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在西幻搞基建》 第1章 第一章 穿越的第八年,路西恩终于有了一块土地。 作为中央帝国的三皇子,他的便宜父亲AKA帝国皇帝威尔罗斯陛下在他的十六岁成年礼上赐予了他土地、爵位、以及“维尔维德”这个新姓氏。 然后路西恩就昏了过去。 ——让一个高烧到眼冒金星的病人穿着十几斤的礼服折腾一整天本来就很不人道了,那个神殿礼堂还四面透风地板冰凉,再加上耳鸣的嗡嗡杂音吵得他头疼想吐,能撑到自己便宜父亲逼逼完再昏已经很给面子了好吗。 昏过去之前路西恩隐约听见【城市建设系统加载完成】的冰冷电子音,没等他想明白具体含义眼前便亮光一闪,彻底失去了意识。 虽然绝大多数人认为这位可怜的皇子是承受不了打击才昏过去的。 毕竟赐姓意味着他从皇室降位臣籍,不仅被踢出继承序列还被踢出了家族,而赐予土地和爵位则意味着要离开帝都前往封地,兴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回来的机会。 换言之,这是一场比较体面的放逐。 从昏迷中醒来时,路西恩隐约听见隔间外低低的啜泣声,他分辨出是自己身边的女仆长安娜的声音。 安娜从“路西恩”出生起便在他身边侍奉他,印象里那是个瘦得有些刻薄的女人。 路西恩身边的其他侍从都讨厌她,形容她“毛骨悚然”“阴沉沉的老寡妇”。 不过她对“路西恩”很好,不论原身的记忆还是路西恩穿越后的亲身感受,安娜都比原身早逝的母亲表现得更像母亲。 所以她会在隔间里哭泣,如同一个母亲为她的孩子哭泣,嘶哑的声音听得人心碎。 好吧,路西恩在心里表示了忏悔,更深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请原谅他此刻无法与这可怜的女人共情,从睁开眼睛的那一秒他心口便被明亮快乐类似于希望的东西装满到快溢出,灵魂轻飘飘的没有给负面情绪留下什么余地。 半透明的光屏在他眼前悬浮闪烁,路西恩终于意识到自己昏迷前听到的不是耳鸣而是滋滋啦啦的电流声,提醒他意识深处装死了八年的金手指终于揭棺而起。 【您好,欢迎使用城市建设系统。】 路西恩有了一块土地,于是系统被激活了。 他眼前的未来终于有了个躺平等死之外的有趣选择项。 空气被他吸进肺里,呼哧呼哧制造出破风箱似的噪音,又呼地变作了一次顺畅的呼吸。 他不再那么虚软疲惫,头疼缓解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随着系统的觉醒,路西恩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身体“好”起来了。 身体的变化比系统铺展在他面前的领地数据更有冲击力,变得健康这件事也比任何系统画给他的大饼有吸引力。 数不尽的金钱、称霸大陆的权力、倾国倾城的美人…… 喘口气都困难的世界里谁在乎那种破事。 但只要路西恩好好经营他那块领地,把系统界面上的【城市发展度】提升再提升,那么城市发展进度条的一小步,就是他生存质量向前的一大步。 他将会可以跑,可以跳,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路西恩觉得自己因为这个认知而激动得浑身发烫,赶紧多看了几眼领地数据才冷静下来。 系统界面上的领地数据分为农业、工业、商业三个基础分支,以及在此之上的文化、娱乐、科学三个高级分支。他毫不意外地看到农工商数据红灯高挂,甚至不够开启文娱科任何一条支线,总体综合成一个凄凄惨惨的城市建设度数值。 再重复一遍,他真的对此毫不意外。 赐给路西恩做领地的维尔维德郡位于帝国北部,他很早以前读过几本关于那里的书,稍微回忆一下就对领地情况大致有了个心理准备。 维尔维德郡背靠巍峨险峻的穆恩山脉,神话传说中月亮坠落的地方。穆恩山脉的茂密山林间藏着凶猛的魔兽与珍贵的药材,是冒险者与雇佣兵的掘金场。 ——路西恩给自己的领地标注上“人员混杂”“治安情况堪忧”等重点词。 而月光汇聚的白河水从穆恩山脉奔涌而下,河水孕育了霍尔族人。那些银发金眸的异族居住在白河边的森林里,体态轻盈如鸟。 霍尔本就是古语里飞鸟的意思。 一种传说里从铺满月色的河水中飞出的白鸟。 霍尔族最出名的却是霍尔佣兵,是大陆上最好的雇佣兵。他们物美价廉,骁勇善战,吟游诗人为白鸟的名号涂抹上鲜血与战火的气息。 大致可以类比为不那么热爱和平的精灵? 于是路西恩给自己的领地加上了民族(种族?)矛盾隐患,以及伴随民族矛盾产生的宗教冲突问题——帝国的主流信仰是光明教会,霍尔族则通常自称月亮女神穆恩娜的子民。 维尔维德郡总共两万出头的人口里三分之一是霍尔族人,剩余三分之二本土人口中还包括了流放至此的罪犯和有主的奴隶。 流放犯也属于潜在的社会不安定因素,奴隶则是主人的私有财产,根据帝国的现行法律,即便路西恩是这块土地的领主,他也没有自由处置有主奴隶的权利。 不巧,维尔维德郡庄园主众多,在地图上把田地圈得左一块右一块,看一眼地图就能想象农业值的提升之路会遭遇多少阻碍。 路西恩深吸一口气,一一消化掉这些坏消息,又点开农工商数据的细分条目。数据每一行每一列他仔细看了又看,字里行间分明写着斗大的一个“穷”。 他的便宜父亲亲自为他选定了这里做领地,大概也是在这个剑与魔法设定乱七八糟的世界里,他作为一个半点天赋没有的废物病秧子所被认为可以拥有的极限。 他不能使用魔法,也修炼不了武技。 啧,早知道就该多关注关注祖国的扶贫政策了。 路西恩又裹了裹身上的被子,把系统界面接着往后翻。 翻过前面净给人泼冷水的领地数据,后面便是给人画饼的系统兑换页。兑换页和领地数据一样分为六个类别,只要领地的某个类别的数据到达一定数值,就可以解锁相应的兑换项目。 具体要用什么来兑换目前还不得而知,维尔维德的数值低到什么都解锁不了,路西恩能看到的只有商品预览。 系统的兑换品范围仅限于路西恩穿越前的世界,考虑到两个世界的诸多不同之处,兑换之后还需要因地制宜地进行改良才能投入使用。 而且有的在这个世界看起来没什么实用价值,比如农业值达到三十可以解锁的【蘑菇种植法】——这个世界的“蘑菇”叫做行菇子,能跑会跳种类众多,不是“植物”而是“动物”,怎么也不可能在腐木上种出来。 门外响起轻巧的脚步声,路西恩眼睛一眨关上光屏,侧头正对上女仆安娜微微发红的眼睛。 她洗过脸打理过仪容,表情冷硬如身披甲胄。 “日安。”路西恩扯扯嘴角,说得又轻又慢,“希望我没有睡过头。” “……殿、殿下……” 安娜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 …… “……” 戳破一个穿越者的虚假快乐,只需要一个安娜请来的宫廷医师。 光明祷告 放血疗法双管齐下,一瓶治愈药剂成功唤回了路西恩对这个世界医疗技术的惨痛记忆。 或许是因为魔法的存在遏制了科学发展,这个世界的医学技术相当落后,基本上放血 祷告包治百病,不论内科外科统一开治愈药剂和教会圣水。 路西恩靠在几个枕头里,半个魂仿佛在外头随风飘扬。他刚刚反抗放血疗法失败,一刀子放走了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 “愿光明护佑您,路西恩殿下。”安娜抱着厚毛毯走进房间,她小心地为路西恩披上毛毯,半跪下仔细整理边角。 毛毯是新的,这块纯白柔软的奢侈品来自路西恩的大哥卢瑟斯的馈赠,床边装点鲜花的花瓶也是新的,嵌满宝石的装饰出自路西恩二哥鲁法尔之手。 “鲁法尔殿下来探望您。”安娜小声说道,还不等路西恩回答,门外等待的客人已经自觉推门而入。 可以说很有自我管理意识了。 路西恩拢了拢毛毯,对着坐在他床边的青年扯出个角度合适的微笑。 他的便宜二哥鲁法尔是位中阶武者,棕发蓝眼高大俊美,皇宫里的女仆有不少对他颇为着迷。 “你看起来真的不太好,我可怜的路西。”鲁法尔抬起手想拍拍路西恩的肩膀,最后还是默默把手落在了被子上,拍出几声闷响,“我那里还有些治愈药剂,等下给你送来,看你瘦得只剩骨头,成年礼上把我吓死了,你这样可怎么去领地,还是——” 他顿了顿,在路西恩的注视下咽下了后续的絮絮叨叨,把话题转向自己的主要来意,“咳,维尔维德那么远,又都是些不知礼数的野蛮家伙,我从斗场给你买了几个不错的奴隶,你带着安全些。” 斗场里买来的奴隶基本身强体壮战斗力不错,在奴隶里属于值钱的上等货。 路西恩从善如流地露出感激的笑容, “感谢您的慷慨,殿下。” 嗯,他现在不算皇室了,自己的亲哥哥也得用尊称。 “叫哥哥。”鲁法尔把手放在路西恩脸上,捏了一把少年没什么肉的脸颊,“别让外人听见就行。” 路西恩只是微笑,无辜又乖巧地主动蹭了蹭鲁法尔的掌心。 既然他二哥这么积极主动地白送一波,那等下便宜大哥卢瑟斯应该也要上赶着来做慈善了。 男孩子奇奇怪怪的胜负欲啊。 第2章 第二章 路西恩的两位兄长在各种地方有着奇奇怪怪的胜负欲,不是那种为了权力你死我活的皇室斗争,更类似于两个争着当对方爸爸的男孩子。 哪怕路西恩这个弟弟废得不值一提,也可以当做他们比拼的工具人。 挺好的,路西恩表示自己十分乐意当这个工具人,从小到大演技精湛端水技术一流,把这场游戏玩得所有人都满意。 这位称职的工具人咳嗽了两声,微微抬起眼,自下而上地去看自己来迟一步的大哥卢瑟斯。 他病得脸色惨白,但并不丑陋,一双眼睛是不带半点杂质的纯净蓝色,睫毛长而微垂,自下而上抬眼去看别人的时候,更凸显出稚嫩又乖顺的气质。 卢瑟斯被他看得一僵,嘴里的话在那无辜干净的眼神里绕一圈,说出口都柔和亲昵了许多。 “你会好起来的。”他怜惜地抚摸路西恩的头发。他和他糟心的二弟都是和父亲一样的棕发,只有路西恩不同,柔软的黑发打着可爱的小卷,像一头温驯的小羊。 “听说维尔维德会开一种叫罗勒斯的花,”少年扬起唇角,眼睛里满是憧憬,“春天来的时候到处盛开,一定很漂亮。” 他不抱怨,想着的总是那些快乐美好的东西,帝都里所有人可怜他境遇凄惨,可他从不忧愁。 “是的,罗勒斯盛开时漂亮极了。”卢瑟斯注视着少年的眼睛,温声道,“我在维尔维德有一座庄园,那里有北方最大最美的罗勒斯花田,我把它送给你。” “等春天来的时候,你会好起来,可以在罗勒斯花田踏青了。” 卢瑟斯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庄园主有向领主纳税的义务,比起年年给自己的弟弟交税,不如把庄园直接送出去了事。 他又不缺这点东西。 “北方主祭为那里加持过护佑魔法。”卢瑟斯接着说道,“光明会伴你左右,路西。” 路西恩眨眨眼睛,看着城市进度条随着一座管理良好的庄园进入管理而数值变动,露出脸颊上浅浅的酒窝,“谢谢您。” 小数点后两位的轻微上涨那也是上涨,他恍惚觉得自己呼吸都更顺畅了一些。 路西恩的笑容里增添上不多但真心实意的喜悦。 除了来自两个哥哥的馈赠外,他还收到了内政官送来的安置费——分封出去的皇子都会得到这么一笔财产,金银珠宝侍从车马该有的都有,哪怕他没有魔法武技的天赋,也在清单里看见了相当数量的魔晶道具修炼资源。 所谓一夜暴富莫过于此。 剑与魔法的世界里修炼资源才是硬通货,路西恩自己用不上也可以拿来做人情,也算是对路西恩这个被流放的皇子展现出的最后一点宽容与温情了。 第一片秋叶随风飘落时,新任维尔维德公爵离开了帝都。 此时遥远北方的维尔维德郡,高山上正落下今年的第一场雪。 …… 新历579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常时候来得更早一些。 魔法的灵活应用加快了信息的传递速度,维尔维德的初雪还未停歇,消息就已经从北方传到了帝都。 帝都人民找到了新的谈资,茶余饭后大肆谈论这场过早落下的冬雪。 维尔维德本来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可谁让那里是刚离开的三皇子的领地,于是便在帝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注目。 酒馆里客人你一杯我一杯,又你一言我一语,他们说起了北方的风雪严寒,谈论那里的霍尔族人多么凶悍血腥,煞有其事仿佛是土生土长的维尔维德本地人,亲眼见过霍尔族人割掉别人的耳朵。 酒至微醺他们摸出些零碎铜币偷偷下注,猜测那位身娇体弱的皇子殿下能不能活到抵达领地——哦,不对,现在应该称其为公爵阁下了。 酒桌上有人声称知晓公爵阁下离开时大病未愈,把他需要人搀扶着才能登上马车的病容描述得绘声绘色。 “赌一个金币。”又有人把金币抛在在桌上,金灿灿地敲出一声脆响,蓄着短须的男人摇晃着酒杯,“那位殿下不会死。” 桌边凑着小赌局的闲汉哗然。 这可是笔天大的赌注了,酒馆赌局里碎角和铜币最为常见——帝国的货币兑换是十个碎角换一铜币,十个铜币又换一银币,再往上的金币多用于大宗商品交易,日常生活中很少会用到。 至于金币之上,独立于所有货币之外价值更为高昂的晶币…… 那是跟普通人无关的东西。 短须男人自称皮尔洛,说自己是从北方来帝都做生意的商人。他穿着蓝色短衫,罩一件褐色的皮坎肩,腰包夹层塞得鼓鼓囊囊,的确是典型的商人打扮。 坐庄的闲汉眯着眼仔细打量一番皮尔洛,摇摇头又把金币推回去,“您赌得太大啦,还是再想想吧。”他嘟嘟囔囔,手指在金币上摩挲着不放,“大伙就是图个乐子,不至于不至于。” 零毛碎角的小赌局只要小心点就不会出事,可要是玩得大了赌的还是拿一位贵族老爷的姓名开玩笑,他后半辈子就得去维尔维德搬石头了。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见庄家打定主意不收,皮尔洛也不坚持:“好吧,别这么紧张,就是个乐子嘛。”他耸耸肩,叫住了路过上酒的侍者,又添了几个金币,“用这笔钱买点酒,我请大家喝个尽兴。” “然后,能否请大家告诉我一些关于那位……维尔维德公爵的事情?” 他脸上的表情诚恳,仿佛乡下地方的小商人想听些皇室贵族的大场面。 有不要钱的酒做通行证,虽然明面上禁止平民私下议论贵族,可这日复一日的平淡日子里,谁能抗拒八卦贵族老爷们的乐子呢。 酒馆里的闲汉灌下一杯寡淡的麦酒,一肚子真真假假的故事就开始没了把门地往外冒。 “那可是位塔上公主。”先开口的不留神冒出了他们私底下给路西恩起的外号,摸摸鼻子嘿嘿笑了两声。 不同于时常在民众面前刷脸极具威严的卢瑟斯殿下和鲁法尔殿下,因为身体缘故路西恩走出自己宫殿的时候都很少,平民对他的认知多源自想象,大多当他像极了吟游诗人口中的高塔公主,体弱多病不谙世事,又有着叫人一见倾心的美丽容貌。 “美丽?”皮尔洛不由重复了一遍这个鲜少用来形容男性的词,疑惑的语气叫边上喝得半醉的客人便起哄似的笑出声。 “您瞧瞧您说的!”他们把空酒杯砸在桌上,酒气熏得脸颊发红,“他可是罗琳娜的孩子啊!” 在帝都,罗琳娜这个词至今都是美丽娇艳、万种风情的象征。 或者正因为她永远定格在最美的一刻,才会美得让人忘却她舞女的低贱出身与至死都没有个名分的事实,连带着为路西恩这个先上车后补票的私生子挂上一层叫浪漫与真爱的遮羞布。 不过一定程度上……其实浪漫真爱什么的,也不是无稽之谈。 路西恩打了个小喷嚏,鼻头红红的吸不上气,安娜着急忙慌地给他安排上斗篷熏香滚烫烫的热茶,熏得他眼皮昏沉直往下坠,只好多翻翻系统面板提神。 领地情况和兑换列表看多了更容易困,再往后翻的人物属性页就有趣多了,他交际圈里不管远近所有人都在其中,路西恩又根据可获取的信息不同将其分为两类。 一类是为他服务、并且他能记得住名字的下属。 这一类里有他的女仆长安娜、便宜二哥送的奴隶头头、内政官配送的护卫队长等,点开这些人的名字可以看到详细的人物属性表,从性别年龄身高体重到职业特长好感度,还有随好感度提升可解锁的三段式小传,保证他全方位多角度了解自己的重要下属。 而和他认识又不是他下属的就是第二类,包括他的便宜父亲便宜哥哥们、王宫里头的内政官侍从官、主持他成年礼的中央主祭等等。 这些人路西恩看不到太详细的信息,每个人点开只能看见几行算不上介绍的介绍,语焉不详文学风格各异,不适合获取可靠情报,倒是挺适合偷偷八卦打发时间的。 比如他的便宜父亲威尔罗斯陛下的三行介绍里,用了足足两行半用来回忆心头“玫瑰般芬芳”的朱砂痣,再浓缩一下就是一句爱过。 ——路西恩如果没记错的话,他那位早逝的母亲名声最盛时,有着“帝都玫瑰”的名号。 哎呦呦~ 哎呦呦呦~ 路西恩吃了一口不保真的陈年旧瓜,只可惜周围扒拉一圈,也没发现有人可以和他一起分享。 啧。 他习以为常地叹气,窝在毛毯里询问道:“我们到哪里了?” “快到索维娜城了。”安娜答道,半跪着帮路西恩揉搓小腿。她听医师说这样会让长时间卧床休养的病人舒服些,尤其天气转凉的时候。 “索维娜城啊……”路西恩忍着抬手揉眼睛的冲动,从倦怠里提溜出一点期待。 抵达索维娜城,就意味着他彻底离开帝都所在的中央行省,进入维尔维德郡所在的北方行省了。 中央帝国的行政区划并不复杂,由行省到郡再到城镇和庄园,如果是大城市的话还会内部细分成不同的区域便于管理。 索维娜城是北方行省最大最繁华的城市,这座以北风女神索维娜命名的城市被誉为“北方门户”,有着八万多居民与成百上千的流动人口,以及位于城市中心伫立于此数百年的索维娜神庙。发源自穆恩山脉的白河流过索维娜城后便彻底分流,无数的分支水脉在帝国的土地上纵横如网。 路西恩预计会在这座城市修整三五天——他自己没什么所谓,行馆住着不一定有马车里舒服,主要外头风吹日晒的侍从护卫要歇一歇,还得补充一些新鲜给养。 他拉开窗帘,烟尘翻滚的远方出现城市的影子。 第3章 第三章 索维娜城的街头人来人往,繁华热闹。 特别是从城门通往中心广场的大道,店铺林立货物齐全,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大城市的气派总能叫外地的客人赞叹出声。 意志力不那么好的,一条街走到一半,钱包就得被掏空了。 尼德抱着面包目不斜视地走过那些店铺,他的脚步匆匆,准确轻巧地躲过了来往的热闹人群。 他正想着老家维尔维德的情况,心里担忧提前到来的冬雪会不会让粮食减产,又害怕寒冷让野兽从山里跑出来觅食,那么首当其冲就是住在林间的霍尔族遭殃。 他想得入神,但耳朵里一听见些微的嘈杂声便立刻回神——治安官带着城里的守卫们呼喝着把行人赶到道路两边,一路飞奔清出一条宽敞畅通的道路。 又是什么贵族来了么…… 尼德下意识把斗篷的兜帽又往下拉了拉。他站在人群里不前不后的位置,虽然想往后离人群远一些,周围往前挤的力道让他迈不开步子。 大家都想再往前站站看热闹,从拉车的马到车厢上装饰的流苏,贵族老爷们的事情总能让他们聊上半天。 尼德顺着人流动了动位置,他的斗篷被蹭乱了一些,兜帽下漏出几缕明亮的银色碎发。 他知晓自己边上的人大抵注意到了,所以边上才会听见几声猛地抽气的声音,非但把他往前挤的力道瞬间消失了,他周围还空出几公分没人敢靠近的真空带。 只有他这样的霍尔族会是明亮的银发,托那些吟游诗人满嘴胡话的福,他们分明拿钱办事信誉良好的雇佣兵,在平民眼里却宛如会吃人的恶鬼。 好吧,虽然提刀杀人,砍手砍脚拎着脑袋跟雇主结账这类事情,尼德也没法否认自己没做过就是了。 他心里耸耸肩,听着嘈杂声里逐渐靠近的车马喧嚣——几秒后他皱起眉头,眯眼往声音靠近的方向张望,车队还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但他确定自己听到的绝不是寻常马车应有的声音。 马蹄落地不会是这样沉闷的声响,马匹呼吸时不会有嘶鸣似的回音,车轮碾过土地时的动静,沉重得像是能把路压弯。 车队出现在视线中时,尼德一眼看到了车厢顶宝石折射出的璀璨辉光。 不,那不应该被称为“车厢”,分明就是一幢移动的精巧别居,二层小楼屋檐飞翘,檐下亮着灯火闪烁,墙壁上雕刻精美花纹,盘旋回转如缠绕的藤蔓。 尼德认出那是出自法师之手的保护魔纹,镶嵌在纹路中的魔晶提供了驱动魔纹的能量,也为这些花纹填充上斑斓明艳的瑰丽色彩。 寻常马匹不可能拉得动这样的庞然大物,锁链相连拉扯着车厢前进的是八头浑身披甲的角驹。那些足有两人高的驹兽力大无穷,漆黑油亮的甲壳让它们看起来威武可怖,甲壳上镶嵌着作为装饰的红宝石。 红色的旗帜铺展在角驹身后,上面绣着金色的狮鹫与白玫瑰,应当是主人的家徽。拱卫在周围的护卫骑着清一色没半点杂毛的白马,尼德看的是他们那一身精良的制式轻甲,那上面同样有狮鹫与玫瑰的图案。 张扬、奢侈、不可靠近。 刚才还叽叽喳喳看热闹的路人突然被剪了舌头似的没了动静——这样的阵仗绝非什么普通的贵族出行,他们默不作声地对着车架躬身行礼,垂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 毕竟看多了,真要被珠光宝气闪瞎眼的。 路西恩捂住脸叹气,他身在车厢里,却感受到了仿佛公开处刑般的暴/露感。 不,他没有不喜欢这架马车的意思,只要是有正常审美的人,谁都无法否认这架马车精美奢华巧夺天工,完全就应该是博物馆里的艺术品。 但路西恩的喜欢只限于远观,让他住在里面一路向北公开展出就没劲了。 穿越后他那破身体一直不怎么支持他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活动区域围绕自己的宫殿徘徊,所以好不容易能出去了,他还期待了一下欣赏着异世界的风景人文,像火车旅行那样抵达封地来着。 当然,看到这架马车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幻想破灭了。这么架金灿灿闪瞎眼的马车杵在那,傻子都知道里头是个大贵族,是以一路但凡见到人,路西恩看到的就只有弯腰行礼的一个头顶。 这跟他本人废不废没关系,只跟他是中央帝国的前皇子现公爵有关系,任何人都不允许他在外头“寒酸破烂”“有辱体面”,甚至他越废,外头堆砌的就越要金碧辉煌。 谁让这个世界贵族与平民的阶级社会还在天赋力量的排位之前,原则上再强的法师假如不是贵族,那还是要向路西恩这个废物行礼。 一切给他的豪奢富贵都只是为了维护这个社会的阶级体系罢了。 路西恩打了个呵欠,恹恹地拉上窗帘。 放眼望去乌压压一片脑瓜顶,他想看地标性景点索维娜神庙都只能看见个房顶尖尖,还得毫无礼数可言地抻直脖子瞪大眼,被安娜不认同的眼神往身上戳。 算了,何必呢。 …… 路西恩拉上了窗帘,尼德也从行礼的人群中顺利脱身,他仔细拉扯好自己的斗篷,才接着迈步往前走。 穿过索维娜城的中心广场,再走过几栋有漂亮花园的房子,便是铁匠药师们聚集的街巷。石板铺成的道路两侧高起,从兵器铺子药剂店里排出的污水顺势汇聚在道路中间的低洼处,流淌进街巷尽头的河里。 所以这条河的气味总是不怎么美好,河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绿藻,尼德从来没有在这条河里见过鱼,连接两岸的石桥泥泞湿滑长满绿苔,脚下不稳的免不了得下去受洗几回。 尼德抱着面包走过桥,因为刚刚多看了会贵族热闹的缘故,他从兼职的地方带回来的面包已经没了最后一丝热气,硬邦邦像根能拿去敲人闷棍的棒槌。 石桥另一边的房子就破败许多,房屋间的巷子里窸窸窣窣,也说不清是老鼠动静还是人的动静,暗处有眼神盯在尼德怀里的面包和扣着的腰包上。 ——在尼德摘下自己的兜帽后,那种鬼鬼祟祟的眼神就立刻消失了。 他们认出了他是个霍尔。 没有人想为了点蝇头苟利跟银发的霍尔对上,特别这不是一个落单的霍尔,而是一个和族人抱团的霍尔。 尼德属于一个十人的佣兵小队队长是比他年长两岁的同族伊西·霍尔罗耶,其余同伴毫无疑问也是同族,并且在霍尔佣兵、不,可以说在所有雇佣兵里他们都称得上水平相当不错的那一档。 几天前他们因为一个护送任务来到索维娜城,交了任务后刚刚落脚安定下来,没来得及和巷子里的“老鼠”们互相熟悉亲近,否则根本不需要他摘掉兜帽,老鼠们就能嗅到他身上不好惹的味道。 伊西小队的临时驻扎点在街角的一栋二层小屋里,专门租给他们这些雇佣兵的短租房,入住方便租金低廉,在业内非常受欢迎。 “我回来了。”尼德推开屋门,屋里的人正在擦这里怎么也擦不干净的桌子柜子,尼德还注意到刚来时坑洼泥泞的地也被填平压实打理得整洁许多。 他的嘴角微微往上提了提。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短期内不会再接任务,少说也要在这里逗留半个月一个月,生活质量能提高点不是坏事。 “迪路,就你在吗?”尼德问道,把手里的面包递过去,“伊西他们都走了?” “嗯。”迪路闷闷地点头,手在裤子上蹭蹭接过面包,转身把面包放到厨房去。 他的脚步一瘸一拐,左腿的下半截用木棍支着——某个探险任务里他被野兽一口咬掉了腿,要不是同伴拼命把他拽出来只怕命都要丢在里面。 可他也只捡回来一条命,落下残疾让他在任务里成了拖后腿的那个。按照霍尔佣兵们的规矩,队伍不会主动丢下他,而他自觉从前线退到了后勤的位置,整理收拾洗衣做饭一手包揽,以取得自己的那一份报酬。 不过等到他们小队什么时候再次回到故乡维尔维德后,迪路就必须得离开队伍自谋生路了,佣兵队伍不会带着个累赘再次踏上旅途。 厨房里温着热汤,迪路盛出一碗汤,把面包切下一小块掰碎泡进汤里,就是尼德的早饭。尼德三两口喝完拍拍肚子,挥挥手打着呵欠回了自己房间。 他们小队两人一间房,跟他同住的是队长伊西——这可是他打了一架才抢来的好室友,伊西喜欢整洁作息规律,不仅把自己的一半房间打理得井井有条,还会顺手收拾了尼德乱七八糟的床。 尼德扯开伊西洗晒过的被子幸福地埋进去,工作一整晚的疲惫瞬间涌了上来。 他得好好补个觉,新聘上的欢馆守门的活计比让他整晚蹲任务目标还磨人,那种娱乐场所的姑娘们要么怕他怕得要死要么对他动手动脚个没完,也就是可以签佣兵劳动约又报酬不错,他才愿意听着姑娘们干柴烈火的闭眼干下去。 不过伊西新接的那份活也没好到哪里去,贵族老爷们可比欢馆姑娘难缠多了。 这是尼德极少数庆幸霍尔“好”名声的时候,毕竟他的好队长可有副漂亮极了的好皮囊。 第4章 第四章 首先在这里,我们要聊聊雇佣兵们的工作问题,以及尼德所谓的“佣兵劳动约”。 而首先的首先,我们要明确的是,除非真的要钱不要命的,不然很少有雇佣兵会全年无休地接任务。 不说像探险啊押镖啊这种一个任务干完几乎脱一层皮,有时候就是想多接任务也不是总有合适的任务可以接,在待业情况下大多数雇佣兵会去找份零工兼职,一来不至于闲得骨头生锈,二来也赚点生活费避免坐吃山空。 ——除了金字塔顶的那极少数的队伍,会当雇佣兵的出来卖命为的是混口饭吃,任务酬金看上去高,实际扣掉兵器药剂修炼资源等等花销后后并不宽裕,加上雇佣兵的职业寿命短危险性高没有任何保障,聪明的都知道攒住钱为以后打算。 这种时候雇佣兵跟兼职雇佣方签的兼职契约就是契约的大体内容就是雇佣方以比市场价低的酬劳雇佣到一个质量更高的雇工,区域不同领主或城市政府还会对雇佣方有一定的税费补贴;而作为交换一旦雇佣兵接到任务,短期任务他们可以随时请假,长期任务甚至可以直接跑路都不用辞职。 佣兵劳动约的存在保证了雇佣兵在没任务的时候不会游手好闲成为社会不安定因素,同时也为雇佣兵提供其他基础职业技能培训的机会,为他们退休或伤残后需要再就业留条后路。 当然能接受雇工高流动性的工作往往不是大众意义上的好工作就是了。 尼德是晚上在欢馆守门,负责把醉酒闹事的客人拧出去,他们队伍里还有在赌场做保镖抓老千的,去黑市当保安镇场子的等等。 偶尔的偶尔,也有他们的队长伊西今天这样,作为快要突破的高阶武者,被索维娜城的所有者德诺索拉伯爵雇佣去做维尔维德公爵欢迎晚宴的临时守卫。 薪酬高,工资日结,管两顿饭工作内容也轻松,即使晚上的宴会要一大早去报道培训,也绝对是让人眼红的好工作。 待遇这么好的临时工作只有他们信誉良好的霍尔佣兵才能接到,毕竟今天可是一位前皇子现公爵造访,又要保证排场有足够的人手干活,又要确保现场安全所有侍从人员可信,一个实力不错的霍尔佣兵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上班路上伊西听了满耳朵那位维尔维德公爵进城时的大阵仗,什么豪华车厢什么英武骑士,什么不愧是从帝都来的大人物巴拉巴拉。 伊西去过帝都,在他十五岁第一次跟着队伍出任务的时候,他甚至在帝都见过皇帝出巡的车架,黄金与宝石与魔晶辉映的光能照亮大半条街。 那样的流光溢彩绮丽绚烂,伊西到现在依然能清晰忆起。 他不渴求,那宝石与黄金、穷尽想象也无法描绘的庞大财富所映照出的辉光,美得让他恐惧。 年轻的霍尔佣兵被唤起些久远的记忆,又很快烟云般散去。他心思回到今晚的兼职上,盘算着添上这笔酬劳自己的积蓄是否足够买一把新剑,好换掉用得快要卷刃的旧剑,路过行馆时他不可免俗地抬头多看了一眼。 那里面住着他的故乡维尔维德的新任领主,他不关心那位维尔维德公爵是扁是方,只希望公爵阁下别太急着加赋税征劳工大兴土木,今年的收成不太好,冬天又来得早,折腾起来会死很多人。 伊西由衷地如此希望。 …… 路西恩打了个喷嚏,咳嗽了两声。 北方的气候比帝都干燥许多,温度也要低一些,从马车上下来风一吹他就开始鼻子发痒喉咙不怎么舒服,急得安娜又是煮茶又是点熏香,在他耳朵边唠唠叨叨想让他去卧床休息,而不是在这里看那些破旧的陈年记录册。 看看那上头怎么都擦不干净的脏兮兮,刚拿出来甚至掉下来了虫子!天哪你能想象吗,纸页里头藏着那些肮脏恶心、会带来疾病的虫子! 安娜简直想一把火烧了她眼里的疾病传染源,也就无法理解为什么路西恩要把这些册子从档案馆里翻出来——为此新来的侍从官跑了三五趟,到现在都还背地里抱怨不停,还要让这些东西占据本就不怎么充裕的行囊。 有放那些书箱的空间,她能给路西恩多带十几套衣服配饰还能多塞几套床具,维尔维德肯定买不到路西恩常用的布料,出门前她恨不得一次性带上能让路西恩用一辈子的量。 “我都躺了一路了……” 路西恩裹在毛毯里嘟囔。孩子气的撒娇对安娜很管用,他很早以前就放弃浪费体力去跟安娜解释自己手里记录册的重要性。安娜是个典型的皇宫女仆,只关注路西恩身边这一亩三分地,不需要也没兴趣去探究更大一点的世界。 挺好的,方便管理。路西恩软着嗓音哄安娜去给他煮奶羹,手上抓紧时间又翻过一页资料。马车上安娜怎么都不愿意让他花费太多精力在这些文件上,大大拖慢了他的阅读速度,看到现在只看完了一半。 他在看的是维尔维德郡过去十年的人口田产税收的记录文档以及案件判决的卷宗,这些档案馆里压箱底的破文件谁都不愿意去翻,他不得不跟便宜大哥又对了场兄友弟恭的戏,才狐假虎威地从档案馆调出资料。 通过这些文件记录,他能了解到比系统数据更详细的产业结构、人口流动、治安情况,推测领地内大致的权力划分和宗教信仰比例,以提前调整自己上任后的发展策略。 比如说通过资料路西恩很确定,今晚德诺索拉为他召开的欢迎晚宴上,他必须找机会跟索维娜城的教会主祭聊几句——关于教会能做些什么,关于维尔维德郡的主祭能做些什么。 同为北方行省的教会主祭,索维娜城的主祭不可能一点不知道维尔维德郡的主祭。 比起其他庄园主工会乃至执政官等等“世俗权力”的代表,路西恩认为教会主祭象征的“神权”更为棘手。 帝国的主流信仰是光明教会,维尔维德郡同样如此,排除掉信仰月亮女神穆恩娜的霍尔族人,剩余人口里有八成以上是光明教会的信徒,这不仅意味着信仰,还意味着他们每季度会给教会交税,会义务给教会修神殿和修院。 收了多少税不是重点,现阶段天下太平帝国和教会都没有财政压力,走的都是轻傜薄赋的路子——帝国实行阶梯式征税政策,维尔维德这种穷地方的农牧业每年基本只十二税一,雇佣兵平均十税一,商人不超过六税一,如果庄园主们自己不定各种乱七八糟的税目敛财,即便加上教会的什一税对平民而言也不至于饿死。 这件事重点在于教会可以征税和征劳役——这本来应该是政府才有的权力,再向深处推一旦政府过于弱势,教会便可顺势拥有更多的可能权利:行政、立法、司法……进而主宰整块封地的发展。 路西恩可不乐意让别人决定自己的城市发展进度条,所以他必须让维尔维德的主祭听话。 当然,他无意对抗这个世界约定俗成的权利构成,最乐观的情况莫过于他能跟维尔维德郡的教会主祭合作愉快。 他由衷地,发自内心地,希望故事如此发展。 …… 天色渐晚,安娜为路西恩换上参加欢迎晚宴的礼服,因为大病初愈他又瘦了一些,肩膀到腰都空荡荡颇有余裕,使得德诺索恩伯爵看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关心他的身体。 “光明护佑,我恢复得还不错,多谢您的关心。”路西恩官方地答复他,系统苏醒后他的身体的确好了不少,起码能坚持跳完开场舞,再抓住自己要找的索维娜城主祭闲扯几句。 他问的不是什么机密的事情,旁人看上去也不过是离巢的雏鸟想打听点新家的消息,路西恩很顺利地听了一通维尔维德教会的伊莱诺主祭的八卦故事。 但他能听到的也仅止于八卦故事,路西恩听完便很有眼色地从交流圈里离开,得不到更多有用信息没必要多浪费体力交际,也省去了别人还要对他做足表面功夫的力气。 他用自己陪着便宜哥哥们演戏的丰富经验证明,那样可累人了。 路西恩揉揉额角,随口说了句自己有点累了,侍从便将他引到二楼的休息室。软枕熏香配上点心美酒,显然这个房间通常不是用来给人躺平咸鱼的。 房间的窗户向外能看到花园的景色,侍从为他推开窗散散满室呛鼻的香味,又安静地在一边如瞎子哑巴般听候差遣。 路西恩早就习惯了边上总有人跟着,习惯到可以直接忽略其存在。 他趴在窗沿,从二楼往下望去,渐冷的季节里看不见什么花草,月光清冷地铺满一地。 忽地,满地月色里闯入了一抹霜白。 ——明亮的、柔软的、轻盈的。 长及腰际的银色长发规矩地扎束成马尾,月光如水在发丝间缠绵。 路西恩被银色晃了眼,不自觉看得入神。他想那应当是今晚宴会的守卫,在例行巡查花园中有无异常。 他过于专注的视线没有半分掩饰,守卫先生敏锐地回头,对他投以锐利的目光。 月光照亮了青年的脸,月色溶进那双眼中。 真漂亮…… 路西恩听见自己叹息的声音。 那是个霍尔。 毫无疑问的,一个银发褐肤,再标准不过的霍尔。 可深色的皮肤在月光下分明流淌着蜂蜜一样甜美的光泽,还有那双眼睛——灿金色的兽瞳,让人联想到山林间的猛兽,冰冷血腥择人欲噬。 正是这样一双兽瞳给霍尔的种种血腥传闻增添了可信度,如果叫那些夫人小姐们与这双眼睛对视,大概要惊吓昏沉着要嗅盐了。 但路西恩此刻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想要…… 他听见自己对自己低声耳语,在脑袋里喋喋不休塞满他穿越后从未再听到过的狂热欲求。 像个不知餍足的讨厌熊孩子,对着货架上最漂亮的玩具娃娃尖叫。 我的! 那是我的! 第5章 第五章 路西恩许久没听见自己在脑子里对自己发疯了。 穿越后就再也没有过,就连系统觉醒这种大事他都激动得过于平凡,以至于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穿越坏掉了。 现在看来不过是生病太过消耗体力,这个世界也没什么能吸引熊孩子注意力的有趣东西。 ——不。 路西恩垂眸看着窗外的守卫先生,指尖隔着空气轻轻碰触那双眼睛。 他眼前不就是吗。 “守卫。”他开口,笃定自己的声音能被听到,“过来。” 伊西站在花园里,仰头去看二楼窗边的人,与路西恩对上眼的下一秒就移开了视线。 少年站在灯火与月光的交界线里,精致的眉眼被蒙上了一层暧昧温软的光晕——此后很多年,伊西都无比沉痛地将这一眼归为自己此生眼睛最瞎的一次,才会觉得少年清澈干净得像是月下白鹿。 在霍尔族的传说里,白鹿是月亮女神穆恩娜的坐骑,每晚踏着月光在夜色中巡游,只有心无杂念善良纯洁的少女才能看到白鹿巡游的残影,星子坠落般划过天际。 别问,问就都是月亮惹的祸。 导致伊西此刻眼里看到的,还是个【柔弱】【无害】【天真】的稚嫩少年。 他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半步,恭谨地俯身行礼,“夜安,公爵阁下。” 被少年的外貌稍微晃了个神不影响他正确判断对方的身份:能出现在这里的少年人,穿着华贵一身贵族气派,再加上苍白的脸色和瘦骨伶仃的体型,能符合条件的只有今天的主角维尔维德公爵了。 那不是他可以光明正大打量的人物。 于是伊西的视线落在自己靴子上的皮革纹路上,心里止不住嘀咕自己刚才是否吓到了这位帝都来的贵族老爷。他对霍尔在外的名声很有自知之明,也很清楚自己刚才警惕地瞪上一眼是什么样的凶相。 万一把人吓到就麻烦了,这可是维尔维德的新任领主,以贵族老爷们的任性麻烦程度,第一印象不佳很可能会牵连待在故乡的族人。 “我说——”路西恩开口,语调里压着让伊西心里警铃大作的情绪。 他听见那位公爵阁下指节敲敲窗台,像是呼唤自己养的猎犬那般,淡淡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过来。” 这次伊西听懂了他的意思了,并且显然这位阁下很不满自己还要他重复第二遍的拖拖拉拉。 出于完成任务的雇佣兵本能,伊西抬头判断了一下自己跟二楼窗户的距离,不是多么困难只需要他跳一跳的高度,窗沿下装饰的雕刻纹路正好用以落脚。 但是…… 伊西在公爵阁下的注视下冷静地划掉剩余的问题一二三四,往边上走了两步站到一个更合适起跳的位置,颔首道:“请您小心。” 话音未落他人已纵身跃起,又轻盈地踩住二楼窗沿下凸起的雕刻上落脚。路西恩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影闪过,那双漂亮的金色兽瞳便已触手可及。 他并不与他对视。 路西恩想大抵是因为身份差别的缘故,青年霍尔垂下的眼睫长而卷翘,是和发色一样的银白。 他伸手挽住一缕从霍尔肩头滑下的银发,在指尖缠着绕了个圈,“报上你的名字,守卫。” 凑得近了路西恩才注意到那一头银发并非直接束起,左耳耳侧并列编着几根细细的小麻花,藏在银发里一起高高扎起。 于是他又揪住了一根小辫子研究起来,语气漫不经心,仿佛对手上的头发更有兴趣一些。伊西弯了弯腰配合公爵阁下不太乐观的海拔,低声回答:“阁下,我叫伊西,伊西·霍尔罗耶。” “路西恩·芬里……”路西恩顿住,揪着伊西的小辫子往前扯——就跟拉扯着猎犬的项圈一般,伊西不得不顺着拉扯的力道钻了窗户进屋。 踩在屋里厚实地毯上站定后,伊西听见年轻的公爵阁下平视他的胸口很不贵族的咂舌,又接着没说完的话头重新自我介绍道,“路西恩·威尔·芬里维德尔·维尔维德。” 路西恩由衷感谢自己的母亲出身不显,要是跟便宜哥哥们那样名字里再加上母族的中间名,他真不保证自己能一口气把自己的名字背下来。 少年抬着下巴,下巴尖尖的弧度为他冷淡傲慢的模样增添了几分可信度。这样似乎也的确完美遮掩住了他此刻面对陌生人的生疏,以及那么一点点、伊西保证只有那么一点点的紧张无措。 可他分明就没有必要向一个守卫自我介绍,平民不会有任何机会用到这样一位贵族老爷的全名。事实上平民只需要知道贵族的尊称就够了,不那么遥远的几代之前,直呼贵族的名字还是更让平民进监狱里蹲几天的不敬之罪。 站在角落里的侍从都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深深觉得自己就应该是个真的瞎子聋子才会更好,可这位公爵不是他能腹诽评论的人物,他只能沉默,再沉默,沉默得仿佛这个房间里只有两个人。 伊西忍不住猜测——根据路西恩的种种传闻进行的合理猜测——他是不是这位公爵阁下人生中第一个面对面交谈的普通平民。 就像吟游诗人故事里被囚禁在高塔的公主,美丽、优雅、傲慢——但又是什么也不懂的白纸一张。 伊西因这足够进监狱的不敬联想哑然失笑,但他表面上依旧温驯地听从路西恩的指示关上窗户,又解下腰间腿上坚硬的护甲,规规矩矩在屋里唯一一把长椅上坐好。 “再左边一点,往后坐一点、太后了,往前,腿抬起来一点。”公爵阁下严格地调整他的姿势,审视许久才勉强算是满意地点头,在他旁边坐下。 ! 伊西条件反射就想站起来,下一秒路西恩的动作和压在他大腿上的分量又迫使他坐回原位。 “放松点。”公爵阁下拍拍他的膝盖,显然对躺下时枕到硬得像块木头的大腿很不满意。 好吧。伊西默默叹气,强迫自己放松肌肉,免得硌到公爵阁下尊贵的后脑勺。 大概是房间里大大小小快二十个软枕没有一个能让维尔维德公爵舒舒服服地躺下,才随手从外头抓了他这个路过的人肉枕头来用。 伊西不得不说,只是坐着不动当枕头给他安心的熟悉感。在贵族家里当守卫就是得有把自己当木雕石塑的自觉,再说这也就是当个枕头,当年他还碰到过拿他当柱子靠着干柴烈火的,总归贵族宴会上碰见什么都不奇怪。 他正催眠着自己是个不说不听的枕头,舒服躺下没几秒的公爵阁下再次向他下达了新的命令。 “伊西。”路西恩开口,不紧不慢地控制着自己的语气,“给我讲讲维尔维德……我只知道那里的罗勒斯花很漂亮。” 他很好奇——藏得不错只流露出一点小马脚的那种好奇,仰躺着抬起眼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就只能容下那一个人的身影。 比起一个贵族,他表现得更像一个孩子。 瞬间伊西感觉心口被击中了,被蓝色的、明亮的、小鹿般干净又无辜的眼神击中,心脏柔软地为之颤动。 他不由自主地微笑,嘴角试图扯起一个更适合面对孩子的弧度。 “好……”伊西舔舔嘴唇,哄孩子一样给路西恩讲起维尔维德的故事,不过距离他上次回维尔维德已经过了四五年,他又是早早出来闯荡后没怎么回去过,能讲的也就只有小时候在山里胡闹乱窜,还有族里老人唱着的神话传说。 伊西不擅长讲故事,前因后果的流水账异常单调。听着不断重复的“然后……”“然后……”“然后……”,路西恩就知道霍尔族的孩子肯定不学修辞课,倒是叙事诗唱得还在调上,可惜前面童年故事过于催眠,伊西两句没唱完路西恩就先睡了过去。 睡过去前的最后一秒,路西恩满意又不怎么满意地看着系统界面里更新出了新的人物信息。 【伊西·霍尔罗耶】 【伊西·霍尔罗耶在山林里出生。 生育吞噬了他的母亲,疾病吞噬了他的父亲。 他相信总有一天也会有什么…… 把他吞吃殆尽。】 伊西不是他的下属,所以路西恩只看到了这样的几句描述,语焉不详又细思恐极,倒是很适合拿来玩海龟汤之类的饭后游戏。 路西恩选择性忽略了脑袋里叫着我来吃我来吃的熊孩子尖叫,虽然他已经脑补出自己举着刀叉对伊西馋涎欲滴的诡异场景。 好吧,好吧,走的时候把伊西一起带走总行了吧。 霍尔佣兵没有什么不接的生意,只要任务酬金给得足够丰厚,刀山火海他们都能眼睛不眨地往里闯。 何况路西恩只是需要伊西陪着他回维尔维德——能借着任务回家还有钱拿,路西恩想不出伊西会拒绝的理由。 他把这个诱人的胡萝卜高高挂起来,就顺利地糊弄住了宴会结束后发现“玩具”不会跟着自己回家的吵闹熊孩子,这样给点甜头哄孩子的技术路西恩熟练之极,一度觉得有糊弄熊孩子比赛他肯定能拿第一。 要不然他上辈子绝对坚持不到那么后面才死到穿越,路西恩个人认为穿越后脑袋里安静老实了足足八年,除了生病也跟知道上辈子翻车的罪魁祸首是谁有关。 熊孩子嘛,做错了事就两手一摊躺平装死,把烂摊子留给大人收拾。 …… 啊,请千万别误会,路西恩发誓自己没有发疯。 虽然他习惯性把自己的过于忠实于欲望的糟糕部分拆出来便于管理,但他(上辈子)有三甲医院开出的检测报告,证明他距离完全崩溃还有长长长的一段距离。 他只是和诸位一样再平凡不过的正常人罢了。 第6章 第六章 此时打卡下班的伊西还不知道有送钱的任务即将找上门,事实上结算完宴会守卫的薪酬之后,那位过分年轻的公爵阁下就和宴会上看到的其他事情一起被他封箱钉死埋进记忆深处,这是他们霍尔佣兵的职业道德。 活儿干完了就把事情都忘掉,雇佣兵的记性不用太好。 不过因为陪着公爵阁下睡了一觉,人肉枕头当得尽职尽责,这一次他拿到的酬劳格外丰厚一些,落在手里的六枚金币闪闪发光,令他的心情无比愉悦。 管家先生还打包了不少宴会上剩下的点心给他们,基本上所有宴会上的点心都无人问津,一般剩下的就会这样拿给仆人守卫临时工们分掉,属于干这份活的隐□□利。 伊西把工钱仔细揣进腰包里揣好,披上斗篷拉低兜帽,计划着这笔钱买了新兵器后还能和同伴们小小的奢侈一下。 比如去酒馆来几杯清澈甘醇的麦酒,点几份厨娘的拿手菜换换口味,迪路的手艺只能说能填饱肚子,条件允许谁都想吃点好的。 其他人怎么想伊西不敢保证,尼德那个贪吃鬼肯定第一个举手欢呼。 伊西一直觉得尼德愿意捏着鼻子去欢馆守门,欢馆晚上水准在线的夜宵供应功不可没。 嗯?为什么伊西会知道欢馆供应夜宵? 这就跟他会从宴会上打包剩下的点心一个道理,欢馆那种地方浪费的食物只多不少,尼德时不时就能拎点好东西回来给大家开个荤。 索维娜城晨光将明的街上,风中送来来自更遥远北方的寒意。 伊西紧了紧领口,眯着眼仰望天空,清晨的阳光柔和温暖,刹那驱散了那一丝丝寒意。 他想维尔维德此时,应当已经是银装素裹的雪国了。 …… 冬天的第一片雪花落下后,很快便是第二场雪,第三场雪。料峭寒风从高山滚滚而下,将穆恩山脉的满山苍翠染上霜色。 山路变得湿滑难走,积蓄过冬能量的野兽在林间徘徊,寒冷逼迫它们为争取更多食物而厮杀。接连好几天,山上吹拂下的风中透着血腥味,野兽的咆哮嘶吼不分昼夜地回响,惊得孩子整晚啼哭。 又一队冒险者狼狈不堪地空着手从山里逃出来,所有人都知道,穆恩山脉的封山季提前到来了。 这是穆恩山脉最狂暴最躁动的时节,整座山脉如同一头饥饿凶残的野兽,捕食所有送上门的血肉充饥。 往日冒险者与商人络绎不绝的山下市集冷清了下来,夏天搭起的帐篷被拆成木头和兽皮运走做别的用途,要不了几天这里就会再次变成荒地一片。 靠着在市集做小买卖糊口的平民忧愁叹气,没有冒险者和商人,他们那些食物酒水还有日常用品的小摊便没有生意,因为天气变冷一下子少赚一两个月的钱,想想都知道这个冬天会格外漫长而煎熬。 农民也在发愁,天气寒冷大雪突降毁掉了他们下半年的大半收成,变化的天气又带来了病魔侵袭,农舍里时常传出咳嗽喷嚏的声响。 治疗药剂要钱,教会圣水也要钱,还有各种税租压在头上,一层层收割去他们劳作整年的积蓄。 这些变化反应在数据上,就是路西恩睡醒一睁眼,就接收到来自系统的迎面暴击——本就没多少的各项数据大跳水,于是城市建设度一夜之间缩水将近三分之一,血淋淋的数字看得人心脏停摆呼吸不能。 路西恩证明,这绝不是夸张修辞的形容。 他比系统刚觉醒那会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他的生命值跟城市建设度直接挂钩,当天晚上他就再次被高烧咳嗽按在床上爬不起来了。 路西恩比谁都习惯生病的感觉,这种级别的难受虚弱原本只能算是他的日常状态,可他才享受了半个月的舒服日子,不会咳嗽到呕吐不会浑身发冷颤抖痉挛,他甚至可以安安稳稳地睡到自然醒,在宴会上跳完一支开场舞。 他的身体都记住了那种感觉,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要令他上瘾的快乐,脑袋里的熊孩子哭泣吵嚷,想再一次品尝那种飘飘欲仙的甜蜜滋味。 他会为了那种感觉拼尽全部。 如果系统想找个拼了命也要发展领地的宿主,那它应该是绑定到了个不错的选择上。 不过首先,路西恩得给熊孩子喂块糖,让他把嘴闭上。 “我睡不着……浑身都很疼……想要那天陪我睡觉的守卫。”路西恩咳嗽着向安娜表达诉求,“他叫做伊西,是个漂亮的霍尔佣兵。” 因为病痛他显得柔弱可怜,脸色苍白两颊烧红,说出口的每句话都像在说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没有人能对这种模样的路西恩说不,哪怕他那位铁血强权的便宜父亲都中过招,何况母亲般把他养大的安娜。 看着女仆长气势汹汹出门的背影,路西恩知道伊西最晚明天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而且支走了安娜,她手底下的女仆胆子小,只敢远远在门口站着等吩咐,也就给了路西恩独自放松下来,好好思考该怎么解决过冬问题的私人空间。 提前到来的冬天意味着对领地的全面打击,最基础的各类农产品歉收减产,粮食供应不足很多人就有饿死冻死的风险。 与此同时这个世界的轻工业,或者说工匠,比如铁匠金匠裁缝之类的基本全部是个体户,自产自销工商一体,销售范围的局限性极大,一旦本地经济萎缩,平民只够温饱手里没闲钱去买东西,就会有一大批工匠和小商人因为没生意而破产。 重工业方面路西恩倒不用太操心,魔法世界的工业发展水平大家都懂,维尔维德能称得上重工业的只有一个铁矿和一个小型晶石矿,在整体产业里占比很小。而且这两个矿场以前属于国家财产,现在归他这个领主所有,里头干活的又都是流放犯,在他自负盈亏的前提下只要保证人别死里头,基本盘就还是稳的。 至于再往上还灰着的文娱科三项数据……这三项完全可以总结为精神文明建设,但凡上学时候政治课好好听了的人都应该知道,饭都吃不饱怎么可能有本钱发展精神文明。 路西恩在枕头上换了个位置,脸颊贴在丝绸布料上短暂地给脑袋降温。 果然,首先得解决的还是吃饭问题。 奉行“不知道从哪开始就先着手最基本问题”的原则,路西恩很快决定了行动的初始方针——想办法尽快搞批粮食。 他对粮食的迫切需求跟维尔维德的产业构成有关。 维尔维德的耕地很少,又几乎全部掌握在庄园主手里,佃租的田地税非常高,而紧邻着的穆恩山脉又是冒险者和雇佣兵的掘金场,再加上霍尔佣兵的存在,以上这些因素导致维尔维德本地的农民很少,铁匠皮匠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工匠和小商人居多,换句话说就是要拿钱买粮的人口占据多数。 因为常住人口只有不到两万,正常的年份里维尔维德自产的粮食勉强可以供应上需求,可到了气候不好粮食减产的时候,就必须从外地买粮或者开仓放粮来缓解压力。 路西恩看过维尔维德这十年的产粮数据,农牧官没有给他瞎报数据的话,留给他的官方储备粮并不足以支撑过这个冬天。 他得尽快买到粮食——此处路西恩重点标红了【尽快】。 虽然现在还没有表现出来,但维尔维德提前入冬也意味着整个国家都在提前冷起来,这个冬天至少北方各地的日子都不会好过,粮食减产供不应求,假如等他到了领地再想买粮,很可能有钱都买不到。 而且他【现在】就很有钱,该发给他的安家费一个子都没少他,他用不到却很值钱的修炼资源堆成山,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等粮商坐地起价呢。 钱的作用不就是买东西,否则跟金币银币跟垃圾有什么区别。 “咳。”路西恩咳嗽一声,支起身往枕头上靠了靠,站在门边的女仆立刻走上来,一边帮他调整身后枕头靠着的角度一边轻声询问他是否需要叫医师或者祭司。 “叫威廉姆过来。”路西恩拒绝了医师或者祭司,选择了自己的护卫队长威廉姆。 按正常情况他更应该叫自己的侍从干跑腿买办的活,但那个自己受封后被新塞进来的侍从长废话太多,面板上的个人数据也相当一般。 嗯,撑死了一张N卡。 路西恩心里评判着自己手里的牌。数据版面表现最好的是他的女仆长安娜和护卫队长威廉姆,数据均衡有突出项目,个人特长跟职位的匹配度高,可以归为SR水平,不管给他这个废物打工是不是服气,起码工作态度端正。 护卫队和便宜二哥送的奴隶里也能筛出不少R卡,数据有缺陷但不影响正常使用,个别还在其他方面有可能自己都不知道的天赋特长,让路西恩想劝人转行。 路西恩想了想,修改了这个说法。 他不是想劝人转行,是已经盯好了人想好了使用方法,只等到了领地马上就把人安排上。 他根本没必要浪费精力去“劝”人转行,反正他是领导,都得听他的。 第7章 第七章 路西恩思考着要如何把手里的牌利用价值最大化时,身为护卫队长的威廉姆正盯着下属们安排巡逻工作,顺带敲打几个消极怠工的家伙。 威廉姆知道这群年轻人的心思。会被丢进他这支去维尔维德队伍里的都是没背景没后台但又有些能力的年轻人,骤然离开繁华帝都去往荒芜北疆,基本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一个个的免不了惶惶无措又有些怨气,以及把气撒在日常工作和最上面那位公爵头上。 真要说威廉姆也没比这群青瓜蛋大几岁,不到三十岁做到队长的位置称得上青年才俊,一朝三级连降到路西恩下头,岂不是更该一肚子怨气。 可工作就是工作。 而且那位从皇子被流放到穷乡僻壤小地方的公爵阁下,才是他们之中最为不甘怨恨的那个才对。 若是被抓住了小辫子拿来撒气,他这个护卫队长也保不住手底下没脑子的蠢货。 手里的活干到一半被路西恩叫来的威廉姆面无表情,周身漂浮着让路西恩颇感熟悉的打工人气息。 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心里骂得震天响不影响面上恭恭敬敬领导说得都对。 打工人威廉姆躬身行礼,不等抬头就听见他的大领导开口道:“维尔维德下雪了,我要买粮食。” 请原谅威廉姆反应了三秒,也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前后有什么因果关系。讲道理维尔维德就是灾荒到颗粒无收也不会饿到路西恩这个有皇室背景的公爵,何况只是下了点雪。 他只得将其归为路西恩实在病得不轻,但不影响他装作自己很明白地点头应下这桩差事,脑子里暴风式开始列计划排日程考虑各种方案,同时询问领导有没有具体点的要求。 要什么样的粮食,要多少,而且他们没几天就得启程出发,粮食什么时候要也得说清楚,这是威廉姆第一次给路西恩干活,没有任务提示他很难做的。 于是威廉姆就听见自己那位塔上公主般天真任性的大领导告诉他,他要买到能让领地上民众都能吃饱过冬的量,时限是离开索维娜城前。 理所当然到仿佛粮仓是他家开的一样。 再说“让领地上民众都能吃饱过冬的量”是什么见鬼的计量方式,威廉姆连自己一顿要吃多少都没计算过好吗。 光明神在上证明威廉姆花了多大力气没当场翻白眼,路西恩接着许诺给他的高昂预算都没能消减他到了嘴边的脏话连篇。 小孩子都知道,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塔上公主又松松手指——“反正我也用不上”,那位这么说着,指头缝里先漏给了他一票魔晶做完成任务的奖金。 出自皇族内库,有钱都买不到的上等魔晶。 威廉姆一脸严肃掩盖着心里的超大声逼逼,他深吸一口气…… “一切将如您所愿,阁下。” 钱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他给得实在太多了。 …… 此刻的威廉姆,与他素未谋面的伊西达成了共识。 只要给得足够多,没有霍尔佣兵不敢接的任务,何况只是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贵族当□□保姆,悠闲坐着躺着把钱赚了还能回趟老家的好事情,伊西爽快得生怕雇主反悔。 然后他才跟雇主提起细节条款,比如他的队伍能不能跟着一起走,比如任务包不包吃住,再比如给不给报销车马费——他们这行赚的都是辛苦卖命的钱,能省一个碎角就是赚一个碎角。 伊西精打细算,一双兽瞳闪烁着金币闪亮的光。 “……”安娜张张嘴,又闭上嘴。 身为皇宫女仆,安娜从没见过这等讨价还价的场面,甚至这是她第一次踏足佣兵工会,所以没撑过两轮就被拥有丰富讲价经验的雇佣兵看破底牌在正常不过,好在伊西也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没提出什么让她不满的过分要求。 反正安娜看来都是花笔小钱就能解决的事情,不及满足路西恩哄他高兴万分之一重要。 过分吗?路西恩想要的过分吗?! 安娜大笔一挥签下任务委托书,眼神灼灼盯着伊西那张路西恩说漂亮的脸。 她的小殿下只是想要这个漂亮的霍尔佣兵陪着睡觉而已啊! “我们现在就走。”安娜拽住了伊西,巴不得立刻让他出现在路西恩的床上。 伊西却表示他得回去收拾收拾,起码换件能去见贵族老爷的好衣服。 安娜停下,打量伊西的衣服三秒,接着把他往外拽,“我们现在去买。” 从伊西的衣服推测他的消费水平,衣柜里再好的衣服也不是能出现在路西恩面前的东西。 …… 索维娜城的中心广场周围一圈,流动着整座城市乃至整个北方行省最多的资源、金钱、劳动力,也就是索维娜城的CBD——西边挨挨挤挤的几幢三层小楼是诸多商业行会的集中办事处,东边高矮不一的房屋属于法师工会、武者工会、雇佣兵工会等等大型工会。 而中心广场的东西两个半圆交界处,北面交界点坐落着城市会议厅,南边的索维娜大神殿伫立,祷告堂尖而高的房顶向着天空延伸,神殿的墙壁雪白,窗户和屋顶镶嵌着颜色斑斓的魔晶,周围蒸腾出一片变幻绮丽的虹光。 既美丽又神圣,但也是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战乱时这座神殿庇佑了不知多少流离失所的平民,不论法师的禁咒还是骑士团的冲锋,都被这片轻飘飘的虹光拒之门外。 威廉姆驻足在神殿前,和所有路过的光明信徒一样俯首,轻轻颂念一句“愿光明护佑。” 他的最终目的地是西边几幢三层小楼中的某一幢,但现在他要去的是那几幢小楼之后,白天也依旧热闹的酒馆街。 大大小小的酒馆客栈聚集在这,酒和美食的香味像个小勾子,隔着好远好远就为客人指明方向,还有不少店铺装着施加了魔法的招牌,色彩闪耀引人注目,如果是夜晚,这条街灯火绚烂得叫人如坠梦中。 威廉姆在这条街上来回走了一遍,挑了其中一个酒馆坐进去。他的钱袋里揣着沉甸甸的金币,这是他向路西恩汇报自己的初步工作计划后路西恩丢给他的“任务备用金”,让他动动脑子自己努力加油干。 ——什么都来问我行不行可不可以,你干活还是我干活? 以上是公爵阁下的原话,威廉姆还能回忆起路西恩托着下巴撇着嘴,傲慢到可以拿来给贵族老爷们当参考模板的娇惯语气。 显然,威廉姆的顶头上司对下面人的工作细节毫无兴趣,只要能在规定时间拿出他要的东西,他才不管威廉姆是偷是抢还是杀人放火。 任务自由度很大,威廉姆却已经提前觉得疲惫起来,一想到自己未来不出意外要跟公爵老爷绑定到死,鉴于公爵的身体情况,说不定人死了他还得给那位的儿子孙子打工…… 只要想想这样的未来,威廉姆一颗被上等魔晶点亮的心就累得想短路。 “来杯——”坐在吧台边看了眼酒水单,他毫不犹豫地点在了最贵的酒上。 花的又不是自己的钱,何必为上头不差钱的那位省钱。 威廉姆出手阔绰,酒保自然殷勤,一边给他倒酒一边大声夸赞他的品味好,把自家的酒吹得天上有地下无,仿佛倒进杯里的不是酒,而是神明欢宴上的琼浆。 威廉姆随口应了几句,他没否认自己是外地来此的客人,又透出两句帝都的美酒如何醉人,没过多久他等的人就自投罗网,落座在他身边搭话。 这是专做外地人买卖的地头蛇,他们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在各个行当都有自己的人脉,假如是某些小城市的地头蛇,城里大半的人他们可能都认识。 如果人生地不熟又有麻烦差事,那么一个业务熟练的地头蛇会是最好的引路人。 唯一的毛病不过是要小心行事,别被骗了。 威廉姆熟悉这些,或者说他会被路西恩找来做这桩差事,除了他是路西恩手里唯二的SR之外,他的初始人物资料里还提到了他是行商家的孩子。 所以他从小跟着商队四处漂泊,各种门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讨价还价的本事总比安娜强。 威廉姆学习记忆里父亲的模样板起脸,不露声色地接了两句试探的话茬。 找上威廉姆的地头蛇,甚至知道他是跟着维尔维德公爵从帝都来的。 “公爵老爷来的那天,您就在队伍最前头。”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说起时眉飞色舞,颇为得意于自己认人的本事,“那气派真的,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过奖了。”威廉姆摇晃着酒杯,顺着递过来的台阶一步步进入正题。 他给钱大方,后头站着的又再怎么说也是位公爵阁下,做生意谁会在意对方是个法师武者亦或者废物一个,是以威廉姆没花多少功夫,就被恭恭敬敬地领进了中心广场西边的一幢小楼里。 守门的是个霍尔佣兵。 褐肤银发的雇佣兵盯着威廉姆看了几秒,才移开脚步让他们进去。 他穿着厚重的皮靴,脚步落在地上却没有半分声响。 这幢小楼的三楼有一间小小的办事处,属于行会【满穗】——东方行省最大的粮商行会。威廉姆时常在帝都的店铺里看见满穗的徽记,从最大众的口粮到昂贵的珍稀食材,满穗的粮商手里流通着这个国家近一半的食物。 但满穗在索维娜城只能拥有小小一个房间的办事处,相应的也就是小小一个房间的生意量。虽然他们一直想发展北方行省的生意,但北方行省的粮商行会也从来不是吃素的。 “您好。”招待威廉姆的负责人满脸笑容,热络又不显谄媚,“我叫做皮尔洛·皮尔斯,是满穗在北方行省的工会长,皮尔斯粮铺的经营者。” 第8章 第八章 “粮食是必须的。”伊西捧着书本,逐字逐句地诵读。他读得很慢,低沉磁性的声音混在馥郁微涩的熏香中,在房间里熏染出醉生梦死般轻飘飘的氛围。 “即使最强大的骑士也无法战胜饥饿,令光明照耀的神祇,也需向丰收女神俯首……” 没有长剑也没有皮甲,过于柔滑的丝绸布料贴在皮肤上的感觉叫他浑身不自在,他盯着书上的文字,让自己的注意力不要被近在咫尺的某位公爵阁下所分散。 这份坐着躺着就把钱赚了的工作,着实没有他想得那么轻松、 而当领导的快乐呢,就是下面的人在外头奔波劳碌辛苦工作,路西恩却能躺在漂亮的霍尔佣兵腿上,一边懒洋洋把玩青年顺滑柔软的银发,一边低哑柔和的声音为他念吟游诗人出品的冒险故事。 故事主角是位杜撰出的霍尔佣兵,飞檐走壁神出鬼没,活像墓地里爬出的幽灵。 是以故事的真实度有待商榷,但吟游诗人的文字水平比伊西干巴巴的“然后然后”好不知道多少倍,诗句般为路西恩铺展开一片宽广而有趣的图景。 他没见过,只从身边人的口中零星听过想象过的奇幻世界。 伊西读完一页,翻页后突然卡了壳,路西恩耐心地等了他两秒,突然意识到什么,伸手把书够下来看了一眼,“这个字不认识?” “……是。”伊西不知道该不该腹诽路西恩的反应迟钝,但考虑到路西恩的成长环境又觉得他迟钝得合情合理。 正常人谁会丢给雇佣兵一本书让他念,好像是个人就应该认字一样。 路西恩眨眨眼,他并非没有这方面的常识,很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的文化普及率没那么高,但他穿越前和穿越后所处的环境,的确都给了他这个世界人人认字的错觉。 难怪他把书丢给伊西让他念的时候,对方一脸欲言又止有很多话想讲的样子。 “学校呢?你去过吗?”路西恩颇感兴趣地发问,伊西会基本读写,意味着他必然接受过教育——不太成系统的、相当基础的启蒙教育。 伊西想了想答道:“没去过,但常用字基本都认识。” 能读会写才不至于在委托任务书上被雇主坑,部族里面的老人会教他们基础读写,而执行任务的时候也会由于任务需求被动或主动地扩充知识储备量,伊西甚至会帝国周边几个国家的简单文字。 但他的确没有正经上过学。 这世界称为学校的只有两种,一种是光明教会下属的教会学校,传播教义的同时会教授学生文法算数之类的基础技能,有魔法或者武技天赋的学生会额外开小灶教学,培养出来就是教会祭司和守护骑士的后备军。 另一种则是背后由大贵族支持开办的私立学校,教学资源丰富课程多样,每年为帝国输送大量优秀人才。如果路西恩的身体没有这么糟糕,他很可能会被送到这种学校里搞些艺术哲学文学类的专业,然后成为艺术家或者学者。 没有特殊天赋的贵族后代比较好的出路就是这类职业,高雅好听还不会被排斥出社交圈,干得好说不定还有弯道超车的机会。 然而以上这两种学校伊西都进不去。 教会学校确实一直标榜有教无类不问出身,但学费高昂不说还得是光明神的信徒才行,伊西这种异教徒连踏足神殿都不被允许。 至于私立学校……那是贵族专属。 “这样啊——”路西恩挑了挑眉,点点书上伊西卡壳的部分自己念完那半句,放开书页又舒舒服服地躺回去,“继续。” 刚刚一瞬间他稍微想了一下普及义务教育的可行性——穿越文里搞教育普及属于被写烂了的基本操作,他的领地属性里也确实有文化和科学两个需要普及教育来提升的数据项,但搞教育属于又跟教会抢饭吃又分贵族的蛋糕,根基不稳又操之过急可能会把自己搞死。 先写在计划表里好了,既然是他要刷的系统数据,那就总会有需要的一天。 路西恩想着,就顺手翻了翻自己的兑换列表里有没有什么能用到的东西,数据不够没解锁也可以放在购物清单里,免得将来忘了或者找不到。 幼儿启蒙教育…中小学课本…… 再来点教辅…… 路西恩想了想,又添上了一整套的教资备考教材,从教学能力到教育心理一应俱全,将来怎么的也能给他填出一批能用的教师来。 此刻路西恩闭着眼沉迷系统的样子在伊西眼里,就是自己终于把这位给哄睡着了。他心里松了口气,很有职业素养地读完了手里的冒险故事,才礼貌地对这个垃圾故事翻了个白眼。 吟游诗人那弱鸡样子懂个什么冒险,看完开头伊西就知道这故事跟绝大多数霍尔佣兵的故事一个水平,八成以上源自创作者的自由想象,并且由于受众群体是路西恩这种天真小贵族,几乎没什么血腥暴力少儿不宜的桥段。 小心放下手里装帧精美的书本,伊西心里忍不住又小声逼逼了两句贵族的奢侈,这么好的纸张用来印点有意义的东西多好,印什么狗屁不通的冒险故事。 天天看这种东西,难怪都十六岁成年当领主的人了,还天真娇惯得宛如塔上公主。 伊西克制住自己想伸手捏捏公爵阁下脸颊的冲动,这场病消磨掉了路西恩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脸上挂不住肉瘦得凹下去,看着手感就好不了。 伊西如此有理有据地说服了自己,靠在床头放空大脑,任由着越睡越往他怀里钻手脚已经塞进他衣服里的公爵阁下摆布,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枕头。 这里路西恩必须得解释一下,他并非故意占人便宜,而是因为身体缘故治不好的手脚冰凉,伊西一个雇佣兵又血气充足体温高得像个暖炉。 虽然路西恩睡着了也能克制自己不乱动,奈何脑袋里的熊孩子对欲望更诚实,他只是专注研究兑换列表一时没管住的功夫,手脚就自觉塞进了更暖和的地方去。 伊西倒是半点不觉得路西恩会口味奇葩到对个霍尔佣兵有什么想法,不仅体贴地帮他盖了盖被子,调整到一个更方便路西恩蜷缩进来的姿势,还对着不知何时站在门外的威廉姆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睡觉呢。 所谓领导,不就是你绞尽脑汁跟人谈完生意回来,却发现他睡得舒舒服服,安静恬然俨然一副人生赢家的可恶嘴脸。 威廉姆深呼吸,再深呼吸,后退时“一不小心”撞上了桌子。厚厚的地毯吞没了桌腿摩擦地面的声音,桌上的花瓶茶杯熏香炉却是不可避免地碰撞出几声轻响。 伊西立刻感觉身上压着的人动了动,含糊地咕哝两声。 “……嗯?”路西恩半睁开眼睛,又眯起眨了眨,睡得有些昏沉的样子,“……怎么了?” “日安,公爵阁下。”威廉姆躬身,竭力不要把问候念得太咬牙切齿。 看看外面的大太阳!看看我疲惫的脸!睡什么睡!你他妈睡什么睡! 给我起来听工作汇报! …… “……日安?”路西恩坐起身,像是还没完全睡醒,盯着威廉姆反应了一会,才慢吞吞问道,“事情都办妥了?” 他话刚开了个头,伊西立刻起身往外走,不在自己工作范围内的事情一律不看不听。这都是血淋淋的经验,他们霍尔佣兵再怎么出了名的嘴巴严记性又不好,也不妨碍总有几个雇主觉得死人才会永远闭嘴。 威廉姆挪动脚步给伊西让了让路,就当自己低着头看不见路西恩因为伊西离开露出不满的表情,等人出去把门关好才回答道:“关于采购粮食的事情,我谈了几家粮商商会,其中三家有充足的现粮可以卖给我们,一家是东行省的商会还有北方这边的商会【秋仓】和【路易吉兄弟】。不过北方的粮价普遍偏高,他们知道今年这边气候不对,抬价很凶。” 他不光跟满穗的皮尔斯谈过,也去找了其他几家商会,货比三家多收集些情报总不会出错。 “我写了一份总结,您可以看一下。”威廉姆递上自己辛苦奔波的成果,当然他知道路西恩大概率对这种东西没兴趣,直接进入口头总结环节。 “综合下来满穗是最合适的。虽然运输上会比北方这边买多花一些时间,但也不会超过五天。品种可以提供麦和豆两种大众口粮,价格我压到麦十六碎角一斤,豆子十二碎角一斤,这差不多是今年市价的八成,蔬菜和肉类我们需要的话他们能定期送货,不过因为食品类运输不能使用空间载具,运输费用要另计……” 威廉姆说着说着就刹不住车地开始详细叙述各家商会的优劣,路西恩当背景音听着手上翻了翻他送来的总结书。 威廉姆属于典型教会学校教出来的学生,在非颂神文书上没那么注意修辞文法,准确表达意思即可,虽然在贵族眼里属于粗俗土气没什么教养的表现,但阅读起来方便很多。 讲道理写汇报公文不就是要浅显直白重点明确,一句话里七个修辞八个隐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搞密码战。 尤其是统计税收人口田地的文件,翻开第一页路西恩就充分地感受到这个时代实用文体发展的落后性。 他要看的是一个庄园有多少自由民多少农奴多少工匠,一个庄园属于谁有多少耕地每年交多少税,而不是“xxx伯爵二世的白马踏足于此,从此这块土地生长出果实与麦粒”的叙事诗,需要他自己在字里行间找重点。 怎么说……Excel真是个好东西,上班的时候他应该少骂几句的。 第9章 第九章 回忆起Office软件有多么好使,威廉姆交来的总结书就不太够看了,路西恩捏着公文边角抖了抖,理直气壮地嫌弃:“全都是字,我看得眼花。” 一句话把威廉姆堵得气憋在胸口差点没上来,轰隆隆在他脑袋里炸烟花。 “那您说……该怎么写?”威廉姆使劲捏紧了拳头,实在没办法把话说得不咬牙切齿。他绞尽脑汁跟商会谈生意,他辛辛苦苦写总结,现在还得在这被人挑刺…… 说到底他一个护卫队长为什么要干文官的活?不就该当场掀桌子撂挑子翻脸走人,反正这位公爵废得走两步都喘,要不是仗着出身好身份高现在坟上草怕不是都老高了! 威廉姆嘴角怎么努力也扯不起来,难掩嘲讽地顶上一句:“您说,我肯定改。” “……” 他看到路西恩沉默了几秒,不是那种被他顶撞生气或者被堵得哑口无言的沉默,更像是一种被他的激烈反应惊吓到而得思考下要怎么开口的沉默。 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一双眼睛盯着他不放。那双蓝得过分干净的眼睛里闪烁着威廉姆看不透的情绪,光沉在眼底,幽幽如海上浮冰。 刹那间房间里安静得仿佛时间停止,继而凝滞的空气堵在威廉姆的胸口,一点点把他肺里的空气往外抽。 威廉姆那噼里啪啦烧得他头脑发热的火气也跟着空气被一点点抽出去,在路西恩所投注的视线中哗啦过了一遍凉水,又一股脑地给他灌回透心的寒意。 他冒犯了一位公爵。 威廉姆突然意识到这件事。 他本不应该这么冲动,他的出身就决定了他要比其他同僚忍耐更多才可能爬上高位,商人家的孩子最擅长的就是笑脸迎人,哪怕他面前是其他任何……他都不应该…… “唉……算了。”长长的沉默后,路西恩又长长叹了口气,他撇着嘴小声嘀咕了两句,非常小声,但正处于紧张状态的威廉姆立起耳朵没错过半个字。 “都知道我是废物了,内务官就不能给两个有用的人吗……” ——听起来似乎是路西恩不该说威廉姆也不该听的抱怨。 平白被挂上“没用”标签的年轻护卫队长愈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而路西恩好像抱怨完就强迫自己接受了“派给他的都是比自己还废物的废物”的事实,揉揉脸无奈道:“拿几张纸拿支笔,过来仔细看着,我就讲一遍。” 复杂的函数计算做不了,徒手画表格再把数据对应填上去多简单的事情,路西恩三下五除二写完了一个商会的内容,丢给威廉姆让他照着这个格式重新总结一遍再给他看。 嗯,图表统计也要,柱状图折线图可是小学课本的内容。 对着威廉姆这样那样一通演示讲解后,路西恩感觉好好睡了一觉积攒起的体力消耗殆尽,于是端起茶杯润润嗓子示意威廉姆可以退下了,接下去依葫芦画瓢的事情总归傻子都会吧。 何况威廉姆还是张SR,画个表格的潜力都榨不出来的话路西恩还玩个鬼。 威廉姆呐呐,又道:“满穗的工会长说您若是方便,他们那边想上门拜见。” “这个再说。”路西恩已经窝回被子里,兴致缺缺地憋回去个呵欠,“不过要是有人给你送礼你就收下,老大不小了攒点钱才好成家。” 威廉姆挠挠头,结合上下文品出点“人已经很没用了要是还没钱该怎么办”的潜台词——他必须重申一遍,他这个年纪能做到这个位置放在哪里都是青年才俊,会被塞给路西恩当护卫队长纯粹因为他不是贵族出身,干得再好也会被排挤出权力中心。 但他也只能偷偷逼逼,面上还是得低头感谢领导慷慨不计较还允许他吃拿卡要,真是个值得下属鞠躬尽瘁的好领导。 威廉姆告退出门后左右看了一圈,在走廊角落里看到了刚才那个霍尔佣兵。伊西就站在走廊的角落里听候指令,不远不近距离拿捏得正好,又完美隐藏在不起眼的角落,像一个模糊不定的影子。 威廉姆走过去,“威廉姆·维尔罗,我是公爵阁下的护卫队长。”他自我介绍,主动释放出友好的气息,“有空比划比划?” 听上去不太友好,但的确是武者之间常见的示好方式,也难怪他们有时被法师们吐槽一个个脑子里塞满肌肉。 “伊西·霍尔罗耶。”伊西接下了来自威廉姆的橄榄枝,根据他和那位女仆长——现在伊西知道她叫做安娜——谈好的条件,他的队伍会跟着大部队一起启程回维尔维德,路上包吃包住,出于安全考虑很可能会跟护卫队凑在一起,那么跟护卫队长搞好关系没坏处。 就像威廉姆主动对他释放善意,大部分是因为公爵阁下对他似乎格外亲近。 威廉姆和伊西客套了几句,就急着回去写总结表格。其实比起写总结书还要思考措辞什么的,表格做起来只会简单,除了需要计算的部分比较让威廉姆头疼外,其余也就是对照着填空。 数字清晰,一目了然。 威廉姆对着算出来的表格和根据表格画出来的统计图,不得不承认这个格式比他辛辛苦苦写了大半天的总结书看起来清楚明白许多,某些款项上挖的坑也在计算结果和统计图下无所遁形。 不过这种格式的文书拿到帝都去肯定要被贵族老爷们嘲讽到地底下去,非但文辞浅显全是数字列举,还画着横横竖竖毫无美感的格线分隔,开门见山实用性最大化放在贵族语境里叫做粗鄙土气,也不知道那位接受最高标准贵族教育的公爵老爷是哪里想出来的这种奇怪的文书格式…… 等等。 拿着自己做好的图表看了一会,威廉姆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他看了看自己摊了半张桌子的草稿纸,又看了看被自己反复翻阅不知道多少遍的文字版总结。 ——刚刚他那位领导是不是就那么眼睛一扫,直接写完了表格? 威廉姆拉过路西恩写的示例数据又拿过自己的数据,左右对比仔仔细细看了三遍又验算一遍…… 一个数字…都没写错? 威廉姆知道这很荒唐,但是那一瞬间他的确冒出了“难道公爵是个天才”的可怕念头。 并且怀着他自己都解释不清的奇妙心态,威廉姆又抄了一遍自己写好的表格,把其中一个计算正确的数字改成了错误的数字。 表格交上去的时候,他一边偷瞄着路西恩的表情,一边心里面辩解自己没有在期待什么。 路西恩也的确没有指出那个错误,只是用让人怀疑他有没有在看的速度翻完了表格,又用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发呆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开口道:“跟满穗那边说,再便宜三成,我考虑见他一面。” 满穗确实是所有备选里的最优选,路西恩第一次看威廉姆送来的总结书时就得出了和威廉姆相同的结论、他承认自己就是在借题发挥好在上任前改掉属下的文书习惯,就算那些无用的长篇大论不影响自己吸收信息的速度,搞个表格清清楚楚的不香吗。 不过说起来,东行省的粮商商会啊…… 路西恩脑海里浮现出自己便宜大哥的身影。 他那位便宜大哥卢瑟斯的母家伊斯特公爵一族就是东方行省的大贵族,代代相传的法师家系,有权有钱有地又力量强大——这世界大贵族的必备条件一个不缺。 由于法师家系的传统,珍稀药材的栽培和魔法生物的饲育属于伊斯特一族的主业,但除此之外也广泛种植粮食饲养家畜,自给自足之余对外售卖,既然满穗是东行省最大的粮商商会,伊斯特家的庄园很大概率是他们的供货方。 甚至有可能满穗背后直接站着的就是伊斯特家的某一位,才能借势发展壮大至此。 而事实上,最后坐在了路西恩面前的客人,确确实实不是跟威廉姆沟通的皮尔洛。 棕发蓝眼的青年身姿挺拔,路西恩站着只能平视对方胸口。青年向他俯身行礼,未语三分笑,眉眼间透出温文尔雅的柔和气质。 路西恩让安娜给他倒了杯香气袅袅的白莲茶,叫屋里的侍从都去外面等候。 他发誓自己没有丝毫内涵嘲讽的意思,白莲茶可是东行省的高档特产,茶香扑鼻莲气楚楚还有调养身体的功效,要不是临行前便宜大哥送了两盒当礼物,路西恩都喝不到这种好东西。 “光明护佑您,公爵阁下。”青年温声道,“病中冒昧叨扰,还请您见谅。” “啊……你的确是挺麻烦的。”路西恩回应得实诚无比,“但你给得也多,伊斯特先生。” 他见过这个人,比较久远以前的事情了,人叫什么他也不太能想起来,但这张脸他记忆里出现过,便宜大哥带来给他玩的,和他一样是个没有魔法或者武技天赋的废物。 更具体他没印象,说明这孩子肯定不怎么好玩。 “不怎么好玩”的伊斯特先生笑容更深了几分,“既然如此,我也就长话短说吧。”他抚了抚膝上的褶皱,“殿下让我们在您需要的时候提供些帮助,您知道的,维尔维德离我们一族的领地并不远。” “所以您不必担心,我没有任何恶意。”青年恳切道,“我请求见您,只是想知道……” 他身体前倾,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路西恩的眼睛:“我只是想知道,将陛下和两位殿下、把所有人骗得团团转,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说着,语气里透着不自觉的狂热,脸颊微微泛起潮红。 “啊?”路西恩捧着白莲茶,水雾蒸腾模糊了他的表情,面对这个问题他眨了眨眼睛,满脸的茫然无辜。 感谢他的先见之明,房间里没留侍从,不然就得灭口了。 第10章 第十章 路西恩觉得伊斯特先生肯定是误会了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们小时候一起玩过的短暂时间给了他什么错觉。 “你在说什么呢。”路西恩的语气轻巧得仿佛在谈论天气,“这种话被人听到了可不好。” 但伊斯特先生无比笃定自己对路西恩的判断,从他第一次见到路西恩、不,从他第一次听说路西恩的存在,他就半点不信路西恩那所谓天真废物病秧子的人设。 一个废物不可能让卢瑟斯殿下看重到从母族给他挑选合适的玩伴,反反复复把家族里适龄的孩子翻了个遍,才拎出了当时被打发到小庄园里的他。 年龄合适,作为私生子察言观色是基础技能,是个废物但也是个读书交际想往上爬的努力废物,该会的都会嘴巴还算甜,作为给弟弟加油鼓劲增添生活乐趣的玩(wan)伴(ju)再合适不过。 伊斯特先生一直都认为自己应当感谢路西恩的存在,哪怕是给人当玩具也是拉了当时困在小庄园里等死的他一把。 说起来,他从出身到遭遇都很路西恩很像是不是,同样是私生子的不名誉出身,被丢到小庄园和被分封到偏僻的维尔维德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但维尔维德那个地方仔细看看,绝对不是随随便便选出来打发人的。 ——穷,可再怎么穷一整个郡加起来也足够供养一位公爵;偏是偏,不过一条白河直通中央省,背靠着穆恩山脉吸引来大量雇佣兵贸易商,商品的流通渠道其实不比帝都少。 安全性也不用太担心,霍尔族再怎么狂劲不好管束,都是出了名的重视故乡,是以哪怕人员最混乱的冒险季,维尔维德一次都没有出过大乱子。 而本地的庄园主工会长相互制衡势均力敌,只要路西恩自己不作死没野心,他会在维尔维德过得很舒服。 能在帝国广袤的疆域里挑选出这么一块好地方,还又是赐姓又是分封让其避开帝都的权力纷争,皇帝陛下绝对是深思熟虑之后为路西恩安排好的未来。 一个只有天真废物这种优点的病秧子,绝对没有让人这么上心的价值。 包括他支使皮尔洛去帝都打听来的消息,民众中“三皇子很可怜”“塔上公主似的小家伙”之类的观点占据了九成九,他们会下赌注猜测路西恩能不能活到领地,又确实在怜悯他的遭遇。 没有会刺伤人的恶意,没有轻蔑侮辱嘲讽,似乎所有人都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个衣食无忧的皇子可怜,将他置于无辜受害的弱者之位。 这不对。 伊斯特先生想,他见到的世界明明不是这样。 废物明明要付出千万倍的努力,才能被当成人来看待。 可如果这个废物是路西恩,一切又是那么理所当然。 “您还真的是一点都没有变。”伊斯塔先生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只要坐在那里,所有人都会偏向您。” 就连他也不可幸免,在曾经见到的第一面就对病榻上那位苍白柔弱的皇子心软成一团,随随便便三五句话,他就把对方当成了可以跟自己抱团取暖的同类。 那时候他费尽心机地讨好所有人,他拼尽全力地试图得到认可,而路西恩只需要垂着眼小声说一句“是不是我哪里惹伊斯特哥哥不开心了”,就能轻易抹消他全部的努力。 但也只需要一句“伊斯特哥哥很聪明,对我很好”,他便从地狱又被带回人间。 路西恩做得轻而易举,仿佛这是他呼吸一般的本能,强大到让他妒恨又恐惧的本能。 “唔……”路西恩歪了歪头,露出了和小时候如出一辙的无辜表情,了然道,“你果然误会了。” “我没有蒙骗任何人哦。”他认真地纠正伊斯特先生的错误,“这是我们都同意的。” 他不是都说过了吗,自己只是个配合演出的工具人。 说得更明白些,他的便宜父兄还没傻到看不出他的乖顺单纯是演出来的,只不过他演得够好把他们哄得够开心,他们当然就要好好保养他这个演出道具,以延长他的使用寿命。 比如在为了皇位继承权正式展开斗争,谁也无心玩耍的时候,把他放到维尔维德那个玩具箱里,免得兄弟打起来失手摔坏了玩具。 至于“路西恩”的本性如何…… 废物垃圾病秧子里面装着什么,没人会在意的啦。 嗯,也幸好没人在意,毕竟“路西恩”里面装着的熊孩子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路西恩轻松地想着,看在伊斯特先生慷慨大方地给他省了不少钱的份上,姑且还是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不过硬是要说感想……就、挺开心的。” 比起刚穿过来病得睁不开眼还要啥没啥只能被安娜抱着哭,当然是现在更开心一点。 伊斯特先生哑然。他直觉哪里都不对,这个剧情进展不是他想的那样,然而又好像没有哪里不对,比起他想的那样,分明路西恩说的才更符合所有人的性格设定。 那…… 那能在这种扭曲故事里乐在其中甚至得到切实利益的路西恩…… 究竟是什么? 伊斯特先生不禁毛骨悚然。 可惜旁人的心情不在路西恩的考虑范围内,回答完问题他就默认这个话题结束,顺理成章地进入正题,“这一次的生意我要签魔法契约。” 魔法契约的约束力比一般契约更强,违背契约的一方会遭受到魔法反噬。魔法契约最早的原型是国与国之间为了签订盟书而发明出来的血契魔法,后来经过法师们一代代改良,形成了现在广泛应用的弱化版本。 这个条件伊斯特先生走着神答应下来,过了半晌才想起来提了一句交付货款需要支付帝国金币。 “我也没有其他的金币。“路西恩耸耸肩,“嗯……你多降的三成我也不白要你,毕竟卢瑟斯殿下关照过的话,以后我们少不了有别的生意做。这样好了,明年满穗的货运税我只收八成,也方便你交差。 以他对伊斯特家的了解,没有法师天赋很难做到家族高位,他面前这位估计也是被派出来干活的,大家日子都不容易,叫对方自掏腰包来补差价多不好意思——倒不如顺水推舟降点货运税,用来吸引满穗的粮商走维尔维德进白河水道运货,只要这个冬天抓紧时间修修路再修修码头,薄利多销一样有赚。 路西恩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面上仍是找不到一点破绽的诚恳,仿佛他真的担心对方会因为私自给他降价被家族里的上司为难似的。 伊斯特先生的笑脸还是撑不住垮了下去,他现在无比的、比任何时候都要肯定地认为路西恩必然有什么他不可名状的可怕天赋。 起码他努力了这么多年也做不到如此真情实感的诚恳,诚恳到他哪怕现在更清楚地看到了路西恩的本质,依旧对路西恩产生了“体贴善良”的好印象。 光明神在上,他敢赌上自己全部身家,这位公爵老爷怕是连他叫什么都没想起来。 “……感谢您的慷慨。”不论心里如何想,他最终也只能为自己确实拿到的好处道谢,脸上是大写的笑不出来,“契约细节您看还要什么要补充的吗?还有如果以后您有任何事情,可以叫人到任意满穗的办公地找道顿·伊斯特,我会常驻在维尔维德附近,随叫随到。” 就因为他曾经给这位当过那么一年不到的玩具,卢瑟斯殿下的命令一传过来,他就毫无选择地被直接绑定,虽然说因此家族给他的权力比之前要多许多,他的心情之复杂依旧一言难尽。 现在更是有一种如坐针毡、想夺路而逃的紧张感。 “别的你跟威廉姆讨论就行,太多的我也管不了。”路西恩端起茶杯,友好地询问道,“还要来杯茶吗?” 伊斯特先生笑不出来之后看起来反而更加顺眼,这位高大英俊外貌条件优秀,有野心又没那么圆滑,路西恩个人认为小狼狗路线更适合他一些。 想也不想拒绝再来一杯白莲茶的样子就很像受惊夹尾巴的狗,他脑袋里熊孩子都开始叫起“我想玩小狗勾!”了。 小孩子对狗勾的热情永远是大人不能理解的,送走伊斯特先生后路西恩不得不塞给自己个漂亮的霍尔佣兵,才把熊孩子尖叫的嘴堵住,消消停停地窝在伊西怀里做冬日建设计划。 如果想在一块领地做些什么,那么最好的时间是冬天——一个他有大量存粮而领地上平民捉襟见肘的冬天。 农民已经收割完了田地,工匠和小商人没什么生意,封山季缺少冒险者和贸易商的光顾给他们赚外快,大量劳动力空闲下来勉强度日,极有可能成为社会不安定因素。 等到整个北方提前入冬,粮食全面减产,日子会更加艰难。 这个时候路西恩只需要提供粮食,再加上极其微薄的工钱,就可以用维尔维德领主的名义得到大量廉价劳动力,用来给将来会有的一切打下基础。 路要修,码头要修,危房要修,城市建设度告诉路西恩他的领地哪里都要修。此外领地上已有的一级田地他要想办法升级,水渠得挖起来水车得建起来,能开垦出来的荒地也不能放过,以保证基本的抗灾能力。 鉴于农田属于庄园主,绝大多数人口居住在庄园主的土地上,路西恩还少不了得跟本地豪强扯皮。 伊西暖烘烘的怀抱把熊孩子哄得服服帖帖,路西恩闭着眼睛在意识里涂涂改改自己的冬日计划,把预定的事情一二三四安排进去,还不忘给自己预留下几天用来生病。 病假一写上日程,路西恩又想到了老弱病残的过冬问题,雪一下不可避免会有几家塌了房子有几家没了存粮,没有个安置日程肯定有人会冻死饿死。 路西恩把这件事写进计划,又添加上“光明教会”的注脚。这种搞慈善“让光明普照”的活动光明教会最喜欢,应该说他想搞就不可能把维尔维德本地的光明教会排除出去,所以要注意把控好教会的参与度,维尔维德的光明教徒含量已经够高了。 至于霍尔族那边特殊问题特殊处理,距离抵达维尔维德还有小半个月,路西恩相信自己能从雇佣来的霍尔佣兵嘴里打听清楚霍尔族的内部构成情况,再去思考适合的施政方略。 唔……那么等到了地方,就先把人都聚在一起开个会好了。 没什么问题是开会解决不了的,只要他足够耐心开足够多的会,再敷衍的下属都会忍无可忍地拼命给他解决问题。 第11章 第十一章 伊西的小队在雇佣契约签订后的第三天住进了行馆。他们花了些时间来辞掉兼职,收拾好各自的行李,当然私底下免不了偷偷讨论这份奇怪的雇佣工作。 他们知道贵族老爷们钱多怪癖多,也的确经常接到些莫名其妙的雇佣,可像这种钱多事少待遇好的送钱买卖他们还真是第一次碰上,伊西跟他们提起的当时就被议论过背后是否别有所图。 尤其工作内容里还包含了(盖着棉被纯)□□的部分。 虽然他们霍尔佣兵的名声不咋好,不属于让人感性趣的常规范畴,但贵族老爷们奇奇怪怪的口味谁说得准。 “那位可已经十六岁了。”尼德一本正经地提醒伊西注意防范——雇主是大贵族又价格合理的前提下他们没有拒绝雇佣的选择项,能做的也就只有注意防范了。 要是真的运气不好…… “放心。”伊西把清点好的预付定金分给同伴,表示自己早就想过这种可能性,“那是另外的价钱。” 先不讨论他一个平民雇佣兵真睡了个年轻俊俏的贵族老爷究竟是谁吃亏,以公爵那身娇体弱风一吹晃三晃的样子来看,硬件能不能行还有待商榷呢。 ——回忆起曾经发生的队伍会议,此刻充当靠垫给路西恩靠着的伊西为自己当初的精准判断点了个赞。 就自己怀里这位一天到晚蹭来蹭去没断奶的样子,怕是还单纯得跟个小朋友似的,根本就没那种成年人的糟糕思想。 伊西想着瞄了眼放在桌上的沙漏——这种沙漏是贵族常用的计时工具,里面的细沙在魔法作用下匀速稳定地流淌,上半部分的细沙流淌完就会自动倒转。沙漏上有表示时间的刻度,上下两部分则涂抹不同的颜色,用来区分昼夜。 表示白天的透明流沙池里细沙落下了小半,已经是临近中午的时间了。 “请允许我离开一下。”伊西说道,“我的同伴马上要到了。” 今天是他的队伍搬过来的日子,伊西觉得自己作为队长还是得露个面的。 路西恩不满地哼唧一声,但还是从伊西身上坐了起来。伊西昨天就跟他请过假,理由充分他也不能拒绝。 “安置好了把人带过来。”女仆拿了两个软枕放在路西恩身后,路西恩调整姿势往前坐了坐,眼睛还盯在文件上,只嘴上动了动,“我允许他们拜见。” 他还没见过别的霍尔族人呢,熊孩子对此可感兴趣了。 伊西低声应下来,匆匆到行馆的大门口去等着接人。 安娜把他们的住处安排在护卫队旁边,行馆的最外围。再怎么说外来的雇佣兵也没有自己人可信,就像伊西从来没有跟路西恩两人独处过,房间里永远站着两个及以上的侍从女仆,门口还有护卫随时待命。 而伊西把自己的小队带来给路西恩过目的时候,威廉姆更是亲自守在了路西恩旁边。 不得不说清一色褐肤银发的霍尔站在一起真的相当有视觉冲击力,又是同样的轮廓深邃金色兽瞳,就连发型都是同款的耳侧小麻花再束起高马尾,站在一起宛如货柜里待售的漂亮娃娃。 路西恩一个个打量过去,发现熊孩子的审美相当在线,伊西绝对是漂亮娃娃里面最漂亮的那一个。 于是他满意地给伊西放了半天假去和小伙伴们熟悉环境,也给威廉姆空出点汇报工作的时间。 ——经过跟伊斯特先生的一番你来我往,威廉姆和满穗敲定下一份粮食买卖的契约书,路西恩看过没问题的话满穗就会拿去法师工会进行魔法契约备案,然后就可以在法师工会派出的有契约仪式主持资质的法师的见证下签订契约。 不过契约签订的双方代表是威廉姆和皮尔洛。毕竟一方在契约书上玩文字游戏设陷阱,坑得另一方有苦说不出的官司发生过不止一次,为了规避这种风险,契约的签订人不会是真正的老板。 这样万一被坑了,牺牲掉一个下属还有机会毁约翻盘。 再说法师工会对魔法契约的反噬程度有严格标准,商业契约中缺胳膊断腿乃至丢了命的血腥反噬被明令禁止,最多也就是大病一场,或者喝凉水都塞牙缝的倒霉一段时间。 一个忠心的好下属,怎么能没有为自己一方做出这种小牺牲的觉悟。 满穗还在契约书上特别注明了支付货款的金币要帝国货币,也就是有皇室狮鹫徽记的金币。 帝国货币的纯度是大陆最高的,相应也就是最值钱的。譬如跟帝国隔着穆恩山脉的法尔斯公国,一个法尔斯金币只能换八个帝国银币,因而涉及金钱的契约都会标注上货币种类,以免因汇率产生损失。 当然这个货币价值也会随着国家的繁荣或衰落而随之浮动,随之产生了虽然被各个国家严令禁止,却一直存在着的货币商人。 换到路西恩穿越前的背景,就是所谓的炒外汇了。 路西恩都不知道该不该吐槽这个世界科技树点得一塌糊涂,却又在奇奇怪怪的地方发展超前了。 签订契约的仪式不用路西恩出面,契约成立后剩余的就是满穗那边的事情。 最终路西恩花了一万枚金币从满穗买到了五十万斤粮食和两个月的蔬菜供应,粮食里麦占八成豆子占两成,蔬菜没有具体种类规定,由满穗的蔬菜库存自由配置。 货物会在路西恩抵达维尔维德的七天内送到——以威廉姆亲笔签下收货单为准;货款则分三次付清:契约签署的三天内支付三成定金,麦与豆子送到后支付五成尾款,蔬菜分两次到货,全部到货后支付最后两成尾款。 听起来买的不少,但按照成年人一天一斤粮食的平均水平计算,这么多粮食再加上维尔维德郡的现有存粮,才能保证撑到明年不会饿死人,农民也还能保留下春耕的粮种。 路西恩伸了个懒腰,看了眼系统页面上自己的个人资产余额。 有一说一,他比维尔维德政府有钱的多。 …… 粮食采购的事情敲定下来,也就意味着离开索维娜城的日子越来越近,当雕梁画栋宛如水上宫殿的大船停靠在索维娜城的码头,安娜便指挥女仆侍从们上船布置打扫,为后半段行程做准备。 去往维尔维德的下半程要走水路。 走陆路的话不仅要绕远路,中途还会经过多个魔兽栖息的森林和地下城,运气不好就得在外夜宿,安全性和舒适度都没有保障,等路西恩抵达维尔维德,怎么也要一个半月以后。 而从白河走水路的话,最快半个月就能从索维娜城直达维尔维德。白河的河道宽阔水深足够,皇室标准的大型船只也能航行自如,同时由于河道下存在火系晶矿,一年四季都不会结冰。 并且作为北行省最主要的水路运输通道,白河水道的开发非常成熟,有法师设下的屏障驱赶魔兽,有多个河岸城市停靠补给,还有治安船来回巡逻,杜绝水盗抢匪作恶。 内政官为此甚至特意给路西恩配了条船。 而在路西恩从马车换成大船一路北上时,维尔维德上层也在讨论这位突然空降的领主。 郡里最大的庄园主诺伯子爵举办了宴会。收到宴会邀请函的客人几乎是维尔维德郡金字塔最顶端的全部——大庄园主、执政官、教会主祭、各大工会的会长,不论他们平日里关系如何,此刻都和气地坐在了宴会桌旁。 “不过是个病秧子,看您这阵仗,我还以为是威尔罗斯陛下要来了呢。” 好吧,其实没那么和气。 伊莱诺主祭看看主位上脸色不渝的诺伯子爵,又看看自己身边阴阳怪气的安达西大法师,低下头安静地研究桌布花纹。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虽然说起来他作为光明教会的主祭名头响亮光鲜亮丽,但他老早就已经看清了,维尔维德就是诺伯子爵和安达西大法师两个人的游戏。 诺伯子爵衣着华贵面容威严,蓄着整洁的短须。诺伯家族在维尔维德树大根深,可以说是维尔维德的隐形领主,要说谁最不想那位空降的维尔维德公爵顺利上任,诺伯子爵说第二没人敢争第一。 而安达西大法师是维尔维德的第一高手,同时兼任着法师工会和冒险者工会的工会长。这位干瘦刻薄的法师从来到维尔维德的第一天起就注定跟诺伯子爵当不了朋友。 安达西大法师是平民出身,靠着出众的魔法天赋才得以与席上一众贵族平起平坐。 但在诺伯子爵眼里平民就是平民,“大法师”又不是什么贵族爵位。安达西大法师又据说早年因为身份受过诸多折辱,直接把整个贵族圈划进了黑名单,宁肯梗着脖子用“大法师”的名号当个平民到死,也不愿意低头受封。 ——帝国对天赋者的阶级跨越限制并不严格,有天赋的平民只要在法师工会或者武者工会获得中级以上的实力评定,并宣誓向帝国效忠,就能够被授予“骑士”这一最初级的贵族封号。 想要从骑士再往上走就是各凭本事了,不过以安达西大法师这样的实力,如果愿意向帝国效忠,至少也能是个男爵起步。 当然,要是他愿意加入光明教会其实也是个好出路,神职人员独立于贵族平民的阶级金字塔之外,比如伊莱诺主祭自己也只是乡绅之子,但贵族们看不起他也不能看不起光明神,所以表面上他还是很受敬重的。 只可惜安达西大法师属于法师里不敬神明的那一派,追求的是以“人”之身探究“神力”的穷尽,换到路西恩之前世界就是偏向唯物主义的科研人员,对神明不存半分敬畏尊崇之心。 单是这一点,就已经让伊莱诺主祭在站队上隐隐偏向诺伯子爵。 虽然他内心也认同安达西大法师的观点。那位空降的公爵阁下出了名的体弱多病,没任何天赋废物一个,就当娶进来个深闺公主似的供着哄着不就得了,这么严阵以待反显得他们掉价。 再说了,就算真的给那位公爵放权让他当个实权领主,连皇宫都没出过的没见识蠢货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诸位老爷,在下有个想法。”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伊莱诺主祭的思绪。 第12章 第十二章 开口插话的青年俯身向在座的老爷们行礼,他的语气柔和,嘴角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他是罗勒斯庄园的大管家劳伦斯,作为罗勒斯庄园的代表被邀请,但一直只能站在宴会厅的角落。罗勒斯庄园被卢瑟斯殿下送给了维尔维德公爵,头上主子一变下头人的地位跟着一落千丈,伊莱诺主祭毫不怀疑劳伦斯对维尔维德公爵满怀恶意。 诺伯子爵显然也这么想,他没有计较劳伦斯贸然开口的失礼,傲慢地抬了抬下巴让他接着说。 “失礼了。”劳伦斯谦恭地微微俯身,“在下曾听卢瑟斯殿下提起,公爵是个娇惯天真的孩子脾性,想来他被赶出帝都想来,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诸位老爷若是这时候与他作对,小孩子可没什么轻重,万一他闹起来出了事,帝都再怎么样也要向老爷们问责。” “既然如此,诸位何不就顺着他捧一捧,叫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尝尝领主发号施令的威风。”劳伦斯瞥见诺伯子爵皱眉,话锋赶忙一转,“您想,老爷们如此慷慨仁慈,下头的贱民们还要抱怨日子不好,领主的位置多不好坐,他要不了几天就知道厉害了。” “何况今年这年景……”劳伦斯意味深长地拖长尾音,“卢瑟斯殿下送了那位一个庄园,他手里的安置费可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既然今年收成不好,下面平民怨声载道,上头老爷们做什么都是错,何不把这烂摊子交给那位娇惯天真的领主老爷,他们只要捧着顺着阳奉阴违,就那位塔上公主似的愚蠢娇气,可能都不用他们搞太多小动作就得出事,这样他们又能用这个冬天的锅打压下公爵的气焰,又能更加名正言顺地掌握住维尔维德的权势。 说不定那位吃到了掌权的苦头,还要对他们感恩戴德呢。 劳伦斯微笑着总结道:“一个废物握着拿不好的刀,可只会扎伤了自己。” 他提出了一个听起来合理的建议,维尔维德上层的老爷们却对此各执一词,迟迟做不下决定——劳伦斯说得再好听,也掩盖不了这个提议里把权力交到旁人手里的风险,毕竟一个废物握着把拿不好的刀,除了会扎伤自己,也可能手上没个轻重地捅死别人。 诺伯子爵不怎么愿意交出主动权,维尔维德的大多数贵族庄园主也都听从他的意见。 既然诺伯子爵投反对票,安达西大法师便毫不犹豫地力挺劳伦斯。这里面还有一部分劳伦斯也是个平民,路西恩没有天赋不值得他注意等等因素,以及有他讨厌到骨子里的诺伯子爵做对比,安达西大法师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公爵阁下其实说不上讨厌。 就是给了他权力收不回来又如何,再烂的领主也好过傲慢无礼的诺伯子爵。 安达西大法师的态度便是维尔维德几家大工会的态度,伊莱诺主祭又在二者之间左右摇摆,哪边也不想得罪。 如此这般,他们又开了几次宴会都是不欢而散,直到短短半个月的水路叫那位公爵走了一个月有余,传来的尽是他如何体弱娇惯云云,每到一个城市都要停船休息好几天,说不是病了就是倦了,却也没影响侍从采买消遣享受,据说每晚还得有人给他暖床□□。 这下就连诺伯子爵都软化了几分。他见不得那位公爵顺顺当当上任的,最喜闻乐见的局面莫过于那位十足愚蠢,愚蠢到会自取灭亡。 一个十几岁就荒唐至此的皇室公爵,他迫不及待想看见对方折腾到翻船的狼狈下场了。 当然,这其中劳伦斯上门拜访过他几次又偶遇过他那一派的老爷们几次,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情。 总归在路西恩抵达维尔维德前,维尔维德上层对他总算达成了勉强一致的共识。 …… “啪。” “啪、啪、啪。” 寂静的房间里,水晶制成的棋子与木制棋盘碰撞出格外清脆的声响,卢瑟斯捏着一枚棋子,啪啪啪地横跨大半棋盘。 这招惹来坐在他对面的鲁法尔的不满。于是帝国二皇子对着帝国大皇子毫无礼数可言地翻了个白眼,嫌弃道:“你就不能小点声么?” 这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不管是次子对着长兄翻白眼还是做哥哥的一脚踹在弟弟小腿上,失礼逾矩的事情都会留在这里,传不出半点风声。 卢瑟斯优雅地收回自己踹出去的腿,把玩着棋子幽幽道:“路西最喜欢这样玩。” 把棋子啪啪啪地敲在棋盘上跳跃前进,像个冲锋陷阵的小骑士。 唉。 一想到路西恩软软的小卷毛水汪汪的蓝眼睛,卢瑟斯就不由自主地担忧起弟弟身体如何又走到了哪里。这两个月没什么音讯,路西恩走时的满树苍翠早已挂满霜红,叫卢瑟斯想得对着自己的糟心二弟试图代餐。 其实代也代不到,就这五大三粗嘴巴恶毒的臭弟弟,听了他的担忧也只会发出不屑的嗤笑,“怎么,你真当他是纯白无瑕小羊羔了?真的假的?不是吧?不是吧?不是——” 微笑着把臭弟弟的脑袋摁在棋盘上,卢瑟斯愈发思念起另一个温顺好撸的乖弟弟。 没有路西恩居中调和,他和鲁法尔果然还是更适合勾心斗角和抄家伙干仗。 “你不也是?”卢瑟斯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一个一个整理起棋子,“不然干嘛眼巴巴地跑来找我下跳棋。” 他正好好地盘算着自己塞在维尔维德的人有没有努力给弟弟铺路,顺便欣慰弟弟长大了都能自己买粮食了,这个糟心弟弟就臭着张脸找上门,仿佛不知道自己是有多讨人嫌。 要不是要跟他下的是路西恩“发明”的跳棋,卢瑟斯肯定礼貌地把人赶出去。 知不知道现在他们是什么关系,下头的人剑拔弩张,他们两个头头在这和和气气地下棋像样吗,叫路西恩看了都得发出嘲笑的声音。 ——不对,他那位表面功夫一流的乖弟弟可不会那么失礼,只会眨巴着一双蓝眼睛满脸写着真诚羡慕,赞叹大哥和二哥的关系真好,要是他也能、也能……就好了。 中间省略号请听者自行脑补,没说出口那就不算路西恩的锅。 鲁法尔不满地冷哼,“谁想他,拿了好处就跑的臭东西。” 他几千金币的奴隶送出去连个响都没听着,白亏了他在斗场泡了那么久给人挑奴隶的一番苦心。知不知道斗场的奴隶又难挑又难买,能被他看得上的奴隶要么背景复杂要么就是斗场的非卖品,为了凑齐一个小队他甚至欠了笔人情出去。 结果呢? 哼,没良心的死小鬼。 ——船上正“消遣享受着”的路西恩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直觉是有人背地里说他坏话,可这个理由说服不了安娜。女仆长对他的身体总是过分紧张,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如临大敌。 放着火系晶石的温暖房间里还要被迫裹上厚毛毯,路西恩显而易见地露出不怎么高兴的表情。 这个表情伊西已经看了十几天,公爵并不是一个擅长掩饰自己情绪的人,好恶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从上了船开始,伊西就没从公爵那得到半点好脸色。 至于原因也非常清楚,看看伊西已经一刀剪到了耳后的利落短发,再想想路西恩平时对漂亮霍尔的银色长发的喜爱…… 伊西顶着这头短发出现在路西恩面前时,那位的表情简直就像炸了毛的猫,瞪圆了眼睛张牙舞爪地要跟他算账。 “你头发呢?!头发怎么没了!” 伊西第一次听见路西恩这么大的声音说话,他发誓懒洋洋窝着看书的公爵阁下在抬头看见他的瞬间,震惊到整个人从软垫上弹起来。 摸摸自己剪短后清爽又方便的新发型,伊西冷静答道:“卖掉了。” “卖掉?卖给谁?卖到哪里了?!” “……”看着眼睛瞪得滚圆的炸毛路西恩,伊西莫名觉得自己像个抢走小朋友玩具的混蛋——月亮在上证明他只是按照霍尔佣兵的惯例,在回家前剪个头发卖掉,和同伴们搞一笔喝酒的零花钱而已。 是的,不光他剪了头发,他的整个小队都一起剪了头发,从长发及腰剪到耳后,如尼德那样嫌打理头发麻烦的甚至剃了个板寸。 要不是留长头发能卖笔不错的价钱,哪个雇佣兵乐意顶着这么一脑袋难打理的麻烦东西。 见路西恩气得脸颊都鼓起来,再想想船已经离岸不可能掉头回去,伊西才报了个商店名字给路西恩。那是一家专门定制售卖各类昂贵饰品的店铺,伊西和同伴们卖掉的银发会被当做丝线原料,编织进某条银光闪闪的蕾丝花边,亦或者为某件精美的饰品点缀上月光般的色彩。 霍尔族人的银色长发整个大陆独此一家,任何其他材料都模仿不出那种月光霜色的奇异质感,是以霍尔佣兵的凶恶名声并不影响他们的银发能卖个好价钱。 伊西他们还杀过想把他们如产毛羊般圈养的奴隶商人,作为震慑他花大价钱贿赂了那个地方的领主,把那颗肥得流油的脑袋在城门上挂到只剩下骨头。 嗯,从那以后他们头发的买主就更不敢压价了。 伊西用(对他而言)无比充分的理由解释了自己剪头发的原因,比起路西恩这个短期雇主喜欢长发还是短发这码事,他当然还是选亮闪闪叮当响世界上最可爱的钱啊。 可以买过冬的粮食,可以给族里的孩子买玩具零食,还能在故乡的小酒馆里点上满桌佳肴,热麦酒喝到不知今夕何夕。 所以当然还是选钱啊!(震声) 但这个理由很明显没办法安抚下公爵猫猫(?)失去心爱玩具的不爽,叫伊西不得不承担了一路的臭脸冷哼小情绪。 ——其实还挺可爱的。 看着路西恩又要鼓起来的脸颊,伊西半点不紧张地想着。 第13章 第十三章 伊西的雇主路西恩·维尔维德是位出身高贵的公爵老爷,可或许因为常年卧床静养没怎么见过人情世故,又接受了良好的皇室礼仪教育,他恼火的极限也就是闹点孩子脾气,猫猫拳不痛不痒得伊西甚至想将其归类为撒娇。 对着路西恩气到皱巴起来的脸,伊西不可控制地对他产生出了某种雇主和雇佣兵之外,介于“慈爱”与“怜爱”之间的柔软情绪。 放在现代语境下,他这种就叫“爸爸粉”了。 此时棋桌的另一边,道顿·伊斯特先生默默捂住肚子,拼命低头掩饰住自己扭曲的表情,让自己不要对那个霍尔佣兵投去怜悯的眼神。 又一个。 掉进公爵坑里的又一个。 道顿默默在心里给对方念了两句祷词,而后想起来霍尔族不信光明神。 好,那没救了。 他把祷词换成悼词,看着伊西仿佛对方命不久矣。 “你身体不舒服吗?”见道顿突然捂着肚子,路西恩友好地关心他,让安娜去叫随行的医师。 “不、不用了。”道顿赶忙阻止,“我没事,就是刚刚、”他的大脑疯狂运转,信口开河,“刚刚想起来我还有份加急文件忘了送出去,是给卢瑟斯殿下的,一时有点着急……” 道顿在裤子上蹭蹭手心,沐浴在路西恩的微笑中冷汗直冒。 果然时间和距离会美化一切,他此时此刻充分体会到了小时候那个幼年体的三皇子多么乖巧单纯,先前喂他白莲茶的公爵阁下又是多么温文尔雅。 道顿无比渴望能回到满穗的小小办事处里好好干活,他愿意为了路西恩的粮食奔波劳碌,就请让他在办公桌前加班到死好吗,他是做错了什么要被完全体的“路西恩”叫上船一起前往维尔维德,路上陪吃陪喝陪玩,压力大到无法呼吸。 他才不相信路西恩所谓的“觉得你很不错想多聊了”,更相信是“觉得他很好玩想多玩玩”。 道顿艰难地给自己圆场:“不知是否要代您向殿下问安……” “这样啊,那太好了!”路西恩惊喜地一拍手,“我写了几封信,你帮我一起带回去吧。” “还有还有,我路上买的东西也送一些给大哥他们。”他扶着桌子站起来,去隔壁房间翻沿途叫人买的土特产,转身留下道顿和伊西面面相觑。 他们俩是真不熟,如果不是因为路西恩嫌两个人对坐着玩跳棋没意思,他们都不会坐在一张桌前。 棋盘上路西恩的棋子已经快要赢了,道顿维持着和伊西不前不后的水平——当年路西恩就经常摆弄跳棋,该怎么给人做棋叫人赢得高兴道顿可是专门研究过的。 “第一次玩?”道顿借着下棋搭话。 “嗯。”伊西点头,“公爵说是他们家的家庭游戏,玩的人多会比较有趣。” 鉴于路西恩的家庭特殊,伊西对自己第一次听说跳棋这种棋类游戏自然地归结为皇室专享,还认真纠结了一下这是不是他一个雇佣兵能知道的事情。 “的确……殿下们有时候会一起玩。”面对对路西恩本质一无所觉的伊西,道顿突然觉得自己才更值得可怜一些。 跳棋当然不是什么皇室机密,仅仅是路西恩养病时想出来打发时间的游戏,又顺手将其当做诱饵钓了一把当时也没多大的卢瑟斯和鲁法尔,最终借着家庭游戏的名义把棋友范围固定在了他们兄弟之间。 对年龄不大还没进入权力圈子的孩子而言,能“一起玩”就是“自己人”的象征了。 而说了是家庭游戏嘛…… 给路西恩当陪玩的道顿表示跳棋是什么,自己从来没听说过。 “你也别说出去。”作为一个好人,道顿本着好心提醒了伊西一句,“这是他们的【家庭】游戏。” 伊西不明内情,但点点头接下了这份好意。 “对啦,”路西恩冷不丁地从门外探出头,对道顿说,“我还有点东西要给鲁法尔殿下,能帮忙一起转交吗?” 道顿下意识扬起嘴角:“(那只能)可以啊,下了船我就去安排。” 谢天谢地明天他们就能到维尔维德,他终于能下船呼吸一口没有路西恩存在的空气了。 再这样下去,他得死这儿。 路西恩笑得眉眼弯弯,给熊孩子揉搓一把小狗勾过个瘾后,他的视线从门边站着的男人身上一掠而过。 威廉姆这几天很少出现在他身边了,船上的巡查守卫工作好像是一刻都离不开他这个护卫长,于是取而代之时常在路西恩眼前刷存在感的就变成了他的侍从长。 虽然在路西恩眼里N卡蹦跶得越欢就越碍眼。 单纯讨论端茶倒水的话,其实侍从长还算马马虎虎,内政官总不至于给路西恩太过歪瓜裂枣的垃圾货,说得好听些这位还是从他的便宜父亲身边调来的皇帝内侍。 ——因为安娜的缘故,路西恩身边多是软玉温香的女仆小姐姐,他的便宜父亲却是清一色的侍从官跟随前后,连养的魔兽坐骑都是公的。 要不是个人资料里便宜父亲真爱过的朱砂痣是斗大个“她”,路西恩真的会忍不住要八卦一下他的取向问题。 唔,这一点他两个便宜哥哥也…… 路西恩久违地回忆了一下卢瑟斯和鲁法尔身边仆从下属朋友的性别比例,鲁法尔是个武者喜欢跟能激情肉搏的男孩子玩勉强可以理解,但卢瑟斯一个母族法师家系的中阶法师,以优秀法师的男女比例而言,他怎么都应该是万红丛中一点绿才对。 尤其卢瑟斯身边男孩子不仅多质量还谜之高,以至于路西恩曾经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穿越到了某些奇怪的攻略游戏里——他尝试代入过卢瑟斯的视角,发现自己和鲁法尔俨然也是汪洋大海里的两条鱼。 健气犬系和娇气猫系还有喜闻乐见的骨科元素,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缺乏市场的。 而路西恩临走之前,卢瑟斯还大方地匀给了他一个。 他送给路西恩的罗勒斯庄园不止是一块地,还有地上的农奴仆从度假别宫,以及路西恩眼里最为值钱的,能被卢瑟斯评价为“忠实能干”的庄园管家劳伦斯。 道顿虽然不错但不在自己碗里,劳伦斯却是被送了个明明白白连雇佣契约都换到了路西恩名下,说得难听一点,契约失效前他只能算是路西恩的“东西”。 路西恩已经盘算好了,等他跟劳伦斯见过面就能看见对方的数值,只要数据能到R卡水平,他立刻把N卡的侍从长给换了。 侍从长这个这位等同于他的工作秘书,能力不够还不换就是给自己增加工作负担。 让一个病人九九六也太不人道了吧。 撤换的罪名都无需路西恩费心罗织,叫特长写着【中饱私囊】的家伙负责采买看守仓库,不就是把老鼠放进了米缸。 路西恩得先声明,采买和看守可不是他有意安排的工作。只不过女仆长安娜要跟着他,护卫长威廉姆又忙于粮食采购和安排巡查守卫,采买补给和保管财物的事情那位先生便自告奋勇地承担了下来。 真可惜。 路西恩坐回棋盘边,把棋子移动向胜利的方向。 明明就职维尔维德可以是个好工作呢。 …… 维尔维德郡是个好地方。 位于维尔维德郡南部的罗勒斯庄园的一天,从天还没有亮就开始了。 这座庄园曾经属于大皇子卢瑟斯,用于偶尔的春日度假,是以庄园主建筑并非传统阴冷的老式城堡,而是更为舒适的度假别宫,春天时从随意哪个窗户看出去都能看到一望无际的罗勒斯花田,湖泊静谧如纯净的蓝宝石,风景秀美怡人。 庄园的大管家劳伦斯喜欢这里,他是土生土长的维尔维德人,也理所当然地把自己扎根在这块土地上。 罗勒斯庄园的人也喜欢他——更扩大一点范围,罗勒斯庄园周围的大小村子数百佃农工匠自由民,大家都很喜欢这个把庄园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管家先生。 所以当他出面时,因为庄园易主而骚动不安的情绪很快被安抚下去,人们相信他说的话,相信新领主只会让他们的日子越来越好。 ——这话唯独劳伦斯自己心里没底。 他只是个管家,庄园易主后自己的工作能不能保住还另一说,哪怕他是卢瑟斯殿下送给公爵的东西,要是公爵铁了心把他替换成其他更喜欢的仆人,卢瑟斯殿下也不会因为一个管家跟自己疼爱的弟弟生气。 劳伦斯喜欢这里,但他不知道新领主到来后,他还能不能留在这里。 年轻的管家先生抿了抿唇,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他的命运如何很快就会决定,快到他已经可以感觉到沉重脚步逐渐靠近时,地面微微的颤动。 在冬日的寒风里呼出一口白气,劳伦斯回头警示了一圈女仆侍从们提起精神,转身嘴角扬起合适的营业用微笑,快步迎上即将停在门前的马车队伍。 “欢迎您的到来,公爵阁下。”他在高大角驹之后的车厢前站定,俯身向路西恩行礼,“在下是庄园的管家劳伦斯·托斯耶夫,向您致以忠诚与敬意。” “日安。”路西恩踩着台阶走下马车,打量着这位秘书备选。 雪肤金发,长腿细腰,浅绿色的眼睛温顺地垂下,是熊孩子会喜欢的漂亮娃娃类型。 系统上显示的个人数据也相当令路西恩满意,不、应该说是惊喜。 除了他预计内的内政理财社交几项分数颇高外,农牧建造项也表现不俗,简直就是面板均衡发展的六边形战士。 不愧是便宜大哥地里的小甜菜。 路西恩感慨,对面前金光闪闪的SSR伸出手,劳伦斯立刻会意地托住他的掌心,将他向门内引去。 少年的掌心冰凉。 又瘦又冷的手。 这是劳伦斯对路西恩的第一印象,明明他在寒风里吹了许久而路西恩刚从温暖的车厢出来,他的手也要比路西恩温暖许多。 而后他才抬眼去看自己未来……自己现在的主人。 少年裹着厚厚的斗篷,只在绒绒的毛滚边里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嘴唇是无血色的淡粉,脸颊上瘦得没有半点肉,鼻尖和颧骨被寒风吹上一点点的胭脂色。 唯独一双眼睛圆而眼尾微挑,蓝色的眼瞳清澈明亮,在恹恹的病容里挑起几分活泼生气。 “托斯耶夫先生。”劳伦斯听到路西恩语调轻快地叫他,“我能叫你劳伦斯吗?” 莫名的,他心口紧绷的一根弦柔软地松弛下来。 第14章 第十四章 清晨的森林里薄薄的白雾还未散去,清冽冰冷的空气挂在草尖枝头,凝成透白的霜色。 树上的叶子大多已经落尽了,树枝横斜着与天色黑白交织,枝丫间挂着几个空荡荡的鸟巢,沉沉地装满了将融未融的白雪。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雪,落叶枯枝与泥土混成一滩,一步三滑湿漉漉地脚下使不上力,若是不熟悉森林环境的人肯定得在这里栽跟头。 寒风在林间呼啸而过,断裂的树枝发出窸窣轻微的动静,又有鸟雀的鸣叫,婉转清亮。 伊西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森林里穿行而过的种种声响,对身边的同伴们笑道:“小心,讨债鬼们来了。” 他的声音还未被寒风吹散,高高的树顶上就有几个身影猛地冲着他们一跃而下,伴随着掷出的雪团树枝扰乱视线,俨然埋伏许久要打他们个猝不及防的架势。 但伊西他们却是早有心理准备,半步不退反而迎着兜头的“炮/弹”蹂身而上,一弯腰一旋身卸去重物砸在身上的力道冲击,同时手腕扭动伸手一摘,稳准狠地揪住了几只逃跑未遂的幼崽。 霎时林间就此起彼伏地响起“哎呦”“嘿哈”的怪叫,声音清脆还带着没退干净的奶味,力道十足地蹬腿扭腰挣扎不停。 于是一个个脑袋后头扎起的银发揪揪就跟着一晃一晃,像是小雀儿屁股后头晃荡的长长尾巴毛。 这些是村子里的霍尔幼崽,一大早玩耍时张望到远归游子的身影,立刻迫不及待要给他们一通霍尔式的热烈欢迎。 “嘿!叫你们淘气!”尼德用力拍拍手上小家伙的屁股,得意洋洋地挑眉,“这下可跑不了了吧!” 立刻他就得到了一通隔空三连踹回击,年幼的霍尔们嘴上奶音嗷嗷不服输地叫嚷起来。 “放开我!” “臭尼德!大坏蛋!” “略略略!尼德是个臭屁蛋!” 伊西:…… 他努力了,可他还是没忍住发出了嘲笑尼德的声音。伊西把手上沉甸甸的小家伙抛起往肩上一架,在幼崽的惊呼声中快活大笑:“回家咯!” “伊西叔叔回来啦!” 森林深处的霍尔村落里响起欢声笑语,炊烟袅袅迎接倦鸟归巢。 伊西的行囊里装了糖果与点心,甜甜的香味关不住地从缝隙里往外钻,霍尔幼崽的鼻子可比大人们灵得多,一个个循着香味在伊西前后探头探脑,眼睛瞪圆像极了嗷嗷待哺的野猫崽。 你不给,他就要龇牙伸爪跟你闹了。 伊西不禁失笑,一边解开行囊投喂自家的猫崽子们,一边又想起了另一只耷拉着耳朵送他走的蓝眼睛猫猫。 他跟路西恩的雇佣契约只到路西恩抵达维尔维德为止,虽然路西恩非常愿意高价跟他续约,但霍尔族可没有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优良传统,金钱攻势再猛烈,贵族猫猫再怎么貌美好撸惹人怜爱,也终究挽留不住一个霍尔已经插着翅膀飞回故乡的心。 唉。 没了漂亮娃娃的路西恩只能孤独寂寞地裹紧自己的小毯子,对着惨淡的领地数据勉强振作。 今天应该算是他这个领主正式上任的第三天,除去信使送来一波不痛不痒的祝贺问候外,维尔维德的新一天风平浪静。 一个新上任的领主可不应该这么清闲。 路西恩叫来了忙碌的管家先生。 劳伦斯可比他忙得多,大批路西恩从帝都带来的金钱物资需要他归置入库,侍从女仆奴隶怎么安排也要他来操心,同时还得小心处理自己跟安娜威廉姆等路西恩嫡系的关系,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劳伦斯走进房间时毫无戒心,谁让暖炉前的领主老爷没有半点攻击性,被女仆送上的甜点心哄得半眯起眼,像只可以随意rua毛的奶猫。 “这些点心用了罗勒斯蜜调味,吃起来会有特殊的花香味。”劳伦斯用点心打开话题,“罗勒斯蜜比普通蜂蜜更甜一些,稍稍加热就会变成漂亮的金色。” “啊,我以前在宴会上吃过。”路西恩兴致勃勃地接话,“是叫‘甜蜜的黄金’……对吧?” 劳伦斯点头,又补充道:“不过甜金通常特指一种由叫做‘雪格蜂’的蜂形魔兽酿造出的蜜。雪格蜂栖息在穆恩山脉深处,攻击性很强又非常护巢,采集的失败率很高,所以价格才会涨到差不多同等重量的黄金。前一任执政官把这种蜜作为贡品献给过帝都,您吃过的应该就是那一批。” “不过普通的罗勒斯蜜就会便宜很多,年景好的时候即使是农民也能买一点做祭祀。” “当然,”劳伦斯对着路西恩眨眨眼,颇为自豪道,“您的庄园出产整个北行省最好的罗勒斯蜜,您可以尝尝看,味道绝对不会输给甜金。” 路西恩正拿着一块饼干小口小口地咬,饼干酥松入口即化,厚重的奶味和甜味在舌尖流淌,又有一股淡淡的花香萦绕,回味悠长。 “好吃。” 路西恩评价道,脸颊在温暖的室内暖起一点血色,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地追问道:“那我们一年能产多少蜜?庄园里有多少人生产?税是怎么计算的?还会往外卖吗?” 劳伦斯被这一连串的问题堵了一下,想了想回答道:“您吃的这种蜜品质最好,一年只能产二十斤不到,一般不对外售卖。” “而市面上流通的【罗勒斯庄园生产】的蜜是村里农民的出产,养蜂的成本由蜂农自己负担,我们允许他们的蜂在庄园的花田采蜜,收取四成出产作为花蜜税,再用庄园的名义卖出去——那样价格能抬高两成左右。” “或者蜂农也可以多支付一笔费用,把蜜放在我们这里一起出售,赚得会少一点,但不会滞销。” “这样啊……”路西恩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劳伦斯,像个还停留在十万个为什么阶段的好奇宝宝,“那农民会附近村子里种粮食吗?是村子里的自耕田?” “我尊贵的老爷。”劳伦斯耐心地回答他的问题,“维尔维德可没有给农民的闲田。” 见路西恩似乎还酝酿着许许多多的问题要问,劳伦斯果断先发制人,“您若是不嫌在下啰嗦……维尔维德的一些情况,在下可以给您稍作叙述。” 收到卢瑟斯殿下的指示前就开始为应付新主人做准备果然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劳伦斯隐隐预感如果这次表现得好,他不仅能保住工作,还极有可能得到这位年轻公爵的青睐。 “你说说看?”路西恩仿佛正在兴头上,身体不自觉向后靠了靠——劳伦斯这才注意到公爵从他进来一直坐得笔直。 同样坐在休息室里软得快陷进去的靠椅里,他非常清楚那样正襟危坐会有多累。 劳伦斯犹豫了一下,还是先站起身绕过茶几走到路西恩身边,年轻的公爵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仰着头看他,厚实洁白的绒毯把他裹得像只需要照顾的幼崽,睫毛颤动着眼睛一眨一眨,似乎对外人毫无戒心。 “失礼了。”劳伦斯轻声道,屈膝半跪拿起靠椅旁的软枕,塞在了路西恩腰后。 ——他或许是有些多管闲事了。劳伦斯又忍不住这么想,公爵因为被他戳穿了坐得腰酸的事实恼得耳朵烧红,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 是踢……吧? 劳伦斯明智地不去深究这一脚过于没有力道,公爵老爷那双毛绒绒的软鞋更是减弱杀伤力的绝佳缓冲,等他感觉到时只有不疼不痒,有点像被奶猫肉垫踩了一套猫猫拳。 自然了,诸如以上脑内活动劳伦斯没有表现出半分端倪,表面上他顺着这一脚往后踉跄的演技浑然天成,要不是路西恩知道自己有多少力气,大概真以为自己身体好到能踢动成年男人了。 “算了,饶你一次。”路西恩靠在软枕上,放弃拗造型似的又拽了个软枕抱进怀里,也没说让劳伦斯站起来,“你接着说。” 他没让劳伦斯站起来,但也睁只眼闭只眼地没管劳伦斯偷偷调整了个跪着不那么累的姿势。 “既然刚刚提到了农田,”劳伦斯说道,“那在下就从农田继续吧。” “正如刚刚所说,维尔维德没有自耕田,所有的田地都属于庄园,农民只能租种庄园主的田地。虽然也会有人自己开垦荒地,但您知道的,没有开垦许可的土地出产全部属于帝国,被发现了还要交额外的罚款。” “所以维尔维德的农民并不多,负责耕种的更多是庄园里的农奴……”劳伦斯顿了顿,看了眼幼崽般不谙世事的公爵,又道,“田地的租税比粮税更高,农民交不起的时候,就只能把自己或者家人卖给庄园主抵债。” 庄园收税不同于国家或者教会征税,欠了国家的税最多没收家产,而要是欠了庄园主的税,沦为奴隶家破人亡都是常有的事。 罗勒斯庄园的四成花蜜税属于庄园农牧税的平均偏低价位,诺伯子爵他们的庄园甚至有时会征收到七成税。 不过等到农牧官统计上报的时候,七成税就变成了十税三或十税四,中间差额的部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了数据记录里。 要不然维尔维德这块地方,怎么能穷到在整个帝国都独树一帜呢。 劳伦斯说得婉转,又暗示得颇为直白,路西恩瞬间领会了他的话中有话,“所以说,”年轻的公爵笑道,“我的领地里都是些有钱的老爷们?” “是的。”劳伦斯回答,“那可都是些有钱又好心的老爷。” 一个赛一个的肉厚髓肥,可榨出不知道多少油水。 第15章 第十五章 聊完了坐拥大片田地的庄园主们,下一个话题自然而然就到了跟诺伯子爵水火不容的安达西大法师,以及他所领导的冒险者工会。 劳伦斯:“虽然安达西法师也是法师工会的会长,但维尔维德的法师实在是不怎么拿得出手。”优秀的法师有天赋更要有钱才能堆出来,维尔维德这样偏僻贫穷的土壤里,很难长出茁壮的法师苗子。 但冒险者就不一样了,背靠着穆恩山脉这样的天然掘金场,维尔维德冒险者工会每年的纳税额甚至能占据维尔维德总收入的一半以上。 “而且我们这边的雇佣兵工会也一直由冒险者工会兼管,”劳伦斯说,“毕竟维尔维德够资格的雇佣兵都是霍尔嘛。” 这个世界没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可的的确确有着此类偏见,并且在上层中尤其严重,一个出身异族的工会长反而会使得此处的雇佣兵工会遭遇更多困扰麻烦。 任务委托可能会减少,领主可能会抽取更高的佣兵税,更要命的在于领主豁免权可能会因此被限制甚至收回。一般来说,考虑到雇佣兵和冒险者的工作不少都踩在法律边缘,领主会给予雇佣兵和冒险者一定的特殊许可,允许他们在“工作”时便宜行事,就是所谓的领主豁免权了。 当然,仅限于“工作”。 所以执行任务或者外出探险前,冒险者和雇佣兵必须要在对应的工会登记,获得附加领主豁免权的工作证明,才能保证自己的“工作”不会把他们送上断头台。 外人不愿意霍尔佣兵上位,霍尔佣兵也早就把这一套看得透透的,索性从一开始就不掺和这摊子事,默认维尔维德的雇佣兵工会也归安达西大法师管,以安达西大法师的性格,他们拿不到好处但也不会有坏处。 从劳伦斯一个外人的角度来看,冒险者工会会选择安达西大法师担任维尔维德的冒险者工会会长,或许正是看中了他的平民出身和刚硬性格,实力也足够镇场子,能保证穆恩山脉这个掘金场现有的稳定局面。 