌刀六花阵?”   杨守文听到李客的惊呼声,不禁疑惑回头问道。   却见李客神色激动,颤声道:“杨君,这便是卫国公所创六花阵,据说是根据诸葛武侯的八阵图演变而来……六花阵,又名六出花,内含圆阵、方阵、曲阵、纵阵、和锐阵五个阵型,每个阵型有各有五种变化,合计共有二十五种变化之法。   据说,当年卫国公纵横西域,六出花所到之处,无人能敌。   但卫国公故去之后,虽说有兵书流传,但是六出花的变化却已经有了残缺……   这六出花是陌刀军独有的阵法,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卫国公?   杨守文心里一动,便反应过来,李客所说的卫国公,应该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李靖李药师。   ‘六出花’,他是第一次听说。   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阵法,但是从眼前的场面来看,确是威力巨大。   近百追兵被圈在了六出花中,不过片刻功夫,便被斩杀殆尽。   陌刀兵却无人伤亡,在结束了战斗之后,立刻又退出峡谷,死死守在了谷口处。   来曜这时候,也走了过来。   “李君,怎么回事?”   李客长出一口气,大声道:“我和十六郎奉命送解娑葛去俱兰城,不成想在半途中,却遇到了乌质勒的前锋军。我本打算带娑葛回来,可没想到这家伙突然喊叫,惊动了对方。   幸亏十六郎拼死救我,总算是杀出了重围。   可是,那娑葛却被他们抢走,随我们一同送解的仆从,也都被他们杀死……我和十六郎急急忙忙赶回来想要通报杨君,没想到杨君已有准备。对了,他们的前锋军就在三十里外,预计天亮之前,就会抵达山口,还请杨君早作准备才是。”   娑葛被抢走了?   杨守文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了!   没错,他是不重视娑葛,可是把娑葛放走,和半路上被人劫走,完全是两个性质。   “乌质勒,乌质勒……”   杨守文不禁咬牙切齿,低声咒骂。   这次,他等于是被乌质勒摆了一道,错非封常清的提醒,他恐怕要吃大亏。   一旦被乌质勒突破了阿史不来山口,整个碎叶河谷就等于要暴露在突骑施铁蹄之下。   那样一来,此前的千般算计,都将付之东流。   整个安西地区,也将会因为碎叶之乱,而变得彻底混乱不堪。   “杨君,可要求取援兵?”   李客话一出口,便立刻意识到说错了话。   碎叶河谷如今,何来援兵?   他看了一眼山谷外的陌刀兵,心里不免有些忐忑。没错,陌刀军号称安西第一军,六出花所过之处,无人能敌。可是,那乌质勒手下万余兵马,而陌刀军不过三百,如何能够抵挡?   没等杨守文回答,来曜一旁开了口。   “李君休要担心,凭我麾下儿郎,纵突骑施有千军万马,我也能将之拦在谷中!” 第五百六十四章 陌刀雄风   快到卯时了,天已经蒙蒙亮。   阿史不来山在黎明时格外寂静,静的让人心里有些发冷。   杨守文和吉达李客二人登上高处,向峡谷外的平原眺望。只见一马平川的平原尽头,烟尘滚荡,接天蔽日。只看那架势,少说也有数千人之多。铁骑奔驰在平原之中,蹄声回荡苍穹,隆隆作响……   “来了!”   李客轻声道。   杨守文则抿着嘴,负手而立。   峡谷一端,来曜也站起身来。   他向前两步,目光穿过了峡谷看去,那张黝黑的脸庞上,露出了一抹狰狞之色。   “陌刀军,列阵!”   他厉声呼喝,只见原本整齐坐在地上的陌刀兵呼的一下子站起身来。   这些陌刀兵显然是经过严格的操练,起身的一刹那,虽身披铁甲,却悄无半点声息。   那整齐如一的动作,只让观战的杨守文在心中暗自喝彩。   而站在他身后的吉达,则眼睛一亮,看着那一队队陌刀军,脸上露出一种向往之色。   来安西一载,吉达当然听说过陌刀军的威名。   此前,他对陌刀军或许不屑一顾,可是现在看到陌刀军的军容,顿时生出了想要挑战的想法。不过,他也知道,杨守文不会同意,而陌刀军更不会与之交手。   于是,那目光便越过峡谷,向远处的突骑施铁骑看去。   他伸手拉扯了一下杨守文的衣袖,那意思是说:让我上,让我上,我要和他们交手。   对自家这个结义兄长的脾气,杨守文非常清楚。   若是换一个战场,亦或者身边换一支人马,杨守文倒是不介意吉达前去参战。可是陌刀军……只从那六出花阵和整齐如一的动作便能看出,这支人马有着独特的战斗方式。每一个人,都是六出花中的一个零件,所以才能够运转正常。   吉达的战斗力,比之那些陌刀军的军卒要强悍。   但如果他加入其中,就一定会造成陌刀军阵型的混乱,到时候陌刀军的战斗力必然减弱。   别的不说,恐怕来曜就不会赞同。   “大兄莫急,看这情况,这场战斗恐怕会很艰苦。   现在陌刀军六出花阵运转正常,你若是冒然加入,说不定会搅乱他们的阵型……我们且观战,相信这一次会有我们战斗的机会,你也不要着急,看看再说吧。”   吉达性情孤傲,少有人能够劝说他。   这世上能够把他按住的人,也只有两个。一个是他的姐姐斡哥岱,另一个便是杨守文。   他看了看杨守文,沉默片刻后点头答应。   不过,吉达并没有观战,而是走到一旁坐下,把大枪横在身前,而后闭上了眼睛。   “他在干什么?”   李客诧异问道。   杨守文笑了笑,轻声道:“不用管他……来了!”   话音未落,铁蹄声便淹没了杨守文的声音。   李客连忙手搭凉棚看去,就见那铺天盖地而来的突骑施叛军,已经抵达峡谷对面。   峡谷宽约十米,入口有些窄,大约八米左右。   突骑施叛军在抵达谷口外约百米时,便停了下来。   晨光中,这些突骑施叛军清一色高头大马,身披重甲,脸上还蒙着一副黑漆漆的狼头面具。   “黑狼军?”   李客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眼角更抽搐了几下。   杨守文诧异向他看去,只是这一次李客没有觉察到,反而是跟随在李客身边的一个青年看到了。   “黑狼军是乌质勒手下精锐,战斗力极强。   他们平日出动,都是一人双马,披铁甲,戴狼头面具,悍不畏死,极为凶悍。   之前乌质勒能够横行夷播海,黑狼军从来都是前锋军。   只是后来被舍利突骑施击败后,才不得不退出夷播海,来到俱兰城……没想到,乌质勒会派出黑狼军。”   在夷播海,有‘黑狼过处,寸草不生’的说法。   生活在安西的人,大都听说过。可惜杨守文并不清楚黑狼军此前的惊艳战果,所以在听完了那青年的话语后,只点了点头,没有评价。因为,他相信来曜的陌刀军!   六花出处,战无不胜。   想当年李靖凭借六出花阵横行安西,又岂是黑狼军可比?   来曜的陌刀军,恐怕不逊色于当年李靖的大军。又有六花阵相助,更有地利之便,想来是问题不大。只是,黑狼军人数不少,当在两千左右。不晓得陌刀军能否顶住?   “嗷~~”   就在杨守文沉思的时候,黑狼军中发出了一连串如同狼嚎般的喊叫声。   吉达蓦地睁开眼,但旋即又闭上眼睛。   狼嚎声此起彼伏,一队黑狼军跃马而出,便冲进了峡谷。   峡谷另一端,来曜面色沉冷,眼看着黑狼军发起了冲锋,却丝毫没有畏惧之色。   三百米的距离,说远不远。   黑狼军在冲锋的刹那,取出弓矢,在马背上便挽弓射箭。骑射,对于这些在草原上长大,靠游牧为生的黑狼军而言,就好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没有半点生涩。   就在他们放箭的同时,来曜高声喝道:“起盾。”   三百陌刀军身形一矮,齐刷刷举起了盾牌。   箭矢呼啸而至,却被盾牌所阻挡……黑狼军在短短三百米的距离中,却连续三轮放箭。眼见着距离谷口只剩下五十米左右,他们收起弓箭,而后拔出了长刀。   “陌刀一队,五步夺命枪。”   来曜嘴角一挑,厉声喝道。   就见那陌刀军突然间向前推进,五步之后,拔出投枪,振臂掷出。   此时,黑狼军距离陌刀军甚至不足十米,一排投枪飞来,冲在最前面的黑狼军士兵虽身披铁甲,却被那投枪贯穿,惨叫着载落马下。不过,身后的黑狼军却没有就此停止,越过了前方黑狼军士兵的尸体,继续发起冲锋。看那架势,这些突骑施人是想要一鼓作气,凿穿峡谷……   “六花转,夺命枪。”   来曜毫不慌乱,厉声喝令。   一队陌刀军立刻侧行,让出了空位。   而身后二队陌刀军则立刻补上,振臂投枪……他们投枪结束之后,也不去看战果如何,便马上离开位置。三队陌刀军补位,投枪,撤离;而后四队陌刀军、五队陌刀军……   六花阵,顾名思义,由六队人马组成。   当六队轮转结束之后,再次出现在谷口处的陌刀军依旧是一队陌刀军。   经过这么一次大轮盘式的转动,杨守文惊奇的发现,陌刀军的阵型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是整齐如一。   而峡谷中,却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有的骑士被当场击杀,有的黑狼军则失去了战马,从马上落下之后,爬起来却被投枪所杀。惨叫声此起彼伏,与山谷外的狼嚎声相互辉映,令气氛变得极为古怪。   杨守文举目看去,就见黑狼军中军大旗晃动。   原本已经列队准备冲锋的黑狼军,立刻停止了冲锋,并且在呜咽的长号声中,缓缓退去。   说时迟,那时快。   从黑狼军冲锋,到黑狼军停止,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三百米长的峡谷中,横七竖八倒着数十具尸体,无主的战马在峡谷中徘徊,有的退出峡谷,有的则从峡谷另一端出去,而后被陌刀军收拢起来……   “这黑狼军的主将是谁?”   杨守文突然开口询问。   李客,从眼前的屠杀中惊醒过来,对陌刀军的更是赞不绝口。   听到杨守文询问,他立刻回答道:“元英,吉力元英,是乌质勒的长子,号称狂牛,有万夫不挡之勇,也是乌质勒手下第一猛将。”   “李君居然知道的如此清楚?”   杨守文身旁的青年,忍不住好奇问道。   “辛队长,这乌质勒的信息,都在我这里。”   李客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而后笑着回答。   身为一个能够在小鸾台挂名的密探,李客如果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又如何能够立足安西?   不过,那辛队长对李客只有称赞。   他并不清楚李客的身份,只知道这位‘李君’,是旁边‘杨君’的手下。杨君虽然是僧人,但据说是朝廷派来的密使。怪不得能成为特使,连手下都能如此厉害。   这辛队长,名叫辛忠志,一口金城口音。   他年龄看上去不是很大,却已经凭借战功,从一个小卒成为队长,是来曜的亲随。   六花阵,共三百人。   剩下不足两队人马,便有辛忠志统帅。   杨守文轻声道:“这吉力元英倒也不是个莽撞之辈。”   “哦?”   “看到没有,来校尉之所以能兵不刃血的击退黑狼军,并非是黑狼军战斗力不足。而是这峡谷的宽度太窄,无法发挥黑狼军的战斗力。黑狼军以骑兵冲锋为主,在如此狭窄的空间里,被来校尉指挥击杀数十人后,使得空间变得更加狭窄。   接下来,看吉力元英会如何应对。”   峡谷中倒着是十几匹马,以及几十具尸体。   黑狼军在想冲锋,便需要踏过这些尸体才能靠近陌刀军。来曜用投枪投掷,为陌刀军立下了一道屏障,迫使黑狼军无法发动冲锋。从这一点来看,来曜才干不俗。   收了一个未来的名将做学生,做为老师,杨守文的压力很大。   这些日子,他不断向塞黎尕等人请教,对于一些战场上的应变之法,也颇有长进。   来曜,胜了第一阵。   不过以黑狼军目前的状况,绝不会善罢甘休。   若我是吉力元英,又该如何面对这种局面?若我是吉力元英,该怎么突破陌刀军?   杨守文尝试着让自己进行换位思考,与此同时,更目光灼灼向峡谷外看去。   在经过了片刻的休整后,黑狼军也开始了行动。这一次,他们没有再使用弓箭,而是清一色长刀在手,然后呼喊着便冲入了峡谷。两队骑军并行,尽最大可能发挥兵力的优势。他们从进入峡谷后,便全速冲锋,铁蹄隆隆,卷起满天烟尘。   “方阵冲锋?”   辛忠志脸色微微一变,轻声道:“麻烦了。”   吉力元英这种方阵冲锋,就是要尽最大的限度发挥人数上的优势。   只要六花阵出现一点破绽,亦或者轮转不及时,就会被方阵冲击……吉力元英这是要用人海战术啊。   哪怕是杨守文不懂军阵,也看出了情况不妙。   果然,伴随着黑狼军的进攻,来曜也立刻变了脸色。   “一队二队,锐阵迎击。”   “三队四队,长兵投掷,五队六队跟上。”   伴随着来曜的命令,六花阵随之变幻阵型。原本呈锥形阵列队的陌刀兵同时向前突进,分为四排,一边向前走,一边投掷投枪。一轮投枪过后,他们不用任何命令,同时呐喊,举盾侧立,身形一矮,似乎是准备用肉身去迎接对方冲击。   不过,未等他们呐喊声落下,两队陌刀兵便跟上前,振臂投掷短枪。   二百支投枪呼啸掠空,烟尘中,人喊马嘶声此起彼伏。这一次,陌刀军主动进攻,使得黑狼军死伤更加严重。可是,数十名黑狼军倒在血泊中,却未能使身后的黑狼军有任何的畏惧,继续悍不畏死的冲上来,更将手中长刀高高的举起。   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几乎没行进一步,就有黑狼军跌落马下,倒在血泊之中。   眼见着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来曜的喊声再次响起,“陌刀军,锐阵出击……”   那声音中透着一丝癫狂,两队陌刀军,一手持盾向前踏出一步,同时口中齐声呐喊,手中陌刀借踏步之力,呼的一下横扫而出。那陌刀份量奇大,又奇长……数十口陌刀横扫,只见一片刀光掠过,刹那间血光崩现,惨叫声此起彼伏。   冲在最前面的黑狼军,因为尸体的缘故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他们的长刀,比不得陌刀的长度,所以当他们还无法劈砍的时候,陌刀扫来,血肉横飞。   一队陌刀军横刀出击之后,大刀劈中目标,借力向后退去。   而在他们身后的陌刀军则紧随而至,踏步上前齐声呐喊,陌刀再出,血肉飞溅。   这两队冲在最前面的陌刀军,轮流出击,好像一道血肉长城,使得黑狼军无法前进。   与此同时,在他们身后的四队陌刀军也连连掷出了投枪。   数百支投枪呼啸飞出,只杀得黑狼军人仰马翻。   杨守文站在高处观战,虽然他也曾经历过疆场,可是面对如此凶狠的短兵相接的场面,他也不禁是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久闻陌刀无敌,今日一见,方知这陌刀雄风……   他忍不住大喊一声:“来校尉,杀得好!”   耳边回荡着陌刀军一声声的呐喊,身体中更涌出一种莫名的冲动,恨不得投身进去。   这,真真才是大唐铁军…… 第五百六十五章 乌质勒   峡谷另一端,黑狼军战旗飘扬。   天已大亮,似火骄阳普照大地,空空荡荡的平原上连一处遮阴的地方都没有。   晌午头的太阳还不是很毒辣,却依旧让人汗流浃背。   可以预测,今天的天气会很热,而且是超乎往常的酷热……   在这种太阳下交战,勿论是陌刀军还是黑狼军都是一种残酷的考验。吉力元英已经取下了狼头面具,露出一张俊朗的面容。他有着非常显著的胡汉混血特征,皮肤白皙且粗糙,深目高额,面颊线条清晰,如同刀削斧劈一般,尽显阳刚之气。   他是处月人,也就是后世所说的沙陀人。   外祖母是唐人,嫁给了他的外祖父,生下了他的母亲,后来被献给了乌质勒做小妾,而后生下了吉力元英。不过,吉力元英却讨厌身体中的唐人血脉。他虽然是乌质勒的长子,却并不得宠。幸亏他天生神力,勇武过人,否则根本无法得到乌质勒的重视。   别看他统领了乌质勒手下最精锐的黑狼军,但是在乌质勒十几个儿子当中,地位最低。   吉力元英万万没想到,会被阻挡于阿史不来山口外。   本来,他是想要第一个杀进碎叶河谷,可现在看来……   阿史不来山口,喊杀声不断。   黑狼军如潮水般发动攻击,但是效果却不是很好。从前方的传来的战报看,对方是安西的陌刀军。   难道说,唐军主力来了?   吉力元英跨坐马背上,面色阴沉。   就在这时候,娑葛从他背后纵马而来,大声道:“吉力元英,亏你还是突骑施第一勇士,这小小的阿史不来山口都无法攻破,简直是太无能了。”   此刻的娑葛,全无半点之前在碎叶城的狼狈模样。   他脸色还有些惨白,但是精神却已经恢复。换上一身戎装后,更凭添了几分英武之气。   吉力元英看了他一眼,心中大怒。   不过,他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这许多年来,在乌质勒身边受到的委屈太多了,多的让吉力元英这个总让人感觉莽撞的家伙,练成了不动声色的功夫。   他强人怒气,语音柔和道:“娑葛,非是我不愿打,而是这山口……若有足够的空间,黑狼军一个冲锋就可以把那些唐狗击溃。可惜,这里无法发挥黑狼军的优势,以至于现在也无法攻破……不过,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必取唐狗的人头。”   “多久?”   “这个……”   “我听说,父亲命你正午前通过山口。   可现在看来,你恐怕无法完成任务,若是耽误了战机,到时候父亲必然会怪罪。”   “那娑葛你有主意吗?”   娑葛那张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表情。   “你若没有本事攻破,就把黑狼军交给我,看我攻破阿史不来山口。”   娑葛心中,满怀恨意。   碎叶城功亏一篑不说,更变成了杨守文的俘虏,被他视为生平奇耻大辱。更重要的是,之前鲁奴儿流露出对杨守文的好感,也让娑葛心中愤恨不已。这次脱困出来,娑葛本应前去和乌质勒汇合,却留下来跟随吉力元英前来,心中自有报仇之意。   当然了,若能趁机把黑狼军掌控手中的话……   娑葛对黑狼军可谓是垂涎三尺,如果能够趁此机会把黑狼军把握手中,日后成为乌质勒的接班人,便更有把握。   吉力元英脸色微微一变,但旋即又笑了。   “既然娑葛你想要报仇,那为兄就看你的手段了。”   娑葛闻听,顿时大喜。   他连忙从吉力元英手中接过了帅旗,而后纵马上前,厉声喝道:“黑狼军,给我继续攻击。”   黑狼军齐声呐喊,向阿史不来山口冲去。   峡谷中,战况已变得格外激烈。   不过三百米长短的峡谷,尸体迭落,足足近百米距离。   失去主人的战马落荒而走,黑狼军的尸体,战马的尸体混在一起,鲜血已经染红了大地。   陌刀军的战斗力确实惊人!   可即便是再强大的战斗力,陌刀军终究是血肉之躯。   面对黑狼军连绵不绝,如同潮水般的攻势,陌刀军开始出现了伤亡。好在他们有铁甲护身,加之手中陌刀锋利,所以伤亡不算太大。可即便如此,六花阵已经出现了破绽。   “一队二队后撤,三队四队向前。”   每一个陌刀军,都是来曜的命根子。   见麾下出现伤亡,他连忙下令后撤,同时命令两队陌刀军顶到前面……   陌刀挥舞,血肉横飞。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多时辰,黑狼军终于因为峡谷中的尸体太多,战马无法行走,而不得不退出峡谷。   “伤亡如何?”   杨守文沉声询问。   辛忠志忙低声道:“有二十三人战死,二十七人受伤。”   一队陌刀军失去了战斗力?   杨守文听到这个战损消息,也不禁暗自吃惊。   “黑狼军呢?”   “伤亡应在三百靠上。”   辛忠志说话间,露出骄傲之色。   一比六的战损……可死伤这么多陌刀兵,六花阵岂不是告破?   杨守文不禁有些担心,可是看辛忠志的模样,却好像没有任何担心的表现……   “杨君有所不知,我陌刀军自训练以来,早就想到了各种情况。   如今三百人组成六出花,一旦人手减少,每一队的人手变化自动调整,以适应战况。你看,来校尉已经开始重组六花阵,那些黑狼军想要攻破这里,绝无可能。”   果然,在辛忠志说话的时候,山口处的陌刀军也在不断进行调整。   不一会儿的功夫,陌刀军的六花阵便调整完毕。比之之前的六花阵,似乎小了一些,但是看军容,确是杀气不减。这也让杨守文暗自在心里称赞,对来曜临危不乱的本领更高看了两眼。   ……   时间,在一点点的推移。   不知不觉,已接近午时……气温越来越高,峡谷对面的黑狼军,也开始变得骚动起来。   他们从俱兰城奔袭,已经一夜未曾休息。   而在阿史不来山口外又战斗了近两个时辰,饶是黑狼军训练有素,在如此毒辣的日头下,也有些禁受不起。反观陌刀军,当太阳升空之后,他们便列队进入峡谷。依靠着峡谷两侧的阴影来躲避日晒,相比之下,倒是比黑狼军从容许多。   “娑葛,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   吉力元英劝说娑葛道:“最好是等父亲率大军抵达,咱们再行攻击。”   “吉力元英,你这胆子实在是太小了。   我刚才已经观察过了,对面唐军不过几百人,而我手中却有数千人。若是连这样都无法攻破山口,又何谈掌控碎叶河谷?到时候,我们可是要和数万唐军交锋。”   吉力元英也不生气,只看着娑葛道:“娑葛,我知道你想报仇。   可黑狼军是父亲手下最为精锐的人马,若是在这里折损太多,父亲到时候一定会生气。”   “要我说,如果不能攻破山口,父亲才会生气吧。”   “那你打算怎么攻破?”   “峡谷不适合战马冲锋,就让儿郎们下马步战。凭我们的人数优势,一定能够冲过去。”   你让骑兵下马?   吉力元英嘴上不说,可是这心里却冷笑不迭。   你以为对面是普通的唐军吗?那是陌刀军……安西第一军!你让黑狼军放弃自身的优势,去和唐军肉搏?且不说别的,但只是那唐军的装备,就无法相提并论。   在后世,有一种说法,是陌刀军专克骑兵。   所谓陌刀过处,血肉横飞……但实际上呢?陌刀军克骑兵的说法,是在骑兵停止冲锋之后才有可能克制。所以,陌刀军作战,往往不会是最先出击,而是由步军逼停了对方骑军之后,陌刀军再出击,而后大获全胜……所以,来曜从一开始不是选择在峡谷另一端阻击,而是在出口列阵,就是为了抵消骑兵的优势。   可如果真让步军出击的话,陌刀军非但不会害怕,说不定还会很高兴。   毕竟,地上肉搏,短兵相接,陌刀军无所畏惧……   可是看着一辆张狂之色的娑葛,吉力元英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骑兵下马,去和陌刀军肉搏?那还不是送到嘴边的肉!   没错,你黑狼军人数占居优势,可你要明白,没有了战马的保护,黑狼军等于失去了一条手臂。就算你攻破了阿史不来山口,黑狼军也会损失惨重,到时候看你怎么向父亲交代。   想到这里,吉力元英心里冷笑不迭。   但他表面上,还是劝阻了一下。   “娑葛,唐军战力非凡,切不可轻敌。”   “吉力元英,你胆子太小了,也太高看了唐狗……哦,我忘了,你好像也有唐人血脉。”   吉力元英的面颊抽搐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阴冷。   娑葛没有再理睬吉力元英,而是高声下令,黑狼军弃马出击……   伴随着隆隆战鼓声响起,骄阳下,一队队黑狼军再次冲进了峡谷。这一次,因为没有战马,所以黑狼军的冲锋速度并不是很快。但同样的,双脚奔行,倒是比骑马方便许多。   “吉力元英疯了吗?”   站在杨守文身边的辛忠志和李客,都不禁失声喊叫起来。   “让黑狼军弃马冲锋,简直就是送死。”   峡谷内,陌刀军再次列阵。   当来曜看到黑狼军这不同寻常的攻击方式时,不禁哑然失笑。   这吉力元英脑袋坏掉了?   “陌刀军,元戎弩。”   伴随着来曜一声令下,最前面的陌刀军呼啦啦蹲下身子。   而在他们身后的陌刀军,则随即取出一把把弩箭,对准了峡谷的另一边。陌刀军行军作战,携带诸多武器,故而要有驮马相随。似他们手中的元戎弩,相传为三国时诸葛武侯发明。不过,诸葛亮所发明的元戎弩,是大型弩箭,主要用来防守城池。   但随后,魏国人马钧对元戎弩进行了改造,由原来的十连发变成了五连发。   最重要的是,马钧把元戎弩的份量和体积大大减轻,从大型弩箭变成了单兵武器。   不过,这种弩箭制造复杂,其箭矢也必须特制,故而产量不大。   陌刀军作为西域强军,更是安西第一军,于是配备了这种弩箭……每一名陌刀军,会配备二十支特种箭矢,由此也可以看出,这种元戎弩在这时代是何等珍贵。   “放箭!”   当黑狼军冲进峡谷,距离陌刀军还有二百步左右的距离时,来曜嘶声怒吼。   伴随机括声响,一排排弩箭呼啸射出。   冲在最前面的黑狼军,被瞬间射成了刺猬,纷纷倒地身亡。   陌刀军排开,一百二十副元戎弩,分为两排,轮番射击。短短的二百步距离中,就有百余名黑狼军被射杀。好不容易当他们快要逼近的时候,陌刀军齐声呐喊,陌刀挥出,只见血肉飞溅。凄厉的惨叫声不断在峡谷中回响,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倒在血泊之中。鲜血,混合着血肉把峡谷的地面浸透,变成了泥泞。   来曜厉声喝道:“六花阵,纵阵前行,给我凿穿。”   陌刀兵们齐声呐喊,踏步向前,一队陌刀兵挥刀过后,身后的陌刀兵便会擦身跃出,挥刀击杀。不过三队陌刀军,却杀得黑狼军节节败退,最终退出峡谷。   三百米长的峡谷地面,残肢碎肉散乱一地,整个峡谷都好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退后,全部回来。”   不等黑狼军反应过来,来曜便下令让陌刀军退回峡谷的出口处。   娑葛脸色铁青,心中更是怒火中烧。   “给我冲,擅退者格杀勿论。”   他之前做了俘虏,已经丢尽了脸面。   如今指挥黑狼军,更被对方杀得狼狈不堪。这让心高气傲的娑葛如何能够接受?   他好像疯了一样的咆哮,指挥黑狼军一次次冲入峡谷。   可是,那陌刀军在来曜的指挥下,虽然也有伤亡,但却如同磐石般,死死挡在峡谷的出口。   “混蛋,你们这些胆小鬼,给我冲。”   娑葛若同癫狂,冲上去挥刀将几个退回来的黑狼军士兵砍翻在地。   就在他准备再次挥刀的时候,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洪亮的怒喝声:“娑葛,你给我回来。”   谁?   娑葛已经杀红了眼,厉声怒吼。   不过当他回头看清楚身后的人时,脸色顿时大变。   在他身后的黑狼军大纛旗下,一个五旬老者,披发结辫,头戴金环,身披铠甲,纵马而来。   他来到娑葛身前,举起手中的马鞭,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抽打。   “你这个混蛋东西,把儿郎们的性命当作什么?弃马出击,你这个混蛋怎么想得出来。”   娑葛对任何人都可以倨傲,但是在此人面前,却好像没胆的老鼠,虽然被打得头破血流,却不敢闪躲,更不敢开口辩解。   那人抽打了娑葛一顿之后,厉声道:“来人,把这个混蛋东西给我带下去。”   几名突骑施人上前,压着娑葛离开。   那人则立在峡谷的入口处,看着遍布峡谷中的黑狼军战士的身体,眼中流露出痛惜之色。   目光,旋即又穿过了峡谷,落在了陌刀军的身上。   他眸光一凝,仿佛自言自语道:“陌刀军?器弩悉弄不是说好了要牵制住安西唐军吗?”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拨马就走。   从头到尾,他没有说一句话,更没有命令黑狼军继续冲锋。   不过,在行走了数步后,他突然又停下来,转身看过去。而此时,杨守文在吉达等人的陪同下,也来到的峡谷出口处。一行人站在阵前,杨守文的目光和那人相触。   “他是谁?”   杨守文心中有一种不祥之兆,忍不住开口询问。   李客的脸色则微微一变,轻声道:“杨君,那个人就是乌质勒,你要小心一些。” 第五百六十六章 危机到来   乌质勒!   杨守文的目光一凝,心里顿时沉了下来。   乌质勒现身阿史不来,是否代表着他已准备和大唐帝国为敌?如果是这样,那碎叶河谷可就真的是危险了……   此前,黑狼军出现,杨守文并不在意。   那也许是乌质勒的一次试探,看上去很凶猛,可实际上还算不得危险。   可如果乌质勒是下定决心要帮助薄露的话,其麾下数万控弦之士,又岂是此时碎叶河谷的兵力可以对抗?   想到这里,杨守文不禁向身后众人看了一眼。   不管是来曜还是李客,此时也都露出了紧张之色……   “杨君,请立刻返回碎叶城,组织兵力抵御叛军。   末将愿留守此处,与那叛军决一死战。”   来曜开口,话语依旧是显得那么桀骜,令人有点不太舒服。   但杨守文却听出了来曜的意思。什么组织兵力!碎叶城有多少兵力,难道他来曜不清楚吗?八百黄胡子,战斗力或许不差,但是要面对倾巢而出的乌质勒铁骑,又怎可能抵御?   说穿了,来曜是让他跑!   “李君,十六已经走了多久?”   杨守文并未理睬来曜,而是看着李客问道。   李客道:“十六这时候应该已经抵达碎叶城,想必碎叶城那边,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杨守文脸上,顿时露出灿烂笑容。   他转过身,凝视来曜道:“来校尉,你也听到了……碎叶城那边我已经命人通报,想必早已准备妥当。现在,我们要尽可能的拖住叛军,为碎叶城争取准备的时间。   田都护既然命你听我差遣,那我就是主将。   这个时候,我若是退走,儿郎们心中又会如何想?   既然你有信心抵御叛军,那我便陪你在这里死战……咱们能够多坚持一个时辰,那碎叶城方面就能多一个时辰的准备。好了,我意已决,你休要再啰嗦了。”   来曜看杨守文的目光,似乎有了一些不易觉察的变化。   他又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杨守文几眼,突然间躬身插手,大声道:“末将定会死战,以保碎叶城周全。”   说完,他对辛忠志道:“辛十三郎,从现在开始,你必须跟随杨君左右,保护杨君周全。记住,你必须要听从杨君差遣,若杨君有半点闪失,你便提头来见我。”   来曜声色俱厉,辛忠志心里一紧,忙躬身应命。   又看了杨守文一眼,来曜道:“杨君,你多保重!”   杨守文则微微笑道:“来校尉,你要保重。”   在此之前,来曜对杨守文虽然尊重,但更多是源自于杨守文手中那一枚太子定命宝。   而现在,他开始觉得,杨守文和他是一种人。   他是邠州人,本可以在关内道谋求发展。可当时年少气盛的他,却投身行伍,来到安西,从一个小卒一步步走过来,成为一团校尉。西域风沙大,比之关中要艰苦许多。可是他还是留在了这里,所为的,便是要为大唐帝国守住这块土地。   杨守文目送来曜离去,轻轻叹了口气。   他退出峡谷,来到高地之上,就见吉达仍端坐哪里,如同老僧入定。   “李君,你怎么看?”   李客显得有些尴尬,在沉默良久之后,才轻声道:“乌质勒虽然出现,但我依旧认为,他不敢和朝廷开战。”   “可既然不敢开战,他又为何要来?”   “这个……”   李客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谍报人员,却不代表他是一个优秀的谋士。虽然有的时候,他可以一语中的,但面对眼前的情况,李客就有些糊涂了。乌质勒此前一直保持着和大唐的默契,为何这一次突然要对大唐开战?没错,他麾下是有数万控弦之士,但李客并不认为,乌质勒有那个胆子,靠那数万人马与大唐作对。   要知道,大唐锐士在这个时代,堪称第一。   他们有精良的武器,有成熟的军事战略……虽然整个安西兵马总和不过两三万人,但是这两三万人,却足以让安西土地上数十万,乃至数百万的胡人不敢妄动。   乌质勒,哪儿来的胆子?   该死,我一定是忽略了什么……   ……   李客在苦思冥想,但乌质勒却再次向阿史不来山口发动了攻势。   乌质勒的突然到来,令叛军士气大振。   此前,黑狼军猛攻阿史不来山口无果,再加上娑葛的肆意妄为,令士气有些低落。   可现在,乌质勒来了!   这是他们的俟斤,是他们的领袖。   乌质勒的到来,不仅仅是让叛军精神振奋,更重要的是,他还带来了数千兵马。   此时,屯兵在阿史不来山口外的叛军已经多达万人,也使得叛军的声势一下子变得壮大起来。   乌质勒在阵前走马徘徊,所过之处,欢声雷动。   “乌质勒!”   “乌质勒!”   “—乌质勒!”   那一声声呼喊响彻寰宇,即便是列阵在峡谷另一端的陌刀军,也感到心惊肉跳。   来曜披挂整齐,持刀列在阵前。   他可以感受到身后士卒们的士气波动,却一直没有做任何动作。   犹如一尊亘古以来便矗立在山口的石像,来曜一动不动。那沉冷的气势,令陌刀军才出现的波动马上就平复下来。他们跟随来曜征战数载,对来曜极为信任。   如今,主将毫无惧色,也使得他们慢慢平静下来。   ——咚,咚,咚!   鼓声,在阿史不来山口外响起。   一队队叛军从阵中鱼贯而出,手持大盾,向峡谷逼近。   “乌质勒倒是有些手段,以步军攻击,确是明智之举。”   在世人眼中,胡人的战法很单调,似乎只会用骑军发动攻击。甚至在后世人的观念里,胡人就是一群骑在马上,精于骑射的群体……可事实上,经过五胡乱华数百年的动荡,胡人已经学会了很多汉人的战术。他们并不只有骑军,更有步军相助。   只是相比之下,骑军的攻击力更强,所以才会留给世人一种胡人只有骑军的印象。   其实,早在隋朝时,越国公杨素以步骑混合的战术横扫塞外,胡人便已经留意到了这种战术。他们开始重视步军的作用,但是在具体的战术使用上,却比不得汉家儿郎成熟。   乌质勒以步军冲击,也使得来曜心里一紧。   这些叛军的步卒,持盾而行,等于废掉了陌刀军的元戎弩。   这也让来曜眸光凝重,眼见叛军进入峡谷,他突然向前迈出一步,陌刀斜置身后,刀尖朝下。手中的圆盾,护住身体要害,侧身而立。他两腿微微弯曲,身体前倾。   身后的陌刀军,齐刷刷做出相同的动作,二百多名陌刀军,却展现出了一种即便是千军万马,也无法撼动的雄浑气势。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无声中进行……没有口号,也没有任何声息。只有盔甲在行动中发出的轻响,更使得山口上空,笼罩一股肃杀之气。   ——咚!咚!咚!   山口外,叛军战鼓声骤然急促起来。   数以百计千计的叛军,发出一声声如狼嚎般的吼叫,脚下骤然加速,向山口扑来。   “陌刀,无敌!”   来曜虎目圆睁,发出一声怒吼。   他的身体,呼的一下子弹起,迎着叛军冲去。   而他身后的陌刀军也齐刷刷的动了,虽然人数与叛军颇为悬殊,可是在奔行间,气势丝毫不弱于叛军。   “杀!”   来曜率先冲到峡谷中间,和叛军碰撞一处。   就见他身体猛然长起,踏步向前,手中的陌刀借由那踏步之势,呼的一下子扬起。刀光一闪,只听蓬的一声巨响。沉甸甸的陌刀劈在了叛军手中的盾牌上。那巨大的力量,直接把盾牌劈碎,陌刀顺势劈斩,冲在最前面的叛军顿时被斩为两段。   鲜血喷溅而出,泼洒在来曜的铁甲上。   阳光照射,鲜红的血,乌黑的铁甲,红与黑混在一起,散发出一种妖异的光泽……   陌刀军随后冲上前来,和叛军战在一处。   杨守文在高地上观战,很快就发现,这陌刀军在看似杂乱无章的阵型中,却保持着一种极为奇特的规律。他们并非和叛军死扛,而是边战边退,使得叛军渐渐乱了阵型。六个战队在狭窄的空间里不断移动,并且在移动中,将叛军割裂。   喊杀声,在峡谷上空回荡不息。   陌刀军看似是节节败退,但是却并没有什么伤亡。   相反,叛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短短一百多米的距离,叛军至少折损两百多人。   “鹤翼,曲阵出击。”   陌刀军快要退到谷口的时候,来曜突然厉声吼叫。   陌刀军旋即变阵,两翼突然向中间穿插合围,而来曜更如一支离弦利箭,率领一队陌刀军呼的一下子从后方冲出,直插叛军的心脏。如同一把开山利斧,把冲进峡谷的叛军劈成了两半。随即两翼的陌刀军来回穿插,更有三队陌刀军向前突击。   两百多人的陌刀军,竟压着千余叛军追杀!   杨守文心中不由得感到惊骇,原以为他已经了解了陌刀军的厉害,可现在看来……   一场惨烈的搏杀,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停止。   乌质勒显然对陌刀军的战斗力准备不足,眼见手下叛军折损甚巨,甚至被赶出峡谷之后,也连忙鸣金收兵。这一场战斗,陌刀军折损二十多人,但是叛军却付出了近五百人的代价。   一比二十五的战损,换做别的时候,绝对是一个值得夸耀的战绩。   但是杨守文却感到心里沉重,五百人对于乌质勒而言,算不得什么。但是二十多陌刀军对于杨守文而言,确是损失惨重。关键在于,陌刀军经过连番的搏杀后,已经露出了疲态。如果乌质勒持续攻击的话,来曜的陌刀军又能坚持多久?   他们善战,却毕竟是血肉之躯!   杨守文心头沉重,突然道:“大兄,咱们准备参战。”   吉达蓦地睁开眼,长身而起。   他咧嘴笑了,比划手势道: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看着吉达那兴奋的模样,杨守文无奈的苦笑。对于吉达而言,只要有战斗便满足了!至于战斗的结果,他从不会放在心上……搏杀,对他而言就是一场磨练。   ……   “看清楚了没有?”   阿史不来山谷外,乌质勒面色如常。   进攻失败,他似乎并不在意,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甚至流露出一种兴奋之色。   “俟斤,都看清楚了。”   身边的将领沉声道:“这应该就是当年李药师所创的六花阵,只要咱们能学会这种阵法,一定可以雄霸濛池。”   “濛池?”   乌质勒笑了。   “不过一块荒地而已,我所求的,是碎叶河谷。”   “俟斤,真要和唐国人交战吗?”   乌质勒摇摇头,沉声道:“唐国强大,非我们一部可敌。   我从未想过要和唐国交锋,只是想借此机会,为我们争取更为广阔的生存空间。一个小小的俱兰城,不足以让我们在安西立足。唯有占居碎叶河谷,才可以使我们壮大。这次薄露密谋联合吐蕃与突厥,也给了我们机会……只要我们占领了碎叶河谷,便有资格与唐国皇帝谈判。相信,那唐国皇帝也需要我们的帮助。”   说话间,乌质勒的眼中,露出了一抹兴奋之色。   他扭头看了一眼吉力元英,又看了看身边众将……   “等我占居了碎叶河谷,就联合唐国人,消灭阿悉吉。   到时候,我可以用阿悉吉的人头换来唐国皇帝的信任,所有的罪责就让阿悉吉来承担就是。   传我命令,天黑之后继续攻击阿史不来山口。   我不相信,凭我这么多的兵马,还无法攻破一个小小的山口。我要在明日天亮之前,进入碎叶河谷。所以,不管多大的损失,我都可以接受,你们明不明白?”   “我等,明白。”   众将齐声喊喝,而乌质勒则招手,示意吉力元英过来。   他在吉力元英耳边低语几句,而后拍着吉力元英的肩膀,大声道:“吉力元英,我的好儿子。我知道,你是我膝下最勇猛的儿子!这一次我们能否成功,就在你身上。”   吉力元英的脸,因为激动而变得通红。   他大声道:“父亲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辜负父亲的厚望。”   ……   太阳,逐渐落山。   山谷外,燃起了数十堆熊熊篝火。   在乌质勒的言语刺激下,叛军经过了休整之后,重又恢复了精气神,一个个好像嗜血的狼崽子一样,围着篝火嗷嗷的嚎叫起来。更有祭祀送来了烈酒,让每一个准备出战的叛军士卒饮下。而后,在隆隆战鼓声中,叛军再次发动了攻势。   杨守文蹙起了眉头,在高地上观战。   这一次,叛军的攻势更猛,犹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的冲击着阿史不来山口的陌刀军。   不过,在来曜的指挥下,陌刀军的死伤虽然不断增加,却仍旧牢牢守在峡谷之中。毕竟,叛军人数虽多,但是在这条并不算太长的峡谷里,很难发挥出兵力的优势。在杨守文和李客看来,叛军分明是在用人海战术,来消耗陌刀军的力量。   “李君,有点不对劲。”   杨守文眯起眼睛,轻声说道。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杨君,哪里不对劲?”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心里有些发慌……乌质勒用人命来填充山口,感觉不太正常。”   李客听罢,微微一怔,旋即轻轻点头。   片刻后,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杨君,我知道了。”   “什么?”   “我记忆中,这千泉山似乎有一条羊肠小径,可以绕过峡谷,抵达我们的背后……乌质勒既然处心积虑要谋取碎叶河谷,那他一定打听过地形,说不定……”   李客话音未落,杨守文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那你是否知道,那小径在什么地方?”   “知道。”   “立刻带我前去。”   杨守文说完,便推了李客一把,把李客推得一个踉跄。   不过,李客并未恼怒,反而露出了懊悔之色,心里自责不已:我怎地忘了这件事?   “杨君,请随我来。”   “大兄,跟我走。”   杨守文朝吉达一招手,拉着李客就要走。   辛忠志忙上前道:“杨君,你这是要去哪里?”   “刚才李君告诉我,他想起来这千泉山里有一条小径,可以绕过山口到我们的身后。我担心乌质勒会派人通过小径,夜袭我们身后……到时候我们会腹背受敌。”   “啊?”   “留下三十人,给来校尉补充人手,你和剩下的人随我前去。”   辛忠志犹豫了一下,立刻点头答应。   他不敢怠慢,叫上了三十个陌刀兵,便跟在杨守文的身后。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哪怕明知道这次的结果是什么,可辛忠志也不愿意腹背受敌。如果叛军真的走小径过来,那他们可就真的是必死无疑了……   就这样,一行人在李客的带领下,进入千泉山。   李客毕竟是地头蛇,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介绍那小径的情况。   千泉山小径,又名千泉山蟒蛇路,据说在很久以前,山中曾出现过一条巨大的蟒蛇,肆虐山中,危害周围的行人。后来一个从大唐国来的高僧经过此地,把那条蟒蛇镇压。蟒蛇随即变成了一条小路,成为连同碎叶河谷和濛池的通路……   “杨君,前面就是蟒蛇路。”   众人奔行有半个时辰,李客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抬头向远处眺望,脸色却变得格外难看,颤声道:“快看,有火光!” 第五百六十七章 援兵   碎叶水东岸,碎叶河谷。   在经过了数日的修复之后,残破的碎叶城已经恢复了雏形。   不过,大多数人依旧住在城外的营地之中……其实,他们大可以搬进城里,重建家园。可是由于碎叶河谷仍处于危险之中,碎叶城随时可能会爆发一场大战,人们担心住进城里,会遇到危险。相反,他们住在城外,一旦有危险的迹象,就可以迅速逃离。向北是羯丹山,向东有昆陵山古道,可以有许多逃生的选择。   而地处高地之上的军营里,此刻是灯火通明。   中军大帐之中,米娜正看着明秀,一脸的愤怒之色。   “明君,为什么不让我去支援杨君?”   “时机还不成熟。”   “什么才算是时机成熟?难道说,要等到杨君他们都战死在阿史不来山口吗?”   明秀神色淡然,冷冷看着米娜。   而米娜也毫不畏惧迎着他的目光,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明秀把玩手中的定命宝,冷声道:“行伍之事,何时容得你一个女人在这里指手画脚?”   “你……”   米娜怒道:“我虽是女人,却不比你们逊色。   我曾率领黄胡子纵横安西,与人交战无数。我倒想知道,你一介贵公子,可曾上过战场?再说了,你们唐国的皇帝不也是女人吗?你又凭什么看不起女人。”   “大胆!”   明秀也怒了,起身来指着米娜道:“圣人受命于天,又岂是尔一蛮夷女子可以相比?”   “哈,说实话了吧,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吧。”   米娜指着明秀大声道:“说到底,你就是看不起我们,对不对?你也不愿意信任我们。”   明秀沉默了!   半晌后,他抬起头,凝视米娜。   “没错,我是不喜欢你们这些蛮夷!   自五胡乱华以来,你们屠戮汉人,造下滔天孽债。我不喜欢你们这些蛮夷之人,更不相信你们这些蛮夷之人。但是今天,我告诉你,时机未到,所以不能出兵。”   “时机时机,你口口声声时机,那什么才算是时机到来?”   “青之把碎叶城交给我,我没有必要与你一个蛮婆子说明。”   “你……”   米娜瞪着明秀,而明秀则凝视米娜。   片刻后,米娜突然扭头,对封常清和杨十六道:“你们呢,是不是也支持这个人?”   封常清和杨十六相视一眼,杨十六犹豫一下道:“米娜公主,我恨不得立刻回去阿史不来山口,助我家阿郎杀敌。可是,在我来之前,阿郎曾吩咐我,听从明公子的吩咐。”   “那你呢?”   米娜又指向了封常清。   没想到,素来胆大的封常清,却露出了懦懦之色。   米娜感觉心中怒火中烧,她哼了一声,转身便大步走出中军大帐。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封常清突然开口道:“师叔,是不是有些过了?”   “不如此,又怎能让那些城中细作相信。”   明秀嘴角微微一撇,便转身坐下来。   他看了一眼封常清,又看了看杨十六,招手道:“十六,你立刻带丑奴离开大营。”   “为什么?”   “今晚,大营必有危险。”   封常清正要开口辩驳,忽听大帐外传来脚步声。   只见敬忠快步进来,一脸慌张之色道:“明君,大事不好了……刚才米娜召集了黄胡子离开营地,前往阿史不来山口。”   原以为,明秀会流露紧张之色。   哪知明秀听完,微微一笑,沉声道:“走的好……传我命令,营中点起灯火,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   ……   对于明秀的命令,敬忠不太理解。   但是,杨守文离开的时候,曾吩咐过要听从明秀差遣,也使得敬忠没有去多问。   随着夜色越来越浓,碎叶城大营一派寂静。   远远看去,大营中并无人值守,只是偶尔可以看到人影在营中闪动。   位于碎叶城大营外的一处洼地里,聚集着数百胡人。   他们举目张望,片刻后就见一队军卒从营中出来,快速朝洼地走来,和洼地里的胡人汇合在一处。   “情况如何?”   “黄胡子走了!”   “当真?”   “当真!”那军官低声道:“我亲耳听到那个波斯公主和那个什么明和尚发生了争吵,而且争吵的非常激烈。之后我就看到波斯公主从大帐离开,点起了黄胡子离开大营。   如今,营中兵马不过三百,而且大多是伤兵,难以作战。   怎么样,是不是可以行动了?那个明和尚正在中军吃酒,营中的守卫也非常松懈。只要咱们出击,可以轻松杀了那个和尚,占居大营。”   胡人的头领冷笑一声道:“杀了明和尚又有什么用处?   烧了他们的粮草,到时候整个碎叶城不战自乱,就算明和尚有天大本事也无力回天。”   “没错,没错,他们的粮草都放在后营。   待会儿我在前面带路,你们跟紧了,随我前往后营烧粮。”   一伙胡人商量妥当之后,便立刻展开了行动。   正如那一队官军所言的一样,他们进入大营后,可谓是畅通无阻,很快就来到后营的存粮之处。   事实上,碎叶城的存粮已经不多了!   此前保大军带来的粮草,再加上后来陌刀军送来的粮草已经消耗了一大半。哪怕是苏弥射此前精打细算,可是碎叶城数万人口的消耗,足矣让存粮显得捉襟见肘。   如今,官军的粮草不过一囷,估计再坚持个两天也就要耗尽。   所以明秀对此也没有太过关注,甚至没有派人去看守。那些个胡人看到粮垛,顿时兴奋起来。他们跑上前去,向粮垛上泼浇火油,而后几个胡人手持火把,便扔在了粮垛之上。   刹那间,粮垛一下子便燃烧起来。   火势非常凶猛,火苗子扑簌簌窜的老高,火星四溅。   那火光照映一干胡人的脸上,使得他们看上去格外狰狞。不过,为首的胡人在兴奋了片刻后,突然回身向大营看去。他心里一动,脸色大变,高声喊道:“不好,中计了!”   营中尚有一些伤兵,按道理说粮垛着火,至少应该有人前来查看。   可这么长的时间里,大营里却依旧是静悄悄,鸦雀无声,也使得胡人的头领心生不祥预兆。   他话音刚落,就听得后营四周突然鼓声大作。   紧跟着,夜色中,从四面八方杀出无数唐军兵马,将这数百胡人,团团围在中央。   为首一员大将,胯下马,掌中一杆大枪,杀气腾腾。   “合河戍守捉使哥舒道元在此,尔等还不投降。”   一队队,一排排的唐军从黑暗中冲出,一个个全都是剑拔弩张,严阵以待……   明秀,也策马从人群中走出,看着那些胡人,面色平静。   “哥舒将军,辛苦了!”   那哥舒道元赫然正是此前杨守文在玉门关前遇到的守捉使。此刻,他却一改此前懒散的模样,虽然依旧是披发结辫,头戴金环,可是却展现出了全然不同的气势。   “多亏了明君妙计安排,若不然如何能引出这些奸细。”   那数百胡人奸细,一个个紧张万分。   可是不管哥舒道元还是明秀,却好像视而不见。   原来,早在晌午的时候,明秀就接到了消息,北庭都护府已攻破了嗢鹿州阿悉吉人的防御,打通了昆陵山古道。其先锋人马,已经抵达裴罗将军城……明秀在得知消息后,立刻做出了决定。他让杨十六持太子定命宝前去通报,命庭州游击将军高舍鸡率部驰援巴什岭,同时又让哥舒道元所部秘密在大营外埋伏……   内患不除,碎叶不靖。   于是,明秀故意按兵不动,并且将米娜激怒,让她带着黄胡子离开……   明秀同样担心阿史不来山口,更担心杨守文在那里发生意外。黄胡子前去阿史不来山口,至少可以给杨守文一定程度上的支援。激走了米娜,大营内兵力空虚。那些隐藏在碎叶城的奸细又怎可能坐得住,到时候会自动跳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而事实证明,一切都如同明秀所猜测的那样。   胡人头领厉声喝道:“你们这些唐国人休要猖狂,我家俟斤已经发兵而来,到时候踏破碎叶河谷,你们谁都别想活命。”   对于这些胡人的威胁,明秀和哥舒道元恍若未闻。   哥舒道元在马上欠身道:“明君,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明秀目光冷漠,扫了一眼那些胡人,嘴角微微一翘,轻声道:“冥顽不化,留着也是浪费粮食,杀了便是。”   说完,他看着哥舒道元道:“哥舒将军,你留一半兵马在这里驻守,我带一半人前往阿史不来山口。黄胡子一群乌合之众,我担心那个婆娘非但帮不到青之,反而会给他添乱。”   “谨遵明君差遣。”   哥舒道元已经认出了明秀,心中同样感到震惊。   这明秀手持太子定命宝,显然身份不低。而当初那个在玉门关赋诗的召机长老,虽然还不清楚来历。可是北庭都护府大都护郭虔瓘却严令他,务必要救出对方。   这也说明,召机长老的身份恐怕更加可怖。   哥舒道元哪里敢多嘴,随着明秀率部离去,他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森冷的肃杀之气。   看着那些个胡人,哥舒道元举起大枪,厉声道:“放箭!” 第五百六十八章 三十三勇士   “放箭!”   千泉山中,蟒蛇小径,火光闪烁。   路边的一些灌木正在燃烧,火光驱散了黑暗,把小径照映的格外通透。   狭窄的小径里,横七竖八倒着二十多具尸体。而在小径的正中央,一队唐军横在路上,为首两人都身披铁甲,一个手持长枪,另一个则手持一口雪亮的斩马刀。   火光中,隐约可见那口斩马刀的刀背上,鲜血正缓缓流淌,滴落在地上。   吉力元英已经快崩溃了!   好不容易想到了这么一个声东击西的招数,由乌质勒率部强攻阿史不来山口,他则带人从蟒蛇小径绕过千泉山,而后前后夹击,一举攻破山口,而后占领碎叶城。   可如果失败了……   吉力元英不敢想象,乌质勒又会是怎样一种态度。   蟒蛇小径比之阿史不来山口更为狭窄,而且道路也更加崎岖。   在吉力元英想来,通过这蟒蛇小径不会困难。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阻碍。   “放箭,射死他们。”   蟒蛇小径的地势虽然比阿史不来山口狭窄,但是却没有什么障碍物。   一队突骑施弓箭手冲进了小径,便弯弓搭箭,朝小径之中放箭。弓弦声此起彼伏,箭矢如雨。   杨守文一手持盾,微微蹲下,用盾牌护住身体。   身后,辛忠志和三十名陌刀兵早就架起了盾牌。只听砰砰砰,箭矢射中盾牌的声音此起彼伏,眨眼间身前便落满了箭矢。一轮箭雨过后,吉力元英厉声喝道:“给我出击。”   数以百计的突骑施士兵呐喊着冲进了小径。   杨守文长身而起,眼见对方士兵冲过来,手中长刀一横,厉声道:“陌刀军,随我出击。”   他不懂得什么六花阵,而且眼前这种地势,根本无法展开阵势。   既然如此,唯有死战!   他率先冲出,吉达紧随其后。   小径长约有两千米,一边是蜂拥而来的突骑施士兵,一边则是包括杨守文在内,一共三十三人的陌刀兵。杨守文冲在最前面,眼见着和对方距离越来越近,猛然发出一声大喝,手中的斩马刀一式连山九击,刀光闪闪,破空发出锐啸声音。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突骑施的小头目,他瞠目欲裂,一手持刀,一手舞盾,迎着杨守文便扑过来。斩马刀劈在盾牌上,发出一声巨响。杨守文这口斩马刀,并不似陌刀那样沉重。但是比之陌刀,他这口斩马刀是名匠打造,刀口也更加锋利。   那斩马刀劈在盾牌上,顿时把盾牌劈成了两半。   小头目也没想到自己的盾牌会被劈开,等他反应过来时,杨守文的刀已经到了跟前。   咔嚓,斩马刀凶狠落下,把小头目劈成了两半。   鲜血喷溅在杨守文的身上,可杨守文却浑若不觉,垫步上前便冲进了突骑施的人群中。   那口斩马刀凶狠至极,杨守文所过之处,只听得一连串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残肢断臂散落一地。而在他身后,则是吉达跟上。比之杨守文那大开大阖的杀法,吉达的大枪则显得格外阴狠,枪枪致命……这两个人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不断变幻位置。一开始,两个人还是各自为战,但随着两人杀入了人群中后,便开始配合。   杨守文举刀相迎,吉达提枪就刺。   吉达拧枪封挡,杨守文则上前劈斩……   想当年昌平之战时练就的默契,在分别了一年之后,似乎没有丝毫的减弱,反而越发深厚。   辛忠志也没想到杨守文和吉达二人如此凶猛,两个人所过之处,几乎是无人能敌。   原本,陌刀兵还有些害怕,可是在鲜血的刺激下,也顿时变得热血沸腾起来。   六花阵无法施展,但凭着最基础的三角阵法,也足以在这小径中逞凶。   三十个陌刀兵分成了十个小三角阵,在小径中不断变幻。火光闪烁,那喷溅而出的鲜血,也变得更加妖异。   吉力元英在小径外,看得也是目瞪口呆。   对方不过几十个人,却把他手下近千勇士死死拦住。   这若是要传扬出去,他这个乌质勒手下第一好汉,颜面何存?   想到这里,他再也按耐不住,抄起大刀便冲进了战场。随着吉力元英的加入,突骑施的攻击也变得越发猛烈起来……   ……   阿史不来山口外,喊杀声不断。   来曜的身边,只剩下百余人,而且其中大半都是有伤在身。   可是,他们却如同一块磐石,牢牢堵在阿史不来山口,任凭突骑施人反复冲击,却始终不曾退后。   只是,他们已经战斗了一天一夜,早已精疲力竭。   甚至包括来曜在内,也是遍体鳞伤,手中的陌刀甚至已经挥舞不动,只能以佩刀应战。   不行了,顶不住了!   来曜奋力崩开对方的兵器,后退一步,险些摔倒在地上。   幸亏身旁的陌刀兵及时上前,为他逼退了突骑施士兵。   “校尉,怎么办?”   那陌刀兵大声喊道,可是未等来曜做出回答,就见突骑施的人马中扑出一员大将,挥舞一柄大斧,上前把那陌刀兵砍翻在地。那突骑施将军在砍翻了陌刀兵之后并未停下来,而是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来曜身前,一脸狰狞,挥斧便要斩杀来曜。   来曜两腿好像灌了铅一样,手臂更使不出半点力气。   看到那突骑施人的斧头劈下来,他奋力向前一滚,用尽最后的力气猛然长身而起,便撞进了突骑施人的怀中。手里的大刀便砍进了那突骑施人的肚子里,而后他一头倒在地上,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来曜倒下,令突骑施人顿时士气大振。   经过这么久的搏杀,他们也看得出来,来曜便是这里的指挥官。   两个突骑施人嚎叫着便冲上来,想要取来曜的性命。   “校尉,快躲开。”   几名陌刀兵大声呼喊,可是来曜却趴在地上,一动都不想动。   非是末将无能,实在是敌众我寡,末将要撑不住了……   来曜在心里默默念叨,对于身后那突骑施人的刀剑恍若未闻。眼见刀剑即将落在来曜的身上,忽听到从碎叶水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骑军从夜色中飞奔而来,为首的是一匹白马,马上的将领大声呼喊道:“吉达,你在哪里?”   她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在马上挽弓射箭。   箭矢破空,呼啸着飞来。   两个要斩杀来曜的突骑施人被她连珠箭射杀,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来曜闻听那声音,蓦地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抄起一杆大枪。他忙扭头看去,就见那夜色中,数百匹白马飞驰而来,眨眼间便到了山口。这些人一边策马飞奔,一边开弓放箭。等到了山口时,马上的骑士便拔出了弯刀,呼啸着在山谷外徘徊。   “黄胡子?”   来曜看清楚了来人,顿时精神大振。   他兴奋喊道:“儿郎们休要害怕,援兵来了!”   他没有去考虑黄胡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有去想,碎叶城发生了什么变故。   一种死里逃生的幸福感在心中萦绕,来曜只觉身体里一下子又充满了力量,举枪就拍翻了一个突骑施人,大声呼喊。而那些黄胡子在抵达之后,立刻弃马上前。   这些人一个个彪悍至极,手持弯刀便杀入了战场。   陌刀兵兴奋了,一个个大声喊叫,拼死搏杀。   而突骑施人则懵了……   眼看着山口就要被攻破,可没想到对方援兵到来,令突骑施人一下子失去了斗志。   “杀!”   米娜手持两口弯刀,在人群中飞奔。   双刀舞动,幻化出一条条,一道道的弧光。   只听得突骑施人惨叫连连,如退潮般后退。米娜和来曜汇合后,甚至顾不得说话,两人带着残余的陌刀兵与黄胡子一个冲锋,硬生生把冲入峡谷的突骑施人逼退。   “米娜,不要追了,回来,回来。”   来曜大声呼喊,把米娜等人唤回了峡谷。   他踉跄着走了两步,腿一软,差点就坐在地上。   “不要追了,外面是突骑施大军,乌质勒亲率兵马督战。”   米娜闻听,也不敢再追杀。   乌质勒的名声在濛池和碎叶河谷很大,而他手下更是兵强马壮,凭她还无法对抗。   米娜连忙伸手,把来曜搀扶住。   一群人迅速退到了山口外,同时清点人马。   “吉达呢?”   米娜拉着来曜,大声问道。   来曜一怔,摇摇头表示不太清楚。   “之前我们正在和突骑施人交战,杨君突然带着吉达离开,我也不清楚他去了何处。”   当时的战况很激烈,来曜根本顾不得去询问杨守文等人的去向。   而杨守文派去传话的人,也在刚才的战斗中战死。   米娜闻听,顿时露出了紧张之色。   来曜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米娜,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眼前的米娜,一头金发结辫披散,头戴银环。   她身穿软甲,手持一对弯刀,在月光和火光的照映下,透出一种飒爽的英姿……   好一个巾帼英雌!   来曜在心里发出了一声赞叹。   他突然有些后悔,之前在碎叶城的时候,竟没有发现这个番邦婆子长的如此俊俏?   看米娜一脸焦急之色,来曜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但他毕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忙唤来陌刀兵问道:“你们谁知道杨君和阿布思吉达去了何处?”   一场苦战过后,陌刀兵幸存不足八十。   许多人已经是精疲力竭,坐在地上一动都不想动。   那陌刀兵问了一圈,最后才从一个遍体鳞伤的陌刀兵口中问到了线索。   “杨君担心乌质勒会派人自蟒蛇小径绕过千泉山,所以带着辛队长他们前去查看。”   “蟒蛇小径?”   来曜闻听,不由得一愣。   他不是碎叶城的人,自然不知道蟒蛇小径是什么。   可米娜却脸色一变,招手让一个手下过来,“你带着六百人在这里协助来校尉,听从来校尉差遣。   剩下的人,随我去蟒蛇小径。”   说着话,她转身就走。   两百个黄胡子跟在她的身后,朝千泉山中急速奔行而去。   来曜一脸茫然之色,诧异问道:“蟒蛇小径?那是什么?”   相比来曜,黄胡子显然要对千泉山熟悉很多。毕竟,这千泉山是雪山余脉,他们常年出没雪山,自然知道蟒蛇小径的来历。   于是,这黄胡子向来曜说明了蟒蛇小径的情况。   来曜闻听,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更冒出一层冷汗……   好险!   如果乌质勒真的用这种声东击西的计策,绕过阿史不来山口到他们身后,他们恐怕就要完了。   不过,杨守文已经去了快两个时辰,难道说……   一想到这些,来曜不由得激灵灵一个寒蝉,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杨守文身边,可只有三十个陌刀兵啊!   ……   “杀!”   杨守文挥刀把一个突骑施人砍翻,正想要拔刀出来,却不想那突骑施人却一把抓住了刀口。他瞪大了双眼,口鼻中喷着鲜血,脸上露出狰狞之色。在他身后,两个突骑施人已冲上来,挺枪便刺。   把刀夺回来,再迎敌就来不及了!   杨守文毫不犹豫,弃刀侧身闪躲,而后一把攫住对方的大枪,另一只手在枪杆上啪的拍了一掌。那杆嗡的一声颤响,枪杆顿时剧烈颤抖。那持枪的突骑施人再也抓不住大枪,双手立刻松开。就在他松开枪杆的一刹那,杨守文挺枪就刺。   枪鑽狠狠戳在他的胸口,那突骑施人哇的喷出一口鲜血,身体立刻倒飞出去……   杨守文大枪在手,顺势转身,和吉达错身而过。   吉达手里的枪扑棱窜出,狠狠扎进了另一个突骑施人的胸口。   杨守文则大枪顺势横扫,一招横扫千军,把靠拢过来的突骑施人逼退……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惨叫。   杨守文抬头看去,是辛忠志被一个男子一刀砍翻,倒在血泊中。   几乎没有任何思索,杨守文垫步上前,手中长枪呼的一下子脱手掷出。那杆枪在空中如同一道闪电划过,呼啸着便飞向了正要上前斩杀辛忠志的突骑施男子。   那男子转身,挥刀把大枪打飞出去。   而辛忠志趁机在地上一个翻滚,顺势捡起了一口大刀,重又站起身来。   “杨君小心,他是吉力元英。”   辛忠志站稳身形,忙大声喊道。   吉力元英这时候也杀红了眼,认准了杨守文后,大吼一声,舞刀便扑上前来。   “大兄,拦住他。”   杨守文根本就不理睬吉力元英,脚下错步一转,便绕到了吉达身后。   吉达二话不说,挺枪便拦住吉力元英。   而趁此功夫,杨守文已踏步上前,一招苍熊贴身靠,蓬的把一个突骑施士兵撞飞出去,而后顺势从另一个突骑施士兵的手中抢过一柄大斧,而后旋身把大斧甩出。   “大兄,低头。”   吉达闻听,身形一矮。   那斧头从他头顶上掠过,在空中打着旋便砸向了吉力元英。   吉力元英挥刀封挡,可是那斧头上传来的巨力,却让他忍不住噔噔噔退了好几步。吉达眸光一凝,长身而起,垫步便扑上前去。手中大枪如同疾风暴雨般把吉力元英笼罩其中。那枪影翻飞舞动,一条条,一道道,枪枪夺命,招数更加凶狠。   吉力元英的身手本就比吉达弱了一筹,如今更落在了下风。   这两个家伙,是什么人?   吉力元英心中骇然!   那使枪的突骑施人枪法凶狠刁钻,令人难以招架。而另一个家伙,则似乎是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他不但杀法凶狠,而且力大无穷,可是从外表却无法看出。   其实,杨守文并非精通十八般武器。   大蟾气化作一股精神异力,令杨守文在这时候,进入到一种极为奇怪的状态中。   以他为中心,周遭十米之内,那些突骑施人的一举一动,都似乎了然于胸。   所以,他不管用什么兵器,都是一击必杀。   再加上和吉达的默契,死在他二人手中的突骑施人,已经达到百余人之多……   他劈手从一个突骑施手里抢下一口刀,上前一刀把那突骑施人砍翻。   “陌刀军的弟兄们,今日便是我们为朝廷尽忠之时。   如果我们现在退后一步,则阿史不来山口的弟兄们便难以生存。阿史不来山口一旦告破,整个安西都将陷入动荡。为了陌刀军,为了碎叶河谷,为了安西……”   杨守文猛然提气,发出一声怒吼:“给我杀!”   手中大刀扬起,把冲上前来的一个突骑施人砍翻。   他随后迎着突骑施人便冲了过去,一手大刀,一手则抢过了一杆大枪,刀枪并举,杀得那些突骑施人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杨守文的身先士卒,也使得为数不多的陌刀兵变得疯狂起来。   他们挥舞陌刀,在小径中凶狠搏杀。   ……   只是,杨守文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在突骑施人如同潮水一般,连绵不绝的攻击中,三十名陌刀兵已经不足十人。   这场搏杀,也许没有阿史不来山口那样惨烈,但是凶险却更甚。   突骑施人也知道,如果无法将这些人斩杀,就休想通过蟒蛇小径。若是不能通过蟒蛇小径,乌质勒绝不会放过他们。   即便是杨守文善战,吉达勇猛,可是面对着数以千计的突骑施人的攻击,他们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吉达,吉达!”   在蟒蛇小径的另一端出口,突然传来了米娜的呼喊声。   被吉力元英带着十几个人团团围住的吉达听到那叫喊声,不由得精神一振,手中的长枪嗡的一声颤响,如同毒蛇般飞出,狠狠向吉力元英刺去。与此同时,一杆枪刺在了吉达的腿上,令他脚下一顿,手中大枪也不仅偏了一下,正刺在吉力元英的肚子上。   吉力元英大叫一声,身形一下子便倒了下去。   吉达还想上前,可是腿却不由得一软,噗通便跪在了地上。   四名突骑施人冲上前,想要把吉达斩杀。而这时候,杨守文已经从重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浑身上下尽是鲜血,好似凶神恶煞般来到吉达的身旁,手中长刀一转,崩开了那四人的兵器,而后大吼一声,便将其中一人砍倒在了血泊之中……   不过,这时候吉力元英也被突骑施人抢了回去。   米娜带着人在崎岖小径中飞奔而来,一边走一边弯弓射箭,弓弦声响,必有一名突骑施人倒下。   两百黄胡子的出现,一下子压住了突骑施人的气焰。   再加上吉力元英受伤,剩下的突骑施人好像也失去了斗志,一边打一边退出了小径。   “吉达,你没事吧。”   米娜抱住了吉达,大声问道。   吉达脸通红,不过幸亏被脸上的血污遮掩,所以看不太清楚。   他摇摇头,拍了拍米娜的手。   这时候,杨守文也走了过来,一屁股在吉达的身边坐下,看着吉达和米娜,突然间放声大笑…… 第五百六十九章 弃子   杨守文是为吉达高兴!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真心真意关心吉达的女人,亦或者说,是真心真意爱吉达的女人。   吉达样貌不差,体格也很健壮。   但是,他口不能言,再加上是个武痴,性子也相对有些孤僻冷淡,想要找一个倾心的女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今,他找到了!作为兄弟,自然开心。   可是,他的大笑却激起了米娜的怒火。   “你笑什么笑?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唐国人看不起我们,只是把我们当作棋子。”   “啊?”   杨守文的笑声戛然而止,疑惑看着米娜。   他不明白,米娜为何有如此想法。不过,现在也不是和她争执的时候!那蟒蛇小径的另一端,尚有吉力元英所部人马没有撤走,他这边又怎可能和米娜争执?   想到这里,杨守文微微一笑,也没有争辩,咬着牙站起身来。   “辛队长还好吗?”   他蹒跚而行,朝坐在一旁休息,已所剩无几的陌刀兵走去。   三十个陌刀兵,只剩下六人,而且都带着伤。   辛忠志看上去更是凄惨,浑身是血……听到杨守文的呼喊声,辛忠志咬着牙想要站起来。   可是他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只好回答道:“杨君,我还没死。”   杨守文走过去,看了看辛忠志,还有那剩下的六人。   他拍了拍辛忠志的肩膀,也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语。因为他知道,这是一群硬汉!说什么安慰的话语,并没有用处。这些人早在加入陌刀军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也许在他们的心里,能够战死沙场,是一件荣耀之事。   米娜见杨守文不说话,更觉气愤,想跟过去继续争吵。   吉达却拉住了他!   米娜,不要胡闹……   我没有胡闹,你不知道,他那个什么明君有多可气,明知道你们身陷重围,却不肯让我出兵救援。要不是我带着黄胡子强行离开,恐怕你们就要死在这里了。   米娜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手势。   吉达愣了一下,脸色顿时有了变化。   你是说,你是擅自前来?那碎叶城还有多少人马?   “这个……”   米娜呆愣住了。   她似乎是冷静下来,懦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吉达连忙咬牙站起身来,米娜连忙把他搀扶住,急道:“吉达,你干什么?”   把杨守文喊过来。   吉达比划着手势,露出焦急的表情。   米娜虽然不愿意和杨守文交谈,可是见吉达这样子,也不敢怠慢,忙大声呼喊。   “大兄,什么事?”   米娜闯祸了!   她不肯听从明先生的指挥,擅自把黄胡子都带了过来。如今,碎叶城恐怕是兵力空虚。如果乌质勒或者薄露藏在碎叶城的手下闹事,明先生那边恐怕撑不住。   杨守文一愣,看看吉达,又看了看米娜。   片刻后,他突然笑道:“没关系,我对四郎有信心。”   可是……   “大兄,如果四郎要留下米娜他们,米娜根本就走不出中军大帐,更不要说把黄胡子带出来。   我猜想,四郎很可能是另有打算,准备借米娜带黄胡子离开,引出城中奸细……黄胡子不走,奸细不会出现;黄胡子若走的太刻意了,那些奸细也一定会觉察。   所以,我想四郎故意用言语激怒米娜,让她带走了黄胡子。   弄不好……嘿嘿,援兵可能已经抵达碎叶城。”   杨守文和明秀之间,似乎存有一种天然的默契。   米娜把情况说明,他就猜到,明秀一定有安排……而最大的可能就是,援兵已至。   “杨君,杨君!”   就在这时候,李客跌跌撞撞从林中跑出来。   刚才交手的时候,杨守文让李客先行离去。虽说李客也会一些剑术,但在这战场上,他那些剑术就有些华而不实。留在这里,反而更加危险,还会拖累杨守文。   不过,李客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藏在小径一边的密林之中。   他趁乱还杀了两个突骑施人,同时也一直观察着突骑施人的动静……   “李君,你没走?”   杨守文看到李客跑来,感到很惊讶。   但旋即一想,他又释然了。李客并不是那种贪生怕死之人,让他临阵脱逃,他恐怕也未必甘心。   李客没有解释他出现的原因,而是气喘吁吁道:“杨君,我发现突骑施人准备撤退了。”   “撤退?”   杨守文顿时打起了精神,手里拄着大枪,快步走进了小径中。   他举目向小径对面观望,只见漆黑夜色中,小径对面的火把晃动,越来越远,的确像是在撤退。杨守文心中一阵狂喜,如果这些突骑施人再发动攻击,虽说有黄胡子的支援,但杨守文却不认为能够抵挡得住。人多了,可是这战斗力……   “真的退走了?”   他轻声问道。   李客道:“看这样子,突骑施人是不想再打下去了。”   “也好!”杨守文长出一口气,道:“如果他们再打下去的话,我也不敢保证能拦住他们。”   “你看不起我们?”   耳边,传来米娜的声音。   杨守文扭头看,就见米娜搀扶着吉达走过来。   对米娜的胡搅蛮缠,杨守文有些厌烦了。他从来都不是那种很有耐心的人……我容忍一次,容忍两次,甚至容忍三次。可如果你再不知进退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目光,旋即变得阴冷起来。   杨守文沉声道:“若你们能打得赢一队陌刀兵,我就向你道歉。”   “你……”   米娜其实也想向杨守文道歉,但是这内心的自尊,却让她无法拉下脸面。   幸好一旁吉达拦住了她,向杨守文比划道:二弟,你别和她计较,她只是有些好强。   好强?   想想倒也正常。   如果米娜没有这份好强之心,恐怕也统帅不得黄胡子。   想到这里,杨守文也就释然,没有再说下去。   目光转到了小径另一边,渐渐远去的火光,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轻声道:“想必,乌质勒要撤兵了!”   ……   阿史不来山口外,当黄胡子援兵抵达之后,乌质勒便停止了攻击。   黄胡子出现了!   那岂不是说,碎叶城的兵力已经被彻底抽空了吗?   “父亲,为什么要停止攻击?”   娑葛走上来,轻声道:“如今陌刀兵已经被打残了,虽然来了黄胡子,怕也抵挡不得太久。”   “什么时辰了?”   “啊?”   娑葛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道:“父亲,已经是快到子时。”   “快到子时了?”   乌质勒眉头微微一蹙,策马到高处,举目向远方眺望。   月朗星稀,整个千泉山都被夜色笼罩着,透出一种莫名的森冷气息。   按理说,吉力元英应该已经突破蟒蛇小径,绕到了山口的后面。可是到现在,也不见有任何动静,莫非吉力元英那边遇到了麻烦,以至于他无法通过蟒蛇小径?   那蟒蛇小径,早已荒废,知道的人并不是很多。   可是……   乌质勒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眼皮子跳个不停。   不对,有点不太对劲!   乌质勒眯起眼睛,再次抬头查看了一下天色,半晌后他突然下令道:“娑葛,立刻传我命令,后军变前军,迅速向巴什岭前进。前军不动,就地宿营,不得有误。”   “什么?”   娑葛愣了一下,疑惑看着乌质勒,有些不太明白乌质勒的意思。   乌质勒看了娑葛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这孩子虽说可心,但是却太愚蠢了,当不得大事!   不过,他并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而是一脸的慈祥之色,拍了拍娑葛的头,沉声道:“薄露未能杀死苏弥射,未能掌控保大军,未能在碎叶城站稳,已经失去了最佳的时机。我原本想趁此机会,占领碎叶河谷,而后向唐国人讨要一些好处。   可是现在……   我没有想到,他们的反应会这么快。更没有想到,他们会封锁了阿史不来山口。   娑葛,大势已去,我们现在必须要为自己谋划才好。你听我的话,立刻赶往金微山,向你的舅父求援,然后让你舅父通报陇右都督府,就说默啜意图染指陇右,请他们多多提防。你让你舅父转告唐朝皇帝,就说我早已经觉察到了薄露的阴谋。但由于薄露势大,我无力抵抗,只好曲意迎合,实则仍旧是心向大唐。”   娑葛闻听,顿时懵了!   这画风变得太快,前一刻乌质勒还野心勃勃想要占领碎叶河谷,怎么这一转眼……   “娑葛,此事事关重大,关系我们的生死存亡。   你立刻动身,务必要在十日内抵达金微山,把这些话转告给你舅父,否则我们都会非常麻烦。”   “那这边……”   “这边,你不必再管了。”   乌质勒积威甚重,令娑葛不敢再问下去。   他马上答应下来,拨马就走。   而乌质勒则立马在山头上,看着那弥漫着一股血色的阿史不来山口,眼中流露出失落之色。   可惜了,实在是可惜了啊!   如果这次能够占领碎叶河谷的话,那么他的部落就一定可以壮大起来,甚至能够消灭舍利突骑施,重新雄霸夷播海。可是现在……这次失败了,再想找同样的机会,怕就要难了!   想到这里,乌质勒的心里更加难受。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从这件事脱身出来,并且和薄露划清界限。   不过,只是和薄露划清界线还远远不够……乌质勒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了延绵的千泉山。   吉力元英,我的儿子!   这一次,就只能委屈你了…… 第五百七十章 丘升头   吉力元英的伤势不轻,但还好,没有性命之忧。   吉达那一枪刺中了他的肚子,不过由于吉达当时先受了伤,所以这一枪没能刺中要害。   可即便如此,吉力元英已经无力再战。   不仅是他,就连他带的近千兵马,也在蟒蛇小径里折损了将近四成。   哪怕黄胡子不过二百人,以突骑施目前的状态,想要从小径杀出去也非一件易事。   吉力元英也不是一个莽撞的人,见事不可为,就决定撤退。   不过,山路难行,等他们从千泉山撤出来,已快到寅时。这个时代,尚没有时区的说法。千泉山和洛阳差了将近两个时区,此时洛阳已经天光大亮,而千泉山下,却依旧被黑夜所笼罩。   吉力元英率部返回阿史不来山口外时,突骑施已扎下了营寨。   有军卒把吉力元英送到大帐里,并找来医生诊治。   吉力元英因为失血过多,以至于脸色发青。他靠在围榻上,眉心蹙动,脸色格外难看。   “你是说,父亲率部去了巴什岭?”   他看着面前的男子,沉声问道。   那男子名叫丘升头,是吉力元英的心腹。   别误会,丘升头并非是姓丘,而是他的名字。他的全名应该是骨利干丘升头,铁勒人。当年,他曾在长安求学,后来在游历夷播海的时候被吉力元英所救,而后便留在吉力元英的身边。他见识不浅,所以吉力元英对丘升头也非常信任。   “大俟斤说,碎叶河谷的局势可以有变化,所以让咱们在此坚守,他前去援救薄露。”   坚守?援救?   吉力元英闭上眼睛,嘴角微微翘起。   如果他不是乌质勒的儿子,如果他不是跟随乌质勒多年,对乌质勒的性子非常了解,说不定真会相信了这个说法。乌质勒和薄露本就是利益之交,如果局势不妙,他就算是不咬薄露一口,也会急不可耐的和薄露划清界限,又怎会援救?   医生为他上好了药,便退出大帐。   就在那医生退出大帐后,吉力元英猛然睁开了双眼。   “丘升头留下,其他人全部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大帐里的亲随闻听,不敢怠慢,纷纷退了出去。   “丘升头,你认为大俟斤真的是去救援薄露?”   大帐里,再也没有其他人,吉力元英吃力的从围榻上翻了个身,让自己躺的更舒服。   丘升头犹豫了,低下了头。   吉力元英叹了口气道:“丘升头,我们相识有八年了吧。”   “八年又三个月。”   “我待你如何?”   丘升头抬起头,轻声道:“元英,你不要再说了,你的意思我很明白。   其实,你想要的答案,早已在你心里,你又何必问我?”   “可是,我要你回答我。”   吉力元英沉下脸,大声说道。   丘升头抿着嘴,半晌后道:“大俟斤说碎叶有变,依我看,应该不假。   否则,大俟斤攻破山口在即,哪怕有黄胡子支援,也撑不得太久。胜利在望,大俟斤却停步不前,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大俟斤一定发现了什么不好的情况。   所以,他放弃了阿史不来山口,放弃了碎叶河谷,决定前往巴什岭。   至于大俟斤去巴什岭是救援还是……元英你其实很清楚,我估计大俟斤是要挽回局面。”   “投靠唐国吗?”   “投靠倒是不一定,但他一定不会再和唐国为敌。”   吉力元英躺下来,闭上眼睛沉思良久。   “那他让我留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   丘升头显然有些迟疑,不过最终,他还是咬着牙开口道:“大俟斤出兵阿史不来山口,更杀死了那么多的唐国士兵。于情于理,大俟斤要想置身事外,都必须要给唐国人一个交代。把元英你留在这里……你没发现,留下来的全都是你的人吗?”   “扶我起来!”   吉力元英睁开眼,厉声喝道。   丘升头连忙走上前,把吉力元英搀扶坐起。   只是,吉力元英的肚子上有伤,无法坐端正,于是丘升头又找了一床褥子垫在他身后,这样可以让吉力元英坐的舒服一些。   “依你所说,我就是大俟斤给唐国人的交代吗?”   “这个……”   “你说!”   丘升头一咬牙,用力点点头道:“没错,吉力元英你现在已经被大俟斤当成了弃子。”   吉力元英倒吸一口凉气,也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因为伤口传来的疼痛所致。   他看着丘升头,而丘升头也看着他。   两人就这样对视许久,吉力元英的脸上露出了苦涩笑容,“娑葛,一定被他保下了。”   “大俟斤命娑葛前往金微山。”   “如此说来,我们死定了?”   丘升头犹豫一下,但最终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丘升头,你要帮我。”   吉力元英一把抓住了丘升头的胳膊,沉声道:“如果我死了,你也会有麻烦,还有这些留下来的儿郎,都不会有好结果。我要你帮我,帮我想办法解决这个麻烦。”   “吉力元英,其实你心里很清楚,该怎么做。”   吉力元英看着丘升头,却没有开口。   只是他的眼睛,却把他此刻的心情表露无遗。那是一种纠结的眼神,还有一些茫然。   “吉力元英,大俟斤有十六个儿子,而你是长子。   如果在唐国,你是无可争议的继承者,是未来的大俟斤。可是现在,你认为你在大俟斤的心中又有多重的份量?你虽然有沙陀人的血脉,但是沙陀人并不认可你。相比之下,娑葛也好,同罗也罢,还有弥列哥,他们比起你来有很多优势。   以前,你靠着你的勇武,在族中尚有一席之地。   可这一次,你却自作聪明,要去弄什么声东击西,结果把黑狼军交给了大俟斤……   如果大俟斤能够得偿所愿,占领了碎叶河谷还好。可现在,他恐怕已经改变了主意。这件事必须要有人站出来当替罪羊,而吉力元英你,就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丘升头这番话,正戳在了吉力元英的心坎上。   他松开了丘升头的胳膊,靠在褥子上,久久不语……   “丘升头,那我该怎么办?”   “前次那个碎叶城的使者来俱兰城求见大俟斤的时候,我曾和他有过几次接触。   据我所知,此次薄露失败,并非偶然,而是因为唐国皇帝早有觉察。   唐国皇帝派了特使前来,不但破坏了薄露的计划,甚至还夺回了碎叶城,使得碎叶河谷的局势发生了巨大变化。他现在就在碎叶城,若吉力元英愿意向他臣服,相信那位特使一定很愿意接纳你。只要那位特使老爷开口,你便高枕无忧。”   “那特使叫什么名字?”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   丘升头眼中闪过一抹精亮,做出沉思的表情,想了很久后才说道:“我只记得,他姓杨。   碎叶城的使者唤他做杨君,似乎在唐国很有地位。”   “杨君?”   吉力元英愣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   “之前我在蟒蛇小径,遭遇唐国人的阻拦。   我依稀记得,那个领头的人,被其他人称作杨君……没错,就是杨君。”   丘升头露出愕然之色,半晌后才开口道:“如此说来,那位杨君现就在阿史不来山口?”   “如果此杨君就是彼杨君,他就在峡谷对面。”   丘升头眉心一动,眼中闪过一抹喜色。   不过,那喜色瞬间就被掩去,他依旧是一脸凝重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说说看。”   “吉力元英,趁天还没亮,我去对面找那位‘杨君’。   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们可以投奔他。相信杨君会愿意接纳我们,也会保护我们周全。”   ——嘶!   吉力元英吸了一口凉气,显得有些纠结。   想想,倒也正常!   乌质勒毕竟是他的老子,他这样做,就等于把乌质勒给卖了一个通透。   可转念再一想:你乌质勒不把我当儿子,我又何必把你当老子?你把我扔在这里,想要让我去做替死鬼……我才不会眼巴巴的等死,我也要争取我的出路。   想到这里,吉力元英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拉着丘升头的手,低声道:“丘升头,你有把握吗?”   丘升头一笑,道:“我当初曾在唐国生活过很多年,我很清楚该怎么去说服唐国人。”   “丘升头,那就拜托你了。”   吉力元英诚恳说道:“我,还有这里的三千族人的性命,就在你的手中……”   ……   杨守文返回山口时,被峡谷中的景象所震撼。   三百米长的峡谷里,到处都是尸体,甚至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明秀率领数百唐军也已经抵达,他正指挥人收拾战场,收敛战死的陌刀军尸体。   “儿郎们也算是死得其所,至少能有一块墓碑。”   来曜在两个士兵的搀扶下,忍着身上的伤痛,帮忙辨认尸体。   一双虎目中,噙着泪光。   看到杨守文到来,明秀忙走上前。   “青之,大势已定……北庭都护府的援兵已经打通了昆陵山古道,庭州游击将军高舍鸡率前锋人马共三千人前往巴什岭驰援苏弥射将军;合河戍守捉使哥舒道元则率本部人马抵达碎叶城。据哥舒道元说,郭虔瓘以副都护封思业为主帅,统兵八千,最迟正午时分就会出昆陵山古道,抵达裴罗将军城驻扎……”   ……   这里有一个错误,封思业是在改年号为久视之后才为殿中侍御史。   久视为700年九月之后才出现的年号,现在是五月中,所以特以改正。 第五百七十一章 元英请降   封思业?   一个非常陌生的名字,杨守文从未听过。   不过,无所谓!大唐的官员多不胜数,他也不可能全都认识。当然了,他也没兴趣认识……关键在于,援兵到了,碎叶城的危机也就解除了,他能轻松一些。   至于其他的事情,与他何干?   所以,杨守文很放松,直接就坐在了地上。   有陌刀兵把他那口斩马刀送过来,他也没有在意,放在身边,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   解下包裹在头上的黑帻,露出已经长出一层贴着头皮的短发的脑袋。   从千泉山吹来的夜风有点凉,吹在头上,让杨守文不自觉打了一个寒蝉,旋即‘阿嚏’,便打了个喷嚏。   颇为羡慕的看了一眼另一边,正在为吉达包扎伤口的米娜。   同人不同命,在米娜的眼中,此刻只有吉达一人……拜托,其实我也非常辛苦好吗?   “羡慕了?”   “羡慕什么?”   明秀把披在身上的袍子脱下来,甩给了杨守文。   杨守文也不客气,直接披在身上,顿时把那雪白的袍子,脏成了五颜六色……   “人家有人关照,是不是很羡慕?”   “有什么羡慕,大兄这一辈子孤苦,虽然有一个姐姐,但毕竟是别人的老婆,他也不好去整日打搅。他口不能言,性子又傲,能有人关心,也算是否极泰来。   我做兄弟的,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完,杨守文脸色一整,轻声道:“不过,你怎么惹了米娜?”   明秀嘴角微微一撇,道:“也算不上是招惹吧……女人心眼小,成不得大事。当时那情况,我如果不这样做,又怎能让那些奸细跳出来?只是她蠢,没看出来而已。”   “四郎,你这又何必呢?   米娜好歹也是个公主,若是她手下十万波斯人能够进入安西,对安西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与我何干?”   明秀一句话,杨守文顿时无言以对。   说的有些道理啊!   明家都准备举族迁移,离开故土了,这安西的事情,与他明秀的确是没有关系。   算了,明秀就是这么个人。   四百年江左豪门子弟,对汉人血统极为重视,对异族人有偏见,也还算是正常。   事实上,早期的江左贵胄,大都有着很重的血统观念。   但随着时代的发展,一些豪门贵胄渐渐放弃了原有的坚持。如今,幸存下来的江左豪门,能够有如此坚定血统观念的,除了明家之外,屈指算来已经不多了。   杨守文从未想过去改变别人的想法,也没有这个兴趣。   既然明秀不愿意谈论这件事,他索性话锋一转,沉声道:“对了,那些奸细怎么处置的?”   明秀道:“能怎么处置,留着是祸害,杀了便是。”   杨守文一怔,旋即苦笑起来。   明秀的血统观念既然如此坚定,对异族人,特别是那些与他为敌的异族人,又怎会有半点的心慈手软?   “杀了也好,省得心烦。”   “对了,有件事你要注意。”   “什么事?”   “据哥舒道元说,此次他们打通昆陵山古道,颇有蹊跷。   嗢鹿州的叛军虽然封锁了古道,可是以官军的实力,要攻破并非难事。早在四天前,他们就兵临昆陵山古道外。但由于封思业行进缓慢,使得战事拖延了两天。”   “嗯?”   杨守文抬起头,看向明秀。   明秀则朝他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封思业说是要筹备粮草,所以才会晚了两天。   但哥舒道元却说,郭都护命叶满守捉使盖老军押运粮草,一早就准备妥当。   这个封思业,怕是有点古怪。   我倒不是担心他和薄露有勾结,而是觉得他这样做,怀有别的目的,说不定是针对你。”   针对我?   杨守文的眼睛眯成了缝,嘴角微微翘起来,勾勒出一抹好看的弧度。   封思业是什么鬼?   老子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如果他真要找我的麻烦,那就别怪我对他心狠手辣。   想到这里,杨守文点点头,突然笑道:“这哥舒道元,可就是那个在合河戍的玉门关守捉使吗?”   “正是那个人。”   “他不是合河戍守捉使,为何会在庭州?”   明秀看了杨守文一眼,一脸嫌弃道:“难道你不知道,庭州、瓜州、沙州三州组成北庭都护府,那合河戍同样归属北庭都护府所辖……据哥舒道元讲,他是奉命调往马宰,好像要出任马宰守捉使的职务。正好被郭都护征调,所以来了这边。”   “他,运气不错。”   “是啊,运气不错。”   杨守文和明秀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   哥舒道元从合河戍调至马宰,如果依照常例,他会在马宰做三年的守捉使,而后可以凭借资历和战功升迁。而这一次,他意外被派来碎叶城。别的不说,就凭他驰援碎叶,协助灭杀奸细,并抽调兵马支援阿史不来山口……只要呈报上去,说不定可以直接升任一军军使。如果运气好的话,做个游击也不是不可能……   “他不错!”   明秀轻声说道。   杨守文也点点头,低声道:“如果他这次能够坐上了游击的位子,我会向太子推荐。”   哥舒道元率先突破昆陵山古道,并且向杨守文发出了警示。   这说明,哥舒道元有心向杨守文投靠。   作为太子李显的女婿,杨守文也要为李显谋划。李显如今最缺什么?缺真正有能力的人!   毕竟,他在庐陵幽居十四年,在朝中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亲信。   别的都还好说,但在军事方面,无疑是李显最大的软肋。他手中并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军事力量,靠着武则天的支持,才算是勉强稳住了太子的位子。但如果武则天死了,李显又该怎么办?只靠武家的力量吗?那会非常的被动……   所以,李显必须要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力量。   杨守文觉得,这西域会是一个绝佳的选择,如果能够为李显培养出一支强大的军队,可以让李显的位子更加稳固。   但那些身居高位的人,杨守文拉拢不动,估计李显拉拢起来也会吃力。   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基层招揽,慢慢培养。   哥舒道元有心投靠,是一件好事……但杨守文还要看哥舒道元的能力!如果哥舒道元可以趁这一次出征,得到游击将军的位子,便能够证明他有培养的价值。   北庭都护府下,有十游击。   一个萝卜一个坑,竞争也非常激烈。   哥舒道元如果能够得到其中之一,就说明这个人的能力和手段,都不会太差……当然,如果他只能做到一个军使的话,杨守文同样会拉拢,但不会推荐给李显。   毕竟,李显是太子。   杨守文推荐一个游击将军过去,李显还能重视一下。   可如果只是一个军使,李显就不好插手……两者悬殊太大,杨守文也不好意思推荐。   “要我把你的意思转告给他吗?”   “嗯!”   杨守文想了想,便点头赞同。   ……   天,快亮了。   东方已经发白,千泉山一派静寂。   黄胡子在山口外扎下了营盘,杨守文也进入大帐中休息。   不过,他躺在榻上,却睡不着觉。   毕竟山外还有突骑施的叛军没有撤走,杨守文又怎可能静下心来?表面上看,此时阿史不来山口的官军兵力增加不少,几近千人。蟒蛇小径也有二百黄胡子镇守,不必担心突骑施人偷袭。可是,突骑施人一天不撤兵,他就一天不得安心。   乌质勒!   杨守文觉得,那乌质勒一定会有别的招数。   大帐外,传来了脚步声。   “杨君,可安歇了?”   “是李客吧,进来。”   杨守文翻身坐起,帐帘挑起,李客便走了进来。   不过,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看样貌,是个突厥人。   杨守文不禁感到奇怪,看了一眼那突厥人,目光旋即落在了李客身上。   “丘升头,这就是杨君。”   那突厥人忙上前躬身施礼,“小鸾台濛池班头骨利干丘升头,拜见杨君。”   “你,是小鸾台的班头?”   杨守文听到对方自报家门,不由得愣住了。   他旋即向李客看去,就听李客道:“杨君,丘升头的身份我已经确认过,确是朝廷密探。   当初颜君执掌安西小鸾台,各地方的班头互不相属,彼此也不认识。所以我们之间,只能凭借颜君当初留下的暗语进行辨认。刚才我确认了,他的暗语没有错。”   颜君,便是颜织!   杨守文突然间对那个神秘失踪的颜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家伙不简单,设计了一个如此精密的密探体系,怪不得武则天和上官婉儿对他如此重视,让杨守文来找他。   对了,貌似还没有找到颜织呢!   杨守文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此次来安西主要是两个任务。   如今,吉达已经找到了,可是颜织还下落不明。根据李客的情报,颜织最后是去的忽论城。可他已经失踪了大半年,是否还在忽论城中?杨守文可不敢保证。   看样子,需要再走一趟忽论城才是。   对了,吉达手里还有一封信,要送去忽论城……   信?   杨守文好像捕捉到了什么,眉头不禁蹙起。   “杨君,杨君?”   李客说完之后,却不见杨守文的回应。抬头看,就见杨守文坐在那里,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   他连忙呼唤,才算是让杨守文清醒过来。   “你在濛池?何处?”   “卑职是在吉力元英帐下。”   杨守文脸色一变,看着丘升头,一言不发。   似乎明白杨守文在想什么,丘升头忙开口道:“与杨君知晓,十年前,卑职奉命来到安西,随后由颜君委派,前往夷播海。卑职在夷播海游荡了两年,后来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与吉力元英相识,并且成为吉力元英的心腹。八年来,卑职一直在留意乌质勒的动向,并且向颜君传送了不少消息……可是吉力元英……”   丘升头说到这里,露出苦笑。   “吉力元英虽然是乌质勒的长子,但是并不得乌质勒看重。   而他这个人,又有些古板,虽然乌质勒对他不好,可是他却不愿意和乌质勒作对。   在卑职的劝说下,吉力元英后来训练出黑狼军,并且站稳了脚跟。但由于他的身份尴尬,始终被乌质勒所排斥,以至于卑职也无法接近乌质勒的核心圈子。   此次乌质勒和薄露密谋,卑职虽有觉察,却苦于没有确切的消息。   甚至连吉力元英都不清楚乌质勒和薄露之间的约定,直到前日乌质勒命他偷袭阿史不来山口,卑职才确定了乌质勒要造反的事实。可当时,卑职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此前卑职是和颜君接触,但由于颜君失踪,卑职也不知该向谁报告。”   小鸾台在安西的情报网,如同一张蜘蛛网。   颜织就是那个编织蜘蛛网的蜘蛛。他在的时候,一切都运转正常。可一旦颜织失踪,那么这张蜘蛛网也就形同废弃,一点用处都没有……   杨守文凝视丘升头,目光灼灼。   而丘升头也没有回避杨守文的目光,而是迎着他的目光,一副坦然之色。   杨守文点点头,沉声道:“好吧,我信你!”   这句话出口,丘升头顿时松了口气。   说实话,他也怕杨守文不相信他的话……毕竟,他的身份,整个安西只有颜织可以确认。虽然他此前和李客对上了暗语,但实际上,李客并不能给他什么保证。   “既然你是在吉力元英帐下做事,为何来我这里?”   丘升头道:“杨君,乌质勒已经走了。”   “啊?”   杨守文激灵灵一个寒蝉,呼的站起身来,沉声问道:“乌质勒去了何处?”   “他说是去巴什岭接应薄露……不过以卑职对乌质勒的了解,他恐怕是要去趁火打劫,攻打薄露,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而吉力元英,则被乌质勒视为一枚弃子,让他留守山外。到时候,他可以把所以的罪名都推给吉力元英,让吉力元英做替死鬼。”   攻打薄露?让吉力元英做替死鬼?   杨守文的眼睛眯缝起来,问道:“如此说来,你是来为吉力元英求情?”   丘升头连忙摇头,道:“吉力元英已经知道了乌质勒的心思,更下定了决心,和乌质勒反目。   他愿意向杨君投降,只要杨君能保住他和族人的性命,他愿意听从杨君的差遣。” 第五百七十二章 改变   杨守文有点懵了!   他看着丘升头,怎么也想不到吉力元英竟然选择了投降,而且是向他投降……   这也难怪,杨守文或许在两京声名响亮,但出了两京,却算不得出名。   特别是在安西这块土地上,人们更愿意向一个强大的人臣服,而不是向一个虽有名望,却没有半点实力的人臣服。从这一点而言,杨守文在安西毫无影响力。   可是,吉力元英居然要臣服于他?   杨守文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看着丘升头。   丘升头笑道:“杨君不必怀疑,吉力元英之所以愿意臣服你,是因为他在安西,已经别的选择……乌质勒实力犹存,手下仍有六万控弦之士。不管他是否消灭了薄露,只要他表现出自己的诚意,相信即便是安西都护府,也要认真考虑一番。   更不要说,那乌质勒这些年苦心经营,和诸多部落都有合作。   金微山的仆固部落、狼山的拔悉密人、还有濛池的蠕蠕人、鲛马人以及拔野古人,都与他有非常密切的联系。这是个八面玲珑的家伙,就算朝廷真有心将之消灭,也必须徐徐图之。因为一旦要消灭乌质勒,很可能会引发整个安西动荡。”   说到这里,丘升头停顿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吉力元英若是投降,在安西也难有容身之所。   他可以投靠朝廷,可如果乌质勒真要对他动手,就算是朝廷也要考虑其中利害。所以,他必须要找一个能保护他周全的人,而杨君你,便是他目前唯一的选择。”   杨守文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   “你怎知道,我一定能保护他周全?”   丘升头正色道:“我不知道……吉力元英也不清楚,可是他这次必须要赌一把。”   押宝!   如果杨守文无法护他周全,吉力元英也只能自认倒霉。   可如果杨守文有这个能力呢?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思忖这其中利害。   片刻后,他突然对李客道:“李君,请你去把四郎还有我大兄,以及米娜找来。”   “喏!”   李客躬身答应,而后退出了大帐。   杨守文没有继续和丘升头交谈,而是等候了片刻,就听到大帐外传来脚步声。   明秀等人走进来,杨守文这才睁开眼,示意他们坐下。   “丘升头,你把刚才与我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丘升头立刻答应,重复了一遍方才说的那一番话。待他说完之后,米娜和吉达一脸迷茫,而明秀则若有所思。他又询问了丘升头片刻,这才坐下来,沉思不语。   “杨君,你把我们找来,究竟有什么安排?”   杨守文手掌朝下,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而这时候,明秀也抬起头,看着杨守文道:“青之,你这个想法,的确是最佳的解决办法。”   丘升头坐在一旁,一脸疑惑。   而杨守文则朝着明秀笑了,沉声道:“四郎果然知我。”   他站起身,招手示意李客上前,“把地图取来。”   “喏!”   李客忙转身离去,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捧着地图回来。   在大帐中央,把地图铺展开来以后,杨守文走上前,用手指着地图上的一处,对丘升头道:“你立刻回去告诉吉力元英,我可以保他这次。不过,我要他率部立刻西进,在碎叶水下游和药杀水之间的河谷地带,修筑一座城池。城池修筑完成后,他可以立刻派人与我联络,我会为他设法,在圣人面前为他求取身份。”   药杀水,也就是后世所说的锡尔河。   《新唐书·西域传》里曾记载:石国西南有药杀水,入中国谓之真珠河。   药杀,属于古波斯语,意为‘珍珠’。   准确而言,这里属于吐火罗昭武九姓之中石国领地。但事实上,石国对这块土地却无力控制。于是,这也就成为安西西北之地,也就成为一片无主的荒原。   但是这块土地,确是大寔人东进的一处必经之地。   没有人比杨守文更清楚未来大寔人给大唐所带来的威胁,也没有人比杨守文清楚,大寔人在历史上,曾经和大唐在这一个区域发生了一场战争,也就是那场号称改变了世界文明史历程的‘怛罗斯之战’。但怛罗斯具体在何处?杨守文并不清楚。   至少,在杨守文面前的这张地图上,没有标注这个区域。   杨守文只是隐约记得,历史上的怛罗斯之战发生在锡尔河流域……也就是说,如果吉力元英能够在此地建城,就等于是扼住了大寔人的东进之路。这是一次赌博,如果成功的话,也许就不会再出现那场‘怛罗斯之战’,大唐可以继续控制安西。   不过,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的想法,唯一猜到了其中奥妙的人,就是明秀……   因为在西行之路上,杨守文曾不止一次和明秀谈及大寔人的威胁。   “米娜,看到这块土地了吗?”   杨守文说完,明秀才开了口。   他指着锡尔河下游至咸海的区域,对米娜道:“这里,距离呼罗珊很近,只要越过乌浒河,就可以到达。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能为你和你的族人在这里争取一块土地,你们是否能够在这里站稳脚跟?”   “可这里,是石国治下。”   “石国?”   明秀笑道:“不必担心,到时候朝廷自会设法给予他补偿。   如果你和你的族人能够在这里站稳脚跟,南有石国比邻,东有吉力元英所建造的城市与你呼应。到时候,你们两家可以互为犄角,相互援助,石国也难以驱赶你们。   这块土地,足以容纳你十万族人……”   米娜闻听,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走到地图前查看。   黄胡子纵横安西,自然也知晓这块土地。   米娜看了半晌,突然抬起头,盯着杨守文道:“杨君,你能保证,唐国皇帝能同意我们在这里居住?”   杨守文笑了,没有回答,而是向明秀看去。   明秀则点点头,沉声道:“只要你们能够展现出,你们能够居住于此的能力和资格!”   这个世界上,从没有白吃的午餐。   仁义道德只是一方面,利益才能让友谊的小船不会倾覆。   明秀身为世家子弟,对‘利益’两字的理解更加深刻。斗米恩,升米仇……如果武则天真的让米娜他们平白住下,说不定不会被米娜感激,反而会产生别的想法。   你想在安西安置你的子民?   可以!   但你要展现出来,你有住在这里的资格。   那资格,又是什么?   米娜是在碎叶城里长大,这骨子里,也沾染了一些商人的习性。   听到明秀这番话,她那还能不明白杨守文的意思,一双好看的眼睛顿时笑成了月牙。   “杨君的意思是……要我和吉力元英为唐国皇帝监视五弩失毕中,以及阻挡大寔人?”   杨守文笑容可掬,但是却没有回答米娜的问题,而是扭头看向丘升头。   “丘升头,你认为呢?”   丘升头的眼中顿时露出了敬佩之色,他看着杨守文,沉声道:“杨君深谋远虑,卑职佩服。”   吉力元英投降?   可他投降了,又能落得什么好吗?   好吧,就算杨守文保住他的性命,那也是有案底在身,朝廷绝不会允许他留在安西。   至少,不能让他留在安西找乌质勒的麻烦!   如果吉力元英离开,他的族人就会被打散。那样一来,吉力元英的用处会大大减弱。   但是,如果吉力元英留下来,和他的族人能够留在安西,就是另一个局面。   他和乌质勒已经反目,会找乌质勒的麻烦。   就算不能给乌质勒带来实质性的打击,但也能时不时恶心一下乌质勒,同时监视五弩失毕的动向。米娜的族人定居下来,需要很多的物资。那么初期,可以通过吉力元英提供……一旦波斯人稳住了阵脚,反过来可以支援吉力元英……   而对于唐帝国而言,在安西打下一根楔子,牵制安西各族的力量,何乐而不为?   西,有波斯流亡帝国与吉力元英;东,有安西四镇兵马。   双方相互呼应,就能够更进一步稳定安西的局势,增强唐帝国对于安西的控制力。   最重要的是,这一股力量,可以纳入太子李显的麾下……   “丘升头,你立刻返回吉力元英那边,让他在正午前,开拔撤离。   我要他在年底,在那里站稳脚跟,把城池修建妥善。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让他不必担心。我可以保证的是,乌质勒在一年之内,不会对他产生威胁。”   “卑职遵命。”   “好,李君你代我送客。”   杨守文朝李客使了一个眼色,李客便领着丘升头离开。   丘升头这枚棋子不能放弃,让他留在吉力元英身边,也是一枚暗子。一旦吉力元英那边发生了变故,丘升头也能够把情报传递出来。也就是说,丘升头从现在开始,将会成为一个死间。他会一直留在吉力元英身边,若无必要,绝不能暴露。   丘升头,走了。   米娜却显得格外兴奋,围着那张地图转来转去。   吉达站在她身边,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就那么静静看着米娜,眼中充满了柔情。   而杨守文和明秀则走出了大帐,两人从营地里出来,走上了一处高地。   从这里,可以鸟瞰阿史不来山口。   “青之,你真的认为,那些大寔人会对我们产生威胁吗?”   杨守文点点头,轻声道:“休要小看那些人,如果我们不提前防范,早晚会吃大亏。”   “可是,朝廷能同意吗?”   明秀倒不认为杨守文是小题大做,只是他担心,朝中的那些老大人,未必会认可他的这种做法。   此时的大唐国,雄立于世界之巅。   这里有世界上最璀璨的文明,有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力,也有世界上最广袤的土地和丰富的物产……朝中的老大人们,此时还不会明白大寔人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怎样的变化。他们并不清楚,那些他们眼中的‘蛮夷’,未来将会关闭大唐国连通世界的最重要的一条通道。此时的大唐帝国,仍沉浸在万国来朝的荣耀之中。   杨守文沉默了!   事实上,他并不清楚让吉力元英建城,以及同意波斯人移居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他只是觉得,有这么一支力量掌控在手里,可以增强李显在安西的影响力!   沉默片刻之后,杨守文深吸一口气。   “陛下乃千古女杰,世间英雌,一定能明白这样做的好处。   更何况,朝中尚有狄国老,以他的睿智,焉能看不出大寔人的威胁,以及我这样安排的用意?四郎,我准备写一封密折,送往洛阳,相信陛下和国老一定会赞同。”   明秀想了想,伸出手,拍了拍杨守文的肩膀。   他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道:“青之,这件事情,我挺你!” 第四百七十三章 狂僧   已是五月中,洛阳此时,正烈日炎炎。   而碎叶河谷的天气却变幻莫测,前两日是晴空万里,站在太阳下,好像置身在火炉子里一样。可一转眼,却阴云密布,狂风肆虐。到正晌午时,大雨倾盆……   好在,暴雨并没有持续太久。   只是随后,天气并没有变得晴朗起来,下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令气温也变得凉爽很多。   吉力元英在正午前,率部撤离阿史不来山口。   “杨君,不追击吗?”   来曜和杨守文并肩而立,站在山口外的一处高岗之上,看着吉力元英的人马向西而去,消失在雨雾之中。从千泉山里吹来的山风,拂动杨守文衣袍猎猎作响。听到来曜的问话,他扭头看了一眼,只见来曜的眼中,流露着不甘和愤怒。   也难怪,来曜来到碎叶城的时候,手下有三百六十五名陌刀兵。   阿史不来山口一战,如今只剩下几十个人……   他那两团陌刀兵几乎被打残了,以后再想训练出来,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心血。   战友战死疆场,身为校尉的来曜,又怎能甘心?   “来校尉,我们的敌人,不是吉力元英。”   “嗯?”   “吉力元英不过是一个替罪羊而已,真正的元凶,是乌质勒,是薄露……可惜,乌质勒已经跑了,不晓得去了何处。而且就算我们知道,朝廷也不会轻易动他。   与其追击吉力元英,不如把他留下来,让他去找乌质勒的麻烦。”   来曜很聪明,立刻明白了杨守文的意思。   仔细想想,杨守文说的不错……那吉力元英终究是听命行事,虽然双方一场恶战,但要说元凶,的确是轮不到他。想那吉力元英也够凄凉,被自己的亲生老子当成替死鬼抛弃,这心里恐怕也会非常难过。想必此刻,他会很怨恨乌质勒。   来曜虽然只是一个校尉,可是读过书,也有些见识。   他敏锐的觉察到,杨守文似乎在谋划一盘很大的棋,这个吉力元英怕就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颗棋子。   “杨君,吉力元英可信吗?”   杨守文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来曜的肩膀。   “我不知道。”   “那……”   “来校尉,有没有兴趣来碎叶河谷?”   来曜一愣,诧异看着杨守文,有点不太明白。   杨守文轻声道:“苏弥射肯定会离开碎叶河谷,而且我也为他谋划了一个好去处。   但保大军却必须重建,到时候需要有人能坐镇此地。   来校尉,你也看到了……这碎叶河谷虽然远离中原,但却是朝廷在西陲一个极为重要的根基所在。它北面突骑施,西临五弩失毕,遥控吐火罗,更要监视大寔人的动向……一旦碎叶河谷出现动荡,整个安西都可能会面临战火。这里很重要,是朝廷的西大门。所以,这里需要有一位忠于陛下,忠于太子的人留守。   胡人善变,难以捉摸,实不宜担此重任。   所以,我准备向朝廷奏疏,找一个可以托付的人镇守此地,不知来校尉可愿意?”   来曜的脑袋,嗡的一声响,整个人都懵了!   他如今是一个校尉,虽然是陌刀军的校尉,可说到底,只是一个基层军官罢了。   而保大军军使,确是一个中层军官。   以来曜的资历,想要独掌一军还需要时间,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哪怕保大军的品级很低,可也是一个中层军官。能够成为保大军军使的话,对于来曜而言,绝对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升迁。   “杨君的意思是……”   “此前,朝廷对于碎叶河谷过于轻视,才造成了薄露独大,起兵造反。   这次我会提醒朝廷,提升保大军的地位,至少也要达到最基本的边军地位方可。到时候,我需要找一位可靠的人出任保大军军使。只是我在这里,认识的人并不多。经过昨日一场恶战,我以为来校尉能力出众,可以担当保大军军使职务。   只是,你可愿意担此重任?”   提升保大军的地位,也就代表着,保大军以后将会成为一支正规军。   来曜想都没有想,立刻躬身道:“来曜愿为陛下分忧。”   不过这话出口,又抬起头,眼中流露出疑惑之色。   提升保大军地位,任命军使……来曜到现在还不太清楚杨守文的来历,只知道他是从神都而来。但杨守文具体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来曜并没有刻意打听。   可是,听这位的意思……   来曜暗自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这个容貌清秀的青年,开口闭口是陛下和太子,言语中隐隐有能够代表两人的意思。   他,究竟是谁?   ……   吉力元英撤走之后,阿史不来山口的危机也随之化解。   杨守文没有继续留守这里,命米娜率黄胡子出山口扎营,以防万一。   吉达也留了下来,看得出,他很在意米娜。   杨守文并没有表示反对,只告诉米娜,让她率黄胡子在此坚守一夜,到明日会有人来替换。   随后,他和明秀,领着幸存下来的陌刀兵离开,并在傍晚时抵达碎叶城。   碎叶城很平静,没有任何变化。   除了那大营外的河滩上丢弃了数百具死尸之外,一切都显得很正常。   哥舒道元率部在辕门外迎接,当他见到杨守文的时候,眼中更流露出惊喜之色。   “长老,你瞒的我好惨。”   哥舒道元拉着杨守文的手,笑道:“我就知道,似长老这样的人物,又怎会是僧人?”   “将军,你这就说错了,贫僧还真是出家人。”   哥舒道元一怔,露出疑惑之色。   “好了,咱们进营地再说。”   杨守文并没有在大营外和他寒暄太久,毕竟还下着牛毛细雨。   一行人到了大帐落座,封常清和杨十六才上前向杨守文见礼。   “封都护今在何处?”   “哦,刚才得了消息,封都护已经出昆陵山古道,不过由于下雨,天色已晚,道路又不好走,所以封都护决定,今晚在裴罗将军城休整,并且让我们前去拜见。”   杨守文眼睛一眯,沉吟不语。   封思业这又是什么意思?   天黑,下雨,道路难行……杨守文可以理解。   可按道理说,他封思业应该来碎叶城才对,为何要驻扎裴罗将军城,并且让他去拜见?   联想到之前明秀所言,杨守文就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   这话里话外,怎么觉着封思业是在给他下马威?   想到这里,杨守文就有点不痛快了!   老子在这里拼死拼活守住了碎叶城,你身为北庭副都护,救援缓慢不说,在到达碎叶河谷之后,不连夜来碎叶城查看,反而驻足不前,又算是什么状况……   杨守文不痛快,也就不会让对方痛快。   他‘哦’了一声,神色淡然道:“哥舒将军,请你派人告诉封思业,就说碎叶城大战方歇,叛军才退走,行踪不明,恕我无法脱身。我记得,我给郭虔瓘的信里说的很清楚,要他驰援碎叶城,而不是裴罗将军城,不知郭都护是怎样吩咐?”   大帐之中,哥舒道元和来曜闻听这番话,顿时睁大的眼睛。   这位‘杨君’也忒狂了吧!   他直呼郭虔瓘和封思业的名字不说,言语中的意思,分明是在说,是他命令郭虔瓘派兵救援碎叶河谷。   这位杨君的来头,恐怕比想象中的要大。   “好了,就这么说吧,今晚就拜托哥舒将军值守,来校尉带部曲休息。   我也鏖战一日,乏了,先去歇息。如果封思业率部前来,也不要打搅我的休息。”   说完,杨守文站起身,带着封常清和杨十六走出大帐。   来曜犹豫了一下,也起身走了。   倒是明秀留了下来,并且将哥舒道元拦下。   “哥舒将军不要在意,青之就是这暴脾气,你无需放在心上。   他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某些人……不过,青之对将军你,倒是很欣赏。他有一句话让我转告你:将军这次前来碎叶河谷,回去后至少也能领一军军使之职。   不过,北庭都护府下设十游击,尚有空缺。若将军此次能设法成为其中之一,青之就会把你推荐给太子……该怎么做,就看将军的本领,他会静观将军手段。”   ——嘶!   哥舒道元倒吸一口凉气,紧跟着心中涌起一阵狂喜。   哥舒部落是突骑施一个小部落,实力算不得强横。也正是因为弱小,哥舒道元无奈之下,最终投奔唐军,并且成为合河戍守捉使。他在军中,没什么靠山,一步一步的从基层做起,做到这守捉使,已经很不容易。这次凭借驰援碎叶河谷的功劳,做一个军使倒是足够。可若是成为北庭都护府的游击将军,却不容易。   但哥舒道元并没有在意这件事!   他在意的,是明秀那句‘把你推荐给太子’。   若是能挂上太子,哥舒部落一定能够发展起来,而他也可以从此平步青云,有了靠山。   “明君,你刚才说的,当真吗?”   明秀笑了,手里把弄着那枚太子定命宝。   “哥舒将军,青之如今虽然出家,但是在陛下和太子面前说上话,却不是难事。”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哥舒道元一个人呆呆站在大帐里,感觉仍有些发懵。   慢慢的,他平静下来,在大帐里来回踱步,良久后停下来,狠狠一跺脚,嘴里用突厥语骂了一句。   “也罢,这次拼着倾家荡产,也要争一争这游击将军的位子……” 第四百七十四章 轮不到你做主!   有点晚,但还是送上一声祝福:大家粽子节快乐!!!   夜色,渐浓。   细雨停歇,微风徐徐。   又有许多人开始迁入城内,使得碎叶城变得热闹起来。   随着官军抵达,虽然薄露仍在巴什岭鏖战,但明眼人已经看出,这大局已定,不会再有什么变化。   所以,他们开始放心的搬进城里,准备重建家园。   这也使得城外的营地空旷不少,变得冷静许多。   杨守文的帐篷里点着油灯,光线昏暗,他却浑不在意,伏案奋笔疾书。   这也是他进入西域之后,第一次书写奏疏,向武则天汇报情况。他把碎叶城的前前后后都加以说明,并在信中提到了波斯流亡公主米娜,以及她麾下十万子民的事情。   其实,从魏晋南北朝时期开始,华夏和波斯之间的往来就很频繁。   根据《魏书》记载,波斯使臣曾数十次来到华夏,给北魏皇帝送来了各种礼品。   而在入唐之后,波斯已经开始呈现衰败。   当时大寔人已经崛起,波斯人甚至还派遣使者向唐太宗求援。   但后来,波斯大势已去,随着伊嗣埃被杀,波斯王朝彻底结束,双方就失去了来往。   杨守文在奏疏中,提到了大寔人可能会带来的威胁,以及他在安西所看到的种种复杂情况。杨守文认为,如果能够收留波斯遗民,说不定能够为安西带来变数。   比如,强化朝廷对安西的控制……   但除此之外,杨守文便没有谈及其他。   他甚至没有说起吉力元英的事情,毕竟这种挑拨别人父子为敌的事情,不太好说出口。   但是在给太子李显的信中,杨守文却提及了吉力元英。   除了吉力元英之外,他还谈到了哥舒道元和来曜,并且把封思业行军迟缓的事情也写了进去。   没错,李显而今是没有什么权力。   可这并不代表,他收拾不得一个北庭副都护。   既然你想要出幺蛾子,那就别怪我先发制人……看到了最后,咱们俩个是谁倒霉!   帐篷外,封常清坐在明秀的身边。   “师叔,师父在做什么?”   “叫我师伯……我比你师父年纪大。”   明秀笑骂着,拍了一下封常清的脑袋,目光却落在了杨守文的帐篷上。   “师叔,你说师父今天为什么要发怒?”   封常清轻声道:“那位封都护找他,似乎也很正常啊。”   是啊,非常正常!   封思业是碎叶河谷目前官位最高的人,召见杨守文,也在情理之中。   明秀微微一笑,看着封常清道:“封思业是北庭副都护,而你师父要在安西说话。”   “啊?”   封常清显得很疑惑,有点不太明白明秀的意思。   事实上,封常清是个军事天才,可惜情商却不是很高。在历史上,他贵为安西大都护的时候,也一样不会处理日常的人际关系。最终,被唐玄宗设计斩杀……   明秀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来。   “好啦,早点休息吧……最近一段日子,大家都很辛苦。   至于我刚才的话,你慢慢去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我就让你师父给你些奖励。”   也许,杨守文没有看出封常清的缺点,但明秀却看出来了。   他说完,揉了揉封常清的脑袋。   “对了,明天给我把头发剃了……你师父是出家人,你作为他的弟子,怎能俗家打扮?”   “哦,我知道了!”   封常清目送明秀离去,仍呆呆的站在帐篷门口,半晌后才摇摇头,转身回到自己的住处。   杨守文把奏疏写好,便走出了帐篷,找到了李客。   “李君,可有办法把书信密送神都?”   李客还没有睡,直接点点头道:“疏勒有直通小鸾台的方法,李君可是要我前去?”   “把这两封书信送出去,要用最快的速度送出,把它交给上官姑姑,她自会处理。”   杨守文直接称呼上官婉儿做‘姑姑’,也是为了引起李客的重视。   果然,听了杨守文的称呼后,李客立刻变得郑重起来,沉声道:“那我这就去疏勒,这两封书信,最迟会在十天后送达。”   “对了,不要走弥勒寺,告诉那边的人,想办法直接交给上官姑姑,明白吗?”   武则天成立了奉宸府和奉哀府,张易之兄弟气焰正炽。   杨守文离开洛阳的时候,张易之兄弟正在抢夺小鸾台的资源。   天晓得那弥勒寺的据点会不会被张易之控制,所以杨守文才会对李客有这样的吩咐。   李客身处安西,对于神都的事情了解不多。   而张易之兄弟而今要抢夺小鸾台在神都的控制权,根本没有精力理睬安西这边。   李客点头,“卑职明白!”   他立刻收拾了行囊,便准备离开。   临走的时候,杨守文又拦住他,轻声道:“此事结束后,你先去龟兹吧……我记得嫂夫人身怀六甲。这次动荡,想必嫂夫人也受到了惊吓,你在那边陪陪她。   我处理了这边的事情之后,会去龟兹与你汇合,到时候再给你新的安排。”   李客愣了一下,旋即躬身领命。   接下来,碎叶城会是一处博弈之地。   他身为朝廷在碎叶城的密探,实不宜继续出现。因为,他以后还想要留在安西,杨守文这样安排,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他的保护。李客心里,非常的清楚。   送走李客之后,杨守文也累了。   从他到达碎叶城开始,到现在已过去了整整十天。   十天里,从最开始的提心吊胆,到最后还是提心吊胆,着实耗尽了他的精力。   若不是有金蟾引导术撑着,杨守文早就顶不住了。   现如今大局已定,他是真真感到了疲乏,所以一个人坐在营地里,小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那困意涌来,让他忍不住就闭上了眼睛,坐在帐篷外面就睡着了……   ……   醒来时,天已大亮。   杨守文发现,他身上盖着一件毯子。   那毯子很轻薄,而且做工也很精细。   整个碎叶城,包括他在内,恐怕只有一个人会用这种物品,那就是明秀……   把毯子掀开,杨守文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这时候,封常清端着一盆清水过来,笑嘻嘻说道:“师父,你怎地在帐篷外面就睡着了?   师伯说你太累了,不让叫醒你。   给你,洗脸水……还有,今天一早,哥舒将军就带着人前往阿史不来山口,却替换那个番婆子。”   “番婆子?”   “就是那个黄胡子啊。”   “哦,你是说米娜啊……丑奴,我警告你,不许叫她番婆子,没有半点礼貌。”   “可师伯就是这么叫的。”   “他是他,你是你……他以后不会留在安西,可你将来还想在安西建功立业。这安西到处都是胡人,你左一个‘番’,右一个‘蛮’,很容易引起冲突和矛盾。”   “那就开战嘛。”   杨守文话音刚落,就听身后有人说道。   不用回头,杨守文也知道是谁,于是头也不回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能擅言开战?”   “诶呦喂,会背诵孙子兵法了吗?”   明秀的言语中,透着一丝戏谑。   杨守文把毛巾丢进了水里,转过身很无奈的看着明秀。   “明老四,你给我说话尊重点。”   “我很尊重你,但是我不赞同你的言论。”   “为什么?”   “胡人骨子里有狼性,多见利忘义之辈。   朝中那些腐儒整日里道德文章,难不成还能感怀不成?自太宗登基以来,凡朝廷占据上风,多是将士们奋勇搏杀换来的结果;但凡去讲究仁义道德的时候,那些胡人有哪个受了感化?这西域,可不是靠道德文章得来,而是靠着卫国公和薛大将军凭借赫赫武功杀出来的……现在,朝中多是一群不知事腐儒,早晚坏事。”   杨守文一直都知道,明秀看不上朝中的那些大臣。   满朝文武,能够被明秀尊重并且称道的人,不过寥寥。在他口中,大多数是尸位素餐之辈。   对此,杨守文也不好说太多。   个人有个人的性子,明秀有时候很沉静,有的时候则很逗比,甚至还有一些愤青的意思。   “好啦,不说这个,外面局势如何?”   明秀脸色一沉,轻声道:“刚才敬忠送信,说是苏弥射将军派人传报,今晨丑时,乌质勒突然对薄露发动了偷袭。薄露不防之下,被乌质勒所败,五千大军几乎全军覆没。薄露带着他的儿子和孙女突出了重围,逃往五弩失毕中,目前下落不明。”   “果然……”   杨守文冷笑一声。   他活动了一下身子骨,对明秀道:“四郎,你有一句话说的不错,胡人无信义,可以以利诱之,但绝不可不加防备。本来,我还担心昨晚的书信会让陛下震怒。   可现在,就算是陛下震怒,我也要坚持我的建议……这碎叶城,绝不能交给胡人。”   说完这句话,杨守文突然停顿了一下。   脑海中,浮现起一张黑俏的俏脸……鲁奴儿!也不晓得她现在如何了……   倒不是说杨守文喜欢鲁奴儿,只是他很喜欢鲁奴儿的性格。爽朗,果断,同时又带着些天真。   说实话,杨守文甚至觉得,他多多少少有些亏欠鲁奴儿。   不过他旋即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那苏弥射将军,今在何处?”   “他率本部兵马,仍停留在巴什岭。   不过,他传信说,那封思业要他随乌质勒一起前往裴罗将军城,苏弥射将军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乌质勒去裴罗将军城?”   杨守文眉头一蹙,旋即冷笑道:“莫不是想去洗白自己吗?”   他在帐前徘徊,片刻后道:“明秀,立刻派人前往巴什岭,拦住乌质勒,不许他前往裴罗将军城。   这里是安西,不是北庭。   他封思业是北庭副都护,不是安西副都护……我相信郭虔瓘给他的命令,是要他驰援碎叶城,击杀叛贼,而不是留在裴罗将军城发号施令。让苏弥射告诉乌质勒,若是不前往龟兹说明情况,到时候唐都督那边就不好交代,便是封思业也保他不得。”   “嘿嘿,你是想给吉力元英争取机会吧。”   知我者,明秀也!   杨守文觉得,他和明秀实在是太有默契了。   他前脚刚想出的主意,明秀立刻就猜出他的用意。   没错,他就是要给吉力元英争取时间……乌质勒如今不在俱兰城,那俱兰城必然守备松懈。而吉力元英要前往锡尔河下游去建城,没有足够的辎重,如何能行?   杨守文无法给予他支持,但乌质勒可以。   相信丘升头一定会挑唆吉力元英洗劫俱兰城,这样的话,乌质勒和吉力元英之间的恩怨,也会更深!   不过,吉力元英要洗劫俱兰城的话,需要充足的时间。   虽然不知道封思业召见乌质勒的用意,但杨守文却觉得,那封思业不会惩治乌质勒。   要让乌质勒知晓厉害,更不能让封思业和乌质勒汇合。   杨守文笑道:“什么吉力元英,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难道说错了吗?他乌质勒,难道不该向田扬名都护解释清楚?这里是安西,他乌质勒理应向安西都护府说明情况。   不过,封思业那边也要有个交代才行。   四郎,那就烦劳你辛苦一趟,持我太子定命宝前去见封思业,告诉他,他的任务是追击反贼薄露,而不是呆在裴罗将军城发号施令。如果他不愿意为朝廷出力,我不介意再派人前往北庭找郭虔瓘,实在不行,我就和他去陛下面前评理。”   “要不要玩这么大?”   杨守文闻听,苦笑一声,“我要是不闹的话,又怎么完成陛下的使命?”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我记得之前说过,前往巴什岭驰援苏弥射的那个游击将军,叫什么来着?”   “高舍鸡,是个高句丽人,如今在河西定居。”   “嗯,就是他……”   杨守文记得,盖嘉运曾对他说过,高舍鸡对他极为推崇。   “你派人告诉三郎,让他转告高舍鸡,请他留守巴什岭。”   明秀听得一愣,疑惑看着杨守文道:“青之,你要做什么?高舍鸡可是北庭游击,未必会听你差遣。”   杨守文道:“不试试又怎知道?   我就是要让那个封思业明白,这碎叶城不是他发号施令的地方,还是乖乖去给我追杀薄露吧。” 第五百七十五章 刺客的进化(一)   封思业,渤海人。   垂拱三年,也就是公元687年常客登第后,经吏部选试合格,出任敦煌县令一职。   历经十载,逐步升迁,坐到了而今北庭都护府的副都护。   说起来,如果不是今年临时开设北庭都护府,封思业也不可能坐到而今的位子。他原本只是一个下州刺史,一下子成为执掌三州军事的副都护,可谓一步登天。   要知道,封思业那一届的状元,可是大名鼎鼎的陈子昂。   可如今陈子昂郁郁不得志,射洪老家为他老子守孝,而他却已经成为一方大员。   三州治下,除郭虔瓘便可以算是他了。   但郭虔瓘由于才到北庭,对这边的情况尚不熟悉,所以很多事情,对封思业颇为依赖。这也使得封思业格外兴奋,甚至有些不可一世,感觉着谁也不放在眼里。   所以,到了碎叶河谷之后,他便屯驻裴罗将军城。   听说碎叶城已经被毁,需要重新修建。   他堂堂北庭副都护,才懒得跑去碎叶城受罪。在裴罗将军城驻扎,谁敢不听差遣?   可是,封思业没想到的是,真有人不把他放在眼里。   “混蛋,一个出家的和尚,竟敢违抗我的命令?”   听闻杨守文拦下哥舒道元,不肯前来拜见他,封思业勃然大怒。   他指着明秀的鼻子破口大骂道:“尔等僧人,不好好吃斋念佛,还擅自干预军事,莫非觉得本都护的宝剑杀不得人吗?”   明秀一袭白色僧袍,卓然而立。   封思业的怒火,并没有让他感受到半点畏惧。   出身江左豪门,而且一直辅佐武则天,什么风浪没有见过?明秀年纪虽然不大,可要说这气度和胆略,就算是杨守文也自愧不如。没办法,人常说三代才出一个贵族。明秀这种在世家大族长大的孩子,从小被家族培养,绝非杨守文可比。   只见他嘴角微微一翘,一脸风轻云淡的表情。   “贫僧此次前来,受召机长老所托,还有一件事要质问副都护。”   对封思业这种人,明秀很清楚该怎么对付。   封思业怒道:“你算什么玩意,那召机长老有算什么玩意,又有什么资格质问本都护。”   “呵呵,贫僧没有资格,但这件物品,不知道有没有资格?”   明秀说着话,便取出了太子定命宝,托在手上。   他傲然道:“召机长老奉太子之命问封副都护,十日前召机长老派人前往北庭求救,何以北庭都护府足足拖延了三天,才打通昆陵山古道?封副都护若是奉郭都护差遣平定叛乱,理应立刻出兵追击薄露,何以到了裴罗将军城便按兵不动?”   奉太子之命?   封思业还真是不太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   郭虔瓘倒是知道了杨守文的身份,但是封思业并不清楚。   他只是奉命来碎叶河谷平乱,但是对杨守文和明秀的身份,郭虔瓘并没有告诉他。   封思业一怔,看着明秀手上的太子定命宝有些发懵。   “太子?”   他迟疑了一下,冷笑道:“随便那一块破木头,就敢自称是奉太子之命?你以为本官是傻瓜吗?”   封思业说的很强硬,但语气却变得柔和许多。   哪知道,明秀的眼中却闪过一抹戏虐之色,笑说道:“副都护莫非是在西域生活久了,脑袋被风沙吹坏了不成?破木头,你也敢说出口来……找个人验证一下,看清楚这是什么,再来与贫僧说话吧。”   封思业被说的面红耳赤,脸上浮起一抹怒气。   好在,他尚能克制,于是强压怒火道:“把张主簿找来?”   大帐内的亲兵立刻出去,很快就带来了一个三旬男子。   这男子相貌堂堂,长的颇为俊俏。   他走进来,先是向封思业躬身一揖,而后才开口道:“都护唤张同休,有何吩咐?”   张同休?   如果是杨守文在这里,一定会想起什么。   这张同休,不就是去年他初到洛阳,在北市遭遇袭击后,被武则天贬到庭州的那位洛阳令吗?只是,不晓得他怎地就成了封思业的手下,看样子还颇受重用。   封思业道:“张主簿,你帮我看看,这可是真的?”   张同休从桌上拿起了太子定命宝,顿时脸色一变。   他抬头,看了看封思业,又扭头看了一眼在大帐中卓立的明秀,脸上露出了复杂之色。   与封思业相比,张同休的眼界要高明许多。   封思业从垂拱三年常科登第之后,就来到西域,从敦煌县令做起,一步步成为北庭副都护。可以说,这十余年来,封思业一直都生活在西域,已经远离了大唐帝国的政治中心。   而张同休则不然……   他借张易之兄弟的势头,坐上了洛阳令的位子,这眼界自然高明。   太子定命宝!   张同休一眼就认出,手中的印章赫然是一枚太子定命宝,他这心里也不禁慌乱起来。   他此前,可就是因为得罪了东宫,被贬来西域。   幸亏他那两个兄长的地位越来越高,也使得张同休在西域的情况好转许多。封思业成为了副都护之后,便找到了张同休,并把他征召到帐下,在都护府做了主簿。   原因?   张同休心里非常清楚。   他封思业朝中无人,若不然也不会在西域生活了十余年。   此次出兵,封思业受张易之的指使,准备拉拢一些人。也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得封思业行军迟缓,其中便有张同休的出谋划策。张易之执掌奉宸府,却苦于没有强大的外援。他兄弟也在暗中招揽人才,封思业便是张同休推荐给的张易之。   若不然,这副都护哪里轮得到封思业来做?   可是……   张同休眯起眼睛,突然问道:“敢问法师,那位召机长老,可是姓杨?”   没等明秀回答,封思业便抢先说道:“没错,那召机长老是姓杨,他们都称他‘杨君’。”   “都护,这枚定命宝绝对没错。”   “啊?”   张同休凑上前,低声道:“这印章名唤太子定命宝,非太子无人敢持有。   而那位召机长老若是姓杨的话,持有太子定命宝便顺理成章……都护,没有错的。”   “真是奉太子之命?”   “是不是奉太子之命卑职不知,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都护最好不要招惹那个人。”   张同休没有说明白,可是封思业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沉吟许久,他突然起身,从长案后转过来,把太子定命宝双手奉还给了明秀。   “敢问法师,太子有何差遣?”   明秀,笑了。   他把太子定命宝收好,沉声道:“召机长老让贫僧询问一下,都护何以停步不前?   另外,乌质勒的事情你不要过问。   此事最好交由安西都护府来处置,那乌质勒……让他前往龟兹,向田扬名都护解释吧。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找到薄露,将之消灭,切勿让薄露找到机会,东山再起。”   “臣,遵太子之命。”   封思业很清楚,他虽然勾搭上了张易之兄弟,却不代表敢去违抗太子之命。   张同休对那位召机长老似乎也很忌惮,这就说明,他更招惹不起对方。   原本还想在碎叶河谷嚣张一下,没想到这里居然藏着这么一个大人物,封思业整个感觉都不好了。   明秀见封思业低头,也就不再停留,告辞离去。   “张君,那个召机和尚究竟是谁?”   张同休显得很纠结,在犹豫片刻后道:“封都护,你别问了。   这个人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出家人,只是奉圣人之命,才做了僧人……圣人对他很看重,太子更与他非常亲密。他既然突然在碎叶城出现,一定是有非常紧要的事情。这种情况下,你最好是不要问,也不要管,当没有这个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总之,此人你招惹不得!   真要是激怒了他,便是五哥也保你不得……”   连张易之都不能保住自己吗?   封思业真的是怕了……   他投靠张易之,为的是求富贵,而不是给自己招惹麻烦。   想到这里,封思业已经做出了决定,立刻点头道:“若非张君,我险些闯下大祸。   既然如此,我就遵他命令,立刻追击薄露……”   张同休点点头,长出一口气。   不过,他心里又感觉到奇怪:如果真是那个人的话,他跑来西域,又是什么缘故?   ……   梓州,射洪。   天色已晚,射洪县城却依旧是格外热闹。   白天时,射洪气温很高,热的让人难受……没办法,梓州的天气就是这样!由于地处盆地之中,所以天气也非常古怪。白天是艳阳高照,到了晚上就会下起大雨。   待天亮之后,雨停了,气温重又升高。   夜间的雨水,在白天时化为蒸汽。加之地处盆地之中,水汽无法散去,于是到了夜里又变成了瓢泼大雨。   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梓州的水量充足,同时也使得稻米生长旺盛。   只是这天气,却好像蒸笼一样。哪怕是气温不高,可还是让人汗水涔涔,非常难受。   不过,对于一直生活在梓州的黄阁而言,早已习惯了这种天气。   他是射洪黄氏族人,经营着一家商铺,是个老老实实的本份生意人。   可实际上,他却掌握着射洪县城的地下世界。   整个射洪的大小团头,都听命于黄阁。从某种程度而言,他也是黄家最为重要成员。   这狗日的天气!   虽然说早已习惯了射洪的天气,可是看着屋外的靡靡细雨,黄阁仍旧感到很不舒服。   “十九郎,把油纸伞给我拿来。”   一个长得颇为机灵的小伙儿,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拎着一把油纸伞。   “三老爷,要不小的给你叫车过来?   这外面下着雨,可是不太方便。”   “算了,我自己走路就是……热了一整天,好不容易下了点雨,正好凉爽一下。   你把店里收拾好,记得关好店门。”   “三老爷放心,小人省得。”   那小伙儿一脸阿谀的笑容,把黄阁送出了店铺。   撑开油纸伞,沿着被靡靡细雨打湿,略显得有些泥泞的街道行走,黄阁的心情很是愉快。   七哥让他找的人,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一个小女娃,又能躲到什么地方?   黄阁觉得,七哥实在是太谨慎了一些。那女娃的师父那么难对付,都死在他们的手里,一个小丫头,又能翻出什么水花来?正元节那天,老陆被人杀死,在黄阁看来也不过是一个意外。虽然当时他是有些害怕,可过了这么久,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他几乎找遍了射洪,也没有找到线索……那只有一个可能,那丫头跑了!   只是七哥仍不肯罢休,让他继续打探。   去哪儿打探?   这射洪就这么大,他几乎把县城都翻了个遍也没有线索,让他又该从何处下手? 第五百七十六章 刺客的进化(二)   好在,今天黄文清传话过来,让黄阁停止搜索。   也就是说,黄阁可以轻松下来,不必每天和那些团头们见面,也不必继续督促。   说实话,从上元节至今,一晃半载。   公孙幼娘音讯全无,显然已经逃离梓州。   这些话,黄阁曾向黄文清说过,但是黄文清却不放心,甚至让黄阁扩大范围搜寻。   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黄家在梓州实力很强,但主要是在射洪。   出了射洪,黄家想要肆意行事,就需要付出足够的代价。   这半年来,为了一个小丫头,黄家可谓是花钱如流水,让黄阁都感觉有些心疼。   现在,终于可以结束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为射洪的夜,增添了几分静谧气息。   黄阁惬意行走,迎面吹来凉爽且湿润的风……   前面就是他的住宅了,远远地,可以看到那寨园里的房舍里,有灯光在闪烁着。   黄阁走过去,把油纸伞收起,伸手准备敲门。   可就在他抬起手的一刹那,一种莫名的悸动突然在心中升起。   他激灵灵一个寒蝉,刚要转身,却听到从身后传来一声弓弦颤响。紧跟着,一支雀翎箭呼啸着飞来,速度奇快。黄阁甚至来不及闪躲,就被那支雀翎箭一箭射中后脑。雀翎箭的箭头整个没入黄阁的后脑,巨大的力量让他忍不住向前一载。   蓬,脑袋重重落在门环上。   他一只手按着大门,吱扭一声把房门推开,半截身子便倒在了地面上。   与此同时,从院子里也传来了一声惊呼……   ……   幼娘躲在暗处,看到黄阁倒下,便收起了手中的弓。   她没有停留,转身便没入了身后的小巷里,沿着小巷一路狂奔。前方有一堵高约三米的墙,但是幼娘却视若不见,脚下猛然加速,一只脚狠狠踹在墙上,腾空而起。   得手之后,勿论结果,必须马上撤离!   这是师父生前告诉她的刺客信条,她牢牢记在心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师父的教诲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为了今天的刺杀,幼娘足足隐忍了半年,并且用这半年的时间联系射术。有杨守文传授的引导术作底子,又有师父传授的功夫作为辅助,幼娘的箭术一日千里,可以百步穿杨。   这半年时间里,她深居简出,寻找机会。   在经过反复的侦查后,幼娘选择了黄阁作为她的第一个目标。   原因,很简单:黄文清身手高明,而且老奸巨猾,为人非常谨慎。想要刺杀他,机会不太容易找到,并且非常危险。   “幼娘,你要记住。   一个好的刺客,必须要先学会保护自己。   只要你活着,总有一天能找到机会。可是如果你变成了一个死人,就什么机会都没了。”   “师父,我会记住你的每一句话。”   幼娘越过高墙,沿着漆黑小径飞跑。   半年来,这射洪的每一条路她都走过无数次,整个射洪县城,都牢牢印刻在她的脑海中。   我要报仇!   我要为师父报仇……   黄文清身手高明,而他的几个儿子,也都颇有手段。   相比之下,黄阁身手并不是很好,但同时他掌控着射洪的地下世界,如同黄家的眼睛。   杀了他,黄文清就如同少了一只眼睛。   黄阁的身手虽然不高,但是对黄文清而言,却比他几个儿子的地位还要重要。   所以……   前方是一堵墙,幼娘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便纵身攀上墙头,翻身跳进了院中。   这是陈府后宅,距离她的住所也很近。   就在幼娘准备离开的时候,忽听得脚步声响起。   她连忙蹲下身子,躲在了灌木丛后。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一个少妇沿着园中小径,提着灯笼匆匆而来。那灯笼光线昏暗,隐约可以看到,少妇脸色慌张。   幼娘屏住了呼吸,藏在灌木丛里。   她认得这少妇,是陈子昂的一个小妾。   陈叔叔人不错,对她也很好,可不知为什么,幼娘总觉得,陈子昂这个人心思太深,所以到现在,依旧心存提防。那小妾姓乔,是射洪本地人,很得陈子昂宠爱。   可是这夜半三更,她这么神色慌张的跑来后园做什么?   幼娘不禁有些好奇,待那少妇走过去后,便起身跟在她身后,来到了一处柴房外。   这是下人居住的地方!   幼娘记得,住在这里的人名叫小七,是陈府的一个下人。   这半夜三更的,少妇跑来一个下人的住所……幼娘有些疑惑,便跟了上去。只是当她来到门口时,就听到屋子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并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声。   透过柴房的缝隙往里看,幼娘的脸,腾地一下子便红了。   她连忙闪身离开,暗啐了一口,低声骂了一句‘狗男女’,便直奔她的住处去了。   原来是偷情的……   幼娘在屋中换了衣服,便坐在了床榻上。   这件事,要不要告诉陈子昂呢?   幼娘有些犹豫。毕竟,她虽然不喜欢陈子昂,可陈子昂对她毕竟有恩,是不是应该让他知道这件事?不过,就算是告诉他,也要等陈子昂回来才行。从上个月开始,陈子昂便外出访友去了。据说要过些日子回来,所以也只能等待了……   想到这里,幼娘便松了口气。   陈子昂不在家,对她其实是一件好事。   至少,这偌大的陈府里,没有人会去管她做些什么。   站起身,把屋中的油灯吹灭。幼娘走到了窗口,推开窗户,趴在窗栏上呆呆看着外面。   雨,已经停了!   ……   在黄阁的住所外,灯火通明。   黄文清带着几个儿子,以及一干护院打手站在黄阁住所的大门外,看着地上的尸体,脸色极其难看。   他才刚下令,让黄阁停止搜寻公孙幼娘。   可一转眼的功夫,黄阁就被人射杀在家门口,让他感到颜面无光。   耳边,回响着黄阁妻儿的哭喊声,但是黄文清却面色如常。   他要来了一支火把,蹲下身子,仔细查看黄阁的尸体。雀翎箭?很常见的箭矢,大多是山民用于打猎使用,而且是专门用于猎杀猛兽。这种箭,不是普通的猎弓可以射出,需要强弓方可……从箭镞贯入尸体的深度来看,那张弓少说也有一石半。   一石半的强弓,要达到这种程度,大约要距离八十到一百二十步。   黄文清站起身来,并没有去安抚黄阁的妻儿,而是举着火把,转身走,一边走一边计算步数。大约走了九十多步,他突然停下来,蹲下身子,把手中火把放低。   那湿漉漉的地面上,有一片凌乱的脚印……   就是这里!   他抬头看去,就见不远处是一个幽深的小巷。   黄文清站起身,又扭头往回看,并且做出了一个挽弓的姿势。不过,他旋即又屈膝,让身体矮了几分,眸光随之一凝。   “父亲,衙门里的人来了。”   黄文清点点头,站起身来。   “二郎,你去和衙门里的人招呼一下,另外把黄阁的妻儿安顿好。   黄阁一直为我做事,这些年来忠心耿耿,不计辛劳,怎地也要给他一个交代才是。”   “那凶手……”   “凶手的来历我已经知晓。”   “谁?”   黄文清的眸中闪过一抹凶光,轻声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阿梅倒是培养出了一个出色的继承人。我也小觑了那个丫头,没想到她的耐心这么好,等到了现在。”   “父亲的意思是……”   “阿梅的徒弟,那个叫劳什子幼娘的小丫头。”   黄文清说着话,抬起头向四处打量。   长街上,灯火通明,一队差役正从远处走来。   黄文清示意次子黄革前去应付,同时又一摆手,示意身后的中年男子过来。   “黄五,派人下去,寻找那个丫头的踪迹。   她一定还藏在这里,躲在这射洪县的某一个角落之中。给我找到她,把她抓回来。”   黄五,是黄文清的心腹。   他眉头一蹙,轻声道:“七爷,怎么抓?黄三找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我该如何行事?”   黄三,就是黄阁。   黄文清环视四周,目光落在那巷子里。   “她在射洪藏了半年之久,一定有一个非常隐秘的身份。   去和城里的大小团头们聊一聊,让他们查一下,从年初到现在,所有进入射洪的外来人,包括哪些乞丐和闲人,都给我查清楚。我不信,在射洪还有我黄某人找不到的人。” 第五百七十七章 刺客的进化(三)   黄阁的死,并没有在射洪引起太大的轰动。   知道黄阁真实身份的人并不多,在许多人眼里,黄阁只是个本份的生意人。也不知道他究竟得罪了谁,结果被人杀害。不少人谈及此事,最多是发出两声叹息。   可是,对于黄家而言,黄阁的死却引起了不小的波动。   黄文清长子黄晔与黄阁的关系最为密切,因为他的小妾,便是黄阁的小姨子……   黄文清为人吝啬,对自己的孩子也颇为苛刻。   而黄晔又是个喜欢奢华的人,平日里大手大脚,多亏了黄阁在暗中为他敛财,才使得他不至于入不敷出。现在,黄阁一死,等于是断了黄晔的财路,他又怎能不生气?   只是,想要找到凶手,并不容易。   射洪常住人口有一万多人,流动人口也有几千。   再加上那些乞丐流民,乱七八糟的少说也有几千……想要在将近两万人之中找到凶手,谈何容易?莫说黄文清只是土豪,就算他是县令,也没有那么容易做到。   为此,一连三天,黄晔都在帮忙。   一方面是老爹黄文清的命令,一方面他也想要找到那个凶手,为黄阁报仇雪恨。   听说,那个凶手是个小丫头!   就是那个当初在他家里住过一段时间的小丫头。   黄晔对幼娘还是有些印象,所以追查起来,也非常用心。   这一日,他约了城隍庙一带的大小团头吃酒。以前,这种事情都是由黄阁出面,现在黄阁死了,黄晔只能硬着头皮出面应对。其实,此前黄五已经和这些团头见过。但黄晔觉得,应该再给这些人一点压力,让他们尽快找到幼娘的线索。   只是,这些个团头都是滚刀肉。   以前黄阁八面玲珑,应付起来倒也不算太难。   可黄晔却感到有些吃力……他跟随老爹学了一身的拳脚功夫,但是面对这些个滚刀肉,却觉得有力使不出来。这些人,没有好处怎可能用心?为了让他们用心,黄晔只能拿出真金白银,才算是让这些个团头们一个个拍着胸脯表示尽力。   “九郎,你打算怎么找?”   酒宴散了之后,一群团头往回走。   其中一个团头拉着一个壮实的男子询问,立刻引起其他人的关注。   那壮实的男子名叫梁九郎,是城隍庙一带最大的团头,手底下有七八百乞丐,可说是消息灵通。   听到问话,梁九郎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他轻声道:“七爷发话了,咱们又得了大少爷的好处,总不能不用心吧。   依我看,这件事咱们要做,不过也不能全做。”   “九郎的意思是……”   “那个凶手敢杀死黄三,说明他胆子极大。   我估计,七爷也知道凶手的身份,但看他这样子,也颇为忌惮。这么一个人物,咱们可招惹不起。所以最好私底下查找,有了消息,咱们就派人通知七爷。   总之,咱们不要凑过去,弄不好可是要死人的……   大家都是讨生活,别为了些许小利连命都不要了。让下面的人招子放亮一些,觉察不妙就立刻躲开,不要凑过去找死。这件事,咱们都别太跳脱了,免得惹了麻烦。”   梁九郎这一番话,也说出了众人的心思。   的确,一个敢找黄家麻烦的人,可不是他们这些混混可以去招惹的……   ……   第二天,黄晔奉命前去接手黄阁的店铺。   黄阁虽然死了,但店铺却不能荒废,必须要继续经营下去。   只是,黄文清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所以就让黄晔去暂时打理一下。代找到了幼娘之后,他会派人前去接替。毕竟,黄阁的店铺对他非常重要,若是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去坐镇,黄文清还真不太放心。所以,黄晔也是最合适的人选。   黄晔在店里呆了半天,就有些不耐烦了。   刚过了晌午头,他感觉腹中饥饿,于是和伙计交代了一声,便一个人出门,朝集市走去。   正午的日头很毒辣,黄晔在绕过街角的时候,迎面走来了一个少女。   那少女神色匆忙,好像没有看到黄晔,便一头扎在了黄晔的怀中。黄晔几乎来不及做出反应,就感到胸口一凉。紧跟着,那少女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连连道歉,便一溜烟的跑了。鲜血,顺着黄晔的心口流淌出来,他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要喊叫,可是那话到了嘴边,却发不出声音。一手扶着墙,黄晔的身体好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贴着墙壁,慢慢滑落下来,而一双眼睛,更是瞪得溜圆……   ……   短短三天,死了两个人。   黄文清这一次,可真的是慌了!   死得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的心腹,这凶手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   黄晔被杀的时候,街上的行人有不少。   许多人只记得杀死黄晔的是一个女人,但是去了何处,却无人知晓。   “父亲,还是没有线索。”   入夜后,黄革疲惫从外面返回家中,向黄文清禀报。   屋中,灯光昏暗。   黄文清面无表情的坐在屋中,整个人都好像衰老许多。   他并不喜欢黄晔,但黄晔是他的骨肉,是他的儿子。如今被人杀害,横尸街头,让黄文清又怎能感到舒心?   “没有线索?”   黄文清抬起头,盯着黄革。   那双眼睛,透着一种冷酷的光彩,他轻声道:“没有线索就继续给我查,我不相信,那么大的一个小丫头,会凭空消失了!给我查,给我重金追查……一定要把那个小丫头找到。   我发誓,如果找到了她,我定要让她生不如死。”   黄革激灵灵打了个寒蝉,不敢再啰嗦,转身离去。   老爹这一次怕是发狠了!   不过,黄革倒是可以理解。接连两个黄家人被杀,已经让黄文清的名声受到了影响。此前,一些家族摄于黄家的手段,所以退让三分。可现在,黄家连死两人,难免会让一些人蠢蠢欲动。如果不能尽快抓到公孙幼娘,势必会让黄家受到更大的打击。   想到这里,黄革又怎敢怠慢?   黄文清闭上眼,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他正要起身出门,却见黄五匆匆走来,低声道:“七爷,段县令派人前来送信,请七爷过府做客。”   段县令?   黄文清眉心一动,蹙起眉头。   段县令名叫段简,是在四月才到射洪。   据说,这个人来头不小,不过到任之后,却没有任何的动作。   这时候派人前来邀请我,是什么用意?   黄文清心里悲恸,但是却明白,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那段简怎地都是射洪的父母官,黄文清虽然也有靠山,但是在没有弄清楚状况之前,也不敢轻易得罪。   想到这里,黄文清便拿定了主意。   “五郎,帮我回话,就说我马上过去。”   ……   入夜之后,射洪又下起了雨。   城隍庙前的门楼下,一群乞丐正围着篝火,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闲话。   梁九郎又被黄革找去一顿臭骂,满心不爽的回到城隍庙。看到那乱哄哄的场面,他就禁不住心里一阵烦躁。   黄晔居然被杀了?   昨天黄晔还和他在一张桌子上说话,可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一个死人。   这也让梁九郎感到有些惶恐……据说,那个杀死黄晔的人,是一个少女。什么时候,女人变得如此厉害?   “老六,你还记得小哑巴吗?”   就在梁九郎心烦意乱的时候,门楼下几个乞丐的交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一个老乞丐道:“我今天见到了一个女娃,长的很像小哑巴,我当时差点过去招呼。”   “什么小哑巴?”   “就是看守城门的班头林海介绍的小哑巴啊,你忘记了?年初时来的射洪?”   “哦,我想起来了。”   “也不知道那小哑巴现在怎样了,挺乖巧的孩子,怎么一声不响的就不见了呢?”   女娃、小哑巴、年初、失踪……   当这一连串的词组合在一起的时候,梁九郎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猛然走上前,一把将那老乞丐抓起来,“老牛头,你说的女娃,是在何处见到?” 第五百七十八章 一张白纸   “城南,小涪桥。”   老乞丐被梁九郎吓到了,结结巴巴回答道。   城南?小涪桥?   梁九郎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小涪桥那边,居住的大都是富贵人家。   如果那凶手真的是老乞丐所说的‘小哑巴’,这里面可就复杂了。黄家在射洪声望很高,却不代表没有人敢招惹。难道说,是射洪某个大家族在针对黄家吗?   如果是这样,梁九郎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要牵扯进去。   思忖良久,梁九郎沉声道:“老牛头,从明天开始,你就在小涪桥那边做事。给我机灵一点,若是再见到那女娃的话,也不要惊扰了她,帮我确认一下她的住处。”   说完,梁九郎缓和了一下语气,笑着对老乞丐道:“老牛头,把这件事做好,少不得你的好处。”   身为射洪的大团头,梁九郎素以狠毒而著称。   没办法,手底下全都是一帮子老油条,如果他梁九郎没有手段,又怎能让他们听命?   老牛头眼睛一亮,整个人都变得精神许多。   “九爷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老牛头,绝不会让九爷失望。”   “很好,我信得过你。”   说着话,梁九郎取了一贯钱塞到老牛头的手中,便转身离去。   小哑巴?   小涪桥?   梁九郎觉得,这件事似乎变得越来越有意思,究竟是哪个大家族,要找黄家的麻烦?   ……   进入六月之后,碎叶河谷的天气也越来越热。   不知不觉间,碎叶之乱已经平息下来。薄露带着家人逃往五弩失毕中,又召集了五六千人,盘踞在葛逻禄岭。封思业则挥军西进,试图和薄露决战。但薄露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并不想和唐军决战,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与封思业僵持下来。   与此同时,安西都护府副都护田扬名,也在于田和器弩悉弄僵持着,双方各有胜负。   从总体情况来看,安西在逐渐趋于稳定。   乌质勒到龟兹向田扬名请罪,却不想长子吉力元英趁机作乱,攻占了俱兰城之后,把俱兰城洗劫一空,而后带着本部人马飘然西去,直奔锡尔河下游而去……   待乌质勒返回俱兰城时,面对的是一片狼藉。   吉力元英把能带走的全都带走,乌质勒经此变故,可谓是元气大伤。   他想要找吉力元英算账,奈何吉力元英已经远去咸海。如果乌质勒不顾一切的去找吉力元英麻烦,结果嘛……他必须要先稳住自己的部族,然后恢复元气。   否则的话,过冬时连粮草都供应不来。   杨守文算得非常清楚,接下来乌质勒肯定要向朝廷请求援助。   所以,他准备趁此机会,在乌质勒的脖子上拴上一根绳子,只有这样才能将其掌控。   当然了,这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   但只要能够把乌质勒拖到年底,吉力元英就会在锡尔河地区站稳脚跟。到那时候,乌质勒再想要对付吉力元英,也就没那么容易。吉力元英的存在,将使得安西西部的局势发生重大改变,而杨守文就是一举把这场改变推行成功……   硕大的西瓜,从深井里取出,上面覆盖着一层细碎而冰凉的水珠。   把西瓜切开,露出鲜红的瓜瓤。   井水已经把西瓜冰透了,一口咬下去,那瓜香和沁入肺腑的凉意,立刻把体内的酷热驱散。   杨守文吃了两瓣西瓜,长出了一口气。   他洗了洗手,从帐篷里走出来,看着头顶那喷洒着毒炎的骄阳,顿感置身于火炉之中。   太热了,太晒了!   他连忙又返回帐篷,就见那一个西瓜已经被明秀等人消灭的干干净净。   “唐都督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杨守文坐下,看着明秀问道。   “还没有……如今于田战事未止,唐都督估计也没有精力来询问碎叶河谷的事情。   这种事情很正常,你建议唐都督重修碎叶城,估计他也要向朝廷奏疏。”   唐都督,便是陇右都督唐休璟,同时也是安西都护。   鉴于此前水淹碎叶城,杨守文向安西都护府建议,重修碎叶城,加强碎叶城的防御。   可这,却需要朝廷的帮助。   如果唐休璟不点头,想要重修碎叶城,难度不小。   杨守文听完后,也就没有再询问下去。   “对了,我准备过些日子,等陛下那边传来消息后,去忽论城走一遭。”   “好!”   明秀洗了洗手,然后把毛巾丢进了水盆里。   “我陪你一起去。”   颜织是生是死,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杨守文自然无法安心。   这是武则天给他的任务,也是主要的任务。现在,他已经找到了吉达,接下来就要把全部精力,转移到颜织的身上。可惜,颜织音讯全无。李客那边也没有任何有用的消息,除了知道颜织去年到了忽论城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线索。   这也让杨守文感到头疼!   忽论城,隶属天马都督府,是吐火罗人的地盘。   那边的情况,同样是比较复杂,据米娜说,忽论城以西曹国人为主,混杂了康国、石国、以及东曹国、米国等国的国民。昭武九姓内部,同样是勾心斗角,关系复杂。而天马都督府虽然是大唐帝国设立,可实际上的执掌着,是吐火罗人。   去忽论城,当地的官员是否会给予配合呢?   杨守文不太敢确定,但是去忽论城的决心,却没有丝毫动摇。   连碎叶城这么复杂的局势我都撑过去了,哪里会害怕一个小小的忽论城?   就在这时,吉达突然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杨守文。   “大兄,你这是……”   吉达微微一笑,朝杨守文比划手势道:忽论城我就不去了……米娜准备前往呼罗珊,召集她的子民。那边是大寔人所统治,很危险,所以我准备和她一起回去。   米娜要回呼罗珊了吗?   杨守文眼睛一眯,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   “大兄,呼罗珊那边很危险,你陪米娜去,要多小心。”   放心吧,我知道轻重!   吉达比划手势,示意让杨守文安心。   而后,他又指了指那封书信,比划道:这就是之前差点害得我送命的书信……   你去忽论城,顺便帮送过去吧。   对于这封书信,杨守文其实非常好奇。   他很想知道,这信里到底是什么内容,竟然能让薄露派人劫杀吉达,似乎是势在必得。   只是,他知道吉达的脾气。   除非他主动拿出来,否则不可能看到。   吉达极重信诺,所以才惹来了这场祸事。现在,他把书信交给了杨守文,也就代表着,他不想再掺和进来。   “大兄,我能拆开来看吗?”   吉达愣了一下,旋即比划道:信交给你,就由你做主。   杨守文点点头,拿起那封书信。   信封上,沾着血迹。   不过隐隐约约可以看清楚上面写有文字……   “这是什么字?”   杨守文发现,他竟然不认得信封上的文字,于是递给明秀。   明秀摇头道:“我不认识这上面的字。”   “啊?”   杨守文顿时傻眼了,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不认识上面的字,又怎么去送信?目光,从明秀身上跳过,他又向其他人看去。   吉达不识字,不用再问了。   米娜嘛……如果她认得上面的文字,肯定会告诉吉达。   封常清也不认得,否则以他那爱炫的性子,绝对会一早跳出来,向杨守文炫耀。   至于杨存忠……   好吧,当我没说过。   “阿郎,我认得这上面的字。”   就在杨守文感到不知所措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   扭头看,原来是杨十六。   他轻声道:“那好像是吐蕃文,我以前随阿郎……哦,那个郭四郎的时候,曾跟吐蕃人学过一些吐蕃文。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写的是‘忽论城天马丝行骨列干苏巴什’。”   “十六,你认得吐蕃文?”   杨守文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杨十六。   在他的印象里,杨十六属于那种你吩咐下去,我照做的人,很少见他主动表现。   杨十六点点头,然后指着那信封道:“我学过,所以我认得。”   “很好!”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想了想,让封常清取来火烛,把信封封口处的火漆化开,而后从里面取出了信瓤。   把信纸打开,杨守文却愣住了。   “青之,上面写的什么?”   “一张白纸。”   杨守文说着话,把信纸放在桌案上。   这是一张巴蜀特产的鱼子笺,但是上面却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   不仅是杨守文愣住了,便是明秀等人也都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茫然。   “大兄,这是怎么回事?”   吉达也是一脸茫然,比划道:我不知道,那个人给我的时候就是这样,怎么是一张白纸呢?   “青之,这反而说明,事情不简单。”   “哦?”   明秀率先反应过来,看着杨守文道:“我曾听人说过,以前人们为了保密,所以制作了一种药水。据说用这种药水写出来的文字,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必须要用另一种特殊的药水才能显现出来。吉达曾说过,他遇到那个人的时候,那人身受重伤,而且还被追杀……而后他又遭遇伏击,说明这封信一定非常重要。   我们只有把信送去忽论城,找到苏巴什才能够知道,这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第五百七十九章 斥责   夜,已经深了。   杨守文坐在大帐里,看着摆在面前书案上的空白信纸,呆呆发愣。   他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但是却隐隐感觉到,这封书信很可能与颜织有密切关系。   颜织是去年失踪,而吉达也是在去年遇到了那个拜托他送信的人,而后便遭遇伏击。从表面上看,二者似乎没什么必然的联系,可是杨守文却不这么认为。   他的第六感很敏锐,帮助他解决过很多麻烦。   现在,这种直觉又一次出现……   “青之,还没有休息吗?”   就在这时候,帐帘一挑,明秀从外面走了进来。   杨守文抬起头,看着明秀,半晌后问道:“四郎,我有一种直觉,颜织去忽论城,很可能就是为了这封信。”   “哦?”   见明秀露出诧异之色,杨守文忍不住也苦笑起来。   “似你日间所说,这种写信的手法,普通人一般不会使用。   颜织是小鸾台在安西的首领,而且他为人心细,用这样的方法传递消息,倒也符合他的性子。从时间上来看,颜织去忽论城的时间和这封信出现的时间吻合。   我实在想不出来,除了颜织,还有谁会用这样的方法……”   明秀撩衣坐下,笑道:“既然如此,我们走一趟忽论城,自当真相大白。”   “我也是这么想。”   杨守文说着,把信又装进了信封里,而后把那火漆重又封好,放进随身的挎兜之中。   他站起身,长出一口气道:“可是唐都督让我在这里稳定局势,陛下又没有新的旨意传来,我也不好轻举妄动。这的确是让我很为难,正犹豫着该如何行事。”   说着,杨守文的目光便落在了明秀的身上。   明秀一怔,旋即明白了杨守文的意思。   “青之的意思,是要我先去忽论城吗?”   杨守文点点头,轻声道:“我们早一日找到颜织,便早一日完成陛下所托之事。   我现在找不到其他人可以托付,思来想去,唯有四郎你最为适合。   只是,此去忽论城,我也不敢确定会是什么情况。颜织在那边失踪,说明忽论城并非那祥和之地,说不定会遇到很多危险。所以,四郎你要拒绝,我也理解。”   明秀闻听,顿时笑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杨守文的身前。   伸出手,拍了拍杨守文的肩膀,明秀沉声道:“青之,你知道我一定不会拒绝的。”   “那,就拜托你了。”   明秀点点头,道:“那我过一会儿便动身。   此去忽论城,让十六跟着我足矣……我刚才找米娜询问过,忽论城有一条天马街,在天马街的一端,有一个八角亭。我每天酉时,会在八角亭停留,以便你我汇合。”   果然是心有灵犀啊!   恐怕明秀早就猜到了杨守文的想法,所以已提前准备。   杨守文道:“如此甚好,那咱们就在天马街的八角亭汇合。   我这边一俟等到陛下的回复,就会立刻前往忽论城。四郎你在那边也要小心……”   明秀是个行动派。   和杨守文商议妥当之后,便立刻叫上了杨十六。   两人各牵了一匹骆驼,在夜色中悄然离开大营,直奔忽论城方向而去。   ……   又过了数日,转眼间已是六月中旬。   碎叶城的修缮工作已经全部结束,八成以上的碎叶百姓,都搬回到了城中居住。   此时的碎叶河谷,已经完全稳定下来。   薄露和封思业在葛逻领对峙,而乌质勒则返回俱兰城,去收拾俱兰城的残局……   也就是说,碎叶城的危险已经过去。   再加上哥舒道元坐镇阿史不来山口,监视着乌质勒的动静。   如此一来,巴什岭也就没必要继续驻扎兵马。   在杨守文的密令之下,苏弥射率保大军残部自巴什岭撤出,返回裴罗将军城休整。   高舍鸡继续留在巴什岭驻扎,以防葛逻岭的战局发生变化。   来曜呢,则在碎叶城征召了三百民壮,负责在碎叶城巡查……   杨守文心急如焚,想要尽快前往忽论城。   可是,在朝廷没有发来具体的指示前,他也不好轻举妄动。毕竟,他留在碎叶城,多多少少能够稳定局势。若他现在离开,碎叶城群龙无首,势必会陷入争斗。   朝廷的回复,什么时候能送达呢?   杨守文一边等待着洛阳方面的消息,一边组织人手,强化碎叶城西面的城墙。   十八日,米娜和吉达前来向他告辞,准备返回呼罗珊。   杨守文把他们送过了碎叶水,送出了阿史不来山口,与吉达依依不舍的道别……   吉达走后,又过去了数日。   这一日,杨守文正在碎叶城西的河滩上,指挥人手修缮河堤,就见杨存忠和封常清两人急匆匆赶来。   “阿郎,朝廷来人了。”   “啊!”   杨守文顿时喜出望外,连忙把来曜招来,让他继续监督,然后自己带着封常清两人赶回城中。在数日前,杨守文就已经从城外搬到了城里。那是薄露的府邸,此前已经变成了废墟。不过,薄露家的那几幢房屋却保留了下来,正好用来居住。   “小高?”   当杨守文匆匆赶回城中后,却意外发现,此次前来送信的人,竟然又是高力士。   高力士忙上前行礼道:“杨君,别来无恙。”   “小高,可是陛下要你前来?”   “正是。”   高力士风尘仆仆,一脸疲惫之色。   身上那件衣服,已经看不出到底是什么颜色,脏兮兮的。   他看着杨守文笑道:“杨君做得好大事,一场叛乱,竟在杨君手中轻描淡写的化解。   太子得知以后非常高兴,也颇为赞赏杨君作为。”   也就是说,杨守文给李显提的建议,得到了李显的认可?   听到这里,杨守文长出了一口气,轻声道:“裹儿那边可好?”   “杨君放心,公主甚好……杨君离开之后,你家的那位婶婶,还带着你妹妹一月前去陪伴公主。奴婢离开洛阳的时候,她们还住在太微宫里,和公主颇为融洽。”   “那,陛下可有吩咐?”   高力士脸色微微一变,朝杨守文身后看了一眼。   他认得杨存忠,但是却不认识封常清。   杨守文连忙向他介绍,并且道:“小高放心,丑奴是我的弟子,可以放心。”   高力士道:“陛下,很不高兴。”   “什么?”   “奴婢出发之前,陛下还专门把奴婢召见。   陛下让奴婢给杨君带一句话:混账东西,朕要你找人,可是至今还没有线索……你做好朕交给你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休要过问,朕自有安排,无需你来指手画脚。” 第五百八十章 颜织的身份   武则天这道口谕,乍听似乎很严厉,但实际上却没有什么怒气。   这更像是一个长者对晚辈的提醒,告诉杨守文,不要忘记此次西行的主要目的。   “陛下,只有这一句话吗?”   高力士略显尴尬点点头,道:“陛下就是这么吩咐,奴婢绝不敢有半句遗漏。”   看样子,武则天对这个颜织确实很重视!   杨守文思忖片刻后,已经做出了决断。   “小高,烦劳你回去后禀报圣人,就说我并未忘记圣人的托付,已经让明秀提前去了忽论城。颜织离奇失踪,最后留下的线索便是忽论城,但目前还没有头绪。”   “杨君,这些话你还是回去后亲自与陛下说吧。”   “为什么?”   “陛下命奴婢留下来,协助杨君,直到找到颜织。”   “你留下来?”   高力士道:“奴婢曾见过颜织,所以陛下让奴婢配合杨君。”   “你,见过颜织?什么时候……”   “去年,当时颜织返回洛阳时,奴婢曾见过他一次。   奴婢还记得,那天公主也在上阳宫,奴婢有幸在宫外伺候。颜君和陛下见过,离开时曾与奴婢打了一个照面。当时公主还问奴婢他的身份,可奴婢却不太清楚。   再后来,公主告诉奴婢,那个人名叫颜织,是司宫台内侍,也是陛下身边的心腹。   不过,颜君常年在外,具体做什么事情,除了陛下之外,知者不多,连公主也不清楚。若非这次陛下吩咐,奴婢都不会知道,颜君竟是在安西这边做事情呢。”   司宫台的人员配置很复杂,有监两人,少监两人以及内侍四人。   这内侍,大约相当于从四品以上的职务,是皇帝身边的近臣,非一般人能够担当。   似高力士的衣服高延福,和颜君职位相当。   只是,这么一个人物,谁又想到会是安西地区的密探头子?   杨守文有些发懵,轻声道:“你是说,颜君是……和你一样的人吗?”   高力士点点头,算是回答。   哈,这算不算是唐代的‘东厂和西厂’呢?   杨守文顿时意识到,这个颜织手中一定掌握着连武则天都在关注的情报,否则武则天也不会如此催促他找到颜织。   看起来,忽论城之行必须要尽快了……   ……   杨守文之所以留在碎叶城,是担心碎叶城群龙无首。   不过,在高力士抵达的第二天,安西都护府便发来了命令,任命来曜为保大军军使,重建保大军。同时,安西大都护唐休璟又下令,任命北庭都护府游击将军高舍鸡,暂领碎叶城城主一职,待消灭了薄露之后,进行大规模的修缮改造。   看样子,杨守文的建议已经得到了认可,朝廷开始加大对碎叶城的关注。   这也让杨守文放下心来,于是在安西都护府的命令到达当天,便悄然离开了碎叶城。   苏弥射,朝廷会另有任命。   根据从安西都护府传来的消息,苏弥射将会被调往武威任职。   很明显,武则天也接受了苏弥射那所谓‘安兴贵同宗’的身份,亦或者说,武则天也需要有这么一个人,在武威重振安家的门楣。但具体是怎么想?杨守文不得而知。   唯一可惜的是,塞黎尕在巴什岭一战中身亡。   若不然,他很有可能得偿所愿,前往安西都护府任职。   杨守文没有再与苏弥射见面,因为他答应苏弥射的事情已经做到,无需再有交集。   相信,以苏弥射那八面玲珑的性子,也很清楚接下来该如何做事……   来曜走马上任,重建保大军。   高舍鸡暂领碎叶城,一直到葛逻岭之战结束。   至于吉力元英和米娜的事情,武则天没有任何的交代。不过,杨守文大体上明白武则天的意思:想要得等我的认可,那就先展示出你们的才干,证明你们有资格获得我的认可……   从这一点而言,也就是说武则天对这两件事,是一种默许的态度。   很好,这样最好!   接下来,就要看吉力元英和米娜的本事了!   杨守文临行之前,交代来曜,请他代为关注一下吉力元英和米娜的事情。对于杨守文的这个安排,来曜也略有所知,并且表示赞成。因为,他也觉得,朝廷在五弩失毕中和濛池一带的控制力确实有些不足,这两支力量进入,可以强化大唐帝国在安西西部的影响力,不管是对碎叶河谷,还是整个安西,都大有好处。   “杨君,此去忽论城,可要我派兵随行?”   杨守文笑着拒绝了来曜的好意,趁着夜色,他带着杨存忠、封常清以及高力士,四人四骑,还有两头骆驼离开碎叶城,向天马都督府的方向行去……   “小高,洛阳这些日子以来,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杨守文和高力士骑马行在前面,而杨存忠则照看着封常清,跟随两人身后。   出了碎叶城后,杨守文又恢复了僧人的打扮。   一身白色僧衣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只可惜手里却少了那么一把九环锡杖。此前在碎叶城,杨守文所使用的斩马刀并没有携带,而是被他当作礼物,赠给了哥舒道元。   “这些日子,洛阳还算是风平浪静。   杨君离开之后,陛下下旨任命杨公为东都副留守,朝中不少人表示反对,认为陛下对杨公的升迁太快。不过陛下和太子并没有理睬他们,以至于杨公被不少人嫉恨。”   高力士口中的杨公,就是杨守文的父亲杨承烈。   杨守文听闻老爹又升官了,非但没有高兴,反而隐隐感到担心。   老爹此前为洛州司马,兼任团练使,后暂领千骑,已经让不少人感到不满。现在可好,东都副留守,虽然这只是一个虚职,可是却会给老爹招来更多的仇恨。   “那我爹怎么说?”   “杨公倒是没有在意,领了陛下的旨意。”   “太快了,老爹升迁太快了……他根基本就不稳,如今又升迁这么快,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杨守文暗自担心,可苦于身在安西,无法给予老爹帮助,也只能在心里埋怨两句。   不过,老爹身边有吕志程和张九龄二人出谋划策,相信也不会有太多的问题吧……   “还有别的事情吗?”   “别的事情?”高力士想了想,突然神色一整,轻声道:“奴婢出发前,倒是听到了一个消息。陛下和狄公发生了争执,甚至还大吵了一场。”   “狄公和陛下争执?”   在杨守文的记忆中,狄仁杰是个很能隐忍的人,而且对武则天从无违背。   很少听说他会和武则天争吵,怎么这突然间……   “为什么争吵,你可知道?”   高力士道:“其实……事情最初是相王上疏,说卢舍那大佛风吹日晒,已有些破旧。相王言,陛下威加海内,理应重建大佛,令天下僧尼日出一钱以助其功。   陛下对此倒是颇为心动,和狄公商议。   狄公却认为,今年来水旱成灾,边境时有征战。   虽说陛下新得了元文都宝藏,但朝中需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建造大佛,花费甚巨,劳民伤财。一旦再有灾祸发生,到时候难免会捉襟见肘,对国家不利。   为此,陛下很不高兴,认为狄公危言耸听。   但狄公却坚持己见,甚至追到了上阳宫,与陛下争论,以至于最后激怒了陛下……不过,陛下最终还是赞同了狄公的意见,让相王停止修建大佛的一切事宜。”   武则天要修造大佛?   杨守文也很难评断,这件事是对是错。   不过,他倒是不在意大佛是否修建,而是更关注于狄仁杰的情况。   “既然陛下赞同了狄公,那狄公又怎么说?”   “狄公……”高力士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后,轻声道:“狄公的身子骨越来越差,和陛下发生了争执以后,便卧床不起。一直到奴婢离开洛阳时,也未听得好转。”   杨守文这心里,顿时一沉。   狄仁杰的身体不好,他当然知道。   事实上,早在万岁通天元年,孙万荣李尽忠起兵造反,狄仁杰平定叛乱,都督幽州之后,身子骨就一直不太好。甚至在圣历元年,默啜出兵河北道时,狄仁杰也是带兵出征。之后,狄仁杰的病情起起伏伏,身子骨明显是越来越差……   杨守文离开洛阳前,曾见过狄仁杰。   当时看狄仁杰的气色,就不是太好。   狄仁杰,可是如今朝堂上的定海神针。如果他真的出什么变故,绝对会带来巨大的影响。   最重要的是,有狄仁杰在,一些人就不敢明目张胆的对付老爹。   可如果狄仁杰死了的话,朝堂上必然会出现动荡……   一想到这些,杨守文这心里就有些沉重。   他没有再去和高力士去交谈,只是策马缓缓而行,气氛也随之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高力士也没有再去打搅,而是跟随在杨守文身后。   一行人在黎明时分越过了巴什岭,穿行在大雪山中,朝着忽论城的方向行进……   洛阳,终究太远。   杨守文纵然是担心,也难有作为。   很快的,他就调整了自己的心态,不再纠结于狄仁杰的身体状况。洛阳的条件不错,又有许多名医。相信武则天比他还要在意狄仁杰的健康,应该不会有事。   现在,杨守文应该尽快找到颜织,完成任务。   想清楚了之后,杨守文也就变得开朗不少,行进的速度,也随之加快。   七月初六,杨守文离开碎叶河谷近十天之后,一行人便进入天马都督府的治下。 第五百八十一章 天马城   严格说起来,忽论城已非大唐疆土。   这里属于吐火罗的治下,主要人种也不再是杨守文所熟悉的黄种人,而是以印欧白种人为主。才入天马都督府,就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异域风情,令人顿生莫名的恐惧。   碎叶河谷虽然有异域之风,但是受中土文化的影响颇深。   其城市的建筑格局,也是模仿长安城建造,乃至于语言,也是胡汉混杂,没有太多的交流障碍。   可是这忽论城……   提起忽论城,就必须要说一说吐火罗。   在后世,吐火罗的起源一直都存有争议,也没有一个非常权威的官方定义。   根据杨守文的了解,这吐火罗最早,指的是定居在塔里木盆地的游牧民族。后来由于大月氏西迁,西域三十六国的不断融合,于是又加入了龟兹人,焉耆人,以及车师人和楼兰人……诸多种族和部落在接连不断的融合之中,演变成为现在吐火罗人。   而在吐火罗,官方语言是吐火罗语。   虽然昭武九姓和大唐帝国联系颇深,可是华夏语在这里,并不是一种流行的语种。   吐火罗语,属于印欧语系,与华夏语有很大的区别。   这里的人种,多深目碧眼,白肤金发……以至于当杨守文一行人来到忽论城的时候,感觉就好像到了国外。那种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感受,也随之加深了许多。   “丑奴,会说吐火罗语吗?”   在忽论城外,杨守文忍不住询问封常清。   此次奉旨前来西域,杨守文专门学习了突厥语。   可是他没有想到,会如此的周折,居然跑来了忽论城,一个语言相对比较陌生的地方。   封常清脸微微发红,轻轻摇头,一副羞愧之色。   “师父,我不会说。”   他为不能给杨守文帮助而感到羞愧,内心里甚至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学好吐火罗语。   “不会说就算了!”   杨守文搔搔头,并没有想去责怪封常清。   他回头朝高力士看了一眼,而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走吧,咱们先进城再说。”   ……   吐火罗人这个叫法,最早来源于古希腊人。   当时的希腊人,把帕米尔高原以西的人种统称做吐火罗,其原因就是在突厥语之中,吐火罗人所说的语言twgry,翻译过来就是吐火罗。最初,吐火罗的生活习惯偏近于月氏人,但由于从公元三世纪以来,吐火罗又被波斯人统治,于是在风俗中又增加了许多波斯人特有的风俗,并且逐渐演变,最终形成独特的文化。   忽论城整体而言,更像是一座西方的城市。   一座高大宏伟的古堡建造在山顶,可以俯瞰整座城市。   古堡,也就是天马都督府所在,是忽论城的核心,以天马而命名,又叫天马城堡。   而忽论城,则是以城堡所在的位置为中心,向外扩展出来的城镇。   这里的城墙不是很高,大约只有三米左右。而城市的设计和规划也显得杂乱无章,看上去毫无规律可言。城市里,有佛寺,也有真主寺院。没办法,伴随着大寔人的崛起,波斯帝国的覆灭,真主教的教义向东流传,已在吐火罗形成规模。   杨守文发现,整个城市的寺院,佛寺大约占居四成,真主寺占居约三成,其余的还有各种奇怪的寺庙,供奉着不同的神灵。其中,甚至还有基督教的教堂。   这是一个信仰驳杂的城市!   “大家要小心一点,要入乡随俗,尽量避免和他们在习俗上发生冲突。”   杨守文很清楚,宗教信仰所产生的蛊惑力。   一些宗教,总是带着非常激进的思想,一旦碰触他们的底线,很可能会产生矛盾。   这里不是大唐,而大唐在这里的影响力,也远不如碎叶河谷那么巨大。   他们身在异乡,一举一动都要小心,更不要说,杨守文的身上还背负着找人的使命。   在入城的时候,杨守文等人受到了盘查。   好在,这个时期佛教在吐火罗如日中天,正处于兴盛的状态。这一点,从忽论城的佛寺数量和规模就能看出端倪。僧人在这里的地位,较之普通人也高出不少。   再加上大唐帝国国力强盛,忽论城的守卫虽盘查一番,却没有刁难。   同时,杨守文还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这忽论城虽然是以吐火罗语为官方语言,可随着突厥西迁,吐火罗也不可避免的受到了突厥化,在语言方面,突厥语也颇为流行,不少人能够说一口流利的突厥话。   “长老入城后,最好是先找佛寺挂单,同时尽量不要在西北面活动。”   “为什么?”   “那边,是真主教徒聚居之所。”   真主教的排他性,远比其他宗教更加激烈。   虽然他们的人数以及寺庙规模比不得佛教,但却是忽论城中势力最为强大的一个宗教。原因无他,真主教的某些教义相对激烈和偏执,很容易产生冲突。这忽论城的守卫,虽然不是佛教徒,但似乎对佛教的印象不错,所以特意提醒了杨守文。   杨守文合十道谢,便带着高力士三人,牵着马匹和骆驼,走进忽论城中。   “师父,我们现在做什么?”   封常清牵着杨守文的手,轻声问道。   他虽然生在西域,可说实话,离家这么远还是第一次。这忽论城在他看来,与那异国他乡并无区别。   到底是年纪小,心中不免生出畏惧。   杨守文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已经过了酉时。   他想了想,轻声道:“咱们先找落脚之地,今天已经来不及了,早早休息,明日再与你师叔汇合。”   “嗯!”   天晓得忽论城治安如何。   不过根据那守卫的介绍,杨守文觉得,这座城市的治安情况好不到哪里去。这天眼见着就要黑了,先找地方落脚再说吧。想到这里,杨守文一行人便按照守卫所说的方向走去,很快找到了一座看上去规模不是很大,更像是家庙的寺院。   寺院里,只有三个僧人。   住持法师是个年过七旬的天竺人,能说一口流利的吐火罗语,却不通汉语。好在,这寺中还有一个青年,倒是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不过看他的外貌,却不似汉人。   “小僧名叫波塞黎,是波斯人。   小时候曾随父亲去过长安,对大唐仰慕不已。后来回到天马,便出家为僧了……   小僧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可以重返长安,能在长安的寺庙中修行。”   这波塞黎一口汉语说的很溜,只是腔调却有些怪异,给人一种违和的感觉。   天马城,就是忽论城。   在吐火罗人的口中,忽论就是天马的意思,杨守文也是第一次听说。   嗯,感觉这‘天马城’的叫法,倒是比忽论城舒服一些。   波塞黎验了杨守文的度牒,确认了四人的身份之后,便与那住持法师说明。住持法师倒也没有拒绝,允许杨守文等人在寺庙里居住,而后便返回禅房继续参禅去了。   “长老,有件事想要请教。”   “长老称呼不敢当,法师还是唤我法号吧。”   “波塞黎长老,请问这天马城的天马大街在哪里?”   “天马大街?   很好找……出门往右拐,过三个借口向左拐,差不多一千四百步,就是天马大街。   法师,要找人吗?”   “哦,倒也不是,只是听人说,天马大街颇为繁华热闹,故而想要去看一看。”   “这个容易,明日一早我们要去天马大街化缘,法师和随我们一同前去。”   天马城的佛寺,保持着一些天竺佛教的习俗。   他们不事生产,靠信徒的供奉和化缘为生,每日会在一早去城中化缘,而后返回佛寺修行。按照他们的习惯,一天只有一顿饭,以小麦饭混杂果汁为主,生活也颇为清苦。   这一点,从他们简陋的禅房便可以看出端倪。   杨守文对这种苦修的僧人,颇为敬佩。   他当下就答应了波塞黎的邀请,同时也是想趁此机会,对天马城做一个了解……   “敝寺简陋,还请法师不要见怪。”   波塞黎把他们领到了禅房,笑着说道。   “出家人四海为家,能够有饭食裹腹,有片瓦遮挡风雨便足矣,何来简陋之说。”   杨守文忙合十道谢,示意高力士三人进去收拾。   他和波塞黎站在禅房外,此时天已昏暗,前方的禅房里,也点燃了油灯。   两人交谈片刻,波塞黎借口要回去诵经,向杨守文告辞。待他离开之后,高力士便走过来,轻声问道:“师父,咱们接下来,做什么呢?”   为了掩饰身份,高力士也改称杨守文为师父。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大家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咱们跟着他们去化缘,看看环境再做决断。而且,四郎已经抵达天马城,目前不知道身在何处。   一切等与四郎汇合后再说吧!”   “是。”   高力士闻听,躬身退下。   而杨守文则站在禅房外的庭院中,看着夜空中那一轮皎洁明月,心中暗自祈祷:但愿得,一切可以顺顺利利……   ……   圣历三年七月,安西副都护田扬名在于田逼退器弩悉弄之后,挥兵西进,与封思业联手夹击薄露。   此时的薄露,面对唐军的夹击,已呈现出疲态。   不过,依靠着葛逻岭复杂的地形,以及五弩失毕中暗中的支持,他仍旧勉力和唐军周旋在一处。   七月初六,就在薄露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吐蕃再次兴兵出击。   器弩悉弄麾下大将麴莽布支统精兵三万自沙州出,奇袭瓜州。   驻守瓜州的玉门军措手不及,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匆忙应战,被麴莽布支一举击溃。   这也怪不得玉门军轻敌,器弩悉弄退兵才不久,谁又会想到他们竟然卷土重来?沙州兵马,被田扬名带走,以至于兵力空虚。吐蕃大军在沙州可谓是长驱直入,几乎没有任何的阻碍。等到玉门军察觉时,麴莽布支的兵马已经兵临城下。   一时间,陇右烽烟再起。   与此同时,突厥可汗默啜再次兴兵,命火拔颉利发绕过朔方,西击葛逻禄部落。   葛逻禄部落见势不妙,急忙派人向北庭都护府都护郭虔瓘求援。   郭虔瓘倒是很爽快,立刻调集兵马前去支援。   谁料想,未等唐军援兵抵达葛逻禄,火拔颉利发却突然分兵,命麾下大将石蛾失毕在狼山牵制住唐军兵马,他却率领主力转而南下,突袭陇右道,令唐军阵脚大乱……   短短数日光景,原本是风平浪静的河西走廊,突然间变得烽烟四起,令时局骤变。 第五百八十二章 第一日   陇右风云变幻,天马城却依旧风平浪静。   无波无浪渡过在天马城的第一个晚上,当朝阳即将升起的时候,杨守文踏踩着黎明的晨曦,带着高力士等人,虽波塞黎一起步出寺院,朝天马城的坊市走去。   朝阳初升,照耀安西大地。   一行人沿着街边徒步而行,就见不少人家已经起床,并且开始了劳作。   杨守文跟在波塞黎等人身后,沿街化缘。   他发现,不少人家门前会支起一张桌子,并且在桌子上摆放着一个饭盆,里面盛满了小麦饭。当他们路过的时候,会有人从屋中走出,一边念佛,一边把一勺小麦饭放进他们手中的钵盂之中。一切,都显得那样自然,好像已习以为常。   施舍的人什么都不说,而僧人则口诵佛经,目不斜视。   这种风俗,杨守文在洛阳没有见过,甚至在碎叶城的时候,也很少见到如此景象。   心中疑惑,却不好询问。   他只能跟在后面,一路走下去。   当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条宽敞的大街上。   这条街,长约有八百米左右,尽头处有一座八角形状的亭子,显得格外醒目。   “法师,我们歇一歇吧。”   波塞黎额头见汗,而那位天竺住持,则已经是汗湿衣襟。   年纪毕竟大了,体力也远远比不得杨守文这些年轻人。虽说已经到了七月,可是这天马城的日头,却依旧毒辣。才不过清晨,气温已经攀升起来,酷热难耐。   老和尚在路边盘膝而坐,波塞黎则坐在了杨守文的身边。   他用宽大的袍袖,遮盖着手中的钵盂,以免里面的饭食脏了。   按照他的说法,这是他们每天都要做的功课。不仅是他们,整个天马城的僧人,有九成都是如此。每天的化缘,对他们而言是一种修行;而那些施舍小麦饭的普通人家,也会通过这样的一种方式,来获得佛祖的保佑……   “刚才咱们路过街口的时候,我看到地上有血迹?”   杨守文倒是不觉得辛苦,气定神闲问道。   “那边,是基督信徒的聚居地。   这两年,基督徒和真主信徒之间的冲突越来越激烈,有时候还会发生大规模的械斗。昨天晚上,真主教信徒袭击了基督教信徒,两边打得很厉害,死了不少人。”   波塞黎显得很平静,丝毫没有流露出惊讶之色。   “官府不管吗?”   “官府?”   波塞黎看了杨守文一眼,突然压低声音道:“便是那位天马都督,也是真主信徒。”   杨守文,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基督教和真主教之间的矛盾,他并不清楚,而且也没有兴趣知道。   他目光穿越天马大街,半晌后突然道:“波塞黎长老,贫僧路过碎叶城的时候,曾听人说,天马城最好的丝行叫什么天马丝行,你可听说过吗?”   杨守文一副随意的表情,哪知道波塞黎听罢,却脸色大变。   目光中,突然间多了一丝警惕之色,他看着杨守文,半晌后问道:“法师要找这天马丝行?”   “贫僧找它作甚,只是随口问一句而已。”   波塞黎的神色中,明显多了一些疏远之意。   他犹豫良久,压低声音道:“法师若不找天马丝行,那就最好不要在人前提起。”   “啊?”   杨守文闻听,心里咯噔一下。   事情,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啊!   不过看到波塞黎眼中的提防之色,杨守文也就没有再继续询问下去。   很明显,如果再追问下去的话,很可能适得其反,弄不好还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即便如此,波塞黎还是流露出了疏远之意。   他起身坐在了天竺老僧的身边,并且低声和老和尚交谈。   杨守文做出浑若无事的模样,却依稀能够觉察到,那老和尚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而过。   有麻烦了!   杨守文不禁在心里暗自咒骂起来。   吉达这封信莫非是沾了诅咒?先是送信的人被杀,随后吉达遭遇袭击,现在更让他受到了怀疑。   可是,他至今仍不清楚,这封信里到底写的什么内容。   该怎么办?   杨守文的脑筋飞速转动,思索着对策。   当务之急,他是要找到颜织。可天马城数万人口,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人,并非一件易事。原本,以为那天马丝行会是一条线索,可现在看来,这里面似乎另有别情。也不知道那天马丝行到底是什么来头,真的和颜织有关系吗?   杨守文一时间,竟开始怀疑他之前所作出的判断。   “师父,可要……”   高力士凑上前,在杨守文耳边低语。   杨守文和波塞黎刚才的对话,他也听进了耳中,对波塞黎的变化,也感受真切。   一只手,按在了高力士的手上。   杨守文轻轻拍了高力士两下,那意思是说:稍安勿躁!   “法师,咱们回去吧。”   这时候,那天竺老僧站起身来。   波塞黎也朝杨守文招呼了一声,搀扶着老僧起身。   杨守文笑着点点头,也跟着站起身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按耐住内心中的慌张,神色如常的跟在波塞黎身后,沿着大街的街边行走。   不过这一次,他们没有再去化缘。   “法师,小僧听说,在东土大唐有一种佛像,价值九斤九两九钱金?”   波塞黎在前方行走,但是距离杨守文却不远。   他放佛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询问杨守文,声音不大,仅止于他二人能够听闻。   波塞黎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杨守文激灵灵一个寒蝉。   九斤九两九钱金?   他抬起头,朝波塞黎的背影看了一眼。   可是,波塞黎却没有回头,仍保持着一副虔诚之色在前面领路。   “波塞黎长老说的,可是那卢舍那金身佛像吗?”   波塞黎轻声道:“金身需金真金,那一定就是了。”   说着话,他撇了杨守文一眼,脚下突然加快速度,走到了那天竺老僧身旁,伸手将他搀扶。   天竺老僧?   杨守文的眸光不由得一凝,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老僧却没有回头,但是杨守文却从他行走的姿势看出,他的身体朝波塞黎倾斜了一些。   靠,吓死我了!   杨守文咽了口唾沫,总算是松了口气。   那九斤九两九钱金是一句暗语,杨守文可没有想到,这寺院里竟然还有小鸾台密探。   一行人回到了寺院,已经将近正午。   老僧领着众人来到佛堂中坐下,波塞黎取来了新鲜的葡萄,分给了众人。   杨守文接过葡萄,感觉有些奇怪。   就在他疑惑的时候,见另一个僧人端着一个汤盆,里面盛满了菜汤。天竺老僧把钵盂放在身前,舀了一勺菜汤淋在了钵盂里的小麦饭上,然后捻起葡萄,挤出葡萄的汁液,滴入钵盂中。把这一切做完后,老僧抬头,朝杨守文笑了一笑。   这也是从昨天他们住进寺院后,老僧第一次露出别样的表情。   杨守文连忙还以笑容,学着那老僧的动作,把菜汤浇在小麦饭上,而后又滴入葡萄汁。   “法师可以试试,这是天竺特有的修行斋饭。”   老僧对波塞黎说了几句,波塞黎便翻译道。   这时候,杨守文已经懵了!   他不明白这老和尚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只能学着老和尚那样,用手在钵盂里把小麦饭合着菜汤与葡萄汁捏成了饭团的样子,而后放进口中慢慢咀嚼。   老僧,吃的很悠闲,不时好朝着杨守文发出笑声,眼睛更眯成了缝。   可杨守文却不知所措,那饭团入口,他甚至品不出任何滋味,心中的疑惑更深…… 第五百八十三章 明崇俨的故人   饭后,波塞黎和另一个僧人退出了佛堂。   而杨守文这边,高力士则带着封常清和杨存忠离开,佛堂里只剩下了杨守文和天竺老僧两人。   “法师不必担心言语不通,贫僧也能说得中土唐音。”   就在杨守文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时候,老僧却突然说道。   他一口官话,虽然吐字发音都不是很标准,但足以清楚的表达出他的意思。   “贫僧尸密罗多,早年间曾在白马寺出家修行,后来到天马城,一晃已有二十二载。   二十二年前,老衲受人所托,离开洛阳。   当时那人对老衲说:他日若有人奉上九斤九两九钱金的卢舍那金身,便是老衲解脱之日。老衲在这天马,足足等待了二十二年,终于等到了中土来人……法师,敢问那明崇俨明施主可还安好?他为何不来,却让你小小年纪来到这混乱之地?”   也许是太久不说的缘故,尸密罗多一开始有些结巴。   不过渐渐的,尸密罗多就变得流利起来,说话的条理也变得越来越清楚。   明崇俨?   杨守文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愣住了!   这九斤九两九钱金,铸就卢舍那金身的暗语,是上官婉儿告诉他的。据上官婉儿说,这是小鸾台顶级密探之间的接头暗号,知道这暗号的人,数量并不太多。   怎么……变成了明崇俨的交代?   杨守文心里,突然生出一种猜测:莫非,这小鸾台并非武则天创立,而是出自明崇俨之手?   “明师,已仙去二十一载。”   身在天马,断去了和洛阳的联系,尸密罗多显然并不清楚明崇俨已经死去的消息。   所以,当杨守文说明崇俨已死之后,尸密罗多明显愣了一下。   但他却没有流露出震惊的表情,而是叹了口气,轻声说道:“老衲当初就与他说过,他将有血光之灾。没想到……这都是命,只怪他一方外人,却非要掺和那红尘中事。   有此下场,倒也不足为奇。   不过,既然你不是明施主差遣,来这天马城又有何贵干呢?”   “我,来找人。”   “找人?”   尸密罗多似乎没了兴趣,又恢复到那老态龙钟的模样,眼皮子一耷拉,很随意问道:“找谁?”   杨守文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看着尸密罗多。   “法师,明师是我师祖。”   “那又如何?”   “敢问明师与法师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呢?”   尸密罗多抬起头,看了杨守文一眼,犹豫了一下之后,沉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当年老衲东渡大唐,在白马寺落脚。东土大唐,佛道兴盛。老衲当时满怀憧憬,想要在大唐扬名立万。没想到,没等老衲开坛讲佛,就遇到了明施主。   那明施主舌灿莲花,老衲与他斗法三日,最终落败。   此后,明施主就让老衲来到天马,并且给老衲足够的金钱,在此建了这座寺庙……他让老衲在此参佛,不问世事。其实,一直到现在,老衲也不知他的用意。”   脑海中,蓦地跳出两个字来:死间!   莫非这尸密罗多是明崇俨安排在安西的死间吗?   所谓死间,是指故意散布虚假消息,让我方间谍知道,而后传给敌方。敌方上当之后,往往会将其处死。   不过,还有一种死间,终其一生可能都不会发生作用。   他们藏身在敌人中间,甚至会为敌人做事,甚至连己方也无太多人知晓他们的存在。他们就像一颗钉子,牢牢钉在敌人之中。当有需要的时候,他们才会暴露。   而暴露的结果……   想到这里,杨守文看尸密罗多的目光,变得有些古怪了。   “明师已经仙去,法师与他的约定,也不复存在。   只要法师愿意,可以随时离开这里,做想做的事情……不过,在法师离开之前,还请法师能够为我解惑。日间,我提到了天马丝行,为何波塞黎长老脸色大变?”   “约定?”   尸密罗多先是精神一振,旋即笑着摇了摇头。   “没什么约定,就算是真有,老衲也记不得了。   这些年来,在这天马城也习惯了。老衲每日与佛法相伴,也没有了当年的欲望。   至于天马丝行,你找天马丝行作甚?”   “我有一封书信,受人所托,要送给一个叫做骨列干苏巴什的人。”   “死了!”   “啊?”   杨守文话未说完,就听尸密罗多开口说道。   他愣了一下,刚要再询问,尸密罗多已抢先开口道:“去年十月,天马丝行因勾结大寔人,被天马都督府满门抄斩。当时,还有从疏勒过来的兵马,把丝行团团围住。骨列干苏巴什试图突围,结果被官军所杀,尸体暴晒于城外三个月,年初才被收敛。丝行自骨列干苏巴什一下,共一百五十余人无一幸免,全都死了。”   尸密罗多的回答,让杨守文吃了一惊。   骨列干死了?   天马丝行已经没了?   这个答案,绝对是出乎杨守文的意料之外。   他怎么也想不到,此前被他视为寻找颜织最为重要的线索,天马丝行已经没了……   “是官府所为?”   “据说是安西都护府下的命令,但具体情况,老衲就不清楚了。”   尸密罗多似乎提起了一点精神,开始滔滔不绝说道:“不过,老衲倒是觉得奇怪,天马丝行在天马城也有二三十年了,老衲来天马城的时候,天马丝行就已经有了。   上一任的掌柜骨列干失毕,是个康国人,为人和善,也很会赚钱。   后来失毕死了,他的儿子接手了天马丝行。也就是七八年的光景,把丝行的规模扩大了数倍,也是个精明的人。说他别的,老衲倒是相信,可说他勾结大寔人,老衲就有点不太理解了。天马丝行走的是吐蕃商路,怎么会和大寔人有关?”   听着尸密罗多的讲述,杨守文也不禁蹙起了眉头。   他现在想不明白明崇俨让尸密罗多来天马城的用意,但感觉着,明崇俨必有谋划。   可能那层次太高,所以杨守文理解不了。   但有一件事,他可以肯定,小鸾台和明崇俨,绝对有这千丝万缕的关系……   “总之,官府处理天马丝行的方式很奇怪,而且当时骨列干苏巴什的反应,也不太正常。按道理说,他大可以向官府投降,可是却拼死突围,岂不是坐实了罪名?”   “突围,不正常吗?估计他知道自己投降,也是死路一条。”   “天马城八百勇壮,再加上两百疏勒官兵,一千人啊!”尸密罗多听了杨守文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骨列干苏巴什是个精明的人,投降了还有一线生机,突围……必死无疑。老衲是看着他把天马丝行壮大,他的胆子不大,竟然想要突围?”   杨守文闻听,也沉默了。   尸密罗多这么一说,那骨列干的确是有些奇怪。   “天马丝行关闭之后,官军还封锁了天马城,也不知道在找什么,还抓了不少人。”   “抓人?”   “是啊,到现在,还有许多人被关在城堡地牢之中。”   杨守文闭上了眼睛,陷入沉思。   尸密罗多也没有打搅他,而是盘转着手中的佛珠。一时间,佛堂也陷入了寂静。   过了很久,杨守文站起身来。   他双手合十,朝尸密罗多一礼,“还有一件事要烦劳法师。”   “什么事?”   “我还有两个同伴,在此之前已经抵达天马城。我待会儿去和他们汇合,到时候会待他们过来……对了,那其中有一个人,是明师的侄孙。”   “嗯?”   尸密罗多向杨守文看过来,但旋即又笑了。   “那就让他们来吧。不过,老衲和明施主的关系,你知我知足矣……至于他的侄孙,也算是故人之后。你们只要不要惹是生非,为老衲这寺院惹来麻烦即可。” 第五百八十四章 猜测   尸密罗多的表态,也让杨守文松了口气。   不过,他并不打算亲自前往八角亭和明秀汇合,而是请了波塞黎和高力士前往。   当然了,请波塞黎代劳,还需尸密罗多开口。   好在尸密罗多没有拒绝,非常爽快的把波塞黎找来。   “天马城里,有些复杂。”   尸密罗多对杨守文道:“这里有许多教派,而且相互间常有争执。比如真主教徒和基督教徒,斗争就非常激烈。老衲曾听人说,真主教和基督教都是来自于耶路撒冷,之间矛盾很大。最近几年,城里的真主教信徒越来越多,经常会和其他教派的信徒发生冲突,甚至和我们佛门弟子,也有过几次争执,好在最后都平息了。   这里面的问题很多,波塞黎也就多了几分小心。   我们并非大寺院,总共不过三个人,一旦发生冲突的话,肯定会吃大亏……”   杨守文听罢,表示理解。   对于真主教,杨守文多多少少有些了解,所以也能够理解尸密罗多师徒的谨慎。   和杨守文谈了这么久,尸密罗多有些疲惫,便停止了谈话。   而杨守文也从这次谈话中,收获良多,至少对天马城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   带着封常清和杨存忠回到禅房,杨守文便一个人坐在禅床上,取出那封书信。   他把书信放在身前,呆呆看着。   刚才和尸密罗多的谈话中,杨守文隐隐约约有一个想法,但是这想法又非常模糊,不太清晰。天马丝行已经不复存在,按道理说,这封信似乎也就没了价值。   可不知道为何,杨守文总觉得这封信对他很重要。   颜织、天马丝行、骨列干家族、吐蕃……   慢着慢着,这四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呢?   ……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当房门被敲响时,杨守文才意识到天已经黑了。   入七月之后,白昼明显缩短,而黑夜也变得漫长许多。   “谁?”   “青之,是我。”   说着话,房门被推开,只见明秀端着一盏油灯从外面走进来。   “四郎,你来了。”   “已经来了一会儿……刚才看着在这里发呆,所以也就没有打搅。听说这寺院的住持是我叔祖的故人,所以我就去拜见了一下。没想到出来后,你还在发呆。”   明秀说着话,把油灯放在窗台上,然后又点了一盏油灯。   两盏油灯,也使得禅房里明亮许多。   杨守文甩了甩头,笑着从禅床上下来,“刚才在想一些事情,没想到这天都已经黑了。   怎么样,这几日可还好吗?”   “算不上太好,不过你让我查找的天马丝行……”   明秀坐下来,沉声道:“那天马丝行去年就被灭门,听说还出动了疏勒镇的官军。   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后,就不敢再继续打探了。   这里面的情况,比我之前想的要复杂许多,我也害怕打草惊蛇。于是,我在城里找了一间佛寺落脚,不过从佛寺僧人口中,还是听到了不少消息,感觉这天马城还真是有些混乱。”   杨守文点点头,笑道:“我运气比你好,在这里落脚。   今天尸密罗多法师已经把情况告诉我,说起来,我虽然来得晚,但可能了解的比你更多。”   杨守文说着,从一旁桌上拎起一个水壶,给明秀倒了一碗水。   他也没有与明秀去寒暄什么,直接进入主题,把日间尸密罗多法师说的情况,又与明秀说了一遍。   “我总觉得,这封信很重要。   同时,我好像忽略了什么,以至于刚才在思考,甚至都不知道你已经过来了。”   “慢着,你刚才说,那骨列干的胆子不大,可是在官军围困的时候,却出乎意料的进行突围?”   “正是。”   明秀眼睛一眯,轻声道:“尸密罗多法师说的不错,这的确有些古怪。”   “我也知道古怪,可却想不出头绪来。”   “如法师所言,骨列干这个人很机灵,同时又很胆小。   但也许,这都是假象……他突围,并非是他想要突围,会不会是在掩饰什么?亦或者说,在隐瞒什么呢?”   杨守文脑海中,突然间灵光一闪。   他站起身,快步走出了禅房,不一会儿的功夫,又匆匆返回。   不过,他的脸上满是喜悦之色,一进门就兴奋道:“刚才我去问了波塞黎,他告诉我说,官军在追杀骨列干之后,没过多久,就押送天马丝行的人返回了天马城堡。   让我推测一下……   四郎,骨列干当时一反常态的强势突围,是为了制造混乱,掩护什么人撤离。”   “有可能!”   “如果那个人,是颜织呢?”   明秀闻听愣了一下,旋即倒吸一口凉气。   “你的意思是说,这天马丝行是……”   杨守文用力点点头,目光灼灼。   而明秀则眉头紧蹙,半晌后道:“这倒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我实在是想不出,为什么会这样。按道理说,当时的情况,颜织只要表露了身份,就能化解危机,更不会惹来这场灾祸。但是……慢着,你的意思是说,当时官军要对付的不是骨列干和天马丝行,而是要追杀颜织?”   不等杨守文回答,明秀又用力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来,在屋中徘徊。   “不对,为什么要追杀颜织?”   “不是追杀,而是要抓捕……尸密罗多法师之前也说过,在骨列干被杀,天马丝行的人被抓之后,天马都督府和官军配合一起,封锁了天马城,全城搜捕,抓了不少人。这就说明,那天晚上,他们并没有抓到他们想要抓的那个对象。   颜织一定有不能表明自己身份的原因?或者说,他知道那些官军,会要他的性命,所以只好牺牲了骨列干和天马丝行,然后逃离出去。亦或者,他没有逃出去?”   明秀坐了下来,看着杨守文。   “青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什么?”   “颜织是陛下派来安西,主持小鸾台的密探。   按道理说,只要他表明了身份,就算是安西都护府也会为他敞开便利之门……可是他却不敢表明身份,而是选择了逃跑。那岂不是说,安西都护府有问题?”   “这个……”   杨守文迟疑了一下,反驳道:“你就敢肯定,不是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我,不知道!”   禅房里,一下子又恢复了宁静。   但不管是杨守文还是明秀,这心里面突然变得有些沉重。   别的原因?   如果不是安西都护府指派,疏勒镇的官军怎可能参与其中?好吧,就算是和唐休璟没有什么关系,但那个人能指挥动疏勒镇官军,足以说明他的权力不小。   可是,他为什么要追杀颜织呢?   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杨守文和明秀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禅床上的那封书信上。   “四郎,我姑妄说之,你姑妄听之。”   “青之请讲。”   “小高之前曾说过,他在去年五月,曾见过颜织。   后来,颜织在天马城失踪……差不多是在同一时间,我大兄在疏勒附近,遇到了一个小勃律人,那个人也被官军追杀,最后把一封书信交给我大兄,托付他把信送到天马城。不过,当时我大兄急于回家,所以也就没有立刻转到前来天马。   随后,我大兄探亲结束,准备来天马城的时候,却遭遇了薄露的袭击……   你我都知道,薄露和吐蕃人有勾结。   而我大兄在遇到袭击之后,他的行踪却离奇的从沿路关卡消失。我想,那不是消失,而是有人故意销毁。”   杨守文越说,越感觉兴奋。   他好像捕捉到了什么,开始激动起来。   “也差不多是在同一时间,天马丝行覆灭,丝行里的所有人,也都被人杀死,颜织更下落不明。   尸密罗多法师对我说过,天马丝行主要经营的,是通往吐蕃的商路。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猜测,天马丝行是小鸾台在天马城的秘密据点,他的主要任务,是监视吐蕃的动向。而知道天马丝行身份的,只有颜织一个人。去年,天马丝行似乎发现了什么,于是他们的密探从吐蕃返回,也就是那个小勃律人,带着情报准备前往天马城。颜织也得到了消息,于是前来天马城,准备收取情报……”   “可是,颜织没想到,走漏了风声。   于是他才一抵达天马城,害怕他收到情报的人,便行动起来,把骨列干杀了,更灭了天马丝行。可是,他们没有抓到颜织,但是他们却从天马丝行的人口中听说,那情报还没有送来。于是,他们又去追杀小勃律人,试图夺走那份情报。   只是他们没想到,你大兄却意外的出现……”   吉达复又站起身来,看着杨守文,沉声接道。   杨守文连连点头,“只是,我大兄的身份特殊,再加上庭州方面调解,他们也不好太过于逼迫,于是只好忍耐下来。但他们却一直在监视我大兄,发现我大兄准备到天马城的时候,就找到了薄露,让他出面暗中杀死我大兄,并且把我大兄的行迹从各个哨卡抹消,这样一来,就无人知晓我大兄的去向,以及事情的真相。”   明秀和杨守文,你一言我一语,一条清晰的脉络,逐渐呈现在他们的面前。   “那么问题来了。”   明秀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颜织如今,是生是死?   是谁,要拦截这份情报?这个人的权势不小,竟然可以让安西都护府为他擦屁股。”   “还有,那份情报,究竟是什么内容?”   两人的目光,再一次齐刷刷落在了那封书信之上…… 第五百八十五章 夜探天马城堡(一)   “有办法把信上的内容显现出来吗?”   “我不知道……各家的方法不同,我明家也有自己的方法。可一旦错了,这封信可能就毁了。”   “我不管,这件事交给你,我要知道信里到底写的什么。”   “呃……我尽力!”   ……   这一夜无事,第二天一早,杨守文便早早起来。   依旧是跟随尸密罗多师徒化缘,穿行在天马城的大街小巷之中,接受信徒的布施。   杨守文觉得,这化缘的感觉颇有意思。   不过在明秀看来,他这种行为,纯粹是自讨苦吃。   他们身上有钱两,需要这样子吗?   “你懂什么,这叫做修行。”   杨守文一副‘你这个异端’的表情,让明秀颇感无奈。只是,他也懒得去和杨守文斗嘴,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要想办法,把信上的内容显现出来。   但这并不容易!   正如明秀对杨守文说的那样,从五代十国开始,世家大族为了各自的利益,于是在最初的显影药水基础上,进行了各种尝试,各种研究。各家的显影药水所用的配方都不一样,所以明秀想要把信上的内容显现出来,就必须要弄清楚对方使用的是什么配方。这对于明秀而言,显然是非常困难,但是有必须要去解决。   明秀摊上这么一桩事,自然也不会让杨守文痛快了。   他会想办法解决书信的问题,但杨守文也要想办法,找到颜织。   毕竟,他们到目前为止,所作出的各种判断都不过是猜测。如果信上的内容和颜织无关,那么到头来,他们还是要想办法找到颜织,否则就无法完成任务。   这,同样不太容易!   算算时间,颜织失踪已有一载。   如果他还活着,就应该想办法和朝廷取得联系。   可是他到现在也没有出现,甚至连一点音讯都没有,也说明他的情况并不算好。   杨守文首先要确定,颜织而今还在天马城。   同时,这天马城有人口过万,想要找到线索,绝非一件易事。   该从何处下手?   说实话,杨守文也没有一个头绪。   ……   “长老,咱们何不直接去天马都督府,找天马都督,让他配合调查?”   一连三天,却毫无头绪。   即便是高力士,也感到有些烦躁,于是向杨守文提出了建议。   只是,不等杨守文回答,一旁明秀便冷冷道:“小高,你要明白,这天马城非我疆土,而是属于吐火罗昭武九姓所治。若那曹西什卡此前配合了疏勒镇官军行动,说明他也有洗脱不掉的嫌疑。这种情况下,咱们去找曹西什卡,岂不是自投罗网?”   曹西什卡,也就是现任天马都督。   此人是昭武九姓之一西曹国人,据说和西曹国国王是亲戚,在天马城已经担当三代都督。   高力士闻听,不禁闭上了嘴巴。   可片刻后,他还是忍不住说道:“可这样子,根本就是大海捞针……如果颜织还活着的话,应该会设法和我们联系。就算他联系不到朝廷,可是也应该有其他的方法。但是现在,他却没有联系,会不会是已经死了,亦或者无法传递消息?”   死了?   这可能性很大。   不过,杨守文却突然道:“小高,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他会不会是已经死了?”   “不是,是后面一句。”   “亦或者说,无法传递消息?”   杨守文突然看着明秀道:“四郎,什么情况之下,才无法传递消息?”   “这个……他被人看管,被人……”   明秀说到这里,突然明白了杨守文的意思,看着杨守文道:“青之,你的意思是说……”   “我记得,尸密罗多法师曾经说过。   天马丝行被剿灭之后,天马城戒严,一连数日,在城中搜捕。   我突然想到,如果,如果哪天天马丝行的骨列干是为了掩护颜织,那么颜织在逃离天马丝行之后,恐怕也无法离开天马城。小高说,颜织是一个中原人,如果在逃出天马丝行之后又无法逃离天马城,他会不会很容易被天马都督府的人抓捕呢?”   说到这里,杨守文立刻招手,示意封常清过来。   他在封常清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就见封常清一路小跑的离开。   过了一会儿,封常清重又返回,轻声道:“师父,我刚才问了波塞黎法师,他说当时抓捕的人很杂,但是有七成人,都是来自东土,或者是看上去像来自东土。”   “那就没错了!”   杨守文呼的站起来,一拍巴掌道:“应该就是这样。”   “长老,你认为颜君他现在,被关在天马城堡?”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解释。”   高力士闻听,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既然如此,我们就更应该去天马都督府,找那曹西什卡才对。”   “你要想去送死,你便只管去。   但我告诉你,只要你敢去,我就立刻离开这里。那曹西什卡是敌是友且不知道,就算他没有敌意,可如果知道他抓了朝廷的人,你以为他会向你承认吗?”   “这个……”   “他敢动手,就说明他一定知道一些事情。”   高力士也有些急了,“那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这样子没有一点线索,好不容易有了点线索之后,却无法前去确认,实在令人心烦意乱。   此时的高力士,还不是历史上那个权倾朝野的高大将军。   虽然他很聪明,可在言语之中,还是无法掩饰住自己内心中的情感。   也难怪,来到安西也有些日子,终于找到了一点线索,他却无法前去确认,有怎能不焦躁呢?   “青之。”   “嗯?”   “你再去找波塞黎打听一下……这次,你亲自去和波塞黎长老打听,问问他,是否了解天马城堡的情况。比如,那些被抓的犯人,会被关在什么地方。如果我们想要混进去,有没有别的办法?波塞黎长老在这里比较久,应该会有线索。”   波塞黎!   杨守文眉头不由得一蹙。   这个波斯人,很难判断出他内心中的真实想法。   一方面,他听从尸密罗多的话语,给予了他们不少帮助;另一方面,他又似乎有些顾虑,在言辞之间,透着一种疏离感,更不主动的和杨守文他们进行交谈。   这么找过去,他会帮忙吗?   杨守文这心里也没有底,但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去找波塞黎帮忙。   毕竟,尸密罗多虽然让他们在寺庙里住下,却已经表明,他不愿意掺和他们的事情。   另一个僧人,言语不通,无法交流。   那么算下来,似乎也只有波塞黎才能帮到他们……现在,就看他愿不愿意帮忙。 第五百八十六章 夜探天马城堡(二)   “最大的梦想?”   波塞黎看了杨守文一眼,露出疑惑之色。   杨守文和明秀在商议之后,第二天就由杨守文找到了波塞黎。   听到杨守文的问题,波塞黎先是有些困惑,但旋即就回答道:“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在白马寺开坛说法。”   “嗯?”   “师父一生的愿望,就是能够在白马寺弘法。   可惜当年他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离开洛阳,来到这天马城中。师父佛法高深,已不再挂念红尘中事。可我知道,他心里有一个遗憾,就是未能在洛阳说法。   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够实现师父的愿望。”   波塞黎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向往的光亮。   杨守文知道,那并非只是尸密罗多的愿望,同时也是波塞黎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记得刚认识波塞黎的时候,他就流露出了对东土大唐的向往。   杨守文想了想,突然道:“波塞黎,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嗯?”   “我在东土,名声很大,也很有权势。”   波塞黎闻听一愣,诧异看着杨守文。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其实我并非真正的出家人。   东土佛法昌盛,信徒众多,但我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弘扬佛法……我这才来天马城,是奉了皇帝的旨意,来找一个很重要的人。如果你能帮我,我也会帮你。”   不要期望波塞黎真就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若真如此,杨守文还真没有办法。   波塞黎道:“我其实猜到了,你并非出家人。   但你说能帮我弘法,怎么帮?我听说,东土的高僧多如过江之鲫,我一个异族人,又没有任何根基,如何能够让人相信我有大佛法在身?还有,你要我怎么帮你?”   “你没有根基,我可以帮你打下根基。   说实话,我很赞成你和尸密罗多法师如今的修行方式,自力更生,一心参悟佛法。我觉得,只有你这样虔诚求法的人,才能悟出真正的大佛法。若只是享受信徒的供奉,眷恋红尘中的种种诱惑,又怎能参悟大自在呢?   我,有名气,可以为你造势。   我,有权势,可以帮你立足。   如果你真的有大佛法在身的话,我相信一定能够渡化世间万恶,造化世人为善……”   “这个……”   “你想想看,如果我真的是坏人,法师又怎会收留我呢?”   杨守文一句话,正说在了波塞黎的心坎上。   的确,他对杨守文存有提防,但要说恶感,却没有太多。不说别的,尸密罗多是他的师父,师父都接纳了杨守文,他又怎可能是一个坏人?只是,他不清楚杨守文究竟是什么来头,再加上去年天马丝行影响犹在,让波塞黎不得不小心。   如今,杨守文开诚布公,也让波塞黎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他信杨守文的话,因为从杨守文以及明秀的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独特的气质。   特别是明秀,那种世家大族子弟的风范,甚至连天马都督曹西什卡都无法相比。   而杨守文虽没有明秀那样的风范,可是却自有一种非常独特的气质。   这种气质,令波塞黎有些畏惧。   “长老……”   “我姓杨,日后你便会知道,我的身份。”   “杨君,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想知道,天马丝行被灭门之后,天马都督府曾在城中搜捕,抓了不少人……   那些人,结果怎样?”   果然,还是天马丝行的事情。   不过波塞黎这一次,倒是不太抗拒这个话题。   他给杨守文到了一杯水,而后坐下来,沉吟片刻后道:“天马丝行被灭门后,曹西什卡下令民壮满城戒严,抓捕了有两三百人。其中大部分都是来自东土大唐的唐人……后来,凡是能够在城中找到保人,并且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就会释放。   我记得当时释放了有二百多人,但还有几十个人被关在了呈报的地牢之中。   后来我听人说,那些人大都是无法证明清白,并且有一些人,似乎在大唐国还背了案子……   疏勒镇的官军在这里停留了大约四十天,便离开了。   他们走后,那些人就被关在牢中,听都督府的人说,似乎是不准备释放了……”   “不准备释放?那就是说,他们现在还在天马城堡?”   “正是。”   波塞黎喝了一口水,问道:“杨君,你究竟要找什么人?”   “这个……”杨守文轻声道:“不是我要找,而是皇帝要找。”   “那你直接去都督府,表明身份,要人啊。”   “可万一曹西什卡不承认,或者暗中把那人给害了,该如何是好?”   杨守文说到这里,长出一口气。   他苦笑道:“那个人的身份很特殊,也很重要。   你想啊,曹西什卡肯定会害怕,到时候他一狠心,把那些人给杀了,岂不是坏了大事?而且,我是奉命前来,不到不得已,不能表明身份,所以只好暗中寻找。”   “那你打算怎么做?”   杨守文想了想,道:“你刚才说,那些人被关在地牢?”   “正是。”   “有没有办法进去,让我暗中查找?”   波塞黎闻听,顿时笑了。   “杨君,你不了解天马城堡。   在天马城没有出现之前,就有了天马城堡,算起来这座城堡已经有百年之久了……城堡最初,是为了躲避战乱,所以专门建造了一个地下的藏兵洞。后来,时局稳定,城堡规模不断扩大,那藏兵洞便被废弃。大约在三十年前,由于一场水灾,造成了藏兵洞的毁坏,于是曹西什卡的父亲,便把那藏兵洞改造成了地牢。   那地牢非常隐秘,而且上面就驻扎着曹西什卡的护卫队,普通人根本无法靠近……除非持有曹西什卡的令牌,否则就别想进入地牢,更不要说什么暗中查找。”   杨守文听着波塞黎的解释,也不禁暗自感到头疼。   如果真如波塞黎所说,想要进入地牢,的确不容易……这样说来,似乎只有去天马都督府,向曹西什卡表明身份,才可以进行查找,若是不然,便无法进入。   “没有别的办法?”   