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修真界第一幼崽》 一(小师姐真是个好人...) 时至初冬,四下便显得寂静辽阔许多。 灰蒙蒙的雾混杂着冰碴与雪屑,悄无声息渗进空气里头,即便咬不着,也像极了脆生生的冰淇淋饼干。 透过窗棂向上看去,能见到凝结成条的道道冰棱,至于更远的方向,伫立着连绵不绝的玉白高山—— 天空投下淡蓝色阴影,云和雪则是一团又一团的纯白。仙门灵气盘踞,自天边引出和煦温暖的淡黄色微光,如同丝带绵延数里,穿梭于群山之间。 冬日的鸟雀消匿无踪,少了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声响,在一片宁寂中,踏雪而过的脚步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你们听说了吗?掌门他女儿,就秦萝,昨日从寒霄峰半山腰摔下去了。” “这事儿谁不知道?那小祖宗闯祸闹事也不是头一回,这次幸亏有法宝护体,才没受太重的伤。” “这天寒地冻的,她独自一人去寒霄山做什么?我还听说,秦萝被发现后一直呆呆愣愣的,好多事情记不起来,像是摔坏了脑子。” “不会吧?虽然那孩子平日里挺淘气,但……希望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人声夹杂着簌簌雪声,从极近的地方慢慢飘远,直至越来越小,没办法被听见。 窗棂旁的人影微微一动,日光摇曳,映亮一双乌黑圆润的眼睛。 这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正一动不动坐在床头。 她生得白皙漂亮,颊边有几分婴儿肥,被衣领上的绒毛一裹,如同软绵绵圆乎乎的白团子,粗略一瞧,倒和雪景有了点交映相融的意味。 房间内再无旁人,女孩却茫茫然摸了摸后脑勺,用低不可闻的音量软声开口:“他们……是在说我吧?” [呸呸呸,别听他们瞎说。你初来乍到,不怎么适应而已,哪是什么“摔坏了脑子”。] 另一道声音凌空响起,话至中途,多了点忧心忡忡的迟疑:[不过秦萝啊,你命有大凶,一生中劫数不少。这修真界处处凶险,千万小心。] 秦萝认真点头。 在昨天以前,她一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朋友,没想到捉迷藏时一不小心摔下楼梯,再睁开眼,所见便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脑海里响起的声音自称[见习天道],据它所说,这个世界名为“上清”,因灵气汇聚,生出了千家百派的道法争鸣。 上清界地域辽阔,横贯九州,不但有剑道、丹道、法道、生死道、鬼道、食道等等修真门类,更有多如繁星的宗府林立,其中三山四宗五大世家坐镇南北,威名赫赫。 至于这具身体,便是四宗之一苍梧仙宗的掌门之女。 [你本应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但你爹身为正道剑圣,结了不少仇家。在你一岁那年,有邪修潜入仙宗内门,对你下了摄魂咒——没成想当年的天道不管事,稀里糊涂一弄,摄魂变成换魂,让你和大千世界里的另一个女孩互换了。] 昨天醒来后,那道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声音这样解释:[如今世界法则重新洗牌,我们在逐一解决过去留下的烂摊子。虽然很是突兀,但还请你慢慢习惯全新的世界。] 秦萝不喜欢虽然和但是。 比如福利院里陈姐姐的“虽然青椒难吃,但对你们的身体很有好处”,学校秦老师的“虽然这个知识点不容易弄懂,但你们一定要把它吃透”。 先是站在他们这边,直截了当指出大家心里的念头,看上去通情达理,然而一个“但”字出口,就立马带了无可奈何却不容反抗的意思,让人不得不遵从。 对于天道而言,那只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秦萝看来,却是过往人生的杳然无踪—— 像是被骤然戳破的气球,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咻地窜上天空,见不到影子。 七岁的小朋友听完吸了吸鼻子:“那我……见不到陈姐姐秦老师和宋院长了?” 天道老实回答,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是的。] 于是白团子的眼眶开始明显泛红:“苏萌萌薛小可,也看不到了?” 年轻的见习天道见不多识不广,莫名有点慌:[是、是吧。] 于是白团子的眼珠被水花染成汪汪的荷包蛋:“春天花花福利院……” [嗯,没错,它也——诶诶诶你别掉透明含盐溶液,不是,别哭啊!] 救救救救命啊! 身为天道,它精通治国之策,也对通天术法了如指掌,然而翻遍记忆里的典籍书目,对于如何哄好一个哭泣的小女孩,古往今来竟找不出任何标准答案。 这是个横贯古今的历史性难题。 天道罕见地手足无措:[等等!有有有办法!你听我说!] 秦萝抿着唇,低着脑袋擦眼泪。 她知道哭鼻子不好,尝试着努力忍耐,然而心里明白要懂事听话,眼眶里的水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下来。 如今冬雪纷飞,小女孩的抵抗力本就不好,这会儿一掉眼泪,眼眶和脸蛋全都成了簌簌薄粉,粉色一直蔓延到颊边软绵绵的肉上,仿佛还渗着水光。 天道的语气更软几分:[修真界以灵气锻魂炼体,只要修为抵达一定境界,就可以穿梭于大千位面。到那时候,别说春田花花福利院,连摩尔庄园都能去玩一遭。] 它看见秦萝头顶的呆毛晃了一晃。 她问:“真的?” [绝对真!骗你是小狗!] ——在小孩儿看来,“骗你是小狗”无异于最恶毒的诅咒,说服力杠杠的。 秦萝毕竟只有七岁,即便再懂事,遭遇此等剧变,也还是在房间里用了整整一夜接受现实。直到这会儿坐在床头,才开始认真梳理自己的处境。 [那个和你互换的灵魂闯了不少祸,仗着掌门之女的身份横行霸道。] 她刚进入这具身体不久,记忆没能完全融合,仍是模模糊糊的。天道小心翼翼阐述现状,时刻关注她的神色:[她在宗门里的名声不太好,也没什么朋友。] 在它的印象里,秦萝在福利院人缘绝佳,身边总是围着大大小小的小朋友,此刻这般境遇,落差定然很大。 它话音方落,屋外便扬起一串敲门声。 秦萝抹抹眼眶,应了声“请进”。 木门被打开时,寒风也呼呼啦啦一并闯进来,其中一些撞在秦萝侧脸,让她忍不住咳了一下。 来人身形微顿,迅速把门关紧。 进屋的是名少女,年纪很轻,大概在十六岁上下。因用一袭面纱遮掩了下半张脸孔,秦萝没办法看清她的容貌,只能瞧见一双清清泠泠、略显阴沉的柳叶眼。 这是她娘亲的亲传弟子,楚明筝。 秦萝努力在脑子里梳理关系。 她爹爹秦止用剑,娘亲江逢月则是闻名天下的乐修,一手琉璃骨笛出神入化。楚明筝是被夫妻两人收养的孤儿,听说音律天赋极高,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只可惜—— 目光掠过少女面上的白纱,秦萝眨了眨眼睛,不让对方察觉自己的视线。 修士们时常离开宗门,要么降妖除魔,要么参与秘境历练。 楚明筝在一年前的秘境中突逢意外,身中无名剧毒,不但容貌尽毁,还丧失了全部听觉,只能通过唇形分辨别人的话。 身为一名乐修,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在模糊的记忆里,秦萝能看出小师姐过得不好。 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因为天赋异禀,才被江逢月收入门下,如今听不见声音,无异于乐修一道从此夭折,再也没有突破的可能。 江逢月心疼徒弟,将她留在门派好生休养,可惜宗门里的其他人却不这么想。 曾经的秦萝就是其中一个。 小孩子的喜欢和讨厌就是这样简单。 在秦萝有限的记忆里,楚明筝于她,是个抢走了父母宠爱的坏女人。 明明她才是娘亲的亲生女儿。 为什么爹娘总要让她向小师姐多加学习,虽然她的筝弹得并不出色,可她每天每天都在努力。 团年饭也是,家中聚餐也是,为什么非得把那个人带在身边。 许许多多的抱怨凝在一起,直到楚明筝由天之骄子陨落的那天,轰然爆发。 然而事实是,秦萝嘲笑、冷待、讽刺过她,而今躺在病床上,唯一前来看望的人,居然只有这个小师姐。 察觉到床上小女孩的怔忪,楚明筝握紧手中瓷瓶,微微低头。 师尊与秦前辈去了幽州除妖,临走前将秦萝托付给她照料。她知道自己不讨这孩子喜欢,与秦萝相处时,从来都小心翼翼。 “你体内沾染了寒气,太烈的药有损经脉,需要用温和的丹丸日日调养。” 楚明筝递出瓷瓶,被一双莹润白嫩的小手接过,她动作小心,没碰到秦萝指尖。 ——自她身中剧毒,秦萝曾毫不掩饰眼中鄙夷,死死盯着她脸上可怖的伤疤:“以后别碰我,真恶心。” 床上的白团子乖乖接下,恍惚之际,楚明筝看见秦萝轻轻张了张嘴。 她懂一些唇语,认出那两个被耳朵排斥在外的字。 ……谢谢。 “小师姐,”秦萝在心里悄悄道,“我说错话了吗?她怎么愣住了?” [之前那个秦萝从没对她讲过这句话吧。] 见习天道懒声答:[楚明筝相当于你爹娘的养女,自从中毒以后,秦萝对她的态度就越来越差。] “可她还是来给我送药。” 秦萝恍然大悟:“小师姐真是个好人!” 她说得斩钉截铁,天道听罢哼笑一声,没解释更多。 七岁的孩子太小太小,秦萝又从小生活在爱意的包围之中。 它很难让她明白寄人篱下的进退两难,也不忍心告诉她,楚明筝并非不计前嫌,而是一步步走在艰难的夹缝里,竭力平衡与她、与她爹娘的关系。 这是种没有选择的困境,对于自小被收养的楚明筝而言,最大奢望就是不被讨厌。 秦萝哪里明白这样多的百转千回,一边往嘴里塞了颗圆滚滚的小丹丸,一边板着圆脸认真思考: 小师姐对她这样好,她以后也要对小师姐好好的。 小孩子的喜欢和讨厌就是这样简单。 小师姐带来的丹丸带着淡淡水果香,咬在口中软软糯糯,如同吃着软糖。 楚明筝还在那句“谢谢”里愣神,猝不及防,与秦萝四目相撞。 雪一样的腮帮子随着咀嚼一鼓一鼓,因为吃了甜食,小女孩的双眼诚实地弯成月牙。 那双眼睛里盛有活泼的喜悦,除此之外,似乎还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类似于崇拜,或是感激,亮盈盈悬挂在眼底,仿佛能一股脑撞进她心口。 楚明筝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暗暗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一个晃神,左侧脸颊嗡地一痛。 附着在她身上的剧毒无名无解,即便是药王谷里德高望重的医修,看罢也只能叹气摇头。 随着时间流逝,此毒已经渗入五脏六腑,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引来刺骨疼痛,需要涂上药膏缓解。 “抱歉……” 伤疤像在被火灼烧,楚明筝稳下心神:“我得去擦药。” 秦萝最讨厌她脸上丑陋的疤痕,楚明筝特意出了房门。 她被滚烫的痛意折磨得没了力气,勉强掀开面纱,靠在墙上拿出铜镜,只需一眼,就能见到整张怪异的面庞。 毒素集中在左脸。 少女原本生有一副精致温和的模样,双目细长、鼻尖小巧,弯弯如新月的眉眼映着莹白肌肤,十足漂亮。然而自下巴往上,整张左脸仿佛被火焰灼烧过,遍布狰狞的深红色疤痕。 她看了一眼,眸中阴影更深。 秦萝讨厌她,楚明筝不是普度天下的圣人,自然也不喜欢那个恃宠而骄的小孩。 可她没有办法。 身为一个出身低微的孤女,楚明筝之所以能进入仙门大宗,全因得了师尊的善意。 她在这些年间拼了命地修炼,一步步成为长辈们口中最有前途的天才乐修;无论秦萝如何吵闹,都时刻保持一个姐姐应有的体谅与温柔。 她只是……不想让师尊失望。 冰凉的药膏被涂抹在深红伤疤,楚明筝自厌地加重力道。 她不想辜负师尊的期望,如今却成了个一无是处的废人。既然解毒已是无望,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所有人都当她是个笑话。 她明明已经那么那么地努力,到头来还是这样一事无成,什么也做不到。 寒冬的冷风吹得双眼发涩,楚明筝听不见四周的声响,却感受到身侧一股暖呼呼的风,带着甜甜奶香。 少女下意识回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瞳。 秦萝正在看她,或是说,在看她脸上那块骇人的伤疤。 “怎么出来了?外面冷,你先回房——” 楚明筝匆忙侧过头去,心口突突跳个不停,然而话音未落,身前的秦萝竟直直立在原地。 没有预想中鄙夷与厌恶的神色,小女孩圆鼓鼓的脸颊映衬着同样圆乎乎的双眼,睫毛一眨,从眼眶生出浅淡的红。 这是快要哭出来的征兆,她一定把秦萝吓坏了。 楚明筝本想说“对不起”。 可她的嗓音没来得及出口,就见秦萝张开了薄薄的唇。 一切突如其来,如同一场发生在初冬清晨的梦。 雪团模样的小女孩踮起脚尖,环住她的后颈往下压,让楚明筝与自己的视线位于同一条水平线。刚从被窝里出来的小手绵软暖和,覆盖在寒冰一样的皮肤上,晕开一层温暖的浪。 楚明筝看见她道:“小师姐,是不是很疼?” 像这样的疼痛,她早已经习惯了。 楚明筝想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因为在下一瞬,秦萝仰头靠得更近了一些。 热腾腾的奶香伴随着绵绵呼吸,轻飘飘扩散在她脸颊。一根圆圆的拇指在伤疤附近揉了揉,秦萝鼓了鼓腮帮子,轻轻吸入一口气。 “呼——” 在凉丝丝的呼吸里,拥有圆润杏眼的女孩对她说:“不怕不怕,痛痛都被吹走啦。” 二(秦萝她她怎么能这样——...) 秦萝的脑回路很简单。 孩子的脑袋装不下太多东西,却已经能明白你来我往的道理。 自她来到这个世界起,身边就只有小师姐在无微不至地照料。做人应当懂得知恩图报,更何况小师姐温温柔柔,令人感到心安。 秦萝喜欢这样的感觉。 孩子的世界与成年人大不一样,不用担心倾吐情绪之后的尴尬。她喜欢就是喜欢,想要亲近什么人,便会毫不犹豫地迎上前去—— 尤其是见到楚明筝脸上伤疤的时候。 