至于会跟诺伯子爵顶上那是预料外的事情,好在不管矛盾再怎么激烈,安达西大法师都是正面跟诺伯子爵对刚,没有仗着自己的实力背地里下什么黑手。 诺伯子爵可就是个低阶武者,真打起来还不够安达西大法师一只手削的。 “啊……似乎是位很厉害的法术先生呢。”路西恩把下巴靠在抱枕上,语气里充满了少年人对强者的憧憬。 “是的,安达西大法师非常强大。”劳伦斯完全能理解少年此刻闪闪发亮的眼神,“他曾经是帝国最优秀的冒险者,击败过狮鹫,斩下过水龙蛇的头颅,那颗脑袋现在还放在冒险者工会的大厅。” “而且他还是法师工会的常议员,对雷火系魔法的研究非常精深,听说如果不是被邀请成为工会会长,他会被邀请成为芬里维德尔学院的魔法教授。” 芬里威德尔是皇室的姓氏,芬里威德尔学院顾名思义是皇室赞助成立的学院,在魔法研究方面尤其出名。 路西恩的眼睛更亮,期待地问道:“我可以见见他吗?” 劳伦斯失笑,哄孩子般说道:“您不必着急,他会来拜访您的。” 不论如何,作为冒险者工会会长的安达西大法师必然要亲自来拜见路西恩这个新任领主,让路西恩在领主豁免权文书上敲下“维尔维德领主”的家徽。 对,就是路西恩队伍里处处可见的狮鹫与白玫瑰的徽记,不出意外也会是未来“维尔维德家族”的家徽雏形。 鉴于这个徽记是路西恩便宜父亲亲自给他选的,其中狮鹫是皇室的象征,路西恩第一次看到时合理怀疑了白玫瑰是否代表了便宜父亲爱过的那位。 啧,希望不是。 不然实在浪漫得叫人恶心。 但路西恩是真的、真的对安达西大法师非常感兴趣。 不仅他感兴趣,他脑袋里的熊孩子更是对新鲜玩具充满了好奇心。 于是路西恩抓着劳伦斯多了解了一番这位法师先生,知道了那位法师先生出身北行省一个偏僻村子的铁匠家庭,靠着当地领主的赞助才磕磕绊绊走上法师的道路。 他还知道了安达西大法师曾经穷困潦倒,一个优秀的法师都是无数金钱堆出来的,安达西大法师做冒险者的赫赫战功,皆是为了赚足钱财供给自己练习魔法的资源。 没什么家底的天赋者往往如此,不想为了资源成为附庸从此仰人鼻息的话,成为冒险者或雇佣兵是他们获取资源最快最正当的途径。 当然不管是武者还是法师,修炼的庞大需求需要他们拼了命地完成任务深入险境才能勉强支应,如果像安达西大法师那样还额外有个研究魔法的烧钱爱好,现实会压榨出他全部可能的潜力。 这些都是这个世界未来强者的生力军,甚至很多贵族出身的天赋者也会给自己注册个冒险者的身份,刻意把自己逼迫到更加窘迫艰难的境地,以求在实战中磨砺自己。 有人倒在了中途。 也有人看到了曙光。 再强调一遍,安达西是一位法师。 一位强大的,完全可以称之为为天才的法师。 一个在路西恩原本的世界,被定义为“不存在”“白日做梦”的法师。 路西恩恍惚能听见熊孩子趴在耳边对他絮絮耳语,诱惑力之强仅次于他第一次见到伊西。 有哪个男孩子没梦想过勇者斗恶龙,水管工救公主,再怎么不受管教的小朋友,苏醒时也期待了一下自己能吹个豪火球术。 可惜现实总是无比骨感。 在被确认了没有任何天赋后,路西恩能接触到最近的法师就是便宜大哥,其次是威廉姆手底下的护卫——这两者的身份优先级都要高于“新鲜玩具”,叫熊孩子只能蔫哒哒地咬着手指流口水。 但是没有见过的大法师先生就不一样了,即将自己送上门的新鲜玩具,唤起了小朋友记得牢牢的伤心往事。 新鲜玩具要怎么玩? 熊孩子才不会抱着洋娃娃玩过家家。 他只想拆掉手脚,打开肚腹,看看每一根血管如何与心脏相连,看看那被判定他绝对不可能拥有的魔法,究竟以何种形式流淌在滚烫的血液里。 …… ……不。 不。 这样不对。 路西恩一把薅住了脑袋里蔓延扎根的疯狂念头,不听话的熊孩子该打还是得打,上辈子怎么翻得船他铭记于心。 对一个大法师级别的强者心怀恶意危险性过高,哪怕这事拼死一搏不是没有完成的可能性,他也没有任何理由付出莫大代价去满足脑袋里的无理取闹。 所以大棒举起让熊孩子闭嘴就好。 路西恩依旧裹着他的厚毯子,迎接被邀请来罗勒斯庄园做客的伊莱诺主祭。 他正病着,对熊孩子动手无异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熊孩子闭嘴了他也因为见鬼的思虑过度开始生病,又是咳嗽又是发烧的七晕八素,倒是正好有现成理由去请教会的主祭上门祈祷。 他这个领主抵达维尔维德的第一个周,终于请来了第一个客人。 伊莱诺主祭用温热的油膏擦拭路西恩的手背和额头,为他颂唱祈祷健康的祷词,柔和的白光在他指尖亮起,轻轻拂在路西恩烧红的脸颊。 “愿光明护佑您。”他说道,身披纯白的祭袍,表情慈和眼神悲悯,叫人不自觉想要依赖倾诉,以换取一丝慰藉。 年轻的公爵似乎也对这伟光正的一套毫无抵抗力,不自觉拽着伊莱诺主祭的衣袖,眼神朦胧宛如迷途的羔羊。 “主祭大人,我该如何逃离这永无休止的苦痛?”他低低地咳嗽,蓝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请您指引我。” “光明神会看到每个心怀善意的信徒,照耀每一个人。”伊莱诺主祭垂眸掩去眼中暗光,温声劝道,“您只要多做善事,不怀恶念,光明自会指引您前进。” 至于这善事该如何做…… 这么冷的冬天,您的领地上有那么多吃不饱穿不暖的可怜子民,不正是作为领主应当挺身而出的时刻吗? 如果说得还不够清楚,金钱和粮食固然是不应由贵族谈论的庸俗之物,却也是人生存于世必不可少的东西,正巧他认识几位慷慨好心的庄园主,比如诺伯子爵,比如莱福男爵,再比如……虽然他们的日子也是紧巴巴的交税都有些捉襟见肘,但愿意勒紧了裤腰带拿出珍贵的存粮与大家共渡难关,只需要您拿出少少的一小笔钱便可以—— “您说得对,”路西恩握住伊莱诺主祭的手,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伊莱诺主祭的脸,“我们大家要共渡难关……” “在我的宴会上,请您务必为我引荐那几位好心的先生。” “是……诺伯子爵吗?”路西恩回忆着伊莱诺主祭的话,“我相信您,他一定是位尊敬可信的先生。” 他说着,露出纯稚恍惚的笑容,亲吻伊莱诺主祭沾着油膏的指尖。 一瞬间伊莱诺主祭承认动摇了,他不由自主为自己收了诺伯子爵的贿赂,为自己花言巧语蒙骗这么单纯的孩子掉进陷阱而感到良心不安。 这是神明纯白的羔羊,未曾沾染半分权力的污浊残忍。 光明神在上啊。 第16章 第十六章 “您尽可以放心。”伊莱诺主祭强笑道,“那些老爷们再善良可信不过,不过您可要小心、”他的眼角余光瞥到了床边的小神像,象征光明的神祇对他敛起双目,嘴边准备诋毁安达西大法师的话头不由自主就转了方向,“您要小心……小心保重身体,这还没有到真正冷的时候,冬天还长着呢。” 若抛去信仰的因素公平去看,诺伯子爵和安达西大法师,伊莱诺主祭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诺伯子爵更为可信这句话。 可惜他所面对的年轻公爵过于单纯,以至于没有点上“察言观色”这个重要技能点,他似乎被伊莱诺主祭挑起了无穷兴趣,眼巴巴想听他讲讲那几位“善良可信的先生”。 伊莱诺主祭犹豫着斟酌词句,小心翼翼地说着好话。 他一点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那您是否认识维尔维德的执政官先生呢?”路西恩又问他,苍白的病容显露出不安的神情,“他晚餐时会来拜访我,但我不知晓应当与他谈论什么。” 他能谈论什么呢,他十六年的生命里连自己的宫殿都没有怎么出去过,理所当然他不知道一个“领主”要做什么,光是“执政官”这个词就足以带给他莫大的压力了。 伊莱诺主祭便宽慰他道:“没事的,莱文弗纳先生再温和不过了,他会竭尽全力的。” ——竭尽全力地拖后腿使绊子,把他面前年幼的领主彻底架空。 伊莱诺主祭心里痛苦呻/吟,仿佛自己是教典里要被打入地狱的魔鬼,无耻地诱骗着神明纯白天真的羔羊。 “但我已经抵达一周,他昨天才送来信函,而且今天就要来拜访。”少年困惑地咬着下唇,无法被伊莱诺主祭轻易说服,“感觉……是位不太好用的先生……” 他说得犹豫,眼神闪烁,以至于伊莱诺主祭没能注意到“不太好用”这个诡异形容,只当路西恩太过紧张,紧张到言辞失当。 伊莱诺主祭赶忙又安慰了他几句,又在心里拼命安慰自己。 这样软弱单纯的少年怎么可能敌得过诺伯子爵他们,他此刻的推波助澜让其早早落败,说不定对其反而是一种帮助。 他的思绪纷乱,无从分心注意周围,也就看不见角落里的某位侍从,骤然惨白的脸色。 ——三天之前,公爵也说了相同的话。 “感觉你……不太好用呢。” 那时候他还是侍从长,殷勤地端茶倒水在公爵面前刷存在感。 他对自己有信心,阿谀奉承与排挤同僚皆是他的拿手好戏。 而一直好好的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的少年甚至还在对他微笑,晃了晃小腿像是孩童没规矩的小动作,就连语气都带着轻快的笑意,像随口说了句俏皮的玩笑话。 唯独看向他的眼神不同,那双澄澈的眼中沉下的寒冰浮起锐利的尖刺,从头到脚狠狠钉下,带着他的心脏坠落进蓝色之下暗无天日的深海。 公爵对他是否浑身冰冷如坠深渊没什么兴趣,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又漫不经心地叫另一边安静站着的劳伦斯过来代替他添茶。 然后从第二天开始,他就只有站在角落里听从差遣的份了,而比那更早的当天晚上,他行囊里不应有的东西全部回到了原本的主人手里。 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因为路西恩眼里,评判完他这个侍从好不好用后就已经结束了,接下去如何处置犯错的奴仆可不是公爵老爷的工作。 就像路西恩要不要留下劳伦斯,卢瑟斯都不会为了个管家跟弟弟计较同理,顶替了他的劳伦斯要把他是贬是杀亦或者逐出庄园,也只是在闲暇无事的间隙向路西恩汇报了一句,而路西恩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仅此而已。 …… 离开罗勒斯庄园回到神殿后,伊莱诺主祭在光明神像前忏悔了许久。 所以说神啊鬼啊这种东西不能太信,信了只会成为心理上的弱点。 送走了伊莱诺主祭,路西恩很快又迎来了维尔维德郡执政官莱文弗纳·诺伯的拜访。 看这个姓氏就知道,这是诺伯子爵不远不近的亲戚。 一位面容忠厚可亲,又眉头紧锁仿佛时刻忧虑着什么的先生。 莱文弗纳丝毫不掩自己的忧愁叹息,见了面草草行礼后,几乎全部的时间都用来在路西恩新任领主的病榻前絮絮叨叨着这个冬天有多么难熬,平民的日子多么艰苦。 路西恩发着低烧,被安娜仔细裹得像个粽子,软绵绵恍恍惚惚的模样,也不知道执政官先生的忧国忧民他听进去了几句。 索性他的性格柔顺,没有什么贵族老爷的坏脾气,莱文弗纳挖空心思费尽口舌对他输出一番,就把这没见识的病秧子说得晕头转向,只知道点头点头再点头,对伸手到面前要钱要权要打着他的名号做事云云予取予求。 罗勒斯庄园的管家劳伦斯暂管着公爵从帝都带来的全部安家费,莱文弗纳的下属拿着路西恩签字敲章过的文书,要从库房里支取金钱。 “请稍等。”劳伦斯接过文书,让人在休息室稍等,自己去安排取钱——这是一大笔钱,足够装满几十个大箱子三辆马车,每辆马车都沉得需要四匹马才能拉动。 莱文弗纳以购买粮食救济贫民的名义从路西恩这里拿到了这笔钱,他对着光明神发誓自己会把每个金币都用在刀刃上。 “您言重啦。”路西恩的脸颊被热茶的水蒸气烘得泛红,眼神真挚地看着面前的执政官,“我相信您是位再诚信不过的先生,不会骗我的。” 莱文弗纳哈哈笑了两声,少年单纯得让他想起自己的幼子,不由促狭道:“那我若是骗了您呢?” 路西恩皱皱鼻子,“我不喜欢您这个假设。”他这么说,但还是很认真地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嗯……我不喜欢被欺骗,所以会很生气吧。” “对了。”他像是被莱文弗纳提醒,“我们来拉钩吧。”他伸出左手的小指,孩子气地对着对面的先生弯了弯,“这样您就不能反悔了哦。” 执政官的小指勾在路西恩细瘦冰冷的手指上,被路西恩拉扯着摇晃摇晃,少年眉眼弯弯,愉快地哼唱着童谣似的誓言。 “勾指起誓,断指为诺,背叛之人,肚破肠流。” “要野兽分食,死无葬身之地。” 嘶—— 饶是莱文弗纳知晓这些话语里没有半分魔法力量的存在,依旧不可避免地从后背蹿起一丝寒意。 “好啦。”路西恩放开他的手,根本不知道自己唱了多么可怕的东西似的看着莱文弗纳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我相信您不会欺骗我。” “不过要是被骗了的话,我会很生气的。” 他的告诫轻飘飘像是一阵风,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誓约方法在刹那凉意褪去后,对成年人的意义便愚蠢得完全是个笑话。 说好不可背叛的誓言从莱文弗纳先生的耳边风一般吹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送走了执政官先生,路西恩翻看着劳伦斯筛选后送上来的信函,从里面挑拣出最朴素的那张。 “果然安达西会长会自己过来。”他拆开信封扫了一眼,对言简意赅的内容小小“哇哦”了一声,才坐在桌前开始书写回信。 劳伦斯就站在他身边,等他写完那一封简短而不失礼数的回信,而后亲自跑了一趟,把信送到安达西大法师的住处。 路西恩邀请安达西大法师前往罗勒斯庄园,虽然是安达西大法师先给路西恩送上的拜帖,但罗勒斯庄园的主人AKA维尔维德郡的新领主主动向冒险者工会的会长发出了邀请。 路西恩从帝都带来了些北方不常见的魔法材料,在他这个废物手里只能留着落灰,可到了一位魔法造诣精深的大法师手里,或许能发挥些对他有益的用处。 安达西大法师接到劳伦斯亲自送来的回信时不冷不热,还隐隐嘲讽了几句劳伦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做派——他还没老到忘了劳伦斯如何提议捧杀他们年轻的新领主,此刻忠实顺从的模样便显得尤为讽刺。 劳伦斯被刺了两句,脸上挂着的笑容不见半点变化,“在下不过是个俗人,想把日子过得好一些罢了。” “而且那位老爷虽然孩子气了些,却也不是能随便欺骗的。”劳伦斯说道,“请恕在下多言,若是不存心欺骗他,您和那位应当会相处得很愉快。” 只要路西恩愿意,他可以跟任何人相处得很愉快。 ——卢瑟斯是这么告诉劳伦斯的。 由于身体和天赋的双重影响,他的好弟弟路西恩会本能性地让自己处于弱者/受害者的位置,而没有人能完全免疫身处高位时膨胀的优越感,自然就会对“弱者”产生居高临下的怜悯。尤其在皇宫那种地方,越是飘飘然的人就越是浑身破绽,使其一鞠躬退场的事情自有其对手代劳。 卢瑟斯给劳伦斯了一份毕竟劳伦斯这样懂事又可靠的管家不那么好找,能一直在路西恩碗里好好干活的话卢瑟斯这个当哥哥的也安心一些。 卢瑟斯没写上去的是他一度怀疑路西恩有什么遗传自母亲的魅惑buff,毕竟这种弱者人设又装又作,寻常他看到只想送上个法术三连。 但是不得不说,安达西大法师很吃路西恩这套。 历经磨难修炼到这个地步不代表他能摒弃虚荣,他得承认自己无比享受新任领主表现出的尊重和对强者的向往,也喜欢被称为“安达西会长”而非“大法师”。 是的,路西恩愿意的话,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在仅仅和路西恩见了一面后,安达西大法师就隐约提醒了路西恩一句那笔他交给莱文弗纳救济贫民的钱,得到少年人感激闪亮的眼神1。 “我们拉过钩哦,所以我相信莱文弗纳先生。”路西恩仿佛真的多么相信拉钩有用,转移话题道,“过几天我会举办一个宴会,还请您务必赏光。” 安达西大法师答应下来,又听见这个好奇宝宝问他:“既然您也代管雇佣兵工会,那么我可以向您委托任务吗?” “您知道的,领主豁免权很重要,我不敢随随便便就给出去。” 第17章 第十七章 冬日渐深,对日子捉襟见肘的平民而言,一天天的越发漫长难熬起来。 他们忐忑过新来的领主是否会带来灾厄,也期待过新来的领主能为贫苦的生活带来些希望,但除了几位庄园主施舍下两天豆汤外,一切都在向着更深的冬天下滑。 庄园的管事趾高气昂,指着稀薄如水的豆汤宣扬这便是他们新任领主的“大发善心”,为此他们明年要多缴纳三成的人头税,以回报领主老爷掏钱救济的仁善慷慨。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砸在本就为了活下去疲惫不堪的百姓头上。 今年田里的收成不好,小生意也尽是在亏本,明年的日子如何更是前途未卜,本就勉强度日的平民再怎么都抠不出额外一笔人头税。 而他们交不出的税会转嫁到庄园主头上,若庄园主代为清偿,那他们的拖欠的税就会变成了欠庄园主的债,还不出只能卖儿鬻女,甚至把自己也卖给庄园主来抵。 成为奴隶之后……或许也只是在无穷无尽的劳作苦难里再苟延残喘两年罢了。 但他们不敢也不能反抗,庄园里的管事都能轻易碾死他们,而决定加税的是更加高高在上的公爵老爷,他们的任何不驯服都有可能给家族给村子招来更大的灾祸。 他们只能绝望地祈祷,有的宁愿自己饿死冻死在这个漫长的冬天。 ——家里少一个人,就少交一个人的税,或许还能活下去的人还会有机会。 平民的茅草屋里一片愁云惨淡,罗勒斯庄园里却在筹办宴会。 地板被擦拭得光可鉴人,水晶酒杯银餐盘在铺着丝绒桌布的长桌摆开,厨房里从两天前便时不时飘出的香味,肉香和酒香勾得路过的仆从拼命吞口水。 路西恩趴在窗边,看着马车进出,前门是赴宴客人的豪华车架,后门仆从脚步忙碌,卸下运货马车上的宴会食材。 新鲜的蔬菜和肉类在本地购买,宴会上必不可少撑场面的珍稀食材则来自他的安家费。 领地里的平民靠着稀薄的豆粥艰难度日,领主的宴会上一道餐前汤就要煮进十几只鸡大块的腌肉昂贵的海产干贝。 “这应该就叫做……”他想了想,嘴角的笑意掺杂着嘲讽。 “朱门酒肉臭。” 用上个世界的语言念出的上个世界的诗句,转瞬就被冬日里的寒风吹散,路西恩打了个小喷嚏,又吸了吸鼻子。 因为他的有意放纵,这几天的城市建设度跌破新低,他的身体随之出现了一些不乐观的小状况,脑洞昏昏沉沉得靠着吹吹风才能清醒一点。 安娜一进门就因为路西恩大冬天开着窗户皱紧了眉心,但劝告的话在嘴边绕了绕,最后她开口道:“老爷,客人已经到了。” 老爷这个称呼她怎么都难以习惯,许多次“殿下”都吐出了半个音又临时转弯。路西恩似乎也不习惯这个称呼,“这样叫好像我有多老了一样。” 路西恩会这样跟她抱怨几句,又自我安慰似的嘟囔“叫得老就能活到老。” 水晶灯把宴会厅照得宛如白昼,丝绒桌布厚重的红色衬着金色烛台,灯火闪烁掩盖下种种心思考量。 这一桌人凑得比诺伯子爵那次宴会还要齐全,路西恩坐在主位,左边是执政官莱文弗纳先生,紧靠他坐着安达西大法师,再接着一溜的大工会会长。 安达西大法师对这样被人压一头的座次排位不甚满意,阴沉着脸不怎么说话。 与他恰恰相反,紧靠路西恩坐在右边首位的诺伯子爵面露得意,像是已经笃定在这场围绕路西恩的博弈中占尽优势,捋着短须抬起下巴,仿佛他才是这场宴会主人的做派。 侍从捧着餐盘端上一道道美味佳肴,女仆端着酒瓶,挨个在杯中斟上美酒。 只有路西恩杯中倒了与酒颜色相似的果汁,他的身体不好,医师嘱托了不能饮酒。 按照正常的宴会流程,此刻路西恩作为主人应当举起酒杯致辞开宴,他却恍若未觉,笑着看向自己身边的执政官。 “莱文弗纳先生。”他说道,眉眼弯出柔和的弧度,“我最近听说了件有趣的事情呢。” “他们说……”他认真地回忆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莱文弗纳,“他们说您拿走了我的钱,却没有做答应我的事。” “能不能告诉我,您是不是欺骗了我呢?” 他的声音砸在空气里,空气便突然地那么安静了一瞬。 但下一秒莱文弗纳就反应过来,“是谁在您面前说瞎话了吗?”他露出些恼怒的模样,“我从您这里拿的每一个碎角怎么用出去的都有记录,您若是不信,我这就叫人去拿账册。” 说着他就要叫自己的侍从,被路西恩摇摇头制止,“我只是问问……”他像是没有想到自己的执政官反应会这么大,嗫嚅道,“当然我还是相信您的。” 安达西大法师冷眼看着,突然插话对路西恩道:“那您最好多问问。”他靠在椅背上,嘴角带着一抹冷笑,“我可听说有人饿得把泥土当面包吃。” 路西恩被他刺得瑟缩了一下,不禁询问地看向莱文弗纳,莱文弗纳极快而坚定地辩驳道:“只不过天太冷了,有些老人和病人没能熬过去而已,若真像法师您说的那样可怜,在座的老爷们哪一位还有心情坐在这里?!” 他看向路西恩,脸上的表情诚恳又恼火,被人栽赃后再自然不过的反应,“账册您随时可以查,诸位老爷庄园里的每个人都可以为我作证!光明神在上,我未曾碰过半分不义之财!” “光明神在上?”安达西大法师持续输出,浑然无视主位坐着的才是领主,语气嘲讽又傲慢,“连自己如果真的碰过又会被如何报应都不敢说,光明神能证明什么。” “安达西法师,”牵扯到光明神,伊莱诺主祭不得不跳出来搅混水,“莱文弗纳先生向来忠实诚恳,从不曾向神明说过半句谎言,你应当是知晓的才对。” “公爵大人,我可向您保证,”伊莱诺主祭又转向路西恩,“您的每一位子民都得到了救济,莱文弗纳先生是位再称职不过的执政官,没有人比他更爱维尔维德这块土地。” 眼见路西恩似乎要被伊莱诺主祭说动,安达西大法师冷哼一声,立刻开始翻起旧账,莱文弗纳偏向诺伯子爵那一派不是一天两天了,狗屁倒灶的事安达西张嘴就能说一箩筐。 只是这么一说就又牵扯上了诺伯子爵等人,诺伯子爵本人端着架子不主动接茬,依附于他的小贵族们就已经开始长篇大论地反驳回去,惹得安达西这边的工会会长们忍不住开口给自家人帮腔。 一边吵着你挪用救济金你欺压平民你私收杂税,一边就嚷着你无礼你无中生有你血口喷人,好好的宴会厅一时吵得宛如菜市场,就差抄起酒杯往对方脸上砸。 ——这场宴会的座次排序简直完美,死对头就坐在对面,要是再狂野点不要脸一点,甚至可以直接扑上去扯住领子照着脸扇。 “咔擦!” “砰!” 酒杯碎裂的声音撕开了吵闹不休的荒诞场面,诺伯子爵擦擦手,“手滑了。”他说道,环顾席上表情各异的人,训斥道了,“领主大人还没开口,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 几乎同时安达西抬手,掌心发出一声沉闷的爆裂声,眼神往边上一扫,压下去自己这边吵得不仅上头也快上手的会长们。 “一时激动,还请您恕罪。”他干巴巴地对路西恩说,紧接着又跟上一句,“您是领主,这件事应当由您决断。” 诺伯子爵也颔首赞同道:“理应如此,吾等都应听从公爵阁下的决断。” 瞧瞧这惨白的小脸,怕是胆子都吓破了,还能决断出什么呢。 路西恩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迟疑道:“那……就看看账册吧。” 说完他又连忙对莱文弗纳描补道:“当然,我相信您。”他充满信任地看着执政官先生,“我们拉过钩的。” 拉过钩就以为没有欺骗和背叛,莱文弗纳一边叫侍从去取账册,一边嘲讽又可怜这孩子般的天真。 他当然有账册,拿了钱再怎么他也会准备一份,毕竟小孩子的心性不定,谁知道会不会哪一天路西恩就心血来潮想知道自己的钱花在了哪里。 这位领主从帝都带来的大笔安置费,只敲诈出点零头怎么满足得了他的胃口,这只是个开始,而仓库最里面那些皇室独享的修炼资源,才是他更想分一杯羹的真正目的。 反正小领主那个废物也用不上,不如拿出来给更需要的人。 账册很快拿了回来,路西恩半推半就地翻开账册,还不忘又强调一遍:“我们拉钩过的。” 他死死盯着莱文弗纳,像是想从他那里得到些鼓励——莱文弗纳也的确给了他鼓励,神情自若地向他点了点头,一副任人检查的坦荡模样。 路西恩脑袋里的熊孩子还因为这个反应慌张了一下,害得路西恩低头差点看错第一页的数字。 …… 他顿了顿,又看了一遍。 …… 哦,没看错。 于是他又翻过一页,再翻过一页,翻页快得叫人怀疑他到底看没看,反而更坐实了他看不懂这本账册的猜测。 …… 也或者…… 长久的沉默后,维尔维德年轻的新领主幽幽开口道: “原来诸位先生的豆子,要卖到两个金币一斤啊。” 少年从账册里抬起头,侧眼看向右手边的庄园主们,眼神落到伊莱诺主祭身上时停了一停,恍然大悟,“啊,不对,是主祭先生为我讲了价,原本应该更贵,真是感谢诸位慷慨好心的先生。” 他面带微笑,蓝色的眼睛里亮着刺人冷光。 第18章 第十八章 伊莱诺主祭直觉哪里不对劲,被那眼神注视时他后背寒毛直竖,如同被一条毒蛇盯上般难以呼吸,像是下一秒就会被咬住喉咙撕开气管,冰冷的毒液流淌全身。 “还有啊,”路西恩扭了扭头,求知欲极强地询问自己的执政官,“我们一天居然能吃掉十万斤粮食呢,我给了您那——么多的钱吗?” 是的,也或者,这本账做得烂到家,烂到路西恩脑袋里的熊孩子都知道自己被当成了傻子。 虽然,假如路西恩真的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宫皇子,这个账本的数据乍一看其实没有问题,毕竟皇宫里吃的豆麦的确平均要差不多两个金币一斤。 “安达西会长,”路西恩叫了一声法师先生,“您说得对,他欺骗了我。” 他脸上仍然是柔和温驯的微笑,一头怎么打理都顽强翘起的小卷毛让他如一只羔羊——那个眼底带泪强做坚强的眼神,看得人心都要酸疼碎裂了。 路西恩站了起来,却还是要抬起头才能与莱文弗纳对视,他向安达西大法师说道,“请您帮我抓住他。” 拉钩时路西恩哼唱的诡异曲调突然从莱文弗纳脑袋里闪过,他下意识起身想往外走,却被安达西大法师抬手一个响指固定在座位上。 “抱歉了。”安达西大法师坦坦荡荡地面对插在自己身上的眼刀,“我接了公爵大人的任务嘛。” 第一次会面时,路西恩作为雇主,向他要求了在宴会上听从他的一个命令,而任务的报酬就是领主豁免权,他还许诺了日后对于冒险者和雇佣兵更加低廉的税收,这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安达西作为雇佣兵工会的注册雇佣兵没理由不接受。 安达西以为是公爵没底气想让他撑腰,丝毫没有预测剧情会是这个发展,但现在的局面他骑虎难下,领主豁免权就像吊在他面前的萝卜,逼得他不得不跟着路西恩的剧本走。 路西恩拿起了莱文弗纳位置上的餐刀,走到莱文弗纳面前。 脑袋里的熊孩子开始欢呼尖叫,开始冲出枷锁,开始庆祝—— 狂欢节。 “我们拉过钩。” 路西恩轻声道。 “你欺骗了我。” 他执起莱文弗纳的手摁在桌上。 “但我还是要履行承诺。” 他举起手上的餐刀。 不! 不不不不!!!! 不——————!!!!! 莱文弗纳瞪大眼睛,他意识到了路西恩想干什么,拼命地挣扎想让身体动起来,然而他的身体僵直如一块石头,死死凝固在原地。 他只是个中阶武者,根本无力抵抗一位大法师的禁锢咒语。 纯银的餐刀挥起,在他的视网膜留下一道亮光。 血液飞溅。 “勾指起誓,断指为诺。” 诡异的曲调回荡在大厅,第一刀落在曾经勾住少年苍白手指的小指。路西恩的力气不够,只砍破一层皮,只好再落下一刀,再一刀、再一刀、再…… 血液沾湿桌布洇开大片猩红,蔓延至对面诺伯子爵的餐盘边缘。 “切不断啊。”路西恩丢掉手里的餐刀,视线左右巡梭一圈,眼睛一亮,“啊,找到了。” 莱文弗纳腰间配着一把匕首,刀刃锋利明亮。 这一次切断了。 尖叫声被堵在了喉咙深处,血腥味和少年脸上的微笑在四肢百骸灌注进透骨寒意,似乎每个指节都跟着疼痛起来,断裂般叫人忍不住想摸一摸每个指头是否还在。 但是动不了。 诡异的恶寒冻住了身体的每个细胞,某种令人战栗甚至作呕的气氛填充满了宴会厅的每一寸空气,低低的哼唱絮语似乎就在耳边响起。 “背叛之人,肚皮肠流。” 华丽的礼服里是腥臭的血液、肮脏的秽物、和再怎么小心都避免不了的弄脏衣服。 路西恩用莱文弗纳的餐巾擦了擦手,发现袖口沾得又脏又臭。 就像是杀猪。 可他似乎没杀过猪。 路西恩忍不住笑出了声,又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不好意思。”他诚恳地道歉,对着被他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的莱文弗纳,“我不应嘲笑您。” 路西恩仔细地用餐巾擦干净匕首,插回莱文弗纳先生腰侧的鞘里,摸了摸领巾整理好袖口,坐回自己的位置。 他又向餐桌上的客人们道歉:“非常抱歉,一点私事,耽误诸位用餐了。”路西恩把莱文弗纳的酒杯的酒杯放在诺伯子爵面前,端起自己的果汁,眉眼含笑,“希望大家不要介意。” 少年纯白色的礼服被染了半身猩红,却仿若未觉地举杯致辞开宴。 “感谢诸位拨冗莅临,我初来乍到,多有不足之处,日后还请多多关照。”他的声音温柔,带着几分羞怯不安,“请同我一道举杯。”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就像是安达西大法师的禁锢咒语蔓延到了所有人身上,甚至反噬了法师本人。 “请诸位举杯。”路西恩又重复了一遍,脸颊的酒窝盛着血渍,“麻烦快一些好吗,莱文弗纳先生要断气了。” “我跟他拉钩说好了的。” “欺骗之人,得野兽分食而死。” …… 滴答,滴答。 是手抖打翻的酒杯,美酒从杯口落下。 也是鲜血顺着浸透的布料蔓延,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的圆点,继而缓缓地,缓缓地,扩散成一片。 肠子从剖开的肚子哗啦啦掉了一地,切断的小指置于餐盘,如一道需要仔细品尝的珍馐。 鲜血的味道肆无忌惮地蔓延至每一个角落,与食物的香气混合成令人眩晕作呕的气味。 “诸位今日胃口不佳呢。”坐在主位的年轻领主说道,浅抿一口杯中的果汁。 他被满桌佳肴充分讨好,脸颊沾着满足的酡红,就连眼底冷冰冰的寒意,都包裹在奶味甜味满盈出的虚幻泡沫里。 “这道煮菜里用的还是您庄园出产的上等干酪。”路西恩笑着对身边的诺伯子爵道,“劳伦斯说品质非常好,还请多吃一些。” 反复搅着碗里粘稠奶油的男人猛地惊醒,如同做了一场漫长的荒诞梦,被一盆冷水泼醒而打起寒颤。 诺伯子爵终于反应过来刚刚在他面前发生了什么,他餐盘前的桌布斑驳着湿漉漉的红色,只需要一抬头,就能对上莱文弗纳浑浊空洞的眼睛。 他还活着。 大张着嘴像一条搁浅的鱼,翻白的眼漂浮着絮状的灰,身体内部制造出“嗬嗬”的杂音,时而脱力痉挛地抖动。 此刻诺伯子爵甚至无法把他跟自己最得意的那个侄子联系在一起,脑海中浮现的是他曾狩猎过的鹿,倒地挣扎时也是一般无二的狼狈丑陋。 “他、您……”诺伯子爵混乱地开口,他为今天的宴会模拟过许多种可能,也为身旁这素未谋面的年轻公爵想象过种种面目,但没有一种告诉他会是这样血腥的场面,少年人面带微笑,在濒死之人的痛苦呻/吟声中仿若无事的模样,反而给人以虚幻且难以捉摸的扭曲寒意。 疯子。 他不禁这么想。 而少年看着他,脸颊的酒窝甜得像盛了蜜酒,“嗯?您有什么事吗?” 诺伯子爵的眼球转动,他试图在那张精致漂亮的面孔上捕捉癫狂失控的情绪,最终却只沉入那双蓝如静海的眼睛,被漩涡与潮水彻底淹没。 男人机械地摇头,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我只是有些担心。”这房间里的某种诡异气氛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吐出的每个字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担心莱文弗纳突然、突然过世,会不太好。” 他此刻有意摆脱自己跟莱文弗纳的亲戚关系,只强调对方是帝国指派的执政官,路西恩是维尔维德的领主,现在领主捅死了执政官,后续稍微处理不好就会成为在座诸位一起死的惨剧。 毕竟领主杀了执政官,往大了说就是叛国,要拖累整块领地被帝国清剿的。 但诺伯子爵不敢明示,路西恩动刀子前的任何时候他或许都敢以此威胁领主,可此刻他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身边坐的不是柔弱天真的废物病秧子,是个他妈的一言不合白进红出的疯子。 房间里有十余个属于领主的护卫,面带黔纹明摆着能为路西恩去死的奴隶,他甚至没办法让自己多说出半个字。生怕哪里刺激到路西恩的神经叫他想起自己也姓诺伯,紧跟着连坐被“肚破肠流”一通。 他们带来的护卫被拦在外面,一进庄园西恩自己的护卫就上前接替了他们的工作,虽然不甘心但他不得不承认,在座唯一有把握能暴力脱身的只有安达西大法师。 他都开始不由自主地恐惧起今天喝下的酒吃下的菜,是否含着要他们性命的毒/药。 “啊,劳烦您担心了。”路西恩自然而然地将诺伯子爵的话理解为对自己的关心,“我跟莱文弗纳先生约定好了。”他认认真真地说出十足孩子气的发言,“拉过钩所以要好好遵守,不然就是坏孩子呢。” 他是认真的。 就是因为他认真地认同了这个逻辑,才更加的、更加的可怕。 小孩子特有的逻辑,没有善恶也没有黑白,又过分黑白分明善恶相隔,所以他根本没有“残忍”“适度”“罪恶”的概念,哪怕杀了人也理直气壮到不会产生任何“杀了人”的意识。 约好了。 所以必须履行。 “而且我来之前陛下应允过我,一个执政官的话没什么妨碍。”路西恩接着道,真情实感地宽慰着关心他的诺伯子爵,“陛下说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只要不生气不劳累,不多生病就行。” 路西恩没有说这是他如何从自己便宜父亲嘴里骗到的承诺,那位本来大概没准备给他这么多会招惹注目的特权,可他的两个儿子争着给了路西恩离别礼物,他也没法对着那双满是惶恐的蓝眼睛说不。 面对便宜哥哥们都表现得坚强无比的小儿子,唯独面对他这个父亲时流露出脆弱不安的一面,明明心里面胆小害怕得不行,还在强露笑颜想要安慰即将送他离去的老父亲。 当了几十年皇帝他当然看得出路西恩是装的,但装得越好,不正代表着他越需要帮助,这孩子正在向他这个强者伸出求助的手吗? 从出生到现在,路西还是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 独自一人,周遭群狼环伺。 …… 于是路西恩得到了承诺。 不仅仅是口头上可以随时否认的承诺,还是一笔一划落在了描绘着皇室家徽的专用纸上,盖上了皇帝陛下私印,放到哪里都必须被承认效力——严格意义上可以称为“皇令”的承诺。 嘻嘻。 第19章 第十九章 一顿饭在客人食不知味地机械填塞下吃完,只有路西恩这个衣服上还沾着血的主人吃得开心,开了个夸夸群似的嘴巴全程没停。 他一会赞美诺伯子爵庄园的干酪醇香丝滑,一会又夸赞教会祭田出产的菜蔬爽脆甜美,转而又提起哪一家买到的羊肉生嫩可口,哪一家购入的美酒浓醇醉人。 明明他坐拥着维尔维德最大的庄园之一罗勒斯庄园,干酪也好菜蔬也好不可能没有,但这一桌宴席却仿佛只有调味的罗勒斯蜜产自他自己的庄园,以及加了干贝的浓汤用到了他从帝都带来的海味。 所以他最后总结说:“诸位先生的庄园都很棒呢,一定有很多很好的农民,才能出产这么多美味的食物。” 路西恩还说到桌布和餐巾的质感上乘,桌子和椅子多么稳固舒适,这些东西全部采购自属于工匠工会下属的分支工会,物美价廉都是“再好用不过”(路西恩语)的好东西。 接着他开始跟几个商人工会聊起他们如何运转来各地货物,东行省产的酒杯晶莹剔透,南行省来的餐盘细腻漂亮,帝都出产的烛台设计精致独特,没有商人们疏通商路,这些就不会出现在此刻的宴会桌上。 “唉……”年轻的领主遵循礼仪留下了杯中的最后一口果汁,轻轻放下酒杯,“这么多的好东西,我一个都不想少。” “莱文弗纳先生饿死了我的农民,我就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食物了。” “我还听说,他想要多收税,那交不起税的工匠和商人就要变成奴隶了。”少年不满地皱着眉,大肆抱怨着,“要是给我干活的工匠成了奴隶,以后谁给我编织桌布,制作桌椅?啊,还有我的床,我想换一张新的床,想要一个舒服的躺椅,难道要我还要去找奴隶的主人协商?” “而且商人呢,商人变成奴隶了难道他来给我买卖商品?我可不要穿这里的糟糕布料用那些难看的茶具餐具!” 他越说越激动,大有在宴会上发表题为【执政官这事儿干得多糟心】的演讲的架势,并且不接受任何反对意见。 “所以啊,你们知道莱文弗纳先生多么、多么让我生气了吧!” 路西恩盯着每个客人的眼睛看,直到他们僵硬地点头表示赞同,干巴巴地开口附和。 “对吧。”路西恩满意地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最后看向濒死的莱文弗纳,“我想您也是这么想的?” 莱文弗纳直到现在也没死,得益于他早年努力修炼的顽强生命力,配合路西恩盛情邀请伊莱诺主祭为他加持的光明祈祷,和浇在他肚子伤口的昂贵恢复药剂。 说好的,要野兽分食而死。 路西恩就绝不会让他死于开膛破腹。 莱文弗纳宁肯路西恩不要这么遵守承诺,一刀给他个痛快。此刻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他莫大的折磨,每一次呼吸疼痛都在灼烧他的神经,他甚至无法哀嚎惨叫无法打滚挣扎,痛苦在他体内无限次地叠加发酵。 当他被交给那几个银发的霍尔佣兵,丢进霍尔驻地后的山林时,他无比地期盼着野兽快点、再快点出现,一口咬断他的脖子也好吃掉他的心脏也好,让他快点、再快点地解脱。 宴会结束时,路西恩终于放过了客人们脆弱的神经,提起自己抵达维尔维德前就想好的正经事。 “劳伦斯?”他询问地看向自己的管家先生,劳伦斯正在安排护卫把使用完毕的莱文弗纳先生送去山林里,又叫侍从收拾宴会厅。 劳伦斯躬身,一张嘴嗓音干涩,险些失礼地咳嗽出声。他终于明白了卢瑟斯殿下的说明手册里“情绪不太稳定”“不合心意就要闹”是个什么含义,但请原谅他没有卢瑟斯殿下同款滤镜,面对满地血还能笑着说出“路西还是个小孩子嘛”的宠溺之词。 作为同样亲眼看到路西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场面的目击者,他的脑袋那时告诉他应该走上去接过刀别让路西恩弄脏手才是最优解,但他的身体动弹不得冷汗直冒,被路西恩身上散发出的愉快情绪纠缠着难以呼吸。 这根本就不需要他提前铺路,反而自己做得太多,可能也会变成“野兽分食”的那个。 “会议室已经布置好了。”他低声道。 “嗯嗯,我就知道劳伦斯很能干。”路西恩·夸夸群群主说道,又站起来邀请还有些魂不守舍的客人们,“既然时间还早,我们开个会吧。” 是的,开会。 执政官可是给路西恩捅了那——么大(比划)的篓子,路西恩一个没能力的小废物,当然只能邀请在座诸位老爷们一起开会,商讨如何解决这些问题了。 他没追究莱文弗纳从他那里拿走的一大笔钱去了哪里,也没抓着莱文弗纳跟谁一伙这样的问题不放。这些事情如同秃头脑袋上的虱子,又没用,又会让大家都面子难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怎么,难道有人以为他嚷嚷开那笔钱进了庄园主们的库房,他们就能老实把钱吐出来? “但我是真的没什么钱了。”路西恩唉声叹气,装穷的一把好手,“之前来的路上买了一些粮食就花了好多钱,剩下的都给莱文弗纳先生了。” 伊莱诺主祭立刻察觉到关键点,问:“您路上买了粮食?” 路西恩继续愁眉苦脸,“在索维娜城的时候有位东行省的商人拜访我,说今年维尔维德收成不好,大家都会吃不上饭,他可以低价卖给我一些粮食,我想着也不是很贵,就买了一些。” 因此他知道粮食的正常价格,才会一眼看出账册上的不正常之处。 但他没说这件事,莱文弗纳也就不知道——他垂头丧气,所有人却知晓他是故意没说。 路西恩像是试图辩解自己为什么没说:“因为买的不多,东行省又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送到,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所以我知道诸位先生愿意卖出存粮才特别开心,没想到是莱文弗纳先生在骗我……” 他耷拉着眉眼,沮丧无比的样子,“这个冬天大家都不好过,现在这个情况……就、我也不好意思让大家白白拿出存粮,要不然我还是给陛下写封信,本来我也经常写信回去……一点粮食应该是可以要来的。” “不!”诺伯子爵想也不想地开口,他已经看透这个新领主了,这根本就是个披着无辜外皮的恶毒疯子,不择手段的残忍熊孩子——任由熊孩子撒泼,他们损失的只是一个执政官,一切还可以徐徐图之,可要是引来了熊孩子背后撑腰的熊大人,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而且路西恩可是【经常】写信回去,他们无法确定路西恩之前有没有写过信又写了些什么。那些本来应该在路西恩一来就谒见拜访的礼节半点没有,还要路西恩亲自写信请他们赴宴才得以见面的僭越张狂,或许在那位陛下眼中,就应该被开膛破肚野兽分食而死。 那么他们这些活该被处死的失礼之人中,伊莱诺主祭属于光明教会,安达西大法师有实力和魔法研究背书,只有他……也只可能是他,会被拎出来杀鸡儆猴。 诺伯子爵的后背不知不觉被冷汗浸透,他强撑着露出个笑脸,“我们很愿意拿出粮食救济平民,这是积善德的好事,光明神会看在眼里,赐予我们福报的。” 莱文弗纳的那笔钱……看来得连本带利地吐出来了。 路西恩却还在装模作样的犹豫,“那是不是会给诸位添麻烦?” “不不不!”诺伯子爵用眼神示意自己的附庸帮腔,“您看,他们不仅是您的子民,也生活在我的土地上,我救济他们就是救济我自己的土地,而且您还额外买了粮食给我们,反倒是我们在占便宜哩。” “是呀!您真是太慷慨了!”诺伯子爵的附庸们不明就里,但还是开口道,“我们都要感谢您才是!” 他们有些不情愿,虽然说用莱文弗纳那边拿来的钱折成粮食再喂给下头的平民,他们算下来不亏不赚,但进了库房的钱就是自己的,怎么都觉得心头滴血。 路西恩被他们直白地捧了一通,懵懵地说:“原来是这样啊……” 庄园主们赶忙点头,又纷纷要自己承包自己的庄园,救济自己土地上的平民,拍胸脯保证这个冬天不会有人冻死饿死,维尔维德土地上每个人都赞颂领主老爷的仁慈慷慨。 “这这、这真是,”路西恩脸颊泛红连连摆手,嘴里却是固执得叫人吐血,“我还是觉得太亏待诸位了,是我轻信了莱文弗纳先生,责任还是我来……”他咬了咬下唇,期期艾艾道,“不是说莱文弗纳先生涨了税吗,那明年我就不收涨的税了,当做我买粮食的钱,诸位看可以吗?” 可以吗……他们能说不可以吗? 那笔多涨的税本来都不该让路西恩知道,就是他们偷偷涨了再自己交给自己的东西。 路西恩知道,他没说破。 所以他们只能跟着点头,假装路西恩的表演天衣无缝。 路西恩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又道:“那……这些粮食可不可以都放在我这边,由我安排怎么处理。维尔维德是我的领地,我肯定不会像莱文弗纳先生那样,要是不肯相信我,我们可以拉钩发誓。” 从路西恩嘴里说出“拉钩”这个词就叫人十足害怕了,眼前仿佛还能看到肠子流了一地的血腥场面,他的话音未落就立刻被接起后续,大家争先恐后地表示自己非常相信他,愿意把粮食交给他处置安排。 不提拉钩,什么都好说。 第20章 第二十章 和庄园主们的“顺利”沟通让路西恩信心倍增,他和庄园主们你来我往很是互相吹捧了一番。 而后,他又去询问伊莱诺主祭:“我听说还有许多可怜人无家可归,不知道光明神殿愿不愿意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处。啊,当然粮食什么的我都会负担,不会给教会增添太多负担,只希望您能允许他们沐浴在光明的恩泽下,得到些救赎安慰。” 光明教会有房子也有土地,还是连路西恩便宜父亲都控制不了的私有财产——主祭们向来声称这笔财产属于光明神,连税都不交的那种。 路西恩看着伊莱诺主祭,握住他的手满怀期待,伊莱诺主祭却只感觉寒意从路西恩冰冷的掌心向他全身蔓延,分明路西恩看他的眼神,还是不久前迷途羔羊般的纯洁天真。 “光明会看到每个心怀善意的信徒,照耀每一个人的,不是吗?”路西恩问他,用伊莱诺主祭不久前说出去的话反问他。 搞慈善的确是光明教会经常干的事情,毕竟平民大多愚昧,没有点实际好处光靠嘴说很难得到信仰,但这不意味着伊莱诺主祭愿意让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住进光明之地,给神殿圣洁的土地沾染上肮脏的贫苦气味。 伊莱诺主祭张张嘴,莫名有一种如果自己说“不是”,路西恩立刻会翻脸也给他一刀的错觉。 他僵硬地点了点头,“当然,光明会为您指引前进的方向。”他满脸欣慰地反握住路西恩的手,调动起自己有史以来最虔诚的模样,“您看,您已经找到了方向,光明会护佑您前行。” 路西恩高兴地笑起来,“您真的太善良了,光明也会护佑您的。” 说完了这些要别人出血的事情,他又看向旁边的工会长们——他们被这进展奇怪的剧情惊得说不出话来,又大多并非贵族出身,坐在路西恩设计的圆形会议桌前浑身不自在。 但凡这样的会议,除了安达西大法师和武者工会的会长能坐在上席外,他们都是敬陪末座,连说话都不一定能被贵族老爷们听见的位置。 甚至更多的时候,他们就直接被踢出邀请名单,在安达西大法师上任前没有任何话语权可言。 毕竟工匠也好商人也好,都脱离不了土地存在,他们自己可能就是某位庄园主下面的自由民,怎么可能有说话的底气。 “我想下一些订单。”路西恩对工会长们说道,“会需要工匠们来干活,还要商人们冒着严寒出门。” 面对这些平民出身的会长们时,他也没有像面对庄园主们那么慎重小心,“具体的需求之后我的侍从会跟你们接洽,因为工作量比较大也比较着急,希望能把我的委托优先安排。” 他把自己要插队这件事说得理直气壮,作为领主他也的确可以这么要求,理直气壮得说出来反而给人一种率真坦诚的好感加成。 嗯,这也跟工匠们到了冬天并没有工作委托,商人们也都闲得在家抠脚,路西恩给他们生意做反而他们要谢天谢地抱住路西恩大腿有关。 工匠类工会的会长们都是埋头干活的粗人,学不来贵族老爷们舌灿莲花的那套,沉闷应下后还是几个商人工会的会长拉着安达西大法师硬捧了几句,才没显得他们无趣又无礼。 会议的最后路西恩着重感谢了安达西大法师接了他的委托并且干得非常漂亮,让他一个没天赋的废物顺利完成了给莱文弗纳先生开膛破肚的约定。 既然会长都这么好,那冒险者工会和雇佣兵工会一定也是厉害又能干的好工会。 典型的路西恩逻辑,他自己认为毫无破绽,于是激动地给安达西大法师当场颁发了领主豁免书,并希望安达西大法师再接再厉,不要辜负他的期待。 安达西大法师拿着领主豁免书,忍着骂脏话的冲动忍到心累。 要不是路西恩一直扣着这张豁免书不给他,他今天也不会看到路西恩动手都没解除禁锢法术,白白当了路西恩杀人的帮凶。 应该说,路西恩动手了那他更加不能解除禁锢法术,哄好了路西恩他才能拿到豁免书,借由任务的名义豁免掉自己帮助路西恩杀人的罪名。 路西恩有陛下的承诺护体他可没有,他需要豁免书的保护,不然等诺伯子爵那群人回过味来把这罪名往他头上扣,他不死也得从会长的位置被扒下来。 行吧,安达西大法师承认了,他看走了眼自信过了头,把奸诈冷血的小疯子当成了无辜单纯的羊羔,还被吹捧得沾沾自喜。 多么的、多么的愚蠢! 安达西大法师又疲惫,又咬着牙满是不甘。 “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您帮忙。”那个该死的小疯子眼巴巴看着他,语气又甜又软整个人像块刚出炉的小蛋糕,“请问您有魔法契约的仪式主持资质吗?” 他看着他,该死的,那么乖那么无辜,充满了渴望地看着他。 艹他妈的这是个刚杀了人的疯子。 你看他的脸上还沾着血! “那个……您可以为我们主持魔法契约的仪式吗?” 我艹艹艹艹艹!!!!! 安达西大法师感觉自己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那可真是太好了。”他听见少年人的声音轻快,眉眼弯起的弧度再惹人喜爱不过。 …… …… 夜色渐深,熬过了这场漫长宴会的客人们都离去了。马车亮着幽幽火光,沿着道路驶向一片黑暗的远方。 从二楼向外看出去,窗外森林与山丘黑魆魆的连成一片巍峨起伏,满天繁星闪烁,静静地注视着夜幕下发生的一切。 世界静谧安宁,窗户上蒙了一层湿漉漉的白雾,这是路西恩上辈子居住着的城市里决计看不到的景色。那座容纳着上千万人口的庞大城市昼夜不休,再深的夜晚看出去,总是黑沉的夜色下灯火通明,空气里回荡着城市机器运转的嗡鸣。 他记得……节日时江边还会有灯光秀,那时候仅仅傍晚一个多小时,江岸边就能涌入五六十万人。 在这方面路西恩还是比较喜欢现在这个世界,毕竟人一多小孩子就容易有应激反应,不管是人来疯地想要胡闹还是胆怯怕生地想找地方藏起来,都容易让他在世人眼里表现得像个疯子。 目送着最后一辆马车消失在夜色中,路西恩和熊孩子一起轻轻呼出一口气。他的精神紧绷得太久,疲惫涌上来侵蚀了他的脑袋,他又刚刚洗了热水澡裹在柔软的寝衣里,导致一不留神小朋友就接管了他的身体,先是放松地往大床上一倒,接着抱着抱枕从这边滚到那边,还试图把床垫当蹦床弹来弹去。 就是你们所能想到的,一个小孩子能在床上做出的最幼稚的行为。 左右房间里没有侍从女仆看着,路西恩也就自暴自弃地任由小朋友撒欢,今天这桩事情要是没有对方的倾情演出也不会推进得如此顺利,毕竟他再怎么拿着刀也表现不出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癫狂。 他本人的前后反差、死亡的血腥冲击、以及不给人任何喘息余地的剧情展开,这三者缺一不可,才能得到今天这样完美符合剧本的Happy Endg。 他不需要去追讨被莱文弗纳吞掉的钱,庄园主们会把相应的粮食吐出来给他。有粮食做初始资本,工匠和农民都会乐意为他干活,哪怕他给出的工钱只有满足基础温饱。 剧本的核心就是快速展开,在所有人从“路西恩”内里展露出的反差震撼中清醒前,竭尽所能地攫取最多的好处。 至于纯洁无辜塔上公主的皮没法披下去了也无所谓,立场不同设定自然也要随之变化,只有蠢货中的蠢货才会一张皮用到死。 露出獠牙的路西恩在安达西大法师的见证下签订了魔法契约,一张会议中临时起草签订得极其草率的契约。 契约的另一方是诺伯子爵和工会长们推出的工会代表。大多是平民出身的工会长并非路西恩的首要目标,只是为了端平水才把人拉上战车,他真正的目标是诺伯子爵,或者说以诺伯子爵为代表的【维尔维德贵族联合会】。 这个世界没有“个人”这个概念。 农民属于村子里的农会,工匠有自己的工匠工会,贵族又有贵族联合会,甚至统治着各个国家的皇帝/国王/大公们,也都有自己的诸王议会。 每个人所扮演的个人角色都依附于集合之下,由群体意志决定个人意志的方向,由集体争取利益再惠及个人。 而路西恩现在不在任何集合之中。 他不能算在皇室里,没有家庭也不从事任何需要加入工会的职业,但同时作为贵族他没有被任何贵族联合会接纳——皇室出身在贵族里处于极为微妙的位置,说到底贵族联合会就是要为贵族阶层争取利益,而皇室则致力于把更多利益掌握在自己和国家手里,本质上有着难以调和利益冲突。 路西恩一点都不惊讶自己被隐隐排斥的立场。况且比起加入他们,在这一点上他难得跟熊孩子的立场一致:还是破坏他们更有趣一些。 由利益和阶级连接起的纽带就像重心不稳的积木,小朋友永远无法抵抗堆积木的诱惑。 路西恩顶着一脑袋乱毛坐起,按下去还没玩够的熊孩子,脑袋里免不了吵闹一番要他神经一抽一抽地疼,同时又给他以一种奇妙的、自己并非孤独的恍惚错觉。 不过要是按照弗洛伊德那个“本我、自我、超我”的理论来看,每个人都是三个自己陪自己玩,从来不孤独。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森林的夜晚是黑暗可怖的代名词,夜行性的魔兽出没觅食,寒冷的冬天也能听到白雪下虫蚁窸窣的动静。 一具满是血腥味的诱饵被丢在空旷处,冬天饿得发狂的魔兽根本无法抵抗这种诱惑。 最先出现的是虎,不同于路西恩上一世熟悉的那种斑纹猛虎,这是一只皮毛漆黑融于夜色,吞吐着冰冷雾气的虎。 大陆上的通用名叫做黑虎,是一种能吐出冰柱攻击中阶魔兽。 伊西无声地呼吸,他的体温降到跟周围的环境相近,呼吸间甚至不会让白雪融化分毫。 他猜到了最先出现的会是黑虎,这是霍尔族的老朋友了。这种魔兽广泛分布在穆恩山脉的森林外围,他们必须定期狩猎,否则就是成群的黑虎反过来袭击他们的村落。 尤其是这个来得过早的冬天,村落附近时不时会发现黑虎的踪迹,一只或者两只徘徊不去,还丢了两只鸡一块肉——这意味着食物匮乏让野兽饿得快要铤而走险。 于是伊西他们这些难得回来的青壮年就成了现成的劳动力,在村子里老人的组织下加固村落周围的防御工事,轮班巡逻防守,遇到了有机会能杀一个是一个。 ——黑虎的皮毛骨头都是收购价格不错的货,一头黑虎上百斤肉不管自己吃还是处理一下卖出去总不会亏,血液尿液洒在村子周围可以威慑小型魔兽,而要是运气足够好能在脑袋里挖出一颗魔晶,就是赚翻了的好买卖。 但这次是任务,他不能动手。 丢在空旷地的诱饵还活着,血肉残存着余温发出濒死的“嗬嗬”□□。这曾经是高高在上的执政官老爷,说来有趣,伊西上次见到他,还是对方来告知霍尔族要多缴两成的雇佣税。 记忆里那张趾高气昂的嘴脸被黑虎利齿下濒死虚弱的丑陋面孔取代,伊西发觉自己在“这可大事不妙”之前,对这位先生的遭遇发自内心地感到了愉悦。 啊,这是不是更加大事不妙? 伊西说不准。 把这位先生带来的是领主老爷的管家,一起带来的还有一张任务委托书,要求他们把半死不活的执政官老爷丢进山林,亲眼确认这位的每个部分都被野兽吃得一干二净。 委托书上签着领主老爷的名字,笔迹圆润流畅的花体签名伊西亲眼看路西恩签过好几次,原则上他应该把这些属于已结束任务的信息封箱销毁彻底忘掉,但他回忆起少年人纯稚无辜的眼神,心口不由得长了草似的躁动。 少年签下这封委托书时会是什么神情? 那双干净过头的眼睛是否被血腥染上污浊? 或者处决背叛者时的心情,是否和他此刻一般无二的轻松愉快,甚至有些控制不住地…… 想再添点新鲜艳丽的血色? 伊西控制不住自己去发挥想象。 黑虎在周围嗅过一圈,它饿得四条腿都有些软,比起确认环境安全更渴望食物的补充,是以警惕工作草草结束,它迫不及待地张开嘴露出尖牙,扑向散发着诱人血肉气味的猎物。 伊西安静地,一动不动地看着。 夜色遮掩着发生的一切,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太阳升起前,死亡和血腥都将深埋于白雪之下。 …… 而等到天色渐明,晨光熹微,雪停后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路西恩却只觉得头疼。 他又没有睡好,没有漂亮的霍尔佣兵做陪/睡娃娃,本就因为身体状况不怎么好的睡眠质量更加糟糕。 啧。 睡眠质量糟糕,一觉醒来路西恩愈发感觉从内向外被掏空的疲惫,每一次呼吸都能听见肺里的杂音。 因而他的心情也就很难好起来,一大早就阴沉着个脸,叫连夜从维尔维德郡政府赶过来的官员们大气不敢喘,站在路西恩眼皮子底下恨不得原地消失,臊眉耷眼得活像霜打了的茄子。 顶头上司突然被上司的上司弄死着实令他们措手不及,会连夜被领主老爷一道命令叫来更是意外中的意外。毕竟他们的身份说是“官员”,实际地位更类似于路西恩上个世界古代的“小吏”或“师爷”,大多是小贵族或乡绅家的次子,继承不到太多财产又能读会写有些才能,便投靠到执政官名下,以“官员”的身份谋求晋升。 没有编制也没有任何保障,相应的一个区域政府的效率全看执政官的能力,能否安排好各部分的职责分工和能否因材施用。 很可惜,莱文弗纳先生并没有那个才能,导致维尔维德郡政府的内部相当混乱,可以一个人同时管税收民政道路建设等等十几项重要业务,又可以四五个人只管看仓库大门,听起来就闲得无所事事。 同样可以想象的,这里头藏着多少蝇营狗苟的肮脏勾当。 路西恩顶着一阵阵刺痛的脑壳听完官员们介绍自己的部门职能,只感受到了混乱无用和自己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头更疼了。 “行了都闭嘴,反正你们的上司也死了,现在听我的。”路西恩果断行使自己作为领主的权力,大刀阔斧重新划分了一遍职能部门。 这事他第一次干,可上辈子好歹历史剧看过几部,什么户部吏部工部的听也听熟了,而且皇室教育里也有帝国政府的部门划分及历史沿革相关课程,他自认为照葫芦画瓢画得再烂,也好过维尔维德这不如没有的糟糕部分规划。 鉴于自己手头可用又可信的好牌屈指可数,路西恩先根据实际情况把部门分了“民”“财”“法”三个大类。 “民”里包括农牧、工程建设、民生建设三项。 最根本的农牧产业不论何时地位都不可动摇,说到底这个世界还是农本位制,即便有对外进口粮食的渠道,路西恩也不可能完全放弃本土的农牧产业。 甚至他还要鼓励农牧产业发展,降税开荒升级技术,有地种又能吃饱饭的地方才能吸引更多的人口流入。 粮食之后就是工程建设和民生建设,一边是想要富必然先修路,有路有桥有码头,交通方便了没有赚不到钱的道理,而另一边则专注教育慈善招商引资产业升级等等业务,因地制宜最大限度开发穆恩山脉的商业价值。 维尔维德受天然地理条件所限,想靠工农业发家致富实在比较困难,即使路西恩这个穿越者确实能烧个玻璃制个肥皂,系统兑换里还有高级点的三酸两碱炼钢炼铁,本地的硬件设施跟不上也很难推全面工业化,倒不如想想怎么从穆恩山脉吸引来的佣兵商人冒险者身上捞钱更实际一些。 这个部门路西恩交给了劳伦斯。管家先生是维尔维德本地人,对维尔维德的情况会更加熟悉,而且从庄园管家升级到领地的大管家,某种意义上他的职能并没有太大改变。 再之后就是法律啊治安啊这一类相关的“法”,谢天谢地官员里有现成的韭菜可供路西恩收割,让路西恩对官员里名叫谢尔德的木讷中年男人笑得格外灿烂。 虽然谢尔德的卡面看上去只是张R卡,但却是张法律专精带少年包青天神探狄仁杰大宋提刑官(?)buff的R卡,特长长到足以让路西恩忽略掉他其他几项弱鸡到不如N卡的数据。 劳伦斯那样的六边形战士固然好,有一技之长的专业人员同样很香啊! 领主老爷的和颜悦色令谢尔德受宠若惊,低下头结结巴巴愈发说不出话来,他本就不是活络圆滑的性格,常年在档案馆里看管旧文件,这个年纪早就接受自己将一事无成的结局,骤然得到几分青眼反而惶恐起来。 这种人适合埋头干活却不适合做领导管理部门,路西恩在自己良莠不齐的小菜园里看了又看,把专业最对口的护卫长威廉姆放了过去。 这样治安的事情威廉姆也一起管了,正好把路西恩身边冗余的护卫放到政府部门消化掉一部分。路西恩从帝都带来了两百多个护卫,便宜二哥又送了他不少奴隶,以他的身体和出行频率,根本用不到这么多人。 当然,不管路西恩想干什么,都离不开一个“钱”字,钞能力的重要性路西恩深有体会。 所以他把“财”独立出来,又分成一进一出两个部分。进的部分主要是税收和未来可能会有的外来投资,而出的部分就是搞建设搞民生搞发展必不可少的砸钱环节。 这个部门路西恩姑且也交给劳伦斯一起管着,但他心里其实更想要道顿·伊斯特先生来干这个活,只不过那个也属于大哥菜地里的小甜菜,他来的路上挥舞着锄头尝试了两次,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挖到自己碗里。 嗯,他姑且先努力挖着,反正劳伦斯一张SSR也有无限潜力可以压榨,便宜的R卡养养也不一定不顶用,再说便宜大哥的鱼塘宽如海,这条捞不着下条鱼更香嘛。 路西恩把负责部门的领导安排明白,至于干活的基层员工……他看着下头鹌鹑似的官员,除了谢尔德他多提了一句外,其余人就大手一挥让劳伦斯和威廉姆自行安排如何分配,商量好了提交给他一份分配计划就行。 挑得人不好出了问题那也是当上司的受连累加班,路西恩只看最终交到他面前的结果好坏。 如此这般那般把维尔维德郡政府安排好,路西恩终于能进入今天开会的正式话题——维尔维德这个冬天的建设计划。 此刻就显示出了路西恩先分部门职能的好处,确定好了每个部门要干什么,他接下去只需要提出问题,对应的部门自然而然会来为他解决问题。 劳伦斯一边听着路西恩这样那样的想法,一边已经开始想着该如何去操作了。 总共三个部门他管了两个,相应的至少三分之二的问题压到了他头上。 路西恩买的粮食如何使用,如何救济贫民,又要如何跟教会协调安置老弱孤寡,以上问题还不等他想出方案,他的顶头上司领主老爷又开始跟他念叨想修路想修码头等等的“我有个小想法”,与被重视的喜悦一起浮现的还有发际线仿佛要离他而去的头皮发凉。 劳伦斯深呼吸,压下嘴角扬起的弧度:“在下必定竭尽全力,不辜负您的信任。” 他可以的,他能做到,送到眼前的机会,他就是累死也不会白白放跑它。 “我相信你的能力。”路西恩用信任的眼神鼓励他。 上辈子的社畜经验告诉路西恩,人的潜力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加班加班再加班,就没有完不成的KPI。 唯一格格不入的威廉姆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 打扰了。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路西恩给自己的下属们提出了一大堆需要解决的问题。 不过他也不是完全让他们自由发挥,让下属们跟他玩心思猜猜猜,提出问题之后路西恩也给出了自己想好的一些解题方向,供劳伦斯和威廉姆参考讨论后细化成可以实际落地执行的计划。 就是他提供的解题方向嘛…… 我们首先得有一个基础常识,那就是皇室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资本家,压榨剥削平地也能刮出一层油的专业人士。 比如说,把原本免费放粮的救济方式改为以工代赈,这个冬天领地上要搞一大堆工程需要大量劳动力,反正大家在家忍饥挨饿地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来卖卖力气混口饭吃。 “毕竟我的粮食也是花钱买的嘛。”领主老爷发出周扒皮的声音。 换言之不管男女老幼想吃他这碗饭就得给他卖力干活,谁也别想又带着一家老小又吃他花钱买的粮食,又要他想修个路修个桥搞工程还要额外给他们掏工钱。 并且舆论好好搞大家还得齐声称赞领主老爷的仁慈慷慨,搞工程建设不强征劳役而是给吃给喝地雇人干活,叫大家有活干也有饭吃,看看维尔维德那么多贵族老爷谁能做到,平时就连给教会修神殿他们都得自备干粮呢! 这样一番操作,饿得活不下去和闲得蛋疼的不安定因素就被消灭在襁褓中,剩下实在游手好闲只想不劳而获的小偷小摸也容易管控。 路西恩最愿意他们手痒痒干点什么了,别的庄园主土地上的自由民他想命令什么还隔着一层庄园主,如果有工会那还得加上工会三方会谈,但犯了事的罪人他拉去修路造桥劳动改造,那可就是他领主老爷的一言堂,谁也管不着了。 不过路西恩自认为也不是完全莫得良心,他不还准备和光明教会一起搞救济所接收无家可归活不下去的老病孤寡。 那可是实打实的做慈善。 虽然紧接着他就强调:“我掏的钱,不能让教会摘果子!” 老人重病患也就算了,做好临终关怀也是精神文明建设的一部分,这方面光明教会是专业的他们比不了,但其他有劳动力的孤儿也好残疾人也好无家可归的寡妇也好,这些养一养就能割的好韭菜,一根都不准让给教会。 他再重复一遍! 一根都不准! 劳伦斯:…… 威廉姆:……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他们还能怎么样,还不是只能跟着激动得小脸通红的领主老爷点头发誓,肯定不让领主老爷口袋里的好处漏出去半点,别说是韭菜,就是根杂草,那也得是领主老爷地里的。 【新历579年X月X日,维尔维德郡政府,第一次内部会议; 参会人员:领主维尔维德公爵阁下、民生部兼财务部部长劳伦斯·托斯耶夫、法务及治安部部长威廉姆·霍克等。 ……前略。 会议上,领主维尔维德公爵明确了郡政府各部门职能范围,听取并指导了维尔维德郡的冬日建设救济方案,并指出:官员应以(领主老爷的)需求为导向,全心全意(为领主老爷)做事,踏踏实实做好每一件事,为(领主老爷)更高的利益而奋斗。 热烈的掌声中,维尔维德第一次内部会议圆满落幕。 记录人:女仆长安娜·罗斯(此处为手写签名)。 ——摘自《维尔维德郡会议记录-第一册-第一卷》】 …… 任何一件事情的开头总是最难的。 因为一切都是未知的。 难度也好工程量也好都只能凭借过去的数据做出推测,进而一边乐观地期待理想状态一边悲观地揣摩最坏情况去制定计划,极端矛盾的心情催生出逃避的心思,使得光是“开始”这件事情,都显得无比艰难。 但是开始就好了,不管从哪里开始都行,或者路西恩一贯奉行的“不知道从哪开始就从基本开始”的原则,只要未知上出现最微小的已知,后续不管发生什么,都是“计划内”的事情了。 劳伦斯和威廉姆在计划内写完了冬日计划书交给路西恩,之后跟满穗预定的粮食在计划内运进仓库,庄园主们的粮食小有波折,但在威廉姆带领护卫队的友好劝说下,交接得也还算圆满。 与此同时工匠们在计划内通过工会进行召集。这些被召集的工匠在分类上被称为建工,通常几人到十几人为一组承接生意,修路造桥建房子都在他们的业务范围内。 维尔维德的建工工会登记在册有数百建工和学徒,是工匠工会最大的分支之一。毕竟每年来穆恩山脉淘金的冒险者和行商需要比露营帐篷更稳定的临时住处,此外建工们还会有各个庄园基础设施的日常保养,贵族老爷们心血来潮的新造建筑,神殿的定期建筑维护等等生意,日子相对还是比较好过的。 至于为什么本地明明有这么多建工,路西恩来时还是差点被破马路颠得吐出来……谁让他来的时候走的是公共道路,这些连接各个庄园以及维尔维德唯二能称为“镇子”的路归维尔维德郡政府管理,而前执政官先生宁肯把钱送到诺伯子爵的金库里,也不愿意给这些“没用的事情”掏半个子。 甚至这些路都不是修出来的,而是车马行人一点点在荒地里踩出来的,严格意义上都不能算是帝国标准的“道路”,所有人也都习惯了下点雨下点雪就成了烂泥坑的崎岖小路,仿佛路就该是这样的才对。 但路西恩觉得这样不行。 他可以不出门,但他出门的路都得是好路。 所以劳伦斯把建工队伍的头头们叫到了一起,大家在会议室里排排坐好——这么正经叫工头们浑身不自在,屁股在软垫上僵着只敢沾点椅子边。 而后劳伦斯转达了领主老爷“一个月内铺一遍维尔维德所有公共道路再修好码头”的无理要求,在工头们提出异议前接着表示:不管这个要求再怎么无理取闹,他们都得想办法完成。 没有反对意见,不接受完成任务之外的结果。 “各位都是专业人士,我相信肯定能想出办法。”劳伦斯一本正经地摆开纸笔文书,旁边的官员搬上厚厚一摞图纸记录。 劳伦斯接着道:“需要什么各位尽管提,不管是需要人需要钱还是需要原材料都有办法。当然,是各位得先给我一个解决办法。” 会议室的大门在他们背后轰然关上,落锁的声音响亮到刺耳,劳伦斯仿若未觉地拿起羽毛笔蘸了蘸墨水,看向离自己最近的工头,“就从你开始吧,有什么想法吗?” 要么大家一起关在里面饿死,要么就给他一个大家都能活下去的解决办法。 他的主人维尔维德公爵将这种方式称为“积极死”,并真的积极将其在下属中实施。 是的,别看劳伦斯一副气定神闲生死看淡的样子,第一次被维尔维德公爵告知“要么成功要么死”的时候,他承认自己有被公爵那张笑嘻嘻的漂亮面孔吓到。 劳伦斯那天只是和威廉姆一起去送写好的冬日计划书,计划书的每个字眼他都仔细推敲过,数据罗列上活用了公爵教给威廉姆威廉姆又教给他的图表格式,是一份非常完美的计划书。 可惜公爵大概不这么觉得,少年单手撑着下巴把纸页翻得哗啦哗啦,以“崽啊阿爸对你很失望”的情绪长长叹气,一张嘴就把他们计划里的建设时间全部减半再减半,并在他们委婉表示时间紧任务重臣妾做不到时盯着他们看了几秒,而后做出了如下发言: “做不到就去死吧。” 少年眉眼弯弯,脸颊的酒窝一错眼,恍惚还盛满了浓烈的血红色。 他是认真的。 ……因为这件事的确做得到嘛。 路西恩又不是什么魔鬼,怎么会给下属做不到的任务。 路西恩翻看着系统页面,在他开完第一次内部会议,正式把过冬建设这件事提上日程后,系统界面里【工】这一项的细分页面弹出了新的可查阅界面。 【欢迎进入工程管理页。】 【您可在这里查看领地上正在进行的建设工程,了解建设进度、建设预估时长、人力及耗材需求等项目。】 【请活用此功能,更效率地建设领地吧!】 目前工程管理页上唯一的项目是项目名称下是加载约等于零的进度条。单击项目名称可以查看项目要求,上面写着“修整公共道路0/127”“修整码头0/3”等内容,而双击项目名称就会弹出一个小窗,上中下三行内容分别写着“原材料xxx/斤”“劳动力xxx/人”和“耗时xxx/小时”,每行后面跟着滑块,可以滑动调整数据。 增加原材料和劳动力,耗时就会相应减少,而减少耗时,原材料和劳动力的需求就会对应上涨。 劳动力和原材料都有限额,而耗时也无法减少到零,怎么拖动都会在357/小时的界限卡死。 也就是说,在动员整个维尔维德劳动力和全部可利用原材料,所有一切都在最理想的条件下,维尔维德一期基础工程建设计划只需要不到半个月就能完成。 而路西恩可是在允许劳伦斯和威廉姆扯着他的大旗使用他作为领主的一切资源的前提下,把半个月放宽到整整一个月,要是还完不成那就只能证明他们没有认真干活。 嗯,他不喜欢不认真干活的下属。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人这种生物呢,只要不想死,那么什么事情都是可能做出来的。 比如在死亡的压迫下彻底忘记身份阶级与实力的鸿沟,抄着锤子凿子大扳手试图弄死会议桌上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管事老爷,比如在管事老爷的瞬间反杀的冲击下抖若筛糠绞尽脑汁,终于在饿死前递交上一份写满胡言乱语的建设方案。 嗯? 劳伦斯是不是没有说过,虽然他不太成器,但好歹也是个中阶武者。 再进一步的可能性不太高了,天赋所限他的心思也不在那里,可也足够他保存充足的体力,在所有人饿瘫的时候还能看完那份潦草凌乱满是白字的方案。 工头们都是老工匠了,他们知道维尔维德的破路要修就得翻松土地挖开烂泥,再一层层铺上加了料的泥浆夯实,基本等同于从头造一条路出来,才能满足领主老爷的验收要求。 劳伦斯和威廉姆当时估算的三到四个月的施工都已经算赶的,寻常这工程量他们得加班加点的折腾半年。 但领主老爷只给了一个月。 所以为了最大限度的节省施工时间,他们不得不发散出诸多异想天开的脑洞,一边嘀咕着这他妈的怎么可能,一边姑且为了凑数歪扭着写了上去。 他们写了要尊贵的法师老爷们用魔法给他们翻地,魔法的效率可比锄头铲子高太多,假如是安达西大法师那个级别的法师,一个人花三五天就能翻完整个维尔维德的烂泥路。 他们写了要劳役,多到他们下笔都在抖的大量劳役来做基础机械的体力工作,这样他们就能分出足够人手指挥工程多点同时开工。 哦,对了,原材料不仅要充足还要直接送到不同的施工点,减少中转时间,但最好还能有个仓库备着足够的货让他们临时要什么就有什么,不用等着其他地方运来运去的调剂。 他们还写了什么…… 啊,粮食,是的,他们肯定是疯了,才会在方案里写下把劳役们都喂饱住暖的疯狂提案——他们自己都还只能一天吃一顿稀麦粥不敢多烧柴火的时候,居然妄想着领主老爷能把那些劳役们给喂饱,晚上能睡在火炉烧暖的房子里,好叫他们能不生病地卖足力气拼命干活。 工头们也都是干过苦力活的人,可太清楚吃饱了和饿着肚子的干活效率天差地别,而破衣烂衫地在寒风里累到大汗淋漓时,能走进一间暖和的屋子里歇歇又是何等天国般的享受。 如果,如果他们要求的都能够实现…… 工头们因为饥饿而虚软无力地躺在地上手脚抽搐,意识混乱得天地颠倒。 他们止不住地流出眼泪又止不住地狂笑,直到恢复药剂苦涩的味道从喉咙灌进鼻子,令他们呛咳得眼泪鼻涕一脸,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死里逃生。 ……不。 不。 半小时后他们人还站不起来就被劳伦斯告知“领主大人那边计划通过了”这件事,眼前一黑伴随着的,是嘴里压抑不住地呜咽呻/吟。 疯掉了。 这里肯定有什么疯掉了 光明神啊,这世界是疯了吗? “计划一次就能通过真的太好了。”劳伦斯发自内心地感慨,“大家以后也要拿出这种干劲啊。” 他肯定也是哪里坏掉了,居然和领主老爷一样,对着那份疯狂又荒唐的计划跃跃欲试。 …… 风在维尔维德的高空吹了起来。 把云吹在一起把雪揉作一团又鞭打着偷懒的太阳干活,搅得天上一团乱。 可站在土地上抬头去看,太高的风还没有吹下来,仿佛还只是冬日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这样再普通不过的一天里,烂泥坑般的道路旁迎来了几位年轻的法师先生。 他们满脸写着“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仿佛羞于声张自己的法师身份一般,谁都没有穿法师袍也没有佩戴徽章,只套了厚厚的袄子戴着大帽子,又欲盖弥彰地拉扯着围脖,试图遮掩自己的面容。 他们都是雇佣法师,通过法师工会的渠道接下了领主维尔维德公爵发布在雇佣兵工会的法师特殊任务…… 他们来翻地的。 光明神在上啊,他们就是再穷再窘迫,至少也是庄园里的富户人家出身,又是有着天赋的法师,可以说从一开始就跟土里刨食的下贱活计没半点关系,他们都不知道公爵老爷是脑子里怎么出了问题,才会发布这么一个异想天开的任务。 更不知道他们的会长安达西大法师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真的让手下的法师去接这种任务。 若是换个地方换个场景,要一个法师用魔法去翻地那可是要上决斗场的侮辱了,但是…… 好吧,但事实就是维尔维德实在穷得冒泡,富户家庭的积蓄在法师培养这个无底洞前不值一提,他们除了吃喝还得应付高昂的修炼和魔法研究花销,这个冬天日子实在说不上好过,而公爵他给得又实在太多,多得让他们的法师自尊摇摇欲坠。 是饿着肚子修炼精打细算冒着生命危险在封山季上山赚外快,还是出卖一点尊严干几天活,整个冬天就能舒舒服服地宅在家里,快乐地做自己喜欢的魔法研究? 说起来,他们本来也就不是什么有名有姓的厉害法师,大多都只是在低阶甚至低阶之下挣扎的小人物罢了。 而、而且翻地不需要使用什么高级魔法,不管他们是什么系别什么种类的法师,只需要最简单地让自然元素流动起来——这几乎是所有魔法的起手式,而后泥土就会自然地随之翻动蓬松起来,可以说简单到学徒级别的法师都能做到。 如此来来回回的自我说服一番,又欲盖弥彰地多加了几条保密条款,确保了这桩丢人的生意不会出现在任何书面记录里之后,法师先生们新嫁娘般羞答答地踏足了维尔维德郡道路建设的第一线。 施工现场提前清过场,没有想象中大量的平民劳役在旁边看他们这些法师的热闹,只有看起来老成持重的大工头接待他们——他们不少人认识这位老建工,他是建工工会的会长,以前给他们建过房子。 而他们马上也要像他手底下的建工那样,在工头的呼喝指挥下干活,辛勤工作以获取酬劳。 想想他们就已经开始觉得心酸难过了起来。 唯一能让他们的自尊心稍稍得到宽慰的,大抵就只有身为领主的维尔维德公爵亲自接见了他们,虽然场地背景是荒草丛生的烂泥路,而让他们沦落到这种境地的正是他们面前的这位脑壳有坑的领主老爷。 并且说句实在话,与其说领主老爷是重视他们才会亲自接见,不如说是想看热闹的因素更多一些。讲道理,他们认为自己有理由怀疑,这个委托任务的出现也跟领主老爷没有任何天赋的扭曲心理有关。 果不其然,简单的几句寒暄后,公爵便迫不及待地切入正题,两眼亮晶晶地请他们开始表演。 大工头也是第一次指挥尊贵的法师先生们像学徒工似的干活——虽然那条让法师来翻地的提案是他写上去的——谁能想到饿疯了随便写写的东西居然能通过呢,在领主老爷兴味十足地围观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各位、各位先生们,”大工头拿着铲子翻起一锹土,给这些生来就没干过活的法师老爷们示范土地需要翻起的深度,“大约要翻这么深,下面的地基要尽量平整,翻出来的土请堆在那里,”他指了指几十米外一棵树的位置,“堆成一堆就行,我们会让劳役运走。” 年轻法师们苦大仇深地看着路上挖开的土坑,又看看没多远的那棵树,最后互相看看,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谁也不想先动弹的消极怠工。 总感觉要是蹲在烂泥地里把手放上去发动魔法,他们就要失去什么摇摇欲坠的重要东西了…… 而领主老爷对他们的矛盾心理一无所知,还在没眼色地催促着:“诸位怎么都不动?是还有什么没听懂吗?”他说着又要叫工头来重新讲解,甚至有叫工匠给他们一对一指导的意思。 于是终于有个法师咬紧牙关,勇者般挺身而出,“您多虑了。”这位勇者说道,“我们只是在想该用什么施法方式比较好。还有,只有这一小段路的话我们出一个低阶法师或者两个学徒,半个时就能翻完,您可以把需要翻整的道路都告知我们,或者给我们一张施工地图,再标记好堆土的地方,我们自己商量着分配干活,这样还会快一些。” 他说完,其他法师都跟着点头,这样干的话大工头和工匠们不用一直跟着他们指手画脚,他们自己拿着地图重复翻地堆土的作业,还能欺骗一下自己是在进行魔法元素的流动操纵练习,来减弱劳役般干活的羞耻感。 这位法师说得颇有道理,毕竟工匠们没见过更没指挥过法师老爷们干活,计划方案上的效率不过是他们凭空想象的法师的干活效率,肯定没有法师们为了早干完少丢脸那么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 为了更好的说服领主老爷,这位法师(他自称是个低阶法师)还第一个踩进烂泥地里演示了一番: 只见他把手放在道路上,指尖在泥土上轻轻划动着水波般的痕迹,口中念念有词,他手下的泥土便如同流水般涌动起来,顺着他手指划动的方向缓慢流淌过去。他的咒语冗长,手上搭配着复杂的手势来调动元素活性,当十来分钟后他念完第一遍咒语,道路已经下陷了约一个指节的深度,小土堆在树的位置“长”了出来。 只要这样再念三五遍魔法,道路就能翻起需要的深度,并且下面的土地平整坚实,把土堆运走后就可以直接浇灌泥浆铺路了。 于是这位勇者用事实说服了领主老爷,让工头们给他们画了一张施工地图,每隔个五十一百米标记一个堆土点。 法师们从领主老爷口中知晓了大批劳役会在七天内赶到,本着维护自己最后一点法师尊严的念头,他们竟也拼了命地只花了五天就翻整完地图上的全部道路。 在工头们验收合格后,比五天前憔悴了十倍不止的法师们收到了领主老爷承诺的丰厚报酬。 总觉得…… 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离他们而去了QAQ。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讲道理,你们真的不考虑搞个工程队什么的吗?” 法师先生们抱着破碎的尊严逃也似的离开施工现场后,路西恩和安达西大法师、不,是安达西会长一起出现在了翻整好的道路旁。 年轻的公爵看着平整凹陷令强迫症极度愉悦的翻地成果,发出了由衷地感慨。 “我觉得一定会很赚。” 这效率,这完成度,还有魔法建造多么好的营销噱头,收个几十倍的费用也绝对多的是冤大头愿意买单。 安达西会长冷着脸,“那就等着被开除工会吧。” 要不是那几个小法师日子实在要混不下去,路西恩又发誓这事情可以全部推到他头上让他这个领主背锅,安达西会长是怎么都不可能答应让这种、这种…的工作出现在他们的任务委托上,用魔法来干这等低贱的活计。 这件事情要是被法师工会的总部知道了,不仅那几个小法师要被钉上耻辱柱开除工会,他这个做会长的也得跟着吃瓜落,轻则罚款,重则跟着被开除。 “您不要这么不高兴,我不是写了证明文书,还道歉了吗。”路西恩一副您怎么这么不讲道理的委屈模样,“而且啊……”他蹲下来摸摸平整的道路地基,又发自内心地高兴笑起来,“这么多这么长的路,居然只用了五天,法师真的、真的好了不起啊——” 他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像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法师能这么厉害,大声地感叹:“这是上天赐下的恩惠,”他把手从手捂里拿出来,握住了安达西会长的手,“真的太了不起了!” 他的手在手捂里捂了一路还是冰冷的,亦或者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太明亮了,刺得安达西会长往后缩了下,没好气地甩开了这位年轻领主的手,“亏您还是帝都来的老爷呢。”他嘲讽道,“这么没见识的样子可太丢人了。” “没关系呀,我是个废物嘛,没见识也请您多多体谅吧。”领主老爷自顾自笑得开心,像什么毛绒绒的小动物似的往他边上凑,“会长、会长大人,接下来我还有些事情,几个小小的请求,想要拜托了不起的法师先生们。” 安达西会长直觉不好,硬下心肠叫自己千万把持住,别再掉进这个奸诈的小疯子的圈套里。 “会长…厉害又慈悲的会长大人,请您帮帮我吧。” 年轻的领主那样子放软了声音,他分明有利爪有尖牙,冷酷残忍善于算计,疯起来能把人撕咬得肠穿肚烂,可现在他正软软地捧着他,就那么把安达西会长的一颗心又甜又软地,一直要捧到天上去。 谢天谢地,征劳役的队伍还没回来,所有人都被赶得远远的,谁也没有看见安达西会长怎么臭着脸地扯掉领主老爷的帽子,恶狠狠地揉搓那一头软绵绵的小卷毛。 …… 天色阴沉沉的,像是又要下雪了。 农民克劳斯眯着眼抬头看着天色,不禁叹了口气,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又被忧愁碾出几道沟壑纵横。 从他的祖父老克劳斯起,他们家就代代居住在诺伯庄园的土地上,佃租着庄园主人诺伯子爵的土地,辛勤耕种虔诚祈祷,才得以养活妻儿老小。 这样的养活也只不过是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村子里家家如此。诺伯子爵的地租高昂,交完地租再交田税人头税后留不下什么,冬天里的存粮只勉强够一天一碗稀汤,汤水里沉着能一颗颗数出来的豆子。 克劳斯甚至能清楚地说出粮袋里还剩下几颗豆子——他种的麦都拿去换了豆子,豆子比麦贱能多换点粮,这样稀汤水里也能多几颗豆子。 但他太清楚了,所以就更清楚地知道家里没可能交得出领主老爷涨上去的那三成人头税,虽然交税要等到明年的秋天,可那只是他更沉重的负担。 “爹爹?”克劳斯的女儿叫了他一声,少女背着箩筐刚从外面回来,她的鞋上腿上沾满泥巴和碎冰渣,头发蓬乱,箩筐里装着少少的杂草野果烂叶子。 人吃了这些可能会闹肚子,但猪什么都吃。她把箩筐放下,屋子里窝着的一头猪立刻哼哼着凑过来,半点不挑地把食物一扫而空。 它是这个家里最值钱最重要的东西,克劳斯三年前咬牙花几乎全部的积蓄向庄园买下了这头还是小猪猡的猪,他饿着也得给猪喂一顿,小心翼翼地把猪喂到了这么大。 每一个冷得要命的冬天,他们都是全家紧紧窝在猪的身边取暖,才没有在风雪交加的寒夜冻死。 少女摸着猪的脊背,冻得通红皴裂的手感觉不到半点温度。 克劳斯回神,看着女儿的模样眉头紧锁,“乔安,你是不是又上山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山里头有狼不能去,你还听不听我的了?!” “都是快十五的大姑娘了,这要嫁人了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是的,他的女儿乔安马上就十五岁了,十五岁以下的孩子人头税只需要交一半,十五岁后却是要按照规定该交的半个子都不能少。 克劳斯交不起这个税。 他面前摆着的只有两条路,一条通往交不出税全家沦为农奴,一条通往把女儿嫁出去……把女儿嫁给个好人家,少交一个人的税,再赚一笔彩礼钱…… 他不想这样,家里的婆娘快把眼泪哭干了,乔安更是吵闹不休与他对着干…… 克劳斯越想越是气闷,忍不住对着女儿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你让我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他甚至什么陪嫁都不能给女儿,还要去求着管事老爷把猪原价买回去,下一年这个家才能勉强熬得过去。 克劳斯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我不用你怎么办!”乔安昂着头跟他顶嘴,“我是个大人了!我去自己养活我自己!叫那个狗屁博博德吃屎去吧!” 博博德是克劳斯给乔安物色的夫家,住在邻村,乔安见过那个二傻子,油腻腻的只知道嘿嘿傻笑,第一次见面就伸手摸她屁股。 乔安差点吐出来,又浑身恶寒怕得要命。 或许是因为她小时候见过村子里的姑娘出嫁,主祭和新娘的父亲抓着那姑娘的手,如掮客和卖家牵着一头明码标价的牛,就那么简单地把人卖了出去。 那时那姑娘面无表情,乔安分明记得她以前很爱笑,笑起来像花蜜一样甜。 然后第二年,那姑娘就死在了茅房里。 ——嫁。 乔安想到这个词,就忍不住地打哆嗦。 她说出要自己养活自己,也并非全无半点底气,见克劳斯吹胡子瞪眼抬手巴掌就要扇下来,乔安矮身往猪后头一躲,叫道:“领主老爷说了只要给他干活就给饭吃,不论大人小孩男的女的!” 克劳斯气急:“我叫你胡说!领主老爷那是多大的人物,还跟你说!啊!还给饭吃!呸!我看你是想瞎了心了!” 这分明就是征劳役! 他又不是没有被征过,没吃没喝没日没夜地干,差点活活累死给监工打死,后背的鞭伤现在天冷了还痛呢! 乔安抱头乱窜,“领主老爷就派了人在村子口支小摊,你不信自己去看,老多人在那围着问呢!” “我的傻妞啊那些是被抓住的倒霉蛋!”克劳斯觉得胸口疼,“征劳役的事谁愿意去啊,还不都是管事带着一个个抓,看哪个倒大霉么!” 难怪他一早觉得乌云密布,这又涨税又强征劳役,新来的领主老爷这做派,天能好起来那才是见了鬼了! “我不管!”乔安梗着脖子,“我已经报上名了!待会我就跟着走!” 她就是在山里被狼吃了,在劳作里累死饿死,也不想被主祭和父亲牵着绳子,把自己的下半生就此卖掉。 而且她要是真的因为违逆了父亲死在外面,又少交了税又省下了粮食,听起来也要比遵从父亲的意愿嫁出去,再悲惨地一尸两命死在茅房里…… 听着不那么让父亲伤心。 乔安没来得及收拾自己的东西,只跑回来抱了抱暖烘烘的猪,克劳斯再怎么捶胸顿足都没让她有半分动摇,他前脚把人锁在家里想去求领主老爷的人放过乔安,后脚乔安就从墙角的洞里爬了出来,险之又险地赶上了离开的队伍。 这下可全完了。 克劳斯眼泪都哭不出来,木头石头似的呆傻着站在村口,直到队伍的影子都望不着了,还在那里呆呆地看着。 被征集的劳役队伍里也是一片哀声,所有人都垂头丧气像是已经死了一遍,显得脚步坚定抬头挺胸的乔安格外奇怪。 “小姑娘,你做什么混在男人堆里干苦役?”领主老爷的人骑着马在乔安身边停下,居高临下地问她。 乔安仰着头,只能看见这位老爷金灿灿的头发。 “因为我能干活。” 她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于是她被带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这支队伍走了快一天才走到地方,一路上他们发现道路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被谁挖得下陷了许多,每隔一段就会堆起高高的土堆。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块搭着十来间简陋屋子的空地,屋子旁的棚下生着火架着锅,香味就从锅里咕嘟咕嘟盖不住地往外冒。 乔安的肚子不由自主地跟着咕噜噜叫起来,她吞了吞口水,一边拼命告诉自己那跟自己没关系那不是她能妄想的美味,一边眼睛被黏住了似的往那看。 “你第一个。”那位带队的管事老爷把她拎到了那口锅前,火堆旁暖和又滚烫的温度在她心里点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难道…… 这是给他们吃的?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都排好都排好!” 管事的推搡着拼命往前凑的劳役们排成一排,个别脚底下钉钉子不知道动弹的还得抽两鞭子才知道听话,等到人全都排好了,锅前守着的厨娘才掀开锅盖,拿起身边高高堆叠起来的陶碗舀了满满一碗。 乔安站在锅前,不知所措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勺子如何把稠厚的粥舀进碗里,粘稠的粥水如何在陶碗边缘留下一道痕迹,又是如何在表面结起一层薄薄的膜。 那碗粥递到了她面前,她看得眼睛发酸,却不敢伸手去拿。 “吃吧。”厨娘说道,对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有些怜悯,“吃完了听话些,领主老爷不会亏待你们的。” ——乔安已经听不到她的话了。 热气腾腾的粥,麦和豆子还有让她饥肠辘辘的各种香味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后来她怎么都想不起那碗粥的味道了,只记得热气滚烫得从嘴唇一路到肚子里翻腾,烙刻下她这辈子都没办法消去的黔纹。 她吃饱了,从出生起第一次吃饱,她的肚子里温暖又饱足,满得她呜咽着想要流泪。 还有那时黑发的少年远远坐在一边。那是位贵人,穿着厚实暖和的滚毛大衣,戴着能裹住耳朵的厚厚帽子,皮肤白皙细腻得像是雪,眼睛蓝蓝的,笑起来比她曾经看到过的乡绅家的小姐还要端庄美丽。 乔安不由瑟缩,离家出走的满腔胆气不知去了哪里,只脚趾扣着地低头看自己破了洞的鞋,难堪地想起自己一两个月没有洗澡,兴许臭得能让人晕过去。 但哪怕他们这些人狼吞虎咽把碗底都舔了个干净,一个个又脏又臭没有半点仪态可言,那少年都是笑吟吟的没有半点鄙薄轻视之色,只时不时轻轻咳嗽两声,小口小口抿着侍从捧到他嘴边的热茶。 他的手缩在一个圆形的毛绒绒的手捂里面,乔安想他一定很怕冷,又不知道这位怕冷的贵族老爷是哪里想不开,要坐在这里吹着冷风,还要忍受他们身上肮脏的臭味。 以前诺伯子爵隔了老远老远见到他们,都要皱着眉用手帕捂住鼻子,看着他们的眼神,就像他们是什么腐烂的垃圾似的。 少年轻轻咳嗽两声,语调轻柔地开口。 “既然吃饱了,就开始干活吧。” “我不喜欢有人偷懒。” 这一锅粥可是很贵很贵的。 这点和路西恩一起监督着豆麦菜蔬下锅的劳伦斯可以保证,他都没想给这些劳役们吃得这么多这么好,领主老爷甚至奢侈地往粥里加了一瓶子恢复药剂。 这小小一瓶要十五个金币,哪怕兑到了粥里煮成一大锅,一碗卖个十几银币也都算是便宜的了。 “反正就这么一次,既然都追求把他们喂饱了,就索性追求到底咯。”路西恩寂寞地玩了个只有自己懂的梗,又张望着多看了几眼吃饱喝足的劳役们热火朝天的工作场景,就被满脸写着不赞同的女仆长押回马车上烤暖炉。 之前他们还在帝都的时候,几乎不怎么下雪的冬天里路西恩都要病上一两个月,维尔维德泼水成冰的温度下,安娜恨不得把路西恩时刻绑在暖炉边上捂着。 她的过度紧张并非没有道理,虽然粮食到位建设工程一期开始施工后,系统的城市建设度可喜可贺地上涨了一截,换算下来就是路西恩身体肉眼可见地好了一点,但寒冷对他并非没有任何影响,加起来在风里吹了不到两个小时的功夫,他脸颊就有些干裂起皮,指节更是生出了一小块冻伤。 安娜捧着他的手,一边擦药一边心疼得要哭出来,倒是路西恩任她埋怨了几句没怎么当回事,反而还笑嘻嘻地安慰她维尔维德是个好地方,他住在这里感觉身体好多了。 你看,他在这里碰到的都是些好人,又好用说话又好听,比在皇宫里闷着要快活许多呢。 修路修码头只是这个冬天一方面的工作,一期工程修的是主码头和几条主干道,把穆恩山脉的主要入山口、白河的码头、以及跟周边区域的交界点连接起来,这样等道路完工后,再想运送什么货物就不用像满穗之前一样颠簸个六七天,动用了魔法马车才赶在契约时限内交付粮食。 而且穆恩山脉开山后,来这里的客人们会更方便抵达维尔维德各处,虽然说目前维尔维德没什么城市也没什么观光点,庄园外只有两个芝麻大的荒凉镇子,但维尔维德内部的交通状况改善了该有的总会有的。 就是真没有,路西恩也会让他有的。 眼下这一波干活的劳役在一段时间的劳作后会被分批放回去一次,然后他们的亲人朋友十里八乡都会知道给领主老爷干活能吃饱饭有屋子住,而且现在还在火热招工中,那么就还会有第二批劳役会跟着来干活混口饭吃,如此反复个两次,路和码头也修好了,饥肠辘辘的家伙们也被他给喂饱了。 相信他,人这种生物,只要喂饱了一次,就会拼命地想要第二次第三次乃至于每一次,再也难以忍受原本贫乏窘迫的生活。 起码自从跟随着劳役队伍来到工地,乔安时常会怀疑自己在做梦。 来到工地的第一天,他们这些人就和另一个村子里征来的几十个劳役编成了一个小队,由工头安德鲁指挥他们工作。 安德鲁看着队伍里瘦瘦小小的乔安皱眉,“哼,小姑娘来做什么。看看你的大腿还没有我的胳膊粗,你这种小姑娘急行军都要拖后腿哩。” 他嘴巴里抱怨着骂骂咧咧了几句,说她这样的早就要被赶走,又说领主老爷“瞎好心”“浪费粮食”,不情不愿地把她安排到了搅和泥浆的小组里。 他们这个小组都是些做不得重活的老人女人,每天的工作就是拿着长棍子不停搅拌安德烈兑好比例的泥浆水。其他的壮劳力负责来回运输土堆石块原材料,抡着锤子把运来的石块砸成更小的碎石块,还有的拎着大桶大桶的泥浆水浇筑在地基上,等到稍稍晾干后三五个人拖着沉重的碾石,来回将第一层泥浆碾压夯实,再铺上第二层配料不同的泥浆。 乔安不知道那些泥浆里头混进去的泥土碎石有什么区别,第一遍和第二遍还有第三遍浇上去的泥浆水里面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这是建工内部不外传的秘方,不过听说工会对这事情有统一的行业标准,才能保证每个建工都能修出一样平整耐用的好路。 村子里的农会也是差不多,每年都会规划着村里的农民播种收割。天旱时如何分水浇地,哪家多些哪家少些,收了粮食什么价钱卖来年的粮种存多少,此外农田里的纠纷判定,村里佃租粮税的收取缴纳,都要遵从农会的规矩来。 所谓“工会”除了为集体争取利益之外,制定行业标准和工作的规章制度也是其义务,如此这般把同一行当的人整合在一起,大家同进同退拧成一股绳,工会才能有对外抗争的力量。 只不过农会属于村子里的自发性民间组织,而能称为工会的都是领主认可的合法组织——路西恩可是花了大半天功夫一个个给维尔维德的工会写许可文书,一个个的签名盖章累得手都要断掉。 咳咳,以上话题就有些扯远了,总之乔安所处的工地日子辛苦之极,的的确确就是她父亲所说的劳役的苦工。 每天从太阳还没有升起她就要冒着寒风爬起来干活,只有干到精疲力尽眼冒金星监工的管事才会骂骂咧咧地允许她休息一小会,不论男人女人都要一直一直工作到黑夜笼罩看不到一点点东西,管事才会不情不愿地宣告这一天的劳作结束。 但是啊,乔安依旧每天都在悄悄地对着光明神祈祷,让这样的日子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 她知道其他人也在这么祈祷,睡觉的时候她能听到,震天的呼噜声里一两句细碎的梦话。 因为这里能活下去。 给饭吃,甚至给两顿饭吃。 别说村子里的其他人、其他没有来的人听到这件事情会觉得她疯了,连乔安自己有时候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才会有这种幻觉,捧着稠糊滚烫的热粥狼吞虎咽的时候,她捏青了大腿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早上开工前会给一顿饭吃,傍晚天黑前还会再给一顿,吃的还是麦和豆子加了菜和盐、稠糊糊热腾腾的粥。每餐他们都排着队,厨娘拿着陶碗一个一个地给他们舀粥,管事老爷就拿着鞭子在边上看着,哪个想插队想往前钻的都得挨上一鞭子,到队伍最后等着去。 碗也是领主老爷的东西,他们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喝完了粥要去洗过再还回去——虽然他们每次把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洗不洗的根本看不出来。 以乔安这样小姑娘的食量,一天这么两顿足够把她喂得饱饱的,是以她每天那么辛苦的劳作,脸色竟然比来时还稍稍好看了些。 乔安被安排和其他十来个女人住在一间屋里,男的女的分开住。来前父亲吓她这里都是些下三滥的流氓混子,确实这里也有嘴上手上不老实的家伙,可工头和管事老爷把人看得死死的,说句荤话都算是偷懒要挨鞭子抽,再说每天累到腰都直不起来,哪个能精力旺盛到打她们的主意。 单纯如乔安自然不会知道,最上头那位领主老爷花了多大的功夫跟下头的人强调必须狠抓工地的作风问题。 用路西恩的原话说,那就是吃了他的粮食就要把每一分力气用在他的地上,别说男女关系了就是喘口气说句闲话那都是在浪费他领主老爷的钱。他都慷慨仁慈地都一天喂那些劳役们两顿还让他们晚上睡觉了,所以必须得把这些人给他盯死!看住!吃进去的每一粒豆子必须给他榨出十粒豆子的油水来! 而且这种事情空口无凭,有了莱文弗纳血的教训,靠着一张嘴说路西恩谁也不信,所以每个劳役们呼呼大睡的夜晚管事和工头们都在抠破头皮写工作日报,由上边统一下发的表格格式,精确到每半个时的工作内容工作进度如何如何,第二天一早劳役们吃饭他们交报告,每隔七天还得在领主老爷和劳伦斯面前排着队口头汇报。 天可怜见的他们是工匠是侍从是干粗活的人!字都认不全还拿着帝都文官老爷们的要求强迫他们简直就是要他们的命诶! 而且要是他们胡编乱造汇报的时候和表格对不上…… 那谁监工谁负责,全家一块给领主老爷当苦力还债,什么时候领主老爷觉得还够了什么时候算完。 大家都懂的,路西恩向来信誉良好,说到做到。 不懂的在他处置了两个管事之后也懂了。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乔安他们被一天两顿稠粥喂得脸色好了不少,干苦工也没见多么憔悴,只挥挥鞭子呼来喝去的管事和工头们却是日渐消瘦,乔安瞧着安德鲁工头的肚子都瘪下去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在劳伦斯带领着劳役和管事工匠们修路修码头全力推工程进度时,威廉姆也没有闲着。 在带着手底下的护卫跟庄园主们“友好”交流一番,要到了说好的粮食又传达了领主老爷“我要劳役不接受反对”的命令后,他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便紧接着投入了冬日魔兽的预防清剿计划中。 最重要也最危险的就是穆恩山脉,那里面的魔兽要是真形成兽潮下山可就麻烦大了,这时候威廉姆由衷地庆幸起自己一路上跟伊西他们几个霍尔族关系搞得不错,这样他就能搭着这个关系跟霍尔族的长老们聊聊合作,大家坐下来谈谈一起搞个巡逻队什么的——他知道霍尔族本身就在搞这个,不过都是在自己村落周围警戒,没有形成一条连贯的警戒线。 如果能够把霍尔族的各个村落连成完整的警戒线昼夜巡逻,并且借由霍尔族的主场优势提前清剿掉一部分有异动的魔兽,那么魔兽形成兽潮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当然这些不是无偿劳动,领主老爷还是给了预算的,威廉姆会在雇佣兵工会下任务给报酬,此外通过领主的名义给予整个霍尔族明年一定程度的税金减免应该会更有吸引力,也能顺势拉近霍尔族和他们领主这一派的…… 威廉姆思考谈判条件时硬是厚着脸皮赖在了路西恩房间里,占用了领主老爷宝贵的午后休息时间。 反正领主老爷知道我没用嘛。 本着和劳伦斯不同破罐子破摔的微妙心态,威廉姆硬是从路西恩嘴里掏出诸如“减免最多两成佣兵税”“六岁以下孩童免费教育”之类的优惠福利,作为吸引霍尔族跟他谈判的诱饵。 只不过浪费领主老爷的休息时间,免不得要被领主老爷“我突然有个想法”一下。 “既然都要清理魔兽了……” 经过两个多月的磨炼,威廉姆听到明显还有后续的前半句已经不会产生半点多余的情绪波动,反而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放松感,和“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有什么幺蛾子”的扭曲期待感。 路西恩:“劳伦斯修的路上不是有几个魔兽森林吗,正好一起清理掉吧,这样路可以直接修过去。” 多么熟悉的、仿佛森林是我家开的、理所当然的语气。威廉姆面不改色地低头,“好的,我回去和劳伦斯商量一下方案。”,如此把不在场的劳伦斯一起拉下水,心口泛起“就这就这就这”三连和“家里孩子居然懂事了”的感动。 他都做好组织敢死队往穆恩山脉里冲的准备了,相比起来那几个森林地方小魔兽少等级低,也就是实在没油水冒险者看不上才能存留至今,威廉姆只消带着全副武装的护卫队拉好阵型,来回冲锋个几波就能清剿干净。 威廉姆脑袋里开始盘算着人员如何安排资源如何分配,又要如何拉着劳伦斯一起在加班的海洋中沉沦,如此脑内转过一圈后,他瞟了眼每次都在“霍尔”这个词上加重音的领主老爷,又道:“这些事情得要跟霍尔族好好商讨才行,若是您可以办个晚宴,屈尊邀请霍尔族以示重视……” 邀请名单他都帮领主老爷想好了,第一个就得把伊西·霍尔罗耶写上。 唉,他真是个懂事又体贴的好下属。 “好呀好呀。”路西恩对下属的善解人意也很满意,丝毫不吝啬于表达出被满足了小心思的快乐——这显然也助长了下属那一点点的虚荣心,主动应承下了帮他传递邀请的工作。 漂亮的洋娃娃~ 他漂亮的洋娃娃~ 马上就要回来啦~ 跟着脑袋里熊孩子欢快的旋律哼着自己编的小调,少年捧着脸颊快活地晃悠着小腿,那模样叫走进门的道顿·伊斯特先生浑身一僵,猛地冒出冷汗。 嘶—— 他已经开始胃疼想吐了。 尤其在路西恩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跟他打招呼时又活泼又快乐像只守着过冬粮食的小鸟儿…… 光明神啊,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这个。 “因为啊……”听到路西恩拖长了尾音居然回答了他的问题,道顿才意识到自己稀里糊涂地居然问出了声。 而那个魔鬼还在笑眯眯地对他说,“因为你的表情像小狗勾一样,超级有趣啊。” “话说……”少年冰冷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而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狼狈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路西恩问他,“你要不要来给我工作呀?” ——这是道顿第三次听到路西恩对他说这句话了。 或许是因为会对他这么说的人只有路西恩一个——是的就是这么可悲,不管他再努力在其他方面做得再好,伊斯特家族里他终究只是个没人会正眼瞧的废物——所以他意外的对每一次都记忆深刻。 对自己插科打诨拒绝了两次居然没被报复的勇气和好运也记忆深刻。 第一次那还是小时候,他刚刚被送到路西恩面前,毕恭毕敬地耗尽全部精力陪着那位小殿下玩了一下午跳棋,计算得脑袋都有点懵逼的时候,听到小殿下问他:“你要不要跟着我?” 他知道那句话的含义,可那时候一个缠绵病榻好像活不了几天的小皇子在他眼里只能当做晋身的踏脚石,于是他装傻充愣地回答:“我本来就是您的玩伴啊。” 好吧……道顿得说,自己其实还是因为这个被报复了的。 虽然的确因为路西恩的缘故他得以展示出自己的才能,逃脱了在小庄园里了却残生的命运,但卢瑟斯殿下至今对他的印象都是“心机深沉踩高捧低”,因此他这次二进宫又一次绑定给路西恩时,他还被卢瑟斯殿下特意来信敲打了一番。 他这么说可能诸位还不能太理解……这么说吧,卢瑟斯殿下的意志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伊斯特一族内部的风向,因而当他在卢瑟斯殿下眼里被打上了“可用但不可重用”的印记,他在家族里本就困难的晋升渠道可以说直接宣告到头。 伊斯特一族家大业大,不缺他一个废物打杂跑腿的劳动力。 道顿不知道路西恩是不是故意布置了这一手等着他,他个人为了自己的心理健康偏向于不那么妖魔化路西恩,但多年后再次相见时路西恩绝对看出了他的处境,所以在抵达维尔维德他准备下船时,路西恩再次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要来我这边吗?”少年友善地问他,和孩童时一般无二的真挚诚恳。 让他想想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是了,他犹豫了,他知道自己如果想要更多,抱住路西恩的大腿是最好的选择,可他同时又恐惧着这位隐藏起扭曲的那一面——仿佛自己一旦失去价值,就会被毫不留情地舍弃。 是的,所以他回答:“请容我考虑。”模棱两可的答案,又像是委婉的拒绝,又像是他真的有所动摇。 可以说是非常商人的话术了。 而现在,橄榄枝第三次递到了道顿·伊斯特的面前。 他只是押送蔬菜时出于礼节来当面拜见,虽说心里稍微预感到了一点自己可能会被挖墙脚,但更多的还是“不会吧不会吧那位不会这么着急吧”,如此这般的自欺欺人。 “我……” 这一次,道顿舔着嘴唇,知晓自己只有“是”或者“否”的选择项。 第一次是拒绝,第二次是“容我考虑”,他还很清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这是路西恩会主动询问他的最后一次。 如果他错过了这个机会,那么之后如果再反悔,他就只有低声下气地求着领主老爷接收自己的份了。相应的到了那时,他在领主老爷眼里的价值也会大幅度跳水,毕竟免费的总不是什么太好的东西。 他面前是一个赌局。 道顿拼命地呼吸才找到自己的肺在哪里,他发现自己屏住呼吸得太久以至于胸口发疼。 “您可真是会给我出难题。”道顿苦笑,索性放松了力气在地上坐着,他好久没这么放松过了,反而有一种解脱了似的错觉。 “因为你是个贪心的狗勾嘛。”领主老爷堂而皇之地用狗来形容他,摸着他的头发就像他已经戴上了写着路西恩所有物的项圈。 道顿没有反驳,他知道反驳没用,而是问道:“那我能不能知道为什么是我?您可千万别说什么我们都没天赋同病相怜并且觉得我不应该被魔法天赋局限之类的话,虽然这么说我确实会感觉还挺高兴的,但您知道事情不是那样。” 他乖乖地,像条小狗勾一样抬起下巴让主人揉一揉挠一挠,嘴里却嗷呜着假装自己是匹孤傲的奶狼,“我要听实话。” “好吧。” 领主老爷因他的任性而困扰无奈地叹气,捏着道顿的脸颊往两边拉扯,似乎在报复对方叫他没办法轻轻松松地蒙混过关。 “明明听点好听的大家都会开心嘛。”路西恩嘟囔着抱怨,“而且我的确觉得你的能力很好人也有意思,待在伊斯特家就超——浪费啊,这可是我的真心话。” 道顿肯定不会知道,在路西恩都准备躺平了等死的无聊养病日子里,观赏那个摆明了毫无未来的少年垂死挣扎可以说是他唯一的生存乐趣。 “当然,”道顿看到少年对他扬起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容,“我更想看到你为了出头死鱼一样挣扎,最后梦想破灭凄惨得像个破布娃娃,沦落到没人任何人认可没有任何人承认的悲剧中,只能对着我摇尾乞怜以求苟延残喘。” 道顿·伊斯特渴望被认可,他渴望得到更多的权力和地位,他渴望以一个废物的身份踩在那些轻蔑侮辱他的人的脑袋上,他的一切挣扎痛苦都源自他想要的太多太多。 多到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无法容忍。 可是啊,第一次下跳棋就快速掌握玩法第二局就能给人做棋的理解能力和计算能力,路西恩真的很想将其放在自己的棋盘上看他能翻腾出什么浪,一定会带来在仅仅在污泥潭子里拍水花之上更多的乐趣。 哦,路西恩这里得澄清,他没有半点诋毁伊斯特家或者皇宫是烂泥潭的意思。 道顿笑起来,他去看这位领主老爷的眼睛, 八_零_电_子_书_w_w_w_._t_x_t_8_0_._c_o_m 少年脸上的微笑只有扭曲和恶意毫无温度可言,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条狗。 奇异的是,他现在一点也不害怕了。 他低下头,亲吻了少年冰冷如同尸体的指节。 “汪。”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不那么遥远的穆恩山脉山脚下,白河边的森林里,霍尔族宁静的村庄迎来了客人。 罗勒斯庄园距离这个村庄并不远,骑快马的话只需要小半天时间就能到,也就是路西恩开个会都还没结束,执政官先生就已经被送过去啃干净了的距离。 威廉姆提前送了信过来,不论这要来拜访的信函是不是跟他本人前后脚到,总归程序做到了他也不算不请自来的恶客。 况且一见面他就先道了歉。 “领主老爷实在着急,失礼之处还请海涵。”他老实地站在村子的大门外,等待守门人去报信,对栅栏后头冒出的几个小脑袋致以亲切礼貌的笑容。 瞬间那几个小脑袋瓜都埋了下去,栅栏后响起小孩子嘀嘀咕咕的动静。 成年的霍尔佣兵在大陆上颇有名声,但出于保护幼崽的考虑,霍尔族的村子乃至于外围森林都不怎么欢迎外人造访,是以这些霍尔族的小家伙们对陌生人好奇又警惕。 不过等到他们再大一点,就会被村子里的大人带着在附近做些小任务,学习如何跟外面的人打交道了。 威廉姆打着领主的旗号,又向守门人报出了伊西和他小队成员们的名字,今天伊西正好没有巡逻任务待在家里休息,很快就出现在了威廉姆面前。 霍尔青年的银发稍稍长长了一些,赶小鸡似的把看热闹的幼崽们赶走,他嘴里“去去去”地嫌弃着,但眉眼含笑透着柔和亲昵的意味。 孩子们也不怕他,唧唧啾啾笑嘻嘻地往他身边凑,哪怕伊西板起脸插着腰一副要生气了的样子,惊呼着作鸟兽散的幼崽们也没有几分真的被他吓到。 这让伊西看起来少了许多行走在外的冷厉,整个人显出一种……该怎么形容呢,如果硬是要威廉姆去说,那么比起别的形容词,他可能更倾向于诸如“慈爱”“母性”(?)之类的词。 但领主老爷绝对不会高兴看到这个的。 威廉姆笃定地想。 他们那位年轻的领主老爷还有很大一部分活在独占欲强烈的熊孩子阶段,越是对人黏黏糊糊显露出撒娇可爱的一面,就越是不能忍受其他人得到与自己同等、甚至更好的待遇。 就是所谓的“嫉妒”。 威廉姆一点都不想看到那位能笑嘻嘻捅死执政官的领主老爷因为嫉妒发狂的样子,只是想象一下他就直觉场面会可怕得他做噩梦。 所以他善意地暗示了伊西,“领主老爷很想念你呢。”他说,“这次若是有空就一起回去看看。”他故意用了“回去”这个词,顿了一下接着道,“前些天那位刚病了一场,正是睡不好吃不好身子难受跟人闹别扭的时候。” “你也知道,”他耸耸肩膀,露出对熊孩子无可奈何的受害者表情,“那位跟个孩子似的得哄着,让他高兴点什么都好说。” 伊西凝视他,作为能独立带队的霍尔佣兵他在阅读理解上的技能点还是不错的,很快从威廉姆的话里分析出了“领主老爷想让你回去”“不回去他就要闹了”“小朋友下手可没轻没重容易搞连坐”等深层含义,慎重地点点头,“如果需要我的话。” 反正已经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干个哄孩子的短工赚点零花钱不是坏事,而且伊西得说不试图深究的话,路西恩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好孩子——能把执政官开膛破肚丢去喂野兽的那种好孩子。 伊西不认为见点血对孩子是什么坏事,他在路西恩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自己接活了,因为路西恩果断下刀子的魄力反倒让伊西提升了不少好感度。 能见血的幼崽才不会长成怂包,按照霍尔族养孩子的习惯路西恩这个年纪第一次算是晚的了。 伊西把威廉姆带到了他的住处,让他稍坐自己好去通报村里的长老。 尼德就住在伊西的隔壁,看见了威廉姆就趴在院墙上跟他打了个招呼——比起大部分时间跟着路西恩的伊西,性格开朗的尼德跟护卫队混得更熟一些,是闲下来能跟威廉姆喝两杯的关系。 伊西顺势叫尼德一起招待客人,威廉姆也不急着太快见到长老进入谈判正题,反而拉着他们亲亲热热地套了一会近乎。 这次他带来的条件足够丰厚,又是在家门口的生意,威廉姆想不出任何霍尔族会拒绝的理由,既然计划内的任务有很大概率高分完成,他就该想想怎么努力做点附加题了。 比如说,想点办法把这个走了快一个月还让领主老爷念念不忘的漂亮霍尔给拐回去。 他们又聊了几句维尔维德的坏天气,聊了聊伊西队伍里断了腿的迪路,回到故乡后他拿着自己的积蓄买了一小块林地,不论准备养树养鸡养行菇子,总归是要安定下来的样子。 明年和其他村子的相亲会上或许还会有哪个姑娘看上他——霍尔族的男人大多漂泊在外,不知道哪天就因为哪个任务死在外头,所以注重生活稳定的姑娘大多更偏向年纪不太大的退休佣兵,小有积蓄能读会写在外面见过世面,哪怕身上有些伤病只要不太影响生活,都是可以考虑的。 当然,伊西这样漂亮英俊的年轻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抢手货。 时隔近一个月才在宴会上再见到自己的漂亮娃娃,水晶灯照耀下青年仿佛比别人都要多一层滤镜,眼波流转看得路西恩一愣。 伊西作为客人被邀请来参加宴会,出于对路西恩这个主人的尊重,自然不会像以前那样穿着灰扑扑的斗篷遮头盖脸降低存在感,他和身边几位霍尔族的长老一样,都穿着庆典上才会穿上的民族服饰。 ——最里面是领口和袖口装饰着金线绣的卷卷羽毛花纹的白色内搭,内搭外套着一件短短的皮马甲,用两种不同的皮面拼接,后背有抽拉的绳子调整腰身,收束起流畅漂亮的腰肢线条。 最外面则披了一件颜色艳丽的流苏短外套,布料宽松垂坠类似于披肩的款式,红蓝金的浓烈色彩在后背编织出太阳月亮飞鸟的图案。 裤腿规矩地扎在软皮的长靴里,腰间好几条金属和皮革的腰链缠绕,走起来有节奏地一晃一晃,衬得腿很长,屁股很翘,叫人眼睛不自觉要往那上头瞟。 伊西的耳朵上是有耳洞的,霍尔族的男人都有耳洞,平时行走在外为了方便他们最多只戴个小小的耳钉,但在重要场合首饰是表示尊重和礼仪的必需品。 伊西左耳的耳廓挂上了一排小小的银耳圈,像是一条蛇在他的耳际盘旋缠绕,毒牙钉在耳垂坠下一串流苏,点缀的红石如同伤口渗出的血珠。 他很适合这些鲜艳明亮的颜色,像是褪去伪装羽毛丰美华丽的鸟儿,以至于那双冰冷可怖的兽瞳都被身上的艳色侵蚀,沾染上了某种野性张扬的惑人魅力。 看我啊。 他像是在这么说。 欲拒还迎。 不知检点。 路西恩听见自己后槽牙咯吱咯吱地咬紧磨动,他焦躁地看着【自己的】娃娃毫无自觉地展示魅力,那种感觉就像被人偷走了口袋里的糖果,恼火又沮丧得想要跺脚打滚狠狠踢他屁股。 明明是我的。 路西恩垂眸掩饰去一瞬间泄露的剧烈情绪波动,嘴唇翕动无声宣泄掉心口蔓延而上的热气。 明明是我的。 脑袋里的熊孩子简直要在地上躺平蹬腿地闹脾气了,又哭又叫得路西恩额角一抽一抽地疼。 闭嘴。 ——闭嘴。 深呼吸,眨眼,笑。 再抬起头时路西恩的表情就没有了半点破绽,他亲昵地对伊西伸出手,“好久不见啦,你有没有想我?” 跟路西恩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伊西知道这是明晃晃“要抱”的动作,但这次他是以“霍尔族代表”的身份受邀参加罗勒斯庄园举办的宴会,身边还站着好几位族里的长老,实在不好跟以前那样搂腰托腿地把人抱起来。 所以伊西握住了路西恩伸过来要抱抱的手,微微弯腰,在公爵老爷满脸猫猫生气的压迫下面不改色,“久疏问候,还请见谅。维尔维德公爵阁下,很高兴见到您身体安康。” 用词生疏客套,但说的是实话。 路西恩看起来比他走之前健康了一点,脸上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惨白色,呼吸听着也没有之前沉重气喘的杂音,仰着头看他时脸颊上似乎还长了一点肉,给少年人增添了几分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活泼气。 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伊西眼角扬起柔和的弧度,甜如蜂蜜的金色像是要从他的眼中满盈而出。 路西恩鼓了鼓脸颊,像猫儿甩尾巴那样甩掉了伊西的手,很大声地“哼”了一声——可这也是他闹脾气的极限了,伊西无限包容地看着少年气鼓鼓地把他们迎进宴会厅,又礼数周到地向他身边的长老们致以问候。 言辞得体,充分表达尊重而不失领主的立场,加上一张单纯无害的漂亮皮囊,足够博得长老们的初步好感。 当然他们不可能因为第一印象就完全信任路西恩,或者说这个良好的第一印象中就包含着“不可小觑”“需要警惕”等因素在里面。 能坐到长老位置的,当年都是部族里最优秀的佣兵,走南闯北腥风血雨里活下来的人物。他们最知道越是看着无害的小白花越有可能藏着剧毒,越是该放松警惕的时候越是要引起重视。 所以你看,多出门长长见识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没出过宫殿门的小废物会被执政官哄骗,宅在庄园的贵族们死个执政官就吓破了胆,而见多识广的霍尔族长老们该吃吃该喝喝与路西恩谈笑风生,警惕重视不妨碍他们把生意谈得爽快又敞亮。 反正这单生意路西恩是诚心诚意要跟他们合作,报酬给的大方条件许诺得优厚,那他们还在意什么路西恩是不是带毒的小白花。 又不是要跟他结亲(某长老语)。 一场宴席宾主尽欢,等到马匹备好客人告辞要走的时候,长老们很有眼色地先行撤退,留下伊西跟领主老爷单独告别。 “……” 讲道理,伊西自认为跟领主老爷真没深入熟悉到这个份上,他跟满脸猫猫生气的路西恩沉默对视了一会,默默俯身行礼,刚准备转身往外走,就感觉袖子一沉衣角一坠—— 领主老爷抓着他的衣服蹲在地上耍赖,脸颊鼓鼓一头卷毛倔强地翘着,蓝眼睛瞪圆瞪大了看着他、看着他…… 突然就湿漉漉地眼眶泛红,小脸委屈地皱巴起来。 “嘤嘤嘤。” “你欺负人。” 感情充沛跌宕起伏,没辜负宴席上喝下去的一壶白莲茶。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领主老爷近来心情很好。 劳伦斯虽然远在建设工地没法实时掌握路西恩身边的情报,也从自己送去的公文批复中领会到了路西恩的好心情。 好心情的原因他非常清楚,路西恩向来不吝于(口头及书面)向别人炫耀自己的漂亮娃娃,是以劳伦斯接到的公文批复里,总有那么两三行要跑题到某位霍尔佣兵身上去。 劳伦斯曾和那位叫做伊西霍尔佣兵有过一面之缘,在他把前任执政官送去山里的时候,那次就是伊西接了他的生意,印象里是个沉默冷厉的青年。 似乎……不像是很会哄孩子的样子啊。 虽然劳伦斯个人认为领主老爷的性格归类到熊孩子里着实屈才,但也正是因此他才不由得给那位伊西先生念了几句祷词。 愿光明护佑这个可怜人。 …… 哦,霍尔族不信光明神来着。 那劳伦斯就只能祝愿那位自求多福,没有丝毫要救人于水火的善心。 毕竟上头领导的心情好,他们这些下面干活的日子就好过,牺牲伊西一个幸福维尔维德全郡,没有领主老爷没完没了的“我有个小想法”,劳伦斯手底下的工程推进速度又加快了许多,一个月的期限还未过半,维尔维德的十几条主干道就已经完成施工,开始陆续地安排劳役转战次主干道的修建,码头的主体工程也基本竣工,不追求装饰美观的话,现在就可以直接开放使用了。 这样的工程进度也从侧面也反映出了他们到底召集了多少劳役,又多么丧心病狂地把每个劳动力压榨得挤不出一滴油。 ——骑马飞驰在平坦宽阔新修好的道路上,尼德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跑错了地方。 他这才多久、怎么算都才一个多月没有出门吧,他们维尔维德烂成地方特色的烂泥路呢?家门口那每次都叫他小心翼翼生怕瘸了马腿的遍地泥坑呢?这又平又宽叫马儿撒了欢的跑的大马路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道路两边的劳役还没撤走,正拖着石碾抬着泥浆碎石给道路做最后的铺平加固工作,远远见到马队便往路旁避开,但毫无疑问这已经是能跑马行车,符合帝国四驾马车宽度的标准道路了。 不说尼德,刚骑马去过一趟罗勒斯庄园的长老都惊得一勒缰绳停了马,下马亲自在崭新的路上来回趟了两趟,才确定他们家门口的烂泥路是真的修好了。 这速度快得人闻所未闻,要知道几天前他们去参加维尔维德公爵的宴会时这里还是道路挖开泥浆遍地的施工现场,以他的经验再快也还要一两个月才能修出点样子来,哪成想接个任务召集下任务队员的功夫,这路就跟施了魔法一样修好了! “主干道都是先修的。”与他们一道的威廉姆轻描淡写,一听就是老凡学家了,“这样来回方便,要是有什么货走起来也快。” “不过这边的进度其实是有点慢了的。”他接着道,语气仿佛这路就该半个月修完才是正常,“管事说是因为前几天下雨搞得泥浆一直干不了,叫领主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 施工进度拖一天就是多浪费一天领主老爷的粮食,众所周知的谁吃亏领主老爷都不能吃亏,做工作汇报的时候负责这一路段的管事和工匠脸色比路西恩都白。 威廉姆当时也在场,他回忆了一下那时候的场景,又笑着对霍尔族的长老道:“这事情他们都得谢谢伊西,得亏领主老爷叫他哄得心情好,才只罚他们写了三页纸的检讨书。” 威廉姆也不知道伊西身上到底是有什么魔力,炸了毛气得摔文书的领主老爷叫他摸摸头发摸摸脸颊,再干巴巴地都说不上哄地哄了几句,就把这事情雷声大雨点小地翻篇了。 为此那个管事和工匠还求着劳伦斯给伊西送了份礼,感谢对方救了自己一家的大恩大德。 伊西对此无话可说:“就……行吧。” 他真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救人性命的大事,公爵老爷那时候看着生气可算不上真的生气,张牙舞爪的做样子吓吓人罢了,即使他不开口顺毛哄人,这位也会自己找个□□把这件事轻轻放下的。 有人送礼这事伊西没隐瞒告知了自己的雇主,路西恩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叫他随便收着就行。“反正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路西恩如是说道,说着的时候他正趴在伊西肩上,手里拿着仓库里翻出的宝石在他身上比划。 红宝石、蓝宝石、翡翠、猫眼石……有些的是精美的首饰有的是未加工的原石,在绒布上规整排列开任由路西恩任意挑选。这是路西恩近日发掘出的新爱好,用美丽的宝石来装饰自己的漂亮娃娃。 大家懂的,换装游戏的快乐永远不会过时。 伊西耐心地一动不动给路西恩做首饰架子,天知道一个男孩子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首饰和这么多宝石。伊西非常庆幸自己提前声明过不收领主老爷的额外馈赠,不然这么多这么昂贵的糖衣炮弹之下,为了霍尔佣兵物美价廉的好名声他也必须得付出点“另外的代价”了。 虽然睡个年轻漂亮的公爵老爷(不论上下)他都不吃亏,但是为了些好看的石头献身那真不至于。 比起那种不能吃不能喝拿去卖钱还可能被当成销赃的东西,伊西对路西恩委托霍尔族的魔兽清剿任务更加感兴趣——这段时间除了山里巡逻时狩猎过几只魔兽外,他都没怎么好好活动过筋骨,一听到魔兽清剿这种没啥危险又带劲的任务,难免心里头痒痒。 霍尔佣兵生来骨子里就带了点躁动不安分的因子,说不上是血缘传承还是民族特性,见血的刺激的握着刀子白进红出的都是他们喜欢的,若非如此他们也无法以异族身份在雇佣兵这个行当里撕咬下一席之地,吟游诗人的故事里到底还是有那么几分写实。 路西恩拨弄着自己给伊西挂上的耳饰,注意到伊西心不在焉往任务委托上瞟的眼神。 “你想去?”路西恩拿着任务委托书在伊西面前晃,扬着下巴打量自己装饰好的漂亮娃娃——他跟熊孩子脑内争吵出的审美水平还是相当过关的,蜂蜜一样的深色皮肤与黄金的相性度非常好,莹润的鸽血红也要比廉价的红石更合适。 伊西看着委托书诚实地点头。如果他没有被路西恩用扯衣角 猫猫流泪的组合技给绑在身边,身为部族里最出色的战士他肯定会是魔兽清剿队的一员,并且还应该是冲杀在前的刀锋位置。 休息得久了,他有点怀念鲜血的味道了。 除了挂在自己身上的少年撒娇耍赖眼泪说来就来,以及领主老爷实在不好得罪,他找不到自己不想去的理由。 伊西诚实的反应和满脸大写的“想去”直直戳在路西恩的心口上,本来就是自己耍赖才把人给强行留下,为此甚至动用了对便宜父亲都没用过的猫猫流泪大杀器,结果居然比不上森林里又脏又丑还超凶的魔兽…… 熊孩子生气了。 