波塞黎想了想,笑道:“杨君,相信我,我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很清楚那城堡的情况。”   “未必!”   就在这时候,屋外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紧跟着,尸密罗多从禅房外进来,杨守文和波塞黎连忙起身。   “波塞黎,你去老衲房间里,把床头的那个盒子取来。”   波塞黎一愣,连忙躬身答应,便匆匆离去。   “杨君,你想去城堡地牢?”   “嗯!”   杨守文犹豫一下,低声道:“我必须要弄清楚,我要找的那个人,是不是在地牢里。   如果他在地牢,我就去天马都督府,向曹西什卡表明身份。   若他不在……可是如果他不在地牢的话,又会在什么地方?我实在是想不出头绪。”   尸密罗多点了点头,“要这么说的话,你要找的人,的确是可能关在地牢。   不过,那地牢……你可要有心里准备。城堡地牢里,关的都是重犯,一般人进去之后,很难活着出来。已经过去一年了,如果那个人真的被关在地牢里,估计……”   尸密罗多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杨君,你要想清楚,真要去吗?”   杨守文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说心里话,他是真不想去!   听尸密罗多的话,就能够猜得出来,天马城堡的地牢绝不是什么好去处。可不去又不行……从之前的一系列状况来看,颜织很可能就被关在城堡的地牢之中。   而且,他的身上一定有一个大秘密。   若不然,曹西什卡何必大动干戈?杨守文甚至相信,这件事的后面,绝对不会简单,甚至可能会牵扯到朝堂里的某些人。疏勒镇官军,竟然也参与其中……还有,如果颜织和天马丝行真的有关,更说明了,这里面有一个巨大的阴谋。   是什么阴谋?   杨守文不太清楚……   但是,从武则天派他前来寻找颜织,再加上颜织是司宫台从四品内侍的身份来看,很可能是针对武则天,亦或者是针对大唐帝国。如果是在从前,杨守文一定会躲避开。但现在,他已经身在朝堂里,有些事情,就如狄仁杰说的那样,他躲不开!   “法师,我一定要走一遭。”   尸密罗多闻听,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波塞黎捧着一个盒子从外面走进来,递给了尸密罗多。   “杨君,打开来。”   杨守文接过盒子,诧异看了尸密罗多一眼后,把盒子放在桌上,扳起暗扣,打开盒子。   尸密罗多走上前,从盒子里取出一卷羊皮。   他示意波塞黎把盒子拿开,然后把羊皮铺在了桌上。   “这是……”   “天马城堡的地牢,最初是一个藏兵洞。   当初曹西什卡的祖先建造这个藏兵洞,是为了防止城堡一旦被攻破,他可以带着人躲进藏兵洞,而后伺机偷袭,夺回城堡。所以,藏兵洞的设计非常巧妙。   藏兵洞建成之后,参与建造藏兵洞的工匠,都被杀了。   但设计这个藏兵洞的人,却留了一个心眼,偷偷画了一幅图纸,被老衲偶然得到。”   尸密罗多说完,把羊皮地图递给了杨守文。   “虽然后来藏兵洞被洪水毁坏,但老衲相信,一定还有路径可以进入其中……” 第五百八十七章 夜探天马城堡(三)   有了尸密罗多的羊皮地图,事情似乎变得简单许多。   可事实上,那藏兵洞自三十年前被毁之后,其内部的结构必然会有很大的变化。   想要进入地牢,依旧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好在这一次,杨守文有了一个新帮手。   波塞黎主动要求加入,着实为杨守文省去很多的麻烦。   他在天马城也有许多年了,对天马城的熟悉和了解,远非杨守文和明秀可以相比。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波塞黎更主动承担了许多工作……   ……   薄露,依旧在勉力坚持。   但战局很明显,已经无法逆转。   随着安西副都护田扬名出兵夹击,叛军的局面也就越发的艰难。   这一日,薄露躲过封思业的追击之后,带着残余的叛军,躲进了葛逻岭的一个山谷之中。   接连数日交锋,叛军死伤惨重。   这一次,薄露从都播部落借来的数千人马,而今只剩下不足八百人,其中还有部分伤兵。人困马乏,在躲进了山谷之后,叛军们便立刻找到了避风之处休息。   如果是在以前,薄露绝对无法容忍部曲如此表现。   可现在……   “外公,外面风大,还是回山洞吧。”   就在薄露沉思的时候,一件披风披在了他的身上。   鲁奴儿的声音,在薄露耳边响起。   薄露扭头,月光下,就见鲁奴儿一脸憔悴之色。   两个月了……鲁奴儿看上去瘦削许多,而且也很狼狈。那一身铠甲穿戴身上,恐怕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卸下。从碎叶城到五弩失毕中,再到巴什岭,最后遁入葛逻岭。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鲁奴儿仿佛变了一个人似地。   “你舅舅可还好吗?”   “舅舅刚吃了些烈酒,已经睡着了。”   三天前,阿芒为了解救薄露,以至于失去一条手臂。   薄露虽然嘴巴上不说什么,可心里一直挂念。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鲁奴儿,看现在的情况,恐怕是大势已去了……   你说,我为了这次起兵筹谋了近两载,怎就会功亏一篑?难道那大唐国,真就不是我们可以对抗的吗?”   鲁奴儿嘴巴张了张,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在,薄露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转过身去,看着在夜色中延绵欺负的山峦,久久不语。   都播部落不会再给他任何帮助了!   事实上,都播部落对薄露,已经仁至义尽,即便是薄露,也无法要求都播部落更多。   而乌质勒的背叛,也使得他陷入了绝境。   现在看来,五弩失毕中不会再对他伸出援手,而唐军则要对他赶尽杀绝,不会再给他半点机会。虽然山外的唐军不过数千人,但其强大的战斗力,绝非自己手下可以比拟。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以现在的局势来看,他不会再有翻盘的机会。   可是,薄露却不甘心……   鲁奴儿陪着薄露在外面站了很久,最后陪着薄露,返回山谷。   “老爷,可算找到你了!”   两人才回到山谷,就见阿吉匆匆跑来。   他手里拿着一封书信,来到薄露面前,轻声道:“刚才有人过来,让我把这封信转交给老爷。”   “有人来?什么人?”   薄露闻听,激灵灵一个寒蝉。   阿吉摇摇头道:“不太清楚,我们的人发现了对方,但对方并没有靠近,而是把信放下,让转交给老爷。对方还说,请老爷放心,只要听他吩咐,便有一线生机。”   “没有发现唐国的军队?”   “据探马的消息,唐国军队尚据此一百五十里外的忽那河畔,似乎并不清楚我们的藏身之所。”   薄露听到这里,眉头紧蹙。   他接过信,犹豫一下后,还是把书信打开。   书信是用突厥文书写,薄露倒也不陌生,一目十行的扫过之后,脸色微微一变。   “播密川?”   他沉思片刻,把书信递给了鲁奴儿。   鲁奴儿现在是他最信任的人,而且在此前数次大战中,鲁奴儿表现不俗,更杀敌数十人,甚得薄露的钟爱。在他看来,鲁奴儿不逊色须眉男儿,甚至比他的儿子阿芒还要出色。她不但勇武,而且还会思考,若是男儿,定能振兴阿悉吉。   “播密川,那边可是有安西都护府的疏勒军守卫。   而且从这里到播密川,需急行三日方可到达。以我们目前的状态,一旦我们到达播密川后,疏勒军不肯放行,那到时候我们可就危险了……还要,为什么要我们去忽论城?那是天马都督府所在,属于吐火罗所治,会不会是一个陷阱呢?”   薄露闻听,也有些为难。   这封信,不晓得是谁送给他的。   信中要他率部向西南的播密川突围,而后转道天马城……   但具体怎么突围,还有突围之后, 八!零!电!子!书!w!w!w!.!t!x!t!8!0!.!c!o!m 到天马城做什么,信中却没有交代。这也让薄露有些犹豫。如果这封信是一个陷阱的话,如鲁奴儿所言,他们就会全军覆没。   以薄露现在的力量,着实经不起再一次的打击。   “鲁奴儿,你怎么看?”   鲁奴儿拿着信,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道灵光……   “外公,此前你让舅舅伏击那个突骑施人,是受何人委托?”   薄露闻听一怔,眯起了眼睛。   “那是器弩悉弄的人送信过来……鲁奴儿,你的意思是说,这封信和此前的委托,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我不知道。”鲁奴儿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可我们现在,似乎没有别的选择,对吗?”   “这个……”   薄露闭上眼,沉思不语。   良久之后,他突然睁开眼,招手示意阿吉过来,“阿吉,让儿郎们休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启程动身,向西南急行军。不过让儿郎们小心点,不要太过张扬。”   “是,我这就去安排。”   目送阿吉离去,薄露扭头,朝鲁奴儿微微一笑。   “红忽鲁奴儿说的没错,我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继续在葛逻岭和那些唐国人周旋,恐怕也坚持不得太久。唐国有一个典故,叫做破釜沉舟。我们现在只有相信,送这封书信过来的人,是我们的朋友,而非敌人。”   鲁奴儿则轻轻点头,她搀扶着薄露走进了山洞,而后服侍薄露坐下休息。   看着身前熊熊燃烧的篝火,鲁奴儿心里却不平静。   忽论城……却不知,那忽论城中,又有什么秘密?那个写信的人,究竟是谁呢? 第五百八十八章 夜探天马城堡(四)   十天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   杨守文等人在波塞黎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那藏兵洞的一个入口。   入口,位于解苏水的一处河湾之中。   解苏水,是乌浒河的支流,也是天马城的生命之河。   根据羊皮地图的标注,当初在建造藏兵洞的时候,曹西什卡的祖先为了便于藏身,于是将藏兵洞和解苏水连在一起。这样一来,一旦城堡被攻破,他们可以躲入地下,而无需担心饮用水的问题。按照地图上的标注,曹西什卡的祖先在藏兵洞里挖出来了一条地下暗河,环绕藏兵洞。不过,在经过了三十年前的那场水灾之后,地下暗河是否还在,已经无法确定……但这是唯一能进入藏兵洞的路径。   “杨君,你确定要去吗?”   杨守文道:“波塞黎长老,这是我唯一能够确定,我要找的人是否还在天马城的办法。”   他现在倒是想去找天马都督表明身份,但他很清楚,一旦他进入天马都督府,只怕更加危险。从曹西什卡之前那么配合官军的举措中,杨守文隐隐感觉到,曹西什卡的背后一定有人支持。万一那个人心存恶念,他去城堡便是自投罗网。   所以,他没有别的选择。   见杨守文态度坚决,波塞黎也就没有再去劝说。   他再一次把路径设计了一遍,同时又为杨守文准备一应物品。   待第二天正午,波塞黎便领着杨守文、明秀和杨十六三人离开了寺院,出天马城,直奔城南而走。   波塞黎找了一艘船,藏在河湾里。   到天黑之后,他便领着杨守文三人上船,而后亲自划船,把他送入了芦苇荡中。   进入芦苇荡后,杨守文三人便脱去了身上的僧衣。   他们身上,穿着黑色的紧身水靠,身上带着兵器,腰间还系着一个小包。   这小包,是尸密罗多所赠,里面有驱赶蚊虫毒蛇的药物。   “那地下河三十年没有人使用,里面不知道会有什么虫蛇隐藏。   你们找到入口之后,一定要多加小心。一旦发现情况不对,便退回来,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我会驾船在这里等候,杨君你们多保重。”   杨守文朝波塞黎点点头,和明秀、杨十六相视一眼之后,便顺着船帮跳进了水中。   七月中旬的河水,还不是很凉。   三人凫水而行,很快便靠近了河堤。   “准备……潜水!”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一声令下,便带头潜入了水中。明秀两人也紧跟在他的身后潜入河水,而后跟在杨守文的身后,很快在一堆茂密的水草后面,找到了地下河的入口。   杨守文取出一根萤石棒,照亮和水下世界。   黑洞洞的洞口,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   他不敢犹豫,一手拿着萤石棒,游入了洞口。   水洞深邃,杨守文一马当先,向前行进。大约在游了三百多米后,他猛然冲出了水面,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紧跟着,明秀和杨十六二人,也从水下窜了出来。   “按照地图上的标注,顺着这条水道往前走,大约三里地,可以看到藏兵洞。”   “既然如此,咱们继续。”   这水洞里很黑,好在有萤石棒可以照亮。   那光亮很弱,却让人多多少少有一种安全感。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不少水中的生物。比如水蛇,比如水老鼠……好在,尸密罗多制作的那个药包效果很好,令虫蛇不敢靠近。可即便如此,仍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怎么没路了?”   大约游出了两里地,杨守文便发现,前面的路被堵死了。   杨守文道:“恐怕是三十年前的洪水,把通道冲垮了……咱们到水下看看,说不定能找到通道。”   三人当下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   这水道高约有三米,三人潜到了水底后,寻找了很久,终于在底部找到了一个洞口。   那洞口大约只能容一人通过,杨守文正要上前,却被杨十六拦住。   他比划了几个手势,意思是说:阿郎,让我开路吧。   明秀在一旁也便是赞成,连连点头。   杨守文也没有坚持,一挥手,同意了杨十六的请求。   就这样,杨十六在前面钻了进去,杨守文和明秀则守在洞口,在确定没有什么危险之后,两人便依次顺着洞口游了进去,跟在杨十六的后面,游了大约一百多米之后,才算是游了出去。   再次浮出水面,感觉明显气闷了很多。   由于那洞口在水下,所以进来后,空气流通明显差了不少。   “继续走,差不多再游一里地,就能到达藏兵洞。”   杨守文挥着手,向前游去……   “又没路了!”   正前方,是一个土丘,封住了前进的道路。   三人爬到了土丘上,杨守文闭上眼睛,回忆着记忆中的羊皮地图。如果按照那地图的标注,这里应该是一个岔道。土丘后面,是藏兵洞所在,不过既然被泥沙堵死,就只有继续沿地下河前进。   “你们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到水下找找,说不定能找到入口。”   杨守文说完,便跃入水中。   大约一刻钟左右,他终于发现了一个入口,于是浮出水面,唤上明秀和杨十六两人一起,潜入水中,从那入口继续前进。   就这样,杨守文三人一路走走、停停……他也记不清楚走了多少个水道,终于,看到了一点灯光。   “是前面,我看到好像有灯光在闪。”   “青之,把萤石棒收起来,咱们过去……”   明秀提醒了一下,杨守文立刻反应过来。   三人收起萤石棒,沿着漆黑的水道前进。   还是一座土墙,不过在土墙的顶部,有一道缝隙。那土墙很结实,杨守文顺着土墙爬上去,发现顶部的缝隙,正好可以容纳一个人爬行。于是,他又顺着缝隙爬行,很快就到了土墙的另一端。   说是土墙,倒不如说是当初洪水把藏兵洞冲垮之后,泥沙土石堆积起来的墙壁。   爬到土墙的边缘后,杨守文探头往外看。   只见土墙下面,是一个大约四五百平方面积的空地。   空地上插着一根根木桩子,上面捆绑着不少人……地上,还要及腰的积水,散发出一股恶臭的气息。在空地中央,有一根石柱,柱子露出水面约有四五十公分,顶部是一个凹坑,里面有灯油,点着两根灯芯。昏暗的光线,令这个石室看上去,更显恐怖…… 第五百八十九章 颜织已死   室四周,贴着墙壁有一个石头堆砌而成的台阶,虽高出水面,却湿涔涔,遍布苔藓。   肥硕的水老鼠在石台上行走,不时会有几只跳入水中。   杨守文观察了片刻,确定这石室水牢中没有什么威胁之后,这才从挎兜里取出一根绳索,递给了明秀。明秀接过绳索,在手上缠绕了两圈,朝杨守文点点头。   杨守文又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布包,丢在水牢的石台上。   布包里是驱赶蛇虫的药材,那些水老鼠闻到了药材的味道之后,立刻惊慌失措,发出吱吱声响,向四面逃窜。杨守文这才顺着绳索,从石壁上滑下来,站在石台之上。   脚下溜滑,令杨守文必须要提起小心。   “颜织?颜织!”   他一边抖动绳索,一边轻声呼唤。   地牢中那些被绑在木桩上的人,却没有半点回应。   “颜织,我是杨守文,奉陛下之命前来。”   如果颜织去年曾返回洛阳,那么一定听说过杨守文的名字。   这时候,杨十六也顺着绳子来到杨守文的身旁,他和杨守文相视一眼之后,便哗啦一声,纵身跃入水中。那水深大约一米,水质浑浊,散发着一股恶臭气息。   杨十六跳进水里之后,立刻惊动了一群水老鼠四散而走。   他一边行走,一边呼唤。   杨守文则沿着石台行走,观察着地牢的结构。   这地牢不见天日,只有一个一米高的铁栅栏门,连通着一条去往地面的甬道。   据波塞黎说,地牢上面就是曹西什卡的护卫队。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地牢不见守卫,估计也没有人能够靠近。   “阿郎,这里。”   就在杨守文观察地形的时候,忽听杨十六呼喊起来。   杨守文连忙转身,就见杨十六在另一边靠近石台的木桩子旁边,朝着杨守文招手。   他二话不说,也纵身跃入水中。   这水里面,似乎栖息着不少水老鼠。   杨守文行走之间,可以清楚感受到水老鼠从他身边游过去。好在,他身上带着药包,使得那些水老鼠也不敢靠过来。可饶是如此,杨守文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十六,去盯着地牢的门。”   杨守文朝杨十六叮嘱了一声,杨十六立刻转身,哗啦从水中窜出,跳到了石台上。   这是一个瘦骨嶙峋男人,看不出样貌,也看不出年龄,身上有很多伤口,不过许多地方都已经结疤。但还有些伤口,明显是新的……从水中漂浮的血丝,和伤口的形状来看,杨守文激灵灵一个寒蝉,意识到这些伤口,是那些水老鼠所致。   “你是颜织?”   男子已气息奄奄,看样子快不行了。   他睁开眼睛,虽然很努力,却只张开了一条缝。   颌下脏兮兮,乱糟糟的胡子抖动,他轻声道:“你,是谁?”   “我叫杨守文,奉陛下之命前来寻找颜织,你是颜织吗?”   “我,我……颜总管在去年,已经死了。”   “什么?”   “颜总管为了掩护我,自尽身亡。”   那人气息奄奄,声音也很低弱,杨守文必须要集中精神,否则便可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情报呢?颜总管不是说,要来天马城接收情报?”   “天马丝行,天马丝行……有小勃律人送信,小心像……像……陛下……”   他的声音时断时续,很不清晰。   杨守文只听清楚了天马丝行和小勃律人,剩下的则非常模糊,让他不由得心中大急。   “像什么?你说清楚一点。”   也许,是那一口气在撑着。   那人在说完一番话之后,头一载,便再无气息。   杨守文连忙呼唤,连连摇晃,可是那人却没有半点回应。   “阿郎,好像有人过来。”   杨十六突然喊道,并快步走到了绳索旁边,“阿郎,快走。”   杨守文看着那个已经气绝身亡的密探,眼中流露出一抹悲伤之色。这样一段历史,也许永远不会出现在史书之中。没办法,谁让我们的帝国,从没有向外扩张?   可正是这样一群默默无闻,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人,在安西大地上抛头颅,洒热血,最终却尸骨无存,永远留在了这阴暗的地牢之中。再过几十年,他们所做的事迹,将彻底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甚至连他们的家人,都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杨守文深知,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上了石台。   扭头朝那尸体看了两眼,而后又飞奔到绳索旁边,抓住绳索,飞快的向上攀沿。   在杨守文躲进了石壁缝隙后,杨十六也紧随而上。   明秀也收起了绳索,就在这时,只听铁栅栏门哐当一声被人打开,紧跟着就听到有人说话。   他们说的是吐火罗语,杨守文听不懂。   杨十六在一旁低声翻译,“他们在说,老鼠怎么突然躁动起来,跑出去了好多……”   “不管他们,咱们走。”   三人不敢滞留,飞跨的爬行,到了土墙的另一边,而后顺着斜坡溜下来,跃入水中。   沿着原路退出地下暗河,一行人很快便找到了出口。   撤退的路明显顺利很多,在进入解苏水后不久,他们便找到了停泊在芦苇荡中的波塞黎。   “找到了没有?”   波塞黎把杨守文拉到了船上。   杨守文的情绪却有些低落,摆了摆手,轻声道:“赶快离开这里,先离开再说……”   他脱下了水靠,从波塞黎手中接过毛巾,擦干身上的水渍之后,从船头的包裹里取出一件干爽的内衣船上,而后披上了僧袍。杨守文坐在船头,呆呆发愣,这时候明秀也换好了衣服,走到他的身旁坐下,看了杨守文一眼,却一言不发。   “颜织死了。”   “嗯。”   “他在去年天马丝行被灭门之后,就自尽身亡。   水牢里的人,是他的随从……我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这一年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见到我之后,只对我说了天马丝行和小勃律人,便死在地牢中。”   明秀沉默片刻,低声道:“和我猜的差不多。”   “嗯?”   “我一直认为,颜织不会在水牢里……他的身份特征太过醒目,只要被抓到,一定会被辨认出来。所以他如果没有背叛,那肯定就已经死了。可若是死了的话,他也会留下线索。我猜测,颜织一定会留下线索,而那线索,就在地牢中。”   “那你不早说?”   杨守文愣了一下之后,立刻明白了明秀的意思。   颜织是太监,身上不可避免的会有残缺。如果他被抓到,只需要把衣服脱了,就能辨认出来。   “反正不管颜织死活,咱们都必须要进来探查一番。   现在很好,至少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天马丝行就是小鸾台在天马城的据点,你那位义兄手中的书信,一定就是颜织在等待的情报……咱们的猜测没有错。”   杨守文看了明秀一眼,突然道:“四郎,你难道就不觉得悲伤吗?”   “悲伤?”   明秀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露出了笑容。   “颜织他们当初既然决意加入小鸾台,怕早有这样的准备。   你我现在,不应该感到悲伤,而是要尽快把那封信里的内容显现出来,才不负颜织他们的这番努力。”   杨守文,沉默了!   这也是他和明秀的区别,有的时候,他更加感性。   而明秀从小在世家大族中长大,对于一些事情,看得比他透彻,所以也更加冷静。   杨守文可以说明秀冷酷,但却必须承认,明秀说的并没有错。   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   夜风,从乌浒河防线吹来,拂动衣袍猎猎。   明月皎洁,群星璀璨,可是杨守文的心情,却非常低落…… 第五百九十章 小鸾台的前世今生   天马城堡一行,终究还是有些收获。   颜织虽然已经死了,杨守文却得到了一个重要信息,那就是吉达的那一封书信。   可关键在于,怎么显现书信上的文字?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立刻转道,把书信带回洛阳,交给上官婉儿去处理。   颜织是小鸾台的人,那么他所使用的显影水,想必和小鸾台所使用的显影水一脉相承。   相信,上官婉儿一定会有办法。   “四郎,你觉得如何?”   回到寺院后,杨守文便询问明秀的意见。   “如今的情况,似乎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把书信带回洛阳,你我也算是完成了陛下的使命。”   “既然如此,咱们收拾一下,准备动身。”   杨守文和明秀商量妥当,决定尽快启程,返回洛阳。   尸密罗多没有反对,不过却找来了波塞黎。   “你答应过波塞黎,要带他去洛阳,让他在白马寺修行。   现在,你要走了,便带上他一起走吧。波塞黎在这里,继续修行下去用处不大。不入红尘,焉知世人苦难,又怎能普渡众生?波塞黎,你随杨君,一同走吧。”   不过,尸密罗多旋即让波塞黎退下,站起身来,走到禅房一侧的箱柜前停下脚步。   他打开箱柜,从里面取出一摞厚厚的,差不多有半米高的卷宗。   “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帮忙。”   杨守文和明秀相视一眼,忙快步上前。   卷宗上,灰尘很厚。   两人各自抱起一摞,把卷宗摆放在禅房之上。   “二十二年前,明崇俨明施主把老衲赶来安西,留在了天马城中。   他曾拜托老衲一件事,就是让老衲把在安西的所见所闻,都记录下来,整理成卷宗。当时老衲以为,不会在天马城停留太久。可谁料想……明施主最终还是未能躲过血光之灾,而老衲则在这天马城中,一住就是二十二年光阴……二十二年来,老衲走遍了安西的每一个城镇,每一个部落,并且把所见到的一切,都记录下来。   明施主虽然已经过世,但老衲终究未曾辜负他的重托。   现在,请你们把这些都带走,至于该交给什么人,老衲不清楚,就由你们决定吧。”   看着眼前两摞厚厚的卷宗,杨守文和明秀都傻了。   二十二年的记载,走遍了安西……那岂不是说,眼前这两摞卷宗,便是最完整的安西方志吗?   两人相视一眼,隐隐约约,似乎明白了当年明崇俨的意图。   杨守文走上前来,拿起一本卷宗打开。   他一目十行的扫了一遍,大体上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内容。尸密罗多毕竟不是地质学家,他只是一个僧人。所以,他是用一种游历体来记载他所见到的一切。   这些卷宗,必须要仔细的整理,才能够变成真正的方志。   而且,里面有很多图画,画的是一些独特的地理形状,甚至还有一些奇特的建筑。   尸密罗多的文采极其出众,同时也精通绘画。   杨守文虽然只粗略的看了一遍,就知道眼前这些游记的重要性,恐怕还胜于当年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因为,尸密罗多记载的更清楚,更准备,更详细。   只是这样一部游记,在历史上有任何的记载。   其中的缘由?   杨守文不知道,也不清楚……想必,是因为这些游记从没有问世,更无人知晓。   “法师高义,相信叔祖若泉下有知,也会感激法师。”   “呵呵,甚的高义,不过是认赌服输罢了。   好了,老衲这二十二年来唯一牵挂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个交代,总算是可以解脱了。”   说着话,他挥手示意让杨守文二人把卷宗拿走。   脸上,还露出了疲惫之色。   杨守文抱起卷宗往外走,但是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却突然间停下了脚步。   “法师,我还有一个疑问。”   “哦?”   “敢问法师可曾听明师提过‘小鸾台’这个地方吗?”   “小鸾台?”   尸密罗多一愣,疑惑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杨守文这才想起来,鸾台是武则天在登基之后,把门下省改名而来。小鸾台也是在鸾台建立之后才设立。尸密罗多早在高宗调露元年便离开大唐,不知道鸾台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他笑了笑,“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   尸密罗多也就没有再追问,在蒲团上坐下,闭目不语。   “青之,你什么意思?”   “嗯?”   “你刚才为何要问法师小鸾台的事情?”   杨守文抱着卷宗,一边走一边轻声道:“我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只隐隐感觉着,明师似乎和小鸾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怎么可能!”   明秀闻听,顿时笑了。   “青之,你可能不知道这小鸾台的来历。   小鸾台是在陛下登基之后,改门下省为鸾台之后,才秘密设立。不过,小鸾台在设立之前,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内卫。那是陛下在仪凤三年时,由我叔祖建议,得陛下恩准之后开设的机构,全部是以女性为主,故而又称之凤卫。   后来,高宗皇帝驾崩,太子继位。   陛下这才开始慢慢吸收男人进入内卫。之后,女为凤卫,男为龙卫,至陛下登基后,两卫合并一起,有上官姑娘接掌,改名为小鸾台……这其中,叔祖还……”   说到这里,明秀突然停顿下来。   他看向了杨守文,发现杨守文也正看着他,面带微笑。   “你的意思是说……”   杨守文轻轻点头,看着明秀道:“会不会是有这样一种可能……明师当年为帮助陛下,决意为陛下组建一个秘密机构,一方面是保护陛下,另一方面则为陛下搜集情报,清除障碍。   小鸾台的构架,其实就是明师一手建立起来。   只是未等他把整个构架搭建完成,就遭遇暗杀,死于非命。这也是尸密罗多法师二十二年来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却无人知道的缘故。明师死后,却给陛下留下了一份完整的计划。于是在先帝驾崩之后,陛下扩充内卫,而后建立了小鸾台?”   说到这里,杨守文又停顿了一下。   他想了一想,轻声道:“亦或者,明师被人刺杀,也与这小鸾台有密切的关联……” 第五百九十一章 薄露来袭(一)   小鸾台和明崇俨之间,到底存有怎样的一种关系?   杨守文不知道,也没有兴趣探究。   明秀似乎明白了杨守文的想法,看着他道:“青之,你莫非认为,颜织所用的显影药水,就是按照我明家的显影药水的方子制成?”   “也许!”   不过,杨守文旋即摆了摆手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你不必放在心里。   反正这书信要送到洛阳,相信到时候上官姑娘会解决麻烦,你我也不必太费心。”   明秀嘴巴张了张,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想要证实杨守文的猜测,如果小鸾台的显影药水配方和他明家的一样,那就说明,小鸾台和明家真就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只是杨守文的意思也很清楚,似乎不想节外生枝。如果不是呢?一旦明家的显影药水不成,那书信也就废了。   一时间,明秀好纠结……   ……   其实,仔细想想,小鸾台说不定真和明崇俨有关。   从明崇俨把尸密罗多从洛阳赶到安西的行为来看,他似乎有意让尸密罗多搜集情报。   而且,明崇俨和武则天之间的关系也很密切。   谁又能保证,当年明崇俨组建凤卫,不是为了保护武则天?   要知道,当时武则天虽然已掌控大权,更扫清了朝堂上的一切障碍,可实际上,仍有很多人在暗中谋划,想要武则天的性命。若如此,明崇俨设计小鸾台,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可惜明崇俨死得突然,以至于很多事情都未能交代清楚。   武则天登基之后,更合并内卫,秘密组建小鸾台,里面说不定就有明崇俨的手笔。   当然,这都只是杨守文的猜测。   至于是不是真的,恐怕除了武则天之外,也不会有太多人知晓,这其中的内幕……   杨守文等人的行李并不多,高力士等人很快就准备妥当。   波塞黎也收拾好了行囊,与他的师弟叮咛许久,这才再次向尸密罗多告辞。   已经过了正午,日头虽然很毒辣,却不似酷暑时节的炽烈。   杨守文等人离开了寺院,行出天马城。   从天马城的反应来看,他夜探城堡的行动,似乎并没有被察觉到。一切看上去都是风平浪静,没有任何的异常。   杨存忠换了一头骆驼,把自己的马匹借给了波塞黎。   一行人盯着烈日离开天马城,便直向东行去。   此次东去,他们将过俱鲁河,转道北上碎叶河谷,而后经昆陵山古道入庭州。   杨守文还要去俱六城一趟,拜见一下马味道。   毕竟,他要带封常清离开西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如果马味道愿意随他入京,杨守文也不会觉得累赘。可如果马味道不愿意去,杨守文就准备拜访一下郭虔瓘。   能够让马味道离开俱六城,在北庭都护府当值,总好过于待在俱六城做个校尉。   这对于封常清也好,至少他不用再去为外公担心。   “前面就是俱鲁河,咱们今晚,就在大龙池宿营休息,等天亮之后,绕葛逻岭,翻阅大雪山,过巴什岭后,就算是进入碎叶河谷。咱们速度快一点,希望能尽早抵达碎叶城。”   天将晚,一行人抵达俱鲁河畔。   只是他们很快发现,这俱鲁河渡口冷冷清清,不见人影。   “我们没有走错路吧……我记得来的时候,渡口可停着渡船呢。”   杨守文眉头微微一蹙,忍不住开口道。   而明秀则翻身下马,轻声道:“青之,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哦?”   “哥奴,十六,你们去渡口的那屋子里看看。”   杨存忠闻听,立刻答应一声,拍拍骆驼,让骆驼跪下来,他纵身从骆驼背上跳下。   从骆驼身上取下陌刀,杨存忠和杨十六两人便直奔渡口而去。   明秀的态度,让杨守文也更加警惕。   他从马上摘下一口大刀,横在马背之上。   片刻后,就见杨存忠两人从渡口的木屋里跑出来,挥着手喊道:“阿郎,快来。”   “走,过去看看。”   见杨存忠两人的样子,杨守文就感觉不太对劲。   他连忙催马上前,让高力士和波塞黎以及封常清留在原地,与明秀纵马来到木屋前。   “阿郎,里面有尸体。”   “嗯?”   杨守文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木屋门外。   还没进屋,就有一股子浓浓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这时候,杨十六也点亮了一支火把,为杨守文照亮。   杨守文和明秀走进屋中,就着火把的亮光看去,就见木屋的地面上,倒着五具尸体。   明秀走到一具尸体旁边,蹲下来把那尸体翻过来。   “这是船家。”   明秀一眼就认出了那尸体的身份,站起身走到一具女尸旁边,蹲下来看了几眼,也认出了她的身份。   这是一家人,靠着摆渡为生的船夫一家人。   杨守文也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毕竟他们此前也是在这里渡河,也是这一家人把他们从河对岸摆渡过来。   虽然言语不是很通顺,但是他却记得那船夫的妻子,爽朗的笑容。   渡河之后,船夫的妻子还送了一包烤馕,说是让他们路上食用。总体而言,这一家人都笃信佛教,是很虔诚的佛教徒。但不过半月而已,这一家人就已经……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静下心,查看尸体上的伤口。   “全部都是刀伤,很干脆,不像是那种盗匪的手笔。”   “官军?”   “也不像……据我所知,这一带似乎也没有官军出没。   距离这里最近的官军,是喝盘陀的葱岭守捉,隶属疏勒军所辖。但喝盘陀据此二百里,葱岭守捉好端端跑来这里作甚?而且,就算他们过来,也没必要杀这一家人啊。”   杨守文说着话,便站起身,高声喊道:“哥奴,再去拿一支火把。”   “十六,你在这里陪四郎,我去外面看看。”   杨守文转身走出木屋,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杨存忠举着火把走过来。而这时候,波塞黎高力士和封常清三人也到了木屋门口,见杨守文举着火把在木屋四周转悠,三人心中疑惑,但是却没有发问,而是径自下马,朝那木屋里走去……   杨守文转了一会儿,便返回木屋。   “四郎,周围有马蹄印记,大约有十七八匹的模样,看样子好像是一群斥候。”   “斥候?”   明秀一怔,脱口而出道:“哪儿来的斥候?”   “还不清楚。”   杨守文摇摇头,沉吟片刻后道:“我刚才在岸边没有看到渡船,很可能是那些斥候抢走,用来渡河。   波塞黎,天马城附近,可有什么盗匪马贼出没?”   波塞黎一怔,旋即摇头道:“这一带没听说有什么盗匪马贼,除了天马城的勇壮之外,我记得俱密城那边,至拔州都督府所治有六百勇壮。不过,俱密城据此,约一百八十里,平时很少派兵马过来这边,更不要说派斥候来这渡口杀人……”   不是盗匪马贼,也不是俱密城勇壮。   杨守文眉头紧蹙一起,片刻后,轻声道:“四郎,看这架势,似乎有点不对劲。   就算是马贼盗匪,也没有必要杀了船家五口人,除非他们……”   明秀眸光一闪,轻声道:“他们要打天马城?”   “斥候杀人,可能是为了避免走漏风声。   不过,他们既然杀了人,想必一定会有接下来的动作,否则也不至于在这里杀人。”   “谁?”   “这个……”   就在杨守文准备摇头表示不清楚的时候,忽听得封常清喊道:“师父快来,看这是什么?”   杨守文和明秀闻听,忙跑进了木屋。   封常清指着一具尸体喊道:“你看他手里,是不是抓着什么物品?”   杨守文忙走上前,把尸体的握成拳头的手掌掰开,从里面取出一块铜牌。   那铜牌上,有一个狼头图案。而在铜牌的后面,则是用突厥文书写的‘阿悉吉’三个字。   看到阿悉吉这三个字,杨守文心里就不仅咯噔一下。   他猛然抬起头,看着明秀,轻声道:“阿悉吉?难道是薄露吗?” 第五百九十二章 薄露来袭(二)   “阿悉吉?”   明秀一脸懵逼,显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看着杨守文道:“阿悉吉部落不是被困在葛逻岭吗?如今朝廷两路大军夹击,过万兵马围困,他怎可能逃出葛逻岭?而且,就算他逃出葛逻岭,也需要突破播密川,才有可能抵达俱鲁河……播密川有葱岭守捉,他们怎可能突出重围?”   杨守文没有回答,拿着那铜牌,片刻后又走出了木屋。   从天边飘来一片乌云,正迅速朝俱鲁河逼近。   杨守文抬头看了看天色,扭头对众人道:“我们立刻返回天马城。”   “什么?”   高力士几人有点疑惑。   不过封常清率先反应过来,道:“阿悉吉叛军的斥候渡河,说明阿悉吉薄露的兵马就在河对岸。由此向被是俱密城,也就是那至拔州都督府所在……但俱密城据此,有一百八十里,而天马城不过四十里。如果从距离来看,叛军这是要袭击天马城才对。”   明秀闻听,点头表示赞同。   高力士则轻声道:“杨君,咱们其实……”   杨守文抬手,制止了高力士。   他闭上眼,沉吟片刻,突然从挎包中取出那封书信,递给了高力士。   “杨君,这是何意?”   杨守文道:“如果真是薄露,那天马城危矣。   老家伙是个谋后而动的人,他突围之后不赶快逃跑,反而把目标指向天马城,意图已表露无遗。尸密罗多法师是我的长辈,这些日子以来,更对我们多有关照。   依照薄露的性子,一旦攻占天马城,少不得会有一场杀戮。   我很担心法师的安全,所以准备返回天马城,至少要保护法师安全从天马城撤离。   你身负陛下的重托,不宜和我继续冒险。   把信带回洛阳,我这边救出了法师,就会回去,你不必担心。”   杨守文声音不大,但意志坚决。   高力士心中一阵叫苦,若是杨守文不回去,他又怎敢独自一人返回洛阳?别的不说,李裹儿就不会放过他,更不要说还有上官婉儿,一定会找他的麻烦……   想到这里,他连忙向明秀看去。   只是明秀却微微一笑,轻声道:“青之要回天马城,我自然要跟着一起回去。   这家伙莽撞冲动,万一惹了什么祸事,岂不是麻烦?我跟着他,还可以关照他。”   老子何需你来关照?   杨守文翻了个白眼,看了明秀一眼。   不过,他心里还是很感动,这恐怕就是兄弟吧……一个愿意陪他赴汤蹈火的兄弟。   明秀的性子懒散,但却很重感情。   在这一点上,他和吉达并无太大区别,而且和吉达一样,都不是很善于表达。   当然了,这也有明秀性子孤傲的原因。   不是朋友,才不会管你死活。可真因为是朋友,他知道劝说不得杨守文,所以就准备和杨守文一同前去天马城。   “你……”   高力士听明秀这么一说,顿时哑口无言。   目光,又向杨存忠三人看去,就见杨存忠和杨十六相视一眼,开口道:“阿郎不走,我们也不走。”   “还有我,我要跟随师父。”   “小高,你快走吧,我估计薄露的斥候既然已经回去,相信他大军很快就会渡河。   不过,我想你要绕点远路才行……波塞黎长老,这俱鲁河除了这里,最近的渡口在那边?”   波塞黎看杨守文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同了。   只为杨守文那一句‘要保护法师安全’的话语,波塞黎对杨守文的好感倍增。   听到杨守文询问,他立刻上前一步。   只是,没等他开口,就听高力士道:“杨君,你不要害奴婢。”   “我哪里害你了?”   高力士哭丧着脸道:“若是让陛下知道抛下你肚子离开,就算是完成了使命,陛下也不会饶了我。更不要说,还有太子和公主那边……我还是陪你一起回天马城。”   “可是……”   “杨君你吉人自有天相,奴婢相信,一定能逢凶化吉。   左右那薄露是你手下败将,奴婢才不会相信,他面对杨君,能够讨得什么便宜。”   杨守文嘴巴张了张,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高力士,你太看得起我了!   不过再一想,高力士说的也有道理。真要让他独自返回洛阳,恐怕他也难逃惩罚。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武则天会怎么想?上官婉儿会怎么看?李裹儿怎能饶他?   “既然如此,我们立刻返回天马城。”   杨守文立刻做出了决定,牵过马匹,翻身上马。   “波塞黎长老。”   “在。”   波塞黎此时,对杨守文只有敬畏。   他连忙上前,双手合十道:“杨君有何吩咐?”   “给你一匹快马,我要你立刻前往至拔州都督府,找那至拔州都督,请他出兵救援。”   “啊?”   波塞黎一怔,旋即苦笑摇头道:“杨君,非是贫僧不肯去,实在是……   至拔州都督苏娃那得性子暴烈,又岂能听我一个出家人的命令?贫僧被他杀了,倒也不算什么事情,可若是误了杨君大事,贫僧却担待不起,还请杨君三思。”   “小高。”   “奴婢在。”   “你陪他去。”杨守文说着话,便取出了那枚太子定命宝,“准你向苏娃那得表露身份,持此定命宝,陪同长老前去。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给我找来援兵。”   说完,他又一招手,把杨十六唤来。   “十六,你也一起去……听好了,我与四郎安慰,尽在你们手中。   若招不得援兵,你们便给我死在俱密城。”   杨十六还想反对,可是听杨守文后面的话,立刻躬身领命。   “事不宜迟,都给我马上行动起来……哥奴,保护好丑奴,他若有半点差池,拿你是问。”   “遵命。”   杨存忠二话不说,抱起封常清便上了马。   杨守文和明秀也拨转马头,沿着官道打马扬鞭。   只是这样一来,杨十六三人手中便只剩下三匹马。   当下,波塞黎跨上了骆驼,拉住缰绳道:“咱们也别耽搁了,现在就赶奔俱密城。”   ……   日间出城的时候,大家心情都很放松。   可没想到会遇到这档子事情,以至于杨守文四人,心情有些沉重。   薄露怎么就神不知鬼不觉的突出重围了呢?而官军似乎全无觉察,未免有些怪异。   “青之,我觉得有点不正常。”   明秀催马追上杨守文,沉声道:“就算薄露他们能逃出葛逻岭,可是那播密川有葱岭守捉军守卫,怎么可能让他们这样轻松的突围,而且还出现在了大龙池畔?”   杨守文没有回答,可是脸色却很难看。   他知道明秀想要说什么,而事实上,不用明秀提醒,他也想到了一种可能:葱岭守捉,亦或者说是喝盘陀戍有人和薄露暗中勾结一起。如果再扩大一些范围的话,很可能就是安西都护府,有人在为薄露掩护,否则阿悉吉叛军不可能这样出现在俱鲁河。   “四郎,还记得天马丝行,和小勃律人吗?”   明秀叹了口气,“你能清楚,我就放心了。”   “那你说,薄露好不容易从重围中逃出来,按道理他应该赶快逃跑才对……他可以逃去五弩失毕中,可以逃去突骑施,但为何要来天马城?这天马城虽说是异域,非我帝国所治,但现在的情况是,一旦都护府发出檄文,整个吐火罗都会追杀薄露。   他来天马城,会很危险。   你说,他又是为的什么?”   “这个……”   明秀的眼中,闪过了一抹阴霾。   他想了想,轻声道:“青之,你说那薄露来天马城,会不会是为了你我而来呢?”   “为了你我?”   杨守文听到这句话,眸光不由得一凝。   他沉声道:“那就是说,你我的身份和行踪都已经暴露,有人并不想我们返回神都?” 第五百九十三章 薄露来袭(三)   俱鲁河东岸三十里,大龙池畔。   薄露跨坐马背上,检视手下的兵马,心中顿时产生出一种莫名伤感。   六百,只剩下六百人了!   为了保证自己能够顺利突围,阿芒主动请命,承担起掩护薄露突围的重任。他身受重伤,却依旧要坚持作战。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情况下,更要躲避北庭和安西两路大军的围剿,其危险可想而知。薄露甚至知道,阿芒他们……死定了!   封思业也好,田扬名也罢,一旦发现薄露已经逃走,绝对会把怒气撒到阿芒身上。   到那时候,阿芒又怎可能逃出生天?   一想到这些,薄露心里就感到很痛。但也正是因为这痛,才让他下定决心,要夺取天马城。   “穆先生,曹都督那边,可有消息?”   薄露催马上前,来到一个身穿黑衣,脸上还蒙着面纱的男子身前。   那男子头上披发结辫,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听闻薄露的问话,他沉声道:“阿悉吉俟斤放心吧,我已经命人通知曹都督,一旦你兵临城下,他就会收拢兵马,退入城堡。在你没有撤离之前,天马城的守军不会出现。   不过,你也要速战速决,曹都督给你一天的时间,所以如果你不能及时撤走,曹都督定会出兵向你攻击。一天之内,我要你设法找到那几个人……相信那几个人也不难寻找。只要你能找到那几个人,并取了他们性命,我保证你可以安全离开安西。”   听声音,这位穆先生的年纪不大。   薄露闻听,嘴角微微一翘,森然道:“穆先生放心,我比你更想要杀了那几个人。”   “差不多了,咱们该出发了。”   穆先生点点头,策马离去。   鲁奴儿这时候催马上前,来到了薄露身边。   她看着穆先生的背影,突然道:“外公,唐人不可信,咱们最好还是要小心一点。”   薄露道:“鲁奴儿,你说的非常对,唐人不可信。   这个姓穆的,也不会安好心,到时候我带人入城,你领两百人在城外守候。如果发现情况不对,你就立刻救援。如果觉察到大势已去,你也不要恋战,带着人离开天马城,回去找你父亲,明白没有?”   鲁奴儿心里一颤,向薄露看去。   “外公……”   “我已经老了,这次失败,也耗尽了我阿悉吉的所有元气。   如果可以报仇离开,我自然会很高兴;可如果我这次……鲁奴儿,记得替我报仇。”   薄露的这番话,听上去很平静。   可是鲁奴儿却知道,外公已经存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阿悉吉这次失败,也代表着从今以后,西突厥五俟斤之中,不会再有阿悉吉一族的位置。薄露现在所想的,并非是怎么逃离安西,而是要找到杨守文去报仇。   在薄露看来,他这次之所以会失败,就是因为杨守文的出现。   若杨守文没有离开碎叶城,薄露也无可奈何。可他现在,却跑去了天马城,薄露又怎能放过?   只是,那穆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鲁奴儿已经知道了杨守文的身份,所以对穆先生的来历,也就充满了好奇和困惑。   他为什么要杀杨守文?   按道理说,杨守文地位显赫,穆先生应该与之交好才是。   他就不怕杀了杨守文之后,会惹来麻烦吗?可又一想,鲁奴儿似乎又有些明白了。   这个穆先生能够让播密川的唐军撤离,还能让天马都督曹西什卡听命,身后恐怕也有人支持。那杨守文手中,很可能知道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使得这个穆先生不得不杀他。   想到这里,鲁奴儿眼中露出一丝不屑之色。   这些唐人果然是喜欢内斗……两年前父亲攻入河北道,打到了赵州城下,据说就是有唐人的奸细在里面接应。如今又是这样,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甚至不惜出卖自己人。可就是这样一群人,却占居了富庶的中原,实在是有些可笑。   不过,这样也好!   唐人越是如此,我们才有希望占领中原。   鲁奴儿又朝那穆先生的背影看了一眼,突然招手,把阿吉找了过来。   “阿吉,给我盯着那个家伙。”   “嗯?”   “唐人不会那么好心,我才不相信,他没有别的想法。   给我盯着他,如果他在暗中动手脚的话,不必告之外公,给我杀了他,明白吗?”   阿芒的离开,也使得鲁奴儿成为这支叛军中的第二号人物。   而阿吉又是她从突厥带来的人,对她言听计从。所以在鲁奴儿吩咐过之后,阿吉毫不犹豫道:“红忽鲁奴儿放心吧,我会盯着他,绝不会让他破坏咱们的好事。”   鲁奴儿闻听,顿时笑了……   ……   杨守文和明秀,领着杨存忠和封常清打马扬鞭,一路急行。   明秀的话,让杨守文也感到紧张了。   薄露究竟是如何突破了播密川的疏勒军防线?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觉,连两府官军都没有觉察?   如果,如果是有人把薄露放跑,又安排薄露来天马城,就说明他的行踪已经暴露。   这也让杨守文感到害怕……因为他到现在还不清楚,究竟谁是幕后黑手。   唯一的证据,就是他手中的那封书信。   杨守文突然放慢了速度,等明秀上来后,压低声音道:“四郎,会是什么人?”   明秀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杨守文的意思。   “我不知道,但想必是来自神都。   青之,我真不觉得咱们回天马城是一个好的选择。现在这种情况,咱们应该立刻返回洛阳,把书信呈报给陛下,由陛下做出决断。这件事,你做的有些差了。”   对外,明秀会努力的维护杨守文。   但是在私下里,明秀却不会有丝毫的客气。   杨守文何尝不知道明秀说的有道理。可是让他不管尸密罗多,他又无法做到……   于是,他笑了笑,没有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   明秀也没有再谈论此事,既然杨守文已经做了决定,他这个做朋友的,怎么也要奉陪才是。   三骑沿着官道狂奔,在快到子夜时分,抵达天马城下。   杨守文远远的,勒住了战马。   他手指天马城,露出骇然之色,扭头看着明秀道:“四郎,天马城城门何以洞开?” 第五百九十四章 薄露来袭(四)   已经是下半夜,夜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乌云密布。   天马城的城门洞开,一堆篝火在熊熊燃烧。城门内外,包括城墙上,不见人迹。   “师父……”   封常清看到这种情况,不禁有些困惑。   只是,没等他说完,就见杨守文摆了摆手,而后和明秀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走,进城!”   杨守文说完,一催胯下马,便冲向城门。   明秀也大声道:“哥奴,跟上。”   杨存忠虽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状况,可是在听到明秀和杨守文的呼唤后,也没有犹豫,紧跟在两人身后。四人三骑,如同一阵风似地,很快便冲进了城门。   进入天马城之后,更是一路通畅。   可越是如此,杨守文这心里就越是紧张。   这情况明显不正常,一般来说,天马城由于地处安西边荒之地,所以一到亥时,就会关闭城门。同时,城门处还会安排勇壮,城中的主要街道,也有兵马巡逻。   但现在,都消失了!   整座天马城好像一座不设防的城市,这一路走过来,连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如此情况,如果说没有问题那才是真的有问题。杨守文的心,已经沉到了底……   他们来到寺院门口,杨守文不等战马站稳,便纵身从马上跳下来。他快步上了台阶,抓住门环,啪啪啪叩响山门。而这时候,明秀和杨存忠也在台阶下勒马。   “是谁啊,这么晚敲门?”   从寺院里,传来胡音。   好在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杨守文也学了几句吐火罗语,听懂了这话语中的意思。   是那个胡僧!   他听出了门后说话之人的身份,于是用半生不熟的吐火罗语道:“萨末建,是我。”   山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门后探出一个光秃秃的脑袋来。   他手里拿着一支火烛,在看清楚了杨守文等人的样貌后,明显愣了一下,旋即露出笑容,嘴巴里叽里咕噜的说了一连串的话语,只可惜杨守文一句都没听懂。   简单的吐火罗语没有问题,可如果是复杂的语言,杨守文就不明白了。   “萨末建,法师睡了吗?”   萨末建不懂汉语,却听得懂法师的含义。   他连忙把门打开,侧身让出一条路,嘴巴里又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通。   不过,他也知道杨守文听不懂他的话,于是就摆了摆手,示意杨守文跟在身后。   杨守文回头,示意明秀他们在外面等候,他跟着萨末建直奔禅房。   尸密罗多已经睡下,不过睡得并不沉。   萨末建和杨守文的脚步声惊醒了尸密罗多,他刚坐起身,就听到门外传来了杨守文的声音。   “法师,我是杨守文。”   尸密罗多愣了一下,旋即从禅床上下地,而后点亮油灯。   他走过去,打开了房门,就见杨守文从外面进来,脸上露出慌张之色。   “法师,快随我走。”   “走?”   尸密罗多愕然看着杨守文,疑惑道:“去哪里?杨君,你不是回洛阳了吗?怎么又连夜回来了?对了,你怎么进的天马城?老衲记得,天马城亥时关闭城门。”   “法师,这说来话长,你先收拾一下,快随我走,我慢慢与你说。”   尸密罗多倒是没有怀疑什么,听杨守文这么说,再见他一脸的慌张之色,立刻对萨末建吩咐了两句。   “杨君,到底出了什么事?波塞黎去了哪里?”   他一边说着,一边穿衣服。   杨守文道:“我们在俱鲁河畔发现了阿悉吉部落的叛军……我不清楚他们是如何从官军的围剿中逃出来,不过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是要来天马城。我担心法师有危险,所以就赶回来,想要把法师接走。估计这个时候,阿悉吉叛军已经渡河,朝天马城奔袭。咱们快一点,趁着叛军人马未至,咱们先离开这座城市。”   尸密罗多闻听,愣住了。   “天马城有八百勇壮,叛军想要攻破,恐怕不太容易。   我们出城,还不如留在城中安全……杨君,你的好意我心领,但又何必离开呢?”   杨守文急了,大声道:“法师,我怀疑曹西什卡和阿悉吉叛军勾结。   你刚才不是问我怎么进的城吗?我告诉你,城门洞开,不见一个守军……我们进城之后,一路上甚至没有看到巡兵踪迹。曹西什卡,显然是准备开门揖盗。”   “你说什么?”   尸密罗多原本显得很镇定。   可杨守文的话,却着实吓了他一跳。   “你是说,曹西什卡和叛军勾结?打开了城门?”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我估计,他已经把城中勇壮召入了城堡之中。如果不是和叛军勾结,城门又怎会洞开?城中的兵马,又怎会不见了踪迹……   法师,我担心叛军是冲我来的。   我不担心别的事情,就怕到时候牵累到你。所以,请你和我一起离开天马城,咱们走了,叛军也就少了一个借口,至少能够保证这天马城收到的伤害不会太大。”   尸密罗多闻听,也不再坚持。   他没有询问叛军为何要找杨守文,有些事情,不是他一个方外人应该去打听的。   他匆匆找了几件僧袍,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萨末建牵着一头骡子出现。   那骡子的背上,是两个沉甸甸的箱子。   杨守文看了一眼,有心想让尸密罗多把箱子丢了,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他搀扶着尸密罗多走出山门,萨末建又从寺院里牵来了两头骆驼。   尸密罗多上了一头,萨末建上了另一头,然后看着杨守文,等待他的下一个命令。   “走,咱们马上走。”   杨守文看了看天色,见乌云越来越厚。   从天边,传来了隐隐的雷声,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杨守文翻身上马,和明秀招呼了一声。   “杨君,让孩子和老衲在一起吧。”   尸密罗多突然开口,指了指杨存忠怀中的封常清。   杨守文旋即明白过来,尸密罗多这样做,并非是想要封常清做人质,而是担心遇到麻烦时,封常清会拖累杨存忠。尸密罗多也是饱经风霜,见过世面的人。   万一他们和叛军遭遇,杨守文、杨存忠和明秀将会是交战的主力。   杨守文从杨存忠手中接过了封常清,把他递给尸密罗多。   “丑奴,保护好法师,不要妄动。”   说着话,杨守文取出一口短剑,递给了封常清。   其实,封常清此时也很紧张。他接过了短剑,用力点点头,可那脸上却呈现出苍白之色。   ……   就这样,一行人直奔城门而去。   眼看着快到城门的时候,就见天空中闪过两道银蛇,紧跟着轰隆隆一阵雷声响起。   大雨,倾盆而下。   城门口的篝火,被迅速浇灭,火堆上冒着黑烟。   依旧是不见卫兵,也进一步证实了杨守文和明秀的猜想。   尸密罗多身上裹着一块雨布,把封常清也包裹其中。而杨守文等人则有些狼狈,一眨眼的功夫,全身上下就被雨水湿透。   “青之,且慢。”   出了城门后,明秀突然抬手,唤住了杨守文。   时,已近寅时。   站在城门下,就见天地混沌,被雨幕所笼罩……   明秀脸色阴沉,从马上长身而起,手搭凉棚举目眺望。   “明君,你这是……”   尸密罗多开口问道,却被杨守文拦住。   “哥奴,听到了吗?”   杨存忠此刻,已经从马背上取下了陌刀,一脸凝重之色。   听到杨守文的问话,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点了点头……   “四郎,大概要多久?”   明秀在马上坐下来,看着杨守文道:“一炷香……现在咱们两个选择,一是逃出去,二是在城中找地方躲起来。这么大的雨,一旦被发现,咱们很难甩掉对方。   如果躲起来,说不定会更安全,但必须要选好地方。”   金蟾引导术进入了另一层境界之后,杨守文的六识极为敏锐。   明秀的判断和他差不太多,也让他感到有些纠结。无他,如果只是他和明秀,亦或者杨存忠的话,跑也就跑了。但现在,他必须要考虑到尸密罗多的情况。老和尚已经过了古稀之年,身体可未必能挺得住,更不要说在这种天气里逃跑。   他本意是要救尸密罗多,而不是害他。   如果尸密罗多真有个三长两短,那杨守文势必要内疚很久。   好在,尸密罗多这时候却开口了,“杨君,这种天气跑不快,而且很容易被发现。   老衲的意思,是躲起来。   这天马城,老衲已生活了二十载,或多或少也有些朋友。不如这样,你们随我来,老衲有一处藏身之所,就算是那阿悉吉叛军攻入天马城中,也不敢轻举妄动。”   “法师有这等好地方?”   尸密罗多微微一笑,一带骆驼缰绳,那骆驼便调转头来。   他冲着萨末建说了几句话,就见萨末建催动骆驼,便朝城中行去。   “杨君,随老衲来吧。”   尸密罗多说着话,便催动骆驼,沿着长街缓缓而行。他似乎并不紧张,骆驼走的也不是很快。杨守文三人紧跟在尸密罗多的身后,冒着雨,行出两个街口。   “这里是……”   “看到前面的清真寺了吗?”   尸密罗多笑道:“咱们就去那里落脚。这一片多是真主教的信徒,就算是叛军,也不敢在这里肆意妄为。老衲与这里的阿訇有十年的交情,只是不为外人所知。” 第五百九十五章 骚马   和尚与真主教的阿訇居然是好朋友?   乍听有些古怪,可仔细想想,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真主教要在天马城立足,而佛教是这个城市的主流宗教。佛门弟子,并不喜欢争执,所以真主教在天马城最大的对手,莫过于是基督教和摩尼教的信徒,两者之间也没有太大冲突。   杨守文记得前世曾看到过一种说法:真主教眼中最大的敌人,是欧洲的天主教徒和基督教徒。   据说两个宗教好像是同出一源,后来天主教徒获胜,曾对真主教徒进行过血腥的屠杀。于是,两个教派就结下了血海深仇,他们同出耶路撒冷,但是到后来,却相互敌视。乃至于后世的一系列极端活动,似乎都牵扯到这两者间的仇恨。   杨守文一行人跟着尸密罗多,来到一座清真寺外。   尸密罗多下马,上前叩响了门扉。   不一会儿的功夫,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大胡子老人。他身材高大,看上去有将近190左右身高,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手里拿着一支蜡烛。老人认出了尸密罗多,顿时露出惊讶的表情。这么晚了,尸密罗多突然到来,是什么情况?   “法师,你怎么来了?”   “骚马我的兄弟,我需要你的帮助。”   尸密罗多一口流利的吐火罗语,表情凝重的看着眼前的大胡子老人。   杨守文等人站在清真寺门外,并没有跟上去。他们就看到尸密罗多和大胡子老人手舞足蹈的交谈着,那大胡子还不时把目光越过尸密罗多,落在了杨守文等人身上。   片刻,老人打开了门。   尸密罗多朝杨守文等人招了招手,便迈步走进清真寺。   而这时候,从寺庙里又走出了几个身着真主教服侍的壮年人,牵着马匹和骆驼,朝侧门走去。   “杨君,骚马是老衲认识了十年的好朋友。   我们虽然信仰不同,但是却交情莫逆。这里是真主教徒的所在,就算叛军攻进来,也不敢在这里闹事。”   杨守文闻听,连忙向骚马,也就是大胡子阿訇行礼。   骚马却注视着杨守文,突然道:“杨君,你们唐国皇帝,是否可以接受真主在大唐国传播教义?”   “啊?”   杨守文顿时懵了。   骚马说得一口流利的关内唐音,所以并不存在什么交流的问题。   就在杨守文有点弄不明白骚马的用意时,一旁尸密罗多道:“骚马,你不要为难杨君。   似传播教义这种事情,绝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慢慢进行。   我佛如来为传播教义,从汉朝皇帝开始,白马东渡,历经了五百多年的光阴,才算是在中原立足。大唐国海纳百川,自有非比寻常的气度和胸怀……想必也不会拒绝你们前往。不过,你要做好准备,凡事切不可太过着急,徐徐图之为妙。”   骚马闻听,点了点头。   他歉意朝杨守文笑了笑,沉声道:“杨君莫要责怪,我是有些太心急了。   对了,刚才老和尚说,你遇到了麻烦?是否需要我的帮助呢?   在天马城,有数千真主教徒,只要杨君需要,我可以立刻召集所有人,帮助杨君。”   骚马的目光灼灼,甚至还带着一丝丝期盼之色。   杨守文心里不禁一动,再次看向骚马。   利用真主教徒进行反击?这的确是杨守文此前没有想到过,或者说考虑过的事情。   他不清楚天马城的真主教徒有多少战斗力,可他却知道,只要能联合起这些真主教徒,倒也未必没有获胜的可能。同时,他还可以借助真主教徒,对曹西什卡进行反制。   曹西什卡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   至少杨守文是这么认为。   如果能干掉曹西什卡,掌控天马城的话,说不定会给安西带来一些不一样的变化。   只是,杨守文也清楚,骚马的帮忙,绝不会是平白无故。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杨守文想到这里,已经隐隐猜到了骚马的意图。   他向在大唐帝国传教……任何一个宗教,都需要官府的支持,才能够得以传播,否则就只能成为邪教。这一点,可以从摩尼教看出端倪……早在高宗初年,摩尼教信徒陈硕贞造反,很快就被官府所镇压。此后,官府对摩尼教更是严厉打压。   于是摩尼教最终成为了邪教,哪怕后来改名为明教,哪怕曾协助朱元璋建立明朝,但却始终为官府忌惮。   骚马显然是明白这一点,亦或者说,是尸密罗多提醒过他。   所以,他才会这么主动的提出帮忙的请求,所为的,就是希望杨守文能给予协助。   说实话,杨守文并不了解真主教的教义。   在宗教一事上,杨守文可说是无神论者,没有任何偏好。   哪怕他现在是僧人打扮,也不是真的就皈依佛门。只是让这么一个宗教传入中原,结果又会如何?他不敢确认。但是他知道,总有一天,真主教会传入华夏。   想到这里,杨守文深吸一口气。   “若骚马阿訇愿意帮助我,不知道又有什么条件?”   骚马脸上,顿时浮现出了笑容。   “还是刚才说的,我希望真主的福音能够被更多人所知晓……如果有一天,我们前往大唐,希望杨君能够给我帮助。”   杨守文眯起了眼睛,朝尸密罗多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明秀。   “只要你们能够遵守朝廷律法,我倒是愿意,引见阿訇给朝廷中的官员。”   骚马臣思片刻,抬头看向了尸密罗多。   就在这时候,清真寺外突然传来了一阵骚乱的声响。   紧跟着,一个教徒跑进来,冲着骚马大声喊叫。   骚马闻听,脸上浮现出一抹怒色。他先是向杨守文等人道歉,而后便快步出门。   尸密罗多道:“叛军,已经入城。”   “曹西什卡那边可有动静?”   “城堡方面,没有任何反应……杨君,看样子你说对了,曹西什卡和叛军有勾结。”   说完,尸密罗多话锋一转,沉声道:“骚马虽然是真主信徒,但是所信奉的教义,与伍麦叶大寔人多有不同。他原本是波斯呼罗珊的奴隶,后信奉真主教,逃离呼罗珊,在天马城定居。与伍麦叶大寔人不一样,骚马相对平和,对大唐国极为向往。   他一直想要去大唐国传教,但由于种种原因,始终未能成行……   如果你能够帮助他,就可以得到整个天马城真主信徒的尊敬,并且扭转战局。”   杨守文看着尸密罗多,眸光闪烁。   尸密罗多从没有想过要离开天马城,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想到了要找骚马帮忙。   “法师,你……”   “杨君,老衲在天马城生活了二十载,已经和这座城市融为一体。   离开天马城?是老衲从未考虑过的事情。同样,老衲更不愿看到天马城受到伤害,所以就想到了我这位老朋友。他可以帮助你扭转战局,你可以帮助他实现愿望。   呼罗珊人利益当先,只要你愿意交换,老衲相信,骚马绝不会让你失望。”   “呼罗珊?是波斯遗民吗?我认识伊嗣埃的孙女,她的子民,似乎就在呼罗珊。”   “哦?”   尸密罗多闻听一怔,旋即笑道。   “杨君,呼罗珊可并非只有皇室遗民,还有原住民。   不过,当地的原住民,大都是波斯奴隶出身,波斯尚未灭亡时,他们就开始逃离呼罗珊。而在波斯灭亡后,大批波斯平民随伊嗣埃来到了呼罗珊,也就是现在的呼罗珊人。   杨君,骚马其实很简单,他没有太大的野心,只希望能够获得平静的生活而已。”   说到这里,尸密罗多站起身来。   “杨君,是时候做出抉择了。   如果你愿意帮助骚马,就可以获得天马城四千狂热信徒的拥护,他们会为你守护天马城……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拒绝。可这样一来,天马城就可能毁于战火之中。”   杨守文沉默了!   他对天马城并没有什么感情,所以也不太能理解尸密罗多的想法。   天马城毁于战火?   杨守文可不这么认为……虽然不清楚曹西什卡和薄露之间有什么交易,但曹西什卡家族在天马城已有百年之久,就算是放薄露进城,也不会坐视天马城受损。   但是……   他更不想地老鼠一样的躲着。   薄露啊!   那是他手下败将。就这么躲藏起来,想想实在不太甘心。   想到这里,杨守文向明秀看去。明秀也眉头紧蹙,看了看尸密罗多,而后朝着杨守文轻轻点头。   “法师,我还是那句话,只要骚马遵守朝廷律法,我可以给他适当的关照。”   “这足够了!”   尸密罗多话音刚落,骚马就进来了。   他忙迎上前,和骚马低声说了几句话,就见骚马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兴奋之色。   也难怪,在这个时代,大唐帝国可是世界的中心。   无数人对之华夏心存仰慕,骚马也是其中之一。他走到杨守文的面前,大声道:“杨君,那些异教徒休想占领这座城市,真主教导我们说:被进攻者,已经获得了反抗的许可,因为他们将受到压迫。”   说完,他也不等杨守文回答,便转身招手,示意信徒上前。   骚马从身上的挎包里,取出一部经书,用波斯语大声的诵读着。   信徒们在听完之后,齐声呐喊,便纷纷离去。   “杨君,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异教徒的血将染红大地,真主的福音照耀天马城。” 第五百九十六章 反击   雨势,减弱了些许。   不过那豆粒大小的雨滴打在脸上,仍会感觉生疼。   冷清的佛寺,被数十人包围着。山门已经倒塌,佛堂里更是一片狼藉,看上去颇为凄凉。   穆先生迈步走进寺院,喝止了正在翻箱倒柜的随从。   “这里是佛寺,你们休得放肆。”   被他这么一呵斥,随从们立刻变得小心起来,不敢再似之前那样的肆无忌惮……   “阿郎,没有人。”   “嗯?”   “据城里的细作说,这里原本只有三个和尚。   其中的老和尚,在天马城已有二十年之久……那几个人到了天马城之后,就住在这寺庙之中。不过不知是不是走漏了风声,老和尚与那几个唐国人都不见了。”   穆先生拿过一支火把,迈步走进佛堂。   他在佛堂里转了一圈之后,又走到了香炉前,看了一下里面的香灰。   眸光一闪,他沉声道:“老和尚昨天在这里做的晚课,说明他并没有离开天马城。”   说完,他转过身,看着随从道:“立刻派人告诉薄露,让他全城搜索,那些人一定还躲在城里。很可能是曹西什卡惊动了他们……这獠子少不更事,平添麻烦。”   说着话,穆先生便走出了佛堂。   这时候,寺院外传来马蹄声。   鲁奴儿带着一队护卫来到寺庙门前,她甩蹬下马,走上台阶,正好和穆先生照面。   “穆先生,找到人了?”   “已经跑了!”   穆先生和鲁奴儿错身而过,站在山门外,举目眺望。   雨幕遮天,令整个天马城都陷入混沦之中。从远处传来一阵阵哭喊声,并伴随着喝骂和惨叫声不断响起,把天马城的宁静打破。他取下头上的斗笠,仰面朝天,深吸一口气。   “他们一定还躲在城里,我能够闻到他的气息。”   鲁奴儿看了穆先生一眼,冷冷一笑。   这货太装逼了,装的有点过了……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招惹对方,因为这穆先生的来头,显然很大。   “那我们怎么办?”   “搜!”   穆先生厉声道:“杨守文不会躲藏在民居之中,他假扮僧人,标志明显。所以要躲藏,最好的去处就是那些佛寺。红忽鲁奴儿,烦劳你告诉薄露俟斤,请他派人去佛寺中搜查。   还有,打听一下,那老和尚有没有亲近之人。   若是不在佛寺,便循着这条线找,一定可以找到他们。”   鲁奴儿不置可否,只答应一声,便上马离去。   一个随从上前,轻声道:“阿郎,这些獠子未必可信。”   “我知道……不过现在,我需要他们帮忙。等找到了那些人,就发信号通知曹西什卡,命他出击。   这些獠子,绝不能放过。   杀了薄露之后,派人把薄露首级送去播密川,要不然田扬名那边也不好向唐休璟交代。”   “卑职,明白!”   ……   雨,在黎明时分停息。   天马城中,哭喊声不断,许多房舍着了火。但由于之前雨水的缘故,火势不大,却浓烟滚滚。   而位于天马城的那座恢宏佛寺,也被大火笼罩。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可以清楚的看到飘散在空中的黑烟。   薄露一边纵兵掠夺,一边寻找着杨守文等人的下落。事实上,薄露比穆先生更想要找到杨守文,因为这次起兵造反,几乎就是毁在了杨守文之手,也让薄露对杨守文恨之入骨。他策马在天马大街上,举目向天马城堡看去,露出一丝不屑。   曹西什卡好歹也是一城之主,这天马城也算是一座大城。   可是,他却听从那唐国人的差遣,把好大一座城池就这么平白让出来。好吧,就算日后唐国人会给你补偿,但是在吐火罗,特别是西曹国内,曹西什卡的名声也就彻底毁了。一个短视之人!到时候你众叛亲离,就只能做唐国人的走狗。   可惜了这一座大好的城池!   薄露想到这里,对曹西什卡越发的不屑。   若是自己能有这样一座城池的话,何需百年?二十年,便足以吞并整个吐火罗!   铛,铛,铛!   就在薄露沉思的时候,耳边突然想起了一阵钟声。   那钟声,是从天马城的西北角方向传来,节奏颇有些怪异,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味。   伴随着钟声,天地间回荡起一个古怪的声浪。   那声浪庄严而肃穆,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奇异韵味,似乎是数以千计的人在诵读经文。   薄露在听到这钟声与声浪之后,顿时脸色大变。   “立刻集合,集合!”   他嘶声喊叫着,身边的随从虽然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却连忙吹响了号角。   “薄露俟斤,发生了什么事?”   穆先生这时候也赶了过来,看着薄露,疑惑问道。   薄露道:“听到那钟声了吗?那是真主教宣战的钟声……”   “什么?”   穆先生毕竟不是安西人,对安西的许多情况不太了解。不过,他也听说过真主教,脸上顿时浮现出诧异之色。   “真主教?真主教在向谁宣战?”   “还能向谁,当然是向我们……”   “我们?为什么?”   薄露用一种‘你是白痴’的眼神看了穆先生一眼,大声道:“我怎么知道?真主信徒最为狂热,一旦开战,不死不休……该死,谁去招惹了那些个真主教的人?”   晨曦之中,远处的街道小巷中,走出了一群群身穿长袍的人。   他们有的手中紧握弯刀,有的则手持长矛。走在最前面的人,手捧经籍,一边走一边大声的诵读。   他念一句,身后的信徒们便紧跟着诵读。   “……被进攻者,已经获得了反抗的许可,因为他们受到了压迫……”   越来越近,那诵读经文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一片一片,此起彼伏,渐渐又汇聚成了一个声音。真主教徒们走到了长街的尽头!穆先生甚至清楚看到,其中有十几个人,手里拎着血淋淋的人头,脸上呈现出狂热之色,正凝视着薄露等人。   而薄露手下的叛军,这时候也在渐渐的集合。   天马城堡的城墙上,曹西什卡带着护卫队举目眺望,见到真主信徒出现,也不禁脸色大变。   “这些个蠢货,谁让他们去招惹那些疯子的?”   曹西什卡很清楚真主信徒是什么样子,那些人一旦投入战斗,会悍不畏死,极为疯狂。想当初,真主教信徒进入天马城的时候,曾经和本地的一些教派发生过冲突。曹西什卡曾亲眼目睹了真主信徒的战斗,也正因此,让他对真主教颇为忌惮。   “都督,我们要不要参战?”   “等一下,先看看情况。”   曹西什卡接到了通知,命他让出天马城。   虽说天马城是西曹国所属,但曹西什卡对唐国更加仰慕。事实上,从他父辈开始,就已经习惯于听从安西都护府的差遣,甚至对西曹国的命令,都不屑一顾。   虽然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但曹西什卡还是习惯性的,愿意听从差遣。   出战?   会不会破坏了主上的计划?   反正主上也说了,要薄露的脑袋……既然如此,让那些真主信徒打前阵,没有主上的信号,他是绝对不会过问此事。在城堡中看热闹,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所以,当他的部下提出出战的要求时,曹西什卡果断拒绝。   只是他没有发现,因为他的拒绝,身后那些部曲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古怪……   “真主教的兄弟们,我这次来,是来寻找一个仇人,绝无打搅你们的意思。”   薄露见真主教徒越来越多,有些惶恐,于是纵马上前,大声喊叫。   为首的一个真主教徒抬起了手,直视薄露。   “真主教导我们,当我们的身体被异教徒的鲜血所浸透,真主将把荣耀赐予我们。”   他手捧经籍,大声呼喊。   紧跟着,一排真主教徒从他身后跃出,手持梭枪,恶狠狠便向薄露和他的叛军投掷过来。   吓得薄露连忙拨马退后,几个躲闪不及的亲随,被梭枪当场击杀。   “杀死他们!”   那些个手捧经籍的信徒指向叛军,厉声喊喝。   刹那间,真主教徒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杀死他们,杀死他们……”   他们身着白袍,手持武器,悍不畏死的发起了冲锋。   而薄露也退回军中,大声喊道:“给我杀!”   既然真主教徒已经决意要开战,薄露也不会退缩。因为他很清楚,如果他退缩半步,那些狂热的教徒势必会更加疯狂。   两支人马,喊叫着在天马大街上混战起来。   而此时,杨守文、明秀和杨存忠则来到了天马大街的另一端,看着长街上混战的人们。   “绝不可让他们在中原传教。”   明秀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杨守文也神色凝重的点点头,轻声道:“此事,我当呈报陛下,请她对真主教留意。”   不过这个时候,真主教信徒的狂热,对杨守文而言,无疑有极大的好处。   他举目眺望,目光越过了长街,落在了另一头的叛军队伍之中。叛军自播密川突围,不过六百人。但是为了加强他们的战斗力,穆先生有偷偷调拨了四百人。   千人队伍,簇拥着薄露。   杨守文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薄露,眼中顿时露出了骇人杀机。   这个薄露,绝对是一个天大的麻烦……若不杀死此人,早晚会成为安西的祸害。   虽然对薄露突围心存疑惑,但杨守文此刻却认为,应当先取了薄露首级。   “四郎,你在这里督战,哥奴随我前去斩杀贼酋。”   杨存忠早就憋了一口气,听闻杨守文的命令,大吼一声,健步飞奔。   那支长有两米的陌刀拖地而行,刀口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刀痕,火星飞溅。   他冲入战场,脚下一顿,手中陌刀呼的扬起。   那口大刀划出一道奇亮光弧,咔嚓便把拦在他身前的叛军斩为两段。鲜血,瞬间染红了杨存忠身上的白袍,可是他却恍若不觉,发出一声声虎吼,大刀呼呼作响,上下翻飞。   沉甸甸的陌刀在杨存忠手里犹如阎王爷的帖子一样,所过之处,杀得血肉横飞。   与此同时,杨守文也纵马向前,手中一杆大枪颤动,化作朵朵梨花,枪影重重。他和杨存忠一前一后杀入长街,犹如入无人之境般。那些叛军,被杀得连连后退。而真主教徒也在杨守文二人的激励之下,变得越发疯狂,越发的凶狠……   “薄露,往哪里走?”   杨守文一马当先,从长街的战场中杀出一条血路,直奔薄露而来! 第五百九十七章 薄露之死   天马城,已经乱成一团。   伴随着真主教徒的突然出击,让天马城的百姓如梦方醒。   这本就是一群生活在边塞偏荒之地的人,虽然天马城有安西都护府的护佑,可是冲突战乱时有发生。只不过,那些冲突和战争规模太小,小到让人不会放在心上。   薄露发现,局势变了。   叛军的处境突然间变得艰难起来。   那些游散在街上的散兵游勇,遭遇天马城百姓的围攻,死伤不小。   要知道,天马城还是以佛教徒为主。虽然这些佛教徒性情平和,但是却并不好惹。   特别是叛军接连焚烧了几座庙宇,也激怒了这些信徒。   “大俟斤,快撤退。”   穆先生带着人,狼狈的赶过来。   “整个天马城的人,都在和我们交战。”   “该死,该死,该死!”   薄露气得火冒三丈,可面对这种局面,也无可奈何。   他看到了杨守文,虽然杨守文主仆二人杀法骁勇,但是想要从那拥挤的长街上凿穿过来,并非一件易事。原本,薄露还想着要杀死杨守文,可现在的情况……   叛军已经呈现溃败的态势,被真主信徒打得连连后退。   如果等到天马城的百姓全都聚集起来的话,他在想逃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眼看着仇人就在眼前,却无法除掉,薄露心中何等懊悔。   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薄露想清楚这一点,目光中带着不甘之色,恶狠狠看了正陷入重围之中的杨守文和杨存忠二人。   “儿郎们,随我突围。”   真主信徒善战,但只是乌合之众。   而薄露手下这几百人,却是从北庭都护府和安西都护府唐军夹击之下存活的百战精兵。他们也觉察到了局势不妙,在得到薄露的命令之后,立刻发起了突击。   真主教徒死伤惨重,可在狂热信念的支持下,仍奋勇搏杀。   一时间,天马大街上的战况越发激烈,越发残酷。   “大俟斤,你率部突围,我来掩护。”   就在这时,穆先生突然大声喊道。   同时,他更指挥部曲,向真主信徒发起了冲锋。   “穆先生,你怎么办?不如和我一起走?”   “大俟斤放心,我自有办法逃走,你只管突围便是。”   薄露对穆先生本来并不是很在意,可现在,却也不禁感动起来。   也许,我真是看错了穆先生?如此有情义的人死在这里……唉,总好过我死在这里。   “穆先生,大恩不言谢,你多保重。”   薄露冲着穆先生一拱手,拨转马头,带人就走。   与此同时,天马城堡的大门突然打开,曹西什卡率八百勇壮自城堡中杀出,扑进了战场之中。   “外公,小心!”   薄露本指挥手下拼死突围,忽听得鲁奴儿的声音响起。   紧跟着,一种莫名的惊悸从心头升起,他猛然回头,就见一支利箭呼啸从身后飞来。   薄露想要闪躲,已经来不及了。   那支箭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到他根本无法躲避。不过,薄露毕竟是久经沙场,眼见躲不开那支箭,身体在马背上硬生生扭了一下。噗的一声,那支箭正中薄露的后心。他大叫一声,从马背上摔下来。在摔落地面的时候,薄露看到穆先生手持一张硬弓,正朝他露出阴冷的笑容。   “贼子!”   薄露哇的喷出一口鲜血,想要破口大骂,却使不出半点力气。   这时候,鲁奴儿带着人纵马赶到。   “阿吉,拦住他们。”   鲁奴儿大喊一声,拔悉密阿吉二话不说,带着十几个人,就迎上去,将穆先生的手下拦住。   鲁奴儿把薄露救到了马上,手中长枪舞动,带着人从重围中杀出。   穆先生眼见薄露被救走,眉头一蹙。   他想了想,又朝正向他逼近的杨守文主仆看了一眼,猛然一咬牙,纵身跃下战马,悄然躲进了一条小巷之中。他一边跑一边把身上的衣甲脱下来,当从小巷另一头跑出来的时候,就见天马城堡的勇壮迎面而来。穆先生非但不慌张,反而加快了速度。   他一边跑,一边用突厥话大声喊道:“曹都督何在,曹都督何在?我乃神都使者,有密信呈交。”   “……”   ……   失去了薄露和穆先生的叛军,顿时变成了一盘散沙。   杨守文血染征袍,从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只是没等他追出几步,就被阿吉带人拦住了去路。眼看着鲁奴儿带着薄露已经杀到了城门下,杨守文心中也有些急了。   “阿吉,让开。”   他看着遍体鳞伤的阿吉,心中略有些不忍,厉声喝道。   哪知阿吉却咧嘴笑了,“长老,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我早就该猜到,长老非是寻常人。可惜,不能与长老痛饮一场,就让阿吉再领教长老手段。”   这是一个忠义之人,已经有了必死之心。   他说完之后,不等杨守文开口,便拍马舞刀,向杨守文杀来。   只是,不等杨守文动手,就见杨存忠蓦地从杨守文马后转过来,手中陌刀扬起,铛的便撞开阿吉手中的大刀。巨大的力量,使得阿吉胸前门户大开。而就在这时候,杨守文已经纵马到近前,手中大枪扑棱一颤,便刺穿了阿吉的胸口。   阿吉坐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抓住杨守文的枪。   不过,他却没有看杨守文,而是回身看去,见鲁奴儿保护着薄露已从城门突围而去。   脸上的笑容更盛,他松开手,看着杨守文。   杨存忠上前正要补刀,却被杨守文喝止。   杨守文松开了手中的大枪,阿吉的身体便直挺挺从马背上载落。   “哥奴,命人好生掩埋,莫要亵渎了尸体。”   说着话,杨守文便抬头看去,鲁奴儿的身影,已消失在城门外……   也罢,薄露经此一战,已经无法东山再起!   阿悉吉部落,不复存在……失去了根基的薄露,也不会再为五弩失毕中所支持。   枭雄末路,就算他活着,也难掀起风浪。   远处,一队骑军飞驰而来。   “叛军听着,放下武器,立刻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那些人一边策马喊喝,一边向杨守文逼来。   杨守文眼睛一眯,看出了那些人似乎心怀叵测,当下冷笑一声,对杨存忠道:“看起来曹西什卡贼心不死,到这个时候,居然还敢打我的主意……哥奴,该给他们一些教训才是。”   杨存忠闻听,立刻迈大步便迎向对方。   他步幅很大,眨眼间便来到那些人的身前,甚至不等对方开口,便挥刀砍去……   原本,那些已经停止交战的真主信徒看到这一幕,立刻发出了呐喊。   在他们出征之前,已经得到了骚马的指示,只要两个唐国和尚不停下来,他们的战斗就不算结束。数以千计的信徒呼啦啦冲向了那对骑军,一个个高呼口号。   在他们的心中,真主和骚马才是真正的领袖,什么曹西什卡,他们又怎会放在眼中?   一队骑军,眨眼间便被人群淹没。   杨守文立马横刀在天马大街的中央,心中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住手,全都住手,你们想要造反吗?”   一个身材高大,发髻卷曲蓬松,头戴金环,深目高颧骨的男子,带着一队勇壮赶来。   “所有人都听着,再不住手,休怪我曹西什卡不讲情面。”   那人的声音,把杨守文从沉思中唤醒。   他抬起头,厉声喝道:“我乃大唐国征事郎杨守文,奉大唐国女皇之命,前来天马城办事。   曹西什卡,你勾结叛贼,还不立刻投降?   我当向西曹国国主递交国书,质问今日所发生的事情……若你聪明,立刻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大唐国对于天马城而言,无疑有着巨大的威慑力。   曹西什卡之前由于避战不出,已经令手下勇壮心生不满。   听闻杨守文的喊喝声,勇壮们都露出了迟疑之色,看向曹西什卡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同了。   曹西什卡顿时急了,“休要听那和尚胡言乱语,他不是唐国天使,他是叛贼。”   “我是叛贼?”   杨守文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若是叛贼,何必与叛军交战;我是叛贼,这些天马城百姓又怎会听从我的差遣?曹西什卡,叛军到来时,你避战不出不说,还命人打开城门,放那些叛军入城。曹氏百年基业,尽毁在你的手中,你又有什么面目,自称是天马城都督?”   杨守文话音未落,忽听得城门方向大乱。   几名真主信徒跑过来,大声道:“俱密城,俱密城的兵马已经到达城外……”   高力士,干得漂亮!   杨守文闻听,心中大喜,手指曹西什卡道:“曹西什卡,俱密城援军已经到达,你若是聪明的,立刻下马投降,我会把你交给你们西曹国主处置。如若不然,必死无疑。”   曹西什卡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他看了看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天马城百姓,从他们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愤怒的情绪。   而他身后的勇壮,除了他的亲兵护卫之外,几乎齐刷刷后退几步。   曹西什卡突然高声喊道:“穆先生,穆先生快来……告诉他们,我是奉了唐国皇帝的旨意行事。”   可是,却无人回应。   就在这时,有人指着天马城堡方向喊道:“快看,天马城堡失火了!”   杨守文一怔,忙扭头看去。   只见天马城堡浓烟滚滚,烈焰蒸腾。   杨守文不禁愕然,谁会在天马城堡内纵火?   他迟疑一下,手指曹西什卡道:“看住他,其他人,赶快救火!”   不知是什么缘故,杨守文的脑海中,在此时此刻突然浮现出了一张苍老的面庞。   “哥奴,立刻去清真寺,查看一下法师的情况。”   杨存忠一怔,忙答应一声,撒腿就走。   天马城的城门口,也在此时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赫然正是高力士和杨十六两人,远远就喊道:“杨君(阿郎)我们来了!”   ……   正午时分,大雨瓢泼。   老天爷好像顽皮的孩子,黎明前大雨停息之后,阳光明媚。可是到了中午时,又下了起来。   鲁奴儿抱着薄露逃出天马城后,在十几名亲随的保护下,躲进了波悉山。   越过波悉山,就是五弩失毕中的领地。   那是西突厥的地盘,只要能到达,就算是彻底安全。   可是……   鲁奴儿浑身上下,都已被雨水湿透,怀抱着薄露,在山路旁失声痛哭,“外公,外公醒来。”   “鲁奴儿!”   薄露睁开了眼睛。   那张脸,因为失血过多,再加上被雨水冲刷,惨白至极。   “不要去五弩失毕中,不要相信任何人……去找你父亲,只有你父亲才能为我报仇。”   “外公,你再坚持一下,咱们……”   “鲁奴儿,听我说。   外公这一次输了!不过,我没有输给任何人,只是输给了运气……那杨守文,是上天派来和我作对的人,我斗不过他。可是,你还有机会。鲁奴儿,你附耳过来。”   鲁奴儿低下头,薄露在她耳边低声细语着。   鲁奴儿不停的点头,最后听薄露用微弱的声音道:“李家人狡诈,绝不可以轻信。吐蕃人贪婪,也不足以作为盟友。鲁奴儿记住,想要报仇,唯有靠你自己。   想办法获得你父亲的信任,按照我说的去做……早晚有一天,阿悉吉一定能够东山再起。”   薄露说完,再无气息。   鲁奴儿怀抱着薄露的尸体,忍不住放声大哭。   都是她……当初如果不是她邀请了杨守文,薄露也不至于功亏一篑,遭遇保大军的反击。   十数载的苦心谋划,只因为一个杨守文,而功亏一篑。   鲁奴儿抱着薄露,突然仰头发出一声如同野狼般的嚎叫。   “红忽鲁奴儿,我们赶快走吧,这里并不安全。”   有扈从上前,轻声的劝说。   鲁奴儿抬起头,那双明媚的大眼睛里,闪烁中一抹阴戾之气。   “把我外公埋起来,我不能让我外公死了,还要曝尸荒野。”   她说完,把薄露的尸体放在了地上。   扈从连忙把薄露的尸体抬到了旁边,在一块空旷的地上挖坑掩埋。而鲁奴儿则站在山坡上,举目东眺。   “杨守文,你等着……总有一日,我鲁奴儿要用你的人头,来祭奠我外公在天之灵!”   鲁奴儿自言自语,那张俏美的脸上笼罩冰霜。   她突然仰天大声吼道:“杨守文,你等着,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   那声音,在波悉山中回荡不息!   【第四卷完】 卷五 蜀道难 第五百九十八章 狄公之殇(一)   圣历三年八月,西北狼烟四起,时局动荡不已。   先是有吐蕃寇边,进犯凉州;随后又有默啜出兵犯陇右。虽则唐军出兵抵挡,但突厥兵马来去如风,在陇右马场掠夺数万匹战马之后迅速撤离,令唐军扑了一个空。   这也让武则天感到颜面无光!   这已经是武则天在三年里第二次吃突厥人的亏,而且还是被同一个人戏耍。这让心高气傲的武则天又岂能善罢甘休?好在,唐休璟与郭元振设计,把吐蕃大军引入洪源谷中,而后一把大火,讲吐蕃数万兵马付之一炬,算是挽回了武则天的颜面。   吐蕃大军失败之后,武则天总算是松了口气。   不久,自安西又传来了捷报,薄露自播密川突围之后,又和天马都督曹西什卡勾结,企图占据天马城负隅顽抗。幸得杨守文及时出现,说服了天马城真主信徒,剿杀薄露。最终,薄露全军覆没,被其女鲁奴儿救走之后,至今下落不明,音讯全无。   而曹西什卡则被杨守文捉拿之后,被送往西曹国处置。   不管怎么说,曹西什卡是西曹国的天马都督,哪怕杨守文身负皇命,也无权处置。   这已经属于两国之间的问题,所以只能呈报武则天,由武则天派遣使者前往西曹国交涉。   至于曹西什卡最终是被西曹国处死,亦或者是被武则天处死,都不是杨守文可以干预等事情了。   ……   夜色,渐深。   神都洛阳上阳宫内,武则天在观风殿里看完了呈送上来的奏疏之后,也感到莫名的疲惫。   到底是年纪大了!   已度过了七十六岁的生辰,武则天越发觉得,精力不似从前那样旺盛。   想当初,她刚登上九五之尊时,那怕已六十多了,缺仍可以通宵达旦的处理事务。   可现在……   “婉儿,什么时辰了?”   武则天伸了一个懒腰,抬头问到。   虽然她如今重用张易之兄弟,把小鸾台的权力削减很多。可这并不代表武则天不再信任上官婉儿,只能说,她更需要上官婉儿随时随地在她身边,听候她的差遣。   丹陛下,上官婉儿在一份奏疏处理完毕,而后收拾好,起身送到武则天面前。   “陛下,已过了亥时。”   “已经过亥时了吗?”   武则天露出了诧异之色,看了一眼面前的奏疏,苦笑着轻轻摇头。   “真是精力不济了,已亥时了,还有这许多事情没有处理。”   “陛下,重要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妥当,剩下的,多是一些不紧要的,不如明日再处置。”   武则天没有回答,闭上眼睛,侧卧在龙榻之上。   片刻后,她轻声问道:“安西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回禀陛下,已差遣郭元振前往西曹国,向西曹国主讨要曹西什卡。”   “你说,曹西什卡为什么要与薄露勾结?他好歹也是天马都督,可比中原一州刺史。那天马城,更是他祖上数代人的心血,好端端为何要放弃?朕实在是想不明白。”   说到这里,武则天睁开眼睛,向上官婉儿看去。   她不是想不明白,心里或多或少也有些猜测,只是有些拿捏不定罢了。   上官婉儿笑道:“陛下倒是不必担心此事……真要是猜不到,只待曹西什卡被押解过来之后,三木之下容不得他不开口。”   “那倒是!”   武则天笑着点头道:“自来俊臣死后,他所设计的十大酷刑,已经被封存了太久了。”   眼中,闪过了一抹冷意。   上官婉儿激凌凌一个寒颤,没有接口。   武则天那一句话,虽然是带着说笑的意思。可上官婉儿却知道,那说笑的背后,所隐藏的浓浓杀意。武则天从来都不是那种心慈手软的人!这些年来,随着她年龄的增长,的确不再似当初那样凶残。可如果你觉得她老了,好欺负了?那可就真想错了!   可以想象,等曹西什卡押送到洛阳之后,神都必然会掀起腥风血雨……   “对了,杨青之他们到哪里了?”   “今日收到了从庭州送来的奏报,说五天前他们抵达庭州,不过并没有去金满城,而是去了俱六城。据庭州方面传来的消息,青之在庭州收了一个徒弟,好像是要去他徒弟家中。算算日子,他现在应该已经离开了庭州,差不多到凉州武威才是。”   “这么慢!”   武则天露出不满之色,轻声道:“拖拖拉拉,也分不清楚一个轻重来。”   “要不然,我派人去迎一下?”   武则天却摆了摆手,道:“算了……这孩子此次西行,可是受了不少罪,吃了不少苦,也算是一桩功劳。也不用催他,只等他回来就是。只可惜了!咱们觉察的有些晚了,以至于颜织……婉儿,这件事你也不必插手,到时候让五郎他们去做。”   上官婉儿闻听,眉头不由得一蹙。   这等于是让张易之兄弟继续追查,她的小鸾台难道说……   “还有,你把小鸾台的事务也整理一下,回头交与太子。”   “陛下!”   上官婉儿心里一紧,忙开口道。   只是没等她开口,就听武则天道:“婉儿快到不惑之年了吧。”   “这个……是的。”   “女人家的,多读些书,学点女红,莫整日里与人勾心斗角,揣摩别人的心思。想必你那杨郎,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一直没有表明态度。是时候做些女人该做的事,否则的话,你那杨郎,又怎会放心?”   上官婉儿顿时明白了武则天的心思。   原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可没想到,还是被武则天看出了破绽。   那俏脸顿时飞起红霞,上官婉儿竟露出了小女儿的模样,低着头,显得手足无措。   武则天看她这样子,也不仅笑了。   “婉儿,莫非你真以为朕要削减小鸾台的权力不成?   这些年来,小鸾台于朕诸多帮助,只是很多事情,朕不能说,也着实委屈了你们。现在,把小鸾台交给太子,相信太子一定能明白朕的意思,对他也会大有帮助。”   听得出,武则天对李显这一段的表现,还算是满意。   上官婉儿正要谢恩,却听到观风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她扭头看去,就见内侍张大年一阵风似的跑进来,神色显得有些慌张。   “陛下,陛下!”   “大年,什么事让你如此慌张?”   “回禀陛下,狄公幼子狄景晖在宫外求见,说狄公可能要不行了……” 第五百九十九章 如意娘   事实上,狄仁杰的身体这两年一直都不是太好。   自从两年前临危受命,督战河北道战事以后,狄仁杰的身体就时好时坏。而到了今年,狄仁杰的情况也越发不妙。六月时因为建造大佛的事情和武则天发生了一场争执以后,他就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之上。并且,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   七月,西北战起。   狄仁杰强撑着病体,协助太子李显出谋划策。   至八月时,唐休璟在洪源谷一把大火烧死了数万吐蕃兵马,并斩杀吐蕃大将麴莽布支后,狄仁杰就再也支撑不住,彻底病倒,并且不再过问任何关于朝堂上的事情。   为此,武则天派出御医诊治,但收效甚微。   所以当她听闻狄仁杰快要不行的时候,心中虽然震惊,但表面上却显得是很平静。   “摆驾,立刻去狄府。”   张大年连忙劝说道:“陛下,马上就要子时了,是不是太晚了?”   说实话,这时间的确晚了!   可武则天却执意前往狄府,因为她有一种直觉,若今天不去探望,怕就没了机会。   所以,任凭上官婉儿和张大年的劝说,武则天仍旧出了上阳宫,直奔狄府。   虽已是深夜,武则天也下旨轻车简行。   可毕竟是天子出行,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朝中人所关注。所以当武则天的车仗离开上阳宫后,洛阳城中的皇亲国戚,豪门贵胄便得到了消息,顿时引起不小的震动。   发生了什么事情?   朝中的大臣们都变得紧张起来!   “殿下不必惊慌!”   大福先寺内,太平公主听闻武则天离开上阳宫的消息时,不免有些慌张。   倒是她身前的一个道士道:“贫道今夜观星象,见文曲星光晦涩,恐怕是有朝中大臣将故。陛下这么晚出宫,怕也是为了此事,殿下只需打听一下,便可知晓。”   这道士名叫邢虚应,是神都大弘道观的威仪师,师从大弘道观观主桓道彦门下。   他年方三十,生的面红齿白,非常俊俏。   可如果你以为邢虚应是凭着长相得到太平公主宠幸,只是太平公主的一个面首的话,那就大错特错。邢虚应精通易术,颇有当年袁天罡李淳风之能。虽然说不上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但是却神通广大,更兼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故而为太平公主所重。   “狄公?”   太平公主闻听,心里一个激灵。   难道说,狄公要走了吗?   她当然知道,狄仁杰已病入膏肓的事情。   说实话,太平公主,亦或者说大半的李唐皇室子弟,对狄仁杰都存有一种莫名的情感。   他们感激狄仁杰,同时又怨恨狄仁杰。   感激的是,在武则天祭起屠刀,对李唐皇室子弟大开杀戒的时候,狄仁杰想方设法的维护李唐皇室子弟,才使得李唐皇室不至于断绝了血脉;同时,也是狄仁杰在武则天身边不断劝说,最终使得武则天下定决心,把江山重新还给李唐皇室。   可他们又怨恨狄仁杰,因为一直以来,狄仁杰对武则天始终是尽心尽力,哪怕遭遇来俊臣陷害险些丢了性命,可是只要武则天需要他的时候,他绝无半点推辞。   说狄仁杰是李唐忠臣?他却为武则天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可如果说狄仁杰是奸臣?也说不过去……如果没有狄仁杰,李唐血脉注定会断绝。   太平公主也受过狄仁杰的关照,所以心情很复杂。   她看着邢虚应,喃喃自语道:“难道,狄公真的要走了吗?”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传来了哈士奇的声音,“殿下,刚得到消息,陛下正前往狄府。”   那就没差了!   太平公主长出一口气,说不出是喜是悲。   如果狄仁杰真的死了……对于朝堂而言,少不得会有一场动荡。可以毫不夸张的说,狄仁杰是武朝的定海神针。他这一走,朝堂上必有动荡,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老哈,派人监视各府动静,若有异样,立刻告与我知晓。”   太平公主吩咐完之后,回身看着邢虚应。   “道长,狄公若是故去,我该如何是好?”   太平公主的心里,仍旧存着几分小心思。   邢虚应轻声道:“文曲晦暗,却无改紫薇星芒。   只是,贫道见紫薇星有血色笼罩,怕不久的将来,朝堂之上定会有一场腥风血雨。这种时候,殿下还是该韬光养晦才是,莫要太过张扬。”   “那太子……”   邢虚应掐指算道:“太子根基不稳,若狄公能再坚持两三载,则太子便可成势。可现在,狄公若走了的话,太子少不得会有一场波折,其势难聚,贫道也说不好。”   太平公主默不作声,没有回应。   她眸光闪动,显示出内心中的不平静。   片刻后,她对邢虚应道:“道长今日所言,出你口,入我耳,不可为第三人知晓。”   “贫道明白。”   邢虚应知道,太平公主这是送客的意思。   他也不是那种没有眼色的人,便站起身来向太平公主告辞。   不过,临出门的时候,他又回身道:“殿下切记,从现在开始不可张扬,以免有杀身之祸。”   “本宫明白。”   太平公主目送邢虚应离去,便走出了禅房。   站在台阶上,她感受着从洛水方向吹来的凉风,那双明眸中却闪烁着别样的光彩。   “来人,请法真法师来一趟,本宫有要事与他商议!”   ……   算算日子,有快一个月没有见狄仁杰了。   虽然武则天一直在暗中关心着狄仁杰的病情,可是当她见到狄仁杰的时候,还是大吃一惊。   骨立形销?   大概就是如今狄仁杰的真实写照。   原本,狄仁杰略有些肥胖,一张圆脸,总是会带着一种好像狐狸一样的古怪笑容。   可现在……   “怀英,你怎么……”   武则天走到病榻前,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心里一阵发酸。   已经有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二十一年之前。那次,她看到了明崇俨的尸首时,感觉好像失去了什么,心有些痛。这种感觉,乃至于在高宗李治驾崩时,她都没有那么强烈。二十一年后,她又有了那样一种感受。   狄仁杰整个人,好像只剩下了骨头架子。   脸颊凹陷,颧骨凸起,看上去非常可怖。   他的脸色蜡黄,没有半点血色。不过,当他看到武则天的时候,眼中却闪过一丝柔色。   “阿武,还是惊动了你。”   “你……”   武则天乍听狄仁杰的这个称呼时,不禁愣住了。   好在,这病房里除了她和狄仁杰之外,再无其他人。她没有发怒,也没有生气,反而看着狄仁杰,脸上露出了一抹奇怪的笑容。   “怀英,朕还以为,小明故去后,再也不会听到这个称呼了。”   狄仁杰,笑了。   虽然他的笑容很难看,可是在武则天的眼中,却显得是那么真实。   忍不住上前,在病榻旁坐下。   武则天握住了狄仁杰的手掌,轻声道:“小明故去之后,朕好像失去了依靠一样。   没想到,你却回来了,又让朕又有了安全感。   可是,你却变了!小明见朕的时候,和当年在长安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唤朕阿武,从无拘束。可是你……你可知道,朕听说你回来的时候,是何等的开心。可你……”   武则天说着,眼中竟闪动着泪光。   若是被其他人看到她此时的模样,又怎会相信她是那杀戈果决的千古女帝?   “那时候,你已贵为皇后,母仪天下。   我则是你的臣子,怎敢再似当年在感业寺时,唤你阿武?我不似小明洒脱,他那混不吝的性子,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但我却不可以。不过,我终究是没有违背当年的誓言,终究是助你成就了一番事业。说起来,我最后还是赢了那个臭道士……”   “怀英!”   武则天听了这话,不禁泪如雨下。   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了五十年前的一幕景象。   那时候太宗驾崩,她被赶去长安的感业寺苦修。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阳光明媚。   她坐在感业寺后门的台阶上,正感慨自己命运多舛时,突然看到了一个高胖的青年,在不远处的一座房舍门口,看着她呆呆的发愣。那个胖乎乎的青年,就是狄仁杰。   “死胖子,你说过要帮我一辈子的。”   武则天突然发狂,冲着狄仁杰愤怒的喊道。   “小明也说过,要保护我一辈子;你也说过,会保护我一辈子……你们怎能说话不算数呢?”   狄仁杰的眼中,也闪烁着泪光。   此时的武则天,和当年那个坐在感业寺后门台阶上的女人,似乎重叠在了一起。   “阿武,对不起!”   他用力握住了武则天的手。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这一次,是我食言了。   你,附耳过来。”   武则天没有犹豫,俯下身子,把耳朵凑在了狄仁杰的嘴边。   狄仁杰的声音很小,武则天则连连点头。   末了,武则天直起了身子,仍旧握着狄仁杰的手,言语中透着一丝柔弱之气,轻声道:“死胖子,你要撑下去。你如果也走了,这偌大江山,我真的会觉得害怕。”   “阿武,你不是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吗?”   “可是……”   “五十年了,能够再握着你的手,我此生已没了遗憾。   阿武,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履行今生的誓言,守护你一世。到时候,我会拉上臭道士一起,咱们还像当年那样,一起说笑,我们带上酒肉,在感业寺的后门一起吃酒吃肉,一起破案,一起玩耍……你还叫我死胖子,我也会像以前一样,唤你……阿武!”   武则天已泣不成声。   她死死握着狄仁杰的手,却感觉到他的手越来越冰凉。   狄仁杰的脸上,带着笑容,更透着一丝丝的满足。   “怀英……死胖子,朕不许你死,你给朕睁开眼,不要睡了,朕还需要你帮忙呢。”   武则天一阵手忙脚乱,可是狄仁杰却没有任何反应。   “死胖子,你给朕醒来,朕不要你死!”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好的要帮我一世,我还活着,你和小明却都走了,你这个骗子!”   “狄怀英,你快点醒过来。”   武则天泪如雨下,心如刀绞。   她强行压抑着声音,咆哮着,哭喊着,咒骂着,可是狄仁杰却再也没有反应。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武则天低声吟唱着当年的那首《如意娘》,眼前似乎又回到了五十年前的那个下午。   她坐在感业寺后门外的枣树下,哼着曲子,听狄仁杰读书,看明崇俨舞剑……   那时候,她正年轻。   那时候,他们也都意气风发。   武则天呆呆坐在病榻旁,握着狄仁杰的手,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第六百章 选择   圣历三年九月二十六日,狄仁杰卒于家中。   武则天万分悲恸,亲自主持了狄仁杰的葬礼,并且在葬礼上哀叹:天夺吾国老何太早耶!   而在葬礼后,武则天的精气神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似地。   此前,她虽然已呈现出了倦怠之意,可每天还是坚持批阅奏章,处理朝中的事务。   可是在狄仁杰走后,武则天似乎再也没有心情批阅奏章了。   她整日流连于上阳宫中,或是找来张易之兄弟,让他们奏乐吟诗;或是叫上上官婉儿,漫步于神都苑中,也不说话,只默默的走着,累了便在凉亭中坐下休息……   “婉儿,青之他们可有消息了?”   “回禀陛下,今晨刚得到了消息,三天之前他们已经抵达金城。”   “那快要回来了!”   “是的。”   武则天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她似乎有话想说,但话到了嘴边,却最终又咽了回去,只坐在亭子里,看着那清冷的风,吹皱了一池湖水。   ……   上官婉儿在宫中陪伴着武则天,一直到天色昏黑。   已经是初冬时节,气温越来越低,那园中更百花凋零,呈现出一派萧瑟的气象。   武则天感觉有些乏了,便早早回宫歇息。   上官婉儿一直等到武则天睡着后,才悄然离开了上阳宫。   出上阳宫后,上官婉儿登上了马车。   “西山。”   上官婉儿靠坐在马车里,吩咐了一句。言语中,透着一股子疲惫,吩咐完之后,就再也没有其他的言语。   那车夫跟随上官婉儿多年,哪能不明白上官婉儿的意思?   于是,马车沿着宽敞的街道急速行驶,沿途虽遇到了巡兵,但当他们看清楚马车上的标志以后,便立刻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任由上官婉儿的车马疾驰,驶出城门。   西山,千骑大营。   杨承烈坐在偏房里,看着烛火呆呆发愣。   由于狄仁杰故去,武则天倦怠朝政,以至于朝堂上出现了一些波动。   杨承烈虽然还没有参政的地位,可是却对朝堂上的事务洞若观火。有波动,就代表着可能会有事情发生。他执掌千骑,负责拱卫神都安全,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所以,一连半月,他都是在千骑大营中值守。   可是,杨承烈也有些迷茫。   狄仁杰活着的时候,他只把狄仁杰视为朝堂上一个睿智的能臣。可是当狄仁杰过世之后,他就立刻感受到了狄仁杰的份量。说他是定海神针,一点也不算过分。狄仁杰活着的时候,如果武则天倦怠朝政的话,他会毫不犹豫的劝谏,甚至指责。   但是现在,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   不是说朝中没有能人……姚崇、宋璟、张柬之、崔玄暐这些人能力绝对不差,但是却没有狄仁杰那样的资格,能够在武则天面前说话。说穿了,武则天对他们的震慑力太大了,大到即便他们知道武则天这样做不好,也没有人敢站出来进行劝谏。   长此以往下去,朝中必有灾祸。   想到这里,杨承烈就有些头疼……这也是杨承烈的缺点所在。   他治兵练兵没有问题,但是对于朝政,却有很大的不足。特别是他脱离朝堂许多年,也就等于失去了相应的资历。虽然武则天后来飞速的把他提拔起来,但她能够提拔杨承烈的地位,却无法弥补杨承烈缺失了十五载的阅历和经验,以及资历。   杨守文为他找了吕程志,找了张九龄……   这两个人,出谋划策都没有问题,但是就一些朝堂事务而言,他们和杨承烈的情况差不多。   吕程志只当了三年的冒牌县令,从没有接触过高层。   张九龄出身官宦家庭,可岭南和中原的情况又有许多不一样,他还需要慢慢适应。   要是兕子在的话,我又何至于如此头疼呢?   杨承烈有些想念杨守文了!   这一晃就是大半年的时光,一开始杨承烈还以为杨守文是去了嵩山参禅,做替身和尚。可后来他才慢慢知道,这小子竟然是奉了密旨,孤身前往安西……随后,安西发生战乱,薄露造反。这也使得杨承烈更加担心,害怕杨守文会遭遇到麻烦。   这个小子,未免也太儿戏了!   居然学人家去做密探?   这年头,密探可不是一个多么荣耀的事情。想想当初在昌平时,杨承烈到最后才知道,他身边最信任的助手管虎,居然是一个小鸾台的密探。虽然管虎后来依旧对他表现出了友善之意,可是杨承烈却本能的不想和管虎走的太近,甚至故意疏远。   如今,管虎已是幽州司马。   表面上,他似乎已经和小鸾台没有任何关联。   但杨承烈却知道,如果没有小鸾台在他身后出手相助,管虎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升迁。   哪怕,杨守文曾写了一首《赠管叔》;哪怕,杨守文向幽州都督薛讷推荐了管虎。   这孩子,实在是不知道轻重!   为了这件事,杨承烈曾在私下里拜访了狄仁杰,但是狄仁杰却劝说他,不要插手。   “陛下自有她的安排,文宣你不要过问。”   话是这么说,可那是他儿子,杨承烈又怎能不担心呢?   思绪,一下子变得有些混乱起来。   他站起身,走出房间。   屋外,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   冬雨的雨势不大,但落在身上,却很冷……又降温了!杨承烈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把衣服紧了紧。   “将军,辕门外有一辆车马,说是有要事求见。”   就在杨承烈沉思的时候,张九龄走了过来。   这两天吕程志的孩子身体不好,所以大都是张九流代班。他说着话,吧一张名剌递给了杨承烈。   目光在名剌上扫了一眼,杨承烈眼睛顿时眯成了一条线。   “让车马从侧门进来,不要惊动任何人。”   名剌上什么文字都没有,只画着一只鸾凤。张九龄不明白这画的含义,可杨承烈却很清楚。早在去年,他出任洛州司马的时候,就已经和上官婉儿有了一些交集。   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他和上官婉儿从来是若即若离,并没有走的太近。   若说最近的一次,就是他去年找到了上官婉儿,逼迫沈庆之答应帮忙,助杨守文逃离东城狱。一般来说,上官婉儿不会主动找他,而今天突然到来,莫非朝中有了变故?   杨承烈不敢怠慢,一边等待,一边又下令张九龄,率部在四周戒严。   不一会儿,马车来了。   上官婉儿身披大氅,头戴帷帽从马车上下来,走到了杨承烈面前。   “杨君,好久不见!”   她话语中带着一丝丝的哀怨,令杨承烈感到手足无措。   细想起来,他好像是有些不太地道。去年他找上官婉儿帮忙之后,就再也没有主动和上官婉儿联系。有时候他去上阳宫见到上官婉儿,也会下意识的躲避对方。   “婉儿……这么晚,莫非有要紧事找我?”   对眼前这个男人,上官婉儿是又爱又恨。   她撇了杨承烈一眼,轻声道:“怎么,难道就打算和我站在门口说话吗?”   “啊,是我失礼了,快请进。”   杨承烈忙侧身礼让,把上官婉儿请进了屋中。   可是,在进了房间之后,杨承烈便词穷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特别是当上官婉儿坐在他对面时,他就有一种莫名的紧张,一时间手足无措。   上官婉儿见他这模样,也不禁莞尔。   “杨君,我这么晚过来找你,难道连被水都没有吗?”   “啊,抱歉抱歉……子寿,子寿,上茶。”   只是,没等张九龄那边有反应,上官婉儿已经阻止了杨承烈。她哭笑不得的看着杨承烈,好好的一个话题,被他这么一闹,就变得有些不妥了。她这次是秘密前来,不希望被任何人知道。如果杨守文在的话,她倒无所谓。可那劳什子‘子寿’……   上官婉儿示意杨承烈坐下,轻声道:“杨君,我今日找你来,是奉了狄公遗命。”   “啊?”   “昨日我收到了狄景晖送来的一封信,是狄公生前所书。   狄公信中言,若他故去之后,陛下懈怠了朝政,需找人出面劝谏才是。你可知道,狄公在信中举荐的人是谁吗?”   杨承烈一怔,脱口笑道:“婉儿你这让我怎么猜测?难不成还是我吗?”   朝中许多大佬,鸾台凤阁之中,更有无数高屋建瓴的能人,杨承烈的确是不知道该怎么猜测。只是,他话出口之后,却发现上官婉儿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他。   她似笑非笑,也不说话。   杨承烈心里一咯噔,顿时紧张起来,“婉儿,狄公不会是让我劝谏吧。”   “当然不是让你去劝谏陛下!”   “你吓死我了。”   “不过,狄公的意思是,要你去找太子,劝说太子出面劝谏,这对于你和太子而言,会有极大的好处。”   “啊?”   杨承烈闻听,顿时懵了!   说实话,他和李显的关系,比之他刚到洛阳的时候,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只是在他的心里,始终对当初的事情存有芥蒂。哪怕他已经知道,那件事并非李显所为,而是太子妃韦氏自作主张。可是,事情毕竟发生了,杨承烈又怎会毫不在意?   如今杨守文和裹儿的婚约已经确定,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和解。   但是,杨承烈却不愿意和李显走的太近。   “让我去劝谏太子劝谏?”   “杨大哥,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太子对你始终视作为自家人。就算你不愿意承认,青之和裹儿的婚事就拜在那里。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要躲避,就能躲避。”   “我躲避什么?”   杨承烈一脸的不高兴,嘀嘀咕咕道。   上官婉儿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借口对当年的事情存有芥蒂,可实际上,还是担心站错了队伍,对吗?”   “我……”   “杨大哥,你不要急着否认,可以好好的想一下。   陛下无心朝政,已有倦怠之意。二张本就张狂,若没了陛下的约束,势必会引出更多的麻烦。而你,不管怎样,在别人的眼中,始终都是太子的人。太子如今根基薄弱,更需要你出手相助。在这一点上,你有些优柔寡断,远不似青之的果决。”   “我……”   “杨大哥,你听我说完。”   上官婉儿阻止了杨承烈想要争辩,沉声道:“太子远离中枢十五载,朝中并无太多根基。本来,狄公是想要坚持两三载,助太子稳固根基,可是现在……你呢,隐姓埋名十数载,虽然得陛下关照,为一军主将,但是这根基,同样不太牢固。   太子,需要亲近之人协助。   而你将来,也需要有一个依靠。   你手握兵马,可以增加太子的底气,而太子则可以稳固你的地位,助你重回杨家……   杨大哥,我知道你怎么想。   你是觉得有陛下相助,不会有什么危险。可你要知道,太子终究有一天会执掌朝堂,你认为你可以离开吗?若你离开了,青之又该怎么办?还有小瑞和青奴,难道你要他们跟着你重又隐姓埋名,过那清苦的生活?就算他们愿意,其他人呢?”   “这个……”   “今狄公故去之后,陛下又有复起梁王的心思。   就算梁王和魏王的关系不好,可是魏王的子嗣终究死在令尊手里,而青之更坏了梁王好事,让他颜面无光。这种情况下,你真的以为,你可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上官婉儿说完,看着杨承烈一言不发。   而杨承烈则低着头,同样是沉默不语。   两人就这么静静的坐着,良久,上官婉儿站起身来,沉声道:“杨大哥,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怎么决定,还要看你自己。太子那边,早晚会有人过去提醒,与其把这份功劳让给别人,倒不如把握在你的手中。这样做,对你,对青之,都有好处。”   “好了,天色不早,我还要赶回宫中。   何去何从你自己决断……我只有一句话想告诉你,有些事情,还是要看的长远些。”   上官婉儿,悄悄地来,又悄悄的离开。   杨承烈则有些烦躁,站在门阶上,看着屋外那淅淅沥沥的小雨无声落下……   上官婉儿说的那些,他懂!   只是在这以前,他一直存着几分犹豫,无法下定决心。   可是现在看来……杨承烈深吸一口气,清冷的空气进入肺中,让他也不禁精神许多。   也许,真到了做选择的时候!   如果兕子在,他又会怎么决定呢? 第六百零一章 扑朔迷离   “阿—阿嚏!”   月黑风高,朔风呼啸。   这是金城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风,气温陡降。   杨守文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不甚中招了。不过好在他的底子好,虽然染了风寒,但并无大碍。只不过在明秀的要求下,他不得不在金城的驿站里多停留了两天。   屋子里,摆放着火盆。   炭火熊熊,驱散了初冬时节的寒意,十分暖和。   封常清披麻戴孝,坐在屋中一隅,看上去目光有些呆滞,整个人都好像麻木一样。   杨守文,只坐在榻上,静静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担忧之色。   天马城的事情结束之后,杨守文一行人就踏上了归途。按照计划,杨守文是准备先去庭州的倶六城找马味道。毕竟,他要把封常清带回洛阳,需要询问马味道的意见。   为此,他也做了不少的准备,甚至想前去拜会郭虔瓘一次。   马味道作为犯官,是被发配到了庭州。想要离开庭州的话,少不得要做一些官面上的文章。不过他并非特别重要的人物,在杨守文看来,和郭虔瓘说一声,足矣。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当杨守文一行人抵达倶六城后,却听到了一个噩耗。   上月,马味道病故于卧榻!   马味道其实早在年初时,就已经有了征兆。他年纪大了,常居安西,环境恶劣,身体已经透支了。之前,他还牵挂着封常清,故而苦苦支撑。后来封常清跟随了杨守文,也使得马味道卸下了心里的包袱,在碎叶城之战发动的时候,便病情加重。   之后,他有苦撑了一个多月,最终撒手人寰。   说到底,封常清不过十一岁,还是个孩子。当他听到噩耗之后,整个人都好像失去了灵魂,一下子变得呆傻了。好在有杨守文帮忙,又带着他去祭拜了马味道。   可是,失去了唯一亲人的封常清,却变得有些恍惚,也不像从前那样喜欢说话了。   杨守文非常担心,所以一路走来,他都让封常清和他住在一起。   他心里也明白,封常清的这个状态,不会持续太久。早晚有一天,他能够恢复过来。   要知道,历史上的封常清曾遭遇过许多波折,最终都挺了过来。   杨守文不相信,他会这么一直沉沦下去。如果真如此,他也会把封常清留在身边。   笃笃笃!   房门被人敲响。   杨守文起身,走到房门口,打开了房门。   “丑奴怎样了?”   明秀站在门外,探头朝屋里看了一眼,关切问道。   杨守文摇了摇头,示意明秀出去说话。   他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低声道:“还是有点恍惚,不过比之前些日子,已经好多了。”   “唉,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四郎找我,不会只是为探望丑奴吧。”   明秀点点头,压低声音道:“那显影水,我已经配好了。”   “啊?”   杨守文闻听,顿时精神一振。   周周转转安西半载,所为的,就是他手中那封空白书信。颜织已经死了,他到底在追查什么消息,也无从知晓。唯一的线索,就是手里的这封空白信,杨守文又怎能不感到好奇?   当然了,他大可以把书信交给上官婉儿,就算是了结了任务。   可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担惊受怕一场,他怎可能对信的内容不好奇呢?   看了明秀一眼,杨守文显得有些犹豫。   半晌,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低声道:“那咱们就开始吧。”   “你可要弄清楚了,万一药方不对,那这封信可就算是毁了。”   “我觉得,老和尚不会无的放矢。   既然你我都觉得,那小鸾台是由明师所构架,我觉得我的猜测不会有错误,咱们试试看。”   老和尚,自然就是那尸密罗多。   天马城之战结束以后,尸密罗多就不见了踪影。   他留下了一封书信,说他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物品,所以决意离开天马城,返回故里。   他得到了什么?   经过杨守文的调查,发现在天马城堡里,有一颗佛骨舍利子,据说是释迦摩尼的手指骨舍利子。那枚舍利子,被曹西什卡的父亲无意中得到,便供奉在城堡之中。   尸密罗多失踪后,舍利子也不见了踪迹。   连带着尸密罗多的那个徒弟萨末建也一同失踪……   再联想天马城堡里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杨守文基本上可以断定,是尸密罗多师徒所为。   要知道,尸密罗多本就是天竺人,而且是个佛教徒,对佛祖舍利自然看重。   除此之外,杨守文实在是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人会对那颗舍利子感兴趣。也许,尸密罗多早已经盯上了那颗舍利子,却苦于没有机会。曹西什卡开门揖盗,让尸密罗多看到了希望,所以他才会在出城之后,突然改变了主意,要找骚马去合作。   不过,由于尸密罗多的失踪,再加上薄露叛军对天马城佛寺的破坏,令佛门颜面无光。相比之下,真主教徒的挺身而出,让不少天马人赞赏,于是真主信众随之增加。   原本,波塞黎打算和杨守文前往洛阳。   可是临走时,却不知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决定留在天马城,重振佛教。   对他的这个选择,杨守文不予置评。波塞黎本身就是个虔诚的佛门弟子,也许他找到了一条更好的修行之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杨守文也就没有去劝说波塞黎。   只是他很清楚,随着真主教徒在天马城的壮大,骚马在短时间里,不会想去中原发展。   回响起安西的一百多天,杨守文也是感慨不已。   他回过神,看着明秀道:“既然已经做好了,那咱们就开始吧,休要在婆婆妈妈。”   明秀笑着点头,其实他对书信何尝没有好奇心呢?   他的房间,就在杨守文房间的隔壁。   两人进了房间之后,明秀把水盆放在桌上,倒入清水之后,将一碗调制好的药水倒入盆中,而后轻轻搅拌。大约一刻钟后,他伸出手,对杨守文道:“书信给我。”   杨守文立刻把书信递给了明秀,就见他把信瓤取出,展开后用双手捧好。   “你想明白,如果配方不对,可真没得挽救。”   “别废话,赶快。”   明秀深吸一口气,把书信慢慢放进盆中。   盆中的药水,很快把信纸浸透。明秀和杨守文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看着信纸。   慢慢的,那张空白的信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字迹。   不过,字迹很淡,并不是非常清楚。   “写的什么,上面写的什么?”   杨守文急不可耐的问道。   “别急,还要等一下……不过,这封信沾了血,我担心会有麻烦。”   明秀话音未落,信上的字迹已逐渐清晰。正如明秀所言,这封信之前沾了血,以至于信纸有一大半被血渍覆盖,无法看清楚下面的内容。   “是什么字?这是什么字?”   字迹显现出来后,杨守文和明秀都不认识。   杨守文顿时急了,想了想便跑到了门口,呼喊杨十六过来。   “阿郎,有何吩咐?”   杨十六正在照看马匹,听到杨守文的喊声,便匆忙跑过来。只是没等他喘上一口气,杨守文就一把将他拽进了屋中。此时,信上的字迹已经完全显现出来,杨守文一把将杨十六推上前,大声道:“十六,看清楚,是不是吐蕃文?”   “是!”   “什么意思?”   “……王与……弩悉……造卢……那像,欲谋……”   杨十六结结巴巴的把上面的文字翻译过来,而后苦笑道:“阿郎,好多地方被血渍覆盖,我实在是看不出来。如果仅从可以看到的文字,大概就是我刚才说的内容。”   杨守文和明秀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露出了苦涩笑容。   明秀小心翼翼把那书信取出来,用镊子夹住,准备晾干。辛辛苦苦这么一场,似乎白忙活了。这封信被血渍覆盖的面积太大,能够认出这些内容来,已经很不容易。   “是什么意思?”   杨守文看着明秀问道。   明秀蹙眉,沉吟良久后道:“我也看不太清楚,如果仅从这些内容来看,很可能是有人在谋划什么事情。而且还惊动了颜织,更让颜织不惜涉险亲自收取情报,最后为了送出情报,更不惜自尽身亡……青之,你说会不会是有人在针对陛下呢?”   杨守文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   “对了,你还记得咱们在天马城审讯俘虏时,叛军俘虏曾说过,当时薄露能够从播密川突围,似乎是因为得了一个什么‘穆先生’的帮助。这个穆先生,能够调离播密川守军,能量可是不小……后来,据曹西什卡的亲随说,大战将要结束时,有一个穆先生找他。可是在咱们搜捕和检查天马城堡的时候,却没有发现此人踪迹。”   “你是说……”   “四郎,据叛军俘虏说,穆先生说得一口流利官话!”   明秀闻听,也不禁感到棘手。   他苦笑道:“原本以为能解开谜团,可现在倒好,这谜团似乎变得更深了……青之,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   杨守文轻声道:“这件事,还是让陛下来决断吧。”   ……   是夜,下起了小雨,气温再次降低。   杨守文吃了晚饭后就回到了房间,准备早点休息,明天好一早赶路。   封常清看上去好了一些,怀抱着马味道留给他的《孙武十三篇》,早早的便睡下了。   这本书,也是马味道留给封常清唯一的礼物。   杨守文给他盖好了被子,便回到榻上和衣而卧。   王是谁?弩悉又是谁?还有,要造什么?卢……那?杨守文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莫非是卢舍那?造卢舍那,要谋划什么事情?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但杨守文心里却有了一个判断。那就是有人想要对武则天不利?对,应该就是对武则天!   想到这里,杨守文呼的坐起身来。   谁要对武则天不利?   仔细想想,可疑的人似乎太多了。武则天执政这十年来,仇家无数,很难确定何人。   不过,只要知道了方向,总能够找到答案。   杨守文长出一口气,复又躺下来。   雨水,淅淅沥沥,敲打窗棂。杨守文闭上了眼睛,也慢慢进入了梦想……   “师父,火,火,起火了!”   屋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就在杨守文睡得迷迷糊糊时,忽听到封常清的呼喊声在耳边响起。他睁开眼,就看到封常清那张满是焦急的面孔。杨守文心里顿时一喜,这可是封常清自离开倶六城后,第一次主动开口。   “丑奴,你……”   “师父,有人放火。”   杨守文闻听一怔,忙扭头看去。   一股浓烟从门缝中窜进了屋中,隐隐约约,杨守文甚至可以看到外面有火光在闪动。   他心里一惊,连忙起身走过去,把房门打开。   一道火蛇呼的迎面扑来,杨守文下意识腾身而退,同时又抱起了封常清,一个就地十八滚,躲开了那道火蛇。他抱着封常清起身,却见门外烈焰熊熊,已成为火海。 第六百零二章 驿站伏杀(上)   杨守文懵了!   这里是驿站,是金城驿站,怎么会突然起火?   那滚滚浓烟中,夹杂着硝石的味道,也让杨守文确定,这绝非偶人,而是有人故意纵火。   火势很大,房门已经燃烧起来,并且开始向屋内蔓延。   “四郎!四郎……明老四!”   杨守文大声呼喊,可是隔壁房间里,却没有声音。   不妙,肯定出事了!   杨守文环视了一眼房间,从桌上端起水盆,便泼在了被褥上。他从床头抄起两口弯刀,插在了腰间,而后探手从墙边抓起一干大枪,而后把被褥披在身上,抱起封常清。   “丑奴,别怕,咱们冲出去。”   说着话,他裹着被淋湿的被褥,怀抱封常清,呼的一下子就冲出房门。烈焰熊熊,温度很高。杨守文大声道:“丑奴,憋住气,不要呼吸。”   他腾身而起,从火焰之中窜出去,落入庭院中,而后就地一滚。   就在他滚动的刹那,耳边传来了弓弦声响,十数支利箭呼啸射来,几乎是擦着他的身体,射在了地上。   杨守文不敢怠慢,抱着封常清在庭院中滚了几滚,靠在墙角停下来。   他站起来,松开了封常清。   “丑奴,快去喊人。”   “师父……”   “别废话,快走。”   杨守文说着话,便推开了封常清。与此同时,从院墙外窜出了十余个黑衣人,手持刀剑,便朝杨守文扑来。   杨守文一见,也不废话。   他踏步上前,手中大枪扑棱一颤,便迎着对方扑去。   这杆枪,是他途经武威时,苏弥射所赠。苏弥射离开安西之后,便到了武威,并顺利接手了安兴贵的产业。毕竟,安兴贵早已断了子嗣,名下除了一座空荡荡,杂草丛生,早已废弃的凉国公府之外,什么都不剩下。至于那凉国公的爵位,也需要由朝廷认可才行。所以,当苏弥射来到了武威之后,也就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   凉国公的爵位,恐怕是很难得到,毕竟那不是世袭爵位。   不过,鉴于苏弥射在碎叶川的表现,再加上有杨守文推荐,想来不久之后,也能有所收获。   苏弥射正式更名安忠义,并且给他的儿子敬忠改名为安敬忠,如今在唐休璟帐下效力。   对杨守文,苏弥射自然是万分感激。   所以当杨守文路过武威的时候,苏弥射送给了杨守文一杆大枪。   这杆枪,是用陨铁打造而成。采用了大马士革钢的锻造方法,重达三十六斤。枪长两米,枪刃呈棱刺形状,两边各有五根倒刺。枪杆粗约鹅蛋,更有祥云纹路若隐若现。   据苏弥射说,这杆枪是他鼠尼施族的宝物,但是却无人能用。   他的话是真是假不管,但这杆枪,杨守文确是喜欢。   比之虎吞,这杆枪要短一些,却更重一些,不过对于杨守文而言,却恰恰合适。   见刺客出现,杨守文毫无惧色。   他快步向前,在即将于对方接触的刹那,身体猛然向下一矮,手中大枪唰的便刺出。   这一枪,快的惊人。   刺客举刀封挡,却被一击折断。大枪势不可挡的贯入刺客的胸口,而杨守文也趁此机会到了对方身前,手腕一翻,扑棱一下子就把刺客掀翻。大枪在他的手中,幻出一道道枪影。那刺客的人数虽然不少,可是在杨守文面前,却无人能抵挡一个回合。   杨守文杀退了刺客之后,猛然把手中大枪脱手掷出。   那杆枪穿过了火海,蓬的一声把明秀房间的房门击碎。刹那间,火星飞溅,火势陡然暴涨。   没等刺客重新上来,杨守文已腾身从火海中冲了过去。   他进入明秀的房间后,就看到明秀躺在榻上。刚才那么吵闹,居然都没能惊醒明秀。   杨守文二话不说,抄起水盆,把水泼在了明秀的身上。   被凉水一激,明秀顿时醒来。   “什么情况?”   他醒来之后,还有些犯迷糊。   杨守文已经重又把大枪抄起来,冲他喊道:“明老四,有刺客纵火,快点跟我出去。”   说完,他又折身冲出了火海。   明秀使劲儿甩了甩头,总算是把那种昏沉的感觉驱散。   道这时候,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晚饭被人下药了!要不然的话,他怎可能睡得这么死?   原以为离开安西,回到中原就安全了。   可现在看来……明秀不禁心头暗自庆幸,晚饭的时候,杨守文因为胃口不好,所以没怎么吃东西。若不然的话,今天晚上他明老四,恐怕就要葬身在这火海之中了。   他从榻上下地,抬手抄起床头的一对弯刀,而后穿上鞋,便冲出了火海。   此时,庭院里已经喊杀声四起。   数不清的刺客,源源不断从墙头,从大门处涌进来。   杨守文被几十个黑衣人包围着,却丝毫不见慌乱。只见他大枪翻飞,所过之处,必有人倒地身亡。明秀见此,忙大声喊道:“青之休要惊慌,我来帮你。”   手中两口弯刀呼啸着便脱手飞出,火光照耀下,幻出两轮残月。   那月光掠过,血光崩现。   就见明秀再一招手,两口弯刀又飞回手中。   也就是趁此功夫,他已经到了杨守文身边,双手反握弯刀,明秀和杨守文错身而过,身体一矮,就从两个刺客的中间掠过。两抹残月再现,两个刺客立刻倒地不起,胸口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鲜血瞬间浸透了衣衫。   在外人看来,明秀好像是耍杂耍。   那两口刀仿佛有了灵性,忽而脱手,忽而飞回,变化莫测。   他和杨守文相互配合,杀法格外凶悍。只片刻的功夫,就有二十多名黑衣人命丧于庭院中。   院门外,一个黑衣人负手而立。   他身穿黑色大袍,脸上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废物,全都是废物……这么多人居然取不得他们的性命,简直就是一群废物。”   他说着话,扭头向身后人道:“夸吕,干掉这两个人,我赠你十个唐女。”   在他身后的人,是一个身高七尺二寸,将近两米三的壮汉。他原本是坐在一块石头上,听闻黑衣人的命令,立刻答应一声,呼的站起身来。这一站起来,就让人心里一惊。他不但生的高大,而且体格粗壮。身披轻甲,披发结辫,头上戴着金环。   “阿穆,十个唐女,要年幼的哦,我最喜欢幼女的胸前肉了,好吃。”   “没问题。”   夸吕咧嘴大笑,健步如飞。   他冲进了庭院之后,大喝一声道:“都给我让开。”   说着话,他垫步腾空而起,手中的独脚铜人抡起来,照着杨守文,呼的就砸落下来。   别看他身体粗壮,却极为灵活,速度也奇快。   杨守文忙举枪相迎,只听铛的一声巨响,那独脚铜人上传来如山巨力,震得杨守文两手发麻,虎口裂开,双手顿时鲜血淋淋。好在,杨守文在封挡的一刹那,已经觉察到不妙,所以瞬间弃枪后退。   “四郎,闪开。”   夸吕一击之后,踏步向前,手中独脚铜人横扫千军,便拍向了明秀。   听到杨守文的喊叫声,明秀也不敢大意,忙腾身后退。那独脚铜人就贴着他的胸口擦过,更把他胸前衣襟撕开,胸口上留下了一道血痕。明秀这才看清楚如同野人一般的夸吕,脸色顿时为之一变。   “哪儿来的野獠?”   只是,没等杨守文回答,三个黑衣人已经冲上来,把他围在了中间。   “杀了你,就有十个唐女可以吃,夸吕喜欢吃唐女。”   那夸吕逼退了明秀之后,便冲着杨守文扑来。那支独脚铜人,少说也在百斤以上。可是在他手中,却犹如灯草,浑然不觉吃力,刷刷刷连续三击,逼得杨守文连连后退。 第六百零三章 驿站伏杀(下)   杨守文的本就是天生神力,再加上后来金蟾引导术大成,气力更加惊人。   可是面对夸吕,杨守文也不得不连连后退。原因无他,这家伙的兵器太重了,杨守文根本无法抵挡。他一个懒驴打滚,退出了战圈。眼见夸吕再次逼过来,杨守文左右看了一眼,垫步上前,到庭院中一棵有碗口粗细的杨柳树旁,双手抓住树干,脚下一个千斤坠,口中暴喝一声,把那棵大树,生生从土中拔出,而后抱着树干就砸向了夸吕。   独脚铜人蓬的砸在树干上,把树根砸断。   不过杨守文却没有退缩,抱着树干便冲向了夸吕。   “我要吃女人。”   夸吕手中独脚铜人举火烧天,呼的砸落。也就在这时候,杨守文突然松开了树干,猱身便撞进了夸吕怀中。   “迎门三不顾,猛虎硬爬山。”   杨守文舍了树干,双手猛击夸吕的胸腹处。   巨大的力量,打得夸吕连连后退……   “苍熊铁山靠。”   杨守文在夸吕脚下开始浮动之后,口中猛然一声暴喝,狠狠撞在了夸吕的胸口处。   两米多高的身躯,如同推金山倒玉柱一样,蓬的便倒在地上。   杨守文反手从腰间抽出两口弯刀,正准备上前,却听到一声弓弦响。   三支连珠箭呼啸而来,杨守文舞刀磕挡。二夸吕也趁此机会在地上一滚,翻身爬起来,重又抓起独脚铜人。   “我要杀了你!”   被杨守文击倒,令夸吕恼羞成怒,吼叫着便扑上来。   杨守文这时候也看清楚了射箭之人,是一个黑衣人,蒙着脸,就站在院门口……   不知为什么,杨守文看到那人之后,心里一动。   也就在这时,从院外传来一声怒吼:“休伤我家阿郎,杨存忠在此。”   一个身高在六尺五寸上下的大汉,手舞陌刀冲了过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瘦小男子,手持一口利剑。这两人一左一右,向那黑衣人扑来。虽有不少黑衣人上前阻挡,却被那如同疯虎一样的杨存忠劈成了两半。   “阿郎休要惊慌,金城县援兵已经来了。”   黑衣人闻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   他犹豫了一下,对夸吕道:“夸吕,咱们走。”   看得出,夸吕对黑衣人颇为信服,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转身离去。   他冲出院子,迎面就遇到杨存忠。手中独脚铜人嗡的一声砸下来,杨存忠举刀相迎。   只听铛的一声巨响,杨存忠连退数步。   而夸吕只退了一步,看了杨存忠一眼,探手一把抱起黑衣人,“阿穆,咱们走。”   他说着话,便健步如飞。   与此同时,黑衣人也呼啦啦退走,跟着夸吕和黑衣人从驿站中撤离。   “别追了!”   杨守文忙喊住了想要追击的杨存忠和杨十六,而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穷寇莫追……四郎,你怎么样?”   明秀的腿上,肩膀上,还有后背上都受了伤,鲜血湿透了衣衫。   见敌人都走了,他毫无形象的一屁股坐下,手中两口弯刀,也落在地上。   在他左右手的大拇指上,各有一根细若游丝的丝线,另一头系在弯刀之上。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觉察到丝线的存在。   “青之,什么情况?”   他脸色煞白,看着杨守文问道:“我们似乎都中招了?”   杨守文则摇摇头,沉声道:“我不清楚……可能是有人不希望我们返回洛阳吧!”   说完,他看着杨十六道:“金城县援兵何在?”   “阿郎,没有援兵。”杨十六露出一抹羞愧之色,轻声道:“我刚才是在骗他们……”   杨守文一愣,看着杨十六,突然间笑了。   “十六,干得漂亮。”   说实话,杨十六的存在感一直不是很强。   在杨守文身边的这些人里,杨十六总会容易被人忽视。他很忠心,同时能文能武,遇事也很机灵。但是,他却不会展现自己的能力,如果不是遇到事情,根本显露不出他的存在。   不过这一次……   杨守文觉得,杨十六做的非常好。   “青之,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这里距离金城并不算远,按道理是说,这么大的火势,金城县绝对能够发现,并且派兵前来救援。   这是官驿,不是什么路边的野店。   可是到现在,金城县却没有动静,岂不是说明有很大的问题?”   “还有,今晚大家都睡得很死……按道理说,哥奴和十六都是非常警醒的人,为何现在才来?”   明秀说着,便看向了杨存忠两人。   杨存忠闻听,顿时急眼了,你这不是在说我背主求荣吗?他刚要开口,却见明秀摆了摆手,沉声道:“还有,我平时睡觉也很警醒,可今天若非青之闯进屋中,用水把我浇醒,我可能已丧命于火海之中。刚醒的时候,我感觉有点头昏……青之,晚饭时你没怎么吃东西,只吃了一碗粥,所以没什么大碍。可是我们吃了不少……是不是有人在饭里下药?”   听明秀这么一说,杨守文顿时也反应过来。   对啊,今天晚上的事情,真有些古怪。   其实他睡得也比往常要沉,幸亏有封常清在,才不至于睡死过去。   “丑奴呢?”   想到了封常清,杨守文立刻担心起来,连忙问道。   “阿郎,是丑奴把我们唤醒,明公子说的没错,我们今晚也睡得很沉。”   “驿站的驿官和驿卒呢?”   杨守文咬着牙,站起身来。   他话音未落,忽听得院外传来了封常清的声音,“师父,这里的驿官和驿卒都死了。”   封常清跟着高力士走进了庭院。   看到杨守文,他立刻飞奔上前,抓住了杨守文的手,“师父,你没事吧。”   那双眸子,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灵动。看到他一脸关切的模样,杨守文的心情,突然变得好转许多。   “青之,咱们不能再这么走了,必须要通知官府,护送咱们。”   明秀在杨十六的搀扶下走上前来,一只手打在杨守文的肩膀上,正色道:“咱们现在就去金城县,直接去见那金城县令,表明身份。在县衙里,他们至少会有所顾虑。   十六,你和小高持青之的定命宝,前往龙耆城找河源军军使夫蒙令卿,让他派兵前来保护……青之,待咱们到了金城县之后,你再奏疏朝廷,请陛下进行决断。   在没有收到陛下的旨意之前,咱们切不可再轻举妄动。有人不希望咱们回去,那咱们就必须要更加小心才是。” 第六百零四章 封况的纠结   封况,年三十有三,剑南道巴州人氏。   万岁通天元年以门荫举荐出任凉州判佐,后迁金城县令,至今已有两载有余。在金城任上两年,封况政绩卓著。他结交金城望族,整顿金城治安,并且取得很大成绩。   在许多金城人眼中,封况是个非诚沉稳的人。   不管在什么时候,他都会保持一种翩翩风度,展现出成竹在胸的气质。   可是今天,封况却显得有些焦虑。   已经过了丑时,他仍未休息,而是在屋中徘徊踱步,看上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书房里,封况的夫人钱氏坐在一旁,看着焦虑不安的封况,露出担心之色。   “夫君,此事真的妥当吗?”   封况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钱夫人。   “夫人以为,我想这样吗?只是……有的时候,我也是身不由己,轮不到自己做主啊。”   大约在丑时左右,有金城巡兵报告:城外驿馆起火,似是遭遇袭击。   封况以‘天黑,城外情况不明,冒然出击恐遭埋伏’为理由,命巡兵不得出城援救。   可是回到内宅后,封况却是心绪不宁。   驿馆被袭击,说实话倒也没有太大干系,到时候向上面呈报一声,说是马贼土匪所为即可。可问题是,他不知道驿馆为什么遭遇袭击。这心里面一直不太安稳,怎么也无法睡着。   官场险恶,有的时候真的是身不由己。   封况很清楚那驿馆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在此之前,他就收到了当初举荐他入仕的恩主亲笔信,要他予以配合。信中说的非常清楚,不需要他做什么事,只要在城外出事的时候袖手旁观,约束金城勇壮不去救援即可。其他事情,都与他无关。   这说明,今晚金城驿馆的火,是他的恩主,亦或者是他恩主背后之人在暗中操纵。   但究竟是要对付谁?又是什么原因?   封况毫不知情……也正是因为这样,封况才越发担心,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萦绕心头,总觉得要出大事。   “娘子!”   “夫君有何吩咐?”   封况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今天的事情,我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恐怕会有麻烦。   天亮之后,你带上毗湿奴和三娘离开这里,去长安你叔父家中暂住一些时日。   若这边没什么情况,我派人接你回来……如果真出了事,你就带着孩子立刻返回巴州老家,不要声张。”   钱夫人闻听,吓了一跳。   这好端端,怎地变成这个样子?   “夫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封况面颊抽搐了一下,强笑道:“娘子休要再问,只管按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好了,你先去收拾一下,天亮之后就离开金城。”   封况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钱夫人虽然不太情愿,可也不敢违背。   她满怀心事的离开,封况则坐在书房里呆呆发愣。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   眼看着寅时将至,忽听得书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有管家在屋外道:“老爷,城门值守的梁班头在外面求见。他说城外来了几个人,自称是奉太子之名公干,要马上入城。”   “奉太子之命公干?”   封况听闻这句话,激灵灵就是一个寒颤。   “可有证明他们的身份?”   “对方把一方印信交给了梁班头,梁班头让老奴呈给老爷。”   说着话,那管家把一方包浆厚重的印信双手递给封况,封况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   太子定命宝!   这是太子私印……他虽然没有见过,可也听说过这定命宝的来历。   封况这心里,一时间纠结起来。   太子的人为什么突然出现在金城?而他此前,却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使得封况的脸色,突然间变得难看起来,手里的定命宝好像变成了烫手的山芋,不知该如何是好。之前金城驿馆遭遇袭击,难道就是袭击他们?   “随我登场一探虚实。”   封况心里,已经确定对方的来历不假,可又存了几分侥幸。   他带着管家,在县衙门外和梁班头汇合之后,匆匆忙忙赶到了城门口,登上城楼。   夜色,如墨。   金城城门外有一行人,手持火把,显得有些狼狈。   封况从城头上看去,看得也格外清楚。   这些人似乎全都是僧人模样打扮,更随身带着武器。封况心头一紧,想了想,站出来冲城下的人喊道:“城下的人听着,尔等自称奉太子差遣公干,为何深夜来此,且报上名来。”   城下,杨守文和明秀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驿馆的火势很大,他们几个人也无法扑灭,而且那些刺客随时可能会返回驿馆。   这也让他们不敢逗留,收拾了一下之后,便匆匆赶来金城县。   听到封况的询问,杨守文纵马上前,朝城头上高声道:“我乃征事郎杨守文,奉圣人之命出家,法号召机。   另有司宫台寺人高力士随行公干,之前在城外驿馆遭遇匪人袭击,我已命高力士前往龙耆城拜会河源军军使夫蒙令卿,请他派兵前来保护。在河源军抵达之前,我想要在贵县休息等候。敢问城上说话之人是谁?可否报上名来,也好称呼……”   高力士最初是在太子内坊局,后来因为杨守文拒婚之事受到牵累,被赶出东宫,在掖庭局做事。再后来,他随同杨守文一起在桃花峪出家,在年初升任为司宫台寺人,从七品的职务。   封况闻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他连忙道:“可是那醉酒诗百篇,‘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杨君吗?”   想当初,杨守文醉酒诗百篇,名动两京。   金城虽然地处偏远,但封况又怎能不知道……他心里已经可以确认对方的身份,更明白,自己恩主要袭击的人,便是杨守文。可是他不明白,恩主对杨守文素来敬佩,在与他的书信中,也多有推崇之语,为什么又突然间,要对杨守文下毒手?   如果换个人,封况是真敢灭口。   但杨守文……莫说封况不敢,就算他敢,也要考虑到这件事的后果。   杨守文如果真死在金城,他休想置身事外。更重要的是,杨守文名动两京,在文坛已颇有地位。他如果真出了事,封况绝对不会有好下称,甚至会连累妻子儿女。   最重要的是,杨守文那一番话语中,还透出了另一个意思。   我不相信你金城县,所以我已经派人前往龙耆城请河源军来保护。如果我在你金城发生了任何意外,到时候朝廷追查下来,你一个金城县令,也不可能一手遮天。   也就是说,封况现在真的是动不得杨守文。   非但动不得,甚至还要保护杨守文的安全,否则他的麻烦,可就大了……   老师啊老师,这次学生真的是被你坑惨了!你说你好端端,为何要参与到这种事情里面?   封况隐隐约约猜到,今晚袭击金城驿馆,很可能是朝堂上的一场争斗。   他一个下县县令,不过从七品的职务,却卷入到这种事情里,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但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想到这里,封况信中苦涩不已。   但同时,他又不得不露出灿烂笑容,对身后的勇壮道:“快开城,随我前去迎接。”   说着话,封况从驰道上下来,走到城门口。   沉甸甸的断龙闸缓缓升起,城门也随之打开。封况一马当先,快步从城中走出,就见杨守文四人,已经下马在城外等候。杨守文站在最前面,负手而立,尽显渊渟岳峙之姿。   封况快步上前,躬身道:“下官金城县令封况,见过杨君!” 第六百零五章 追凶(一)   天亮了!   初冬时节的朝阳很灿烂,却又带着一丝丝清冷的气息。   杨守文漫步在金城驿站的废墟中,不时见民壮抬着尸体走出来,摆放在驿站门外。   凌晨时分,他去了金城。   在向金城县令表明了身份之后,就让封况点了一百民壮,随他再次来到驿站废墟之中。当他们到达驿站的时候,火还没有熄灭。好在这次刺客主要是针对杨守文一行人,所以也只烧了杨守文和明秀所住的院子,其他的房舍虽有损毁,却不算严重。   “慢着!”   两个勇壮抬着一具尸体走过来,杨守文伸手把他们拦下。   “这是谁?”   “马驿官。”   杨守文示意他们把尸体放下来,掀开了白布,露出一张惨白的面孔来。这张面孔,杨守文并不陌生,正是这驿馆的驿官。杨守文蹲下身子,仔细查看驿官的尸体。   驿官的喉咙被利刃割开,鲜血浸湿了胸前的衣襟。   杨守文蹙眉观察,片刻后又用白布盖在驿官的脸上,起身摆了摆手,示意民壮把尸体抬走。   一旁,封况漠然而立。   他见杨守文起身,便开口道:“杨君,可看出了什么?”   “这马驿官在这里多久了?”   “有十几年了吧……下官就任时,他就在这驿馆之中当差,而且一直都非常老实。”   “老实?”   杨守文看了封况一眼,嘴角一撇,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直奔驿官的住处。   “老马是个老实人,平日里沉默寡言,话并不是很多。他平时很少进城,就住在驿馆之中。下官听人说,他是个鳏夫。他曾有一个儿子,早年在外游历时被匪人所害。他那娘子得知噩耗后,一病不起,没多久便过世了。之后,他就一个人生活。”   “县尊对这位马驿官很熟悉嘛。”   “哦……也不是很熟悉,不过他在我手下做事,下官自然要有一些了解。”   封况的笑容,有点不太自然。   杨守文点点头,沉声道:“县尊倒是个体恤下属的好官……”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了一番马驿官的住所。   良久,他从房间里走出来,沉声道:“此次袭击我的人,多是獠子,不知县尊可有线索?”   封况摇头道:“这金城周边,有不少归化胡人。   有吐蕃人,吐谷浑人,还有突厥人以及羌人……这些人虽说已经归化,但平日里并不居住城中,而是保持他们的生活习惯。下官和他们的交道不多,所以并不认得这些刺客是什么来历。若天使有兴趣的话,下官可以找来周围的胡人头领,也许会有线索。”   “哦,那倒不必。”   杨守文想了想,沉声道:“我奉圣人与太子密旨公干,不能耽搁太久。   等河源军兵马一到,我就要启程前往洛阳……不如这样,此事就交给县尊你来追查吧。若是有什么线索,可以派人到神都告与我知,亦或者呈报与唐都督知晓。”   “这个……”   封况心里一咯噔,下意识抬起头,朝杨守文看去。   他发现,杨守文并没有留意他,而是把目光投注于废墟之中,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怎么,县尊不愿接手此案?”   “哪里,哪里……”封况连忙摆手,沉声道:“天使在金城遇到袭击,乃是下官之过。此事就算是天使不说,下官也会追查到底,绝不会放过那袭击天使的贼人。”   “如此,我就放心了。”   杨守文道:“我一夜未曾合眼,现在也疲惫了,所以想回县衙休息一下。那这里,就交给县尊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封况连连点头,并找了勇壮,护送杨守文离开。   直到杨守文的背影消失,封况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眸光闪烁,似是若有所思。   他吩咐三班衙役继续勘查,自己则上了马,直奔金城县城而去。   回到县城后,他并没有立刻返回县衙,而是来到县城里一座破旧的城隍庙前停下。   他走进城隍庙内,向左右张望。   确定没人后,他才从腰间取出一个香囊,塞进了城隍神像的底座下面,而后匆匆离开……   ……   “金城县令,绝对有问题。”   杨守文回到县衙之后,便立刻找到了明秀。   “我可以肯定,昨晚咱们遇袭,他一定有参与。   而且,那个驿官应该和凶手是认识的……那个凶手的身手不差,刀很快……驿官是面对面被对方割开了喉咙,恐怕是被对方灭口。四郎,你有没有打听到什么?”   明秀沉声道:“咱们这位县令的娘子,天一亮就带着孩子离开了金城。   很显然,他也觉察到了危险,所以才让他的妻儿离开。只是他没有想到,被袭击的是我们,所以在与我们初见之时,显得很惶恐,也很紧张……青之,要不要……”   明秀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说,要不要把封况拿下来。   杨守文想了想,摇头道:“先不着急,继续盯着他。   我有一种预感,他会和刺客取得联系。发生了这种事情,他总要为自己谋求后路。   刚才在驿馆的时候,我告诉他,让他负责追查此事。   相信他会感到压力,一定会和对方进行商议。从现在开始,咱们就盯着他,同时等待河源军到来。”   说到这里,杨守文苦笑道:“河源军没有抵达,我们想要动他,也不容易。”   明秀想了想,表示同意杨守文的意见。   不管怎样,这封况都是金城县令。这金城上上下下,怕还是以他为主,听从封况的差遣。而他和杨守文终究是外来人,手中没有任何力量,冒然动手,很可能会使得封况狗急跳墙。   等待,他们现在,似乎也只有等待时机……   封况显得很平静,一切也都很正常。   午饭时,他还专门宴请了杨守文几人,酒席宴上,更表达出了对杨守文的敬佩之情。   杨守文也非常客气,与封况谈笑风生,似乎已经把被刺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这一顿酒宴,足足吃了两个时辰。   杨守文有些醉意,便告辞返回房间休息。   天,渐渐黑下来。   杨守文的屋中始终是漆黑一片,似乎仍没有醒来。   期间,封况来了几次,见杨守文仍就是酣然大睡,没有醒来的意思,只好失望离开…… 第六百零六章 追凶(二)   夜半,金城下了一阵子的小雨。   雨,并没有持续很久,大约半个时辰左右便停息了。雨后的气温随之骤降,仿佛一下子冷到了骨头里似地。   “青之,醒来。”   杨守文蓦地睁开眼,翻身坐起。   屋中漆黑,依稀可见到明秀站在床边,低声呼喊。   “有动作了?”   “嗯,正如你我猜测那样,他刚出门。”   “走!”   杨守文也不啰嗦,便起身从床榻上下来,探手从床头抄起那一对弯刀,斜挎在了腰间。   一身夜行衣,早已经换好。   杨守文其实并未睡着,而是躺在榻上,运转那金蟾气。   金蟾引导术练到了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刻意去练功。事实上,日常的行走坐卧,乃至于一呼一吸,都暗合金蟾引导术的奥妙,随时随地进行修炼。也正是因为这样,杨守文才能够时刻保持精力充沛。   “对了,十六回来了。”   “哦?”   “夫蒙令卿派出一校兵马,已经秘密抵达城外。   十六说,只待你一声令下,河源军随时可以入城……我已经让十六跟踪那人过去,城外的兵马,你有什么安排?”   杨守文想了想,沉声道:“你可以去找金城县丞,让他安排河源军进城,等候我的命令。我去跟踪封况,倒要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想要害你我的性命。”   “好!”   明秀点头答应,便转身离去。   杨守文则翻墙而出,在县衙侧门外发现了杨十六留下的记号,然后沿着长街飞奔。   街道上,冷冷清清,不见人影。   按道理说,这个时候应该有巡兵在街头巡逻,可能是因为刚才的小雨,再加上气温很低,所以那些巡兵并未出现。杨守文沿着长街,根据杨十六留下的标记,很快就来到了城隍庙。   这里,位置有些偏僻,四周也很荒凉。   一座城隍庙孤零零矗立在夜色之中,透着几分寂寥和阴森。   当杨守文来到城隍庙外的时候,从一旁的巷子里,窜出了一个黑影,来到他面前。   “十六,辛苦了!”   杨十六看上去风尘仆仆,眉宇间流露出疲惫之色。   也难怪,他和高力士连夜赶去河源军求援,而后又马不停蹄返回,难免会有些疲乏。不过,他的精神倒是还不错,听到杨守文的话,他咧嘴一笑,而后便轻声道:“阿郎,那个人进了城隍庙,小人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状况,所以也不敢打草惊蛇。”   杨守文露出了赞赏之色。   他点头道:“十六,你守在外面,不要放走一个人。”   “明白。”   杨守文吩咐完,便快步走向城隍庙。   他轻手轻脚上了台阶,见那城隍庙的山门虚掩,里面黑漆漆,声息皆无。   杨守文不禁打起了精神,此次西行,他遇到了太多古怪的事情。特别是在天马城之后,他终于知道了一个劳什子神秘的‘穆先生’,也使得他下意识的多了些谨慎。   里面,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声息。   杨守文觉得奇怪,便轻轻推动山门,吱呀呀,那山门发出声响,缝隙随之扩大了些许。   还是没有动静!   杨守文立刻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便闪身没入城隍庙中。   城隍庙里,黑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杨守文进入城隍庙之后,就闻到了一股子浓郁的血腥气。他心里咯噔一下,忙取出火折子擦亮,微弱的火光,驱散了城隍庙里的黑暗,他隐隐约约看到在倒塌的神案前躺着一个人。   “封县尊?”   杨守文唤了一声,却没有丝毫的动静。   他心知不好,忙快步上前,走到那人身边,蹲下身子。   那个人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杨守文伸手,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微弱的火光中,杨守文一眼认出,那赫然正是封况。此时的封况,瞪大了双眼,露出惊骇之色。而他的喉咙,则被利刃割裂,呈现出一个好像婴儿嘴巴似地血口子。鲜血从那血口子里汩汩流淌出来,已经湿透了封况的胸前衣襟……地上,更留下一滩血迹。   封况,死了?   杨守文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心头更有一股怒火熊熊燃烧。   就在这时候,城隍庙外传来一阵喧哗声。紧跟着城隍庙的大门被蓬的一声踹开……   一群人手持火把冲进来,大声喊道:“休走了杀人凶手!”   为首之人,杨守文倒也认得,正是金城县尉。   这金城县尉,他日间曾在县衙里见过,依稀记得此人姓张,是本地人,地位很高。   张县尉带着人冲进来,看到杨守文后,惊怒道:“本官就觉得你们这些人可疑,果然不假。只是没想到,你这贼秃和尚竟敢杀害本县县尊,实在是太过猖狂了!   来人,把这贼秃,给我拿下。”   说着话,两个衙役从张县尉身后窜出,向杨守文扑来。   杨守文眉头微微一蹙,眼见那两个衙役的手伸过来,突然间探手抓住其中一人的手腕向下一掰。只听咔嚓一声响,那衙役甚至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腕骨已经折断。   与此同时,杨守文已经踏步闪身撞进了另一个衙役的怀中,身体一抖,蓬的把另一人撞开。   说时迟,那时快,从两个衙役出手,到两人被杨守文撞飞出去,不过数息之间。许多人,包括那张县尉都没有看清楚,战斗便已经结束。那张县尉的脸色顿时有了变化,仓啷拔出腰刀,厉声喊道:“狂徒恁张狂,儿郎们,与我杀了这狂徒。”   说话间,在他身后的几十个衙役齐声呐喊,刀剑便指向了杨守文。   “我不是凶手,尔等休要受人蛊惑。”   杨守文一见情况不妙,忙拔出腰刀,反握手中。   刀刃贴着手臂,他大声喊喝。   只是,那些个衙役又怎会听他的话语,呼喊着向杨守文扑来。   一道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城隍庙的门口。杨十六拔剑出鞘,踏步便冲进了人群之中。他手中一口宝剑,上下翻飞,剑光吞吐。只刹那间,就有三人倒在了血泊中。   杨守文一见这情况,也就不再忍耐。   他垫步上前,双刀舞动,刀云翻滚。衙役们对付普通人倒是绰绰有余,可是在杨守文和杨十六这一对主仆的夹击之下,顿时乱了阵脚。两人劈翻了十余人,汇合一处。   “阿郎,这些人出现的很突然,十六未能将之拦下。”   “此时与你无关,咱们这一次,怕是遇到了对手。”   杨守文双眸微闭,眸光闪闪。   他背靠着杨十六,向张县尉看去,突然冷笑道:“张县尉,你可知道,你这是犯下了灭九族的大罪。”   张县尉的脸颊微微一抽搐,但仍旧强硬道:“大胆狂徒,杀死朝廷命官不说,还敢口出狂言。儿郎们,休要听他们胡言乱语,杀了他们,到时候本官自会为你们做主。”   原本有些茫然的衙役们,闻听张县尉的话,顿时又精神起来。   一个外来的和尚,一个是当了许多年县尉的本地人,不用想,也知道他们的选择。   衙役们齐声呐喊,再次向杨守文两人扑来。   只是,没等他们靠近,就听到城隍庙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黑夜里,似有千军万马奔腾。   那张县尉一怔,扭头向庙外看过去,就见一队盔明甲亮的骑兵来到城隍庙外,齐刷刷勒住了战马。   “我乃河源军校尉夫蒙灵察,敢问杨君何在?”   为首一员小将,大声喊喝。   不等那张县尉开口,杨守文便道:“我便是杨守文,外面的校尉听真,立刻包围城隍庙,休放走一个人……敢有反抗者,就地格杀,无需手下留情。”   “喏!”   小将二话不说,立刻摆手下令。   那些个骑军纷纷下马,呼啦啦上前便堵住了出口。   与此同时,号角声撕裂了金城县上空的宁静,这是河源军召集兵马的信号……衙役们顿时慌了神,扭头齐刷刷向张县尉看去。而那张县尉,则面色惨白,犹豫一下之后,便大声道:“杨君,误会,这都是误会,本官只是想抓捕杀害县尊的凶手。”   “杀害县尊?”   杨守文冷笑道:“张县尉,从你出现到现在,就没有靠近尸体,你怎就知道,那被害之人是县尊?还有,你一进来,二话不说就说我杀了县尊,甚至没有检验县尊的死活。   你又怎知县尊在这里?又如何知道,县尊被人杀害?”   “我……”   那张县尉一愣,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辩解。   而他身边的那些个衙役,看他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了,一个个流露出怀疑之色。   “你刚才说误会?依我看,这哪里是什么误会……   分明是你早就知道县尊被杀的事实,亦或者,你就是杀害县尊的凶手!”   “我不是!”   张县尉连忙摆手否认。   杨守文森然一笑,“是不是,待会儿查一查就自然知道……夫蒙灵察,还不把他给我拿下。”   夫蒙灵察已经带人进入城隍庙,听到杨守文的命令,立刻上前按住了张县尉的肩膀。   那张县尉却惨然一笑,看着杨守文,突然道:“姓杨的,你别嚣张。   这次被你逃过去,但我家主公定不会善罢甘休。你等着吧,早晚要你全家为我陪葬。”   杨守文心头一动,忙大声喝道:“夫蒙灵察,小心他自杀。”   只是,没等他说完,那张县尉已经瘫在了地上,黑血顺着他的嘴角蜿蜒流淌出来……   夫蒙灵察被眼前这一幕惊住了,一时间手足无措。   他行伍出身,哪里遇到过这种事情,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杨守文这时候,已经冲了过来,他在张县尉的尸体旁蹲下,撑开了张县尉的嘴,俯下身子闻了闻,从张县尉的口中,散发出一股子淡淡的杏仁甜味。   这家伙,竟然服毒自尽?   杨守文不禁懊悔不迭,同时又感到万分恼怒。   这可是赤裸裸打他的脸……嫌犯已经抓到了,可没想到居然还是被他服毒自尽。   “来人,立刻去他家中,给我把所有人都抓起来。”   杨守文恼羞成怒,厉声喝道。   有那聪明的衙役连忙道:“老爷饶命,我等是受张县尉的蒙骗而来……我等愿戴罪立功,我知道他家住何处。”   “杨君……”   夫蒙灵察见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后看了这些差役一眼,沉声道:“把这些人都给我抓起来,一个一个的给我查!查清楚了放人,查不清楚,就给我查到清楚为止!”   说完,他再也不想看那些差役,便大步流星,走出了城隍庙。   从长街的另一端,一队骑军风驰电掣般飞驰而来。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仰望漆黑的夜空,只觉一股莫名寒意,瞬间蔓延全身…… 第六百零七章 梅花主人   张县尉的家中,血流成河。   据县丞葛融介绍,这位张县尉家中有一妻一妾,上有六十老母,下有一双儿女。   只是,当杨守文带着人赶到张县尉的家中,却发现他的妻儿和母亲都已被人杀害。   “怎么少了一个人?”   杨守文命梁班头清点尸体,却发现不见张县尉的那个小妾。   他不禁眉心蹙动,立刻命人搜查。衙役在后院的一个枯井之中,找到了张县尉的小妾。不过发现她的时候,那小妾显然是受了惊吓,竟然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把她送到县衙,待清醒之后,再去问话。”   看那小妾的模样,杨守文就知道,暂时问不出什么来。   同时,他也感到震惊。   一夜之间,对方杀死了县令封况,张县尉服毒自尽,而张县尉的家人更惨遭灭门……这是何等凶残的手段,又是何等的嚣张跋扈。对方行事,简直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更说明了,他们的背后,隐藏着何等巨大的能量,让杨守文不禁感到恐惧。   “青之,此事已非你我能够处置,最好还是交由官府追查。”   明秀也是一脸的凝重之色,再也不见之前那种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表情。他轻声道:“对方实力实在是太大了,若没有陛下支持,凭你我恐怕是无法找到线索。”   “嗯。”   杨守文点头表示赞成,却又有些不甘,在庭院中徘徊。   “杨君,如今县尊被害,张县尉又自尽身亡,卑职该如何是好?”   偌大金城县,在一夜之间,死了县令和县尉,四大巨头等同于折了一半。那县丞葛融又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封况死了,他仿佛看到了机会;害怕的是,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如果朝廷追究下来,只怕是问题不小,他一个小小的县丞怕难以担当。   看着葛融惶恐的模样,杨守文拍了怕他的肩膀。   “此事与县丞无关,我自会向朝廷说明。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呈报都督府,与唐都督知晓,并请他派人前来查探案情。”   “对,呈报唐都督!”   葛县丞已经乱了分寸,听到杨守文这么说,他立刻表示赞同。   “这是张县尉的书房?”   “啊……应该是。”   “那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杨君请便,下官先回县衙写信,然后派人前往都督府。”   葛融失魂落魄的离开张县尉家中,这内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杨守文也无法猜测出来。   他迈步走进了张县尉的书房,却发现这书房看上去,似乎颇为雅致。   书房的书架上,摆放着不少书籍,还有一些文牍卷宗。一张长案上,有文房四宝,而在一侧的墙壁上,则挂着一副画,上面画着几多梅花,栩栩如生,格外生动。   “这画不错!”   明秀看到那副画,不由得眼睛一亮。   杨守文看不出来好坏来,可明秀却能够看出端倪,忍不住开口称赞。   “关山孤月下,来向陇头鸣。逐吹梅花落,含春柳色惊……好字,端地好字,尽得大欧神韵。还有这画,似是模仿郑长社的笔触,但感觉上,又有阎立本的影子。   青之你看,这里还有落款:梅花主人。”   “梅花主人是谁?”   看到这落款,杨守文不禁诧异问道。   大欧,说的是欧阳询,初唐四大家之一。因为他的儿子欧阳通也精于书法,故而人们多习惯称呼他做大欧。至于那首诗,则是出自于宋之问的《咏笛》,想来是画画的人为了衬托画的内容,于是采用了这首诗。这在这个时代,倒也算不得事情。   杨守文见过宋之问的文章,隐隐可以看出,这绝非宋之问的笔迹。   明秀摇摇头,轻声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梅花主人,却想不出是谁。   不过观字画,当出自一人手笔。   此人的画工和书法造诣不浅,但却当不得‘大家’。”   杨守文环视书房,又走到书案前拿起文房四宝仔细查看。   “这张县尉,倒是个风雅多金之人……你看这文房四宝,都是精品,价值不菲。而屋中的家具虽低调,却又价格不菲。他在金城,应该是颇有地位,如此一个多金之人,却把这样一幅只能算作不错,更非名士的笔墨堂而皇之挂在这里,未免有些古怪。”   明秀一怔,旋即环视书房。   片刻后,他轻声道:“若非青之提醒,我险些疏忽了。   没错,这张县尉用得如此上等笔墨,还有这些书,不泛珍本孤本……他大可以找来一些更好的画作挂在这里,却偏偏选了这么一副字画,的确是有点不太正常。”   “来人,把这幅字画给我取下来。”   杨守文走到门口,招呼杨十六进来。   “这幅字画拿回去,咱们也好仔细研究。”   “甚好!”   两人在书房中又巡视了一圈,没有找到其他线索,于是就带着字画离开了张县尉的家。   时,已近卯时,天色漆黑。   但金城县城却是灯火通明,伴随着河源军进入县城后,整个县城便开始了戒严的状态。两人沿着长街,沿途不时可以看到河源军和金城的勇壮在街道上巡视搜查,气氛也格外紧张。   ……   回到县衙,就见大门口站着顶盔贯甲的兵卒。   县衙也是灯火通明,当杨守文两人抵达后,夫蒙灵察和葛县丞匆匆迎出来,随行的还有高力士。   “夫蒙军使因得到主客郎中之命,暂时无法赶来。   所以他命少军使前来听从差遣,临行时还说,会在之后再抽调一校兵马过来这边。”   主客郎中,便是郭元振。   此次唐休璟洪源谷大败吐蕃军,据说郭元振也有参谋的功劳,故而被唐休璟委任为主客郎中,协助他参理军务。想来是前方有军务,所以才使得夫蒙令卿无法脱身。   不过,从他派儿子夫蒙灵察前来的举措看,对此事也是非常的重视。   杨守文道:“张县尉的小妾,是否已冷静下来?”   “哦,已经好多了,随时可以询问。”   “领我前去。”   杨守文说着话,便走进了县衙。   在众人的簇拥下,他来到了后衙的一间偏房里。   门口有军卒守卫,屋中还安排了两个婢女,想必是葛融派来安抚和照顾那个小妾。   杨守文进入房间,摆手示意闲杂人等退出。   他坐下来,看着虽仍旧是脸色苍白如纸,但精神状态却已经好转许多的女人,一言不发。   “赵娘子,此乃朝廷天使,有话问你,你要如实回答。”   原本是一句非常普通的介绍语,却让那为赵娘子顿时变了脸色。   “不要杀我,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看到。”   葛融闻听,顿时勃然大怒:“赵娘子,你这是发的什么疯?若非天使前来,你说不得早已被害,又怎会坏你性命?我丑话说在前面,赵娘子,你家郎君可是惹了祸事,已经畏罪自杀。你若是知道什么,就一五一十说出来,否则就有你的好看。”   杨守文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赵娘子。   突然,一旁明秀道:“赵娘子,你为何会认为,我们要害你?”   “你们……”   那赵娘子渐渐平静下来,看看杨守文,又看了看明秀,轻声道:“你们,不是天使。”   “哦?”   “奴见过天使。”   赵娘子道:“昨日,天使还到了我家,奴听到阿郎称呼那人做天使,还私下里对奴说,那人来头很大,日后荣华富贵,都要看他的脸色,还要奴好好的伺候天使。   可谁知道,后半夜奴出恭时,听到小娘的哭喊声,于是就急忙过去查看,见天使将小娘杀害,老太太也倒在血泊里,大娘子抱着他的腿,让二郎走,却被他一剑杀死。奴当时怕急了,就连忙找地方躲藏,藏到了井里……老爷,奴真的不知道。”   这赵娘子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听上去有些凌乱。   不过大体上,杨守文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和明秀相视一眼,道:“赵娘子,我乃征事郎杨守文,前大理寺评事,奉圣人之命出家,法号召机。你可以叫我召机,也可以唤我杨君,亦或者称呼我征事郎。   张县尉谋害县尊,如今已畏罪自杀。   他的事情非常严重,弄不好会牵连许多人……你现在的每一句话,都可能产生巨大的影响,所以我要你如实说明。若没有你的事情,我可以保证,给你一个妥善的安置。可如果被我知道你欺骗我,或者是隐瞒了什么事情,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你,将你诛杀!现在,你平静下来了没有,听懂了我的话没有?”   杨守文在说话的时候,运转金蟾气,语音中含着一丝精神异力,令赵娘子渐渐平静下来。   “奴明白,奴一定配合法师。”   “你说,昨日有人到你家中,是几个人?什么模样?”   赵娘子想了想,轻声道:“一共两个人,天亮之后随我家阿郎回来。   其中一个人在正午时分便离开了,奴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另一个人就在书房里,也不见他出来。他们都蒙着脸,所以奴看不清楚他们的样貌。对了,其中一个人,就是那个留下来,后来又杀人的那个人,奴好像听到阿郎称呼他作‘穆先生’。   感觉上,他应该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   日间,奴给他送过一次饭,见他蒙着脸,不过眼窝有点深,似乎不太像是汉家人。   还有,他说话很好听,但是有一点幽州口音,虽然很轻,不过奴还是能听得出来。”   赵娘子这话匣子打开,几乎不用杨守文询问,便一股脑的倒出来。   “你怎知他带有幽州口音?”   “奴以前遇到过从幽州来的客人,他们说话时,总会带着些许胡音,奴听得出来。”   这时候,葛融压低声音,在杨守文耳边道:“赵娘子以前是在长安酒肆里做事。”   他说的很委婉,却足以让杨守文反应过来。   所谓的做事,说穿了就是酒姬,做一些陪酒卖笑的事情,也就是俗称的女妓。那长安是这个时代,天底下最繁华之地,客商云集……她既然做酒姬,见的人自然多,听的出幽州口音,也就不足为怪。   穆先生!   杨守文眉头紧锁。   再一次听到这个‘穆先生’的消息,也证明了他之前在天马城的猜测。   “你没有看到那穆先生的样貌?”   “没有!”   赵娘子连忙摇头,好像拨浪鼓一样。   杨守文想了想,沉声道:“那你以前可曾听张县尉提起过这个穆先生,亦或者说,他曾和你提过一些古怪的事情吗?”   赵娘子歪着头,思忖良久,最后摇了摇头。   “奴嫁到金城,不过一载。   阿郎对奴虽然宠爱,但却不喜欢奴问他公事。不过奴倒是记得,他有几次喝醉酒后对奴说过:别看他只是一个县尉,可是确有贵人相助。就算做刺史,也非难事。”   听了赵娘子这一句话,杨守文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梅花主人’的名字。   他招手,示意杨十六进来,并让他把那副画取来,摆放在赵娘子面前道:“赵娘子,你可知道,这幅画的来历?” 第六百零八章 谋划   画卷展开,杨守文和明秀,以及高力士三人的目光就落在赵娘子的脸上。   他们想要从赵娘子脸上看出一些端倪,但最终还是失望了,赵娘子看上去非常平静。   “这幅画不就是阿郎书房里的画吗?   奴进阿郎家门时,就看到了这幅画,当时还觉得,这幅画的画工虽然不差,却也算不得什么精品。堂堂县尉,家中也颇有富余,何以把这幅画挂在墙上?若是被那有眼界的看到,反而会笑话阿郎,还不如花些钱两,去长安找个名家的画作呢。   不过,阿郎对这幅画非常喜爱……其实,也说不得是喜爱,感觉更像是一种尊敬。”   杨守文和明秀相视一眼,不再言语。   又询问了赵娘子几句,感觉她确实不太了解张县尉的事情之后,就让人把她带走。   “葛君,金城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令人扼腕。   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此事和你无关,到时候我自会向陛下呈报,绝不会让你受到牵连。”   赵娘子离开后,杨守文看着有些失魂落魄的葛县丞,于是开口安慰道。   葛融闻听,连忙道谢。   而杨守文又对他勉力了一番,才使得这个已经须发呈现灰白之色的老人家松了口气。   “对了,说起这幅画,下官倒是有些印象。”   “哦?”   “张县尉是本县人,下官对他也非常了解。他从快手干起,后来又因勇猛,剿灭过几次马贼,平息过几次本地人和羌民之间的械斗,一路升迁,最后做到了县尉。   他做县尉,已有八年。   下官记得,大约是五年前,本县因为有一桩公务,派他前去长安公干。回来之后,他整个人好像都变了模样,不但出手变得阔绰起来,甚至还读起书来……前任县尊元厚宣,也就是说如今的叠州刺史元府尊还很奇怪,于是与下官前去他家中做客。   当时,我们就看到了这幅画挂在他书房之中。   元府尊还私下里与下官说:张县尉就是在附庸风雅,哪里读的什么书。只看这幅画,不晓得是不是在长安被人骗了……后来,元府尊还私下里给他取了个纸梅花的绰号。”   杨守文听闻这番话,顿时来了精神。   他眯起眼,思忖片刻后道:“那葛君可还记得,张县尉去长安的具体时日?”   “这个容易,待会儿下官就去查一下,一定可以查出结果。”   “那,就烦劳葛君。”   葛融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杨守文和明秀。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突然间不约而同开口道:“我……”   “你先说。”杨守文失笑道。   明秀倒也没有客气,轻声道:“青之,这可是一条重要的线索,这个梅花主人,显然来头不小,手中更掌控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此前天马城,到这次的金城县,能够有如此能量者,绝非等闲人可以做到……若要追查,这幅画就是重要线索。”   “我也这么认为。”   杨守文说着话,站起身来,在屋中徘徊。   “青之,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但说无妨。”   明秀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看了看,然后才返回屋中。   “今你步入朝堂,只在早晚间。   但你名声虽响亮,而且也有一帮朋友,可是却少有务实之人。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在这方面加强一下。别的不说,就说你那同宗,观国公杨墽,虽然并无实权,却为他身边人谋了不少好处。据我所知,他有不少族人,如今都在地方掌握实权。”   杨守文一愣,看着明秀,露出沉思之态。   “你父如今,正得圣上宠信,执掌千骑,风光无限。   可实际上,他终究还是少了些底蕴,身边的人也远远不够。所以,我建议你可以立刻写信给杨公,请他设法谋划金城县令一职。这样一来,方可显现他的手段。”   一直以来,杨守文都只是从军事上考虑,结交的也多是军方人。   但是听明秀这么一说,他立刻醒悟过来。   他现在,需要考虑的更加周全。   “对了,杨公身边的那个书记,我觉得就不错……就是上次随你一同去苏州的那个人,叫吕什么来着?”   “吕程志?”   “没错,就是他!”   杨守文不禁哑然,心道:你那里知道,那家伙原本就做过县令。   不过再一想,又觉得颇有道理。   杨承烈身边的帮手确实不多,这是事实!包括吕程志还有暂时在杨承烈身边帮忙的张九龄,也是杨守文拉拢过来。要说,杨承烈可是实权人物!他不仅仅是千骑统领,还掌控着洛州团结兵,却偏偏不见有人向他投效,甚至也没有人前去依附。   说到底,不就是因为许多人都不知道,杨承烈可以给他们出路吗?   以吕程志的才干,做一个县令当非常轻松。   而且,杨守文相信,只要杨承烈提出来,这件事十有八九就能通过。吕程志有才干,留在杨承烈身边做个书记,有些屈才了。同时,他也跟随杨家一年多了,是时候给他一些好处。若不然,就算吕程志嘴巴上不说,这心里面未必就没有想法。   你杨承烈平步青云,我却只能做你的下属,默默无闻?   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去做我的富家翁,至少会过的比较自在,也没有这么辛苦……   恩,倒是我以前考虑的少了!   杨守文想到这里,不禁轻轻点头。   说起来,他如今虽然地位超然,可骨子里,始终还是有点小家子气。在格局方面,杨守文的确是比不得明秀这种世家子弟,有些事情,考虑的也没有明秀那么周到。   “四郎,我真希望你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这样我会少犯许多错误。”   杨守文知道,明秀终究有一天会离开。   明家已经决定把家业迁移,甚至在谋划狮子国,也就是说后世的斯里兰卡地区。一旦他们开始对狮子国发动,那么明秀一定会离开,那时候再想见面,就困难了。   明秀一愣,也沉默了。   片刻,他展颜笑道:“青之放心,我短期内不会离开洛阳,咱们还有得机会合作。”   杨守文听了,也笑了。   只是这心里面却多了一些无奈,不过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   ……   金城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使得陇右震动。   原本,因抗击突厥而得到唐休璟举荐的并州长史魏元忠,被临时派到了兰州进行核查。   只是,当魏元忠抵达金城的时候,杨守文一行已经在河源军的护卫下,踏上前往洛阳的归途。   神都,铜马陌。   杨承烈端坐八角楼里,手捧一封书信,在反复阅读之后,丢入火盆中,看着那书信化为灰烬。   “八郎,你可知兕子信里说得甚事?”   他抬起头,看着坐在一旁泡茶的吕程志,沉声问道。   吕程志愣了一下,诧异道:“怎地公子还提到了我吗?”   “嗯。”   “那小人就猜不出来了。”   “兕子此前在金城驿遭遇袭击,而后金城县县令被人谋害,而金城县尉则似乎与贼人勾结,事情暴露后,举家被害。今天我听人说,陛下大发雷霆之怒,要严查此事。   而刚才,兕子的书信送来,却提出让我为你争取金城县令一职。”   啪!   吕程志手里的茶盅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睁大了眼睛,吃惊看着杨承烈,半晌后期期艾艾道:“公子说笑了,小人怎又这本事?”   “八郎,你的本事,我很清楚。   当年在昌平时,我就知道,你能独当一面。只可惜名不正言不顺,终究施展不得才华。   现在我只问你,是否愿意出任金城县令?   兕子推荐了你,若你愿意,我可以在陛下面前举荐你,相信陛下一定会甚重考虑。”   一时间,吕程志沉默了。   身为一个读书人,他何尝不想施展抱负?   当初在昌平三载,他虽假冒县令,却因为重重顾虑,并没有真正的施展出拳脚来。原以为,此生也就是做个幕僚,为杨承烈出谋划策,却不成想又有机会,施展抱负。   他,又怎能不动心?   可吕程志又有顾虑,自己毕竟有黑历史。   同时,他也不知道杨承烈和杨守文父子的真正想法。   他们是真的要让自己去做金城县令?亦或者是用这个借口,来试探自己的忠诚呢?   见吕程志不说话,杨承烈道:“八郎,我知道你顾虑甚。   不过你放心,若你愿意,我自会为你把手尾处理干净,不会让任何人查到你以前的事情。这并非是我试探你,而是觉得,兕子说的有道理,更不想辜负了你的才华。”   杨承烈和上官婉儿藕断丝连,虽没有捅破窗户纸,但彼此间却有默契。   哪怕现如今上官婉儿的小鸾台不得势,可只要杨承烈开口,她就能做的干净漂亮。   吕程志突然间明悟了,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大体上猜出了杨守文的意思:公子这是要千金买马骨啊!   在杨承烈身边效力,吕程志当然清楚,杨承烈如今最大的问题在那里。   说白了,就是没根基。   自己投奔杨承烈,是不得已而为之;张九龄为杨承烈效力,说穿了也是一个偶然。   世人多知杨承烈之名,却不知杨承烈之能。   如果他吕程志能坐上了金城县令的位置,就等于是告诉其他人,只要你有本事,为我做事,我杨承烈就能为你谋划前程。不信你看吕程志,他如今就是金城县令。   这样一来,一方面可以为自己谋划,另一方面也可以让吕程志学有所用。   想明白了这其中的机巧,吕程志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道:“某读圣人书,自然希望有朝一日能一展才华。若阿郎放心与我,我定不复阿郎所托,愿为杨公门下。”   此前,吕程志和杨家更多是一种雇佣的关系。   而当他这番话说出来,也代表着他和杨家,将变成主从关系。   杨承烈笑着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八郎静候佳音。”   “阿郎且慢。”   吕程志却拦住了杨承烈,沉声道:“阿郎愿为我谋划前程,某感激不尽。不过,我以为阿郎最好还是不要向陛下提起,应当去找太子,请他出面,可能更加方便。   这样的话,阿郎和太子的关系会更紧密。   同时,也不至于让圣人生出误会,到时候反而不美……”   “这个……”   杨承烈听了吕程志的话,不禁深以为然。   他去找武则天开口,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恃宠而骄。武则天也许会答应,也许会因此对他产生不满,甚至可能变成他人攻击的把柄。杨承烈现在的职务不高,但权柄甚重。许多人表面上对他恭恭敬敬,可内地里,少不得对他怀有不满,伺机找他麻烦。   别的不说,就杨承烈自己知道的,便有张易之兄弟,总在武则天面前诋毁他父子。   不过,武则天对他很信任,对杨守文也颇为宽容。   张易之兄弟的诋毁,被武则天训斥了几次之后,也就变得老实不少。可这并不代表他们会善罢甘休。那兄弟二人现如今,说不定正等着他犯错误呢!杨承烈,可不想给他们这个机会。   “可我现在的身份,擅自前往东宫,怕有些不合适。”   “哈哈,阿郎真是糊涂了。   此事何必你亲自出面?莫忘记了,那翠云山太微宫里的人……阿郎可以让大娘子前去探望那位,再由那位出面,向太子提出请求。到时候,太子自当明白阿郎心意。”   李裹儿!   杨承烈恍然大悟,不过脸色赧然。   “这样,好吗?”   “未尝不可……我觉得,反正要比阿郎亲自去拜访太子更有用处。”   说实话,杨承烈是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在吕程志看来,你有这层关系才更要利用,若不然的话,反而会变得疏离……   杨承烈纠结许久,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八郎说的也有道理,既然如此,那明日一早,我就让娘子去太微宫中探望一清道长。”   说完,他长出了一口气。   脸上旋即又露出苦色,轻声道:“只是我这个公公,实在是太差劲了,竟然要利用……但愿得一清道长不要有什么误会,若不然的话,我实在无颜去面对兕子了。” 第六百零九章 回家第一弹   朝堂上,一场博弈悄然拉开了序幕。   杨守文的密折以六百里加急送至武则天的案头之上,也让朝堂上的气氛顿时紧张。   堂堂密使,居然在金城遭遇袭击?   身为朝廷命官的金城县令,被人谋害不说,连金城县尉也与贼人勾结,甚至在事发之后,满门被贼人杀害……这分明就是在打朝廷的脸,打武则天的脸,而且是啪啪作响。   太嚣张了!太猖狂了……   本来,狄仁杰过世之后,武则天已很少过问朝堂政务。   可是在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不禁勃然大怒,立刻下旨命大理寺彻查此事。同时,奉宸府也出动了密探,在洛阳城中横行。在张易之兄弟的指示下,把神都闹得是鸡犬不宁。   “自国老故去,朕常反思,以往是否过于刚强。   可是现在看来,非是朕刚强,而是有一些人总想无事生非,想要搅动朝堂的动荡。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朕心狠手辣……查!给朕查个清楚。朕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兴风作浪,想要坏了朕的江山。任何人胆敢阻止,皆以同案论处,绝不留情。”   武则天这道旨意一出,顿时人心惶惶。   特别是那些已经被张易之兄弟折腾的苦不堪言的朝臣,更是欲哭无泪。整个洛阳城,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武则天登基时展现的铁血手段,许多人至今还记忆犹新。这一次,虽然没有了周杰、来俊臣、侯思止之类的酷吏,但张氏兄弟的手段却不遑多让,甚至更加可怕。   来俊臣这些人说穿了,是奉旨行事,或有私心,却还识得大体。   可张易之兄弟却不一样,他们更多时候是借机敛财,并且贪得无厌。打着武则天的名号,奉宸府的爪牙们倾巢而出,敲诈勒索无所不为,手段之残忍犹甚于酷吏。   一时间,神都谈‘二张’而色变,所有人都变得谨言慎行。   随后,武则天又发出第二道旨意,召巴州刺史明琰返还洛阳,出任大理寺少卿一职。   短短数日里,朝堂上人事变动频繁。   一些昨日还在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的朝臣,一夜之间发配的发配,入狱的入狱……令人感叹物是人非。   凤阁侍郎姚崇被迫辞官,张柬之出任鸾台侍郎,张悦则被委任凤阁侍郎。   同时,原兰州刺史被就地罢免,押送回神都,并州长史魏元忠,则暂领兰州刺史一职,彻查金城一案。在这一系列的人事变动中,有一些人留意到,一个名叫吕程志的人,被派往金城,暂领金城县令一职。同时离开洛阳的,还有去年的武进士仆固乙李。武则天下旨新设丽水军,驻扎金城关。而仆固乙李,就是丽水军军使。   仆固乙李,大家还熟悉一些,是九姓铁勒之中的金微山仆固部落,送来洛阳的人质。   去年,他参加了恩科,并夺得三甲。   只是这三甲中,武状元杨守文如今出家了,另一个武探花武崇训则在外面历练了半年后返回洛阳,如今是左卫将军。相比之下,武榜眼的仆固乙李就显得默默无闻,没有什么人关注。但这里是洛阳,只要有心就能查到,仆固乙李和杨守文颇有交情。   随后,吕程志的身份也被揭开,居然是杨承烈身边的书记。   人们都知道,武则天颇为看重杨家父子。可是却没有想到,会如此的看着这对父子。   仆固乙李也就罢了,毕竟是武榜眼,还说得过去。   但吕程志算什么?不过是杨承烈身前的一个书记,幕僚,如今竟做到了一县父母官。   这对于那些郁郁不得志的人而言,无疑是一个重大的发现……   ……   神都,风云变幻。   杨守文并不知道,因为他的事情,洛阳已经闹翻了天。   事实上,就算他知道了,也未必会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任他洪水滔天,关他何事?   不过,他还是可以感受到一些紧张的气氛。   特别是当他抵达华阴县的时候,遇到了奉杨承烈之命,率部前来接应杨守文的张九龄、杨从义一行人。   夫蒙灵察见此情况,就向杨守文告辞。   他此次主要是为了保护杨守文返回洛阳,既然洛阳派来了人马接应,他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杨守文也表达了感激之情,并请夫蒙灵察代他向夫蒙令卿道谢。毕竟,夫蒙令卿原本并没有发兵保护他的责任,可是却主动派了儿子过来,终究是一场缘分。   “九郎,家中可还好吗?”   一晃,也有大半年没有见到张九龄了,杨守文在见到这位未来的大唐名相时,也是非常高兴。   张九龄表字子寿,不过熟悉的人,还是喜欢唤他九郎。   听了杨守文的问话,他顿时苦笑起来。   “还能怎样,乌烟瘴气。   青之你人虽不在洛阳,却把个洛阳闹得天翻地覆。这次金城的案子,令陛下大发雷霆之怒,下旨要彻查……不过,依我看这件事也查不清楚,或者说无人敢查清楚。”   “哦?”   张九龄压低声音道:“牵连太深了!”   他没有把话说明,杨守文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不过,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最后的结果会如何。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你。”   “什么事?”   “前些日子,弘农杨氏派人到洛阳,与杨公商议归宗之事。   听杨公的意思,已经商议的差不太多,估计明年清明前后,你就可以正式回归弘农杨氏。”   明秀一旁听了,顿时眼睛一亮,连忙道喜。   可杨守文却不知喜从何来,一脸平静。   对于弘农杨氏,他没什么归属感。说实话,他父子能够走到今天,和弘农杨家也没有太大关系。能不能归宗?在他看来并不重要。只不过,这是祖父杨大方的遗愿。   若能归宗自然好,以后也能有个依靠;如果不能归宗,他也不在乎,无非是一个出身罢了。   “既然如此,咱们就歇息一晚,明日早点动身。”   杨守文话锋一转,便把这个话题带了过去。   他确实有点想家了,想父母,想桃花峪,还有那翠云山上的某个人……   只是,正应了那句话,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杨守文越是归心似箭,这老天就越是不作美。当晚,一场大雪忽至。据张九龄说,这场雪是今年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清晨醒来,只见寒风呼号,狂风卷裹着鹅毛大的雪花飘落,天地都变得混沦起来。   放眼望去,白皑皑一片。   杨守文从台阶上下来,发现积雪已经没了小腿。   这么大的雪,肯定没有办法上路。就算是强行上路,估计也走不得太多的路程!   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在鹿桥驿安顿下来,等待风雪止息。   这场号称是久视元年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足足持续了三天。   三天里,雪忽而大,忽而小,却接连不断。有时候,清晨看上去好像已经停下来,可是等收拾好行囊准备启程时,风雪忽倏而至,使得杨守文又不得不更改行程。   好在,杨守文性子绵柔,而明秀又是个随遇而安的家伙。加之江南少有如此豪雪,以至于明秀显得有些兴奋,于是买来了酒水,整日里拉着杨守文和张九龄饮酒赏雪。   对此,杨守文也颇感无奈……   ……   大雪,终于止息。   骄阳当空,一扫数日来的阴霾,令人精神为之振奋。   杨守文一行人,终于再次启程,踏上了前往洛阳的归途。其实,鹿桥驿距离洛阳已经不算太远,如果在正常的情况下,也许用不得一天就能抵达。可是现在,因为这场大雪的缘故,使得杨守文等人行进速度非常缓慢,整整走了两日,才过了慈涧,抵达千金堡。   雪后,方晴。   雄伟的洛阳城在一片白皑皑的雪景中,更显巍峨壮丽之色。   杨守文勒住马,眺望城廓,突然间大声喊道:“我回来了!”   空旷的原野上空,回荡着杨守文的声音:回来了,回来了……虽然不过是大半年,可是对杨守文而言,这次再来到洛阳城的时候,感怀却完全不一样。去年,他从长洲返回,还只是一个征事郎。而现在,他知道这洛阳城里,除了父母兄弟之外,还有一个牵挂他的人。   大半年来的出生入死,使得杨守文一直都精神紧绷。   现在,到了洛阳城,他一下子就放松了,而一路奔波的劳累,也好像消失无影无踪。   “走吧,咱们进城。”   杨守文说着话,催马向前。   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也变得热闹起来。   耳听着熟悉的官话,眼见着繁华的景象,杨守文的话也渐渐变得多起来……   他时而和张九龄说笑,时而又和明秀打趣,众人在不知不觉中,便来到了洛阳城外。   由于洛阳城西没有城门,所以杨守文等人要进城,必须绕到北门方可。   而洛阳北门共有三座,其中龙光门连接圆壁城,直通皇城,故而长年关闭;而徽安门由于大雪的缘故,也没有开启。要想入城,他们必须经由安喜门才可以。只是这安喜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长的人龙,当杨守文等人抵达时,一眼望不到队伍尽头。   “怎么回事?”   杨守文不禁诧异询问。   张九龄苦笑道:“还不是因为那件事,如今洛阳城进出盘查非常严格,所以就变成了这样子。”   这一路上,张九龄向杨守文讲解过洛阳的情况。   杨守文知道洛阳如今盘查非常严密,只是没有想到,会严密到了这种地步。   “看这样子,陛下是动了真怒。”   “倒也说不得是陛下的原因,而是……”   张九龄正向杨守文解释着,忽听得前方传来了一阵哭喊声。   一队身穿黑衣,耀武扬威的人拦住了一个车队,似乎是要强行进行搜查。若只是搜查也就罢了,这些人把车上的货物翻得乱七八糟不说,还登上车辆,要车上的女眷下车。   一个女人大声斥责这些黑衣人,却见那为首的黑衣人,一巴掌就把那女人打倒在地。   “尔一贱人,也敢在爷爷面前指手画脚?”   说着,他抬脚就要踹那女人,不想从车里跑出一个小丫头,一把抱住他的腿,哭喊道:“不要打我阿娘。”   “小贱人,找死!”   黑衣人一个不妨,险些摔倒。   一旁的同伴,则大声耻笑,似乎是说他丢了奉宸府的脸面。   那黑衣人勃然大怒,伸手就抓住那小丫头的头发,抬手一巴掌,打得小丫头一个趔趄便倒在地上,半张脸顿时肿了起来。不过,他似乎仍不肯罢休,上前还要殴打。   先前被他打倒的女人见此情况,连忙扑过去,护着女娃,更连连道歉。   黑衣人却不愿罢手,厉声喝道:“我现在怀疑尔等与反贼勾结,来人,给我把他们全都拿下。”   身后的黑衣人齐声呐喊,就要一拥而上。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弓弦颤响,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唰的没入雪地之中。   箭羽晃动,紧跟着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尔等那个敢越过此箭,就休怪我心狠手辣。”   黑衣人被吓了一跳,忙扭头看去。   只见一队骑军盔明甲亮,簇拥着几个僧人立马大道中央。   为首的僧人,身披黑色貂皮大袍,手持弓箭,正冷冷看着他们。   “我等奉宸府所属,奉张奉宸之命捉拿反贼,尔等休要自误。”   黑衣人眼见僧人气度不凡,于是高声喊喝。他们这些日子来横行洛阳,虽然嚣张跋扈,却也是有眼色的。所以,他连忙亮出了身份,想要把那僧人给吓退。毕竟,这一招非常有用。如今这洛阳城里,二张气焰熏天,谁又敢不卖奉宸府的面子。   哪知那僧人闻听,却冷笑起来。   “张奉宸?   我只听说过奉宸卫,却不知道什么张奉宸。至于那奉宸府,不过一群跳梁小丑,也敢在此张狂?我再说一遍,哪个敢越过箭矢,休怪我手下无情。”   这家伙是谁?直恁嚣张?   奉宸府的爪牙见状,也是勃然大怒。   其中一个黑衣人更不信邪似地道:“老子就是要过去,你奈我何?”   说着话,他抬脚就迈过了箭矢。   说时迟,那时快,马上的僧人突然抬手。一支利矢离弦射出,快如闪电,噗的正中那黑衣人的面门之上。黑衣人的脸上,犹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一头便倒在地上。   刹那间,偌大安喜门外的官道上,鸦雀无声。   僧人看着那些黑衣人,厉声喝道:“陛下让张易之追查金城案的同谋,却不是让你们在此骚扰平民百姓。普天之下,皆为陛下子民,尔等却狐假虎威,败坏陛下声名,与反贼又有什么区别?”   他怒目圆睁,怒视黑衣人。   “我乃杨守文,别人怕他张易之兄弟,我却不怕!   以前朝中有狄国老可以震慑那些魑魅魍魉,如今国老故去,我不敢自比国老,但也要维护陛下声名。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真以为仗着张易之兄弟就能为所欲为吗?   如果满朝文武不敢管,那我来管……   来人,给我把这些败坏了陛下名声的逆贼全部拿下,谁敢反抗,给我就地格杀勿论。”   明秀在杨守文的身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而张九龄先是一怔,旋即好像明白了什么,也不禁轻轻点头。   至于封常清等人,虽有些困惑,但也知道杨守文不会无的放矢。伴随着他一声令下,身后的骑军齐声呐喊,纵马便冲向了黑衣人。此事,那些平民百姓已经躲到了旁边,兴奋的看着眼前这一幕。而黑衣人则乱了手脚,纷纷拔出刀剑,装腔作势。   “青之,手下留情。”   一匹快马从城中飞驰而来,马上的人隔老远就大声喊叫。   杨守文却恍若未闻,厉声喝道:“我说过了,谁敢反抗,格杀勿论!” 第六百一十章 我回来了!   骑队,是杨承烈的亲军。   别看杨承烈的职务不大,可由于千骑的特殊性质,他这个千骑将军的地位却不一般。   他的亲军,是从千骑中选拔出来,虽人数不多,却战力非凡。   况且,杨承烈一声令下之后,杨存忠杨十六二人率先杀出。那二三十个黑衣奉宸,如何能抵挡住如狼似虎的千骑近卫。甫一交锋,便溃不成军,被杀的人仰马翻。   “青之,青之手下留情。”   赶来阻止的人,杨守文并不陌生。   卢藏用,后世人们耳熟能详的终南捷径就是由他而产生。两人曾有过交集,不过并不是非常愉快。一年前,两人在总仙会上发生过冲突,但最终卢藏用被打了脸。   他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   官道上,尸体横陈,鲜血染红了地面。   杨存忠躬身道:“阿郎,反贼共二十七人,已全部诛杀。”   杨守文点点头,一摆手示意骑队退下。   他催马上前,看着卢藏用双手合十道:“卢君,别来无恙。”   “杨青之,你怎敢……他们可是奉宸府的人,奉陛下旨意行事,你怎敢如此凶残。”   卢藏用跨坐马上,身体在轻轻颤抖着。   他手指杨守文,厉声道:“此事,我定不与你善罢甘休,定要与你在圣前有个分晓。”   “卢君,他们真是奉陛下旨意行事?”   “当然。”   “那陛下旨意中可有让他们随意拦截车队,毁坏财物,殴打妇孺,横行霸道吗?”   “这……”   “卢君,这些人一看就是些本份的生意人,长途跋涉而来,赚的也是一个辛苦钱。一群奉宸府的家奴,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妄为?若真是奉陛下旨意行事,那杨某不才,也要在圣前好生质问:莫不是忘记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吗?”   卢藏用眼睛一眯,看着杨守文半晌不言语。   片刻后,他沉声道:“即便他们行为不当,也有奉宸府处置,你又何必下次毒手?   杨青之,你是出家人,当慈悲为怀……”   “佛亦有怒时,可化身金刚伏魔。”   杨守文依旧是一脸的淡然表情,仿佛那些尸体,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卢藏用有些hold不住了!   眼前的杨守文,和一年前总仙会上遇到的杨守文,似乎有了巨大的变化。那种举重若轻的沉稳气质,似乎只有在那些顶级豪门的精英子弟身上可以看到。不过,沉稳中又有一丝超凡脱俗的奇异感受,特别是那双眸子中,有一丝俯瞰苍生的冷漠之气。   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种气质!   狄公!   没错,就是狄公……他刑罚天下,虽看似亲和,但有些时候,也会似眼前杨守文这般,冷漠无情。   想到这里,卢藏用旋即暗地里笑了。   杨守文,又怎能与狄公相比?   “杨青之,这件事咱们不算完,到时候自有人与你计较。”   卢藏用知道,他恐吓不住杨守文,于是恶狠狠说道。   杨守文微微一笑,双手在胸前合十道:“卢君,我等着便是。”   “不用等了!”   就在这时,从人群中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   紧跟着,人群分开,一队千牛备身簇拥一个女人走了过来。这女人一出现,令现场气氛顿时一紧。卢藏用连忙上前行礼,而杨守文也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过去。   “姑姑,你怎地来了?”   来人正是上官婉儿,她没有理睬杨守文,而是朝卢藏用微微一颔首,沉声道:“不用‘到时候’了,陛下已经知晓这里发生的事情,已派人召张易之过去,卢君无需再过问此事。”   陛下,已经知道了这里的事情?   卢藏用闻听,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躬身答应,然后告辞离去。   至于那二十七个家奴的尸体,卢藏用看也没看,更没有着人安排,就丢弃在官道上。   等卢藏用走了,上官婉儿才把目光落在了杨守文身上。   一双美眸打量了一番,她柔声道:“长老,这次西行,辛苦了……若是被裹儿知道你消瘦如斯,不晓得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走吧,先随我前去上阳宫面圣再说。”   说着话,她伸手便牵住了杨守文的手,转身就走。   走了两步,上官婉儿又停下来,扭头对张九龄等人道:“你们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四郎和小高,你二人便回桃花峪候着吧。长老这边面圣之后,也要去桃花峪潜修。”   对了,武则天有旨意:三年内,杨守文不得入洛阳。   管道旁边,一辆马车早已备好。   上官婉儿拉着杨守文径自上车,随后在千牛备身的保护下,缓缓驶离官道,向上阳宫行去。   上阳宫在城里有一个宫门,在城外还有一处宫门。   杨守文上了车,忍不住问道:“姑姑,怎地来的这么巧?你若再不出现,我都不知道该怎生是好了。”   那双美眸扫了杨守文一眼,上官婉儿道:“你会不知道怎生是好?   以我看,你恨不得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这个假和尚回来了,回洛阳了。”   “嘿嘿!”   杨守文顿时笑了,搔搔头,没有言语。   他自然明白,他的所作所为,瞒不过上官婉儿的眼睛。   他今天之所以要这么做,就是为了刷存在感,让人们知道,他已经回来了!要知道,洛阳的形式现在很复杂,那梅花主人藏在暗处,无人知晓他的身份。虽然还无法确定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历,可是杨守文却知道,这梅花主人,绝非等闲之辈。   他就是要打草惊蛇,他就是要高调起来。   他要把自己呈现到所有人的视线之中,这样一来,梅花主人即便想要对他不利,也会三思而行。   没错,他想杀杨守文!   但他也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武则天,还有许多人都会关注着杨守文。   于是乎,杨守文就安全了……   “不过你这样做很好,我本来还想着,该怎么保护你,没想到你自己已有了主意。”   上官婉儿说着,噗嗤笑了。   “青之,你这次西域之行看样子收获不小,比之从前,要进步许多。”   杨守文也笑了,轻声道:“这不是被逼的嘛。”   说着话,他话锋一转,露出凝重之色,“姑姑,我这次西域之行,未能完成陛下的任务,陛下不会怪罪我吧。”   “这与你无关……其实让你去西域之前,陛下与我都已有了心理准备。   这也是颜织命中注定,去年他回来时,桓道彦就曾对他说,他印堂发黑,有血光之灾,让他不要离开洛阳。可颜织最终还是决定西行,因为他知道,他必须过去。   西域小鸾台设立之初,由于种种原因,无法似在中原那样展开。   当时派颜织去,也是因为他有这样的才干……他后来组建了西域小鸾台,也曾明言最大的问题是,万一发生了危险,整个西域的小鸾台,也就要陷入瘫痪之中。本来,他已经决定这次西行之后,要进行调整。可是现在……小鸾台已不复存在。”   说着,上官婉儿向杨守文看过来,同时伸出了手。   杨守文一怔,忙从挎包里取出了那封书信,轻声道:“这封书信,我已看过内容。但由于信上沾了血渍,很多内容已无法看清楚,所以还请姑姑莫要怪罪我才是。”   “怪罪你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从杨守文手中接过了书信,上官婉儿也没有打开看,只陷入了沉思。   杨守文也没有打搅,静静坐在一旁。   马车沿着道路缓缓行驶,在抵达毂水河畔之后,上官婉儿带着杨守文从马车上下来,登上了一艘停靠在岸边的画舫,而后自水门进入上阳宫,直奔丽景台方向而去。 第六百一十一章 怛罗斯   丽景台,观风殿所属,位于提象门外。   天色将晚,漫天红霞。站在丽景台,可以把整个观风殿建筑群尽揽视线之内。白皑皑的雪,在红霞的映衬下,透出一股子莫名的迟暮气息,恍若这上阳宫的主人。   “陛下在本院召见张易之兄弟,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吧。”   上官婉儿凭栏而立,对杨守文轻声道:“待会儿见到了陛下,你可不要再莽撞了。”   “姑姑放心吧,我知道。”   “这次西域之行,有何收获?”   “安西动荡,驻军人数明显不足,且有些人似乎是藏有私心,但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我这次去西域,没有和安西都护府的人过多交道。整体上感觉,安西都护府的将士们极为出色,不愧铁军之名。可是……唐都督才干卓绝,毋庸置疑。但他毕竟是陇右都督,很难分心他顾。安西地域广袤,若无专人打理,恐怕难以掌控。”   “还有呢?”   “我这次在碎叶城,冒然行事,分化了吉利元英和乌质勒父子的关系。   吉利元英现在已被我安排去了咸海,相信很快能稳下来。只是,安西太大了,虽说西突厥已经分裂,实力锐减,却始终占据主动;而吐蕃对安西也是虎视眈眈,随时可能会进犯。再加上突骑施的实力在不断增强,而东突厥也在不断向安西渗透……   陛下必须要增强在安西的兵力,方能稳定局势。”   “这……”   上官婉儿苦笑一声道:“陛下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只是从目前而言,实在是无力再想安西增兵。   青之你应该清楚,从万岁通天元年开始,河北道战事不断。   陛下一直希望能把河北道掌控起来,奈何河北道势力错综复杂,至今仍未能实现。   大祚荣建立震国,陛下曾数次想要出兵,将之剿灭,却又因为种种原因,最终不得不将之放弃。如今,能够维持住安西现有的兵力,已经是到了极致。本来,你找到了元文都宝藏之后,陛下想加强西北的力量。可结果呢?这笔钱一到洛阳,就被无数双眼睛紧盯着。凤阁鸾台,六部衙门,一个个都跑出来讨要,也令陛下为难。”   说到这里,上官婉儿忍不住长叹一声道:“有些事,非陛下不想,而是无能为力。”   如果从后世的史料来看,武则天执政时期,无数次祭起屠刀,杀戮宗室以及元勋贵族,打压门阀贵胄。十年下来,理应是独断乾坤,早已经把朝堂上下掌控手中才是。   可是当杨守文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才发现事情并非如他想象的一样。   武则天数次大开杀戒,更使用酷吏周兴来俊臣之流,有时候也是无奈之举。一个女人,在一个以男人为尊的时代想要成为九五之尊,难度很大。有的时候,她不得不用铁血手腕来稳定局势……当然了,这也有李唐的继承人不太合格的原因。   但不管她杀多少人,有一些人始终无法碰触。   这些人不会从正面和她抗衡,但是却在暗地里不断做手脚,一点点的削弱武则天的声望。   圣历元年,黙啜入侵河北道;万岁通天元年,李尽忠孙万荣造反;圣历二年,大祚荣建立震国……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其实都在不断的削弱武则天的掌控力。   有这么一伙人在牵制着武则天,武则天又怎可能对外取得胜利?   杨守文疑惑看着上官婉儿,不太明白她为什么和自己说这些隐秘的事情。   “陛下已经老了,狄公故去之后,也让她非常难过。   她既然已经决意把江山交给了太子,所以不会再有变化。以前,狄公在的时候,还能为她排忧解难,可现在……陛下也不知道,身边的人,究竟有多少是真心跟随。   也正因此,她放纵张易之兄弟……只可惜,那两兄弟全都是废物。”   上官婉儿说着,眼中闪过了一抹不屑之色。   杨守文心里一动,隐隐约约猜到了一点线索。他刚要开口,哪知丽景台外传来了尖亢的喊声:“圣人到!”   上官婉儿连忙向杨守文使了一个眼色,而后整衣装,屈身相迎。   杨守文则立在上官婉儿的身后,躬身低头。   武则天来到了丽景台,挥手示意侍从宫女们退下,只带着张大年一人走进了过来。   “婉儿,起来吧。”   她沉声道,然后目光就落在了杨守文的身上。   已经不是第一次见武则天了,但杨守文在她身前,却依旧感到有些紧张,甚至压抑。   “杨青之,杨兕子,你可真真是好大的胆子。”   武则天沉声说道,话语中听不出半点情绪来。   杨守文低着头,心里没由来就是一突。若没有上官婉儿之前给他打底,他这会儿肯定就怂了。   心里很紧张,不过嘴上却回道:“陛下,微臣的胆子,似乎确实不小。”   “哈,你觉着,朕是在夸你?”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反正微臣觉得,陛下是在夸我。”   武则天被气得笑出声来,她一甩手,哈哈大笑,在丽景台的龙榻上坐下。   “你父亲是个实在人,除了喝多了酒时刚大放厥词之外,平常都本本分分;你母亲是个可人儿,知书达理,文采过人。偏偏你这个臭小子,整日里是不安分的紧。”   武则天声音严厉,不过杨守文却听得出来,她并未生气。   于是,他大着胆子道:“陛下,微臣哪里不安分了?”   “说你不安分,你还不服气。   朕问你,那洛水河畔的青园,又是怎么回事?”   “啊?”   杨守文愣住了,露出了一脸的茫然之色。   他是真不知道这劳什子‘青园’,甚至是第一次听闻。   “青之,你忘了之前你曾与杨墽他们说的事情吗?你离开洛阳后,继魏王他们召集了一大帮纨绔子弟,花钱买下了中桥两边的空地,建了一座园子,名为‘青园’。”   “这个,微臣真不清楚。”   “是啊,你不清楚……可你随便一个主意,却把个洛阳搅得天翻地覆。   如今,你那‘青园’可是大大有名,往来洛阳的人,若不到青园走一遭,就算不得踏足神都。一群无赖子,在里面又是赛狗斗鸡,连带着许多朝中大臣也频频光顾。   杨长老,你好大的手笔……只一个小小的园子,就把这两京的纨绔子全都召集起来,意欲何为?”   杨守文这时候也听明白了!   年初时,他对杨睿交他们说的事情,已经办成了……   不过看样子,这规模有点大,影响可是不小啊。只是,你们闹腾归闹腾,干嘛要把园子换作‘青园’?他娘的,这个锅,老子可不要背。   想到这里,他刚要辩解,不想武则天却话锋一转。   “此次西域之行,你做的不错。   两次平乱,总算是没有辜负朕对你的期望。至于颜织……却怪不得你,朕也不会找你麻烦。不过,朕想听听你对安西的看法,还有那个波斯公主,你究竟是什么打算?”   杨守文有点跟不上武则天的思路。   但他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忙躬身把他的一些想法,一五一十,向武则天阐述……   其实,他说的这些,此前都已经密奏过了。   但武则天似乎更想听他亲自讲述,所以只好打起精神。   “你的意思是,让吉利元英牵制乌质勒。   可你又怎能确定,那吉利元英会一直臣服于你?”   “启禀陛下,胡人无义,不可轻信。   所以,臣才想到要呼罗珊的波斯遗民在五弩失毕定居……那米娜公主是个聪明人,她很清楚,想要在安西站稳脚跟,没有陛下的扶持,根本无法做到。所以,她会紧贴陛下,听从陛下的差遣。而波斯遗民有十万之众,非但可以牵制吉利元英,包括西突厥五弩失毕同样会受到牵制。对安西而言,波斯遗民是外来人,势必受到排挤。   同事,臣以为接纳波斯遗民,还可以从某种程度上,防范大寔人东进。   这样对安西而言,能免去西面的威胁,同时进一步加强对吐火罗和西突厥的控制。”   武则天沉默不语,只静静听着杨守文的解释。   半晌后,待杨守文说完,她看向了上官婉儿道:“婉儿,你怎么看待此事?”   “奴婢以为,召机长老说的不错,若波斯遗民定居濛池,与安西的确有莫大好处。   特别是大寔人……休看大寔人现在和我们没有开战,可事实上,这几年来却小动作频繁。波斯遗民和大寔人有着先天的仇恨,所以一定会主动抵御大寔。这样一来,朝廷在咸海一带的兵马就可以撤回龟兹,用以加强对安西的控制,是一件好事。”   “嗯,朕也是这么想。”   武则天点了点头,突然道:“既然如此,就派人过去,告诉那个公主,朕准许他们定居濛池。   不过,还要给那里取一个名字……婉儿,怛罗斯,你觉得这个名字如何?”   杨守文在一旁听到武则天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整个人不由得一震。   这个地名,他并不陌生。   历史上的怛罗斯之战,是大唐对安西失去控制的转折点。   高仙芝在怛罗斯战败之后,也曾数次想要反击。可惜那时候,爆发了安史之乱,以至于朝廷根本无力再去顾及西域,最终使得大唐帝国,乃至于整个华夏,失去了中亚地区。   杨守文万万没有想到,怛罗斯竟然是这样子出现。   他猛然抬起头,惊讶的看着武则天。   而武则天也觉察到了杨守文的动静,不禁诧异问道:“青之,你难道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吗?”   杨守文连忙摇头,“臣并无异议。”   他甚至不知道‘怛罗斯’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又如何发表意见?   而且,历史上的怛罗斯未必就是现在的怛罗斯。就算是,那情况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至少,现在的怛罗斯,有十万波斯遗民!   ……   武则天看上去衰老了很多,至少比之上一次时,差了不少。   她蜷在龙榻上,上官婉儿为她轻轻捶着腿,而杨守文就垂手站在一边。   “安西的事情,就这样吧……青之你的建议,朕会酌情考虑,尽量加强对西域的控制。   另外,田扬名在十天之前,自尽了!”   “什么?”   “安西副都护田扬名在十天前,与都护府自尽。”   武则天嘴角微微翘起,勾勒出一抹森然之气,冷冷道:“朕的副都护,竟然会和阿悉吉叛军勾结一起,甚至在播密川偷偷放走了叛军,同时还瞒过了数万大军的耳目。   朕今天接到了唐都督的奏疏,说田扬名畏罪自杀。   青之,朕想要知道,你又是怎么看待这件事呢?” 第六百一十二章 云诡波谲   田扬名?   乍听这名字,杨守文还真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当武则天提到了安西副都护,他立刻就想了起来……   是他?   杨守文感到震惊,瞪大了眼睛看着武则天,半晌说不出话来。对于薄露是怎么从播密川神不知鬼不觉的突围一事,杨守文怀疑过很多人,其中甚至包括了封思业。   可他最终也没有想到,此事竟然和田扬名有关。   说起来,杨守文对田扬名的印象挺好。   在碎叶城出现危机的时候,他派了来曜前去相助。如果没有来曜那两校陌刀兵,碎叶城能否守住都是一个问题。此外,田扬名还在于田抵御了吐蕃的攻击,随后又加入围剿薄露的战事之中……虽然杨守文没有见过田扬名,可印象中他应该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才是。可这一转眼的功夫,田扬名就死了?而且还是勾结薄露的元凶?   “陛下,此事当真?”   武则天眼中闪过一抹哀色,看着杨守文道:“青之,你觉得,朕是否应该当真呢?”   