说老实话,秦萝最初被吓了一跳。 那并非多么美好的景象,疤痕盘踞在少女凝脂般的皮肤上,平添惹人心悸的狰狞可怖。在初冬朦胧的雪雾里,她见到小师姐闪躲的动作,以及毫无血色的唇。 [她这是毒发了。] 天道沉声解释:[这种毒极狠极烈,发作起来剧痛难忍……真可惜,楚明筝本是个修道的好苗子。] 秦萝算不上聪明,心里却隐隐约约明白:在那样难受的情况下,小师姐之所以走出门外,是因为不愿吓到她。 许许多多的记忆浮上心头,像水里咕噜噜的泡泡。 她想起这具身体曾经说过的冷嘲热讽,想起其他人的闲言碎语,关于“丑八怪”、“聋子”和“废物”,也模模糊糊见到一个女孩的影子,袅袅婷婷、皎如秋月。 小师姐曾是个名震仙宗的天才。 现如今,她却听不见声音也见不得旁人,就连剧毒发作,都要小心翼翼地去想,千万不能吓到其他人。 ……她该有多难过啊。 “小师姐,还疼吗?” 清甜热气涌上前来,楚明筝猝然回神。 直觉告诉她,秦萝和以前不太一样。 自打昨日从山腰坠落,这孩子便一直懵懵懂懂,看她如同看着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秦萝自称识海动荡,对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可就算记忆混乱—— 秦萝的眼睛很亮,鼻尖与她只有毫厘之距,肉乎乎的手掌则搭在她后颈,软软绵绵。 楚明筝立在原地,身后是大雪封天、霜寒万里,在她脸颊之下,却悄悄淌过一缕滚烫的热流。 太热了。 她不习惯如此亲近的触碰,慌乱后退一步,迟疑瞬息,才稳下心神开口:“今日……有新弟子拜入玄机峰。师尊传来信函,你若无事,可与那人来往一二。” 苍梧仙宗道法众多,秦萝楚明筝一类的乐修居于闻月峰,方才被提及的玄机峰,则是法修的地盘。 秦萝一时半会儿有些懵:“那人是谁?” 她瞧见小师姐顿了一下。 楚明筝:“你曾孙。” 秦萝觉得很恐怖。 虽然天道向她科普过,修真界里年龄不是问题,同样是一对姐妹,姐姐二十多岁嫁人,或许妹妹要等到千百年以后,才能遇上一名如意郎君。 可是她才七岁!连男孩子的手都没牵过!为什么要被人叫作曾奶奶呜呜! 楚明筝重新戴上面纱,在前往玄机峰的间隙,向她介绍了那位曾孙江星燃。 江星燃与她母亲是同族,中间相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辈分。 江家位于繁荣富庶的沧州,乃是五大世家之一。江星燃身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子,虽然天赋异禀,却被养出了一堆臭毛病,这回拜入仙宗,听说是受到家长强迫,想让熊孩子好好吃一番苦头。 秦萝听得认真,直到跟着楚明筝出了小院,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 她们正位于闻月峰中,仰头遥遥望去,崇山峻岭一重接着一重,因为距离太远,全都成了鼓鼓囊囊的雪白棉花糖。 就算坐上小汽车,也要很久很久才能抵达另一座山峰吧。 尚未融合的记忆杂乱无章,秦萝试图从中找到解决的办法,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见小师姐凭空拿出一本深褐色旧书,书页一翻,整本书居然瞬间大了十倍不止,像是童话故事里的魔毯,飘飘然浮在半空。 她没忍住,发出一声由衷的“哇”。 这会儿秦萝总算想了起来,小师姐绑在腰间的锦囊叫作储物袋,类似于多啦a梦的神奇口袋;那本书则是用来御器飞行的法宝—— 按照惯例剑修御剑、刀修御刀,可楚明筝一个吹笛子的,总不能把乐器踩在脚底下。 “上来吧。” 古书乖乖落在地面,楚明筝轻车熟路行至其上。若是以往,她总会尽量避免向秦萝搭话,今日却不知为何,迟疑着继续道:“等你修为到了筑基,也能随心所欲操控此类法宝。” “真的?” 秦萝快快活活跳上书页,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白白的小虎牙:“我可以不用书吗?” 她的情绪毫无遮掩,嗓音里带了甜腻腻的笑。向来孤僻少言的少女微微抿唇,低声回应:“自然是全看你的喜好。” 小朋友双眼里的惊喜简直要溢出来。 当初和福利院里的朋友们看电视时,大家都很崇拜能够御剑飞天的侠客。秦萝本是兴致勃勃,想起远在他方的伙伴,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酸。 好在天道叔叔告诉过她,总有一天她能回去,带着大家飞去摩尔庄园。到那时候,她一定要给每个人都送上一件飞天法宝,至于她自己…… 秦萝很认真地思考,御剑飞行的确帅气,但在修真界太过常见,很没有个性。 与它相比,仙鹤和七彩祥云似乎更加特别。如果能找到一根飞天扫帚,她还能在万圣节派对上扮演魔女。 秦萝左思右想,两眼放光地拉了拉楚明筝袖口:“小师姐小师姐,你觉得御床飞行怎么样?别人站着飞,我们能躺着飞睡着飞,一定很舒服。” 试想也是在这样一个冬天,她躺在床上盖着热烘烘的被子,整个人舒舒服服蜷成一团,小床越升越高,穿梭在雪花、山川和云朵之间。东风一吹,她并不觉得冷,伸手就能碰到天。 哇,想想就觉得有趣。 秦萝想得入神,古书腾空的刹那,下意识抓紧了身边人的手腕。 楚明筝身形微僵。 她中了毒,面上又是如此不堪的模样,不少人对她退避三舍,不敢触碰,唯恐染上同样的毒素。 ……秦萝定是摔糊涂了。 考虑到她修为不高,楚明筝特意在四周设下防风阵法。冬风被阻拦在结界以外,只有冷空气仍在簌簌淌动。 眼睁睁看着地面越变越小,秦萝情不自禁睁大眼睛。 飞行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 赖以生存的土地不再作为支撑,整个人如同随风而动的羽毛。眼前的一切都在渐渐远离,直至最后,整座山峰都成了隐匿云烟里的黑白水墨画,在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漂浮着纯白的云朵。 秦萝伸手抓了一把,原来不是棉花糖,也没有甜滋滋的味道。 古书一路前行,玄机峰随之显露身形。 与四周清一色白茫茫的山峰相比,这座山显得格外突出。法修擅长符文阵法,玄机峰处处设有法阵,降温的升温的比比皆是,让一座山峰有了截然不同的四时之景—— 此处还是生机盎然万物回春,前行数米,立马就成了幽谷积雪,朔风连天。 “小师姐小师姐!你看桃花!” 袖口又被拉了拉,楚明筝顺势低头,望见一片清雅朦胧的薄粉。 那种景象不过源于十分简易的阵法,对于修士而言,早就习以为常。站在她身边的小姑娘却很感兴趣,脆生生继续道:“那里和春天一样暖和吗?” 她不擅长回应这样的热情,拘谨答了声“嗯”。 秦萝兴致更高:“我们以后能去摘桃子吗?” 楚明筝瞥见她眼底快要溢出来的笑。 那目光里不掺杂丝毫别的东西,腾涌一般向她而来。 自从身中剧毒,向来只有同情、鄙夷和怜悯环绕在她身边,楚明筝恍然地想,已经许久没有人如这般朝她笑过了。 快乐仿佛拥有蔓延滋生的魔力,心里闷闷的重压莫名轻了一些。 她嘴笨,还是答:“……嗯。” 御器飞行速度极快,秦萝见到她曾孙时,首先望见一身明晃晃的黄衣。 若是其他人,定会一眼看出那身明黄外袍价值不菲,鲛丝与天蚕丝交叠勾缠,于日光下淌出宛如流水的虚影。广袖裁剪得当,随风而起之际,扬出蝴蝶振翅一般纤美流畅的弧度。 衣袍主人是个八九岁的男孩,一手握着书册,另一只手抓了几颗浑圆果子。 他生有一张凌厉夺目的相貌,睡凤眼纤长微挑,眉宇如墨,鼻梁高挺,虽然五官尚未长开,却已能窥见几分恣意风华。 秦萝眼里的江星燃:哇塞!这个男孩子!头发比她还长! [崽,你千万要小心。] 见习天道在她识海中冷哼一声:[这臭小子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对你的好感度只有—10,接下来定会百般刁难,让你下不了台阶。] 秦萝琢磨好一会儿它的话,最后挠挠脑袋:“天道叔叔,他的裤子很好玩吗?” 天道:…… 大失策,小孩听不懂什么叫“纨绔子弟”。 她在这边同天道讲悄悄话,没发觉不远处的江星燃眉梢一挑,显出几分挑衅的味道。 江家所在的沧州城池林立,可谓一等一富庶。他被送来这大山深处,本就极为不耐烦,后来还被爹爹再三嘱咐,要与自己的曾奶奶处好关系—— 呸。 就这还没他高的小丫头片子,想让他叫一声“奶奶”? 他可听说了,秦萝此人顽劣不堪,是苍梧仙宗里的万人嫌。 两人曾经匆匆见过一面,对方仗着辈分趾高气昂,把江星燃呛得急火攻心,最后落了个不欢而散。 黄衣男孩用力握紧拳头。 如今他已经是个成熟稳重的八岁男人,一定要找回场子,给秦萝一点教训! “楚师姐。” 江星燃欠身,向楚明筝简单行礼,旋即话锋一转,略微扬眉:“还有……秦萝小妹妹。” 他把后面三个字咬得格外重,做好了秦萝破口大骂的准备,没想到那丫头晃了晃毛领里的脑袋,居然咧嘴一笑:“你好哇!” 八岁的确要比七岁大,这是幼儿园小孩都会做的大小比较。 ——太好了,她之前还担心会不会被叫作曾奶奶! 江星燃:? 等等。 这啥啊?这是秦萝?她不应该气急跳脚,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模样吗?难道她脑子被石头砸了?哦对,她昨日似乎真的从半山腰摔了下去。 眼角无声一抽,稚气未脱的男孩轻扯嘴角,扬声又道:“几年不见,你的修为怎么还是炼气三重?我都快炼气巅峰了。” 天道不乐意了:[炼气三重怎么了,这臭小子拽什么拽!秦萝,你也是难得一遇的天灵根,之前修炼进度缓慢,那是因为魂魄与身体并不相融,发挥不了全部实力。如今神魂归位,今后他们都得跑着追你。] 一番话出口,江星燃只觉长出一口恶气,手中果子转了个圈。 说来奇怪,秦萝天赋绝佳,修为却一直卡在原地,进步一阶难于登天。不过这并非他关注的问题,对于江小公子而言,最期待的还是亲眼见到她气急败坏的模样。 如预想中一样,秦萝吸了吸气,鼻尖染成桃花一样的粉色,略微睁大眼睛。 没错!就是现在!她要开始跳脚骂人了!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秦萝两颊像松鼠似的一鼓:“炼气巅峰……你真厉害!” 在她的记忆里,上回与江星燃见面的时候,他还只是炼气二阶。 要是她也能进步这么快就好了。 [崽,]天道呜呼哀哉,[他的那句话,不是这样回的。] “那应该怎么回答?” 秦萝老老实实:“可我的确是炼气三重,他说的没错呀。院长说过,要虚心接受自己的不足。” 天道:…… 虽然觉得不对但没办法反驳是怎么回事。 江星燃懵了。 这丫头究竟在耍什么把戏,她的心思如此之深……他居然一点也看不透,不愧是臭名昭著的苍梧头号祸害! “你,我——” 他一拳打在棉花上,原先准备了不少反击的话,这会儿全盘忘个精光。 瞥见秦萝正盯着自己手中的果子瞧,小少爷再接再厉,不信邪地冷哼:“这是我从沧州带来的冰凌果,没见过吧?我今日心情好,赏你几个见见世面。” 此话一出,楚明筝皱了眉。 秦萝身为剑圣之女,储物袋里的天灵地宝多不胜数。冰凌果固然珍贵,于她而言却算不得稀罕的玩意儿,过去也有人试图在她跟前显摆,被讽刺了个狗血淋头。 “江师弟,秦萝是出于好意前来见你,还请不要——” 一场骂战在所难免,她正要上前制止,却见身边的小女孩欢欢喜喜伸出双手。 楚明筝:……? 江星燃:……? 江星燃眼睁睁看着秦萝接下冰凌果,把其中大半送到楚明筝手中,末了仰头朝他一笑。 圆鼓鼓的婴儿肥映着白茫茫的雪色,那臭丫头的双眼闪闪发亮,尾音则是软软发甜:“谢谢江哥哥。” 她确实没见过这种果子。它如此珍贵,江星燃还愿意同她分享,真是个大好人。 小师姐也是,天道叔叔也是,她该有多幸运,才能遇上这么多好心肠的人。 江星燃:“。” 这啥,这啥啊。 秦萝她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什么叫“江哥哥”嘛!她她她干嘛要这样叫!这是耍赖,作弊! 他头一回体会到何为手足无措,脸上涌起莫名其妙的热。一旁的楚明筝迅速瞧他一眼,很快挪开视线。 不可思议,大大咧咧的江小少爷居然脸红了。 秦萝咬一口凉丝丝的果子,视线骨碌碌一转,落在他手里的书册上。 “这是《挟剑寻踪录》,记录有九州之内的山川河流、奇珍异兽。” 江星燃别开视线,余光扫见秦萝眼底的亮色,支支吾吾又道:“你若是想看,我、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借给你。勉为其难。” 啊啊啊可恶!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啦!他一个来吵架踢馆的,为什么会既给果子又送书!有点出息啊江星燃! [好像……解决了?] 事情发展完全超出轨迹,饶是天道也有些发愣,停顿半晌,终于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会撞上不少麻烦,如今看来,也不似想象中那样糟糕。] 它说着放柔语气:[崽,近日位面不稳,我即将要去修补另一处漏洞。你灵魂错位,是我们天道的失职,为了让你尽快融入修真界,我会送上一份小小的礼物——不过千万记住,天机不可泄露。] 秦萝一怔:“天道叔叔要走了?” 她对礼物并不在意,唯一关心的是它要离开。 浑厚的男音里多了几分笑意:[我若是有空,便会回来看你。修真界危机四伏,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小姑娘“嗯嗯”两声,信誓旦旦:“我、我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天道:…… 天道:[崽,在修真界,一百岁那叫早夭。] 旧秩序留下的烂摊子一大堆,它不宜久留,很快与秦萝道别离开。 一旁的楚明筝与江星燃做了商议,由她领着两个小孩在仙宗转上一圈,从而熟悉门派环境。 对于留下的礼物,天道没有多加透露。 它来去匆匆,当识海里的声音消失不见,秦萝再度抬头,不由瞬间愣住。 小师姐还是那个小师姐,江星燃也还是那个江星燃。 只不过在两人周围,凭空浮起了几行半透明的小字。 天道贴心至极,猜出秦萝识字量不多,非但全部用了简体文字,居然还在上方标有拼音。 江星燃身边是:[江家继承人,火系天灵根。