熊孩子要闹了。 熊孩子气得跳起来直踹伊西的膝盖,“就不让你去!气死你!” 伊西扶着快从自己身上摔下去的炸毛猫猫,好脾气地一一应着,“是是是,我不去我不去,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 ——他气个头。 路西恩磨着牙根,阴森森地看着伊西在森林入口和同伴汇合,快乐地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地打招呼,一个个拿着武器脚步轻快,冲进魔兽森林里连头也不回。 而路西恩——裹着厚斗篷的路西恩捧着小暖炉周围围着三圈护卫,踮着脚尖抻直了脖子都看不见森林里的动静,只能拿下属的工作汇报和系统的数据浮动来消磨时间。 最有意思也最能消磨时间的是安达西会长,是的路西恩这次也带着冒险者工会一起玩了,毕竟是第一次大型活动,不好意思排挤谁。 这年头但凡是个法师武者的都会给自己注册个冒险者的身份,这次的任务目标又是危险性不那么高的魔兽森林,安达西大法师努力号召了一下,即便没有外来的冒险者撑场面,还是凑出了个在领主护卫队和霍尔佣兵面前不丢人的队伍。 只可惜这次安达西会长学聪明了,比起端着会长的架子坐在路西恩这个小疯子旁边,他果断选择身先士卒带着队伍冲进魔兽森林,头发胡子一大把的年纪步履如飞。 霍尔族的长老跑得比他还快,不过倒不是为了避开路西恩,纯粹是在有选择的前提下,哪个霍尔都不会选跟领主老爷在战场外喝茶的。 很快森林里响起野兽的嘶吼咆哮声,飞鸟从林间惊起,树枝摇晃着哗啦啦落下枝头未融的雪,林间穿行而过的寒风凛冽,森林干冷的空气里浸入滚烫的鲜血。 似乎狩猎得很开心的样子呢。 路西恩幽幽叹气。 提问:我的漂亮娃娃总是想在外面的世界浪不肯乖乖待在我身边该怎么办,挺急的,在线等。 题主补充:目前不太想真的做成娃娃,那样会很没意思太乖了都没有自我意识,但乖一点不容易丢……毕竟这个娃娃太漂亮了还老喜欢主动抖翅膀展示羽毛引人注目,放在外面总之就…… 就…… …… 路西恩看着森林里走出的青年,不由屏住了呼吸。 ——他的漂亮娃娃单膝跪地,为他献上了第一头猎物。 路西恩决定修改自己的意见了。 黄金宝石那些庸俗常见的东西都不合适。 只有濡湿了银色发尾的鲜血,自由而凛冽的风,还有浓艳热烈地绽放在金色兽瞳中的猩红,才得以与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珍宝相称。 他缓慢地、轻而短促地笑了一声。 “我该如何奖赏你呢?”路西恩自言自语,俯身碰触银发上那一抹刺目的红。 他该如何才能将这不自由毋宁死的耀眼光彩,永远地私藏呢?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村子里的皮匠、屠夫、毛毡工都被征召去了。 农民克劳斯守在村口,苦苦求着来征召工匠的管事老爷是否知道他女儿乔安的消息,这大半个月里每一天他都过得无比煎熬,白天夜里地吃不下睡不着,一闭眼就是乔安可怜惨死的场景,只觉得心肝脾肺都浸在冰水里般寒冷刺骨。 “你尽可以放心,她在那边过得好日子哩。”这次来招人的管事跟上次不是同一批,是劳伦斯手底下干活的官员,自然不知道什么乔安,但他也对劳伦斯拍着胸脯打包票,说那姑娘定然活得好好的。 ——工地上有人病伤死亡那都是必须详细写进汇报的重要内容,老实写了会被领主老爷摁着臭骂写检讨,但不写就是隐瞒减员想贪领主老爷的粮食,敢把手伸到领主老爷的口袋里,下场没有人想亲自尝试。 他们至今都没弄明白领主老爷是怎么做到足不出户却对工地上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了如指掌,材料多了少了监管是不是偷懒了,似乎在他们开始汇报之前领主老爷就已经心里有数。 对此再怎么想也只能归为他们中出了叛徒,因此他们这些管事间互相很难建立太好的关系,更糟糕的是有人自觉找到了往上爬的路,偷偷地监视同僚向领主老爷打小报告,指望着以此得到更多的好处。 回忆起最近这段糟心劳力的疲惫生活,管事不由得长长叹气,他拍拍神色惶恐要跪倒在地的克劳斯,“过些日子工地会放一日短假,你就能见到她了,看看你这憔悴样子,不知道的怕是要以为你才是去做工的那个了。” “领主老爷是个讲规矩的人,你莫要违背他,日子总能过下去。”管事不知道是在对克劳斯说还是在对自己说,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是干活干得魔怔了。他摇摇头,摸出几个铜币丢给克劳斯,“去买些吃的填填肚子,放宽心好好睡一觉吧,要是之后实在担心,等下次你女儿走的时候,你陪着她一块来就是了。” 克劳斯捧着铜币怔愣,他想跪下亲吻这好心管事老爷的衣角,却是刚松下一口气,就头昏眼花得站都要站不稳。 管事的也没心思跟个农民多纠缠,他还赶着完成自己的工作,按道理他这样跟人说闲话要是被领主老爷知道都是得罚钱的,毕竟他们这些管事不仅吃着喝着领主老爷的粮食,还拿着每周十几个铜币的工钱呢。 路西恩的管事们从各个村子征召到了百余个皮匠、屠夫还有毛毡工,此外还有几个做木石雕刻的雕工。这些手里有技术的工匠今年虽然生意不好但还没到熬不下去的地步,又大多有些积蓄和威望,是以前一轮征召劳役时他们都顺利轮空,可这次领主老爷指名了要哪些人,还通过工会下了最后通牒,他们就是想逃也逃不掉。 从来没有哪位贵族老爷这么大规模地征召过工匠,还规定了要他们带上全套工具,在管事和护卫的包夹下全速往某个地方进发。 工匠们不知道要去哪里,壮着胆子去问管事也只能得到“领主老爷大恩大德,有大生意要给你们做”这样听着就不靠谱的回答,只能惶惶不安地跟着往前走,安慰自己去做段时间白工就能给放回来——这样的事时有发生,维尔维德的贵族老爷们不是人人都懂什么叫买卖公平。 心里头揣着事情,他们也就无暇惊叹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平坦宽敞的道路,反倒被这完成度可怕的工程吓得不敢下脚,恍惚觉得脚下踩着的尽是劳役的血汗尸体。 从不同村子征召来的工匠急行军近一天后抵达了目的地——道路旁是劳役们住过的集体宿舍,道路完工后劳役转移去另一个工地接着干活,这片距离几个魔兽森林最近的集体宿舍就拿来给工匠们重复使用。 皮匠和皮匠住在一起,毛毡匠和毛毡匠住在一起,屠夫自然也和屠夫住在一起,他们被草草分了房间赶进去放下行李,房间里有火炉和一点干柴,他们只得了一小会空闲啃啃面包再喘口气,就又被叫出去带进了旁边的平房里。 集体宿舍旁边是新建的数十间宽敞平房,每间屋子都只有一层,但面积足有四五个普通屋子那么大,最令人惊讶的莫过于里面悬挂着昂贵稀罕的魔法灯,把昏暗的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这是这些工匠未来一段时间工作的地方,管事指给他们哪间是屠夫的屠宰场哪间是毛毡工的工坊哪个又是皮匠的工作间,考虑到这些事情都需要大量用水,平房贴心地建在了河边,还沿着河道挖出了几个蓄水池,便于他们取水。 工匠们被带着在这些屋子间来回看了一圈,熟悉了环境后又被带回宿舍前,简陋的棚子下搭起火堆支起了锅,里面煮着稠粥,热乎乎地暖起他们快寒冷发抖的身体。 有吃有住这样好地对待他们,他们应该不会很快被弄死……吧? 最令人激动惶恐的莫过于领主老爷竟然屈尊莅临,还极和善地同他们讲话,夸赞他们都是能干忠实的人,又鼓励他们努力干活,若是干活时有什么需要的工具器械尽可以向管事的提,能满足的一定尽量满足。 说这话时领主老爷看了身边的金发青年一眼,工匠里有人认出那是罗勒斯庄园的管家劳伦斯,只不过看对方现在的打扮模样,应当不只是庄园里的管家了。 劳伦斯躬身应下领主老爷的话,在领主老爷走后又留下同他们多谈了几句,讲到了这次召集他们是因为领主老爷这些天清缴了些魔兽,尸体需要他们进行处理加工,比如鞣皮腌肉做些小物件什么的。这位管家先生是出了名的规矩又和善,敲打他们几句好好干活别偷懒的话也说得和风细雨,无形地安抚下了他们满心的不安。 紧接着就是管事对他们发话了。 “要干的活你们也听到了,都是大家狩猎季做熟了的活计。”管事说道,他们正在宽敞的工作间里,工匠们席地而坐,百余号人仰头盯着他,叫他喉咙发干一下子都有点不知道怎么讲话了。 管事整理了一下思路,接着道:“但是这次的活比较特殊,我们大家得配合着来。” 工匠们对劳伦斯所谓“清缴了些猎物”没有概念,管事却是隐约知道那是什么规模的工程量,而且前方对魔兽森林的清缴还在进行中,这就意味着魔兽不仅多还会源源不断地送来,他必须把效率提升提升再提升,领主老爷可没有给他慢工出细活的时间。 但杀一头魔兽或许只需要几分钟甚至一眨眼的功夫,可哪怕是低级如雪兔的魔兽,想要剥皮取肉加工成兔皮围脖兔肉肠,最熟练的工匠也得要个一天两天三四天。 毕竟鞣皮要洗要晾,腌肉要等香料入味要悬挂风干,全都是没办法人力加速的必须环节。 路西恩知道这件事,他也没指望工匠们能今天魔兽尸体进去明天加工成品出货,可在这个前提下他给出的工期依旧非常紧张,紧张到他说完任务死线,管事的表情惨淡如同已经死过一遍。 路西恩对此表示不负责,他又不是那种给下属不可能完成的KPI的屑领导,他给的任务要求那肯定都是能达成的,完不成那都是下属太没用,想不出解题办法还不会来问。 ——第一次布置下去的任务路西恩基本不会主动提供思路,他的解题思路都是上个世界唯物主义的经验成果,而在这个有魔法存在的世界里,谁能保证不会有效率更高的西幻特色解题法。 而且太着急用自己的经验去规范下属的思路,下属的成长性就会被局限在经验范围内,哪怕是SSR的卡面,学不会自己思考自己反省自己总结,那天花板也就到庄园管家为止了。 当然真的不行就老老实实来跟路西恩承认自己能力不足臣妾做不到,路西恩多好的领导,肯定会根据实际情况指导个解决方向,或者在条件真的不允许的时候适当放宽死线。 做下属呢,要有较强的自我管理意识。 对此威廉姆完全可以现身说法——只有你真的绞尽脑汁思考过依旧无解的问题,又诚实地向领主老爷表示“我不会但我很愿意学习”,领主老爷才会大发慈悲地赏你个解题思路。 与此同时你还要硬着头皮顶住领主老爷的嫌弃眼神,和包含了“知道你没用但你怎么能这么没用”“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做”“崽啊阿爸对你很失望(?)”等等潜台词的长长叹气。 威廉姆自己学会了,他还本着无私分享的心态把这招教给了劳伦斯,不过SSR的技术显然要比SR更高杆一些,劳伦斯不仅学以致用还优化改良,用积极主动勤奋好员工的态度把领主老爷哄得开开心心,同时还拿到了提高工厂生产效率的方法。 ——流水线作业。 这可是在路西恩的上个世界经过时代浪潮和无数工厂考验,大规模生产的效率最优解。 劳伦斯在内部小规模试验了一下这个方法,并基于这个思路安排建造了宽敞的工作间和长条形的工作台,让管事向工匠们传达了“活太多你们不能自己一个一个搞”和“分工合作”的指示,而具体到更加细节的工作环节划分和人员分配,就要工匠们自己内部商议了。 毕竟他们都不是工匠,怎么知道皮匠把魔兽尸体变成毛皮围脖要几道工序,屠夫们又是如何开膛破肚制作腌肉肉肠各种肉制品的。 管事感觉自己似乎也学会了点领主老爷的作风,说完了工作指示就让工匠们自己去讨论分工方案,不过他没有领主老爷那么魔鬼还要提交书面计划,只要求工匠们选出负责人来跟他口述讨论出的分组分工。 回忆起被劳伦斯拿着计划书一个字一个字地挑刺,又被领主老爷当面一个问题又一个问题质询的地狱,管事不由在心里抹了把辛酸泪,又带着说不出的扭曲愉悦听着工匠们愁眉苦脸地开会。 工匠们从来没有被这么明确要求过把活拆开分工来干,想想就觉得别扭极了,想象不出这么七零八落地干活怎么可能干得好。 但管事老爷说了这是领主老爷的要求,他们没得选,必须得这么干。 第30章 第三十章 一开始工匠们是抓瞎地把平时做活的流程分了分就汇报给管事的, 但管事已经不是那个在执政官手下混日子的糊涂小官员了,作为劳伦斯从手下官员里挑出来担当重任,路西恩亲自看过确认数据的管事, 在这两个魔鬼的挑刺质询轮番折磨下, 他也有样学样地开始用各种问题来折磨这些可怜的工匠们了。 分工分了几项, 为什么要这么分, 每个环节多少人做谁来做又要花多长时间完成,一个工作间里工作区域怎么分配又怎么才能把流水线顺畅“流”起来,问题多到第一个出头的工匠被问得要昏过去。 管事老爷是跟他们来真的了。 工匠们意识到了这件事情,不得不开动脑筋认真地思考起分工的问题——管事提出的问题虽然多, 却也给了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向, 根据这些问题一个一个讨论过去, 最后就能总结出一个分工计划的雏形。 然后管事又要开始挑刺了——自己被挑刺挑得多了, 他似乎也点上了这个技能点, 听着工匠们的一二三四分工,听着听着就能抓出点小问题。 什么这个环节程序复杂安排的人又少,流水线会在这里卡住;什么那个环节要大量用水居然没有安排在河边等等,管事把毛病一个接一个地揪出来,叫工匠们回去再讨论再修改,他得说这么干的确给他一种说不出的爽快感,难怪领主老爷热衷于此。 工匠们一直到深夜才精疲力尽的回到屋子里休息,他们没有做什么重活,却累得刚躺下就迷迷糊糊地昏沉过去, 脑袋里还没缓过劲来, 反反复复都是分工分组这活该怎么干工作计划又是个什么鬼。 一夜翻来覆去又醒不过来的社畜噩梦。 直到车轮滚滚马蹄响亮, 地震了一般的动静强行惊醒了工匠们, 眼睛还没有睁开他们就先闻到刺鼻的血腥味。 该怎么形容那气味啊, 浓烈得像是晨雾烟气四处扩散,混杂着种种恶臭直冲脑壳,竟是叫人如同被盯上的猎物那般两股战战浑身发软。 “快出来!”管事砰砰砸门在门外喊,“什么时候了还睡呢!起来干活了!” 而等工匠们拖着发软的腿走出房间,迎面看到的就是一座又一座……一座又一座魔兽尸体堆积而成的小山。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昏沉的天色下依稀可窥见魔兽圆睁的眼睛与扭曲僵硬的躯体,尸体切口的断面在滴水成冰的温度下凝结,血水冻在尸体、尸体和尸体的缝隙间,又滴落下浑浊的红色冰柱。 一时间,谁也分不清这是人间,还是尸山血海的地狱深处。 有人当场就吐了出来。 管事用手帕捂着鼻子,他也被这么多魔兽尸体瘆得够呛,刚去找地方狠狠吐过一遭。 恶心瘆人是一码事,该干的活不会因为他吐得腿软就自己完成,管事狠狠咬着嘴上的肉咬出了血味,挥着鞭子下了狠劲,才控制住差点失控的局面。 好在这些工匠平日也多跟魔兽尸体打交道,几鞭子下去再泼点冷水就勉强定住了心神。工匠们各自回房拿好工具,按照昨天反反复复修改过的分工计划那样分成几个小组,又互相重复确认一遍自己小组负责的工作环节,而后就像是蚂蚁搬山,向着魔兽尸体的小山进发。 最先是把尸体分类分类,再流入不同的工作间进行初步处理—— 长着长毛适合纺线制毡的尸体毛毡匠们运进自己的工作间里剪毛清洗,整张皮料价值更高的由皮匠拖回工坊剥皮抽筋,而剩余的尸体还有毛毡匠皮匠们剥皮剪毛过的尸体统统交给屠夫们,他们负责把尸体变成肉、皮、脂肪、内脏等等。 第二步是加工。 皮料交给了皮匠们,他们会把这些皮料处理加工成不同的皮革制品——好的皮料可以做围脖披肩斗篷,杂料拼接后做成的马甲包袋靴子等等商品通常也很受欢迎,此外成色好的蹄角雕工们拿去简单雕琢一番,做成搭配服饰包袋的装饰。 毛毡匠们则不分昼夜地埋首在那些毛毛毛中,他们把这些毛分类,有的适合编织有的适合制毡,有的要染色有的要漂洗柔顺,而后织毛的架起织机编织花纹美丽的地毯挂毯,制毡的则做出毡衣毡帽毯子铺盖。 路西恩让安娜画了些设计图给工匠们做参考——衣服的款式、毛毯的花纹等等,帝都可是这个世界流行的风口浪尖,而皇宫更是潮流中心的中心,女仆长只要随便把自己曾经日常看到过的装扮纹样画出来,就妥妥的北行省时尚的最前线。 而肉和内脏被制作成不同的腌肉火腿香肠等等——盐巴香料这类腌制必须的辅料是路西恩和满穗做的第二单大生意,或者说,是道顿·伊斯特向他投诚后主动牵线搭桥的第一单大生意。 这些东西不需要路西恩用钱购买,而是用加工好的腌肉火腿香肠来抵扣,并且满穗会额外支付给路西恩一大笔钱,包下了除此之外剩余的全部肉类库存。 魔兽肉的加工品向来是供不应求的畅销商品,以满穗的销售渠道和铺货量,甚至还要嫌弃这批货太少,都不够他们几天卖的呢。 被路西恩命名为“第一联合加工厂”的简陋工厂里,工匠们进入了高强度的工作模式。等待处理的魔兽尸体堆积如山,还陆续有新的魔兽运来,在这种情况下,流水线作业显示出了无与伦比的优越效率。 每个工匠都只需要完成自己负责的那部分工作,每个环节按照工作难度分配不同的人手,同时有人员机动作业随时补充进效率减慢流水线卡住的环节,使得原材料能够真的像流水一样没有任何停滞地快速流动。 这样小组作业的工作模式也迫使工匠们为了提升组内的工作效率,不得不跟同伴分享某些私藏的独家小技巧,毕竟流水线上一个小组算一个整体,速度跟不上拖慢了流水线进度,他们整个小组都得一起加班加点地赶工。 十天后,维尔维德商人工会的会长彼得带着运货的小马车,在堆放货物的仓库前陷入了呆滞。 彼得知道领主老爷召集了许多工匠来干活,但从开工到让他来取货总共只过了十天,彼得又不是刚开始做生意啥也不知道的新人,作为维尔维德本地最大的皮毛商人,起码一个皮匠一个毛毡匠十天能做多少活他再清楚不过。 所以你看他只带了一辆小马车运货,对货物量最夸张的估计也不过是七八十件最多,要不是领主老爷让他带上车运货,他最多带两个伙计过来打包背走。 可现在在他面前的何止七八十件,一筐又一筐装得满满当当高高叠起的货多得他眼花缭乱,他甚至不敢去计算面前有多少货…… “不可能……这不可能……”彼得难以置信地嘟囔,瞪着仓库里的货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这般震惊的样子无疑取悦了加工厂的管事,这些天他累得眼下乌青憔悴极了,此刻却昂头挺胸显出些神气的情态,说:“看来阁下带的车确实是太小,只怕装不下我们的货啊。” 旁边的几个老工匠抿着唇,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 第一次清点自己的工作成果时,他们也是被算出来的数字给吓了一跳。这些日子他们每天只做自己那部分活,反反复复从早到晚的脑子都是糊涂的,虽然心里头知晓自己切了很多肉洗了很多毛裁了不知道多少皮,可他们就是再怎么夸张地去想,也不敢想这个天方夜谭般的数字。 是的,他们不光完成了之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目标,还是超额完成了他们的任务目标。 想想自己也跟彼得似的惊讶到两眼发直下巴都快掉下来,他们又不禁有点害臊。先前他们还暗地里抱怨领主老爷搞什么流水线是瞎胡闹,金尊玉贵的贵族老爷懂什么干活,不想却是他们这些人愚笨短浅,像个小丑笑话似的丢人现眼了。 唉,他们那时候怎么不想想领主老爷可是皇室出身,读的书见的事情可不比他们这些字都认不全的多得多,哪是他们这些净知道干活的粗人能质疑的。 幸好,他们犯蠢是私底下的事情,倒霉的商人彼得却是在领主老爷面前做下蠢事,那小马车怎么都装不下货物,呆滞无措又害怕得罪领主老爷的狼狈模样,他们看了都觉得可怜又可笑。 路西恩更直白些,毫不留情地发出了嘲笑的声音。 他是有那么点生气的,都跟彼得说了货会很多带足人手车马来装,结果这人就带了个小马车,这是看不起他的加工厂他的流水线,还是看不起他呢?! 路西恩本来的确恼火,可彼得那结结巴巴跟他请罪又前言不搭后语的模样实在有娱乐效果——彼得是个肚子滚圆的胖子,一哆嗦脸上的肉就跟着抖,三层下巴也颤巍巍地打哆嗦,滑稽得叫路西恩想阴阳怪气几句,一张嘴都忍不住笑了一声。 因为路西恩那笑嘻嘻捅死了执政官的光辉记录,这声笑反而发挥了比训斥嘲讽更好的效果,彼得腿一软没站住啪地跪在地上,抖得像个刚烤好的肉布丁。 这样滑稽的表演充分取悦了路西恩,所以路西恩也没多么为难彼得,只让他回去带好了马车人手再来装货,就转头用力夸赞起他能干高效的工匠们。 管事的官员也多夸了两句,路西恩给他标上了“能用”的标签,顺带看了眼系统面板上这个官员的名字。 唔……菲洛比·菲茨诺尔…… 路西恩表示他记住了。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路西恩不好好地待在自己的庄园里享受, 大老远跑来加工厂吹冷风,自然不是为了彼得这种小人物,主要是路西恩算算加工厂应该上正轨了, 这才想着亲自过来看看流水线在这个世界的落地实施效果。 所以参观仓库只是他行程的一小部分, 他重点看的是工匠们干活的工作间。 那些平房已经完全看不出之前的干净宽敞,其实工匠们隔一天会把工作间清理一遍,绝对算不上邋遢, 但血水油脂在工作过程中会不可避免地渗进地面, 使得脚踩上去又黏又滑,再加上屋子里闷着让人发昏的血臭味,给人一种踩在什么内脏上的恶心感觉。 安娜身形摇晃,被熏得下一秒就要昏过去的样子, 她下意识掏出手帕想捂一捂路西恩的鼻子,就发现路西恩虽然脸色发白, 却仿佛对这种肮脏恶心的场景并不反感, 一边用袖子掩着口鼻, 一边还走到两个在干活的工匠旁边跟他们交谈起来。 吃得还好?工作还好?家里人都还好?——要是有路西恩上个世界的人在, 一定能在这套路三连问里体会到浓浓的领导视察既视感。 不幸被领主老爷抓住的工匠战战兢兢,想把手上的活放下给领主老爷行礼回话,又被领主老爷说手上的活不必停,他就简单问问,他们随便答就行。 可他们哪敢啊, 光是这么一位身份高贵的老爷站在他们身边都叫他们脑袋一片空白,张开嘴跟个哑巴一样发不出声音。 “别急, 慢慢说。”路西恩安慰他们, 半点不介意工匠们说不出话导致尴尬冷场——这才证明没有因为领导视察而提前排练, 他能听到看到的都是真实反映。。 少年的声音柔和, 笑起来乖巧无害,他在室内没有戴帽子,打着小卷的头发翘起几撮,耳尖冷得发红。 那双蓝眼睛透亮干净,长长的睫毛轻颤,恍惚地就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正专注地耐心地、无限包容地看着他们一样。 他、他问了什么来着? 被问话的工匠吞了口唾沫。这工匠是个屠夫,刚刚拽出来一头魔兽的肠子,满手秽物血腥,脏臭难言。他局促地在工作台上抹了抹手,结结巴巴地说:“吃、吃得好,晚上也有柴火……做得都是轻省活计……我回去一定要让家里的婆娘为您祈祷,光明会保佑您的……光明会保佑您的……” 他想不出别的好话,就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光明保佑,在这个世界这句话属于万金油台词,不管遇上什么回答不出接不上话的局面,都能用这句话糊弄过去。 路西恩娴熟地回应:“光明会照耀每一个人。” 他在工作间里兜了一圈,又出去在附近走了走,看了看工匠们的宿舍,考虑到工匠们的卫生问题和扑面而来的臭味,他理智地只在门口往里张望了两眼。 猫猫探头JPG 穿过工匠们的宿舍区,就是晒场了。 工匠们在附近清理出一片空地用来集中晾晒风干,腌肉香肠皮革毛线毛毡什么的,这些东西或是悬挂或是绷紧放置在晒架上,上边还挂着写了魔兽品种的小标签,整齐排列很有几分气势。 而从晒场环顾四周,能看见附近堆着一座“小山”。 “那是什么?”路西恩问道。 管事答道:“那是脏污腥臊的下水内脏、没法卖的碎骨头,屠夫们说丢了浪费不肯扔,又不敢自己私吞了这些肉,就全堆到了这里。” 不是所有的肉都能当商品卖出去的,鉴于魔兽肉制品的主要消费者都是有钱人,在这种事情上讲究得很,魔兽身上的有些部分绝对不能使用。 比如肠子、肾、肝这类内脏在这个世界上层被普遍认为污秽不洁,献祭给神明的祭品也必须去除这些部位。 但这也是肉啊! 通常屠夫们接活的时候,这种零碎下脚料默认他们可以拿回家去给家里沾点荤腥,有钱吃肉的老爷们挑三拣四,他们可是半点不挑,能吃的肉那都是好肉。 当然了,领主老爷的这根羊毛没人敢伸手去薅,可出于职业习惯屠夫们还是舍不得把这些肉扔掉,只好开辟一块区域单独堆放,再搭上些毡布防雨防潮。 得亏他们这个加工厂因为魔兽尸体堆积的血腥味过于浓厚,本来会被血味吸引来的饥饿魔兽反而被吓得老远就跑,劳伦斯又和威廉姆商量着在周围安排了护卫巡逻,这座碎肉内脏堆起来的小山才没有招惹来什么野物。 但这么一直放着也不是个事。 管事正因为这事情头疼着呢。 路西恩往那边走了走看得更清楚一些,堆积起来的果然都是些下脚料。 可以看得出屠夫们还是稍微清洗处理过才堆放过来的,像是肠子还有胃这样的内脏上也不是很脏,眼珠子碎骨头嵌在冰里,血水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冻成了一坨又一坨,浑浊斑驳的红色堆砌,多看几眼倒是很有现代艺术的狂放美感。 “这都是能吃的?”路西恩询问管事。 管事赶忙道:“吃是能吃,但味道又腥又臭都是些污秽物,那些屠夫工匠之流平日里吃得粗糙倒是无妨,可要是您这般尊贵的人物,沾了那种东西怕是要肚腹里不适……” 他生怕领主老爷一时兴起要挑战一下这些下脚料的味道,竭力夸大这些东西多么难吃肮脏不堪入口——领主老爷那身子骨大家都知道,平日里吃得都是再精细不过的好东西,这种下脚料吃上一口,指不定就得上吐下泻多么折腾一番。 路西恩也被管事的形容给恶心到了,他皱皱鼻子,又问道:“也就是说,这东西什么农民工匠都是吃的?” 管事观察他的表情,没发现什么“什么好登西我也要吃一口”的迹象,才答道:“他们当然是吃的,那些人家里一年到头见不了什么荤腥,这些他们不光吃,还得要抢着吃哩。” “这样啊……”路西恩摸摸下巴,一敲拳头做下了决定,“这玩意也不能一直在这堆着,叫人运走了给劳役工匠们煮肉汤吧,修路的修码头的……这些日子好好干活了的都赏一碗,年末了大家也沾沾肉味。” 路西恩抬了抬下巴又补充说:“再之后这样的下脚料也都这般处理,跟着老爷我好好干,亏待不了他们。” 他脸上显出少年模样的得意情态,像是颇为自得于自己这般处置,而周围人的反应也大大助长了他做了点好事后的虚荣心,仁慈慷慨善良大方等等溢美之词不要钱地往他身上砸,直吹得他两眼亮闪闪脸颊泛红,又开始有点不好意思了的样子。 路西恩用毛围脖捂着脸颊,添了一句:“还有救济所也送点过去……”他看了眼身边的女仆长,接着吩咐道,“安娜你送过去吧,顺便看看救济所的情况如何,有什么缺的漏的都添补上。去的时候你再挑些合适的礼物带过去,代我问候伊莱诺主祭,这些日子救济所的事情全仰仗着他,等我这边忙过,一定亲自过去拜访。” 安娜沉稳地应下:“既然如此,不如送些这里产的腌肉皮具过去,我刚刚看了,做工都很不错,又是帝都的新鲜款式,送出去也是妥帖得体的好礼物。” “还有贵族联合会的各位老爷,工会的会长们也可以准备些。”女仆长井井有条地给路西恩规划着人情往来,“如您说的,这都年末了,您这位领主总要赏下些什么才是。” 路西恩点点头:“你看着安排吧。” …… 诺伯子爵和安达西会长等人收到了【领主的赏赐】是什么样复杂的心情此处暂且不说,这是稍微过上一段日子之后的事,而比较靠前当下便发生了的故事,在劳役们埋头修路的工地上。 乔安擦了把汗,手上的灰在脸上抹出一道。 她正踩着脚凳站在比她还高的大桶前,拿着长杆子一圈又一圈地翻搅着桶里的泥浆。冬天里泥浆容易冻上,虽然配料里加了防冻的成分,也需要他们不断搅动避免结块,这份活辛苦又机械,跟乔安一同干活的人时不时要抱怨两句,还有人累得没站住,一头栽进了桶里。 乔安手上缠着布条——这是工头安德鲁给她的,天气太冷她又要长时间握着杆子干活,手上又是冻疮又是水泡磨得出血,有时候干完活杆子都被血粘在她掌心得硬撕开,血肉模糊得手伸出去都不成样子。 乔安咬着牙一声疼都没喊,在组里干活最勤快积极,因此安德鲁无意瞧见了乔安的伤口也生了点怜悯之心,或者可以说一点敬佩之心,给了她一点擦冻疮伤口的油和包手的布条。 这要是个小伙子,他指不定就想着收做学徒了。 安德鲁想着,不耐烦地指着几个偷懒的劳役臭骂了一通,人家小姑娘伤成那样都没吱声,这一个两个的磨破皮裂个口子就哎呦哎呦叫唤的,他真是看了就来气。 他正骂人的时候,管这块工程的管事走了过来,“领主老爷赏了好东西,厨娘忙不过来。”管事说,“你叫个人去帮忙,要勤快老实的。” 安德鲁看了圈干活的劳役们,叫道:“小姑娘!过来!” 他们这边就只有乔安一个姑娘,他不叫名字大家也知道是叫的谁,乔安先是立刻大声应了一声“唉!马上来!”,把手里的活交给了另一位才跳下脚凳小跑过去。 乔安被带到了厨娘那边,厨娘正在用大锅煮着什么,她从来没有闻到过那种香味,不禁用力吞了吞口水。 厨娘见她来了就安排她去切菜,又从锅里舀起一小勺汤,吹了吹又招呼她过来,“尝尝吧。” 乔安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抿了一口勺子里的汤。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该怎么形容那一口汤的味道呢…… 乔安含着那口汤, 小心地让嘴里的每个角落都尝到那股奇异醇厚的味道——她不知道这个味道该不该称得上美味,浑浊的汤呈现泥浆水一样的颜色,上头还漂着一层浮沫, 汤里的盐巴放得极少,汤里混着掩盖不掉的淡淡腥臭味。 但那股味道又厚重地纠缠着她的舌尖, 像是有魔力一般, 勾引着她身体的每个细胞都馋涎欲滴地诉说着渴望。 乔安说不出来,她尝到的味道陌生得好像真的从未闻到过, 可又莫名的似曾相识。 她舔着嘴唇,惊疑不定地看着厨娘。 “我的傻姑娘诶!”厨娘可怜这个小小年纪就做了苦役的姑娘,摸了摸她杂草似的头发, 拉着她跪下祈祷, “这可是肉汤!领主老爷仁慈,说是让大家沾沾肉味, 还不快点拜谢领主老爷的好心肠!” 乔安这才明白过来,她一边慌张地跪下祈祷,念着“光明一定会永远护佑领主老爷”云云, 一边不住地反复用舌尖舔着嘴里,试图回味一点点肉的味道。 肉! 这是乔安短短十五年的人生中听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奢侈品, 往往只有在收成很好的年份里,父亲才会在交完租税后买一块手掌大小的肉, 然后每次母亲都珍惜地只切下小小一块, 煮成一大锅汤。 其实那样根本也吃不到什么肉味, 汤里的一小块肉家里人会轮流含一含再砸吧一下味道, 上次吃肉时她还小, 砸吧着砸吧着就把肉块吞了下去, 叫母亲又哭又气地狠狠打骂了一顿。 是了, 乔安终于把汤的味道和记忆里的味道对上了号,乔安从来没有喝到过肉味这样浓的肉汤,她的眼睛看着那口往日给他们煮粥的大锅,不敢相信这是赏给他们这些劳役的。 这是……领主老爷赏给他们的。 她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领主老爷的身影,少年的眉眼精致温柔,就像是她在神殿里听主祭大人讲到过的,光明神座下美丽善良的神使。 那一天,维尔维德处处响起歌颂领主老爷的声音,劳役们端着肉汤反复说着领主老爷如何慷慨如何仁善。 虽然这肉汤里都是些内脏骨头之类的下水碎肉,可也都是能够从汤里掏出来实打实的肉!会被征劳役的无不是村里吃饭都困难的贫民,有的甚至这辈子第一次吃上肉,哪管这是好肉坏肉。 光明护佑领主老爷! 领主老爷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他们跪在地上连连叩拜,一碗肉汤喝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管事和工头们拿着鞭子,鞭子挥在空气中发出响亮的声响,他们眼睛锐利地盯着每个劳役,以防这些没见识的家伙为了一口肉争吵动手闹出事来——领主老爷赏肉吃那是善心,但要是因此出了事情,那就是他们监管不力了。 明天就是放这些劳役们回家去探亲的日子,管事们可不想在这最后关头出半点差错。今天的满锅肉汤他们没份说实话也不感兴趣,领主老爷对他们的工作要求高但给的也多,算算给的工钱足够他们全家过个吃饱穿暖的冬天,还能挤出点钱给家里婆娘孩子买个擦脸擦手的面油。 乔安悄悄地把碗里的碎肉藏在衣服里头,明天是回家的日子,她想带一点肉回去给父亲,再小的肉块那也是肉,而且…… 乔安早就想好了,回去探亲之后她还会接着报名来做劳役,不管父亲这次答不答应,好歹也应该知晓了劳役的日子没有他想得那么可怕,多少也会放心一些。 …… 克劳斯这几天有些咳嗽。 自从那日来征工匠的管事老爷说乔安这些天就会得空回来,克劳斯每天都在村子口张望着等着,天气寒冷他又没什么厚衣裳,免不了受了些寒气。 村子里有人嘲笑他,直叫他别痴心妄想,被征去做劳役的哪一次不是要死掉许多人,尤其乔安那样的小姑娘去了,就是没累死饿死,怕是也已经给人糟蹋了,不然你看那些之前还要娶乔安的人家,现在一个两个全都没了动静。 每每克劳斯听见这样的话,就要怒火中烧地跟人争吵,有时候还会扑上去和人打起来。 后来又有人可怜他,说这个男人已经有些脑袋不正常了,才幻想女儿有一天会好好地回来。村里这样的也不止克劳斯一个,还有人家孤儿寡母家中唯一的壮劳力又被征了劳役,虽说因此家里少了一张嘴省下不少粮食,对未来的绝望依旧让他们以泪洗面。 他们半点不相信那些管事嘴里说的“给饭吃”“好好去好好回”之类的话,这年头征了劳役的哪有什么好好去好好回,不是死在工地就是带了满身伤病,以后的日子越想越是苦涩。 克劳斯倚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上,觉得后背的旧伤又开始疼得刺骨。 “回去啦老头子,该吃饭啦。”克劳斯的妻子叫他,这些日子她忍住了哭泣,操持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每到傍晚她来叫克劳斯回去时,也会陪着在村口站上一会。 她有时候也想着,要是那路口远远的,能看见女儿的身影该多好。 她想着想着,恍恍惚惚就好像看见了远处有人影晃动,远远传来窸窸窣窣说话的声音。她抓住了身边老头子的手臂,“你看看!”她着急道,“你眼睛好快看看,那是不是——” 她话说到一半堵在了喉咙口,而克劳斯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忽然甩脱了她的手往那人影的方向跑过去。 远处的声音她已经可以隐约听见了,扯着嗓门喊着爹娘……喊着我回来啦什么的,她腿软得站也站不住,眼睛花得看也看不清,一会觉得自己头昏脑涨要倒在地上,一会又仿佛那些人影已经近在眼前。 直到她被瘦瘦小小的臂膀用力抱住,眼泪湿漉漉滴在她衣服上,她才迷迷糊糊地发现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面前,好好的活生生的,比走之前还稍稍精神了一些的模样。 “我们回去、回去……回家……”克劳斯紧紧攥着女儿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乔安,迫不及待地把她往家里拉,又怒目瞪向凑来看热闹的人群。 “好……”乔安吸吸鼻子,颤声道,“我们回家……” 在这个时刻,看着憔悴的父母,她心里止不住地泛起悔意,那种“如果我听话嫁人就不会让父母伤心了”的念头冒了出来——她知道这个念头很快会被自己掐灭,不管父母多么难过不舍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开。 正是因为她知道,她此刻的悔意里包含着满满的愧疚。 她是个坏姑娘。 乔安这么想着,泪水夺眶而出。 …… 罗勒斯庄园里,路西恩正在试新做的毛斗篷。 柔软顺滑的皮毛来自一种叫做“狡”的魔兽,也有“大狐狸”或者“狡狐”这样的俗名,顾名思义是一种长得像是狐狸,体型又比狐狸大得多的魔兽。 狡狐的捕杀难度并不高,两个及以上的低阶天赋者组队就能杀掉,但狡狐敏锐异常,一旦感受到杀意,就会立刻咬烂自己的皮毛以求逃生——它身上最值钱的就是一身皮毛,但只有完好无损的狡皮才能卖得上价,因而狡狐咬破自己的皮毛后,人类再狩猎它就只是白费力气。 想要得到一张完好无损的狡狐皮,猎杀难度便直线上升,这意味着只能有一个人出手,耐心地收敛起全身气息等待狡狐走进攻击范围,而后果决利落地一击致命,还要准确地攻击到狡狐皮毛之外的致命点。 路西恩这件斗篷就是用一张完整狡皮制作的,这只狡狐被击杀的手法就极其高明,伤口从眼睛插进大脑却没有伤到皮毛半分,甚至那只狡狐都没有意识到就已经死了个彻底,皮毛内侧也是干干净净,没有留下半分猎物垂死挣扎时的淤痕。 一场堪称教科书式的猎杀。 “怎么样?”路西恩询问站在一边的伊西,他的脸埋在蓬松的毛毛里,眯着眼对自己的漂亮娃娃笑。 这是伊西献给他的猎物制成的斗篷,自然要征询一下赠送者的意见。 “很漂亮。”伊西答道,因为路西恩显而易见的喜爱嘴角微微上扬,“我当时第一眼看到,就觉得这个颜色非常适合您。” 他在森林里看到那只大狐狸时,立刻就决定了要献给路西恩的猎物——那只狡狐有着像是干涸血液一样的棕红色皮毛。 霍尔喜欢浓烈鲜活的颜色,红的蓝的绿的金的,五彩斑斓像是没调和过的色盘。 伊西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比起明亮又纯净的色彩,他又直觉这样浓郁深沉的颜色才更适合路西恩。 明明路西恩是个可爱活泼又喜欢撒娇的少年人,正是要穿红戴绿张扬又跳脱的年纪。 好吧,真要说起来伊西的确极少看到路西恩穿着什么活泼艳丽的颜色,多是简单的黑白灰再搭配上些颜色不扎眼的装饰,至多在袖扣领针这样的小饰品上,能看见些蓝宝石鸽血红的颜色。 比起滑腻昂贵的丝绸路西恩更喜欢毛毡棉麻的质地,和繁复奢华的设计相比妥帖舒适的常服更得路西恩的心意,若是在庄园里不用待客,他便踩着双柔软过头的毛绒便鞋,质感厚实绵软如同猫猫的肉垫,叫他走路时轻巧得没什么声音。 哪怕路西恩是在办公事认真地看文书,太多的柔软元素也让他像是扑腾毛线球的猫,昂贵的白色毛毯倔强支棱起的小卷毛,看得无聊了偷偷摸摸打个小呵欠,蓝眼睛就立刻湿漉漉地盈满了水光。 伊西得说,这真的、真的柔软过头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路西恩看着伊西眼睛里披着新斗篷的自己。 他真的很少穿这样浓烈的颜色, 有一部分上辈子黑白灰加【less is ore】的审美遗留,也有一部分为了贯彻人设的伪装习惯。 毛绒绒的东西,饱和度低的单色, 袖子适当地长一点,无辜又无害的氛围就这么轻易地营造了出来。 然而一旦换上了这样沉郁浓重的红色——他得承认这个颜色其实很适合他,但就是太过于适合, 他太适合各种会让人产生血液联想的颜色了, 衣服反而与他的人设产生了冲突,当他扯起嘴角弯起眉眼露出微笑时, 用这个颜色做底色,他眼睛里嘲弄扭曲的部分便无所遁形。 攻击性太强。 不过有些特殊场合穿穿到未必不会有出奇制胜的效果。 就像宴会上他用前执政官先生的血给自己的衣服染了个色, 效果好到连他自己都感觉惊讶。 路西恩仰起头, 让伊西给他调整斗篷上的系带。这件斗篷不像普通斗篷那样只在领口系住, 他的衣服为了保暖裹得都很严实,系带从领口到小腿,仔仔细细地不给寒风半点趁虚而入的机会。 伊西弯着腰仔细地给系带打结,他比路西恩高不少,系到胸口以下的位置时弯着腰都很吃力, 不得不俯身半跪着才比较方便。 路西恩就着这个姿势垂眸, 盯着伊西的发顶,青年的银发泛着月光霜色一样的奇妙光泽, 耳朵上没有挂上装饰, 能清楚看见沿着耳廓刺穿的一排耳洞。 九个。 路西恩一个一个地数过, 左边耳朵是五个,右边耳朵是四个, 伊西告诉过他穿耳洞用的是银针, 在火上灼烧后直接刺破皮肉, 穿透耳骨时能听到软骨碎裂的声响。 然后血会流出来。 伊西自己穿的这些耳洞。霍尔族的规矩是父亲给儿子来做这件事,通常在儿子第一次离开村子出任务的时候,这是长大成人的象征,将来若是不幸死在了外面,也好辨认尸体的身份。 做雇佣兵的都知道自己免不了要面对各种死亡的可能性,霍尔佣兵虽然实力强又团结,任务中的死亡率也并不低。 路西恩的指尖蹭着伊西的耳廓,耳洞这样给人以疼痛联想的意象让他心口微微发烫,开口询问道:“要留在我身边吗?” 路西恩很有钱,地位也很高,不论以什么身份待在他的身边,侍奉一位公爵的日子也绝对比在外面餐风露宿刀尖上讨生活要好,哪怕说到外出冒险能获得的修炼资源,路西恩手里握着的也都是帝国最顶级的优质资源。 伊西愣了一下。 他感觉冰凉的指尖顺着他的耳廓摩挲,少年的声音不疾不徐,伊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衣服的颜色不对,那声音轻柔不像猫儿撒娇乖嗲的喵喵咪,而是海妖勾人心魂的吟唱,拉扯着他往深海坠下。 留下来。 财富,地位,力量。 这世间人们所渴求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伊西忍不住想要抬头去看路西恩现在的表情,却又被摁住了脑袋——摁在他头上的手没什么力气,他若是想稍微用点力就能挣扎开…… 伊西顺从地低下头,看着路西恩脚上毛绒绒的便鞋。 他想路西恩现在的表情,一定不是毛绒绒的猫猫可爱。 他曾经想过的问题似乎有了答案,他仿佛又看到了黑夜中执政官先生浑浊垂死的眼睛。 伊西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温声道:“抱歉,我可能要辜负您的好意了。” 他这么回答,感觉头发被一把揪住,扯得他头皮有些疼。伊西不由扯了扯嘴角,笑道:“您看一只鸟儿漂亮,只有在它飞的时候,如果它进了您的笼里,您见着的也就只是笼子奢华罢了。” 他是那只鸟儿吗,伊西不知道。 可是他不看也知道路西恩现在的眼神应当冰冷刺骨,或许有几分杀意,但那种血色半点都不会泼洒进那抹干净过头的蓝色之中,只会如同墨水进了大海,顷刻就被更深处的暗色所吞噬。 他靠得太近了,也就没办法挂上滤镜假装一无所知。 伊西的本能告诉他要对路西恩敬而远之,他只想赚点陪孩子当保姆的短工钱,不想后半辈子都被小疯子锁在身边,当个装点笼子的漂亮摆设。 嗯?他刚才是不是对公爵老爷用了什么不太恭敬的形容? 伊西低头眨了眨眼,做出恭敬的姿态来。 路西恩皱着眉放开了伊西的头发,又突然发脾气拉扯着领子要把斗篷脱掉,暖炉滚烫的屋子里裹着厚厚的毛斗篷,这么一会就捂了他一身汗。 伊西没有半点不耐烦,一个一个把自己刚系起的绳结解开,从下往上直到拉扯开最上面领口的系带。只有这个结是路西恩自己系上的,系带歪扭着这边穿那边绕,拧成个歪歪扭扭又纠缠不开的死结。 伊西不得不凑近了去解这个结,他半跪着仰起头,抬手拽着绳结的小尾巴,从这边扯出来又从那边绕出去。路西恩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伊西雪白的睫毛拢着一层半透明的光,虚虚地一颤、再一颤,就叫人就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仿佛不忍惊扰。 伊西的呼吸若有若无地吹拂在路西恩颈侧,出于职业习惯,他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味道,但路西恩总是恍惚能从他身上闻到淡淡的甜味,以至于路西恩有时忍不住想划开眼前深色的皮肤,看看血管里流淌着的是否是甜到醉人的蜂蜜。 “真过分……明明就是我的东西。”路西恩抱怨,话尾挑起孩子气的耍赖意味,他捏着伊西的下巴,去看那双明亮的金色眼瞳,那双眼睛如山林野兽,冰冷干净得像是爱恨牵挂皆与己无关,不过是旁人在自作多情。 啧。 果然还是想要。 伊西被路西恩掐着下巴,以一个不太舒服的姿势仰着头,这个姿势让他能清楚地看见路西恩的表情,那种敛去了笑容撕破了无害的表象,才得以窥见内里狰狞扭曲的一角。 像是蜜糖包裹着的毒/药,花朵下埋着的白骨,绝不会让人感到愉悦的东西。 伊西不喜欢——他只是个普通人,当然更喜欢甜甜的糖果美丽的鲜花,那种不必去深究内里如何,精心包装过的温柔美好。 所以他直觉再这样僵持下去事情要遭,于是他果断地、干脆地,在事情变得糟糕之前做出了反应。 唉,这可应该是另外的价钱。 亲吻在少年苍白冰冷的唇瓣上时,伊西还在心里这般叹息。 最后一个绳结终于被他解开,斗篷从少年的肩头滑落在地。 伊西看到路西恩眼眸中显出惊诧的情绪,怯生生像奶猫一样无措地舌尖舔了舔嘴唇。伊西无意深入做些什么,可也不得不说自己被这柔软濡湿的下意识碰触撩拨得喉咙发干。 他不由得犹豫生出自己是否对路西恩做得太过了些的念头,下一秒又忍不住怀疑这是否全部是路西恩故意的表演。 伊西清楚看见那双眼眸里的惊讶无措如何变成促狭恶劣的笑意,他分明听见少年压着嗓子里溢出的一声轻笑,唇瓣柔软在他试图抽身时灵巧追逐上来。他被用力咬住了嘴唇又被舌尖柔软地舔舐,少年用力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维持仰头的姿势,难以轻易挣脱。 ——这不像是亲吻,而应当形容为猎食者在享用他的美餐。 还是自投罗网的美餐。 伊西嘴里尝到了血腥味,少年的技术差得无话可说,咬得他的嘴唇又疼又麻,大概是已经被咬破了。伊西看着路西恩的眼睛,那双蓝眸像是被血腥味所刺激,里面翻涌起令人心惊的暗色,可又奇异地满盈着愉悦快活的明亮光彩,如同浮在海面上阳光,薄薄的光影流动,遮掩住了其下的冰冷污浊。 是甜的。 果然是甜的。 舌尖舔舐到的鲜血甜得宛如蜜糖,路西恩忍不住拽紧了手中的银发,他的心脏一下一下雀跃到让他心口发疼,心脏挤压着血液在他脑袋里升温到几近沸腾,他已经听不见其他的声音了,吵闹的诱惑的喋喋不休的,所有脑袋里的声音都在他耳边反复着同样的诉求。 我的。 把他变成我的。 把这个漂亮的娃娃,这只美丽的鸟儿,这个滚烫又明亮的灵魂。 永远地变成我的。 ——路西恩笑出了声。 他急促地喘息,脱力般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伊西身上,嘴唇湿润唇上难得有了点苍白冰冷之外的血色。路西恩脑袋里有些恍惚地想着这是否和他原本的计划走向一致,又一片空白地不想去思考多余的算计。 “好吧……”路西恩把下巴搁在伊西肩上,小声地嘟囔,“好吧好吧,你想去哪就去哪,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路西恩的嗓子哑了,软软的没什么力气的语调,甚至还夹杂了一丝委屈的哭腔,仿佛被伊西怎么欺负了一通似的。 这事情就很没道理,虽然的确是伊西先动的嘴,但作为实际伤员他也是有立场能挣扎反驳一下的,然而还没等他张开嘴,领主老爷的后半句就已经跟了上来。 “但我要资助你!” 这话路西恩说得咬牙切齿,一边说一边拿伊西的头发撒气似的揪着手里的银发,倒霉的伊西还得小心抱着路西恩免得这位摔倒,刺痛的头皮让他怀疑自己的后脑勺是不是已经被领主老爷揪秃了一块。 原谅伊西先担心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才慢了半拍地反应过来路西恩说了什么。 ——领主老爷要资助他。 考虑到他已经不识好歹地拒绝了领主老爷的招揽,又胆大包天地轻薄了少年人一番,如果不想招惹来超过猫猫生气级别的报复,他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了。 伊西沉默了几秒,他知道自己这样想没道理,但他控制不住地怀疑了几秒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在路西恩算计之中的可能性。 …… 伊西放弃了思考。 就像他之前说的,事情不必深究内里如何,想太多了只会让所有人都不开心。 少年趴在他肩头笃定他不会拒绝,伊西听见自己无声地叹气,垂眸俯首。 呼吸声近在耳边,仿佛落在颈侧的亲吻。 “承蒙垂爱,不胜荣幸。”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路西恩在这里必须得澄清一下, 虽然这件事的大致走向的确是在他的计划内,最终达成的目标的确也是他的预设目标,但他被亲到时惊讶无措的反应的的确确是【真实】反应不是表演…… 至少一半是真实反应。 毕竟是初吻嘛, 再怎么样起码也是会有幼儿园小男生被喜欢的女孩子亲了那个级别该有的反应,脑袋里那个早就张口结舌羞羞红脸蛋,还可能急得哭出了声。 嘻嘻。 路西恩捧着下巴,忍受着自己对自己的恼羞成怒。 头有点疼,但不至于无法忍耐,总归这件事情达到了自己的预设目标,为了满足恶趣味而遭受的一点后遗症也完全在他的接受范围内。 ——伊西答应了接受他的资助。 路西恩最开始的目标就是这个,在他没办法把伊西变成自己的漂亮娃娃, 试探了一下也确认是真的没办法之后,建立金钱关系是目前情况下的最优解。 对于天赋者的【资助】在这个世界很常见, 不是所有的天赋者都能含着金汤匙出生各种资源应有尽有, 他们之中的很大一部分在修炼途中必然会面临没钱没资源没人脉的困境, 而很多贵族豪商天赋有限或志不在此,手里握着的财富正适合拿来投资有天赋的潜力股。 这会是一笔需要持续投入的长线生意, 既考验看人的眼光又考验等待的耐性,但只要投资的人能够晋升到高阶,收获的好处就足够抵过投入的成本,而若是运气足够好买到一支能到大法师乃至之上级别的股,那就是货真价实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了。 像安达西会长就是接受了他故乡贵族的资助才得以走上法师的道路,而看在安达西会长的面子上,当地的法师工会武者工会冒险者工会等等都会给那一家一些优待, 挂上那家名号的护卫任务清缴魔兽任务都能第一时间得到处理。 甚至据路西恩所知, 那一家的继承人也是在安达西会长的牵线下, 才能够高攀上某个大贵族家的旁系姑娘。 “资助”就是这样, 通过金钱在资助者与被资助者之间建立起稳定而紧密的联系,而如果被一位足够富有的公爵老爷资助——比如路西恩·维尔维德公爵这样——那么被他资助的人将终其一生都无法甩脱路西恩的影子,路西恩还可以仗着投资人的身份,提出一些雇佣关系不能提的要求。 伊西收到了来自路西恩的资助三件套。 首先是一枚刻着维尔维德狮鹫白玫瑰印记的徽章,而后是一只黑豆眼无辜咕咕咕的白鸽。 徽章给予伊西一部分属于维尔维德公爵才能享受的特权,在帝国的圈子里还算好使,只要不是被卷到什么叛国谋乱的案子里多少能有几分斡旋的余地,至少法官会给路西恩写封信确认下情况再判,不至于像处置普通雇佣兵那样直接上断头台绞刑架。 而白鸽不用多说,送信用的。路西恩充分贯彻了“谁也不能占领主老爷便宜”的人设,不管他资助伊西有没有打着奇奇怪怪其他的主意,总归他花钱了伊西就必须给他物超所值,每一个碎角都变现成确实增强的实力。 毕竟养个天赋者不比养维尔维德便宜多少,得亏修炼资源的流通跟普通货物不是一个体系,路西恩的安置费里资源够多他又废物到根本用不上,不然这过于烧钱的买卖路西恩还真得考虑考虑。 因此,路西恩秉持着“我那么多钱给出去我要知道用在哪里”的原则,要求伊西每周向他提交一份报告,报告内容需从任务行程到修炼进度再到当地情况,文体不限意思表达清晰即可,路西恩不指望伊西的文化水平能写出花来,他只是想准确掌握自己所有物的情况。 他给的钱,他的漂亮娃娃,他凭什么不能知道。 伊西莫名都能脑补出路西恩理直气壮的语气,他在心里轻轻叹气,和路西恩争执了几句一周一份报告的操作难度——如果他接了什么深山老林地下城市的探险任务,随随便便就是一两个月甚至小半年跟外界失联,那种环境下能保住命就不错了,他不可能有闲心情给路西恩写报告。 再说鸽子这东西真没那么靠谱,就算路西恩给他的这只是军队专用的训鸽,有魔兽血统靠绑定使用者气息定位,飞得快智商也比普通鸽子高,也不是没有过飞错地方或者半路失踪的案例。 伊西如此这般据理力争,才把报告的频率从一周一次变成了至少一个月一次,以及路西恩添上的出长期失联任务要提前报告等等附加补丁。 哦,对了,路西恩突然想起来什么,又赶紧加上了一条“不准偷偷把头发剪掉”。 比起短发,他还是更喜欢伊西长头发的样子。 除了徽章和鸽子之外,伊西看到路西恩拿出的最后一样东西的时候真的一点都不意外。 ——一条点缀了黑曜石坠饰的皮革颈饰。 伊西确定所有的这些东西路西恩绝对是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他上套,事已至此他再试图挣扎些什么也只会像是欲拒还迎,不如干脆坦荡地向生活低头。 这事情伊西从小做得熟练,失亲的孤儿幼崽只有低着头夹起尾巴,生活才会施舍他一点怜悯。 他该庆幸了,好歹路西恩没做成项圈。 银发的霍尔青年单膝跪地,顺从地微微仰起头,露出脆弱的脖颈。他的神情平静,如同被驯服的猛兽,安静地收敛起利爪尖牙,等待主人为它挂上标明所有的铭牌。 路西恩喜欢他这样的姿态,他半趴在伊西身上,下巴压着他的肩膀,仔细将细长的皮带缠绕上他的脖颈。柔软的皮料与温暖的皮肤贴合在一起,崭新的皮革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染上独有的纹路与光泽,或许会慢慢像是嵌进了皮肤,与这具身体融为一体。 伊西以为会垂在前面的坠饰最后系在了颈后,调整好颈饰的松紧后挂上搭扣,末端垂下的小尾巴挂着小小的黑曜石,只要衣服领子不太低,就能轻易地藏进衣服里。 而从正面看,伊西的脖子上只是系了一根细窄的皮革颈饰,简单朴素毫不起眼。 由于霍尔族的外貌特征过于明显,他们一般也不会有化装潜入的任务需求,多一个颈饰不会对伊西的工作造成什么影响。 但想摘下来也是不太可能的,皮革上附了魔法,如果他自愿非自愿地摘掉了颈饰,或者不幸死亡,路西恩这边会立刻有感应。 路西恩很满意自己为漂亮娃娃挑选的装饰,这就像系在野生鸟类脚爪上的脚环,不管鸟儿飞得多高多远,任何意外他都能立刻知晓。 伊西不太习惯地摸了摸脖子,皮革大概是路西恩从帝都带来的料子,轻薄得他都没什么自己被系住的实感,路西恩也没有系得很紧,给他留了几分剧烈运动时急促呼吸的余裕。 但“被系住”是事实,他的不习惯更多是心理上的。 ——他这种想法要是被某些人知道了,大概会被骂得了便宜还卖乖……难听点叫做又当又立吧。 毕竟他拿到的好处是真金白银实打实的资源,路西恩的要求也并不过分,他甚至没有通常的惯例要求伊西向他献上忠诚或许诺未来支付的代价,条件宽松得甚至像是在做慈善。 就是路西恩真的有什么非分之想,也多的是人要争着抢着往他的床上爬。 伊西想着,对站在门外的道顿先生点了点头,很有眼色地转身出门不参与领主老爷与财政部长的二人会议。 道顿的视线在伊西的脖颈上停留了一瞬,旋即露出毫无异色的社交微笑,“日安。”他跟对方打了个招呼,语气温和又亲近。 而后在向路西恩汇报工作前,道顿先对自己的顶头上司道了一句“恭喜”。 “你又知道了?”路西恩哼出个疑问的单音,伸手去拿道顿手上的工作报告。 道顿把报告递过去,口中答道:“虽然不知道,但我猜应该是开心的事情。” 路西恩挑了挑眉,最后用一句通知式的“嗯,我资助他了”结束了前置对话,往软椅上一靠翻开报告,无声地表示“请开始你的表演”。 道顿顺利读到了顶头上司“快汇报别废话”的潜台词,脑袋里路西恩的通知转了一圈暂且记下,手上翻开自己那一份文书开始汇报工作。 道顿目前主要负责维尔维德冬日建设计划里涉及到生意往来的部分,对内他要跟商人工会打好关系,从基建工程的原材料到加工厂各工种的常规耗材,全部都是他来负责跟各类商人对接周转。 当然,他也借着这个机会努力跟本地的贵族老爷们拉上了关系,送送礼物登门拜访什么的,在他提出的方案靠谱的前提下路西恩也很配合地开了两场茶会,表面上你好我好大家好。 而对外道顿则负责利用自己的人脉打开商路,加工厂生产出的东西只有卖出去才能被称之为“商品”,维尔维德本地的商会太小,吞不下加工厂不断增加的大量库存,所以必须去找外部经销魔兽制品的大型商会来批发收购。 但是这笔生意又不能由维尔维德郡政府出面作为出售方,一旦官方站在了【商人】的立场上,就很难洗脱与民争利的嫌疑,虽然这种事情在这个世界很常见,不过可以的话路西恩还是希望能尽量维持官方政府“公平公正公开”的对外形象。 毕竟路西恩的目的不是通过加工厂赚钱,而是让金钱、劳动力、商品在维尔维德内外流通起来,促进整个维尔维德的商业环境向好发展。 进而让系统的城市建设度再涨一波。 根据以上这些前提,道顿制定并执行了维尔维德第一加工厂的产品销售方案。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道顿制定的销售方案里, 第一的必备条件是钱,能够立刻拿出来用于大宗商品交易的充足金币储备。 路西恩对这个条目做出了适当的修改,为其增加了额外的说明——不是属于路西恩这个领主的钱, 而是属于维尔维德郡政府的钱。 把道顿挖进自己碗里后郡政府的财务部门就有了独立的领导, 路西恩立刻开始着手把公私两本账目分开。虽然理论上整个维尔维德都属于路西恩, 公库私用也是这个世界领主们的常规操作, 但路西恩还是觉得分清楚点对大家都好。 这件事上道顿也非常赞同路西恩的想法。 分开两个账本,花在公私不同用途上的钱就一目了然, 既方便了解花费情况, 也能更从容地计算来年的支出预算。 而且那样也不容易出错, 不同用途的钱混在一起势必会让账目变得混乱,时间一长账本上免不了会出现不明用途的支出收入,谁也不能保证其中有没有人浑水摸鱼。 所以现在路西恩的私库单独是一笔账, 包含了路西恩从帝都带来的安置费、罗勒斯庄园的各项资产以及刚刚建起来的加工厂的生产交易利润等等, 由他的女仆长安娜负责,路西恩的一切个人花销都会从这笔账上走。 维尔维德郡政府的钱则是另一笔账,由财政部门进行记录管理, 这笔账以投资、税收及抄没资产为主要收入来源, 而金钱支出大多会用于建设维尔维德的各类工程和民生项目,此外官员的薪酬、办公用品的采购、办公地点的维护修理等等政府日常花销也是从这笔账上走。 路西恩把这两笔账分得清清楚楚。由于维尔维德郡政府穷得叮当响, 粮食和基建材料大半都是他用自己私库的钱买的,这笔钱一个碎角不少地在政府公账上记录为“【维尔维德家族】对政府建设工程的投资”, 而作为回报,郡政府会给属于【维尔维德家族】的产业相应的税收减免优惠。 以上这些内容路西恩起草了文书全部书面留档,由安娜代表【维尔维德家族】, 财务部长道顿代表维尔维德郡政府, 二者共同签署了这份投资协议, 并且由维尔维德郡领主路西恩签字盖章证明其有效。 虽然这件事的本质就是钱从路西恩的左手倒到了右手,钱还是他的钱他这个领主交不交税也没人能说什么,但过了明路事情性质就不一样了,各种事情的可操作性都会大很多。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总归在这样明确账目划分的规定下,道顿以维尔维德郡政府的名义向路西恩借了大笔无息贷款,用这种方式满足了计划最初步的金币储备需求。 接着道顿通过以前的人脉联系到北行省和东行省的几家大型魔兽制品经销商会,代表维尔维德郡政府向他们许诺了一定比例的商业税优惠,又列举了加工厂的生产力和现有库存,吸引他们的购买意愿。 与此同时他跟维尔维德本地的大商人们进行了一番友好交流。道顿的思路非常简单,本地商人吞不下加工厂库存的最终原因是没钱,那政府就无息借钱给他们进行采购。 因为路西恩的私人产业享受政府的免税政策,魔兽尸体又是郡政府抵押给路西恩的零成本原料,是以加工厂的产品出厂价可以压得很低还有赚,商人们能够以低廉的价格购入商品,再以比平常收购价稍低的批发价卖给外部商会。 当然了,这种政府借钱的办法只能作为一时的计策,用来解决当下的问题短期刺激经济,想搞长期商业贷款需要严格政策规定和良好市场环境,他们的各项资本还远远不够。 甚至只是这样的短期借款,道顿也是各种加班加点地开会考察,借款契约改了一版一版又一版,尽可能堵住借款人赖掉借款或把借款另作他用的可能性。 道顿不担心他们还不上钱的问题,他对外部商会的购买意愿和购买力都非常有把握,只要商人们老实按他的办法去做,不仅不会亏,还能引入大量外部资金,狠狠赚上一笔。 道顿向路西恩汇报着目前的进度进度,有多少商会申请了贷款,各家商行各自申请了多少钱的贷款,又有几家外部商会确认了购买意向,不日就会安排人前来考察采购。 “……”路西恩翻看着道顿的工作报告,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那之后呢?” 外边的商会进来这笔生意做完了之后呢,能捞的好处那么多总不能让人提上裤子就走吧,往长远了看维尔维德这个地理条件,想发展起来也必须跟这些大型魔兽制品经销商会打好关系。 以这些大型商会的销售渠道和铺货量,吞下加工厂的出货轻轻松松,只不过以前维尔维德没有集中购销渠道,冒险者和雇佣兵从穆恩山脉和魔兽森林狩猎的魔兽都是小额零售,大型商会看不上那种散货,会来维尔维德采购的基本都是小商会甚至个人行商。 现在既然靠着加工厂的出货量吸引了潜在的外来投资商,那势必要抓住机会展现本地的发展潜力——新修的码头能停靠大型货船,道路宽敞平整能跑八匹马拉的大批货物,工匠的手艺好价格还便宜,背靠穆恩山脉各种魔兽资源丰富,最重要的是由于本地穷得冒泡,帝国对这里征税的比例很低,领主老爷还人好心善不多收杂税…… 道顿陷入了沉思 …… 道顿懂了。 领主老爷的言下之意,就是不论他用坑蒙拐骗什么样的办法,都得逮住几个钱多人傻的冤大头持续不断地给维尔维德砸钱。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画大饼了。 不论哪个世界的商人都有着令人喜闻乐见的逐利天性,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他们就敢铤而走险,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润,他们能踩着法律的边界捞金,而要是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们甘愿为了那美好钱景上绞刑架。 换言之只要饼画得够大够香,就不怕没有人冒着血本无归的风险咬这个饵。 特别生意越是大的商人就越是乐于冒险,道顿个人认为一定程度上,赌红了眼的商人比买卖人命的雇佣兵还要危险。 既然要画饼,那就需要观众来看,还需要观众们集中在一起互相影响——就像是拍卖,或许某样东西本来没那么想要也没准备出那么高的价钱,但是在拍卖所营造出的竞争氛围中,不知不觉地价格就会被叫上去。 总而言之…… “我们要办一个集市。” 道顿喃喃自语,“让我们的商人集中在一起去卖、去展示商品,再请客人来看来买……地方可以设在码头附近,我们在码头建了货仓,他们基本都是坐船来的,成交之后货直接运上船——要是我肯定会喜欢这个,节省时间又方便,还能现场验货。” “对的对的,”他点头肯定着自己的思路,“这样也显得我们产能高库存多,前一天卖空第二天就可以补满,但是加工厂那边不能让他们去,那种生产方式是商业机密,一旦推广出去会很快拉低整体售价,我们的库存就卖不上价格了。不过低税率还是我们这边的优势,产品售价低再加上他们的货运税和商业税能省下的部分,能把他们的进价成本压低起码一成半……” 道顿站在外部商会的立场上嘀嘀咕咕算着如果往维尔维德发展能赚多少省多少,越算越觉得这块饼是货真价实的又大又香根本用不着画,不吃的那才是傻X。 路西恩也积极地参与进话题,提出要不要把集市办成听起来高大上的展销会,这样给大家发发邀请函搞个开幕式,他作为领主上去展望个未来大家再吃吃喝喝熟悉熟悉,需要的话他还可以给便宜父亲便宜哥哥写信撒撒娇,弄个开幕题词拉着皇室大旗镇场子。 路西恩喜欢道顿这样主动开动小脑筋的聪明下属,只要多教一教让人考虑再长远周详一点,他身体健康城市建设度迎风而涨的美好生活指日可待。 道顿和路西恩这样那样头脑风暴了一轮之后,道顿自己再回去加班加点得整理好他们讲到的一二三四个要点,要办这样大型的展销会需要劳伦斯和威廉姆那边配合,道顿还得抓着那两位空下来的时候讨论个五六七八,然后总结出一个展销会的活动方案给路西恩。 鉴于外部商会的人要不了几天就会陆续过来,活动落地的各项准备也需要时间,道顿只给了自己一天半用来开会修改完成方案。 再留下半天给领主老爷审核方案确认预算出最终版本,他们努力一把加个班,争取大后天这件事就能开始干。 这种效率放在以前就是在痴人说梦,可是在眼下高速运转的维尔维德郡里,这个时间安排听上去居然还有了那么一丝宽裕。 维尔维德郡政府的所有官员已经被路西恩魔鬼般的工作报告折磨得麻木了,他们被迫对自己的工作情况了解得死去活来,而这种痛苦带来的好处是有什么新的活压上来每个人立刻知道自己要干哪部分工作那部分工作又要怎么干,脑袋里想清楚自己手里的资源怎么安排能最高效地把这件事做完。 ——早做完早睡觉,下什么班回什么家,只要他们不下班那就没有上班,劳伦斯都卷着铺盖和下属们一块睡办公室,争分夺秒地拿下班回家的时间来补觉。 领主老爷在这方面不亏待他们,专门调了两个女仆来给他们做后勤支持,一日三餐加茶水夜宵送到办公桌前喂甚至喂到嘴边,被子洗晒干净摊开方便他们随时钻进去睡,办公室里暖炉全天热着脱光了都不会着凉,还有提神药剂和恢复药剂时刻准备,谁不行了立刻一瓶灌下去。 路西恩在此由衷赞美魔法的伟大,虽然他心里diss了很多遍这个世界的垃圾医学发展,但是提神药剂和恢复药剂简直就是资/本家的梦中情药,搭配使用可以让每个打工人零零七高效运转。 并且魔法药剂的效果跟使用者本身的元素敏感度相匹配,换言之天赋者使用魔法药剂的效果会更好,路西恩喝恢复药剂没什么用也跟他本身没有任何天赋有关,而维尔维德的官员们大多出身社会中上层…… 最差的那也是个法师学徒。 这笔药剂采购的生意还让法师工会里的年轻法师们小赚了一笔,提神药剂和恢复药剂都是药剂学的入门内容,想做得好很困难可只是做出来的难度不高,路西恩采购药剂的同时还额外给了他们一笔小经费,让他们研究研究能不能改良下药剂的味道。 尤其是恢复药剂,路西恩已经忍那个诡异的泥浆味很多年了。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深冬的白河依旧昼夜不休地奔流着, 泼水成冰的温度里,河水之下埋藏的火系晶石为河水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热量,使得河水不但不会结冰, 碰触时还有那么一丝温暖。 阳光好的时候, 水面上会蒸腾起一层薄薄的白雾,隔着雾气去看白河两岸的景象, 那些衰草枯杨嶙峋山石,都显出梦境似的朦胧美感。 只可惜面对这北疆刺骨寒风的威力, 即使是实力出众寒暑不侵的武者也更愿意待在温暖的船舱里, 就更不要提修炼多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当养生休闲的商人们了, 一个个在船舱里能不出来就不出来, 自然也就无缘欣赏白雾迷蒙中的两岸景色。 他们个别对于大冬天的要出差这件事就很有意见, 尤其去的还是又偏又远的维尔维德,要知道再过不到一个月就是这一年结束的送岁节了。 送岁虽然不是什么大节,却是象征家人团圆的日子,这种节日要在路上过怎么都叫人生出几分凄凉心酸之感, 不免在心里问候了维尔维德公爵几句。 这种时候给他们送邀请函不是故意的就是有意的吧, 因为自己被赶出帝都只能孤零零送岁就让大家都没法好好团圆什么的, 听起来就合情合理很符合帝都老爷们的一贯作风。 ——被迫充当情绪垃圾桶的皮尔洛听着与自己同船的商会负责人话里话外的抱怨, 只得跟着一起无奈叹气, “谁说不是呢, 我出门前可给家里婆娘好一通数落, 回去都不知道能不能进家门呢。” 此话一出,与他同席的商人们纷纷大有同感地点头, 这个说小儿子送他出门时泪眼汪汪哭得他心都碎了, 那个指着脸上三道抓痕唉声叹气情人多不讲道理, 三言两语间这个临时攒起来的下午茶局就热闹了起来。 他们互相也不一定认识, 不过是都收到了维尔维德公爵那劳什子冬日展销会的邀请函,又在道顿·伊斯特的人情攻势 利益诱惑下决定去看看情况,白河水道就那么宽那么长,时间赶得又紧,船走着走着就发现彼此居然同路。 皮尔洛作为攒局的人,挑起了话题后就适时地保持沉默,只听着这些身家不菲的大商人们聊着家长里短,默默记下那些有的没的的碎片消息。 清冽的麦酒热过后别有一番风味,屋里燃着昂贵馥郁的香料,墙壁上镶嵌的火系晶石使室内温暖如春,不一会众人面上就浮现出晕陶陶的情态,说话少了几分顾忌。 于是在皮尔洛状似无意地提起“这次得带点好东西回去哄哄家里婆娘”时,便有一位商人大咧咧地直接问道:“那你得好好说说那什么…什么展销会到底是搞的什、什么花头,我们大老远跑一趟可不容易!” “是的是的!”他话音未落,立刻就有人附和,端着麦酒醉意醺然的模样,“皮尔洛你可别说你不知道,什么事道顿不跟我们说那也得跟你说,好的坏的你跟我们透个底,大家都是朋友嘛!”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对着皮尔洛步步紧逼□□脸,又有人当着白脸来说好话,“行啦,都不容易也别为难人家,赚不上钱也就给公爵老爷倒贴点的事,当你每年喂给那些老爷们少多少似的。” “唉,我们不也就嘴上说说吗,你们急什么。”另一边打了个酒嗝,哥俩好地揽住皮尔洛,“真的,那位老爷是要钱要东西的你说个数,不比我们猜来猜去还猜不准的好?我发誓,这事儿你酒桌上说过我们听过就算过了……哎呀!不就是掏钱吗,看在道顿的面子上我们也得给你把人哄得高高兴兴的,你就给个话呗!” 皮尔洛肯定知道的比他们多——席上的几个商人交换了个眼神,你知我知根本不用猜的事情。 毕竟他们这个局就是皮尔洛攒起来的,旅途无聊又正好同路,便派小船到他们船上邀请他们过来喝酒谈天一起打发时间。可说到底皮尔洛是个粮食商人,跑到地里长不出几斤麦的维尔维德能买什么东西,再联系这个人在满穗的位置和道顿跟满穗的关系,大家就都明白皮尔洛在这个展销会里是做掮客的身份。 左边右边牵线搭桥,这种彼此不熟悉的新生意总归有中间人拉关系才好谈,或者酒桌上被他们装模作样地“逼问”一番,透露些“内幕消息”给他们这些预定的大肥羊,炒炒气氛再吹吹商品地预热一番,好叫他们到时候掏钱掏得更大方。 皮尔洛露出一副被逼的实在没办法的样子,“唉——这可、这可真是……行吧行吧,我说还不行吗!” 他叹气,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环视一圈众人的神色,才斟酌着语气开口:“但我说真的,你们别把那位老爷想得吃相多难看,这次他是要做正经生意,想赚些能长久的钱的。” “维尔维德你们也知道,穷成那样哪个老爷受得了,更别说那位还是帝都出来的,听道顿老爷说那位刚到就给维尔维德那破地方折腾得病了一场,现在还每天静养着,眼下帝都他是回不去了,那位不想想办法把维尔维德整一整,怕是熬不了两年就得——” 皮尔洛说到一半赶紧刹住车,递了个大家都明白我就不说出来了的眼神,转而又道:“那位老爷我也曾有幸拜见过,是个性情和善、极讲究诚信的人,和他做生意至少不会亏待各位,若是道顿老爷向大家许诺了些什么,也定然是那位应允过的条件,大家可以先听信几分,到了地方看看情况再做考量嘛。” 做掮客的肯定得给上家说好话,但在座都是东行省和北行省的大商人,一个比一个的精明,皮尔洛怎么也不会对着他们睁眼说瞎话,说的东西多少有几分可信度。因而他说这场展销会有利可图,维尔维德公爵真心跟他们做生意,最好还能长期合作,听的人听了自然会调整对这场展销会的态度和规划。 而且道顿对他们隐约提到过的维尔维德的税收政策,哪怕实际只有八成的优惠力度呢,只要维尔维德能持续供给充足货源,那就绝对是赚的。 但送点钱哄哄公爵老爷是一锤子买卖,花钱出力地搞生意投资…… 那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了。 皮尔洛看着席上各自若有所思的商人们,又扯开个无关紧要的新话题,叫仆从收拾桌席再上几碟点心泡一壶浓茶,也散散满屋的酒气。 外头那么冷,喝了酒再出去吹风,可是很容易头疼的。 …… 维尔维德的码头边建起了一顶大帐篷,里面有五六间房那么宽敞,高高的木栅栏在周围圈起一片帐篷营地。 这顶帐篷长得跟夏天搭在穆恩山脚下的并不相同,虽然还是重复利用了那些材料,却把木杆支架拆开修整又拼成了不同的形状,原本帐篷是尖尖的三角形,现在搭起来却是半圆形状,薄薄的粗麻帐篷布也换成了厚实挡风的毛毡布,因为帐篷足够宽敞又留了透气口,待在里头不会觉得气闷。 几盏魔法灯挂在帐篷里面,魔法灯用的是领主老爷借出的光系魔晶,乳白色的光把场内照得明亮又干净。 围绕着场地放置了数十个大型暖炉,被重金砸来的法师们捏着鼻子催眠自己在做魔纹绘制练习,在暖炉上刻了基础的能量增幅扩散魔纹。 这样只要外面烧火间把暖炉烧热,靠着木炭也能让整个帐篷里温暖起来。 维尔维德商会的商人们在帐篷里搭建起自己商行的摊位,给做招牌做架子的工匠们提供了不少生意。他们又把自己货物的样品在货架上仔细摆好,挂上售价库存的标牌,将写着【现货可拆验】【免费送货上船】等文字的宣传板放在摊位外面,以期招揽更多的顾客。 虽然向郡政府借了钱买的这批货能卖出去多少……他们心里也没底,或者说能不能卖出去,这个集市会不会真的有大客户来,他们全都不敢保证。 要不是这是领主老爷的意思,要不是道顿实在画饼技术一流,给他们描绘的前景实在诱人,要不是……要不是他们背后的贵族老爷们也被钱景打动,这事情他们肯定谁也不敢掺和。 是的,他们这些商人能把生意做起来,后头都是有着维尔维德本地的贵族支持的,考虑到路西恩一刀捅死了诺伯子爵的侄子,道顿最初找上门时这些商人其实都做好了当夹心饼干的准备。 但谁曾想那些眼高于顶的老爷们这次出乎意料的通情达理,不光允许他们参与进这笔生意,还暗示他们积极一些,别抠抠搜搜的好像日子过不下去了一样。 “赚钱的事情傻子才不做。”道顿如是总结道。 诚然路西恩这个领主的立场在那里,的确跟本地贵族的关系十分微妙,但这种关系并非绝对的敌对,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吊在前面,生死仇敌也是能坐在一张桌上和气生财的。 在那种情况下安娜以路西恩的名义给贵族们送去了年末的礼品,顺便也让他们确认了加工厂的产品质量,路西恩又紧接着邀请他们参加茶会示好——似乎是知道那次晚宴给他们留下了心理阴影,茶会上年轻的领主也表现得温和有礼待他们极为尊重。 于是路西恩这位领主都主动退让了一步的前提下,他们再咬死了为难对方,反而显得失礼又没风度。 哪怕诺伯子爵都不得不强笑着接受了路西恩的“赔偿致歉”,再怎么说是拉钩讲好的事情,路西恩也是弄死了他诺伯家族的人,得遵从贵族法的条例走个形式免责。 诺伯子爵总不能为了这个跟路西恩一个废物生死决斗,也不可能真的头铁到去帝都的贵族评议会告路西恩,况且以他对贵族评议会的了解,他就是告了也很难赢,赢了结果也多半是得不偿失。 甚至在路西恩那个该死的小疯子假惺惺地跟他“我杀了人我也很难过”“您没生我的气吧”“您真的没生我的气吧”“您对我怎么样都行只要能消气”表演的时候,诺伯子爵还得咬着牙表示对见鬼的展销会的支持,来证明自己没有记恨他。 ——路西恩赔偿了他也接受了,这一章就算是揭过了,诺伯子爵可以以后找别的机会给人下绊子,但眼下这关头却绝对不能留下记仇报复的话柄。 这事关家族颜面,揭过了的事情再纠缠不休,闹大了反倒可能被路西恩倒打一耙。 诺伯子爵表了态,其他的贵族们自然顺水推舟地和路西恩缓和了表面关系。如果之后再算计针对这位领主老爷,他们会记得更聪明点,而眼下送上门的赚钱买卖,他们当然也不会放出去。 维尔维德冬日展销会的开幕舞会上,诺伯子爵给足路西恩面子,带着家眷盛装出席,而路西恩也投桃报李,邀请了他的女儿跳开场舞。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贵安, 公爵阁下。” “贵安,诺伯小姐。” 少女的棕发卷曲,脸上化着粉白红脂的时兴妆容, 一双棕色的眼睛宁静温柔,睫毛扑闪扑闪眸光明亮, 像是会说话。 “您的眼睛很漂亮。”路西恩客套地赞美, 缓解舞曲中两个人手牵手面面相觑的尴尬。 路西恩不知道上个世界是什么规矩, 但这个世界的舞会里,跳舞是默认的社交环节——手拉手面对面正适合轻声细语地交谈,每对舞伴都隔着保护彼此交谈隐私的距离,如何在舞池里优美地保持这个不远不近的社交距离,也属于贵族课程里重要的一环。 而与这个社交环节相应的, 如果路西恩真的跟诺伯小姐这么无话可说地沉默到最后,就会被认为无礼粗鲁以及对一位女士的侮辱, 不是拉近关系而是结仇了。 路西恩起了话头,诺伯小姐立刻接上了话,她对着路西恩眨眨眼,抿嘴微笑:“您知不知道, 只有在实在挑不出优点的时候, 人们才会夸一个姑娘的眼睛漂亮。” “这我真的是第一次听闻。”路西恩真诚地看着她,“一般在帝都, 如果我们没有话说,我们就会夸她可爱。” “当然, 我发誓这句话不是敷衍,我可爱的小姐。” 少女被他哄得轻笑出声, “您可真会说话, ”她的裙摆摇曳, 在舞池里花朵一样绽开,“想必以前也叫不少姑娘为您动了心。” 路西恩挑起眉稍,露出一副“您怎么会这么想”的惊讶表情,又透出几分不自觉的羞赧,“您也知道,我的身体不是很好,舞会什么的对我来说有点困难了。”他向诺伯小姐解释,“而且若是我的两位兄长、那两位殿下在,您的眼睛里大抵也是看不见我的。” 舞会这种东西在帝都里一天能有十几场,一定程度上参与和举办宴会舞会也是贵族的日常工作,不过这种社交场合一定程度上也等同于单身男女的相亲大会,路西恩向来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去掺和。 就他那身体状况,能好好活着不错了,传宗接代的体力活路西恩是真的敬谢不敏,再说皇室血脉有他上头两个优秀的哥哥负责延续,维尔维德公爵的封号和领地等他死了帝国收回去了事,路西恩虽然不太确定自己的性向问题,但能确定自己绝对当不了一个好丈夫。 那何必祸害人家小姑娘呢。 是以在路西恩本人的消极怠工和他便宜父兄的暧昧态度下,他早就该定下的婚姻大事一直被无限期地搁置着。 “说起来,我还要谢谢您才是。” 诺伯小姐突然这么说,皮鞋的小高跟在地板上敲击出轻巧的脆响——这双鞋的跟要比在场女士们的鞋子低不少,照顾了路西恩不是那么乐观的身高。 “我的未婚夫克雷吉……啊,您可能不是很清楚这件事,让我想想该怎么说才好……”少女大方地提起未婚夫,脸上不见几分恋爱的甜蜜羞涩,“原本我父亲怎么都不同意这桩婚事,我是家里的独生女,要继承爵位和财产的,总不可能嫁到别人家去,而克雷吉又是莱文弗纳叔叔的亲戚,那个傻瓜老想靠着叔叔做出点事业,不肯乖乖地入赘进来——唉,我可是为这件事哭了好几次,都想蒙了白巾到神殿去侍奉神明算了。” “而这个时候,谢天谢地您出现了。”诺伯小姐突然往路西恩那边靠近了一步,近到路西恩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 她没有和寻常淑女名媛那般在衣襟洒满花香,只在颈侧抹了一抹,体香般浅淡悠长。 “我们喜爱又尊敬的莱文弗纳叔叔,就这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诺伯小姐合着舞曲柔声轻诉,“我只好安慰可怜的克雷吉,告诉他克雷吉·诺伯这个名字也一样好听,他还是可以在茶会沙龙上跟人高谈阔论,或者去买那些昂贵的礼服华丽的饰品什么的——男人嘛,漂漂亮亮地给我做丈夫就好了。” “所以我想,我得要向您道谢。”舞曲悠扬划向尾声,诺伯小姐松开路西恩的手后退半步,优雅地提起裙摆行礼,“卡斯娜亚·诺伯,向您献上由衷的感谢。” 路西恩躬身回礼,笑道:“我也要感谢您的帮助,卡斯娜亚小姐。” 他弄死了莱文弗纳时都做好了迎接本地贵族反扑的Pn B,结果居然没什么风浪诺伯子爵也咬牙切齿地跟他和解是他没想到的,现在看来多亏了这位小姐在背后使力。 卡斯娜亚提着裙摆走回父亲身边,笑着挽起站在诺伯子爵身边的青年的手臂。路西恩猜测那应该就是她的未婚夫克雷吉,身材高大面容英俊,还有着令人喜爱的浅薄轻浮。 如果路西恩也是一位要继承爵位和财产的贵族独生女,他想他也会选一个这样的漂亮草包做丈夫。 看来有空他可以邀请卡斯娜亚一起喝杯茶熟悉熟悉,或者让劳伦斯他们跟那位克雷吉先生熟悉熟悉。路西恩的维尔维德发展计划里需要这些本地贵族的地方还很多,而枕头风这种东西不仅对男人有用,对女人——尤其自信又聪明的女人,只会更有用。 跳完开场舞后,路西恩对自己体力很有逼数地退到了舞池外。虽说修好路和码头又建了加工厂,他的身体状况随着城市建设度的上涨而变好了不少,但也就是一支舞的续航时间,再多他就没力气跟舞会上的其他客人交谈了。 各大商会的负责人——差不多也就是皮尔洛之前攒局邀请的那一拨客人——才是路西恩辛辛苦苦搞开幕舞会的重点。大家端着酒杯路西恩端着果汁,他先礼貌致歉自己身体原因不能饮酒,举杯后就可以一团和气地聊聊加工厂的产品维尔维德的税率,带上几句加工厂的出货量商会的销售渠道。 舞会上的酒后闲谈无需聊得多么细致,只有个影子的合作谁都还没确定下底线,点到即止地表明彼此的意向即可。至于更详细的内容属于下面的人要去磋商讨论的事情,这桩生意得好好了解清楚情况再彼此试探几轮,才有机会互相握手暗示彼此能有更深入的合作机会。 几位大商人怀里还揽着舞伴,脸蛋漂亮身材丰腴,娇滴滴地在他们的话题中打转。她们是皮尔洛安排的交际花——别误会,没有什么皮肉买卖,邀请她们是为了装点门面和活跃气氛。 道顿可以担任路西恩和这些商人的介绍人,却不适合做那种角色,况且比起五大三粗的男人,谁都更喜欢长得好看说话好听的小姐姐陪在身边,皮尔洛找的都是维尔维德本地的姑娘,既熟悉本地情况,又能巧妙地把话题引向对路西恩更有利的方向。 不管那几位商人心里头对这次展销会怎么看,起码这个开幕舞会哄得他们心里熨帖极了。路西恩说到底也是位公爵,还是出身皇室身份高贵的公爵,放在哪里愿意以这般姿态跟他们交谈都是屈尊纡贵展现出了十足的诚意,因而不知不觉他们对这场展销会的重视度提升了许多,好像不仔细考察砸点钱下去,就有些对不起公爵老爷的一番心意了。 路西恩和商人们喝过两轮酒(果汁)后,道顿适时地引着维尔维德商人工会的会长彼得加入了谈话,维尔维德本地的商行实在都太小,远不够跟这些大商会的负责人坐在一张桌上,只好叫彼得做个本地商会代表,在展销会开始前先吆喝吆喝。 彼得很紧张,紧张得面皮都有点抖,但是在左边站着领主老爷右边站着道顿先生的情况下,油然而生的恶寒硬是止住了他的紧张哆嗦。道顿笑着看了彼得一眼,向其他人介绍他的身份,彼得立刻条件反射地面露微笑颔首举杯,热络恭维又不显谄媚的套词从他嘴里半点不打搁楞地往外冒。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浑然天成,熟练得叫之前跟彼得做过生意的商人颇感意外,他试探地又和彼得聊起别的话题,彼得也是立刻接上了他的话,虽然生意规模所限观点有些浅薄,却也比曾经见到的那个小商人长进了不知道多少。 如此这般,倒是真的能考虑多合作合作。 冒出这个念头的几位商人自然不清楚,为了达成这样的效果,彼得被道顿关在小黑屋里不分昼夜地训练了整整三天。 彼得这种庸才天赋不够,那就只能靠努力来凑,既然没办法做到道顿路西恩他们那样刷好感度如呼吸般简单,只好把所有支线可能全部尝试一遍再背出来。 这些商人都是道顿的朋友,喜欢什么对什么感兴趣又会谈起什么话题道顿自己仔细分析一下就能掌握个八成,他根据这些情报又结合彼得的实际情况,给彼得列了厚厚一沓标准答案,盯着他背熟又一句一句给他纠正语气,反复练习直到彼得能条件反射张嘴就来。 足够的努力带来的回报也是丰厚的,第二天的展销会上,本来只准备叫下面的人做个样子来看看的商会负责人们纷纷亲自前来捧场,舞会上千娇百媚的交际花摇身一变又成了贴心的伴游导览,梳起长发妆容端庄,笑容甜美地带他们走进帐篷会场。 外面冷得叫人直打哆嗦,里面却是温暖如春,掀开帐篷的帘子,迎面扑来的暖风让人发出舒适的喟叹,缓解了被寒风吹出来的一丝不悦。 天冷比天热更容易影响心情,太热了最多叫人失去耐性,太冷了却很容易让人产生强烈的负面情绪,别说谈生意了稍有不顺就可能会立刻翻脸,甚至冷这件事情本身都会成为招待不周之类的理由,一个个只想着赶紧结束工作赶紧回去暖和暖和。 会场里很温暖,于是就产生了另一种效果——外面太冷了,叫人下意识想在会场里面多逛逛多停留一会,晚一点去外面吹冷风。 而多逛逛,多待一会,多看一眼摊位上的展品,都不用摊位上商人们怎么招揽,生意便会自己送上门来。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帐篷里的摊位按照产品类别划分成了不同区域——从最开始商人们借钱去加工厂购买货物的一步起, 道顿就让商人们按照自己商行的主营项目商量好各自主要买什么,尽量每个商行购买的货物都能种类错开,既保证每个商行储备足够的货物, 也能避免内部竞争。 维尔维德这么大点地方,总共也就不到二十家商行,这还是把一些跟魔兽制品风牛马不相及的小商行小商铺算上, 塞进一个大帐篷绰绰有余, 为了显得热闹一些, 道顿还在摊位之间安排了杂耍艺人和吟游诗人表演,道路两旁用雕塑和鲜花来装饰。 商人们在下马车时就被一人发了一张宣传单, 宣传单的一面画着维尔维德的地标景点穆恩山脉,写着【维尔维德冬日展销会欢迎您】等花体字样,另一面则是展销会的摊位图, 标注清楚了各类商品的位置区域。 哪里是皮革制品,哪里是毛毡编织品,哪里又售卖魔兽蹄角脂肪等等加工成的副产品, 高级魔兽的制品也有专门的摊位, 方便他们寻找自己目标商品所在的位置, 同时又列出其他区域, 吸引他们往别的地方也逛一逛。 因为每个摊位上的商品种类非常集中, 也就不需要什么货比三家,何况每个摊位标出的售价都便宜得像是跳楼大甩卖,像他们这样做了多年生意的商人看到价格立刻就能心算出加上商业税的最终成本价——那数字低得让他们想也不想地直接下单。 这么便宜的东西,只要质量不算太差,怎么卖都是赚的。 买家豪气地一掷千金, 张嘴就是全场包圆, 反而是做卖家的第一次经手这么大的生意, 他们算算库存再算算价格,不由得小心翼翼地提醒一句他们库存不少,单价再便宜全买了也是笔巨款。 嗯,对他们来说的巨款。 “就你们这点货,现钱交易都行。”买家毫不在意地表示这点钱洒洒水的事情,还嫌弃他们的货量不太够,再多点他也能吃得下。 “现在的确是只有这些……”卖家擦着汗,回忆着售前培训的话术强调了【现在】这个词,又道,“您要是还需要的话再等个三天,新一批的货马上就上来了,差不多也是这个价格,我们还可以免费送到您的货船上。” “是的,只有这段时间货会比较集中,您要是有看中的抓紧下手,冬天过去我们的工匠就得歇一阵了。” 感谢展销会之前他们腹诽了许多遍的售前培训,道顿写了教案一人一份,手把手地教他们该怎么跟这些大商人交涉,按照路西恩的思路以后他们跟外头大商会做生意的机会多的是,提前学习这些他们以前触及不到的门门道道没有坏处。 起码也要对他们未来买家的收购能力有个了解,一点小买卖就没出息地一惊一乍,只会叫人看轻了底牌死了命地往下压价。 果不其然,一听后续还有补货,买家立刻追问道:“三天后的货量也是这么多?这样的货我们有长期需求,下一批我可以现在就预定下,你们之后还能持续供货吗?” 免费送货上船能给他们省下一笔运货费和税金,虽然雇个马车找几个劳力不算贵,可包邮这种好事哪个人会不喜欢呢。 “要长期供货的话我们得跟工厂确认情况,不过接下来两批货都可以预定,需要提前支付三分之一的货款作为定金。”卖家说道,“您不放心我们还可以签魔法契约,展销会这边跟法师工会有合作,这次专门请了能主持仪式的法师过来,不用跑到工会大厅那么麻烦。” 这次的展销会可以说是把能做的服务做到底了,会场中央专门围起来一块做契约签订区,有维尔维德郡政府的官员做契约公证,法师为有魔法契约需求的买卖双方主持仪式,还有财务部门的人现场收取税金。 也就是说买家和卖家谈妥了价钱后,就可以直接到契约签订区去签合同做备案再按照契约金额缴税,在会场内就能走完商品交易的全部官方流程,拿到交易许可和完税证明,不用再去郡政府跑关系等审批,流程漫长还得给办事员塞钱。 如此流畅丝滑的买卖流程怎么说呢…… 就很爽。 爽得让人控制不住自己买买买的手。 一开始卖家还算着即将入账的钱小心脏签契约的手颤抖,可多签几次还经历了买家为了抢货争相抬价后,他们已经能做到把契约上的钱不当钱,只麻木地做着加减乘数数学题,计算这笔前所未有的巨额利润。 甚至忍不住产生了“当时跟郡政府借钱多借点多买点就好了”的心理。 买家们愉快地在货物展示区剁手一番后,又被接待人员带到了维尔维德特产体验区,这里展示了诸如罗勒斯蜜、诺伯庄园特制干酪之类的本地特色商品,他们可以现场试吃试喝,再购买一些作为伴手礼带回去送人。 虽然商人们来的时候道顿就以维尔维德公爵的名义给他们送了特产礼物,但土特产这种东西不自己去买就总感觉缺点意思,也是天太冷实在没有什么合适的体验项目,不然拉着他们罗勒斯花田散散步再去穆恩山脉的安全区域爬爬山,就是很有当地特色的接待安排了。 当然,对于这些见多识广有的周边国家都时常去的商人来说,维尔维德的特色商品其实没有太多的吸引力,可道顿真正放在特产区的“特产”,也不是那些蜜啊火腿啊之类的常见品。 而是穿着鲜艳华丽的民族服饰,在摊位上充当导购的漂亮霍尔们——被领主老爷反反复复洗脑久了,道顿也能体会到霍尔族那不太符合主流审美但确实挺漂亮的美了。 尤其是穿上民族服饰的时候,色彩浓烈给人以强烈的印象冲击。 霍尔族只在重要场合才会盛装打扮,除去领主老爷专门为他们举办的宴会,一般这个重要场合特指部族内部的节日,换言之就是外人免入,没几个人见过霍尔族的这一面。 是以绝大多数人看到的霍尔族都是灰扑扑的斗篷全身一裹,散发着阴沉神秘的气息,叫人远远看了就想退避三舍,而在任务交涉时霍尔族又是出了名的不做亏本买卖,讨价还价中留下的印象自然不会多么光鲜亮丽。 但霍尔明明就再适合鲜艳华丽的装扮不过,颜色鲜艳的衣衫叮当摇晃的耳饰,天生的高挑纤细与轻盈姿态,像极了羽毛美丽的鸟儿,深色的皮肤冰冷的兽瞳反而显出独特的野性魅力,只是站在那里便叫人移不开眼。 为了让霍尔族接下这单生意,道顿可是掏了一笔不菲的报酬,霍尔们对这种莫名其妙送钱上门的生意一致评价为脑子进水,但任务只要求他们随便摊位上站站也没有销售指标,这么好赚的钱不赚白不赚。 霍尔们都做好了被敬而远之摊位空荡荡的准备,却没想到被接待人员带来的商人们只在摊位外犹豫了三秒,就两眼放光像发现新大陆般冲进来,那表情那眼神那气势…… 身经百战的霍尔佣兵们本能地后退了半步。 危! 事实也证明了他们直觉的正确,这些眼冒精光的家伙买土特产只是幌子跟他们搭话才是主要目的,从他们的耳饰聊到他们的衣服,叽里呱啦吵得超出霍尔族对于跟外人交流的认知。 还有做毛毡编织服饰这类生意的商人看中了他们穿着的衣服,配色鲜艳图案别具特色,如果能够大批量生产拿出去卖,应该会有不错的销路。 就是不知道这个是不是涉及霍尔族的信仰问题,毕竟又是太阳月亮又是飞鸟河流的不像普通图案,万一这是什么月亮女神的标志只有穆恩娜的信徒能穿,他们不小心可能就冒犯人家了。 “啊……没有啊。”被抓着问个不停的年轻霍尔耿直地回答,“就是为了好看。”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也有做花卉卷草纹那种外头流行的花纹的,都是挑喜欢好看的往上头弄。” 也许最早的图案有着宗教含义,可随着时间变迁霍尔族开始以雇佣兵为主业,出去的人多了外头的特色也就融合进了民族特色,霍尔族的性格决定了他们不会特别古板守旧,很擅长把外头好的东西吸收进来变成自己的东西。 商人们意识到自己似乎在维尔维德挖出了一个亮闪闪的金矿——这样风格的衣服和饰品在整个大陆都很少见,但又确实漂亮鲜艳很有吸引力,再加上霍尔族的噱头在哪里,运营得当销路绝对可观。 只是当他们再想跟霍尔们聊聊更深入的商业合作话题时,得到的答案就是清一色的“得问问领主老爷”“这个不清楚,是领主老爷安排的”,诸如此类的回答。 能选的话商人们当然更愿意跟不熟悉商业上弯弯绕绕的霍尔族谈生意,维尔维德公爵年纪虽小肚子里的弯弯绕绕不比他们少,跟他谈就得走官方渠道过明路,很多避税手段和暗箱操作也不能搞,利润就少了很多。 ——路西恩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维尔维德的商业环境还在起步阶段,各项产业面对外头的庞大资金都稚嫩得像是小幼苗,积极引入外来投资刺激本地经济发展的同时,也必须谨慎考量外来投资的影响和每一条合同条款,免得辛辛苦苦忙活来忙活去,都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展销会上把霍尔族推出去也是路西恩的主意。霍尔族除了雇佣兵其余人口基本封闭在村子里,活脱脱地浪费劳动力,而且雇佣兵外霍尔族的收入来源也很单一,去掉雇佣兵的部分再计算收入人均其实很低,又是小规模聚居住得分散,各种意义上的抗风险能力都很差。 霍尔族占据了维尔维德那么多人口,不把他们的建设度搞上去路西恩的城市建设度势必得卡关,要不然路西恩何必把路硬是修到他们村子口,又硬是把免费教育放在了他们的魔兽清剿任务报酬里。 提高教育水平,增加收入来源,调整产业结构,可选择性多了也不是人人都得去当雇佣兵,尤其那些霍尔族的姑娘们,她们大多天赋不足很难达到佣兵队伍的要求,一辈子就在村子里那么过去了,那不如到工厂做女工或者打扮得漂漂亮亮在店铺里当销售,她们能赚到钱路西恩也有劳动力用,一箭双雕多好的事情。 并且霍尔族走出来跟外面产生了雇佣兵之外更加符合平民认知的“普通”关系,起码在维尔维德他们的形象会好很多,只要掌握好舆论导向光明教会的信徒对异教的包容性其实很强,潜移默化地就能让霍尔族真正地融入维尔维德。 唉,这可都是大好的劳动力啊。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维尔维德的商业数值可喜可贺地突破了三十。 三十是一个里程碑式的数字, 意味着系统兑换界面终于向路西恩解锁了最初级的一小部分商品。 商业数值对应的兑换页面里的商品都与商业经济有关,宏观理论上有如《资本论》《国富论》《经济学原理》之类路西恩上辈子都没看完的经典巨著,也有诸如《十分钟读懂财报》《复式记账法详解》《绩效考核与薪酬激励精细设计必备》《销售话术内训手册》之类的功能性更强的工具书, 以及处于两者之间,以《猴子也能读懂的经济学》《猴子也能学会的管理学》等【猴子也能系列】为代表的理论学习内容。 一言蔽之,全是书。 不只是商业版块如此,农业和工业的部分也全部都是书籍资料的兑换形式, 诸如蒸汽机之类的实物给的也是图纸和原理详解,完美向路西恩展示了什么叫做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 只要肯学习书里面什么都有。 所以路西恩对这个系统金手指一直不是很热情,他虽然不排斥读书这件事,但娱乐性地看闲书和彻底吃透一本书是两个概念的学习强度,光是想象一下他就提前开始感觉疲惫了。 但既然都解锁了, 看看还是要看看的,毕竟系统数值这东西它不光会涨还会跌。路西恩根据上次农工商全线跌停后所引起的各种连锁反应推断, 数值一旦跌破临界值,解锁的兑换列表就会重新上锁无法兑换, 但他已经兑换的东西应该不影响正常使用。 他的购买清单里姑且还是列了不少必买书目——有机会买就先买,买了什么时候认真学习那另一说。 路西恩很清楚地知道现在的商业数值完全就是依靠展销会的外部投资和政府借款堆出来的虚假繁荣,一旦这一波买卖热潮过去就会快速回落, 后续能不能升上去还要取决于郡政府和他这个领主的政策风向, 以及本地商人跟外来商会的投资策略和合作力度。 但不论怎样,错过了这一波, 他得等上好一段时间才能再次解锁兑换页。 其实路西恩的这种操作也算是在钻系统的空子了——通过营造出泡沫繁荣拉高数值解锁兑换列表, 快速剁手一波把需要的东西捞进自己碗里, 等泡泡戳破数值掉下去, 已经到了路西恩手里的东西系统也没办法再收回来。 并且这种虚假繁荣完全在控制范围内, 外来引入的投资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靠着展销会拉上的关系也是以后能合作利用的优质渠道,泡泡破灭也不至于完全跌落谷底打回原形,而是在资金人脉的铺垫下切实地堆高了平台,为以后更好的发展打下良好的基础。 路西恩研究着兑换列表里已经解锁的项目,重点关注了兑换所需要支付的代价。 目前他解锁的都是商业类别的初级商品,以工具书和基础理论为主,这些商品的兑换单位是黄金——不是金币,而是用克数及纯度作为价值计算单位的黄金,完美堵住了路西恩用别国金币赚汇率差的路子。 初级商品的价位在十五克到五百克黄金不等,售价差得很多可选择性也很广,还有不少书从名字的相似度就能看出内容的大同小异,需要路西恩好好思考挑选出性价比更高实用性更强的那个。 好在对路西恩而言,直接用黄金来兑换反而比金币更加方便。 要是用金币他还得想想编个什么理由来糊弄安娜,平白无故啥也没买的钱就没了解释起来非常麻烦,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但黄金就不一样了,内政官为了给路西恩撑场面,在他的行李里塞了不知道多少黄金制品,什么金杯金碗各种黄金饰物,多了少了的也不会太引人注目,给路西恩留下了巨大的操作空间。 路西恩的视线在房间里巡梭一圈,停留在了床边半人高的大花瓶上。 那个花瓶上勾描着繁复的卷草纹样,用各色晶石碾碎调和的色粉着色,工艺复杂造型华美,是出自皇室工匠之手的精品。 不过路西恩看的是勾勒卷草纹路的描边金线,那绝对不会是黄铜包金的廉价品,皇室器物有严格的规定,凡是这样嵌金描边的工艺,用的肯定是高纯度的黄金。 这么大个花瓶描金,少说也有个几百克的用料。 很好,就是你了。 路西恩一只手放在花瓶凹凸起伏的描边金线上,另一只手点击系统兑换页里自己挑好的商品,进行了与系统的第一笔交易。 …… “哐当——!” “叮当哐擦——!” 路西恩卧室里突然传出一声巨响,门外守着的侍从吓了一跳,赶忙敲门问道:“老爷,需要我们进来吗?” “进来吧。”里面路西恩说道,侍从道了声“是”,把门推开个缝又停了一停,确认路西恩是真的让他进来,才推门走进卧室。 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碎片和鹅卵石块,依稀能看出是之前放在床边装饰的花瓶,路西恩站在一边,脸上还残留着点受到惊吓的情绪,对他解释道:“我刚没站稳撞到花瓶上了,没想到花瓶翻下来正好砸在桌角……” 侍从听着就脑补出了整个流程——路西恩不知道什么原因没站稳,为了稳住身形随手一扶结果推倒了花瓶,好巧不巧花瓶倒下来砸在桌角上。这种花瓶为了看起来通透美观瓶壁都不会做得很厚,通常在里面放一些鹅卵石来稳定重心,而路西恩那么一推花瓶重重往桌角上一砸,可不就乒铃哐当地碎了满地。 没有人会因为这种事情责怪领主老爷,还得主动承担责任都是他们花瓶位置放得不对的锅,路西恩没因为这事受伤就谢天谢地了。 路西恩没在满地狼藉的房间多加逗留,吩咐了侍从把地上清理干净之后就自顾自去了书房,又让人送了封信给劳伦斯道顿和威廉姆,通知他们还有他们手底下的人可以开始写年终总结和来年的工作计划了。 等到展销会结束把投资商(没错路西恩已经开始这么叫了)送走,送岁节之前路西恩会挑个时间大家坐在一起开个年终总结会,轮流发言互相提问,展示过去一年的工作成果,展望来年的工作计划,好给这一年画上个圆满的句号。 …… 半个月后,投资商们在维尔维德满载而归。 他们在这里逗留了大半个月,买空了加工厂几乎全部的货物,还跟本地的商人们签了预约订单下了定金,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 除此之外他们还挖到了霍尔族这个极有钱途的金矿,在走之前跟维尔维德公爵旁敲侧击隐晦地沟通了初步合作意向。 路西恩对他们开发霍尔族的商业价值这件事总体还是持积极态度,但就像他们之前讲的,这位公爵阁下年纪不大肚子里弯弯绕绕不少,想真的把这件事敲定下来,就他们眼下的交情和信任度还远远不够。 看来之后得多往维尔维德跑两趟了。 本着这种心态,又在维尔维德郡政府的殷切招待下,投资商们度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剁手时光。他们带走的是大批的货物,而留下的,则是数十万计的金币。 是的,比路西恩借出去的钱翻了好几番的数十万甚至加上税金有小百万的金币,把穷乡僻壤的维尔维德一口气喂到了胖得喘不上气。 本地商人们不仅能轻松还上从郡政府借的钱,还大大地赚了一笔。郡政府顺利回收借款的同时也靠着商业税货运税码头税仓储税等等收割了小五位数的税金,诚然维尔维德的税率低这次还给了额外的商业税优惠,可架不住成交基数大,再低的税率也能刮出油水。 郡政府回收了借款,但是这笔钱并没有再还给路西恩——郡政府用魔兽尸体作为借款抵押,路西恩把魔兽尸体加工成商品卖了出去,相当于把借款的抵押品占为己有,郡政府自然不必再额外偿还一次欠款。 而路西恩也半点不亏,从城市建设度而言,他才是这笔生意里赚的最多的那个。 虽然说他的这一波操作就是左手的钱到了右手再放回左手,自己借钱让人买自己的东西,单拎出来简直能上迷惑行为大赏—— 路西恩借给郡政府一笔钱,而加工厂最主要的原材料魔兽尸体是郡政府给他的借款抵押,也就是郡政府偿还给他的借款。 接着郡政府把这笔钱借给了本地商人,那些商人从郡政府借钱是为了什么? ——为了购买加工厂的产品。 那么加工厂又是谁的产业? ——路西恩的。 所以说,这笔钱最后流向了谁的口袋呢? 当然还是回到了路西恩的口袋。 总结下来,就是路西恩借出了一笔钱,自己添上点养工匠的粮食和加工用的辅料成本,让这笔钱在郡政府、商人、加工厂之间来来回回。 虽然也可以说路西恩还套了郡政府的魔兽尸体等于一笔钱收了两笔还款,但只看最后回到他手里的那还是那笔钱,投资商带来的利润不是进了郡政府的公账就是进了本地商人的口袋,他一通操作下来钱没多没少等于借了个寂寞。 可钱才不是重点,这件事情上路西恩已经充分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利用自己这笔钱在各方之间的流动,他成功带动原材料-加工-销售这条产业链转动起来,如同水车汲水般从外部的河流里向维尔维德引入了大笔资金,给予了商人们更多的本钱去做更大的买卖。 要是路西恩想赚钱他早就自己跟外面商会做生意去了,维尔维德就他一家加工厂,搞垄断的事情谁做谁知道有多爽。 但路西恩很清楚,他的加工厂现在靠的是身份压迫和强征工匠在运转,加上他的身份问题搞什么都容易在本地变成垄断,所以很难长久地运作下去,最多只能当个短期模板给商人们参考,只要商人们能意识到工厂生产的优越性,路西恩想要的效果就达到了。 建工厂需要很多钱和很多人手,工厂要运转起来需要各项产业紧密配合,商人们拿着手里的本钱想做点大动作,势必会影响整个维尔维德的各项产业跟着动起来,只要后续政策跟上严格监管制度,维尔维德的经济就算是基本盘活了。 不过呢,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超负荷运转大半个月的商人和他们的伙计只想躺平了睡个昏天黑地,在疯狂的忙碌后大脑放空彻底停摆。 这段时间他们忙得几乎要疯了,入账的高额利润也意味着他们完成了难以想象的可怕订单量。那种汹涌而上的工作强度以他们原本的那点人手根本没办法应付,他们都不太能回忆起自己是怎么到处找关系抓临时工干活,家里的老婆孩子是个人就都给他顶上,白天黑夜不分只有订单订单和订单。 而忙到那个地步根本来不及好好记账,可想而知他们的账本肯定是一团混乱,想想算账的可怕工作量…… 啊,让他们就此一睡不醒算了。 第40章 第四十章 加工厂的工作结束了。 菲洛比管事向工匠们宣布这件事的时候, 工匠们还有些不知今夕何夕地茫然——他们正捧着陶碗唏哩呼噜吃着早饭,准备快点吃完去工作间里干活。 虽然昨天中午他们就已经处理干净了最后一批魔兽尸体,交清了所有的订单货物,下半天都拿着各种下脚料在那里假装忙碌, 今天去了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大概只能把工作台擦擦干净。 菲洛比就是在这个时候告诉他们活干完了他们能回家了, 吃白饭的闲汉领主老爷不养。 工匠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端着陶碗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着喝下去。 菲洛比清清嗓子, 又道:“你们快些吃,吃完了还有事情要讲的。” 那是比加工厂停工重要得多的事情, 因而不是由菲洛比来讲,他只负责把吃完饭的工匠们带到已经清空的仓库里排排坐, 将接力棒交给自己的上司劳伦斯。 这位曾经的管家先生得到了领主老爷的重用,可算是一步登天了。菲洛比想等到年后,劳伦斯大概就会有个名正言顺的文官头衔,能够被光明正大地尊称为劳伦斯阁下了。 菲洛比知道有不少同僚都对这位管家先生压在头上颇有微词,可能力上的差距是显而易见的,不同于前任执政官,领主老爷比起会说话的更喜欢会干活的, 菲洛比忖度着自己的工作能力不差,并不轻易参与那些同僚的谈话。 说得再多领主老爷也只看工作成果,好好地跟劳伦斯这个上司打好关系,才会有更多出头的机会。 菲洛比心里转悠着各种念头,工匠们在底下坐在一起, 心里面也在不断猜测, 不知道好不容易活干完了能回家了, 劳伦斯这又是搞得什么花样。 “大家不要紧张嘛, ”劳伦斯笑着说道,他的语气柔和亲切,没有半点架子地跟众人交谈,“那么多魔兽都处理过了,我总不会比它们更吓人吧。”。 似乎觉得站着有点累,劳伦斯把边上自己带过来的大箱子拽到屁股底下,一点也不讲究地直接坐上去,就着这个姿势接着往下说。 “我也不多浪费大家回家的时间,今天就一件事,我们把这事讲完办完就送大家回家去。”劳伦斯举起一根手指,顿了顿沉着语气,放缓了声音,“今天要给大家发工钱。” 哄—— 此话一出,下面立刻像是炸开了锅,工匠们虽然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但这么多人再小声嘀咕都显得吵闹。工匠们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从领主老爷的人的嘴巴里听见了“工钱”这个词,有的还忍不住掏掏耳朵拍拍脑袋,怀疑自己干活干得昏了头。 劳伦斯耐心地等他们安静下来,又有人期期艾艾地问他:“真、真给工钱啊?” 劳伦斯笑:“那当然了,大家辛苦这么久,领主老爷那么仁善的人,怎么会让大家做白工。”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这句话的可信度,他还把自己坐着的箱子打开给大家看了一眼,里头装着满满当当叫人看了喘不上气的银币。 空气在金钱光辉的照耀下瞬间安静,只能听见工匠们骤然粗重的急促呼吸。 劳伦斯把箱子合上坐回去,见没人再提问,就主动挑起了大家最关心又不敢问的问题,“那我讲讲工钱怎么算吧。” 他说着拿出一块大号的木板,那上面钉着他提前画好的图表,“这次的工钱以小组为单位,按劳计算。大家可以看这个表,竖着的第一列写的就是分组,比如皮匠里的裁皮组缝合组这样,跟在后面的第二列是每个组有哪些人,这个名单按照你们当时报给菲洛比的名单记录。” “然后横着的这两个条目分别是各个组的工作时长和计件数,这两样是工钱计算的两个标准,各自占据你们工钱比例的一半。”劳伦斯教工匠们怎么看表格,“你们找到自己的名字自己在哪个组,再横着去看,就是你们组工作了多久干了多少活。” 工钱的档次衡量是同工种的横向比较决定的,大家都是干一样的活,干得多拿得多,干得少拿得少,谁也不能说什么。 考虑到财不露白和安全问题,给工匠们看的表格上没有标每个档次的工钱究竟是多少,劳伦斯只说等会大家排好队一个个单独发工钱,大家拿了多少只有自己知道,要不要嚷嚷出去,叫别人知道了出了事情,也是他们自己担着责任。 为了方便运输携带以及清点发放,工钱统一换算成了银币单位——能换算到银币也证明这次不仅发工钱,工钱给得还相当良心,良心到工匠们怀里揣着银币都觉得这钱烫得慌,像是他们占了领主老爷的便宜,下一秒就要管事们翻脸抢回去似的。 他们一边这样惴惴不安,一边感觉心里头被这钱捂得又暖和又熨帖,绷紧了面皮又止不住地脸上的每个皱纹皴裂里都往外笑,脚下轻飘飘地像是还在梦里。 劳伦斯把清空了的空箱子关上,看着下头一个个只知道咧嘴傻笑的工匠,无奈地摇摇头,“好吧,我再说废话你们也听不进去,就都快点回家去吧。” “领主老爷说了,今年都不容易,送岁让大家过得好点。” 这次外来引资的顺利也离不开这些工匠任劳任怨地埋头苦干。菲洛比每天盯着他们监工,对他们有多辛苦再清楚不过,所以才会在对劳伦斯例行提交汇总报告的时候多提了几句,想给他们多少争取点工钱。 跟展销会上赚进来的相比,给工匠们发点工钱真的不算个事,劳伦斯对菲洛比提交的工钱预算没什么意见,拿去给管钱的道顿看道顿也觉得发点钱给人卖个好挺不错的,把马儿喂饱了下次才好接着叫马儿跑不是。 道顿还顺口向劳伦斯夸了几句菲洛比考虑周到,交上来的汇总表格也做得不错,格式规整字迹清晰,数字计算也很准确,等加工厂那边收尾之后要是没什么事就借给他们财务部门用几天,他们这些日子忙着归账统计展销会的收支,正是缺人的时候。 劳伦斯当时很爽快地就应了,但等他自己回去写给路西恩的汇报时,越琢磨越发现这个事情有哪里不对。 加工厂……是、是领主老爷的私产……吧? 而菲洛比—— 菲洛比是郡政府的官员啊。 呆滞jpg 在更加深入思考这件事会造成的影响之前,劳伦斯忏悔了自己第一反应居然是“那加工厂还能不能写到他们的年终总结里”。 所以说年纪轻轻当什么社畜,加班加得都要莫得人性了。 唉,主要还是这年头没哪个贵族老爷跟路西恩似的公私分明,自己的钱左右倒手都要自己给自己写切结文书,导致他们这些干活的没能及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给路西恩当私产管事当得还挺有成就感。 劳伦斯花了点时间在这件事上,先口头教训了菲洛比一通,再利索地对路西恩承认自己粗心大意没发现问题的错误,好在这个错误没有造成什么损失——没有损失那这件事在路西恩那里就不是什么大事,劳伦斯认错的同时还不忘夸一夸菲洛比勤勤恳恳把这活儿干得不错,给下属争取点印象分。 对路西恩的脾气劳伦斯已经摸出点经验了,活儿干得好路西恩的脾气就好,出点什么岔子也就是被口头上念叨几句,这时候别去试图跟路西恩争辩解释什么,低头听着是是是好好好我们以后一定注意,走个流程让这个错揭过去,路西恩才好借着台阶顺下去,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劳伦斯掌握并灵活运用了路西恩的顺毛法,不仅能够把加工厂写进了自己和菲洛比的年终总结里,从路西恩嘴里探听出一点对加工厂后续发展的想法,整理整理扩充了明年的工作展望,还成功地借此给工匠们争取到了比菲洛比计划里更丰厚的工钱,安抚下他们因为强行征召和高强度工作而产生的负面情绪。 白花花的银币谁不喜欢,被那亮闪闪的银光往眼前一晃,他们的脑袋里就只记得领主老爷慷慨仁慈发了大笔工钱,再提起加工厂也是有吃有住有钱拿,还不会累死人的好地方了。 加工厂在劳伦斯的年终总结里占据了不小的一块,修路修码头之类的建设工程则是另一块。建设部分是个长期持续性的工作项目,眼下征召日子过不下去的贫民做劳役来保证工程进度,搞建设是一部分以工代赈是另一部分,但这种劳役只能做短期工,他还要考虑如何在天气回暖后的春耕季和狩猎季保证工程效率。 而除去加工厂和建设工程,劳伦斯手底下还有一个被路西恩放置到现在终于有了空闲,即将接受路西恩检阅视察的重要项目。 ——他们和光明教会一起搞的救济所。 从收益上看这个项目就是个麻烦赔钱的无底洞,光明教会只负责在祭田边缘划一块荒地,想起来派个祭司学徒来念念祷文教义,以及有人死掉的时候简单主持个葬礼。 但劳伦斯却要派人专门盯着这件事,从找建工建房子开始一步一步把救济所的框架搭起来,而且真正的孤寡病老不会消息那么灵通也没能力自己找上门,现在救济所里养着的都是征劳役的时候捎带回来的。 当然,社会背景和生产力所限,救济所不可能像路西恩上辈子的慈善机构那样,也就是提供个住处一天管一顿饭,从附近雇个农妇来做饭和看顾婴儿,老的小的生病的能不能活下去又能活多久,就全看各自的命了。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空气混浊的屋子里, 将死的老人满脸灰败,神情似是痛苦又似是安宁,墙角躺着捡回来的弃婴, 声嘶力竭也不过发出奶猫似的微弱呜咽, 年长些的孤儿躲在门后, 面颊凹陷眼神麻木, 全然不似孩童应有的天真懵懂。 这里就是救济所了。 路西恩面上微笑着听伊莱诺主祭夸夸其谈, 说着光明教会对救济所多么看重多么上心, 每天都要为这些可怜人向光明神祈祷, 希望他们的灵魂能够被光明照耀。 反反复复, 说得伊莱诺主祭都要被自己感动了。 他用力吸着鼻子,憋足了劲力地要使一个圣光术来“让光明照耀”。圣光术这一类法术被归为【神术】, 又被叫做【祈祷术】, 施法原理与魔法不同,依靠信仰而产生作用。 虽然路西恩哪个都不能用, 也不是很能理解其中的具体区别。 莹莹的白色辉光在伊莱诺主祭掌心亮起,路西恩作为离他最近的人, 感受到的效果影响也最强烈。 ——温暖,安宁, 心底涌起欢愉欣喜的情绪, 辉光溶溶如春日暖阳。 光明教会的主祭人人都会这么一手,属于教会主祭的传统艺能, 闪亮灯球般自带打光结界,煽动性和感染力十足, 但凡被照过没几个能抗住不对教会真香。 伊莱诺主祭这还只是初级版, 路西恩病得厉害的时候接受过中央主祭的高级祈祷术【光明礼赞】, 那是温暖到如同回归母体一般的舒适放松, 暖融融的白光晃得当时病得睁眼都困难的路西恩恍惚迷离,要不是紧接着被划拉了一刀放血到昏迷,他差那么一点就要当场蒙了白巾入教了。 从那以后路西恩就再也没主动接受过光明教会的祈祷术,并且他发觉自己似乎对这种法术有了一定的抗性,现在这般圣光照耀下还能有闲心感慨神术的体验感确实不错,圣光一照通体舒泰,从内到外轻松愉快压力全消,能发展成养生休闲项目的话一定会很赚。 要是没有信仰加成这个debuff,最起码路西恩是很想给自己的下属们都安排上的。他很清楚在自己手底下干活压力大任务重,加班加点还容易脱发,这个世界又没有心理辅导,为了保证工作效率必须得有适当的情绪纾解渠道。 君不见这才一个多月劳伦斯的发际线就疑似往后退了那么一点,眼下青黑皮肤都不那么细腻,充分证明了天赋者的强健肉/体也扛不住零零七的摧残。 不过他的精神状态倒是相当不错,六边形战士在续航能力和工作热情上都表现得十分优秀,半点不辜负前东家卢瑟斯对他“忠实能干”的评价,任劳任怨自我管理能力优秀,放在哪里都是领导最喜欢的那一类下属。 劳伦斯耐心地等伊莱诺主祭表演完,圣光术并没有对他的情绪造成太剧烈的影响。他在屋子里一片跪伏祈祷哭泣的嘈杂声音中面不改色,只矜持地垂眸俯首,和路西恩一样轻轻颂念了一句“愿光明护佑”。 然后劳伦斯就巧妙地挤开还想接着说点什么的伊莱诺主祭,把话题从无意义的歌功颂德引到了路西恩更关心的实际问题上。 “目前救济所收容了四十七人,累计收容七十六人。”劳伦斯把总结文书上的内容简略地给路西恩又口述了一遍,“四十七人中二十五人是五十岁以上老人,十八个五岁以下的孤儿;所有人中身患疾病或残疾的有三十三人。” “死亡的二十九人中,二十六人为病死,三人伤重不治,没有人饿死或冻死。” “如您所见,救济所的屋子都充分修缮过,不会漏风漏雨,屋子都有火炉,木柴供给充足。食物方面这里每天提供一餐,以热粥为主,五岁以下的孩童和五十五岁以上的老人每三天可以喝一次奶粥。” 说是奶粥,也就是在煮粥的时候额外倒一碗奶进去,有时候是牛奶有时候是羊奶,具体要看那天哪种比较便宜,但不管是哪种对于缺乏营养的孤儿和老人都是难得的营养补充了。 所以救济所里的孤儿基本都活下来了,死去的一个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孩,被捡回来时肚子上还连着脐带,即使去求了圣水为她擦洗身体,喂给她温热的羊奶,也没能让她活过那个夜晚。 但总体而言,救济所里的死亡率其实比路西恩预计的低。 不死人是不可能的,社会生产力和医疗发展水平摆在那里,没有依靠又没有劳动能力的人就是熬着日子等死,即使勉强撑到了救济所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救济所能提供的不过是最后吃顿热粥和死得还算体面,以及能让个祭司学徒在简陋的坟墓前念两句愿亡者回归光明的祷词。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路西恩很早以前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时代大背景下,他能做到的【仅此而已】。 诚然他来自一个比这个世界文明先进不知道多少的世界,他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或许他的确因此怀着隐秘的傲慢而目中无人,但是在某个时刻——也许是在他病得快要死了的时候,亦或者其他什么明明一死了之更轻松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那么挣扎地想活着的时候,他接受了自己想要好好活下去就【只能】做到这么多的事实。 这个世界的权利结构很稳定,大抵是因为天赋者的存在缓和了阶级矛盾,连续几代大陆上各个国家的统治者又相对靠谱,整块大陆处于和平发展期,没什么天灾人祸兵荒马乱,平民的日子基本能过得下去。 而不管是哪个世界的平民,只要日子还能过下去,就会本能地去抗拒任何【变化】。 也就是说,即便路西恩来自一个更加文明更加先进的世界,不管他站在多么高大的巨人肩膀上,这个时代都没有孕育【变革】与【进步】的土壤。 他可以适度的出格,利用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知识牟取利益,给这个世界带来限度内的变化,但当他贪心地想要更多,试图播撒下历史没有发展到那个阶段的种子,寻找无意义的熟悉感时,时代的大潮流将瞬间把他碾得粉身碎骨。 况且路西恩很清楚自己根本不可能去做什么变革者,他没有那个为了更美好的明天牺牲自己的觉悟。甚至他很清楚,自己站在救济所里,面对着满屋蔓延的绝望气息,也只有那么一瞬间的感触。 真可怜。 路西恩这么想。 但他也只是站在救济所后的一个个无名坟冢前,祈祷了一句“愿故去的灵魂回归光明”。 明年…… 要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 另一边郡政府里,泡在满纸乱账中的道顿,已经觉得自己快要活不下去了。 他是办公室里坚持到最后一个倒下的,在他之前财务部门的官员已经一个接一个在庞大繁杂的数字和怎么算都平不了的收入支出面前扑街。 他们可以大致估算这次展销会收了多少税又拿了多少手续费,也对建会场雇佣车马法师佣金等支出费用心里有数,可想要一笔一笔算清楚每个条目,就是越算越乱越来越对不上的可怕噩梦。 况且道顿要做的不只是一份收支清晰没有计算错误的账本,还需要带着整个部门针对这些数字分类别算比例画图表,分析这次展销会的销售情况,总结活动举办经验和可改进项目,作为财务部门年终总结的重要组成部分。 道顿被年终总结搞得头痛欲裂,每天泡在加班地狱里要死要活,但是跟他还有劳伦斯比起来,威廉姆才是最想直接眼睛一翻死过去算数的那个。 毕竟道顿和劳伦斯再怎么说,那也都是专业对口的文科生。 道顿有没事复盘过去反思总结的好习惯,搞财务跟他以前的工作也有不少相似,加上财务工作大多是数字的罗列和分析,他写起来艰难但也不是什么都写不出。 劳伦斯更不必说,以前作为罗勒斯庄园的管家他每年要给卢瑟斯写信汇报庄园过去一年的情况,很清楚年终总结需要写哪些内容上去,而文书格式在这段时间路西恩的折腾下也得到了充分的练习,可以说是所有人里最不担心年终总结的了。 而威廉姆……威廉姆必须再重复一遍他的个人履历,作为一个行商家的孩子,他从城门看守到帝都治安队到皇室护卫队再到维尔维德公爵的护卫队长,走的是堂堂正正再标准不过的武官晋升路线,一年到头要他动笔的次数不超过三次,每次要写的东西不会超过一页纸。 所以威廉姆想不明白自己的人生道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么突然之间他就沦陷在一份又一份书面文件的地狱里无法脱身,并且作为法务及治安部门的领导,他不仅要绞尽脑汁地自己写年终总结,还要更绞尽脑汁地给下属写年终考评。 光明神在上啊他是个武官武官武官!况且威廉姆发誓就是帝都的文官老爷们,也没有哪个有他这么多东西要写的! 威廉姆对着文书纸憋了好几天也憋不出几个字,最后还是劳伦斯看不下去给他理了理思路,又指点他写完了去找手底下的谢尔德文官修改调整——谢尔德之前负责管旧档案现在负责纠纷案件的评判,这两者都需要他准确简练地进行文书记录,绝对是所有官员文书里最符合路西恩口味的。 就连劳伦斯自己写完了文书都得再修改一遍用词,路西恩明摆着不喜欢贵族那一套修辞华丽充满隐喻的文书风格,他第一次交文书的时候还被路西恩吐槽过“你是想当吟游诗人吗”,看都没看直接打回来叫他重写。 就这样,这一片愁云惨淡和赶死线的文书地狱中,维尔维德郡政府迎来了第一次年终例会。 ——看会议名字就知道,开会的事以后少不了。 而路西恩更是一开场就明确表示,为了大家以后的工作更有积极性和目的性,这会议每个季度都要开一次。 笑不出来/jpg。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那么, 我先来说一下吧。”路西恩开口,环视一圈会议室里坐着的参会人员。 除了劳伦斯、威廉姆、道顿这三个必须到场的部门领导外,还有他们手底下负责各个项目的主要官员, 大家排排坐, 每个人手上拿着自己的工作汇报, 一式五份——自己拿一份,路西恩拿一份, 三个领导再一人一份,没有复制粘贴和一键打印多份的手写时代,光是誊抄文书就已经是不小的工程量了。 尤其对于财务部门极其不友好, 饼图折线图柱状图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徒手画出来的东西,何况他们部门的数据还特别多图表特别复杂, 光是研究图表格式怎么画才清楚好看他们就花了许多心思。 要是有Office就好了。这个念头在路西恩脑袋里一闪而过,官员们写文件写得痛苦,手写的工作汇报他看了一个冬天也不怎么愉快,每份文件的字体字号都不统一,加上手绘图表没办法完全的横平竖直和字迹边缘洇开的染色, 就给他一种非常不正规的小学手抄报的既视感。 不过路西恩就是这么想了一下,想在这个世界搞办公软件功能的产品需要攻克大量的技术难关, 并且就路西恩在皇宫的所见所闻,现在普遍应用的文书格式没什么使用办公软件的需求,应用市场狭窄, 研究出来了也很难收回成本。 所以这个念头在路西恩心里一闪而过,半点没有影响他的开场发言。 路西恩先是开门见山地讲了会议目的和会议流程,“过去的这段时间大家都非常的辛苦, 我们也完成了许多工作, 取得了一些成绩。相信各位经过这段时间的工作也发现了, 作为我们维尔维德郡政府的一员,自己一个人工作是不行的,我们必须要互相配合,各个部门协调好步调彼此支持,整体才能更好地运转起来。” “所以今天的这次会议上,各个部门会对自己过去一段时间的工作做出总结汇报,同时也对明年的工作做了梳理和规划。” 开会之前路西恩已经提前看过改过三个部门领导的部门总结,就简单地对每个部门的工作做了几句话的概括,让在场所有人先有个基础印象。 “民建部门这段时间完成了很多道路码头的建设工作,新建的加工厂也是在他们的支持下才能顺利运转起来,此外跟教会合作的救济所办得也很不错。” “然后财务部门那边,近期最重要的项目是展销会,然后就是常规的收支记录、账目整理和财务支持,包括郡政府的很多行政维持工作也是他们在兼管。” “再就是法治部门,主要是针对魔兽的清缴和警戒线建立的工作,还有治安队的训练整治和纠纷判决流程的一些调整和改进,等下威廉姆可以仔细讲讲,这个还是比较重要的。” 路西恩看向威廉姆,威廉姆又不能拒绝,只能做出一副非常赞同的表情。幸好治安队的训练整治是他一手操办的,给他改年终总结的谢尔德又是专管违法乱纪纠纷判决的官员,再加上威廉姆已经熟悉了领主老爷的问题宝宝套路,提前做足了准备。 路西恩对威廉姆的反应满意点头,“每个部门讲完之后,大家如果有问题或者意见补充可以立刻提出,我们问题尽早发现尽早解决……今天的目的就是总结反思,工作中有什么错误漏洞都是很正常的,不用对我或者对你的上司有什么顾虑。” 