这一句话,包含了许多伤心和失望,更有一丝丝无法用言语表述的痛苦。   杨守文蓦地醒悟过来,也沉默了!   田扬名若是罪有应得,那百死不足以恕其罪;可如果他是被冤枉呢?这里面的问题,可就复杂了!首先,唐休璟会被牵扯进来,而他刚在洪源谷大败麴莽布支,战功显赫。而且,武则天对唐休璟非常看重,可说是把西北完全都交给了唐休璟。   若唐休璟被牵扯进来,那武则天该如何处置?   别的不说,单说这西北局势,一定会出现巨大的波动……   所以,不管田扬名是不是被冤枉,武则天都会认为他罪有应得。这也是一个帝王的悲哀之处,许多人觉得,武则天执掌朝堂,乃九五之尊,做起事情可以随心所欲。   可实际上呢?   哪怕强悍如武则天,有的时候也是束手束脚,无可奈何。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武则天。   眼前这个外表看去如四旬美妇般的女人,实则鬓角已经斑白,露出一丝衰老之色。   “陛下,你需要我做什么?”   武则天回过神来,听到杨守文这句话,顿时笑了。   “朕能要你做什么呢?   你这小子,少惹点是非,朕就很开心了……小小年纪,文不过一征事郎,武不过得了一个武魁,能帮朕什么事情?回去好好参悟佛法,需要闹事,听明白了没有?   你要做朕的狄怀英,现在还远不够资格呢。”   武则天似笑非笑,看着杨守文。   而杨守文的脸,腾地一下子红透了……   他在安喜门外大放厥词,想必已经传到了武则天的耳中。当时他不过是脱口而出,现在想起来,他的确是太嫩了,说出去难免被人笑话。   “至于张易之兄弟,朕自会约束。   朕不希望你们之间发生什么冲突,你只管老老实实做两年和尚,然后和裹儿成亲。”   杨守文赧然一笑,点了点头。   武则天似乎有些累了,优雅的伸了个懒腰,似乎不想再谈论下去。   杨守文看到上官婉儿朝他使了个眼色,立刻明白了武则天的意思,忙躬身告退。   可是在他走出丽景台后,才想起来,刚才和武则天的一番谈话里,似乎并未说太多关于西域的事情。还有金城案,武则天也没有询问多少,大多只是一笔带过。   甚至,杨守文没有机会向她提起‘梅花主人’。   就这么结束了?   杨守文就这样一头雾水的再次登上了小舟,沿着毂水驶出了水门……   ……   “父亲?”   当杨守文从船上下来,意外看到了杨承烈站在岸边。   看样子,他已经等了许久,那张原本鸡略显粗糙的脸,被冻得红扑扑的,在岸边来回走动。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杨承烈了,以至于杨守文一下子有些发懵。   看到他呆立在那里,杨承烈勃然大怒,“混账小子,莫非见了圣人,连老子都认了吗?”   你个逗比!   杨守文忍不住笑了,忙快步走上前。   “老爹,你这一身戎装,可是越发的精神了。”   “废话,你老子我一直都这么精神。”杨承烈一脸‘你懂个屁’的表情,不过那双眼睛,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在杨守文身上扫过。他的眼圈有些发红,突然把杨守文抱在怀中,轻声道:“兕子,这些日子确辛苦你了。”   被杨承烈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到了,杨守文先是一怔,旋即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这世上,若说谁会毫无保留的关心他,无疑就是老爹了!   只是没想到老爹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居然突然就煽情起来,让杨守文很意外。   “老爹,你怎知道我会从这边出来?”   “这个……”   杨承烈支支吾吾,片刻后轻声道:“我猜的。”   月光下,杨守文发现老爹那张黑亮的脸,似乎变成了酱紫色。   “哦,我知道了……一定是有人和你通风报信。”   “胡说八道,哪有人通风报信?”   杨承烈的反应很激烈,而后又低声道:“陛下不是下旨,不许你踏足洛阳城中吗?   如今那旨意并未撤销,我就猜想你可能会从这边出来……怎么,老子就是这么机智,就是这么聪明,你不满意吗?你个不孝子,你老子我现在可是执掌千骑的将军。”   说完,杨承烈抬手,啪的拍了一下杨守文的脑袋。   “走吧,这么晚了,你难道想要徒步走回桃花峪吗?”   杨守文这才看到,在路边停着一辆马车。   他随着杨承烈登上马车,有昆仑奴黑大驾车,朝着翠云山方向行去。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夜空,月光如洗,洒落大地,和那原野中的皑皑白雪融为一色。   “老爹,家里都还好吗?”   “嗯,还不错……对了,你阿娘又怀了身子,所以不能出门。等天好了,再让她去看你。”   “阿娘又有了身子?”   杨守文瞪大眼睛,用一种敬佩的目光看着杨承烈。   你老人家,还真是老而弥坚呢……   杨承烈一脸得意,嘿嘿的笑了。   不过,他旋即收起了笑容,轻声道:“你日间在安喜门做的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   “哦?”   “做得好!”   杨承烈沉声道:“咱爷们走到今天,凭的是陛下的赏识,靠的是真才实学。只要真心为陛下做事,就算张易之那鸟兄弟再厉害,咱们爷们儿都不用害怕。我早就看不过那两兄弟了,只是不好出手,免得被人取笑。不过你不用客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出了事情,有爹给你撑腰。难不成咱爷们儿还能被他张氏兄弟吓到不成?”   杨守文一开始,并未太在意。   可是听杨承烈说完,他明显感觉到,老爹和以前,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   倒不是说杨承烈原来谨小慎微,而是说那种气度,又很大不同。   脑海中灵光一闪,他蓦地想起张九龄的话,轻声道:“老爹,你决定重归弘农了?”   “是的。”   杨承烈道:“弘农那边很有诚意,我实在不好拒绝。   再说了,我们本就是弘农杨氏子弟,不管以前如何,可是我们骨子里流淌的都是杨氏的血脉。你阿爷临死,都想着能回归弘农。如今我这样决定,也是圆了他的心思。”   这个年代,人们对于宗族的归属感,并不是杨守文能够理解。   他没有就这个问题和杨承烈争执,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好争执的!不回弘农有不回去的好处;归宗认祖也有归宗认祖的优势。什么事情都是相辅相成,回归杨氏之后,他父子便不再是普普通通的平民子弟,而是堂堂正正的名门贵胄。杨氏虽然不比五大姓,可是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力并不逊色任何世家,甚至还要强上几分。   别忘了,武则天的母亲,就出身于杨氏。   当然,归宗认祖固然能够利用杨氏的资源,可同时,也必须要担负起一些责任才行。   杨守文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那找个机会,把阿爷的棺椁运回来?”   “那倒不必,你阿爷生前很喜欢虎谷山,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再惊动他的话,有些不妥。   他要的,只是一个杨家的名分,其他的倒无所谓。”   两父子坐在车中,低声交谈。   不知不觉,杨守文就把话题引到了刚才面圣的事情上面。   杨承烈想了想,轻声道:“兕子,这件事我以为,你不要再去过问了。   陛下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并不想再追究下去……其实,有些事情,陛下看得比你我都要明白和清楚。只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决断,所以才故意和你装糊涂吧。”   “你是说……”   杨承烈犹豫一下,掀起车帘,朝外面看了一眼,沉声道:“黑大,在路边停车。”   黑大是个昆仑奴,两年前到铜马陌的时候,并不懂得汉语。   不过这两年他就生活在神都,耳濡目染之下,也渐渐能够听得懂,说得出来,虽然不太熟练。   听到杨承烈的话,黑大忙答应了一声,把马车停在路边。   “传话下去,马车三十步内不得任何人靠近。”   “好的。”   黑大跳下马车,去向杨承烈的亲随传令。   杨守文则诧异看着杨承烈,低声道:“老爹,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杨承烈的脸色,显得格外凝重。   在杨守文的印象里,似乎只有当初在昌平遭遇攻击的时候,杨承烈才露出过这种表情。   “还记得那份名单吗?”   “嗯?”   “就是你在虎谷山小弥勒寺找到的名单……还记得那里面有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吗?” 第六百一十三章 无题   明明不过两年,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   杨守文甚至快要忘记了那封被他和杨承烈烧了的书信。不过,当杨承烈重又提起的时候,杨守文立刻回忆起来。   “父亲,你是说……”   “那封信的笔迹还记得吗?前些日子,我又见到了那个笔迹。”   说实话,杨守文已经记不清楚那封信的笔迹是什么样子了。不过他倒是相信杨承烈所说,因为杨承烈在这方面,确实非常出众。十年的县尉生涯,让他对一些细节极为敏锐。   “谁?”   杨承烈轻轻搓揉了一下面颊,显得有些挣扎。   杨守文看着他,脱口而出道:“莫非是和太子有关?”   “胡说什么,太子怎会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你忘了,圣历元年,太子刚从庐陵返回神都。而在此之前,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陛下的监控之中,怎可能做这样的事?好吧好吧,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和任何人说。”   “我像是那种嘴巴不把门的人吗?”   杨守文说着,瞥了杨承烈一眼。   这也让杨承烈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一下,从口中吐出两个字来。   “相王。”   出乎杨承烈的意料,杨守文并没有表露出惊讶之色。   他看上去很平静,只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这并不难猜测。   想当初在昌平的时候,杨守文就猜到这件事绝不简单。能够能让慕容玄崱出兵造反;能够令唐波若这种勋贵子弟勾结黙啜,开城献降;能够使河北道几乎不予抵抗,使得突厥兵长驱直入……这绝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事情,其背景一定深厚。   也正是这原因,李元芳在昌平出现。   也正是这原因,陈子昂跑去昌平寻找书信。   也正是这原因,迫使卢永成勾结粟末靺鞨人,甚至不惜攻打县衙……   那个时候,昌平县绝对是八方风雨汇聚之地。也正因为如此,杨承烈杨守文父子在找到了那封信之后,即不敢声张,甚至还迅速烧掉,就是因为知道这里面很复杂。   “父亲,你能够确定吗?”   杨承烈深吸一口气,苦笑道:“这种事,哪能那么容易确定?   不过凭我十年县尉的经验,我可以肯定,八成以上就是相王笔迹。这件事,我谁都不敢说,甚至连你阿娘都不敢告诉。现在说出来,我这心里面,也就轻松许多。”   杨守文能够理解杨承烈的这种感觉!   这件事太大了,大到杨承烈甚至感到无法承受的地步。   相王,李旦……一个皇室贵胄,声望极高的大人物。别看现如今李显是太子,可事实上,李显远离中枢十余载,根本没有多少根基。可李旦不一样,他一直身处中枢,明里暗里的不断博弈,根基牢固。此前若非狄仁杰坚决支持,只怕李显也难坐稳太子之位。而最关键的是,李旦素以仁厚君子的面目示人,这声誉也非常好。   如果被李旦知道,哪怕有武则天护佑,杨承烈也会非常危险。   毕竟,武则天已经老了,很难再像十年前那样,大肆屠戮李唐宗室。如果她对李旦下手,肯定会触动很多人的神经。也许,武则天早就知道李旦的动作,却也无可奈何。   杨守文突然明白,杨承烈为什么这么突然的决定,要回归弘农杨氏。   有弘农杨氏,不一定安全。   但是没有弘农杨氏,他父子就会更加危险。   更不要说,这是一场博弈。从现在的情况来看,相王李旦未必会心甘情愿的退出角逐,甘心对李显俯首称臣。如果从这个角度来想的话,一些一直以来无法解释的事情,似乎一下子都有了答案。   那批被劫持的元文都宝藏;颜织为何会暴露了行踪;薄露如何突破的播密川;以及疏勒边军的古怪行为……   杨守文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仔细想想,如果不是李旦,其他人恐怕也没有能力去做这样的事情!   “父亲,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杨守文说完,挑车帘从马车上下来。   “我想一个人走走,天不早了,父亲早点回去吧。   有些事情,你我父子心里明白就好,莫要轻举妄动。我想,陛下未必不知道这些。”   杨承烈坐在车里,没有下车。   他掀起车帘,沉声道:“兕子,你也多小心。”   这句话出口后,不知为什么,杨承烈觉得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也许是有人和他分享了秘密;也许是因为,他找到了一个可以相信,甚至依靠的人。   目送着杨守文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杨承烈突然笑了。   ……   已是隆冬,桃花峪早已不复那苍郁景色。   银装素裹,火树梨花,是眼前桃花峪的真实写照。月光照进桃花峪的谷口,更显得几分清冷。   谷中的茅屋依旧,亮着灯。   当杨守文回到桃花峪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寒风呼啸,但是在吹入峪谷后,却变得轻柔许多。杨守文登上门廊,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师父,你怎回来的这么晚?”   开门的是封常清,那小脸上带着几分焦虑。   杨守文笑了笑,取下了身上的挎包递给封常清,迈步走进屋内。   火塘里的炭火很旺,上面挂着一个铁皮水壶,里面的水已经沸腾,正咕嘟咕嘟的冒蒸汽。   明秀在坐在火塘旁边的白狼皮褥子上看书,杨十六则蜷在一隅打盹。   当杨守文进来,明秀放下了手中的书本,笑着道:“青之,看样子这次你惹得祸事不小。”   杨守文脱下了身上的貂皮大氅,丢给杨十六。   他在赤足走到火塘旁边坐下,道:“需要胡说八道,哪有什么祸事?   陛下只是让我老实一些,不要招惹是非,然后就让我离开了……不过离开上阳宫后,遇到了老爹。他送了我一程之后,我觉得气闷,所以一个人走回了桃花峪。”   “师父,你吃饭了吗?”   “还没有呢。”   “晚上十六哥做的羊肉羹很好吃,我去热一下,给你垫垫肚子。”   “也好。”   封常清欢快的跑了出去,杨十六也跟着离开。   “哥奴被你父亲召回去了,说明日让茉莉带着悟空他们过来。   小高因为要回去交代任务,所以也没有过来……不过,一清道长一直都没有出现,却让我感到有些奇怪。按道理说,她若是知道你回来了,一定会跑来看你才是。”   杨守文一怔,露出愕然之色。   明秀说的没错,居然没有看到裹儿,的确是出乎杨守文的意料。   他想了想,轻声道:“左右天快亮了,等天一亮,我去青牛观走一遭就是。”   明秀点点头,又捧起了书本。   杨守文不禁奇道:“四郎,你难道不想问我,陛下都给我说了些什么?”   明秀笑道:“若是能说,你自然会告诉我;若是不能说,我问了你,岂不是让你难做?”   听明秀这么一说,杨守文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   “知我者,四郎也。”   杨守文说着,从火塘的架子上取下铁皮水壶,给自己倒了一碗热水。   “陛下看上去很疲惫,同时也和我说了很多话。   我觉得,很多事情陛下其实都清楚,只是难以决断……四郎,我觉得,陛下老了!”   最后那两个字,杨守文突然压低了声音。   明秀抬头看着他,从那两个字当中,也领会了杨守文的意思。   武则天老了,很多时候,未必能像以前那样果决。这种情况下,明家的动作,也要加快了。   “青之,谢了!”   杨守文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的坐在火塘旁边,呆呆看着红彤彤的炭火,各自想着心事。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杨十六的喊喝声:“什么人,鬼鬼祟祟,还不立刻给我出来。”   “我找召机长老,我是一清道长身前的奴婢,我叫小馒头。”   一个糯糯的声音传来,杨守文已长身而起。   他当然知道小馒头是谁,就是那个总跟在李裹儿身边,长着一张胖乎乎圆脸的小丫鬟。   只是,这么晚,她来作甚? 第六百一十四章 冲冠一怒为红颜   小馒头一脸的忧急,见到杨守文的一刹那,竟哇的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不要紧,着实让杨守文吓了一跳。   “小馒头,你这是怎么了?”   “长老,公主她,公主她出事了!”   杨守文顿时懵了。   不仅是他,就连明秀也感到非常吃惊。   这里是神都,是天子脚下。李裹儿何等身份,又能出什么事情?   杨守文连忙把小馒头领进了屋中,让她坐下。   一旁封常清捧了一碗热粥进来,看到屋中的景象,也不由得一愣,露出了疑惑之色。   “小馒头,快说,小过她怎么了?”   杨守文把热粥送到了小馒头的手中,感觉到小馒头的手冰凉。这小丫头,恐怕在外面等了很久才过来,以至于手脚冰凉。这也让杨守文有一丝丝不祥的预感,可是又想不明白,李裹儿能出什么事情。在神都,哪怕李裹儿不再是公主,可又有谁敢惹她?   小馒头喝了一口热粥,稳定了情绪。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轻声道:“三天前,宗正寺的李千金带着十名门仆突然上山,把公主带走了。之后,公主就一直没有回来,我去东宫询问,才知道她被关进了宗正寺大牢。”   宗正寺?   那又是什么玩意儿!   杨守文不禁疑惑,扭头向明秀看去。   “宗正寺,始建于北齐,宗正改称宗正寺卿或者宗正卿,副官为宗正少卿,皆为宗室人员出任,执掌皇族事务,管理皇族、宗族和外戚的谱牒,守护皇室陵庙。   不过,陛下登基之时,杀了不少的宗室子弟。   所以如今的宗正,是由吴王嫡长子李仁担当……李千金,是李仁的弟弟,从年纪上而言,比李仁还要大几岁。此人自幼入道,后为宗正少卿,还兼管着天下僧道。”   杨守文听罢,恍然大悟。   核算着,这所为的宗正寺,就是明清时期的宗人府。   不过,由于唐代是以道教为国教,所以这宗正寺的职能还包括了天下僧道的管理。   “李千金,为何要带走小过?”   “因为,因为……”   小馒头懦懦,犹豫了好久才轻声道:“公主在几日前,一把火烧了寿昌郡主的府邸。”   “啊?”   杨守文顿时懵了,脱口而出道:“寿昌郡主又是哪个?”   不等明秀回答,那小馒头的小嘴就好像机关枪一样的响了起来,“长老居然不知道寿昌郡主?寿昌郡主,就是相王的嫡长女,早些年嫁给了崔真,就住在铜驼坊内。”   相王的嫡长女?   杨守文一听,不禁一阵头疼。   之前,他已经知道了相王的真实嘴脸,而今又听到李裹儿烧了相王长女的府邸,难不成是要和相王李旦撕破脸皮的节奏吗?只是,他目前还没有做好翻脸的准备。   “为什么要烧那郡主府邸?”   明秀一旁,忍不住插嘴问道。   若是这样,倒也说得过去,为什么会是宗正寺派人把李裹儿关押。那相王好歹也是皇子,虽然最终功亏一篑未能成为太子,可是这底蕴却很深厚,远非李旦可比。   李裹儿烧了寿昌郡主的府邸,妥妥打李旦的脸。   那么宗正寺出面,也就在情理之中……只是,杨守文却知道,李裹儿虽然有些刁蛮任性,却并非不讲道理之人。她好端端在这边出家修行,为何要去烧别人府邸?   “对啊,为什么要烧郡主府邸?小过虽然任性了一些,却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   提起这个,小馒头那张胖乎乎的圆脸顿时通红。   她气呼呼道:“因为那个贱人陷害公主。”   “小馒头,你说的贱人又是哪个?”   “就是寿昌郡主那个小婊砸……是公主教我的,她对我说,寿昌就是一个小婊砸。”   小婊砸这种妥妥的后世口头禅,还是杨守文教给李裹儿的。   听小馒头这么说,杨守文不禁蹙起了眉头,沉声问道:“小馒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与我详细说来?”   小馒头把热粥放在一旁,挥舞着小拳头,显得格外愤怒。   “亏得公主把那个小婊砸看作是朋友,没想到那小婊砸却勾结外人,企图陷害公主。   此前,公主听闻长老你在金城遇险,非常担心。于是她就想去大兴国寺为你做一场法事祈福。正好寿昌那小婊砸过来,公主也没有防备她,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那个小婊砸,还约她一起前去。谁料想法事当天,公主到了大兴国寺之后,却遇到了……”   小馒头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突然停了下来。   杨守文正听得入迷,李裹儿对他的关心,他非常感动,同时又很好奇,李裹儿到底为了什么要和那个劳什子寿昌郡主开撕,而且还撕的这么狠,把人房子都给烧了。   “遇到了谁,说啊!”   小馒头压低声音道:“武崇训,武二郎。”   “嗯?”听到这个名字,杨守文愣住了。   他依稀记得,武崇训在去年武科之后,就外放了出去。是外放去了何处?杨守文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好像是关中的某个地方。按道理说,他不是该在关中吗?   “武崇训,回洛阳了?”   “两个月前,他就被召回了洛阳,如今是左卫将军。”   这就左卫将军了?   仆固乙李苦苦等待了一年,才得了机会,外派成为一军军使。可这武崇训倒好,一年的功夫,已经成了左卫将军。而他这个武魁,现在还苦兮兮的在桃花峪出家。   同人不同命,谁让人家生了个好人家?   杨守文心里很不痛快,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这还真是平步青云,升的好快啊……”   他没有再询问下去,因为他大体上已经猜出了端倪。   毫无疑问,肯定是这个武崇训贼心不死,跑去骚扰李裹儿,结果把李裹儿惹怒了。   小馒头偷偷看了一眼杨守文的脸色,怯生生道:“长老你别生气,这件事真的和公主无关……武崇训回来之后,曾到太微宫找过公主,但是公主并没有理睬他。都是寿昌那个小婊砸,她偷偷把消息告诉了公主,结果那个家伙跑去大兴国寺捣乱。   公主也就是因为这件事,一怒之下烧了寿昌的房子……那天是寿昌跑的快,不然公主一定会收拾她。不过,她虽然跑了,公主还是把郡马崔真狠狠的收拾了一顿。”   杨守文的脸上,强挤出了笑容。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这件事?   上官婉儿没有提起,武则天没有提起,包括老爹也没有提起……   这让杨守文非常不快,同时又对武则天,产生了一丝丝的怨念。好嘛,我在西域出生入死的为你做事,你倒好,却把你侄孙召回了洛阳,跑来骚扰我未来老婆?   这件事,士可忍庶不能忍。   说实话,杨守文对武崇训并没有什么恶感,甚至觉得,这家伙还算直爽。   可是,如果这么一个人,整日里惦记着自家媳妇,杨守文对他的好感也就烟消云散。   “那宗正寺怎么说?”   “宗正寺说,公主此次行为,让宗室颜面无光,所以要严惩。   太子也正就这件事,和宗正寺那边争执。可是宗正寺却咬死了太子无权干涉,非要处置公主不可。陛下那边,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动静,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怎么考虑。”   怎么考虑?   当然是要维护她那个侄孙喽!   杨守文沉着脸,思忖片刻,对小馒头道:“小馒头,你现在住在何处?”   “小铃铛在宗正寺大牢里照顾公主,奴婢现在还住在太微宫……公主让奴婢等长老回来。”   “这么晚了,路不太好走。   你今晚就在这里凑合一下,明日一早去宗正寺大牢见公主,就说我已经安全回来。”   “嗯嗯嗯!”   小馒头好像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然后跟着杨十六出去,在旁边的茅屋里歇息。   杨守文、明秀、封常清以及杨十六聚在大屋之中,三人齐刷刷看着杨守文,等他发话。   “四郎,你说该怎么办?”   明秀闻听,顿时笑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奉陪就是。”   杨守文咬牙切齿道:“上次未能收拾那武二郎,却不想这家伙贼心不死……我堂堂六尺男儿,怎能容他如此嚣张?天亮之后,咱们就进城,我要找那武二郎麻烦。” 第六百一十五章 火烧武家楼(一)   天刚蒙蒙亮,安喜门便开放了!   大雪刚过去,天寒地冻,气温很低。   城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准备进城的人,门卒一边手里哈气,一边打开了城门,准备进行检验。   而这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三匹快马风驰电掣,眨眼间就来到了城门口。那守城的门卒刚准备上前阻拦,就被门伯一把拽住。   “想死吗?看清楚再说。”   趁着黎明的曙光,门卒仔细看去,不禁吓了一跳。   那马上的人,他倒是不陌生。三个僧人打扮的男子跨坐马背上,为首之人,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生的眉清目秀。不过,在眉宇间,却流露出一股子煞气,令人不寒而栗。   是他?   门卒一见,顿时缩了回去。   那年轻僧人他认得,就是昨日在城门口,杀死了奉宸府门客的僧人。   奉宸府而今在神都可谓是权势熏天,可是被人杀了之后,却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动静。   门卒已经听说了,这眉清目秀的僧人,正是早年名动两京的杨守文。   那,可是去年武科的武魁!   三名僧人来到城门口,甩镫下马。   其中一人拿了三个度牒,交给门卒检验。   与此同时,从城中跑来了十几个人。为首的,身高大约在两米靠上,生的膀阔腰圆,雄壮无比。那大个子身后,还跟着四只獒犬。当看到了僧人,獒犬发出一连串的吠叫,便奔跑过去,然后围着那僧人打转,并且不时从口中传来了呜咽声音。   “悟空,八戒,沙和尚,小白龙……”   僧人蹲下身子,挨个抱了一下獒犬,那张俊秀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笑容。   “杨茉莉,你又胖了。”   足有两米高的大个子跑到了僧人身前,竟好像孩子一样抱住了僧人,发出了呜咽。   门卒认得这大个子,是如今神都洛阳城里鼎鼎有名的人物,据说名叫杨茉莉,绰号巨灵神。杨守文的一部《西游》,如今在洛阳已是妇孺皆知。不过,杨茉莉‘巨灵神’的绰号,没有任何贬义。盖因他体型巨大,又使双锤,力大无比,故而才有这个称号。   这一年来,杨茉莉在洛阳可谓是威风八面。   之前武延晖他们在洛河畔圈地,少不得遇到一些麻烦。特别是那些在中桥附近讨生活的闲汉,当然不甘愿让出地盘。武延晖等人用官府的力量,未免有些杀鸡牛刀,于是便找了北市的沈庆之出面,约中桥的闲汉们赌斗。当时出战的,便是杨茉莉。   杨茉莉在中桥二十天里,打得那些闲汉落花流水,无人能敌。   所以,杨茉莉现如今在洛阳的名声很大,即便是这些个门卒,也都能认得杨茉莉。   “茉莉乖,茉莉不哭,以后阿郎不会再丢下你不管的。”   杨茉莉对杨守文不带他去西域,把他一个人留在洛阳非常不满。杨守文只得轻声安抚,总算是稳住了杨茉莉,而后扭头喝问道:“十六,可曾检验完毕,我还有事。”   “已经检验妥当。”   杨守文一听,二话不说,牵马就走。   “茉莉,随我杀人去。”   他阴沉着脸,大声说道。   杨茉莉顿时破涕为笑,咧着嘴说道:“阿郎,你让杨茉莉打谁,杨茉莉就打谁。”   说着,他上前揽住了缰绳,示意杨守文上马。   杨守文也不客气,翻身上马,阴着脸道:“清化坊,武家楼。”   “杨茉莉知道怎么走。”   杨茉莉说完,招手朝站在城门边上的十几个人喊道:“听到没有,清化坊,武家楼。”   那十几个人,全都是杨府家丁。   好赖,杨承烈而今是千骑将军,更兼洛州团练使,在洛阳也算的是一个人物。铜马陌而今已经扩大了不少,家中也蓄养了不少家丁。虽然这些个家丁不认得杨守文,却也知道,在铜马陌这个寨子里,杨承烈之下不是宋娘子,而是眼前这个僧人。   于是,家丁们齐声响应,跟着杨守文等人便直奔清化坊。   “魏叔,看这样子,要出事啊。”   门卒不无羡慕的看着一行人远去,忍不住和门伯小声嘀咕。   那门伯却瞪了他一眼,轻声道:“听清楚没有,是清化坊,武家楼……老杨家这是要对武家开战,保不齐又要出什么状况。警醒点,咱们最好不要掺和进去……”   清化坊,武家楼?   门卒突然激灵灵一个寒颤,立刻转过身,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   清化坊,与东城隔水相望。   瀍水支流流经清化坊的西面,而武家楼,就坐落在瀍水东岸。   这武家楼,原本名叫沈家楼。说是楼,其实是一处宅子。据说这宅子始建于百年前,颇有些历史,是当年隋炀帝在洛阳时,为其爱将沈光所修建。这沈光,在大业年间有‘肉飞仙’的绰号,后被隋炀帝赏识,封为折冲郎将,对沈光极其看重。   后来隋炀帝移驾江都,沈光也随同前往。   隋炀帝被宇文化及所害,沈光为了给隋炀帝报仇,密谋兵变,结果被战死于乱军之中……   沈家楼,是隋炀帝专门为沈光修建的一座楼,几乎与皇城的城墙一样高。   隋炀帝说:“朕宿于宫中,即便你不在朕身边,可只要朕看到那座楼,就能安心睡觉。”   由此可见,隋炀帝对沈光是何等的信任。   而入唐之后,沈家楼的名字几经变化,至武则天执政,就把这处宅院赏赐给了武三思。   武崇训返回洛阳后,武三思就把这宅子送给了武崇训。   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要告诉武则天,我家二郎会如同沈光一样,终于武则天。   天已大亮,武崇训正在家中吃饭。   今天,正逢他轮休,不必去军中值守。所以他也就起的晚了一些,准备吃罢了饭,就去给他老爹请安。   昨日,杨守文返回洛阳。   虽然杨守文并未入城,但是他被带去了上阳宫,却被许多人所知晓。   武崇训当然也听到了消息,这心里面不知为什么,就有些发慌,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去年,他在武科之后,被外派到了关中。   大半年里,凭借着他老爹武三思的帮助,再加上自身也确有真才实学,成功剿灭了几股盗匪,在年中被召回了洛阳。只是,武崇训这心里面,对李裹儿还是念念不忘。   说他是个痴情种子倒也没有错,自从认识了李裹儿之后,他就再也没去过风月场所。   那日,他醉酒后,与同在左卫效力的崔真聊天。   武崇训也记不清楚和崔真说了什么,反正过了几日,崔真偷偷告诉他,李裹儿要去大兴国寺作法会。已经有近一年未曾见过李裹儿的武崇训,耐不住对李裹儿的思念之情,于是跑去了大兴国寺。本来,他只想偷偷看两眼,却不成想在见到李裹儿后,他按耐不住内心的冲动,竟跑出来和李裹儿说话,也一下子惹怒了李裹儿。   那天,他狼狈离开。   回到家之后,才知道李裹儿一怒之下,烧了寿昌郡主的房子。   这也让武崇训心里忐忑不已,他不知道,李裹儿会不会找他麻烦……好在没过两日,宗正寺就派人把李裹儿带走,并关进了宗正寺大牢,也让武崇训松了口气。   可是昨晚当他听说杨守文回来的时候,就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食不知味的吃了两口粥,武崇训就整理衣衫,准备去拜见武三思。可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声。紧跟着,下人武安跑进来,一脸的慌张之色……   “二郎不好了!”   “什么事?”   “外面,外面有一个和尚,带着一群人闯进来,还砸了咱家的大门。”   武崇训闻听,顿时暴怒。   “何人敢如此大胆,来我家闹事?”   说着话,他抬手从刀架上抄起一口唐刀,大步流星向外面走去。   而此时,武家楼外,已乱成了一团。   ……   小馒头告诉过杨守文,武崇训现在就住在清化坊的武家楼。   当他领着杨茉莉等人来到武家楼大门口,看着那紧闭的大门,内心里顿时一阵火起。   “茉莉,给我砸门。”   杨茉莉闻听,二话不说,健步便窜上了门阶。   他反手从背上取下两支铁槌,抡圆了,蓬的一下子,就砸在那沉甸甸的红木大门上。   杨茉莉手中这两支槌,加起来足有二百多斤。   虽然他才十八岁,可如果单论力气,即便是杨守文,也远远不如。   两百斤重的大槌落在那厚厚的大门上,轰得一声巨响,红木大门立刻飞了出去,四分五裂。   从门内,传来了一阵狗吠声。   紧跟着有人大声呼喊:“谁敢在武家楼闹事。”   十几个武府家丁冲出来,还有两只獒犬跟随。只是,不等那两只獒犬站稳,悟空它们就随着杨守文一声口哨冲了出来,两两分开,把那两只獒犬围住,便是一阵凶狠撕咬。   武家楼的獒犬,血统自然不凡。   只是,与悟空它们相比,不管是个头还是力气,包括凶狠的程度,都远远不如。   家丁们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两只獒犬就被扑倒在门阶下,被撕咬的哀嚎不止。那为首的家丁见状,忙抄起木棍就冲下来,可是不等他靠近,眼前人影一闪,一个看上去颇为瘦弱的僧人就拦住了他的去路。那僧人也不说话,抬起手,手腕一翻,亮出两口弯刀,便扑向家丁。那两口刀上下翻飞,刀光闪闪……家丁只觉得冷气袭人,手中的木棍更在瞬间,被那两口弯刀斩为数段,衣服更被割裂成一条条,一道道的碎布。   “武二郎,若有胆子,就给我出来。”   杨守文跨坐马上,厉声喝道。   那些家丁见状,齐声发喊,就扑上前来。   只是,早已虎视眈眈的杨茉莉,又岂能容他们靠近杨守文。只见他大喝一声,横身拦住了那些家丁,手中大槌翻飞,就听乒乓一阵乱响,十几个家丁已被砸翻在地。   杨守文看也不看他们,纵马便跃上了门阶,跨过门槛。   武家楼里,又涌出几十名家丁。   杨守文见状,抬手摘枪就要迎上去。可没等他动手,明秀从马背上长身而起,手中弯刀唰的脱手飞出,在半空中划出一抹晶亮弧光。刀光过处,就听那些家丁一阵惊叫。   明秀双手舞刀,在其他人的眼里,好像是两把弯刀在空中回旋。   武家楼的家丁又何曾见过这种刀术,还以为遇到了神仙,吓得连连后退。杨守文则策马上前,直奔后院。   就在他快到后院的时候,武崇训提刀迎了出来。   当他看到杨守文,不禁愣住了。   还真是倒霉,怕什么,他就来什么……   “杨守文,你好大的胆子。”   武崇训拔刀指向杨守文,厉声喝道。   原本,他想说点场面话吓走杨守文,可未曾想,杨守文看到他之后,却红了眼睛。   “武二郎,看你往哪里走!” 第六百一十六章 火烧武家楼(二)   武崇训没想到杨守文上来就动手,根本不和他废话。   按照他的想法,他如今好歹也是左卫将军,杨守文就算在猖狂,也会说几句场面话。   可是他没想到,杨守文这次来,并不打算与他善罢甘休。   他一催胯下战马,在马背上长身而起,手中大枪呼的便探出,一招蟒蛇出洞,快若闪电。   “你……”   武崇训话都没来得及说,杨守文已经到了跟前。   人借马势,马助人威。   那杆玄铁大枪挂着一股风声刺来,吓得武崇训连忙举刀相迎。   只听铛的一声响,刀枪交击。   说实话,武崇训的身手不弱,否则也不可能这么快做到左卫将军的位子上。只是武崇训没想到,杨守文上来就是要取他性命的架势,以至于刀枪交击一处的刹那,直觉一股巨力袭来,便把他手中钢刀震的脱手飞出。那股力量,可怖至极……   虽然武崇训已经松开了手,可仍旧虎口裂开。   “杨守文,你疯了吗?”   武崇训大喊一声,身后的家丁齐声呐喊,便冲上前把杨守文包围。   而杨守文也不废话,纵身从马上跃下。   后院的空间不大,战马也发挥不出冲击力,甚至还会成为累赘。杨守文跳下马后,大枪轮开,幻出一朵朵斗大的枪花闪动。那杆玄铁大枪,好像有了灵性一般,忽而横扫,忽而刺击,眨眼的功夫,就有七八个家丁倒在了地上,鲜血流淌一地。   也是杨守文对这些家丁没下狠手,否则这些人一个都别想活命。   杨守文那凶悍的杀法,也使得武家楼的家丁惊慌失措。武崇训劈手从一个家丁手中抢过一杆枪,厉声喝道:“杨守文,你再如此放肆,可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你欺负裹儿时,可想过我会如此?”   这也是杨守文动手之后,第一次开口。   他错步一枪砸翻了一个家丁,健步冲向武崇训。   听闻杨守文这句话,武崇训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有些赧然。   人家这是来为未婚妻讨公道的……若是武三思,就不会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可武崇训毕竟是真爱李裹儿,也知道李裹儿如今被关进了宗正寺大牢里。所以面对杨守文,他本能的就有一丝丝的愧疚。所以当杨守文到近前时,武崇训扭头就走。   “拦住他!”   武崇训实在不好意思面对杨守文,更不想与杨守文交手。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和杨守文交手的话,根本讨不得便宜……如今的杨守文,显然是要找他的麻烦。这时候如果再和对方交锋,莫说打不过,就算打得过也没面皮。   二十多家丁呼啦啦涌上前,拦住了杨守文。   而杨守文见武崇训要走,也急了眼。   玄铁大枪在胸前一横,旋身一枪刺出。这一次,他没有再留手,一枪便把身前的家丁刺翻在地,当场毙命。   “武二郎,若有胆的,就别走。”   武崇训闻听,脚下更快。   这时候,杨茉莉已经冲了过来。   当他看到杨守文被人包围,顿时勃然大怒。   “敢欺负我阿郎,我打死你们。”   说着话,杨茉莉已经纵身来到近前,那一对大槌舞动翻飞,真真个是挨着就死,碰着就亡。两柄大槌二百多斤,在杨茉莉手中恍若灯草,根本无人能够招架一合。   杨守文也趁机从人群中脱身而出,朝着武崇训逃走的方向追去。   “武二郎,休走。”   他大声喊喝,武崇训激灵灵一个寒颤,忙回身把大枪脱手掷出。   杨守文脚下生风,奔跑间猛然侧身一闪,便躲开了大枪,而后脚下不停,继续追去。   武崇训这时候也看出来了,杨守文是真想要他性命。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情,他哪敢继续和杨守文纠缠,眼看前面就是院墙,他垫步扭腰,噌的一下子就窜到了墙上。   “杨守文,你别乱来,否则……”   他话未说完,就见杨守文抬手一枪掷出。   玄铁大枪破空发出锐啸声响,蓬的扎在了院墙上。那夯土筑成的院墙,被玄铁大枪扎穿。墙头一阵晃动,武崇训站立不稳,蓬的一下子就从墙头摔了下去。紧跟着,杨守文已经到了墙角下,双手抓住大枪,一合阴阳把,口中一声暴喝,把那结实的院墙一下子轰塌……   武崇训刚从地上爬起来,见状不由得大吃一惊。   “杨蛮子,你疯了?”   烟尘满天,杨守文已经从断壁跃出,红着眼扑向武崇训。   武崇训哪还敢再废话,扭头就走,跑了两步后,纵身一跃,便跳进了瀍水之中……   冰冷刺骨的河水,令武崇训一下子清醒了。   他拼命朝河对岸游去,好在瀍水并不是很宽,他很快就游到了对岸。爬上岸以后,他打着哆嗦站起来,耳边就传来杨守文的咆哮声:“武二郎,你等着,这不算完!”   此时,天已大亮。   瀍水对岸,就是徽安门大街,街道上的车马人流蹙动。   这是通往宣仁门的必经之路,每天都会有许多朝中的官员从这里经过。此时,早朝刚结束,朝中的文武官员,正陆陆续续自宣仁门走出。看到这一幕,许多人都惊呆了。   “那不是武二郎吗?”   “好像是他……没错,就是武二郎,他怎地如此狼狈?”   武崇训这时候也顾不得颜面,指着对岸的杨守文厉声吼道:“杨疯子,你这个杨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左卫将军,你这是怎么了?”   两个小吏看到这一幕,连忙凑了过来。   他们不认得杨守文,却认得武崇训,于是一脸谄媚之色道:“什么人如此大胆,左卫将军可要帮忙?”   帮忙?   武崇训还是要脸面的!   他看了一眼那小吏,一把将他身上的大氅扯下来,裹在身上。   “可以啊,那是千骑将军之子杨守文,不如你过去帮我把他拿下?”   嘶!   那被夺了大氅的小吏,顿时变了脸色。   杨承烈为人低调,并不好惹是生非。但朝中谁不知道,杨承烈独得圣宠?此前为他效力的一个书记,在他举荐之后,便轻而易举成为了金城县令。如今,这洛阳城里不晓得有多少人想投到杨承烈的门下……至于杨守文,那更不是他们可以招惹。   “杨疯子,你给我等着,我定要奏报圣人,到时候治你大罪。”   对岸,杨守文看着武崇训,手中大枪突然抬起,朝武崇训指了指,便扭头离开。   武崇训见状,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只是,没等他把这口气出完,忽见河对岸的武家楼,冒起了一股黑烟。   武崇训顿时瞪大了眼睛,在河岸边破口大骂。   他已经知道杨守文要做什么了……这个杨疯子,竟然要烧了他的武家楼!   先前凑过来的两个小吏,此刻已经不知道跑去哪里。开玩笑,这种事情可不是他们这种不入品的小吏可以掺和。有道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两位都不是他们能招惹的对象。武崇训不用说了,而那杨守文,不但是太子的替身和尚,还是太子的女婿,同时更名动两京,总仙会醉酒诗百篇已经成为一段美谈,为士林中人传唱。   这种人,比他老子杨承烈更加可怕!   ……   武家楼烈焰熊熊,黑烟滚滚。   站在洛水南岸,就能看到那冲天而起的黑烟。   这可是神都,是天子脚下。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洛阳的衙门里又岂能没有动静?   率先赶来武家楼的,是杨守文的熟人。   就是那洛阳县尉庄毕凡,随行的还有数十名救火的武侯。   只是,当他们看到站在大门口,一字排开的杨府家人后,庄毕凡就知道有点不妙。   “敢问,可是里面走水了?”   他话音未落,就见杨守文和明秀,带着杨茉莉和杨十六两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庄县尉,这件事与你无关,贫僧劝你最好不要掺和进来。   这武家楼,今天必须要烧,谁要敢阻拦贫僧,就是和贫僧为敌……庄县尉,你要和贫僧为敌吗?”   杨守文阴着脸,瞪着庄毕凡。   随时寒冬腊月,可庄毕凡那胖乎乎的脸上,却汗涔涔。   他闻听不禁苦笑,“杨君,你这是……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吗?何必这么大动干戈?”   “贫僧就是要大动干戈,你要拦阻我吗?”   杨守文说着话,手中大枪扬起,指着庄毕凡厉声喝问。   庄毕凡闻听,连连摇头。   他看了一眼武家楼大门内外,横七竖八躺着的家丁,小心翼翼道:“杨君,我不救火,救人可以吗?不管怎样,我是洛阳县尉,若袖手旁观,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救人可以,救火不行。”   杨守文说着,一摆手,示意杨府家丁让开一条路。   他站在门阶上,目送庄毕凡带人进去救人,而他则站在门阶上,看着武家楼那熊熊大火越来越旺,嘴角随即一撇,冷哼一声之后,便撩衣盘膝坐在了武家楼门外。   “茉莉,带悟空它们回去,这里不用你了。”   “我不要。”   杨茉莉一听,顿时急了眼,在杨守文身边坐下,两柄大槌便放在身前,瓮声瓮气道:“阿郎不走,杨茉莉不走。”   “十六也不会走。”   杨十六见状,忙在杨守文另一边坐下。   不仅如此,悟空它们也都静静的在杨守文身前匍匐下来,一双双眼睛,森冷的看着外面的人。   “四郎……”   “好吧,我带他们走,免得到时候连个送饭的人都没有。”   明秀见状,笑着走下门阶,招呼家丁离去。   杨守文点了点头,也就不再说话。三人四犬,就坐在门阶上,任由那些武侯进出,却不去理睬。   事实上,当他们坐在那里的时候,所有的武侯都绕道而行,哪敢过去招惹。   而武家楼的火势,也越来越大…… 第六百一十七章 胆大包天   积德坊,大福先寺。   做洛阳洛水北岸,毗邻上东门横街的大福先寺塔中,太平公主正端坐茶船后沏茶品茗。   杨守文撰写茶经后,茶具随即推广开来,成为文人雅士钟爱之物。   太平公主同样对此痴迷,专门准备了好几套茶具,摆放在她在洛阳的各个居所之中。   泉水沸腾,喷吐水汽。   太平公主依着她学来的那一套沏茶程序,泡出一壶上好茶汤,而后闻香品茗,颇有些悠闲。可是,在这大福先寺塔内,气氛却很凝重。一个青年端坐一旁,而在正中央还跪着一个青年,匍匐在地,一言不发,似乎对太平公主怀有极大的恐惧。   “姑姑,明玉这一次冒然出手,的确是有些莽撞。   可是,你也知道他是个孝道之人。那杨守文与他有杀父之仇,故而才未能隐忍住。   明玉很怕,所以回来之后一直不敢见你。侄子知道,他其实还是忠于姑姑,所以斗胆前来求情,还请姑姑宽恕他则个。”   “请公主恕罪。”   那匍匐在地的青年连忙颤声说道。   太平公主嘴角微微一撇,勾勒出一抹好看的弧线。   她慢慢放下茶盅,朝坐在一旁的青年看了一眼,那眼眸中流露出意味深长之意。   “成器既然如此欣赏明玉,何不把他收留?”   那青年闻听,心里顿时一颤,强笑道:“姑姑说笑了。”   “本宫从不与后辈人说笑。”   太平公主一句话,令青年的脸色顿时生了变化。他刚想要再开口解释,却见太平公主蓦地长身站起,大袖一摆,双手负于身后,俯视他与那匍匐在地的青年二人。   “明玉,还记得你当年到长安投奔本宫时,本宫说过的话吗?”   匍匐在地的青年身体微微一颤,忙颤声道:“明玉记得。”   “呵呵,本宫也记得……本宫记得,你入我太平观当天,本宫与你说:尽心做事,听从本宫吩咐,本宫自会给你一个前程。说心里话,明玉你很聪明,也极有眼色,本宫非常欣赏你。一直以来,本宫都把你带在身边,你说说看,本宫可亏欠你吗?”   “未曾亏欠。”   “本宫让你去安西采买,临行时与你说过什么话?”   “公主吩咐,要明玉办完事情之后,尽快返回洛阳。”   “那你呢?”   “小人……”   “你却跑去掺和进西域战事,私自放走了叛贼薄露不说,还在天马城密谋造反。   明玉,若非你是本宫差遣,本宫就不会让你回来。   因为你的擅自行动,却使得本宫好不容易才招揽过来的曹西什卡如今成为刀下亡魂。因为你,原本本宫可以在陛下面前讨得一个天大的功劳,如今却付之东流。”   “公主,明玉该死。”   太平公主却没有再去理睬青年,而是把目光投放到了坐在一旁的青年身上。   “回去告诉你父王,就说他若喜欢明玉,只管想本宫讨要就是,本宫也绝不会做那阻人前程的恶事。何苦明知道他是本宫的手下,却越过本宫,指挥他去做事呢?”   那青年闻听,脸色顿时大变。   “姑姑,请听侄子解释,此事与……”   话未说完,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   紧跟着,大门打开,哈士奇躬身走进来,轻声道:“公主,清化坊走水了。”   “嗯?”   太平公主一怔,蹙眉问道:“何处走水?”   “武家楼!”   “啊?”   太平公主听完之后,忙快步往外走,来到了屋外。   她站在塔顶,手扶围栏举目眺望,就见远处黑烟滚滚,火光冲天,隐隐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哨音。   “怎么回事?”   “奴婢已经派人打听了,是召机长老所为。”   “杨青之?”   太平公主愣了一下,旋即又笑了。   “昨日我还与法藏法师打赌,说着杨青之回来,洛阳少不得要热闹一番。   没想到我昨日才说,这小子就闹将起来……老哈,立刻派人去,告诉执金吾薛楚玉,就说本宫说了,让他不要管闲事。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武三思那老家伙解决。”   哈士奇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这时候,那屋中的青年也走出来,看着浓烟滚滚的清化坊方向,冷声道:“这杨青之,还真是不知死活。才回洛阳,抗旨不遵不说,还火烧武家楼,武三思岂能饶他?”   太平公主却冷笑一声,不予理睬。   她手扶围栏,观看了片刻之后,转过身来。   “成器,把慕容明玉带走吧。   本宫看在你父王面子上,不难为他……但是本宫手下,不养怀有二心之人,既然你这么器重他,就让他过去帮你好了。他做的事情,与本宫没有丝毫关系,以后出了事,本宫也不会过问。总之,这次事情就这么算了,本宫还有事,不陪你了。”   太平公主说完,便转身离去。   青年站在屋外,看着太平公主的背影,咬咬牙,却没有出声。   “明玉,起来吧。”   他冲着屋内说了一声,那匍匐在地的青年,也随之起身。   “公主她……”   “姑姑毕竟是个女人,容不得人。   既然她不愿意再收留你,你就随我走吧……嘿嘿,不过你也可以松口气,那杨守文烧了武家楼,等于和武三思撕破了脸。看着吧,武三思绝不会轻易与他罢休的。”   “杨贼放火,烧了武家楼?”   明玉愣了一下,目光凝视清化坊方向的滚滚浓烟,突然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这杨贼,好高明的手段。   殿下,咱们最好不要再轻举妄动,更不要对他不利。他这一把火……看着吧,武三思不但不会找他麻烦,还会想方设法的保护他周全。咱们,实不宜再针对杨守文。”   “嗯?”   名叫成器的青年,愣住了。   明玉,本名慕容明玉,是静难军军使慕容玄崱之子。   想当初,慕容玄崱起兵造反,后准备从昌平撤兵之前,安排慕容明玉偷偷前往长安,投奔了太平公主,改名穆明玉。后来,他得知了杨守文是杀害慕容玄崱的凶手,就几次想要找杨守文的麻烦。但当时杨守文因醉酒诗百篇而名动两京,太平公主对杨守文也颇为赞赏,所以斥责慕容明玉,不得生事,更不许找杨守文麻烦。   这,也让慕容明玉非常不快。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他结识了身边的青年。   青年名叫李成器,说起来也是一个大人物。他是相王李旦长子,嫡长子,极为聪慧,而且颇有手段。只是,在历史上李成器的光芒几乎被他兄弟李隆基完全遮掩住,所以名声不显。留给后人最著名的故事,就是三让皇位,被后人称作‘让皇帝’。   李成器能诗歌,善书画,精通音律,最善羯鼓、吹笛。   史书评价他恭谨自守,不妄交结,不干预朝政,所以甚得李隆基的敬重。   不过,此时的李成器,还不是历史上那个鼎鼎大名的让皇帝,只是一个年仅二十二的青年。   李成器和慕容明玉一见如故,并且各种拉拢,使得慕容明玉和他走的也越来越近。   只是,李成器果真能够成器吗?   慕容明玉轻声道:“殿下,咱们安排的手段最好不要再施展了!   杨守文这次回来,陛下对他必然更加看重。他既然拿走了那幅画,焉能没有防备?   说不定,他正等着殿下出面,而今烧了武家楼,陛下未必会怪罪他,相反武三思还要护他周全。总之,咱们暂时不要再对他出手,还是再找机会,不信他没有破绽。”   李成器闻听,顿时恍然。   但他随即流露出一抹羞愧之色,轻声道:“未能替明玉报仇,还……我真的很羞愧。”   “诶,羞愧什么。   公主殿下而今不愿和太子反目,咱们也没有办法。这次撕破了面皮也好,否则夹在中间,我终究难受,也施展不开手脚来。不过,我短期之内,不好继续在洛阳,难保公主不找机会寻我麻烦……我准备离开洛阳,先避一避风头再说,如何?”   李成器想了想,点了点头。   “如此也好……对了,六诏乘象书如今下落不明,而且老黄在射洪,似乎有些麻烦。   这样吧,你走一遭梓州,看能否帮助老黄。   顺便呢,还有一件事情要你费心,具体的,咱们回去再说。”   “好!”   既然已经上了李成器这艘贼船,慕容明玉知道,他没有别的选择。   左右他离开洛阳也无处可去,走一遭剑南道,似乎也没什么大碍,正好可以散心。   只可惜,未能害得杨守文!   慕容明玉心里,不禁有些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如今大势在杨守文一边,有武则天的关照,即便是相王李旦想要对付杨守文,也非一桩易事。   且放过他一遭,总有一日,取尔人头……   想到这里,慕容明玉又看了一眼浓烟滚滚的武家楼方向,一咬牙,跟着李成器离开。   ……   武家楼,已经被烈焰包围。   熊熊火焰直冲霄汉,浓烟弥漫。   庄毕凡带着人,从武家楼里救出了那些家丁。清点一番之后,他也不禁暗自咋舌。   武家楼这一次,死十七人,伤五十余人。   这还是杨守文手下留情的结果,如果他们下狠手的话,估计这武家楼里,无一幸免。   以前还不觉得杨守文心狠手辣,只觉得他颇有些儒雅风范。   可现在看来,这家伙……   杨守文、杨茉莉和杨十六,依旧端坐在武家楼大门外,一动不动。   那四只獒犬也静静的匍匐在他身前,看上去很安静。可谁都知道,这四只獒犬绝非善良。   只从它们爪牙上的血迹就能看出,这四只獒犬何等凶悍。   三人四犬坐在那里,却无人敢靠近,只能远远的驻足观望。   “二郎,那就是你兄长吗?”   人群外,一群少年聚在一起,正七嘴八舌的说话。   其中一人,身高五尺七寸左右,生的颇为俊俏,仪容不凡。这少年,正是杨瑞……他今日准备去国子监上课,可是途经清化坊的时候,却看到这里已经乱成一团。   “没错,是我大兄。”   杨瑞看到杨守文,并没有过去。   他已经命人前去给杨承烈报信,同时更知道,杨守文现在所处的地位,他掺和不来。   大兄这是要做什么?   杨瑞心里很急,却没有急于过去,而是默默关注事态的发展。   “奇怪,怎不见洛阳县派人过来?”   “那不是已经来了吗?”   “不过是民壮武侯,我是说那些快手……这么大的事情,以那张昌仪跋扈的性子,居然迟迟不见动静?听说这召机长老昨天在安喜门外,可是狠狠打了二张的脸。”   “哈,现在这种状况,莫说是张昌仪,估计二张也不敢来?”   “为什么?”   “没看到昨天杨青之杀了二张的爪牙,如今还能跑来武家楼闹事?没留意,今天街头之上,少了不少二张的爪牙吗?这是杨青之和梁王私怨,二张也不敢进来掺和。”   有那消息灵通之人,知道一些内幕,于是得意洋洋的炫耀起来。   杨瑞则静静在人群中观望,心里却盘算着:大兄这一次,莫非真的是有别的目的?   ……   杨守文,心如止水。   他倒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要为李裹儿出一口恶气。   那宗正寺宗正李千里,也就是说昨日明秀说的那个‘李仁’要治李裹儿的罪,杨守文倒不担心。李显是太子,就算他性子懦弱,可如果连闺女都保不住,才是窝囊。   再说了,就算李显不成,必要时武则天也会出面。   武则天喜爱李裹儿,毋庸置疑。   真要是让武则天出面了,就算李千里再倔强,也必须要考虑清楚后果。   至于自己,杨守文并未考虑太多。   不过他也清楚,李显会出面保他,上官婉儿也不会坐视不管。总之,或许有麻烦,他却并不在意。老子如今都出家做了和尚,还怕武崇训?反正,不要你好过……   轰!   伴随着一声巨响,浓烟翻滚。   武家楼在熊熊烈焰之中轰然倒塌,火星飞溅。   而这时候,一队奉宸卫从清化坊的坊门冲进来,呼啦啦就包围了武家楼。   为首之人,是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生的相貌清癯,举手投足间透着儒雅之气。   “下官直凤阁钟绍京,奉陛下旨意,捉拿杨守文上阳宫觐见。杨君,随下官走吧!” 第六百一十八章 岂是大丈夫?   钟绍京心中忐忑,警惕注视着杨守文的动作。   这次他奉旨前来,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今天值守凤阁的人是他,也只能是他前来。   可他也清楚,这种事情他掺和不起。   听说这杨守文胆大包天,打得左卫将军武崇训跳河逃生不算,还一把火烧了武家楼。原本以为是一把小火,可现在,武家楼已经变成废墟,可想而知杨守文是何等疯狂。   他强作镇定,但又提心吊胆。   哪怕身后有百名千牛备身,钟绍京还是觉得害怕。   天晓得这杨守文,是不是真的疯了?   ……   杨守文睁开眼,站起身来。   杨茉莉和杨十六也纷纷起身,而那四只獒犬也站起来,跟在他的身后。杨守文迈步从门阶上下来,抬手把玄铁大枪戳在地上,用手指了一个千牛备身,才对钟绍京道:“请钟凤阁带路。”   杨茉莉和杨十六有样学样,也把并且放在了地上。   三人四犬,在千牛备身的簇拥下施施然离开了武家楼,直奔清化坊大门而去。只可怜了那几个千牛备身,杨守文和杨十六的兵器还好说一点,可是杨茉莉的那对槌,实在是太重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又喊了两个人过来,抬着那两只大槌离开。   走出清化坊大门,就见迎面行来一群人。   “青之,青之你没事吧。”   为首的人,赫然就是武延晖,而在他身后,还跟着杨墽等人。   杨守文没想到,这些个驸马居然会赶过来,颇有些惊讶。   武延晖甩蹬下马,对杨守文道:“听说你要找武二郎的晦气,哥几个怎能袖手旁观?”   想当初,杨守文提点武延晖等人,让他们这些驸马联合起来,利用手中的资源去赚取钱财,也让这些人拧成了一股绳,渐渐在这洛阳城里形成了一个不小的势力。   这些位驸马,大多散官,空有爵位而没有实权。   可是他们背后明明有庞大的势力,更有太子为他们撑腰……以前没有想到这一点,得了杨守文的提醒之后,这些人很快就反应过来。或是豪门贵胄,或是权臣之后。不管哪一个出来,都可以在洛阳城横着走,更不要说这些人联手,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不过半载,这个驸马党已经在洛阳城建立了威望。   以洛水两岸,中桥附近建立的青园为根基,他们广发英雄帖,可谓是呼风唤雨。   所以,听说杨守文回来,武延晖等人就准备去拜访一遭。   哪知道没等他们过去,杨守文就杀进了洛阳城,跑来找武二郎的麻烦。   同为驸马党,又怎能看着杨守文吃亏?   所以这些人二话不说,就赶来帮忙,却不想……   倒是一群讲义气的!   杨守文微微一笑,道:“有劳兄长们费心,贫僧并无大碍。   今陛下召我前往上阳宫问话,你们不用担心就是……大不了陪一清道长几日,总好过在桃花峪冷冷清清。兄长们回去吧,这样子拦阻天使,恐怕太子也会很不高兴。”   杨睿交几人相视一眼,牵马让开了路。   “青之,有事说话。”   “哈,这是自然。”   这些个驸马啊,或许他们不学无术,或许他们骄横纨绔,或许他们放荡不羁……但有一点却让杨守文感动,那就是这些家伙很有义气,不会在危难时去落井下石。   相比之下,对朝中的那些青年俊彦,杨守文反而不太喜欢。   那些人心思太多,和他们打交道,太累!   从骨子里而言,杨守文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人。简简单单的生活,简简单单的思考,可能是他最想要的方式。只可惜,身在这大时代的熔炉中,他做不到简简单单。   武延晖这些人可以不必考虑,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历史。   但他知道,他知道一旦李显死了,他们这些人都不会有好结果,所以注定了他无法简简单单。   想到这里,杨守文有些羡慕的看了武延晖等人一眼,迈步离开。   而这时,杨瑞也悄悄从人群中走出,直奔铜马陌而去……   上阳宫,依旧是银装素裹。   观风殿中,武则天端坐在龙椅上,看着在丹陛下哭天喊地的武三思,心里面一阵烦躁。   昨日就忘了这件事!   由于安西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武则天心情烦躁,所以昨天见杨守文的时候,她竟然忘记和他说李裹儿的事情。原打算今天让上官婉儿过去一趟,可不成想……   这混账东西,真不肯消停啊!   武则天揉了揉太阳穴,目光落在了武三思的身上。   “二郎可无恙?”   “陛下,这天寒地冻,二郎被那个疯子逼得从瀍水跳河逃生,怎会无恙?   我儿这一年来,可说是本本分分,尽心为陛下效力。他没招谁,也没惹谁,却遭此大难……陛下,请为臣做主啊!就算不看臣的脸面,可二郎是陛下的侄孙,对陛下更忠心耿耿。   那个杨疯子,他抗旨不遵不说,还烧了陛下赐予的武家楼,简直就是不把陛下放在眼中。”   武三思也是拼了,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诉。   此时的他,根本不像是堂堂的梁王,更像是一个被人欺负了,回家找家长的熊孩子。   武则天不禁蛾眉轻蹙,露出嫌弃之色。   没招谁,没惹谁?   裹儿现在可还被关在宗正寺里呢!若不是你儿子把裹儿撩拨发火,她怎会火烧寿昌郡主的房子?   对这件事,武则天其实有些小心思。   李裹儿性子兔脱,更有点随心所欲,说白了,就是天不怕地不怕!   这次,她准备让李裹儿吃点苦,所以才放任李仁出手,而且至今也没有阻拦之意。   可没想到,李裹儿还没受到教训,就蹦出来了一个更加胆大包天的杨守文。   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   武则天想到这里,不禁苦笑。   不过,表面上她还是面无表情,半晌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武三思立刻止住哭声,看向武则天。   “此事,朕知道了!   朕已经下旨,命人前去把杨守文捉拿。你先回去吧,免得一会儿在他面前失态……还有,回去告诉二郎,裹儿已经有了人家,让他注意一些,免得折了太子脸面。”   武三思闻听,心里不禁一咯噔。   他知道,杨守文不会有事了……或许武则天会收拾他,但绝不会收拾的太狠,估计惩戒之意更多。他心有不甘,却又不敢反驳武则天。自家姑母是什么性子?武三思太清楚了!那是一个骨子里刚硬,有主见的人。别看她这两年似乎是修身养性,可若真激怒了武则天,她才不会在意你什么亲戚。更不要说,她和自家老爹之间,似乎怨恨大过亲情。   “臣,遵旨。”   武三思躬身退出了观风殿,直奔提象门。   不对,当武三思走出提象门,准备上车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武崇训回到洛阳后,虽然一直对李裹儿念念不忘,可是却始终保持着克制。这其中,当然有李裹儿在太微宫修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见不到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因为武三思曾警告过武崇训,莫要再去骚扰李裹儿,毕竟那亲事早已确定。   可为什么,他又跑去见李裹儿?   武三思直觉感到,这里面有问题。   此前武三思并未考虑这么多,是因为他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是现在,他觉得不对劲了……自家儿子他还是了解的,这点克制力,武崇训还是有的。   嗯,看样子要回去问个清楚才是……   ……   武三思匆匆赶回家去,在他离开不久,杨守文被押送到了上阳宫。   杨茉莉和杨十六二人,当然没资格去觐见武则天,所以连同悟空它们,被拦在提象门外。   而杨守文则在钟绍京的引领下,直奔观风殿。   当他来到观风殿大门外的时候,就见张大年站在外面,似乎已经等候了不少时间。   “钟凤阁,杨君就交给老奴吧。”   他拦住了钟绍京,笑着把钟绍京打发走。   而后,他看了一眼杨守文,轻声道:“召机长老,请随奴婢来,陛下已经等你多时。”   “有劳老公。”   在唐宋时期,老公并非是后世‘老公’的意思,而是特指太监这个群体。   张大年压着声音,呵呵笑了。   他的笑声,活脱脱如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鸭一样,有点难听。   “长老倒是好气魄,做得好大事。   只是,有些莽撞了,陛下可是很不高兴。”   张大年说武则天‘不高兴’,其实倒不如说是告诉杨守文,他这次应该没有危险。   杨守文愣了一下,忙轻声道:“多谢老公提点。”   “好了,快随奴婢来吧。”   张大年加快了脚步,杨守文连忙跟上。   两人走进观风殿,在进观风殿大门的时候,杨守文还看到了一个熟人,就是那杨思勖。   杨思勖捧刀而立,面无表情。   两人目光在电光火石间接触了一下,杨守文旋即从杨思勖的眼中读到了一点信息。   别担心,没事!   连续两个人告诉他没事,杨守文也就彻底放心了。   他走进大殿,就见那大殿中央摆放着一个炉子,炉内生着火,倒是让大殿里温暖许多。武则天端坐龙案后,正碰着一份奏疏阅读。对于杨守文的到来,她仿佛没有觉察,即便是张大年过去向她低声禀报,她也只点点头,却依旧看着那份奏疏。   张大年心领神会,立刻退了出去。   大殿门关上,观风殿内,只剩下杨守文和武则天两人。   当然,这只是表面……天晓得在暗地里藏着多少人?反正杨守文没有去专门窥视。   武则天靠在龙椅上,阅读奏疏。   杨守文垂手而立大殿中,低着头一言不发。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气氛显得有些凝滞。杨守文知道,武则天这是在警告他呢……   良久,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武则天嘴角微微一翘,但旋即又恢复了正常,慢慢抬起头。   “臣杨守文,参见陛下。”   “既然知道是臣子,还敢违抗朕的旨意?杨守文,你胆子可不小啊。”   “臣,惶恐!”   “惶恐?朕看你一点都不惶恐,心里面指不定有多得意……好威风的长老,带着人擅闯别人府邸,还一把火烧了人家的宅子。杨守文,我看你简直是猖狂至极呢。   怎么,要不要找机会,把朕的观风殿也烧上一回?”   “臣万万不敢。”   武则天说出这样的话语来,杨守文可撑不住了,连忙匍匐在地。   “哼!”   武则天冷哼一声,没有再理睬杨守文。   目光,从杨守文身上转移到了龙案上的一份奏疏上,武则天突然露出一丝丝疲乏之色。   “曹西什卡死了!”   “啊?”   杨守文一愣,抬起头,露出惊讶之色。   曹西什卡他当然不陌生,就是那位天马都督,因为勾结薄露,被西曹国捉拿后,准备送到洛阳审问。   可怎么突然间,就死了?   武则天啪的拍击龙案,呼的一下子长身而起。   她绕过龙案,厉声道:“朕这两年来参悟佛法,故而不愿杀生……可有人却把朕的仁慈,看作了软弱,一而再,再而三的向朕挑衅。杨守文,你说朕该怎么办呢?”   “这个……”   杨守文一脸愕然,半晌后轻声道:“曹西什卡怎么死的?”   “在押送至张掖的时候,被人毒害。   张掖刺史已经调查清楚,是一个厨子在饭菜中下毒。曹西什卡虽然是戴罪之身,却毕竟是西曹国的人。朕还想要知道,他背后之人究竟是谁,所以命人对他关照。   可没想到……   那厨子在毒杀了曹西什卡后,便失踪不见。   唐休璟已经命人前去查验,不过朕以为,那个厨子十有八九已经成了死人,这曹西什卡的案子,很可能变成了无头公案。若是怀英在世,又怎容得宵小如此放肆?”   狄仁杰慧眼如炬,想要躲过他的眼睛,的确困难。   杨守文看着武则天站在丹陛上的身影,突然感觉到,那身影在此刻,显得极为无助。   “臣,愿往张掖,调查此案。”   “嗯?”   武则天凤目微合,低头看着杨守文。   “臣昨日在城外,曾说愿意效仿狄公,为陛下分忧。   虽然臣的才干远远比不得狄公,但只要陛下你一道旨意,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武则天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不易觉察的笑容。   她很开心,因为杨守文的主动请缨。   狄仁杰故去之后,凤阁鸾台虽然人才济济,可说句实在话,又有多少人是真心为她效力?   那些个人,吃着朕的俸禄,却总是阳奉阴违。   相比之下,杨守文年纪虽小,却是个勇于任事的小子……   武则天历两朝帝王,最后又登上九五之尊,执掌天下。是不是真心话,她一眼就能分辨出来。说实话,杨守文的主动请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杨守文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带着一丝丝仰慕,又有一丝丝亲切,却很真诚。   “让你去?再去烧了张掖吗?”   “哦……”   “此事,朕自有主张。   朕现在最关心的,是你为什么要烧了武家楼。”   “陛下何必明知故问,臣烧武家楼的原因,就是因为那个武二郎趁着臣不在,竟然跑去骚扰一清道长。臣是个男人,一清道长是臣未来的妻子,又岂能容得他人骚扰?”   “大胆!”   武则天突然大怒,厉声道:“莫不成,你还有理了?   你一个出家人,张口妻子,闭口妻子,成何体统?你信不信,朕这就取消了你和裹儿的婚事?”   面对武则天雷霆之怒,杨守文却毫无惧色。   “臣相信,但就算陛下取消了这桩婚事,裹儿也是臣的妻子。   武二郎运气好,这次被他跑了……下次若再被臣见到,一定不会与他善罢甘休。”   “你,你,你……”   武则天气得浑身发颤,指着杨守文说不出话来。   “大丈夫生在天地间,上忠于陛下,中侍奉父母,善待家人,下保护妻儿。   若自己妻子都保护不到,又算得什么大丈夫?陛下,这件事情,臣觉得没有做错。”   大殿外,张大年听到了殿内的争吵声,忙偷偷朝里面看。   在他想来,武则天一定是暴跳如雷。   可是,他却发现,武则天站在丹陛上,呆呆看着杨守文,似乎有些发愣。   是的,发愣!   武则天的确是在发愣!   在这一刻,她仿佛从杨守文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如意,你别怕,我定会为你求来解药……嘿嘿,大丈夫在世,若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周全的话,又岂是大丈夫?”   那个人,当时和杨守文一般大小,比杨守文生的更俊俏。   他握着自己的手,对自己大声说笑,而后转身离去……十日后,他重又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却是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可是他依然带着甜甜的笑容,喂她把解药服下。   后来,他走了!   一直到许多年后,当她再次陷入漩涡之中,面临危险的时候,他又带着甜甜的笑容,出现在她的面前。   一直到……   “小明?”   武则天口中呢喃,眼中突然浮现出一抹水色。   眼前这个臭小子,怎么会那么像他?   想到这里,武则天突然不生气了……如果杨守文不是这样,她又怎会如此看重他呢? 第六百一十九章 夜访铜马陌   一把大火,烧得洛阳暗流涌动。   所有人都在观望,等待最终的处理结果。如果武则天重罚了杨守文,太子会是什么反应?如果太子无动于衷,那么依附在东宫门下的人们,就必须要有一些考虑。   可如果太子有所动作,武则天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   自李显返回神都,被立为太子之后,朝堂上的争斗或明或暗从未停止过。   只是以前,还有狄仁杰压制。可现在狄仁杰死了,武则天又倦怠于政务,所以一些人不免要蠢蠢欲动。在他们看来,杨守文这一把火,就是红果果打武则天的脸。   哪怕武则天这些年来已经温和许多,又岂能容忍杨守文的这种行为?   不过,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在当天下午,宫中就传出了结果:武则天下旨,将杨守文主仆三人捉拿,打入宗正寺大牢,等候处置。武崇训行为不端,有辱体面,罢左卫将军之职,迁灵州都防御使,以观后效……   什么意思?   杨守文被捉拿,已经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可是打入宗正寺大牢是什么情况?还有,武崇训是武则天的侄孙,而且这一次还是受害者,怎么‘行为不端,有辱体面’了?被罢了左卫将军也就算了,还贬去了灵州,做都防御使?也许对普通人而言,这属于升迁,可是所有人都明白,这其实是对武崇训的处罚。毕竟,灵州已靠近边塞,并且有突厥作乱,可是相当危险。   都防御使听上去似乎很威风,却为关内道所辖,归属于并州都督府所治。   这里面,似乎有些玄机!   揣摩圣意,是所有大臣都要修炼的一门功课。   所以当消息传出之后,许多人都在暗地里揣测,武则天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有一点似乎已经清楚:武则天绝不会重罚杨守文,而且还把他打入宗正寺大牢,这里面可是有很多的内涵。首先,宗正寺那是什么地方?那是管理宗室和皇亲国戚的机构。杨守文不过是一个外臣,又有什么资格进入宗正寺的大牢之中呢?   当然,对此武则天也有解释。   在唐代,由于道教是李唐国教,所以宗正寺还有一个特殊的职能,就是管理天下僧道人氏。杨守文是僧人,并且持有正规的度牒,从理论上来说,也属于宗正寺所治。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他被关入宗正寺也是理所当然。但实际上是这样吗?   众所周知,虽然宗正寺执掌天下僧道,但并未牵涉太深。   那宗正寺的大牢里,关押的几乎全都是皇亲国戚,即便又僧道,与宗室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岂不是说,杨守文也是宗室?亦或者说,他和宗室之间,有密切关联?   武则天的这道旨意,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众说纷纭。不过,更让大家感到疑惑的时候,把武崇训贬去灵州,又有什么用意?   好复杂!   夜幕,将临。   伴随着夜禁的街鼓声响起,喧嚣的洛阳城,渐渐归于平静。   坊门关闭,坊内街道里仍是灯火通明。一些酒楼酒肆的灯仍亮着,人们进出其中。   从横街街口的一个客栈里,走出一行人来。   为首的男子,是一个中年人,看上去白白胖胖,虽穿着普通,却举手投足间流露一股子华贵之气。   他来到铜马陌杨府大门外,有随从叩响门扉。   杨府大门打开了一条缝,从里面探出一个人头来,看着外面的人道:“我家阿郎不见客,各位请回吧。”   “小哥且慢,请把这名剌呈递给杨君。若他看罢之后依旧不见,那我们自会告退。”   家仆愣了一下,结果名剌后,又看了一眼门外众人,便缩回头,关上了门。   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   家仆打开门,恭声道:“几位郎君,我家阿郎有请。”   中年人迈步走上台阶,走进铜马陌。   一进门,他就看到杨承烈站在中堂门廊上。   见大门关闭,杨承烈忙快步上前,躬身向中年人一揖,轻声道:“臣杨承烈,参见太子殿下。”   “文宣,咱们不必如此,还是进屋说话。”   那中年人,赫然就是太子李显。   对于李显的到访,杨承烈似乎已有所准备。日间当他听说杨守文被关进了宗正寺大牢后,明秀就对他说,李显很可能会来找他。至于目的,不言而喻,就是结盟!   没错,结盟……   李显而今虽然稳住了阵脚,可是在朝中底蕴太过浅薄。   他招揽了一批人,但是却苦于手中没有兵权。而杨承烈手握千骑,更执掌洛州团结兵,可以说是除十六卫之外,最大的一支力量。杨承烈和李显同样面临一个问题,就是没有底蕴。他回归朝堂不过两载,虽然在武则天的关照下势头非常迅猛,但还是没有一个稳固的靠山。   武则天已经老了,甚至在日常里已流露出倦怠之意。   她在位上,杨承烈自然稳如泰山;可一旦武则天退位,杨承烈如果没有强大靠山,很可能会被清洗。   所以,李显会登门拜访;而杨承烈,也必须有所准备。   杨承烈领着李显来到八角楼里,请李显上座。   “文宣,孤今日前来的目的,想必你也清楚。”   李显没有啰嗦,直接开门见山道:“文宣,孤需要你的帮助,只不知你有什么要求?”   杨承烈在一旁坐下,沉吟片刻后道:“太子,你我两家,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已成为一体……虽说这些年来,我们之间存有许多误会,但两个孩子都已长大,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臣知殿下来意,也请殿下放心,臣自会全力为殿下周旋则个。”   李显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还是你我第一次,这般推心置腹。   文宣放心,青之此次不会有什么危险。陛下之所以关押他,其实也是想让他避一避风头。你应该知道,此前青之远赴安西,遇到了许多事情……而有一些事情,终究是比较麻烦。让他在宗正寺大牢,也是对他的保护,待风头过去,自当无虞。”   杨承烈顿时流露出释然之色,欠身道:“兕子莽撞,还请殿下费心。”   “这是自然。”   李显说着话,旋即话锋一转道:“前些日,陛下曾召孤前去商议军务,有意让孤整顿羽林军……只是,文宣你也知道,孤早年一直在庐陵,对军中事务并不清楚。   所以,这整顿羽林军一事,至今没有任何头绪。   孤今夜来访,也是想向文宣请教,这羽林军该如何整顿,你可有什么人才推荐?”   李显或许性子有些软,却并非傻子。   就算他是傻子,可他的老婆,那位太子妃韦氏也精明过人。   这一年来,西北烽烟不止,并且还发生诸多离奇之事,足以让李显变得警惕起来。   此前,他招揽的大多是一些幕僚人才。   可行军布阵,领兵打仗的人才却不容易获得,也使得李显感到非常头疼。   这一次,他是抱着结盟的心思前来,自然也准备了足够的筹码。他要把杨承烈彻底拉上船,所以也知道,需要拿出足够的诚意才可以。   杨承烈微微一笑,轻声道:“若说治兵,臣自认不弱于人。   但若说执掌一军,仍有些吃力。羽林乃北衙禁军,拱卫宫中,干系重大,不但需要足够的才能,更需要有深厚的资历。所以,臣斗胆为殿下举荐一人,或可大用。”   李显眼中,闪过一抹赞赏之色。   他喜欢杨承烈这种知进退的气度,比之他东宫招揽的那些人,要强百倍。   “文宣,但说无妨。”   “殿下以为,左武威大将军薛楚玉如何?”   “嗯?”   李显闻听一怔,露出了沉思之态。   北衙禁军,是在脱离南衙十六卫的建制上行程的产物。虽然羽林军之名古来有之,但对于唐帝国而言,真正的北衙禁军形成于贞观十二年,并且是以招募和私属两大特色为主,从某种程度上脱离了府兵制的范畴。而后,历经高宗皇帝和武则天两朝的完善,也使得北衙禁军渐渐成熟,形成了以羽林军和千骑为主的两支军队。   如杨承烈所言,想在军中效力,单有才华远远不够,还要让人信服。   千骑是武则天的私兵,所以任命起来,也就容易一些。但即便如此,杨承烈也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算是勉强控制住了千骑。原因?很简单,就是‘资历’二字。   “薛楚玉将门之子,得薛公衣钵,才干过人。   在军中,薛门之后本就有极大的震慑力,就如同当年李卫公一样,能令士卒信服。   臣与薛家有些交集,所以和薛楚玉也有过交道。   他颇有想法,对如今军备废弛的现象也深恶痛绝……既然陛下要太子整顿军务,何不使薛楚玉执掌?想来太子出面,薛楚玉定会感激,更不会辜负殿下的厚望。”   李显深吸一口气,轻轻点头。   “文宣所言极是,那除了薛楚玉之外,可还有人吗?”   杨承烈想了想,轻声道:“若说人才,臣倒是还有两个人选。   这两员小将,是当初兕子向臣极力推荐……一个名叫王海宾,另一个名叫陈玄礼。此二人皆干练之才,可掌一府兵马。嗯,兕子说,这两个人将来,都可独当一面。”   若只是杨承烈推荐,李显可能还不会在意。   毕竟,两个小将实在是不入他法眼。可这里面牵扯到了杨守文,李显就不免重视许多。   今日,杨守文火烧武家楼,可以说是震动洛阳。   即便是太子妃韦氏到现在也看不上杨守文,可听闻此事后,也不免称赞:有情有义。   李显别的不在意,可是对自家孩儿却在意的紧。   他也知道,杨守文这是为李裹儿出头。就凭这一点,他对杨守文的感官也变得更好。   “既然是兕子推荐,那定有大才。”   别的都不用说了,反正这两个名字,已牢牢印在了李显的脑海中,甚至比薛楚玉的印象还要深刻。   ……   从天边飘来了一片乌云,把明月遮掩。   到了下半夜,突然起了风。   宗正寺大牢坐落于皇城嘉豫门外,其格局与东城狱颇为相似。   一条小溪流经,注入皇城的凝碧池里。入夜之后,宗正寺大牢里冷冷清清,不见人影。   “茉莉,再用力一点。”   “阿郎,已经很用力了……”   “好了,把我托好,别动。”   杨守文说话间,脚下用力,踩着杨茉莉的脑袋噌的一下子窜起,双手就搭在了墙头。   这是一座院墙高耸的庭院,也是关押他们的牢房。   杨十六在门口探风,悟空它们则趴在门廊上,好奇的看着踩着杨茉莉脑袋正在翻墙的杨守文,似乎搞不明白,主人在做什么。   杨守文扒住了院墙后,两臂用力,便翻身跨坐墙头。   “杨茉莉,你们就呆在这里,等我回来……记住,千万不要惹事。”   “知道了!”   杨守文说完,纵身从院墙上跳下来。   他蹲在墙根下,目光扫过了这空荡荡的牢房,而后认清楚方向后,便飞奔而去……   宗正寺大牢的守卫并不严密,说实话关押在这里的人身份都不一般,更多是一种象征意义的惩罚。比如这院墙,以前很低。不过去年发生了杨守文越狱一事后,宗正寺随即把院墙加高。说穿了,也就是说个场面上的事情,看着更加牢固而已。   黑漆漆的皇城中,在距离杨守文他们的牢房不远处,有一处亮灯的院落。   杨守文来到那院落外,取出一根飞爪唰的甩出去,稳稳搭在那墙头上。而后,他用力拽了两下,在确定抓牢了,便抓着飞爪的绳索,蹭蹭蹭几下便爬到了墙头之上。   “小铃铛,快过来。”   院内有两间房舍,一大一小。   从大屋里,传来一个让杨守文感觉非常熟悉的声音,“快点过来,帮我看看该怎么办。”   一旁的小屋里,走出来一个宫女。   她一路小跑的来到大屋门外,推开房门。   “公主,你这里的针脚缝错了,应该这样才对。”   杨守文看到那小宫女的身影,忍不住笑了。   他又朝两边看了几眼,确定没有危险后,便纵身从墙头跃下。轻手轻脚来到了大屋门口,就听到那小宫女的声音。   “公主,你这是何苦呢?既然这么赶,让奴婢来做就是,何苦自己受罪?”   “你懂什么,要是让你做的话,又怎好送给兕子哥哥?   算算日子,兕子哥哥就快要回来了,我还想等他回来之后,把这件袍子送给他穿呢……小铃铛,你慢一点……唉,我这么笨,连衣服都缝不好,兕子哥哥能喜欢吗?”   杨守文站在门口,就看到李裹儿正坐在桌前,笨拙的用针线做衣服。   小铃铛则站在一旁,耐心的指点着李裹儿。   片刻后,李裹儿突然把衣服往桌子上一扔,露出颓然之色道:“我的针线活这么差,兕子哥哥一定不会喜欢。”   “喜欢,我喜欢的紧呢。”   就在李裹儿自哀自怨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柔和的声音。   小铃铛最先反应过来,忙从桌上抄起一口短刀,转身厉声喝道:“什么人,如此大……”   她看清楚了站在门外的杨守文,突然间长大了嘴巴,用力揉了揉眼睛。   而李裹儿也是一样,她惊怒不已,抬头观看。   可当她看清楚站在门口,身穿黑衣,头裹黑巾,面带笑容的杨守文时,不由得也长大嘴巴,指着杨守文,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裹儿连女红都会了,真是厉害。”   杨守文迈步走进屋中,绕过了小铃铛后,来到了桌前,把那件做的有些不伦不类的衣服拿起来,披在身上。   “嗯,不大不小,正合适。”   “啊……”   没等杨守文说完,李裹儿蓦地站起身,发出了一声尖叫! 第六百二十章 朝朝暮暮   身陷宗正寺大牢里,李裹儿虽然不会受到什么虐待,却无法与外界联系。   所以,杨守文已经返回洛阳的消息她并不知晓,同时也不知道,杨守文烧了武家楼。   当她看到杨守文的一刹那,整个人都惊住了。   好在,杨守文的反应灵敏,忙上前一步捂住了她的嘴巴。   “别叫,你这一叫,岂不是穿帮了?”   李裹儿脑袋里乱糟糟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杨守文,小脑袋瓜子小鸡啄米似地点个不停。   “不叫了哦。”   “嗯嗯嗯。”   杨守文这才松开了手,不过他刚松开,李裹儿就一把抓住他的手,紧张问道:“兕子哥哥,你怎地会来?”   一旁小铃铛颇为乖巧,已经悄悄退出了房间,出门的时候,还关上了门。   屋外,寒风呼号。   可是小铃铛的脸上却带着笑容,在门口站立了片刻,便返回小屋之中。   “你烧了那寿昌郡主的屋子,一个人被关在这里,我怎能放心?”   杨守文面带笑容,抬手轻轻揉了揉李裹儿的脑袋瓜子,轻声道:“既然你进来了,我当然要来陪你。所以,我今天就烧了武家楼,陛下很生气,就把我丢在这里。”   “你烧了武家楼?”   李裹儿先是一愣,旋即露出了紧张之色。   她拉着杨守文的手道:“兕子哥哥怎地这么莽撞,那武二虽然无行,却是梁王之子。虽说这两年梁王有所收敛,可毕竟党羽众多,你烧了武家楼,梁王岂能罢休?”   “小过别担心,而今局势,梁王也奈何不得我,倒是可以在这里多陪你一些时日。”   杨守文把李裹儿按坐下来,轻声宽慰。   “这次我在西域立了功,陛下也颇为满意,所以梁王也不敢找我麻烦。   倒是你,怎地如此莽撞。那寿昌郡主好歹也是你姐姐,你烧了她的宅子,她定不会放过你。”   听了杨守文的解释,李裹儿也松了口气。   她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兕子哥哥莫再提那贱人的名字,我把她当作姐姐,可她却暗中害我。若不是她,武二又怎能知道我的行踪!这次算她运气好,如果被我看到,定要老大的耳刮子给她几个才是。”   李裹儿气呼呼的说道,一脸的恨意。   看样子,她的确是对那位寿昌郡主恨之入骨。   “对了,不说这些……兕子哥哥,你这次去安西可还好吗?   我听说你遇到好多的危险,快与我说说……哼,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去过西域呢。”   杨守文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   当下,他便坐在李裹儿的身边,轻声对她讲述着这一路上的种种见闻。刚开始,李裹儿还不时发出惊呼声,但渐渐的,却眼皮子开始打架,靠在杨守文怀中睡着了。   别看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可实际上,还是有些害怕!   从小到大,她都是在父母的关爱下长大,来到洛阳后,又得到了武则天的喜爱。   如今却被关在这大牢里,虽说依旧锦衣玉食,却难免心生惶恐。   杨守文回来了,来到了她的身边……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一下子都变得不重要了,心里面也变得安稳许多,于是靠着杨守文,竟沉沉睡去。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已经快寅时了。杨守文把李裹儿抱起来,走到床边,轻轻把她放下来,而后给她盖好了被子。   心情,似乎变得愉悦许多。   他默默看着李裹儿熟睡的模样,忍不住俯下身子,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而后转身离去。   房门,吱呀一声合上。   李裹儿突然睁开了双眼,脸颊通红。   她躺在床上,呆呆愣了一阵子,突然发出一声轻呼,一把将被子蒙住头,发出吃吃的笑声……   ……   眼见着,已经到了腊月。   射洪县迎来了一场小雪后,变得格外素雅。   县城旁边的涪水开始封冻,气温变得很低,哪怕是屋子里生着火,依旧会感到很冷。   清晨时分,幼娘在庭院中舞剑。   那口宝剑在她手上,如同有了生命一样,剑光闪闪,恰似蛟龙遨游九天,身形曼妙,更显婀娜之美。   不知不觉,在射洪快一年了。   这一年之中,幼娘三次袭击黄文清,前前后后杀死了二十余黄家爪牙。   可随着黄文清日渐警惕,刺杀他的难度,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大。最近一次刺杀,是在两个月前。幼娘劫杀了黄文清的堂侄,把一批准备送往成都府的货物焚烧殆尽。   在之后,幼娘就停止了刺杀行动。   因为她感觉到了一丝丝危险正向她逼近,于是乎便销声匿迹,隐藏在陈府之中……   不得不说,幼娘的直觉非常正确。   其实在幼娘第三次行动的时候,黄文清已经设下了圈套,准备一举将幼娘擒获。也不知是幼娘运气好,亦或者是老天不想黄文清得逞,一场大雨引发了山洪,使得黄文清的伏兵未能及时赶到……黄文清不但失去了堂侄,更损失了价值六千贯的货物,也使得黄文清恼怒不已。他发誓,如果抓到了幼娘的话,定要让她折磨致死。   可没想到,幼娘却在这时候突然间收手了……   “啪!”   一声脆响。   幼娘手中的短剑脱手飞出,正中距离她大约三五米远的一个人型靶子上。短剑没入靶子,就见幼娘单手虚空舞动,那结实的木头靶子瞬间被那口短剑斩为两段。   随即,幼娘扬手,剑光闪闪,飞回她手中。   幼娘握着短剑,用力呼出一口气。   师父生前曾说过,这奕剑之术以天地为棋盘,必须要将一切尽数掌握手中。刚才,她感受到了那种掌控的感觉,飞剑在手,可以说随心所欲,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可是按照师父说的,要达到这种层次,至少需要三年。   她才练了一年,竟然已经到了那种地步吗?   幼娘感到心中困惑,可是这心里面却非常开心,因为她可以感觉到,距离杀死黄文清,为师父报仇的目标,又近了一大步。杀死了黄文清之后,我该怎么办呢?   幼娘回到屋中,换了一件衣服,把短剑收好。   去洛阳吗?   找兕子哥哥?   也不知道兕子哥哥还记不记得幼娘,他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幼娘心里很纠结,一方面,往昔的记忆在渐渐恢复,可另一方面,许多记忆仍有些模糊。   她不知道,该不该去见杨守文。   就在这时侯,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声。   幼娘一怔,忙推开窗户向外看去,就见一队武侯打扮的差役,如狼似虎般闯进了后院。   难道自己暴露了?   幼娘心中一紧,忙转身抓起两件衣服抱起来,而后从墙上摘下宝剑。   “谁住在这里?”   “回老爷的话,是陈子昂的一个远房侄女住在此处,不过她一向是深居简出,和府中的下人们也没什么交集,所以大家都不是很熟悉。”   “侄女?来人,给我砸门。”   蓬蓬蓬,小院的院门被敲响,幼娘也收好了东西,探头向外看了一眼之后,转身从后窗钻了出去,而后纵身跃下,三闪两闪便消失在后院之中。与此同时,那院门也被人撞开。如狼似虎的差役们闯入了楼里,四处翻箱倒柜,寻找幼娘的踪迹。   “怎么没见人呢?”   一个班头模样的男子,厉声喝问。   在他身旁,是一个灰衣小厮打扮的青年,他进屋之后,张望了一番,摇头道:“莫非不在家?”   班头哼了一声,从桌上拿起水杯。   “水是温的,她不会走远,给我搜。”   刹那间,小楼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乱作一团。   幼娘从后院的侧墙翻出去,来到一条小巷之中。她左右见没有人,便快步走出了小巷,绕到了陈府的前门。就见陈府外,站着许多勇壮,一个个手持刀枪,严阵以待。   而远处,则围了许多人,在七嘴八舌的交谈。   幼娘用一块头巾裹住了头,快步来到人群之中,站在里面向陈府大门观望。   “婆婆,这里出了什么事?”   她拦住了一个老妇人,轻声询问。   那老妇人道:“听说是有人在衙门里告了陈公子,所以衙门里派人前来把他捉拿。”   “什么人告了陈公子?”   “不太清楚,据说是一个下人……好像是说陈公子密谋造反什么的。造孽啊,陈公子那么温文儒雅的人,怎可能去造反?要我说,一定是有奸人陷害,所以才变成这样子。”   幼娘秀眉一蹙,旋即做出恍然之色。   她的目光,落在了大门外,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身上。   她认得那个男人,正是射洪县尉,名叫王猛。据说,这王猛是射洪县令段简的小舅子,他亲自率人前来,很明显是受了段简的委派,看样子这事情,有点麻烦。   这时候,一队差役押着陈子昂从陈府中走出来。   陈子昂看上去气色有些晦暗,但脸上流露出愤怒之色。   “王猛,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公子,你的犯事了……县尊有令,将你带回县衙审问。聪明的,就随我走吧。”   陈子昂脸色一变,露出苦涩的笑容。   他的目光在周围人群中扫过,当看到幼娘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旋即便把目光移走。   而幼娘也心领神会,朝陈子昂轻轻颔首。   她不知道陈子昂是否看见了她的动作,总之在点头后,便背着包裹,转身从人群中离开…… 第六百二十一章 梅花引   夜幕,将临。   一场淅淅沥沥的冬雨忽倏而至,把射洪县笼罩在夜幕之中。   幼娘换了一身夜行衣,在漆黑的街道上穿行。日间,陈子昂被抓,惊动了整个射洪县。虽说陈家算不得什么豪族,可毕竟也是射洪的大户人家。而陈子昂更是当今名士,官位倒不算很高,但在士林之中,名声极为响亮,也是射洪人的骄傲。   可现在,他们的骄傲被抓了!   有人开心,有人愤怒,有人难过,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莫名的恐惧。   入夜后,原本还算热闹的射洪县城,一下子变得冷清至极。人们早早就关门闭户,在家中揣测着事情的缘由。再加上天寒地冻,又有细雨靡靡,巡兵武侯也不愿在这种天气里巡逻,更使得这射洪的街道,好像鬼街一样,见不到半个人影……   幼娘来到城隍庙附近,躲在暗处。   射洪县大牢,就建在距离城隍庙不远的一处街区里,人迹罕至,周围更是阴森可怖。   远处,城隍庙里灯火通明。   射洪县城的乞丐们,大多聚集在城隍庙避寒。   幼娘打量了一下高耸的院墙,便如同一只灵猫,倏地来到墙角下,一只飞爪在奔跑中甩到了墙头上,她脚下不停,来到墙角下双臂用力,两脚在院墙上一蹬,就如同一只灵猫似地窜到了院墙之上,而后纵身跃入墙内,旋即便蹲下了身子观察。   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声息。   从城隍庙里走出一个乞丐站在墙边小解,就看到一抹黑影一闪即逝,也不由得吓了一跳。   莫非,是吃多了酒,看花了眼吗?   那老乞丐用力甩了甩头,见黑漆漆的高墙上没有半点异状之后,这才疑惑的转身离开。   ……   院墙内,便是射洪大牢。   乍一看,它面积不大,除了几排房舍之外,就剩下两幢半高的简陋建筑在院子中央。   这半高的建筑,就是射洪大牢所在。   唐代的监狱,并非后世那样有整齐的监狱大楼,而是一半露在外面,一半埋在地下,形似地牢。   幼娘对监狱牢房的结构并不陌生,因为在她的记忆中,似乎有相关的记忆。   幼年时,杨承烈是昌平县尉,而幼娘有时候会随母亲杨氏一起,路过那昌平大牢。一般而言,这天底下的牢房基本上一致,其结构就算不是一模一样,也大差不差。   所以,她跃入大牢内,便蹲在墙角下。   从挎包里取出一件黑色的雨披盖在身上,透过灌木的缝隙,警惕的打量着里面的动静。   这时候,两个狱吏从旁边的建筑里走出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院子里巡视,一边走一边聊天。   他们说的是射洪方言,好在幼娘在这里生活了不少时间,所以也能够听得明白。   “你说,那陈伯玉何苦来哉,要和县尊作对呢?”   “读书人嘛,自以为清高……县尊不过是讨要些修路钱,他痛痛快快的给了,也就什么事情都没有。结果呢,他还以为自己是朝廷命官,非但不肯掏钱,还羞辱县尊老爷。   咱家这老爷什么性子你也知道,若不收拾他,还能收拾谁呢?”   “是啊,三木之下,他还不是要低头。   可惜了,他这次激怒了县尊老爷,县尊老爷铁了心要收拾他,恐怕是凶多吉少喽。”   两个狱吏聊着天,说着话,从幼娘身前走过。   幼娘一动不动,却把他二人的对话听得真切,对陈子昂的事情,也有了大概的了解。   两个狱吏巡视完毕后,便返回了门房。   从里面传来吆五喝六的声音里,幼娘判断,那房间里至少有八个人。   于是,她掀起了雨披,闪身来到门房外,把窗户纸戳了个窟窿后,从腰间取出一支拇指粗细的竹管,探入窗户里。而后,她用嘴含住竹管的一端,轻轻吐气……从竹管的另一端,喷出一股淡淡的烟气,在空中迅速消散,甚至没有留下气味。   这是梅娘子独门秘方制作的迷药,无色无味,却效力惊人。   幼娘把一管迷药送入屋中,便蹲在窗外,默默的计算时间……一、二、三……随着时间的推移,屋中接连传来砰砰的倒地声,原本嘈杂的声息,也渐渐消失无踪。   幼娘从脖子上拉起面巾,遮住了口鼻。   她闪身进入房间,就见屋子里横七竖八倒着八九个狱吏,一个个面色红润,却昏迷不醒。   师父的秘方,果然厉害!   幼娘不禁在心里暗自称赞一声,在那些狱吏的身上挨个查找,最后从一人身上取下了一个钥匙盘。   转身,走出门房,她直奔地牢。   从刚才那两个狱吏的谈话中,幼娘大体上弄清楚了陈子昂被关押在何处。   那是一座刚建好的地牢,原本打算开春后使用。陈子昂就被关在里面,当幼娘潜入地牢,见到陈子昂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在她的记忆中,陈子昂儒雅俊美,不失英武之气。可是现在,他却遍体鳞伤,蓬头垢面的倒在草堆里,发出低弱呻吟。   幼娘连忙上前,打开了牢门闪身进入牢房里。   “陈先生,陈先生?”   幼娘轻声呼唤陈子昂,陈子昂这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往日里那双带着几分忧郁,却总给人一种莫名吸引力的眼睛,此刻肿的已经睁不开眼。   他努力认出了幼娘,轻声道:“幼娘,去洛阳……”   “什么?”   “去洛阳,找杨守文救我。”   幼娘眉头一蹙,探手把陈子昂架起来。   陈子昂的体重不轻,少说也有一百四五十斤,可是幼娘架起他来,却显得并不吃力。   “先生,我这就救你出去。”   “幼娘别动,他们打断了我的腿……”陈子昂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呼,制止了幼娘的动作。   “段简打断了我的腿,还挑断了我的脚筋,我现在根本动弹不得。   你立刻前去洛阳,找你杨大哥,只有他能救我性命。段简一时间还不敢要我性命,只要我不把钱给他,他就奈何不得我。去洛阳,到铜马陌,杨守文就住在那里。”   陈子昂心中,此刻多多少少有些后悔。   想当初,如果他早早把幼娘的消息告诉杨守文,即便是要留在射洪守孝,可京城里至少有一个依靠。那段简,就算再凶残,要对付他,只怕也要好好的掂量一下。   可他却想着等孝期结束后,再带着幼娘去洛阳投奔杨守文。   那样的话,他可以获得更多的好处……至少当时的陈子昂,是这样考虑。   幼娘把陈子昂放下来,看了一下他的情况,也忍不住心头一阵惨然。那段简可真是心狠手辣,这明显是不准备让陈子昂活下来的架势。同时,她也知道陈子昂说的没错。他现在这幅模样,想要离开射洪,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对她来说,并不容易。   就算她能把陈子昂救走,那段简也不会善罢甘休。   到时候后有追兵,再加上各地的海捕文书,他们二人想要离开射洪,恐怕会很困难。   “陈先生,你真能坚持吗?”   “能,不看到段简授首,我绝不会死……”   幼娘见状,轻轻点了点头。   “那陈先生,你保重。”   “放心,你也保重。”   幼娘扶着陈子昂躺好,又把一瓶生肌散放在他手中,这才转身离开。   走出了地牢大门,幼娘刚要离开,却听到大牢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响……   “杨老三,开门……杨老三,赶快开门。”   有人在监狱大门外喊叫,幼娘心里顿时一咯噔,二话不说,转身甩出飞爪,纵身跃上了高墙。也就在她跃上墙头的一刹那,就听那监狱大门蓬的一声被人撞开来。   一群人手持火把灯笼闯进了监狱大院,十几个人脚下不停,直奔门房跑去。   火光中,幼娘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突然停下身来,仔细的打量那个人,眼中露出了仇恨之色。   黄文清,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黄文清。只是,他来这监狱大牢要做什么?   就在幼娘思忖的时候,门房里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喊叫声。   “有人劫狱,不好了,有人劫狱……”   一个差役打扮的男子从们房里跑出来,“都死了,杨老三他们都死了,有人劫狱。”   “住嘴!”   黄文清一声怒喝,喝止了那男子。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王县尉,你立刻带人去检查犯人,我过去看看……这射洪县城里,怎可能有人劫狱?”   跟在黄文清身边的男子,赫然正是射洪县尉王猛。   他激灵灵一个寒颤,连忙指挥人前往地牢里查看。而黄文清则迈步走进了门房里。他一只脚刚迈进门房,突然退了出来,而后沉声道:“有迷药,给我取一副湿毛巾来。”   有随从二话不说,便找了一条毛巾,用水湿了之后,递给黄文清。   黄文清把毛巾蒙在了脸上,再次走进门房。   他环视屋中,走到那几个狱吏身前,蹲下身子查看了一下,起身怒道:“不过是被迷药翻倒了,没有性命之忧……大家四处搜一下,看看能否找到其他的线索。”   说着话,他再次环视房间,而后走出门房,来到窗户外。   “拿火把来。”   有人递过来一支火把,黄文清弯下腰就着火把的光亮扫了一眼,而后从地上捡起了一支竹管。   “梅花引?”   黄文清眼睛一眯,脸上旋即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 第六百二十二章 老乞丐   黄文清本身就是一个用毒的高手,对于手中这梅花引并不陌生。   江湖中,人言梅娘子有三绝:梅花剑、梅花针,梅花引……梅花引的配制方法非常复杂,但效果奇佳。它不具备毒杀人的功效,却能够让人在无声无息之中昏迷。   黄文清曾多次想要从梅娘子手里骗取梅花引的配方,却始终没有成功。   但是对梅花引的效果却非常清楚,与普通迷药不同的是,中了梅花引的人在醒来后,并不会感觉到头昏脑胀,甚至精神会感到振奋。其中的奥妙,让黄文清好奇不已。   梅娘子已经死了,那么这世上精通于梅花引的人,就只剩下幼娘一人。   “王县尉,带我去见一下陈子昂。”   在思忖片刻后,黄文清已经有了决断。   对于他和射洪县令段简之间的关系,王猛并不清楚。   不过王猛知道,这黄文清看似只是一个射洪的土财主,但是连段简也要敬他三分。   所以,对于黄文清的要求,王猛自然不会拒绝。   在王猛的带引下,黄文清来到了地牢里,也看到了陈子昂。   当他看到陈子昂那蓬头垢面的模样时,眉头不由得微微一蹙,朝王猛看了一眼。   别看黄文清是个武夫,但也知道陈子昂在士林中的名望。   如此作为,简直就是有辱斯文……万一被传出去的话,段简乃至他背后的人,都将不得善终。别看那些清流没什么权力,可一旦闹将起来,那绝对不会是一桩小事。   这可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陈子昂。   或许他没有很大的来头,可是这名声……亦或者说,段简根本不打算让陈子昂活着?   想到这里,黄文清心里一咯噔。   段简其人,黄文清虽然认识不久,却有些了解。   此人和他是同一个主子,却贪婪无度,残忍至极。此前,他原本是一州司马,却因为贪墨被抓。后来他散尽家财,保住了性命不说,还保住了官位,被贬到了射洪。   这家伙表面上两袖清风,实则对钱财有着超乎寻常的欲望。   他之所以要对付陈子昂,就是因为他看重了陈子昂家中的财货。要知道,陈子昂也是射洪的名门,几代人积蓄下来的财物,足以段简眼红。此前,他以数次借口修路,从陈子昂手里索取钱财。也是陈子昂糊涂,如果他一开始就表现出强硬姿态,段简说不得还会有所收敛。可他越是软弱,段简就越得寸进尺,胃口也越大。   月前,陈子昂发现自家小妾和家中的小厮偷情,勃然大怒,打死了那个小妾。   但小厮却逃得生天,更跑到了段简面前诬陷陈子昂,最终使得段简下定了决心……   看起来,段简也清楚陈子昂的名声,所以一开始就存了害死陈子昂的心思。   黄文清对段简的手段颇有些看不上,不过他和陈子昂非亲非故,也没必要因此和段简冲突。   “把牢门打开。”   随着黄文清一声吩咐,王猛忙不迭打开了牢门。   黄文清走进牢房,来到陈子昂身前,蹲下身子。   “陈公子,陈公子?”   大家乡里乡亲,黄文清当然也认得陈子昂,于是低声呼唤。   那陈子昂睁开眼,认出黄文清的时候不由得一怔,“黄翁,你怎会也在这里,莫非……”   他旋即看到了黄文清身后的王猛,顿时闭上了嘴巴。   黄文清一见,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装模作样从身上取出一贯钱递给了王猛,轻声道:“王县尉,我想与伯玉说点话,还请县尉给予方便。对了,可否打一盆清水来,伯玉好歹也是当今名士。”   王猛一愣,心中有些疑惑。   可是当他看到黄文清对他使眼色,虽然不知道黄文清的意思,但也知道他要做什么。   于是,王猛道:“黄翁,你快点,莫让县尊知晓。”   黄文清微笑着,连连道谢。   王猛离开了地牢,不一会儿有狱吏送来了一盆清水。黄文清从身上取下一块手巾,用水沾湿了,蹲下身来为陈子昂擦拭脸上的血污,一边喃喃自语的咒骂着段简。   “简直是有辱斯文,陈公子是我射洪名士,段简怎敢如此对你?”   “黄翁,救我。”   黄文清握住了陈子昂的手,叹了口气道:“伯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段简老贼谋我家产,故而对我严刑逼供,把我打成了这幅模样。”   “谋家产?”   黄文清露出疑惑之色,看着陈子昂道:“伯玉,可我却听说,你勾结匪人,意图谋反,又是怎么回事?”   “黄翁,那是段简冤枉我……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又怎可能谋反?”   “可是……”黄文清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段县尊在你府上找到了两张硬弓,还有数百支鹰翎箭。这东西可都是军中配制,普通人家不得收藏,所以才判定你谋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陈子昂忍不住心中咒骂:你黄文清家里,便少了这些东西吗?   可他却不能说出来,只能苦笑道:“黄翁,那是我家一个远方侄女所用之物……她不好红妆,偏爱弓弩,所以我就给她找来了那些弓箭,平日里在家中戏耍用,哪里是什么为了谋反啊。”   “远方侄女?”   黄文清眸光一凝,沉声道:“那就难怪了……   不过,你那远方侄女姓甚名谁,如今又在何处?若是让她出来解释一下,一切自当清楚。”   “黄翁,那没有用。   段简就是为了谋我家产,就算我那侄女出现,也没有用处,反而会坏了她的性命。”   陈子昂似乎不愿意说太多关于幼娘的事情,黄文清也听得出来。   他盯着陈子昂,半晌后突然爽朗笑道:“的确如此,那这样的话,我就明白了……伯玉不必担心,你我乡亲,虽说没什么交集,但毕竟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射洪县城里。   这件事,我定要帮你讨回公道,若那段简不从,我就去州府衙门,去剑南道衙门。   这里是梓州,还轮不到他段简一个外来人为所欲为。”   陈子昂闻听,顿时露出了激动之色,拉着黄文清的手,一脸的感激。   黄文清又温言劝慰了陈子昂几句,便起身告辞。   离开了地牢,那王猛连忙迎上前来,轻声道:“黄翁,都查过了,没有发现异常。”   “如此,就算了……不过王县尉,这监牢的防卫还要加强。   万一真有宵小图谋不轨,发生了什么变故的话,到时候莫说你,便是县尊也难辞其咎。   这样,我立刻去拜见县尊,你就留在这边加强警戒。”   说完,黄文清便径自离去。   他没有向王县尉讨回那一贯钱,而王县尉更乐得不吭声。不过,在送走了黄文清后,他突然就变了脸色,恶狠狠啐了一口,低声咒骂道:“什么东西,也敢指挥我?”   说着,他一摆手,让狱吏散开,自顾自走进了门房中……   ……   幼娘贴着墙壁,从墙头上滑下来,好像一只壁虎般。   双脚落地,她转身就准备离开,却在这时候,突然被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脖子。   幼娘的反应奇快,几乎是在那只手抓住她脚脖子的瞬间,身体呼的一下子翻转过来,把那藏在灌木丛里的人按住。与此同时,一口明晃晃的短剑拔出,便要准备下手。   此时,乌云散去。   一轮皎月升起,就着月光,幼娘看清楚了那个人的样貌。   “老牛头?”   那是一张苍老且满脸污垢的脸,可是幼娘却呆住了,失声唤出了对方的名字…… 第六百二十三章 保你一世富贵   对这张脸,幼娘并不陌生。   犹记得年初时,她刚到射洪,无容身之所,只能扮成乞丐模样,混迹在射洪县城。   那时候,她一个新来的,为了掩饰身份,只能装作哑巴。   就是眼前这个人,赶走了想要欺负她的地痞,然后把她收留,给予了各种的保护。   幼娘至今记得,他叫牛叫花,不过人们都称呼他做‘老牛头‘。   后来,幼娘杀了老陆,又被陈子昂收留,就和老牛头失去了联系。   虽然同在一座县城之中,幼娘却不敢去找他,因为她知道,自己要报仇,要找黄文清的麻烦。一个不慎,就可以会有杀身之祸。若是找到了老牛头,反而会给她带来危险。所以,这射洪县城虽小,幼娘和老牛头却再也没有交集,没想到……   老牛头刚才看到有人越过墙头,回到城隍庙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所以,他就藏在了监狱高墙的下面,想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那大牢里传来骚动,过了很久,幼娘从院墙上滑落下来。老牛头也是想趁机捞一笔,所以才打着胆子拦阻幼娘。可没想到,幼娘的反应如此快,那口明晃晃短剑夹在脖子上的刹那,老牛头的脸都白了。不过,当他听到幼娘唤出他的名字时,也不禁愣住。   “你是……小哑巴?”   幼娘换了装束,但老牛头还是认出了他。   事实上,他一直在找幼娘。特别是年中射洪接连发生命案,他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了幼娘的背影,便一直在寻找幼娘。只是,幼娘平日里深居简出,根本无法碰到。   “牛叔,你别乱动,也别喊叫,我不想害你。”   老牛头闻听,连忙点头,并压低声音道:“小哑巴,我不会喊的,你先让我站起来。”   幼娘犹豫一下,缓缓放开了老牛头。   不过,她并没有放松警惕,短剑虽垂下来,可是身体却始终处于戒备状态,同时另一只手,放在了腰后。那里,还有一口短剑。幼娘有把握,只要老牛头有叫喊的迹象,她可以在他喊出声之前取他性命。毕竟,这高墙后就是监牢,同时距离城隍庙也不远。幼娘不得不提防老牛头……当然了,内心里她其实并不想杀人。   老牛头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   “小哑巴,你……”他突然呵呵笑了,轻声道:“年中时,我就说看到的那个人像你,却因为是个女人,所以不敢辨认。没想到……小哑巴你不但是女人,身手还这么高明。”   就在这时,远处城隍庙里走出一人,大声喊道:“老牛头,怎地出恭恁久,莫非吃坏了肚子?”   幼娘眼睛一眯,手中短剑就随之蓄势待发。   老牛头看了她一眼,扭头喊道:“我没事儿……今天城隍庙人太多了,我回我自己的住处去。”   “痴汉,这时候回住处,受罪吗?”   “你管得着吗?”   城隍庙里的人又喊了两声,见老牛头不理睬,便骂骂咧咧的回去了。   老牛头看看幼娘,又看了看身后的高墙。   “小哑巴,跟我来。”   幼娘愣了一下,却没有拒绝,跟着老牛头离开了城隍庙。   两人直奔城西,在一个破旧的墙洞外停下脚步。   幼娘笑了,看着那墙洞,露出一抹回忆之色。这墙洞是老牛头在射洪的一个家,早先其实是一处藏兵洞。后来,城墙修整,这藏兵洞就被废弃下来,被老牛头占居。   他资格够老,和城隍庙的大团头梁九郎关系也不错,所以射洪的泼皮们不敢占居。   老牛头见幼娘笑了,自己也跟着咧嘴笑了。   “小哑巴,咱们回家了。”   说着,他钻进了藏兵洞里,从角落里找出一块火石,然后就着藏兵洞里的干柴枯草升起了火,顿时把藏兵洞找了个通透。幼娘也弯着腰,钻了进来,在火堆旁坐下。   “老牛头,你还好吗?”   “好,当然好……嘿嘿,小哑巴,你可把我骗的不轻。   那天我抢了蒸饼,你却不见了。后来我到处找你,你却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让我难过了许久。   小哑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好端端的,你干嘛要去县衙大牢里?莫非家人出了意外?”   从老牛头的言语中,幼娘听出了他发自内心的关切。   犹豫一下,她轻声道:“老牛头,对不起,我当初不是有意想骗你。   只是我要报仇,所以不敢表露身份。我的仇家很厉害,我害怕到时候,会连累你。”   “哈哈,我就知道,你这小家伙不是没良心的人。”   老牛头听了幼娘的解释之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显得很开心。   他添了把柴火,然后又从墙上的一个褡裢里取出一个酒葫芦,还有几个蒸饼来。把蒸饼放在火上烧烤,老牛头喝了口酒,把酒葫芦递给幼娘,幼娘毫不犹豫的接过来,喝了一口。   酒,是劣酒,但幼娘却没有流露出半点嫌弃的表情。   老牛头更开心了,问道:“小哑巴,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老牛头要能帮忙,一定不会推辞……没想到,你这小家伙的身手这么好,怕连九爷也不是对手。”   “老牛头,为什么要帮我?   你知不知道,我的事情很麻烦,万一有个闪失,你可能会送了性命。”   “小哑巴,谁让咱爷俩有缘呢?   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你当时在巷子里,好像个受伤的小猫一样……我当年也有个孩子,如果活到现在的话,说不得比你还大一些。可惜……我就觉得咱们有缘。要不然,当初我也不会救你。老牛头活了四五十年,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一个随心。”   幼娘闻听,沉默了!   她低着头,默默看着那火堆,似乎在犹豫。   这时候,老牛头把烤好的蒸饼递给了幼娘,然后又取出一个黑乎乎酱罐,把盖子打开。   “我记得,你那时候爱吃老牛头的烤饼,最喜欢配着李家楼的辣酱。”   幼娘接过了烤饼,抹了些辣酱,咬了一口。   她突然抬起头来,看着老牛头道:“老牛头,我要你帮我。”   “嗯?”   “我要你帮我走一遭洛阳,找一个人。”   老牛头顿时长大了嘴巴,痴呆呆看着幼娘,半晌后苦笑道:“孩儿啊,我不是不想帮你,可老牛头活了四十多年,都没有走出过梓州。洛阳在哪里?我不知道啊。”   “老牛头,你要不要帮我嘛。”   看着幼娘一脸祈求的表情,老牛头有些犹豫了。   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   这也许是大部分生活在剑南道的巴蜀人的愿望。   老牛头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梓州,更不要说走出剑南道,前往洛阳……听说洛阳很繁华,可是对老牛头而言,他早已经习惯于巴蜀独有的生活方式,不愿意长途跋涉。   可是,话已出口,再加上幼娘那副祈求的模样,让老牛头不知道如何拒绝。   “去,去,去……洛阳做啥子嘞?”   “帮我找一个人。”   “谁?”   “我哥哥……他叫杨守文,在洛阳很有名,就住在铜马陌。   只要你到了洛阳,随便打听就能找到他。见到他之后……你就对他说:幼娘遇到了麻烦,让他快来帮忙。”   “小哑巴,你叫幼娘?”   幼娘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老牛头忍不住问道:“小哑巴……不对,我还是叫你幼娘吧。   幼娘,你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还有,你要对付的,莫非是黄文清,黄老爷吗?”   “他不是好人。”   幼娘脱口而出,因为她记得,老牛头当初曾对她说过,黄文清是一个大善人。   老牛头的眉头,紧蹙一起。   “幼娘,我要是不答应呢?”   “你要是不答应……”幼娘咬着下嘴唇,犹豫一下后轻声道:“那就算了,当我没说过。”   说着,幼娘便要起身离开。   “慢着……你这小哑巴,我又没说不肯帮你……你和黄老爷之间到底是什么恩怨,老牛头我不想过问。其实黄老爷这个人,看上去面慈心善,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他把持着射洪县的大小团头,几乎所有的团头每三个月,都要向他供奉孝敬。这样一个人,如果说是好人,我肯定不信……呵呵,你别担心。”   听了老牛头的话,幼娘停下了脚步。   她重又回到火堆旁边,看着老牛头,也不说话。   老牛头似乎很为难,猛喝了两口酒,轻声道:“幼娘,不瞒你说……如果早二十年,我肯定愿意帮你。可是现在……先不说黄文清善恶,也不说洛阳距此千里之遥。我就问你,你那个杨什么的哥哥,真能对付黄文清吗?你要明白,这里是梓州,黄文清势力很大,和官府关系密切。你那个什么哥哥,或许在洛阳有些势力,可能不能顾及到梓州呢?万一他管不到,你就算找到他,到头来可能会害了他。”   “这个……”   幼娘有点茫然了!   她并不清楚杨守文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是师父和陈子昂都说,他如今势力不小。   可老牛头说的也没有错,杨守文在洛阳厉害,能管到梓州吗?   “还有,不是老牛头矫情……这千里迢迢,我去了洛阳的话,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幼娘抬起头,轻声道:“老牛头,我也不知道我那哥哥能否帮到我。   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能把口信送到洛阳,我可以保你这一世富贵。” 第六百二十四章 尔虞我诈   射洪,县衙偏厅。   段简眉头紧蹙,在屋中徘徊。   他个子不算太高,也就是五尺六寸左右,约170公分上下。   有点驼背,同时显得很瘦弱。清癯的面颊,三缕长须,一双三角眼,眸光闪闪。   段简嘴皮子很薄,所以给人一种刻薄的感受。   “黄翁,你要明白,陈子昂勾结匪人,密谋造反,如今人证俱全,实在不宜留他。”   而在偏厅的客座上,黄文清正襟危坐。   他参加过科举,虽未高中,但是这仪容却练到了十足的功夫。   听段简说完,黄文清面无表情,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满,沉声道:“县尊,你与陈子昂之间的事情,我不想管,也管不着……但是在我未抓到那公孙幼娘之前,他不能死。   非但不能死,你更不可以对他用刑,只需要严加看管,把他看押在牢中即可。   县尊,黄某今日来找你,非是请求,而是命令!你若是不肯听从,我自当告与主公知晓。”   段简脸色微微一变,眼中闪过一抹怒气。   “黄翁,你这是威胁本县吗?”   “你若以为是威胁,那就当是威胁吧。”   黄文清说着话,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不屑之色道:“不过,我把话说清楚,陈子昂此前因为没有完成任务,以至于恶了武三思,不得已回乡守孝,看似是被罢黜。   但你要明白,他毕竟是当今名士,曾得圣上所看重。   其人文采飞扬,名动中原,即便是主公,也有招揽之意。你所为者,你我心知肚明。什么密谋造反,你试着说出去,看看有没有人相信?他若是死在你的手里,到时候陛下怪罪,亦或者清流讨伐,便是主公也无法保你周全,甚至还会牵累家人。”   黄文清的声音不高,语气也很柔和。   但是段简却从那言语中,听出了一丝丝冷意。   他激灵灵一个寒颤,咬着嘴唇,再也没有开口。   黄文清道:“县尊,你我同为主公效力,说起来也是一家人。   我无意仕途,所以这辈子也就是说在这巴山蜀水做个富家翁,而你不一样。你前程远大,若是为了这一点点小事惹得主公不快……呵呵,县尊,凡事还是要三思。”   “可是,我总不能一直关着他啊。”   段简也放低了姿态,轻声道:“陈子昂毕竟是本地名士,若不能从速定罪,必生波折。”   黄文清道:“怕什么,我只会请府君把此事压住。   只要府君不过问,也就不会有什么乱子。而且,也不用关押太久,只要我抓到了那个公孙幼娘,拿到六诏乘象书,你想怎么处置陈子昂都可以,我绝不会再过问。”   “黄翁,你反复说那六诏乘象书,到底是什么东西?”   “六诏乘象书,隋初时,隋皇统一南方,六诏作乱。当时隋文帝命越国公杨素出使六诏,并迫使那六诏国王签订的一份盟书。只要拿到六诏乘象书,便可号令六诏。”   段简听得目瞪口呆,心里暗自感到好奇。   同时,又有一种吃味的感觉涌上心头……别看他是朝廷命官,但是在主公的面前,似乎还比不得眼前一介商贾的黄文清。六诏乘象书,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可是黄文清却如数家珍,显然知道的更加清楚。这让段简,又怎能不会产生吃味感受?   “那如果公孙幼娘已经走了呢?”   “她若是走了,我就不再阻拦你……这样吧,咱们设法将公孙幼娘引诱出来,到时候如果她没有动静,就说明已不再射洪。那时候,不管你做什么事情,我都不再过问。”   听了黄文清这番话,段简这心里稍稍舒服了些。   他眼珠子一转,脸上旋即露出一丝谄媚笑容,轻声道:“黄翁,可需要本县帮忙吗?”   黄文清道:“若无县尊帮助,只怕是引不出那公孙幼娘。”   说着话,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   幼娘并非不想离开射洪。   只是,在见到黄文清出现后,幼娘立刻意识到,自己和陈子昂之间的关系,已经暴露。   她当然可以一走了之,不管陈子昂的死活。   可她若是走了,陈子昂必死无疑。   别看幼娘年纪小,却非常聪明,否则也不会那么快掌握奕剑术,更从梅娘子身上学来一身的本事。这一年来,她谋划刺杀黄文清,几经成功,几经失败,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刚失去了梅娘子庇护,一心想要刺杀黄文清的小丫头。在习武刺杀的闲暇,她还会跑到陈子昂的书房里去读书,读史记、读汉书,读鬼谷子的阴符经。   幼娘猜到,黄文清会拿陈子昂做诱饵,引她出现。   如果她不出现,则陈子昂性命不保;若黄文清知道她还在射洪,就会保住陈子昂的性命。   她不喜欢陈子昂,但这一年来,陈子昂对她不错。   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只要她提出来的要求,陈子昂都会想方设法的满足。   有道是,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如果幼娘就这么离开,势必会愧疚一世。这不是幼娘所愿做的事情,所以她必须要保住陈子昂的性命!如此一来,幼娘就不能离开射洪……但她也清楚,若靠她自己,绝不是黄文清的对手,毕竟他人老奸滑不说,更是射洪的地头蛇。若他再勾结官府,即便幼娘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所以必须要找到援兵。   但唯一的援兵,却远在洛阳。   当幼娘遇到了老牛头的一刹那,便生出让老牛头前往洛阳的心思。   老牛头去洛阳,不会有太多麻烦。   只要他能平安抵达,就一切不成问题……   幼娘也相信,只要老牛头找到了杨守文,一定不会被亏待。   ……   天,亮了。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把阳光洒遍大地。   幼娘回到了住所之后,并未停留,立刻换做了男人的装束,从客栈的后门悄然离开。   就在她离开后不久,一群差役便找到了客栈。   他们询问客栈,可有单身女子入住,那掌柜的二话不说,便出卖了幼娘。   只是,当他们闯入客房的时候,幼娘早已不见踪迹。   出了客栈以后,幼娘在一个僻静处又换了一件乞丐装,而后在身上撒了一些药粉。   当她在从巷子里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满脸污垢,破衣烂衫,身上裹着一件破烂棉袍的小乞丐。她沿着大街,直奔城隍庙。在城隍庙外,幼娘取出了老牛头给她的一块脏兮兮的木牌,递给守在城隍庙外面的乞丐,变声说道:“我是老牛头介绍来的,专程来拜见大团头。”   “老牛头?他昨晚离开,今在何处?”   “这个,要与大团头知晓。”   乞丐打量了幼娘两眼,便带着她走进城隍庙内。   这城隍庙里,城隍神像早已破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酒臭之气。   好在,幼娘之前曾来过这里,所以对这里并不陌生,对那股子臭味,也不太在意。   她见到了梁九郎,忙上前道:“小人拜见大团头。”   “你是老牛头介绍来的?老牛头呢?”   梁九郎昨晚吃多了酒,所以仍有些昏沉。   他从榻椅上坐起,抄起栏杆上的棉袍披在身上,而后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问道。   “老牛头说,他找到了一桩富贵,准备去一探究竟。   所以让小人来投靠大团头,还说要是确定了那富贵的话,一定会与大团头一起分享。”   “富贵?”   梁九郎一怔,旋即眯起眼睛,打量幼娘。   如果老牛头真有富贵,大可一走了之,没必要找个小乞丐来,还专门告诉自己;如果他发生意外,这小乞丐也不必自投罗网,找上门来;亦或者,他真的发现了一桩富贵?让眼前这小乞丐过来通知自己……梁九郎这心里,在瞬息之间生出许多念头来。   半晌,他突然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杨兕子。”   幼娘脑海中,在电光火石间蹦出了一个名字。   梁九郎点点头,突然又问道:“听你口音,可不是本地人,那你又是如何与老牛头相识?”   “小人和老牛头是老相识,其实早在去年就已经认识。   当时小人走投无路,是老牛头收留了我;只是小人心里不安分,所以没多久便分开,四处流浪。那桩富贵,也是小人在偶然中知晓,因感念老牛头的恩义,所以前来与他分享。只是那桩富贵有些危险,所以老牛头提议,要先去探一探路……   对了,小人其实并非巴蜀人氏,不过早年间流落到了这边,所以口音不是太纯正。”   梁九郎一下子来了兴趣,一只脚踩在床帮上,身子前倾,饶有兴趣问道:“那到底是什么富贵,老牛头又去了哪里?”   “他去了洛阳,据说在洛阳铜马陌,藏着一桩富贵。”   幼娘的话里,真真假假,让梁九郎听不出什么破绽。   老牛头的确是有照顾新人的喜好,可以说,每一个刚到射洪的乞丐,他都会关照一二。   “小子,你是个念旧的人,不错,我很喜欢。   这射洪县城虽然不大,可只要你愿意,就不会饿着肚子。这样吧,既然你是老牛头推荐过来的人,我自当关照。你以后可以在射洪讨生活,如果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自会与你做主。”   梁九郎眼珠子滴溜溜打转,便接纳了幼娘。   他又叮嘱了幼娘一番,然后打发她离开……看着幼娘的背影,梁九郎突然间,笑了! 第六百二十五章 大足元年   东都,洛阳。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杨守文火烧武家楼的余波也渐渐的消失了。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话题能够永远保持热度。这里是神都,云集天下名士,汇聚华夏精英。在这座拥有百万人之多的世界中心,每天都会发生许许多多游去的事情,出现许许多多有趣的人。这也使得洛阳人的眼界更宽,更广,话题更加丰富。   不知不觉间,新年已至。   在正月初三,武则天下诏改年号久视为大足,于是在史书里,从这一天开始,便被称之为大足元年。   年号变更了,也代表着一个新的气象。   正月初十,武则天在朝会上突然提出,想要返回长安。   一时间,朝堂上掀起了滔天巨浪。返回长安?这又是什么意思?自高宗驾崩后,武则天便远离长安,迁都于洛阳。此后,她登基为帝,更改国号为大周,定都洛阳城。   一晃,快十年过去了。   武则天流连于洛阳,几乎很少返回长安,以至于很多人都忘记了,长安还保留着西京的名号。   这好端端,怎地突然想要回长安了?   注意,是回长安,非是迁长安……也就是说,在武则天的眼中,洛阳仍旧是帝都。   “朕自先帝驾崩以来,因触景伤情,而不得已迁都洛阳。   昨日,先帝托梦于朕,言语间多有思念,令朕深感愧疚。故朕决意,返还长安,以伴先帝。此一去,或半载,或一年,朕不得而知。朕不在洛阳时,由太子总理朝政。   苏味道、唐休璟、张柬之、崔玄暐、姚崇、宋璟、张说、杨执柔留守东都,协助太子参理政务。相王旦随朕返还西京,为先皇扫墓。朕此去长安,还请诸公尽心辅佐太子,勿是政事懈怠,勿令百姓受苦……陇右都督一职,就由郭元振暂理。   又因斩啜屡次犯境,边塞不稳,故使相王为并州大都督一职。   原并州都督张仁亶,迁灵武都督,挟制斩啜,不得怠慢,钦此!”   伴随着武则天一纸诏书,朝堂上的讨论,一下子变得少了。   圣人已经解释的很清楚,她无意迁都,只是因为梦到了先帝,故而才决意返回长安。   这听上去合情合理,似乎并不足以让人感到疑惑。   可是,对于那些常年混迹于庙堂之上的大佬们,却从武则天一系列的任命中,看出了端倪。   “陛下,对相王不满了!”   太平禅寺里,高朋满座。   在狭小的禅室中,除了太平公主端坐主位上之外,还有六七个人,分别坐在两边。   这些人里,衣装各异,有僧有道有儒生。   其中,高戬也端坐一旁,蹙眉轻声道:“也许陛下早已知晓相王心思,故而借此敲打。”   “何以见得?”   说话的是一个僧人,法号法真。   高戬话音刚落,他便立刻开口询问:“以贫僧看来,陛下带相王前往长安,应该是因为喜爱的缘故。太子未回来前,相王便陪伴陛下身边。此次返回长安,乃是尽的人伦大道。陛下不带太子,而让相王陪伴,岂不正说明了,陛下对相王的看重?”   “对相王看重?”   高戬冷笑一声道:“只怕是猜忌大于看重吧。”   自去年从长洲返回洛阳后,高戬因发掘元文都宝藏有功,故而升任为天官侍郎……   说起来也有趣,当初一起前往长洲的众人里,除了杨守文和李隆基之外,其他人都得到了升迁。也正是因为高戬在那次行动之中表现出众,所以更得到太平公主的宠信。   加之高戬与张说等人为友,在士林中,同样颇有名望。   他这一番话出口,太平公主不由得眸光一凝,低头陷入沉思之中。   法真,而今是大福先寺住持法师,早年间投到了太平公主门下,以武艺高强,智谋过人而被重视。   但这一年来,法真明显感受到,高戬的地位已经在他之上。   所以,每逢聚会,他总有意无意间与高戬作对。只要是高戬赞成的,他一定反对。   看着两人争论不休,太平公主露出了疲乏之色。   她一摆手,示意二人不要再说话,随后又扭头向身边的一个男子问道:“新兴王,你怎么看?”   这新兴王名叫李晋,是李唐宗室子弟。   他身体看上去有些羸弱,故而坐在一旁,一直是一言不发。   论辈分,他是太平公主的族侄,故而说话也显得随意很多,“高郎中所言,颇有道理。”   “哦?”   “姑姑,你道那杨守文从西域回来之后,陛下全无动作,是真的不知道其中真相?   陛下老了,心慈手软许多。   她而今膝下不过太子与相王两个儿子,如何能下得狠心?   知子莫过于母,陛下何等精明,何等聪慧之人。相王的心思,陛下又怎可能没有觉察?若早十年,陛下定会大开杀戒。但现在,她已决意还政太子,便不会如当年那般果决。以我看来,陛下带走相王,是为了趁此机会,巩固太子的位子……   同时,相王离开了洛阳,必然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我听说,明琰已经过了潼关,不日将抵达洛阳。那明琰是何人之子?他那老子,当年为陛下一手创立了内卫。明琰此前,一直在剑南道,与朝中没有太大的关联。他此次回来,少不得要立威一番。到那时候,相王不在洛阳,谁若上蹿下跳,必死无疑。   我可是打听过,那明琰在蜀州,可是有铁面判官之命……出任三年判官,死在他手里的人,足有千人之多,其手段可见一斑。这样的人回来,大家还是小心一些。”   李晋说完,便不再开口。   而在座众人,也都纷纷闭上了嘴巴。   太平公主点点头,“此前我尚不明白,陛下何以让武二郎前往灵州。   现在看来,陛下这是要用武家监视相王的动作,为太子将来登基,打下一定基础。   诸公,刚才新兴王的话都已经听到了。   从现在开始,传我命令,都老实一点……”   众人闻听,齐声应命。   这禅室里的人,大多是太平公主的亲信,所以太平公主自然不会太过严厉,又好生劝慰了一番。   大家讨论了一阵时局,见太平公主露出疲乏之色,于是纷纷告辞。   “姑姑。”   当众人离开后,李晋却留了下来。   他轻声道:“我听说,太子有意使薛楚玉为左羽林大将军,执掌北衙禁军?”   “怎么,你有想法?”   对于这个族侄,太平公主非常信任。   他身体有些弱,却头脑很清晰,太平公主对他,也颇为倚重。   “姑姑,既然太子要整顿北衙禁军,何不趁机推荐几人过去。一方面,太子手中可用之人不多,正好借此机会,向太子示好。另一方面,我觉得这北衙禁军,日后定然会非常重要,说不定会超越南衙十六卫。既然如此,咱们也该早一些谋划。”   太平公主闻听,沉思片刻后,露出了深以为然之色。   “那新兴王可有合适人选?”   “姑姑,我去年的确是招揽了一位勇士,有万夫不挡之勇,且精通兵法。   此人名叫常元楷,能左右开弓,骑射精湛。姑姑可以将此人推荐给太子,将来可以为依仗。”   太平公主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   她迈步走出了禅室,和李晋沿着门廊缓缓行进,一边走,一边低声和他讨论事情。   就在这时,从门庑外匆匆走来一人,正是哈士奇。   李晋见状,忙停下了脚步。   哈士奇则快步来到了太平公主身边,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太平公主脸上,明显愣了一下,旋即轻轻点头,挥手示意哈士奇退下。她抿着嘴,转身向李晋看过来。   “姑姑,出了什么事?”   “太子方才进宫,恳请陛下,委任杨承烈为东都留守。”   “啊?”   “陛下已经同意,并且下旨,命杨承烈为东都留守,假左武威大将军之职……新兴王,你说的不错,太子要开始反击了。接下来,咱们就静观其变,设法从中渔利。” 第六百二十六章 任他洪水滔天   大足元年正月,新的一年才刚开始,洛阳就迎来了一场热闹。   正月十五过后,武则天摆驾返回长安。随行的有相王李旦,还有一干宗室子弟,以及梁王武三思等人。那仪仗延绵十里,声势极为隆重,引得无数人前来观看。   “听说,相王的脸色不太好看呢。”   高力士坐在牢房门口的门廊上,笑嘻嘻说道。   那门廊上,摆放着一副茶具,一只红泥制成的炭炉就放在一旁,上面挂着一个铁皮制成的水壶。水已沸腾,水蒸气从壶嘴喷出,发出吱吱声响,令人感觉暖暖的。   杨守文从水壶中舀出沸水,冲泡茶汤。   听到高力士的话,他只是微微一笑,却没有任何反应。   倒是李裹儿在一旁道:“旦叔父肯定不开心,他被祖母带在身边,哪里似在洛阳自在?”   “裹儿,慎言。”   杨守文眉毛一挑,轻声喝止。   这里是宗正寺的大牢,是专门用来关押宗室子弟。   不过,真被关进来的人,哪个不是皇亲贵胄?所以对待这里的犯人,也不可能似真正的牢房一样。李裹儿被宗正寺判罚关押半载,而杨守文则严重一些,被判罚一年。   毕竟,李裹儿烧了寿昌郡主的房子,但并未造成太大的影响。   而杨守文火烧武家楼,可不仅仅是烧楼那么简单,还杀了人,更逼得武崇训跳河逃生。   为了武三思的面子,杨守文的处罚就不会轻了。   好在,有李显在暗中说清,宗正寺宗正李仁也是高举轻放,只处以杨守文一年关押。   不过,对于李裹儿来说,一年又算的什么?   她非但没有因为自己被关押而难过,反而很开心,每天都会跑来杨守文的住处玩耍。至于宗正寺的守卫,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谁不知趣的过来阻拦。   “本来就是嘛,旦叔父在神都何等自在,此去长安,还要守陵扫墓,少不得要受到约束。”   杨守文看了李裹儿一眼,没有再去阻止。   他看得出,李裹儿并不清楚李旦的事情,否则便不会是这种态度。   “小高,我记得姚崇去年不是辞官了吗?”   高力士道:“没错,姚崇去年的确是因为‘金城’案件辞官。   不过,他辞官后并未离开洛阳,腊月二十六,相王向陛下举荐姚崇,陛下念其能力出众,本就不愿让他远离庙堂,故而就同意了相王所请,拜都台右仆射一职。”   都台,也就是俗称三省六部之一的尚书省。   早在垂拱年间,尚书省就被改为都台,又因当年太宗李世民曾做过尚书令,所以此后就把这个职位空置起来,实际上由左右仆射做主。这右仆射,相当于副职,权利巨大。   姚崇此前辞官,短短月余复起,职务非但没有被降低,还升了一品。   杨守文不禁眯起眼睛,陷入沉思。   姚崇,他有印象,是开元名臣。   此人和相王走的很近,这次复起,里面也少不得有相王手笔。而都台右仆射,职位极为重要,执掌六部。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姚崇这一次因祸得福,反而掌握了实权。   也不知道,太子是否有觉察呢?   “兕子哥哥,茶好了吗?”   李裹儿有些性急,见杨守文不说话,忍不住开口催促。   杨守文立刻醒悟过来,旋即笑着分了一杯茶汤给李裹儿,然后又和高力士闲聊起来。   而今,高力士已经成为他和外界联络的唯一桥梁。   身在皇城大牢里,他根本不可能了解外面的局势,而看守们,更不敢和他来交流。   好在高力士这宦官的身份,让他可以自由出入大牢。   每天,高力士都会带来新的消息,也使得杨守文可以及时掌握外界的状况。只是,在大多数时候,他并不在意那些朝堂上的变动。除非是听到有熟悉之人的消息,他才会询问两句。比如,前些时候老爹出任东都留守,就让杨守文感到惊讶。   东都留守,可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职务。   以前杨承烈做千骑将军,做洛州司马,虽掌握实权,但却并不为人所关注。   可现在,一下子把杨承烈提拔到东都留守的位子上,就等于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杨承烈再也不能做一个隐身人,他的一举一动,都将被人关注。   这对杨承烈而言,将会是一次巨大的考验。   他没有任何资历,也没有任何经验,万一出了差池,必然会引来无数麻烦……这其中,估计有武则天的考量,也有太子李显的推波助澜。杨守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非常震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因为,杨守文自己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老爹这一次,有大麻烦了!   不过呢,杨守文并不担心。   杨承烈身边有张九龄出谋划策,上官婉儿肯定也不会坐视杨承烈为难。   论及斗争经验,十个杨承烈也斗不过一个上官婉儿,有她的帮助,想必能容易许多。   再加上太子李显的力挺……   若这么一想,杨承烈这个东都留守,还真可以尝试一番。   “对了,有一件事,明君要我转告杨君。”   “什么事?”   “明君对奴婢说,那幅画,有线索了。”   “什么线索?”   “明君说,那幅画里的景色,很像是曲江池,芙蓉园的风景。明君已经派人前往查寻线索……只是这日子有些远了,能否找到线索,他也不敢保证,还请杨君莫急。”   明秀说的线索,是那梅花主人的线索。   曲江池……   杨守文眉心蹙动,轻轻点头。   “兕子哥哥,你要查寻什么线索?”   “哦,一点小事。”   杨守文并不希望李裹儿也被牵扯进来,于是笑了笑,并未回答。   可是,李裹儿却露出委屈的表情,轻声道:“兕子哥哥,裹儿是不是很没有用啊。”   “裹儿为何这么想?”   “你在做大事,可裹儿却帮不得你,只给你添麻烦。   你两次被关进大牢,都是因为裹儿的缘故。可是裹儿却帮不上你半分,感觉好没有用处。”   杨守文连忙道:“裹儿你休要胡思乱想,只是这件事,与西京有关。   你对西京并不熟悉,如何能帮得我?”   “谁说的,我虽然不熟悉西京,可是有人熟悉……兕子哥哥,你要查找什么线索,我可以让韦鐬哥哥帮忙。他从小在长安长大,而今就在长安任职。韦鐬哥哥对我极好,只要我开口,他肯定不会推辞。以他的能力,查找线索应该不会特别难。”   韦鐬是永寿公主的丈夫。   可惜,永寿公主过世的早……   杨守文眼睛一亮,不禁轻轻颔首。   他和明秀对长安都不太熟悉,想要查寻线索,的确非常麻烦。   若有个地头蛇帮忙,想来会容易许多。更何况,韦鐬也是青园的一份子,李显对他极为喜爱。   “如此……裹儿快快写一封信,我让小高给明秀带去,免得耽误事情。”   李裹儿顿时开心了,那双眼睛更笑成了一双弯月。   只要能帮到杨守文,她就非常高兴。   看着她的笑容,杨守文也不禁笑了……不管史书里是怎么记载李裹儿,可是在他的眼里,李裹儿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单纯丫头。只可惜,历史上李裹儿身边的人……反正不管怎样,他一定要保护裹儿周全,如此才不负李裹儿对他的这番情意。   ……   武则天离开洛阳之后,洛阳并没有因此而平静下来。   明崇俨之子明琰自蜀州抵达洛阳,正式就任司刑寺少卿一职。他上任之后,便开始彻查‘金城疑案’。此前,吕程志前往金城已就职数月,也找到了一些有用的线索。明琰接手案件后,连续数日抓捕洛阳十余名官员,也使得不少人心惊肉跳。   不过,杨守文却很清楚,这案子到最后,也只是一桩无头公案罢了。   明琰不可能追查到底,他之所以一就任就施展雷霆手段,其震慑的意义更大。而且,明琰和杨承烈认识,在明琰办案的时候,杨承烈给予了很大帮助,更形成了有力同盟。所抓捕的十余名官员,大多是非太子一系的职官。这其中,更包含玄机。   杨守文没有过问这些事情,因为他现在还是戴罪之身。   不知不觉,已经进入二月。   伴随惊蛰到来,春天的气息,也变得越来越浓。   杨守文每天要么是在大牢里习武练功,和杨茉莉、杨十六过招;要么就带着悟空四个,和李裹儿在这大牢里散步。那宫城里的桃杏已经开始绽放,变得格外生动。   凝碧池水波荡漾,景色极为动人。   这也让杨守文的心情变得轻松不少,什么金城案,什么朝堂争斗都似乎离他远去,生活更显得惬意非常。   只是他很清楚,这惬意怕是不会持续太久……   二月初十,细雨靡靡。   人常说春雨贵如油,这一场好雨到来,说不得能减轻河洛地区的旱情。   是的,旱情!   从去年腊月开始,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正是春耕农忙时节,这场雨来的正是时候。   杨茉莉和杨十六坐在门廊下发愣,而杨守文则靠在廊柱上看书。   就在这时,高力士从外面走来。   他快步走上门廊,在杨守文耳边低语几句,杨守文的脸色,随之大变,更睁大了眼睛。   “当真?”   高力士道:“杨公说,应该不会有假。   那姓牛的一口梓州话,而且看他过所,也的确是从梓州而来。那模样,绝非假扮。   杨公让奴婢转告,该如何处置,还要杨君你自行决断。” 第六百二十七章 那一曲清平调   李裹儿今天被唤去了东宫,陪伴韦氏。   当公主就是有这点好,哪怕身在监牢里,也可以自由出入。当然了,第二天她还要返回宗正寺大牢,否则这半年幽禁就会变得名存实亡。   杨守文一整天的情绪都不是太好,入夜之后,更一个人坐在门廊上呆呆发愣。   早春时节,夜里还带着些寒意。   可他却浑若不觉,看着漆黑的夜空,整个人都变得恍惚了!   这大半年来,他的确是没有怎么去想幼娘。不是已经忘怀,而是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梅娘子音讯全无,幼娘更不闻声息。   杨守文一直以为幼娘是在江左,所以还拜托了明秀,请他调动江左明家的力量查找,可是却杳无音信。   没想到……   可幼娘又怎会出现在梓州呢?   杨守文有点想不明白。根据高力士的传话,那个报信的老牛头是梓州人,和幼娘也不是很熟悉。老牛头说,幼娘如今留在射洪,好像要找什么人的麻烦。他还提到了陈子昂,说幼娘一直和陈子昂在一起……梅娘子呢?幼娘又怎么与陈子昂扯上了关系?   可不管他明白与否,高力士的传信里透露出了一个消息:幼娘有麻烦了!   如果是在往日,杨守文二话不说就会离开。   可是现在……   他身陷囹圄之中,又如何去帮助远在千里之外的幼娘?   但若让他不管不问,那绝无可能。   幼娘是他的心结,如果不能找到幼娘,把她带回来,那么他杨守文一辈子都不会快活。   这一夜,杨守文失眠了!   耳边总响着幼娘那脆生生的呼喊声:“兕子哥哥!”   眼前,更浮现出那一张娇憨的笑靥……她拉着自己的手问道:“兕子哥哥,你会来救我吗?”   “会的,我一定会去救你。”   杨守文喃喃自语,眼角闪烁着一点水光……   ……   第二天,李裹儿自东宫回到大牢,却看到杨守文失魂落魄的坐在屋中,目光有些呆滞的看着庭院中的那棵桃树。见此情况,李裹儿不禁一惊,连忙小跑着上前来。   “兕子哥哥这是怎么了?”   “昨日小高来了一趟,之后阿郎就一直如此。”   “小高?”   李裹儿眉头一蹙,转身就要往外走。   “小过,我有事和你说。”   就在这时,杨守文突然开口,唤住了李裹儿。   李裹儿忙回过身,又来到杨守文身前,惶急道:“兕子哥哥,我在。”   “我……和你说个故事吧。”   杨守文虽形容憔悴,却还是露出一丝笑容,颇有些愧疚的看着李裹儿。他冲着杨茉莉和杨十六摆摆手,示意二人退下。而后,他拉着李裹儿在自己的身旁坐下来。   “从前,有个小男孩儿,也不知什么缘故,从小就痴痴傻傻。   后来,他家里出了事,于是一家人就隐姓埋名,躲去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只是那孩子的病却一直不好,从小到大,身边除了祖父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人去理睬。   他的父亲,因为公务而疏于照顾。   而村里的孩子,对他也是极尽嘲讽,没有人和他一起玩耍……直到后来,祖父收留了一双母女。那小女孩陪着他,有人欺负他,小女孩会跑出来为她做主;吃不饱肚子,小女孩会给他做饭;衣服破了,小女孩会给他缝补,一直就陪伴在他身边。”   往昔的事情,在杨守文脑海中不停闪现,他的脸上,也露出了回忆之色。   李裹儿一开始不太明白,可渐渐的……   她听说过杨守文的事情,也知道,在杨守文十七岁前,一直有一个小丫头陪伴着。   只是,他说这些作甚?   “……那小女孩被贼人掳走,小男孩便四处寻找,却一直没有音讯。   他后来来到了洛阳,认识了另一个女孩子,并且还和她定了亲事。可是小女孩的影子,却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他也从未放弃过,去寻找那个小女孩的下落……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得到了小女孩的音讯。   可那小女孩身在千里之外,而且随时会有性命之忧。他想去找她,却无法脱身……   一方面,他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的未婚妻说明;另一方面,他若要救小女孩的话,就要抗旨不遵。”   李裹儿这时候,突然打断了杨守文的话。   “兕子哥哥,你决定要去救她,对吗?”   杨守文扭过头,看着李裹儿,点点头。   “我要去救她,无论多难,多么危险,我一定要去把她带回来。”   他并没有去解释什么,因为他很清楚,以李裹儿的聪明,怎可能猜不出其中奥妙。   本来,杨守文有些忐忑。   他担心李裹儿会阻止他去救幼娘,所以颇为紧张。   谁料想,李裹儿却笑了。   “既然如此,那就去救她啊……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呃,杨暖,小名叫幼娘。”   李裹儿笑了,握住杨守文的手,“兕子哥哥有如此情义,裹儿开心还来不及……既然幼娘有难,她是你的亲人,是你的妹妹,你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必须去救她。”   “可是……”   “兕子哥哥可是为难,如何出去是吗?”   杨守文摇头道:“区区宗正寺大牢,我要想出去,却易如反掌。”   “那你担心什么?”   “陛下有旨,我要在这里幽禁一载。   这才刚过两个月,陛下才离开洛阳不久,我若是离开,岂不是越狱吗?上次我在东城狱越狱,陛下就很不高兴。这一次若是再犯,只怕会连累到太子和我父亲啊。”   以前,杨守文无事一身轻,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但现在,杨承烈的职务越来越重,他必须要去考虑一些后果。   李裹儿蛾眉轻蹙,搔搔头,也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不过,她很快又笑了,轻声道:“兕子哥哥,我有一个主意。”   ……   已经是后半夜了,归义坊里早已悄无声息,街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铜马陌的侧门外来了一个客人,走上前拍击门扉。   而今的铜马陌,自然不同以往。伴随着杨承烈出任东都留守之职,家里的仆从也越来越多。   不一会儿,就有仆从打开门,一脸不快之色。   只是,没等他看清楚对方的模样,就见眼前人影一闪,两个黑衣人闯入侧门,其中一个一把扣住他的肩膀,沉声道:“快去通禀杨文宣,就说有人找他,让他马上来见。”   说完,那黑衣人一松手,仆从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这时候,一个从上到下包裹的严严实实,头上还带着一定帷帽的黑衣人便迈步走了过来。   “告诉杨文宣,事关兕子生死,马上过来。”   是个女人?   她说完后,便头也不回,直奔后院的兵车园走去。   看得出,这女人对铜马陌非常熟悉。   仆从见状,哪还敢再开口,忙跌跌撞撞跑去禀报。   这仆从是杨承烈当初从荥阳带来的人,也算是杨承烈的心腹,自然之道‘兕子’何人。   老杨家最牛逼的存在,也是最能惹祸的主儿。   事关杨大公子,仆从哪里敢有半点怠慢?   杨承烈还未休息,事实上在成为东都留守之后,他就一直如此,每天都会忙到后半夜。   不过,他并非一个人,书房里还坐着一个中年男子。   这中年人一身便装,显得很随意。   从眉宇间可以看的出来,他年轻时,一定也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兕子又惹祸了?”   中年人听了仆从的禀报,顿时露出诧异之色道:“他不是被关在宗正寺里幽禁,如何又扯到了生死?”   杨承烈面颊一抽搐,心里已隐隐约约,猜到了其中的玄机!   就知道会是这样,这小子……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对中年人道:“大兄,咱们一起过去吧……这件事,我估计也拦不住,需要你为我出谋划策才成。那小子脾气很倔,决定的事,咱们只有配合。”   中年人,正是新任司刑寺少卿,明琰。   明琰的父亲就是明崇俨,说起来算是杨承烈的师兄。   他闻听杨承烈的话,也忍不住心生好奇,于是起身道:“既然如此,咱们便一起过去。”   杨承烈吩咐仆从,不要惊动其他人。   而后,他带着黑大黑二两个昆仑奴,和明琰一起来到兵车园外。   黑大和黑二,自动在兵车园外停下脚步,守在了门口。   兵车园外的大树上,大玉睁开了眼睛,扫了一眼,便又垂下头来……   ……   杨守文当初建造兵车园,是为了下棋和练功。   可后来,他长年不在家里,所以兵车园就被杨承烈改成了校场,平日里在这里练武强身。   兵车园内的厢房外,站立四个黑衣人。   杨承烈和明琰一路畅通无阻走进了厢房,就见屋内端坐一人,正是上官婉儿。   看到杨承烈两人,上官婉儿便站起身。   明琰和上官婉儿也认识,明崇俨死后,武则天暗中对明琰多有照顾,便是上官婉儿与之接触。   “婉儿,那小子是不是要去梓州?”   杨承烈一进门,二话不说便开口问道。   上官婉儿道:“知子莫如父,看样子你已经猜到了我的来意。”   杨守文无法和外界联络,而高力士今天也不可能天天过来,所以想要和家中联系,就只有通过上官婉儿。小鸾台正在收缩力量,但一应眼线耳目,却并未收回来。   甚至包括在宗正寺内,也有小鸾台的细作。   杨守文想与她取得联系并不难,只需要把那弥勒牌拿出来挂在门口,自会有人联络。   杨承烈苦笑道:“兕子的脾气,我很清楚。   那孩子,当年与幼娘极好……幼娘被掳走之后,他和阿布思吉达两人千里追踪,甚至杀了慕容玄崱。这两年,虽然他表面上好像放弃了追查,可我知道,暗地里他一直都没有放弃。若是被他知道了幼娘的下落,哪怕是人头落地,也定会前去。”   “既然知道,那你还告诉他?”   杨承烈道:“我若是不告诉他,等他出来知道了真相,你信不信他敢一把火烧了铜马陌?”   “这个……”   上官婉儿听了这话,也不禁沉默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何我一头雾水?”   明琰在一旁听两人对话,只觉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杨承烈当下,把杨守文和幼娘的故事与明琰说了一遍,最后道:“我也没想到,幼娘竟然和伯玉在一起。按道理说,伯玉曾官拜右拾遗,即便陛下也对他颇为赞赏。   他居然谋反?   我是不会相信……至于幼娘是怎么在伯玉那里,为什么要留在射洪,那人也说不清楚。”   说着话,杨承烈便向上官婉儿看去。   上官婉儿给了他一个白眼,气呼呼道:“你莫要看我,小鸾台事务繁多,我又怎可能留意一个陈子昂?不过按你所说,那幼娘被岁寒三君之一的梅娘子掳走,之后梅娘子在去年初,劫走了一批黄金之后,便再也没有消息……难道说,她在梓州?” 第六百二十八章 飞龙兵   黄金大劫案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但一直没有丝毫头绪。   劫匪除了知道有一个梅娘子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线索。可以看得出来,黄金大劫案绝非一桩普通的劫案,其背后必有指使者,而且能量颇大,令人根本无从下手。   本来,武则天是打算让狄仁杰侦办此案。   可由于狄仁杰身体不适,所以迟迟没有展开行动,以至于大劫案一直拖延到现在。   上官婉儿的话,令杨承烈脸色一变。   他突然想把杨守文留在洛阳,因为这件事情的水太深,他也担心杨守文陷入其中。   “大兄,你怎么看?”   杨承烈转头,看向明琰。   明琰笑道:“若文宣你能拦住兕子,那我就是和你一个想法。   可若是你拦他不住,就不如让他走一遭,把剑南道那一潭死水搅浑,亦或者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明琰这话出口,令杨承烈沉默了。   首先,他真的是管不住杨守文,从在昌平开始,杨守文就已经表现出了极强的自主意识。   而其次呢,明琰从蜀州回来以后,也和他谈到了一些关于巴蜀的情况。   巴蜀天府之国,表面上看去是很平静,但实际上,并不太安稳。巴蜀宗族力量强盛,加之有诸多种族并存,以至于相互间矛盾重重。而吐蕃更数次东进,入侵巴蜀,也成为剑南道的心腹之患。武则天登基后,巴蜀剑南道并未表现出太大的抗拒,但是对朝廷也不是非常归心。就好像游离在朝廷之外,形成一支相对独立的力量。   让杨守文去那里,能够解决那诸多问题吗?   杨承烈心里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在明知道阻拦不住杨守文的情况下,他似乎别无他法。   “婉儿,可兕子现在身陷囹圄,能够离开吗?”   上官婉儿笑了,道:“这也是我今夜来找你的第二件事!”   ……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就是三天。   三天来,杨守文可说是度日如年,但却没有任何的消息。   李裹儿说,她会想办法,然后就离开了宗正寺大牢。再之后……似乎就没有之后了。   杨守文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杨茉莉什么都不懂,除了习武之外,就是带着悟空它们四处转悠。而杨十六虽然聪明,可是却过于唯唯诺诺。杨守文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交流,反正不是很舒服。   此前,有李裹儿陪伴,他还不觉得什么。   如今李裹儿也走了,只剩他每天在那牢房里着急上火,嘴巴上甚至还生了一个火泡。   这天晚上,杨守文吃了晚饭,就坐在屋外,逗弄悟空它们。   忽然间,悟空发出一连串的吠叫,杨守文旋即站起身,还没等他喝止悟空,就听院子外面哐当一声响,紧跟着院门打开,一队卫兵就闯入了院子里。为首的人,杨守文倒也不算陌生,赫然正是杨思勖。他看了一眼杨守文,道:“青之,请随杂家走一趟。”   “去哪儿?”   “到地方你自然知晓。”   长洲事毕,杨守文和杨思勖之间,就很少在联系。   想当初,杨守文在东城狱越狱时,杨思勖在暗中给予过一定帮助。而在那之后,杨守文就没有和他联系过。一方面,他出家为僧,随后前往西域;另一方面,他并不想因此而连累到杨思勖。武则天知不知道,那是一码子事,可如果他主动和杨思勖交往,那岂不是说明了之前的事情和杨思勖有关?那一来,杨思勖必然陷入麻烦。   这一点,杨思勖也很清楚,所以两个人很默契地谁也没有去主动联系对方。   而这一次……   杨思勖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状况来。   不过,在他和杨守文目光接触的一刹那,杨守文还是准确的捕捉到了一丝信息。   别担心,没事!   “茉莉,十六,你们留下,看好悟空。”   杨守文吩咐了一声,而后对杨思勖一共拱手道:“请前头带路。”   就这样,杨守文跟随杨思勖离开宗正寺大牢,而后自陶光园和圆壁城之间的夹道行走,直奔隔城。幽静狭长的夹道,路面湿涔涔的,透着一股阴森之气。   “那就是玄武门!”   “啊?”   杨守文路过一座宫门时,杨思勖突然开口。   这也让杨守文一怔,玄武门不是在长安吗?不过,他旋即反应过来,长安也好,洛阳也罢,只要是皇城,都有一道玄武门。只是,此玄武门并非彼玄武门罢了。   “老杨,谁找我?”   “这个……青之,到了你就知道,莫要让我为难。”   两人就这么一路走来,便进入隔城。   杨思勖在一道小门前停下,指了指笑道:“青之,请随我来。”   “这里是……”   “东宫!”   杨守文恍然,这小门就是东宫的后门。   李显找我吗?   他心中感到疑惑,于是就跟随着杨思勖走进小门,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座牡丹园。   还不到牡丹盛开的季节,但是园中的牡丹已格外生动。   在牡丹园里,有一座小亭。   杨守文随着杨思勖来到小亭外,就看到那小亭里,端坐着两人,正是李显和上官婉儿。   周遭,不见人影。   杨思勖在距离小亭还有三十步的时候就停下来,示意杨守文自己过去。   “青之,快点来……   上官姑娘刚温了一壶青梅酒,滋味刚好。”   李显的态度非常和善,招呼杨守文上前。   而上官婉儿则坐在酒垆后,抬头看了杨守文一眼,而后好像素不相识般,没有理睬。   杨守文忙快步走进小亭,躬身道:“贫僧拜见太子。”   “僧什么僧,你这假和尚还做的当真了不成?休要在孤面前卖弄,快点坐下来说话。”   李显态度很温和,说话也非常随意。   杨守文赧然,搔搔头,便坐在一旁。   上官婉儿则从酒垆里取出一壶酒,把酒壶推到杨守文的面前。   杨守文忙起身,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把酒杯放在上官婉儿和李显的面前……   “太子,奴婢说的不错吧,这东宫牡丹园的青梅,最适合煮酒,滋味如何?”   “甚好。”   李显哈哈大笑,旋即一扭头,看着杨守文道:“青之,你也尝尝?”   “太子,你还是先说事吧,否则臣也无心饮酒。”   李显又是一阵大笑,朝上官婉儿点了点头。   “青之,你叫我一声姑姑,也算是晚辈。   我把你视作自家人,可是你这孩子,却忒不让人省心……你算算,你来洛阳才多久,就惹了多少事情?这一次更好,还烧了武家楼!若非太子求情,说不得你现在已经被流放岭南。”   杨守文一副虚心认罪的模样,低着头不敢说话。   不过,脑袋里却在思索,上官婉儿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呢?   “上官姑娘,谁还没个年少轻狂?   都是少年不更事,你就不要再责骂他了。今天把他找来,咱们说正事,说正事……”   “也好!”   上官婉儿从杨守文面前拿起酒壶,给李显满上一杯。   “小鸾台而今在消减人手,想必你也知道。   不过呢,表面上小鸾台被撤销了,实际上却另有用途。你和明家小四关系好,想来也听说过小鸾台的来历。这小鸾台的前身,便是由内卫构成。可如今,太多人知晓小鸾台的存在,也使得它存在的意义,变得不再重要。自去年开始,陛下就有意把小鸾台重新整顿。但这件事牵扯太广,所以必须要在私下里,秘密进行……   为此,陛下将此事,交给了太子和我二人主持。”   杨守文听了上官婉儿的话,愣住了。   他还真不太清楚这件事,也是第一次听上官婉儿说起来……   看看上官婉儿,又看了看李显。史书上不是说,武则天对李显并不满意,何以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李显呢?   这可等同于是把小鸾台一手送给了李显负责。   李显如今,缺什么?   他缺少根基,缺少实力。   根基好办,可以慢慢打造。可实力,却不能一蹴而就,需要李显慢慢经营。把小鸾台送给李显,就等同于是给了李显一双耳目。至少在情报方面,李显不落下风。   想到这里,杨守文眼珠子滴溜溜打转。   他没有开口,而是等着上官婉儿说下去……   “小鸾台设立不过十载,却暴露出了诸多问题。   我们的耳目和眼线不少,但却缺乏足够的自保之力,亦或者说,缺乏保护自身的力量。   故而一俟我们的行踪暴露,就会遭遇致命打击,甚至被连根拔起。   同样,由于我们缺乏自保的力量,造成许多情况我们无法深入调查,最终只能不了了之。一俟我们调动地方的军队,就会暴露行踪;亦或者我们从外面调集兵马,则远水救不了近火……总之,这一年来,我都在思考这些事情,希望从中改进。   陛下对此,也非常重视,同意了我的想法之后,决意命太子主持整顿北衙禁军之事。”   重整北衙禁军,和加强小鸾台的武装力量有什么关联?   杨守文听到这里,不由得睁大眼睛,疑惑看着上官婉儿。同时,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奇葩的想法……应该不会吧!若真如此的话,未免也太过诡异了一些。   “你一定是觉得,整顿北衙禁军,和小鸾台有什么关系。”   似乎看穿了杨守文的心思,上官婉儿嘴角一翘,那张俏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太子,还是你来说吧。”   李显点头,接过了上官婉儿的话茬。   他抿了一口青梅酒,沉声道:“自陛下将小鸾台交给我后,我就一直在思索此事。   小鸾台必须要有自己的力量,但凭内卫,却明显不足。   特别是当小鸾台需要采取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时,如果没有一直强大的军队,难以保证成功。故而,重整北衙禁军只是一个幌子,实际上是为了从中挑选出一直人马,可以配合小鸾台行动。此事,已上奏陛下,陛下也认为这样做,很有必要……”   说到这里,李显又一次看了杨守文一眼。   “这支人马,乃天子亲军,陛下赐名‘飞龙兵‘。   北衙禁军在整顿之后,将设立北衙六军,以千骑为核心,取代南衙十六卫的内廷守卫职责。同时,小鸾台会从北衙禁军中抽调出最精锐的锐士,组建一支独立于北衙禁军之外的兵马,形成以陛下为核心的分层防卫体制,只听从陛下的差遣。”   “因为陛下赐名‘飞龙兵’,故而这支军马,又称之为飞龙军。”   上官婉儿看着杨守文,沉声道:“青之,我与太子商议后,欲使你为飞龙兵统军,不知你意下如何?”   杨守文这时候脑袋已经成了一盆浆糊,整个人都懵了!   他听得出来,这所谓的‘飞龙兵’,其实就是后世的天子亲军,又俗称做‘锦衣卫’。   我的个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武周,距离大明尚有千年,怎地连‘锦衣卫’都出来了?而且要我来的统帅? 第六百二十九章 鹰犬   北衙禁军,是伴随唐初军队国家化的完成而出现,属于皇帝私人需求的凸显产物。   而真正意义上的北衙禁军,始于贞观十二年。   从一开始,北衙禁军就具有非常明显的私属化特征,其兵源也是一招募为主,与府兵有着很大的不同。高宗、武则天两朝,羽林军的建立也代表着北衙禁军自南衙十六卫中脱离,与皇权有着紧密联系。不过,在羽林军建立之初,主要是承担宿卫中央的职能。其中,羽林军内部又有一个独立分支,也就是李世民一手建立的百骑。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百骑与皇帝的关系更为密切,属于皇帝私军。   后来武则天将百骑改为千骑,其私军属性依旧存在,但却已经无法满足皇帝要求。   在真实的历史中,李隆基登基,改千骑为万骑,而后又在万骑的基础上,改为龙武军。   到开元后期,唐玄宗为加强统治,于是建立了一支由宦官统帅的内飞龙兵。   当时这支内飞龙兵的首任统军,也就是被后人称作杀人太监的杨思勖……   ……   杨守文并不知道,历史上飞龙兵的存在。   当他从东宫牡丹园离开的时候,仍感到有些迷糊,甚至眩晕。   根据李显和上官婉儿的解说,他大体上了解了这支飞龙兵的内部结构。虽然,杨守文也不是很了解锦衣卫的结构,但却依稀感觉,这飞龙兵与锦衣卫似乎有些相似。   或许,飞龙兵的结构不若锦衣卫那样严密,但其职能,却大同小异。   “青之,以后你我合作,还请多多关照。”   在杨思勖把杨守文送回宗正寺之后,笑着与杨守文拱手道别。   杨守文本能的还礼,目送杨思勖离去之后,才醒悟过来,杨思勖已成为他的搭档。   “阿郎,你没事吧。”   杨十六迎上来,关切问道。   杨守文摆了摆手,表示无碍。他在庭院中坐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也浮现出,牡丹园的一幕幕场景。   飞龙兵,听上去很牛逼,直属皇帝。   但实际上呢?   这支飞龙兵甚至连一个雏形都还不具备。准确说,此时的飞龙兵,尚只是由武则天提出的一个概念,上官婉儿和李显正在设法将之完善,但还没有真正开始组建。   也就是说,此时的飞龙兵只有杨守文和杨思勖两个光杆司令而已。   杨思勖对内宿卫,拱卫皇权。   杨守文对外镇压,负责清剿一切有可能威胁到皇权的危险。   这可真是一个大难题,杨守文心中即有些激动,又有一些茫然,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茉莉,十六……你们两个收拾一下,天黑之后,随我离开。”   “喏!”   杨茉莉喜出望外,整日被关在这宗正寺里,虽然说并无太多限制,却终究不太舒服。   倒是杨十六反应过来,轻声道:“阿郎,那悟空它们……”   “一起带走。”   杨守文说完,便进入房间。   他躺在榻上,耳听屋外传来杨茉莉那四六不着调的北方小曲,心里不禁有一些羡慕。   杨茉莉傻乎乎的,似乎很可怜。   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至少,他无忧无虑,不必像自己这样,每天都有烦不够的事情!   想到这里,杨守文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对了,裹儿已经离开多日,也不见回来……若她回来后,知道自己走了,又会怎样?   这年纪越大,牵挂越多。   杨守文一时间也生出了颇多感慨。   不过,他很快就稳住心神: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离开这里,赶奔梓州去把幼娘带回来。至于其他事情,可以日后再说。总之,他现在的心,已经飞去了千里之外。   夜幕将临,一场靡靡细雨倏忽而至。   悟空、八戒、沙和尚以及小白龙并排蹲坐在门廊上,杨守文也换上了一系黑衣,头上裹着一条黑帻,端坐在屋中。大约快到子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紧跟着有人在外面打开了门锁,旋即脚步声远去。杨守文站起身来,便走出了房间……   杨十六把门轻轻打开,见院门外没有人,于是回头看向杨守文。   杨守文点点头,拍了怕悟空的脑袋,而后大步走了出去。四只獒犬紧随他身后,杨茉莉与杨十六则断后。三人四犬离开院落后,杨守文举目眺望,就见远处有火光跳动。他连忙向那火光闪烁处跑去,却见这宗正寺的侧门开启,周围空无一人。   看起来,杨思勖都安排妥当了!   杨守文招招手,迈步从侧门出去,然后沿着皇城夹道行进,但很快被一条河流阻挡。   “青之!”   黑暗中,杨思勖走了出来。   四只獒犬立刻做出了攻击的姿势,不过被杨守文拦阻。   “顺着这条河往下游走,会有一个水门。杂家已经安排妥当,水门没有关闭,你们到时候直接出去就是……上官姑娘已经命人在外面接应,换了装束,就可以离开。”   说完,他拍了怕杨守文的肩膀,转身离去。   杨守文也没有赘言,带着四只獒犬,轻手轻脚进入河中。   河水有点凉,不过还可以忍受。三人四犬顺着河水一路下去,穿过水门之后,按照杨思勖所说,上了南岸。这是毂水支流,出去之后,实际上已经不在洛阳城内。   两岸,杂草丛生。   一阵夜风吹来,杨守文忍不住一个寒颤。   没办法,时间紧迫!   本来,他大可以等武则天的赦令,但一来一回,他实在是等不及了!   而且上官婉儿也告诉他,武则天现在也不好对他太过宽容。毕竟杨守文烧了武家楼,把武崇训逼得跳河逃走,整个洛阳人都看在眼中。入宗正寺,已经是一种优待。如果这时候再放他出来,势必会让武家人感到面上无光,同时还会引来宗室的不满。   那皇帝位,并没有想象中的舒服。   在外人看来,武则天手握生杀大权,尊贵无比。   可实际上呢?她必须要考虑周全,照顾方方面面,而不是一味的强力镇压……   从某种程度来说,武则天受到的掣肘,远比其他皇帝更多。   “兕子,兕子?”   远处树林中,亮起了火把。   从林中走出一群人,为首的,赫然正是杨氏。   杨瑞和杨青奴都跟在她后,在她身旁,还有一个中年男子。   杨氏看清楚了杨守文,忙快步走了过来。   “婶娘,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莫不是要一直瞒着我吗?”   杨氏拉着杨守文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眼中泪光闪动。   “苦了我的兕子……为了幼娘的事情,竟使你犯下如此大罪,你让婶娘怎地放心?”   杨氏显然已经知道了幼娘的事情,但却不忍杨守文这样冒险。   且不说那梓州如今是什么情况,单只是杨守文越狱,就足以让他人头落地。在杨氏心中,幼娘是她的亲生女儿,她当然想念。可杨守文,也是她看着长大,视若己出。这些年,虽然杨守文并不经常陪伴在她身边,但那份孝顺杨氏都看在眼里。   女儿,很重要!   可如果是付出了杨守文的性命,却不是杨氏愿意看到的结果。   杨守文拉着杨氏的手,轻声道:“婶娘,两年前我就承诺,要把幼娘带回来,却食言而肥。这两年,幼娘飘零在外,一定受了许多委屈。这次能有她的消息,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她找回来,绝不让她继续在外面受苦……婶娘,你放心就是……”   “婶娘不担心幼娘,只是委屈了兕子,婶娘这心中难安。”   杨守文又安慰了杨氏几句,总算是劝住了她。   “父亲呢?”   “父亲和母亲,前日已前往弘农。   明日一早,小弟也会带青奴一同前往。”   杨守文眉头一蹙,旋即就明白了杨承烈的心思。   杨承烈是东都留守,如果被他逃走了,必然难辞其咎。   现在,杨承烈已经离开,想必是和太子商议妥当。他知道拦不住杨守文,却又要顾虑到家中老小。最好的办法,便是置身事外!正好他今年要会弘农祭祖,也能不受牵连。   看样子,为了自己这次行动,家里人全都行动起来。   “杨婶,先让青之把衣服换上,这天气冷,莫冻坏了他。”   中年人突然开口,总算是让众人清醒过来。   杨氏立刻递过来了一个包裹,杨守文三人则转进了林中,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擦干身体后,换上了一身干衣。   “兕子,可知道我是谁吗?”   中年人在一旁站着,沉声说道。   杨守文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道:“可是明叔父?”   “哈,果然聪明。”中年人正是明琰,他沉声道:“你这次的行动颇为冒险,不过好在上官姑娘已有了应对之策。但你要明白,你一旦顶上了这飞龙卫的名头,想要脱身,可不容易。”   “我知道。”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就不多嘴了。”   在这个时代,密探可不是一个多好的身份。   通常,人们会把他和爪牙、鹰犬之类的词语联系在一起。就如同后世的锦衣卫,权势熏天,却不为世人所敬重。杨守文也一样,一旦他这飞龙兵统军的身份暴露,那么两年来他努力营造的士林名声,也就付之东流,只会被人们骂做走狗、鹰犬。   这个是危险的职业,同时也是一个不被人所接受的职业。   明琰的意思很清楚: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杨守文笑了,轻声道:“叔父放心,我心里非常清楚,我在做什么,以及我未来该怎么做。   鹰犬之名虽不好听,却是朝廷耳目,不可或缺。   也许我将来有一日身败名裂,但我却不会后悔……更何况,也唯有此,才可以脱身前往梓州,才能够解救幼娘。请转告我父亲,若真有一日我身份暴露,请他立刻和我划清界限。只要父亲在朝中,我就不会有大碍,唯有如此,杨家方可兴盛。”   明琰露出诧异之色,但眼中却闪过一丝赞赏。   他喜欢杨守文的这种态度,因为在他的身上,明琰好像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影子……   “放心吧,哪有那么严重。   上有太子为你撑腰,下有你父亲和我为你掩护。   这次你前往梓州,要多小心……你父亲临行之前托我转告你:切不可逞强,需留有用之身,方能成就大事。另外,我在蜀州多年,虽没有什么建树,但却有几位好友。   你此去梓州,恰好我在梓州有一道友,名叫赵蕤,表字太宾,是梓州盐亭人氏。此人有任侠气,读百家书,博于韬略,长于经世。可惜他生于当今,所学无施展之处。这里有一封书信,你到射洪,必经过盐亭,可以前去拜访,也许会有用处。”   赵蕤!   杨守文这是第二次听到了这个名字。   此前在西域时,他曾听李客提起过此人,没想到明琰也与他相识。   杨守文也不客气,从明琰手中接过了书信。   “对了,你的武器,还有马匹,都给你带来了。   另外你那只神鸟,如今跟着四郎,他在昨日就已经出发,会在高门关与你汇合……”   说着话,杨瑞牵着大金,走了过来。   树林外听着一辆马车,四只獒犬则匍匐在车上,正向杨守文看来。   那大金看到杨守文,顿时兴奋至极,打着响鼻便跑过来,一头扎进了杨守文的怀中。   杨守文拍了怕大金的脑袋,抬头看看天色。   “叔父,已经不早了,我这就上路。”   “慢着!”   明琰拦住了杨守文,一招手,身后走来两个人。   其中一人,递来了一个包裹。   明琰接过包裹,转手交给杨守文道:“你此次入川,飞龙卫之名却无法使用,故而要有一个身份。从现在开始,你叫李易,官拜司刑寺司直。这里面,有你的公验还有司刑寺腰牌,遇到麻烦的时候,可以拿来使用。此外,里面还有一枚定命宝和一枚虎符。若有危险时,可凭此调动剑南道各州兵马,无需向剑南道州府呈报。   这口黄金瓦楞锏乃太子所赠,持此锏可打五品以下官员,先斩后奏。”   这一次,李显可是下足了本钱。   杨守文双手接过,而后转身朝皇城方向躬身一揖。   “那,我走了!”   “老牛头,过来。”   明琰再次拦住了杨守文,高声喝道。   从人群中,走出一个五旬老人,他诚惶诚恐上前,噗通就跪在了地上,“老牛头在。”   杨守文懵了,疑惑看着明琰。   明琰道:“他就是从梓州而来的报信之人。   你此去梓州,人生地不熟,需要有人为你向导。这老儿倒是个机灵的家伙,而且也知道幼娘的下落。让他跟着你,能免去许多麻烦……而且,我也答应,会给他一个前程。”   “你,就是老牛头?”   “正是小人!”   老牛头心砰砰跳,跪在杨守文面前,甚至不敢喘气。   之前,他听了幼娘的话,千里迢迢从射洪赶来洛阳。最开始,他还以为幼娘口中的‘有名望’,了不起就是如黄文清在射洪那般的名望,是洛阳的大富豪。可是,当他到了洛阳后才知道,那‘小哑巴’口中的‘哥哥’,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   杨守文职位不高,却是洛阳城的风云人物。   他醉酒诗百篇,名动两京;一部《西游》,早已传遍大江南北。他是武状元,后来又成了太子的替身和尚,而且还与太子的闺女有婚约……他曾在长洲,为朝廷找到了千万黄金;他在安西,曾扭转乾坤,立下了大功。回到洛阳后,他更火烧武家楼,打得梁王之子跳水逃生,如今更被吓得跑去灵州,甚至不敢回来洛阳……   那一个个故事,在洛阳已经成为了传奇。   老牛头哪里会想到,他有朝一日能够面对这样的人物?   更不要说这几日,他在铜马陌,耳闻目染,全都是达官贵人,是他从来根本想象不到的大人物。   发达了!   老牛头嘴巴上说是淡泊名利,可身体却很诚实。   今晚,他被明琰带出城,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杨公子’。虽然不太清楚杨公子为什么会如此神秘,可在他看来,杨公子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有道理的。   抱住了‘杨公子’的大腿,那正如‘小哑巴’说的一样,是天大的富贵啊!   所以,当杨守文询问他的时候,老牛头激动的甚至说不出话来。   杨守文当然也看得出,老牛头现在的状态。   “会赶车吗?”   “回公子爷的话,小人小时候曾学过赶车。”   “很好,那上车吧……此去梓州,一路上少不得要辛苦你。”   “小人,小人,这是小人的福分。”   老牛头屁颠屁颠的跑到马车旁边,从杨茉莉手中接过了马鞭。   “兕子!”   眼看杨守文搬鞍认镫上了马,杨氏忍不住又快走两步,轻声道:“兕子,你要小心。”   “婶娘,等我的好消息吧……这一次,我一定会把幼娘给你带回来。”   说完,他在马上朝杨氏和明琰欠身一礼。   “二郎,青奴,到了弘农,请好好照顾父亲。”   “大兄!”   青奴眼泪汪汪看着杨守文……她还没有和大兄说上话。这也让青奴有些委屈,她上前两步,抓着辔头,哽咽道:“大兄,你要保重,奴奴等你回来,去找公主姐姐玩耍。”   杨守文,笑了。   他在马上弯下腰,揉了揉青奴的小脑袋。   青奴这才放手,杨守文旋即拨转马头,沉声道:“走了,咱们出发!” 第六百三十章 高门关内有恶人   “老牛头,幼娘过的如何?”   “老牛头,幼娘一个人在射洪,会不会很危险?”   “陈子昂为什么被关进了大牢,他可是右拾遗,虽说辞官不做,却也是当今名士……”   “对了,幼娘为什么不肯回来?”   夜雨,靡靡。   在前往高门关的官道上,杨守文身着雨披,骑着马,随马车行进。   在马车的后方,是杨十六紧紧跟随。同时,马车后方的杆子上还拴着一匹马,那是杨茉莉的坐骑。   四只獒犬呆在车里,由杨茉莉陪伴。   老牛头则驾着车,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回答杨守文的提问。   杨守文的问题之中,十个有七八个是和幼娘有关,剩下的两三个,则是关于射洪的一些风土人情。   从老牛头的回答中,杨守文听出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   “你是说,幼娘在去年初就到了射洪,还做了一阵子的乞丐?”   脑海中,浮现出幼娘那破衣烂衫的娇小身影,也使得杨守文心里,不禁一阵心痛。   一直以来,他虽然挂念幼娘,却不是很担心。   梅娘子把幼娘掳走,她可能会受苦,但绝不会流落街头。可是,幼娘竟然做了乞丐,这也让杨守文心头一阵怒火中烧。他强压着心头的火起,沉声问道:“那幼娘去年到达射洪的时候,是孤身一人?难道没有人陪伴,亦或者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女人?”   老牛头茫然摇头道:“只有小娘子一个人,倒是未曾见到其他人。”   也就是说,梅娘子不在幼娘的身边?   梅娘子去了何处?她为何要把幼娘一个人丢在梓州,难道说是为了报复之前杨守文破坏昌平之战吗?应该不是!若如此,梅娘子大可以把她丢在其他地方,何苦前往梓州?   杨守文道:“那你可知道,他为何要对付黄文清?”   “这个……小人就不太清楚了。   黄老爷是射洪望族,表面上也非常和善。小人倒是知道,那黄老爷不是善男信女,不过他平日里隐藏的很好,而且与小人也没什么关系,故而对此也不是太清楚。   小娘子似乎要对付黄老爷,应该是有什么仇怨。   对了,去年射洪可是不太安稳……黄老爷的几个亲人,或者说是他的心腹,接连被人刺杀。”   报仇!   杨守文脑海中,立刻闪过了这念头。   只是,他不太确定幼娘和那黄文清之间到底是什么恩怨,故而也不好马上做出判断。   左右要在射洪相见,到时候再去询问就是。   不过,杨守文感到很奇怪,陈子昂怎么会变成了叛贼?那家伙的名利心可是很大,而且也是个聪明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绝非等闲人能够作出,这样一个人,又怎会去勾结盗匪?哪怕陈子昂已经辞官,也要考虑到爱惜名声……   算了,等到了射洪之后,一切自然清楚。   想到这里,杨守文也不再询问。   他抬头,看了一眼阴雨靡靡的天,沉声道:“老牛头,咱们加快速度,务必明天正午前,抵达高门关。”   “小人明白!”   老牛头倒是赶得一手好车,只见他手握缰绳,在空中啪的一抖,常常的绳索甩了一声响,拉车的两匹马立刻加快了速度。只这一手驾车的技术,绝对不容小觑。   驽马加速,大金自然也跟着提速。   不过在大金看来,驽马的速度根本不足一提,只需稍稍发力,便可以赶上那两匹马。   这一年来,大金可憋坏了!   杨守文前往西域之后,就少了出去的机会。   好在有西山校场供它驰骋,才不至于这一年里变成一匹胖马。   而今,可以随主人外出,大金自然很开心。靡靡小雨似乎也阻挡不住它内心的快乐,踏着小碎步,一派上等马的姿态,显示出大金此刻的内心里,是何等的高兴。   “老牛头,车赶得不错啊。”   “嘿嘿,不瞒阿郎,小人以前也曾赶过车,故而还算熟练。”   还真是有故事的人!   杨守文无心去询问老牛头以前在哪里赶车,他只要知道,这老牛头的技术不错就好。   长路漫漫,从这里到梓州千里之遥。   有个好把式赶车,终归是一件好事情……   ……   小雨,在黎明前止息。   杨守文等人赶了一夜的路,在天亮时,于柳泉驿稍事休整,吃了些东西后,便再次上路。   这一次,杨茉莉骑马,车上只剩下四头獒犬。   马车的速度也随之加快,大金更撒欢似地沿着官道狂奔。太阳升起,阳光明媚,道路也变得平坦许多。这也使得众人行进的速度,较之夜晚要提升了数倍,只半天的光景,就抵达沙栅。再往前,就是高门关了!根据明琰的提醒,明秀会在这里等待。   所谓沙栅,其实就是人们为了防止洛水决堤,在河东修筑的一道河堤。   河堤完全以沙土筑成,向北是鹿桥驿,向南便是高门关。这里是进入山南西道的毕竟之路,由此过高门关后,便是卢氏县城。也正是因为这地理的便利,这里慢慢形成了一处集市。过往的行人会在这里稍事休整,或继续赶路,或驻足休息。   “阿郎快看,是大玉!”   杨茉莉在马上突然喊叫起来,杨守文猛然勒马,顺着杨茉莉手指的方向朝天上看去。   一只雄鹰,在空中盘旋。   它飞的很高很高,以至于杨守文也看得不太真切。   不过,他看不真切没关系,四只獒犬已经认出了那只雄鹰。悟空率先朝着空中吠叫,紧跟着其他三只獒犬也叫起来,响成一片。杨守文的脸上,也露出一抹笑意。   他抬手,把指头放在嘴上,发出一声尖锐的口哨声。   那空中的雄鹰立刻以一声响亮的鹰唳作为回应,从半空中俯冲而下,眨眼间就到了跟前。   杨守文伸出胳膊,大玉稳稳落在上面。   有太久未曾相见,大玉一站稳,立刻发出一连串的唳声,似乎是在责怪杨守文一样。   “好啦好啦,以后出门,一定会带着你。”   杨守文说话间,伸出手在大玉的脑袋上摩挲,这才让大玉安静下来。   “兄台,这是你的鹰?”   很显然,大玉是沙栅的明星。   它从空中落下,也惊动了不少路人,一个个好奇的张望。   一个胖乎乎的青年从人群中走出来,一脸艳羡之色看着杨守文肩膀上的大玉问道。   杨守文看了他一眼,并未理睬。   他也看出,他继续留在这里,会引起骚乱,于是催马就走。   可未等他进入沙栅,就见一个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在一群黑衣人的簇拥下走过来。   “兀那小子,快把道爷的神鹰还来。”   说话间,那群黑衣人已经呼啦啦上前,拦住了杨守文的去路。   杨守文眉头一蹙,露出不快之色。   不过,他并不想招惹是非,于是一催马,便要离开。只是那群黑衣人却不肯让路,更有人上前大声喊喝道:“小子,耳朵聋了不成?没听到道长说了,让你还鹰。”   “李弘泰,你要做什么?”   胖青年见状,忙快步上前,大声喝问道:“明明是人家的鹰,你竟敢颠倒黑白,莫非是想强抢不成?”   那道士见状,脸色一沉。   “桓道臣,你休管道爷的事情。”   看样子,两个人认识。   那名叫桓道臣的青年露出不屑之色道:“李弘泰,休要以为巴结了张易之,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今天的事情我管定了!若你能让这只神鹰落在你的身上,我便跪下来给你磕头认错。可如果不成的话,我定会告诉我爹,让他弹劾你这妖道。” 第六百三十一章 凶神恶煞   这个桓道臣,倒是个热血青年!   杨守文本来不想惹事,可听到那道士是张易之的人,不由得来了兴致。   他也不吭声,便坐在马上,静观事态发展。   李弘泰对桓道臣似乎很是不屑,冷冷道:“道爷看上的,不是道爷的,也是道爷的。   桓道臣,道爷警告你……狄仁杰已经死了,你爹的靠山不再,道爷可不怕他。”   说着话,这道人的目光便落在了杨守文的身上,“小子,听到没有?   聪明的,把神鹰送过来……否则的话,道爷对你不客气了!”   “不能给他!”   桓道臣勃然大怒,上前一步拦在杨守文的马前,拔剑出鞘。   “天地有正气,即便狄公不在,我桓家人也绝不会坐视你这等妖人横行霸道……谁敢乱来,休怪桓某不客气。”   李弘泰闻听,却毫不在意。   他只盯着杨守文,却发现,杨守文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甚至还带着几分嘲讽之意。   这也让李弘泰勃然大怒,感觉好像受到了羞辱。   他本是江湖术士,靠着早年间师门所学,在江湖中闯下了些许名声。后来,张易之的人找到他,于是李弘泰就投靠了张易之。之后,他得到了张易之的看重,成为奉宸府的门下客,更是无人敢招惹。今天,他看到了大玉,便生出抢夺的心思。   原本以为自己亮出了名号,杨守文会乖乖把神鹰奉上,可没想到……   “大胆妖僧,敢偷走供奉皇家之物,焉能饶你?   来人,给道爷把神鹰抢过来。这不知死活的小贼,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跟随在李弘泰身后黑衣人立刻齐声呐喊,一窝蜂的朝杨守文冲过来。   桓道臣见状,手中宝剑向前一指,“我看你们那个敢乱来?”   话音未落,人群中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糯糯的,有点甜,却有一股子莫名的冷意。   “杨茉莉,还不动手?要你阿郎亲自动手吗?”   杨守文原本正打算下令,可听到那声音的一刹那,激灵灵一个寒蝉,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他顺着声音看去,就见在不远处,站着十几个人。   明秀也在其中,却并非是站在最前面。在他身前,是一个个头不算很高,身穿一身博领款秀长衫,头戴纶巾,齿白唇红的俊俏少年。那少年此刻,一脸的不高兴,一双明眸中,闪烁着森然冷意。   杨守文忙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而后指着那少年,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杨茉莉也看清楚了那少年,但却不似杨守文那样震惊。   他本就是心思简单的人,在他眼中,除了杨守文之外,谁都命令不得他。可如果有人敢找杨守文的麻烦,就算杨守文不下命令,他也会二话不说,冲过去搏命。   “哪个敢动我阿郎?”   杨茉莉甩镫离鞍,从马上下来。   别看他体型巨大,却极为灵活,眨眼间便到了杨守文的马前,抬手一把拨开了桓道臣。   也是他知道桓道臣是好人,所以手上没用力气。   可即便如此,那桓道臣还是跌跌撞撞的,险些被杨茉莉推倒在地。   “你干什么?”   桓道臣大怒,刚要开口喝骂,却见杨茉莉如同一头疯虎般,便冲入了人群。   这些年来,杨守文除了教他金蟾引导术之外,更把金刚八大式中的几招散手交给了杨茉莉。就见杨茉莉踏步上前,两手化作虎爪形状,一只脚落地刹那,口中发出犹如猛虎般的咆哮声。   蓬,地面都好像颤动了一下。   “猛虎爬山!”   伴随着他这一声怒吼,身前两个黑衣人被他一拳破开了防御,双爪按在了胸口上。   那两个黑衣人的胸口,好像塌陷了一样,口中鲜血狂喷,便飞出三米远。   胸前的衣襟被撕开,胸口处更是鲜血淋漓。   这杨茉莉,犹如一头疯虎般扑出去,所到之处,那些黑衣人甚至抵挡不住他一拳之力。   与此同时,杨十六也冲上前来。   手中两口弯刀翻飞,鲜血飞溅……杨十六的出手,全不似杨茉莉那样凶残,甚至还带着些许飘逸的美感。只是那种美,却不是那些黑衣人愿意欣赏。因为杨茉莉赤手空拳,打在身上或许还能有活路,可是杨十六的弯刀,确实刁钻古怪,刀刀致命。   杨守文这时候,却无心去理睬那些黑衣人的死活。   就见他翻身下马,一脸怒气来到那俊俏少年的面前。   少年原本是神采飞扬,但是当杨守文走过来的时候,立刻换上一副低眉顺眼的表情。   他楚楚可怜,看着杨守文道:“兕子哥哥,你终于来了。”   杨守文却根本不理睬他那副可怜的模样,手指着少年,半晌后又扭头指着明秀……   “你别瞪我,她要跟过来,我有什么办法?我能阻拦吗?”   杨守文话到嘴边,听明秀这番话出口,顿时无言以对。   他旋即看着少年,那少年却楚楚可怜的伸出小手,拉着杨守文的衣袖,眼睛里更泪光闪闪。   杨守文到了嘴边的话,生生给咽了回去。   “你干什么,我又没有责骂你。”   “可是你横眉立目,凶神恶煞似地,我害怕!”   少年说的理直气壮,杨守文再次闭上了嘴巴。   这时候,一个凄厉的声音响起来,“别咬我……”   杨守文忙回头看去,就见刚才还耀武扬威的李弘泰,此刻却衣衫不整的倒在地上。   四只獒犬把他围在了中间,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咆哮。   悟空、八戒、沙和尚和小白龙露出了锋利的牙齿,其中那小白龙的前爪按在李弘泰的腿上,口中低吼不停。   而李弘泰手下的黑衣人,则东倒西歪的倒在地上。   其中有六个人,已经气绝身亡。   至于剩下的十几个,有三五人是奄奄一息,眼看着就没了性命,而剩下的人,则躺在地上哀嚎翻滚。   看这样子,杨茉莉出手不轻。   而周围看热闹的人更是鸦雀无声,一个个看着杨茉莉,都露出了惊恐之色……   “咱们先离开这里,出高门关后再说。”   杨守文见状,知道这沙栅非久留之地。   他连忙对明秀说道,明秀则点点头,表示明白。   “我们刚才看到大玉落下来,就知道兕子哥哥到了……所以我们都收拾好了,可以马上出发。”   少年好像快活的黄鹂鸟,叽叽喳喳说道。   只是,被杨守文眼睛一瞪,他立刻低下了头,不再出声。   “兄台,你们杀人了!”   这时候,桓道臣也反应过来,走上前大声说道:“你们知不知道他是谁?这家伙名叫李弘泰,是龙虎山的术士,如今投靠了张易之。你们杀的人,都是奉宸府的人!”   小胖子似乎很激动,冲着杨守文大声吼道。   杨守文则看了他一眼,然后目光就落在了那李弘泰的身上。   “别杀我,快把这些狗赶走,我保证不会找你的麻烦……你要是杀了我,不会有好下场。”   那李弘泰被四只獒犬围着,一动也不敢动。   听到桓道臣的话,他立刻尖声喊叫起来。   杨守文却眉头一蹙,“奉宸府?奉宸府的人,我杀的还少了不成?十六,休让他呱噪,我们马上动身。”   说着话,他拉着少年便直奔马车走去。   走了两步,他嘬口一声口哨,四只獒犬立刻甩开了李弘泰,直奔马车。   “你要干什么?”   李弘泰见獒犬离开,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可没等他站稳身形,杨十六便到了他身前。   就见他面带笑容,扬手一道寒光掠过。   一颗老大的人头便飞了出去,李弘泰甚至连惊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人头落地。   桓道臣见状,顿时懵了。   他刚才提醒杨守文,就是怕他把事情做绝,没有了寰转的余地。   哪知道,杨守文的手下,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肆无忌惮,丝毫不把那奉宸府,张易之兄弟放在眼中,更当众杀了李弘泰。这是一伙什么人?竟然如此猖狂,莫非……   桓道臣脱口而出道:“你们竟敢杀人?”   杨守文这时候,已经把少年送到了车上,正准备上车。   听到桓道臣的喊叫声,他眉心一蹙,停下脚步朝桓道臣看过去,脸上露出若有所思之态。   桓道臣心里一惊,忙说道:“我爹是监察御史桓彦范,你们想干什么?我警告你……”   “茉莉,把他带走。”   “好!”   杨茉莉闻听,二话不说甩开大步就到了桓道臣身前。   桓道臣扭头就想跑,却被杨茉莉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胳膊,而后一式二郎担山,就把他扛在了肩膀上,回身走来。   “放开我,放开我!”   桓道臣大声叫嚷。   这时候,一个昆仑奴赶着一辆马车走过来。   “让他闭嘴,丢到车上去。”   杨守文大喝一声,杨茉莉抬手蓬的一下桓道臣丢在车上。没等桓道臣反应过来,那昆仑奴已经抬起手,一掌切在他的脖子上。桓道臣直觉眼前一黑,便昏迷不醒。   “呆在车上别乱动,待会儿再收拾你。”   杨守文恶狠狠瞪了少年一眼,可少年却嬉皮笑脸,全然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中,反而搂着悟空的狗头,朝不远处两个少年喊道:“小铃铛,小馒头,快上车陪我。” 第六百三十二章 曲阿桓氏   高门关守将名叫燕钦融,是李显的手下。   他早就接到了李显的命令,所以当杨守文在天黑之后抵达高门关后,非但没有阻拦,反而迅速放行,然后便紧闭关门。在奉宸府的爪牙抵达之后,燕钦融以律令为借口,拒不打开关门,也使得奉宸府的人只能在关下大骂,但是又无可奈何……   没错,奉宸府的确是权势熏天。   可那也要看是什么情况!至少在军中,张易之兄弟的影响力还远远不比洛阳城,更不要说这高门关是都畿道的门户之一,其守军隶属南衙十六卫,更不会在意张氏兄弟的淫威。   杨守文阴沉着脸,纵马疾驰。   这一路上,他们马不停蹄,甚至在经过卢氏县城的时候也没有停留,反而加速绕行。   一直到后半夜,他们在拒阳川渡过洛水,看看路程,也已经进入山南道地界之后,才算是停止前进。   “小过,你给我出来。”   明秀带着人去点篝火,杨守文则大步流星来到马车前,怒气冲冲吼道。   车帘一条,露出悟空那斗大的狗头来。   它似乎很兴奋,从车上噌的一下跳下来,便跑到了杨守文的身边。   紧跟着,八戒沙和尚与小白龙也跑了下来,围着杨守文打转,令杨守文忙不迭一阵安抚。   也就在这时,三个少年从车上下来。   为首一人,嬉皮笑脸道:“兕子哥哥,你叫我吗?”   “你……”   杨守文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另外两个少年朝他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便跑开了。   少年则凑上前来,轻声道:“兕子哥哥,我已经到这里了,难不成你还要送我回去?”   杨守文,沉默以对。   这少年的来历,想必已有许多人明白。   没错,他正是李裹儿!   “小过,你怎地……你这次出来,太子可知道吗?”   “若是父亲知道了,我怎可能跑得出来。”   “那你……”   “兕子哥哥放心,我已经留下了一封书信。想来这个时候,父亲应该已经看到。我跟着你,他一定不会担心。你若是现在把我送回去,肯定要被关进那宗正寺里。   兕子哥哥,你不在宗正寺陪我,我觉得好无趣,会很可怜的……”   杨守文有些哭笑不得,但也知道,李裹儿现在回去,是一定会受到责罚。可如果让她跟着……此去剑南,杨守文都不清楚会遇到什么状况,所以也担心会出意外。   他有些为难,又不知道该怎么责备李裹儿。   好半晌,他轻声道:“那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嘻嘻,很简单啊!   我对宗正寺说,父亲找我;回家后,我便告诉父亲,说卢师命我在太微宫里修行。然后我又让小馒头去告诉卢师,说母亲身体不好,所以这两日要在家中照拂。   之后我就躲在城里,在明老四出城时,便跟在他后面。   我一路跟下来,等明老四到了沙栅住下,我就找到他,然后威胁他说,如果敢送我回去,我就说是他在暗中唆使。明老四被我吓到了,所以也只有乖乖的听我吩咐。”   杨守文听完了李裹儿的讲述,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说这丫头胆大包天,却又精灵古怪。不得不说,她这一手玩的很漂亮!可是,杨守文却不得不去考虑,该怎么处置这个胆大妄为的丫头。   她这一翘家,那洛阳城中,少不得要有一场动荡!   至于那劳什子叫李弘泰的道人,杨守文倒是没有放在心上。   杀了他又怎样?   无非是和张易之兄弟交恶而已。   杨守文并不清楚武则天内心里所想,但他有一种直觉,武则天如此纵容张易之兄弟,一定是有其他的算计。至于是什么算计?杨守文猜不出!所为圣意难测,更何况武则天呢?   杀了,也就杀了!   就算日后张易之兄弟找他的麻烦,他也不会害怕。   可是,该怎么才能让李裹儿回去?这丫头的性子,某种程度上和杨守文一样,都属于极其执拗的人。若不能让她回心转意,就算把她强行送回洛阳,她也会闹的天翻地覆。   这种时候,杨守文并不希望再有波折……   就这样,在杨守文无奈的目光注视下,李裹儿嘻嘻哈哈跑到了篝火旁边。   小馒头早已经准备好了吃食,见她过来,立刻笑嘻嘻递给李裹儿。从小在宫中长大,目光所及,也不过皇城里的一档子事情,还有那太微宫一小块地方。能够陪着李裹儿跑出来,小丫头也非常开心,叽叽喳喳的和李裹儿说着话,全然不理他人。   就在这时,另一辆马车里,走下来一个人。   桓道臣昏头昏脑的从车上下来,直觉骨头架子都好像散了似地。   这一路狂奔,虽说那马车经过杨守文的改造,增强了避震性能,可依旧把桓道臣颠的够呛。昏迷时还好,可这会儿醒来后,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下了马车,他抬起头,就看到了杨守文。   桓道臣心里激灵一下,忙扭头就想走,却看到身前不远处,四只獒犬正盯着他。   马车的横杆上,还站着一只神鹰,目光锐利。   而在一旁,有两堆篝火,两群人围着篝火,正在烤肉。   空气中,弥漫着肉香,令桓道臣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他知道自己跑不掉,索性也不打算跑了,径自走到一堆篝火旁,抓起一块烤肉,便狼吞虎咽起来,如同饿死鬼投胎。   杨守文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居然还有胃口吃饭,难道你不怕吗?”   “怕你?爷爷从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除了我爹之外,就算是天家在此,我也不怕。”   这,还是个愣小子。   杨守文倒是有些欣赏着胖子了,于是问道:“你爹是桓彦范?”   “哼,既然知道我爹是谁,还不放我走?   你们这些贼人,我告诉你们,若聪明的现在就让我离开,否则被我爹抓到,你们这些小贼……诶呦。”   桓道臣话音未落,眼前黑影一闪,一张刚烤好的面饼便砸在他肥硕的胖脸上。   “你说谁是小贼?再敢胡说八道,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李裹儿杏目圆睁,就坐在距离桓道臣不远处。   明秀则笑眯眯看着桓道臣,没有丝毫的惊惧之色。   见杨守文朝他看过来,明秀道:“桓彦范,表字士则,润州曲阿人氏。   桓氏也算是江左豪门,不过早已没落,不复魏晋时的强盛。桓彦范的祖父名叫桓法嗣,精通易术,有‘三枚金钱定乾坤’之名,后太宗之命诈降王世充,并助太宗夺取洛阳城。太宗继位后,拜桓法嗣为弘文馆学士……可惜,这桓法嗣好道术,没过多久就辞官不做,在句容入道,从此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曲阿颇有名望。   桓彦范是一恩荫入仕,初任右翊卫,累迁至司卫寺主簿,后来得狄公赏识,擢升为监察御史……其人慷慨豪爽,倒是一个好人,为官也很清廉,在朝中有些地位。”   桓道臣张大了嘴巴,露出惊恐之色,看着明秀。   李裹儿突然道:“我想起来了,你爹是不是长了一部大胡子,而且非常爱惜?”   “你怎么知道?”   “哼!”   李裹儿没有回答桓道臣,反而很是傲娇的一撇嘴,不再理他。   杨守文若有所思,看了一眼李裹儿,又看了看桓道臣,心里蓦地一动。   “兕子哥哥,你别想让这死胖子送我回去。   你要是敢把我送回去,我,我,我就不吃饭,而且以后再也不睬你了。”   杨守文心里才刚有了点心思,却被李裹儿一眼看破,立刻大声叫喊起来,“还有,你要是敢随我回去,我就去告诉杨叔叔,说你欺负我……我,我还要找祖母告状。”   杨守文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李裹儿。   李裹儿心里有些发毛,立刻站起来,走到杨守文身边,“兕子哥哥,你别送我回去。   你若是送我回去,那武二郎一定又要来烦我。   你总不想我一把火烧了相王府对不对……”   杨守文想拦,却没有拦住。   李裹儿话音刚落,桓道臣突然间大叫一声,指着李裹儿道:“你,你,你是安乐公主?”   “你居然猜到我了?”   李裹儿一脸震惊之色,但是眼中,却闪露出得意的光彩。   废话,你把话说到这种地步,桓道臣又不是傻子,焉能猜不出你到底是什么人吗?   果然,桓道臣忙起身朝李裹儿行礼,而后看着杨守文,“阁下莫非就是那醉酒诗百篇,名动两京城的杨守文,杨青之吗?不对,你不是被关在宗正寺,为何……”   到了这个时候,杨守文也无法隐瞒了。   他叹了口气,上上下下打量桓道臣,“胖子,你别问那么多。   现在的情况是,你猜出了我的身份,我也不可能让你离开了!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路是我杀了你,另一条路是,你跟我走……待我办完事情后,再送你回家。”   原本以为,桓道臣会纠结一番。   那料想桓道臣却不假思索,挥舞着手臂道:“不用说了,我选第二条路。” 第六百三十三章 旅途   桓道臣的反应,有点出乎杨守文的意料。   看他这样子,根本不像是受到了杨守文的威胁,反而有点跃跃欲试,迫不及待……   不过,既然他肯去,杨守文也就懒得再问。   之所以要把桓道臣带走,并不是杨守文真担心暴露了身份,而是为桓道臣的安全考虑。   他杀了那劳什子李弘泰,张易之兄弟怕奈何不得他。   可这并不代表张易之兄弟不去找桓道臣的麻烦……对于桓道臣的老爹桓彦范,杨守文并不是非常了解。不过,桓彦范是狄仁杰生前看重的人!只这一点就足以让杨守文出手保护桓道臣。不为别的,只为那狄仁杰,是他杨守文非常敬重的人。   杨守文可以确定,如果他不带走桓道臣的话,张易之绝对会对付他。   狄仁杰已经死了,桓彦范如今不过是一个监察御史,论身份和实力,都无法与张易之抗衡。   若桓道臣不在,桓彦范还有回旋余地。   可如果桓道臣回去的话,那绝对是必死无疑……   杨守文是想要救他,但是看桓道臣那样子,却好像一只逃脱囹圄的笼中鸟一样。   这,也让杨守文心里,不禁困惑!   ……   暮春将至,夜风还有些冷意。   众人吃了饭,便各自去休息了。   “四郎,这次又要烦劳你陪我千里跋涉,实在是不好意思。”   明秀坐在篝火旁,那熊熊的火光跳动,在他脸上留下飘忽的阴影。   杨守文走到他的身边,坐下来,递给他一壶鹿门春。   明秀结果酒壶,吃了一口酒笑道:“明、杨本是一家,叔父让我陪你一起,我自然无法拒绝。再说了,那洛阳城虽繁华,却非我所愿。你若是离开了,我一个人在那里也忒无趣,倒不如跟着你一同去梓州……说不定,会遇到很有趣的事情。”   杨守文听罢,笑了。   他知道,明秀这些话里,有真有假。   明琰让他随行相助是真,但内心里,恐怕也有离开洛阳的心思。   明秀的性子,比杨守文更加淡泊,更不喜欢勾心斗角。可生活在洛阳,他难免要遇到种种事情,到时候少不得要让他心烦。离开洛阳,其实对明秀而言,也是解脱。   就这样,一夜无事。   第二天清晨,杨守文就唤醒了众人,再次上路。   李裹儿显然没有睡醒,索性就让她上了马车。而其余众人,则骑上马,继续行进。   过了拒阳川,就进入到了山南东道的商州。   按照原先的规划,他们会穿过商州、洋州,而后逆汉水而行途经梁州后,自利州进入剑南道。   这也是前往梓州最近的路程!   刚开始的时候,李裹儿尚兴致勃勃。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枯燥乏味的旅途,崎岖难行的道路,以及变化莫测的恶劣天气,也使得她的兴趣渐渐消耗干净。从最初一路上叽叽喳喳,看见什么都会感到好奇,到后来开始沉默寡言,除了和杨守文单独相触时还精神一些外,大部分时间,都是默默赶路。   这也让杨守文感到心疼!   他是真不希望李裹儿卷入到他的麻烦里,可有的时候,却由不得他。   李裹儿的性子太倔,虽然外表看上去柔柔弱弱,但一经决断的事情,绝不会中途放弃。   杨守文甚至觉得,如果这时候把李裹儿送回洛阳,她绝对会把洛阳闹得天翻地覆。   这丫头,有这种能力!   杨守文更相信,她那些威胁的语言不是随便说说,而是真敢做到。   可越如此,每每宿营休息的时候,看着李裹儿那疲惫的模样,杨守文就会觉得心里不太舒服。若李裹儿不是跟着自己,此刻想必在洛阳,受尽万般宠爱,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可自从她认识自己以后,非但要在太微宫里过着清苦的生活,更要时时刻刻为他提心吊胆,还跟着他颠簸流离……   漫漫旅程枯燥乏味,而且很艰辛。   好在队伍里还有一个开心果,倒是让大家感觉轻松许多。   桓道臣根本不像个官宦子弟,这一路上一直都保持着旺盛的精力。   “他父亲可不如此,桓彦范人虽慷慨好爽,但做事一板一眼,极有规矩。”   队伍的最前面,桓道臣正在和杨茉莉在马上比试吃东西。他很敬佩杨茉莉的好胃口,这一路走下来,杨茉莉的那张嘴就不曾听过。而且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杨茉莉都可以用各种姿势,自如的把食物放进口中,也让桓道臣颇有兴趣。   于是,他和杨茉莉打赌,要在马上比赛吃东西。   可不是那种普通的进食,而是用各种高难度的动作进食。谁要是做不到,就要被罚饿肚子。   这一下子,可算是让杨茉莉来了精神。   他骑术精湛,用各种高难度的动作,把食物放进口中。   而桓道臣别看肥胖,但骑术却丝毫不比杨茉莉差,两人一路比试下来,也使得众人大开眼界。   “小过,你了解这胖子吗?”   “倒是听父亲提过……其实,也不是专门提起,只是在谈及桓彦范的时候,偶尔说起。   我听说,桓彦范对他也很头疼。   这胖子小时候,是个神童,据说七岁就能作诗,十二岁的时候,就能熟读典籍……可是,胖子却不肯用心。桓彦范给他找了好几位老师,要么被他气走,要么被他打走,总之名声不是太好。再后来,桓彦范有了第二个儿子,对他也就不再关注。   从那以后,胖子就变得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使得桓彦范提起他就感到头疼。”   李裹儿陪着杨守文,坐在马车上说话。   杨守文忍不住问道:“那桓彦范就没想过,给他找个差事?”   “怎么没找……此前桓彦范还把他推荐给了三哥做随从,没想到这家伙上任的第一天就和独孤祎之大打出手。那独孤祎之是三哥的心腹,气得三哥险些要杀了胖子。幸亏被父亲拦下,加上当时狄公还在世,而桓彦范是狄公看重的人,才饶了胖子。   不过自那以后,桓彦范就不再管他了,任他游手好闲,自生自灭。   你去年回洛阳前,我倒是听人说起过,胖子和薛伯阳在南市和薛伯阳起了龌龊,把薛伯阳打得遍体鳞伤。那薛伯阳是薛稷之子,而且又刚与相王之女,就是寿昌的妹妹,荆山郡主订了亲,以后保不齐会是郡马……桓彦范一怒之下,便把他赶出洛阳。   这一晃,也有大半年了,若不是见到他,我也想不起来这件事……至于他为何会在沙栅,我就不太清楚了。”   杨守文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正努力想要站在马背上做铁板桥动作的胖子身上。   这,真是一个无行纨绔吗?   杨守文有点不太相信!   在沙栅,面对着李弘泰和奉宸府爪牙要抢夺大玉的时候,众多围观者里只有桓道臣挺身而出。   这说明,桓道臣至少是个有正义感的胖子。   而且这一路走下来,杨守文能够感觉得出来,桓道臣能吃苦,并不是那种传说中纨绔的做派。   按道理说,这样一个人应该很懂事才是。   但是从李裹儿的言语中,杨守文却看到了一个到处惹事生非,游手好闲的无赖子。   这里面,会不会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杨守文觉得,桓道臣倒是一个很有趣的家伙……   ……   洛阳,铜马陌桓府。   天色已晚,桓彦范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家中。   “阿郎,大猫可有消息了?”   一个中年妇人迎上前,轻声问道。   桓彦范苦笑着摇头,“哪有什么消息……如今洛阳城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那杨青之和公主从宗正寺逃走,至今下落不明。太子震怒,却不知道该如何找到他们。”   “我是问大猫,阿郎说那劳什子杨青之作甚?”   中年妇人,正是桓道臣的母亲。   桓彦范看了她一眼,半晌后才道:“你放心,我已经命人去追查此事,相信很快会有消息。”   妇人垂泪道:“妾身知大猫顽劣,阿郎对他不喜。   可他毕竟是妾身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老爷若不尽心,那妾身只有豁出脸面,请家人帮忙。”   “胡闹!”   桓彦范大怒,道:“大猫也是我子,我焉能不尽心。   只是盗匪强横,来去无踪,以至于我无法找到大猫……不过,据当时在场的人说,大猫并未恶了那强人。所以我估计,对方很可能是挟持大猫脱身,不会害他性命。   至于找人帮忙的话,以后莫要再说。   我自会让人追查,一定会让大猫安全回来……”   桓彦范和妻子的娘家关系并不是很好,这其中有诸多缘由,很难一言道尽。他好不容易把妻子安抚住,然后一个人回到书房里,坐在书案后,心不在焉的拿起一本书。   他对桓道臣,的确是很失望。   但是,这并不代表桓彦范就真的不关心桓道臣。   能够得到狄仁杰的赏识,桓彦范当然不是那种无能之辈。坐在书案旁,脑海中却浮现出今日在东宫所见到的一切。李裹儿随杨守文越狱逃出宗正寺,李显非常生气。   他暴跳如雷,命人追查杨守文和李裹儿的下落。   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很正常,可不知为什么,桓彦范却觉得,李显其实并不是很担心。   而且,杨守文和李裹儿为什么要越狱逃走?   李裹儿的刑期很快就过去,而杨守文,也不可能真的一直被关押在宗正寺。   武则天并没有真的计较杨守文火烧武家楼的行为,若不然,也不会让杨承烈出任东都留守。   这里面,似乎藏有玄机!   而桓彦范之所以不担心桓道臣,就是因为从那诸多口供里,他找到了一些线索……   据证人说,杀李弘泰的人,带着四只獒犬,和一只雄鹰。   李弘泰正是因为要强抢那只雄鹰,以至于激怒了凶手,把李弘泰及其爪牙杀死。而且,根据口供可以看出,对方是清楚李弘泰的身份。在明知道李弘泰的来历之后,仍敢如此肆无忌惮的杀人,绝非等闲之辈。凶手或是亡命之徒,或是背景很深。   桓彦范更相信,是第二种可能!   四只獒犬,一只鹰……身边还跟着一个若巨灵神般的壮汉!   桓彦范甚至可以确定,那凶手就是杨守文。因为他知道,杨守文当初火烧武家楼的时候,身边就有四只獒犬。同时,杨守文还养了一只神鹰,只不过他没有见过。   如果是杨守文……   桓彦范可以肯定,桓道臣不会有危险。   他和杨守文素昧平生,根据他对杨守文的了解,那也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   那么,桓彦范便有些好奇了!   杨守文越狱逃离宗正寺,究竟所为何也?他出现在沙栅,很明显是要走高门关离开,前往山南道。   去山南道做什么?   亦或者说,杨守文的逃离,是太子暗中指使?   桓彦范越想,就越觉得这里面有蹊跷。当初,狄仁杰把他一手提拔起来,并且推荐给了太子李显。狄仁杰故去之前,还专门召见了桓彦范,让他好好的辅佐太子。   只可惜,桓彦范的资历太低,做到监察御史已是极致。   如今,他若是想要再得到提升,就必须要有足够的功勋才可以,否则李显也不好提拔他。   桓道臣若是被杨守文带走,在桓彦范看来,其实是一件好事。   他和杨守文不熟,却知道,杨守文绝非太子替身和尚,亦或者说是‘驸马’那么简单。   有杨守文收拾桓道臣,也许能把桓道臣带上正途。   桓彦范现在更关心的是,杨守文究竟要去哪里?   他站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地理志,很快就翻到了山南道的一页。他捧着书,逐字逐句的阅读,却渐渐的眉头紧锁,脸上更流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奇怪表情。   难道说……   桓彦范倒吸一口凉气,双眸微合。   片刻后,他放下书,又从书案上一堆案牍里翻出一卷卷宗。   “没错,就是如此!”   半晌,桓彦范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容,轻轻点头,把卷宗合起来,坐在书案旁沉思。   那卷宗的封皮上,写着‘长洲’两字。   桓彦范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蓦地长身而起,大步流星往外走。   “阿郎,要去哪里?晚饭刚才做好。”   “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要马上去见太子……晚饭,先放着,等我回来再说。” 第六百三十四章 蜀道难(一)   进入三月,阴雨靡靡。   射洪城外的桃花林已经凋谢,那粉红的花瓣洒落一地,远远望去,河滩仿佛铺上了一层粉红的地毯。   经过两个多月的较量,黄文清的耐性也快要耗尽。   那幼娘仿佛一个幽灵似地,行踪难觅。他数次以陈子昂为诱饵,试图引诱幼娘上当,却不想几次三番被幼娘看穿,更折损了不少人手。粗略算来,这两个月里,黄文清至少折损了三名心腹,以及十几个手下。虽说人数不多,却足以令人惶恐。   “黄翁,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   坐在县衙的书房里,段简沉声说道。   看他的表情,满是凝重。可如果仔细观察,却会发现他的眼中,却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窗外,靡靡细雨淅淅沥沥。   黄文清站在窗前,背对着段简。   虽然没有转身,可他能感受得到,段简内心中的嘲笑。   黄文清和段简是为同一个人效力,但却又相互提防。段简看不起黄文清商贾出身,而黄文清呢,对于段简的贪得无厌也非常厌恶。总之,如果不是不得已,两个人根本就不会走到一起。此前,黄文清不让段简害陈子昂,除了是为了引诱幼娘出现,也有保护陈子昂的意思。不管怎样,陈子昂都是射洪名士,黄文清虽然是一介商贾,可同时也是一个读书人。在内心里,他还是希望能够保住陈子昂性命。   至于段简,自然对黄文清不满。   在他看来黄文清是断他的财路……若非黄文清阻挠,说不得段简早就把陈子昂的万贯家财占为己有。可是现在,陈子昂不死,他就无法得逞,心里自然会有不满。   黄文清损兵折将,在段简看来,简直是大快人心的好事。   不过,他也知道,黄文清在自家主公眼里的地位,远不是他一个贬官能够相比拟。   所以,段简即便心中不满,也只能配合黄文清。   “县尊所言甚是,我也认为,不能再拖了!”   黄文清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段简,一字一顿道:“当快刀斩乱麻,三日后处决陈子昂。这一次,不管那小娘是否会出现,我都不会再阻止县尊的决定,你看如何?”   段简一怔,旋即笑了。   他心里很清楚,黄文清为何改变了态度。   很简单,伴随着那神秘‘小娘’接连出手,黄家损失惨重。   黄文清在射洪的影响力,也伴随着接连的事故,变得有些不太稳固。据段简知道,射洪的一些团头,似乎已开始拒绝与黄家的合作。当然,那种拒绝并非是撕破脸皮的拒绝,而是明里暗里不复早先的尽心尽力。这样下去,黄家必然要元气大伤。   黄文清之所以这样果决,是因为他若想恢复黄家早先在射洪的影响力,少不得要官府帮助。   对段简而言,这算不得什么事情。   他来射洪是求财,而非是为了做一方的土皇帝。   段简还想回到中原,那里才是真正的富庶之地。可要想回去,少不得要有钱两的打点。虽然说武朝以来,对外官的待遇提升不少,但想要凭那点俸禄,远远不够。   黄文清求权势,而他段简则是求财。   所以,在黄文清开口之后,段简毫不犹豫便答应下来。   “黄翁,有一件事我想要提醒你一下。”   “请县尊指教。”   段简起身,走到了黄文清的身旁,压低声音道:“黄翁此前几次设计,在本县看来,没什么问题。可偏偏几次设伏,结果却都以失败而告终,其中未免有些古怪。”   黄文清眸光一凝,看向段简。   “县尊此话怎讲?”   段简道:“黄翁的计策是极好的,也是极周全的。   可是,那‘小娘’却每每能看破黄翁的埋伏,而且总能击中黄翁的破绽……此外,据黄翁所言,那‘小娘’并非射洪本地人。但她却能隐身县城,连黄翁都无法找到线索……呵呵,此前那‘小娘’得了陈伯玉的保护,黄翁找不到他也还正常。   但现在,陈伯玉已经被本县关进了大牢。   据本县所知,陈伯玉在射洪虽然有名望,但其书香门第,素来清高,城中并无根基。   ‘小娘’能藏得这么好,说明在这县城里,一定还有同党。   黄翁如果不能找到那‘小娘’同党,想要找到她,绝非一桩易事,还请黄翁三思。”   黄文清闻听,也轻轻点头。   他鄙薄段简的贪得无厌,但必须承认,这家伙的头脑并不简单。   否则,他也不可能在事发之后,迅速投靠了自家主公,并且散尽家财,换来射洪县令的职务。   这家伙贪是贪,可这手段却很高明。   黄文清闭上眼,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轻声道:“不知县尊何以教我?”   “哈,很简单,要想对付那‘小娘’,就必须要找到她在射洪的同党。   只要找到了她的同党,她就无处藏身……甚至有可能会因此而变成没头苍蝇。到那时候,黄翁再设计诱她现身,定能一举将之擒获。就算抓不到她,也能将之杀死。”   “那县尊可否教我,如何找出她的同党?”   段简闻听,哈哈大笑。   “黄翁,这很简单!”   说着话,他走到了黄文清身边,示意黄文清附耳过来。   “黄翁,你到时候只需要……”   段简在黄文清耳边低声嘀咕,黄文清一开始紧锁眉头,但渐渐的,他的眉头便舒展开来,眼中流露出一抹笑意。   “黄翁,本县知你看我不起,不过没关系。   本县求得是财,与黄翁所求不同。咱们同为主公效力,本应精诚合作才是。这件事结束之后,本县会设法离开射洪,谋求重返中原。而黄翁可以继续在射洪逍遥自在。   但在那之前,咱们还是先放弃成见。   我会助黄翁重新掌控射洪,但黄翁你也不要挡我财路……不知黄翁以为本县的主意如何?”   这是一个真正的小人!而且不带半点的隐藏和欺瞒。   黄文清心里,对段简更加鄙薄。   但同时,也对他心生几分忌惮……   这种人最好还是不要招惹,能交好还是要交好,若不然他一门心思,定会进行报复。   想到这里,黄文清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县尊所言极是,你我之间本就应该推心置腹才是。   县尊的情义,黄某心领了!请县尊放心,待此事结束后,我定会在主公面前美言。”   段简厉害,黄文清同样不是吃斋念佛之人。   他在感激的同时,其实也是在警告段简: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的确很厉害,也有头脑。但是,我背后有主公对我的青睐,所以你最好也别想着打我的主意。   段简哪能听不出黄文清话中有话,却浑不在意点了点头。   “那到时候,还要麻烦黄翁。”   说着话,两人相视而笑。   只是那笑声里到底有几分真诚,也许就只有段简和黄文清两个人自己心里明白……   ……   夜幕降临,射洪县城的细雨,却不见停歇。   幼娘坐在藏兵洞的门口,双手抱着腿,呆呆看着外面的朦朦雨雾。   老牛头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洛阳,不晓得有没有见到兕子哥哥。   她已经记不太清楚兕子哥哥的模样,但却知道,兕子哥哥一定会来帮她。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脑海中,回响着兕子哥哥温柔的声音:幼娘要记得,这是兕子哥哥与你的秘密……   她或许记不得兕子哥哥的模样,但那声音却不会忘记。   从身旁拿起一瓶清平调来……幼娘不喝酒,但是却把这清平调的酒瓶放在了身边。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兕子哥哥,你什么时候会来啊!”   她把那酒瓶贴在脸上,眼眸中透着几分迷离,喃喃自语。 第六百三十五章 蜀道难(二)   咔嚓!   藏兵洞外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虽然声音很小,但还是让幼娘从沉思中清醒过来。   “谁?”   “是我,梁九。”   一个身材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幼娘的视线中。   幼娘连忙起身,收起了酒瓶,轻声道:“九叔,你怎地来了?”   梁九郎迈步走进藏兵洞,看了一眼洞中的环境,叹了口气道:“幼娘,为何不肯住在城隍庙里?