纨绔子弟,桀骜不驯,好招摇过市、挥霍金银……] 诸如此类的文字啰啰嗦嗦一大堆,如同游戏设定,明明白白列了一条又一条。 秦萝迅速掠过,见到小师姐身边的字迹,头顶嗡地一响。 心脏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啊。 她找到了。 江星燃的小字呈现出火焰似的红,楚明筝则是清清淡淡的翠竹青。 行行汉字间,一句话横冲直撞,径直闯入她眼中。 [……身中剧毒“焰狱”,久受折磨。终因心魔渐生,残害同门,被诛杀于苍梧仙宗。] 秦萝用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这段话的意思。 小师姐的一生止步于文字末尾,最后那句话,是她命中注定的结局。 七岁小孩已经过了对死亡茫然无知的年纪,在砰砰心跳里,感受到自脊背生出的丝丝寒意。 温温柔柔的、唯一愿意照顾她的小师姐……会死吗? “仙宗极大,不知二位欲要去往何处?” 楚明筝的声线划过耳边,柔和得听不出太多情绪。秦萝想开口说话,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天道有言,天机不可泄露。 说到底,她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迄今为止遇到过最大的难题,是如何解开一道奥数题。 头一回面临命中注定的生死抉择,秦萝想不出个所以然,脑子里一团浆糊,急得想要掉眼泪。 可院长说过,哭哭啼啼不能解决问题。 她已经上了小学,不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必须靠自己想出一个办法。 小师姐身上的毒失传已久,连医修也说不出种类。那应该是非常古老的品种,秦萝唯一拥有的信息,是知道它的名字。 名字。 秦萝心头重重一动。 一旦知道名字,是不是也就代表着……她能找到那种剧毒存在过的痕迹? 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小师姐。” 感受到袖口处的拉扯,楚明筝垂眸低头,顺着明朗日光,对上一双漆黑澄澈的圆润眼瞳:“我们去藏书阁好不好?” 此时她不会知晓,因为这一次对视,命运的齿轮悄无声息发生了偏折,结出全然不同的因果。 紧闭的、逼仄的死路轰然打开,在死局之后,是无人知晓,却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楚明筝只是想,秦萝的眼睛真亮啊。 于是她答:“好。” 江星燃是个法修。 法修的武器五花八门,例如扇子丝带桃花枝,江小少爷别出心裁,用了盏莲花模样的琉璃灯。 他已至炼气巅峰,虽然吃力,但已能驾驭法器浮空。莲瓣浅粉,隐有透明,渗了些莹白的雪色与阳光,当莲花瓣瓣绽开,纯净灵气凝成实体,如烟似雾环绕其间。 秦萝看得目不转睛:“这朵花有名字吗?” 法器皆有称谓,例如楚明筝的古书就叫[纵山河],她觉得这么好看的灯,一定有个很好听的名字。 江星燃思忖片刻,扬了扬鼻尖:“这是我爹昨日送来的宝贝,专为我炼制而成,至今尚未取名。” 他说着停下,轻轻一咳:“方才我阅读那《挟剑寻踪录》,就是为了找个合适的名号给它。” 他的语气神神叨叨,成功吸引了小姑娘的全部注意力。不出所料,秦萝果然好奇发问:“那你想到合适的名字了吗?” “也不是特别惊艳的名字,普普通通吧。” 江星燃迎风摆头,把眼前一缕碎发晃开:“你且听好,我这灯打算叫——[至尊琉璃七彩闪光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绝世神灯]。” 楚明筝眼角一跳。 怎么说呢……好像的确是八岁孩子喜欢的风格。 秦萝再呆,也能品出这名字不是一点半点的奇怪。 江星燃瞧出她的神色古怪,梗着脖子道:“修真之人,哪能一味地墨守成规。要说不走寻常路,我听说在你们闻月峰,有个师兄的法器还叫[退堂鼓]呢。” 那他岂不是每天都在打真的退堂鼓! 秦萝露出有些震惊的表情。 “不懂了吧。” 江星燃嘿嘿一笑,对这种反应很是受用,得意扬起下巴:“不止这个,有位剑道大能的剑叫作[打狗棒],意思是‘跟他打架的人全是小狗’。架也打了人也骂了,你说,这是不是一举两得。” 秦萝刚开始成形的修□□观彻底一歪。 是她狭隘了。 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人的智慧果然无穷无尽,这样相比,江星燃的取名居然不再显得那么惊世骇俗。 秦萝被成功洗脑:“你好厉害!” 楚明筝:…… 她开始认真思考,应该如何才能不让秦萝受到这熊孩子的摧残。 看来秦萝也没有想象中那样难相处嘛。 江星燃嘚嘚瑟瑟:“我取名很有一手的。以后学有所成,每人都要取一个自己的道号,你若是想不出,可以来向我请教。” 楚明筝:啊虽然知道你是好心,但还是不要了吧。 偏偏秦萝摔了脑袋,居然一本正经问他:“你已经想好自己的道号了吗?” “当然。” 江星燃环顾四周,朝她神秘兮兮勾勾手指,刻意压低声音:“这是个秘密。既然你迫切想知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告诉你。” 楚明筝:“。” 骗人,你明明满脸都写着“快来问我快来问我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昭告天下了”。 她没有掺和小朋友之间的对话,在缓缓前行的云雾里,瞥见江小少爷张开了殷红的嘴唇,吐露那四个魔鬼般的字句。 “傲、天、邪、神。” 楚明筝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 傲天邪神。 秦萝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细细一想,对哦,这不是她小学同学的企鹅网名吗。 “我知道我知道!” 小小的白团子乐呵呵举手:“像这种风格,还有‘异世至尊’、‘冰之梦殇’和‘幽冥神皇’!” 江星燃愣了一下。 江星燃真情实感:“秦萝,你真是个取名天才啊!” 秦萝得了鼓舞,愈发开心:“不是我自己想的啦。还有那个,金刚无敌暴龙战神!” 酒逢知己千杯少,相逢何必曾相识! 江星燃就差给她疯狂鼓掌:“天才!你担得起一声‘傲世狂君’!” 十六岁的楚明筝选择放弃思考。 她面无表情地双目望天,冷不防被一团雪白的圆球拉了拉衣袖:“小师姐,你读书比我们都多,也来帮他想一个吧。” 楚明筝有些头疼,在秦萝满怀期待的注视下,却讲不出一声拒绝的话。 已经很久没有谁对她有所期待,认真询问她的感受了。 即便是这样一句随随便便的话,也能令人感觉自己正被需要。 让她想想。 能够腾翔于空,总是穿一身金灿灿的衣服,小孩子的话,应该喜欢长一点的名号。 楚明筝:“那个——” 楚明筝:“飞天翔中翔之……黄金大霸王?” 一瞬的寂静。 天地无声。 秦萝挠挠脑袋:“小师姐真是……那个,博学多才,博览群书,聪明绝顶。” ——骗人!你明明露出了非常一言难尽的表情! 江星燃:“嗯嗯,学富五车。” ——骗人!你明明不停在叹气! 他们俩的演技有够差劲,秦萝装不下去,一本正经拍了拍肚皮:“小师姐,没关系。虽然你不会取名,但你有我们啊!等你挑选道号的那天,我和江哥哥都会帮忙出主意的。” 楚明筝:…… 虽然但是,发誓应该拍胸脯,肚皮再往上一点点的地方。 “我就勉为其难,也帮你想想吧。” 江星燃跟着安慰:“比如那什么,葬爱神女!埋葬旧爱,凄清冷艳,多好啊。” 秦萝点头:“还有‘冰灵蝶梦殇雪泪’、‘幽梦公主’!” 两个小豆丁你一言我一语,楚明筝默默地听。 她想告诉他们,其实那些称呼一个也用不出去。等他们成长到拥有道号的那一天,回想起今日种种,只会为自己的幼稚感到羞赧脸红。 大人与小孩隔着千山万水的分水岭,长大以后,他们会更加成熟,更加稳重,也更懂得成人世界里的秩序与规则,明白如何才能变得体面。 然而楚明筝终究没有开口。 没有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他们更加纯粹,更加自由,也更懂得遵循心中所想,保留最为真实的本真—— 勇敢地、毫不犹豫地表达喜欢,并不是羞于启齿的事情。 那是所有大人都丧失了的能力。 而且……秦萝说,她有他们。 也许那只是孩子一时兴起的漂亮话,可至少在这一刻,她是真正被挂念着的。 孤单久了,哪怕只得到一个微笑,也能让人感到微茫却磅礴的满足。 像一颗糖融化在心尖,甜意渐渐沁开,直至溢满整片心头。 山间清风裹挟着浮玉般的白雪,抚过薄薄一层面纱。 在叽叽喳喳的童音里,少女默然不语,露出许久以来的第一个笑。 三(小师姐晚安哦...) 藏书阁位于南面的采云山,从玄机峰一路而下,能将门派中的景色尽收眼底。 楚明筝耐心介绍:“那是醴泉山,一年四季风景秀美,其中镜月湖尤为著名。” 被她点名的山峰算不得高耸,轮廓却是流畅漂亮,山体两边云蒸雾绕,可见飞泉磅礴,分不清雪色与水色。 山顶不似寻常峰峦那样的小尖,而是略有凹陷,一湖水波潋滟荡开,倒影出空蒙山雾,以及碧蓝如洗的遥遥天边。 楚明筝指向另一头,继续道:“那里则是玉浮峰,所居皆是剑修。” 剑修,应该就是电视剧里的古装大侠那种模样。 秦萝心里生出羡慕,再想想自己,却是个手拿乐器的。 修真界的神奇程度远远超出她想象,武器除了常见的刀剑棍棒,居然连乐器也能让人受伤。 小师姐和娘亲用笛子,曾经那位秦萝则是学习的筝。 想到这里,秦萝悄悄松了口气。 她反应有点呆,不怎么聪明,好在从小就对音乐很感兴趣。妈妈在世的时候,为她请过专门的古筝老师。 “剑修有什么好的。” 看出她神色里的崇拜,江星燃冷冷一哼:“一群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不像我们法修,能够操纵天地五行之力,其乐无穷。” 他一面说,脚下踩着的莲花灯也一并闪闪发光彩,从而烘托主人的光辉形象。 秦萝不是很懂法修,听江星燃的意思,只觉得厉害上了天。剑修用剑,乐修用乐器,至于法修……是不是会用魔法? 说起这个她可就来劲了,眼珠子哗啦啦地发亮:“江哥哥,你会变身吗?” 像月野兔和小樱那样! 变身什么的,是妖修才会干的事吧。 江星燃:“……不能。” 说的也是,江哥哥毕竟不是美少男战士,也没有百变小江魔术卡。 秦萝想了想,眼珠子继续哗啦啦发亮:“那你会用速速变大和速速缩小咒语吗?” 江星燃眼角一抽:“也不能。” 说的也是,江哥哥毕竟不是霍格沃兹魔法学校的毕业生,即便他是个活生生的斯莱特林。 秦萝把要求降到最低:“那你一定能从帽子里凭空变出鸽子、把人切成两半后还原、将一枚灵石变成两枚吧?” 在之前生活的世界里,她可是亲眼见过这样的魔术呢。 ——她提出的内容越来越恐怖了好吗!他要是能做到以上任意一项,早就原地飞升变成创世神了!所以这丫头对法修究竟有什么样的错误认知啊! 江星燃:“不!会!” 说的也是,江哥哥毕竟不是魔术—— 不对。 法修居然连魔术师都比不上吗?魔术师叔叔分明告诉过她,“把人切成两半后还原”是入门级别的魔术,他也只是个入门级别的魔术师。 江哥哥,好可怜。法修,好可怜。 江星燃看着她眼里的光芒黯淡,渐渐沦为类似于同情的怜悯,气得一口气没呼过来。 秦萝这丫头果然还是很可恶!他定要找个时间秀上一把! 古书与莲花灯并排齐驱,很快到了藏书阁所在的采云山。 这座山峰海拔极高,林壁陡峭、林岫浩然,如今雪落满山,好似苍翁白首,自有风骨天成,不怒自威。 秦萝被冷得打了个哆嗦,下一瞬,便感到一股热气涌上心头—— 小师姐走在很近的地方,把灵力一点点渡给她。 秦萝笑眯眯道了声谢谢。 藏书阁很大,来来往往的小弟子极多,像她和江星燃这样的小不点算是异类,甫一出现,便引来不少目光。 ……虽然见到她的时候,大家都露出了一丢丢嫌弃的神色。 天道设下禁令,秦萝没办法告诉其他人关于焰狱的线索,要想找到答案,只能靠自己慢慢摸索。 既然是剧毒,应该和药材植物有关,而焰狱消失了好多好多年,一定不会出现在近期的新书里头。 藏书阁里的典籍千门百种、浩如烟海,听她说想要看一看植物门类的古书,连楚明筝都愣了一下。 在过往时候,秦萝最讨厌的事情便是学习和看书。 不过细细一想,这个举动也算有迹可循。 秦萝很容易被吊起兴趣,之前江星燃在看《挟剑寻踪录》,想必对她有了影响。更何况古书多有配图,孩子看书不求记忆理解,觉得有趣就好。 于是江星燃继续思考他的未来名号,楚明筝随便拿了本书守在两人身边,秦萝则从书架上取出最厚最旧的那本,小心翻开。 然后呆在原地。 糟糕,失策了。 之前看见小师姐他们身边飘浮的字迹,她全靠天道标注的拼音进行理解,如今遇上真正的书册…… 虽然旁边配了图,可由于记忆混乱,秦萝一个字都看不懂。 那些歪歪扭扭、长得像蜘蛛丝一样复杂的东西,是修真界里的字吗? 小豆丁信心满满地起了。 小豆丁满脸茫然地枯萎了。 秦萝刚刚踏入修真界,就遇上了一个轰轰烈烈的开门黑。她看得两眼发直,还没想到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在寂静阁楼里,忽然听见一道陌生的嗓音。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线,沙哑低沉,带着几分古怪的笑:“能看懂书上的字吗?秦萝。” 与天道一样,这声音并非在她耳边响起,而是出现在识海之中。 修真界里的人都爱这样讲悄悄话,秦萝顺势抬头,听那声音继续说:“你过来,到后面来。先转个身,然后一直往右,一个人就好。” 小师姐和江星燃都在认真读书,这里到处是仙门弟子,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秦萝不好意思打扰他们,轻手轻脚站起身子。 楚明筝察觉这个动作,见秦萝朝着书架深处走去,只当她想换本书看——毕竟仙门设有禁制,邪魔歪道一律进不来,无须担心路遇不测。 古书区人迹罕至,到了深处,更是只有秦萝一人。她左顾右盼见不到人影,在心里低低问:“你在哪儿?” 那声音似乎在笑,语气里多了些迫不及待的兴奋:“你踮脚抬头,右侧书架第二本,那就是我。” 右侧书架第二本—— 一本书? 好神奇!修真界,不愧是你! 秦萝压不住心里的好奇与惊讶,踮起脚尖抬起手臂,被迎面而来的灰尘呛了一下,当指尖触碰到封页,感到寒意刺骨的凉。 