他说着顿了顿,像是意识到这个阶级社会他这么讲没有什么说服力,便又道:“我以领主的身份特许,今天所有人可以畅所欲言,不论你们说什么,皆不追究冒犯僭越之罪。” “当然,仅限于对工作。”路西恩补充,玩笑道,“要是对陛下口出狂言被捅出去了,那我可不管。” 其他人闻言赶忙连道“不敢”,又捏着自己的汇报总结愈发觉得紧张——经过路西恩一个冬天的报告地狱磨炼,他们本来都觉得对工作汇报有了一点抵抗力,可路西恩这个年终会议的架势一摆出来,他们就立刻意识到这跟平时的工作汇报完全不是一回事。 路西恩接下来的发言也证明了他们的想法,“我排了一下时间,部门总结讲完差不多就是中午了,我们休息一会吃点东西。从下午开始,我跟劳伦斯他们会在隔壁的小会议室里单独听取你们负责项目的工作汇报,这个你们应该都已经写好准备好了,我们会根据你们的工作成果和对项目的了解情况,对你们的表现和能力做出评判……” 他说着停顿了一瞬,确认了会议室里每个人都在认真听他讲话之后,才继续开口道:“我也是要向帝都那边送年终汇报的,今年情况比较特殊,我们没有执政官来主持工作,所以各位的工作成果如何都会直接反映在我的汇报里递交到帝都。”他看着官员们骤然明亮期待起来的表情,颔首道,“正如大家所想那样,所以说,今天的会议各位务必认真对待。” 总结写得好汇报得好,升职加薪指日可待。 “我想说的大概就是这些。”路西恩向后靠在椅背上,看向下首坐着的劳伦斯三人,“你们哪个部门先开始汇报?” 这个汇报也是给所有人最后的补课机会,如果之前摸鱼偷懒只知道把自己手里的活干完的,趁着这个机会能临时抱佛脚到郡政府的整体运作和项目情况,等下汇报时被路西恩抽查也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道顿和劳伦斯看看笑容苦涩的威廉姆,又互相眼神讨论几秒,道顿毅然决然地站出来当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那就我先开始吧。” 第一个总是给人的印象比较深刻,财务部门这段时间的成果又是真金白银地闪瞎人眼,道顿作为空降兵,没有天赋本就是劣势,管的又是所有人都最关注的钱,他必须尽可能展示自己的能力以压住异议的声音,在维尔维德一众官员里站稳脚跟。 道顿站起身,从会议室角落拖出了一块木板——类似于劳伦斯当时给工匠们确认绩效表的那块,但是更大一些,放在带轮子的架子上便于移动。 木板上固定着厚厚一沓十几张纸,路西恩目测每张都有两张A3纸拼起来那么大,道顿把第一张空白的纸翻到后面,第二张纸上用又粗又浓的字迹写着【维尔维德郡财务部门年终工作汇报】等字样。 嗯,这个标题还是路西恩给他改的。 道顿说:“我们部门的数字列举和图表会比较多,我担心大家光听会听不明白,就准备了这个,把重点和图表都写上去,方便大家看得清楚一些。” 会议室不大,参与的人也没有那么多,这么大的木板这么大的字,足够所有人看清楚了。 道顿一边说一边翻页,如果有路西恩之外来自上一个世界的人,看着这个操作和木板上每一页纸的版面设计,一定会忍不住吐槽“这不就是手工版的低配PPT嘛”之类的话。 毕竟这真的就是手工版的低配PPT。 木板这个办法是道顿从劳伦斯那得到启发想出来的,而上头的每页纸的设计思路来自路西恩——每个部门的大总结还是很重要的,也算是内部的成果展示,路西恩不可能让他们完全自由发挥,总结文书和展示方式都得提前在路西恩这边先过一遍,改改字句格式调整一下结构,没问题了才能拿到会议上用。 如果道顿没有想到用大号木板的方式,路西恩也就不会顺着让他修改精简到类似于PPT的格式,虽然路西恩个人感觉年终总结没有PPT就仿佛失去了灵魂,但手抄报似的文书他都忍了,年终汇报的展示形式只要达到了他“传达明确、重点清晰、数据充分”的要求,具体他就不强求了。 财务部门的工作汇报第一项就是展销会,道顿给出了展销会支出多少收入多少,并且分项目分情况做了数据图表,对商品的销售情况、各项税金收入、资金流入比例做出了分析。 “根据每一类商品的销售情况,我们可以看出同样是毛制品,编织制品的销售情况明显不如毛毡制品,而编织品的销售集中在毛毯地毯等大件商品上,试制的围脖手套等商品大多是作为优惠添头进行组合出售。”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我们部门内部开会讨论过,主要原因还是价格、性价比方面,由于工艺的缘故毛织品的围脖手套价格相对是比较高的,皮革制品的价格由于流水线生产有所下降,因而展销会上毛织品差不多的价格再添一点完全可以买到皮毛制作的同类商品,但在对外出售的市场价上二者有近一倍的差距。” “还有就是我们这次邀请的都是北行省和东行省偏北铺货的商会,北部的寒冷气候导致毛织品的销路没有毛毡制品好,毛毡品相对性价比更高,应用的方面也更广一些。” “综合以上考虑,明年我们会对毛织品的征税做出调整,进一步降低毛织品的成本价;此外,我们会尝试发展新的商路,与中央省及附近偏南地区的商会建立联系,那边的毛织品市场会更大一些。”道顿总结,“另外,我们建议加工厂适当调整毛制品的生产方向,增加毛毡品的生产比例,毛织品可以以毛毯等作为主打,提升产量和品质。” 道顿如此挑拣着重点分析了展销会的各项数据,接着又翻一页,进入下一个主题。 “接下来,这是我们整理下来维尔维德这一季度的财务情况表。” “此外,我们盘点了维尔维德郡政府所有的资产、负债以及支出和收入情况,并且追踪了过去几年和明年的基础财政预算数据,数字在这里大家可以看一下,虽然这一季度的收益非常好,但整体情况依旧不是很乐观。” “基于此数据,我们希望诸位来年的项目计划能够谨慎规划经费的使用,目前我们手里的钱看起来不少,但是平摊到需要钱的地方——诚如诸位所见,其实还是非常紧张的。” “为了更清楚地追踪记录支出使用情况,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会陆续对经费申请、公务报销等工作规范流程,之后会给到诸位详细的操作指南和申请表格,届时还请配合我们进行工作。” “以及……接下来这件事会是个比较长期的工作,就是考虑到目前我们使用的记账方法容易出现条目混乱和账目不清的情况,我们计划逐步替换新的记账法进行收支记录,这件事情还需要跟领主老爷进行更详细的沟通,预计在明年年底初步完成。” 最后这条道顿本来没想写上去的,毕竟现行的记账法再难用他也没什么更好的替换,结果跟路西恩初期汇报的时候他说着说着不知哪个话题岔到了这件事,路西恩扭头就拿出了一份“我书上看到似乎能用你自己回去研究研究”的新式记账法。 道顿听话地拿回去认真研读并找了几份陈年旧账的数据记录试用,发现这个新式记账法虽然复杂难学了点,但在账目管理上真的相当好用。 嘶—— 你看他就说路西恩是个扮猪吃虎的隐藏大魔王吧。 但路西恩在这件事上真没谦虚,虽然那本《复式记账法详解》是他从系统里兑换出来,再一字一句从脑袋里抄写到纸上的内容,但抄了一遍他也就是了解了这是个什么东西大致什么个记录方法,至于更深入的原理…… 管财务的是道顿又不是他,道顿才是要把这本书读懂吃透再给下属上课的人,路西恩只要能看懂道顿分析好交上来的财务报告就行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道顿之后, 劳伦斯又出来讲了他们民建部门的工作成果和明年的工作安排。 不同于冬天的重头戏都在修路修码头修工厂各种修修修,过了送岁节后民建部门的工作重心会大量地转移到春耕上,维尔维德的农田少农民少粮食产量也少, 但一直跟外面买粮食不是长久之计。 民以食为天, 粮食才是发展的本钱。 劳伦斯说:“一方面,我们要想办法提高农田的单位产量。不过种田这种事情我想大家跟我一样都不是特别了解,所以我们计划向熟练的农民收集耕种经验和增产技巧, 以及各类病虫害的表现和防治办法,这方面会需要一笔钱作为经验征集的奖励措施,没有实际好处的话很难收集到太多有用的东西。” “经验技巧收集后我们会把资料整理汇编成册,下发到各个村子的农会, 要求他们组织农民进行学习。”劳伦斯接着道, “以前我在庄园使用过这个办法, 不论是对粮食还是对家畜蓄养的增产效果都相当不错。” “不过这个工作需要比较多的人手对庄园进行监管,以确保学习能够切实组织到位, 到时候可能会需要向各个部门借调一些人来支援工作。” “而另一方面,我们计划开垦荒地。”劳伦斯他刚说完, 就有人对这件事提出了异议:“但我们没有农民来耕种。” 粮食问题是维尔维德的顽疾了,历代的执政官也有人尝试过通过开荒来增加耕地面积的解决方案, 然而等他们千辛万苦把土地开垦出来了, 却发现真正的问题不是没有田地, 而是田地找不到人来种,最后那些田地要么被庄园主收入囊中,要么又杂草丛生地变回了荒地。 这是在路西恩上个世界很难想象,在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操作过土地开荒也很难意识到的问题。 按照这个世界的法律, 只要不是庄园主的农奴, 那么居住在庄园土地上的平民依旧是自由的, 他们可以选择住在这里或者住在那里,庄园主无权干涉他们搬家迁徙也无权要求他们为自己服务。 但这只是理论上如此罢了。 事实上工匠商人之类的会在庄园城市之间流动,但农民可以说全部都绑死在了庄园的土地上。 他们居住在自己的村子里,遵循村子里的规矩生活,从祖辈起佃租庄园主的土地耕种,全家的根基命脉已经深深与庄园的土地相连,他们不想离开也无法离开,外面没有地方会收容离开自己土地的“叛徒”,而且一旦他们选择离开,他们留下的亲戚就会被迫承担他们离开的负面影响。 这对于习惯了在集体中稳定生活的人是无法承受的,他们无法想象离群索居的生活,无法想象在没有家族,没有村子,没有农会工会的情况下,要如何“自己”活下去。 除非是孤儿或者被驱逐离开,不然农民绝对不会考虑离开自己的村子。 哪怕外面能够赚到更多的钱过上更好的生活。 “的确如此。”劳伦斯颔首,作为曾经管理庄园的管家,他自然很清楚庄园对于农民的束缚,并且站在庄园的立场上他们会不断加强这个束缚,以避免庄园劳动力的流失。 如何把庄园里的劳动力搜刮出来为郡政府工作是个长期议题,需要大量的工作来改变农民思想和削弱庄园影响力。 “只算庄园里面的农民,的确如此。”劳伦斯在【庄园里面】这个词上着重强调了一下,看向站在路西恩旁边极力淡化自己存在感的某位漂亮霍尔,意有所指道,“维尔维德可是有近两万人口呢。” 这个人口数量放在帝国也不算小地方了,要不是这个世界的传统就是不带异族一块玩,维尔维德绝不会穷到现在这个地步。 由于居住环境和种族宗教等因素,霍尔族拥有的田地非常少,并且基本是森林里小面积非法开垦的薄田,没什么油水所以郡政府一直睁只眼闭只眼没有管罢了。 霍尔们很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不可能低声下气地向庄园主低头以求得土地,他们出产天赋者的过高比例和霍尔佣兵的好名声也使得没有哪个庄园主有胆子接收他们。 但他们又需要田地。 劳伦斯能清楚看到伊西听到“田地”这个词时脸上的意动之色——霍尔佣兵能够通过官方渠道购买入手的土地多是林地或盐碱地,只能蓄养家畜或者做些木材粗碱的买卖,市场小不说,有时候还要受庄园那边货源和收购方的双向挤压,能赚到的利润非常微薄。 但他们又不得不做生意来赚钱,田地少意味着霍尔族的大部分粮食要依赖外部购入,没有钱就没有粮食。所以如果有机会得到合法的耕种田地,哪怕是要开荒要交税要受监管的土地,也是霍尔族愿意出钱出力倒贴着也要争取的巨大诱惑。 伊西承认这件事,虽然他是个佣兵,也没办法抗拒“田地”这样东西的吸引力。 出席会议前他已经打定主意,奉行“知道得少活得好”的原则对会议内容不听不看走出门全部忘掉,但此刻也不得不动摇了起来。 好吧,伊西在被路西恩强行要求出席会议,“上不了会议桌也可以了解下政策动向”(路西恩语),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猜出路西恩极有可能会搞点什么事情,。 ——他没办法不心动的事情。 只不过…… “不行!” 劳伦斯甚至没有明确说出“霍尔”这个词,就已经有人旗帜鲜明地站出来反对,“怎么能给那些异族——”开口的人说着视线对上了路西恩身后的伊西,才陡然意识到会议室里还有个霍尔,但依旧坚持着说完了后半句,“绝对不能给他们土地!” 非吾族类……其心必异。 即使在霍尔族的故乡也是如此。 初出茅庐的时候伊西大概会因为这么一句话生气,而在外行走了这么多年之后,伊西发觉…… 他还是会因此生气。 不过不再是那种火山喷发式的怒火中烧了,更像是心口被毒蛇撕咬注入了猛烈的剧毒,让他的整个心脏瞬间腐烂,死亡与污浊的气息一路侵蚀至大脑。 伊西冷漠地看了那个官员一眼,他知道自己的视线饱含恶毒的杀意,像是“出门就杀了你”——这样说着的预告函,压迫着会场里的气氛瞬间降至几近凝固的冰点。 其他人脸上的表情僵硬,被伊西骤然爆发的气势惊得吞回了到嘴边的话,他们大多也是赞同同僚的观点,哪怕跟霍尔族没有利益冲突只是习惯如此,也下意识地拒绝着“给霍尔土地”这件事。 民族矛盾啊…… 或者该说是种族矛盾…… 路西恩看着一秒冷场剑拔弩张的氛围,既不紧张,也没有觉得惊讶。 他在刚接手维尔维德的时候就已经给这块地方加注了“民族矛盾”“宗教冲突”的标签,人类这种生物的本能就是排斥异类,上个世界大家都是普通人类的时候还能搞各种冲突搞到流血打仗,何况霍尔族这些异常到过度异常的异族。 跟霍尔族相似的异族在大陆上并不少,路西恩看来这些种族在某些方面已经可以被开除人籍,再努力努力就是大家熟悉的精灵矮人兽人等经典奇幻种族,加上他们基本上都不信光明神,也不信大陆主流的其他宗教,而是有自己部族的信仰,从长相到宗教再到天赋都无法让普通人类产生“同类感”。 尤其是在天赋上,异族出天赋者概率过于高了,比如霍尔族总共几千的人口,但每个霍尔都是天赋者,区别只有天赋的高低好坏。人类只有在中上层阶级出现天赋者的概率才会高一些,可哪怕血统优秀如皇室、传承悠久如伊斯特家族,也会出现路西恩和道顿这样没有天赋的后代。 于是在无法产生同类感的同时,异族让普通人产生了“警惕感”。 要不是异族的人口足够少,警惕还不至于变成危机感,否则路西恩想自己穿过来的时候这些异族或许已经变成历史的尘埃了。 或者说人口少这件事情…… 谁知道是不是曾经发生过什么“谁也不知道的事情”。 路西恩稍稍跑了两秒的神,会议中凝滞冻结的氛围就被劳伦斯打破,SSR级别的六边形战士就是有着勇于突破常规的超前思想,比起霍尔族的异族身份,他还是觉得开荒劳动力和粮食增产更香。 劳伦斯承认,他的这个计划里一部分是为了迎合领主老爷偏向霍尔族的态度,可另一部分也是他真的觉得让霍尔族发展富裕起来不是坏事。 霍尔族在维尔维德土生土长,这么多年安分勤恳,对故乡的感情很深不会轻易作乱,从霍尔佣兵的行事作风来看也是很有契约精神守规矩的性格,除了任务需要极少动用暴力手段。 再说了,异族可能搞事情什么的,说得就像他们自己人多老实听话一样。 劳伦斯以自己超前的平等思想衡量利弊,毅然决然地为霍尔族站台,迎上一众反对他的官员丝毫不落下风,那些人里好几个还是他自己的下属——反正领主老爷说了,今天大家畅所欲言不论上下,他们不敢对领主老爷发表意见,但劳伦斯这个前管家的身份没那个威慑力,不少人还打着驳倒了他能表现自己的念头。 你一句我一句,会议室里一时争吵不休混乱起来,反而把伊西这个真·霍尔族遗忘在了话题之外。 伊西突然就觉得这场面有点可笑。 霍尔族的利益要外人争取,而他连加入争吵的资格都没有,他张开嘴就知道自己的发言会被打断,不、都不会有人去听他说了什么有人来反驳他,他试图发声,所有人便一致将他排斥出去。 这个行为甚至是无意识的,包括站在霍尔族这边的劳伦斯也是如此。 ——异族不需要发言。 这句话就如此赤/裸裸地摆在了伊西面前。 可笑,又恶心到让他想吐。 伊西抿紧了嘴唇,他无法形容那种心情,心口翻滚的情绪时而滚烫到疼痛时而寒冷刺骨,以至于当他对上路西恩看向他的视线时,被自己骤然涌起的恶意吓了一跳。 路西恩像是完全看不到伊西双眼涨红和牙关紧咬的模样,只仰起头向他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 那么,你怎么看呢? 路西恩无声地问他。 少年人端着笃定的胜利者姿态,完全确认猎物只有自己跳进坑里的唯一结局。 伊西也的确…… 只有这个唯一的选择项。 奇妙的是,撕咬着他心口的疼痛,翻涌着要把他吞噬淹没的恶意,突然潮水般退去。 啊…… 那么,我请求您。 伊西无声地回答,摩挲着脖颈上的颈饰。 细细的皮革系带柔软地嵌进了皮肉,他终于乖顺地俯首,让这项圈彻底束缚。 是的。 我请求您。 路西恩笑起来,唇角挂着的浅淡笑意,那般清澈快活地融进了眼底。 乖孩子。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最后路西恩用三个问题结束了这场争吵。 三个询问伊西的问题。 ——你们会好好耕种我的土地吗? 是的。 ——你们会按时交税吗? 是的。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你们会忠于维尔维德这块土地、忠于我吗? 是的。 我们生于此长于此,皆是维尔维德忠实的子民。 “维尔维德……忠实的子民……?”路西恩玩味地重复着伊西的原话,挑眉看向伊西, 青年沉默而恭敬地垂眸,雪色的羽睫虚虚拢着一圈光晕, 遮掩住那双金色眼瞳里浮动不定的情绪。 “我发誓如此。”伊西说道,眼睫轻颤, 片刻后抬眸望向路西恩的眼睛,“我誓言忠诚、奉献、英勇, 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金色在他眼底蔓延开蜂蜜般黏稠而甜美的光彩, 于是他的神情真诚无伪,他的话语动人心弦,他口中倾吐出的每一个字眼, 都如他心口热血般诚挚滚烫。 路西恩愉快地笑起来。 “那就没有问题啦。”他如此一锤定音,抬起手压下还想再说点什么的官员们, 直接对劳伦斯道,“照你说的办吧。” 领主老爷只说了让大家有问题解决问题, 畅所欲言不论上下, 可没说让大家决定问题怎么解决, 上司决定好的事情下属还能自说自话地修改。 “这事情重要,你多盯一盯。”路西恩一一看着每个人的表情, 叮嘱劳伦斯,“我会写文书汇报给陛下,你尽管放手去做……大家都是维尔维德忠实的子民, 若是有谁为了一己之见罔顾大局, 便是对维尔维德的背叛, 我允许你自行处置。” 劳伦斯躬身应下。他丝毫不给别人额外发言的机会, 直接进入总结陈词,言简意赅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就转向了沉默到现在的威廉姆,“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是民建部门的年终总结到此结束,接下来轮到威廉姆发言,还是霍尔族开荒势必要带下去几个搞事情的官员,管审判执法的法治部门免不了得掺和进去还需要他多多关照——威廉姆不知道这句话哪个含义的部分更多一些。 估计一半一半吧。 威廉姆整理自己的总结文书,站起身向众人颔首示意。 他和道顿刚才一直保持沉默,没有贸然掺和进这个过分敏感的话题。 虽然他跟伊西小队的几个霍尔处的不错,但从本心来讲他其实并不太支持给异族发展空间,再说他作为教会学校出来的学生,对于异族这个整体的好感度没那么高。 不过他同时很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情更多的还得看领主老爷的好恶,而路西恩对于自己的喜好偏向从来不加遮掩,方便下属们揣摩心意投其所好。 所以威廉姆最后选择了不说话,闭上嘴默认了领主老爷的最终决定。 下属嘛,老实干活勤恳听话就行,愿不愿意支不支持的……他有反对意见他能抗议罢工不干活吗? 不能那他说再多有个屁用。 道顿面无表情地清理掉脑袋里各种乱七八糟的吐槽,理顺思绪开始进行自己部门的年终汇报。 过去一段时间他们部门的主要工作就是组织人手清理魔兽森林和建立针对穆恩山脉的兽潮警戒线。在完成这两项工作的过程中,他为了扩充队伍方便指挥简化管理等等目的,对自己手底下的护卫队、维尔维德本地的治安队以及路西恩的护卫奴隶进行了编队调整和职责明确。 之前就说过了,以路西恩的出门频率根本用不到太多护卫,而内政官为了撑场面给他配了超规格的大型卫队,鲁法尔殿下又出于兄长的爱护之情给路西恩送了一□□场出身的护卫奴隶,导致他身边的护卫冗员严重,一大批人无所事事,还要从路西恩的私账里掏钱养。 给路西恩管私账的安娜老早就跟威廉姆暗示过这个问题,叫他想想办法给这些人安排个别的出路——路西恩不愿意白花钱养这些人,那些正在上升期的年轻人也不愿意这么咸鱼蹉跎下去。 眼看这样两边都不开心,时间长了肯定得闹矛盾,威廉姆便借着清缴魔兽的机会把护卫队里的一批人调到了郡政府的治安队里,从公爵老爷的私人护卫变成吃公家饭的治安官。 虽然治安官这个活拿到的钱变少了工作变多了听起来也没有公爵老爷的护卫体面,但也比一天到晚傻站着发呆有前途不是。 至于路西恩的护卫工作就更多地移交给了鲁法尔殿下送给他的护卫奴隶,具体轮班和巡逻分工由威廉姆的副官斯洛特和护卫奴隶的头领图瓦兰商量着安排管理。 斯洛特是个聪明稳重的年轻人,威廉姆一直很看好他的能力,要不是领主老爷的护卫队必须要有个能力出身都靠谱的人来管,威廉姆都想把他调到自己手底下一起加班了。 而那些护卫奴隶的头领图瓦兰更是个聪明人——如果不够聪明,他活不到被买出斗场,还能当上那些性格各异麻烦多多的奴隶们的头领,把他们管得服服帖帖。 那些奴隶是真的不怎么好管,鲁法尔给路西恩挑人的时候确实是精挑细选,但这位殿下挑人向来是从实力看起,斗场里能被他看上的奴隶少说也是胜场过百的老手,实力在那哪怕沦为奴隶也有着一股子难驯的傲气。 假如护卫队跟那些奴隶打起来,威廉姆真不好说到底哪边能赢,毕竟斗场那是真刀真枪拼上性命才能活下去的地方,而干架这种事从来都是不要命的那边先胜三分。 路西恩近身的护卫从前段时间开始就陆续换成了面带黔纹的奴隶,这些奴隶也被相应的编成几个队伍轮班值守,护卫队要么被调进治安队补充人手,要么就升职到护卫队的小队长,一人管理一个奴隶小队,图瓦兰配合他们安抚奴隶情绪加强思想教育,定期写报告向斯洛特汇报情况。 如果不是有奴隶契约这个令奴隶绝不可能挣脱逾越的枷锁在,威廉姆其实不太敢贸然让这些奴隶太靠近路西恩——那些家伙里不少也是有出身有来历曾经的天之骄子,谁知道会不会哪个突然发疯觉得被路西恩一个废物驱使是对他们尊严灵魂的侮辱,决定拉着领主老爷一块去死,顺便带走他们这些无辜的打工人陪葬。 威廉姆很清楚那些奴隶里肯定有这么想的,只是在奴隶契约的束缚下没有任何动手的机会罢了。 所以对奴隶的思想教育要加强,管控必须严格,威廉姆把这件事也写进了年终汇报里。虽然他不再担任路西恩的护卫队队长,可领主老爷的安全问题也是他们部门的重点项目。 护卫的人员调整讲完了之后,就是法治部门明年的工作规划了。这部分威廉姆自己头疼了很久都没凑出几个字,还是在劳伦斯的谆谆善诱和谢尔德的补充修改下完成的。 威廉姆一直秉持着“工作嘛,到了手里好好完成就行”的态度,给他的工作能干得不错,却没有做总结规划的习惯,换言之就是没有什么自我管理意识,劳伦斯他们三个部门领导里威廉姆也是最经常找路西恩表示“这题太难臣妾做不到”的。 这样可不行,威廉姆作为路西恩手底下唯一不是挖大哥墙角的SR,又在出身背景天赋上比劳伦斯和道顿都有优势,路西恩对他寄予了很高的期待。 而这个期待反应到现实中,就是威廉姆的年终总结路西恩看得最仔细挑出来的毛病最多,其他人能看就算过关的字体格式遣词用句都被路西恩一个一个纠正,被打回去改了一遍一遍又一遍,改到威廉姆最后拿着文书侃侃而谈自己部门的来年展望时,既觉得每句话都熟悉得死去活来,又陌生得好像这不是自己写的东西。 以及坐在下面听报告的谢尔德向他投来震惊复杂欲说还休的眼神,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自己的顶头上司。 威廉姆的初稿是什么样,现在讲出来的又是什么样,谢尔德对比了一下这两者之间的巨大差距,都要怀疑威廉姆找自己改文书是不是在试探他的能力,或者故意耍他玩了。 谢尔德捏着自己的工作报告,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忍不住在心里背诵起自己报告里的每一句话,又反复猜测自己等会单独汇报时会被问到什么问题,又该怎么回答才好。 他的性格木讷又笨嘴拙舌,在莱文弗纳执政官手下十几年默默无闻,这样的工作汇报是他想也不敢想的机遇,家里妻子也鼓(wei)励(xie)他灵活些嘴巴甜一点,多说几句好话又不会死,要是抓不住这个机会再这么窝囊下去,他就不用回家接着睡办公室吧。 办公室里有吃有喝有被褥,还省了他早出晚归顶着寒风通勤的辛苦,多好。 至于家里年幼的孩子会不会以后看到他不认识张嘴喊叔叔…… 那都是爸爸为了这个家努力工作的证明,她相信丈夫可以理解的。 不小心回忆起妻子温柔体贴的话语,谢尔德后背一寒,更加紧张地背诵自己准备好的应对词句。 谢尔德现在负责的是维尔维德各种纠纷案件的调查审理判决,等同于路西恩上辈子的公检法一条龙,学过法律的都知道这份工作的秃头程度不输给会计,他上任这么点时间也就够整理个卷宗,思考该怎么普法和规范管理以及并且没有思考出结果,年终总结上的成果拿出来并不十分亮眼。 谢尔德,危。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一上午超大信息量的部门总结会过去, 安娜带领女仆们送上了美味的会议午餐。 不同于传统的一道道菜肴摆满桌或者流水般陆续上菜的吃法,开会吃的自然是每道菜分好有荤有素营养丰富的盒饭。路西恩参照着上辈子的印象画了图让工匠专门做了饭盒,方方正正的木餐盒画了花纹涂了清漆, 里面分隔出一个个小格子放置着不同的菜,精致又方便。 作为曾经的社畜,路西恩对大家会议后被掏空的状态深有体会, 他也无意争分夺秒到午餐时间还要谈公事,不仅影响食欲还影响心情——开了一上午会大家的压力都很大, 好好吃一顿放松心情, 才好用饱满的精神面对下午的考验。 甚至他这个大领导很有眼色地带着饭盒去了小会议室里吃饭, 给下属们留下充分吐槽领导咒骂工作的空间。 领导的日子舒服了就免不了要被下属骂几句解压, 只要别让他听到就行。 路西恩一走,劳伦斯三人也立刻端着饭盒找地方单独吃饭 开小会去了, 大领导可以吃饭午休悠闲地等着下午开会,下属也可以吃饭复习年终总结安定地等着下午汇报工作, 他们这样夹在中间的却吃个饭都不得安宁,一边吃一边还要讨论下午的会议安排,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 “劳伦斯他们肯定在偷偷开小会了。”小会议室里, 路西恩说道, 对着饭盒里精致的菜肴叹气, “难得厨房做了这么多好吃的菜,不好好享受迟早有一天要得胃病。” 听到领主老爷这般发言, 正在低头给他挑鱼刺的伊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说到底让人没法好好吃饭一天到晚不是开会就是加班这件事是谁的锅, 希望某位领主老爷能够有点自知之明。 “某位领主老爷”被他盯着,没有半点自知之明地歪歪头看回来, 理直气壮地对他张开嘴“啊——”地拖长尾音, 像只养尊处优娇惯之极的猫儿。 有外人在的时候路西恩已经慢慢把自己的人设从【可爱天真小朋友】【骄纵无知塔上公主】往【聪明并靠谱】【成长迅速未来可期】的方向转移, 但私底下跟伊西两个人的相处,他还是会没什么顾忌地拿出那套【猫猫做什么都是对的】的做派,裹在毛绒绒的毯子里脸上写满了无辜柔软,正中伊西的取向靶心。 嗯,伊西当然知道路西恩是装的,他又不是没有窥见过路西恩阴暗面的一角,还因此脖颈系上了至死摘不下来的束缚。 但这不影响伊西被路西恩刻意表现出的柔软面所吸引,毕竟他也是正常人类,和所有人一样容易被美好的外在所欺骗,哪怕知道里头是择人欲噬的恶魔,依旧会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 或者——或者说,正是因为伊西知晓藏在路西恩那温驯可爱的皮囊之下是何等阴暗扭曲的内里,才会愈发地被这专门展露给他的一面所诱惑沉迷,并因此而心生悸动,产生出愉悦满足,被充分取悦的情绪。 他是特殊的。 伊西叉起一小块鱼肉,送进路西恩张开等待投喂的口中。少年的舌尖艳红,咬住叉子的小动作也显得没什么攻击性,伊西手上轻轻一动就乖乖地松口,但舌尖又像是在追逐什么一般,在唇角舔上一抹水色。 一连串动作仿佛全部出自下意识的反应,路西恩咀嚼着鲜嫩的鱼肉而露出笑容,脸颊的酒窝又软又甜叫人想伸手去戳一戳,眼睛里盛满毫无杂念的蓝。 就真的仿佛他真的毫无杂念,所有动作皆非造作表演,全然出自本心。 伊西嘴角扯了扯,做出了一个类似于微笑又类似于冷笑的表情——他有努力淡化这个笑容里比较糟糕的部分,让自己的反应看上去友好一些。 “既然这么说,您也该好好吃饭。”他说道,极不恭敬地用叉子点了点公爵老爷的嘴唇。 路西恩的嘴唇总是缺乏血色的薄薄淡粉,叉子尖压过就在唇瓣留下红色略深的印子。因为不太适应维尔维德的干燥气候,唇上略有些皴裂起皮的迹象。伊西忍不住回忆了一下自己上次亲上去时是否有类似的粗糙触感,可惜脑海里打捞起的回忆多是少年唇齿间柔软微湿的香甜气息。 路西恩身上是没有什么味道的,他的呼吸道不太好,就受不住太浓郁的熏香味道,闻多了会咳嗽。安娜点在屋里的熏香大多混了安神舒缓的药材,寡淡微苦不怎么容易沾在身上,要凑得很近才能在衣服上闻到一丝余香。 但伊西很确定那时候纠缠在亲吻中的气息香甜之极,不是舌尖品尝到的似乎也不是嗅闻到的,就好像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脑袋先告诉他“是甜的”。 因而他的视线若不去控制,就要忍不住在路西恩的唇上流连,每一个无意或者有意的动作,都能轻易地煽动起某些对贵族老爷不够恭敬的念头。 路西恩抓住了在自己唇上作乱的叉子,鼓了鼓脸颊,“我在好好吃饭啊。”他这么说,露出那种有点小委屈的表情叹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我有多忙,晚上睡不好还得爬起来开会,下午肯定又得折腾一下午说不定到晚上都忙不完,还全都是些絮絮叨叨没意思的东西,日子超——难熬的!” 路西恩把大部分细节性的工作交给了下面的人去办,不代表他就能撒手掌柜躺平了咸鱼,恰恰相反,因为他给下属增加了大量的文书汇报工作,最终交到他手里需要批阅的文书量也大增,他得一份份看过去再结合系统数据掌握各个项目的进度,平衡好每个项目的资源和时间分配。 此外路西恩还要花时间写信维持跟帝都那边的关系,他的便宜父亲便宜哥哥哪个都不好糊弄,不小心维护关系时不时展现下存在感,他之前努力刷出来的好感度绝对分分钟掉光。 帝都那边可是路西恩重要的靠山,没有皇帝陛下的偏袒和两个哥哥暗地里的照顾,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废物前皇子的名号很多场合都不够管用,更不要提把维尔维德这个穷地方发展起来。 在路西恩的下属们痛苦地写着年终总结的时候,路西恩也在写他的年终总结。比起下属只要写工作汇报就好,路西恩的年终总结难度就高多了,因为这份总结不仅是写给他的“上司”的,还是写给他的“父亲”和“兄长”的。 所以这份年终总结里工作成果要提到个人生活也要提到,在展示优秀工作能力的同时维护好自己弱势乖巧的人设,还要在没办法现场做汇报的情况下利用排版和文笔渲染给自己最大限度地争取利益,可以说极度考验路西恩的语言组织能力和文字功底,落笔的每一句话都要仔细推敲措辞。 怎么说呢,下属只是写总结写得头疼,路西恩是写得快吐了。 伊西督促他好好吃饭不是没有道理,路西恩一忙起来就容易胃里面反酸吃不进去东西,他的身体又还没健康到能支撑起从早到晚不间断的工作强度,虽然靠着提前灌恢复药剂勉强没病得爬不起来,却也是眩晕反胃精神不振,晚上要难受地哼哼唧唧好一会才能睡过去。 别问伊西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领主老爷跟他达成资助关系在他身上花了大价钱,开了私库资源随便他挑,陪着睡个一晚两晚三四晚的很令人惊讶吗? 再说在达成资助关系之前,他也没有哪次能逃过给路西恩当人形抱枕的命运,还不是躺平了任由着路西恩蹭蹭蹭进怀里,路西恩生病的时候他还得负责安抚半夜咳嗽/头疼/肚子疼/喘不上气惊醒的少年,给身体不舒服要炸毛发脾气的猫猫顺毛,有时候后半夜路西恩实在难受得睡不着,他也得陪着一块睁着眼睛熬到天亮。 伊西有时候因此会不自觉地给路西恩挂上一层滤镜,身体不好这个debuff运用得当总是能得到一些额外的包容,甚至于只是路西恩居然还在努力活着这件事情,都能在病痛的反复中为他博得怜爱与敬意。 “喂!” 好好说着话伊西就一副走神的样子,路西恩不由不满地踢了踢他的小腿,“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伊西慢悠悠地收回飘远的思绪,视线落在路西恩气呼呼的脸上,“抱歉……”他说道,顺着路西恩踹过来的脚握住了他的脚踝。路西恩腿上没什么力道,脚踝落在掌心一手就能握住,细瘦伶仃得只能摸到一把骨头。 “我只是在担心您的身体。”伊西摩挲着掌心细瘦冰冷的触感,诚恳地说道,“您应该多吃一点,好好休息。” 路西恩也丝毫没有自己正被人以一个糟糕的姿势抓着的自我认知,反而就着这个姿势直接把另一条腿也往伊西身上一架,“那正好给我揉揉,维尔维德这鬼天气,搞得我脚踝疼死了。” 他一边说一边还继续吃着午餐,叉起餐盒里的肉放进嘴里,又拿起边上的热茶喝了一口,见伊西又是走神似的握着他的脚踝没反应,腿上踢了两下嫌弃道:“怎么又不动了?” “快点,等会还开会呢。” 路西恩嘟囔抱怨了几句伊西的反应迟钝,又顺着这个话题延伸到了这个下属不行那个下属有毛病,没几张好用的卡还得他盯着才能好好干活,害的他一个病人还得天天九九六动不动顶着风雪到处视察,活该一个个涨不了工资升不了职,天天在外头风吹日晒跑基层。 伊西:“……” 他看着少年气鼓鼓又生气勃勃的表情,无奈地笑了笑,低头揉按起架在腿上的纤细脚踝。 果然没办法啊。 谁让猫才是永远的主人呢。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下午的会议不出路西恩所料——漫长、且无聊。 各个部门下属官员的年终汇报基本上就是把部门总结的某个部分拿出来详细讲一遍, 怎么做的做的时候遇到了哪些困难又是怎么克服的,细节到路西恩并不是特别需要知道的各种细节,还见缝插针夹杂着老套并且无趣的溜须拍马。 并且路西恩之前没有清闲到能一个个给每个人修改总结, 因而交上来的汇报文书还是不可避免地掺杂着浓浓的传统风味,即便官员们依样画葫芦的画了图表列了重点,但还是啰啰嗦嗦得叫人犯困。 就连劳伦斯他们交上来路西恩没改过的初稿都比他们的最终稿简洁明了,R卡跟SR和SSR之间果然还是有壁……路西恩强忍着打呵欠的冲动,示意伊西去给自己倒杯浓茶提神。 屋子里的暖炉热得有些憋闷,安娜在桌子上放了热茶点心供他们自由取用, 官员们汇报完就能回去等结果了, 路西恩他们却是得在这没有中场休息地奋战许久,不吃点喝点(路西恩的)体力跟不上。 这种当面汇报当场评估当天出结果的年终会议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经历, 总体而言汇报的官员紧张,三个部门长官也紧张, 唯一不紧张的路西恩虽然想要说点俏皮话缓解一下紧张的氛围,但这种氛围下试图插科打诨,也只会被过度解读, 让空气变得更加凝固而难以呼吸。 路西恩就只好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官员们的汇报,努力捕捉他们分散游离的关键词,一边和脑袋里那位一起抱怨吐槽这一点也不愉快的会议氛围。 辛辛苦苦都要一年到头了,大家的工作成果不错升职加薪有望的时候,一个两个板着脸跟他打官腔有什么意义呢?要说不高兴那也是他这个要给下属加薪发奖金的老板不高兴才对——那不就更应该讲点有意思的哄哄他, 他心情一好一高兴,什么好处不都大大的有。 这个道理连熊孩子都懂, 在路西恩脑袋里连连点头, 身为路西恩而有十足的底气鄙视这群不懂得年终汇报技巧的大人。 当面给大领导作报告这种事情啊, 文书要简洁明了突出重点看起来不累人, 太多工作细节真没必要毕竟大领导不会在意你是不是多加了一天班,而口头上最好活泼得体能拉高会议氛围,正事几句话讲得明白相关的八卦也要能提一嘴,茶和点心都放在桌上了还非得全程死板板地照本宣科,拍马屁拍得像在读课文,路西恩都不好意思咔擦咔嚓地吃点心了。 路西恩没撑到第三个就忍不住让伊西再去给自己倒一杯浓茶,心里算着不能喝得太多,他浓茶喝多了晚上睡不着还容易胃疼,到了第二天还会因为没睡好再头疼上半天。 劳伦斯他们也听报告听得犯困,甚至想让那些官员们别念了文书留下他们自己看算了,反正这些人的口头汇报也就是把文书再念一遍,干巴巴地没有任何新的信息量。 同时他们下定决心回去一定要提高下属官员的总结能力和汇报能力,不然照路西恩准备一个季度来一次汇报会的频率,他们总有一天得被这乏味的汇报给无聊死。 一个部门的官员汇报完毕,路西恩抓住机会从盘子里摸了块酥饼,入口带着花香的甜味抚慰了他疲惫又暴躁的心,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浓郁到发涩的茶水里也混着淡淡的甜味和奶味。 嗯? 路西恩又喝了一口,果然刚才还浓得他想吐的茶味道变得柔和了许多,加了糖和奶之后略有些腻,但很适合像在这种累得脑袋发胀的时刻,能让人充分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对奶茶欲罢不能。 有糖又奶那是真的舒缓情绪消解压力能叫整个人愉快起来的快乐水,搭配几块甜蜜酥脆的点心,乏味的会议讨论都变得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路西恩抬眸看了眼站在旁边的伊西,青年还是一副低眉顺眼万事与己无关的冷淡表情,一点也不像是会细心到会给茶里加上糖和奶,再把口感酥脆的点心往路西恩那边挪近的体贴人。 路西恩往后靠在椅背上,对着伊西眨了眨眼,露出个猫猫可爱的笑容。伊西只是视线淡淡地从少年脸颊的酒窝扫过,面无表情仿佛半点没有被这个特别服务给甜到。 路西恩的心情回升到安全值,对前头一众官员的表现也就宽容了那么一点,矮子里拔高个给表现最自然的菲洛比涨了工资,其他人又按照表现分个三六九等,工资涨幅等比例往下递减。 但不管怎么样多少还是给涨了一点,好歹这些官员最终的工作成果都不错,也算是鼓励他们的工作积极性了。 一个部门的绩效评估工资涨幅讨论完,就轮到下一个部门接着进来做汇报——谢尔德运气不佳,不幸排到了自己部门的最后一个,前面的同僚发言漫长磨得人又累又躁,他还没进去就已经先落后一步。 好吧,机灵点我的嘴巴,你该学会自己说点好听的了。 谢尔德深呼吸自我催眠几遍,迈开步伐大步走进了会议室。 …… 是不是有人该提醒他一句,他紧张到同手同脚了? 路西恩摸着下巴遮掩住自己嘴角往上扬的弧度,免得给本就紧张的谢尔德增加压力。 劳伦斯和威廉姆也很有怜悯之心地憋住了笑。其实也不是这件事有多么好笑,只是在漫长又无聊的会议里,任何跟会议无关的事情都会变得加倍有趣起来。 所以只有道顿的嘴角疯狂上扬,莫得良心地“噗”一声笑出来,又对着面皮涨红的谢尔德连连摆手,“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他这么说,又往路西恩的方向瞟了一眼,路西恩一秒接上了他给的话头,笑道:“谢尔德先生是个老实人,你可不应该这么嘲笑他。” “是的是的,我由衷地向您致歉。”道顿顺着说,脸上还挂着几分笑意。这叫谢尔德浑身不自在,赶忙回道:“不、没事的……本来就是我不好…您笑话我也是应该的……” 他结结巴巴地组织措辞,急得汗都要出来了,劳伦斯便出来打圆场道:“你不必在意他,这人就是这么糟糕的性子,迟早要被人打的。” 威廉姆见状也跟着小小挤兑了道顿一句,又把话题拉回正轨,叫谢尔德好好做他的工作汇报,像是给他改年终总结那样想什么说什么,说错了也不会有人(威廉姆说着着重看了眼道顿)嘲笑他。 道顿耸耸肩,被轮番挤兑了也不恼火,只是又对着路西恩挑了挑眉。 这么一番来回,会议室里沉闷的气氛就活跃了许多,谢尔德跟他们搭上几句话多少缓解了一点紧张的心情,至少拿着文书的手不会哆嗦得像是筛糠了。 所有官员的汇报里,他的报告也是最容易讲出些趣味来的——他现在负责各种纠纷案件的公检法一条龙,经手的案件里总能挑出几个有代表性讲起来还有故事性的,而且他之前管理档案的时候没啥事干,一天天的经常翻看各种案件的记录文书,即使维尔维德地方不大人不多,也有不少让他看了要感叹一声的奇葩案件。 那可不比吟游诗人那些写烂了的传说故事带劲? 谢尔德的报告里其实没写那么多内容,毕竟他的性格做出来的文书只能叫中规中矩,但架不住路西恩遇到了感兴趣的东西就是十万个为什么附体,问题一个接一个要把工作汇报玩成海龟汤。 而谢尔德只是木讷不是自闭,在自己感兴趣的方面他意外的很能说,加上他是真的认真负责把每个经手的案子调查得明明白白,路西恩一问嫌疑人的祖宗八辈子都能给他扒拉出来。 虽然叙述技巧上稍有不足,但也是逻辑清晰详略得当,能把故事讲明白的水平。 话题只要能聊起来,会议的气氛就变得不那么让人憋闷了,路西恩听人说故事一样十分自然地拿了块点心,咔嚓咔嚓饼干就奶茶,时不时发出配合叙述的感叹追问语气词,因为谢尔德不那么好笑的笑话露出放松愉快的笑容,鼓励谢尔德多讲几句乘着势头多多表现——路西恩得多了解点情况,送到帝都的总结上才有东西写,好给谢尔德争取升个职什么的。 公检法可是维持一个地区秩序最重要的部分,谢尔德要再往上升一升,才能在这个位置上掌握住话语权。 性格方面的缺陷倒是在路西恩的包容范围之内,在政府管公检法这块的太长袖善舞反而不是好事,从谢尔德对案件纠纷的审理能看得出他虽然木讷老实却很有原则,可以说是个沉闷执拗的人。 这种有特长的R卡好好养一养,未来也是相当有用的。 路西恩听谢尔德讲了大半天的各种纠纷案件,从鸡毛蒜皮的小事到见血出人命的官司,听完他还意犹未尽似的,追问起谢尔德对这些案件的看法。 这个问题谢尔德没有提前准备到,他说得高兴发热的脑袋一下子降温,又耳朵发烫脑袋里空转了几秒,嘴上说出来的话却是半点没过脑子,“平民要是知道明白些帝国法律,很多案件其实不必发生……他们不懂那些道理,想着用人情去评判自己的行为,才会觉得有的事情没什么可以做——其实都是不能做的事情。” “还、还有的事情,他们要是知道就不会被蒙骗或者损失财产,有的时候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遭了坑害,还有很多人不敢来政府,也不知道报官和官司的流程,就只好让事情就那么过去了。” “嗯嗯。”路西恩听着点头,“那你有什么解决的想法吗?”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最终, 我们决定挑选有代表性的案件改编成叙事歌诗或者剧本,交给吟游诗人与本地剧团排练展演。维尔维德地方偏远,表演的多是过时无趣的旧段子,相信新故事推出后一定会颇受欢迎, 也可借此使人知晓些律法道理, 不至因无知而犯下罪行错事,算是做教化的善行德政了。” “天高路远, 无法将整场表演呈现于陛下、二位殿下面前, 不由深感遗憾。后选附案件三则,可叹可笑亦是帝都闻所未闻的荒谬之事……” 厚厚写了一大叠的文书被翻过一页, 坐在上首的男人看得津津有味,面上浮现出愉快而放松的微笑, 嘴上却道:“路西可真是, 好好的总结文书写得跟游记小说似的, 叫人看到了又要笑话。” “你们两个做哥哥的也得说说他, 都是个在外独立的大人了得坚强些,受点委屈病两天就要写上一页纸什么的, 可不是我芬里威德尔家族男人该有的气魄。” ——但路西都不姓芬里威德尔了啊。 人家是维尔维德家族的男人。 对,还是您亲口分封出去的。 坐在下首的卢瑟斯和鲁法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兄弟难得统一了吐槽的口径。 再说了, 您要是那么嫌弃您就别看给我们看啊,要不是路西给他们写了信说有这么份文书,说自己在领地里做了些微末的工作, 有了一点小小的成果,希望哥哥(此处一定是指自己——卢瑟斯/鲁法尔备注)有空的时候能看一看,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份年终总结的存在。 嘴上嫌弃还自己扣下不给他们看, 难道就是芬里威德尔家族男人的气魄了吗?! 呸! 卢瑟斯和鲁法尔一致问候了他们仗着权势欺压儿子的无良父亲aka帝国皇帝威尔罗斯陛下, 并用同样渴望的眼神盯着他手里的文书。 虽然路西恩离开之后经常给他们写信,聊聊维尔维德的风土人情又聊聊近况,但由于维尔维德太冷路西恩断断续续一直病着,体力支撑不起他写太长的书信,基本一两页纸文字简短,通过传送魔法送来时还裹挟着北地的风雪气息。 少年的笔调活泼,宛如人就在面前与他们说这说那,或许那时候鼻尖泛红裹在厚毯子里一副病得难受的可怜相,那双蓝眼睛眨巴眨巴,又写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与憧憬。 维尔维德的风是冷冽干燥的,落下的雪花洁白蓬松,天空是辽阔的蓝色,白河里泛着火元素的融融暖光,当天气晴好的时候啊,空气是甜的。 但路西恩是真的没怎么对他们提起过自己作为领主做的事情,怎么弄死执政官的故事跟他们说得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仿佛被骗走了存粮的猫猫哭得眼泪啪嗒啪嗒,絮絮叨叨给他们念了整整两页纸,因为文笔太好感染力太强叫他们都跟着心疼,写了好长的回信又打包了一堆礼物送去安慰路西恩,差点一冲动踏上去维尔维德的路。 所以说,路西恩时隔几个月送来这么厚厚一沓的【工作】报告,还特意给他们写信讲这件事,信里措辞谨慎态度谦虚,偏偏字里行间就透着“要看哦”“一定要看哦”“我这么厉害不能不看哦”的炫耀意味,眼睛亮晶晶猫猫得意的样子立刻浮现在眼前,他们怎么能不心里痒痒对这份工作报告充满兴趣,以至于试图独占报告的皇帝陛下都显得面目可憎了起来。 不过这位也没有哪天是不面目可憎的,能当好皇帝的男人必然不可能当好父亲,不然也没法硬下心肠把两个儿子放进角斗场,逼迫他们还有他们背后的势力互相争斗,不管谁赢了都能削弱外戚势力巩固统治,还能从中挑选出更适合继承皇位的那一个。 卢瑟斯和鲁法尔从很早以前就清醒地明白了这件事,他们背后的势力也早在他们出生前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哪怕他们不想斗争,也注定会被推到无法共存的对立面,迟早有一天得决出个你死我活。 当然了,要是他们对皇帝陛下的安排有意见又自己能有本事撕剧本,他们那位父亲被推翻了大概也会毫无遗憾地一鞠躬下场,高高兴兴地用自己的尸骨给比他更有能力更有魄力的继承人铺路。 芬里威德尔家的传统就是如此,路西恩那种热衷过家家游戏的才是异类,从内到外写着我跟你们不一样,反而因此叫他们在长年累月的异类观察中,互相培养出了一点可以称之为亲情的联系。 在路西恩相关的话题里,他们会比较像是一家人。 具体表现出来,就是当父亲的对大儿子二儿子炫耀小儿子的漂亮成绩单(bu),还要凡尔赛文学一番小儿子撒娇想他着实可爱,说出“你们当哥哥的得照顾弟弟”这种ooc发言。 而大儿子和二儿子也能没什么顾忌地小声逼逼几句老父亲独吞弟弟的来信着实不要脸,并试图从老父亲手里抢来几张纸看看弟弟的漂亮成绩单到底多漂亮。 …… 是真的很漂亮。 路西恩对自己写年终总结的水平非常有自信,一点不担心自己在最后提出的几页“小小”要求会被否决,因而他把总结书交上去之后就当做自己要的已经有了,直接开始往下推工作进度。 不过首先,送岁节马上就要到了。 领主老爷也不是半夜鸡叫的周扒皮,深知若要马儿跑就要先把马喂饱的道理,一年到头了该发奖金发奖金该涨工资涨工资,个别干得好的还给升了职当上了小领导,送岁节前大家都高高兴兴地迎接放假通知。 除了每天每个部门得安排个人在办公室里值班外,送岁节前后他们能有五天的假期休息,这足够他们准备过节的物资跟家里团圆和走亲访友,以及恢复这个过于忙碌的冬天造成的残血状态。 想想他们明年排满的工作计划,想想领主老爷每月一总结每季一例会的魔鬼日程,他们不趁着这个机会修补修补小心脏,怎么能熬过明年的漫长岁月。 官员们放假了,工地上辛苦干活的劳役们也都被放回去了。 乔安听到“回去”的时候有点不知所措,她除了月前回过一次家之外,一直都待在工地里拼命干活,哪里缺人她就去哪里,同村的人回去了她还在工地坚守,只托人给父母带个一切安好的口信。 ——上次回去的经历,只有最开始跟父母见面时是好的。 父母依旧不同意她在劳役队伍里靠着努力给自己混口饭吃,哪怕她看着不错脸色比在家里好了些,反复地解释工地上的生活没有那么可怕,母亲也只是抱着她哭父亲对着她唉声叹气,好像她做了多么肮脏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 村子里也有这样那样不干净的流言蜚语传出来,大冬天没事干的男人女人净想着些腌臜无稽的事情,恶心得乔安拎着棒槌把人追出去了老远,插着腰尖声咒骂回去。 她没吃亏,但也半点高兴不起来,躺在家里只觉得心里空落落冷得难受,止不住地想念起工地里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的简陋宿舍。 跟她一起住的都是寡妇或被赶出家门的可怜女人,为了凑够征召人数而主动或被主动地塞进劳役的队伍里,乔安是她们里唯一的小姑娘,她们有时排挤她有时也会额外照顾她,还有时与她聊起家聊起丈夫,呜呜地流着眼泪哭得说不出话。 活在村子里的女人就是这样,家里没有男人会被合起伙来欺负,有了男人日子也多的是心酸苦楚,她们还有的甚至是被丈夫赶来做劳役,给家里省下粮食还填了丈夫的人头。 乔安听了愈发觉得害怕。 待在家里的两天父亲母亲似乎只操心她还能不能嫁出去——她有没有被工地上的男人糟蹋,或者是否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她在工地上过得怎么样干活多么利索勤奋连工头都夸奖了她,劳作又是多么辛苦冻伤皴裂她疼得想哭…… 这些她有好多好多想要说的事情,只得到了不耐烦的“行了行了知道了”。 于是乔安不再说了……也不再想着要回去了。 她开始畏惧“回去”这件事,父亲和母亲对她的关心和爱护,成了她想起就浑身发抖的噩梦。 管事们组织劳役回去的那天,乔安逃跑了。 她依稀知道逃跑被抓到会是她不敢想的悲惨下场,也会给父母家人带去灾祸,可对于回去的恐惧压倒了对逃跑的畏惧。当乔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陌生的道路中央。 她的鞋子跑掉了,脚踩在地面上冻得青紫,脚底全是血,她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乔安茫然地四下张望,荒凉的旷野中她渺小得如一片雪花。 风一吹,太阳一照,她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 冰冷的空气挤进乔安的肺里,把她的血液冻起来了似的。乔安脑袋里昏沉,只知道拼命移动着双腿往前走,她不知道这条路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她只知道自己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夕阳缓缓地往地平线坠下,那是乔安往前走的方向,远处传来模糊的乐声,乔安依稀猜测那是有人在唱送岁节的祷歌。 团圆,幸福,美满…… 世人向往的一切,恍惚如追逐着她的梦魇。 乔安颤抖着呼出一团白气,雾气朦胧的模糊视线里,她看见道路的那一边出现了马匹飞驰而来的影子。 “小姑娘,你怎么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 马匹在乔安身边停下,骑在马上的老爷问她。 骑马的人或许是金发,颜色明亮得像是太阳。 这个声音乔安听到过,是她去做劳役时,那个向她问话的管事老爷的声音。 “我……” 乔安竭力张开嘴,声音微弱得自己都听不清。 “我逃跑了……”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罗勒斯庄园远离主宅的边缘区域, 有一座藏在灌木藤蔓之间的二层小楼,篱笆在小楼周围整齐紧密地围出一小片院子,里面什么都没有种也什么都没有养, 只生长些杂草野花, 时不时落下觅食草籽的鸟雀。 草木茂盛的时节里, 这幢小楼会被完美地掩藏进郁郁葱葱的绿色之间,而冬天灌木的叶子落尽时, 透过交错排列的枝干,就能看到小楼土灰色的屋顶,在蓝得发白的天色下显得安静又和谐。 这里是劳伦斯的住处。虽然作为管家时劳伦斯大多数时间待在主宅待命,被路西恩提拔之后他又在办公室里扎了根,但劳伦斯的确是有着自己的住处的, 在他少之又少的休假里, 这里是与一切社交工作繁琐杂事隔绝的休憩之所。 以前只有劳伦斯自己知道这里,这次送岁节放假前为了方便领主老爷在需要的时候能找到人, 劳伦斯把这个地方的位置告知了安娜, 不过领主老爷在这方面表现出了难得的体贴,让他尽管去享受无人打扰的假期时光, 好好恢复这一冬的疲惫辛劳。 放假嘛,本来就是休养生息的时间, 再魔鬼的领导也不至于让下属假期还要干活,毕竟劳逸结合才能效率最大化。 劳伦斯感激地领受了领主老爷的这份好意,放假前兢兢业业地站好了最后一班岗, 给所有的工作收尾文件整理好归档,又跟道顿和威廉姆商量着, 由他们几个部门上官自己掏钱包下个味道不错的酒馆, 请下属的官员们好好吃了一顿大醉一场, 醉倒了的就直接隔壁旅店睡下,大家提前庆祝一年过去新年将至。 只不过宿醉后的脑袋总是不太清醒,劳伦斯骑着马出来差点习惯性地左拐往政府办公楼的方向去,走到一半才意识到今天已经是美好的休假时光,立马掉头往他藏在灌木丛里的休假小屋走。 所以说…… 劳伦斯捂着吹了风疼得要裂开的脑袋,窝在自己温暖小屋的柔软靠椅上,艰难地试图寻找自己从昨晚到现在断了片的记忆。 他得想起来自己是脑子哪里灌进了酒还是一头撞上什么摔坏了脑袋,才会稀里糊涂地把路上捡的女人带回他的秘密小家。 ——赤着脚站在屋子里的姑娘干瘦娇小,说是女人不如说分明还是个黄毛丫头,衣衫褴褛在屋子里直打哆嗦,低低埋着脑袋瑟缩可怜,那种随便一个村子里都能找出七八个同款的乡下姑娘。 她说自己叫做乔安,是在劳役回家的路上逃出来的,村里的女人不愿意回家往外跑的理由不外乎婚事、暴力、欠债这几个,劳伦斯不用问也能猜出个七八分。 他只是没法解释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把她带回来。 劳伦斯早就忘了自己跟乔安曾经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他手上的工作堆积如山忙得要死,出门放风时随口问过话的姑娘也就像一阵风,在他的记忆里没留下半点痕迹。 他不应该把人带回来的,就是他难得善心大发想要救济下这也算自己管辖范围内的可怜姑娘,也应该是把人送到救济所去,这姑娘有手有脚能吃苦干活,正好填补救济所的人手空缺。 果然还是不该喝那么多酒。 劳伦斯思来想去,只能把自己失常的原因归咎到宿醉后遗症上,他一边感慨醉酒误事以后工作时间绝对不能多喝,一边打量着瑟瑟发抖的乔安。 “你……”劳伦斯一开口,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看见乔安打了个哆嗦,被他吓到了似的。 劳伦斯摸了摸自己那张领主老爷都夸好看的脸,自觉也不至于狰狞丑陋得吓到人,但看乔安冻得快傻了的样子,简短道:“闭嘴,听话,我就让你留下。能做到吗?” 乔安吸着鼻子,整个人都是木的,听见有人说话脑袋里也反应不过来在说什么。劳伦斯等了几秒就当她默认了,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恢复药剂丢给乔安叫她喝,又去打开浴室的热水设施,让乔安赶紧去洗刷干净——这姑娘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澡了,劳伦斯都能看到她头发里虱子在跳。 等她洗完澡,整个浴室也得喷药清理一遍。 劳伦斯想着,又记起衣柜里有几件裁得小了压箱底的旧衣,就翻出来叫乔安洗完澡之后换上。 ——救济所太远,把人送过去再回来会浪费到他宝贵的一天假期,索性把人留下给口饭吃,等假期结束后他去救济所办事的时候,再顺路捎过去就是了。 这姑娘看着也不是聒噪烦人的模样,只要她闭上嘴不说话不乱动东西,劳伦斯不介意在杂物间里给她支个床睡。 当然只能是杂物间,劳伦斯的秘密小家根本没有给接待客人做准备,能匀出小半个杂物间已经很不容易了好吗。 乔安也感恩戴德地接受了这个临时住处,同时顺从地接受了劳伦斯“里头待着没事别出来”的指令,就是劳伦斯不说乔安也不会轻易离开这个杂物间,喝了药又洗了个热水澡暖回来之后,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一时冲动是多么可怕的事。 就,非常糟糕。 幸好救了她的这位老爷是个作风正派的好人,换成什么心怀不轨的坏家伙,她现在可能尸体都凉了。 也不知道她逃跑了父母会怎么样…… 乔安抱着腿蜷缩在黑暗里,忍不住鼻子酸酸的又想流眼泪了。 …… 距离小屋有些距离的罗勒斯庄园主宅里,路西恩也在享受他的悠闲假期。 他安定地把自己窝在伊西怀里,翻阅着下面送上来的案件改编初稿。 嗯,路西恩认为这不算工作,看书属于他的固定休闲娱乐活动,好歹这些故事都是新故事,比他看过八百遍的冒险传说来得有趣和接地气多了。 人类这种生物呢,从诞生以来就不可避免地对家长里短邻里纠纷各种别人家的事情充满了窥视欲,就连光明教会的教典都会添加点神明之间的纷争做调料,而不得不说比起伟光正的教义,他们写神明纷争的段子明显更受欢迎。 就连不信教的伊西都能讲出几个光明教典里的经典故事——那些可是吟游诗人们的保留曲目,没有新作品的时候唱教典故事绝对不会出错,在教会节日里剧团也会惯例地演出那些经典剧目。 这个世界娱乐题材的匮乏路西恩其实想吐槽很久了,叙事歌诗也好杂书小说也好,还有搬上台表演的剧目,题材不是英雄冒险就是神代传说,即便最接地气的爱情故事,那也必须是贵族骑士天赋者之间的罗曼史,套路单调到路西恩看完前三行就能猜到后续。 但也因为这种取材局限的传统,吟游诗人和写剧本的编剧都对路西恩邀请他们改编乡野村庄的纠纷案件这种事敬谢不敏,不够传奇不够浪漫还必须得加入律法科普,接了这单生意就是要他们自砸招牌。 他们不情不愿的,路西恩也不强迫。上辈子的历史告诉路西恩别随便得罪这群摇笔杆子的文艺工作者,这些人很大程度决定了民间的舆论风向,弄坏了自己的名声好事也得变成坏事。 何况路西恩又不是没有别的人选能用,还免费听话要什么时候出稿就什么时候出稿,改多少遍稿都任劳任怨没有半点意见。 ——流放犯是没资格有自己意见的。 路西恩可没忘记自己的领地上还有这么一批好使的免费劳动力。 维尔维德属于帝国自古以来的流放地,矿场里都是被发配来做苦役的犯人,在路西恩成为领主后这些犯人在刑期内都可以算作他的半个奴隶,他想让他们干什么都行。 而在这些流放犯中,除了杀人放火又因为是天赋者得以逃过一死的犯人外,还有相当数量的吟游诗人和剧团里的编剧,在这个几十年前直呼贵族姓名会被关监狱的世界,他们绝大多数的罪名都跟他们出格的作品题材有关。 路西恩不关心他们写了多么大逆不道要被流放的东西,他只关心这些人的写作水平,而以这个世界的文化普及程度和较为稳定的时局,没人看的作品上不了审判法庭,基本直接打一顿监狱里关几天结束。 也就是说,写出的作品流传度能高到创作者会被抓住审判流放北地,这些家伙的写作水平至少也是同行业里的前列。 个别某个,路西恩还在皇室的书库里看到过他的冒险小说集。 既然能写那就没问题,流放犯在路西恩这里可没有文艺工作者的礼遇,什么题材想写不想写的……不想写也得给他写!写得不好就重写到能写好为止! 路西恩不需要这些作者为作品署名,稿费自然也是没有,他们能得到的唯一好处,就是不用在矿场进行繁重的体力劳作了。 而且路西恩其实挺喜欢看他们在故事里头夹带私货,试图用文字挑衅他的内容,为了表达自己的喜欢,他会把作者叫来让对方大声朗读相关段落,并吩咐安娜摘抄记录在他的小本本上。 “这篇写得不错。”路西恩把看完的一篇稿子放在右手边,抬头询问伊西的意见,“你觉得呢?” 伊西点头,“应该是个南省的人写的,里面用南省的俚语笑话。” “那他可是跑得够远的了。”路西恩在伊西怀里调整了个姿势,突然意识到点什么,又问道,“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 刚遇到伊西那会他把自己塞进伊西怀里还觉得颇有余裕,现在居然有点伸不开腿的感觉,既然不可能是伊西变矮了,那就很可能是他长高了。 路西恩因为这个认知兴奋起来,他下意识看了眼衣袖裤管,想要找到自己确实长高了的证明——身为一个正常男性他还是很在意自己的身高的,尤其在他因为常年卧病身高不到平均值的情况下。 起码…… 得长到舞会上跳舞不至于正对着姑娘的胸脯吧。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长高了……吗? 伊西认真打量了路西恩一番, 比划了一下路西恩在他怀里的位置,点头道:“是长高了。” 之前路西恩这么窝在他怀里的时候,脑袋靠在差不多他胸口往下一点正合适, 现在这么坐着的时候伊西能感觉到路西恩的发顶翘起的卷毛蹭在他的颈侧, 基本上靠在接近他肩膀的位置,路西恩才能把腿比较舒服地蜷起来。 “真的?”路西恩又向伊西确认,坐在他腿上不怎么安分地动来动去, 像是想拿伊西当标尺测一测自己长了多少。 伊西被他蹭得没办法,索性托着路西恩的腋下,以标准的举猫姿势把路西恩托起,自己才好在这只公爵猫猫的重压下站起身,面对面地站着目测路西恩的身高涨幅。 “大概这么多。”伊西比划了个长度,又不禁惊讶于少年的成长速度……不, 上次路西恩试斗篷的时候他就应当有所察觉,初见时路西恩可是矮得像个小孩子, 那个时候就已经长到头顶能勉强到他胸口的高度了,最近显然又长高了不少,这么面对面站着翘起最高的卷毛能到他的肩膀了。 等到……等到他下次回来的时候,或许路西恩要跟他一样高了。 伊西顺从着心意摸了摸路西恩的黑色小卷毛,少年的头发也长长了一些, 软软地垂在颈侧,看着卷曲却并不难打理, 倔强翘起的乱毛也不会抗拒梳理而打结, 指尖能够轻易地在黑发之间穿行。 要是能再长胖一点那就更好了。 伊西又不禁这么想,路西恩的脸颊上还是没什么肉, 身上一把骨头掂不出几分分量, 而众所周知, 猫猫总是胖一点比较好看。 而且胖一点的猫猫抱起来手感也会更好。 这个想法在伊西的脑袋里闪现了一下,他发誓真的就那么一下,路西恩立刻就像察觉到他在想什么失礼的东西似的,半眯起眼看着他,发出“嗯?”的声音。 伊西快速回忆了一遍路西恩接下来的日程——没有日程,所以为了避免路西恩把宝贵的假期用在探究他刚刚想了什么上,伊西老实交代:“我只是觉得您太瘦了,应该多吃一点。” “怎么?”路西恩扬眉,“嫌我骨头硌着你了?” “当然不是。”伊西一边说一边伸手牵过路西恩的手,“这边太冷了,您若是能长些肉,会感觉好一些。” 他说得关切又诚恳,路西恩却嗤笑一声,把手从伊西手里挣脱出来,“你这话说的像我的姆妈。”他说道,眼角挑起几分嘲讽,“比她还尽职尽责。” 伊西没说话,只是又握住路西恩的手腕,不急不缓地用掌心包裹住路西恩冰冷的指尖。 这次路西恩没挣开。 伊西想,这应该是好事情。 …… 转眼,就到了送岁节。 送岁节是这个世界的传统节日,具体历史由来已不可考,根据神话传说里的记载,神明们在天地初开时共同将这天定为一年的终结,所以不论是光明神的信徒还是月亮女神的子民,所有的宗教都会在同一天过送岁节。 也就是这个世界的新年了。 习俗上送岁节跟路西恩上辈子过年也没有差很多,同样都是一家团圆走亲访友,只不过这里吃的不是饺子汤圆馄饨,而是肉汤和夹了馅的甜面包,送岁节时再贫苦的人家都会想方设法在汤里加上点肉味,挤出口袋里仅有的一点点钱或粮食,去向面包师买上一个送岁面包。 好的送岁面包是蓬松柔软的白面包,里面通常夹着蜂蜜坚果和新鲜水果做的美味果酱,而差的就是硬邦邦的黑面包,这样的黑面包通常面包师是不做的,大多是几家人凑着粮食磨好揉成面团自己在灶里烘烤,馅料也是他们平日摘的野莓山果做的果酱,入口酸涩味道实在说不上好。 即便是这样的黑面包,很多人家今年都要担心吃不上,过早到来的冬天毁了他们半年的收成,余下的存粮仅仅能够支撑他们不至于饿死。 ——本来应该是如此。 但领主老爷上任之后,又是征劳役又是征工匠地折腾了快两个月不是白折腾的。工匠们拿了工钱自然能过个宽裕的送岁节,舍不得去买那种果酱甜面包,也能让家里吃上一顿没什么渣子石子的白面包,上面还能薄薄刷一层蜂蜜,在烤炉里烤到微带焦色,好吃得让人要把舌头吞进去。 而劳役虽说都是给领主老爷做白工,工地上管吃管喝的家里怎么都省下一个人的口粮,年末的时候几家拿出粮食凑一凑,也能在磨坊里磨出粗粗的面粉,做两个黑面包分着吃。 能够过一个吃得上送岁面包的送岁节,众人便感念几分领主老爷的恩德,不管他们曾经是否在工地或在工厂,累到懵逼时在心里问候过那位领主老爷。 因而在送岁节惯例的去神殿祈祷时,许多人诚心诚意地对着光明神木雕石塑的慈悲面容,祈祷领主老爷能够身体健康,多活几年。 如此祈求的不仅有中下层的平民,还有这个冬天蒙受领主老爷照顾生意的低阶法师们,他们在这个冬天接到的大笔恢复药剂和精力药剂的订单,外加……咳咳、外加去帮忙翻地的报酬,能让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不用担心生计,能够更专心地投入到魔法研究之中。 ——领主老爷资助的药剂口味改良项目他们自然也非常上心,由好几个擅长药剂制作的法师共同研究,虽然因此不止一次被安达西大法师怒斥不务正业,可每次他们去请教问题时,大法师也会一脸嫌弃地做出解答。 而且安达西大法师后来也承认这个药剂口味改良的项目很有难度,涉及到非常高深的药剂学知识,还写信给几位药剂大师咨询了相关问题,他们虽然研究得很努力,一时半会也很难拿出什么结果。 这些法师是除了值班官员和治安官外极少数送岁节没有回家过节的人。他们选择待在法师工会的魔法工坊里埋头研究,没有半点节日氛围,以至于收到安达西大法师叫人送来的送岁面包和肉汤时他们有点摸不着头脑,看看日子才反应过来是送岁节到了。 安达西也不是多么自愿给他们送节日慰问的,对于法师来说过不过节的哪有手里的研究重要,他送去的肉汤和面包都来自于某位多管闲事的公爵,那位老爷大过节的还不让他安静安静,大张旗鼓地给他送来一堆面包蜂蜜香料之类有的没的,说是什么节礼,安达西为了回礼不得不打开库存翻腾一番,叫那狡诈的小混蛋用些吃的就骗走了他好几枚高阶护符。 但送来了这么多吃的,他一个老头子再怎么也吃不完,香料蜂蜜倒是能放一放慢慢吃,那一大篓子用晶石保温的热乎面包可放不过夜,更过分的还有一头耳朵上挂着维尔维德家徽的小羊羔——活的!咩咩叫的!会动的! 下人一脸难色地找来询问安达西如何处置这头羔羊时安达西心里简直要长满一片草原……安达西给了自己一个镇静术,把到了嘴边的草草草草草又咽回去。 “杀了吃。”安达西说,浑然不顾路西恩送给他的是罗勒斯庄园里最毛绒绒最洁白可爱的一头羊羔。 那正好。 安达西露出冷酷无情的笑容。 养得这么好的羊羔,肉一定也很嫩,安达西可是知道罗勒斯庄园里的羊都是在罗勒斯花田里放养的,口感鲜甜没有半点膻味,不管是做小羊排煮羊肉汤还是做羊肉馅饼都非常好吃。 多好的节礼,他都不用为送岁节再额外买肉了。 “晚上吃羊排。”安达西已经想好了今晚的菜单,“肉汤也用这个煮,不是还送了香料,一起用上。”他说着又看到那一篓子糟心的白面包,于是想起了工会的魔法工坊里还有一群沉迷研究的法师,便吩咐下人道,“这些送到工会的工坊里,肉汤也给他们一些。” 再怎么说也是个节日,既然有人送了,就给他们也沾沾节日的喜气, 安达西大法师无意与人一起过送岁节,哪怕这是个团圆的节日。他这个年纪父母早已过世,又没有妻子——年轻时资助他的那家贵族曾想将私生女嫁给他,他没有应下,也从来没有过成家的打算,只这两年想过收个徒弟将自己的魔法研究传承下去,却也还没有付诸行动。 自己过节挺好的。 晚餐吃了涂了蜂蜜用香料调味的小羊排,配的是自家烤制的面包,羊肉汤里煮了蔬菜和行菇子进去,美味可口。 安达西大法师对自己聘请的厨娘的手艺非常满意,路西恩也满意地赏赐了给他料理送岁晚餐的厨娘。 对于这个各方面都很落后又没有魔法能玩的世界,路西恩唯一能算满意的只有食物了。 因为魔法的存在,准确的说是由于魔法药剂学的存在,这个世界非常早地开始对各种动植物进行能不能吃有没有毒的研究,同时光明教会没有原罪之类的说法,对于欲望啊罪恶啊的观点偏向于堵不如疏,不可一味节制禁欲,而要像日升日落那样张弛有度,再加上多了天赋者这个跨阶级的设定,一开始专注于动植物能不能吃能不能药用的研究,免不了就从能不能吃发展到了怎么做好吃。 虽然同样是因为魔法药剂学的存在,恢复药剂搭配精力药剂和教会圣水基本能包治百病,药剂学的发展方向从治愈疗伤偏向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向。 等到路西恩穿过来的时候,医学发展还在放血阶段,食材种类倒是已经变得非常丰富,烹饪方法也多样新奇,能够基本满足路西恩被上个世界养叼了的胃口。 皇宫的厨娘手艺精湛,罗勒斯庄园里的虽然稍差些,但这个厨房路西恩能自由地指手画脚,想吃点上个世界风味的特色菜,厨娘也会听他的指挥尽力还原。 而路西恩在这种过年的时候会想吃也有材料能做出来的…… 那就只有饺子了。 第50章 第五十章 伊西被路西恩留在庄园里过送岁节, 人在家门口也没办法回去参加部族的送岁仪式,所以他只能在晚餐后找了个合适的地方,独自一人进行霍尔族传统的送岁仪式。 他曾经身在外地时也是如此, 在能照到月光的地方简短地送去旧岁,祈求平安。 明月初升, 送岁节的日子也是这一年的最后一次月圆之夜,地上残雪映着明亮的月色,晚风吹过时,光影摇曳,如月光披拂而下的薄纱随风而动。 这是花园里的空旷之处,松柏蒙在月光的薄纱下如沉默的守卫,树下几丛冒出来的嫩草野花好奇张望,又被寒风压下了脑袋,草尖与枝叶发出窸窣细碎的声响。 路西恩没有去参与这个仪式,他现在名义上还是光明神的信徒,随随便便往赞颂月亮女神的仪式边上凑, 可是非常冒犯他人信仰的失礼行为。 于是路西恩只是挑选了一个距离不会太远的最佳观赏点, 从窗口向花园张望,就能看见月色下伊西的身影, 冬日里难得温柔的晚风拂过,送来的歌声模糊而又动人心弦。 霍尔族在送岁节时会唱神话颂歌,那是一首很长很长的叙事歌诗,路西恩只在书里看到过相关记载和歌词的片段,那首歌诗霍尔只会在故乡的仪式上守着篝火, 你一段我一段地从明月初升唱到晨曦将至, 而当他们身在异乡, 就只会唱起其中的一小段。 因为从没有外人有幸被邀请参与霍尔族的送岁仪式, 所以从来没有人真正听到过那首关于月光、太阳、无尽流淌的时间长河的歌诗是如何被霍尔们唱起。 举凡少数民族,必然能歌善舞。 好像不管哪个世界都是如此。 古语里霍尔这个词就是飞鸟的意思,霍尔们唱起歌也的确鸟儿那般动听,叫人忍不住怀疑他们是不是如同鸣禽那般喉间生着鸣管,才能唱出那样的歌声。 路西恩听着风声与月光中起伏的旋律,这个距离他不太能看得清伊西的神情,只看得见青年的银发明亮,白色的长袍轻飘飘地被吹起,与这歌声、这月色再相称不过。 就像一只振翅的白鸟,从铺满月色的水中飞起。 啼声清亮,万籁俱寂。 路西恩不禁微笑起来,趴在窗台上静静闭上眼睛。 他心口鼓噪的那些声音,脑袋里喋喋不休的杂音,皆在此刻归于安宁。 …… 送岁节的短暂休息之后,伊西是最先开工的那一个。 他倒是没怎么把给路西恩当保姆(?)这活算作任务,毕竟这钱来得太容易,路西恩也不算太难应付的雇主,叫他很难有什么工作中的实感。 但过完了送岁节,新的一年开始后,伊西就必须要为新的一年做打算。 用更直白的话来说,伊西不能再待在路西恩身边当个被猫猫养的饲养员了,他得回到部族里去重新把自己的伊西小队拉起来,清点物资钱款,准备再次踏上旅途。 这其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把队伍重新带起来,霍尔佣兵的队伍每一次回乡都会经历一次大换血,伊西的队伍除了因伤退队的一人之外,肯定还会有其他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归队的成员,或者是认识到了天赋所限实力再难提升,或者是故乡暂时拴住了游子的心,再或者,某些人实在性格糟糕在队伍里谁都不高兴,队长会趁机把人给踢掉。 所以伊西必须在送岁节后的第一次部族集会前回去——年后的第一次集会也是雇佣兵队伍的招募会,休息够了想出去浪的老手和初出茅庐刚通过部族考验的新人会在这里寻找适合的队伍,年后准备再出发的队伍也会在这里招募能托付后背的新成员。 绝大多数的队伍都会在这次集会后确定下来,要是错过了集会,伊西很难再从别的选剩下的候选里面再挑出合适的人手。 路西恩还在送岁节最后的休假中,伊西就已经返回了部族,重新联系了自己的小队成员,确认了他们的归队意向。 愿意回来的他自然无比欢迎,不愿意回来的伊西也不强求,大家这几年合作得愉快自然好聚好散,还能期待以后能有再次同队的机会。 “嗐,我以为你就不回来了呢。”尼德大剌剌往伊西身边一坐,揽住自己队长的肩膀开始八卦,“那位……怎么样啊?” 尼德跟伊西可以算半个发小,伊西小的时候也曾受过尼德家的不少接济,是以比起普通的队友关系尼德跟伊西更亲近一点,伊西不用去问尼德就自己摸上门,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伊西推开尼德凑得过于近的脸,嘴角勾起个笑来,“相当不错。” 尼德被他这仿佛真的有点什么的表情吓了一跳,不由追问道:“还、还真有什么啊?” 他明明记得那位公爵老爷小小一个都不知道硬件行不行的样子,总不能是伊西胆子大到以下犯上把公爵老爷给……那啥、了吧? 伊西对自己好奇心过剩的发小露出无辜的表情,“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不说假话。” 他们霍尔佣兵的招牌就是童叟无欺诚信经营,不骗人不撒谎再值得相信不过,同伴之间更是要保持良好的信任关系,有一那就说一。 伊西的表情真诚且毫不做作,以至于尼德在最初的震惊后瞬间冷静下来,撇撇嘴坐回去对着伊西翻了个白眼,“就冲你这句,我敢赌肯定没什么。” 是,他们霍尔佣兵不说假话,但也没规定他们不能顺水推舟误导别人思路,让人完全想歪到风牛马不相及的地方去。 伊西也没指望尼德能这么容易中招,大家一块长大谁不知道谁,他这么说只是给接下来真正的爆/炸话题做个铺垫,叫尼德好有个心理准备。 “不过那位说要资助我,我答应了。” 伊西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的语气陈述了这件事情,对着笑容瞬间凝固的尼德说:“你还可以再考虑一下要不要回来的。” “当然要啦!” 尼德一秒就掩藏起了自己僵硬的表情,笑嘻嘻地往伊西边上凑,“那可是资助!白送钱的事情诶,你吃肉我们怎么的不也有肉汤喝?这种好事想把我踢开可不够仗义,请客请客!必须得请客!” 尼德开始扯着嗓子要伊西这个抱上金大腿的朋友请客,从伊西嘴里拿到了行行行随便请的许诺后才板正脸色,趴在伊西耳边小声嘀咕:“这事你别跟其他人讲,长老那里我去给你打个前站,大家是亲戚好说话一些,之后你再去跟他说这件事,私底下偷偷地,不然肯定有人要传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伊西孤儿的身份在这种事情上就很吃亏,很容易被村子里的一些人在背后嚼舌根,长老们虽然跟领主老爷做生意也接受了一些税收教育上的优惠,但资助这种过于亲密的金钱关系,一个不好就会碰触到他们哪根敏感的神经,搞出什么会惹恼领主老爷的人间惨剧。 可是这事从另一个角度想想,那边可是一位从帝都来的、皇室出身的公爵老爷诶,这么高的身份寻常他们这些异族人家估计都懒得多看一眼,这些年他们被维尔维德本地这群人打压得生存空间越来越小,田地不能买,本地的佣兵任务不给接,难得穆恩娜显灵叫那位脑子进水眼光奇特地看上伊西,长脑子的都知道抓住机会抱住领主的大腿。 尼德私心里一直觉得,他们霍尔族老是发展不起来,也跟这种排外得有点过头的自我保护意识有关。 而且哪怕只是站在伊西朋友的角度上呢,尼德也希望自己的朋友能抓住这个好机会。 自家的事情自己家清楚,尼德的天赋也就那样,努力到顶大概也就是高级武者或者再往上一点的位置,而伊西这个年纪这个修炼条件就已经踩在他这辈子要拼命才能达到的地方,那要是再往上,再往上呢? 天赋者的每一步说到底都是靠着钱堆出来的,霍尔族给不了的现在有人愿意上赶着给,尼德只觉得替伊西高兴。 当不了强者,当强者的朋友也很光荣啊。 尼德揽着伊西,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未来,“等你什么时候厉害了出名了,我就去写一本书,叫《我跟伊西·霍尔罗耶的那些年》怎么样?那时候肯定卖得出去,贵族们就爱看这种东西,赚了钱我跟你五五开……” 伊西注视着尼德神采飞扬的脸,忽地舒展眉眼,放松了脸上一直勉强维持的从容表情,沉声道:“七三开,我七你三。” “诶……你这样就不够兄弟了啊……四六、四六好吧?” 回应尼德的是伊西的畅快放松的笑声。 …… 休假结束的第一天,劳伦斯恋恋不舍地从自己安静美好的秘密小家离开,先去到了罗勒斯庄园的主宅。 他还没完全放下庄园管家的职责,很多事情在陆续跟他之前的副手还有女仆长安娜进行交接,所以假期结束后他想了想觉得还是得回去看一眼,那两位都刚上手这个活没多久,有什么问题他好及时发现及时处理。 特别春天马上要到了,天气彻底回暖前得安排好庄园今年的春耕,这事情繁琐复杂,但不提前安排好今年上半年的收成就毁了——农民习惯了听从村里农会的指令,农会又习惯了跟从庄园的步调,以至于庄园这边如果没有安排春耕,农民很可能等到春耕的时候快过了都还在原地干等。 庄园主宅里,迎接劳伦斯的是沉重的气氛,和脸色不渝的领主老爷。 劳伦斯看了眼路西恩身后空荡荡的位置,心里就有数了。 心仪的漂亮霍尔自己长腿跑了,的确是不怎么让人高兴。 就算这事是路西恩自己点头应允了的也一样。 而这种时候该怎么哄好一个生闷气的领主老爷呢…… 劳伦斯向前一步,微笑着开口道:“这几天我有个新想法,是关于狩猎季会来的冒险者和行商的,不知您是否有兴趣听一听?” 此话一出,路西恩的表情立刻就阴转多云,慢吞吞地开口:“你讲讲看。” 劳伦斯躬身,“是。” 怎么哄一个心情不好的领主老爷…… 当然是跟他聊工作啦。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送岁节后, 天气快速地暖和了起来。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生机勃勃的绿色就铺满了黄的黑的红的荒芜裸/露的土地,土壤湿漉漉的拱出了嫩草, 光秃秃的树枝冒出嫩芽,还有些树上沉甸甸坠着花苞,开出满枝的香气。 某一日被吱喳鸟鸣和冬日里绝不会有的明媚阳光唤醒时,路西恩就知晓,是春天到了。 他猛地坐起身,顶着一脑袋睡乱的卷毛跳下床,在安娜焦急地“殿下, 您的鞋!”的呼唤中, 赤脚踩着柔软的地毯冲到窗边, 窗帘拉开着窗台放了一支新开的花,大而饱满的花瓣滴着露水, 阳光里是洒着金粉的蓝。 前几天才解冻的湖泊落了白色的鸟儿,飘在水面上悠然自得,羽翅上或还缠着温暖南方而来的风,作为带给这湖泊栖居地主人的手信。 路西恩一时有些想不起来, 外面的草是怎么绿起来树叶又是怎么长起来,就好像昨日还在满地泥泞残雪的世界被施了魔法, 瞬息间所有的一切都被涂抹上了鲜艳明媚的色彩。 罗勒斯庄园那片号称整块大陆最美的罗勒斯花田也终于不再是一片枯枝杆子了,嫩叶绒绒地显出柔嫩的绿, 枝头被风一吹,就噗噗噗地冒出小花苞来。 罗勒斯也是这北疆最早开花的植物之一,花期能从冬末延续到盛夏, 随着温度逐渐升高而花色逐渐变深, 初开时淡到近于白的浅蓝色花, 等到盛夏凋谢时多已变成浓郁艳丽的蓝紫色。 罗勒斯冒出花苞的时节里,农民们就要开始一年的耕作了。 与往年相比,今年的春耕似乎一如既往,又似乎的确有着什么不同。 通常春耕前庄园的管事们跟村子里的农会会长凑在一起合计一番,比划着最近的天气如何各家佃租的土地如何,而后定下了何时翻土何时播种,商议好今年的抽成,再之后农民们便会收到农会的安排消息,对这一年的耕种心里有数。 这一套流程还是大家都熟悉的流程,只不过庄园管事和农会会长开小会的时候,额外多了领主老爷通过郡政府派来的农官掺和。 这些农官他们并不陌生,在此之前的小半个月里他们已经被迫与农官充分地打了一番交道——大冬天的农官们硬是要他们把那些农民和农奴召集在一块,向那些家伙收集什么种地的技巧,还给出了一条有用的经验换一碗豆子的悬赏,也不知道是脑子哪里进了水。 种地这种事能有什么技巧,田地就在那里大家都是一样地耕种,除了懒鬼和倒霉蛋,不管下了多少力气流多少汗水,田里能结出多少果实也不会因此而增加。 劳伦斯对这个局面早有预料,他在罗勒斯庄园时也不是一下子想出这个办法,而只是巡视田地的时候发现有个老农民在地里洒冬天烧柴火的灰,那个农民的田也确实要比别人能多收一点,从那之后劳伦斯才逐渐地意识到种田这件事情里头的门门道道,努努力还是能找到点增产的办法的。 甚至很多技巧种地的人都没有意识到某些事情可以称之为技巧,他们只是习惯性地就这么做了或者跟着长辈有样学样,家里几辈子都这么种地,因而他们虽然眼馋一碗豆子的悬赏,也觉得自己没有值得拿出来换豆子的技巧。 这时候就需要托了。 之前从各个村子征召的劳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村子里,农官们提前从里面找到几个嘴严听话的农民教好台词,让他们在场面真正僵住之前站出来说点农官们提前准备好的种地小技巧给大家做示范,再高高兴兴地领一碗豆子回去。 有了托在前面卖力表演,自然就有人想着“我上我也行”,绞尽脑汁地挖掘自己的种地经验,农奴暂且不说,能代代当农民还不被庄园主剥削干净的,多少都能说出点有用的东西。 农官们在各个村子里这么折腾了一番,农会会长还会陪着听一听,庄园管事是老早撤退了,这么陪着折腾他也没好处拿,陪着的次数多了还得被上头的老爷们斥责——那些农官可是领主的人,他们在那陪着东奔西跑的,就跟他们上头的老爷们多听领主的话似的。 管事们跟不跟着,农官其实不怎么在意,应该说不跟着最好,他们还能跟农会会长啊农民啊聊几句,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他们的生活如何,交税交租的压力怎么样,这样回去除了能写一份种地技巧合集,他们还能整理一份维尔维德各大庄园的农民情况初步调查出来,以备什么时候他们作总结要用。 农官们从各个村子收集的种地技巧手册加班加点地誊抄了十几份,由劳伦斯亲自交给各个庄园的大管家们,有罗勒斯庄园历年的优秀收成在前,劳伦斯又很懂得如何打消对方由于立场不同而产生的警惕,表达出他们真的是好心好意给的好东西,希望维尔维德的大家能共同富裕起来。 能在庄园里当上大管家,至少不会是个太蠢的蠢货,加上劳伦斯最主要攻克的诺伯庄园出乎意料地顺利,在天气回暖前劳伦斯就成功地完成了种地手册的推广工作。 劳伦斯为此专门请诺伯小姐的未婚夫克雷吉好好喝了一杯,以提前祝贺这对有情人即将在春天结为夫妇。 现在诺伯庄园的田产正是由诺伯小姐负责管理,劳伦斯得说那真的是一位聪明又难缠的小姐,在知晓推广种田手册只有好处的前提下,还以此为筹码试图争取到更多的好处,要不是他听从领主老爷的命令提前打通了克雷吉的路子,而那位先生的枕头风技术又的确一流,这次他少不了还得出点血才能把诺伯庄园拿下。 农民们的春耕日常里多了一项每天学习种田手册的任务,这个学习会由农会负责主办,农官们在春耕情况巡查时顺带抽查学习情况,同时农会也负责监督农民们学以致用,技巧再好,也得真的用上才行。 而农奴的学习就要看庄园管事的工作态度了,农奴们能活下去就很好了基本没什么学习积极性,与其说他们学习不如说管事们学会了再命令他们该怎么干,好在管事们知道这是能增产的好东西,在大管家的强制命令下学习得还算认真。 春耕工作有条不紊地推进了下去,田地里处处都是农民们一边干活一边每天学习一个小技巧的勤恳身影。 与此同时,随着天气回暖,穆恩山脉也渐渐从冬日的冰封中复苏,冬眠的魔兽被春风唤醒,春风也带来了萌动的气息,山林间回响起嘶吼咆哮的声音,但是不同于刚入冬时缺乏食物的暴躁,这时节响起的声音,带着某种难耐火热的躁动。 怎么说…… 春天到了,又到了动物们交/配的季节。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维尔维德的春狩季到了。 当山林里第一声动物的嘶吼响起, 这块土地便仿佛也有所感应,声音在风里流淌着从北疆吹拂向南方,悄无声息地诉说着罗勒斯初绽的花朵芬芳,草木萌芽生长。 于是听到了呼唤的人们从四面八方向着这块土地汇集, 有的带着武器盔甲, 有的赶着拉货的马车,寂静了整个冬天的白河水道再次喧闹起来, 冰封了数月的路上, 三三两两地出现了人影马蹄声。 这是戴夫第五年踏上去往维尔维德的旅途。 戴夫是个高阶法师,当然, 也是个冒险者,偶尔有生意他还会兼任雇佣兵——如果用雇佣兵们的区分方法,戴夫这样一年到头奔波在战斗、修炼、魔法研究之中的被称为全职天赋者。 兼职天赋者就是像不少霍尔佣兵那样,有好生意就接没生意的时候就休息, 再靠着打零工赚个生活费和饭钱,完全把雇佣兵当成一份工作, 想干就干如果不干雇佣兵了就回老家养树种地,对于自己“天赋者”的身份没什么荣誉感和自我认知。 也就是把“天赋者”当成兼职一样, 并没有想着要去拼命兑现自己被赋予的这份天赋。 异族大多如此……如此地令人……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戴夫第一次来到维尔维德时, 年少气盛要来挑战这冒险者的掘金场,偏又因为人生地不熟,他还没等到穆恩山脉脚下,就已经被维尔维德的荒凉贫瘠教训了个彻底。 破破烂烂的路永远这一个大坑那一个小坑,他的马还没开始跑就踩在坑里摔瘸了腿,七拐八绕的大小岔道永远都找不到哪里通往哪里, 他只能看着穆恩山脉的方向往那里跑, 一路上魔兽森林挡路又没有什么补给, 戴夫两条腿走到快断才看见村庄聚集的庄园。 这样的庄园要走三四天才能碰到一个,没有镇子没有城市甚至连个集市都没有,戴夫咒骂着这破地方又在荒野里跋涉了小半个月,才好运地碰到了一队出门采买补给的霍尔族队伍,得以被顺路带到了穆恩山脚下的聚集点。 春狩季里穆恩山脉的山脚下会零零散散分布着这样的小型聚集点,本地人搭起帐篷租给行商和冒险者们,兼也自己做一些餐食、掮客,武器保养、魔兽材料加工的生意。 不过因为聚集点分散,每个聚集点基本都是来自同一个村落或同一个庄园区域的人,导致不同聚集点里的工种并非那么完全,有时候戴夫只是想喝一杯罗勒斯热蜜酒,就得在泥泞的破路上走一个多小时到另一个聚集点才能喝到。 而且物价和杂费税收也不统一,聚集点里的交易规则又各不相同,虽然穆恩山脉的确是赚钱的好地方,戴夫的第一次却是倒贴了不少钱才初步摸清楚这里的规则。 好在他出身富裕,并不缺这么点打点关系的钱。 第一次爬穆恩山脉时,一位年轻的霍尔族姑娘做戴夫的向导带他上山。 霍尔族的男人多是漂泊在外,戴夫隐约知晓维尔维德的工会为了遏制霍尔族在穆恩山脉发展,霍尔佣兵不能接穆恩山脉相关的任务,他们从山上带下来的猎物也会被抽更重的税。 这不太公平。 是的,当然不公平。 当戴夫拼了命地加快脚步才能跟上前面霍尔族姑娘的身影时,他不可控制地感受到了那种天赋上的碾压,甚至于开始怀疑自己前面的究竟是否与自己同样都是人类,不然她为何脚步轻盈如生于山林的鸟雀,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如履平地。 天赋是不公平的,经验也是不公平的。 戴夫的第一次穆恩山脉之旅结束得非常糟糕,他倒在了自己遇到的第一头魔兽的爪下——生活在这座北疆山脉的魔兽与他曾经在学校训练场上打败的魔兽完全不是一个水准,只是一个照面,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息就惊得他愣了一秒,而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秒之后,他的意识就只剩下了一片漆黑。 后来是那个姑娘把他从山上背下来的,她打不过那头魔兽却知道怎么赶跑它,带着一个受了伤浑身血味的拖累,还能避开春天躁动觅食的魔兽,把他送回山脚下的聚集点。 这部分的酬金那姑娘也没少收他的,叫戴夫带着空空的钱袋和受伤的心离开了维尔维德。 或许…… 还有一点点情窦初开的少年心事。 第二年戴夫重整旗鼓再来的时候,他怀着那一点点的小心思,去了同一个聚集点,张望着想要找到那个霍尔族的姑娘。 ——他记得那姑娘的眼眸含着笑意,像是狡黠的猫儿,笑声回荡在山林间时清脆如银铃,银发编成一个大辫子,发尾用金红色的绳子扎起。 他记得…… 他没有找到。 于是戴夫又去了一年。 又一年。 又是一年。 他从什么都不知道的菜鸟变成了这条山道上的老手,越来越习惯维尔维德的荒僻,能骑着马在路上小跑,到哪里都闭着眼睛也能找到,上山也不再会被突然蹿出来的魔兽吓到,还曾单枪匹马狩猎过足以称道的强大魔兽。 他的实力也随之水涨船高,从家族边缘的分支到备受重视的后起之秀,也理所当然地,有人为他介绍娴静端庄的待嫁小姐,门当户对面容美丽,正适合与他成婚。 所以这应该是他最后一年来维尔维德了。 戴夫骑着陪了他好些年的马,远远看见穆恩山脉的影子,就知晓自己快要踏足维尔维德地界了。 冬天的时候维尔维德被分封给了那位路西恩殿下,也就是现在的维尔维德公爵,戴夫因此特意多带了不少钱,以预备着那位新任领主为了敛财,会额外向他们收税。 维尔维德的税收很大一部分都是靠他们这些冒险者撑起来的,虽然贵族身份,哪怕只是个从平民晋身骑士的身份,也能给他们免除掉相当比例的缴税义务,但整体的基数在那里,比例再小也是块不小的肉了。 从帝国直接统治的郡变成领主统治的土地,政策自然会有所变化,戴夫只希望加税也别加得太多,穆恩山脉那么长入山口那么多,大家都往维尔维德跑,还不是看中了这里穷,帝国征税没那么高。 …… 新领主也的确给维尔维德带来了新变化。 在看到道路旁立起的木牌,和上面【穆恩山脉前方直行】的大字,字下面还画着山脉的图形和向前指示的箭头,戴夫便以自己作为冒险者的直觉,感受到了维尔维德有哪里不一样了。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维尔维德给人最直观的不同就是路——平坦畅通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跑错了地方的崭新道路, 每隔一段距离都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xxx前方直行】之类的提示,岔路口还会有每个方向通往哪里的标志, 清晰明了地指明方向。 戴夫真的差点以为自己走错路跑到了别的地方, 就连他的马都好像不太习惯维尔维德的新道路, 这边踩踩那边踩踩, 发出几声茫然的“咴咴”声音。 可与此同时挂在路牌上“欢迎来到维尔维德”几个大字,明明白白地告诉每个怀疑自己的人他们没有走错,只是维尔维德在这个没有外人来的冬天做了一些小小的工作罢了。 嗯,只是“小小的”工作。 戴夫骑马沿顺着木牌指示的方向往穆恩山脉行进, 他注意到沿途木牌上标识的目的地不止有穆恩山脉的入山口,还有诸如“诺伯庄园”、“罗勒斯庄园”这样的贵族庄园——庄园名称后面还跟着家徽, 用以象征贵族的地位。 此外还有郡政府、雇佣兵工会、冒险者工会等等功能性组织的办公大厅所在地, 以及路边餐摊、露营地这类提供给他们这些旅行者的设施,甚至还包括有【前方魔兽森林】的标牌,提示实力不济的冒险者或行商绕路而行, 避免被魔兽袭击。 这样即使是第一次来维尔维德的外地人,也不会找不着路分不清楚方向,迷失在这块七拐八绕森林挡道的土地上了。 而且以戴夫来了这么多次对维尔维德的印象, 他很快就注意到主干道上的魔兽几乎被清理干净了,森林里安安静静只有没杀伤力的鹿和兔子蹦跶,鸟雀在树上唧唧啾啾, 阳光穿过新生的嫩叶洒落一地暖色, 林间拂过的风温暖和煦,但隐隐地, 戴夫仿佛还能嗅到风里残留的血味。 他能想象到, 那肯定是一场声势浩大充满血腥味的清缴。 当晚戴夫睡在了露营地, 露营地很明显是新开辟出来的,和一路上看到的两家路边餐摊一样。 现在正是春耕的时候,主要劳动力都忙着在田地里干活,露营地和路边餐摊上跑前跑后忙碌着的只有几个女人和孩子,女人在灶前煮汤和热面包,孩子则端盘子端碗地上菜和收拾,餐摊的价格不高,味道马马虎虎填饱肚子足够了,露营地简陋了些却也备足了柴火,多花几个碎角还能跟营地里的孩子买杯热麦酒,咕嘟嘟一杯闷下去,晚上能睡个好觉。 为了避免醉酒闹事,麦酒里都兑了水,寡淡得只能当个饮料喝,戴夫也看见有蛮横的同行见摊子上都是些女人小孩就上去无理取闹地歪缠,但不等他动手,就立刻就被几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霍尔族姑娘扭着胳膊丢了出去。 霍尔族的姑娘! 戴夫在看到银发编起的长辫子时激动了一下,下一秒他就认出那里面没有他心心念念的那位——这几个姑娘看着都还十分年轻,只有十几岁的样子,为首的那个嗓音清亮,说话得像个小喇叭,插着腰叭叭叭地对着被她丢出去的家伙一通输出。 然后这些闹事的人会被带到附近几个露营地共用的临时法庭,法治部门的官员在那里专门负责审理这种闹事的纠纷。维尔维德的监狱关不下太多犯人,但凡闹事的统一罚款赔偿,要是闹出了流血事件那另当别论。 外面的冒险者这么大量地涌进来,给维尔维德的治安造成了很大的困扰。诚然绝大多数还是戴夫这样守规矩的家伙,也免不了有那么一些想要在冒险者身上找机会发财的家伙,和仗着自己有点实力就望天上飘的蠢货。 所以郡政府的治安官这些日子都是全员出勤,可维尔维德最大的问题在于地广人稀,治安官光是巡逻都人手不太够,很难抽出额外的人来维持露营地这些区域的秩序。 霍尔族的姑娘们就是在这种前提下被郡政府雇佣来的。 不同于通过雇佣兵工会的那种“雇佣”,郡政府和这些姑娘签订的是正正经经的临时劳工雇佣契约,换成个更现代的说法,就是所谓的政府临时工了。 除了在这里维持秩序,那些姑娘还有的在郡政府的办公大厅帮忙整理文件,或者去筹备中的工厂里面帮忙。 反正霍尔族没什么田地,即使与郡政府达成了开荒的协议要派出不少人手去开垦荒地,也还是有不少人留守在村子里无所事事,不如出来给领主老爷打工。眼下大量外来人员涌入,光是人员登记都叫郡政府的文书们忙到昏天黑地。 尤其路西恩在跟下属们讨论如何应对这波春狩季吸引来的人潮时,突然意识到那些姑娘不光有一定的武力值,她们还能读会写,以及作为雇佣兵的必备技能,算数技能基本在线。 霍尔族大概是整个大陆唯一不分男女都普及了基础教育的民族,他们内部没有差距太大的阶级划分,又人均天赋者,天赋优秀的女孩子一样能出任务上战场,因而知识不作为身份区别的象征而是对抗外界压力的武器,为了保证下一代行走在外不会被狡诈的外人欺骗,霍尔族在教育幼崽这件事上毫不藏私。 不算很系统成体系的基础教育,但普及率和教育水平都走在大陆前列。 所以伊西一个孤儿在独立之前学会了绝大多数常用字,能够熟练地进行钱币的换算和在市集上跟人讨价还价,如果他不是异族的话,这个文化水平足够在某些小城市里谋得一份低级文书的工作了。 而至于帝国的平均文化水平嘛…… 要是不把贵族和商人算进去……总之路西恩依稀记得,安达西大法师自己承认过,在他得到贵族资助真正走上法师道路之前,也就会写个自己的名字和一二三四。 所以平民的文化水平,差不多也就是自己的名字和一二三四的水平。 不过要搞教育普及路西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越是如此,就越是显得把能读会写还会算数的霍尔族姑娘们留在村子里是对资源多么大的浪费,这年头雇个机灵识字的伙计还得一周一两个银币呢,那些姑娘们的价格最多只有一半。 路西恩痛心疾首,活像谁从领主老爷的口袋里偷走了金币。 领主老爷在送岁节后的会议上提出了自己意见,至于劳伦斯是怎么跟霍尔族商谈,又是怎么说服那些老顽固的霍尔族长老们放人给他干活,那就不是路西恩要去考虑的事情了。 他只在意劳伦斯这桩活计干得不错,有了那些姑娘(以及个别霍尔族小伙子)补充人手,原本在外面涌入的人口和春耕压力下捉襟见肘的劳动力充裕了许多,相应他的系统数值各个方面都跟着上涨,原本在送岁节后跟着商业值下落了一截的城市建设度也涨了起来,可喜可贺地到了一个令路西恩通体舒畅的位置。 “我这些天感觉好多啦。”路西恩对定期来给他检查身体的医师说道,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对正常人而言他现在的状态还需要被归类为“虚弱”,可路西恩都已经好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近乎于“好起来”的感觉了。 没有哪里在疼,呼吸也很顺畅,肺里的杂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前段日子因为商业值掉落而小病一场也没有留下太多后遗症,只是身体还有点乏力不太能提得起精神。 把他气血掏空到躺在床上起不来的那叫后遗症,这种虚弱程度路西恩个人认为是他身体自己的锅,不能归咎到受凉生病之类的原因上。 医师也认可了路西恩的意见。 “我该恭喜您的。”医师照料路西恩的时间不长,但路西恩这身体三天两头地要跟他打照面,看到他切实好起来也发自内心地感觉高兴,“光明照耀着您,这块土地也护佑着您,一切都像是春日萌芽,生命随之旺盛。” 好起来那是他要去光明神前赞颂一番的大好事,他们这些医师最怕遇到路西恩这种病人,身体差得不知道啥时候一命呜呼,偏偏地位又高,叫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时刻提防这位怎么不顺心,就把治不好他的医师给拖出去砍了。 何况路西恩这位前·殿下的身体状况在他们宫廷医师的圈子里战功赫赫,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医师,搞下去多少他的同僚,他被分给路西恩要远赴维尔维德的时候都给家人写好了遗书,甚至做好了那位在半路就一命呜呼自己也跟着陪葬的准备。 现在不知为何路西恩的身体居然奇迹般的好了起来,医师已经在心里计划着下个休日去神殿给光明神敬献些祭礼了。 路西恩安静坐着听医师说着说着激动得要念起抒情诗。这个医师的感情是稍稍充沛了一些,可想从皇宫那群半斤八两还背景不一的医师里找到个靠谱的无比困难,喜欢念诗完全是可以忍耐的小毛病。 至少这个医师不会有点小毛病就让路西恩放血,更不会提出让路西恩定期放血这种叫他想给对方放放血的调养方案。 “那么,”路西恩开口,充满期待地看着医师,“我可以出去踏青吗?罗勒斯花都开了,我想去花田里走一走。”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猫猫只是想出去看看花扑蝴蝶, 谁又能拒绝他呢? 反正医师是做不到。 他在路西恩的眼神攻击下没撑过三秒就举白旗宣告投降,“您的身体恢复得很不错,适当的出门走走也会有助于健康, 不过还请注意保暖, 避免剧烈运动。” 如果真的要医师来说,他当然还是建议病人卧床静养开窗看看风景就行, 但路西恩那个性格, 这件事情其实没有什么询问他意见的必要。 年前路西恩还动不动生病那会,不一样是满维尔维德的到处跑, 视察加工厂考察工程进度哪个也没耽搁, 老实待在庄园里的日子加起来也没几天, 还每天睁眼到闭眼不带休息, 桌上的文件堆得要比人还高。 就那样路西恩不也活蹦乱跳的身体好了不少,在家门口的庄园踏踏青又能算得了什么。 医师这么说了,路西恩立刻转移攻势, 仰头看向站在身后的安娜。他的女仆长是所有人里最紧张他身体状况的那个, 完美实践了什么叫“妈妈觉得你冷”。 安娜冷硬的表情在路西恩眼巴巴的眼神攻击下柔和了许多, “既然医师这么说了, ”她露出无奈的笑, “我也没有理由阻拦您出门了。” 路西恩脸上绽开喜悦快活的笑意,“好耶!”他像个小孩子似的举手欢呼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但不能是今天。”安娜一边给路西恩一颗一颗把外套的纽扣扣好, 一边提醒心已经飞到罗勒斯花田的路西恩今天还有工作, “您下午要去参加诺伯小姐举办的下午茶会,晚上还要与安达西会长共进晚餐。而且您稍后不是安排了会议?我看劳伦斯他们已经在会议室里等了。” 路西恩脑袋上无形的猫耳朵耷拉了下来, 虽然他不是那么讨厌工作啦, 真要说这些工作也是他自己给自己安排上的, 可是…… 路西恩看了眼窗外的好风景——罗勒斯花正是初开时节,从窗户望出去如同一片澄净淡蓝的海,随着柔和的春风花瓣与嫩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淡淡的幽香乘着风流淌进庄园的每个角落。 在罗勒斯庄园住得久了,哪怕没有熏香的习惯,初春持续到盛夏的罗勒斯香气也会日复一日慢慢地浸入骨髓,凑得近了就能闻到那股子若有若无的香气。 所以才会有人说,罗勒斯庄园的蜂农们,连手指都是甜的。 路西恩打着小呵欠,微微扬起下巴好方便安娜给他系上领结。虽然他脑袋里属于熊孩子的那部分正大力鼓动他翘了班去花田里快乐踏青,甚至已经想象出了躺在花田里吹着小风晒着太阳打瞌睡的惬意场景,但路西恩还是用成年人的意志力忍住了诱惑,顶着熊孩子的一哭二闹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 冬天没让熊孩子出去玩雪他已经被闹了一通了,也不差再被哭得头疼一次。 今天是个小型会议,没什么具体的主题,路西恩把劳伦斯他们叫来了解一下最近这段时间的各项工作进度和收支情况,如果他们实在很忙也不强制出席,派个熟悉情况的下属过来也完全可以。 不过一般情况下,劳伦斯他们能来还是会尽量亲自出席的。 他们面对路西恩没有底下官员那种老鼠见了猫的畏惧感,这种开小会也没年终总结会那么严肃,基本上大家拿着资料吃吃喝喝地把互相的进度对一对,有什么问题你一句我一句地及时解决掉。 跟办公室里那堆积如山的待处理文件相比,这种开会甚至可以称之为休息了。 女仆端上了热茶和甜点心,又稍稍打开了一点窗户,让外面的风能吹进来,路西恩披着比冬天稍微薄一点的毯子,从三层的点心塔里挑了个自己喜欢的口味。 是罗勒斯花期才会有的限定口味,刚摘下的罗勒斯花瓣用蜜渍过后做馅料,吃起来有点像鲜花饼的口感。 劳伦斯往茶里加了一小勺蜂蜜,一边搅拌一边笑着对道顿道:“这段日子过得不错?” 道顿祭出自己的白莲花微笑:“承蒙关照,十天里能回一次家。” “那是不错。”劳伦斯煞有其事地点头,又轻轻叹了口气,“我可是一个月都没进过家门了,家里的小姑娘见了我都要认不出我是谁了。” “小姑娘?”威廉姆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自己捕捉到的关键词,震惊地看向劳伦斯,“你有孩子?” 劳伦斯摇头,“您在想什么呢,”他轻巧地说道,又往茶杯里加了一勺奶接着搅“不过是回家路上捡回去的小东西,看着可怜就给了口饭吃,不是什么值得提起的大事。” “这样啊……看来我们的救济所可是人满为患了。”道顿单手撑着下巴上下打量了劳伦斯一番,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后半句不说出口,其中的意味也不言自明。 劳伦斯只得扶着额头举手投降,“那还是个黄毛丫头呢,只是我家太远不想多跑一趟。而且过两天我去视察的时候就会送她到救济所去,一点小事,诸位别深究了。” 他做出被道顿八卦得头疼的样子叹气,又引了个新的话头出来好让话题从自己身上跳过去,“我这边这段时间登记了不少外来人口,你们那边如何?人手还能撑住吗?” 你戳我一下,我自然也得回敬你一下。 道顿一听劳伦斯讲这个就笑不出来,只得往嘴里丢了块点心缓解压力,“就是加班呗,先把税收做出来,其余的等之后再慢慢弄,总归能弄完。” 大量的外来人口带来的还有大量的杂项税收,比如说一个冒险者想要进入维尔维德境内,他就要交人头税、路税、入境税,如果他想要进入穆恩山脉,那就还要交冒险税、聚集点维护税,等到他把魔兽或者药材从山脉上带下来进行买卖交易,又会产生交易税、合同税等等税项,要是他还是个光明教会的信徒,那交完了以上这些税,教会还会向他们收取敬奉神明的什一税。 雇佣兵和行商同理,也会有各自相应的征税制度,以及各种不同的征税指标和征税比例,可以说在财务部门里工作最为繁重的就是税务官,而且他们的工作需要大量的练习才能熟练上手,很难临时找到人来给他们帮忙。 加上今年道顿还在逐步推行复式记账法,虽然税务部门过于重要不用立刻上手,但也是要额外花时间上课做笔记好好学习的。 去年的年终总结时,税务官就已经被展销会的税收给折腾过一次,做汇报时也明里暗里提出了一点对维尔维德这名目繁多的杂税的意见,路西恩作为领主的确是有调整税务政策的权利,不过这个波及到利益的范围比较广,要大规模调整的话得从皇宫那走一圈,所以路西恩只是先在些旁枝末节的地方动手,删掉了一些一看就是执政官为了敛财而私自设立的杂税条目,又定了一些针对冒险税、雇佣税以及商业交易税的降税或免税政策。 指望着每年从冒险者身上抠那么点零毛碎角的好处下来能有什么出息,要赚大钱自然得往长远了看,现在整个帝国只有维尔维德是公认的穆恩山脉入山口,这么好的垄断生意,随便搞搞都有油水可刮。 虽然路西恩的“随便搞搞”,已经让他的三张主卡外加一群R一起天天睡在办公室里靠提神药剂吊命了。 不,道顿和他手底下的治安官们是天天累得在马上都能睡着。 道顿作为法治部门的部长,其实帝国那厚厚几大本法律法条都没囫囵看过一遍,索性光棍地把审判相关的工作全部丢给谢尔德,自己专心带着手底下的治安队四处巡逻。 一方面是为了清理路上零星冬天漏掉的魔兽,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清缴沿途出没的劫匪盗贼。 每年这个时候会出现在维尔维德的不只有冒险者和行商,还有想趁机在这些人身上捞一笔的匪贼之类。维尔维德这地方向来又穷又破,只要执政官最后到手的钱没少,没闹出会被周边区域注意到的大动静,又没人惹到庄园里那群养尊处优的老爷夫人们,才没人会管路上是不是有人遭了劫匪被抢了财物。 维尔维德的平民很少愿意收留投宿的陌生冒险者,许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不敢确认自己收留的究竟是真正的冒险者,还是心怀鬼胎的恶棍。 再说哪怕是真正的冒险者…… 能干这个行当的,谁手上没沾过血,好意思说自己是个童叟无欺的好人呢。 冒险者也只不过是更守规矩一些,只要实力足够穆恩山脉里到处都是金子,才想着没必要在半路上赚那些又脏了名声又没多少的小钱。 那些盗贼抢匪一般也不敢对冒险者下手,他们的主要目标是从外地赶来的行商,这些商人为了采购货物都带着大量现金,运货用的车队长机动性差,他们抢了就是想跑也追不上,而且就算被抓了行商也不会冒然杀人,留住一条命到哪里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你说这不是巧了么,路西恩的主要目标,也正是那些从外地赶来的商人。 他通过行商们的工会对外散播了消息:“只要在领主老爷指定的地点交易,交易税可以减免两成,同时免收地税。”“领主老爷保证每个在他领地上的行商的安全”。 这样的消息一传出去,多的是贪图便宜的行商带着比往年多的资金赶来,威廉姆不可能让领主老爷食言,水还没化冻就提前带着治安队把维尔维德的大小主干道犁了一遍又一遍,保证就是只想干坏事的苍蝇,都被他们一巴掌拍得死透。 而那些抓住的抢匪盗贼乃至个别奴隶贩子,就都统一绑了送到矿场去劳动改造——作为领主路西恩这点小小的权利还是有的,何况有胆子跑维尔维德这条道的都是老手,案底仔细挖挖估计得上绞刑架。 补充进来的新罪犯也缓解了路西恩要走一批作家给他搞创作之后矿场的人手短缺,而且新来的可不是只会摇笔杆子的柔弱文人,抽着鞭子卖力干活的话一个能顶仨。 于是行商们心惊胆战但有惊无险地抵达了【领主老爷指定的交易地点】。 平心而论,那地方并不难找,沿途的道标指示都非常明了易懂,一路上也没有遭遇到任何魔兽袭击或者抢劫偷盗,平平顺顺地就抵达了目的地。 但就是因为太平顺了,反而叫人有种头顶悬着石头又怎么都不掉下来的忐忑,大家都不是第一次走维尔维德这条道,有的还是一家几代人都是做这条路上的生意,对维尔维德的商道是个什么尿性再清楚不过,哪怕他们被领主老爷承诺的减税政策给吸引了过来,心里对这个政策也是一样没什么底。 贵族老爷嘴上说出来的承诺能叫承诺吗? 那叫口说无凭,只要我不承认就是在胡编乱造。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戴夫比行商们更早一些见到【领主老爷指定的交易地点】。 这里我们要明确一点, 通常春狩季的卖方是从山上带下猎物的冒险者,而买方才是本地和外地的商人,交易的货物要看冒险者的收成, 交易量通常也不会很大, 多是以一头/一斤/一个为单位的零售生意。 所以要卖家先入场把摊子支起来,买家才好进行交易。 路西恩所谓的换成这个世界更常用的话来讲, 就是【大型集市】了。 之前冒险者在维尔维德的聚集地其实就有那么点集市的雏形,他们既住在聚集地也把猎物摆出来进行交易,只不过因为聚集地背后的庄园不同规则不同,维尔维德的执政官又支棱不起来, 交易一直以分散形式进行,效率低不说,对各方能赚到的利润都是损失。 这种时候就需要由政府出面——严格来说是由郡政府代表维尔维德郡的实际所有者维尔维德公爵从中转圜,一边去跟贵族们沟通整合各个分散的聚集地, 让他们松口不再把持着聚集地的生意不放, 让出来干活的平民不再只能在自己庄园的聚集地工作, 另一边政府则要去和各个工会的会长协商,由工会来将“人”引流到集市去。 贵族会因此失去通过聚集地收租而从冒险者身上获取的金钱, 作为补偿路西恩以市价偏低的价格出售给了他们一批处理了清缴过魔兽的边缘森林。 反正他手底下没有足够的人来维持那些森林,不如先卖掉解决目前的问题, 顺势变现一笔流动资金。 能养出魔兽的都是可以开荒成不错农田的好土地, 只是清缴魔兽的成本过高,得好几家人合伙掏钱才能办成,若非路西恩为了修路自掏腰包干了这件事情, 平时贵族们也不敢去想, 但既然路西恩愿意卖, 那哪怕稍微远一些得强行迁徙些农奴过去开垦,在贵族们看来也还是划算的生意。 对于这些作风老派的贵族而言,田地牧场才是正经能传家的财富,维尔维德那不知道能做几年的聚集地生意只是一时之财,现在比起十年前的收益都已经少了不少,神明才知道十年后还能不能做得下去。 只不过路西恩这种小恩小惠的计算还蒙不过诺伯家的那位小姐——那位属于路西恩上辈子都不太能见到的聪明人,享受着未婚夫的枕头风也没妨碍茶会上笑眯眯地从路西恩手里再割点好处走,可以说是半点不吃亏。 “你就不提醒一下那几位先生们?”路西恩问过她这样的问题。 而那位小姐端着自己加了三勺蜂蜜的花茶,笑得端庄优雅。 “我又为什么要提醒他们呢?”她反问,“那对我没什么好处吧?” “啊……”路西恩也捧起了自己茶杯,“这倒也是,是我多言了。” 对诺伯家族为首的维尔维德贵族联合会,被放在路西恩的计划里这么搞绝对不是好事,可对于诺伯小姐而言,女性想要执掌权利本来就困难,既然阻挡她往上走的家伙一个两个要往坑里跳,她等人跳进去坑填平了再往上走才是常理吧。 她言笑晏晏地为路西恩递上一块点心,也算递上自己对这位领主的一份诚意。 如果诺伯家族要因为她是女性而注定未来在贵族联合会失去话语权,那她选择先让那些啰啰嗦嗦的“叔叔伯伯”,都彻底闭上嘴。 路西恩接过了她递上的点心,和自家庄园不同的酸甜口味也很合他的心意。 “今天真是不错的天气呢,卡斯娜亚小姐。” …… 【领主老爷的指定交易集市】的地理位置相当优越——既靠近一条直通码头的宽阔主干道,又距离穆恩山脉的入山口并不远,几步外的地方就有白河支流的小河提供干净充足的水源,清理过魔兽的森林也可以收集到足够烧火的柴火。 戴夫一开始顺着以前的路去往他惯常驻扎的聚集点,那里距离霍尔族的村落很近,经常会有霍尔出没,有的是来买些魔兽的材料回去自己加工,也有的是来找向导的活计赚点小钱零花,只做向导的话要价不高,如果需要他们帮忙狩猎或采药,那价格就要另算。 往年这时候聚集点应该已经很热闹了,反正白河水不会结冰,来得早的送岁节刚过就急着来抢第一波猎物,这时候冬眠的魔兽许多没醒,没冬眠的过了一冬吃不饱的日子也在虚弱期,只要扛得住天冷山高森林险恶足够不要命,就能赚到春狩季最丰厚的第一桶金。 然而今年迎接戴夫的是一片平静,没有一顶又一顶的白色帐篷,没有此起彼伏的吆喝呼喊,空气里是初春的草木花香,半点嗅不到记忆里各种腥臭血味混杂、叫他第一次差点吐出来的糟糕气味。 就连泥土都是干净的。 没有半点魔兽的血溅上去,以前各种兽血会把泥土染成深绛色,孕育出各种以碎肉血腥为食的虫子。 戴夫看到的只有一颗杂草倔强地顶出泥土,和唯一守在这里的年轻霍尔一起盯着他看,金色的兽瞳直勾勾的,好像他是要被捕获的奇怪魔兽。 啊……也对。戴夫对自己这段时间看起来什么样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他不久前刚从一个地下城里爬出来,在里头闷得脸色青白如僵尸,又为了试验药剂有些后遗症,不影响正常施法,就是从头到脚红痕斑驳丑陋了些。 但好在他是个法师。 众所周知法师如果讲理守序,那是真的很讲道理很守规矩很能跟人沟通,从来不学那群话说一半就掀桌子的武者那么野蛮。 于是戴夫拿到了通往领主指定集市的地图,以及一个刻着穆恩山脉剪影的小牌子,传话的人——戴夫现在知道他是被临时雇用来给他这样跑错路的人传递消息的——那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告诉他,凭借这块牌子可以在集市的餐食摊上免费领一餐,作为领主突然更换聚集地叫他们多跑了好长路程的补偿。 领到这块牌子的冒险者绝不在少数,虽然路牌上清清楚楚地标识了新的聚集地在哪里和旧聚集地已废除的提醒。 路西恩早已预料到这一点,才安排了人守在比较大的几个聚集地传话。 毕竟各地赶来的雇佣兵眼里,一块路牌的信用远没有他们的经验可靠,各个工会传递消息的速度又不是那么快,如果是戴夫这样地下城爬出来紧跟着往穆恩山脉赶的冒险者,跑熟了的路他们很少会额外花时间去工会打听最新消息。 维尔维德能有什么新变化呢,用戴夫熟悉的老冒险者的话来说,二十年前他来这里冒险的时候,维尔维德也是这个样儿。 新聚集地迎接戴夫的是干净整洁的营区、井然有序的帐篷,和立刻迎上来嘴巴一刻不停开始介绍的营地管理员。 帐篷还是戴夫熟悉的白色尖顶帐篷,搭起来简单拆起来也不费劲,能挡风能避雨点了火烟也能出去,在维尔维德气候温和的春天很够用了。 这里是居住区,用一条小路隔开的则是摊位区。戴夫他们可以花钱租摊位售卖自己的猎物,也可以选择将猎物放在本地商会的摊位上寄卖,如果猎物是商会正好需要的,商会可以自己优先出价购买。 如果是卖给商会,那就是扣除税金其余全部由冒险者收取,而如果只是寄卖,则还要支付给商会一定金额的寄售费。 戴夫一边认真听着,一边从腰袋里摸出几个铜币,哄着管理人再多聊几句这里的规矩——初来乍到,现在多花点钱,将来就少吃点亏。 管理人也吃他这套,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他是个人才,又絮絮叨叨地跟他讲起了哪里的帐篷位置好哪家商行的老板好说话,还说他没急着先去工会登记真是明智之举,营地就有工会和郡政府的办事摊位,排排队就能一站式办齐所有手续。 戴夫顺着又套了几句,想起自己还有顿免费的饭能领,索性约着管理人下了工去吃饭喝酒,畅谈一番。 在这里做管理人的都是因伤因残不得不退休的前任冒险者和雇佣兵,既能有点资历不会被冒险者吓到,也能同他们有点共同语言好沟通一些。 同时这也算是路西恩给有天赋的病残伤患开辟个合适的新岗位,省得一个两个不是坐吃山空就是颓废度日,白白浪费天赋者的大好劳动力。 路西恩估算维尔维德大概得有个十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的人口是这样的前冒险者或者前雇佣兵,毕竟每年都会有不少人在这里断送自己的职业生涯。 要知道不是每个冒险者都有队伍,也不是每个队伍都能有霍尔佣兵那样不在外抛弃同伴的规矩,因而也就有许多冒险者和雇佣兵不得不停留在维尔维德,作为天赋者他们倒不至于跟平民一样担心饿死,但也只是能糊弄得过去日子罢了。 于是就有许多人无法接受自己与过去天差地别的日子,隐姓埋名仿佛自己已经从这世间死去。 路西恩甚至猜测过维尔维德最开始的住民就是这些被迫退休的天赋者的后代。维尔维德最早在历史上有记录就是作为冒险圣地而闻名,那时候维尔维德都不是帝国的领土,三不管的灰色地带一个,不知道多少天赋者在这里销声匿迹,有的死了,也有的活着如同死了。 再加上天赋者的天赋又不是显性遗传,爸爸妈妈有孩子就肯定有,如果不像贵族那样强强联姻一代代人工增加中标率,其实没有的概率更大一些。 三五代之后,天赋者的后代也跟寻常平民无异。 所以帝国现在的骑士头衔都还是连续三代成为骑士才能传给后代,并且之后三代没有天赋者就会被剥夺——如果安达西大法师那样力量强大又没有后代的,弟子可以被计入继承范围。 这样既保证了天赋者的存在不会对固有阶级造成太大冲击,也保证了固有阶级的利益分配不会触及天赋者的底线。 再加上贵族阶级传承到现在几乎都是极其优秀的天赋者,大家你好我好的,时局稳定,这几百年的历史书上路西恩都没看见过什么平民天赋者起义作乱的记载。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戴夫听管理人聊了很多, 餐摊上的麦酒浑浊寡淡,是冒险者最熟悉的味道,面包粗糙干硬, 所以需要夹着油润的肉才好入口,只不过餐摊上的肉多是小块碎肉加了蔬菜煮成的肉酱, 要是想享受大口吃肉的乐趣, 就得自己带着肉给餐摊上烹调。 卖肉的摊子在这里也有,集市不仅是冒险者们的生意场,也是屠夫和工匠们做生意的地方,他们自有一块区域聚集, 支着摊子接受冒险者和商人的委托。 行商的吞货量很小,春天气候温暖,也没有长期保存魔兽尸体的条件, 所以冒险者从山上带下来的猎物都需要送到屠夫工匠那里进行基础处理,再出售给行商。 这是这一年里工匠们生意最好的时期,冒险者会源源不断地送来各种魔兽,大的小的什么样的都有,他们就像在加工厂里那样, 把魔兽拆分成不同的部分并粗加工成各种原材料,同时有的商人会把买下的一部分粗加工材料再给工匠二次加工,直接带着可以售卖的成品离开。 维尔维德的物价和税率都十分感人,这里工匠的加工费只有大城市的一半左右,可以把成本压下去不少。 只不过乡下地方工匠的手艺和审美也就那样, 做做常见的小东西还没问题,如果需要做更加精细大件的定制品, 这里工匠的设计水平就不太够了。 高档奢侈品的订单大多是行商们在这里向冒险者购买初步处理过的优质魔兽材料, 然后顺着白河水道乘船而下, 到索维娜城那样的大城市去找好的工匠作坊进行加工。 屠夫们所售卖的肉基本都是冒险者狩猎到的魔兽肉,鲜肉不好保存冒险者的出货量又不够批发,除非是稀有的高阶魔兽或者有药用价值的肉,不然千里迢迢赶过来的行商很少会收购兽肉。 通常猎物的肉冒险者会自己留一部分,再以均价卖给本地的商会一部分,还有剩下的就放在屠夫的摊子上零散售卖,这时候的肉价会比平时低,附近有些闲钱的人家都会过来逛一逛,称一点回去改善改善伙食。 乡绅、官员、本地商人,各种各样的人都会出现在集市上,行商们来时都带着不少南方的新鲜杂货,也会趁此时机摆出来小赚一笔。 还有就是戴夫这种人刚刚来,还没来得及去狩猎的冒险者,他们在需要的时候会去摊子上挑几块不错的肉,送到餐摊做成肉排烤肉或者肉汤,奢侈地会买些庄园里精酿的好酒,加上拌沙拉和杂菜汤摆一桌子,在聚集地里就是很体面的一顿饭了。 戴夫借此提前了解了工匠们所在区域的情况,比起以前工匠们分散在各个聚集地,每个聚集地里也这一个那一个的难找,这座集市里工匠们都住得非常靠近,沿着划分工匠区与交易区的横向小路,竖着扎起几列帐篷,屠夫和屠夫住在一列,皮匠和皮匠比邻而居,并且每一列的入口都标明了这里的工种和业务范围,不管想找做什么的工匠,顺着小路走一趟就能找到。 为了方便居住在这里的人找路,集市上的每一条小路都被起了名字又在地图里清晰标注,路中和路口还竖着写了路名的牌子,只消对照着路牌和地图,就能在这集市里畅通无阻。 路牌这一公共设施还是路西恩给集市加上的——他检查维尔维德道路建设情况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完全没有注意到路上缺少了这样东西,毕竟对现代社会的人来说道路和路牌是配套产物,马路上就应该要有路牌,根本不需要额外指明。 然而事实就是,这个世界在这方面完美遵守了中世纪的设定,并没有路牌这种东西,唯一与之作用相似的道路铭牌,是帝都皇宫正门口那条皇帝专属道路的配套装饰,比起实用性更注重象征意义。 路西恩依稀记得自己在哪里看到过,由于路牌的存在破坏了“只有本地人才能找到路”的状况,使得很多本地人产生了领地被侵犯的危机感,所以中世纪那会路牌刚出现的时候经常会有人偷偷涂掉弄坏路牌,甚至还因此衍生出了专门负责看管路牌的职业。 参考上个世界的历史经验,路西恩只提出了在公共道路和集市内部设立路牌。集市内部设个路牌没有谁有什么意见,做生意的地方自然路越好找越好,但是公共道路上的路牌却是折腾了路西恩好一番功夫,差点又得开个宴会邀请庄园主们“好好”聊聊。 “这个没办法的。”道顿耸耸肩,对贵族庄园的那点套路一清二楚,“很多庄园建在那里就是为了不让人找到,而且放个路牌写什么随便谁都能看到,他们会觉得家族尊严被人冒犯了。” 说得更明白点,就是臭毛病多,觉得自己的庄园土地神圣不可侵犯,在外头立个牌子都不行。 因而最后路牌上标注出的庄园只有寥寥几个,指向的也不是庄园正门。 既然现在免费的不要,那以后就不要怪路西恩坐地起价了。 这些幕后故事,当然,都跟戴夫一个普普通通的冒险者无关。 他只是感叹了一下路牌的方便,然后就在居住区租了一顶帐篷安顿下来,放好行李后拿着自己的身份文书和钱袋去工会支起的摊子上排队登记,领取敲了领主私印的冒险许可书——只有拿了这个许可才是合法狩猎,不然会被追究非法盗猎和逃税的罪行,被抓到少说得监狱里蹲个三五个月。 戴夫计划着今天把手续都办好,该交的税金交掉,明天在居住区里招募两个一起上山的同伴,再看看能不能找一个霍尔做上山向导,这样路上更加安全稳妥,而且有霍尔做向导,更容易找到魔兽的踪迹。 …… 穆恩山脉下的集市渐渐热闹起来的时候,罗勒斯庄园的罗勒斯花田也渐渐从浅蓝变成绣球花那样的颜色,阳光下铺展开一片蓝紫色的海。 而路西恩也终于从处理不完的文件和开不完的会议里抽出了空闲时间,来进行自己期待了很久的踏青计划。 咚咚咚! 伊西!出来玩! “所以……为什么我们也要去啊?”尼德一边做着出发前最后的物资清点,一边对伊西发出了灵魂的质问。 伊西回答得不假思索:“因为他给钱了。” 还给的很多。 “这样啊。”尼德从伊西嘴里打听出个数字,满意地点头,“那就没问题啦。” 临走前还能赚一笔,好事。 伊西赞同地点了点头,又道:“正好也给他看一眼我们的新成员,我觉得他应该会很喜欢洛克。” 他说着侧头看向坐在旁边的霍尔青年,对方撑着下巴笑得天真烂漫,“诶——是那样吗?” 他是与伊西不同,眉眼精致到让人分辨不清楚男女的漂亮,银发柔软编成精致的辫子,金色的眼瞳总是盛满柔和明亮的笑意,完美将霍尔身上常见的野性与戾气转化为了惹人喜爱的活泼。 