虽说我那里也算不得干净,可至少有人伺候,何苦一个人受苦呢?”   一开始,梁九郎收留幼娘,是因为幼娘说的‘富贵’。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幼娘的乖巧甚得梁九郎所喜。他膝下没有子嗣,于是在不知不觉中,把幼娘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这,怕也是幼娘的天赋技能吧,能够让人对她产生好感。   幼娘取了一张狼皮垫子,铺在地上。   “九叔那里人多嘴杂,我若在那里出现,很容易走漏风声。”   幼娘说着,请梁九郎坐下。   藏兵洞里生着一堆火,使得洞中光亮许多。   看着幼娘忙活着,梁九郎不禁心生怜惜。他已经知道,幼娘的目的。这其实不难判断,以梁九郎的精明,很容易看出破绽。不过,他却没有说破,反而在有意无意中,把一些消息泄露出去,才使得黄文清几次设伏,结果却被幼娘反戈一击。   梁九郎是射洪的团头,也算是黄文清的手下。   只是,在黄文清和幼娘之间,他最终选择了幼娘,只因为幼娘让他感到莫名亲切。   “也是,城隍庙人虽多,却终究不是个安全之地。”   说着话,梁九郎取下腰间的葫芦,拔出塞子,喝了一口酒。   “九叔,莫不是有事情?”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幼娘何等聪明,一下子看出了端倪,于是在一旁坐下。   梁九郎沉吟片刻后,沉声道:“幼娘,你和陈子昂,什么关系?”   “啊?”   幼娘吃了一惊,顿时露出警惕之色。   梁九郎只看着那堆火,好像没有注意到,幼娘握住短剑的手。   “丫头,这看出来又有何难?   腊月二十八那天,县衙里假借处决陈子昂之名引你上钩。我头一天在偶然间告诉你此事,于是在当天,你非但没有出现,反而刺杀了黄文清的手下,令其损失惨重。   本来我并未想到你的身上。   可后来……接连几次,我故意透露消息给你,若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如何做得这射洪的团头?”   “九叔!”   幼娘露出赧然之色,慢慢松开了宝剑。   梁九郎扭头看着她,轻声道:“丫头,你身手高明。旁人不知黄文清的底细,我却清楚的很。你能让他焦头烂额,是你的本事,九叔很是钦佩……但要说到江湖门道,你却差的远呢。   我不想问你和黄文清之间的恩怨,总之九叔一定会帮你。   今天来,是要告诉你,黄文清和段简已经商议妥当,三日后要处死陈子昂……这一次,可不是陷阱,而是真要把陈子昂处死。我估计,是那段简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听闻段简要处死陈子昂,幼娘心里就是一咯噔。   去年腊月二十八,就传闻段简要处死陈子昂,但幼娘最终还是明白,那只是个陷阱。   可这一次……   同样的计策不可能用两次。   和黄文清交手数次,幼娘心里也清楚那个人的狠辣。   这是要逼自己现身,哪怕她去声东击西,都不会再有用处。陈子昂,一定会被杀。   其实,幼娘和陈子昂并没有太多交情。   她更清楚,陈子昂是想利用她。比如,陈子昂说他并不清楚杨守文如今身在何处。可幼娘却很清楚,陈子昂知道。梅娘子说过,兕子哥哥而今已经有了偌大名声。陈子昂虽然身在射洪,可是以他的交际圈,又怎可能会不知道兕子哥哥的下落?   大家都不是小孩子,幼娘心里清楚的很。   但必须承认,陈子昂对她有救命之恩和收留之恩。   若非陈子昂,她就不可能三番五次的刺杀成功。也正是因为陈子昂的掩护,才使得黄文清无法找到她踪迹。所以,她要救出陈子昂!可是以她的能力,却非常难。   幼娘让老牛头去洛阳求援,也正是想借杨守文的力量,救出陈子昂。   在杨守文没有抵达之前,她能做的,就是设法保住陈子昂的性命……可现在,黄文清不想再用陈子昂来牵制自己,也就是说,陈子昂最后的保护伞,也就失去了。   “九叔,当真?”   梁九郎点点头,狠狠吃了一口酒。   “刚才黄文清派人过来,让我三天后带人,去杏子坳。   到时候,段简会把陈子昂送去,杀了就地掩埋。所以,我估计这一次,是要动真的了。”   “杏子坳?”   幼娘闻听愣了一下,脱口而出道:“为何要去杏子坳?”   梁九郎摇摇头,苦笑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估计是段简害怕陈子昂死在牢狱中会有麻烦。他把陈子昂送去杏子坳处置后,埋起来便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只需对外宣称陈子昂被他的同伙就走,一来可以坐实陈子昂勾结匪人的罪名,二来也不会惹人注意。毕竟,陈子昂好歹都是这射洪名士,真死在牢里,他担待不起。”   幼娘想了想,也觉得梁九郎所言颇有道理。   她这心里也跟着犯难了,要不要出手救出陈子昂呢?   很明显,这是一个陷阱。   如果她出现,就是自投罗网,黄文清一定会安排妥当,等她上钩;如果她不去,陈子昂必死无疑。虽说这与她没有关系,可见死不救,幼娘难免会感到愧疚……   这是一个明知道是死局,也不能坐视不理的局面。   幼娘感到无计可施,于是把目光转移到了梁九郎的身上,轻声道:“九叔,那你说该怎么办?”   “这个……我现在也不知道。   段简是要置陈子昂于死地,绝不会心慈手软;以前有黄文清阻挠,他不好下手。可现在,黄文清好像也不想再管陈子昂的死活,那段简就一定不会再心慈手软啊。   难办,这件事却有些难办了。”   梁九郎一边说,一边轻轻摇头。   半晌后,他突然抬起头,轻声道:“要想救陈子昂的话,怕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半路劫人……”   梁九郎说着,向幼娘看去。   他沉声道:“不过这很危险,黄文清不可能没有防备,就算半路劫人,怕也不太容易。”   “九叔,容我考虑一下,明日再做决定,如何?”   幼娘何尝不知道,这半路劫人并非易事。   可仔细想,真要等陈子昂到了杏子坳,亦或者陈子昂在射洪县城里,都不太好动手。   在杏子坳里,有黄文清的手下。   而县城里,就算动手,想要脱身也是难事。   最好的办法,似乎只有梁九郎所说的那样,在半路劫人。虽然危险,但却有可能成功。   梁九郎也没有催促幼娘,只点了点头。   他也知道,这不是马上可以决定的事情。而且,他也不清楚幼娘和陈子昂到底是什么关系,幼娘到底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来保护陈子昂的性命。总之,决定权在幼娘的手中。   “幼娘,你慢慢考虑。想好了,明日到城隍庙找我……反正不管你做什么决定,九叔都会帮你。”   “九叔,谢谢你!”   梁九郎闻听,顿时笑了。   他伸手揉了揉幼娘的小脑袋,起身离开。   目送梁九郎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幼娘却在藏兵洞口呆呆发愣。   救,还是不救?   这对于幼娘来说,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她抬起头,看着黑漆漆的夜空,口中不禁喃喃自语道:“兕子哥哥,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啊?” 第六百三十六章 蜀道难(三)   暮春时的剑州,天气变幻莫测。   傍晚时还是一片云霞,可是到了夜半时分,电闪雷鸣,一场瓢泼大雨倏忽而至。   杨守文猛然睁开眼睛,呼的坐起身来。   身旁,悟空和八戒也睁开眼睛,静静看着杨守文。   已经入川,进入剑州境内。继续南下,再有两三天的光景,就可以进入梓州,抵达射洪。   这一夜,一行人在西水畔的武连县城留宿。   长途跋涉月余光景,一路风餐露宿,所有人都感到很疲惫,所以早早的睡下。   进入剑州以后,为了保障安全,沙和尚与小白龙就陪伴在李裹儿的身边。杨守文住在一个单间里,从睡梦中惊醒,只觉一身冷汗淋漓。他下了床榻,抚摸了一下悟空和八戒,便直起身来,走到房门口打开房门。一股夹带着水气的风吹来,令他顿时精神不少。杨守文深吸一口气,迈步从房间里走出来,赤脚站在了门廊之上。   两只獒犬也跟着跑了出来,匍匐在杨守文的脚边。   他刚才做了一个梦,梦到幼娘在呼唤他。   这个梦,非常怪异,怪异到让他有一种不祥的感受。幼娘身陷险境,而且要面对本地的豪强与官府双重威胁,日子怕过的不会太好。她又要保护陈子昂,肩头上的压力一定很大……在杨守文的眼中,幼娘还是当初那个在昌平,好像小尾巴一样跟着他的小丫头。让这么一个小丫头做这么大的事情,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呢?   一想到这些,杨守文的心情就无法平静。   他赤足坐在门廊的地板上,一只手搭在悟空的头上,一只脚则放在了八戒的身上,看着外面瓢泼大雨,陷入沉思之中。   ……   天刚一亮,杨守文就急不可耐的唤醒了众人。   李裹儿起床气十足,一脸不高兴道:“兕子哥哥,干嘛起的这么早,外面还下着雨呢。”   昨夜的瓢泼大雨,到清晨时已经变成了靡靡细雨。   杨守文看了一眼雨势,笑着道:“等咱们过了西水之后,裹儿可以在车上继续睡。”   “好吧,那我要你晚上给我讲两个故事。”   李裹儿几乎是挂在杨守文的身上,甜腻腻的提出了要求。   这一路上,路途遥远,旅程漫漫,难免会感到无聊。   特别是在经历了最初的兴奋和好奇之后,李裹儿难免会想起家人,情绪也就变得低落许多。   为了缓解旅途的枯燥和无聊,杨守文开始给李裹儿讲故事。   有唐以来,传奇体渐渐为人们接受,而杨守文给李裹儿讲的故事,就是取自于后世的《聊斋》。原本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却不想李裹儿入迷了。虽然害怕,却又越害怕越喜欢,以至于杨守文不得不每天讲一个聊斋故事,她才会乖乖的睡觉。   不止是李裹儿,其实包括明秀和桓道臣在内,也喜欢听杨守文的故事。   杨守文轻轻揉了揉李裹儿的小脑袋瓜,不无怜惜道:“好,两个就两个,不过先吃早饭,咱们还要赶路。”   得到了杨守文的保证,李裹儿顿时精神起来,带着两个女婢,蹦跳着走了。   而四只獒犬,则跟在她们身后……   “青之,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情?”   对于杨守文一大早便要赶路的行为,明秀觉察到了一丝不妙,于是在李裹儿离开后,便走上前询问。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有些……有些不安。”   “不安?”   “嗯,我担心幼娘发生意外,所以才决定早早赶路。   若顺利的话,咱们可以在后日抵达射洪……对了,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不知可否?”   明秀道:“什么事?”   “路过盐亭时,我想请你代我去一遭盐亭。   去岁在碎叶城的时候,李客曾向我推荐了一位奇人,名叫赵蕤,便住在盐亭县。这次离开洛阳,你叔父再次向我推荐了此人。想来,此人确有真才实学,所以我想请他帮忙。而且这次咱们来梓州,也需要有人帮助,这个赵蕤,倒是合适人选。   只是我现在急于前往射洪,怕是无法在盐亭停留。   他与你叔父也有交情,若是你出面,想必这位先生也不会拒绝……不知你可愿辛苦一遭?”   “甚地辛苦,那我便走一遭吧。”   明秀毫不犹豫答应下来,也让杨守文松了口气。   若非担心幼娘,杨守文倒是更愿意自己亲自登门拜访。但现在,他真的是无暇分身。   雨一直下着,不大,却淅淅沥沥,令人烦躁。   车队在渡过了西水渡口后,便一路南下,过黄安,绕梓潼,马不停蹄。   按照杨守文的计划,他们今晚应该能够离开剑州,进入梓州境内。可不成想,由于下雨的缘故,道路湿滑难行,虽紧赶慢赶,可是到傍晚时分,他们还是未能进入梓州。   杨守文有点急了,在雨停之后,下令加快速度。   他内心里的焦急情绪,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李裹儿都感觉出来,所以也没有阻止。   裹儿知道,杨守文急于去救幼娘。   而且她也清楚,幼娘在杨守文的心里,地位不低,有着很重的份量。不过,裹儿并没有因此产生嫉妒,反而因为幼娘的遭遇,对她产生了怜悯,更支持杨守文的决意。   “阿郎,这样子一直赶路,马儿怕是撑不住啊。”   当皎月东升,繁星闪烁时,老牛头突然开口劝说道。   这一次,杨守文一行共四十四人,其中有三十六人是他们的扈从。   赶了一天的路之后,扈从们很疲乏,而他们的坐骑,同样有些支撑不住。杨守文看了一下马匹的情况,也知道欲速不达。于是他勒住马,举目眺望,沉声道:“老牛头,再往前走,若是有可以宿营的地方,便休息一下,明日一早继续赶路吧。”   “小人记得,再往前有一个河湾,地势较高,可以宿营。”   “既然如此,咱们就快些走吧。”   杨守文当下命令大家加快速度,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老牛头所说的那处河湾。有扈从遛马休息,并补充草料,其余人则生火造反,忙成一团。杨守文心不在焉的站在河边上,举目向远处眺望。他唤来了老牛头,“从这到射洪,大概还有多长路程?”   “若是天好的话,按照今天的速度,最迟后日正午,就可以抵达。”   “嗯!”   杨守文点点头,突然道:“老牛头,与你一个任务。”   “请阿郎吩咐。”   “我要你连夜赶路,抵达射洪后,与幼娘取得联系。   告诉她,我不日将会抵达射洪,让她无论遇到什么事情,稍安勿躁,切不可轻举妄动。”   老牛头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   “小老儿明白,一定会把话带给小娘子。”   杨守文点点头,又取出一个钱袋子,里面有两铤金饼,以及一些散碎铜钱。   “一路上若有麻烦,可以打点一下。   总之,要尽快赶到射洪,找到幼娘……我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你要多小心。”   老牛头也不客气,接过了钱袋,便转身离去。   目送老牛头离开,杨守文这才长出一口气。他说不上原因,只是随着距离射洪越来越近,那种不安的感受就越发强烈,让他难以安心。希望,幼娘不会出意外吧……   ……   就这样,一夜无事。   第二天杨守文一早醒来,便催促众人继续赶路。   在途经楸林时,明秀告辞离开,转到前往盐亭拜访赵蕤。而杨守文则领着其他人,继续南下。   到正午时分,他们在路上稍事休息。   这两天的赶路着实辛苦,以至于李裹儿的脸上,已呈现出憔悴之色。   好在,有两个婢女在她身边照顾,才使得李裹儿不那么辛苦。杨守文看着她憔悴的样子,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疼,于是走上前,在李裹儿身边坐下。他正要说话,忽听得远处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闪开,快闪开,休要挡路!”   一队骑军风驰电掣般从远处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看上去也是风尘仆仆,万分疲惫。   不过,他们仍催马飞驰,速度奇快。   小铃铛拿着一壶水从路对面的河滩上走来,眼看那骑军飞奔而来,顿时吓得花容失色,竟忘记了闪躲。   而那队骑军,却不曾减速,仍快马加鞭。   眼看着小铃铛就要被飞驰而来的马匹撞倒,李裹儿也站起来,惊声呼喊道:“小铃铛,快闪开。”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四只獒犬扑出,朝着骑队疯狂咆哮。   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身影冲到了官道中间,把小铃铛挡在身后,迎着那疾驰而来的马匹,大吼一声,手中铁槌呼的脱手飞出。铁槌破空,发出锐啸声,正中那战马的头颅。那匹马被打得脑浆迸裂,希聿聿惨叫一声,紧走两步,便一头倒在地上。   而马上的骑士,更被摔出去老远,半天爬不起来。   至于他身后的那些骑士,见状顿时大惊失色,仓啷啷拔刀出鞘,刹那间刀光闪烁……   “黑大,给我拦住他们。”   杨守文也长身而起,快步冲向官道。   途经马车的时候,他抬手从车板上抄起玄铁大枪,同时高声喝道:“桓道臣,保护小过。”   原本在路边休息的扈从们,也都纷纷起身,取出兵器。   杨守文快步来到了官道中央,厉声喝道:“尔等什么人,竟然在这官道上纵马而行?” 第六百三十七章 蜀道难(四)   官道之上,行人往来。   就一般而言,若无大事是不许纵马驰行,以免伤到路人。当然,这只是一个约定俗成,并非律法。就算是律法,总有人认为自己高人一等,不愿意遵行。若不然,那洛阳城里怎会有那许多的纨绔子弟?所以,杨守文倒也没有怪罪对方的行为。   从衣装上可以看出,这些骑士应该是行伍中人。   莫非真的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们才这样急匆匆的纵马疾驰呢?   骑士中有一人越众而出,看了一眼杨守文,又看了看杨守文身后的三十六名扈从。   这三十六名扈从,是集杨承烈与明琰精心挑选出来的锐士。   虽然没有穿戴盔甲,可是从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煞气,就能让人心中产生忌惮。   “我乃剑南经略使帐下亲随,尔等何人,竟敢拦我去路?”   杨守文听闻对方自报家门,不禁一怔。   就在这时,桓道臣走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便是剑南支度、营田、处置、兵马经略使鲜于燕所部,看样子怕是出了事情,李司直切莫与之争执,会有大麻烦。”   所谓剑南支度、营田、处置、兵马经略使,简称剑南经略使,其实也就是后来天宝十节度之一的剑南节度使前身。他也是剑南道最高军事、行政长官,堪称一方土皇帝。   杨守文毕竟算不得是官场中人,所以对一些官职并不是非常清楚。   他看了一眼桓道臣,便明白了桓道臣的意思。   对付眼前这些人,且不可以露怯,否则对方一定会得寸进尺。桓道臣其实也是在提醒杨守文,莫要忘记了,你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当下,杨守文朝桓道臣点点头,然后从随身挎包里,取出一枚青铜印,托在手中。   “我乃司刑寺司直李易,奉司刑寺少卿明公差遣,前往梓州查访案情。”   对方骑士原本是虎视眈眈,不过听了杨守文自报家门后,便松了口气,明显放松警惕。   这时候,那个被摔出去的骑士也被人搀扶起来。   说话的骑士见他无性命之忧,便松了口气,脸上的敌意也减弱许多。   “原来是明府君所属……既然如此,那便算了,不过是误会而已。”   明琰此前曾为蜀州刺史,看样子这骑士,与明琰倒也认识。   他看了一下站在杨守文身后的杨茉莉,露出赞赏之色,“倒是一条好汉……李司直,卑职名叫李清,曾受府君恩义,说起来也是一家人。不过,卑职如今尚有要事,就不与李司直寒暄了。”   “李将军,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对方既然已经示好,杨守文也不会再纠缠不清。   于是他摆手,示意身后扈从退下,让出一条路来。   李清则策马从他身旁过去,不过在路过杨守文身旁的时候,压低声音道:“悉勃野人攻破鸡栋关,抚人戍全军覆没。而今吐蕃大军兵临白术水,虎视临邛,直接威胁蜀州。   鲜于将军正调动剑南各州兵马,前往蜀州集结。卑职是奉命前往剑州,要剑州兵马出动。”   杨守文听罢心里就是一震。   悉勃野人,他是第一次听人提起。   不过根据李清的描述,这悉勃野人应该是吐蕃的一个部落?也就是说,吐蕃人又东进了吗?   去年,吐蕃大军兵进陇右,结果被唐休璟在洪源谷一举击溃。   为此,器弩悉弄还失去了他手下大将麴莽布支的性命……杨守文虽被关进了宗正寺,但依旧能够得到外界的消息。去年底,器弩悉弄派使者到洛阳,与武则天和谈。   席间,那器弩悉弄的使者还弄了一头狮子挑衅,结果被唐休璟帐下一个猛士所杀。   没想到,这才过去多久,吐蕃人又忍不住了?   杨守文才不相信,那劳什子悉勃野人是擅自行动。在他看来,若无器弩悉弄的指使,估计悉勃野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这一次吐蕃人太过突然,一点预兆都没有。而且他们自剑南道出击,朝廷很难马上得到消息。一旦他们在川西南站稳脚跟,势必会对整个剑南道带来巨大影响,甚至有可能,会波及到中原之地……   “既然如此,那请将军快快赶路。   黑大,取一匹马来,算是我向将军赔罪。刚才我的手下也是救人心切,还请将军原谅。”   黑大牵着一匹马走上来,递给了李清。   毕竟,杨茉莉刚才可是打死了一匹军马。   杨守文的马,自然非彼等闲,绝非普通的川马可比。   如果说刚才那摔出去的骑士心里还有点不舒服的话,看到了杨守文赔的马,那点怨气顿时烟消云散。   “这怎好意思?”   李清连忙客套两句,最终接受了杨守文的赔偿。   他确有军务在身,没工夫和杨守文寒暄,于是便和杨守文拱手告辞。   “干嘛要赔他马,若非茉莉,刚才他差点害了小铃铛。”   李裹儿当然不满意这种结果,只是在场面上,她不会薄了杨守文的面子。但是李清等人前脚刚离开,李裹儿便一脸不高兴的埋怨道:“咱们的马,可比那匹破马强很多呢。”   “小过莫要胡闹,此军机大事,自当优先。   没想到,吐蕃人又开始闹事了……看样子去年他们受得教训还少,亦或者是陛下对他们太过仁厚,以至于器弩悉弄三番五次的挑衅。如此一来,剑南道怕将动荡。”   对于军机大事,李裹儿是不懂的。   但是听了杨守文的这番话,却让她的心里,对吐蕃人产生了一丝恨意。   总有一日,要让父亲出兵,灭了那吐蕃不可……   ……   与此同时,李清等人也在讨论杨守文等人的事情。   他方才只报出自己是经略使亲军,却没有说明,他还是鹿头关的果毅都尉。两年前,他得明琰举荐,被鲜于燕收入帐下,拜营田使,算是鲜于燕的心腹。这也正常,大战已至,李清并不清楚杨守文等人的来历,哪怕杨守文的手中,有司刑寺司直印在手。   “将军,就这么放过他们吗?”   一名小校上前,轻声问道。   看得出,他对杨守文的抱歉并不满意,道:“那厮也忒张狂,若非王十九命大,险些就死了。”   李清脸一沉,厉声道:“那你想怎样?”   “不过一司直尔,便杀了又有何妨?”   小校话音未落,就见李清手中马鞭唰的一下子扬起,好像一条毒蛇般帅丑,啪的便抽在他的身上。这一鞭下去,直打得那小校衣衫破裂,肩膀上更留下一条血痕。   “朝廷命官,也是你敢妄言生死吗?   一司直尔?那可是堂堂的正六品官员,凡州府长史及长史以下之人,可以召唤推讯,并可将之停务禁锢。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一番话传出去,便是砍头都没有人敢来求情……你在谈论了是朝廷的律法,你要杀的,可是朝廷的六品官员……”   小校被打得呲牙咧嘴,却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之色。   他不过是一小校,一直在巴蜀生活,又怎了解那司刑寺的司直,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将军息怒。”   先前被摔落马下的骑士忙上前求情,“小六个瓜娃子没见过世面,怎知朝廷威严?   他只是气不过而已,将军勿怪,勿怪!”   李清倒也不是真想怪罪对方,只是想借此机会,警告一下这些手下。   他看了一眼王十九,叹了口气道:“今次吐蕃犯境,本就突然;又有司刑寺所属秘密驾临,各府竟然全然不晓,其中必有蹊跷。别说我没有提醒过,大家都小心一点,莫要胡言乱语,以免惹来杀身之祸……好了,休要废话,咱们还要赶路。”   李清说完,便纵马疾驰而去。   一干小校则面面相觑,而后紧紧跟随。   原本在他们眼中,只不过是一桩无关紧要的事情,却突然间变得有些扑朔迷离了。   也许是李清想多了,但若是真的……   李清一边催马赶路,脑海中却浮现出了杨守文一行人的模样。   那李易,黑巾裹头,装束有些古怪;而他的手下,更一个个有剽悍之气,绝非等闲扈从,更像是行伍中人。按道理说,他一个司刑寺司直,虽然是个六品官员,可出行查案,何以还带着女眷?别的不说,只那个小丫头,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婢女。   李清是新政人,虽说不是什么豪门子弟出身,但家境富裕,这眼界也不同于普通人。   他能够得到明琰的赏识,并且成为鲜于燕帐下四使之一,靠的不仅仅是运气。   心里,不禁生出了疑问,同时也有一丝丝警惕。   看样子,应该把此事禀报鲜于将军。万一这李易另有使命,也好让将军早作防范……   ……   杨守文绝对想不到,不过是一场误会,却引来了李清的关注。   他此刻已无心考虑李清的想法,吐蕃突然犯境,势必会带来巨大的影响,甚至会令整个剑南道出现动荡。虽说此事和他并无关系,但他却希望能够尽快赶到射洪,找到幼娘以后把她带走。   所以,和李清分别之后,杨守文就立刻下令,队伍重新上路。   这一次,他更加迫不及待,一路上不断让大家加快行进的速度。可是,他却没有想到,当他们准备渡过涪水渡口的时候,梓州刺史却发出一道命令:关闭梓州境内的涪水沿岸渡口。 第六百三十八章 蜀道难(五)   “为何要关闭渡口?”   杨守文没想到会遇到这种糟心事,心里的火气有些压抑不住了。   这一路上过来,便有诸多不顺。先是遇到大雨,眼看着就快要抵达射洪的时候,偏又遇到这样的事情,让他怎能平心静气。好在,有李裹儿的安抚,总算是让他没有发作。   看管渡口的军卒,也看出杨守文一行人来历不凡,故而言语中表现的很恭敬。   听杨守文询问,那军卒连忙道:“公子,非是我等要为难公子,而是府君有命,我等不得不遵。   昨日府君得到消息,悉勃野人攻破鸡栋关,兵临临邛。   鲜于经略已下令各州调集兵马,前往蜀州集结。命令很急,府君不得不下令封锁渡口,以方便安排本州兵马渡河。请公子放心,明日正午时,渡口便可以恢复通行。”   明日正午?   那就是说,就算是明天渡河后,到射洪也要晚上了。   不知为什么,杨守文心里不安的感觉随着距离射洪越来越近,就变得越发强烈起来。   可是,渡口已经封锁,难不成要强行闯关?   如果没有李裹儿跟随的话,杨守文倒是真不介意。   可现在……   杨守文心中焦躁,在渡口徘徊。   明秀此刻不在身边,竟然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也使得杨守文感到一筹莫展。   “兕子哥哥,我看你这两日都有些焦虑,莫非有什么事情?”   李裹儿忍不住走上前询问,眼中流露关切之色。   杨守文强笑一声道:“小过莫担心,我只是心急找到幼娘,想要把她尽快带离这是非之地。”   李裹儿那漂亮的蛾眉,微微蹙动两下,没有再继续追问。   她只拉着杨守文的手道:“兕子哥哥莫要担心,幼娘妹妹吉人天相,不会出什么意外。   再说了,你不是让老牛头已经提前出发了吗?只要老牛头没有被拦住,那一定不会有事。”   “希望如此吧。!”   杨守文也知道,自己这样子焦虑,一点用处都没有。   于是,他命车队在渡口旁宿营,吃了一点东西后,便劝说着李裹儿去休息。   这丫头从小到大,怕是没受过这种远行的颠簸之苦。哪怕是当初从庐陵返回洛阳,也是迎来送往,沿途有军马保护。那像这次,虽不是日夜兼程,却也饱受风吹日晒,披星戴月之苦。所以,李裹儿这几天都有点蔫兮兮的,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   杨守文说是不关心,可是却都看在了眼里。   所以,他在马车上一连讲了三个聊斋故事,听得李裹儿心满意足,眉开眼笑的睡了。   待李裹儿睡下,杨守文便从马车上下来。   四只獒犬便匍匐在马车周围,大玉则立在车厢上,负责保护李裹儿的安全。   “李君,我刚打听到了一个消息。”   就在杨守文想着该如何尽快渡河的时候,桓道臣走上前来。   他已经知晓了杨守文的身份,却一直口称‘李君’,以配合那公验上‘李易’之名。   对于桓道臣的这种小心谨慎,杨守文颇为欣赏。   他问道:“什么消息?”   “负责看护这个渡口的,是梓州长史孙处玄。”   “哦?”   杨守文疑惑看着桓道臣,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知道谁负责这个渡口,又有何用?   桓道臣笑道:“孙处玄早年间曾在我父亲门下求学,也算是我的师兄。   如今,他就在距离此地二十里外的军营之中,我想前去拜访,说不定能让我们提前渡河。”   “哦?”   杨守文万分惊喜,连连点头。   “如此,甚好。”   “不过,还请李君与我信物……那孙处玄和我爹一样,都是固执脾气,若无特别理由,只怕无法徇私。当然,李君不想暴露身份,所以这信物上最好没有李君印记。”   杨守文这次可还顶着一个越狱的名声,当然不好暴露。   他想了想,便招手示意杨十六过来,让他把瓦楞金锏取来,并且将司刑寺印信交给了桓道臣。   “你见孙处玄后,就说是奉太子之命,秘密前来梓州办事,切不可声张。”   桓道臣闻听,小心把金锏和印信接在手中,而后躬身向杨守文一揖,便转身离去。   “公子,金锏与他,不会有事吧。”   杨十六眉头轻蹙,忍不住开口问道。   杨守文笑了笑,“放心,这桓道臣是聪明人,他自然知晓该如何去做。”   ……   在后半夜时,梓州集结的勇壮开始渡河。   涪水河上,灯火通明,喧嚣嘈杂。   杨守文被渡河的嘈杂声唤醒,从马车上下来,就看到一队队军马,在官道上整齐列队。   数以百计的辎重车辆,已经停靠在渡口上。   河面上渡船穿行,显得格外忙碌,呈现出一派热闹景象。   “什么时辰了?”   杨守文唤来负责警戒的杨十六,低声问道。   “刚过了寅时,天就快亮了。”   “桓道臣回来了没有?”   “尚未见踪迹。”   两人交谈着,忽听得从远处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   杨守文忙扭头看去,就见一队骑军飞驰而来。为首一匹马上,端坐的正是桓道臣。   在桓道臣身后,还有几名军卒。   这些人一直来到了杨守文的面前,桓道臣勒住战马,甩镫离鞍。   “这位就是李司直,还请几位辛苦一遭,通知渡口。”   几名军卒闻听,笑着点头应下。   他们并未与杨守文寒暄招呼,而是拨转马头,向渡口行去。   “李君,幸不辱命。”   “孙长史同意了?”   “孙处玄见了李君印信和信物之后,便表示愿意配合李君。他说:李君既然是奉旨而来,必然是有秘密任务在身。他身为地方官吏,不便与李君接触,所以就不来相见了。若李君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他都会听从调遣,请李君只管放心。”   这孙处玄倒是一个聪明人,更知晓轻重。   杨守文其实也不想和地方官员有太多接触,孙处玄不来相见,在他而言倒是正合心意。   “十六,立刻唤醒大家,准备渡河。”   “喏!”   杨十六二话不说,便跑去唤醒了黑大等人。   桓道臣也跟着过去帮忙,车马很快就套好,一行人随即动身,直奔涪水渡口而去。   在渡口处,两艘渡船已经备好。   那几名军卒见桓道臣等人过来,便摆手示意渡口的军卒过来帮忙。   车马上船后,军卒便向桓道臣道别。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理睬杨守文,似乎根本不清楚杨守文的存在……   ……   车马,在涪水对岸下船时,天已蒙蒙亮。   朝阳即将升起,于是在天边挂上了一抹金红色彩,看上去极为动人。   杨守文的心情也随之好转许多,跨坐马上,举目眺望。   他们在船上已经询问清楚,射洪位于渡口的正南方。而梓州军马,则要向西挺进,所以相互间不会有任何影响。   总算是成功渡河了!   如果昨天没有在河对岸受阻的话,他们这时候就差不多要抵达射洪县城才是。不过没关系,从这里到射洪并不远。据摆渡船的船夫说,快一点的话,正午便能到达。   到了射洪,就能见到幼娘了!   一晃,便三年过去。   杨守文脑海中,浮现出了幼娘那娇美容颜,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李君,之前在军营的时候,孙处玄提醒了我一件事。”   “什么?”   “射洪最近不是太安稳,据说附近有盗匪出没,原本,梓州刺史和孙长史商议着,准备出兵剿匪。没想到悉勃野人突然作乱,使得他们暂时无暇顾及。不过,那些盗匪数量并不是很多,所以大多在荒野出没,不会影响射洪安全。孙长史提醒我,要咱们路上最好是小心一点,以免出现什么意外。”   杨守文愣了一下,旋即露出若有所思之态。   他想了想,便拨马传令下去:“黑大,告诉大家,从现在开始披甲、警戒。”   黑大是当初郑灵芝送给杨守文的昆仑奴之一。   不过,他比较聪明,很快学会了汉话,成为众多昆仑奴中的头目。加之黑大体格健壮,且颇有神力,故而在后来又跟随杨从义学习陌刀。杨承烈接掌洛州团结兵后,把黑大带入军中。经过两载磨练,这黑大已经锤炼出了几分行伍中人的气概。   听到杨守文的命令,黑大立刻传令下去。   三十六名扈从,本就是明府亲随和杨承烈的亲军组成。   这一路上,他们并未穿戴盔甲,以免惹人耳目。现在杨守文一声令下,这些扈从立刻披戴甲胄,气势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大玉展翅冲天而起,四只獒犬发出连声吠叫。   李裹儿迷迷糊糊从马车上探出小脑袋瓜,一脸茫然看着杨守文道:“兕子哥哥,咱们要渡河了吗?”   看到李裹儿这幅模样,杨守文顿时笑了。   “小过醒了?   咱们已经渡过了涪水,准备赶往射洪。   你再睡一会儿,醒来时,说不定就已经到了目的地。等和幼娘汇合后,我带你去品尝射洪美食。”   “好,那我睡了。”   李裹儿说完,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与此同时,杨十六和杨茉莉各驾起一辆马车,马鞭扬起,口中连声呼喝,马车便吱呀呀驶上了官道。 第六百三十九章 飞乌蛮   碧空万里,阳光明媚。   大玉在空中展翅盘旋,时不时传来鹰唳声。   官道上,一队车马匀速行进,马上的骑士清一色明光甲,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杨守文没有穿戴盔甲,催动大金迈着小碎步,走在最前面。   四只獒犬忽快忽慢,围着大金打转,不时发出两声吠叫……   “转过前面的弯儿,再有一个多时辰,就可以看到射洪县的城墙了。”   桓道臣落在杨守文的身后,笑嘻嘻说道。   杨守文点点头,正准备开口说话,就听到天空中传来大玉一声尖锐刺耳的鹰唳声。   紧跟着,四只獒犬开始吠叫起来,此起彼伏,一下子打破了官道上的宁静。   杨守文连忙抬头看去,就见那天空中,两只灰隼展翅飞来,看到大玉便立刻扑击。   由于距离太高,所以杨守文看的并不是很真切。   只觉得那两只灰隼的体型比大玉略小一些,但却看上去格外凶猛。   大玉乍遇敌袭,却并未露出惊慌之色。它显示在空中一个盘旋,而后一声长唳,就迎着两只灰隼扑去。大玉的体型大,力量也很猛,且极为灵活。两只灰隼和它缠斗在一起,只片刻功夫,就被大玉打得翎毛飞散。   “哪儿来的山隼?”   杨守文蹙眉,露出疑惑之色。   对于大玉的战斗力,他并不担心。   只是那两只灰隼似乎不是野生灰隼,更像是被人驯养的猎隼。   不过,不管那灰隼什么来历,看到大玉被它们攻击,杨守文的心里,便有些不舒服。   于是,他一边询问,一边摘下了神臂弓。   这神臂弓是当初武举时,薛楚玉赠送给杨守文的礼物,据说是薛仁贵当年的武器。   只是,杨守文一直没有机会使用。   这次他前来西南,明秀就顺便把这张弓带了出来。   一路上,杨守文没少用它射杀猎物,对它的特点也了然于胸。   见大玉受到攻击,杨守文就准备助大玉一臂之力。可未等他把神臂弓挽开,从前方官道的拐弯处,跑来了一群人。那些人一个个衣衫褴褛,而且身上都沾染血迹。   为首的一个人,远远看到了杨守文,便高声喊叫道:“阿郎,救我!”   杨守文定睛看去,大吃一惊。   “老牛头?”   他认出那喊话之人,心中顿时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不是回射洪县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看上去,竟如此狼狈……   老牛头并不是一个人,他身上还背着一个浑身是血,已昏迷不醒的男子,身后还有二十余人。而距离他们大约二十米开外,还有一群人紧紧跟随。他们手持武器,衣着打扮也非常怪异,披散着头发,一边追赶,一边口中发出一连串的怪啸声。   许是看到杨守文,老牛头心神一松,脚下一个趔趄,噗通便摔倒在地上。   “九爷,保护九爷。”   两个乞丐模样的男子见状,一边喊叫着,一边转身便拦住了身后的追击者。其余人,则七手八脚把老牛头搀扶起来,其中更有一人,把老牛头身上的男子接过来,背在了身上。   杨守文见状,手中神臂弓一垂,挽弓引箭。   神臂弓所用的箭矢,都是特制的箭矢,较之普通箭矢要长,要粗,非强弓难以射出。   其形状,颇有点像汉代所用的赤茎白羽箭,箭杆暗红,箭镞呈三角菱形打造,上面还有血槽。   咻!   箭矢离弦,破空发出锐啸,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飞出。   冲在最前面的追兵,甚至没有看清楚那箭矢飞行的轨迹,耳听箭啸声传来,当他抬头观瞧时,那箭矢已经到跟前,噗的一下子就穿透了他的胸口,把他一下子掀翻在地。   “李君,好射!”   桓道臣忍不住一声称赞。   未等他话音落下,杨守文第二支赤茎白羽箭就已经射出。   “阿郎,小心上面。”   老牛头的喊声传来,杨守文只听到头上一声鹰唳,一阵恶风袭来。   一只灰隼突然甩开了大玉,从空中俯冲下来,直奔杨守文。而杨守文此时手里只有一张神臂弓,他眉头一蹙,正要挥弓迎击,杨十六却从马车上腾身而起,身体在半空中旋动,一口弯刀飞出,快如闪电,狠狠斩在那只灰隼的身上。灰隼受致命一击,鲜血飞溅,在空中打了两个滚,便啪的落在了地上,显然已经没了声息。   与此同时,半空中大玉少了一个对手后,突然间发威,利爪将另一只灰隼的翅膀撕烂。   灰隼惨叫着从空中跌落下来,才一落地,四只獒犬已经扑上去,把它瞬间撕成了碎片。   那些衣着古怪的人见状,一个个露出愤怒表情。   他们口中更一连串的怪啸,甚至舍了老牛头等人,朝杨守文扑来。   这一次,甚至不用杨守文开口,杨茉莉已咆哮着,挥舞双槌杀出。那对铁槌翻飞舞动起来,几乎无人能挡。而在他身后,十八名披甲扈从跃马而出,也冲进了战场。   黑大一马当先,手中陌刀挥舞,血肉飞溅。   而剩下的十八名扈从,则摆出了一个半圆的阵势,把两辆马车牢牢保护在其中。   杨守文没有再冲过去凑热闹,而是策马来到老牛头身前。   老牛头这时候,已瘫坐在了地上。   身后的那些乞丐装束的人,则把那个昏迷的男子围在中间。   “阿郎,你若来晚一步,小人就见不到你了。”   老牛头看到杨守文过来,忙挣扎着站起,快走几步来到杨守文马前,而后放声大哭。   “老牛头,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让你去见幼娘,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老牛头立刻止住了哭声,脸上露出了惶急之色,“阿郎,快去救小娘子。”   “怎么回事?幼娘她怎么了?”   “今日黄文清要杀害陈子昂陈公子,小娘子和我家团头听说之后,决定在半路拦截。却不想,中了那狗官和黄文清的诡计。以至于陷入重围之中。我家团头被黄文清重伤,小娘子见情况不妙,就让我们保护团头和陈公子撤离,她带人断后……”   老牛头话音未落,人群中传来一个低弱的声音,“兕子,快救幼娘。”   顺声音看去,杨守文看到那人群中,一个瘫坐在地上的中年人。若非他开口,杨守文根本无法认出,他就是陈子昂。只见他满身血迹,且伤痕累累,正瘫坐地上大口喘气。   “陈叔叔?”   杨守文只能从眉宇间,依稀辨认出他的身份,不禁大吃一惊。   在他的印象里,陈子昂风度翩翩。   三年前在昌平相遇时,他年纪虽长,可是那气度,那风韵,可谓光彩照人,给杨守文留下了深刻印象。可眼前的男子,却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那张脸,更瘦的吓人,颧骨高耸,整个人好像骷髅一样,一双眼眸,更如同死人般,没有光彩。   “十六,照顾好陈叔叔。   老牛头带路,幼娘现在何处?”   “杏子坳,在杏子坳。”   老牛头也是疲惫不堪,背着梁九郎逃亡,这一路上也让他精疲力竭。只是这时候,他知道自己不能退缩,于是强撑着牵过一匹马,搬鞍认镫,跨坐在那马背之上。   “阿郎,随我来。”   “桓道臣留下,在此保护裹儿,其余人随我走。”   杨守文说完,催马就走。   十六名披甲扈从紧紧跟随,如同一阵风般从战场上掠过。   杨守文在马上更一手枪,一手瓦楞金锏,枪锏并举,只杀的那些衣装怪异的追兵人仰马翻,血流成河。老牛头则催马紧跟在他身边,大声喊叫着,为杨守文指引方向。   “这是怎么回事?”   李裹儿被喊杀声惊醒,从马车上下来。   那些追兵,此时已所剩无几,官道上横七竖八,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   杨茉莉也已经退了下来,手持双槌,若凶神恶煞。而黑大则带着其他人追杀那些人,并且开始清点战场。桓道臣走到了一具尸体旁边,蹲下身子,面带疑惑之色。   “这些是什么人?装束怎地如此奇特?”   陈子昂在两个乞丐的搀扶下站起来,颤声道:“这些人……看装扮好像是铜山飞乌蛮。”   “飞乌蛮?”   李裹儿闻听,不禁露出疑惑之色,“那又是什么?”   “飞乌蛮是梓州南部,居住在私镕山中的蛮子。   据说,他们原本是南蛮人,早在蜀汉时期,在武侯平定南蛮后,迁徙而来,此后一直就定居在私镕山中。这些飞乌蛮大多性情古怪,且极为剽悍。他们善于驯隼,故而得了‘飞乌’之名。刚才那两只山隼,就是这些蛮子驯养出来……他们平日里靠打猎为生,与外界的联系,也只是互换山货,做一些交易,甚少在山外活动。   这一次不知怎地,竟然和黄文清勾结起来。若非兕子及时赶到,我们怕是凶多吉少。”   陈子昂毕竟是饱读诗书之人,虽遭逢大难,却依旧保持着几分风度。   “你是谁?”   李裹儿疑惑看着他说道:“兕子哥哥去了何处?”   “在下陈子昂,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为了方便出行,李裹儿一直都是男装打扮。   不过她那点化妆术,在陈子昂眼里却算不得什么。不过,陈子昂从李裹儿的言语中,听出了她来头不小。故而,陈子昂也没有拆穿李裹儿的身份,反而以公子相称。   “我叫李过……你刚才说,你是陈子昂?   就是那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陈子昂?你,你,你怎变成了这模样?” 第六百四十章 伊人何处寻?   杏子坳,在射洪县城外三十里。   它一边毗邻涪水,一边背依土山,形成了一个形状朝阳山坳。由于山坳里长满了杏树,故而得名杏子坳,也是射洪县颇为有名的一处风景。时值暮春,满山杏花凋零,粉白花瓣散漫山坳,远远看去,景色极为动人。   在距离杏子坳还有五里处,是一个河湾。   这里有一座土丘,土丘下则是一片密林。   只要是前往杏子坳,就必然要经过这片密林。只是当杨守文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密林外的小路上,横七竖八倒着许多尸体。粗略估算了一下,少说也有五六十具。   其中,有二十多人是乞丐的装扮。   而剩余的人,则是先前追杀老牛头那些人的装束。   除了这些尸体外,周围再也不见活人。杨守文勒住马,环视四周,厉声道:“立刻散开,看能否找到活人。”   十八扈从闻听,立刻齐声应命,三人一组,纵马散开。   而杨守文则甩镫下马,把玄铁大枪挂在马背上,手持瓦楞金锏,走到了一具尸体旁,蹲下身子。   这是一个飞乌蛮的尸体,身上不见半点血迹,唯有眉心处,插着一支飞镖。   梅花针!   杨守文一眼认出那飞镖的来历,眸光一凝,伸手把梅花针拔出。飞乌蛮的脸上蒙着一股子淡淡黑漆,口鼻中残留黑血。这是非常明显的中毒症状,而毒的源头,就是他手里的梅花针。   依稀记得,梅娘子的暗器从来不用毒,最多是用一种带有麻醉性质的迷药。   可是这支梅花针上……   杨守文低头扫了一眼,从针口泛起的朦朦灰色,他大体上能够判断出是哪一种毒药。   “老牛头,可曾找到幼娘?”   “没有!”   在杨守文蹲下身子查看尸体的时候,老牛头已经把那些尸体看了个遍,却没有找到幼娘。   “阿郎,这个人叫黄道奇,是黄文清的侄儿。”   老牛头最后站在一具尸体前,指着尸体说道。   “这些人当中,有几个黄家子弟,但是却没有发现小娘子和黄文清。”   “黄文清也出手了?”   “出手了……若非是他,九爷说不定就不会受伤。   这厮躲在车里,九爷上车时被他偷袭,所以才会使得娃子们分寸大乱,中了埋伏。”   杨守文听罢,不禁蹙起眉头。   他再次向周围环视,目光中带着几分焦虑。   幼娘不在这里,说明她并没有死。但她如今又在何处?这茫茫人海,该如何寻找?   想到这里,杨守文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他把那支梅花针丢在了地上,而后轻声道:“莫不成,是黄文清抓走了幼娘?”   “应该不会。”   “何以见得呢?”   老牛头手指地上的尸体道:“黄文清此人心狠手辣,但对族人极好。   若他抓了小娘子,一定会让人把黄家子弟的尸体收敛起来。可现在,黄家子弟的尸体还在这里,而且小人刚才看过,有不少人都似乎是死于小娘子的暗器之下……   以小人判断,很可能是小娘子见我们逃离之后,便突围离开。   黄文清不肯放过小娘子,带着人前去追杀,所以才会留下这许多的尸体在这里。”   听上去,似乎有些道理。   杨守文点点头,总算是轻松许些,但眉头依旧紧蹙。   “可若是这样,幼娘能跑去何处?黄文清又为什么对她紧追不舍呢?”   “这个,小人就不清楚了。   不过小人记得,小娘子和黄贼之间似乎有些恩怨。去年黄家几次遭遇刺杀,死了不少人,应该都是小娘子所为。以小人看来,想必是小娘子和黄家之间,有些秘密。”   秘密啊!   那倒是很有可能。   但杨守文心里还是有些困惑,困惑梅娘子又去了何处?为何丢下幼娘,不管不问?   心中的疑窦越来越多,杨守文又开始焦虑起来。   而这时候,十八扈从也搜索完毕,来到杨守文的身前。   “阿郎,在林中发现了两具尸体,此外还在山丘的另一边发现了一具尸体。虽然是蛮人装束,但看上去却不太像是蛮人。”   杨守文听罢,立刻让扈从带他前去查看。   在密林的尽头,倒着两具尸体。   其中一人死于梅花针下,而另一人则是被利剑所杀。而在山丘另一边的河滩上,还有一具死尸,同样是死于利器。杨守文发现,那两个死于利器之下的人,伤口颇有些诡异。   “老牛头,你可知道幼娘用得是什么兵器?”   老牛头想了想,轻声道:“小人见到的,是一口短剑。   不过小人记得,小娘子身上还有一个包裹,应该也是武器,但小人却没有见过。”   “那这几个人,你可认得?”   “小人正要与阿郎知,这几个人,小人都见过。   刚才在密林中的两具尸体,一个是黄文清的外甥,另一个人则是他的侄子。这个人,是黄文清的堂弟,名叫黄子泰。不过这个人挺神秘,并不住在射洪。据说,他是负责黄家的生意,好像和私镕山的那些个养鸟蛮子关系很好,长年住在铜山。”   也就是说,幼娘是从这里逃走。   杨守文抬起头,举目向远方眺望。   他的目光,掠过远处不远处的一条溪流,旋即投入那溪流后面,延绵起伏的山峦。   “那是青石岭,小娘子若想要脱身,青石岭是最好的选择。”   杨守文点点头,翻身上马。   “老牛头,你先回去,其余人随我往青石岭,看能否找到线索。”   说完,他带着十八扈从,直奔青石岭而去。   老牛头想要拦阻,可是杨守文等人的速度飞快,眨眼间就越过溪流,朝着青石岭方向行去。   ……   这青石岭,是射洪城外的一座山岭。   其山势呈南北走向,山峦起伏延绵,山势陡峭。   杨守文等人一直来到青石岭下,也没有再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青石岭上,遍布苍郁植被,郁郁葱葱,林木繁茂。杨守文有点不太死心,又带着人朝山里走了一阵,可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幼娘不知所踪,包括那黄文清,也不见踪迹。   冷冷清清的大山里,透着一股子寂寥之气。杨守文牵着马,往山里走了大约四五里地,忍不住仰天发出一声长啸。   “幼娘,我是兕子哥哥,你在哪里?”   他站在一处空旷的山岭上,大声呼喊。   声音,在山峦中回响:你在哪里?在哪里?哪里……   “阿郎,这样子找下去,恐怕难有线索。   不如先去射洪,让射洪县出面协助。人多力量大,总好过咱们这样似无头苍蝇一般。”   杨守文稳定了一下心神,轻轻颔首。   他也知道,扈从所言不差。   可他更加担心,这耽误一刻,幼娘就会多一分危险。根据老牛头所说,那黄文清并非善与之辈。况且他还带着人,幼娘就算再厉害,人单势孤,又该如何才能脱身?   一想到这些,杨守文的心情就变得格外恶劣。   自青石岭出来,天色将晚。   斜阳夕照,晚霞把青石岭染成了红了。   这原本是一副极美的景色,可是杨守文却没有半点想要欣赏的心思,阴沉着脸,领着扈从,准备和李裹儿汇合。   不过没走出多远,迎面一队骑军赶来。   为首之人,隔得老远便高声喊道:“前面的,可是李司直?”   杨守文愣了一下,勒住马,怀抱金锏定睛观瞧。看对方的装束,似是官兵。他眉头微微一蹙,催马向前行进几步,沉声道:“我是李易,来者何人?”   来人连忙放慢了速度,胯下马原地一个打旋,稳稳站定。   他端坐马上,拱手欠身道:“下官苏长史,乃孙长史帐下记室参军,奉孙长史之命,特来请李司直返回射洪。”   什么苏长史,孙长史……   杨守文先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眼前之人怕是姓苏,名长史,至于他口中的孙长史,莫非是梓州长史孙处玄吗?   想到这里,杨守文不禁感到疑惑。   孙处玄奉命率梓州勇壮前往蜀州集结,按道理说,他此事应该已经在往蜀州的路上。可为什么又会到了射洪呢?要知道,射洪与蜀州,一个南、一个西,完全两个方向啊。   亦或者说,射洪出事了?   杨守文突然间激灵一个寒颤,心里顿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苏参军,难道射洪出事了?”   那苏长史点点头,沉声道:“回李司直的话,射洪在晌午时遭遇飞乌蛮的攻击……   县令段简,县尉王猛被飞乌蛮所害。飞乌蛮攻破射洪后,掳掠大批物资,已经逃往铜山。孙长史也是在渡河之后听闻此事,所以才匆忙间赶来。听闻李司直入青石岭追踪敌人,孙长史担心李司直出事,故而命下官带人前来接应,并请李司直速速返回县城。”   关于飞乌蛮的来历,杨守文已经从老牛头的口中知晓。   只是,他没想到飞乌蛮竟然会攻击射洪县城,还杀了射洪县令以及射洪县尉……   感觉着,这里面似乎有点不太正常。   飞乌蛮好端端为何要攻击射洪?黄文清的手下,似乎有不少飞乌蛮,亦或者说,黄文清和造反的飞乌蛮有什么关联?杨守文心里有些不安,他隐隐感觉到,这次西南之行,恐怕不会似他想象的那么简单。想要找到幼娘,恐怕还要有一番波折。 第六百四十一章 惊变(一)   射洪县城,满目疮痍。   当杨守文随苏长史来到射洪县城外时,就见遍地狼藉。   射洪县城的城门紧闭,门楼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离很远,就能感受到那城门楼上的凝重气息。影影憧憧在门楼上走动的人影,以及刀枪在火光映衬下,隐隐泛出的寒光,无不显示出,此时此刻,笼罩在射洪县城上空的那种惶恐的气氛。   “我是苏长史,奉孙长史之命迎接李司直返回,请速速开门。”   苏长史在城门下高声喊喝。   只是他的那个名字……杨守文忍不住笑了。   城楼上的门伯探头向下查看,确认了苏长史的身份之后,便高声回应了一句。   不多时,城门开启。   “李司直,请随我来。”   苏长史一马当先走进城门,迎面一个校尉模样的男子笑道:“苏长史,你总算回来了。   孙长史可是派人询问了多次,看样子担心的很呢。”   “废话,休要在朝廷上官面前胡言乱语,孙长史今在何处?”   那校尉看到了杨守文,连忙收起脸上的嬉笑之色道:“孙长史在县衙,正等你回去。”   苏长史瞪了那校尉一眼,扭头道:“李司直,咱们走吧。”   杨守文大体上能够明白他们话语中的玩笑之意。   按道理说,那校尉应该是称苏长史‘参军’才对,但却直呼其名,其中便有打趣的意味。   想来苏长史平日里也没少因为他的名字被打趣,所以也没有动怒。   杨守文朝那校尉点点头,便带着扈从穿过城门。   待他们离开后,那校尉一边吩咐手下小校关闭城门,一边若有所思看着杨守文等人的背影。   “参军,这位上官看上去年纪不大,可排场不小啊。”   一个小校嬉皮笑脸凑过来道:“你看他们的盔甲,似乎比经略使手下亲随的盔甲还要好,而且都是一人双骑,真真是不同一般。依我看,这李司直的来头不简单。”   “废话,从神都来的,哪个简单呢?”   校尉瞪了小校一眼,目光再次落到了杨守文等人的背影上。   那小校只看出了杨守文的扈从盔明甲亮,一人双骑。但他身为梓州并曹参军事,虽说一辈子未曾走出过梓州,可这眼力价却在,能够感受到那些扈从身上的剽悍。   那绝非等闲扈从!   而且从他们的兵器来看,都是上等工艺的横刀,长枪。   但就是那一身行头,就价值不菲。一个司刑寺的司直,能配备如此扈从?还有,日间随孙长史一同进城的那些人,也都透着不凡。特别是孙长史的态度,更足以说明,这些人的来头……   校尉的眼睛,不自觉眯成了一条缝。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机会,也许来了!   ……   孙处玄年过三十,肤色略黑。   他身材不高,大约在170公分左右,面颊瘦削,颧骨凸出。他并没有似许多人那样蓄须,只留着两撇小胡子,给人一种干练之气。当杨守文见到他的时候,孙处玄并未穿着公服,而是一身便装,头戴纶巾,正站在庭院之中,查看一具尸体。   “李司直,你来了。”   见到杨守文,孙处玄显得很平静,抱拳拱手道:“本官已经恭候多时。”   杨守文也抱拳还礼,上上下下打量了孙处玄一番。   这个小个子,不简单!   孙处玄给杨守文的第一感觉不错,可即便如此,杨守文还是保持着警惕之心。   “此次多亏了孙长史帮忙,不然下官现在不定还被困在渡口呢。”   梓州,是下州,刺史为正四品。刺史以下,设有别驾,为从四品。而长史可算是州府的第三号人物,是从五品的官阶。杨守文这个司直,属六品官。虽然并非隶属关系,但是从品阶上,杨守文还是要低上一头。所以,面对孙处玄,他以‘下官’而自称。   孙处玄笑道:“李司直客气,不过举手之劳,何必言谢?   不过,李司直此次前来射洪公干,却遇到这种事情,恐怕要耽搁些许,还请包涵。”   那双黑漆的眼睛,紧盯着杨守文。   杨守文微笑道:“下官此次来射洪,奉太子密令,是为了找陈子昂确认一桩事情。   说来,下官也有些奇怪。   圣历元年,陈子昂丁忧还乡,何以被射洪县折磨成那般模样,而梓州州府却不闻不问?”   如今的杨守文,已非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这些年他虽然不常在洛阳,可耳濡目染,接触的都是朝中权贵,自然也变得老练许多。两人在谈笑间,实则已经有了一次交锋。那孙处玄是想要询问杨守文的目的,而杨守文则直接告诉他,我是奉了太子的密令找陈子昂,为何他会受如此折磨?   既然孙处玄在这里,那么陈子昂也就不可能再藏起来。   所以,杨守文也就没有客气,直接发出了质问。   孙处玄面颊微微一抽搐,露出尴尬之色。   他犹豫一下,轻声道:“此事,确是本官疏忽。   去岁射洪县令曾把此事呈报与州府,当时府尊因病返乡休养,又恰逢岁末,琐事繁多。本官接到密报之后,也未曾留意,只回信射洪县令,要他谨慎处置这件事。   可本官未曾想到的是,射洪县令……”   孙处玄的确是很头痛,因为这件事情,已经不单单是一件单纯的谋反案。   陈子昂若是个无名之辈也就罢了,可他是朝廷致仕的官员,而且在文坛上名声响亮。   若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那么陈子昂的事情很可能就会演变成对于清流的迫害……若不是段简已经死了,孙处玄说不得会把段简一并拿下审问。他万万没想到,段简竟然会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对付陈子昂。传扬出去的,绝对会引发整个士林震动。   当然,如果陈子昂死了,也就罢了。   偏偏陈子昂现在没死……这件事就变得麻烦了!   事实上,不仅是孙处玄没有想到,整个西川的士林,也都没想到段简会这么大胆子。   不过孙处玄并未推卸责任,而是主动把过错揽到了身上。   这也让杨守文对他高看了几眼,没有再继续就这个话题谈论下去,而是迈步走到了那尸体旁边。   “这是何人尸体?”   孙处玄连忙侧身让开,轻声道:“此人,就是段简。”   “哦?”   杨守文的目光,在段简的尸体上扫过。   “他被人杀了?”   孙处玄苦笑道:“正如李司直所见。”   此时,孙处玄的气势已经完全被杨守文所压制。原本,他还想询问杨守文的目的,可现在,他的心思已经有些乱了。在不知不觉中,孙处玄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   “今日本官渡河后,正准备与前军汇合,却得到消息,射洪发生暴乱。   那些飞乌蛮突然在县城里发动了攻击,并且闯入县衙,杀死县尉王猛。射洪县令眼见情况不妙,于是在书房自尽。飞乌蛮洗掠县城后,迅速撤离,而今不知去向。   此前,本官曾接到消息,说射洪县城外有盗匪。   如今看来,那些盗匪就是飞乌蛮……只是本官却不明白,飞乌蛮这些年一直很老实,为何突然间造反作乱?”   杨守文却没有回应,而是蹲下身子来,招手示意把灯火靠近一些。   孙处玄也没有动怒,反而接过一支火把,凑到了尸体旁边。   “段简,是在书房自杀?”   “下官赶到时,确在书房见到了他的尸体。”   “他用何物自杀?”   “佩剑。”   “拿来与我看。”   孙处玄闻听,连忙把一把宝剑递过来。   司刑寺做的就是推理断案之事,在孙处玄看来,杨守文既然挂着司刑寺司直的职位,想必在这方面也是高手。所以,他索性把事情交给杨守文,他在一旁进行协助。   “孙长史,你真以为,他是自杀?”   良久,杨守文把宝剑还回去,扭头看着孙处玄。   孙处玄嘴角微微一抽搐,旋即苦笑道:“其实,本官到了现场之后,第一眼就觉得,有点古怪。可是后来根据勘查,又觉得他确是自杀,所以本官也有些拿不准。”   “他不是自杀。”   “啊?”   杨守文从随身的挎兜里取出一方手帕,擦了擦手。   “乍一看,段简是自刎而亡。   可是……你看,段简右手上的老茧明显多于左手,这至少说明,段简不是左撇子。但若我们从伤口来看,段简的伤口是由右而左造成。一般来说,出现这种情况,应该是左手持剑才对。段简明明不是左撇子,为何自杀时,却要用左手持剑?此其一!   其二,自刎身亡,伤口往往是由上而下,这样可以方便发力。   但段简的伤口,很明显是由下而上……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以为只有一个可能。   有人在他背后将他制住,而后……此人应该比段简高,而且所用的武器,也并非段简的佩剑,而是一口弯刀。这个人,和段简相识,而且伸手极为敏捷。你看段简的脸上,表情很平静。从衣服上的褶皱来看,他甚至没有抵抗,便被对方杀死。   所以我判断……”   杨守文说着话,便绕到了孙处玄的身后,突然一把将他搂住,而后以手作刀,在孙处玄的脖子上抹了一下。   “段简,应该就是如此被杀。”   杨守文的动作实在太快,快的令孙处玄来不及做出反应。   甚至当杨守文松开他之后,庭院里的那些随从才反应过来,齐声呐喊便围了上来。   “都给我退下。”   孙处玄惊魂未定,不过还是明白了杨守文的意思。   他连忙喝退了随从,闭上眼睛,体会了一下刚才杨守文手掌抹过自己脖子时的感受,而后又快步走到段简的尸体旁边,手举火把,蹲下身子仔细查看段简的伤口。   “没错,就是如此!”   他喃喃自语道:“我就说,在看到尸体的第一眼时,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旋即,孙处玄又站起来,走到杨守文的身前。   “李司直,不若我们去书房再勘查一番?”   这也是一个一旦工作起来,就废寝忘食的家伙。他甚至忘了,杨守文刚到县衙,而且还是经过了一番周折。从晌午到现在,杨守文甚至水米未进,早已显出疲惫。   不过,对孙处玄的认真,杨守文倒是非常赞赏。   他并未拒绝孙处玄,只笑着问道:“孙长史,我的扈从现在何处?还有,陈子昂如今情况如何?”   孙处玄一拍脑袋,露出了赧然之色。   “看我这记性……李司直放心,本官已经安排他们在陈府休息,陈子昂也被安排在那边,并且已经找先生诊治过了。对了,李司直这一整日都在忙碌,想必也饥渴了。   不如咱们先用饭,待会儿再去?”   杨守文想了想,沉声道:“用饭倒不必着急,烦劳孙长史一件事,派人看住射洪黄府,不许任何人出入。咱们先去书房,若不然,怕是有山珍美味,我也吃不下。” 第六百四十二章 惊变(二)   夜,已深。   茫茫青石岭,笼罩在夜幕之中,宛如一头沉睡的巨兽。   天空中,落下零星雨滴,预示着一场夜雨即将到来。幼娘藏在一股树洞里,秉着呼吸,紧咬贝齿,把插在肩头的那支奇形飞刀拔出。鲜血,顿时喷溅出来,幼娘的脸色苍白。但从头到尾,幼娘却没有发出半点声息,只那较小的身躯微微颤抖。   飞刀,形状独特,成竹节形状。   这是一支竹节镖,也是黄文清的独门暗器。   正因为飞刀形似竹节,才有了黄文清‘竹郎君’的名号。   好在幼娘很熟悉竹节镖的特性,在飞刀拔出的一刹那,她飞快将金创药按在伤口上,而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道,九叔是否救走了陈子昂!   不过在幼娘而言,她对陈子昂已问心无愧,日后就算见到了兕子哥哥,也有了交代。   只是……   那些惨死于伏击的乞丐们!   九叔被黄文清所伤,也不知有没有危险。   为了帮助自己,九叔可以说是仁至义尽,这也让幼娘感到有些羞愧。   嘎吱!   树枝断裂,声音虽然不大,却极为清晰。   幼娘立刻从挎兜里取出一条干净的黑巾,把伤口包裹起来。她从树洞里探头出来,向左右看了两眼后,猱身闪出,犹如一只灵巧的猿猴,刷刷刷便爬到了树梢上。   一个黑衣人,出现在视线中。   幼娘眯起眼睛,从挎兜里取出一根绳索,在手里轻轻挽了个套,一动不动趴在树上。   那黑衣人手持一口钢刀,小心翼翼行走。   不多时,他就来到了树下。   就在他抬起一只脚的刹那,从树上突然落下一根索套,正套在他脖子上。未等黑衣人反应过来,幼娘已经纵身从树上跃下。绳索搭在树干上,那黑衣人呼的一下子就飞了起来,四肢在空中抽搐两下之后,便没了声息,就那么吊在了大树之上。   幼娘在树下抓着绳索,见黑衣人不再挣扎,才松开了绳子。   黑衣人的尸体,重重摔落在地上。   幼娘忙扑上前,一双小手迅速在黑衣人的身体上掠过,而后从他腰间扯下了挎包。   “九郎,九郎?”   远处,传来了一阵呼喊声,紧跟着有火光在林中闪动。   幼娘见状,不敢再继续耽搁,把索套收起,而后便如同一只灵猫似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片刻,三个黑衣人举着火把走过来。   当他们看到地上的尸体时,顿时露出惊恐之色,“是九郎,那小贱人就在附近,赶快发信号。”   一只炮仗窜起,在空中炸开。   幼娘则匍匐在湿漉漉的杂草丛中,看着夜空中绽放的焰火,那张俏丽的小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她扭身,躺在草丛里,把从黑衣人身上抢来的挎包打开。   里面有几个糯米团子,还有一个水壶,不过里面却是空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杂物。幼娘翻了两下,挑选出有用的物品放进挎包里,然后拿着一个糯米团子,狠狠咬了一口,这才起身猫腰,在繁茂的密林中穿行,眨眼间就不见了她的踪迹。   ……   杨守文蓦地抬起头,向窗外看去。   窗外,一片漆黑,只听得后院的竹林,在风雨的摇曳下,发出轻弱的‘沙沙’声响。   “李司直,可有发现?”   孙处玄觉察到了杨守文的异状,便开口问道。   杨守文合上眼睛,努力的甩了甩头。   就在刚才,他仿佛听到了幼娘的呼喊声……   “没事,咱们继续勘查。”   他朝孙处玄笑了笑,目光再次落在了这狭小的书房之中。   这是射洪县衙的后衙书房,也是射洪县令段简,平日里看书、处理公文的场所。   看得出来,段简是个很讲究的人。   书案上,案牍摆放的整整齐齐,而书架上,一摞摞书卷也码放规整,没有丝毫凌乱。   除此之外,书房里再无他物。   地上留有一滩血迹,不过已经快干涸,所以色泽有些发黑。   段简就是在这里被人杀害……看得出来,他被杀的时候,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更证明了杨守文此前的推测。凶手和段简认识,而且身手很高明,杀人手法纯熟。   这个人,应该和段简非常熟悉,所以段简才没有丝毫的防备,甚至把后背露给了对方。   可,为什么?   杀死段简,究竟是什么原因?   杨守文才不相信,段简的死只是单纯的谋杀。   他毕竟是朝廷的命官,不管此人人品如何,也是一县之主。对方敢下此毒手,也说明他根本不在乎段简的官身,那么在背后,一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吧……   想到这里,杨守文的目光,便落在了书案之上。   “请问,李君可在这里?”   就在杨守文准备翻查案牍的时候,屋外传来了一个声音。   紧跟着,桓道臣走进来,看到杨守文时,忙拱手道:“李君,小娘子久不见你回去,所以有些担心,要我过来看看。”   孙处玄这才反应过来,一拍脑袋道:“看我这记性。   李君一路奔波,到现在怕是水米未进。我却拉着你忙个不停,实在是……还请李司直包涵。”   “哦,没事,我正好对这件事也颇感兴趣。”   杨守文说着话,把手里的案牍放下。   不过,既然李裹儿把桓道臣派过来了,如果他不回去的话,那小丫头一定会闹将起来。   “孙长史,那我先回去。   这里的案牍,可否让人送去我那边,正好查看一下。   另外,黄家人与飞乌蛮勾结,不可以掉以轻心。孙长史最好是查一查,那黄家和飞乌蛮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我总觉得,飞乌蛮这次突然造反,怕是事出有因。”   孙处玄点头道:“我待会儿就去黄家勘查。   这些案牍,我会让苏参军送过去。李君忙碌一日,也早些休息,明日咱们再来商议。”   杨守文点点头,表示赞同。   他顺手又拿起那卷案牍,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大猫,你在这里,帮孙长史一下。”   在来梓州的路上,桓道臣偶然间透露出了他的乳名,于是便被杨守文记住。   桓道臣恶狠狠瞪了杨守文一眼,可杨守文却没有理他。   “孙郎,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孙处玄和桓道臣的父亲桓彦范认识,所以对桓道臣,也就没有那么客气。   “待会儿我要去黄家,大郎随我走一遭。”   “好!”   孙处玄又召唤人过来,让他们把那些案牍收拾一下,送去陈府。   而后,他和桓道臣走出书房,两人沿着后衙的花园小径缓缓而行,孙处玄突然问道:“大郎,那李君,究竟是何来历?”   “嗯?”   “我原本以为,他只是挂了司刑寺的名。   可是刚才,他只看了两眼尸体,就能判断出死者并非自杀,而是他杀。而且,他那些扈从……即便是鲜于经略手下最精锐的定藩军,怕也无法相比。更何况,李君手中还持有太子钦赐金锏……他一来,就发生这样的事,你可否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   桓道臣有些为难,搔搔头,压低声音道:“其实,李君此来,只是想找一个人……不是陈子昂!不过看情况,那个人好像失踪了,所以李君才会显得有些焦躁。   孙叔父,别的你就不要问了。   这次射洪的事情,李君也是恰逢其会,相信他自有定夺。   倒是叔父……发生了陈子昂这件事,你又把过责揽在身上,只怕对你日后没有好处。”   孙处玄闻听,不禁露出苦涩笑容。   他何尝又不知道如此?   陈子昂别看是白身,可是在清流士大夫中,却名声响亮。   这样一个人,在射洪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孙处玄又把过责揽下,那些清流士大夫,岂能饶他?别的不说,只凭陈子昂现在这凄凉的模样,传出去就能够让他好看。   也许用不得几日,他连这长史的身份都无法保全。   “算了,事已至此,就不要再想了……当务之急,是想弄清楚,那飞乌蛮造反的缘由。” 第六百四十三章 惊变(三)   杨守文回到陈府的时候,已是夜半。   这座昔日里曾承载射洪无上荣耀的府邸,在经过了一场动荡之后,透出迟暮之气。   庭院中,守卫森严。   三十六扈从分为两班,轮流在府中巡视。   客厅里灯火通明,四只獒犬匍匐在大门外的门廊上,看到杨守文出现,立刻兴奋的迎上来。   大玉则栖息在庭院的树梢上,颇有些傲娇的看了杨守文一眼,但并没有什么动作。倒是李裹儿被四只獒犬惊醒,兴冲冲跑出客厅,那娇俏的粉靥上流露几分焦虑。   “兕子哥哥,可找到幼娘了吗?”   杨守文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迈步走进了客厅。   “杨茉莉,回去休息吧,天亮之后,咱们进山。”   杨茉莉就坐在客厅的角落里,大脑袋一点一点,正打着瞌睡。   听到杨守文的吩咐,他连忙起身,“那阿郎也早点休息,茉莉困了,要去睡觉。”   说完,杨茉莉便离开了客厅。   李裹儿这时候,也吩咐小铃铛两个婢女去准备晚饭。她看得出来,杨守文很疲惫……   在客厅里坐下,杨守文有些心不在焉。   他突然问道:“陈君情况如何?”   李裹儿气呼呼道:“陈君的两腿被挑断了脚筋,那来诊治的先生说,恐怕很难痊愈。   我已派人去神都,请教太医韦慈藏。   他的医术高明,也许能够助陈君康复。只是梓州距离神都千里之遥,我不知他何时能有回讯。”   韦慈藏?   杨守文脑海中,立刻闪现出那位鹤发童颜的老先生模样。前年他从长洲返回东都,因为路途劳顿,加之被淋了雨,而后又历经一场大战,结果到了东都就病倒了。   当时他面临武举恩科,幸亏这韦慈藏出手,及时把他治愈。   从这一点而言,韦慈藏的医术确实高明……可是脚筋被跳断,又岂能轻易的治愈?   反正,杨守文不抱太大的希望。   “对了,那个梁九郎情况如何?可安置妥当?”   “哦,都已经安顿好,就在旁边的下院里,老牛头在那边照顾。   这里的先生说,梁九郎伤势虽重,却并无太大危险。他身体底子好,且练的又是横练功夫。那个姓黄的虽然出手狠毒,却并未伤到要害,只需将养一些时日便可。”   李裹儿一边说着,一边挺着胸,昂着头。   脸上带着几分骄傲,看着杨守文,那意思分明是说:你看我多厉害,快点来夸我!   杨守文的心情也因此好转许多,笑着道:“小过果然厉害。”   的确,李裹儿能够把这么多事情说的这么清楚,说明她也用了心。你要一个公主去过问一个乞丐的伤势?又要她把事情处理得当?简直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   而李裹儿,的确是展现出了几分非凡的才能。   “兕子哥哥,那幼娘她……该如何是好?”   “天亮后,我会带悟空和大玉他们进山,到时候让杨茉莉陪我同行即可。你在县城里可以走走,到时候记得让十六和大猫陪着你,以免遇到什么麻烦。这飞乌蛮虽然撤走,可我却觉得,事情不会结束。这段时日,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变故发生。”   “哦!”   李裹儿露出闷闷不乐之色。   她想要跟随杨守文一同进山,可她更清楚,杨守文这次进山不是游山玩水,弄不好会与人搏杀。自己虽然粗通剑术,但要说与人搏命,还远远不够,跟着反而会变成累赘。   所以,裹儿不开心,裹儿不高兴,但裹儿绝不会去无理取闹!   看着她委屈,又懂事的模样,杨守文心中不禁感慨。   这真是那个历史上的安乐公主吗?真的是那个被史书中记载,骄奢无度,狠毒残忍,杀父弑君的‘悖逆庶人’吗?至少从裹儿现在的表现看,她或许不讲道理,却绝非那种骄横之人;她或许喜欢奢华的生活方式,但与‘无度’二字,绝无关联。   为什么史书里会有那样的记载?   杨守文也不太清楚!   只是有一点,他却知道:历史是胜利者书写。   中国的历史,自李世民篡改起居注之后,史书里的那些记载究竟有多大的可信度?也许只有编撰者自己心里明白。尽信史,不如不读史……这句话倒也并非没有道理。   ……   第二天,天公不作美。   杨守文起床后,就发现外面下着小雨。   其实从昨天晚上,雨就时断时续的下个不停。只是他没想到,这场雨竟延续到了现在。   比之昨晚的零星雨滴,清晨这场雨,略显靡靡。   杨守文洗漱完毕后,站在门廊上向外观瞧。他眉头紧蹙一起,脸上露出了燥郁之色。   这场雨,定然会使得进山搜索,变得更麻烦!   四只獒犬精神抖擞,跟在杨茉莉的身后,已经在庭院门口集结。   黑大等十八名扈从也卸下盔甲,换上紧身短衣打扮,列队在大门外。看到杨守文出现,大玉扑棱棱从空中落下,稳稳站在了杨守文的肩膀上。杨守文的肩上,披着一块小牛皮鞣制的垫子。大玉指爪锋利,若没有这层垫子,保不齐会抓伤杨守文。   “李君,不若等雨停了再进山?”   桓道臣迎上前,低声劝说。   杨守文摇了摇头,“幼娘在山里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区区小雨,尚不足以让我止步不前。倒是大猫,你今天留在县城里,要配合孙长史行动才是。那黄家,不必在意,只管查抄了就是!如果有人找麻烦,便请出金锏打杀了。”   杨守文也是考虑了一整晚,最终下定了决心。   他不想再继续耽搁下去,想要速战速决……若找不到幼娘,就拿那黄家人开刀。   桓道臣脸色微微一变,忙躬身道:“我知道了。”   “对了,算算时间,四郎差不多也该到了。   你与孙长史说一下,四郎乃前蜀州刺史明琰的族侄。若有什么问题,便与他商量。”   “喏!”   桓道臣再次躬身领命,退到了一旁。   杨守文径自走到大门外,翻身上马。   就在他准备动身的时候,耳边响起了李裹儿的呼唤声,“兕子哥哥,一定要把幼娘带回来啊。”   回头看去,只见裹儿站在门廊上,笑靥如花。   他朝裹儿点点头,便催马离去。   出坊门,前方突然跑来了五个人,拦住了杨守文去路。   为首之人正是老牛头,他躬身道:“郎君要进山的话,小人愿为郎君领路……他们四个,都是九爷手下。郎君不嫌九爷卑微,更出手相救,孩儿们心里都非常感激。   他们四人常年在山里行走,对青石岭的情况非常熟悉,愿为郎君效犬马之劳。”   杨守文眼睛一眯,向老牛头身后四人看去。   这四个人,看上去年纪都不算大,却个个生的精壮。   肤色略有些黑,透着一种古铜色,显然是经常在野外活动。他们的个头不高,生的浓眉大眼,而且眼眉有些相似,应该是兄弟四人。四人身穿紧身短衣,背负猎弓,腰胯猎刀,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剽悍之气。   “你们,叫什么名字?”   杨守文沉声问道。   为首的青年忙开口道:“小人四个都姓涂,乃本地的猎户。   早年间,九爷与我们有救命之恩,听闻九爷有难,我们连夜赶来,今早才到了城中。郎君是九爷的恩人,也就是我兄弟四人的恩人,所以特前来,为郎君效力。   小人名叫涂山龙,他三人是我兄弟,叫涂山虎、涂山豹、涂山鹰。   那青石岭的地形,我四兄弟了然于胸。还请郎君莫要嫌弃,让我等可以为郎君分忧。”   这涂山龙说话倒是条理清楚,令杨守文颇为赞赏。   他看了看老牛头,见老牛头朝他点头,意思是说:这四个人可以相信。   “既然如此,便上马吧,咱们出发!” 第六百四十四章 惊变(四)   细密的雨丝,自天上无声落下,润湿了青石岭。   整个青石岭在晨雾中,恍若道骨仙风,透出一种超凡出尘的绝妙气质,在晨雨的浇灌下,更显妖娆。   若是赏景,这的确是难得的美景。   可若是在山上找人,这细雨,这晨雾,又似乎有些不太相称。   杨守文取下头上的斗笠,停下脚步。   这山路比之昨日更加泥泞,行走起来,非常吃力。   倒是那涂家四兄弟,也许是常年狩猎的缘故,在山路上奔行,显得格外轻松……   青石岭,在这靡靡细雨中,格外安静。   雨水不但令道路泥泞,也冲刷去了一些线索,使得杨守文一行人的速度,不得不放缓下来。   就在这时,空中传来了一声鹰唳。   杨守文眼睛一亮,大声道:“大玉有发现,咱们快点过去。”   四只獒犬随着他一声令下,便窜入了密林之中。杨守文则脚下生风,带着涂家四兄弟直奔大玉盘旋之处跑去,只剩下黑大老牛头等人,在他们身后吃力的追赶着。   “好鹰!”   涂山龙一边奔走,一边称赞道。   他倒不是拍马屁,而且发自肺腑之言。   要知道,这山中讨生活,除了自身的本领外,一只獒犬,一头神鹰,绝对可以如虎添翼。   只是,好的獒犬不容易找,那神鹰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有的时候,他们甚至想去找那些飞乌蛮,向他们求一只鹰隼。不过,飞乌蛮的鹰隼虽然出卖,可价格却极为昂贵。莫说他们这种小猎户,便是县城的豪商,也未必能买得起。   杨守文笑道:“这是自然,大玉可是鹰中之王呢。”   大玉的凶悍之处,杨守文非常清楚。   早年间大玉还是幼鸟的时候,就敢扑击薛讷的家人,其性情中的剽悍,可见一斑。而这几年,大玉也已经张开,并且越发神骏。它并不常在家中,据黑大说,大玉经常会飞去北邙山中,和那些山中的鹰隼虫蛇搏杀,其战斗力之强悍,是北邙之主。   “是个死人!”   就在杨守文和涂山龙交谈的时候,獒犬已经找到了线索。   大玉发现的,是一具尸体,看装束,应该是黄家子弟。   涂山鹰蹲下身子,把尸体检查了一遍,而后从那尸体上取下一个袋子,递给了杨守文。   “是被毒蛇所杀,应该是山里常见的五步银环。   这种蛇毒性很大,基本上被咬中之后,没有生还可能。附近没有发现他的武器,应该是被其他人拿走……郎君,看样子他们遇到了麻烦,他们的对手,可不简单。”   这时候,老牛头和黑大等人也赶到了。   老牛头看了一眼那尸体,便立刻说道:“阿郎,此人名叫黄廿三,是黄文清的侄儿。”   杨守文蹙眉,环视四周。   “黑大,你带着人四处搜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其他发现。”   “郎君,我们随黑老爷一起吧,这山林之中不比集镇,有许多危险,我们更熟悉一些。”   涂山龙连忙请命,言语中透着几分恳求。   他的心思,杨守文岂能不知?   说是为了报恩,可是又有几人不向往美好的生活?看老牛头就知道,今日入城之后,那些平日里不用正眼看他们的坊兵武侯,对老牛头都是低眉顺眼,颇为恭敬。   老牛头没有对他四兄弟说明杨守文的身份,但言语中却流露出,这可是大贵人的意思。   涂家兄弟自然不甘心做一辈子猎户,如今有了希望,自然想要证明自己。   杨守文点点头,摆手示意黑大带着他们。   他打开了那个袋子,从里面取出一口奇形飞刀,不由得愣住了。   刀长六寸,呈竹节形状,需要以特殊的手法才能投掷。   老牛头道:“这是黄文清的竹节刀。”   “哦?你认得?”   “小人当然认得……黄文清平日里慈眉善目,但实际上却心狠手辣。   小人曾在无意中见过他动手,所用的是一杆竹节抢,非常诡异。后来九爷和小人说起过黄文清,言他刀枪双绝。枪名竹叶青,原本指的是本地的一种毒蛇。不过黄文清的竹节抢,就如同那竹叶青毒蛇一般,阴损狠毒,就连九爷也颇有些顾忌。   除此之外,黄文清还能掷一手好刀,就是阿郎手中这种飞刀,本名竹节刀,不过九爷说,叫做掌中蛇。据说黄文清家传有一种功夫,可是指掌柔若无骨。对敌时,他会将这掌中蛇藏于指掌间,在搏杀时,能神出鬼没,杀人于无形。而且,他能再三十步内例无虚发……九爷说过,这黄文清的身手,在梓州境内,怕无人能敌……”   竹节抢,竹节刀?   杨守文越听,越觉得有些古怪。   他仔细打量手中的这口飞刀,片刻后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件事。   梅娘子号称岁寒三君之一,除了她之外,还有兰夫人和竹郎君两人,据说非常神秘。   而梅娘子也是以梅花针作为自己的标志,难道说……   想到这里,杨守文心里咯噔一下。   隐隐中,他已经猜出了那黄文清的来历,莫非就是那岁寒三友之中的‘竹郎君’不成?   可是,梅娘子和竹郎君应该相识,是同伙才对。   为何幼娘要执意杀人?   还有,到目前为止,梅娘子一直下落不明,似乎失去了踪迹。   亦或者说……   杨守文猜到了这其中的可能性,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越发的紧张起来。   如果,如果黄文清真的是那岁寒三君的话,幼娘能是他的对手吗?   想到这里,杨守文的心情也变得更加焦虑起来。   他把手指放进口中,嘬口发出一声尖锐的口哨声。栖息在树梢上的大玉,立刻展翅腾空而起,朝着山中飞去。   “咱们,继续找。”   ……   雨,越来越大。   入夜之后,雨势陡增,米粒大小的雨滴落下,敲打枝干,发出啪啪的声响。   黄文清一身黑衣,头戴帷帽,静静蹲在低矮的灌木丛中。雨水顺着帽檐流淌,打湿了他的肩头。可是黄文清却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般,一动不动的隐藏在黑暗中。   已经有多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大动干戈了?   黄文清有些记不太清楚了!   原以为幼娘手到擒来,却没想到这小丫头却好像这青石岭的精灵一样,难以对付。   在他的记忆里,哪怕是梅娘子,也没有小丫头这么难对付。   才不过一夜的时间,他就折损了三个族人。   小丫头所学驳杂,而且全无规律。这两天一夜过去,黄文清的手下精疲力竭,却连小丫头的影子都没有找到。这也让黄文清感到害怕,直到此刻,他才感受到了幼娘的恐怖。   这个小丫头,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坚韧和冷静。   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她比梅娘子还要难对付……而且,她在不断的成长。从昨天到现在,黄文清可以清楚感受到,幼娘的进步。如果这次放走了她,日后她真正成长起来,一定能成为他挥之不去的梦靥。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将她猎杀之。   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话说,叔父今天去了何处?已经一整日没有见到他了。”   “不太清楚……天亮之后,阿翁便独自离开,让我们在这里继续追杀那小娘……有没有这种必要啊!那瓜娃子说不定早已逃走,又怎可能留在这里和我们纠缠?”   “不好说,你也知道,那瓜娃子有多难对付。   这一年来,她给咱们带来了多少伤害?叔父想必也是不想放虎归山,所以才让我们追杀吧……别啰嗦了,小心一点,那小娘可难对付的紧,别着了她的道,白白送命。”   说话的,是两个黄家族人。   从他们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他们现在,一定是疲惫至极。   黄文清藏身在灌木丛中,默默看着两个族人从身前经过,却没有半点出面招呼的意思。   这几年,黄家子弟养尊处优,可是大不如从前了。   黄文清心里默默念叨着。等这件事处理干净之后,要好好的训练他们一番才是。想当初,黄家凭刺杀而发家,所为的读书和功名,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增加一些资本。   可现在,黄家的读书人越来越多,可是习武之人,却变得少了!   黄文清心里非常清楚,幼娘一定不会逃离。   如果她要逃走,早在一年前就可以离开。这是一个报复心很强,同时也很执着,又恩怨分明的小丫头。阿梅倒是好运气,找到了这么一个徒弟,就算是死了也能瞑目。   可是自己……   不仅仅是黄家面临这种青黄不接的状况,包括阿兰家中也是如此。   但阿兰的情况要好一些,毕竟他背靠苏氏,且一直让家族子弟在江湖中行走,不至于像他一样,想找个衣钵传人都难。如果阿梅当初不犯傻的话,他甚至想找梅娘子商量一下,能不能让幼娘也拜在他的门下……只是,没有如果!他和幼娘已经成为生死仇人。   就在黄文清思绪有些混乱的时候,耳廓传来一声轻弱的弓弦声响。   紧跟着,一个黄家子弟发出一声惨叫,身边的同伴立刻趴在地上,惊恐的大声喊叫。   一直在等着你呢!   黄文清刚才虽有些分心,但是反应却极为迅速。   弓弦声响的一刹那,他已经回过神来,并且准确找到了那弓弦声响发出的位置,如同一直山猫似地,从灌木丛中窜出,朝着一个大树飞奔而去,同时扬手,打出了三支竹节刀…… 第六百四十五章 惊变(五)   娇小的身影从繁茂的枝桠中窜起,在大雨中,恍若一个幽灵。   身躯在空中扭曲折叠,呈现出一个极为古怪的形状,玄之又玄躲过那三口竹节刀。   身形落地的刹那,脚下好像生了弹簧,噌的再次窜出。   “小丫头,看你哪里跑?”   黄文清手中出现了一杆色泽翠绿的长枪,唰的便刺向那娇小的身影。   只是,娇小身影的速度却奇快,在扑出的一刹那,猛然低头甩发,一点寒星出现。   “梅花针,夺魂丝!”   黄文清不禁吃了一惊,身形在空中一个转体,手中长枪扑棱一颤,耳边传来叮的一声轻响。   不过,也就是他旋身刹那,娇小的身影和他错身而过。   在黄文清身后,两个黄家族子才反应过来,拔刀便要上前阻拦。   只是未等他二人走进,耳边就传来了黄文清的惊呼声,“小心。”   娇小身影在半空中身体突然舒展开来,宛如在凌波中舞动的仙女。从她的手中,飞出两道光毫,一道向黄文清辞去,另一道则刺向了黄家族人。那两个黄家族人,其中一个反应迅速,噗通便趴在了地上。他只觉一股冷风从头顶掠过,紧跟着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惨叫声。   而另一边,黄文清站稳身形,举枪啪的把那道向他袭来的光毫挡住。   娇小的身影一击得手,也不管那结果如何,身形便没入瓢泼雨中,眨眼就消失不见。   “夺魂丝,悬空剑……没想到阿梅把这压箱子的手段也传给你了,那更饶你不得。”   黄文清发出一声怒吼,便朝着娇小身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那幸存的黄家族人,直到黄文清的咆哮声消失在山林中后,才缓缓从湿漉漉的地上爬起来。   他身体颤抖着,擦亮的火折子。   “十一郎,十一郎你可还好?”   那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他身前的景象。   在不远处,一具被利箭穿心的尸体倒在血泊中,而距离那尸体两三步远的地方,则倒着另外一具尸体。眉心有一个扁平的伤口,明显是利剑所为,此刻正汩汩流淌鲜血。   而那个名叫十一郎的黄家族人,已经气绝身亡。   雨水噼啪落在树上,地上……   寂静的山林中,传来了一阵野兽的号角声,令人不寒而栗。   那黄家族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突然把手里的火折子扔在地上,口中发出一声尖叫,连滚带爬的跑了!   ……   “听到没有?”   杨守文突然停下脚步,招手示意随行人员停止行进。   空旷的山野中,回响着呼呼的风声。   涂山虎四兄弟相视一眼,疑惑问道:“是风雨声,怎么了?”   “不对,我好像听到了别的响动……朝左拐,然后一直走。”   “郎君,朝那个方向走,可就要进深山了。那深山里,地形复杂,而且多虫蛇猛兽,若孤身进入,只怕会有危险。郎君的朋友一个人,应该不会往深山里去才是。”   理论上讲,似乎是这样子。   杨守文却摇摇头,轻声道:“我虽然已有三年未见过幼娘,也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事情,如今身手如何。可是,听老牛头还有陈子昂所描述的情况,她那执拗的性子,却没有任何的变化。在我们想来,她应该是设法逃离、脱身才对。可万一……幼娘不是为了逃跑,而是想要找刺杀黄文清呢?这深山老林,确是天然杀场。”   “郎君是说,你的朋友想要在这深山里……”   涂山龙四兄弟的脸上,露出了无法相信的表情。   杨守文眯着眼睛,抬起头,目光透过密林,向大山深处看去。   他仿佛自言自语道:“我觉得,我和她,很近……向左,我们往深山里走。涂山龙你们在前面开路,茉莉压阵。”   说着,他又蹲下来,搂住了八戒。   “八戒,你家主人就在前面,感受到了吗?”   八戒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杨守文的意思,猛然发出一声嚎叫,在雨夜的从林中回荡。   一般而言,四只獒犬出动,悟空当先,八戒和小白龙居中,沙和尚则拖后。   但这一次伴随着八戒的这一声嚎叫响起,从来都是偷奸耍滑的八戒,占居了引导的位置,而悟空则自动退到了它的身后。   杨守文的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他对涂山龙道:“八戒是幼娘养过的,它没有忘记它的主人。   没错,就是这个方向……它已经感受到了幼娘的气息,咱们跟着它走,你们保护好它们。”   涂家四兄弟相视一眼,看着那四头獒犬,不禁露出羡慕之色。   四兄弟都是爱狗的人,杨守文既然如此吩咐,他们也不敢怠慢,连忙跟在獒犬身后。   雨,渐渐变小了。   到后半夜时,细雨停歇。   山间蒸腾起了迷蒙水汽,萦绕密林中,令人恍若置身于仙境。   不过,这也使得杨守文等人的行进速度放缓,一来道路泥泞湿滑,二来山林中水汽弥漫,难以辨别方向。若非有涂家四兄弟,杨守文一行人说不定会在山中迷路。   “郎君,前面就是老爷坡,也是青石岭的中心地带。   大家最好小心一点,这里的路不太好走,而且常有虫蛇出没,咱们切莫要掉以轻心。”   涂山龙话音未落,忽听得前方传来八戒的吠叫声。   “八戒有发现。”   杨守文甚至来不及回答涂山龙,快步上前。   就见八戒和悟空它们围住了一个大树,疯狂的吠叫。   杨守文眯起眼睛,隐隐看到那大树的后面,似乎藏着一个人,于是厉声喝道:“什么人躲在树后?再不出来,格杀勿论。”   一旁涂山龙四兄弟已从两边包抄过去,同时拔出了猎刀。   “休要动手,是我,是我!”   那大树后传来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梓州口音。   紧跟着,从树后转出一个男子。   老牛头举着火把过来,朝那人照了两下,便说道:“阿郎,这是黄文清的族侄,名叫黄秀。”   “你是谁?”   那黄秀露出诧异之色问道。   不过,他旋即好像明白了什么似地,突然兴奋说道:“你们一定是叔父请来的帮手对不对?”   “我……”   老牛头刚要开口,就被杨守文拦住。   他迈步走上前,沉声道:“你认得我吗?”   黄秀摇头道:“我怎认得你是谁?不过叔父说过,会有人来帮我们,夺取六诏乘象书。”   六诏乘象书?   杨守文眸光一凝,但却保持一脸平静。   “黄文清好大胆子,什么都敢说……他现在,又在何处?”   杨守文一口官话,却没有引起黄秀的怀疑。   他大声道:“昨夜我们在山中遇到了那小娘的伏击,我两个兄弟都死在了那小娘手中。   叔父如今,追杀那小娘去了。”   “既然如此,你为何会在这里?据我所知,这是出山的路吧。”   “这个……”   黄秀有些心虚,低下了头。   不过,他旋即又抬起头来,眼中流露惊恐之色道:“你们到底是谁?又如何找到了这里?”   说着话,他扭头就想逃走。   可是涂家四兄弟却早有防备,就在他想要逃跑的时候,一拥而上,把他按在了地上。   “问清楚情况,然后……”   杨守文朝涂山龙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收拾,涂山龙那还能不明白状况?   至于他们如何刑讯,杨守文没有兴趣知道。他迈步走上老爷坡,举目向远处观瞧。   天边,已露出了鱼肚白的亮光。   看样子,会是一个好天气!   只是杨守文的心中,却又多了一个疑问:六诏乘象书是什么鬼?和幼娘又有什么关系?   黄秀的惨叫声,渐渐低弱下来。   过了一会儿,涂山龙走到杨守文身前,抹了一把手上的血迹,低声道:“这厮是被吓破了胆子。   看起来,郎君的朋友手段颇为高明,以至于他不敢再继续追击。   据他交代,黄文清此次进山一共带了二十一人。不过前夜被杀了三个,昨晚他的小队,也死了两人,只剩他一个人活着。至于其他队伍,是什么情况就不太清楚了。   但按照他的意思,估计还会有死伤……如今黄文清正在追杀郎君的朋友,其余人估计也会集结起来。”   杨守文心里计算了一下,若算上黄文清,应该还有十六个人在追杀幼娘。   想到这里,杨守文立刻放出了大玉。   “去搜查,若发现有结队之人,立刻通知我。”   大玉一声唳叫,展翅飞起。   杨守文则深吸一口气,强按捺内心的焦躁不安,环视随行众人。   从昨日进山,到现在为止,已经快一整天了。   他和杨茉莉还好一些,可是其他人都露出了疲乏之色,就连涂家四兄弟也有些顶不住了。   “大家原地休息一下,吃些东西,补充体力。   我估计,咱们接下来会比较辛苦,所以一会儿上路后,大家轮流警戒,切不可大意。”   “喏!”   听到杨守文发令,众人长出一口气,纷纷坐下休息。   杨茉莉则走到了杨守文身旁,从随身的大挎包里取出两个有初生婴儿脸大小的蒸饼。那蒸饼里,还夹着肥瘦相间的牛肉,一个约摸着有一斤左右,外面用油纸包裹。   “阿郎,吃饼。”   看着茉莉一脸的憨厚,杨守文的心情,不由得好了一些。   他接过一个蒸饼,狠狠咬了一大口,而后用力咀嚼起来。   “茉莉,想幼娘吗?”   “想!”   杨茉莉便坐在杨守文的身边,一边狼吞虎咽的吃着肉夹馍,一边点着头含糊回答。   “阿郎,咱们能找到她吗?”   “当然能!”   杨守文说着话,把手里的肉夹馍掰开,递给了四只獒犬。   “谁要是敢阻拦我找到幼娘,我就灭他全家。”   “嗯,杨茉莉一定撕了他不可……”   杨守文听了,顿时也笑了。   他从杨茉莉手里又抢了半个肉夹馍过来,一边吃着,一边在心里面泛起了嘀咕。   他是第一次听到这‘六诏乘象书’的说法。   从名字上来分析,应该是和六诏有关。   看起来,幼娘身上的秘密也不小,这六诏乘象书一定有些来历,若不然那黄文清也不会不顾一切的追杀幼娘。只是,这小丫头的确是长大了,面对黄家这么多人的追杀,却能连连反击……可这样一来,也给杨守文制造了很大的困难。这青石岭看上去似乎不大,确是望山跑死马。进入山中后,杨守文才知道想要在这深山老林里找一个人,是何等的困难。更不要说,幼娘善于潜伏,想找到她并不容易!   原本以为,这趟远行不会有多少麻烦。   但现在看来……   杨守文想到这里,便站起身来。   他三五口便吃掉了手中的肉饼,而后拍了拍手,扭头对众人道:“大家准备一下,咱们出发!” 第六百四十六章 惊变(六)   天色,将晚。   斜阳照在涪岭山口,给山谷染上了一层血色。   黄文清执枪负手而立,举目眺望。一只雄鹰,在山谷上空盘旋,片刻后展翅离开。   心中,有一种不祥之兆。   他突然唤来了一个族人,沉声问道:“可有其他人的消息?”   那族人是黄文清的祖孙辈,忙回答道:“阿爷,已经发出召集的信号,可是到现在,也只有十五叔和七叔率队赶来汇合。其他几队人,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音讯。”   不对劲!   按道理说,信号发出之后,族人们应该会迅速来集结才是。   可这已过去大半天了,却只有两队人前来集结,这其中恐怕是有问题。   难道说……   黄文清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刚才在天空中翱翔的那只雄鹰。其实,雄鹰常见,可是刚才那只鹰,明显有些古怪,似乎并不是梓州最常见的灰隼。这不免让黄文清心生疑窦。   “小六,你待会儿和七郎留在此地,等候大家前来。   我和十五郎继续追杀那小娘……她已经逃不掉了!这涪岭山口是出山的唯一路径,只要封死这山口,她插翅难飞。大家再坚持一下,待杀了那小娘之后,必有荣华富贵到来。”   “阿爷放心,我会和七叔守在这里。”   黄文清点点头,转身招呼了一声。   不远处三个黑衣人立刻跟上来,随着黄文清便没入山中。   剩下的,只有小六和七叔两人。   七叔的队伍,在前夜就遭遇伏击,同队两人当场被杀。如今,七叔身上也有伤,想要长途跋涉继续追击,只怕是有些困难。他坐在溪水旁,正看着潺潺溪水发愣。   小六走到他身边坐下,七叔才反应过来。   “小六,郎君走了?”   “嗯。”   七叔脸上,露出一抹复杂之色,轻声道:“你说,咱们这样值得吗?”   小六愣了一下,茫然道:“什么值不值得?”   “这一次,咱们可以说是舍弃了射洪多年的基业,跑来这深山老林里追杀一个小娘……这也就罢了,若杀了也还好。可是这两天下来,死伤无数,却奈何不得那小娘。   族中的青壮精锐,可说是损失颇大。   而郎君到现在也不告诉我们,到底是在帮什么人做事……小六,我总觉得这心里不踏实。”   小六的脸色变了,怒视七叔道:“七叔这是什么话,阿爷又怎会欺骗我们?   说实话,我倒觉得阿爷说的没错。留在射洪,一辈子也不过是射洪县城的土包子……要想光耀门楣,还得要走出射洪才是。至于那小娘,休想逃出阿爷的算计。”   七叔闻听,笑着点点头,不再说话。   他看得出来,这小六显然是被黄文清洗了脑。他现在说什么话,小六也未必听得进去。   既然如此,不如不说!   七叔站起身,抄起钢刀,沉声道:“我去那边看看,你守在这里。”   “好!”   小六也不疑他,便坐在小溪旁边,靠在一块石头上。   天色,越来越暗。   渐渐的,夜色便笼罩了河滩。   小六揉了揉眼睛,站起身疑惑张望。   这么久了,怎么七叔还没有回来?   就在小六心中疑惑的时候,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密林中闪出,眨眼间便来到河滩的灌木丛中。她取下短弓,弯弓搭箭瞄准了小六,而后手指一松,只听弓弦轻颤,一支利箭便离弦射出。小六这时候正好转过身来,就见一抹寒星飞来,正中他的面门。   “小贱人,这次看你往哪儿跑。”   她射出箭矢,准备撤离的刹那,耳边响起了一声怒吼。   一道黑影呼的从林中窜出来,手持一杆细长长枪,便拦住了她的去路。   月光下,那人面色狰狞,眼中流露出一抹凶光。   她忙腾身窜出灌木丛,向河滩跑去。哪知道,河对岸不知在什么时候,出现了三个人,把她的退路封死。   她立刻停下脚步,一只手丢了猎弓,反手从腰间抽出一口利剑。   而另一只手,却放在身后,身体微微伏下,犹如一只被困的山猫一般,露出警惕之色。   黄文清迈步向她逼近,长枪拖地。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道:“幼娘,不愧是阿梅的弟子,真真得了她的真传。   你可知道,阿梅死前对我说过什么吗?   她说,你一定会为她报仇……呵呵,现在看来,她的希望怕是要化作泡影!幼娘,聪明的就把六诏乘象书交出来,我这个做师叔的,给你一个痛快,否则你生死两难。”   幼娘手中利剑斜指地面,厉声道:“黄文清,你才不是我师叔。   枉我师父那么信任你,你却要害她性命。想要六诏乘象书?除非你能杀了我才能拿到。”   “冥顽不化,那就休怪我心狠手辣。”   黄文清勃然大怒,踏步便向幼娘扑来。   他的步伐极为奇特,看上去频率并不快,但是步幅却很大,一步一跳,眨眼间便到了幼娘身前,手中长枪扑棱棱,如毒蛇吐信般便刺出去,在月光下划出一抹碧绿残影。   就在黄文清出手的刹那,其余三个黑衣人已经向幼娘逼近。   幼娘却显得丝毫不慌张,利剑在河滩上划出一道剑痕,剑刃撞击碎石,火星飞溅。   她娇叱一声,利剑便劈在了枪脊之上。   只是,黄文清的那杆枪却极为柔韧,在枪剑交击刹那,枪杆一扭,以一个极为诡异的角度便窜出去,好像一条毒蛇。幼娘发出一声惊呼,身形呼的一下子暴退。   “小贱人,看你往哪跑?”   黄文清见状,忙踏步就要追击。   却不想幼娘在空中突然一个回旋,一直藏在身后的那只手伸出来,紧跟着一抹寒光便飞射而来。   这一剑,极为突然。   黄文清吓得连忙止步后退,就见寒光在空中一闪,便又飞回到幼娘手中。   她右手的长剑,却在落地刹那脱手飞出。   站在她不远处的一个黑衣人猝不及防,便被那长剑贯穿了胸口。   “啊!”   黑衣人惨叫一声,便倒在了河滩上。   与此同时,幼娘右手在身后一抹,又是一抹寒光飞出。   “奕剑术?”   黄文清见状,不由得失声喊道。   他连忙大声道:“十五郎,小心。”   那名叫十五郎的黑衣人忙提刀相迎,铛的一声,崩飞了那道寒光。寒光疏忽在空中回旋,便飞入了幼娘手里。只是,在十五郎崩飞了那道寒光的刹那,另一抹寒光已没入他的胸口。   十五郎甚至不知道,这寒光从何处而来。   他低头看去,就看到了自己的胸前插着一口短剑。   幼娘左手一招,短剑好像有了灵性般把离体而出,飞入她手中。   她双手各持一口短剑,却根本不理睬十五郎的死活,一双杏目盯着黄文清,露出凶狠之色。   奕剑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河凝清光!   十五郎的尸体,直挺挺倒在了河滩上。   而剩下的那黑衣人,却被幼娘这诡异的一击吓破了胆子。他就站在幼娘身后,却不敢向前一步。那娇小的身影,此刻在他的眼中宛若妖灵。他咽了口唾沫,突然大叫一声,扭头就跑。   “站住,休要被她吓到,她那不是飞剑……”   黄文清见状,忙大声叫喊。   可是黑衣人却恍若未闻,撒丫子往山口外跑去,眨眼间便没了踪迹。   “这就是奕剑术吗?”   黄文清嘴角微微抽搐,露出了一抹苦涩笑容。   幼娘却看着他,轻声道:“黄文清,现在只剩下你我二人,可以告诉我,为何要害我师父性命?”   黄文清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轻声道:“阿梅如我亲姊妹,我如何想坏她性命?   怪只怪,她太不识趣,非要护你周全,不惜盗走了六诏乘象书,坏了主公的大事。”   “护我周全?”   幼娘闻听,不由得愣了一下。   也就在她失神刹那,黄文清猛然挺枪扑来,“小贱人,要怪就怪你那该死的杨家哥哥。” 第六百四十七章 惊变(七)   一轮皎月高悬,照映涪岭河谷。   夜空中,一只神骏的海东青突然出现,在河谷上空盘旋。   它来的悄无声息,仿佛一个幽灵,用冷峻的目光,从天空中鸟瞰着世间一切。   如果黄文清看到的话,一定可以认出,这只海东青,正是他日间看到的那只鹰隼。   不过此时,黄文清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对面的幼娘身上。   幼娘手中两口短剑凌空飞舞,矫若龙翔,出则似雷霆舞动,剑气逼人;收却如江海凝波,悄无声息。在月光的照耀下,那两口剑折射出一道道、一抹抹、一条条、一溜溜的冷光,在空中盘旋,忽闪忽灭,令人无法琢磨到她的下一剑如何刺出。   黄文清也算是久经沙场,却偏偏奈何不得幼娘。   眼见时间流逝,他心中越来越焦急,手里的那杆竹节抢也随之招数越发阴毒。一杆细弱拇指的长枪,在黄文清手里好像一条丈八毒蛇。枪出无声,却是招招致命。   两人交手了大约十余个回合后,黄文清突然转身拖枪就走。   幼娘一怔,忙大声道:“黄贼,哪里走?”   说着,她纵身就追上去,手中短剑便要飞出。   说时迟,那时快,黄文清脚下突然间一个趔趄,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一样。   就在他趔趄的一刹那,手中的竹节抢猛然甩向身后。   枪身在一股巧劲儿的作用下,华棱棱发出金属声响。那杆原本只有两米长短的竹节抢突然间发生变化。黄文清的竹节抢上,一共有十八个竹节。而现在,竹节突然分开,竹节与竹节之间,有细索相连,伸展开来,足有四米长短,狠狠刺向幼娘。   幼娘,懵了!   她并不清楚,黄文清的竹节抢还有如此诡异的变化。   匆忙间忙举剑相迎,却不想那竹节抢好像柔若无骨的毒蛇一样,唰的便缠住了她的双剑。   黄文清趁此机会,旋身扑向幼娘。   幼娘见状,想要闪躲,可是手中的短剑却被那竹节抢缠住。   她连忙撒手甩开双剑,手腕一翻,从袖子里滑出两口羊角匕首,便准备继续搏杀。   可就在这时,黄文清也丢了手中长枪。   身体腾空而起,双手如同鹰爪般便抓向了幼娘的肩膀。   幼娘双手的匕首翻飞,正准备迎着黄文清的手刺出。不成想,黄文清的指掌间突然飞出了两道寒光。   竹节刀!   幼娘不由得大惊失色,忙闪身想要躲避。   黄文清的速度却奇快,双手在空中再次一翻,掌中又出现了两口竹节刀,狠狠砸向幼娘的胸口。   与此同时,从密林中传出了一声怒吼:“老贼,休伤幼娘。”   一道人影从林中窜出来,他步幅很大,步频奇快,眨眼间便到了河滩之上。   两枚钢珠呼啸着飞出,在空中发出刺耳的锐啸。   紧跟着,从天空中传来了一声鹰唳,海东青俯冲而下,亮出锋利双爪……   黄文清顿时慌了手脚,虽然没有看清楚对手是谁,但本能的,他知道来者不善。   连忙闪身想要躲避,哪知道幼娘却猛然扑上前来。   那满头的小辫,突然间散开,一只梅花针从发丝中飞出,射向黄文清。   上有雄鹰,身后有敌人,前方又有幼娘的搏命……黄文清突然间变得冷静下来,扭身也不闪躲,一拳便砸在了幼娘的胸口。只是未等他再下杀手,眼前一股厉风吹过。   紧跟着,他就觉得眼睛一痛,顿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大玉展翅再次飞起,爪子上鲜血淋淋,扣着两颗血淋淋的眼珠子。   那两枚钢球,啪的打在了黄文清的肩膀上,而幼娘发出的梅花针,也正没入他的咽喉。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在电光火石间发生。   四头獒犬冲到河滩上的时候,黄文清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杨守文全不在意黄文清的死活,风一样便冲到了幼娘的身前,一把将她抱在怀中。   “幼娘,幼娘!”   幼娘的胸前,插着一口竹节刀,鲜血汩汩流淌。   她被黄文清击中了胸口,内腑也受到了振荡,整个人处于迷蒙状态之中。   听到有人呼喊她的名字,幼娘睁开了眼睛。   耳边传来獒犬的吠叫之声,火光照耀下,一张既熟悉,又显得有些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   这被怀抱的感觉,真的好熟悉啊!   幼娘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轻声唤了一句:“兕子哥哥,你来了……”   她本想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可话才说到一半,胸口传来一阵剧痛,紧跟着一口鲜血喷出,便倒在了杨守文的怀中。   ……   “该死,该死!”   杨守文怀抱昏迷过去的幼娘,忍不住连声咒骂。   这是他们入山的第四天,接连杀死了好几队黄家的追杀者,最终才在大玉的带领下,找到了幼娘的位置。   他急急忙忙赶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看着幼娘昏倒在他的怀里,那张娇俏的小脸上,更是苍白如纸,没有半点血色……   已经三年未见过幼娘,这也是三年来,自幼娘被梅娘子掳走后,杨守文第一次见到幼娘。   记忆中那张圆润娇俏的小脸,变得瘦削许多。   可是,杨守文还是一眼能够认出,她就是自己朝思暮想,一直在心里牵挂着的幼娘。   只晚了一步!   杨守文有一种快要发疯的冲动,“茉莉,把火把拿过来。”   杨茉莉连忙举着火把跑到杨守文身前,杨守文仔细检查,就看到幼娘胸口上的那口竹节刀。   伸出手,想要把竹节刀拔出来,可是又有些担心。   就在这时,涂山龙走上前,轻声道:“郎君,小人记得在距离这里不远处,有一个山洞,极为清静,可以为小娘子疗伤。小娘子的刀伤应该不太严重,只没入一半,若救治得当,比无大碍。我兄弟略懂药理,可以找些草药来,为小娘子救治。”   听到涂山龙这句话,杨守文顿时打起了精神。   他一把将幼娘抱起来,看着涂山龙道:“快带我去山洞……还有,附近在搜索一下,看看有没有贼人的同伙。   杨茉莉,把这贼人的尸体,一并带走。”   此时的黄文清,已气绝身亡。   杨茉莉走上前,一把抓起他的尸体,便扛在了肩上。   而老牛头和黑大两人,则带着人把战场打扫了一遍,将黄文清的竹节抢一并收拢。   涂山龙则在前面领路,杨守文怀抱着幼娘,紧跟在他的身后。 第六百四十八章 惊变(八)   幼娘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到了虎谷山,梦到了虎谷山下的小山村,梦到了阿娘,也梦到了那个被她唤作‘兕子哥哥’的男人。   她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是记忆却有些模糊。   而在梦里,她看清楚了‘兕子哥哥’的模样,也想起了和兕子哥哥一起,所经历过的一幕幕过往。兕子哥哥傻傻的,却很温柔。他喜欢牵着她的小手,一起放牛,一起玩耍……他会酿酒,会作诗!他总是像一个大哥哥那样,对她务必的宠爱。   蓦地,幼娘睁开了眼睛。   梦中的小山村,一下子消失不见。   眼前,黑漆漆的,而且非常潮湿。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胸口却传来一阵剧痛。   “啊!”   幼娘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呼。   未等她声音隐去,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幼娘,你醒了?”   紧跟着,那人大声喊道:“快点把火升起来。”   从远处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又许多人在外面。   而幼娘感觉到,自己被人抱起来,倒在那人的怀中。一双绿油油的眼睛,从不远处出现。   幼娘这时候脑子里有点乱,看到那绿光,不由得吓得惊叫起来。   火光闪动,有人点起了篝火,很快去就算了洞中的黑漆。   幼娘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暖暖的白狼皮垫子上,而抱她入怀的人,赫然是一个男人。   “幼娘,你终于醒了!”   男人轻声呼唤,把她搂在怀里。   那熟悉的气息,让她突然间反应过来,是‘兕子哥哥’?   “兕子哥哥?”   幼娘轻轻唤了一声,也使得那男人顿时激动起来。   “幼娘,你可吓死我了……都怪我,我若是早一些找到你,就不会让你受这么多的苦楚。”   幼娘抬起头,就着篝火的光亮,仔细看着那人。   与梦中的兕子哥哥相比,他高很多,看上去也强壮许多。脸部的线条,似乎比梦中的兕子哥哥硬,但是那感觉,那眉宇间流露出的关切之意,却让幼娘能确定,他就是‘兕子哥哥’。   “兕子哥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帮我的。”   幼娘忍不住轻声呢喃,而后紧紧的抱住了杨守文的腰。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把幼娘搂在怀中。   幸亏黄文清最后一击的时候,被他的摄魂珠击中,以至于未能完全发力。虽然他把竹节刀刺入了幼娘的胸口,但并不是太深,也不能造成致命伤害。唯一比较麻烦的,就是幼娘的脏腑受到冲击,虽没有性命之忧,但也需要慢慢的调养才能恢复。   当然,涂家四兄弟找来的草药也很有用处。   若非那些药草,幼娘想要醒转过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把幼娘搂在怀里,杨守文心中的焦躁和忧虑都一下子烟消云散。他此刻,心里只有喜悦,更有一种莫名的充实感,让他忍不住眼眶都湿润了。三年,一晃三年!   这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幼娘。   他担心梅娘子会虐待她,担心她吃不饱穿不暖,担心她会发生意外……   而今当幼娘真实的在他怀中时,杨守文忍不住暗地里感谢上苍,把她又送了回来。   耳边,传来一阵呜咽声。   幼娘抬起头,看到了一头体型巨大的獒犬,正匍匐在她的面前。   “幼娘,还记得八戒吗?”   幼娘愣了一下,旋即惊喜的叫出声来。   她记得八戒,只是眼前这头巨大的獒犬,实在是让她无法和那只瘦弱的小狗联系在一起。   “八戒,它是八戒吗?”   幼娘挣脱了杨守文的怀抱,伸出手,放在八戒的大脑袋上。   八戒立刻像耍宝一样,巨大的身子一番,四只朝天的躺在地上,口中更呜呜的欢叫。   不仅是八戒如此,悟空和沙和尚、小白龙也都凑了过来。   这也让幼娘更加高兴,因为从四头獒犬的名字,让她想起了那一年,兕子哥哥抱着她,给她讲《西游》时的往事。娇俏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也使得幼娘甚至忘记了杨守文还在身边,只抱着八戒的大脑袋,一会儿摸摸悟空,一会儿又拍拍沙和尚和小白龙,那欢快的笑容,就再也没有从脸上消失过,也让杨守文感到很开心。   “兕子哥哥,菩提呢?”   杨守文一怔,旋即收起了笑容。   “菩提,已经……那年你被掳走的时候,菩提就已经死了。”   “啊?”   幼娘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气氛,也随之变得有些凝重。她搂抱着八戒,那双明眸中,却闪动着晶莹的泪光。   其实相比较八戒,菩提和幼娘更熟悉。   当年杨守文把菩提一家老小带回来之后,幼娘就经常和菩提一起玩耍,感情很深厚。   “阿娘她……”   “婶娘很好!”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婶娘现在和我都住在神都洛阳,我们现在在洛阳,有一座很大很大的房子……对了,你还多了一个妹妹哦?虽然才三岁,却很可爱。”   “妹妹?”   幼娘眼中露出了疑惑之色。   “哦,是我收养的一个小丫头。   当年我从昌平南下荥阳,在途中捡到的一个小丫头。她身边还有一只小猴子,名叫小金,也非常可爱。”   杨守文轻声与幼娘讲述着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也使得幼娘的伤感,缓解许多。   “对了,那梅娘子呢?”   “我师父……”幼娘抬起头,看着杨守文道:“兕子哥哥,你不要怪师父好不好,其实,她对我很好的……”   “哦?”   杨守文听闻,露出疑惑之色。   就在这时,脚步声传来。   “小哑巴……不对,小娘子想必是饿了。   粥已经熬好了,小娘子趁热赶快吃了,也好添些精神。”   老牛头碰着一碗肉粥,从外面走了过来。只是,当他面对幼娘的时候,却突然间有些尴尬了,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才好。   “嗯嗯,先吃粥,填饱了肚子再说。   等天亮之后,咱们就出山。”   杨守文醒悟过来,忙示意老牛头把肉粥拿来,他端在手里,用汤匙舀了一匙,吹了吹,送到了幼娘的嘴边。   “老牛叔,谢谢。”   幼娘朝老牛头展颜而笑,然后才吃了进去。   对杨守文喂她吃饭这件事情,她没有丝毫的羞涩,仿佛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就如同当年在虎谷山时一样。   老牛头则笑逐颜开,退了回去。   杨守文一匙一匙的喂完饭,然后又让幼娘躺下,轻声道:“幼娘再睡一会儿。我让八戒它们在这里陪你,等天亮了,我就带你出山,然后咱们就回洛阳,去见婶娘。”   “嗯!”   幼娘乖巧答应,便搂着八戒,闭上了眼睛。   杨守文这才站起身来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身看了幼娘一眼,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   直到他脚步声渐远,幼娘睁开了眼睛。   她看了看身旁的八戒,又看了看围在周围,一副警惕模样的悟空它们,脸上再次现出了灿烂的笑容。   再次见到兕子哥哥的感觉,真好!   师父虽然关心她,却没有兕子哥哥对她的‘宠溺’。而这种宠溺,也让幼娘感觉,非常幸福……   ……   杨守文来到了洞口,就见众人都围坐在篝火旁边。   杨茉莉看到他来,立刻露出关切之色,瓮声瓮气道:“阿郎,幼娘没有事情了吧。”   “幼娘很好,咱们明日就出山。”   杨守文从杨茉莉手里接过蒸饼,然后恶狠狠咬了一大口。   “涂老大,我这次来射洪,主要就是为了找幼娘。   现在,幼娘已经找到,我出山之后,便准备返回洛阳。这次多亏了你兄弟四人,所以我想知道,你四人有什么打算?若不嫌弃的话,随我一同前往洛阳,如何?” 第六百四十九章 惊变(九)   幼娘既然已经找到了,那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说实话,黄文清这一档子事情,再加上那劳什子飞乌蛮,让杨守文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他不清楚剑南道如今究竟在酝酿着怎样的一场风雨,但他却感受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   对,就是危险!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留在这边查看局势倒也无甚大碍。   可问题是,身边还跟着一个李裹儿。   杨守文并不希望,李裹儿也被卷入这危险之中。若是那样,说不定才是真的危险。   幼娘找到了,陈子昂也救下了,任务圆满。   接下来,杨守文要考虑的事情就是,要尽快离开剑南道才是。   不过在离开之前,有些事情还是要安排一下。比如这涂家四兄弟的前程,他不能不问。   太子李显要组建飞龙兵,杨守文责无旁贷。   但想要组建起这样一支内卫,绝非简单的事情。   虽然杨思勖会为他分担一部分压力,可是作为杨守文,同样也要寻找其他的帮手。   涂家四兄弟在这次行动中,展现出了不凡的能力。   他们身手不错,且射术不凡。能追踪,心思细腻,还能辨识药草,具有一定的医术。   未来的飞龙兵,会是太子李显手下的一把利刃,需要大批人才。   似涂家兄弟这种没有任何背景,出身贫寒的山中猎户,也是杨守文所需要的人才。   那涂家兄弟一愣,涂山龙脸上顿时闪过一抹喜色。   他和其他三人相视一眼,旋即便明白了其他三人的想法,忙不迭翻身拜倒在杨守文面前道:“我四兄弟早年拜师,学得些拳脚,可惜却无门路报销朝廷。若李君不嫌弃我四兄弟出身低贱,我等愿跟随郎君,即便是牵马坠蹬,也心甘情愿……”   涂山龙这一表态,其他三人也跟着拜倒在地上。   “我等愿为郎君效力,还请郎君收留。”   老牛头之前曾对他们说过,他这位阿郎,出身高贵,若能跟随左右,不愁荣华富贵。   老牛头对涂家兄弟有救命之恩,所以他们也没有怀疑。   如今,任务完成,四兄弟也正想着该如何开口,请求杨守文收留。没想到杨守文却主动提了出来,也让四兄弟感到万分惊喜。这位郎君主动招揽,性质自然不同。   他们也清楚,自家没有拿架子的资本。   所以杨守文才一提出,他四人便做出了决断。   杨守文看了四人一眼,又朝老牛头扫了一眼。老牛头哪还能不明白杨守文的意思,忙朝他摇了摇头,那意思是告诉杨守文:我并没有把阿郎的身份告诉他们四人。   “既然如此,你们明日出山后,就回去收拾一下。   三日后,我们会启程离开射洪……到时候你们自去陈府与我汇合,你四人可听明白?”   “小人,明白!”   涂山龙四兄弟心中欢喜,连忙答应。   而杨守文吃了点东西,走出山洞看了看天色,便开口道:“今晚黑大值守,其他人早些休息,明日天一亮,咱们就出山返回射洪。”   “喏!”   ……   这一夜无事,直到东方发白。   杨守文守在幼娘身边,睡得并不是特别踏实。   当天亮后,他就叫醒了幼娘,并把她抱起来,从山洞中走出。   “兕子哥哥,我要你背我。”   幼娘娇憨请求,一如当年在虎谷山时的模样。   杨守文笑了,也不犹豫,便把她背在后背,迈步往山外走。四只獒犬则跟随在他二人身边,杨茉莉、老牛头和涂家四兄弟则随着黑大等扈从走在前面,为他们开路。   这是一个好天气,阳光明媚。   大玉在天空中自由翱翔,不时间发出两声鹰唳。   “兕子哥哥,它就是大玉吗?”   幼娘趴在杨守文的背上,看着天空中翱翔的海东青,眼中流露出喜爱之色。   “是啊,它就是大玉……这次若非是大玉发现了你们,说不定我们还要在山里转悠呢。”   “兕子哥哥,那你以后,也要送我一只。”   对于幼娘的要求,杨守文那可能拒绝?他背着幼娘,一边走,一边和幼娘聊着天。   “幼娘,按你所说,那黄文清和你师父既然是认识的,何以二人突然反目?”   “我也不太清楚。”   幼娘想了想,便回答道:“本来,前年时,师父突然说要去吴县,便把我送来射洪。   我刚到射洪的时候,黄贼待我极好。   可是有一天,师父突然出现,便急匆匆带我离开。   她对我说,要带我去洛阳找兕子哥哥。可没想到老陆出卖了我们,以至于我们遭遇黄贼的追杀。那天晚上,师父带着我在大雪中逃亡,后来又让我藏起来,她则引走了黄贼,最终被黄贼害了性命……对了,黄贼临死前还说,是因为兕子哥哥。”   “啊?”   杨守文听得不由一怔,心中不禁感到困惑。   梅娘子和黄文清反目是因为我?   “你刚才说,你师父前年去了吴县?”   “嗯,师父说是兰师伯找她去,所以才让我前来射洪的。”   “前年,什么时候?”   “大约,大约是三四月?好像就是这个时节吧!”   杨守文眼睛一眯,心中就盘算起来。前年这个时节,不就是自己准备前往长洲之时吗?   幼娘说的兰师伯,怕就是岁寒三君中的‘兰夫人’。   后来,梅娘子还劫走了送回洛阳的宝藏……这样算起来,当他在长洲寻找元文都宝藏的时候,那梅娘子就在吴县,甚至可能就在长洲。   “那你可知道,兰师伯是谁?”   幼娘摇摇头道:“这个我却不太清楚,只听老陆说过,兰师伯在苏州另有身份,而且地位很高。”   另有身份,地位很高?   听了这话,杨守文的脑海中,不知为什么突然闪过了一个娇小的身影。   吴县苏氏的苏娘子……   杨守文对苏娘子的印象很深,因为这个女人执掌着偌大的苏家,连崔玄暐都对她非常推崇。   而元文都宝藏中的另一个主要人物苏威,就是苏娘子的族人。   此前,杨守文并没有把宝藏和苏家联系在一起。   可是现在听幼娘这么一说,他倒是有一种猜测:那苏娘子,会不会就是岁寒三君中的兰夫人呢?   有身份,是个女人,地位很高。   纵观苏州,似乎也只有这位苏韵苏娘子符合这个特点。   只是,杨守文想不明白,梅娘子和黄文清反目成仇这件事情,怎么又和他扯上了关系?   就这样,他背着幼娘走走停停,一路上不断询问幼娘这些年的遭遇。   可惜幼娘也无法说的太过清楚,只说梅娘子对她很好,梅娘子对她很关照,言语中更充满了对梅娘子的敬重。   这也让杨守文对梅娘子的恨意,随之消减了许多……   从青石岭走出来,足足用了两天的光景。   如果算算日子,他们在山里,待了整整十天。   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立夏,天气开始变得一日热似一日。   当他们在山里的时候,或许还无法感受到那初夏时节的暑气。但出山之后,便立刻感觉很不舒服。   涂家四兄弟在出山后,便准备返回家里收拾行囊;而杨守文呢,则带着众人准备返回射洪。   他们找到了存放大金的山洞,牵马来到了官道上。   忽然,天空中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唳叫声,杨守文抬头看去,就见三只灰隼从远处飞来,正迅速向大玉逼近。原本大玉在天空中翱翔,见到那三只灰隼飞来,便立刻唳叫示警。可是,三只灰隼却不闪避,一路唳叫着飞来,似乎是向大玉挑衅……   大玉又岂能允许有其他鸟类挑战它的尊严,于是唳叫一声,便迎着那三只灰隼飞去。   杨守文见状先是一怔,旋即眯起眼睛,露出凝重之色。   “老牛头,你看那三只灰隼,可是之前飞乌蛮驯养的那种灰隼吗?”   老牛头忙抬头观望,“确是同一种灰隼,但小人无法确定,它们是否被人驯养过。”   而就在这时,大玉已经和那三只灰隼打在了一处…… 第六百五十章 惊变(终)   三只灰隼,进退间颇有章法。   而大玉虽然以少敌多,但毕竟是白山黑水间的‘神鸟’,所以并没有处在下风……   “是被人驯养的鹰隼!”   老牛头轻声道:“但不确定是否是飞乌蛮驯养。”   “杨茉莉,取我弓来。”   杨守文跨坐马上,沉声喝道。   一旁杨茉莉忙从一匹挽马背上取下神臂弓,递到了杨守文的手中。   不管是不是飞乌蛮驯养,杨守文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以多欺少的欺负大玉。   他从马背的胡禄里取出一支利箭,弯弓搭箭后,抬头再次观望。   ‘咻’!   他嘬口一声响亮的口哨,在半空中鏖战的大玉,立刻调头就走。   三只灰隼那肯就此放过大玉,于是唳叫着,便朝大玉追来。大玉飞行的速度不快,并且越飞越低,朝着杨守文落下。那模样,就好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要找家长告状,并且不时发出悲戚的唳叫声,使得那三只灰隼越发兴奋,速度也越来越快。   眼见着距离杨守文越来越近,杨守文再次吹响口哨。   口哨响起的刹那,他手中的神臂弓已斜举向上,弓开如满月一般,精神异力运转开来,这天地仿佛都被他掌控在手中。也就是在他举起弓箭的刹那,大玉猛然加速,身体斜掠过低空。就在它闪开的一刹那,弓弦声响,那支利剑呼啸着便离弦而出。   灰隼似乎觉察到了危险,立刻发出悲鸣,展翅就想逃离。   只是,它们反应虽快,可杨守文的利箭更快……只听两声悲鸣,那利箭在射中了一只灰隼之后,速度却丝毫不减,继续飞行,穿透了另一只灰隼的身体。鲜血和羽毛在空中飞洒,剩下的一只灰隼见状不妙就想逃走,可是大玉已经截断了它的退路。   只见大玉突然加速,在空中划出一道奇诡的弧线之后,俯冲而下。   利爪狠狠抓住了那灰隼的脑袋,只听灰隼不停悲鸣,在大玉的爪下挣扎,羽毛散落。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被大玉这么抓住,它想要活命,几乎没有可能。   两只灰隼跌落在地上,悟空从杨守文身后窜出,来到灰隼身前,一口咬住了其中一只灰隼,转身便往回拖。   也就在这时候,从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杨守文眸光一凝,举目眺望。   就见官道的尽头,尘土飞扬,马蹄声也越来越清晰。   “阿郎,是飞乌蛮!”   老牛头看清楚了飞驰而来的人马,立刻惊声高喊。   可在他惊叫前的一刹那,杨守文已经发出了喝令:“杨茉莉,给我去干掉这些蛮子。”   说话间,他反手取出利箭,在马上端坐,稳若泰山。   神臂弓弓开满月,一支利箭便离弦飞出。   杨茉莉也在杨守文那支利箭射出的一刹那,大吼一声,纵马便迎了上去。而在他身后,黑大带着一干扈从也拔刀出鞘,朝着飞驰而来的飞乌蛮骑兵,电射一般窜出。   飞乌蛮人抵达时,正好看到大玉抓碎了灰隼的脑袋,把尸体从空中甩落下来。   一群蛮人顿时大怒,口中发出一连串尖锐的呼号声,拔刀便冲了过来。只是未等他们靠近,杨守文的利箭却先行飞至。冲在最前面的飞乌蛮人被一箭贯穿身体,惨叫一声从马背上载落下来。随后,杨茉莉已纵马到了他们近前,一双大铁槌高高举起,在马背上猛然长身而起,铁槌泰山压顶砸落下来,把一个飞乌蛮人连人带马都砸的骨断筋折。   随后,黑大率部便加入了转团。   十八扈从齐声呼喊,横刀挥舞,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杨守文没有再出手,而是怀抱神臂弓,在一旁观战。幼娘也好奇的从他身后探出小脑袋查看。那血肉横飞的场面,并未让幼娘感到恐惧,那嘴角反而划出一抹好看的弧线。   “兕子哥哥,杨茉莉还是那么野蛮。”   杨守文笑道:“没错,他一直都是如此,估计这辈子都改不了。”   “嘻嘻,不过这个大家伙,可是更加凶猛了!”   在幼娘的记忆中,杨茉莉还是三年前在昌平时的那个杨茉莉。   她兴致勃勃的观看着,突然间发出一声惊呼:“兕子哥哥,小心……”   一个飞乌蛮突然从战场上脱身出来,朝着杨守文便冲过来。杨守文忙举起弓箭,不过没等他拉开弓弦,只听得天空中传来一声鹰唳,大玉从空中俯冲而下,吓得那飞乌蛮在马上忙闪身躲避。大玉的目标并非那飞乌蛮,而是他胯下的那匹战马。   它从战马头顶掠过,那匹马也顿时受了惊,希聿聿仰蹄直立而起,把飞乌蛮一下子甩落马下。   这一下,摔得可不轻。   飞乌蛮被摔得头昏脑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而这时候,八戒沙和尚与小白龙已经扑上去,把那飞乌蛮按在了地上,张开血盆大口。   “八戒,不许杀他!”   杨守文一声厉喝,八戒也停止了进一步的行动。   不过,三头獒犬依旧把那飞乌蛮按在地上,口中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声,吓得那飞乌蛮面无人色。   杨守文带着老牛头,催马上前。   “杨茉莉,一个不留,格杀勿论。”   他在马上高声喊喝,战场中的杨茉莉立刻答应一声,双槌随之翻飞,出手越发狠辣。   这些飞乌蛮出现在这里,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此前,他们刚袭掠了射洪县,如今再次出现,绝非偶然。换做是杨守文,他先前既然袭掠了射洪,就绝不会再跑回来找死。而现在,射洪县城外出现这么多的飞乌蛮骑兵,恐怕……   飞乌蛮骑兵,一共二十余人。   杨茉莉自己就干掉了一半,剩下的那些蛮子,被黑大等人团团包围。   “幼娘,在马上别乱动。”   杨守文回身叮嘱了一句,纵身从大金背上跃下。   他快步走到那蛮子的身旁,挥手示意八戒它们离开。不过,三只獒犬刚一松开那蛮子,蛮子就挣扎着要爬起来,一只手朝旁边的钢刀抓去。杨守文上前一脚,狠狠踹在了那蛮子的胸口。他这一脚,力气几乎和杨茉莉相差无几,直接踹的蛮子口吐鲜血。   一只脚,踩在那蛮子的胸口之上。   蛮子拼命挣扎,可那只脚仿佛有千钧之力,让他动弹不得。   “尔等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杨守文厉声喝问。   蛮子瞪大了眼睛,一脸狰狞之色,口中叽里呱啦的说着杨守文听不懂的蛮语。   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看他的表情,杨守文就知道从那张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   当下,他脚下再次发力,踩得蛮子又吐出一口血来。   “阿郎,小人听得懂这蛮子说什么。”   “你会蛮语?”   老牛头咧嘴笑道:“小人在射洪混迹多年,少不得要和方方面面的人打交道。   这些蛮子虽然可恶,可是出手阔绰。平日里小人说几句好话,就能在涪水楼里吃一顿好的。”   “那好,问清楚他的身份,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喏。”   杨守文抬起了脚,走到一旁,从地上捡起了长刀。   那蛮子吐了两口血之后,便浑身无力。他想要挣扎,却见四只獒犬低吼着,向他逼近,吓得那蛮子顿时不敢再乱动,老老实实躺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杨茉莉那边也结束了战斗。   二十多名飞乌蛮的骑兵死伤殆尽,无一人幸免。   黑大则带着人打扫战场,杨茉莉拎着双槌,笑嘻嘻的走到了杨守文的身边。   “老兄,看到没有,那是我家阿郎的手下。   你若是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保你不会有事。可如果你和我耍滑头,他绝对会把你的骨头一根根的敲碎,然后喂给那四只獒犬。我家阿郎的獒犬,已经有一整天没有吃东西,肚子正饿着呢!想想看,到时候你死无全尸,何以去面见鹰神?”   飞乌蛮善于驯鹰,同时也崇敬鹰隼。   杨守文不了解他们的情况,可是老牛头对他们却清楚的很。   按照飞乌蛮的信仰,死后需全尸敬奉鹰神,而后可以超脱得以重生。若不得全尸,便再无重生可能,甚至还会连累家小。   那飞乌蛮听了老牛头的话,本就变了脸色。   再向杨茉莉看去,就见他浑身是血,杀气腾腾,却偏偏面带憨厚笑容,给人以一种诡异的感受。   蛮子连忙大声叫喊,露出恐惧之色。   老牛头一开始还笑眯眯的带着笑容,可渐渐的,脸色却变得难看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凝重表情。   “阿郎,情况不妙。”   “哦?”   早在看到飞乌蛮出现,杨守文就已经有了预感。   他心里早有准备,所以听了老牛头的话,面容平静,并无惊慌之色。   “六天前,飞乌蛮举族杀出私镕山,攻占了铜山县城,并且将铜山县的大小官吏杀戮一空。之后,他们又调集兵马,在三天前兵临射洪县城,把射洪县给包围了。”   杨守文眸光一凝,看向那飞乌蛮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了。   如果说,此前飞乌蛮袭掠射洪还可以用‘矛盾、冲突’来解释的话,那么现在,他们的所作所为,便是红果果的造反行径。一般而言,蛮人和汉人混居,必然会有矛盾发生。就比如三国时期的武陵蛮,一方面臣服于朝廷,另一方面又不断发生冲突。   但,那也只是冲突……   可现在,攻城略地,便是明显的造反行为。   杨守文心里微微一惊,沉声问道:“问他,射洪城外有多少蛮子,为何要来造反?” 第六百五十一章 蛮兵围城   飞乌蛮兵不过是飞乌蛮里一个普通的士兵,对族中事务了解不多。   当然,杨守文也没有期盼着能够从一个小蛮兵口中打听到太多有用的消息……他现在只想弄清楚,射洪县是什么状况?那些飞乌蛮,到底有没有攻破县城呢?   “他说,他们占领了铜山后,便奉命前来射洪。   偷袭射洪的有一千人,不过射洪县城似乎有所提防,所以他们未能偷袭成功,之后便把射洪围困起来,等待铜山大军抵达。”   老牛头也是个人精,清楚杨守文现在最想了解什么。   射洪无碍?   听到这个消息,杨守文长出一口气,明显变得轻松许多。   不过,他旋即又露出疑惑之色,“铜山蛮兵又有几多?”   “此次飞乌蛮举族造反,共八千蛮兵占居铜山。”   杨守文心里顿时一紧,眉头蹙起,眼中闪过一抹疑窦之色。   “老牛头,你立刻前往射洪,设法打听清楚那边的情况,而后回来与我知晓。”   老牛头是本地人,且能说一口流利的飞乌蛮蛮语,应该能够打听到更加详细的情报。   至于那蛮兵,杨守文也没有再理睬。   只是当他转身的刹那,朝黑大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黑大立刻心领神会,点头表示明白。   “兕子哥哥,我们怎么办?”   幼娘骑在马上,轻声问道。   杨守文则笑了笑,对幼娘柔声道:“不用担心,不过千人蛮兵,不足为虑。   咱们先找地方藏身,等老牛头打听消息回来,再做计较!射洪无虞,便不会有大碍。”   他嘴巴上说的很轻松,可是心里面却感到有些不太正常。   飞乌蛮因何造反?杨守文并不是很关心。他只是觉得奇怪,飞乌蛮这次卷土重来,偷袭射洪的行为有些不太正常。按道理说,飞乌蛮攻占了铜山,理应先把铜山稳定下来才是。可是,他们却迅速出兵偷袭射洪,但又只派出了一千人马,未免有点怪异。   若飞乌蛮想要偷袭射洪,理应如他们偷袭铜山那样,全力出击。   亦或者,他们并非是想要偷袭射洪,而是有别的目的?   一想到这里,杨守文原本放下来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带着众人,返回青石岭的山坳中等待消息,同时一个人坐在山岗上,眺望射洪方向,眉头紧锁,沉思不语……   ……   射洪城外,到处可见飞乌蛮的踪迹。   天空中,两只灰隼正在盘旋,不时发出两声清脆的鹰唳,似乎在监视着城中的动静。   射洪城头上,孙处玄站立城楼上,目光炯炯看着城外。   他神色略显疲惫,但是衣装却依旧保持整洁,一手执剑,一手扶着女墙,表情凝重。   两声鹰唳从半空中传来,令孙处玄不由心生烦躁。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   这两只灰隼实在是令人心烦!可偏偏他拿这两只灰隼又没有办法……   身后,传来脚步声。   孙处玄扭头看去,就见桓道臣陪着一个青年从城下走上来,孙处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笑容。   “四郎来了!”   那青年,正是明秀。   他朝孙处玄笑了笑,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道:“我来看看,李君是否有消息了?”   孙处玄摇摇头,指了指城下看上去极为散漫的蛮兵。   “有这些蛮子在,李君想回来,怕不太容易。”   是啊,有这些蛮兵,杨守文就算想回来也会非常麻烦。   可是明秀又不能不过来询问,因为家里那位,已经快闹翻了天,就差没有出城去找人了。   杨守文一走十天,着实令李裹儿担惊受怕。   她害怕杨守文出事,害怕杨守文没办法找到幼娘,害怕他们在山里吃不好,睡不好……   总之,没有了杨守文的压制,这射洪县城里没有人能压制住李裹儿。   幸亏明秀回来的及时,再加上陈子昂在一旁的劝说,才使得李裹儿最终没有爆发。   可即便如此,李裹儿也是一天询问明秀好几次,使得明秀不堪其扰。   孙处玄虽然不清楚李裹儿的身份,但是从桓道臣的口中,还是隐约知晓了李裹儿的来历不凡。他看到明秀过来,便知道他的来意,“不过四郎也不必担心,李君精明,且身手不凡。我看他身边的人,也都不简单……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明秀叹了口气,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站在城墙后面,举目向外面观瞧。   半晌后,他突然道:“太宾先生说,这些蛮子另有图谋,不知长史如何看待此事?”   “嗯?”   孙处玄扭头看了明秀一眼,“太宾先生有何看法?”   太宾先生,就是赵蕤。   本来,他并不愿意出山,但明秀是明琰的子侄,他无法拒绝;同时,赵蕤还收到了李客的书信,在信中,李客也曾提及杨守文的存在。所以,赵蕤对杨守文产生了些许兴趣,在明秀的再三劝说下,他最终决定随明秀来射洪,见一见杨守文……   当然了,他并未答应什么。   只说想要和杨守文见一见,聊一聊。   明秀当然也很清楚,似赵蕤这样的人,又怎可能那么容易请来?能够随他一同来射洪,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至于能否请到赵蕤,那就要看杨守文的本事和手段。   赵蕤在梓州,乃至于整个巴蜀地区,都颇有名声。   孙处玄对他也非常敬重,听闻赵蕤如此说,他自然也不敢掉以轻心,连忙开口询问。   明秀道:“太宾先生也没说什么,只言长史不必担心,射洪必然无忧。”   “哦?”   孙处玄不明白,赵蕤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和明秀并肩而立,看着城外的那些蛮兵,眼中流露出疑惑之色。   一旁,桓道臣却突然道:“孙长史,四郎,你们有没有留意到,蛮兵之中,多有老弱啊。”   是吗?   明秀听罢一愣,忙手搭凉棚看去。   孙处玄也不敢怠慢,探出半个身子,仔细的观察起来。   片刻后,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对方的疑惑。桓道臣说的不错,城外的蛮兵之中,的确是有不少老弱……可即便如此又如何?射洪历经十天前的一场袭掠之后,城中辎重粮草几乎被这些蛮子洗劫一空。而今,射洪县城里兵马不过三百,而且多是由孙处玄带来。而原本的勇壮,逃的逃,伤的伤,根本当不得用处。   这种情况下,哪怕是蛮兵之中多有老弱,也不是射洪县可以轻易对付!   “按道理说,蛮子偷袭县城,理应派出精壮才是。   如今这许多的老弱守在城外,即不打算强攻,又不想要撤兵,其中的确有些古怪。”   说完,明秀向孙处玄看去。   孙处玄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一丝丝想要冒险的意味。   他也赞成明秀的想法,可现在射洪……守都困难,想要主动出击,却没有太多余力。   于是,他劝说道:“四郎,你的心思我明白。   可正是因为敌情不明,所以我们才要更加小心。万一蛮子有诡计,一旦我们失败,则射洪县城必然会落入蛮子手中。所以,咱们还是稳妥为上,切不要轻举妄动。”   孙处玄这一句话,便拒绝了明秀的建议。   对此,明秀也是无奈。   他毕竟不似杨守文那样,有官面的身份,可以和孙处玄平等对话。   说到底,孙处玄能够让他站在这里,是因为明琰的关系。他就算是有想法,孙处玄不答应,他也就没有办法。   “长史所言极是,确是我有些莽撞了!”   说完,明秀便退到了一旁。   话是这么说,可是心里面却有些不甘:如果是青之在这里,想必定会赞成我的主意!   ……   青石岭的山坳里,杨守文静静听完了老牛头的汇报。   一双浓眉,扭成了川字形状,他背负双手,在山坳中徘徊,露出了若有所思之态。   “如此说来,那些蛮子只是困住了城门,并未打算攻击?”   “是!”   老牛头道:“据小人观察,蛮子的手中并无攻城器具,又如何攻打县城?   此外,小人还留意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围城的蛮子中,有许多老弱蛮兵……不知为何,小人就觉得,蛮子只是想要把县城围困起来,并没有占领县城的意思。”   杨守文停下脚步,回身看着老牛头。   他眯起眼,心里却在盘算不停。   围困县城,而非是要占领县城?   这怎地听上去如此诡异,令人有些不安。   也就是说,飞乌蛮的目标其实并不是射洪县。可如果不是射洪县的话,他们又是为何?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一个身影来。   不知为什么,杨守文突然想起了李清,也就是此前他们在路上遇到的那位营田判官。   李清此去剑州招募兵马,而后会返回蜀州。   剑州和梓州毗邻,如果李清得到了射洪被围困的消息,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兕子哥哥,你怎么了?”   幼娘走到了杨守文的身旁,柔声问道。   杨守文却突然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惊骇之色,一拍手大声喊叫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幼娘被吓了一跳,愕然看着杨守文。   而杨守文则咬牙切齿道:“飞乌蛮好算计,我终于想明白,他们围困射洪的真正目的!” 第六百五十二章 想杀兕子哥哥?那可不行!   天色将晚,一支唐军沿着大路急速行进。   李清跨坐马上,神色间流露出焦虑之色。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看沿途若长龙一般行进的队伍,心头的烦躁感觉越发强烈,恨不得肋生双翅,赶到射洪县城。   数日前,他在剑州征召一军兵马,踏上了返回蜀州的归途。   却不成想,当他到达临梓县城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飞乌蛮攻占了铜山!   李清被这消息吓了一跳,顿时紧张起来。   要知道,悉勃野人已兵进蜀州,剑南道局势本就变得有些动荡。若飞乌蛮在闹将起来,剑南必然会发生剧变。到时候,内有飞乌蛮,外有悉勃野,又该如何是好?   所以,李清在得到消息后,立刻命梓州刺史出兵,夺回铜山。   可是梓州而今,已兵力空虚。   此前他们奉鲜于燕之命,派出兵马前往蜀州支援。   此时的梓州,已没有多少可用的人手……这种情况下,李清只能亲率剑州兵马出击,前往铜山驰援。   可没等他们出兵,就得到了射洪被围困的情报。   这也让李清顿时感到压力又大了几分!   他听梓州刺史说过,前不久飞乌蛮刚袭掠了射洪县,并且杀死了射洪县令段简等一众官吏。   而今,他们卷土重来,莫非是想要攻占射洪?   如果真是如此,那问题可要变得严重了……剑南地区本就有许多羁縻州,多有蛮人聚居生活。如果飞乌蛮的势头增强,势必会给其他蛮族造成影响。到时候,整个剑南的蛮族也跟着造反的话,所造成的破坏力,绝对是李清无法想象的结果……   所以,在攻打铜山之前,必须要先驰援射洪!   李清下令,麾下剑州军马加速行进。   大军一路南下,甚至在途经盐亭的时候,也没有停下来休整,而是直接绕过盐亭,奔射洪而来。   抵达涪水渡口的时候,天已将晚。   李清勒马涪水河畔,沉声问道:“咱们现在距离射洪县城,还有多远?”   “回禀李判官,只要过了渡口,再有四十里就可以看到射洪县城。”   “既然如此,传我命令加速渡河。   今晚子时前,务必要抵达射洪县城,而后主动出击,一举将那飞乌蛮人击溃之。”   兵贵神速!   飞乌蛮在梓州肆虐多一日,对剑南局势的影响就会增强一分。   李清并不想和这些蛮子们过多纠缠,如果能一举将围困射洪的飞乌蛮击溃,他便可以挥兵继续南下,趁机夺回铜山,将飞乌蛮击退。只要夺回铜山,飞乌蛮也就难成气候。   身为剑南道营田判官李清,对剑南道内羁縻州的蛮人自然了解。   这些蛮人,彼此间虽互有争斗,却又盘根错节,相互关联。他们很容易会被外界影响,喜欢聚众闹事。所以,飞乌蛮若不能尽快平定,则剑南各蛮部都将紧随其后。   越快平定飞乌蛮,影响就会越小。   每拖过一日,则影响力就会增加一分,到最后,演变成为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想到这里,李清已经下定了决心!   官军渡河的速度很快,先锋人马大约四五百人已经渡过了涪水。   而河对岸,则是风平浪静,一切都显得很正常。   李清甩镫下马,走到渡口上,举目向河对岸眺望。见又一队兵马登上了渡船,他这才点了点头,迈步从渡口跳到了船上,准备随大军一同渡河。那渡船缓缓从渡口驶出,朝着河对岸行去。李清站在船头,可以感受到湍急的河水从上游汹涌奔腾。   “水恁地湍急?”   “回禀判官老爷,而今正是涪水汛期,前些日子雨水多,所以这河水也就变得湍急不少。不过判官老爷不必担心,这河水虽然湍急,却碍不得大事,很快就会靠岸。”   船夫笑着向李清解释,也使得李清的心情,放轻松许多。   就在这时,夜空中传来了两声清脆的鹰唳。   李清抬起头,举目向半空中看去,就见一只神骏的雄鹰,在天空中盘旋着,自由翱翔。   这只鹰,怎看去恁眼熟?   李清开始并未在意,可很快的,他就发现了一丝不妥。   那只鹰真的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而且,这并非剑南道常见的灰隼,也不是那种稀罕的矛隼……雄鹰在半空中翱翔盘旋,不时发出唳叫声,似乎是在传递着什么信息。这也让李清,感到了奇怪。   雄鹰在空中盘旋片刻后,从河水上游的方向,出现了两只灰隼。   这两只灰隼的形体巨大,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凶猛的飞禽。它们朝着那只雄鹰鸣叫,似乎是在警告它,让它离开它们的地盘。不过,雄鹰却不理睬,依旧盘旋半空。   “是……那司刑寺司直李易的鹰?”   李清突然间发出一声轻呼,想起了那只雄鹰的来历。   同时,他也留意到,那两只灰隼不像是野生灰隼,似乎是被什么人驯养过似地。   飞乌蛮?   李清想起来,那飞乌蛮最擅长驯鹰。   而灰隼是从河上游而来,难道说……   那只雄鹰,并非偶然出现在这里,而是在向他们报警!   李清激灵灵一个寒颤,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想到了一种不太美妙的可能,于是连忙对船夫吼道:“船家,快点加速,快点加速渡河,咱们马上要靠岸。”   话音未落,从涪水上游方向传来了一阵奇特的呼喊声。   那呼喊声好像是鹰唳,声音极为响亮,连成了一片。   从涪水上游的河湾里,冲出数以百计的筏子。每只筏子上有四五个人,衣装奇特。   每只筏子,有两人操控。   其他三人则手持刀矛和火把,嘬口发出一声声如同鹰唳般的吼叫声。   他们沿着河道,速度飞快。   竹筏在河面划出一道道水痕,激起一蓬蓬水花,向正在渡河的官军渡船飞快逼近。   与此同时,河对岸也变得灯火通明。   无数身穿兽皮,头戴鹰翎的蛮人从黑暗中扑出,嚎叫着向站在岸边的官军发起了攻击。   官军渡河之后,便就地休整。   毕竟一路急行军下来,他们也感到非常疲惫。   在他们看来,这里是朝廷的治下,就算是有盗匪,也不敢轻易来犯,故而没有任何防备。   而蛮人出现的非常突然!   他们有的赤着脚,有的露出了胳膊,其中更有许多人脸上纹着鹰翎纹的纹身,从头一直纹到手臂上,在火光的照耀下,一个个犹如狰狞厉鬼,让人看到就会胆战心惊。   “敌袭,是敌袭!”   官军人群中,发出了呼喊。   他们纷纷起身,仓促应战,瞬间和那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蛮人混战在一处。   而此时,李清已经彻底反应过来。   怪不得他听闻飞乌蛮围困射洪的时候,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好像有哪里出了问题。   围点打援,声东击西!   飞乌蛮根本不想攻占射洪,而所谓的围城,也不过是一个幌子。   要知道,飞乌蛮此前已经洗掠射洪一次,使得射洪损失惨重。这么短的时间里卷土重来……射洪不过是一个下县,哪有许多辎重可以让你们洗掠?这一点,飞乌蛮十分清楚。所以,他们虚张声势围困射洪,一副要攻占射洪的架势,其真正目标,则是前来援救射洪的援兵!只要他们击溃了援兵,则飞乌蛮的声势必然增强。   剑南道的兵马,如今大都击中在蜀州,面对悉勃野人的攻击,怕也无力收拾飞乌蛮。   那样一来,飞乌蛮就能够趁机收拢剑南蛮部,占居梓州,与朝廷为敌……   不对不对,我似乎还忽略了什么!   李清这时候,头脑变得格外清晰。   但是,一阵呼喊声却把他从思索中唤醒。   “判官老爷,蛮子登船了!”   伴随着船夫的呼喊,李清就看到十数只筏子已经狠狠撞在了渡船上。   借助从上游飞扑而来的力量,筏子撞在渡船上之后,发出了沉闷的巨响声,激起浪花飞溅。   那渡船在湍急水流中一阵急速的晃动,许多站立不稳的官军,呼叫着便落入河水。站在筏子上的蛮子,则拔出了明晃晃的钢刀,在河水中劈砍,顿时鲜血把河面染红。   有两艘渡船因为冲击力过于巨大,被竹筏撞翻。   穿上的官军落入河水里,发出凄厉的喊叫声……然而并没有卵用,竹筏掠过,筏子上的蛮人挥刀劈砍,惨叫声接连响起。   “掉头,立刻把船调头!”   李清在船上大声呼喊,船夫忙不迭转舵,体型巨大的渡船,随之在河面上横了过来。   如此,竹筏的冲击力虽然巨大,但已无法对渡船造成伤害。   可是终究晚了些!   有十几艘筏子见状立刻绕开了船头,和擦着船舷掠过。当竹筏和船舷错身刹那,从筏子上飞起十几根绳索。绳索的一端系着飞爪,啪的一声便扣在了船舷之上。   筏子上的蛮子抓着绳索从竹筏上跳起来,顺着船舷便爬到了船上。   李清见状,立刻拔剑出鞘,冲上去一剑劈翻了一个蛮子,同时指挥船上官兵反击。   越来越多的筏子,向渡船靠拢。   而河岸上,越来越多的蛮子也扑上来,和官军厮杀在一起。   河岸的另一边,千余名官军被这一幕给惊呆了!   留守在岸上的校尉很快反应过来,忙高声呼喊着,指挥岸上的官军前去救援……   可一没有船,二隔着河,想要救援,何其艰难?   李清在船上接连刺杀了三个蛮子,却发现船上的蛮子越来越多。   莫非,天要亡我吗?   李清不禁在心中呐喊起来,一脚踹翻了一个蛮子,厉声喝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儿郎们,今日便是我等报效朝廷的时候。随我杀……船家,设法靠岸!”   船夫这时候也清醒过来,驾驶渡船准备往回走。   但是,河面上竹筏穿梭,不时有那蛮子从筏子上窜上渡船。   虽然也有许多筏子被渡船撞翻,可是飞乌蛮谋划依旧,打了官军一个出其不意,也使得官军在这种情况下,手忙脚乱。   河里的厮杀凶狠,岸上的厮杀更加血腥。   官军在经过了最初的慌乱后,便结阵起来,开始于蛮子进行对抗。   只是这岸上的蛮子有千人以上,数百官军虽然战力惊人,也开始抵挡不住蛮子的冲锋。   这时候,一队蛮子出现在战场上。   那为首的蛮子,头戴金环,倒插两根艳丽的鹰翎,脸上更有鹰翎纹身。   他手持一杆大枪,看着官军节节败退,不断有尸体掉进河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以鹰神之名,给我杀死这些汉狗,而后攻破射洪县,一个汉狗不留。”   “杀死汉狗!”   满人们高声呼喊,好像打了鸡血一样。   那蛮子首领说完后,纵马拧枪就要冲入战场。   没想到,天空中却传来了一声悲鸣……一只灰隼被那只雄鹰抓碎了脑袋,翎毛混着鲜血从天空中飘落,尸体笔直坠落下来。蛮子首领见状,一张脸顿时变了脸色。   这是哪里来的雄鹰,竟然在两只鹰王的夹击下,还能如此凶悍?   他心中疑惑,同时从马背上取下弓箭,准备将空中那只仍旧和灰隼鹰王鏖战的雄鹰射杀。   蛮子首领,弯弓搭箭,对准了空中的雄鹰。   可就在他准备射杀雄鹰的瞬间,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弓弦响。   一支利箭破空,呼啸着飞向半空中。雄鹰在半空里一个侧身,展翅飞行。而那只正在和它鏖战的灰隼鹰王却猝不及防,被那支突如其来射中,悲鸣一声从空中坠落。   蛮子首领见状,顿时懵了!   我的箭还在弦上,谁射的箭?   他忙举目观瞧,厉声吼道:“谁,是谁射杀了鹰王?”   未等他话音落下,一支利箭呼啸而来,快如闪电。他忙挥弓拨打,抬头向远处看去。   却见从一队人马仿佛从天而降,为首的是一个巨人,手舞双锤,身披重甲,冲入了战场之中。那巨人双锤飞舞,所过之处,无一人能够抵挡,杀的蛮子人仰马翻。   而在巨人身后,则是一匹快马冲来。   马上是一个青年,手持长刀左劈右砍,向蛮子首领扑来……   “杀了他!”   眼见那青年来势汹汹,蛮子首领不禁吓呆了。   他高声喊叫,同时摘下大枪,指着青年和那巨人怒声咆哮。   就在这时,一个柔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要杀我兕子哥哥吗?那可不行!”   紧跟着,一口羊角匕首,便贴在了他的脖子上…… 第六百五十三章 无题   火光中,一身飞乌蛮兵打扮的幼娘,如同鬼魅般窜到了蛮人首领的身后。   她跨坐马上,手臂挥动,那柄羊角匕首划出一抹绮丽的刀光,伴随着一蓬鲜血喷射。   蛮人首领完全没想到,自己身后会出现敌人。   他甚至不清楚幼娘是如何出现在他身边,更没有想到,幼娘竟然如此干脆利索的选择了取他性命。他瞪大眼睛,脸上带着惊恐和不可思议的表情,手中大枪当啷便脱手落地。   而幼娘,却带着甜美的笑容,素手一推,便把那首领推落马下……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不管是在拼死抵抗的官军,亦或者是那些在疯狂攻击的蛮人,都傻了眼,一时间不知所措。   杨守文则劈手从一个蛮子手里抢过一杆大枪,而后从怀中取出一枚炮竹点燃。   伴随着蓬的一声响,炮竹在半空中炸开,绽放出绚烂的焰火。   从远处,传来了一阵呼喊声。   一支官军自蛮人背后突然杀出,冲进了战场之中。   “杀!”   杨守文一声怒吼,拧枪戳翻一个蛮子。   而此时,蛮子们似乎也都清醒过来。只是,首领被杀,又不知道官军到底来了多少人马,一时间好像没头苍蝇似地惊慌失措。   这也是蛮兵最大的一个问题!   他们骁勇好斗,凶狠且不惜命……   可是,他们散漫,全无官军的纪律性。首领被杀之后,原本占居上风的蛮兵,一下子变成了一群乌合之众。加之杨守文和杨茉莉二人冲锋在前,犹如两头猛虎,在乱军中左突右冲,所过之处,血肉横飞。这更使得蛮子们失了分寸,很快便士气低落。   “稳住,援兵已至,全都稳住。”   李清在河面上,敏锐觉察到了蛮兵的混乱。   他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却知道这是挽回局面的唯一机会。   他当下高声呼喊,同时催促船夫把渡船向渡口逼近。   “靠向渡口,大家向渡口靠拢。   把渡船集中起来,那些筏子很轻,无法造成太大伤害。大家在船上站稳,不要让蛮子登船。   靠岸,马上靠岸!”   河面上的蛮兵,在竹筏失去了冲击力后,便只有登船作战。   而在这方面,官军的甲胄和军械明显要强于蛮兵,在李清的指挥下,也很快稳定下来。   一艘艘渡船开始靠拢,并且在渡船上搭上了甲板,以稳固船体。   当渡船稳定下来后,蛮兵的优势便渐渐失去。再加上岸上的局势出现了变化,也让他们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我乃司刑寺司直李易,船上何人主事?”   杨守文挺枪挑翻一个蛮子,冲到了渡口上。   他勒马横枪,高声喊喝。   李清在船上听到了他的呼喊声,连忙大声道:“我乃剑南道经略使帐下营田判官李清,请李君暂代我指挥岸上兵马?”   杨守文听罢,也不客气。   他拨马回身,厉声喝道:“大家都听到了吗?   李判官已命我暂领指挥一事,三军儿郎休要惊慌,援兵已至,随我一同杀敌去。”   说话间,他已纵马再次冲进了战场。   那数百名官军在稳住阵脚后,也都开始了反击。   听闻杨守文的喊话,官军齐声呐喊,三五一阵,紧随在杨守文的身后扑向蛮兵。   一时间,蛮兵阵脚大乱。   在两支官军的前后夹击下,蛮兵虽然占居人数的优势,却渐渐溃不成军。   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大喊一声,扭头就跑。   一个人跑,便带动了许多人一起跟随。当李清的渡船抵达渡口的时候,蛮兵已四散奔逃,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与此同时,河面上的蛮兵见情况不妙,也不敢再继续纠缠。   他们架着竹筏,顺河水飞速撤离,只留下了数以十计的破碎筏子和尸体,在河水中浮沉,随波而去……   ……   李清从渡船跳上码头,脚下生风。   战斗已经结束,除了少部分的蛮兵扔在抵抗之外,其他蛮兵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   杨守文则站在码头上,身后跟着蛮兵打扮的幼娘,以及明秀和桓道臣两人。   渡口上,灯火通明。   李清快走几步,远远的便双手抱拳,欠身一揖。   “若非李君,清险些误了大事。”   他这样说并非客套,而是发自肺腑。   李清麾下两千兵马,本来是准备驰援射洪,夺取铜山,平定飞乌蛮叛军。   不成想……   如果他这次交代在这里,平定蛮兵便只能是一句空话。   要知道,剑州的兵马如今都在他手中,而梓州境内,同样是兵力空虚,无太多可用之人。   到那时候,飞乌蛮再无任何对手,其影响力势必增加,引发整个剑南道东部的蛮部作乱。那一来的话,局势也就会变得更加复杂,甚至可能会影响到蜀州的战局。   所以,李清对杨守文,是发自肺腑的感激。   杨守文连忙上前几步,拦住了李清。   “李判官说的客套话,我等都是为朝廷效力,何需道谢。”   “是啊,我们都是为朝廷效力。”   李清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连连点头。   他的目光,旋即越过了杨守文,落在杨守文身后的明秀和桓道臣二人身上。   “李君,你怎么看破了蛮人诡计?”   杨守文笑道:“说来也巧,蛮兵围城之时,我恰好不在县城,而是在青石岭找人。回县城的路上,我和蛮兵探子遭遇,才知道了射洪县城被围困的消息……我立刻命人前去打探情报,却发现围城的蛮兵,竟多是一群老弱,并无精壮兵马驻扎。   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就算飞乌蛮看不起射洪,也不至于派些蛮兵前来?   于是,我就猜测会不会是蛮子的诡计……后来,我家大玉与蛮子驯养的鹰隼遭遇,我就知道,蛮子这是想要围点打援,声东击西。他们的目标并非射洪,而是来驰援射洪的援兵。这种情况之下,我立刻设法通知了城中的孙长史,请他率部出击。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这些蛮子会如此狡诈,竟深谙渡半而击之的精髓,水陆并袭,着实高明!”   李清闻听,不禁露出赧然之色。   其实这次遇伏,完全可以避免。   是他过于轻敌,同时又急于想救援射洪,才中了飞乌蛮的埋伏。   但也好,至少他现在已经清楚,飞乌蛮并非他想的那么简单,其背后肯定有高人谋划。   若不然的胡,以飞乌蛮人那点脑子,怎可能设计出如此计策?   “李君,不管怎样,这次都要多谢你才是。”   杨守文和李清寒暄着,一旁走来两名小校,向他们禀报战果。   这一战,官军损失不小……先行渡河的官军,战死八十余人,还有一百余人受伤。官军在渡河时遇到了袭击,也折损了百余人,更有两艘渡船翻覆,无法继续使用。   不过,相比之下,蛮兵的损失也不小。   据那俘虏交代,蛮兵此次出动了四千余人,几乎是飞乌蛮一半的兵力。   其中一千老弱不必计算在内,剩余三千蛮兵,都被派来伏击李清。从河面上发起攻击的蛮兵死伤几何?暂时无法弄清楚,估计在百人左右。而岸上的蛮兵死伤高达三百多人,更有二百余俘虏……也就是说,这场伏击战,最终还是官军取得胜利。   李清的心里,不免有些激动。   他一边安排剩余兵马渡河,一边带人清理战场。   幼娘有些困了,便和衣而卧,睡在一旁的空地上。在她周围,有杨茉莉和老牛头陪伴,还有大玉和四只獒犬保护。虽然有些嘈杂,可幼娘却睡得很香甜,娇俏粉靥更流露出淡淡的笑容。   “你是不知道,这几日你不在,一清快把我逼疯了。”   明秀和杨守文并肩站在码头上,看着渡船穿梭河面的忙碌景象。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会这么久。   那黄文清和幼娘在山里捉迷藏,害得我也跟着他们捉迷藏……不过,总算是没有白费力气,平安找到了幼娘,我也算是可以放下心来。这两日,真的委屈你了。”   裹儿是个什么脾气?   杨守文怎可能不清楚……   他笑着打趣了明秀两句,而后长出一口气。   “对了,可曾找到那位东岩子?”   “当然找到了……不过呢,太宾先生可是傲的很,虽说有我叔父的推荐,可是他似乎并不愿意出山。我好说歹说,总算是让他同意来射洪,不过能否让他留下来,却要看你的手段。”   大凡有才华的人,多有傲气。   杨守文倒是没有奇怪,反而问道:“你觉得此人,可有真才实学?”   明秀闻听,却笑了!   “你让大玉送信来之前,太宾先生便已经看出了问题所在。   只是孙长史过于谨慎,不愿意冒险……如果不是你送信过来的话,估计他也不会让我出击。”   说到这里,明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对了,还记得李客吗?”   “嗯?”   杨守文愣了一下,疑惑向明秀看去,“当然记得,他怎么了?”   “你忘了,李客与太宾先生也有交情。   他做阿耶了……二月八日,他浑家为他诞下一子,取名做‘白’,说是准备离开西域,返回家乡。”   “李君当爹了?怎地也没有通知我!”   杨守文露出惊讶之色,旋即笑道:“回洛阳后,派人去一遭龟兹,倒要找他好生理论。”   说着话,他转过身,抬头看看天色。   “差不多天要亮了,咱们也准备……”   杨守文话说到一半,突然间停顿下来,蓦地转过身,等着明秀,“四郎,你刚才说,李客的儿子叫什么?” 第六百五十四章 二女相见   在华夏文明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李白绝对是一个占居了浓重笔墨的人物。   后世,凡华夏百姓,对李白这个名字绝对是耳熟能详。同样,他也是杨守文前世最为喜爱的一位诗人。   李白的一生坎坷,多有传奇色彩。   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客竟然是李白的父亲?   杨守文从来没有把这两人联系在一起……但细思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奇怪。历史上对李白的出生地多有争论。有的说他是巴蜀人氏,也有人说他是一个中亚混血。   而其中就有一种说法,便是李白出生在碎叶城,而后随父母返回老家。   李客而今,定居于龟兹。   但他此前可就是在碎叶城做事,但由于他的身份缘故,所以后来从碎叶城迁至龟兹。   ……   “李君的孩子名叫李白,怎么了?”   相比较杨守文的惊讶,明秀则显得淡定许多。   他并非穿越者,更不可能明白,那个名字在后世,所代表的意义。对于杨守文如此的失态,明秀感到有些奇怪。在他的印象里,杨守文可不是一个容易失态的人。   杨守文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浅笑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见他不愿意再说下去,明秀也没有再去追问。   不过,在内心里,明秀还是对那个叫做‘李白’的孩子,产生了几分兴趣。   剑州官军,井然有序的渡河。   战场也打扫干净,李清则命令一校兵马先行开拔,前往射洪县城。   虽说明秀他们已经击溃了射洪县城外的那些蛮兵,可射洪现在,确处在极度空虚的状态。城中兵马,已经被明秀带过来,所剩余的兵马,多是一些民壮,一旦再有事情发生,势必会造成射洪的再一次动荡。所以,派遣兵马过去,也是当务之急。   桓道臣和明秀低语几句,随前锋军先行出发。   杨守文在渡口和李清交谈,两人虽然不太熟悉,可经过今晚的事情后,似乎也变得亲近许多。   这时候,明秀走了过来。   “青之,我有事与你说。”   “嗯?”   杨守文一怔,旋即道:“四郎,甚事要讲?”   明秀看了李清一眼,露出犹豫之色。   李清又岂是那种没有眼色的人,见状立刻明白了明秀的意思,当下浅笑道:“李君,我要去对岸催促一下渡河的速度,这边的事情,就要烦劳你,多费些心思。”   “此乃本份,何来烦劳一说?”   杨守文和李清客套两句,目送李清上了渡船,这才朝明秀看去。   “刚才大猫与我说了件事情……”   “嗯?”   “此事,与陈伯玉和孙长史有关。   陈伯玉乃剑南名士,在清流响亮,在清流之中,也是声名响亮,地位不凡。此次,段简陷害陈伯玉,更使他致残。孙处玄把这件事揽到了身上,这日后的前程,必然会受到影响……大猫说,孙处玄与他父亲有些交情,想要问问你,可有办法?”   杨守文立刻明白了明秀的意思。   陈子昂这件事,说实话和孙处玄并无关联。   可问题在于,段简已经死了,而孙处玄身为梓州长史,便难辞其咎。当时梓州刺史返乡不在,所以这责任便要落到孙处玄的身上……以陈子昂在士林中的地位和名望,那些清流绝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必然会追究。那样一来,孙处玄则危矣。   或许,孙处玄不会有性命之忧,但必然是前程尽毁。   杨守文剑眉浅蹙,沉吟片刻后,苦笑道:“这个,我实在是没有主意。   你当知道,我在士林中虽然有些名望,却不过是这两三年的事情,难有开口的资格。而且,发生这种事情,就算是陈子昂不愿意追究,那些士林清流也不会罢手。   而我,实无劝阻那些人的能力啊……”   才情有了,名望也不低!   可是杨守文的地位和资历,也注定了他的话语权不会太大。   明秀却笑了,轻声道:“孙处玄的仕途黯淡,其实依我看来,却是青之你的机会。”   “什么意思?”   “孙处玄此人,非是无能之辈。   我在射洪这些时日,曾仔细观察过他。他做事非常细致,能力不俗……太子不是准备组建飞龙兵吗?到时候,你身边少不得要有各种人才,孙处玄倒是一个选择。”   杨守文眼睛不由得一亮,轻轻点头。   明秀的眼光,他自然相信。   他既然说这孙处玄有能力,想必真是一个有用人才。   飞龙兵百废待兴,如明秀所说,的确是需要各种人才来充实。但飞龙兵的性质,又有些不同寻常,一般人未必愿意加入,而愿意加入的,杨守文也未必能看得上。   如果孙处玄在仕途通畅,杨守文肯定没有机会招揽。   可如果他被士林清流打压,仕途黯淡的话,杨守文再出面招揽,想必会容易许多。   “既然此人有真才实学,大猫何不让他父亲出面帮忙?”   明秀道:“桓彦范此人,是君子。   然则他性情刚烈,不懂得变通,好走极端,很容易惹下祸事。况且,孙处玄如果真的有了麻烦,桓彦范未必能接纳他。大猫太清楚他阿耶的脾气,所以不愿推荐。”   “如此,我会多留意他的情况!”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杨守文自然不会再去推辞。   而且,明秀的话,也给了他一个思路。   这世上怀才不遇,或者因为其他事情受到牵连,仕途黯淡却有真才实学的人不在少数。飞龙兵招揽正常的人才会有困难,但如果招揽这些倒霉蛋,想必会容易许多。   想到这里,杨守文不禁眯起了眼睛,思忖着该如何进行此事……   这件事,最好还是让杨思勖出面。毕竟他宦官的身份,处理这些事情,会简单不少!   ……   天亮了,大军渡河完毕,便浩浩荡荡开拔。   杨守文也在队伍中,和李清并辔而行,在辰时刚过,便抵达射洪城外。   孙处玄率县城官吏前来迎接,当他见到李清时,两人不禁相视把臂长叹,感慨良多。   而杨守文则没有陪伴他们,径自和明秀等人离开队伍,进入县城后,直奔陈府。   再不回去,裹儿肯定会发飙的!   他此次进山寻找幼娘,着实耗费了不少时间,裹儿一个人在县城,又怎能不担心?   所以,杨守文也有些头疼,待会儿见到裹儿,又该如何安抚呢? 第六百五十五章 风和日丽,刀光剑影   陈府大门大开,裹儿便站在门阶之上。   在她身后,小铃铛和小馒头都静静的站立,不过那小脸上却流露着不快之色。其余众人,包括桓道臣在内,全都列队门内。唯有陈子昂坐在一张榻床上,和一个身穿白裳,头戴羽冠的男子低声交谈,两人时不时,还会发出几声低弱的浅笑之声。   也就是陈子昂两个人,其余众人全都肃穆而立。   “来了!”   从长街的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并伴随着犬吠声连连。   大玉展翅低空翱翔,稳稳落在了陈府门外的一棵大树上,而后发出了两声鹰唳。   李裹儿顿时满面笑容,快步从门阶上走下来。   而此时,一队骑军簇拥着杨守文等人出现在街头,纵马朝陈府大门方向疾驰而来。   “兕子哥哥,你总算回来了!”   裹儿欢叫一声,忙快走两步。   与此同时,杨守文也在门前勒住了战马,甩镫离岸。   看到李裹儿那灿烂的笑容,他总算是松了口气。于是,他微笑着走上前,拉住了裹儿的手臂,轻声道:“小过,我回来了!”   哪知道,裹儿却突然变了脸色,抬脚就踢了杨守文一下。   “坏家伙,怎地去了这么久?”   言语中,流露出了浓浓的牵挂。   那一脚踢在杨守文的腿上,其实并没有用力。   只是,没等杨守文开口,幼娘却不高兴了。   她原本下马后便站在杨守文的身后,见李裹儿踢杨守文,幼娘又怎可能沉住气,不动声色。   就见她踏步上前,一翻手腕,手中便出现了一支羊角匕首。   “你干什么?怎敢对阿兄不敬?”   当着众人的面,幼娘会称呼杨守文做阿兄。   当然了,在私下里,她还是习惯称呼杨守文做‘兕子哥哥’。就见她粉靥阴沉,一脸的怒色。若非杨守文把她拦住,说不定这小丫头会二话不说,杀了李裹儿呢。   可即便是这样,也吓了杨守文一跳。   印象里的幼娘是个很温柔的小姑娘,此刻却大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架势,让他多少有些吃惊。不过再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奇怪。幼娘这三年来可是吃了许多的苦,单只是为了报仇,她就杀了黄家几十个人,又岂是以前那个好相与的小姑娘?   “幼娘休要冲动,这是裹儿。”   李裹儿也被幼娘吓了一跳,本能的退后一步,上下打量起来。   她,就是幼娘?   兕子哥哥说过,幼娘如他的妹妹一般,可现在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太对头啊!裹儿比幼娘大一些,而且生在皇家,对一些事情也更早熟。她敏锐觉察到,幼娘对她,似乎有一丝丝的敌意。不过,她却没有放在心上,那张绝美娇靥上,反而露出灿烂笑容。   “这就是幼娘吗?恭喜兕子哥哥,终于兄妹团聚,了却了一桩心事。”   说着话,李裹儿还笑着走上前,要和幼娘拉手。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李裹儿的这番作态,让幼娘有些不知所措,疑惑看着李裹儿,又朝杨守文看了一眼。   “幼娘,这是裹儿,她此次随我一同南下,专门来寻你回家。”   幼娘闻听,慢慢把羊角匕首收起。   她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握住了李裹儿的手,轻声道:“那你……不可以欺负兕子哥哥。”   “……”   “这第一局,怕是公主占了上风。”   陈子昂叹了口气,面色复杂的看着门外两个娇俏的好像瓷娃娃的女子,扭头对身边的男子说道:“幼娘虽然这两年颠簸流离,经历了许多磨难,可是论心计,怕还是比不得公主。”   “那是自然……公主虽性子娇憨,可毕竟在那种环境里长大,心思自非那小娘可比。”   男子说着,轻声笑道:“只怕接下来,这位杨君要有罪受了。”   陈子昂点点头,却没有回答。   他能够感受到二女之间,那隐藏的敌意。   一个是青梅竹马,另一个却是痴心跟随……可一个出身高贵,而另一个却流落江湖。   孰高孰低,可见一斑。   若换做是其他人,陈子昂或许不会理睬,可是幼娘……   如果不是幼娘的存在,他恐怕早就死在那段简的手中。陈子昂不傻,又怎可能看不出这其中的玄机?不管幼娘救他是真心,亦或者是无意为之,这份恩情他受了。   哪怕杨守文救了他,可陈子昂心里,依旧对杨守文不甚欢喜。   毕竟,他是郑三娘的儿子,可偏偏郑三娘嫁给了杨承烈,而陈子昂从来都不喜欢杨承烈!   眼见着幼娘吃亏,陈子昂决定帮她一回。   于是,他示意扈从抬着榻床从大门里走出,远远的就道:“青之,你总算是把幼娘带了回来。你不知道,这几日我是何等担心,就怕幼娘年幼,着了那黄贼的道。”   他这一登场,也使得气氛顿时缓和许多。   杨守文一只手拉着幼娘,另一只手牵着李裹儿的手,走上前道:“叔父,可安好?”   话一出口,他就觉察到说错了话。   果然,陈子昂脸上的笑容一滞,但旋即又恢复了正常,抱拳道:“若非幼娘的护持,我险些死在狱中。今幼娘安然返回,我也算是放下心来,日后定要向文宣当面道谢。”   这一句话,令李裹儿脸上的笑容一凝。   她瞪了陈子昂一眼,对杨守文轻声道:“兕子哥哥,我来为你介绍一下,他便是太宾先生。”   顺着李裹儿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在陈子昂身后,却站着一个中年男子。   他身高大约在六尺左右,体态修长,样貌清癯。   而且,那肌肤若婴儿般的娇嫩,让人丝毫看不出他的年纪。   若记得不错,李客已年过三旬。而李客却要尊这位赵先生为兄,那他的年纪当在四旬左右。可如果从表面上看,真真不像!如果他去了颌下的胡须,说他比杨守文年纪小,杨守文也能相信。这个人,气质优雅,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好像仙人一般。   杨守文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便是那位被明琰和李客都非常推崇的东岩子,赵蕤。   “见过太宾先生。”   杨守文连忙上前行礼。   赵蕤却露出苦笑之色,看了李裹儿一眼,而后微微一笑,“我也久闻杨君谪仙之名,总仙宫中醉酒诗百篇,名扬天下。今日能够见到杨君,也是赵某幸甚,幸甚。”   说完,他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杨君奔波劳顿,不若先洗漱一番,咱们再畅谈不迟。”   “是啊,先到府中歇息后再说。”   陈子昂也知道,而今不是争锋的时刻,于是连忙招呼。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陈府的主人。主人家既然开了口,李裹儿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眼珠子一转,想要唤上幼娘。   哪知道陈子昂已抢先开口道:“幼娘,你原来的住处我已经命人打扫干净,你的衣装都在,先回去把衣裳换一换。怎地也是一个美人胚子,怎能够穿的如此邋遢?”   幼娘一怔,扭头向杨守文看去。   杨守文则笑道:“便听了叔父的安排,客随主便就是。”   “嗯!”   这世上,哪有不爱美的女孩子?   幼娘穿戴破烂,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此前她还没有在意,而今看到李裹儿一身华服,心里便有些不自在。她决定,要把自己最美丽的装扮,都呈现在阿兄的面前。   “八戒,随我走啦。”   仿佛又回到了虎谷山下的小山村,幼娘唤了八戒一声,便跑进了府中。   李裹儿有些不太高兴,但是又不能表现出来,于是只能气呼呼的叫上了两个婢女,随杨守文一同走进陈府大门。   这阳光,明媚。   正是梓州风和日丽的好时节,可不知为什么,明秀等人却不约而同的感受到了一丝刀光剑影的寒气。   青之,你麻烦大了! 第六百五十六章 余波   射洪之围,最终以飞乌蛮败退而告终。   不过短短一天,射洪城外三十里再也找不到一个飞乌蛮的踪迹。而飞乌蛮特有的灰隼,也同时消失不见,不知所踪。据探马回报,飞乌蛮在溃败之后,便返回铜山。   也就是说,射洪的危险已经解除……   可是,所有人都清楚,事情并没有就此而结束。   飞乌蛮占居铜山、飞乌两座县城,有私镕山为根基,进可再犯射洪,退可遁入婆娑山,逃往晋州。同时,飞乌蛮虽在射洪折损了一个小王,却并未伤筋动骨。其麾下,仍有数千本部兵马,再加上那些闻风而来投效的蛮部,少说还有万余叛军。   这万余叛军一旦闹将起来,仍旧会使得剑南大乱。   所以,李清并不敢掉以轻心,一面派探马细作打探叛军的动向,一面派人飞报鲜于燕。   这种可能引发整个剑南动荡的局面,绝非他一个营田判官可以决断。   ……   李清一面整顿兵马,一面安抚射洪百姓,准备待援军抵达后,征伐铜山。   而杨守文也同样没有闲着,因为他发现,他的麻烦才刚开始!   幼娘回来后,就和李裹儿在明里暗里展开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李裹儿虽然支持杨守文来寻找幼娘,却不代表她愿意把杨守文让出去。特别是在幼娘表现出了对杨守文那种难以言喻的依赖之情后,李裹儿的心里,对幼娘便产生了深深的提防。   同样,幼娘更希望杨守文能够多陪伴她。   三年的分离,历经许多坎坷,幼娘只想要把那三年来缺失的疼爱,一股脑的讨要回来。   一个,是青梅竹马;一个,是千金贵胄。   两个女孩子,对杨守文都用情很深,也让杨守文一下子,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在感情上,从来都是一个门外汉。   前世他缠绵病榻,根本没有机会谈情说爱;今世却一下子得到了两个女子的倾心,让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害怕伤害到幼娘,更怕让李裹儿难过,一时间摇摆不定。   “青之,你到底喜欢谁呢?”   “都喜欢!”   杨守文抬起头,看着明秀,一脸茫然道。   都喜欢,可不太好!   若换做普通人家,也许一切好说。   可问题是,哪怕李裹儿已经不再有公主的封号,那千金贵胄的身份,却无法改变。   别的不说,单只是李显,恐怕就无法容忍杨守文另有新欢。   这是一个非常麻烦的问题,哪怕是明秀,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所以,当杨守文向他请教的时候,他也只能是大眼瞪小眼,装傻充愣,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   看到他这副模样,杨守文就知道,这家伙是指望不上了。   “李君,李君,你们猜猜,我发现了什么?”   就在两个人相视无语的时候,屋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跟着,孙处玄闯进了房间,他脸上笼罩着一层青色,也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透着一股子阴鸷气息。   他手里捧着一摞卷宗,走进房间后,便把那卷宗重重摔在了桌上。   “段简狗贼,特以胆大,竟然做出这等祸国之事。   还有那黄文清更是嚣张,与段简狗贼合谋……亏得他们已死,否则我定要让他二人死无葬身之地。”   孙处玄怒气冲冲,在一旁坐下。   而杨守文和明秀却有些发懵了,疑惑看着孙处玄。   由于杨守文和孙处玄此前判定,段简并非自杀,而是死于他杀,所以孙处玄一早就把公文呈报了梓州刺史。按道理说,段简是梓州治下官员,理应由梓州府衙负责调查。   可那梓州刺史却好像不愿意担当此事,反而把这案子推给了杨守文。   原因无他,杨守文本就挂着司刑寺司直的职务,有勘查推案之责。加之杨守文又恰好人在射洪,这梓州刺史干脆把这案子交给了他,只是命孙处玄来负责协助。   “孙君息怒,究竟发现了什么,竟使孙君如此?”   孙处玄喝了一口水,总算是冷静下来。   他脸色阴沉,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卷宗,打开来放在杨守文的面前,“我这几日,一直都在查看射洪县衙的案牍,却发现自段简就任以来,先后四次以不同名目更换勇壮兵械,总数超过一千五百套。而那些更换下来的兵械,县衙中却无有记载。   我当时就觉得奇怪,那么多的兵械,究竟去了何处?   于是,我就继续追查……直至三天前,我开始追查黄氏一族这些年来的账目,发现黄氏私下里,竟在偷偷贩卖兵械与飞乌蛮。除此之外,黄氏还向六诏地区,包括越析诏,蒙舍诏等在内的各部贩卖军械,数量多少不等,但总值加起来,却格外惊人。   这些年来,蒙舍诏愈发强大,已流露出吞并其他各部的意图。   朝廷也一再又命令,不得参与六诏之争,但同时也不许给六诏各部以任何形式资助。   可现在……   这黄文清何以如此胆大,我以为,在他们背后,定有人在暗中指使。”   六诏?   杨守文闻听,心头不由得一动。   他想起了一件事,就是那‘六诏乘象书’。只是从青石岭回来后,因为诸多杂事,他差点把这件事给忘了。现在,孙处玄提起了六诏,也让杨守文立刻想起了六诏乘象书的事情。   他并未立刻发表意见,而是拿起卷宗,仔细翻阅。   孙处玄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坐在一旁,静静不语。   良久,杨守文把卷宗放下,眼中也流露出一丝凝重之色。孙处玄说的不错,段简在过去一年间换装约一千五百套兵械,可是在县衙的案牍中,却没有这方面的记录。   反倒是在黄家的账目里,过去一年间,多次出现了兵械出售的记载,其销售的对象,正是私镕山的飞乌蛮。   这也是飞乌蛮何以会帮助黄文清的原因?   亦或者说,段简之死,和这件事也有莫大关联?   杨守文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在屋中徘徊踱步,眉头紧蹙一团。   说实话,他有点不想掺和这件事情……私自贩卖兵械?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事情。   而联想到黄文清的背景……   杨守文隐隐约约能够猜出,是什么人在幕后指使。   但他更清楚,对方的势力很强大,绝非他可以抗衡。同时,就算是他真的找到了证据,到最后很可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无法伤到对方的筋骨,甚至让他和那些人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激化。相信,不管是武则天还是李显,都未必愿意看到这种结果。   可如果不追查……   杨守文不由得轻轻揉动太阳穴,感到有些头疼。   他想了想,轻声道:“孙长史,这件事,我建议你暂时先不要呈报府君,最好是再继续调查下去。   那黄文清,绝非你所看到的那种没有根基之人。   插手六诏,私自贩卖兵械,你以为一个地方豪强,真有这样的胆子,做这等事情?”   孙处玄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以李君之见,当如何是好?”   “你先秘密调查这件事,但最好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会上疏朝廷,把此事告知陛下和太子……这件事,若无陛下和太子的支持,你我擅自呈报上去,非但不会奈何对方,反而会打草惊蛇,弄个不好,你我都有危险。”   孙处玄想了想,颇以为然。   “既然如此,那我明白了……我会继续调查这件案子,有什么情况,会告知李君。”   “甚好!”   其实,孙处玄的想法,杨守文大体上明白。   他知道自己因为陈子昂这个黑锅,仕途上可能不会再有前程,所以就希望能做几件大事,来换取朝廷的支持。到时候就算是受了牵累,他也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只不过,孙处玄考虑的,又有些过于简单!   送走了孙处玄,杨守文合上了卷宗。   明秀在一旁突然道:“青之,你这是用的缓兵之计?”   杨守文看了他一眼,突然间笑了。   说实话,他和明秀配合越来越相得益彰。每每他的想法,明秀总能够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非是缓兵之计,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件事,绝非孙长史所想的那么简单。他的心思,我能够明白,同时也能够理解。可如果按照他的想法去做,非但不会有任何结果,反而会让他陷入危险之中……   你也说了,这是个人才!   如果真因为这种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事情,使得他陷入险境,实在是有些可惜。   我准备回去之后,奏明太子。有太子在背后支持,调查起来,也会免去许多危险。”   明秀听罢,顿时笑了。   他手指着杨守文,轻声道:“青之,你现在可是学坏了!”   学坏了吗?   也许吧……   在杨守文第一次踏足洛阳的时候,他已经领略到了这个时代,不曾为史书所记载的云波诡谲。   似乎所有人都隐藏着秘密,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打算。   哪怕是已经故去的狄公,也似乎存着不为人知的私心杂念……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遇到过许许多多的危险。   哪怕是纯洁如白纸的傻子,估计也会变得奸诈起来。更何况,他的身份,注定了日后他不可能摆脱了庙堂的争纷。武则天活着,尚能给他保护,但若她故去之后……   杨守文,不敢想象。   所以,他必须要学会奸诈,必须要学会使用手段。   “对了,明日我准备私下里宴请太宾先生,你帮我与他说一说,最好不要被太多人知晓。”   明秀浅笑一声,“此事,我自会安排!” 第六百五十七章 其实大有可为(一)   赵蕤何人?   说实话,杨守文最初并不是特别清楚。   他之所以对赵蕤感兴趣,更多是因为李客与明琰两人的举荐,使他对赵蕤有些好奇。   虽然杨守文想过要招揽赵蕤,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想要先审视一下再做决定。毕竟这年月里,挂羊头卖狗肉的人实在是太多。赵蕤此前曾多次拒绝征辟,博得不少的口碑。可杨守文却担心,他又是走的终南捷径,实则并没有太多的才学。   直到杨守文找回幼娘,击退了飞乌蛮,回到射洪之后,这种态度才发生变化。   而产生变化的原因也很简单,是一次和陈子昂聊天时,偶然间听到的一个消息……   “太宾先生而今正准备着手撰写一部奇书。”   “哦?”   “他与我说过一次,我听罢后,也颇感兴趣。”   “是什么书?”   “太宾欲以汉魏以来史料为素材,集诸子百家学说于一体,撰写一部设计军政各方面的奇书。他对我说,此书必将创亘古之先河,故而他准备为此书取名做《长短经》。”   杨守文在听了陈子昂的这番话之后,终于想起了赵蕤是何方神圣。   亦或者说,他因为长短经,而想起了赵蕤是谁!   ……   在华夏的历史长河中,有无数关于谋略方面的著作。   其中,《长短经》或许算不得最为出名,却又占据着一个非常重要的地位。它是一部实用性的韬略奇书,融合儒、道、兵、法、阴阳、农等诸家思想而撰写的一部逻辑体系严密,涵盖文韬武略的谋略奇书,被历代帝王将相所研读,明清以来,更被无数人尊为小资治通鉴,堪称是华夏传统文化之中,非常重要的一部著作。   但由于长短经所著时期是唐代,其文字也多有唐代独有的韵法,所以佶屈聱牙,不甚容易看懂。   后世关于《长短经》的译文著作也有许多,但其翻译解释,却多有时代特征和个人解读,以至于流传并不是特别广泛。相比之下,明代的《智囊》与《智囊补》的传播广度,远远大于《长短经》,也使得在后世,许多人甚至不知道这部书的存在。   杨守文也曾读过长短经,但说实话,不甚理解。   也正是因此,他对《长短经》不是很熟悉,连带着对书的作者,印象也不太深刻。   若非陈子昂说出《长短经》这部书,杨守文可能到最后也不会想起赵蕤何人。   长短经的优劣,杨守文说不太清楚。   但是能够成为宋以及明清时期,有作为的帝王所推崇的著作,更被称之为小资治通鉴,其珍贵之处可见一斑。而作为撰写这本著作的人,又怎可能是虚有其名的人?   所以,杨守文决定,招揽赵蕤。   可他也知道,有才学的人,大都桀骜,不太容易招揽。   而他,说实话也无法给予对方太多承诺……唐不同于两汉,他想要成为‘主公’,除非是造反作乱。否则的话,他就不可能给予跟随他的人太多希望,其招揽的难度,自然增大。   比如李客,杨守文其实很看重。   但是当他招揽李客的时候,哪怕李客只是西域的一个密探,也不太愿意跟随……   至于李客说的劳什子‘人各有志’的话语,杨守文后来反应过来,那都是借口。说白了,他无法给予李客所期望的希望,李客自然不会追随。而相比之下,那些武将的招揽倒是容易很多。他们需要杨守文这么一个媒介,得到大人物的关注。   因为,他们可以凭借战功,得到他们所期望的结果。   “这有何难,让阿耶一道旨意,把他征辟过来就是。”   这是李裹儿的主意。   “他要是不同意,我就用剑逼着他点头。”   这是幼娘的办法。   可杨守文知道,不管是幼娘还是李裹儿的主意,都无法招揽到赵蕤。   这种人颇有名声,你不可能对他用强。除非,你能说服他,让他心甘情愿的辅佐。   但,可能吗?   天色,已渐晚。   说起来,杨守文感到非常有趣。   同样的时间,梓州的黑夜会比洛阳要晚来一些;同样的,它的朝阳,也要比洛阳升起的晚许多。   明明都是卯时,可能在洛阳已经是白昼,但梓州却仍旧漆黑一片。   而同样是戌时,也许洛阳已经进入了夜晚,但是在梓州,仍旧可以看到晚霞夕照。   想来……这里面有时区的缘故吧。   杨守文站在门廊上,看着斜阳夕照的余晖笼罩庭院,脑海中却在思忖着,该如何游说赵蕤。   已是初夏,天气渐渐炎热。   不过从青石岭方向吹来的风,混杂着一丝丝涪水的水气,多多少少带着些许凉意。   当太阳完全落山时,夜幕降临。   天空中飘洒着淅淅沥沥的雨滴,绵绵洒洒落下。   每到这个时节,巴蜀的天气就会变幻异常。杨守文倒是已经习惯了这种变化,于是在门廊上坐下来,耳听雨打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心思也变得格外宁静起来。   依稀记得,后世史书中对赵蕤的记载,说他是才华过人。   只可惜,此人生不逢时,生活在开元盛世,以至于才学无用武之地,于是只留下了一部长短经。   甚至有人说,若赵蕤生于乱世,必然会成为名臣。   对此,杨守文不置可否。   没有发生的事情,永远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就比如历史上那位赵括老兄,若他没有去统帅兵马,没有长平之战的失败,也许他依旧会是赵国人所敬重的天才。   他或许是一个出色的谋士,却不足以担当一位统帅。   赵蕤是否是第二个赵括?   杨守文不清楚……但是,他还是希望,能够把赵蕤招揽过来,成为他可以依靠的谋主。   笃笃笃!   一阵木杖敲击门廊的声音传来。   杨守文回过神,忙扭头看去,就见陈子昂架着一对拐杖,颇有些吃力的从长廊另一边走来。   “叔父,你怎么来了?”   杨守文忙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   他并不是太喜欢陈子昂,奈何对方是母亲生前喜爱的小兄弟,是他的长辈,同时还曾帮助过幼娘。哪怕陈子昂说,幼娘对他有活命之恩,是他欠了幼娘的恩情。可在杨守文看来,如果当初没有陈子昂的收留,幼娘也许早就死于非命……这份情义,杨守文记在心里。不管陈子昂当初是出于什么目的收留了幼娘,他都不能忘记。   “青之一个人坐在这里,在想什么?”   陈子昂看上去,比之几年前在昌平相见的时候,感觉多了几分真诚。   他在杨守文的搀扶下,在门廊上坐好,而后把拐杖收好,放在了身边。   “哦,没想什么。”   杨守文搔搔头,笑着回答道。   陈子昂见状,却忍不住笑了。   “青之,可是想那兵械的事情?”   “哦……”杨守文想了想,摇头道:“倒是没有想这件事……此事,自有孙长史去调查,我并无意插手其中。之前孙长史已经禀报了案情,我准备如实奏报太子。”   “嗯,不插手也好!”   陈子昂深吸一口气,轻声道:“这巴蜀之地,自蜀汉以来,便极为复杂。   想当年,武侯何等才华,却依旧无法妥善处理,最后不得已六出祁山,鞠躬尽瘁。巴蜀之地,豪酋众多,宗族林立,加之地处西南之地,即便朝廷有些插手进来,也颇为辛苦。黄文清贩卖兵械一事,牵扯很深。以青之目前实力,不宜卷入其中。”   说到这里,陈子昂眼睛突然一眯,闪过一抹狡黠之色。   他笑着道:“孙处玄稳重干练,心思缜密,且极为倔强。   他追查下去,早晚会遇到麻烦……到时候,怕少不得要烦劳青之,能拉扯他一下。”   他看上去似乎是随口而言,可是杨守文却心里一咯噔。   陈子昂,看出来了?   杨守文对孙处玄,自有一番打算。   他的确是想要招揽孙处玄,可他也明白,以他目前的地位,孙处玄绝对不会投效。   除非……孙处玄和吕程志一样,走投无路时,他再雪中送炭,可事半功倍。   可现在看来,自己的这些算盘,好像被陈子昂看穿了!   杨守文从来都不喜欢陈子昂,但此刻,也不禁对陈子昂高看了两眼。   “叔父这话又从何说起?孙长史为朝廷尽心尽力,又何来麻烦?”   陈子昂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想当初,我离开昌平,而后辞官返乡,本是打算远离是非,躲避灾祸。可谁料想,灾祸从天而降,若非青之,我怕早已命丧黄泉。今细思来,犹自感到有些后怕。”   杨守文听罢,也不由得沉默了!   “在监牢的那些时日,有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能少一些算计,也许就不会有这无妄之灾。   青之,你可知道,当初我收留幼娘的时候,存着别的打算。   我之前虽然得圣人看重,拜为左拾遗,可惜朝中无有根基,不得已只能投效武氏,以期能一展报复。可惜……去岁,我收留幼娘的时候,就存了借幼娘与你父子交好的想法。当时我就想,你父得圣人看重,而你又小小年纪,名动两京,说不得我孝期结束后,带着幼娘去洛阳时,你父子必然会承我人情,到时候会助我一臂之力。   可现在想来,若当时我没有那许多的私心,早些让你父子知道了幼娘的下落……”   陈子昂说到这里,不由得面露几分苦涩。   而杨守文看他的目光,也随即产生了变化……   不得不说,因为陈子昂这一番抛心置腹的话语,让他对陈子昂的感官突然间好转许多。   陈子昂的那些算计,细想起来,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甚至可以说是人之常情!   利益最大化嘛!   你看我收留幼娘,又照顾了这么久,到时候我去了洛阳,你父子能不感激我吗?   可也正是他这些算计,让他深受其害。   如果陈子昂能早一日让杨家父子知道幼娘的下落,也许他就可以摆脱这一场劫难。   正所谓,一饮一啄,乃天注定!   想到这里,杨守文反而释怀了,露出一丝浅笑。   “叔父哪里话,不管怎样,你这份情谊,兕子都会记在心里。   或许我以前对叔父有些误会,但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叔父一定能够否极泰来。”   “否极泰来?”   陈子昂闻听,却苦笑起来。   他指了指自己的双腿,“青之以为,我这样子,还能否极泰来吗?”   杨守文顿时沉默了……陈子昂是个醉心仕途,渴望建立功业之人。可是现在,他双腿残疾,日后怕是仕途无望。这种情况下,更别说什么建立功业!否极泰来之说,也只能成为一句安慰。   毕竟,朝廷选拔官员,也要看你的仪容风度。   陈子昂若双腿健全,杨守文倒是不介意,把他推荐给李显。   可现在……   想到这里,杨守文也不禁轻轻叹息了一声,看着陈子昂道:“那叔父而今,又有何打算?” 第六百五十八章 其实大有可为(二)   雨,似乎变得大了。   雨滴敲打屋檐,发出啪啪声响,在庭院中回荡。   陈子昂露出茫然之色,看着顺着屋脊流淌下来的雨幕,久久没有做出回答。   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他陈子昂,少年习武,也曾是射洪一霸。后来听从了郑三娘的劝说,弃武习文,凭借天资聪颖,最终得以高中状元。   那时候的他,满腔热血,想要做出一番事业。   可奈何生不逢时,虽有一腔抱负,但最终也只不过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说实话,他从政多年,并未做出太多的政绩。   文坛上的名声?   说实话,陈子昂并不看重。   那只是一个辅助的手段而已,他其实心里面很清楚,那名望在仕途究竟有多大用处。   这是一个处处讲求人脉和关系的时代。   事实上,纵观千年,这一点似乎一直没有变化。   哪怕科举取士,也是如此。读书人喜欢依附权贵,哪怕门阀已不复魏晋时的崇高地位,可如果没有他们的支持,想要身居高位也很困难。陈子昂,更是深受其害。   如果他双腿健全,一定会毫不犹豫向杨守文提出诉求。   可现在……   他一没有子嗣,二没有了希望,以后该如何是好?   陈子昂想到这里,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他看了看杨守文,突然道:“青之,你很看重孙处玄吗?”   杨守文一怔,旋即道:“有才而愿用事者,可遇而不可求;有才而不愿用事者,我不欲也。无才又不愿用事者,多如过江之鲫。孙长史有才,又愿用事,我怎能不看重?”   陈子昂道:“孙处玄此人,确有才华。   然则因段简一事,此生于仕途已无缘。青之既然属意此人,也是他的福气……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一计策,可是孙处玄走投无路,最终投效青之,不知青之意下如何?”   “是何计策?”   “这,青之勿问,我自有主张。”   陈子昂说完,便笑而不语。   他神色沉静,全无当日在虎谷山小须弥寺相见时,那种浮躁之气。   杨守文的眼睛不自觉眯缝起来,他突然发现,眼前的陈子昂,确变得有些高深莫测。   苦难啊,有时候真的是人成长的良师益友。   当然,若非不得已,谁也不愿意去接受那苦难罢了……   ……   和陈子昂聊到很晚,两人才分开。   杨守文先去探望了李裹儿,见她睡下之后,又去看了幼娘,并且陪着幼娘说了一阵子话,哄着她睡着。   倒也不是他厚此薄彼,而是幼娘太过孤单。   在这陈府之中,她谁也不认识,除了杨守文之外,似乎也只有四只獒犬陪伴身边。   老牛头倒是和她关系亲密,却因为地位太低,进不得内宅。   所以,杨守文只能给予她更多的关心,也算是对这三年来,幼娘流落江湖的一种补偿。   当然了,幼娘也很满足。   只要能够在杨守文身边,她就开心的不得了……   第二天一早,李清派人前来,请杨守文前去商议军务。   不过杨守文却用身体不适为借口,婉拒了李清的邀请。他不想在梓州掺和的太多,左右已经准备离去,又何必跑去凑热闹?李清请他前去,是因为当日在渡口,杨守文曾救过他,也是对他的一种尊重。可实际上呢?他是否愿意杨守文前往,怕只有他自己知道。杨守文也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人家对他尊重,他却不愿蹬鼻子上脸。   更何况,他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兕子哥哥,真不用我陪你去吗?”   在杨守文出门的时候,幼娘拉着他的手问道。   杨守文笑着摇摇头,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瓜,轻声道:“在家好生陪伴裹儿,不许胡闹。   等我处理完了这边的事情,咱们就返回洛阳。”   幼娘闻听,乖巧的答应。   杨守文走出陈府,和明秀相视一笑,搬鞍认镫,跨坐马上。   两个人旋即纵马行出坊市,直奔射洪县城的城门而去。今日在城门值守的,是苏长史,他和杨守文是旧识,所以也没有拦阻,便直接打开了哨卡,放他们出城。   出射洪后,两人便向西而行。   约十余里,只见一座形如马鞍一般的山峰,横在前方。   山名金华山,因山中有一座金华观而得名。相传,东晋时期有方士陈勋来此结庐,修道求仙。到南朝梁武帝时期,便敕令在山中修建了一座规模极为宏大的道观。   “想当年,陈子昂就曾在这里读书。”   明秀勒住马,手指金华山笑道:“我问过梁九,他对我说,当年的陈子昂,是射洪一霸。后来不知怎地受了刺激,便弃武从文,并且在这金华观中苦读十载……”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杨守文笑着回答,一边打量着眼前的景色。   金华山前山是主峰,山脚下有一座百尺桥,桥头还有一块石碑,上面雕刻有字迹。   杨守文下马走上前,就见那石碑上写着:鹤舞千年树,虹飞百尺桥‘的诗句。   “这是陈子昂的《登金华》,前面这百尺桥,也就是因为诗中那句‘虹飞百尺桥’而得名。   咱们就牵马步行,过此桥后,便是金华观。   赵太宾言金华观的斋饭乃射洪一绝,我也听人说过,今日正好可以一探究竟。”   “怕不是赵太宾要求,而是四郎你嘴馋了。”   “哈哈哈,知我者,青之也。”   明秀笑罢,话锋却突然一转,轻声道:“赵太宾此人淡泊名利,想要说服他并不容易。   青之,你可有腹案?”   杨守文眉头一蹙,摇摇头道:“确未有腹案,不过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昨夜和陈子昂一番畅谈,让他有了一些想法。   赵蕤虽才情高绝,若桀骜不驯,不愿低头,他也不会勉强。毕竟,强扭的瓜不甜,与其逼迫赵蕤,倒不如让他踏实写完了长短经,过他的隐士生活去吧。杨守文可不希望千辛万苦找来的谋主,变成老子一样的伺候!那样的话,着实没有意义。   两人一边说,一边牵马穿过百尺桥。   过百尺桥,顺左上三十余阶石阶,便到达了金华观的前山门。   一眼望去,层层石阶直上山头,两旁古柏森森,云环雾绕,颇有几分世外仙山的韵味。   而山门外,有道童等候。   见杨守文两人前来,道童迈步上前,稽首道:“无量太乙救难天尊,敢问可是杨、明两位居士?”   “正是。”   “东岩子师叔命小道在此等候两位大驾光临。   师叔在后山设下酒宴,请两位居士随小道来吧……”   赵蕤早年间入道,道号东岩子。   他在巴蜀地区的道门中,颇有些名望,故而这小道童称呼他做‘师叔’也不足为奇。   杨守文两人把马匹交给了小道童,就见那道童招手,又有几个火居道士上来,接过缰绳。道童旋即在前面领路,杨守文和明秀则跟在他身后,循着石阶缓缓而行。   那石阶长短不一,颇有些陡峭。   而道童行进间,却如履平地,丝毫不见吃力,显然也是有功夫在身。   他一边带路,一边与杨守文两人介绍沿途的风景。虽说他带着些许口音,却足以让杨守文和明秀听得明白。   “太宾先生倒是好安逸,居然选了如此风景,真高士也。”   明秀被沿途风景所吸引,一路赞叹不已。   三人穿过祖师殿后,则侧门出道观,来到后山。   远远的,就见一幢茅屋建在山顶。在茅屋前,建有一座四方亭,赵蕤一身道装,便端坐在那四方亭内…… 第六百五十九章 其实大有可为(三)   山雨倏忽而至,淅淅沥沥。   金华山中,水汽氤氲缭绕,让人无法分辨清楚,哪些是水汽氤氲,哪些是山中云雾。   四方亭里,红泥酒垆中炭火熊熊。   一壶青梅酒恰到好时,从酒壶中散发出一股子淡淡的青梅芬芳。   赵蕤小心翼翼的温着酒,眼中闪烁着专注之色。就仿佛,这四方亭里只有他一人。   杨守文和明秀则坐在一旁,看着赵蕤温酒,丝毫没有不耐的表情。   从进入四方亭到现在,双方并无太多交流。   赵蕤只请二人落座,便全神贯注的温酒,似乎忘记了身边还有客人。而杨守文和明秀也很有耐心,坐在四方亭里,看着山中云起云落,好像也忘记了他们的目的。   “请酒。”   赵蕤把酒水斟满,奉到二人面前。   那酒色清冽,散发着青梅芬芳,令人不由得口中生津。   杨守文端起青铜盏,抿了一口,忍不住连声称赞。   “煮青梅酒,需看火候。   世人皆以为将就置于酒垆中,烫热了酒水即可饮用……呵呵,殊不知这炭火、垆水皆有讲究。青梅需用三月梅,时正青涩,置于窖中放熟,保留青梅的芬芳,而后置于酒水中温烫。若垆水温度过高,则芬芳尽散;垆水温度不够,则酒中留有苦涩。   这道理,与青之所著《茶经》里的煮茶道理非常相似,非高士则不可能尽得真粹。”   赵蕤说完,为杨守文又斟满了一杯。   他看着杨守文,脸上带着几分笑容。   而杨守文则看着他,一开始显得有些迷蒙,但片刻之后,脸上便流露出了了然之色。   “多谢先生指点。”   两人说完,相视而笑。   雨,不知何时停歇,山间升起一道彩虹,横跨山峦。   杨守文和赵蕤一边聊天,一边饮酒。   他们谈话的内容,涵盖古今。杨守文感觉到,错非他前世读了许多书,只怕是无法跟得上赵蕤的节奏。这赵蕤,端地是博古通今,涉猎广博。大多数时候,杨守文只能是在一旁聆听。好在他也读过许多书,前世的记忆,让他不时插两句话,也使得赵蕤称赞不已。   明秀则有些沉默,在大多数时候,都是默默聆听。   三人在四方亭中畅谈大半日,杨守文见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   “太宾先生,我此次入川,已完成了任务,不日将启程返回洛阳。   此一别,不知何时方能再见,若将来有机会,请先生出川来洛阳,小子定会扫榻相迎。”   “呵呵,我明日,也将动身前往蜀州,拜访一些老友,而后闭门撰书。   待书成之日,我定会前去拜访,还请青之到时候不吝指点。不过,我倒是卜过一卦,青之暂时怕是离不开巴蜀,可能会有事情发生……但青之倒也不必担心,我卜此卦,并无凶险,说不得对青之而言,更是一场机缘。青之到时,不妨多多留意。”   赵蕤这一番话,令杨守文感到吃惊。   不过看他那高深莫测的模样,杨守文也知道,就算他询问,赵蕤也未必会真个说出。   他躬身道谢,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走出四方亭的时候,赵蕤在他身后又开口道:“青之,临别时,我还有一句话要送与你。当今之世,乃大争之世,尔身在局中,想置身事外并非易事。当进则进,切不可犹豫。机缘所至,稍纵即逝,若不得把握手中,早晚会有杀身之祸。”   杨守文心里一咯噔,停下脚步,回身看去。   却见赵蕤已甩袖步出四方亭,飘飘然朝那茅庐走去。   最烦这种说一半藏一半的家伙了!   有什么话,就不能说的清楚一点吗?杨守文看着赵蕤的背影,只能苦涩的摇摇头。   “高人行事,高深莫测。”他笑着对明秀道。   明秀则叹了口气,轻声道:“装神弄鬼,不过也似乎有些道理。”   至于赵蕤那话语中究竟是什么意思?   杨守文还要细细的体会。不过这一次访贤,他心里很清楚,怕是要以失败而告终!   ……   回到射洪,天色已晚。   李裹儿和幼娘都在家中等着他,见他回来,连忙上前招呼。   “兕子哥哥,莫非失败了?”   看杨守文和明秀的模样,李裹儿和幼娘就猜出了结果。   幼娘怒道:“那个老家伙,也忒不知好歹……兕子哥哥请他,他居然敢拒绝,太可恶了。”   “要不,我着人把他绑来,强行征辟?”   裹儿和幼娘并不是很和谐,可是在这个时候,却显得同仇敌忾。   杨守文顿时笑了,轻轻摇头道:“小过,幼娘,你二人休得胡闹……太宾先生今日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他并非是不愿意出山,实在是出山,也帮不得我太多。”   “哦?”   裹儿闻听,不禁露出疑惑之色。   “难道说,那太宾先生虚有其表吗?”   “那倒不是……”杨守文从幼娘手中接过了一个糕饼,咬了一口后说道:“什么样的志向,需什么样的才华。太宾先生学的是屠龙术,非我可用……多大的脚穿多大的鞋,哪怕是诸葛武侯,虽有经天纬地之才,可若非昭烈皇帝,也无法施展才华。   若我生在乱世,又有枭雄之姿,先生或许会出山辅佐。   可今乃盛世,以先生之才,若出山为我谋划,说不得会把这盛世变作乱世,而我更非那乱世之枭雄。所以,先生与我,难有作为,倒不如归隐山中,专心的著书。”   赵蕤和杨守文讲的那番煮酒言论,其实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君择臣,臣亦择君。   在某种程度上,杨守文自认,也无法用得这赵太宾。   说不定请他出山相助,反而会有祸事临头。赵蕤看的非常清楚,所以才在不动声色中,断了杨守文的念想。   “那岂不是说,兕子哥哥还要再寻找人才吗?”   裹儿蹙眉,轻声说道:“我虽然读书不多,却也知道人才难得,兕子哥哥又当从何着手?”   “哈哈哈,这个小过不必担心,也许这人才,就在身边,而你我没有觉察。”   “身边?”   裹儿疑惑不解,而幼娘更是满头雾水。   只是,不管她们如何询问,杨守文都是笑而不语,不肯回答,两人也只好作罢。   陪着二女聊了一会儿天,杨守文就让她们去歇息了。   屋外,靡靡细雨无声到来,打湿了庭院里碎石子铺成的小径。   赵蕤说,我暂时无法返回洛阳,又是什么意思?亦或者说,这剑南道还会有变故发生?   杨守文站在窗前,看着庭院中湿涔涔的小径,心中满是疑惑。 第六百六十章 兵进铜山   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流逝。   梓州的天气变得越来越炎热,不知不觉中,已经进入了仲夏。   射洪的事情接近尾声,杨守文也收拾好了行囊,准备离开。其实,他原本早该启程,可是李清数次挽留,使得他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迟……飞乌蛮占居铜山,数次出兵袭扰。其中一次,若非大玉遭遇飞乌蛮的灰隼,官军甚至没能觉察。   这也说明,飞乌蛮的力量在不断增强。   一个月的时间里,周遭有十余蛮部投效飞乌蛮,也使得飞乌蛮的兵力,超过万人。   李清的压力,越来越大。   他虽是营田判官,却无调动各州兵马的权利,必须要先通禀剑南经略使鲜于燕,而后由鲜于燕自各州调动兵马。这需要时间,也在某种程度上,使得局势变得恶化。   同时,在进入四月之后,悉勃野人的攻势突然加强。   吐蕃人在四月中强渡白术水,攻破临邛。   鲜于燕不得已,在兵马尚未完成集结的态势下,只好退守斜江,作为蜀州最后的防线。   未曾想的是,原本位于蜀州西北的九大羁縻州突然间作乱,合兵一处,攻占灌口镇。   剑南道局势,也随之急转直下。   鲜于燕在此情况之下,只能一面加强防御,一面再次向各州征调兵马。   不过,他倒是没有忘记飞乌蛮的事情,在四月中下令,征调泸州、晋州、遂州、资州四州兵马支援李清。按照鲜于燕的想法,四州兵马,再加上李清所属兵马,兵力在五千以上。凭此兵马,平定飞乌蛮之乱,也就不在话下,会很快结束战斗。   只是,这许多兵马集结,并非小事。   李清虽说在鲜于燕身边效力有些时日,并且官拜营田判官,算得是经略使的左膀右臂。可这种独当一面的事情,却是大姑娘上轿,生平头一次。此前,他也没有机会去统领兵马,更没有作战交锋的经验。如今让他突然间主持一场战役,不免手忙脚乱。   梓州刺史,帮衬不上。   在飞乌蛮围困射洪时,刺史大人便大病不起。   孙处玄脱不开身,而射洪县更群龙无首。李清身边只有一些临时提拔起来的帮手,面对这种情况,一个个都有些茫然。   平定叛乱,可不是单靠打打杀杀。   更不要说这场叛乱的主体是蛮部,更牵扯到了方方面面的问题。   于是,李清在万般无奈下,只好找到了杨守文和明秀帮忙。   杨守文是不想掺和战事,可是却又不好拒绝。不管怎样,李清和明琰有香火情,而他现在也身处这漩涡之中,想要脱身,又谈何容易?所以,他也只好留下来,为李清出谋划策。   只不过,杨守文也帮不得太多。   他对军事也不甚熟悉,好在身边明秀、桓道臣,出力不少。   杨守文甚至发现,桓道臣对于兵事非常熟悉,甚至可以说,颇有些运筹帷幄的本事。   细想,句容桓氏本就是将门出身。   桓道臣的曾祖桓法嗣,也曾是行伍中人,虽说后来转为文职,但对兵事却极为精通。   只是不知为什么,杨守文前世,并未听过桓道臣其人。   “李判官说,这两日就会发动对铜山的战事……一俟铜山夺回,咱们就可以离开。”   陈府庭院中,杨守文一袭单衣,手摇折扇。   他的头发,在过去一段日子里已经长出了不少,不再似当初离开洛阳时那般的牛山濯濯。入夏之后,天气越来越热,他索性把裹头的头巾摘下来,露出了一头短发。   “这李清,也忒多事情。”   李裹儿一脸不高兴,撅着嘴唠叨。   也难怪,因为李清的缘故,使得他们这一行人的日程一再推迟。   算算时间,离开洛阳也有几个月了……裹儿最初的好奇和兴奋都已经消失殆尽,开始思念家人。   好在,有幼娘和她天天斗嘴,多少也能排解心中的烦闷。   幼娘坐在杨守文身边,笑而不语。   她一手短刀,一手果子,那果子在手中转动,果皮连成一条脱落,看上去煞是熟练。   她削好了一个果子,递给杨守文。   裹儿立刻道:“我也要!”   “自己动手好了,再说你不是还有人伺候吗?”   “我就要你给我削。”   “我才不要。”   每天,两个小丫头都会因为各种事情,争斗不停。李裹儿性子多少有些骄横,而幼娘则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两个人除了杨守文能压制之外,其他人多是无能为力。   一看二人又要斗嘴,杨守文就一阵头疼。   他连忙把手里的果子递给李裹儿,轻声道:“小过,你先吃吧。”   李裹儿笑了,不无得意的看了幼娘一眼。   却见幼娘突然出手,手中羊角匕首唰的刺出,吓得裹儿连忙闪躲,手中的果子也脱手落下。   没等杨守文出手,幼娘另一只手却已经探出,稳稳接住了果子。   “臭丫头,你做什么?”   “哼,果子是我削的,你想吃,便自己动手。”   杨守文见状,顿时无语。   他也懒得劝说,抬手啪的一拍桌上的短剑,剑光连闪,幼娘手中的果子立刻变成了三瓣。一手拿起一瓣,递到了二女的嘴边,“小过,幼娘,再胡闹我可要生气了。”   两个小丫头,张口咬住了果子,脸上却露出灿烂笑容……   ……   “青之,青之,出事了!”   杨守文收起短剑,拿着一瓣果子,正准备开口,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   明秀从外面急匆匆跑过来,来到杨守文身前,伸手从他手上把那果子抢过来,而后狠狠就是一口。   刹那间,四道如利剑般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怎么了?”   明秀感到了那目光中所蕴含的冷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而后看了看手中那一瓣果子,又看了看幼娘和李裹儿手里的果子,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连忙把果子递给了杨守文。   你特么吃过的东西给我?   这一次,便是杨守文的目光,也变得清冷了!   羊角匕首在幼娘手中飞转,而李裹儿则恶狠狠瞪着明秀。   就在明秀不知所措的时候,杨守文终于开口为他解围道:“四郎,你刚才说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刚得到消息,飞乌蛮蛮王孟凯,在飞乌县集结五千叛军,兵发方义。”   “哦?”   杨守文听闻这消息,不由得愣住了。   方义,是遂州府衙所在。   遂州刺史鲜于士简正在集结兵马,准备出兵平乱,这飞乌蛮却自己送上门去了?   不过,遂州下辖五县,其兵力并不充裕。   若是被飞乌蛮攻破了方义,则叛军必然更加嚣张。   可除此之外,飞乌蛮攻打方义的意义并不是很大……除非,飞乌蛮想要逃往山南,否则根本没有必要去攻打方义才是。杨守文在射洪这些日子,对周边的州县也做过一些了解。按道理说,飞乌蛮若要寻找退路,往晋州打通婆娑山才是正途。   可是……   “李判官准备如何应对?”   明秀道:“我刚从李清那边回来,听李清的意思,他是打算提前出兵,攻打铜山。”   若按照此前和李清商议的结果,是要等待四州兵马到位之后,再发动攻击,一举平乱。可现在,泸州兵马才刚集结完毕,准备从昌元县北上,预计在十天后会与晋州兵马在龙台镇汇合,而后兵发婆娑山,彻底断了飞乌蛮的退路,将之一举消灭。   那时候,官军会从射洪向铜山、飞乌同时发起攻击。   或许兵力略有不足,但对付飞乌蛮,当不在话下……   如今这突然提前出兵,会不会有意外发生?   杨守文不禁深吸一口气,看着明秀道:“那四郎以为,李判官是否应该出兵铜山呢?”   明秀摇摇头,叹了口气。   “现在出兵铜山,绝非上策。   孟凯手下叛军虽说人多势众,可是方义毗邻涪水,城高墙厚,易守难攻。叛军长于野战,而不精于攻坚。只要鲜于刺史那边小心应对,方义必然是有惊无险……”   杨守文听罢,深以为然。   李裹儿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那李清为何急于出兵吗?”   “关键是……”   明秀话未出口,忽听得有人道:“鲜于士简,乃鲜于燕之子,李判官怕也是身不由己。”   陈子昂拄着拐杖从后院里走出,幼娘连忙起身,走上前搀扶。   “鲜于燕只此一子,且给予不小的期望。   若鲜于士简出事,李清难免会受到牵累……这种情况下,他只有提前发动,兵发铜山,以期能围魏救赵。这是人之常情,但我以为,李清弄不好,会惹来麻烦。”   陈子昂在圆凳坐下,把拐杖放在身边。   他看了一眼杨守文,轻声道:“青之,你最好立刻去劝说李清,让他沉住气才是。”   杨守文有点糊涂了!   按照陈子昂的说法,李清的选择倒也正常。   鲜于士简既然是鲜于燕的独子,而李清又是鲜于燕的手下,他又怎可能坐视不理?   “叔父,李判官攻打铜山,围魏救赵乃是一件好事,为何要阻拦他呢?”   “从此前飞乌蛮的一系列举措来看,孟凯身边,必有高士为之出谋划策。   且飞乌蛮此次作乱,恰好与吐蕃人相互呼应,难保之间没有勾结。如此情况下,飞乌蛮何以要突然攻打一座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意义的方义呢?其中,恐怕有诈!” 第六百六十一章 非君莫属   杨守文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小看了陈子昂。   亦或者说,他对陈子昂的认识并不全面,更多是源自于前世的记忆。历史上的陈子昂,以诗词闻名,乃为一代文宗。说实话,除了那首‘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外,杨守文对他的认识算不得太多。所以,一直以来,杨守文觉得陈子昂就是个诗人。   可是他一番话出口,让杨守文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陈子昂所说的这些话,绝非一个除了舞文弄墨,别无所长的文人所能够说得出来。   “怎么,我说错了吗?”   陈子昂诧异问道,疑惑看着杨守文。   杨守文迟疑了一下,旋即摇摇头,轻声道:“叔父说的极是,小侄茅塞顿开。”   “好了,天不早了,我要去歇息了!   幼娘,扶我一下,女孩子家家,整日里舞刀弄剑成何体统?”   幼娘吐了一下舌头,把羊角匕首收起,搀扶着陈子昂离去。   见幼娘走了,裹儿也打了个哈欠,“我也要回去歇息了,兕子哥哥,切莫睡得太晚。”   说完,她起身带着两个婢女离开。   庭院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杨守文和明秀两个。   “未曾想,叔父还有这等见识。”   听到杨守文的感慨,明秀忍不住道:“这有什么奇怪,好歹也是状元出身,更曾为左拾遗,做过幽州都督府的参军事。只可惜,陈先生性子傲了些,以至于名声虽然响亮,却不为重用。叔父说,陛下倒是挺看重他,原本想等他孝期圆满后提拔重用……可是现在,他这一身的才学,怕是无处施展!细想起来,当真是可惜。”   是啊,陈子昂的才华究竟如何,杨守文其实真的不清楚。   可是他却想起了赵蕤的那一番话语……   难道,赵蕤所说的合适之人,指的就是陈子昂吗?杨守文想到这里,不禁有些犹豫。   他突然道:“四郎,你说我能不能把叔父招揽过来?”   明秀一怔,却未回答。   杨守文这言语,乍听似乎是异想天开。   没错,你杨守文的确是有点名气,醉酒诗百篇,一部《西游》一部茶经也算是小有成就,可要说比之陈子昂,不管是从资历还是从地位而言,明显都差了那么一点。   招揽陈子昂?   也要有足够的资本才行。   别的不说,杨守文的职位太低,如何能招揽到陈子昂。   也别说什么飞龙兵,似这种不在三省六部之列的职位,根本不可能让陈子昂心动。   可再转念一想,明秀又觉得,好像也并非不可能!   陈子昂现在的情况很特殊,成与不成,完全要看他自己的想法,他人很难予以左右。   只是,为一个晚辈效力?   明秀相信,如果是杨承烈,说不定还有些可能。   可是杨守文的话……   想到这里,明秀轻轻摇了摇头,看着杨守文道:“青之,你而今,又能给他些什么?”   “这……”   杨守文沉默了!   半晌,他苦笑着叹了口气,“罢了,我也是突发奇想,这件事不要再提。   不过,叔父所说,不无道理。明日我就去拜会李清,看能否劝阻他,不要提前发动。”   明秀点点头,不再言语。   两人就坐在这庭院的石桌旁,抬头看向夜空中闪亮的星辰,久久不再开口……   ……   鲜于士简,鲜于燕之子。   说起鲜于这个姓氏,确是历史久远。   相传,早在殷商时期,商纣王有一个叔叔名叫胥余,也就是历史上人们耳熟能详的箕子。箕子时商朝的忠臣,见纣王残暴,多次进谏,激怒了纣王,把他关押起来。   后来周武王灭商,放出了箕子。   箕子不愿为周朝的臣子,于是远赴辽东。箕子的子孙中,有一个名叫‘仲’的,封地在于邑,于是取名鲜于,也就是鲜于氏的始祖。鲜于燕,是鲜于氏的子孙,其先祖鲜于思明曾为蜀国司空,后来定居在巴西,也就是后世的四川省阆中……   鲜于氏随之在巴蜀落地生根,并且历经百年,逐渐成为巴蜀望族。   其家族在剑南道影响力很大,而鲜于燕便是其代表人物。   飞乌蛮攻打方义,鲜于士简势必会有危险。他是鲜于燕的独子,也承载了鲜于氏的未来,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弃城而逃,只有和飞乌蛮的孟凯在方义决战。   李清作为鲜于燕的手下,自然不可能坐视鲜于士简遇到危险。   杨守文原本以为他可以劝说得李清改变主意,却不想,李清主意已定,不愿更改。   “士简乃我手足,今方义被叛军攻击,我怎能坐视不理?   再者说,叛军不过万人,孟凯分兵五千,铜山守备必然空虚。这是出兵的绝佳机会,只要我攻克铜山,则叛军必然大乱。到时候我挥师南下,兵临飞乌,孟凯一定会率兵回援。   我再中途设伏,可一举将之击溃。   如此,叛军可灭,而士简也能平安渡过此次危机。”   李清对杨守文的劝说丝毫不在意,大声回答:“李君请不必再劝我,我意已决,不会改变。”   杨守文面沉似水,却又无可奈何。   李清说的是大义凛然,可实则又如何,杨守文心里清楚,李清更加明白。   说白了,如果李清坐视鲜于士简身处险境而不管不顾,就算鲜于士简平安无事,鲜于燕也会对他产生不满之情。李清,依附于鲜于氏,他的前程都在鲜于燕一念之间。所以,哪怕他明知道自己这样做,会影响到全局,他也必须做出这样的决定。   杨守文深知,他改变不得李清的决意,只能无奈告辞。   不过,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李清却突然唤道:“李君,请留步。”   “李判官还有什么吩咐吗?”   李清咳嗽了一声,请杨守文落座。   “李君,我此次出征,却少了一位在后方主持大局之人。   李君虽非行伍,但毕竟是朝廷命官。所以,我想麻烦李君,代我在射洪坐镇。不日,将会有绵州与汉州兵马集结,到时候若射洪无主事之人,只怕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杨守文闻听,眉头不禁一蹙。   “李判官,我非你剑南道所属,对你剑南道的人事也不熟悉。   你要我坐镇后方,又如何能够服众?