眼前是一本漆黑如墨的古书。 它全篇没有字迹,不仅封面,连里面的纸张也是黑漆漆一片,看上去十足古怪。 秦萝拿出一块手帕,替它擦干净身上的灰尘:“你可以讲话?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听见你和那两个人在说话。” 古书道:“我名[伏魔录],乃是千年前遗留下来的法宝。奈何当年爆发一场正邪大战,我与我的主人皆遭重创,被封印了意识——我凝聚天地灵气,好不容易才在今日醒来,睁眼所见,就是你们几个的身影。” 它说话文绉绉,秦萝只听懂了大概,睁着杏眼认真答:“正邪大战……你和你主人都好厉害!” “我主人修为绝世,是当年一等一的高手。” 说起主人,伏魔录的语气带了几分自豪:“秦萝姑娘,我们今日相遇也算有缘,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你说。” “当初大战轰轰烈烈,千百修士共同抵御那祸世魔头。我主人身受重伤、不知所踪,可他有滴心头血在我这里,我能隐隐感觉到,他还活着。” 古书书页轻轻一动:“若是留在藏书阁,我永远无法与他相见。姑娘能否将我带在身边,来日外出历练,我或许能有机会找到主人的踪迹。” 它说得认真,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恳求,末了加重语气:“姑娘不必担心我另有所图。若我是邪祟之物,早就被关押进了门派禁地;更何况我灵力尽失,向你传音已是极限,只要找到主人,必然不会继续缠着你。” 情真意切,主仆情深,这是难以拒绝的祈求。 秦萝细细想了想,轻轻点头:“好吧。” 伏魔录长出一口气:“太好了!” ——上钩了。 它悄悄扬起一个笑。 欺骗小孩并非君子之风,所以绝大部分内容,它都是说的真话。 千年前的大战是真,主人在大战里陨落也是真,只不过隐藏了最重要的一点,他并非光风霁月的名门修士。 它的主人,正是当年以一人之力抵抗千百修士、令整个九州闻风丧胆的邪魔,霍诀。 唯一说的假话,是它醒来的时间。 它与主人在大战中一并陨落,丧失了全部意识,沦为一册废纸。想必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它才会出现在藏书阁而非禁地。 但正道修士终究还是低估了他们。 主人不死,法器不灭。 人人皆道邪魔无情,可它认定了主人,便一辈子不会变改。或许主人风光不再,或许经历一场生死大战,他早已修为尽失,不管怎样,它唯一的心愿,自始至终只有再见主人一面。 伏魔录日日汲取灵力,在一年前恢复了神智,然而力量太弱,连传音都是个问题—— 修士会在识海设下重重障碍,以它的实力,只能对没什么修为的孩子下手。 秦萝是这么久以来,头一个出现在古书区的小孩。 不过……之所以选中她,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伏魔录待在藏书阁,唯一消遣便是偷听小弟子们的谈话。秦萝此人心术不正、目中无人,听说因修为停滞不前,脾气比以前更加糟糕。 这是个实打实的坏胚子啊!说不定有朝一日,还能变成它和主人的同盟战友! 伏魔录越想越开心,用书页蹭蹭她手背:“多谢姑娘!我身为法器,能依附于你的神识。你不认识那些字对不对?只要带上我,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秦萝只想做好事帮帮它,没想到还有这么个附带惊喜,当即咧了嘴笑:“真的?” 事实证明,伏魔录没有骗她。 将它带在身边,天书一样的古书居然能被瞬间理解,秦萝目的性极强,短暂欢喜过后,很快开始着手寻找焰狱之毒。 她一目十行,看得飞快,伏魔录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前辈,一眼就瞧出端倪:“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它叫什么名字?或许我知道。” 秦萝点头,又摇头:“我也说不上来名字……只知道是一种毒,能让人听不见声音。” 一种毒。 伏魔录笑了笑:“仅凭这些就想找到它?知道这里有多少本书吗?给你一百年或许都翻不完。劝你不要再浪费时间,去做些更有用的事吧。” 孩子总是这样天真,叫人感到好笑又无可奈何。 它笑声没停,忽然听见秦萝的声音:“可是修真界,不是比藏书阁更大吗?” 它愣了一下。 “你不知道主人的下落,要想找到他,一定也要很久很久。” 被包裹在厚重冬衣里的小豆丁吸了吸鼻子:“虽然做了不一定能成功,但如果不去试一试,到头来一定会后悔地想,‘如果能努力试试看就好了’——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伏魔录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阵,闷闷的嗓音才慢慢响起:“……随便你。” 看书时间过得飞快,秦萝还没找到与焰狱有关的线索,天色就已暗了下来。 “下次再来就是啦。” 小朋友见它哼哼唧唧,一副“看吧看吧我就说吧”的模样,笑着摸了摸伏魔录光滑的秃头:“藏书阁又不会长脚跑掉。” 幼稚,天真,理想主义。 好在秦萝是个还算正常的小朋友,比起修真界里形形色色的疯子,总归不会恶意地利用它。 被带出藏书阁的时候,伏魔录万万不会想到,自那天起,它会再也无法忘却被恐惧支配的感受。 因为秦萝,它遇见了世界上最惊悚、最骇人的三个字—— 包。书。皮。 事情是这样的。 小姑娘得了它,心情一直乐乐呵呵,自打回房起,便全神贯注地翻箱倒柜,不知在忙活什么东西。 伏魔录呼吸着新鲜空气,在她耳边唠唠叨叨:“所以啊,你千万不能把我会说话的事情告诉别人。我可是难得一见的天品法器,无数人争破了脑袋想要得到,一旦出世,那必然是腥风血雨、生灵涂炭呐。” 在那时,它还尚未了解到人生的残酷。 秦萝听不懂它口中的大部分成语,嗯嗯啊啊表示答应,等伏魔录不再逼逼叨,瞧见她拿了张粉红色的软纸。 和它身体大小一样的软纸。 它忽然感觉……不太好。 伏魔录的纸页一抖:“你、你要干嘛?” “包书皮啊!” 秦萝弯了弯眼睛,止不住笑意:“老师说过,新书必须包好。你这么珍贵,我会保护你的。” 她今年上二年级,二年级的小朋友都会给书包上蓝色或粉色的外皮,已经成了下意识的习惯。 修真界似乎没有这个规定,虽然自己找材料有点麻烦,但伏魔录那么好,它值得。 情况似乎不太妙,浑身黑不溜秋的古书想迅速后退。 可它后退不了。 伏魔录:“不不不不用了,真的,简朴是金,简朴是银,简朴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 伏魔录:“等等,别,你——啊!!!” ——“铛铛铛铛!” 一番折腾完毕,秦萝兴高采烈拿来一面铜镜,在它面前晃了晃:“好看吗?” 伏魔录抬眼,又垂下视线。 不愧是秦萝,果真恶毒至极,丧尽天良。 曾经上刀山下血海,即便在尸堆里苟延残喘,伏魔录都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它脏了。 纯黑书页被套上一层浅粉色外皮,外壳被画了几朵丑陋的小花。在书本右上方,还贴了几颗闪闪发亮的石头。 秦萝恐怕并不知道,那些被她从抽屉随意翻出来的小玩意儿,全是价值连城的宝珠。 小姑娘把它看了一遍又一遍,真情实感:“伏伏,你好美。” 伏魔录心里有两行眼泪哗啦啦流下来。 杀了它吧。 伏伏是什么东西,你好美又是什么东西?大家都是阳间人,你能不能别讲一些阴间的话? 它好想哭。 要是以这种形象同主人重逢,它能用悲伤的眼泪把自己溺死。 偏生如今寄人篱下,不能轻易违抗秦萝的意思。伏魔录擦干眼泪,礼貌三连:“好美,我好喜欢,谢谢。” 秦萝:“真的?” 假的!!! 伏魔录:“用我的清白发誓,天才设计,绝世无双。” 秦萝脸上果然露出了傻乎乎的笑:“谢谢你,其实也没有那么好啦。你要是喜欢,以后给你做巴啦啦小魔仙的梦幻礼服。” 它不想巴啦啦,它觉得自己变成了拉粑粑。 曾经叱咤风云的法器沉默不语,终于感到几分惶恐不安。 话说……它真能靠这呆呆的傻瓜蛋找到主人吗? 楚明筝给秦萝送药的时候,正瞧见她抱着本书左看右看。 她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书籍,好奇发问:“这粉红书册是什么?” 某粉红书册:胸口中了一箭。 秦萝诚实回答:“是今日从藏书阁拿出来的那本!” 对于那本书,楚明筝有印象。 黑漆漆的,里面没有字句,秦萝觉得好玩,把它带出了藏书阁。 如今的颜色倒比之前顺眼许多。 楚明筝点点头:“这样很适合它,比以前漂亮许多。” 某粉红书册:苍梧仙宗的小破孩都是怎么回事!只敢欺负一本书的大坏蛋和小坏蛋!求你闭嘴啊! 秦萝的身子已然痊愈,她放心不下,这才又送了几颗养神的丹丸。如今天色已晚,楚明筝本欲道别,却见秦萝嘴唇动了一下。 她怀疑自己花了眼。 无论怎样看,那孩子说的都是……“小师姐,你能不能陪我睡一晚?” 应当不会吧。 她成了这种模样,身上还有莫名的毒,其他人连触碰都不情愿。 秦萝眼巴巴望着她。 来到修真界的第一晚,她一边发呆一边掉眼泪,压根没来得及睡觉。如今天道走了,身边全是不喜欢她陌生人,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温温柔柔的小师姐。 入夜以后,她难免有些害怕。 楚明筝看见她上前几步,扬起圆圆的小脑袋。 失去听觉的少女耳边一片寂静,可看着秦萝的眼睛,却仿佛能猜出对方此时的嗓音。 甜腻腻的,尾音微微翘起,满是撒娇的味道,清澈得如同冬日小溪。 “小师姐,想和你一起,就今天晚上。” 她说:“好不好嘛。” ……楚明筝似乎有些明白,当时江星燃脸红的感觉了。 心尖像被猫爪挠了一下,她笨拙避开视线,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应了声“好”。 冬天的夜晚静谧苍黝,浓云重重下压,遮不住一袭月色。 烛火熄灭以后,窗外的白雪仿佛能发光。 一张床躺上两个人,空间刚刚好。 真是奇怪的感受。 楚明筝身体僵硬如铁块,不知道怎样的动作才最恰当。她小心不去碰到秦萝,身边的小团子却兴致勃勃,咕噜一滚,咚地落进她胸口。 秦萝只有那么小,仿佛一只手就能牢牢抱住,脑袋则是毛茸茸的,蓬蓬乱发一股脑散下,不安分地晃来晃去。 当小小的豆芽菜抬起头,双眼在黑暗中莹莹生光:“小师姐,以前是我不好,对不起。你的病我们慢慢治,一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她说罢抿唇笑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小师姐,晚安哦。” 这是楚明筝从未听过的词汇,少女迟疑稍许:“晚……安?” 秦萝这才反应过来,这里是修真界,没有晚安这种说法。 小圆团晃着脑袋,侧脸蹭了蹭枕头,思考好一阵子,才用稚嫩贫瘠的表达轻声解释:“晚安的意思,就是祝你做个好梦。” 楚明筝露出有些困惑的神色。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梦里充斥着阴森、死亡与血气,其中绝大多数是噩梦,除此之外,便是记不清细节的鸡毛蒜皮。 在她视线所及之处,窗外的月亮静默无声,照亮小姑娘白皙柔软的皮肤。秦萝侧着身子躺在床上,半边脸颊靠着枕头,堆出一团软绵绵的肉。 散落的发丝与月色一并铺开,宛如温和水流,与楚明筝的黑发彼此缠绕。 她看见小朋友含笑的双眼,以及微张的薄唇。 楚明筝努力分辨口型的含义。 “你想一想,闭上眼睛,你看见身边出现了无数雪白的云朵。天空是粉蓝色的,泛着雾,一朵白云向你飘来,忽然变成一只圆滚滚的小熊,咕噜一晃,就把你抱住了。” “它的绒毛全是云朵做的,摸起来像是棉花,闻起来还有香香的味道。周围渐渐出现叽叽喳喳的小鸟,雪团一样的兔子,全都围着你跑来跑去,然后小熊对你说:‘你真好。我喜欢你,比蜂蜜还要多一点点的喜欢。’” 秦萝说着说着,自己先行笑起来:“小师姐,就是这样的梦。” 楚明筝怔怔看着她。 这真是……太奇怪了。 为什么要突然对她这样好呢?她一无所有,除了自卑、孤僻与寂寞,什么都没办法送给眼前这个小丫头。 仅仅因为这几天以来的照料? 可秦萝的拥抱不由分说,整个小脑袋埋在她胸口。楚明筝被发丝蹭得有些痒,低头的时候,能闻见一股奶香。 这分明是极为温馨的情景,她却莫名感到鼻子发酸。 她自幼无父无母,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对人生没有任何指望。后来被师尊收留,堪堪瞥见人生里的一抹亮色,就立马坠入永无天日的深渊。 她让太多太多的人感到失望,曾在无数个夜里一遍遍去想,在没有希望的未来里,每天像这样狼狈不堪地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此时此刻,楚明筝找到了一个不能被称之为答案的答案。 或许是为了等待某个充满白色云朵的梦,又或是,见到那个期待着她遇见好梦的人。 它们虽然微小,却足以点亮活下去的希望。 秦萝用手臂抱住她后腰。 楚明筝没有挣脱这个拥抱,轻轻吸了吸暖乎乎的奶香:“……晚安。” 四(秦萝 呜呜呜哇哇哇...) 秦萝从睡梦中睁开双眼,已是第二日晌午。 身边的床铺空空如也,小师姐早早起了床。她睡眼惺忪打了个滚,在床上发呆好一阵子,才顶着一头鸟窝般的蓬松乱发走出卧房。 楚明筝坐在前厅木桌前,低头在看不知什么东西。 也许因为听不见声音,直到秦萝走到身边,少女才恍然抬头,露出略显慌乱的神色,匆匆合上手里的书。 这种动作欲盖弥彰,反而激起秦萝的好奇,目光一望,便见到几个规规整整的大字:《古曲流觞》。 即便不懂最后一个字的意思,她也能很快明白,这是本学习曲子的教科书。 楚明筝微微抿唇,耳廓发热。 她丧失听觉,对于长笛的使用方法却还没忘,按照谱子,仍能学会新的曲调。 但也仅仅是“学会”而已。 乐修一道,并不在于掌握的曲调多少。 修士重在修心,之所以学习乐器,是为通过音律感知天地,有情有神,方有融汇万物的力量。 她如今这副模样,无论再学习多少曲子,都只能接触到最表面的壳,而非音律本质的“真”。 这本《古曲流觞》是师父赠予的高阶乐法,被她捧在手里,如同一个残酷的笑话。 