就像是贵妇人膝上懒洋洋撒娇的猫儿,明知他有尖牙利爪,也会被其可爱的外表所惑。 嗯,也就是跟路西恩差不多的猫猫属性啦。伊西脑补了一下猫猫贴贴的可爱场景,觉得自己非常可以。 “嗯,他喜欢好看的。”伊西再次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样啊!”洛克笑出了声,拨弄着发尾说道,“那我可真是太期待啦!” “……是啊。”尼德咽下了叹气,附和道,“要是能那样就好了。” 他想自己的队长一定没听过这么一句老话,叫做一山不容二虎。 过于相似的猫猫和猫猫只会同性相斥,嗷嗷挠得满地猫毛。 猫猫贴贴什么的,不存在的。 实际情况也没有太出乎尼德的预料,虽然路西恩没有对洛克表达任何个人情绪,洛克也只是遵照正常流程觐见了这位领主老爷,但两个人只是交流了不到三句话,就硬是在温暖的春天营造出了寒流过境的凉意,各种意义上让人后背发冷得打哆嗦。 “我们先去那边看看吧。”尼德揽住洛克的肩膀,不容拒绝地把人往另一个方向扯,同时给其他做背景板的队友使眼色,“您跟队长慢慢聊。” 洛克被他揽着,不满地挣扎了两下,他的长相柔和身量又比同族矮,就不怎么喜欢这种被人从高处压制的姿势——再说这就跟他真的对领主老爷有什么意见似的。 他能对第一次见到的领主老爷有什么意见,又不是脑子里有坑。 洛克只不过是出于猫猫相吸的直觉,意识到路西恩对于伊西的兴趣不只是他的同伴们所以为的那么浅薄简单,所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位审美奇特的领主老爷罢了。 你没发现领主老爷在确认了他对伊西没有半点兴趣之后,气氛就瞬间回温到春暖花开,自己再没有得到那位多一眼的关注吗? 洛克撇撇嘴,反客为主地揪住尼德的领子大步往前走,同时一把板正了对方想偷偷扭过去偷看情况的脑袋。 看什么看! 两个男人亲亲很好看吗?!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亲了吗? 亲了。 爽吗? 爽。 路西恩舔了舔唇上濡湿的水迹, 放开手上拽着的领口。 伊西这才得以直起身,他用衣袖在嘴唇上擦了擦,神情平静得像只是被猫猫蹭了一下, 甚至旁边安娜的表情都比他更加震惊一些。 “满意了?”伊西问道。 “你说呢?”路西恩反问,动作自然地对着伊西伸出双手,伊西目测他似乎又长了点的身高, 选择半俯下身托起他的掌心。 “只有这个还请饶了我吧。”伊西说道,握着路西恩的手走进面前这片蓝紫色的花海,“现在我可没办法把您抱在怀里了。” 伊西都没办法脑补出自己该怎么把路西恩抱起来才比较合适,能想到最有操作性的只有打横抱起,换言之就是“公主抱”, 这个世界虽然没有这个专有名词,不过不妨碍伊西知晓男性应该不会喜欢这个姿势。 “而且走一走有益于您的健康。”伊西再接再厉地提出新的理由,“这两天都没有下雨, 不会有泥水弄脏您的鞋子。” “……”路西恩看了眼自己被握住的手,“那就走走吧。” 然后被伊西牵着在花田里走出不到三百米,路西恩就开始反思起自己为什么会安排出门踏青这种活动。 说起来,“踏青”这个活动究竟要做些什么, 路西恩其实没有什么概念,印象里似乎就是在草地上散散步看看风景再吃点点心, 鉴于这个世界风筝的作用跟狼烟差不多, 属于军事装备不能随便乱放, 路西恩甚至没有在花田里放风筝的乐趣。 罗勒斯花田是很漂亮没错, 可路西恩天生没长那种对着一片美景能欣赏一整天的闲情逸致, 什么美景都是看一眼赞叹过也就过了, 对着超过五分钟他就开始感觉在浪费时间。 伊西过两天就要离开维尔维德踏上旅途, 路西恩某种意义上也把这次踏青当做是送别活动, 可认真想想在室内跟漂亮娃娃贴贴,一起看看书喝喝茶不是更加快乐,还不用被安娜跟在后头一刻不错眼地盯着。 就有一种早恋被家长抓到的微妙感,明明亲都亲了拉拉小手反而觉得掌心发麻有点说不出的奇奇怪怪,像是一簇电流从心口沿着手臂,钻进了他与伊西碰触的每一寸皮肤。 路西恩停住了脚步,“安娜,”他扭头看着身后的女仆长,“我们就在这附近,不会走远的。” 安娜顺利get到路西恩“不要跟着我”的潜台词,女仆长神情严肃地用眼神把伊西从头到脚剐了一遍,才轻轻叹气,把手里拎着的野餐篮递给伊西,又对路西恩道:“请您千万注意安全,如果感觉身体不适请立刻叫我。” 殿下不是个小孩子了。安娜忍着自己还想再关心叮咛的冲动,往后退了几步提起裙摆行礼,“希望您玩得愉快。” 而路西恩仿佛又找到了一点踏青的快乐,头也不回地拉着伊西,小跑着踩进了花田深处。 路西恩很久很久——久到他都感觉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没有做慢走之外的剧烈运动了,他的体力只支持他往外跑了一百米可能都不到,至于速度这件事…… 伊西被他扯着都没怎么跑起来,稍微加快下步速就轻松跟上了路西恩。 “咳咳……我、咳、跑不动了。”路西恩废得理直气壮,靠在伊西身上急促地喘着气干咳,剧烈运动一时爽停下来从喉咙到气管再到肺都开始造反,叫他难受得咳嗽了一会。 伊西从野餐篮里翻出热茶喂给他顺了顺气,又牵着路西恩散着步往前走,“再往前一些有条溪流,我们去那边坐一坐?” 他这么问,就跟每次碰上路西恩身体不舒服的各种小状况一样,顺顺气喝点热茶——仿佛那真的只是些小状况,根本不需要过度紧张和时刻关注。 比起担心路西恩会不会因为咳嗽两声就虚弱到昏过去,伊西给路西恩拍着背想的是接下去该做什么。 这方面他跟路西恩差不多,花田美景看一眼就行看多了他也欣赏不来,唯一的感想只有花田里的蜜蜂蝴蝶各种虫子多得烦人,而且霍尔的五感本来就比普通人更敏锐一点,对普通人来说芬芳扑鼻的花田,他闻起来其实香得有点恶心了。 “有溪流的话可以钓鱼。”伊西想到了新的游玩项目,沿着小路往前走个两百米左右就是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在凸起的石头上碰起水花,指节长的小鱼靠着岸边游动,鳞片灰白在水中映着光,仿佛只是水里藻荇的影子,一错眼就消失了。 伊西清理出一小块溪岸,把外衣脱下来铺在地上给路西恩垫着,野餐篮就放在路西恩边上,热茶点心打开摆好。然后他才走到边上捡了两根树枝,从腰包里拿出细线绑上掰弯的铁丝,再随便抓只什么小虫子串上去,自己拿一根,再给路西恩一根。 上山掏鸟下河摸鱼是每个霍尔族幼崽时期的必备技能,伊西作为从小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这项能给自己加餐的技能尤其熟练。 路西恩在伊西的教导下在溪边放下鱼钩,慢慢地小幅度晃动来吸引鱼来吃饵,这对路西恩来说是个新鲜游戏,而脑袋里的熊孩子钓个鱼就举手欢呼开心得不行了。 漂亮娃娃、钓鱼、再加个小狗勾,大概可以并列熊孩子心里的快乐前三名。 给猫猫找到了新玩具,伊西松了口气,也懒得管自己的钓竿有没有鱼咬饵,在路西恩专心致志盯着鱼竿时这边揪朵花那边拔根草,眼睛时不时关注一下路西恩鱼竿上的动静。 他钓不钓得到鱼没关系,路西恩要是钓不到鱼肯定得生闷气,仔细想想这种第一次用这种自制钓竿钓鱼的成功率其实十分低,伊西觉得以防万一还是先预备好给猫猫顺毛比较稳妥。 路西恩也的确…… 啥都没钓起来。 拎起来的鱼钩上挂着的鱼饵倒是被吃得挺干净,伊西给他换了好几次鱼饵,都很受溪水里的小鱼欢迎。 行吧。 就当是喂鱼了。 玩玩打发时间的事情,路西恩也没有一定要怎么样的好胜心,晃悠着鱼竿无所事事地对着溪水放空了一会,脸上很遵循人设地皱了皱鼻子,露出个不怎么开心的表情。 ——? 路西恩正半走神着,突然感觉脑袋被压了一下,头上多了个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摸到了花枝纠缠,不由得微微抬起头去看伊西,在那双金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头上用罗勒斯编起的花环。 “我的手艺还不错吧。”伊西对着他笑,拨弄着垂在少年发间的罗勒斯,有花瓣藏在柔软的小卷毛里,被他伸手一蹭,便从路西恩眼前飘落。 “很漂亮。”路西恩抓住了伊西的手腕,咬了一下青年的指节。他咬得不重,像是家里的猫跟你玩得兴奋了张嘴咬一口,疼只是一下也只会留个浅浅的印子,几分钟就消失得找不到在哪里。 但路西恩咬完又舔了舔,舌尖蹭过皮肤,叫伊西被烫到似的手指往回一缩。 “我刚摸过……”伊西想提醒下路西恩自己刚刚编完花环还没洗手,就被路西恩伸手摁住嘴唇,压下了口中接下去煞风景的言语。 “嘘——”路西恩侧身向着伊西靠过去,虽然不能被伊西抱在怀里,但体型增长也有其好处,像这样靠上去时不会跟以前一样像是在投怀送抱,而且的确能形成近乎于压制的姿势。 他亲了亲伊西的颈侧,皮革的颈饰正妥帖地环住青年的脖颈,深色的皮肤与阳光也相称,泛出健康又温暖的甜蜜光泽。 “我想亲你的时候,不要说些多余的话。” 路西恩在伊西的喉结咬下个小牙印,他咬得比之前用力,又是在脆弱的脖颈处,伊西扬起头喉结动了动,眉间蹙起苦闷的褶皱。 “我会记住的。”伊西轻声道,“请您原谅。” 于是被咬出来的牙印得到了猫猫安慰的舔舔,舌尖濡湿微痒的触感从喉结向上吻到了唇角,他不得不与那双蓝色的眼眸对视。 那就像是一片海。 伊西无意识地纵容了唇齿间被另一个人的气息侵入,他仿佛沉进了那片海里,眼中所看到的一切都被透明的蓝所占据,海水从身体的每个缝隙涌进来,他想海面上一定阳光很好,海水才会温暖得让他几乎失去意识。 他闭上了眼睛,放松了身体,环抱着半靠他身上的路西恩向后躺倒在了地上。 啊…… 海面开始起风了。 然后会下雨。 海底翻涌上的巨浪掀翻了澄澈碧蓝的平静海面,像是放出一头只知道吞噬和撕咬的恶兽。 伊西尝到了血的味道。 嘴唇被咬破了,颈侧很疼,没有破也肯定会留下深深的淤痕,少年不知道哪里来的坏习惯,揪着他的头发拽得生疼。 伊西笑起来。 “再长大一点吧,公爵老爷。” 他靠在少年耳边,哑着嗓子笑出了声。 “在我活着回来之前,你可得长成个男人才行。” …… 半晌,伊西听到少年咬牙切齿的回复。 “放心,绝对叫你爽得爬不起来。”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踏青后紧接着就是开会。 ——郡政府的月度例会。 这个会议不需要像年终总结那样做详细的工作汇报, 也不涉及官员们的加薪升职问题,甚至照顾到大家最近工作都忙得飞起没什么写报告的时间,路西恩只要求了三位部长总结一下属下们平时的工作汇报,撰写简略的文字提要, 并对各个项目进度做简短的口头说明即可。 例会上没必要每个人轮一圈上来发言, 项目的详细内容各个部门会自己进行内部沟通, 月度例会的目的是让大家了解现在整个郡政府在做什么又做到了什么程度,并且对接下去要做什么心里有数。 而且总结汇报只是暖场的开胃小菜, 甚至道顿都不是自己上来做的汇报——她给了下属税务组的小组长一个亮相机会, 最近财务部门最重要的工作内容就是收税,小组长讲完之后道顿再补充两句集市场地的建设支出和新式记账法的推行进展,汇报内容就已经非常充实了。 “那么接下来我来讲两件事情。”路西恩把部门汇报整理整齐放在手边,开始了这场会议的重头戏。 “一件, 是好事情。”他伸出一根手指,然后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另一件,我觉得是好事情。” 领主老爷笑眯眯地看着神情各异的下属们, “你们想先听哪个?” 道顿手指比划模仿路西恩的动作, 表达了在场众人腹诽的小小意见,“您这么说,不是已经排好顺序了吗?” 他一直是路西恩下属里比较敢张嘴怼他的那个,让路西恩晚上睡觉前都忍不住抱着娃娃嘀嘀咕咕抱怨了半天这家伙之前还怕他怕得不行, 现在这幅模样分明就是恃宠而骄了。 而通常他那又当抱枕又当情绪垃圾桶的娃娃会顺着哄他几句——伊西莫名在鉴别路西恩的心理活动方面别有天赋,他一听就听出来路西恩这不是对道顿怼他几句有什么不满, 纯粹就是猫猫也想恃宠而骄一下。 因此而具体发生的睡前小故事此处不便多谈, 我们只需知晓伊西并没有在行动力和语言艺术等领域点上和领会猫猫心意同等的技能点, 基本最后都以路西恩气得咳嗽胃疼要把他踹到床底下去告终。 啧。 一不小心脑袋里又冒出伊西那句“还得长大点”, 路西恩心里冷哼,立刻抹去了那次不太成功的擦枪走火,半点不影响他脸上的笑容,“那道顿是想先听第一件事情?” “不,我想先听第二件。”道顿流畅地回答,顿了顿又道,“如果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啦。”路西恩笑眯眯,又看向其他人,“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吗?” 劳伦斯和威廉姆都无所谓地耸耸肩,表示先听哪个都行,总归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工作压到头上了他们也没有拒绝权不是。 上面领导都这么表示了,下面的下属也不会傻到跳出来说不行我就是要先听第一个——会蠢到那种程度的没本事爬到能进会议室的位置,都在外头干杂活呢。 路西恩:“这样的话,我就先讲第二个了。” “这件事还是很重要的:我们的人手不够,所以需要再招募一些文职人员进来。” “我知道最近这段时间大家的工作强度很高,劳伦斯和道顿都跟我讲过缺人的事情,我们维持现在的发展速度的话,未来的工作量会越来越大,单靠加班总有一天会撑不住,必须得招些新人进来减轻压力。” 一说到招人,下面的官员们立马坐不住开始窃窃私语,招募新人进来有好有坏,好处自然是能减少工作量,他们不用每天睡在办公室里靠药剂吊命,哪怕法师最近把泥浆味的提神药剂增加了甜味,说实话那也是发甜的泥浆味,喝起来更加恶心。 而坏处就是人变多了竞争就增加了,新人不像他们这些待久了都熟悉的老油条,没跟过前任执政官也就没有什么改不掉的旧习,领导讲什么规矩就服从什么规矩,更容易得到领导的注意也更容易干出成绩,虽然人手增加后他们的工作量会变少,但工作要求只会提高,不然转眼就要被新人踩到头上去。 官员们小声讨论,会议室里嗡嗡嗡仿佛进了一群蚊子,路西恩讲完了开场就很耐心地等着所有人讨论完毕,趁着这个时候他也拉着劳伦斯他们又嘀咕了几句这件事。 招人这么重要的事,开大会之前路西恩肯定已经跟劳伦斯他们开过小会,仔细讨论过大致的流程了。 对于扩充人手劳伦斯他们都是持再赞同不过的态度,现在的工作强度下他们每个人都是超负荷工作,比起担心新人威胁他们的位置他们更担心自己会先被工作折磨得精神失常,恨不得每个部门都立刻招他十个八个的新人进来干活。 最好还是那种在别的地方政府干过有相关经验,招进来马上能上手干活不用花时间教的新人。 路西恩:“你们在想什么桃子吃。” 虽然但是,不是他看不起维尔维德和自己这个前·皇子现·维尔维德公爵,而是对于那种人来说维尔维德目前真的没有足够的吸引力,干得好好的有能力的官员不会考虑跳槽到他们碗里。 并且根据路西恩对皇都官员工作能力的印象,再类推到他能招募到的官员能力上……招募难度高,付出跟收获不成正比,约等于花双倍价钱去抽九成概率十连R的卡池,钱多了没处烧的傻子都不会去干。 “我大概想到了两个途径来招人。”路西恩说道,“一个就是要靠诸位推荐了,相信各位忙了这几个月,对于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人才都很清楚,也知晓我们的福利、加薪以及晋升制度在国内还是不错的。” 路西恩说着拿出了两沓文件,“这个是我们目前需要招人的岗位、待遇以及能力要求,这个则是招募申请表,如果各位有认识的能力出众的同窗旧友或者亲戚,可以给他们看一下岗位介绍,要是感兴趣的话填一份招募申请表交给菲洛比,这次招人的工作由他担任负责人。” 菲洛比闻言站起来给在场的同僚认了认脸,“我的办公室在二楼走廊最里面的右手边,如果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随时来过来询问,没有特殊情况我一直都在的。” 他知晓官员们的顾虑,怎么说呢,虽然加班也好工作也好都叫官员们头痛,但他们之中绝大多数往上爬的欲望牢牢压过了超负荷工作的疲惫,因而难免对招募新人进来心怀顾虑,哪怕那个新人可能是他们认识的同窗旧友,由他们推荐进来,职场上半个天然的同盟。 菲洛比的工作之一就是打消这些官员的顾虑,在会议之外的时间“不经意”透露出【先来后到】的晋升潜规则。 路西恩个人不怎么喜欢年功序列一类的制度,很容易导致内部制度僵化、拉帮结派以及工作积极性不足,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制度有其合理性及适用性。 在路西恩不准备把郡政府大换血的前提下,以此制度为基础进行下属的提拔奖励可以更好地稳定下属过剩的危机感和竞争意识,再辅以一定的鼓励政策,他们就会态度一转,积极把外面的小甜菜往路西恩的菜园子里挖。 “而第二个渠道,就是对外公开招募。”路西恩接上了自己刚才的话题,“这次主要还是从本地进行招募,不过我会跟周边几个郡的贵族联合会聊聊,扩大宣传范围,尽可能多吸引人来参选。” 路西恩说完,看了眼菲洛比,对方立刻会意接上:“那我简单讲一下选人的流程。首先,但凡参选的候选人都需要填写这个申请表,这个也需要各位回去商讨一下,每个部门出至少两个负责人参与进来,我们要一起对申请表进行第一轮筛选,把文字不通、履历不清、能力有明显缺陷的筛选出去。” “通过第一轮申请的,我会邀请他们来进行面试,也就是大家面对面地聊一聊相关的情况。这里主要还是需要负责人跟他们沟通,毕竟以后招进来的人是要跟你们一起干活的,不管是能力还是性情都要跟同僚合得来才行。” “这些都谈完了之后,负责人觉得过关的我会去跟他们再谈谈薪资待遇相关的事情,如果全都能谈拢,就会对他发出正式的入职邀请。” “对了,这其中有一些职位,诸位可以等下看文件,就是前面做了标记的职位,申请这些职位的候选人最后需要由领主老爷亲自过目。” “当然,诸位推荐来的人选可以直接进入第二轮的面试环节,我相信大家看人的眼光都是非常好的,不会随便推荐些无能的废物进来。” 菲洛比把岗位清单给每个人发了一份,又讲了讲每个部门预计招进来的人数,毕竟要养一个官员不便宜,他们郡政府加班是多了点,可去年领主老爷给他们加过薪后,大家能到手的薪酬还是非常可观的。 路西恩接着又给他们放下了更大的诱饵。 “第二件事情的话,就是我之前跟帝都那边申请的升职都批下来了。” 路西恩把放在脚边的小箱子搬到桌上,里面放着十几封用皇室漆印封口的文书。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路西恩左边看看道顿,右边又看看劳伦斯,除了本身就有官职的威廉姆还算淡定外,他这两位最稳得住的下属此刻反而显得淡定不能。 最明显的表现莫过于—— 【劳伦斯·托斯耶夫好感度升级,人物小传v1已解锁。】 【道顿·伊斯特好感度升级,人物小传v1已解锁。】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好感度能解锁人物小传这事, 路西恩其实都快忘了。 他对下属之前的经历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只要老实聪明肯干活就行。他玩的是基建经营类游戏,又不是恋爱攻略游戏, 对干活的npc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 又不能增加npc的工作效率。 而且知道得越多就越容易共情和投入感情, 之后如果被跳槽了很容易产生不该有的背叛感, 难以维持理性正确的判断。 路西恩唯一比较感兴趣的只有伊西的人物小传, 可惜系统不承认资助关系也算主从关系,路西恩在伊西的人物面板上能看到的还是只有那短短三行。 唉。 你看看现在, 这么两份人物小传放在他面前,金光闪闪充满了诱惑力, 就像在对他说“快来呀~我有个小秘密快来康康呀~”,你说这叫猫猫怎么能忍得住。 路西恩一边装模作样地在心里叹气抱怨,一边把升职文书拿出来挨个拿出来拆开, “其实搞个仪式什么的更正式一点, 不过最近比较忙,就一切从简了。” 人物小传等开完会再考虑要不要看吧。 “我觉得比起等什么仪式,你们应该更想早点拿到这个。” 这种窥探人家小秘密的东西, 还是得配上茶和点心才算尊重。 路西恩的话可谓说到了在场官员的心坎里, 什么仪式那都是虚的,实际把文书拿到了手里, 一字一句地从头到尾连落款的签章都看过,他们才敢确认自己不是身在梦中。 领主老爷给官员的内部升职,跟有帝国下发文书的正式升职是完全两个概念。 这就涉及到帝国现行的统治政策了,由于存在【领主】这样在领地上手握大权与土皇帝无异的存在, 在有领主的地区帝国实行的统治方针类似于路西恩上辈子祖国搞的一国两制, 领主承认帝国的统治并发誓尽忠(以及按时纳税)的前提下, 帝国承认领主对领地的控制权和所有权,将领地作为一个整体进行管理征税,而不干涉领主对于领地官员的任免升降、税法调整等部分作出的决定。 当然,说是这么说,一般有眼色的领主都知道干什么大事有什么内部洗牌之前跟帝都汇报一声,走个形式表示自己还是忠心耿耿的弟弟一个。 还有更正式一点的,就是像路西恩这样走个标准流程,在内部进行官职调整的同时往帝都送一份官职任免调整的申请文书,格式正确措辞谦卑能让便宜父亲拿到议事堂里给大臣们商讨传阅,而后敲上皇帝陛下的公事签章,再由公事用驿员加急送来帝国承认的升职文书。 这样官员们的职位就是在帝国进行过备案,走到哪里都可以被尊称一声“文官老爷”的身份了。 根据帝国的官制,领主没有经过帝国对领地官员进行的任免升降只在领地内部有效,哪怕在领地里被任命为执政官那样的高级官员,只要帝国不承认,那么走出领地就会被立刻打回原形。 与此同时在代表领地与其他官员进行交际的时候,是不是帝国承认的官员所得到的待遇也会有很大差别,一定程度甚至直接把官员划分为了路西恩领会了一下区别,大概就像是外包临时工和正式公务员那样的差距。 虽然这样也会使得领地内的官员同时也是帝国的官员,帝国执意要在这方面搞事路西恩会很难办,不过他又不准备自己建国,自己在维尔维德折腾的动作不小,乖乖送上个小尾巴也有助于安抚帝都那边可能的怀疑。 路西恩别的不相信,对帝国皇帝和两位皇子的疑心病很有信心。 …… 这次会议室里的不少官员不是升职而是入职——前任执政官只给手底下很少一部分官员推荐申请了正式的官员身份,其余只是有个官员的名头挂着,连外包临时工的第三方证明都没有。 劳伦斯和道顿也属于入职,现在他们的权利和官职都得到了帝国的承认,路西恩给他们申请的是跟郡执政官相同的三等文官之位,这样出去跟外面的执政官和贵族沟通也不会被压一头。 毕竟路西恩都自己撸袖子上来干执政官的活了,自然也没准备再要个执政官来指手画脚,左右有没有执政官的小事情他只消在总结书里撒撒娇给便宜父亲卖个萌,便宜父亲又看他在领地上干得不错,很轻松就能得到许可。 路西恩知道自己老是有个“小想法”,又喜欢弄些时间紧任务重的工作布置下去,搞得官员们零零七到不知今夕何夕,嘴上不说但心里头怨念肯定很深,包括任劳任怨热爱工作堪称好下属代表的劳伦斯都不一定全然没有意见。 人嘛,能悠闲偷懒当咸鱼谁都不想努力工作,没有实际好处到手就是不会有工作积极性,这是人类的本性,就连路西恩自己,要不是有“身体健康”这根胡萝卜在前头吊着,勤恳扶贫搞发展的劳苦活谁爱干谁干,他当个统治领主躺着享受不香吗。 但是同样的,只要有足够动人的好处在前头吊着,并且不是画大饼的空中楼阁,升职加薪该有的好处路西恩给的比官员们想的更多,那多的是人拼了命地给路西恩加班干活把零零七当福报。 努力干活就能升职加薪甚至实现阶级跨越,只看工作能力不看出身不看家族更不问天赋如何,放在路西恩上辈子是一家公司的本分,但在这个世界就是意识超前能在光明神殿立碑的绝世好领主了。 路西恩一份份打开升职文书,宣读官职任命又说了点“好好工作”“我看好你”之类的场面话,并假装没有看到劳伦斯眼角泛红露出了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 几个月从庄园管家到三等文官,对劳伦斯这是货真价实地实现了阶级跨越,他有能力也愿意拼命努力,但在此之前他的才华不被重视付出也没有人看到,如同物品一样被随意赠送往来,即便被领主老爷提拔重用…… 他已经得到了自己做梦也不敢想的最高褒奖。 嗯,路西恩还警告地瞪了一眼准备化内心剧烈情绪波动为搞事动力的道顿,叫这个家伙给劳伦斯留点面子,让人当场哭出来最后倒霉的还不一定是谁。 道顿被路西恩瞪了,就满脸无辜地看回去。最近道顿不知道哪里开了窍,终于彻底放弃了不适合他的白莲茶路线,转走奇奇怪怪但莫名合适他的狼狗路线,眼睛一眨就是一副“狗勾什么都没干”“小狗勾能有什么坏心思”的表情,就算知道这是个有点喜欢欺负人的坏家伙,都有点舍不得斥责他了。 发完升职文书,路西恩知道接下去他再说什么估计都没人想听,索性一挥手宣布散会,叫大家回工作岗位上去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 他还没忘记提醒众人尽快把招人的事情落实下去,虽然最近很忙所有人都累得够呛,但他相信大家一定能挤出时间和精力招募新人,不会辜负他的期待。 【猫猫信任/jpg】 结束了月度例会之后,路西恩翻翻自己的日程,发现今天也没有安排什么其他的工作,就心情愉快地窝到休息室里倒了杯茶叫了个小黑屋里搞创作的吟游诗人,检查起他们改编法治小故事的工作成果。 在夹带私货就要被叫到路西恩面前公开处刑的压力下,最近老实了的作家们出稿又快又好,只除了个别两个极端顽固分子还在孜孜不倦地创作讽刺贵族阶级蛮横强权的文学,被拉到路西恩面前朗读作品反而更加有战斗力,慷慨激昂抑扬顿挫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挺好的,文学创作就是要百花齐放嘛。 路西恩表示欣赏这些不畏强权的作家的作品不能太有自我代入感,就会发现那些作品文笔优美情节生动,放个几百上千年说不定也是名著一本。 所以他尤其喜欢叫那些作家到他面前来,怀抱着瞻仰未来大文豪的心态,用欣赏艺术的眼光欣赏他们的表演,并且送上小海豹拍手的鼓励啪啪啪。 路西恩发誓他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讽刺意味,是真的真的这么想。 只可惜被路西恩折腾了整个送岁节假期的作家们不这么想。 一开始的确战斗力很充足啦……抱着那种“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的大无畏觉悟,就差指着领主老爷的鼻子开炮,可这种事情得对方有他们想要的回应才行,面对一个不管他们怎么冷嘲热讽都不会被激怒,还时不时发出“哇!”“这样啊!”“真厉害!”并鼓掌叫好的对象,他们就是有十万战斗力,也发挥不出三分。 而在自己激情澎湃的表演下,领主老爷吃饱喝足打了个呵欠往后一靠,俨然准备午后小憩的场景,简直能列入吟游诗人的噩梦前三名。 路西恩:一边听吟游诗人的叙事歌诗当bg,一边研究新解锁的人物小传和系统界面什么的…… 就很爽。 第60章 第六十章 劳伦斯有些走神。 他不敢说是因为什么, 毕竟他工作的专注度一直很高,很少会在工作中莫名其妙地分散注意力,对着文件只有看没有看到, 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因为意料外的升职带来了过多的情绪波动, 连锁反应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使得某些老早就该忘掉的回忆从泥泞里浮出水面。 ——这就更加奇怪了。 劳伦斯是极少极少回忆过去的,他自认为对于陈年往事的记性很差,即便努力调动自己对过去、对童年的印象, 浮现出的也多是零散的场景画面,甚至无法连缀成某件让他能记住的事情。 啊……这可真糟糕。 他还有好多工作没做完呢,怎么就开始回忆过去了呢。 劳伦斯和脑袋里挣扎着从污泥里冒出脑袋的幼年版自己相对, 他想把对方按回去, 对方也神情冷淡, 对他毫无兴趣。 不过有一说一, 幼年版的劳伦斯长得着实精致可爱,甚至比洋娃娃还要惹人喜欢。 同样正对着一个幼年版劳伦斯的路西恩这般想着,他只是随手点了下劳伦斯的人物小传, 下一秒就出现在了这间……大概是教室的房间里, 上面的教师嘴巴一刻不停地讲着什么,路西恩听来却像是隔着玻璃叽里咕噜, 含糊得只能用噪音形容。 房间很大, 周围立着高高的书架, 从窗户看出去,漫山遍野的罗勒斯初开,淡淡的蓝色花海随风涌起层层波浪, 阳光里芬芳四溢。 能看到, 能闻到, 唯独触碰不到。 有点像是做梦,又有点像是在看什么全息影像。 路西恩新奇地动动手脚,确定自己是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间教室里,也能够在房间里随意走动,观察每一个人的面容表情,但是所有人都看不见他也不会被他干扰,一板一眼地在他面前表演着既定的剧情。 这可比三行字的人物介绍有意思多了。 路西恩很快在出场人物里找到了劳伦斯——屋子里总共只有五个人,除去上头的老师,下面坐着的四个都是年龄在五六岁左右的孩童,其中最角落的一个金发碧眼,可爱得跟另外三个画风都不一样。 唔,穿的用的也不是一个画风。 小劳伦斯穿的是简单的素色衣物,边角有轻微脱线和反复清洗的痕迹,桌上放着的纸笔也是随处能买到的便宜货,纸上的字写得很小很密,把一行当做两行来用。 劳伦斯直到现在写字也要比其他人更紧凑一些,并且习惯性地不太换行,文件拿出来都是写得满满当当,没有任何一行空间因为段落换行被浪费。 小时候的事情即使脑袋里忘了,身体也还会记得。 路西恩仗着没人看得见他,光明正大地围观小劳伦斯的学习笔记,教学内容听不到笔记倒是能看清,以这个年纪而言光是词汇量就已经非常优秀了,笔记上也并非完全的老师说什么就写什么,而是一边听讲就一边整理成了重点明确的知识点记录。 有小劳伦斯这样的优等生珠玉在前,其他三个穿着华丽用着上好文具的小孩可以说是对比极其惨烈了,笔记上要么空白一片要么乱涂乱画,本人也显然没有在好好听讲,嘻嘻哈哈的尽显学渣本色。 欺负小劳伦斯大概才是他们的正经功课,几分钟的功夫就已经有三四个纸团砸在小劳伦斯身上,还有人用着不成熟的基础魔法,试图晃动他的椅子。 路西恩很熟悉这个套路,他刚刚进学堂的时候也经历过,同龄人的恶意往往有着让他忍不住笑出来的直白,只可惜在他跟其中最活跃的那位跳进冬天冰冷的湖水里同生共死之后,学堂里就再也没有小朋友愿意跟他一起玩耍了。 明明他是因为突然被推下水才会下意识把推他的人一起拉进了湖里,又因为溺水的慌乱才抱着人一个劲往水里摁,真的真的是不小心踹断了那家嫡系独苗苗的命根子。 可再怎么说路西恩也是受害者呢,被这场飞来横祸吓得在床上躺了小半年,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地一个劲说胡话,却是直到那家被取代了嫡系的位置离开帝都,他都没能等来一声道歉。 路西恩真是每每回忆起来,都要给可怜的自己掬一把同情泪。 小劳伦斯就跟那时候的他一样可怜,被欺负了也不敢吭声,低着头在纸上记着笔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老师不会提问那几个学生,也完全不在意他们在下面怎么胡闹,只自顾自地讲课,面容与授课内容一样模糊,因为劳伦斯早就想不起那人到底是圆是方。 老师提了一个问题,路西恩也没听清楚是什么问题,同样是因为劳伦斯记不得那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他怎么回答的倒是清清楚楚,孩童的声音稚嫩清脆。 “对不起……我不知道。” ——撒谎。 路西恩不用猜就知道那是谎言,但老师的叱骂雨点一样兜头砸下,落在掌心的木板沉重而疼痛,其他孩童嘀嘀咕咕,嘲笑他的徒劳的努力与愚蠢无能。 那几个孩子的面容倒是还算清晰,交头接耳幸灾乐祸的表情,劳伦斯自己都惊讶于如此生动鲜活。 他知道问题的答案,但不能知道,陪着少爷读书的管家儿子怎么能比主人家的孩子更加聪明出色,回答不知道就是被骂几句手上挨两下板子,回答知道可是要被那几个孩子砸到头破血流站都站不起来的。 明明,就都是一群蠢货。 但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他们对他做什么,在这个庄园里没有人会斥责他们。劳伦斯表现出了超过少爷们的聪明才智就是他的错误,母亲只会抱着他哭,而父亲会比任何人更加生气的训斥他,直到他知道什么是仆从的本分。 劳伦斯突然就想起为什么自己极少极少回忆童年的故事了。 因为他每次听到父亲嘴里念叨出本分这个词,就会条件反射般浑身发疼恶心到想吐。 他是管家的儿子,所以将来就算不做管家也会是这座庄园的管事,哪怕他们家是自由的平民不是庄园主的奴隶,也没有人给他第二条路可以选择。 他也的确,没有什么选择地成为了庄园的管家。 那么他必须守本分。 …… 劳伦斯皱着眉放下根本看不进去的文件,他打开窗户通风,又给自己灌了一整壶茶,都压不下去胃里面刀绞似的翻腾作呕。 “我、咳,我有点事情出去一趟。”他站起身,不等旁人回答,就已经快步冲出了办公室。 道顿话说到一半突然被劳伦斯这么打断,有些懵逼地应了一声,不等他再问一句,眼前就已经没了人。 “……啊?” 道顿眨巴眨巴眼,跟刚走进门满脸不赞同的威廉姆对了个眼神,不由发出了喊冤的声音,“我真的什么也没干!” 要是他干的他会不承认吗?!劳伦斯冲出去的那个表情那么有意思,要是他能让表情管理好到如同微笑面瘫的劳伦斯失控成那样,他恨不得立刻拉横幅到处宣传好吗?! 威廉姆不信任地看了道顿一眼,但又不得不相信如果真是这家伙干的肯定已经昭告天下——财务部的官员们就深受其苦。 那看来就是劳伦斯真的有什么事情了。 威廉姆想着之后要不要约劳伦斯喝个酒慰问一下同僚,却也没妨碍他利索地抓住道顿拉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也是有事要来找劳伦斯商议,现在劳伦斯不在商议不了,那就只好先抓住眼前的道顿,把要跟道顿商议的事情聊清楚了。 有一个是一个,谁也跑不了就是了。 而另一边,路西恩在人物小传里看到的最后画面是泼在纸张上的墨水,顷刻淹没了小劳伦斯辛辛苦苦写了整节课的笔记。 小劳伦斯死死攥着衣角,眼眶红得惹人怜爱。 但是他又咬紧了牙关,拼命露出了个难看得要命的微笑。 啊…… 所以说路西恩才不想多了解自己下属的过去啊,知道了这么多事情难免会产生共情,他以后再看到劳伦斯面带微笑肯定要忍不住思考是真笑还是假笑,甚至他现在就有点想伸手拉扯小劳伦斯憋眼泪憋得通红的脸颊,叫他稀里哗啦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想笑都笑不出来。 这种念头要是蔓延到大劳伦斯身上,可是很容易被当成职权骚扰,引发上下级矛盾的。 要不兑换列表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心理疏导的资料……路西恩这段时间偷偷摸摸攒了点黄金储备,本来想换份农家肥制作详解给农官们做农业增产方式的参考来着。 路西恩心里权衡了一下,还是先把心理辅导资料放在了购买计划里。 种田不是一天能搞定的工程,还是人更重要一些。 路西恩可就劳伦斯这一张SSR,得好好养护着用。 看了个人物小传就担心起下属的精神状况,并且因为故事不全缺乏前因后果背景描述,还额外勾起了路西恩本来没有的八卦之心——路西恩能确定小劳伦斯所在的庄园也是罗勒斯庄园,可庄园主人显然跟卢瑟斯没什么关系,而且他也没听劳伦斯提起过父母如何,所有曾提起的往事皆从他成为管家开始,就好像从诞生起劳伦斯就是罗勒斯庄园的管家一样。 要是路西恩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他知道了一点又能再自己推测出一点,再去控制自己八卦吃瓜的欲望真的挺困难的。 说真的,没事看什么人物小传呢。 路西恩打着呵欠示意脸色糟糕的吟游诗人别停接着唱,对人物界面里道顿的人物小传犹豫起来。 看,还是不看?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你有没有见过伊斯特庄园? 那是东行省最大最古老、最富有魔法气息的庄园。某种意义上那已经不仅仅是一座庄园, 更是一个汇聚了大陆最顶尖的法师人才,包含了数十座魔法工坊、各类珍稀魔法材料的种植挖掘饲养基地、培育伊斯特家族及附庸其麾下法师的魔法学校、以及收藏着了从神代纪年至今瀚如烟海典籍藏书的知识宝库——整块大陆的魔法圣地,宛如国中之国的法师桃源, 伊斯特庄园是这样的地方。 道顿出生在那里。 虽然只是旁系的私生子, 但他的血统与他的姓氏都注定了他将来会是一个法师。 一个优秀的法师。 道顿曾经无比坚定地那么相信着。 毕竟你看,他是这一代孩子里聪明又出色的那一个,他能比别人更快地记住那些冗长枯燥的魔法理论, 他能比别人更快地理解那些复杂抽象的法术运转原理, 在别的孩子还需要掰着手指计算施法变量时, 他的心算速度比熟练的成年法师还要更快。 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他,他必然会是个优秀强大的法师。 不, 不是优秀强大的法师,而是一个优秀强大的【人】。 只除了他最终缺少的, 那至关重要的一点点天赋。 哪怕一点点,一点点也好, 能让他在那个魔法所构筑的森冷庄园里,得以被当做【人】看待的天赋。 点进了道顿的回忆里, 路西恩看到的只有灰白浑浊的雾气。 雾气悄无声息地填满了整个世界,而路西恩跟幼崽时期的道顿面对面, 熟悉的面容让他颇感怀念。 那时候道顿是很少笑的, 但也不是多么阴沉不讨喜的模样,反而很会察言观色做事也极妥帖,没有人能说他哪里不好。路西恩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状态,他的幼年玩伴就像是可有可无的一件物品,装点在那里不张扬不碍眼, 看到时会叫你想着“算了留着吧”——那样的状态。 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小道顿乖巧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膝盖, 背脊挺直极标准的坐姿。 他像是哭过,眼睛是红肿的,又像是心如止水,眼眸里不带半点多余的情绪,只长长的睫毛湿润沾着水珠,仿佛眼睛眨一眨,就能听见水珠落地的声音。 路西恩站在他的面前,他却也看不到,透过他注视着虚空,嗓音嘶哑自言自语,执拗地向雾气飘荡的一片空白询问着没有答案的问题。 “一定要有天赋才可以吗?” 道顿从很小的时候,或许比他被敲上没有天赋的烙印更早,就疑惑着这个问题。 如果他拥有天赋,哪怕只有一点点天赋,作为这个围绕天赋运转体系的一员,他的问题终会淹没在时代主流的滚滚浪潮里,最多偶尔闲暇时惊扰一下他的思绪,而根本不会多想半分。 但偏偏他没有任何一丁点的天赋。 贵族家系里偶尔会出现这样的孩子,尤其路西恩和道顿这样母亲出身低微的私生子,天赋基本差得跟没有区别不大,免不了一两个就真的一点没有。 有的贵族家庭里,没有天赋的孩子还能有学习艺术文学走其他路线出头的机会,运气极好的也能像是路西恩那般虽然废物却不影响他得到宠爱纵容,但是在伊斯特家族,没有天赋就意味着低人一等,私生子还会被质疑其血统的纯正性,能够给道顿留下个姓氏已经是家族最后的仁慈。 可以说一夕之间,小小的道顿就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而那些连他成绩零头都没有的家伙们,就踩着他如同踩着一块石头,看也不看地走了过去。 没有鄙视没有嘲笑也没有可怜,没有任何人对他对他这个曾经的优等生表现出任何的情绪——当他被认定没有天赋的瞬间,道顿这个【人】在伊斯特庄园就不存在了。 于是那个从小萌发的疑问,在道顿心里生长茁壮,附骨之疽般纠缠着他无法解脱。 为什么一定要有天赋呢? 官员会魔法也不意味能管理好城市,不应该是政治民生上的才能更加重要?会武技的商人又一定能赚到钱吗?又为什么家族里那些与魔法没有半毛钱关系的重要位置上,坐着的都是些只有魔法天赋值得称道的人呢? 明明我能想到更好的方案,让我做我能做得比那些、那些愚不可及的蠢货更好。 好一千倍,一万倍。 所以…… 为什么呢? 道顿想不明白。 的确他借着给路西恩当陪玩的机会,抱住了家族里某个长老附庸的大腿留在了本家,为他出谋划策哄得他开心,帮他掌控住了满穗的生意把商会发展做大。 他努力了,他发誓自己拼了命地努力了。 那个人在家族里的地位不断提升,可道顿熟悉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他依旧只是个便利可替换的工具,廉价到路西恩把他要走的时候,他只花了十枚金币办了个手续,走得轻轻松松无人挽留。 道顿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因为没有天赋,他的一切在家族里的估价,最终只值十枚金币。 他没有办法跟任何人讨论这件事情,作为一个天赋本位制社会体系的受害者,他身边皆是这个社会体系的既得利益者——劳伦斯要是没有天赋,管家的儿子怎么能有资格跟少爷们走进一个课堂,威廉姆如果不是天赋出众,行商的孩子最多当个家业尚可的小商人,哪里有触碰权利的机会。 甚至道顿是郡政府里唯一一个没有天赋的官员,他知道路西恩拿出帝都通过的升职文书时,比起劳伦斯这个前·管家的正式升职,更多人震惊于他能够拿到那份升职文书。 哪怕他已经充分表现出自己的能力,财务部门,乃至于整个郡政府的每个官员都对他心服口服,被他再怎么折腾也不敢有半点怨言。 因为劳伦斯是个天赋者,天赋者通过任何形式实现阶级跨越都是可以被理解的。 即便是跟天赋这桩事情没有半毛钱的功绩。 这就很没道理,但道顿又不知道该跟谁去讲道理。 而唯一似乎能理解他的处境,与他同样没有天赋的领主老爷…… 路西恩:“……” “这个该怎么说呢……” 他挠了挠脸颊,鲜少地露出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的表情。 “就算我真的能回答你的问题,天赋也不会凭空冒出来啊。” 路西恩的回答虽然道顿听不到,但说实话道顿猜测的也差不多就是这一类的回答。 这就是为什么他没法跟路西恩聊这件事,你要他怎么跟一个根本不纠结这事情,坦坦荡荡地把自己的弱点当成武器的家伙去聊自己的心事,路西恩只会觉得他奇怪,而无法跟他共情。 路西恩早在穿越过来当天就想清楚了,既然这个世界的价值体系就是这样,社会中上层几乎全部都是这个体系的既得利益者,阶级固化局势稳定几代内没有革命的可能性,那么比起思考因为这个改变不了的弱点会失去什么,不如想想怎么利用这个来获取更多的利益和优势地位。 跟道顿似的纠结来纠结去也没用啊,天赋又不会因为他多纠结自己长出来。 路西恩深深叹气,看完了道顿的人物小传,他愈发把购买心理疏导资料的迫切性提前,这一个两个的满脑袋童年阴影,现在工作压力又那么大,不未雨绸缪提前准备起来,将来要是真的搞出什么抑郁症狂躁症啥的,谁给他干活啊。 他有些发愁,愁得没法舒舒服服地躺着听吟游诗人唱小曲了,只好叹着气坐起来,看看自己的日程表,把之后宝贵的休息时间挪出一点,用来跟得力下属们谈心。 请允许他再次实名diss这个世界的垃圾医疗水平,魔法都发展到能搞灵魂附身心灵操控了,怎么就不能在心理治疗领域多探索探索,搞得他想找个靠谱的心理医生都找不到。 唉…… 路西恩长长地叹了口气,叫吟游诗人换个故事接着唱,他可是快一个礼拜没有叫他们过来了,怎么的也得给他攒出个五万十万的存稿,七八个能拿来表演的短篇故事了吧。 他手底下的作者可没有拖稿这一说,外头可还都等着新故事排练上台呢,维尔维德也就春狩季能热闹几个月,可以在集市上集中上演新剧目,增加法律普及的覆盖面,等过了这段时间平民各回各家,再想弄就得联动着搞三下乡工程了。 三下乡是路西恩的明年计划,他现在手里能用的人太少,得先招到足够的苦力给他干活,他才能去约伊莱诺主祭谈“让光明普照乡间”的慈善事业。 唔,既然集市上都要演新剧了,给他的招人大计打个广告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冒险者里也有不少潜在的人才可以挖掘,而且浪迹天涯惯了不太有什么落叶归根的思想,给的够多他们绝对愿意在维尔维德落户安家。 路西恩这么想,便光明正大地要求吟游诗人们在作品里给他插播硬广,确保郡政府诚招人才待遇优厚的消息,在春狩季结束前传播到每个冒险者耳朵里。 吟游诗人板着一张被生活的凄风苦雨摧残过的脸,再不见当初指着路西恩慷慨陈词的斗志。 “行,可以,您说的都对。”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道顿今天提前下班了, 这简直惊呆整个维尔维德郡政府。 虽说郡政府并没有什么上下班定点打卡的制度,工作时间自由活干完了就行,但以郡政府现在的工作量, 天黑之前站起来走人都可以算是早退。 而且要知道他们的财务部长道顿可是跟劳伦斯不相上下的加班狂魔,一个月里二十五天以上睡在办公室里, 不睡办公室的几天基本也是在外巡查睡旅店或露宿, 仿佛自己在维尔维德没有家。 ——道顿这里得说了, 他在维尔维德还真没家。 他没在维尔维德置办房子,来时就拎了个手提箱轻装简行, 安娜在罗勒斯庄园给他安排了一间客舍,他把东西一放就再没搬走过。 罗勒斯庄园最不缺的就是空置的屋舍,毕竟要是来了客人, 让个人住在主宅的客房里可不够尊重,仿佛偌大的庄园建不起额外几幢小楼待客似的。 只可惜路西恩没有邀请一堆客人过来度假或者狂欢的爱好,那些精致奢华的屋舍就只能长期空着了。 道顿听劳伦斯讲过, 之前路西恩还没来, 罗勒斯庄园属于卢瑟斯殿下的时候,这座庄园会时不时租给某些需要撑场面的小贵族或心血来潮跑来度假的富豪, 而那些空置的客舍则是比卢瑟斯更早的主人所建造,那时候庄园总是彻夜欢歌车水马龙,客舍明亮的灯火将庄园映得恍如白昼。 当然,支撑那样奢侈生活的花费也是巨大的, 那家又不是什么善于经营的设定,坐吃山空了没多少年之后, 就不得不把庄园跟里面的佣人一起打包卖了出去, 用来抵偿他们欠下的巨额债务。 当时还没成年的劳伦斯也在打包品之中, 他签下的契约年限很长, 违约的条件也很苛刻,以至于当庄园三番两次转手的时候,他没有任何选择离开的权力,只能如同庄园的附属物一般跟着转手。 劳伦斯并不忌讳和同僚们聊起这些,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个坦诚到几乎没什么秘密的人,只不过那样的过于坦诚,反倒像是在欲盖弥彰地遮掩什么更深层的秘密。 而与劳伦斯恰恰相反,道顿是从来都不聊关于自己事情的那个,但凡话题沾到了边就会被他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谁也窥探不到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威廉姆:我总是因为过分正常而与他们格格不入= =。 但威廉姆是个好人。 他不明白自己两个同僚心里到底再想什么,不妨碍他体贴他们少见的失态无状,不论是劳伦斯一声不吭就自觉早退还是道顿聊到一半突然下班,他都能微笑着表示理解,并自己出去骑上马吹吹风免得情绪上头。 ——在他骑马绕了第三圈,看到道顿拐进一家酒馆的时候,愈发对自己反反复复地自我催眠。 工作嘛,不就是这回事,生什么气啊,不值当,不值当。 …… 道顿走进了一家酒馆。 酒馆街上随便的一家酒馆,随着春狩季的到来,冬季萧条闭户的酒馆街又焕发了生机。 这里是离春狩集市最近的镇子,不少冒险者喝腻了餐摊上的寡淡浊酒,又赚了点钱,就会成群结队地到镇子上来换换口味来点好的。 为了防止冒险者酒后闹事,最近治安队的巡逻都加强到了一天三次,酒馆聚集的街上更是有治安官驻守,时刻准备把撒酒疯和闹事的家伙绑了扔小黑屋里醒酒,第二天还得交足罚金才能放出来。 交不出的也没关系,领主老爷的矿上正缺劳工呢。 有了治安官的震慑,酒馆街的秩序比之前要好不少,道顿跟在路上被他随机选中的冒险者后头,他们进了哪家酒馆,他也就跟着进了哪家酒馆,都没有抬头看看店家的招牌,再门口张望一番里面的布置。 平时道顿会习惯性这么看一看的,从招牌和布置他就能推测出店家的口味如何,进而规避掉口味不佳的选择项。 花了钱还不吃不到好吃的东西,会让他的心情非常糟糕。 幸好,这次他盲选的运气还不错,酒馆里不至于肮脏油腻得叫人倒胃口,桌子是擦过的椅子看着也能坐人,一进门酒馆里的伙计就笑着迎上来,招呼他在空位坐下。 酒馆街上的酒馆,能有这水平就可以称得上是好店铺了。 “不用。”道顿谢绝了伙计的引路,指了指角落的一个位置,“我坐那里就行。” 不等伙计回话,他已经大步走了过去。 “诶?可是那边……先生?先生?”伙计在后头试图拦一拦他,又不敢对这位官员老爷伸手。 “没事。”道顿施施然在椅子上落座,指了指对面抱着酒杯趴在桌上的人,“我们认识的。” 道顿三言两语打发走了伙计,又给自己点了一杯热麦酒,等候着的时间里道顿撑着下巴,伸手戳了戳对面的人,“上班时间出来喝酒可不是好事情哦,我尊贵的托斯耶夫老爷。” 这一头金灿灿的毛,显眼得他想装看不到都困难,本来计划好了自己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喝酒都不得不出于同僚情谊过来瞄一眼,看看这人是不是醉死得彻底可以放置不管。 劳伦斯·托斯耶夫老爷被他戳得哼唧了两声,下意识逃避现实地把脑袋往臂弯里藏,只是到底没有醉得完全失去意识,勉强半睁开眼睛瞥了一眼是谁这么没眼色,又像是嫌弃道顿聒噪,闭上眼挥了挥手赶人。 “喂……你怎么这样啊。”被中阶武者没轻没重地一巴掌打在手上,道顿不禁吃痛地“嘶”了一声,深感自己就应该在看到劳伦斯那头金毛的下一秒转身出门换一家店。 下属眼里他或许是因为突然升职太高兴了才会提前下班跑出来喝酒啥的,可要真是因为这个,他宁肯在办公室里多干点活,好让自己兴奋过度开始飘地脑袋冷静下来。 他会跑出来,只可能是因为不怎么高兴,情绪已经累积到了影响工作效率的地步。 道顿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干活干得好好的突然开始回忆过去,可一回忆起曾经的一堆破事他的情绪就无法控制地低落到底,完全不想跟同僚应酬也不想见到任何自己认识的人,满脑子都是找个角落自己一杯一杯想怎么喝怎么喝,放着他别管才最好。 这样万一他醉得厉害情绪控制不住发泄出来,第二天醒酒了也不会太过难堪。 …… 哦。 道顿又看了看抱着酒杯试图把脑袋埋进桌子里的劳伦斯,懂了。 行,都是他的错,是他多管闲事脑子有坑,不该这么有同僚情谊。 伙计送上来了他点的热麦酒,道顿端起酒杯咕嘟咕嘟一口气闷了个空,站起身捂着喝太猛有点晕的脑袋拍了拍,又忍不住手贱地揪了一把劳伦斯的头发。 他看这头漂漂亮亮的金发不顺眼好久了。 “少喝点,喝完了至少喝两壶热茶再睡。”道顿打了个酒嗝,听起来没什么说服力,“明天还得工作,喝得宿醉有你好受的。” 劳伦斯埋在桌上的脑袋动了动,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句。 同僚情谊尽到了,道顿就心安理得地拍拍屁股准备出去换一家找酒喝,最好安静一点没什么人,角落的位置足够角落,伙计也足够有眼色不会多嘴多舌过于热情,能让他跟劳伦斯一样放松地脑袋一埋假装自己是个死人。 道顿扭头。 道顿转身。 道顿的鼻尖撞在了冷硬的盔甲上,撞得鼻子一酸,眼睛泛出点生理性的眼泪。 他抬起头,对上了威廉姆热情洋溢到有点扭曲的笑容。 “你也来喝酒!”威廉姆重重拍在他的肩上,硬是把道顿又给拍得坐回了椅子上,“啊!劳伦斯也在!你看这不是巧了嘛!” 威廉姆露出大大的笑容,从旁边拖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来来来!别客气!难得我们能凑上,今天一起走一个!” 威廉姆是个好人。 威廉姆体贴同僚的小情绪。 跟威廉姆拉着背着他偷偷聚会喝酒的同僚灌到趴在桌底下哭有关系吗?!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其他人在喝酒的时候, 信鸽落在了路西恩的窗台。鸽子拍打着羽翼轻轻啄了两下紧闭的窗户,同时机敏地左右顾盼,像是随时可以飞起离去 路西恩挥退了想要上前驱赶的女仆,他看着那只小声咕咕的鸽子, 露出了夹杂着期待与喜悦的笑容。 鸽子被女仆惊得高高飞起, 远近徘徊地绕了两圈, 即便路西恩打开窗户它也不肯太过靠近, 停在树枝上用小黑豆眼仔细打量路西恩,辨别这是否是它要寻找的人。 路西恩也不着急, 耐心地趴在窗边等着鸽子飞来, 他看见了挂在鸽子腿上的信筒, 小小的大概只能塞进一张短笺,他不由猜测信筒里面会写着些什么,便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微笑。 路西恩向来善于耐心地等待,此时此刻仅仅是这样看着鸽子咕咕地梳理羽毛, 等待的焦灼里也多了几分难言的甜美。 鸽子终于还是落在了他的窗台,记起了这个人类的气息也属于它的主人。路西恩掰了一小块点心捏碎了喂它,鸽子认真地低头啄啄啄, 同时把系了信筒的腿伸向路西恩。 信筒看起来小, 其实是能塞下很多东西的,路西恩特意找安达西法师定制了刻有空间扩展魔纹的信筒,就是写上厚厚几十张的大号公文纸,也能轻松塞下。 路西恩倒是没期待能从信筒里头拿出满满当当几十张的长信,对于写信那一方的词穷程度很有心理准备,但是人嘛总归会期待一下下奇迹发生的, 当他真的只拿出了薄薄一页纸的短笺时, 再怎么有心理准备也和熊孩子一样生气地嘴角向下。 他决定把熊孩子一哭二闹的台词全部记下来, 叫那个用几句话打发了他满满期待的家伙感同身受一下熊孩子的威力。 伊西:…… ??? 不是,他满打满算也就走了不到五天,一有时间马上给领主老爷写信还不行吗?短短五天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素材能写出多么长的信来,他看队伍里小伙伴给家里面那个写信,也就是报个平安再问候一下啊! 的确极个别洛克那样有伴了的人生赢家,会在信里加上些情意绵绵的肉麻话来水长度,可他跟领主老爷什么关系,写那种东西像话吗! 基于以上理由,伊西毫不心虚地给路西恩写了封只有四行字的信,两行报平安两行问候路西恩的身体,就算是混过了自己这个月的汇报指标。 当酒馆里威廉姆哭笑不得地面对着两个醉鬼思考要怎么处理,还被双重哭哭啼啼魔音穿耳的时候,路西恩按亮了书房的魔法灯,铺开信纸拿起羽毛笔,月色下气势汹汹地开始写回信。 才走了短短五天怎么了,五天这么长的时间,怎么就没东西好写了?难道他这个给伊西掏赞助费的金/主爸爸,不配知道自己养的娃娃每□□程如何心情如何听他写几句说不出来的好听话吗?! 路西恩:就很气! 先不论路西恩拿维尔维德发展建设现状和吟游诗人们的新作摘抄写回信是否有凑字数之嫌,至少在厚度上他的回信非常体现诚意,厚厚一沓从信筒里拿出来简直惊呆伊西全队,个别如尼德本来不怎么感兴趣的,也被那厚度勾得心里头痒痒起来。 伊西简单翻了翻内容,信里头是没写什么不能给外人看的机密信息,就是对领主老爷的形象不太友好,他对着信纸都能脑补出少年气得要跳起来踢他的模样。 这个……还是别给外人看到的好。 伊西淡定地无视了满脸吃瓜好奇的队友们,一手拿着信另一只手揣上鸽子,自己找地方写回信去了。 他其实信寄出去都没指望能有什么回音,自然一开始也没准备回信,毕竟路西恩只要求他一个月写封信汇报情况,他这个月的KPI已经完成了,来来回回通信往来什么的,与雇佣兵的职业性质并不匹配。 伊西算了算鸽子飞过去路西恩接到信的时间和鸽子飞回来的时间,就知道这么厚厚一沓回信肯定是路西恩熬夜写出来的。 熬夜的原因路西恩的回信上也写得很清楚——【超生气!气得我胃疼睡不着!】 以及…… 【必须给我回信!】 为了领主老爷的身体健康和故乡的发展考虑,伊西老老实实地给路西恩写了回信,关照了少年人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吃好睡好才能早日长大成真正的男人。 伊西相信自己这么写了,路西恩应该会规范一下自己九九六的糟糕作息。 这么想着,伊西翻开路西恩的那沓回信,借着露营帐篷里不怎么明亮的灯火,从头一字一句地仔细阅读起来。 他得承认自己收到信时心情是欢喜的,这种欢喜于他又是陌生的。伊西从未在出门时收到过任务之外的信件,便也第一次知晓原来只是有人给自己写下些无关紧要的文字,他就会心口收紧泛出酸涩而甜蜜的滋味。 路西恩的回信写得没什么主题,开头孩子气地抱怨了伊西一番他那没诚意没营养的来信,之后约莫就是想到哪写到哪了。 ——罗勒斯花田的花变成了更深一点的紫色,前些天下雨的时候隔着雨幕看出去,空气都像是蓝紫色的,漂亮极了。 ——穆恩山下的春狩集市办得多么热闹,虽然路西恩删去了某些杂税又推行了减税政策,但货物售卖集中后行商的成交量上涨,总体税收比之前更高了……就是本地商会因此收到的货比预期要少,想模仿领主老爷建加工厂又没有充足的原材料货源,正在跟郡政府诉苦。 ——法师工会的药剂口味改良越改味道越可怕,原本的泥浆味已经变成了能让路西恩闻到就吐出来的恶心味道,倒是误打误撞把效力提升了不少,一瓶恢复药剂能顶以前三瓶。 ——劳伦斯送岁节假期时捡了个小姑娘回家,路西恩还以为他的桃花期到了,结果前几天把人往救济所一送走得毫不留恋,叫路西恩白期待了一场。不过那个小姑娘听说能吃苦也挺聪明的,管救济所的官员对路西恩夸奖过她。 ——春耕的状况也很良好,农民们采用了农官总结出的耕种经验后,今年整体的播种和出苗情况非常乐观,不少之前种不出什么东西的劣等田今年也长出了些菜苗。当然路西恩承诺给霍尔族的荒地也没有食言,在领主老爷的监督下农官对异族一视同仁,其他庄园有的耕种经验手册他们也有,交给每个村落的长老组织学习。 只要今年不遇到什么极端恶劣的天气,维尔维德的粮食产量就能实现基本的自给自足,肯卖力气的平民都能平安度过今年的冬天,不用再忧虑会不会冻死饿死,路西恩只需要购买少量粮食作为备用储备即可。 路西恩还写了庄园主们如何如何,工会如何如何,光明教会又如何如何…… 还有吟游诗人们的新作几篇,刺头的几个写出来的东西反倒最有意思…… 还有还有,还有啊…… …… 我想你了。 最后的字句藏在了最后一页信纸的边角,仿佛怕被人看出来似的字迹小小团成一团,别别扭扭地伪装成了几个墨点,好在霍尔族天生眼神好伊西看得仔细,字再小也没影响其杀伤力。 “……” 伊西放下了信纸。 他开始庆幸自己皮肤颜色够深,掩盖住了他此刻脸上滚烫泛红的温度,却又口干舌燥控制不住地舔了舔唇角,舌尖仿佛又尝到了路西恩唇齿间如蜂蜜一样的甜味。 “队长?”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把伊西惊得原地弹了一下,而掀开帐篷探头进来的尼德一看他这个反应立刻就明白过来,比伊西反应更快地缩回脑袋放下帘子,“咳咳,我们这边准备好可以走了,在那边路口等你。” 伊西沉默一下,答道:“好。” 他看了看手上的信,最后还是将其塞进了火堆里,静静看着信纸上的字迹被火焰吞噬,化为火堆里无法复原的灰烬。 在自己勉强凑了半页纸的回信最后添了一句伊西把信纸卷了卷塞进鸽子腿上的信筒,将其放飞了出去。 出门前伊西佩上了新的剑和新的轻甲,比他之前用的大路货好很多的高级品,他摸了摸脖颈上的颈饰,耳尖微微发烫,深呼吸调整好表情,大步走出帐篷。 “好了,出发吧!” …… 天气晴好,微风和煦,风中送来罗勒斯的芬芳。 路西恩邀请了安达西一起喝下午茶,“最好能带几位擅长土系和木系魔法的法师一起”,路西恩同时这么传话道。 于是在魔法工坊埋首研究的法师修瑟奇和刚从穆恩山脉下来一身血的戴夫接到了安达西以法师工会和冒险者工会双重会长名义下达的工作,把自己打理干净换上能觐见公爵的衣服,跟安达西一道去参加路西恩的下午茶会。 修瑟奇是个技术型的土系法师,专研泥土内魔法元素的分布与法术应用,药剂学学得也不错,恢复药剂效用提升的关键步骤就是他提出的。 而戴夫是安达西从冒险者里发掘出的好苗子,谁让维尔维德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木系法师,戴夫也不能算是对木系魔法多么有研究,纯粹是他在学徒时期跟了个擅长木系魔法的老师,学会的魔法便也以木系居多。 一张圆桌五个人,路西恩还邀请了魔法理论扎实的道顿一起喝茶。 别问道顿为什么没有天赋还坚持去读魔法理论相关的书籍,明明那些书越读越难受,学会的越多越证明他除了没魔法天赋其他配置都是法师顶配。 道顿还沉浸在被威廉姆灌到趴在地上捶地痛哭的社死阴影里,面对三个法师有点笑不出来。 路西恩也不是让他来卖笑的,准确来说他的下一句话,就让在场所有人都笑不出来了。 路西恩自认为还是用比较浅显愉快的问题开启的话题呢。 “既然几位这么了解泥土和植物,那你们知道有什么粮食增产的办法吗?” “要简单便宜能推广出去,没有魔法也能用的那种。”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路西恩端着茶杯, 看向露台边缘的一排花盆。那实在是极其突兀的一排装饰,精致的花盆里种着植物的小幼苗,由于一棵棵半死不活歪歪扭扭, 饶是把辨别植物作为必修课的法师们, 也认不出那究竟是些什么杂草。 只要一进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几个别扭光秃的花盆上, 在招待客人的露台上摆出这种花盆,换到别家去, 花匠可以被赶出去一万次了。 “咳,那些是我种的。”路西恩摸摸鼻子, 拯救了罗勒斯庄园花匠们的声誉。 “那一盆是麦,那边的是豆子。”路西恩指着那些半死不活的幼苗,一个个介绍道,“再那边的两盆是青菜——”他卡了一下壳, 有点想不起来自己种下去了哪些青菜, 虽然种的时候每一种他都仔细了解,研究过该如何耕种。 这就跟绝大多数人看完说明书, 都不会真的按照说明书来操作一样。 作为一个上辈子的华国人, 路西恩不否认他也很喜欢种点什么, 花啊草啊的皆可, 当然种菜最好,经济实惠能看又能吃。 只是喜欢种跟种得好不好是两码事,路西恩一度怀疑自己身上有什么奇怪的debuff,上辈子别人送的现成绿萝他能养死, 这辈子在园丁的辅助下种菜种粮食, 移栽过来时一棵棵茁壮健康的幼苗, 在他的花盆里没两天便垂头丧气叶片青黄。 甚至有的还长了虫。 路西恩对着客人们叹气诉苦, “真的怎么种都种不好,施肥啊剪叶啊各种办法都用上了还是不行,种田也太难了啊……”他这样嘟囔几句,又把话题转回了刚才的问题。 “所以说,有没有什么不用魔法又简单的办法可以增产的?要是我最后种出来的还没有外面田里的多,听起来挺没面子的。” 问法师要不用魔法也能使用的粮食增产方法,如果路西恩不是领主,他现在已经挨打了。 道顿揉着额角,在客人面前没多嘴出声吐槽自己的上司——讲真,这种种植情况路西恩需要的不是作物增产方式,而应该是怎么叫这些植物别死的办法才对吧。 是谁给的领主老爷自信,让他觉得萎靡成这样的幼苗还能长大结果? 有客人在,道顿非但不能吐槽,还要开口帮腔,“我听说似乎是有呢……诸位法师先生怎么看?” 安达西沉默。 他能怎么看,只能说他来时的不祥预感是正确的,小混蛋主动送上门怎么可能会有好事。 让植物茂盛生长的方法的确是有,研究土系魔法和木系魔法都逃不过研究植物生长这个课题,因而不管是法术还是魔法阵亦或者用于浇灌土地的药剂都有历代法师研究出的优秀成品,但法师对此的所有研究都并非以民用推广为目的。 也就是并非以“便捷”“便宜”“原材料大众”“不需要魔法”为方向进行研究。 因而那些增产方式材料稀少成本极其高昂,作用范围小还需要经常维护,对于魔法元素平衡的要求也非常高,一般都是古老的法师家系自产自销,专门用于培育珍稀的魔法植物。 比如伊斯特庄园就有好几个应用了增产法阵的魔法温室,里面种植着各种具有高昂魔法研究价值的稀有植物。 使用效果自然是极好的,可惜与路西恩“简单便宜易推广”的要求差了十万八千里。 毕竟法师距离平民的生活太远了,便理所当然地不会去考量平民生活的种种需求——考量了又有什么用呢,跟魔法沾边的东西必然昂贵,那些平民根本不可能负担得起。 就像高奢品牌的定制礼服,从来不会考虑如何洗涤这种问题。 “这样啊……”看到客人们的表情,不用他们回答路西恩就知道了答案,他倒没有特别沮丧,只是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的眼睫微垂,显出郁悒低落的神情。 这反应可比安达西预计的和缓很多,他不禁盯着路西恩多看了两秒,得到了路西恩带着几分疑惑意味的微笑。 这小混蛋是不是……也稍微长大了一点? 安达西忍不住这么想。与刚刚来的时候相比,路西恩肉眼可见地长高了一些,又或许是领主这个位置确实能让人快速成熟起来,那种稚嫩又残忍,孩童式的天真色彩从他眉眼间退去,取而代之沾染上了一点从容成熟的气息。 于是路西恩身上便呈现出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暧昧而又矛盾,比之前沉稳柔和许多的气质。 当然,安达西还没有老眼昏花到看不清那双眼睛里埋藏的暗光,那告诉他路西恩还是个脑子有病分分钟就翻脸的小疯子。 但不管怎么说,人都是更愿意用外在表现来自己蒙蔽自己的生物,路西恩表现得正常一点安达西也能松一口气。 “这就看您要的是什么样的增产了。”安达西开口道,每块土壤只能供养固定数量的作物,每一株植物能结出多少果实也早在它还是种子的时候已经注定,如果只是让土壤供养的植物结出注定好的果实,只需要农民足够勤恳便可以做到。” “但如果您想要让一块土地种出超过既定数目的果实,必须要调动大量能量来调整土地中的元素平衡,不依靠魔法的话……我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做到。” 安达西尽可能把原理解释得简单易懂,以堵住路西恩可能让他们去“研究一下试一试”的嘴,这个课题的难度过高,不是维尔维德法师工会有能力解决的问题,并且需要投入不可计数的庞大研究经费,才可能得出一些收不回成本的成果。 以小疯子的现有身家,搞这种研究得折腾破产。 安达西苦口婆心地解释,说着说着又不耐地皱眉,想着自己为什么要担心路西恩这个小混蛋破产,几秒钟后他用路西恩破产诺伯子爵就得支棱起来为原因,解释了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关心。 “嗯嗯,我明白了。”路西恩听得连连点头,安达西不愧是差点被魔法学校聘请当教授的人才,把魔法原理讲得通俗简单,即使路西恩这个门外汉也能听懂。 “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 路西恩没有多纠缠,通情达理得让安达西都想去神殿里拜一拜光明神——他不是很信这个但领主老爷信啊,没有理直气壮地无理取闹的领主老爷,他都快要认不出这是谁了。 “我想知道,为什么把烧火的灰洒在土里,庄稼就会长得好。” “还有为什么结了白霜的土地里,撒下了种子也发不出幼苗。” “还有还有,”领主老爷端正地坐着,犹豫着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我看到有的书上说,把……”他好像难以启齿般,小小声地快速念出“粪便”这个词,“把它撒在土里,也会让庄稼长得很好。” “就、就是那个……”路西恩如同做了多么失礼的事情般坐立不安,咬了咬下唇不敢再重复那个词,“那个东西,我让园丁试了一下,好像是有用的……” “但、但为什么……”他眼巴巴看着对面的法师们,像是被困扰得不行了,“那么污浊肮脏的东西,为什么会有用啊……” ——安达西的脸上失去了表情。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他在心里咆哮。 而且我也不想知道! 更不想去研究! 他就知道!这才是这个小混蛋的目的! 根本不是什么粮食增产!他就是想看法师捏着鼻子研究便便! 安达西大法师恨不得把手上的茶水泼到路西恩脸上叫他清醒清醒,道顿已经打好了腹稿正准备开口给不省心的上司圆场,就听见修瑟奇加入了话题。 “好像是有过这样的说法……”修瑟奇若有所思地开口,“某些魔兽的粪便也具有魔法效力,能改善土壤的元素环境也可以解释的痛。您知道是使用了什么动物的粪便吗?方便的话我想取一点回去检测一下。” 安达西难以置信地看向修瑟奇,像是看着什么可怕的怪物。 你……认真的?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认真的……吗? 修瑟奇不太搞得懂这种事情, 从来都是脑袋告诉他“这事情可以研究研究”他就去研究研究,多余的事情他也没有那个多余的空闲去想。 再说粪便这东西他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吃喝拉撒人之常情, 万物最终都将归于泥土, 作为土系法师他每天跟各种泥土打交道,谁又知道那些泥土曾经是些什么东西呢。 他现在只对路西恩说的“把粪便放进泥土里植物就会生长茂盛”充满兴趣, 一边追问路西恩这件事情的细节, 一边已经开始头脑风暴各种理论原理相关魔法元素反应。 虽然这个东西研究出来大概率也没什么用, 还可能会被其他法师嘲笑轻辱,可修瑟奇的脑袋里也没有长着那根弦,看向路西恩的眼睛里闪烁着路西恩颇为熟悉的光彩。 路西恩不由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以前也经常用这种亮闪闪又孩子气的眼神看人——效果相当好, 基本可以算作百发百中。 只不过他那是装的, 修瑟奇这是真货。 原谅他两辈子都没有跟纯粹的研究型人才打过交道, 被修瑟奇用这么皮卡皮卡的眼神死死盯住, 他后背微微有点发凉, 莫名觉得自己像是被大兔子给盯上的胡萝卜。 你懂吗, 就是那种又大又肥吃得膘肥体壮,并且依旧一刻不停咀嚼着食物的兔子, 鲁法尔的母亲就养了一只,每次路西恩看到都浑身发麻,甚至只是稍微想象一下, 他就已经感觉鸡皮疙瘩往外冒了。 这个弱点路西恩一直掩饰得很好, 好到能让那位王妃殿下把他当成兔友,可当没有必须时刻伪装的外部危机存在, 慢慢暴露了不少本性的路西恩突然撞上个大兔子—— 危! 道顿敏锐地察觉到路西恩脸上的微笑逐渐变得有些勉强, 虽说他不知道为什么, 但一个好下属的基础就是及时给上司解围,不用太考虑为什么。 在道顿眼里修瑟奇这样一眼能看到底的研究型法师最好应付不过,他都不用多想随便抛出两个似是而非的理论接上话头,再把装死沉默到现在的戴夫拉进话题挡枪,就轻轻松松转移了修瑟奇那个一根筋的注意力。 路西恩背地里松了口气,调整了表情面对似乎察觉了他有点不对的安达西,在热烈并略有味道的学术讨论之外开辟了新的对话。 “既然这位先生这么感兴趣,我可以为他提供一些研究资金。”路西恩微笑着说道,不同于之前那种乖巧温驯的孩童式表达,他把自己的人设往成熟温和的方向靠拢了一些。 他现在的外表也不太适合卖可爱乖巧小羊羔那一套的人设了,哪怕以他的演技演出来不会有什么违和感,年纪和外形到了再装可爱效果也没那么好,趁早调转方向换个更合适好用的路线才是上策。 路西恩早就说过了,一个人设用到死的才是蠢货。 修瑟奇已经在道顿巧妙的话术引诱下对这个“粪便与泥土与作物增产”的课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路西恩提出要给他赞助更加是意外之喜——通常这种听起来比较有味道的课题拿到贵族面前是要被视为不敬的,路西恩之前的表情也充分表明了他对此的反感,说到关键词时简直像是恶心得要吐。 本来修瑟奇都打算自己赔钱搞研究满足一下个人探究欲了,现下更是高高兴兴无比乐意地答谢了这位慷(ren)慨(sha)大(qian)方(duo)的领主老爷,全然无视了旁边欲言又止的自家会长。 安达西在心里把面带奸笑的路西恩小人锤打了一遍又一遍,却也只能对这一个挖坑一个积极往里跳的组合认命地叹气。 “这个课题的……研究素材,不准带到工会的工坊来。” 安达西最后的挣扎也仅限于此了,他能容忍以魔兽粪便为原材料炮制过的魔法材料进入魔法工坊,也向来纵容年轻的法师使用工坊进行课题研究,但他还不想让工会的工坊变成粪坑,成为被钉上法师工会耻辱柱的笑柄。 修瑟奇无所谓地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对着路西恩热切道:“那我等下把我家的地址给您,如果您以后有什么事情要找我,派个人去那边找就行。” 他也不是没有自己的魔法工坊,只不过工会的器材更全材料更多,还有和他一样常年泡工坊的研究同伴,自己的课题研究得累了,还能跟同伴聊聊放松大脑。 路西恩叫安娜把修瑟奇的地址记下,不出所料是某个庄园的主宅,这年头埋头搞研究的法师基本是贵族或富商家庭出身,才有本钱不事生产专注在不知道哪天能出成果的魔法课题上。 当然,还有就是得自己感兴趣,很多法师一辈子也搞不成什么成果,要是戴夫这样天赋决定了他能当个法师的,魔法药剂啊什么的学会了就行,稍微研究一下也是为了更好地提升实力去更多的地方冒险。 戴夫:全场唯一一个战斗型法师。 格格不入。 无所适从。 虽然安达西是因为他也是贵族出身,还是帝都的贵族出身,可能跟路西恩会比较有共同语言才叫了他一起,可身处这个如魔似幻的便便话题里,戴夫尝试了几次都没法进入对话。 好在道顿很快也意识到这个话题不适合在下午茶时间讲,及时拉住了越来越兴奋想当场去堆肥坑里取样的修瑟奇,又把话题主动抛向了戴夫。 谈话里冷落了客人可是不怎么礼貌的行为,总要让人有点话说才行。 道顿提起了今年的春狩集市,向正住在集市居住区的戴夫征集使用者意见,又聊起了魔兽材料的行情和穆恩山脉的魔兽分布,都是戴夫能聊得起来,其他人也不至于没话讲的优质话题。 戴夫也很满意今年春狩集市的布置,在路西恩这个领主面前不停地夸奖,什么环境整洁居住方便,什么区域划分明确还有指路牌不容易迷路,最重要的还是所有生意被集中到了一起,不管是找工匠加工材料还是出售猎物都轻松了许多。 所有人的生意都比之前好了许多。 “我来的时候还担心东西不好卖呢。”戴夫说道,“毕竟冬天的气候不好,路不好走来的人就没那么多,今年还有狩猎的限制令,好多我的朋友一开始都没过来,后来听说这边弄得这么好,都可后悔了。” 修好了路又搞起了集市的维尔维德,在各方面都极大了方便了冒险者的工作,山上拼死拼活带下来的猎物能及时卖出,因为行商和本地商会同时进货,需求量增加便无形推动了收购竞争,同时降税减税的政策切实落地执行,收购方节省下大量的缴税成本,便有本钱提高收购价格,扩大进货量。 如此操作下,即便路西恩为了可持续发展推行了狩猎限制令,将穆恩山脉的狩猎税与进山次数和猎物数量挂钩,同时禁止狩猎怀孕母兽和幼兽,草药采摘也不允许一大片连根带起,避免某些冒险者过度捕杀挖掘,但冒险者们最终到手的钱并不比往年少,要是计算上以往进山次数的补给消耗和打点官员的费用,今年的收入还要更高一些。 戴夫知道不少之前没来的冒险者都启程往维尔维德赶,今年穆恩山脉的春狩季,或许要比往年更长一些。 不过戴夫年年来的主要目的也不是掘金,他家里对他这么热衷往外跑还不肯定亲意见一直很大,虽然没彻底放弃他,他在家族里的地位也在慢慢被边缘化,转而大力培养他更加听话懂事有家族责任感的弟弟。 这正合了戴夫的意。 “我不想跟别的姑娘结婚。”戴夫耸耸肩,光棍地承认自己一见钟情到现在都念念不忘,“家里面肯定是接受不了我娶个异族姑娘,等我弟弟再成熟一点,我就准备先脱离家族。” 最首先的,是找到自己爱上的那个姑娘,然后是给家族一个能取代自己的继承人,再之后才是坦坦荡荡,毫无顾忌地去追求爱情。 戴夫的计划里,这些都是必须的流程——家里能接受沉迷冒险实力不错的浪荡子,可不接受有个异族的姑娘嫁进来,贸然坦诚自己爱上了个异族姑娘,肯定得掀起轩然大波,他可能会被抓回去关起来打断腿,那个姑娘更可能遭受他的家族以荣誉尊严为名的迫害。 “唉……”戴夫叹气,“她明明那么美丽善良,是我见过最迷人的姑娘。” 路西恩赞同地点头,“霍尔族的确出美人。” 比如他的漂亮娃娃。 戴夫闻言,眼睛一亮,看着路西恩大有找到知己之感,抓住路西恩就想聊聊自己那段难以忘怀的经历。 难得有一个能跟自己审美同调的人,路西恩很有耐心地听着戴夫一见钟情再没下文的爱情故事,一边听一边配合地发出感慨,并见缝插针地聊(xuan)起(yao)自己的漂亮娃娃。 你的那位还没下文,以霍尔族姑娘的婚嫁年龄,五年时间说不定人家孩子都满地跑了。 而我的,就是我的。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随着温度一天天升高, 春狩集市逐渐进入了最为热闹的时期。 天南地北的冒险者雇佣兵们聚集于此,有独自行动的独行侠,也有小有规模的团队, 时不时就能在人群里看到颇具名气的高手, 从穆恩山脉的最深处带出罕见珍奇的药草魔兽。 根据熟悉春狩季的官员统计,今年春狩季出现的高阶及以上的天赋者比往年要多三成,还有大法师级别的天赋者出现的传言,并且这些人普遍出现得较晚,大多应该是从各方渠道听说了维尔维德的变化, 才颇有兴趣地想来亲眼看看。 维尔维德也算是帝国天赋者的中高阶必刷经验本了,尤其是北方的天赋者们, 要是哪个没有经历过维尔维德破烂马路荒野迷路乱七八糟的聚集点秩序, 在实力差不多的群体里都要被孤立的。 因而当他们听到了领主上任后的维尔维德大变样的消息,稍微有点空闲地都会忍不住跑来看一眼到底变成了什么样。 如此自然就会有那么几个想怀旧一下的家伙溜达进穆恩山脉, 挑战一下自己曾经拼死拼活都不一定打得过的精英Boss。 路西恩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腹诽过这跟满级选手跑去打新手本似的,多大的人了欺负山里的魔兽小朋友丢不丢人。 而且这些家伙有时候仗着实力不守规矩, 偏偏维尔维德的新任领主老爷没别的就是喜欢定规矩,条条框框恨不得连石头都排好一二三四,那些在自家地盘野惯了受不了的有的抱怨抱怨,有的就想用拳头来跟人讲讲道理。 维尔维德的治安队基本都是中阶天赋者, 个别快要突破到高阶,有郡政府威望加成应付个普通冒险者还行,再往上就不怎么管用了。 每当遇到这种需要用拳头讲道理的时刻, 柔弱废物如路西恩,都会由衷地感谢自己被分到了霍尔族的老家维尔维德。 大陆最优秀的雇佣兵集团, 自然不会缺少身经百战实力强大的高手, 并且价格便宜极具契约精神, 路西恩只要表现出对他们部族传统的尊重,再把交涉重点往霍尔族是维尔维德重要一份子偏一偏,便顺利雇用到了几位霍尔族的高手担任集市的临时治安官。 他们的年龄基本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考虑到霍尔族的经济情况和修炼条件,能在这个年纪到达这个实力,可以称得上一句天才了。 不过异族基本人均天赋者,出天才的几率更高一些也很正常。 帝国对异族一直维持着怀柔安抚的政策,也跟这些异族保有着相当的武力值有关,把人惹急了撕破脸真的打起来,至少周边三五个郡就算是废了。 况且天才也是需要大量资源浇灌才能开花结果的,在帝国隐形的经济控制下,异族天才在内部能获得的支持相当匮乏,在外部异族的身份也会将他们与其他天赋者隔开,没有资源跟人脉的支撑,他们很难把自己的天赋完全变现。 只要异族不出现实力破格如神代纪年英雄那般的高手,异族和帝国之间就能维持相对的稳定平衡。 所以说,路西恩对伊西的资助其实并不符合帝国针对异族的传统政策——伊西今年二十四岁,无父无母出身最普通的霍尔族村落,距离突破高阶却只有一步之遥。 若是诸位不太明白这是个什么概念,可以用路西恩同为武者的二哥鲁法尔作比较,鲁法尔比伊西年长两岁,享受着皇室专供的优渥资源,还在努力从中阶突破到高阶,如此却已经称得上天赋极好的少年英才,在帝都的武者圈子里颇受瞩目的明日之星。 毋庸置疑,伊西是个天才。如果他不是个霍尔,哪怕只出身在普通的平民家庭里,大陆或许就会又多一个众人传颂惊才绝艳的天才。 但是如果那样的话…… 路西恩想象了一下那种可能性,如果那样的话,他想要把漂亮娃娃圈划进自己的领地里,难度就要比现在高不知道多少倍了。 毕竟英明睿智的威尔罗斯大帝,不可能坐视前途无限的天才陪着废物病秧子玩过家家,还很有可能玩得不结婚不生孩子不把这大好的天赋传承下去。 下次往回写信的时候,避免不了要提及他资助伊西的事情了啊。 总不能等到伊西真的突破突破再突破了的时候把事情暴露出来,那就跟他有什么异心才背地里偷偷摸摸地培养高手一样,路西恩咬着笔杆子思考该怎么措辞,才能把自己的个人行为扭转到为国为民一片好心。 现在写信把这件事过明路是最好的机会,帝都这段时间大抵比春狩集市还热闹,他的父兄也好贵族朝臣也罢,谁也不会有太多精力关注他这个偏远地区的小领主。 你问路西恩这么判断的原因? 当然是因为他交上去的官员升职申请批下来的太快了,还是一次性全部批下来没有要他二次提交材料进行复核——他这次可是足足申请了三个三等文官,帝国的文官是十一等分级制,三等文官已经是很高的官位了,一般一个郡只有执政官能升到这个位置,路西恩一次性申了三个,又弄死了执政官,怎么都应该要求他额外提交资料进行复议才对。 尤其是针对有领主的区域,官职审核只会更加严格。 路西恩都准备好了复议用的材料写好情况说明文书,还在例行送往帝都的家信上夹带私货各种敲边鼓,毕竟劳伦斯的出身不高,道顿没有天赋也会被质疑,加上绝大多数人对路西恩的要求就是混吃等死别想着干活,交上去的申请反复审核拖到天长地久才是正常。 不曾想他提前的准备完全没用上,整个过程顺利丝滑得让他知道帝都的情况肯定不对。 大概率是两位皇子殿下之间的权力争夺战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两个兄长哪个都不敢放松,稍有不慎就是连带着背后的势力一起gg,而他的父亲也得防备着两个儿子本事大了想直接干翻他这个爸爸,还得一碗水端平制造一个能决出更合适继承人的角斗场。 大家都忙着呢。 路西恩在意识到这件事情后,专门往帝都写了家信,没说别的只是在信里重温了一下他们兄弟几个快快乐乐下跳棋的时光,再搭配着寄过去了一堆维尔维德土特产,表示自己最近过得很好,几位不用担心。 哦,给二哥的信里他多提了一句,从维尔维德穿过穆恩山脉进入隔壁法尔斯公国非常方便,由于穆恩山脉这个危险度极高的天然国界线存在,法尔斯公国靠近穆恩山脉的区域完全就是个三不管的灰色地带,来者的身份一概不问,任何人都能在那里找到容身之处。 作为这封信的回信,鲁法尔直接在路西恩的家信背面写上了斗大的由他的驯鹰抓着高高抛下,准确无误地砸在路西恩的脑袋上。 路西恩捂着脑袋:“……” 委屈极了。 他明明是好心又善良地提醒他二哥,世界那么大即使夺权输给了大哥也可以跑路保命,逃避虽然可耻但是真的非常非常有用,他这个做弟弟的看在过往兄弟情上,愿意冒着得罪未来皇帝的风险给他开辟跑路的绿色通道,帮助他偷渡到隔壁法尔斯公国的三不管地带。 这可是操作不好要被未来皇帝记上小本本的事情,路西恩觉得自己都能去竞争感动帝国年度好弟弟了。 就这样还要被凶…… 流泪猫猫头/jpg。 虽然这也代表着路西恩不看好两个哥哥的斗争中鲁法尔能胜利,或者说两个哥哥里他更希望卢瑟斯是最后胜出的那一个。 他不知道自己的便宜父亲对这件事情怎么看,作为看着两个哥哥长大的弟弟,路西恩一直觉得鲁法尔拿的就不是宫廷权谋戏的剧本,不管是性格人设还是天赋爱好都更适合冒险升级流的热血少年漫,过多的权力只会让他感到束缚和痛苦。 不过路西恩也能理解父亲安排两个兄长斗争来选择继承人,毕竟他大哥卢瑟斯拿的也不是宫廷权谋戏的剧本,而是某些姑娘喜闻乐见的后宫总攻向汤姆苏人设。 少年漫男主和汤姆苏的勾心斗角权利斗争中,汤姆苏的胜率肯定要更高一些,而且比起少年漫男主来说,路西恩觉得汤姆苏的技能点更适合做皇帝一些,唯一可能成为困扰的也就是未来皇后的性别问题,以及男性关系复杂而给史官带来的记述挑战。 可那跟路西恩又有什么关系呢,一心只想睡自家漂亮娃娃的猫猫,可没办法给皇室变出个延续血脉的孩子来。 何况他现在都姓维尔维德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春天即将过去, 而夏日的气息将近时,冬天展销会上来过一次的毛织品商人梅尔希又出现在了维尔维德的街头。 他带了大笔现钱,带了他的工坊里最熟练的纺织工匠, 他的船只停泊在维尔维尔新建好的码头上,而迎接的人早已在岸边等着他们。 劳伦斯打头, 身边跟着一位民建部门的官员。此外还有一位霍尔族的长老,来自霍尔族中最大的一个村落。年长的霍尔身姿挺拔,胡须修剪得整齐干净, 以一双冷彻睿智的金瞳打量从船上下来的梅尔希。 梅尔希是来继续推进霍尔族的特色毛织品商业开发事宜的。 冬天的展销会上, 霍尔族独特艳丽的毛织斗篷吸引了许多商人的目光, 他们精明地从中嗅到了有利可图的金钱气味, 经过与领主维尔维德公爵几次三番的试探交流合作的意向和牟利底线, 又跟维尔维德郡政府的官员你来我往好一番讨价还价之后, 这桩让梅尔希信件来回了近百封、都没能好好过完送岁节的合作终于到了最后环节, 可以带着工匠来实地考察,为建立生产工坊做准备了。 梅尔希知道盯着这块蛋糕的人不少,也知道跟领主老爷的讨价还价中不少和自己同样争取霍尔族毛织品合作的同行被他挤掉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得到了领主老爷许可来建造工坊的商人, 还有另一家维尔维德的本地商会同样拿到了合作权, 甚至在各种政策上比他还要更加优惠一点。 优惠的幅度不大, 主要在杂税减免上,以此帮助本地商会减轻投资工坊的资金压力, 进而缩减了本地商会与梅尔希这样大型商行的差距, 加上双方契约中其他一些条款的限制, 避免了外来的大型商行通过资金技术优势, 过分挤压本地商会的生存空间。 路西恩个人把这叫做保护地方企业。 外来招商引资这一块路西恩审核得非常慎重, 维尔维德本地的商会都是这个冬天才小小暴富了一下的暴发户, 人脉资源乃至眼光手腕都不能跟外面进来的投资商比——那些可是逛了逛展销会又跟路西恩喝了一次下午茶就立刻决定了投资意向,有钱又有魄力的大商人。 不从政策上偏向本土商会,尽量增加本土商会的竞争力,外来商行很容易就能占据本地商会的生态位,等过个几年再看,维尔维德的市场就要被外来资本彻底掌控了。 虽然名义上大家都是帝国人,不用跟路西恩上辈子本国产业警惕外国资本入侵那样紧张,但维尔维德的领主对外来商人的约束力有限,路西恩也没有把自己城市建设度交给别人左右的宽广心胸。 在所有竞标商行里被他选中的梅尔希商行属于一个叫做【开赛】的毛织品商会,商会里的商行包含了原材料到加工再到售卖的一条龙,铺货量不大走的是精致高逼格的上层定制路线,路西恩见过贵族夫人披着他们商行出产的披肩,工艺精细奢侈华美,维尔维德工匠做不出来的高级品。 梅尔希会出席上次的展销会,主要也是看在道顿的面子上,来了收购的也都是各类高级魔兽的半成品材料,以及意思意思带了点维尔维德的土特产回去做伴手礼。 这样的商行跟维尔维德本地商会的量产化大众路线不会撞型,等本地商会把牌子做起来占据了足够的市场,也就不怕更多资本入场,仿款和山寨影响销量了。 梅尔希抵达的第一天,劳伦斯也没有过多地招待走形式,直接就带着梅尔希去看了比较合适建造工坊的几个备选,都是靠近河边距离霍尔族村落也不远,地势平缓的好地方,唯一的问题只有地理位置偏远,到附近的镇子和庄园都很不方便,工匠的生活物资供应会比较麻烦。 ——对于商人来说,雇佣来的工匠们的问题不算是问题,能用钱和商量解决的问题更不是问题,梅尔希带着工匠在工坊的备选建造地附近绕了几圈考察清楚情况,又在心里算了一笔收入支出,很快敲定了一块位于白河支流,附近霍尔族叫做“红曦”的河流边的土地。 选定了工坊的建造地,就已经是日落西山的时候了,劳伦斯和霍尔族的长老把梅尔希送到了旅店,又一起吃了一顿招待晚餐,便各自告辞回家。 劳伦斯和霍尔族的长老骑着马并肩而行,新修的道路平坦宽敞,两匹马走得稳稳当当,位于北方的维尔维德的春末夜晚仍有几分穆恩山上吹拂下的凉意,夜空中月色明亮,大抵是这一年中气候最舒适的时节。 招待客人的晚餐免不了要喝几杯酒,好在梅尔希不是那类酒杯里谈生意的商人,明天又还有别的安排,大家都只少少地喝了几杯,晚风一吹身上的酒气就被吹散了。 “您觉得如何呢?”劳伦斯询问身边年长的霍尔,根据劳伦斯提前针对霍尔族做的功课,这位叫做米蒙的长老在霍尔族相当有话语权,仅此于霍尔族内担任穆恩娜女神祭司的大长老,先前几次郡政府与霍尔族的合作都是这位出面代表整个部族,他的态度一定程度就代表着整个霍尔族的态度。 米蒙长老摸着胡子,没有马上回答劳伦斯,他抬头看了看夜幕低垂下的愈发明亮皎洁的月亮,一张嘴就是劳伦斯熟悉无比的神殿主祭风味:“在我们的传说里,当命运行进到迷雾中的岔路,穆恩娜会为她的子民指引方向。” 劳伦斯嘴角的弧度纹丝不动,微笑着问道:“那今晚,穆恩娜女神怎么说?” 米蒙仍注视着月亮,好像真的能从中看到来自月亮的启示,过了一会他才将视线转向劳伦斯,愉快地眨了眨眼睛,“我们部族里还有一句话——不要去问月亮,月亮什么都不会说。” 他双腿轻夹马腹,让他的马小跑起来。 “月亮能说出什么呢,她只能照亮我们回家的路。” 劳伦斯愣了片刻,才从中领悟到“我觉得这事情很好”的隐藏含义,不由失笑地摇头叹气,催马跟上前面已经快跑没影的米蒙。 月光跟晚风纠缠着飘过,而又什么都没有留下,这样的风吹得米蒙舒服极了,把部族里某些老顽固的闲言碎语一起从他的心里吹去。 在部族向外走出去的态度上,他和与他从没见过面的尼德倒是颇为一致,认为过度地自我保护和抗拒变化会局限部族的发展,正巧又有一位对异族没有成见愿意带他们一起玩的领主伸出橄榄枝,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了不会有第二次。 风险当然也有,霍尔族过度的自我保护都是吃一堑长一智,在不断跌跟头的路上层层升级而来的,过往也有其他的异族由于轻信而全军覆没,彻底成为了历史书中一页的前车之鉴。 所以为了到底接不接领主递上来的机会,他们长老会坐在一起聊了不知道多少回,真正能一锤定音的大长老很少表达自己的倾向,只听他们从争辩到争吵,米蒙对家的老顽固们永远叽叽歪歪地说着些屁话。 真的是屁话。 米蒙都想撬开那群家伙的脑袋看看,他们的脑袋到底哪里跟他不一样,才能冒出【拒绝初来乍到正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领主老爷】这“绝妙的”念头。 用脑子想就知道他们根本没有接受之外的选择好吗,维尔维德本地的贵族本来就已经在不断地压缩他们的生存空间,再得罪一位公爵就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往前推个三五代,米蒙爷爷的爷爷的时候,霍尔族还在山下有自己的田地和山林牧场,根本不需要去外面买粮食就能自给自足,而更早更早的时候,他们有更多的东西和更富裕的积蓄,那时候只有在实力上有追求的年轻人会去做雇佣兵,为的是提升力量,而非谋生。 现在霍尔族没有自己的田地也没有自己的财富,穷得叮当响年轻人有天赋也供不起,这样的境况下他们没有资本拒绝领主老爷,而接受了至少能吃到短期的好处。 米蒙不是看到好处就脑子短路的人,他仔细分析过维尔维德现在的局势,跟以往工会和庄园主打对台,光明教会和稀泥,异族被排除在外不同,领主的到来搅浑了这一潭子水,由于立场上跟贵族庄园主的天然对立,即使能用暂时的共同利益获取短期的缓冲时间,也势必会有不得不针锋相对的一天。 所以领主需要拉拢维尔维德的其他势力与庄园主抗衡,工会是一部分,他们霍尔族也是一部分,只要为领主翻脸不认人的那天做好充足的准备,米蒙觉得完全可以冒着风险上这条船。 最起码他们这次被放上了棋盘不再是背景板,正在开垦的田地和明晃晃的金币,都是他们实打实已经到了手里的报酬。 今天的纺织工坊也是如此,他们本来对这个工坊的合作预期要么买断式,要么是雇佣式,也就是要么工坊给他们一笔钱,他们把自己的纺织技术教给工坊的工匠,要么工坊雇佣他们去做纺织工匠的活计,给他们按件计算的酬劳。 但实际上最后谈妥下来的合作是入股制,商人提供起始资金、原材料、生产设备和工匠,占据工坊的七成股份,领主提供建造工坊的土地和允许他们进行生产的许可,占据两成股份,而他们霍尔族以独有的纺织手法和染色技巧作为资本技术入股,享有工坊的一成股份。 具体到时候分红他们霍尔族内部怎么分不管,梅尔希商行和本地商会建造的霍尔特色纺织工坊里,霍尔族都分到了一成股份,并且商人承诺愿意优先雇佣霍尔们担任内部重要工作,工坊的管理职位上至少有一个霍尔。 这可是比只有钱到手的一锤子买卖更加划算稳定,长期有赚的好生意。 米蒙脑袋里把部族里出挑的年轻人一个个列出来,想着回去还得看看部族里的年轻孩子,挑几个沉稳灵活的才行。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天气彻底暖和了起来, 温暖明媚的阳光照耀下,属于冬天的一切仿佛一场梦,而这草木苍翠生气勃勃的维尔维德, 才是北疆之地应有的模样。 此时的集市却没有春天刚来时那般热闹了,山上的魔兽经过几个月,易于狩猎的已经被搜刮殆尽,而能活下来的魔兽经过休养生息, 已经摆脱了冬天寒冷饥饿的后遗症, 恢复了应有的强大矫健,狩猎难度呈几何倍递增。 与此同时度过了发/情期的母兽各自找地方隐蔽起来孕育幼崽,这个时期的母兽会比平时更加敏锐狂躁,即使最弱小的雪兔也有一口咬死猎人的战绩。 不需要路西恩专门为此下达封山或禁猎的命令, 冒险者自己便知晓这约定俗成的规矩,会自觉在这段时间离开, 给这片他们收割一波的土地留下休养生息的缓冲余地。 春狩季快要过去了。 今年的春狩季已经比往年要长了许多, 集市里的工匠补上了去年冬天来得太早没赚上的生意,还赚得要比往年多一些,商人们也收到了够多够好的货, 不管是拿到外面加工售卖,还是在本地加工销售,成本压下来了利润空间就大了,又有机灵的本地商人跟行商谈起合作,交易量和生意活跃度升高,领地的商业值便也随之上涨。 这就是为什么路西恩最近的心情非常非常好, 笑容灿烂语气轻快, 叫有一段时间没见他的伊莱诺主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尽量动作自然地搓了搓手臂, 维持住脸上端庄优雅的微笑, “看来阁下最近碰到了好事。” 路西恩看向他,一双蓝色的眼眸波光映漾,是阳光晴好时海面澄澈明净的样子。 “都是光明庇佑的善果。”路西恩这样回答他,在进入光明神殿前微微俯首,指尖落于心口。 他们正站在维尔维德郡的主神殿前,虽然路西恩来之前维尔维德穷得要吃不上饭,象征区域神明信仰的神殿却是修得富丽堂皇,跨过高高的门槛,地板用路西恩叫不上名字的洁白石料铺成,莹润细腻得像是羊脂玉,阳光透过窗户上的大块的彩色晶石洒下,整个主神殿都被斑斓而神圣氛围所笼罩。 不同于上次视察救济所顺路跟伊莱诺主祭见面,那次伊莱诺主祭只在神殿的副厅招待了路西恩,简单来了一通“光明照耀”“愿光明护佑”的话疗,喝了一壶神殿花田出产的花露配圣水,那味道数十年如一日的难喝——公认的难喝,路西恩不止一次听父兄吐槽过。 但圣水花露又是神殿接待客人的最高礼遇,路西恩不仅得捏着鼻子喝下去,还得面带微笑好像在喝什么好登西一样。 这次路西恩是以领主的身份正式拜访神殿,如果更加严格地纠正用词,他应当是“谒见”神殿,光明教会对于光明神的崇高性看得很重,虽说帝国这边还没到神权高于皇权的地步,唯一能进神殿而不向神像弯腰行礼的只有帝国皇帝。 路西恩免不得得走个正式流程,哪怕他来拜访是要跟伊莱诺主祭谈正事,首先也要脱去外袍摘掉帽子,洗干净双手,在主神殿的祭坛下向光明神的雕像俯首,花个十几秒钟闭眼祈祷。 路西恩垂眸,轻声颂念:“愿光明护佑。” 伊莱诺主祭沾了一点祭坛杯中的圣水,点在路西恩额上,“光明将伴你前行。” 走完了这个流程,路西恩才跟伊莱诺主祭转移到隔壁的会客厅里,就着难喝的圣水花露开启了谈话。 一个头上蒙了白布的姑娘端着小盘水果放在桌上,路西恩多看了她一眼,那是个面容清秀的姑娘,微厚的唇和挺直的鼻子赋予她坚毅的气质,双手粗糙皴裂,是一双做活的手,白麻布把她的头发裹起。 乍一看有点路西恩上辈子披麻戴孝的意思,不过在这个世界,一个姑娘头上蒙白布就代表着她誓言终身侍奉光明神。这些姑娘在神殿做些粗使杂活,也负责耕种教会的祭田,而教会收留她们给口饭吃有张床睡,日子艰苦至少能活下去,许多是穷苦人家的姑娘走投无路,才选择了投身教会。 蒙上了白布的姑娘属于光明神,即使是她的父母丈夫也没有资格带她回去。 这方面路西恩认为光明教会还是有积极意义的,在这个没有慈善组织和人权概念的世界里,光明教会的确是为许多弱势群体提供了庇护,包括教会学校的存在,不管学费再怎么贵教的东西再怎么传教,也到底打破了高层贵族垄断知识的格局,给平民和末流乡绅提供了获取知识的途径。 不过纯粹烧钱大操大办的宗教仪式就e了,再过一段时间,差不多等同于路西恩上辈子春分的时候,就会迎来光明神教最重要的宗教节日通常都要修葺神殿大操大办所有信徒不干活狂欢三天,用来庆祝白日渐长,光明与温暖的慷慨赐予。 如果光是所有人停工不干活休息三天,路西恩其实不是不能接受。就当给大家放个小长假嘛,而且又不是断食断水对身体不怎么友好的斋戒,大家吃好喝好高高兴兴地放松三天,非常有助于舒缓压力,节日过后再干活也会更有效率。 路西恩比较上头的是资金问题。 【日祭】仪式的资金,按惯例都是要信徒自愿捐赠的,并且再怎么穷困的信徒也会咬着牙挤出一笔现钱,还会积极参与到神殿修葺的工程之中。 绝对比他们被领主老爷征召去修路修码头各种修积极一百倍。 也就是这边路西恩辛辛苦苦地想办法富裕了大家的口袋,那边光明教会就抄起镰刀开始割他养大养壮的韭菜,韭菜们还高高兴兴主动上去白送,丝毫不顾忌城市建设度会不会噼里啪啦往下掉,叫他这个领主老爷直接病倒再起不能。 路西恩真是想想就很气。 但领地里的民众想要,你又不能不给。 物质建设是城市建设度的决定因素,精神建设也是啊。 路西恩就只好抓着劳伦斯和道顿叽叽咕咕私底下开了几场小会,这事情还得背着威廉姆,教会学校出来的治安官是个虔诚的信徒,每个月都会敬奉十分之一的收入给教会。 劳伦斯就没那么信这个,和路西恩差不多的级别,因为身边信的人多才跟着装装样子,而法师家系出身的道顿更加对这个不感冒,如果他真是个法师,也是要被主祭们咒骂为“亵渎神明的东西”的异端分子。 路西恩拉着这两个讨论了几天,本着让信徒们少掏钱的同时场面热闹不寒酸,最好还能联动着后劲不足的春狩季,再赚点额外好处捞一笔等宗旨,搞出了几个日祭庆典的优化方案。 接着就是今天了,路西恩出面正式地拜访伊莱诺主祭,拿着方案好声好气地跟他谈。 平民信徒的羊毛真的没什么好薅的,他们手里能有几个钱,就算今年稍微富裕了一点,赚到的也是零头中的零头,真正吃肉的都是那些贵族老爷法师老爷还有各家商会的商人们。 赞助教会的日祭庆典可是荣耀无比的好事情,路西恩主动做出表率先捐一笔,只要伊莱诺主祭愿意在日祭庆典的祭文里加上几句话和他的家族名,动动笔多两行字的事情而已。 “祭文怎么能随意改动……”伊莱诺主祭驳斥他,语气却没有那么坚定。 这位主祭本来就不是多么虔诚坚定的人,看他在诺伯子爵和安达西会长之间左右摇摆的立场,以及当时晚宴和之后他面对自己的反应,路西恩就知道伊莱诺主祭很容易被说服。 非常容易,说服这位主祭只需要最传统最简单的方法——威逼利诱即可。 他会被利益动摇,也会恐惧路西恩展露出阴暗血腥喜怒无常的一面,同时眷恋主祭的风光地位,谁也不想得罪更不想冒险,又喜欢被信徒高高捧起的虚荣。 路西恩对他展示了可以到手的预期收益——郡政府捏着那些贵族富商的缴税信息,对照着税率一算就知道路西恩把他们喂得走都走不动,只消抓住几个重点攻略,绝对能刮下一层肥厚的油水来。 一个比往年伊莱诺主祭卖力宣教募捐,拼命抠下每一个碎角,还要多得多的数字。 伊莱诺主祭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动,只要他稍稍踩进坑里,路西恩紧跟着就开始收网,端起领主的架子与他聊起些最近财务部门整理出来的有趣账目,来来往往的金额和人名都颇有意思,正巧春狩季过去也没什么事,不如伊莱诺主祭和他一起好好探究一番,打发打发时间。 “当然,要是您的事务繁忙,就权当我没有说过吧。”路西恩拿起小颗的葡萄,一点一点把皮撕下来。 但凡手里握有权力,又缺乏监管,就不可避免地会有擦不干净的烂账,那种捅出来可能引火烧身,只有一直是个秘密才有利用价值的烂账。 伊莱诺主祭呐呐,又低头看起路西恩带来的几份文书。 这次他没有再说,日祭庆典的流程有严格规定,不能随便修改之类的话。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从救济所附近的河边远眺, 是能够看见主神殿钟塔尖而高的屋顶的。 清晨,正午,还有日落的时候,钟塔就会响起沉闷而厚重的钟声, 那嗡鸣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人们听见了钟声,便会停下手里的活计, 祈祷一句光明护佑。 乔安以前不知道为什么, 非常害怕听到钟声,每每听到心底都会油然而生一种悲伤苦闷的情绪, 难过得眼睛里要落下泪来。 现在她大略知晓了,应当是因为婚礼时也会敲响钟塔的钟。每次听到钟声,她都会联想到曾见过的那场婚礼, 面无表情眼中含着哀愁的新娘, 被她的父母嫁去换了一头小牛。 小牛是彩礼,乔安想她不应该用“换”这个动词。村里的人说的都是这份彩礼多么贵重, 新娘要嫁进去的夫家生活富足,是顶好顶好的, 光明神庇佑才找到的好亲事。 于是乔安也不确定起记忆里那面带愁容的新娘是否只是她的错觉, 或者那其实是一场令村里的姑娘羡慕至极, 新娘满脸幸福出嫁的好亲才对。 可话又说回来, 父亲曾经要给她定下的丈夫,那个她看了都想吐的男人, 在村子那些人眼里不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夫婿吗? 乔安一边坐在河边, 机械地搓洗着救济所里换下来的尿布, 一边出神地想着事情。小时候看到的那场婚礼她已经不太能回忆起细节, 只记得面纱下新娘抹得白如死人的脸, 和那种让幼小的她莫名开始哭泣的冰冷气氛。 现在回想起来,她仍然浑身微微发冷,好在那种对于钟声的恐惧,已经随着她披上白布而消失。 乔安穿了一身跟神殿里路西恩见到的那个姑娘差不多的装束,素色的裙子为了方便干活挽起裙摆,白麻布裹住了她的头发,边缘露出些短短的碎发。 与在工地的时候相比,她看起来仿佛换了一个人,眼睛里的光完全不一样了。 乔安十分感谢那位救了她的劳伦斯老爷,在她冒冒失失地逃出回家的队伍,快要冻死荒野时,劳伦斯老爷把她捡了回去,给了她饭吃给了她睡觉的地方,并且在她的请求下收留了她好几日,没有把她强行送回村子里去。 也幸好光明神庇佑,劳伦斯老爷是个正派的好人,看出了她无处可去的处境也没有趁人之危,而是在照顾了她一段时间后把她送到了光明神殿附近的救济所。 乔安听说过救济所,领主老爷的管事来村里征劳役的时候,就有几个无人照料的孤老被带去了那里,虽然管事们说救济所是有饭吃有床睡病了还有教会祭司治病的好地方,但村子里都传那是领主老爷想少出点粮食,把没用的老弱病残带去处死掩埋的地方,阴森可怖充满了将死之人的哀嚎。 还有的大人吓唬孩子,就会说“把你送到救济所去”。 乔安一度也相信了传言,直到她自己亲自到了救济所,才知晓传言是多么的荒诞无稽。 救济所的条件是很糟糕,比起她在工地上的集体宿舍还要更差一点——病人被集中放在一间屋子,其余的大大小小老的少的又都挤在一道,稍大些的孩子和还能动的老人要看护婴孩和将死的老人,而像她这样有手有脚能干活的,就得负担起擦洗收拾各种粗重活,以维持救济所的正常运转。 但至少,有机会活下去的可以在这里苟延残喘,注定要死去的能聆听祭司学徒为他祈祷来生。 乔安见到过村里没人照顾的孤老死时的模样,活着的时候瘦骨嶙峋又脏又臭,死了直到尸体烂掉才被发现,无亲无故更没有人愿意去屋里把尸体抬出来,最后为了避免传染病和节省请祭司的丧葬费,一把火连屋子一起烧了个干净。 而婴孩的消失就更加简单无声,尤其失去了父母或父母无力抚养的婴孩,小小的一阵寒风或者少吃了两顿,母亲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转眼就消失在了泥土里。 救济所里有女人就是那么失去了孩子,脸色蜡黄时常说些疯话,和婚礼上的新娘一样让乔安害怕。 但那女人对孩子极好,她们这些干活的人能多分一块黑面包,那女人就经常把面包掰碎了,分给边上没吃够眼巴巴看着的孩子们。 乔安有时也被当成孩子——她被劳伦斯亲自送来,多少会被另眼相看,因而只被安排搓搓洗洗或者在厨房里打下手的工作,从不让她靠近住了病人的屋子,也不让她照顾快要过世的老人,最多被管事安排做孩子的保姆,给小孩子换换尿布什么的。 管事不知道劳伦斯跟这个姑娘是个什么关系,想着至少别让人死在这里,再安排些杂活别净吃白饭,加上小姑娘干活麻利又能吃苦,劳伦斯问起来他也有话好说。 而来到救济所的第二个月,乔安在头上蒙了白布。 她始终担忧着家里的父母,那是她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她也猜想自己这么贸贸然地往外跑,父母大概已经急坏了,若是知道她在这里,肯定会纠结着亲戚朋友来把她带回去。 但乔安打从心眼里害怕回去,跑过一次再回去,父母更要急着给她找婆家把她嫁出去了——若是要她嫁人,她宁愿下半辈子在救济所里做这些苦力粗活,救济所里这么多孤儿,她即使不嫁人,大概也能养孩子养到吐。 这样的心情之下,将自己献给神明就成了她能找到最好的选择。乔安剪短了头发,蒙上了白布,来救济所主持葬礼的祭司学徒顺便为她完成了仪式。 蒙上了白布之后,乔安奇迹一般地再也不怕钟塔的钟声了。她也可以跟其他人一样,在钟声响起时静静祈祷,感恩神明赐予的光明与恩泽。 乔安又拜托路过的行商传了口信给家里,把自己献给神明也可以为她洗刷干净村里那些龌龊流言,她的父母或许可以因此放心一些,不再唉声叹气在村子里抬不起头。 救济所里她不是唯一蒙上了白布的姑娘,事实上流落到了救济所的女人大多会走到这一步——为了不被丈抓回去,为了不被父母抓回去,为了求一条活路——因为这件事,救济所的管事可是跟伊莱诺主祭掰扯了好长一段时间。 别以为管事不知道教会那所谓供应食宿到底有多少水分,投奔过来的女人除了耕种教会的祭田还要自己开垦土地修缮房屋,有时候还要从商人工匠那里接些缝花边折盒子的零工维持生计,而她们收入的什一税,哪一次也没见教会少收过。 那些女人的生活艰苦,却又无处可去,离开了教会她们根本没有活路。这样一个个后半生绑死在教会船上的免费劳动力,伊莱诺主祭当然是希望越多越好,而救济所的管事深知,要是他让教会割走了这波领主老爷的韭菜,领主老爷就能割了他的脑袋。 管事唯一庆幸的,就是伊莱诺主祭实在是个好说服的人,虽然没有路西恩说服伊莱诺主祭那么容易,还得咬牙讨价还价地做出些让步,但最后好歹是把人都给保住了,一个都没让教会薅走。 ——在救济所蒙上白布的女人无需去神殿侍奉,教会只需要承认她们的存在,给她们一个逃离父母丈夫的名头。她们依旧留在救济所里干活,相应的由救济所负担她们的食宿,以后如果离开救济所,只要不是嫁人,不离开维尔维德,也不从事有违教义的肮脏勾当,教会不可以阻拦。 管事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他总不能明令禁止救济所的女人发誓侍奉神明不是。 路西恩也的确没有因为这件事向管事问责。他还没忘记救济所是跟光明教会合作开出来的,屋子就建在神殿祭田的土地上,病人吊命的圣水也是教会低价售卖给他们的,时不时还会有实习祭司来施展个圣光术,哪怕那更多是为了练习神术,因此被救回来的病人也是实打实的一条命。 只要把人给他留住了,别上赶着把自己卖给教会干活,大好的劳动力留着以后为领地建设发光发热就行。 至于干活之余依靠信仰寄托现实的痛苦之类的,路西恩其实并不反对,毕竟社会发展和精神建设的水平在那,底层平民没有信仰稳定情绪的话,很容易引起社会秩序的不安定。 像是威廉姆那样不愁吃穿工作稳定的,什么按时去神殿报道,什么每个月给神殿交什一税,路西恩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过他。 路西恩反对的是饭都吃不饱的贫民还要挤出钱去敬奉神明的行为,指望着神明垂怜改变命运而不做任何实际努力的愚蠢信徒等等,一切会因为信仰产生负面作用,拖慢他领地建设步调的因素。 总结就是信神可以,祈祷也可以,要敬奉神明路西恩不赞成也不反对,但是对信仰一定要有科学合理适度的态度,【绝对】不能影响正常工作和生活。 当然,搞信仰歧视也不允许,光明教会是帝国承认的合法宗教,月亮女神穆恩娜也是帝国承认的合法信仰,凡是帝国承认的合法信仰,在维尔维德没有三六九等,所有人要互相尊重彼此的神明,这一条路西恩甚至直接写到了郡政府的招工启事上。 领地上的人太多他一个个管不过来,但郡政府的官员必须尊重信仰差异。 将来总有一天路西恩会对教会的什一税下手,也总有一天他会试探着给霍尔族在郡政府会议上的一席之地,他能接受因为利益分配而产生纠纷,但要是因为下头官员因为信仰不同而搞出麻烦,大概会让他想给郡政府直接换换血。 这点霍尔族那边也一样,所有想进郡政府的都一样,装也得给他装出个信仰和谐互相尊重的样子。 第70章 第七十章 乔安埋头在河边搓洗尿布的时候, 突然听到有人一路喊着她的名字跑过来。 “乔安姐!快点回去!” 嗓音清脆响亮,她扭头,看见是救济所里的一个男孩子, 跑得气喘吁吁, 头发乱糟糟的还沾着树叶,不知道刚从哪里野回来, 粗糙发红的脸上露出急切的神情。 “怎么了?”乔安赶紧放下手上搓洗着的尿布,在裙摆上擦擦手站起来,扶住冲得太快差点没刹住车的男孩。 “管事老爷说让你快、快回去!”男孩一边喘着气一边拉扯着乔安要往救济所的方向跑,“领主老爷来了!” 领主老爷来视察,救济所里别人——像是其他那些孩子或者老人——哪个不在都没问题,毕竟救济所里那么多的人, 他没那么清楚谁是谁, 管事只要选出几个有眼色胆气足的去陪着四处看看,回答各种关于救济所情况的提问就行。 但是管事不能确定领主老爷是不是想要亲自见一眼乔安, 这姑娘再怎么说由劳伦斯亲自送来, 在郡政府一度掀起过小小的桃色流言, 虽说现在蒙上了白布但也说不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上次他去开月度例会时还被专门问起过这个姑娘的事情…… 管事想了想, 还是揪了个跑得快的孩子,叫他快点去把乔安叫回来。 要是早知道领主老爷要来, 管事肯定早早地把人都安排好, 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急着找人的情况。众所周知当下属的最怕上司冷不得地突击检查,如果没有为此特意准备过, 即使自觉工作做得不错, 也会忍不住忐忑不安起来。 正如管事现在的心情。 管事自认为是不怕任何人来检查他的工作的, 在管理救济所的这段时间里, 他没有做任何不能让领主老爷知道的亏心事,虽说工作成绩没有负责其他项目的同僚那般亮眼,但领主老爷给的酬劳不菲,年末升职的时候也没有漏了他这一个,管事看着自己未来的道路觉得未来还是颇有指望的,不会蠢到去搜刮救济所这点油水。 况且救济所这工作量,他哪里还有多余的时间去动坏心思,光是维持正常运转就已经累到不行了好么。 …… 这就是为什么路西恩和劳伦斯都会选中他来管救济所。 这个管事的卡面各项数值都不是特别亮眼,普通的R卡水平,也就是那种最常见的有一定工作能力能把工作完成,却又没那么有能力不能放心交付重要项目,同时由于缺乏魄力和领导力而难有太大的职业发展的平庸官员。 他甚至都不太会偷懒,不管被安排了多么不想接手的工作也最多嘴上抱怨几句,一边抱怨着还一边埋头苦干,干完了又要反复检查生怕哪里出错被上司责难,即使被夸赞,也只会被夸赞仔细温和,是个稳重的人。 仔细温和还有稳重的隐喻是胆小保守好欺负,救济所这样的地方最不需要的就是强烈的自我意识和野心,只要负责人安安分分地做好本职工作即可。 若非管事的官员是这样老实的性格,乔安也不一定能在救济所安心住下,还有那么一点下半辈子都交托在这里的意识。 还有救济所的其他人,许多老人病患一开始没有半点活下去的欲望,也是一日日看着救济所努力支撑运作,才又生起了几分活下去的动力。 在救济所的人眼里,管事老爷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好人,尤其年纪小直觉敏锐的孩子,很愿意听管事老爷的吩咐给他做事,还会私底下悄悄争抢攀比。 来河边找乔安的男孩被管事紧张急迫的情绪影响,也是着急得不行,见乔安还要收拾河边上没洗完的尿布,他索性一跺脚把她推到边上,催促道:“你快去你快去!我来帮你洗这个!” 乔安也知道不能让领主老爷等着,没有多说,点点头把裙摆提了提,小跑着往救济所赶去。 她跑着,走进救济所前脑海里浮现起曾经见过一面的领主老爷,少年白皙的面容和蓝色的眼睛依然清晰鲜明得彷如昨日,却又遥远得叫她怀疑,那是不是她上辈子残留下的回忆。 乔安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局促地抿了抿耳际的碎发,又把赶紧放下掖在腰间的裙摆,小心地拍了拍上面的褶皱痕迹。 刚刚要是好好把手再洗一洗就好了。 乔安忍不住这样懊恼,她说不清自己这是什么样的心情,当然不可能是恋慕之心,更像是她要去朝拜什么美好崇高的东西,才会下意识地想要拿出自己干净整洁的样子——如果邋遢又不修边幅,人们不也是不能踏进神殿的大门的吗。 而这种懊悔,在路西恩微笑着轻轻握住她的指尖时达到了顶峰。 乔安感觉自己的手被火烧了一样烫得难受,她咬着下唇,又不想失礼地甩开领主老爷的手,最后只能狼狈得躲闪着对方的视线,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 路西恩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这姑娘的窘迫难堪,但也无从知晓乔安那复杂难明的微妙情绪,对他来说这是第一次跟乔安见面,至于乔安记忆深刻的那惊鸿一瞥,路西恩记住的也只是一群被征召劳役的模糊印象。 所以乔安的窘迫就被路西恩理解为了与异性接触的不适,这也符合劳伦斯描述里乔安的形象,加上头蒙白布终身不嫁的誓言,更加塑造出一个抗拒男性的形象。 “抱歉。”路西恩放开手,他本来也就没有握实,对已婚的妇人和蒙白布的神殿侍女而言,这是一个不会过度亲昵,更多表示亲切平和姿态的动作。 但既然对方抗拒跟男性靠近,路西恩也不会无聊到故意惹人家小姑娘不高兴。 是的,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乔安比路西恩还矮一截,路西恩便心安理得地称她是个小姑娘了。 哪怕真的算算年纪,路西恩跟乔安其实也没有差几个月。 有了乔安作陪,管事安排的其他陪客就不那么必要了,救济所就这么大一点地方,逛一逛没几步路,路西恩也只是顺路来看一眼情况,一脚出八脚迈后头跟一串只会显得滑稽。 乔安之外,路西恩只留下了个孩子一起跟着,那是所有孩子里最活泼胆大的一个,其他几个孩子都怯怯地躲在门后面,而他躲在管事后头,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路西恩。 “过来。”路西恩对他招了招手,他眼睛眨巴眨巴,就从管事身后走出来,对着路西恩咧嘴露出笑容,没什么礼节却又有着一番质朴的可爱。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路西恩对孩子会更耐心温和一点, 倒不是他多有母性,毕竟他也不是男妈妈,只不过熊孩子都喜欢当孩子王罢了。 不算太大的救济所走不了几步就能逛完, 被路西恩牵着的孩子只能起个引路的作用——无父无母自己挣扎活下来的孩子善于看人脸色,在看到管事紧张到眼角抽筋的表情时, 再胆大的孩子也会跟着紧张起来,在路西恩面前小心翼翼地不敢胡乱说话。 这个十六岁就成年的世界里, 孩子也比路西恩上辈子更加早熟, 抿紧嘴唇故作冷静,颇有几分大人的样子了。 乔安更是完全一副成熟老练的模样,甚至面容上都瞧不见多少与她年龄相称的稚气,皮肤粗糙脸上还有冻伤皴裂未好的痕迹, 眼睛里流露出坚强执拗的神采,叫人一看见她, 就知道这不是个好招惹的姑娘。 她的声音也粗糙,不是多么的婉转动听, 但路西恩得说这声音说出的东西, 要比帝都最有名的歌姬的吟唱更让他喜欢一些——乔安有些紧张得结巴, 会无意识重复一些说过的话,却不至于颠三倒四叫人听不懂想说什么, 也并不啰嗦些乏味的恭维好话,说出口的东西都切实有内容。 而比言之有物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姑娘的逻辑非常清楚。 虽然在言辞文采上颇为匮乏,但乔安会习惯性使用“第一”“第二”这样的说法来理顺说话的思路,换言之这是个脑子清楚冷静的姑娘, 综合考虑她的年龄经历和受教育程度, 能有这样的语言逻辑已经极为出色了。 出色到让路西恩点开了她的人物界面, 想要了解一些关于这姑娘的事情。 不是他的下属的人物,路西恩只能看到几句简短的片段内容,乔安的内容更是简单到只有一句。 【乔安不是某人的妻子。】 路西恩挑了挑眉梢,仔细打量正介绍着救济所情况的乔安。 作为被救济所庇护的一员,乔安每天都跟救济所里的大大小小打交道,比管事还要更加了解救济所的内部情况。 这里她还为管事辩解了几句,并非管事做得哪里不到位,只是地位上的差距让许多人不敢对管事提出半点额外的要求或是倾诉内心的苦闷,唯恐被视为贪得无厌而赶出救济所。 这样说完,乔安又开始忐忑自己是否多嘴多了无用的废话。她低垂着眼去看路西恩的衣角,好像能从那些金边的绣花纹路上看出路西恩的心情似的。 路西恩并没有太过在意乔安多加上的这几句话,他还在心里感叹劳伦斯捡人的水平真是不错,路上随便一捡就是一颗水灵灵的小甜菜,放在自己的菜园里好好栽种,将来说不定也能培养成一张能力优秀的好卡。 参观完救济所,路西恩站在救济所附近开垦的荒田边上,问道:“读过书吗?” 乔安犹豫着摇了摇头,“村子里之前来过吟游诗人,教过我写名字和几个词,别的就不会了。” 那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她当时学会的那零星文字现在要她写也写不明白,最多自己的名字写得没什么错误,还只是作为昵称简单的“乔”,要是更复杂的全名就超过她的能力范围了。 “你该多学几个字的。”路西恩说道,又低头对自己牵着的男孩道,“你们都应该念一点书才好。” 乔安呐呐,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仿佛何不食肉糜的话语,而男孩疑惑地看着路西恩,“为什么呀?”他询问着原因,又问道,“我们也可以念书吗?” 没有父母的孤儿对于读书认字毫无概念,村子里通常只有极少数有名望有财产的乡绅认得几个字,孩童的心里那更像是一种厉害的魔法,只有出生在富裕家庭里有天赋的孩子才能学会。 路西恩反问:“你想念书吗?” 他的笑容温和,语气也温温柔柔,跟孩子说话时会微微弯下腰,没有什么威严架子,让人觉得极好亲近的姿态。在这种姿态下,本来不太敢说话的孩子也被哄得放开了胆量,眨巴眨巴眼睛大着胆子用力点头。 乔安不知怎么的,也跟着点了下脑袋。 下一秒她的脸颊就有些发红,不好意思地想要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明明不是问她的事情,她这么反应就有些自作多情的意味,那双蓝眼睛似笑非笑地从她身上扫过时,她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路西恩发誓,他嘴角弯了弯露出的笑容绝不是嘲笑,只不过是突然想到可以在救济所试探性地进行基础教育试点,于是高兴地笑了一下。 老师他也有现成的人选,霍尔族有不少聪明能干的姑娘小伙种田待业中,他们不会挑剔救济所的孤儿身份低微不配获得知识,也不介意顺带着教导救济所里其他老弱病残多认几个字,只要说好的钱给够,蒙上了白布的女人也可以踏入他们的学堂。 而且霍尔族的月亮信仰只接纳霍尔,不对外进行传教,属于光明教会较为放心的异教,路西恩还可以借着表达对教会尊重的理由把学堂建在教会土地之外的地方——他不能光明正大搞教育普及,但学堂建在村子附近,村子里有几个调皮孩子跑来偷听,他也不会把人赶走就是了。 如果教会担心霍尔教出来的孩子对光明的信仰会不稳固,路西恩十分欢迎教会的实习祭司一起进行慈善支教活动,当然慈善活动得食宿自理更加不可能发工资,希望教会的祭司们本着“光明普照”的慈悲之心进行志愿工作,点亮每个失学儿童的未来。 嗯,还有每个乔安这样命运坎坷的少女的未来。 不是少女也没关系,能干活创造价值的路西恩来者不拒。 救济所回来之后,路西恩真就拿这么一套说辞给劳伦斯做参考,让他去研究研究给救济所增设启蒙学堂的事情。 劳伦斯觉得他要真的这么跟伊莱诺主祭交涉,要么伊莱诺主祭被他气死,要么他被伊莱诺主祭打死。 于是他口头上把这桩事情应承下来,心里想的是回去跟救济所的管事好好商讨一下跟教会交涉的话术,还要再抓一个下属来专门负责这件事,免得工作都堆在管事一个人头上忙不过来。 劳伦斯想了想,觉得以上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最大的问题只有一个—— 人手不够。 前任执政官留下的官员总共就那么多,他们三个部门分一分哪个部门都是一个人当三个人用,每次领主老爷“我有个小想法”一下,立刻就是业绩的天堂和加班的地狱重叠,被抓去负责项目的幸运官员连感动的眼泪都流不出。 不敢动……不敢动…… 呜。 劳伦斯揉揉额角,驱逐掉办公室内黑气冲天的凄惨场景,抢在路西恩给他增加工作前,先张嘴给领主老爷安排上工作。 “这段时间菲洛比已经陆续挑选出一些合适的官员候选,您要不要先看看人选?” “还有几个职位的候选人需要您亲自筛选,您看什么时候安排一下?”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时间拨回到一个多月以前, 路西恩刚刚宣布了要招揽人手,菲洛比在每个部门的办公室里发传单一样派发招工启事时,另一份招工启事也贴在了春狩集市的宣传板上。 宣传板位于居住区和售卖区的交界处, 那里有一个小广场, 围着广场又有许多餐摊, 时不时有吟游诗人和小剧团演出, 是以很多人会在那里做短暂的休憩消遣, 集市在那里放了一块很大的木板, 上面钉着各种各样的文书。 有冒险者召集进山队友的信息,有某些商家宣传自家商行的广告,还有集市里定下的一条条规矩,以及闹事违规被抓起来处罚的通告。 除此之外,吟游诗人和小剧团的演出预告也会贴在宣传板上,以吸引更多的观众来观看他们排演的普法新剧——其实不吸引观众也非常多了,是个人就没法抗拒吃瓜的诱惑,不管嘴里再怎么嫌弃那些普法故事净是些家长里短俗气之极,每次开演的鼓声一敲起来, 大家的身体就都很诚实地往小广场走。 特别是某些人到中年有妻有子的男人,看得比餐摊干活的女人还起劲, 好几个外地来的商人都邀请剧团和吟游诗人到他们那里去演出。 新剧本大受欢迎, 也就意味着老套传统的故事在维尔维德不那么畅销了, 春狩集市还有不少从外地来的吟游诗人和旅行剧团, 想借着春狩季的热闹赚上一笔,这次也被压下一头, 门庭比往年冷落了许多。 这种时候, 脑袋灵活些的索性就放弃了这笔赚不上的钱, 转而去研究那些本地同行的新剧本, 或者直接花些钱跟他们买现成的剧本排演,直接转战到别的地方去演出。 能在维尔维德春狩季大受欢迎的剧本,至少放在整个帝国北方都能吃得开,虽然失去了今年春狩季这笔生意颇为可惜,但一部好剧能让他们吃上十几年,绝不是赔本的买卖。 这些家长里短充满着老娘舅风味的普法剧本就这样从维尔维德流传到了帝国北方,又从北方一路南下,随着沿途区域不同增添上了各类地方特色,因其与传统剧目截然不同的(奇葩)风格大受欢迎。 当然,这不影响自诩艺术家的吟游诗人和剧作家批判这些剧本的庸俗市侩,不是在讲金钱纠纷就是在讲利益争执,既没有“爱”也没有“美”更没有“善”,通篇的规矩法律刻板教条,只会让民众滑向堕落的深渊,毫无教化的意义可言。 