李判官,非是我不愿意担当此事,实在是力不从心。”   李清闻听,却摇头道:“李君,而今能主持大局者,除了李君,我实在是想不到别人。” 第六百六十二章 梁九(一)   杨守文最终,答应了李清的恳请。   原因嘛,很简单……李清出征之后,射洪确是无人能够坐镇。   在此之前,孙处玄尚能总揽大局。可是在明白自己前程黯淡之后,他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了追查黄文清贩卖兵械的事情上,就好像是走火入魔,什么都不再关心。   对此,杨守文大体上能够理解!   孙处玄现在的情况有些尴尬,虽然还担着长史的职务,但名声却不是太好。   梓州刺史而今卧病在床,几乎不问政事。看那情况,老先生估计是已经想明白了,准备告老还乡。要说起来,梓州刺史年龄并不是太大,才刚过了五旬。但在他的治下接连发生事端,哪怕有孙处玄出面担下了大部分的责任,他一样会受到牵连。   飞乌蛮造反作乱,洗掠城镇,占领铜山,围困射洪。   射洪县令私下贩卖兵械与飞乌蛮,更迫害射洪名士,而那位名士更被朝廷所看重。   只这两件事,梓州刺史便拖不得干系。   聪明的,早早向朝廷告病还乡,也许还有一个好下场。不然,一个御下不周的罪名便躲不开。有了这罪名,仕途也就等同于结束,更要面对朝廷的追责和士林的责难。   那滋味……   所以,梓州刺史干脆摆出一副我要辞官的架势,不再过问政事。   而今梓州的事务,多是由梓州司马来负责,面对一个烂摊子,他也腾不出手来过问射洪。   那么射洪也就等于是群龙无首!   关键在于,射洪而今已经囤积了大量辎重。李清一旦出征,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人坐镇,很可能会造成混乱。所以,李清找到了杨守文,似乎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李判官,我还是觉得,你最好是不要出兵。”   “李君,兵马已动,岂能朝令夕改?   放心吧,我已派人打探,铜山而今守备空虚,攻取下来,当不成问题。你也明白,而今若我不出兵的话,才是真正的大麻烦。我也是不得已,还请李君能够体谅。”   李清言辞非常诚恳,也使得杨守文无话可说。   人家已经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我并不是没有觉察到蹊跷,而是这件事,我不能袖手旁观。鲜于燕对我有知遇之恩,现在他的儿子身处险境,而我有能力帮忙,却袖手旁观不管不问的话,传出去会很不好听。   好吧,这似乎很有道理!   杨守文也知道,他无法让李清改变主意,只能目送他率部离开。   一队队兵马开拔出校场,行出射洪城门。杨守文站在城门楼上,目送大队人马离去,眉头紧蹙。   “四郎,传我命令,从即日起,加强城中巡逻。   若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同时,派出斥候,严密监视铜山方向的战况……”   “可是,我们手中,并无太多兵马啊。”   杨守文闻听这话,也不禁暗自叫苦。   李清此次出征,共带走了三千人。留守射洪的兵马,而今不过五百人,的确是有些人手不足。   可即便是这样,也必须加强巡逻和防卫。   杨守文道:“人手的问题,咱们可以想办法,但是城中守备,不得有半点松懈。   也就是三五日,待汉州兵马抵达,你我也就可以功成身退。   这两日,你我都辛苦一些,把城中兵马分为五队,你、我、桓道臣各领一队,剩下两百人轮流值守城门,就交由涂家四兄弟统领。另外,立刻去陈府通知,所有人都搬去县衙中。”   细想,似乎也只能如此。   明秀答应一声,便转身匆匆走下了城头。   “阿郎,其实……咱们还有可用之人。”   明秀走后,杨十六便跟着杨守文在城头值守。   他突然压低声音,在杨守文身后道:“阿郎莫非忘了,那梁九吗?”   梁九?   杨守文愣了一下,旋即醒悟过来。   此前,梁九被黄文清所伤,一直在城隍庙休养。   杨守文在找回幼娘后,曾带着幼娘前去拜访过那梁九一次。不管怎样,梁九对幼娘有恩,杨守文怎地都要过去道谢。但是那次交谈,让他感觉到,梁九似乎并不愿意和官府打交道。他对杨守文,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防备,所以也使得双方的见面并不愉快。   找他吗?   梁九的手中,倒是有些人手。   他身为射洪的大团头,管着整个射洪县城,大大小小的乞丐。   此前,梁九为了救陈子昂,曾折损了不少人。但是其元气未伤,真要拉起队伍来,也能有二三百人。   人数不多,但对于射洪目前的情况而言,确是极大的补益。   而最重要的是,梁九手下的那些人都是射洪的地头蛇,县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可以马上知晓。若能够招揽过来……杨守文觉得,至少可以免去许多的麻烦。   只是,他能够同意吗?   杨守文想到这里,不禁有些犹豫。   他沉吟片刻,对杨十六道:“十六,去把老牛头找来,告诉他我今晚要去拜访梁九。”   “喏!”   杨十六闻听,二话不说便转身离去。   杨守文则站在城头,思忖片刻后,招手示意涂山龙过来。   “你四兄弟从现在开始,就轮流在城头上值守,不得有半点懈怠。”   “明白!”   杨守文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可是走了两步后,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又停下来,回身叫住了涂山龙道:“大郎,记得老牛头曾说过,你以前也在梁九手下做过事?”   涂山龙一怔,连忙道:“回禀阿郎,当年小人的父亲在山中狩猎,不幸遇难。奈何家徒四壁,甚至连一副棺椁都买不起。梁九与先父有交情,听说之后便买了一副棺椁,还帮我兄弟四人操持白事……那时候,我年纪也不大,三个兄弟尚无法讨生活,亏得九爷关照,我兄弟四人才能够长大……后来,我们便做了青石岭的猎户。   九爷性情豪爽,为人也非常仗义。   后来,九爷遇到过几次麻烦,我兄弟便主动去帮忙,也算是报答九爷当年的恩情。”   也就是说,涂家四兄弟其实并算不得梁九的手下。   只不过梁九当年照顾过他们,他们后来出手,也是为了报恩……   “那梁九此人,你们了解多少?”   涂山龙想了想,轻声道:“说起来,九爷算得射洪的豪杰。   不瞒阿郎,陈君在射洪地位颇高,可比较起来,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更加敬重九爷。   九爷是本地人,小时候曾拜师峨嵋山文殊院,练得一身好本事。   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回来后,便散尽家财,做了这县城的大团头。反正九爷的为人不错,对手下人很关照。这射洪县城的闲汉,对他也很尊敬,一直都守着他的规矩。”   杨守文听罢,不禁轻轻点头。   看起来,这梁九似乎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说实话,他对梁九的故事并不是很感兴趣,但而今他需要梁九的帮忙,所以就必须要打听清楚。   而这时候,涂山虎走过来道:“阿郎,要说这射洪最了解九爷的人,并非是我们。”   “哦?”   “城西九曲巷,有一个名叫林海的人,原本是民壮武侯的班头。   此人和九爷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极为密切。只要是林班头开口,九爷绝对不会拒绝。前些日子,飞乌蛮洗掠县城,林班头在混乱中被那些蛮子所伤,一直都在家中将养身子。若阿郎想要知道九爷的事情,找林班头打听绝对没错,他知道的最多。”   杨守文眉毛轻轻挑动了一下,露出恍然之色。   “很好,那我就去拜访一下林班头。   你兄弟好好代班值守,有什么事情,便去县衙禀报……对了,一定要小心,且不可大意。” 第六百六十三章 梁九(二)   林海的住所不难寻找,只是他住的那九曲巷……   当杨守文从林海家中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并且伴随着一场靡靡细雨,令空气顿时变得闷热潮湿。   “阿郎,我们现在哪里去?”   杨守文看了看天色,对老牛头道:“去找梁九,今日一定要把事情都定下来才是。”   老牛头也知道轻重,便不再劝阻。   两人轻车简行,沿着射洪县城的横街而行,直奔城隍庙。   由于连番的动荡,射洪县一直都处于夜禁的状态之中。虽然说,此前射洪也有夜禁,但和现在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两人沿着横街才过了两个路口,就遇到巡逻的士兵。好在,杨守文身上带着腰牌,才不至于被那些巡兵阻拦,甚至抓捕。   “老牛头,你说梁九能听我差遣吗?”   “这个,小人却说不准了……九爷这个人的主意大,一般人根本影响不得他。不过小人觉得,他应该会愿意听从阿郎差遣,毕竟这人往高处走,谁不想有多个前程?”   杨守文听罢,不禁笑了。   是啊,人往高处走!   只是梁九的事情,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   城隍庙里,依旧是灯火通明。   可是相比从前,而今的城隍庙却显得冷清不少。   以往这个时节,城隍庙都会聚集许多乞丐,到了晚上,一个个赤膊吆五喝六,热闹非凡。   但是当杨守文两人抵达时,却见在庙门外倒是聚了不少人,却无人喧哗。   “九爷在吗?我是老牛头。”   “老牛头,怎地这么晚过来?听说你得了贵人,而今过的好生快活,还记得我等弟兄?”   “你个瓜娃子,休要胡说。   老牛头一天是城隍庙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城隍庙的弟兄。快去通禀九爷,就说有贵人来了。”   听闻老牛头的言语,那城隍庙门口,好像头领一样的乞丐看了杨守文一眼,立刻上前,躬身一揖道:“原来是恩公到了……我家大团头说了,恩公若是前来,只管进去就是。”   他认得杨守文!   而杨守文也想起来,这乞丐他曾见过。   当日梁九受伤,那群保护梁九的乞丐中,就有此人。后来,梁九离开陈府,也是此人带着人前去迎接。杨守文指了指他,轻声道:“我记得你,你叫陈敏,对吗?”   “啊,恩公竟还记得小人贱名。”   乞丐听到杨守文唤出他的名字,竟露出了惊喜之色。   杨守文笑了笑,便迈步走上台阶。   他的目光,扫过门口的那些乞丐,见这些人衣衫褴褛,却目光炯炯,心头不禁一动。   好大的阵仗!   他心中晒然,便迈步走进城隍庙内。   “老牛头,你别进去了。”   “为什么?”   “九爷说了,若是恩公来了,就请他一个人过去。”   “可是……”   “你放心就是,恩公不会有什么危险,九爷只是想和他好好谈谈,不想别人在场。”   老牛头听罢,便停下了脚步。   他看了看陈敏,又朝城隍庙里看了一眼,旋即撩衣在台阶上坐下,大声道:“瓜娃子,快那酒肉过来伺候,我可是馋死咱们老城隍的叫花鸡和烧春酒,快点拿来。”   一群乞丐闻听,顿时起哄,也使得气氛变得热闹起来。   城隍庙外的气氛很热烈,但是城隍庙,却略显安静。   偌大的大殿里,点着几支牛油大蜡,火苗子窜起有八九寸高,找的大殿里一片通透。   梁九一身黑衣,光着膀子,敞着怀,一只脚踩在床榻上,斜靠着围栏。   除了梁九之外,大殿里再无旁人。   杨守文看了他一眼,目光便落在梁九身前的酒案上,摆放着熟鸡熟鸭,还有一坛酒。   心中,顿时便了然了!   他走上前,若无旁人的坐下,从桌案上抄起一口短剑,抬手就切下了一只鸡腿,大口咀嚼。   梁九也没阻止,而是饶有兴趣的看着杨守文。   “手艺不错,比县城里的那些馆子做的好!”   杨守文狼吞虎咽把鸡腿吃下,而后把骨头丢在了地上,“看起来,涂家那四个兄弟还是念着你的情……好了,既然你知道我要来,想必也清楚我的来意,怎么说?”   梁九把脚放下来,抄起酒坛,给杨守文面前的酒碗满上。   “还未请教,恩公高姓大名?”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若恩公说的是那‘李易’之名,我倒是知道。   不过,小人觉得,那并非是恩公的真实身份……我想弄明白,坐在我面前的人,究竟是谁。”   杨守文咧嘴笑了。   “你怎就知道,我不叫李易?”   “哈哈哈,这有何难?幼娘曾对我说过,老牛头去洛阳,是为了求一桩天大的富贵。若这富贵只是‘李君’,未免蒙羞了‘天大’二字。李君随行扈从气势非凡,绝非等闲家兵。我梁某人虽没有见过多少世面,但这招子却亮的很,看得出来。   特别是当别人称呼‘李君’的时候,李君虽然反应敏捷,但是却略显生涩。   加之……   恩公,梁九生来恩怨分明,只不过想弄清楚,救我的人,到底是谁。”   杨守文抿了一口酒,笑着打量梁九几眼。   许久,他沉声道:“梁世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想当年,你在峨嵋学艺,认识了施浪诏的一个女人,并且与她一见钟情……只可惜,施浪诏国力虚弱,接连被蒙舍诏所败,丢失了很多土地。无奈之下,施浪诏王施望欠把女儿送给了蒙舍诏王子炎阁,也就是你梁世奇所钟爱的那个施浪诏女人。”   梁九闻听,顿时脸色大变,瞪着杨守文,半晌后道:“你去找林大郎了吗?”   杨守文却不理睬,而是站起身,从桌上拿起酒坛子,又给自己倒上一碗,而后一饮而尽。   “施望娘子虽不愿意,可她是施浪诏的公主,却无法抛弃家族,只能低头。   你曾去施浪诏阻止,却被炎阁羞辱,心灰意冷之下,回到了射洪,散尽家财,做起了乞丐头子。   想想,似乎也正常。   施望娘子是为了家族而献身,而蒙舍诏势大,甚至连朝廷都是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不过是一个良家子,焉能阻止此事?不过,你并未忘记了那位施望娘子。   你明知道黄文清在暗中贩卖兵械给蒙舍诏,却愿意为他效力,怕也是想要趁机去蒙舍诏,与那位娘子私下相会吧。心爱的女人,却被他人所霸占,梁世奇,你真的甘心吗?”   梁九的脸颊抽搐,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突然间,他怒声吼道:“我有什么办法,我忘不了她……可那炎阁,乃是蒙舍诏的王子,六诏之中,尤以蒙舍诏最强。如你所说,即便朝廷也对蒙舍诏束手无策。”   “呸!”   杨守文呸了一声,冷笑道:“区区蒙舍诏,敢说令朝廷束手无策?   只不过,这剑南道治下,豪酋众多,门阀林立,所以才使得朝廷暂时没有去过问六诏事务……梁世奇,人常道,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你一身本领,却做得一个团头,不但使祖宗蒙羞,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抢不回来,又算的什么男人?”   “你休得胡说!”   梁九突然抬手一掌,拍在酒桌上。   那坚实的酒桌,竟被他一掌拍的粉碎,桌上的酒菜也散落一地。   门外的乞丐们,听得里面的动静,顿时呼啦啦冲进来。   陈敏大声喊道:“九爷,发生了什么事?”   梁九呼的长身而起,怒声吼道:“全都给我滚出去,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进来。”   乞丐们一怔,面面相觑。   陈敏连忙摆手,示意他们退出城隍庙。   杨守文看着呼吸急促,面红耳赤的梁九,沉声道:“知道生气,能发火,说明还是个爷们。   咱们不必废话!帮我,我会助你把你的女人抢回来;否则,我就立刻灭了你外面的手下。”   说完,杨守文稳坐圆凳上,一字一顿道:“现在,我等你的答案!” 第六百六十四章 蒙舍诏   梁九和那位施娘子的故事,非常狗血。   杨守文乍听林海说起时,就感觉好像在听一个老套的三流狗血爱情故事。其实故事很简单,无非是年轻气盛的梁九,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女人,与之一见钟情。   可惜,那女人却背负着一国命运,无奈之下嫁给了别人。   梁九心灰意冷,便散尽家财做了乞丐头子。   但内心里,却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女人……   在这个故事当中,最让杨守文感兴趣的,不是梁九,也不是那位施娘子,而是施娘子嫁给的那位蒙舍诏王子蒙炎阁。   ……   施浪诏,六诏之一,位于六诏东北,也就是现如今云南洱源县青索。   唐,设置舍利州,安置施浪诏子民,并且封施浪诏王世袭舍利州刺史一职。大约在十数年前,施浪诏王,也就是前任舍利州刺史施望欠野心勃勃,与六诏之一的邆赕诏王咩罗皮联手,合攻蒙舍诏。要说起来,两诏联手,势力确是强过蒙舍诏。   可惜的是,当时的蒙舍诏王蒙罗晟,又名蒙逻盛炎,确是一位能力极其出众的国王。   蒙罗晟是蒙世宗,兴宗王。   他在公元674年继位,蒙舍诏便日渐强大。蒙舍诏因为地处六诏之南,故而也被人称之为南诏。蒙罗晟在位时,不断加强与大唐的关系,并且从大唐引入了各种先进的技术和文化,使得蒙舍诏一跃而成为六诏之中,最为强大的一个部落……   施望欠和咩罗皮遇到这样的对手,自然是遭遇惨败。   他们不但没有削弱了蒙舍诏的力量,反而被蒙舍诏攻城掠地,施望欠带着族人逃至永昌,见大唐不愿插手六诏事务,也知道大势已去,无奈下只得向蒙舍诏投降。   为了获得蒙罗晟的原谅,施望欠就把女儿嫁给了蒙罗晟的儿子,也就是蒙舍诏王子,蒙炎阁。   这施娘子,便是施望欠之女。   靠着施娘子,施浪诏总算是得以苟延残喘。   大约在五年前,施望欠病故,施望欠的弟弟施望千继位,进一步加强了与蒙舍诏的关系。   杨守文原本只是想拉拢梁九,可是当他听闻六诏之名时,却想起了六诏乘象书……   幼娘已经把六诏乘象书交给了杨守文,也使得他大体上明白了这六诏乘象书的内容。   隋文帝杨坚一统天下,建立了隋朝。   在统一南方时,六诏曾出兵阻挠。越国公杨素邀约六诏之主议事,他单人独骑前往,令得六诏畏惧,于是六诏之主联名签署六诏乘象书,以表示对杨素的敬重。   那乘象书的内容很简单:凡持有六诏乘象书者,可号令六诏。   嗯,大体上就是这个意思。   只是后来,隋朝突然灭亡,以至于六诏乘象书少为人知……据说,唐太宗李世民占领洛阳后,曾寻找六诏乘象书的下落,但是却不见踪迹。渐渐的,这六诏乘象书也就被人们所遗忘。   蒙舍诏?南诏?   杨守文隐隐约约,似乎捕捉到了一道灵光。   说实话,杨守文对蒙舍诏并不是很熟悉,但是他却记得南诏。   历史上,特别是从天宝年间开始,南诏建国之后,与大唐貌合神离,数次与吐蕃勾结作乱。其中,与大唐最为著名的一场战役,便是时任剑南节度使的鲜于仲通在天宝十年率部八万出征,结果在大和城外被南诏击败,唐军一役折损数万兵马。   之后,也就是在天宝十三年,剑南留后李宓率部七万进发南诏,结果全军覆没……   在这以后,大唐遭遇安史之乱,无力南顾,也使得南诏越发猖狂,与吐蕃合作,多次进犯大唐领土。一直到四十年后,也就是大历十四年,大唐名将李晟率部征讨,一举将南诏降服……从那之后,南诏便正式成为了大唐治下。   杨守文对这段历史,倒是有些许的印象。   所以,他心中也就产生了些许想法,只是在目前而言,还不足以把这些想法暴露。   ……   梁九虎躯颤抖,眼睛通红。   他看着杨守文,发出了如同牛吼一样的喘息声。   杨守文正襟危坐,看着梁九道:“想来你也知道,而今射洪局势。   射洪兵力空虚,李判官把重任委托给我,我必须要尽心尽责。我需要人手,为我监控县城,以免发生变故……好了,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信我,我便助你心想事成;你若不信我,那我可以把丑话说在前面,我不允许城中有任何不受我控制的情况发生。   明日一早,我会在县衙等候。   若你愿意帮我的话,带着你的人到校场集结,领取兵械……   若明天我得不到答案的话,就休怪我心狠手辣。到时候,便你救过幼娘,我也不会饶你。”   说完,杨守文振衣而起。   “慢着,你至少要我知道,我到底是为谁效力?   你说你可以帮我把小青抢回来,可那是蒙舍诏,即便是经略使老爷,也要有些忌惮。”   梁九反应过来,大声喊道。   杨守文想了一想,轻声道:“我姓杨,奉太子之命前来,至于其他,到时候你自然知晓。”   梁九愣住了,目送杨守文的身影走出城隍庙。   他突然想起幼娘对他说过的话:老牛头去洛阳,是求一桩大富贵。   说实话,在此之前梁九并没有感觉到老牛头带来了什么大富贵。可是现在……   梁九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若是太子差遣,也许……   他等了这么多年,不就是在等这么一个机会吗?梁九觉得,他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靡靡细雨,渐渐停歇。   空气中带着一股子湿漉漉的水气,让人感觉极为闷热。   杨守文回到县衙,便脱了长衫,只穿一件短袖汗衫来到了书房。   “十六,告诉桓道臣和孙处玄,我需要关于蒙舍诏的情报资料,越多越好,越详细越好。”   “喏!”   杨十六连忙退下,而杨守文则在书架上翻看。   这是前任县令段简的书房,上一次来,还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书房里的摆设并没有太多的变化,那书架上叠落着一卷卷的案牍,所涉及的内容,也是千奇百怪。   杨守文很快从一摞案牍里,找到了一卷关于蒙舍诏的卷宗。   里面记载了一些琐碎的小事,但杨守文却看得颇有滋味。   如兰似麝的淡淡香气在鼻端萦绕,杨守文没有抬头,也知道是谁靠近过来。   “小过,这么晚怎地还没有休息?”   裹儿轻手轻脚的走进书房,本打算吓杨守文一下,却不想被杨守文一下子拆穿了。   她撅着小嘴,一脸不高兴道:“你怎知是我呢?难道就不是你家的幼娘?”   杨守文抬起头,放下手中的卷宗。   “幼娘不好用香料,而且她习武,步履轻盈,若不仔细听,便听不到她的脚步声。”   “啊?”   “你身上的香囊,里面是之前我在桃花峪提炼的香料吧。   这香料独此一家,我当然能够闻得出来……呵呵,而且你没练过武,自然无法掩饰你的脚步声。”   裹儿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香囊,顿时露出灿烂笑容。   “兕子哥哥,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想家了?”   “嗯!”   裹儿就趴在书案上,轻轻点头应道。   烛光下,杨守文看着那张倾城倾国的绝色容颜,不由得一阵心痛。   裹儿看上去瘦了许多,虽然平日里她嘻嘻哈哈,可是杨守文却能感受到,她内心中的思乡之苦。   想想也是,才不过十六岁的女娃,第一次离家便这么久,又怎能不想念家人?   他沉吟片刻,轻声道:“本来,我打算这两日就走。   可现在李清出征,我怎地也要等汉州兵马过来之后,交接了方可动身。况且,剑南道的局势有点古怪,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飞乌蛮好端端,为何突然要造反作乱?   且再等几日,若没什么进展咱们就回家。   回去后,咱们就继续在桃花峪,我当和尚你做道姑,不再为这些琐碎事奔波便是。”   李裹儿却笑了,轻声道:“兕子哥哥休要说这些,其实这里挺好的。   就是幼娘,整日里和我作对。哼,看我不把她降服了……好啦,我困了,兕子哥哥也早些休息。”   裹儿说完,便转身往外走。   杨守文陪着她走出书房,才走了两步,就见明秀、桓道臣搀扶着陈子昂走来。   裹儿也知道,他们来一定是有事情,所以便柔声道:“兕子哥哥回去吧,待会儿我让小铃铛送些点心来。你们也别太晚了,早点歇息,明日你还有许多事情呢。”   杨守文没有拒绝,只伸出手,揉了揉裹儿的头发。   他目送裹儿离去,才转身来,与明秀三人打招呼。   “青之,好端端,你要蒙舍诏的资料作甚?”   杨守文搀扶着陈子昂走进书房,然后把窗户打开。   一阵凉风吹进来,驱散了屋中的闷热,也让人感觉舒服许多。   杨守文想了想,看着陈子昂道:“叔父,我想打听一个人。”   “谁?”   “叔父可听说过鲜于向这个人吗?”   鲜于向,表字仲通,也就是后来那位征伐南诏的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   陈子昂闻听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如果你说的是鲜于士简之子鲜于向,我倒是知道。” 第六百六十五章 你准备好了吗?   陈子昂说的鲜于向,不过十岁。   他是鲜于士简的儿子,也就是鲜于燕的孙子。   据陈子昂介绍,鲜于士简还有一个兄弟名叫鲜于晋,比鲜于向只小了一岁,非常聪明,是当地有名的神童。   “青之,为何问起他们?”   杨守文嘴角微微一翘,旋即摆手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呵呵,怕不是一个人吧。”   陈子昂闻听,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   “青之要看蒙舍诏的资料,莫非是有什么想法?”   杨守文从冰桶里取出一壶葡萄酒,为陈子昂满上一杯,而后把酒壶递给了明秀二人。   这年月,大户人家大都建有冰窖,以储备冰块。   射洪虽然是小县,但还是在县衙里建造了冰窖,在这酷暑时节,正好使用。   杨守文抿了一口酒,轻声道:“叔父对蒙舍诏有甚看法?”   “蒙舍诏?”   陈子昂眯起眼睛,看了杨守文一眼,犹豫片刻后道:“以我看来,早晚必成祸害。”   “哦?”   杨守文露出一副好奇之色,看着陈子昂。   “据我所知,朝廷对蒙舍诏其实颇为看重,似乎是有意令其壮大,何以成为祸害?”   陈子昂闻听,顿时露出晒然之色。   “陛下远在中原,怎知六诏之事。   在朝廷看来,六诏地处偏荒,难以壮大。可实际上呢?说起蒙舍诏,便要说一说那独逻……哦,就是细奴逻,如今南诏王的父亲。此人自贞观二十三年归附朝廷,便打着朝廷的旗号,改蒙舍诏为大蒙国,自号奇嘉王,是一个很会隐忍的家伙。   此人有大气魄!   那蒙舍诏原本在六诏之中不甚强大,可是在细奴逻当政以后,任用郭郡矣、波罗旁以及神明大士杨波远,修文习武,发展壮大,借助朝廷的旗号,一举击溃蒙巂诏,彻底掌控了蒙舍川,而后使蒙舍诏成为六诏之中,最为强大的一个不落……”   杨守文听罢,不禁有些好奇。   他忍不住问道:“那细奴逻既然有如此能力,朝廷为何没有对蒙舍诏进行打压呢?”   “怎没有警惕?”   陈子昂笑了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沉声道:“所以我说,细奴逻善于隐忍。   他占居蒙舍川,击溃蒙巂诏后,建立了大蒙国。   而他建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独子蒙罗晟送往长安,表示愿意归顺朝廷。   蒙罗晟你应该清楚是谁,他就是而今的蒙舍诏王。   这父子二人都是很善于隐忍,蒙罗晟更是在长安,整整做了二十年的质子,直到细奴逻快要病故,他才离开长安。也正是那二十年的质子,使得蒙罗晟在长安学会了许多技能,更得到了朝廷中不少勋贵的赏识,所以返回之后,令蒙舍诏再次壮大。   他从长安请来了一位名叫张建成的人,并拜之为相,而后又交好巴蜀豪酋,进一步扩张势力。   先帝驾崩之后,陛下罢黜太子,立相王登基。   当时狄公就曾建言,说蒙舍诏扩张迅猛,必须要加以提防。所以在陛下登基之后,便派人召蒙罗晟去长安。按道理说,蒙罗晟应该拒绝,可是他却听从张建成的主意,欣然前往长安。之后他又在长安住了一年,狄公当时因为被打入大牢,蒙罗晟便收买了朝中勋贵,劝说陛下将之释放……狄公出狱后,曾因此事而大为不满。”   杨守文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秘闻,不禁眉头浅蹙。   陈子昂轻声道:“青之问我对蒙舍诏的看法?   那我要问青之,可知道朝廷对蒙舍诏的看法吗?自万岁通天元年,狄公建言陛下,对蛮荒诸国行盐铁之法,禁止贩卖兵械,陛下亦准许之。可是为何黄文清仍敢私自贩卖兵械给蒙舍诏呢?他一个地方豪酋,焉敢如此大胆?若无人指使,必不会如此。   所以我猜测,蒙罗晟在朝中必有靠山。   朝廷估计是希望,借蒙舍诏一统六诏,将六诏纳入治下。   可是我却以为,一旦六诏一统,蒙舍诏必然不会再听从朝廷的差遣,甚至会反叛朝廷。   所以你问我是什么看法,我只有八个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陈子昂说完这番话,脸胀的通红,显得很是激动。   明秀若有所思,而桓道臣则连连点头。杨守文手指毫无规律的敲击着桌面,许久后,他突然问道:“如果我向陛下禀明,叔父以为,陛下会做什么样的决断呢?”   陈子昂顿时笑了!   “青之,陛下而今所忧虑者,非六诏,而是突厥与吐蕃。   突厥不平,吐蕃不定,则陛下便无心过问六诏之事……而且,陛下已经下诏对蒙舍诏实行盐铁之法,可是私售兵械,暗通曲款之事却无法杜绝,是何原因?你仔细想想吧。”   杨守文听罢,不禁陷入了沉思。   ……   天,亮了!   杨守文从书房里出来,伸了一个懒腰。   昨晚,他们四人聊到很晚。   后来如果不是幼娘过来催促,说不听他们会通宵畅谈。   不过即便如此,杨守文也觉得是受益匪浅。   首先,他对六诏的局势有了一个非常清楚的了解,那六诏乘象书的用途,他也大体上有了一个想法。其次,他对陈子昂,又有了全新的认识。一直以来,陈子昂在他眼中都是个饱读诗书的书呆子。可是在昨晚,他发现陈子昂的才智,确是过人。   这不是一个只知道死读书的读书人,头脑非常灵光,见闻极为广博。   想想也是,如果陈子昂真是一个书呆子的话,那后世便不会有‘伯玉摔琴’的典故。   在某种程度上,陈子昂同样是个可以不择手段的人。   但他有底线,同时他的文采也掩盖了他的实际才能,才使人产生了诸多的误解……   如果,自己身边能有这样一个军师的话,倒是能免去许多麻烦。   杨守文隐隐约约,能觉察到陈子昂的想法。   但是陈子昂不开口,所以他也无法确定。   再等一等,待时机成熟,便邀请他一同前往洛阳,到时候陈子昂的态度自然明了。   想到这里,杨守文感觉轻松不少。   “阿郎,门外有梁九求见。”   杨十六来到了杨守文的面前,躬身禀报。   “今日卯时,大约有六百个乞丐到校场外集合,桓郎君已经把他们留在了校场。”   杨守文笑了!   就知道他梁九受不得诱惑,一定愿意配合自己的行动。   “要他进来吧。”   杨守文想了想,便吩咐道。   杨十六忙转身下去,而杨守文则迈步走下门廊,来到了庭院中。   庭院里,杨茉莉正光着膀子练武。这也是杨茉莉养成的习惯,在某种程度上,杨茉莉比杨守文更加勤奋。   他双手持槌,慢慢举起,而后砸在木桩上。   槌落木桩,却没有丝毫声息传来,可是那木桩却顿时粉碎,木屑飞溅。   这是杨茉莉独有的练功方式,他不是挥舞双锤,而是运槌而行,把力量完全透入槌中。   幼娘站在一旁观看,不禁暗自咋舌。   “兕子哥哥,茉莉这一槌,怕有千斤之力。”   杨守文点点头,颇为欣慰。   说实话,现在让他和杨茉莉交手,或许能走上百回合,但最终一定是他失败。这杨茉莉,已经完全掌握了举重若轻的精髓,杨守文即欣慰,又感到一丝丝的惭愧。   “茉莉,停下来吧。”   他唤住了杨茉莉,招手让他过来。   杨茉莉咧着大嘴,笑嘻嘻走过来,瓮声瓮气道:“阿郎,要吃饭了吗?茉莉肚子饿了!”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那赤裸的上半身,油亮油亮,泛着一抹水光。   吃,只知道吃!   不过,也许正是如此单纯的心思,才使得杨茉莉可以突飞猛进吧。   “茉莉,看你运槌似乎有些生涩,莫非出了什么状况?”   “那倒没有,只是这些日子觉得,这对槌有些轻了……”   杨守文听罢顿时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杨茉莉手中的铁槌,旋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这对槌,重两百斤,竟然还觉得轻了?   “杨茉莉,你这个大吃货,却变得越发厉害了。”   幼娘伸出手,夸赞起来。   杨茉莉搔搔头,露出憨厚的笑容。   “好了,我知道了……等回去洛阳,我就为你打造新槌……去洗一洗,吃饭吧。”   杨茉莉闻听,顿时欢叫一声,手中双槌蓬的就丢在了地上。   这时候,梁九随着杨十六来到了庭院里。   幼娘见到梁九,立刻笑着问道:“九爷,你身子大好了吗?幼娘还说,过两天去看你呢。”   “啊,有劳幼娘费心,梁九已大好了!”   梁九对幼娘倒是很客气,忙躬身回答。   他现在知道了幼娘的来头,自然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一言一行莫不透着一丝尊敬。   这也让幼娘感到了一丝丝失落。   她并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下意识撅起嘴,一脸的不高兴。   杨守文伸出手,揉了揉幼娘的头,轻声道:“也去洗漱一下,要吃早饭了。”   “嗯!”   “梁九,随我来。”   杨守文说完,带着梁九往后院走。   一边走,他一边轻声道:“你之前待幼娘有恩,所以不必对她太过客套,反而让她觉得生分了!以前怎么对她,今后还怎么对她,她心思单纯,你多多担待一下。”   “小人,明白。”   “你的选择,我已经知道了。   你放心,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早晚助你夺回心爱的女人。”   杨守文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目光灼灼看着梁九,“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些事情……梁九,这件事可能会非常危险,你准备好了吗?” 第六百六十六章 夜袭(一)   梁九,在当天悄然离开了射洪,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曾造访过杨守文,更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交出手中的人马。   大多数人觉得,梁九是受了杨守文的逼迫。   若非杨守文威胁他,他又怎可能心甘情愿的把几百号人交给杨守文呢?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梁九才离开射洪。因为他在射洪的根基已经不在,若不离开,说不得会遭遇危险。   整个射洪县,只有林海隐隐约约猜到了其中的缘由。   他很高兴,所以在第二天,便回到县衙报到,并且得到杨守文的看重,暂领县尉一职。   别小看了林海,他此前虽然只是一个民壮班头,可是在射洪的威望不低。   在林海出面以后,那些原本惊慌失措的闲汉们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很快便稳定下来。   这,也让杨守文轻松许多!   一晃,就是三天。   铜山战事进行的非常顺利,李清几乎是兵不刃血夺回铜山。   正如李清所言,飞乌蛮在铜山的兵力不多。那飞乌蛮头领孟凯调集五千兵马直逼方义县城,使得铜山的兵力,顿时变得非常空虚。李清抵达铜山后,在当地人的帮助下,夜袭县城,一举将铜山收复。消息传到了射洪县城,射洪百姓无不欢呼。   “真就这么简单?”   杨守文登上射洪城头,手扶女墙眺望。   经过数日的修整,射洪的守备得到了明显的强化。   由于那些闲汉的归化,使得杨守文手中的力量增强不少。而林海出任县尉后,轻而易举把闲汉们收服。加之梁九虽然走了,却留下了陈敏帮忙。此外,还有老牛头忙里忙外,数百闲汉们从官军手中接过了县城的巡逻任务,使得城中治安顿时好转。   最了解那些泼皮闲汉的人,还是这帮闲汉。   而最清楚射洪县城情况的人,也是这帮子闲汉……   杨守文甚至都没有想到,这些闲汉会有如此大的用处,肩头的压力也顿感减弱。   “是,前方探马回报,李判官兵临铜山县城后,得到了当地人的协助。   据说那飞乌蛮在攻占铜山之后,纵兵掳掠,并大开杀戒,使得很多人都从县城逃离。   一些人就躲在县城外,李判官抵达后,他们便找了过去。   这些人对铜山非常熟悉,知道一条潜入铜山的捷径。于是李判官当晚便派人潜入城中,打开了城门,一举将铜山攻克……说起来,这次李判官的运气的确是不错。”   桓道臣笑着回答,言语间流露出羡慕之意。   的确,原本以为攻打铜山会有难度,可未曾想,铜山竟然这么轻而易举的被攻破。   想想看,李清的运气却是不错,这收服铜山的战功,少说能让他再进一步。   可是当他说完之后,却发现杨守文和明秀似乎并不高兴,相反那脸上却流露出凝重之色。   “李君,莫非以为有问题吗?”   “说不来,总觉得不太正常。”   “哦?”   杨守文没有回答桓道臣,却看向了明秀。   明秀朝他点点头,轻声道:“反正,我觉得咱们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如此,咱们两人轮番在城楼值守。   你守白昼,大猫协助你,我守晚上……已经得到消息,汉州司马张脩已在白水关与绵州兵马汇合一处,最迟两日,前锋兵马便会抵达射洪,到时候咱们就轻松了。”   明秀笑道:“不如咱们换一换,我值守夜间。”   “不用……这样我日间还能够陪一下小过和幼娘。   小过想回家了,这几日的情绪有点不太好;幼娘也想见婶娘,所以……我陪她们,她们的情绪也能安稳一些。”   这倒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明秀和桓道臣相视一眼,便不再劝说。   ……   杨守文从城上下来,便返回了县衙。   他陪着裹儿和幼娘在庭院里聊天说话,四只獒犬则围在幼娘身边,匍匐在地上。   杨守文在的时候,二女相处还算融洽。   她们也知道,杨守文这几日压力很大,所以更不想给他增添麻烦。   反正,杨守文能陪伴她们,她们就很开心。或许二女各自有一些小心思,但在这个时候,都还是保持着克制。裹儿泡茶,听着幼娘讲述她这一年来,和黄文清之间那一场场惊心动魄的较量,听得入迷……而杨守文则眯着眼,靠在廊柱上假寐。   耳听幼娘那略带着昌平口音的官话,不时间传来裹儿还有两个小丫头的惊呼,他的心情格外放松。   就在这时,从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幼娘的声音戛然而止,杨守文则睁开了眼睛看去,就见孙处玄步履匆匆的赶了过来。   “孙长史来了!”   杨守文坐直了身子,笑着招呼道。   “兕子哥哥,孙长史一定是有事和你商议,我与幼娘便先回避一下,免得失了礼数。”   裹儿见状,心中不快。   不过,她倒是没有发作,反而止住了幼娘,拉着她离开。   若是从前,李裹儿才不会在意这些。有人敢打搅到她的话,她绝对会当场发作起来。   可现在,她学会了控制。   因为她知道,虽然杨守文从不在意这些事情,但在某种程度上,她却要为杨守文考虑和着想。   “李君,实在抱歉,打搅了你的休息。”   裹儿会掩饰,但幼娘却有些掩饰不住,露出不快之色。   孙处玄如何看不出这玄机,连忙向杨守文道歉。   已经很久没有和孙处玄坐下来说话了,他每天神神秘秘,根本就看不到人。偶尔见面,也都是匆匆寒暄。杨守文发现,孙处玄清瘦很多,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憔悴。   头发不晓得有多久没有洗过,油光光的。   衣服上也是遍布皱褶,看上去应该也很久没有换过,有一股子味道。   “孙长史,我知你想要将功补过,可又何必……”   杨守文眉头浅蹙,不无痛惜说道。   孙处玄却毫不在意,轻声道:“李君,我如今已非长史。”   “啊?”   “燕公已传令过来,将我长史之职罢黜,等待朝廷发落。   府君知射洪目前局势紧张,故而暂时让我留在这里,协助李君办事。以后,便唤我燕谋即可。”   燕谋,是孙处玄的表字。   杨守文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孙君,请坐。”   “哦,坐就不必了,我待会儿还要回去做事。   我今日来,是有一件事要告知李君……这些日子,我仔细勘查了黄家的账目,从中发现了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孙处玄犹豫一下,走上前,在杨守文耳边低语。   许是太久没有洗漱的缘故,孙处玄的身上,有一股子浓浓的酸臭味道。不过杨守文却没有露出嫌弃的表情,反而认真的听着孙处玄的话,那脸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当真?”   “绝对不假……若李君不信,我把账簿取来。”   杨守文摆手,意思是说,取账簿就不必了。   他闭上了眼睛,在门廊下徘徊,良久后突然停下脚步,沉声道:“十六,去把陈敏找来。”   伴随着杨守文一声断喝,长廊阴影中人影一闪,杨十六便飞奔而去。   “此事,孙君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已经知道了。”   “喏!”   孙处玄长出一口气,躬身一揖道:“既然如此,小人就先告退。”   杨守文点点头,又劝慰了孙处玄几句,送他离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杨十六领着陈敏走进了庭院。   陈敏,就是当晚在城隍庙外,接洽杨守文的那个小团头。   不过现在,他却变了样子,一身甲胄,看上去很是威武。   他走上前,躬身行礼。   杨守文则看着他,半晌后道:“陈敏,九爷离开时曾向我推荐你,言你值得信任。”   陈敏闻听一怔,但旋即反应过来,忙躬身道:“但凭阿郎差遣。”   这两日,他从老牛头那里大体上知道了杨守文的来历。   虽然,陈敏还不清楚杨守文的真实身份,但是却清楚,在杨守文来头不小。   “阿郎身份高贵,非比等闲。   你莫要问我他是何方神圣,该你知晓的时候,自会让你知晓。   我只告诉你,阿郎可以通天,便是在圣人面前也能说上话……若你真心投效,绝对是前程似锦。”   只一句‘可以在圣人面前说话’,就足以让陈敏心惊肉跳。   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射洪县令;和他有过交集的人里,最尊贵的不过是武侯班头。皇帝,在这个时代有着无与伦比的至高地位。陈敏只是个普通百姓,听了老牛头的话,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而梁九在离开前也曾交代过:听从李君差遣。   所以,在陈敏心中,他已经把自己视为杨守文的门下。   听得陈敏的称呼,杨守文一怔,旋即笑了。   他拍了怕陈敏的肩膀,轻声道:“你的心意,我已经知晓。   不过,想要拜入我门下,却非一桩易事。九爷向我推荐你,而老牛头也说过,你为人忠厚,值得信赖。若你愿意,等这边的事情结束,便随我一起前往洛阳吧……”   陈敏心里一振,顿时有一种难言的幸福感涌上心头。   “小人自当跟随阿郎。”   “好了,阿郎这个称呼,私下里叫也就是了。   我现在有一件事与你去做,若做的好,我便收你到我门下,保你日后的前程富贵。”   说完,杨守文摆手示意陈敏附耳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子。   陈敏先是一脸惊愕,旋即连连点头。   “阿郎放心,此事便交给小人,绝不会辜负阿郎所托。” 第六百六十七章 夜袭(二)   是夜,一场瓢泼大雨倏忽而至。   雨来的非常突然,而且雨势很大。站在城楼向外眺望,只见雨幕连天,整个世界都仿佛变得朦胧许多。   杨守文的心情有点不好,蹙眉远眺,心头有些发沉。   “传令下去,今晚加强警戒。”   他招手唤来了涂山豹,低声吩咐了一句。   “阿郎,这么大的雨,会不会有问题?”   “嗯?”   “这种天气,视线模糊,万一有贼人偷袭,我们可不太容易察觉。”   杨守文看了杨十六一眼,眼中闪过了一抹赞赏之色。   从西域回来后,杨十六改变了很多。   他依旧沉默寡言,依旧不喜欢和人交往,但是在闲暇时,就会捧着书,在一旁品读。遇到不懂的时候,他也会主动询问。向杨守文请教,向明秀请教,甚至会去找封常清请教。杨守文当时虽被关进了天牢,却并未耽误了封常清的课业和学习。   他通过杨承烈,找到了薛楚玉,并且顺利让封常清拜薛楚玉为师。   每次封常清去学习的时候,杨十六也会随行。据封常清说,他会坐在门外,听薛楚玉授课,而且非常认真。   这样的十六,其实是杨守文喜欢看到的杨十六。   他不喜欢一个唯唯诺诺,懵懂而全无自己思想的打手。杨十六能够独立去思考,并且主动去学习,说明他有了方向。只要他有野心,那杨守文就能够将之控制。   “是啊,我也正担心此事。”   杨十六听了杨守文的回答,点点头便不再吭声。   杨守文既然已经觉察到了这个问题,那就说明他必然会有所准备。而作为杨守文的家仆,他刚才一番话,已经表现了他希望表现的能力,对杨十六而言,已经足够。   就在这时,一队巡兵从城内走来。   为首的人略显臃肿,但身形高大,给人一种魁梧壮硕之感。   他上了城头,看到杨守文便立刻走上前,躬身向杨守文行礼后,笑着道:“见过李君。”   “林县尉。”   杨守文见到来人,脸上也露出了一抹笑容,微微欠身算是还礼。   “城内一切安好?”   “李君放心,这么大的雨,没有人会在外面游荡。”   来人,正是林海。   他笑容可掬,转身一招手,就见巡兵抱着酒坛子走上来。   “李君,这季节天气变幻莫测,雨水很多,湿气也很大。下官带了些酒水来,让大家驱驱寒气。”   夜色中,杨守文的表情有些看不清楚。   他笑着点点头,沉声道:“正有些乏累,林县尉来的正好。”   说完,他扭头看了杨十六一眼,沉声道:“还不快去帮忙,简直是没有一点眼色。”   杨十六闻听,忙躬身答应,叫了士卒前去帮忙。   “李君,你说飞乌蛮会不会打过来呢?”   林海和杨守文站在城上,突然间轻声询问。   杨守文笑了笑,沉声道:“不太可能……飞乌蛮而今分兵方义县城,哪有什么余力再偷袭这边?   另外,李判官率部夺回铜山,即将挥兵南下,攻打私镕山。   到时候飞乌蛮老巢被端了,势必阵脚大乱。再过两日,汉州和绵州的援军也将抵达,到时候可一举将飞乌蛮平定。”   杨守文的话语中,洋溢着强烈的自信。   林海听得连连点头,和杨守文又寒暄了一阵,这才告辞,带着人返回城中巡逻。   而杨守文则站在城头上,看着林海等人远去的背影,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采……   ……   雨,停了。   但是乌云却没有散去。   雷声隐隐,银蛇乱舞,似乎在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雨即将到来。   射洪城上变得冷清起来,远远望去,几乎不见人影。   已是夜半,城外也静悄悄的。突然间一道闪电在夜空中出现,惨白的光,在倏忽间照亮了大地。   一张惨白的脸,在电光中出现。   那张脸上有一道道诡异的刺青纹身,在电光中显得格外可怖。   紧跟着,又一张脸出现……   城外的旷野中,数百个黑影迅速向射洪城墙扑来。   他们来到城下,从腰间取出绳索,朝着城头用力的甩了出去。随后,这些人抓紧绳索,顺着城墙向上攀爬。他们的速度很快,也很灵活,很快就爬到了城墙的半腰处。   可就在这时,城头上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鼓声。   原本黑漆漆的城墙上,突然间灯火通明。   紧跟着,数以百计的火把从城上飞出,落在了城下。   空无一人的城头,出现了官军的身影。   伴随着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放箭!”   刹那间,城头上箭如雨下,那正在攀爬城墙的人们猝不及防,惨叫着从空中跌落。   寂静的城门楼下,也伴随着传来一阵喊杀声。   林海带着一队巡兵向校场冲去,却不想还没有靠近城中校场,道路两边突然杀出两队官军。   为首的一人,正是明秀。   他跨坐马上,冷笑着道:“林县尉,你终于忍不住了!”   林海一惊,忙高声道:“明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带人巡查,何故阻拦于我?”   明秀道:“林县尉,莫再装腔作势。   你的身份,李君早就已经觉察……呵呵,这还要多亏了黄文清,在他的账目中,留下了一些线索,被孙长史发现,并且及时禀报于李君知晓。其实,李君一直以来,都在想一件事……那日飞乌蛮洗掠县城,却如何混入城中?使得城内毫无防备?”   林海的脸色,不由得为之一变。   他看着明秀,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不该让孙处玄留在射洪,应该把他赶走才是。可惜,却无人肯听我的建议,以至于……不过,明君恐怕还不知道,飞乌蛮大军其实并未前往方义,而是一直藏在青石岭,今晚必定会攻占射洪。”   说到这里,林海咧嘴笑道:“不仅如此,想必此刻县衙,也已经被人攻占。”   话音未落,县城中突然间骚乱起来。   县衙方向火光冲天,隐隐有喊杀声响起。   林海的脸上,流露出一抹狰狞之色,“明君,识时务者为俊杰,若你现在投降,说不得还能保住性命。若不然,待飞乌蛮大军攻破射洪县城的时候,你必死无疑。” 第六百六十八章 夜袭(三)   射洪城上,已变成了战场。   发现偷袭失败的飞乌蛮人不再躲藏,而是蜂拥向城头扑来。   这些飞乌蛮人,使用的是一种鹰爪钩,其模样酷似鹰爪,加之飞乌蛮人矫健灵活,在城墙上攀爬的很快。   杨守文站在城楼上,神色沉稳。   而涂山豹则带着人在城上飞奔,协助兵卒击杀那些爬到城上的蛮人。   “阿郎,蛮子攻势很猛啊!”   涂山龙便跟在杨守文身边,面色沉冷道:“要不,我带人上去?”   涂山龙四兄弟每个人统帅一队,有一百人。   而今,城头上作战的士兵不过是涂山豹的手下,涂山龙的手下则藏在驰道下面等候命令。   杨守文摇摇头,道:“先不急,三郎应付的来,且看那蛮子还有什么招数。”   到目前为止,出现在城下的飞乌蛮不过数百人。   他们攻势虽然凶猛,一个个悍不畏死,可是在杨守文看来,却并非飞乌蛮的全部力量。   就在这时,城中突然出现了火光。   有军卒举目眺望,大声喊道:“李君,城中走水了。”   “不必管他。”   杨守文一摆手,依旧是关注着城外。   果不其然,在城中火光燃起之后不久,城外突然间喊杀声四起,乌压压,数不清的飞乌蛮人朝着县城扑来。   这些飞乌蛮,乍看人数至少在千人以上。   伴随着他们的出现,飞乌蛮人的气势保障,一个个也变得更加疯狂。   城上,涂山豹的压力陡增。他一手持盾,一手执刀,在城头上奔走,大声呼喊,为士兵鼓劲。   杨守文见状,知道飞乌蛮已经亮出底牌了!   他不再犹豫,回头看了一眼涂山龙,那涂山龙跟了他将近一月,那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兄弟们,给我杀!”   他说着话,便健步冲到了城上。   与此同时那躲藏在驰道上的官军也齐声呐喊,随着涂山龙加入了战团。   涂山龙在涂家兄弟中气力最大,跟随杨守文后,他从武库里选了一口百炼砍刀。那刀长两米,重三十斤,刀背上贴有青铜打造的鱼鳞贴片,舞动起来只见寒光闪闪。   这家伙也是憋得狠了,冲到城上后,抬手一刀便把一个刚上了城的飞乌蛮劈成两半。鲜血喷溅了他一身,可他却毫无所觉,反而咧嘴大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火光中,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可怖。   杨守文持枪走到女墙后,举目向城外眺望。   夜色中,就看见密密麻麻,数不清飞乌蛮正蜂拥扑到城下。   这些飞乌蛮兵没有什么攻城器械,完全是依靠飞挠攀爬城墙。不过看他们那样子,似乎也习惯了这种方式。杨守文倒是能理解!飞乌蛮本身就没有什么攻城器械,虽然段简和黄文清在暗地里贩卖了不少兵械给他们,但还算有些顾忌,没有太出格。   以蛮人的生产能力,想要造出大型攻城器械可不容易。   所以,他们只有依靠自己的天赋技能,靠着一根飞挠攻城,不过倒也有一些用处。   县城里,喊杀声此起彼伏。   校场、县衙方向,接连起火,看上去局势好像非常紧张。   可是杨守文却不太担心,依旧耐心观战。他对县城里的情况丝毫不关心,把所有的注意力,就集中在了城外。眼见着城下的飞乌蛮越来越多,他总算是长出一口气。   他把大枪靠在墙上,取下神臂弓,取出一支利箭。   那箭矢上,绑着一个爆竹,杨守文点燃了引线,而后弯弓搭箭,射向了天空。   漆黑的夜空中,传来一声爆响,焰火炸开。   城外骤然响起一阵隆隆战鼓声,紧跟着一支支火把出现在飞乌蛮的身后。   看火把的数量,少说也有千余只,在旷野中星星点点,汇聚成了一片火海。一队铁骑出现在旷野里,有几百人,清一色大刀长矛,呼啸着便冲向了飞乌蛮的队伍。   杨守文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他点了点头,轻声道了一句:“乌合之众!”   ……   骤然遭到袭击的飞乌蛮,懵了!   黑夜里,他们根本看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官军埋伏。那一队骑军,更是凶残无比,他们身披重甲,冲进战场后见人就杀。刀光闪闪,骑军所到之处,如同劈波斩浪一样,血肉横飞。这些人显然是经过严格的训练,三五一队,相互间配合极为默契。   他们从战场的一头,杀到另一头之后,又拨转马头继续冲杀。   只两三个来回,飞乌蛮便溃不成军。   与此同时,那城下的飞乌蛮已慌了手脚。   他们没有想到,射洪城上的官军竟然是严阵以待,根本不像是他们首领所说的,毫无防备。   而且,此前说好的内应,却迟迟不见动静。   在加上那如同凶神恶煞般的官军冲杀,飞乌蛮人的士气在眨眼间便到了冰点,纷纷停止攻击,扭头四散奔逃。   而城上的官军,却趁此机会一举将登城的飞乌蛮斩杀殆尽,而后开弓放箭,射杀四处逃跑的飞乌蛮人。   一场在杨守文看来,完全是没有章法的战斗,就这样结束了。   轰隆隆!   雷声隐隐。   杨守文站在城楼上,突然哈哈大笑道:“仁恩深雨露,敕令疾风雷……区区飞乌蛮,竟屡次犯我关城,却不知道某家早有准备,看尔等这次,还能嚣张到几时。”   咔嚓,伴随着杨守文的笑声,一道银蛇飞舞,撕裂了夜空。   紧跟着,暴雨倾盆而下……   雨,下了足足半个时辰,才算停歇。   飞乌蛮四散奔逃,已不见了踪影。   杨守文下令打开城门,就见桓道臣在一群黑甲骑军的簇拥下,来到了城门外。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甩镫下马。   “李君,杀的痛快,痛快!”   杨守文看着他微微一笑,而后沉声道:“尽快打扫战场,回城再说。”   “喏!”   桓道臣躬身领命,而在他身后,黑大则领着一队扈从,来到了杨守文的面前……   此次出击,三十六扈从全员出动。   一战之下死伤八人,也算是大获全胜。   杨守文走上前,一一拍打他们的肩膀,低声道:“黑大,带人回县衙休息吧。”   “阿郎,城里的情况如何?”   “放心,有明君在,容不得那些逆贼得逞。”   他示意黑大等人进城,而后又带着人,在城下安抚军士,这才返回县衙。   天,已蒙蒙亮。   湿漉漉的街道上,不时可看到浸泡在泥水中的尸体。一群民壮,正领着人进行清理,看到杨守文的时候,他们纷纷向杨守文躬身行礼,杨守文也朝他们点头示意。   县衙外,灯火通明。   门口的大街上显然已经被清理过,但是还能看到一滩滩血迹,以及残断的肢体。可以看出,昨夜这里是经过了一场血战!县衙门口,杨茉莉好像一尊门神似地站立,看到杨守文,他连忙快步跑过来,瓮声瓮气道:“阿郎,昨夜有坏人过来,不过被杨茉莉打跑了。”   “茉莉干的漂亮,待会请你吃羊。”   “嗯!”   闻听杨守文的夸赞,杨茉莉顿时咧嘴笑了。   不过,杨守文却看得出来,那些守在衙门口的民壮,看杨茉莉的眼神,都透着恐惧。   以杨守文对杨茉莉的了解,这家伙一定是发了很,杀的比较凶残。   不过这样也好,有这么一尊凶神恶煞,倒是可以保证县衙安然无虞。   杨守文带着杨茉莉,迈步走进了县衙,迎面就看到陈敏过来。   “阿郎,县衙里一切安好。”   杨守文看了他一眼,拍了怕他的肩膀,却没有说话。   “阿郎,林……”   “陈敏,不该过问的事情,最好不要开口。   我给过他机会,可是……此事不比寻常,你要明白利害,传话下去,切不可再提此人。”   杨守文这话出口,陈敏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黯然之色。   但他也知道,杨守文说的不错。   有些事情可以通融,但有一些事情……   他叹了口气,退到了一旁。   只可惜,九爷离开时,曾交代要他关照他,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   杨守文带着杨茉莉,先进了后宅。   后宅里,一切都很正常。   不过杨守文却发现,从来都是对幼娘横眉冷目的小铃铛和小馒头二人,看幼娘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丝的崇拜。   而李裹儿,对幼娘的态度也变得友好许多。   “兕子哥哥,昨晚我杀了六个贼人。”   幼娘笑嘻嘻的跑上前,拉着杨守文的手,向他邀功。   有幼娘坐镇后宅,宵小休想得逞。这丫头的杀性,未必比杨茉莉小,甚至更凶狠。   但这也没办法,她为了给梅娘子报仇,熬了一年。   就像一只雏鹰,经过这一年的磨练,已经成长为一只可以翱翔天际的雄鹰。   “干的好!”   杨守文拍了拍幼娘的脑袋,而后又去探望了李裹儿。   李裹儿和陈子昂在一起,有幼娘保护,再加上杨十六,所以并未受到任何的伤害。   只不过这次,裹儿受到了惊吓。   据陈子昂说,有十几个贼人翻墙进入后宅,幸亏被幼娘发现,将之斩杀在外面。裹儿是在战斗结束之后,出去观瞧。只是当她看到那遍地尸体时,着实大吃一惊。   她刁蛮,她骄横,却从未见过那般血淋淋的场面。   从小是娇生惯养,李显努力保护着她,不想让她去看到那些丑陋的事情。同样,杨守文也是如此,当他和裹儿在一起的时候,也都是尽量不想让她看到那些场面。   裹儿,素来胆大。   可是当她看到那一幕景象时,却被震撼了。   当杨守文回来时,她脸色仍有些苍白。好在,她没有受伤,否则杨守文难免会感到心痛。   温言安慰了裹儿几句,裹儿总算是恢复了正常。   她笑道:“兕子哥哥先去忙吧,我没事的……有幼娘保护我,还有子昂先生陪我聊天,我很好。”   在确定了她没事之后,杨守文这才放心离开。   不过,临走时,他还是留下了杨茉莉,然后带着杨十六,直奔县衙大堂而去。   大堂上,明秀端坐在里面。   而正中央则跪着一人,浑身上下遍体鳞伤,满身的血污。   听到脚步声,那人抬起头,回身看去。   见到杨守文的刹那,他眼中闪过一抹失落,轻声道:“李君,看样子你这次又赢了。”   杨守文没有理他,而是走上前,和明秀寒暄。   而后,他才来到那人面前,低头俯视对方,脸上流露出痛惜之色。   “林县尉,大好前程你不要,偏要勾结那些蛮子,又是何苦呢?   那些蛮子成不得大事,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我不过五百人,便轻松将之击溃……若朝廷大军抵达,你觉得,他们能坚持多久?看上去,他们声势浩大,实则不堪一击。”   林海,低下了头…… 第六百六十九章 罗织   “李君,你怎就知道是我?”   大堂上,在经过片刻沉默之后,林海开口问道。   杨守文和明秀相视一眼,明秀立刻起身离去。   而杨守文则从容绕过桌案,缓缓在长案后坐下。   “其实,在刚抵达射洪当天,我便产生了一个疑问。   飞乌蛮居住在私镕山,与射洪相距数百里。虽说常有蛮人下山采买,但要说和射洪县有多少联系,我并不相信。而那天,如许蛮人突然在城中出现,可是县城却没有任何的防备。我很奇怪,飞乌蛮人是如何轻而易举破城,而城中却未有防备呢?   一开始,我以为这件事与黄文清有关,可是后来却感觉着,单凭一个黄文清,似乎还不足以成事。   再后来,我询问过梁九。   当日黄文清设计准备杀害陈君,梁九决意相救。   可是,黄文清又怎能那么准确的掌握梁九的行踪,这里面,想必是有人通风报信。   梁九在射洪,其实并没有什么朋友。   如果说有朋友的话,似乎只有你一个人……他曾说过,在行动的头一天,他曾找你吃酒。我不知道是不是他露出了破绽,亦或者是你听出了什么,所以才会暴露。”   杨守文说到这里,目光灼灼,凝视林海。   林海却低着头,一言不发,好像哑巴了一样。   杨守文也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于是便接着道:“飞乌蛮突然要攻打方义,陈君曾与我说,这里面有古怪。所以,我便暗中关注此事,可到头来还是无法劝阻李清。   直到昨日,孙处玄对我说,他在黄文清的账簿里,发现了你的名字……   林海,你可是左撇子?”   杨守文说着说着,突然间话锋一转,厉声喝问。   林海闻听,蓦地抬起头,看着杨守文,眼中闪过一丝惊骇。   虽然,那眸光一闪即逝,但还是被杨守文捕捉到,心里面也随即,有了论断。   “一直以来,飞乌蛮和射洪井水不犯河水,相互间并无纠葛,飞乌蛮何以要攻打射洪?   而飞乌蛮攻打射洪当日,何以县城好像不设防一样,任由他们闯入?   还有,段简看似自尽,实则是他杀。而杀他的凶手,恰好是一个左撇子,你说奇不奇怪?”   林海再次低下头,沉默不语。   而杨守文此时,则虎目微合,嘴角微微翘起。   “林县尉,我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断。   段简私相贩卖兵械,你也参与其中。你和飞乌蛮之间,似乎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系,以至于他们对你深信不疑。不仅仅是段简,甚至黄文清也和你有某种联系。   换句话说,你一直在暗地里,为飞乌蛮牵线搭桥……至于你在其中得到了什么好处,我便不太清楚了!飞乌蛮随后造反。嗯,我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他们为何要造反。总之,你暗中勾结飞乌蛮,使其杀入城中,并且制造出一个黄文清和飞乌蛮勾结的假象。而你身上的伤,应该不是被飞乌蛮所伤,而是在离开县衙时,被王猛所伤。   不过这样一来,效果似乎更好了!   没有人怀疑你和飞乌蛮有联系,你正好可以借养伤为名隐藏起来,然后暗中观察局势。”   林海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   可是他依旧低着头,不肯开口回答。   杨守文倒是不在意,仍旧自顾自说道:“但是你没有想到,飞乌蛮袭掠射洪之后,却是骑虎难下,之后更攻占铜山,令你感到担心……好在没过多久,飞乌蛮人为你传递消息,告诉你他们准备来一个声东击西,假借攻打方义之名,藏匿青石岭。   为的是,调虎离山,把李清引出射洪。   而后射洪兵力空虚,你们可以再次攻打射洪,一举将之占领。   如此一来,李清首尾难顾,必然顾此失彼。他若挥师救援,你们可半路伏击……他若按兵不动,想来你们也准备好了对策。总之,射洪一旦被攻占,梓州三县尽落于飞乌蛮手中,可以使得飞乌蛮的声望更高,引得附近州县的蛮部起兵相应。   正好,悉勃野人在攻打蜀州,鲜于燕无法腾出手来,飞乌蛮便可以趁机壮大!   而这个时候,我又恰好找到了你,请你出山,也使得你下定了决心,准备里应外合。   嗯,应该是这样吧……”   杨守文说完,便凝视林海道:“可我却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如此费尽心思帮助飞乌蛮呢?”   林海在沉默良久后,抬起头来。   他看着杨守文,轻声道:“其实,我姓孟!”   “嗯?”   “孟凯,乃我生父。”   听了这句话,杨守文随之恍然。   这其中,会有怎样狗血的故事?杨守文无意打听。   而且,现在也不是八卦的时候,于是他身体微微向前倾斜,看着那林海,不,或许应该唤作孟海道:“林君,事到如今,若我是你的话,便会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说不定还能保住性命。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言尽于此,不知林君如何考虑?”   林海却抬起头来,看着杨守文笑了。   他满脸的血污,看上去给人以恐怖的感觉。   林海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牙齿道:“李君当我是三岁孩子吗?   我而今做得这种事情,就算李君你再有本事,我也难逃一死。至于飞乌蛮要做什么,我并不清楚。我只是得到通知,要我设法在城中接应,与我部大军里应外合。   嘿嘿,你说的倒没有错,我的确是和段简勾结,贩卖兵械。   也是那段简贪婪成性,把武库中的大批兵械,通过我手卖出……此外,黄文清也与我有合作,因为我不但知道他贩卖兵械给蒙舍诏,更知道他身后有大人物撑腰。   那日,黄文清告诉我,他想要迁移去嶲州沙野城。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代表着黄文清感觉到射洪已不再安全,想要转移离开。   他为什么感到不安全?我想,怕是他背后的大人物危险了……”   杨守文脸颊微微抽搐一下,却没有言语。   这个林海,倒是个厉害的家伙,竟然从黄文清一句话中,听出了那么多的内容。   如果没有猜错,黄文清和梅娘子的背后,是同一个人。   亦或者说,所谓的岁寒三君,都是那个人手下的鹰犬走狗。   杨守文倒是隐隐约约,猜出了对方的身份。而且,正如林海所猜测的那样,那个人的情况并不是太好,武则天已经留意到他的小动作,并且开始针对他进行打压。   想到这里,杨守文看林海的目光,也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林海接着道:“至于段简,那厮确是贪得无厌。   他就任一载,虽没有刮地三尺,却得了不少横财。他之前找到我,要我再给他一笔钱,说不然就要把我拿下法办。其实我也清楚,他是害怕我走漏了风声,拿捏他的把柄。可是他又担心,我会找飞乌蛮人找他麻烦,于是便想陷害我,置我于死地。   他手里有一个账簿,里面有我的名字。   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并制造出了自杀的假象……可没想到,离开县衙的时候,被他那堂弟王猛撞上。那家伙倒是有些本事,我虽杀了他,却也受了伤。   所以,在飞乌蛮退走后,我便借养伤之命,躲在家中观察局势。”   说到这里,林海呵呵笑了。   “李君,你那么聪明,不如猜一猜,飞乌蛮接下来想要如何?   别看我是孟凯的儿子,可我从小到大,都在射洪长大,我也很想知道,他们意欲何为。”   杨守文的脸,顿时阴沉下来。   这林海,倒是个难对付的角色。   杨守文也看出来,想要从他口中打探消息,并非一件易事。   “林君,你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道:“我本想给你一条活路,可你却执迷不悟。   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我心狠手辣……我知道,你骨头很硬,但也请你相信,我既然从神都来,自然有一些你没有见过的小手段。或许会有些血腥,但却是你自找。” 第六百七十章 和蛮   “知道来俊臣吧。”   杨守文走到了林海身前,低着头看他。   来俊臣?   若是个普通百姓,可能真不清楚来俊臣是何方神圣。毕竟,这梓州地处巴蜀,来俊臣的大名在两京确实很大,但是却传不进这巴蜀之地。但林海终究不是普通人!   他或许不知道来俊臣是谁,但却听黄文清提过。   据说,那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酷吏,手段毒辣,无人能比。   他身子微微一颤,没有回答。   可是,杨守文却从他的身体反应上,看出了答案。   当下他微微一笑,沉声道:“说实话,我不太喜欢来俊臣,盖因此人手段过于毒辣,有违天和。不过,我也必须承认,在有些时候,他的那些手段,确实有用处。   我在洛阳时,看过一本书,名叫《罗织经》,是来俊臣所著。   书中记载了不少他罗织罪名的手段……林君,我本想和你心平气和的谈一谈,可事情紧急,你又不愿意配合,所以我不得不用一些非常之法,但过程会让人很不愉快。”   林海,抬起了头。   他目光中带着一丝丝恐惧,已不复此前的平静。   杨守文也不着急,在他面前盘膝坐下道:“说起来,那来俊臣人虽不堪,但也确是一个人才。   你可听说过请君入瓮的故事吗?   呵呵,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我并没有打算用此手段。我只与你说一说,我准备使用的手段吧。   《罗织经》里,据来俊臣记载,早年间索元礼曾发明过一种铁箍。   哦,索元礼你可知道?   把铁箍套在头上,在铁箍和头皮之间加上木头楔子,用铁锤敲打。于是,那铁箍就会越收越紧,受刑者会疼痛如刀劈一般,直至那铁箍最后把头颅箍开,脑浆迸裂。   这叫做脑箍,我没有见过,待会儿可以试试。”   杨守文说完,林海脸色发白,眼中惧色渐重。   “不过,这是最后一道餐,脑浆迸裂了,你也就死了……呵呵,好吧好吧,这个先放一边。   《罗织经》里,还记载了一种名为鼠弹筝的刑罚。   嗯,我觉得你应该能承受得起……把你的手指张开,固定好!然后用一种有韧性的皮带拉直,而后松开,抽弹十指指关节。刚开始的时候,可能还不觉得疼痛,但随着抽弹不停,你的指关节会血肉模糊……啧啧啧,十指连心,一定会很痛吧。”   杨守文说得是津津有味,似乎来了兴致。   他也不管林海身体颤抖越来越剧烈,也不看他脸色变得越来越惨白,只自顾自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叫做刷洗的刑罚。就是把你脱光了按在铁床上,然后用沸水浇在你身上,在趁热用铁刷子在汤锅的不为刷洗,一直刷到露出白骨,痛不欲生。   哦,还有一种油煎之刑,就是把铁盘烧红,把你放在上面……不过这种刑罚,有点像商纣时的炮烙。今圣人圣命,若使用这种刑罚,会有违圣人的清明,所以我决定放在脑箍之前使用。在油煎炮烙之前,还有一种刑罚,叫做灌毒药……哈哈,听上去似乎很普通吧,其实我觉得,这最可怕!把毒药灌进你的肚子后,然后灌粪水,让你把毒药吐出来;然后接着灌毒药,再灌粪水……周而复始,你要一次又一次的体会死亡的感受……可是,我却不能让你死,因为你还有两道刑罚需要进行。”   “够了!”   林海再也无法保持镇静,忍不住发出了怒吼声。   他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冷汗淋淋,已经湿透了衣衫。   杨守文刚才的一番话,的确是让他从未有过的恐惧。   他见过县衙用刑,血肉横飞的场面在他看来,也算不得什么。可是,人怎能狠毒如斯,想出如此丧尽天良的酷刑?林海倒是没有怨恨杨守文,他怨恨来俊臣,若非他那劳什子的《罗织经》,眼前这个看上去很是清秀,说话也和风细雨的青年,又如何知晓这些手段?   不过,他必须承认,杨守文这一番话,让他恐惧了!   林海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突然苦涩一笑,看着杨守文道:“李君,你赢了!   不过我要先说清楚,孟凯虽是我耶耶,可实际上,我对他的事情知道的并不算太多。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与他认识,反正我记忆里,孟凯并不是我耶耶,我的耶耶名叫林涛,是射洪县城的手艺人。小时候,我家境贫寒,多亏得梁九暗中相助。   后来,父母故去,我一个人在射洪讨生活,而那时候,梁九又散尽了家财,做起了团头。   那时候日子很苦,我很不甘心。   直到有一天,孟凯派人找我,并给了我一封母亲的信,我才知道我父亲原来是他。   也是从那以后,我的日子好过许多。   在孟凯的指示下,我从一个民壮,渐渐坐到了班头的位子,并且与黄文清勾结,向飞乌蛮贩卖兵械。”   林海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而后再次闭上眼睛。   “孟凯会经常给我财货,而我通过贩卖兵械,也渐渐衣食无忧。   我这个人,胸无大志,也没什么大本事。原本以为做个班头,有吃有喝就足够了,可谁想到……大约是在年初时,孟凯与我联络,比我帮他偷袭射洪。那时候我很吃惊,也不太愿意帮忙。可是孟凯却对我说,若我不帮他,便把我贩卖兵械的事情传出去……李君,你说这世上,竟有如此父亲吗?我也是不得已,才答应了他。”   说到这里,林海睁开眼,喘了口气。   他眼圈发红,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沉声道:“但飞乌蛮为何要这样做,接下来又有什么目标,我确实不清楚。孟凯并不相信我,我……不过,我倒是听蛮子说过一件事情,孟凯这两年,与和蛮部往来密切。他之所以不断要我贩卖兵械给他,据说是把那些兵械,转手卖给了和蛮部。年初时,有和蛮部的人前来,但具体商议了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也就是在那之后,孟凯的动作越来越大,直至……”   杨守文看着林海,把他表情的每一丝变化都看在眼里,眉头不禁轻蹙。   “至于此次攻打射洪,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   孟凯只派人说,要我里应外合,帮助他占领射洪。他说,而今剑南兵力空虚,主力人马大都集结在蜀州,准备和悉勃野人交战。所以就算是攻占了射洪,朝廷也腾不出手来。   他还说,只要这次事成,我就不用继续留在射洪,到时候随他一起离开……”   “离开?”   杨守文一怔,忙问道:“离开去哪里?”   “这个,我就不是很清楚了,想必是离开射洪吧。   说实话,这次若真的射洪被攻占了,我怕也无颜继续留在这里,离开射洪也好。”   “那孟凯可说过,何时离开?”   “那倒没有,只说到时候我自然明白。”   杨守文站起身来,一摆手,示意差役进来,把林海带走。   他有一种直觉,孟凯所说的‘离开’,绝不是如林海所说的‘离开射洪’那么简单。   “青之,你刚才所说的那些刑罚,真是《罗织经》中记载?”   就在杨守文陷入沉思的时候,明秀悄然来到他身旁。   杨守文蓦地清醒过来,旋即摇头道:“哪有这些记载,不过是我吓唬他而已……”   明秀拍了怕胸口,长出一口气。   “我还道我看的《罗织经》,和你看的不一样。   我就说嘛,那罗织经里,哪有你说的那些酷刑?不过,你说的那些酷刑,确实可怕,又是如何知晓?你可别告诉我,那是你想出来的!若如此,我以后便绕着你走路。”   的确,杨守文刚才说的那些刑罚,在普通人听来,的确是非常可怕。   武朝以来,出过不少的酷吏。   比如来俊臣,比如索元礼……不过这些人虽善用酷刑,却不似杨守文说的那些可怕。   以至于胆大如明秀,看杨守文的目光,也显得有些古怪了!   杨守文一摆手,哂笑道:“我哪有那么变态,不过是在一些古书里,看过一些记载。”   “唔,那还好!”   杨守文看着明秀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   他的确是从书中看到的那些刑罚,不过却是前世看到,而非今生。   其中一些刑罚,比如什么刷洗、油煎,也是野史记载,据说是明代锦衣卫和东厂发明。   “四郎,问你一件事,可知道和蛮部?”   明秀一怔,旋即点点头道:“当然知晓……那和蛮部就在剑南东南,准确说,并非剑南道所治,属于安西都护府治下。其地处南荒,与僚子部相连。虽属于我朝治下,但总体而言,却并不听从我朝的调遣。其性质……嗯,算作化外之民也不为过。”   “僚子部?”   杨守文剑眉浅蹙,轻声道:“我怎地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明秀道:“你忘了,咱们在长洲遇到的那位甘娘子?”   “我想起来了!”杨守文顿时露出恍然之色,“我记得那甘娘子,和僚子部关系密切。”   “正是。”   “和蛮部,算是僚子部的连枝……”   明秀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下来,看着杨守文,脸上流露出一抹惊惧之色道:“青之,你说飞乌蛮做出这么多的大动作,会不会与和蛮部有关呢?” 第六百七十一章 明秀的劝诫   明秀说的很含蓄,但杨守文还是听出了他话中之意。   “你是说,飞乌蛮与和蛮部勾结?”   “未必只是和蛮部,恐怕安南那边,要出状况。”   “此话怎讲?”   “安南人虽为大唐子民,却一直不服教化。朝廷每年都会调拨许多物资给予援助,可是这些安南人,好像喂不熟的白眼狼一样,非但不感恩,反而屡屡给朝廷制造麻烦。   此前,那甘娘子为何要窥觑天师藏宝?说穿了,还是想对抗朝廷,造反作乱。   和蛮部聚众不过三万,恐怕未必敢和朝廷对抗。可如果其背后有僚子部支持,再加上安南人的煽动,怕是难保不闹出事端。所以我觉得,青之你最好还是谨慎一些。”   不知为何,听了明秀的话,杨守文却想起了前世yue南小国。   同样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同样是不断制造矛盾和麻烦……说起来,那小国的祖先,似乎就是安南人。这个民族,的确是一个麻烦,沐浴华夏恩泽,到头来却又反叛出去。   还真是有传统啊!   “青之?”   “啊,你刚才说什么?”   明秀见杨守文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青之,你什么都好,可就是有一样,不好!”   “啊?”   “你这人,比我还随性。”   杨守文愣了一下,愕然看着明秀,疑惑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青之,你身手好,又聪慧,才学过人,名声也响亮。   以前你没有归宗,做事难免谨慎,我可以理解。可现在,杨公已经归宗认祖,也就是说你现在背靠弘农杨氏,出身自然水涨船高。杨公深得圣人信任,而你又背靠东宫,有太子为你撑腰。如此情况下,换一个人绝对会勇猛精进,搏一个功名前程。   可你……   我不知你在顾虑什么,似乎对朝堂非常抵触,甚至不愿意任事,实在是太过可惜。”   我,有这么好吗?   杨守文听了明秀的话,不禁愣住了!   身手好,倒是不假,可是聪慧……杨守文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聪明,不过是因为穿越者的优势,能够知晓历史的脉络。至于文采,杨守文想起来,就觉得脸红。   他实在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文采,不过文抄公而已。   但明秀有一件事没说错,那就是他的出身,的确是与从前不同。   细思起来,他好像一直都没什么目标。   在认识裹儿前,他想要远离朝堂;认识裹儿后,又因为种种原因,不愿与她接近。   若非裹儿最后用了计,只怕他也不会表明态度。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对朝堂有一丝丝排斥和畏惧,同时对李显的事情,也算不得上心。   唯一上心的,怕就是幼娘。   以前,幼娘不知所踪,他费尽心思去打听寻找。   可现在呢?幼娘已经回来,他又该做些什么?飞龙兵?小鸾台!听上去很高大上,可实际上,杨守文知道那并上不得台面。君不见上官婉儿执掌小鸾台又如何?她真正令人畏惧的,并非是小鸾台,而是武则天对她的信任。所以说,小鸾台要重组,飞龙兵也要设置,可这只能在私下里暗中进行,实在是无法拿到台面说话。   如果他只是执掌小鸾台的话,李显或许会倚重他,却很难重用。   毕竟,一个特务头子,如何能够在朝堂上立足?   想到这里,杨守文也茫然了!   回去后,他该做什么?   是继续陪着裹儿和幼娘,整日里无所事事,亦或者……   “四郎,你这可真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他看着明秀,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此事,我自会慎重考虑,不过与眼前又有何干?”   “你,知道你现在缺什么吗?”   “缺什么?”   明秀叹了口气,点指杨守文的胸口道:“拿得出手的战功!”   “啊?”   “找到天师藏宝,的确是大功一件,但这种事,说句不好听的,是运气而已,难以令人服众;西域之事,也拿不到台面上说话。毕竟当时你对外宣称是去了少林,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你平定了薄露之乱,但却无法对外宣称,也没有多少人知晓。   提起去年的安西之战,人们会说唐休璟,会说是郭元振,会说是魏元忠这些人的功劳,但绝不会有人说,那是你杨守文的功劳……当然,在陛下和太子的心里,自然清楚,但百姓却不知晓。百姓们知你杨守文,是你总仙宫醉酒诗百篇,是你夺取武状元,是你火烧武家楼,打得武崇训跳河逃生……可这些,能拿得上台面?”   杨守文沉默了!   你说得好对,我无法反驳。   “所以啊,你要想真正立足朝堂,靠杨公不行,靠太子不行,只能靠你自己才可以。”   明秀说完,便不再言语。   因为他非常清楚,想要改变一个人的生活态度,绝非是一件易事。   但他却相信,杨守文一定能明白,也一定会做出改变,不过这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杨守文闭上眼,思索着明秀的话。   这绝对是真朋友,虽然他的话,听上去不那么顺耳,但杨守文知道,明秀没有恶意。   许久,杨守文突然笑道:“既然你都明白,为何也如此随性?”   “我?”   明秀摇摇头,“青之,我和你不同。   明氏世居江左四百年,历数朝而不倒,自有其生存之道。可是现在,我们违背了我们的生存之道,只能受到惩罚。我也想去抗争,可大势难违,徒之奈何?明氏与武朝走的太近,以至于一俟陛下还政,明氏就会遭遇灭顶之灾,只能设法逃离。   除非,圣人长生不死;除非,圣人永踞庙堂。   可你我都知道,那不可能……圣人日益年迈,精力也大不如从前。特别是狄公过世,对圣人打击甚大,以至于无心朝政。这种情况下,还政李唐,不过是早晚间。   再者说了,你道圣人真不知道明家的打算?   你想想,圣人为何要与我明氏泉州市舶副使之职?哈,其实圣人心里,非常明白。   她没有阻止,反而与明氏方便,其实也就是一种态度。她也清楚,一旦她退位,明氏一定会受到打压。如此情况下,我们离开中原,对圣人而言,也是一桩好事……在这种情况下,你让我又去挣个什么呢?争来争去,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杨守文露出了惊讶之色,呆呆看着明秀,许久后才苦笑一声。   “知道吗?我不愿意争,也就是源于此。   你们一个个都是老谋深算的样子,我哪敢去争?我也害怕,我争不过,到头来身首异处。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我已经到了这个位子,不争怕也不行……”   说到这里,杨守文搔搔头,无奈叹息一声。   他话锋旋即一转,又问道:“对了,你刚才和我说了什么?我没注意听,却落得你一顿教训。”   明秀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他摇了摇头,指着杨守文道:“你不提醒,我险些也忘记了……我是想说,飞乌蛮的计划绝不只是在梓州起事,若他真与安南勾结,必然还有后续的动作。我刚才说,咱们这样子按兵不动,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今,等于我们是被飞乌蛮牵着鼻子走,难免被动。而且,这也是你的机会,争取一下,说不得是你日后资本。”   杨守文双眸微合,看着明秀久久不语。   半晌后,他一拍手道:“想当初我在昌平,面对那么多的静难军叛军,也未曾害怕。   可现在,却考虑的越来越多!   一群乌合之众,我又何必怕他们?四郎说的没有错,这对我而言,的确是一次机会。”   说完,他立刻起身,把老牛头找来。   “立刻通知桓道臣和涂家四兄弟,让他们派出斥候探马,给我打探那飞乌蛮的下落。   林海说,飞乌蛮有数千人。   可昨夜攻打射洪者,不过千人……蛮子一定还有后着,给我找到他们,而后报知与我。”   老牛头闻听,不敢怠慢,忙转身离去。   杨守文则走出了大堂,站在台阶上,负手而立。   骄阳似火,天气闷热。   他眯着眼睛,心底却盘算着:那些蛮子,究竟要做什么?   ……   一天的时间,悄然流逝。   飞乌蛮音讯全无,数千蛮子仿佛失踪了似地,不见踪影。   杨守文命麾下斥候,在射洪三十里内仔细搜索,却未曾得到任何结果。林还说,蛮子此前藏身在青石岭。于是,杨守文派出了大玉去侦察,在青石岭搜索了一整天,也没有找到蛮子的踪迹。按道理说,飞乌蛮不见踪迹,原本是一件好事。至少对射洪而言,危机已经解除,不复再有危险……杨守文这个时候,理应轻松才是。   可是,杨守文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危机。   他隐隐感觉到,那飞乌蛮孟凯的后着不简单,很可能有更大的阴谋!   但是,他却不知道从何下手。   裹儿和幼娘也感受到了杨守文内心里的焦躁不安,但是也不知道如何安抚。两人索性握手言和,陪着杨守文在县衙等待消息。而陈子昂,则在躲在屋内,不见人影。   第二天,杨守文起了个大早。   他先是在庭院里打了两趟拳,而后习练金蟾引导术。   一套引导术运行周天,杨守文便收功起身。   他走出后宅,正准备出门,却听得县衙大门外传来一阵骚乱。   不久,就见一个斥候一路小跑的冲了进来,见到杨守文,他扑通一声跪倒,颤声道:“李君,大事不好……昨晚李判官率部返回射洪,在途中遭遇叛军的伏击!”   “什么?”   “李判官遭遇叛军伏击,全军覆没,李判官战死……铜山,复又被叛军占领。”   杨守文听闻,直觉脑袋嗡的一声响。   他踉跄一步,险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晌后,他稳住心神道:“你是说,李判官,死了?” 第六百七十二章 决断   就在飞乌蛮偷袭射洪的当天,远在铜山的李清得到了射洪被袭的消息。   他很清楚射洪兵力空虚,虽然在出发之前,委托了杨守文,但他并不是特别放心。   李清似乎明白了飞乌蛮的用意。   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假攻打方义之名,将李清从射洪调出,而后又转道偷袭射洪……   李清不明白,孟凯为何对射洪如此重视,竟然三番五次出兵,试图攻占射洪?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他知道自己无法坐视。于是,李清立刻分兵,留下一部分兵马在铜山,他亲率三校兵马,自铜山开拔,星夜赶奔射洪,试图能够援救射洪县城。   可是……   ……   射洪县衙里,灯火通明。   杨守文高踞堂上,却是面无表情,眼中透出一丝凝重。   而明秀、陈子昂、孙处玄以及桓道臣则坐在两边,看上去都非常严肃。   面前的饭食早已经凉了,却没有人留意。   “梓州,还真是多事之秋啊。”   许久,杨守文仿佛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而后便站起来,缓缓走到了房门后,默默看着屋外,再次沉默下来。   “兕子,这件事你怎么看?”   陈子昂开口,看着杨守文问道。   杨守文转过身,轻声道:“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那飞乌蛮的真实意图。   孟凯三番五次对射洪用兵,如今又设计伏击李清……我以为,其目的绝非是为了占居梓州三县,与朝廷对抗。他能想出如此精妙的计策,令我们被他牵着鼻子,疲于奔命,显然不是个愚蠢之人。他应该清楚,即便他聚集了大批蛮人,看似声势浩大,却也非是朝廷之敌。他做了这许多的事,我以为,背后一定有更大图谋。”   说到这里,杨守文停顿了一下。   他在大堂上踱步,沉声道:“林海曾说过,孟凯与和蛮部交往密切,其中丁忧蹊跷。”   “我见过孟凯!”   杨守文话音刚落,孙处玄便开口说道。   众人的目光,立刻落在了他的身上,带着问询之色。   孙处玄微微一笑,沉声道:“我是梓州长史,而飞乌蛮便属梓州所治,所以我和孟凯,有过交道。   在我印象中,此人有小聪明,且有勇力。   这次飞乌蛮的行动,从第一次袭掠射洪,一直到这次伏击成功,绝非那孟凯所能策划。这个人没那么大的胆子,也没有那缜密的计划。所以我以为,此次飞乌蛮行动,一定有人支持……下官以为,这次成功之后,孟凯后面必有更大的动作。”   “什么动作?”桓道臣问道。   “与和蛮部有关?”   “然后呢?”   孙处玄沉默了,低下头,陷入沉思。   倒是一旁陈子昂,却抬起头来,看了众人一眼后,突然笑了。   “私镕山不足以凭借,飞乌和铜山两县,也难以坚守。   朝廷大军一俟抵达,叛军必灰飞烟灭……这一点,我想孟凯和他背后的人,都很清楚。”   杨守文眼睛一亮,忙问道:“所以呢?”   陈子昂星目微合,思忖片刻后道:“所以,若我是孟凯,绝不会坚守,而是会设法离开。若想要撤离,就一定要有退路……刚才兕子你也说了,那孟凯与和蛮部可能勾结。那么,我是否可以这样猜想,他与和蛮部勾结,就是为自己留有退路?”   杨守文倒吸一口凉气,露出恍然之色。   “叔父所言极是!”   他说着,便向明秀看去。   而明秀则轻轻颔首道:“陈君所言,极有可能。”   “但是,若孟凯退往和蛮部,需经过晋州与泸州两地。而今,晋州和泸州已调集兵马,孟凯想要逃走,只怕不容易吧。”   孙处玄想了想,忍不住发表意见。   而陈子昂则冷笑道:“晋州刺史张寻求,胆小怕事,与孟凯也有联系。   如果,我是说如果,李清未被伏击,张寻求一定会尽力而为。可现在,李清全军覆没,他也战死于疆场上,孙君你认为,依照着张寻求的秉性,他还会主动出击吗?”   “这个……”   孙处玄沉默了,不再开口。   很显然,陈子昂说的没错,那劳什子晋州刺史经此一事,怕是不会再去和孟凯为敌。   陈子昂接着道:“如此,晋州兵马不必再有期待。   剩下的泸州兵马……如果孟凯真的是要前往和蛮,那一定与和蛮有了约定。看吧,估计也就是这几日,必会有消息传来,和蛮兵出泸州。到时候,泸州兵马一定会设法回援,如此那飞乌蛮一路可攻城掠地,洗劫沿途县城,顺利撤退到和蛮部。”   杨守文听得眉头紧蹙,脸色也随之变得有些难看了。   “依照叔父所言,那岂不是拦阻不得孟凯?”   “如今,可用兵马只有两路。   射洪兵马,以及遂州兵马……只看兕子你有没有这个胆气,率部出击,拖住飞乌蛮,而后待汉州与龙州的援兵抵达。不过,我现在不能确定,鲜于士简敢不敢出兵。”   也就是说,一俟遂州刺史鲜于士简采取防御态势,追击飞乌蛮大军的,只剩杨守文。   可杨守文的手中,加起来不过数百人。   想要和万余叛军对抗,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弄个不好,杨守文可能会重蹈李清之事,被那飞乌蛮击败……   “兕子,该如何决断,只看你的选择。   我能想到的,便只有这些,其他的,要看天意。”   天意?   杨守文坐下来,闭上眼睛,沉思不语。   他努力回忆,在他的记忆中,武则天后期,大唐治下似乎并没有爆发太大规模的战役。   也就是说,飞乌蛮也好,和蛮部也罢,都未能动摇武则天的根基。   天意的意思就是说,飞乌蛮与和蛮部,最终失败了?   想到这里,杨守文不禁打起了精神。   明秀昨日还对他说过,他现在立足朝堂,缺乏可以拿得出手的功勋。   可如果……   “四郎,这射洪县城中,而今可用兵马几何?”   明秀想了想,沉声道:“原本有官军五百,民壮八百。   然则前夜林海作乱,他所属部曲,几乎全都参与其中,大约有三百人,尽数被消灭。   而陈敏手下那些闲汉,折损有百余人。   也就是说,而今民壮只有四百人可用……其中大部分人,我不认为他们可以征战沙场。”   五百官军,似乎有些少了!   杨守文思忖片刻后,心中便做出了决断。   “立刻告诉陈敏,让他给我选出一百人,并入官军。   张脩所部人马,大约会在后天抵达……可按照叔父所言,只怕是等不得了。所以,我亲率六百人,追击飞乌蛮,尽可能拖住他们。四郎,你留下来,一俟援军抵达,便告知张脩,让他火速出兵支援。” 第六百七十三章 追击(一)   兵贵神速,杨守文从来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此前,他对步入朝堂有些抵触,亦或者说是有些恐惧。也难怪,有唐以来,朝堂中的尔虞我诈最是复杂,其间的云诡波谲,即便是从书本上,也能感受其中的残酷。   可是明秀一席话,却让他醒悟过来。   他抵触朝堂,却已身处其中。   老爹杨承烈,从步入朝堂的那一天起,就已经烙下了武党烙印;而他,因为裹儿的关系,也成为东宫一系的成员。不管他接受或反对,这都是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既然已经成为事实,他又何必再去排斥?哪怕不为别人,只为他身边的人!   这两年,那个古怪的梦,却变得少了!   但这并不代表杨守文已经忘记了那古怪的梦境,他终于明白,裹儿就是那个梦中被杀的女人,而她呼唤的‘驸马’,想必就是他杨守文,他怎可能继续游离在外?   所以,念头通达了,这心气也就不同了。   换做是从前,杨守文肯定不会主动提起追击的建议。   可是现在……   六百兵卒,听上去并算多。   但杨守文觉得,他此行主要是为了拖住飞乌蛮,那么六百人已经足够。   只是兵马调动并非易事,需要做很多准备。杨守文命令第二日寅时出发,时间已非常紧迫。   明秀等人二话不说,便纷纷前去准备。   而杨守文则返回了后宅,把他的决定,告诉了李裹儿。   “裹儿,此次我追击飞乌蛮,怕是无法再照顾你。   可若是把你留在射洪,我又不太放心……射洪这边屡次遭遇兵祸,已非是久居之所。   所以我思忖之,决定要你先行返回洛阳,把这里的情况详细告知太子。”   杨守文话才说完,裹儿就像是炸了毛的猫一样,跳起来大声反对:“我不要,我要随你一起去。   当初说好的,接到了幼娘妹妹后,咱们便一起回去。   可现在……你怎能让我一个人独自返回洛阳?我不同意,我绝不先走。”   “裹儿!”   杨守文厉声喝止了裹儿的吵闹。   他看着裹儿道:“你要记住,你是大唐的公主,是太子最为宠爱的女儿。   你留在这里,万一发生变故,而我又不在,该如何是好?更何况,此次飞乌蛮的行动,图谋甚大,其中的牵连也很广,若不能处理得当,说不定会引来剧烈动荡。   你是公主……虽然太子已废黜了你公主的身份,却无法改变你是公主的事实。   在这个时候,你必须要承担起一位皇太女应该承担的责任,把这里的事情告知太子,请他做出决断,我也可以规划接下来的行动。另外,幼娘的六诏乘象书,你也要交给陛下和太子,把我对六诏的态度,一五一十告知他们,请他们提前做出准备。   你的任务很重,甚至关系到我大唐国祚。   所以,我要你明日便启程,返回洛阳……”   “你吼我!”   裹儿的眼睛,顿时红了。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看着杨守文,哇的哭出声来。   “好,回去就回去,以后我再也不要见你。”   她说完,哭着转身就走。   杨守文嘴巴张了张,伸手想要拉住裹儿,但手伸到了一半,却又收了回来。   “幼娘,你和裹儿一起回去。   路上帮我照顾好裹儿,等我解决了这边的事情之后,便回去和你们团聚,明白吗?”   幼娘嘴巴张了张,点头答应。   杨守文随即又嘱咐道:“另外,叔父会和你们一同走。   叔父的意思是,不要声张,到了洛阳后,给他单独安排一个住处,切莫要怠慢了他。   我会让黑大、老牛头还有十六随同你们走!   记住,到了洛阳不许惹事,乖乖等我回去,否则别怪我责罚你。”   幼娘顺从的点点头,再次表示会听从杨守文的安排。心里面,有点怪怪的,但杨守文却没有考虑太多。他要准备的事情有很多,只能吩咐老牛头整理出发的行囊。   而他,又回到了前庭去。   ……   天黑下来之后,陈敏将一百民壮送至校场。   加上五百官军,六百军卒算是准备妥当。杨守文命人打开武库,为每一个兵卒分发武器。   每一个兵卒,一刀一矛,一张弓,两壶箭,并配以皮甲护身。   除此之外,每个人要携带两天的口粮。   整个射洪县衙,伴随着杨守文这一声令下,便运转开来。虽然射洪县如今是群龙无首,没有县令没有县尉,但是衙门里的那些书记小吏大都还在,也都听从杨守文的差遣。   毕竟,最近一段时日里,杨守文虽然表现的很低调,却在射洪建立了威信。   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妥当后,已是近丑时。   杨守文有些疲惫,不过精神却依旧矍铄。   他对调兵遣将并不陌生,碎叶城的时候,他也曾指挥兵马作战。   而且,他如今是封常清的老师,为了不耽误这位历史上的名将,哪怕是已经为他找到了一个好师父,但杨守文还是决定要加强自身的学养,以免将来在学生面前丢了面子。   比之在西域时,杨守文在军事上的素养,的确提升许多。   再加上身边的明秀、陈子昂、桓道臣都有不俗的见识,所以事务虽然繁多,却一切井井有条。   他回到书房,收拾了一下行囊。   一杆玄铁枪,一支瓦面金锏,以及神臂弓和特制的箭矢。   他同样是轻装上阵,为的是能够保持自家的机动性。黑大他们的确是骁勇,可毕竟是重装骑兵。而飞乌蛮擅长山地作战,也使得那重装骑兵,失去了原有威力。   把所有的行囊都准备妥当,时辰也快到了。   杨守文把行囊交给了杨茉莉,走出房间时,却又停下脚步,扭头向旁边的房舍看去。   幼娘的房间黑着,想必已经熟睡。   而裹儿的房舍却亮着灯,杨守文心里一动,走过去,轻轻叩响门扉。   可是,屋中却没有回应。   “小过,我出发了!”   杨守文站在房门外,低声说道。   可屋中好像没有人似地,若非从透过窗纸,可隐隐约约看到裹儿的身影,杨守文说不定会破门而入。   “小过,我知道日间不该吼你,以后不会了!   不过,我还是要说,要听话,千万别使小性子,否则我便是到了前线,也会牵肠挂肚。   等我回去……等这边的事情完结,我就回去。   到时候我还在桃花峪陪着你……”   房间里,依旧没有回应。   杨守文等了一会儿,见时间有些来不及了,这才叹了口气,轻声道:“小过,我走了!”   他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去。   片刻之后,那房门开启,就见裹儿站在门后,手扶门框,看着杨守文离去的背影。   “公主,为何不与郎君道别?”   裹儿的泪水,唰的夺眶而出,仿佛自言自语道:“我便见他又如何,还不是要赶我走?”   “可是,奴婢觉得,郎君也没说错啊。”   “我当然知道……可是,可是我就是想他能多哄哄我嘛!”   裹儿说着,突然笑了。   那梨花带雨的模样,在灯光下,更显娇媚。   “好吧,那咱们也准备一下,莫要让兕子哥哥担心。   一会儿,小铃铛陪我出去一下,叫上十六……若不然,他们说不定又要担惊受怕。”   “要不要叫上杨姑娘?”   裹儿闻听,愣住了。   她扭头朝幼娘的房间看了一眼,见幼娘的屋子里仍旧黑漆着,嘴巴不由得撅起来,露出不满之色。   “这个时候,居然还睡得着。”   她想了想,冷声道:“就不要唤她了,免得扰她清梦。”   小铃铛闻听,便点了点头。   其实,对于幼娘的回归,不管是裹儿还是两个小奴婢,感觉都不是很好。   幼娘的性子太野,又是外柔内刚。   她不会轻易向别人服软,除了杨守文之外,谁都不放在心上。   裹儿能够感受到,幼娘对杨守文的依赖;同样的,她也能够感受到,杨守文对幼娘的疼爱。   毫无疑问,这也让裹儿的心里,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第六百七十四章 追击(二)   寅时,夜色浓浓。   由于正是仲夏时节,天亮的早,所以更要提前出发。   射洪城头上,灯火通明。   一队官军从城中行出,踏着夜色,消失在旷野之中。而城头上,裹儿在两个小奴婢的陪伴下,收服城墙垛口,翘首眺望,直至那官军的踪影,再也无法看见为止。   她撅着小嘴,脸上犹自带着泪痕。   好在周围没有旁人,亦或者说,是大家在有意无意间,躲开了她们,所以裹儿也不担心丢脸。   只是,那心里浓浓的牵挂,让她很难受。   以前她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感觉,哪怕上一次杨守文去西域,她也没感受的如此真实。   可是这一次……   她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子,抹去脸上的泪水。   “娘子,这里风大,咱们回去吧。”   当有外人的时候,小铃铛和小馒头都会称呼裹儿‘娘子’,对此裹儿倒也习以为常。   其实,此刻城头哪有什么风。   只不过是两个小丫头担心她会难过,所以才这样劝说。   而这时候,明秀也走了过来。   “娘子,青之素来谨慎,此行又是以袭扰为主,所以绝不会有危险。   况且,他身边还有茉莉跟随,有那头巨兽,些许飞乌蛮不足为虑,娘子也不用挂念。”   裹儿点点头,但脸上仍旧有些不高兴。   “既然已经决定回去,为何还要趟这浑水呢?”   “这个……”明秀犹豫一下,轻声道:“娘子,青之如此决定,并非是为他个人考虑。   我了解他,他对功名利禄其实并不是很上心,甚至有些排斥。   但是,他是杨公之子,也是娘子未来夫婿。也许从当年老太公在武当山下救人开始,他注定就无法做一个普通人。娘子乃千金之躯,且身处那天底下最凶险之地,青之若不努力,焉能保护娘子周全?此事,说来也是我的错误,未想到他会做如此决定。”   “最凶险之地?”   裹儿露出了懵懂表情,疑惑看着明秀。   而明秀则淡然道:“洛阳,长安……那朝堂之上!   凡俗人趋之若鹜,殊不知那却是一个凶险去处。自古以来,身处其中者又能有几人善终?   青之躲不开那凶险,就只有让自己变得强大,令人不敢窥觑。”   在李裹儿面前,不管是桓道臣还是陈子昂,说话时总会带着小心。而杨守文呢,则是不想让她牵扯进去,所以也从来不会说那其中的龌龊。可明秀却不在意,亦或者说,从明氏决定离开大唐疆土的那一天开始,他对权威的畏惧,已经薄弱许多。   明秀深知,未来杨守文的命运和李裹儿会纠缠在一起,难以分开。   而杨守文想要善终,单靠自己的努力还不够,更需要有裹儿的配合,才能事半功倍。   可杨守文不愿意让李裹儿卷入进去,甚至想方设法,为她清除周遭的龌龊。   在明秀看来,这绝不是一个好主意!   既然裹儿能够帮他,为什么不要?   怕被人耻笑?   其实,完全没必要。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   一旦杨守文失败,那么裹儿承受的痛苦会更多。   也正是这个原因,当杨守文离去后,明秀就决定,要把那美丽的面纱撕开,让裹儿真正成熟起来。   李裹儿沉默了!   她看着明秀,半晌后轻声道:“四郎的意思,奴已经明白。”   “那就好……不过,莫要让青之知晓。   若不然那家伙蛮性发做起来,只怕我吃受不起。”   李裹儿闻听,顿时笑了!   她这一笑,恰如海棠花开,令这漆黑的夜晚,一下子也变得明亮许多……   ……   裹儿从城上返回县衙时,天已蒙蒙亮。   她的思绪有些乱,但是却又有一丝丝甜蜜充斥在心头。   她终于知道,杨守文有多么宠爱她!嗯,比对幼娘更宠爱,所以她完全不必担心。   杨守文临走前的吩咐,裹儿都记在心里。   她找来了陈子昂,并且与陈子昂进行商议,决定明日援兵抵达后,他们就离开梓州。   同样,这次返回洛阳,仍需隐姓埋名。   毕竟裹儿除了身份之外,身上还有一份六诏乘象书。   杨守文对她说过,这六诏乘象书,很可能关系到整个西南地区的稳定。   以前,裹儿总觉得这些与她关系不大。可是明秀那一番话,也让她明白了,有些事情,她必须要承担起责任来。   “叔父,那朝堂之上,真个很凶险吗?”   在说完了正事以后,裹儿突然询问。   陈子昂一怔,他看了裹儿两眼,双眸微合,沉吟许久后,轻声道:“那是天底下最凶险的地方,能够让君子变成小人,也能够让好人变成无恶不作的坏人……特别是在那宫城之内,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不断。公主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才是。”   可以说,陈子昂这辈子,仕途坎坷。   数次科举,虽则后来一朝成名,却也是用尽了手段。   千金买琴,复又摔琴……你道陈子昂真愿意如此?还有,陈子昂的好友卢藏用,论出身比陈子昂好很多。可是到头来,仍旧要背负那‘终南捷径’的骂名,其中的悲苦,外人又怎能体会出来?   为了实现抱负,为了能出人头地,陈子昂最后投靠了武党。   而卢藏用更惨,他拜在了二张门下,虽然官位提升不少,但在洛阳,谁又看得起他?   陈子昂道:“公主若是想知道,待归途上,我自会把我的经历与公主知晓。”   “好啊!”   裹儿听罢,很开心。   她虽然明白了明秀的话,但是却并不清楚其中的危险。   也难怪,李显对她可说是宠爱至极,对她保护的格外周到;而后来,又有杨守文保护,对于那人心的险恶,裹儿说句实在话,真是不清楚,也无法感受其中龌龊。   可就在这时,杨十六却从外面闯了进来。   “陈君,不好了!”   他刚说完,却看到裹儿也坐在屋内,顿时愣住了。   裹儿对陈子昂不是很待见,虽然看在杨守文的面子,一直保持礼遇,却很少与陈子昂攀谈。而今,李裹儿就坐在陈子昂的下首,和陈子昂说着话,看上去很开心。   这也让杨十六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陈子昂率先反应过来,温言道:“十六,什么不好了?”   “哦,是杨家娘子。”   “嗯?”   裹儿闻听,不由得眉头一蹙,沉声道:“幼娘怎么了?”   “小娘子,她不在屋内。”   “什么意思?”   杨十六深吸一口气,把情绪缓了一下,这才说道:“小娘子平日里都起的早,然后在花园舞剑。今日,小人却未曾见小娘子舞剑,以为小娘子是难过,不太想出门。   所以,小人也就没在意。   直到方才,后厨说饭食准备好,厨娘去找小娘子,却发现她不在屋内。”   “哪有怎样?”   裹儿懵懂着一张脸,疑惑道:“许是幼娘心情不好,所以出去散心。   你可以去老牛头或者陈敏那里找啊?她和老牛头,还有陈敏的关系,似乎很不错。”   “去了,可是老牛头说,他并未见过小娘子。   我还问了衙门里的值守,也没有人见小娘子出去……”   一旁陈子昂的脸色,顿时变了。   “十六,扶我起来,咱们去幼娘房间。”   杨十六忙上前搀扶陈子昂起身,而裹儿的心里,也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便跟在陈子昂的身后。一行人匆匆来到幼娘的住处,陈子昂架着拐进入屋中,只见幼娘的闺房里,看上去非常整洁。床铺铺的整整齐齐,不见褶皱……   陈子昂走上前,伸手在床上摸了两下,又转身,朝房间里环视一周。   良久,他突然苦笑起来。   “这丫头,也忒胆大了!”   “怎么?”   “床铺是凉的,没有丝毫温度,显然昨晚那丫头就没有在房间里睡觉。   还有,她的宝剑,弓箭也都不在……十六,你找找看,那丫头随身用得兜囊可还在?”   十六忙在屋中寻找,但结果……   裹儿更眉头紧蹙,走到陈子昂身边,轻声道:“叔父,幼娘会不会是……”   而陈子昂则苦笑道:“除此之外,怕是没有别的解释了!” 第六百七十五章 追击(三)   幼娘去找杨守文了!   以幼娘的身手,普通人根本奈何不得,更不要说是在这县衙的后宅。   虽说射洪县衙的守卫不似皇宫大院般森严,可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得上严密。   毕竟,李裹儿住在这里。   杨守文哪怕不在,明秀也不会放松守卫。   更不要说,县衙里还有四只獒犬,以及一个比之幼娘丝毫不逊色的杨十六。这种情况下,除非幼娘自己要走,任何人都别想伤害到她。而事实上,幼娘也有这种本事。   “要不要通知兕子哥哥?”   陈子昂想了想,摇头道:“不必了!   青之现在怕是已离开几十里,且行踪不定,很难追上。幼娘既然是主动离开,那一定是藏在青之的身边,等待适当机会出现。若是这样的话,她不会有什么危险。   相反,有她在青之左右,说不定还能保护青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裹儿不禁点头,对陈子昂的话颇以为然。   的确,幼娘的身手,不但是高明,而且用杨守文的话说,算是出类拔萃,不见得比明秀差。而且,她的实战经验充足,有她跟随,杨守文的确会更加安全一些……   只是裹儿这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了!   小丫头这下子可要出风头了,我怎么也不能输给她才是。   她能用她的身手来帮助兕子哥哥,那我也要用我的方法来帮助兕子哥哥,否则要被她看的轻了。   想到这里,裹儿已经暗地里做出了决断。   她走出房间,对小铃铛道:“小铃铛,请明君前来,我有要事商议。”   ……   杨守文一行离开射洪后,在天亮之前,便潜入青石岭。   他手下这六百军卒,尽是精壮。   五百官军军纪严明,训练有素,而那一百杂兵,也都是身强力壮,身手矫捷之人。   入青石岭后,非但没有减慢速度,行军反而加快。   这些人长年在巴山蜀水讨生活,这山地间的行进,自然是轻车熟路。再加上有涂家四兄弟带路,所以到正午时分,他们就已经进入深山,而后准备向铜山转进。   赶了大半天的路,所有人都有些乏了。   杨守文见状,便命令大家休息,以躲过正午时的热浪。   “涂山鹰。”   “末将在。”   “着你率一部人马,先行出发,打探铜山状况。”   “喏!”   涂山鹰领命而去,带着十几个青壮便离开了队伍。   而杨守文则架鹰而行,在巡视过队伍后,才找到一个阴凉处坐下,而后取出水囊。   此次追击,他只带了大玉。   原因无他,有大玉在,他在天上便有了一双眼睛。   最重要的是,飞乌蛮善于驯养鹰隼,他们的灰隼颇让人头疼,有大玉在,说不定可以戳瞎他们的眼睛,至少让那些灰隼,无法轻易发现他们的行踪,也算是一个帮手。   口袋里,取出一条生牛肉,递给了大玉。   杨守文靠在石头上,正想要闭目养神,却忽听得杨茉莉发出了一声惊呼。   “你怎么在这里?”   杨守文一怔,忙起身走了过去。   就见在大金的旁边,站着一个身形娇小的人。   杨茉莉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着她,而周围的兵卒,却把她包围在中间,一个个流露警惕之色。   “幼娘?”   虽然那人带着头盔,遮住了脸,可杨守文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的身份。   他跑上前,摆手示意兵卒退下,而后看着满头香汗,正摘下头盔,咧嘴冲他做鬼脸的幼娘。   “臭茉莉,都说了不要你发声,你叫嚷个什么。”   幼娘说完,扭头向杨守文看过来,笑靥如花,甚至带着些祈求之色道:“兕子哥哥,我是来帮你的。”   “胡闹!”   杨守文见状,也是有些发懵。   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幼娘会跟过来。   怪不得凌晨出发时,幼娘房间里黑漆漆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只怕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跑去了校场。   “你怎么会在这里?”   “嘻嘻,兕子哥哥不是让陈敏找人吗?   其中有个人,与老牛头认识,我便借了老牛头的名义把他打昏,然后便混了进来。”   “你,你,你……”   杨守文突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指责幼娘。   他指着幼娘,良久后无奈的一声苦笑:“你怎么这么大的胆子,我们这是行军打仗。”   “怕什么,我又不是没杀过人。”   幼娘说着,把背在身上的弓箭取出。   杨守文顿时无语……是啊,要说起来,幼娘杀的人也不少,论手段怕比他还高明。   可刺杀与战场搏杀,可是完全不同。   一个高明的刺客,未必就是一位了不起的战士。   杨守文很像立刻下令,让队伍调头返回射洪。可是……他嘴巴张了张,指点幼娘两下,最终还是发出一声长叹,“你跑出来,有没有和家里人说?”   “若是说了,他们怎会同意我来?”   “你可真的是……”   杨守文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见他一脸的怒色,幼娘便跑上前,抱着他的胳膊,好像撒娇道:“我想为兕子哥哥分忧,我能上阵杀敌……兕子哥哥你别担心我,我能自己保护自己,你别让我回去。”   说到这里,她撅起了小嘴。   “我不想回去……你不在的话,那里根本没有我熟悉的人,也说不得话。   跟着你,我不会成累赘的。再说了,兕子哥哥你也见过我的身手,我真的可以的。”   幼娘苦苦哀求,也让杨守文最后无可奈何。   “跟着我,不得自作主张,不得擅自行动,不得胡言乱语,不得离开我身旁半步。   如果你敢乱来,我拼着取消这次行动,也要把你送回去。”   “我知道,我知道,不乱说,不乱动,兕子哥哥,我会很乖。”   唉,你要真是乖的话,便不会给我出这样的难题。   杨守文很想臭骂幼娘一顿,可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只伸手轻轻拍打她的脑袋。   “茉莉,照顾好幼娘。”   “嗯,茉莉知道了!”   杨茉莉也很开心,可能是感觉有了伙伴。   一直以来,杨茉莉在队伍中,没有什么朋友。他性子憨直,脑袋也不甚灵光,再加上笨嘴拙舌的,普通人不愿意和他说话。至于欺负他?倒是没人有这种胆子!一来杨茉莉甚得杨守文的喜爱,另一方面,杨茉莉的凶悍,也会让人望而却步,怎敢找他的麻烦?   所以,杨茉莉其实很孤独。   而今有了幼娘陪伴,他很开心。   因为在他心里,幼娘始终都是那个在虎谷山下陪他玩耍的小姑娘,就如同他的姐姐。   “小娘子,请你吃饼。”   见杨守文离去,杨茉莉咧开嘴,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糯米饼,递给幼娘。   幼娘当然不会嫌弃,接过来咬了一口,满脸幸福的笑容。   她陪着杨茉莉说话聊天,可是一双眼睛,却跟在杨守文的身上,一刻不愿离开……   ……   正如杨守文猜测的那样,铜山变成了一座空城。   涂山鹰在凌晨时分,和从青石岭走出来的杨守文汇合一处,汇报了他打探来的情报。   “阿郎,铜山城内,已经没有叛军踪迹。   我们在铜山城外抓到了几个散兵游勇,据说孟凯在伏击了李清所部之后,便立刻率部夺回铜山。留守铜山的官军,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已不见了踪影。孟凯在夺回铜山的第二天傍晚,便率部开拔南下,据说是撤往飞乌县城……而今,铜山已是空城。”   涂山鹰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亮,看着杨守文。   复夺铜山,管他是否是空城,那都是大功一件。   他看着杨守文,等待杨守文一声令下,他就会带着本部人马,第一个冲进铜山城。   可是,杨守文却显得非常冷静,似乎对占领铜山兴趣不大。   “阿郎,不若我们立刻攻占铜山?”   涂山龙听到这个消息,也很高兴。   毕竟,若能兵不刃血的夺回铜山,绝对是一桩功劳。   不过,涂山虎却看出了杨守文的心思,忙伸手拉了涂山龙一下,轻声道:“阿郎,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杨守文看了涂山虎一眼,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涂家四兄弟中,涂山龙持重,涂山虎聪明,涂山豹勇猛,而涂山鹰则是野心勃勃。   他沉吟片刻,轻声道:“此次行动,所为并非要夺回县城,而是为了拖住飞乌蛮。   所以,铜山空虚与否,其实对我而言关系不大。   我准备继续追击飞乌蛮,孟凯万余兵马撤退,速度绝不会很快。虽说他们比咱们多走了一个晚上,可是我觉得咱们追过去,到今晚时,应该可以追上飞乌蛮大军。”   “只我们这些兵马?”   涂山鹰闻听,顿时被惊吓住了,忍不住脱口而出道。   杨守文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浅笑。   “怎么,怕了?”   “阿郎哪里话,只是我们并不过六百,如何能抵挡得住飞乌蛮那么多兵马?”   未等杨守文开口,涂山虎厉声喝道:“四郎,闭嘴。   阿郎当面,哪里有你插嘴的地方……阿郎想必已有了打算,你我只管听命便是。”   “可是……”   涂山龙这时候也看得出,杨守文有点不高兴了。   也难怪,换做是谁,被人这么反对,心里怕也不会痛快。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看了涂山鹰一眼,“若你害怕,便去占领铜山,我预计最迟明日傍晚,就会有援军抵达,到时候你夺取了铜山,自当是首功,却要先恭喜你了。”   涂山鹰不是傻子,到这时候,那还能听不出来,杨守文话里有话。   他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阿郎休怪,小人并非害怕,而是不太明白阿郎的心思。”   他对杨守文到底是什么身份,到现在依旧不清楚。   老牛头不愿意说,只说等将来到了洛阳时,他们自然会明白。越是如此,涂山鹰心里就越是有些嘀咕,所以便想着能尽快立功,以期为日后的前程,增添一个砝码。   可如果他现在触怒了杨守文,便是有了功勋又能如何?   杨守文那是来自神都的贵人,若没有了贵人扶持,哪怕有功劳,他也是无根浮萍。   涂山鹰野心大,但同时也聪明。   这年月,如果没有靠山的话,想要前程,绝对是一件难事。   杨守文没有理他,而是目光扫过眼前四人身上,“我也不妨把话明说,此次飞乌蛮造反,牵扯不小。而今他们并非是要撤退,而是企图南下……若这支叛军逃离剑南道,什么功劳都没有用处。所以,我们必须拖住他们,将他们消灭在剑南道治下。   我们追上去,也不是要和叛军正面交锋,而是想方设法,拖住他们的速度。   我想,三天,只要我们可以拖住叛军三天,援军便会抵达,到时候可以将之一举消灭。   那时候,功劳会远比占居一座空城大百倍,而你们日后的前程,就在此一搏!   现在想退出了,我不阻拦……但尔等若想要仗三尺青锋博取功名,便随我继续追击。” 第六百七十六章 追击(四)   长安,雷雨。   忽明忽暗的夜空中,银蛇忽隐忽现。   狂风卷裹雨滴,噼啪敲打着宫城屋顶的碧瓦,忽而急促,忽而又缓慢,节奏变换不停。   武则天身穿一件明黄色的单衣,坐在大明宫中,翻阅从洛阳送来的奏疏。   她已经离开神都快三个月了,但是却一直关注着神都的一举一动。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太子李显做的还算不错,只是有些时候很拘谨,略显刻板。   不过,这已经让武则天非常满意!   李显资质不高,说句难听一点的话,若放在乱世,绝对是亡国之君。   但在盛世,他那温和的性子,倒也算是正好。   只是,他太温和了!   一个强盛时代,不仅仅要懂得怀柔,更要有强硬的手段。纵观这三个月来,李显摄政还算让人满意,只是在某些时候,他缺少一丝丝强硬,也使得他有一些尴尬。   比如,那个宋璟!   武则天非常看好此人的才干,也希望李显能够将他收入门下。   但由于宋璟此前更亲近相王李旦,所以对李显的招揽,一直都保持着一种拒绝的态度。为此,武则天把李旦从洛阳带到了长安,就是希望李显趁机,将之招揽。   但结果……   那宋璟对相王还真是死心塌地啊!   武则天轻轻摇头,叹了口气,心中也颇为无奈。   远离朝堂十五载,李显确实长进了。可是在某些方面,似乎还是有些比不得李旦手段高明。   毕竟,李旦留守中枢八载,隐忍而坚韧。   他收买人心的方法,可谓是润物细无声,在不知不觉中,令人归心。   在这一点上,十个李显,也比不得一个李旦。   想到这里,武则天就有些头疼。李显压不住李旦,早晚会酿成祸事!可偏偏,李显重返中枢不过三年,又如何能比得上李旦卧薪尝胆在神都的十载经营?这绝对是一个麻烦。   长此以往下去,李显就算是坐上了皇位,怕也把控不住朝堂。   武则天现在有些后悔,当初把李显扔到庐陵太久,才使得李显的根基变得如此薄弱。   如果,如果怀英尚在人世,该有多好?   武则天很清楚,当初狄仁杰的意图。   可惜狄仁杰走得还是早了些,如果能晚上三年,不!哪怕两年也好,李显的局面就会得到改变。而现在,李显只能依靠自己的帮衬,但能走到哪一步?说实话,武则天心里也没底儿。没办法,李显身边没人啊!哪怕武则天把张柬之等人召到了洛阳……狄仁杰生前对张柬之极为推崇,但在武则天看来,却始终比不得李旦手下。   姚崇、宋璟……   只这两人,便胜过东宫一系的总和。   谁,又能帮衬得李显?   大明宫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武则天也有些心烦意乱,于是把奏疏放到了一旁,侧卧在凤榻之上,凤目微合,思忖将来。   “母亲,母亲!”   就在这时,大明宫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走开,我有急事要见母亲,尔等哪个再敢阻拦,休怪本宫手下无情。”   吵闹声,惊动了武则天。   她从凤榻上坐起身来,沉声道:“大年,让太平进来吧。”   敢在大明宫中如此肆无忌惮者不多,除了太平公主之外,武则天也想不到有别人。   伴随着她一声令下,太平公主便闯入了宫殿。   “母亲,可曾看到东都送来的邸报?”   “嗯?”   武则天招手示意太平公主坐下,柔声问道:“今日的邸报尚未来得及看,怎么了?”   “母亲,剑南道乱了!”   “朕知道……不就是那悉勃野人作乱吗?   放心,悉勃野人攻势看似凶猛,实则后继乏力,不必担心。鲜于燕更非庸才,相信用不得太久,就可以扭转战局。太平若是为了这件事来打搅朕,未免大惊小怪。”   “母亲,不是悉勃野人。”   “那是什么?”   “飞乌蛮,是飞乌蛮。”   武则天愣了一下,沉声道:“飞乌蛮的事情,不是已经有了安排吗?   那区区蛮部,难成气候。朕听说,鲜于燕已经抽调人马,相信很快就会平定叛军。”   “可是女儿却听说,飞乌蛮再次攻打射洪。”   “嗯?”   “是青之六百里加急派人送来书信,言飞乌蛮很可能另有图谋……甚至与安南的蛮部有勾结。”   “你是说,杨守文?他送来的消息?”   武则天当然清楚杨守文的去向……所为越狱,本就是太子李显的安排,只是没想到李裹儿会跟着翘家。一开始,大家都很担心。但随着杨守文不断秘密传信回来,所有人也就松了口气。若李裹儿和别人出去,他们可能会担心,但是和杨守文……   更何况,就算把李裹儿抓回来,依着她那性子,难保不会再生事端。   倒是跟着杨守文,会老实一些。   武则天道:“青之有何消息?”   太平公主道:“青之言,飞乌蛮三番五次挑衅,绝非意气用事。   而且他还得到消息,自年初开始,飞乌蛮与安南都护府治下的和蛮部往来甚为密切。   所以,若不予以重视,很可能会闹出大乱。”   “取地图来。”   武则天站起身,绕过长案,沉声喝道。   不一会儿的功夫,内侍张大年带着几个小太监进来,把一副地图悬挂在大明宫内。   武则天走上前,太平公主则连忙举着烛火凑过去。   两人在地图前看了几眼,武则天便返回书案,从一堆奏疏中,翻出了从东都送来的邸报。   她在邸报上,找到了关于剑南道的事宜。   一双蛾眉浅蹙,凤目微合,她看完后,把邸报啪的摔在案上。   “太子处置,过于谨慎。   如今事情到这一步,岂能用‘尽快平定’四字处置?剑南道豪酋众多,宗族林立,势力庞大。朝廷一直没有好的借口进入剑南道,而今正是机会,岂能就此错过?”   武则天在大殿上徘徊,许久后停下脚步,向太平公主看去。   “太平,你怎么看?”   “以女儿之见,朝廷应当立刻派遣一人入川,都督平定叛乱。”   “那,你可有合适人选?”   “这个……”   太平公主沉默了!   剑南道现在这么乱,普通人过去,怕是很难解决。   因为,她听得出武则天话里的意思。平定叛乱是小,趁机削弱当地豪强宗族的力量,才是真正的目的。可这种事情,又岂是一般人能够解决?没几分真才实学,没有些手段,去了那边也难有作为。说句不好听的话,那剑南道,就是一个大坑。   太平公主手下当然也有人才,可是她却不愿意,让她的人跑去西南受罪。   武则天看了她一眼,突然把张大年喊来。   “传朕旨意,天亮之后起驾返回神都。”   “啊?”   张大年闻听,不禁措手不及,当时就呆愣住了。   而武则天则怒道:“怎么,听不懂?”   “听懂了,听懂了,奴婢这就去安排。”   “母亲,要马上回神都吗?”   太平公主露出疑惑之色,看着武则天。   武则天道:“太子行事太过谨慎,而且威望不足,难以震慑朝堂。   这是朝廷掌控西南的最佳时机,朕绝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太平,过来代朕拟旨。”   “是。”   太平公主这一回,也有些慌了。   她想不明白,武则天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件事情,于是连忙绕过书案,做好了准备。   “西南动荡,百姓流离,乃朕之过也。   剑南道经略使鲜于燕,抵御悉勃野人,有功于朝廷。然,鲜于燕经略剑南道十载,坐视飞乌蛮做大,却毫无察觉,其责难逃。朕自登基以来,有功者赏,有过者罚,功过分明。   故,暂罢黜鲜于燕经略使之职,敕令都督兵马,平定悉勃野之乱军,不得有误。   任敬晖为西南典客,行军事,招抚归义蛮夷。   若有居心叵测者,刺史以下可推案处决,无需呈报朝廷。   任杨守文西南路行军总管,都督梓州、泸州、晋州、剑州、汉州、遂州、资州八州兵马,平定飞乌蛮。”   西南路行军总管?   太平公主闻听这官职,心中不由得一惊。   这行军总管之职,在唐初时期最为流行,权利巨大。   杨守文不过双十,便为行军总管……幸亏后来武则天又添加了一句都督八州军事,才算是让太平公主反应过来。她看了武则天一眼,立刻依照武则天所言,把圣旨拟完。   武则天上前,在圣旨上盖上了玉玺大印,便唤来内侍,命其连夜六百里加急送往梓州。   “太平,你可要随朕一同返回神都?”   太平公主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母亲,那相王……”   “相王那边,朕自有安排。   斩啜横行漠北,数次寇边……加之今年漠北大旱,水草不丰,多有牛羊死去,斩啜一定会在入冬后再次侵入边塞。幽州方面,暂时无需担心,唯有并州情况有些复杂。张仁亶孤掌难鸣,需有人相助方可。故朕准备任相王为并州行军大总管,协助张仁亶。”   “女儿,明白!”   太平公主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长安左右也无甚大事,女儿这就回去收拾,天亮后随母亲返回神都。”   “甚好!”   武则天说完,便绕过长案,在凤榻上坐下。   而太平公主则心绪不宁的离开了大明宫,她依稀有一种直觉:母亲要对朝中下手了! 第六百七十七章 追击(五)   轰隆!   沉雷炸响。   银蛇在乌云中出没,电光忽闪忽灭。   大帐外,传来了刁斗的声音,已是子时三刻。   孟凯把身前酒桌推开,拎着一壶烧春酒,挥着手把大帐里的众将驱赶散去。   他靠在床榻上,一阵醉意涌来。可不知为什么,却无法入眠,只好一口接着一口的吃酒。   此次飞乌蛮南下,也是不得已的行为。   没办法,官府对归化蛮人的盘剥越来越凶狠,飞乌蛮本来是可以自给自足,但盘剥的狠了,也有些难以为继。特别是这两年,官府对飞乌蛮驯养的灰隼产生了巨大的兴趣,每年都会要他们贡献出二十只以上的灰隼出来,令许多蛮人不堪重负。   灰隼是私镕山常见的鹰隼,但数量并不是太多。   且熬鹰的艰辛,外人根本无法体会出来。每年为了那些灰隼,飞乌蛮都会死伤百人。   可是,官府又何曾在意?   从去年开始,私镕山灰隼数量骤减。   去年拼了命,也只交出了十二只灰隼,令得官府大为不满,更加重了他们的徭役。   而今年……   孟凯很清楚,那二十只灰隼是不可能交出的。   便是飞乌蛮的部落里,也不过十几只灰隼而已,如何能够满足官府越来越大胃口?   可如果今年交不出来的话,官府一定会对他们进行更为凶狠的打压。   孟凯为此,已是焦头烂额。   好在这时候,和蛮部来了一位名叫甘成的男子。   据说这甘成在和蛮部的地位很高,和蛮部的豪酋对他更是言听计从。那甘成听说了飞乌蛮的情况后,便邀请飞乌蛮南迁。他对孟凯说,安南地广人稀,崇岭叠嶂,最适合他们生存。而且那里也没什么徭役,最重要的是,安南都护府对他们几乎是不管不问。生活在那里,就如同土皇帝一样逍遥快活,绝对不会有人逼迫他们。   这也让孟凯,怦然心动。   只是,南迁可不是一件小事。   万余人南下,首先官府就不会赞成。   于是甘成便对他说,官府压迫他们那么久,干脆干上一票,把剑南道搅乱,然后趁机南下。   甘成说,他可以帮忙,和蛮部也会帮忙,包括蒙舍诏都会帮忙。   “在唐狗眼中,你我皆是蛮夷。   不管我们怎么表示忠心,他们都不可能真正将我们接纳。唐狗不是有一句话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与其留在这里受唐狗盘剥,倒不如放手一击,然后南下逍遥。   到时候,会有很多人帮忙,你又何必害怕?”   孟凯不是那种容易热血沸腾的人,而且他也早已经过了那种热血沸腾的年纪。   但他必须承认,甘成的这番话,让他心动了……   在经过反复考虑后,孟凯决定举族南迁。但是在南迁之前,他要和官府算一笔账,把这些年所受的压迫全都讨要回来。于是,也就有了飞乌蛮举旗造反,攻城掠地的行动。   整体而言,这次行动效果不错。   甘成就在他身边,为他出谋划策,一直到决议伏击李清之后,才动身返回和蛮。   用甘成的话说,他要回去做准备。   飞乌蛮南迁最大的困难,是如何通过泸州境内。   和蛮部会出兵袭击泸州,牵制泸州兵马。到时候再与飞乌蛮联手夹击,在泸州洗掠一番后退至安南。   对此,孟凯自无不可。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孟凯攻占了铜山,调出了李清,而后将之伏击。   随后,孟凯便率部南下,先是和私镕山本部人马汇合,又集结了飞乌县城的兵马,算上老幼妇孺,足足有两万人,浩浩荡荡直奔婆娑山。只要翻越婆娑山,就是晋州。   而孟凯对晋州非常了解,更有当地的蛮部私下里与他联络,到时候会里应外合。   总之,这一次行动,大体上算是成功。   估计这两日,和蛮部也会出兵泸州,相信也会非常顺利……   按道理说,既然一切都很顺利,孟凯理应开心才是。但不知为何,他并未感觉到轻松,反而有一种莫名的悸动,不时在心中萦绕。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久久无法入睡。   一壶酒,很快便吃得干净。   孟凯困意涌来,便闭上眼,沉沉睡去。   只是,他才进入梦乡,忽听得大帐外一阵喧哗声。   从远处传来了喊杀声,似乎距离营地不远,令孟凯顿时清醒过来。   他翻身下地,抬手便抄起一口大刀,赤足飞奔出大帐,厉声韩喝道:“什么情况?”   此时,原本安静的营地,也乱成了一锅粥。   飞乌蛮人在经过一整日跋涉后,已经是非常辛苦。许多人早就睡下,却被这喧哗惊醒。   “大王,是敌袭!”   敌袭?   孟凯抹去脸上的雨水,激灵灵一个寒蝉,酒意顿消。   “立刻准备迎战,准备迎战。”   说着话,他翻身骑上一匹马,擎刀呼喝道:“大家休要慌乱,随我迎敌,迎敌!”   那营地辕门外,蛮兵手持刀枪,警惕的眺望被雨幕笼罩的漆黑莽原。   当孟凯率人冲出辕门后,却不见敌人踪迹。   “敌人在何处?”   “不知道!”   “那刚才为何喊叫敌袭?”   “回大王的话,方才确实听到了马蹄声,并有喊杀声从远处来……”   “现在呢?”   一群蛮兵相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无人开口。   孟凯闻听,也有些懵了!   “也就是说,你没有看到敌人?”   “这个,好像是吧……”   孟凯恨不得一刀把面前的蛮将砍死……你知不知道,老人家睡得轻,好不容易睡着了,却被你给喊醒了!   他强压着怒火,回头厉声道:“立刻派人出去,三十里内仔细搜索,切不可放过敌人。”   “是!”   一队队斥候,冲入了黑漆莽原中。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们便纷纷回来,向孟凯禀报。   雷雨,已经变得小了。   他们在周围没有发现任何敌人的踪迹,也让孟凯松了口气。   “看仔细点,不要再有状况。”   看着疲惫的蛮将,孟凯有心破口大骂,但最终还是忍住,叮嘱了两句,便返回营中。   只是经过这么一闹,整个营地都乱成了一团麻。   孟凯不得已,只好带着亲随在营地中巡视,并且安抚了一番之后,才算让大家平静下来。   等他回到大帐的时候,已经过了寅时,将至卯时。   孟凯这时候,是真的困了,于是把身上的甲胄脱下来,只穿着汗衫,倒头便睡……   喧嚣的营地,也逐渐恢复了宁静。   雨,停了!   从原野中吹来的微风,带着几分凉爽,吹拂在身上,令人不由得昏昏欲睡,困意涌来……   ……   一队兵马,出现在黑漆的莽原中。   为首一人身穿黑衫,手持玄铁枪,肩膀上还立着一只神骏的海东青。   杨守文抬起头看,看了看天色,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大玉,给我盯着上面。”   他拍了怕海东青的脑袋,只听大玉发出两声轻响,便展翅腾空而起。   而杨守文,则继续盯着远处的飞乌蛮营地,许久后头也不回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阿郎,已过了寅时三刻。”   杨守文听闻,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轻声道:“看起来,这些蛮子折腾了一夜,应该已经累了,乏了,估计也没什么警惕。”   “阿郎,便是如此,咱们怕也很难拦阻他们啊。”   涂山龙低声道,眉宇间有一丝丝的紧张。   而杨守文却笑道:“我合适说要拦阻他们?”   “那……”   “大猫现在,想必已经带人绕路过去,在婆娑山等咱们过去。   而咱们的任务,不是要阻拦他们,而是要尽可能拖住他们,能拖一时,就算一时。”   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   “所以接下来,咱们的目的不是要杀多少人,而是要尽可能破坏。   茉莉,准备好了吗?”   “阿郎放心,茉莉已经吃饱了!”   乍听之下,杨茉莉这回答是牛头不对马嘴,令涂山龙和涂山豹两兄弟感到莫名困惑。   可是杨守文却知道,杨茉莉这回答的意思就是:准备好了!   对杨茉莉而言,吃饱了就是准备好了。   既然如此,杨守文一催胯下马,沉声道:“传我命令,徐徐前进,一切看我行动。” 第六百七十八章 追击(六)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四下里静寂无声。   飞乌蛮营地的辕门处,点着几个火盆,火苗子在夜风里扑簌簌抖动,忽明忽暗。   几个蛮兵无精打采的站在那里,拄着兵器,打着瞌睡。   依稀间,他们听到了有马蹄声响,于是迷蒙着一双双睡眼,抬头向远处眺望。   影影憧憧,似有人影晃动。   为首的蛮兵揉了揉眼睛,大声喝问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就听得一声弓弦响,一支利箭从黑暗中飞射而来,快如闪电,正中那蛮兵的额头。   那蛮兵被箭矢上的巨力带动,扑通便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只听得有人喝道:“随我冲!”   马蹄声骤然加快,从黑暗中冲出了百余匹战马。为首的人,一袭黑裳,手持一张神臂弓,在马上左右开弓,箭如雨下。那箭矢飞来,令人几乎难以躲闪。只听得一连串噗噗的声响,箭矢射中了院门外的几个蛮兵,当他们身体倒下时,快马风一般从他们身边掠过……   大金飞奔,脖子上金色的鬃毛,在夜色中飞舞。   杨守文双脚紧扣马镫,身体微微前倾,把神臂弓收起,反手从马背上的兜囊里取出一个罐子,而后朝营地里的一个火盆狠狠砸去。啪的一声,罐子砸翻了火盆后,落在地上也碎裂开来。从里面流淌出来的火油,遇火就燃,并且瞬间蔓延开来。   而在他身后,涂山龙和涂山豹也带着人冲进了营地,把手里的火油罐丢掷了出去。   原本安静的营地,瞬间火光冲天。   杨守文一路狂奔,把兜囊里的火油灌全部丢掷出去后,抬手摘下了玄铁枪。   此时,整个飞乌蛮的营地都好像沸腾起来。   那些在沉睡中的蛮人,被大火惊醒,仓皇的跑出来,迎面就遇到了杨守文一行人。   只不过他们发现,杨守文这一行人,似乎比那熊熊大火,更加可怕。   杨守文一手玄铁枪,一手瓦面金锏,见人就杀,所过之处血流成河。而他身后,更跟随着一个凶神恶煞似地杨茉莉。手中两柄大槌翻飞,只杀的蛮兵人仰马翻。   涂山龙和涂山豹则各率领五十名军卒,跟随在杨守文两人身后冲杀。   猝不及防的蛮兵见状,想要上前阻拦,结果却变成了一具具尸体,倒在血泊之中。   “三军听令,随我凿穿!”   杨守文在马上呼喝,玄铁枪横扫千军,把一名蛮将打落马下。   杨茉莉顿时一声欢叫:“凿穿!”   他声如巨雷,双锤挥舞,马前更无一合之敌。   在这两人的带领下,官军势不可挡的便杀出一条血路,很快便从营地的一头,冲到了另一头。   而身后,则是一片火海!   ……   孟凯在睡梦中,被人吵醒。   听闻有人偷袭营地,他大惊失色,忙披头散发的冲出大帐。   营地里,已变成一片狼藉。   不少人呼喊着救火,而更多人则四处奔逃,更夹杂着呼喊声,哭喊声,以及吵闹声……   “贼人在哪里?贼人在哪里?”   孟凯大声喝问。   有蛮将跑过来道:“大王,那贼人从东门杀入,自西门杀出,已经逃匿无踪!”   “什么?”   孟凯有些发懵,他困惑的看了那蛮将一眼,“贼人已经走了?”   “正是!”   蛮将道:“那些贼人似乎无意鏖战,放完了火之后,便一路杀了过去……孩儿们虽拼死阻拦,奈何贼人太过凶悍。末将抵达时,那贼人已经从西门冲出去,不见了踪影。”   孟凯持刀而立,一只手用了搓揉了一把脸。   “派人加强警戒,其他人灭火,清点损失。”   蛮将领命而去,孟凯也快走两步,站在大帐外,环视四周。   营地,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耳边回响着哀嚎声,以及婴儿的哭闹声,使得孟凯一阵心烦意乱,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营地里的人多,加之是旁边有一条小河,所以在天亮时,大火已经被扑灭。   黑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被烧焦的气息。   孟凯在大帐里,听着手下的报告,脸色却变得越发难看起来。   杨守文昨夜偷袭营地,烧毁了十几辆粮车,杀死了三四百人……这对于一个有着将近两万人的部落而言,三四百人并不算太多,可是那十几辆粮车,却损失巨大。   他们要长途跋涉南下,路上也需要粮草。   可现在……   “如此说来,那些唐狗,只为偷袭而来?”   他想不明白,杨守文的真实意图。   但在思忖之后,还是决定拔营起寨,继续南下。虽说他伏击了李清,几乎全歼了梓州兵马,却不代表没有后顾之忧。大唐的军事力量是何等强横?孟凯心知肚明。   凌晨的偷袭,也正说明了这一点。   官府绝不会轻易放任他们离开,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拦……   所以,孟凯觉得,他们必须要赶在官军大部队到来之前穿过晋州,进入泸州境内!   “大王,昨夜遇袭,跑了许多挽马。   咱们的辎重和车仗,若无挽马牵引,只怕很难移动,该如何是好?”   孟凯想了想,便沉声道:“挽马没了,便用战马牵引,如果战马不够,就抽调青壮,人力牵引。总之,咱们不能滞留此地,必须要尽快离开这里,以免夜长梦多。”   抽调青壮?   想想,倒也是一个办法。   飞乌蛮人口众多,其中不泛青壮,倒是可行之计。   于是,那些蛮将纷纷离开,前去抽调青壮,准备出发。可以想象,所为的抽调,自然不免会有强征的行为。原本,飞乌蛮对于离开家园便有些不满,而今又强征青壮,更引发了不少人反抗。为了平息这些反抗,少不得又要费些手脚和安抚……   大队人马再次启程,已经过了辰时。   昨夜的大雨,并未使天气变得凉爽,骄阳似火,反而给人一种闷热潮湿的感觉,更引得许多人吵闹和不满。   此前,孟凯挟伏击李清,大获全胜的威势,可以稳定人心。   可是现在,人们开始感到了危险,在行进的路途中,也开始出现了偷偷逃逸的行为。   对此,孟凯没有丝毫心慈手软。   只要发现了有人逃跑,便就地格杀。   凶残的手段,让队伍暂时平静下来。可是没走出十几里,就出现了车马翻覆的情况……   原来,这大路上出现了许多陷坑。   车仗一不小心陷入坑里,就立刻翻倒,横在路上。   “大王,那些陷坑很明显是才挖出来不久,估计前方有贼人设伏,咱们该怎么办?”   “把车仗推到路旁,车上的辎重转移。   派出斥候,给我去前方侦察,若遇到陷阱,便标注出来……大家要多小心,唐狗狡猾,若不小心,只怕会遭到他们的埋伏。   另外,给我放出飞乌,侦察敌情。”   孟凯的手中,还有十余只飞乌灰隼,一直由专人负责照顾。   本来他是不打算让飞乌侦察,因为前些时候已经折损了不少,让孟凯非常心痛。   可现在,若无灰隼侦察,只怕还会有埋伏!   就这样子,大队人马缓缓行进。   孟凯昨晚就没休息好,到了正午时,整个人都显得无精打采,坐在马上开始打盹。   他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往日这个时辰,他已经饱食一顿,开始午休。   但如今,却没有午休的条件。孟凯只好强打精神,不停催促队伍加快速度。可问题是,人心有些浮动了。那些个普通百姓,在这种天气下长途跋涉,已是苦不堪言。   虽然孟凯不停催促,但速度却不见提升太多。   他也感到无奈,心知这样一来,这行程怕是要耽搁不少……   ……   天色,渐晚。   夜幕悄然将临,可是天气依旧闷热。   飞乌蛮经过一日跋涉,行进了不过四十里,已经是人困马乏,再无走不动了。   见此情况,孟凯只好下令,就地扎营休息。   人们听说可以休息,立刻发出一阵欢呼。埋锅造饭的埋锅造饭,搭帐篷的搭帐篷。   有不少人,累得实在是不想动了,干脆在树下,河边铺一张草席,倒头便睡。   孟凯同样是感到疲惫,但还是坚持着,带着十几个儿子,在营地里巡视了一圈。   “大王,日间咱们放出了三只飞乌,只回来了一只,还有两只没有踪迹。”   孟凯眉头紧蹙,吃了口酒,露出担心之态。   “看样子,那些唐狗怕是有对付飞乌的手段……这样,明日不必再让飞乌侦察,多派斥候。唐狗的人数并不多,估计是那些溃兵集结之后,想要过来报复咱们。   不必管他们,只加强警戒,切莫再让他们偷袭……   大家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启程动身,务必要在天黑之前,抵达婆娑山的山口。”   “我等,明白!”   在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后,孟凯便走出了大帐。   他太困了,所以准备找地方好好睡一觉。不过临走前,他还是留下两个儿子在大帐里值守,一旦发生了事情,也不至于群龙无首,乱成一片散沙。从这一点而言,孟凯也算是谨慎。   在一处通风凉爽的地方躺下,孟凯很快就进入梦乡。   其实,不仅是孟凯,许多人在倒下之后,都早早的睡了……   没办法,昨天晚上太闹腾了!本来就睡得晚,后来先是被人闹腾了一下,而后又一把大火,折腾到天亮。再加上今天天气闷热,令人难以忍受,所以很多人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当然了,由于昨日被袭的缘故,孟凯在睡觉前,也加强了警戒……   夜色,越来越浓。   飞乌蛮的营地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人们都睡得好香甜。   大约快到子时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战鼓声突然响起,咕隆隆,那鼓声震天介的响。   孟凯蓦地睁开眼,唰的就坐起来,顺手抄起大刀。   “该死的唐狗,又想要偷袭啊?”   他发出一声怒吼,起身从旁边牵马过来,翻身跨上。   与此同时,许多蛮兵也都被惊醒,他们呼喊着,朝辕门外冲了出去,一个个恍若凶神恶煞。   “唐狗在哪里,唐狗在哪里?”   营地里,灯火通明。   孟凯率部冲出辕门,向四处张望。   门外值守的蛮兵却一脸茫然,听到孟凯询问,便回答道:“大王,未见有唐狗出现。”   “那鼓声从何处传来?”   “不知道啊……我们也在寻找?”   孟凯闻听,不禁咬牙切齿。因为这个时候,那战鼓声已经消失,营地四周,寂静无声。   “给我搜!”   孟凯厉声喊喝。   “大王,且慢!”   一个青年上前,把孟凯拦住。   他叫孟渊,是孟凯的儿子,甚得孟凯喜爱。   “父亲,方才听鼓声,似乎人数不少……冒然出去,只怕会中了埋伏,切不可冲动。”   “那你说怎么办?”   “父亲,唐狗三番五次耍这种手段,却不敢出现,说明他们兵力不多,更不敢与我们正面交锋。既然如此,便命孩儿们加强警戒就是,料他们也不敢前来袭扰。”   孟凯闻听,不禁点头。   当下,他下令加强警戒,便带着众人返回营地。   没有敌人偷袭?   唐人只敢用这种把戏来骚扰吗?   飞乌蛮部众见状,也都松了口气,在检查过营地之后,又纷纷回到住处去休息……   孟凯端坐大帐,和孟渊、孟河两个儿子说话。   三人就这么聊着,一直过了丑时,也不见再有动静,而孟凯也渐渐的,有点熬不住了。   “父亲,不如你接着休息,这里有我和孟河值守,料那唐狗休想偷袭成功。”   孟渊谨慎,孟河骁勇,也是孟凯最为信任的两个儿子。   他想了一想,便答应了两人,起身离开大帐,前去休息……而孟渊和孟河,继续留在大帐中。   方才还喧嚣的营地,复又渐渐归于平静。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营地的黑影中走出来。   她一身蛮兵打扮,手里拿着一杆比他个头还高的长矛,身上却背着一个黑色的包裹。   在距离大帐有三十步的时候,她停下来,靠着一棵大树观察。   见大帐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她立刻把长矛平放在地上,身形如同一只灵猫般,眨眼间就到了大帐外,藏在阴影之中。   她侧耳倾听大帐里的动静,却又一动不动。   大约又过去了半个时辰,营地外咕隆隆再次传来了震天介的战鼓声想,似乎比前次的声音还大。   孟河在大帐里听到鼓声,顿时勃然大怒。   “该死的唐狗,只会耍这种手段,有种与我面对面一战。”   说着话,他大步流星往外走。   孟渊也站起身,笑着道:“唐人越是如此,就越说明他们没有底气,只能用这种……”   他跟在孟河身后走出了大帐,眼角余光却看到一道黑影闪过,心中顿时就是一惊。孟渊张嘴想要呼喊,可未等他开口,一抹寒光从他眼前划过。冰冷的刀锋,割开了他的喉咙。他想要说话,可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耳边只听得那鲜血呈血雾一般从喉咙里喷出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孟渊听到那声音,却觉得很美妙! 第六百七十九章 追击(七)   扑通!   孟渊的尸体倒在了大帐门口,发出一声闷响。   孟河走在前面,忽听得身后的异响,忙转身看来,就看到一个黑影扑来,眨眼间便到了他跟前。孟河反应非常迅速,身形后退,同时开口想要喊叫。哪知道,那刺客却一低头,一条黑亮的辫子如同一条黑蛇般袭来,唰的便缠在了孟河的脖子上。   刺客身形后退,那辫子在孟河的脖子上拖拽出来。   孟河啊的一声惨叫,当辫子脱离的时候,就看到他脖子上鲜血淋淋,出现了一个血口子。   他捂着脖子,瞪大眼睛想看清楚对方的模样。   可是,刺客却不停留,从他身边掠过,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一抹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端,孟河心中有些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双膝跪地,脑袋栽倒在地上,鲜血滴答落下,瞬间把地面染红……   好厉害的刺客!   孟河在失去意识前,心里忍不住发出感叹。   ……   飞乌蛮的营地里,乱成了一锅粥。   接二连三的战鼓声,扰的他们根本无法休息。   孟凯在确定并无敌人攻击之后,返回大帐,却发现两个心爱的儿子,却变成了两具尸体。   他整个人好像丢了魂一样,站在尸体前,久久不语。   孟凯膝下儿女很多,甚至还有好像孟海,也就是林海那样,流落在外的孩子。可内心里,他却最疼爱孟渊和孟河,认为将来能够继承他的人,就是这两个儿子中的一个。   可现在……   “给我搜,一定要找到那些唐狗,给我千刀万剐!”   孟凯眼睛通红,好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发出咆哮。   麾下的部族见状,哪敢再劝说他,纷纷冲出了营地,在四周搜索敌人的踪迹。   但是,敌人却不见了踪影!   在距离飞乌蛮营地大约四十里外的山坳中,杨守文站在山口外,一脸怒气,向远处眺望。   黎明时,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前方。   幼娘兴冲冲的跑过来,却远远看到杨守文的身影,顿时垂下头,好像犯了错误的孩子。   “幼娘,你去哪里了?”   “我……”   幼娘声音很小,显得有些紧张。   “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过我,要听从我的命令,不会擅自行动。   可是你……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擅自行动,我们不得不在这里等你,耽误了多少事情?”   杨守文快气疯了,大步走了上去。   本来,他是打算骚扰飞乌蛮一夜之后,便赶往婆娑山。   没想到幼娘突然失去了踪迹,使得他不得不按兵不动,在这山坳里等待幼娘回来。   在幼娘回来前,杨守文甚至已经想好,要狠狠教训她一顿。   可是当他靠近幼娘的时候,鼻子轻轻抽动了一下,脸色随之一变,“幼娘,你受伤了?”   他闻到一股血腥味,从幼娘身上传来。   看到杨守文紧张的样子,幼娘心里的委屈,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   她摇摇头,轻声道:“我没有受伤,是别人的血……幼娘想要帮兕子哥哥,可是幼娘却只会杀人。”   听了她这话,杨守文心头一软。   当年,如果当年梅娘子没有把幼娘掳走的话,她现在一定会像当初在虎谷山下一样,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吧。可是,也正是当年的那一次疏忽,使得她错过了人世间最美好的岁月。杨守文有些心痛,于是上前一步,把幼娘牢牢的抱在怀中。   “幼娘,以后千万不要再这么不听话,你可知道,若你受到半点伤害,我会非常难过。”   幼娘靠在杨守文的怀中,感觉满满的幸福。   她轻声道:“兕子哥哥,幼娘只想能帮你,却忘记了会让你担心,对不起!”   杨守文听罢,心中更是感动。   他放开了幼娘,伸出手,用力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   “好了,以后不要再莽撞了……走吧,咱们该动身了!”   “嗯!”   两人回到了山坳里,集结人马,再次启程。   而此时,孟凯却好像发了疯一样,派出蛮兵四处寻找敌人的踪迹,一直到晌午后,才收拢兵马,再次踏上了南下的路途。   只是当他再次启程后,就发现了各种问题纷至沓来。   首先,一连两个晚上未能好好休息,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以至于行进速度越来越慢。   而孟凯两个儿子被杀,也使得队伍中弥漫着一种焦躁和恐惧的气氛。   所有人都在担心,敌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在营地里杀死孟渊和孟河,那岂不是说,也可以杀死其他人?这使得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甚至开始有人聚在一起抱怨。   此前,飞乌蛮大体上是顺风顺水,还杀死了李清,伏击了官军。   那时候大家都认为孟凯的决定没有问题,南迁安南,对他们而言并不难,也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当事情开始出现波折之后,人们就开始怀疑,怀疑孟凯的决定。   如果大家继续留在私镕山会怎样?   虽说徭役有点重,赋税比较高,但至少能吃饱穿暖,踏踏实实过日子。   可现在呢?   大家却要提心吊胆,又要遭受风吹雨淋,又要忍受酷热暴晒……加之十几辆粮车被烧,使得粮草也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使得大家心里,变得更加惶恐。更何况,去了安南真就能过上好日子吗?飞乌蛮的确是和安南蛮人有些关系,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自他们迁到了巴蜀落户,至今已有几百年,还能忍受那蛮荒之苦吗?   很多事情不能想,越想就越心慌。   而孟凯,却沉浸在儿子被杀的悲恸之中,对于部众的这种情绪变化,也没有觉察。   ……   婆娑山,坐落于梓州和晋州之交,如同两州界山。   安居水从山中流淌而出,经由普慈、安居、崇龛,在赤水流入涪江。   山势延绵,成东西走向,西高东低,起伏叠嶂。梓州通往晋州,必经婆娑山古道,否则便要转到遂州,至少要多出一百多里的路程。   夜幕,将临。   杨守文率部抵达婆娑山古道时,却听到了一个令他气愤的消息。   “张寻求说,无经略使之命,他无法调动兵马,更不会听从李君你的差遣。   他还说,李君只是司刑寺司直,根本不能调动兵马,更不可以插手地方事务。他认为,李君应该立刻返回梓州,听候朝廷的指派。如若不然,他就只有拿下李君……”   张寻求,便是晋州刺史。   陈子昂曾说过,这个人胆小如鼠。   按照杨守文的想法,他会在婆娑山古道阻击飞乌蛮。   可单靠他手中的六百兵马,肯定撑不住太久。所以,他便想到了找张寻求协助。   如果张寻求能够派出民壮协助,他绝对有把握,把飞乌蛮阻拦于婆娑山北一天。等援军抵达时,他可以两面夹击,到时候飞乌蛮人数虽众,却难逃溃败的命运。   没想到,张寻求却不肯配合。   这也让杨守文感到有些棘手,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难不成,就凭这六百人,与万余飞乌蛮纠缠吗?杨守文虽然很自信,但却从不自大。   “如此说来,张寻求是不肯派兵了吗?”   “正是!”   桓道臣深吸一口气,轻声道:“而且我看得出来,那张寻求极为猖狂。   他是本地的豪酋,颇有势力。张家在晋州,更是非同小可,影响力巨大……依我看,他一方面是胆小,另一方面,怕是张家和飞乌蛮也有关联,以至于他不愿得罪。   如果咱们不阻击的话,我很担心,张寻求会毫不犹豫,送飞乌蛮前往泸州。”   杨守文眉心蹙动,心中火气上涌。   桓道臣说的事情,并不是不可能……飞乌蛮一直在秘密与和蛮部联系,并且还偷偷卖给和蛮部许多兵械和辎重。这兵械和辎重,需要通过晋州,张家说不定也参与其中。   若如此的话,张寻求当然不会同意阻击飞乌蛮。   说不定,他们还巴不得飞乌蛮能赶快从晋州通过,南下前往安南。这样不但可以让他们安全,日后还可以继续和飞乌蛮交易,甚至通过飞乌蛮,向安南贩卖货物。   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奥妙,杨守文不禁苦笑。   明琰曾说过,这巴蜀地区的局势非常复杂,许多事情看似不起眼,甚至毫无关联,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发出一连串的变故。所以,明琰对他说,要他谨慎。   现在看来……他还是有些莽撞了!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到了这地步,杨守文断然不会后退。   “大猫,依你之见,当如何阻击呢?”   桓道臣搔搔头,露出了沉思之色。   良久,他轻声道:“李君,若你还是要阻击飞乌蛮,以我之见,只可智取,不能力敌。   咱们不断袭扰孟凯,确实令之疲乏。   但同样的,咱们也不轻松,儿郎们也很辛苦。况且,儿郎们平日虽训练有素,但想要正面阻击,怕也是力有不逮,更何况那些闲汉,顺风顺水时一个个张狂似猛虎,可真要让他们面对千军万马的冲击,只怕不用一个照面,就一个个跑的没影了。”   杨守文闻听,忍不住笑了。   桓道臣说的不错,他手下这六百兵卒,似乎的确是有些不堪大用。   可是要智取的话……   杨守文转身,看着在夜色中延绵起伏的婆娑山,然后又看了一眼那曲径通幽的古道,陷入沉思之中。   “报!”   就在他思忖对策的时候,涂山虎匆匆跑来。   “阿郎,据斥候打探,飞乌蛮先锋军已抵达山口外,大约据此三十里,预计再过一个时辰,就会抵达山口。”   “来的好快!”   桓道臣心里不由得一惊,扭头向杨守文看去。   而杨守文却闭上了眼睛,思忖片刻后道:“传令下去,在山口点上火把,而后沿古道两侧,每隔十步点燃一支火把……所有人都退入古道中,马裹蹄,口衔枚,不得发出半点声息。违令者,就地格杀,无需禀报……你们几个,可都听得明白?”   桓道臣几人听闻,都露出了困惑之色。   说实话,他们不太明白杨守文的意思,但杨守文既然已经发出了命令,他们自然要去执行。   “卑职等,明白!”   “李君,你这是要做什么?”   涂家四兄弟领命而去,桓道臣却留下来,疑惑看着杨守文。   杨守文轻声道:“你可听说过空城计?”   “啊?”   桓道臣一怔,有些不太明白。   反倒是一旁的幼娘,瞪大了眼睛,咧嘴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兕子哥哥和我讲过,诸葛亮的故事。”   桓道臣顿时懵了,有点糊涂。   而杨守文则笑了笑,轻声道:“你不用管了,咱们先要想办法拖过今晚,等天亮后再说!   对了,你去帮我盯着,记住,却不能让儿郎们暴露踪迹。   能不能拖过今晚,只看这一次了……幼娘,待会儿你就陪着茉莉,帮我演一出戏。”   幼娘闻听,脸上顿时笑开花。   她点着小脑袋,很认真说道:“兕子哥哥,幼娘最喜欢演戏了!”   杨守文顿时笑了,忍不住伸出手,在幼娘的娇靥上轻轻掐了一下,这才转过身来…… 第六百八十章 婆娑古道   子时,将至。   夜色越来越浓。   原本高悬夜幕之上的一轮皎月,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乌云遮掩,使得婆娑山笼罩在黑暗中。   从山里吹来的风,渐渐猛烈起来。   枝丫摇曳,发出沙沙声响,偶尔传来几声夜莺啼叫,更增添了几分寂静之感。   然而,婆娑古道上,却是灯火通明。   古道两边,插着数不清的火把,一路延绵,把那幽深曲径照映清楚。山风吹来,火光摇曳,令古道忽明忽暗。远远看去,那不像是古道,更像是通往九幽的黄泉路。   孟津带着两千飞乌蛮,疾驰而来。   昨夜发生太多事情,以至于让他有些发懵。   不过有一件事,却让他非常高兴,那就是孟河死了!   孟津和孟河虽是兄弟,却矛盾重重。两人都是骁勇善战的猛将,可是孟河甚得孟凯所喜,而孟津却不得重视。再加上孟津的母亲是吐蕃人,在巴蜀之地毫无根基,也使得孟津在与孟河争宠上面,屡屡吃亏,甚至有一次,险些丢了性命,更让他对孟河怀恨在心。   而今,孟河死了!   不仅仅是孟河死了,连他那个兄长孟渊也死了,让孟津仿佛看到了希望。   他主动请缨,率先锋军直扑婆娑古道。   孟凯给他的命令是,务必在大军抵达之前通过婆娑古道,并且保证古道的通畅。   这应该不难!   所以孟河一路快马加鞭,就是想要早点通过古道。   可是当他抵达婆娑山口的时候,却被眼前这一幕诡异的景象惊呆了,有些不知所措。   哪儿来的这些火把?   他心里有些发毛!   飞乌蛮崇敬鬼神,而吐蕃人尤甚之。   孟津见此情况,不由得毛发森然,于是招手示意亲随过来,指着那婆娑古道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回禀小王,我不知道啊。”   孟津吞了口唾沫,抬手就是一鞭子,“不知道,那就过去探路,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鞭子下去,打得那亲随皮开肉绽。   可是,他却不敢反抗,忙躬身答应,带着一队蛮兵,提心吊胆的走进了婆娑古道。   古道上,寂静无声。   两边火把忽明忽暗,令人更加恐惧。   从山中吹来的风,恍若阴风拂面,再加上沙沙的声响不时传来,更让人心惊胆战。   好端端的一条古道,怎么变成这模样?   蛮兵亲随咽了口唾沫,颤声道:“大家都小心一点!”   “知道了,知道了!”   蛮兵们相互打气鼓劲,沿着古道行进。   这条古道对他们而言其实并不陌生,可这个因为这样,今天这一路走过来,才会提心吊胆。   转过弯,走了大约有两里路,并未遇到什么危险。   亲随的胆子也渐渐打起来,一路弓着的腰也随之挺直,大笑道:“装神弄鬼,想必是那些唐狗做的好事……不过想这样就吓住我,却是痴心妄想。等我见了他们,定要……”   “头领,别说了,别说了!”   那亲嘴皮子正痛快着,忽听得身边的蛮兵,颤声劝阻。   “怎么了?”   “你往前面看!”   那亲随顺着蛮兵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火把延绵到古道中间时,有一大片漆黑……之后,又有火把向前延绵。而就在那一大片漆黑的路段上,似乎有一个巨人端坐。   由于没有光线,也使得蛮兵们看不太清楚。   但那巨人的轮廓却无比清晰,亲随顿时,脸色惨白,闭上了嘴巴。   “呼,呼,呼!”   那巨人喘息,犹若风箱拉动。   “茉莉,醒醒!茉莉,醒醒!”   那巨人,正是杨茉莉。   不过这会儿他的打扮可不太一样,一身重甲,头戴牛角盔,脸上更涂抹着一层黑灰。   杨守文让他在这里等候,许是等的久了,他竟然坐在古道上睡着了。   他屁股下面是一块半米高的石头,使得他即便坐着,也显得体型巨大。而幼娘则藏身在他的身后,眼见蛮兵到来,杨茉莉却睡着了,顿时让幼娘心里非常生气。   这可是兕子哥哥专门为她导演的大戏,杨茉莉居然敢睡着了?   想到这里,幼娘取出一支梅花针,狠狠在杨茉莉的屁股上戳了一下。这丫头下手,绝对是狠到了极致。疼的杨茉莉蓦地抬起头,一双环眼圆睁,同时长身而起,发出一声雷鸣巨吼。   “小娘子,你作甚?”   “别睡了,敌人来了。”   幼娘的声音在杨茉莉耳边响起,杨茉莉则环眼张开,手中大铁槌扬起,呼的便甩手掷出。   只听哗楞锁链声响,锤头如同流星般飞出。   路边的一块巨石,被铁槌砸中,轰得一声土石飞扬。   杨茉莉一脸的怒气,大步流星从黑暗中冲出来,那巨大的体型,以及独特的造型,只吓得那些蛮兵顿时尖叫起来。与此同时,幼娘轻盈跃起,腾身便跳到了杨茉莉的肩膀上。   手中蚕丝锁唰的飞出,正套在一个蛮兵头上。   只听她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笑声,身形倏忽间便消失在杨茉莉的身后。而那个被套住的蛮兵,则被拖起来落在了杨茉莉的身前。杨茉莉甚至连看也不看,抬手就是一槌。   鲜血崩现,蛮兵的脑袋被砸的好像一个破碎的西瓜。   亲随和一干蛮兵见状,不由得齐声呼喊,扭头就跑……   “牛魔王来了,牛魔王来了!”   他们连滚带爬的向古道外跑去,杨茉莉还要追赶,却被幼娘伸手拦了下来。   “茉莉,别追,咱们走!”   说着话,她走到蛮兵的尸体前,从腰间取出一只铁爪,便插进了蛮兵的胸口……   ……   孟津正在古道外等待消息,忽然间就听到那古道上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   亲随带着一群蛮兵连滚带爬的从古道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小王,里面有妖怪。”   妖怪?   孟津激灵灵一个寒蝉,也顾不得许多,拨马就走。   他这一走,剩下的蛮兵顿时也慌了,齐声呐喊,跟着孟津往回跑,甚至不敢回头。   一道银蛇从乌云中窜出,惨白的电光照亮了大地。   孟津在马上偷偷扭头看去,就见那火电光芒中,婆娑古道更显幽森,犹如一条鬼道。   那唐狗,竟有如此本领?   他想起了两天来,那古怪的袭扰;想起了他那两个兄长,在营地中被离奇的杀害……   孟津胆子很大,却不代表他有对抗鬼神的勇气。   他一直跑出了七八里地,才算是稳住了心神,勒住战马。   而身后,一帮子蛮兵气喘吁吁的追上来,往地上一坐,便大口的喘息。   “你过来!”   孟津唤来了亲随,颤声问道:“那古道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亲随这时候也冷静下来,手舞足蹈的比划着,向孟津说明。   “小王,我们进了古道之后,没走多远,就看到古道中央有一个妖怪。   他身高少说也有一丈,一双眼睛好像铜铃,头上还有一对犄角,有点像那《西游》里的牛魔王。   他手里有一对槌,能发雷电,轰碎巨石。   而且,他还能虚空抓人……我就看到他一抬手,一个兄弟便飞起来,落到他的手里,被他敲碎了脑袋,吸食脑浆。我担心小王你等不及会过来,于是带着大家跑出来通知。”   听上去,似乎的确是一个妖怪!   孟津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看着那亲随道:“你真的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我又怎敢欺瞒小王?”   孟津真的是怕了!   可是,他又觉得不太甘心。   由于了许久,他突然招手示意一队蛮兵过来,“你,带着他们再进古道,查看情况。”   “还要进去?”   孟津眼睛一瞪,拔出宝剑。   那亲随见状,忙连声答应,而后心不甘情不愿的带着人往回走。   大约又过去了一刻钟的功夫,亲随面无人色的回来。   孟津忙上前问道:“什么情况?”   “小王,那古道真的不能再进去啊……我们刚才进去之后,发现了之前被杀的人。   他,他,他……”   “他怎地了?”   “他的心脏,被人给吃了!”   孟津闻听,不由得遍体生寒,站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也就在这时候,轰隆隆,沉雷炸响,瓢泼大雨,倏忽而来…… 第六百八十一章 夺城   “下雨了!”   杨守文仰着脸,看着漆黑夜空,发出了一声叹息。   桓道臣在他身边,听得出他这叹息声中所隐藏的苦涩,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按照杨守文的计划,是准备在天亮之后,火烧婆娑古道。   可没想到这一场大雨,把他的计划完全破坏……   “李君,那咱们还要不要坚守古道?”   二十里婆娑古道,曲折蜿蜒。   可是凭六百人想要挡住飞乌蛮,绝无可能。   要知道,这六百兵卒不是安西陌刀军。无论从战斗力还是从意志而言,有天壤之别。   六百人到现在还跟随杨守文,并且没有什么抱怨,已经是了不得的事情。   自永徽以来,府兵日趋崩坏,训练废弛,军纪松散,人员不整。杨守文手中的五百府兵,是从剑州征调而来,相比较而言,其训练程度还算不错,军纪也相对严整。   可是,也仅止如此!   这也是武则天为什么要组建团结兵,并且让杨承烈接掌。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就是因为她看出府兵不堪大用,已经到了不得不做出改变的时候。   杨守文心里很清楚,他手下这些兵马,打个埋伏,设个陷阱还行。   可若让他们和十倍于己,并且急于南下的飞乌蛮正面硬扛……结果绝对会很凄惨。   二十里婆娑古道,并非决战之地!   他们连续数日奔袭,人困马乏不说,兵械辎重也变得奇缺。   必须要有所依持,才能够对飞乌蛮形成阻击!杨守文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沉吟片刻后道:“传我命令,所有人立刻随我撤离婆娑山,咱们必须在天亮前抵达普慈。”   “普慈?”   桓道臣一怔,但旋即便明白了杨守文的意图。   “李君是想要,借普慈阻敌吗?”   杨守文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桓道臣,露出赞赏之色。   “这里没有外人,你也不用隐瞒我身份,不要再李君李君的称呼,我还是不习惯。   叫我本名,或唤我表字吧。   那普慈位于安居水之南,也是距离婆娑山最近的城池。   孟凯这两日怕是不好过,所以他穿过婆娑山之后,一定会兵发普慈,以补充辎重……   普慈地势险要,且有安居水为屏障,也是咱们阻击孟凯的最佳选择。   若不然等孟凯在普慈补充辎重完毕之后,一路南下,凭我手中兵马,怕难以阻挡。”   说到这里,杨守文话锋却一转。   “大猫,这次回洛阳后,来帮我吧。”   “啊?”   “你看,陛下当初命我出家三年,眼看这期限将至。   可我这身边,却没有太多可用之人……你与其回去游手好闲,倒不如过来帮我,如何?”   杨守文没有说太清楚,但桓道臣却心中明了。   此前,杨守文夺取武魁,本就步入仕途。   可偏偏武则天命他出家三年,所以到现在,其实还是个白身。   包括他那所谓的司直,都只是一个临时的职务。三年一过,杨守文定然会被大用。   毕竟,他背靠东宫。   所以他的未来,只怕是早已经安排妥当。   一旦步入朝堂,定然是一帆风顺……而桓道臣呢?他在家中并不受重视。这种情况下,倒不如跟随杨守文,说不定可以有一个更好的前程,而不需要父亲的安排。   只是……   桓道臣心里还是有些犹豫,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杨守文见状,也不催促,只拍了怕他的肩膀,轻声道:“你不必急于答复,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承诺,在三年期满之前都会有效。实在不行,你还可以请教令尊。   好了,现在咱们立刻出发,赶赴普慈县城。”   桓道臣松了口气,忙躬身领命而去。   他真担心杨守文现在就让他表态,那他是真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别看桓道臣表面上看似放荡不羁,游手好闲,而且与家人关系不甚密切。可不管怎么说,桓家都是江左望族……好吧,曾经是江左望族。虽然现在已经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要考虑的事情,要比普通人,比如吕程志考虑的更加复杂……   杨守文的确是一条大粗腿!   他是弘农杨氏子弟,母亲又是荥阳郑家之女。   他父亲深得圣人信任,并且手握兵权;而杨守文,不但是名动两京的才子,同时也是太子的女婿。   这一桩桩,一条条,听上去都很美好。   可也正是这个原因,桓道臣才会有些犹豫。   首先,杨守文驸马这个身份究竟会是怎生状况?有唐以来,驸马不得参政……李裹儿如今出家,可谁一旦还俗,还是当朝的公主。毕竟,李裹儿已经放弃公主封号的事情,满朝文武知道的并不是很多。如果是这样,杨守文的前途未必光明。   其次,武帝当朝。   虽说圣人已经展现出还政的想法,但李唐宗室将来,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态度呢?   杨承烈是武帝所信任的人,那么当太子当政后,会不会受到牵累?   这些事情,桓道臣都必须要考虑清楚。   但他也明白,他的时间不会太多。一旦三年期满,局势明朗,他再投靠杨守文,便失去了现在的意义。   这,可真是一个令人揪心的选择!   ……   普慈,一座位于安居水南岸的小城。   其面积不大,只有射洪县城的三分之二大小,人口约一万三千人。   安居水自婆娑山中流淌而出,在普慈县城拐了个弯。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片丰沃河滩。   由此向南一百二十里,便是普州州府所在安岳。   黎明时,暴雨早已停息。   守卫普慈城门的民壮,打开了城门,站在城门口,伸了一个懒腰。   只是,未等他把这个懒腰伸展开来,忽听得一阵疾风暴雨般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那蹄声如雷,由远而近。   民壮忙抬头看去,就见从河对岸行来一队骑军,从安居水河面上的石桥飞速通过。   “什么人?”   那民壮心里一惊,忙大声喝问。   只听得为首人高声喝道:“闪开,有紧急军情,快带我们去见县尊。”   紧急军情?   民壮这心里,不由得一咯噔,连忙把城门口的哨卡挪开。   而这时候,那一队骑军也到了他身前。   为首之人,是一个体态修长,相貌俊秀的青年。   他一袭黑裳,胯下一匹神骏黑马,马脖子上却长着如同狮子鬃毛一般,金黄色的马鬃。头戴纶巾,跳下马约有六尺三寸身高,手持一杆大枪,肩膀上还立着一只神骏的海东青。   “我乃司刑寺司直李易,从梓州来,有紧急军情禀报,速带我前去县衙。”   青年的声音很柔和,却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之气。   那民壮闻听,连忙答应:“请老爷随我来。”   “另外,传我命令,城门关闭。”   “啊?”   那民壮顿时呆愣住了……要知道,这关闭城门,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班头能决定的事情。   县城城门的开启和关闭,都是有非常严格的规定。   若非特殊情况,皆不可违背。   眼前这青年一来就要关闭城门,又是什么意思?民壮班头不清楚这司直是个什么职务,一时间也有些拿捏不定。   他这一犹豫,却恼了骑军中的一名校尉。   就见那校尉纵马而出,扬手一鞭子就抽在他身上。   “老爷让你关闭城门,难道没有听清楚吗?   飞乌蛮即将来袭,莫非你想要开城献降?再要啰嗦,休怪我手中刀剑不认人……”   “独孤铉,住手!”   青年见状,立刻喝止了校尉。   他对那民壮道:“听我命令,只管关门……从现在开始,未有我命令,任何人不得开启。   独孤铉,带着你人登城,接手防务。   若有人胆敢阻拦,勿论官职,就地格杀……除了事情,我自会一力承担。”   独孤铉闻听,立刻躬身答应。   他率领一校人马冲进城门后,沿着驰道直奔城楼而去。   而那青年则看着民壮,沉声道:“现在,可否带我前去拜会县尊?” 第六百八十二章 兵临城下   青年,正是杨守文。   昨夜他从婆娑古道退出之后,便马不停蹄直奔普慈。   按照他的推算,飞乌蛮的前锋军已经被吓走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再走古道。他们要走古道,预计要等孟凯抵达,天亮后再通过古道,那样就能有充足的时间准备。   当然了,想要借普慈阻敌,还需要有普慈县令的配合。   “普慈县令名叫冯绍安,以恩荫入仕,在普慈已有六年。   据说,冯绍安的父亲曾是鲜于燕的部曲,曾为邛崃守捉使。后来在一次与飞越蛮的冲突中被杀,留下冯绍安孤儿寡母。鲜于燕怜惜冯绍安可怜,常命人予以资助。   后来,冯绍安长大,也是鲜于燕从中周旋,他才得以入仕。   不过这个人的才干很一般,足足用了十年,才凭着资历坐上普慈县令。而在他就任六年中,也无甚建树……若非鲜于燕为他撑腰,说不定这家伙连县令都坐不稳。”   桓道臣提及冯绍安时,言语中流露着不屑之气。   看得出来,他的功课准备的非常完善,对普州的官吏,也都有非常详细的了解……   所以,杨守文心里已经有了决断,该如何掌控普慈县城。   ……   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只在天边露出了鱼肚白的光亮。   街道上没多少行人,很多人都还未起床,亦或者是还未走出家门。   急促的马蹄声从街道上传来,令那些已经起床,正准备出门的人心中感到疑惑……   普慈这个县城,一向和平,很少出现什么状况。   那冯绍安虽然是个庸才,却运气好的很,在任六年,也没有遇到任何紧急事件发生。   不过在如此风调雨顺的外部环境下,他也没有拿出什么很突出的政绩。   县衙位于县城西北,地势较高,环境也很幽静。   天才蒙蒙亮,一队铁骑风驰电掣般来到了县衙大门外。   杨守文跳下马,抬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县衙大门,示意涂山龙上去叫门。   啪啪啪!   门环拍击铁叶子,打碎了县衙的宁静。   可是,县衙里却没有任何回应。   杨守文眉头一蹙,沉声喝道:“茉莉,去把门砸开。”   他可没有多少时间来磨叽!飞乌蛮即将抵达,他需要充足的时间,来进行准备。   杨茉莉闻听立刻跳下马,拎槌迈步走到大门前。   “涂老大,你让开。”   他瓮声瓮气说道:“阿郎让我来砸门。”   说话间,他抡起手中大槌,呼的一下子就砸向大门。   涂山龙吓了一跳,忙闪身躲开。就在他侧身站定的刹那,杨茉莉的大槌已经落在那大门之上。只听蓬的一声巨响,那厚重的木门,被杨茉莉一槌砸的木屑飞溅,轰然倒塌。   杨守文迈怀抱瓦面金锏,大步流星直奔县衙里走去。   那领路的班头,则站在大门外目瞪口呆。   这位也太狂暴了吧……一言不合就砸门,难道他不怕县尊老爷怪罪?   可又一想,这位爷的来头怕是不小。别的不说,只看他那气势,就非同一般官吏。   这种事,还是不要掺和为好!   班头想到这里,便身子一缩,朝旁边退去。   “二郎、四郎领二百人在外面值守,大郎带五十人随我进去。”   伴随着杨守文的命令,涂山虎和涂山鹰各领一百人马,在县衙外守住。而杨守文则在涂山龙和杨茉莉的陪同下,领着五十名军卒闯入县衙。大门被砸毁,也惊动了里面值守的武侯。就在杨守文他们闯进县衙后,就见十几个武侯从两边冲出。   “尔等何人,竟敢擅闯县衙,还砸毁大门……”   为首的武侯,拔剑出鞘,厉声喝问。   杨守文则看了他一眼,环视县衙前庭的环境之后,头也不回直奔后衙而去,对那武侯恍若未见。   “站住!”   “大郎,制服他们,莫伤性命。”   “喏!”   涂山龙二话不说,一挥手,五十名军卒便一拥而上。   而杨守文则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似地,穿过了一道月亮门,便走进了县衙后宅。   “尔等,何人?”   后宅正堂外,站着一个身穿汗衫的中年人。   看到杨守文闯进来,他一怔,忙厉声喝问。   “冯县令在哪里?”   中年人眸光一凝,脸色有点发白,道:“我便是冯绍安。”   杨守文上下打量了一眼对方,见眼前中年人个头不算太高,但是却很壮实。虽然只穿着一件汗衫,赤膊光足,可是在举手投足间还是会流露出一种威严的气质。   这种气质,俗称官气。   久居上位者,会渐渐凝聚出这种气势。   若是普通人在身前,不免就会心惊肉跳,感到紧张。   可杨守文倒不觉得有什么压力,他见过的高官实在是太多了,又怎会在意一个小小县令?   “我是司刑寺司直李易,奉旨前来公干。   此前,梓州飞乌蛮造反,剑南道营田判官李清被杀。如今,孟凯率部众准备南迁,预计天黑之前,便会抵达普慈。我欲在普慈行阻击之事,还请冯县令予以协助。”   说着话,杨守文取出一方小印,递给了冯绍安。   冯绍安眉头微微一蹙,接过小印看了一眼,旋即便还给了杨守文。   “李司直,这律法不合吧。”   “什么意思?”   “你不过是司刑寺的一个司直,哪怕是奉旨前来,也只有推按查案的权力,却不能插手地方事务……本县没有收到府尊的命令,更没有义务协助你阻击劳什子孟凯。   再者说了,你一个区区司刑寺司直,有何权力要本县配合你?   孟凯的事情,自有经略使处置,你最好不要插手过问,否则本县必要问你干涉地方之罪。”   冯绍安言语中,丝毫没有合作的意思,反而透着一丝不屑。   也难怪,论品级,杨守文的确是比他高。   可两人并非一个系统,司刑寺更管不到冯绍安,除非冯绍安犯下大罪,由司刑寺查办。   杨守文见状,不禁叹了口气。   “冯县令,我这次来,不是要请求你,而是命令你。   你若是配合本官,到时候本官自会向朝廷呈报你的功劳。可若是你不愿意配合,可休怪本官得罪了。”   冯绍安闻听一怔,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你想要作甚?   我告诉你,这里是普州,不是洛阳,由不得你为所欲为。”   “茉莉,把他给我拿下。”   杨守文懒得再和冯绍安废话,扭头对杨茉莉吩咐道。   杨茉莉也不废话,大步流星便走上前。   “你要干什么?   李易,你这是要造反不成?”   冯绍安见势不妙,扭头想要逃走,却被杨茉莉三步两步赶上,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好像拎小鸡仔一样的把冯绍安拎起来,啪的就怼到了墙上。那冯绍安,险些被怼的背过气去。   “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就在这时,从旁边房舍中,走出一个妇人,身边还带着两个女童。   而从后宅的另一端,则跑过来十几个家仆,见到冯绍安的模样,为首之人厉声喊道:“赶快放了我家老爷,尔等休得猖狂。”   说着话,其中一个健仆便要冲上前来。   一直默默无声,跟在杨守文身后的幼娘,见状顿时不喜。   她不等杨守文发话,便闪身而出,仓啷一声利剑出鞘,直奔那健仆刺去。   那剑光犹如闪电,快的让健仆根本来不及闪躲,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叫……   “幼娘,不得伤人。”   杨守文厉声喝止了幼娘,就见剑光一闪,一缕黑发飘落地面,紧跟着幼娘到了那健仆身前,抬脚就把对方踹翻在地。   “若再敢乱动,剑下无情。”   与此同时,杨守文也取出了他离开洛阳时,太子李显给他的那枚定命宝。   “夫人请不要慌张,我乃司刑寺司直李易。   奉太子之命前来剑南道督办事务……临行之前,太子赐予本官一口瓦楞金锏,五品以下官员可先斩后奏,无需向地方呈报。这是太子予本官的定命宝,请冯县令和夫人查验。”   说着话,杨守文走到了冯绍安身前,示意杨茉莉松手。   那冯绍安站稳之后,一阵剧烈咳嗽。   他接过了定命宝,查看了一番之后,又抬头看向杨守文。   “臣,谨遵太子之命。”   这枚定命宝,足以证明杨守文的身份。   同时,他怀抱的那口瓦楞金锏,也让冯绍安感到心惊肉跳。   五品以下官员,可以先斩后奏。那岂不就是说,在这普州治下,除了刺史张寻求之外,杨守文可以打杀任何人,包括他冯绍安?不管冯绍安心里再怎么不情愿,面对这种生死威胁,他也不得不低头。只是这心里面,却又有一些不太甘心……   杨守文才不会理睬冯绍安是否甘心。   他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冯县令,既然你已经明白了本官来历,就请你多多配合。   请你立刻召集本县大小官吏,半个时辰后在县衙议事,商议军情。   从现在开始,普慈县城一应事务将由本官接手,尔等只管尽心配合。   冯县令,本官认得你,可太子钦赐金锏却不认得……若有人敢阳奉阴违,休怪本官心狠手辣。”   一句话,令冯绍安心里的那点小算盘,便化作无有。   而这时候,涂山龙也已经解决了前庭中的麻烦,带着一队军卒,来到了后宅……   杨守文道:“请冯县令立刻更衣,随本官前去整顿军务。   幼娘,你带二十人留守县衙,保护好夫人和两位小娘子……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后衙,违令者以叛逆罪论处,就地格杀。”   “幼娘明白!”   那妇人和两个女童,吓得面无人色。   而后宅一干健仆,则被涂山龙尽数赶出后宅,只留下几个健妇,让她们照应女眷。   冯绍安知道,他躲不过去了。   不由得在心里叹息一声,忙回屋换上了官服,随杨守文一同来到了前庭。   ……   咕隆隆!   普慈县的街鼓响起,紧跟着长号声回荡县城上空。   县城的百姓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但很快的,他们就明白,这是有战事将要到来的信号。   “发生了什么事?”   “不清楚啊……不过这个时候了,城门紧闭,而且城中还多了许多官军。”   “我听说,好像是有叛军要打过来了。”   “叛军?哪里的叛军?”   “好像是私镕山的那些蛮子,我听守城的二狗子说,那些蛮子要南下,会路过咱们这里,打算洗掠县城。好像连圣人都被惊动了,派来了使者,专门督战。”   “不是吧,连圣人都知道了?”   “要不然的话,哪儿来的这许多官军?   刚才我从城门那边过来,听说连县尊老爷都要听从差遣,不是天使,又是什么人?”   “那该怎么办才好?要不咱们跑吧!”   “跑去哪里?城门都关闭了……不过,也不用担心,听说朝廷的大军很快就会抵达。”   “这样的话,倒是放心了!”   普慈县城的百姓,在得知将有大战到来时,最初难免有些惶恐不安。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各种消息传入他们的耳中,那惶恐之情渐渐消失,更趋于平静。   杨守文在冯绍安的陪同下,沿着县城的街道策马而行。   他对桓道臣越发的钦佩,因为他知道,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消息,就是桓道臣命人发布出去。   “看起来,大家已经平静许多,这样很好。”   杨守文看了冯绍安一眼,沉声道:“我出发的时候,汉州和龙州的援兵即将抵达射洪。   而我又拖慢了飞乌蛮的行军速度,至少拖住了他们一天光景。   按照现在的情况,孟凯大军很可能会在傍晚抵达。到时候咱们只要能撑过今晚,援军明天就可以抵达。那时候,我们内外夹击,飞乌蛮兵马虽众,但绝非我们对手。”   “李君妙算,下官佩服。”   冯绍安连忙称赞,表达了他对杨守文的敬佩之情。   杨守文笑了笑,沉声道:“外面的蛮子,本官自会应对。   冯县令从现在开始,务必要保证城中安全,绝不可有什么意外。今叛军将临,你我更需精诚合作,共抗外敌。待此战结束,我定会为县尊请功,相信朝廷必有封赏。”   杨守文深知软硬兼施的道理。   想要冯绍安为他尽心,除了要展现足够的强硬之外,更要给他好处,让他死心塌地。   冯绍安连连道谢,表示一定尽心。   杨守文正要勉力几句,忽闻提升自城门方向传来,一骑快马飞驰,眨眼间到了近前。   “李君,斥候回报,飞乌蛮先锋军距离安居水还有三十里,预计一个时辰后,就会抵达安居水北岸。” 第六百八十三章 中计   飞乌蛮到了?   杨守文顿时愣住了,一双剑眉紧蹙。   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按照杨守文的推算,飞乌蛮大军应该在傍晚抵达,可现在才刚过了正午。   至少提前了两个时辰!   想到这里,杨守文向冯绍安看去。   “冯县令,县里的防御,可准备妥当?”   “还未完成……此事太过突然,下官一点准备都没有,所有事务都是仓促进行。   城外的百姓还有一部分没有撤离,而城中的器械,也需要进行修整。   还有,战事一旦开启,所需民壮和乡勇,尚在集结之中……估计,要两个时辰后,才能完毕。”   冯绍安声音不是很大,甚至还带着些许颤抖。   看得出,他现在非常恐惧!   也难怪他有如此表现。   冯绍安的父亲虽然出身行伍,可他却不是行伍中人。从小到大,有鲜于燕的照拂,冯绍安也没怎么吃苦。长大以后,他更在鲜于燕的安排下步入仕途,一步步走到而今地位。   他没有什么出众的才能,也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   冯绍安所求,就是这辈子平平安安。   用他自己的话说,做官要无为而治,任其自然……并且,美其名曰,甚得黄老三昧。   可现在,他却要面对千军万马的攻击。   冯绍安这心里的惶恐不安可想而知,若非杨守文逼着他,说不定早就跑了!   他说完后,偷偷看了杨守文一眼。   见杨守文沉吟不语,于是大着胆子道:“李君,下官倒是有一个计策,不知当不当说。”   “哦?”   “今叛军来袭,气势汹汹。   普慈并非坚城,恐怕难以坚守……若强行抵抗,一旦叛军破城,城中百姓必将生灵涂炭,有违天和。李君麾下有狼虎之士,但势单力薄,又如何抵挡叛军的攻击?   依下官之见……”   冯绍安颤声说道这里,又偷偷看了杨守文一眼。   他发现,杨守文的脸色铁青,一只手已经握紧了那口瓦楞金锏。   “依下官之见,可以从城中征召青壮,协同守城。”   这家伙也算是有急智,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改了过来,旋即露出一副坚定之色。   这官啊!   杨守文有些厌恶眼前之人,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又需要冯绍安的协助。   “如此,就烦劳冯县令多费心。”   “那是应当,那是应当。”   冯绍安好像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一副唯唯是诺的模样。   杨守文不想再和他废话,便借口军情紧急,和冯绍安分道扬镳。   在分开的时候,他把涂山虎叫过来,低声道:“二郎,给我盯紧了冯绍安,明白吗?”   涂家四兄弟中,涂山虎不好言语,却是四兄弟中的智囊。   他一直跟在杨守文的身旁,对冯绍安刚才的那些话,也听得一清二楚。听杨守文这么吩咐,涂山虎立刻明白过来。   他轻声道:“阿郎放心,绝不会让他跑了!”   这冯绍安根本不想阻击飞乌蛮,而是想要趁乱逃离。   杨守文微微一笑,朝涂山虎点了点头,便跨上马,直奔城门而去。   ……   飞乌蛮的前锋军,的确是就要抵达普慈县城了。   统帅前锋军的,仍旧是孟津。   昨夜,他被杨守文装神弄鬼的吓住了,一直到后半夜,孟凯大军抵达才回过神来。   按照孟凯的计划,孟津应该已经通过婆娑古道。   这样一来,他可以夜宿婆娑山,待天亮之后,由孟津率部攻占普慈,而后进行补充。   杨守文猜测的没错,孟凯确实是准备攻打普慈。   不仅仅是因为粮草辎重确实有些短缺,更重要的是……被杨守文袭扰了两天之后,飞乌蛮上下士气低落,需要一些刺激。所以,孟凯已经决定,攻占普慈后,纵兵一日,然后继续南下。这也是蛮人最常用的一种手段,刺激军士,鼓舞士气,百试百灵。   可没想到,孟津竟然在婆娑古道前驻足不前……   孟凯听了孟津的叙述后,立刻派人冒雨进入婆娑古道,走了十里却不见一个人影。   很明显,孟津这是被人唬了!   这让孟凯如何能忍下这口气,气得他把孟津按在大帐前一顿皮鞭抽打,打得孟津遍体鳞伤。   “明日若不能攻破普慈,你就给我提头来见。”   原本,孟凯是想要孟津连夜通过古道。   可谁料想那古道遭遇泥石流,有一段通道被堵住了。   无奈之下,孟凯只好先命人连夜打通古道,然后命孟津率前锋军火速奔袭普慈县。   孟津也是倒霉,被狠狠揍了一顿不说,天没亮就穿过古道,而后奔袭县城。   这一路上,他快要被折腾死了。   在马背上被颠的快散了架,浑身上下还疼的厉害。   “该死的唐狗,若被我知道是谁在戏耍我,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他在心底咒骂着那个折腾他的人,一边不停催促手下的蛮兵加快行进速度。孟津心里清楚,如果他这次再耽误了孟凯的计划,哪怕他是孟凯的儿子,孟凯也不会心慈手软。   总有一天,要你这老狗好看!   孟津心里充满了愤怒,有针对杨守文的,也有针对孟凯的。   只是他手下的这些蛮兵,却有些吃不消了……天不亮就出发,这一路急行,也让他们感到万分疲惫。所以,当他们看到地平线尽头的城廓影子时,所有人都齐声欢呼。   孟津,也从对孟凯和杨守文的仇恨中清醒过来。   阳光下,普慈县城似乎近在咫尺!   “孩儿们给我加把劲,大王有令,攻入普慈纵兵一日。   早一刻占领县城,孩儿们就早一刻痛快……来来来,给我加快速度,攻占普慈县城,抢唐狗的粮食,抢唐狗的女人,抢唐狗的金银细软,早攻占普慈,就多一分收获。”   那些蛮兵听了孟津的话,顿时好像打了鸡血一样,嗷嗷叫唤不停。   “攻占普慈,强人抢钱抢粮食。”   “杀,杀,杀!”   孟津这时候,也忘记了身上的疼痛。   他一心想要洗刷昨晚的耻辱,于是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   两千蛮兵,好像一群黑色的蝗虫,朝着普慈县城蜂拥而来。他们冲过了河上的石桥,来到普慈县城外。   孟津突然勒住了战马,“吁!”   他高举大刀,示意蛮兵停止前进。   因为,在他的面前,普慈县城却是城门大开。   整座普慈县城寂静无声,城头上也是空空荡荡,不见守军的踪影。   而在城门外,一个人横枪立马,挡在孟津身前。   他一袭黑甲,头戴铁盔,脸上带着一副黑色面具,遮住了他半张脸。胯下一匹乌骓马,高八尺,身长丈二,神骏非常。通体乌黑,脖子上长着如同狮子一样金黄色的鬃毛,在阳光下,更显出几分高贵之气。   那人横枪在身前,静静立在城门口。   孟津身后两千蛮兵,看到这一幕,也都纷纷止步,一个个面面相觑,露出困惑表情。   不知为什么,孟津心里一阵狂跳。   他朝四周打量,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这,也让他更加紧张……这普慈县在搞什么鬼,单人独骑想要阻挡我大军进城吗?   不会!   唐狗诡计多端,弄不好,可能会有埋伏。   “小王,只有一个人,咱们冲进去?”   “且慢,让我试探一下再说……这些唐狗最是奸诈,咱们要小心才是。”   孟津说完,深吸一口气,催马上前。   “我是飞乌蛮孟津,今率大军途经贵县,但是粮草匮乏,故而想要向贵县讨要个方便。”   面具人的目光清冷,盯着孟津并不言语。   由于隔着面具,孟津也看不清楚对方是什么表情,只是见他的嘴角微微翘起,透着一丝嘲讽。   “你是何人?   我大军到次,还不投降?”   面具人依旧是一言不发,横枪在身前。   越过面具人的肩膀,孟津可以清楚看到他背后的县城街道。   那街道上空无一人,冷冷清清。   阳光炽烈,可是孟津却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这普慈县城就好像是一座死城……有问题,一定有问题!这个人拦在这里,定有阴谋。   孟津越想,就越觉得有古怪。   就在他想要试探对方的时候,那面具人突然开口道:“尔等蛮夷,冥顽不化。   我乃弘农李易,早知尔等要来犯我城池,故而在城中设下了千军万马,尔等可敢进前?”   他是在吓唬我?还是真有千军万马?   孟津有些拿不准状况,所以看着面具人,不禁皱起了眉头。   进,还是不进?   他心里泛起了嘀咕。   与此同时,身后的蛮兵却紧张了。   有的人想要进,有的人觉得有埋伏,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两边争执不休,议论纷纷。两千人在那里议论,嗡嗡嗡,好像苍蝇一样,令孟津心烦意乱。   虚张声势,还真以为我会上当不成?   他深吸一口,在心里拿定了主意,纵马便准备冲过去。   却在这时候,那面具人再次开口,声如沉雷道:“尔等既然已经到我城下,到底是进,还是不进?”   他这一开口,孟津再次犹豫起来。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却见那面具人突然间举起手中大枪,而后在空中做了一个劈斩的动作。   刹那间,县城里骤然响起了隆隆鼓声。   紧跟着,城头上,城外的壕沟里,呼啦啦站出来无数的兵卒。   他们手持弓箭,随着面具人大枪落下,立刻开弓放箭,刹那间普慈城头上箭矢如雨。   与此同时,从普慈县城的一侧,传来急促马蹄声,更有滚滚烟尘,由远而近。   “上当了!”   孟津脸色大变,一边拨打雕翎,一边拨转马头。   “上当了,唐狗有埋伏,快走!” 第六百八十四章 最长一夜(一)   兵败如山倒,大体上便是眼前的样子!   其实,两千蛮兵真要是强攻普慈的话,胜负尚未可知。   毕竟普慈的兵力不过六百,虽然杨守文抵达普慈后,征召了三百民壮,但却不堪一击。   一座从未经过战争的县城民壮,你要他有多强的战斗力?   所以,杨守文命普慈民壮守城上,能开弓放箭就好,不求他们能射中多少敌人,只求能够助长声势。   而真正的弓手,其实是埋伏在壕沟里的三百府兵。   与此同时,杨守文还命令杨茉莉率领二百府兵埋伏在城外树林中,随时准备出击。   桓道臣则带着一百从射洪带来的民壮,骑着马,马尾巴上绑着树枝,在树林的另一头纵马狂奔,制造出千军万马正在赶来的假象……孟津也就是这样,上当了!   ……   杨茉莉依旧是那一身重甲,头戴牛角盔,挥舞双槌便冲进了乱军之中。   飞乌蛮的人个头大都比较矮小,也使得杨茉莉在人群中,更显壮硕,好像巨人一般。   他双槌翻飞,不时会发出如同牛吼般的咆哮,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而跟随在他身后的府兵,在涂山豹和涂山鹰两兄弟的带领下,更如同下山猛虎一般。   飞乌蛮兵本就不知所措!   马不停蹄的奔袭,好不容易到了普慈,已经是人困马乏。   本来,如果刚才孟津二话不说的发起攻击,这些蛮兵还可能凭借一口气,发起冲锋。   可是现在……   杨守文单人独骑,挺枪冲进了战场。   大金长嘶,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玄铁枪翻飞,化作一道道,一条条的枪影,无人能敌。   “孟津,休走!”   杨守文气沉丹田,高声喊喝。   一口精纯的金蟾气在体内流转不惜,强大的精神异力,也随之将整个战场覆盖起来。   孟津被吓破了胆子,正掉头逃窜。   杨守文呼喊他的名字,更让他感到心惊肉跳。   他这一跑,也使得整个蛮兵变成了一盘散沙。这些蛮兵打顺风仗的时候,一个个如狼似虎。可如果一旦失败,便晃晃如丧家之犬,相互推搡,相互踩踏,死伤无数。   原本还算宽敞的石桥,变得拥堵不堪。   蛮兵们哭喊着,叫骂着,一窝蜂的想要逃到对岸。只是这样一来,却把个石桥挤得是水泄不通,根本无法动弹。   孟津到桥头时,桥上到处是人。   他见状不妙,立刻拨马就走。   只是没等他跑出去多远,就听得身后马蹄声响起,紧跟着传来杨守文的厉喝声:“孟津,哪里走?”   孟津回头看去,就见杨守文从人群中杀出,正纵马飞奔而来。   此时的杨守文,已是血染征衣。   他一手金锏,一手玄铁枪,枪挑锏打,马前竟无一合之将。   那张做工颇有些精美的面具,溅着鲜血,更显出可怖之色……孟津见状,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怒气。   老子已经如此狼狈,你还不肯放过我吗?   他虽然胆小,可一身武艺却不俗。眼见杨守文离他越来越近,孟津突然拨转马头,厉声喝骂道:“唐狗,你找死。”   说着话,他催马舞刀,便迎着杨守文冲过来。   马蹄声急促,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杨守文的心,却在这一刻变得古井不波。大金似乎也感受到了杨守文的意志,在两人距离不过十米的刹那,突然间一个加速。   杨守文单手擎枪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则高举金锏,呼的一下砸向孟津。   孟津举刀相迎,铛,一声巨响。   孟津就感到了一股无匹的巨力袭来,震得他耳鸣不止,两手发麻。   二马错蹬刹那,杨守文手中的玄铁枪蓦地从肋下探出,正打在了孟津的身上,把孟津一下子便甩落马下。   不等孟津起身,杨守文已经到了他跟前。   蹄声踏踏,手中大枪便抵在了孟津的胸口。   “孟津已降,尔等还不投降?”   杨守文的声音,在战场上空回荡。   原本还有人在勉力抵抗,可是听到他的声音之后,蛮兵彻底失去了斗志,四散奔逃而走。   与此同时,有几个官军冲过来,上前就按住了孟津,把他绳捆索绑的便拖回县城。   失去了主将的蛮兵,如同一盘散沙。   在杨茉莉等人的追杀下亡命逃窜,不少人见桥上无法通过,干脆便跳进了河里,又淹死无数……   战役,持续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平静下来。   杨守文喝止了杨茉莉等人的追杀,同时命人打扫战场。   经此一战,普慈县城原本低落的士气,一下子变得高涨起来。那些个在城头上观战的民壮,更是兴高采烈,纷纷从城头上下来,一边帮忙,一边迎接杨守文回城。   “李君,此战胜的痛快。”   桓道臣带着那一百个民壮也回到了战场上,他先是安排民壮去清理战场,自己则来到杨守文的面前,满面春风的恭贺道贺。   而杨守文依旧带着面具,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轻声道:“昨日若非知道这孟津的性子,今日也不敢兵行险招,实在是一场运气。”   “运气,也需要因人而定。   有的人运气好,却因为无胆而错失良机。若非李君胆大心细,少不得又是一场苦战。”   桓道臣言语中,流露出钦佩之意。   不过杨守文却不觉得开心,而是在城门外,看着正在打扫的战场,心里在盘算着另一件事。   “此战,将士们情况如何?”   “死伤大约在六十人左右,其中还有十几人,是被自家流矢所伤。”   流矢?   杨守文立刻反应过来,桓道臣所说的流矢,很可能就是指城楼上那些民壮的箭矢。   “不过李君无需担心,民壮此前是惶恐,故而不堪一战。   而今,李君挟大胜之势,想必民壮们的胆气,也会足上几分。相信接下来,就算是孟凯大军抵达,士气可用,可堪一战。这对于目前的普慈县而言,绝对是一件好事。”   杨守文看着桓道臣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欣赏。   这家伙,真正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说实话,他此前所担心的,也正是孟凯的大军……   “传我命令,尽快打扫战场,然后关闭城门,准备作战。”   “喏!”   “城中防御,怕是要你多多费心。   我估计接下来,不会再如此轻松……那孟凯,比之他那儿子,恐怕是会更难对付。”   “李君放心,我会尽力安排妥当。”   桓道臣这家伙确有几分本事,虽然不似自己和明秀那般契合,但是却有明秀无法比拟的优点。   他的心思,比明秀细腻!   可能是因为要离开中原的缘故,明秀在大多数时候,都会很无所谓,遇事也比较懒散。   但是桓道臣……   杨守文越发想要把桓道臣招拢过来,有他相助,倒是能省去很多琐碎麻烦……   不过现在,杨守文决定要先回县衙。   一来他要去看看幼娘,二来则是和冯绍安再谈一谈。   冯绍安此前,似乎是很用心。可杨守文却感觉着,他有些敷衍,实际上没有尽力。   现在,他击溃了孟津,想必可以让冯绍安多一些信心吧。   但是,没等杨守文抵达县衙,就看到涂山虎带着十几个人,从县衙方向匆匆走来。   “阿郎,卑下该死。”   涂山虎一见杨守文,就跪地请罪。   杨守文一怔,沉声道:“二郎起来吧,发生何事,如此慌乱?”   “冯绍安,那冯县令,跑了!”   “啊?”   “刚才阿郎作战时,冯绍安说要回县衙,照看一下妻女。卑下也就没有多想,让他独自返回后衙。可是卑下左等不见他出来,右等不见他踪影,于是派人进去询问。   小娘子说,她一直陪着冯县令的妻女,并未见到冯县令。”   杨守文听闻之后,大吃一惊。   他眉头紧蹙,看了涂山虎一眼,沉声问道:“那你可曾在别处寻找?”   “整个县衙都翻过来遍了,都没有看到冯绍安的影子。   小娘子还在后衙寻找,卑下带着人来找阿郎请罪,请阿郎责罚。”   杨守文,面沉似水。   他摘下脸上的面具,眸光闪烁。   “你立刻去通知桓道臣,让他协助搜查。   同时,检查县城的城门,我不相信,那冯绍安能肋生双翅逃走?除非是……”   杨守文想到这里,眸光一闪,突然间拨转马头,直奔城门而去。   涂山虎愣了一下,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不过,出于本能,他还是带着人在杨守文身后狂奔。   “大猫,立刻集合民壮,清点人数?”   杨守文人还没到城门,就高声喊喝起来:“立刻集合普慈民壮,清点人数。”   桓道臣此时正在城门口吩咐事情,听到杨守文的喊叫声,他先一怔,旋即大声道:“立刻集合普慈民壮,集合普慈民壮。”   铛铛铛!   铜锣敲响,那是普慈民壮集合的信号。   冯绍安虽然不在,但是普慈县尉却在城楼上协助。   与冯绍安的情况不一样,这位普慈县尉,是土生土长的普慈人。此人名叫苏老莱,已年过四旬,生的孔武有力,一派精干之色。他也听到了杨守文的喊叫声,忙不迭就招呼起来。   “李君,发生了什么事情?”   “先不要多问,清点了人数再说。”   苏老莱闻听,也不敢怠慢,忙领着人把普慈的民壮集合起来,开始清点民壮人数。   在此之前,普慈民壮共有三百二十四人登城参战。   之后杨守文在城外大捷,又有一百零一个人协助出城打扫战场。   也就是说,共有民壮四百二十五人。   苏老莱反复查点,却发现烧了十个人……而其中一个,还是皂班武侯的班头。   “那班头,和冯县令是什么关系?”   苏老莱道:“皂班守护县衙,班头自然是冯县令亲自委任。   那人也姓冯,据说是冯县令老家的亲戚。冯班头的身手不弱,寻常民壮,一个人能打五六个,而且对冯县令也非常忠心……李君,什么情况?难道说冯县令他……”   这苏老莱别看是个大老粗,确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他隐隐猜出了其中的玄机,于是走到杨守文的身边,压低声音询问,以免被他人听见。   杨守文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不过,他的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依旧是一副冷峻之色,沉声道:“苏老莱,现在的情况,你应该很清楚。飞乌蛮大军即将到来,我们接下来,必有一场苦战。   本来,我希望冯县令能够协助我,可现在看来……”   说到这里,杨守文嘴角一撇,露出一丝森然之色。   他看着苏老莱道:“我只问你一件事,接下来,你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冯绍安弃城而逃,我自当向朝廷奏报,绝不会轻饶此人。现在,我只能靠你帮衬。” 第六百八十五章 最长一夜(二)   苏老莱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道:“李君只管放心,苏老莱生是普慈人,死是普慈鬼。普慈是养育老苏的地方,老苏虽然是个粗人,大道理不懂,却知道保护家园。”   说完,他又露出了一丝赧然,嘴巴张了张,似乎有话要说。   杨守文道:“老莱,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   “李君,老苏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李君能否答应?”   “说来听听。”   “老苏我这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是泸州。   这辈子,我想也就是留在普州,能够做好一个县尉,保一方的平安,老苏心满意足。   只是我膝下有一儿,年方十七,名叫苏摩。   这孩子随我,喜欢舞刀弄枪,本事比我强百倍。可他窝在这普州,怕是难有太大出息。所以我就想拜托李君,等这边事情结束,李君返回洛阳时,能否带他一起?”   说到这里,苏老莱又连忙加了一句,“那孩子懂事的很,让他跟随李君,将来也能有个前程。”   可怜天下父母心,大致就是这样吧!   杨守文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趣的看着苏老莱道:“老莱,你知道我谁吗?就敢把你儿子托付给我?万一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你儿子跟我,可就要亏了呢。”   苏老莱笑了。   他伸出食指和中指,指着自己的眼睛道:“老苏这辈子除了会舞刀弄枪,最得意的便是这双招子。   李君是谁?老莱不知道。   可是老莱却知道,县尊是个何等样人。   他在普慈多年,老莱更当了十年县尉……呵呵,从未见过县尊唯唯是诺的模样。县尊的靠山是谁,我心里清楚。就算是到了州府,县尊也未见得低头,偏偏在李君面前低头了。况且,李君举止气度,与我从前所见的推官不同,绝非是等闲人。”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   “李君并非蜀人,但却对那些蛮子如此上心。   这说明,李君你要么是喜欢出风头,要么是有大背景。可不管是那种,都非我等可比。   让苏摩儿跟随李君,老莱放心。”   杨守文有些震惊,再次认真的打量了苏老莱几眼。   自清醒以来,他遇到过各式各样的人。   隐忍的管虎,狡诈而市侩的盖老军,一心向往武道的吉达,野心勃勃的薄露,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明秀……以及眼前的苏老莱。他们大都未曾名留青史,但却踏踏实实,用另外一种方式生活。比如眼前的苏老莱,一副五大三粗的模样,却有此心思?   杨守文突然间笑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清清楚楚的感受到,自己生活的这个时代。   武则天也好,狄仁杰也罢,包括李裹儿,李显……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人,有他们的盘算,有他们的心思,而不是史书之中,那聊聊数语,甚至几个字的呆板文字。   在此之前,杨守文畏惧也好,谨慎也罢,都不再重要。   最关键的是,他们都是人,活生生的人,而非妖魔鬼怪。既然是人,又有何畏惧?   想到这里,杨守文大笑起来。   他拍了拍苏老莱的肩膀,轻声道:“老莱,我应了你这请求。   你家那苏摩儿只要有本事,跟着我,便不会让他受委屈。不过现在,咱们还是想拌饭应对即将到来的苦战。你继续征召青壮,集结民壮,城内事务便交由你安排。   任何人胆敢违抗命令,就地格杀,无需通报。”   苏老莱咧开大嘴,露出了一口黄牙。   他拍着胸膛道:“李君放心吧,老莱在普慈活了四十多年,要说这威望,就算是那冯县令在,也休想与我相比。李君只管迎战就是,城中事情,就交给老莱一人。”   说完,苏老莱大步流星便走了。   远处那些集结的民壮似乎有些不满,可是在苏老莱过去后,一顿拳打脚踢,所有人便老老实实的干活去了。看那干活的速度,甚至比集结之前还要快,还要用心。   这,才是真正的普慈地头蛇!   ……   “这帮家伙是怎么了?一个个好像打了鸡血。”   桓道臣风尘仆仆走上前来,疑惑的看着那些民壮,一脸懵逼的表情。   “冯绍安,跑了!”   “啊?”   “刚才大战时,他在县衙里趁机甩开了涂山虎,混入皂班武侯之中。之后打扫战场,他跟着皂班武侯出城,趁乱跑了。”   桓道臣倒吸一口凉气,“这该如何是好?他若不在,怕是城中百姓不会配合。”   杨守文闻听,手指那帮子勤快的民壮道:“这样算是不配合吗?”   “这个……”   桓道臣一怔,目光随即落到了远处苏老莱的身上。   他露出恍然之色,轻声道:“原来,李君找来了替代者……看这样子,他在普慈的影响力,怕是比那冯绍安还大。不过他之前不显山露水,怎地突然间如此热心?”   杨守文轻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好了,咱们咱们到城头上查看……冯绍安走了也好,这厮若留下来,怕也是一个不安定的因素。现在他走了,正好可以让我全力迎敌。不过,你派人去通知幼娘,告诉她,保护好冯家妻女。那冯绍安跑了,但这罪不及妻女,莫要因此而株连。”   “卑下,明白!”   桓道臣心领神会,立刻答应。   两人在上城楼的时候,就见到涂山虎赶过来。   桓道臣便与他嘱咐了两句,涂山虎二话不说,扭头便返回县衙。   杨守文没有再去理睬他们,而是一个人站在城头上,举目向远处眺望……此时,已快到酉时。   不过,巴蜀之地的夜晚要来的更晚一些。   杨守文估摸着,至少还有一个半时辰的光景,这天色才会昏沉……   等着吧!   看那孟凯接下来,会是什么反应。   天色,渐晚。   夕阳开始西坠,一抹残红,笼罩普慈。   城外的安居水在斜阳的余晖中,泛着一片红色的鳞光。波光粼粼,更显几分凄然……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的过去。   城中的防御,也在苏老莱的协助下,安排妥当。   苏老莱倒是没有说大话,他在普慈的威望确实很高。此前,冯绍安召集普慈的商家,让他们协助时,商家一个个推三阻四。可是在苏老莱一句话后,整个普慈都好像被动员起来。杨守文站在城楼上,可以看到那条横街上,奔走的青壮不计其数。   普慈人口一万多,苏老莱一句话,硬生生征召了近一千人。   不过,杨守文并不打算让他们登城,而是要他们搬运辎重,做一些辅助的事情……   一千人的确很多,却未曾经过训练。   虽然飞乌蛮人是乌合之众,可杨守文却不认为,这些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民壮,能够抵挡蛮兵。弄个不好,反而会适得其反,倒不如让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给我继续加高!”   苏老莱光着膀子,指挥人往城门下堆放沙袋。   杨守文居高临下,轻轻点头。   说实话,他并未想到会有如此的结果。   冯绍安跑了,反倒让苏老莱有机会走到前台。   而最让杨守文吃惊的,还是苏老莱居然精通器械维修,是一个出色的匠人。   他们在普慈武库之中发现了几台破旧的抛石车。也许是因为年久失修,已经无法使用。可是苏老莱却硬生生把那些破旧的抛石机进行重组,组成了三台完好的抛石车。   这年月,没有火炮!   而这抛石车,堪称是大杀器。   “我老汉儿早年间曾在军中效力,因为恶了上官,所以……   他最喜欢鼓捣这些东西,家里的俸禄,有一大半被他拿来做这些事情。为此,阿娘和他说过许多次,可他就是不听,气得我阿娘最后回了老家,从此不再回来了。”   一个站在杨守文身旁的少年,向杨守文解释道。   这少年,就是苏老莱的儿子苏摩儿。   他年方十七,却生得近六尺身高,细腰乍背,样貌俊朗。   苏摩儿从小跟随苏老莱,舞枪弄棒,颇有武力。他好狩猎,经常一个人在群崇山峻岭中行走出没,练就了一双铁脚板,飞毛腿。一口五尺大刀,重十八斤,也是普慈县城里一干少年郎的首领。除此之外,他射术也很高明,更有一手驯鹰之术。   “如此说来,如今你家中,只你父子相依为命?”   苏摩儿的肤色呈现出一种小麦色,给人一种活力四射的感受。   他笑起来,很阳光,一口雪白的牙齿,更容易令人对他心生好感……   这家伙若是到了洛阳,说不得会是那帮子深闺怨妇所追逐的对象。在这一点上,杨守文深信不疑。   苏摩儿道点点头,“阿娘在我十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家,老汉儿去了好几次,她都没有回来。其实,我也知道,阿娘想回来。只是……阿舅不肯!据说当初阿舅找老汉儿帮忙,老汉儿拒绝了,让阿舅很不高兴。后来老汉儿和阿娘吵架,阿舅……   不过也还好,老汉儿败家的很,如果阿娘回来,天晓得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杨守文听罢,不禁哈哈大笑。   他拍了拍苏摩儿的肩膀,“磨勒放心,你阿娘一定会回来。”   此前,他只是打算应了苏老莱的请求,等事情结束之后,带上苏摩儿返回洛阳。   可是现在,他却改变了主意。   苏老莱有这等本事,留在普慈当县尉,实在是太可惜了。   杨守文有很多想法,可是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才。这年月里,手艺人大都被世家门阀所垄断。特别是苏老莱这种懂得军械制造的手艺人,绝对是被争抢的热门。   以前,杨守文缺乏根基。   可现在,随着杨承烈回归弘农杨氏,也使得杨守文不再似从前那样,如无根浮萍。   杨守文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等离开的时候,绑也要把苏老莱绑走。   这种人,跟在他的身边才可以发挥出最大的能量。让他在这里抓贼维持治安,简直大材小用。   杨守文的这番心思,苏摩儿并不知道。   他好奇的打量四周,还时不时偷偷观察杨守文。   苏老莱让他跟随杨守文,他没有意见。别的不说,之前杨守文在城门口耍的那一手空城计,就足以让苏摩儿心服口服。   苏老莱说,杨守文来头很大,让他好好跟随。   可苏摩儿却心中疑惑,眼前这个看上去比他大不得多少,还留着古怪发式的家伙,竟然如此厉害?   就在苏摩儿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得从天际传来一阵鹰唳声。   苏摩儿忙抬头看去,就见从县城的北方,飞来十余只灰隼,正迅速向普慈靠近……   苏摩儿心中一惊,忙定睛查看。   片刻后,他大声喊道:“李君,是飞乌,飞乌蛮的飞乌!”   此时天已昏暗,十几只飞乌在空中盘旋。   安居水北岸,烟尘滚滚。   杨守文忙走到城墙边,举目,眺望! 第六百八十六章 最长一夜(三)   孟凯来了!   这一次,孟凯是真的来了。   他率领近万蛮兵,气势汹汹杀来普慈!   孟凯这一次,是真怒了……两千蛮兵,折损过半不说,连亲生儿子都被对方捉拿。   此前,孟凯凭借着一连串的胜利,在飞乌蛮建立了无上威望。   可是现在,他已经从手下那些部众的眼神里,清楚的看到了一丝不满,还有怀疑……   孟凯曾对部众说,南迁之后,他们将再也不会受到盘剥,再也不用卖命去为官府还有那些豪酋卖命驯鹰;南迁之后,他们会得到大片土地,从此快乐逍遥的生活;南迁之后,那里阳光明媚,土地肥沃,而不是似私镕山那样,遍布着未知凶险。   总之,孟凯许下了很多美好的承诺,令部众们为之心驰神荡。   也正是这个原因,飞乌蛮人才会义无反顾的决意跟随孟凯造反,跟随孟凯举族南迁。   可现在,情况似乎发生了变化。   南迁之路好像并不顺畅,而他们那位英明神武的首领,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强大。   孟凯心里其实有些慌乱了!   之前和蛮部说好的兵发泸州,配合飞乌蛮行动。   也不知道和蛮部是否已经开始行动?   其实,在此之前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可说是在他的计划之中。但也就是从三天前开始,事情似乎发生了变化,情况好像也变得有些超出他的掌控,他如何不着急?   从部众的眼中,孟凯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他知道,如果这时候他不做些什么的话,整个和蛮部,包括那些归附过来的蛮人,很可能会对他产生怀疑。那样的话,不必等抵达安南,可能在半途中就分崩离析。   而解除这些威胁的最好办法,就是攻破普慈!   所以,孟凯这次几乎是倾巢出动,誓要攻占普慈县城。   不必太久,一天,哪怕只有一天,他就可以重新把士气鼓舞起来,继续南下安南。   ……   夜色,笼罩普慈县城。   城外的安居水滚滚东流去,波光粼粼。   整个普慈县城,宛如一座死城。远远看去,就好像一头沉睡的猛兽,匍匐在安居水畔。   县城里,寂静无声,不见灯火。   而城头上,更不见一个士兵的影子,只点燃了几堆篝火,远远能看到那飞溅而起的火星子在夜空中飞舞。   安静,就是安静。   除了安居水的呜咽声,整个普慈县城,再无半点声息传出。   孟凯抵达普慈城下,也不打算安营扎寨,就命人点起了熊熊篝火,与城头上的火光交相辉映。   “父亲,怕是有诈啊。”   孟凯的儿子孟浣,忍不住上前提醒。   说起来,孟凯并不喜欢孟浣,因为孟浣好读书,喜欢和唐人结交,甚至连穿着打扮都模仿唐人,并且在部落中,不断宣扬唐人的好处。这也让孟凯很不高兴,认为孟浣这样做,是数祖忘宗的行为,背叛了飞乌蛮的传统,更是飞乌蛮的叛徒……   就此次出兵造反,以及南迁的计划而言,孟浣从一开始就表示不赞成。   这也让孟凯对他越发不喜,在不知不觉中,疏远孟浣,甚至不愿意孟浣跟随左右。   可是现在……   孟渊、孟河被杀,孟津被俘。   再加上此前围点打援,在涪水畔伏击李清所部援军时,被杨守文偷袭解围,战死了的孟江。孟凯有十几个儿子不假,可也顶不住这样损失啊。而今,他其他几个儿子要么年幼,要么不堪大用。算起来,倒是这个孟浣,恰恰是最为出色的选择。   他熟读汉家典籍,颇有谋略。   在孟渊、孟河被杀之后,孟浣便提议孟凯,必须尽快鼓舞士气,否则必有祸事。   他不赞同孟凯的决定。   可孟凯毕竟是他老子,飞乌蛮是他的部族。   所以,孟浣也愿意为孟凯出谋划策,但前提是,孟凯听他的劝说。   不过就目前来看,孟凯还是不愿意听从他的计策,特别是在得知孟津失败后,孟凯更下定决心,要强攻普慈。   对此,孟浣却不赞成。   如今眼见普慈县城就在眼前,孟浣决意再劝说孟凯一次。   “据五哥的手下描述,那唐军主将显然是一个有谋略的人。   父亲若是冒然强攻,恐怕难以奏效。孩儿觉得,可以留下一部分兵马,做佯攻之态,而后父亲率大军沿安居水东进,奇袭安居。那安居县城比普慈大,物资也比普慈丰富,且毫无防备……孩儿觉得,与其在普慈苦战,不如偷袭安居,更加容易。”   孟凯闻听,面沉似水。   “行军打仗,讲的是一鼓作气。   安居县的确是比普慈大,更加富庶,但城高墙厚,又岂是如你所说的那么容易攻破?   再说了,五郎而今还在普慈,难道置之不理?   那是你兄长!”   孟浣面颊微微抽搐,旋即露出苦涩笑容。   他知道,孟凯主意已定,想要劝说他回心转意,已经没有可能……只希望,这普慈如孟凯所想,并非难以攻破。若不然的话,整个飞乌蛮部落,怕就要栽在城下。   孟凯赶走了孟浣后,便催马向前。   城下的篝火已经点燃,那火堆,就好像巨型的火把一样,把城下照映的通通透透。   火光中,孟凯流露出狰狞之色。   他抓起一罐火油,蓬的砸在火堆上,只见那火焰呼的一下子暴涨起来。   聚集在城下的飞乌蛮兵同时发出了嗷呜的喊叫声,响彻云霄。   孟凯拔出佩刀,遥指普慈城墙,厉声吼道:“飞乌儿郎,给我冲!   攻占县城,纵兵至明日午时……杀光那些唐狗,抢走他们的女人,飞乌儿郎所受屈辱,只在今朝洗刷。给我冲!那个第一个冲进城里,赏女人十个,牛马十匹。”   刹那间,飞乌蛮兵齐声欢呼。   他们嘬口发出如同鹰唳般的叫声,举起刀枪,便扑向了普慈县城。   这些年来,飞乌蛮通过林海,着实购买了不少器械。虽然没有什么大型攻城器械,但是云梯等辎重,却都配备齐全。孟凯是准备一战功成,所以也没有什么保留,一上来就拿出了全部家当。   蛮兵们扛着撞枪,高举云梯,蜂拥而去。   那喊杀声,更是此起彼伏……   飞乌蛮兵声势惊人,可是普慈城头,却是悄无声息。   那情况,就好像城上一个人都没有,也让一旁观战的孟浣,不自觉眉头紧蹙起来。   “六哥,为何露出愁容?”   一个青年在孟浣身边低声询问。   这青年名叫孟涪,也是孟凯的儿子,与孟浣关系还算密切。   孟浣道:“情况有点不太对,唐人到现在没有现身,如此莽撞冲锋,怕是有埋伏。”   “埋伏?”   孟涪闻听笑道:“唐狗怯懦,能有什么埋伏?”   “你忘了五郎的教训吗?”   “那是五哥愚蠢,所以才会上了唐狗的当……”   孟涪一脸不屑之色,只是他正说着,忽听得对面普慈城楼上,传来一阵急促的梆子声响。   紧跟着,城楼上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吼声。   “倒金汁!”   在普慈的城头上,出现了无数身影。   就见他们抬着热情腾腾的大锅,那锅里散发着一股恶臭气息。一锅锅滚烫的液体,从城头上倾斜而下。飞乌蛮兵此刻恰好到了城下,被那一锅锅滚烫的液体泼中。   刹那间,惨叫声此起彼伏响起。   那些液体,全都被煮沸,落在身上,立刻皮开肉绽。   杨守文站在城楼上,一手扶着垛口,一手捂着鼻子。那股子恶臭的气息,令他想要呕吐。不过看到如今的效果,他又不禁连连点头,对这‘金汁’的效果非常满意。   所谓‘金汁’,自古有之。   相传发明金汁的人是三国名将郝昭。   诸葛亮出祁山北伐时,郝昭困守陈仓和蜀军周旋,而后便有了‘金汁’的说法。   这金汁,使用粪便加水煮沸,而后投入砒霜等毒药。   浇在身上,就算是烫不死,也会中毒而亡。   杨守文对此并无了解,这主意,还是苏老莱想出来。他觉得,那所谓的中毒而亡,恐怕就是被感染而死。而今亲眼看到飞乌蛮兵在城下哀嚎滚动,他也不禁心生畏惧。   “弓箭手就位,放箭。”   桓道臣一声呼喊,原本靠在城墙内矮墙后五百官军,呼啦啦冲上前,向城下开弓放箭。   而城内,百余民壮把包裹着稻草的火油灌放在抛石车上,伴随着苏老莱一声令下,有人上前用火把点燃稻草,而后齐声呼喊,把那足有二十斤重的火油罐子抛飞起来。   火油灌在空中,变成了巨大的火球,呼啸着飞跃城墙,落在城外。   蓬蓬蓬,三声闷响,油罐落地后粉碎,里面的火油立刻蔓延开来,旋即被稻草点燃。   那些躲闪不及的飞乌蛮兵,变成了一个个火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杨守文眯起眼睛,忍不住咧了一下嘴。   历经过昌平之战,又参与过碎叶川之战,杨守文早就练成了一副铁石心肠。