可楚明筝就是不甘心。 “秦萝醒啦。” 她迅速收回心思,因为眼前乱蓬蓬的头发哭笑不得:“怎么不梳头发?” 头发乱成鸟窝,小团子就成了毛茸茸的大团。秦萝摸了摸长至后腰的黑发,有些不好意思:“太长了。” 她以前的头发只到脖子,连夏天都是清清凉凉。如今顶着这样一头又厚又重的黑不溜秋,秦萝觉得自己像块长方形的大棉布。 古代好辛苦哦,衣服也是大大的,没有小裙子和吊带。 楚明筝看出她为难的深色,把书本收进储物袋中,顺势拿出一把木梳:“过来。” 于是秦萝咧着嘴,迈开小短腿就朝她身边跑。 女孩的发丝经过精心护养,呈现出绸缎一般浓郁的黑。楚明筝有些笨拙地抬手:“若是弄疼了你,记得对我说。” 说完又觉得好笑,她一个聋子,哪能听见秦萝的声音。 “我今日会去无量峰,晚上回来。” 楚明筝道:“我不在,门派为你寻了个新的师兄,在今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秦萝“唔”了一声。 无量峰里全是医修。 根据她脑子里的记忆来看,小师姐所中之毒正在向全身蔓延,医修们找不出彻底根治的办法,只能每月为她进行一次除毒,从而缓解症状。 至于门派里安排的师兄,说好听点是“照顾饮食起居”,就事实而言,是为了不让小祖宗趁着无人看管,再惹出什么乱子。 秦萝好奇:“是什么样的师兄呀?” 她问得轻快,楚明筝却自顾自继续道:“那位师兄名唤‘骆明庭’,除他以外,江星燃也有个看护人。我同他们商量好了,今日带你们前往须弥境历练。” 秦萝无言一愣,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对了……小师姐是听不见声音的。 她总是装作若无其事,让小姑娘险些忘了这个事实。 须弥境,乃是苍梧仙宗的弟子历练之地。 邪祟妖魔皆有灵魄,被收服以后,会被镇压于须弥境内。残魄没有意识,只会一遍遍重复生前的情境,一旦有外人进入,便显露出无穷杀机。 秦萝努力捋了一下,大概相当于游戏里的每日任务,或是一个刷怪练级小副本。 “须弥境邪祟众多,那两位师兄修为不低,定能护你们周全。” 楚明筝稍稍顿住,又道:“不过……你尚在炼气,千万记得万事小心,莫要莽撞。” 这回秦萝没有唔唔嗯嗯,轻轻点了点头。 修真界里不论男女,全都生有好长好长的头发。 见到两位师兄时,秦萝再次由衷感慨:要是能在这里当一名发型师,肯定能挣好多好多钱。 与之相反,理发师大概得饿肚子。 师兄看上去都在十七八岁上下,左边那位生了双漂亮的桃花眼,因为时时刻刻噙了笑,眼尾如小钩子那样翘起来。 清俊舒朗的五官笼罩在晨曦里,带着股干净孩子气。蒙蒙清辉落下,勾勒出少年人青衣之下挺拔瘦削的身影,好似水墨渲染开的清风山水图。 楚明筝介绍:“这位是骆明庭师兄,与我们同是乐修。” 秦萝端端正正问了声好,视线一转,停在他身侧的文字简介上。 [世家公子,爽朗清举,温润如松。自小颇得人缘,亦因此拥有超乎寻常的自信心……推荐做朋友指数:两颗星。] 小姑娘挠了挠脑袋。 什么叫……超乎寻常的自信心? 察觉到她停留的视线,骆明庭微微一笑:“秦萝小师妹好。” 他早就习惯了他人注视的目光,拥有这样一张脸,也是一种苦恼的罪过。 事实证明,哪怕是传闻里身为混世魔王的秦萝,也抵挡不了这般强烈的视觉冲击。天真的七岁小孩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她只是犯了全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而已。 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怕会爱上自己。 当事人秦萝对此一无所知,看完他身边的拼音,把目光转向右侧另一位少年。 比起骆明庭,他浑身散发着再明显不过的两个字:超凶。 年轻的法修气质冷峻,身上的黑衣落了雪,晕开冰冰冷冷的水渍。 他生有一张冷肃的相貌,眉骨硬朗,眼窝微深,漆黑瞳仁里见不到亮色,不过轻轻一扫,便引出连绵不绝的威压。 呜哇。 秦萝在心里悄悄抖了一下。 [妖修,原型食铁兽。法道天才,嫉恶如仇,诛杀妖邪无数……推荐做朋友指数:零颗星。] 真奇怪。 嫉恶如仇应该不是坏词,可为什么天道叔叔不推荐和他做朋友?是因为……他的原型食铁兽吗? 秦萝从没听说过这种生物,但从它的名字看来,一定是种非常强大恐怖的修真界神兽。 毕竟都吃铁了,那牙口得有多吓人啊! 还没见到食铁兽真身,她就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楚明筝继续道:“这位是云衡师兄,与江师弟一样,来自玄机峰。” 云衡默然点头,毫不掩饰眸中冷漠。 他听说秦萝的名姓许久,曾经与她匆匆见过几次面,对于这个目无尊长的掌门之女,心中半分好感不剩。 宗门本是修身历练之所,哪能凭借出身张扬跋扈。 楚明筝微微欠身:“那今日,便劳烦二位师兄了。” 秦萝睁开双眼,见到一张素净木桌。 在两位师兄的带领下,她和江星燃进入了须弥境。 须弥境由妖邪的灵魄所化,相当于一处小小幻境。为了达到历练效果,每个弟子都会被随机传送到各个地点,面对截然不同的鬼怪妖魔。 此刻她置身于一间客栈模样的小屋,桌面被写满了红字的布料覆盖,在布料中间,则是块圆润冰冷的碗碟。 她的右手正牢牢按在碗碟之上。 “别乱动!” 潜藏于识海的伏魔录一震:“这是幻境为你安排的请仙仪式。如今仪式成功,邪祟已然降临,倘若轻易松手,它会缠着你不死不休。” 秦萝立马化身一动不动的小鹌鹑。 “请仙的规则,是借用仪式召唤附近的邪祟鬼怪。被请来的大多是不净之物,能回答三个问题。” 伏魔录不愧为伏魔录,说起来头头是道:“三个问题答完,便会取走请仙之人的姓名;倘若中途停下,则会日日徘徊于请仙之人身边。” 这段话说得文绉绉,秦萝听得云里雾里:“那应该怎么办?” 她堪堪在识海问了一个问题,手中碗碟竟是一动。 秦萝:??? 伏魔录:!!! 只见圆碟悠悠一转,缺角盘旋于布料上的字迹,依次停留。 碟仙:“我怎么知道。” “这是作弊!” 伏魔录破口大骂:“这家伙有没有道德,以为自己骗小孩呢?!” 秦萝笑眯眯纠正:“因为我就是小孩呀。” 它更了一下。 “你只剩下两个问题了。” 伏魔录谨慎道:“其他人离你应该不远,你先稳一稳,要么等他们前来相助,要么想个万全之策,让碟仙拿你没有办法——比如说,问一个它永远也答不完的题目。” 可什么问题才是永远说不出答案的呢? 手下的圆碟微微震动,已经有了不耐烦的势头,伏魔录一声轻啧:“问个问题稳住它。” 秦萝点头:“你是谁呀?” 圆碟又是一颤。 “枉死之灵,禁锢于此客栈之间。吾曾杀人无数,你亦是吾刀下亡魂之一。” 伏魔录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炼气期的须弥境,这还只是个入门小怪,也就只敢在小孩面前逞威风。 “那你一定很厉害!” 偏偏秦萝信以为真,末了很认真地想,可它明明只是个圆碟,拿不了刀呀。 碟仙显然察觉到她的心思,又动了动:“吾可以碟为刃,旋如疾风,切割喉咙只需瞬息。” 得,吹上了。 伏魔录继续白眼,要想旋转如疾风,起码得是筑基巅峰的修为。这碟仙当真不是个东西,欺负小孩上了瘾。 这样一来,便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须弥境中正值深夜,窗外昏暗无光,看不见月亮。桌上一盏烛火忽暗忽明,夜色笼罩之下,秦萝有些害怕。 “别担心,那两位师兄虽然压制了修为,但毕竟实力还在,解决妖邪不成问题。” 伏魔录低声安慰:“你先行等等,他们一定——” 它话音未落,桌上烛火竟是倏然一晃。 秦萝被吓得险些脱手。 “太好了,你果然在这里!” 房门被猛地撞开,灯光恍惚,竟映出江星燃的面庞:“不过是区区炼气小妖,看我来结束它!” 秦萝尚未反应过来,右手便被轻轻一推—— 江星燃代替了她的位置,将手按在圆碟之上,嘴角一咧,眼底如有粲然星光:“你且看好,天生我辈江星燃,战神下凡一锤三!” 他说着一顿,笑意未消:“你问了它几个问题?” 他是法修,只要用手触摸圆碟,便能与邪祟生出感应,从而用灵力与之博弈。 秦萝沉默一瞬:“……刚刚,问了第三个。” 三个也没事,他灵力不弱,必定不会落于下风。 江星燃扬扬下巴:“你问它什么了?” “我问它,”秦萝的大眼睛忽闪一下,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居然感到了几分愧疚的意味,“……真的可以转得像风那么快吗?” 手里的圆碟晃了晃,一股不祥的预感飞涌而上。 不。会。吧。 江星燃:…… 江星燃面无表情看着她,良久,眼底滑落一颗透明的水珠。 “秦萝。” 他说:“我与你,不共戴天。” 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客栈,当云衡循着声响迅速赶到,不由瞳孔剧震。 只见房中风声骤起,一人手握圆碟飞一般转动,愈来愈快,最终竟然转出了黑黝黝的残影! 那人的模样已然看不清晰,从模糊影子与号啕大哭的声音里,勉强能辨认出江星燃曾经无邪的笑貌音容。 不过是区区炼气妖邪,岂能放肆至此。 云衡眉宇微蹙,疾步上前,正要出手,却听骆明庭扬声:“莫要冲动!碟仙与江师弟紧密相连,你若贸然出手,定会伤及他性命!” 少年法修步伐一顿。 下一瞬,便被飞旋的小腿轰然扫开。 “不——!” 江星燃哭得想死:“云师兄!” “大家莫慌,由我来解决!” 骆明庭上前一步:“这位仙家请听我说!” 他自小出类拔萃,无论男女老少,都愿意赏几分薄面。以他这种风流倜傥芝兰玉树的身姿,说不定连邪祟也会手下留情呢? 下一刻。 伴随又一道人影被扫飞,江星燃:“不——!骆师兄!!!” 秦萝:“呜呜呜哇哇哇——” 死心眼的碟仙还在死磕,但仍然远远达不到风的速度。手握圆碟的小人残影阵阵,宛如狂风扫落叶,将房内三人扫得四处飞窜。 天生我辈江星燃,战神下凡一锤三。 这一刻,他,就是战神! 骆明庭拜入仙宗十多年,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这会儿怔怔傻眼:“不能打也沟通不了,咱们怎么办?” 云衡气到两眼一抹黑:“快跑——!” ——所以这叫什么事儿啊!!! 五(摸摸耳朵...) 云衡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种鸡飞狗跳。 他身为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向来循规蹈矩地长大,谨言慎行地修道,往常来到须弥境,往往拿起法器就杀,不说一句废话。 他是真没想到,一场历练能变成这种模样。 骆明庭仓皇躲闪,避开旋转不停的人体球弹:“不行不行,我们俩没办法出手。” 此刻的境遇很是麻烦。 云衡是法修,若能一击打碎圆碟倒也没事,偏生那玩意儿带着江星燃四处乱窜,根本没个准头; 骆明庭身为乐修,虽然能奏出驱魔曲,奈何此刻江小公子与碟仙神识相连,他底蕴太强,一旦力道超出碟仙的承受极限,便会溢出到江星燃身上。 这种时候,倘若有个修为不高、也能弹奏降魔之曲的乐修在—— 骆明庭动作一僵,飞快看向被自己护在身后的小姑娘。 巧了,这儿不正有个现成的吗! “萝萝,你听我说。” 时间紧迫,骆明庭沉声道:“还记得学过的曲子吗?你修为正值炼气,对付碟仙最有效果,不妨试试弹奏一曲,说不定能击退邪魔。” 秦萝闻言一呆。 因为神魂不一、修为停滞,之前那位“秦萝”自暴自弃,许久没认真练过曲子,脑海里几乎找不到与之相关的记忆。 至于她本人,虽然学习过一段时间古筝,可那些毕竟不是修真界里的曲子,也许起不到任何作用。 小豆丁没什么自信,细声细气:“什么曲子……都可以吗?” “当然啊!” 骆明庭回眸一笑,露出圆圆小小的酒窝:“你还没学《驱魔曲》对不对?咱们乐修的独到之处,不就是能把所有音律都当作兵器吗?” 光风霁月的少年人明眸皓齿,一身青衣修挺如竹,饶是伏魔录,也隐约明白了此人左右逢源的理由。 他的情绪宛如稚子,最真切也最热烈,一双琥珀色眼瞳始终溢满浅笑,与烛光一并冲撞而来的时候,能把黑暗倏地破开。 秦萝屈指可数的自信心,终于悄悄冒出了头。 她年纪太小,尚未得到本命法器,暂用琴筝名为[问春风],受灵力感召,浮现于半空之中。 这是秦萝第一次见到它。 伴随白光闪过,筝身逐渐显出流畅如水的线条轮廓。根根弦线笔直紧绷,上有微弱浮光萦绕其中,以指尖触碰之际,能感受到灵力冰冷的动荡。 那边江星燃的哭声不绝于耳,秦萝深吸一口气。 在瑟瑟寒风中,女孩弹响了第一个乐符。 她所弹之曲,名为《渔舟唱晚》。 乐曲起初缓慢悠扬,音律融于灵力之中,竟于虚空凝出潮水一般的实体,腾涌翻复,牵引出一道接着一道的朦胧白光。 这首曲子自有意境,若是以往,秦萝总会想起水波接天、浪起惊寒,此刻却莫名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有幅全新的、光怪陆离的画卷正在眼前徐徐展开。 那是片名为“修真界”的崭新土壤,瑰丽浪漫,风起云涌,在灵力与曲调的交融里,真正露出了浩淼磅礴的一角。 骆明庭听见曲声,有些惊讶地挑起眉头。 这曲子……有点意思。 曲声响,尘光生。 道道白光无形却有形,稀稀疏疏填满整个房间。秦萝心思纯正,所奏皆是正道之音,不会像符咒那般不分青红皂白地伤人,江星燃手里的圆碟用力一震,如同喝醉了酒,摇晃不止。 邪祟起初还能勉强抗衡,等曲调骤然加快,丝丝音律多如蛛网,一并笼罩而下。 继续纠缠只会逃无可逃,碟仙不敢逗留,但见白芒一现,圆碟瞬间失了力道,生生摔在地面。 与它一同落下的,还有个哭出鼻涕泡的江星燃。 他的状态,好像挺不好。 秦萝肿着桃子一样的眼睛,忍住哭腔试图安慰:“江、江哥哥——” 江星燃疯狂打哭嗝,趴在地上手脚乱拍:“呜呜呜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也许是他的哭声太过响亮,又或是方才的骚动过于明显,正当男孩哇哇大哭的间隙,门外忽然闯进一股腥风。 炼气期的试炼都很简单,没有过多复杂难懂的剧情。通常而言,只要解决每个人分配到的邪祟,再合力完成一个最终任务,就算大功告成。 如今碟仙逃走,是时候进行最后阶段了。 