要他们说,写出这样剧本的人根本没资格被称为作家,这是那些人还知道些羞耻没有在文章里署名,要不然他们立刻把那些人从工会里除名。 ——讲道理,路西恩一直觉得,犯了要被流放劳改的罪行居然还没有从工会被除名,这件事情就已经非常不可思议了。 小黑屋里的作家们:嘤QAQ。 咳咳,话题有些扯远了,总归宣传板在春狩集市里还是颇受关注的,政府专门雇了识字的伙计在宣传板边上守着,负责给人念宣传板上张贴上的新文书,以及帮人书写文书贴在宣传板上。 各大工会张贴文书是不要钱的,其他人想要在宣传板上贴文书就需要支付一个铜币一天的费用。 而如果是郡政府张贴上的文书,伙计会把文书贴在最中间最显眼的位置,还会敲响宣传板旁边的大鼓,把附近的人召集过来。 “维尔维德郡政府——诚求贤才——” 伙计站在两个箱子堆起来的小台子上念着手上的招工启事,认字不多的就挤在他边上听,而念过书读写熟练的就凑到宣传板前,去看他贴在宣传板上的文书。 这份招工启事上没有长篇大论地写过多内容,设计更类似于一张招聘海报,用不同颜色和大小不一的字体凸出重点,写清楚招工要求和时间安排,再写上待遇从优等字样,吸引有这方面兴趣的潜在候选人。 “出身不限——” “年龄不限——” “无不良嗜好——无犯罪记录——” 伙计拖长了音,一句一顿地念着对应募者的要求,越念他就越觉得心跳加快,甚至有一种不太敢再念下去的感觉。 这份招工要求总结下来,几乎等同于没有要求,只要你能读会写自认为有能力,那么不管你是农民的儿子,乡绅的儿子,还是盗贼的儿子,是有天赋的法师武者还是没半点天赋的普通人,都可以在这里得到一个晋身官员阶级的机会。 甚至就连他这样的伙计,好像也可以去争取一下。 不……不止如此…… 伙计看到最后一条的时候惊得一下子卡了壳念不出来,而比他更早一点那些自己去看宣传板的人,嗡嗡的讨论声已经吵得他快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伙计吞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涩的嗓子,深呼吸了几次才攒足底气,扯着嗓子念出最后一条。 “另——” “女性可参与招募——” 小广场吵闹得快炸开了锅,有人难以置信地叫着“不成体统”之类的话,又能听到几个女性的声音抬高了调门与人争吵,具体说得是什么伙计却是听不清楚了。 他觉得自己踩着的台子都被挤得摇摇欲坠,赶紧加快了语速念完最后两句话,匆匆忙忙地跳下台子躲到了早在边上待命的治安官身后。 于是招工启事的最后几句话就轻飘飘地淹没在吵闹声里,唯独那些真的听了心动的人,捕捉到了这最重要的信息。 “如有兴趣,请至郡政府办事摊位领取详细职位资料、职位申请表及申请流程表。” “维尔维德郡政府,欢迎您的加入。” 治安官在从场面发展到动手之前呼喝着介入争吵现场,亮出兵器分开快厮打起来的人群,又对着天空发出几个爆炸魔法,给场面迅速降温。 路西恩确定了招工范围之后,劳伦斯他们就知道招工启事贴出去肯定要引发争议,因此威廉姆早早跟菲洛比商量好张贴时间,今天的治安官全部安排的是治安队里的精锐,还额外调动了一些霍尔族的佣兵,以确保能最快稳定住现场秩序。 同时还有一波治安官守在郡政府的办事摊位处,避免出现某些热血上头的家伙阻挠正常的招工流程。 此外,办事摊位的官员都临时替换成了实力在中级的天赋者,保证万一有个什么万一的话,他们打不过也能跑得掉。 毕竟,根据此前商讨出的应对方案,他们面对把无天赋的废物和女人一起放进招工范围内的质疑时,标准答复是这样的: “光明神在上,你们是觉得自己连女人和废物都赢不过吗?”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 “我的天哪!” …… 就,提前不准备好捧哏的人,这种话说出去不挨打都有点难。 所以他们在招工启事贴出去前买通了好几个托来带节奏,有负责无脑反对的有负责提出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质疑的,还有的一马当先第一个冲上去对政府官员对线,以及要有人“热血上头”立刻被激将成功,嚷嚷开“我行让我上”“女人废物肯定被我打败”的论调。 至于能不能打败…… 路西恩这事不被帝都那边老顽固们臭骂的概率有多小,优秀女性候选人能大杀四方的概率就有多大。 冒险者里男性“不得不”从事这一行当的并不是特别多,但是女性冒险者里有许多都是“不得不”成为冒险者。 优秀的女性天赋者更多会比期许诞下天赋出色的下一代,而不是她们本人能如何如何,即便公认的女性法师比男性更加优秀,也只是更加强调了法师家系中女性作为孕育者的【义务】。 冒险者和雇佣兵是极少数女性天赋者能够挣脱开束缚的行当,不分男女只看实力,不管是家里允许还是她们逃出来,只要实力进步得够快,积攒下不必依靠家里或丈夫的本钱,就能在工会的庇护下拥有一定程度的自由。 官员大概同理。 说是“大概”,是因为官员这个职业的大门,在此之前从未向女性打开过。 用诺伯小姐的话来说,在看到女性也可应募的时候,她差一点就提笔去填招工申请单了。 在这件事情上,路西恩也很委婉很坚决地回复了帝都那边送来的加急谴责文书,回复内容可以概括为:维尔维德又穷又缺人他累得快要病倒了救救孩子,孩子只是想招几个便宜好用的打工人干活,而且他只是划了个范围人还没招进来,怎么这一个两个表现得就好像维尔维德郡政府已经变成了娘子军,而他按头要帝都给女性官员颁发正式文书了? 维尔维德这破地方对人才没有半点吸引力,他这是不得已才把底线一降再降,不让他招女人那他就只能去打异族的主意了,维尔维德三分之一的人口都是霍尔族,他们对郡政府不招异族有意见很久了。 女人,还是异族…… 就劳烦帝都的老爷们自行考量了。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郡政府的招新工作持续了接近一个月, 八_零_电_子_书_w_w_w_._t_x_t_8_0_._c_o_m 不管是通过什么渠道投递进来的职位申请表,光是数量就比菲洛比一开始预想的要多上许多,因而他不得不组织人手加班加点地进行申请表筛选, 才得以按照计划, 在三天内进入到初面环节。 这个速度已经相当不错了, 即使在路西恩上辈子, 很多公司从投递简历到联系面试也需要三五天来进行简历筛选, 放在这个世界更是要被怀疑有没有好好看职位申请表的神速。 但是面试时各种奇怪刁钻正中要点,能把人问得冒冷汗的提问,证明了候选人的申请表不仅被仔细看过还被一条一条分析过,但凡是弄虚作假或夸大其词的,都在提问之中逐渐暴露出来。 而挺过了面试的候选人,还要在面试结束后填写厚厚五页纸的测试题, 里面有的题目他们能理解,比如法律条文和各类官方文书书写这样的官员必备技能, 可诸如“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冲突时如何选择”的题目的出现就像是故意找事, 对答题者来说其难解与迷惑程度约等于“我和你妈掉进河里先救哪个”。 这种题不说根本没有正确答案, 就是他们能回答出来,也很难按照题目要求写上小半页纸的观点论述,要求理由充分论述具体并结合个人实际,答得不少候选人当场摔笔走人。 对此,路西恩又造作了几个花瓶首饰黄金酒杯兑换出来的《人力资源管理从精通到入门》全套表示不负任何责任。 路西恩只是摘抄了其中招聘部分并分享给了菲洛比, 又附赠了他顺便购买的公务员考试行测题详解而已。 猫猫只是在友好分享自己狩猎到的小老鼠, 猫猫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菲洛比也确实没有认为领主老爷有什么坏心思,他在头秃搞政府招聘之余看完了路西恩给他的手抄资料, 由于世界情况不同难免有着几分水土不服的不合实际, 但大部分内容合理且实用到让菲洛比产生了和当初威廉姆一样的念头—— 难道……领主老爷是个天才? 他不由得这么想, 便忍不住拿这个问题旁敲侧击地试探自己的上司劳伦斯先生。路西恩他是不敢去试探的,他正是老实干活就前途可期的时候,为了一点好奇心去作死没必要。 劳伦斯也很坦然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所以他才是领主啊。” 这么说着的时候,劳伦斯用一种怜爱着小傻瓜的眼神注视自己目前最得力的下属,拍拍菲洛比的肩膀,放任这个年轻人去自己纠结他话里面的深意了。 大家工作都很忙的,他没那个空闲时间陪着菲洛比喝酒聊天谈心。 菲洛比自己回去纠结了点什么无人知悉,总归菲洛比来上交最终筛选出的官员候补资料时,路西恩从看资料的时间里多空出来了好几秒,用来打量这个自己莫名其妙好感度upup,突然就开了个人小传第一章的R卡下属。 若非这自己攻略自己的操作过于清奇,路西恩也不会一时好奇心作祟,点开了那章个人小传。 菲洛比的故事乏善可陈,他的家里颇有些财富,又依靠着天赋变现晋身低级贵族阶层,能供他去读临近几个郡里的贵族学校,他在那里读了几年书,决定了以官员的方向努力,又在当地谋取了一个小官的位置。 故事没什么爆点,胜在断的地方好。 菲洛比为什么会到维尔维德依附在前任执政官手下,这就是要好感度升级才能解锁的内容,路西恩看完开头不禁骂了系统几句断在这种地方人干事,奈何系统的确不是人躺平了任他骂,熊孩子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不可能被听到。 这就导致路西恩看到菲洛比就想到没下文的个人小传,得很努力才克制住自己想张嘴直接询问的冲动——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在个人小传里看到的都是那个人物最隐秘的过往,如果是道顿的话他可以随意戳一戳问一问,但菲洛比这看起来就不太活泼的性格…… 多好的劳动力,随着不断培养数值都快到SR的潜力,要是戳爆了雷点把人气走,路西恩预计自己得当场表演流泪猫猫头才能挽回。 为了点好奇心,不至于。 在菲洛比意识到路西恩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前,路西恩干咳一声,低头看起他送来的资料。 路西恩看得很快,毕竟他不是做筛选只是要了解一下情况,重点仔细看看几个要紧职位的官员候补和菲洛比标了记号的优秀人才即可,这些申请表都是重新整理誊抄过一遍的文件,格式尽量保持了一致,路西恩一眼扫下去就心里有数了。 不出路西恩所料,最终的录取人选依旧以下层贵族阶级/乡绅/富商 天赋者的搭配为主流,以受教育人口的阶层划分来说这也正常,这个世界的知识仍然属于流通受限的昂贵奢侈品。 不过无天赋者和下层平民出身的录取人选也有零星出现,路西恩对此也仔细看了看,一个无天赋者的姓氏和名字他都有模糊印象,是帝国某个大贵族家的孩子,没有天赋的事情当时也闹得不小,后来送去学画画学文学又学习音乐都没下文,给人最大的印象依旧是家族里没天赋却受宠的幼子。 大概可以对标皇室某个身娇体弱天真单纯的前·废物皇子(bu)。 而另一个平民出身的,需要注意的是他的家族情况,属于获罪被废的前·贵族后代,因此从父亲那里得到了比较好的家庭教育,之后则以吟游诗人为业四处漂泊,同时也试图寻求出人头地的机会。 虽然菲洛比把这个人放在了录取名单里,还是在他的申请表上额外标注了记号,属于面试笔试都非常优秀,但是最后能不能录取需要路西恩亲自决定的人选。 另外,他申请的是路西恩要最终面试的职位,如果路西恩这边简历不过关,那也不用再进行后续的面试流程了。 路西恩沉吟片刻,说道:“留下吧,我见一见人,如果的确不错的话可以用,我来给帝都那边解释。” 他对这个姓氏没印象,意味着这家以前应该也不是权力中心的重要贵族,算算时间,大概率是他父亲上位时批量抄家废除的那一批,估计帝都那些老爷们自己也算不清楚谁是谁。 鉴于这次的招新最终一个女性都没进录取名单,路西恩要录取一个二三十年前的废贵族后代,帝都那边应该是不会对此多说什么。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没有女性入选这件事情并没有出乎路西恩的预料, 虽然他的确把女性放在候选范围内,并且确实非常看好女性由于性别而被埋没的优秀能力,但这世界上的事实大体就是如此,没有外界的强烈压迫力带来的危机感推动, 即使他打开了大门挖出了新道路, 绝大多数人最后还是会选择更多人走过更熟悉的那条路。 来自女性的申请单的确是收到了一些, 多数来自某些天赋并不是太好的女性冒险者,就是将官员作为她们修炼无果后的退路备选之一, 从笔试和面试的成绩来看基本没有特别为此准备过, 甚至有好几个的表现完全可以用考着玩玩来形容。 当然,维尔维德偏远的地理位置和贫穷落后的现状确实对女性缺乏吸引力,路西恩作为领主能给出的保障并不足以打消女性对于未来的疑虑,她们不免担忧自己很可能耗费大好年华在这里做了十几年廉价劳动力, 到头来被一脚踢开说好的什么都没有。 这次招聘的流程长,也就给足了她们考虑和后悔的时间,因而有几个因为女性可以申请而热血上头报了名的, 通知面试的时候又后悔退出, 同时也不能忽略不好意思退出却故意搞砸的可能性。 与此同时,还要再加上整个社会大环境对于女性参与政治决策的压制, 女性在这方面的知识储备低于男性, 总归种种原因综合起来, 送到路西恩面前的最终名单里没有一个女性。 不过菲洛比还是勉强矮子里面拔出了一两个女性候选人给路西恩参考, 如果路西恩非要录取几个女性, 这几个候选录取进来好好教一教, 也是能用的。 “……” 路西恩翻看着菲洛比额外附上的女性候选人资料, 挑起眉稍露出个有些玩味的笑容。 “你觉得她们不合格?”他问道。 菲洛比因为这个语气心头一紧, “……是。” “但是啊——”路西恩开口, 而菲洛比只听他上扬音调的尾音,立刻就后背发麻冒出一丝冷汗,嗅到了不太妙的气息。 “你看这道题,她跟、嗯……这个人,还有这个人……”路西恩找出几张男性候选人的资料,和另一张女性候选人的卷子一起展示给菲洛比,紧接着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他们的答案差不多的,都是少了两个关键点,为什么女性的分数就低呢?” “还有还有,你看这几个问题,回答的也差不多。我看你们的最终评语上面e……男性和女性判别标准是不是还是不太一样?” 领主老爷的蓝眼睛眨啊眨,显出疑惑的神情,持续问出以上这种让菲洛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 “我看看啊……就比如这个,父母在世或已结婚生子的情况下能不能接受长期异地居住,女人回答‘可以接受’‘一切遵守安排’为什么是缺乏责任心?这不是体现她愿意把工作放在第一位吗?我觉得很好啊。” “这……” 好吧,社会主流观点就是女人不顾家等同于没有责任心,但菲洛比很清楚这个道理在领主老爷这里讲不通的——这位眼里只要是给他干活的就没有男女之分,全部都是可压榨的劳动力。你跟他说妈妈就是得照顾好家庭,他肯定立马像个恶婆婆那样反问你是不是觉得工作没有家庭重要,这种答错了要当场死亡的问题。 所以菲洛比只能回答道:“一般父亲都不太擅长照顾孩子,我们是担心孩子不在母亲身边的话,母亲会因为担忧孩子而影响工作效率。” “这样啊。”路西恩仿佛被暂时说服地点头,又继续对候选人资料指指点点,“那为什么这个候选人说他见血就晕不能战斗所以一直停留在武者学徒,然后喜欢绘画,就判定他性格优柔缺乏决断力?” “这个女孩子写得也差不多,不喜欢冒险爱好读书,为什么就是聪明低调不与人争斗?” “晕血就跟我没天赋一样,属于天生的身体愿意啊?” “这……” 菲洛比花了几秒钟时间试图思考合适的回答,对于这种问题,他总不可能回答领主老爷“我们就是男女双标”“不是你说男女一视同仁我们就真的能一视同仁地看待”“思维定式你一句话能扳过来就有鬼了”,每当这样思路阻塞的时候,他都格外想念能在领主老爷一切小想法下完美救场的劳伦斯。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劳伦斯是他的上司吧。 不过路西恩也没有指望菲洛比真的能给出个什么答案来,他自顾自指指点点一通后摇头叹气,“你们性格上的判断都不太行啊,这样很容易把人放到不合适的位置上去,搞出麻烦来的。” 如果真的能为了工作舍弃家庭的女性,够狠心够有野心也不缺乏决断力,交给她的工作绝对比任何人都拼命完成,能控制得住的话,是比普通男人好用得多的打工人。 至于因为晕血想转文职的男人优柔寡断说得难听点叫娘娘腔什么的…… 这个世界的确是有这种说法,毕竟天赋者的硬实力都得靠战斗经验堆出来,尤其男性占据力量优势的武者领域,进而也就影响到大众对于男性的评判,晕血变成了缺乏男子气概的表现,甚至于更早一点的时代晕血的男性会被严重歧视,地位只比没有天赋的废物稍微好一点。 并且众所周知,群体认知是会影响个体表现的,当社会大环境这么定义晕血或恐惧战斗流血的男性时,他们也会随之体现出符合大众认知的特征,许多不是本质如此,仅仅是为了适应环境而不得不表现得符合大众对自己应该有的认知。 像路西恩就觉得这个晕血的候选人实际上是个相当有决断力和行动力的人,看他投递申请书的时间就知道,一个真正优柔寡断的人在面临改变前必然思前想后,是没办法当天就写好申请书投递,并为此离开自己待了五年的佣兵队伍。 到时候得仔细看看,说不定就是张隐藏的好卡呢。 路西恩说着想了想,姑且还是对第一次进行招聘工作的菲洛比表示了认可,“嗯,这次人选挑得都挺不错的,笔试的测试题也出得很好,看得出是用了不少心思的。就是稍微有点小问题也正常,大家都是第一次嘛。” 他说着手动调整了一些对于候选人的安排,又从自己要面试的候选人里挑出目测可以刮刮彩票的潜力股,“这几个叫来我见一面,时间你跟安娜确认吧,聊一聊用不了多久。” 安娜在旁边对菲洛比轻轻颔首,示意自己把这件事记在路西恩的待办事项里了。 菲洛比接过路西恩改好的资料,犹豫了一下,捏着那几个女性候选人的资料又问道:“那这几个需不需要——” 他没说完,暗示的意思足够叫人听懂了。 “不用。”出乎他意料的,路西恩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又停了一会才道,“你去问一下吧,如果她们愿意做勤杂工的话可以录进来,分担一些你们那边的行政后勤还有接待客人的准备工作。” “待遇按照临时工算,做满三年并且做得不错的话可以申请转岗实习。” 菲洛比给路西恩的女孩子们不是不优秀,只是还不够优秀。 当一个异类进入另一个环境时,至少要优秀到足以像道顿那样最短时间让所有看他笑话的人闭嘴才行,尤其女性一旦录取进来,受到的审视会比道顿当时更加严苛,必须要有远超常人的能力和坚韧意志,路西恩才能放心将其直接纳入正式的官员系统。 不然就只能像现在这样,让能力不错的姑娘们从基础岗位做起,一边培养她们的能力一边借助时间来缓慢消减郡政府内部对于女性同僚的本能排斥,等时机成熟了再把合适的人选提拔上来。 路西恩:“这个交给你来安排,下次会议我也会讲一下,单独成立一个小部门给她们。” 正好新一批官员进去之后郡政府人员大幅增长,有专门的行政部门来进行后勤支持会轻松很多。 讨论完这个问题,路西恩又跟菲洛比敲定了新进官员要轮岗实习的计划,再聊了聊新人培训和团建活动是不是需要安排,又顺手把口头成立的行政部塞给了他来管,讨论得菲洛比满脸菜色到后来只会机械地点头是是是,脑子已经没办法跟上路西恩跳跃的思路。 直到路西恩聊着聊着,话题不知道怎么进展到了“你们手里好像都是长期工作,需不需从劳伦斯那边独立出来成立一个部门”时,菲洛比才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他点了头。 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点了头。 菲洛比听见领主老爷愉快地一拍手,“我就知道你肯定愿意”——那位这么说着把事情定了下来,没给菲洛比第二次改口拒绝的机会。 瞬间,菲洛比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家上司劳伦斯先生温和友善的微笑。 :)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在维尔维德的庄稼茁壮生长, 河边建起霍尔族特色编织工坊,郡政府新招进来的官员陆续安排进入轮岗实习期,路西恩在月度会议上宣布了成立人事部和行政部——在维尔维德的一切都在静默而又剧烈地变化着的时候, 维尔维德外的世界一如往常。 所以伊西小队在外的雇佣兵生活也没有任何他们意料外的惊喜或惊吓,照旧地接活儿做任务拿报酬, 伊西没有把路西恩给他的维尔维德公爵徽章拿出来显摆, 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额外的关照和便利。 但同样的,也少了许多麻烦。 非必要情况下伊西并不想太过招摇, 一个霍尔佣兵和一位贵族老爷扯上关系会带来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这种关系张扬出去会给他带来什么。 霍尔佣兵的声誉很好,伊西小队又是霍尔佣兵里实力与名声都不错的队伍,很多雇主都乐意加一些价钱将生意交给他们, 不管是护送、清缴,亦或者探索魔兽森林地下城什么的,带回指定的药草矿石魔兽材料。 这段时间伊西又往回写了几封信, 比他跟路西恩原本约好的一个月汇报一次要多一些, 他想这要归咎于鸽子飞得太快,而每一次寄出的信路西恩总是回得又快又多,没什么格式文笔韵律的讲究, 活泼又亲切得像猫儿在挠他的心口。 伊西便也不得不多花费一些时间用在写信上, 他直觉若是自己敷衍了事,肯定要被气炸了毛的领主老爷闹得不可开交——不要去思考隔着好几个郡领主老爷是否鞭长莫及,只要那位存心搞搞点事情出来,伊西自觉只能低头领受。 况且…… “你明明很喜欢这个。” 尼德看着伊西用面包碎投喂飞进来的信鸽,被自家队长脸上毫无自觉的柔和表情刺激得牙根都快酸倒了。尼德赶紧给自己灌了杯麦酒, 晃着杯底没多少的浑浊碎渣, 感叹的语气像是即将送走家里要出嫁的姑娘。 伊西取出厚度可观的信件, 摸了摸信鸽的小脑袋,夸奖它的勤恳。这个聪明的小家伙知道谁才是它的主人,没有半点抵抗地任由他抚摸,小黑豆眼灵活地转动,发出“咕咕”的声响,十分的惹人怜爱。 路西恩的信一开始用的是很有领主老爷生活水准的洒金暗纹纸,厚实细腻柔软洁白,由专门的女仆放在干燥阴凉的箱子里保存,还会压上一块香木用于驱虫去味,厚厚一沓信纸拿出来总是精致漂亮带着淡淡的香气,叫尼德他们嘲笑过几次像是姑娘写给他的情书。 那种信纸碰过之后,身上也会沾上一点味道,虽然人类的鼻子闻不出来,却很容易被一些嗅觉灵敏的魔兽察觉,而且信纸也不是很好烧毁,或许本来就是为了长期保存而改良的配方,想彻底烧成灰烬得费一番功夫。 伊西写给路西恩的信里也写到了这些,惹得路西恩花了好几页纸谴责他居然把自己熬夜写的回信烧掉——不过从那以后,再寄过来的信纸就变成了雇佣兵工会门口会卖的廉价信纸,轻轻薄薄只有木浆的味道,在火上轻轻一撩,就会烧得连灰烬都没有多少。 【这种破烂信纸,把我的笔尖都给写坏了!】 路西恩在信的那边怒气冲冲地对伊西抱怨,伊西读到了却只是忍不住地想要笑,左右隔着那么远路西恩也看不到他的收到信时候的表情,伊西就笑着对尼德坦然道:“嗯,的确是这样的。” “我喜欢这个。” 虽然信里面总是写满了碎碎念的抱怨和这样那样的吐槽,写出来的东西不好听也不可爱还傲慢娇气得仿佛难伺候的公主殿下,伊西也坦然承认自己被那样热烈又直白的情绪所吸引。 他不知道这与尼德他们那些家人或恋人在故乡守候的感觉是否一样,原谅他在外漂泊至今从未被这般记挂过,这让他的反应有些笨拙和迟钝,就像是变成了第一次离开故乡远行的菜鸟那样不知所措起来。 也许他应该把回信写得更长一点。 伊西这么想,照旧自己找个地方去读信,尼德在他身后发出单身狗酸溜溜的啧啧声,便被部族里有伴的洛克嘲笑起来,最后背着伊西这个队长滚在地上沾了一身的灰。 路西恩的信和往常一样的没有什么重点,伊西隔着信纸都能想象出对方用笔尾的羽毛搔着脸颊,思考要在信里面添上些什么的模样。 因而有些涂涂改改的痕迹也很正常,最开始路西恩还会认真把信抄一遍,现在就是原版上直接改了寄过来,有时候写得急了又没有好好检查,伊西甚至还能抓出几个笔误之处。 怎么说呢,伊西第一次看到笔误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正确的写法,又反复读了好几遍才确认——啊,原来领主老爷也会写错字啊。 特别是罗勒斯,也许是路西恩本来记得就不是很对,时不时就会错笔成罗斯勒什么的,偏偏他又喜欢跟伊西聊一聊从书房窗边就能看到的罗勒斯花田,芬芳柔嫩的蓝色海洋随着天气渐暖,化为了浓郁而瑰丽的宝蓝色。 【那有些像皇冠上镶嵌的宝石颜色,风吹过的时候,花田里的声音就像是海浪。】 【不知道为何,我有时会觉得那有些恐怖。】 【晚上下雨了。】 【做了被海水淹没的噩梦,醒来之后开始头疼得睡不着。书上说花环可以稳定精神,可惜你之前做的那个已经坏掉了。】 【所以我现在在给你写信。】 是因为睡不着才起床写信,还是因为想要花环才写信,路西恩写得含含糊糊,不管伊西要怎么理解都可以。 信纸里落下几朵压扁的罗勒斯花,颜色深沉饱满在信纸上留下蓝色印痕,隐隐约约的,是那种花朵被挤压出汁液之后的草木味道。 伊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好像也闻到了一点点清冷微苦的草药味道,在路西恩的被子里可以闻到的那种。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维尔维德公爵最信任的女仆长安娜, 最近有些忧愁。 不,不是因为公爵那从小就不甚乐观的健康状况,她早已经习惯了那个, 何况自从来到了维尔维德, 公爵的身体状况肉眼可见地好转了起来。 虽然说距离【健康】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 但好歹她不必再辗转反侧,担心公爵会在睡梦中失去呼吸。 她担忧的另有其事。 不过将其与公爵逐渐好转的身体状况也有所关联——身体好了, 公爵就开始熬夜不好好睡觉了。 他会晚上在被窝里打开床头的魔法灯, 穿着睡袍半裹着被子,用不怎么体面的姿势趴着写信或者看书, 往往到深夜才会睡去, 因此一早起来仍显得困倦,有时候抱怨肩膀酸疼脖子僵硬,蘸水笔还会在床单上留下墨迹。 这样对身体可不好, 不论是熬夜还是不合适的阅读书写习惯, 安娜抓到过公爵好几次这样子, 如果更准确地形容, 不应当用“抓”, 因为公爵光明正大没有半点偷偷摸摸的意思, 仿佛对此乐在其中。 安娜一边对这逐渐成型难改的坏习惯满心担忧, 一边又对那双无辜明亮的蓝眼睛无可奈何,请容她不恭敬地僭越形容——那就像是母亲永远对自己的孩子没有办法,哪怕他已经是个十六岁的成年男人了。 公爵只是想体验男孩子们在七八岁时热衷的事情而已,她又怎么能冷着脸搜刮走那些放在枕边的信纸和冒险故事,剥夺走公爵在维尔维德繁忙公务之余仅有的乐趣呢。 安娜在心里面叹气再叹气, 脸上却仍维持着严肃的表情, 只微微扬起一点唇角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冷漠, 用以接待造访罗勒斯庄园的客人。 “欢迎来到罗勒斯庄园,诺伯小姐。”安娜提起裙摆行礼,诺伯小姐打开扇子掩住嘴唇,微微颔首。 安娜将诺伯小姐引到会客厅落座,又端上了茶水和点心——差不多相同的时间路西恩走进了会客厅,与诺伯小姐进行了简单的寒暄。 “愿光明护佑。”诺伯小姐说道,轻轻拢了拢身上的薄披肩。 维尔维德的春末时不时仍有一丝凉意,贵族小姐们大多会早早换上半袖或落肩的衣裙,再搭上一条柔软轻薄花纹美丽的披肩。 尤其诺伯小姐这样还未成婚的姑娘独自拜访路西恩这样的单身男性时,遮挡手臂和肩膀的披肩不可或缺。 路西恩的眼神在诺伯小姐的披肩上停留了半秒,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笑着应道:“愿光明护佑。” 路西恩的眼神只停留了那么一瞬,却立刻被诺伯小姐注意到,“这个是梅尔希商行今年的新品,说是融合了霍尔族的民族特色。” 诺伯小姐说道:“我还以为霍尔族的衣服都是灰扑扑的斗篷呢,没想到会是这么……”她用扇子在唇边掩了掩,含糊过去了自己不太确定的形容词,“虽然颜色稍微有点太过鲜艳了,不过实在是漂亮,我们就都买了好几条。” 路西恩点头,“我也听说了,梅尔希商行的新品卖得相当好,好多人想买都没买到。他们不是把工坊建在了这边,还有人写信给我想要一些新货还有定制款式。” 诺伯小姐感兴趣地追问道:“那您给了吗?” 路西恩一摊手,“梅尔希之前给我送过,说得早我有就给了,没有或者要定做的我也没办法,梅尔希那边早就断货了,最多给他们的订单插个队。” “那可要等很久了。”诺伯小姐叹气,又向对定制品漫长工期毫无概念的路西恩解释,“梅尔希商行这样的工坊定制的高级品,为了保证工艺细节完全一致,一件商品由一个工匠来专门制作,所以至少也要三五个月才能完工,价格是成品货的十倍不止。” “而如果是成品货,”诺伯小姐说着又扯了下自己的披肩,“一般会有三四个工匠同时开工,三到五条一组出货,一个月左右就能完工,如果是简单一点的样式可能只需要十天左右的工期。” “当然,他们不会把同款的货放在一个地方卖,您知道我们不能和别人穿一样的衣服。” 诺伯小姐像是想象到了自己和其他人撞衫那尴尬到极点的场景,赶紧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压惊。 路西恩也被这个描述拉着联想到了某些不太妙的事情,不过那是他真的见到过的事情,一想起脸上随之浮现出心有余悸的神情。 那还不是一样的衣服,只是大概裁缝偷了懒,用了一样的布料差不多的设计做了两条裙子,舞会上两位夫人狭路相逢时,气氛冷到路西恩身体快要产生应激反应,气管收缩喉咙发痒,拼了命才没咳嗽出声。 那两位夫人没当场打起来,则全靠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及时控场——幸好那是皇室的送岁节舞会,但从此两位夫人关系直接跌至谷底,连带着两个家族的关系都僵硬起来。 与之相比男士就没有这种讲究了,毕竟男士的礼服配饰也做不出什么花样,颜色布料的选择项也就那几个,要是粗心脸盲的在舞会上放眼望去,只能靠发色和高矮胖瘦认人。 诺伯小姐庆幸道:“光明神在上,我还没有遇到过,希望以后也不会有那样的机会。” 她想想那个场面就已经脸颊发烫了,便趁着端起杯子喝茶的机会,把话题引到了自己造访的正题上。 “我和克雷吉的婚礼定在了秋天,届时还请您拨冗莅临。” 这位准新娘提起自己的婚事不见丝毫羞赧之色,嘴角上扬微微提高了音调,大大方方地表达出自己的期待与喜悦。 她取出了火漆封口的请柬,亲手递给路西恩。 路西恩挑起眉梢,笑道:“恭喜。”他接过请柬,又补充道,“也代我问候您的丈夫,劳伦斯时常与他小酌几杯,那么英俊又讨人喜欢的先生,一定会是一位好丈夫的。” “承您吉言。”路西恩的话诺伯小姐听得开心,附和道,“再没有比克雷吉更合适的了,长相漂亮又有着可爱的性格,站在我的身边——再合适不过。” “所以说啊……”诺伯小姐主动端起茶壶,给路西恩的茶杯里添了茶水,“秋天时还请给我可爱的克雷吉几天休息吧,虽然他努力的样子也很有意思,但婚礼的时候我还是希望他能漂亮些。” 路西恩了然:“郡政府会给官员十天的婚假,他还有三天的年假可以休,只要把工作安排好就行。” 这是家属来抱怨郡政府的加班太多了。 诺伯小姐的未婚夫克雷吉也是这次郡政府招新的录取人员之一,菲洛比当时就承认录取克雷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的身份,有个女伯爵的丈夫(未来式)在郡政府工作可以安抚贵族对路西恩录取了不少平民的不满,并且综合考察了克雷吉的能力之后,他也被安排到了最合适的岗位上。 进而他就体验到了郡政府的加班传统,新的官员进来缓解了人手压力,但也只是把通宵达旦干活靠药剂吊命变成了每天披星戴月地下班回家,没老婆没孩子的官员还是选择睡在办公室,个别甚至已经产生了办公室是我家的错觉。 诺伯小姐倒不是反对丈夫有自己的小事业,而且官员的名头也比吃软饭好听一点,她只是在意由于高强度工作导致未婚夫无暇打理自己,颜值下滑没有以前那么赏心悦目了。 那可是她未来的丈夫,总得打扮得漂漂亮亮放在她身边才合适,特别是婚礼的时候,那么多客人看着,皮肤粗糙头发干燥还有黑眼圈的怎么行。 诺伯小姐又跟路西恩扯了几句,争取到了假期再延长个几天,路西恩还是维持着“工作安排好就行”的标准,并且说实话,他已经开始好奇起这对夫妇未来的婚姻生活了。 诺伯小姐这样思路清奇的姑娘在他上辈子都很少见,某些发言宛如从什么女尊世界观里穿越来充满倒错感,偏偏她又说得理所当然宛如常识,叫人忍不住产生“难道错的是自己”的错觉。 但是路西恩还挺喜欢她的。 所以当谈话继续下去,诺伯小姐试探着伸出求合作的触角时,路西恩没有跟她兜圈子,爽快地应了下来。 “纺织工坊的生意目前投资已经饱和了,不过我这里有个关于日祭的项目,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先合作试试。”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日祭是件好事情, 那相当于连续三天的免税带薪假外加商品跳楼大降价的狂欢,只要说一句光明护佑,就能顺理成章地享受这些好处, 即使是最苛刻的庄园主手底下的农奴, 也能在这几天得到一丝喘息的余地。 毕竟这个世界有着诸如“日祭行善, 神明可见”的说法, 贵族老爷们都很乐意做出个仁慈大方的样子,给天生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光明神看。 诺伯小姐对路西恩的提议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嘴上却道:“我想, 诺伯家族已经给了伊莱诺主祭足够的捐助, 用来举办这次的日祭。” 路西恩赞同道:“是的, 伊莱诺主祭向我多次提起过诺伯子爵的慷慨仁善,光明一定会照耀您的家族。” 诺伯小姐笑道:“这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应该是我们感谢伊莱诺主祭才对,以前这些祭典都是教会用自己的储蓄来支撑, 让我们享有光明的恩泽,这次能有这么好的机会为祭典做出贡献, 父亲也十分高兴。” “当然,”她又补充道, “此事也应当向您致谢。” 伊莱诺主祭那只塞着明哲保身的脑袋, 就是想破了也想不出从他们口袋里掏钱的主意。 路西恩对此矜持地微笑, 并不主动承认自己在这件事情里起到的作用:“这都是伊莱诺主祭的功劳, 我仅仅是在他的帮助下做出了一点小小的贡献。” 比如带头捐款,比如成立日祭活动策划委员会, 再比如引入郡政府的财政部门用以监督捐款的使用流向, 以保证所有的钱都能用在该用的地方。 贵族最擅长的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他们可以巧立名目征收杂税以及吞干净领主老爷用来救济贫民的钱, 却见不得别人昧下半个碎角——尤其伊莱诺主祭正有隐隐向领主老爷那边倒的迹象, 还一块合作着只进不出听着就很缺钱的救济所。 不过这不影响诺伯小姐看好路西恩的赚钱能力,去年冬天维尔维德的商会借着展销会赚了一大笔,背后支持这些商会的家族也因而被喂得肥了一圈。 手里有了大笔余钱,又暂时没有什么地方需要花钱,加上田地里庄稼长势良好今年能有个不错的收成,日祭的募捐进行顺利,也跟这些原因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也是同样的,有闲钱没处花只能堆库房,与之相比诺伯小姐当然更愿意和领主老爷做些愉快的合作,让钱生出更多的钱。 路西恩跟诺伯小姐提到的日祭项目,大部分就跟祭典庆祝活动没有太多关系了,而是跟春狩集市的场地有关。 春狩集市所在的区域属于路西恩所有,春狩季的时候这块土地给路西恩赚取了大量的地租,以及更多可供政府支配进行二次发展建设的税金。 而在春狩季即将过去的现在,路西恩又把这块场地无偿借给了光明教会作为日祭活动的主场地,并且根据日祭的惯例,祭典期间他会免除这块场地内的全部税金,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自由民亦或者奴隶,都可以在这里享有相同的权利和政策。 “那里会有很多人来,也会进行大量的交易。”路西恩说道,“春狩之后还有秋猎,夏天还会有光明节,如果能建一个固定可使用的场所,虽然一开始的投入会比较大,但后期总是能慢慢收回投资的。” “毕竟穆恩山脉就在那,每一年这里都不会缺少冒险者,你应该看看今年和前几年的春狩季收益对比,以后只会赚得更多。” 因此,用粗布和木头搭起来的简单帐篷和木头栅栏就不适用了,他们需要更耐用的房屋和更稳定的围墙,以及更多种类能满足更多需求的内部产业,构筑起一个长久的循环。 “听起来……”诺伯小姐指尖在膝上轻轻敲击,“您像是要建起一座城市。” 路西恩反问道:“如果可以,为什么不呢?” 城市是完全商业化的象征,一个发展良好的城市会吸引一个区域的大型商会、工会以及工匠聚集其中,形成“依靠外部供给粮食”和“西幻特色手工业及商业为支柱”的产业链,换言之就是大量的金钱流动,作为地主稳赔不赚的买卖。 “嗯……对您来说的确。”诺伯小姐点头,“但作为庄园主,请恕我无法苟同。” 城市建在路西恩的土地上,庄园主不仅不会喜欢这座城市,与之相反,他们会讨厌这座城市讨厌到恨不得将其夷为平地。 诺伯小姐直接地挑明了坏处,“城市会抢走我们土地上的工匠,农民会不愿意好好干活,奴隶也会往城市里逃跑藏匿,您知道的,每个城市都少不了的黑街暗巷之类的地方,养出一群偷盗抢劫出卖皮肉的低贱罪人。” “所以,”她看着路西恩的眼睛,慢条斯理道,“您为什么会觉得我们会同意呢?” 路西恩也看着诺伯小姐的眼睛,他突然发现她有一双很漂亮的棕色眼睛,里面的光彩明亮锐利——在这个世界待得久了,他只能这般形容——那光彩就像是一双男人的眼睛。 “您说错了。”路西恩纠正道,“我是认为,您会同意的。” “每一年都会有春狩秋猎,会有日祭和光明节,我们还会有更多的工坊工厂和更多的商人……总有一天,维尔维德会建起一座城市,不是我来建也会是别人来建,那为什么我们不来做第一个呢?” “诚然,顺其自然的话,那或许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之后的事情,但恕我失礼,等到那个时候,诺伯家族就未必还能插上一手了。” “我没有记错的话,令尊今年应当已经快要七十岁了?” 魔法和武技的存在拉高了这个中世纪背景世界的平均寿命,没天赋的平民没什么变化,四五十岁算是高寿,但低阶天赋者基本七八十岁没什么问题,中高级的百岁老人比比皆是,而走到安达西那样的大法师以上阶段,基本寿命从一百五十岁起跳了。 谢天谢地天赋者占比少并且生育情况不怎么乐观,贵族家庭急着给孩子早早订婚未必没有早结婚能多努力几年的因素在。通常情况下,夫妻双方都是天赋者的话十几年只有一个孩子的并不少见。 若非如此,以天赋者的平均寿命来说,八百年前这世界就得人口爆炸。 诺伯小姐是诺伯子爵的老来女,成婚三十多年换了两个妻子才生出来的独苗苗,即便他现在还努力想耕耘个男性继承人出来,以生育率来说,未来诺伯家族基本就是诺伯小姐来继承了。 女性继承家业往往意味着会被贵族联合会边缘化,现在对诺伯子爵唯唯诺诺的庄园主们会对继承家产的诺伯小姐重拳出击,诺伯小姐自己都说不准自己到时候能保住多少家里的田地农民。 那并不会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十年或者二十年之后,诺伯小姐知道自己必然会面对那样的局面。 路西恩也知道诺伯小姐知道。 “田地庄园都是过时的东西了。”这次是路西恩给诺伯小姐倒了茶,又加上了蜂蜜和奶,“而我们可以赚到更多。” “我想你的父亲也一定希望如此。” 诺伯子爵至今依旧看路西恩不怎么顺眼,作为本地庄园主的代表他和领主的利益冲突难以调和,但他还是默认了诺伯小姐与路西恩来往交好,并愿意在诺伯小姐的规劝下对路西恩的某些政策让步。 至少这样能让诺伯小姐在未来得到一些来自领主的庇护,诺伯子爵目前还是相信这个脑筋不怎么正常的年轻领主至少愿意保住自己女儿的安稳富足,只要他们之间有着利益合作以及年轻时期建立的友谊。 诺伯小姐深深地凝视路西恩,她只看到那双眼睛里写满了真诚与恳切,像是这个人当真毫无私心纯粹在为朋友考虑,才会愿意分出自己城市里的一杯羹,带着她一起赚钱。 她知道那不是真的。 但凝视那双眼睛的时候,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这样去想。 “您可真是的……”诺伯小姐像是抱怨又像是在撒娇那样的叹息,端起路西恩倒给她的茶,不怎么淑女地一饮而尽。 “有没有人跟您说过,”她皱着眉咽下茶水,捻起一枚咸点心压下喉咙里的腻味,“茶喝得太甜了不好。” 她都怀疑自己是喝下了一整杯蜂蜜加奶,没当场放下茶杯是她对领主老爷的尊重。 “我知道呀。”路西恩示意女仆直接换一壶奶茶上来,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但我喜欢啊。” 客随主便嘛,自然是他喝什么,诺伯小姐也要跟着喝什么。 第78章 第七十八掌 日祭开始之前的大半个月, 大陆上的节日氛围就已经非常浓厚了,特别像是索维娜城那样有着知名大神殿和区域主祭驻守的地方,每年都会在日祭迎来一波客流高峰。 日祭朝圣是很多光明神信徒【一生必做列表】里面的前三位, 条件允许的会千里迢迢前往位于大陆中心的光明教国, 聆听光明大主祭的教诲,而条件不那么允许的,附近的大神殿也是不错的选择。 这期间道路和进出城市对光明信徒都是免税的, 去往不同国家的手续和费用也要比往日宽松,城市里乡村里大街小巷都是喜气洋洋期待祭典的人们, 他们穿着节日盛装欢声笑语,空气里充斥着快活的气息。 不过这些快乐都是光明信徒的,与穆恩娜的子民无关。 伊西小队早在日祭之前好几天就接了一单出城探险的任务,任务路线从魔兽森林到地下迷宫,荒凉危险并因为日祭将至少有闲杂人等。他们至少得一个月后才能回城交任务,日程上完美地错开没有哪个霍尔会喜欢的日祭。 伊西是故意这么安排的。 霍尔族除非是受伤生病不好动弹, 不然日祭的时候都会自觉避开人流密集祭典欢腾的区域。 一方面日祭是庆祝白日渐长黑夜渐短的祭典, 太阳照耀的时间多了自然明月高悬的时间就少了,这段时间在霍尔族的传统文化里可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吉祥日子, 最好是在沐浴祈祷中安静地度过。 而另一方面, 日祭会把人群中的宗教氛围推向一个高/潮,使得任何一个非光明信徒身处其中都像黑夜里的大光明术那样亮得刺眼,无处不在的异样眼神和窃窃私语,能把忍耐力最好的霍尔佣兵逼到砸墙。 所以索性就远远地躲出来,让光明信徒去庆祝他们的,而伊西他们在月光下点起篝火, 围坐在一起静静祈祷。 他们会默诵霍尔族的古老传说, 那些关于月亮, 关于神明,关于神代纪年的故事。 霍尔族的信仰中,象征月亮的穆恩娜与象征太阳的光明神并非对立面,他们同样会赞美太阳的温暖与光明照耀,只是当黑夜渐短,穆恩娜不再能够长久地注视她的子民,他们便要更加谨慎小心地行走在世间,依靠自己指引前进的方向。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草木横斜间一双双眼睛注视着这群安静奇怪的客人,有好奇又胆子大的被霍尔们发间缠绕的银色月光所吸引,借着草丛与树枝遮掩,往光亮的地方凑近一点,再凑近一点。 光线昏暗的地方,只能看见起伏轮廓贴在地面缓慢移动,等到从黑暗走到了稍明亮的地方,就能看到这些胆大的家伙们的真面目——斑驳的浅褐色半圆形伞盖像是一个罩子紧贴着地面,仅仅掀起一个小小的缝隙,若有若无的视线就从缝隙里探出,打量着这些银发霍尔的深浅。 一只,两只,三四只。 五只,六只…… 数也数不清有多少只。 伞盖是厚实肉感的质地,行动时会在地上拖出一条湿黏的痕迹,浅褐色占据其中的大多数,但也有诸如米白或者黑色,以及个别几个有着红蓝艳丽斑点的存在。 “这里还有行菇子啊。”洛克听到了动静,眼皮掀开一条缝,快速扫过地上行菇子慢慢将他们包围的场景。 尼德闻言眼睛也半睁开,确认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真的欸,好多行菇子…长得好大啊。” 虽然霍尔们是被包围的那个,尼德和洛克的语气里却听不出半点紧张,如果真的要形容他们的语气,倒不如说是…… 吸溜。 隔壁小孩都要馋哭了。 话说他们今天好像只吃了点干面包就水,晚饭还没有着落呢。 而行菇子这种小型魔兽,不论是长相还是口感都非常类似于路西恩上辈子的蘑菇,并且吃起来比蘑菇更加鲜美肥厚,去掉头随便煮一煮烤一烤就非常好吃。 穆恩山脉上也有许多行菇子栖息,霍尔们小时候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雨天过后拎上布袋子,漫山遍野地追逐出来觅食的行菇子,你一只我一只地背着父母堆火偷吃——长辈是不让幼崽随便吃行菇子的,有一些种类的行菇子有毒,成年霍尔皮糙肉厚的最多拉肚子,幼崽娇嫩很容易吃出事情。 尼德吞了吞口水,嘴里想已经咬住了一块烤得紧实冒油的行菇子肉。 于是他抬手捅了捅边上不动如山的伊西,“你看,是行菇子。” 伊西闭着眼一副专注祈祷的样子,丝毫不为所动。 尼德就又伸手去戳他,“行菇子!这——么大的行菇子!” 洛克也跟着用手臂去碰伊西的手臂,“队长,队长你快看!” 一个左边戳,一个右边戳,伊西不得不睁开眼低头往地上看。他是搞不懂行菇子到底哪里能让这些家伙这么兴奋,作为山里最好抓到的猎物,伊西小时候天天都是烤行菇子煮行菇子各种行菇子,吃到他现在看到行菇子还有点反胃。 包围着霍尔们的行菇子仿佛察觉了自己被发现,它们从伞盖的小小缝隙里发出“噗噗”的声音,喷出一股粉状雾气,紧接着快速蜷缩起来伞盖收缩干瘪,不注意看就如同一块灰扑扑不起眼的小石头。 而那些红蓝斑点颜色明亮的则大大张开了伞盖,颜色变得更加鲜艳显眼起来,这样就仿佛写上了【我有毒不好惹】的牌子,让狩猎者不敢下手。 行菇子也吸引来了其他森林里潜伏的魔兽,伊西能听见树丛深处的细微声响。 一个……不,是三个。 两个大的藏在石头后,应该是这片森林里常见的豺和狼搭档猎食组合,另一个小的在树上…… 是黑暗中猎食的鸟。 “倒是正好。”伊西把默祷时解下来的剑挂回腰间,“行菇子抓几只没毒的吃,其他的都驱散开,外面被引过来的,我去解决东边那两个,洛克你把树上的处理掉。” 霍尔族没有日祭不杀生的说法,恰恰相反,月夜的默祷后他们会进行狩猎,将猎物中最强大一个的心脏献祭给穆恩娜,再将血涂抹在脸上,以象征女神赐予她的战士庇佑。 夜色正浓,黑暗中豺的眼是血一样的红,狼的眼中泛着冰冷的绿光。 它们正饥肠辘辘,不然也不会盯上平时看都不看一眼的行菇子。 而自觉自愿走到它们面前的银发霍尔,看着可要比行菇子肉多味美,不知道好吃多少倍。 野兽的低吼打破了森林夜色的宁静,轻巧跃起以剑尖钉进魔兽颈后时,伊西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领主老爷是否正在热闹喧嚣点染得宛如白昼的夜色中,与某位美丽端庄的贵族小姐合着音乐起舞,欢庆这光明照耀的节日。 路西恩写给他的信里似乎是对他说过的,愿光明护佑你的旅途——这样子的话。 【你们的长老告诉我,月亮什么都不会说,月光只会照亮归乡的路。】 【虽然我知道你是穆恩娜的子民,但我依旧在神殿为你祈祷了。】 【我祈祷光明护佑,不论你的旅途坎坷艰险,终能乘风破浪。】 伊西依稀还记得,最后路西恩还写了点什么。 某些很有领主老爷风格,不怎么好听又莫名叫他觉得可爱的话。 【当然,要是你死在外面,就都怪你菜。】 【我绝对不会给你收尸。】 请原谅。 伊西看到这句话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伊西对路西恩的猜测非常准确。 他现在的确在舞会之中。 参与和举办大大小小的舞会茶会沙龙等社交活动是贵族不能推卸的工作, 尤其在日祭这样重要的祭典活动里,身为领主路西恩必然得举办舞会晚宴等一系列活动,不管他心里多想拥有三天躺平咸鱼的快乐假期。 他不能休假, 自然他的下属们也没有假期可以享受,大型祭典活动对郡政府的官员们来说就是大型加班地狱, 而郡政府目前职位最高的部长三人组,不光要在办公室里批公文写文件,还得轮换着出席舞会晚宴各种社交场合,刚刚一眼看过去,路西恩都错觉他们背后是冒黑烟的。 “您还好吗?” 路西恩对面的少女询问道, 眼神不安地从路西恩脸上掠过,又盯着地板上的花纹像是能看出朵花来。 “不,没什么。”路西恩眨了眨眼睛,收回恍惚了一瞬间的思绪,“我只是刚刚觉得,有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了。” 他如是说道,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露出了愉悦的微笑——那个表情叫附近的诺伯小姐看得颇想当场翻个白眼, 奈何大庭广众她还与自己俊俏的未婚夫面面相对,只好忍住了冲动,把不能说出口的吐槽化作了一声轻哼。 立刻的,她对面的未婚夫克雷吉就察觉到了诺伯小姐的异样,一边顺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把她带进怀里, 一边小声问她是不是哪里不太舒服。 “没事。”诺伯小姐摇摇头,一转身, 宝蓝色的大裙摆上的晶石金线在灯光下旋转出闪烁流丽的光彩, 吸引来周围一片姑娘们的艳羡目光。 或许还有个别男性惊艳的目光, 比如路西恩就和自己的舞伴少女同时多注视了诺伯小姐几秒, 看得入神跳错了步子的少女差点踩在路西恩脚上。 不同于时下流行的收紧腰肢再用硬裙撑把裙摆撑起弧度的设计,这条裙子的样式很接近路西恩上个世界的公主裙,裙摆柔软轻飘地自然散开,整条裙子没有过多的褶皱层叠的设计,展现出流畅姣好的线条美。 “小心点。”路西恩把视线放回自己的舞伴身上,见少女紧张得紧咬下唇,都快把唇上的口脂给吃干净了,不由失笑,“别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人。” 少女怯怯地点头,却显然因为这个失误而放松不下来,曲子的后半段都在专心想着舞步,路西恩抛出去两个话头都没能得到她的回应。 这路西恩可就没有办法了。 他在心里耸耸肩,便顺着熊孩子的意见放弃了努力,牵着舞伴的手把这段跳完,又在舞曲的间奏中将其交给正好转啊转转到他边上的克雷吉,从他手中牵走了被哄得正开心的诺伯小姐。 这让诺伯小姐发出了不满意的“切”,趁着所有人都在交换舞伴的几秒钟“不小心”一脚踩到了路西恩的脚尖上。 路西恩挑了挑眉,“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您最近似乎越来越行为粗野了。” 诺伯小姐笑得端庄优雅,“您在瞎说什么呢,我可是一直非常尊重您的。” 路西恩动动自己还有点疼的脚尖,把诺伯小姐给他的一声“切”又还了回去。他也不准备就这个问题跟诺伯小姐大战三百回合,发表了不满后就转到了更友好和平的话题上。 “裙子不错。” 剪裁合体装饰华丽又半点不显臃肿,大片的蕾丝金线碎晶石铺叠在裙摆,拼凑出太阳月亮的图案,灯火摇曳下又闪烁融合成星河一片。 “多谢夸奖。”诺伯小姐最喜欢听这种好听的大实话了,“我也很喜欢,这可是我从梅尔希商行给我的废稿里挑出来,又自己做了修改的款,虽然裁缝一直说什么不合适之类的,我还是觉得这条裙子这样最好看,就硬是让他们赶在日祭前给我做出来了。” 日祭都不能穿新裙子的话,新裙子还有什么意义。 梅尔希商行虽然主要做定制的毛纺品,也有专门给贵族富豪家的夫人小姐们定制礼服的服务,只不过这样的服务仅供极少数人,维尔维德郡里更是只服务诺伯子爵这一家的女眷。 这还是诺伯小姐跟路西恩达成了关于春狩集市初步合作意向之后,诺伯小姐通过路西恩的介绍才加进了梅尔希先生的重要客户名单,为此梅尔希先生专门调派了一位老裁缝和三个助手过来,在任何诺伯小姐需要的时候为她服务。 诺伯小姐炫耀般让裙摆旋转散开,她像是能听见舞会中那些女人们心跳加速的声音,不由露出了小得意的神情。 “当然啦,我父亲也说也裙子不太好看,克雷吉都快出发了还想劝我换一条呢。” 她这样跟路西恩抱怨,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就是吐槽那些男人懂什么姑娘的裙子,路西恩便顺着她的抱怨安慰了几句。 这个世界的话,这句话很有道理。 路西恩估计要不了多少时间,维尔维德郡的夫人小姐们就都会换上诺伯小姐这样款式的裙子,再过上一段时间,说不定能带起整个北行省的新潮流,等到那个时候,哪里还会有男人觉得好看不好看的余地。 毕竟除了没有定亲的年轻小姐需要在社交场合寻找如意郎君,以及某些游走在舞会中的交际花的职业需要,在穿衣打扮上有着吸引男性目光的目的外,其余很少有哪个女人在舞会沙龙各种场合的精心打扮是为了男人。 ——臭男人能懂个什么时尚,艳压其他女人才是最快乐的事情。 大致可以等同于跟男朋友出去可以不洗头不化妆,但跟塑料姐妹花出门逛街必须精致到头发丝。 至于路西恩这样审美好会说话让诺伯小姐不用装的,路西恩上个世界一般将其定义为闺蜜。 闺蜜这个词浮现在路西恩脑海中的瞬间,他就被恶寒得打了个哆嗦,假如再考虑到他对自家的漂亮娃娃比对姑娘更感性趣,gay蜜其实更符合他的定位。 不行…… 路西恩觉得自己不能再发散思路下去了,脑袋里的熊孩子再熊也还是个孩子,不适合过早接受上个世界某些带颜色以及狗血故事的冲击。 可能会被吓得嗷嗷大哭要自家娃娃抱。 也可能就地打滚嚎着“我要试试”。 路西恩哪个都敬谢不敏。 路西恩配合着诺伯小姐炫耀新裙子的心思,旋转过整个舞池,全方位展示这条闪闪发光的漂亮裙子——路西恩都已经能够看到好几位夫人小姐眼冒绿光,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找裁缝定做新裙子。 “我记得你家也有做礼服的工坊?”路西恩问诺伯小姐。 “那不叫我家有,只是常光顾那一家所以比较熟悉罢了,我亲爱的领主老爷。”诺伯小姐抿嘴,“怎么,您也想要定做新礼服了吗?” “啊,这个倒是不需要。”路西恩摇头,“安娜会处理好的。” “我只是觉得既然她们怎么都是要做新裙子的话,你可以让自家的工坊来做这笔生意。”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专利注册的说法,也没有哪家商行的裙子不让别家做的规矩,甚至于恰恰与之相反,做礼服的裁缝有自己的工会,他们会共享广受好评的新设计和新想法,联合起来操纵从礼服到常服的时尚潮流,以保证大家都有源源不断的生意。 诺伯小姐的裙子过了今夜,肯定也要上裁缝工会的分享清单,既然如此何必让生意便宜了外面的裁缝,钱给自家的工坊赚它不香吗。 路西恩已经自觉自动地开始规划这单生意该怎么宣传怎么经营怎么可持续发展,诺伯小姐却是叹了口气,“难得这种时候,您就不能想些不这么实际的事情吗?” 这可是她亲自修改设计,全程盯着裁缝做出来的漂亮裙子,正是享受自己独一无二艳压全场的快乐时刻,能不能不要在这种时候来一句裙子大家都能做赚钱才是硬道理,让她条件反射地开始计算这笔生意怎么做才能利益最大化。 就,很不梦幻,很不浪漫,很让人少女心破碎。 所以舞曲间奏时诺伯小姐翻脸无情地把路西恩踹开,回到她的漂亮克雷吉怀里,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要不是克雷吉是她的未婚夫,他们又刚刚宣布了婚期,这种场合必须出席秀恩爱的话,雁过拔毛的领主老爷肯定不会准许克雷吉请假,把人按在办公室里加班干活当牛做马。 因为工作太忙,诺伯小姐觉得克雷吉哄自己开心都不是那么尽心尽力了。 虽然男人有点事业眼睛闪闪发亮的样子也很不错啦,但是…… 唉。 诺伯小姐与自己的未婚夫十指相扣,宠溺又无奈地在心中叹气。 算啦,男人嘛。 …… 最开始跟路西恩跳舞的少女又回到了他的对面,路西恩不得不说克雷吉是个很会哄姑娘的男人,现在这姑娘看起来就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还能小声跟他赞叹诺伯小姐的新裙子真的很美,不愧是大城市商行的定制品。 “嗯,她说本地的裁缝也能做。”路西恩漫不经心搭着她的话,“你想要的话,等会可以问问她是哪家工坊。” 唔,跳完这支曲子就差不多可以下去休息了,他现在的身体还没健康到能跳完全场,三首曲子已经抵得上他好几天的运动量。 每当这种时候路西恩都十分怀念自己在帝都的花瓶生活,只需要出席必须的社交场合,去了也只要坐在边上吃吃喝喝等散场,除非身体不适脸色糟糕到下一秒要昏过去,不然根本不会有人搭理他。 再想想现在,就连晚宴之前他都得提前吃点垫垫肚子,才不会后半程饿得不想说话。 第80章 第八十章 当诺伯小姐牵着克雷吉的手从舞池中退下来的时候, 路西恩正端着他专属的果汁,跟诺伯子爵等人相谈甚欢。 见到诺伯小姐两人往这边走来,便有人热情地招呼道:“哎,刚刚还提到你们的事情呢。” 诺伯小姐笑道:“别又是关于我和克雷吉的婚事?诸位都取笑我许多遍了, 领主老爷面前还请给我留些面子吧。” 她做出些羞赧的情态, 一边似真似假地抱怨一边眼睛往路西恩和自家父亲的方向瞟了一眼, 确认两个人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异样,心里就大致知道刚才这些人谈论的不是什么大事, 九成九是一群人找不到话题又不能冷场, 在这里瞎八卦而已。 “哈哈哈,放心放心,姑娘家的婚事我们可从不乱说的。”被诺伯小姐抱怨戳中的人只得摸摸鼻子, 有点尴尬地自己给自己打圆场, 把这件事带了过去, “你看, 这不是难得领主老爷和劳、劳伦斯部长都在, 我们好奇就多问了几句克雷吉工作的事情。我可听说最近这些日子郡政府忙得很, 好些人都直接住在办公室里面了。” “是的, 借住在我庄园里的那位——我以前跟你们提起过,在什么…民建部门做的那个——都好几天没回来了。”站在诺伯子爵旁边的中年男人颔首接话, 又对克雷吉问道,“说起来,我记得你也是民建部门的?你应该也认识他吧,棕色头发个子不高, 从隔壁郡来的那个。” 克雷吉恍然:“是那位啊, 他的位置离我有点远, 不过开会时我与他交谈过, 是位聪明又有才华的先生。” 他说着,又顺便地讲起了些自己在郡政府里见到或听到的趣事。路西恩和自己部门的领导劳伦斯都在场,克雷吉很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聊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别人听了或是笑两声或是感叹几句,纯粹打发舞会结束前的无聊时光。 舞会中这段时间是最无聊的,特别是对于这些年纪不小互相认识了几十年的贵族庄园主们而言,他们既不能像年轻人那样在舞池里尽情舞蹈,从优雅的宫廷舞曲跳到欢快的乡间小调,他们这个年纪这个身份再去跳舞实在不够庄重,显得他们为老不尊。 但这样端着酒杯一群人聚在一起也是真的没什么好聊,尤其当领主老爷也进入聊天室之后,能聊的话题也就只剩下了身边某某人的家长里短了。 谈论到克雷吉之前,他们已经聊过了东家养的魔兽西家种的花,路西恩还听这群老男人八卦了之前跟自己跳舞的年轻姑娘喜欢哪家小伙但因为修炼天赋不佳最终没能如愿的悲情故事,并被若有若无地催婚了一波。 十六岁啦,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再不把婚事定下可就找不到好姑娘了。 路西恩承认,克雷吉的工作话题是他主动挑起来的,用来转移这些人对自己婚事的过度关注。 这事帝都里跟他有血缘关系的直系亲属都不着急,他甚至都不着急跟自家娃娃更进一步,自然更没必要给这群吃饱了撑的闲人用来打发时间。 还是关注关注克雷吉的工作吧,这个话题诺伯子爵也会更愿意参与一些——诺伯子爵对克雷吉这个女婿还是挺满意的,说是说能力差了点又油嘴滑舌了点,可给他的女儿当丈夫太有能力的反而不好,会让他担心自己死了女儿被欺负担心得夜里睡不着。 当然,能力太差一事无成的废物也不行,诺伯子爵本来对靠着女儿吃软饭的克雷吉有些不满,但在克雷吉进入郡政府工作后,那点不满也就烟消云散了。 “克雷吉,你给大家讲讲,最近都做了点什么。”诺伯子爵说道,“方才劳伦斯还跟我夸奖你,说你机灵又聪明,学东西很快,是个可以放心叫你去做事的人。” 言下之意,就是让克雷吉讲讲自己怎么机灵聪明,又做出了哪些工作成绩。 “部长您这般夸奖我,可真是叫我受宠若惊了。”克雷吉先是对站在路西恩后边的劳伦斯这般说,又道,“我最近的工作说来也并非多么值得一提的功绩,不过既然诸位感兴趣……只希望各位听了不要嘲笑我才是。” 最后那半句话克雷吉说得发自肺腑。他这样的新官员在郡政府都是各部门轮岗的,最近这些日子他从法治部调派到了民建部,不用整日枯坐抄写法条记录而是做点能出成绩的事情他自然无比乐意,工作辛苦点想想前程他也能忍,就是…… 工作内容在这些贵族老爷面前实在不太好说出口。 见克雷吉一副拼命组织语言的样子,路西恩便善解人意地帮他先开了个头,“我记得他最近是被安排在…三下乡项目里面?”他回头跟劳伦斯确认,劳伦斯点头道:“是的,负责人说他做得很不错,活动现场反响很好,有突发状况也可以随机应变。” 三下乡这个项目,听名字就知道是领主老爷的“我有一个小想法”系列,他负责提出要求而下属们负责克服一切困难完成他的要求。 劳伦斯他们集中开了好几次讨论会,加班加点赶在月度例会前拿出了初步方案,并将其写在了春季工作总结的下季度工作展望部分。 至于被抓住负责这个项目的官员,劳伦斯从自己下属里按照“目前比较空”“沟通能力好”“不端官员架子”等标准,揪出了一个幸运儿。 比起去年一个人撑起一座加工厂,或者现在还靠自己运营救济所的官员们,负责三下乡项目的官员是货真价实可以被称为幸运儿了——劳伦斯给他派了几个新来的官员打下手,任务重可时间不是那么紧,做得好了年末总结还能增光添彩,升职加薪有望。 “这项目可是教化民众,大大的好事。”劳伦斯笑眯眯地给这位贵族老爷解释什么是三下乡,“诸位别看叫那些村民看戏听故事会耽误他们干活,那些故事都是领主专门找人编排出来的好故事,看了能教民众们守规矩知礼数,再叫他们沐浴圣光,再跟医师领受些草药包,以求不受疾病所扰——虽是一两天时间没能好好干活,以后却大有好处呢。” “而且天热起来了本就没太多活,不给他们找些事情干,有些游手好闲的家伙就又要跑出来偷鸡摸狗的不干好事了。” 春狩季在集市大受欢迎的普法剧被搬到了乡间田野,又穿插上了诸如勤洗手常通风、不喝生水不吃生肉之类的卫生健康常识,剧团由官员们带着在乡间演出,同时光明教会的祭司学徒会给生病的平民施展圣光术,分发有一定治疗功效的草药——这些草药是恢复药剂的原材料之一,拿来煮水效果不大,但聊胜于无。 听起来确实是光明普照再好不过的善事了,但这事情哪里哪里都是好,只除了负责的官员要带着不入流的杂耍剧团走街串巷,一天到晚跟村子里的平民混在一起,半点没个官员样子,贵族老爷们听了都要皱紧眉头。 克雷吉干活的时候不觉得,此刻想起来就开始感觉脸上发烫,赶紧开口描补,努力把自己的工作内容描述得不是那么接地气,而是更加具有技术含量和深层内涵,拔高立意凸显自己的牺牲与付出,表现出混迹于平民中全心全意发展三下乡项目正是他以教化民众为己任的贵族精神体现,甚至抓住机会倒打一耙——因此而嘲笑他的人,才是失去了贵族精神的败类。 逻辑完美,慷慨激昂。 讲真,克雷吉发言完毕之后,路西恩差点为他这番精彩的演讲鼓掌。 单看克雷吉的数据他还以为是张R卡,现在看来…… 大概能算半个SR?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日祭之后, 路西恩就把建造城市的事情正式提上了日程。 夏天正是搞施工建设的好时候,田里的庄稼已经长得足够健壮,过了要人时时照看的时候;春狩季过去了, 集市里聚集的大量劳动力就相应的空闲下来,只除了日祭惯例的神殿修缮会占用一部分工匠和劳力外, 纸面上的建设人手还是非常非常充足的。 天气也还不错。地处北方的维尔维德不会像帝都那样一到夏天就阴晴不定, 动不动就落下瓢泼大雨。 而且盛夏时节的维尔维德也不会热得过分,一天里也就是正午时分太阳烈得不能干活,早晚温度就会降下来,微风习习体感非常舒服,要是像路西恩这样体虚气弱的还会觉得有些凉, 出门得披上件薄外套。 ——每一次看见路西恩穿自己的新外套,安娜总是欲言又止, 有很多话想说的样子。 那是梅尔希工坊送来的新品, 当然也是霍尔特色系列的产品, 宽松像斗篷式样的设计和过分艳丽的颜色都很不符合现在贵族间流行的审美,虽说不会有人当面嘲笑领主老爷,可背地里说闲话的肯定不会少。 安娜很想多嘴地规劝几句,但她张开嘴,眼睛一对上路西恩脸上的笑容, 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好啦,安娜, 别这么愁眉苦脸的。”路西恩轻快地说着, 伸出手指戳了戳自己女仆长冷硬板起来的脸,“一件衣服而已, 又没有人敢在我面前瞎说嘛。” 他穿什么衣服都是小事情, 比起对他的衣服指指点点, 他想那些贵族老爷们大概对他建造城市的事情意见更大,就像诺伯小姐讲过的那样,城市会抢走附近庄园的劳动力资源,将郡政府与工会办事处放在同一个地方,庄园主们也不免担忧领主的立场是否倒向工会联合,从他们手里掠夺走更多的利益。 庄园主们不免对此忧心忡忡,路西恩还只是先把消息放出去,连一封征召劳役工匠的公文都没发呢,来自各个庄园的信件已经雪花似的飞进他的书房。 路西恩有耐心给自家娃娃写十几页纸的回信,不代表他有心情回复这些用各种理由反对他建城的无聊信件,把信拆开每封都看一遍是他给这些老爷们最大的尊重了,并且不出他所料连遣词用句都的大同小异,看得他快睡过去。 这种信能有什么回复的价值呢。 路西恩索性大笔一挥,照着来信名单和维尔维德贵族联合会的会员列表签出去一沓请帖,他会在几天后举办一次晚宴,如果大家对他的工作有什么意见建议的,都可以在晚宴上畅所欲言。 路西恩以自己便宜父亲的名义发誓,他这次绝对不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保证走进来的客人还能竖着出去。 不过除了之前那次晚宴路西恩稍微搞了点事情之外,他来到维尔维德之后表现得还是很平易近人并且讲道理的,即使推行了一些政策改革和税收调整,对各方势力也是走尽量不起冲突的怀柔路线,有钱一起赚有好处一起分享,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至少明面上把维尔维德这碗水端得非常平。 比起让所有人都听自己的命令行动,他似乎更喜欢开会讨论群策群力的行动模式,根据成功打入郡政府内部的官员们反馈,会议中路西恩更多时候也是听取别人发言的那个,主动开口的时候不多。 避免冲突,避免矛盾,避免一言堂。 这种行事风格又叫庄园主们想起路西恩刚来的时候,他们对他那个“塔上公主”的评价了,虽说无脑花瓶的部分可以去掉,但在性格上或许仍有部分可供他们参考。 而这参考结果放在路西恩眼里,就是几日不见,庄园主们不知怎么就又支棱了起来。 依旧是大家熟悉的宴会厅,长桌铺着厚重的红丝绒桌布,高脚烛台上灯火明亮,从花园里摘下的鲜花在花瓶里一丛丛一簇簇地挨挨挤挤,正是开得最好的时候。 宴会桌的一边坐着路西恩邀请的庄园主们,仍旧以诺伯子爵为首,依次落座的顺序都与上一次一般无二。 桌子的另一边坐着的则是以劳伦斯、道顿以及威廉姆三人为代表的郡政府官员,他们在宴会前都被安娜按着好好打理了一番,洗脱了身上长时间加班所带来的疲惫郁气,一排坐开看着沉稳又精神,甚至吸引了对面的客人开口询问他们年龄多大是否婚配,他家中正有女儿待字闺中…… “咳。”诺伯子爵咳了一声,制止了这群蠢货在领主老爷眼皮子底下企图拉拢领主老爷的嫡系下属的愚蠢行径,又不咸不淡地以年长者的身份开口,提醒路西恩这几位官员年纪都不算小了,虽然是这群蠢货多嘴,可路西恩也确实该考虑他们的婚姻大事了。 毕竟这三位只能算作靠着领主老爷提拔爬上来的新贵,不趁着势头好定一桩好亲事,等时间长了年龄大了,合适的好姑娘早就被抢光了。 而据诺伯子爵所知,劳伦斯他们不是父母双亡就是父母完全不管他们,这时候路西恩这个领主虽然年纪比他们还小,也得担负起他们父母长辈的责任,不要让他们耽误了人生大事。 路西恩:“……” “多谢提醒,我会注意的。” 一说到这个,他突然发现除了劳伦斯他们三个,郡政府里似乎还有不少在人物信息里标记为单身的官员,算算未婚比例,居然还挺高? 可恶,明明都是成熟的卡牌了,为什么就不能一边工作一边到了点自行恋爱结婚解决生活问题,他都愿意给他们放假了,郡政府的福利假里面婚假可是有足足三天! 路西恩咬牙,默默盯着劳伦斯三人,盯到他们脸色僵硬后背发毛,最终道顿率先认输无奈叹气,眼神发誓自己肯定回去就想办法给领主老爷解决郡政府里一票大龄单身男青年的婚姻问题。 路西恩这才收回视线,抬抬手示意安娜可以让女仆上菜了。 女仆流水般送上一道道烹调精细的菜肴,夏天的餐桌上比冬天多了许多青嫩爽口的蔬菜,水果按照习惯是要在沸水里滚一下才能送上宴会桌,有时还会淋一些罗勒斯蜜增加风味。 宴会厅里的温度控制魔纹尽职尽责地工作着,冬天放置其中的火系晶石被替换成了水系晶石,室内的温度比室外就要凉快许多,路西恩特意挑了件稍微有点厚度的礼服——那些身强体壮的客人们觉得差不多正舒服的温度,对他来说就稍微有点凉了。 这次也不会见血,路西恩就放心地选了白色礼服。 女仆上完菜,又在每个杯子里倒上酒,而后安静又快速地从宴会厅里退出去,只有大门关上的一声轻响格外引人注目。 路西恩用银勺轻敲自己的酒杯边缘,把客人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诸位放心,门没有锁。” 他用玩笑的语气这么说着,把银勺放回手边,端着酒杯站起身,开始自己的开宴致辞:“今日诸位拨冗莅临,请容我对诸位表达感谢之情。” “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作为领主在本地建设中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绩,这也离不开诸位对我的关照与支持,在此我再次向诸位致以由衷的感谢。” “之后我仍有许多地方要仰仗各位先生的支持,大家比我年长许多,如果对我的工作有什么意见和建议,请务必告知我,千万不要有所顾忌。” “当然,我会尽可能听取诸位的意见。我们都是维尔维德的子民,我相信不论如何大家的目的都是为了这里能变得更好,不是吗?” “对了,今天的餐食都是罗勒斯庄园上最新鲜摘取的食材烹调而成,请诸位尽情享用。” 路西恩举起酒杯,顿了顿发现没什么别的要说的,便慢条斯理地结束自己的发言,“敬诸位。” 客人也跟着站起身,诺伯子爵说道:“您太客气了。”他说着高举起酒杯,一字一顿地回应路西恩的祝酒词,“敬维尔维德。” 坐在他下首的庄园主们也紧跟着举起酒杯,齐声道:“敬维尔维德。”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今天的宴会不是吃吃喝喝互相恭维的那种,但一开始也不能直接进入正题跟领主老爷搞事情,总要寒暄一番客套客套,循序渐进地把话题推进到建造城市的问题上去。 当然,这期间还是得吃一点喝一点,秉持着搞事情也不当面撕破脸,领主老爷的年纪小,要跟哄小姑娘似的慢慢来,给口糖吃再用大棒拿捏着力道敲,一下子气氛搞得太紧张容易激起年轻人的逆反心理。 按照庄园主们来时预想的流程,宴会应该是这样的进展才对。 他们唯独忘了,路西恩只承诺了宴会上不见血,没发誓自己在宴会上会安安分分全按照应该有的流程来。 于是他们刚刚举杯祝酒喝了一口,坐下来拿起刀叉,都没等第一口菜吃进肚子里,路西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切入正题。 “诚如诸位所知,我准备把春狩集市的营地建造成一座新城。” “大家似乎对此有颇多意见和疑问,一封封回信未免繁琐,又容易描述不清产生误解,这才想着请诸位过来,也把劳伦斯他们叫过来,大家当面把事情解释清楚,以免城市开工后又生出什么矛盾。” 路西恩说着,手上还在切割着盘子里的牛排,刀刃顺着肉的纹理切开,牛排只烤至半熟,刀刃压迫下血水里混着油脂溢出。 他垂眸看着浑浊的血色抹在雪白的盘子上,愉快地扯了扯嘴角,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客人此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反应。 “所以我也就不多做客套,浪费诸位的时间了。” “诸位的高见,我在此洗耳恭听。” “不知,哪一位想先开始?”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路西准备在维尔维德建一座城市。”卢瑟斯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捏着棋子, 语气神秘兮兮像在说什么重大机密。 要是再仔细探究一下他的表情,还有点得意洋洋的炫耀意味。 尤其是在发现对面的鲁法尔并没有得到这个消息,气得半死差点当场掀棋盘的时候。 比起鲁法尔这个臭弟弟, 路西更愿意写信跟自己讲事情——光是这么想想,卢瑟斯就能同时感受到被幺弟依赖信任的成就感,以及【赢了!】这样无比单纯的胜利快乐。 不过快乐归快乐,棋盘还是不给掀的。他还差三个棋子就能下赢鲁法尔,以他们两个阵营这段时间的关系看最近几个月都不一定有机会再凑在一起下棋, 怎么可能错过这个再赢一次的机会。 鲁法尔无能狂怒了几分钟,隔空骂骂咧咧了好半天路西那个没良心的臭东西, 才勉强平静下来回应了卢瑟斯开头的那句话。 “啧, 还是维尔维德太穷, 不然估计他一过去就要开始动工了。” 路西恩是很赞同城市这一存在对于文明发展的积极意义的,这一点一定程度上有悖于他们在皇室课程里所学到的内容。 他们的老师对于城市的存在大多持反对意见, 哪怕他们自己就居住在这块大陆最大的城市帝都之中, 也不妨碍他们认为城市这种完全由商业行为支撑起来的集合体是对固有体系的冲击与亵渎,使得居住其中的人失去对自己地位认知的“本分”,继而成为僭越失礼的潜在不安定因素。 “用路西的话来说就是……”卢瑟斯每次想到路西恩谈论这些事情的表情,都会忍不住笑起来, “会用这种价值观来评价事物的人本身, 就已经是潜在的不安定因素了。” 虽说路西恩交上去的论文从来没有半点出格, 格式标准严格按照老师的论点进行论述, 在老师眼里一直是听话规矩的好学生。 鲁法尔撇撇嘴,“装模作样的家伙。” 路西恩很少很少会跟他们讨论政治历史相关的严肃话题, 问就是听不懂听不明白题太难了不会做, 即使他们抓住了这个弟弟装傻的小尾巴, 也没办法让躺平了装死的路西恩张嘴说话。 …… 路西恩咀嚼着鲜嫩可口的牛肉, 抿了一口杯子里的果汁,对发言完毕满脸期待看着他的庄园主们露出了迷茫无辜的神情。 “嗯……刚才几位先生说得都很有道理。” 先肯定对方的发言,就和他当时被两个便宜哥哥当面戳穿装傻装废物的伪装一样。 您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呢—— “但是啊,你们说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见众人愣住,路西恩只好说得更加明白一点,“好处啊好处,诚然几位说得都非常非常有道理,可是对我没有半点好处吧?” “一座城市!”路西恩加了重音强调,“设施集中,产业链完备,每年还会固定有冒险者大量涌入的城市!它能带给我多大的利益与好处,你们计算过吗?” 道顿适时地开口给路西恩捧哏:“根据今年春狩季的集市税收推算,如果城市建立,一年就能创造近千万金币的交易额,只税收就能达百万金币以上。” 而且城市所在的土地是路西恩的,就跟今年春狩集市一样,他掏钱在那里搭起帐篷营地和各种设施可不是免费的,就连郡政府在集市的办事处,都得向路西恩缴纳一天一个银币的场地租金。 当然,这些收入路西恩也依法向郡政府纳税了的。 一个生态良好的城市就是一个造币机,不仅能带动整个维尔维德郡的产业发展,还能给城市的主人带来巨大的财富。 “所以啊,各位说了那么多,要求我放弃建造城市,你们说得都很有道理。”路西恩咬下叉子上的肉,抬眸注视着他的客人们,“那么,各位准备如何赔偿我放弃这个项目的损失呢?” 就事论事,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当初他让这些庄园主们放弃春狩营地,可是低价卖给他们了不少土地肥沃的林地作为补偿,现在他们准备空口白牙就把他到了口袋里的钱再拿出去…… 路西恩建议他们去梦里想。 不过这些老爷们呢,就跟他那两个便宜哥哥当年一样,自以为面对他占据高地所以嚷嚷得比谁都大声,但一旦涉及到了实际利益问题要一个碎角一个铜币的算钱了,就一下子气短没话,瞬间矮了半截似的。 明明路西恩自认为是个再好说话不过的人了,你甚至都不必花费太多的心思来跟他讲什么大道理,只要好处足够诚信交易,路西恩就愿意做个让大家都开心的好孩子。 可惜,到了这种时候,总是一片寂静,无人讲话。 “呵。” 路西恩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的脸上显出倦怠而冷漠的神色,意兴阑珊地将银叉丢在盘子上,敲击出一声清脆的“叮”。 “什么玩意儿。” 他冷淡地嗤笑,向后靠在椅背上,端着自己的那一杯果汁。 最开始他是有一杯酒的,开宴致辞时,他端着的就是跟在场所有人一样的酒,香气醇厚回味悠长,酒劲滞后了一会才缓缓地返上来,在他脸颊眼尾涂抹上胭脂色的红。 诺伯子爵没有说话,如果是在路西恩初来乍到的时候,少年人的无礼轻蔑大概能让他气得跳起来,但他现在还稳稳当当地坐着。 除了维尔维德贵族联合会会长的身份,他没有任何理由反对路西恩的城市建造计划。 这可是他女儿谈妥了的合作伙伴,以他这一代诺伯家族遭受一定损失为代价,来保证下一代诺伯家族能在现在的同盟手里留住家产和尊严。 也正是贵族联合会这个必须共同进退的身份,让他即便如此,也不得不明面上对路西恩的计划表示反对。 但也只是明面上,路西恩的发言有着巨大的漏洞可供他反驳,他却佯装自己没有发现,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事关重大,请您三思。” 路西恩眯着眼打量诺伯子爵,“我的确是在三思啊。”他说道,“要不然,我怎么会向诸位提出问题呢?” “我又不是傻子,既然是你们让我放弃计划,我问一句赔偿不是理所应当?毕竟我也一直没能加入各位的联合会,孤家寡人的,日子总得过得俭省一些。” 路西恩的视线转向了诺伯子爵下首的其他人,“关于我的问题,诸位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次诺伯子爵没有说话。 于是其他人要么想开口却看着诺伯子爵的脸□□言又止,要么在路西恩的注视下直接放弃了思考。 还有的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埋怨诺伯子爵当初不同意邀请路西恩加入贵族联合会,浑然忘记了他们所有人都反对联合会里多一个皇室贵族,所谓的投票表决不过走个过场,最终的结果是全票反对。 如果路西恩是贵族联合会的成员的话,他们就不用这么辛苦讲道理还被路西恩嘲讽嗤笑,他们可以直接以联合会的名义要求路西恩放弃建造城市或者将城市建造的利益与众人分享——集体的存在永远高于个人,是这个世界颠扑不破的道理。 然而路西恩不是。 路西恩没有给客人再更多的思考时间,扫视了一圈仍旧是一片沉默后,便开口把谈话继续推进了下去。 “看来诸位没什么想说的了。”他把果汁放回桌上,看向桌子另一边的劳伦斯等人。 “不说的话,就请诸位好好地听吧——这次建造城市的计划,郡政府这边也有许多要向诸位详细解释,需要诸位支持和帮助的地方。” “当然啦,我也不是那种白吃白拿还倒打一耙的人,大家都是维尔维德的子民,我自然是希望大家都能好起来的。” 劳伦斯接收到路西恩发出的信号,停下了默默吃饭的动作,适时接上路西恩的话:“是的,我知道各位对于建造城市有着颇多顾虑,但建设城市并非突然决定的计划,而是根据维尔维德的实际情况和发展需要,经过大量数据统计和评估和得出的结论,对于维尔维德未来的发展有着很大的好处。” 他一开口讲分析列数据,原本还有一点晚宴氛围的宴会厅立刻就变成了会议现场,说服对面的庄园主们不仅需要大量数据事实支撑还需要巧妙的话术破防,同时还要小心不能被抓到语言漏洞,稍有不慎就会被对面的老狐狸们抓住机会反击。 建设城市肯定会损害庄园主的利益,但是也不是没有好处。城市会吸引的是工匠商人以及打散工为生的闲汉,庄园主们会因此损失与这些人相关的收入,可与此同时城市也会吸引大量的外来人口,带动整个维尔维德的经济发展产业升级,对于加工厂模式的生产需求会变大,而占据本土优势和地皮资本的庄园主们,完全可以抓住机会大赚一笔。 路西恩这个领主很注重本地产业链的保护,他们这些本地贵族要建厂或者投资项目的话会有很大力度的政策优惠,同时也作为对城市冲击庄园经济的补偿。 本来这个话题路西恩是准备在自己向庄园主们询问放弃计划的赔偿时借由反问抛出的——他可以询问放弃计划的赔偿,对方自然也可以向他询问执行计划对他们损失的赔偿,奈何诺伯子爵积威深重,他不说话下面的人就跟着闭嘴,导致由郡政府这边自己说出来的效果就没有那么好了。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夜色深沉, 客人坐着来时的马车离去。 马车上的灯照亮了前面的一小段道路,光线随着马车颠簸而摇晃闪烁,马车周围被黑暗包裹着, 夜晚的一缕清风穿过窗缝, 带来一丝丝夹杂幽暗花香的凉意。 是罗勒斯的香气。 这时节是罗勒斯最后的盛开期, 花朵尽数转为几近深紫的浓艳色彩, 沉甸甸地坠在枝头, 大片大片的花铺叠如同丝绒的厚毯,即使被风吹拂开花瓣,也不会像是刚开放时那般随风而动, 如海上波浪般起伏。 而如果在夜色中看去,那大片花田便是纯然的黑色,马车上昏黄的灯光顷刻被其吞噬。 路西恩写给伊西的信里可是半点没说谎,夜晚的罗勒斯花田彷如土地骤然下陷而形成的无底深渊, 叫人无端生出战栗恐惧之感。 “……真是的, 维尔维德公爵已经穷到连盏灯都舍不得装了吗?”马车里有人忍不住自言自语地抱怨, 放下随手聊起的车窗帘布,搓了搓手臂上冒起的鸡皮疙瘩。 而被抱怨的维尔维德公爵阁下正站在二楼的书房窗口目送着客人的马车远去,那些黯淡的灯光一个个消失在路的尽头,被夜色所吞噬殆尽了似的。 “唉……”路西恩叹了口气, 又扯了扯紧绷的领口。 原本装饰在领口的繁复领巾配饰都已经被安娜摘了下来, 领口也体贴地松开了几颗扣子,浆洗过的领子固然笔挺板正,却算不上舒服,即使没有扣子固定也硬邦邦地维持着形状。 舒适的室内服很快被送到了书房, 安娜熟门熟路地换下了路西恩的礼服, 路西恩张开手配合着抬起放下, 眼神放空盯着墙上的装饰画。 “不怎么好啊。”他小声嘟囔着,“这样下去可能就要正面冲突了。” 安娜低着头整理路西恩的衣服,眼观鼻鼻观心,俨然把耳朵忘在了书房门外,根本听不见路西恩在说什么的模样。 今天的晚宴并没有达成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愉快结局——这完全在路西恩的预料之内,毕竟人口和土地是庄园主不可触碰的命脉,哪怕这些东西实际赚到手的远不如其他产业,对他们而言也远比什么建工厂做生意重要。 所以即便劳伦斯舌灿莲花说破天去,也不可能改变土地本位制下那些贵族老爷们的根本价值观。 宴会过程还勉强能算是和谐,没有敲盘子砸碗掀桌子地撕破脸,就是到了后面从讲道理变成了不怎么让人愉快的人身攻击,逼得路西恩拍了桌子损失一个酒杯,大家最后才坐在一起吃完了饭。 但是从结果来说…… 跟路西恩写请柬时就预测到了的差不太多,大家宴会上也就只是把话说清楚到不能再清楚,利益关系掰扯得明明白白算得清清楚楚,可没有人承诺宴会上谁能说服谁,硬是要说最终结论的话,只能用“不欢而散”来形容了。 意见上达不成一致,路西恩又要继续推进建造城市的项目,可以预见未来会遭受到来自庄园主们的巨大阻力——建造城市的工匠和劳动力会变得很难征召到位,建筑材料以及货物的运输道路会被阻塞,背后有庄园主势力的商会更是基本不会答应进驻城市。 这样路西恩就要考虑外部招商和其他扩容城市人口的渠道保证城市能运作起来,必然不能像他心里的最佳预案那般,让维尔维德本地的农村富余劳动力受城市发展吸引,自动向城市进行迁移,成为第一批城市人口。 到时候视庄园主那边限制人口移动的手段,路西恩会通过郡政府推行相应的城市人口优惠政策,最糟糕的情况下可能得使用【城市的空气令人自由】这一武器,那他得从现在开始给帝都那边写信铺垫打预防针,不然不只是维尔维德本地,极有可能整个国家对这个政策的反弹都会非常严重…… 啊,路西恩只是想一想工作量,就已经开始脑壳发疼了。 可以的话他还是想避免跟本地贵族产生正面冲突,倒不是因为他本性软弱或者如何如何,纯粹只是熊孩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玩疯了是带着他一块刹不住车。 虽然说熊孩子冲锋他善后也是从上辈子延续到现在的共生策略了,但弄死一个执政官的影响比较小,场面搞得太大路西恩之后还得花力气扶植其他人来保证势力平衡,应付帝都那边贵族议会的审查决议,现在用的人设也得调整更换到更合适频段。 总之就是很麻烦。 路西恩嘀嘀咕咕抱怨着贵族老爷们净给他找事,害得他工作量加大可能都没时间给自家娃娃写信了的时候,安娜已经安安静静地给他换好了柔软舒适的室内服,又把路西恩编起来扎好的头发散开梳理,心里盘算着路西恩哪一天的行程安排比较空闲,她安排个理发师来给路西恩剪头发。 全程路西恩的嘀咕都从她的左耳进右耳出,她也当做自己没看见自家殿下脸上跟嘴里抱怨截然不同、兴奋而又有些狂热的笑容,只沉默地搓热双手,给路西恩揉按了一会额角。 等到女仆来敲门,低声告知路西恩有客人来访时,书房里已经放好了热茶点心,角落里熏香散发着药草淡淡的苦味,不该被客人看到的公文被收拾放好,路西恩也被安娜打理妥帖,可以迎接第二波客人进门了。 “感觉像接客一样。”路西恩抱着软枕,有点倦怠地打起了小呵欠。 这次安娜的间歇性失聪没有发作,她垂眸看了一眼路西恩歪歪扭扭的坐姿,提醒道:“老爷,礼仪。” 路西恩撇着嘴,把蜷在靠椅上的腿又放下来,“有什么关系嘛,安达西会长不会在意的啦。” 被女仆领到门口,没等开门就听见路西恩这么一句,安达西发誓自己没当场转身走人全都是因为自己是个好人。 外加他的确对路西恩这个小疯子的书房长什么样有点兴趣。 按照正常的套路,外加安达西会长这么多年摸爬滚打的人生经验,只要不是窘迫到连个会客厅都没有的穷酸人家,基本不会在会客厅以外的地方接待外人,书房之类的地方属于主人的私密区域,即使被划分成了“自己人”,也不是谁都能被允许进入的。 安达西记得自己年轻时候在某家贵族潜伏过一段时间,那家父亲的书房就连妻子儿女也不能进入,为了从里面拿到任务需要的文件,他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呢。 而现在,维尔维德公爵老爷的书房,就这么毫无遮掩地向他敞开了。 甚至公爵老爷本人都是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穿着柔软松垮的室内服,头发随便扎了个小揪揪,因为天然卷的缘故碎发散乱翘起,又抱着软枕窝在靠椅里,整个人散发着倦怠慵懒的放松气息。 由于路西恩的这幅懒散姿态过于理所当然,某一瞬间安达西甚至紧张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穿得有点太过正式严肃,不够符合今天的氛围。 书房里的灯光也不是很明亮,昏昏黄黄更适合拿来补觉的黯淡暖光,靠近座椅的位置有单独的灯架,兼具储物功能,里面塞得到处都是的文件和书本。 安达西借着与路西恩寒暄的机会草草从那些书本上扫过,看封皮样式就知道大多是吟游诗人出品的冒险小说和爱情故事,也有不少关于历史政治的书籍,散乱地这边一本那边一本,也不知道路西恩是认真看过,还是只不过用来装装样子。 安娜给他们添上茶水,便带着书房里等候的女仆离开,给路西恩和客人留下单独交谈的空间。 “你们在那边守着,别让人过来。”她指了两个女仆看门,又带着人去检查客房是否已经准备好。今天路西恩不知道要跟安达西聊到什么时候,但这么晚来造访的客人,不管怎么样也是没有让人深夜回去的道理。 还要让厨房准备些柔软好消化的夜宵,太晚了喝太多茶的话路西恩肯定要半夜肚子疼,等会把夜宵端进去替换掉茶水点心…… 安娜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对跟在身后的女仆道:“你们这几天都老实些,老爷心情不好,抓到了你们偷懒肯定要责罚的。” 她身后的年轻女仆互相看看,恭敬地点头称是,又有胆子大的好奇的凑过来,想听安娜多说上几句领主老爷的事情。 虽然她们也经常跟在路西恩身边,但路西恩很少会叫她们靠近侍奉,看她们跟看花瓶器具没什么两样,更别说像是对安娜这样依赖亲昵,偶尔还会跟孩子似的软语撒娇。 她们私底下有人说,安娜之所以到现在都没嫁人,说不定是跟领主老爷有什么呢。 安娜打量着凑过来的姑娘,冷着脸皱紧了眉头,“不该问的别多问。” 她冷冷地警告对方,却好像暂时性失明又发作了一下似的,没看见满脸惶恐的几个女仆之间,互相交错传递的视线。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茶水在杯子里蒸腾出水汽, 扩散出淡淡的苦涩清香。路西恩端着茶杯短暂地走了个神——现在不是让他神游的时候,他却不知怎么的突然有点想喝热水。 就是那种烧开了之后什么也不加,寡淡毫无味道的白水。 这个世界没人喝那种东西, 就连上个世界在很多国家都没有喝热水的习惯,路西恩也早就习惯了把茶和果汁当做自己的日常饮品。 但偶尔还是会怀念一下热水滚烫地从喉咙碾过去, 热度就顺着一路烧到了肚子里的感觉。 所有感觉会麻痹一瞬, 而后整个人都会跟着温暖起来。 啊…… 路西恩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热水这档子事情了。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喉咙发紧发疼,身体没什么力气地往靠椅里面沉,脑袋侧方位置像是被敲了一下总有嗡鸣回音, 缠绕着神经针刺般发疼。 大概是他自己也没注意到是什么时候吹了冷风什么的,有点伤风感冒的迹象。 估计明天就得咳嗽头疼开始发烧,接着持续高烧三到五天, 再挂虚弱buff半个月左右。 问题不大, 小事情。 路西恩小口小口喝着茶,压下去喉间想咳嗽的痒意,随便找了个话题跟安达西聊起来。 “点心还合口吗?”路西恩把茶杯放回桌上, 重新把抱枕捞进怀里,“虽然晚餐的时间才刚过去没多久,也请尝一尝吧。” 他拿起一块点心, 点心呈现他熟悉的深褐色, 也有着他熟悉的醇厚香味,就连主要原料的名字都跟上个世界差不了多少。 “可可纳茨?”作为一个法师, 安达西自然对各种植物了如指掌, 一闻到那种特殊的香味他就大致知晓是什么东西, 吃了一口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拿精制过的可可纳茨做点心……真是奢侈的用法。”安达西不由发出了一声感慨, 看着路西恩就像是看一个挥霍无度的败家子。 而败家子一口一个小点心, 无所谓地挥挥手道:“反正可可在我身上也不会起什么作用, 做成药剂实在太难喝了,每次喝了我得反胃一整天。” 像是想起那股子酸苦的味道,路西恩撇了撇嘴,“不过我也没想到拿来做点心味道会这么好,本来还以为会弄出什么黑暗料理的。” 毕竟路西恩上辈子没见过巧克力在变成巧克力之前的样子,这辈子也是第一次见到可可纳茨在变成药剂之前的样子,所以纯粹就是凭借着“这味道闻起来有点像巧克力”为基准,让厨娘拿着可可纳茨加奶加蜂蜜什么的随便搞搞看。 搞成了他就有巧克力吃了,失败了也顺利消耗掉一批他不想吃的可可纳茨。 而最后成品怎么说呢,只要不跟上个世界完全成熟的巧克力工艺作比较,其实还是有那么点意思在的。 至少可以归类为甜点,这已经远超路西恩的心理预期了。 虽然说可可纳茨、尤其是发酵精制过后的可可纳茨在这个世界属于珍稀药材,主要是用来熬制一种有温补身体安定精神效用的药剂,那种药剂在路西恩刷高了自己的便宜父兄的好感度之后没少喝,但那么多年喝下来,也只是更加证明了魔法药剂用在非天赋者身上几乎不会有什么作用这一理论。 奈何便宜二哥鲁法尔还是会锲而不舍地给他喝,大抵是因为鲁法尔从小喝那个相当管用,健健康康至今都没体验过生病是什么滋味。 应该说大部分天赋者都不会有身体虚弱疾病方面的困扰,天赋越好身体就越健康,从小就会凸显出比普通孩子更健壮活泼的特质。 所以说医学发展不起来也是有原因的,上流社会没有搞医学研究的市场,无利可图的情况下自然就不会有医师去认真钻研非天赋者适用的医疗方案了。 就连搞三下乡的医疗下乡,路西恩也只能雇几个实习祭司去洒洒圣光术发发草药包什么的。 等我再解锁几个兑换页。路西恩想着,他就不信系统的兑换页里买不到医学相关的资源,只要他能买到资源,肯定立刻组织人手开始搞医学革新,把见鬼的放血治疗彻底打进历史的尘埃里。 路西恩脑袋里这么想着,嘴里就顺便跟安达西探讨了几句人体科学相关的简单话题——真的相当简单的那种,心脏在左边右边,血液从心脏的哪根管进去哪根管出来,气体在人体内怎么循环,知识点范围不超过九年义务教育,当然路西恩用了猪牛羊小兔子作为人体的指代,以免被当成什么搞活体解剖的变态。 不过这样也没能阻碍安达西看他的眼神逐渐微妙。 安达西能对这些事情有一定了解,是依靠着高阶以上法师通过魔法元素联系对生命产生的敏锐感知,可路西恩这个帝国知名废物连最基础的冥想都做不到,能够对这种事情了解到连安达西都不是那么了解的地步…… 原谅他脑子里已经满是血赤糊拉自主规制的画面了。 可与此同时安达西也承认,自己作为法师那部分的研究欲望被路西恩这么三言两语给充分勾了起来,以至于他现在就想要去找个地方抓上只兔子,检验一番路西恩说的是真是假。 “咳。”路西恩轻咳一声,提醒心思已经飞到自己魔法工坊的安达西他们事情还没有谈完,不急不慢地把话题推到了这场谈话的主要目的上。 “您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准备在春狩集市的地方建一座城。” “我在此向法师工会、冒险者工会及雇佣兵工会发出邀请,也非常欢迎各个工会进驻到那座即将建造成型的城市之中。” 安达西被路西恩请过来就猜大概会是这件事情,而且从建城的消息传出来那天起,他其实就在权衡要不要把工会搬迁到路西恩的城市里面去——商会、工会、神殿,一座城市基本就是由这三要素所构成,其中工会特指法师工会武者工会以及雇佣兵工会这一类的天赋者聚集的特殊工会。 以维尔维德天赋者流动的区域以及外来天赋者的聚集倾向来看,把工会重心搬到路西恩的城市里没有任何问题,只会更加方便他们的日常工作。 但同时安达西也要权衡搬进新城意味着自己完全站在领主老爷的船上了,以本地贵族对建城这件事的抵触程度来看,未来必然没办法再维持现在这样表面的和平,一个搞不好翻了船,路西恩的身份在那不会有什么大事,安达西和他后面大大小小的工会却是很可能被彻底打压下去的。 安达西没办法直接答应下来路西恩的邀请,他也很直白地告诉了路西恩自己的顾虑——路西恩喜欢这位老法师就在于他说话做事都不怎么绕弯子,挖好了坑他很容易自己往里面跳,筹码不够他也不会虚情假意糊弄你,让路西恩可以少花好多精力在猜猜猜上。 “的确如此。”路西恩颔首,对安达西的顾虑表示充分的理解,“不够我这边也有一些……您可以理解为我能给诸位的好处、或者我的诚意,希望您听过之后,能再仔细考虑一下。” 安达西注意到路西恩把腿蜷在了椅子上,虽然在谈着正经严肃的事情,整个人却显出慵懒而放松的姿态,眯着眼冲他懒洋洋地笑,尾音上挑勾着亲近舒展的语调。 再加上书房这个特殊的待客环境,略有些凌乱似乎没怎么收拾过的书本文件…… 就好像他们真的多么熟悉,关系有多好似的。 安达西心里哼笑,颇有几分戳穿这小疯子暗搓搓小伎俩的得意,没注意自己的身体已经非常诚实地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觉清空了盘子里的大半小点心。 刚刚好的放松模样。 路西恩掐着点似的开口道:“您知道大陆另一边,在三百年前曾经有过一个叫做索为诺安吉斯特尔领的地方,那里实行过一种叫做议会的制度吗?” 安达西不知道,因为这个名字长得记不住的地方是路西恩编的。 反正地方不是重点,制度才是。 那是一个跟现在统治者一言堂所截然不同的,将一部分【权力】给予了被统治者的制度。 城市里的居民被赋予了“投票选择”的权力,而议会被赋予了更多,原本只属于领主的权力。 立法、税收、审判、行政…… 哪怕这些权力只在一座城市里被承认呢,路西恩也很清楚,安达西为首的这些工会会长们没有办法拒绝其诱惑。 “我想邀请您加入进来,城市议会里早已为诸位预留了席位。”路西恩伸出手,声音亲近又温柔地在安达西耳边徘徊着,仿佛恶魔的絮絮低语。 “不是【我的】的城市,是【我们的】城市。” “甚至,我亲爱的会长先生,如果你愿意,我很乐意称其为——【你们的】城市。”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新历580年, 那是一个夏天。 路西恩在穆恩山脉下画了一个圈。 可惜并没有神话般崛起座座城,也没有奇迹般聚起座座金山。 这个世界的生产力就那样,庄园主们也确实不出路西恩所料, 或者在他的推波助澜下,一个个积极地在工匠劳役和原材料等方面给他搞事情。 这种情况下,你还能期待什么呢。 好在路西恩自己还有个罗勒斯庄园能提供工匠和劳役,再算上矿场上的劳改犯和郡政府监牢里关着的犯人,建城的劳动力紧巴巴的勉强算是够用了。 唔, 救济所里的女人和孩子也被他叫来做杂工和后勤, 运气好说不定能到哪个孩子能在工匠底下混个学徒伙计的, 做学徒日子辛苦一点,但学门技术未来总能混口饭吃。 路西恩又用城市议会制这个胡萝卜吊在前面,委托安达西会长跟各位工会长坐下来好好聊了聊。 通情达理如领主老爷,自然不会强迫会长们顶着贵族联合会的压力一定要上他的船,他对各位工会长和商会会长的顾虑表达了充分到不能再充分的理解——虽然他本人没有出席会议, 但作为他代言人的道顿和劳伦斯一通混合双打, 说得让人觉得拒绝他都是一种罪过。 而在表达理解的同时, 这桩事情的【好处】与【坏处】也被明明白白地摆在所有人面前。 是和讲道理讲规矩性情温和愿意带着大家一起赚钱的路西恩做朋友? 还是和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人还喜欢搞抄家连坐的领主老爷做敌人? 路西恩这个人呢,从来不搞威逼利诱那没意思的一套的,他只是把诱饵和毒/药全部放在了明面上, 任由他人选择要站在哪边。 至于结果怎么说呢…… 猫猫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于是城市建设的工程进度在外部压力下依旧按照路西恩的计划顺利往前推进着,劳动力实在不够充足这件事情, 路西恩找到(好用的)安达西会长做了一点“小小的”努力,拜托安达西会长动用了一点“小小的”权力, 给路西恩派了几个熟悉的年轻法师来工地上打工。 那几个法师也不是第一次干这个活了, 之前修路的时候就跟路西恩合作过, 一回生二回熟的已经学会了如何自我催眠, 当真把打工当成魔法练习,干到后面对魔力的操控越来越精细熟练,一挥手就能挖出一条又直又深的完美沟渠。 虽然也不知道这个技能有什么用,但的确加速了工程速度。 并且你不得不承认,亲眼看到“唰”地一条沟渠横平竖直地挖出来,“歘”地一片烂草地被推成平地,对干的人来说很有成就感,对看的人来说也的确是一件非常令强迫症舒适并十分解压的娱乐活动。 劳伦斯有时候会带着文件坐在工地的瞭望塔办公,这个瞭望塔的主要作用是观望山上魔兽动态和提防外来人员在工地搞事,从窗口望出去能俯瞰整个工地的建设进度,尤其适合写没完没了的工作汇报的时候远眺一会舒缓情绪。 路西恩其实也想去的,工地离罗勒斯庄园又不远,这个项目又重要,而且建城又不像是修路那会天寒地冻条件感人,他现场坐镇没有任何问题。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又病倒了。 受庄园主们针对他的各项抵抗措施影响,他的系统数值这段期间忽上忽下极其不稳定,加上天气也的确不怎么好下了几场暴雨温度忽高忽低的,成功让他在晚上都热得浑身汗的酷暑时节,因为受凉发热彻底躺平。 自从来了维尔维德,路西恩有段时间没因为生病倒下过了,以至于他都不太适应这种虚软无力浑身发疼,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恶心的感觉了。 如果有过生病到爬不起来的经验的话,就多少能体会到那种感觉,整个人被塞进了胶水里面似的,眼睛里看出去的东西是重影模糊的,耳朵里面嗡鸣着,空气稀薄到没办法供应呼吸,仿佛跟世界隔着一层遥远不可碰触的距离。 难受得……让人发疯。 脑袋里熊孩子安静得没声响了,恢复了路西恩过去八年里熟悉的一片死寂,他要把脸埋进被子里咬紧了牙关,才能掩盖住自己扭曲狰狞红色逐渐渗进眼眶的模样。 忍耐,忍耐。 然后等待。 路西恩最擅长这个。 他没有道理做不到。 需要做的准备都已经十足充分地做好,反复核查的计划也不会出现太大的偏差,还有数个预防特殊情况的备用计划,路西恩已经竭尽自己所能,剩下的只有忍耐和等待,看着进度条漫长的工程一点点地往前。 城市会在秋猎季之前建造完成,与此同时粮食成熟会打乱庄园主们的步调,对于工匠和商人的管控会放松,趁此时机该进来的都会进来,再加上道顿从外部引入的商会,以及郡政府所运营的各类城市设施,秋猎季会为他带来城市的第一桶金。 农工商三个数值那时候就能稳定地涨上去一波,他的病不管再怎么严重,那时候也会像是奇迹一样,一夜之间就消失无踪。 涨幅如果乐观的话,应该能顺势把文娱科这三项高阶数值解锁,这三项数值对应的兑换页在路西恩这边还彻底灰着,说不定就会有他想要的现代医学资料。 止疼药,抗生素,安/眠药…… 毕竟你看,这里面有一项可是【科技值】。 路西恩病倒躺平的时候,并不代表着他完全放假不工作,手底下的人能够放飞自我了。该写的文书总结该开的会还是一个都不能少,送过来的文书由安娜读给他听,开会由安娜代表他去,回来把会议内容和发言情况汇报给他,再安排劳伦斯他们在路西恩比较清醒的时候,集合到路西恩的卧室里开床前会议。 这些工作安娜都完成得很好,控制住了因为路西恩病倒产生的小混乱。虽然女仆长的技能专精点的都不是工作秘书这方面的项目,她仍然被路西恩用郑重又信赖的态度所驱使着,完成了所有被路西恩交代的秘书工作。 ——殿下需要她。 这样的认知推动着安娜不由自主地往前走。“我要做些什么。”——她生出了这样子的念头,曾经在每个路西恩挑灯夜战忙忙碌碌的夜晚模糊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慢慢变得清晰而又坚定起来。 于是路西恩发现安娜的数值可喜可贺地开始上涨,并不快但向上的趋势非常稳定,给他念文书和汇报会议内容的时候也不单单是原原本本地转述,或多或少地开始出现她的个人分析和思考。 安娜甚至主动提出想要借阅书房里的书籍,还会向劳伦斯他们询问一些对政策动向上的疑惑——路西恩对此喜闻乐见。 如果可以培养出一个合格好用的秘书,能让他节省下相当多的时间在无意义的基础工作上。 从这方面来看,路西恩觉得这场病生得性价比相当高。 高到他能忍耐下磨人的虚弱和疼痛,只是把提议放血治疗的医师赶出门,而不是给他放个血清醒清醒。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生病最大的麻烦就是没办法给自己的漂亮娃娃写回信了。 特别是病得越来越厉害, 不得不放了一次血,情况更加糟糕之后。 安娜没收了路西恩枕头底下床头柜里全部的信纸笔墨文具用品,路西恩要是非得想写点什么, 唯一的办法就是咬破手指撕开床单给伊西写血书。 闹到那个地步不至于, 打开信看见血红一大片会把他的娃娃吓到的。 而且这段时间, 其实他的信也送不到伊西手里。 路西恩知道伊西正带着队伍在魔兽森林冒险, 他们在外围区域的时候路西恩还能收到些伊西的回信, 零碎写着些今天吃了烤行菇子之类没营养的内容,偶尔的偶尔信里面还会夹带些小东西——一片被压得皱巴巴的叶子,一撮从不知道什么魔兽身上割下来的毛毛,满载着路西恩从未触及过的、属于“外面”的自由气息。 但是等伊西他们在魔兽森林里越走越深,逐渐靠近中心区域时, 信鸽就不敢再往里面飞, 伊西也不让信鸽再靠近魔兽森林中心的危险区域。 他写完了回信后让信鸽飞回路西恩身边,信里让这只咕咕在路西恩这边待上一个月, 按照他们小队带的补给和行程计划, 最晚一个月他们就会从魔兽森林出来,不管有没有找到雇主要求的猎物。 路西恩在回信里翻来覆去也没找到半个与“我会注意安全”“有关的字眼, 结尾只干巴巴的一句“祝,身体健康”, 客套得路西恩都不知道这句话里面有多少真心。 …… 不开心。 路西恩用被子一点一点把自己裹成了个蚕蛹, 高烧的症状让他现在浑身发冷又在疯狂出汗,血液里滚着的像是岩浆,恍惚他觉得自己呼吸时喷出的都是滚烫的水蒸气。 好难受啊…… 他开始止不住地咳嗽,咳到最后一点空气从肺里面被抽出去, 然后肿胀的喉咙口像是、像是一个巨大的水车猛地转动, 把他身体里面所有的东西哗啦地抽了出来, 一瞬间他的脑袋里面只剩下空白。 几秒钟之后路西恩才反应过来自己吐了,好在没有狼狈到弄得到处都是,守在他身边的护卫很及时地扶起他调整了个不会呛到的姿势,放在床边的小盆也很好地起到了应该有的作用。 安娜被他派去参加郡政府的会议,今天是月度总结会,最快也要下午才能回来。 安娜不在的时候,她会让护卫奴隶的首领图瓦兰代替自己的位置,奴隶契约保证了他的忠诚可靠,远比被他们用来散布消息的女仆们值得信任。 图瓦兰小心地拍抚着少年的后背,掌心碰到纤瘦嶙峋的骨骼起伏,怀里的身体轻到他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分量,像什么重伤濒死的小动物那样,叫人可怜悲悯的虚弱。 路西恩止不住地冒出生理性的泪水,身体在虚弱和疲惫的双重压力下打寒颤,图瓦兰喂到嘴边的温热茶水只是更强调了他无能为力的处境,进而让他喉咙痉挛着持续干呕。 “滚出去!” 他发了脾气,把茶杯从图瓦兰手上打落,喉咙嘶哑得声音含混像是猫叫,他知晓自己现在的模样色厉内荏到近乎滑稽。 图瓦兰想说什么——他一开始是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炸毛的领主老爷,但是他一低头,就撞进了那双浸染上了红色的眼睛里。 跟这软弱姿态截然不同,杀意汹涌满是恶意凶戾的眼神。 毛骨悚然。 某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被撕咬开了喉咙放干了血,只因为自己窥到了野兽不应被看到的虚弱模样。 “……是。” 高大的奴隶头领听见自己嘴里发出顺从的声音,他放开手,蹲在地上尽可能快速地收拾好一片狼藉,让守在门口的护卫替换自己去里面听候差遣。 这种时期领主的房间里不能没有护卫守卫,这是个武力值设定没那么科学的世界,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个脑子有坑的庄园主花钱行凶,想要把路西恩这个不安定因素彻底从这个世界清除出去。 护卫轻手轻脚地站在了房间的角落,这是一个随时能对各个方向袭击者做出反应的位置,进来时图瓦兰交代了他领主老爷心情不佳,他识趣地尽可能放轻呼吸消减存在感,让自己在房间里像是空气。 领主老爷缩在被子里面,只能从边角看到两撮翘起来的黑色碎发,护卫的视线在鼓起的被子包上一扫,确认了领主老爷没有异样后,就快速移开视线转向房间的其他位置。 沦为奴隶之前他也有钱过一段时间,却还是不太能理解这房间里某些东西的奇怪审美,比如封在某种特殊水晶里保存的皱巴巴半片叶子,挂在床头上用不知名杂草野花编出来的干巴花环,总之都是些廉价破烂要被当成垃圾的东西,放在这间装饰华丽的卧房里违和之极。 护卫隐约想起他们私底下对领主老爷和某位霍尔佣兵之间暧昧关系的猜测,又赶紧打消了自己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奴隶随随便便八卦主人的私情,放到某些严苛的人家里,被发现了被直接处死也不是稀罕事。 …… 护卫稍微跑了个神的功夫,就发现鼓起来的被子包动了两下,他立刻打起精神把注意力放在领主老爷身上,好随时对领主老爷的命令做出反应。 领主老爷沉默了一会,才哑着嗓子不咸不淡地开口,声音隔着被子闷声闷气,听不清他的语气如何。 “我今天不太舒服。” “……” “嗯。” 他没有明说,但护卫听出来这是在向被他发了脾气的图瓦兰解释,跟表达歉意那肯定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可身份差距在那里,能憋出来一句解释就已经足够让护卫们心里夸赞他是个好主人了。 虽然路西恩一点都不想解释。 心里面的某一个部分直到现在还在怂恿他,叫他把看见自己狼狈样子的人全部处理掉。 就和皇宫里面那些女仆侍从悄无声息地消失掉那样,干干净净的,仿佛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路西恩亲眼见到过,甚至亲自经历过,他知道灌进嘴里的药是苦的,寒冬结冰的湖水是冷的。 甚至,他知道宣告死亡时蒙住脸的布是白色的柔软丝绸。 路西恩咬着嘴唇,能感受到撕咬用力后嘴唇干裂在不停流血,弄得他嘴巴里全都是恶心的血腥味,要不是刚才已经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他大概还得难堪得再吐一场。 他安静地等待那些扰乱思绪的嘈杂声音闭上嘴巴,他知道这是在自己身体虚弱状态下没办法把熊孩子很好地切分出来管理,导致压抑不住的疯狂念头试图让他做点什么。 好恶心。 路西恩安静地盯着被子缝隙里透出来的一点点光亮,房间里面拉着窗帘,理应是昏暗一片的,但是在被子包笼罩的黑暗里,那点光线亮到让他睁不开眼。 好的,好的。 的确是这样的。 他确实是想要见点血了。 这念头跟触手可及的护卫奴隶没有什么关系,心里面怂恿他对奴隶下手,不过是欺软怕硬的本性在作祟罢了。 但路西恩向来讲道理。 被同窗欺凌他只盯住了带头的那个打,女仆侍从欺辱他年幼多病废物一个,他逮住那下巴抬得最高的动手。 一口咬住宁死不放,只咬下一块肉让人疼一会最没意思。 他丢了半条命呢…… 只是想要等价交换而已。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天慢慢进入了一年里最热的时候, 即便是北疆的维尔维德,也只有在半夜时分能感觉到一点凉意。 入夜后能听到虫蚁窸窣的小小动静,那声音很轻, 站在花园里才听得明白, 顺着风飘进二楼卧室的窗户时,轻易地就被厚厚的帘布所遮挡。 这个世界的夏天是路西恩还没有太适应过来的安静。他刚刚来时是没有意识到, 仅仅是活下去就要竭尽全力的时候自然无暇注意世界之间的差别,夏天又闷热难熬他多数闷在屋子里,也是在这两年才突然反应过来,每一个夏天那种萦绕在心头的违和感,全部来自于缺失了夏天应有的bg。 【蝉】这种昆虫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路西恩不太清楚是什么昆虫占据了蝉应有的生态位, 但那种生物必然不会在夏天发出声嘶力竭的鸣声。 夏天就随之变得沉闷了起来,夏天里干活也就成了让人叫苦不迭的差事。 建城的工地上早早调整了开工的时间,早晨开工的时间提前而晚上停工的时间延后, 中午最为酷热的时候劳役们可以得到宝贵的时间休息。劳伦斯安排人在背阴处搭好了草棚, 遮阳通风下雨了还能躲在里面避一避, 既是劳役们的休息场所, 也用作后勤的孩子女人们烧火做饭帮忙缝补的地方。 还有哪个伤了手伤了腿从高处摔下来的,草棚里驻扎有医师给包扎伤口,偶尔哪个法师心情好晃悠过来看见了,也会施个治愈术之类的法术, 小伤小病的立刻就能痊愈,继续投入工作中。 法师们在工地上的工作其实早就已经结束了,他们的本职工作是魔法研究, 跟工程建设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全靠领主老爷砸钱才过来打个工, 十天半个月干完了活立刻拿钱走人,用卖身(bu)换来的钱买魔法材料供应自己的研究。 所以本来他们是应该把这段打工经历列入黑历史从此封箱沉河,就跟他们之前去修路的时候那样处理,走在路上坦坦荡荡好像这条路跟自己没半点关系,可事实上他们每每走在路上都有一种“你看这么好的路是我打的地基”的诡异成就感,还支棱起耳朵特别想听路人多夸几句。 你看这路,多平,多直,多好。 你看这城,说一句平地起高楼也绝不夸大。 在某几个法师三五不时“顺路”过来散散步看两眼的过程中,他们就亲眼看着一片荒地上是如何盖起一座城市——城市中央的广场用深浅不一的规整石板拼凑出花纹,神殿与城市会议厅相对,以此为中心横平竖直的大小道路划分出不同区域。 他们施法挖掘时还不知道起什么作用的沟渠在城市里形成了纵横交错的网络,将城市中的雨水杂污从城里排到城外,排放到城市旁边的白河之中。 白河水道下有一条元素矿脉,散发的元素波动相当于天然的消毒杀菌剂,何况污水也不是完全直接排放,从城市里流出来的污水会先引到之前为了建城采石挖土搞出来的巨大坑洞里沉淀杂物后再排放,这年头也没有什么高污染高毒性的化学制品,一座这样规模的小城市的生活污水完全在白河水道的自净能力范围内。 至于沉淀下来的污物部分,根据路西恩兑换下来的堆肥的一百种方式中的叙述,可以经过处理后作为肥料使用,在维尔维德及周边都没有原材料搞不了氮磷钾复合化肥工程的情况下,这种农家肥凑合凑合也聊胜于无。 路西恩还期待被他抓壮丁研究肥料的修瑟奇法师能在他给出的堆肥一百法的基础上研究出什么魔法世界的奇幻风格新肥料,好让维尔维德徘徊在一级边缘的田地升级增产。 不过搞研究这事情记不得,法师搞研究更是个考验耐心的长期工程,以路西恩前几天派人去修瑟奇那边探望的结果来看,今年内他估计看不到什么成果。 不像是修路造桥建城市这样的基建工程,一砖一瓦的每一步的成果都能看在眼里,夏天还没有过去就已经相当有模有样,俨然一座规划得当设施齐备,只等入口入住的完整城市了。 路西恩见到的也正是这个样子的城市。 经过大半个夏天的卧床静养,在夏天将要过去的时候他终于恢复到了走到外面去也不会惨白吓人的地步,喝几瓶提振精神的药剂再蹭点姑娘们用的胭脂唇膏增添血色,也可以套上礼服去出席城市竣工的庆祝仪式。 比起之前的舞会宴会,这个仪式可以说是相当冷清了,庄园主们很有默契地用各种托词拒绝了路西恩发出去的邀请函,只委派了管家或者下属送来了贺礼,而各大工会和商会的会长来的也不过是一小部分。 安达西来了之后一看现场情况,一度紧张路西恩那个小疯子要因为这个闹脾气,但路西恩看起来并不是很在意庄园主们这几乎是直接打他脸的举动,心平气和还有心情说几句玩笑话谈论些八卦。 他的皮肤苍白,脸上薄薄的胭脂也没能为他增添上多少血色,跟人说话时时不时就会咳嗽起来,站在哪里也会靠在桌角墙壁借力,才不至于身体摇晃。 安达西与路西恩交谈了几句,他注意到路西恩的声音里也没几分底气,虚弱地从唇齿间挤出来,眼睛恍惚着半点不见他熟悉的明亮光彩,视线难以聚焦四处游移。 就好像……好像是病痛一下子把这个人的棱角给磨平了许多,叫他变得软弱了似的。 “……” 安达西不敢说路西恩这个状态多少装的多少真的,但不妨碍他在跟路西恩行礼后心里飙出一长串脏话,甚至想把这小疯子的脑袋按在水里面清醒清醒。 别的时候搞示敌以弱那套也就算了,现在是最不能表现出自己虚弱无力状态的时候,参加仪式的都是被议会制这块香饵勾上船的鱼,但也跟墙头草似的随时可能跳船——领主这艘船意味着跟贵族联合会对抗,如果连路西恩这个头领都虚弱露怯,其他人又怎么能有信心跟着他会走向光明呢? 安达西毫不怀疑,现场绝对已经有人在想着退出跳船,认定这个年轻病弱的领主必然会输给本地贵族们。 而路西恩决不能暴露虚弱一面的另一个原因…… “我想您是不知道,您在黑市上的悬赏已经突破十万晶币了。” 安达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要太嘲讽冷漠,仿佛自己是个幸灾乐祸的糟老头子。 他们正站在避开众人目光的隐蔽角落,给路西恩提供了一个缓口气的空当。 “我知道的。”路西恩微笑着说道,他说着捂住嘴咳嗽了几声,脊背佝偻下痛苦的弧度。 “抱歉……”他低声道歉,又接着道,“我知道这件事情,毕竟这是在我的土地上。”他把后背靠在墙壁上支撑身体,说一句就要停下来细细地缓口气。 他垂着眼眸,指尖转动着挂在礼服上的装饰坠饰,“本来我以为我会更值钱一点的。” 【晶币】是个独立于金银铜币之外的货币体系,跟其他货币也不能兑换,很多平民甚至都不知道这种货币的存在,只在交易珍稀修炼材料、魔法器具等场合流通,属于中阶及以上天赋者间使用的硬通货。 发行晶币的也并非国家,而是法师工会与武者工会组成的联合议会,这个议会基本相当于整个大陆的最高战斗力,以晶币体系确保了修炼物资动辄百万千万起的价格不会扰乱正常货币市场。 黑市里的通用货币也是晶币,那等同于一个不能拿上台面的雇佣兵工会,绝大多数雇佣兵都在黑市接过生意——烧杀抢掠绝对不合法的那种。 任务危险性比雇佣兵工会里的任务高得多,收益也比老实接任务多得多。 各个国家一直都致力于取缔黑市,不过有需求就会有市场,很多叫着消灭黑市的人自己也是黑市的常客,这个“致力于”到底花了多少力气,自然有待商榷。 路西恩的名字在几天前出现在黑市的名单上,标价是十万晶币,挂到现在路西恩身边依旧风平浪静,并没有人接这笔生意。 安达西叹气,“挂这个任务的也是个傻子。” 不然怎么会指望有人为了十万晶币去刺杀一位皇室出身的公爵,还要切下他的脑袋作为确认任务完成的证明。 路西恩捂着嘴,咳了一声又皱眉压下去了喉间的痒意,“又或许那是个大聪明呢。”他的脸上扯出点笑意,“刚知道的时候我可是吓了一跳,本来就烧得难受,差点昏过去。” “要是运气不好一点,说不定就给吓死了。” 他说着从旁边拿了杯酒小口抿着,瘦得有些撑不起衣服,“您看我现在,不也紧张得要紧跟着您走吗?” 他竟仿佛有些喝醉了似的,伸手扯了扯安达西的衣袖,“还请您好好……看着我啊。” “哼,还不至于有人敢在我面前——什么人?!”安达西话没说玩,突然就听见身后响起一声酒杯碎裂的声响。他回头的同时已经连续两个法术向着声音响起的地方追去,法术却只砸到了灯架和装酒的柜子,灯架上的烛火四溅点燃了碎裂酒瓶里迸出的酒液,猛地火焰就从半空中蹿了起来。 被声音吸引来注意力的所有人都只看见一片衣角消失在窗口,安达西正想迈步追过去,就感觉袖子猛地一沉,身后响起低哑痛苦的呻/吟。 “这可真是……”路西恩捂着下腹脸色灰白,他的指间压着一把刀,殷红的血色逐渐在他的衣服上洇开。 少年纤瘦的身体不堪重负地晃了晃,吐出一口血,眼睛一翻直直栽在了安达西身上。 安达西以他这么多年的经验发誓,这绝不是什么苦肉计的兽血假刀,而是货真价实刀子扎进血肉,而后从人身上流出的,新鲜而滚烫的血液气息。 端着酒杯的侍从眼睛一错,正看到路西恩惨白着脸倒下的场景。 “啊啊啊啊————!!!!”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路西恩身上的伤口并不深, 虽然刀确确实实地扎进去了,但安达西上手一摸,就能摸出这绝不是严重到会让人当场吐血的伤口。 安达西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己被路西恩这个小疯子当成工具人戏耍利用了, 可此刻人昏倒在他怀里脸色惨白气若游丝,一副下一秒就会断气的样子,周围的尖叫嘈杂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第八百遍提醒他自己是跟这小疯子一条船上的人。 路西恩翻船了,他也别想上岸。 心念电转下,安达西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 马上就做出了愤怒震惊又紧张的表情,硬着头皮使出自己能努力出来最像样的演技把路西恩往怀里一兜, 冷声呵退试图靠近的旁人以免被发现异常, 然后大厅另一边同样震惊得很努力的劳伦斯和道顿交换了个眼神接上了他的戏——“请大家不要惊慌,站到这边来!”道顿提高音量吸引客人的注意力, 劳伦斯则三步并作两步抓住还在懵逼中的伊莱诺主祭, 拽着他又拉住安达西,引着他们从角落的小门进入宴会的休息室。 受皮肉伤的时候法师的治愈法术和主祭的神术都比医师的医术靠谱,劳伦斯从宴会一开始就准确地定位了这两个工具人。 藏在角落暗门后的休息室非常隐蔽, 进入的通道又从宴会一开始就被路西恩和安达西占据,因而里面并没有客人搅局, 躺椅宽大柔软环境安静,正适合暂时把半昏迷的路西恩放下, 给伊莱诺主祭凝神施展神术的空间。 “抱歉,请稍微让一下。”劳伦斯礼貌地把伊莱诺主祭跟路西恩隔得更远一点——就算他不这么动作, 伊莱诺主祭也下意识站在了路西恩几步远的地方, 被白色礼服上猩红濡湿的大片血迹晃得眼晕。 “也麻烦您帮忙扶一下公爵。”劳伦斯又同样礼貌地使用(?)安达西这个工具人, 利用安达西身为大法师赭红色的法师长袍和略微丰满的身形以及自己的身体遮挡伊莱诺主祭直接看到伤口的视线, 抬手稳准狠地一把拔出插在路西恩小腹的匕首。 下刀的角度和力道都拿捏得很好, 刺破表层皮肉避开内脏的同时准确刺破了衣服里的血袋,既制造出了任何人探病都不会被拆穿的货真价实的刀口,又表现出了远超伤口应有水平的出血量。 就像是刀子捅进了内脏隔开了动脉,造成了足以致命的严重伤口。 刃口雪白的刀光带着血迹一闪,伊莱诺主祭就条件反射地倒抽一口凉气心脏都跟着停跳了一拍,不知道是因为出血量太大还是道顿拔刀的时候没注意角度,他隐约感觉脸颊溅到了两滴湿漉漉的液体。 他不像安达西那样冒险者出身看见伤口眼睛都不眨一下,劳伦斯刀没□□已经开始熟练地给路西恩挂治愈术,伊莱诺主祭只是个非战斗角色的主祭,一年里两次面对路西恩有关的血腥场景,刀口血色一闪直接把他带回前任执政官的死亡现场,双重冲击下被劳伦斯喊了好几声才一个哆嗦回神,结结巴巴地开始念神术的祷词。 路西恩昏迷着眉心紧蹙,发出痛苦不安的梦呓,本来蹭在脸上用来增添血色的胭脂红,此刻却衬得他如同死人一样苍白。 安达西不停地给这个小疯子挂治愈回血的buff——此时他必须实名咒骂路西恩的废物体质,没有魔法天赋意味着身体对元素的敏感性差,不仅恢复药剂对他效用轻微,恢复类法术也同样事倍功半。 他一边默念着咒语,一边注意到了路西恩藏在紧紧收拢起的袖口里的伤痕。手腕是放血治疗最常用的位置,路西恩曾经在闲聊时跟他diss过放血治疗毫无意义,但显然路西恩已经找到了放血治疗更好的利用方法。 这世上还能有比本人的鲜血更适合制作血袋而不被拆穿的原材料吗? 安达西心里的脏话骂得更加响亮了。 “怎……怎么会这样……”伊莱诺主祭嘴唇哆嗦着,话在喉咙里哽了几次才说出口,劳伦斯眼睛盯着路西恩的脸没有回头看他,只用充满怒火而冰冷的语气回答道:“那您就要去问问我们尊贵的贵族老爷了。” 伊莱诺主祭以自己左右横跳的墙头草本能,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浓烈危险味道。 他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劝说些什么——一旦领主一方的势力跟贵族联合会发生正面冲突,他必然不能保持现在稳坐墙头哪边都不得罪的立场,继而就失去了“神权”这一象征的主动权。 