可即便是这样,当他看到那些被火海吞噬的飞乌蛮兵时,也不禁为他们感到几分难过。   不过,那怜悯之心也是稍显即逝。   这是战场,容不得他心软,于是一挥手,下令城头上的民壮继续以金汁退敌……   ……   城外,孟凯被这一幕惊呆了!   原本如同死城一样的普慈县,突然间人声鼎沸,更做出了如此凶猛的反击?孟凯有些恼羞成怒。   “给我冲锋,唐狗没什么可怕,给我冲。”   孟凯话音刚落,只听得孟浣高声喊道:“弓箭手,弓箭手上去,朝城上放箭,压制他们的弓箭手。”   “对,弓箭手上去。”   孟凯恍然大悟,忙高声叫嚷起来。   飞乌蛮人靠渔猎为生,很多人精通箭术。   在孟凯和孟浣两人的指挥下,一队队弓箭手冲上去,在城下开弓放箭。虽然,他们地势处于劣势,却占居了人数上的优势。而普慈不过五百弓箭手,虽说是居高临下,可是面对飞乌蛮如此猛烈的反击,一时间也有些慌乱,箭矢顿时变得凌乱起来。   “稳住,全都稳住,不必慌张。”   杨守文蹙眉,大声安抚城上的守军。   在刚才那么短暂的功夫,十几个民壮被箭矢射中,倒在血泊之中。   “取我神臂弓。”   杨守文厉声喊喝。   涂山鹰忙上前,把神臂弓递给了杨守文。   杨守文直起身,抬手取出三支赤茎白羽箭,弯弓搭箭,朝城下射去。   三支白羽箭呼啸,掠过而过,正中三名蛮兵。而杨守文在箭矢离弦后,也不查看结果,直接抽出一支白羽箭,继续寻找目标。他找的目标,全都是那种看上去身强体壮,冲锋在前的蛮兵。这种蛮兵,至少是个小头目,射杀起来,效果会更好。   金蟾气在体内流转不息,杨守文的精神已经超脱于物外。   那喊杀声,惨叫声,似乎在刹那间都消失了,他的眼中,只剩下一个个扑向城墙的蛮兵。   白羽箭连珠,快如闪电,箭无虚发。   也不知射出了多少支箭,当杨守文准备再次取箭出来的时候,手上却摸了个空。   低头看去,原来箭壶里的箭矢已经射完。   “取箭来!”   杨守文厉声喝道。   自有亲随跑去取箭,而杨守文的注意力,则旋即被城外所吸引。   四十支箭,射杀了四十个蛮兵,令城上的官兵和民壮士气大振,不约而同发出了喝彩。   “李君,好射!”   苏摩儿露出仰慕的表情,看着杨守文,大声称赞。   杨守文则朝他点点头,随后把神臂弓交给涂山鹰,沿着城墙走动。   “稳着点,别怕……注意躲避。”   “别担心,那些蛮子上不来,大家注意安全。”   他一边走,一边安抚那些民壮。   这是昌平之战时,他从杨承烈身上学来的办法。   那时候,昌平的局面比眼前险恶百倍。虽然叛军的人数不似飞乌蛮多,可那都是正经的边军,战斗力强悍不说,攻城器械也非常厉害。杨承烈当时就像杨守文这样子在城头来回走动,一边鼓舞士气,一边观察敌情,并且还产生了极佳的效果。   杨守文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柔和。   但他的声音中,却隐隐包含了一丝丝精神异力,使得城上的官军和民壮可以心平气和。   一个来回走下来,杨守文也有些疲惫。   不是体力上的疲惫,而是那精神异力的消耗,令他感到有些眩晕。   这时候,亲随已经取来了两壶白羽箭。   杨守文再次从涂山鹰手中接过了神臂弓,站在城头上,运足丹田气高声喊道:“化外蛮夷,也敢犯我城镇……儿郎们,瞄准了放箭,休要惊慌。看我射杀他们的头领。”   说着话,神臂弓张开,一支白羽箭呼啸着射出。   一名冲在最前面的蛮兵头领,举起了手中盾牌。   只是,当白羽箭射中盾牌的刹那,就见那盾牌顿时四分五裂,箭矢更穿透那头领的头颅。   “李君威武!”   身为杨守文的头号粉丝,苏摩儿忍不住大叫起来。   杨守文的安抚,以及那箭无虚发的神射,让城头上的士兵们表现的越发沉稳起来。   一支支箭矢离弦而出,一锅锅金汁倾盆而下。   倒在普慈城下的蛮兵越来越多,城外那条并不算太深的壕沟,在不知不觉中被尸体填满……   ……   “六哥,让我去,让我去,我要去帮助父亲攻城。”   孟涪大声喊叫,一脸的狂热之色。   但是,他却被孟浣死死的拦住。   “六哥,你拦着我作甚?我要去帮父亲。”   “小十二,你要是当我是你兄长,就听我的,不要上去。”   “为什么?”   孟浣脸色阴沉,看着前方的战场,眉头紧蹙一起。   他突然压低声音对孟涪道:“看到没有,普慈县城并非像父亲想象中那么容易攻破。   唐军早有防备,你没发现吗?到现在,我们的儿郎虽靠近城墙,却无人能够登城……小十二,听我的话,咱们不能这么蛮干,否则就算攻破普慈,也会损失惨重。” 第六百八十七章 最长一夜(四)   在文学作品中,战争总是热血的,亦或者会带着些许浪漫气息。   可是在真实的战争里,特别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里,热血往往代表着炮灰,代表着死亡。   战场上,必须要保持冷静的头脑。   所有的一切不是为了其他,只为可以生存下来。   对此,曾经历过昌平之战的杨守文,体会最深。不过他也没想到,孟凯如同发疯了一样,推动飞乌蛮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那些飞乌蛮兵好像没有了恐惧,悍不畏死的向普慈发动攻击。一波攻击才打退,另一波攻击便紧跟着上来,绵绵不绝。   在坚持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后,飞乌蛮终于开始登城。   好在,能够登城的蛮兵数量并不多,普慈城头的守军,也在杨守文的指挥下,依靠着涂家兄弟的身先士卒,很快就把蛮兵赶下了城头。可即便如此,普慈的防御已开始变得有些松动。   杨守文黑着脸,也暗自感到担忧。   “磨勒,发信号,让涂山虎自后方攻击。”   他说话间,一手擎枪,一手紧握瓦楞金锏,健步冲进了驰道。   一个蛮兵从云梯爬上了城墙,还没等跳进来,杨守文便上前挥锏,啪的砸碎了那蛮兵的脑袋。   “大家不要慌,先摧毁云梯。   大猫,你带人毁掉云梯,涂山豹、涂山鹰,随我杀敌。”   杨守文的加入,使得城头上的守军顿时军心振奋。   他左枪右锏,奔走于驰道之上,看到哪里情况吃紧就上去帮忙。这样一来,的确是缓解了不少的压力,令原本有些慌乱的普慈守军,也渐渐平静下来,稳住了阵脚。   砰!   一支爆竹炸响,在空中化作一团焰火。   伴随着焰火的出现,飞乌蛮在河北岸的大营里,突然间乱作一团。   杨茉莉与涂山龙与涂山龙涂山虎两兄弟带着二百敢死士,从背后突然出现,杀入了大营之中。   原来,在孟凯大军尚未抵达之前,杨守文就担心,孟凯会疯狂进攻。   所以他暗地里命涂山龙和涂山虎,带着杨茉莉以及两百敢死士隐藏在安居水的北岸密林中,等候他的信号。   这也是不得已为之的事情,单纯的防御,以普慈县城目前的情况而言,怕是会很吃力。毕竟,飞乌蛮的兵力是普慈的十倍之多,杨守文必须要做出一些别的安排。   杨守文依稀记得,在三国演义中,有这样一段情节。   曹操兵进徐州,吕布被困下邳。   陈宫对他说:“曹操势大,咱们想要死守下邳会很困难。温侯勇力无双,和率骑军埋伏于城外。我守城池,待激战正酣时,君侯率部杀出,必可令曹操大败而归。”   杨守文知道,那三国演义中,有太多虚构的情节。   但他却感觉着,吕布当时所面临的情况,与他现在所面临的局势何其相似?当然了,十个孟凯,也比不得一个曹操,而他更非吕布,其优势也不是吕布可比拟。   这样一来……   只是,杨守文没想到,会这么快就使出了底牌。   没办法,飞乌蛮的攻击太凶狠了,几乎不给普慈县城喘息之机,必须要提前行动。   驻扎在北岸的飞乌蛮,大多是部落中的老弱病残。   其青壮,几乎都集中在了普慈城下,所以大营里也没有什么防备。   当杨茉莉三人率部冲进大营之后,若入无人之境。那营地中的飞乌蛮如何抵挡得住杨茉莉这等凶神恶煞,只稍作抵抗,就立刻溃败。   “杨茉莉,别再追杀了,那边是他们存放辎重之地,快随我来。”   在出征前,杨守文曾三番五次叮嘱杨茉莉,这次行动要听从涂山虎的安排。   杨茉莉有点不高兴,因为他觉得,自己杀的不够痛快。可是,杨守文的话他又不能违抗,于是又杀了两个蛮子后,他气呼呼的跑到了涂山虎身边,“大老虎,咱们接下来怎么做?”   “烧了他们的辎重,不信那孟凯不回来灭火。   只要他回来灭火,阿郎那边的压力就会减轻……赶快动手,趁蛮子回来前,咱们必须撤离。”   涂山虎说着话,便领着杨茉莉来到堆放辎重的地方。   飞乌蛮的辎重全都装在车上,涂山龙已经带着人浇火油,见杨茉莉过来了,他朝着涂山虎点点头,而后抄起火把,便丢在了辎重车上。   那辎重车轰得一下子燃烧起来,并且迅速蔓延。   “杨茉莉,咱们走。”   “好!”   杨茉莉再次开路,舞动双槌,和涂家兄弟一起杀出了大营。   而在他们的身后,火焰不断吞噬辎重车辆,迅速化作了一片火海……   ……   “起火了,大营起火了!”   在安居水南岸督战的孟凯,听到了一阵喊叫声。   他脸色大变,忙转身朝河对岸看去,就见对岸火光冲天,几乎照亮了半天夜空。   “不好!”   孟凯见状,不由得大惊失色。   那大营里可是存放着大批的辎重粮草,如果烧了的话,整个部落很可能会分崩离析。   可是,普慈县城的战局……   眼看着己方渐渐占居了上风,若这个时候撤兵,岂不是前功尽弃?   孟凯一时间也乱了分寸,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而这时候,孟浣走上前,轻声道:“父亲,不能再这样强攻下去,还是先去救火吧。”   “可是……”   “父亲,你觉得儿郎们,现在还有多少心思,去攻打普慈?”   孟凯沉默了!   片刻后,他咬牙道:“鸣金,收兵……孟浣,你和孟涪带上后军,先回去救火。”   大本营被抄了,飞乌蛮还能继续作战吗?   要知道,那些在前方作战的蛮兵家人,可都在大营里,他们现在哪还有心情战斗?   不管孟凯是否甘心,他知道,他必须停止攻击。   伴随着一阵铜锣声响起,飞乌蛮兵终于停止了进攻,如同潮水般的退了回去。   与此同时,孟浣和孟涪也带着一千蛮兵赶回了营地。好在此次唐军只为袭扰,烧了辎重后便迅速撤离,那些在大营里休息的老弱病残,才算是保住了性命……可即便是这样,孟浣眼见那熊熊大火,也不禁面颊抽搐,脸上露出了一丝丝无奈苦笑。   “救火,马上救火!”   他指挥身后蛮兵去救火,同时又一把拉住了想要上去的孟涪。   “小十二,咱们输了!”   “啊?”   见孟涪一脸迷惑,孟浣轻声道:“唐军的主将,绝对是一个智谋之士。   他这一把大火,几乎烧尽了咱们的希望。接下来,儿郎们怕是再也无心继续攻击县城了。”   “为什么?”   孟浣手指前方火海,轻声道:“你认为,咱们的粮草辎重,在这一场大火后,还能剩下多少?   此前咱们挟一股子冲劲,却未能夺下县城,儿郎们怕是已经厌倦。   现在,这把大火,会让儿郎们对父亲产生怨念。刚才未能攻下县城,现在怕是更无可能。”   孟浣的言语,显得有些混乱。   可是孟涪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头不禁沉重起来。   “那该如何是好?”   孟浣沉吟片刻,在孟涪耳边低声细语,“如今之计,父亲已无法令族人继续信服,如果再继续攻打普慈,族人的怨念,必然会更重。况且,这些妇孺老弱,带在身边终究是累赘。我的意思是,咱们立刻去见父亲,建议父亲带上青壮,马上离开。   咱们连夜顺安居水东进,偷袭安居县城。   攻占安居后,咱们补充上充足粮草,便迅速南下,设法与和蛮部的援军汇合……   只要咱们手上有兵马,就能在安南有栖身之地。   如果到最后变成了孤家寡人,和蛮部会不会再接受我们是一回事,便是接收了,也未必有好脸色。”   “可咱们的族人……”   孟浣露出痛苦之色,但很快的,便狠下心来。   “壮士断腕,乃不得已而为之。   父亲若想要东山再起,就不能有妇人之仁……这,也是咱们目前,唯一的办法。   唐人素以仁德而著称,族人们若被他们俘虏,说不得还有一条生路。   可如果继续和咱们一起,只怕飞乌蛮血脉难存。”   孟涪闻听,深以为然。   他向来敬重孟浣,虽不是言听计从,可是对孟浣的话,却能听得进去。   “那咱们现在……”   “我在这边救火,你现在立刻去找其他兄弟,然后联合劝说父亲。   若不然,只凭你我二人,怕是无法令父亲改变主意。事不宜迟,你速去联络其他人。”   “可若是父亲不肯听呢?”   孟浣的眼中,闪过一抹狠色。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孟涪笑了笑,沉声道:“你放心,这个时候,父亲肯定能听得进去。”   孟涪当下不再犹豫,拨转马头,便去找其他兄弟商议。   而孟浣则看着眼前的火海,轻轻叹息一声,“早就说过,唐人实力雄厚,绝非我们可以撼动,可你偏不听我的劝说,却要相信那些安南蛮子的鬼话。那些安南蛮子的话若是能相信,又何至于像地老鼠一样的行事?父亲啊父亲,你这是把整个飞乌蛮毁掉啊……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才能挽救这些个族人呢?”   说到这里,孟浣长叹一声,站在原地发呆……   ……   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杨守文站在城头上,浑身是血。   玄铁枪在刚才已经被他丢弃,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铁盾。   此刻,他一手持锏,把盾牌铛的一声丢在了地上。城头上,早已血流成河,盾牌落地,溅得血水四溅。   杨守文靠着城墙,看着远方的熊熊大火,突然笑了起来。   没想到我也有运筹帷幄,妙算如神的时候?   “李君,在笑什么?”   “我在想,孟凯接下来,会怎么做?”   桓道臣愣了一下,走到了杨守文的身边。   不过,他略微向后退了半个身子,从表面上看,是对杨守文的一种尊重。   但实际上,他自己明白,从这一刻起,他已经拿定了主意。   “李君妙计安天下,此前我还觉得,分出那许多人在城外有点可惜。   现在看来,却是李君早有谋划……这一把火下来,只怕是飞乌蛮的元气要伤一半。”   杨守文道:“是啊,接下来孟凯就算继续攻城,也难有之前的效果。   杨茉莉他们做的很好,等回去洛阳后,我要为他们请功……我现在,总算是轻松了许多。”   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苏老莱苏摩儿父子,以及涂家两兄弟都走了过来,站在杨守文的身后,共同眺望河对岸的火光。所有人,包括那些幸存的士兵,都不约而同的长出一口气,心中更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触。   不得不说,刚才飞乌蛮给他们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蛮子们悍不畏死的攻击,令普慈守军损失不小,死伤有三百余人,其中大部分是普慈民壮。   “李君,蛮子还会再来吗?”   苏摩儿看着已经退走的飞乌蛮兵,忍不住问道。   杨守文回身看了他一眼,而后摇摇头,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就算他们再来,也无需紧张。   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我相信那些蛮子,也已经无力继续……”   说着话,他抬头看了一眼夜空。   已经过子时了!   杨守文突然长出一口气,复又看向城外,呢喃自语道:“这一夜,可真是漫长啊!” 第六百八十八章 负荆请罪(上)   夜色,深沉。   原本应该是一个美丽的仲夏之夜,此刻却显得有些凄然。   明月照大江,清风徐徐。   可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以及普慈县城中,此起彼伏的哭声,令这个夜晚,变得有些诡异。   安居水对面,火势已经得到了控制。   可冲天的火光,以及从河对岸传来的隐隐哭号声,直教人心里一阵阵的酸楚。   杨守文叹了一口气,目光中透着一丝丝悲悯。   说实话,这场大战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不管是对飞乌蛮人,还是对普慈人……当然,还有此前在射洪遇难的百姓,铜山和飞乌遇难的百姓,以及那些战死的将士。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化外蛮夷的痴心妄想罢了。   可是为了他的痴心妄想,却累得近万人跟着遇难,这个代价,实在是令人心痛。   杨守文的心里,不免生出一丝丝恨意。   若非孟凯,又哪来的这许多变故?可除了孟凯之外,那个挑唆孟凯的和蛮部使者,同样可恨。   和蛮部!   杨守文闭上了眼睛。   他沉思片刻,扭头把桓道臣唤来。   “大猫,你说我现在的身份,能否直接与安南都护府取得联系?”   桓道臣愣了一下,道:“若是以李君身份,安南都护府怕是连理睬都不会理财。但如果李君以本尊身份,挟东宫威势派人前去的话,想必那曲览也不敢置之不理。”   “那你代我写一封信,以我的名义,假借东宫之名。   告诉曲都护,此前我在长洲寻宝时,发现有安南人参与其中,试图发掘宝藏,并且通过商贾,秘密购买了大批辎重兵械;此次我出巡剑南道,又发现和蛮部与飞乌蛮勾结,并且从飞乌蛮手中购买了无数兵械。   而今,飞乌蛮已经造反,并且意图南下安南。   和蛮部也蠢蠢欲动,似乎要与朝廷为敌……太子和我都认为,此绝非单一事件,其中必有联系。   自古以来,安南便为我汉家所治。   朝廷怜惜那些蛮夷生活不易,于是多有资助,不但在律法上行便利之事,更努力教化他们。可这些蛮夷,却冥顽不化,此有汉以来,屡屡生事,居我汉家地,食我汉家粟,却包含祸心,罪无可恕。君莫忘,调露元年,大都护刘延佑前车之鉴……   所以,太子认为,必须要对那些蛮夷加以整治,绝不可再心慈手软。   以上是太子的意思,希望曲都护能够接纳,并且不要怪罪太子插手政务。对蛮夷,需恩威并施。但有一些冥顽不化者,必须要予以重刑,其中尤以甘姓蛮夷为罪。”   刘延佑,前任安南大都护。   调露元年,也就是唐高宗时期,改交州刺史为安南都护,治理安南。   可是没过多久,刘延佑就被当地名叫李嗣仙的土著所杀,并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   其实,杨守文对唐的一些政策,颇有些不满。   上次在长洲之后,杨守文就曾提出过建议,希望朝廷对安南的那些土著蛮夷进行清理。因为他知道,那些蛮夷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历史上安南无数次动荡,直至最后,脱离华夏,霸占安南,自立为国……唐如是,宋如是,明清亦如是。   可惜,杨守文的建议还没等提出来,就被狄仁杰所阻止。   因为狄仁杰知道,杨守文的建议不可能被通过,弄不好还会对杨守文产生不好的影响。   可这一次,杨守文却不想再去顾虑那些。   有些事必须要做!   即便是对他有不利的影响又如何?难不成坐视那些蛮夷土著兴风作浪,为祸安南吗?   当然了,这还要看,曲览是否愿意接受。   桓道臣倒吸一口凉气,看了看杨守文,嘴巴张了张,话到嘴边却又改口道:“李君,真要这么写吗?”   “就这么写!”   杨守文沉声说道,抬手蓬的一巴掌拍在垛口上,那垛口顿时呈现出一道道的裂痕。   “我明白了,等战事结束,我会立刻派人前往安南都护府。”   杨守文点了点头,没有在就这件事继续谈论。   目光,落在了城外。   他突然问道:“大猫,你说孟凯,现在会做怎样决断呢?”   “这个……”   桓道臣想了想,笑道:“若我是孟凯,绝不会继续留在这里。   普慈虽是一座小城,但想要攻破,却非易事。特别是他应该明白,朝廷大军很快就会赶来。他不可能在这里拖太久,否则就将面临被包围的命运……况且,这把火会让他损失惨重。就算他们能攻破普慈,也难以补充太多辎重,继续打下去,得不偿失。”   “所以,他会逃跑,对吗?”   “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舍弃部落中的老弱病残,集结青壮,顺安居水连夜东进,奔袭安居县城。然后在安居补充了辎重后,继续南下,直扑龙台镇。要知道,此前龙台镇是普慈和泸州兵马的集结地,里面存放有大批物资。而今,张寻求从龙台把兵马抽调回安岳,而泸州方面也没有任何消息,龙台镇就如同一座空城。”   杨守文听罢,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他看了桓道臣一眼,轻声道:“幸亏孟凯不是你,也但愿得那孟凯没有你这么聪明。”   ……   飞乌蛮大营的火势,终于熄灭了。   站在普慈城头看过去,隐隐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余火,不过相信过不得太久,就会消失。   杨守文感到有些疲乏,于是让桓道臣继续在城上守着,他则走下城楼。   城里,一切平静。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战火,普慈百姓有些慌乱。   但是在苏老莱出面后,基本上已经安抚下来。一条西横街上,两边停放着一具具尸体。   有人用清水为他们擦拭,一盆盆血水泼在地上,把街道都染红了。   杨守文踩着积水,行走在街道上。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哭泣声,想必是那些战死的民壮家眷。   “磨勒!”   “在。”   “去通知你父亲,让他从库府里支取一些钱粮。   凡是战死的民壮家中,予以二十贯补偿;重伤者五十贯,轻伤者十贯……就说是我说的,不能让百姓们流了血之后,再去流泪。将来有什么问题,都有我一力承担。”   苏摩儿愣了一下,旋即躬身领命而去。   杨守文则站在长街上,又朝左右看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便迈步离去。   说起来,他经历过许多次大战,也见过很多死伤。   心早就该变得硬起来,可不知为什么,看到那些恸哭的老百姓,他总会感到难受。   没错,这场战事是孟凯和飞乌蛮带来。   可如果不是他中途拦截阻击,使得飞乌蛮辎重损毁,说不定飞乌蛮不会动普慈的心思。   当然,这只是他片面的想法。   我还真不是一个适合领兵打仗的人啊!估计这一辈子,也没希望去做一个名将了。   人说,慈不掌兵!   可杨守文却觉得,他真的无法面对这一切,却可以无动于衷。   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起来。   曾几何时他梦想过指挥百万雄师,开疆扩土,建功立业。但是他现在明白了,他真不是那块料。他不怕死,也能做到心狠手辣。可是面对己方的战损,却无法做到铁石心肠。   这样的性格,又怎可能统率大军呢?   杨守文怀着心事,回到了县衙。   县衙外,有民壮守护,看到杨守文,纷纷欠身行礼。   杨守文点点头,算是回礼。   他迈步走进了县衙,直奔后宅而去。   幼娘一个人坐在门廊上,抱着膝盖打盹。   不过她很警觉,听到有脚步声,便蓦地睁开眼,抬头看去。 第六百八十九章 负荆请罪(下)   “大兄,你回来了。”   她看是杨守文,顿时欢笑着迎上前,一把就抱住了杨守文的胳膊,好像一只挂在杨守文身上的树熊。   杨守文露出溺爱的笑容,轻轻揉了揉她的小脸。   “怎么不去休息?”   “你让我看守那贼县令的妻女,我哪敢休息啊。”   “她们情况如何?”   “都挺好的,很老实,晚饭时还叫我一起吃饭呢。”说到这里,幼娘轻声问道:“大兄,那贼县令找到了没有?”   “跑了!”   “啊,跑了?”   幼娘先是露出吃惊的表情,旋即恨恨道:“那贼县令真不是东西,连妻女都不顾了。”   “是啊,确实有些出人意料。”   杨守文说着,便在门廊上坐下。   “大兄,你吃过饭了吗?”   “还没有。”   “那我去厨上看看,若还有剩饭的话,给你取来。”   “好。”   杨守文坐下来,就不太想动了,于是靠着廊柱,微笑着答应一声,看着幼娘蹦蹦跳跳的走了。   方才在城头上,他耗费了不少精力。   以至于这会儿放松下来,不免感到有些眩晕,于是把金锏放在身旁,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幼娘取来饭菜,却看到杨守文已经睡着。   她也没有去打搅杨守文,把饭菜放在旁边,自己则坐在杨守文的身旁,看着杨守文,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眼中却流露出了一丝丝的哀怨。   “兕子哥哥,你有了裹儿姐姐,还会要幼娘吗?”   她喃喃自语,眼圈一下子红了。   很多事情,她不是不清楚,却不能表露出来,于是只好隐藏在心里。   和杨守文久别重逢后,她的确是很开心。   可是很快的,她就意识到,如今的杨守文,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属于她一人的‘兕子哥哥’。   但是,她又能怎样?   整整三年,她失去了和杨守文相处的最佳时间。   她不知道杨守文心里是怎么想,可一想到将来杨守文要和裹儿成亲,她就不太开心。   幼娘觉得很委屈,却没有人可以倾诉。   而今,她看着杨守文熟睡的模样,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当初在虎谷山时的点点滴滴。   她把头放在了杨守文腿上,躺在门廊上,身体蜷成了一团,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   杨守文梦到了虎谷山!   好奇怪,他居然又梦到了虎谷山下的那个小村庄。   他梦到了他和幼娘漫山遍野的疯跑,梦到了那个梳着小辫子,跟在他身后,拉着他的手,呼喊着‘大兄’的幼娘。那种感觉,非常美好,令他感到无比的沉醉。   “青之,青之醒来!”   忽然间,他被人唤醒。   杨守文睁开眼,感觉腿有些发麻。   他低头看去,却看到幼娘蜷在他身边,正发出均匀的鼾声。   门廊下,桓道臣站立着,见杨守文醒来,他连忙张口想要说话,却被杨守文抬手阻止。   小心翼翼把幼娘的头抬起来,而后抽出腿,又把她抱在怀里。   幼娘睡得很沉,居然没有醒来。   那嘴边还流着一丝晶莹的水线,让杨守文忍不住笑了……幼娘,和梦里的幼娘,好像没有改变。   他把幼娘抱进了屋中,放在榻上。   而后给她盖好毯子,这才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间,把房门合上。   “磨勒。”   “在。”   “带着人,守在后宅,看好贼县令……不对,是冯县令的妻女,切不可以有失。”   “喏!”   苏摩儿领命而去,杨守文这才把目光转移到桓道臣身上。   他轻轻揉着腿,又看了看天色。   天,已经蒙蒙亮,显然已到了卯初。   “这一睡竟睡得许久……怎么样,外面飞乌蛮有没有动静?”   桓道臣道:“正是没有动静,所以我才觉得有些古怪,所以前来告之,请你定夺。”   “怎么古怪?”   杨守文弯腰拿起金锏,在准备离开时,看到旁边食盘里的糯米饼子,于是拿了几个在手里,而后随手递给了桓道臣一个。   这是幼娘给他拿来的,怎地也不能辜负了幼娘的美意。   桓道臣也不客气,接过来狠狠咬了一口。   “我有点担心,孟凯可能想到了我昨晚想到的办法。”   “嗯?”   “按道理说,飞乌蛮灭火后,应该会有所行动才是。他们要么撤离,要么继续攻打,可是我却发现,他们一整晚没有动作。我觉得这里面有鬼,孟凯会不会如我昨日所言,放弃了族中老弱妇孺,而后带着青壮偷偷离开,东进偷袭安居县城呢?”   杨守文闻听,脚下不由得一顿。   他猛然转身,看了桓道臣一眼之后,脚下骤然加快。   他一边走,一边三两口把那糯米饼子吃完,嘴里含糊着道:“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我?   走,咱们立刻登城!”   两人跑出县衙,翻身上马,直奔城门而去。   清晨时分,整个县城都显得很安静。在街道两边,除了巡逻的民壮武侯之外,还不时可以看到一些民壮靠在坊墙上打盹。很显然,这一个晚上,普慈县城都未安歇。   杨守文和桓道臣来到城门下,甩镫下马。   苏老莱忙迎上来,道:“李君为何不再休息一下?对面的蛮兵,没有什么动作。”   “咱们登城再说。”   杨守文顾不得和苏老莱解释,快步跑上了城头。   涂山鹰在城楼上值守,见到杨守文后,忙上前行礼。   “情况如何?”   “一切正常,没有什么动静。”   杨守文听闻,也不禁感到了奇怪。   好吧,就算孟凯想要撤离,也该埋锅造饭才是。可站在城楼上向安居水对岸眺望,却看不到一缕炊烟。整个飞乌蛮大营,都显得非常安静,安静的,令人心悸……   “李君,快看,好像有人过来。”   就在这时,苏老莱突然叫喊起来,手指普慈石桥。   杨守文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朦朦晨光中,就见两人两骑自飞乌蛮大营而来。   他们骑在马上,却光着膀子。   两人的身上都背着好像荆条似地东西,缓缓行来,在城下停住。   杨守文伸手,制止苏老莱射箭,而后看着那两个人。就见两人从马上下来,而后取出绳索自缚妥当后,屈膝跪在城下。   为首之人朗声道:“罪民孟浣,携弟孟涪前来向朝廷请罪。   我飞乌蛮举族,被孟凯蒙骗,以至于行大逆不道之事……然孟凯弃族人而去,孟浣实不忍族人再受涂炭,故而特来请降。便是千刀万剐亦无怨言,只请饶过我万余族人性命。” 第六百九十章 狗血剧   “六哥,你这一招真的能成吗?”   普慈城下,孟浣和孟涪自缚跪地,低声交谈。   孟涪道:“别待会儿唐狗出来了,把咱们都给砍了。”   “闭嘴,唐狗唐狗的,你这才是找死。   待会儿客气点,千万不要莽撞。万余族人的性命,就在你我手中,怎地都要拼一拼。”   “早知如此,还不如随父亲离开呢。”   “离开?”孟浣露出嘲讽的笑容,轻声道:“你道朝廷会放过他们吗?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他们逃进深山老林里,否则必然难逃一死。”   “啊?”   “小十二,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   飞乌蛮不过是一个小部落,如何能敌得过朝廷?没看到,随便跑出来一个人,就把咱们折腾的焦头烂额。朝廷不理睬,不代表就可以为所欲为。父亲当初与和蛮部合作,我就不同意……为什么?那和蛮部,也不过是安南一个小小的部族而已。   朝廷真要剿灭镇压,轻而易举。   你忘了早年李嗣仙在安南声势何等惊人?杀了安南大都护不说,更聚集数万人造反,看上去似乎很厉害。可结果呢?朝廷只派出一支人马,便轻而易举将之击溃。   你觉得,父亲比得上李嗣仙,亦或者说是那和蛮部比得上当年的叛军?   我们现在,虽有些凶险,但只要态度诚恳,对你我未尝不是一次机遇,明白吗?”   孟浣说完,看孟涪的样子,就知道他其实不明白。   可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他不明白也没办法……好在,自家这个同出一胞的兄弟对自己还算听话,也愿意留下来陪他赴死。如此的话,说什么也要想办法保他性命。   就在两兄弟交谈的时候,普慈城上,放下了两个解释的竹筐。   紧跟着,就听到城上有人说话:“尔等兄弟若想要请降,便坐进来,登城商议。”   没办法,城门已经堵死,想要打开也需要时间。   孟浣两兄弟相视一眼,旋即起身,不约而同的深吸一口气,走到竹筐前,迈步坐进去。   随后,城上的兵卒,便把二人拉到了城上。   到了城楼里之后,没有人过来搀扶他二人。   就见一个青年走到他们身前,沉声道:“负荆请罪?没想到飞乌蛮人还知道这个典故。   你二人也不必出来了,有什么话,便坐在里面说。   如果被我发现你们在说谎,休怪我心狠手辣,把你二人从城上扔到城下去……”   说着话,青年身手,把孟浣背后的荆条取下,扔到一旁。   孟浣不敢怠慢,忙开口问道:“敢问这位将军高姓大名,可能够做的主吗?”   杨守文眼睛一眯,旋即笑了。   他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身后众人。   片刻后,他沉声道:“我名杨守文,弘农杨氏子弟,家父杨承烈,官拜东都留守。   我乃前次武举恩科武魁,之后奉圣人之名,替身太子出家。   此次前来剑南道,也是奉太子之命,前来找人……若非你飞乌蛮造反,我现在怕已返回洛阳。   你问我的身份能否做主?   那我不妨告诉你,我在洛阳出发之前,曾受太子之命,剑南道内五品以下官员,可先斩后奏……不知道这样的身份,能否让你放心!我说完了,该你来说话了。”   杨守文身后,涂家兄弟、苏老莱父子,有点发懵!   他们不晓得什么弘农杨氏,也不清楚那东都留守是怎样的官职。   可单单是武魁的身份,就足以让他们感到震惊,更不要说杨守文还是太子的替身和尚。   太子啊,那可是未来的皇帝。   众人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不明觉厉的感受。   包括那涂山鹰,也顿生敬重之心。原本,他以为杨守文在洛阳有些地位,却没想到,自家阿郎竟然直接和皇室扯上了关系。虽然而今是武则天掌权,可在普通百姓的心里,李唐始终都是正宗。只听这些名头,就知道自家阿郎,身份绝对高贵。   “你,是杨守文?”   不过,最吃惊的,却并非涂家四兄弟和苏家父子。   那孟浣一下子激动起来,颤声道:“敢问,可是醉酒诗百篇,写下《西游》与《茶经》,名动两京的青之先生吗?”   这一次,轮到杨守文惊讶了。   他没想到,孟浣居然知道他,的确让他很吃惊。   没等他开口,在他身后的桓道臣道:“除了杨君,洛阳城里,还有哪个敢唤杨守文呢?”   他这倒不是夸张,因为杨守文的名字,在洛阳的确是尽人皆知。   这是一个文韬武略都极为出众的人物,更不要说,他曾打得武崇训跳河而逃,更一把火烧了天子钦赐给武崇训的武家楼。这份文采,这份武略,这份胆量以及这份恩宠……   那洛阳城里也有叫杨守文的。   不过在杨守文成名之后,身边就会有人拿来取笑,以至于不少同名者,后来都改了名字。   孟浣更激动了,他挣扎着从竹筐里站起来,迈步走出,向杨守文欠身道:“学生久闻青之先生大名,仰慕已久。未曾想能在这普慈见到先生真颜,便死也心甘情愿。”   那模样,那还像是一个来和杨守文谈判的人,简直就是一个疯狂的粉丝。   杨守文有点懵了,其余人也有些不知所措。   孟涪突然觉得,自己被坑了!   早知道自家兄长会变成这幅模样……实在是太丢人了。   而杨守文却笑了,他看得出,孟浣对自己的崇拜是真心真意,并非那种假装出来的崇拜。   心情,顿时好很多。   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遇到这样的事情,相信都会感到愉悦吧……   自己的敌人,原来还是自己的粉丝,这种感觉,不要太爽了!   不过,杨守文倒是没有忘记正事,只示意桓道臣给孟浣披上了一件衣服,沉声道:“看样子,你也是读书人,怎可以如此不重礼仪?好了,现在和我说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孟浣露出了苦涩笑容。   “杨君妙计,昨夜一把火,几乎烧尽了我们的粮草和辎重。   这种情况下,学生便向家父献计,请他带着其他的兄弟,还有族中的青壮连夜东进,偷袭安居县城,而后南下攻占龙台镇,设法与和蛮人汇合。而我,则留下来请降。”   杨守文面颊一抽搐,和桓道臣对视了一眼。   最害怕是这样的结果,没想到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如此说来,是你出谋划策?   既然如此,何不随孟凯离开,留下来莫非另有图谋?”   “未知是先生坐镇普慈之前,学生确有别的想法。   之所以让家父东进,是因为学生知道,如果家父继续统帅族人,飞乌恐怕会全军覆没。家父性子偏执,被和蛮人所蛊惑,难以回头。可这些族人,却是受了蒙蔽。   很多人甚至不清楚具体的情况,只因信任家父,才跟随家父起兵。   而今……   学生所图简单,只想为族人求一条生路。可如果家父留在部族内,学生根本无法改变局面。无奈之下,学生只好献策,请家父离开。只有这样,族人们才能有生路。”   杨守文,沉默了。   他闭上眼睛,思忖片刻后,转身向城外看去。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   河对岸的飞乌蛮营地,变得清晰起来,远远看去,却是一片狼藉。   杨守文道:“你可知道,你们犯下的是杀头的罪。”   “学生知道,可学生还是想要尝试一下。   学生在梓州时,曾在飞乌县求学,对刑名之学也有涉猎。家父所犯的罪行,以及族人这些日子以来所犯下的事情,都是死罪……可上天有好生之地,圣朝以仁德而治天下。学生不求能得到宽恕,只求圣人念在那万余生灵的份上,饶过我的族人。   学生便万死,也心甘情愿。”   杨守文回身,看着孟浣。   他目光灼灼,好像要看透孟浣的心。   而孟浣也是昂着头,没有躲避杨守文的目光,一脸坦然之色。   “你,真不怕死吗?”   “学生怕,但为了学生的族人,死又何妨?”   杨守文面无表情,手指轻轻敲击女墙。   一旁孟涪看着自家兄长的目光,也透出了无比的崇敬。   不仅仅是孟涪,包括桓道臣等人,看孟浣也有些不一样了,无不脸上流露敬佩之色。   “孟凯而今,兵马几何?”   “家父抽调出了五千青壮,马匹前五,健骡三千,并带走了全部粮草。”   “哈……原来,我若是接受你们的投降,还要给你们充足口粮才行!”杨守文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着孟浣道:“你倒是个有心人,如此做即可以成全自家名声,也能保住族人性命,还可以落得一个孝顺的声名……这一箭三雕,高明。”   孟浣脸色,微微一变。   不过,他旋即就恢复了平静,全无半点惧色。   “但是,这对我有什么好处?你放走了孟凯,还指使他偷袭安居,我该如何处置你呢?”   孟浣的表情变了,低下头来。   杨守文突然一摆手,对桓道臣等人道:“你们,全都退下。”   “喏!”   众人立刻退出城楼,只留下了孟浣兄弟和杨守文两人。   杨守文自然不会害怕二人耍花招,他也看得出,那孟涪有些勇力,但他并不害怕。   “学生知道,安居难破。”   “哦?”   孟浣深吸一口气,道:“安居县令白敏中,曾是学生的恩师。   白公仁厚,没有因我身份而对我鄙夷,反而收到门下,悉心教导,学生怎能害他?   在家父抵达普慈之前,学生便派人前去给恩师送信,请他加强防备。   所以,家父此去偷袭安居,绝无成功可能……他手中有万余兵马,都未能攻破普慈,更不要说安居的兵力强于普慈,只要做好准备,即便家父带五千人,也难成功。”   “六哥,你……”   孟涪闻听,露出骇然之色。   而孟浣则惨笑看着他,轻声道:“小十二,你还记得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啊?”   “我告诉你,母亲是被父亲给毒死的!”   孟涪闻听,顿时懵了,有些不知所措。   孟浣则看着杨守文道:“此乃家丑,我本不愿说出。   可我也知道,若不说清楚,先生未必相信……我所为者,是要替母亲报仇而已。家父若久攻不下安居,便只有南下龙台镇一条路。先生只需先行占领龙台,便可以断绝家父南下之路。”   说完,孟浣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母亲原本是一位贤淑女子,知书达理。   可因为不满家父的一些作为,因而触怒了家父。十年前,小十二大约才八岁,我亲眼看到,家父在母亲食用的汤药里下毒,结果当晚,母亲就毒发身亡……学生永远也忘不掉,那晚母亲的目光。所以从那天开始,学生就下定决心,要为母亲报仇。”   杨守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狗血剧,妥妥的狗血剧!   不过,孟浣这番话,也让他放下心来。   他想了想,指着孟浣道:“孟浣,你可敢随我同行,前往龙台镇吗?   至于你的族人,我会命人安排。同时,我会上奏朝廷,尽量为你们开脱……呵呵,毕竟是万余条人命,我不是那杀人不眨眼的人,若能保住他们,一定会尽力保护。” 第六百九十一章 毒士(上)   人常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小小的一个部落里,似乎也在上演着一出不输于深宫大院之中的精彩宫斗戏。   孟浣坦然看着杨守文,脸上还带着笑容。   而杨守文则看着他,半晌后轻声叹了一口气。   他突然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没有生活在如此的环境中。未清醒时,虽然继母宋氏对他排斥,可是父亲在暗中保护,祖父则一力护持,他并没有感受到太多的痛苦。   清醒之后,他很快就掌控了局势。   与其说是他扭转了局面,倒不如说是当时的时局,帮助他扭转了乾坤。   细思起来,倒也算幸运……至少没有遇到似孟浣这种狗血戏码。   “你,随我前往龙台镇,你弟弟留在营地中,安抚你的族人。”   杨守文没有再赘言,而是吩咐了一句,转身对苏老莱说:“打开库府,取出粮食,赈济那些蛮子。   大猫你留下来协助老苏,其余人收拾一下,一个时辰后随我出发,前往龙台镇。”   “喏!”   “另外,把城里的骡马全都集中起来,算作征用。   待我从龙台镇回来后,会照价赔偿……老苏,这件事就烦劳你费心,能征用多少,就征用多少。”   说完,杨守文准备离开。   却在这时候,看到苏摩儿露出一副期盼之色看着他。   “苏摩儿,立刻去把杨茉莉他们找回来,然后饱餐一顿,一个时辰后出发。”   “遵命!”   苏摩儿喜出望外,欢叫一声便跑下了城楼。   而那孟浣则披衣双手抱拳,高举过头顶,朝着杨守文一揖到地。   “学生,谨遵先生差遣。”   ……   这一摊子乱七八糟的狗屁事,着实让杨守文觉得糟心。   原本以为事情已经结束,可没成想,却发生了这种变故,使得他不得不临时改变主意。   从普慈到龙台镇,大约一天半的路程。   而孟凯已经率部出发,领先了大约半天的时间。也就是说,杨守文必须要在一天时间里,追上孟凯的速度,并且在孟凯之前抵达龙台镇,并且做出有效的部署。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从现在开始,他必须争分夺秒才行。   “幼娘,你留在普慈,等我回来。”   “我不要,我要跟大兄一起走。”   “可是,此去龙台镇,路上会很辛苦。你一个女孩子,又经历连番奔波,何必吃这个苦呢?”   “我不管,反正我要跟大兄一起去。   如果大兄不带我,我就偷偷跟着……大兄,你可别小看我,就算杨茉莉,也未必能有我能吃苦呢。”   幼娘张牙舞爪,一副你不带我走就不行的模样。   细想,好像也有道理。茉莉出身苦,可事实上自从杨守文收留了他之后,就没怎么吃过苦。这一点,从他那不断横向发展的体型,就可以看出端倪。相反,幼娘这几年来,却是吃尽了苦楚。特别是这一两年,她在射洪和黄文清斗法,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别的不说,只说她猎杀黄文清的那些日子,可以说是惊心动魄。   杨守文甚至相信,如果把幼娘和杨茉莉丢进深山老林里,最后能活着走出来的人,一定是幼娘,而非杨茉莉。   如果不带着她,她肯定不会罢休。   虽然内心里不是很情愿,但是看幼娘那副坚定的小模样,杨守文最终也只能妥协。   “好吧,那你准备一下,和大金一起。”   “知道啦!”   幼娘笑逐颜开,欢笑着跑回房间里。   而杨守文则站在院子里,用力搓揉了一下面庞,看着她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候,旁边走来一人。   冯绍安的妻子姓康,大家都习惯叫她康娘子。   “李君,战事结束了吗?”   杨守文回身看去,康娘子牵着两个女儿走过来,微微一福道:“敢问我那阿郎,今在何处?”   “大娘子,冯县令不在普慈。   昨日他趁乱和他那族侄逃离普慈县城,具体去了什么地方,我并不清楚。不过大娘子放心,战事已经结束,我预计援军会在今晚抵达,到时候普慈就会恢复正常。   我马上要离开普慈,追击叛军。   所以,大娘子也自由了,不必再提心吊胆。”   杨守文微笑着,与康娘子说话。   对这个相貌不算特别出众,却有一股子温文尔雅的书卷气的女人,杨守文并无怨念。   康娘子道:“如此说来,我那郎君是临阵脱逃了吗?”   “这个,到时候自有朝廷决断,我不好下结论。”   康娘子惨然而笑,点头道:“如此,奴明白了!   不过,奴还要多谢李君的关照……”   杨守文倒是能够理解康娘子的心情。人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那冯绍安的所作所为,也正应了这句老话。想必,此时此刻,康娘子的心里一定很难过。   可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只得蹲下身子,揉了揉那两个女孩儿的脑袋。   “大娘子多保重吧……我离开之后,县城这边会有苏老莱和桓道臣两人主持,有什么问题,可以向他二人提出。相信用不得多久,普州就能归于平静,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多谢李君的关照。”   杨守文着实觉得别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于是又安慰了两句,便告辞回到房间。   他换了一身衣服,又洗了一把脸。   把玄铁枪和金锏收好,然后背上箭囊,迈步走出房间。   嘬口,发出一声口哨声,停在院中树梢上的大玉飞下来,落在了杨守文的肩膀上。   这时候,幼娘也收拾妥当,跑来和杨守文汇合。   她还从厨房拿了些热腾腾的肉饼,递给杨守文道:“大兄吃点东西,免得路上饥饿。   嘻嘻,若是没有我照顾,大兄你该如何是好啊。”   看着幼娘灿烂的笑容,不知为什么,杨守文的心情突然间大好。   他狠狠咬了一口肉饼道:“是啊,幼娘最知道大兄了……好啦,咱们去城外集合。”   两人在县衙门口,分别上了马。   大金,如今已经成了幼娘的座驾,而杨守文则骑了一匹川马,个头有点矮,但耐力惊人。   两人直奔城门口,就见城外的兵马,已经集结完毕,正在吃饭。   远远的,杨守文就看到了杨茉莉。   他混在人群里,一手抓着一个饼子正大快朵颐,吃的甚是香甜。   这孩子就这点好,不挑食。   你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从来不会挑三拣四……只是那食量确实惊人,一张半斤重的饼子,三两口就能吃完,让人看着都觉得害怕。   “青之,仓促间,抽调不得太多兵马。   一共八百人,其中有三百府兵,其余的都是普慈征召的民壮。   城外还有一万多飞乌蛮的俘虏,虽然都是老弱病残,也需要有人看守,实在抱歉。”   桓道臣一脸羞愧之色,似乎为没能征召更多人马,愧对杨守文。   八百人?   杨守文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道:“足够了!”   他看了看天色,而后一摆手道:“好了,休得再耽搁时辰,所有人上马,咱们立刻出发。”   “喏!”   涂家四兄弟以及苏摩儿齐声领命,开始集结人马。   苏老莱在城里征用了三百匹川马,以及五百头健骡。看上去有些像乌合之众,但杨守文也知道,以普慈县城的规模,苏老莱怕已是倾尽全力。能够有这些脚力,想必也费尽心思。   想到这里,他不无赞赏的看了苏老莱一眼,心中更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苏老莱带回洛阳。   这绝对是一个人才,留在这小县城里,实在是可惜。   他拍了怕苏老莱的肩膀,而后示意众人上了脚力。   杨守文在马上拱了拱手,又对桓道臣道:“大猫,你可以派人去打探一下,相信汉州援兵就要到了。早一日抵达,便多一分安全。我离开后,就请你多多费心。”   “青之此去龙台镇也要保重。   那孟凯而今已成困兽,需多多提防。”   “我明白,告辞!”   杨守文说完,拨马就走。   幼娘和杨茉莉伴随左右,而孟浣,则紧随其后。 第六百九十二章 毒士(下)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使得道路变得泥泞起来。   好在那雨来的突然,去的也很突然。持续了不过一刻钟,便雨过天晴,阳光普照。   行路难!   更兼之天气闷热,令人有些心浮气躁。   为了保证安全,杨守文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先生不用着急,刚才学生观那雨云是从东边而来。   若学生没有猜错的话,想必安居那边也下了雨,而且雨水更大。”   见杨守文心浮气躁,孟浣突然开口。   “而且,先生也不用担心孟凯会跑到咱们前面。”   “嗯?”   “我了解他!”孟浣道:“我用了十年时间,都在暗地里观察他。   他性子暴躁,而且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脾气。别看他提前出发,但是在安居,至少要耽搁半日。我写信给老师,会设法拖他一下,哪怕是一两个时辰也好。   等到他明白安居不可取的时候,他提前的半日,也就被浪费掉了。”   孟浣言语似乎很轻松,却有一种智珠在握的自信。   杨守文不禁打量他,道:“孟浣,你竟如此恨你父亲吗?”   孟浣眸光一凝,轻声道:“小十二年纪小,很多事情都不记得。而且他性子粗狂,很多时候并不是很在意细节。可我不一样,母亲被毒杀的场景,十年来我都无法忘记。   我虽是他所生,可他对我,却无养育之恩。   他子女众多,多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子女……对了,先生还记得那孟海吗?”   “你是说,林海?”   “林海也好,孟海也罢……我只想说,他是个蠢货。   明明已经远离了是非,更未曾受过那孟凯半点恩惠,到头来孟凯几句甜言蜜语,却毁掉了他大好前程。就算被人知道他是孟凯之子又怎样?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明明可以自由自在,过着很舒适的生活,却贪图钱财,听从孟凯的差遣。   先生,似那孟海,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从小到大,孟凯只喜欢孟渊、孟河那种蠢货,但是对我,从来都是稍有不顺心,轻则咒骂,重则殴打。若非母亲保护,我说不定早就被他打死……后来,我才不得不离开部落,到县城里求学。我对小十二说是仰慕汉家文化,可实则是为保命。”   孟浣说到这里,突然一摆手,“这些糟心事,就不必再提了。   安居到龙台镇看似比较近,但是道路却比较难走。因为那边更多是通过安居水水路连通崇龛。而陆路嘛……他们有那么多的骡马,我觉得可能还比不上徒步而行。”   说完,孟浣突然笑了,笑得有些诡异。   不知为什么,看着他的笑容,杨守文激灵灵一个寒颤。   这厮不简单!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孟凯的一举一动,都可以说被他算计清楚。   “而且,学生以为,如果先生要阻击孟凯,龙台镇并非最佳选择。”   “此话怎讲?”   “龙台镇乃隋初所置。当时隋文帝平定巴蜀,曾有意南下,征伐六诏。后又因为江南作乱,这个计划才没有执行下去。后来六诏作乱,越国公杨素将之安抚下来,并设龙台镇,以威慑对方。   那龙台镇,乃浅丘之地,无险可守。   再加上这些年来,朝廷并未重视,所以城墙低矮,难以坚守。   如果先生想要在那里阻击对方,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学生以为,阻击孟凯的最佳地点,应该是龙台镇西北十二里处的塔子山下。孟凯自安居走陆路而来,出七宝岭,必经塔子山。但七宝岭山路崎岖,极难行走,孟凯从七宝岭出来,也是人困马乏。   到时候,先生可以在塔子山择高处坚守,居高临下,易守难攻。   莫说孟凯手中一群乌合之众,就算是兵强马壮,凭先生这八百锐士,也能抵挡。”   “孟浣!”   “学生在。”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轻声道:“这一切,其实都早已在你的算计之中,对不对?”   孟浣笑了,却没有回答。   而杨守文并不在意他是否回答,接着道:“我一直在想,此前孟凯声东击西,而后围点打援的计策,是出自何人之手。原本,我以为是那个甘姓和蛮人,但现在……”   “是你,对不对?”   孟浣咬着嘴唇,却一声不吭。   其实,根本不需要他承认,杨守文知道,那个人就是孟浣!   人才啊!   此时此刻,杨守文不得不对孟浣另眼看待。   如果说,此前他对孟浣还有些不屑的话,那么现在,他对孟浣除了敬佩,还有一丝丝的恐惧。   这家伙,绝对是一个毒士,一个疯狂的毒士。   他为了报仇,隐忍十年。   当孟凯决意造反之后,他又推波助澜,为之出谋划策。   他挑准了时机,以射洪为诱饵。因为他知道,李清一定会带人前来……随后,他又设计孟凯杀死了李清,如此一来,孟凯造反之罪就被坐实,朝廷绝不可能放过他。   想到这里,杨守文道:“孟浣,那你可想过,孟凯被灭之后,你又该何去何从?”   “我?”   孟浣想了想,轻声道:“小十二年纪虽小,却勇武过人。   他性格豪爽,不似我这般阴沉,在部落中颇有威望。而这一次,他若是能救下那些族人,威望必然会更高。而且他不似孟凯那样愚蠢,同时又没有太大的野心。   我希望,他能够带领族人们返回家园,好好的活下去。”   “怎么,你不想回去了?”   孟浣的回答,大出杨守文的预料之外。   原本他还以为,孟浣如此算无遗策,是为了自己成为飞乌蛮的首领。可现在看来……   “回去作甚?”   孟浣笑道:“我在族中,除了小十二之外,没什么人亲近。   他们也不喜欢我,我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娘亲生前,一直想去大海之滨。如果这次我不死的话,可能会往东走,一直走到海边,然后找一个小村落,安静的生活。”   “那,你会甘心吗?”   “我……”   “而且,就算你能如愿,我也会担心。”   孟浣露出诧异之色道:“先生担心什么?”   杨守文勒马,来到了路边。   此时,天色已晚。   队伍里亮起了火把,沿着泥泞的大路行进,排成了一条常常的火龙。   涂家四兄弟率领兵马行进,而杨茉莉、幼娘还有苏摩儿以及孟浣,则在杨守文身边。   杨守文指了指孟浣道:“你这个人太阴毒,我不喜欢。   如果让你离开,我不知道未来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你的阴毒,如果再加上一个野心勃勃的蠢货,说不得会弄出祸事来。你这种人,我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可如今知道了,便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把你带在身边看管,另一个……死人就没威胁了。”   孟浣何等聪明,那还能不明白杨守文的意思。   他愣了一下,旋即道:“先生既然不喜欢我,带在身边,就不怕学生会对你不利吗?”   没等杨守文回答,一抹剑光无声袭来。   孟浣自认还算身手矫健,可是当那道剑光袭来的刹那,他竟无法闪躲。   剑光自孟浣的头顶掠过,一缕头发飘然落地。   幼娘道:“如果你敢对大兄不利,就算你躲到了天涯海角,我也会要你的性命。”   不知为何,孟浣身子一颤。   刚才那一剑,实在是太快了,快到让他心生恐惧。   杨守文回头看去,朝幼娘微微一笑。刹那间,幼娘也笑了,那笑容,就好像路边盛开的山茶花一样美丽。   “你想对我不利吗?”   杨守文轻声笑了起来。   “你学得好谋略,却无用武之地。   不说别的,只你这飞乌蛮人的身份,谁又会看重你?   我可以给你一个光明前程,我可以让你光耀门楣。不为了那劳什子孟凯,只为你娘亲。   我相信,你娘亲并不希望你去隐姓埋名,孤独终老吧。   孟浣,你告诉我,这天下间,谁能真正用你?谁又能给你带来前程?   你是个聪明人,甚至比我还要聪明……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一定知道,该如何选择。”   孟浣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旋即笑了。   “如果这次学生不死,而到时候先生又愿意收留学生的话,学生倒是想去看看,那神都的大好风情。”   “聪明!”   对孟浣这个回答,杨守文很满意。   如果孟浣现在二话不说,纳头就拜的话,杨守文一定会怀疑他的诚意。   自五胡乱华以来,礼乐崩坏。两汉三国时那种一诺千金的风尚,到了唐代几乎消亡。   人们很难再因为意气相投便同心协力,大家能够合作,更多的是利害关系。   所以在后世,就有‘宁学桃园三结义,不学瓦岗一炉香’的说法,其实也是一个事实。   没有展现出足够的实力,不能够让孟浣明白,自己可以给他带来怎样的好处,他又怎可能真心效力?   对此,杨守文倒是信心满满。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一抖缰绳,沉声道:“好了,咱们也加快速度,目标:塔子山!” 第六百九十三章 闹剧   已是傍晚,日头夕照。   七宝岭在落日的余晖中,更显巍峨。   “这该死的路!”   孟沅忍不住破口大骂,却又不得不停下来,命人把堵在前方山路上的山石挪开。   一场大雨,令七宝岭出现了滑坡。   许多地方被泥石流冲垮,以至于道路变得更加难行。   孟沅作为先锋人马,带领六百人在前方开路。可这崎岖的山路……一路下来,他手下的部曲因为各种原因,折损了二十余人,也使得原本脾气就不好的孟沅更加暴躁。   “都是那个混蛋出的主意,偷袭什么安居。”   跟随在孟沅身后的人,名叫孟游,是孟沅同父异母的兄弟。   不过两人的关系却非常好,再加上一个此前战死在涪水畔的孟江,号称飞乌三杰。   当然,这只是他们的自封。   而在部落里,人们会在私下称呼他们做飞乌三鬼。   而今孟江死了,孟渊、孟河与孟津死的死,俘虏的俘虏,整个部落里能够威胁到他们地位的人,已不复存在。此前,还有一个孟浣,年纪比孟沅大,不过不被孟凯所喜。现在,孟浣和孟涪两兄弟留在了普慈,孟沅也随之变成了孟凯的左膀右臂。   听到孟游的话,孟沅笑了。   “十郎,话也不能这么说。   若非六哥留在普慈,你我怎可能逃出生天?如今正好,咱们只要出了七宝岭,抵达龙台镇,就可以一路南下。等咱们到了安南站稳脚跟后,便可以逍遥快活……嘿嘿,这也要亏得六哥的功劳,你我可不能忘恩负义,日后定要初一十五,多多祭拜。”   孟沅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   而孟游也是连连点头,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   在他们看来,孟浣留在普慈,必死无疑。   那些唐人又怎可能放过他,要知道他们此前,可是接连偷袭射洪,还杀死了唐人的大将。   以他们对唐人的了解,孟浣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两人一想到这些,心情顿时变得愉悦很多,就连催促部曲开路的声音,也随之响亮不少。   不过,崎岖的山路,着实给了他们很多麻烦。   十里山路,足足用了快一个时辰才算是走出来。当他们走出山口后,天已彻底黑了。   孟沅人困马乏,命部下在七宝岭山口就地歇息。   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孟凯率领大队人马,也来到了七宝岭山口。   “谁让你们在这里休息?”   孟凯带着一队扈从,纵马来到孟沅的身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皮鞭,打得孟沅抱头鼠窜。   “阿耶,儿郎们实在是太累了!”   孟沅哭诉道:“从离开飞乌县城后,这一路上儿郎们就未能好好休息过。   这两日,更是不停行军,还连着两场战斗。再加上七宝岭的山路如此难行,儿郎们一路打通下来,都已是人困马乏。再继续赶路的话,只怕不到龙台,儿郎们便累死了。”   孟沅说的是涕泪横流,一副为部曲着想的模样。   可实际上,是他自己累了!   孟凯脸色缓和许多,沉声道:“七郎,我知道大家都很累,可现在却不是可以休息的时候。龙台镇就在眼前,绕过前面的塔子山,就可以看见龙台镇了!那里有充足的粮食,可以让大家饱食一顿,然后好好休息……我保证,等到了龙台镇后,大家可以休息半天,然后咱们南下,攻打昌元。相信和蛮人,已经开始行动了……”   孟沅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叫上孟游,点齐六百人马,趁着夜色继续赶路。   而孟凯则在山口稍事休整,准备继续出发……其实,孟凯也很累,累得快要死了!   但他知道,这就是一口气的事情。   如果在这里彻底休整,只怕所有人都会随之放松下来,再想把这口气提起来,可就难了……   ……   塔子山,重峦叠嶂,岩石峭立。   夜色之中,塔子山就好像一头匍匐在平原上的一头巨兽,守卫着龙台镇的北面。   杨守文依稀记得,这塔子山似乎就是后世毗卢洞所在。   但如今,毗卢洞还未开凿,所以显得格外荒凉。盛夏时节的塔子山,颇为凉爽。带着暑气的风,穿过塔子山后,把暑气几乎消磨殆尽,只剩下一丝丝怡人的凉爽。   杨守文登上了塔子山的一块山石,鸟瞰山脚下那条蜿蜒的小径。   这小径,一边是陡峭的山坡,山坡下便是滚滚流淌的涪水;一边则是巍峨高耸的塔子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寂静。   “从这里继续南行,要拐过一个山湾,就可以看到龙台镇。   咱们只要守住那个山湾,便可以拦住孟凯。那里地势高,孟凯想要强攻,绝非易事。”   孟浣蹲在杨守文的身旁,看着山下。   那双眼睛,眸光格外深邃,透着一丝丝的冷意。   就在这时候,空中突然传来了一声鹰唳。大玉从天而降,稳稳落在了杨守文的手臂上。   “来了!”   杨守文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轻声道。   说话间,他一摆手,示意苏摩儿过来,“传我命令,未得我的准许,任何人不得妄动。   待会儿,见到焰火出现,给我推动滚木,迫使他们下马步行。”   “喏!”   苏摩儿立刻转身离去,而杨守文则抬起手,大玉便展翅腾空而起,消失在夜幕之中。   “真是神鸟。”   孟浣看着大玉在夜空中变成了一个黑点,不禁发出感慨。   “你飞乌蛮不也擅长驯鹰吗?”   “不是飞乌蛮擅长,而是我母亲一族擅长。”   “哦?”   “我母亲原本是飞乌蛮大祭司的女儿,自飞乌蛮落脚在私镕山,族中的鹰隼便是由我阿舅负责驯养……孟凯娶我阿娘,就是为了那驯鹰的秘术。阿娘当然不愿意给他,于是他就对阿娘各种虐待,后来还毒死了我阿娘……可即便如此,他也未能得到那驯鹰秘术。”   “既然如此,飞乌蛮的鹰隼,如何得来?”   孟浣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抹阴狠之色。   “那些灰隼,不过是半成品罢了,若是我阿娘驯养的灰隼,先生的那只神鸟虽然神骏,一比一绝无对手,一对二可能占居上风,但一对三……神鸟也休想要活命。   阿娘死后,孟凯就把心思动到了我的头上。   我为了保护小十二,于是把秘术交给了孟凯……不过,那最为关键的一步,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当然,现在小十二也已经知道了,这对他将来领导部落会有好处。”   “你倒是一个好兄长。”   孟浣站起来,看了杨守文一眼。   他个头没有杨守文高,以至于说话时,需要扬起脑袋才行。   他的笑容里,流露出一抹温暖,轻声道:“那是自然,小十二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来了!”   杨守文打断了孟浣,从随身的挎兜里,取出一支爆竹。   而这时候,沿着蜿蜒的山路,一队人马拖拖拉拉,有气无力的行来。   “慢着!”   杨守文正要点燃爆竹,却被孟浣阻拦。   “这是孟凯的前锋军,好像是孟沅的部众……看样子,孟凯的大队人马还在后面。”   “那怎么办?”   孟浣微微一笑,轻声道:“放他们过去。”   “哦?”   “先生放心,我了解那孟沅。   此人生性凉薄,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家伙。孟凯的那些儿子当中,我最佩服的是孟渊……孟渊活着的时候,我不敢轻举妄动。幸亏他现在死了,否则孟凯岂能中计?”   居然还有这档子事情吗?   杨守文有些吃惊。   他从孟浣口中得知,那日幼娘刺杀的两个飞乌蛮人,其中一个就是孟渊。   说实话,他对孟渊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可现在听孟浣这么说,他倒是暗自庆幸不已。   孟浣的手段,他已经见识到了!   毒士,一个妥妥的毒士……或许他还做不到算无遗策,但是那手段之毒辣,非同一般。这样一个智谋之士,却对孟渊忌惮无比,足以说明,孟渊的非同小可……   多亏了幼娘杀了他!   杀的好,杀的妙……若不然,不晓得会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   “先生只管放孟沅过去就是,我可以保证,一旦这边出事,那孟沅一定会弃孟凯而去。   而且看他们这模样,怕已经快到了极限。   等他们过去后,一俟这边战事打响,这些乌合之众的最后一口气,也将会被泄掉。   我们,只等着孟凯就好!”   孟浣说的是格外自信,也让杨守文改变了注意。   于是,他收起了爆竹,任凭那些前锋军从山路上通过,而后拐过了山湾,离开塔子山。   夜空中,出现了几只灰隼,在空中翱翔。   杨守文眉头浅蹙,露出担忧之色。   可就在这时候,却见身旁的孟浣取出一支银色的哨子,放在唇边吹响,发出了尖锐的鹰唳声。   灰隼在空中盘旋数周后,便调头离开。   孟浣晃了晃手里的银哨,轻声道:“那驯鹰的最后一步,就是这哨子上面。   孟凯驯养的灰隼,其实都是为我而驯养。不管他用什么手段,只要我一吹哨子,灰隼便会听从我的指令。”   杨守文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   他大体上可以猜出这其中的玄妙,哨子估计是有特殊的设计,包括吹哨的方法,也需要经过训练才行。别看孟浣说的很轻松,但想要做到这一点,也要费些功夫才可以。   突然间,杨守文为孟凯而可怜起来。   辛辛苦苦驯养的鹰隼,结果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孟渊没有怀疑过你吗?”   “当然怀疑过。”   “那你怎么蒙骗过他的呢?”   孟浣笑了,压低声音道:“先生,你道那孟渊,真就对孟凯死心塌地不成?   孟凯那蠢货,孟渊怎可能服气?我告诉他说,我对孟凯藏了一手,但是我可以把这一手教给他。当然,我教给他的方法是错误的,表面上那些鹰隼会听从他的指挥,可是只要我吹奏哨子,鹰隼便会倒戈相向……若非如此,我和小十二早就死了。”   这,妥妥的一场家庭伦理大戏!   杨守文有些替孟凯难过。   养了这么多的儿子,结果一个个的全都是另有算计,就连他最看重的孟渊,也是如此。   当老子当到这份上,已经不能用失败两个字来形容。   孟凯的人生,绝对就是一张茶几,那上面摆满了杯具……可怜!哪怕杨守文是孟凯的敌人,也不禁对他生出了些许怜惜之情。这一大家子,简直就是一场闹剧啊!   “先生,孟凯来了!”   就在杨守文为孟凯而感到可怜的时候,孟浣突然开口提醒。   他连忙抬起头,顺着孟浣所指的方向看去。山路的另一边,出现了一大队人马,正快速向这边行来。他们点着火把,沿着蜿蜒山路行进,远远看去,好像一条火龙。   杨守文再次取出了爆竹,目光灼灼。   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在心中暗道:是时候,让这场闹剧结束了…… 第六百九十四章 优雅的巫女(上)   一轮皎月当空,普照山路。   那路上,仿佛蒙上了一层白霜,看上去极美。   从塔子山里吹来凉爽的风,令人心旷神怡。山上树叶沙沙摇曳,山下涪水潺潺流淌。   这是一个风轻云淡,怡人的夜晚。   孟凯骑在马上,眼皮子一个劲的打架,一股困意涌来。   也难怪,孟凯年纪已经不小了!   这一路折腾下来,莫说是孟凯这种上了年纪的人,就算是年轻小伙子,也支撑不住。   能坚持到现在,对孟凯而言已是殊为不易。   如果不是有一口气吊着,说不定孟凯都已经放弃了。   他很清楚自己所做的那些事情,不管哪一件拎出来,都是抄家灭族,千刀万剐的下场……   所以,他必须撑下去。   只有离开剑南道,抵达安南,他才算是真正的平安。   原本,孟凯想的很清楚,趁着李清被杀,彻底人心浮荡,而鲜于燕又被悉勃野人缠住,一时间难以脱身的机会,举族迁移。可谁想到,才一动身,就被官军拖住……   “父亲,父亲?”   就在孟凯半梦半醒,在马上打盹的时候,耳边响起了呼喊声。   他忙睁开眼,振奋了一下精神。   “信隼已经回来了。”   “是吗,可以异常?”   “看信隼的反应,没有什么问题,可以放心通过。”   信隼,是飞乌蛮对那些灰隼的爱称。   在飞乌蛮的眼中,灰隼不仅仅可以用来搏斗,还能追踪,侦察,甚至比斥候还放心。   孟凯长出了一口气,精神也随之振作起来。   “十五,立刻传令,加速通过。”   孟凯其实并不是那种很谨慎的人,可这一路上吃亏多了,也使得他有些疑神疑鬼。   他倒不是怀疑孟沅,放出信隼,只是出于本能。   现在,孟沅已经过去了,信隼也没有发现什么敌情,也就是说前方道路畅通。   倒霉了这一路,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只要通过这条小径,再走十里就是龙台镇。   孟凯有些迫不及待了!   此时此刻,他非常渴望一口热乎乎的饭菜,以及一张软乎乎的床榻。   甚至,他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占领龙台镇之后的场景……   “快点,大家快点!”   他在催马提速,并且不停催促手下兵马加速。   “只要到了龙台镇,咱们就可以好好休息,然后南下昌元,从此便可以天高任鸟飞。”   孟凯那包含激励的话语,在小径上空回荡。   只是,不等他说完,忽听得一声巨响。   就见一溜焰火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炸开,化作美丽的焰火,把夜空顿时照亮起来。   没等孟凯反应过来,前方轰隆隆一连串的巨响声响起。   他手搭凉棚向前方观瞧,就见从山坡上轰隆隆滚下了无数巨石。那巨石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很快便冲到了小径上。走在小径上的飞乌蛮青壮,猝不及防之下,连人带马被撞飞出了小径,而后顺着陡峭山崖落入滔滔涪水……那惨叫声,在空中回荡。   小径上,顿时乱作了一团。   许多巨石落入了涪水,同样也有很多巨石砸在了小径上,瞬间就把小径堵死。   许多来不及躲闪的飞乌蛮人,当场就被巨石砸死,亦或者压死。惨叫声,伴随着一声声战马的长嘶,此起彼伏。飞乌蛮人懵了!他们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遭遇伏击。   不是说,那些唐人不敢过来吗?   “敌袭,是敌袭!”   一个青年,大声呼喊。   “全都稳住,不要慌张。”   可是,未等他说完,从山坡上飞来一片火雨。   一蓬火箭呼啸着射来,那青年刹那间被射成了刺猬一样,连人带马倒在了血泊之中。   “小十五!”   孟凯不禁悲呼一声,纵马冲了过去。   可就在这时,一员蛮将跑过来,大声道:“大王,路被堵死了,咱们该怎么办?”   孟凯强作镇静,拔刀指向山坡。   “大家别慌,唐狗人数不多。   一定是龙台镇的守军,不过两三百人……给我冲,冲上去,杀光了唐狗,才能有一条生路。”   “杀!”   飞乌蛮人齐声呐喊。   十几名蛮将更跳下马,一手持刀,一手执盾,向着山坡冲锋。   孟凯的眼睛都红了……他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但却清楚的知道,想要杀出去,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冲上山坡,杀死伏兵。当然,他也可以后退。可是退入七宝岭之后又该如何是好?孟凯相信,那安居县和崇龛县一定会封锁山口,把他们困死在山中。   相比之下,似乎只有杀出去最为可靠……   ……   苏摩儿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他经历过普慈之战,按道理说,不应该紧张才是。可事实上,他依旧是非常紧张,甚至有点恐惧。   普慈之战,苏摩儿也参加了!   可那时候,隔着一道城墙,又有杨守文等人主持战局,再加上背靠着生他养他的普慈县城,他并未感到恐惧。可现在,二百里追击,前面是敌人,身后却无援军。   而父亲苏老莱远在县城,更不可能给他任何帮助。   更何况,这次他面对敌人的距离,要近很多……   “磨勒,该下令了!”   一个悦耳的声音响起,很是轻柔。   苏摩儿扭头,就看到幼娘站在他身旁,双手持剑。   不知为何,心神骤然平静下来……他仓啷拔出佩刀,厉声喝道:“点燃滚木,准备!”   从普慈追击过来的八百勇士,是在正午时分到达。   事实上,他们比飞乌蛮提前了小半天的时间……虽然也很辛苦,却得到了休息。同时,在天黑之前,他们也都做好了准备,从塔子山上砍了很多大树,并做成了简单的滚木。   木头上,刷了火油。   兵士们用火把将滚木点燃,顿时在半山腰处,形成了一道火墙。   “放!”   伴随着苏摩儿一声令下,士兵们用撬棒,撬动了滚木,轰隆隆顺着山坡便冲了下去。   那些飞乌蛮的士兵才爬到了一半,眼见燃烧的滚木冲过来,顿时吓得连忙闪躲。本来,他们的冲锋就没有任何章法,而今被这一轮滚木冲击,随即变得越发混乱。   “弓箭手,放箭!”   两百名精于射箭的士兵上前一步,点燃火箭,射向山坡上那些毫无章法的飞乌蛮士兵。双方的距离很近,几乎不需要去瞄准,火箭呼啸着飞来,顿时有几十名士兵被火箭射中,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苏摩儿这时候,已彻底冷静下来。   他摆手示意手下民壮继续点燃滚木,而后手中大刀虚空劈斩。   “放!”   又一轮滚木冲下了山坡,山坡上的飞乌蛮士兵,躲过了第一轮滚木,却被第二轮滚木击中,惨叫着滚了下去。   “三军儿郎,随我冲锋!”   远处,传来了杨守文的呼喊声。   此时,山坡上,小径中,已经变成了火海。   苏摩儿就看到杨守文率先冲下山坡,而在他的身后,还跟随着一个如同鬼神般的巨汉。   与此同时,涂家四兄弟也纷纷发起了冲锋。   苏摩儿就犹豫了一下,却不想幼娘从他身边掠过。   “杨娘子,小心。”   他忙大喊一声,便紧跟着冲向小径。   而在他们的身后,八百民壮如同八百头下山猛虎,挥舞兵器,紧随其后……   小径里,已经乱成一团。   飞乌蛮士兵彻底崩溃了。   本就人困马乏,而且在三天里,接连两场战斗。   虽然在安居县城的那场战斗算不上激烈,可是给飞乌蛮士兵带来的打击,犹甚于之前的普慈之战。怀抱着攻破安居县城的想法,不顾鞍马劳顿,星夜来到了安居,却被迎头痛击……损失了百余名士兵事小,可是给飞乌蛮士兵的士气,却带来巨大影响。   数千飞乌蛮士兵,士气已经跌落到了极点。   如果不是孟凯用龙台镇,用南下安南钓着他们,说不定在七宝岭的时候,就会哗变。   可现在……   飞乌蛮的士兵就觉得,孟凯是一个骗子。 第六百九十五章 优雅的巫女(下)   可现在……   飞乌蛮的士兵就觉得,孟凯是一个骗子。   除了此前在铜山大胜唐军之外,这一路南下,简直就是噩梦。   所以,当杨守文下令冲锋的时候,就好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飞乌蛮士兵,崩溃了!   “打回去,顶住!”   孟凯在小径中大声呼喊,却没有人在听从他的命令。   一个娇小的身影,在战场上腾挪闪躲,好像灵猫般灵动。   她双手持剑,两口短剑好像有了生命一样,所过之处,只杀的飞乌蛮士兵血流成河。   火光中,那娇美的容颜带着一抹笑意,就好像巫女的笑容。   当孟凯看到她的时候,她也看到了孟凯。   孟凯清楚的感觉到,那少女的眼睛闪亮,而后猫腰便向他扑过来。   “拦住她!”   孟凯感受到了危险,那种感觉,就好像被猛兽盯上的猎物,令他顿时毛发森然。   十几个亲随二话不说,持刀就冲了过去。   但是那少女却丝毫不显慌乱,反而看上去兴奋不已,脚下踏踩着极为诡异的步点,就好像行走于棋盘之上。那些亲随,如同棋盘上的棋子,完全被她操控起来。   就见她在人群中优雅的掠动,一双短剑扬起,划出一道道,一条条,一溜溜的剑光。剑光所过,鲜血飞溅。飞乌蛮士兵虽然竭力想要拦阻她,却无人是她一合之敌。   “杨娘子,小心。”   苏摩儿是第一次见到幼娘杀人。   他见过杨茉莉凶残如鬼神一般的杀人方式,也见过战场上,士兵们悍不畏死的搏杀手段。可是,幼娘的杀人,却给人一种美感,如同在舞蹈一般,令人沉醉其中……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蛮将从幼娘身后偷偷靠近,而幼娘却好像毫无觉察。   苏摩儿顿时大急,顾不得身边的敌人,大喊着便冲过去,想要为幼娘解围。可谁料想,他救人心切,却忘了身旁还有对手。那蛮兵一刀砍在苏摩儿的腿上,疼得他大叫一声,便倒在了地上。那蛮兵见状,狞笑着举刀上前,朝着他恶狠狠劈来。   幼娘虽身陷重围,却眼观六路。   身后的蛮将靠近过来,她当然发现了。   在那蛮将贴上来的一刹那,幼娘突然旋身,手中的短剑唰的脱手飞出,整中那蛮将额头。她起身,正准备追杀孟凯……虽然不知道那就是孟凯,可幼娘却感觉得出来,那是个大人物。   可这时候,苏摩儿的惨叫声传来。   幼娘回身看去,蛾眉浅蹙,犹豫了一下之后,旋即回身飞奔而来。   苏摩儿已经闭上了眼睛,心道:这下完了!   可耳边却传来了一声惨叫,几点温热的液体落在他的脸上……他睁开眼,却见那蛮兵的胸口,正插着一口短剑,直挺挺向地上倒去。苏摩儿忙回头看,就见幼娘两手在身后一抹,手中再次出现了两口短剑。   “磨勒,照顾好你自己,别给我添乱。”   说完,她回身再次冲进了战场。   苏摩儿的脸,顿时通红,心中更有一种莫名的羞愧之意。   他忍着痛,挣扎着站起来,顺手从地上抄起一杆长枪。感觉身后有人靠近,他头也不回,旋身一枪刺出。   “磨勒,是我!”   一只铁槌,铛的崩开了长枪。   铁槌上传来的巨力,让苏摩儿险些拿不住长枪。   那声音很熟悉,那铁槌也很眼熟……苏摩儿定睛看去,一张俊俏的脸,变成了紫色。   杨茉莉瓮声瓮气道:“磨勒,看清楚再打,莫伤了自己人。”   说话间,他也不理苏摩儿,扭身看去,口中一声暴喝:“阿郎,茉莉来帮你了……”   自经历了普慈之战后,苏摩儿一直觉得,自己可以独当一面。   可是当他上了战场,真真正正和敌人贴身搏杀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其实差的很远。   杨茉莉那就不用说了,杨君手下第一号猛士。   可现在,他却觉得,别说杨茉莉了,就是幼娘,如果面对面搏杀,他撑不过三招。   还有涂家四兄弟,也都是骁勇善战。   感觉着,杨君身边的这些人当中,似乎自己最弱。   这也让苏摩儿,对自己重新产生了认识……   ……   一场乱战,持续了半个多时辰。   那一轮皎月,似乎被这凶残的杀戮所惊吓,不知在何时,悄悄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中。   飞乌蛮溃败了,溃不成军。   在失去了最后的士气之后,数千飞乌蛮就好像一群被屠宰的羔羊,根本无力抵抗杨守文一方那极为凶狠的杀戮。   “我投降,投降了!”   一个飞乌蛮兵,突然间丢了手中的兵器,哭喊着抱头蹲在地上。   普慈民壮从他身边掠过,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一样。有了人带头,就开始有人跟着效仿。一个,两个,三个……片刻之后,成群的飞乌蛮兵开始弃械投降,甚至有人放声大哭。   没错,他们的确是有足够的理由痛哭。   在私镕山,虽说苦了点,却能吃得饱,睡得稳。   可是自从离开私镕山以后,他们……这些蛮兵本来就是受孟凯蛊惑而来,如今对孟凯已经绝望了,又怎还能再坚持下去?所谓的安南自由自在,也许只是幻想。   杨守文怀抱金锏,喝令停止追击。   他站在人群中,向私下环视,大声喊道:“幼娘,幼娘!”   “大兄,我在这里。”   幼娘手持两口羊角匕首,从人群中走来。   她依旧是笑靥如花,可是在她所过之处,那些飞乌蛮的俘虏不自觉的便向两边躲闪。   他们不少人都看到了幼娘方才的杀戮,那种优雅中杀人如麻的笑容,令他们不寒而栗。   甚至,杨守文和杨茉莉给他们带来的恐惧感,都不似幼娘那么强烈。   论斩杀的数量,杨茉莉和杨守文远远高于幼娘,但是飞乌蛮兵们,乃至于包括那些普慈民壮,对幼娘的恐惧更深。当然了,杨守文是不会有这种感觉,跑上前仔细检查,确定幼娘身上没有伤,他这才如释重负般的长出一口气,旋即也笑了……   “孟凯呢?”   杨守文突然想起了孟凯。   幼娘恶狠狠道:“都怪磨勒……若非救他,说不定那孟凯已经被我杀了。   等我救了磨勒后,回去再找孟凯的时候,那家伙已经不知去向,我估计是跑了吧。”   幼娘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未留意到,苏摩儿一瘸一拐的跟在杨守文身后。   他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藏到衣服里,脸颊发烫。   杨守文伸手,狠狠揉了一下幼娘的脑袋,“磨勒初临战阵,难免有些紧张,也是正常。   休得再胡说了!   涂山龙、涂山虎……你二人各带一百人,给我追。”   没等涂家兄弟回答,在一旁的苏摩儿突然抬起头,轻声道:“阿郎,孟浣不见了!”   “什么?”   杨守文听罢,不由得一愣。   他是真的比较在意孟浣,因为在他看来,孟浣就是他的贾诩,就是他的毒士。从吕志程开始,他就一直在寻找自己的谋主。可一直到现在,他才算找到了合适人选。   “这家伙,不会是跑了吧。”   “大兄,我去找他。”   幼娘跃跃欲试,道:“他跑不远,我一定能找到他,把他带回来给大兄。”   杨守文却伸手阻止了幼娘。   他向左右看了一眼,沉声道:“涂山豹涂山鹰,还有磨勒,你们三人带着大家清点俘虏,打扫战场。   涂山龙和涂山虎继续寻找,不过若是到了七宝岭还未找到,那就不用再继续找了。”   七宝岭呢,山路崎岖,重峦叠嶂。   涂山龙和涂山虎对七宝岭并不熟悉,冒然进去,可能会发生意外。   战斗,已经结束了……杨守文不想再有伤亡。再说了,如果孟浣真的想跑,就算找到了,也没什么用处。   “大兄,难道就这么放走他吗?”   幼娘撅起嘴,有些不太高兴。   杨守文却轻声道:“我大概可以猜到他干什么去了,而且我感觉,他一定会回来。” 第六百九十六章 一刀了却恩怨情仇   夜色如墨,漆黑身手不见五指。   孟凯深一脚浅一脚,在三个亲随的搀扶下,沿着崎岖的山路踉跄而行。   前面,就是七宝岭山口!   只要进入七宝岭,就多了一份保障。虽然七宝岭内山峦叠张,道路难行,犹如一座迷宫。可正因为这样,追兵要追上他并不容易,他也就能够多了几分活命的希望。   此时的孟凯,就如同一只丧家之犬。   在两个时辰前,他还是自信满满。谁料想到,如今却变成了孤家寡人,身边只剩下几个亲随。   他的那些儿子,没有一个跟随他左右。   有的战死了,有的跑了……大难临头各自飞,大体上就是这个样子。这也让孟凯感到心灰意冷,整个人看上去,都好像变得苍老许多,更没有了之前的精神气。   “大王,歇一下吧。”   亲随气喘吁吁,搀扶着孟凯说道。   孟凯也有点喘不过气了。不过他还算清醒,摆手道:“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进山,只有进山,咱们才算是安全。”   说着话,他迈步就要走。   可就在这时候,夜空中却传来了一阵鹰唳。   “大王,是信隼,咱们的信隼。”   三个亲随抬头看去,突然大声喊叫起来。   飞乌蛮以鹰为自家图腾,所以看到那十几只信隼翱翔夜空中,精神不由得振奋起来。   孟凯也跟着抬头看,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从脖子上取下一支铜哨,含在口中刚想要吹响,却突然间又停下来,脸上露出了惊慌之色。   “父亲,要小心小六啊。”   “怎么?”   “我总觉得,他并藏了一手,并没有把驯鹰之术交出来。”   “不会吧,族里的那些信隼不是训练的很好嘛?”   “话是这么说,可小六心思深沉,很难说他没有留了一手……所以,我觉得,尽量不要让他靠近那些信隼,最好是让他离开私镕山。他不是喜欢唐狗的书吗?干脆送他去飞乌读书。这样一来,对咱们也好,对小六也罢,我觉得都是一桩好事。”   孟渊活着的时候,曾与孟凯有过这样一次交谈。   孟凯对孟渊还是很信任的,为此还专门观察了孟浣一段时间,确定他确实没有留手之后,便把他送出了部落,让他在县城里求学。这件事,孟凯几乎都快忘记了……可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和孟渊的那一次对话。   今天信隼侦察,居然没有发现敌人的伏兵?   要知道,鹰的视力很强,能够在高空之中,发现各种情况,很少有犯错的时候……   可是这一次,信隼的表现,有些古怪。   它们没有发现敌情也就罢了,在战斗打响之后,就不见了踪影,而今又突然出现。   “小六,是你吗?”   孟凯握紧了腰间佩刀的刀柄。   三个亲随一愣,旋即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警惕看着四周。   “小六,我知道是你……没想到,你这么能忍,我真的是小看了你,出来吧。”   孟凯见没有回应,于是再次开口。   黑暗中,传来了一声叹息。   紧跟着从一块山石后面走出一个人来,轻声道:“父亲,你这又是何必呢?”   只听那声音,孟凯就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夜空中,十余只灰隼盘旋,鹰唳声此起彼伏。   “果然是你,好手段。”   孟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说道。   而孟浣则擦着了火折子,然后点亮火把。   火光照耀下,他的面颊阴晴不定,给人一种恐怖的感受。   他微微一笑,道:“父亲,不是我的手段高明,而是你太愚蠢,居然要造反……哈,飞乌蛮一共才多少人?而朝廷所治,三千万人口,又岂是咱们可以对抗?如果你老老实实,留在那私镕山中,我根本没有机会。骗你不自量力,才使我有可乘之机。”   “你……”   孟凯握刀的手,在轻轻颤抖,同时另一只手却在背后,做出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三名亲随,立刻心领神会。   “我本想让你死在塔子山下,可没想到,你运气这么好。   不过,我想你的运气到此为止了……我等了十年,终于有机会,可以为母亲报仇了。”   “小六,我是你父亲!”   孟凯暴喝道,露出悲伤之色。   可是,孟浣却一副平静的表情,轻轻摇头道:“父亲?呵呵,也许吧……不过,在十年前,就已经不是了!我等了十年,就是等这一刻。看着你走投无路,看着你家破人亡,看着你妻离子散。感谢孟渊那个蠢货,如果不是他,我可能早就死了。”   孟凯一怔,露出愕然之色。   而孟浣却笑道:“你以为,你在铜山伏击唐军,真的是孟渊的计策吗?   没错,那家伙是有点本事,可又怎能想出如此妙计?他想要对你取而代之,可是又没有足够的力量。于是我主动投靠过去,用了三年才取得他的信任,然后为他出谋划策。   孟渊那个痴货,还以为我是真心帮他。   其实,我只是要通过他,了解你的举动。当和蛮部的人过来后,我就知道机会来了。   于是,我就暗中不断鼓动孟渊,让你起兵造反。   三打射洪,是我的计策;声东击西,是我的主意;伏击唐军,也是我一手设计出来。   可惜孟渊死的太突然,使得我好多手段都未能施展出来……不过这样也好,能够早一点看着你家破人亡,挺好!父亲,要我说,你这种头脑去了安南,也是被人玩弄。与其死在安南,倒不如就死在这里,也算是为小十二还有族人们,留一条活路。”   刹那间,孟凯醒悟了。   他痴痴看着孟浣,脸上流露出了狰狞的表情。   “小六,你该死!”   “不是我该死,是你该死。   你害得飞乌蛮面临灭族的危险;你害得族人们抛弃家园,只为了你那一点小小的野心;你害得大家妻离子散;你害得所有人跟着你一起奔赴黄泉路……你若不死,飞乌蛮又如何能够存活?你若是不死,小十二又怎可能心安理得的做那族长?”   孟凯呆愣住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突然扑通跪在了地上。   “小六,放我一条生路吧,好歹我也是你亲生父亲啊。”   他说着话,又跪行两步,老泪横流。   “我知道错了,你看我,已经这么大年纪,牙齿都松动了,眼睛也看不清了……我保证,我会隐姓埋名,以后再也不给你添麻烦。小六,只求你能饶了我!小六……你去死吧。”   孟凯慢慢靠近孟浣,而他的三个亲随,也从两边慢慢向孟浣挪动。   眼看着孟浣露出了迟疑之色,孟凯却突然变了脸,仓啷拔出佩刀,便恶狠狠向孟浣扑去。   孟浣躲闪不及,被孟凯一刀刺中了肚子。   不过,他的反应还是很快,顺势向后一倒,而后取出银哨含在口中,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哨声。   三个亲随垫步上前想要杀死孟浣,却在这时,只听得头上传来一阵鹰唳。   八九只鹰隼从空中俯冲而下,恶狠狠向他们发起了扑击。这些鹰隼,先经过了孟凯的训练,而后又被孟浣暗中调教。从某种程度上,它们就是一群战隼,但只有在孟浣的指挥下,才会爆发出最为强大的力量。   一名亲随只觉眼睛一疼,随即发出惨叫声。   他的眼睛,被灰隼硬生生抠出来,没等他做出反应,又一只灰隼俯冲下来,利爪扣住了他的脑袋,而后鹰嘴狠狠的啄在他的头上,直接就啄穿了他的颅骨……   不禁是他,其他两个亲随,也被灰隼抓的遍体鳞伤。   而孟凯在刺伤了孟浣之后,身体暴起,挥刀想要再劈孟浣。   可是,六只灰隼却同时俯冲而下,把孟凯包围在中间。孟凯一边怒吼,一边挥舞着手中的佩刀。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两只灰隼,被孟凯劈中,跌落在地上。   可是剩下的四只灰隼,攻击却更加猛烈,眨眼间,孟凯就变成了如同血人一样。   他突然惨叫一声,眼睛变成了两个血窟窿。   一只灰隼抓瞎了他的眼睛,使得孟凯痛的大叫,佩刀乱舞。   孟浣挣扎着站起身来,再次吹响了银哨。   灰隼纷纷飞起,两个亲随,已气绝身亡,只剩下一个遍体鳞伤,好像血人一样的孟凯,在山路上吼叫连连。   孟浣捂着伤口,咬着牙走到一个亲随的尸体旁,从地上捡起了一口横刀。   他就站在旁边,静静的看着孟凯。   直到,孟凯力气耗尽,跌跌撞撞靠在一块山石上,手中的佩刀再也拿捏不住,当啷落在地上。   也就是在这时候,孟浣来到了他的身前,举刀狠狠刺去。   那口横刀穿透了孟凯的胸口,透心而出。   “父亲,如果有下辈子,我绝不会再做你儿子,我会做你的敌人,生生世世,做你的敌人。”   孟浣脸色苍白,表情显得有些扭曲。   说完,他猛然暴退,把横刀从孟凯的身上拔出来,脚下踉跄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孟凯则长大了嘴巴,那双血窟窿的眼睛里,鲜血流淌。   他的身子,顺着山石慢慢往下滑落,扑通跪在了地上,而后头朝地栽倒,形成了一个极为怪异的姿势。   孟浣的眼中,却闪烁着泪光。   他突然哈哈大笑,手中横刀丢在地上,仰面朝天的躺着。   “母亲,我终于为你报仇了!”   脑海中的意识渐渐模糊,隐隐约约,他听到了脚步声,还有灰隼愤怒的唳叫声……   ……   益州,成都。   鲜于燕面色难看,聆听敬晖诵读圣旨。   他知道,武则天对他不满了!   鲜于燕官拜剑南道经略使,同时也是益州刺史。   可是,武则天却派来了一个名叫张知泰人前来接替益州刺史之职,其中玄机他怎能知?   鲜于燕的背后,是相王李旦。   可现在,相王却被赶出了洛阳,出任并州大总管。   这也就说明,武则天已经开始提防李旦,同时开始对李旦的党羽下手。而巴蜀之地,素来排外,朝廷也早就想插手进来。这次梓州的飞乌蛮造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正好给了武则天机会。表面上看,武则天依旧命他担任着经略使的职务,可实际上,却形同于把他架空。   张知泰出任益州刺史,而敬晖要在剑南道开设西南典客署,同时还任命了杨守文为都督八州兵事……慢着,杨守文不是太子李旦的女婿吗?他如何担当如此重任?   “燕公,不瞒你知,杨君而今就在梓州。”   “什么?”   “此前,太子便觉察到剑南道局势不稳,于是让杨君假借越狱之命,而后改名换姓前来。本来,他是要来益州与燕公汇合,可不想在梓州,却遇到了飞乌蛮造反。”   “如此说来,杨君现如今……”   敬晖点点头,而后和鲜于燕分别落座。   “燕公,杨君那边具体什么情况,下官还不是很清楚。   此次送张公来,待他就任后,我就要立刻前往梓州查看情况。张公此前,官拜地官侍郎,甚得圣人信赖。他这次来,主要是为了稳定局势,使剑南道尽快回复正常。   说实话,圣人这次对燕公很不满,希望燕公能够尽快击退悉勃野人,莫使局势更加混乱。”   你如果不能尽快击败吐蕃人,那么圣人的第二次惩罚很快就会到来。   鲜于燕心里很清楚,就算他这次能击退吐蕃人,经略使一职,怕也做不久了。武则天很明显是要他戴罪立功,等打退了吐蕃人之后,也就是他交出兵权的时候……   可是,他没有选择。   武则天这次快刀斩乱麻,借飞乌蛮造反和吐蕃出兵,削弱了他手中的权利。   至于张知泰?   鲜于燕虽身在巴蜀,却也听说过此人。   这张知泰本是河东人氏,考中过进士,后来又被狄仁杰看重。   万岁通天元年,张知泰因抵御李尽忠有功,拜洛州司马。后来又得狄仁杰推荐,拜为夏官。   此人,心狠手辣,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甚至有人说,他是不逊色来俊臣的酷吏……有很多人弹劾他,可是武则天却对他极为信任。   据说,相王李旦曾试图招揽张知泰,结果被张知泰拒绝。   鲜于燕甚至相信,如果他不能尽快击败吐蕃人的话,张知泰就会对他动手,甚至还会牵累家人。   这也让鲜于燕感到一丝丝惶恐,轻声道:“请仲晔放心,我会尽快击退吐蕃。”   他随即,又话锋一转,道:“只是杨君而今身在梓州,那边局势非常混乱,前不久,我帐下营田判官李清遭遇飞乌蛮伏击,全军覆没……由此可见,飞乌蛮诡计多端。据我所知,杨君年纪不大,让他都督八州兵事,我担心他会被飞乌蛮所败。”   “这个,燕公不必担心。”   不等敬晖回答,一旁张知泰道:“杨君并非是那种不知兵事,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他少年即经历昌平之战,协助其父,也就是东都留守杨公击退慕容玄崱,而后还生擒了靺鞨人首领堇堇佛尔衮。此后他奔赴千里,在塞外击杀慕容玄崱,乃当世英杰。   去年,杨君秘密出使西域,在碎叶川识破薄党阴谋,大败叛军。   那飞乌蛮或许凶狠,可是在我看来,却非杨君对手……而且,下官离开洛阳时,太子曾叮嘱过我,八州兵事尽归杨君指挥,我等只需要一旁协助即可,不必费心。”   这一番话,也让鲜于燕哑口无言。   他心里也非常清楚,这是朝廷要抬举杨守文……杨氏一门进入中枢,恐怕已成定局。   他改变不了什么,也无力改变这种局面。   连相王李旦都被赶出了洛阳,他这个自顾不暇的剑南道经略使,又能去做些什么?   鲜于燕而今所想的,是希望鲜于士简能够机灵一点,千万不要闹出事端…… 第六百九十七章 求救(上)   龙台镇,地处浅丘,四季分明。   作为一个军镇,龙台的面积不大,也就是在一平方公里左右,建造于一座浅丘上。   这里,风景优美,景致怡人。   杨守文登上望楼,举目向四周眺望。   天,有点阴沉。   在黎明时下了零星小雨,使得空气中的湿度很大。   正如孟浣所预料那样,孟沅在觉察到孟凯遭遇埋伏后,并没有返回救援,反而想着偷袭龙台镇,趁机抢掠粮食。不过,很不幸的是,当杨守文抵达塔子山时,就派人与龙台镇取得了联系。龙台镇多军户,有人口大约两千人,驻扎了两队府兵。   这些府兵,可不是杨守文手下那些民壮可比。   虽然而今府兵制已经开始糜烂,军备也变得有些废弛,但从装备和训练而言,比之民壮要强悍不少。   这两对府兵以逸待劳,而孟沅那六百叛军,则是筋疲力尽。   得知大队人马被伏击之后,叛军已经没有心思继续作战,以至于双方一交手,就逃走了一半人。   叛军几乎是不攻自破,很快就溃败了!   孟沅在乱军中被杀,孟游则带着几十个残兵败将狼狈而逃,暂时下落不明。   杨守文懒得再去追杀,叛军疲惫,他手下兵马同样疲惫。至于孟游?若是聪明一点,就赶快逃出剑南道,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若不然,他的下场可能比孟凯更惨。   有唐以来,朝廷对付谋逆叛军,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泸州方面,情况如何?”   杨守文站在往楼上,举目南眺。   在他身旁,是一个青年,肤色略深,体格健壮,看上去孔武有力。   此人名叫王君毚,是瓜州人氏,后入川从军,而今为营田判官佐史,也是这龙台镇最高的军事长官。   他个头比杨守文略低,和杨守文齐耳的高度,不过体型却比杨守文敦实。   昨夜,王君毚率一队兵马,痛击叛军,更在乱军中斩杀了孟沅,令叛军迅速溃败,可谓大功一件。   杨守文在黎明时抵达龙台镇,还押解了数千俘虏,关押在龙台镇外。   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俘虏,王君毚也很紧张。好在这些个俘虏,一个个都无力反抗,被关押起来之后,非常老实,大部分人倒头就睡,更没有人想要聚众闹事。   这,才让王君毚松了口气。   同时,王君毚对杨守文也非常好奇。   他并不清楚杨守文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奉太子诏令,权利很大。   听到杨守文的询问,王君毚忙回答道:“大约在五天前,和蛮人偷渡元水,占领步头后,夺取了南亭,直逼曲江。而当地洞澡蛮起兵响应,与傥迟顿联手破八平城。   赵府君已经调集人马抵抗,只不过和蛮势大,局势不是太好。   据说,此次和蛮人出兵两万,加上洞澡蛮和傥迟顿人,近五万兵马,也令赵府君感到棘手。他已经向绒州等地请求支援,前两日还有使者前往安岳求援,只不知道那张寻求张刺史会如何反应……不过,以我对张刺史的观察,恐怕不会出兵吧。”   “为什么?”   “赵府君和张刺史之间,有一些恩怨。   赵府君是天水人,而张刺史却是本地人,两人因为一些事情发生过矛盾,赵府君还上疏朝廷,请朝廷判决。后来朝廷认为是张刺史的不对,狄公更派人前来,斥责了张刺史,才算平息了两人的矛盾。不过从那之后,张刺史对赵府君就恨之入骨。   张刺史这人胆小,且心胸狭窄。   反正我是觉得,这个时候,张刺史肯定不会派兵救援,亦或者不会那么快派出援兵。”   赵府君,名叫赵师立,天水人氏。   杨守文眉头浅蹙,露出沉吟之色。   王君毚见状,连忙又道:“杨君,我只是把我知道的说出来,至于张刺史会不会派遣援兵,我也是猜测而已,杨君不必往心里去。而且,叛军虽然势大,不过在我看来,多是乌合之众。只要赵府君不冒然出击,坚壁清野,不用多久叛军自退。”   “何以见得呢?”   王君毚笑道:“泸州偏荒,多崇山峻岭。   叛军势众不假,可是根基太浅薄。就算他们占领了曲江县,夺取了八平城,也多是那种人烟稀少之地。从和蛮运送辎重粮草不易,想要就地劫掠,奈何荒无人烟。   到时候叛军没了粮食,自然会退兵。   至于那洞澡蛮和傥迟顿……和蛮人退兵之后,不难平定。”   杨守文点头,称赞道:“王君见识不浅,在下佩服。”   “哈,哪有什么见识,不过是平日里闲来无事,自己瞎捉摸罢了。   倒是我有一位兄长,名叫郭知运,那才是有真本事。他也是瓜州人,精通兵法,长于谋略,壮勇善射,且胆识过人。五年前,他以格斗之功累补秦州三度府果毅,是真本事……只可惜,他性子太过刚直,据说得罪了上官,如今只能困在边镇。”   王君毚说着,脸上流露出了可惜之色。   而杨守文则眼睛一眯,偷偷打量了王君毚一眼,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那他现在何处?”   “现在?”   王君毚搔搔头,道:“年初时他给我一封书信,说是去了子亭镇。   他还邀我回去,我也在考虑着,准备前往子亭镇找他……那子亭镇毗邻吐蕃,是个凶险之地。我那哥哥又是个老实人,我着实不太放心。”   “子亭镇?那是何处?”   “沙州,而今属北庭都护府之下。”   “他得罪了郭虔瓘吗?”   王君毚一怔,旋即大笑着摇头道:“我那哥哥若是有这等本事,我倒是可以放心了。   他哪可能得罪郭都督,是去年得罪了都督府的一个长史。   那个鸟长史有些背景,他父亲是新任的游击将军,他弟弟则在安西都护府做记室参军。听说他在洛阳有人,所以颇为骄横……我倒不怕别的,就担心到时候他做手脚,搬弄是非。毕竟是郭都督身边的人,我那哥哥得罪了他,自然没好果子吃。”   杨守文眼中,露出了惊讶之色。   按照王君毚所说的情况,那个‘鸟长史’,可能是他的熟人!   杨守文犹豫一下,轻声道:“那个长史,叫什么名字?”   “这个……我倒是记不太清楚了,好像叫什么行。”   “盖嘉行?”   “哦,对,就是这个人!”   王君毚突然瞪大了眼睛,看着杨守文道:“杨君,你认得这个人吗?”   杨守文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不屑之色,轻笑道:“我与你说过,去年我曾去安西办事,倒是见过此人。   哈,当时觉得这家伙还不错,没想到会是这种人。   放心吧,我会设法为你那兄长说话,他若是敢暗中使坏,我决不饶他。”   就在这时,苏摩儿来到了望楼下,高声喊道:“阿郎,那个孟浣醒了,想要见你。” 第六百九十八章 求救(下)   “我马上去。”   杨守文在望楼上答应一声,便转身准备离开。   “对了,你那兄长叫什么来着?”   “郭知运。”   杨守文点点头,便走下了望楼。   看着他的背影,王君毚若有所思。   “我是不是说错了话,给兄长惹了麻烦?”   此前,他就在猜测杨守文的来历,但是却未有什么结果。   太子的人?   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吧!   王君毚隐隐感觉到,杨守文并非他自我介绍的那么简单,只怕来头不小呢……   ……   孟浣靠在榻上,两眼无神。   杀了孟凯,他当时感觉非常痛快。   可醒来之后,却觉得莫名空虚,甚至有一种痛苦。   弑父?   这对于一个饱读汉家经典,重新仁孝礼仪的人而言,并非一件小事。此前,他为了报仇,没有去考虑这些。可如今他大仇得报,心里却感到万分痛苦,有些茫然。   杨守文走进来时,孟浣如同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靠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直到杨守文坐在他身边,他才抬了一下眼皮。   “怎么,很难受?”   “有一点。”   杨守文拍了怕他的胳膊,并没有劝慰,而是陪着他坐在榻上,一言不发。   “他杀了我娘亲,我当然要报仇。”   “没错!”   “可是他就算有千般不是,却终究是我的父亲,而我却杀了他。”   “是。”   “我是不是罪该万死?”   “那也未必。”   “怎么说?”   杨守文轻声道:“你这种情况,我真的说不清楚,因为我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孟凯是你生父没错,可是他却为了一部秘术,毒杀了你娘亲……而你身为人子,为母报仇,似乎也没有什么过错。所以,我帮不了你,只有你自己才能想明白。   但是在我而言,孟凯是叛贼。   他为了一己之私,令整个飞乌蛮深陷灭顶之灾不说,更令得狼烟四起,生灵涂炭。射洪县的百姓、飞乌县的百姓还有铜山的百姓,为此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除此之外,还有那些战死的兵卒,还有被他杀害的官吏……我只知道,孟凯不死,飞乌蛮会举族被杀,到时候万余条性命,包括你的弟弟在内,会血流成河,无人能幸免。   所以在我看来,他该死!   不仅该死,应该千刀万剐才是……   如果从这个角度而言,你大义无损。   有些事,要靠你自己去想明白。但在我看来,你至少保全了你的族人,还有你兄弟。”   这牵扯到了伦理,杨守文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劝说。   就如同他说的那样,必须要孟浣自己想明白才行,其他人……谁也帮不得他的忙。   孟浣点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杨守文没有再去打搅他,而是起身走出房间,而后把房门关上。   “磨勒!”   “在。”   “这几日,照顾好他,有什么情况,立刻告与我知晓。”   “喏!”   能想的明白,杨守文会得到一个好帮手。   如果他想不明白……   杨守文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这个结果,一早他就想到了!在孟浣毫不犹豫表露出他对孟凯的恨意,并且说出要杀死孟凯的言语时,杨守文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如果孟浣是土生土长的蛮人也就罢了,偏他受汉家人伦大礼的教诲,如何能渡过心里这个关卡,只能靠他自己。   ……   眨眼间,便过去了三天。   经过三天的休整,杨守文的精力终于恢复过来。   而龙台镇外的那些俘虏,看上去也非常平静,老老实实的,没有人跳出来惹是生非。   可如何处置这些青壮,却是一个麻烦。   孟凯已经死了,在杨守文看来,事情已经结束了。   可是,他不知道,朝廷会怎么处置这些人?留在普慈城外的那些人还好说一些,毕竟是一群老弱病残,没什么威胁,而且大多数人都没有参战,只是被蒙蔽罢了。   这些人却不一样,他们不但参战了,还杀了很多人。   就算孟凯死了,这些人也难以逃脱。弄个不好,这两三千人的性命就要丢在这里。   杨守文也不知道该如何做,更不清楚,该如何解决。   放人?   那绝不可能!   可不放……难道最后眼睁睁看着他们送命?   杨守文的心里,又有些不舍。   “幼娘,我还真不适合做一个将军啊。”   “为什么?我觉得大兄做的很好啊。”   杨守文忍不住笑了,伸出手,狠狠揉了揉幼娘的脑袋。   也许在幼娘的眼中,他不管做什么都是最好的……可他心里清楚,这次追击,如果不是有那么多的帮手,他未必能成功。而在普慈,他得到了苏老莱的支持,才能够抵挡住叛军的攻击;到最后,追杀孟凯,却是孟浣运筹帷幄,他并未出太多力。   “大兄,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啊。”   “回家?”   幼娘抬起头,看着杨守文,轻声道:“我想阿娘了!”   对幼娘的心情,杨守文当然可以理解。   离开杨氏有三年了吧……幼娘就算是再坚强,也会想娘亲,想回家。   他轻声道:“幼娘别着急,等这边事情结束,有人来接替咱们之后,咱们就可以回家了。”   “嗯!”   幼娘用力点了点头,抱着双腿,坐在门廊上。   突然,她问道:“大兄,是不是你回去后,就要和裹儿姐姐成亲了?”   杨守文一怔,看向幼娘。   却见幼娘依旧抱着双腿,却没有看他。   杨守文的心里,产生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   幼娘对他的感情,对他的依赖,他怎可能没有觉察?同样的,他和幼娘一起长大,对幼娘同样有着深厚的感情。可是,裹儿呢?裹儿也为他付出了很多,甚至不惜出家,不惜丢了公主的封号,不惜千里跋涉,只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多相处一会儿。   这份情感,他又如何能够辜负?   一时间,杨守文也有些迷茫了。   他伸出手,如当初在虎谷山的山坡上那样,把幼娘搂在怀中。   “幼娘,永远都会是大兄的幼娘。”   “嗯!”   幼娘也没有再去追问,只依偎在他的怀中。   两个人就这般安静的并排坐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杨君,杨君在哪里?”   一阵喧哗声,惊醒了杨守文两人。   杨守文放开了幼娘,站起身来看去,就见涂山龙领着一个人,急匆匆的走过来。   那人来到杨守文面前,扑通就跪在地上。   “杨君,请救我家老爷。”   杨守文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他的身份。   倒是一旁幼娘道:“你不是老苏的随从吗?我记得你,当时你就跟在老苏的身后。”   是苏老莱的手下?   杨守文愣了一下,伸手把他搀扶起来,沉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慢慢道来。”   那人喘了口气,这才说道:“回禀杨君,昨日一早,县尊从府城返回普慈。   他回来后,就抓了我家老爷,说我家老爷擅自动用库府物资,还说我家老爷勾结叛军,要把我家老爷带去府城。桓老爷阻止他,却被他一并拿下,关进了大牢里。   杨君,我家老爷冤枉啊!   他动用库府的物资,却并没有中饱私囊……是县尊,县尊他要害我家老爷,才如此陷害。”   杨守文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冯绍安……这厮当初弃城而逃,杨守文就对他非常不满。不过,他并不想找冯绍安的麻烦,一切自有朝廷律法解决就是。可没想到,他不去找冯绍安,冯绍安却自己找上门来。   这家伙,是想要生事吗?   杨守文眼中闪过一抹冷意,对涂山龙道:“立刻备马,我要马上返回普慈县城……” 第六百九十九章 跳梁小丑   安居水北岸,如今变得格外热闹。   张脩率领五千兵马,在杨守文离开的第二天抵达县城。   原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却不想当他抵达之后,战事已经结束。一万多名飞乌蛮人被安顿的非常妥当,没有任何骚乱迹象。而普慈县城,也显得是格外的平静。   “四郎,没想到杨君竟然真的赢了。”   张脩是在射洪和明秀相遇,在得知明秀的身份之后,张脩也表现出了极为亲热的态度。   原因无他,张脩是因为得了明琰的举荐,才得以出任汉州司马。   只凭这份恩情,张脩对明秀的态度自然不同。而明秀,也没有隐瞒杨守文的身份。当张脩知道了杨守文的真实身份之后,立刻率部追赶。只是没想到,在铜山与飞乌两地耽搁的行程。   飞乌蛮自铜山和飞乌撤出后,两座县城就陷入了混乱。   由于没有官府的约束,再加上那些溃兵流窜,令两座县城彻底失去了控制。铜山还好一些,而飞乌的情况就比较严重。张脩不得已,命官军入城,将那些在城中作乱的散兵游勇尽数斩杀,而后又命人从射洪调拨粮草,才算是稳住了局势……   可正是这两天的耽搁,令他未能赶上普慈之战。   在询问了普慈之战的经过后,张脩对杨守文更是无比钦佩。   “杨君只带了八百人前往龙台阻击孟凯,会不会有危险?”   明秀则询问了桓道臣,所以听张脩的话之后,显得很轻松,“张君放心便是,青之行事素来谨慎,他既然敢去阻击,想来是有一定胜算。我已经打听过了,孟凯手下虽有数千之多,但已是疲惫不堪。他们在安居被击溃,势必军心涣散,士气低落。   我相信,这样一支疲惫之军,难为不得青之。”   要说对杨守文的了解,桓道臣远不如明秀。   结果在抵达普慈的第三天,他们就得到了消息,杨守文在塔子山,大败孟凯……   这,也使得张脩,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的任务很艰巨,要看住那万余名飞乌蛮的俘虏。   虽然说对方已经不在抵抗,可毕竟人数那么多,令张脩也不敢掉以轻心。好在飞乌蛮有孟涪坐镇,他虽然没有太多威望,但毕竟留下来,救了大家的性命,所以飞乌蛮人对他,也颇为敬重。在孟涪的配合下,飞乌蛮很老实,令张脩放心不少。   可是……   “你说什么?”   张脩一大早醒来,就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消息是从飞乌蛮的营地里传来,说是本来说好每天送去的粮食,到现在都未出现。   要知道,杨守文走之前,对飞乌蛮并不是很放心。   为了防止这些蛮子吃饱了闹事,他叮嘱苏老莱,飞乌蛮的口粮要一天发放一次,绝不能一次性发放。蛮人吃饱了,手里有了余量,天晓得会闹出什么样的动静。   一般来说,是头天晚上发放第二天的口粮。   那些口粮,够所有人勉强裹腹,虽说不上能吃饱,但也不至于让蛮人饿着。   唯有如此,才能保证他们不会闹事。也唯有如此,才可以保证孟涪能够安抚对方。   可现在,竟然没有按时送粮?   有唐以来,军政分离。   军队不得插手地方事务,更何况张脩是汉州司马,不是普州司马,更管不到普慈。   他抵达普慈的时候,事态已经平息。   普慈县城一切都在正常运转,张脩也不会去破坏规矩,更不想去插手普慈的事务。   但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不会对飞乌蛮俘虏产生影响的前提之下。   张脩厉声问道:“那粮食为什么没有送到营地?你可找苏老莱询问过吗?”   孟涪苦笑道:“从昨日开始,就未曾见到老苏。   我派人去县城里找他,但是却无人知晓其去处……本来我想着,可能是苏老莱忘记了此事,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反正我营地里还有一些口粮,节省一下也就是了……但是现在已经是夜半了,粮食依旧没有送来,而营地里已经没有任何存粮。   如果明天还没有粮食的话,我担心会发生变故。”   张脩听闻,也不禁蹙起眉头。   他立刻找来明秀,把情况与明秀详细解说了一遍,明秀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我今天日间去找桓道臣,也未曾见他。   张君,情况有点不对劲。就算是苏老莱忘记了送粮,桓道臣却不会忘了……孟涪,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们?张君,我怀疑城里出事了,否则断不会出这种事。”   “会出什么事?”   明秀想了想,看着孟涪问道:“你今日去县衙,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孟涪道:“异常?倒也没有看出什么异常……不过说起来,县衙里的值守武侯好像换了人,我一个都不认识。除此之外,感觉县衙的守卫也严了些,与平日不同。   老苏这些日子,很少在县衙安排那么多人守护。   对了,还有一件事……西门校场的班头好像也换了人,反正看上去,都挺陌生的。”   随着张脩的到来,原本驻扎在城中的官军都撤出了县城。   普慈又回到了从前的情况,城中的治安,大都是交由武侯差役。   明秀不禁眉头紧蹙,看着张脩道:“张君,城里怕是真的出了变故,咱们要小心。”   就在这时候,大帐外有军卒禀报,说是杨守文在辕门外求见。   “青之回来了?”   明秀立刻站起身来,露出一抹喜色。   “张君,咱们一起去迎接一下,青之回来了,想必也就不会有大碍。”   张脩则连连点头,和明秀一起,大步往外走。   辕门外,灯火通明。   杨守文带着杨茉莉和幼娘在辕门外站立,看他的模样,显然是很疲惫,应该是从龙台赶来。   “青之,你怎么回来了?”   明秀忙上前招呼,同时向杨守文介绍了身边的张脩。   杨守文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身后的大金,更不停的打响鼻,通体油光闪亮,汗涔涔显得非常疲顿。   杨守文朝张脩见礼,也不客套,直接道:“张君,我是来找你借兵的。”   “啊?”   “冯绍安回来了,不知为何扣押了苏老莱和桓道臣。   我担心他会停止供粮……若那样的话,飞乌蛮势必会出现波动,很可能再一次骚乱。   据说,那冯绍安带了不少人来。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忙,接我一校兵马,我要立刻进城。”   张脩听闻,不禁蹙起眉头。   “杨君,那冯绍安是普慈县令,咱们插手进去,会不会……”   “我管他是谁?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叛乱,如果再有变故,问题会非常严重。   张君可能还不知道,和蛮人出兵了……他们已经攻占了曲江。同时,当地洞澡蛮和傥迟顿也起兵造反,占领了八平城。叛军集结了五万兵马,诈称十万,直逼泸州。   一旦飞乌蛮在有变故,那么好不容易平息的局面势必会被打破。   我也不想插手地方事务……可现在的情况是,如果我们不赶快弄清楚状况,一定会有大麻烦。所以,这次就算是拼着被圣人责罚,我也一定要立刻进城,你帮不帮我?”   杨守文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也使得张脩不再犹豫。   他知道杨守文,也听说过杨守文得武则天的宠信……甚至有谣言说,武则天对杨守文的宠信,犹甚于二张。当然,张脩是不会相信这种谣言,可也由此可见,杨守文的地位。   “杨君方才言,和蛮人造反,可当真?”   “张君不信,可派人去龙台镇询问王君毚。   泸州刺史赵师立已经派人去安岳求援,所以无论如何,普州绝不能再有半点波折。”   王君毚是谁?   张脩不知道,可他却知道赵师立。   杨守文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张脩那还有半点的迟疑。   他也知道,普州绝不能再乱了……飞乌蛮绝不能出事,否则的话,情况会进一步恶化。   想到这里,张脩立刻唤来亲随。   “这是我侄儿张超,我会留下一营兵马供杨君差遣,我则要率兵南下,驰援泸州。   这边的事情,就拜托杨君。   如杨君所言,普州绝不能乱……”   说完,他对张超道:“从现在开始,你就听从杨君差遣。   他的命令,就如同我的命令一样。任何人若想要对杨君不利,你不必客气,只管杀了。”   张超是个精壮的青年。   他个头不高,大约也就是在170公分上下,国字脸,浓眉大眼。   听了张脩的命令,张超二话不说,便躬身领命,而后匆匆离去,集结兵马。   杨守文这才算是松了口气,看了看幼娘,轻声道:“幼娘,你留在军营中等我回来。   我这就去普慈,把事情解决之后,再来接你。”   这一次,幼娘没有再倔强,反而乖巧的答应。   有这支兵马随行,再加上明秀和杨茉莉两人,小小的普慈又能有什么危险?   所以,她很放心!   也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张超已经点齐人马。   杨守文换了一匹马,带着明秀和杨茉莉,直奔普慈。   而此时,偌大营地已经沸腾起来…… 第七百章 幕后黑手   夜,已深。   县衙后宅的池塘里,蛙声此起彼伏。   冯绍安满头大汗,只穿着一件汗衫单衣,只会家丁收拾行李。   好不容易安排妥当,冯绍安这才松了口气,独自一人返回书房。他想要静静,可是当他进入书房后,却发现屋中端坐一人,正等着他回来。   “为什么?”   康娘子坐在屋中,烛光闪烁,照映得她的面庞,阴晴不定。   她只看着冯绍安,沉声问道。   冯绍安先是吓了一跳,旋即便怒道:“不是让你收拾行囊,你在这里又要做什么?”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康娘子语音清冷道:“夫君应该很清楚,你现在所作所为是何等危险。   飞乌蛮好不容易平定下来,这些时日,他们也非常老实,也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而夫君你一回来,就扣押了苏老莱,还抓了李君的手下,更下令停止供应粮草。   你应该知道,你这样做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我只想问夫君你一句,到底是为什么?”   冯绍安的脸色阴沉下来,看着康娘子道:“妇道人家,懂个什么?我这样做,自有我的道理,你问那许多作甚?赶快去收拾行李,天一亮,咱们就离开普慈县城。”   “夫君!”   康娘子站起身,厉声道:“难不成,你想要让普慈重新陷入战火之中吗?”   话音未落,冯绍安一巴掌打在了康娘子的脸上。   他露出狰狞的表情,恶狠狠道:“我说过,不要再问了!还不赶快去收拾行李……”   康娘子捂着脸,目光中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冯绍安。   良久,她轻声道:“夫君,你已经入魔了!”   说完她迈步向外面走,一边走一边道:“奴不知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可奴却知道,你这是在玩火。”   玩火?   也许吧!   冯绍安有些颓然的坐下,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此前,他弃城而逃,去了安岳。   按照冯绍安的想法,是想要找张寻求要救兵,可未曾想张寻求根本不理睬他,甚至连见也不见。   这让冯绍安感到很惶恐,因为他心里明白,自己说得好听是突围求援,可实际上就是弃城而逃。朝廷对这种事情,绝不会姑息。圣历元年,默啜入侵河北道,当时就有官员弃城而走,不战而逃。可结果呢?武则天命人把那官员活生生的车裂……   冯绍安的情况,比之那个官员好不到哪儿去,甚至更加严重。   他本想去找鲜于燕,可后来一想,鲜于燕虽说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一直以来对他照顾有加,却不代表他会纵容。似他如今做的事情,一旦鲜于燕弄清楚情况,绝不会饶他。毕竟,冯绍安是鲜于燕举荐,如果他出了问题,鲜于燕也要被牵连。   就在冯绍安惶恐不安的时候,突然有人前来拜访。   那人自称姓穆,是从刺史府而来。   穆先生对冯绍安说:“公之所为,若传到朝中,圣人定不会姑息。   而今的情况,公若想要自保,便要设法将水搅浑……只有把水搅浑了,公才有机会伺机脱身。”   那穆先生年纪不大,也就是二十多的模样,可举手投足间,却流露着一股子贵气。   冯绍安好像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忙问道:“请教先生,该如何把水搅浑呢?”   “我听说,普慈那边的战事已经结束。   孟凯逃往安居,尚有万余人被俘……不瞒你说,张公目前也正在为此事发愁。和蛮人偷袭泸州,泸州的赵府君派人前来求援。可你也知道,张公并不想出兵救援泸州,但却需要借口。   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些飞乌蛮人再次作乱,张公就有足够的理由拒绝泸州。   同时他可以出兵镇压,到时候少不得是大功一件。此前普慈之战,我听说是被外人主导,与张公没有任何关系。可如果镇压平叛是由张公主导的话,也就有了说话的资格。   到时候,只要张公对朝廷表奏,是你发现了飞乌蛮人的狼子野心,那你此前的所为,也就不再重要。张公立了功,就可以为你求情。到时候怎么说,都在张公一念之间。”   冯绍安乍闻,可是吃惊不小。   这穆先生的主意,竟然是要他激起飞乌蛮人的兵变吗?   “先生,可如此一来,普慈……”   看到冯绍安一脸犹豫之色,穆先生笑了。   不过,他的笑容有点冷,让人不禁心惊肉跳。   他轻声道:“造反,不死人又怎叫做造反呢?   飞乌蛮杀的人越多,罪名就越重,而公之罪责就越轻……况且,公在普慈就任八载,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心里应该很清楚。那些事情做了,就难免会留下痕迹。而今是抹去那些痕迹的最佳时机,飞乌蛮造反了,死绝了,谁还会再追究你的事情?”   冯绍安的脸色,顿时煞白。   前几年,他偷偷贩卖了一些违禁品给孟凯,得了不少好处。   此外,飞乌蛮通过婆娑古道偷运了不少东西,都是在冯绍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进行。   原本,冯绍安觉得是万无一失。   可不成想竟然被眼前的穆先生知道,顿时乱了分寸。   穆先生道:“公颇具才干,可惜却没有机会施展。   可若是这次事情做成了,我与张公会设法向朝廷举荐,让你离开剑南道。日后,你定会前程似锦,可如果身家不够清白,难免被人拿捏。趁着这次机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一个了结,这样对公而言是一件好事,而对张公来说,同样也是好事。   冯公,不妨三思。”   冯绍安心里清楚,他已经没有了退路。   眼前这位穆先生对他的事情非常清楚,而且似乎来历不小。   就这样,冯绍安答应了和穆先生的合作,决定返回普慈,设法激起那些飞乌蛮造反。   不过他也知道,而今的普慈,苏老莱的地位更高。   所以在返回了普慈之后,他就秘密下令,将苏老莱抓捕,连带着还把桓道臣一同拿下。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那就索性做的彻底一些。   可是从心底里,冯绍安并不轻松。他知道,事情不会如那位穆先生所说的一样轻松和简单。不说别的,只那位同样来头不小的李司直,一旦返回,绝不会善罢甘休。   但,他似乎已别无选择!   ……   “冯公,已经都收拾好了,咱们可以随时启程。”   门外,传来了家丁的声音。   其实那并非冯绍安的家丁,而是穆先生借给他的手下。   那个人姓陈,名叫陈大……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冯绍安心里非常清楚。   “陈君,咱们动身吧。”   冯绍安稳住了心神,走出书房。   陈大却微微一笑,轻声道:“冯公,还有一件事……斩草要除根。事到如今,冯公切不可心慈手软。”   “我明白!”   冯绍安惨笑点头道:“请陈君先去校场焚烧粮草。   我这就带人去杀了苏老莱……”   “那,咱们在城门集合。”   陈大和冯绍安拱手道别,匆匆离去。   冯绍安则深吸一口气,手持利剑,大步流星向后宅走去。   他直奔柴房,苏老莱和桓道臣就被他关押在这里。可是当他到了柴房之后才发现,柴房的门竟然大开。   苏老莱与桓道臣都不见了踪影!   冯绍安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转身。   可就在这时,从暗处走出一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夫君,到底你做了什么事情,竟然要下这等毒手?”   冯绍安看清楚那人,顿时变了脸色。   康娘子神色平静的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一丝丝悲哀之色,“你和那陈大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没想到你……   夫君,你这是在作死啊。”   “苏老莱他们……”   “没错,是奴放走的。”   冯绍安气得火冒三丈,仓啷一声拔出宝剑,恶狠狠一剑刺中了康娘子的胸口。   康娘子却没有躲闪,只悲哀看着冯绍安道:“夫君,你千万不要去做那傻事……虽然奴不知你为何要这样做,可奴却知道,你这样做绝对没有好下场。奴已经派人去了龙台镇向李司直求助……你收手吧!相信李司直一定会饶你性命……”   “贱人,去死吧。”   冯绍安已经快要崩溃了,提剑再次刺在了康娘子身上。   康娘子浑身是血,倒在了血泊中,却仍旧看着冯绍安道:“夫君,有些事情,不是你可以去参与的。   你根本不是那些人的对手。”   可惜这个时候,冯绍安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提剑匆匆离开,一路小跑的跑出了县衙大门。   大门外,早有马匹备好。他刚翻身上马,忽听得城门方向传来一阵喊杀声。   冯绍安心里一惊,对着县衙门外的那些随从大声道:“有贼人作乱,快随我平乱。”   说着话,他快马加鞭,带着人直奔城门。   而这时候,普慈城门口却乱成了一团。   陈大带着人来到了城门校场,准备焚烧校场内的粮草。可不成想,苏老莱突然带着人出现,拦住了陈大的去路。看到苏老莱出现,陈大就知道县衙那边出了问题。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陈大当下指挥手下,向苏老莱等人发起了攻击。   苏老莱的精神不是很好……被冯绍安关押了两日,几乎是水米未进。康娘子把他放出来,并告诉他冯绍安准备激起飞乌蛮造反,同时还要火烧城门校场。苏老莱就知道大事不好。   “奴已派人去了龙台求救,但是并不清楚,李君何时能够返回。   拜托老苏,一定要阻止我那夫君……这可是万余条性命,虽说城外有官兵驻扎,可一旦战事发生,普慈同样会受到波及。所以,请老苏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他们。”   苏老莱和桓道臣从县衙角门离开后,便分头行事。   苏老莱前去召集普慈民壮,而桓道臣则跑去找普慈县城的那些缙绅,恳请他们帮忙。   桓道臣这些日子,和普慈的缙绅关系不错。   许多人都知道他是御史大夫桓彦范的儿子,对他的态度,比之苏老莱还要亲热。   只是这大晚上的,苏老莱也召集不到太多人。   冯绍安回来后,就撤换了城中的民壮,所以苏老莱仓促间,也只找到了几十个人。   “拦住他们!”   苏老莱手持大刀,厉声喊喝。   而陈大则率领手下,向校场发动了攻击。   陈大手下的这些人显然不是等闲之流,无论兵械还是身手,都远非是苏老莱等人可以相提并论。   不片刻的光景,苏老莱的手下就死伤无数。   陈大手持一杆大枪,拦住了苏老莱,沉声道:“苏老莱,你这又是何必?若你愿意放下兵器与我们合作,我可以保你荣华富贵。看你这身手也算不差,干脆随我走吧。”   “混蛋,尔等逆贼,休想得逞。”   苏老莱手中大刀翻飞,和陈大站在一处。   可是,他和陈大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三五个回合下来,苏老莱的身上已遍体鳞伤。   城门校场辕门外,也是血流成河。   苏老莱的手下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一个苏老莱,在勉力支撑。   “李君,非是老苏无能,实在是……我已经尽力了!”   苏老莱被陈大一枪戳倒在地,再也无法站起来,只能在心里发出一声长叹。   那陈大面露狰狞之色,提枪向苏老莱刺来。眼见着苏老莱就要被刺死,忽听得一声弓弦响,一只利箭呼啸而来,迫使得陈大不得不闪身躲避。   “老苏,休要惊慌,我来了!”   桓道臣带着百余名青壮,从长街尽头跑来。   与此同时,夜空中传来了一声响亮的鹰唳……一只神骏的海东青在半空中翱翔。   苏老莱不由得精神一震,大声喊道:“是杨君来了,杨君回来了,快开城门。”   城外,人喊马嘶。   几个守在城门口的民壮见此情况,相视一眼后,突然齐声呐喊,拔刀将身边的几个民壮砍翻在地,而后上前合力打开城门。   “我们是夫人派来的人,请杨君进城!”   那些民壮打开城门后便高声叫喊起来,一队骑军风驰电掣般就冲了过来,为首之人,正是杨守文。   杨守文催马冲入了城门后,就看到那陈大正带着人和桓道臣等人搏杀。   而苏老莱则倒在血泊中,看上去也不知生死,心里顿时明白了,于是取下神臂弓,弯弓搭箭。   “杀,一个不留。”   伴随着他一声厉喝,利矢离弦射出,快如闪电。   那陈大被桓道臣死死缠住,听闻箭矢破空声,他想要闪躲却已经来不及,被利矢射中了胸口,惨叫一声便倒地不起。   与此同时,杨茉莉和张超带着一营兵马冲进县城,刹那间普慈城门口喊杀声此起彼伏…… 第七百零一章 圣旨到(上)   普慈城下,灯火通明。   城门大开,一车车粮草缓缓从城中驶出,运往对岸的飞乌蛮营地。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子血腥气,不过城门校场内外,已经清理干净。除了地面上残留的一滩滩血迹之外,这里仿佛一切正常,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干干净净。   陈大等人的抵抗并未持续太久,随着陈大被射杀,他的那些手下便无心再战。   不过,杨守文却没有因此而心慈手软。   在入城之后,他便命令张超封锁普慈,抓捕嫌犯。   除冯绍安之外,其余人等格杀勿论,无需活口……   这道命令发出后,不仅仅是官军开始行动,就连城中的民壮,也纷纷响应,配合行动。   控制了县城后,杨守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给飞乌蛮送粮食。   倒不是害怕那些飞乌蛮,而是在如今形势下,没有必要再大开杀戒,引起不必要的慌乱。   毕竟,泸州那边战事方起,实在是不好再生波折。   只是在进入了县衙后,杨守文却发现了康娘子的尸体。   询问后他才知道,原来那康娘子竟然是被冯绍安杀死……冯绍安的两个女儿,被康娘子事先安顿妥当,所以并未跟随冯绍安。杨守文命人找到了那两个女童,可这心里面,却不禁产生出浓浓杀意,于是便有了只留冯绍安,余者格杀勿论的命令。   普慈县城,沸腾了!   杨守文感到很疲惫,很累。   坐在后衙的书房里,闭上眼睛假寐。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惊动了杨守文。   他睁开眼,就看到了明秀、桓道臣与苏老莱一同走了进来。   “两个孩子那里,并未问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她们说昨日冯绍安和康娘子发生了争吵,后来康娘子便把她们藏起来,说让她们等青之你回来才可以出现。对了,康娘子还有一封书信,据孩子说,是给你的。”   桓道臣说着,递给了杨守文一封书信。   那书信的字迹很清秀,但略显潦草,可能是康娘子写的太过匆忙。   信里的意思也很简单,言冯绍安此次回来,怕是受了别人的蛊惑,所以才会鬼迷心窍。   康娘子恳请杨守文,能饶他性命。   若真是罪无可恕,就请杨守文看在她救了苏老莱和桓道臣的份上,待她照顾两个孩子。   那封信的内容,言辞恳切。   杨守文看罢,把书信递给了明秀,复又闭上眼睛。   “青之,此事确实蹊跷,冯绍安身为普慈县令,在战局已经稳定的情况下,却做出这种事情……应该如康娘子所言,是被人指使。我以为,这种情况下,你要早作准备。”   “准备?”   “焉知那幕后之人,会不会有别的行动?”   杨守文闻听,顿时沉默了。   他站起身,沉声道:“老苏,有没有找到冯绍安?”   苏老莱这时候,也是气色败坏。   城门校场一战他受伤不轻,加上两天水米未进,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萎靡的状态。   不过,他的精神倒是很亢奋。   在吃了一点东西后,此刻已恢复了些许,所以跟着桓道臣和明秀一同前来。   听到杨守文的话,苏老莱脸顿时通红。   “杨君放心,那冯绍安跑不了。   我们抓到了他的随从,说是这家伙在杨君入城后,见势不妙就跑了,如今不知藏在何处。不过,普慈就这么大,他藏不住的!给我一个时辰,我把普慈翻个个,一定能找到他。”   “越快越好。”   “喏!”   苏老莱大步离去,杨守文则示意明秀坐下来。   “我一直在想,冯绍安这么做,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明秀和桓道臣,轻声道:“刚才四郎那句话,倒是提醒了我。   四郎说,要我早作准备。   而我却想起来,在龙台镇的时候,那个校尉王君毚对我说的话。   他说,张寻求和赵师立不和,两个人矛盾很深。而今,和蛮人入侵泸州,赵师立在四处求援。王君毚说,张寻求不会出兵救援赵师立……我在想,会不会是这个原因?”   明秀眸光一凝,道:“青之的意思是,张寻求借飞乌蛮的由头,拒绝出兵救援泸州?”   这个理由,听上去似乎有些荒诞。   可如果仔细想来,似乎也有道理……   只是这张寻求未免太胆大包天,这件事若是东窗事发,张寻求少不得被满门抄斩。   除非……   明秀向杨守文看去,却看到杨守文,双眸紧闭。   突然,他站起身走出了房间,嘬口发出一声锐啸。   片刻光景,大玉从空中落下。   杨守文轻轻抚摸它的脑袋,而后振臂扬起,大玉立刻展翅升空,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   “如果张寻求意图生事,那么一定会有所准备。   我让大玉去侦察一下,看看周围有什么异常状况……可惜,那孟浣不在,若不然借用他的那些信隼侦察,也不至于让大玉太过辛苦。不过,四郎说的不错,我们的确要有所准备才是。”   “孟浣?”   明秀愣了一下,疑惑看着杨守文。   关于孟浣的事情,桓道臣并未对他说过。   倒也不是桓道臣想要隐瞒,而是没来得及谈及此事。明秀他们抵达之后,正逢普慈处于战后重整。待明秀安顿下来,没多久桓道臣就被冯绍安给关押了,根本没有机会告知。   杨守文当下,把孟凯孟浣父子之间的恩怨简单说了一遍。   “我没有报告朝廷,孟凯死于孟浣之手。   抛开他父子间的恩恩怨怨不说,子弑父,终究是人伦大罪。孟浣此人,颇有才干,我不想他因为这件事,而被影响。不管他日后是否跟随我……我想,都算了吧。”   明秀和桓道臣二人听罢,也不禁点头。   的确,孟凯父子间的恩怨,外人说不太清楚,也许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   ……   寅时将至,夜色深沉。   杨守文在县衙里安排妥当之后,让桓道臣在县衙留守,他和明秀则步出了县衙大门。   长街上灯火通明,不时可看见有民壮从街上巡逻过去。   他们看上去都很严肃,不放过一个隐秘之处,看到有可疑情况就会过去盘问。   看起来,苏老莱是真的用心了。   只要那冯绍安还在普慈,就休想逃走。这一次,他可没有什么本家侄子的掩护,想要逃出县城,是比登天还难。杨守文见此情况,也不禁暗自点头,松了口气。 第七百零二章 圣旨到(下)   “四郎,我想带苏老莱回洛阳,你看如何?”   “哦?”   “此人也是行伍出身,勇力算不得太出众,可是却精于兵械研究。   之前普慈之战,这家伙从库房里搜出废弃的抛石机,却轻而易举的将之修复。似这等人才,殊为不易。我身边而今不缺猛士,却少有这种精通兵械的人才……”   “那青之的意思是……”   “帮我问问他?”   杨守文笑道:“我若直接问他,他回绝了,便再无寰转的余地。   你帮我找他探探口风,到时候我也好有的放矢。真若是不成,我便省的丢了脸面。”   明秀闻听,顿时笑了。   “此事,我会帮你打听。”   他停顿一下,低声道:“公主已经带人返回洛阳,陈先生也跟随她一同离开。   公主临行前让我转告你,这边事情结束后,就尽早回去。关于六诏之事,她怕是无法说清楚,还需要你当面向太子陈述。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孙处玄被抓走了。”   “哦?”   “我听人说,他的罪名倒是不算严重,只不过失察之罪。   但因为陈先生的名声非同一般,孙处玄这一次怕是仕途尽毁……陈先生说,此人性子执拗,想凭借一些小恩惠,怕是很难让他服软。最好的办法,是给他个出路。”   “出路?”   明秀道:“莫不成青之以为,他会甘心做幕僚吗?”   杨守文听罢,不禁沉默了!   是啊,孙处玄不同于孟浣,又怎甘心做一个幕僚?   杨守文想了想,点头道:“好吧,这件事我知道了,会好好考虑。”   想想吕志程,不惜冒名顶替做了三年县令,更赚取了万贯家财。可是后来他还是投靠了杨守文,不为别的,其实也是为了能有一个前程。孙处玄的情况要比吕志程要强很多,想要他隐姓埋名的做一个幕僚,除非他走投无路,否则绝无可能……   不过,这对于杨守文而言,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事情。   他和明秀一边走,一边交谈。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吵闹声,一队民壮堵在一个小巷的巷口,厉声喝道:“出来,再不出来,格杀勿论。”   几个强壮的民壮,手举火把冲进了小巷。   片刻后,他们拖着一个人从巷子里出来……   “是县尊!”   那民壮班头突然大声喊叫起来,“冯绍安,我抓到冯绍安了。”   杨守文闻听,和明秀对视一眼,忙快步走了过去。   两人来到小巷口,分开人群,来到那班头的身边。只见他手里抓着一个人,而那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看上去好像一个乞丐。杨守文接过了火把凑上去,在那人的脸上晃了一下,突然间笑了起来。   “冯县令,别来无恙。”   那乞丐模样的人,赫然正是普慈县令冯绍安。   他看上去狼狈至极,不过在被认出了身份之后,却恢复了震惊。   “李君,我乃朝廷命官,你怎能如此待我?”   杨守文双眸微合,看着冯绍安,突然抬起手,一巴掌抽在了冯绍安的脸上。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冯绍安满嘴是血。   杨守文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朝廷命官……”   啪!   又是一个耳光打了过去。   “似你这等人,也敢自称朝廷命官,简直丢尽了朝廷的脸面。   叛军到来,你弃城而逃;战事平息,你又想来兴风作浪……你也配称得上是朝廷命官吗?”   两个耳光下去,打得冯绍安哑口无言。   杨守文伸手想要取那金锏,却发现出来时,没有带在身边。   “冯绍安,我只问你一句话,到底是何人指使你如此胆大妄为?”   冯绍安却看了杨守文一眼,而后眼睛一闭,做出一副死狗的模样……   杨守文气得脸通红,就要让人把他的金锏取来。   明秀伸手拦住他,轻声道:“青之,切莫冲动。   他越是这般有恃无恐,就越说明,我们之前的猜测正确。而且,他现在还有官身,你虽奉有太子诏令,可要处置他,也颇为麻烦。不如把他交给我,我自会让他交代。”   “你?可以吗?”   明秀闻听,顿时笑了。   “青之,莫小看我,好歹我是明家子弟。   江左明氏,自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小手段。或许比不得你那些手段凶残酷烈,但是对付这种人,却是最合适不过。放心,用不得多久,我就可以把他的嘴巴给撬开。”   如果换个人说这种话,杨守文未必会相信。   但是明秀……   和明秀结识已经有三年之久,杨守文对他非常了解。   既然他这么说,那就肯定是成竹在胸。而冯绍安的身份摆在那里,除非杨守文把他杀了,否则若对他用刑,势必会被人落了口实。毕竟,刑不上大夫,冯绍安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却是朝廷任命的普慈县令。而在他身后,还有一个鲜于燕!   想到这里,杨守文点点头。   “如此,就交给四郎了。”   明秀微微一笑,回身对那班头道:“来人给我把他……”   “不要带他去县衙,他既然喜欢抓人,那就把他带去大牢里审问,免得吓到了孩子。”   冯绍安的面颊,突然抽搐了一下。   他睁开眼,轻声道:“李君,我那娘子……”   杨守文则看了他一眼,正要开口,忽听得一阵急促马蹄声从城门方向传来。   一匹快马沿着长街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高声喊道:“闪开,闪开,有圣旨到。”   听得那声音,杨守文愣住了。   他忙快步从人群中走出,大声道:“小高,你怎在这里?”   马上的人连忙勒住了马匹,就着火光,他看清楚了杨守文,忙翻身下马,快步上前。   “杨君,奴婢终于找到你了。”   这马上的骑士,赫然是高力士。   看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神色疲乏,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   杨守文有些诧异,身手把高力士搀扶起来,轻声道:“小高,你这是……从哪里来的?”   高力士闻听,不禁苦笑起来。   “杨君,你可真是难找啊。   奴婢是随敬晖敬侍郎一同入川,先去了益州,而后又从益州赶到了梓州。   没想到抵达射洪后,却听说你已经离开,于是奴婢又跟随敬侍郎一路南下找你。   杨君,你现在可是了不得。   整个梓州提起杨君,都是交口称赞。普慈和龙台两战,更是声名响亮。   遂州刺史鲜于士简已经与敬侍郎汇合,正赶来普慈,而今已经过了婆娑古道,预计天亮时就能抵达。   敬侍郎还带了圣旨过来,请你早作准备。”   杨守文有些懵了!   他可是没想到,敬晖会入川。   不过再一想,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这剑南道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武则天又怎可能坐视不理?   想到这里,他立刻打起精神,扭头对明秀道:“四郎,加紧审问冯绍安,我这就去准备迎接敬侍郎。”   前次见敬晖,还是两年前。   当时他被召入洛阳问政,随后又被外放出去。   一晃两年,杨守文真没有想到,能够在这普慈与敬晖相遇。不过这样也好,敬晖来了,必定是带着武则天的旨意而来。那么,他也就可以卸任,不必再劳心费神。   想到这里,杨守文也不禁有些激动。   在他看来,敬晖一来,他就可以返回洛阳了……   “立刻去通知张脩张司马,令他暂缓开拔。   其余人,整理街道,严加守卫。对了,把老苏给我找过来,让他随我一同去见钦差。”   民壮们也有些茫然,但是听了杨守文的话,立刻行动起来。   杨守文则带着高力士直奔县衙,而明秀示意那民壮班头把冯绍安架起来,往大牢行去。   “喂!”   冯绍安突然开口喊住了明秀。   他一脸的迷茫困惑,看着明秀道:“敢问这位先生,那位李君……究竟是什么人?” 第七百零三章 心狠手辣   敬晖看上去,比之两年前似乎苍老了许多。   两鬓已经透出斑白,额头上的皱纹,看上去也比以前多了不少。不过,他的腰杆仍旧挺直,给人一种刚强的气势。看到杨守文,那张冷峻的脸上,顿时浮现出笑容。   不过,杨守文却清楚的看到,那目光闪烁,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敬公,别来无恙。”   面对着眼前这位未来的‘神龙五老’,杨守文颇为敬重。   他上前一步,躬身一揖。   敬晖是坚定的太子党,自李显入主东宫后,他就一直支持李显,为此也承受了不少的压力。   别看杨守文这两年不太关心时局,但是却听说了不少关于敬晖的事情。   李旦在偷偷拉拢敬晖,武三思也在暗中拉拢敬晖……不过,敬晖最后都严词拒绝。   据说,为此他还得罪了武三思和李旦。   敬晖道:“青之,你可真是一刻也不得安生啊。”   他话里有话,自有杨守文心里明白,两人相视一笑。旋即,杨守文的目光越过敬晖,便落在了他身后的一个中年男子身上。那中年人大约在四十左右,相貌俊朗。   他个头不高,却颇有一种雅致之气。   站在敬晖身后,面带微笑,却一言不发。   觉察到了杨守文的目光,他立刻拱手道:“久闻杨谪仙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下官鲜于士简,援兵来迟,还请杨君海涵。”   遂州刺史鲜于士简!   杨守文已经从高力士口中知道,鲜于士简随同敬晖一起过来,所以并不感觉吃惊。   而今的杨守文,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刚走出昌平的毛头小子。   特别是在明秀的提醒下,他开始用心去思考事情。鲜于士简前来,不会是为什么慕名而来,而不可能真是如他所说,因为遂州没有及时救援,所以前来向他请罪。   鲜于士简作为鲜于燕之子,他会随同敬晖来,怕是别有用心。   杨守文有一种预感,他隐姓埋名的日子就快要结束了。这剑南道,说不得要变天了!   说起来,杨守文也不怨恨鲜于士简。   他是遂州刺史,不是梓州刺史也不是普州刺史。   是否出兵驰援,要因情况而定。现在,鲜于士简亲率兵马前来,也足以表明诚意。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杨守文也没有拿捏架子,而是躬身还礼。   双方在寒暄了一下之后,便进入了普慈县城。   汉州司马张脩因为得了杨守文的叮嘱,所以并未开拔离去,而是留在县城,迎接敬晖等人到来。   一行人进入了县城之后,敬晖就蹙起眉头。   虽然城门校场已经清理过,可是那地上的血迹,以及残留的打斗痕迹却依旧清晰。   敬晖曾主政一方,更经历过当年默啜入侵赵州的战事,哪能看不出端倪。   一行人进入了县衙后,敬晖便宣读了圣旨。   武则天斥责梓州刺史倦怠政务,以至于梓州境内发生了诸多变故。但年资梓州刺史白大威年迈,所以命他告老还乡,返回京兆故里颐养天年。也就是说,此前梓州发生的种种变故,朝廷不再追究……这对于白大威而言,也算是一个体面的结局。   任敬晖暂领梓州时,设西南典客署,处置剑南道归化蛮人的事务。   同时,黜益州刺史鲜于燕益州刺史之职,命其领剑南道经略使,抗击悉勃野人……这道旨意,其实也表明了,鲜于燕仕途终结。一般而言,经略使大都是各道首府刺史担任。如今除了鲜于燕益州刺史的职务,也表明了朝廷要插手剑南道的决心。   所为经略使,不过是暂领。   一俟吐蕃人退走,鲜于燕也将卸下经略使的职务。   杨守文忍不住朝鲜于士简看了一眼,却见鲜于士简非常平静,对这道旨意也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现。杨守文就知道,鲜于士简肯定是事先得到了消息。而他这次前来的目的,也就随之呼之欲出:结交杨守文,向太子李显靠拢,以保存自身利益。   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奥妙,杨守文也就松了口气。   他实在是担心,鲜于士简来普州搅局……不过现在看来,这个担忧似乎有些多余。   “……命杨守文暂领八州军事,领安夷军军使,剑南东道行军总管,配合敬晖平息叛乱。”   杨守文听了这道命令后,顿时傻了眼。   安夷军军使?   那又是什么来路!还有那剑南东道行军总管,又是什么意思?   杨守文呆愣愣看着敬晖,有些反应不过。   这也就是说,他暂时回不得洛阳,要留在剑南道?   “青之,还不接旨?”   “臣,遵旨。”   杨守文接过了圣旨,而后苦笑道:“敬公,圣人这是什么意思?   我小小年纪,焉能担当如此重任?而且,这飞乌蛮之乱已经平定,难不成让我去泸州督战?”   “我离京时,和蛮尚未造反。   想必陛下也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快平定了飞乌蛮之乱。不过,既然陛下委任你为剑南东道行军总管,都督八州军事,泸州也是八州之一,而今有战事,你当然责无旁贷。”   敬晖说完,朝杨守文使了一个眼色。   杨守文虽然不太明白,可终究是没有反对。   “对了,我在飞乌时,就听人说你已经平定了飞乌蛮之乱,为何今日来到普慈,却看到一副才结束战事的模样?”   “敬公,你来的正好。”   杨守文立刻抖擞精神,沉声道:“飞乌蛮之乱的确已经平定,贼酋孟凯业已授首。   至于这城中的战乱痕迹,确是昨夜才有。   普慈县令冯绍安在此前飞乌蛮来袭时,曾弃城而逃。后战事结束,我率部前往龙台镇追击孟凯,却不想冯绍安带人突然返回,不但关押了之前协助我作战的普慈县尉苏老莱,还试图将之谋害,幸亏冯绍安的夫人康娘子知晓大义,将苏老莱放走……冯绍安随后,杀害了康娘子,还指使手下人偷袭城门校场,企图焚烧粮草。”   敬晖和鲜于士简闻听,不禁大吃一惊。   特别是鲜于士简,更露出了紧张之色。   所有人都知道,冯绍安走的是鲜于氏的门路。他如此行为,会不会连累到鲜于氏?   若是以前,鲜于士简倒不会太担心。   可现在,朝廷强力插手剑南道,更罢黜了鲜于燕。   如果冯绍安……那么对于鲜于氏而言,绝对是一次致命打击。   “杨君……”   鲜于士简忍不住开口,想要继续询问。   不过敬晖却将之拦阻,看着杨守文道:“你继续说。”   “敬公,可还记得‘穆先生’?”   “嗯?”   “就是那个之前曾在兰州刺杀我的穆先生。”   “他?”敬晖眉毛一挑,沉声道:“当然记得……怎么,这穆先生又出现了不成?”   “正是。”   杨守文道:“据冯绍安交代,他弃城前往安岳求救,却被普州刺史张寻求拒之门外。之后,那穆先生便出现了,蛊惑冯绍安挑起第二次飞乌蛮之乱,而后由张寻求率兵平定……而且,泸州刺史赵师立派人向张寻求求援。按照冯绍安的说法,张寻求是不愿意出兵,所以才要挑起飞乌蛮之乱,并以此为借口,拒绝赵师立……”   “混帐东西!”   敬晖听罢,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鲜于士简则眉头紧蹙,犹豫了一下之后,轻声道:“杨君,这会不会是冯绍安为了脱罪,故意嫁祸张公呢?”   事到如今,冯绍安怕是已经无法开脱了,所以鲜于士简也不准备救他。   但张寻求……终究是剑南道的豪族。鲜于士简内心里,不免生出了几分帮忙的心思。   杨守文道:“冯绍安是否嫁祸张寻求,我不知道。   不过据张司马的斥候回报,在距离普慈大约六十里外的柏山沟内,藏匿至少有三千以上的兵马。我想在这普州境内,能够调动如此兵马而不为人知者,非‘张公’莫属。”   鲜于士简闻听,顿时闭上嘴巴,不再言语。   而敬晖更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道:“青之,你所言当真?”   “不信,敬公可问张司马便是。”   张脩忙起身道:“敬公,杨君所言绝无半点虚假。   本来,末将准备开拔前往龙台镇,不过被杨君劝说留下。随后,他又让末将派人前往柏山沟打探……如杨君所言,柏山沟中藏匿数千兵马,而且都是官军的打扮。”   “青之,你又如何知道……”   杨守文微微一笑,轻声道:“敬公莫非忘了我的大玉吗?”   敬晖闻听,顿时露出恍然之色。   他当然知道大玉……当初杨守文路过赵州的时候,敬晖爱其神骏,还动了购买的心思。   也因为此,破获了一桩命案!   对于大玉的能耐,敬晖自然不会有半点怀疑。   他点点头,沉吟片刻后,沉声问道:“青之,既然你已经清楚了状况,准备如何行动?”   “敬公来之前,我是有些犹豫。   虽然离京时,太子曾与我专擅之权,可张寻求毕竟是一州刺史,我要动他并不容易。   而今陛下委我都督八州军事,可行专擅之权,却不知道那普州,可在八州之内吗?”   敬晖眼睛一眯,微笑道:“在。”   “而今泸州烽烟正炽,可是非常之时?”   “是!”   杨守文听罢这句话,露出了凝重表情。   “张脩何在?”   当杨守文问完了那句话之后,张脩其实已经明白了杨守文的意思。   他不敢怠慢,忙起身躬身道:“末将在。”   “我以剑南东道行军总管之名,命你率本部兵马,火速奔赴柏山沟。   若叛军投降,便集结整顿之后,赶往龙台镇集结;若叛军执迷不悟,便将之一举击溃。凡有反抗者,格杀勿论……尔平定叛军之后,便率领本部,前往龙台镇。”   “末将,遵命!”   张脩忙躬身领命,大踏步离去。   这位行军总管端地够狠,一句话便把这件事定性。   叛军!   可以想象,当柏山沟的兵马配上了叛军之名以后,还有多少人愿意作战呢?   敬晖看着杨守文,露出了欣慰笑容。   这才是他希望看到的杨守文,于是果决,且心狠手辣。   作为坚定的太子党,敬晖很清楚,杨守文在李显心目中的地位。同时,此次杨承烈回归弘农,对武则天而言,也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要知道,武则天的母亲,同样也是弘农子弟。这也是武则天为什么愿意培养杨承烈的另一个原因……单靠武家,底蕴不足。而杨家又缺乏人才,所以武则天才会那么重视杨承烈父子的存在。   可以预见,勿论是武则天还是李显,未来都会倚重杨守文。   若杨守文优柔寡断,又岂能担当起两朝的重视?   “那,张寻求该如何处置?还有那位穆先生。”   杨守文沉吟一下,目光落在了鲜于士简的身上。   他沉声道:“鲜于府尊,此事怕是要劳烦你亲自动手。”   鲜于士简心里一咯噔,不禁露出苦笑。   他知道,这一遭是怎么都少不了的……张寻求不会轻易束手就擒,如果杨守文过去,他说不定会有所准备。可是,如果同为剑南道的鲜于士简出面,则张寻求会放松警惕。同时,鲜于士简出手的话,从某种程度上,能够稳定住剑南道的局势。   谁都知道,朝廷要强力插手剑南道。   如果杨守文和敬晖出手,说不定会引发动荡。   可鲜于士简出手的话……   鲜于士简心里明白,他没有别的选择,于是起身躬身一揖,“鲜于士简遵杨君差遣。”   “我会让明秀随你一同前去。”   杨守文想了想,接着道:“至于那位神秘的穆先生,不能不加以提防。   我以为,府君最好是带上兵马前去……如果能抓到那穆先生自然是大功一件,若抓不到,便不必理睬,只需拿下张寻求。若张寻求胆敢反抗,夫君可以就地将之击杀。”   “明白!”   鲜于士简深吸一口气,领命而去。   大堂上,只剩下杨守文和敬晖两人。   敬晖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青之既然已经安排妥当,却不知接下来,要如何行动?”   “安抚飞乌蛮的事情,便劳烦敬公。   我准备立刻前往龙台镇,并传信于赵师立赵府君,请他再坚持些时日,自会有援兵抵达。” 第七百零四章 孟浣献计   很明显,敬晖对杨守文的决断很满意。   所以在两人交谈时,他并没有再去谈论那劳什子张寻求,还有柏山沟的几千兵马。   他更多的是谈论弘农杨氏,以及杨承烈回归杨氏之后的变化。   “陛下此前西去西京,其实也是为令尊助阵。   你应该清楚,弘农杨氏如今大不如前,各房之间的矛盾也非常大。令尊当年是等同于被赶出弘农,这里面是不是还有玄机,无人知晓。总之,并非想象中顺利。”   杨守文倒是对这其中的过程不太清楚,听敬晖如此说,不禁露出疑惑之色。   敬晖道:“我与你从父杨执柔有些交情,他对我说过一些其中的事情。   本来你杨家族内并不统一,后来是陛下派人前去和杨家各房进行了交涉。至于交涉的内容,便是你从父也不清楚,反正在陛下抵达长安之后,各房就统一了态度。   这其中,有杨家没落,需有人挺身而出的原因之外,还有便是陛下和太子,对你父子期盼甚殷的缘故……但也正是如此,日后你返回洛阳,势必成人眼中刺,需多多小心。”   敬晖和杨守文并无太深厚的交情。   他能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想必也是考虑很久。   杨守文不知道敬晖为何如此关心,但内心里还是颇为感激,于是拱手深施一礼。   “你心中定然奇怪,为何我会和你说这些。”   敬晖说罢,负手而立,发出一声轻叹道:“你是狄公所看重的人,而我与桓彦范和崔玄暐,都曾受过狄公的恩惠。狄公当初谏言陛下扶立太子,其实也是深思熟虑。   只可惜,狄公去岁突然故去,使得他未能所有事情安排妥当。   想来他与陛下也提过这件事,所以陛下才会不惜亲自为令尊助阵,前往西京,同时还把太平公主和相王带走,实则是希望太子能够趁此机会,在洛阳有所建树……   我也希望太子可以平稳过渡,但是朝中有些人,只怕未必愿意如此。   青之,说这些,也是要提醒你……日后你要面对的危险,恐怕是你从未面对过的。所以你要打起精神,务必要完美的解决那些和蛮叛军,这对你而言非常的重要。”   杨守文听完了敬晖这番话,突然明白了!   武则天此前任命他都督八州兵事的时候,并未想到有和蛮人的介入。   虽然杨守文成功平定了飞乌蛮,但对他而言,这个功劳还不足以让他可以立足朝堂。   杨守文需要更大的功劳,需要更大的名望。   虽然以前杨守文在文坛上有些名气,可一旦步入朝堂,他那些名气并不是很重要。   有唐以来,那些名臣大都有极高的文化素养。   可是他们能够立足朝堂之上,更多的是依靠自身的功勋和能力,而非是几首诗词。   这,是一个资历。   恰恰杨守文就欠缺这个资历。   如果武则天想要提拔他的话,首先要考虑他是否能够服众。   固然,他那些诗词和小说可以让他在士林中享有声望,但想要令那些王公大臣们低头,是需要实打实的功劳才行。   杨守文犹豫一下,轻声道:“那叛军若败,我当如何?”   敬晖笑了!   那双如剑浓眉挑了一下,道:“青之倒是好气魄,连叛军都未见到,便以胜券在握?”   “胜券在握倒说不上,可如果连这些蛮人都打不过,如何立足朝堂?”   听了他这话,敬晖笑意更浓。   他点点头,笑容渐渐隐去,眸光也随之变得凝重起来。   “青之,飞乌蛮虽然也起兵作乱,却与和蛮性质不同。   说穿了,那只是孟凯个人的野心作祟,就整个飞乌蛮而言,其实并无心与朝廷为敌。且在此之前,飞乌蛮一直老实,虽偶有一些骚乱,但却在控制之中……可是安南却不一样。自安南都护府建立,那边的獠子们便三番五次的作乱,影响甚大。   自圣人登基以来,安南大大小小的战乱已有多次,更发生过杀死安南都护的事情。   所以对安南人,绝不可心慈手软。   朝廷对那些獠子优渥,但獠子们却不知感恩……对付他们,必须要让他们害怕,让他们恐惧。所以这次击退和蛮人之后,绝不可就此罢手,必须要给他们些教训。”   教训?   敬晖虽然没有明说是什么样的教训,可杨守文又怎可能听不明白。   他当下拱手道:“如此,青之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   敬晖是个聪明人,知道如何区别对待蛮人。   飞乌蛮,是杨守文一手平息下来,他作为西南典客,只需要将之安抚,也可以让其他的部落蛮人放心。可单只是安抚还不够,必须要有铁血的震慑,否则早晚生变。   好在这个时候,和蛮人凑了上来……   杨守文在普慈稍事休整,吃过了晚饭后,便告辞离去。   这一次,他没有带幼娘同行。   因为冯绍安的两个女儿,如今跟随在幼娘身边。   冯绍安……被敬晖送去了益州,会交给鲜于燕来处置。别看冯绍安走的是鲜于燕的门路,可事到如今,鲜于燕绝不会对他姑息。也就是说,冯绍安去了益州,唯有一死。   可冯绍安死了的话,他两个女儿就需要有人照顾。   杨守文不打算告诉她们关于冯绍安的事情……她们已经失去了母亲,不必要再让她们接受打击。   幼娘要留下来照顾她们,而且杨守文能看得出来,幼娘对她们,也颇为喜爱!   就这样,杨守文只带了明秀、桓道臣和杨茉莉返回龙台镇。   抵达龙台镇的当晚,他就收到了从普慈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张脩在柏山沟,大败叛军。   那些所谓的叛军,其实都是普州勇壮。   他们奉了张寻求的命令藏身柏山沟,对于具体要做什么,并不清楚。   所以当张脩杀至后,勇壮们只稍作抵抗,便弃械投降。   张脩随后便把他们收拢在一起,并且派人传信,最迟两日内,会抵达龙台镇集结。   这,也让杨守文松了一口气。   毕竟,龙台镇的兵力薄弱,他又如何主持大局?   在收到了龙台镇的战报之后,杨守文立刻命桓道臣持兵符前往安夷军,并命其开拔前往泸川县。泸川县,也就是泸州州府所在,赵师立正在那里望眼欲穿,等待援兵。   “另外,派人前往戎州与资州,命其火速派遣援兵,务必在十日内,在泸川集结。”   杨守文高踞帅府中,有条不紊的发出一条条命令。   不过,这些命令发出后,他并未感到轻松,反而坐在帅案之后,眉头紧蹙。   他还有一件事未能解决,那就是被关在城外的数千飞乌蛮俘虏。   据王君毚说,这些俘虏这些日子以来都很老实,也无人出来闹事……可是,数千俘虏该怎么处置,又该如何安排?总不可能一直关着,那始终都是一个巨大威胁。   可要杀了这些人,杨守文又有些不忍。   不忍杀害,也不可能放走,这也让他感到非常头疼。   天色,渐晚。   明秀带着涂家兄弟,在城内巡查。   杨茉莉就所在角落里打瞌睡,屋外,传来一阵阵蝉鸣。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   杨守文抬头看,却见孟浣从外面走进来。   他看上去蓬头垢面,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清洗过,身上散发着一股骚臭味儿,令人不禁掩鼻。   还是那一身染血的衣衫,整个人更看上去瘦削无比。   他走进了大堂,看着杨守文道:“杨君,我有良策,可以为杨君分忧。”   杨守文听了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顿时愣住了。   “孟浣,你要为我分什么忧?”   孟浣也不客气,在帅案前坐下来,而后长出一口气道:“杨君所虑者,怕无非是城外的那些俘虏如何安置……杨君非嗜杀之人,可若放了他们,又觉得心里不甘。   可留着他们,终究是一个隐患。   接下来,杨君怕是要驰援泸州,抵御和蛮。   这样一来的话,龙台镇将成为一处重要所在……数千俘虏留着,始终令人不放心。”   孟浣仰着头,大声回答。   而杨守文则眯起了眼睛,看着他,许久发出一声轻叹。   “怎么,想通了?”   孟浣道:“想通了如何,想不通又如何?   反正这结果,都是一样……他虽然是我父亲,却与我无半点情义。我杀他,只是为我母亲报仇,并无其他原因牵扯其中。此举,有违人伦,而在我,却不会后悔。”   此时的孟浣,给杨守文的感觉更加阴沉。   杨守文沉默良久,方叹了口气。   “你如此,我越发不想放过你了。”   孟浣道:“杨君不必放过我……我此前曾说过,若杨君助我报仇,我愿为杨君效力。”   “好吧,这些事情,我们以后再说。   那你说一说,你刚才所言良策究竟如何?”   “我之计策,可令杨君无后顾之忧,更能助杨君击溃叛军。”   “哦?”   杨守文精神一振,道:“愿闻其详。”   孟浣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杨君不必担心,我这个条件于杨君而言,绝无坏处。   若我计策奏效,我不求功名利禄,也不求荣华富贵。   我所求者,是希望杨君能够为我家那小十二谋一个身份,一个堂堂正正的官身。” 第七百零五章 改头换面   孟浣对孟涪,绝对是真爱啊!   听了孟浣的请求之后,杨守文并不奇怪,只是在心里面暗自感慨。   事实上,孟浣从他杀了孟凯的那一刻起,已经注定了与仕途绝缘。不说别的,一旦这弑父的消息传出去,别说孟浣死无葬身之地,就连杨守文,都说不得受到牵累。   这一点,孟浣心里也非常清楚。   飞乌蛮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已经不再重要。   从他母亲被杀的那一天开始,孟浣其实与飞乌蛮已经一刀两断。   他从不把自己看作飞乌蛮人;同样的,飞乌蛮人也未必把他当作族人。所有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孟涪。因为他没了前程,但却希望自己的弟弟,亲兄弟能有一个前程。   为此,他可以抛弃一切!   杨守文目光古怪,看着孟浣,久久不语。   “你想好了?”   孟浣坦然道:“早就想好了……其实,在负荆请罪的那一刻,我已经想的非常清楚。   只是突然间,有些事情烦扰了我,所以才会如此狼狈。”   杨守文沉吟片刻,点头道:“好,那我保你兄弟一个前程……明日一早,我就派人前往普慈,向敬公提出要求。朝廷而今重开西南典客署,敬公将会处理各蛮部之关系。由他斟酌,而后向朝廷奏报……对了,你想要为你兄弟,要个什么官职?”   孟浣笑了,轻声道:“我不希望十二再回私镕山。   闹出这么一摊子事情,如果他们回去,怕是普州、梓州和遂州三地都不会安稳了。   我想要……”   孟浣站起身,走到了大堂上的地图前,用手轻轻点指地图上的一个位置。   我想要这个地方,供飞乌蛮人落脚……同时,我希望朝廷可在这里开设羁縻州,让小十二做个县令足矣。他的才干,不足以做太大官职,有个县令对他已是极限。”   杨守文绕过了帅案,走到地图前。   他看着孟浣手指的位置,眸光一凝,轻声道:“这个地方,好像是一片不毛之地啊。”   “不毛之地挺好,至少过得安稳些,没有人窥觑。”   杨守文没有接话,只带着古怪的笑容看着孟浣。   从地图上来看,孟浣所要的地方属于泸州所治,是一块夷地,荒凉而偏僻。   如果从杨守文的角度来看,飞乌蛮定居这里倒也简单,不需费太多精神。可这地方若是孟浣所指定,杨守文就必须要考虑周详。他不相信,以孟浣对孟涪的真爱,会选一处不毛之地?他既然选定这里,那么一定有他的想法,说不定是个便宜。   被杨守文看的有些不太自然,孟浣咳嗽两声,无奈的一声叹息。   “好吧,我承认。   这个地方,古称蔺亭,确是一处不毛之地,但是又居住有许多蛮人,大约有三四万之多。那些蛮部,大都规模不大,大部落有几千人,小部落几百人,根本不成气候。   但是这个地方,却是一块宝地。   他毗邻赤水、习水,水草丰茂,气候温暖,土地肥沃。同时,这里也是通往黔北的一处要地……如今黔北还是不毛之地,但我相信,杨君此次征伐,势必会将之开发。如此一来,兰亭就会成为剑南道和岭南道必经之所,日后一定会热闹起来。   小十二他们若能在这里落脚,绝对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至少他们不必再入以前那样住在私镕山里,蔺亭会比私镕山强百倍,大家也能过得舒服许多。”   杨守文听完了孟浣的解释,目光再次转移到地图上。   从地图上,他还无法看出孟浣所形容的那些情况,但他却相信,孟浣一定亲自看过。   “可是你也说了,这里诸多蛮部。   你们迁移过去,会不会造成冲突呢?”   孟浣则眸光一冷,轻声道:“很快就没有许多蛮部了。”   “什么意思?”   “和蛮人如今盘踞曲江,乘势北上。   从曲江北上泸川,路途遥远,更需要穿越不毛之地。   赵师立并非无能之辈,绝不会任由叛军打到汶江再行决战之事。那样一来,会有诸多城池被毁,至少十万百姓流离失所。赵师立承受不得这损失,更不会容忍叛军兵临城下。   如此,他一定会在泸川以南,寻找和叛军决战之地。   我考虑过,如果他要和叛军决战,那么最佳的战场,就是蔺亭……杨君请看,这蔺亭侧依安乐水,背靠猿山、来猿和顺州三县。过了这里,向西北二百里是都宁……最重要的是,这里地势平缓,适合大规模作战,这正好发挥出官军的兵械之利。   杨君想一想,如此一场大战结束之后,那些个蛮部,还能幸存多少呢?”   杨守文听完了孟浣的分析,不禁咧嘴,苦笑连连。   “孟浣,你这一计,端地毒辣。”   孟浣却摇头道:“杨君此言差矣,此事与我有何关系?   怪只怪和蛮人野心太大,才造成如此灾难。若非和蛮人造反,泸州便不会陷入战火中,而这蔺亭更不会受此兵祸。我不过是顺势而为,想要为飞乌蛮寻一栖身之地。”   孟浣这一番话,说的好有道理。   至少杨守文无力反驳,也不想为此事和他辩论。   没错,这件事和孟浣还真就扯不上关系。别说是赵师立,若换做杨守文,恐怕也会选择那蔺亭作为战场。原因无他,仅泸川附近,就设有四县。四县加起来,十万人口,再加上四县以南的两座县城,一旦战火燃烧,十余万百姓必将利利时所。   而那时候,泸川作为首府,少不得要承受巨大压力。   所以赵师立绝不会选择泸川为决战之地,那么倒霉遭殃的,怕只有那蔺亭一地了……   想到这里,杨守文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他话锋突然又一转,沉声道:“既然如此,你刚才说有良策为我分忧,又是什么良策呢?”   孟浣咧嘴笑道:“杨君所忧虑者,无非城外数千俘虏。   这些家伙与官军相比,的确不堪一击……可是他们却有一个官军比不上的本领。”   “哦?”   “飞乌蛮人,生于山岭之中,穿山越岭如履平地。   杨君可曾听说过无当飞军吗?想当年诸葛武侯平定南蛮之后,用蛮人组建起一支精兵,名曰无当。今叛军北上,需穿越不毛。杨君何不把这些飞乌蛮人组织起来,翻越六盘至起背后,烧了他们的粮草,断绝他们的退路,叛军到时便不战自败。”   杨守文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顺着孟浣手指在地图上的移动,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一条行军路线。   “你又知道,他们粮食会存放何处?   叛军有备而来,当然清楚这行军艰苦,怎可能不防备好辎重粮草?”   “千里不毛,适合屯粮之地不多。”孟浣盯着地图,良久后眸光一凝,轻轻点着地图上的一处位置。   “竹子岭,必然是在竹子岭。   这里是叛军必经之路,且沿途有充足水源,更能够避开瘴气……这个时节,也正是瘴气最重的时候。可以行军的路线不多,所以我可以肯定,他们会在这里屯粮。”   杨守文沉默了!   片刻,他也不管孟浣身上的异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孟老六,你知道吗?   你这样让我很难做……你这种人,放出去了便是祸害,留在身边也很危险。我真想现在就杀了你,免得你日后给我惹麻烦。如果不是你刚才露了软肋,我现在就想杀了你。”   孟浣的软肋是什么?   就是孟涪!   很明显,他来之前就已经想清楚了。   他要暴露出自己的弱点,否则似他这样的人,谁又敢放心留在身边?   这是个聪明,且知道轻重的人。   如果在他献策之前,没有主动把弱点暴露出来的话,杨守文说不定已经唤来刀斧手。   至于那弱点是真是假?   就需要自行判断。至少在杨守文看来,孟浣对孟涪绝对是真爱,更没有半点虚假……   “对了,从今以后,你别叫孟浣了,改个名字吧。”   “还请杨君赐名。”   “我听你言语间,对武侯无比敬重,不如便改姓诸吧,就叫诸欢,欢乐的欢,你看如何?”   “多谢杨君赐名。”   孟浣不似汉人,对姓氏极为看重。   说起来,他姓孟,可那个‘孟’又是怎么来的,估计连他老子孟凯都不太清楚。   所以,他对杨守文的改名之事,并不抵触。   能够和诸葛武侯扯上关系,他反而更加开心……   “那你觉得,谁领兵前去合适?”   孟浣……如今应该唤作诸欢。他想了想,轻声道:“此人需胆大,且精于兵事,身手矫健而强壮,我倒是有一个人想要推荐,不知阿郎敢不敢用?”   诸欢很聪明,在杨守文给他改名后,便立刻改变了称呼。   “谁?”   “龙台镇校尉,王君毚。”   王君毚?   杨守文眉头微微一蹙,轻声道:“你真以为,他合适吗?”   “除此人之外,别无他人。”   杨守文对王君毚倒是有一些了解。   想当初孟沅六百叛军袭击龙台镇,这王君毚带着一二百人就敢冲锋,更斩杀百余人。从这一点而言,王君毚的身手绝对不差,而且胆子也大,头脑也非常清楚……   “如此,我问问王君毚,看他敢不敢做这件事。   你这些日子,看起来也不是虚度光阴,居然能看出王君毚是个人才,真个出乎我意料。”   “哈,我虽浑噩,却并非阿痴。   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观察王君毚此人……我观阿郎手下可用之人不多,何不将之招揽?”   “哈哈哈,你可真是……”   杨守文突然捂着鼻子,退后两步,一脸嫌弃之色。   “你有功夫去看人,不如先去洗漱一下……你这一身的味儿,简直馊了!”   诸欢一怔,旋即醒悟过来,也不禁笑了。   他也不啰唆,朝杨守文一拱手,便转身离去,端地潇洒。   看着他走出大堂,杨守文不禁又是一声感叹。   他旋即冲着大堂外喝道:“来人,立刻把王君毚王校尉喊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商议。”   ……   两千多俘虏,在第三天的凌晨时分悄然离开龙台镇。   随同这两千多俘虏一起离开的,还有诸欢和王君毚两人。他们走的悄无声息,甚至连驻守龙台镇的守军都未曾发现。至于他们究竟去了何处,只有杨守文一人知晓。   “你就那么相信他?”   明秀和杨守文一起,策马于龙台镇外。   “我不是相信他,而是我想知道,那孟涪在他心目中,究竟是什么地位。”   “此话怎讲?”   “如果他真的爱惜孟涪,一定会把此事做的妥妥当当,以求我在安排孟涪的事情上尽力。   日后,我要带他去洛阳。   如果不弄明白他的心思,又如何用他?”   说完,杨守文道:“其实,以他的聪明,又怎能不知道?   他对孟涪有多关心,就会使多大的本事……我觉得,他这一次,会试出来全身解数。”   明秀,笑了!   他手指着杨守文,哈哈大笑起来。   “青之,你变了。”   杨守文则微微一笑,道:“是啊,我变了!”   不变又能如何?他接下来要去面对的,怕是比那些和蛮人阴险百倍,也强大百倍的对手。   如果不去改变,又如何在接下来的对局中生存呢?   杨守文想到这里,不禁露出苦涩的笑容。   本来,他是想骑马散心,可是被明秀这么一说,却突然间意兴阑珊。   “咱们回去吧,张脩传信来,说是大队人马将会在正午时分抵达县城。咱们也该早作准备,加上那些叛军的话,可是有六七千人之多。龙台镇,终究还是小了些。”   想当年,杨素开设龙台的时候,又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这里会大军云集?   张脩的兵马抵达之后,便只等鲜于士简的消息。   之后,杨守文就要率部开拔,前去泸川和赵师立汇合。到那时候,他又将面临一场怎样的大战呢?杨守文现在也说不清楚,不过他却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必然不会轻松。   至正午时分,张脩的前锋大军出现在地平线。   杨守文看着那迎风招展的旌旗,心里却产生出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清楚的兴奋感受…… 第七百零六章 双面人   张寻求死了!   泸川县城府前街的刺史府后宅中,赵师立听到这消息之后,忍不住大笑了三声。   角月如钩,花园里格外清幽。   池塘旁边的一座凉亭里,安夷军司马王元珪见此,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赵师立和张寻求之间的恩怨,王元珪也知道一些内幕。从外人的角度来看,张赵之间的恩怨,源自于赵师立秉公行事,张寻求心怀怨恨。可说穿了,不过是利益之争。   张寻求虽是豪酋出身,却并非真正的望族。   至于张家的发家史,已无从考据,但时至今日,张家还在暗地里从事着许多违禁的买卖。比如贩卖私盐,比如授售兵械。朝廷的盐铁禁令,由于巴蜀天高皇帝远,没有丝毫的用处。   而赵师立出身京兆,也不是什么豪门望族的子弟。   他来到泸州后,也看重了这条钱路。   可由于张家涉足这些行当已久,使得赵师立颇为棘手。而张家的生意,恰好要通过泸州的商路,于是两家就起了龌龊。赵师立随后扣押了几批张寻求的货物……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一些偏黄地区并不少见。   关键是,赵师立是外来人,如何是地头蛇的张家的对手?于是双方几番交手后,赵师立吃亏不小。而恰在这时候,明琰出任蜀州刺史,察觉了张家的一些龌龊,于是找到赵师立配合。赵师立顺水推舟,便把这件事捅到了中枢,为狄仁杰所知。   结果嘛……   张寻求自然受到了严厉斥责,张家无奈之下,暂停了泸州商路的生意,被赵师立趁机垄断。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张寻求对赵师立,自然是恨之入骨。   这些年来,双方矛盾冲突不断。而在狄仁杰死后,朝中暂时无人关注巴蜀的事务,以至于张寻求开始猖狂起来,数次挑衅赵师立。他是地头蛇,剑南道的那些望族在明里暗里也帮衬他,使得赵师立的处境开始变得艰难,对张寻求同样恨之入骨。   一摊子龌龊事!   不过王元珪倒也没有因此而对赵师立产生鄙视。   他和赵师立一样,都不是剑南道的地头蛇。王元珪出身于太原王氏家族,算是宗房子弟。他倒是不在意什么钱帛,来这里更多是为了积攒资历。事实上,赵师立做的这些事情,也是这个时代的共性。不是每个人都会似王元珪这样出身豪门,似赵师立这样的人,想要在仕途上走的远,不仅要有能力,更要有一定程度的资本。   当然了,若运气好得了赏识,同样能扶摇而上。   可是,又有多少人有那样的机会呢?   “张寻求这死的,却有些诡异啊。”   王元珪在赵师立笑完之后,也微笑着道:“府尊难道就不觉得,这里面有蹊跷吗?”   赵师立闻听,却哑然而笑。   “有什么蹊跷,说穿了就是他张寻求知道的太多,所以必须死罢了。”   剑南道的望族豪酋,大多有一些关系。   张寻求行违禁之事,若说没有剑南道那些望族的背后支持,怕也难做的这么长久。   王元珪顿时露出恍然之色,轻声道:“怪不得是鲜于士简出面。”   “你道是鲜于士简愿意如此吗?”   赵师立冷笑道:“我听说,朝廷派了钦差前来,更罢黜了鲜于燕益州刺史的职务,让他暂领经略一职。等到吐蕃退兵,鲜于燕怕就要失势。鲜于士简若这时候不主动些,难道等朝廷追究下来再去主动不成?他这一出手,虽死了张寻求,却让其他人都脱身出去。   如此一来,鲜于氏依旧可以立足剑南道,而那些望族也会因此对他产生出感激之情。”   说到这里,赵师立突然话锋一转。   “不过,我觉得这一次鲜于士简之所以这么主动,怕还是被逼无奈吧。”   王元珪点点头,轻声道:“我觉得,这次朝廷派来的行军总管,怕是不简单。”   “若是简单,又如何能得陛下委以重任?”   赵师立一撇嘴,沉声道:“杨守文名动两京,才华过人。   这两年因为替太子出家,所以声势小了些,但却更得陛下宠信。如今,他重归弘农杨氏,背后便有了根基。之前又隐姓埋名到了梓州,大败飞乌蛮,斩杀孟凯,非寻常人能够做到。而今又被陛下委以行军总管之职,依我看也是陛下要大用他的征兆。   所以这一次,咱们要尽力配合他行事。   我已经决定了,此次就由他来主导泸州之战,我在私下里配合他足矣。”   赵师立说着话,便看着王元珪。   王元珪那还能不清楚他的心思,笑着道:“他如今是我的上官,我又怎能不听从差遣。   不见他一纸令下,我便赶赴泸川吗?   放心,我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杨公回归杨氏之后,便征召了我从兄王处廉为洛州司马之职。我那从兄的妻子,是清河崔氏女;她的堂姐,则嫁给了荥阳郑氏。   而汴州刺史郑灵芝,则是杨公的妻兄。   所以抡起来,我还是杨君的长辈……就凭这些关系,我又怎可能不配合杨君行动?”   五姓七宗,以及那些世家贵胄,关系可谓盘根错节。   王元珪说这番话的时候,也看着赵师立。   他的态度非常清楚:你不用试探我,我不会和杨守文对着干,我们其实是一家人。   赵师立眸光一凝,心中不由得有些羡慕。   他也是在得知杨守文为行军总管之后,才去打听相关的消息。   可是看王元珪的情况,怕是在此之前,就已经收到了家中书信,了解的更加清楚。   弘农杨氏?   出身于京兆的赵师立,当然知道这四个字所代表的含义。   心里也越发的坚定起来,等杨守文抵达之后,他一定要尽力配合。即便是杨守文有错误,也不能当面顶撞。因为他感觉到,自己日后的出路,怕就在杨守文身上。   ……   和蛮叛军,正逼近泸川。   泸州境内弥漫着一股大战将至的紧张气氛。   杨守文等到了张脩之后,休整一日,便拔营起寨。   与此同时,鲜于士简也暂时坐镇普州,调拨粮草,送往龙台镇……   杨守文命张超为前锋军,率部三千开路。而他则坐镇中军,命张脩留守龙台镇。   这也是他第一次指挥如此多的兵马,心中不免紧张。   好在,有明秀在旁边指点,倒也没有犯下什么错误。在进入泸州境内之后,杨守文便感受到了那浓浓的战争气息。沿途,不时可以看到抛弃家园,向普州逃难的难民。   “看起来,叛军气势很强啊。”   “五万大军呢!”   明秀笑道:“我估计现在,叛军人数要超过五万……他们一路北上,势必会沿途收拢散落各处的蛮人。”   “可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紧张?”   “为何紧张?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你又没见过那些叛军,怎就知道他们是乌合之众?”   “若我是和蛮人,在渡过了元水之后,绝不会冒然北上,而是会选择西进,攻打戎州。虽然戎州荒凉,人口稀少,但却是一处可以立足的好地方。占领戎州,可以向南与六诏结盟,向西和吐蕃人取得联系,很快站稳脚跟,而朝廷却无力顾及。   可是他们偏偏选择了北上……   想来是觉得,泸州富庶,可以得到更多的财货。   一个主帅,连自己的贪婪都无法控制住,又何来高明?这样的对手不是乌合之众,那什么才算是乌合之众呢?”   眼界、格局!   杨守文脑海中,闪过了四个字。   明秀平时虽然不好张扬,可是这胸中的才华,却非比寻常。   杨守文很庆幸,由于明崇俨的关系,明秀把他当成了朋友。若不然的话,他一定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对手。哪怕杨守文重生一回,可是从这底蕴而言,仍比不得这个时代的精英子弟。   一千五百年的远见卓识,究竟能有多少用处?   有的时候,杨守文就算知道结果,又能如何?他所学的东西,又有多少适合于这个时代?   “四郎,你要走了吗?”   “啊?”   “我是说,这次返回洛阳之后,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明秀显然没想到杨守文会突然有此一问,顿时愣住了。   半晌,他苦笑道:“我本打算回去之后再与你说,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早就觉察了。”   他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泉州事务已经完备,族里传话,要在年底开始着手南渡。我要随前锋军前往勃泥,在那边做一些安排。按照族里的说法,要在两年内把江左的基业全部转移过去,而后就要进发狮子国……所以,接下来我会很忙碌。”   杨守文知道,他无法阻拦明秀。   就如同明秀无法拒绝家族的召唤一样,他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   心中,有一丝丝不舍。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不是说还要再等两年吗?为何这么快就开始行动?”   “不能等了!”   明秀道:“圣人还政,已成定局。   太子从年初开始参与政事,谁也说不准,圣人什么时候会还政与太子。等到那个时候再行动,太明显,难度也很大。现在圣人与我明家泉州市舶副使的职务,其实也表明了她的态度。我们必须要提前准备,若真等到太子登基时再行动,就晚了。”   “其实太子登基了,又如何?   难不成,他还能对明家大动干戈不成?”   “太子不会,但太子耳根子太软。   这些年看明家不顺眼的人很多,就算是太子无意对付明家,难保其他人不会对付。   毕竟,在世人眼中,明家是圣人的明家。   你想想这些年来,圣人杀过多少人呢?到时候我明家又如何受得了那些个报复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守文不好再说什么。   他只能道:“你若是离开,我身边再无可托付之人。”   明秀依旧是一副懒散的笑容,他在马上拍了拍杨守文的肩膀,轻声道:“你将来注定是要立足朝堂,很多时候,更需要你一个人独自去面对,哪怕杨公都帮不得你。   所以,你要习惯才是,因为那时候,你只能依靠自己。   别担心,你其实可以的……当初我被家族派去长洲,亦觉恐惧。   但是后来,却觉得颇有趣,慢慢也就这么过来了不是?所以,我相信你也可以。”   明秀的话,并未让杨守文感到多么开怀。   吉达,如今陪着太子党去了波斯,也不知现况如何。   过些时候,明秀也要离开了……虽然知道‘天下没有不散宴席’的道理,可是这心里,终究有些难受。   明秀道:“青之也不必想太多,接下来你要全力消灭和蛮人,与其这样伤春悲秋,倒不如想想,该如何迎战。”   “你都说了,一群乌合之众!”   杨守文笑道:“若是连乌合之众都无法战胜,我也别回洛阳了,便与你去勃泥吧。”   听了他这句话,明秀也就放心了。   他知道,杨守文并没有受到影响,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来迎接他生平最为重要的一战。 第七百零七章 蔺亭   泸川,府前街府衙。   赵师立偷偷打量着杨守文,心中更盘算不停。   当然,他倒是没有想过要和杨守文争夺什么。他心里非常清楚,此次对和蛮一战,是杨守文积攒资历的一战。不仅对杨守文很重要,便是太子和武则天也很重要。   这种情况下,一旦他冒头去争权,就算取胜,也不得善终。   倒不如为杨守文拾遗补缺,暗中协助,不但能够卖杨守文一个好,该他的好处,也不会少一分。所以,当杨守文抵达泸川之后,赵师立就主动的让出了主导地位。   原以为杨守文少年得志,会飞扬跋扈。   不过在短暂的接触后,赵师立就改变了想法。   这是一个很谦逊,同时骨子里也很骄傲的人……他不会表现的很张扬,但却极有主见。   这,非但没有让赵师立放心,反而有些忧虑。   不怕你飞扬跋扈,就怕你主意坚定。如此一来,想要劝说或者帮忙,都会很困难。   君不见,那‘纸上谈兵’的赵括,就是前车之鉴。   剑南道不比中原,蛮夷混杂,之间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万一这位杨君年少气盛,一味想要用强的话,一个不好就会激起整个剑南道地区蛮夷部落的反抗。那样一来,局势会更加混乱……   想到这里,赵师立忍不住看了王元珪一眼。   王元珪显然也觉察到了,目光和赵师立碰触,犹豫了片刻后,终于站起身来开口。   “杨总管,今和蛮作乱,为祸泸州,不知杨总管可有对策?”   杨守文微微一笑,道:“今泸川已集结兵马万余,虽较之叛军人数远远不足,却是龙州、汉州、梓州、普州、遂州、泸州以及资州最为精锐之兵马,战力非比等闲。   叛军虽势大,然远道而来,更须穿越千里不毛,势必疲乏。   我以锐士养精蓄锐,以待疲乏之师,可谓以逸待劳,谓之一胜。   我兵甲精良,儿郎们也经过严格训练,士气高昂;叛军人数虽众,却是乌合之众。据我所知,那和蛮人甚至连兵械都极为匮乏,又如何谈得上训练?以锐士击乌合之众,此之二胜。   和蛮地处安南,渡元水北上,千里粮道,道路难行。   虽然他们夺取了曲江,攻占了八平城,可这两个城镇人口稀少,不会有太多粮食。再加上那洞澡蛮和傥迟顿多是一群桀骜生番,即便呼应,也未必会听从和蛮人。   而我们却有充足粮草,更无后顾之忧,此之三胜。   有此三胜,莫说五万叛军,便是十万生番北上,又有何惧之?”   杨守文侃侃而谈,显得气定神闲。   赵师立与王元珪一开始还有些担心,可是听了杨守文这一番话之后,不禁松了口气。   “如此说来,总管已有退敌之策?”   “退敌?”   杨守文眸光一凝,道:“叛军既然敢犯泸州,又岂能让他们轻易退走?   以我之见,我们这一战不禁要胜,而且要胜的漂亮,胜的干净利索才成。我希望,能够把这五万生番留在泸州,他们既然过来,就别想再离开。唯有如此,才可使剑南道诸蛮心服口服。若不然,今日是和蛮人,明日是六诏,后日就不晓得还有谁。”   赵师立闻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杨守文说的是轻描淡写,可谁都能够从他的言语之中,听出那隐藏着的浓浓杀气。   吞掉五万叛军?   听上去,似乎有点难度啊!   “赵君,我知你在泸州素有声誉。   今大战将至,我需要泸州百姓稳定下来。这一路上,我看到不少想要北上的难民,却大可不必。请你出面,为我安抚百姓,以免大战到来时,出现不必要的混乱。   王司马,着你率安夷军本部,立刻开拔,前往都宁。   我要你在都宁严加戒备,随时观察局势变化……你可以伺机而动,许你以专擅之权。”   专擅之权,听上去似乎没什么。   可是在战场上,就等同于是让王元珪根据形势变化,自行决断出击或者是防守。   很多时候,身为主帅运筹帷幄,但战局千变万化,很多时候需要各部将领自行做出决断。杨守文在离开普慈之前,敬晖就已经告诉他,安夷军司马王元珪是自己人。   既然是自己人,杨守文也就不必担心他阳奉阴违。   王元珪起身道:“末将谨遵将令。”   “总管,敢问总管要在何处迎战叛军?”   “蔺亭!”   杨守文看着赵师立,突然露出一种高深莫测的笑容,“我相信,赵君一定赞同这个选择。”   赵师立沉默了!   王元珪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当杨守文口中吐出‘蔺亭’两个字的时候,赵师立轻轻的出了一口气,脸色也随之缓和许多。王元珪并不清楚泸州的情况,甚至不知道蔺亭究竟在什么地方。可是他却能够确定,杨守文所选择的地方,甚合赵师立的心意。   大家又交谈片刻,便各自散去。   杨守文不准备在城中居住,所以商议完毕之后,便匆匆返回军营。   赵师立和王元珪把他送出泸川,目送杨守文等一行人往军营方向去,久久不语……   “赵君,杨总管说的蔺亭,在何处?”   赵师立当下把蔺亭的位置和王元珪说了一下。虽然不是特别熟悉泸州的地形,可是在听了赵师立的解释之后,王元珪忍不住感叹道:“看样子,总管确下了大功夫。”   “我本来担心他冒然出击,亦或者以泸川为决战之地。   可是现在,我却放心了……总管年纪虽然不大,可是做事却极为稳妥。那蔺亭地势开阔,的确是决战的最佳之地。看起来,我不用再去费心,只要尽力配合便是。”   王元珪也笑道:“如此,那我也要回去准备一下。   明日卯时,我会开拔前往都宁。接下来,就需要赵君多费心思,尽快稳定民心吧。”   “此乃我分内之事,倒是王君此去,也要多加小心。   蛮夷狡诈,且极为凶狠。都宁是通往泸川必经之路,更是蔺亭的侧翼,更需谨慎。”   王元珪点点头,拱手和赵师立道别。   而赵师立和王元珪分别后,却眉头紧锁。   杨守文的策略,他非常满意,也没有什么需要补充。   可不知为什么,赵师立却有些担心。从未听说杨守文来过泸州,何以对泸州如此熟悉?   他总觉得,杨守文选择蔺亭,绝非单纯为了和叛军决战。   可是,他又图谋什么呢?   赵师立实在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却又觉得,杨守文此次前来泸州,别有用意。   看起来,还是要小心一些微妙……   ……   两日后,杨守文自泸川开拔,前往蔺亭。   赵师立多了小心,命人暗地里观察杨守文的行动。   杨守文在抵达蔺亭之后,却没有在蔺亭安营扎寨,而是命大军秘密进驻来猿县城。   来猿和蔺亭,隔安乐溪而望,距离蔺亭不过三十里。   赵师立有些疑惑,有点想不明白杨守文的用意。只是,他无法过问太多,只好命人继续观察。   在杨守文进驻来猿后的第三天,叛军前锋人马穿越不毛,兵临蔺亭。   这支叛军,是由傥迟顿人组成,领军的前锋官名叫日渥木基。如果翻译过来的话,日渥木是‘大山’的意思,而‘基’则代表儿子。合在一起就是大山之子的意思。   日渥木基是傥迟顿小王,性情暴躁。   穿越不毛,环境恶劣,再加上天气炎热,瘴气弥漫,令他折损了不少人马。这也使得他更加暴躁,在快要抵达蔺亭的时候,由于被当地一个蛮夷部落阻拦,惹得他勃然大怒。   蔺亭地区有许多蛮夷部落,大大小小分布各处。   本来,日渥木基大可以派人与之商议,那部落未必敢阻拦。   可日渥木基也是张狂惯了,加之心情不好,听闻有部落拦住了去路,他二话不说,便下令部曲向部落发动攻击。那蛮夷部落是个中小型的部落,人口不过千余人,如何能够抵挡得住那些因为穿越不毛,而心情暴躁的傥迟顿人?只半日光景,部落便被傥迟顿人占领。部落里的男人几乎被屠戮一空。发疯似地傥迟顿人在部落的营地中大开杀戒,更行肮脏之事……而后,日渥木基下令,就地安营扎寨。   一个部落,就这样被消灭了!   可是那些逃出去的蛮人,又岂能善罢甘休。   蔺亭的部落之间,大都有着一些联系。他们连夜前去寻求救兵,在第二天的清晨,这些人集结了千余人向傥迟顿人发动了偷袭,杀死了百余名傥迟顿人后,便撤退无踪。   日渥木基闻听此事之后,不禁勃然大怒。   一群蛮人,竟敢袭击我?   他旋即又调集兵马,向附近的一个部落发动了攻击。   而那个部落却不是小部落,足足有三四千人之多。当傥迟顿人抵达后,双方就展开了一场惨烈的战斗。傥迟顿人惨胜,却折损了数百人;而那个部落也被随之攻破。   许多实力不足的部落见状,立刻准备迁离。   而那些实力较强的部落却集结起来……唇亡齿寒,接连两个部落被灭,让他们也感到了愤怒。   大战,似乎是一触即发! 第七百零八章 计将安出   “敬公,杨君这是什么意思?”   短短两日光景,蔺亭局势已乱成一团麻。   本地蛮人与叛军相互攻击,而且越发激烈。蛮人组成联盟,与傥迟顿人接连大战,据说颇为惨烈。   可是,杨守文却稳坐来猿县城,隔安乐溪而观战,全无半点插手之意。   这也使得远在安岳县城的鲜于士简,有些无法理解。   “这个时候若杨君出击,可一举稳住阵脚。   但杨君却隔河相望,不理不睬,究竟意欲何为?”   敬晖双眸紧闭,面色沉静。   等鲜于士简说完之后,他才开口道:“士简不必担心,我已猜到了青之的意图。   数万蛮人聚居蔺亭,乍看相安无事,可实则隐患重重。   青之大概是想要借此机会,把蔺亭的格局打破……若蛮人分散开来,力量势必削弱。对于泸州而言,这是一件好事。如果进行的顺利,则蛮人归化便可事半而功倍。”   鲜于士简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的确,泸州的蛮人聚居一处,一旦发生变故,就很容易爆发出冲突。   这种事情在剑南道,时有发生。以往发生了冲突之后,官府或是趁机出兵镇压,或是派地方豪酋缙绅前去谈判。效果倒也显著,但却使得地方豪酋的力量越发强横。   杨守文,这是要打破这种局面吗?   分散开了的蛮人,威胁就会减少,官府也易于控制。   鲜于士简知道,自家老爹鲜于燕也曾有过这种想法,却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   敬晖显然是猜到了杨守文的想法,所以才不予理睬。   但赵师立却有些不清楚,于是派人前来安岳送信,希望敬晖出面,对杨守文劝说。   毕竟,杨守文虽是八州行军总管,可却要听从于敬晖。   敬晖入川,其目的并非是那些叛军,而是要设法推动蛮人归化,减少两边的冲突。   杨守文此举,等于是在协助敬晖!   鲜于士简明白了这其中的奥妙后,也就不再担忧。   而敬晖则在当晚,把孟涪找来府中,与他一番交谈之后,第二天孟涪就命令一部分飞乌蛮人,保护粮草前往泸州。万余飞乌蛮,要处理确实麻烦。敬晖又不可能大开杀戒,同时还要设法给飞乌蛮寻找一个出路。毕竟一万多人,可不是小数字。   敬晖很清楚杨守文的打算,因为在杨守文从龙台镇开拔之前,就曾写信告知。   把一万多人迁移到蔺亭?   似乎是一个好主意!   蔺亭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不似那私镕山地形险要,易守难攻。   让飞乌蛮返回私镕山?敬晖认为不妥!且不说别的,飞乌蛮兴兵之后,屡次攻城掠地,造成的伤亡,数目巨大。梓州百姓和飞乌蛮之间仇恨已深,无法化解。如果让飞乌蛮返回梓州,用不得多久,一定会再起波澜。所以,飞乌蛮不能返回梓州。   留在普州?   但由于孟凯此前先后攻打普慈和安居,普州人对他们定会有敌意。   这一旦有了敌意,就可能会有矛盾、冲突……所以,飞乌蛮留在普州,似乎也不合适。   如此算下来,让飞乌蛮迁往蔺亭,算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至于杨守文有没有其他的想法,敬晖并不在意。   重要的是能够安置好这些飞乌蛮人,令其可以安居乐业,敬晖就算是功德圆满。   所以,当赵师立派人前来告状的时候,敬晖选择了支持杨守文。   同时他也开始着手把飞乌蛮转移去泸州……当然,也有一些飞乌蛮人不愿意离开,会留在普州、或者返回家乡。这些人不多,却足以削弱飞乌蛮的力量,使其无法一支独大。同时,当飞乌蛮迁居蔺亭之后,少不得要与本地蛮人发生争执,可以相互牵制起来。再加上杨守文建议在蔺亭设置羁縻州,能够进一步将之纳入掌控。   一切,如果可以顺利进行,敬晖觉得,他也许用不得多久,就可以返回神都洛阳。   一想到这些,敬晖的心情就大好。   他带着亲随登上了安岳城楼,举目远眺,忍不住哼起了家乡的小曲……   ……   泸州,蔺亭。   和蛮大军终于走出了不毛,抵达蔺亭。   叛军和蛮人之间的冲突,随之停止……不是蛮人害怕了,而是和蛮主帅甘罗下令,让傥迟顿人后退十里之后,派人与蔺亭的蛮人联盟进行商讨,希望停止战事。   “甘罗,倒是个知分寸的人。”   杨守文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忍不住称赞了一句。   明秀道:“不过,这家伙也真够狂妄……甘罗?难不成他还想登台拜相不成?”   “你还别小觑了此人。   这家伙就是和蛮人派去飞乌蛮,挑唆孟凯造反之人。   本想着要他们和蛮人再打上几场,可现在看来,似乎有些困难。若我猜测不错,甘罗一定会拿出许多优渥的条件,来平息各蛮部首领的不满……此人,还需小心。”   “小心?”   明秀闻听,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青之,区区一个蛮帅,何足挂齿?   他们想要平息战事,却痴心妄想……这两日几场大战,双方恩怨已深,又岂是那么容易平息?”   杨守文听闻,眉毛微微一挑。   “四郎,莫非计将安出?”   “嘿嘿,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说来听听。”   “这两日,双方交手,死伤数百。   且此前傥迟顿人还灭了两个部落,这些个本地蛮帅又岂能不记恨在心?虽说那甘罗出面调停,哪怕他愿意退让,可是这敌意却已经生成,绝非一两句话能够抹消。   我有一计,可令之再起争纷,只看青之你敢不敢做。”   看着明秀摇头晃脑的模样,不知为何,杨守文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穿鹤氅,手持羽扇的形象。只不过,这形象和明秀重叠在一起的时候,总让人忍不住想要发笑。   “愿闻其详。”   明秀当下凑到了杨守文的耳边,低声细语的说了一番。   杨守文一开始,还显得很是轻松。渐渐的,他蹙起眉头,露出凝重表情,陷入沉思。   “如此,我们需小心行事。   据斥候打探,他们明日会在蓝水滩会面。若想要成功,便需你我各带一支精锐,连夜渡河,藏匿行踪方可。人不能太多,且要清楚蓝水滩的环境。你我时间不多,便立刻行动,丑时出城,寅时渡河……成功之后,我们必须要立刻返回来猿。” 第七百零九章 伏击   甘罗,时年三十有七。   他并非和蛮人,但却甚得和蛮部蛮王的信任。   此次兵犯泸州,也是甘罗向蛮王献策。原本以为孟凯能够制造一些麻烦,可没想到却兵败如山倒。没等他打到泸川,孟凯就已经败了!这,也让甘罗非常的失望。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甘罗也清楚,他无路可退。   倒不是说一定要打下泸州,但至少要在剑南道制造出足够的麻烦,才可以达到目的。   至于那目的是什么……   只有甘罗自己心里清楚。   更何况,傥迟顿人和洞澡人起兵响应,如果他现在撤兵,势必会引来两部蛮人的反水。   按照甘罗的想法,趁剑南道还处于动荡,迅速通过蔺亭,兵抵都宁。   可没想到的是,那日渥木基却节外生枝,竟然在蔺亭挑起了战端。甘罗心中恼怒不已,但也没有办法。日渥木基性子暴烈,手下傥迟顿人也非常凶猛,是一支无法忽视的力量。这家伙在傥迟顿嚣张惯了,甚至连势力比之强横的洞澡人也要退避三舍。所以,他在这蔺亭做出这样的事情,在甘罗看来,似乎又是在意料之中。   所以,甘罗在抵达蔺亭之后,立刻制止了日渥木基。   同时,他又派人前往各蛮部找到大小蛮王与之谈判,并决定在蓝水滩上与众人议和。   蓝水滩,地处安乐溪以西,地势空旷,难设伏兵。   而且这里距离蛮部更近,距离叛军大营则相对较远,可以令各部蛮王放松警惕。   一连串的动作,使得各部蛮王终于同意了议和的请求。   结果,也如甘罗所设想的一样,非常顺利。   其实双方没有什么太大的恩怨,只能说是日渥木基太过嚣张,才引发了这场冲突。   嗯,双方一致认为,这不过是一场冲突!   蔺亭蛮人决定,不再与和蛮人交战,也同意叛军通过蔺亭。   他们会保持中立,即不会帮助官府和叛军作战,同样也不会帮助叛军和官府为敌。   总之,这泸州谁做主都无所谓,关键是这蔺亭,是他们的地盘。   对于这个结果,甘罗也非常满意……   “南波龙,看到没有,其实这些人虽归附唐人,可是却并未心向唐人。   唐人视我等若猪狗,虽口口声声仁义,实则却狡诈无比,欺骗我等为之卖命。其实,如果日渥木基之前能够冷静一些,这些人说不定已归降我等。不过没关系,只要我们占领了泸川,他们看清楚了局势,一定会来投靠。那时候,我们定能实力大增。”   南波龙是洞澡蛮帅,也是此次洞澡人派来配合甘罗的主将。   他闻听甘罗的这番话,露出不屑之色。   “我早就说过,傥迟顿人就是一群无脑莽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如果不是日渥木基,说不得我们现在已经攻破了都宁城,何至于在这里耽搁功夫?”   甘罗闻听,笑了。   如果傥迟顿人和洞澡人齐心协力,他说不定会感到担心。   可是,日渥木基与南波龙显然是互相看不顺眼。南波龙认为傥迟顿人是一群莽夫,而日渥木基则觉得,洞澡人是一群胆小鬼。两个部落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此次若非甘罗出面平衡,说不定早就打起来。所以,对于南波龙的这番话,甘罗并未感到意外。   解决了和蔺亭蛮人之间的矛盾,甘罗的心情很是愉快。   他和南波龙带领亲随离开了蓝水滩,便直奔大营而去。此事,天已将晚,眼看着日头已经堕入西山,只留下天边一片蒙蒙亮的光晕。他和南波龙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   只要解决了蔺亭蛮人的威胁,接下来他们就可以长驱直入,兵发都宁县城。   “南波龙,明日我会亲率大军出发,你坐镇后军,等待粮草抵达。   我估计这么一耽搁,那些唐狗一定会有准备……唉,如你所说,那日渥木基还真是……”   他正说着话,忽听得一声弓弦声响。   紧跟着,一支利箭从路旁的密林中射出。   甘罗反应很快,立刻在马上伏身躲避。可他倒是躲避了过去,身边的亲随却来不及躲闪,被那冷箭一箭射中。   “有埋伏!”   南波龙见状,大吃一惊,忙高声喊喝。   未等他声音落下,就见路边的密林中冲出数百蛮人。   他们身穿兽皮甲,头插雉鸡翎,光着膀子,腰间围着一条兽皮裙,赤足飞奔而出。   这些人都披头散发,脸上涂抹着奇异的纹路。   他们一边跑,一边弯弓搭箭。   由于他们大都使用的是短弓,虽然力道不强,却胜在迅速。   加之双方距离并不是很远,甘罗的亲随在猝不及防下,便被射杀了数十人之多……   “给我拦住他们。”   甘罗这时候也回过神来,厉声喊喝。   他和南波龙手下有三百多亲兵,立刻催马上前。   只是,这距离太短了,没等他们的马冲起来,伏兵就已经到了跟前。这些个‘蛮人’弃了短弓,从后背拔出钢刀,便纵身扑了过来。为首的,则是一个身高大约在六尺以上的男子,他手持一杆大枪,健步如飞。那杆枪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一样,枪头乱颤,幻化出十数个枪花。他大步流星,所到之处,竟无一合之敌。   而在他身边,则跟随着一个雄壮如熊罴的巨汉。   一双铁槌上下翻飞,只杀得甘罗的亲随,人仰马翻……   “是蔺亭蛮子……我就知道,这些蛮子居心叵测。   罗帅,快走!”   南波龙大声呼喊,拔刀出鞘,便迎上那首领。   一个马上,一个步行。   乍看之下,那伏兵的首领并非南波龙的对手,可是就在南波龙战马快要撞上那首领的刹那,对方却脚下一个滑步,滴溜溜旋身躲闪,让过了南波龙,而后径自扑向甘罗。   南波龙马往前行,迎面就遇上了那熊罴巨汉。   只听那巨汉嘿嘿一笑,咧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也不躲闪,轮锤便砸向了南波龙。   刀槌交击,南波龙手中的大刀立刻脱手飞出。   他反应非常敏捷,刀出手刹那,便弃马跳下,在地上打了个滚儿之后,翻身爬起来。   耳边,传来战马希聿聿的惨叫声。   他站起来后就看到,他那匹坐骑,被熊罴巨汉一槌击中脑袋,刹那间血肉横飞,脑浆迸裂。   南波龙啊的一声大叫,扭头就想要逃跑。   只是,未等他跑出两步,迎面就被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蛮人拦住。   “给我去死吧。”   那青年声音稚嫩,手中的刀却快如闪电。   是唐人?   南波龙听到那声音,心里顿时一惊。   想要闪躲,却已经来不及了,就见那口横刀刀光一闪,南波龙顿时人头落地……   而另一边,甘罗已经清醒过来。   他见情况不妙,立刻拨马就走。   “拦住他们!”   他高声喊喝,两个亲兵立刻上前,把那首领拦住。   只是那首领也不出声,见两个亲兵上前,手中大枪唰的脱手飞出,把一个亲兵当场击杀。同时,他身形一转,手中啪的飞出两枚铁丸,正中另一个亲兵的头上。   说时迟,那时快。   首领干掉了两个亲兵之后,便健步如飞,向甘罗追去。   只是一个骑马,一个步行……   眼看距离越来越远,那首领探手摘下后背上的大弓,取出一支利箭,弯弓搭箭,对着甘罗的背影便射出一箭。箭矢呼啸,快如闪电。甘罗在马背上听到了箭矢破空的声音,心道一声不好,忙在马上闪身想要躲避,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利箭正中他的肩膀。   甘罗大叫一声,伏在马背上,便没了动静。   首领紧追几步之后,见却是无法追上对方,这才停下来,狠狠顿足,转身复又加入战团。 第七百一十章 乘虚而入   “该死的獠子,一定是那些该死的獠子!”   日渥木基在大营中暴跳如雷,一张黑脸引起怒火中烧,已变成了酱色。   甘罗在亲随的保护下,逃回大营便昏死过去。日渥木基立刻带着人赶去救援南波龙,可是当他抵达被伏击的地方时,那些伏击的人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遍地尸体。   随后,他们找到了南波龙的尸体……   经过勘查,现场被清理干净,伏击者撤离的非常迅速,甚至没有留下一具尸体。   可是,日渥木基却相信,袭击甘罗的人,一定是蔺亭蛮人。   因为只有蔺亭蛮人会如此做,否则谁又会跑来袭击甘罗呢?   现在,甘罗昏迷,南波龙被杀,日渥木基就成了这大营中唯一可以发号施令的人。   他二话不说,立刻点齐营中兵马,浩浩荡荡杀出大营,直奔蔺亭蛮部。   日渥木基离开之后,甘罗终于苏醒过来。   得知日渥木基带人前去攻打蛮部,甘罗在迟疑片刻之后,便大叫一声不好,挣扎着爬了起来。   “立刻派人去追上日渥木基,我们上当了!”   “什么?”   甘罗脸煞白,眼中透出一丝惧色,大声道:“上当了,他上当了……绝不会是那些蛮人伏击我们,若我猜测不错,那些蔺亭各部蛮王,只怕是也遭遇到了伏击。   日渥木基现在过去,绝讨不得好处。   蔺亭各部一定做了准备,说不定他现在过去,有可能会遭遇重创……马上把他找回来,若晚了,就来不及了!”   甘罗的手下闻听,不敢怠慢,忙领命出去。   而甘罗则坐在大帐中,沉思许久之后,轻声道:“传我命令,留守营中的各路兵马,都做好准备。天亮之后,我们再退十里……这蔺亭,绝非只有蛮人一个对手,只怕唐军已经抵达。”   “大帅,何以见得?”   有亲随下去传令,但也有人忍耐不住内心的疑惑,低声询问。   甘罗靠在榻椅上,闭上了眼睛。   “蔺亭蛮部为什么要袭击我?难道他们就不清楚,激怒了咱们,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蔺亭蛮人虽然归化,却为效忠唐人。之前我们虽有误会,但是我已经与他们说清楚,并且许诺予以补偿。这种情况,他们为什么要与我们为敌?除非是……”   他沉吟一下,轻声道:“除非,那些人是冒名顶替。”   甘罗说着,便挣扎着起身,低声道:“蔺亭附近,一定有唐狗隐藏。   只是此前日渥木基莽撞,与本地蛮人起了战端,以至于没有觉察到唐狗的军队……   不行,我们必须立刻撤退。   若不然,那些唐狗趁虚而入,我们只怕要吃大亏。”   想明白了其中的危险之后,甘罗便紧张起来。   他甚至等不得日渥木基回来,直接下令后营先行开拔,后撤二十里再安营扎寨。   同时中军人马也要做好撤退的准备,一旦形式不妙,便立刻后撤。   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后,甘罗便在大帐里焦急等待。   他不知道亲随能否追上日渥木基,也不知道那日渥木基会不会听从命令。若非南波龙被杀,军中无人坐镇,说不得甘罗哪怕是带着伤,也要出去把日渥木基带回来。   可现在……   甘罗心里,着实没有把握。   他一边等待,一边命斥候打探。   天色,越来越晚,已过了半夜。   后营已收整完毕,撤出了大营,而中军也集结妥当,随时可以进行战斗……   甘罗肚子在大帐中,心急如焚地等待消息。   他坐立不安,忽而在大帐中徘徊,忽而又坐在榻椅上发呆,手里捧着书卷,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时间过去的越久,他心里就越是焦躁,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   终于,他再也忍耐不住,厉声道:“传我命令,兵马在营外集结。”   旋即,他顶盔贯甲,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大步走出了大帐。到这个时候,也没有消息传回来,便说明情况不妙。甘罗决心不再等待,若真没得选择,便只有大开杀戒。   “报!”   就在甘罗心急如焚之际,一匹快马从辕门外冲了进来,直奔大帐。   马上的骑士,遍体鳞伤,在大帐前滚鞍落马,踉跄几步,便跪在了甘罗的面前……   “大帅,出事了。”   “什么事?”   “唐狗,唐狗杀过来了!”   甘罗闻听,激灵灵一个寒蝉,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那骑士的手臂,厉声道:“日渥木基呢?”   “日渥木基将军遭遇伏击,下落不明。”   “什么?”   甘罗有些按耐不住内心的慌乱,厉声道:“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日渥木基将军率本部兵马前去为大帅讨公道,不想那些蛮人早有准备……本来,只有两方参战,日渥木基将军占居了上风。不成想唐狗突然出现,加入了战团。   日渥木基将军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之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所部人马,折损大半,将军带着残部杀出了重围,但是却不知去了何处,下落不明。   而今,唐狗和蛮人合兵一处,正向大营杀来。”   甘罗最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他脑子里有些乱,但是却凭着一丝丝残存的清醒,厉声喝道:“传我命令,三军结阵,准备迎敌。”   刹那间,和蛮大营中号角声长鸣。   一队队叛军自大营中杀出,迅速在营外摆好了阵势。   甘罗则率领各部将领坐镇中军,他一遍派斥候继续打探日渥木基的下落,一边严阵以待。   夜色,深沉。   远远的,在漆黑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火光。   甘罗忙下令三军戒备,他更跨上了战马,手持长矛,举目眺望。   只是,那火光出现的突然,却又很快消失不见。地平线重又归于黑暗,旷野中,冷冷清清。   怎么回事?   甘罗紧张起来,忙派出斥候。   不多时,那些斥候便返回,向甘罗禀报道:“大帅,唐狗似乎收兵了,已折返回去。”   “哦?”   甘罗听了,不禁愣住了!   他有些弄不清楚对方的意图……明明是占居了上风,为何不乘胜追击?   不过,他又有些佩服对方的唐军将领,能够忍得住诱惑。在这种明明一鼓作气可以获胜的情况之下,却没有追击,说明对方保持着克制,绝对是一个冷静的将领。   “可知道,那唐军主将是谁?”   这不像是赵师立的风格!   甘罗早就打听清楚了赵师立的性子,知道赵师立绝对不会在这时候收兵。   “大帅,唐军主将是谁,目前尚不清楚。   不过据刚才败退下来的儿郎说,对方的旗号上有一个‘杨’字,但究竟是谁却不知道。”   杨?   这泸州治下,可没听说过有姓杨的人。   泸州刺史是赵师立,普州刺史张寻求,安夷军司马王元珪,以及资州刺史张大安……但凡是这几州内,有名有姓的人物,甘罗都知道,却唯独不知道有个‘杨’姓之人。   按道理说,此一战应该是赵师立主持。   可是却换了一个姓‘杨’的人,难不成唐狗换了主帅?   甘罗这心里,越发紧张起来。   对于未知的情况,他会非常小心。如今,原本设计的对手已经换了人,那接下来,他便要小心应付。内心里,他更感慨唐人的反应迅速,这么快就派了主将过来。   “派人去寻找日渥木基,同时加强戒备。”   这个营地,原本是为了应付那些蔺亭蛮人而临时建造,无论是地形也好,营盘的规模也罢,都不是很好。本想着迅速解决蔺亭蛮人的事情,而后就挥师北上……可现在看来,唐人分明是准备好了,要在蔺亭决战,所以必须要重新做打算才是。   “传我命令,后军便前军,立刻撤离此地。   前军为后军,随我一同压阵,一方唐狗偷袭……”   事情来的太突然,变得太突然!   以至于绝大部分叛军都没有回过味儿来,到底是什么情况?   特别是洞澡叛军,主将南波龙被害,以至于他们人心浮动。好在,甘罗此前命后营撤退,令洞澡人先行撤离。否则的话,只这一次后撤,就能让洞澡人彻底溃散。   夜空中,一直夜鹰在盘旋。   它距离地面很远,所以甘罗并未觉察。   他心中有些懊恼,有些小觑了唐人……不得不说,唐军这一手耍的漂亮,不但打击了己方的士气,更有效的把蔺亭的蛮人收拢过去,实力大增。接下来,只怕要有一场苦战。   不过,甘罗并未因此而丧失信心。   他相信,凭借自己手中的这些兵马,绝对能够取得胜利。   只是这蔺亭就算取胜,怕也要损耗元气。原计划,他要占领泸川。可现在,怕要改变计划才是。   “报,日渥木基将军找到了!”   甘罗蓦地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忙大声问道:“他在何处?”   “日渥木基将军已聚集了残部,正在返回的途中。卑下已传达了大帅的命令,他会率部绕过大营,直接前往新营地汇合。”   听得日渥木基无碍,甘罗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他这才下令,撤离营地,而他更亲率兵马压阵,保护着大军缓缓后撤……   ……   大玉在夜空中盘旋一周后,稳稳落在杨守文的手臂上。   它发出一连串的唳叫,似乎是在传达着什么消息。而杨守文则伸手抚摸它光滑的羽毛,而后从挎兜里,取出了一条牛肉。大玉也不客气,探头就把那牛肉吞入口中。   “倒是个厉害的家伙。”   杨守文骑在大金背上,扭头对身后众人说道。   日渥木基和蔺亭蛮人之间的战斗,他并未加入,而是桓道臣率涂家四兄弟参战。   他和明秀之所以没有参战,是因为他二人一手主导了这场变故。   伏击甘罗的人,便是杨守文。   而明秀也未曾闲着,率另一支人马,在半途伏击了参加蓝水滩议和的蔺亭各部蛮王。   只有让叛军和蔺亭蛮人彻底对立起来,杨守文才好浑水摸鱼。   这一计,颇有些凶险。   若不小心露出了破绽,很可能会使得蔺亭蛮人彻底投靠叛军。所以,伏击结束之后,杨守文就命令所有参与伏击的人离开蔺亭,返回来猿县城。特别是那些伏击蛮王的人,在这次大战结束前,不能够再出现在蔺亭。毕竟,他们杀死了三个蛮王。   明秀此时,已换了装束。   他笑道:“若没有真本事,如何让洞澡人与傥迟顿人归心?”   “也是!”   杨守文笑着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这样的对手,倒也有趣。   接下来,就看青之你的手段,我这就返回来猿。”   “如此甚好,咱们便在大捷之日再会。”   明秀哈哈大笑,在马上朝杨守文一拱手,便拨转马头,带着亲随人马渡河而去。   “十二。”   “在。”   “让你派的人,都混进去了?”   “已经混进去了……总管放心,那些人都很机灵,会隐藏身份,等待总管命令。”   “如此甚好!”   杨守文说着话,抬起手臂,大玉立刻腾飞起来。   “走,该咱们去会一会那些蛮夷了!” 第七百一十一章 小算盘   天,已经亮了。   杨守文在亲随的簇拥下,走进临时建起的营寨。   五个蛮王等待着杨守文的到来,当他走进大帐的时候,蛮王也纷纷起身向他行礼。   “杨总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个蛮王愤怒的咆哮着,挥舞手臂。   杨守文面无表情坐下,只冷冷看着那蛮王,一言不发。   早在过来之前,他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该如何对付这些蔺亭的蛮王?他早有打算。   蛮王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终于闭上了嘴巴。   另一个蛮王站起身道:“杨总管,当初我们归附你们朝廷的时候,曾约法三章,不会掺和道你们的争斗之中。可是现在,你们却开拔进驻蔺亭,岂不是有背约定?”   杨守文从苏摩儿手中接过了金锏,横放在面前的桌案上。   “我记得,昨夜若非我援兵及时赶到,你们便要全军覆没了。”   “我们……”   “而且,你们既然归附朝廷,自当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道理。以往,泸州无甚大乱,朝廷对你们不予过问,自无问题。可现在,叛军兵抵蔺亭,我不得已,才出兵蔺亭……你们不感谢朝廷的救命之恩也就罢了,却在这里和我大呼小叫什么约定?你们何不与那些叛军商议,让他们也离开蔺亭呢?   莫忘了,尔等当初走投无路时,是朝廷收留了你们。   这蔺亭是朝廷的蔺亭,不是你们的蔺亭。某家兵进蔺亭,更无须与你们提前招呼。”   五个蛮王相视一眼,旋即哑然。   片刻后,又一个蛮王站起身道:“杨总管,我等自前朝便住在这块土地之上。   当年朝廷入川,我们并未与朝廷为敌,相反尽力配合。太宗皇帝许我等在此居住,至今也有一甲子之久。如今杨总管一来,蔺亭便烽烟四起,让我等族人如何生活?”   到这个时候,杨守文已经彻底明白了!   说白了,这些人是朝廷派驻大军到来之后,会占居这块土地,把他们赶走。相比较下,叛军不过是路过蔺亭,不可能在此长久居住。所以,哪怕杨守文救了他们,他们对待杨守文的态度却极为强硬。言下之意,就是让杨守文离开蔺亭,另辟战场。   至于他们和叛军之间的恩怨,似乎并不是很在意。   蛮人有蛮人的考虑!   如果在官军抵达之前,他们或许会害怕那些叛军。可现在官军来了,他们却挺直了腰杆。如果叛军和他们继续交手,他们便会投靠官军……这样一来,那些叛军自然会退让,甚至会付出沉重代价。所以,在蛮人的眼中,他们现在的敌人,是官军。   杨守文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想法,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他突然起身,沉声道:“诸位,某一路行军,自泸川赶来蔺亭,有些累了!   你们的要求,我会考虑……这样吧,咱们暂且歇息,等我恢复了精神后,再做商议。   放心,朝廷的旨意,我自然不会违背。   我来此的目的,只是想要和叛军作战,更无意为难你们。”   几个蛮王见此情况,也不好再说什么。   杨守文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现在不谈了……他们虽然有恃无恐,却也不敢过于放肆。   “既然如此,待总管歇息后,再做商议。”   蛮王们,告辞离开。   他们的营地,距离大营不远,所以也很方便。   送走了这些人后,杨守文便蹙起了眉头。蔺亭蛮人的顽固和排外,他早有准备和提防。可是未想到,这些人却如此固执,或者说如此的狡诈。他们仗着手中有兵马,居然要和朝廷讨价还价。这可是军国大事,并非儿戏,怎可能说撤离就撤离?   可是,如果不走,这些蛮人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现在占居了上风,如果杨守文不肯撤走,他们就投向叛军。   虽然他们没有这么说出来,可杨守文却知道,他们绝对会这么做……独自一人坐在大帐里,杨守文沉思不语,手指轻轻敲击桌案。他倒是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亦或者说以前他身边,总有人出谋划策,所以他也从来不需要为这些事考虑。   可现在……   杨守文突然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磨勒。”   “在!”   苏摩儿走进来,躬身行礼。   而今,他是杨守文身边的亲随。   一个他,一个杨茉莉,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被称之为哼哈二将。   “找些机灵的人,给我盯着那些蛮夷。”   “是。”   苏摩儿也不问缘由,便转身离去。   这时候,桓道臣从外面走进来,差点和苏摩儿撞在一处。   “这小子,慌慌张张的,莫不是出事了?”   杨守文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怎么,遇到麻烦了?”   杨守文沉声道:“大猫,而今大战在即,若是有人不识时务,你说我该如何是好呢?”   “那些蛮夷,有恃无恐?”   杨守文点点头,道:“我本不想大开杀戒,可事到如今,只怕是不可避免。”   桓道臣闻听顿时笑了,道:“总管,你这么想就对了!   人常说,慈不掌兵。我知道你心疼这些个蛮夷,可是你想想看,若你在蔺亭失败,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别的不说,都宁到泸川,多少百姓要受那战乱之苦呢?   道理既然已经说清楚了,他们不肯听,是他们的事,你不必心慈手软。”   “是啊,我也如此认为。   这些蛮夷在这里生活的太好了,以至于忘记了朝廷的刀,比那些叛军更加的锋利。   大猫,此事便交给你吧。   我会让张超配合你行动,等候我的命令。”   “如果……依旧不识时务,当如何是好?”   杨守文嘴角一撇,看着桓道臣道:“若真如此,便鸡犬不留。”   “喏!”   桓道臣神色严峻,躬身领命。   而杨守文朝他摆了摆手,示意桓道臣退下。   他闭上眼睛,靠在榻椅上陷入沉思。   而今局势,他略占上风。和蛮人经此一战,也损耗了不少元气。相信那甘罗,也不会轻易决战,肯定也会等待时机。不过,甘罗不会拖得太久。拖得越久,就对他越是不利。别的不说,就说那粮道艰难,他若是拖得久了,粮食必然会出现短缺。   更不要说……   算算时日,孟浣,不对,如今已经改名作诸欢,想必已经抵达竹子岭了。   他也需要等待机会,不过也就是这几日。只要诸欢攻占了竹子岭,断了叛军的粮道,就算那甘罗有天大的本事,怕也无回天之力。到那时候,叛军也就会不战自败。   所以,接下来几日,会非常关键!   杨守文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容。   他能够想到的事情,甘罗也一定能够想到。不过,他绝不会想到,杨守文会派人去断了他的粮道!   ……   当晚,几个蛮王再次造访。   他们的言辞,变得客气不少,但态度却没有什么变化。   说白了,他们就是不希望杨守文驻扎蔺亭,想要官军离开。而杨守文,自不会答应他们的请求,双方甚至在商谈时,一度争吵起来,也使得气氛变得格外紧张。   最终,双方不欢而散。   “阿郎,那侬元高回去后不久,果然派了人离开营地。   我命人跟踪下去,发现那人是往叛军大营方向去……我估计,他很可能是想要……”   杨守文一摆手,示意苏摩儿不必说下去。   他在大帐中徘徊,片刻后问道:“除了侬元高之外,其他人呢?”   “他们倒是没什么动作,不过相互间走动却非常频繁。   我估计,他们很可能有勾结,只是让侬元高出面和叛军联络。那侬元高,此前就和叛军有联系。我还打听到,蓝水滩和叛军议和,就是那侬元高私下里一手促成。”   “如此,那就怨不得我心狠手辣了……” 第七百一十二章 前夜   原本喧闹的蔺亭,突然平静下来。   叛军在后撤了二十里之后,很快就稳住了阵脚。   甘罗没有责怪日渥木基,相反对他温言安慰,使得日渥木基对他的尊敬又多了几分。   要知道,此前日渥木基虽在甘罗手下听令,却有些桀骜,不太听从调遣。   但是现在……   特别是随着南波龙被杀,日渥木基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们没有退路了!如果失败,朝廷大军绝对会踏平傥迟顿,到时候数万族人都将受到牵累。所以,他只有听从甘罗的差遣,才能有一线生机……也正是这个原因,日渥木基反而老实了。   原本三家组成的叛军,一下子变得团结起来。   甘罗没有急于下令攻击,而是按兵不动,观察着蔺亭官军的动作。   他,要寻找机会!   甘罗在寻找机会,杨守文同样也在寻找机会,亦或者说,他在等待时机成熟。同时,他还要留意那些蛮人的动静。   在第一次商谈不欢而散后的三天里,蛮王们又和杨守文进行了几次谈判。   他们的要求没有任何改变,就是希望官军可以尽快撤出蔺亭,以免战火波及他们。   从最开始,他们的态度相对客气。   到后来,言辞越发犀利,态度也开始变得强硬起来。   杨守文一开始,还与他们心平气和的进行谈判。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耐心也在渐渐消失。到了后来,他索性不再出面,把那谈判事宜,都交给了桓道臣应付。   “这些蛮子,太张狂了!”   在又一次不欢而散之后,桓道臣也气得是抱怨不止。   杨守文坐在大帐里,正伏案奋笔疾书。听到桓道臣的话,他抬起头,放下手中笔,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自太宗皇帝设羁縻州以来,对蛮夷多有放纵。   朝廷律法,在羁縻州内形同虚设……这些蛮夷,便以为朝廷软弱,觉得他们脚下的土地是属于他们,甚至不把朝廷放在眼中。如此放任下去,早晚会酿成灾祸。”   桓道臣闻听,也笑了。   “怎地感觉,你另有所指呢?”   杨守文哈哈大笑,站起来绕过了书案。   “好了,不说这些,先说说看,他们今天是什么表现?”   “能有什么表现,还是那些话,要我们退走,要我们给予补偿,要我们另辟战场。”   “那你怎么说?”   “我还能怎么说,自然是予以拒绝。   不过,我看那些人快要忍不住了!如果再拖下去的话,我担心会有变化,你可别在这时候,存那妇人之仁。”   杨守文听了一愣,诧异看向桓道臣。   不过,他旋即明白了桓道臣的意思,于是大笑着摇头道:“大猫,你也太小觑我了。   你道我这几日按兵不动,是因为不忍大开杀戒吗?”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   杨守文轻声道:“你放心,区区几个蛮夷,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我之所以迟迟没有行动,是在等待时机。估计,也就是这一两日,就可以动手了。”   “哦?”   桓道臣闻听,愣住了。   他嘴巴张了张,刚要开口询问,却听得大帐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紧跟着,就见孟涪从外面急匆匆跑进来,看到桓道臣,孟涪愣了一下,旋即看向了杨守文。   “说吧,大猫不是外人。”   “总管,细作传信过来,说是今天,没有接到从竹子岭送来的粮食。”   “嗯?”   杨守文眼睛一眯,旋即露出欣喜之色。   “那叛军大营内,而今有多少存粮?”   “大约可以坚持五天。”   “甚好!”   杨守文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孟涪这些日子下来,也学会了察言观色。见杨守文不再开口,他便知道了杨守文的心思。   “那卑下还有事情,先行告退。”   “好!”   孟涪躬身退出大帐后,桓道臣才忍不住道:“总管,这是怎么回事?”   “可还记得,此前我们兵进蔺亭,夹击傥迟顿人的事情吗?”   “这个,自然记得。”   “那天大战后,我便让孟涪派了心腹之人,扮作傥迟顿人的模样,随日渥木基一起返回了叛军大营。   飞乌蛮部落中,有精通傥迟顿语的人,并且对傥迟顿人的习俗非常了解。   曾有人告诉过我,飞乌蛮和傥迟顿人原本是一支。后来,部落中有了冲突和争执,这才分裂成为两个部落。其中一个,留在了傥迟顿,而另一个部落,则迁至梓州,变成了如今的飞乌蛮。虽说两个部落分裂已久,但是彼此的习惯却未曾改变。   所以,我让人假冒傥迟顿人混入叛军大营,打探消息……目前来看,效果很不错。”   桓道臣却没有笑,而是直勾勾盯着杨守文。   “总管,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呵呵,其实也没什么打算,只是想要给那甘罗一个小小的惊喜罢了。   你应该知道,那甘罗长途跋涉而来,穿越千里不毛方才抵达蔺亭。如此一来,他的粮道就变得格外困难,于是他就在竹子岭设下了一个粮仓,负责向前方运送粮草。   可是,由于道路不甚畅通,加之人力不足,甘罗每次只能运送来坚持两日的粮草。而且,是每天都会运送,以期能够慢慢把粮草囤积起来,保证他的军心稳定。   此前几日,他的粮草都能按时送达。   可今天,却出现了问题,说明他们一定遇到了麻烦。”   “所以,总管打算耗尽他的粮食吗?   可刚才孟十二说了,叛军的存粮可以供他们坚持五天,除非你一把火烧了他的粮食……”   桓道臣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下来。   他看着杨守文,张大了嘴巴,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而杨守文则点了点头,沉声道:“你立刻通知那些蛮夷,就说后天晚上,我在这里设宴款待他们,并且会解决我们之间的分歧……嗯,就这么说,我们退出蔺亭。”   桓道臣忙拱手行礼道:“我这就去安排!”   ……   送走了桓道臣后,杨守文又招来了苏摩儿。   他与苏摩儿在大帐中谈了一阵子,苏摩儿便急匆匆离开大帐,然后步出辕门。   杨守文这才松了口气,一个人坐在大帐里,呆呆发愣。   叛军粮草突然中断,说明他们一定是出了问题。会是怎样的问题呢?杨守文心里非常清楚,恐怕是诸欢那边得手了!算算日子的话,诸欢应该已经抵达竹子岭,并且开始行动。若不然,这一没有下雨,二没有天灾,叛军粮道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断掉。   是时候动手了!   杨守文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这是他第一次主持大局,而且是一个人主持大局。   那种运筹帷幄的感觉,的确是非常美妙……不过,杨守文却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醒掌杀人剑,醉卧美人膝。   这怕是所有人内心中都期盼的一件事情。   曾几何时,杨守文也颇为期盼。可是当这样的机会果真到来的时候,他又有些抵触了!   好吧,杨守文也知道,他矫情了。   但这是事实,有的人适合这样的位子,有的人却不太适合。   运筹帷幄,执掌他人生死的感觉的确很好,但却要累心费神,每时每刻都提着小心,算计来,算计去……几万人,乃至十几万人的性命压在他一个人肩膀上的时候,那种压力,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至少,在杨守文自己看来,他有点吃力。   但这一步必须要走!   只有迈出这一步,他才能够立足于朝堂之上。   以前,他对此并无兴趣。可现在,他却不得不主动去参与……   不是为了他的野心,而是为了老爹,为了裹儿,为了杨瑞和青奴,为了杨家婶娘,为了幼娘。   想到这些,杨守文睁开了眼睛,似乎又有了精神。   时间过得可真慢啊!   真希望这场战事,能够早一点结束…… 第七百一十三章 樯橹灰飞烟灭   明月,高悬。   和蛮大营里,气氛有些凝重。   甘罗阴沉着脸,端坐在大帐之中。   天气闷热,虽然已将近初秋,但是这蔺亭的气温却不见丝毫的降低,反而随着初秋越来越近,变得越发肆虐起来。甘罗平日里,对装束颇为重视。可今天,也实在是耐不住这滚滚的热浪,除下外衣,只穿着一件赤膊小衫,手捧一卷《西游》。   竹子岭粮道突然中断,让他感到了一丝丝不安。   按照他此前的计划,一旦营中囤积十天的粮草,他就会发动攻击,而后大军北上。   可现在……   燥热的天气,让他很不舒服。   虽然甘罗是南方人,但是对剑南道这种湿热的天气,仍感到有些不太适应。   手捧《西游》,神色轻松,其实只是为了安抚营中将士。他早年游学中原,曾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为大将者喜怒不形于色。虽然能感觉到,眼前他面临着危险,可是却不能让营中将士知晓,更要让他们安下心来,才不至于会自乱阵脚……   可是,这喜怒不形于色,何其难也?   便是甘罗自己,手里虽捧着书,可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在思考,粮道何以突然中断?而且一断就是两日!   这说明,竹子岭很可能发生了变故。但又会发生什么变故?竹子岭地处不毛之地,四周尽是蛮荒,百里杳无人烟,更有毒瘴、虫蛇肆虐,一般人根本就找不到那里。   如果不是竹子岭出事,为何连着两天没有运送粮草?   他突然有些想念南波龙。   虽然在甘罗眼中,南波龙也是一个莽撞之人,但却可以与他商议,与他交流……可现在,南波龙死了,日渥木基是个蠢货,所以连个可以说话的人也都没有了。   这,也让甘罗有一些伤感。   自家事自家清楚!   自家首领欲行大事,可问题是,可用之人太少。   唐人朝廷里,能人辈出,绝非自家可比。但自家的首领却听不进去,执意要做大事。   能成功吗?   甘罗一时间,有些恍惚!   “火,着火了!”   大帐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甘罗蓦地从沉思中醒来,心里一咯噔,把手里的书丢在一旁,赤着脚就冲出大帐。   “哪里走水了?”   “大帅,你看……好像是后营着火了!”   甘罗顺着那亲兵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后营中,火光闪烁。   他脸色不禁一变,旋即好像明白了什么,再也无法保持住原有的从容,嘶声吼道:“救火,快去救火!”   说着话,他便快走几步。   不成想地上有一块锋利的石头,而甘罗又赤着脚,一个不小心踩上去,顿时鲜血淋淋。   疼的甘罗脚下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而这时候,叛军大营里已经沸腾起来,那些叛军兵卒纷纷向后营冲去,人喊马嘶声,乱成一片,此起彼伏。   只是,那火势蔓延很快,也非常凶猛。   甘罗坐在地上,看着那越来越猛烈的火势,突然间大叫一声道:“该死的日渥木基!”   “大帅,日渥木基将军去了竹子岭,不在营中。”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   甘罗话说一半,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不好,日渥木基危险了!”   ……   蔺亭,官军大营。   大营中很平静,士卒们看上去也很轻松。   五个蛮王在天黑之后,按时来到大营。看营中气氛很是祥和,也就暗地里松了口气。   他们其实也很担心,害怕这几日做的事情,被杨守文觉察。   只是杨守文这边毫无动静,也让他们松了口气。   毕竟是一个黄口小儿,有什么可怕?   几个蛮王见杨守文奈何不得他们,心里也就轻松很多。当然了,他们也不敢太过激怒杨守文。毕竟官府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他们心里非常清楚。只说凭他们这些个部落,想要和官府对抗,几乎是没有胜算。所以,他们也只有等待杨守文松口。   而今,杨守文总算是松口了,似乎准备退出蔺亭。   这也让他们感到万分开怀……只要官军离开蔺亭就好,其他的事情,和他们无关。   当然了,在表面上他们还是保持着对杨守文的尊重,至少言语颇为客气。   酒,是上等的剑南烧春;菜,是刚猎回来的野山羊,烤的油光闪闪,香气扑鼻。   杨守文端坐在大帐中央,一边是五个蛮王,另一边则是手下众将。   “今日与诸君共聚一堂,实乃一大快事,当不醉不归。”   杨守文也没有说什么撤兵的时候,只拉着那些个蛮王饮酒吃肉。   蛮王们见状,却认为杨守文是死要面子,所以也不急着说正事,便一起举杯共饮。   双方推杯换盏,气氛显得格外融洽。   酒到三巡,菜过五味。   众人似乎都有了些许的醉意。   侬元高和其他四个蛮王使了一个眼色,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于是放下酒杯,道:“总管今日盛情款待,小王万分感谢。   只是,总管大军进驻蔺亭已有许久,却不知何时准备撤离呢?”   杨守文听罢,似乎愣了一下。   他也放下手中的酒杯,用一种极为疑惑的目光看着那侬元高道:“大王此话从何说起?   今日请诸位来,是相与诸位大王说明,明日我会出兵与叛军决战,何来撤离之说?不过说起来,这些日子多亏了诸位大王的协助,若不然这大军怕是难以安稳……明日开始,战火将起,到时候蔺亭势必会受到波及。我今日请诸位前来,是想要与诸位大王商议一下。战事一旦起来,刀枪无眼,难免会有人受到伤害……如此情况下,诸位大王何不率本部族人离开蔺亭一些时日?等战事结束,再返回居住。”   “什么?”   侬元高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杨守文,一脸迷茫。   不是说要撤离吗?   合算到最后,的确是要撤离,不过不是官军撤离蔺亭,而是要他们离开蔺亭?   “总管,你这是在说笑吗?”   杨守文眉头一蹙,露出不快之色。   “兵者,国之大事也。   这种事情,又岂能玩笑?我今日请诸位前来,便是把话说清楚。若不然战端开启,难免会有波及。所以我把话先说到这里,免得到时候有误会,诸位大王来责怪。”   “不行!”   侬元高这一下,算是彻底清醒了。   他拍案而起,怒声道:“蔺亭乃太宗皇帝赐予我等栖息之地,至今已有一甲子之久。我等在这里生活,总管一句话,却要我等背井离乡,未免也太过于霸道了吧。”   其他四个蛮王在一旁,却闭口不言。   但从他们的态度上可以看得出来,他们绝对是和侬元高站在一边。   杨守文笑了,“侬元高,你道我今日请你们来,是与你们商议吗?   哈,简直是笑话……某奉天子之命,总领八州兵马,行征伐之事,不受剑南道经略使节制,只听从陛下旨意。我曾说过,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今日,我要在蔺亭征伐叛军,又岂是你们几个可以阻拦?”   “总管,你这是在逼我们。”   杨守文撕破了脸皮,也使得侬元高再无任何顾忌。   “我等知道,朝廷实力强大。   可是,总管却莫忘记,这里是蔺亭,不是洛阳。   我们其实并无意对抗朝廷,只是不想受到波及……朝廷与和蛮人之间的事情,与我等无关。若总管愿意撤离蔺亭,说不得我们还可以予以方便。可如果总管如此蛮横,这蔺亭大大小小二十七家部落,绝不会同意总管你如此肆意妄为……若总管逼迫我等太甚,可休怪我等……”   “怎样?”   杨守文依旧坐在榻椅上,面带笑容看着侬元高。   这也让侬元高感受到了一丝丝不妙,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啊。   按道理说,他应该害怕才是,何以如此沉稳?   就在侬元高胡思乱想之时,杨守文懒散的靠在榻椅扶手上,嘴角微微翘起,勾勒出好看的弧度。   他轻声道:“休怪你们投靠叛军?休怪你们和叛军联手对抗朝廷?亦或者是给我捣乱?   侬元高啊侬元高,我想说,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侬元高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强笑一声道:“小王怎敢如此,只是小王……”   “你不敢?”   杨守文哈哈大笑,打断了侬元高的话。   “我看你,却是敢的很呢。”   说话间,杨守文啪啪抬手击掌三下,苏摩儿从大帐外快步走进来,到了杨守文桌前。   他手捧一个匣子,摆放在桌案上。   杨守文抬手把匣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摞书信。   他看似很随意的把书信往侬元高面前一扔,“侬元高大王,你真的是小觑了杨某。   没错,杨某年纪小,而且名声不显,可却不代表杨某没有本事。   陛下与重任于我,命我总领八州兵马,我又怎可能没有准备?这些日子来,你与叛军通信可勤的很呢。开口甘大帅,闭口甘大王……不过一个叛贼,你却用如此口吻?   还有,你信中写的什么?   让我想想……嗯,若大帅可助我一统蔺亭,侬元高所部,愿听从大帅差遣。   哈哈哈,一统蔺亭,好大的口气!”   侬元高脑袋嗡嗡直响,看着散落在身前的书信。   他眼神不错,能够看得清楚上面的字迹。   那分明就是甘罗与他的书信,而且杨守文刚才所说的那些,也正是他书信甘罗的内容。   其他四个蛮王,也都变了脸色,看着侬元高,露出了一丝丝的怒意。   一统蔺亭?   他侬元高一统蔺亭了,他们又算是什么?   杨守文搔搔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侬元高大王,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说完,杨守文又笑了,“其实你说什么,对我而言都没什么意义。   我的话就是那些,蔺亭是朝廷的蔺亭,不是你侬元高的蔺亭;太宗皇帝仁德,让你在此居住,却不代表你侬元高就是蔺亭之主;而今,朝廷要在这里和叛军作战,也不是你一个小小的蛮夷部落可以阻止。至于你的那位甘大帅,现在想必也顾不得你!”   侬元高闻听这话,顿时愣住了。   他抬起头,看着杨守文,露出疑惑之色。   “我不妨把话说白了,如今甘罗自顾不暇。   我已经命人偷袭了他竹子岭的营寨,而且早就派人混入叛军之中,今夜就要火烧叛军的粮草。”   说完,杨守文朝大帐外看去。   桓道臣风一般从外面跑进来,躬身道:“总管,大事成矣。”   “诸位若不相信,何不去外面观看呢?”   四个蛮王不约而同站起身,也顾不得和侬元高说话,大步流星的飞奔出大帐……   他们朝叛军大营所在的方向看去,隐约可见火光冲天。   四人相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慌了手脚。   他们连忙返回大帐,却见侬元高站在远处,而杨守文却依旧是懒散的靠在榻椅上。   “侬元高,你做的好事!”   到了这个时候,四个蛮王也都明白了,该如何选择。   侬元高猛然抬起头,恶狠狠道:“杨总管,看样子,我的确是小觑了你……不过,你也别忘了,我部落中,尚有数千勇士。如果你放我离开,我愿意率族人撤出蔺亭,若不然……”   “若不然怎样?”   杨守文突然坐直了身子,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臂放在案上。   “带着你那数千勇士,来找我麻烦吗?”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轻声道:“侬元高大王,你一定不知道中原有一句话,叫做斩草除根。你以为,到了这时候,我还会让你活着吗?至于你那数千勇士,我倒是有一首诗想送给你: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大王你如今已是我帐下之囚,没有了你主持大局,你那些勇士不过是一盘散沙,根本不堪一击。   不瞒大王你,在你离开大营之后,你那大营,便被我包围起来!”   侬元高冷汗淋淋,露出了恐惧之色。   他咽了口唾沫,突然道:“不可能……我一直都派人看着这边,今日你营中,根本没有兵马离开。”   杨守文哈哈大笑,甚至轻轻拍击桌案。   “侬元高大王,你莫非以为,我总领八州兵马,手里只这些人马吗?   早在三日前,安夷军司马王元珪自都宁率部悄然抵达蔺亭,但是却未曾进驻营地。   我曾与他命令,叛军大营火起之时,便是他率部攻打你大营之时。   想必现在,他已经动手了吧……”   杨守文越是说的云淡风轻,侬元高的脸色就越是苍白。   而其他四个蛮王,也都露出了绝望之色。   “四位大王不必担心,侬元高勾结叛军,意图谋反,罪证确凿。   我并非嗜杀之人,之所以如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所求者,不过是希望四位大王暂时率部撤出蔺亭。我已命王元珪在都宁城外安排妥当,你们到了都宁,便可以安然入住,不必担心那迁徙之苦。等战事结束时,你们若愿意回来,我也不阻拦。   今日,我只是针对侬元高,绝无针对四位大王的意思。”   那四个蛮王闻听,不约而同长出一口气。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刷刷后退了几步。   死道友不死贫道,更何况你侬元高居然想要一统蔺亭,分明是你不义在先,休怪我等无情。   侬元高吞了口唾沫,抬起头。   大帐中,灯火通明,照映得他一脸狰狞之色。   就见侬元高突然抬手,从腰间拔出佩刀,厉声喝道:“姓杨的,这是你逼我……”   说着话,他健步便冲向了杨守文。   “总管,小心!”   四个蛮王见状,忙大声呼喊。   而杨守文,却依旧坐在榻椅上,看着那侬元高,一脸的嘲讽表情。   眼看着侬元高就要冲到桌前的时候,一直坐在杨守文身后的杨茉莉,突然间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呼的一下子站起身来。   他面前是一张沉甸甸的酒桌,大约有几十斤重,却被他不费吹灰之力甩了出去。   “敢害我阿郎,打死你!”   侬元高本来满心欢喜,想着劫持了杨守文之后,设法逃离此地。   可就在他快到杨守文面前的时候,眼前却突然一黑。汤汤水水的撒了他一身,紧跟着那张沉甸甸的桌案,就蓬的一下子砸在了侬元高的身上,把他一下子拍翻在地。   脑袋几乎是一片空白,佩刀更不知道跑去了何处。   侬元高躺在地上,半晌都动弹不得。   杨茉莉健步如飞到了他身旁,一只脚狠狠踹在他的胸口。   杨茉莉何等神力,这一脚下去,可说是含怒而击,踹的侬元高张口就喷出了鲜血。   紧跟着,杨茉莉弯腰。   他探出蒲扇大手,抓住了侬元高的一只脚。   “你敢不听阿郎的吩咐,杨茉莉撕了你!”   说着话,他一只脚踩着侬元高的另一条腿,双手抓住他的腿,猛然发出一声巨吼。   在那吼叫声中,侬元高惨叫一声,便被杨茉莉撕成了两半。   鲜血,喷溅了杨茉莉一身,可是他却浑不在意,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一只手拖着侬元高半片尸体,目光在那四个蛮王身上扫过。   “茉莉,说过多少次,杀人就杀人,不要弄得这么血腥。   快去洗一洗,换身衣服……我已经让磨勒给你准备了半只烤羊,待会儿只管放开肚子。”   杨茉莉闻听,眼睛一亮,立刻把侬元高的尸体丢在了地上。   “阿郎,我去洗洗。”   他也不再看那四位蛮王,兴高采烈的走了。   而杨守文,则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摇摇头站起来,看着那四位蛮王,沉声道:“若四位大王同意,请立刻返回营地,天亮之前率族人离开,我杨守文说话算数。”   说完,他目光炯炯,扫过四人。   “谁有异议,只管明言。” 第七百一十四章 生死不论   明言?   到了这个时候,还言个什么?   刚才那个生撕了侬元高的怪物走了,可是这大帐内外,还有不少人。   杨守文露出疲乏的表情,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四个蛮王见状,哪还敢再啰嗦,忙不迭躬身道:“总管乃是为我们考虑,我等又焉敢不识好歹?本想着留在这里,协助总管抵御叛军。可现在看来,总管已胜券在握,我等便不给总管添麻烦了……我等这就告退,预祝总管此战,旗开得胜。”   杨守文微微欠身,一副疲惫姿态。   “如此,那我就不挽留四位大王,还请保重。”   说完,他招手示意苏摩儿上前,更吩咐苏摩儿把四个蛮王送出去。   待蛮王们离开之后,杨守文顿时精神起来。   “传令下去,命王元珪严密监视各部人马的动作,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可直接联络来猿明秀,请他派人协助。”   四个蛮王答应离开,但也不能不防他们会别有居心。   以雷霆之势灭了侬元高的部落,更斩杀侬元高在大帐之中,该有的威慑力都有了。   可这些蛮夷反复无常,万一突然反悔,势必会有麻烦。   所以,杨守文还是非常小心,命人监视着蛮王的动作,同时又派人通知孟涪,让他着手准备,将驻扎在安乐溪东岸的飞乌蛮人做好准备,随时渡河,迁入蔺亭……   ……   官军的动作,势若雷霆。   正如杨守文所说那样,侬元高不在,他手下虽然有数千人,却不堪一击。   王元珪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灭掉了侬元高的部族,而后监视着其他四个部落,趁着夜色离开了蔺亭。   杨守文倒是没有欺骗那四个蛮王,他此前让王元珪驻守都宁,也是为了做准备。   毕竟,四个部落加起来也有两三万人之多,都宁并不大,突然接待如此多的人马,肯定会手忙脚乱。王元珪就是去打前哨,建好了营地,可以随时接待这数万难民。   当然了,大战结束之后,这些人如果愿意返回,杨守文也不会反对。   但那时候,飞乌蛮就可以站稳脚跟。   以飞乌蛮人数的优势,再加上诸欢带走的那些飞乌蛮人将来也会回归,那么孟涪的族人,将成为蔺亭最大的部族。同样,四个蛮王返回时,绝不会甘心被孟涪压制,如此一来,蔺亭便不可能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并且会维持一个平衡的局面。   天,快亮了。   杨守文彻夜未眠,一直到王元珪派人通报,四个蛮王返回营地后,倒是没有出什么幺蛾子。他们只是派人查看了一下侬元高的营地,而后便拔营起寨,离开蔺亭。   当然了,两三万人开拔,不是小事,也不是一两天内可以完成。   但只要蛮王们表明了态度,族人自然就会跟随。更何况,此前的战乱,已使得蔺亭的蛮人,早已人心惶惶。   杨守文,总算是可以松了口气。   杨茉莉鼾声如雷,睡得香甜。   而杨守文则在大帐中,奋笔疾书。   他再次上疏朝廷,恳请在蔺亭置县。   蔺亭面积宽广,土地肥沃,气候也非常温和,是宜居之地。   只是此前这里乃是蛮荒,后来又被蛮夷占居,汉人大都不愿意过来。   这在杨守文看来,绝非一件好事。自太宗以来,设立羁縻州,令蛮人自治。可结果呢?这些蛮人并未收到教化,更不要说归心朝廷。他们始终被排斥在汉人的圈子外,独立生存。一旦发生了变故,他们就会出现摇摆,说穿了就是不稳定因素。   所以,杨守文觉得,这羁縻州的制度,其实并不完善。   据说唐太宗登基之后,对蛮夷和胡人一直怀有几分畏惧。他即担心这些胡人蛮夷进入中原,会造成不稳定;同时又觉得,胡人和蛮夷既然归附,也不能不去接受。   于是,他创立了羁縻州制度,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稳定了当时的局面,但同时……   杨守文把奏疏写完,按了印章。   他正要唤人进来,却见桓道臣匆匆跑进了大帐。   “总管,叛军开始集结了!”   “哦?”   杨守文闻听一怔,旋即醒悟过来。   “看起来,那甘罗是要行那困兽之斗了。”   粮食没了,粮道断了……   身后,是毒虫猛兽肆虐,毒瘴蔓延的不毛之地。   想撤退,几乎是不太可能。甘罗手里,现在没有了粮草,唯有背水一战。他只能向前走,击溃官军,夺取县城,然后才可以稳定军心。否则的话,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杨守文道:“这甘罗,倒是有些魄力!”   说完,他站起身来。   “传令,擂鼓升帐。”   桓道臣立刻领命而去,片刻后,蔺亭大营中,战鼓声隆隆,号角长鸣。原本平静的军营,顿时沸腾起来,人喊马嘶,喧嚣声此起彼伏……   正如杨守文所猜测的那样,甘罗没有退路了!   撤兵?   如果没有那千里不毛之地,如果粮草充足……就算不充足,能予以维持也行,甘罗绝对会选择退兵。可是现在,粮草被一把大火几乎烧的干净。一顿早饭之后,军中已无半颗稻米。如此情况下,士兵们如何长途跋涉?又如何去通过那不毛之地呢?   还有,如果竹子岭被唐军偷袭的话,他们退走,还需要面临唐军的阻击。   甘罗不知道会有多少唐军等在归途中,但他知道,想要安全撤走,几乎没有可能。   所以,唯有前进!   只要击溃了官军,就有一线生机。   他记得以前在中原游学时,曾听过一个典故,叫做破釜沉舟。   今日,他也要效仿那些唐人的典故,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也唯有这样,才有出路。   所以,甘罗点齐了三万大军,浩浩荡荡而来。   未等他抵达官军大营外,远远就看到,官军的旌旗飘扬。   万余大军,列阵在蔺亭平原之上。   弓箭手,弩手以及抛石机等大型器械,在阵前排列整齐。   杨守文不是特别精于兵事,但也读过不少行军打仗的书籍。特别是在西域见识了六出花阵法之后,杨守文在洛阳时,专门研究过这方面的内容。而桓道臣更精通这六出花阵,于是在他的帮助下,万余大军设立六军,成六出花之状,加上中军,共七军组成了一个圆阵。   甘罗也下令,命兵卒列阵。   他远远的观看,发现唐军的大阵,就如同一朵盛开的六出花,给人一种诡异的感受。   那飘扬的旌旗,在风中猎猎。   万余官军肃穆而立,看上去令人心惊胆战。   甘罗见状,也不敢贸然发动攻击,于是下令一支兵马先行试探。   那支叛军冲出大阵,便扑向了唐军。   这个时代,没有什么斗将之说。伴随着战鼓声响起,叛军齐声呐喊,气势汹汹扑来。   杨守文端坐马背上,横枪立马在大纛下。   “传令下去,方他们入阵。   命涂山龙且战且退,涂山虎涂山鹰不得相助,把叛军给我引出来。”   桓道臣闻听,立刻命人挥动大旗。阵前的涂山龙得到了命令之后,也随即下令攻击。   六出花,开始缓缓运转。   叛军在涂山龙的引导下,在不知不觉中便冲进了大阵之中。   紧跟着,战鼓齐鸣。   六出花大阵随即转动起来,刹那间喊杀声震天。   被引入阵中的叛军,在瞬间被分割。原本,他们凭借着一股子锐气冲杀,但是在进了六出花大阵之后,却找不到他们的对手,瞬间就陷没其中……甘罗见状,也不禁暗自心惊。他料想到会有一场苦战,可未曾想到,对手竟然如此的厉害。如果有可能,他是绝对不会和这样一支官军硬碰硬。但现在,他却没有第二个选择……   “传我命令,全军出击!”   左右是要决战,如果输了,他也就彻底完了。   此刻的甘罗,好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次要把所有的赌注投进去。论单兵战力,叛军不是对手……可是,叛军人数占居优势,也是甘罗现在唯一可用的优势。   ……   从安乐溪方向吹来的风,带着浓浓的血腥气。   蔺亭平原上,战鼓轰隆,喊杀声震天。   官军和叛军绞杀在一处,血肉横飞,只把阳光都染上了一抹血红的色彩。   凭借六出花大阵,官军人数虽然处于劣势,可是却牢牢把控着局面。   数万人混战在一处,只杀的天昏地暗。杨守文依旧稳坐中军,轻轻拍打大金的脖子。   “这甘罗,端地是个赌徒,居然不留半点余地。”   杨守文蹙眉,轻声呢喃。   他也没想到占居会变得如此惨烈,只能说,甘罗这家伙,的确是个人物。   “磨勒,点狼烟!”   “喏!”   苏摩儿立刻领命而去,片刻之后,一道道狼烟冲天而起。   伴随着一股股狼烟冲天而起,一支兵马突然从叛军的后方出现。那支兵马,来的非常突然,而且看装束,多是以蛮人为主,其中还混杂着不少的官军。可就是这样一支看上去好像杂牌军的人马出现之后,却顿时扭转了原本僵持不下的战局……   飞乌蛮人知道,他们会在这片土地上定居。   比之阴冷的私镕山,蔺亭平原阳光充足,土地肥沃,无疑更适合他们居住。   所以,这一战他们不是为了朝廷而战,而是为了自己而战。族长已经说了,他们只要能协助官军获胜,不但可以解救此前被俘虏的那些亲人,还能够得到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从此以后,他们可以在这片土地上耕种,劳作,再也不必却冒险猎鹰。   “杀!”   飞乌蛮一个个奋勇争先,手持刀枪冲进了战场。   比之官军,他们的战斗力可能不是很强,而且也不通什么阵法。可是他们够狠,为了日后的生活,这些飞乌蛮人一个个都变成了凶神恶煞,甚至比官军更加凶残。   “这是为我六哥!”   孟涪双手持刀,披头散发,形若疯癫。   那口足有五尺七寸长的金背大砍刀在他手中上下翻飞,所过之处,只杀的血流成河。   他一刀劈翻了一个叛军,厉声咆哮。   他要杀出一个前程,杀出一个未来……孟涪知道,六哥不会再回来了!而他为自己,已经付出了太多。从现在开始,他要靠自己,靠自己的双手,拼杀出一个前程。   不仅仅是孟涪如此,包括涂山龙四兄弟,以及张超、苏摩儿等人,都很清楚今天这一战,所代表的意义……   杨守文依旧是稳坐中军,看着战场上的局势一点点的向己方倾斜,不禁露出一抹笑容。   “那个人是谁?”   他突然用手一指,战场上一个身边簇拥着亲随,在乱军中拼杀的男子。   “那就是甘罗!”   杨守文眸光微微一凝,点了点头。   是时候结束了!   “杨茉莉!”   “在呢。”   “看到那个人了没有?”   杨守文手指着身陷乱军之中的甘罗,厉声道:“去把他给我干掉,生死不论……” 第七百一十五章 风波起   斜阳,夕照。   大战已经结束,夕阳的余晖照映在蔺亭平原之上,整个世界都似乎变成了一片血色。   和蛮叛军并未坚持太久,在飞乌蛮人加入战场后不久,王元珪也率领安夷军抵达。   如果说,飞乌蛮人令叛军阵脚大乱的话,那么安夷军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叛军瞬间崩溃,也使得这一场大战,变成了一面倒似地屠杀……   最终,叛军溃败。   王元珪等人率部继续追杀,而杨守文则喝令桓道臣,率部清理战场。   这一战,叛军战死人数超过了三千余,俘虏近八千人,可谓是大获全胜。但杨守文,却未曾感受到半点胜利的喜悦。他带着苏摩儿等一干人,策马在战场上徘徊。   大玉,站在他的肩头,似乎有些受不了那弥漫在空中的浓郁血腥气,振翅飞起。   “阿郎,为何感觉你有些不高兴?”   杨守文一拢缰绳,勒住了战马。   他看着眼前的血色平原,良久后低沉说道:“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磨勒,若非不得已,我真不想看到如此景象。   旁人看这,乃是呵呵战功,可在我看来,却是无数化解不开的因果。   不过是些许人的野心,却累得苍生受苦……传我命令,把尸体分开之后,叛军尸体就按照他们的风俗下葬。自家兄弟,还需列出名录,待我返回洛阳时,为他们请功。”   苏摩儿听罢,愣了。   他听不太懂杨守文的感慨,只觉得自家阿郎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他有些看不懂杨守文,在大战之前冷酷绝情,可是在大战之后,却又变得伤春悲秋,变得格外感性。不过,他倒没有感觉到什么不满,反而认为这是一种风范。   想到这里,苏摩儿催马追上了杨守文。   “阿郎也不必自责,若非阿郎将这些叛军击溃,等他们兵临泸川时,说不得会有更多人为之受苦。在卑下看来,阿郎这是天大的功德,又何来罪孽因果可言?再说了,战场上,你不杀我,我便要杀你,总要有一方获胜……我更希望,是阿郎获胜。”   杨守文听罢,忍不住哈哈大笑,原本有些抑郁的心情,似乎好转许多。   他并非是那种钻牛角尖的人,只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死人,心里面有些感慨而已。   “你这家伙,倒是生得一张好嘴。”   他说完,举目向前方看去。   “走,茉莉回来了,看看他收获如何。”   远处,杨茉莉带着一队人马,正向杨守文走来。   他身披重甲,却大步流星,速度奇快。手上拖着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一队亲随。   来到杨守文面前,他咧开嘴笑了。   此时的杨茉莉,浑身上下都是鲜血,整个人好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一样。   甲叶上还残留着血肉,可是他却好像没有任何觉察。头上的牛角盔摘了下来,笑得时候,露出一口雪白牙齿。   “阿郎,人抓到了,是活的。”   说着话,他把手里的人一推,就见那人脚步踉跄,扑通就摔倒在杨守文的面前。   “甘罗,甘大帅?”   杨守文认出了那人,眸光顿时一凝。   他突然哈哈大笑,甩蹬下马,走到了那人身前,“久闻甘大帅之名,终得一见,不胜荣幸。   在下杨守文,乃剑南道八州行军总管,安夷军军使。”   那甘罗显得很狼狈,可是在听了杨守文的话之后,也挣扎着站起身来。   他个头不是太高,却挺直了腰道:“安南征西将军,甘罗。”   这也是个高傲之人,哪怕是落魄了,被俘虏了,也不想与对手低头。   他梗着脖子,抬头看着杨守文,半晌后叹道:“一直在想,八州行军总管究竟是什么模样,未曾想……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今日是咱们第二次相见,对也不对?”   杨守文一愣,但旋即反应过来。   “若你是说前些日子,伏击的话,今日倒真是第二次见面了。”   甘罗苦笑道:“我就知道……那些蛮夷不可能会派人伏击,当时我就猜到,可能是你的计策。杨总管,若那天晚上日渥木基未曾出兵的话,如今就是另一个局面。”   “可是,你知道那日渥木基,一定会出兵的。”   “我……知道。”   甘罗露出了黯然之色,慢慢低下了头。   “如今我已是阶下之囚,要杀要剐,只管来就是,我绝不会投降。”   杨守文道:“你的生与死,与我无干。   若你刚才战死沙场,我自会派人为你收尸。可你现在成了俘虏,生与死,只有陛下一人可以裁断。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和蛮人虽地处边荒,但朝廷对你们并未有丝毫的苛责。何以你要造反,更入侵剑南道,而且还在剑南道挑动那么多是非?”   “未曾苛待?”   甘罗哈哈大笑,而后狠狠的啐了一口。   “安南本就是我们的土地,尔等却将之霸占,更把我们驱赶到了边荒之地,还说没有苛待?”   “可是据我所知,安南早在东汉时,便是汉家的土地。”   “呸,当年你们为霸占我们的土地,强行将我们从山中驱赶,而后更加以迫害……”   甘罗毫不示弱,大声反驳。   只是,杨守文对他的话语,毫无兴趣。   对于这些安南人的来历,他大体上知道一些。   其实在最初,这些安南人只是生活在山野之中的野人。秦始皇一统六国之后,派出任嚣征伐岭南,随后又有赵佗建立南越国。从那之后,安南便成为汉家的领土,并且不断进行开发。在开发的过程中,少不得要与那些土著的山岳野人发生冲突。   再后来,汉人在安南立足。   而那些山越野人,也纷纷从深山中走出,与汉人生活一起。   但总有一些人,对汉人怀有敌意……   甘罗,想必就是那些怀有敌意的山越人中的一个吧。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种事情很难说的清楚。杨守文不想和甘罗在这个问题上进行纠缠,他更感兴趣的,是甘罗入侵剑南道,以及在剑南道兴风作浪的原因。   可是,甘罗对于这个问题,却好像避讳莫深。   每每当杨守文询问的时候,他要么是破口大骂,要么就闭口不言。   这,也让杨守文越发感到不安。   ……   “和蛮人这次造反,绝对别有用意。   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可感觉着……四郎,你可留意到,甘罗在回答我问题的时候,并非以和蛮人自居,他开口闭口,都自称自己是安南人。”   夜色,已深。   杨守文命苏摩儿带着人继续清理战场,同时派出张超和涂家四兄弟,率部清剿那些溃兵。   人常说,匪过如筛,兵过如梳。   叛军大军来袭,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战败的溃兵,没有任何的纪律可言,会变得格外凶狠。这些叛军本就是一群蛮人组成,如今溃败而逃,造成的灾祸会更加严重。   所以,杨守文不得不加以小心。   回到大营之后,他便找来了明秀。   两人在大帐之中谈论起来,杨守文忍不住把心中的疑惑,与明秀诉说。   明秀听罢,也点头表示赞成。   “青之所虑,并非没有道理。   安南人不服教化由来已久,不可不防。其实,这几日我也在思考这件事,和蛮人西进剑南,给我感觉是另有图谋,好像是想要掩饰什么……所以,我想起了一件事。”   “嗯?”   “青之可还记得,长洲的苏威吗?”   “哈,怎不记得。”   “苏威的妻子,是个安南人,她姓什么来着?”   杨守文一愣,突然间有一种毛发森然的感觉用来,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甘娘子?”   明秀点了点头,道:“甘娘子姓甘,甘罗也姓甘。   当然了,甘姓在安南也是一个大姓,汉家人姓甘的有,可是安南人姓甘的也不少。   你说,那甘娘子的甘,与甘罗的甘,会不会是一个‘甘’呢?”   杨守文,沉默了!   当年甘娘子的事情,可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只是后来在追查的时候,却不知为什么,线索中断了。   甘娘子的来历,以及她的背景,都无从追查,只知道她是一个土著部落的人,但再想往深里追查,又好像被什么人,在暗中阻挠,以至于到现在,也没有一个结果。   杨守文依稀记得,甘娘子当初嫁给苏威,给予了苏威很大的助力。   苏威能够在安南立足,甚至打开局面,可以说是靠着甘娘子一人之力。这乍听上去,似乎没什么问题。可细想起来,一个女人,一个土著女人,哪儿来的那么大能量?   还有,甘娘子为何要图谋元文都宝藏?   按道理说,凭借着苏威的路子,绝对能够让她赚的盆满钵满。   “这两年来,我一直拜托族人,调查此事。   为了这件事,我那姑姑甚至不惜深入安南,可是依旧没有线索。我并非是小觑了女人,而是苏威在安南打下了那么大的局面,只靠着一个女人,和一个部落?我不相信。   我一直觉得,甘娘子背后还有人。   可惜……”   明秀说到这里,不禁深吸一口气,看向了杨守文。   “你认为,甘娘子背后的人,要出现了吗?   亦或者说,那甘娘子背后的人,也就是甘罗背后之人?”   杨守文眉头轻蹙,沉声说道。   明秀连连点头,沉声道:“依我看,这突破口还是在那甘罗的身上……你虽然是八州行军总管,可是那司刑寺司直的职务还在。干脆,刑讯甘罗,弄清楚真相。   青之,这将会是你的一大政绩,切不可错过。   只要你能够查出甘罗背后的主使者,便是大功一件。与其把这功劳给洛阳的那些人,倒不如你先得到。要知道,你现在的情况,比任何人都需要功劳和资历啊。”   杨守文听罢,不禁欣然。   “四郎所言极是……这样吧,现在天已经晚了,明日一早,咱们就审问那甘罗。”   ……   这世上,有一句俗话,叫做计划赶不上变化。   杨守文,深深体会到了。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正准备把甘罗找来,撬开他的嘴巴。   未曾想才穿戴妥当,桓道臣就匆匆赶来,“青之,敬公派人送信,说他马上抵达。”   “啊?”   杨守文听罢不由得一愣。   敬晖来了?   按道理说,他这时候应该坐镇安岳才是。   没错,飞乌蛮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可是因为飞乌蛮而引发出来了一系列问题,仍需要敬晖去处理。他要安抚剑南道治下的那些蛮夷,同时还要设法调解蛮汉之间的矛盾。   西南典客,从来都不是一个轻松的职务。   若换到了后世,敬晖所面对的就是民族矛盾,绝非在短时间内可以解决。   更何况,与吐蕃的战事也到了关键。鲜于燕为了保住鲜于氏的地位,向悉勃野人发动了最凶猛的反攻。他不再求稳,而是凭借着手中兵马,一举将吐蕃人赶到了白龙江。   很显然,悉勃野人并不甘心就此撤退,双方的战事呈现出焦灼之态。   这种情况下,敬晖驾临蔺亭,一定是有事情发生。   杨守文也不敢怠慢,连忙喊上了明秀,而后带着人赢出了辕门外。   敬晖此次前来,轻车简行,并未带太多人马。   见到杨守文时,他不禁称赞道:“我在来的路上,便听到了青之你昨日大败叛军的消息。   好!好!好!   陛下果然没有看错你。”   敬晖的称赞,并未让杨守文感到高兴。   因为,他在随行人之中,看到了幼娘……   “敬公,有什么话,请直说吧。   你这般夸赞我,我反而有些害怕。至于那些叛军,本就是乌合之众,实胜之不武。”   敬晖听罢,目光中的赞赏之色更浓。   “叛军虽然已被击溃,可是洞澡人、傥迟顿人,依旧盘踞元水,是心腹之患。   本来,陛下的意思是,青之只要击退了叛军,就算是大功告成,可以返回洛阳……但是现在,情况又有了一些变化。青之在短期之内,怕是无法回去了。”   杨守文露出疑惑之色,看着敬晖。   叛军主力已经被击溃了,他留在这里,似乎也没什么用处吧。   “安南,反了!”   “什么?”   “半月前,安南都护府长史甘猛,突然聚众围攻都护府。   安南大都护曲览被害……幸亏当时,监察御史大夫桓彦范正好在交趾公干,觉察到了情况不妙,便带人逃出交趾,而后在龙编召集兵马,准备反攻。未曾想,安南人此次造反,却是早有预谋。此前和蛮人出兵,曲览把大部分兵马调派去了都金州。   结果,被困甘棠。   如今,岭南西道已经彻底混乱,各羁縻州纷纷起兵。   桓彦范之后率部退至汤州抵御,但局势并不乐观……所以,陛下命你在击溃了叛军之后,立刻南下,剿灭洞澡人和傥迟顿人,而后率部东渡元水,攻打和蛮部及僚子部,以尽快解甘棠之围。陛下有旨,拜你为明威将军,都督岭南道西部战事。”   敬晖说完,目光灼灼,看着杨守文。   “当然,陛下也吩咐了,如果你不想去,也可以直接返回洛阳。”   杨守文脑袋里乱哄哄的,有点不知所以然。   这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突然到他没有任何的准备。   这就明威将军了?   虽是散阶,却是正经的从四品职位。   而都督岭南道西部军事,更是责任重大……杨守文甩了甩头,朝一旁的明秀看去。   “刚才敬公说,那叛军贼酋叫甘猛?   甘罗的‘甘’,是也不是?”   敬晖有点不明白明秀话语中的意思,于是点了点头。   而杨守文却懂了……明秀分明是告诉他:不用再刑讯甘罗了,那幕后主使者已经出现了!   甘猛,没错,就是这个甘猛,安南都护府长史。   怪不得当他们循着那甘娘子的线索追查时,却处处受阻;怪不得苏威能够靠着甘娘子在安南立足,想来就是这个甘猛在背后支持。曲览虽是都护,但终究是外来人。   而甘猛这个长史,土生土长,想要瞒天过海,易如反掌。   想到这里,杨守文忍不住笑了。   武则天说,他如果不愿意去岭南道的话,可以拒绝。可是杨守文心里清楚,如果他真的拒绝了,在武则天心目中的地位,会一落千丈……朕已经在苦心制造机会,为你积攒资历,可是你却不识抬举,竟然要返回洛阳?要么是你不堪大用,要么是你不愿效力。   但不管是哪个结果,杨守文的下场,都不会太好了!   想到这里,杨守文忍不住笑了。   既然已经到这一步,他似乎是别无选择。   安南人……听上去这次的事情挺大。武则天也算是够用心,把这样一个机会给了杨守文。   所以,杨守文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   洞澡人、傥迟顿人、和蛮人还有僚子部……听上去,似乎声势不小。如果杨守文能够借此机会,一举平定了叛军,解甘棠州之围的话,那么对他而言,绝对是大功一件。这功劳,甚至比那劳什子揭发幕后主使人更大,因为他要直面的就是叛军。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朝敬晖躬身一揖。   “杨守文,谨遵陛下旨意!”   【卷五终】 卷六 神龙变 第七百一十六章 长安二年(上)   一场豪雪,染白了神都。   人常说,瑞雪兆丰年。可是对洛阳人而言,这一场豪雪,似乎并未带来太多好运。   长安元年,绝非是一个平静的年份。   在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让许多洛阳人,感到惶恐。   相王李旦被赶出洛阳,似乎意味着已经远离了中枢。   朝堂上,人事变动频繁,令人有一种目不暇接的感受,也显示出武则天情绪上的变幻莫测。   河北道,遭遇大旱,只是流民南下。   震国国君大祚荣屡次兴兵,虽然每次都败退而走,却给幽州造成了实实在在的破坏。   新罗国在朝鲜半岛崛起,隐隐流露出对抗中央的态势。   大祚荣见此情况,于是又与新罗联盟,把控制的疆域扩大许多。   此外,契丹人也在蠢蠢欲动,但是迫于薛讷的威势,不敢轻举妄动。突厥可汗默啜,在入冬后再次寇边。这一次,突厥人攻入了并州,掳走万余百姓后,返回大漠。   吐蕃人,再次出兵偷袭沙州。   安南人造反,杀死了安南大都护曲览,声势浩大,挑动了大半个岭南道陷入动荡……   以上种种,无不显示长安元年的动荡。   在这一条条坏消息不断传来的情况下,武则天的情绪,也变得越发的古怪,难以捉摸。   ……   一队车马,驶出了洛阳城。   由于才下了一场大雪,道路显得有些湿滑泥泞。   可是车马行进的速度却奇快,碾压着路面的结冰,冰屑飞溅。   “三郎,快一些。”   “我知道了,你别催,马上就到了!”   赶车的人,是一个少年。   他浓眉大眼,透着一股子莽撞之气。肤色略显黝黑,显示出长年在户外活动的健康。   道路湿滑泥泞,但是少年赶车的技术却非常出众。   马车有些颠簸,不过速度丝毫不减……他一边催赶车马,一边大声的说话。   “阿姐休要担心,祖母生气固然不假,但大兄和姐夫毕竟是自家人,不会有大碍。”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这心里……”   马车里,传出了一个柔弱好听的声音。   她没有再说下去,闭上了嘴,但少年却能够感受到,她内心的焦虑和恐惧。   “驾!”   他不敢怠慢,扬鞭催马。   远远的,翠云峰已经隐约可见。   桃花峪中,白雪皑皑。   一座简陋的茅屋外,正站立着一个妙龄少女。   峪谷中的景色是极美的,可是她的眼眉间,却流露出一丝丝的哀愁。   “道长,水开了。”   从茅屋中传来清脆的声音,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圆脸少女,蹦蹦跳跳跑出来,冲着道装妙龄少女说道。   那道装少女却未回答,只痴痴看着屋外的雪景。   “小铃铛,马上就要年关了。   兕子哥哥说很快就会回来,可是今年都要过去了,他还没有回来……他,是不是把我忘记了?”   “道长,你可不要胡思乱想。”   圆脸少女闻听,脑袋摇的好像拨浪鼓一样道:“前日陈先生过来不是说过,公子而今在莽荒之中主持战事,通信也不太方便,所以才没有消息。公子他,不会忘记道长的。”   “可是,总要有个消息才是。”   道装少女脸上的愁容越发清晰,她苦恼说道:“这已经过去了半载,却连个书信都没有。   你知道的,那个小蹄子跟在他身边,想必很得意。”   “道长……”   圆脸少女想要再劝说,却见那道装少女一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语。   “算了,徒添烦恼罢了。   走,咱们去泡茶……嘻嘻,我定要学会一手出神入化的茶艺,到时候兕子哥哥定会吃惊。”   说着话,她转身便准备返回茅屋。   却在这时候,一阵犬吠声传来。   四只獒犬在谷口叫喊不停,引起了少女的注意。   “是谁来了?”   “道长,你去泡茶,我去看看。”   道装少女点点头,便返回屋中。   茅屋很是简陋,但陈设却透着一股子雅致之气。   一张茶船旁边,摆放着一只红泥火炉。火炉中,炭火通红,炉上的陶壶则冒着水汽。   少女走到茶船后坐下,素手伸出,取来水壶,准备冲泡。   就在这时,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裹儿,裹儿救命!”   少女手一颤,水壶里一歪,险些把沸水倒在手上。   不过,她却未生气,而是抬头疑惑向外看去,同时站起身来。   那声音,她并不陌生,正是自家姐姐,永泰郡主李仙蕙的声音……   裹儿是在仲夏时节返回洛阳。回到洛阳之后,她少不得受到了责罚。偷偷摸摸的跟着杨守文跑出去,着实吓坏了李显夫妇。不过,李显夫妇虽然不高兴,却并未太生气。   老闺女总算是回来了,又怎舍得斥责?   更何况,裹儿脾气不好。   惹急了她,她再翘家离开,才是大麻烦。此前,她出去有杨守文照顾,李显虽然焦虑,却并不担心。可如果她再翘家,就没了杨守文的关照,出了事谁能负责呢?   所以,裹儿回来之后,李显也只是不痛不痒的责备了一番。   倒是武则天,先是称赞了裹儿,又严厉斥责了一顿,并下旨让她返回太微宫,并且不得走出翠云峰……一开始,裹儿倒是不在意。反正杨守文很快就会回来陪伴她。   谁料想这剑南道的事情是层出不穷,接连发生战事。   杨守文这一去,就是半年没有音讯。   若非有李林甫、杨墽等人时不时来通风报信,只怕裹儿早就忍耐不住,跑出翠云峰。   杨守文不在,桃花峪却在!   裹儿回到太微宫后不久,便从山上搬到了桃花峪。   峪谷冷清,杨承烈也担心她太寂寞,于是就答应了她的请求,把四只獒犬留在谷中。   反正獒犬这一趟出去,和裹儿也熟悉了。   留在峪谷里也没什么,还能保护裹儿的安全。   当然了,那桃花峪之中本就很安全。武则天命裹儿在翠云峰思过,又怎可能没有安排?   “阿姐?”   裹儿忙快步走到大门口,就见李仙蕙神色慌张,在小铃铛和小馒头的搀扶下跑上来。   而在她们身后,则跟着那浓眉大眼的少年,正是李重俊。   裹儿走上前,搀扶住了李仙蕙。   “阿姐,出了什么事,竟如此慌张?”   “裹儿,救命啊。”   李仙蕙似乎已经乱了分寸,言语有些错乱。   倒是李重俊走上前,沉声道:“裹儿,大兄还有姐夫他们,惹了祸事。”   “什么祸事?”   “陛下,陛下要打死他们。”   “什么?”   裹儿听闻,大吃一惊。   武则天狠辣,她当然知道。   不过,对于第三代而言,她还算慈祥。   这怎地好端端就要打死大兄和姐夫?别人不说,大兄可是皇太孙,是父亲的长子。   “前几日,大兄他们在北市和二张起了争执。   祖母后来就责怪了他们一顿……大兄他们感觉委屈,于是就在酒醉之下,说起了内闱之事。他们可能说的有点过了,结果不知道怎地就传到了皇祖母的耳朵里。   祖母非常生气,就把他们叫过来斥责。   也不知道大兄是怎地,竟然当众顶撞起了祖母,以至于祖母大怒,要打死他二人。”   其实,关于武则天和二张之间的事情,传扬的沸沸扬扬。   武则天权作没听见,也就不理不问。   关键是,前些日子有凤阁鸾台平章事朱敬则上疏武则天,对二张之奉宸府严加斥责,其中更不泛提及了一些宫闱之说。武则天表面上不在意,可是心里面却有些恼火。   如今,李重润和武延基二人竟然当面谈及,更令武则天勃然大怒。   加之这些日子来,她心情本就不好。   默啜南下,掳走并州百姓;吐蕃兵进沙州,战事焦灼;大祚荣在东北屡屡进犯;还有安南的战事……原本以为可以很快平定,却不想叛军声势浩荡,把大半个岭南道都卷裹进了战火之中。杨守文在十月初,灭僚子部,解甘棠州之围。可是叛军却接连攻克汤州、西平州,未必邕州……这,可是着实大出了武则天的预料。   岭南道的军备,竟如此废弛吗?   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本就让武则天心烦意乱。   而朝中,又传出了希望她能够召回相王李旦的声音,使得武则天更不胜其烦。在这种情况下,李重润和武延基激怒了武则天,二人哪怕是皇亲国戚,也有性命之忧。   裹儿听了李重俊的解释,心中暗自叫苦。   “父亲那边,可有求情?”   “祖母已下令关闭上阳宫,任何人不得进入。   父亲和姑姑,已经在上阳宫外等了很久,却不得其门而入。我思忖着,裹儿你平日里最得祖母宠爱,若你出面求情,说不定能够让祖母息怒,救下大兄和姐夫。”   “裹儿,求你了!”   李裹儿也不知所措,心中叫苦不迭。   没错,武则天是宠爱她。可现在,她正处在气头上,裹儿就算去了,也未必能见到武则天,该如何劝说呢?   但她也不能袖手旁观。   武延基?她并不在乎,死就死了。可李仙蕙的恳请,她却不能不管,必须要走一遭。 第七百一十七章 长安二年(下)   “祖母虽下旨,不许我走出翠云峰,可是现在……”   裹儿一咬牙,道:“走,我们现在就走。”   若在平时,她是不会触武则天的霉头。说实话,裹儿和几个姐姐妹妹兄弟的感情也算不上特别好。李显对她太宠了,宠的让其他兄弟姐妹眼红。表面上客客气气,可私下里,却颇有怨言。李仙蕙和她关系还成,但脾气又不对,所以也没太多交情。   现在,不一样了!   裹儿知道,等岭南的战事结束之后,杨守文就要回来了。   这一次杨守文回来,可不会再和从前一样,过闲散的生活。他会和自己成亲,而后会步入朝堂。祖母对他报以期望,而父亲对他也非常看重,把他视为左膀右臂。   一个好汉三个帮!   这种情况下,杨守文需要人脉,各种人脉。   其他人,裹儿不熟悉。但是兄弟姐妹间的帮衬,却不能忽视。   这也是裹儿下定决心,不惜违背武则天的旨意,也要返回神都,为李重润求情的原因。   不过,这点心思,裹儿不会说出去,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   上阳宫外,戒备森严。   李显和太平公主在宫外已等候了许久,可是却未曾见到武则天。   武则天这次怕是气坏了,以至于下旨拿下了李重润和武延基之后,直接就送去了洛阳狱中。而后,她下令关闭宫门,任何人都不见。哪怕是太平公主,也被拦在外面。   李显急的在宫门外打转,却又手足无措。   太平公主则一脸无奈,轻声道:“太子,你别转了……还是想想,怎么让圣人息怒。”   “怎么息怒?”   李显怒道:“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听得些谣言,便四处张扬,还在母亲面前胡言乱语……母亲现在连见都不见我们,就算是我想要求情,也没有地方去诉说啊。”   “要不,去找……”   太平公主迟疑了一下,显得有些犹豫。   “找谁?”   “找张易之!”   “不行!”   李显闻听,立刻摇头表示拒绝。   “我知太平你是好意,但是张易之……满朝文武对他二人都不满,若我这时候找他们,岂不是被满朝文武所唾弃?更何况,那二张狡诈,说不定会提出什么要求。”   “要不,我去和他们谈?”   想当初,张昌宗还是太平公主推荐给了武则天,两人之间也有些纠葛。   李显看了太平公主一眼,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   他知道,太平公主一直想要和二张撇清关系,若是让她前去,说不得会让她陷入难堪。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就在这时,裹儿赶来上阳宫外。   李显一见裹儿出现,也是大吃一惊,“裹儿,你怎地来了?陛下不是不许你出翠云峰,你却跑来城里?”   “我想求见祖母,为大兄求情。”   李显闻听,眼睛不由得一亮。   武则天平时最疼爱裹儿,若是裹儿出面求情的话,说不定会有作用。   只是,没等他开口,太平公主便拦住了裹儿,沉声道:“万万不可……这个时候,谁都可以去见陛下,唯独裹儿不可以。别忘了,陛下因何而怪罪大郎和继魏王?   陛下下旨,不许裹儿出翠云峰。   若裹儿这时候进去,是为了替大郎他二人求情的话,陛下会认为裹儿目无尊上,抗旨不遵。这种情况下,莫说就了大郎和继魏王,说不定连裹儿也要被牵扯进去。”   李显闻听,顿时醒悟过来,连连点头。   “太平说的不错,裹儿不可以入宫。”   “可是,大兄和姐夫他们……”   李仙蕙已经完全没了主张,而李重俊更气恼不已,忍不住大声喊叫起来。   “三郎,住嘴!”   李显厉声呵斥李重俊,心里也是非常焦虑。   李重润是他的儿子,看母亲这次的意思,怕是不会轻饶了李重俊。甚至武则天的狠辣,李显也不禁有些担心。可是,他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不禁泪流满面。   “若是兕子哥哥在这里,就好了!”   裹儿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杨守文。   在她的心目中,杨守文无所不能,一定有办法解决面前的困局。   可是,他此刻却远在岭南,不知道在和谁打仗呢,又如何知道这洛阳城中的变故?   “不行,我这就去找张易之。”   太平公主咬碎贝齿,下定了决心。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可就在这时候,从远处驶来了一队车马。   马车在上阳宫外停下来,车帘一挑,露出一张娇艳如花的粉靥。   “婉儿,你也是来求情的吗?”   太平公主见到此人,突然又有了一丝希望。   来人,正是上官婉儿。   她从马车下来,朝着李显等人一福,而后道:“公主所言极是,妾身此来,正为求情。”   “你怎么求情啊!”   李显看着上官婉儿,眼中透着一丝丝绝望,“你也看到了,圣人现在谁也不见,我们在这里已经等了大半天,却不得其门而入。圣人虽对你宠信,却未必听你的劝说。”   这宫门外,有武则天的儿子,她的女儿,她的孙子和孙女……   如此亲近的关系,都不得让她改变主意,甚至连个见面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上官婉儿身为武则天的贴身之人,的确是得武则天所信赖。可小鸾台已非当年可比,上官婉儿也不似早年间那样受到宠信。就算她见到了武则天,怕也没有什么用处。   可是,裹儿却看出了一丝端倪。   上官婉儿面带微笑,表现的非常自信。   难道说,她真有办法让祖母改变主意?亦或者说,她可以平息祖母如今的怒气吗?   武则天而今,烦心事不少。   能够平息她的怒火,让她改变主意……   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道灵光,裹儿顿时兴奋起来。   “姑姑,莫非是兕子哥哥,有好消息传来吗?”   都什么时候,还你的兕子哥哥……   李显眉头微微一蹙,露出一丝丝不快的表情。   不止是李显,便是李重俊和李仙蕙,都有些不满的看着李裹儿。   倒是太平公主眸光闪烁,旋即明白了什么,一把抓住了上官婉儿的手,颤声道:“莫非,岭南战局发生了变化不成?”   上官婉儿,笑了!   她轻轻点头,压低声音道:“小鸾台刚收到了消息,交州大捷。   青之这一次,确是立了大功。他亲率一支兵马,掩去行藏之后,千里奔袭交州,斩杀贼酋甘猛。   而今,交州已经复归于朝廷控制,并且切断了叛军的南北联络。桓彦范在石西州、王元珪则从南平州两路同时进击,大败叛军,收付了西平、武定各州,正向交州进发。   若顺利的话,这时候他们应该与青之在交州汇合。   接下来,他们会继续南下,剿灭叛军余孽……妾身以为,用不得多久,岭南可定。”   李显、太平公主等人,不约而同的长出一口气。   这,绝对是一个可以平息武则天怒火的好消息……只要武则天平息了怒火,李重润和武延基就有救了!   “如此,还请婉儿赶快把这好消息,禀报圣人。”   “我也要去!”   李裹儿跳出来,大声喊叫。   那双明眸,已经变成了星星眼,整个人,更透出了一种无与伦比的骄傲之色……   “让裹儿和我一起去吧,相信陛下不会怪罪。”   上官婉儿不无宠溺的看了裹儿一眼,抬头对李显道。   他话音未落,却听得宫门吱呀呀作响,缓缓打开。从宫中行出一队人,为首的,赫然就是内侍张大年。   看到张大年,李显和太平公主都不由得脸色一变。   张大年这时候出来,只怕是没有好事。   “张将军,哪里去?”   张大年犹豫一下,看了看众人,轻声道:“奴婢奉陛下之命,前往洛阳狱……   太子,奴婢也是不得已。若太子有办法,还请从速,奴婢这边怕是也脱不得太久。” 第七百一十八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上)   上阳宫,丽景台。   武则天站在窗口,看着窗外满园雪景,心思有些沉重。   清早起床时,她照了镜子,却看到了自己,又多了几根白发。毕竟是年逾古稀的人了,就算是平日里再注重保养,终究还是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一天天的老去。   自狄仁杰故去之后,那种孤独和有心无力的感受就越发强烈。   武则天知道,自己的精力不如从前了。   于是,她开始为以后谋划,为太子李显铺路。她赶走了相王李旦,是希望李显能够掌控中枢;她罢免了姚崇和宋璟,是希望能够给李显招揽人才的机会;她力排众议,命杨守文都督岭南道西部战局,是希望能够激发杨守文迅速成长,协助李显。   一个杨承烈,远远不够。   哪怕杨守文成长起来,也不过杯水车薪。   杨家这些年来,人才太少了,几乎没有那种可以独当一面的大才。   所以,武则天想方设法,把杨执柔提起来,但目前来看,杨执柔可治一道,却无治一国的能力。   这,也让武则天多多少少,有些失望。   在这种失望的情绪下,以及日益衰老的恐惧中,武则天开始寄托于长生之术。   长安元年,胡僧洪安献药,使得武则天龙颜大悦。   那张易之兄弟何等机灵的人物,见此情况,立刻投其所好,四处招揽方士,炼制长生不老药。张易之的可心和机灵,使得武则天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安慰。自从失去了狄仁杰后,满朝中她再无能够托付之人,于是张易之的出现,使她倍感温馨。   原本,武则天是想要利用二张兄弟。   可随着对张易之兄弟的态度改变,也使得她产生了一丝丝的慰藉,对他二人也就更加纵容。   可是,也就是这种纵容,引来了许多不满。   如果是以前的武则天,或许不会在意这许多流言蜚语。但是现在,她却变得极为敏感。   李重润两人的事情,让武则天非常生气。   不过,说句心里话,毕竟是自己的孙儿,另一个是孙女婿,武则天倒也没想怎么收拾他们。   偏偏那李重润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当庭顶撞起来。   武则天何等人物?   老娘所作所为,又岂需要向你们这些儿孙辈解释?是非对错,便是老天都评价不得,你却当庭和我顶撞?本来没有太大的事情,可是到后来,却演变的不可收拾。   当然了,若武则天气消了,也就无碍。   偏偏那张易之和李重润素有芥蒂。李重润看不起二张兄弟,常在大庭广众之下讽刺二人;而张易之兄弟却觉得,我们是得了你祖母的宠爱,算是你长辈,你怎能如此不敬我们?   这怨恨从来都是积少成多,到最后化解不开。   所以,得知李重润的事情之后,张易之立刻跑到了武则天身前,一番作态,又暗中挑拨。武则天本就不高兴,被张易之兄弟这一刺激,顿时便产生了浓浓的杀意……   隆冬的风,寒彻骨。   武则天手扶围栏,看着丽景台的景致。   她的心情非常烦躁,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   在即将过去的这一年里,实在是太乱了!发生的事情之多,让她有一种难以为继的感受。   若在从前,她绝不会有疲惫感。   可现在……   “陛下,上官姑娘与一清道长求见。”   宫外,女官悄声禀报。   武则天回过神来,却蛾眉浅蹙,沉声道:“朕不是让裹儿不得走出翠云峰,她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违抗朕的旨意!让她们进来,倒要看她们要说些什么。”   正如太平公主所言,而今的武则天非常敏感。   裹儿若是冒然过来求情,说不定会当场激怒武则天,甚至会对裹儿痛下杀手。   她旋身回到大殿正中坐下,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上官婉儿带着裹儿,从外面进来。   “臣妾上官婉儿,拜见陛下。”   “贫道一清,拜见陛下。”   两人躬身行礼之后,却未听到武则天的声音。   裹儿不由得心中暗呼侥幸,幸亏刚才姑姑拦住了我,否则我跑来,定会让祖母生气。   “裹儿,朕命你在翠云峰修行,未得朕旨意,不得离开翠云峰,你又为何跑来这上阳宫呢?   莫非,你觉得朕不敢惩罚你吗?”   许久,武则天的声音响起,回荡在宫中。   裹儿心里一颤,忙想要开口。   不过,未等她发声,上官婉儿却抢先道:“陛下,此事非是裹儿的错,是妾身的疏忽。”   “哦?”   武则天眉头一蹙,向上官婉儿看去。   凤目之中,闪烁着一抹冷意,她沉声道:“你叫她来作甚?”   “是岭南道来信了!”   “嗯?”   武则天闻听这句话,立刻站起身来。   岭南道的战事,的确是让武则天感到筋疲力尽。这场战乱已经持续了小半年的时间,不管是对于朝廷的国力,还是武则天的声望,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一开始,武则天没想到会打这么久,安南一帮子土著,竟然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她派杨守文去岭南,是想要借此机会,给杨守文增加资历……可没想到,战事会如此焦灼。   正因为岭南道战事不平,使得武则天不敢轻举妄动。   面对突厥的攻势,她也只能以守为主。   而今听到有岭南战报,武则天顿时激动起来。   她虽努力保持着平静,却依旧掩饰不住那话语中的期盼之意,“岭南战事,如何了?”   “回禀陛下,据岭南传来的战报,岭南西路都督杨守文,率部轻骑出击,偷袭交州,斩杀了贼酋甘猛。”   听得这个消息,武则天顿感莫名的轻松。   她慢慢坐下来,半晌后,突然笑了。   “青之,果然不负朕之期许。”   “今监察御史桓彦范与安夷军司马王元珪各起一路兵马,攻打叛军。   估计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和青之汇合一处。若顺利的话,相信不久,就会有战报抵达。”   “好!好!好!”   武则天忍不住连连称赞,而后闭上了眼睛。   “岭南局势平稳下来,朕总算是可以免去了后顾之忧。   对了,前几日蒙舍诏的蒙罗晟曾上疏,言越析诏王波冲与安南人勾结。蒙罗晟表示,愿意代朕征伐波冲。只是此前安南战事不靖,朕有些犹豫。现在嘛……婉儿,你说是否该同意蒙罗晟出兵?” 第七百一十九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下)   蒙舍诏?出兵?   裹儿听到这两个词的时候,眼珠子一转,猛然抬头。   她嘴巴张了张,想要说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而后低下螓首。   裹儿的动作,如何能瞒得过武则天。   她伸手示意上官婉儿先不要说话,沉声道:“裹儿,平身吧。”   “谢祖母!”   武则天让裹儿平身,也就代表着,她不会再追究裹儿抗旨之罪。   她开口道:“裹儿,你刚才似有话说?”   “裹儿不知道当不当说。”   “啰嗦,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裹儿之前在剑南道的时候,曾听得兕子哥哥说过这蒙舍诏王蒙罗晟。”   “哦?青之他怎么说?”   “兕子哥哥说,蒙舍诏王能忍他人所不能忍,有越王勾践之姿,不可小觑。当年,朝廷要他到洛阳,他二话不说,便舍弃了王位,孤身一人前来,绝非等闲人可以做到。”   武则天一怔,旋即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当初,召蒙罗晟的人是她,放走蒙罗晟的人也是她。   但她从未往深处想过,而今听裹儿这么一说,再仔细一想,这蒙罗晟确非等闲之辈。   “兕子哥哥还说,蒙罗晟而今借朝廷之名,对六诏行征伐之事。   乍看,似乎是一件好事。毕竟有蒙舍诏冲锋陷阵,的确是可以免去朝廷许多麻烦。   可是细想,好像又不太好。   蒙舍诏冲锋陷阵不假,但也借此机会,吞并占领了六诏大片土地和人口,势力渐渐强大。而蒙罗晟又是个有野心的人,他表面上归附朝廷,可实际上,却借朝廷之名壮大己身力量。据裹儿所知,那蒙舍诏而今在六诏之中,堪称之为第一……   一旦他有了可以和朝廷对抗的力量,岂不是养虎为患?   兕子哥哥说,统一的六诏,与朝廷并无益处。   倒不如让其分化,使其内部不得安宁。而后朝廷软硬兼施,通过安抚、打压,拉拢、征伐等手段,把六诏纳入朝廷的治下。兕子哥哥还说,六诏只能有一个主人,那就是陛下。”   裹儿对于这些兵事,其实并不是非常清楚。   但杨守文对她说过这些,而在回来之后,她也从已经改名换姓的陈子昂那里,得到了一些指点,所以才能当着武则天的面,说出一个子丑寅卯来。她说的并不是很详细,可是对武则天而言,已经足够。一直以来,帝国号称万国来朝,对于那些异国番邦,只要他们愿意以朝廷为主,朝廷都会欣然答应,而后便不再加以干涉。   说起来,这的确是一种大气魄。   可同样的,朝廷对这些宗属国的控制力薄弱,也使得这些宗属国,常出现反复之事。   六诏不需要王,只需要一个主人,那就是陛下!   这句话,让武则天非常满意,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淡淡笑容。   “裹儿这次出行剑南,看起来倒是收获不小。”   说完,她向上官婉儿看去,沉声道:“婉儿,你怎么看?”   上官婉儿则颇为赞赏的看了裹儿一眼,躬身道:“陛下,臣妾以为,道长所言极是。”   她停顿一下,又接着道:“那越析诏王波冲,是否与安南人勾结,我们并不是很清楚,此前也没有任何的消息。只凭蒙罗晟一句话,就准许他征伐越析诏,未免太过于轻率。   况且,青之说的也有道理,蒙舍诏这些年来借朝廷之名,屡屡行征伐之事,实则是壮大了自身,与朝廷并无益处。这一次,波冲是否勾结乱党且不说,至少波冲一直以来,都臣服于朝廷,对陛下的旨意,也从没有违抗,冒然征伐,恐失人心。”   “那你的意思呢?”   “臣妾的意思……敬晖而今还兼任西南典客,六诏之事,也是他分内之事。   陛下何必下旨,命敬晖查证此事?若波冲真的勾结乱党,也不需要让蒙舍诏出兵。   张知泰才得经略剑南道之职,便让他出兵征伐,也可趁机为张知泰在剑南道立威……至于那蒙罗晟,臣妾以为不可以一味放纵,最好是对他加以压制,免得养虎为患。”   武则天听罢,不禁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婉儿所言,甚合朕意。   这样吧,此事就交给你去处理,派人与敬晖和张知泰知晓,要他们一面查证波冲,一面做好准备,提防蒙罗晟的异动。一俟有证据,着他二人可商议酌情处置。”   上官婉儿忙躬身答应,便准备退下。   裹儿站在大殿上,看了看上官婉儿,又看了看武则天,露出一丝犹豫之色。   她的那点小心思,如何能瞒得过武则天。   看着她那张因为纠结而略显苍白的脸,武则天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婉儿!”   “臣妾在。”   “待会儿你带朕口谕,走一遭洛阳狱,告诉张大年,让他回来吧。   继魏王武延基大逆不道,口出悖逆之言,本当处死。念其年少无知,死罪可免,活罪难饶。黜继魏王之位,贬为庶民,永不得录用;魏王王位,由武延基之弟武延义继之……”   武则天本来就不喜欢武延基,趁此机会,剥夺了他魏王之位,也算是一个警告。   她闭上眼,沉吟片刻,又开口道:“皇太孙李重润,德行有亏,难当大用。   黜李重润皇太孙之名,即日起幽居濯龙园,未得朕之同意,不得离开,否则格杀勿论。”   “臣妾,遵旨。”   上官婉儿领命退下,却留下了裹儿一个人在大殿上,手足无措。   “裹儿,朕命你在翠云峰修道,你却擅自离开,实当重责。   但念在你也是无心之举,就原谅你这一次……怎么,莫非,你还想继续留在这里吗?”   裹儿闻听这话,那还能不明白武则天的意思,连忙道:“裹儿该死,裹儿这就回去。”   “去吧,回去之后,抄写百遍道德经,而后送来宫中。”   “裹儿,遵旨。”   李裹儿顿时苦着脸,躬身退下。   武则天的心情,似乎也好转许多。   她走到了窗前,再看窗外的景色时,却突然觉得那风似乎不再是那么寒冷,春天的气息仿佛已经到来……   ……   长安二年正月十六,交州城外,旌旗招展。   古老的交趾城墙,残留着大战之后的痕迹。那城墙上血迹未干,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暗红色彩。   杨守文站在城门外,昂首挺胸。   眉宇间,仍残留着一丝丝的疲惫之色,但看得出来,他精神还算不错。   桓彦范大步流星,来到了杨守文面前,拱手一揖。   “杨明威,久仰大名,今日终得相见。”   明威,是指杨守文明威将军的散阶。   杨守文比桓彦范小太多了,论辈分,桓彦范和杨承烈是一辈,自不可能称呼他什么杨君。   但是直呼其名?   似乎也不太合适。   杨守文可是朝廷钦命,都督岭南道西部战局。   而桓彦范虽然也在指挥作战,可是却没有朝廷的任命。   所以从职位而言,桓彦范就显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如此情况下,称呼一句‘杨明威’正适合。   杨守文忙道:“桓公若再不来,我险些便抵挡不住了!”   他入岭南道之后,先灭了和蛮,而后又解了甘棠州之围。   可是在整体战局而言,叛军却占居了上风。此次甘猛造反,的确是声势浩大。他几乎是集结了安南都护府治下的大半土著,并且谋划多年。这一次,他杀死了曲览,而后攻城掠地。若非桓彦范勉力抵挡,说不定大半个岭南道都将被叛军所占领。   饶是如此,官军仍是元气大伤。   如果一城一地的征伐,天晓得要持续多久?   也就是这时候,已经改名为诸欢的孟浣献策:叛军声势虽大,却因为仓促集结,部落之间并未妥善的进行整合。阿郎可率一支精锐人马,轻车简行,奔袭交趾。   只要杀了那甘猛,叛军兵锋自然减弱。   这一计,非常凶险。   但杨守文必须承认,若成功了,便可以扭转乾坤。   他可不想在岭南道僵持太久,所以在三思之后,决定采用诸欢的计策,行斩首之计。   杀死了甘猛,占领了交趾县城后,却不代表大获全胜。   甘猛虽然死了,但甘猛的弟弟,号称安南第一猛士的甘勇立刻接替了甘猛的位子,率部疯狂反扑,试图夺回交趾。杨守文率部,在交趾坚守二十日,所部兵马,死伤惨重。   最终,他等来了援兵……   甘勇不愧安南第一猛士之名,不过也仅止如此。   论声望,论智谋,论行军打仗,他都比不得甘猛。在王元珪和桓彦范接连击溃叛军,收复失地之后,甘勇便无心继续围攻交趾,率部南下,退守长阳关……   “若那甘勇再坚持两天,我必死无疑。”   走上交趾县城的城楼,到处可以看到大战后残留的痕迹。   杨守文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感叹,扭头看着桓彦范道:“今叛军已退,但战事却还未结束。   甘勇盘踞交州南部,始终是心腹之患。   桓公,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甘勇不可留,叛军不可留……若不趁此一机会将之彻底剿灭,他日还会再起战端。所以我认为,这一次,应赶尽杀绝。”   桓彦范忍不住抚掌叫好,“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杨明威才华过人,这半首诗作的极好……不过,接下来,杨明威又准备如何进行呢?” 第七百二十章 东门柳   桓彦范虽然没说什么,可杨守文却看得出,他心中所想。   此次岭南之战,桓彦范颇有功劳。曲览被杀之后,也正是桓彦范挺身而出,稳定了局势。   正是他及时发起抵抗,才延缓了叛军的攻势。   不过,在此之后,他却接连败退,甚至险些退守邕州。   这里面有很多运气的因素……曲览被杀后,安南群龙无首,以至于成了一盘散沙。叛军的攻势又非常凶猛,桓彦范虽有手段,奈何手中无甚力量,只能边战边退。   相比之下,杨守文自剑南道一路东进,灭洞澡、傥迟顿,败和蛮人,击溃僚子部,后又解了甘棠之围,可谓功勋卓著。更重要的是,他率部轻骑出击,在交趾斩杀甘猛,夺回交趾县城,切断了叛军的联络,才使得桓彦范有机会组织人马反击。   如此一来,杨守文的功劳,显然要大过了桓彦范,令桓彦范羡慕不已。   接下来,就是剿灭叛军余孽。   桓彦范很想借此机会,挽回一点颜面。   可面对着杨守文,他着实没有丝毫的底气。   谁都知道,这后面的全都是战功。换做他桓彦范的话,一定会亲自出马,平定战乱。   杨守文道:“桓公,接下来的战事,就请你来主持吧。”   “啊?”   “我这一路征战,兵马疲顿。   交趾二十日守城,部曲也死伤惨重,实在无力南下。我准备留守交趾,进行休整,所以追杀甘勇的事情,就只好烦劳桓公。不过,我虽不再参战,可是安夷军一路东征,士气正旺。王元珪也精通兵事,桓公若要南下,还请给他多一些机会吧。”   杨守文累,但绝不至于累到无力征伐。   桓彦范甚至已经做好了留守交趾的打算,未曾想杨守文却把征伐之事,交给了他。   这也让桓彦范心中感慨,当下拱手道:“杨明威放心,桓某定不负所托。”   他停顿一下之后,又沉声道:“不过,杨明威手下猛士如云,桓某有自知之明,所以想要借些人手,还请杨明威不要拒绝。”   礼尚往来!   杨守文把最后平定战乱的功劳给了桓彦范,那么作为交换,桓彦范也想报答一下。   杨守文不去征伐,可是却不代表他手下人不想征伐。   不说别的,只那涂家四兄弟,就一个个看上去生龙活虎。桓彦范这样做,也算是全了杨守文的这番情义。   杨守文对此,自然不会反对。   双方商议妥当后,杨守文便回县衙休息。   安南都护府就设在交趾,但由于此前的叛乱,都护府被叛军一把火化为灰烬,如今只剩下一片废墟。要重新修建,不知何时才能完成,杨守文索性,就把县衙作为了住宅,平日里都在县衙办公。而桓彦范,则未住在城中,而是带着亲随驻扎城外。   从这一点而言,也是桓彦范的尊重。   他驻扎城外,就表明了,在朝廷旨意未到之前,安南都护府,便是以杨守文为尊。   ……   “大猫,你不去帮你父亲?”   “算了,我还是留在交趾……我和他不太对付,见面后少不得又要争执,倒不如各行其是。   再说了,甘猛已死,叛军已无威胁。   甘勇虽然勇猛,却不足为虑。若他连甘勇都对付不得,我倒要劝他,辞官回家吧。”   桓家父子间的矛盾,杨守文不好评判。   其实,这种情况在后世并不少见。父子的感情其实极好,但是父子的个性又都非常强悍。父亲总想要安排好一条路,让儿子按照他的安排前进;偏偏儿子又极有主见,想要依照自己的意愿来行事……于是乎,父子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矛盾也变得无法调和。   桓家父子,大体上就是这样。   所以,桓彦范南下,桓道臣不会随行。   当然了,他也知道,桓彦范此行绝无危险,能大获成功。否则,他一定会跟着去……   见桓道臣主意已定,杨守文也就不再过问。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交趾虽然已经夺回,叛军虽然已经击溃,可是这场叛乱的创伤却难以消散。   自叛军起事,杀死曲览,到大军汇合一处,足足持续了近六个月。   六个月里,大大小小的战事多达百余次,波及十二州近三十县,死伤人数达数万人,更有十余万百姓流离失所。如今,春寒料峭,新的一年即将到来。这些灾民的安置,以及农事和城池的修建,都摆上了议题,需要尽快解决,否则必有变故。   杨守文既然选择留守交趾,那么接下来这些琐碎的事情,就躲避不得。   好在,他身边有桓道臣、诸欢,以及在离开剑南道时,强行从梓州征辟而来的孙处玄。   这些人各有所长,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杨守文的压力。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明秀的帮助。   明家准备出海,于是把大批物资送至岭南。明秀便写信去泉州,恳请明家的帮助。   惊蛰到来前,一批物资终于抵达交趾……   运送物资的人,杨守文并不陌生,就是此前在长洲见过的林銮。   他和明秀交谈了一番之后,便告辞离去,没有和杨守文交集。但是,林銮走后,杨守文可以明显的感受到,明秀情绪上的变化。他,变得有一些烦躁,有一些抑郁。   春寒料峭,但县衙后宅院墙上的紫藤花,却绿油油,格外生动。   杨守文走到池塘边,就看到明秀坐在那里,看着一池池水荡漾涟漪,正呆呆发愣。   “要走了吗?”   杨守文在明秀身旁坐下来,也不看他。   明秀一怔,扭头道:“你怎么知道?”   “看你整日魂不守舍的模样,就知道你有心事。   去年,你便对我说过,要回江左。之后战事连连,你一根跟随我征伐,便没有再提此事。而两天前,林銮抵达交趾后,却未与我见面,交付物资后,便匆匆离去……   然后你就天天发呆,昨日还责骂了茉莉。   我知道,你最喜爱茉莉。之所以责骂,只怕是心情烦躁。   这许多事情联系起来,我若还猜不出你为何而烦恼,岂不是白瞎了谪仙人的名号?”   明秀听罢,却忍不住笑了。   他搓揉面颊,而后幽幽一叹。   “季风将至,出海在即。   我此去勃泥后,便要前往狮子国……而后,我要在狮子国寻一根基,而后站稳脚跟。   所以,这一去,无三五年,怕是回不得中原。”   “怎么,舍不得我?”   明秀听闻,忍不住笑骂一声,狠狠给了杨守文一拳。   而后,他看着杨守文,良久才转过头,凝视着池水,轻声道:“青之,我们认识多久了?”   “算上今年,再过几月,怕就三年了。”   “是啊,三年了!”   明秀笑了,不无感慨道:“自长洲开始,我跟着你四处周转,遇到过许多危险状况。   有时候挺烦你,觉得你这家伙就是个扫把星,走到那里,那里就要出事。   可是这三年,与我来说,也是最快活的三年……无忧无虑,不必挂念着家族中的事情。不过,我终究是明家子弟,如今明家需要我去效力,我无法拒绝,只能前往。   只是这一来,却无法再和你一起冒险,一起玩耍了!”   三年来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   从长洲到洛阳,从洛阳到西域,从西域到剑南,从剑南又到这安南……明秀和他一起,一次次的出生入死,却从未抛弃彼此。这份情谊,平日里感受不得,可此时此刻,却都涌上了心头。   但是,杨守文知道,他无法阻拦明秀。   明秀此去,乃是为了家族,谁也无法将他挽留。   沉默许久,他轻声道:“何时启程?”   “明天一早。”   “这么急吗?”   明秀咬着一根青草,深吸一口气,道:“季风不等人,若错过了季风,便要等到明年才能启程。   年复一年,拖得越久,就越是不利。   我之前不知道该怎么与你说,现在说出来了,也就轻松了。”   说完,明秀便站起身来,拍了拍杨守文的肩膀笑道:“好了,该忙什么,且去忙吧,我也要去收拾行李。晚饭就不要再叫我了,明日一早,我会动身,林銮还等着我呢。”   原来,林銮没走!   杨守文起身刚要说话,却见明秀已飘然而去。   本想着,说晚上一起吃酒。   可这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明秀这么说,很明显是不想道别,更不想流露伤感。   看着明秀的背影,杨守文心中,却又多了几分伤感。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道理谁都知道。   但是……   从昌平走出,至今已三年多了。   杨守文经历过许多的分别,但要说感怀,除了大兄吉达随米娜去了呼罗珊外,便是这一次。而且,这一次的分别,似乎比那次和吉达分别更加强烈,更让他难过。   是夜,一场春雨随夜而来。   春雨润物,悄无声息。   交趾县城在经过了这一场春雨的洗礼之后,似乎一下子变得充满了活力。   天亮时,雨已经停了。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一些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沁人肺腑。   明秀一身简装,背着一个黑色鲨鱼皮制成的刀囊,牵着一匹黄骠马,沿着县城的冷清的街道,缓缓来到了城门口。   城门下,有军卒向他行礼,明秀也只是颔首还礼。   走出城门,他翻身上马,又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街道,这才拨转马头,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忽听得城楼上有人高喊:“四郎,何以不告而别?”   明秀抬头看去,就见城头上,露出了杨守文的一张笑脸。   他朝着明秀招手,而后高声道:“四郎,此去海外,还请多保重,莫要忘了中原故人才是。”   而这时,从城门里走出一个人,正是苏摩儿。   他手捧着一个卷轴,快步走到了明秀身前,轻声道:“明君,这是阿郎昨夜为你作的一幅画,还请明君收好。”   明秀抬头看了城上杨守文一眼,而后接过了卷轴。   他打开来,只见那卷轴上,却画着一条柳枝。   “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   为近城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   卷轴上,除了那一条青色柳枝外,便是一首七绝诗。   题目是《东门柳·赠明四郎远游》。   远游?   明秀嘴角微微翘起,勾勒出一抹笑容。   他再次把头抬起,向杨守文看去,“青之,只一条柳枝,实在有些寂寥。   待我他日归来,定让这画卷色彩琳琅……好了,时辰不早,我该赶路了,你也珍重。”   说完,他收好了卷轴,在城下盘旋两圈后,催马扬鞭离去。   杨守文,则呆愣愣站在城头上,看着明秀的身影渐渐远去,在视野中越来越小……   眼睛,突然间有些湿润。   杨守文冲着明秀远去的方向高声喊道:“四郎,我就等你那琳琅画卷,早去早回。”   声音,在城门上空回荡。   大玉展翅苍穹,发出一声响亮的唳声,似乎是在位明秀送行…… 第七百二十一章 归途(一)   明秀离开了!   他在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可是当他离开后,杨守文就觉得生活中似乎少了些什么。   一连两天,他都无精打采。   后来在诸欢的劝说下,杨守文带着杨茉莉和幼娘,以及冯绍安的两个女儿离开交趾,在县城周围游玩了两天,才算是让情绪渐渐稳定,又带着一群人返回了交趾。   而这个时候,桓彦范则在长阳关大败甘勇。   两万叛军,被桓彦范一举击溃,甘勇率领数百亲随向南逃遁。   “大猫,通知你父亲,罗伏州是甘氏的老巢,那里地势复杂,而且多为土著,必须要加以小心。   建议令尊,稳扎稳打,不要想着速战速决。   朝廷那边我会为他解释,让他不必心急。我希望此一战后,至少可以为岭南道换取三十年到五十年的平静。”   在得知了桓彦范的进展之后,杨守文立刻找来了桓道臣,命他前去提醒。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安南土著冥顽不化,朝廷自平定岭南之后,却又屡屡发生叛乱。   仅过去六年中,加上这一次的叛乱,岭南就发生了三次叛乱。而其余小规模的叛乱,更多不胜数,令人烦不胜烦。杨守文知道,对付这些土著,一味的安抚怀柔还不够。软硬兼施,朝廷一直以来都是展现出了软的手段,却未展现硬的手段来。   甘氏造反,倒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杨守文的态度非常清楚,既然安抚不得,那索性就杀的他们害怕。   在这一点上,杨守文已经通知了王元珪和王君毚两人,并且上疏洛阳,解释了他的计划。   至于朝廷最后是什么态度?   杨守文并不在意。   先杀了再说,了不起他把那罪名背起来就是。   ……   桓彦范攻破长阳关后,兵进爱州。   在得到了杨守文的提醒,他立刻下令,暂缓攻势。在爱州休整三日之后,桓彦范又以王君毚和王元珪两人兵分两路。王元珪率水军,在日南出海,沿海安线南下。   同时,王君毚则由陆路进发,兵发忠义。   桓彦范给二人的交代便是,稳扎稳打,每攻克一地,不必急于继续攻击,而是要肃清当地土著,稳定民心。   这样一来,速度会慢下来。   可一旦稳定,就如同杨守文所言,给岭南三十年的平静……   而杨守文,则留在交趾,继续处理一些琐碎的事情。   虽然明秀走了,可是他身边还有桓道臣与诸欢以及孙处玄三人。事情琐碎而繁多,却在一定程度上,很好的锤炼了杨守文治理地方的能力,让他感觉,进步不小。   “可惜,明氏已决定迁移勃泥。   若不然,我倒是想在这里建造一个港口,交给明家来经营。”   已经过了惊蛰,春雨绵绵。   这一日,杨守文带着诸欢等人离开交趾,巡视长州。   是安南都护府的长州,而不是苏州的长洲……这里地处红河口,是一个极佳的天然港湾。   杨守文在红河口登上一艘海鹘船,巡视涨海。   迎着海风,眺望浩瀚大海。   风浪有点急,以至于海船略显颠簸,不过杨守文的心情,却极为愉悦。   上辈子卧床一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可以乘船出海,可惜未能实现。没想到这一世,却实现了前世的愿望。杨守文突然张开了手臂,迎着风浪发出一声长啸。   倒是其他人,却脸色苍白。   那素来以见状而著称的杨茉莉,趴在船舷上呕吐不停。   诸欢两脚发软,根本不敢上前,倒是幼娘,虽然有些不太适应,却依旧站在杨守文的身边。   “兕子哥哥,既然觉得此地甚好,何不自己经营?”   “哪有那么容易,想要经营这样一个海港,可不是钱帛能够解决。需要疏通方方面面,绝非一人之力能够完成。”   “青之,你又何必担心这个?   你忘了,你在洛阳组建的青园吗?不说别的,那些个勋贵子弟,谁还能没有些手段。你真要想在这里建成港湾,不妨拉拢那些人过来。若真能见到利益,遇到事情,你都不用开口,那些人自会为你解决。而你,只需要把持这港湾即可,又有何难?”   青园!   我险些都忘记了那处所在。   想当初,杨守文找来一帮子驸马勋贵,只是想要让他们老实一些,为李显分忧。   未曾想到,这些家伙别的不行,吃喝玩乐却极为在行。   把个青园经营成了洛阳第一号的销金窟,更聚集了一大帮子纨绔子弟,成了气候。   杨守文当初只是提了一个建议,从未参与进去。   可是,那些个家伙,却一直把他算在里面。虽然他很少出面,可是在青园却名声响亮。   杨守文听了桓道臣的这番话后,顿时想起了那些人。   他想要在红河口兴建港口的冲动愈发强烈,只是……   “大猫,前几日,太子送来书信,问我安南都护的人选。   我上次曾让你打探过你父亲的口风,他对接掌安南都护府,可有兴趣?”   “我倒是提过此事,但他却有些犹豫。   这安南虽说是一方诸侯,天高皇帝远。可是,毕竟远离中枢,也让他颇有些纠结。”   杨守文道:“其实,我觉得,令尊实不宜留在中枢。”   “嗯?”   “他性子刚强,虽有能力,却不晓变通,很容易被人利用。   我记得,狄公曾与我说过一句话:身在庙堂之上,许多时候身不由己。所以,能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有变通之能。令尊若是回去洛阳,难免会受人掣肘。   他又是个强硬的性子,很容易得罪人……所以,我更希望他留在这里,把安南打造成为一片乐土。现在朝堂上的局势太乱,以令尊的性子,实在不宜这时候返回。”   “贪慕虚荣!”   桓道臣冷哼一声,却把杨守文这番话,记在了心里。   说实话,桓彦范的确是缺乏资历。   哪怕是算上这次战功,他回去之后,依然要被压制。   反倒是留在安南,可以让他施展拳脚。最重要的是,这安南刚经历了一场叛乱,需要有强硬之人坐镇。而庙堂中,许多人未必愿意来趟这浑水,桓彦范留下来,也就变得容易许多。   毕竟,朝廷的大敌不在南方,而是在北方和西面。   安南都护,绝对是位高权重。   但是在朝廷的眼中,地位远不如安西都护府那么重要……   桓彦范想了想,沉声道:“既然如此,我便再劝说他一遭。   只是他的脾气太倔,非我能够左右。若是青之你能亲自与他交谈,说不定效果更好。”   杨守文颇以为然。   他这次出巡,目的地便是九真,也就是爱州州府所在。   桓彦范如今就在爱州督战,所以杨守文的另一个目的,便是和桓彦范商议这件事。   桓彦范早已得知杨守文的行程,所以早早在日南港口等候。   杨守文下船后,与桓彦范在日南县衙里交谈了两个时辰,而后便决定改变行程,直接返回交趾。   桓彦范,同意了他的建议,决意留守安南。   ……   而就在杨守文启程离开日南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洛阳,一场激烈的争论正在进行。   长安二年正月十六,上元节。   沙陀州的突厥人突然造反,杀死沙陀州都护府都护。   北庭都护府都护郭虔瓘得知消息,立刻出兵救援,在咸泉镇遭遇埋伏,全军覆没。   郭虔瓘,战死!   消息传到了洛阳,满朝哗然。   所有人,都义愤填膺,叫嚣着要出兵漠北。   武则天下旨凉州都督郭元振出兵庭州,平定叛乱。   同时,该派何人前往庭州接掌北庭都护,也成为许多人讨论的重点。   “老臣举荐一人,东都留守杨承烈,可为北庭都督。”   凤阁侍郎张柬之挺身而出,举荐一人。   只是这个人,却使得武则天颇感为难……北庭都护府,是拱卫安西,连通西域的重要所在。若是派杨承烈前往,的确可以让武则天放心。不说别的,杨承烈不会拉帮结派,绝对忠于武则天。而且他性子沉稳,又通晓胡人习性,的确非常合适。   可是,若杨承烈走了,谁来统领千骑?   武则天一时间陷入了纠结之中,拿不定主意。   回到上阳宫后,武则天便一个人在观风殿内,谁也不见。   她找来了上官婉儿,“若文宣前往北庭,朕倒可以放心。   可是,满朝文武之中,难道就没有第二个合适人选吗?文宣一走,谁来统帅千骑?”   上官婉儿同样不舍,因为北庭远在西域,杨承烈一去,想见他便越发困难。   而且,北庭多危险,上官婉儿同样不太放心。   不过在三思之后,上官婉儿还是开口道:“陛下,从目前而言,杨文宣的确最合适。   北庭乃安西重地,不可轻待。   杨文宣敢于用事,又有足够的能力……况且,他自回来以后,得陛下重用,从一介白身,至今日东都留守不过三载,说实话难以服众。北庭,是他获取功勋的重要之地。若杨文宣能够在北庭有所为,那么他日返回洛阳,谁又能够阻止陛下重用?”   武则天闻听,顿时醒悟过来。   没错,杨承烈这些年的升迁很快,但说实在的,却没有拿得出手的功劳。   如果再想升迁,会困难重重,阻力很大。可如果让他在北庭历练几年,谁又能阻止?   “至于千骑,臣妾倒是想推荐一人。”   “谁?”   “陛下以为,青之如何?”   武则天眼睛一亮,旋即露出了笑容。   杨家父子,她都很看重。或许一开始的时候,武则天对杨守文多少有些不太满意,而且还特别能惹祸。可是这两年下来,但凡安排给他的事情,他一定能够办得妥当。   不管是此前的西域之行,还是后来的剑南道平叛,以及现在的安南战事……   “况且,三年之期即将到老。   裹儿已十七了,难不成让她就这样耗着吗?   青之返回,他们的婚事也该着手操办。虽说裹儿舍了公主封号,但毕竟是皇家贵胄,若青之身份不够,如何相配呢?以前,青之统帅千骑,估计会有很多人反对。   可现在,青之先平剑南叛乱,又在岭南立下大功。   满朝文武中,谁能比他更有资格统帅千骑?谁又能站出来,阻止他统领千骑呢?   陛下莫忘了,青之可是武魁!”   武则天听罢,着实有些意动……   她沉吟良久,突然看着上官婉儿道:“婉儿,若是文宣离开,你舍得吗?”   上官婉儿的脸顿时通红,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武则天笑了,指了指上官婉儿道:“你的心意,朕很明白。   放心吧,朕这次会给你一个交代……立刻传朕旨意,招杨守文返回洛阳,不得耽搁。” 第七百二十二章 归途(二)   三月,北方大地尚为暮春,而岭南却已热浪滚滚。   长安二年,交州的天气比往年要热很多,还未进入夏时,就已经热的让人很不适应。   岭南的炎热,和北方的炎热不太一样。   这个时节,雨水渐渐频繁,使得空气中总带着几分湿漉漉的味道。   坐在屋中,就好像是身处于桑拿房里,即便是一动不动,也会出一身的白毛汗。   杨守文干脆把外套脱下,只穿着一件半臂汗衫,半敞着怀,犹自是汗涔涔。   他一手拿着蒲扇,一边翻看公文。   叛军已经渐趋崩溃边缘,桓彦范稳扎稳打,不断压缩着叛军的生存空间。最初,还有不少本地的土著在暗地里帮衬。但随着桓彦范在二月末一次极为凶残的屠杀过后,土著们也就认清楚了局势,不敢再与叛军产生关联,甚至开始协助官军。   叛军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便是在这交州,坐拥人和。他们大多和土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一旦失去了土著的协助,便如同被束缚住了手脚。再次情况下,清明过后,桓彦范便加大了围剿的力度。同时,王元珪自近海登陆,一举攻克叛军老巢,把叛军压缩在了爱州境内。   甘勇身受重伤,已无力继续指挥。   如此一来,更使得叛军雪上加霜,变得四分五裂。   “桓公的策略极好!”   杨守文看完了公文之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感慨。   他对诸欢道:“如果这时候发起强攻,叛军说不定会狗急跳墙,重又团结起来,做亡命抵抗。虽说结果一样,但与我等而言,死伤太大,着实没有什么必要……桓公围而不攻,叛军又群龙无首。除非再出现一个甘猛,否则绝无可能来扭转局势。”   诸欢微微点头,却露出别样表情。   苏摩儿忍不住道:“诸先生,你莫非不同意阿郎的看法吗?”   杨守文而今身边有两个亲随,一个杨茉莉,一个苏摩儿。杨茉莉心思单纯,只要没人伤害杨守文,他基本上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跟随在杨守文的左右便能满足。   可苏摩儿却希望能更进一步,得到杨守文的赏识。   他很清楚,以信任而言,他无法和杨茉莉相比,更不可能得到杨茉莉的那种重视。   所以,他希望能用另一种方式来得到杨守文的赏识,比如,维护杨守文的威望。杨守文身边,明秀已经离开,便只剩下了孙处玄、桓道臣与诸欢三人。孙处玄踏实做事,桓道臣是官宦子弟,苏摩儿招惹不得,也不想去和这两人产生什么矛盾。   相比之下,诸欢就显得很弱势。   他是飞乌蛮人,为人不拘小节,有些肆意,更经常和杨守文发生争执。   这,也让苏摩儿非常不满……   杨守文抬手,打断了苏摩儿的话。   他轻轻摇着蒲扇,看着诸欢道:“老诸,有话直说,休得装神弄鬼。”   诸欢顿时笑了,看了苏摩儿一眼,而后道:“甘勇虽比不得甘猛,但是却在这种情况下,与我等周旋近三个月光景,也算有些本事。阿郎,我刚才就在想,如果我是甘勇,在而今败局已定的情况下,会做怎样的打算?他虽无力指挥,却未必不去考虑退路。”   “嗯?”杨守文眸光一凝,也不由得颔首表示赞同,“那你认为,甘勇会怎么做呢?”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诸欢沉声道:“阿郎不可不提防,甘勇在而今大势已去的情况下,为日后去图谋。”   杨守文沉吟不语,只端坐在榻椅上,露出沉思之态。   “磨勒!”   “在!”   “你立刻前往长州,拜访桓公。   就说,让他小心叛军诈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而今已到了这一步,便斩草除根,不要留有后患。”   苏摩儿有些迷茫,但还是点头应下。   看他离去,杨守文这才起身对诸欢笑道:“老诸,你这么大年纪,却和个小孩子较劲什么?”   诸欢道:“阿郎,磨勒有野心。   你性子平和,对手下人也颇为放纵,本是好事。可若没个规矩,当那些野心再也无法压制住之后,便会产生许多麻烦。我不是说磨勒不好,只是想要他老实一些。”   杨守文听罢,眉头浅蹙。   诸欢所说,不是没有道理。   “阿郎,这次叛乱结束,怕就是你返回神都之时。   一旦回到神都,你势必会得到重用。那个时候,你便不再是而今的杨君,而是太子的心腹,陛下的近臣。或许算不得权势熏天,但也会有不小的权柄。加之你出身弘农杨氏,更文采飞扬,名动天下。一言一行,都将被人关注,所以更需小心。”   杨守文,沉默了!   良久,他轻声道:“老诸,这些日子,你怕是一直在找机会说这些话吧。”   诸欢微微一笑,也不回答。   杨守文则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只朝着诸欢点点头,表示明白。   “我昨日约了府前街的戎娘子吃酒,便不陪阿郎了……嗯,若有事情,去戎娘子家中寻我便是。”   诸欢懒懒散散往外走,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杨守文看着他的背影,也忍不住笑着连连摇头……   诸欢如此,自有他的道理。虽然不太喜欢他这幅模样,可是杨守文却不想改变他。   他有他的计较,也就有他的道理。   所以,杨守文也就随他去,只要不惹麻烦就好。   ……   夜里,一场雷雨倏忽而至。   到天亮时,雨势减弱,变成了靡靡细雨。   杨守文陪着幼娘说了会儿话,便返回书房中。这一场雨,倒是令天气变得凉爽不少。   只是,如此大雨,势必增加爱州战事的难度。   杨守文知道急不得,可是对于这场战事拖延至今,心里还是有些烦躁。   “大兄,外面有人找。”   幼娘很懂事,在杨守文做事的时候,从来不会打搅。   可是今天……   杨守文抬起头,疑惑看着幼娘道:“谁找我?”   幼娘却是一脸的凝重,全无半点平日里的笑容,轻声道:“是一个女冠,看上去很是柔弱,但我能感觉的出来,她很厉害……她口气很大,说要你前去见她……”   女冠?   杨守文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李裹儿。   要知道,他并不认识什么女冠,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和道门中人很不和谐。他当初写了一部西游,随后又出家,拜在了神秀大师门下,算是佛门中人。除了李裹儿之外,他实在是想不起来,还认识什么道门中人……便是那洛阳的太微宫内,杨守文也很少和对方交道。   很厉害?女冠?   杨守文站起身,道:“我这就去看看。”   “大兄,我陪你去?”   杨守文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你随我来吧。”   他带着幼娘,穿过长廊,来到县衙前庭。   前庭里,很是热闹。   交趾而今百废待兴,有忙不完的事情,以至于衙门里的公人都很忙碌,一个个脚步匆匆。   而在天井内,一个女冠负手而立。   她一身月白色的道袍,头戴高冠,尽显卓尔不群的风姿。   站在那里,仿佛鹤立鸡群,非常显目。杨守文看到对方,立刻便认出了她的身份。   明溪?   他连忙快走两步,到了对方面前,“明道长,别来无恙。”   杨守文的确是和道门没什么关系,可他却忘了,明氏可不仅仅是江左豪门,更是当年江左五大天师世家之一。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和道门的关系,却是非常紧密。   两年前,长洲寻宝,杨守文和明溪相识。   自那之后,两人再无任何联系。明秀偶尔会提及明溪,但大都是语焉不详。杨守文只知道,明溪在长洲寻宝之后,去了龙虎山修行,而后游历巴蜀,行踪飘忽……   此前,杨守文征伐僚子部时,明秀手里有一份岭南道山川地形图,据说出自明溪之手。但除此之外,杨守文再无半点明溪的消息……对了,倒是听说,她和张士龙有婚约,却不知道而今情况如何。   明溪依旧是一副淡漠表情,和杨守文颔首。   “有人要杀你!”   她随着杨守文来到后衙的书房中,才坐下,也不等杨守文说话,就开门见山说道。   “啊?”   杨守文听得一愣,疑惑看着明溪道:“谁要杀我?”   明溪则目光清冷,看着他,又看了看杨守文身边的幼娘。   “正一道,张士龙。”   这名字有点耳熟,杨守文旋即就想起来,正一道张士龙,不就是那个和明溪有婚约的人吗?   “我都不认识张士龙,他为何要杀我?”   “因为,有人想要你死。”   明溪的声音清冷至极,让杨守文感到很不舒服。   幼娘有些不高兴了,大声道:“谁要害我大兄,我绝不饶他。”   “你?”   明溪扫了幼娘一眼,旋即摇摇头道:“张士龙身手高绝,更精修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手段非常厉害,能在无声无息中,取人性命……你身手确是不错,但未曾修炼过精神秘术,很容易为他所乘。到时候,非但帮不得杨守文,反而会拖累他。”   幼娘大怒,起身便要争辩,却被杨守文拦下。   杨守文看着明溪,只见她目光清澈。   “明道长,你要如何?”   “我要你帮我杀了张士龙……我欠你一个人情,你可以随意提要求,我都不会拒绝。”   “杀张士龙?”   杨守文听得一愣,旋即笑道:“你刚才说了,张士龙精通精神秘术,我岂是对手?”   哪知道,明溪却正色道:“你可以的,我知道,你可以杀死张士龙。” 第七百二十三章 归途(三)   杨守文眯起了眼睛,凝视明溪。   他心中有些困惑,明溪何以如此肯定,自己就能对抗张士龙呢?   按道理说,明溪和张士龙有婚约,又为什么要杀死张士龙?至于张士龙的身份?杨守文倒是不太在意。毕竟,此时的正一道还算不得强大,与后来屡屡参与到朝政之中的龙虎山天师道根本无法相比。而对于朝廷而言,孙恩之乱虽然已经过去数百年,可是其带来的危害,乃至于到了现在,仍为朝廷所忌惮,不敢对其放纵。   “张士龙,名叫张高,与相王府往来密切。   我之所以要你杀他,是因为正一道一直以来,都垂涎我明家秘术,而其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又恰恰可以克制我明家秘术,不得已我族中长老才定下了我二人婚约。   至于我为何知道你能杀死张士龙……”   明溪沉吟一下道:“金蟾引导术,原本是杜氏天师一支秘法。   杜子恭死后,杜氏渐趋没落,金蟾引导术渐渐失传,随后才有正一道在龙虎山崛起。   我不知道你祖父究竟是从何人手中学来的这门秘法,我也曾前往武当山寻访,但是却没有结果。金蟾引导术,是克制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的唯一秘术,我想当世之中,也唯有你一人精通,并且已达到了炼炁化神的境界,对付张士龙当不成问题。   我希望你帮我,杀死张士龙。   这对你而言是一件好事,对我同样也是一件好事……”   明溪没有隐瞒,而是直言不讳。   杨守文眸光凝重,沉吟不语。   明溪话语中透露出了许多消息,而其中最重要的信息,则是那句‘正一道和相王府往来甚密’。也就是说,张士龙要杀他,是奉了相王府的差遣。想到这里,杨守文不禁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相王李旦不甘失败,一直想要自并州重返中枢。   这一点,杨守文心里非常清楚。   试想,一个忍辱负重八载,不惜改变姓氏的人,又怎能容忍基业落入他人之手呢?   李旦的口碑不错,而且身边也聚集了一大批能人异士。   就底蕴而言,李显与之相差太多,根本不可同日而语。现如今,李旦被赶出了洛阳,虽未并州大都督,看似权柄甚大,可实际上,已经被武则天从中枢驱逐出去。   他不会甘心,他手下的那些人同样不会甘心。   伴随着李显的地位日益稳固,李旦的危机感就会越来越强烈。   他一定会有所行动……这早在杨守文意料之中。不过,杨守文却没有想到,李旦的目标竟然是他!还真是看得起我啊……杨守文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一抹苦笑。   “他何时动手,来交趾吗?”   明溪却摇摇头道:“张士龙性情孤傲,却非莽撞之人。   交趾而今在你掌控之中,他万万不可能在这里动手……所以,我猜他会在你归途之中动手脚。”   “归途?”   “我离开洛阳时,朝廷已任命令尊为北庭大都护之职。   据明琰分析,陛下很快会命你返回东都,很有可能会接掌千骑。估计,天使而今,已在途中。”   杨守文听到这个消息,又大吃一惊。   “我爹去庭州了?”   “正是。”   “那郭虔瓘……”   “郭虔瓘战死,庭州而今正处于混乱之中。   陛下之所以如此安排,怕也是不得已。毕竟,庭州连通昆陵古道,更是西面屏障,地位极其重要,非心腹之人不得出任。郭虔瓘战死太过突然,也使得陛下找不到其他的合适人选。”   看样子,明溪对朝堂中的事情很是清楚。   想想倒也不算奇怪,明家毕竟和武则天关系密切,哪怕他们要迁离海外,但是与朝堂上的联系,仍旧频繁。   老爹要去北庭?   这对于杨承烈而言,倒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同时也是一个好机会。   杨守文在北庭,此前也有一些根基,所以杨承烈过去之后,也不必担心孤家寡人。   只是自己要回去了……   杨守文沉吟半晌,而后看着明溪道:“张士龙,我可以帮你对付。   但是,我而今在这边有些计划,需要你明家出力帮忙。我准备在长州的红河口建造一个港口,就如同你们在泉州建造的港口一样,日后可以作为一处重要的出海基地。   同时,安南需要大量的移民,彻底稳定这边的局势。   可是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做到这些事情,我希望明家能够联合江左豪门,助我完成此事。我已向陛下奏疏,恳请桓彦范为安南大都护,他可以协助配合。”   “在此地建立出海口吗?”   明溪闻听,不禁蛾眉颦蹙,有些疑惑的看着杨守文。   她不明白杨守文为何想要在交趾建立出海口,也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重视这偏荒之地,甚至想要移民。不过,这种事情对明家而言,倒也算不得困难。明家虽然决意迁移海外,但同样希望在华夏留下一些根基。泉州的林銮,便是其中的一个……若再增加一个,倒也未尝不可。至于集合江左豪门的力量……似乎也不算困难。   “此事,我会向族老禀报,但能否成功,我却不敢保证。   另外,我需要去勘查你说的红河口,如果真的合适,我想明家也不会介意出钱兴建。”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杨守文从明秀那里得知,明溪在明家的地位很不一般,甚至比明琰的地位还要高一些。   她肯帮忙,那就代表着事情成功了一大半!   “如此,明日我陪你前去勘查!”   明溪点点头,旋即站起身来。   “我累了,给我安排一个清净的房间,我要休息。”   她话语中,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同时又显得风轻云淡,好像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杨守文自然不会因此而心生不满,立刻把苏摩儿唤来,让他带明溪去休息。   “大兄,这个道人,很厉害。”   目送明溪离去,幼娘忍不住低声说道。   杨守文则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四郎说,她会是明家的最后一位天师。”   “啊?”   “其实我也不太懂,这种天师资格是如何传承。   四郎说过,当年的江左四大天师世家,一代代没落,便是因为后继无人,想必其中是有不为人所知的神妙。不过,此事与我们无关,明日我带她去红河口勘查,你在家收拾一下行李……估计再过些日子,咱们就要返回洛阳,婶娘一定等急了。”   幼娘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   只是,杨守文没有发现,当幼娘退出去的一刹那,看上去有些落寞,眼中闪动泪光。   ……   接下来的几日里,杨守文陪着明溪,勘查了红河口。   明溪勘查,可不是形式上的走动,而是手持罗盘,勘查的非常仔细。   从地形地貌,到整个出海口附近的水质和土质,她都没有错过。甚至,她还叫上了一艘海鹘船出海,在海上足足两日,才返回陆上。至于结果如何?明溪没有告诉杨守文,只是写下了一封书信,命人送往江宁。那信中的内容,杨守文不得而知。   从长州再次返回交趾,已是三月末。   杨守文虽然没有插手爱州的战事,却时时刻刻关注着。   爱州战事,终于进入了尾声……   甘勇伤重不治而亡,叛军也随之四分五裂,彻底变成了一盘散沙。   王元珪趁机西进,接连夺取了三座县城,斩杀数千叛军。叛军残余,便龟缩与一座孤城内,被重重包围。   桓彦范,也最终没有心慈手软。   一个叛军将领假做投降,想趁机将甘勇之子带走,却被桓彦范识破。   那将领姓梅,而甘勇的幼子则假那梅姓将领之子,改名为梅叔鸾……桓彦范看出了破绽,将那梅姓将领和梅叔鸾一并斩杀!消息传至交趾,也让杨守文长出了一口气。   杨守文旋即,召王君毚返回交趾。   “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有一位兄长,名叫郭知运?”   “正是!”   “我现在要你立刻与他联系,然后前往庭州,拜见我的父亲。   家父而今,刚出任北庭都护,手下正缺少可用之人。安南战事结束,怕再不会有甚动荡,你留在这里,未免屈才。英雄无用武之地,着实令人感到悲伤,所以我想要你前去协助我父亲,在北庭建功立业。相信,那边的机会比安南,要多很多。”   王君毚闻听,顿时喜出望外。   安南一战,让他品尝到了统帅一军的滋味。   若再去过那种平淡的生活,他会很不舒服……北庭,也算是他的家乡。他对那里更加熟悉,而且返回北庭,还能与兄长郭知运并肩作战,也算是全了少年时的誓言。   更重要的是,北庭都护是杨守文的父亲。   而他作为杨守文推荐过去的人,毫无疑问,将成为杨承烈的心腹。   这,可比留在安南要强百倍!   “末将愿听从总管安排。”   杨守文闻听,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间便进入四月。   桓彦范亲自主持爱州战事,成功剿灭了最后一支叛军,大获全胜。   与此同时,朝廷的使者也抵达交趾。   正如明溪告诉杨守文的那样,杨承烈出任北庭都护之后,武则天最终决定,命杨守文接掌千骑,即刻返回神都。   “要回去了,幼娘怎地不开心?”   当杨守文带着一干亲随离开交趾时,看到幼娘一路沉默,不由得心中疑惑,开口问道。   幼娘看着他,张了张嘴。   她强笑道:“大兄说的哪里话,只是与阿娘分别太久,幼娘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见。”   杨守文没有看出异样,只笑道:“该如何就如何,婶娘在家中,怕已是望眼欲穿……”   “嗯!”   幼娘点点头,却又一次沉默了。 第七百二十四章 张士龙   杨守文发现不对劲了!   离开交趾六天,他觉察到幼娘的情绪有些古怪。   以往,她就像一只快乐的百灵鸟,围绕在他的身边,总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可是这一次,她却显得很沉默,经常独坐一旁发呆,亦或者是暗地里偷偷的看着杨守文。   那目光中,包含千万爱慕,虽不炽烈,却浓郁的无法化解。   “幼娘,你怎么了?”   “我没事。”   当杨守文去询问她的时候,幼娘却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亦或者三言两语把话题岔开。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杨守文有些担心,可幼娘不肯说,他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这丫头,到底是怎么了?   ……   初夏时节的荆楚之地,雨水格外频繁。   有的时候,一天里会下好几场雨。虽然雨势并不大,可频繁的降雨,却使得道路变得格外泥泞。   这也使得杨守文等人很难提速,一天下来,情况好的话,能走一百多里,情况不好,一天也不过五六十里的路程。一开始的时候,杨守文还好,可总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速度,让他渐渐有些暴躁起来。   “闲来颂黄庭,杨守文你若真是烦躁,不如读些道经吧。”   明溪看出了杨守文的烦躁,于是为他出了一个主意,送给他一卷黄庭经。   杨守文对此,并无兴趣。   但明溪的好意,他也无法拒绝,也只能接过经书。   一开始,他是看不进去的。   明溪道:“黄庭在悟,不再看。   你每次诵读出声,慢慢的就能感受到其中的奥妙,再烦躁的心情,也会平静下来。”   有用吗?   杨守文不太相信。   不过,他还是按照明溪的话去做,每次翻阅黄庭经时,会读出声来。而每到这个时候,幼娘就会默默坐在他的身边,聆听他诵读经文。那感觉,就好像从前在虎谷山时,杨守文给她讲西游的故事一样。她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露出甜美笑容。   又十余日,杨守文等人,抵达均州。   武当,又名太和山、谢罗山、参上山,有太岳、玄岳之称。   ‘武当’之名,最早出现于《汉书》之中。汉高祖五年,也就是公元前202年,高祖皇帝刘邦下旨,置武当县,从此武当山便逐渐为世人所知晓。汉末魏晋时,求仙学道者纷纷栖隐于武当山中,也使得武当山成为道教圣地,披上了神秘外衣。   这里,道观林立,有诸多的炼气士。   唐贞观年间,太宗诏武当节度使在武当山上祈雨而应,于是又敕建了一座五龙祠,使得武当山的地位再次获得提升。   天色,将晚。   晚霞夕照,景色动人。   张高一袭月白色道袍,头戴高冠,负手立于紫霄岩上。   这紫霄岩朝南,故而也叫做南岩。这里有武当山最为瑰丽的景观,也是无数炼气士隐居修仙之所。   山风,猛烈。   浮动张高身上的道袍猎猎。   他目光痴迷,看着眼前的美景,不由得心生感叹。   在他身后不远处,是一座看上去颇为简陋的道观。十二名身穿道袍的道士垂手而立,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从山间小径上跑来一个童子。   他步履匆匆来到了张高身后,躬身道:“天师,有消息了。”   张高缓缓转过身,朝那童子看去。   斜阳余晖,照在他那张俊美的脸上,却透出一丝丝诡异之气。   张高身材高大,约六尺三寸的身高,体形修长。他居高临下,看着那童子,柔声道:“来了吗?”   “是的!”   童子道:“那人在两个时辰前,住进了五龙驿,随行人共六十人,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明溪不在吗?”   “没有看到明溪道长。”   张高听罢,突然笑了。   “没关系,她一定是在那杨守文的身边。   我张士龙要做的事情,谁都别想阻止……正好,让她见识一下我正一道的奇门秘法,让她死了那条心。明家的灵狐拜月引导术,我要定了,若她不识好歹,就休怪我不懂得怜香惜玉。   传我的法旨,给我严密监视杨守文的动向。   今晚子时,便是他杨守文丧命之时……”   童子稽首一礼,而后躬身退下。   张高深吸一口气,慢慢抬起手,虚空张开,似乎想要抓住那即将落山的夕阳。   正一道始于张道陵,但是自汉末以来,张氏道统渐渐没落。直到孙恩被杀之后,张家从孙恩手中夺回了五斗米教的经典,而后才慢慢恢复元气,至张高,正好传承至第十五代。   不过,由于孙恩的缘故,历代执政者对于五斗米教都忌讳莫深。   于是张家改五斗米教为正一道,并且积极与朝廷合作,后来又用各种手段,吞并了江左四大天师世家的力量,成为江左之地最强大的存在。只是,四大天师世家中,明氏一直非常低调,且底蕴强大,令正一道也不敢轻易与之为敌。再后来,明崇俨出山,辅佐武则天成就基业,而张高的父亲,也就是十四代天师张慈正却选择了与武则天敌对,甚至在徐敬业造反的时候,还在暗地里协助徐敬业对抗武则天。   而明崇俨的死,也正是张慈正一手促成……   总之,张慈正站错了队伍,在武则天登基后,对龙虎山的正一道进行了严酷打压。   张慈正也因此,不得不兵解归天,把道统传到张高手中。   张高执掌正一道后,便一直保持低调。   他很清楚,正一道想再次崛起,必须要有朝廷的扶持。而在当时,最佳的合作对象,便是相王李旦。   他一边投效相王,一边又示好明氏,并与明溪定下了亲事。   只是……   太子李显返回中枢,并且逐渐站稳脚跟,令张高感到了几分恐惧。   此次相王府请他出手刺杀杨守文,他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   目光,扫过站在道观外的十二个道士,张高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极为诡异的笑容。   倒要看看,这杨守文究竟有何等本事!   但不管你有什么手段,今日也休想逃出我的手心……   张高甩袖,负手沿着山间小径向外走。那十二个道士则紧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他们行走的姿势非常怪异,两腿微微完全,看似行走,实则却是在山间跳跃。   动作整齐如一,恍如被操纵的傀儡一样,而且行走无声,速度奇快,恍若一阵风。 第七百二十五章 幼娘的心思   夜色,将临五龙镇。   五龙镇的名字,因镇上的那座五龙祠而来,在武当县治下,算得上是一座中等规模的城镇。   人口两千余,也颇为繁华。   杨守文一行人经过十余日长途跋涉,抵达五龙驿的时候,已疲惫不堪。   他倒还好,关键是冯家大妹和小妹两个女娃,着实有些支撑不住。当初杨守文离开剑南道时,大妹和小妹便跟着幼娘一同过来。父母都已故去,使得两个女娃孤苦伶仃。她们很黏着幼娘,而幼娘对她们也非常关爱,始终把两个女娃带在身旁。   杨守文自然不会阻止,只是这一路下来,却不比之前行军时的舒适……   “幼娘,怎么还不去睡?”   夜色已深,五龙驿也格外宁静。   驿站旁边的池塘里,不时传来几声蛙鸣,却给这夜色更增添了几分静谧祥和之气。   杨守文从屋中走出的时候,看到幼娘坐在门廊上发愣。   他走上前,在幼娘身边坐下,不无担心的看着幼娘。   这一段时日,幼娘的表现很怪异,表面上看去似乎是很亲近,可是杨守文却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疏离感。其实,也不是疏离感,他形容不来,反正是颇有些怪异。   “睡不着。”   “嗯?”   “今夜不知为何,有些心浮气躁。”   幼娘扭头看着杨守文,轻声道:“我说不上原因,只是感觉着,要发生什么事情。”   杨守文眸光一闪,心头随之一动。   幼娘的这种感觉,他也有!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天气炎热的缘故,可现在看来,似乎真的有些古怪了。   “磨勒!”   “在。”   伴随着杨守文一声呼唤,苏摩儿急匆匆跑了过来。   而今的杨守文,虽然卸除了都督军事的职务,但是身份和地位却越发的高了。大家都知道,他即将接掌千骑,统帅禁军,职位虽不是太高,但权力却比之前更大。   所以在他身边,要随时有人听命。   “传我命令,加强驿站守卫。”   苏摩儿心中奇怪,不知道杨守文为何要如此做,但毕竟跟随杨守文大半年时间,他逐渐的养成了令行禁止的习惯。杨守文一声令下之后,苏摩儿立刻领命而去。   “大兄。”   “嗯?”   杨守文转过身,却迎上了幼娘澄净的目光。   他看得出来,幼娘的目光中,包含有太多不同寻常的含义,竟隐隐的让他感到心痛。   “幼娘,怎么了?”   幼娘却笑了,轻声道:“没事,只是想唤大兄一声……大兄,还是和从前一样。”   她的话,让杨守文有些摸不着头脑。   脸上旋即露出了疑惑之色,杨守文伸出手,想要似从前一样的揉动幼娘的脑袋,却被幼娘轻轻一让,躲闪了过去。   “大兄,我困了。”   “哦……那早点休息。”   “大兄,小心点,我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   “放心吧,有大兄在,幼娘便好好歇息。”   幼娘答应一声,起身缓缓离去。   月光下,那轻灵的身影,仿佛像一个精灵……   杨守文看着她,心里突然产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幼娘要离开他了!   不可能!   幼娘怎么会离开自己?   他们经过千辛万苦,更出生入死才重聚在一起,又怎会分离?反正,杨守文不会同意。   大兄,依旧如从前那般。   可是和从前却已不同……大兄身边,总跟着许多人,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和自己无忧无虑的说笑和玩耍。   千牛卫将军,统领千骑?   幼娘不清楚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职务,但是却明白,大兄已步入朝堂,无法离开。   她,还是那个虎谷山的野丫头。   哪怕经过三载,始终没有变化。   除了杀人,她再无其他的本领。不会做饭,不会女红,不懂得如何打扫房间,不知道如何照顾大兄。而那个人,却是公主……她为了大兄,不惜抛弃了公主的封号,入道出家。她的爹爹是太子,以后更会是九五之尊,成为皇帝,成为大兄的臂助。   幼娘躲在暗处,看着杨守文返回房间,忽然间流下了眼泪。   “小娘子,我知你爱惜郎君,也知你们感情深厚。   可郎君而今已步入朝堂,得陛下所重,出将入相指日可待。或许郎君不在意这些,但他身后的弘农杨家,还有公主的父母兄长,真的可以容忍你一直跟随他左右吗?   天家无情,如今郎君得天家所重,可行事肆无忌惮。   可是有朝一日失去了天家的恩宠,必将步履艰难……郎君不愿舍弃,可小娘子就愿意看他有那么一天吗?有的时候,小娘子还需知晓进退,才能够保得郎君无碍。”   脑海中,回响起了一个声音,令幼娘更感心痛。   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这声音便一直萦绕左右,令她无法平静。   但她却知道,一入朝堂深似海……大兄,会一直是那个在虎谷山下爱惜她的大兄吗?   幼娘也不知道……   ……   恍恍惚惚间,庭院中腾起了雾气。   幼娘蜷缩在门廊的角落里,突然间觉察到有一些古怪。   这个时节,哪儿来的雾气?   她呼的站起身,紧走两步,却一阵头晕目眩。   不对劲,有状况。   幼娘想到这里,便要张口呼喊,可是当嘴巴张开之后,却好像发不出声音来……   怎么回事?   她知道自己着了道,忙强撑着后退两步,靠在墙上。   而在这时候,古怪的声浪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像把整个庭院都包围了一样。幼娘发现,自己不但无法开口发出声音,甚至连听觉也在那声浪的侵袭之下不断削弱。   她抬起手,从发髻中拔出发簪。   那发簪,其实是一把连鞘的匕首,只有巴掌大小。   随着发簪被取下,幼娘一头乌黑的长发顿时披散下来。她把匕首藏在手心里,正要去找杨守文,却见那庭院大门突然间飞起,重重落在地上,却又没有半点的声息。 第七百二十六章 天罗地网   十二个形如鬼魅的人冲进了庭院,行动如风。   幼娘心里一惊,也不做考虑,猱身便扑出门廊。只是,在失去了听觉之后,幼娘感觉有点不太适应,行动间似乎也没有了往日的那种敏捷,举手投足都感到窒涩。   她想要拦住那些人,可未等她动手,为首的人已经拔剑出鞘,向她刺来。   那人手中的剑形状非常古怪,呈棱形,并且有一层朦朦的荧光,看上去极为恐怖。   剑光奇快,唰的便刺向幼娘。   在那口剑刺出的刹那,幼娘恍惚间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浪,令她不由得昏昏欲睡。   脚下不禁一慢,那口剑几乎是贴着她的身子滑过。   锋利的剑刃撕裂了她的衣衫,更在她腰间留下一道血痕。   疼痛感,仿佛刺激了幼娘的神经,令她蓦地清醒过来。就在她清醒的一刹那,听觉好像也恢复了正常。她这才看清楚,眼前之人身穿黑袍,头戴竹皮高冠,脸上则画着暗红色的符纹,在烟雾的遮掩之下,更透出了几分恐怖气息,令人心惊胆战。   不过,那清醒只是瞬间。   幼娘旋即便发现,昏沉的感觉重又涌来。   她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手中羊角匕首便狠狠扎在了手臂上。剧烈的疼痛,令那眩晕昏沉的感觉,立刻消失不见。   另一个高冠黑衣人已到了她跟前,挺剑就刺。也许在他看来,已经失去了抵抗力的幼娘,不过是一只待宰的羔羊罢了。只是他没有想到,幼娘竟然会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就找到了破解之法。剧烈的疼痛,刺激得她六识甚至比平常更加敏锐。   娇小的身体几乎是贴着棱形剑的剑身滑过,狠狠撞进了对方的怀中。   一声如同野兽般的惨叫声响起,幼娘手中那口匕首便没入对方体内,而后随着幼娘身体的转动一拉,生生在对方的肚子上,划出了一个血淋淋,触目惊心的伤口。   黑衣人倒地不起,脏器顺着伤口流淌出来,鲜血眨眼间便染红了地面。   “贱婢,找死!”   旁边的黑衣人见状,不禁大怒,手中棱形宝剑横扫而出。   幼娘脚下一顿,身体后掠。   可是,她旋即发现,在不知不觉中,她已被三人包围起来……   “小娘子别怕,杨茉莉来了!”   眼见着幼娘已身陷重围,岌岌可危时,一个雄浑的声音在庭院中响起。   一个巨汉冲了过来,手中的大铁槌舞动,就听一声惨叫,一个高冠黑衣人便被砸的脑浆迸裂。   杨茉莉冲到了幼娘身边,双槌翻飞,便护住了幼娘。   幼娘这才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杨守文已经走出了房间。   手中一杆玄铁枪,嗡的一声颤响,划出一抹残影,狠狠贯入一个高冠黑衣人的胸口。   “张天师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藏头缩尾,刷这种愚弄愚夫愚妇的把戏?”   杨守文一枪得手,立刻退后,大枪拖在身后。   剩下的八个高冠黑衣人则丝毫不乱,眨眼间便把他三人围在了中间。   “幼娘,你没事吧?”   “大兄我没事。”   幼娘虽杀死了一个高冠人,却脸色苍白。   一只手臂,已经被鲜血染红,看上去气色萎靡。   这时候,从庭院大门外走来一人。那人步履轻盈,仿佛是从云雾中御风而来的仙人一般,身披鹤氅,手捧一口七星宝剑,衣袂飘飘,令人不由得心生仰慕之情。   “看起来,你是早有准备。”   道人正是张士龙,正一道第十五代天师。   薄薄的嘴唇,勾勒出一抹好看的弧度,他环视庭院中,轻声道:“看样子,那贱婢果然给你通风报信了……   不过,没关系。   今晚杀了你之后,我自会去找那贱婢算账。”   说着话,张士龙的目光,在杨茉莉和幼娘身上扫了一眼。   “不错,不错……一个心思单纯,所以可以躲过我的法术,且天生神力;一个性情坚韧果决,倒是个绝佳鼎炉。待我杀了你之后,把他二人一个炼成黄巾力士,一个炼成罗刹女。用不得多久,我便可以横扫江左,令我正一道重振当年的声威。”   黄巾力士?罗刹女?   杨守文不太清楚是什么情况。   但是他能感觉得出来,那绝不是什么好事。   眸光旋即一凝,他单手执枪,呼的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枪头指地,凝视张士龙。   “自我出道以来,想杀我的人不计其数,但结果都变成了死人。   张天师,你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听人说,正一道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有夺天地造化之妙。说来很巧,我家传绝学中,也有一套锤炼精神异力的法门,倒要领教一番。”   杨守文没有说那家传功法叫什么名字,也是不想被张士龙觉察。   明溪说,他的功夫传承自江左杜氏天师一宗,可以克制张士龙。虽然不清楚真假,可是杨守文却不愿被张士龙觉察。最重要的时,此前张士龙所用的那法术,其实是一种借助声光电所制造出来的幻觉,可以蒙蔽六识,普通人根本无法抵挡……   杨茉莉心思单纯,不容易被蒙蔽。   幼娘用绝大毅力,抵御了这场奇妙幻术。   可是杨守文……他必须要想办法让张士龙相信,自己之所以未售蒙蔽,便是靠着自家家传功法。这样一来,可以让张士龙放松警惕,更方便杨守文对他行致命一击。   果然,张士龙听了杨守文的话,笑了。   “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卖弄?   今日,就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神通。”   “八门金锁,给我困死那两个人,休要坏他们性命。”   张士龙说话间,七星宝剑出鞘,发出龙吟之声。   一抹寒光流转,仿佛星辰闪烁。刹那间,杨守文只觉自己置身于一片星海之中,天地旋即消失不见。   星光闪烁,每一点星光,都隐隐含有杀机。   杨守文心神一动,便知道那张士龙的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已经施展开来,顿时格外小心。   “茉莉,保护好幼娘。”   他高声呼喊,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星光一闪,呼啸而来。   那感觉,就好像当初他修炼金蟾引导术小成时,常出现的幻觉。   手中玄铁枪嗡的一声扬起,正中星光。   那星光,旋即堙没……   一点星光堙没,却带起了群星闪动。   刹那间,杨守文直觉满天星辰都向他扑来。手中玄铁枪吞吐闪动,划出一道道,一条条的残影。无数道残影,恍若组成了一面无边无际的网,把那满天星光笼罩其中。   这是金蟾引导术中隐藏的妙法,杨守文仿佛在刹那间,领悟出了其中的奥义。   而张士龙更瞪大了眼睛,露出惊恐之色。   “天罗地网,这是江左杜氏的天罗地网……你是杜氏传人?”   他非常清楚,自家以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所变幻而成的星罗斗转之术的弱点,更清楚,那天罗地网之法,是星罗斗转的克星。江左杜氏,竟然还有传人在世?哪怕是张士龙心高气傲,在这刹那间,也乱了分寸,精神异力随之出现了一丝丝破绽。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剑光飞起。   那剑光绚烂,夺目至极。   “明溪,贱婢……你敢偷袭我?”   张士龙心里不由得一个激灵,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转身就想离开,却不想迎面明溪出现,用一种带着极端蛊惑之意的声音道:“张士龙。”   张士龙的心神本就不稳,在听到那声音后,顿时呆愣住了。   “是我!”   他好像失去了魂魄一般,痴呆呆回答了一句。   未等他说完,剑光已经到他近前。   “少爷,小心。”   那八个高冠随从见状,不由得大惊失色,高声呼喊,想要把张士龙唤醒。   可是,已经中了明溪暗算的张士龙,如何能听得见他们的呼喊。就见那道剑光在半空中回旋,一颗六阳魁首飞起,伴随着一蓬血色,在空中散开,显得格外瑰丽。 第七百二十七章 传法   五龙镇,隶属武当县治下。   而武当县,则又是归于均州所治。   均州刺史名叫马懿,世袭襄阳公,为扶风马氏子弟。   马懿的祖上,是西魏上柱国马岫。父亲马君才,官拜右武侯大将军之职,在朝中颇有地位。   马君才不参与任何朝堂之争,属于中立一派。   但他却出身关陇贵胄,颇为高贵。   扶风马氏与关陇贵族之间的关系极为亲密,也使得马君才即便中立,也无人敢动。   马懿年三十,正值壮年。   长安元年来均州就任,短短一年时间,便把均州军政大权尽收于手中,能力非凡。   所有人都知道,马懿前程远大。   他在均州,说穿了就是镀金。等任期结束,便调回神都,前程远大。   ……   只是,此刻的马懿却端坐府衙书房中,面色阴沉。   “你是说,杨君在五龙镇遇袭,而袭击他的人,是龙虎山的张天师吗?”   正一道在江南,名气不小,信徒众多,可不是好惹的对象。更重要的是,杨守文还杀死了张士龙,一旦消息传出去,绝对会引发轩然大波。那些正一道的信徒又岂可罢休?   马懿是个很强势的人,可面对这种情况,也感觉有些棘手。   他沉吟片刻后,沉声问道:“武当县府,可曾封锁消息?”   “府君大可放心,郑县令已经下令,调动五龙祠折冲府兵马,包围了五龙驿,把消息封锁了起来。   只是,那张天师毕竟身份不一般。   郑县令虽然封锁了消息,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此事,所以才派人来府衙向府君求助。”   是啊,一个小小的县令,可当不得此事!   且不说张士龙是正一道第十五代天师,马懿知道,他还有一个身份,是相王府客卿。   别看而今是李显为太子,但是在朝堂上,还是有些弱势。   三省六部里,支持相王的人占居多数。只是由于武则天力挺李显,才算是让他站稳了脚跟。   没错,李旦而今是被赶出了神都。   但是朝堂之上,恳请武则天召回李旦的声音,在过去一年间就从未停止过。   马懿身在均州,虽远离朝堂,可是和父亲马君才的通信却未曾断过,所以对朝堂上的形式,也极为清楚。他甚至确定,李旦最迟年底,绝对可以从并州返回洛阳。   武则天何等强势的人,也无法改变这一结果。   由此更可以看出,李旦在洛阳的势力何等强大,声望何等的惊人……   “郑元起!”   他口中低声呢喃,突然间笑了。   “他不是当不起,而是借此机会,想要我表态是真吧。”   武当县令郑元起既然已经封锁了五龙驿,说明他也知道轻重。   其实,这件事并不难处置,杨守文虽杀了张士龙,但毕竟是朝廷命官,正经的千牛卫将军,乃是奉诏还京。他在五龙驿遇袭,也算不得事情。只要让他离开均州,拖个几日再发放张士龙被杀的消息……那些信徒,难不成还能追去洛阳报仇吗?   可是郑元起,却把杨守文留了下来。   他封锁了消息之后,又派人把此事呈报给马懿,这其中的奥妙,马懿焉能猜不出来。   “看样子,荥阳郑氏这一次,又要下注了。”   马懿喃喃自语,摆手示意那信使退下。   “娘子,你怎么看待此事?”   信使离开,从书房的屏风后,便转出一人。   那是一个看上去,有三旬上下的女子,风姿卓绰。她走出来,看着马懿笑道:“风起了,自然要做准备。荥阳郑氏此前几次下注失败,都失败了。这一次,妾身觉得他们可能会趁机翻身。更何况,郑家和杨家的关系密切,又怎可能不做出决断呢?”   “那你觉得,他们这次能赢吗?”   女子坐下,抿了一口茶水。   “太子虽有陛下力挺,可是自狄公故去之后,陛下日渐倦怠,精力也大不如从前,对朝廷的掌控,更日益减弱。如果是在从前,又怎能容得那些声音在庙堂发出?”   “那你是说,太子……”   “也未必!”   马懿对女子,看上去非常尊敬。   这女子是他的妾室,姓林。   据说,林娘子曾是长安颇有名气的舞姬,色艺双绝,而且非常聪慧。   马懿后来与她一见倾心,花费巨资为她赎身之后,便纳为妾室。林娘子的意见,马懿非常看重。只是他这时候听了林娘子的话,也不禁露出了一丝丝迷茫的表情。   “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夫君其实心里已有打算,又何必考校妾身呢?   太子想要破局,关键就在那位杨君的身上。你应该能看得出来,杨君虽一直为步入朝堂,但却有着极为响亮的名声。此前,他孤身一人,或许算不得成气候,可现在,他已经回归弘农杨氏,并且得到了杨氏的全力支持。有了这个出身,他的影响力也将倍增。   阿翁上次来信,也谈及此事。   陛下何以在众多朝臣之中,选择了杨承烈为北庭都护?   要说起来,杨承烈能力确实不错,可是资历浅薄。回归朝堂不过数载,便都护一方,这里面可透着大玄妙。郭元振、魏元忠,哪个是等闲之辈,却甘心让路……还有,唐休璟何等狂傲之人,却没有对此事发表任何看法,这难道不值得夫君三思吗?”   马懿轻轻点头,却未曾说话。   林娘子再次口出惊人之语道:“夫君,你看着吧,不出五载,那安西大都护的头衔,一定会落到杨承烈的手中。到那时候,朝廷无西顾之患,局势定然会变得不同。”   一直以来,武则天最头痛的事情,便是安西和漠北两地。   一个吐蕃,一个突厥,已成心腹之患。   但问题在于,武则天一直没有真正合适的人选,来为她镇守西域。王孝杰虽为名将,但是在武则天看来,依旧无法真正信任。   她,相信杨承烈!   可她为何相信杨承烈呢?   所有人都在暗中揣测,却不得答案。   “夫君,三年之内,朝堂必有变故发生。   到时候,再想超然中立,怕是不太可能。与其到那时候再做选择,倒不如现在决断。   杨承烈若成了安西大都护,就等同样太子手握重兵。   那个时候,相王的势力,定会分崩离散……所以,夫君倒不如趁此机会,交好杨君。”   一个杨守文,竟然可以牵动朝堂局势的变化?   这听上去,似乎有点可笑。   但马懿却知道,林娘子绝不是和他说笑。   也许,真到了该做出决断的时候了?上次父亲来信,也说过让他见机行事,说明马君才也觉察到了这一点。   想到这里,马懿便下定了决心。   他看着林娘子道:“既然如此,不若我们一同去一趟五龙驿,一起见一见那位杨君!”   ……   正午时分,艳阳高照。   天气很炎热,所以杨守文只穿了一件半臂汗衫,坐在驿站的客厅里,与武当县令郑元起说笑。   郑元起,是荥阳郑氏族人。   如果论辈分的话,他还要唤杨守文一声叔父。   只是,看着已年近四旬的郑元起,杨守文实在不好意思。   所以他干脆装作忘记了此事,和郑元起吃茶说笑,谈论起了荥阳风物,好像都忘记了,这五龙驿昨夜才发生了一场刺杀。   后院的庭院中,也都打扫干净。   幼娘在经过了医生的诊治之后,便坐在门廊下,呆呆发愣。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总之思绪非常混乱。   昨晚的那场战斗,似乎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她精于刺杀,剑术过人,同时也擅长精神异力。但是……   大兄还未回到洛阳,便发生了这种事情。   若是他回去……岂不是要面临更多的危险吗?   每每想到这些,幼娘就不禁心惊肉跳。同时,她又有一种莫名的无力感……昨晚的那场战斗,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如果再发生这种事,岂不是变成了累赘?   想到这些,幼娘的心情,就不禁有些复杂。   “在想什么?”   一阵香风袭来,明溪突然在她身边坐下。   对这个冷冰冰,总好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女道士,说实话,幼娘是有些畏惧的。   “没什么。”   她不知道明溪为何会找她说话,所以只低下了头,轻声回答。   “你不必担心,昨晚那一切,不过是正一道的一种幻术而已。   你的奕剑术,本也是一种锤炼精神异力的法门,只是传你剑术的人,并非修行中人,所以才似是而非。   幼娘,你想不想学这种法门?”   “啊?”   幼娘吃了一惊,抬头看向明溪。   那双明眸中透着一丝疑惑,好像是在问:为什么?   “你若想学,我就教你。   只是这拜月术修行起来颇为辛苦,你要有准备才是……”   “道长,难道要走吗?”幼娘小心翼翼问道。   明溪点点头,“我本就是修道之人,自然要走。   再说了,张士龙虽然死了,可正一道势力犹存。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留下来,说不得会牵累杨兕子……好了,休得啰嗦,你若愿意学我这拜月术,我这就教你。   不过,你确定,真要学吗?”   幼娘闻听,那还迟疑,连连点头,更露出了期盼之色。 第七百二十八章 归途(五)   一场暴雨过后,天气变得凉爽许多。   杨守文和马懿会面后的第三天,便启程离开了五龙镇。   二人都谈了些什么?   无人知晓!   不过,杨守文却真真正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背靠大树好乘凉’。   在以前,在他还没有回归弘农杨氏之前,那些世家子弟对他颇为客气,言辞中也不时会有敬重之语。   但那种客气,那种敬重,却透着一丝丝的疏离感。   他们或许敬佩你的学识,敬重你的风度,可在他们的心里,你并非他们的同路人。   数百年门阀体系下,精英贵族制度下的森严等级,绝非几句诗词可以抹消。   事实上,即便是和杨承烈父子有着极为亲密关系的郑家,除了郑灵芝和郑镜思两房外,其他各方虽说比较亲切,但始终和杨承烈父子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距离……   对此,杨守文可说是感受颇深。   可现在,情况似乎发生了变化。   比如这次在五龙镇遇袭,哪怕面对的是信众无数的正一道,武当县县令郑元起却主动靠拢过来,并且调来五龙祠折冲府的兵将协助。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哪怕郑元起也是郑家子弟,但是和杨守文却不熟悉。   杨守文知道,郑元起之所以会这么做,除了他父子今非昔比的原因之外,更多的还是因为,杨承烈归宗认祖,重新返回弘农杨氏族中。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杨守文已不是当初那个从昌平一头闯入洛阳的乡下小子,摇身一变,成为了世家子弟。   也就是说,他杨守文和郑元起已经成为同一类人。   世家子弟的骄傲,寻常人很难理解。   哪怕家族门阀之间有冲突,有矛盾,可面对外来的敌对者,他们会毫不犹豫的同仇敌忾。   张士龙贵为天师?   又如何!   在郑元起这些世家子弟的眼中,张士龙袭击杨守文,其实就是在挑衅世家大族的权威。   而此后,均州刺史马懿的出现,更证明了这一点。   马懿或许算不得世家子弟,确是实实在在的关陇贵族子弟。   在和杨守文一番交谈之后,他二话不说,便压下了张士龙被杀的消息,让杨守文先行离开。   “怎样,感觉是不是不太一样了?”   明溪同样是门阀子弟,如何不明白杨守文此刻的感受。   她淡然道:“就是如此,今日他帮了你,明天他有了麻烦,你也会帮助他。换一个寒门子弟,你看那郑元起会不会如此做?弄个不好,他甚至可能会火上浇油呢。”   杨守文道:“恐怕,这也是陛下为何要打压世家的原因吧。”   “有些事情,便是陛下也无可奈何。   不管是山东世族、关陇贵胄,亦或者是江左豪门……能够延续到今日,哪个又是普通人?便说那荥阳郑氏,无数次投机,无数次失败,换做其他的家族,早已烟消云散。可到了现在,郑家依旧有足够的力量维持,甚至有能力继续找机会投机。”   明溪说到这里,挺起了胸膛,不无骄傲道:“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既然如此,那你们为何要迁移海外?”   “我们,不一样的……”   明溪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明家是江左四大天师世家中,唯一还保留着传承的家族。且数百年来,明家一直表现低调,从未大张旗鼓的展现过自己的实力。   然则叔父……   圣人念及旧情,会对我们予以维护。   可是一旦圣人禅位,哪怕太子再仁厚,也未必能容得我明家存在,更不要说那些在暗处对明家虎视眈眈的家伙。我们必须迁移离开,是因为我们知道,何为天道。   今海外广袤,且多为蛮夷。   明家的力量在中原,或许成不得事,但在海外……我们如此做,也是为日后回归谋划。”   明家将来还会回归吗?   杨守文不禁有些惊讶,于是再次看向明溪。   可明溪,却不愿继续谈论下去,只告诉杨守文,这是明家族老的决断,即便是明秀,也不清楚。   明溪在明家的地位颇为超然,所以才能知道许多连明秀都不知道的事情。   “我明白了!”   杨守文在思忖片刻后,突然道:“你们莫非是想要在狮子国立足之后,将来向朝廷称臣?”   明溪微微一笑,却未回答。   不过杨守文却知道,他可能猜对了……   ……   夜幕,将临。   一行人在邓州的虎遥城驿馆留宿。   “大兄,大兄,明道长要走了!”   杨守文正指挥杨茉莉把一个箱子搬进屋中,听到幼娘的呼喊声,顿时吃了一惊。   “幼娘,你刚才说,明道长要走吗?”   幼娘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拉着杨守文的手就往外走。   “是啊,明道长刚才和我正说着话,却突然起身要走,我怎么也拦不住。”   杨守文听闻,也不禁慌了神。   对明溪,他即怀有几分敬重,同时也有一些好感。   这是一个无欲无求,一心修行的奇女子。她性子冷漠,给人一种不容易接近的感受。可真的接触下来,就会发现,她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女人,而且心思很纯真。   杨守文快步来到官驿门口,就看到明溪牵着一头白驴子,正往外走。   “道长,为何突然要走,莫非是我怠慢了吗?”   明溪依旧是一身月白色的道袍,头戴纶巾,手持拂尘。   她看了杨守文一眼,旋即微微一笑。   这,也是杨守文和她相识以来,见到她最具人性化的表情。   “杨兕子,再往前便是万丈红尘之所。   我乃方外之人,实不宜深入其中。我要走,其实早有决定,只是此前有一些事,尚没有完成。现在……”   明溪看了幼娘一眼,对杨守文道:“我的事情已经完成了,自当告辞。   更何况,张士龙一死,正一道岂会善罢甘休。我必须要在正一道反应过来之前,谋划妥当才好。洛阳的事情,杨兕子只需小心谨慎,自可无碍。他日我修行有成,定会再来相见。”   杨守文有点懵!   “幼娘!”   “明姊姊,你莫走。”   “休得听那俗人的胡言乱语,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情,莫背弃了本心。”   “啊?”   明溪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让幼娘有些糊涂。   但也就是在她和杨守文思忖之时,明溪已经跨上了驴子,一抖缰绳,便缓缓离去。   杨守文快走两步,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明溪一心求道,她既然不愿意留下,那一定有她的道理,确是强求不得。   “大兄,我们还能再见到明道长吗?”   “当然可以!”   杨守文眺望明溪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不禁轻声叹了口气。   奇人奇行,揣测不得!   这些时日和明溪交谈,对他而言,绝对是收获良多。   只是,他虽然对幼娘这么说,心里却也在犹豫……他真的还有机会,再见到明溪吗?   “走吧,咱们回去。”   “嗯。”   “对了,明道长这些日子,和你都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   幼娘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把明溪传法给她的事情告诉杨守文。她跟在杨守文的身后,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和明溪相处的这段日子,让她颇为怀念。只是这一分别,下次重逢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但愿得,明姊姊此去,能一帆风顺。   ……   长安二年五月,正一道天师张士龙在均州被害。   在正一道的信众眼中,天师就如同神灵一般的存在,却悄然死于五龙镇?一时间,江左哗然。   武当县县令郑元起和均州刺史马懿联名奏疏,将此事呈报朝廷。   不过,在奏疏的最后,马懿却增加一句:张士龙被害之后,百万信众纷至沓来,声势浩大。若不能尽快破案,加以妥善解决,势必会酿成大乱……还请朝廷决断。   只这句话,却引得江左一片腥风血雨…… 第七百二十九章 各有算计   自汉末以来,由宗教而引发的灾祸,接连不断。   黄巾起义,怕是第一次以宗教为名义而引发出来的战争。再到后来的孙恩起义,同样如此。   也正因为这样,自隋唐以来,帝王对宗教一直持有一种警惕的态度。   张士龙所在的正一道,前身就是五斗米教,也就是孙恩起义赖以为基础的教派。   武则天今年来,的确是有些倦怠。   可是,对于危及到她统治地位的事情,绝不会心慈手软。   她收到马懿的表奏之后,立刻召集文武群臣商议对策。   “正一道为祸江左,已成灾祸,不可不防。”   “此言差矣,正一道自成立以来,一直都隐居于龙虎山,从未参与外面的事务,何来灾祸之说。”   “既然是从未参与事务,何以张士龙要刺杀杨守文。”   “杨守文与正一道之间到底是什么情况,目前尚不明了,未尝不是两者间的私仇。”   “对啊,我记得去年杨守文入川之前,曾杀了一个道士,而那道士似乎就有正一道的弟子。张士龙出手刺杀杨守文,可能是为那道士报仇,若如此倒也算是正常。”   “正常,据我所知,那道士似乎是欺辱一清道长,因而激怒了杨守文。   而且,杨守文毕竟是朝廷命官,此次更是奉旨返回神都述职。如果按照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张士龙可以无视杨守文朝廷命官的身份,对他行刺杀之事?那朝廷颜面何存?”   “张侍郎,我并没有说,张士龙刺杀杨守文是理所应当。   我只是说,只因为张士龙的个人行为,便要迁怒整个正一道,似乎有些不妥当吧。”   “是吗?   那若是以高侍郎所见,百万信徒可以无视律法,云集五龙镇,围攻县衙,就妥当了不成?”   朝堂之上,激辩不止。   双方各执一词,都不肯轻易退让。   武则天端坐龙椅之上,静静看着丹陛下争论的双方,一双凤目微合,一言不发。   她看得出来,这场争论表面上看只是围绕正一道是否应该加以约束,可实际上却是东宫和相王府之间的一次试探性的博弈。这让她非常高兴,因为从这一次试探中,武则天可以清楚感受到,太子的力量正逐渐增强,同时开始尝试发出自己的声音。   在此之前,每次朝议基本上都是有相王一系的人马掌控话语权,太子明显处于下风。   虽然有的时候,太平公主会为太子说话,但如果不牵扯到她的利益,基本上都是袖手旁观……   武则天嘴角,微微翘起。   看样子,杨守文这次在安南之战中的表现,令太子底气增添不少。   这也正常,伴随着杨承烈出任北庭都护,太子的手中,其实就有了一支可以依靠的军事力量。而杨守文在安南的表现,在某种程度上,也令太子获得了岭南一系的支持。   如此一来,李显的话语权自然会有提升。   “好了!”   见双方争论已至尾声,武则天终于开口。   “自朕登基以来,对正一道多有维护。   未曾想,这正一道却因此而变得胆大妄为,漠视朝廷律法,更对朝廷命官行刺,实乃胆大妄为。然此次正一道信徒虽聚众前往五龙镇,毕竟没有闹出太大的风波……   正一道传道不利,更教唆信徒闹事,不可不罚。   但张士龙已死,便不予继续追究。传朕旨意,收回正一道龙虎山一千八百顷永业田,自即日起封山,三年之内,只需在龙虎山方圆三百里范围内进行传道。如有逾越,当予以重罚。均州刺史马懿,秉公处置,不负朕之所托,加封开国县子,赏食邑五百户。   杨守文于此事,并无过错。   然则自朕发出旨意,却行动迟缓,实大不敬。   命其自今日起,昼夜兼程,务必于十天之内抵达洛阳。沿途各县,需尽力满足其肯请,若有怠慢,定不饶恕。   钦此!”   武则天这一发话,立刻是朝堂上的争论止息。   所有人面面相觑,心中也就随即泛起了各种心思。   马懿的封赏也就罢了,毕竟他非常稳妥的处理了信徒闹事的风波。加封开国县子,赏五百户食邑也算不得多大事情。说到底,那不过是一个正五品的爵位,并无实权。   可对于杨守文的说辞,未免有些……   他都大不敬了,你还不惩罚他?   还昼夜兼程,十日之内返回,又要沿途各县官员全力配合,若有怠慢,还定不饶恕。   那岂不是说,杨守文这一路上,可以耀武扬威吗?   众人对杨守文倒是没有什么意见。   自他入洛阳以来,除了在文坛上有所作为之外,其他时候,大都保持低调。   当然了,他在洛阳城外斩杀控鹤府的爪牙,还有火烧武家楼,逼迫武崇训跳河逃生不算。   总体来说,大家对杨守文的印象不错。   可现在,武则天这是摆明了告诉所有人:杨守文是我的人,谁再敢动他,休怪我心狠手辣。   这道旨意,与其说是斥责杨守文,倒不如说是在警告那些企图对杨守文不利的人。   至于是什么人?   大家都不傻,心里非常清楚。   太子一系,莫不露出灿烂笑容。   而相王所属,则露出了凝重之色……   ……   是夜,大福先寺。   太平公主独自在佛堂中打坐,恍若老僧入定。   禅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紧跟着,就听到哈士奇那特有的声音传来:“公主,窦怀贞来了。”   “有请!”   太平公主闻听,立刻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   与此同时,禅房门打开,从外面走进来一名男子,躬身向太平公主行礼。   这男子生得相貌英俊,仪表不凡。   太平公主当下道:“从一果然仪表出众,不愧是名门之后。”   这窦怀贞,是洛阳人氏,祖父窦彦为隋朝西平太守,其父窦德玄在麟德初年曾进校验左相,为高宗李治所看重。   洛阳窦氏,乃是望族。   窦怀贞年轻时声誉极好,素以简朴朴素而著称,不好玩乐。   曾出任清河县令,极好的处理了当时朝廷和清河崔氏一族之间的矛盾,政绩显著。后来,又历任越州都督,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清廉干练,才学过人,为世人称道。   不过,如此一个出身名门,地位显赫的人,最终也需要走门路。   窦怀贞已近四十岁,却始终不得返还洛阳,在中枢任职,心里不免感到有些紧张。   于是,他找人请教。   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而今朝堂上太子和相王之间争斗越发激烈,你现在投靠,很容易被当做棋子。倒不如选择一个中立之人做靠山,对可以保证日后的前程。   中立之人?   窦怀贞思来想去,最终选择了太平公主。   也难怪,太子入京之后,武三思明显受到了打压。   而二张一系……呵呵,不提也罢。   为此,他专门写了一篇文章,称赞太平公主的美德。文章递交上去不久,他就得到了朝廷的调令,返回洛阳,担任御史大夫。   今日,太平公主紧急招他前来,窦怀贞不敢耽搁。   他再次行礼道:“公主这么晚找怀贞前来,莫非是有事商议?”   “坐吧。”   太平公主示意窦怀贞落座,沉吟片刻后道:“从一想必已经听说了,今日的朝议内容。”   “怀贞当然知道。”   “不知从一,有何想法?”   “陛下扶持太子,态度极为坚决,不会再有改变。   太子这两年潜心经营,的确是有所起色,但是相王根基深厚,即便是陛下,对他也颇为忌惮。所以,怀贞以为,相王在短期内,仍旧会占居优势。公主大可不必急于下注,还是似从前一样,事不关己,切莫参与。这样一来,公主的收获就越大。”   太平公主闻听,点头表示赞成。   “本宫也是这种看法。   不过……从一可知道杨守文吗?”   “若公主说的是杨谪仙,怀贞自然知道。”   “他此次挟安南平乱之功,不日将抵达洛阳。   这个人,甚得陛下的信任。若本宫猜测不错,陛下将会命他统领千骑,势必会加强太子和陛下之间的联系。且他交友广阔,又出身望族,在石林之中名望极高。   所以,本宫以为,太子如今虽处于劣势,但是一俟杨守文返回之后,定然会有所变化。”   窦怀贞愣了一下,旋即点头表示赞同。   “不知公主有何妙计?”   “妙计,我倒是没什么,但是我希望,能够加强和杨守文父子的联系。   本宫相信,而今这洛阳城中,怕是有不少人存着这样的想法。本宫记得,你有一个兄长,而今为庭州司马,对吗?”   窦怀贞道:“公主说的,乃是我二兄窦怀道。”   “从一,我要你立刻书信一封,派人送往庭州,你兄长手中。   告诉他,务必要配合杨承烈在北庭都护府的一切行动,全力支持其策略,不知可否?”   窦怀贞想了想,轻声道:“我与二兄感情深厚,若我恳请,他定会答应。”   “很好!”   太平公主长出一口气,沉默下来。   半晌后,她开口道:“从一,太子势力日渐增强,相王绝不会坐以待毙。   相信用不得多久,陛下也会把相王召回,毕竟陛下年纪大了,心也软了,不似当年的强硬。一俟相王回来,他与太子之间的冲突定会趋于白热化……接下来,我要你设法投靠东宫,取得太子的信任。到时候,东宫的所有决定,务必要告知本宫。”   太平公主凤目圆睁,凝视窦怀贞。   窦怀贞心里一颤,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是要我去东宫做奸细吗?   他其实并不愿意,可是,他更明白,事到如今,他已别无选择。   想到这里,窦怀贞躬身道:“我儿窦鼎,乃皇太孙往来密切。我可通过这个关系,取得太子信任。   公主放心,这件事,怀贞定不负公主所托。” 第七百三十章 遣唐使   杨守文,亦或者说杨家父子,其实也只是催化剂。   他们的加入,以及不断的强大,给予了太子李显足够的底气,态度上也越发积极。   试想,如果你李显一直忍让,一直沉默。   那些跟随你的人,又会作何感想?他们会认为你懦弱,不值得追随,亦或者不值得为你投入太多的资源。但如果你态度上积极了,哪怕你势力偏弱,却会使追随者看到一线希望。   争,不争?   这是一个问题。   自古以来,有不争即是争的说法。   可实际上,不争何来希望?   懦弱和退让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太子李显在此之前的表现,更多时候有些懦弱,所以令不少人感到失望。可是现在,大势推动他必须要去争!不管这种争取是主动还是被动,但在别人的眼中,那就是一种态度……你李显其实是有野心的。   对于李显的追随者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   已入仲夏,天气变得越来越炎热。   洛阳今年的雨水,较之往年要少许多。   以至于入夏之后,全城缺水。   官府不得不加大凿渠引水的工作,从洛水、伊水引流,总算是缓解了一些灾情。可是,即便如此,也只能说是杯水车薪。也因为这个缘故,村落之间为争夺水源,屡次发生大规模械斗,死伤无数……官府一开始还会调解,但随着灾情加重,官府也难以阻止。总之,只要不发生大规模的械斗,不影响洛阳的日常,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些村民说的没错,你不让我们争,那你给我们找来水源啊!   可是,官府又能从何处寻水呢?   烈日炎炎,位于偃师城外,孝义桥两岸,近千人正隔河对峙。   河南岸,有大约六七百人的样子,手持木棒、锄头、耙子大声叫喊,乱成了一团。   而河北岸,看上去约二百多人。   其中一部分人的打扮,明显有别于对面的村民,看上去颇为古怪。   他们衣衫整洁,看上去彬彬有礼,双手在身前拢在袖子里,脸上带着颇有些谦卑的笑容。   而在他们的前方,则是百余名武侯。   正前方,一个看上去好像官员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在大声喊话,只是对面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把他的声音淹没其中。   时值正午,村民显得越来越激动,情绪开始变得失控起来。   有一些村民拎着农具,就准备蹚水渡河,而那官员见状,也不禁紧张起来,一招手,就见身后的武侯齐声呐喊,向前逼近了几步,同时把手中的刀枪斜指向村民。   村民,顿时安静下来。   那官员大声道:“乡亲们,不要冲动。   此圣人赐君子国使者田庄。我等上国子民,自当展现气度。便让他们先浇灌了田地,过几日再由你们使用,如何?”   “林县尉,再过几日,我们的庄稼就都干死了。”   “对啊,凭什么就要让这些人先浇灌田地?我等也是天子臣民,陛下理应先关照我们。”   “没错,不能把水源交给他们。”   “林县尉,你可是咱们偃师人,怎能够胳膊肘向外拐,帮这些蛮夷人说话呢?”   林县尉的脸通红,脸上露出无奈之色。   他自然是想要帮自己的乡人,可问题是,身后这些人乃是朝廷安排过来,县尊三令五申,要向他们展现气度,不可以怠慢……就是这‘不可以怠慢’五个字,令林县尉颇感头疼。   “乡亲们,此乃上峰所命,今日你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水源必须交给他们先行使用。县尊有令,任何人胆敢阻止,就以干扰公务处置,披枷示众三日……”   村民闻听,顿时大怒。   “好啊,那你就抓我们试试看。   我孝义里的人,从来都没有贪生怕死之人。   今日,谁敢把水源拿走,我孝义里上下一千八百人,就和谁拼命……姓林的,有种你就杀了我。”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从人群中走出来,手指林县尉,厉声喊喝。   林县尉的脸色非常难看,因为那白发老人,正是他的伯父。   若换成了其他人,他倒未必会在意。可是他的伯父……想当年,他父母双亡,是伯父将他收留,并抚养成人。林县尉也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又怎能对伯父发作?   他转过身,来到通译身边。   “杨通译,这件事……   你看能不能这样,田庄里不是还有一条小河吗?   能否让村民们先用这边的水源,毕竟庄稼快要干死了……”   “林县尉,此关乎国体。   君子国使者而今甚得天子喜爱,这田庄也是天子赏赐。若被天子知晓,你偃师连这点事情都不能满足君子国使者的要求,一定会很不高兴。兹事重大,你自己斟酌。   至于庄内的水源,是要用来给君子国使者的坐骑饮用,如何能保证田庄的水源呢?”   林县尉看着那张狂跋扈的通译,也有些头疼。   他叹了口气,看着对面的村民,道:“大父,兹事关乎国体,若大父不肯,侄儿只能得罪。”   “那好啊,那你来杀了我!”   白发苍苍的老人勃然大怒,便迈步蹚水渡河。   身后,数百名村民紧随他身后,朝着对岸逼来……   “大父,你莫要逼我。”   老人却不理睬,只管往前走。   林县尉也真的是急了,仓啷拔刀出鞘。   他这一动手,身后的那些个武侯再次向前,而河对岸的村民,也都把手中的农械高高举起,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就在这时候,天空中传来一声鹰唳。   一只海东青在空中盘旋,那些衣装怪异的人立刻大呼小叫起来。   更有人取出弓矢,便射向那只海东青。   不过,那海东青却极为机敏,一声唳叫,在半空中突然一个侧翻,一双如白玉般晶莹剔透的爪子,便抓住了那支箭矢。它又接连唳叫,而后折身往东面飞去……那些衣装怪异的人则连连呼喊,更有人在通译面前大声呵斥,令那通译连连点头。   “抓住那只鹰!”   通译手指林县尉,大声喝令。   林县尉懵了,说道:“它在天上,我如何去抓?”   “笨蛋,若你抓住它,就可以和老爷们讲条件,到时候说不定就能把水源讨要回来。”   林县尉一听,不由得眼睛一亮。   他连忙对身后的武侯道:“有谁知道,那只鹰是从何而来?”   一干武侯,面面相觑。   就在林县尉等人疑惑之际,从远处官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   一队车马出现在大路的尽头,由远而近,越来越近。   林县尉陡然露出狂喜之色,因为他看到,那只神骏的海东青,就在其中一名骑士的肩膀之上。   他甚至来不及思索,便带着人冲上前去,拦住了对方的去路。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拦路?”   持鹰的青年,沉声问道。   他跨坐一匹神骏的汗血宝马身上,那匹马高八尺,长一丈二,脖子上更长着金黄色的鬃毛。   林县尉厉声道:“我乃偃师县尉,这只鹰可是你的吗?”   “没错!”   “那很好……今有君子国使者看上了你这只鹰,愿意出大价钱购买。   我告诉你,君子国使者可是圣上所重,他现在看上了你的鹰,乃是你的大运气。”   “君子国?”   青年露出疑惑之色,扭头问道:“君子国是哪里?”   一名随从上前,轻声道:“杨君,君子国就是倭国……不过,在去年君子国表奏朝廷,改名为日本。陛下也同意了他们的表奏。”   日本?   青年脸上,顿时闪过一抹厌恶之色。   他正要开口,就见那群衣装怪异的人也跑了过来。   他们手指青年肩头的海东青,说着稀奇古怪的话语,看上去非常兴奋。   “如此说来,刚才射我大玉的那支箭,就是你们所为吗?”   青年沉下脸,看着林县尉,一字一顿说道。   他声音不大,语速也不算太快,可是给林县尉的感觉,却发生了变化。一种森然杀意,扑面而来,以至于林县尉险些产生了幻觉,忍不住大叫一声,连退了数步。 第七百三十一章 何为畜生语?   杨守文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离开五龙镇之后,他这一路都很低调。特别是在收到了武则天命他十天内返回的旨意后,更马不停蹄,不敢耽搁。偃师,已经距离洛阳很近,一天之内便可抵达。   所以,他才放慢了速度,而后放飞大玉。   可不成想,竟有人敢用箭矢想要射杀大玉……从那箭矢的式样来看,是军中制式箭支。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军中将领,所以并未真个准备追究。毕竟,这里临近洛阳,少不得有那世家子弟喜欢骑射。若遇到了,斥责几句;若没遇到,也不准备寻找。   毕竟,尽快返回洛阳,才是他目前最捉紧的事情。   但是……   杨守文脸色阴沉下来,心中顿生怒气。   前世,他就极端不喜倭人,而此前在长洲,又与倭人有过一次小小的交锋,令他对倭人的印象越发的恶劣。   竟然敢射杀我的海东青?   可见这些倭人,是何等的嚣张。   他目光阴冷,扫过那些倭人,而后落在了林县尉的身上。   “你,是什么人?”   “我……”   林县尉已经觉察到,眼前的青年绝非那种游山玩水的富家子弟。   他虽然一辈子都生活在偃师,也没什么眼界。但在林县尉的记忆中,他生平见过最穷凶极恶的囚徒,怕也比不得眼前这青年的杀气浓烈。那种感觉,令他窒息。   “喂,这只鹰可是你的?   我告诉你,你有福了!君子国使者喜欢鹰,看上了你的这只鹰,愿意出大价钱收买。要知道,当今圣上对君子国的使者非常喜爱,若使者愿意为你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这,可是好机会,千万莫要错过,免得以后再后悔。”   通译自然感受不到那林县尉的压力,走上前大声说道。   杨守文眉头一蹙,看了他一眼。   旋即,他眼中闪过一抹不屑之色,便转向那林县尉道:“我刚才问你话,为何不回答?”   “喂,你这个人怎这般不知礼数?   当着君子国的使者,简直就是有失我大周的颜面。我告诉你,如果使者在圣上面前把你的作为说出,到时候你可就大祸临头了!这样吧,五百贯,你这只鹰卖给君子国使者,便既往不咎。”   那通译见杨守文不理他,顿时大怒。   自他被鸿胪寺派出,接待这君子国的遣唐使使者以来,顿觉身份变得不同寻常。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他知道,那武则天对那君子国的遣唐使粟田真人是何等的喜爱。   十天里,数次召遣唐使前往上阳宫。   据说,圣上非常喜欢那粟田真人的相貌,也喜欢他献歌献舞,甚至还会抚掌相和。   想想张易之兄弟吧!   若圣上对粟田真人恩宠不改,他日必将鹏程万里。   而那时候,他作为使团的通译,也一定会得到鸿胪寺的奖赏,甚至可能鹏程万里。   可是现在,杨守文把他无视,令他很不高兴,言语中更多了几分威胁。   只是,他话音才落,就见一道鞭影掠过。   啪的一声,马鞭狠狠抽在了通译的脸上,直接打得他皮开肉绽,半张脸都被鲜血染红。   “某本不欲与畜生计较,偏有人要做那畜生的走狗。   开口君子国,闭口使者,你以为你是谁?谁给的你这般资格,把圣人挂在嘴边?”   杨守文手中马鞭轻轻摇晃,表情森然。   “大周的体面,绝非靠谄媚一群蛮夷能够维护。   一个小小的通译,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五百贯,我与你五百贯,取你性命如何?”   通译捂着脸连声惨叫,那些君子国的随从也顿时大怒。   有十几人仓啷拔出了佩刀,更有人对林县尉道:“林县尉,这就是你大周国的待客之道吗?我们不远万里前来拜见大周皇帝,是你们的客人,可你们怎敢如此无礼?”   那倭人用生硬的汉语说道,更露出一脸怒色。   “我会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们主人,让我们的主人向大周皇帝禀报。”   “使者息怒,使者息怒,我……”   林县尉吓了一跳,连忙开口安抚。   只是,没等他说完,就听得杨守文冷声道:“好啊,那你就去告诉你的主人,让他向圣人告状便是。不过,告状只需一人即可!”   “公子息怒。”   林县尉心里一咯噔,连忙转身劝说。   只是,杨守文根本不理睬他,沉声喝道:“杨茉莉,留下两个人,余者格杀勿论。”   “好!”   从人群中的马车上,传来一声回应。   那声音听上去有点发闷,可是却让人感到心里发寒。   紧跟着,就见一个巨人模样的大汉走出来,双手持槌,大步流星便冲向了那些使者。   两个使者忙上前阻拦,却见大汉挥舞铁槌,只听铛铛两声响。   那使者手中的佩刀,被铁槌砸断。   铁槌夹带万钧之力轰出,砰砰两下,两个使者便被打得血肉模糊,倒在了地上。   在安南,在巴蜀,杨茉莉虽杨守文出战不少于百次。   在一场场血战之中,杨茉莉的打法也日趋成熟。他天生神力,即便是杨守文也非对手。加之每日修炼金蟾引导术强壮体魄,虽尚未过双十年纪,但那一身的神力,几乎无人能敌。   而他手中的铁槌,更是换了又换。   后来杨守文干脆在安南请了名匠为他打造两柄大槌,重达三百斤。   而今的杨茉莉,与人交手根本不需要什么花招。   以力取胜足矣!当然,如果遇到那种比较厉害的角色,杨茉莉也会使出花俏招数。   不过,眼前的战斗对他而言没有半点压力,更无须使用什么技巧。   如同一头暴怒的棕熊,杨茉莉闯入人群之后,双槌翻飞,一槌一个,杀的尸横遍野。   有君子国的人觉察不妙,便转身想要逃跑。   可是,他们随即发现,杨守文身后的那些兵卒已经冲上前来,把他们团团包围……   那些兵卒,与他们见过的唐军兵卒不同。   一个个杀气凛然,更装备精良。   这些人没有穿戴铠甲,可是手中的长刀却锋利无比。   或许算不得削铁如泥,但对付他们手里的那些兵器,却是轻而易举。   几十名君子国随从甚至没能抵抗多久,便被屠杀殆尽。鲜血,把地面染成了红色。   本来要拼命的孝义里村民见状,也都呆傻了。   林县尉还想要派人上前阻拦,却见那队伍中传来一声唿哨,紧跟着一队骑军上前,便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如果我是你的话,绝不会掺和进来。”   说话的人,是一个瘦削的青年。   他面带微笑,看上去很和蔼。   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在林县尉的身上时,林县尉直觉遍体生寒,好像被毒蛇盯上。   “你们……他们可是君子国的使者。”   “狗屁的君子国,一群倭人,也敢自称君子国吗?”   杨守文冷声道,马鞭遥指林县尉,“如果我是你的话,现在会立刻离开这里,前往县衙禀报你们的县尊,把这里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他,让他过来解决此事。”   林县尉愣住了!   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人,杀了还如此镇静。   他咽了口唾沫,颤声道:“你,你们别走。”   “放心,我不会走……倒也想知道,一县父母官不计治下百姓死活,却巴巴的过来讨好一个劳什子倭人遣唐使的奴仆?难道,我大周的百姓就不值钱吗?难道,我大周的庄稼,就那么低贱?告诉你家县令,如果他不来,我自会去找他算账。”   幼娘站在杨守文的身边,目光迷离的看着他。   兕子哥哥,还是那么霸气!   她的心里面,突然间变得有些难过。   兕子哥哥回到洛阳后,应该很快会与裹儿成亲吧。以后,他就不再是幼娘一个人的兕子哥哥了……   杨守文自然没有留意幼娘的情绪变化,只跨坐马背上,看着那林县尉狼狈的逃走。   当然,为了防止他们离开,林县尉把那些武侯也留了下来。   只不过在见识了杨茉莉那凶残的杀戮之后,武侯们还有多少胆气?就不是他林县尉能够考虑的事情。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息。   杨守文冷漠看着那些尸体,心里面却产生不出半点波动。   从东剑南道杀入岭南道,从泸州一路东进,战事多达百次。   杨守文经历过无数次的战争之后,可算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眼前这点尸体,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不足挂齿的小儿科。他走在被鲜血浸湿的泥泞中,来到通译和之前与他说话的倭人面前。   手里的马鞭轻轻摇晃,看上去非常轻松。   他用马鞭指了指那倭人,“名字!”   “纳尼?”   倭人一怔,脱口而出。   只是回应他的,却是劈头盖脸的马鞭。   杨守文厉声道:“我知道你会说汉话,名字。”   “你,你太胆大了!”   通译这时候,终于清醒过来,指着杨守文道:“你死定了!我一定会表奏鸿胪寺,请朝廷治你死罪。”   “割了他的舌头,若再指手画脚,便砍了他的四肢。”   杨守文厉声吩咐,就见几名力士上前,二话不说便拖着那通译往外走。   通译拼命的挣扎,一边挣扎一边叫喊道:“藤原君救我,藤原君救我。”   但这个时候,那倭人哪还敢出声?   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片刻后,就见诸欢笑眯眯的走来,手里还捧着一条血淋淋的舌头。   “郎君,请看。”   “你真恶心,走开。”   杨守文吓了一跳,旋即笑骂道。   诸欢哈哈大笑,把那舌头扔到了一旁。   看着这两人若无其事的说笑,倭人的脸都白了,眼中流露出惊恐之色。   “别怕,我说过,会放你回去。”   杨守文道:“再问你一次,名字。”   “藤原马养。”   “很好,刚才是谁射我的鹰?”   “是……”   藤原马养本想找个替死鬼,可他随即发现,现场只剩下他一人。   “都是死人,我就当是你做的。”杨守文说着,朝诸欢一摆手,诸欢便狞笑着,拔出一口短刀,走向藤原马养。   “你要做什么?”   藤原马养大声喊叫,还时不时吐出一两句倭语。   只是,他却被两名骑士死死按住,就见诸欢走上前,挥刀落下。   藤原马养惨叫一声,半只手便被斩断。   “你射我的鹰,我斩你半只手。”   杨守文冷声道:“回去告诉你那劳什子遣唐使主人,就说我叫杨守文,我会在洛阳等他。” 第七百三十二章 神人共愤   偃师,县衙!   郑叔则听完了林县尉的陈述之后,却没有立刻行动。   “那个人,长得什么模样?”   他思忖片刻后,问道。   林县尉愣了一下,而后蹙眉努力回忆。   “他身高当在六尺二寸上下,看上去很是文弱,长得也颇为秀气。   衣装嘛,并不华美,有些朴素。   不过有一种贵气……嗯,就是贵气!那个人绝不是一般人。还有,他的马非常神骏,似乎是一匹宝马良驹。还有他那只鹰,我也没有见过,并非是那种寻常的鹰。”   “对了,他杀气很重。   特别是在发怒的时候,卑职感到格外恐惧……卑职觉得,那应该是行伍中人的气质。”   “文弱、秀气、还有贵气?”   郑叔则反复默念林县尉陈述中的重点词句,眼中旋即流露出一丝丝了然。   “他那匹马,什么模样?”   林县尉再次愕然。   在他的印象中,郑叔则绝对是一个雷厉风行之人,做事从不拖泥带水。   可是今天,他却反复询问那人的模样,而今更询问起了马匹……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县尊很可能知道那个人,甚至不太想去招惹。这,也让林县尉更感到了恐慌。   他咽了口唾沫,轻声道:“马嘛,就是那副模样喽……对了,他那匹马很奇怪,脖颈鬃毛呈金黄色,通体黑亮,神骏异常。还有那只鹰,一双爪子好像白玉一般。”   “哦!”   郑叔则笑了!   他是荥阳郑氏子弟,算起来乃郑镜思的族弟。   本来,他并无出任偃师县令的可能,但由于郑镜思的说项,杨承烈为他走了门路,于是才能成为这都畿之地的一县之主。他对杨家,自然不会陌生。特别是杨守文的一些特征,更熟记于心。宝马、神鹰、獒犬,这是杨守文最爱的三件宝贝。   虽然郑叔则并未亲眼见过,可是对这三件宝贝,却非常了解。   只听那马的模样,他就猜出了杨守文的身份。   再加上林县尉对那只鹰的描述……放眼神都,除了杨守文,再无第二人有这样的神鹰。   前些日子,他还听说武则天下旨,责令杨守文十天内返回洛阳。   若算算时间,杨守文差不多也该出现了!   想到这里,郑叔则已经知道该怎么处理此事。   他眼珠子一转,便计上心来。   “老林,别说我不关照你。   这件事情,你也好,我也罢,都不适合掺和。   说实话,那些个倭人扈从,我也不喜欢。奈何陛下宠爱那遣唐使,才不得不顺从。   他们算劳什子君子?居然大言不惭君子国!也亏得是陛下心慈,若换做其他人,早就心生不满。可那些个倭人却不知自爱,明知神都而今大旱,却要与乡人争夺水源。真以为这是他们那倭国的土地吗?鸿胪寺这一次对这些倭人,过于纵容了。”   县尊,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之前说要展现出我大周国泱泱大国之气度,要以德服人,让那些蛮夷因此臣服!   林县尉心里不禁破口大骂,但他也知道,那些个倭人,怕是踢到了铁板。   看着郑叔则,林县尉眼珠子一转,突然扑通跪下。   “县尊,救我啊!”   “老林,你这是怎地?”   “先前我还帮着那些倭人向那人讨要那只神鹰……万一他因此对卑职不满,该如何是好?   县尊,你也知道,其实我也不想理睬那些倭人。   我伯父就住在孝义里,可鸿胪寺有命,要咱们好生照顾那些倭人,还说要尽量满足他们的请求。县尊都不敢违背,更何况卑职?为这件事,伯父甚至要与我反目。”   哈,要你这家伙平日里嚣张!   郑叔则看着林县尉的模样,心里一阵顺畅。   身为县尊,别看他是偃师的一县之主,可由于没有足够的资历和威望,很难真正掌控大权。   偃师乃都畿道之下,毗邻神都,算是神都的附属。   县境内,也多有豪强。   别看郑叔则是郑家子弟,但是并未得到郑家的扶持。若不然,他又何苦拜托郑镜思,走杨承烈的门路?如果杨承烈还在神都,郑叔则也能多一个靠山。而今,杨承烈已经去了北庭,更使得郑叔则感到吃力。他上任之后,除了这鸿胪寺的命令之外,更多都是在想如何掌控大权。而现在,他似乎看到了机会,也想到了办法。   “老林,不瞒你说,那个人……你我都惹不起。   莫说是你我,便是鸿胪寺派人过来,也奈何不得那人……听说过谪仙人吗?知道《西游》吗?就是那人所作!最可怕的是,他乃当今安乐公主的未婚夫,也是太子最欣赏的女婿,陛下最宠爱的晚辈。听说过奉宸府吗?想当初,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了奉宸府的爪牙,奉宸府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梁王知道吗?他的儿子因为惹怒了那人,被他一把火烧了陛下钦赐的武家楼……然后呢?人家还是逍遥自在。   去年,那人主持了岭南战局,据说是一手平定了安南之乱。   此次他是奉旨回来,你居然想抢他的神鹰?我告诉你,那个人生平,最是记仇……”   “县尊,你是说,那个人是……”   话说的这么明白,林县尉怎可能不知道杨守文的身份。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别看杨守文经常不在神都,可是神都,却流传着杨守文的传说。   他重情义,为了营救被贼人掳走的妹妹,千里追踪;他孝道,曾为保护母亲的坟茔不受破坏,与贼人血战;他才华横溢,总仙宫中,醉酒诗百篇,令天下人称赞;他神勇,听说在安南一战中,他单人独骑夺取交趾,并在百万军中,杀了个七进七出。   好吧,最后一条,是洛阳城中流传的故事……   被这样一个人记恨,别说是林县尉,就算是洛州司马,也要心惊肉跳。   林县尉哭道:“县尊,救我!”   郑叔则道:“听着,我当然可以救你,不过也需要你帮忙。”   “请县尊只管吩咐。”   “说起来,若按照辈分,我是那人的舅父。   但我和他不熟,所以也不用专门去见他。现在,我要去神都一趟,去见一个人……你呢,现在就回去。记住,要谦卑一些,切不可再激怒他。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稳住他,至少拖到明天晌午。至于那些倭人,不必理睬!若他们敢闹事,直接办了就是……另外,告诉你那伯父,孝义里只管开闸用水,抢救庄稼重要。”   “就这样?”   “就这样!”   郑叔则说着话,微微一笑。   “这件事做的好了,我保你会有天大好处。”   林县尉闻听,不由得精神一振。   他思忖片刻后道:“县尊只管做事,拼着死,我也会留下他。”   他不知道郑叔则去神都做什么事情,但是他相信,这位平日里看似沉默的县尊,一定有别的打算。   这个时候,他似乎别无选择!   ……   送走了林县尉之后,郑叔则立刻换了行装,并备好了马匹。   他离开县衙后,出城便打马扬鞭,直奔洛阳。   从偃师到洛阳,大约百里路程。   郑叔则的这匹马不错,虽然算不得宝马良驹,胜在耐力悠长。百里路程,它用了一个下午跑完。不过,抵达洛阳的时候,天色已晚,城门已关闭……好在郑叔则这次的目的地,并不需要进城。   他直奔翠云峰,但还没等他靠近翠云峰的山口,就被藏在山口外的卫士拦住。   你道李裹儿在此修行,抛弃了公主封号,便不是公主了吗?   她乃是李显最宠爱的女儿,哪怕是不要公主封号,可那公主的身份却没有任何改变。   “莫要动手,我乃偃师县令郑叔则,有重要事情禀报一清道长。”   郑叔则当然知道安乐公主在此修行的事情,于是大声叫喊。   卫士蹙眉道:“道长在此修行,乃圣人旨意,任何人不得打搅。”   “且慢,我有杨守文的消息告知道长。”   杨守文,这三个字仿佛有着非凡的魔力。   两个卫士本来上前要驱赶郑叔则,可是听闻杨守文的名字之后,不由得相视一眼。   他们来自东宫,自然知道杨守文是谁。   其中一个卫士犹豫一下,从怀中取出一支哨子,在口中吹响。   哨声,三长三短。   当哨声落下的时候,远处黑漆漆的山口,突然亮起了火光。   那卫士与另一个人使了一个眼色,而后转身离去。   另一个卫士则手扶刀柄,警惕看着郑叔则,沉声道:“在这里等着,待我等通禀道长。”   郑叔则松了口气,忙退到了一旁。   他甚至松开了马缰绳,那匹马汗淋淋,有些疲惫。   不过,自有人上前牵了马走开,郑叔则也没有去过问。   堂堂皇太女,又怎会贪图他那匹并不算特别出众的马呢?   大约一盏茶的光景,从山口来了一队人,簇拥着一个脸圆圆的女孩,走到了郑叔则面前。   “下官偃师县令郑叔则,参见公主。”   郑叔则忙躬身行礼,却令得那女孩一阵手忙脚乱。   “县尊切莫如此,我并非公主,而且这里也没有公主。   道长让我来问你,杨公子按理说,应该已经抵达偃师境内,你又有什么消息禀报?”   郑叔则闹了一个大红脸,心中赧然。   他暗自责备自己: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安乐公主是何等人物?怎可能大半夜的跑出来见你?   “啊,是下官冒昧了!”   虽然不知道眼前的女孩是什么人,但郑叔则知道,她既然出现,一定是公主身边的心腹。   可千万别小看她,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若得罪了对方,少不得要倒霉!   沉浮半世,郑叔则知道,这是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机会。   他连忙道:“还请娘子告知道长,就说杨君的确是已抵达偃师,但是却与倭人发生了冲突,还杀死了不少倭人。下官把他留在偃师,也是担心杨君回来受到责罚,故而先行通禀道长。”   女孩一听,顿时露出紧张的表情。   她看了郑叔则一眼,沉声道:“你随我来。”   说完,她转身往山口走。   郑叔则不敢怠慢,跟在那女孩的身后。   一进山口,他就发现,那崎岖山路两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每个人手里都举着火把,把山路照的通透。郑叔则眼神不好,有火光照映,总算是不至于闪了脚。   他跟在女孩身后,一直来到了桃花峪。   才到峪谷外,就听得峪谷里传来一阵獒犬的吠叫声。   四只獒犬冲出来,大叫不止。   女孩连忙呵斥道:“悟空、八戒、沙和尚、小白龙,住嘴。”   獒犬听闻,立刻停止吠叫,后退两步,仍旧虎视眈眈盯着郑叔则。   那眸光阴森,令郑叔则感到莫名的紧张。   倒是女孩笑道:“你莫要害怕,他们是杨公子最心爱的獒犬,从小把它们带大,而今在这里陪伴道长。你只要跟着我,它们自不会伤害你,但如果你心怀叵测……   嘻嘻,悟空它们在剑南道时,可是咬死了不少反贼呢。”   女孩说的是很轻描淡写,却让郑叔则激灵灵,一个寒颤。   他更加老实,甚至不敢和那女孩距离太远。而那些卫士在到了峪谷口,便停下了脚步。   夜色中,峪谷里一片苍郁。   溪水潺潺,月光如洗。   在这一片绝美的景色中,两座茅屋坐落其中。   茅屋周围,有女卫士巡逻。   而茅屋的门廊上,则站立着一个头戴乌皮道冠,身穿月白色道袍,在月光照耀下,宛如那离尘出世的仙子一般,亭亭玉立。   “道长,杨公子又惹祸了!”   女孩走到茅屋前,嬉皮笑脸道。   看得出,她并不紧张,给人一种杨守文在外面惹祸,是一件非常普通的事情的感觉。   女道士也笑了,“兕子哥哥每次回来,都会惹祸。   这一次,他又惹了什么麻烦?”   “杨公子,在偃师杀了倭人。”   “嗯?”   女道士闻听,蛾眉浅蹙,“怎么回事?”   女孩则转过身来,朝郑叔则招了招手,郑叔则连忙小跑着上前。   “下官偃师县令郑叔则,见过公……道长!”   女孩之前说过,这里没有公主。   女道士凤目微合,一派清冷之色。   “郑县尊免礼,你与贫道仔细道来,杨公子性情温和,绝非是那种嗜杀之人,又为何要杀死倭人呢?是不是那些倭人做了神人共愤的事情,才激怒了杨公子动手呢?” 第七百三十三章 先发制人   杨守文性情温和?   郑叔则感觉有点发懵!   他没有见过杨守文,但是从林县尉的描述中,却能够想象出杨守文的形象。一个性情温和的人,绝不可能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那些倭人固然有些嚣张,但是在郑叔则看来,却罪不至死。而杨守文,却把那些人杀得干净,又怎算是性情温和?   不过,他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和李裹儿唱反调。   公主既然说杨守文性情温和,那杨守文的性情,一定是温和的!   郑叔则是来走门路,是为了日后的前程谋划,可不是想来找死,和李裹儿打擂台。   他立刻道:“道长所言极是。   杨君风采过人,其人温文尔雅,谈吐不凡。   下官早就听说过杨君大名,而且与杨君还有些关系。下官是荥阳郑家子弟,论辈分,算是杨君的舅父。下官之所以能坐上偃师县令的位子,也多亏了杨公的提携。   道长有所不知,那些倭人实在是……   一群化外蛮夷,不过是得了陛下几句夸赞,鸿胪寺就小题大做,严令下官予以关照。   道长,而今偃师大旱,百姓正需要水源灌溉庄稼。   可那些倭人却霸占了水源,甚至还对陛下子民大打出手。他们那田庄里,本有水源,却说给牲口用都不够,非要用孝义里百姓的水源。这眼见着庄稼就要喝死,他们却不管不顾。杨君也是见此,才去和他们商量,却不成想那些倭人竟险些射杀了杨君的爱鹰……他们出言不逊,对杨君三番五次的辱骂,才使得杨君愤而动手。”   “那些倭人,敢伤大玉?”   李裹儿闻听,勃然大怒。   她对大玉,也是极为喜爱,丝毫不逊色于杨守文。   再听到那些倭人辱骂杨守文,她更加恼怒,俏脸上笼罩寒霜,转身道:“来人,与我备车,我要去见皇祖母。”   李裹儿何等骄横的性子,也就是在杨守文面前老实一点。   而今,听说杨守文受了欺负,她是绝不能忍。   “道长,现在城门已经关闭,怕是进不得城啊。”   “哼,我有皇祖母御赐金牌,无论何时都可自由出入洛阳。   小铃铛,你莫要再啰嗦,否则我让小馒头陪我,你一个人留在桃花峪里看家,明白?”   李裹儿前次翘家,从剑南道返回之后,自然少不得一顿斥责。   不过,却不要小觑了她。   她能说会道,又知道如何撒娇,还会哄武则天开心。加上从剑南道历练一圈回来后,整个人气质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增添了一种英气,令武则天发自内心的喜爱。   也不知她是怎么哄的武则天,反正到最后,武则天虽然下旨让她继续在翠云峰修行,但又给了李裹儿一枚金牌,可以不分时候,自由出入洛阳,乃至各个宫城。   小铃铛哼了一声,忙扭头跑去备马。   “你叫郑叔则,是吗?”   “下官正是。”   “郑县令,多谢你来通风报信,贫道会牢记在心。   不过呢,现在有一件事要麻烦你……请你立刻返回偃师,照顾好杨公子,千万别让他受了委屈,可以吗?”   “道长吩咐,下官焉敢不从?”   郑叔则心中狂喜,忙躬身行礼。   他不辞辛苦,奔波百里而来,所为的不就是这样一句话吗?   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自然心满意足。同时郑叔则也是一个非常知晓轻重的人,他不敢再耽搁,便转身准备离开。   “你那匹马,奔跑百里,怕是派不上用场。   来人,把继魏王前几日送来的马挑选一匹赠与郑县尊,莫要让他白白的奔波一遭。”   继魏王武延基,历史上在去年末就被武则天杖毙。   不过如今,由于杨守文安南大捷的消息及时传来,再加上李裹儿在杨守文的劝说下,对自家兄弟姐妹的情义,远比历史上看的更重,出面苦苦哀求,总算是救下武延基和李重润两人。   经此一难,武延基仿佛如梦方醒,不再整日里和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处。   武则天罢黜了他继魏王的王位,更被贬为庶民。   可是别以为他就是庶民,再不济他还是驸马,再不济,皇太孙李重润也要关照他。而武延基也变得非常低调,整日里都呆在青园里,把青园经营的越发兴旺起来。   那青园,而今已成为洛阳最为热闹的去处。   王贵贵族,世家子弟,都是那青园常客。青园本就是由一群权贵子弟操办起来,门槛极高。那些外来人想要在洛阳城里站稳,出人头地,青园就成了最佳的选择。   于是乎这青园的地位,就变得格外超脱。   他们不掺和政事,却能够牵线搭桥;他们从不关注时局,但是所有的消息,大都是由这里传出。这里是文雅骚客的最爱,也是投机钻营者的天堂;更是洛阳最为昂贵的销金窟。   武延基就凭借着对青园的掌控,成为洛阳城中无人敢小觑的存在。   许多人来洛阳办事,都走的武延基的门路,这礼物自然不会少了……武延基也知道,这次活命,多亏了李裹儿的求情,更感谢杨守文及时的大捷。所以,他隔三差五就会派人过来,也算是表达了他对李裹儿的感谢。再说了,李仙蕙和李裹儿的关系,可极为亲密。前些日子西域送来了一批宝马,武延基就挑选了几匹送来。   而李裹儿呢,虽然武延基已是庶民,可仍旧会习惯性的称呼他为继魏王。   郑叔则喜出望外,再次向李裹儿道谢。   自有随从带他去青牛观选马,而郑叔则一走,李裹儿就变了脸色,从门廊上噌的跳下来,把手指放进口中,一声口哨,就见四只獒犬立刻来到她身后,离开桃花峪。   ……   夜色,深沉。   一队车马来到洛阳城下,守城的军卒很快就打开了城门。   他们沿着御街疾驰,进入皇宫之后,转道直奔上阳宫。   李裹儿没有莽撞行事,她先打听到了武则天在观风殿批阅奏章,并未休息,才一路狂奔。   遣唐使的事情,她当然知道。   说实话,李裹儿也见过那遣唐使,好像叫什么真人,确是一表人才,文质彬彬的颇为儒雅。   不过,她却颇不喜欢。   但武则天非常喜欢!   事实上,大凡老太太,都会对小鲜肉比较欣赏。   更不要说那粟田真人确有几分才学……武则天能宠爱张易之兄弟,对这个来自异邦的粟田真人,自然也非常好奇。赐进徳冠,加紫袍,麟德殿内赐宴,可谓极尽恩宠。   也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得那鸿胪寺对遣唐使极为重视。   “皇祖母,皇祖母!”   李裹儿一进提象门,才靠近观风殿,就大声呼喊起来。   空荡的观风殿外,冷冷清清。   但她知道,在她走进观风殿之后,就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   内侍张大年匆匆走出大殿,迎上前来。   “道长,恁晚前来何事?”   “我要见皇祖母。”   说着,李裹儿便高举金牌。   张大年见状,不禁苦笑。   也不知道当初武则天是怎么想的,赐了一枚金牌给李裹儿,使得她出入宫禁,旁若无人。   “圣人正在批阅奏章,道长要见圣人,还请安静。”   “我知道,我一定安静。”   李裹儿跟着张大年走进了观风殿内,那大殿里灯火通明。   位于大殿正中央的一座雕花香炉里,腾起袅袅青烟,弥漫着一股龙涎香的气味……   武则天正依在榻上,手捧表奏阅读。   而在丹陛下,上官婉儿也正在抄录着什么,估计是明日要朝议的事情。   “皇祖母,不要怪罪兕子哥哥。”   李裹儿一进门,就不管张大年刚才的叮嘱,大声喊叫起来。   张大年白眉蹙动,看着李裹儿颇感无奈。   他了解这位出家修行的公主是什么脾气,无法无天,却又天真烂漫。说她无法无天,她敢一把火烧了自家姐妹的家宅,敢冒着抗旨的罪名,陪杨守文一路跑去剑南道,还历经多次战事,绝对是无法无天的典范;说她天真烂漫,则是她有时候会把事情想得非常简单,甚至很幼稚。但也正是这简单和幼稚,甚得武则天所喜。   不过这一次……   张大年也很好奇,杨守文又惹祸了吗?   上官婉儿的手一抖,险些写错了字,抬起头来。   她和杨承烈之间的关系,对武则天而言已不是什么秘密。   这一次,杨承烈去了北庭,本来上官婉儿也想跟着。但武则天身边确实离不开她,就把她强行留下。   所以,上官婉儿对杨守文的事情,更是格外关心。   武则天蹙眉,坐直了身体。   她看着哭的梨花带雨的李裹儿,诧异道:“裹儿,发生了什么事,青之回来了吗?   朕到现在还未有他的消息,又怎会怪罪他?   他,惹了什么祸事?”   “皇祖母难道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哦,那没事了,裹儿告退。”   “站住!”   武则天厉声喝道:“裹儿,休得耍花招,说吧,那杨兕子又惹了什么祸事出来?”   李裹儿闻听,顿时露出了楚楚可怜的表情。   “皇祖母,兕子哥哥被人欺负了。”   “哈!”武则天笑了,一旁上官婉儿和张大年也笑了。   你家那位是什么脾气,你难道不知道?自他进了洛阳,只有他欺负人的份儿,却未曾听得,他被人欺负。不过,这也让武则天产生了好奇,笑着道:“那你说说看,他怎么被人欺负了?”   “皇祖母,裹儿先和你说一件事,你不要生气。”   “朕免你无罪。”   “皇祖母,有这样一户人家,家境很好,也很富裕。   又有另外一户人家,不识礼数,粗鄙不堪。粗鄙的人家里,出了一个人才,被家境好的人家看重,对他非常关照。可那个人却把这种关照当作理所当然,在富贵人家作威作福,甚至连富贵人家的家人,也受到了欺负……皇祖母,你说这人可恶不可恶?”   “当然可恶!”   武则天脱口而出。   一旁上官婉儿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偷偷看了武则天一眼。   “皇祖母,裹儿要说的事情,其实就是这么一桩事。   倭国……”   “裹儿,朕已同意倭国表奏,改名日本国,以后不可再称之倭国。”   “可他们,就是倭人,一群粗鄙之人。”   “哦?”   “裹儿对倭人并无意见,也没什么交集。   皇祖母欣赏那遣唐使什么真人,裹儿也不觉得有错。皇祖母爱惜人才,天下人皆知,并不是什么秘密。可是,裹儿却觉得,皇祖母对他们太好了,以至于这些粗鄙的倭人,竟肆意妄为,欺压皇祖母的子民……鸿胪寺非但不管,还帮着他们。”   武则天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她扭头向上官婉儿看去,却见上官婉儿摇摇头,示意并无鸿胪寺表奏。   “裹儿,不要再遮遮掩掩,到底是什么情况,你直说吧。”   “皇祖母因为爱惜那什么真人……”   “裹儿,那个人叫粟田真人。”   “我管他什么真人,也许他的确是有点才学,皇祖母因而看重。可是皇祖母赐给他在偃师的田庄,却是不该……他的那些随从,仗着鸿胪寺的支持,在偃师作威作福。皇祖母应该知道,今年都畿道大旱,偃师灾情严重。偃师孝义里有一处水源,本来是用来浇灌庄稼,可是却被那些倭人霸占……皇祖母赐予他们的田庄里本来也有水源,可他们却贪婪成性,不肯满足……为此,孝义里百姓与之争辩,却被他们打伤了好多人。偃师县令后来呈报鸿胪寺,却引来了鸿胪寺的斥责……”   “有这种事?”   武则天自然不知道这些,不禁有些生气。   “裹儿,你先说,青之他做了什么?”   “兕子哥哥从安南返回,途经偃师的时候,正好双方冲突。   他好心好意去劝说,那些倭人非但不听,反而羞辱兕子哥哥,还要抢兕子哥哥的神鹰。   兕子哥哥也是为了自保,不得已出手,所以杀了些倭人。   皇祖母,这件事真怪不得兕子哥哥,是那些倭人蛮不讲理,请皇祖母为我们做主。”   “青之,杀了倭人?杀了多少?”   上官婉儿沉声问道。   遣唐使此次前来,共五百人。   这其中,除了大使、副使、判官、录事等官员之外,还有翻译、医师、画师、音乐长、工匠、商人和水手。另外,又有留学生和学问僧大约百人,大都会留在洛阳。   这么多人,也不好全都居住在洛阳城中,所以武则天就赐了一处田庄给那粟田真人,让他安排随行的仆从。可是现在看来,那些仆从……武则天不禁眯起眼睛,陷入沉思。   李裹儿道:“这个我不清楚,可是兕子哥哥真的是被倭人欺负了。”   “婉儿!”   “臣妾在。”   “你怎么看待此事?”   “这个,具体情况臣妾未曾见到,所以不好说。   不过,臣妾也了解青之,他绝非是那种无缘无故惹事的人。如裹儿方才所言,倭人不过化外蛮夷。或许有粟田真人这等人物,却难保证,他的随从也似他一样,通晓礼数。”   “朕是问,鸿胪寺。”   “鸿胪寺并没有表奏,所以臣妾也不清楚。”   上官婉儿心里很清楚,武则天为什么要厚待那些倭人的原因。倭人表奏改倭国为日本国,其实早在之前就有。但当时李治尚主持朝政,加之双方沟通不畅,所以未予理睬。再之后,白江口之战,使得倭国和大唐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也就停止了联系。   可现在……   上官婉儿想了想,起身道:“鸿胪寺方面,陛下何不命太子监察?   臣妾连夜动身,前往偃师,把情况调查清楚。若那些倭人果真蛮横,陛下可再做安排。” 第七百三十四章 斥责   杨守文并未把倭人的事情放在心上,在放走了那藤原马养和通译之后,便准备离开。   不过,林县尉却把他拦下。   听闻偃师县令是荥阳郑氏族人,而且和父亲杨承烈认识,杨守文有些为难。   “县尊相邀,我本当相见。   可现在,我奉旨还京,陛下有旨命我十日内抵达洛阳,若是耽搁了,我担心陛下不高兴。”   “杨君不必担心,从偃师到洛阳,快则半日,慢则一日。   杨君长途跋涉,何不稍事休息,也使县尊尽地主之谊?县尊说,若杨君来偃师,连一杯水酒都没有吃下,回去荥阳,他必然会被族老责怪,所以还请杨君体谅则个。”   杨守文想了想,就同意了。   反正时间也不紧张,晚一天似乎也无所谓。   只是,他并不准备和郑叔则见面,因为偃师不比其他地方,都畿道乃中枢所在,他进入都畿道之后,所有的行为都会被人盯着,稍有不慎,就可能带来天大麻烦。   毕竟,而今的杨守文与之前,身份上有很大的不同。   不过他并不知道,就算是他想要和郑叔则见面,也不太可能……   ……   倭人已被除掉,田庄里虽然还有不少倭人,但是却战战兢兢,不敢露头。   孝义里的村民兴高采烈的打开了水源,开始浇灌自家的田地。欢呼声,不绝于耳。   杨守文并未在孝义里停留,直奔偃师驿馆。   林县尉自然不敢怠慢,派人送来酒水,杨守文也毫不客气的留下。   一路长途跋涉,的确是有些疲乏了。   眼见洛阳就在眼前,也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吃罢了晚饭,大家便各自休息。杨守文则修炼了一阵金蟾引导术,然后才返回房间。   五龙镇官驿一战,让他明白了这金蟾引导术的精妙。   那不仅仅是修身养性的功法,更是一种道家的秘术,有着极为玄妙的用处。   当初祖父杨大方是如何求来这套金蟾引导术?杨守文并不清楚。他只知道,他而今所见,所学,怕只是皮毛。越练就越发感到其中的神妙,让杨守文难以放下……   这,一夜无事。   天亮时,杨守文醒来,洗漱了一番。   可是当他走出庭院时,却发现官驿似乎变了一个样子。   昨天过来的时候,官驿里除了驿官和驿卒之外,没什么人,更没有什么守卫。可是今天……杨守文发现这官驿里三层外三层,全都是人,粗略看去,少说有百十人之多。   而且,从这些人的装束打扮来看,似乎是千牛卫。   这也让杨守文感到惊讶,于是便拦住了一名驿卒问道:“这驿馆里,来了什么人?”   驿卒正要回答,一旁却走来一名千牛卫。   “敢问,是杨君当面?”   “啊,我是。”   “我家主人有请。”   杨守文一怔,脱口而出道:“你家主人是谁?”   “杨君见了,自然明白。”   那千牛卫不肯说,杨守文也没有再问。   他并不担心有人对他不利。如果因为他杀了倭人而触怒武则天,那武则天一定会派人把他抓回洛阳,而不是这般请他过去。只要不是武则天,杨守文就不会害怕。   在都畿治下,任何一个人想对他不利,都必须要三思而后行。   “既然如此,前面带路。”   “大兄,我陪你。”   就在这时,幼娘从院子里跑出,来到了杨守文的身边。   杨守文笑了笑,朝那千牛卫看去。   千牛卫道:“若杨姑娘愿意去,我家主人也非常欢迎。”   “你认识我?”   幼娘听了这句话,愣住了。   而杨守文则眯起了眼睛,嘴角微微翘起,心中已经猜到了邀请他的那人,是何来历。   当下,他伸手揉了揉幼娘的脑袋,示意她不要再说话。   “前面带路吧。”   千牛卫点头,转身就走。   “大兄,到底是谁啊。”   幼娘跟在杨守文的身边,忍不住低声问道。   “是一位长辈,待会儿见面了,要恪守礼数,千万不要放肆,懂吗?”   “嗯。”   偌大洛阳城里,知道幼娘存在的人,并不是很多。   除去家人,李裹儿算是一个,剩下的还有太子李显,以及上官婉儿。   李显而今在洛阳,肯定不可能离开。那么答案也就呼之欲出,要见他的人,就是上官婉儿。   只是,上官婉儿怎么来了?   杨守文一边走,一边思索。   当他走到了一个庭院门口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看起来,自己昨天杀死倭人的事情,已经传去了洛阳……至于传信的人,杨守文也隐隐猜到。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心生怨恨,大体上也明白了,那人传信的意图。   走进庭院,曲径通幽。   这是偃师官驿中最好的院落,穿过一条林荫小径,便看到一座水榭,坐落于荷花池内。   带路的千牛卫在回廊前停下,躬身相请。   杨守文也不客气,径自走上回廊,直奔水榭而去。   “姑姑,我就知道是你。”   一进水榭,杨守文就看到了坐在栏杆旁边的上官婉儿。   说来也奇怪,明明近四十的女人,却越发的娇媚,看上去甚至才三十上下。杨守文记得,他第一次见上官婉儿时,这个女人其实已显露出了一丝老态。可现在,那老态尽去,反而让人感觉着有一种少女般的气质……这,绝对称得上是逆生长。   上官婉儿却一脸严肃表情,瞪了杨守文一眼。   但她的目光,旋即落在了幼娘身上,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你就是杨暖吗?”   “咦,你怎知道我的名字?   我记得,大兄以前可没有姑姑,他为什么要唤你姑姑呢?”   幼娘显然很好奇,忍不住问道。   那天真烂漫的模样,全然不似一个顶级刺客,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懵懂,浑不知世事的少女。   上官婉儿招手,示意幼娘过来。   幼娘则先看向杨守文,见杨守文点头,她才走了过去。   “这个混账家伙为什么唤我姑姑?因为我就是他的姑姑……幼娘,且坐在姑姑身边。”   说完,她对杨守文道:“谁让你坐下的,起来,不要嬉皮笑脸。”   “姑姑,何故如此动怒?”   “你还问我原因?”上官婉儿怒道:“你自己做的好事,难道你不清楚吗?”   “姑姑……”   “杨守文啊杨守文,我看你是越发胆大,越发的嚣张跋扈了!”   上官婉儿怒声呵斥,让杨守文也不禁有些害怕,忙肃手而立。   且不说这女人的手段如何,单只是她和老爹之间那些纠缠不清的暧昧,就让杨守文老老实实。   “姑姑,莫生气。”   幼娘见状,连忙轻声劝说。   上官婉儿这才长出一口气,手指杨守文道:“陛下要你尽快返回,你可倒好,却在这里杀了人,还如此轻松?你道那些人是什么来历?你知不知道,你如此做,令陛下何等为难?”   “不过些许倭人,不至于吧。”   杨守文眉头一蹙,沉声道。   “不至于?”   上官婉儿怒笑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已有十载。   十年来,虽说政务昌明,但也因为种种掣肘,使得她步履维艰。从最初不得不任用来俊臣之流的酷吏,以掌控朝堂,消弭各种不稳定的因素。到后来,又有契丹之乱,突厥入侵,吐蕃犯境……为了维持江山稳固,陛下不得不委曲求全,一再退让。   如今,江山大体稳固,陛下也生出了还政的心思。   但执政十年,陛下还是希望能够留下一些政绩……倭人来朝,乃是一件好事。自白江口之战以来,我大周与倭国始终处于敌对的状态。现在倭人主动前来认罪,正可彰显陛下之丰功伟绩。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陛下对那遣唐使,才予以优渥款待。   可是你,现在一通乱杀,令陛下该如何解决呢?”   杨守文一直就觉得,武则天在对待倭国的事情上,有点不太寻常。   那粟田真人果真是那么才学过人吗?   杨守文是绝对不会相信……要知道,而今虽非那开元盛世,但若要论人才,却多不胜数。可以说,武则天执政十年,为大唐培养出了无数人才,也才有了后来唐玄宗的开元盛世。   大唐治下,人才济济,却偏要欣赏一个倭人的才华?   杨守文没有见过那粟田真人,但是以他对倭人的了解,他并不认为,粟田真人的颜值可以高过张易之兄弟,才会能强过张说、贺知章这些人,能力能比张九龄更强。   而现在,听了上官婉儿这一席话,杨守文似乎明白了!   武则天是希望以倭国来朝,为她的执政生涯,留下一笔光彩的记录。   仔细想想,上官婉儿说的确有道理。   武则天执政这些年,虽说国泰民安,但在外交方面,的确是乏善可陈。孙万荣造反,默啜入侵河北道,大祚荣建立震国,安南造反,吐蕃屡次兴兵,安西动荡不已。   她想要留下一些美好的事务,而遣唐使重新开启,无疑是给了武则天一个机会,或者说是一个政绩。   华夏有万国来朝的说法。   事实上,从隋朝开始,就不断有国家前来朝拜。   但是,自武则天登基后,这种现象明显减少。虽则民间的往来越发频繁,可是官方……   想到这些,杨守文对武则天的做法,也就理解了!   但理解归理解,却不代表他会赞同。   所以,当上官婉儿说完之后,杨守文却大声道:“陛下之作为,臣可以理解。   陛下可以对周边任何国家予以恩赐,唯独这倭人……臣以为,非但不可与之优渥,若有可能,应令其亡国,方为正道。请姑姑表奏陛下,莫忘了白江口之战前车之鉴。   倭人不可信,更不可善待……那倭人狼子野心,绝非善良之辈,若陛下对其厚待,只怕会祸及后人,实非明智之举。” 第七百三十五章 倭人不可信   上官婉儿倒是没有考虑太多。   在她看来,杨守文之所以杀人,更多是因为看到那些倭人嚣张行径,因此怒而杀人。   因为在此之前,她就知道杨守文对倭人没有好感。   当初长洲寻宝时,有倭人参与其中,给杨守文增添了不少麻烦。   所以,上官婉儿一直以为,杨守文之所以不喜欢倭人,更多是因为那件事。可没想到,杨守文竟然一番长篇阔论,令上官婉儿颇为震惊,同时又觉得有一些可笑。   倭人?   能祸及后人?   此时的倭国,还处于奈良时代,国力算不得强盛。   事实上,早在汉代,就有倭人朝贡华夏的先例。在此之后,也只有在白江口之战时,稍显露出了些许野心。一直以来,倭人以谦恭有礼而著称,对华夏朝廷,多以‘上国’而称呼,显示出对华夏的仰慕之心,故而才有‘君子国’的说法。甚至在朝中,不少人对遣唐使抱有好感。哪怕是白江口之战,双方的关系已经降至冰点,但是对倭人却并不排斥。   如此一个谦恭有礼的国家,又如此弱小,如何能危害朝廷?   上官婉儿觉得,杨守文有些危言耸听。   “青之,你所见倭人,不过是少数,乃害群之马。   大多数的倭人,还是很谦卑的……他们派来许多人学习,岂不说明他们对朝廷的仰慕?你说会祸及后人,实在是……这些话若是到了朝堂上,只会被他人耻笑。”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大都有一种天朝上国的心态。   在唐人眼中,华夏乃世界的中心,域外皆为蛮夷,根本不足为虑。   杨守文心中苦笑。   那倭人对华夏造成的伤害,与目前而言,的确是还很遥远。   但却不能因此,就对这个国家优待。华夏,在历史的长河之中,犹如一头巨龙,而那倭人却好像依附在巨龙身上的蚊蝇,不断的吸食这巨龙的鲜血,壮大自身。   等到了巨龙衰弱,那蚊蝇就产生了其他的想法。   它想要吞噬了巨龙,取而代之……   可这些话,他无法说出口。就如同上官婉儿所言,即便是他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最好的办法,便是停止向倭人输血。   就如同前世的美帝,将之视为棋子,爪牙。我可以对你友好,可以对你支持,但是你想要获得我最为先进的技术,就是痴心妄想。甚至,你有一点壮大的苗头,我也会立刻镇压,让你生生世世,只能依靠我,成为我的马前卒,却休想威胁到我。   杨守文觉得,对付倭人,必须要用这样的手段。   只是华夏延续千年的‘老大中国’心态,总会忽视掉倭人的野心。   在朝中的大佬们看来,白江口之战只是一个偶然。但在杨守文看来,确是倭人寻求扩张,对朝廷底线的一次试探。当然了,那试探的结果,就是长达近四十年的断交。   此时的倭国,对华夏尚有极大的依赖之心,所以在发现华夏根本不是他们可以撼动的巨人之后,立刻又改变了策略。四十年里,双方在官面上没有任何的接触,可是在私下里,却往来频繁。那血学生僧,那些留在华夏的工匠,以及如无畏法师那种,心甘情愿的改变姓名,在华夏生活十数载,目的只是想吸取华夏的精华。   遣唐使,的确是彰显了华夏的博大胸怀,但同时,也使得华夏璀璨的文明输送出去。   但这种文化输出,却没有什么好结果。   因为得来的太容易,倭人并不感谢,反而对华夏的窥觑之心,伴随着他们的强大,逐渐演变成为一种野心。   斗米恩,升米仇!   就因为华夏给予的太多,那些得到了好处的蛮夷邦国,认为是理所应当,毫无感恩之心。   想到这里,杨守文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半晌,他睁开眼,对上官婉儿道:“姑姑,我要见陛下,向她面陈。”   “嗯?”   上官婉儿蛾眉浅蹙,轻声道:“青之,你要做什么?”   “我只希望陛下能够驳回倭人更改国名的表奏,倭人便是倭人,绝不可令其改为日本国。”   “这样……”   上官婉儿觉得,杨守文一定还有别的想法。   但他既然不愿意说,那必然是有他的理由。他想要面见武则天?对普通人而言,这或许很困难。但是对他来说,以武则天对他的喜爱,以及杨家的关系,必不会拒绝。   “如此,你收拾一下,一个时辰之后,随我出发。”   “喏!”   杨守文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但是,他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要和武则天说清楚才是。   武则天是否采纳,是武则天的事情。而作为一个穿越众,绝不会让那些倭人轻易得逞。   ……   发生在偃师的事情,终于传到了洛阳。   在得知杨守文杀死了几十个倭人之后,顿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哪怕杨守文在文坛名声响亮,哪怕他在安南战功显赫,依旧被无数人所指责。倭人最善于伪装,喜欢做出一副谦卑的姿态,得到了不少人的欣赏。因为,他们的这种谦卑,可以在极大程度上,满足一些人‘老大中国’的心态,所以对杨守文自然不满。   “太子,杨守文胆大妄为,擅杀君子国人,实在是太过无礼,有辱我圣朝声誉。”   “是啊,那君子国人就算有再大的不是,可以请鸿胪寺出面调解。   可是他却不管不问,甚至连偃师县衙都不经过,直接杀人……传扬出去,我圣朝礼仪何在?律法何在?”   “太子,杨守文当罚。”   “对,绝不能对他放任不理。”   东宫银安殿内,一群人七嘴八舌的叫嚷。   李显面沉似水,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那些叫嚷的人,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而今的李显,可不是四年前那个才从庐陵返回的庐陵王,凡事都战战兢兢,不敢轻易决断。而今,伴随着武则天渐渐放权,也伴随着他的势力日渐增强,李显的心态也就发生了变化。不过有一点他始终没有改变,那就是他对家人亲眷依旧维护。   杨守文是什么人?   那是他的女婿,是李裹儿的夫婿。   李裹儿又是什么人?   那是他最宠爱的女儿……   “子寿,你怎么看待此事?”   李显在众人商议完毕之后,突然扭头,询问站立在一旁的一位年轻人。   若杨守文在这里,一定会认出那年轻人,赫然是当初他从长洲回归途中遇到的张九龄。   想当初,张九龄初临洛阳,毫无跟脚。   杨守文于是请他担当了杨承烈的幕僚,持续了一年之久。   后来,张九龄便潜心读书,准备应对科考的到来。当时,他虽辞去了幕僚的职务,却住进了杨守文在铜马陌的八角楼内。长安元年,张九龄登进士第,大功告成。   之后在杨承烈的举荐下,张九龄并未接受三省六部九寺的职务,反而在东宫的司经局里担当了一名文学。同时,又因为他与杨家关系密切,很快就得到了李显赏识,做了詹事府的主簿。平日里,张九龄很低调,从不显山露水,却甚得李显看重。   在一群人羡慕的目光中,张九龄欠身道:“杨君行事,必有其缘由。   我们现在,也只知道他杀了倭人,却并不清楚具体的原因。此时喊打喊杀,不免有落井下石之嫌,绝非智者所为。况且,陛下宠爱君子国使者不假,但杨君也有平定安南叛乱战功……所以这件事,太子不必参与,只需表现出秉公处置的态度即可。   至于如何处置,相信陛下定有圣断,太子又何需费心。”   也不看清楚,你们要处置的人是谁!   张九龄心中冷笑,并未去看那些叫嚷着要处置杨守文的人。   