带有血腥气味的冷风阴森刺骨,四人一并抬头,于房门之外,见到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 或是说,死去多时、执念未消的邪祟。 那女人面色苍白,身形瘦如枯柴,像是刚刚哭过,双眼肿胀着发红。秦萝下意识感到扑面而来的凉气,往后退了几步,听她凄然道:“几位道友,还请为我做主!” 她没有恶意,应该是个发布任务的工具人。 骆明庭耐心接话:“做主?” 好在对方是个有问必答的性子,一来二去,他很快捋清了背景故事的大概内容。 眼前的邪祟唤作“叶娘”,是一个小宗门的掌门之女。她于十七岁结识一名如意郎君,奈何家中竭力反对二人的婚事,受那男人蛊惑,叶娘于某日盗走门派绝学,与他私奔至此处。 “我把一切都给了他,可到头来,他只当我是个用完即弃的工具,拿着秘籍一走了之。” 白衣女子目露哀怨:“我不甘心,在客栈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可他凭什么好好活着?如今他已是筑基修为,而我身死命陨,远远不是对手。冤有头债有主,诸位道友,可否助我?” 看来这层须弥境的最终试炼,是让他们以炼气之力,迎击另一位筑了基的修士。 局势再明朗不过,若是换作旁人,准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下,然而骆明庭还未出声,便听江星燃用力吸了吸鼻涕:“我们为什么要帮你?” 出入须弥境的弟子千千百百,叶娘恐怕头一回听到这种问题,微微怔住:“那负心汉背信弃义,将我的真心弃之不顾,莫非不应当受到惩处?” 江小公子从小到大随心而为,带着点世家子弟的傲气,想做就做,不想做绝不会去碰。 小豆丁从地上爬起,语气虽然带着哭腔,却一如既往扬了扬下巴:“可是,你偷走家传秘籍,和一个男人私奔离家,不也是背信弃义,将爹娘的真心弃之不顾了吗?” 七八岁,是个有些微妙的年纪。 性别观念已经开始萌芽生长,对于爱情,却还是处在懵懵懂懂的阶段。 江星燃的想法很简单。 爹娘的亲情是爱,男女之间的情愫也是爱,这些情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要说的话,多年来积累的亲情还要更深更重一些。她为了其中之一背叛另一个,细细想来,不正与那男人的所作所为没什么两样吗? ——而且都怪这群妖魔鬼怪让他出了这么大的丑!他现在超超超气的!才不要帮他们! 叶娘身形微颤:“我……不是的!我对他情真意切,之所以私奔,是为追求此生幸福!” “按照你的意思,那他之所以盗走你的秘籍,”江星燃顺着往下,“不也是为了追求此生幸福吗?” 一派胡言,毫无逻辑! 叶娘哪曾听过这般言语,正要出言反驳,却见角落里的女孩眨眨眼睛:“对哦!” 她之前看电视剧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大人总要把爱情看得那么重要?只不过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凑在一起,比起福利院里的男孩子,她更喜欢和苏萌萌宋院长一起玩。 明明其他人也很好啊。 这个姐姐的爹娘愿意把传家秘籍给她,一定对她很是疼爱,结果她却拿着秘籍一声不吭走掉,他们得有多伤心难过呀。 “不是这样的!你们根本不懂我牺牲了什么!我——我杀了你们!” 叶娘厉声尖叫,瞳孔竟蔓开密密麻麻的猩红血丝,骆明庭感受到暴涨的杀气,护着两个小孩后退。 好家伙,今天他可真是开了眼。 继螺旋飞人、队友一锤三后,托这两个小朋友的福,他有幸见到了须弥境里的另一种名场面—— 硬生生把发布任务的工具人说得黑化暴走了。 叶娘怨气难消,杀机毕露。 秦萝被威压镇得双腿发软,瞬息之间,被骆明庭捂住了耳朵。 她看见一直没说话的云衡师兄慢慢向前。 骆师兄似乎轻笑着说了句:“小淑女,你可别学他。” 云衡看上去不好相处,其实特别护犊子。至于这护犊子的具体表现…… 秦萝还在发呆,下一刻,便听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冷峻嗓音:“怎么,气急败坏就拿小孩泄愤?脑袋空空也就罢了,关键你还进了那么多水。识人不清怪谁?眼珠子长在脸上,莫非是为了堵那两个窟窿?” 秦萝目瞪口呆。 秦萝看一眼身边微笑着的骆明庭,又愣愣望一望远处与叶娘对峙的云师兄。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叶娘怒极,身边红光骤起,却被云衡抬手拂开,听他冷笑道:“秘籍对于家族而言有多重要,你不会不知道。你的爱情珍贵,整个家族的盛衰兴败莫非就是儿戏?说到底自私而已,脸皮这么厚有意思吗?有种去建城墙啊。” 叶娘:…… 叶娘尖叫:“一派胡言!” “这就不会了?之前那么威风结果就这就这?一派胡言,还会点别的词么?你在这儿玩复读呢?” 云衡呵呵,法器一闪,金光凌空:“对于蠢人,细看是一种残忍,滚回你的殡仪馆慢慢粘锅。” 叶娘被击中后的惨叫响彻夜空。 秦萝默默咽了口水:“那是……云衡师兄?” 云衡轻而易举击败工具人,后来的男子也被很快击杀,直到离开须弥境,秦萝的大脑都有点懵。 骆明庭笑着解释:“他也就脾气上来才会那样,平日里还是很温柔慈祥的。” ……温柔慈祥这四个字,不管什么时候,似乎都与云师兄不怎么搭边。 骆明庭心情不错,为庆祝此次通关成功,特意将两个小朋友请到家中做客,声称要亲自下厨,做一顿丰盛大餐。 他自个儿神神秘秘进了厨房,很快不见踪影;云衡本就不喜秦萝,没过多久,也借机出了门。 坐在前厅里的江星燃觉得很丢脸。 他这回损了夫人又折兵,非但没逞到英雄,居然还在秦萝面前哭了出来。江小公子脸皮薄如纸片,面上没表露分毫,其实心里的小人早就滚来滚去,缩成一只通红的虾米。 都怪秦萝要问那种奇奇怪怪的问题!她肯定会笑话死他的。 江星燃低着头没说话,听见声响,耳朵悄悄一动。 来了。 她笑就笑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反正秦萝怎么看他,他压根不在乎—— “江哥哥,”轻轻软软的童心被风吹到耳畔,噙了慢吞吞的小心翼翼,一碰到耳根,就像水花那样散开,“谢谢你喔。” 男孩脊背微顿。 “我没想到会变成那样,如果没有你,转来转去的就是我了。” 秦萝说:“你推开门的时候超酷超帅的!我本来有点害怕,一见到你,就觉得一定没事了。” ……什、什么啊。 他才不屑于她的感谢,也绝对不会因为这种话,就很没出息地感到开心。 江星燃酷酷地没说话,目光忍不住往上一抬。 秦萝的双眼澄澈如水,泛着丝丝缕缕亮晶晶的光,与他对视的刹那,所有光芒一并落下,铺天盖地砸在他眼中:“江哥哥超超超级厉害!” 江星燃:…… 沉默不语的男孩轻咳一声,重新垂下眼帘,努力压下嘴角,让它不至于飞升上天,和太阳肩并肩。 油嘴滑舌,他才不会吃这一套。 两个孩子闲来无事,决定在院子里转上一圈。 骆明庭身为长老亲传,被分配了独门独栋的精致小院,他又是个极有闲情逸致的,在四周种满姹紫嫣红的花花草草,好不惬意。 因有阵法加持,冬天也能温暖如春。远处还是大雪封山,这里便成了莺歌燕舞的另一番景象,秦萝看得新奇,遥遥一望,在远处瞥见一处绿油油的竹林。 ……等等。 除了满满当当的一片绿,似乎还有某个圆圆滚滚、黑白相间的—— “江江江哥哥!” 被棉袄裹成圆球的小姑娘睁圆双眼,一把拉住身边那人衣袖:“是大熊猫——!” 什么大猫猫小猫猫。 正在啃竹子的云衡懒懒抬眼,心底一声轻啧。 他讨厌小孩,找了个借口躲进竹林,想要化为原型舒舒服服休息一会儿,没想到才过这么一段时间,便又见到那两个叽叽喳喳的小不点。 尤其秦萝,不知看见了什么,满脸通红地叫着“好可爱”。 自认为不怒自威的食铁兽没搭理他们,又咽了口脆脆嫩嫩的竹笋。 紧接着下一瞬,就望见小丫头噔噔噔朝自己跑来。 云衡:……? 真的是大熊猫! 秦萝兴奋到星星眼,大眼睛忽闪忽闪,嘴角压不下来。 她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动物,和电视机里一模一样,果然是圆嘟嘟胖滚滚,一双眼睛像是发光的黑豆豆,愣愣与她四目相对。 耳朵是圆圆的,好可爱。 脸上的绒毛是软绵绵的,被风吹得像是蒲公英,好可爱。 还有豆豆眼、毛茸茸的爪子、胖乎乎的肚子,全都好可爱! 云衡一呆。 他,大名鼎鼎威风堂堂的食铁兽,曾经一爪撕裂巨型妖魔的食铁兽,可爱?她对这个词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好在江星燃还算正常,闻言撇了撇嘴:“这玩意儿有什么可爱的。” 这才对嘛,算你有眼光。 食铁兽满意地晃晃耳朵,听他继续道:“看上去笨死了,眼睛外边黑不溜秋,身子还又胖又圆。” ……混账小子给你一个瞬息的时间收回这句话不然让你当场升天前往极乐世界。 “你不懂,这叫圆滚滚,垂垂眼。” 秦萝细声细气,试探性摸了摸熊猫手臂。 讨厌讨厌讨厌,熊孩子别想碰他。 云衡被摸得恼羞成怒,小短腿一蹬,爪子忽地撞上她右手,毫不留情。 下一瞬,便被秦萝反手握住。 “它喜欢我,想要和我握手耶!” 云衡:…… 你走开啊!!!谁想和你握手!!!自作多情!!! 他脾气不好,气得小短腿乱蹬,气冲冲看了看自己曾经撕裂过凶兽肚皮的爪子。 如今它正被一双小手轻轻包裹,五指莹润单薄,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像瓷器那般碎掉。 ……好气。 凶残的食铁兽终究还是没有动弹,原地装死。 秦萝见熊猫没有反抗,眼底笑意更深,拇指轻轻一转,揉了揉它软软嫩嫩的掌心。 小姑娘情不自禁:“哦呼——” 肉垫舒服得像是云朵,好神奇。 恶名远扬的云师兄哪曾被这样摸过,耳朵呆呆一晃。 太奇怪了,从掌心往上,像是生了密密麻麻的电流,并不讨厌,酥酥痒痒的。 ……不对。 他、他才没有觉得很舒服!绝对没有!秦萝这心肠恶毒的臭丫头! 一旁的江星燃看她乐在其中,紧绷着的面子终于绷不住,装作漫不经心问:“真有那么好玩?” “真的!” 秦萝点头,将熊猫爪子往上拉,落在自己有些婴儿肥的侧脸上:“你看。” 云衡:…… 他好没出息,好堕落。 他居然觉得有点软,下意识捏了捏这丫头脸上的肉,还觉得挺舒服。 “我对这种动物不怎么感兴趣啦。” 江星燃咳了咳:“……我就勉强试试,特别勉强真的。” 于是手掌落在它鼓鼓圆圆的肚皮。 江星燃星星眼:“哦呼——!” 江!星!燃!你个不肖子弟!!! “这叫熊猫,很可爱吧。” 秦萝不知想到什么,抬眼好奇道:“对了,你听说过食铁兽吗?” 云衡:…… 说真的,他这辈子就没这么无语过。 “好像是种非常珍惜的异兽,我也没见过。” 江星燃不放过任何卖弄学识的机会:“听说它们头大如斗、凶残嗜血,你这样的小不点,还不够它们塞牙缝!” 云衡两眼无光,放弃挣扎。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秦萝被唬住,怯怯一缩:“还是熊猫猫最好。” 温温柔柔的,好像永远不会生气,毛毛摸起来像是蒲公英或者棉花糖。 电视新闻果然没骗她,真好。 “爪爪贴贴。” 小姑娘弯弯眼,轻轻抬起左手:“再来摸摸耳朵。” 两根手指捏住了大熊猫的耳朵根部,拇指轻旋。 云衡下意识觉得不妙。 奇怪的、酥酥麻麻的感觉……又来了。 他暗暗咬牙,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倘若在这里屈服于秦萝这股恶势力,云衡定会羞愤致死。 少年法修想让秦萝住手,却浑身无力,发不出声音,直到喉咙咕噜噜一动,爪子和小短腿同时在空中一蹬。 好在他面上毛茸茸,见不到陡然腾起的绯红。 食铁兽:“咩呜——” 六(我们回家去呜呜呜...) 情不自禁发出声音的那一刻,云衡想到了死。 假如他曾做了什么坏事,理应有戒律堂来施以严惩,而不是让他羞耻地坐在地上,被两个小孩评头论足,摸来摸去。 尊贵的食铁兽忍无可忍,只想立马化作人形破口大骂,但,云衡毕竟要脸。 ……倘若让秦萝知道,眼前这个被她认为可可爱爱、甚至被摸出奇怪“咩”声的异兽是他,云衡能立马掘地三尺,从此消失在这个美丽的世界。 “好可爱。” 秦萝第一次听见熊猫的叫声,眼睛笑成两条缝:“以后叫你‘咩咩’好不好?” 不!好!你才咩咩,你们全家都是咩咩! 云衡拼命摇晃爪子表示抗议。 “它好像很喜欢被摸耳朵。” 一旁的江星燃若有所思:“虽然表现得有些抗拒,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靠过来了嘛。” 云衡:…… 他决定明天就给师尊打小报告,让这小兔崽子做双倍的作业。 秦萝还想说什么,在呼呼啦啦的竹间风里,忽然听见一道清亮男音:“三位,饭好啦——!” 秦萝觉得很奇怪。 大熊猫一直是副懒洋洋的模样,靠在竹竿旁边一动不动,直到骆师兄的喊声响起,却像受到惊吓一般,腾地跑进竹林不见踪影。 它究竟在躲什么呢? “萝萝,在想什么?” 这会儿大家都已到了饭桌,骆明庭见小姑娘发呆愣神,往她碗中夹了块肉:“来来来,尝尝师兄的手艺!” 秦萝这才回神。 碗里的米饭颗颗饱满,正在腾腾冒着热气,米饭上面躺着的,则是块澄黄油亮的鸡肉。 骆明庭别出心裁做了荷叶鸡,由圆圆的叶片包裹住鲜嫩金黄的整鸡,只需用筷子轻轻一夹,就能夹出大块肉来。 她道了声谢,一口咬下。 然后双眼迅速睁圆。 比肉香更早入口的,是荷叶若有似无的清新香气,大大削减口腹之中的油腻。 牙齿落下,首先会撕开薄薄一层皮。鸡皮爽滑紧致,鸡肉则是软烂至极、汁水丰沛,丝毫没有味同嚼蜡的柴感,伴随油脂与肉汁一并涌出的,还有能够瞬间填满整个口腔的热气。 “……好吃。” 秦萝双眼亮晶晶:“超级好吃!师兄真厉害!” 骆明庭嘴角差点翘上天:“这个红烧冬瓜也很好吃,绝对入味,轻轻一咬就能变得酥酥烂烂,里面的汤汁拌饭一绝。” 怎么说呢,现在的心情就是开心。 做饭是他最大的爱好之一,奈何修士们大多辟谷,不屑于享受口腹之欲,能被骆明庭软磨硬泡前来品尝的,只有一个关系最好的云衡而已。 比起那些苦修的师兄师姐,这两个小豆丁简直是从天而降的福音! 眼看秦萝乖乖把冬瓜送进口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满足之色,骆明庭竭力克制,才不至于伸出手去,捏一捏她雪球一样的侧脸。 