但是他看看只是背影都透着杀气的劳伦斯,又看看脸色阴沉胡子上还沾着路西恩鲜血的安达西,脑子里怎么都编排不出能给这二人顺毛的话语。 他此时唯一的指望就是昏迷中的路西恩,只要路西恩能醒过来,能说点什么,休息室里的气氛就不会是令他汗毛倒竖的冷。 这让他更拼命地念着祷词,再没有比现在更虔诚地祈祷路西恩的伤口没事,能快点醒过来。 ——有趣的是,他并不担心路西恩醒来后会因为被刺杀而勃然大怒,彻底跟庄园主们拼死你死我活。 更有趣的是,被道顿半强迫式邀请留宿客舍的客人也这么想,甚至被庄园护卫抓住的刺客都是这个看法。 维尔维德公爵不会彻底跟人撕破脸正面冲突,哪怕他是被刺杀的那个。 …… 当穿着黑衣的“刺客”被护卫们追逐着窜逃进森林深处时,路西恩的护卫队长斯洛特正安定地梳理着自己手里拿到的情报。 斯洛特是威廉姆曾经的副官,一个年轻而有天赋的优秀法师。 斯洛特得说这次对方派来的刺客比他想得要硬气,叫他不得不使用了一些非常手段多花了不少时间才掏出自己需要的情报,以至于图瓦兰被护卫追得气喘吁吁冲进来的时候,本来应该已经布置好的现场还是满地狼藉不能见人的模样。 这叫图瓦兰气都没喘匀就匆忙换了衣服帮着布置现场,换下来的刺客黑衣被揉吧揉吧被斯洛特一个火焰术烧成灰,土里一埋夜色里看不出半点痕迹。 “问出来了吗?”图瓦兰小声问道。 斯洛特颔首,“当然。”他顿了顿,又有点懊恼道,“跟领主老爷猜得一样。” 图瓦兰配合地发出叹气声——抓到这个刺客时路西恩兴致勃勃地跟他们赌了背后指使的是哪家贵族,虽然他们只赌了一个银币,但赌输了总是不那么让人快活的事情。 “要是再给我点时间想想……”斯洛特这么小声嘀咕,却也知道抓住刺客又顺水推舟制定出的这个计划是领主老爷今天份的“我有个小想法”,可是从知道黑市悬赏的那天开始,路西恩就在无聊的时候推测过背后的可能性一二三。 事实上今天发生的故事基本就是路西恩当时即兴编写的剧本路线,要不然他们也没办法在刺客混进来时立刻把人抓住。 自然,挂出悬赏的那家贵族也是路西恩猜测的那一家。 “悬赏的主要目的也不是真的想杀了我,不然也不会挂个这么离谱的价格。”当时路西恩如是说道,知晓自己只价值十万晶币似乎比被人悬赏更让他心情糟糕。 “不过这种买卖肯定没有傻子来接,之后应该还会安排个假刺杀给我危机感。至于会不会暴露自己那边应该是不那么担心,估计是觉得我只要不受重伤,不仅不会追究,反而会因此被威慑住。” 不然路西恩努力了好几个月在各位庄园主心里立起来个精心设计的人设是吃白饭的吗。 那可是他最大的武器。 ——如何去预测别人会对你的行为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通过你日常言行举止给对方留下的印象,也就是你的“人设”来反推即可。 你懦弱,就会被得寸进尺,你谦让,就会被占尽便宜,你大方善良好说话,就会是被利用殆尽的最佳工具人。 而当你想要让对方做些什么的时候,也只要利用好自己的“人设”,轻轻地推那么一下——多米诺骨牌就会自己倒下了。 庄园主们不否认路西恩性格里有疯疯癫癫不能以常理推断的部分,但他们更相信自己通过观察路西恩日常所得出的结论。 喜欢文书总结,喜欢开会讨论,喜欢众人探讨而难以自己做出决定——谨慎优柔缺乏自信。 对前任执政官重拳出击,又对他们和和气气,谈判都是在宴会上好声好气地试图讲道理——欺软怕硬。 即使是被反复阻碍建设进度,也只是解决他们设下的阻碍,对他们连个警告都没有——很明显,他并不愿意引发正面冲突,竭力想维持表面的和睦。 与此同时路西恩身上还有着心思敏感考虑周到之类在这种语境下不能认为是褒义的标签。 而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跟庄园主们不欢而散的宴会当晚,那个路西恩女仆长亲口证明“领主老爷心情不好”的时候,路西恩第一反应不是见他的下属们,而是约见了安达西大法师,并且从那之后一直对外称病,身边的护卫数量肉眼可见地增加了许多。 通过这些反应,再联系某些和路西恩一样贵族出身却没有天赋的废物们的共性,很轻易就能让人得出这位年轻的领主老爷对周围的环境严重缺乏安全感的结论,又加上他敏感多虑的特性,任何激烈冲突都会给他周围充满危险的错觉,对他产生强烈的精神压迫。 他们可不相信大夏天的一阵风就能把人吹到病得爬不起来,这里头必然有着杯弓蛇影忧思成疾的部分。 这样的人是不会跟他们撕破脸的,他绝没有承担跟贵族联合会正面鱼死网破的魄力,对方越强势越危险他就越怯弱,给予他压迫和威慑就能迫使他向他们屈服让步。 于是在这样的人设给予的心理暗示下,正如路西恩所期待的那样,有人主动跳出来想给他点颜色瞧瞧,要让他知道维尔维德不是他一个废物能掌控的地盘。 以某种不能搬上台面公开,即使帝都的贵族评议会也无法对路西恩奋起反抗多说半句的手段。 黑市悬赏是路西恩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路线,而从悬赏挂出的那天起,路西恩就做好了有一天自己得放点血再给自己来一刀的准备。 他知道,那边只是想虚晃一枪吓一吓他,在生病的情况下让他接收到一定的外界压力,从而觉得惶恐不安周围全是安全隐患,无暇去关注其他事情。 但故事也可能会是这样的发展:刺客没收住手让领主老爷在地狱门口走了一遭,于是深刻无比感受到生命威胁的领主老爷由于过度惊吓,决定直接把自己恐惧的源头斩草除根。 众所周知的,先下手为强。 斯洛特最后检查了一遍布置好的现场,眯起眼看着天上的星星。 他想,威廉姆和他曾经的护卫队同僚们,应该已经开始今晚的【加班】了。 天上只有零碎星子闪烁,夜色中伸手不见五指,温度和吹拂而来的风也正合适,是个见血的好天气。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很多很多年以后的历史记载上, 将这段时期发生的故事称为“维尔维德叛乱”,以一个简单的名词和宛如吟游诗人创作的歌诗般的文字,抹去故事里飘荡的血腥气。 那些消失在记录里的家族, 一夜之间易主的土地庄园, 尽数化为了一笔带过的几行墨迹。 轻描淡写一如初代维尔维德公爵其他动用强硬手段的故事,柔化了那些杀戮血腥与公爵在历史上形象的矛盾之处。 ——即使是在最不靠谱的历史记载上, 初代维尔维德公爵也多是以和善温柔甚至于偏女性化的形象登场, 这与他没有天赋体弱多病的身体情况,以及各种与身边男性纠葛的暧昧绯闻有关。 于是研究历史的学者们就和此时绝大多数人一样,忽略了路西恩的庄园里养着近百人的奴隶护卫, 每一个都出身帝都斗场身经百战, 与此同时他手里还有作为“安置费”分配给他的护卫对,每一个都是皇家护卫队里挑选出的青年俊才, 虽说基本都转岗去了郡政府做治安官, 但只要路西恩一道命令下去,他们随时可以为领主冲锋陷阵。 并且路西恩不缺钱,也舍得砸钱给他的护卫和治安官升级装备提升实力——指望着这些天赋者对他这个废物能有多少忠心是不可能的, 只能用经营的思路把待遇福利搞上去,工作安稳给得足够多的前提下,下属自然会愿意留下给他卖力干活。 而这加起来两百来号人的护卫下属,哪怕放在路西恩上辈子都是不小的武装力量了, 放在这个世界更是称得上一支小型军队, 不说能推平整个北行省吧,至少在维尔维德周边足够横着走了。 路西恩很清楚自己手里的武装力量能做到什么地步,但这个世界的社会结构过于稳定, 能和平掌握权力他就尽量不使用武力压迫, 不然很容易把自己推到整个社会阶级的对立面, 为了维持社会稳定而被消灭于历史的车轮之下。 所以路西恩一直有意识地弱化自己手里武装力量的威慑力,把自己的人设往弱势方向包装,一来避免给帝都那边过于强势反差的印象,尽可能在皇位争端中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二来通过向周围索取援助,他得以最快拉拢到维尔维德的本地势力给自己站台,确保自己领主的话语权不被联合起来架空。 打一批再拉一批,安达西会长尤其容易被“被需要”的立场差所动摇,导致他心里面清楚路西恩是个喜怒无常不适合合作的小疯子,依旧稀里糊涂地就被拐上了路西恩的船。 甚至遇刺受伤明晃晃就是路西恩自己捅自己的苦肉计的情况下,安达西还是一边心里脏话连篇咒骂这个不省心的小疯子,一边对着昏迷不醒的路西恩焦躁得快把地板给磨穿。 要不是路西恩提前叮嘱过安娜劳伦斯他们,安达西差点就要拿出自己收藏许久舍不得用的珍贵药材了。 这时候路西恩不能太早苏醒恢复原地复活,他躺得越久才越能证明刺杀的真实性和严重性,由于前段时间持续不断的生病,他的身体反应是再真实不过的虚弱濒死,要靠教会祭司们轮班祈祷全天神术笼罩,才能勉强睁开眼讲两句话。 面对这样的路西恩,遭逢阵营巨变而找上门讨要说法的庄园主们又能指责他什么,他们都没办法跟路西恩顺畅地交流,往往还没有说几句话,路西恩就因为虚弱和疲惫昏沉过去。 可是不跟路西恩讨要个说法,他们又无处去倾泻自己心里隐藏的惶恐。他们只是睡了一觉,睡前还在嘲讽不懂事的年轻领主终究玩不过他们,一觉醒来跟他们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已经身首异处,他们眼中那个懦弱的领主没有半分手软,处理反对者的手段冷酷恶毒到近乎于疯狂。 杀鸡儆猴的效果总是好的,以至于他们心惊胆战又不由生出了几分劫后余生之感,庆幸自己没有多嘴多舌也不张扬显眼——凡是这次带起头跳得高的家族,都被驹兽的铁蹄踏平了家门。 “那是叛乱。” 当他们找上门时,病床上坐都坐不起来的年轻领主对他们这样说。脸色惨白的少年阴沉沉地看着他们,眼白上一丝丝洇开红色,蛛网般蒙上那双眼睛里海水般的蓝。 房间里除了祭司还有数位披甲执剑的奴隶护卫,面带黔纹神情冷厉,那种路西恩一个眼神一句话,就会毫不犹豫送他们去见死去朋友的杀气凛然。 见他们不说话,路西恩脸颊奇异地涌上薄薄的血色,直勾勾注视着他们脸上的表情,低哑地笑了两声。 “你们是对我处理叛乱者,有什么意见吗?” “还是诸位觉得我作为领主,不配动用我的权利?” “亦或者,你们谁想……取而代之?” 路西恩省略了最后一句问句的指代词,便也模糊了要取代谁的准确概念,但不论是想要取代他这个领主还是要取代已经上路的贵族老爷们,听起来都是让人冷汗直冒的冰冷威胁。 理所当然的,路西恩没有看到哪个贵族老爷能硬气地挺直腰板跟他正面对抗,一群人联合在一起就是这样,下面这群人太习惯附和跟从了,因而只有在有强硬领导者的时候才能聚集起力量,一旦遭受剧烈打击又没有人站出来,就只是一片散沙,说话都不敢比路西恩声音更大一些。 于是他们习惯性地去寻找能带领他们的头领,从路西恩的庄园出来,又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了诺伯子爵的会客厅里。 诺伯小姐招待了这几位神色惶惶的客人,体贴地忽略了他们坐立不安的模样,又叫女仆送来了上好的美酒——比起茶水和点心,他们需要点东西来麻痹自己。 她一边陪着客人喝着酒,一边轻声细语地安慰他们。她与路西恩经常来往,比起他们这些长辈关系处得要更好一些,便可以谈起路西恩并不是喜欢杀戮血腥的人,这次也是被碰到了逆鳞造成的应激反应,此时正是风声鹤唳看谁都不顺眼的时候,先低调做人再从长计议才是。 “父亲对公爵的态度诸位也是知道的,要不是顾忌他身边的护卫,知晓公爵的性格如此,先前又何必多番劝阻诸位谨慎行事呢。” 诺伯小姐隐隐为自己父亲打抱不平,仿佛诺伯子爵是多么为贵族联合会的利益考虑,这次在新城建设的事情上才态度暧昧,后期还规劝过其他人不要做得太过分,以免把路西恩逼急了闹得无法收拾。 在当时已经被路西恩惹得上火的态势下,诺伯子爵这样的规劝只起到了火上浇油的反效果,还被认为是对领主服软有失贵族联合会的尊严,被叫嚣得最厉害的几家联合起来排斥打压。 那时候是屡次闹得不欢而散,导致诺伯子爵一怒之下闭门谢客跟谁都不联系了,诺伯小姐也因此在交际圈里被人说了不少闲话,差点因此推迟了婚礼。 所以诺伯子爵不给客人好脸色也并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一坐下就冷嘲热讽刻薄得让人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以说是把人的脸面按在地上踩。 而客人低声下气唯唯诺诺,在领主老爷一言不合想送他们上路的阴冷态度的对比下,诺伯子爵的怒骂嘲讽甚至可以形容为和善友好了,毕竟不管他怎么骂,最后还是没好气地应下了他们的请求,答应去罗勒斯庄园拜访,想办法安抚下对他们彻底失去耐心撕破脸的领主老爷。 现在他们每个人的庄园门口都直接驻扎着一队路西恩派出去的护卫,也不跟他们起正面冲突,就在他们庄园范围外的大门口安营扎寨再布置点远程魔法打击,美其名曰保护他们的安全,却只让他们连睡觉都不安稳。 第90章 第九十章 诺伯子爵具体跟路西恩聊了什么, 外人不得而知,他们只知道那天开始以诺伯子爵为首的贵族联合会对新城建造的态度彻底软化下来,甚至于为了表达支持, 诺伯子爵主动转移了自己名下的大部分商会产业到新城里,并且给想要离开庄园搬进新城的工匠和农民大开方便之门。 路西恩也投桃报李, 给了诺伯子爵名下的商会留了城市中心地带的房子,又额外给予了许多政策优惠, 补偿他因为劳动力迁移而造成的损失。 当然, 其他在诺伯子爵牵线搭桥下才跟路西恩达成和解关系的庄园主们就没有这些好处了, 跟其他散户进驻的商户势力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能争取到多少全看自己的本事。 因此他们明着不敢使出强硬手段再刺激领主老爷, 在自己的庄园土地上却还是花样频出来留住人口——劳动力是庄园的根基,如果庄园里没有人为他们劳作,那么有再多的土地最终也只能荒废。 路西恩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反应, 任由着庄园主们自己折腾。 毕竟不能威逼,他们就只能利诱, 放下身段肉疼地割下自己的利益补贴给平民,最终上涨的还是路西恩的系统数值。 与此同时为了吸引更多劳动力移居到被路西恩命名为“罗勒斯城”的新城里,路西恩制定了针对平民移居的诸多政策, 比如住满三个月可领取的五十金币居住补贴,一家人的户籍全部移入城市便可享受低廉的城市人头税,入住的第一年房子免除房屋税,不管是购买和租住, 价格都被压到大部分人能负担得起的水平。 有头脑灵活的看到了商机, 趁着新城开张的超低折扣购入靠近中心广场黄金地段的整栋房屋, 雇佣建工进行一番装修改建, 在秋猎季来临时做起旅店酒馆的生意。 新城里的一切都是新的——新铺的道路, 新造的建筑,和澄澈崭新的清水一潭。 因为建城这件事情上路西恩跟庄园主们不甚愉快的经历,加上庄园主们对于参与进新城发展不是特别积极的态度,除了诺伯家族借着政策便利和大笔砸钱在新城蛋糕上划出一块外,大部分区域都还处于局势不明的内部混战阶段,时刻有势力崛起又有势力没落。 路西恩坐着马车,打开挂着帘子的小窗,外面声音嘈杂顺着风涌进来,夹杂着被高高城墙圈起一片的土地所特有的气息。 这座崭新的城市生机勃勃,在这里上下阶级的差异被短暂打破,抓住机会的便一夜暴富,亦或者棋差一招,瞬息间倾家荡产。 路西恩撑着下巴盯着窗外的行人,他还能从那些人的脸上读到忙碌充满希望又无所适从的复杂感受,如同一条条从鱼缸放进河里的鱼,身处没有边界的水域反而不知道该往何处游动才好。 “城市里的空气让人自由……吗?”路西恩念叨着上辈子尽人皆知的俗语,顿了一下,又在句末添上了个疑问的小尾巴。 明明被高高城墙圈起的城市看起来比广阔的乡野更像是个鱼缸。 现在已经是秋猎季最为热闹的时候了,路西恩这个罗勒斯城名义上的拥有者却还是第一次踏进自己的城市——他给自己的那一刀造成的影响比预计更严重一些,倒不是他对自己的身体情况估测有误,只是安娜给了他个小小的教训强迫他在床上躺到感觉自己快发霉,好让路西恩能对自己的身体好一点。 路西恩对此嘀咕抱怨了好几次他做计划的时候安娜也没反对云云,活像只耷拉着飞机耳还在喵喵嘴硬的猫。 这种时候无视他就好。 安娜早在路西恩小时候就熟练掌握了这个技巧,该干什么干什么直到路西恩埋在被子里哼哼唧唧地对她表示自己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下次还敢。 安娜不反对路西恩的所有计划,因为她知道路西恩的性格如此,自己反对也不会有任何用处,还会把路西恩从身边推开,但好歹事后让路西恩吃到点苦头,下次他不会变本加厉。 把自己放在筹码盘上极其危险的事情,人对自己太过了解,使用自己做筹码就会过于顺手,顺手到一步步往不能靠近的红线靠近,直到最后无可挽回地坠落深渊。 今天路西恩是来践行他许下的诺言的。 他会在工会长、商会会长以及贵族代表,换言之就是城市议会的第一批成员的见证下,通过魔法契约签署给予罗勒斯城的特赦,把他画给安达西会长等人的议会大饼彻底拍板落实。 而安娜不希望路西恩来。 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炼,加上曾经在皇宫中耳濡目染的经验,足以让她意识到这个新制度会带来的狂风暴雨。 可她除了陪着路西恩一起来,又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看着路西恩的侧脸,安娜在心里有些忧愁地叹气,不知为何,她突然希望路西恩喜欢的那个漂亮霍尔能够快点回来了。 搞个漂亮听话的霍尔,总归比路西恩现在玩的东西风险低。 …… 这边安娜想着不知道野到哪里去的伊西能快点回来,那边伊西也确实差点就准备收拾行李连夜赶回维尔维德。 要不是他人在地下迷宫里,只能往前走直到走出去不能后退回去——由于迷宫内的魔法作用,在迷宫里试图后退返回的人必然会迷失方向最终成为迷宫的养料,而往前走离开迷宫的挑战难度就低了许多,这座迷宫的破解路线早就被探索得一清二楚,附近的雇佣兵工会里花十个金币就能买到简易地图。 只除了迷宫占地极广路线曲折,曲里拐弯的幽暗环境中藏着无数肉食性的魔兽植物,又有迷宫本身自带的陷阱机关以及大量只在特定时间特定条件下出现的暗门暗道,再怎么快也得一两个月才能从里面走出来。 而伊西原计划是在里面至少待个一年半载的。 这种地下迷宫对霍尔来说是很好的闭关练级地点,环境符合要求魔兽的实力和密度也足够,待在里面必须打起精神时刻警戒,能够高强度地磨炼实战技巧,与此同时迷宫内部的元素浓度极高,在暗门打开的时间点找个暗室清空里面的魔兽再大门一关,就能泡在高浓度元素里享受三到五天的修炼时间。 这里面打磨上一两年的实力提升,足以比得上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晃悠五六年。 当然,这种修炼操作仅适用于精神耐受度高同时有一定毒抗性和夜视能力的霍尔佣兵队伍,普通人类不建议模仿。 大部分队伍进入地下迷宫都是跟进入穆恩山脉的冒险者们一样,以狩猎淘金为主要目的,一般会花钱雇佣教会的祭司,利用神术保持精神稳定,快进快出待在里面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 伊西时不时能遇到这样的队伍,从他们口中知道些外面发生的事情,如果对方为人靠谱,或者运气极好碰到了做任务的同族佣兵,他会用一些猎物作为交换,委托对方帮他寄送写给领主老爷的信。 大抵是能有一个月一封的吧……地底下待久了伊西也不是很确定时间的流逝速度,可惜回信他是收不到了,伊西每次计算着时间时,都不免对此感到有些遗憾。 知晓路西恩遇刺的消息是在他们进入地下迷宫的第四到五个月的时候,从某个进入迷宫的佣兵队伍嘴里听到的消息,由于信息流通速度和各种因素影响,这个消息已经属于过时的旧消息,仅仅作为前置条件关联到维尔维德被剿灭的几家贵族,重点谈起的是维尔维德引人注目的罗勒斯新城。 随着秋猎季的到来,罗勒斯城如同路西恩上辈子旅游旺季的旅游景点那样,迎来了经济飞跃的黄金期。 本身维尔维德的本地商会投资落地了各类制品加工厂,已经逐渐带动起了货物交易量,城市建成后的商会税收新政策和各项手续的简化更是吸引了大量外部商会的交易兴趣,大大催化了本地的商业发展。 不管是商会与商会之间的批量交易,还是商会与个人之间的零售生意都在急速上涨,而各行各业的蓬勃发展又产生了劳动力缺口——港口码头需要更多搬货工,商行里急求迎来送往算账熟练的伙计,旅店酒馆招募起洗衣做饭的杂工厨娘,在城市对外来人口入籍有优惠政策的前提下,不仅维尔维德本地人对罗勒斯城产生了向往,还吸引了许多在外地过不下去的平民前来投奔。 如果仅仅如此,那罗勒斯城也只是一座快速发展前景良好的城市而已,受限于地理位置很难发展成什么大城市,真正令这座城市引起整个北行省乃至整个帝国注目讨论的,是作为领主的路西恩给予这座城市的特赦,以及这座城市所实行的,前无仅有的【城市议会制】。 让伊西差一点就冲动地收拾行李要冒险往回走的,也不是路西恩遇刺身受重伤的消息,而是那离经叛道一听就是路西恩主动搞出来的议会制度。 新的东西必然会招致灾祸,路西恩此刻面对的,必然是如山崩海啸一般汹涌没顶的攻击与反对。 他必须要回去。 伊西的身体比这个念头出现得还要更快,快到要不是尼德和洛克联手拖住他把他硬塞进暗室里冷静,他此刻应该已经被迷宫的浓雾所吞噬。 而最后阻止了他加紧赶回维尔维德的,是他的同族千里迢迢从维尔维德送来,路西恩写给他的亲笔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简单到谁拆开看了都无所谓。 他那位任性妄为的领主老爷,只不过是像训狗一样向他下达了最简单的指令。 【原地等候。】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城市议会制度带来的风浪完全在路西恩的预料之内, 甚至于比他心理预期内最糟糕的情况还要好一些,至少他的便宜父兄对此还是持观望态度,只在送来的回信里隐晦表达了对议会制度的不看好, 但同时也给路西恩偷偷塞了不少钱和资源。 不看好是在大环境考虑下对新制度接受度的悲观视角, 不代表皇室立场上对城市议会制度的反对。 路西恩这样历史书上看到过城市议会发展到国家议会的自然知道议会制度最终会钳制皇室权力,但与此同时站在这个世界的现有制度下来看, 议会制度将权力和土地从贵族庄园主手中稀释到了更多人手里, 对于中央集权有着积极促进的意义。 雪片似的飞进路西恩书房的信件、怒骂诅咒与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 乃至于最为极端的诉诸暴力, 以上由利益受损而产生的应激反应都没有超过路西恩的承受极限,不过是在他繁忙劳碌的工作里增添上一两个加班的夜晚罢了。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会输。 而他写给伊西的那封回信, 是在某个开会到其他下属都扛不住倒头睡过去, 安娜遵从他“不管什么时候伊西的消息都要送进来”的命令, 将某个霍尔佣兵小队带来见他的深夜写成的。 那时候已经太晚了, 晚到因为胃疼头疼躺下去就难受的路西恩也昏沉困倦,但他也知道时下的局势如何,便留下那支佣兵队伍在庄园过夜, 自己强打精神看完了信又翻出伊西的其他信出来对照一番, 确认了伊西现在的位置和情况。 ——与世隔绝的地下迷宫, 以伊西的武力值和精神强度, 加上霍尔在幽暗环境中的身体优势, 在迷宫里苟个三五年都轻轻松松。 路西恩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是的,越是这种情况下,他越是不想让伊西回到自己身边。 他身边的不可控因素和危险性都太高, 路西恩能保全自己的安全, 但是身边再加一个人的话, 他就没什么信心了。 当然这个不是主要原因, 毕竟伊西也不是水做的骨肉一碰就碎,真要待在路西恩身边还说不定是谁保护谁。 路西恩只是想避免伊西被当做要挟他的筹码放在他面前要他选择的情况出现——他无比清醒地知道当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伊西只可能是被他放弃的那一个。 所以提前规避掉这种风险,对他们两个都好。 路西恩认真地思考了很多,最后写在纸上的也不过短短一句话。他提笔写回信的时候天边已经微微发白,要不了几个小时他就得洗漱准备一大早的另一场会议,再说本来就熬了好几天身体不是很舒服,想多写一点又感觉倦怠没力气,再想想这是写给伊西的回信,路西恩便理直气壮地偷了个懒。 三秒钟写完了回信,再叫个守夜的护卫叫他交给安娜,安娜会帮他安排送信来的队伍给伊西送回信,并且对路西恩心思把控非常准确地给了高额酬金,要求他们加急把信送去。 路西恩则抓紧时间在床上闭上眼休息一会,即使睡不着闭目假寐也是休息回血的好方法,提振精神的魔法药剂对他起到的效果不佳,只能自己想办法利用碎片时间休息。 胃里还是在疼,太阳穴发胀脑袋嗡嗡地疼,连带着耳朵里都有点耳鸣的感觉,躺下去头砸在枕头上,路西恩恍惚有种自己的脑袋有几百斤重的错觉。 难受。 床上空得难受。 果然还是缺点什么。 …… 路西恩送出去那封信,原计划最多一年也就能把事情解决,快乐地把自己的漂亮娃娃接回自己搭好的娃娃屋里面的。 伊西计划的回归时间则更加早,他直接无视了路西恩送来的那封信,带着队伍加快速度直接平推了地下迷宫,硬是把还有一两个月的路程缩减到了半个月就差不多能出去。 按照这个道理,伊西已经早早的就已经带着队伍回到了维尔维德,把哼哼唧唧嘴里抱怨的猫猫抱进怀里了才对。 但是当伊西真的站在进入维尔维德的道口,踩在新修过一遍平整结实铺了石料的马路上时,他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好阳光太刺眼而产生了眩晕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恍惚觉得自己竟是身在梦中。 他真的回来了吗? 伊西呆愣地仰头看着立在维尔维德边界线上的巨大招牌,他还能从那上面闻到刚涂上去没多久的漆料的味道,颜色艳丽有着莫名的霍尔族风格既视感,红蓝金交织的线条编织出【欢迎来到维尔维德】的字样。 拉着货物的马车一辆又一辆从他面前经过,比他离开前拓宽了一倍的宽敞道路容许四辆马车并行,道路两边还专门划分了步行道,用栏杆将行人与马车区分。 这条道路上的马车都走得很快——或者说,维尔维德的一切都很快,快得好像这里的时间都跟外面不太一样。 仿佛就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伊西所熟悉的维尔维德就变得让他认不出了。 但分明已经过去了一年一年又一年的漫长时间,漫长到不管任何事情任何人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伊西眼前见到的是熙熙攘攘,喧嚣热闹,比之他曾经去过的繁华帝都,这里有着不逞多让的旺盛生命力。 热闹到…… 让他打从心底觉得恐怖起来。 伊西不禁抬起手去摩挲自己的颈侧,那上面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在某次差点死掉的战斗中,他依靠着颈饰上附着的防御魔法捡回了一条命,却也在混乱中彻底丢失了它。 时至今日,伊西回忆起那段吞噬了他数年岁月的经历时,依旧无法控制自己心口的茫然空虚扩散到身体的每个角落。 到底、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啊…… ——那本来是离开地下迷宫再平常不过的一条暗门道路,他以前带着队伍从那里走过,无数的冒险者雇佣兵也从那里走过,没有传出过任何意外危险发生的消息。 可就是穿过了那条幽深狭窄,只能容许一个人侧身通过的道路后,他转过身,看到的是身后空空如也,上一秒还在他身后的队友们不见踪影。 当他再扭头张望时,那些腐蚀锈迹苔藓污浊如水洗般褪去,早已失却了光彩的晶石重新亮起,将黑暗的迷宫照得明亮斑斓,叫人以为自己身在彩虹之上。 以当时伊西对于地下迷宫的认知,不足以让他确定自己到底是到了哪里,那些不等他理清思路就接踵而来的魔兽危机也没给他能继续思考的余地,等他最终走出迷宫重见天日时,他对于自己那段时间的经历整个都是模糊的。 时间是模糊的,身体的感觉是模糊的,记忆也是模糊的。 留在空壳一样的身体里的只有战斗修炼逃亡这样无休止循环的条件反射,他在迷宫外的森林里游荡了好几天,才想起了自己是谁。 好吧,要是乐观一点来看待这件事情,那么他的确是超额完成了一开始自己进入地下迷宫的目的,在短短三年里突破了高阶武者又跨过了武师的前期中期环节,登上了许多天赋者穷其一生也难以达到的台阶。 可是…… 他也错过了路西恩整整三年。 从地下迷宫所在的南行省到维尔维德,一路上伊西能听到很多很多关于路西恩的消息。 那位维尔维德公爵最后打赢了那场站在贵族评议会对立面的战争,拿到了皇帝的赦令,彻底确定了城市议会制度的合法性。 他把一度在贵族联合制裁下举步维艰的维尔维德支撑发展得很好,春天在维尔维德的罗勒斯城会有北行省最大的魔兽制品集市,霍尔族的特色毛织品已经成为了这里的地方特产,以艳丽的花纹和精良的做工畅销整个帝国。 曾经柔弱貌美高塔公主之类的评价早就是老黄历了,吟游诗人说,维尔维德公爵是一位俊美优雅的青年,性情高洁足智多谋,虽然没有天赋让他在武力值上稍有欠缺,但依旧是一位谁都不能否认其成就,如维尔维德家徽上狮鹫那般优秀的领主。 猫猫长大了…… 伊西因为这个认知而满心酸涩,酸得他舌尖发苦,他站在维尔维德的道口呆愣许久,竟是往后退了两步,有些想要离开这个让他不敢靠近的地方了。 他移动了脚步,然后就被熟悉的声音敲在头上,敲得他僵直发麻,无意识咬破了嘴唇。 ——一辆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他旁边,车厢的小窗开着,有人撩起帘布,撑着下巴盯着他看。 那人有柔软微卷的黑色短发,发顶总会翘起不听话的几撮,被岁月洗脱了稚嫩而显露出的英气轮廓,眼尾挑着他熟悉的傲慢弧度,又晕着醉人微醺的胭脂色。 眼睛里的光彩也是伊西熟悉的,像是他在南行省看到的海,天气晴好时波光粼粼,澄澈碧蓝得如同带着魔法,叫人无知无觉得沉溺其中。 而唇色是红的。 伊西看着嘴唇张合,耳朵里只有他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吵得要命,淹没了他所能听到的一切声音。 请原谅他。 他此时只是想着…… 只想着…… 那是很适合亲吻的唇。 伊西被蛊惑了似的,不知不觉迈开步子走了过去,当他被拽着领子咬住嘴唇,当他感受到了疼痛血腥味蔓延到整个口腔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是路西恩在对他说—— “过来。” 伊西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从他的眼角落了下去。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脱衣服。” 伊西被拽进马车里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已经不再是一副稚嫩少年模样的青年把他推到车厢的角落,被柔软毛毯和抱枕堆叠起的地方。 强势直接,干脆利落得跟三年前一模一样。 伊西瞳孔地震。 他本来还有点晕晕乎乎脚下发软, 像是踩在云里使不上力气, 那种迷迷糊糊的感觉被路西恩这么斩钉截铁不给半点拒绝余地的要求一冲,瞬间一个激灵整个人就清醒过来。 可他此时又根本说不上多清醒,手放在衣襟上都不知道是该捂着还是该解开。 路西恩也没等伊西的小脑袋瓜关机重启,一句话说完根本没停,紧接着就上手了。 如果要旁人、比如外头专心驾车心无旁骛的护卫来看, 此时车厢里面的场景大概充满了倒错感,以至于叫人觉得荒诞到滑稽了。 ——实力强大一只手就能把马车拍碎还能轻松单挑他们一群的那个被按在车厢角落反抗不能,只能别扭地抬着手又半躺半坐地支起身, 从表情到动作是大写的僵硬无措。 而压在他上面扒了他衣服肆无忌惮地上下其手的那个,是任谁都能看出来的手无缚鸡之力,即使在没有魔法武技设定的现代社会,也不过是刚刚跨过健康的及格线的水平,连大学体育能不能过关都有待商榷。 伊西刚刚顺畅点的思路已经像是被猫猫玩过的毛线球那样绕成了死结,身体便自作主张地做出了反应, 在最初被扯开衣服袒胸露怀的几秒僵硬后,就颇有些自暴自弃意味地放松了下来, 以一种坦诚的姿态彻底敞开, 路西恩指尖碰触摸索到的线条变得温驯柔软,皮肉上紧绷的疤痕随之蛰伏, 不再张牙舞爪地显出扭曲疼痛的存在感。 可谁也没办法忽略那些伊西离开之前还没有的痕迹,深浅交错如同编织进身体的缝线补丁, 将血肉之躯修修补补, 硬是装作了无事发生的样子。 路西恩含糊地笑了两声, 指尖顺着深色皮肤上颜色略浅的痕迹下滑,过多的战斗受伤和疼痛钝化了伊西身体的感觉,即使是胸口或者腰侧的应激反应也很微弱,只喉咙里低低地发出几声嘟哝,一双金色的兽瞳一眨不眨,视线跟着路西恩的指尖游走。 胸口的伤痕很深,两三道虬结成虫子似的凸起歪扭的几条,位置距离心脏近得让人摸不准他的心脏是否还完整地在胸腔里跳动。 腰侧是被撕扯留下的痕迹,又叠着被灼伤和剐蹭掉皮肉的疤,反反复复受了太多伤,导致那一块皮肤看起来很糟糕,仿佛肌肉的纹理直接裸露在外,乱七八糟地一缕一缕黏连起来。 脊背上路西恩看不到,但他能摸到伤口没有好好愈合并不光滑的凹凸起伏。 颈上还有一道灼伤,环着伊西的脖子绕过细细的一圈,这是路西恩给他的颈饰被激发了防御魔法后留下的,如同一个嵌进了皮肤与血肉相融的项圈。 于是路西恩很轻易地就被取悦了,他摩挲着伊西脖颈的痕迹,俯身去亲吻伊西的唇——他同时注意到伊西的唇角也有细细的疤痕,拉扯着嘴唇露出轻微向上的弧度。 路西恩蹭了蹭那个细小的疤痕,又去软磨硬泡那紧紧抿着像是第一次亲吻一样生涩的唇瓣,此时此刻这样的反应反倒叫他觉得可怜可爱,心里面咕嘟咕嘟全是恶劣主意的泡泡都少了许多,耳朵里有声音嘀咕让他的坏心思适可而止。 好吧,好吧。 虽然那些缝线补丁似的伤痕有点过分扎眼了,但路西恩其实并没有伊西一瞬间担忧的那样被吓到或反感,手指与皮肤碰触的抚摸更像是细致温柔的检查——当弄丢了许久的心爱之物回到身边时,必然要小心仔细地检查过每一个角落,确认那些粗暴简陋的补丁缝合没有漏了哪处细小伤口,还在渗着鲜血又不敢叫痛。 伊西无意识地回应着唇齿间的纠缠不休,直直地盯着路西恩的眼睛,他恍惚错觉那双眼睛里波光粼粼的蓝色蔓延出了边际,海水般向他汹涌而来,包容而又不可拒绝地吞噬了他全部的思考与情绪。 “你已经很努力了。”路西恩的手顺着脖颈去碰触伊西的头发,霍尔的银发被主人修剪得参差不齐,依旧漂亮柔软得宛如月光。 伊西的脑袋里一片空白,路西恩的声音被混杂成了波涛海浪的声音,在他意识到路西恩说了什么之前,心脏失序的跳动已经流淌进了他的血肉骨髓之中。 “好孩子。” 他被这样夸奖着,亲吻像是奖励落在他的额头发顶,干燥微凉的手轻拍着他的后背,又顺着脊柱揉捏抚摸。 或许他才是猫也说不定。 伊西被摸得哆嗦了两下,发出了他自己都感觉奇怪的、猫咪呼噜一样的声音,他的眼睛舒服半眯起来,仰起头喉结微动,做出吞咽和紧咬牙关的动作。 但他的身体反应仍然是放松敞开的,即使大脑意识到落在身上的亲吻和抚摸可能会引导向某些不太妙的展开,他的身体依旧没有半点应该抵抗拒绝的意识。 路西恩的动作停了停,坐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伊西——他的漂亮霍尔眼神朦胧,当真如同布偶娃娃一样任人摆布的模样。路西恩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扯了扯伊西的脸颊,稍微唤回一点伊西飘远的神志。 “你这样就像随便我做什么都行啊。”路西恩说道,注视着伊西的表情,他不用怎么思考分析就能明白那种沉溺恍惚中夹杂着惶惑隐忍的情绪所表达的感情,所以他明白就算自己真的得寸进尺过分到在这里就把人吞吃殆尽,伊西这还没能回神的懵逼脑袋瓜里也生不出任何针对他的负面情绪。 他的娃娃一直穿着的坚硬盔甲暂时丢了,柔软的内里门户大开,此时就如同一只刚刚学会摇尾巴的奶狗摇着尾巴,眼巴巴地对着主人露出肚皮,蜂蜜一样的眼瞳里满溢着甜得醉人的热诚真挚。 正是因为这样,路西恩所有的动作最终都仅止于亲吻和抚摸。他仔细收敛起了任何一丝一毫旖旎暧昧的杂念,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给予伊西所无声向他索求的碰触亲近情绪上的渴求,忽而伊西感觉身上那些早已愈合迟钝麻木的伤痕,痒麻疼痛得让人难以忍耐起来。 伊西颤抖着蜷缩起身体,眼睛里又开始湿漉漉地想要流淌出泪水,喉咙颤动着有什么鼓噪着想往外涌,就跟那些他小时候会看到的孩子一样,摔伤了弄疼了受了委屈,就要趴在父母怀里哭得比谁都大声。 可是他最后,也只是捂着脸又低着头,小小声地抽泣了一声。 路西恩把这个型号有点超标的奶狗抱进了怀里,一边安抚地一下一下拍着伊西的后背,一边在心里感谢了自己三年来坚持不懈每天喝牛奶的好习惯。 要不然以伊西走的时候他们的身高差和体型差,他想做到现在把伊西抱进怀里的动作根本不可能。 “乖。”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一直到马车从道口进了罗勒斯庄园的大门, 伊西才算是勉强止住了眼泪——当然他本人并不是很愿意承认这件事情,尤其是当他意识回笼,发觉自己居然像个孩子一样被路西恩抱在怀里。 他只得把脸埋在路西恩披在他身上的毯子里遮掩发烫的脸颊, 从耳朵尖到喉咙口都热腾腾的仿佛能烧出烟。路西恩倒也耐心地等他平复心情, 垂眸看着伊西看起来很好捏的耳尖,让自己再多忍耐上一会。 就跟把外面弄丢了很久的家犬带回家一样,要给他适应变化和调整情绪的余裕,避免碰触那根过分紧绷的神经,让他依赖某起些在外面养成的糟糕坏习惯, 以至于最后难以改正。 “我们快到了哦。”路西恩放轻了声音,克制地摸了摸伊西的头发,整理好伊西散乱敞开的衣服, 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了一下漂亮泛红的耳尖。 霍尔的肤色其实是不太容易看出有什么肤色变化的, 但是路西恩莫名就是能察觉到那些皮肤因为发红发烫而产生的微妙不同,他愉快地将伊西泛红的耳尖用“毛绒绒”来形容, 虽然并不是实际能摸到的毛绒绒,却的确给人以柔软毛绒很好撸的既视感。 伊西埋在毯子里僵了两秒,终于强迫自己抬起头面对现实。他的眼睛无意识地快速眨动, 雪白的睫毛就跟着颤动, 眼睫下瞳孔因为马车里的光线昏暗而放大,外缘环绕着一圈灿烂之极的金色。 路西恩用指尖蹭了蹭他眼角还挂着的水痕, 难得体贴地没有多说什么挑战伊西神经的话,神情自然地撑着伊西的肩膀打开伊西那一边的窗户,将遮掩着窗户的帘幕向两边扯开, 外面明亮的光和满是花朵香甜的风就流淌进来。 “现在是罗勒斯最好看的时候。”路西恩说道——这无疑是张让伊西心情一松的安全牌, 让伊西不再紧盯着他不放, 顺从着他的暗示侧头去看外面的风景。 庄园的罗勒斯花田一如既往的广阔, 浅浅的蓝色随着风层叠起伏,编织出比流水更加柔美的波浪,风中送来不甜不腻,只让人觉得心旷神怡的花香。 路西恩似乎是向他抱怨过,夏天的罗勒斯会甜到发腻,本就闷热的晚上从窗户外透进来的味道浓烈到眩晕,要不是罗勒斯庄园的蜂农们还要靠着这片花田过日子,半夜烦躁睡不着的时候路西恩真的能跳起来让人把花田铲平。 可刚开时候的浅蓝色花海又是那么的漂亮,伊西入神地盯着看着一会,那种一直在他心口撕扯发烫的刺痛都仿佛缓解了许多。 他突然就很想下去,到花田里面走一走,或许他能够牵住路西恩的手,揪几丛花来编一个花环。 于是伊西又转过头去,遮掩着去看路西恩的模样,洗脱了稚嫩逐渐显出棱角轮廓的脸仿佛不是那么合适戴上一个太孩子气的花环,比起花和风景,路西恩对靠近过来的亲吻碰触更加的感兴趣。 伊西因为这个认知而浑身不自在,他说不准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几年前他都能做到对路西恩的各种亲近戏弄应对自如,游刃有余地占据着不落下风的态势。 这种感觉糟透了。 就好像他的身体不是他自己的了一样。 伊西不由得清醒路西恩只是靠在他身上,在他耳际颈侧落下些细碎的浅吻,碰触得温柔又克制,让他的不自在也能控制在合理范围内,不至于激起身体长期暴/露在危险环境中留下的反击本能。 就路西恩现在的实力和身体状况,伊西半点不怀疑自己能造成的杀伤力。 安娜在主宅的大门口迎接他们,她没有让太多的女仆侍从等在旁边,也没有表现出过度的热情或者惊讶——只不过是平时迎接路西恩从外面回来那样,提起裙摆俯身行礼,道一声“欢迎回来”。 路西恩也表现得没有半点特殊和异常,拉着伊西的手腕跳下马车,对安娜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就大步地走进了主宅的大门。 伊西甚至没有来得及跟安娜打声招呼,虽然他对此如蒙大赦,伊西一直不太擅长跟这位严肃守礼的女仆长相处,太久没有见面更是加剧了心理上的距离感。 主宅里的女仆侍从护卫们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工作着,就不可避免地跟路西恩打了照面,便也看到了被拽着往前走的伊西,但是他们也只是匆匆地掠过一眼,没有流露出半点惊异好奇的情绪,只是低头向外面回来的领主老爷行礼,又立刻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工作上。 专注高效,井然有序,也比伊西记忆里面安静沉寂了许多。 他印象里这栋主宅里的女仆总是活泼得如同鸟雀,一边干着活一边叽叽喳喳嘀咕着各种零碎小事,侍从们也多是满脸笑容地跟人打招呼,有时候他还会被换班护卫拉住,约着什么时候切磋一番。 而且大多数的面孔都是陌生的了,三年时间女仆换了一批倒也正常,青春年华的姑娘们总是要出嫁的,可是路西恩身边的护卫都是与他有魔法契约的奴隶,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离开路西恩这个主人才对。 伊西本能地嗅到了某些不太美好的“事故”残留在主宅里的气息,哪怕路西恩表现得像是没有经受过任何磨砺,不过是随着时间流逝而自然成长成熟,伊西也知晓事情并非如此。 路西恩大抵也度过了漫长而艰难的岁月。 或许还要比他更加难熬一些也说不定,毕竟他只需要想着自己,唯一的任务就是活下去,时间的流逝和情绪的感知都在生存危机的压迫下钝化,何况他本来就不是多么敏感多思的人。 他只是想着自己的事情了。 但路西恩不是。 …… 伊西停住了脚步。 他不想动的时候路西恩的力气根本扯不动他,反而被反作用力拉着往后趔趄了一下,还没有等回过头看看伊西出了什么毛病,就整个人被紧紧抱住。 伊西抱着他的力度有点太紧了,他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发出了不妙的警告声,告知他自己跟伊西在武力值上根本没办法比的可悲差距。 好在现在庄园里的仆从都足够有眼色,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原地消失装聋作哑。 “请告诉我吧……”伊西低低地说道,好不容易收敛好的哭腔又冒了出来,“我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都请告诉我吧……” “怎么样都可以……”伊西摸索着遮住了路西恩的眼睛,好像这样就能消减他的难堪和羞耻,“是你的话、怎么样都可以……” 路西恩就在他的怀抱里,他却在奇怪地疯狂想念着那位恶劣张扬又我行我素,根本不知道“体贴”这个词该怎么写的领主老爷。 “……” 路西恩沉默了一瞬,而后放松了力气,不再试图从伊西怀里挣扎出来。他扯了扯嘴角,扒拉下伊西的手,懒洋洋地拖长了语调,“你提出了个不错的建议啊。” 他愉快地微笑,在伊西的纵容下恶劣的泡泡咕嘟嘟炸开了锅。 “既然如此,我比较想去卧室里谈呢。” “不过得先好好把你洗刷干净才行,你现在脏得像条野狗。” 伊西靠在路西恩的肩上蹭了两下,因为路西恩放松下来而跟着显出了点放松的姿态。 “那可真是抱歉了。”他说道,无视了自己嗓音古怪压不住的断续咽音,“我也没有想到您会这么、这么着急,本来是想找地方打理下仪表再来求见您的。” “我还担心自己已经进不了您的大门了呢。” 于是路西恩把伊西此时的行为,理直气壮地定义为喜极而泣。 合情合理,没毛病。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罗勒斯花还是浅蓝色的时候, 便是天气和暖的春天。那时节的阳光是温柔又明媚的浅金色,流水一样在空气里涌动,到了午后就会翻涌起和暖灿烂的波浪, 应和着满是花香的风声鸟鸣和透彻如水的天光,给空气中的一切镀上一层慵懒朦胧的光。 就如同猫咪睡醒时从蜷缩了许久的窝里钻出,爪爪伸啊伸露出一点粉肉垫, 又翘起了屁股扬起尾巴时,阳光正好落在那个柔软懒腰的曼妙弧度上, 细细的毛绒晕开的光。 与高床软枕、耳鬓厮磨……什么的恰到好处地相配。 伊西开始觉得路西恩的卧室是自己所不能呼吸的另一个世界,从他踩在卧室厚软的地毯上, 在只能回忆起暧昧水声的唇舌纠缠里一头栽进爬不出来的床铺上, 天旋地转的短暂空白后, 他正跨坐在路西恩的腰上……或者说胯上,而只要一垂眸,就会被那双蓝得过头的眼睛捕获。 伊西总是会错觉海水会从那双眼睛里蔓延出来, 从他的脚底淹没到他的发顶, 填满他身体里所有还能呼吸思考的余裕。 他是不是对路西恩说过……伊西咬着下唇走了下神,并不突兀地联想到了曾经对路西恩说过的话。 或者说开过的嘲讽。 他的确是对路西恩说过,诸如小朋友得快点长大之类的话。 而当时路西恩是怎么回答他的来着? 伊西脑袋里只有那时候猫猫咬牙切齿炸毛的可爱模样, 而有些想不太起来路西恩具体说了些什么了。 “唔……”路西恩仰躺着伸出手,一边扯开伊西刚换上的睡袍衣带,一边回答了伊西怎么也想不起来的问题答案。 “那时候我说,”青年模样的猫猫笑起来时脸颊依旧能看到浅浅的酒窝, 让他看起来有几分撕开礼物包装纸的孩子气——虽然并不能因此安抚下伊西被后半句所激起的危机感, 甚至眼睛偷偷瞄向了可能的逃生路线。 路西恩笑着告诉伊西:“那时候我说, 敬请你放心好了, 我肯定能把你操♂得爬都爬不起来。” 他的语气轻快又愉悦, 的的确确就是个孩子在拆自己期待了许久的礼盒,只是撕开包装纸都让他觉得快乐。 可与此同时又是焦躁的,迫不及待的,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路西恩没有任何遮掩地暴/露出这样滚烫的情绪,悄无声息地将房间里的空气变成了另一种粘稠火热的气息,钻进伊西脑袋里四处游窜,挑动起每一根竭力保持冷静的神经,直到路西恩在伊西心口碰触到的节奏一声一声,和他血液躁动的节拍同调。 于是伊西本能悄悄冒出来的一点危机感,转瞬被当做燃料,灼烧成让他头晕目眩的燎原之火。 …… …… 做了吗? 做了。 爽吗? 超——爽的。 但是…… “果然做不到。” 路西恩躺平了幽幽叹气,整个身体懒散地摊开往伊西身上一搭,俨然已经被吸成了废猫猫的样子。 而伊西正哭笑不得地给路西恩揉腰,还要忍受猫猫在他身上不爽地动手动脚,时不时就被咬下一个留不了几秒的浅浅牙印。 伊西身上确实已经没有什么肉眼能明显看到的痕迹了,以调情为目的留在他身上的吻痕和咬痕说得不解风情点就是淤青和皮都没破的细微伤,以伊西在地下迷宫里锻炼出的体质,那些痕迹在他身上根本停留不过三秒。 倒是反观路西恩身上,泛红微肿的痕迹这一块那一块,还有伊西动情时候没把握好力气留下的指痕,以这位皮娇肉嫩的程度,目测到晚上就会发展成紫红可怖的淤痕,乍一看不是与人亲热过而更像是遭受了什么暴力殴打,大写的受害者本人。 这种场景路西恩自己环顾看看,某一瞬也稍微怀疑了一下自己跟伊西的上下地位问题。 当然就整个过程来说,不管是理论还是实践路西恩都可以打包票没有一丝一毫能被质疑的问题,伊西全程的反应和现在一摸还会发颤的条件反射充分证明了他的技术绝对是分数满溢爽到哭出来的绝佳体验。 唯一的问题只有体力。 从小训练能高强度战斗续航至少三天的专业雇佣兵,和从小病弱这两年才能小跑两步的贵族老爷,想也知道哪个会中途断电腰酸背痛到躺平,哪个等身体里残留的感官冲击平复就能满血复活。 ——有一说一,伊西默默夹紧腿,觉得路西恩的体力其实可以再差一点的。 真的,你知道他这个人,从来不说假话的。 伊西耐心地给路西恩顺好了毛,又抱着懒得动不想走路的路西恩一起泡进浴池里,撒了罗勒斯花瓣的池水翻涌出温暖的波浪,叫人舒服得想要叹息。 尤其是重体力劳动之后往热水里一泡,路西恩眯着眼靠在伊西怀里,感觉倦意潮水般袭来。 伊西都准备好路西恩睡过去该怎么给他洗澡擦干换衣服了,路西恩却强打起精神从浴池里捞出点清醒,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过去三年发生的事情。 毕竟自己是个信守承诺的人,答应了卧室里“谈谈”之后就把事情告诉伊西,几小时前他亲口说的,总不好赖账。 路西恩打了个呵欠,努力从一堆没意思的往事流水账里挖出点值得他给伊西讲两句的重点。 以他的视角来看,过去三年的事情乏善可陈,全都是些老套无聊的历史重演,某些剧团演的宫廷戏可能都要更加精彩有新意一些。 最先还是从伊西身上展开叙述——路西恩在伊西失踪的那年冬天知道他失踪的消息。伊西不知道掉进了地下迷宫的哪个陷阱里,他的队友们还是好好地按照原计划走出了迷宫,之后他们在迷宫附近蹲守了一个月,跟所有走出迷宫的队伍打听,左右都没有任何伊西的消息,便在短暂的队内会议后决定折返维尔维德,先把伊西出事的消息汇报给领主老爷。 这事情他们也不可能瞒得住,伊西身上戴着路西恩送的颈饰,但凡有个三长两短路西恩马上就能知道。 差不多也就是相同的时候,路西恩手上能感应伊西身上颈饰的魔法道具碎了。 只有在伊西死掉,或者伊西摘掉了颈饰的情况下魔法道具才会碎,那时候尼德他们对伊西的存活概率已经不抱有什么期待,在冒险中失踪的人只有前三天活下来的可能性比较高,超过了三天基本可以直接当成尸骨无存处理。 于是尼德在第二年的春天给伊西举行了葬礼,霍尔族传统的、为葬身在外无法归乡的游子所举行的葬礼。 “毕竟是你的葬礼,我就去了。”路西恩给伊西仔细描述了那场葬礼的场景——巨大的篝火,整夜的歌唱,关于月光与故乡、死亡与灵魂的叙事诗,所有人都用颜料在脸上涂抹了花纹,白色的是月光,红色的是火焰,金色象征灵魂,通常点在额角或者眉心。 火光一照,叫人都分不清楚这里是人间还是地狱。 入乡随俗的,路西恩也涂上了那些颜料。 他嘀咕着向伊西抱怨用草木和矿石做的颜料让他脸上起了好多疹子,初春冷得要命还是席地而坐,篝火的烟特别特别呛人,他还是在场唯一不会唱歌也没听过霍尔族葬礼歌诗的异族人,裹着斗篷坐在那里像个傻子。 所以都是伊西的错。 伊西只好低声认错,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路西恩总是对的, 葬礼之后的那一年路西恩的日子不太好过,特别是下半年,因为城市议会制度的实行和路西恩坚持这个政策的强硬态度,最终不可避免地跟贵族评议会那边闹到翻脸,唯一庆幸的就是军队握在皇室手里,他的父亲兄长在这件事上一直立场暧昧隐约偏向路西恩,让路西恩不用面对大军压境的武力制裁。 当然其他武力威胁就成了家常便饭,路西恩在那段时期再深刻不过地感受到自己活在一个剑与魔法的糟糕世界里,为了不在半当中因为刺杀这种可笑的理由死掉,安达西大法师几乎成了他的随身挂件,被他强行绑定不可解绑。 至于那段时间他的身体状况也可想而知,从伊西葬礼回去开始断续生病,直到后面要计算好自己清醒的时间争分夺秒地安排工作。 不过也够用了。 路西恩最大的敌人是自己的身体和与他武力值悬殊的世界设定,其他范围内的波动都没有超出他的计划太多,还让他借着这个机会精简了维尔维德内部势力,想走的放走了之后,这块土地就彻底被他握在了手心里。 本来路西恩预计的困难时期会更长一些,他也在系统数值还高的时候兑换了各种用来度过这个难关的技能书,通过道顿的关系以各种名义储备了大量应急粮食,同时提前脱手了许多被外部封锁后跟垃圾没两样的古董艺术品,再加上他放人走又不放财产走,趁着跟贵族评议会闹翻不用顾及脸面的时候抄家抄了个爽,回笼了大量资金用来平衡内部物价。 按照路西恩的准备,只要他没中途病死或者被谁弄死,以维尔维德的现存人口和整体情况,硬抗个两三年没什么问题。 ——提前终结了这场斗争,让一穷二白的维尔维德彻底翻盘的筹码,出现在第二年的年末。 除了路西恩外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的法师修瑟奇和他那个很有味道的肥料项目,在两年的闭门研究,把魔法工坊造作得方圆十里没人想靠近后,修瑟奇的实力突破了,项目也出成果了。 现在的维尔维德除了是北方最大的魔兽制品交易市场外,也是整块大陆唯一掌握了核心技术,能够生产新式肥料的地方。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修瑟奇研究出的新式肥料, 其理论原理及制作过程都非常符合这个世界的风格,与之相应的, 也就跟路西恩上个世界广义上的科学常识相去甚远。 虽然修瑟奇作为研究者表示路西恩提供给他那些“小说里看到的”“灵光一闪想到可能能行的”资料给了他的研究相当大的启发,但路西恩把修瑟奇的研究报告和实物成果看了又看,也没有看出二者之间有什么相关。 毕竟两个世界的世界观设定就不一样,路西恩一直怀疑这个世界的组成元素比上个世界多出点什么,才能包容下魔法武技的存在。 不过路西恩也没指望自己能看懂,上辈子他就不太擅长研究类的东西, 扫过一遍确认过最终成果没问题就直接安排进入后续推广的阶段——先在他庄园里的自留地里小规模试用,而后逐步应用到整个维尔维德,至于真正大规模投入生产和对外售卖, 其实是今年才开始的事情。 订单从前一年就开始陆续排队了, 即便那时候维尔维德还处在贵族评议会的封锁制裁中,也陆续有人通过各种渠道联系到维尔维德高层能说得上话的人,拐弯抹角地打听新式肥料的消息。 在给新式肥料这样往田里一洒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效果的东西做宣传的时候,被封锁制裁的处境反倒成为了一种优势——平时根本不会有这么多势力的眼线潜伏在维尔维德,关注着这个偏僻小地方的风吹草动。 新式肥料在整个维尔维德投入使用的那一年, 麦和豆子的耕种从原本的春种秋收变成了两季耕种, 春耕的收获跟丰收年份的差不多, 第二轮播种的收获则略少一些,与往年的平均水平相当。 根据最后的统计,新式肥料让维尔维德的粮食年产量接近翻了一番, 最穷困的农民也在那一年过上了能吃饱饭的好日子。 粮食大丰收对于外部来说是给维尔维德增加了新式肥料这个筹码,左右着各方势力摇晃站队的立场, 而对于维尔维德内部而言, 就是一剂彻底稳定下基础人心, 让路西恩对外的持久战变成可能的强心剂。 只要能吃得饱饭, 人心就不会散,底层平民的想法都很简单,谁能给他们吃饱饭,他们就跟着谁。 在被外部封锁的情况下,维尔维德的本地产业不得不通过内循环模式来维持活力,与此同时路西恩对于维尔维德的掌控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稳固,再加上跑路的庄园主留下了大量无主土地和劳动力,正适合搞内部建设增加工作岗位,给暂时失业的人找点事情干,同时推动部分农民往工人方向转型。 毕竟新式肥料让粮食增产的同时也意味着对于农田和农民的需求降低,维尔维德的土地先天条件不算好的情况下,保证自给自足略有结余的产出而不盲目增产,对保护土地肥力、稳定粮食价格、以及推动产业转型都是件好事。 搞粮食贸易还是交给地肥田广气候宜人的南行省和东行省去做,维尔维德握着新式肥料的技术红利,建厂卖肥料搞技术垄断不是更香。 何况新式肥料的批量生产难度并不高,修瑟奇在这方面基本上达成了路西恩要求的“普通人也能用”,在生产过程中只有最开始需要法师进行魔纹绘制和元素平衡调试,之后随便谁都能上手操作。 路西恩还借此机会把霍尔族彻底拉上了船,法师工会愿意留下的法师没那么多,正好跟霍尔族的法师搭配干活,以最快速度建起了新式肥料的生产流水线。 肥料生产的原材料获取也非常简单便宜,修瑟奇最开始研究的是路西恩给他的粪便堆肥法,后来经过各种路西恩看不懂的法师特有的操作,将研究范围扩展到了穆恩山脉的泥土、魔兽森林的树叶乃至于白河水底的淤泥,再经过一系列不同魔纹和元素调和的尝试,调配出了以腐烂发酵物或任何包含类似元素的物品为基底,混合白河水作为反应物,再利用魔纹保持反应过程中元素的最佳比例和活跃状态,加入任何魔兽长期栖息地获取的泥土或树叶进行催化,就能最大限度激发植物内部能量,使其快速生长成熟的肥料。 魔纹运转的能量来自白河水,白河水道下的矿脉使得白河水中含有微量的魔法元素,除了最开始魔纹激活需要晶石提供足够的能量冲击外,日常运转依靠源源不断流入的白河水就足够了,不需要进行额外补充。 整个生产过程中最贵的就是法师绘制魔纹的材料和聘请法师的钱,要是把路西恩投给修瑟奇的研究经费算上就更贵,但是这事情放到现代社会也一样,任何生产最贵的都是机器技术人员和研究员,而这些成本都是要算在最终售价上的。 路西恩宰那些排队买新式肥料的肥羊可没有半点手软,钱他是没有要太多,要的都是各种商路资源面向维尔维德的政策优惠,这样外部解封后维尔维德能够更快地恢复发展,另一方面也用利益把更多人拉向自己这一边。 商人、工会、以及与这些人类似的,在各个城市里取得了一定地位的人,他们嘴上不说做出忠诚于贵族的姿态,可对于城市议会制最为心动的就是这群人,他们手里有钱,自然会渴望摆脱贵族桎梏,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而不是上头的贵族老爷一句话,城里最大的商会第二天就换了主人。 新式肥料出现后满穗商会第一个跟路西恩搭上了线,路西恩一向跟这个东行省最大的粮食商会合作愉快,每一次他需要大量屯粮的时候满穗总是价廉物美还包邮的第一选择项。 路西恩不惊讶满穗会联系他,然而满穗联系他的方式是北行省的工会长皮尔洛,甚至绕过了道顿这个可以牵线搭桥的中间人,直接在某一天登门造访——理所当然,这次的拜访也绕过了满穗背后站着的伊斯特家族。 皮尔洛仅仅代表满穗商会,与路西恩达成了合作。 这个行为本身就代表着很多了。 …… 路西恩泡在水里,戳了戳水面上飘着的花瓣,复盘了一圈被他拉拢过来的大中小势力之后,又转回了最初满穗后面的伊斯特家族。 他提起了从他分封到维尔维德持续至今的皇位继承权纷争,两位皇子背后的势力撕得那叫一个精彩,但凡有名有姓的贵族都被迫面临站队问题,尤其漩涡中心的帝都贵族们,几乎因此彻底决裂成两派。 其牵扯范围之广,过程之复杂漫长,过个几百年肯定也是一段能被演义出八百种花样的历史经典,具体可参考路西恩上辈子的九龙夺嫡,养活了多少编剧作家历史学家。 在这方面路西恩一直觉得贵族评议会还欠他一个最佳□□,以一己之力吸引了两派一致对外的火力,被路西恩折腾的两年里那两边给对方捅刀子的心思都歇下了不少,原本你死我活的态势缓和了许多。 而在两个哥哥之间,路西恩看好的对象始终没有变化,反而在这三年里越来越肯定自己的判断。 “鲁法尔想赢很困难。”路西恩耸耸肩,“他太容易心软还冲动,手底下又不是多么老实听话的狗。” 所以鲁法尔背后的势力总是非常活跃,乐于在各种事件上发表看法表明立场,营造出一种烈火烹油般的热闹场景,乍一看声势浩大确实压住卢瑟斯一头——从路西恩这件事上就能看出,鲁法尔背后的势力就差冲到路西恩面前指着鼻子骂他贵族败类要下地狱的东西,伊斯特家族的站位却始终暧昧不做任何公开表态,甚至在新式肥料出成果后隐隐向路西恩这边倾斜。 此处再联系皇室那边在这件事的中立立场和暗地里对路西恩的支持,就能知道要么鲁法尔阳奉阴违跟皇帝不是一条心,要么他对手下的掌控力不足,导致下面的人反客为主,不把他的态度和命令当成绝对。 路西恩个人比较倾向于第二个可能性,但不管到底是哪种原因,在他那位便宜父亲眼里只有能力不足难当大任这唯一的解释。 “大概明年或者后年吧,就会有结果了。”路西恩估算了个时间,“正好把闹腾出头的一锅端了清理干净,陛下想搞下去一批贵族很久了。” “然后就要看伊斯特那边是不是够聪明,能在阶段胜利后沉得住气。”这方面路西恩还是比较看好伊斯特家族,或者比较相信卢瑟斯对于背后家族的影响力的。 路西恩想到这里停了一下,又添了一个条件:“还得看卢瑟斯怎么想。” 说不定卢瑟斯就不想看到伊斯特家族在他上位后拥有更多权力,于是赶在自己正式上位前煽风点火再顺水推舟,借着皇帝陛下的手来个大义灭亲的戏码,彻底清理干净未来可能有的权大压主。 再或者等真的上位了再卸磨杀驴什么的,以路西恩对卢瑟斯的了解,那位也不是做不出来。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路西恩和伊西小声嘀咕了许多帝都的八卦作为泡澡时候的消遣, 有他还帝都时候发生过或者听人闲聊时候知晓的往事,也有帝都近期风云变幻局势中发生的最新故事——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会出现些以前绝不可能出现的有趣故事。 那种会让听到的人怀疑是自己落伍了还是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 能让路西恩愉快到睡前再看一遍的故事。 哪怕伊西早就在各种跟贵族们打交道的任务和兼职里清楚无比地看到了贵族们荒唐无稽的一面,此时也有种无语到连半句吐槽都冒不出来的无力感。 不过这些故事里有真荒唐的, 也不乏装疯卖傻的。 路西恩戳泡泡一样戳开了故事外壳,便能看见里面藏着的企图谋算利益交换——前头吊着足够大的利益的时候,或者后头追着要家破人亡的大危机的时候, 这些贵族老爷总是最能舍下脸面, 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那一个。 路西恩整个人还处在一个较为高涨的情绪点上, 嘴里说着还要一晃一晃手上比划两下,被热水泡得温软细滑的皮肤就在伊西身上蹭啊蹭,叫伊西不得不用手揽住路西恩的腰把人固定在怀里,免得路西恩一晃一动在水里再一滑, 本就酸软的腰撑不住沉下去。 路西恩对他的动作没有表示出什么反对,坐在伊西怀里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又征用了伊西的另一只手。 他一边随意扯了几句闲话, 一边摩挲着伊西手心手背上的厚茧伤痕又将手掌相对,对两只手叠在一起的大小颜色对比发出了不甚满意的哼唧。 牛奶只对路西恩的身高产生了一定的助益,让他长到了一个满意的高度,但于此同时牛奶摄入也把他养得细皮嫩肉,加上这几年工作忙身体状态又欠佳没时间出门,即使他有意识地增加了晒太阳的次数, 也依旧只能用苍白来形容自己的肤色。 这个肤色倒是很符合大陆上层的传统审美,他还被诺伯小姐打听过有没有什么保养秘诀, 才能做到被姑娘们敷了粉看着都白。 就……杀伤力不大, 但让路西恩气闷了好几天。 路西恩的聊天话题扯得漫无边际, 伊西听着听着捕捉提炼到了几分重点,他意识到身在北疆还被封锁了两年的路西恩对帝都的情况异常熟悉,熟悉到会给他一种这个人没有从帝都离开过的错觉。 毫无疑问,在外界紧盯着维尔维德这个搅风搅雨的小地方时,路西恩也关注着外界发生的一切,并且把每件事情每个人都放进了这正在进行中的乱战棋局里。 就像是小孩子在观察蚂蚁搬家,每一只小蚂蚁的动向都能得到注意和联想,在路上挖坑放石头看着小蚂蚁千辛万苦爬过去,或者丢下不想吃的糖块,兴致勃勃地看着小蚂蚁被食物吸引,围在糖块周围直转悠。 如果真的太无聊或太投入,还可能会给某几只表现突出的小蚂蚁起名字,脑袋大的叫大头,跑得快的叫飞毛腿,会把它们抓起来仔细观察,又放回去让它在队伍里晕头转向。 这样来类比的话,路西恩最关注的蚂蚁应该就是卢瑟斯和鲁法尔了,与之相比皇帝陛下的地位更像那个蚂蚁队伍行进向的那个蚂蚁洞,深深藏在地底下不知道里面有着什么。 “你想让他们都活下来。”伊西·猫猫语帝国一级选手说道。 路西恩闻言顿了一下,又神情自若地应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猫猫只是想让自己的家完整,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虽然他是尽可能避免自己投入太多真感情在亲情游戏上,终究还在各方面都受到了来自父兄那边的关照,即使他作为工具人也相应地为便宜父兄提供了家庭生活的娱乐,但似乎就是因为自己过于尽职尽责7/24演技在线,导致现在他们双方逐渐都难以区分出清晰的界限了。 “他们都对我很好。”路西恩说道,扭头蹭了蹭伊西的颈侧,伊西便会意地微微低头让他亲吻。 “要是鲁法尔那个蠢货能聪明一点就更好了。” 路西恩嘟囔,抱怨鲁法尔是个死脑筋的蠢东西。 他一直不看好鲁法尔胜出的可能性,所以很早以前就给鲁法尔准备了逃命的后路——按照皇帝陛下的剧本,这幕皇位继承权的争夺戏码必然只能活下来一个,这样胜利者才方便对另一边斩草除根。 路西恩愿意顶着得罪上头父亲长兄的压力给鲁法尔留后路,却遭到鲁法尔气势汹汹地连写三封信把他骂了一顿的待遇,那位是半点不准备承他这个情,俨然输在卢瑟斯手里那他死得毫无怨言的架势。 这什么见鬼的相爱相杀骨科剧本,路西恩看完鲁法尔送来的信只想冲到帝都去把这人脑子里的水清一清。 活着不好吗? 他想好好活着都没那个福气呢! 猫猫生气! 伊西按着提起这件事就咬牙切齿的路西恩,任由猫猫把自己的脖子肩膀当磨牙棒,心里计算了一下自己的武力值,安抚道:“没关系,只要他到时候人不在帝都,我就能把他绑出来。” 他记得自己来维尔维德的路上听到的八卦说,鲁法尔好像今年刚刚突破中阶武者? 以伊西现在的实力,稳固住境界再努力往上冲一冲,加上霍尔族的先天身体优势,做不到正面硬抗帝都的武装力量,但只要鲁法尔不在帝都,他还是有自信把人敲晕给路西恩偷出来的。 至于怎么让鲁法尔到时候人不在帝都…… 路西恩总会有办法的。 路西恩被伊西的提议吸引了注意,也就放过了伊西全是牙印的脖颈和肩膀,转而趴在伊西身上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唔…… 要是操作得当控制好计划节奏,还有人能跟他里应外合的话,效果应该比他之前考虑的几个方案要好,需要动用的人手少风险也更低,先上车后补票把人控制住接着打足感情牌,鲁法尔的性格做不到被他这个弟弟救了一次后再去寻死,之后只要走穆恩山脉把人送到隔壁公国去,三年五载后帝国二皇子已死成了既定事实,也就无所谓鲁法尔这个人是不是还活着了。 而这一切的前提在于路西恩手里有伊西这张武力值高又愿意干这个活的牌,路西恩之前考虑过一个类似的方案,其中负责武力输出的是安达西大法师,那个方案他只是脑袋里想了想,就直接丢进了废案的垃圾桶里。 不是每个到了大法师同等位阶的人都能跟伊西这么混不吝地下手干潜伏绑架的活,事实上到了这个位阶的人很少会主动动用武力掺和进权利纷争里,好像是他们之间有什么此类的潜规则一般,谁过线了就要被集体谴责骂到没朋友的。 可伊西本来就没什么朋友啊。 路西恩的思路因为这件事跑偏了一下——伊西不太明白路西恩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就高兴了起来,也不明白为什么好好泡着澡安逸亲昵的氛围,就被突然高兴起来的路西恩拉扯着一路狂奔向不太妙的方向。 他说不出来,他想不明白。 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才是那只小朋友最喜欢抓住放在手心里的蚂蚁,被一把按住仰面朝天,只能动动胳膊动动腿,做出些徒劳的挣扎。 沉迷又隐忍,让路西恩喜欢得不行,漂亮到血液沸腾的模样。 …… 安娜在通向浴室的走廊半当中停住了脚步。 她咳嗽了两声,板着脸让身后跟着的女仆哪里凉快哪里待一会去。 至于原本就在门口守着的护卫…… 安娜跟竭力保持面无表情的两个年轻护卫你看我我看你,最终女仆长无视了他们写满了求救的眼神,昂首挺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地转过身,原路返回。 再尴尬路西恩身边也不能不留护卫,没有让人直接站在浴室里面已经是她足够体贴伊西的脸面了。 毕竟路西恩也不是没在洗澡的时候遇到过刺杀,差一点就交代在了温暖的浴池里。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穆恩山脉沿着维尔维德边境线较为平缓的山麓, 高大的落叶乔木与嶙峋起伏的山石间,散布着数个霍尔族的村落,树叶落尽的冬天能从横斜的枝干缝隙间窥见村落边缘高高的瞭望台, 傍晚时林间冒起做饭烧火的袅袅炊烟, 与云霞雾气融为一体。 几年前这些村落分布更为零散,但随着各项以霍尔们为主体的政策落地实施,不管是田地开荒还是建造工厂, 对青壮年劳动力的集中需求促使村落之间迁徙合并, 只有几户十几户的小村子或是联合起来或是加入了附近的大村子,彼此之间住得也要比之前靠近, 隔着河水山丘守望相助。 维尔维德被外部封锁期间, 许多本地商会都遭受到了不小的打击,断尾割肉携金出逃的也不在少数。不过对于发展起步期间的霍尔族而言,他们所产出的布料药材以及山里狩猎的猎物等等特色货物, 在外部供应链的断裂的情况下开拓出一片正合适的内部市场。 路西恩还趁机把扫盲的工作提了一提——既然他已经跟贵族评议会闹翻了, 关系恶化到了没办法再继续恶化的最低点,那么不趁着这种时候把以前顾忌他们不敢搞的东西全部搞起来,等关系缓和之后起码三年内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 反正现在物资储备充足又有肥料保证粮食续航,两三年里维尔维德的居民不会穷死饿死, 又出于劳动力内循环状态人口被集中到农耕和工程建设的队伍里, 正适合排排坐一块认几个字学一学算数, 至少能写清楚自己的名字,算明白自己赚了多少钱又交了多少税。 换到别的地方扫盲班可能还没这么容易开起来, 毕竟能读能写还会算数的人才大多自矜身份, 这个世界的主流思想还是知识私有愚民政策, 想说服他们去给底层平民做启蒙工作难度极高。但是维尔维德本地特色的霍尔族可不在意这个, 只要路西恩给得足够多, 就能招募到能读能写算数尤其优秀的霍尔给扫盲班当老师。 并且其中有不少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前佣兵,闲扯淡都能给这辈子没出过家门口三里地的平民们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有了商业上的往来,又有了不算多么正式的师徒关系,本地人眼里银发褐肤的异族逐渐洗脱血腥疏离的刻板印象,霍尔族也尝试从高山下落到平地,与“维尔维德”这个地方产生更为紧密的情感联系,将“故乡”与“维尔维德”画上等号。 当然路西恩能在短短几年间达成这样的效果,跟他对霍尔族信仰所持有的尊重态度以及宽松政策脱不了关系,因此维尔维德还受到了其他异族的关注,未来一段时间很可能成为异族务工的热门地区。 就是伊莱诺主祭要因此承担更沉重的压力,路西恩知道这几年光明教会总部写给伊莱诺主祭的信函都要比往年频繁一倍以上,而伊莱诺主祭在各种祭祀典礼上卖足了力气,带领下面的祭司积极投身各种慈善活动,对神殿边上的救济所更是无比上心。 虽然霍尔族的月亮女神信仰只在部族内部流通,但谁也不能保证哪一天这群异教徒就突然想要让“月光照耀大地”,为了安抚伊莱诺主祭的情绪,路西恩这几年去神殿的次数增加了不少,每个月还会请伊莱诺主祭过来喝个茶或者圣光照耀一下,以证明自己的信仰没有跑偏。 再怎么说光明神还是帝国最普遍的信仰,在各个阶层的民众基础稳固,路西恩已经在领地政策上跟主流不怎么合拍了,信仰上还是不要太标新立异为好。 好在伊莱诺主祭也不是虔诚到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狂信徒,又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格,路西恩把姿态做足让他有地位稳固无虞的安全感,他也乐意配合路西恩稳定局势,帮助路西恩收拢人心,更好地掌控住维尔维德。 毕竟他也找不到更好的出路,又不敢在领主老爷的虎视眈眈下跑路。 伊莱诺主祭摸了一把这几年愈发感觉清凉的头皮,听到“领主老爷喜欢的那个漂亮霍尔又活了”的消息,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 他想知道这个消息的大多数人此时应该都是他这样复杂到不知该如何具体定义的心情,不管是这几年被路西恩折腾的人仰马翻的利益相关人员,还是作为各项政策最终受益者的霍尔族。 高兴是可以高兴一下的,美人乡里享受过的路西恩脾气怎么也要比过去几年的喜怒无常要稳定,那些“我有个小想法”也能适当地停一停,不再以身作则带头加班,把所有下属压榨到一滴都不剩。 甚至这几天的郡政府都是天黑之前下班回家的,没有突发任务没有半夜把人叫起来开会,劳伦斯久违地能跟道顿和威廉姆凑上时间,不聊工作的小酌一杯。 难得的准点下班,加上第二天是能休息一上午的日子,道顿拉着自己的两位同僚连连敬酒,大有要鏖战整夜的架势——威廉姆喝到一半就先行退场了,宝贵的休息日他可不想浪费在宿醉的头痛里。 而劳伦斯留下跟道顿多喝了两杯,威廉姆那个虔诚的光明信徒不在,他们俩就从街头的小店续摊到了巷尾的酒馆,去年粮食大量增产又卖不出去,除去一部分郡政府收购做储备粮外,盈余的粮食酿出了香醇甘甜的美酒。 劳伦斯和道顿续摊的酒馆是城里新开的,老板是个瘸了条腿的霍尔。他雇佣了两个救济所里出来的小伙计干活,店里卖霍尔族特色的酿果酒,酸甜浓稠要兑在冰水里喝,很多城里干活的霍尔闲暇时会来喝一杯,狩猎季时又会塞满来尝个新鲜的外地客人。 封锁没有怎么影响狩猎季的人流,维尔维德依旧为来此淘金的冒险者们提供了完善的一条龙加工服务,区别不过是商会进不来只能他们卖出去,多跑几步路再加价一成——而相应的,这两年魔兽制品的价格上涨了接近三成,即使今年封锁期正式结束,魔兽制品的价格也没有太大的回落迹象。 劳伦斯点了一杯加足冰块的酿果酒,道顿还是要了杯麦酒,他们两个都喝得有点醉了,你一杯我一杯就开始偷偷摸摸八卦起领主老爷的感情问题,由劳伦斯带头提起领主老爷那被爱情充分滋润过容光焕发的模样,一路延伸到某些带有颜色的成年话题。 从路西恩的事后反应来看,他不应该是吃亏的那个。 可再结合路西恩的身体状况体力以及伊西能单手撂倒威廉姆的武力值…… 道顿从杯子里挑出块冰咔嚓咔嚓嚼着,压下去脑袋里让他浑身恶寒的可怕画面。 周围隐隐有视线落在他们身上,作为郡政府的高层他们两个在罗勒斯城里谁都不会陌生,光是他们坐在一起喝酒就足以引人注目了,况且他们还喝得上了头,聊起了领主老爷的桃色新闻。 这么大这么新鲜的一口瓜,但凡长了耳朵的都忍不住支棱起来生怕错过了半个字。 所以说想要打听什么消息或者听些巷间流言时,酒馆里是最方便的,而想要散布出什么消息的时候,酒馆也是最适合说漏嘴的地方。 劳伦斯脸颊被酒气熏得发红,领主老爷的八卦聊多了,随口就问起道顿最近在忙些什么,被领主老爷在屁股后头催债似的催进度。 道顿比他喝得更加醉一些,好像是已经不太反应得过来劳伦斯在问什么,只是模糊听了个大概就皱起脸,含糊地嘟囔出个叫人不明就里的名词。 “还不、还不就是……银行那当子事。” 他说话也只说一半,有人来跟他搭话也没法从醉鬼颠三倒四的发言里弄明白重点,只得看着他和劳伦斯勾肩搭背地晃悠出去,私底下议论起“银行”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银行这个东西路西恩很早就想要搞了, 甚至比他在维尔维德做的其他项目都要早——当他第一次被皇室内务官领着参观分配给他的安置费,大车小车一条长龙往维尔维德去的时候。 之前路西恩一直在皇宫里,没有什么需要金钱过手的机会, 接受这个世界常识教育的皇室教室里面也不会专门提到金钱储藏相关的内容,是以路西恩一直到准备上任的时候才意识这个世界没有专门进行金钱兑换交易储备的机构,安置费清单里只占据一行的金币,实际是车队里满满当当的一箱一箱又一箱。 分量又重又占地方,那么多钱带着还很不安全, 千里迢迢从帝都拖到维尔维德,一路上保护金币的人比保护路西恩的都多,要不是卢瑟斯送的罗勒斯庄园设备完善有金钱储存的专用仓库,他还得专门建个仓库用来放这些钱。 这就让上辈子死之前移动支付普及, 连纸币都很久没碰过的路西恩很难受了, 他没记错的话自己明明是在有魔法设定的奇幻世界吧,按理说也该比他上辈子的中世纪进步一点才对,金钱上这种落后的操作是个什么鬼, 连路西恩脑袋里的熊孩子都对此表示了震惊。 路西恩从那时候起就很想要个能够储藏大量金钱和进行大宗交易的货币中转的机构, 也就是所谓“银行”了,尤其在维尔维德的商业活动变多,参与交易的主体从冒险者雇佣兵为主的散户向商会、郡政府、工会联合体等大型机构倾斜, 而伴随着交易金额的上涨,对于金钱安全的需求也在不断向上增长。 即使在被外部封锁期间,维尔维德路上也时不时能看到运输金币的马车驶过,与这种情况相应的,就是不时会有试图抢劫车队或是偷盗的事件发生, 一度成为维尔维德最大的治安难题。 但是如果有银行就不一样了, 路西恩不需要那种功能复杂能够一定程度左右经济走向的现代银行, 他只需要银行有最为基础的储蓄和支取功能,业务范围也只需要覆盖到整个维尔维德即可。 这样客户在银行开户后便可以在自己的账户下提前存入一定的金钱,在进行商品交易时只需要在支取申请单上填写上交易金额,交易对象就可以拿着支取申请单到任何一个银行网点去取钱——如果正好这位也在银行有账户,并且这笔钱不急着提现使用的话,还可以不把钱取出,只在双方账户上做数字增减。 如此便可以最大限度地简化金钱在维尔维德内部流动的程序,薄薄一张纸的支取申请单怎么都要比一大车金币便于保管,各类标记和验证真伪的魔法魔纹在防伪辨别和身份验证上又有着天然优势,同时货币安全和大量储存的压力转嫁到了银行身上,节省了各个组织保管金钱的成本,只要银行的信誉足够,对于银行客户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只要信誉足够。 是的,银行最核心的条件便是信誉,更准确的说是银行之后为其背书的建立者的信誉,存进银行的每一个碎角都意味着客户对于建立者人品的信任,而代替货币流通在外的支取单说到底本身只是张纸,赋予其与金钱相等价值的是银行建立者的人望。 只有拥有足以令众人信任其人品的人望,让人能够放心将钱交给其保管而不担心被其私吞,同时被认为可以将这笔汇聚起来不可估量的巨款安全保存——或是出了事情也愿意自掏腰包弥补损失的人,才可能建立起一家有客户愿意光顾开户,能够运营起来的银行。 作为维尔维德的外来者,路西恩也是在维尔维德努力了三年多,又借着外部封锁的机会排挤出去一批跟他打对台的本地贵族,把维尔维德真正握在了手里之后,加上他三年里带着大家一起搞钱共同富裕,公私账目分明提拔任用官员也十分公正,把自己有原则讲道理的人设立起来又仔细维护,才算攒够了银行起步的人望基础。 当然,除了人望之外其他的条件也很重要,比如能供应存取的大量现金储备,足够的工作人员和严密的工作规范之类的,以及搞银行不可或缺的必要条件——充足的安全设施和实力高强的安保人员,外加来自帝国高层的权力震慑。 毕竟那么多钱放在那里,保不准就有哪个正好手头紧的高手就顺路“借”一笔来用用,把银行金库当成自己的钱袋子。 这个条件上路西恩的分量就显得有点不够看了,虽然这几年他成功把自己的形象从病秧子废物扭转到了年轻有为的合格领主上,爵位来说皇室公爵也绝对是第一等的高位贵族,但这个世界就是没天赋的要矮人一头,他又没有来自母家的雄厚背景支持…… 好在他有个好爸爸。 名义上那已经不是他爸爸了可这么多年路西恩培养维护的感情还十分够用,而且银行这东西搞得好了一样是中央集权的一大利器,路西恩用系统兑换出来又选择性摘抄过的银行系统概论和写满了三张信纸的猫猫撒娇,顺利抱住了帝国最粗最好用的大腿。 卢瑟斯和鲁法尔再怎么斗争,现在戴着皇冠的也还是他们的爸爸威尔罗斯陛下,路西恩目测那位的身体状况和天赋修为,再撑个十几二十年的问题不大。 说不定路西恩这个靠系统才能好好活着的废物寿终正寝了,皇帝陛下还龙精虎猛地准备迈向实力提升的下一个台阶。 路西恩很自然地顺着这个话题,又盘算了一下自己跟本土优秀天赋者的寿命差距,自然得就跟他只是随便提了一嘴,下一句话题就回到了皇帝那边的支持态度能给银行项目带来的各种好处,道顿坐在他对面被项目细节搞得死去活来,哪怕这些年道顿已经充分习惯了路西恩的工作节奏,也不代表他多么享受加班和高难度项目带来的种种挑战。 道顿当初被路西恩默默吐槽为小狼狗路线的模样都被工作磨砺得没了棱角,面容和体格还勉强能打,奈何发际线扛不住熬夜和加班的侵蚀一退再退,以至于他偶尔去跟修瑟奇喝下午茶的时候,那位保持在二十出头模样的优秀法师会偷偷在道顿的茶杯里加青春/药剂。 虽说魔法药剂对无天赋者用处不大,但药效猛一点的长期喝,多少也能有点效果吧…… 道顿在自己发际线的后退中深刻感受到了工作对他这样普通人的不友好,所以他一边跟路西恩聊着一边视线扫过路西恩浓密乌黑的小卷毛,又在路西恩身后站着的伊西身上停留了几秒。 这个霍尔此刻微妙的表情就很耐人寻味了,道顿着重回忆了一下路西恩刚才说过的话,结合路西恩和伊西的关系,很轻松地推测出了引起伊西表情变化的关键。 他不禁挑了挑眉,在讨论结束后关照了几句路西恩的身体,状似不经意地提到去年冬天路西恩还病了一场,在床上养了大半个月才好。 说得难听点,过去三年里路西恩的身体状况一度恶化到要给他准备葬礼。 路西恩神情自若地接下了道顿的问候,像是没注意伊西突然浑身僵硬,眼神钉在他身上存在感前所未有的强烈。 好了,伊西胆子小,就别戏弄他啦。 路西恩对道顿笑了笑,又开口道:“说起来,你今年也二十多岁了,身边的姑娘该上心的也多留意留意。前些年诺伯子爵就同我提过你的婚事,虽说工作忙了些也别耽误了人生大事,年纪再大就要被姑娘们嫌弃是老头子,娶不到好亲事了。” 他一提这个,道顿就露出了无奈头疼的表情,低声告饶道:“我的领主老爷,您就饶了我吧,真要说劳伦斯他们也还单着,盯上他们的可比盯着我的着急多了。” 道顿说着对路西恩眨眨眼睛,又强调了一遍自己不想谈婚事问题。 他对结婚生子这件事情的态度一直极其消极,考虑到无天赋者的后代拥有天赋的概率,道顿很早以前就打消了有孩子的念头——要是他的孩子没有天赋,势必要跟他一样在社会偏见下挣扎,或许还不如直接没有出生。而要是他的孩子有天赋,那么大概率会是伊斯特家传统的法师天赋。 并且因为血脉相连,他们会靠得很近很近,近到那种人生的另一个可能性会映照在自己身上。 要是那样的话…… 道顿觉得自己会嫉妒到把那个孩子掐死。 所以没必要挑战自己的人性,再说自己这个性格也当不了什么好父亲。 道顿果断跟路西恩拉郎了几家看起来合适的姑娘给劳伦斯和威廉姆,祸水东引向自己不在场的无辜同僚,路西恩也没准备跟他多认真地聊这个,不过是随便找个道顿不想聊的话题叫他别在伊西面前多说些有的没的罢了。 寿命问题的确是路西恩自己先提到的没错,可他没准备让伊西太快太深刻地意识到这个问题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种事情得循序渐进地来,不然刚吃到嘴里的猎物就要被吓跑了。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怎么啦?”路西恩揉揉伊西的头发, 道顿人刚走伊西就一声不吭地从背后抱上来,脑袋埋在他肩上也不说话,有些像是在生闷气的样子。 路西恩就知道伊西把道顿刚才瞎逼逼的话给听进去了, 他在心里抽打一通搞事第一名的道顿, 忍不住又侧过头去亲了亲伊西的额角。 伊西没说话,路西恩感觉自己颈侧的皮肉被揪起来, 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噢哟。 路西恩挑起眉梢:“再不说话我就要亲你了?” 他这么说了,伊西才抬起眼皮看他一眼——路西恩想自己性格里确实有几分糟糕的恶劣成分, 看到伊西此时眼角微微泛红心神动摇的模样时,心里面愉悦的成分远远胜过了爱怜之情。 路西恩仔细研究了一下自己在伊西眼睛里的神情,不出意外自己正嘴角扬起露出十分愉快的微笑。 伊西沉默地不说半个字,他此刻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只得撒气似的在路西恩颈侧咬了一口, 又怕自己咬得用力小心地舔了舔。路西恩身上总是带着点微微发苦的草药气味, 像是喝得药太多已经渗透进了身体里,即使血液跳动的颈侧也带着几分冷意。 但拥抱的时候会热起来,亲热的时候汗水会在皮肤表面湿漉漉地滚过一层,眼里的蓝色明亮, 叫人联想到盛夏时节的酷暑。 伊西其实对于发生过的亲昵记不太清楚细节, 过度的刺激仿佛把他的记忆冲刷了个干净,印象里只飞掠过昏黄暧昧的暖光, 和粘稠发烫、让人醺然欲醉的空气。 那些模糊的痕迹在他脑袋里轻巧一掠,就在血液里残留下让他口干舌燥的酥麻热意。 路西恩还想对他说点什么, 挑着眼尾眼睛里满是笑意,宛如做了坏事还比谁都理直气壮的猫。 伊西知道那张嘴里说出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动听甜蜜的情话, 路西恩的性格总是非要跟被人反着来, 虚情假意时候的嘴巴才甜得像吃了蜜糖。 而他若是要同你讲些真心话, 只会跟刀子似的要在你身上割出血留下道疤,仿佛这样能叫人记得更久一些。 但是伊西又得承认,路西恩的嘴唇漂亮极了,恰好的颜色微微上翘的嘴角,比起说出那些不好听的话,更适合亲吻。 于是伊西无需劳烦路西恩动手,便主动揽住对方的肩膀吻了上去。 他以前是这样黏黏糊糊又贪心纵欲的模样吗…… 伊西追逐着路西恩的舌尖,他听到路西恩的喉间溢出像是在嘲笑他的轻笑,又拽住了他的衣角——身教体软的猫猫可不会撑着他太久,没几秒就往后倒在了柔软的椅背上。路西恩的手臂还不够完全环住伊西的肩背,就只顺着背脊起伏的线条抚摸,又将碰触落在颈侧,不轻不重地捏一下又放一下,感受着掌下的肌肉由紧绷缓慢放松。 不过这样伊西的分量就大部分压到了路西恩身上,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领主老爷压得喘不上气,路西恩颇有一种自己养了只大型犬的感觉,被扑上来磨磨蹭蹭的撒娇着实是甜蜜的负担。 “我还能活个好几十年呢。”路西恩说道,揪了把伊西的头发让他撑起来点,好调整到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再把伊西揣进怀里揉揉毛。 “你若是要难过,等到二十年之后也不迟。”他怀里搂着自己的漂亮娃娃,悠然地展望了下未来,他对于寿命和时间的概念基本停留在上个世界,想想二十年之后自己还没有四十岁——留给他和伊西的时间还长着呢。 甚至可能会长到让他提前觉得厌倦也说不定。 于是路西恩又道:“你要一直变强,不要停下来才行。”他一边思索着自己的喜好一边十分顺手地就顺着伊西的衣襟摸进去,伊西身体微僵轻轻颤了一下,很快又放松下来,发出叹息般的轻喘。 这次伊西回应了路西恩的话,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尾音扬起个发颤的弧度,又咬着唇吞下了喉间粘腻的呜咽,只把自己往路西恩怀里再塞进去一点——就跟那些还以为自己是可爱小奶狗的大型犬似的,再塞一塞就能把自己整个团进主人的怀抱里。 路西恩是个猫儿性子,伊西既然喜欢他猫猫狡黠无常的那一面,自然也知晓猫儿都是喜新厌旧得理直气壮的渣猫猫,他若是停留在原地,若是只知道围着路西恩打转,若是乖巧温驯如同他手里的提线木偶,那么要不了十天半个月,是的就是这么快,路西恩就会像猫猫玩腻了猫玩具,无情地转身而去。 可假如他变强,他的实力越是增长,就越是意味着他在路西恩离开后要面对越长久的孤独岁月。路西恩注定是要先离开的那个,本来就不是多么健康的底子外加没有修炼天赋,离别的时间短暂到伊西稍微一计算,就感觉心口被什么紧紧地攥住一把。 路西恩肯定是不在意这个的,伊西都可以打赌等到离别的那一天路西恩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哭泣悲伤的模样,还可能会通知他余生都要被已死之人的阴影笼罩,潇洒又得意地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开。 然后他作为被留下的那个,还得要好好地活下去。 这件事情上路西恩已经给他做了最好的演示,在他被认定为死亡的那三年里,路西恩出席了他的葬礼,用整夜的时间与他的朋友故交缅怀思念,之后也不曾将他忘却,在心口酿出了几乎将他彻底吞噬的深厚情感。 但这丝毫没绊住路西恩的脚步,一时伤怀不影响他正常工作,路西恩想做的事情在三年里全部如他所愿地完成。 路西恩要伊西也这样。 并且路西恩半点都不觉得自己在强人所难,如他每一次提出那些“我有个小想法”一般理所应当的模样。 好吧,猫猫总是对的那一个。 伊西咬了咬路西恩的脖颈,凑在路西恩耳边低声说道:“你要是死了,我会给你守墓的。” “直到我意识到你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的那一天。” “然后呢?”路西恩被他挑起了兴致,追问道。 伊西想了想,答道:“既然你是个混蛋了,我会砸了你的墓,拿走你的陪葬卖掉,拿这笔钱去睡欢馆里最漂亮的姑娘。” “睡【姑娘】啊……”路西恩仿佛很满意这个答案,点点头笑了两声,“那我的尸骨呢?你这么心软的人,即使挖开了我的墓,也舍不得让我曝尸荒野对不对?” 伊西眨眨眼,嘴角扯开一个不太友好的笑——通常他用来威慑敌人的那种冷笑,故意冷声道:“不,我绝对会把你丢到山里去,让野兽把你吃得一干二净。” 路西恩忍不住皱起脸,“我不太喜欢那样诶……”他这么说,当真开始跟伊西讨论起了自己被扒了坟之后的尸体处理问题,虽说他的亲身经历已经充分证明了人死了之后尸体怎么处理跟下辈子没有半毛钱关系,但可以的话他当然是想让尸体处理得更体面一点。 就算是丢到山里让野兽吃掉,也要搞出天葬那种仪式感比较好,他个人倒是比较倾向于火化了之后骨灰撒到南行省那边的海里,要么就近撒到白河里面也行,这种处理方式会比较有他上辈子熟悉的感觉。 路西恩这么同伊西说,语气软和带了点撒娇的意味,伊西被这话题一绕,就拐得跑偏了思维,跟着思考起了火化之后骨灰撒海里的可行性,直到路西恩的手摸索到了某些不太妙的重点位置,他才陡然回神,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被拉扯到了挣脱不出的死角,连最后挣扎几下反抗的机会都被无情地剥夺。 现在还是大白天啊…… 伊西望着窗外照进来的灿烂阳光,发出了几声呜咽。 而路西恩眼睛眨巴眨巴,脸上写满了无辜。 他一个常年病得快死的病秧子为了安抚伊西的情绪跟他讨论了这么长时间的生啊死啊的问题,还被预定了死后可能被挖出来烧掉,伊西还要拿着他的遗产风流快活睡姑娘的…… 他想要先花式睡一睡自家的漂亮娃娃又怎么了呢。 这是合情合理他应当提前收取的报酬嘛。 第100章 第一百章 路西恩白天抓着伊西胡闹了一通, 晚上倒是意外地老实,只是抱着伊西盖上被子纯睡觉,睡前亲吻都点到即止极为克制。 而且他也没有熬夜, 早早地就洗漱好往床上一躺准备休息,抱着怀里的大号抱枕满意地蹭蹭, 没几分钟就昏沉睡去。 过于干脆老实,以至于伊西有点做足了准备却落了空了莫名失落。 早睡是为了早起, 路西恩基本只要身体能支撑得住,就很少会把宝贵的时间交给无意义的睡眠, 加之他本身又跟猫儿似的越是到了晚上越精神, 因此只要哪天他没熬夜, 那必然是第二天有事情需要他养足精神。 比如在阳光明媚春风和煦的美好清晨, 打着呵欠跟一清早就赶来的道顿他们最后核对一遍资料, 然后去跟一群年老多疑还秃头的中年男人吵架。 路西恩单方面把这次的会面定义为吵架, 在他眼里一群人争先恐后地提出质疑又试图跟他谈条件, 想争取更多的利益却不愿意付出一丝一毫,被他这边驳回几句就开始互相撕扯, 那个场面确实也跟菜市场里面为了几分几毛一颗小葱讨价还价没什么区别。 就是这个想法他只能自己在心里想想, 最好连道顿都不要知道,他的财务部长虽然很有打工人素养地厌烦工作加班和一切会议,但这么随便吐槽他的工作是会被道顿翻白眼的。 用道顿的话来说,自从伊西回来领主老爷就可喜可贺地知道什么叫做社交尺度了, 不会再时不时冒出点让人血压升高的超大声逼逼,使得场面陷入大家都无法开口说话的尴尬局面里。 会议里道顿都习惯性准备好冲上去救场,就看见路西恩靠谱又稳定地感谢参会人员又致开场词, 彬彬有礼温和得体到让他恍恍惚惚, 看着站在会场角落冒充护卫的伊西快要眼冒泪光。 这可真是谢天谢地感谢光明神, 不对,还得感谢一下穆恩娜女神,把路西恩最好的镇定剂又给送了回来,让他不至于年纪轻轻就陪着领主老爷一起为了维尔维德鞠躬尽瘁到过劳死。 伊西被道顿看得僵硬了一下,在角落里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这是他这几年留下的习惯,处处危机的环境里存在感越低才越不会被狩猎者盯上,被别人注意到这件事很容易引发他的应激反应。 他记得自己走之前道顿好像不是这样的人设,这种满脸沧桑写满打工人苦涩的表情,明明就是威廉姆脸上经常见到。 道顿应该是神采奕奕充满工作热情,从头到脚都写着不要九九六就要零零七的工作狂才对。 关于这个嘛…… 要是伊西什么时候跟劳伦斯打个照面,或者去维尔维德郡政府逛一圈,就能知道什么叫做趋同进化(?)了。在路西恩这样的大领导,尤其是他不在的三年里变本加厉的领导手底下干活,不管是不是热爱工作有没有零零七的觉悟,最终都会走向心酸苦楚打工人的共同结局。 而且那些跟维尔维德有合作关系又不用在路西恩手底下干活的商会负责人和贵族老爷们,一个两个状况外不知内情,还跟路西恩夸奖维尔维德的官员办事又快又好,帝都来的贵族评议会的代表维纳侯爵甚至说出了“全国的官员都应该向维尔维德学习”的虎狼之词。 路西恩代表自己的下属们接受了这些夸奖,并且接着维纳侯爵的话应道:“如果需要的话,我们有一份官员管理手册,可以给诸位参考。” 维纳侯爵闻言眼前一亮,立刻答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真要说他也不是真的对维尔维德的官员管理体系多么感兴趣,不过是他所代表的贵族评议会刚刚跟路西恩结束对立,正需要找借口来缓和关系,使得双方能恢复正常贵族间的交往。 维尔维德这几年明面上没什么动作,一副被他们围追堵截得勉强支撑的样子,实际上却是仗着穆恩山脉出产魔兽材料的天然地理优势,挂出减少狩猎让山林休养生息的名号,不仅对于所有与他们有来往关联的商会提高了税率,限制他们通过维尔维德购入魔兽材料,还对冒险者的行动进出也做出了各种制约,将大部分山林收益转移向了维尔维德本地的冒险者和留守部族的霍尔佣兵,狩猎季看起来规模没有缩减,冒险者也在维尔维德有吃有喝混得不错,实际这两年维尔维德出口的魔兽材料降到了一个很低的水平。 帝国整体的地势平缓,穆恩山脉这样的大型山脉在国内没有第二座,相应的很多魔兽药材以及矿石材料都只有穆恩山脉出产,虽然说也可以用其他材料替代,可供货量很难达到穆恩山脉出产的水平。 当然,也有其他临近穆恩山脉的郡试图开发资源代替维尔维德的位置,最终也都以失败告终。 于是路西恩这一番操作导致整个帝国的魔兽加工品价格都不同程度地上涨,说实话他们领地内部的商会工会对此颇有怨言,他们也不奢求自己领地的领主能跟维尔维德公爵那样大方地把权力下放,可至少也别让他们没生意做没钱赚,辛辛苦苦一年还不够以前半年的收益吧。 就算他们不吃饭,他们下面的伙计账房劳作苦力也要吃饭的啊。 而某些冒险者就更加光棍,直接脱籍加入了维尔维德的工会,给自己混了个维尔维德的本地身份——在维尔维德本地待过就知道,这个小地方这几年设施建设得不错并且民风淳朴大家讲规矩,本地豪强在领主的压制下老实做人,完全就是关起门过日子的安乐窝,没有半点外界流传中被封锁到食不果腹的凄惨模样。 加上为了吸引更多劳动力加入而实行的移籍鼓励政策,几年里吸引了不少冒险者加入。反正维尔维德的封锁又没有扎起篱笆筑起高墙,通往维尔维德的道口依旧大开着,他们走两步就进去了,方便的很。 维纳侯爵这次就是借着路西恩邀请的机会想跟他聊一聊穆恩山脉的政策问题,这件事情再拖延下去会变得相当麻烦,他们也愿意为此付出一定的代价,例如在这场会议上站在路西恩这边,主动掏钱赞助他准备建立的维尔维德银行。 这个银行到底能不能起到路西恩说的那些功能,其实维纳侯爵毫不在意,他掏出去的钱就没有指望还能拿回来,放进银行在他眼里等同于直接交给路西恩的贿赂。 这场会议对外的名义是“维尔维德银行政策答疑会”,路西恩向几乎所有银行潜在的大客户发了邀请函,他知道银行作为一个新东西,不管下发的文件写得再清楚都会有人产生出各种奇奇怪怪预料不到的问题,所以就筹备了这么一场会议,现场提出问题回答问题,顺势也能给银行拉一波初期客户。 不过维纳伯爵看来,第一波果断站在路西恩这边支持银行要往里面存钱的客户,九成九跟他一样把这笔钱当成上供给领主老爷的贿赂,毕竟你看他们对于银行政策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只负责给路西恩捧场鼓掌全程马屁。 路西恩大概也预料到了会议上的反应,这种时候,一个称职的托就非常重要了。 他看了看坐在自己右侧方的卡斯亚娜·诺伯小姐,这位虽然已经成婚三年,还是更喜欢别人称呼自己为诺伯小姐。 诺伯小姐优雅地微笑着,用扇子掩住嘴清了清嗓子,按照她跟路西恩商量好的剧本,施施然地开口道:“关于银行,诚如您所说,是对我们极有好处的政策。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还请您为我解答。” 路西恩点点头,应道:“您请讲。”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诺伯小姐也是路西恩的老工具人了, 跟这位一搭一唱得熟练无比。她问的问题都跟路西恩提前对过一遍剧本,假如是真的把银行当成货币储蓄和交易机构的话,那么必然会注意到她提出的这些问题。 ——开户及交易流程、信息公开度、内部安全措施、储蓄额度和提款额度等等。 会议上的客人一看诺伯小姐和路西恩一方流畅地一问一答,就知道诺伯小姐八成是路西恩的托。但诺伯小姐不仅仅提出空泛的问题, 她还会使用假定的具体事例来要求路西恩回答解决方案, 这种举例法比照本宣科的提问更有代入感, 即便是不打算掺和银行这档子事情的客人, 也被具体的例子引得代入进自己, 思考起这种处境下自己应当如何。 进而听取路西恩这边回答问题的时候,就比听普通问题的回答时更加认真。 “比如说, ”诺伯小姐轻轻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提问道,“假设我在您的银行里开设了一个账户, 里面只有一万金币, 但当有一人在罗勒斯取出一万金币的同时, 另一人在穆恩娜也从我的账户里取出一万金币,偏偏此时不巧,我本人不在维尔维德, 一时间难以向我及时确认情况。这种时候, 您的银行会如何处理呢?” 这个时代低效率的信息交流下,诺伯小姐说的这种情况极有可能发生。或是账户主人粗心大意忘了余额便叫人多处取钱,又或者有人联合起来蓄意如此,打个时间差便可空手多套一倍的钱出来。 到时候这个损失是银行自行承担, 还是要诺伯小姐这个账户主人来承担呢? 有的大型商会负责人听着忍不住心有戚戚——这种类似的错漏他们在做生意时确实发生过,还有不少人因此蒙受了许多损失。 毕竟即便如满穗那样运营体系成熟的大型商会, 考虑到运营成本和使用条件等因素, 最南边和最北边据点之间的信息交流也有着至少半个月的时间差。 这个世界绝大多数情况下, 相隔距离较远的据点就不会产生什么生意交集了,十天半个月的信息差不影响他们的正常运营,但也曾经有人专门利用这样的信息差来谋取利润。 就像诺伯小姐说的那样,一人拿着付款后的取货凭证在一处领取货物,另一个拿着相同的取货凭证在相距遥远的另一处领取货物,因为信息交流迟缓和生意往来不多,据点之间很少会详细交流彼此的钱货往来,大多是一年半载地才核算一次总账,往往延迟很久才能发现其中的猫腻。 到了他们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对方早已经消失得不见踪影,损失不可能再追回来了。 “关于这种情况,我们也是有专门的应对措施的。”路西恩说着看了眼坐在道顿下首的皮尔洛,对方立刻会意地接过了话头。 之所以这件事情上会把满穗拿出来举例子,正是因为路西恩成功从满穗挖角了他们在北行省的负责人皮尔洛来担任银行行长。这位聪敏利落的商人也是路西恩的老朋友了,他跟满穗的生意往来基本都是通过皮尔洛从中周转,所以你也可以理解为,路西恩盯上这个看起来会很好用的工具人(bu)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过皮尔洛不像道顿那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说跳槽拍拍屁股就能走,皮尔洛可是管理着偌大一个粮食商行,并且还是从他祖父辈传下来的生意,要不是路西恩这边的诱饵着实让人难以拒绝,路西恩又表达出了足够的诚意和信任,皮尔洛决计不会考虑提前退下来换个新工作。 当然,路西恩成功挖角皮尔洛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位夫妇恩爱却只有一个年幼的独生女儿,商行生意不同于贵族爵位允许独生女继承,这意味着不管皮尔洛现在干得再出色把生意做得再大,将来要么跟诺伯家族似的招赘个上门女婿继承商行,要么就是辛苦经营的基业便宜了远方亲戚。 皮尔洛不认为自己的女儿能像诺伯小姐那样拿捏得住男人,自己的亲戚看过一圈又难以完全放心,索性跳到了路西恩这边拿足好处,把位置让给个靠谱的亲戚再留下些生意份额,不参与经营只每年跟着吃吃分红。 跳槽之前皮尔洛观察过,维尔维德这边的教育普及做得相当不错,他女儿有一点法师天赋,而维尔维德的法师工会里多少有几个不错的人才——他看那个研究出新式肥料的修瑟奇法师就很不错,理论和实践都很有一手,跟道顿关系也很好,他完全能走得通关系,给女儿安排上平时难以接触的好老师。 嗯,只要别带着他女儿去研究新式肥料就行。 心里头想着自家女儿的法师启蒙教育,也没影响皮尔洛借着回答诺伯小姐问题的机会,激情昂扬地给在场所有人卖了一波安利。 “我们委托维尔维德法师工会——在此由衷感谢诸位法师的辛勤研究和付出——改良了现有的魔法通讯工具,虽然有效范围并不算远,还需要提前建设基站来增强能量共振,但是就效果而言,完全可以实现银行在维尔维德郡内的信息共享,其时间差不超过十秒。” 他的话音未落,会场内便哄然响起讨论声,作为信息速度等同于生意命脉的商人,以及在权势争夺中时刻需要更新情报以掌控局势的贵族,他们对这项技术的价值再清楚不过,这甚至比新式肥料的出现还要重要,完全可以称得上划时代——乃至改变这个时代通讯方式的技术。 皮尔洛等会场里讨论过一会安静了些,才接着道:“维尔维德郡政府是第一批试用这项技术的,经过多次调试后已经完全具备更广泛的使用可能,接下来我们会将这项技术应用于银行系统,用于防止您所说的这种情况产生。” “我们的取款凭证上都有不同的编号,一个编号使用后就会作废,所以除非是真的巧到这十秒里我们的工作人员同时操作了取款业务,不然当一方取走钱款十秒后,所有银行里您的账户信息都会更新,如果另一方也持有相同编号凭证或者您的账户余额不足的话,就无法取款了。” “而且就算是真的能巧到在同一时间取款,我们的取款流程也会规定在操作完业务后需要等待三十秒左右进行两次账户更新确认,两次确认无误后才会交接钱款。如果其中有任何一次账户信息不对,取款申请会被退回,您的账户和账户里的余额都会被封锁,直到您本人亲自确认后才能恢复使用。” 他这么一说,就有人立刻追问道:“那要是我两边都是真的急用钱呢?” 皮尔洛微笑着答道:“您在银行里存上足够的钱不就行了。” 银行账户只在三种情况下会被封锁:相同编号的取款凭证申请了不止一次取款、银行账户余额不足仍有人申请取款、以及账户所有人本人来申请封锁账户,防止钱款被转移。 最后这个条件皮尔洛到时候就准备活用到自己身上,在死之前把所有的钱存在银行里再封锁掉账户,这样就能避免别人抢走要留给他女儿的遗产,可以更安全地把钱留给自己的孩子。 “咳咳、”路西恩轻咳了一声,开口道,“我知晓银行这个项目刚刚起步,诸位免不了心存疑虑,钱也不可能存进来太多。何况诸位做的都是远及大陆另一边的大生意,不可能把钱都放在维尔维德——我们这偏远荒僻的小地方,要是诸位真的给得太多了,怕是也承担不住。” “但是呢,我也能理解各位的情况,大家都是维尔维德的大主顾老朋友了,在这里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好,银行里存再多钱也难免有不够的时候……这样吧,今日在场凡是在银行开了户又存进百万金币以上的,日后若是在维尔维德做生意时有钱不趁手的时候,五十万金币以内银行可以代为垫付,三个月内还清即可。” “当然啦,”路西恩眨眨眼,故意露出个俏皮又狡黠的神情,“要是过了三个月还没还清,我可就要计算利息,扣押各位的货物做抵押了。” 对在场的这些人来说,百万金币也好五十万金币也好其实都不算是什么特别大的数字,如果连五十万都要路西恩来借的话,他们的生意也就基本可以不用做了。 可这不妨碍路西恩这番话把他们哄得心里面高兴,这年头可还没有什么正式的银行贷款之类的说法,他们一旦缺钱周转,搞钱的路子不外乎找朋友借或者地下放贷者的高利/贷,相比起来路西恩画出来那五十万金币的无息借款等同于递向他们金灿灿的橄榄枝,叫他们不开个账户存点钱进去再用一用,都有点对不起路西恩的感觉。 会议结束的时候,会前还反响冷淡的银行项目,已经顺利征集到了第一批客户。 皮尔洛看看纸面上记录的预计存款,数字庞大到让他心惊肉跳。他再看看打着呵欠直接让伊西把自己抱回去的路西恩…… 道顿拍拍自己这位老朋友的肩膀,“加油干吧,领主老爷不会亏待你的。” 听着道顿的语气,突然不知道为啥,皮尔洛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上了贼船。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面向商会及贵族的银行答疑会之后, 在他们圈子里引发最多讨论的却并不是银行,而是在答疑会上维尔维德这边所提出的、将会在银行里广泛应用的魔法通讯系统。 银行再怎么说只是个边远小郡里实行的新政策,哪怕他们的确存了些钱进去, 未来也要在维尔维德做不少生意,但新政策是好是坏需要时间的检验, 路西恩的玩法也并不具有大规模推行的适应性。 但通讯系统的改良就不一样了, 如果真的能做到皮尔洛说的那样不超过十秒的时间延误, 那绝对是对他们有着巨大影响的划时代技术突破——现在能稳定使用的通讯技术,最先进的也有着两到三小时的延迟, 虽然说可使用范围远比维尔维德一个郡大, 也不需要建设什么基站,但高昂过头的成本严重限制了其普及应用,整个帝国也只有寥寥几个地方装了这种设备,主要服务于兽潮及紧急军情汇报。 当然,这里的通信技术应用要排除大法师以上可以使用的高阶通讯魔法, 那种两边一连跟全息视频电话一样的东西对使用者实力和使用环境有极高的硬性要求,从根本上不存在广泛推广的可能性。 维尔维德的新技术很快就从小圈子流传到了大圈子, 从偏远北疆流传到了帝都, 传进了帝都最高层的文官贵族老爷们的耳朵里。 谁也不是傻子, 立刻就能嗅到这项新技术背后藏着的巨大利益,并且在这个权力争夺的关键时期, 这项技术运用得好完全能成为左右胜局的关键筹码——而现在这个技术握在跟卢瑟斯和鲁法尔关系好像都还不错的路西恩手里。 这位年轻的领主远在权力中心之外, 又被他们联手封锁了快三年,可想而知对于帝国的局势正是一头雾水亟待刷新的懵逼状况, 换句话说谁动作更快博得先机, 谁就能先把路西恩拉上自己的船。 而且别忘了, 新式肥料的技术也在路西恩手里头捏着, 即使路西恩死捏着技术不放,他们也能借此提高对手的购买门槛,在竞争中获得更多优势。 不过拉拢路西恩这事情得背地里小心点来,最上头那位陛下还没到两眼昏花的地步,作为路西恩死死抱住的大腿为他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摆明车马对小儿子艰苦奋斗自主创新的精神表示赞许,大有要把剩下两个儿子也丢到那个穷乡僻壤去扶贫一下的意思。 众所周知,不管他们斗得再怎么厉害,那位陛下又在这其中怎么搅混水怎么推波助澜,这事情都不能搬到明面上说,要是谁大张旗鼓地对路西恩下手把矛盾翻到上头来,立刻就要被皇帝陛下拉出来杀鸡儆猴。 一时间围绕着路西恩这个几年前还被当小可怜看的废物皇子,各家小动作频频,既想要快速把他挖到自己阵营里,又要提防干扰对家打着的鬼主意。 不过这权势斗争的连续剧演了好几年,风云涌动已经是常事了,平常到被卷在中心的卢瑟斯和鲁法尔连眼皮都懒得多抬一下。 鲁法尔长篇大论了一番自己几位以前看不上路西恩的母族长辈如何苦口婆心劝他搞好兄弟关系,却只换来卢瑟斯不冷不淡的一句气得鲁法尔举起手边的东西就想摔,想想这又是路西恩送的好东西,最后气冲冲地骑马出门消气去了。 出门之前他也没有忘记把路西恩送的东西小心放好——那是一本外皮十分精致的本子,里面则是这个世界十分少见但路西恩上辈子很常用的活页本的设计,中间还有外凸起可以写备注的纸板分隔页。 虽然以帝都的现有条件鲁法尔也用不到这个分隔页,本子上唯一的联系人就是路西恩同样送了笔记本的卢瑟斯。 什么,你说路西恩肯定也给他们那位好爸爸送了笔记本? 那难不成你觉得他们父子三人关系好到能在笔记本里建一个叫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笔记群不成? 虽然笔记本的确有这个功能就是了。 另一边卢瑟斯等了一会,见笔记本上鲁法尔没再增加新的字迹,就知道这个臭弟弟总算消停了。他摩挲着笔记本外皮内侧暗纹一样的繁复图案,重重叠叠的弯曲纹路在他眼中自动分解为各类有着不同魔法意义的魔纹单位——整体难度没有想象中那么高,至少以他被伊斯特家族培养出的魔法素养可以比较轻松地解析大部分原理,基本和路西恩当时分享给他们的新式肥料的研究思路相似,突破核心在于方便和可量产。 在法师的概念里,这种研究方向属于退化中的退化,但凡接受过基础魔法教育的法师,都知道魔法研究的准则在于精准高级不断向上直至彻底的个性化,任何可复制的元素都意味着平庸低级,只有研究出独属于自己一人的魔法时,才可以被称为一个真正的法师。 至于那些现在广泛运用于各领域的魔法技术,比如温度控制远程通讯之类的,在上层高阶法师眼里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通往真正魔法路上研究出的失败品罢了。 路西恩一开始不了解这件事情,或者说他多少知道但是对此没有那么深刻的概念,直到他彻底搞定安达西法师同时维尔维德又处于对外隔绝的安定状态,他趁机抓着法师们搞他想搞很久的科技融合魔法的民用化研究,作为甲方跟法师们开会商讨研究方向时,路西恩才意识到为什么这个世界能在有魔法设定的前提下落后到让他宛如身在中世纪。 这就跟他上个世界所有科学家发明家学者等等研究人员全部跑去研究最高精尖的科技,直接把自己跟普罗大众区分成两个世界,那搞不出工业革命也是理所当然。 与之相对应的,没有工业革命带来的社会制度革新与教育普及,所谓最前端高精尖的科技研究发展只有固定圈层的少数人在搞,没有新的血液就没有新的思想,导致搞来搞去都是那一套思路,研究进度也很难有什么突破性进展。 你让他们转头去搞民用技术,在他们眼里就等于让造宇宙飞船研究黑洞奥秘的科学家去研究怎么造自行车能便宜量产跑得快,要不是路西恩能用没天赋解释他对法师常识的欠缺,并且给得【真的很多】的话,当时研究会上那些法师听着他可概括为“越便宜越好”“量产量产必须量产”“操作简单到傻子都能用”的要求,怕不是得当场翻脸给他看看什么叫魔法研究者的尊严。 嗯,但路西恩给得是真的很多(此处需强调)。 所以现在研究成品放在了卢瑟斯他们面前,让卢瑟斯一边心里嘀咕这种东西实在离经叛道,让他母族那些法师看到得气得炸掉,一边在试用之后毫不意外地对通讯笔记本真香了。 ——不需要复杂的魔法仪式随拿随用,魔纹的设计布局合理美观大方,内页还可增减替换,操作更是简单到鲁法尔那种对魔法一窍不通的傻子也能轻松使用,如果自备高阶晶石充能并且距离不远(皇宫之内)的话,不需要基站也能做到稳定通信。 以及真的像路西恩说的那样,信息传送的延时不超过十秒,基本可以等同于实时通信了。 卢瑟斯知道这样的突破升级都是建立在牺牲通讯魔法本身个性的基础上:因为使用了更加易得的原材料,魔法效果仅限于文字信息的传输,其余作为法师特性与骄傲的独有功能全部取消,比如没有魔法波动相符才能识别的信息加密功能,也无法附载任何魔法效果,信息传输间的准确依靠笔记本编号而非法师的魔法记号等等…… 好吧,卢瑟斯自己也承认,这些听起来很厉害的功能大部分时间都用不上,删掉反而给他操作清爽简便的感觉。 路西恩要的也就是这种清爽简单没啥花头的操作系统。 毕竟一个对标outlook基础功能的【办公】系统,整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干什么,给员工增加摸鱼的选项和理由吗。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维尔维德最新推出的这个以笔记本为寄托载体的魔法道具, 放在工作中的作用在路西恩这里是对标outlook的,虽然说由于技术原因和研究人员的想象力限制,最终的成品只具备了outlook最基础的收发邮件和会议提示功能, 信息传输上会更类似于文字版微信和备忘录的结合体。 不过只要随便翻开维尔维德任何一个官员的笔记本,看两页他们的使用记录,就知道为什么这个产品对标的是outlook了——首先自然是作为工作往来和书面记录,通信的格式和措辞都十分严谨正式, 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邮件格式。 当然这也跟路西恩自己写邮件就是按照上辈子收发邮件的习惯来有关, 他写东西的习惯也会是他看文件的习惯, 不管劳伦斯他们一开始是用什么格式在笔记本上发信息的, 路西恩的邮件多收到几次之后,自然而然就会把文字调整成跟路西恩更相似的格式。 除了格式之外, 这项通讯技术支持一定人数内的使用者可以被编辑为同组, 只要在同一组内的人,就可以进行同一封邮件的抄送群发转发等功能,还可以向多人进行会议邀请;并且笔记本第一页是通讯录功能,那上面记录了同组内所有人对应的笔记本通讯号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更新一次。 毕竟这个技术的通信信号跟着笔记本走,只认笔记本号码不认人,一旦出现笔记本损坏遗失之类的现象,使用者对应的编号就要相应进行更换,此外招募进来的新人的号码也得更新进去,以免到时候别人找不到他,他也找不到别人。 最起码现在在维尔维德郡政府里, 已经被方便好用的笔记本给充分驯养了的官员们, 说到要找谁要给谁送个什么消息, 都是根本想不起来还有自己迈开腿下楼去这个操作的。 事实上这个通信技术最开始研究的目的, 就是能够让人可以足不出户甚至躺在床上就能快速便捷地收发消息商议事情,不需要人力来回奔波地递送文件。 那段时间路西恩的身体状况实在糟糕,偏偏维尔维德又正是事情最多态势最复杂的时候,郡政府那边堆积了大量的事情需要他本人确认,有时候为了开个没几句话的会议就要下属专门跑一趟,要是需要商讨的内容复杂计划需要反复修改,那参会官员好几天的时间大部分就浪费在路上了。 尤其会被路西恩抓来商讨事情的都是劳伦斯这样管着整个部门的高级官员,一个两个正是忙到在办公室安家的地步,来来回回的浪费时间也耽误事情。 于是路西恩又想起了自己最开始想要的那些办公软件,office啊wps啊难度有点高,但他想着做个收发文件的超低配outlook总归可操作性的,这个世界本身就有相对成熟的通讯魔法系统,只要法师们把已有的东西按照他的要求做些修改…… 路西恩觉得难度不大。 从法师们搞出初步成果的速度来看,其实难度也确实不怎么大。 至少比路西恩曾经给他们的那个药剂口味改良的项目难度要低。 这个项目里最大的难度跟魔法技术没什么关系,但路西恩大概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跟安达西法师从摆事实讲道理到拍床头吵架,软硬兼施才让这位法师工会的会长点头答应按照路西恩的要求进行研究。 做研究跟以前偷偷接路西恩的私活去挖挖地基修修城不一样,做出来的研究成果要带着研究法师的名字上报到法师工会的总部去,如果某些作品过分离经叛道,会被挂上法师工会的月刊点名批评,整个大陆的法师要会知道的。 很不巧,路西恩的这个研究要是搞得不好,就很容易被归属到那个范畴里面。 所以路西恩花了很长的时间给安达西法师做思想工作,加上后来研究进度不错,研究出来的成果也确实有点东西——就是那种还是不怎么被主流研究方向所接受,但安达西法师能编点七七八八沾边的高级研究方向安上去,路西恩也很配合地写了文书盖上私印作为委托证明,让这个研究看起来没有那么背离传统研究的路线。 与此同时,安达西法师也隐隐嗅到了一些不是很妙的预兆。 当时他去找路西恩吵架,就是不想看到自己手底下这些年轻法师年纪轻轻跑偏了路子,自己斩断自己通向更高境界的道路,路西恩也认认真真听了他的反对理由,而后问了他这么一个问题。 “难道您是觉得那些法师先生,还能通往更高的境界吗?” 路西恩可以发誓,自己没有半点嘲讽的意思,他只是指出事实。 法师不像武者,在维尔维德这种地方常年待着那是盯上了穆恩山脉的魔兽资源,想要多多历练自己,法师更加类似于学者科学家这样的路线,在年轻时需要大量的知识积累和成熟的体系传承,在维尔维德这种地方蹉跎时光的法师基本等同于资质欠佳前途无亮,再怎么努力天花板也就在中阶到高阶之间,能再往上走的寥寥无几。 “您应当知晓才对,他们根本没什么更高的境界可以去追求。”路西恩那时候身体还没怎么恢复,说是吵架也虚得半点气势没有,慢吞吞地跟安达西一点点掰开了仔细聊。 跟着他走有什么不好的呢,他是不给钱还是不给资源了?谁不知道领主老爷在研究经费上给得最大方了,背靠着穆恩山脉这个天然宝库,各种研究资源也十分充足,研究出成果他还会给奖金,亮闪闪的金币和实打实的修炼资源,你说它不香吗? 既然已经一开始就能看到那条既定道路终点不那么光明的未来,又何必非得烧钱烧资源往那条路上走呢? 别以为路西恩不知道,法师工会里不少年轻法师连娶媳妇的钱都没有,一天到晚蹭着法师工会的魔法工坊,买点研究材料还扣扣巴巴试图讲价。 如果天资所限没办法拥有很光明的未来,那至少也得有娶媳妇的钱吧。 再说路西恩也不限制他们自己有了钱去搞自己喜欢的研究啊,他们要是一心想尝试往那条荆棘密布走不通的路上闯,赚够了钱再去起码不用买研究材料的时候讲价不是。 路西恩苦口婆心,跟安达西讲得自己都开始头昏脑涨神经疼。 在他看来安达西这个人有点奇奇怪怪的保父情节,被他归拢在翅膀底下的他就都得看顾着,也不管到底跟他有没有关系又会不会损害他的利益。 路西恩倒是不讨厌这种性格,他只是不太喜欢病得睁不开眼的时候还得跟人讲道理。 他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不太想讲道理来着。 “但你还是好好说服他了。”被路西恩按着强行听故事的伊西说道,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语气里有几分孩子长大了的感慨意味。 路西恩意识到了。 猫猫危险地眯起眼睛,打量着边上已经放弃挣扎从床上爬起来这件事情,正翻个身趴着懒洋洋打呵欠的伊西。 深色的皮肤在清晨的阳光下晕开巧克力一样的色泽,肩背到腰线弯下极其漂亮的凹陷弧度,略微长长了一点银发散在他手边,水光洇开的金瞳是甜美的蜂蜜颜色。 就像是一头矫健美丽的野兽,正悠闲地扬起尾巴翘起屁股毫无危机感,最适合伸出手去揉搓摸索,从耳朵尖摸到尾巴尖,直到舒服得主动摊开柔软的毛肚皮,发出甜腻如幼兽乞食的呜咽。 路西恩有没有讲过,他即使是身体健康神清气爽的时候,通常也不喜欢跟人讲道理。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维尔维德的盛夏酷热而又短暂, 漫山遍野的罗勒斯转至深蓝紫色后没几天,从白雪堆积的穆恩山顶上吹拂下的凉意就冲散了夏日的暑热,满山浓绿逐渐变为落叶的枯黄, 微带凉意的空气中夹杂着浆果野莓成熟至近于腐烂发酵的气味。 山上的魔兽开始为难熬的冬天储备能量, 这时节的魔兽已经完全摆脱了春狩时饥饿虚弱的状态, 躲过了春狩季冒险者的狩猎,又经过好几个月的修整,魔兽的实力比起春狩季更上一个台阶。 并且大量觅食积蓄能量的工作要持续整个秋天,远没有初春那样吃不到就会饿死的生存压力,是以它们要比春天更加狡猾,见势不妙跑得飞快,想要在这个季节有所收获,是对冒险者实力和耐心的双重考验。 尤其这还是维尔维德解除封锁后第一年对外开放,此前足足三年的狩猎季都因为封锁导致的政策问题难成规模, 穆恩山脉上的魔兽因此休养生息了三年有余, 有吃有喝又没有狩猎困扰, 种群规模肉眼可见地急速扩张。 是真的“肉眼可见”, 山上的魔兽数量多了便会向外扩张领地,靠近穆恩山脉的村庄汇报魔兽踪迹与零星魔兽入侵的频率一年比一年高,特别到了秋收时节, 农民精心照料的庄稼虽然能量不够丰富,但甜美多汁可比山上快枯了的草叶子好吃多了, 不少小型草食魔兽都会在田地边缘蹭两口,还有些抢不过山里竞争对手的猎食者, 瞄准了山下农民养的猪牛羊鸡鸭鹅的, 连吃带拿半点不客气。 再这样下去, 外部的魔兽制品市场因为维尔维德封锁穆恩山脉而价格飞涨的同时, 维尔维德也要面对没有冒险者控制山上魔兽数量导致的兽潮风险。 要不然路西恩也不至于放松政策放得那么爽快,还额外搞了些鼓励措施,用来吸引三年间流失的冒险者重返维尔维德。 这种时候谨慎的冒险者还在观望中,担忧维尔维德不稳定的局势会让他们带下来的货砸在手里,而奉行“高风险高回报”的另一批冒险者,早就迫不及待地整装待发了。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冒险者,连狩猎季都等不到,局势稍微好转一些就往维尔维德跑,家里出了好几批人都没能把他拉住。 比如戴夫。 他站在路口巨大的【欢迎来到维尔维德】路牌下,回头看了眼自己身后走来的路,深呼吸再拍了拍自己骑着的马,神情坚定地踏进了维尔维德地界。 这次他来了,应该就不会再离开了。 三年里他的实力没有增长太多,以他对魔法的钻研天赋来说高阶法师差不多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的弟弟这方便比他有天赋一点,将来说不定还能再往上走一走。 维尔维德被封锁了之后,他的家族是贵族评议会的一员,他这个嫡系长子即使半被放弃了,一定程度也代表着家族的态度,于是每年必去的维尔维德成了他的旅行禁地,同时由于局势混乱各种派系斗争,他的婚事也作为筹码被正式提上了日程。 戴夫被迫老实了快三年,活动区域不是在家族领地就是在帝都,让他不得不有了过多的空闲用来思考人生,就跟他之前无数次在各种选择之间左右横跳。 他差一点就妥协了家族的安排,娶一位家族世交年轻貌美的贵族小姐,什么有的没的杂七杂八的心思都当做年少轻狂的笑谈,人生道路畅通到他一睁眼就看到了自己子孙环绕安然离世的终点。 可惜他还是想着那有的没的杂七杂八,自己年少轻狂时候的惊鸿一瞥,他想他可能这辈子都摆脱不了那个眼眸狡黠像是猫儿一样的霍尔姑娘。 时隔三年,他又回到了维尔维德。 怎么说呢…… 骑马往前走了小半天之后,他有点想折回去再确认一下,看自己是不是跑错了地方。 宽敞平坦的道路和处处可见的指路牌可以称得上维尔维德的特色,戴夫不会因为这个过于惊讶,但是他才三年没有踏足这个地方,以这个世界的正常发展速度,未免也发展得有点太快了吧? 