李显对张九龄的这个建议,非常满意。   他是太子,未来他将要执掌朝堂,所以更需要表现出一种公正的姿态。当然,也只需要一种姿态……因为最终的决定权,不在他手中,而是在武则天的手里。李显更相信,武则天绝不会处置杨守文。因为在她的心目中,杨家父子份量极重……   “孤以为如此甚好。   为一倭人,便不问情由处置一个为朝廷立下大功,平定岭南之乱的功臣,殊为不智。”   一干东宫幕僚,也都露出了尴尬之色。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跑进银安殿中,来到了李显身边。   他在李显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李显闻听,先是一怔,旋即露出了笑容。   “子寿,青之已经回来了!”   “啊?”   “陛下命人把他带去了上阳宫,想来这其中,必有隐情。   我等现在,只管静观其变吧。”   如果武则天要处置杨守文,会让人先把他关押起来,而不是直接把他叫去了上阳宫中。   这说明,武则天并没有听信外面的那些谣言,对杨守文依旧十分宠信。   只是,他又要对武则天说些什么呢?   李显感到,非常好奇!   ……   杨守文走进提象门的时候,天色已晚。   武则天已提前接到了上官婉儿的奏报,所以下旨,命杨守文抵达洛阳后,直接见驾。   她也想听听,杨守文会说些什么。   所以,在杨守文抵达丽景台之前,她就驱散了周围的人员,只留下张大年在身边陪伴。   当杨守文走进丽景台的时候,武则天笑了!   算起来,已经有一年多,快两年未曾见这小家伙了。   剑南道一行,岭南道一战,使得杨守文在清秀之中,又增添了一丝阳刚之气,更显英武。   那种杀伐决断的英气,不是靠着读书或者养尊处优可以锤炼出来。   那需要一场场大战,一次次的杀戮,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才能拥有的气概……   曾几何时,武则天对杨承烈寄予厚望。   可结果,杨承烈中途逃跑,隐姓埋名多年。   虽则,也经过了无数次的杀伐,可一个小小的昌平县,还远远无法锤炼出武则天所希望的那种气魄。反倒是杨守文,这个外表清秀的小家伙,似乎有了几分气势。   不过,武则天旋即又收起了笑容。   “臣,杨守文拜见陛下。”   杨守文走进丽景台,推金山倒玉柱,在丹陛下拜倒。   而武则天却未理睬,而是端坐龙椅之上,好半晌才冷哼一声,幽幽道:“杨将军倒是好大的气魄,挟岭南大胜之威重返中原,先是在五龙镇杀死张士龙,险些激起了江左正一道信徒暴动,而今又在偃师大开杀戒,连日本国的使者扈从也不放过。”   “陛下,是倭国!”   不等武则天说完,杨守文便大声反驳。   武则天闻听,惊怒不已。   她拍案而起,厉声道:“杨守文,你好大胆子!”   若换做其他人,说不定会吓得战战兢兢。   可杨守文却抬起头来,正视杨守文,大声道:“陛下,臣自知死罪,不求陛下饶恕。   然臣有一言,还请陛下在砍下臣的脑袋之前,容臣说完:倭人,绝非君子,更不可轻信!” 第七百三十六章 任他雨打风吹去   倭,在古时,同逶。   其本义是:弯曲而延绵不断的样子。   可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这个倭字就变成了倭人的代表词。   而后,倭的意思也就发生了改变,变成了低矮之意。也许,是因为倭人个子矮的缘故?   杨守文实在想不明白,那粟田真人有何出众之处!   张大年不禁有些紧张,看着杨守文,心里暗自发苦。   自武则天登基以来,除了狄仁杰偶尔会与武则天当面顶撞之外,他再也没有看到有人敢如此和武则天说话。这个杨守文……张大年有点担心,武则天会暴跳如雷。   不过,出乎张大年的意料之外,武则天却坐了下来。   她靠在龙椅上,闭上了一双凤目。   “青之啊,朕何尝喜欢倭人?”   她仿佛是在呢喃自语,可说出来的内容,却吓了张大年一跳。   “朕辅佐先皇,历经白江口之战,对倭人习性,并非一无所知。   那些倭人,表面上越是谦恭有礼,实则就越是心怀叵测。当年刘德高自倭国返回,曾私下里谏言,断绝与倭人的联系,待时机成熟,便将之一举平定。他言,倭人伪善,不可信之……在发动白江口之战时,倭国举国期待。白江口之战结束后,倭人立刻就改变了姿态,对我使者极为谦卑,其国主甚至每日清晨向我使者请安。   可越如此,刘德高认为,倭人越发可怕!   或许百年之内,倭人成不得气候。但若纵容其就学我国,早晚会成我心腹之患……”   百年?   杨守文深知,那倭祸是从何时出现。   倭人现在的根基太浅,根本不可能威胁到华夏。   但是,倭人却极其坚韧,百年不可以,二百年如何?三百年如何?乃至更长时间。   在后世,倭人可以说是把‘忍’字,学到了极致。   “陛下,既然……”   武则天抬起手,示意杨守文不必再说。   “今倭人派遣唐使来,意图修复与大周的关系,同时还想要更改国名,以正国体。   四年前,你在长洲寻宝之后,曾谏言朕,要防备倭人。   朕并未忘却……   可是,朕登基十载,励精图治。   这十年来,国泰民安,百姓虽算不得富庶,但比之贞观,朕却坚信,绝不逊色。可除此之外,朕似乎再无拿得出手的功绩。这十年来,我边塞屡遭战乱,可谓是混乱不堪。朕有心征伐,奈何朝中掣肘,使得朕面对那些化外蛮夷,也常感无力。   朕,而今已决定把这江山还与李氏。   只待太子根基稳固,朕就会还政,从此不理国政。   只是,朕心里不甘啊!朕虽是女人,但自认不逊色于太宗。甚至于在贞观晚期,太宗几乎已无力打理朝政,都是朕协助太宗批阅奏疏。可是,人言太宗,就言贞观;而朕呢?十年辛苦,到头来……青之,不是朕看重倭人,而是想留下一桩美谈。”   武则天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可以说是推心置腹。   张大年暗地里松了口气,知道杨守文,已没有了危险。   同时,他又觉得有一些可惜!   杨守文生的晚了!如果,如果他能早五年出生,也许而今的大周朝,会是另一个样子。   在张大年的记忆里,武则天除了在狄仁杰过世的那天,曾这般真情流露之外,再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与人推心置腹。张大年跟随武则天多年,早在武则天还是嫔妃,还不是皇后的时候,他就跟随武则天的身边。当然,那时候的张大年,也不过是一个小太监,而不是如今日这般,武则天身边的心腹,拥有着无上的权力。   如果杨守文能早生五年,武则天或许会对他委以重任。   那样的话,她在这皇位之上,也许就没有那么艰难了吧……   杨守文,却沉默了!   良久,武则天睁开眼睛,看着杨守文道:“青之,你不是能说会道,为什么不说话了?”   “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哈,当然是真话……到了朕这把年纪,难道还听不得真话?”   “陛下,又何时开始在意那所谓的丰功伟绩了?”   “嗯?”   “在臣的印象里,陛下虽承载了无数骂名,却从未有过退缩。   想当初,先帝驾崩,太子无德,陛下顶着天下人的反对,把太子罢黜,并发配均州;而后,陛下又罢黜了相王,登上这九五之尊。还不是被天下人责骂,却又如何?   那些人,责骂陛下牝鸡司晨,辱骂陛下是一个女子,有何德能执掌江山?   但最终如何?   那些辱骂陛下的人,而今已成了冢中枯骨。天下的百姓,却因陛下得以丰衣足食……我听家父说,当年他最敬佩的就是陛下。不为陛下是皇后,也不为陛下得先帝宠爱,只为陛下敢为天下先的勇气。   长孙无忌如何?褚遂良如何?王皇后如何?   那时候,多少人指责陛下,辱骂陛下,陛下浑不在意……哪怕是五年前默啜寇河北道时,也对陛下出言不逊,然则到最后,他还不是仓皇撤走,退回了塞外漠北?   为何陛下现在却患得患失,一个小小的倭人,给不得陛下无上荣耀。有了他们的朝贡,那些人会视为理所当然;没有他们的朝贡,那些人也无法指摘……既然如此,陛下明明厌恶倭人,却为何违背本心,予以他们恩宠呢?臣,真的非常失望。”   武则天的脸色再次发生了变化,眸光变得森然。   不过这一次,张大年却没有再去担心。   只是觉得可笑:这小家伙,可真真是胆大包天!   “你失望什么?”   “臣失望,未曾见到那个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陛下,而今只见到,垂垂老朽,一心思虑身后事,畏首畏尾,甚至连倭人都要去讨好的老女人……臣,真的失望。”   “大胆!”   “放肆!”   上官婉儿这时候正好走进了大殿,听到了杨守文的话,吓得面无人色。   她立刻上前,走到了杨守文身边,抬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得杨守文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张大年本来不甚在意,也不禁厉声怒斥。   “杨守文,你好大的胆子,谁给你这般胆气,让你如此评论陛下?”   上官婉儿是真的惶恐了!   她很担心,杨守文那句话,会彻底激怒了武则天。   但武则天,却笑了。   “婉儿,住手,是朕让他说话。”   说着,她缓缓站起身,绕过龙案,站在了丹陛上,居高临下俯视杨守文。   “青之,你站起来吧。”   “陛下,青之年幼,说话没有分寸,还请陛下恕罪。”   “婉儿,朕看你真的是……还没有嫁给那杨文宣,便一门心思的维护他杨文宣的种。”   上官婉儿闻听,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她偷眼打量,发现武则天似乎并没有生气,脸上的笑容更格外灿烂。   难道,她真的不生气吗?   上官婉儿怯生生退到了一旁,同时又偷偷看了杨守文一眼。   这个小混蛋,就不能安生一点吗?早知道,当初我就该跟随大兄一起走,去北庭……眼不见心不烦,省的要为这个小混蛋整日里担惊受怕。但愿,他别再说出什么过火的话了。   杨守文并没有站起来,依旧匍匐在地。   呼—   武则天长出一口气,在丹陛上踱步。   她一边走,一边仿佛自言自语道:“老女人,老女人……青之,你可知道,朕有生以来,你是第一个敢这么称呼我的人。你父亲说的不错,你果然是个胆大包天的小混蛋。”   “谢陛下夸赞。”   “哈哈哈,是啊,朕的确是在夸赞你。   因为若非你说,朕几乎忘记了,朕当年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那时候的朕,从未考虑过身后事,更无所畏惧。哪怕强横若长孙无忌,朕不惧之;当年百官反对,朕不惧之;哪怕宗室纷纷起兵,要杀朕,朕亦不惧……何以而今,却又畏手畏脚?”   上官婉儿和张大年,连大气都不敢喘。   杨守文的心,更砰砰直跳,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   他其实也是在赌!   在他的记忆里,武则天绝不是那种会在乎别人评价的女人。   她故去之后,只留下了一块无字碑,任后世人评价。这种气魄,在杨守文看来,不愧她为自己取得‘武瞾’之名。日月当空,无所顾忌,又何需来粉饰自家颜面?   武则天突然停下了脚步,站在了丹陛之上。   她负手,抬头,发出幽幽一声叹息。   “朕,也许真的是老了。”   说完,她一摆手,轻声道:“青之,你起来吧。”   “谢陛下。”   杨守文慢慢站起身来,只是觉得,腿有些发软。   “一晃,朕已过古稀之年,很多事情的确是不复当年的锐气。   青之,你知道吗?你若是早生五年的话,朕一定让你做大将军,大元帅,去为朕开疆扩土。”   杨守文搔搔头,露出笑容。   “若臣早生五年,又何来这机会,这胆气,与陛下争辩?”   “哈哈哈,你这小混蛋,还真是……   不过,你若真的早生五年,怀英想必也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臣,一直牢记狄公生前的教诲。”   狄仁杰教诲了什么?武则天不想问,也没兴趣问。   她从丹陛上走下来,在杨守文身前站定。   伸出手,轻轻抚摸杨守文的脸,而后对上官婉儿道:“你这丫头,也真是狠心……若真个打伤了,就算文宣不说什么,那裹儿又岂能罢休?到时候,有你的苦吃。”   上官婉儿再一次大红脸,喏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知道吗?   朕一开始,并不喜欢你!   你锐气太盛,不晓得刚柔变化之道,只知道闷头往前冲,甚至连朕的面子都不给。”   杨守文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武则天这说的是当日总仙宫里诗会的事情。   他不禁赧然,搔搔头,嘿嘿笑了。   “可朕后来想明白了,朕为什么不喜欢你。   因为你,和朕非常相似。心思简单,没有什么追求,却又顽固,执拗,无所畏惧……   当时朕是担心,你这种脾气,怎能够活下来?   可没想到,你这个小混蛋,却福大命大,虽然屡屡冲撞朕,却让朕对你生不出恨意。”   说完,武则天笑了。   她再次拍了怕杨守文那张受伤的脸,而后转身走上丹陛。   “你这次在安南做的很好,立下了大功。   朕本想,让你接替你父亲统帅千骑。文宣在千骑中威信甚高,军中将领也多是他提拔起来。而你呢,经剑南道和安南两战之后,军功足以震慑那些千骑的骄兵悍将。”   “臣,愿意听从陛下安排。”   “你愿意,可朕现在,却有些不太愿意了。”   “啊?”   “朕一直觉得,你无心朝堂之事。   所以让你统帅千骑,熬个三五年之后,等太子根基稳固后,再委任你一个羽林将军,可以辅佐太子。可现在,朕却不这么想了!粟田真人来到洛阳之后,满朝文武对其人极为欣赏,每每提及都是交口称赞。唯独你,却看出了倭人伪善的本质。   这说明,你这小家伙有些眼光,是个可造之材。”   杨守文听了,有点发懵。   “陛下,不会是要臣去鸿胪寺吧。”   “哈,你倒是想的美,去鸿胪寺……哼,只怕用不得多久,周边异邦就要纷纷与大周开战。   你那性子,不擅曲直之术,做不得鸿胪寺的事务。   而且,你如今战功显赫,把你派去鸿胪寺,朕还觉得有那么一点可惜。”   “陛下,那准备让青之到何处就任?”   武则天在龙椅上坐下,似有恢复了那女皇的威严。   她眉心浅蹙,思忖片刻后道:“青之这一走,已有一年多了,期间征战不止,想来也乏了。   这样吧,你先回家。   虽然你父亲不在家中,可是你那婶娘,还有你那妹妹都还在,估计正盼着你回去团员。   至于你的职务,朕还需好生考虑。   你现在家中休息,等待朕的旨意就是……不过,有一件事你给朕记住,这次回来,不许你再惹是生非。前次你逃狱离开,令宗正寺非常不满,朕也是费了好一番口舌才算让他们不再追究。倭人的事情,你不必再理睬,可若你再惹祸,朕定不饶你。”   武则天也真的是有点怕了!   杨守文惹事的本领,实在是太强了,让她也感到头疼。   “臣,遵旨。”   杨守文听完了武则天的话,也不敢再多嘴,忙躬身应道。   “走吧走吧,朕看到你就觉得累……早知如此,就应该让你留在安南,免得朕心烦。”   武则天一副疲惫之色,挥手示意让杨守文离开。   杨守文这才退出了丽景台,不过在他走出去的时候,就听武则天道:“明日,去探望一下裹儿。你这次惹祸,若非裹儿为你求情,朕说不定真要好生收拾你一番……” 第七百三十七章 重逢   夜,深。   杨守文从上阳宫出来,洛阳已是夜禁。   玉兔东升,月光皎洁。   洛阳城在月色中,仿佛披上了一层轻纱。   站在上阳宫外,可以隐约听到从河边传来的蛙鸣声,在庄严肃穆之中,平添静谧之气。   “大兄!”   幼娘和杨茉莉从暗处走来,乖巧的呼唤一声。   杨守文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你二人为何在这里?我不是让你们去铜马陌等我吗?”   “大兄不在,幼娘害怕。”   说着,幼娘便走到杨守文身边,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   杨守文道:“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嗯!”   “诸欢他们呢?”   “已经安排好了……杨茉莉说,那么多人,家里住不下,所以诸欢他们就另寻住处。”   “住在哪里?”   “就在城外的二里桥,不过大兄不必担心,有个名叫沈庆之的人在那里接待,不会有事。”   “沈庆之也去了?”   杨守文愣了一下,旋即就反应过来,这一定是上官婉儿的安排。   “有他在,那就不会出事……走了,咱们回家!”   杨守文长出一口气,伸出手握住了幼娘的柔荑,迈步前行。   已是盛夏时节,可幼娘的小手却冰凉。杨守文知道,那是明溪传授给幼娘的拜月术所致,本身并无大碍。虽然不太明白明溪为何如此,但是,杨守文挺喜欢和幼娘在一起时的感觉。   幼娘没有挣扎,任由杨守文牵着手,默默行走。   杨茉莉则落在了后面,牵着马,亦步亦趋。   三人一马沿着洛阳城的街道缓行,杨守文一边走,一边与幼娘介绍两边坊市的名称。   幼娘似乎也非常喜欢这样的感觉,这让她有一种仿佛回到了昌平的错觉。   那时候,大兄还是个痴汉,每次进城的时候,都会陪着她一起逛街。那时候的日子,平淡而恬适。幼娘会牵着杨守文的手,行走在昌平的大街小巷里。她曾经希望,有朝一日,大兄可以像她牵着大兄一样,牵着她的手,一起玩耍,无忧无虑。   而今,那心愿似乎达成了。   可不知为什么,幼娘心里却有些难过。   也许,是我太贪心了?   幼娘心里嘀咕着,却下意识的,握紧了杨守文的手。   那感觉,就好像是害怕突然间,杨守文就会消失……   “前面就是归德坊了!”   感受到幼娘手上的力气,杨守文扭头朝她看去。   在他看来,幼娘是有些近乡情怯吧。一晃分别了四年之久,如今要和母亲重逢,心里会感到恐惧……这对于当初被梅娘子掳走的幼娘而言,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嗯!”   幼娘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两人说着话,就来到了归德坊的坊门口。   自有杨茉莉上前叩门,不一会儿的功夫,坊门打开,一个武侯从里面探出头来。   他正想要破口大骂,眼前突然金光一闪,出现了一块赤金打造的腰牌。   “干什么?”   他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杨守文则迈步上前,示意杨茉莉退下。   “我乃铜马陌的杨守文,今奉陛下旨意还京。   刚才我奉诏前往上阳宫面圣,这是陛下赐予的通行腰牌,还请检验。”   “杨守文?”   那武侯愣了一下,旋即惊道。   他把火把凑上前,就见杨守文负手而立。   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腰牌,武侯忙不迭双手把腰牌还给杨守文,躬身道:“不知杨君今夜返回,是小人怠慢了……”   说着话,他便打开了坊门。   “晌午时杨大娘子还与小人说,杨公子这两日会到,却未曾想这么快就到了。”   “你认得我婶娘?”   “怎不认得?”那武卒笑道:“平日里大娘子带小娘子逛街,小人还帮大娘子拿过物品呢。”   小娘子?   杨守文一怔,旋即就反应过来。   这武侯所说的小娘子,怕就是一月吧!   算算日子,一月也有四五岁大了,杨氏带着一月出门,好像也很正常。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小人名叫李复。”   “李复,那就多谢你了。”   杨守文和那武侯寒暄两句,便转身朝幼娘招手,“走吧,我们到家了!”   家?   幼娘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下意识走到了杨守文的身边,拉住了杨守文的手。在剑南道的时候,她不止一次想回家,想自己的娘亲。可不知为什么,当她到了洛阳之后,却又感觉好陌生,甚至有一些恐惧。繁华热闹的洛阳城,不晓得要比昌平大多少倍。只看那两边的坊墙,还有高耸入云的建筑,就让人不禁心生膜拜之情。   可这里,真的是家吗?   她即恐惧,又有些期待,跟随着杨守文,走过街心的石桥,转入了铜马陌。   一条深邃的巷陌,两边悬挂有灯笼。   昏暗的灯光,照在巷陌里,忽明忽暗……   杨守文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回来过来,说实话,走进铜马陌的一刹那,他也有一些恍惚。   三年前,他奉旨出家之后,几乎一直奔波在外。   几次回到洛阳,却因为种种缘故,都没能回来看一看。   可以说这三年多来,他哪怕身在洛阳,也未曾踏足铜马陌一步。这突然一回来,反而感觉有点不太适应。   对了,武则天曾下旨,他三年内不得入洛阳一步。   虽然这道旨意,在前年底的时候就因为某些原因失效,可是出家三年的旨意犹在。   而今,他可以大摇大摆行走于洛阳的街道上……   原来,那三年光阴,已经过去。   杨守文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确是一头长发。   事实上,从去年开始他就已经蓄发,到现在,他的头发比之普通人略短,却已经看不出半点和尚的影子。出家的日子,终于到头了!若非他现在行走于铜马陌,险些快忘记了这件事情。   “大兄,你在笑什么?”   “呃,没什么,到家了!”   杨守文说话间,便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大门外,抬头看去。   比之四年前,大门要高出不少,也大了许多。   高门贵胄,大体也就是这个意思吧。那九层台阶,似乎也在提醒他,而今的杨府,已非当初的杨府了。   迈步走上台阶,杨守文来到大门前。   “大兄,要不我们明天再来?阿娘可能已经睡了。”   幼娘有点害怕,拦住了杨守文,怯生生说道。   说着,她就想往后退。   杨守文拉住了她,笑着掐了一下她的脸颊。   脸有些发凉,是冷的,亦或者是紧张?   他一只手拉着幼娘,免得小丫头跑走。要知道,这丫头的速度奇快,特别是修炼了那劳什子拜月术之后,身法越发的轻盈、灵动。即便是杨守文,也难把她抓住。   另一只手,则抓住了门环,啪啪啪叩击门扉。   原本寂静的杨府,突然间变得热闹起来。   杨守文站在门外就能听到里面有人喊道:“是不是公子回来了?是不是公子回来了?”   紧跟着,便是一阵犬吠声。   “悟空它们都回来了。”   “嗯,我听到八戒的声音了。”   “这你都能听得出来?”   “那当然,那是我的八戒嘛……”   幼娘颇有些傲娇的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未等杨守文再开口,杨府大门已经打开。   一头獒犬从府中窜出来,眨眼间便扑到了幼娘身前。紧跟着,一道金色的影子掠过,杨守文的肩膀上,便出现了一只猴子,抱着杨守文的头,吱吱喊叫个不停。   “公子,你总算是回来了!”   一个须发洁白的老者,从府中走出来。   “小金别闹了,走开。”   杨守文狼狈的把小金从肩膀上抓下来,抬头看去。   这老者,他倒是不陌生,是当初和杨怀忠父子一同过来的那几个老兵。随着杨承烈得到武则天的赏识,那些老兵有不甘寂寞的,和杨怀忠父子一起重归兵营之中。   但也有几个老兵不愿意再回去,于是留在了杨府。   并且,随着杨府地位的不断提升,人事变动也很大。杨守文听裹儿说过,杨承烈做了东都留守之后,就更换了一大批人。而原先的管家,也被调去了他身边,而后从那些老兵之中选了一人,好像叫杨铁成,也就是眼前这位老者,担起管家职责。   “老杨,别来无恙。”   杨守文对这老人颇有些印象,笑着说道:“我回来了,家里都还好吗?”   “好,好,好!”   杨铁成连连点头,看上去显得非常激动。   也难怪,自从杨承烈离开洛阳后,杨府就好像少了主心骨一样。   如今杨守文回来了……这是一个比之杨承烈更加强大的存在,也让杨铁成踏实许多。   “大娘子傍晚时还说,公子今天可能会回来,所以一直不肯休息。   老奴正想着劝她,没成想……公子快快请进,这一晃,你可是有好多年没回来了。”   杨铁成说着,便侧身让路。   杨守文拉着幼娘的手,迈过门槛走进了杨府。   就见杨府灯火通明,仆从们在庭院中匆忙走动,排成两列,恭声道:“恭迎公子回府。”   好大的排场!   这在以前,是杨守文根本不敢想象的场面。   他目光扫过庭院中的那些仆从,有八成都不认识。   不过,他并不在意,目光最终落在了那正厅门外站立的一位妇人身上。   她衣着朴素,站在那里,眼中闪烁泪光。   在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女娃娃,正好奇看着杨守文,颇有些吃力的从门廊上走下来。   “婶娘!”   杨守文松开了幼娘的手,紧走两步。   杨氏也小跑着,来到了杨守文的面前。   “兕子,你终于回来了!”   去年开春,杨守文在离开洛阳的时候,曾见过杨氏。   一年多过去了,杨氏已呈现出一丝丝的老态。不过,她脸上却流露出灿烂的笑容,紧紧抓住杨守文的手臂,“你这孩子,怎恁狠心?这一走,便是一年多,却想死婶娘了。”   杨守文咧嘴笑了,用力搂抱了杨氏一下,而后松开,侧过身子。   “婶娘,看我把谁带回来了?”   说着话,他用手一指在门口呆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幼娘。   伴随着他这一句话,杨氏向幼娘看去,而幼娘也正向她看来……母女目光相触,都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了激动之色。杨氏两行老泪夺眶而出,快走几步,又停下来。   “幼娘?”   她声音有些颤抖,喊了一句。   也难怪,一晃四年光阴,幼娘的变化确是不小。   当初她被梅娘子掳走的时候,还是个没长开的黄毛丫头。可如今,却已经变得亭亭玉立,恰如出水的芙蓉一般明艳。听到杨氏的呼唤,幼娘再也忍不住,哇的哭出声来。   她身形若同一支灵巧的飞燕,唰的就飞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杨氏。   “阿娘,是我,是我……幼娘好想你啊!”   “我苦命的儿啊,没想到,咱们娘俩竟然还能够再次重逢……你不知道,这些年来,可想死为娘了。”   幼娘这一哭,杨氏那还能再忍得住,抱着幼娘大哭不止。   她一哭,跌跌撞撞走过来的一月,立刻往地上一坐,张开了嘴,哇哇哭了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只是阿娘哭,她也哭,至少也要让人留意到他的存在不是?   杨守文退后一步,弯下腰,把一月抱了起来。   小金就蹲在他的肩膀上,呲牙咧嘴,似乎是劝一月莫哭。   杨守文可记得很清楚,当初刚收养一月的时候,她就喜欢哭个不停。后来只要小金一做鬼脸,她就会立刻停止哭闹。没想到几年过去了,一月的这个毛病依旧没有改变。小金做出鬼脸之后,她便不再哭闹,反而瞪大了眼睛,好奇看着杨守文。   “大,兄!”   从一月记事起,就没有再见过杨守文。   可是,她却记得杨守文怀抱的感觉,所以被杨守文抱起的一刹那,她感觉莫名温暖和熟悉。   杨守文惊喜的笑了,用额头抵着一月的额头,蹭了蹭。   “一月竟然认得我吗?”   这时候,在杨铁成的暗示下,庭院中的仆从,都纷纷退下。   杨铁成则关上了杨府大门,退到一旁。   他倒不急着向杨守文汇报什么,因为他非常清楚,这个时候找杨守文说任何事情都没有用。现在,是杨守文、杨氏和幼娘的时间。他之所以能够得到杨承烈的赏识,成为杨府的大管家,就靠的是这眼力价……   杨守文怀抱一月,却偷偷的观察着杨铁成。   对杨铁成的反应,他非常满意。   见杨氏和幼娘已经停止了哭泣,杨守文这才走上去,轻声道:“婶娘,咱们进屋说话。” 第七百三十八章 无题   上阳宫,丽景台。   天已经很晚了,但丽景台的宫殿里,仍旧是灯火通明。   武则天在大殿中踱步,似乎在思索一些事情。   张大年已经退出了大殿,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上官婉儿,坐在案几后奋笔疾书。   “婉儿!”   “臣妾在。”   武则天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上官婉儿道:“朕不想让青之统帅千骑。”   “啊?”   “统领千骑的人并不难找,只需忠心耿耿即可。   有朕为他撑腰,即便军中有骄兵悍将,也闹不出什么事情来。朕觉得,让青之统帅千骑,似乎有那么一点屈才。以战功而言,他大可不必留在千骑之中混资历……你认为呢?”   上官婉儿想了想,也点头表示赞同。   武则天最初想要杨守文接掌千骑,一来是信任,二来是因为杨守文年轻,想要借千骑继续增加他的资历,培养他的能力。当年,武则天是想要培养杨承烈,结果杨承烈却跑了。现在,她想要找一个机会,在她的眼中,杨守文就是另一个杨承烈。   可现在,她却改变了主意。   “陛下,要如何安排青之呢?”   “朕也正在思忖此事,但是还没有一个思路。   青之虽不大,不过以他的军功,再加上他和薛家兄弟的关系,做个四品以上的将军不难,可要让他独领一卫,资历略显不足。本来,朕委任文宣为北庭都护,朝中已有不少人不满,若再让青之独领一卫,势必会引起更大的不满……朕倒是不在意,只是青之年纪还小,承担如此大的压力,对他而言并非好事,所以只能作罢。”   唐,亦或者是周,与两汉三国魏晋不太一样,甚至与初唐时期的情况,也有不同。   武则天执政以来,着实发掘了不少人才。   不管这些人是真心效力,亦或者是虚与委蛇,从才能上来说,的确是非常出众。   特别是她执政时的几次科举,选拔了不少能人。   这些人,尚在苦苦的熬资历,若一举把杨守文提拔的太狠,势必会遭遇很多不满。   武则天是从不在意别人的攻击,但却不能不考虑,杨守文的承受能力。   如果杨守文早生十年,武则天给他一个大将军轻而易举。可现在,他的确难以服众。   “况且,以青之的能力和眼界,只留在军中未免可惜。   但朕若真的对他委以重任,怕阻力不小,也需要仔细斟酌……这件事,先放在一边吧。”   上官婉儿立刻明白了武则天的心意,也就闭口不再打探。   “陛下,那日本国遣唐使,该如何处置?”   “倭国!”   武则天眯起眼睛,轻声道:“青之的话,有些不太稳重,略显激进。   不过,朕倒是赞同他的一些话……朕自入宫以来,经历无数责难,又何曾顾虑过别人的想法?倒是老了,却变得有些虚荣,确是不该。他说的不错,倭人狼子野心,虽表面谦恭,实则居心叵测。前次在长洲,他们便图谋盗取五牙战舰的图纸……   呵呵,造五牙战船作甚?   他若不思向外扩张,又何必想要图谋舰船?朕觉得,他们那遣唐使船,已经足够。”   这个时代的倭人,虽未能打造出如五牙战船、海鹘船这样的战舰,但是其造船技术,确实提高许多。早在唐初,倭人的遣唐使船不过能容纳一两百人,而现在,他们的造船技术,已经能够制造出可以容纳五百人的大型战船,足见其技术的发展。   倭人,本身并无太强的造船技术。   短短几十年里,造船技术能如此突飞猛进,究其原因便是当朝对这种技术流失,并未放在心上。不管是李世民亦或者是李治时期,乃至于再往前,前朝的隋炀帝,或多或少都在推波助澜,帮助倭人学习各种技术,才使得倭国的发展越发迅猛。   武则天以前也不甚在意这些事情。   事实上,即便是在知道倭人图谋五牙战船的事情后,她也只是生气,并未放在心上。   可是现在,她却有了一些想法。   女人特有的细腻心思,让她对倭人内心中的真实想法,产生了些许怀疑。   粟田真人说,她执政以来,威加海内。   但实际上,武则天对外的几次战争,都未占到上风。   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武则天在对外的军事上,一直都处于被动的局面。与当年太宗李世民在世时,号‘天可汗’的局面相比,自武朝以来,实际上被削弱许多。   如此一来,那威加海内,听上去更像是讽刺。   联想几次和粟田真人见面的场面,武则天越发觉得,粟田真人内心里,其实颇为不屑。   但大周国力强横,加之倭国孤悬于海外,所以无法与大周抗衡。   也正是这个原因,倭国此次派出了遣唐使,规模较之以往要大许多。而其中的人员,也不似以往那样,以学生僧居多,倒是工匠、医生的人数增加不少,其目的……   想到这里,武则天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婉儿,明日你亲自去鸿胪寺,把此次倭国随同人员,调查清楚。   有多少随从和官员,有多少工匠、医生、通译、水手……把他们的名字,特点以及才干都要调查的一清二楚。同时传朕旨意,密令国子监关注那些倭国学生,他们平日里看什么书,与什么人交往等等,都一一呈报上来,若有疏漏,必严惩不贷。”   “遵旨!”   上官婉儿似乎也想明白了这其中的机巧,连忙起身领命。   她又犹豫了一下,“那青之杀死倭人的事情……若鸿胪寺表奏,当如何回复?”   “立刻传旨东宫,告诉太子,让他酌情处理。   鸿胪寺,乃我大周的鸿胪寺,维护的是我大周国体,不是对那些化外蛮夷卑躬屈膝。我大周子民,便是奴仆,也胜过那劳什子倭国皇帝。若连这都无法分出轻重,依我看那鸿胪寺也不必再设立了……传旨太子,就说,莫要让他失了我大周威风。”   “遵旨!”   上官婉儿忙记述下了武则天的话语,又问道:“陛下,倭国请改国号,可否准许?”   “朕不准,他们这次的国书中,不依然是以日本国而自称吗?   这就说明,这些倭人并未把朕放在眼中……相关所请,不予理睬。回复国书之中,当仍以‘倭国’而称之。”   “喏!”   “还有,此次前来的倭国使团中,有几人需多加留意。   执节使粟田真人,大使坂合部大分,副使巨势邑治,大通事山上忆良,随行学生僧道慈,从即刻起,要严密监视其动向。朕要知道,他们在神都内的所有行动。”   上官婉儿听罢,犹豫了一下,并未立刻回应。   “怎么?”   “陛下,这件事,是由奉宸府负责吗?”   武则天闻听,顿时笑了。   “怎么,还是舍不得你那小鸾台?”   “臣妾不敢。”   “也罢,奉宸府虽有耳目,但终究比不得你小鸾台在神都经营多年的根基深厚……这件事,就由你小鸾台负责。不过,不得走漏半点风声,同时要打听的非常细致。”   自奉宸府建立以来,小鸾台一再受到压缩。   那小鸾台,是上官婉儿一手打理,又怎可能甘心被张易之兄弟的奉宸府所压制?   只是,武则天出于一些顾虑,所以一再削减小鸾台的权力,上官婉儿也颇为无奈。而今,武则天让小鸾台担负起监控倭国使团的责任,是否也说明,武则天要重新重用小鸾台?   上官婉儿的心里,自然感到一阵激动。   “另外,八月十五,陛下准备在上阳宫举办赏月大会,是否如期举行?”   “而今各国使者,是否都已抵达?”   “新罗遣唐使尚未抵达神都,据说是因为路途遥远,要过几日才能抵达。   此外,六诏之中,蒙舍诏的使团也未曾到达。据敬晖传讯,言蒙舍诏国主蒙罗晟因身体不适,所以未能及时奉旨。”   “身体不适?”   武则天笑了起来。   她喃喃自语道:“只怕是心里有病吧。”   “啊?”   “还记得去年裹儿回来时,青之曾让她带话给朕。   青之言,蒙舍诏国主蒙罗晟,野心勃勃,绝非良善。他在六诏,借朕的旗号,多次与其他部落开战,扩张、吞并,其蒙舍诏自立为国,号南诏国,已逐渐成为六诏地区最强大的力量。六诏各部在他的压迫之下,已难以为继,继续下去,他势必独霸六诏……根据敬晖的表奏,蒙罗晟一方面臣服于朕,另一方面又与吐蕃勾结。   真被青之说中了,一旦他成势,与吐蕃夹击剑南道,我大周西南从此不复安定……   所以,朕命他前来神都,却不想被他拒绝了!”   说到这里,武则天停顿一下,冷笑连连。   “朕能扶立他蒙舍诏,就能扶立其他人。   传一道密旨与敬晖,命他挑动六诏战乱,务必要在年底,令蒙舍诏元气大伤。他可以调动剑南道一切资源,若有人胆敢违抗,可先斩后奏;同时,密令张知泰,让他严密监视悉勃野人的动向。朕也想看看,那蒙舍诏和悉勃野人之间,有什么联系。”   “遵旨!”   上官婉儿忙躬身领命。   她心里非常清楚,从今天晚上开始,大周对域外蛮夷的策略,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而她,则是第一个知晓消息的人,定能从中,谋取更大的好处。   比如说,壮大小鸾台?   把一系列事情安排妥当,武则天也露出了疲乏表情。   她侧依龙椅,闭上了眼睛。   上官婉儿则小心翼翼看着她,不敢轻举妄动。   已经有很久了!   至少两年……   从狄仁杰过世之后,武则天日渐衰老,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表现出那种杀伐决断的气魄出来。   这,让上官婉儿感到紧张,同时也非常高兴。   她很清楚,自己身上的武党烙印何其显著,武则天倦怠于政事,她也因此受到牵累。   “三年了吧。”   “嗯?”   “裹儿出家,而今已有三载了?”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旋即道:“已三载有余。”   “当初,她一心要嫁给那杨守文,不惜抛弃了公主封号,入道修行。   而杨守文如今业已蓄发还俗,她也该回来了……婉儿,明日你去东宫,询问一下太子,准备什么时候为他二人完婚?文宣现不在神都,杨守文那边的事情,就请你代为费心。另外派人去庭州,提醒杨文宣,就说冬季即将到来,让他留心突骑施。”   上官婉儿恍然想起,一晃三年已经过去,杨守文也好,李裹儿也罢,似乎都要还俗了。   二人还俗,也就代表着喜事将至。   可不知为什么,上官婉儿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受。   她想起了那个总跟随在杨守文身边,好像杨守文影子一样的柔弱少女……杨守文或许感受不到,但是她身为女人,却能够清楚感受到,她对杨守文发自内心的依赖。   若兕子成亲,她又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上官婉儿有些难过。   不过,在武则天的面前,她还是恭顺应道:“臣妾,遵旨!” 第七百三十九章 闭门羹(一)   黎明时,一场雷雨忽至。   入夏以来,洛阳的雨水极为稀少,偶尔会下一场,也持续不得太久。不过这场雨,却来的很凶猛,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暴雨,使得洛河与伊水的水面暴涨,干涸的土地,也在这一场大雨中得到了缓解,令整个洛阳城,都变得生机盎然……   杨守文一场好睡,一觉到天亮。   已经太久了,没有睡得这么踏实,这么舒服过,以至于早上睁开眼,仍有些赖床。   外面再好,终究比不得自家。   这铜马陌可以说是杨守文一手打下的家业,从最初那荒芜的鬼宅,一步步变成了今日的模样。虽算不得是高门大户,但考虑到杨家父子的地位,能在这归德坊拥有如此一幢豪宅,绝非一件易事……要知道,自武则天执政以来,虽对外处于被动态势,但是国内却是一派歌舞升平,百姓的生活水平越来越好,并且越发富庶。   也正因此,洛阳物价奇高,甚至高于长安。   后世有‘居长安大不易’的说法,但事实上,在武朝时期,居洛阳同样是大不易。   归德坊地处洛阳最为繁华之所,坊内多是王公贵族。   这里,绝对是寸土寸金。据坊间流传,杨守文所在的铜马陌,而今最少价值十万金。这十万金里,有实际的价格,也有各种原因造成的虚高。比如,铜马陌曾是鬼宅,后来被发现,竟然隐藏着元文都宝藏的重要线索;这里曾命案频发,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更有杨守文来到洛阳后的崛起,让不少人觉得,铜马陌是风水宝地。   总之,若非杨家父子的身份特殊,说不定这块土地早就被人强行夺取……   而在杨守文的心里,铜马陌更是仅次于昌平城外,虎谷山下那个小村庄的存在。虎谷山,有他儿时的记忆,而铜马陌,则是他崛起的起点,总体而言,不分伯仲。   雨后的洛阳,天气凉爽。   杨守文穿着单薄的汗衫,走出八角楼。   站在门廊上,他环视这庭院中的一草一木,都感到格外亲切。   昨晚回来,已是深夜。   加之杨氏和幼娘都处于一种极其激动的情绪之中,所以杨守文没来得及欣赏自家住宅。   一晃三年多,这铜马陌变化巨大。   府中的仆从已近百人,比之当初他出家之前,的确是兴旺许多。   而当初跟随杨守文的那些人,许多都已经改变了身份。   比如黑大,比如杨存忠父子,比如以前的管家石守敬,大都跟随杨承烈去了北庭。   据说,石守敬如今还做了守捉使,而杨存忠更被升为军使,都有了光明的前程。   这也让杨守文感到非常高兴。   那些人当初投奔他,不就是为了有一个远大前程吗?   而现在,他做到了!   只是这样一来,铜马陌的仆从就让显得有些陌生。   除了少数几人,如杨铁成等之外,就剩下几个当初他买来的波斯女奴比较熟悉。   当杨守文负手站立在门廊上的时候,几个女奴也纷纷上前行礼。   杨守文笑着和她们招呼,便示意她们退下。   大玉,立在树上,在阳光下,尽显睥睨姿态。   四只獒犬在庭院中嘻嘻打闹,忽而扑击,忽而奔跑,看到杨守文后,又立刻跑上前来。   杨守文在庭院里转了一圈之后,便坐在池塘边上的凉亭里。   这时候,仆人送来了早餐,杨守文一口就品尝出来,那是杨氏的手艺。   “婶娘呢?”   “大娘子一早和小娘子,还有一月出门了。”   “嗯?”   “大娘子说,公子今天回来,定要做些公子喜欢的吃食。   她们去南市采购,还说要买些其他的物品……大娘子就是这样,喜欢去那热闹的去处。她还吩咐,说要是公子中午不必等她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她们会晚些回来。”   杨守文闻听,顿时笑了。   他知道,杨氏是想和幼娘多处一下。   毕竟,幼娘失踪了四年多,而今有什么喜好?杨氏并不清楚。   和幼娘一起逛街,可以增进她母女的感情,顺便也好了解一下,幼娘而今的性子。   既然如此……   杨守文想了想,便站起身来。   “叫上茉莉,备马!”   “公子要出门吗?”   “我要走一遭翠云峰。”   杨守文说完,便返回八角楼,穿好了一副。   裹儿那边,一定要去一趟。   这次如果不是裹儿先行在武则天那边求情,天晓得又会是什么局面。   杀那些倭人的时候,杨守文并没有考虑太多。但事后和上官婉儿相见,他才发现,一个小小的遣唐使,却隐藏了太多他并不知晓的事情。也幸亏裹儿的求情,让武则天在鸿胪寺通禀之前就得知了事情缘由,否则的话,杨守文定少不得要被责罚。   更何况,近一载未与裹儿相见,他也非常想念。   大金经过一夜的休整后,已经恢复了常态。   杨守文跨上马,大玉便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而四只獒犬,则跟随在他的左右。   杨茉莉也骑上马,随杨守文一同出了铜马陌。   两人两骑,四犬一鹰,行走在归德坊的街市中,格外抢眼。   铜马陌的鹰犬,不少人都认得。   可那鹰犬的主人杨守文,随着三年多的时间流逝,许多人都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   以至于当他出现的时候,不少人都感到困惑。   谁不知道,铜马陌杨府的鹰犬最是凶狠,寻常人根本靠近不得。可是现在……啊,那为首青年,莫非就是杨谪仙?   位于归德坊桥头的一座酒楼里,卢藏用正在吃茶。   伴随着杨守文茶经问世,使得吃茶变成了那清流名士,王公贵族最为喜欢的一个习惯。   连带着,许多酒楼里也都陆续推出了烹茶、煎茶的项目。   晌午开门,三五读书人陆陆续续前来,坐在酒楼里品一杯香茗,吃一些茶点小吃,更显几分悠闲自得的贵气。当然了,在洛阳城里,最好的茶,还有最好的茶艺师,都集中在青园。只是那里的消费太高,除了那种不缺钱的主儿之外,一般人根本吃不得那里的茶点。既然吃不得好茶,在这酒楼里品茗,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伯玉,那是杨青之吗?”   卢藏用突然开口问道。   在他对面,是一个青衫纶巾的中年人。   他两腿不便,于是撑起身子向外看了一眼,旋即露出一抹喜色。   “青之,已经回来了?”   “果然是他!”   卢藏用也笑了,看着中年人道:“看起来,他并无大碍。”   “你这是什么话……青之在安南平定叛乱,立下了赫赫战功,又能有什么事情呢?”   “伯玉难道还不清楚,你这个侄儿的性子吗?”   “他怎么了?”   “前日,他途经偃师,杀了几十个倭人。”   “啊?”   那中年人,正是陈子昂。   之前,他随同李裹儿来到了洛阳。   由于两腿不便,使得陈子昂已无法继续留在仕途,于是便跟随杨承烈,做起了幕僚。   当时,正值张九龄要参加可靠,杨承烈身边也缺少谋士。   陈子昂虽说双腿残废,但是对官场上的门道,却远胜杨承烈,也使得杨承烈非常高兴。   可惜后来,杨承烈赴庭州就任。   陈子昂因为两腿不便,也受不得西北苦寒,于是就留在洛阳。   他自不需要为生计而费心,杨承烈走的时候,吩咐家中,不管陈子昂有什么要求,都要尽力满足。而他又是随李裹儿一起回来,于是被不少人视为东宫一系的人马。   加之陈子昂本就名震文坛,其才华即便是武则天也是赞赏有加。   而今,他无心仕途,又不愁生计,同时还有东宫的背景,自然在洛阳过的逍遥快活。   甚至连以前的政敌,都开始对他释放善意。   如今的陈子昂,可说是无欲无求,也正因此,使得他在洛阳的地位,更显非凡……   这半年来,他又有了不少佳作问世,隐隐有一代文宗的气派。   卢藏用和陈子昂是至交,两人的关系格外亲近。   甚至于,卢藏用若想要去青园快活,只需陈子昂一句话,便可以免去所有的费用。   谁让青园的东宫背景更加深厚,谁让陈子昂而今,地位超凡?   陈子昂本想在就楼上唤住杨守文,可是在听了卢藏用这一番话之后,立刻打消了念头。   “子潜,是什么情况?”   “哦,我也是昨晚在奉宸府,听张易之兄弟提及此事。   杨青之返回洛阳,途经偃师的时候,恰逢那些倭人仆从闹事,于是便忍不住出面制止。那些倭人并不认得他,双方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杨守文便杀了那些倭人。   据说,倭人通事昨晚已经回来,并且向鸿胪寺呈报了这件事情。   你也知道,鸿胪寺而今和张易之兄弟的关系很密切,所以张易之兄弟便想借此事向杨守文发难。我昨晚离开的时候,他们还在商议对策,估计今天一定会有动作。”   “二张如今,不正在交好东宫。   他们若是对青之发难,就不怕因此和东宫交恶?”   卢藏用闻听,笑着摇头道:“伯玉有所不知,二张的确是想要与东宫结交。   可你也知道,太子对二张素来不满。以前他刚回洛阳,二张势大,太子不得不退让;可现在,太子气候已成,杨承烈出任北庭都护,杨青之安南大捷,无不增加了太子的份量。二张虽然有心交好东宫,但是太子却没有回应,令他们也颇为恼怒。   我今日请你来,就是想要和你说这件事情。   不过现在看,怕是情况有变。杨青之敢这么堂而皇之的在街头走动,必有所持……   看他这样子,怕是昨日已经返回洛阳,弄不好还见过了陛下。   嘿嘿,我看这一次,二张怕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弄个不好还会灰头土脸也不定。”   卢藏用话语中,透着幸灾乐祸。   而陈子昂却双目微合,看着他,半晌也不言语。   “伯玉这么看我作甚?”   “子潜,莫非是不得已吗?”   陈子昂说话,显得云山雾罩,可是卢藏用却听得明白。   他而今,是二张的手下,在许多人眼里,特别是一些清流名士眼中,和宋之问一样,都是自甘堕落的代表人物。   没错,张易之兄弟有武则天的宠信,把持奉宸府,监视文武百官,权势熏天。   但是在不少人的眼中,特别是那些把李唐视为正统的人的眼中,二张不过是两个小丑罢了。   卢藏用苦涩一笑,轻声道:“伯玉,你应知我。   我虽爱慕虚荣,好功名利禄,但至少能分得清楚是非。当初我在终南山隐居,也不过是想借此手段,得到朝廷的重视。可谁料想,朝廷未曾重视,却遭遇张易之兄弟逼迫。当时又有宋之问在一旁劝说,我知道,若不答应,必遭二张的迫害……”   “如此说来,子潜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卢藏用叹了口气,“舍伯玉,谁知我心中之苦呢?”   “七里亭,白水塘!”   陈子昂说着话,从挎兜里,取出了一张字条,放在桌案上。   这六个字出口,卢藏用心里一颤,抬头向陈子昂看去。   却见陈子昂面带笑容,轻声道:“子潜怕是没想到,当初的示警字条,却在我手中。   虽然子潜故意用左手书写,掩饰笔迹。   可你我相交多年,我知你写字的习惯,更知道你,除了右手之外,左手书法同样不凡。   子潜可还记得,当初咱们在长安时,曾多次比试……别人识不得你的笔迹,可要想瞒过我,却不太可能。当日我返回洛阳,从文宣手中得到了字条,便知是你了。”   卢藏用面颊抽搐,看着陈子昂,半晌后露出了苦笑。   “知我者,伯玉也。”   “子潜,我要感谢你。”   陈子昂说着,便把那字条扯碎,丢进了一旁的香炉之中,而后用火折子点燃。   “你之所以示警,怕是因为当初我从洛阳离开时,曾托付你要代为关照青之吧。”   卢藏用也笑了,点点头。   “世人皆以为卢子潜好功名利禄,乃卑鄙小人。   独伯玉你视我为知己……我不喜欢杨守文,他锋芒太露,会让我感到很羞愧,也让我很嫉妒。但他是你的晚辈,当初你托我关照他,虽然他并不需要关照,我却不能负你所托……二张,对杨守文无比嫉妒,所以当初他南下长洲,便想要设计陷害。   我讨厌杨青之,但却不能眼看着他遇险。”   陈子昂闻听,哈哈大笑。   他指着卢藏用道:“子潜,我果然没看错你。”   说到这里,陈子昂话锋却突然一转,低声道:“其实,我也一直想找机会问你,为何要为二张效力。如今既然知道了原因,那也就好办了……我知子潜所虑,担心脱离二张后,会遭遇报复。现在,我正好有一个机会,可使子潜他日能洗脱骂名。”   卢藏用闻听,顿时振奋。   “伯玉,还请指点。”   陈子昂看左右没有人,于是伸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了一个‘间’字。   “你是说……”   陈子昂点头,而后轻声道:“你继续留在奉宸府,不必担心其他。   你的事情,我会告知青之……青之其人,最重感情。他若知道当初你帮过他,绝不会对你袖手旁观。这次,二张动手,鸿胪寺少不得要参与其中。你不要参与这件事情,只管让二张行动。青之既然敢如此大胆的行走于街市,其背后定有所持。   我会设法,助你登上鸿胪寺卿之职,你可愿意?”   卢藏用凝视陈子昂,良久后,突然笑了。   他轻轻点头,“富贵险中求,若能洗脱骂名,又能高升,便是留在二张身边,亦无不可。” 第七百四十章 闭门羹(二)   出归德坊之后,杨守文并不敢纵马在长街奔驰。   没办法,街道上行人太多,若纵马飞驰,就算他骑术精湛,也难免会危及旁人。   他并非纨绔子弟,骨子里还是普通人。   所以,小心翼翼的催马行进,在城门口验了腰牌后,行出洛阳城。   “老陈,那人是何来历?”   有门卒走到班头面前,低声询问。   刚才杨守文出城时,班头显得非常小心,只扫了一眼腰牌,便开闸放行。   自家班头是个什么脾气?   门卒当然清楚。   可是……   陈班头看了那门卒一眼,低声道:“认准那四只獒犬,还有他身后那个随从,你还不知道他是何人吗?”   四只獒犬?   门卒一怔,思忖片刻后,旋即露出惊讶之色。   “他是……”   “他回来了,这洛阳,怕是要热闹了!   不过你也别担心他会惹事,那是个本份人,只要不去招惹,他还是非常和善……嘿嘿,昨日那个倭人的模样,可看清楚了?这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但也是个非常友善的人。谪仙人归来,少不得要有些事故。想当初,他可是连武家楼都敢烧的主儿。   传话给弟兄们,让大家招子放亮一点。   谁若敢在谪仙人面前惹是生非,到时候死了,可别怪我没有提醒。”   “班头,你好像很敬重他?”   “废话,这洛阳城里,谁不敬重谪仙人?   赵客缦胡缨,污垢霜雪明……哈哈,谁敢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班头也喜欢侠客行?”   “当然,想当初谪仙人做侠客行的时候,我可是在一旁看着呢。杨十六,谪仙人,乃我心中之英雄。”   这陈班头,居然是杨守文的迷弟。   他说完,便摇头晃脑,一边哼着侠客行,一边继续检查过往行人。   ……   杨守文并不知道,他这招摇过市,使得不少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在他想来,阔别洛阳数载。   特别是这一年多来,他更未踏足神都,应该没多少人能认得他。殊不知,他这些年虽少踏足洛阳,可是关于他的传说,却广为流传。圣历元年,为救小妹,千里跋涉追凶,并刺杀静难军使慕容玄崱;圣历二年,为保护母亲坟茔,不惜舍身搏命,堪称孝子典范;一部西游,传唱神州;总仙宫诗会上,醉酒诗百篇,名动京华。   寻宝藏、夺武魁,却在人生巅峰时,出家修行。   火烧武家楼,迫的武卫将军武崇训跳河逃生;为寻幼娘,不惜犯法,越狱逃亡,更关键的是,还怪带走了出家修行的安乐公主;之后在梓州,大败飞乌蛮,横扫东剑南道,又千里行军,平定安南之乱……这一桩桩故事,足以为他祝早出一个传奇。   只是,杨守文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他现在最在意的,是能够早些见到裹儿。   梓州一别近一载,着实有些想念那小可人儿……也不知道,她如今在翠云峰过的如何?   出城后,杨守文纵马扬鞭。   天空中大玉盘旋,地面上獒犬奔走。   那滋味……   杨守文忍不住纵声高歌:“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本是后世苏仙所做《江城子·密州出猎》一词。   在武唐时期,词乃诗之余,多在青楼教坊之中流传,而且大多是一些艳词小调。   士大夫多不屑于写词,认为那不登大雅之堂。   可不得不说,苏仙的《江城子》却与时下的艳词小曲截然不同,别有一番豪放之意。   官路上,车水马龙,颇为喧嚣。   两人两骑,一鹰四犬在大路上奔行,本就令人侧目。   而杨守文这突然高歌,更引得不少人驻足。   一辆马车,本在官道上行进,正朝着洛阳行去。   车中端坐一中年妇人,身着胡服,却端庄稳重,并透出一种英武气概。   “停车!”   她听到歌声,突然喝令车马停下,挑起了车帘。   而这时候,杨守文则纵马行过。那妇人只看到了杨守文的侧影,于是便探出身来。   “方才放歌者,何人?”   “启禀王妃,并未看得真切。”   车夫连忙回道:“不过,观其鹰犬,神都治下,怕唯有杨谪仙一人。”   “杨守文回来了?”   “可能吧。”   “这词倒是极好,虽不登大雅之堂,却极尽豪放韵味,绝非当下那青楼教坊中传唱的艳词可以比拟。   未曾想,这杨青之诗作得好,还精于填词。   只是……这老夫聊发少年狂……才多大年纪,也敢这般称谓?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端地有趣,有趣啊!”   这中年妇人,名叫慕容真如海,乃世袭吴王李千里的妻子,本为北燕皇族后裔。   她看着杨守文远去的背影,眼珠子却突然一转。   “吴王今在何处?”   “大王最近一段时日,都深居简出,很少出门。   想必今日,应该也在府中才是。”   “如此,咱们马上回府。”   “王妃,不是要去拜访太子妃吗?”   “呵呵,太子妃随时都可以拜访,但眼下的机会却不可多得。   王爷近来,多有忧思,今日观杨谪仙这般气概,我想他也应该早作决断,免得耽误了机会。”   “小人明白。”   慕容真如海说完,又退回车中,放下了车帘。   马车再次启程,朝着洛阳城门方向疾驰。   而车中,慕容真如海却凤目微合,流露出思忖之色。   杨守文并不知,他随行高歌,却引来了吴王妃的关注。   此时此刻,他纵马疾驰,眼见离翠云峰越来越近,他这心里,也就越发的期盼起来。   也不知道,裹儿现在做些什么?   是在诵经,亦或者又带着小铃铛和小馒头在戏耍呢?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情也就越发急迫!   “什么?”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在抵达翠云峰山口之后,就被守护在翠云峰外的千牛卫所阻拦。   阻拦他的人,倒也不算陌生,正是当初曾与他在昌平并肩作战的千牛卫敬虎。   不过,而今的敬虎,已是千牛卫将军。   他拦住了杨守文道:“杨君,非是敬虎刁难,实乃道长有命:她乃清修之人,不宜与俗世太多纠缠,所以不方便与杨君相见。”   杨守文听闻,顿时呆愣住了。   他看着敬虎,感觉有些发懵……   清修之人,不宜与俗世太多纠缠?不方便与我相见?   杨守文脱口而出道:“裹儿又想耍什么把戏?” 第七百四十一章 兄弟重逢   桃花峪谷内,裹儿挥舞着手中的宝剑,百无聊赖劈砍着面前的花丛。   那本该是缤纷绽放的鲜花,而今却莫名其妙的遭遇璀璨,花瓣散落一地,格外凄凉。   小铃铛一阵小跑的过来,气喘吁吁。   那张俏丽的小脸上,更因为跑得太急,泛起一抹红晕。   “公主,杨公子走了!”   裹儿闻听,立刻转过身来。   “他当时什么反应?走的时候又是什么表情?是不是生气了?”   那焦急的模样,让小铃铛有些不知所措。   “公主,既然怕他生气,你干嘛不见他呢?”   “才不要见他!”裹儿气呼呼说道:“他有那个小妖精陪在身边,不知道有多快活呢,我干嘛要见他?”   说完,她便转过身去。   可眨眼功夫,她又转身回来,紧张看着小铃铛道:“快说,他走的时候,有没有生气?”   “生气倒是没发现,不过感觉,杨公子有点失望。”   “只失望吗?”   “还有点不知所措,有点奇怪。”   小铃铛也是跟着裹儿久了,说话很是随意道:“公主,既然你想提醒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呢?”   “才不要告诉他,让他自己去想。   哼,三年了……他如今还俗,身边还有一个娇滴滴的小妖精,恐怕都忘记了,我如今还在修行。若不教训他一下,他岂不是得意的紧?嗯,姑姑说的不错,就该让他主动一些。”   一旁小馒头道:“可我觉得,杨公子未必能想清楚。”   “为什么?”   “公主你难道不觉得,杨公子在这方面其实很痴的,好多事情你不说清楚,他根本就想不清楚。万一他想不清楚,你又被困在这桃花峪,那个小妖精跟在他身边久了,说不定会使出什么狐媚子的手段。杨公子又不会提防,到时候岂不着了道?”   李裹儿闻听,顿时变了脸色。   她气急败坏道:“小馒头,那你怎么不提醒我?”   “奴婢哪知道公主的打算……昨日你与太平公主说完话就休息了,今天匆匆忙忙的吩咐下来,奴婢甚至都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又怎么提醒?”   “坏了,那该怎么办?那该怎么办?”   裹儿有些焦躁,在花丛前来回走动。   她真不想见杨守文吗?   当然不是!   若她不想见杨守文,就不会那么急切的跑去找武则天,为杨守文求情。   昨日太平公主前来,和她聊了许久。   期间就说到了杨守文和她的婚事……太平公主说,你不管怎样,都是皇家贵胄,怎可以那么主动呢?男人一向是喜新厌旧,你太过主动了,他反而不会去珍惜的。   于是,太平公主出主意,让裹儿不要见杨守文,迫他向东宫提亲。   这样一来,太子可以顺水推舟,让裹儿还俗,而裹儿呢,也能够大大方方嫁给杨守文。   最重要的是,要让他主动一些。   裹儿认真考虑之后,也觉得太平公主说的很有道理。   事实上,她和杨守文虽然有娃娃亲,但相识以来,都是她主动,却少见杨守文主动。   杨守文唯一一次的主动,怕还是那次冒险上山,就见李过。   但在那之后,他又变成了一个呆子。   所以,裹儿认为,这一次应该让杨守文再主动一点。   可现在听了小馒头的话之后,裹儿又慌了手脚。   她当然了解杨守文,别看杨守文有才华,对她也极好,但其实,又是个有些木讷的人。   万一他真想不明白,岂不是……   “小馒头,你平日里最聪明,快给我想个办法出来。”   “办法,那是说想就能想出来的?”   “我不管,你若是不想出来,那就三天不许吃肉。”   一听不让吃肉,小馒头也急了。   “公主你别急,我想,我这就想……”   小馒头可是一个无肉不欢的女生,怎可能忍得下三天不许吃肉的惩罚?   她蹙眉沉思,片刻后道:“公主,奴婢以为,这件事你也不必太紧张。   今天你已决定不见他,也别急着就想挽回,那样的话,你公主的颜面,可就没有了。   奴婢记得,詹事府那位新任主簿,似乎与杨公子很熟悉?”   “你是说张九龄,张文学吗?”   “就是他!”   “他和兕子哥哥当然熟悉,好像认识了好多年……而且,他进士及第之前,一直是住在铜马陌,还做过杨公的幕僚。嗯,我记得兕子哥哥说过,那个人很有才能。   也正是因为这原因,我才向父王举荐了他,让他做了詹事府的主簿。”   “那就是了!”   小馒头脸上顿时绽放出灿烂笑容。   “你看,张文学和杨公子熟悉,而公主对张文学又有举荐之恩。   奴婢的意思,是找人偷偷把公主的想法告诉张文学,相信张文学一定会提醒杨公子。”   “那你觉得,谁去告诉他比较好?”   不等小馒头开口,一旁小铃铛就脱口而出道:“小高,让小高去!”   高力士此前,已返回神都。   而今他再次被调回了东宫,并且高升为太子内坊典内,同时还在左内率府担当监军长史一职,不但为李显信任,同时又与李重润交好,可以说是东宫的重要人员。   李裹儿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小铃铛,那你去找小高,把我的意思告诉他。   让他把事情给我办好,否则的话,我一定会要他好看。”   小铃铛自然乐得进城,所以立刻应下。   她蹦跳着跑去收拾,准备进城,而李裹儿则站在花丛前,看着那被她砍得乱七八糟的花丛,绝美娇靥上,露出了一丝委屈的表情。   “兕子哥哥,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   阿嚏!   杨守文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而后揉了揉鼻子。   他勒住马,回身向远处的翠云峰看去,搔搔头对杨茉莉道:“茉莉,你说裹儿这是什么意思?”   杨茉莉则瞪大了眼睛,一副茫然表情。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知道,我就是随便问问。”   杨守文一阵心烦意乱,便转回身来。   满腔喜悦来见裹儿,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最关键是,他有点想不明白,裹儿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移情别恋?   显然不太可能!   若裹儿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子,要变心早就变心了,又怎可能一个人在翠云峰清苦修行,还陪着他前往剑南道呢?可不是移情别恋的话,又会是什么情况,让她避而不见?   杨守文真的是有些糊涂了!   心情,也随之变得烦躁起来,一大早起来时的好心情,也随之一扫而光。   大玉在空中翱翔,不再鸣叫;四只獒犬仿佛也感受到了杨守文心情的变化,不复早先那趾高气扬的雄壮威武,而是夹着尾巴,跟随在杨守文左右,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就这样,两人两骑,一鹰四犬复又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洛阳。   才过了正午,阳光却开始变得炽烈起来。   杨守文到了城门口,正准备进城,却忽听得身后有一个女人高声叫喊道:“前面,可是杨君?”   有点熟悉,但又很陌生。   杨守文立刻勒住马,回身观瞧。   就见在入城的队伍中,有一群极为醒目的人。   他们身着宽大的衣袍,一头金发,格外显眼。而为首两人,其中一个更是女子,她长的极为美艳,看到杨守文回身,顿时笑了起来,催马上前。而她身边的男子,也紧随其后。   杨守文的目光,并未在那女人身上停留太久,而是落在那男子身上。   他先一愣,旋即也笑了,眼中闪过一抹惊喜之色。   就见他立刻甩镫下马,迎上前。   而对方那一男一女,也都下马。   女人驻足,而男子则快走几步,来到了杨守文的面前。   他比划着手语,意思是:别来无恙!   而杨守文却未以手语回答,而是上前一步,便把他拥抱在怀中,大声道:“大兄,你怎么来了?” 第七百四十二章 青园   阿史那·吉达!   杨守文真没有想到,吉达会在洛阳出现。   而在吉达身后的金发女人,正是那位波斯帝国最后的公主米娜。   两年多前,杨守文秘密出使安西,破坏了薄露的造反阴谋。之后,吉达和米娜,带着黄胡子们离开安西,返回呼罗珊召集那些忠于萨珊波斯王国的臣民,并且在去年初,率六万波斯人从呼罗珊迁徙到了濛池治下,随后很快在濛池站稳了脚跟。   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吉达一直在濛池协助米娜。   而杨守文则带着裹儿离开了洛阳,前往剑南道,彼此间也就再也没有进行过联系。   路途遥远,连杨守文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去何处。   而吉达呢?   更不可能离开濛池。   他虽然不能言语,但是凭借强悍的伸手,横扫濛池,协助米娜站稳脚跟。   杨守文本打算等稳定之后,派人和吉达联系。   毕竟,杨承烈出任北庭都护,除了要防范背面的铁勒十部之外,还要提防突骑施人的反水。他可以帮助吉达在濛池稳定下来,而吉达也可以帮助杨承烈,抵御突骑施,稳定安西西部地区。   只没想到,他还未派人前往,吉达就出现在了洛阳。   这也让杨守文非常高兴,冲上前和吉达拥抱在一起,并且不停的拍打吉达的后背。   “大兄,你怎么回来了?为什么不提前通知我?”   吉达也很激动,只是他双手被杨守文抱住,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之前,吉达和杨守文的个头相仿。   可是现在,杨守文较之吉达,却要高出一些,但体型上,却比不得吉达那般粗壮了。   “阿史那去年曾派人来过洛阳一次,但听说你逃狱离开,所以非常着急。   本来他去年就想回来找你,可是濛池事务繁多,他脱不得神,一直到现在才得了空闲。   我们在十天前就到了洛阳,听说你在安南立下了赫赫战功,他总算是放了心。   不过,杨公去了北庭,而我们如今的身份有些尴尬,所以我就劝阻阿史那没去登门拜访。”   米娜走上前来,向杨守文解释。   杨守文这才松开了吉达,就见吉达那张冷峻若刀削斧劈一般的脸上,露出灿烂笑容。   他比划着手势道:兕子,你的力气越来越大,我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   说完,他又看向杨茉莉。   杨茉莉,你怎么又胖了?   杨茉莉当然认得吉达,甚至是非常熟悉。   他咧嘴憨笑道:“大郎君,你去了哪里?茉莉找不到你,很想你呢。”   吉达眼中的笑意,更浓。   杨守文看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便说道:“大兄,这里不是谈话之所,咱们先进城吧。”   吉达点点头,然后看了米娜一眼。   米娜则招手,示意队伍中的那些扈从过来。   大约有十几个人,都清一色的波斯人装束,牵着马,挎着弯刀。   杨守文也不啰唆,便牵着马走在前面。   四只獒犬和大玉对吉达都不是很陌生,但因为那些波斯人的存在,四只獒犬依旧跟随在杨守文的身边,倒是大玉落在吉达的肩膀上,和他亲热了片刻,便展翅飞起。   按道理说,吉达这些人进出城,也需要盘查。   但由于杨守文的存在,那陈班头只扫了一眼,便摆手放行。   “杨君,端地好威风。”   米娜见状,不禁发出了感叹。   而杨守文则愣了一下,朝米娜看了一眼。   “陈班头!”   “在!”   “烦劳你派人辛苦一遭,去金镛城找我的扈从。   见到他们后,让十六和苏摩儿留守金镛城。传我的话,在金镛城都老实一点,不要给我惹是生非。   然后,让诸欢和王君毚二人立刻进城,到铜马陌等我回去。”   那陈班头闻听,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   且不说杨守文随手丢给了他一块金饼,单只是能够为杨守文跑腿,他就欢喜的紧。   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为杨守文跑腿!   这是一根大粗腿,若抱的好了,日后荣华富贵必不困难。   “公子放心,我这就派人过去。”   杨守文朝他点点头,便径自往城里走。   他没有带吉达他们立刻回家,而是直奔青园。   从青园建起之后,他还没有去过。刚才米娜说,他们身份尴尬……也就说明,他们又难处,不好带他们回家。既然米娜把话都已经说开来,杨守文自然也不会为难他们。   不过,在来到青园门口的时候,杨守文还是吓了一跳。   这青园,横跨洛水两岸。   以中桥为中线,占地约五百顷。   它向南,临近道术坊,向北,靠近玉鸡坊,面积宽广不说,更有坊墙为屏障,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封闭空间。大门口,是一扇高大的坊门,中门紧闭,两边开设小门。   门口,车水马龙,颇为热闹。   更有跨刀持枪的护卫在坊门外守护,防止宵小进入。   杨守文才走到门口,就被拦了下来。   那护卫倒是客气,恭声道:“敢问公子,可有青园的名剌?”   杨守文愣了一下,朝一旁看去,就见那进出青园的人,都会持有一枚巴掌大的牌子,金银铜铁玉质地各有不同。这让杨守文有些尴尬了,没想到这青园,还有这般规矩?   “我叫杨守文,北庭都护杨承烈之子。   我刚从安南回来,并不清楚这青园还有如此多的规矩。不知可否烦劳阁下,通禀青园管事之人,就说我想请朋友来青园说话,能否予以通融?”   “你叫什么?”   那护卫最初见杨守文没有‘名剌’,脸色有些不好看。   不过,在听闻杨守文自报家门后,却露出了惊讶之色,脱口而出道。   杨守文一怔,便道:“在下,杨守文。”   “可是弘农杨氏的杨守文杨君?”   “若弘农杨氏族中没有第二个叫杨守文的话,那就是我了。”   杨守文话音才落,那护卫扭头就跑,把杨守文仍在了青园门外。   杨守文懵了!   这又是什么情况?   而这时候,在门口当值的一名护卫,走上前来。   “小人见过杨君。”   “你是……”   “小人窦老实,是窦将军门下。   此前将军几次和杨君交道,小人都跟随一旁,故而见过杨君。   只是这几年来,杨君深居简出,很少露面,加之身高模样变化很大,故而刚才竟认不得杨君,还请杨君勿怪。”   “你是,窦一虎的人?”   “正是,正是!”   那窦一虎,是而今幽州大都督薛讷的大舅子,后来随薛楚玉来到洛阳,而今官拜羽林军将军。   杨守文对窦一虎的印象不错!   这家伙莽撞、粗鲁,而起长相难看。   但必须承认,若得到了他的认可,就会倾心结交。   更别说,杨守文和薛家的关系密切。杨家名下的蒸馏酒,在北地的销售,几乎全部是经由薛讷之手。从最初了代销,到而今的总经销,也使得双方关系越发紧密。   杨守文的神臂弓,便是当年薛仁贵所有。   而杨守文的鸦九剑,更是薛讷亲手相赠……   只凭这个关系,杨守文对那窦老实就非常客气。   “窦君如今可好?”   “回杨君的话,我家老爷而今能吃能睡,身体越发的健壮,比之三年前还胖了许多呢。”   “哈哈,能吃能喝就好!”   杨守文和窦老实正说着话,忽听得青园里鼓乐齐鸣,焰火冲天。   紧跟着,那中门打开,从青园中走出一群人来。   “青之,你可算是来了!”   为首一人,相貌俊俏,颇为儒雅。   杨守文认得对方,便是那永泰郡主李仙蕙的夫婿,前继魏王武延基。   在武延基的身旁还跟着一大群人,年纪都不算太大,一眼看去,基本上都是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还有一部分人,甚至尚未及冠,估计也就是十几岁的年纪。   武延基快走几步,来到杨守文面前,一把便攫住了杨守文的手臂。   “青之,你好歹也是这青园的主人,可是青园自建成以来,你这还是第一次过来呢。”   杨守文不喜欢武家人,但是对武延基的印象不错。   偌大武家,他看得顺眼的人也不过三两个,武延基算其中之一,另一个武延晖,则是新都公主的夫婿。总之,他结交的武家人,都是和太子一系有密切关系的人。   除此之外,他和武家的关系,要么是不相往来,要么就是有矛盾和恩怨。   杨守文笑道:“王兄,你这话从何说起?   我这些年一直出家修行,何来这青园之主的身份?”   武延基眼中的戒备之色,随之减轻许多。   “诶,当初若非青之你出谋划策,何来今日青园之盛况?   来来来,我正与大家说起你,你便来了……咱们今日,定要痛饮一番。”   说着话,武延基便拉着杨守文往里走。   一群勋贵子弟,则簇拥二人。   吉达等人也默默随行,看着人群中的杨守文,眼中流露出一份自豪之色。   他对米娜打手势道:兕子的威势越来越重,我听人说,他这次回来,一定会得到重用。   “那我们还要去找门路吗?”   米娜轻声询问。   吉达摇摇头,比划道:这件事交给兕子,他一定能够妥善解决。   米娜蛾眉轻蹙,旋即又放眉颔首。   也是,他们在这洛阳城里,好像没头苍蝇一样的到处乱撞,着实吃了不少的闭门羹。现在,杨守文回来了,看上去还颇有权势。倒不如似吉达所说,便委托给他?   “可是,你与杨君毕竟许久未见。   而我们这次来,乃是为递送国书……这可不是一桩小事,你说杨君,真能帮上咱们?”   吉达道:兕子能否帮上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帮忙!   米娜虽然还是不太放心,但既然能进入青园,倒不如试上一试。她来到洛阳之后,就听人说:若有难事,可访青园。如果连青园都无法帮你解决,那最好是收拾行李,离开洛阳。   青园在洛阳的地位,可见一斑。   也许……   米娜心里,有些波动。   她对杨守文印象不错,但此刻,看杨守文的目光里,却又多了几分期待!   “王兄,我今日来,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与我一个许久未见的兄长说话。   我那兄长,口不能言,怕是不好露面。若王兄方便的话,请给我安排一个院落。顺便,再帮我安排住所,让他们住进来。他们都是胡人,在洛阳只能依仗我,而我呢,现在也只好烦劳兄长。”   武延基回头看了跟在后面的吉达等人一眼,旋即点头。   “我马上安排,青之只管做事。   等处理完了,再来与我吃酒……我在白鹭厅设宴,过一会儿请皇太孙过来,还有其他兄弟……你长年在外,难得相遇。如今既然回来了,定要与大家见上一见。   韦大兄也会过来!”   武延基所说的‘韦大兄’,是李显早夭之女,永寿公主的夫婿,甚得李显的重视,而今担任太子中允一职。   这也是李显几个女婿当中,才干最为卓绝的人。   杨守文点点头,便示意明白。   这顿酒,他早晚要吃……以前他不得入洛阳,而今回来了,怎地都要好生相处一番。   “哥奴,你陪青之,去南山院吧。”   从人群中走出一个青年,笑嘻嘻来到杨守文面前,拱手道:“杨大哥,可还记得哥奴?” 第七百四十三章 呼罗珊国   杨守文认识两个‘哥奴’。   一个是杨存忠,而今随杨承烈在庭州效力。   另一个,便是眼前的这个青年,李林甫!   李林甫今年,正好二十岁,已不复当初那副青涩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稳重气概。   但那双眸子里,却闪烁灵动光彩。   他向杨守文行礼道:“一晃三载,杨大哥风采越发卓尔不群。”   口蜜腹剑李林甫!   杨守文当然不会真的因为那一句话,而对李林甫轻视。这个在历史上,可谓是执掌了盛唐中后期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才干绝非等闲。当然了,现在的李林甫,还远远达不到历史上那个执掌生杀大权的李林甫,至少在杨守文看来,便是如此。   “哥奴,好久不见。”   杨守文说着,朝武延基点头道:“王兄,让哥奴陪我就是,等我说完了事情,就去找你。”   “那好,你可别跑了。”   杨守文笑着答应,与武延基等人分别。   在李林甫的引领下,一群人穿过了一片花海,来到一处院落。   这里,靠近洛水,地势很高,可以鸟瞰络南。   出后院,便是一座小型码头,码头上还停靠着一艘小小的画舫,可以随时畅游河上。   “这是魏王专门给杨大哥安排的住所。   因为地处洛水南岸,地势也比较高,故而称之为南山。不过若杨大哥不喜欢,可以随时改动。”   “南山?”   杨守文想了想,轻声道:“这个名字不好,倒不如该做安乐?”   “安乐园吗?”   李林甫眸光一闪,笑道:“确是一个好名字。”   “哥奴,我大兄你也认识,他而今在安西定居。   这次他们来洛阳,怕是有事情,所以你留下来帮我参谋一下吧。毕竟而今神都内的情况,我并不是非常清楚。你一直在这边,有什么问题,想来也能够给我提醒。”   “杨大哥既然吩咐,哥奴敢不从命!”   杨守文留意到,李林甫对他的称呼,与其他人有很大不同。   别人称呼他,要么是杨君,杨公子,再亲近一点,如武延基这些人,会直呼他的表字,以示双方亲近。   但李林甫却已兄长称呼,似乎别有含义。   杨守文可不相信,李林甫没有留意到他称呼的特别,甚至有可能,是故意为之吧。   李林甫安排园中仆从,去安顿那些波斯人。   而后,他领着杨守文、吉达和米娜,走进了一座凉亭中。   这里风景很美,视野也很广阔,更重要的是,周围空空荡荡,很难有人藏身偷听。   凉亭中,摆放着一套白瓷茶具。   “杨大哥,咱们坐下说话?”   “甚好!”   杨守文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破感到满意。   他拉着吉达走进凉亭,看到一旁放着一个白瓷炭火火炉。   “这里的水,是依照兄长《茶经》中所著,选北邙山上,照样初升时,晨光所照的初乳泉水。其水质极轻,且非常甘甜。据说,连圣人如今也是选的这北邙初乳。”   “哈哈哈,哥奴,你现在可是懂得享受了。”   “哪有什么享受,不过是当差做些小事情,替人跑腿罢了。”   “哥奴而今,做什么差事?”   “不瞒杨大哥,及冠之后,我那舅父为我求了一个千牛卫直长的差事。我在千牛卫做了一年,后来因为得罪了上官,便又离开。我舅父本想为我求个司门郎中,可你也知道,那郎官难做,哪怕我舅父求了人,到最后也没能成功,所以只好把我暂时安排在洛州,做一个判佐的差事……每天嘛,倒也悠闲,却颇有些乏味。”   洛州判佐?   杨守文闻听,露出恍然之色。   他指着李林甫笑道:“哥奴有大志向啊!”   判佐,就是判官的副手,如果按照后世的官僚体系来对比,相当于一个副主任科员的待遇,在唐代,书从七品下的低阶官吏。李林甫好歹是李唐宗室子弟,却只能做一个判佐。哪怕洛州是上上州,其归根到底还是一个判佐……更何况,洛州治下,多豪强望族,王公勋贵。一个小小的判佐,在这里又算得是什么官职呢?   李林甫道:“大兄休要臊我,我哪有大志向?”   “英雄不问出身,更何况哥奴乃皇室贵胄,起点本就高过他人。   休小看了这判佐的差事,要知道当年狄公明经科登第,也不过是做了一个汴州判佐,比之哥奴的起点还要低一些。可最后呢?狄公名满天下,更位极人臣,乃朝廷栋梁。   哥奴你为人聪慧,依我看,将来一定能有大成就。”   李林甫眼睛不禁一亮,看杨守文的目光,顿时多了些感激之色。   别看李林甫是宗室子弟,可实际上,落魄的很!   如果不是他舅父喜爱他,根本没有人会管他的前程。   也正是这样子,过去三年里李林甫很不得意,一直到去年底,情况才算是有了好转。   青园,如今被许多人在暗地里称之为‘东宫外围’。   表面上看,青园是被一群纨绔子弟经营起来的游乐场所。但如果没有人在背后支持,他最多也就是一个销金窟,绝达不到而今的这种地位。青园有两个自大的特点,一个是贵,另一个就是好。   消费贵,若无丰厚身家,休想来此消费。   物有所值,这里的一草一木,乃至于每一个游戏,都会做到最好。   日进斗金,怕是无法形容青园的收益。如果没有强有力的势力支持,纨绔子弟如何能够撑得起来?   加之经营青园的人,大都和东宫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这也让不少人认为,这青园其实就是东宫对外的一个窗口。   李林甫之前,一直是郁郁不得志。直到去年底,他才被李重润点名,被召入了青园的圈子之中。别看他只是个判佐,可事实上在洛州府衙里,却有着非凡的影响力。   乃至于他的上官,有时候也要讨好他,希望从他口中,获得一些内幕消息。   李林甫一开始还不明白,自己如何就成了青园一份子?   后来是韦鐬私下里告诉他,李重润之所以点他的名,是李裹儿的推荐。   而李裹儿之所以推荐,也是因为当初李林甫是杨守文的小兄弟,故而给予了照顾。   这也是李林甫为什么称呼杨守文‘大哥’的原因。   他心里其实很清楚,自己而今能够混入青园,是怎样的缘由。   不入青园,不知青园背后势力的强大。   许多在外人看来,根本是无法解决的事情,可是到了青园,却能够迎刃而解……   没办法,谁让这青园背靠东宫,其成员更是一群勋贵子弟!   而今,他听了杨守文的话,心里不由得一动。   有一朵小火苗,开始在他心底出现。   狄公可以凭判佐而出将入相,成为朝廷的顶梁柱。我李林甫为何就不能在判佐的位子上,做一番事业出来?我虽不似如狄公那般,明经出身,可我却是宗室子弟!   在唐代,明经科是科举的一科,但却远不如进士科。   其主考的内容,大体上就是先贴文,而后口试,经问大义十条,答时务策三道。   所为贴文,又叫做贴经,主要是靠对经文的记忆程度,类似于默写和填空题。   这样的考试内容,对于进士科的考生而言,当然是不足一提。也正因为这样,明经科出身的官员,大体上地位都不算太高。狄仁杰明经科出身,却能够出将入相。而李林甫,乃宗室子弟,不管是在出身还是人脉上,可都不是狄仁杰当初能比拟。   他做得出将入相,我也可以做到!   想到这里,李林甫声音有些颤抖道:“杨大哥今日教诲,哥奴定不敢忘怀。”   说起来,以能力来说,李林甫不差。   他或许比不得盛唐前期的那些名相,但是在中后期,绝对可称之为翘楚。   看看在他之前,都是那些人做宰相吧!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不管哪一个拎出来,都是声名显赫。而李林甫为宰相时,同样政绩斐然。至少,他活着的时候,安猪安禄山在他面前战战兢兢,不敢存半点小心思……可李林甫死后不久,安猪造反,旋即引发安史之乱,令大唐盛世戛然而止,并由此开始走向了衰落。   杨守文觉得,以这一点来看,李林甫在盛唐后期,绝对是一个定海神针的存在,更不是那个徒有虚名的唐玄宗可以比拟。   听了李林甫的话,杨守文微笑着朝他点点头,便把目光落在了吉达和米娜的身上。   水,已经烧开,杨守文却并不记忆冲泡。   他把茶叶投入茶壶之中,待水温稍稍降低一些后,才开始了一整套的茶艺表演。   “大兄,你我在洛阳重逢,本应先痛饮三杯。   只是我现在,身上还带着一些麻烦,虽见过圣人,但一日没有结果,便一日不好放松。   所以,只好以茶代酒。   等我把麻烦解决了,咱们在一醉方休。”   米娜脸色一滞,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   而吉达却紧张比划道:什么麻烦,可要我帮忙吗?   杨守文暗中观察两人的表情,旋即心中有了些许明悟。   他正要回答,却听一旁李林甫道:“杨大哥说的,可是那倭奴的事情?”   “你也听说了?”   “哈哈,杨大哥,不是小弟吹嘘。   这洛阳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小弟还是比较清楚的。   昨日那倭奴狼狈回来,之后便告状到了鸿胪寺。听说,鸿胪寺卿高霞寓很是愤怒,要找大兄的麻烦……不过,刚才我在那边听魏王他们也说起了这件事,言今天一早,太子已让韦鐬前去,痛斥了高霞寓,言他只重倭奴,却不似自家百姓死活。   看着吧,今天朝堂上定有激变。   不过……”   李林甫说到这里,冷笑一声道:“那高霞寓既然不知好歹,想必那鸿胪寺卿的位子,也坐不久了。”   “哦?”   “大兄,你不想太子素来谨慎,何时会有这如此旗帜鲜明的动作?   太子敢派韦鐬出面,那定是得了圣人的准许。若不然,他或许会出面周旋,但绝不至于让韦鐬出来说话。韦鐬如今在东宫,职位虽不高,但却足以代表太子脸面。”   杨守文闻听恍然,同时激赏看了李林甫一眼。   他这才扭头,对吉达道:“大兄,你也听到了,哥奴不会骗我。”   吉达则比划道:你没事就好……如果真有人想找你麻烦的话,我就去杀了他!   杨守文的心里,也不禁一暖。   到底是自家兄长,到底是我的结义大哥!   虽然他的话,听上去有些粗暴,但是杨守文却能体会到,吉达那浓浓的关怀。   “不说这些了,大兄还是说说你的事情吧,来神都究竟为了何事?”   吉达犹豫一下,向米娜看去。   米娜忙开口道:“杨君,是这样的。   当初,我听从杨君的计策,返回呼罗珊后,带着族人从呼罗珊迁徙到了濛池。靠着吉力元英的协助,我们总算是在濛池站住了脚。但是从去年开始,大寔人加强了对呼罗珊的围剿,越来越多的族人投奔我,希望能够得到我的庇护……濛池虽然地域广袤,但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吐火罗各国一开始还算欢迎我们,想要依靠我们,抵御大寔人。可随着我们的人口越来越多,吐火罗人也对我们生出了提防……   再加上濛池的那些突厥部落,也时常和我们发生冲突,使得我们颇有些艰难。   我这次和吉达来神都,是为了向大周皇帝递交国书,希望大周皇帝能够认可我们的存在。”   “你们,想要建国?”   杨守文听到这里,那还能猜不出米娜的想法。   米娜,说到底是萨珊波斯帝国的公主,也是萨珊波斯帝国王室中,唯一的正统继承人。   她当然想要重建萨珊波斯帝国,但实际上,又不太可能。   大寔人已经霸占了波斯帝国的土地,而且以大寔人的实力,绝非米娜手中那点波斯余孽可以抗衡。她当然想建国,然后召集更多的波斯子民,壮大力量,和大寔人抗衡。   可问题是,他们如今占居的濛池,本是大唐所治。   而本土的吐火罗人,对他们怀有提防之心,自然会有所压制。于是,米娜等人对外,要面临大寔人的攻击,对内,需要地方濛池的突厥部落,以及吐火罗人的偷袭。   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他们就无法在濛池立足下去。   毕竟,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必然会给吐火罗人,以及突厥人造成无法想象的压力。   除非……   杨守文眉头颦蹙,向李林甫看去。   而李林甫则被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这件事,还真是非同小可呢! 第七百四十四章 呼罗珊国(二)   但凡谋求建国,递交国书,都有非常严格的章程。   比如这次倭国递交国书,恳请大周皇帝同意将倭国国名改为日本,其实早就开始行动。   在遣唐使出发前,也就是久视元年初,倭国就派遣使臣前来。   不过当时由于双方正处于紧张时期,倭国并未大动干戈,而是先派人过来,打探情况,寻找门路,试探清楚大周朝廷的态度。这一番试探,就持续了整整一年。   之后,倭国确定,大周皇帝是乐于接受他们的恳请,并可以趁机改善关系。   于是他们才派出了遣唐使,跋涉千里来到神都……   米娜试图在濛池建国,难度远甚于倭国。   毕竟,萨珊波斯王国早已灭亡,米娜说穿了不过是一个亡国公主,其正统性与合法性,尚待考证。若米娜只是在濛池定居,那还好说一些。可若是建国,其牵扯之广,程序之复杂,要比倭国更改国名更加艰难。不说别的,米娜想要确立她在波斯的合法地位,获得与吐火罗等国家同等地位,绝不是递交一份国书就能完成。   包括武则天,也需要考虑方方面面。   她要照顾到安西诸国的想法,毕竟大周与安西诸国的关系,可说是相当的密切。   若冒然同意米娜建国,安西诸国是否会产生怨恨?   此外,濛池治下有十姓突厥,也要谨慎对待。   米娜若是以一个部落,立足濛池,一切都还好说。可若建国,十姓突厥是否同意?   还有,米娜是否忠于大唐,她的国家,会给朝廷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大寔人会对此持什么样的态度?一旦他们产生不满,是否会与大周朝廷开战,大周朝廷又该如何应对?   诸如这类的事情,还有很多。   一般而言,米娜想要在濛池建立国家的话,应该先派人来神都打探消息,寻找门路,而后派出使者进行试探,在反复的磋商,不断的讨论,最后才是派出使团前来。   可现在,米娜竟然在全无试探的情况下,就亲自带着人跑来神都……   杨守文是一个政治小白,不过在看到米娜的行动之后,他可以确定,这是一个比他还要小白的流亡公主。对于外交事务,她全然不懂,而且怕是身边也没有这类的人才。   如果有,何至于如此莽撞?   不过想想,似乎也很正常!   伴随萨珊波斯王国的灭亡,当年忠于波斯的那些大臣们,或死或投降大寔人。而米娜更颠簸流离多年,后来甚至不得已做了黄胡子,跑到安西当马贼,手下又有多少可用之人。   数十载的蹉跎,内外交困。   米娜身边的这些人,打打杀杀或许可以,但要说治国安邦,却远远不足。   杨守文浓眉一挑,向李林甫看去。   而李林甫则咧嘴苦笑,不等杨守文开口,便对米娜说道:“米娘子,这件事怕不好办啊。”   哪怕他知道米娜是个公主,但是在没有获得朝廷的认可之前,公主二字绝不可能从他口中说出。   李林甫道:“你们在濛池不过一年多,便试图建国。   而在此之前,你们和朝廷没有任何的联系……朝廷到目前为止,对你和你的族人,了解并不是太多。况且,你们在濛池建国,牵扯甚广。在朝廷没有进行全面斟酌之前,根本不可能给你们任何承诺。对了,你们这次过来,可曾向濛池都护府呈报?”   濛池都护府,是显庆二年时,唐平定西突厥阿史那贺鲁之后,分其西部地区,设立的一座上都护府,统领五弩失毕部落,治所就在碎叶城,下辖共有是一个都督府。   濛池都护府在乾封二年被罢黜,之后又在垂拱二年复置。   不过这时候的濛池都护府,已经隶属于安西大都护府治下。所以,米娜如果想要在濛池建国,必须要先报知与濛池都护府,而后再由濛池都护府层层上报至中枢,在经过审核之后,转发与鸿胪寺,由鸿胪寺派出使者前往濛池考察……这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的程序,还有很多,必须一步步进行。   李林甫看着米娜道:“米娘子,这一系列步骤完成,鸿胪寺会派人通知你,让你派出使团,携带国书前来神都。到那个时候,才是真正册封你们国号的时候……”   “这么复杂?”   “其实也不算复杂。   真要操作起来,如果你们在朝中有人,快则三五年就可以成功。不过以我对朝廷的了解,以目前安西复杂的局势,你们想要建国,这里面困难很多,说不定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毕竟,朝廷还需要与安西诸国,以及五弩失毕部落进行磋商、讨论。”   米娜顿时苦了脸,向杨守文看了过来。   吉达也在一旁听得真切,于是比划手势道:兕子,真的这么麻烦吗?   杨守文点点头,没有理睬米娜,而是直接问李林甫道:“有没有比较快速的方法呢?”   “快速?”   李林甫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米娘子他们想要建国,必然是要一步步的进行,怎可能一蹴而就?最关键的是,他们现在连第一个步骤都没有走。濛池都护府,甚至都不知道他们要建国的想法……所幸他们还没有找到门路,若不然,现在可能已成为阶下囚,图谋造反定是死罪。   不过……”   “不过什么?”   “其实,可以省略第一步和第二步。”   “嗯?”   李林甫笑道:“杨大哥难道不知道,而今濛池都护府,已归入北庭都护府所治吗?”   杨守文眸光一凝,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最好的办法,是由北庭都护府直接表奏中枢。   这样一来,可以省去濛池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的考察过程。既然杨大哥对米娘子和她的族人熟悉,而杨公乃北庭都护。有这么一层关系,至少可以免去半年光阴。”   杨守文还真不清楚,濛池都护府隶属北庭都护府所治。   他立刻向米娜看去,轻声道:“哥奴所言极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米娘子你想要在濛池建国,这一应步骤,必须要走上一遭才行。大兄乃我结义兄长,他找到我,我绝不会袖手旁观。而且,家父如今官拜北庭都护,也可以给予你们一定的照顾。碎叶城那边,我也有一些熟人,如果有麻烦,你们可以前去求助。   总之,在朝廷没有正式开始之前,你们最好不要有任何不理智的动作。   哪怕是吐火罗人和五弩失毕找你们麻烦,你们也要先行退让,或者寻求都护府帮助,绝不可轻启战端。”   米娜的脸色,有些难看。   不过她也能听得出来,杨守文并不是故意推脱,实在是他们什么都不懂,行动太过冒失。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加快步骤。”   “什么办法?”   “战功!”   “嗯?”   杨守文诧异看向李林甫,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李林甫道:“今沙陀州突厥人作乱,突骑施人蠢蠢欲动。   去年底,吐蕃人再次从小勃律北上,袭掠沙州……杨公今在北庭平乱,只怕并不轻松。”   “这个,我知道。”   “杨大哥,刚才我听米娘子说,她帐下族人几近十万?”   杨守文扭头,向米娜看去。   米娜点了点头,轻声道:“呼罗珊近十万族人,已大部分随我东进;此外,我还命人在故国寻找那些忠于我的族人,若能够东进,差不多可以凑足十五万人……   去年底,乌质勒卒,其部曲四分五裂。   吉力元英趁机吸纳了不少族人,其麾下也有近五万人,若合在一处,差不多有二十万人。”   “乌质勒死了?”   杨守文一听,不禁感到诧异,扭头向李林甫看过来。   李林甫点头道:“此乃郭元振之功。”   陇右都督郭元振?他敢擅杀乌质勒吗?   似乎看出了杨守文的疑问,李林甫笑道:“杨大哥莫胡思乱想,乌质勒是因为郭元振而亡,但绝非郭元振所杀。”   “怎么回事?”   “安西经薄露之乱后,乌质勒元气大伤,对朝廷极为恭敬。   去年,郭元振赴安西都护府巡查时,乌质勒便匆匆跑去觐见。郭元振老儿,其实对乌质勒颇有忌惮,早在之前就曾表奏朝廷,想要朝廷出兵找乌质勒的麻烦,但未能通过。估计乌质勒也听说了这件事,所以想找郭元振求饶……那老儿见乌质勒身体不适,于是故意在野外接待乌质勒。隆冬十月,天寒地冻,郭元振老儿硬是拉着乌质勒在雪地里说了一个多时辰……乌质勒回去后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杨守文听罢,不由得一咧嘴,轻声道:“未曾想,这郭都督倒是个狠角色。”   “不过……”   李林甫又道:“米娘子族人十万,若在平时,定有麻烦。   可现在,安西动荡,突厥人造反,肆虐沙陀州。而突骑施人也蠢蠢欲动,似乎想要对朝廷不利。若此时,米娘子能够出兵协助杨公平定沙陀,牵制突骑施人的话……”   杨守文立刻明白了李林甫的意思,扭头向米娜看去。   的确,北庭都护府的治下越来越广。   此前原本隶属于安西都护府下的濛池都护府,而今也到了北庭都护府治下,也就是说,整个昆陵山古道,都隶属于北庭都护府的保护下。如此广袤的地域,单靠庭州兵马,的确难以顾及周全。如果米娜能够出兵,的确可以缓解杨承烈的压力。   “米娘子,你怎么看?”   “这样,可以让大周朝廷接纳我们吗?”   李林甫道:“是否接纳我不敢说,但至少可以让朝廷对你们产生足够的重视,让圣人清楚,你们是愿意臣服于大周朝廷。这样一来,相信在一些步骤上能够加快进度。”   米娜听罢,颇为意动。   而杨守文在李林甫说完后,便把目光落在了吉达身上。   “大兄,随我回家吧。”   吉达一愣,有些犹豫。   “米娘子和她的仆从,可以先住在这里。   这里,绝对安全,也不会有人来找麻烦,总好过住在城里,不说别的,花费甚巨。”   “吉达,既然杨君邀请,你便随他去吧。”   吉达比划道:那你呢?   “咱们在洛阳人生地不熟,而今有杨君为你我做主,便听从他的安排吧。   而且,杨君刚才的话,我也需要好生考虑一下。杨君,若我们可以出兵,该怎么与朝廷联系?”   杨守文笑道:“这有何难,你们只需立刻返回濛池,途经庭州时,找我父亲说明就是。”   米娜听完这番话后,更不再犹豫。   正如杨守文所想,在政治外交方面,她是一个门外汉,而她手下,也不是特别清楚。   原以为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可现在看来,她似乎想的有些简单了!   之前,她苦无头绪,不知该如何是好。   现在,有杨守文出面帮衬,说不定可以免去许多麻烦。更何况,杨守文的权势,似乎不小呢……   “哥奴,你留下来,帮我向米娘子详细说明。   大兄,随我走!咱们先去吃酒,然后回家……还记得幼娘吗?我已经把她找回来了!” 第七百四十五章   青园占地广袤,房舍庭院众多。   而其核心建筑则是位于洛水南岸一座名叫西角楼的建筑,高约十米,分上下两层。   其结构颇有些异域风情,楼内的侍者,也大多是从西域而来的胡人胡姬。   说起来,西角楼在青园众多建筑之中并不算特别出众,但由于是青园建立之后的第一座建筑,其核心地位便一直未曾发生变化。能够出入西角楼的人,都非等闲之辈。   杨守文和吉达一路行来,来到西角楼外。   自有侍者早已在外面等候,见两人抵达之后,便急忙迎上前来。   “李公子已经到了,请杨公子随奴婢来。”   这侍者口中的‘李公子’,便是李重润。   去年,李重润被罢黜了皇太孙的名号,但其皇太孙的身份,却没有发生变化。加之李显的太子之位越发稳固,也使得李重润在失去了皇太孙名份之后,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当然了,在青园,人们更习惯性称呼李重润为‘李公子’。   杨守文点头,和吉达迈步走进西角楼。   就见这西角楼呈一个环形的建筑格局,正中央是一个高台,共歌舞伎在上面表演。   四周则是一些雅阁,用于饮酒观赏。   不过,西角楼真正尊贵的地方,是在二楼的那些雅间里。   一共有十间雅间,以山水之名命名。   其中最为尊贵者,便是泰山阁和嵩山阁,而且大多数十间,这两间雅间都是被空置的,用来安排皇亲国戚。   而杨守文,就被带到了嵩山阁。   雅阁之中,坐着七八人,为首的赫然正是李重润。   杨守文和李重润并不是很熟悉,甚至两人之间,还有一些恩怨。   不过时境过迁,而今的杨守文和李重润是站在同一个阵营里。看到杨守文进来,李重润便站起身来。   “青之,别来无恙。”   杨守文躬身一揖,笑着道:“有劳皇太孙挂念。”   说罢,两人四臂相交,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这笑声里,带着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含义。李重润的笑声里,夹杂着一丝丝的感激,而杨守文的笑声中,却多出了些许期盼之意。历史上,李重润和武延基本应该是在去年被杖毙而亡。可现在,他们都还活着,似乎也给这未来增添了许多变数。   而这样的结果,是因他而改变。   杨守文的心里面,不禁有些许的得意……   他从未想过要去改变历史,可是从目前来看,他似乎已经把历史改变。   李重润其人是否有才华?杨守文并不清楚。但是他却看得出来,如今的李重润与数年前相识的时候,已变得稳重许多。那种在经历过生死之后的明悟,令他的气质随之变化。杨守文以前总觉得,他有些轻浮,可现在却已经没有了那种感觉。   李重润拉着杨守文落座,并且把他安排在了身旁。   在杨守文的对面,则端坐一名青年,杨守文认得,那正是永寿公主的夫婿,韦鐬。   见杨守文看来,韦鐬微笑颔首。   “青之,这一年来常听人说起你的事情,恨不能与你一同作战。”   “兄长客气了……一直以来,你为太子出谋划策,帮助太子解决了许多事情,才是真的辛苦。”   韦鐬声名并不显赫,在李显那诸多驸马之中,也不为人所关注。   毕竟,永寿公主已经故去多年,韦鐬这个驸马实际上早已名存实亡。但他出身京兆韦氏,也是贵胄子弟,并且与太子妃韦氏是同宗。正因如此,也使得他得到了李显的信任,虽并未赐予显赫身份,但实际上,许多事情都是交给韦鐬来操办。   这些‘事情’,特指那些不方便东宫出面的事情……   所以,韦鐬的职务虽然不高,却是李显的心腹。   杨守文听裹儿谈起过,若论倚重,李显对韦鐬的倚重,可以说是超过了所有的人。   “今日在座的,都是自家人,青之不必客气。”   李重润笑着举起了酒杯,对在座众人道:“诸君,让我们一同举杯,庆贺青之凯旋归来。”   武延基等人纷纷举起酒杯,杨守文也不客气。   吉达便坐在杨守文的身后,默默看着众人,一言不发。   李重润并未招待吉达,毕竟两人的身份差距甚大。不过,他也没有驱赶吉达的意思,显然也清楚吉达和杨守文之间的关系。对此,杨守文倒是颇有些赞赏,李重润的做法,很大程度上维护了吉达的颜面,也可以看得出来,他确实成熟了不少。   众人推杯换盏,楼下也响起了鼓乐之声。   美艳的胡姬开始了表演,李重润则趁此机会,和韦鐬一起,把杨守文拉到了旁边。   “青之,你那义兄,可是随波斯人前来?”   “正是。”   “我得到了消息,大寔人已派出使者,不日将会抵达神都。   我估计,他们此行很可能是针对那些波斯人……”   韦鐬低声提醒,杨守文轻轻点头。   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作为萨珊波斯最后的继承者,米娜在濛池聚集十万族人,对于大寔人而言,绝对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所以,他们对米娜等人的监视,自然严密。   米娜前来洛阳,一旦得到了武则天的认可,其威胁势必增加。   换做任何人,都不可能坐视米娜与大周朝廷产生官方的联系,那么他们的目的,也就呼之欲出。   “青之也不必担心,这里是神都,不是那些大寔人可以撒野的地方。   不过,青之最好还是把这件事通禀太子知晓,否则那大寔人一旦递交国书上来,太子也可能有应对之策。这两年,大寔人的扩张过于迅猛,已经威胁到了西陲安宁。”   “此事,我自会处理。   本来我打算今天先去见裹儿,然后就去拜见太子。   却不想,裹儿闭门不见……我也是在回来的时候,与我大兄他们相遇,刚知道了他们此行的目的。那些个波斯人,居然没有任何的报备,就莽撞前来……我刚才还和他们讨论此事,准备让他们先安定下来,同时派人与家父联系,由家父呈报朝廷。”   李重润开口道:“青之的意思,是承认他们?”   杨守文点头,“我确有此意。”   “可问题是,安西十国,怕是不会答应。   你也知道,那安西十国一直以来都臣服朝廷。他们在去年就递交了国书,恳请朝廷同意驱逐波斯人,言波斯人在濛池扩张迅速,势力强大,早晚会危及西陲安全。   凤阁与鸾台也都认同安西十国的说法,认为波斯人在濛池,会影响到安西的稳定。   所以,这件事恐怕……”   李重润露出为难表情,连连摇头。   杨守文早就知道,这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未曾想到,安西十国居然反应如此激烈,还派遣了使者过来。   他眉头一蹙,冷笑道:“想当初,大寔人东进,安西十国倒是平静的很呢。”   这一句话出口,韦鐬眼中闪过一抹光彩。   “依我看,安西十国不是怕波斯人在濛池立足,而是担心大寔人寻他们的麻烦……想想倒也有些可笑,他们害怕大寔人,却要朝廷驱赶一个可以为我们守护西陲的族群。他们以为,我大周无人吗?亦或者说,他们是甘愿去做那大寔人的马前卒?”   “青之,你真的认为,那些波斯人,可以为我们维护西陲安宁?”   “不仅如此,我认为他们还可以牵制吐蕃人和突厥人,令整个安西臣服于朝廷。”   李重润和韦鐬相视一眼,眸光闪烁。   “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   这样吧,若青之不介意的话,我想和那些波斯人接触一下。”   韦鐬说完,便看向了杨守文。   杨守文笑道:“兄长只管去,不必考虑我的想法。   我因与大兄的关系,加之曾和米娜一同在碎叶城对抗薄露,所以难免会有一些倾向。兄长可以过去探探她们的口风,看那些波斯人,到底是怎样的情况,而后再做安排。”   韦鐬笑了,点头不再言语。   而这时候,屋中传来了武延基的叫喊声,三人旋即准备回去。   就在走进雅阁的一刹那,李重润轻轻拉扯了杨守文一下,低声道:“青之,你要小心,我听说圣人今早下旨,命相王返回神都……粟田真人与相王府似有交集。” 第七百四十六章 东宫相召   西角楼这顿酒,一直持续到了天黑。   眼见着就将夜禁,杨守文才起身告辞,和吉达返回铜马陌。   说起来,吉达是最早随杨守文住进铜马陌的人。可是当他看到如今的铜马陌杨府时,也不禁大吃一惊,有些认不出来。   毕竟,三年时光,铜马陌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没想到,幼娘如今居然练得如此身手。   坐在八角楼内,吉达向杨守文比划着,表示出了内心的惊讶。   刚才他乍见幼娘,就觉察到而今的幼娘,绝非等闲。当年,小丫头还只是一个跟随在杨守文身后的小尾巴,可没想到,却变得如此可怖。吉达没有和幼娘交手过,可是在西陲无数次的战斗经验,让他有着甚至比杨守文还敏锐的直觉:幼娘,很危险。   “是啊,我也没想到,幼娘竟变得强悍如斯。”   杨守文微微一笑,目光便落在了一旁为他沏茶的幼娘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温柔。   他旋即把话锋一转,看着吉达道:“大兄,这次米娜来东都,是谁的主意?”   吉达一愣,旋即比划道:自然是她自己的主意。   你不晓得,而今她身上的压力巨大,十万族人的生存不说,只说那十姓突厥,还有安西十国,这两年一直在暗地里和我们作对。如果不是一开始有吉力元英的帮助,我们甚至无法立足。而且,从去年开始,大寔人封锁了西行之路,是我们无法继续从波斯获得支持和援助……米娜也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之下,才选择了前来洛阳。   杨守文点点头道:“大寔人派遣了使者前来。”   “啊?”   “估计,他们很快会抵达洛阳。”   那怎么办?   吉达比划道。   杨守文道:“刚才皇太孙提醒了我,我才知晓此事。   大寔人而今横行波斯湾,实力强横,便是朝廷,怕也未必愿意轻易去得罪那些人。所以,你们必须要展现出你们的价值,让陛下知道,你们在濛池生存的意义……   明天,我会去拜访太子,便不再陪你。   你最好是劝说一下米娜,让她早点做出决定。   而我呢,天一亮就会派人前往庭州,向我父亲禀报此事。所以,你们要想清楚,能够出多大的力,能够建立什么样的功勋。唯有展现出你们的价值,陛下才能重视。”   吉达比划道:此事,我会尽快让米娜决定。   ……   和吉达许久不见,谈完了公事之后,两人便说起了分别之后,各自的经历。   吉达并不是善于表达的人,所以他说的非常简单,可是在那简单的言语中,杨守文却听出了一丝丝的惊心动魄。   两人一直聊到夜半,吉达流露困倦之色,于是便去休息了。   杨守文倒是能够理解,从濛池一路过来,好像没头苍蝇似地闯进了洛阳,吉达肩膀上承受的压力并不小。虽说许多事情都是由米娜做主,可是到了洛阳,真正做主的只可能是吉达,而不是对洛阳一无所知的米娜。这,自然让吉达感到辛苦。   吉达睡得很熟,而杨守文则有点睡不着。   先是日间李裹儿的闭门羹,而后又有和吉达重逢。   李重润说,粟田真人与相王府走的很近……这句话,怕也是想要提醒杨守文,他杀死那么多倭人仆从,怕也不容易平息下去。粟田真人与相王府交好?倒是不足为奇。   杨守文可记得很清楚,当初在长洲的时候,当得知有倭人参与其中之后,李隆基可是很为倭人解释了一番。从李隆基的言语之中可以看出,他对倭人堪称是推崇。   而且在历史上,李隆基登基之后,也多次在公开场合表达过对倭人的赞赏……   亦或者说,倭人和相王府,一直有联系?   杨守文走出了八角楼,在门廊上坐下。   仲夏夜,热浪滚滚。   夹带着一丝丝从瀍渠吹来的水汽,却为铜马陌平添了些许凉意。   杨守文感觉清醒了不少,靠在廊柱上,思忖着接下来的打算。   吉达的事情,他一定要帮,而且要帮到底,这个无需犹豫。至于怎么帮?他也有了一些头绪,关键是要看米娜的最终态度。如果她愿意臣服大周,一切都好操作。   事实上,朝廷也需要有这样一支强有力的力量,在安西稳定局势。   否则单靠而今屯驻安西的三万兵马,根本无法保证西域的稳定。那安西,地域太过广袤,三万兵马不过杯水车薪。想想朝廷在西域的对手吧……吐蕃人,突骑施人,突厥人,吐火罗人,以及那崛起不久的大寔人,都不容易对付。三万兵马太少,可如果从关中抽调兵马过去,且不说那庞大的军费开支,还要考虑到关中的稳定。   杨守文觉得,只要米娜愿意臣服,夹在大寔人和大周之间,她的发展空间并不算太大,但是却能够起到极为关键的作用。   倒是那些倭人……   杨守文始终想不明白,相王府为何与倭人走的那么近。   倭人狼子野心,难道李旦和李隆基父子就看不出来?亦或者是因为倭人孤悬于海外,根本威胁不到中原,所以两父子根本不在意倭人的存在,所以与之交好吗?   杨守文总觉得,这里面有些古怪。   庭院里,四头獒犬匍匐在廊下熟睡,而大玉则栖息在树上,格外安静。   偌大的院子里,寂静无声。   杨守文的思绪,旋即就跳到了李裹儿的身上。   裹儿为什么不肯见我,难道说,我得罪了她吗?   “谁!”   就在杨守文思忖之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弱,几乎听不太清楚的声响。   他呼的起身,扭头看去。   而四头獒犬也在他一声喝问的同时睁开了眼睛,朝一旁的树丛中跃跃欲试。   “大兄,是我!”   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让杨守文松了口气。   “幼娘,你怎地不去睡觉?”   “睡不着。”   幼娘走了过来,那獒犬也就立刻安静了。   杨守文笑着伸出手,幼娘则乖巧的把手放在杨守文的手掌中,任由他牵着,在门廊上坐下。   “不习惯?”   “有一点……不过还好,有阿娘和大兄在,感觉就好像是回到了虎谷村里的老房子。   只是,这里太大了,有点空旷。”   “那回头,再招些婢女陪你。”   “不要不要……有大兄在,幼娘已经很开心了。   若是有太多陌生人,幼娘会睡不着,反而觉得不见幼娘睡不着,只是有些想念老家。”   杨守文笑着拍了怕幼娘的手,轻声道:“幼娘,我知道你想念虎谷山的老家。   其实我也想念……只是,我们如今想要回去,却有些麻烦。这样,等我空闲下来,就陪着你一起回去探望,好不好?”   “好啊!”   幼娘欢快的回答。   只是,她旋即低下了头,眼中闪过一丝丝的落寞。   两人就这样,肩并肩坐在门廊上。   过了一会儿,幼娘抬起头,正想要开口说话,却听到从前院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蓬蓬蓬!   似乎有人在砸门。   杨守文眉头一蹙,便站起身来。   “这么晚了,发生了什么状况?”   他说着话,便迈步往外走。   一边走,他一边对幼娘道:“幼娘,带着悟空它们,去陪伴婶娘和一月,我过去查看一下。”   幼娘连忙点头,招呼了四头獒犬,便转身往一旁的庭院里跑去。   杨守文则沿着曲折小径,来到了莲花池旁边的月亮门后。他正准备往外走,却见杨铁城匆匆跑了过来。他手持一支火把,看衣着,也有些凌乱,显然是临时穿戴在身上。   “郎君,张公子来了!”   “张公子?”   “就是之前在家里读书,后来考中进士的那位张公子。   他带了不少人马过来,说是太子有急事要召见公子,请公子立刻随他前往东宫……” 第七百四十七章 管虎之死   “子寿,别来无恙!”   杨守文匆忙换了一件衣服,在大门外与张九龄汇合。   他看到张九龄后,便立刻上前拱手。   而张九龄则连忙侧身,拦住了杨守文轻声道:“青之,太子相召,咱们路上再说。”   杨守文也不客套,与匆匆赶来的吉达比划了一下,便登上了马车。   “出发!”   张九龄紧随其后,也上了马车。   他掀起车帘,吩咐一声。   马车旋即缓缓启动,在东宫卫士的护卫之下,向坊外行去。   “子寿,这么晚找我,到底是什么情况?你先透漏一点消息,我也好有个准备。”   张九龄沉吟片刻,压低声音,低声道:“青之可认得一个名叫管虎的人?”   杨守文一怔,旋即点头。   “当然认识……子寿当知我曾作《别管叔》,便是管虎。”   说到这里,杨守文突然想到了什么,呼的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子寿,莫非管叔他……”   张九龄露出凝重表情,而后叹了口气。   “青之,你……”   “他出了什么事?”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张九龄不肯说,杨守文这心里,也就越发的不安。   从归德坊到东宫,路程并不算远。可是,杨守文却有些坐不住了!   对杨守文而言,管虎绝对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从一开始,他对管虎并不欣赏,到后来,他从北疆返回,却发现偌大幽州,只有一个管虎守候在那边。说起来,管虎的身份并不算高。一个落第的武举,后来加入小鸾台,成为一个小鸾台密探。   杨承烈对管虎,颇有些排斥。   可杨守文对管虎,却极为敬佩。   在离开幽州时,他作了别管叔的诗词,其实也是希望,能够让管虎从密探的生涯中摆脱出来。但之后,管虎是否离开了小鸾台?杨守文并不清楚,甚至没有过问。   不是他忘了管虎,而是他根本没有功夫去过问。   别忘了,那时候的杨守文,自顾不暇,又拿来的精力去关注管虎?   他只知道,管虎是幽州都督府的长史。薛讷出任幽州大都督后,对管虎也颇为看重。毕竟,薛讷和杨守文交情不错,而杨守文又专门为管虎作诗,他岂能轻视了管虎?   可后来,杨守文先是奔赴西域,而后又前往剑南,和管虎再无联系。   他不是在幽州都督府长史吗?能出什么事情?   有薛讷的关照,管虎哪怕不能在幽州横行,但却能保证,无人敢去欺辱。   杨守文实在是想不明白,管虎能出什么事情……   怀着一丝丝焦虑,马车在东宫外停下来。张九龄和杨守文跳下马车,就见那东宫大门外,守卫森严。   东宫的守卫,自成体系,仿照十六卫设有东宫十率府。   张九龄上前与对方交谈了两句,就见守卫在门外的卫兵,立刻打开了东宫大门。   “青之,请随我来,太子正在银安殿等候。”   杨守文不敢怠慢,忙跟随张九龄走进了东宫。   在进入东宫后,大门随即关闭。   这还是杨守文第一次来东宫,虽然他和太子李显的关系已经非常紧密,却因为种种原因,未能踏足此地。   沿途,就见有手执火把的卫兵巡视。   他们的衣着,有些怪异,乍一看还以为是千牛卫的装束。   可杨守文却清楚,这些人并非千牛卫,而是东宫十率府中,模仿千牛卫而组建的内率府卫士。   看到这等情形,杨守文更加焦虑。   如果不是发生了重大变故,绝不会是如此情况。   他没有再去询问张九龄,而是跟在张九龄身边,一路急行,很快就到了银安殿外。   值守银安殿外的内侍,也是杨守文的熟人,高力士。   就见高力士一身内率卫士的装束,虽看上去仍有些稚嫩,可举手投足间却别有威严,有一种军人似地气概。   看到杨守文,高力士便迎上前来。   “太子吩咐,若公子来到,不必通禀,只管进去议事。”   他面无表情,看上去非常严肃。但是,杨守文还是从他的眼中,读到了一些信息。   一定是发生了大事!   他朝高力士点了点头,和张九龄迈步走进银安殿。   进了大殿之后,他才发现,这大殿之中,除了李显之外,还有不少熟人。   李重润、韦鐬、武延基……似乎全都是李显的亲眷。而除却这些人之外,在玉阶丹陛下,还端坐两人。一个是上官婉儿,另一个则是陈子昂,着实有些出乎杨守文意料。   “臣杨守文,拜见太子!”   礼不可废,杨守文忙快走几步,向李显行礼。   “青之平身,这里没有外人,一应礼数便免去了。   这么晚找你前来,是发生了一桩事情……上官姑娘,这件事还是请你来告诉青之吧。”   上官婉儿玉面冷肃,朝李显颔首,表示明白。   而后,她站起身来,轻拍手掌。   从银安殿外走进来了几名卫士,抬着一副担架。   他们把担架放在玉阶下,便躬身退出了银安殿,顺手把银安殿大门关闭。   “青之,你自己看吧。”   上官婉儿轻声说道,令杨守文心里顿时一沉。   那担架上蒙着一块白绢,隐约可以看出,那白绢下面的人体形状。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上前来,伸出手把白绢掀起。他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在看清楚那白绢下面的人时,还是忍不住心里一阵抽搐。   那白绢下的人,正是管虎。   哪怕杨守文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见过管虎,但还是可以一眼认出对方。   管虎已经死了!   他一身颇为普通的黑色外衫,却破烂不堪。   看得出,他死前曾与人经过了一场惨烈的搏杀,以至于全身上下,伤痕累累。杨守文缓缓蹲下来,仔细查看管虎的尸体。   “杀死管叔的人,至少有三个人。”   从管虎身上的伤口,杨守文大致上推算出了凶手的人数。   他一边检查,一边说道,而后从腰间取出一把短刀,割开了管虎身上的衣衫,并招手示意张九龄,把烛火拿过来。   “咦?”   当他检查到管虎的后背时,却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呼。   在管虎的后背上,有一处颇为奇特的伤口。杨守文隐隐约约,感觉那伤口有些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姑姑,可知道这伤口,是什么兵器所致?”   上官婉儿走过来,看了一眼之后,摇头道:“我也不太清楚……之前我也发现了这个伤口,并且询问了一些人,可是却没有人知晓。怎么,你难道看出了什么?”   杨守文闭上眼睛,沉吟片刻后道:“这伤口,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可一时间却想不起来。”   说到这里,他突然道:“姑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管叔不是在幽州吗?怎么会……”   “此事,说来话长。”   上官婉儿叹了一口气,苦笑道:“管虎之前一直是在幽州都督府内做事,我也知道,你和他关系不错,所以一直没有委派任务,甚至准备让他从小鸾台里面脱离。   可是在去年,他却主动与我取得联系,说是发现了一些古怪的事情,恳请解领任务。一开始,我没有同意,并严令他不得擅自行动。可不成想,他却突然消失,连薛都督都不知道他的下落。直到去年年底,他主动与我取得了联系,却身在亲仁里。”   “亲仁里?”   杨守文愣了一下,旋即露出迷茫之色。   他看着上官婉儿,又朝李显等人扫视了一眼,才有些尴尬问道:“姑姑,亲仁里是在哪里?”   上官婉儿正要回答,却听得陈子昂一旁道:“长安,亲仁里。”   原来是在长安!   杨守文听罢,却更加疑惑。   “管叔怎么会跑去了长安?” 第七百四十八章   李显的脸色,阴沉下来,变得很难看。   而上官婉儿则轻轻叹息一声,颇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青之可听说过豆卢氏?”   听到陈子昂的话,杨守文一怔,诧异看了过去。他迟疑一下,轻声道:“叔父说的,可是昌黎豆卢氏?”   “正是!”   “那我当然知道!”   杨守文立刻回答,言语间没有丝毫迟疑。   昌黎豆卢氏,鲜卑皇族慕容氏一支,后在北魏时期归降,赐姓豆卢。在鲜卑语中,豆卢即‘归顺的意思,之后其后代便定居在昌黎,其族群的规模日渐增长。   鲜卑和李唐之间,有着非常亲密的关系。   李唐始祖李虎,本名大野虎,也是鲜卑姓氏。李渊太原起兵时,豆卢氏便一直跟随。后,豆卢氏多有子女与李唐皇室结亲,从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皇室外戚。   杨守文在昌平长大,而昌平距离昌黎并不算太远。   特别是在静难军造反的时候,昌黎豆卢氏的表现颇有古怪。杨守文从塞北返回幽州的时候,曾听管虎说过,但当时他急于南下,并未放在心上。不过,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对豆卢氏也有一些印象。特别是在圣历二年,豆卢氏被并入范阳卢氏家族,曾引发了许多争论。那时候他就生活在荥阳,也挺郑镜思说过。   五姓七宗,最重血统。   偏偏范阳卢氏接纳了豆卢氏这么一个带有非常明显的鲜卑血统的胡人家族,令不少世家大族感到不满,认为范阳卢氏玷污了世家大族千百年来的纯净血统。   可事实上呢?   早在李唐入主关中,陇西李氏接纳李唐时,就已经开了先例……   杨守文疑惑看着陈子昂,沉声道:“管叔的死,莫非与豆卢氏有关吗?”   陈子昂道:“圣历元年,突厥兵犯河北,静难军造反,慕容玄崱率部兵临城下……青之应该对这件事有印象,也应该知道当时的一些情况。那次叛乱,豆卢氏手握重兵,却迟迟不肯救援昌平,其中的古怪,不知道青之你有没有想法?”   对于那次叛乱,杨守文当然是记忆深刻。   在他看来,若非突厥造反,也许他现在还无忧无虑的在昌平生活。   “其实叔父应该清楚,那次突厥造反,疑点颇多。   我曾听管叔提起过豆卢氏的事情,说他们按兵不动,后来若非李元芳李大将军强令他们出兵,他们恐怕也不会驰援昌平。只是那件事……后来却无人再去过问。”   杨守文言语中,带着一丝嘲讽。   李显赧然,而上官婉儿,则发出一声长叹。   “青之,非是我们不想追查,而是那件事牵连太广,即便是陛下,也感到忌惮。   那件事一旦追查下去,可能会死很多人,甚至会使得时局再生变化。   当时,狄公便劝阻陛下,莫要再继续追查了……陛下在权衡之后,最终决定放弃。”   “是啊,若当时我能早一些赶到昌平,拿到那个证据,情况也许会好很多……可惜,我晚到了两日,致使那个证据至今下落不明,也平白丧失了大好时机。   我更因此而遭到了报应,失去了双腿,更险些丢了性命……青之,你道那段简那般胆大妄为,真只是为了求我那些家产?说穿了,其背后若无人指使,以我在文坛上的名望,区区一个段简,一起小小县令,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如此张狂。”   杨守文听罢,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不过最初他以为是武三思等人在捣鬼,可现在看来,另有蹊跷。   “谁是梅花主人!”   杨守文沉吟许久,突然开口问道。   李显一愣,道:“梅花主人?”   他露出疑惑之色,诧异向陈子昂看去。   而陈子昂也一脸的茫然,摇摇头,表示不太清楚。   可上官婉儿的脸色,却变了!   “青之,你也知道梅花主人?”   “姑姑可还记得,久视元年,我从西域返回,途经金城时遭遇伏击。   后来据我打探,幕后指使者便是一个叫做‘梅花主人’的人。只是这件事,我回来后尚未来得及禀报,就被关进了大牢。再之后我前往剑南道,几乎把此事忘记。   姑姑,莫非你知道那梅花主人是谁?”   上官婉儿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相王世子李成器酷爱梅花。   世人只知他精于乐器,却不知他更善画梅,因而有梅花主人的雅号,在宗室内流传。”   上官婉儿言毕,李重润、韦鐬等人的目光,便齐刷刷落在了李显的身上。   李显脸色变得更加难看,面颊微微抽搐,眼中闪过一抹戾色。   “另外,叔父当年去昌平所要寻找的那份证据,其实……被我拿到了。”   “什么?”   杨守文这句话出口,李显脸色在变,而上官婉儿和陈子昂,更失声喊道,惊讶看着杨守文。   “叔父可还记得,当日在小弥勒寺,青奴被蛇咬伤。   我也是在无意中发现了那个证据……不过,家父和我在看罢了之后,觉得事关重大。那时候,家父还只是昌平县尉,而我则刚清醒不久。那份证据,其实是一份名单,里面记载了许多人名,其中更有赵州司马唐般若等人的名字……家父担心,会受到牵连,所以更不敢留存那份名单,便把那名单给销毁了。”   “销毁了?”   李重润听闻,顿时急了。   “青之,你们怎能把它销毁了呢?”   杨守文则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若不销毁,带在身边,交给何人?   若我那时候把那名单保存下来,怕我与家人早已命丧黄泉。连狄公都不愿意再追查下去,我们带在身上又有什么用处?皇太孙,当时若我把那名单给你,你敢公之于众吗?”   李重润不禁咽了口唾沫,露出苦涩笑容。   是啊,那个时候,就算是他父子得到那份名单,也不敢留在手中!   杨守文接着道:“不过后来,我在金城县尉家中,找到了一幅画,上面有梅花主人的落款。姑姑,你道我为什么会提起这梅花主人?因为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名单上的笔迹,和梅花主人的落款一模一样!那时候虽已隔了两年,我却不会看错。”   “当真?”   上官婉儿眼睛一亮,沉声问道。   杨守文点点头,指着自己的眼睛道:“我虽才疏学浅,可这双招子却亮的紧。   那梅花主人的落款,和那名单上的笔迹若不是出自同一个人,我便瞎了这双眼睛。”   杨守文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也使得李显等人再无怀疑。   他和上官婉儿相视一眼,不禁苦笑摇头。   “青之,咱们再说一说管虎的事情吧。”   李显这一次,也没有再让其他人代言,沉声道:“管虎当初留在幽州,可是对豆卢氏一家的表现,一直存有疑虑。所以,上官姑娘虽禁止他继续追查,但他却在私下里,偷偷调查豆卢氏一支……他的身份,并无人知晓,哪怕是薛讷薛都督也不甚清楚。   豆卢氏被纳入范阳卢氏一族之后,管虎便尝试着秘密和豆卢氏交好。   他当时身在都督府,又甚得薛都督的信任,豆卢氏对他经过数次试探后,便将之接纳。他失踪,是豆卢氏派他隐姓埋名,前往长安亲仁里做事。后来,他在亲仁里站稳脚跟,便试图与我们联系……去年末,他传来消息,言亲仁里背后,有人在暗中支持,并使他们与突厥频繁联络。本来,他就要打探到亲仁里背后的指使者,却不成想再次和我们失去了联系……直到日前我们找到他,却不想……”   李显这番话,说的是咬牙切齿。   而杨守文则隐约听得出来,李显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是相王?”   李显没有回答,而上官婉儿等人,则保持了沉默。   “管叔做事,素来谨慎。   他行事非常小心,又怎会被人知晓身份?”   李显依旧没有回答,却是韦鐬在一旁沉声道:“豆卢钦望。”   “啊?”   “豆卢钦望在圣历二年便拜为文昌右相,同凤阁鸾台三品。   可是在长安元年,也就是你离开神都,前往剑南道后不久……当时陛下远赴长安,父亲临朝摄政。豆卢钦望被父亲拜为太子宾客,协助太子处理朝政。父亲见他尽心尽力,且才干卓绝,于是便生出了招揽之心,对他也就失去了提防……   母亲更因他与亲族交好,且一直都非常关照,所以常劝说父亲,对他委以重任。   他暗中交好三郎,并利用三郎年少无知,知道了管虎的存在。”   韦鐬说完,朝李显看去。   李显露出尴尬表情,低着头没有说话。   而杨守文,则变得脸色极为难看。   说一千道一万,问题还是出在了李显的身上。   李显耳根子软,他早就知道。只是他没有想到,居然会酿成如此事故……   他该说什么呢?   杨守文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父亲,你宠信母亲,本无大碍。   可你却不能事事听从母亲的话……她虽说经历了那么一场磨难,但毕竟不似父亲你眼界宽阔。她分不清楚善恶,自然看不出豆卢钦望包藏祸心。可你,却该谨慎才是。”   李重润压低声音说道,令李显哑口无言。   倒是上官婉儿摆手说道:“皇太孙莫要再责怪太子,他已经很难过了。   如今,太子妃被禁足,而三郎也因此受到了责罚……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管虎到底打探到了什么消息。他之前与我联络,说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禀报。可现在,他遇害身亡,也使得我们线索中断……所以,我们还是考虑一下对策。”   “慢着慢着,你们还未说,那豆卢钦望到底何许人也?”   杨守文被他们绕的有些发懵,忍不住大声询问。   上官婉儿说的不错,管虎现在已经被害……太子妃?李显绝不可能重则,而三郎李重俊,怕也无法追究太过。所以,在杨守文看来,为管虎报仇才是当务之急。   “豆卢钦望的从女,便是相王妃。”   “什么?”   杨守文脱口而出道:“你们明知道豆卢钦望和相王的关系,还让他做太子宾客?”   李显的脸,顿时红了。   他赧然道:“我那时想着,是拉拢和分化……”   不用问,这里面肯定有太子妃韦氏的作用。   李显的想法倒是美好,可他也不想一想,豆卢氏既然和相王府关系如此密切,又怎可能被他分化拉拢?   想到这里,他朝上官婉儿和陈子昂看了一眼,只见二人也是一脸苦笑。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管叔到底发现了什么线索,对吗?”   “是!”   “也就是说,需要前往亲仁里?”   “没错。”   “我去!”   杨守文二话不说,便毛遂自荐。   在他看来,李显这么晚把他找来,怕就是这个原因吧。   哪知道,他话刚出口,就被李显摆手拒绝。   “青之,你去不得。”   “为什么?”   “你刚杀了遣唐使仆从,令朝堂颇为震动。   鸿胪寺那边,要追究你的罪名,并且有不少朝臣表示了赞同。虽则陛下强行将此事压制下来,可你现在,却是众矢之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关注,如何离开洛阳?”   杨守文眉头不禁一蹙,也不由得沉默了。   上官婉儿道:“青之,今晚找你前来,一来是告诉你管虎的事情,二来则是要与你商议,择一人前往长安,调查情况。毕竟,管虎生前,也曾留下了一些线索。”   “找谁前去?”   “如今,尚无合适人选。”   杨守文知道,这种事情宜早不宜晚,拖得越久,管虎留下的线索,很可能会消失。   “这个人必须胆大心细,且不为人熟悉。”   “子寿如何?”   没等上官婉儿说完,杨守文突然道。   “啊?”   “子寿虽进士及第,但认识他的人并不多。   他胆子很大,且遇事冷静,曾在我父亲帐下做事,我父亲对他的才能,也非常赞赏。   更重要的是,子寿是岭南口音,不宜为人怀疑。   对了,还有一个人……郑懿。他是郑家子弟,而郑家在长安,也有一些产业。郑懿年纪虽然不大,也是个非常机灵的人。让他二人结伴,相信可以掩人耳目。”   李显浓眉一挑,露出欣喜之色。   而一旁一直沉默寡言的张九龄,则是一脸茫然。   上官婉儿看了张九龄一眼,思忖片刻之后,便向李显道:“善!”   “子寿!”   “臣在。”   “你可愿往?”   说实话,张九龄不想去长安。   因为他知道,此去长安,定然非常凶险。   可到了这个地步,他若是拒绝,必然会被人小觑,更从而影响到他日后的前程。   于是,他不无幽怨的看了杨守文一眼,然后道:“愿从太子之命。”   “嗯,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张九龄眼珠子一转,突然看向了杨守文。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令杨守文有些发毛。   “我想请一人随行,不过却需青之同意。”   “谁?”   “就是青之的小妹,公孙暖。”   “不行!”杨守文几乎不假思索,便开口拒绝,“幼娘历经磨难,方回洛阳,还未曾与婶娘团聚。”   “可是,长安之行凶险颇多,我与郑家小郎恐怕难以对付。   我听人说过,幼娘武艺高强,而且非常机警。若有她随行,我想一定能马到功成。”   “你听哪个胡言乱语,她武艺高强?”   “便是安乐公主。”   杨守文顿时哑然,不知道该如何为幼娘开脱。   幼娘的本事,李裹儿当然清楚。   他不禁苦笑着,狠狠瞪了张九龄一眼。   “青之,你看如何?”   “这个……”杨守文犹豫许久,轻声道:“此事我不好决定,要询问幼娘的主意。” 第七百四十九章   长安一行,绝不会是轻松之旅。   杨守文是发自心底不想让幼娘随同张九龄过去。   只是李显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不情愿的点头答应。   “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上官婉儿笑了笑,轻声道:“青之也不必担心,鸿胪寺虽说弹劾你,但并无凶险。陛下和太子都会支持你,保你平安,所以你只管安心等待,不必分心其他。   对了,那波斯公主的事情,我已经知道,并且刚才还与太子商议。   这件事说难倒也不难,只看那波斯公主是什么想法。她是真就愿意依附朝廷?亦或者是想要利用朝廷复国。若她真心依附,我相信以陛下之能,自能分辨利弊。   我已派人前往庭州,询问你父亲的意见。   从现在开始,你莫要再与他们接触,以免再惹非议……太子,你可有什么看法?”   “这件事,就交给韦鐬出面与她们联络。”   让韦鐬出面?   杨守文不禁朝韦鐬看了一眼,就见韦鐬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既然李显已经有了决定,并且愿意去和米娜她们接触,杨守文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身处风口浪尖,有些事情确实不好出面。   既然是这样,倒不如让李显接手此事……若能促成米娜依附,对李显而言,也是一桩政绩,可以稳固他在朝堂上的地位。这在杨守文看来,绝对是件好事。   不过……   杨守文再次向张九龄看了过去,眼中充满了杀气。   ……   东宫议事完毕,已经过了丑时。   李显要准备上朝,于是便挥手示意众人散去。   杨守文离开东宫之后并未急于离开,而是在宫门外等候张九龄。   他要找张九龄算账,问一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幼娘才跟着他回来,便要让她去长安冒险?杨守文觉得,张九龄这个主意非常怪异,似乎不太符合他的性格。   可是,张九龄却早有准备……   在宫门外一直等到天光将亮,杨守文才知道,张九龄已经从另一个宫门离开。   这家伙,实在是太过分了!   杨守文等不到张九龄,只好返回家中。   杨氏、幼娘还有吉达,都是一夜未睡。见杨守文安然无恙的回来,大家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大兄,太子那么晚找你,究竟有什么事情?”   “管叔死了!”   “管叔?”   “就是当初跟随我父亲左右的快手班头管虎,你可还记得?”   杨守文话说出口,杨氏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幼娘倒是记得管虎,但是对管虎的印象并不深,所以没有太大反应。她只是有些奇怪,管虎怎么就死了?   杨守文没有说太多,只说管虎是执行任务时被害,便把话题岔开。   他和吉达比划了一番,告诉吉达,米娜的事情从今天开始,将会由太子派人接手。   “大兄,请转告米娜,韦鐬为人精细,而且非常聪明,眼光毒辣,甚得太子信赖。请她坦诚与韦鐬商议,把她们的优势和劣势都说清楚,这样才能有好结果。   韦鐬与我,都是太子的人,太子既然派他过去,也就表明了他对此事的重视。”   吉达表示明白,便起身离开。   他要去找米娜,把杨守文的这些话如实转告。   待吉达离开,杨守文也有些困倦,于是和杨氏母女交谈几句,便返回八角楼休息。   “大兄现在,好忙啊!”   幼娘撅着嘴,有些不太高兴。   原以为,杨守文卸下了军务,可以有更多时间陪伴她。   可现在看来……   杨氏闻听,不禁笑道:“幼娘,你大兄今时不同往日,自然十分忙碌。   这洛阳啊,终究不是当年那昌平可以相提并论。能够在这里立足,皆一时人杰。你大兄若不辛苦一些,如何能够出人头地?”   “可是,我却觉得还是昌平好。”   幼娘心里嘀咕了一句,强笑一声。   “对了,今日咱们去西市走一走,顺便买些鱼……你大兄喜欢吃地道的黄河鲤鱼。”   “好!”   一听是要给杨守文做吃食,幼娘顿时来了精神。   她一路小跑着去换衣服,却不知杨氏看着她的背影,脸上却流露出了一丝痛苦表情。   孩子,你可知如此下去,会越发痛苦吗?   ……   杨守文睡了一个多时辰,就被人唤醒。   原来,是有人前来找他。   他简单洗漱一番,便走出了大门,看清楚门口的那人时,却不由得愣了一下。   “杨将军,怎有闲情逸致找我?”   来找他的人,却是杨思勖。   而今的杨思勖依旧是司宫台内侍,却又在暗地里执掌飞龙兵,甚得武则天看重。   杨守文听上官婉儿说过,杨思勖在司宫台内,而今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张大年之外,也只有少监高延福可以和他相提并论。不过,杨思勖早就听命于李显,当初杨守文能够越狱离开洛阳,也多亏了杨思勖在暗地里帮忙。   一般而言,内侍官是不得与外官交集。   虽然这早已形同虚设,可是在大体上,官员们还是要奉守这样的规矩。   杨守文没想过去找杨思勖,却未曾想,杨思勖居然主动登门……不过,他也知道,杨思勖找上门来,一定是奉了差遣。否则,以他内侍的身份也不会这么冒失。   杨思勖那黑瘦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他拱手道:“杨君,别来无恙啊。”   说着,两人相视而笑。   杨守文把杨思勖领进了八角楼,分宾主坐下。   “杨君,我今日来,是奉了陛下的旨意。   八月十五,陛下要在上阳宫内宴请群臣,并邀请了各藩国使者。   所以,从即日起,上阳宫需加强守卫。陛下要你接掌飞龙兵,并入羽林军,暂领羽林中郎,守卫上阳宫。杨君你甫一回京,便得如此重任,可喜可贺啊。”   羽林中郎,正五品的职务。   杨守文听闻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这是武则天保护他的一种手段。   羽林军而今设有大将军,是薛楚玉。   薛楚玉之下,又有三名羽林将军。一般而言,羽林军满员六千人,三名羽林将军各领一军。杨守文虽说功劳卓著,但毕竟年纪还小。羽林将军是从三品的职务,他冒然接掌,必然会引起更多的反对。要知道,杨守文此前杀倭人仆从,已经引得朝中许多人不满。再身居高位,哪怕武则天铁腕无双,也会感到头疼。   更不要说,一个萝卜一个坑,杨守文过去了,接手谁的兵马?   所以,武则天思来想去,便想到了让杨守文接掌飞龙兵。   一个正五品的羽林中郎,不至于让人心生不满,同时还可以很好的表明武则天的态度……   可以说,武则天为了替杨守文开脱,也是费了不少心思。   同时,上阳宫是武则天常驻之地,有杨守文守卫,对武则天而言,更能放心。   杨守文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奥妙,对武则天也不禁心生感激。   他当然不会推辞武则天的这份心意,于是起身领命。   杨思勖轻声道:“而今飞龙兵共有一千二百人,全都是忠于陛下的锐士。   你此前在安南平乱,论声望和资历,足矣接掌,我把他们交给你,也能够放心不少。”   一千二百人?   不算多,但对杨守文而言,却已足够。   他向杨思勖道谢,而后问清楚了具体赴任的时间和地点,杨思勖便起身告辞。   杨守文把他送走之后,就又回到了八角楼。   闭上眼,他半靠在床榻上,蹙眉沉思。   本以为这次回来,会无风无浪的过渡,却不想发生了许多事情。倭人的生死,他并不放在心上。在他看来,那区区的粟田真人,尚不足以在洛阳闹腾出风浪……   慢着,粟田真人?倭人?   杨守文眼睛蓦地一亮,起身走出了八角楼,把杨铁成唤来。   “有没有办法,找来几把倭人所用的刀具?”   杨铁成一愣,旋即道:“这却不难……此次倭人派遣使者前来朝贡,随行有不少随从。他们平日里就在北市晃悠,我这就找人,想办法买一些倭人的刀具回来。”   “去吧!”杨守文挥了挥手,而后沉声道:“不过要小心一些,切不可被倭人觉察。”   “明白。”   杨铁成匆匆离去,杨守文便又回到了楼内。   午后,杨铁成带着人,拿着一些倭人所用的兵器,来见杨守文。   杨守文则让他把那些兵器送进了兵车园,而后又让人取来一头生猪,悬挂在兵车园内。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在兵车园里,忽而用那些兵器在生猪上劈砍,忽而又走到生猪面前,仔细观察,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一直到天黑下来,杨守文才从兵车园里走出……他让人准备了热水,清洗身上的血污之后,神清气爽。   晚饭,已经备好,是杨守文最爱的羊羹和巨胡饼。   幼娘坐在一旁,看着杨守文狼吞虎咽,有些神情恍惚。   “幼娘,有心事吗?”   “大兄……”   “嗯?”   “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杨守文眉头一蹙,放下手中的碗筷,笑着说道:“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又为何要瞒着你呢?”   幼娘却正色道:“我今天在天津桥头,遇到了小高。”   “然后呢?”   杨守文心里,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幼娘道:“我听小高说,太子想要我随同一个姓张的人去长安一趟,可是你却没有告诉我。”   该死的高力士!   杨守文听罢,不由得在心里咒骂一句。   “幼娘,这件事我已经推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小高说这件事很重要,好像还关系到管叔的死……大兄,我想去看一看。”   “不行!”   杨守文几乎不假思索,便拒绝了幼娘的要求。   “管叔的死,我已经找到了线索,自会设法为他报仇。   长安那边,凶险万分,实在不适合你一个女孩子前往。幼娘,我千里迢迢把你接回来,不是想你去冒险,更不希望你继续当初在梓州时的那种生活。我只想你开开心心的生活,多陪陪婶娘,和她说说话……你明不明白?”   “只是让我陪伴阿娘吗?”   幼娘突然抬起头,大声问道。   杨守文愣住了,他看着幼娘,久久说不出话来。   “大兄,幼娘不想做那种无所事事的人,幼娘随你回来,也不是想要享福,而是希望能够帮助大兄。幼娘知道,大兄现在是做大事的人,可正因为这样,幼娘更想帮助大兄啊。”   幼娘的眸光,此时显得格外命令。   杨守文被她看得一阵心烦意乱,呼的站起身,大声道:“此事不必再说,我绝不会同意你去长安。”   “可是……”   “好了,不要再说了,这件事就这么决定。”   杨守文说完,便转身离去。   而幼娘则坐在那里,看着餐桌上狼藉杯盘,那张娇俏的脸上却流露出了一丝坚定。 第七百五十章   和幼娘的交流,最终以不欢而散告终。   这也让杨守文非常烦躁,有些不太开心。   第二天,他专门叮嘱了杨铁成一番之后,这才离开铜马陌杨府,前往上阳宫报到。   杨思勖已经和他说好了,早点上任。   因为接下来,杨思勖会非常忙碌,需要杨守文尽快熟悉飞龙兵,并且早一点将飞龙兵掌控。毕竟,杨守文虽有战功,对飞龙兵却不熟悉,也需要有一个过程。   对此,杨守文自能理解。   ……   翠云峰,桃花峪。   小铃铛急匆匆的跑进了峪谷,来到那座茅屋门外。   “道长,道长?”   李裹儿打开房门,慵懒的伸了一个懒腰。   “这么早就唤我起来,有事情吗?”   “张九龄刚才派人过来,说是已经办妥了。”   “办妥了?什么办妥了?”   李裹儿一脸迷茫,疑惑看着小铃铛问道。   小铃铛道:“道长不是要张九龄帮忙催促杨公子提亲,好使你早点还俗吗?   张九龄派人说,提亲的事情,上官姑娘已经在和太子商议,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他这几日就要离开洛阳前往长安,还专门把那个小妖精骗了过去,好使亲事可以顺利进行。”   “长安?去长安作甚?”   李裹儿眉心一蹙,轻声问道。   “张九龄没说,只说是奉太子之命公干,顺便带那个小妖精过去。”   李裹儿点点头,心里却骤然生出一丝不安的感觉。   她轻声道:“去长安,不会有危险吧。”   小铃铛愣了一下,却茫然道:“能有什么危险?张九龄一个文弱书生,想必太子也不会让他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公主,你别想多了,长安那边又能有什么危险?”   李裹儿想了想,倒也颇为赞同。   当然,她也知道,而今这局势并不是非常稳定。   父亲和叔父之间的斗法,已撕掉了面具,开始赤膊相见。叔父野心勃勃,想要夺取父亲的位子,而父亲为了维护自身的地位,自然也不可能与叔父进行妥协。   亦或者说,父亲已经过了妥协的阶段!   前些日子,母亲突然被父亲责令思过,而兄长李重俊更受到责罚。   虽然没有人告诉李裹儿,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李裹儿却知道,母亲和兄长一定是犯了过失,而且是非常严重的过失,否则以父亲的性子,怎可能责罚她们?   如今的李裹儿,已经成熟许多。   她更明白,在看似风平浪静的局面背后,却隐藏着刀光剑影。   也正是这个原因,才让她感到不安。   她也清楚,幼娘在杨守文心目中的地位。如果幼娘果真出了意外,杨守文绝对会暴怒。   “姑姑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据小高说,长公主进来深居简出,大都是在大福先寺参禅。”   “小铃铛,你再辛苦一趟,去大福先寺找我姑姑,就说她有空的话,请她前来桃花峪饮茶。”   “好!”   小铃铛自然不会拒绝,不过却带着一丝疑惑的表情问道:“公主,难道张九龄去长安还能遇到危险吗?”   李裹儿犹豫一下,轻声道:“我不是特别清楚,但我有一种感觉,这时候父亲派遣张九龄去长安,绝非为了游山玩水。张九龄带上幼娘,怕也是有别的打算。   我对长安不是非常熟悉,所以想麻烦姑姑派人代为关照。”   “若这样的话……那我现在就去。”   小铃铛匆匆离开后,从茅屋中走出了一个少妇。   “裹儿,你敢保证,姑姑一定会帮忙吗?”   “啊?”   “父亲当初被贬去庐陵,姑姑和叔父便相依为命,彼此扶持。   虽然姑姑这两年很是低调,与父亲也走的很近,但叔父同样是她的兄弟,她怕是未必会真个帮助父亲。她现在大福先寺参禅,未尝不是想要置身事外。张九龄这时候去长安,必有重要使命,你若是把消息走漏了,说不定真的会有危险。”   少妇,正是永泰郡主李仙蕙。   去年裹儿救下了武延基之后,李仙蕙自然非常感激。   她也知道李裹儿在这桃花峪中苦闷寂寞,于是经常跑来陪伴李裹儿,姐妹感情日益深厚。   李裹儿嘴巴张了张,最终没有反驳。   她必须承认,李仙蕙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而今李显和李旦的争斗日趋白热化,可是太平公主却跑去大福先寺参禅?这绝非太平公主的性格。以她对太平公主的了解,任何事情都喜欢掺一脚的她,突然间如此安静,绝不寻常。越是这样,就越是说明有问题。请她帮忙,似乎有些不太合适。   “可是,幼娘过去,万一发生了意外,兕子哥哥一定会很伤心的。”   看着裹儿那焦急的模样,李仙蕙忍不住笑了。   “裹儿如今,也学会关心人了啊。”   “姊姊说的什么话,我一直都会关心人的好吗?”   “嘻嘻,没错,你一直都会关心人,而且只关心一个人……”   “姊姊,你休要乱说,快告诉我该怎么办啊。”   “你难道忘了,杨公子还有一个身份吗?”   “什么身份?”   “他可是神秀大师的弟子。”   裹儿心头一振,旋即醒悟过来。   没错,杨守文可是神秀大师的徒弟呢!虽然那师徒关系只是名义上的,杨守文甚至没有见过神秀大师。但对外而言,他始终都是神秀大师的弟子!而且,神秀大师与太子李显走的非常近,同时陈子昂还是佛门的居士,与神秀大师交好。   神秀大师的背后,可是还有一个嵩山少林寺。   那少林寺中武僧众多,高手如云。长安城中,更有不少少林弟子,也都是身手不凡。   若是神秀大师愿意出面帮忙,就算有危险,也能化险为夷。   想到这里,裹儿那还能忍得住,忙道:“我记得神秀大师而今,是在白马寺,对吗?”   她明眸闪闪,看着李仙蕙。   李仙蕙那还能不清楚裹儿的心意,便点点头道:“好啦,莫要再看我,我就帮你走这一遭。”   “多谢姊姊。”   李裹儿顿时露出了笑容,拉着李仙蕙连连道谢。   看着那张绝美的容颜,李仙蕙不禁在心中暗自感叹:情之一字,果然是奇妙……以前的裹儿,喜欢胡闹,喜欢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虽说对姐妹还算和善,可是骨子里却又一股子傲气,令她好像一只骄傲的小天鹅一般,不肯对任何人低头。   可是现在,她却为了一个男人费尽心思。   细思,李仙蕙倒是有些羡慕。   李裹儿和杨守文之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几乎没有平顺过。   就在所有人都不看好她二人的时候,两人却走到了一起,也让李仙蕙心中感慨。   她的婚姻,非常平顺,也没有什么波折。   当初父亲回到洛阳之后,为了稳固地位,定下了李仙蕙和武延基的婚事。双方家长几乎没有询问过两人的意见,便把此事定下。而李仙蕙和武延基更是在家人安排下成亲,之后也是平平淡淡,没有丝毫的波澜……回忆起来,确有些遗憾。   不过,若让她和李裹儿一般,她做不到!   羡慕一下倒是可以,但若是真让她去体会,却万万不能……   ……   杨守文接掌飞龙兵,非常顺利。   武则天虽然没有出面为他助威,却专门派了张大年过来传旨,改飞龙兵为飞骑,宿卫上阳宫。   由于飞骑隶属羽林军,独立于南衙十六卫之外,所以在很多方面,都做出了改变。特别在杨守文接手飞骑的当天,武则天下旨,在御林军中推行十七禁律五十四斩,令整个羽林军的风气也为之一肃。这十七禁律五十四斩,是薛讷在幽州进行军事改革时,设立的军纪。   最初,这军纪并不是非常完善。   不过在经过和薛楚玉等人的反复改进之后,最终确立了这十七禁律五十四斩,并且呈报武则天。   南衙十六卫,属于府兵制。   虽然府兵制已经开始糜烂,但想要进行改革,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在经过多方考量后,武则天决定在羽林军中进行尝试。毕竟羽林军不隶属南衙十六卫,推行起来,难度会降低许多。一旦成功,这十七禁律五十四斩也将会在所有的军队中进行推广。   杨守文在接手了飞骑之后,才觉察到了武则天的苦心。   武则天,这是准备对府兵制下手啊!   也正是这个原因,杨守文接掌伏兵之后,便一直处于忙碌的状态之中。   而幼娘呢,在那天晚上不欢而散后,也没有再提出要去长安的事情,整日里或是陪伴杨氏,或是逗弄一月,再不然,便去找杨十六与杨茉莉切磋,好像已经忘记了长安的事情。这也让杨守文松了口气,对幼娘的关注,也随之减弱不少。   唯一可惜的是,他忙于军务,没办法去找张九龄的麻烦。   当然,张九龄似乎也知道理亏,故意躲着杨守文。   这一忙起来,不知不觉就已到了立秋。   一连两天的大雨,彻底缓解了洛阳周遭的旱情。与此同时,朝堂上的争斗,也慢慢进入尾声。   武则天不再理睬粟田真人,同时又下诏,命各地官府加强对倭人的管控。   特别是一些寺院的僧人,那些学习僧进行调查。所有的学习僧,勿论是新罗僧还是倭国僧,都要经过严格的筛选和排查。一旦发现有不妥之处,便要将至扣押审问。   同时,国子监也需要加强对那些遣唐使学生的管理。   而市井内,凡发现有倭人工匠,也需要登记在册,由官府进行管理。   一系列的诏令发出,令朝堂上那些提倭人仆从喊冤的人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妙,开始对那些诏令进行讨论。他们不再针对杨守文,而是转而针对那些诏令的内容。   不少人认为,大周乃泱泱天朝,需要有大国风范,不可以如此对待前来朝贡的番邦。   在一些奏疏之中,甚至直指武则天的性别。   认为武则天这一系列诏令,有失体统,乃是妇人之见。   不过,他们很快又发现,近年来倦怠于政事的武则天,突然间变得格外强硬。一日之中,罢免鸿胪寺卿,鸿胪寺少监等十余位官员,对那些奏疏进行一一批驳。   这,又使得不少人产生了莫名的忧虑。   杨守文也因此,暂时得以解脱,更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于飞骑的训练之中。   这一日,他安排妥当了飞骑值守宿卫的事务之后,便离开上阳宫,准备返回铜马陌。   可是,他才走出提象门,正要翻身上马,却见杨铁成急匆匆赶来。   “阿郎,大事不好了!”   杨守文一怔,问道:“什么大事不好了?”   “小娘子,小娘子不见了!”   “什么?”   杨守文心里顿时一咯噔,失声喝问。   杨铁成道:“小娘子早饭后独自出门,说是去街市上玩耍。   大娘子也没想太多,便答应了她的请求……可是一直到现在,小娘子也不见踪影。” 第七百五十一章   杨守文急了!   “可让人找过?”   “已经找了,大娘子为此还专门去了北市,让沈庆之帮忙,目前仍旧没有消息。”   “随我回去。”   杨守文不再啰嗦,立刻带着杨铁成直奔铜马陌。   此时,天色已经昏黑。   铜马陌乱成一锅粥,杨氏失魂落魄坐在客厅里,看到杨守文回来,忙迎上前来。   她手里拿着一封书信,一脸焦急之色。   “兕子,我在幼娘的房间里,发现了这封书信。”   杨守文立刻接过来,就见封皮上写着‘大兄亲启’的字样。幼娘的字体,有点从杨守文,颇有颜体的气质。特别是在习武之后,使得她的笔迹更有几分凌厉。   杨守文和幼娘在安南近半载光阴,如何认不得幼娘的字迹?   他心里一动,忙拆开信,仔细阅读。   那信的内容倒是不复杂,简单明了。   其大意就是,当杨守文见到这封信的时候,她已经离开洛阳,在前往长安的路上。   幼娘不想做无用之人,想要帮助大兄。   小高说,此次前往长安,非常重要,所以我决定和张九龄一起去,也可以保护他的安全。   请大兄莫要担心,幼娘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孩子,能够照顾好自己……   杨守文看罢了书信,脸通红!   原以为幼娘已经打消了念头,可没成想……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走。可是没等他走出府门,却见一队车马在门外停下。   “青之,要去何处?”   上官婉儿从车上走下来,看着杨守文,厉声喝问。   对上官婉儿,杨守文素来尊敬。   不仅仅因为她和杨承烈之间的莫名暧昧,也因为上官婉儿一直以来,对他的关照。   虽心急如焚,可杨守文还是按耐住了性子,上前行礼。   “随我进来说话。”   “可是……”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张九龄和小高在午后已经离开了洛阳,和幼娘在金镛城汇合之后,前往长安……我亲自为他们送行,想来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过了谷城。”   “啊?”   杨守文忍不住急了,低声道:“姑姑,你明知长安一行凶险,何故让幼娘前去?”   “这,对她有好处!”   上官婉儿拉着杨守文的手往里面走,来到杨氏面前后道:“大娘子放心,幼娘奉太子之命公干,前往长安去了。你不必担心,过些时候,她就会平安的归来。”   杨氏也认得上官婉儿,知道她身份不一般。   心中,虽然仍旧有些担忧,但已不似之前那般的紧张和慌乱。   上官婉儿带着杨守文,直奔后宅八角楼。   在八角楼内坐下,她示意杨守文稍安勿躁。   “青之,我也知道此行前往长安凶险,可是对幼娘而言,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管虎生前,虽然未透露出究竟发现了什么情况,但我隐约可以猜到。   这几日你在洛阳,想必也看的清楚。相王即将归来,与太子之间的争斗也越发激烈。据我所知,相王一系已与二张暗中勾结,似乎准备合力与太子进行对抗。”   “二张?”   杨守文听闻一怔,露出诧异表情。   “二张怎会与相王府合作?”   也难怪他会奇怪,一直以来,张易之兄弟依靠武则天的宠信,骄横跋扈,目中无人。   按道理说,他们和宗室本应该是相互敌视才对,怎么又开始合作了呢?   上官婉儿,笑了!   “这两年,太子的实力增长很快。   陛下在幕后暗中支持,武家与弘农杨氏联姻,使得武氏的力量尽归太子所用……二张表面上虽强横,实则并无太强大的力量。他们也很清楚,一旦陛下还政,他们也难逃追究;而相王府一方,虽然依旧有着强横的势力,但却渐渐没落。   陛下已准备把张仁亶从并州召回,拜兵部尚书。   而幽州薛讷,庭州你父,加之安南桓彦范,以及大将军薛楚玉等人的支持,又有荥阳郑氏和清河崔氏两大世族的归附,太子的势力也在这两年增强了许多。   这两年来,陛下把相王派驻神都之外,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相王也很清楚,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太子地位会越发稳固,而他的势力也将越发削弱。所以,他要和二张合作,至于究竟想要做什么,到目前尚不是很清楚。”   杨守文点头,表示了解。   事实上,对于太子和相王之间的争斗,他又怎可能不清楚呢?   这次鸿胪寺大张旗鼓的要弹劾杨守文,也有相王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原因。只不过,相王没想到,李显会如此坚决,更提前向他发动了一轮攻击,使得他措手不及。   这朝堂上的事情,果真复杂。   杨守文觉得,他有些算计不过来了。   “那与幼娘,有何关系?”   上官婉儿闻听,微微一笑。   “青之,你觉得你对幼娘,究竟是什么感情?”   “啊?”   “幼娘对你,可是一往情深。   你若是只把她视作妹妹,定会伤了她的心。可是,你与裹儿有婚约,并且你父亲在离开洛阳之前,与太子进行过商议,更确定了你们之间的婚事。裹儿为你,也付出了许多,我相信你不会辜负了她的情义;可如果这样,幼娘该如何解决?”   “这个……”   “你道裹儿没了公主封号,便不是公主了吗?   一俟太子登基,定会把封号还给公主,而你依旧是驸马。   到时候,你让裹儿怎么办?让幼娘如何是好?所以,我这次让幼娘前往长安,也是想要让她进入小鸾台,得到陛下的关注。若幼娘能成功完成任务,势必会被陛下看重。到那时候,我会设法请陛下应允你二人婚事,太子也无法反对吧。”   杨守文沉默了!   他发现,一直以来,他都没敢去正视这件事。   他喜欢幼娘!事实上,在裹儿没有出现的时候,杨守文对幼娘就有了情愫……只是后来,幼娘失踪,而裹儿又对他情深义重,令他心里也渐渐有了裹儿的影子。   而当幼娘回来之后……   没想到,自己也变成了那种滥情的渣男。   杨守文忍不住心里自嘲,但是对上官婉儿的这番话,又隐隐约约的有些接受了。   若幼娘能趁此机会得到认可,倒也是一桩好事。   “那他……”   “你放心吧,裹儿在听说幼娘要前往长安之后,已经派人秘密拜访了神秀大师。   莫忘了,你可是神秀大师的弟子!   他已命令少林寺派出武僧,秘密前往长安。   若不然,你以为张九龄为何现在才出发?他就是在等神秀大师的消息……而且,我也密令小鸾台,暗中协助张九龄。有小鸾台相助,再加上少林武僧的暗中保护,幼娘绝不会有危险。   所以,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倒不如趁此机会,尽快把那飞骑掌控。”   杨守文抬起头,看着上官婉儿,久久不语。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身不由己’。以前他没有还俗,自由自在,无人约束。可现在,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置身事外。武则天突然命他做羽林中郎,颇有些诡异。之前他还没有想太多,可是现在,听了上官婉儿这一席话之后,他似乎懂了。   “姑姑,幼娘她……真不会有事吗?”   “当然!”   上官婉儿毫不犹豫的做出了保证,总算让杨守文的心里,感觉轻松了一些。   幼娘已经走了,他追上去,怕也没有用处。   那小丫头是个怎样的性子,他心里也很明白。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她不会改变。   就好像当初她在梓州,明明可以来洛阳找他,却冒险留在那边,行刺黄文清,为梅娘子报仇。现在,她要为自己拼一个名份出来,那更不会听从杨守文的话了。   想到这里,杨守文苦涩一笑。   “既然如此,那我遵命就是。”   “另外,明天一早,你去一趟翠云峰。”   “啊?”   “裹儿当初为你修行三载,如今已过了三年之约。   你这傻小子,怎就是个榆木疙瘩?前次她不见你,说穿了就是想要你为她出面说项,好早些离开太微观。可你倒好,居然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若非小铃铛找到我,我都不知道你二人之间还有这么一桩事情。陛下已经下旨,裹儿可以还俗。”   “裹儿,还俗了?”   杨守文听罢,感到颇有些惊喜。   同时,他又在心里埋怨,如此明显的事情,他怎地就给忘了呢?   裹儿还俗,的确是一个好消息,多少驱散了因为幼娘前往长安而造成的阴霾。杨守文长出一口气,看着上官婉儿道:“姑姑,我记下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接裹儿。”   ……   第二天一早,杨守文就带着一队缇骑离开了洛阳,直奔翠云峰。   由于裹儿之前出家,曾正式受戒,所以要还俗的话,还需要一个仪式。   翠云峰下,早有太子内率府的人马驻守。李显没有出现,却派了李重润和李仙蕙前来。   当杨守文抵达之后,李重润便把他领入青牛观。   两人落座后,一边吃茶,一边聊天,等待着裹儿行完还俗的仪式。   “青之,可曾听到风声?”   “什么风声?”   “陛下有意禅位,还政太子。”   杨守文吓了一跳,忙示意李重润闭嘴。   他走出厢房,下令缇骑在屋外守卫,而后才返回屋中。   “皇太孙,祸从口出,切莫大意。”   李重润一拍额头,露出苦涩笑容,“看我这记性,之前吃了大亏,险些丧命,却未曾记下。”   杨守文笑了笑,重又落座。   “你说陛下要禅位,究竟是怎么回事?”   “昨晚,陛下召父亲入宫商议事情,一直到半夜才让父亲回来。   父亲对我说,陛下有意更改年号,改长安为神龙……并且,还征求了父亲的意见。”   杨守文愣了一下,旋即露出震惊的表情。   更改年号?   一般来说,若非有重要事情发生,很少会改变年号。   纵观武朝十余年,更改年号无数。但毫无疑问,每次更改年号,都会有大事发生……   远的不说,就拿圣历为例,因为河北道遭遇兵祸,太子返回洛阳,狄公过世。一连串的事故,使得武则天认为圣历年号不祥,于是改换成为久视。不久,剑南道发生叛乱,令武则天再次决心改换年号,把久视改为长安,意为长久安宁。   这长安不过三载,又要更换年号?   杨守文却想不起来,最近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过有一点,他留意到了,那就是武则天在改换年号的时候,询问了李显的意见。   这在从前,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却真实发生了。   这难免会让人产生一些别样的想法,难道说武则天真的想要让李显登基不成?   但,似乎不对啊!   在杨守文的记忆中,长安这个年号似乎持续了五年之久,而后才改年号为神龙。也就是在那一年,敬晖、张柬之、桓彦范等五人发动了神龙政变,迫使武则天还政。   而现在,才不过长安三年。   难道说,历史发生了改变?   这让杨守文心里,不禁有些忧虑。   不过仔细一想,他又觉得理所应当。李显已经稳固了地位,并且势力在不断增长,隐隐可以与李显抗衡。而这,在原有的历史上,似乎并未发生,也不曾出现。   “若是如此,那的确很有可能。   不过,我以为太子在这个时候,更需要谨言慎行,且不可莽撞。皇太孙,你也要小心一点。眼见着太子就要成功,越是这个时候,就越危险,变数就越大。”   “嗯,我也这么认为。”   李重润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说着,他话锋突然又一转,“父亲昨晚还说了,等中秋赏月大会结束之后,要准备你与裹儿的婚事……嘿嘿,依我看,用不得多久,咱们就要成为一家人了。”   成婚?   杨守文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顿时一惊。   他正准备说话,却忽听得一连串的钟声,自翠云峰上传来。   李重润顿时来了精神,笑着站起身道:“青之,仪式结束了,裹儿要出来了,咱们去山下等候吧。”   杨守文点点头,随着李重润一起走出青牛观。   两人在翠云峰山脚下等候着,差不多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见太微宫山门打开,一身布衣,未施粉黛的裹儿,在李仙蕙等人的陪伴之下,款款走出来。她出得山门,便四处张望。当看到杨守文的一刹那,她的目光立刻停下来,脸上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第七百五十二章   裹儿,好久不见!   杨守文站在李重润身后,朝裹儿颔首,却没有开口。   这种场合里,他不方便站出来说话,一切都应该是由李重润出面。   毕竟,李重润是太子李显的长子,是李裹儿的长兄。他带了太子内率府的兵马前来,其实也表明了太子李显的态度,想要趁此机会,来确立李重润未来地位。   所以,杨守文不准备站出来。   裹儿倒是想要跑过来,却被李仙蕙拦住。   “裹儿,大庭广众,切莫失态。”   裹儿虽千百个不愿意,可是见长兄走上前来,她还是强忍着心里的不快,迎了上去。   车马,早已备好。   李裹儿甚至未来得及与杨守文说话,便登上了车仗。   不过,她很开心,因为杨守文来接她了……这对于裹儿来说,已经非常的满足。   裹儿还俗,要先返回东宫。   李重润和杨守文说过,李显今天为了迎接裹儿,特意留在家中等待,并且安排了家宴。   杨守文当然理解李显的心思,于是跟着队伍,一路返回洛阳。   他没有主动去和李裹儿说话,而是透过车窗的缝隙,不时看到裹儿在车中向他凝视。   四目相交,杨守文都会还以微笑。   这也让裹儿心满意足,一路上都带着灿烂笑容。   杨守文把裹儿送到了东宫外,便告辞了……虽说他和裹儿的婚事已经确定,但毕竟没有成亲。李显在东宫摆设家宴,既然是家宴,那么杨守文参与就有些不太合适。所以,他虽然很想和裹儿说话,却还是按捺下来,目送车仗进入东宫。   待东宫大门闭拢,杨守文才率领缇骑前往上阳宫值守。   毕竟,上官婉儿已经和他说的清楚,要尽快掌控上阳宫,以保证上阳宫的安全。   从某种程度上,似乎也表明了,武则天可能觉察到了一些状况!   她所相信的人并不算太多,而杨守文父子,绝对在其中。所以,她才把飞龙兵,也就是如今的飞骑交给杨守文。这,也足以让杨守文,感受到了一丝丝的警惕。   武则天发现了什么?   竟然把一直隐藏起来的飞龙兵拿出来,加强上阳宫的守卫呢?   ……   又是忙碌的一天。   天黑下来时,杨守文返回铜马陌。   昨日上官婉儿的突然到来,使得铜马陌总算是稳定下来。   在知道幼娘去了长安后,杨氏也不再慌乱。这几年,铜马陌杨府其实一直都在动荡。先是杨守文出家,后来是杨承烈前往西域,到如今女儿刚回来,就被委派了任务。   杨氏知道,幼娘不是普通人。   她无法了解太多内情,索性也就不再过问。   这一整天,杨氏就带着一月在家中玩耍,看到杨守文回来之后,便张罗着开饭。   只是,杨守文却没什么胃口。   晚饭匆匆吃罢,他就回到了八角楼内。   这些日子,吉达并不常在铜马陌。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陪伴米娜。因为米娜的压力很大,在经过了和太子李显的沟通之后,米娜最终决定,不会使用萨珊波斯帝国的名义立国,而是改用呼罗珊国的名字,与大周朝廷进行沟通和谈判。   当然,这种谈判,只是一个低层次的谈判,更不会通报鸿胪寺。   谈判双方,一边是米娜等人,一边则是代表太子的韦鐬。同时,太子府更派人前往庭州与杨承烈联络,一方面需要杨承烈呈报朝廷,另一方面也需要调查呼罗珊国的具体情况。这,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期间的谈判也会非常的艰苦。   米娜第一次面对如此事务,难免压力巨大。   一方面,漫长的谈判令她心力憔悴,另一方面,则是在感受了大周朝廷强大的国力之后,更急于取得成果。这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来说,绝对是一种折磨。   好在,杨守文拜托了李林甫帮忙。   虽说李林甫只是一个小吏,却毕竟出身宗室。   对于这种事情,他的眼界和能力,绝非等闲人可比。或许,他拿不出什么大主意,但是在一些细节方面,却给予米娜一些指点,也足以加快这谈判的速度……   当然,他能帮忙,也是看在杨守文的面子上。   杨守文可以觉察的出来,李林甫是个极有野心的人!   不过,杨守文并不在意!   在后世,李林甫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而且毁大于誉。但不可否认,这绝对是一个能力出众的人物。天宝之后,盛唐依靠着李林甫持续了十数年的盛世。而李林甫一死,便发生了安史之乱。倒不是说,李林甫活着就能阻止安史之乱。   但如果他活着,至少可以避免巨大的损失。   更何况,李林甫而今方及冠,尚未成丁。张说据说即将执掌凤阁,而张九龄也在步入政坛。有这两人在,杨守文有的是时间,来调教李林甫。只可惜姚崇宋璟两个开元宰相对李旦忠心耿耿。据说,李显数次招揽,都被二人严词拒绝……   也许在他二人眼中,李旦才是真命天子吧!   对此,杨守文不予置评。   看了一会儿书,杨守文有些累了,便准备歇息。   可就在这时,八角楼的门却被人叩响。   这个时候,会是谁来找我?   杨氏已经带着一月休息,而在门口值守的獒犬,也没有任何的动静,想必不是陌生人。   杨守文疑惑的走到门开,把房门打开。   可未等他看清楚,一阵香风袭来,夹带着一丝丝酒气。一个娇柔的身体扑入了杨守文怀中。   “裹儿?”   杨守文看清楚了怀中的佳人,不禁一怔。   可未等他再开口,裹儿已伸出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紧跟着献上了一个香吻……   其实,在去剑南道的路上,两人便有耳鬓厮磨。   拉拉小手,亲亲小嘴也很普通,不过两人始终恪守着礼数。   那丁香小舌进入了杨守文的口中,令杨守文血脉贲张。   “兕子哥哥,裹儿今晚不走了!”   虽已入秋,但天气仍旧炎热,两人的衣衫都很单薄。特别是杨守文已经准备睡了,所以只穿了一件半臂汗衫。温香软玉入怀,再加上裹儿那柔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那场面,便是柳下惠重生,怕也难以把持住,更不要说两人早有感情。   不知道裹儿为何会这样,但一切都已经不重要。   杨守文也忍耐不住,一把将裹儿抱在了怀中,大踏步向八角楼上行去……   一边走,两人的衣衫一边脱落。   八角楼外,小铃铛咧嘴轻笑,上前把房门关好。   她便坐在门廊上,和匍匐在门廊上的四只獒犬相视,那张俏丽的小脸,更红扑扑的。   ……   “裹儿,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云雨方歇,裹儿好像一只小猫,蜷缩在杨守文怀中。   听到杨守文的询问,她犹豫一下,轻声道:“兕子哥哥,我与你说一件事……但是,你不能生气,也不能怪我,好吗?”   “什么事?”   裹儿似乎有些害怕,道:“其实,张九龄让幼娘随行,是因为我。”   “啊?”   裹儿当下,把之前的事情和杨守文说了一遍。   末了,她说道:“可我并未让张九龄把幼娘带去长安,只是想让他提醒你,向我父亲提亲。没想到,他领会错了,居然把幼娘带走。我听说,长安那边有些混乱,好像还死了人,非常危险。所以,我后来又找了神秀大师,请他帮忙。   兕子哥哥,你不会怪我吧。”   杨守文就觉得,张九龄当初要带上幼娘,有点古怪。   原来……   不过这好像也怪不得裹儿,一方面是张九龄自作主张,另一方面,幼娘也是自告奋勇。   看着裹儿那楚楚可怜的小模样,杨守文又如何真的生气。   他话锋一转,轻声道:“裹儿,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不想在家。”   “为何?”   “父亲和母亲争吵起来,确是心烦。   可他们的事情,我又不好开口。母亲虽说犯了错,却并非故意;父亲虽责罚母亲,也事出有因。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他们争执,也是第一次看父亲责骂母亲……兕子哥哥,自从我回来洛阳,就发现父亲变化很大,越发的冷酷了!”   杨守文,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显的变化,他当然可以感受得出来。   但是,这似乎又很正常……他身处这样的环境,怎可能没有改变?若还是似圣历二年,刚回到洛阳时那般唯唯诺诺,又怎可能稳固地位,与相王李旦分庭相抗?   李显,是个好人。   但是面对着九五之尊的皇位,他也会发生变化。   而且,在杨守文看来,李显对韦氏的责罚并无过错。他甚至觉得,如果李显能够保持对韦氏的这种管教,就不会再出现什么被韦氏毒杀的事情。当然,历史上李显到底是被谁杀死?没有人清楚!史书是由胜利者所书,而那时候的胜利者,是李旦。   想到这里,他不禁用了些力气,把裹儿搂抱的更紧。   而裹儿则蜷缩在他怀中,炸了眨眼,把粉靥贴在了杨守文的胸口。   “兕子哥哥,等一切都稳定下来,我们可不可以像之前那样,再出去游玩呢?”   “嗯?”   “到时候,带上幼娘,咱们离开洛阳,好不好?”   杨守文眼睛一眯,敏锐觉察到了裹儿这话里,似乎有别的内容。   “裹儿,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皇祖母已经决意改元,中秋赏月大会之后,她就准备还政,让我父亲登基……   母亲就是因为这个,所以在家宴过后,找父亲讨要官职安排族人。   想当初,父亲被贬庐陵,母亲族人的确是受了许多的苦。但说到底,便是母亲当初干预太多,令皇祖母最终发怒。现在,父亲才有了一些起色,母亲就又要……   我不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可我觉得,她会给父亲带来灾祸。”   说到这里,裹儿抽泣起来。   “可不管父亲还是母亲,都很宠爱我。   我真害怕,有一天他们真的反目,我该如何自处呢?”   “兕子哥哥,要不我们去游玩吧……我记得你说过,这天下很大,咱们一起去看看?”   裹儿泪眼朦胧,看着杨守文。   杨守文则把她搂在了怀中,轻轻抚摸着那一头柔顺的秀发。   裹儿心里的苦,他当然清楚。   而且他还知道,如今的李显,并非那个历史上懦弱的李显。在稳固地位的过程中,李显已经展露出来,李氏血脉之中那特有的冷酷。而韦氏,却是一个野心勃勃,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武则天一样的女人。那么他二人之间,必有矛盾。   李显,还会如历史上那样,对韦氏百依百顺吗?   说句实在话,杨守文心里也不是很清楚。   他没有见过韦氏,但是却听说过,韦氏对他并不是很满意。   想当初,在荥阳刺杀他和杨承烈的人,怕是和韦氏有着莫大的关系。而在杨守文抵达洛阳之后,韦氏和他颇有一种王不见王的意思,从来都不会单独召见他。   这,可不是一个丈母娘对女婿的态度!   以韦氏这么大的野心,这么要强的性子,早晚会和李显冲突。   到那时候,让裹儿又该怎么办才好?   “兕子哥哥,怎么不说话?”   “好啊!”   杨守文笑道:“其实,我也不喜欢在洛阳……洛阳居大不易啊!   裹儿你想要离开,我就陪着你。嗯,咱们带着幼娘,浅黄擎苍,可以到处走,到处看。”   “你真愿意离开洛阳?”   杨守文闻听,笑了。   他轻轻掂了掂裹儿的鼻子,低声道:“其实我很清楚,我并非官场中人。   家中,有我父亲支撑,足以稳定局面。   相比之下,我一直觉得,我那兄弟其实比我更适合官场。我听说,他这几年在国子监颇有些得意,如今虽我父亲去了庭州,可依旧有人会时不时提及他的名字。   我,更喜欢陪着你,浪迹天涯的那种生活。”   裹儿听罢,笑得很快活。   她又在杨守文的怀中挤了挤,那胸前的丰腴,只让杨守文又是一阵血脉贲张。   他猛然翻身,把裹儿压在了身下,却引来了裹儿的一阵惊呼…… 第七百五十三章   李裹儿没有再回去,留在了铜马陌。   两人虽有了夫妻之实,却又不敢明目张当的住在一起。   毕竟,李显是太子,天下人都在关注。李裹儿身为李显的女儿,也少不得会被关注。   于是,杨守文在第二天,就搬去了上阳宫的飞骑大营内。   ……   就这样,时间一点点的悄然流逝,不知不觉一月过去。   时已入了中秋,天气渐渐转凉。   一转眼,杨守文已经在驻守上阳宫近月余。   每天,他除了在上阳宫驻守之外,偶尔会回铜马陌,和裹儿幽会,同时还严密关注着长安传来的消息。   幼娘去了长安,便如石沉大海。   莫说他,就连张九龄和郑懿也都似乎没有了音讯。   杨守文几次询问上官婉儿,也没能得到确切的消息。心情从最初的平静,渐渐变得焦躁起来。   七月初十,并州都督张仁亶抵达洛阳,正式出任兵部尚书。   张仁亶回到洛阳后,便立刻联络了羽林大将军薛楚玉,商议在军中推行改革……   这,将会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   府兵制出现以来,数百年早已根深蒂固,牵扯到了各方利益。   虽说如今已经开始糜烂,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要全面推行改革,势必会触动不少人的利益。这将会是一场博弈。其难度超乎想象,所以更需要谨慎行事。   十八日,相王李旦自长安归来。   杨守文原本以为,李旦回来之后,一定会对李显发动攻击。   毕竟,在被驱逐了两年中,李旦损失了太多的势力。若不行动,势必会被李显反超。   可是杨守文却失望了!   李旦回到洛阳之后,却是深居简出,非常低调。   他非但没有反击,反而主动上疏武则天,坦言此前鸿胪寺卿的过错,认为是自己推荐错了人,才使得鸿胪寺做出了许多有失国体的事情,请武则天对他责罚。   “好一个以退为进!”   陈子昂坐在杨守文的对面,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   “相王当真是能做大事的人,其性情之隐忍,绝非太子可比。”   杨守文,颇以为然。   在他看来,这李旦绝对是一个勾践式的人物,回来之后,非但没有任何行动,反而放弃了许多原有的利益。狄仁杰生前就曾说过,李旦绝对是一个枭雄式的人物。   相比之下,李显的确差了很多,至少在杨守文看来,确实不如李旦。   不过,他还是更认同李显。   除了裹儿的关系之外,李显虽冷酷,却又带着一些仁厚。   至少他登基之后,绝不会做出鸟尽弓藏的事情。   “叔父,你说二张在与相王勾结,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陈子昂微微一笑,沉声道:“现在我不能说,但我可以保证,这消息绝不会错。   二张身边,也有我们的人!”   “谁?”   陈子昂故作神秘道:“七里亭,白水塘。”   “啊?”   杨守文吃了一惊,诧异看着陈子昂。   “叔父,难道说……”   “你不需要知道太多,只需知道,那奉宸府中有咱们的耳目。   若有一日,有人对你说出这六个字的时候,你大可以相信他所说的话语就是。”   杨守文似懂非懂,点头表示明白。   但他随后又露出疑惑的表情问道:“相王这次回来非常低调,可我却总觉得不太正常。”   “那就对了!”   陈子昂道:“我今天来找你,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   相王越是这般,就越是危险。从现在开始,你要加强对上阳宫的巡视,定要保护好陛下的安全。我估计,相王不会沉默太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动作。”   “这个,我明白!”   杨守文和陈子昂交谈了一阵子,陈子昂便告辞离开。   在提象门外,陈子昂上了马车,突然压低声音道:“青之,有一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什么事?”   陈子昂向左右看了一眼,杨守文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示意车夫离开,然后看向陈子昂。   “我今天收到了子寿传来的消息。”   “哦?”   “他说的很含糊,但是我却能看出一些端倪。   似乎是他们找到了管虎留下来的线索,并且已经离开了长安。但具体的去向,他并未在信中说明,只说要去拦截什么人。不过你也不必担心,那十八个少林武僧也随同他出发了,所以幼娘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没说去哪里?”   “没有!”   陈子昂道:“不过,这件事应该是和相王府有关才是。”   “我明白了。”   杨守文说完,便退到了一旁。   车夫上前赶着马车,缓缓离开。   看着马车渐渐远去的背影,杨守文的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沉重感。   他有一种直觉,相王和太子李显之间的决战,似乎马上就要到来了……   ……   长安三年八月初十,从剑南道传来了一则消息。   蒙舍诏王蒙罗晟勾结吐蕃,灭施浪诏。   消息传到洛阳,顿时引发哗然。谁也没想到,蒙舍诏累受朝廷恩典,竟然与吐蕃勾结。   这使得武则天震怒,立刻传旨剑南道经略使张知泰讨伐蒙罗晟。   西南之地,再次燃起狼烟……   而杨守文对此,并未留意此事。   蒙罗晟之所以勾结吐蕃,其实也与杨守文有着莫大关联。   此前,他命梁九暗中与当年的情人,也就是蒙罗晟之子蒙炎阁的小妾取得联系,并挑动蒙舍诏和其他部落之间的关系。此次施浪诏被灭,说白了就是梁九取得的战果。   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八角楼里,气氛更显沉重。   幼娘怯生生站在杨守文的面前,露出畏惧之色。   她是在正午时分回到了铜马陌,当时杨守文正在上阳宫当值,听闻幼娘回来,便立刻丢下手中的事情,赶回了铜马陌。   “幼娘,你现在是越发的胆大了!”   杨守文咬着牙,恶狠狠责备道。   幼娘低着头,却不敢说话。   一旁杨氏也没有为她求情,而是生气的看着她。   这丫头实在是……失踪了一个多月,甚至连一封书信都没有,令得所有人都为她提心吊胆。   这么野的性子,如果不好生管教,天晓得以后会惹出什么事端。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兄你莫要生气,幼娘真的只是想要帮你。   我看你对管叔的死那么计较,所以就想找到杀死管叔的凶手。我和张九龄他们到了长安之后,便潜入亲仁里,足足用了二十天,才找到管叔生前留下的线索。   大兄可认得一个叫穆明玉的人吗?”   “穆明玉?”   “他本名叫做慕容明玉,是静难军使慕容玄崱的儿子。   此人在长安,勾结了胡人,意图潜入洛阳。管叔就是发现了这件事,想要通知太子,却不想暴露了身份,以至于被慕容明玉杀害。只是等我们再去找慕容明玉的时候,发现他已经离开的长安。于是我和张九龄便跟踪慕容明玉一直去了汴州,并且在汴州发现了他的同伙……大兄,你猜他的同伙,是什么人?”   听幼娘话语中的意思,杨守文似乎是认得对方。   杨守文愣了一下,疑惑的摇摇头。   “苏韵!”   “啊?”   “就是吴县苏氏的那个苏娘子。   其实,苏娘子便是兰夫人,与我师父并称岁寒三君。   大兄找到长洲宝藏,便是兰夫人与我师父联手,劫走了黄金。可后来,我师父发现苏娘子竟意图要加害我们,所以才偷走了六诏乘象书,跑去梓州找我汇合。   只是……”   说到这里,幼娘露出了一丝伤感。   她想起了梅娘子,更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青石岗发生的一幕幕……   “那慕容明玉和苏娘子,如今在哪里?”   “我们连夜偷袭,慕容明玉被少林武僧击杀。我追杀苏娘子,整整追踪了两天两夜,最终将她杀死。”   幼娘说到这里,露出了得意之色。   但杨守文却眉头紧蹙,轻声道:“区区一个静难军使的儿子,再加上一个苏娘子,竟然敢谋划这么大的事情?对了,你们可追查到,他们背后的主使者何人?”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   是张九龄一手谋划的此事,我也是奉命行事罢了。”   “那张九龄,而今何在?”   “他一到洛阳,就去找太子了。”   “那也就是说……”   杨守文在听罢了幼娘的陈述之后,已经猜到了那慕容明玉背后的主使者。   正如陈子昂所言,那一位是不甘心认输的。只是,武则天力挺李显,加之李显又逐渐掌握了军队,使得他的力量一步步的被削弱。这次他回洛阳,想必也是为了拼死一搏。毕竟,武则天如今还政的迹象已经越发的清晰,以他的才智,又怎可能看不出端倪?如果李显登基,那也就意味着,他八年的隐忍将付之东流。   “兕子哥哥,干嘛欺负幼娘?”   坐在一旁聆听的裹儿,突然开口,打断了杨守文的思绪。   她起身走到了幼娘身边,瞪着杨守文道:“说一千,道一万,幼娘还不是想帮你为管虎报仇吗?她一番好意,更经历了那么多的凶险,你不夸张反而责备,着实不该。”   幼娘闻听,强自一笑。   从回来的那一刻起,她就感觉到了裹儿身上的异样。   而今,裹儿更以一种铜马陌女主人的态度维护她,更让幼娘确定了她此前猜想。   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悲伤……   杨守文道:“我并不是责备她,而是她……太不听话了。   管叔的仇,我当然想报,可这一次的事情实在是危险,一个不小心就会有性命之忧。若不是你出面求得少林武僧随行,说不得她这一次,便要折在对方手中。   那些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杨守文还想再教训幼娘几句,却在这时,忽听得屋外传来一声叫喊:“圣旨到。”   他愣了一下,连忙起身走出了八角楼。   却见张大年就站在外面,看到杨守文出来,他微微一笑,目光却越过杨守文,落在了站立在杨守文身后的幼娘身上。   “不知张公前来,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杨守文心里惊异,不知道张大年前来的用意。   张大年则微微一笑,对杨守文道:“杨中郎不必多礼,奴婢这次过来,并非找你。”   “啊?”   “奴婢是奉了圣人的旨意,召公孙暖进宫。”   说罢,张大年便对幼娘笑道:“若奴婢猜的不错,这位姑娘想必就是公孙暖姑娘吧。”   幼娘不禁一脸茫然,疑惑看向张大年。   “我叫杨暖,也是公孙暖。”   “那就不会错了……公孙姑娘,随奴婢走一趟吧?   圣人听说了你的事情,想要见见你……”   听了这话,幼娘愣住了。她看了一眼张大年,又看了看杨守文,才轻声道:“民女,遵旨!” 第七百五十四章   幼娘随张大年走了!   一直到她离开,杨守文都没有想明白,武则天为什么要见她。   “裹儿,陛下召幼娘到底是什么情况?”   等杨守文回过神来,立刻询问李裹儿。   不过,裹儿却一脸的茫然,摇着头道:“我也不清楚……要不,我回去询问一下父亲?”   “嗯,那我也去找姑姑打听一下。”   两人商议完毕,就立刻分头行事。   杨守文直奔上官婉儿的住处,却得知从三天前,上官婉儿就没有回府,而府中的仆从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说她离开之前,曾吩咐仆从最近一段时间要谨慎小心。   古怪!   杨守文这心里,越发的紧张起来。   细想,这几日也未见上官婉儿在上阳宫出现,那她会去哪里?   回到铜马陌,天已经黑了。   裹儿也带了消息回来,不过同样是没有什么结果。   李显并不清楚幼娘的去处,甚至没有人知道,幼娘进宫的消息。   今日武则天一整天都在神都苑,没有召见任何人……那么,幼娘她又跑去了何处?   杨守文有些懵了!   若非是张大年亲自前来,他甚至会觉得,幼娘被人给绑架了。   “兕子哥哥,你说我如果去找皇祖母的话,是不是能打听出一些消息?”   杨守文却摇摇头,阻止裹儿进宫。   “你先告诉我,张大年此人,会不会有问题?”   “你是说,他背叛皇祖母?”裹儿说罢,不等杨守文回答,便摇头道:“不可能的……张公此人对皇祖母忠心耿耿,据说早在皇祖母登基前,就跟随皇祖母身边。   这司宫台谁都有可能会背叛皇祖母,唯有张公不可能。   皇祖母曾说过,若有一天她走了,唯一会跟随她,陪伴她的人,一定是张公。”   “那就是了!”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既然张公不可能背叛陛下,那么幼娘就一定不会有事。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去向,只说明陛下不希望有人知道她的存在,说不定是另有安排,不想被人察觉?”   “有可能!”   裹儿仔细想了想,忍不住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两人相视片刻,复又露出了凝重表情。   武则天如此诡异的行事,岂不正是说明,要有大事发生?   想到这里,杨守文甚至感觉到,连空气里都似乎弥漫着一股子莫名的诡异气氛。   ……   接下来的两天,一切都很平静。   杨守文依旧每日去上阳宫,操演飞骑。   而裹儿呢,则离开了铜马陌,返回东宫……随后,杨守文又秘密差遣人,把米娜等人从青园接出来,搬进了铜马陌。他有一种预感,洛阳将会有大事发生。   中秋,月圆。   从一大早,上阳宫里就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武则天在上阳宫丽景台宴请文武百官,以及朝中的勋贵。同时,她还邀请了各番邦使节前来,更使得这场中秋赏月大会,变得格外隆重,也格外的令人瞩目。   杨守文披挂明光甲,头戴燕翅盔,驻守于丽景台周围。   从午后开始,便有官员陆陆续续来到丽景台外。看上去,他们都很正常,似乎并没有什么古怪之处。众人三三两两在丽景台外的暖阁里聚集,或是聊天说话,或是欣赏园中美景,一个个都显得很轻松,等待着酒宴开始。   大约在酉时,李旦出现在了丽景台。   他显得很悠闲,一边走一边和众人寒暄打招呼,举手投足都流露出了一种亲和之气。   当李旦看到杨守文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向杨守文走过来,微笑道:“青之,咱们终于见面了。”   杨守文连忙行礼,“臣参见相王殿下。”   “哈哈,不必多礼,我听说你与裹儿很快就要成亲了……算起来,咱们以后可就是一家人了。”   说着话,李旦再次爽朗大笑。   杨守文陪着笑,目光却越过李旦,落在了跟随在他身后的李隆基身上。   自长洲以后,杨守文和李隆基就再也没有过交集。短短三年光阴,李隆基看上去成熟了很多,也稳重了很多。见杨守文向他看来,李隆基便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李旦不可能和杨守文说太多话,因为还有很多人等着与他招呼。   所以,两人只是寒暄交谈了几句,结束了谈话。   在李旦离开的时候,杨守文再次看向了李隆基,却发现李隆基也正看着他,目光灼灼,透着一丝冷意。那目光显得……非常阴冷,让杨守文产生一丝寒意。   他这是什么意思?   杨守文眯起眼睛,看着李隆基的背影。   半晌后,他突然摆手示意杨十六过来,轻声道:“传我命令,加强巡视……另外,告诉茉莉,让他今晚小心一些,确保提象门万无一失,不可有半点懈怠。”   杨茉莉今晚,带着一队飞骑驻守提象门。   本来,那提象门并非杨守文值守,可午后时分,原本驻守提象门的那支羽林军突然被调离。羽林军主将,羽林将军钟绍京因身体不适,所以在家休养。薛楚玉临时通知,飞骑接手提象门的守卫。说心里话,杨守文有点不太愿意接手,可是宫中也传来了旨意,使得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的飞骑前往提象门。之所以让杨茉莉统兵,一来是因为杨茉莉武力超群,二来则是因为,杨守文身边,已无人可以调动。   杨茉莉憨厚,却并不傻。   一般而言,只要给他一个明确的任务,他大都可以出色完成。   杨十六忙答应一声,转身便要离开。   “十六!”   “阿郎还有吩咐?”   “我不知怎地,今天这心里面总有一些不安。   这样,你就留在茉莉身边,如果发生了什么变故,就立刻协助茉莉,关闭提象门。”   “十六明白!”   杨十六转身离去,杨守文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丽景台这边,似乎并无什么状况。   外有飞骑,内有千牛卫,应该不会出事。杨守文觉得,若上阳宫出事,只可能是两个地方,一个是提象门,另一个便是连接濯龙池的伊水支流。想到这里,他便带上一队飞骑,直奔濯龙池方向而去……   ……   濯龙池,位于上阳宫东北角,是一处巨大的人工湖泊。   整座湖泊占地面积很大,一眼看去,甚至有些看不清楚边际。   湖泊中,假山岛屿星罗密布,水面上更弥漫着水汽,令整个湖泊看上去,恍若仙境。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从丽景台方向,传来了一阵隆隆鼓声。   杨守文知道,那是赏月大会开始的鼓声。   到目前为止,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杨守文却不敢掉以轻心,他在湖畔下马,眺望水气弥漫的濯龙池,却思想着还有忽视了那些地方。   就在这时,从不远处的一片从林中传来悉数声响。   杨守文回身喝道:“什么人?”   “七里亭,白水塘。”   林中,传来了一声回应。   杨守文愣了一下,旋即喝令飞骑停下来,他则迈步走向了树林。   一轮皎月当空,月光透过枝叶缝隙,照进林中。   一个人影,从一棵大树后走出。   “是你?”   杨守文看清楚那人的长相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人,赫然是卢藏用。   他和卢藏用交集不多,而且也不太融洽。   最重要的是,卢藏用后来投靠了张易之兄弟,让杨守文对他产生了一丝丝不好的感官。   只是,他没有想到,居然会是卢藏用。   七里亭、白水塘,是当初杨守文前往长洲寻宝时,收到的一份警示。后来,他们在白水塘遭遇了伏击……一直以来,杨守文都在寻找那示警的人,却没有任何线索。如今想来,似乎并不奇怪!陈子昂曾和他说过此事,而卢藏用和陈子昂恰好交情莫逆。   “卢君?”   “杨将军,总算是找到你了!”   “你……”   杨守文正要询问,卢藏用为何会在这里。   可不等他开口,卢藏用已抢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杨将军,事态紧急,咱们长话短说。   张易之兄弟与相王勾结,意图谋害太子!”   “啊?”   “我早就得到了消息,可是张易之看管太严,使我无法把消息传递出去。   张易之已经与相王商议妥当,会在赏月大会中,刺杀太子,而后嫁祸给陛下……”   杨守文听罢,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千算万算,唯独没有想到,相王会如此胆大。   刺杀李显?   若李显死了,李唐宗室必然会发生动荡。而李旦作为唯一的继承人,便有足够的理由对武则天发难。   “你可知道,他们要如何刺杀太子?”   “这个,我却不甚清楚。”   卢藏用虽然投靠了张易之,但比之宋之问等人,却远远不如。   杨守文脑筋飞快转动,迅速理出了头绪。   时间紧迫,似乎已没有其他选择。   杨守文立刻道:“卢君请随我来,咱们去丽景台上查看。”   “好!”   卢藏用心知,这个时候,唯有紧跟杨守文才有机会。所以,他也不迟疑,便紧随杨守文的身后,从树林中走出。   一行人上马,直奔丽景台而来。   当他们再次回到丽景台的时候,就听得大殿中丝竹之声响起。   文武群臣,兴致勃勃的观舞,看上去非常高兴。   武则天则端坐在龙椅之上,李显便坐在她下首处,两人正观看着歌舞,面带笑容。   “陛下,这歌舞虽好,却有些老套了。   臣最近编演出了一套胡旋舞,愿为今日盛会增添几分颜色。”   当杨守文走进大殿时,就见张易之一身华服,匍匐在丹陛之下说话。   武则天闻听,顿时来了兴致,“既然有新舞,便快快舞来。”   张易之忙起身领命,击掌示意大殿里的舞姬退下,同时又有一队舞姬走进大殿。   鼓乐声响起,舞姬翩翩起舞。   杨守文站在大殿一根柱子的后面,眯起眼睛扫视殿中的情况。   好像没什么可疑之处啊……他眉头紧蹙,心中感到有些焦虑。以他的职务,是无法过去通知武则天,毕竟这品级不够。可是,看武则天一副悠闲之态,他又非常担心。   突然,杨守文的目光停下来,落在了武则天身后的一个宫女身上。   那宫女半遮着面,看不清楚样貌。   但是凭借着敏锐直觉,杨守文还是立刻认出了那宫女的身份,赫然就是幼娘。   幼娘怎么会在这里?   杨守文心里不由得一怔。   就在这时,幼娘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向杨守文站立的方向看过来。   当她看到杨守文的时候,眸光中顿时流露出一抹喜悦之色。   杨守文心里一动,似乎想到了办法。于是他抬起手,朝着幼娘比划起了手势。   幼娘,告诉陛下,有人欲行刺太子! 第七百五十五章   数日前,武则天突然召幼娘入宫。   张大年带着幼娘离开铜马陌之后,并没有立刻去见武则天,而是带着她去换了一身宫女服饰,把她打扮成了宫女。然后,张大年又假装采买,到天黑时才把幼娘带进上阳宫内,并安排她当晚住下。一直到第二天,武则天才召见了幼娘。   “朕听说,你剑术高明?”   “嗯!”   “那朕要请你帮个忙,这几日就留在朕的身边,护卫朕的安全。”   对于武则天这颇有些突兀的请求,让幼娘有些措手不及。但天子开口,幼娘又怎能拒绝?更何况,武则天道:“我知你心中所愿,到时候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啊?”   幼娘听闻武则天这么说,顿时不再犹豫。   就这样,她留在了武则天的身边。   上阳宫中,宫女数以千计,便是长年在上阳宫中做事的内侍,都未必能认得齐全。   武则天找了个由头,把幼娘留下来。   而其他人对此,也没有太在意……因为武则天对外,称幼娘是上官婉儿的侄女。   谁都知道,上官婉儿是武则天的心腹。   她的侄女入宫服侍武则天,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   虽只分别数日,却好像过了许多年。   当幼娘看到杨守文的时候,心里面高兴的紧。   不过,当她看清楚杨守文的手势之后,顿时紧张起来。   目光,在不经意中朝李显的位置扫了一下,幼娘旋即用旁人无法觉察的幅度,向杨守文点了点头。   见幼娘回应,杨守文便松了口气。   他目光继续在大殿上扫视,片刻后却突然眉头一蹙。   李旦父子呢?   杨守文发现,这大殿上竟然没有李旦父子的踪迹。   按道理说,他应该是坐在李显的下首才对。但而今,李显下首的酒桌后,却是空着的。桌子上摆放酒菜餐具,但是却不见人影。也就是说,那里本该有人的。   “青之!”   就在杨守文寻找李旦踪迹的时候,忽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扭头看去,却是高戬和张说两个。   去岁,张说因为触怒张易之被贬,高戬也受到了牵累。不过,在太子李显的求情后,年初张说再次返回洛阳。而高戬呢,则凭凭借和太平公主的关系,流放了半载后,也在今年回来。张说,更因为年初朝议时得武则天欣赏,如今已官拜鸾台侍郎。   而高戬呢,倒是有些不得志。   虽然有太平公主的支持,但却因为得罪过武三思,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打压。   好在,之前杨守文斩杀倭人仆从,引发鸿胪寺的动荡。   太平公主趁机把高戬推出,又与李显进行了一番谈判,最终使高戬坐上了少卿之职。   不过与张说相比,他的前程并不是特别光明。   杨守文忙躬身行礼道:“张侍郎。”   “诶,这么客气作甚,你我相知多年,不比如此生分,倒坏了情义。   还是如当年总仙会那般,我唤你青之,你称呼我兄长,如此才不至于让我难过。”   杨守文,笑了。   这官场上的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他和张说倒是有些交情,但如果说是交情有多什么,倒还不至于。   当初杨守文总仙会醉酒诗百篇,又当众顶撞武则天,把张说吓得不轻。在那之后,张说虽然还会找他,却并不频繁。特别是杨守文出家后,两人几乎断了联系。   倒是张旭还常与杨守文书信,苏颋也会登门拜访。   而今,张说如此热情,说穿了是因为杨守文归宗认祖,杨氏得势。杨承烈如今已戍守一方,手握实权。杨守文又要马上和裹儿成亲,到时候地位定会高涨。   所以,张说便主动的与杨守文亲近……   “如此,就冒昧了!”   杨守文说话间,突然话锋一转,轻声道:“怎地不见相王父子?   我之前明明看到他父子也来了,为何不见他们的人呢?如此盛会,少了相王,却有些无趣。”   “哦,刚才相王府来人,说世子顽疾发作,昏迷不醒。   相王殿下父子便回去查看,估计过一会儿便会回来吧……怎么,青之找相王有事?”   杨守文摇头道:“也没什么!”   之后,他又与张说聊了几句,便告辞分开。   他而今是羽林中郎,今晚要负责大会的周全,自然不能懈怠。   张说两人倒也没有挽留,笑盈盈目送杨守文离开。   “道济,你怎么看?”   高戬脸上的笑容隐去,轻声问道。   而张说则眉头紧蹙,道:“今晚气氛有些古怪,咱们还是小心一些。   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我只管旁观,切不可冒然出头,否则会找来祸事。”   “嗯,我也如此认为。”   两人正说着,却听到那大殿之上,突然传来了一连串的惊呼声。   两人忙扭头看去,就见站在丹陛一侧,位于李显身后的两个宫女突然间撩衣从怀中取出两口短刀,向李显扑去。李显正看那胡旋舞津津有味,没有丝毫的防范。   而周围的卫士和内侍,也都来不及救援。   两个宫女的个头不是很高,动作极为灵活,如同两只灵猫。   等李显觉察不妙的时候,已经躲闪不及,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叫。   “保护太子!”   武则天在龙椅上,高声喊喝。   可未等她话音落下,得了杨守文提醒,一直在她身后保持警觉的幼娘,已猱身扑出。   两道寒光从幼娘身上飞射而出,快如闪电。   只听叮当两声响,那宫女被那两道寒光逼退。   寒光在半空中回旋,就见幼娘抬手一招,寒光便立刻飞回她手中。   她手握双剑,厉声道:“大胆刺客,还不就缚。”   说话间,幼娘已经到了李显的身旁,把李显保护在了身后。   “护驾,护驾!”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丽景台大殿中乱成了一团。   两个宫女被幼娘拦住,也使得李显总算是恢复了镇定。他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装,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却见丹陛的另一侧,出现了一个舞姬。   那舞姬一眼看去,就是个胡姬,生得颇为娇媚。   也许是刚才的大乱,她慌不择路爬到了丹陛之上。   李显正要斥责这胡姬,却见胡姬手拍腰间长带,仓啷一声,一支软剑便出现在手中。   “武瞾,死来!”   那胡姬二话不说,挺剑就刺。   软剑在刺出的一刹那,唰的挺直,寒光闪闪。   原本,幼娘是站在武则天的身后,负责保护武则天的安全。可现在,她被那两个刺客引开,武则天身边竟无人保护。   武则天坐在龙椅上,瞳孔骤然放大。   她却不惊慌,而是看着那胡姬扑来,眼见越来越近,突然啪的一声拍击在龙椅扶手之上,一道冷芒飞出,一支小箭如闪电一般射向胡姬。   胡姬的身手不弱,手中软剑一颤,便拍飞了小箭,继续扑向武则天。   不过,她还是停顿了一下。   也就是在她停顿的一刹那,幼娘已经觉察到了不妙,双剑逼退了两个宫女之后,腾身而起,身体在半空中舒展开来,若嫦娥奔月一般……手中的双剑唰的脱手飞出,宛若流星。   胡姬当然可以继续攻击武则天,但也必然会被幼娘所杀。   所以,她不得已只好向旁边闪躲。   而趁此机会,幼娘已经到了武则天身前,双手虚空一招,那两口短剑便飞回手中。   “保护圣人和太子。”   她娇叱一声,便向胡姬扑去。   武则天依旧端坐在龙椅之上,凤目含煞。   “不要放走一个刺客,所有人都不得离开丽景台。”   她厉声喝令,从丹陛周围扑上来了数以十计的千牛卫,便把那两个宫女包围在中间。   胡姬见状,也知道不妙。   最关键的是,幼娘的剑术太高明,高明到她根本无力抵挡。   见此情况,她也不敢恋战,手中软剑刷刷刷连环刺出,趁着幼娘后退的刹那,便转身朝丹陛下跑去。   可没等她跑下丹陛,迎面一团黑影袭来。   一张沉甸甸的酒案呼啸着砸向胡姬。她此时,已来不及闪躲,被酒案狠狠砸在了身上。娇躯被那酒案砸的凌空飞起,那胡姬哇的喷出一口鲜血,便摔落在地上。   这胡姬倒是个狠角色,吐血之后,反而激起了骨子里的凶性,翻身爬起来,从地上抄起软剑,又向武则天扑了过去。只是这一次,她再无任何侥幸……杨思勖已经到了丹陛上,见胡姬上来,脸色阴沉,手中大枪一颤,嗡的刺出。   “贱婢,找死!”   杨思勖的身手极为高明,就连杨守文也非常敬佩。   那胡姬又如何挡得住他这凶狠一枪,手中软剑一下子被崩飞出去,旋即一枪透胸而出。   与此同时,杨守文也冲上了丹陛。   他快走两步,到了那胡姬身边,却脸色微微一变。   “鲁奴儿?”   她认得这胡姬,竟然是当初在碎叶城相识的鲁奴儿,也就是薄露的外孙女。   鲁奴儿已倒在血泊之中,口中不断有鲜血流淌而出。   那小麦色的肌肤,呈现惨白。   她看到了杨守文,眼中却闪过一抹柔色。   “长老,我们又见面了!”   “你怎么……”   杨守文本想说,你堂堂突厥的公主,为什么要跑来做刺客?   但话未出口,他又咽了回去。   他想明白了……以默啜那凉薄性情,之前对鲁奴儿好,怕更多是因为薄露的原因。   薄露已经死了,鲁奴儿母女对默啜而言,也就没了利用的价值。   所以……   他想到这里,走上前,在鲁奴儿的身边蹲下。   却见鲁奴儿伸出手,握住了杨守文的手掌,轻声道:“长老,再见你,鲁奴儿好开心!”   说完,她头一歪,便没了气息。   不知为什么,杨守文的心里突然一阵绞痛,眼中泪光闪闪。   这是一个极为可怜的突厥女子!想当初,在碎叶城的时候,鲁奴儿就对他生出情愫,他当然知晓。只是,那时候他身负任务,不可能接受这么一段美好的情感。   可是,当看到鲁奴儿死在他面前的一刹那,杨守文觉得,好难过!   ……   “青之!”   武则天在幼娘的搀扶下,走到了杨守文的身边。   此时,两个宫女已经被千牛卫拿下,跪在一旁。   而丽景台大殿中,张易之兄弟也被按在地上,一动不动。   武则天轻声道:“你认得这胡姬吗?”   杨守文抬起头,轻声道:“陛下,这胡姬名叫鲁奴儿,是默啜的女儿……当初我去西域时,与她相识。她是薄露的外孙女,薄露死后,我就不知道她的下落。”   “大兄,你没事吧。”   “我……没事!”   杨守文伸手,把鲁奴儿的眼睛合上,慢慢站起身来。   他深吸一口气,而后强笑一声道:“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所以心里有些感伤。”   幼娘似懂非懂,可武则天,又如何看不明白呢?   杨守文和这胡姬之间,一定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关系……   她伸出手,拍了怕杨守文的手臂,而后朝张易之兄弟看去,目光骤然间变得森冷。   “杨思勖!”   “臣在!”   “朕命你立刻率人前往奉宸府,将奉宸府所有鹰犬拿下。   若有人敢反抗,勿论身份,格杀勿论……来人,把张易之兄弟拉出去,碎尸万段!”   她甚至不准备去审讯张易之兄弟,也不打算废话。   张易之倒也光棍,挣扎着站起来,向武则天躬身一揖,转身离去。   从头到尾,他没有一句求饶的话,因为他知道,从他决心如此的时候,若不成功,便是什么下场。   倒是张昌宗哭喊着:“陛下饶命,圣人饶命!”   不过,在这个时候,也无人与他求情,丽景台大殿中,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以姿容而言,七郎远胜五郎。   但以才干来说,五郎却高过七郎。”   武则天倒是一脸平静,看着张易之的背影,发出了一声叹息。   不过,那话语中,杨守文却听出了一丝丝令人心悸的寒意……   “些许跳梁小丑,杀了也就杀了!   朕本想着,到时候给他们一场富贵。可现在,他们既然找死,那就休怪朕心狠手辣。”   说着,她朝李显看去。   “太子,热闹看完了,不如咱们去看一看,相王的手段?”   武则天的声音里,不带丝毫的情感。   即便是搀扶着她的幼娘,也不禁心生寒意。   而杨守文更是恐惧,他发现,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在武则天的掌控之中。   忍不住朝武则天看了一眼,在恐惧的同时,更有一种莫名的钦佩。这个女人,在一个以男性为尊的世界里,却能够做到如此挥斥方遒,把所有须眉玩弄于鼓掌之间,不愧是千古女帝。   似乎是感受到了杨守文的目光,武则天扭头看了过来。   “青之,过来。”   武则天的声音,变得柔和许多,并伸出了一只手。   杨守文不敢怠慢,在无数双羡慕目光注视下,走到了武则天身边,搀扶住了她的手臂。   也就在这时候,从提象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喊杀声。   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大殿,在这喊杀声响起的刹那,也再次骚动起来。   武则天却嘴角微微一撇,似乎浑然不放在心上,只朝李显看了一眼,便迈步走下了丹陛。   李显的心脏,这时候嘭嘭嘭跳的厉害。   他深吸一口气,跟在武则天身后往丽景台大殿外走去。   而文武百官,在经历最初的慌乱之后,也都迅速镇定下来。没看到陛下和太子都很平静吗?这显然是成竹在胸的表现。既然如此,我们这些人又何必恐惧呢?   张说和高戬也跟在人群之中。   两人一边走,又相视一眼,从彼此的目光中,都看出了一丝忌惮!   要变天了!   “公主那边,可有动作?”   高戬摇摇头,轻声道:“两日前,上官姑娘突然登门大福先寺,拜访了公主。   之后,公主就随上官姑娘离开了洛阳,而今应该是去了长安。”   张说听到这里,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情。   太平公主离开洛阳,表面上看也许只是躲避这场变故。可实际上呢?很可能武则天使用了某种手段,迫使得太平公主低头。她的这个动作,似乎表明,她将推出这场权力的游戏……若是如此的话,李显登基已无可改变,只是时间问题。   这天,真的要变了……   ……   提象门外,喊杀声震天。   李旦一身戎装,指挥兵马向提象门发动攻击。   不过,提象门的反抗也是格外激烈。杨茉莉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李旦的兵马,并且率部将叛军击退之后,迅速退入提象门,而后宫门紧闭,抵御叛军进攻。   李旦,心急如焚!   在他的计划里,张易之在丽景台刺杀李显,而他的目的,则是要杀死武则天。   若两个人都死了,他作为李唐宗室的唯一血脉,可以顺理成章登上皇位。   若武则天死了而李显活着,则可以嫁祸李显,打出为武则天报仇的名号,把弑母弑君的罪名丢给李显。这样一来,他依旧可以借为武则天报仇的名义,登上皇位。   如果李显死了而武则天活着,李旦也不害怕!   李显死了,也就代表着代表李唐宗室正统血脉的人,只剩下他一个人。   到时候,他会彻底否认这次行动与他有关,然后依靠着宗室的力量,迫使武则天立他为太子。   不管怎样,他都胜券在握。   可是……   李旦此刻,再无半点雍容姿态,厉声喝道:“传我命令,谁第一个攻入提象门,官升三级,赏万金。”   叛军闻听,齐声呐喊。   但李隆基却隐隐约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催马上前道:“父王,好像有点不太正常。”   “我知道!”   李旦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三郎,我们现在,已没有退路。”   “那怎么办?”   李旦目光阴冷,看着那提象门,沉声道:“待会儿,一俟提象门破,你就带上本部人马,给我冲进去。   进去之后,见人就杀,切不可心慈手软。   只有那老妖婆和李显都死了,我们才能够安全……三郎,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李隆基激灵灵一个寒颤,看了李旦一眼,点头表示明白。   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如果不杀死武则天和李显,他父子乃至整个相王一系,都将面临灭门之祸。   “葛福顺!”   “末将在,随我上前。”   李隆基催马向前,身后一队卫士,便紧紧跟随。   与此同时,提象门外的叛军突然间齐声高喊:“陛下被太子所害,杀入上阳宫,为陛下报仇!”   呐喊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就在这时,提象门的宫门楼上,灯火通明。   紧跟着,一个悠长尖锐的声音在宫门楼上响起:“陛下和太子到!”   武则天在杨守文和幼娘的搀扶下,来到了女墙后。   火光,把她们的身影照映的格外清楚,原本喊叫不停的叛军,在武则天和李显出现的一刹那,顿时鸦雀无声。   武则天凤目含煞,冷冷朝城楼下看去。   片刻,她开口道:“李旦,吾儿,朕和你的兄长就在这里,何不现身与朕相见?” 第七百五十六章 大结局   李旦,脸色苍白。   武则天和李显同时出现,也就表明了张易之兄弟的行动已经失败。   他这次发动兵变,所有的行动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武则天和李显必有一人被害。   可现在……   李旦深吸一口气,催马向前。   这一路上,他所到之处,士兵们离开分开,让出通道。   虽然没有人说话,但李显却清楚感受到,那些人看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丝的恨意。   这些士兵,都是在听说武则天遇害的消息后,才跟随他起兵造反。   现在武则天和李显都在,岂不就说明了,李旦说的是谎言,他们被李旦欺骗了。   原本是从龙除逆,却变成了起兵造反。   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士兵们心里很清楚,他们似乎没有了退路。   所以大家虽然怨恨李旦,却还是听从他的差遣。   李旦来到城下,抬起头向城头上看去。   “儿臣甲胄在身,请母亲恕儿臣不得行大礼参见。”   提象门宫城高六丈,站在城楼上,武则天有些看不太真切李旦的表情。她心中突然生出莫名的悲伤,虽看不清楚,目光却始终在李旦的脸上,不肯移动半分。   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武则天不说话,李旦也没有开口。   母子二人就这样静静的对视,武则天的眼中,突然闪过一抹晶莹的泪光。   还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到了这一步,说什么都没有用,只能是你死我活。   “太子,你知道吗?”   武则天突然回头,看着李显道:“朕其实有些后悔,当初若是把你留在身边,让相王前往庐陵,结果说不定会好很多。”   “陛下!”   李显诺诺应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武则天朝他点点头道:“论才干,相王强你太多。   他比你隐忍,也懂得收买人心。就这一点而言,你远不如他,但唯一一点,也是朕当初听从狄公劝说后,下定决心立你为太子的原因。你,可知道是什么?”   “儿臣有的时候,会优柔寡断。”   “呵呵,倒也算不得优柔寡断,只不过你会念旧,念兄弟之情。   你这性子,守成当无不可,但开疆扩土,做天可汗却还不足。所以,朕希望日后你登基了,多一些果敢,学一学你这兄弟……这江山在朕的手里未曾兴盛,但朕却希望,它能够在你的手中真正兴盛起来。”   李显闻听,吓了一跳,忙跪在地上。   “母亲,你这话怎说得?”   武则天却没有再回答,而是转过身,看向城楼下的叛军。   “尔等受人蒙蔽,并无大过。   现在放下手中兵器,立刻返回你们的营地之中。朕今日,只追究首恶,从者无罪。”   执掌天下十余载,武则天或许不得那些勋贵世族,王公大臣的喜爱,但是在民间,却极有威望。士兵们对武则天的话语,深信不疑。原本他们还想着要不要继续抵抗下去,可是在武则天话音落下的时候,就听到叮当声响不断,士兵们纷纷丢下手中兵械。   数千兵马,甚至抵挡不住武则天的一句话……   李旦的心已经沉到了底,但依旧端坐马上,巍然不动。   “相王,你回去吧。”   武则天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之意。   李旦闻听,心中一颤。   他默默下马,在他身后,李隆基等人也跟着下马,跪在了地上。   李旦匍匐在地,朝着门楼上的武则天,行叩拜之礼,而后起身道:“母亲,儿回去了!”   只这一句话,武则天的眼泪唰的流淌出来。   已经多久没有哭过了?   武则天已经记不太清楚……她只记得,登基之后,十余年来,她一共只哭过三次。   而最近的一次,就是在狄公病故的当日。   “母亲,可否……”   “闭嘴!”   武则天脸上带着泪水,却厉声低喝,打断了李显的话。   “太子,你要记住,他日你登基九五之尊后,切不可再存妇人之仁。   朕把这江山给你,也是希望你能将之兴盛。相王既然做了错事,就必须要受到惩罚。国有国法,焉能因亲情而漠视……在这一点,相王真的比你更有魄力。”   杨守文和幼娘就在武则天的身后。   武则天与李显的交谈,声音不大,但他二人却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在武则天说出那一番话语之后,两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默默相视一眼……   人说帝王家中无亲情,果然如此!   既然生在帝王家,就必须要学会里面的规则。   他们都清楚,李旦完了!   武则天不会放过李旦,之所以让他回去,说穿了,就是想留一个体面给李旦,让他自尽。而李旦显然也知道武则天的心思,甚至没有求饶。因为他也知道,这个时候,他求饶也没有用处。母亲是什么性子?李旦一直在武则天身边,焉能不知?   “父亲,等我!”   李隆基见李旦离开,也跟着站起身来。   “三郎,留下来。”   “不!”   李隆基却一脸的坚定之色,轻声道:“父亲要走,孩儿怎能不在身边伴随?若父亲走了,孩儿一个人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咱们一家人一起走,父亲就不会感到寂寞。”   李隆基如果留下来,说不定可以得到武则天的宽恕。   这也是李显本来的想法……   可是,在李隆基说出这一番话之后,他竟笑了。   “也罢,咱们走吧……我虽然没有登上那九五之尊的位子,可是却养了一群好儿女。   走,咱们一起上路,也能够开开心心,不会寂寞。”   “嗯!”   李隆基用力点点头,也笑了。   在他们的身后,王毛仲、葛福顺等人也纷纷起身,跟随在两人身后,朝相王府走去。   杨守文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感慨。   如果以手段而言,李旦的确是一个人杰,绝非李显可以相比。   他能让自己的儿女心甘情愿跟随他赴死,能够让王毛仲等仆从,始终不肯离弃……   怪不得李隆基登基之后,能够开创出开元盛世。   这李旦,真个是一位枭雄!   不过,李旦死了,李隆基也死了,未来的唐明皇就不会再出现,那‘开元盛世’还会到来吗?   想到这里,杨守文心里突然一咯噔。   他下意识向李显看去,可怎么看,都不觉得李显能够做到。   天晓得还会不会有开元盛世,杨守文内心里,有惶恐也有一丝丝期待。因为他感觉到,一个也许在历史中并不存在的盛世王朝,即将到来。他,居然能够见证?   “朕累了!”   武则天突然开口,转身就走。   “青之和幼娘留下来,宿卫上阳宫。   太子领百官去处理首尾吧,莫要惊扰了洛阳百姓。”   “儿臣(臣)遵命!”   是夜,相王府燃起了熊熊大火。   相王李旦并儿女仆从,共一百四十八人尽数葬身火海……   ……   时光流逝,岁月如梭!   一晃,已是神龙四年。   在长安三年底,武则天正式退位,还政与太子李显。   而李显在登基之后,便改元为神龙。   也许是担心武则天受到刺激,李显在登基的第一年,并没有立刻更改国号。不过,他还是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都城从洛阳,重又迁回了长安。而武则天却未随行,而是留在洛阳,并从皇宫中搬出来,住在了上阳宫里,从此深居简出。   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也留了下来,陪伴武则天身边。   神龙二年,也就是公元705年,登基一年之久的李显,在请示过了武则天之后,正式把国号改回为‘唐’,不过却没有改变年号。同年,在经过一年的筹谋之后,李显在下旨,在沙州与吐蕃一场大战,史称‘鸣沙之战’。   不过与历史上的鸣沙之战不同,此次主持鸣沙之战的人,却是北庭大都护杨承烈。   双方动用了近十五万人马,战事持续了大半年的时间。   最终,凭借强大的国力,杨承烈以五万大军大败吐蕃,并攻入了大小勃律。   吐蕃赞普器弩悉弄惨败,不得已派人请降。   而鸣沙一战,也彻底扭转了自武则天时代以来,唐军处于守势的态势,转而向外进行扩张。   同时,也正是这一战,使得李显的帝位彻底稳固。   神龙四年,惊蛰。   已经多年未曾露面的武则天,突然离开上阳宫,在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的陪伴下来到了长安。如今的武则天,看上去苍老许多。她身体从去年开始就一直不太好,到了今年之后,似乎变得更差了。   早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武则天在众人的陪伴下,来到了灞桥之上。   杨柳青青,微风柔和。   她坐在凤辇之上,神色略显焦虑。   “婉儿,青之他们真的是今天到吗?”   “他们昨天就已经抵达新安……以他们的速度,马上就到了。”   “三年了!”   武则天突然发出了一声感慨。   “这些小家伙们,一走就是整整三年。   我真的有些想念他们了……好在,他们总算是在我这老婆子死之前回来了……”   三年前,也就是神龙元年。   杨守文正式与裹儿成亲。   不过,在他和裹儿成亲后不久,武则天又亲自下旨,收了幼娘做义孙女,并赐婚杨守文。   三人成婚后不久,便离开洛阳。   杨守文不愿意做官,而裹儿和幼娘又是随着他的性子。   他们离开洛阳之后四处游玩,在神龙二年年初,季风起时,乘船出海,直奔爪哇。之后,他们又在爪哇和明秀会合,一路西进,到达了狮子国,并参与了明氏建国的一系列战事。一直到神龙三年末,明氏派人来到洛阳,并正式递交国书,恳请为大唐属国。   武则天得知消息后,欣喜万分。   又听说杨守文他们即将返回,于是便离开了上阳宫,来到长安。   午时,雨停了。   太阳复又露头。   在官道的尽头,出现了一队人马。   上官婉儿最先发现,忙惊喜喊道:“太后,他们来了!”   武则天顿时打起了精神,让太平公主搀扶着她,从凤辇上走下来,翘首眺望。   一队人马缓缓行来。   突然间,从人群中冲出几匹马来,为首的那匹神骏汗血宝马,赫然正式大金。   天空中,大玉展翅翱翔。   四头獒犬跟随战马,一路吠叫不停。   杨守文纵马疾驰,而在他身后,幼娘怀抱着一个襁褓,骑在马上,紧紧跟随在杨守文的身后。而在他们的身后,裹儿站在车上,一手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幼童。   看到武则天,裹儿兴奋喊道:“皇祖母,我们回来了!”   看到这一幕,武则天也忍不住笑了,眼角更闪烁着一抹泪光……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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