在此之前,他与秦萝从未有过接触,只听说她是个脾气很差的小纨绔,仗着父母身居高位,闹出过不少事儿。 说老实话,最初得知要来照顾小孩时,他和云衡都十分抗拒。熊孩子本身就已经够烦人了,更不用说还是两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不过如今看来…… 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嚣张跋扈?心肠恶毒?拜托看看秦萝这副摇头晃脑咧嘴傻笑的呆样,简直没一个字能对得上。 也许,是他太过漂亮而完美,在如此璀璨的光芒照耀下,即便是无恶不作的混世小魔王,也会收敛起浑身锋芒吧。 “对了,当初在须弥境里,你弹的曲子叫什么?我以前从没听过。” 骆明庭笑着发问,吃一口小炒黄牛肉。 那首《渔舟唱晚》是古筝的考级曲目,算不得太难,在修真界里,却是首未曾面世的全新曲子。 秦萝刨饭的动作陡然一停。 “是……是很久以前,娘亲给我看了几本曲谱。” 她不擅长撒谎,回得犹犹豫豫,骆明庭闻言笑笑,恍然点了点头。 秦萝她娘是修真界闻名的乐修大能,给孩子看些罕见的孤本,算不得什么难事。 “那你一定要好好学。” 骆明庭道:“我看你年纪轻轻,便已能将曲子奏得如此熟练,千万不能半途而废。” 他听说过秦萝的资质,虽然身为天灵根,修为却一直止步不前。 骆明庭不喜欢这个说法。 明明应该是,“虽然一直止步不前,但她是个难得一见的天灵根”。 比起打压与不信任,他更喜欢尊重和鼓励。 秦萝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修为停滞只是一时的瓶颈,只要愿意努力,就能拥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小小一棵树苗,就应该好好浇水施肥,而不是因为生了虫,就将它生生折断。 秦萝懵懂点头。 “这些菜也不错,全是我亲手种的。” 骆明庭又笑:“我平日里无聊,就往院子里养鱼养鸭养牛,后面那片山已经成了养殖场,你们要是感兴趣,可以去转转。” 养殖场。 秦萝手腕一抖。 在这一瞬间,她脑子里想到了很多。 比如大熊猫肉嘟嘟的大肚皮,比如它听见骆师兄嗓音后狼狈逃走的模样,又比如,在未来的某天火锅咕噜噜,骆师兄大口吃下一块肉:“哼哼,这是我特意给你们准备的熊猫肉,快尝尝。” ……呜呜哇! “熊、熊猫。” 小豆丁下意识一缩:“也会被吃掉吗?” 一言不发埋头苦吃的云衡动作微顿。 骆明庭:“熊猫?什么熊猫?” 江星燃也意识到了什么,表情悲伤如丧偶:“就是圆滚滚的,黑白两色特别可爱,眼睛外边是一圈黑乎乎——” “不会。” 云衡终于听不下去,太阳穴用力一跳,出声打断:“那不是食物。” 听见“可爱”二字,骆明庭差点把嘴里一口饭喷出来。 他何等聪明,须臾便猜出那“熊猫”的本尊,视线在云衡脸上悠悠一晃,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哦——你们说它啊!熊猫猫那么可爱,我们怎么能吃熊猫猫,当然要好好爱护。” 云衡:…… 如果他当场手撕同门并做成一锅麻辣棒棒鸡,这种行为会被判几年? 两个小团子高兴得手舞足蹈。 骆明庭:“以前我总觉得它有种难言的气质,一直找不到形容,今日听你们一说才明白,那就是‘可爱’。可爱可爱可爱可爱!” 秦萝不能更赞同:“而且它脾气很好,温温柔柔的,让我们随便贴贴。” 江星燃:“摸起来的手感也很好!特别是肚皮!” “喔——肚皮啊。” 骆明庭乐得合不拢嘴,云衡面色发黑,给臭小鬼们一人塞了满满一大口菜。 秦萝这顿饭吃得欢欢喜喜,当天色渐渐暗下来时,肚子撑成了圆溜溜的小球。 算算时间,小师姐应该也快回家了。 骆明庭是个热心肠,主动提出带着秦萝前去接她,顺便瞧瞧无量峰里的景色。云衡虽然觉得麻烦,拗不过江星燃眼巴巴的模样,也只好唤出飞行法器。 ……所以说,小孩子果然最麻烦了。 法器飞得风风火火,不一会儿便抵达目的地。 无量峰中多是医修,山里自然也就种满了五花八门的灵植草药。四下虽是白雪纷飞、如玉如琼,林中却四处点缀着葳蕤翠色,藤萝盘旋而上,勾连出华丽旖旎的雪白长廊。 朵朵浅紫色小花连绵生长,乍一看去,像是从皑皑白布里描出的刺绣。 秦萝觉得新奇,迈步前行之际,听见林中倏然闪过的窸窣响声。 旋即是远处一道少女的嗤笑:“楚明筝,你怎么还来这儿啊。那毒不是解不了吗?” 楚明筝。 听见熟悉的名字,秦萝猝然抬头。 然而与此同时的小道深处。 与她的反应截然不同,身为被指名道姓的一方,楚明筝没做任何明显的表情与动作。 她曾经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彼时站得多高,如今狼狈跌入泥潭,看热闹的人就有多么层出不穷。 类似于此类的嘲弄讽刺,她已经遭遇了不知道多少回。 楚明筝面无表情,选择垂下视线,不去看那几人的口型。 “中了毒还敢大摇大摆出来,也不怕传给其他人。” 说话的是个瘦高男孩,只有十三四岁模样,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嘲弄张扬:“我可不想变成丑八怪。” 楚明筝不愿搭理,自顾自继续往前,猝不及防,身侧忽然掠过一阵冰凉的风。 有人从她身边跑过,指尖就要触碰到遮面的薄纱。 虽然修为就此止步,但凭她曾经的实力,避开这次偷袭绰绰有余。 男孩眼睁睁看着她侧身躲过,心中怒火更盛,迅速使了个眼色。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几人便已一拥而上。 他们想要夺走面纱。 楚明筝暗自咬牙。 自从中毒之后,她成了许多人眼里的笑话。 出身低微、前路无光,浑身上下毫无可取之处,在漫无止境的嘲笑戏弄里,楚明筝险些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当真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可她分明什么坏事也没做,就不得不面对潮水般的恶意。那些人密密麻麻,织就成密不透风的漆黑,她自始至终独身一人,根本没办法反抗。 ——难道丑陋与平庸便是原罪吗? 楚明筝想不通。 没有人告诉她理由,没有人喜欢她,也没有人愿意陪在她身边。 面对四个人的围攻,说不害怕自然是假的。楚明筝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闪躲,忽然察觉到一股从远处袭来的风。 不知为何,她的心口重重跳了跳,再一转眼,望见一抹雪球般的白。 ——秦萝一改曾经乐呵呵的笑,显出几分气冲冲的怒意,迈开小短腿朝她奔来,像个摇摇晃晃的圆。 如同做梦一样,带着树林外尚未散去的阳光,那团小小的圆挡在她跟前。 秦萝气得浑身发颤,却还是张开双手,护崽似的站得笔直:“你们不……不许欺负她!” “秦萝?” 为首的男孩一声嗤笑:“听说你从山上摔坏了脑子,没想到还真变傻了——偏袒楚明筝做什么?留这么个师姐在身边,难道不觉得丢人?” 楚明筝看不见秦萝说了什么,对于男孩的口型,却是分辨得一清二楚。 他所言不假,在摔落山崖丧失记忆之前,秦萝分明那样讨厌她。 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她只会给身边的人蒙羞。 四下静得可怕,秦萝没有动。 楚明筝害怕眼前的女孩转身离开,更不想见到秦萝眼中厌烦的目光——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对着她笑。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 也正是此刻,秦萝身形一晃。 女孩没有离开,而是俯身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旋即倏地一下,用力朝那群人砸去。 楚明筝认出那是团雪。 小姑娘力气不大,雪团中途便骨碌碌摔在地下,下一瞬,秦萝侧过身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哪怕是曾经面对巨型凶兽的时候,楚明筝的心跳都没有这样快过。 “不、不是的!” 因为秦萝侧了身,她能勉强辨认一部分口型。小姑娘唇瓣是浅浅的淡粉,因为愤怒或是别的什么情绪,正在颤抖个不停:“你们才是坏家伙,小师姐、小师姐比你们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楚明筝看见她说:“她明明已经那么难过了,你们从来不关心,还用这种事情欺负人……全部都是坏蛋!” 对于小朋友来说,“坏蛋”已经是她所能想到杀伤力最强的词语。 可惜她的言语只引来一串笑声,为首的男孩咧着嘴角:“有没有搞错,你真傻啦。我们就是坏蛋,就想欺负她,你能怎么着?” 他们没动手,就不会留下线索。即便秦萝告诉掌门,他们仗着人多也能矢口否认,没有谁会相信劣迹斑斑的秦萝。 男孩说得随心,没想从对方口中得到回答。事实也的确如此,在张口之前,小女孩眼里的水珠已经哗啦啦落下来。 然而意料之外地,自丛林里传来另一道男声:“能怎么着?把你这不肖子弟伤筋动骨抽筋扒皮再丢去乱葬岗一条龙,满不满意?” 这声音…… 男孩心头微震,一扭头,竟望见三道高低不一、但清一色杀气腾腾的影子。 “云师兄,”一个女孩忍着脊背发凉,竭力开口,“还请注意言辞。” 云衡呵呵冷笑:“言辞?你们配吗?整天胡乱狗叫算什么本事,有种冲过来咬我啊。讲话比骆明庭炖的冬瓜还烂,也不晓得那些七拼八凑的脑瘫语句有什么意义。哎哟,你还瞪,再瞪你的追悼会我可就不去了。” 修真界大多讲究养心养性,哪曾料到会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几个小孩被骂得昏天黑地,临近最后,只能发出“你你你”的支支吾吾。 他们万万不会想到,云衡师兄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他修为颇高,出身亦极尊贵,是绝不能无故招惹的煞神之一,而且看样子,他是在维护秦萝。 ……云衡不是当着许多人的面,怒斥过秦萝的种种劣迹吗? 说老实话,云衡也觉得自己离谱。 他讨厌秦萝,也讨厌见到小孩掉眼泪,这会儿视线望向她,方才还憋了满肚子的嘴炮,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他听到的所有传言里,秦萝都不是能为了别人强出头的类型。 食铁兽有点分辨不清,怎样才是真正的她。 他本想厉声来上一句:“是女人就别哭哭啼啼的!” 真实的云衡:“别哭了,回去给你那什么……大熊猫摸。” (此处脏话屏蔽)。 他在心里给了自己一拳。 “我、我们错了!骆师兄,我——” 为首的男孩变通很快,见云衡倒戈,视线落在一旁的骆明庭身上。 骆明庭性情和善,定不会轻易动怒,是寻求援助的头号选择。 然而他话没说完,便被少年毫不留情打断:“待会儿滚去戒律堂。” 一群人彻底不敢吭声。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楚明筝用了半晌,才再度听见心脏跳动的声响。 在漫天大雪里,映衬着星星一样的浅紫色小花,包裹在厚大棉袄中的女孩向她转过身,用力吸了吸鼻子。 秦萝荷包蛋泪眼:“呜呜呜小师姐没事了呜呜呜,我们、我们回家去呜呜呜。” 她的一颗心悄无声息软下来。 “不要听那些人的话。你给我送药,带我去藏书阁,给我们介绍这里那里的山……没有人比你更好。” 秦萝说:“小师姐是我的小师姐,我特别、特别特别开心。” 这是毫无修饰,最最朴素的话。 可不知怎地,楚明筝低头的刹那,眼眶里居然涌出滚烫的透明水珠。 起初的时候,她始终坚定着一个信念,只要用善意对待世界,终究能得到世界回馈的善良。 可真相总是事与愿违,幼稚的善意一文不值,不过是被他人嘲弄的笑话。她得到漫无尽头的欺辱与嘲笑,只能日复一日缩进自己的小小世界。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 但楚明筝毕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无论佯装得多么坚强,同样会难过。 没人在意她有多难过。 可是—— 泪眼汪汪的小团子双颊绯红,嘴巴瘪成波浪线,笨拙为她拭去泪水,似乎觉得不够,垫脚将少女拥入怀中。 有种软软的触感落在脸上,带着轻绵热度,楚明筝听不见声音,却隐约感到它的律动。 那应该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啵”,来自女孩泛着奶香的樱红薄唇。 此时此刻,夜幕降临,冰雪封天。 她却在经久不散的黑暗里,见到一团滚烫明光。 七(剑骨天成尚未觉醒...) 几个熊孩子全被骆明庭左手几只鸡,右手几只鸭,拎着衣领带去了戒律堂。 仙门大宗弟子繁多,为规范行为,特意拟订了不少禁制规则,无论年纪大小、身份高低,一旦触犯,严惩不贷。 欺凌同门乃是大忌,虽然那几个小孩仅仅过了过嘴瘾,没有留下实质性证据,然而这次多出好几个活生生的旁观者,可谓铁证如山。 被通知来领人的长老们气黑了脸,胡子一个比一个吹得高:“修道者,修心为上。楚明筝是为降妖除魔,才不慎身中无名之毒。你们对她做出这般丑事,心性已是远远不及,实乃令师门蒙羞!” 几个孩子哭哭啼啼一一道歉,按照门派规矩,除了必要惩罚,还将被送往思过崖面壁反省。 “除了思过反省,我还有个建议。” 骆明庭笑眯眯:“不如给这些孩子一个月的时间,待一月之后,每人写出楚师妹的五十条优点,不得重复敷衍。” 带头的男孩名为郑钧傲,包括他在内,所有孩子都不超过十二岁。 除了偶尔戏谑嘲笑楚明筝几句,这些小孩没再做过逾矩的事情,算不得罪大恶极。可年幼的恶因一旦种下,放任它肆意生长的果,任谁都无法想象。 体罚虽然能长教训,让他们不敢惹是生非,却没办法真正使之意识到,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涉世未深的孩子最天真也最残忍,对于他们来说,真正的惩罚并非打骂,而在于攻心—— 一点点看清楚明筝的苦衷与无奈,一日日了解她的脾性与坚韧,只有这样,才能明白自己错得一塌糊涂,所作所为究竟多么可耻。 