比如没走几步看见的超大马车,明显比普通马车超载数倍的货物量只用一匹马拉动,他注意到马车做了改造,使用了魔纹和传动装置来减轻重量和增加动能,使得一匹马拉货也不会多么吃力。 这种事情戴夫也能做到,属于基础的魔纹和魔法装置的制作,可往前走几步放眼望去全都是这样的超大型号马车,甚至三五个车厢连在一起只用一匹马来拉,大小对比叫人心里油然生出奇异怪诞的感觉。 不过稍微抬头往远一点的地方看,或者说他应该在进入维尔维德之前就注意到的,是荒野里突兀立起的高大魔纹柱。戴夫知道那是维尔维德郡内通讯网络的能量基站,和据说在维尔维德每个城市村镇都能找到的“银行”一起建起来的魔法设施。 每一根魔纹柱大概有五六层楼那么高,雕琢着一层套一层的繁复魔纹,相隔三五百米就能看到一根,沿着维尔维德土地的能量流动编织起一张巨大的魔纹网络,把整个维尔维德的能量活性和能量平衡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让路西恩用大家更能理解的话来说,就是维尔维德这小破村子终于通网了。 戴夫忍不住偏移了路线,就跟每一个新来维尔维德的法师一样,催马往魔纹柱的方向靠近,想要更近距离地进行观察,发出感慨和赞叹的声音。 以路西恩对民用魔法技术的要求,魔纹柱的建造成本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低廉,除了用来描绘魔纹和供能的材料昂贵外,基础建设跟他修路造桥的成本相差不大,好处建造便宜效率高,可以先让大量普通劳动力把建筑外形堆出来,法师在后面往上画魔纹和进行调试。 坏处自然就是魔纹的作用范围小信号也没那么好,只能靠多建几根尽可能弥补——建得再多,成本也比法师们一开始提交给路西恩的那个计划要低得多的多。 至于可能用不了几十年就会坏的问题? 路西恩觉得十年内要是搞这个项目的法师还没突破到硬件设施全线更新换代,那不是研究的法师有问题,就是这个世界有问题。 毕竟他记得自己上辈子刚大学的时候还是2G上网,毕业不到两年5G都开始普及了。 而维尔维德村通网之后,便逐渐出现了一项全新的买卖。 戴夫在法师工会登记申请移籍到维尔维德法师工会时,就被给他登记的法师拉到角落里,鬼鬼祟祟地拿出一本笔记本,小声问道:“旁友,好东西要伐?”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法师给戴夫推销笔记本推销得偷偷摸摸, 卖出了路西恩上个世界卖片的架势,但这个笔记本的对外销售实际上是经过路西恩这个领主许可之后,才会在维尔维德法师工会进行合法售卖的。 不仅法师工会有卖,戴夫出去再绕两圈就会发现, 冒险者工会和雇佣兵工会里也能买到, 法师工会隔壁的武者工会也在售卖,区别只在价格不同和笔记本加入的分组不同。 在法师工会买, 就是加入维尔维德法师群, 联系人都是维尔维德法师工会的法师, 在冒险者工会买, 就是加入维尔维德冒险者工会群, 联系人都是冒险者工会的冒险者。 这些笔记本的主要推销对象就是戴夫这样准备移居到维尔维德(并且一看就有钱的)天赋者,由安达西大法师跟路西恩协商后引进各大工会——为此他给了路西恩好几位年轻优秀的法师负责通讯系统的运转,连自己也加入了项目维护团队, 避免系统由于使用者过多死机。 别误会,安达西对使用笔记本的功能没有多大兴趣,主要的关注点在整个通讯魔法运转带来的影响上。 如果不考虑魔法等级和施法效果, 纯粹从规模来看, 维尔维德刚刚完成一期建设投入使用的魔法通讯系统可以说是整个帝国、乃至整个大陆占地最广参与人数最多的魔法了。 不止安达西法师会对这个通讯系统带来的能量变化感兴趣,对任何一个研究型法师来说,这样规模魔法所引起的区域性能量波动和元素浓度变化都是极为难得的研究资料。 就他从近期法师工会的登记情况和跟老朋友们书信往来得到的消息来看,不少法师都是一边批判这个通讯系统是魔法研究的倒退,不应该出现的研究叛徒,一边又口嫌体地往维尔维德这边凑,想要拿到这个超大型魔法系统的最新情报。 安达西还在法师工会的近期登记表里看见了伊斯特家族法师的熟悉名字, 有一位还是跟他探讨过课题的老朋友, 光明正大就打着探亲/冒险/旅游观光的名义进了维尔维德。 也不想想被探亲的道顿·伊斯特先生想不想见到自己的远方亲戚。 毕竟不是每个坐拥一郡之地的领主都跟路西恩一样有魄力大笔砸钱, 把整块领地变成魔法的仪式场,还能有闲情逸致跟口才和固执的法师们来来回回地争吵讨论,最终将原本少数法师使用的魔法器具彻底改造成廉价的民用设备,只要买得起,有没有天赋都不影响正常使用。 这也就相当于每一个使用笔记本的人,都是这个魔法系统的一个能量节点,与基站共同构成了庞大复杂的魔法网络。 即使是伊斯特庄园里,也只在植物温室和修炼室布置了区域性的魔法系统来调节能量,实际面积加起来不到维尔维德通讯系统覆盖面积的十分之一,作为能量节点的相关人员更是能少则少。 上一个维尔维德通讯系统这样规模的魔法系统,甚至要追溯到遥远的神代纪年去了。 而路西恩还巴不得笔记本能维尔维德境内人手一本,用户多了他才有足够的理由接着跟安达西法师吵架,鞭策研究通讯系统的法师们改良产品增加功能。 工作用的笔记本不需要多么花里胡哨,可他又没说自己只想要的工作笔记本啊。 只要笔记本后续开发能跟上,那些买了笔记本的冒险者啊商人啊用惯了魔法笔记本,体会到维尔维德内部通讯系统的方便快捷,那么之后路西恩就可以往各个区域的贵族联合会和帝都的贵族评议会那边卖基站技术和成品,给维尔维德拉扯起一个魔法笔记本相关联的产业链。 他甚至比安达西更早一点盯上了以伊斯特家族为首的那些法师——既然这么感兴趣,不如加入进来一起搞研究啊,他们通讯系统项目组正缺聪明能干的研究员,报酬高福利好魔法工坊还全新升级过进了好多新设备,虽然工作量稍微大了那么一点点(比划),但提神药剂的口味改良已经基本成功,跟果汁一样好喝。 郡政府那边的行政部门可都是成箱成箱给官员们采购的。 路西恩窝在自己的躺椅里,一边听着安娜给他汇报笔记本的售卖情况和银行项目的发展进度,一边打开自己的系统界面,心情不错地检查自己的工作成果。 他有蛮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过系统数值了,之前被封锁的那段时间由于他推行的各项政策影响,系统显示的数值不是一路狂跌就是忽上忽下宛如过山车。路西恩对自己在干什么心里很有数,短期内的数据起伏对他而言并不具备实际参考价值,还只会让他本就因为生病不怎么愉快的心情更加糟糕。 路西恩一般着重看的是工程进度和人物页面的变化,他得说系统的这两项功能真的非常好使,让他躺在床上也能实时把控自己的政策推行进度,郡政府的内部人员清理也因此节省了不少额外工作。 而且在踢出去一批钉子又因为被封锁招不到补充人手的时候,被路西恩当成临时工留下的女性官员得到了机会,从端茶送水装订文书的后勤转到实际负责项目的职能部门。 那个时期维尔维德所有留下的官员都是一个顶三个忙到发疯,能干活就行根本没心情在意同僚是男是女,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职场里女性同僚的存在。 去年送岁节前的年度会议上路西恩还提拔了一个女性官员当小领导,郡政府内部的反对声音微弱得他完全可以当听不到了。 至于外头别人怎么讲? 他们又不是维尔维德的领主,要是那么介意路西恩这些离经叛道的政策,就别对路西恩服软别来维尔维德做生意咯。 路西恩看那些人嘴上骂得欢,看他手底下吟游诗人和剧团们推出的新政策宣传剧看得更欢。 这种现象反应到系统数值上,就是路西恩系统里开了没多久的文娱科三项数据的初始数值都很不错,这三项支线是在通讯系统的一期工程建设完毕后开启的,充分肯定了路西恩在维尔维德的精神文明建设上小有成果。 接下来他只要持续搞教育普及,让法师们继续魔法民用化的研究,把法师当科学家来用,再挖掘挖掘被他压榨的剧作家和吟游诗人的创作潜力,数据应该能在三到五年内涨到一个路西恩满意的数值。 至于农工商三项基础数据在新式肥料研究出来之后就完成了触底反弹,除了农业数据因为维尔维德地理条件限制涨不到很高,工商两项的数据已经解锁了系统兑换页里全部的相关商品,尤其商业数值金光闪闪,看得人赏心悦目。 等到他把魔法通讯系统的相关产业链落实下来,再拉拉关系把因为外部封锁断掉的商路重新架起来,形成郡内良好成熟的商业环境之后,即使路西恩不去管,周遭环境也会推动数据的自然上涨。 量变带来了质变。 文娱科三条支线的开启就是证明。 路西恩身体上的变化更是能实际感受到的证据。如同突破了某个界限之后踏进完全不同的世界的感觉,路西恩很难去准确形容这种微妙的改变,他的健康状况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更好,维持在“身娇体弱的正常人”这个范围内,可他的身体里的确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非要他形容或者举例说明的话…… ——路西恩好些天没有听见脑袋里面熊孩子的吵闹了。 从伊西失踪之后,熊孩子就没有哪一秒消停过,锐利的尖叫几乎要刺破他理性的克制,把他灵魂里面最深层最污浊的部分撬出来。 一开始是真的差点失控,路西恩有印象的就有至少三次意识缺失和记忆模糊,下达了诸多只能用暴戾疯狂形容的命令,好在发疯的时间不长身体也撑不住情绪激动的消耗,他清醒过来及时纠正,没造成什么损失。 等伊西回来的时候路西恩已经能把那些声音与诱惑当成耳鸣和偏头痛忽略掉了,不管是把那些永远不听话的家伙砍成一堆烂肉,还是把失而复得的伊西变成永远不会消失第二次的漂亮娃娃。 路西恩是个成年人了,他能控制住自己那些熊孩子似的糟糕欲望。 但最近不同,不是他在控制,而是彻底的安静。 有点像是回到他刚刚穿越过来的时期,脑袋里面安静到让他怀疑自己某一部分是不是坏掉了,但又跟那种空洞到死寂的安静有所不同,是一种……怎么说呢、像是把拼图掉下来的一块拼了回去,大石头落了地的踏实感。 吵闹尖叫的小朋友突然之间就长大了,拍了拍撒泼打滚沾上的满身泥灰站起来,第一次以一种温柔而非疼痛的情绪拥抱了路西恩。 那些糟糕的、扭曲的、不合时宜不能见人的污浊欲望,第一次没有刺痛路西恩的神经,把他的脑袋搅得天翻地覆。 它只是出现一下,在路西恩意识里溅起些涟漪,若是满足它,它也会给予路西恩应有的孩子一样的快乐,但不满足它也没关系,懂事了的小朋友只会小大人一样地叹口气—— 好吧,多无聊的大人啊。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 伊西回到罗勒斯庄园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一路上只有月光照亮他脚下的路。 不过由于领主老爷的任性习惯,罗勒斯庄园的主宅是整夜都不会熄灯的,所以隔着很远就能看到幽深夜色中的融融暖光。 伊西也不知道路西恩到底是在图什么, 毕竟这位的睡眠浅得要命, 一点光亮和响动都能把他从睡梦中惊醒, 从来都是扯着不透光的厚重帘幕,屋子里长毛地毯柔软到踩下去听不见脚步声。 大概就跟路西恩一边把伊西当大型抱枕窝在他怀里睡觉,一边又在早上迷迷糊糊地踹伊西小腿,嫌弃他太热太大件搞得自己没睡好是一个道理。 伊西走到主宅门口停下了脚步,特意绕到屋子后面看了看——路西恩的卧室还亮着灯。 不光亮着灯, 路西恩就跟远远分辨出熟悉脚步声的猫猫那样,正撑着下巴靠在窗台上, 悠悠然地把偷看的伊西抓了个正着。 伊西摸摸鼻子, 仰着头去看二楼窗边的青年。 这个角度叫他莫名地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路西恩,那时候那位傲慢骄矜的小少爷也是这样居高临下, 用饶有兴致地眼神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而后拖着懒洋洋的尾音,用呼唤家犬的语气命令道—— “过来。” ——“过来。” 回忆忽然就跟现实重合了一下,路西恩站在灯光与月光的交界,眉眼笼着暧昧温软的光晕,蓝色的眼眸中浅浅漾着笑意,月下白鹿那般清澈无垢。 伊西甚至有些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正在做梦,还是今晚的月色有什么让他心神动摇的魔力。 不过这次他不用领主老爷再三催四请才肯靠近,路西恩只向他招呼了一声, 伊西便已如飞鸟般落在了二楼的窗台上, 顺从着自己的心意俯身, 碰了碰恋人柔软的唇。 恋人…… 伊西喜欢这个描述。 他浅浅的亲吻了路西恩一下, 下一秒主动权就回到了路西恩手里……嗯,嘴里,咬住了猎物把体力优秀憋气能力更加优秀的伊西按在窗边戏弄了个够。 伊西总是不太能掌握好换气的时机,当然路西恩并不承认这跟自己不怎么老实的手有半分关系。 先把该亲的亲完,路西恩心情愉快地在伊西颤动的喉结上咬了一口,翻脸露出猫猫嫌弃的表情,“味道好重,你们是喝了多少啊。” “呃……”伊西下意识吞了口唾沫,稍稍有些心虚地眨眼——他回来之前特意处理过自己身上的酒味,仔仔细细洗漱一遍换了衣服才回来。 伊西可以确定自己身上肯定没留下什么糟糕的味道,至少没留下任何路西恩能察觉到的味道,但面对路西恩的指责他还是只能露出被抓包了我错了的表情,乖乖回答道:“大概……十桶?” 应该是这么多…… ……大概。 毕竟是跟尼德他们出去喝酒,去的又是熟悉的酒馆,店家知晓霍尔的酒量和伊西他们的习惯,伊西他们只管你一杯我一杯喝得开心,店家看着他们的酒杯快空了就会自觉过来添酒,伊西也只能通过自己最后结账的钱估算出个大致的量。 路西恩不满地咂舌,叫女仆把伊西带到浴室去重新洗洗刷刷,弄干净了再回来,自己则打着呵欠窝回暖和的被子里,拿起床边没看完的文件继续看。 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文件,来自于跟他合作的商会渠道,文件上写的都是帝都那边各个势力的动向和市井间的小道消息,零零碎碎地一条条罗列,比起文件更像是什么八卦小报。 细究其内容就更加像了,路西恩跟商会那边只是利益关联的合作关系,对方愿意给他收集消息那是路西恩让出一部分利益交换来的,两边的关系远远没好到对方会给路西恩做情报的整合筛选,消息真假全靠路西恩自己判断,当然更不可能提供给他任何机密消息。 要不是维尔维德实在太远,只消随便派个人在帝都大小酒馆赌场欢馆里绕一圈,得到的消息比路西恩现在能知道的多起码三倍。 不过路西恩没准备掺和进帝都那边权利斗争的浑水里,现有的情报渠道和信息量差不多也够用了。 而且不考虑真假和背后暗流涌动,当个吃瓜群众看看八卦的角度来说,这份文件作为睡前读物再合适不过,能把路西恩紧绷的工作状态放松下来,调整到更适合跟恋人享受夜晚的节奏上。 伊西洗完澡回来,自觉钻进被子里让路西恩检查了一遍身上的味道。他多少猜测到路西恩嫌弃的不是酒味而是他在外面洗漱换衣服之后味道变了,略显甜腻的粗劣香味的确是会让挑剔的猫猫嫌弃。 好吧,如果不是该有的味道,路西恩估计都会嫌弃是臭味。 伊西仰着头,任由路西恩在他脖颈上又亲又咬。路西恩对他脖颈上那道伤痕青睐有加,伊西不止一次睡醒的时候,看到路西恩正趴在他边上摩挲那道伤痕。 其次就是胸口那道靠近心脏的伤,路西恩也很喜欢咬那个位置,每次做过之后,路西恩都会留下几个深深浅浅的牙印。 或者应该说…… 路西恩似乎对他身上所有的伤痕都很感兴趣,越是靠近要害位置越是会戳中他的某根神经似的,原谅伊西不是很想深究路西恩具体心理活动,但他的确很放纵路西恩在那些斑驳丑陋的伤痕上添上点别的痕迹。 “明明是你喜欢才对。”路西恩沿着伊西脊背的痕迹向下亲吻,含糊地嘟囔。他指尖划过的深色皮肤泛着润泽的水光,有疤痕留下的地方尤其敏感,在这种时候猎物往往会混淆撕咬与亲吻的含义,碰触时能听到嘶哑甜美的呜咽泣音。 “你看你啊,都喜欢得要哭出来了。” 淤痕牙印随着呼吸和颤抖在皮肤上起伏,宛如某种正在钻进骨血中的活物。 表面的痕迹很快就会消退掉,快到一两个小时候路西恩就找不到自己留下来的半分印记。 但那些痕迹不是消失了,是沿着疤痕撕扯开的裂缝深深地钻进去,钻进了更加里面、更加更加深处的地方。 热情的,沸腾的,渴求着的。 猎物颤抖着向着狩猎者露出了脆弱的脖颈、柔软的肚腹,他的眼神湿润姿态驯服,仿佛在哀求被咬开喉咙开膛破腹,被彻底地吞噬殆尽。 路西恩对伤痕并没有特别的癖好,他只是喜欢伊西向他露出这样的眼神和姿态——极其类似于“我的东西”,那种状态的模样。 当然,路西恩已经在反复实践中学会了什么叫适可而止,做到什么程度有益身心,不会导致精疲力尽第二天腰酸腿疼呵欠连天。 所以折腾一番之后路西恩还能抱着伊西温存一会,睡前聊了几句关于伊西那些老朋友的事情。 伊西回到维尔维德之后,先去见了路西恩,再就是回到村子里见了他的老朋友,主要是他的发小尼德,听路西恩说尼德在他的葬礼上哭得稀里哗啦,伊西很不客气地用这个嘲笑了尼德。 尼德也没有跟他客气,毫不犹豫地用他跟领主老爷的风流韵事反击。 尼德可没忘记伊西当时是怎么信誓旦旦“那是另外的价钱”,这才多久啊俨然就是要嫁进去的样子。 啧啧啧。 不敲顿好的都对不起他给伊西办葬礼的钱。 虽然尼德也不缺这点钱。 给伊西办完葬礼之后尼德就没有再出去,留在维尔维德做起路西恩这边跟霍尔族的联络人,也是多亏了他在中间调和沟通,维尔维德被封锁期间霍尔族给路西恩提供了很大的支持,不仅没有像路西恩担心的那样搞事情,还派出了族里精锐补充了路西恩身边的护卫力量。 路西恩对此也投桃报李,在商业和土地上给予了霍尔族一定的政策倾斜,现在维尔维德有好几家霍尔开的店铺和工厂,经营得都很不错。 而尼德更是被路西恩吸收进维尔维德郡政府,从霍尔佣兵摇身一变成为霍尔族第一个有正式编制有官方文书的帝国官员了。 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尼德他们当初都是自然而然就成为了雇佣兵,那是霍尔想走出去唯一能选择的道路,现在年轻的霍尔们则有了其他的选择项。 或许那些道路比当个雇佣兵更加艰难,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得到世人的认可,但似乎又要比刀口舔血更加轻松一些,最起码失败了丢掉的不是性命。 不管部族里的长老们怎么说,尼德觉得这样很好。 至少等到几百几千年之后,霍尔族不会只是故事里的传说,轻描淡写的几行字将他们掩埋。 伊西回来之后,尼德觉得这样更好了。 也许有一天,霍尔佣兵会成为故事里的传说也说不定。 那样部族里就不会再有年轻人跟他一样,要为自己尸骨无存的朋友举行葬礼了。 哦,尼德没有告诉伊西的还有一件事情。 ——葬礼的那一天,那位全程冷着脸的领主老爷窝在斗篷里死死盯着篝火。 篝火映着月光,路西恩的鼻尖是红的,眼眶也是红的。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又到了一年一度维尔维德郡政府招人的时期。 依照着惯例在春狩季的尾巴上张贴出招募新人的告示, 同之前一样,可以在任何郡政府的办事处领取到招募职位表和申请单。 由于维尔维德的政府官员薪酬高福利好,又延续着最开始的招募条件对于出身性别没有过多要求, 所以这两年递交申请表的人一年比一年多,一些核心项目组和重要部门的职位竞争更是十分激烈, 申请表里偶尔还能看到几个路西恩熟悉的贵族姓氏。 就是那种传承悠久富贵显赫, 即使放在帝都有头有脸的大贵族,导致菲洛比在筛选简历的时候无从下手, 最后全部汇总在一起交到了路西恩这边定夺。 路西恩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那几份简历之后, 表示菲洛比按正常流程筛选即可, 以这几位家族培养子弟的平均水平,在维尔维德从底层官员干起的能力还是有的, 如果真的烂到惨不忍睹也不用为难,可以丢给皮尔洛接收。 路西恩相信既然他们的家族授意他们参加维尔维德的官员招募, 肯定不会介意多掏点钱在银行做个大客户,买下一个银行客户经理的职位。 毕竟那些家族也不也是真的指望着能在维尔维德谋得什么高位权力, 从派出的人选以及选择的职位来看,更像是家族在分散风险留下后路——那些候选人的姓氏路西恩很熟悉,名字却是路西恩隐约有印象却又基本想不起来的程度, 换言之就是小有能力的家族旁系或私生子,再或者类似于道顿这样某方面有硬伤的边缘人物。 万一家族出了事情,清算时少这么个人不会多么引人注目,本身的能力也可以保证遭逢变故时更高的存活率。 而维尔维德是很好的避险选择项, 首先不管皇位斗争最终的胜利者是谁,路西恩这个领主作为安分老实还能赚钱的前皇子都会有身份优势, 又是护短和跟自己人很讲道理的性格,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他们留下的后手能在维尔维德一直当个普通官员, 成为家族日后崛起的跳板。 再来就是维尔维德优秀的地理位置了,这方面那些大家族的长老们跟路西恩的想法不谋而合——当情况糟糕到生死存亡之时,他们还可以冒险跨越穆恩山脉,山脉的另一边是另一个国家,帝国鞭长莫及的三不管地带。 维尔维德是穆恩山脉最安全的进山口,翻越山脉的路线最近风险也最小,如果能想办法雇佣到霍尔族做向导,活着下山并不是太过困难的任务。 …… 路西恩借着面试的机会亲自见了一圈那几个带着(留种)任务来的贵族候选人,没发现什么特别出色的人物,于是没什么兴趣地让菲洛比给他们安排个职位,最好时间紧任务重一天到晚九九六的那种,别浪费了大家族金山银山养出来的优秀人才。 不过技术核心的项目就不用劳烦他们了,路西恩还不想自己真金白银砸出来的新技术这么快给别人做嫁衣。 和那些举止优雅得体,眉梢眼角却满是藏不住的傲慢的贵族子弟一起参加路西恩面试的,还有这次招募中过五关斩六将,唯一留到了最后的女性候选人。 并且还是极少见的维尔维德出身,家庭背景上写了庄园农户,天赋上大大一个【无】的女性候选人。 要是再加个异族身份,这个叫乔安·克劳斯的姑娘的个人情况简直就是教科书一般标准的平权典范了。 人事部门那边组织完最后一场面试之后,光是为了乔安的面试结果就讨论了两天,以至于消息传遍了维尔维德郡政府,她的职位申请表被各个部门争相传阅围观,哪怕是平时最不关心八卦最木讷的人,都听说了他们很可能会有个农户出身毫无天赋的女性同僚。 即使她申请的不是什么重要部门,救济所项目里最底层的实习官员而已,能走到这一步也已经足够惊人了。 再加上同一批候选人里出身高贵碾压郡政府里九成九官员的贵族少爷们,要不要把乔安留下甚至成了郡政府内部的共同议题,让官员们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反对的占绝大多数,看好她的虽然少也不是没有。 当上面劳伦斯几个大领导不表态,下面官员自己又吵不出个能汇报上去不被挑刺的结果时,最终的决定权还是交给了最上面的领主老爷。 菲洛比把乔安的资料放在需要路西恩决断的候选人里一起交上去时心情颇为忐忑,实习官员实在是郡政府里边缘到不能再边缘的小虾米,按理说不应该占用领主老爷宝贵的时间,还显得他和手底下的人缺乏决断,有工作能力不足之嫌。 他交上去的其他人的资料路西恩看得很快,唯独乔安的文件被路西恩留在了最后,他一页一页从乔安自己填写的个人情况看到她的笔试答卷和面试情况反馈,笑着问道:“你是说,你们决定不了到底要不要录用她?” 路西恩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什么不高兴的迹象,菲洛比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拿捏着措辞答道:“是的,关于她的事情我们讨论过好几次,如您所见她的笔试成绩和面试表现其实算不上特别优秀,很多官员也对她的出身有所不满,但我们觉得以她的出身和经历可以做到现在这个程度的话算是很有潜力了,有招募进来加以培养的价值。” “当然,她的笔试和面试成绩都达到她申请职位的要求,之前还在救济所那里做过两年帮工。” 乔安在申请表上毫无隐瞒地叙述了自己的个人经历——农户出身,还当过修路的劳役,回家路上逃跑后流落到救济所,最后蒙了白布将自己献给了光明神。 她在救济所的扫盲班里学会了基础读写和算数,救济所的管事老爷心善,见她学得比谁都拼命便破例教她写文章的格式和已经普及到维尔维德大小商会的表格记录。因为救济所能做文书工作的人实在少,后来乔安就在管事老爷的安排下做救济所的日报记录工作,每天记下救济所里老弱病残的情况,有采买的时候在表格里记好多少钱买了什么东西。 因为她工作仔细又吃苦耐劳,救济所的管事老爷很欣赏她,甚至给她写了推荐信,希望负责招募筛选的同僚能对她高看一眼,不要因为她贫苦低贱的出身而忽略她的优秀之处。 菲洛比向路西恩汇报这件事的时候也很谨慎,尽量不要掺杂进自己的个人看法——招人招了好几年,他其实对乔安这样的候选人也没什么看法了。那不是个刺头难搞的姑娘,招进来不过是多发一份报酬而已,先天条件所限这姑娘职场前景十分黯淡,这辈子能从实习官员爬到郡里的正式官员就很不错了。 要不是她已经蒙上白布发誓终身不嫁,估计第一轮就会被刷掉。 事情就是这么现实,农户出身的平民姑娘往往早早出嫁,不管结婚之前再怎么聪明能干豪情壮志,一旦嫁了人就是围着夫家娘家来回打转。 不要说农户出身的姑娘了,他招进来那些贵族出身或颇有天赋的女性官员,也没见到有谁能逃脱这个诅咒一样的事实。 菲洛比不是想指责什么,只是郡政府里能坚持超过三年的女性官员不超过一手之数,能坚持下来的都升职加薪得到了同僚们的尊重与认可,可更多时候是各个部门辛辛苦苦栽培了一两年的姑娘,没等独当一面就辞职不干回归家庭去了。 菲洛比对招募女性官员没什么意见,但提起过高辞职率以及因此导致的培养成本浪费时,他还是忍不住跟路西恩小小抱怨了几句。 可惜路西恩对于这个情况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社会大背景在这里摆着,他也只能通过福利政策进行内部调整,尽可能消除各个部门对于培养女性员工的消极情绪,给真的有毅力有勇气也有野心的姑娘一个努力能被看到的机会——这样坚持个几十年上百年,等到下一代再下一代,政策实施顺利并且效果好到不能再好,天时地利人和之下,说不定才会有真正意义上男女平权的曙光出现。 而现在,光是看到郡政府在乔安这件事上没有一边倒的反对意见,路西恩都已经很高兴了。 与此同时,他对乔安产生了几分好奇。 他没有当场回答菲洛比要不要录用乔安,把这姑娘和其他几个候选人放在一起,安排到第二天跟他坐下来一对一面对面地聊一聊。 乔安·克劳斯。 路西恩记住了这个名字。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罗勒斯庄园主宅的建筑是极其典型的北行省风格, 比起南行省那边更喜欢的木材与大幅壁画,北行省的宅邸设计更加钟爱细腻坚固的高档石料、洁白的大理石雕塑搭配黄金与晶石镶嵌。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主厅的穹顶,往往会用透明度极高的几何形状水晶拼出整块天窗,阳光投下时光线被分割折射, 便在光滑莹润的石料地面上映出水纹斑驳的光。 这时候一切石雕、黄金与晶石的镶嵌, 都在光辉映照下显出开阔乃至于圣洁的氛围, 那是与靠近帝都中心的奢靡背道而驰的简洁风格,却又让人不由自主地在门外止步,质疑起自己是否有资格踏足其中。 乔安恍惚觉得自己并不是踩在坚硬的石料上,而是走在柔软轻飘的云端, 阳光明亮晃得她头晕目眩, 甚至觉得自己快要在空气里溺毙。 她并非第一次见到领主老爷,严格算来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跟领主老爷见面, 但这一次她感受到了无法言说的紧张,压得她没有办法好好思考, 站在这奢华的宅邸里, 呆呆看着实木雕花的会客室房门, 连手脚都不知道搁在哪里才好。 好像怎么都不太对。乔安咬着下唇,当她以官员职位候选人的身份站在这里时, 扑通扑通快从喉咙里跳出来的心脏, 还有她感受到的一切,似乎都在排斥着她, 无声地告诉她:她不应该这样子站在这个地方。 乔安得拼了命地呼吸, 才能压抑住喉咙哽咽带来的泪意——她捏着自己的大腿告诉自己不能露出丢人的丑态,光是这样已经让她精疲力尽, 没有半分多余的精力分给身边与她一同等候的候选人。 但她只看一眼就知道, 那都是跟她不在同一个世界的人, 那种傲慢冰冷的神情,看向她时微微皱起的眉心,光鲜亮丽的衣着和不达眼底的礼貌笑意,全都是跟乔安格格不入的东西。 她是个坚强又热烈,活得横冲直撞的姑娘。 所以她最后坐在了路西恩面前,年轻的领主老爷微笑着请她坐下,给她倒了茶水又添上几块点心,语调如闲话家常。甚至路西恩还记得自己去视察救济所时是乔安给她做的向导,还问起了那时候围着乔安大呼小叫的孩子们。 这幅姿态一面让乔安心里悄悄放松了一些,绷得笔直发疼的腰稍微松下了那么一点,一面又控制不住心脏跳得更厉害,她想自己现在一定脸颊通红,脑袋快要埋进胸脯里面,没有半点礼数可讲的糟糕模样。 乔安给自己鼓了鼓劲,开口道:“那、那些孩子都过得不错。有的在工匠那里做学徒,管事老爷给他们做了担保人,还有的算数学得好,被商会要去做了伙计。” 还有两个跟她一样,赖在救济所里不肯走,一边做着各种杂工,一边跟管事老爷学些更深入的知识,也蹭管事老爷放在救济所的书看,不同于乔安这样只想着试一试却没指望能在官员选拔上有什么成果,那两个孩子是认真地想要通过官员招募,抓住他们以前想也不敢想的机会。 “彼潘很聪明,文章看过几遍就能背得差不多。柯吉拉总是最周到懂事的那个,所有人都很喜欢他。”讲到熟悉的事情让乔安感到放松,她指尖搓着裙摆,嘴角不知不觉地微微扬起了一个弧度。 路西恩也跟着微笑,颔首道:“听起来都是些好孩子。” 乔安忍不住笑得更大了些,“是的,他们都是很好的好孩子。” 她来面试之前,那群刚刚独立赚钱的小家伙还凑钱给她买了新裙子,就是她身上穿着的这条,尺寸不是太合身,腰身宽松了许多,布料也不是太好,或许都比不上这宅院里女仆的围裙,可那群孩子自己吃饱饭都还困难,即使给她买了一块抹布,乔安都觉得开心极了。 她的眉眼舒展,显出一种柔和温润,近似于慈爱的神情。 路西恩不由觉得她更有意思了,“你真的在把他们当成孩子。” 乔安的性格很容易看穿,从她写在申请表上的过往和她蒙上的白布,路西恩不需要推理就知晓她惧怕着婚姻与家庭,生育同样是她恐惧的事情,如果放在现代,乔安大概会是个无比坚定的不婚主义者。 但她又是真的把自己照顾的孩子当成了孩子,那种慈爱宛如母亲般的情态发自内心,再好的演员也演不出来。 乔安有些不能理解路西恩在说些什么,路西恩也不需要她对自己解释自己行为的形成原因,他只是翻开手边的简历,结束了前期让乔安不那么紧张的寒暄。 “随便说了点废话而已,你不必在意。” “接下来关于你的个人经历,能不能简单地跟我聊一聊?”路西恩拨弄着文件边角,弄出了点声音,“你写过的东西也行,没有写的当然更好,来跟我自我介绍一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又为什么要雇佣你,而不是其他别的什么人,来成为我的下属。” 他注视着乔安的眼睛,蓝得过分的眼眸给予乔安被淹没般没顶的压力,她本能地想要移开视线,脚趾在鞋子里不安地蜷缩着,眼神移开了一瞬,又强迫自己再看回来。 “我——”乔安舔了舔自己不知为何干涩的嘴唇,喉咙发痒难受极了,得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听见自己发出了那么一点点微弱的声音。 她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要怎么说才是正确的,好在她从一开始就没有预设下自己能成功的目标,这时候还能有勇气让自己编出几句干巴巴的发言。 “我叫做乔安·克劳斯,今年二十岁…快要二十一岁了。”她深呼吸,拼命把脑袋里闪现的句子从唇齿间拼凑出来。 “……我熟悉农活,救济所的田地一直是我在照顾着。” “……我的读写都很熟练,管事老爷的书我都看过好几遍了,写文书还是做算数我都很有信心,之前年末的时候,还帮管事老爷画过表格。” “……我的、我的性格很好,我很喜欢救济所里的孩子,很愿意照顾他们……有些老人虽然脾气不太好,我也不会跟他们吵闹……” 乔安又想,自己或许还在在微弱零星地期待着什么也说不定,不然她此时推荐自己时迫切又紧张的心情是怎么回事呢,她紧张得快要不能呼吸了,脑子里空白一片耳朵嗡嗡的连自己说什么都听不清楚,却还在努力地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她必然还是在期待着什么。 所以她才会这么努力,这么拼命地想要为自己争取些什么。 但到底在期待什么,又在争取什么,乔安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说完后傻瓜一样半张着嘴,浑身僵硬得宛如一块木头。 之后领主老爷似乎是跟她讲了些工作内容,工作要求,还有些报酬啊福利啊相关的事情,可她那时候耳朵里全都是自己心脏撞击着胸口的噪声,直到领主老爷连着问了她好几遍“还有什么问题吗”——乔安这时候才听到路西恩的声音,做梦似的盯着他看。 “您、您的意思是……”乔安期期艾艾,不敢把关键的词句说出口,唯恐是自己想得太多。 路西恩点了点头,肯定了她的“想得太多”:“乔安·克劳斯小姐,你被录取了。” “关于我刚刚提到的相关内容,你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乔安摇头,这个动作也只是她无意识的动作了,她呆愣着做出了反应,脑子里却还在想着“被录取了”是什么意思。 她似乎是应该露出激动的笑容,可酸涩的湿漉漉的眼睛阻止了她嘴角上扬,她又似乎是应该喜极而泣,但眼泪又挂在她的眼睫上,缺乏泪如雨下的气势。 最后她只是呆愣愣地嗫嚅道:“我其实、其实我只是想要……想要有机会见见您。” “能见到就好了……我只是这么想,才报名了的。” 路西恩笑道:“那你现在见到了,又想要做什么呢?” 乔安又摇了摇头,她看着路西恩的眼睛,澄澈又美丽的蓝色,叫她想起春天时开得漫山遍野的罗勒斯。 “我不知道,可能、可能我是想……” 她停了停,像是在认真地思考着,路西恩也没有催促她,微笑着等待她的下文。 “我只是……想谢谢您。” 乔安一晃神,脑袋里冒出来的念头就从嘴边溜了出去。 她跑出来后没再回去过村子,但她只是看着附近村子的那些姑娘,就好像看见了自己可能会有的未来——她们嘲笑过她要做一辈子老姑娘,可她也看到她们短暂的芳华快速枯萎凋零。 乔安至今也不觉得自己当时昏了头逃跑是多明智的举动,但她现在还能活着,好好地在做着什么,为自己在做些什么地活着,她想她应该要亲吻领主老爷的指尖,感激他的仁慈宽容与付出的一切。 哪怕领主老爷眼里并不会看到她这个的小蚂蚁,也并不在意自己落下的饼干碎屑,是否喂饱了一个饥寒交迫的蚂蚁窝。 乔安知晓,这些都是太渺小的东西了。 她因为这个认知烧红了脸颊,结结巴巴地重复着感恩的话语,又念叨着“愿光明护佑您”,方才挂在睫毛上的水珠,湿漉漉地要从眼角掉下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这幅窘状太过可笑,她听见领主老爷笑出了声。 “谢谢。”路西恩眉眼弯弯,握住了乔安粗糙皴裂的手。 “这是我所听到的,至高无上的褒奖。”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不过这次也就只有克劳斯小姐比较有意思了。”路西恩一边在菲洛比交上来的官员录取名单和职位参考上涂涂改改, 一边跟站在旁边的伊西吐槽。 伊西已经基本完全接手了他的贴身护卫工作,最近路西恩也的确是需要一位足够强大可靠的护卫全天跟着他——这段时间他周围鬼鬼祟祟的动静又开始多了起来,要不是伊西出手处理掉了一批作为震慑, 大概现在已经跟维尔维德刚被封锁那时候一样热闹了。 “不过也正常啦, 要是这种时候不做点什么, 他们心里面不太平,我也觉得不安心。”路西恩翻开笔记本,把批阅好的文件放进去传给菲洛比, 又翻到另外几页, 看完了劳伦斯发过来的汇报,顺手抽出前几天用过的纸页,换上新的空白纸页。 实体笔记本的容量有限,所以才会特意设计成能方便取放内页的活页本结构,并且尽可能地扩大了魔法可覆盖的纸页量。但像是路西恩这样来往消息比较多的,还是三两天就得换一次内页。 伊西把路西恩要的内页纸递给他, 对路西恩的发言表示出了一点疑惑。 “……?”伊西回忆了一下最近路西恩案头上的各种情报文件,外加可能让路西恩说出“不安”这种形容的事情, 推测道:“是那两位殿下?终于到最后决战了?” 路西恩挑眉, 眼尾从伊西脸上扫过, 索性放下笔把笔记本和文件一起推到一边去,“怎么说?” 啊,猜对了。伊西看着路西恩脸上的表情,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又想了想自己的推测过程, 给出了比较有说服力的证据:“前天抓到的那个, 用的法森家, 也就是鲁法尔殿下母族的招式。虽说他努力掩饰过了, 不过基础姿势什么的很难彻底改变,法森家的起手式还挺有特色的。” 所以那个法师必然跟法森家关系匪浅,要么是家族成员,要么就是拜在他们旗下的徒弟。法森家在此之前一直都极其高调,也不怎么看得上路西恩这个偏安一隅的废物皇子——应该说他们对鲁法尔都不是完全的顺从,时不时会做出些踩在那位雷点上的事情,叫鲁法尔暴跳如雷。 路西恩在信里读到过好几次鲁法尔带着抱怨的吐槽,一度将自己形容为“串在烤架上的肉”。路西恩想要不是他那位便宜父亲实在是位布局高手,而鲁法尔的那位皇妃母亲又实在不够聪明陷得太深,鲁法尔估计八百年前就拍拍屁股跑得没影了。 卢瑟斯是真的想要继承权,想成为下一个皇帝,想用自己的方式来管理这个国家。路西恩看好卢瑟斯除了他是真的很合适之外,也跟卢瑟斯是在切实拉拢他有关系。 不管是送给他庄园,还附赠个好用能干的劳伦斯,还是叫伊斯特家族为他提供帮助,爽快地让道顿投奔到他碗里,再或者之后在帝都运作,让路西恩跟帝都这边来往回信不至于在维尔维德孤立无援…… 以上这些,全部都是对路西恩的示好与拉拢。 翻译一下潜台词大概就是:我会帮助你在维尔维德站稳脚跟,让你掌控权力,而相对应的,这场跟鲁法尔的战斗里,你要站在我这边。 再看看几乎没什么表示的鲁法尔,以及对他并不怎么看得上的法森家,路西恩理所当然地接住了卢瑟斯递给他的橄榄枝。 这一边才是为了皇位在努力准备,正视这场战斗意义的那个,而另一边嘛…… 路西恩猜测鲁法尔眼里,皇位继承权对他的意义,大概跟他小时候和卢瑟斯争抢的点心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比起鲁法尔想要的是【胜利】。 不过既然法森家都开始对以前看不上的路西恩出手,从另一方面也证明了帝都那边的斗争已经到了最为紧要的决胜关头,双方都拿出了自己能动用的全部力量,不遗余力地打击对方的势力。 路西恩隐隐偏向卢瑟斯的立场并没有刻意隐瞒过,伊斯特家对维尔维德多有帮扶也是所有人都看见了的,加上维尔维德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维尔维德,新式肥料也好,魔法通讯系统也好,都是能影响局势的重要筹码,法森家自然不会容忍路西恩逍遥自在地享受生活,得把他早早送到地狱去才行。 反正路西恩是众所周知的病秧子,就算这两年有所好转又能怎样,人死了稍微做点手脚,说是急病过世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至少不会引起鲁法尔的怀疑,他们对路西恩下手并没有告知鲁法尔,不然那个事到如今还念着什么兄弟情的家伙肯定又要坏他们的事。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得吃足了教训才能懂得,比起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更大的利益,兄弟亲情是最不该顾念的东西。 路西恩给伊西科普了几句鲁法尔母家的事情,法森家是这两代才支棱起来的新兴家族,完全依靠着实力强又有战功的族长支撑,但那位族长年纪不小又在战场上伤了根基,很难活到他那个实力应该有的年岁。 “最长也就再活二十年吧,法森家这几代都不成器,错过了这一次,他们也没价值养出第二个皇子了。”路西恩耸耸肩,示意伊西靠过来一点,他的椅子还蛮大的,完全足够两个人坐。 单人椅也没关系,他可以坐在伊西腿上。 伊西跟路西恩僵持了几秒,房间里还有好几个护卫和女仆,他的脸皮厚度还不足以支撑他在这么多外人面前跟路西恩这么亲近。 可谁让路西恩甚至都没有他们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近这个认知,见伊西不动就主动伸手去拉伊西的手腕,嘴里还要念叨几句伊西的不解风情。 伊西屁股坐在垫了软垫的椅子上时,恍惚觉得自己是坐在了针板上。 他只好随便说点什么,来缓解自己脸皮发烫的尴尬,“你说得就像是陛下只喜欢有价值的女人一样。” 路西恩笑了一声,“你别忘了我是怎么来的……啊,你好像还真不知道。” “我这么说虽然有点给自己贴金的嫌疑,但我的母亲应该算是那位陛下这辈子唯一动心过的女人哦。” “即便如此,她到死也没有任何名分,在皇室族谱上我是母不详的孩子来着——更加严格来说,应该是血统不纯,但又不得不给予身份,要么想办法让其早逝,要么就踢出去并且断绝传承——这样的孩子。” 路西恩穿越过来的机会就是那个孩子“被早逝”了,现在他还能活着,大概要归功于他的求生意志足够强烈,外加他的身体状况太差,没可能结婚生子等因素。 眼下跟伊西这个异族男性厮混在一起更是令人喜闻乐见,根本没人反对反而恨不得他们两个绑定到路西恩入土。 “皇妃这个名号的确是只会给予有价值的女人。”路西恩耸耸肩,“我觉得总有一天这个职位会明码标价,写清楚要求各家竞争上岗。” “但不管怎么说,被搞到头上来了还是挺让人不高兴的。”路西恩移动到伊西温热结实的大腿上,从手臂摸到伊西的指尖。 他的恋人有着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双手,跟路西恩白皙纤细的手截然不同,皮肤粗糙遍布着细小的疤痕,掌心和指节能摸到常年握剑留下的茧,一看就知道是属于战士的手。 路西恩兴致勃勃地跟伊西十指相扣,摩挲掌心和指尖的茧,那个地方的触感总是非常奇妙,叫他像猫猫踩奶那样乐此不疲。 伊西合拢掌心抓住路西恩不老实的手,嘴里很老实地重新提起自己之前的建议:“那我去把鲁法尔殿下绑出来?” 法森家也是想把路西恩绑了方便安排他因病过世,他去把鲁法尔绑出来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他最近都是在帝都周边的城市巡视,机会好的话难度不是很大。”伊西心里评估了一番这个任务的难度,以他现在的实力努努力,应该能不惊动任何人地把鲁法尔偷出来。 嗯?他没说吗? 他最近实力又突破了来着——就莫名其妙的,也没什么奇遇没什么冒险,睡了一觉起来就突破了,总归不可能是他跟领主老爷睡了那么几十上百次的缘故吧。 “我觉得你的主意不错。”路西恩转过身跨坐在伊西身上,奖励地亲了亲他的脸颊,“不过不是现在。” 本来他在鲁法尔三番五次上升到人格灵魂级别的强烈抗议下,都稍微有点被这种精神感动准备不去插手这件事,由着鲁法尔所希望的那样,输也要输得光明正大,绝不接受路西恩的建议假死脱身苟且偷生。 路西恩本来都准备满足他了。 但路西恩突然又觉得,鲁法尔不得不领受他的“好意”,引颈就戮却醒在异国他乡,被迫独自苟活的结局更有趣一些。 路西恩发誓自己全然出于好意。 绝不是跟伊西夜间运动到一半被刺客打断的报复。 他用鲁法尔的人格灵魂发誓。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鲁法尔收到了来自路西恩的年节问候——清晨天还没亮,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被窗口窸窣的响动惊醒,握着剑浑身紧绷地睁眼看去, 就对上了信鸽无辜咕咕咕的小黑豆眼。 鲁法尔愣了一下,他想不出这种时候了还会有谁给自己写信, 又叫这种一看就是军队训出来的信鸽送到他的窗口。 能搞到这种信鸽的人就很少了, 而能搞到可以追踪他行迹的信鸽就更是少之又少, 鲁法尔掰着手指算算嫌疑人也就只有上头那位皇帝陛下和卢瑟斯那个混蛋。 想到了卢瑟斯, 鲁法尔也没了什么倦意, 一边起身去拿系在信鸽腿上的竹筒, 一边大声逼逼了几句卢瑟斯的坏话。 也就是现在还能叫叫卢瑟斯第一皇子的名号了, 等过了这个月, 所有人就要称呼卢瑟斯为芬里维德尔大公爵了。这个名号的意义等同于隔壁某些国家的“皇太子”,意味着卢瑟斯被正式确立为皇位的第一继承人。 换言之就是—— 鲁法尔输了。 这滋味可真他的不怎么好。 鲁法尔从信鸽腿上拆下竹筒的手法不怎么温柔,被信鸽低头啄了一口手背。这只羽毛洁白的鸟儿往边上跳跳,小黑豆眼机敏地环顾鲁法尔的房间, 只发现了东倒西歪的酒瓶子, 不由得发出嫌弃的咕咕咕。 到了这种时候,鲁法尔也懒得跟只鸟儿计较,你看现在连只鸟儿都能轻易落在他的窗台, 就知道他大势已去,身边根本没留下什么还能用的人。 就是想留下的也被他赶走了,鲁法尔不觉得做最后一搏会有什么实际意义。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但既然眼下最上边那位已经判定了卢瑟斯的胜局,以他的能力和残存的势力, 垂死挣扎的唯一意义就是让他输得更加狼狈难堪。 那与其跟他绑定, 不如就此别过各奔东西, 说不定能谋求到一条生路,未来还有点东山再起的机会。 毕竟他正在赶回帝都的路上,再怎么说他也还是帝国的二皇子,卢瑟斯的加封仪式他应当出席才是。 这次回去了他基本就不会再有活着出来的机会,不是病逝就是意外身亡。 赶路回去的条件也不怎么好,路上还得提防着想提前处理了他去卢瑟斯面前邀功的家伙——那都是群蠢货,居然会觉得鲁法尔死在了半路对卢瑟斯是件好事情,但又确实给鲁法尔的归途增加了许多难度。 今天之前鲁法尔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靠着烈酒和药剂才能缓解自己疼得嗡嗡响的脑袋,不过他把自己打理得还不错,面容整洁衣着得体,精神面貌不至于太过憔悴。 他得回去,然后堂堂正正地死在卢瑟斯手里。 这样他跟卢瑟斯的这场战斗才算是圆满,而且只有他亲自出席了卢瑟斯的加封仪式,承认了卢瑟斯胜利的正当性,坦坦荡荡地引颈就戮,那些曾经在他手底下的家伙才不会借着他的名义搞三搞四。 但是不得不说,这种时候不管是谁给他送来的信,不管里面是什么样的内容,鲁法尔心里都不由生出一点喜悦跟慰藉。 哪怕是写信来诅咒他的呢,也比他被吵醒了睡不着,只能孤零零给自己灌酒来得热闹。 竹筒拆开,里面抽出了写了几页纸的信,信纸背面印着维尔维德公爵的玫瑰狮鹫家徽,正面是路西恩端正流畅的字迹。 是哦。鲁法尔恍然想起来,路西恩离开帝都的时候他送了对方几只信鸽,也是可以找到他的踪迹的。 路西恩在信里向鲁法尔致以日祭的问候,又提起些维尔维德发生的事情,又抱怨了几句工作繁忙教会的主祭死脑筋,不肯让他喜欢的漂亮霍尔踏足神殿云云。 都是些日常的小事情,就跟路西恩对鲁法尔现在的处境全然不知一般,仍旧跟过去几年他们来回通信那般,用熟稔又带了点撒娇的语气絮叨些零零碎碎,把年节问候写得如同孩子的日记。 鲁法尔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嘴角扬起来了一点,不自觉紧皱的眉心也放松许多。他坐在窗前开了瓶新酒,就着路西恩的问候下酒,口感发涩的酒液也变得好入口了许多。 路西恩把领地经营得很好——鲁法尔想那位陛下还有点后悔把路西恩就这么放出去了,路西恩的才能留在帝都或许会创造比建设维尔维德更大的价值,甚至可能会被放进他和卢瑟斯的斗兽场里,成为他们两个不得不去打倒的对手。 所以鲁法尔觉得路西恩被放出去这件事挺好的,路西恩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弟弟,那双蓝眼睛很漂亮,他还不想让其太早变成死人浑浊的眼珠。 信的后半段路西恩又旧事重提起了穆恩山脉另一边的三不管地带,被封锁的那几年里维尔维德跨过山脉打通了一条还算好走的山道,当时是作为交易运输的商道——隔壁公国的税比帝国重得多,商人们乐得在维尔维德做生意,税低政策好,算上翻山越岭的运费都有赚头。 那条山道路西恩打得很隐蔽,在避人耳目的偏远荒林里,路西恩跟山那边的商会建立起了姑且算是有几分的交情,让出一部分利益的前提下,他们也愿意冒一点风险帮路西恩在穆恩山脚下的灰色区域安置下几个逃亡者,并为其提供一些生活指导和新手庇护,让其顺利在那里站稳脚跟。 不告诉他们那些人到底是谁就行,知道得多了以后事情暴露,他们不方便把责任往路西恩身上推。 总归路西恩信里的大意总结就是,他很愿意给鲁法尔提供一个逃亡向山那边异国的生路,钱和资源他都已经准备好了,当初鲁法尔给他买的那一波护卫奴隶里也可以分给他几个做帮手。 山那边靠近穆恩山脉的区域是块三不管地带,不过并不像众人想象那般荒凉,恰恰相反那块区域因为各种见不得光的暴利行当相当繁华富裕,设施齐全环境优美,甚至内部有着严格的法律制度,约束着这个区域的暴徒逃犯走私商不做出格的事情,竟然有序俨然是一个繁荣富庶的国中之国。 不管是各大工会悬赏高挂的通缉犯,还是被故国追杀的失势皇子,没人会过问你过往姓甚名谁,只要有脑子有实力再加一点运气,就能在那里过得很好。 “……” 鲁法尔放下信,同时从身体最深处发出了一声叹息般,长长吐出一口气。 路西恩送来的资料比上次更加详细了,这意味着路西恩是真的在把将他偷渡出去当成一个任务在做,哪怕他已经被自己反复拒绝了许多次,直到现在也没有想要答应的打算。 动摇不可能说没有过,怕死这种情绪谁都逃不过的,鲁法尔不止一次想过调转马头,转身逃向路西恩给他描述的那个全新的开始。 每一次鲁法尔都忍住了。 要是他跑了,他所坚持的、支撑起鲁法尔这个存在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他即使活着,也弄丢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存活着的只不过是一具空壳。 路西恩似乎也知晓他不会答应,信的最后颇为泄气地写着这是他所做的最后一次努力,又生气地臭骂鲁法尔是个浪费他好意的混蛋讨厌鬼,他再也不要理他的云云。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骂人都骂得这么没有气势。 鲁法尔摇摇头,这段时间里难得放松畅快地笑起来。 而只是这放松的一瞬间—— 他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 将明未明的晨光里,银发的霍尔利索扛起昏迷的皇子殿下,悄无声息地从窗台翻下。青年披在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开,如同狩猎后的猛禽舒展羽翼,紧抓着猎物振翅回巢。 临走前他还揉了揉信鸽的小脑袋,给这辛苦飞了好几天的小家伙喂了一把饼干碎。 路西恩的确不擅长骂人。 他只擅长直接动手,外加罔顾个人意见强人所难。 所以他写信只是通知一下鲁法尔。 跟鲁法尔答不答应没关系的。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鲁法尔醒来的时候, 已经身在穆恩山脉的入山口准备进山了。 一个银发的霍尔丢给他一套轻甲和一把剑,催促他快点换上早些出发,丝毫不管鲁法尔刚醒过来脑袋还没搭上那根弦, 拿到武器差点拔剑给他一记, 把他们当成什么绑架团伙。 ……其实就行为性质来说, 跟绑架也没有差很多了。 伊西一边想着,一边拿出路西恩给他的公爵徽章证明自己人的身份,又道:“我在现场留了一具尸体, 还有一些您的鲜血和贴身物品, 该处理的已经都处理好了, 剩下的路西会搞定——过几天你的死讯应该就会对外公开了。” “我会护送您到公国, 新的身份和住处到那边会给您。” 鲁法尔抢过伊西手上的徽章翻来覆去地检查过每个角落, 不得不承认这是如假包换的真品,再听到伊西自报家门, 就更加证明了眼前的霍尔是路西恩那个臭弟弟的人。 鲁法尔把徽章丢回伊西手上,恶声恶气地问道:“那家伙人呢?” 都这么不辞辛劳地把他绑来了,按路西恩的性格总该露个脸最后安(chao)慰(feng)他两句才对。 伊西把徽章仔细在衣服内袋里放好, 答道:“路西去帝都了——您知道的, 大皇子殿下的加封仪式。” 作为一个皇室血统身份正当且封地不小的公爵,路西恩属于必须出席加封仪式的那一波人, 早早地就从封地出发前往帝都, 算算行程现在差不多也快要到了。 “……”鲁法尔深呼吸,臭着脸站起来开始穿戴甲胄护具。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让他再发表意见的余地了,不说伊西的实力比他强上好几个台阶,空手就能把他按得死死的, 就是没人监管让他自由行动, 他也不可能跑出去否认自己的死亡。 帮他诈死脱身的风险极大, 有一丝一毫的风声走漏路西恩都可能被牵连。这种涉及继承权的斗争从来没有什么兄弟情可言,但凡路西恩被怀疑那么一星半点,现在他所努力经营起的一切都会瞬间化为泡影。 尤其鲁法尔记得自己放在帝都住所里还有一大摞他们的来往信件,全都可以作为路西恩跟他私交甚密的罪证。 所以“鲁法尔”死了,必须是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死掉,再不能有什么令人产生联想的幽魂亡灵游荡。 鲁法尔好歹也是能跟卢瑟斯斗了这么多年的人,心念电转便有了决断。他换好轻甲又掂量了一下伊西给他的剑,拔剑轻巧地耍了两个剑花。 “轻了点。”他评价道,摩挲着剑柄让自己尽快熟悉新武器的手感。 穆恩山脉可不是跟游山玩水一样就能爬过去的地方,为了避人耳目队伍只有他和伊西外加另一个霍尔三人,鲁法尔可不想做队伍里要人保护拖后腿的那个。 虽然说以皇子级别的护卫程度,伊西对这位的实战能力并没有太大的期待。 就,危险来了知道迈开腿往安全的地方跑,老实听他们这些过来人的话,别试图把理论强行往实际上套就行。 对此曾经差点栽在穆恩山脉里的戴夫一定很有体会。 可惜他现在在跟路西恩一起前往帝都的路上,没有跟鲁法尔交流传授经验的机会了。 路西恩这次是正正经经以公爵的身份返回帝都,不管他愿不愿意该有的阵仗还是得拉起来。库房里搁置了好几年的奢华马车被再次拿了出来,拆下来些放久了不那么鲜亮的装饰再添补上些新的,拉扯的驹兽则是之前那几头驹兽的后代,按照路西恩的审美没有再镶嵌多余的宝石装饰,一身厚实光滑的纯黑甲壳气场十足。 要不是伊西被路西恩交托了鲁法尔的事情,这趟肯定是要亲自跟着的——现在正是局势最为不明确的时刻,鲁法尔这一边的保不齐就要挣个鱼死网破,卢瑟斯手下的人也不敢保证全然没有异心,而不管哪一边想要下手,体虚病弱如路西恩都是最好的下手对象。 柿子要捡软的捏嘛。 路西恩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用“这件事非常重要,我能绝对放心的只有你”说服了伊西去运送鲁法尔,想把鲁法尔弄出来现在也是最好的机会,危险性小隐蔽度高,并且路西恩因为舟车劳顿又“病”了,只要伊西把事情做得足够干净,路西恩就能最大限度地洗脱嫌疑。 路西恩可是病恹恹一路窝在马车里躺到帝都的,里里外外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除了日常公文外连封信都没往外传,身边跟着的人也都是老老实实,抓不出半点异动。 就是这次之后,大众眼里他的审美取向就真的要被固定在年轻漂亮实力强大的银发霍尔身上了。 嗯,附带条件——男性。 毕竟他之前身边形影不离的伊西是个漂亮霍尔,现在换了个新面孔,也是个五官精致身形轻巧的霍尔佣兵。 不过风格不太一样。 “他们说霍尔罗耶像狗诶。”洛克盘腿坐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伸长手从桌上捞了一盘点心端着吃。 路西恩翻着维尔维德作家最新产出的小说,分了一点注意力给洛克,淡淡道:“我喜欢狗。” 而不是这种跟他属性撞了个七七八八的猫崽子。 “知道啦——”洛克撇撇嘴,拖长了尾音,“我也是任务所迫,您忍一忍嘛,离帝都没多远了。” 他是与伊西那种锋锐冷厉截然不同,眉眼精致到让人分辨不清楚男女的漂亮,长长的银发编成精致的辫子,一双金色的眼瞳总是盛满温柔澄澈的笑意,脸颊又有一个很浅的酒窝,天生微微往上扬的唇线,完美把霍尔佣兵满身的血腥戾气化为了讨人喜欢的可爱活泼。 特别是这样坐在地上小口小口咬着点心时,像极了贵妇人腿上慵懒撒娇的猫儿,叫人根本想象不出他浑身浴血,利爪尖牙的凶狠模样。 但他的确是霍尔族年轻一代里仅次于伊西的高手,潜入刺杀这一类的任务的效率还要远远高于伊西,单人任务的成功率也高得惊人。 他大概是霍尔族最好的独行侠了,如果要出单人任务,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路西恩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对洛克的猫猫撒娇毫无波动。洛克当然不可能是路西恩自己主动要带上的,而是伊西强行要求他时刻带在身边的护卫,为此伊西掏空了大半家底,毕竟洛克这个级别的雇佣兵是真的很贵。 霍尔能放心的只有同族,并且要说这世界上谁最不希望路西恩出事,在路西恩各种政策下逐渐繁荣起来的霍尔族肯定排前三。 这世上可再找不到第二个路西恩这样的领主,能把他们平等地作为自己的子民看待,不仅尊重他们的信仰与习俗,也对他们没有过分防备,真心实意地希望他们的日子能好起来,不用背井离乡刀口舔血的讨生活。 因为要保护的是领主老爷,洛克自认为还给了伊西一个友情价呢。 然后他就看到路西恩百无聊赖地把那本看名字就很无趣的小说又翻了两页,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以他们撞人设的程度来说,这已经是极端无聊的表现了。 让猫猫无聊过头很容易出事的,洛克本着拯救车队上下一众无辜打工人(以及他也真的很无聊的)心态,主动提出了一个路西恩可能会感兴趣的话题。 “说起来,这次带出来的官员,就棕色头发叫戴夫的那个,我以前见过他。” “不过他好像一直把我当成姑娘,前几天在茅房里见到,他吓得裤子都没系就跑出去了。” 洛克托着下巴,露出猫猫可爱的笑容,“还挺有趣的。” 路西恩翻书的动作一停,几秒后他把这本真的很无聊的小说丢到了一边,开口问道:“然后呢?” “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已经有伴侣了?” 他依稀有这么个印象,几年前和伊西书信来往的时候,伊西提到过洛克跟他的伴侣多么亲密,书信往来比他们都频繁。 既然用了“伴侣”来形容,在霍尔族的概念里就是极其正式的关系了,按照霍尔族的习俗来说,到了这个阶段的感情不太会有什么变化,基本会跟身边的对象共度一生。 不过看洛克对戴夫的反应…… 路西恩也说不准是个什么情况。 但总归听起来会很有趣——至少比那本小说有趣一点。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戴夫最近的情况很是不对劲。 肉眼可见的, 连最迟钝的人都能一眼看出来的不对劲。 这叫他差点被当成被外人贿赂对领主老爷心怀不轨的间谍,特别是一开始护卫找他套话时,他那副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样子, 简直就是“我有秘密”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加上戴夫的出身也的确不能说清清白白根正苗红,他的家族属于大皇子派系的中坚力量, 依附在伊斯特家族大旗下的法师家族,说他被家族要求传递些消息或做些别的什么事情, 在这个不存在个人概念的世界里是再有可能不过的了。 当然路西恩是知道他反常表现的真相的,可路途遥远生活无聊,他总得给生活增添一点快乐才行。 至于这个快乐是不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领主老爷可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最后还是洛克看戴夫实在可怜, 被护卫旁敲侧击追问到哑口无言, 一肚子话堵在嘴边又说不出的沮丧模样甚至唤醒了一点他沉睡的良心, 扯了路西恩的大旗做担保,给戴夫编了个理由脱身。 虽说被家族踢出家门这种几个月前的新闻现在才开始出现症状有点奇怪,戴夫也只能硬着头皮接受同僚们对他善意的安慰和吐槽了。 而且他得说, 在现在这个境况下,回忆起自己为了留在维尔维德放弃继承权, 被家族半除名的状况, 戴夫的的确确是感受到了十分的心酸苦涩,以及无fuck说。 除了自己眼瞎糊涂还钻牛角尖之外他不能责怪任何人, 毕竟认错了男女的是他自己,自顾自一往情深的也是他自己,他所有的行为都是在他自己的意志下完成的, 没有人逼迫他也没有人诱导他, 甚至洛克都不太记得他的事情——用那个漂亮霍尔的话来说, 他以前做上山向导的时候, 每年那么救下来的雇主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能记得戴夫的脸是他职业素养过硬,记人脸属于雇佣兵的基础技能。 唉…… 戴夫长长叹气,突然就怀念起郡政府那铺天盖地的文件山文件海,把他淹没在工作和加班里消磨到精疲力尽,也就没心思再去想这些让他难以接受的事实。 最起码让他不会再一闭上眼就是洛克脱了裤子坦坦荡荡的样子,搭配上那张多年不见愈发精致美丽令人目眩神迷的脸,巨大的反差冲击宛如一场荒诞的噩梦。 戴夫冷汗津津地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憔悴得像是大病一场,头发蓬乱眼下乌青,几天不见就瘦了一圈。 怎么说呢,主车厢里称病躺了一路的那位,看着都比他健康不少。 这幅模样成功勾起了洛克那早就消失了八百年的愧疚感,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坐在戴夫床边问道:“感觉好点了吗?” …… 半点没好,反而更加勾起了戴夫的PTSD,叫他身子一颤下意识往被子里缩,仿佛这样就能假装自己不存在。 “哎呀,你就别闹别扭了。”洛克顺着戴夫扯被子的动作凑过去,放软了声音轻声细语,“这事情也不能怪我,我哪知道……” 戴夫隔着被子听见洛克猫儿似的哼唧了两声,嘀嘀咕咕地在被子外面戳他,“好吧好吧,我错了还不行么,谁让你那个时候那么单纯,啥也不知道就敢往穆恩山脉跑,就没当场跟你说,都是我不好好吧,别生气了嘛。” 但凡了解一点穆恩山脉的都该知道,从来都没有霍尔族的姑娘会独自一人接向导生意,多是三四个人以小队为单位,接受一些有钱有闲,来穆恩山脉找刺激的客人的雇佣。 而那些长发飘飘,身上叮叮当当带着各种首饰,看起来漂亮精致的单人霍尔族向导,不用怀疑肯定都是男性,大多是年纪比较小还不到跟着队伍出去闯荡的亚成年,或者休息期间想赚点零花钱的老手。 如果撞上了这样的霍尔向导,又不幸认错了其性别,脾气好点的会当场纠正顺便附赠个常识教导,而脾气不好如洛克这般,就会顺水推舟故意误导,临别前狠狠从男女不分的愚蠢雇主口袋里宰上一笔。 不过再怎么认不清男女,穆恩山脉多跑几趟也就都知道自己是被宰了,洛克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有戴夫这种蠢蛋,一傻就是快十年。 嘶—— 光是想想洛克就感觉像是有什么重物压住身上,压得他肩膀都垮下来直不起腰。 如果是只猫猫,现在估计要飞机耳了。 跟戴夫相比,这十年里洛克的生活可谓多姿多彩,身边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还一度和同族缔结了伴侣关系,差一点他就以为自己后半生要有家可归了。 洛克在心里咂舌,跳过了某个他想起来还有点恶心的限制级场景。洛克在心里由衷祝福自己的前任能找到可以他包容缺少零件的新伴侣,毕竟那位还挺看重上下这种事情的。 那时候自己居然还妥协了一点,想想可真是脑子进了水。 被不怎么高兴的回忆打断了情绪输出,洛克也有点没耐性了,就跟那种兴高采烈拨拉几下新玩具就腻烦了的猫猫一样,索性趴在戴夫拱起的被子球上,这边戳一下那边戳一下。 “你要我怎么样你就直接说嘛,我又不是那种没担当的软蛋,该是我负的责任我什么时候逃过,族里都知道我洛克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从来不临阵脱逃的。” 他小声地絮絮叨叨,声音经过被子过滤变得模糊细微,窸窣如近在耳边的低语,即使戴夫捂住了耳朵闭上了眼睛让自己不去听不去想,依旧控制不住地从每个角落钻进来,搞得戴夫觉得身体哪里哪里都不对劲,从骨髓里冒出让他使不上劲的痒意。 他的喉咙痒得要命,憋闷得叫他在被子里喘不上气,他不得不掀开一点被子角,新鲜的空气一透进来,就呛得他咳嗽起来。 于是洛克一把就抓住了他,快准狠像是捕获鸟雀的猫。 可怜戴夫比他还高大一圈的身形缩着,在那双金色兽瞳的注视下喘气都不敢大声,一边咳嗽一边又拼命想把咳嗽憋回去,反倒弄得自己眼泛泪光鼻尖发红。 完蛋。 本来还能更有气势一点的。 戴夫吞了口唾沫,当他被洛克注视的时候才深切无比的意识到记忆能有多厚的滤镜,硬生生把猛虎变成了家猫。 “我……”戴夫喉咙又干又痒,他盯着洛克的脸,那张跟他记忆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一挑眉一勾唇都叫他心脏发紧的脸。 “我以为你是姑娘的……” 他声音低得近乎自言自语——戴夫不敢去回忆某些过去的事情,他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故意忽略掉了那些再明显不过的细节,一直以来都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不管是还是不是,都糟糕极了。 洛克有点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那你要我怎么样,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呀。” 他的语气有点凶,偏偏拖长扬起个委屈巴巴的尾音,活像戴夫才是做错了的那一个。 “我又没跟你……外面的人做过这样的事情。”洛克把被子往外踢了踢,调整了个彼此都不那么僵硬的姿势,“那些事情我又不懂,领主又是个坏心的家伙什么都不告诉我,你想要我怎么样,要跟我说嘛。” 他故意挂着撒娇一样的语气词做尾巴,眼睛眨巴眨巴又是一副猫猫可爱的模样,戴夫恍惚都觉得有毛绒绒的大尾巴,正甜甜腻腻地往他身上缠。 我想要他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在他脑袋里一闪而过。 他没有去细想,他只是看着靠在他身边,近得伸手就能碰触到的青年。 他在梦里梦到过这样的场景,那时候闻到的似乎也是这样,甜得让他醺然欲醉的香气。 洛克舔了舔有点干的嘴唇,还想再继续说点什么。他是想要得到什么结果呢——他自己其实也不知道,他只是凭借着直觉做出了反应,和他一刀剁了前任的多余器官,或者一把火烧干净那个叫他恶心的房子差不多的性质。 他只是“想”这么做。 仅此而已。 不过大概率也不会有什么后续啦,不是每个人都能跟领主老爷似的荤素不忌,对着个异族同性还能性致盎然,把自己代入到戴夫的立场想想,洛克觉得自己会更想把对方大卸八块。 他承认自己这番操作也有故意误导戴夫思路的目的,戴夫能力不错,是郡政府里颇受看好的明日之星,被这样的人恨之入骨会很麻烦,所以得抢占先机歪曲事实,避免出现最坏的结果。 洛克走神的一瞬,戴夫也终于做出了反应。 和他在梦里一样,不需要思考心脏就已经欢欣鼓舞地砰砰直跳的反应。 他终于真正碰触到了那月光般美丽的长发,亲吻上了那甜蜜而柔软的唇。 一切都和他梦里一样,把他数日的颓废苦涩以及难以言说的悔意,一把火尽数灼烧殆尽。 戴夫想自己肯定是疯了。 不然怎么会觉得眼下这荒谬的一切,竟比他所有做过的幻梦还要美好千万倍,美好到让他恨不得就死在今日。 …… 路西恩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收回了自己准备敲门的手。 两秒之后,他又抬起手,坚定无比地砸在了门上。 砰砰砰! 砰砰砰! 我睡不到我的漂亮霍尔,你也别想。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帝都仍旧是帝都的样子。 依旧是繁华热闹人来人往, 跟路西恩离开时看不出什么太大的变化。 多也就是多了像是他这样从其他地方赶来参加卢瑟斯加封仪式的领主,外加其他国家派来庆贺以及巩固关系的使者。 不过这个世界里各个国家的区分度并不是很大,只有在靠近外国来使聚居的区域时,才能感受到那么一点不太明显的异国情调。 中央帝国是大陆上唯一的【帝国】, 其余的基本是王国跟公国, 以及个别由多个小型自治领组成的联盟, 帝国作为大陆上最为强大的存在, 在经济文化各方面深刻影响着整个大陆的风向,也在国家之间扮演着和事佬和裁判官的角色, 由皇帝出面组织统治者的联合会议,把矛盾尽量在会议桌上用吵架的方式解决, 以避免大规模战争的出现。 这个较为稳定的国家状态已经持续了大约两百年, 以这个世界统治阶级的平均寿命来看,只要不出什么某点废柴皇子流的意外,路西恩目测和平状态能再持续了七八百年。 毕竟他那位便宜父亲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才会急着选继承人, 而是天赋太好进阶太顺利, 比起当皇帝不如早点退位专心修炼,以他现在的年龄和修炼进度, 有生之年完全可以期望一下爬上天赋者的顶峰。 这个世界的糟糕设定里,顶尖强者的意义约等于核/武器,甚至威慑力还要更强一些, 哪怕他们除非是国家存亡之战不然不会出手, 但没有顶尖高手坐镇就是没国际地位, 会议桌上谁都能欺负你。 帝国当然也供奉着不少这样的强者,以前办宴会的时候路西恩还远远见到过几位, 跟他父亲相谈甚欢, 关系处得挺不错的样子。 但不管怎么样强者越多越好, 特别是自己本家出产的强者越多越好,前者保证国家地位,后者保证家族稳固。 路西恩对此乐见其成,早早把继承权问题解决了他以后的日子也轻松,卢瑟斯对他有那么点好弟弟滤镜,又修炼天赋不错活个两百年朝上没什么问题,换言之路西恩能舒舒服服躺在大哥的□□下,一直被上面偏袒维护到自己寿终正寝。 如果那时候他还跟伊西在一起,卢瑟斯也会看在他的面子上给伊西提供帮助——等伊西的实力再往上提升到一定境界的时候,这种帮助就非常重要了,顶尖强者之间也会拉帮结派,身为异族的伊西要是没个足够强大的盟友,很容易被其他人联手处理掉。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嘛。 路西恩觉得过几年伊西突破现在的瓶颈期之后,就可以偷偷带伊西过来给便宜哥哥和便宜爸爸看一眼了。 “……”卢瑟斯发现几年没见,弟弟还是跟以前一样好懂,看表情就能猜到路西恩心里在想点什么。 这个认知让他跟路西恩几年没见产生的隔阂瞬间就消失了,那些来回信件里勾勒出的形象跟他面前的青年切实落在了一处,驱散了因为路西恩长高长大带来的距离感。 “这次你就可以把他带来的。”卢瑟斯说道,伸手拍了拍路西恩的肩膀。虽然他更想和小时候那样揉一揉弟弟柔软的黑色小卷毛,但大庭广众之下,他得维护路西恩的形象。 路西恩冲他眨了眨眼,露出无辜的笑容,“他有点害羞。不过下次我就会把他带过来啦,他总不能躲一辈子嘛。” 伊西当时那么爽快就接下绑架鲁法尔的任务,未尝没有逃避跟路西恩的父亲大哥见面的原因。 见一个总比见两个好,而且带着鲁法尔是生死时速逃命的,鲁法尔应该没那么多心思关注伊西是路西恩的哪一位。 卢瑟斯笑笑,让身边跟着的仆从都到房间外面去,安娜也很有眼色地带着女仆们退到门外,给路西恩和卢瑟斯一个兄弟二人能聊聊私密话题的空间。 于是路西恩从柜子里拿出了跳棋,对着卢瑟斯晃了晃棋盘,“来一局?” “那我可不会输。”卢瑟斯已经开始自觉收拾起桌子,腾出放棋盘的地方。 下棋是其次,随便找点事情当做缓冲,才好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一些比较敏感不太好明说的话题。 比如还在穆恩山脉里跟魔兽搏斗的那位,再比如他们那位心里面估计一清二楚的皇帝陛下。 鲁法尔死亡的消息比路西恩还要早地传到了帝都,路西恩倒是没有指望能真的瞒天过海不露一点风声,鲁法尔身上盯着的眼睛那么多,半点异常都会被发现,何况为了给伊西创造足够安全的动手条件,路西恩的动作还不是那么小。 路西恩赢在从计划到下手足够快,计划够简单动用的人手也够少,使得他只能被怀疑而没有被抓到证据——没有证据那等于他没干过这件事,接下来他需要的不过是把卢瑟斯拉到自己这一边来。 以卢瑟斯对路西恩的了解,能让他怀疑基本这事就是路西恩干的了,但他不能确定路西恩是不是故意要他知道这件事是自己干的。 所以卢瑟斯挪了一枚棋子,开口道:“这段时间可不容易吧,真是辛苦你了。” 他的语气温和,就跟所有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内容也无可指摘,所有人都知道路西恩病了一路,大半的时间都躺在马车里静养,偶尔几次露面也是明显的满脸病容,颇为虚弱的模样。 卢瑟斯是这么听说的,但他见到的路西恩皮肤红润眼睛明亮,健步如飞的架势哪有半点传闻中的一步三喘。 亏他来之前还担心了一下。 卢瑟斯在心里撇嘴,他走之前多乖多听话的好弟弟,这才放在外面几年啊,居然都学会装病骗人了。 路西恩捏着棋子在棋盘啪啪敲出清脆的声响,声音里也带着轻快的笑意,“大家都是兄弟,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很乐意为您做些什么,殿下。”他补充道。 路西恩之前就吐槽过,卢瑟斯拿的不是宫廷权谋剧本,是女性向后宫总攻向汤姆苏人设——众所周知这种人设即使是相爱相杀的宿敌也不会真的出现死亡结局,卢瑟斯跟鲁法尔斗得那么凶,对鲁法尔一方势力的清缴不留半点情面,并不意味着他真心想弄死鲁法尔这个臭弟弟。 鲁法尔想要而卢瑟斯想要的是【权力】。 鲁法尔来参加加封仪式,向他认输又死在他手上会让他更顺利地掌握权力,但鲁法尔假死也不影响他最终掌权的结局,就是要多花费些时间精力来摆平局面罢了。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想。”卢瑟斯伸出手,很不客气地揉了一把路西恩的头发,路西恩配合地低下头,主动蹭了蹭他的掌心。 大概是因为身体健康发质也变好了,微卷的黑发摸起来比之前还要柔软顺滑。 卢瑟斯不客气地把路西恩的头毛揉搓成了鸟窝,也不管路西恩嘴里嘀嘀咕咕抗议头发弄乱了不好梳云云。 他也不过是嘴巴上抗议几句,身体的反应是驯服而温顺的,就像是从小养到大的小羊羔,亲昵乖巧没有半点攻击性。 卢瑟斯从路西恩的头发,摸到了路西恩的脖颈,苍白的皮肤下血管跳动,是他一只手就能掐住的纤瘦。他能感觉到路西恩僵硬了一下,喉结在他掌心紧张地颤动。 对路西恩而言天赋者的力量优势是压倒性的,哪怕卢瑟斯是个法师,也能就这么轻松地用一只手掐死他。 卢瑟斯只是把手放在那里,路西恩也没有躲开——他半垂着头,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 卢瑟斯恍惚觉得时间被偷走了一瞬,几秒或者更长的时间,然后他松开了手,把路西恩散乱在脸颊的头发顺到耳后,又重复道:“我很高兴你这么想。” “我亲爱的路西。” 比起大势已去也已经向他认输了的鲁法尔,路西恩主动向他低头的意义更加重要,为此他愿意稍微付出点时间和精力,搞定因为路西恩顾念兄弟之情造成的小麻烦。 “我只有你这一个弟弟了。”他说道。 路西恩抬起头,对着他眨了眨眼,“时刻为您服务。” 很好,顺利过关。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见过卢瑟斯之后, 路西恩规规矩矩地按地方领主的觐见流程打报告写申请,赶在加封仪式之前拜见了他的便宜父亲。 这位不出意外将在大陆历史上留下一笔的皇帝得益于高深的修为,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的青年模样, 眼神锐利高大英武,身上带着久居高位的强大压迫感, 自上而下地一个眼神扫过来, 就让人觉得被彻底看透了一般。 不过对路西恩, 他还是很乐意做出个亲切好父亲的样子的。 毕竟路西恩总是能把他哄得很开心,又总是能折腾出些有趣的事情来。 他没有跟路西恩提起鲁法尔的事情,连卢瑟斯那种基本的暗示和威胁都没有, 仅仅是问了两句卢瑟斯跟路西恩多年没见处得如何,而后轻描淡写地带了一句“你们兄弟从小就玩得好”,也不知道这个兄弟指代里究竟包含了谁和谁。 在卢瑟斯和鲁法尔之间胜负已定的现在, 他也并不是一定要鲁法尔死得多么干干净净, 既然卢瑟斯愿意劳心劳力收拾鲁法尔诈死的烂摊子,承担之后可能的风险, 那他这个过几年就退位的父亲也没必要去多嘴。 左右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还能用武力平推过去, 实在不行自己再上位干个十几二十年, 重新养一波儿子就是了。 以他的修为和寿命, 把这个继承人筛选的游戏玩个十来遍都绰绰有余。 当然,路西恩算是这个游戏里比较令人惊喜的彩蛋,有时候他摸着路西恩软软的黑色小卷毛, 注视着那张有着熟悉轮廓的面容,既遗憾路西恩是个病恹恹的小废物, 又庆幸他是个没有天赋的弃子。 在他把路西恩放到偏远的维尔维德当米虫, 路西恩却在维尔维德像模像样地做出了些事业, 当真成为在北行省颇有影响力的实权领主时,他的这种心情就更加强烈。 把这个儿子留在帝都,或许会更加有用一点也说不定。 他忍不住这么去想,又因为这种想法而产生出近乎劫后余生的欣喜——那是一种细微而隐秘的窃喜,因为路西恩逃出了争斗的漩涡,在他的帮助下逃到了能够尽情施展自己才华的地方去。 而自己还能为他提供庇佑和支持,让他去做想做的事。 路西恩是个好孩子,从来都很懂得分寸和规矩,再怎么任性放肆,也不会做出让他不高兴的事情。 所以他这个当父亲的也很乐意做个好父亲,为他考虑更加长远的未来。 “这是诺博恩伯爵家,就你那个大堂哥的私生子,不过最迟年末他们家也就要没了。”侍从官抱出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婴孩,小脸皱巴巴半睁着眼,看着出生没多久的样子。 诺博恩伯爵家已经是皇室旁系中的旁系了,一时脑子进水跟着鲁法尔干了几票大的,自然要被卢瑟斯给事后清算,也不管这一家是自己的堂兄堂叔还是其他什么亲戚。 这时候抱出来个孩子,也不可能是给路西恩随便看看的。 路西恩沉默了不到半秒,扯开嘴角叹了口气,有点抱怨道:“别人来拜见您都是丰厚的封赏领回去,怎么到我就给孩子了呢,我才刚二十——您这么大的时候可也还没成婚。” 他抱怨不算,还撇了撇嘴,一副被丢了烫手山芋的嫌弃模样,任谁看了大概都会忍不住觉得这还是个自己都没长大的孩子,又哪里能再养好一个孩子。 不要男妈妈好吗。 “但你需要一个继承人。”他的便宜父亲陈述事实,“维尔维德是你的最佳作品,你需要一个能保护好它的继承人。” “你需要从不懂事的婴孩起教导他,影响他,直到他能够理解你的思想和你的政策,把你想做的事情延续下去。而且你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三四十年最多了,继承人还是得早早地准备起来才行,这样即使这个不行还能及时换下一个,不至于到最后没得选。” 路西恩可没他这样能玩十几局继承人养成的资本,更得在继承人的事情上多上心——当然他能理解路西恩身份尴尬,结婚生子不合适主动收养别人家的孩子也不合适,况且眼下跟那个霍尔打得火热,对女人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所以他难得没有以皇帝的身份而是以父亲的身份给他张罗了一番,千挑万选才找到这么个身份年龄血统都合适的孩子。 这可比随手给那些贵族赏赐的金银贵重多了好吗,也就他这个父亲愿意这么干,换了卢瑟斯你看他愿不愿意让路西恩自己教导培养个继承人出来。 就路西恩在执政方向和跟他们通信中隐约透露的发展思想,作为皇帝最应该干的就是榨干他的想法化为己用,再叫这些离经叛道的东西后继无人。 “或者你要是实在不愿意也无所谓。”威尔罗斯陛下自认为是个很大度的父亲,“反正等你死了也是随便哪个远房亲戚来继承维尔维德,有卢瑟斯看着,最差也就是恢复你去之前的样子。” “反正那时候你都死了,别人改不改你的政策,动不动你的下属,欺不欺负你的小情人什么的,也怪不到你这个死人的头上。” “……” 路西恩嘴角朝下扯得更凶,“您真的是非常让人讨厌了。”他嘴上说着,不情不愿地对侍从官伸手,示意他把那个噗噗吐泡泡的幼崽放到自己手上。 他才二十出头一点点,放到上辈子还在读大学的年纪,又刚跟伊西好上,享受了没多久的二人世界,是真心实意完全不想要这么个麻烦的累赘。 但是他也知道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皇帝陛下慈父心发作估计也就这么一次,以后要是他想要个孩子培养起来当继承人,不仅不可能接手这种年龄小血统近且家族覆灭的婴孩,还得低声下气累死累活付足了代价才能有那么一点被允许的希望。 啊,还有个选择项是他揭竿而起自立为王,成功了自然想干啥都行。 但路西恩还不想把好不容易健康起来的未来人生交给无休无止的打打杀杀勾心斗角,他对权力的欲望很小,舒舒服服当个领主挺好的。 软趴趴的一团被放在了他手上,脱离了侍从官舒服的怀抱,被路西恩别别扭扭地抱着,没几秒幼崽就皱着脸开始哼哼唧唧地哭起来,在路西恩怀里动来动去地挣扎。 路西恩果断把幼崽放回了侍从官手里。 “直接送到我的行馆去吧。”路西恩用衣摆擦了擦手,掌心仿佛还残留着那种沉甸甸又轻飘飘,软得没有骨头一样的诡异触感。 他身上瞬间就冒起一层鸡皮疙瘩,能把孩子放在侍从官手里而不是失手丢出去已经很不错了。 看来养孩子这事不能他来干,倒是伊西应该挺喜欢孩子的。 唔…… 果然还是让安娜继续发光发热吧。 伊西的时间属于路西恩这个大朋友,并且不准备给这个名字都没有的皱巴小朋友分享。 尤其是夜间时间。 …… 在穆恩山脉的森林中跋涉的伊西突然打了个寒颤,他敏锐地环视左右,猛地掷出一柄匕首,直直钉在灰头土脸气喘吁吁的鲁法尔耳朵边。 刚刚跟魔兽经历了一场恶战的鲁法尔惊弓之鸟般弹起,一条手指粗细的小蛇被切成两半,从他肩上落到地上。 “小心些。”伊西回收了自己的匕首,仔细擦干净刃口的血迹。 青紫发黑的颜色证明这是条剧毒的蛇,鲁法尔进山后第不知道多少次跟死神擦肩而过。 原谅鲁法尔都已经没有什么逃过一劫的喜悦了,他的精神紧绷到极点,自动屏蔽了会让他反应迟钝的多余情绪。 鲁法尔的战斗水平跟伊西猜的差不多,基础扎实对战能力也不怎么拖后腿,奈何严重缺乏冒险经验,一看就是在演武场里被人一招一式喂出来的实力,在穆恩山脉这样的环境下发挥不佳。 不过正面对敌的话这个实力也够了,只要鲁法尔不自己脑子有坑做大死,在隔壁站稳脚跟不成问题。 这样路西恩应该也能放心一点。 伊西早就摸透了猫猫嘴上嫌弃实际比谁都操心的本质,自然希望鲁法尔吃好喝好活得好,让路西恩少操点心。 多大的人了,也得有点自我管理能力了吧。 伊西看看天色,决定找个地方扎营休息——他还半点不知道路西恩给他带了个孩子回来。 另一边路西恩花了不到三秒就给孩子取好了名字,“叫伊恩好了。” 伊西 路西恩,简单直白并且不用动脑子,多好的名字。 唯一不好的就是被便宜父亲吐槽了两句,说是万一他们分了这名字绝对会成为路西恩后悔无比的黑历史。 “也挺好的。”路西恩不是很在意,“以后后悔就以后再说。” 比起那种虚无缥缈的未来,他更重视现在。 比如说,他当爸爸了,那上面那位当爷爷的,是不是多少也得……意思意思,多少给一点? 养孩子可是个烧钱的活。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路西恩去了一趟帝都, 带回来一个孩子。 一路带回来的还有各色流言蜚语,给人们茶余饭后增添了无数谈资。 在卢瑟斯加封仪式之后,惯例给地方领主分发赏赐的环节, 由皇帝陛下出面,把诺博恩伯爵家刚出生的小孙子过继给了维尔维德公爵做继承人——仿佛公爵阁下已经七老八十不能生了似的。 但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维尔维德公爵的身体比他离开帝都时健康了不知道多少倍, 又是刚过了二十,正是青春年少——最能生的时候。 这时候给这位掌握住了维尔维德大权, 又把领地经营得有声有色的实权领主硬塞一个继承人,说是给他的赏赐可没几个人相信。 倒不如说,这是给这个把持着地方实权,连着几年拒绝帝都委派执政官的领主的警告才对——整个中央帝国所有的行政区域里,没有帝都委派的执政官而全部由领主掌权的可是只有维尔维德这一家。 要是维尔维德公爵实力再强一点,身体再好一点, 在维尔维德经营个几十年后完全有可能把这块土地彻底独立出去, 变成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公国。 所以会被皇室警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过这种正经的东西只存在于贵族官员们的脑袋里,底层百姓对于权力斗争相关的事情并没有太多兴趣,真正引起了讨论热潮的是过继给路西恩的那个孩子。 更准确一点来说, 是那个孩子的身份。 比起相信那就是诺博恩家的小孙子, 跟皇室血统已经远到快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 他们更乐意猜测那是皇室某位的私生子——皇帝陛下还年富力强,两位殿下也早就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不管是谁一时情热跟姑娘发生点什么也丝毫不让人意外, 君不见维尔维德公爵本人就是皇帝陛下年少轻狂的产物。 更不巧,皇室的三位都不是什么守身如玉的设定, 甚至路西恩自己都被编入了候选人名单。 这边路西恩的马车都还没进维尔维德境内, 那边维尔维德被长期压榨的吟游诗人们已经充分发挥自己被路西恩磨炼多年的主观能动性, 对这个大家喜闻乐见的八卦故事增减修改,编排出一出皇室公爵与平民少女的爱情悲剧。 剧情缠绵悱恻跌宕起伏,包含一见钟情身份差异生死别离等等大热元素,再搭配上吟游诗人们精心创作的新曲,从开场到结尾把人虐得肝肠寸断,恍恍惚惚好像他们的领主老爷真的有这么一个相爱不能相守的恋人,偷偷给他生了个身份不能被承认的私生子一样。 “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了他们是真的太闲了,不好好干活净知道编排这些没用的。”路西恩面无表情,拒绝靠近那个正在噗噗吐泡泡的讨厌幼崽,并且看伊西小心翼翼抱着孩子的样子格外不顺眼。 嗯……的确伊西现在眉梢眼角都透着包容温柔的表情很好看,柔软像是泛着水光的眼睛也很漂亮,男妈妈真的很香很让他想干点什么,但前提是那双眼睛脉脉温情看着的不是怀里的幼崽,给他的只有嗯嗯啊啊的敷衍回应。 他甚至把孩子哄睡了试图放在他们的床上! 路西恩没办法用任何语言形容自己的震惊,他捏着自己的笔记本,差点就硬生生拽下来了几页。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个只会嘤嘤呜呜的幼崽在从帝都回维尔维德的路程中,成功耗空了路西恩仅有的一点好感度和耐心,虽然他很乖很甜浑身奶味,谁抱他都不哭不闹,对路西恩尤其亲近乖巧宛如刚出壳的小鸡崽,被安娜称赞是她见过“最可爱的”孩子。 但路西恩依旧对他培养不出一点感情。 或许是幼崽那头逐渐长长的黑色打卷的胎毛,以及那双干净懵懂的蓝眼睛具有的指向性过于明显,而众所周知,一家不容二猫。 尤其是这种试图抢占饲养员独宠的偷腥猫。 “安娜!”路西恩忍无可忍,扬声呼唤自己万能的女仆长,“把他抱出去!” 伊西哭笑不得,他站起来往路西恩那边靠近。 跟路西恩讨论一个成熟的大人是不是应该跟幼崽计较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他只需要主动坐在气鼓鼓的路西恩边上,再主动去亲亲路西恩不自觉往下撇的嘴——当然怀里的幼崽还是交给了安娜,女仆长对自己进门时看到的场景毫无波动,只小心地接过孩子带出去,轻拍着像是被吓到似的,小声哼哼唧唧抽泣起来的幼崽。 隔着一扇门伊西也能清楚听见安娜哄孩子的声音,她的声音温柔慈爱,像极了母亲。 好吧,路西恩会不高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伊西调整了个坐姿,揽着路西恩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路西恩嘴上嘟囔着“我还在工作”,身体却很是诚实地压了上去,凑在伊西颈侧蹭了蹭,翘起的几撮卷毛蹭得微微发痒。 “你可以继续。”伊西维持着这个姿势,伸出手环着路西恩的腰,又一本正经地表示路西恩可以接着工作,他只是换个坐姿而已,没什么别的坏心思。 路西恩挑着眉梢抬眼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捏了捏他的耳尖。伊西耳朵上挂着几个小小的耳环,是路西恩仔细挑选出的漂亮款式,黄金和红宝石与深色的皮肤再相配不过。 伊西握着他的手,侧头亲了亲他的手腕,路西恩眯起眼喉咙里发出小小的咕哝声,当真像是被顺了毛的猫那样安静下来,又把注意力转移回手边堆积的公文上。 他来回一趟帝都好几个月,桌上等待他批阅的公文堆积如山,虽说绝大多数不是急需他批复的急件,但不着急的事情往往细节繁琐,一份文件得看个两三遍才能写下批复。 ——劳伦斯开始准备推进维尔维德基础建设的三期工程,一期工程修好了主干道和码头,二期工程对城市庄园之间的分支道路进行了平整修建。 一期二期工程结束后,维尔维德的陆路基本完全畅通了,所以三期工程针对的是水道,会系统整体地规划整个维尔维德的灌溉水渠和行船水道,以解决维尔维德某些区域水道不通以及农田灌溉不均,庄园之间争抢水渠的情况。 除此之外城市下水道也会配合施工,拓宽管道调整方向增加转换魔纹,把城市污水加入到新式肥料生产的环节之中。 整个三期工程的设计是维尔维德建工工会的老工匠们凑在一起做的,路西恩从系统里兑换了些水利工程设计相关的资料给他们做参考,再配合法师工会那边新研究出来的水车,到明年这时候维尔维德的水道就会焕然一新。 ——威廉姆每年惯例地向路西恩申请扩招治安官和法官,随着发展维尔维德的常住人口逐渐增加,原来威廉姆手底下的那些人就不那么够用了,毕竟可以零零七一时但不能零零七一世,而且路西恩还日常搞普法工作,三五不时安排流动法庭下乡,导致法官职位出现了极大的缺口。 这样要求熟悉法律还能兼顾人情,偶尔还得客串侦探的工作对能力要求极高,反正之前几年威廉姆都没招到人,只能姑且挖几个有天分的小甜菜到自己部门里,一边干活一边慢慢培养。 同时每年安定地向领主老爷打申请写报告,对其他部门里看起来很香很甜很好用的新人蠢蠢欲动。 路西恩分明还记得,威廉姆刚刚到他手底下的时候,还是个在劳伦斯和道顿之间的和事佬,看起来根本不会干这种偷挖墙角的事情。 威廉姆对此只能说,人是会变的,尤其是零零七加班的打工人。 而道顿变得还要更多一些。 ——他递交给了路西恩一份申请,想要调职去维尔维德今年刚成立的民用魔法研究部。 这是路西恩惊讶又没那么惊讶的发展。 道顿对于魔法的执念路西恩很清楚,应该说一直以来道顿对于自我价值的执念都源自于他“被魔法抛弃”这个事实,他始终没有真正意义上放弃过魔法,过去几年里他也的确热衷于参与进修瑟奇的魔法研究项目里,并且就跟路西恩曾经窥探到的过往一样,除了那一丁点的天赋之外,道顿完全就是顶级法师的配置。 正是因为这样,道顿才没有办法放手。 他还想要再努力一下,再……垂死挣扎一次。 路西恩拿着那份文件仔细从头看到尾,然后拿起笔,在后面写上了同意。 “这个选择不怎么明智。”伊西评价道。他能想象到道顿的选择要面对多么大的阻力和非议,而成功的概率小到几乎等于零。 不论是谁都没办法认同这样的选择,即使路西恩已经通过了这个申请,伊西也忍不住盘算着等会去找道顿好好聊聊。 “应该说蠢透了才对。”路西恩哼笑,“但你要是想去劝他,我劝你还是别浪费时间了——他已经想好了,就不要去劝他。” 交到他手里的申请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绝对是道顿修改过好多次的最终版本,换言之也就是道顿已经反复权衡考虑过比他们更多次之后,最终做出了的选择。 绝对不能说是明智,这个决定愚蠢到路西恩都想跳起来狂敲道顿脑壳,看看里面是不是全是水,他敢肯定道顿此刻也在摇摆忐忑,知晓自己的愚蠢,又怀抱着渺茫的希望。 他正在摇晃的独木桥上,伊西去拉扯一把,道顿就会倒戈回来。 “然后他会后悔。”路西恩翻开又一份文件,“他一辈子都不会再有这个勇气了,所以他一辈子都会后悔。” “所以不要去劝他。”路西恩笑起来,“我还挺想看看他能走到哪一步的。” 说不定呢,说不定历史上就会留下道顿的姓名,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天赋,却比任何法师又要优秀的魔法研究者。 那对于道顿而言,一定是比什么高官权臣,什么新政推动者……都要至高无上的赞美。 “好。”伊西没什么犹豫地就应了下来,爽快到路西恩都哽了一下。 路西恩把手上的文件推到一边,坐起来转身盯着伊西的眼睛,“你呢?” 你想要走到哪里,想要以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评价存在于历史之中,又想要留下什么样的印记呢。 他注视着伊西的眼睛,伊西也注视着他的眼睛。 路西恩问得没头没尾,伊西偏偏就是听懂了。 他看着那双眼睛,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模样。 他被淹没在那片海洋般的蓝色里,被彻底地,没有半点反抗能力地吞噬殆尽。 伊西扬起唇角,他看见自己的表情凶戾得如同野兽,他咬住了路西恩脆弱的脖颈,舌尖尝到甜到叫他眩晕的血腥味。 路西恩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伊西听见路西恩咬着牙,咒骂他是条不听话的狗。 我想要这个。 他想。 我想要将你吞噬殆尽,骨血相融。 我想要几百年几千年无数岁月之后,你身上都烙刻着我留下的印记。 我想要历史这么记载: 【初代维尔维德公爵,那位俊美傲慢又才华出众,掌控维尔维德几十年的大领主,那位新时代的奠基者与开拓者——他属于伊西·霍尔罗耶。】 【路西恩·维尔维德,他的生前死后,全部属于伊西·霍尔罗耶。】 我想要这个。 伊西无声道。 路西恩趴在他肩上,回敬似的咬下一口。 “可以啊。”路西恩笑着应允道,“若是你有这个本事,想要的尽可以取走。” 【这里需要纠正一点。】 【正确的描述应该是——伊西·霍尔罗耶,这位霍尔族史上的第一强者,大陆最强的雇佣兵,改革派坚实的武力依仗与支持者……在等等以上名号之前,他属于路西恩·维尔维德所有。】 【不论生前,还是死后。】 ——正文完 第116章 番外1 当一位公爵的唯一继承人, 还是一位皇室出身领地繁荣的实权公爵的唯一继承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现年五岁的伊恩·维尔维德,aka下一任维尔维德公爵对此一定很有话说。 “谢邀。”脸颊圆滚滚婴儿肥的孩童露出看破世事的沧桑眼神, “不过是个工具人罢辽。” 还是诸位觉得他那位丧心病狂的父亲会对他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继承人产生出什么父子亲情, 跟他玩什么其乐融融的家庭游戏? 那都是他父亲玩剩下的东西了好吗。 再说他父亲要的又不是儿子,是继承人。 在伊恩还在摇篮里吐泡泡的时候, 就已经是维尔维德大小会议的固定参会人员了,每每都是伴着工作汇报和官员们的争吵讨论香甜入睡。能自己走路嘴里蹦出两个字来便无缝衔接启蒙教育,两岁学写字三岁读外语五岁熟练掌握一千以内加减乘除,还要外带音乐美术舞蹈马术狩猎等贵族基础技能教学, 以及作为一个预备役武者的基础体能储备。 他的身体很健康, 父母双方都是颇有名气的武者家系,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将来必然能成为一个天赋优异小有成就的武者——父亲给他的最低线是二十五岁前高阶武者。 做不到做不好就换一个,他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或者即使是亲生儿子也无所谓,父亲把他替换掉时绝不会比替换掉一个喜欢的茶杯犹豫更久。 伊恩的行程总是满满当当, 从小就是如此,他接受这个,甚至会主动要求更多,像有什么怪物在他后面追着要他拼命往前跑, ——只有洗完香香趴在阿爸怀里听睡前故事时,他才能享受到一点他这个年纪应该享受的温馨快乐。 所以伊恩喜欢阿爸。哪怕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和过分超前的教育,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对阿爸的依赖和亲昵可以说完全是由他父亲所一手操纵的, 他也没有办法控制这种情绪在他心里扎根生长。 他只是个孩子, 当他处于孤立无援的高压环境下, 求生的本能让他去亲近讨好唯一能帮助他的人。 睡着时他总是八爪鱼一样紧紧抱着阿爸的手臂不肯撒手, 能把他累到哭出来的武技课也因为是阿爸上课才成了他每周最期待的时刻, 他们可以有大半天待在一起,他可以被摸摸头,温柔地夸奖,还会被抱起来或者举高高,再或者奖励地亲一亲他的额头。 虽然这些往往会招致父亲冰冷的眼神和冷嘲热讽,但伊恩三岁以后就学会磕磕绊绊地反击,以拽住阿爸的衣角让他陪自己午睡为最终胜利。 晚上是不可能的,即使他把嗓子哭哑了阿爸也会在讲完故事后离他而去,以和平时截然不同的冷酷无情拒绝他的陪伴请求,告诉他伊恩是个大孩子了,要学会晚上自己睡了。 ——明明住在隔壁的父亲比他大那么多!为什么还能理直气壮地抱着枕头来跟他抢阿爸! 伊恩从小哭起来嗓门就大,就算是哭得嗓子哑了,也能把路西恩哭得脑壳疼,一盆冷水泼上来般浇熄了他正高昂的兴致,让他咬牙切齿只想把隔壁那个聒噪的小鬼丢到山里去。 他算是能理解为什么年轻夫妻都不想那么早要孩子了,二人世界里真的容不下一个多余的小鬼。、 “噗。” 请原谅伊西,他本来不想笑的。 但路西恩气得炸毛又一脸挫败的从他身上翻下来的样子实在太过可爱,让他嘴角控制不住地疯狂上扬。 “你对他好一点就不会这样了。”伊西靠在路西恩身上,一边给路西恩顺毛,一边指出这件事的最大症结。 路西恩并非不能跟小孩子好好相处的人,因为跟脑袋里熊孩子斗智斗勇的丰富经验,他甚至可以说非常擅长哄孩子,不管是救济所里收养的孤儿还是贵族们的小孩,伊西都看到过路西恩轻松把他们哄得团团转,偏偏就是对自己家里的这个,路西恩吝啬于多给予半点温情,冷酷到伊西看了都有点心疼。 “我才不要。”路西恩撇撇嘴,在伊西面前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他就像抗拒家里第二只猫的原住民那样,啪啪甩着尾巴炸着毛,扯走伊西那半边被子又踹开伊西,直接背过身去拒绝交流。 这反应比他刚把伊恩带回来时还要激烈。 伊西在心里叹气,主动凑过去慢慢把被子扒开,温声细语地给路西恩顺毛。 至少……得在伊恩真正长大懂事之前让父子关系正常化,不然家里气氛这么僵持紧绷,他想出门去走走寻找点突破的机缘都不放心。 何况他还想趁着路西恩还年轻健康,自己也正处于巅峰期的时候往更远一点,别人都没有去过的地方走走。说不定在某个地方他能找到些什么新的东西,得以延续路西恩短暂到让他不敢去细想的生命。 伊西知道路西恩对更长久的生命毫无追求,甚至现在就已经开始为死后的事情铺路——路西恩在刻意培养伊恩对他的依赖,以保证之后至少两代维尔维德公爵会是伊西坚实的依仗。 等到两代之后,要么伊西没能顺利突破已经死了,要么伊西的实力突破到了维尔维德要反过来以他这位强者作为实力依仗,不管怎么样,伊西总不会是吃亏的那一方。 路西恩把未来规划得很好,除了伊西不喜欢那样的未来。 明明伊西才是比较年长的那个,这种时候路西恩却表现得像个垂垂老矣的混蛋,自顾自地给他的小情人决定好死后的财产分配。 伊西因为这种联想而产生出了不怎么愉快的情绪,他咬住还在哼哼唧唧跟他生闷气的老混蛋(bu),利索地翻身坐上去武力压制,在隔壁小鬼抽抽搭搭的哭泣声中继续路西恩刚刚没做完的事情。 路西恩每次都能靠技术压制住他,但伊西自认为也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他看着路西恩震惊瞪大到逐渐情迷意乱的眼睛,成就感驱散了心口压着的糟糕情绪,让他俯身咬在路西恩颈侧,留下一个叫路西恩之后几天碰到都会觉得疼的印子。 “你要是死了……”伊西舔舐着一点点渗出的血腥味,自下而上抬眸的眼神如撕咬猎物的野兽,“我就在你死之前,把他们都杀了。” 他的声音低哑又缠绵,是甜得让路西恩浑身发颤的情话。 路西恩的指尖卷着他长长的银发,恍惚错觉自己掌心掬了一捧月光。 “好啊。”他眯着眼,从柔软的发尾摸到更加柔软濡湿的股间,“请务必做得又快又狠,我讨厌死得太疼。” “或者你早些下手,在我老去之前。”路西恩皱眉,因为颈侧突然加重的力道发出低低的闷哼,但他仰着头,放纵了自己饲养的野兽把自己咬得皮开肉绽,断续笑出了声。 “我讨厌疼痛,讨厌生病,也讨厌衰老和虚弱。”他伸出手,温柔地擦去伊西唇上的血渍,“如果要杀死我,你要在我最快乐的时候动手。” 伊西一定不知道,此时他眼睫湿漉漉挂着水滴的模样,不管说出什么样荒诞无理的请求,路西恩大抵都会忍不住答应下来。 “我不要。”伊西含住路西恩落在他眼角的手指,在指节咬了一下,又小心地舔了舔自己咬下的印子。 “我要你活下来。”他说道,金色的兽瞳里仿佛烧着一团火焰,“一直到我们都厌烦了为止。” 好吧。 路西恩接受了伊西满是血腥味的亲吻,颈侧的伤口疼得他没办法思考,只能放任自己被滚烫的火焰焚烧殆尽。 好吧,他知道。 伊西再清楚不过,此时的路西恩会答应他所有的请求。 哪怕荒诞无理,跟路西恩的期望背道而驰。 “我得对那个小鬼好一点了。”他听见路西恩不情不愿地嘟囔,那是他被路西恩报复性地拉扯进情/欲漩涡前最后的印象。 …… 第二天他就被穿上裤子不认人的领主老爷一脚踢出去,满足他想出去走走的愿望。 “找不到就别回来。”领主老爷叉着腰昂着下巴,一副颐指气使的傲慢样子——修长白皙的脖颈缠着绷带,因为他太过用力的撕咬。 那会留下一个消退不掉的伤痕,就像他给他的猫挂上了专属于他的项圈。 “我会回来的。”伊西说道,又俯身拍了拍跟在路西恩身边的伊恩的脑袋,叮嘱道,“乖乖听路西的话,做个好孩子。” 伊恩看看脸色阴沉的路西恩,又看看满脸期待的伊西,咬着下唇用力点头,又期期艾艾问道:“那、那阿爸什么时候回来呀?” 伊西想了想,答道:“送岁节,我会在送岁节前回来。” 路西恩冷哼了一声,伊西笑着又补充道:“今年的送岁节。” 现在还是春天,他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 …… “所以、所以阿爸你最后找到了吗?” 稍微长大了一点的伊恩跟在伊西屁股后边,眼巴巴地声声追问,要是屁股后面有个尾巴,肯定要像小扇子一样摇起来了。 他撒着娇要好久不见的阿爸抱他,软软的黑发和一双湛蓝的眼睛,也无怪乎有说他是领主老爷私生子的流言,一眼看过去伊西都恍惚了一下。 “咳。” 路西恩靠在门边,打断了这每年都要上演一次的亲情大戏。 “呀,父亲!”伊恩老老实实地行了个礼,眨巴着眼睛看看路西恩,神情比起之前几年要亲昵许多。 在皇宫地狱副本里都能刷满便宜父兄亲情值的路西恩,刷伊恩这个便宜儿子的好感度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完美满足了伊西心里某个部分对于家庭的幻想。 “怎么样?”路西恩随口问道。 “果然……”伊西摇了摇头,在门厅抖落满身的碎雪风尘。 路西恩注视着伊西的眼眸,在那里得到了并非如此的回答,他挑了挑眉梢,“这样啊……” “啊。”伊西摘下斗篷的帽子,长长的银发不知何时被剪到了只到耳际,“之后我会多留在这里一些。”他顿了顿,又道,“我很想你。” 路西恩笑着张开手臂,把伊西拥入怀中,“我也是。” 第 117 章 番外2 “法师工会的那群老家伙会杀了我的。”道顿说道。 他正坐在路西恩面前,怀里抱着抱枕,懒洋洋没骨头似的靠在椅背上。 路西恩端着茶杯,不咸不淡地补充道:“还有武者工会的那些……大人们。” 他似乎是稍微衡量过该如何措辞更加合适,却也没办法减少自己话语里带着的嘲讽意味。 “啊……也对……”道顿本来就皱巴的表情看起来更加苦涩,他长长叹了口气,把路西恩最喜欢的那个抱枕揉得和他的脸一样皱。 路西恩的视线在抱枕上停留了三秒,嘴里说道:“然后?” 他的视线又转向面前放着的厚厚一沓文书,自从道顿跑去搞魔法研究,已经很多年没有给他交过这么有分量的东西了。 更多时候道顿甚至都会让路西恩怀疑一下他是不是已经消失在维尔维德的土地上,派人去看了才发现这位沉浸在“毫无意义”“莫名其妙”“浪费人生”(威廉姆/劳伦斯语)的研究里——那都不能被称之为魔法研究,更像是自暴自弃的疯子的呓语。 所以也就无怪乎威廉姆每年总有那么几次试图把道顿从研究工坊里拉出来,已经就任维尔维德执政官的劳伦斯时不时打着官腔强行调用魔法研究部的普通研究员道顿先生,一度到了道顿要来找路西恩抗议的地步。 就连愿意带着道顿一起做些魔法研究的修瑟奇都半点不看好道顿的选择,法师总有些不可言说的傲慢与排外,近些年矛盾已经激化到修瑟奇连话都不跟道顿讲一句,见了面也像是没看到这个人一样目不斜视地与其擦肩而过。 唯一对道顿这样自我堕落抱有积极乐观看法的只有路西恩,他私人给道顿掏过金额不菲的研究赞助,也出面压制下了对于道顿待在魔法研究部的种种反对声音,仿佛同样没有天赋的事情让他对道顿产生了奇妙的共情,以至于他对道顿格外的宽容。 即使道顿已经远离维尔维德的权力中心很久,过去的数年间也只是在大肆挥霍他给的赞助而毫无建树可言,他依然可以和以前一样坐在路西恩面前伸懒腰打呵欠,如同好吃懒做胖成个球,也半点不担心被主人丢弃的家犬。 “可真惨。”道顿客观地评价自己调职后的经历,像模像样地唉声叹气,耷拉着眉眼带了点委屈可怜似的。 时间似乎格外优待他一些,哪怕时运不济又泡在研究工坊里面不修边幅,又没有天赋者那么耐操抗老,但那些粗糙细纹也不过是为他增添上了落拓不羁的沧桑魅力。明明收敛着一副低眉顺眼被岁月蹉跎的样子,偏偏就是叫人觉得他张狂又傲慢,满身都是扎人硌手的棱角。 “所以?”路西恩打量着道顿的表情——他也只能在道顿脸上才能找到点时间流逝的实感,天赋者的年轻面容能一直维持到生命的最后几年,他身边的其他人都完美向他证明了天赋者容貌的优秀保鲜能力,有时候就会给他时间缓慢乃至停滞的错觉,就路西恩本人来说,这种错觉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他的时间没有放慢脚步,两年前路西恩就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眼角生出细细的纹路,也不是很明显,那种因为身体底子不好又喜欢加班工作外加偶尔纵欲,每个迈向三十大关的普通人都不可避免会有的细纹。 用他上辈子的概念来说,他几年前就该开始抗初老了。 啧。 路西恩心里轻轻咋舌,想起自己随口用这件事情逗弄伊西,那个随着实力提升而愈发年轻貌美的霍尔不自觉流露出的惊惶神情。 虽然他是觉得那样还挺爽的,再过个十年就能跟伊西搞起年龄差py,仿佛有权有势的中年领主强行睡了年轻生涩的水嫩小鲜肉。 真的,路西恩想象一下就已经觉得爽起来了。 于是他放纵自己的想法快乐放飞了一下,才又接着刚才的话头对道顿说:“你是后悔了?” “这个嘛……”道顿再次长长叹气,这次他的表情管理不太好,应该是要愁眉苦脸的时候,嘴角挑起了最不合时宜的上扬弧度,“完全没有。” 他的语调也跟着嘴角的弧度扬起愉快的尾音,眼睛是被蹉跎磨砺后如冰般的凛冽透彻,“应该说,他们越是要杀我,我就越是高兴呢。” 他摊开手掌,手指在微微发颤,“你看,我有这——么期待。” 越是暴跳如雷,越是狂风暴雨,越是恶毒的咒骂诅咒他的僭越,越是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打下地狱最深层…… 一切的一切,都会是他研究成果最完美的点缀。 就像几个月前那场把他的研究工坊炸成了平地的盛大烟花。 盛大到他差点直接交代在里面,现在断腿上还绑着固定的木板,很可能以后走路都会一瘸一拐。 他在那场爆炸中感受到了连他都能清晰分辨的剧烈能量波动——说得更明白一些的话,就最终效果而言,完全可以看做他成功施展了一次魔法。 但制造出这次“魔法”的一切,都与魔法沾不上半点关系。 他是个没有任何天赋的普通人,他使用的是不过是矿石木炭之类常见的素材,只有最低阶的魔法会偶尔用到作为辅助媒介,给刚学魔法的学徒增强元素感应,施法熟练后就不会再使用了。 至于施展魔法的“咒语”——一点点的火星,仅此而已。 没有魔晶提供能源,没有任何魔法道具作为媒介,道顿完美地制造出了一个爆炸魔法。 并且量越大,威力越强,大概一个木箱分量的威力就等同于中阶法师全力施展的火系爆裂术,成本却低廉到可以用碎角铜币计算。 最重要的是,这是与现今主流的“一切能量波动都由魔力/斗气驱动”所背道而驰,【谁都可以用的魔法】。 不需要任何天赋任何修炼,也不需要魔晶提供能量,只要拥有最基本的材料,任何人都可以制造出同等威力的魔法效果。 那么…… 法师跟普通人、或者说天赋者跟普通人的界限,又在哪里呢? 那么…… “魔法……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道顿轻轻点着文件的扉页,眼神描摹过自己亲笔写下的每一个字句。 “我用魔法点燃一根蜡烛,跟我用打火石点燃一根蜡烛,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魔法能做到的效果,我也可以同等做到,我是在使用魔法吗?” “还是……我在操纵着别的什么……”道顿咬着下唇,他注视着路西恩的眼睛,犹豫又坚定地喃喃自语,“操纵着什么……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恶魔?” 他隐约能感觉到,自己的研究在动摇这个世界最根本的什么东西,他在试图把高高在上的天赋者拉下神坛,他在妄想着给予普通人只有天赋者才能拥有的力量,他正在做一个荒诞无稽的愚蠢幻梦,又因为那过分甜蜜的一丝希望而难以自拔。 那些都是可能的。 他听见心里面有什么声音在对他尖叫,点燃了让他恐惧,终会将他焚烧殆尽的火焰。 “你在玩火。”他听见路西恩这么说,他发觉自己分辨不出路西恩话语里的情绪,他只能知晓那并非抗拒与排斥。 “我知道。”道顿听见自己这么回答,这个回答似乎不是路西恩想要听到的,他看见路西恩撇了一下嘴角。 他因此沉默了几秒,把文件向路西恩的方向推了推,“要么我被烧光,要么我带着这个世界一起烧光。” 路西恩的手终于落在了这份文件上,他脸上没有了半点笑容,位高权重的领主老爷脸上是不怒自威的冰冷肃穆,“你是在邀请我吗?” “不。”道顿答道,“我只是想给你看看。” “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到谁还会认真看我的研究报告了。” 道顿说着,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 和他曾经竭力模仿过的路西恩的表情极其相似,却又无比自然的微笑。 温柔又平静,像在说着什么温暖人心的小故事。 路西恩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两人之间的空气沉重到几乎凝固——“这样啊。” 下一秒路西恩笑了起来,又是惯常温和可亲的表情,他从道顿手下抽走了那份文件,语调轻快,“我加入。” “火要烧得大一点才更漂亮嘛。” “不过这个还叫魔法的确不合适,要被那群法师逼逼的。”路西恩歪着脑袋想了想,一捶拳头想到了什么好主意,“我们就叫它科学好了。” 他拿出了好些年没用过的娇惯语气,仿佛还是个高塔公主般任性又不谙世事的少年人,理直气壮地要全世界为他的一时兴起买单。 他兴致勃勃地拍着道顿的肩膀,“这样你就是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科学家啦!” 玩火很危险。 熊熊烈火会将自以为将其掌控的愚蠢之人吞噬殆尽。 但是不要忘了,只有点起了火,才能照亮漫漫长夜。 第118章 番外3 “我讨厌我的父亲。”伊恩这样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 “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我想任何人站在我的立场上,都会对父亲产生出怨怼之心。” 那一年他十六岁,跟路西恩成为维尔维德公爵时相同的年纪。 作为一位公爵老爷的唯一继承人, 他本来可以像所有贵族少爷那样享受人生, 作为大陆最优秀的雇佣兵手把手教出来的优秀武者,他本来可以众星捧月,成为那一代年轻天赋者中的领头羊。 如果他的父亲没有搞出那些所谓的旗帜鲜明地站在几乎所有天赋者的对立面。 所以伊恩的童年短暂到他几乎没有任何印象, 记忆里更多地装满了永无休止的工作和紧绷不得半分放松的危机感。父亲把他带在身边——那是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不过也跟保护他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如果他没有更大的用处, 被追杀被袭击时父亲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出去拖延时间,他不得不拼了命地去追赶父亲不断提高的要求, 学会审时度势,学会处理那些文书, 学会握住自己的剑,毫不留情地刺向每一个敌人。 对准要害, 一击致命。 哪怕那曾经是他最好的朋友,或者他情窦初开的美丽姑娘。 第一次是父亲握住他的手, 血喷溅出来糊了他一脸,报废了他最喜欢的那件斗篷。 伊恩讨厌他的父亲。 甚至他有时候觉得, 自己痛恨那个男人。 他不仅把这句话写在了日记本里, 也这么对他父亲说了。 面对面的,在阿爸难得陪着他一起吃饭的时候, 冷不丁地就冒出了这么一句。 伊恩看出了阿爸脸上浮现出尴尬又为难的表情, 看看他又看看父亲, 嘴唇张开又合上好几次,也没有组织好什么合适的语言来应对这个场景。 于是阿爸看了他一眼,伊恩知道那是下意识的表现,意味着阿爸在责怪他不合时宜的发言,好像一切都是他做错了事情一般。 伊恩也下意识地对那个眼神做出了反应:“我……” “没关系。”他的父亲打断了他没说完的道歉,自顾自地舀起盘里的豆子送进口中,因为脸上的笑意加深,眼尾显出细细的纹路。 “没关系的。”父亲又重复道,“反正我的朋友们,现在也大多都恨不得杀了我呢。” 他用一种很轻快的调笑语气说着,又带着点事不关己的冷意。 要是眼神的杀伤力能具象化,伊恩觉得自己应该已经被阿爸的眼神给扎穿几百次了。 他戳了戳碗里的豆子,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我很抱歉……请您原谅我的冲动失言。” “那就写份检讨书给我吧。”父亲说道,叉走了他盘子里的最后一块肉,“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父亲用叉子戳他的脑门,语气实在称不上是在教导他,也不像是有多么相信他是真心实意在后悔自己的冲动。 哪怕伊恩其实是真的后悔自己一时失言。 他的确讨厌他的父亲没错…… 【“但我又不可控制地、发自内心地崇拜着他。” “没有人可以不去崇拜他。他是美丽的、聪慧的、不属于这世间的存在。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让最虔诚的信徒为他背叛神明,也可以让最贪生怕死的平民为他冲锋陷阵。” “他不相信神明,即使我相信后世或许会有许多人敬奉他如神明。” “毫无疑问,他教导了我,他塑造了他的一切,像是神明随心所欲地创造自己的作品。我时常错觉自己并非真正的而是他精神的继承,意志的容器,我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把他留下的一切传承下去。” “我竟然不知为何,对这样的遭遇甘之如饴。” “若他看到我所做的一切,会不会拍拍我的头,夸奖我做得不错呢。” “——像父亲为自己的儿子骄傲那样。”】 …… 带着眼镜的讲师敲了敲桌子,压下教室里嘈杂的讨论声——尤其是某些姑娘自以为小声却因为过分激动而格外尖锐的声音,叫他不想听也被迫听到了几句维尔维德一世和二世的……某些不可言说的桃色联想。 他清清嗓子,接着道:“这是维尔维德大公二世日记的最后一段,写于维尔维德独立成为大公国的第二年,也是维尔维德二世继位百年之时。” “当时维尔维德公爵一世已经过世数十年,维尔维德二世继承了他的执政方针和教育思想,大力推行先代生前提出的【科学】思想——在那个时代这还是不被承认的新兴思想流派,但当时所提出的诸多理论,奠定了科学向前发展以及之后衍生出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等分支的基础,比如大家都熟悉的道顿-路西恩力学三定律、物质守恒及质变理论等等。一般我们称其为【第一次科学革命】。” “差不多也是在同时期,由维尔维德一世推动的田地税法改革在帝国形成了大势——这里有学者认为维尔维德一世与当时的皇位继承人,也就是他的长兄的卢瑟斯殿下保持着长期的私密通信,不然无法解释卢瑟斯殿下在帝国田地税法改革时诸多与维尔维德改革的相似巧合,以及帝国皇室对维尔维德各项举措的暧昧态度。” 讲到这里,讲师已经很有经验地做好了心理准备,并不出所料地迎接了一波学生们嘀嘀咕咕的热烈讨论。 此处再次点名某几个女生和个别男生,他真的不是很想听历史人物之间的骨科情缘。 虽然其中一个是明确喜欢男性,另一个也在正史野史里跟各种男人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但两边都有明确官配,维尔维德一世据本人的手稿文书等记载,更是一见钟情白头偕老生死相随的爱情典范,至今还有不知道多少少年少女拿他给恋人写的书信当情书模板。 讲师叹了口气,接着道:“当然,新思想的传播和认可是需要时间来完成质变的。事实上直到维尔维德三世在位时,科学才被正式认可,不再是【疯子的胡言乱语】——在维尔维尔大公国完成魔法与科学的融合技术,并多次在战争中战胜了中央帝国以及其他国家的联合军队,并使用工业生产的优势对其他国家进行经济打击之后。” “而科学成为与魔法武技同等地位的理论思想,更是维尔维德五世之后的事情。科学对所有人的开放态度最终赢得了这场漫长战争的胜利,它不需要任何天赋,也不依靠任何先天条件评判你的准入门槛,不论智者还是愚者,不管奴隶还是贵族,只要你对它伸出手,科学就对你予求予取。” “所以现在我才能站在这里。”年轻的讲师摊开手,“所以你们才能坐在这里。” 他也好,这些学生也好,都是没有任何天赋的孩子,但现在他们昂首挺胸的走出去,是与那些使用魔法或者武技的天赋者同等的,堂堂正正的人。 他向自己的学生推荐了维尔维德一世手札里他最喜欢的一段,他每一年都会向自己新一届的学生推荐这一段,摘录自路西恩·维尔维德公爵写给他的恋人伊西·霍尔罗耶的书信——也是有记录的最后一封信。 【道顿说我们在做一个豪赌。 赢了我们就会流芳百世。道顿这么对我说。 那要是输了呢?我问他。 那就要遗臭万年了。道顿回答道,又被自己的回答笑得喘不上气来。 …… 我亲爱的伊西,我相信我们不会输的。我们只是点起火焰照亮了黑夜,而愚昧的野兽往往恐惧火焰。 我们站在多数人的那边,也许这会需要漫长的时间,需要痛苦的煎熬与永无休止的奔跑,但时间会证明一切,时间会证明的,多数人、弱者、忍耐者——他们才是永远的胜利者。】 【等到那时候,我们再去罗勒斯花田里散步吧。】 维尔维德公爵写信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因为他这一封信,时至今日罗勒斯花都是爱情的象征,花语是“生死相随的爱”。 而感慨历史人物爱情的讲师和猝不及防被塞刀的学生们也一定没有想到,作为当事人的路西恩差点就把这封信当做人生中最大的黑历史,恨不得将其撕碎烧光深深埋进六尺之下。 在他写完这封信送出去,自觉此生无憾安安心心闭上眼,在系统脱离的滴滴警告声里陷入一片黑暗的宁静之中,又在坠落般的失重感中再次睁开眼睛后。 怎么说…… 梅开二度? 路西恩没有当场骂脏话,不是他涵养好,是伊西那张随着时间沉淀愈发好看到让他着迷的脸效果足够好,金眸湿漉漉对着他哭得梨花带雨(?),叫他自愿暂时忽略自己如何被死而复生的细节问题。 伊西的确没有找到能让路西恩长久活下去的办法,但是他在某个神代的遗迹里找到了将人类转化为不死族又能保留其灵魂的魔法仪式,仪式流程漫长复杂,需要的材料昂贵珍稀,更包含有生命献祭灵魂契约等代价极大的要素,换成路西恩肯定立刻选择放弃。 但这是伊西能找到的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了。 并且神明难得眷顾了他,给予了他足够的奇迹与机会,让他得以在路西恩死前凑够了全部的要素。 路西恩坐在原地动了动手脚,一边适应自己这个冷冰冰的身体,一边戳穿了伊西的谎言。 “你十年前就凑够了吧。”他说道,蓝色的眼睛映照着魔法阵的残火,泛着幽幽的冷光,“当时你就可以动手的,为什么等到现在?” “因为我想要你。”伊西答道,他注视着路西恩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只想要你。” 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公爵,也不是大权在握的领主老爷,伊西想要的只是——仅仅只是【路西恩】。 所以他耐心地等到了路西恩自己放开手里的一切的时刻,就像是蛰伏着的野兽,在最佳时机猛然暴起,死死地咬住猎物的命脉,将其吞噬殆尽。 维尔维德也好,继承人也好,还有什么科学推广什么政治改革……等等等等所有压在路西恩身上的一切,都已经随着那场隆重的葬礼而移交给了其他人。 现在路西恩只是路西恩,没有任何让他烦躁焦虑的额外赠品。 “你说的,”伊西死死盯着路西恩,“只要我能做到,我想要的尽可以取走。” 路西恩眨眨眼,无奈地笑道:“我也没说我要反悔。” “伊恩已经是个大人了,他能做好该做的事情。” “我不想去罗勒斯花田,我已经看得快吐了。” “我想去看南边的大海、东边的山岳……还有大陆最北边的极光,他们都说那是神明的光辉。” “我想和你一起去看,一直到我们都厌烦了为止。” 路西恩站起身,摇晃着把握住身体的平衡。 “来领取你的战利品吧。” 冰冷的蓝色眼眸里融化开柔和的笑意,新生的不死族伸出手,拥抱住自己的恋人。 “我亲爱的胜利者。”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