悔恨是最好的惩罚,也是最为印象深刻的教训。 长老们怎会想不通他的用意,一番商讨之下,很快通过了决议。留几个孩子大眼瞪小眼,对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哀嚎连天。 秦萝离开戒律堂时,天边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小师姐自打出门,便一直在与两位师兄说悄悄话,她心中好奇,与楚明筝投来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我明日会去龙城一趟。” 楚明筝温声道:“在师姐回来之前,萝萝要乖乖听师兄的话,好不好?” 秦萝心口一动:“龙城?” 她对此有些印象。 苍梧仙宗所在的宁州城池林立,龙城是其中不太起眼的一个,然而在七年前,发生了一件震惊修真界的大事。 众所周知,龙城地处偏远,与幽州接壤。 幽州乃是妖魔丛生的蛮荒之地,一年到头混战不休,其中一股势力动了歪心思,欲将龙城据为己有,并夺取镇城之宝,让修为一飞冲天。 群魔来势汹汹,封锁了一切求援渠道,龙城尽是修为低微的平民百姓,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多亏一群下山历练的仙门弟子拼死抵抗,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才坚持把城门守到了援军到来之时。 最终仙门弟子尽数战死,而龙城魔尸遍地、怨气横生,已然沦为无人踏足的死域。 “龙城附近的村落,近日出了怪事。” 楚明筝耐心解释:“有几个村民莫名失踪不见,四下却并未发觉魔物的影子。我——” 她说着一顿:“我曾是龙城中人,在大战中得以幸存,想借此回乡看看。” 小师姐的家乡! 秦萝眼前一亮,又很快黯淡下来。 小师姐无父无母,也没听说有什么朋友。如今想来,或许不是“没有”,而是全部葬身在了那场乱战里。 所以她才想要回去,而与之相对的,她也一定会感到难过伤心。 “小师姐,”睁着圆圆杏眼的小姑娘拉了拉她衣袖,“我能不能跟着一起去呀?” 一旁的江星燃立马举手:“我我我也想去!” 那可是被称为“死域”的龙城啊!多少男人做梦都想征服的地方(其实只有他一个)!傲天邪神的传奇一生,就应该由它作为开端! “我倒觉得,带着他们俩也挺好。” 骆明庭笑:“龙城大祸已除,除了魔气盘踞不散,只剩些不足为奇的小妖。此番同行的人数不少,不如让孩子们前去见见世面——我恰好有空,能随同一并前往。” 他所言有理,楚明筝思忖再三,终是应了下来。秦萝正满心欢喜,冷不丁被江星燃戳了戳后背。 “我说,”江小少爷觑一眼远处的戒律堂,凤眼冷冷上扬,“你真打算把郑钧傲那臭小子的恩怨一笔勾销?” 见秦萝愣神,他不耐烦皱了眉:“他说你脑子有病。” 嘲弄楚师姐是一回事,笑话秦萝则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件事。 郑钧傲在前一件事得到了惩罚,至于对秦萝说出的那些话,绝对不能轻易揭过。 ——虽然江星燃也会戳她脑袋说笨,但他曾奶奶,不,他妹妹只有他才能笑话!当他这个江哥哥是吃软饭的吗! “可是,”秦萝挠头,“欺负人不好,我们不能变得和他一样。” “咱们不欺负人。” 从小纨绔到大的江小少爷嘿嘿笑笑:“明早前往龙城之前,我们去跟他玩个游戏——我幻术学得很不错哦。” 龙城比秦萝想象中更大。 和小师姐御器飞行时,透过朦胧云烟的影子,能远远眺望整座城池的景象。 破败的房屋如同匍匐的老人,被层层黑雾笼罩大半,即便四周晴空万里,在龙城之上,永远是乌云蔽日、浓烟弥漫。 秦萝想,像是一幅好端端的画,被黑色颜料染上了阴影。 楚明筝温声解释:“那些黑雾都是魔气。魔气对神识伤害极大,因此龙城成了修士的禁区,万万不可靠近。” 他们此行的终点位于城郊,一个名为[安平]的小小村庄。 出了这样诡异的怪事,村里人对修士极为热情,几个师兄师姐被簇拥着进了屋,一同商议解决之策。 秦萝与江星燃年纪尚小,不愿听大人们的叽里呱啦,于是待在屋外院子里,和几个村中小孩聊了起来。 “就是稀里糊涂消失不见啦。” 一个女孩道:“有的人外出砍柴,有的人种田回家,不知道发生什么,再也没出现过。” “我昨晚睡觉的时候,还听见从龙城方向传来的嗡嗡响。” 另一名男生打了个哆嗦:“你们说,会不会是里面的妖魔鬼怪突然复活,开始吃人了?” 他话音方落,就被前一个女孩拍了下肩膀:“你你你别吓唬人!” “对了,”秦萝听得云里雾里,决定把话题引到自己更感兴趣的方向,“你们听说过我的小师姐,楚明筝吗?” “当然啊!老乡嘛!我爹娘经常说!” 另一个小姑娘咧嘴笑笑:“听说当年苍梧仙宗前来支援,一位仙长看出她资质不凡,直接收为亲传弟子——要是我也能像她那么厉害就好了。” 秦萝摸摸鼻尖:“小师姐在龙城没有亲人吗?” “她好像是个孤儿吧。” 小姑娘眼珠子咕噜一转:“失踪的那些人里,有个姐姐曾说和她是朋友。” 她话音落下,几个孩子都各自陷入沉思之中。 秦萝尚未继续发问,猝不及防地,陡然听见一道怒吼。 那是男人的嗓音,粗犷且戾气十足,一句话里大多是孩子听不懂的骂骂咧咧,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在耳边轰隆隆炸开。 秦萝被吓了一跳,身边的女孩却是习以为常:“又是陆望他爹……能不能消停几天啊?” “陆望?” “我们学堂的同窗,摊上了个疯子爹,得了空就打他。” 女孩皱眉,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小姑娘:“你家还有药吗?我们再去给他送一些吧。” 之后的话题越走越偏,从灵丹妙药说到了仙门里的修炼日常。 秦萝从储物袋拿出一些药膏,让新朋友们带去送给那位未曾谋面的陆望。孩子们欢欢喜喜离开小院,至于她和江星燃,为了防止两位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胡乱跑掉,一名师兄在门口设下了禁止离开的阵法。 他们俩只能乖乖待在院子里。 “那些大人不知道还要说多久。” 江星燃踢飞一颗小石子,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展眉一笑:“秦萝,想不想看看外边的模样?” ——动用灵力会被发现,擅自出门不被允许,一来二去,他的办法是爬墙。 院子外筑了圈厚厚的围墙,不算太高,虽然拦住七八岁的小朋友绰绰有余,但倘若小朋友的数量增加到两个,就难免显得有机可乘。 秦萝踩着他肩膀上了墙,再从围墙顶端把江星燃往上拉。 他们不是毫无分寸的熊孩子,心知不能四处乱跑,约定只在围墙上走来走去,绝不离开小院所在的范围。 一旦没了围墙遮挡,周围景象便能被尽收眼前。 秦萝无声张了张嘴巴。 小院距离龙城不算太远,她抬头就望见一片黑蒙蒙的天。压抑感如同沉甸甸的巨石,透过每一栋颓圮高楼重重下沉,雾气浓郁得宛如实体,遥遥望去,威慑力十足。 也正是在这一刻,她莫名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 很近,像是有人路过草地,突如其来撞在耳朵上,让小姑娘浑身一抖。 身后的江星燃不明所以:“怎么了?” “我好像听见——” 秦萝一面应声,一面顺着声音低下脑袋,毫无防备地,见到一张满是血污、双颊红肿的脸。 那人也愣愣抬起脑袋。 在此之前,她见过最为残忍的景象,是灰太狼铁锅炖小羊。 秦萝:。 糟糕。 她她她……她的右脚好像忽然失去力气,往旁边滑了一下。 女孩跌下围墙的时候,引来一道簌簌凉风。 直到多年以后,陆望仍然无法忘记这日所见的景象。 他被父亲打得鼻青脸肿,好不容易挣脱逃开,藏在一面围墙的角落处理伤口。 那天葱茏葳蕤的绿山藤生了满墙,霏微冬雪中,有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落下来,熹熹然洒在女孩柔软的长裙上。 当她自高处跃下,绯色裙摆仿佛成了旖旎摇曳的浪,一簇连着一簇,于半空翻飞不休,呼啦啦向他袭卷而来。 他看见女孩圆润的双眼,裹挟着明晃晃的亮光;长发则像极了黑色的雾,不甚明晰地拂过脸颊。 她会狠狠摔在地上。 陆望下意识伸出手。 他想接住她,身上的伤口却被瞬间撕裂,还没来得及用力,就随着秦萝的力道向后仰倒,后背重重撞在草地。 沾满寒霜的草叶冰冰凉凉。 在江星燃的惊呼声里,秦萝茫然撑起身体。 她早就做好了摔在地上哭鼻子的准备,没想到有人充当了肉垫。 ——那是个比她大上一点的哥哥,一双眼睛黝黑无光,皮肤是没有太多血色的苍白。 他真是瘦得厉害,两边脸颊的线条冷峻且深,嘴唇上满是冻裂的伤口,微微一抿,就成了条小刀般的直线。 她闻到一股很明显的血腥味。 而事实是,男孩的眼眶、右脸和嘴角全是高高肿起的伤,看上去触目惊心,把秦萝实实在在吓了一跳。 更让她感到惊讶的,是一段渐渐浮现在男孩身边的字迹。 [剑骨天成,尚未觉醒。出身低微,温吞腼腆,受到父亲常年虐待,日积月累,终将手骨尽断,再无法握剑。] 这张脸或许吓到了她。 察觉到女孩的愣神,陆望微微偏过脑袋,试图遮掩一些骇人伤疤——即便他再清楚不过,这样做无异于徒劳无功。 压在他身上的小姑娘显然出身高贵,不仅脸颊干净白皙,连厚厚的冬裙也同样一尘不染,不像他全身灰扑扑血淋淋,叫人心生厌恶。 陆望想,或许她会嫌恶地把他推开,恼怒于弄脏了那条绯红色的长裙。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发展,可秦萝却一动不动,直愣愣盯着他的侧脸。 ……这样一来,反而让他有些耳根发热。 身为一个毋庸置疑的天才,陆望的人物介绍只有短短两段。 视线来到下面一行,秦萝微微蜷起指节。 [九州历三零二二年,被生父高价卖出,遭破体取骨,丢弃于乱葬岗中。] 三零二二年。 如今……正是三零二一。 与此同时。 苍梧仙宗,学宫。 在今天清晨,郑钧傲经历了有生以来最最神奇的事情。 他觉得好开心!连走路都可以飞起来!就算今晚要去思过崖面壁,他也还是好开心! 学宫设有早课,在早课以前,需要上交昨日布置的课业。 前排同窗一一交齐,等夫子瘦高的影子行至跟前,男孩毫无畏惧地扬起下巴:“陈长老,我的课业本送给别人了。” 站在他面前的陈长老眼角一抽。 总会有几个学生不做课业,第二天用尽手段遮遮掩掩,什么“被狗吃了”“掉进水里”“纸页成精自己跑了”,把他的脑子按在地上摩擦。 也罢,今日他就要看看,这臭小子能编出个什么理由。 陈长老勾唇笑笑:“哦?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我今早行在山中,忽见一束金光闪过,再一眨眼,竟见到了个仙人!” 郑钧傲激动道:“仙人告诉我说,我用来完成课业的小册其实是无字天书,只要交给他带回仙界,就能记我一个大功!” 郑钧傲觉得自己不傻,最初的时候,他曾认真质疑过这份狗屎运的真实性。 好在他终究释怀。 毕竟,怎么会有人专程骗小孩儿的作业本呢。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仙人曾说的那段话,实乃醍醐灌顶,振聋发聩: “你好,朕是十万年前陨落的上古天帝。朕其实没有死,一直在沉睡,你手中拿着的小册,是朕苦苦搜寻多年的无字天书,只要有了它,朕就可以一统上界。只要你将它交给朕,助朕复国成功,朕便给你记一个大功,统领上界后,封一个州的土地让你做王爷。” 真是好有逻辑,好无法反驳。 再看仙人本身,端的是身形修长、面白似铁,虽然样貌与常人不同,但难掩浑身上下六亲不认的气质,尤其是那双金黄色的鹅蛋型瞳孔,以及遍布整具身体的猩红纹身,让他联想起嗜血狂傲的巨龙。 身边的陈长老仍在发问,定是对他的奇遇百般羡慕:“当真如此?不知那位上仙名讳为何?” “仙人说,他本名奥特曼,道号——” 想起仙人高大的身姿,郑钧傲傲然仰首,双唇开合之际,吐出那两个低沉神秘的字句:“迪迦。” 有那么一瞬间,四下安静得听不见声音。 陈长老笑吟吟盯着他瞧,良久,发出一声轻轻的“呵”。 陈长老:“郑钧傲,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啊。” 陈长老:“十遍门训,今晚之前。希望这一回,傲不要特慢。” 郑钧傲:? 郑钧傲:??? 郑钧傲试图挽回:“等等!陈长老您信我!我真做了课业!” 郑钧傲泪眼汪汪:“不是——怎么会有人专程骗小孩儿的课业本呢?!” 八(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 秦萝愣了几个瞬息,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压在别人身上,一时间耳根发热,急忙从地上爬起。 “对、对不起……” 她穿得厚实,又是短腿短手,笨拙站起身子的瞬间,如同一个鼓鼓囊囊的充气小球。 陆望沉默着坐起,条件反射低下脑袋:“不……用。” 万幸,这两个字没有说得磕磕巴巴。 然而一颗心脏还未落地,便再度紧揪着高高悬起——小姑娘的红裙精致绵软,雪白绒毛正在随风轻颤,只需晃眼一瞧,就能见到绒毛上格格不入的血色。 那是他衣服上的血渍。 男孩不擅长掩饰神色,秦萝随着他的视线低下头,微微一顿,又扫了扫陆望沾满猩红液体的衣物。 单薄,老旧,有两个规规矩矩的补丁。 她的裙子显然价值不菲,不知将他卖掉能不能赔偿得起。 脑海里划过自嘲的念头,陆望一言不发地静候审判,屏息之际,听见女孩略显惊惶的声音:“你流了好多血!” ……所以才会弄脏她的衣物啊。 生性内向的男孩胆怯腼腆,不知应该如何回应,当嗅见突如其来的奶香时,后脑勺已经覆上了一层温温热热的东西。 他的整具身体都是紧绷。 “对不起对不起!这里是不是很疼?都怪我不好,从那种地方摔下来,还有你身上的伤,我们¥&……” 秦萝:急出乱码。 她从没见过这样骇人的伤口,心里越是焦急,嘴里的舌头就越是打结。到后来稀里糊涂叽里咕噜,连自己都不晓得在说什么东西,只能一遍遍笨拙揉他后脑勺,企图给予一点力所能及的安慰。 这这这么多血应该要怎么办啊呜呜呜——! “我身上还有不少伤药。” 江星燃从围墙上酷酷地一跃而下,摔了个酷酷的屁股蹲,很快酷酷地爬起来:“尽管拿去用。你救了秦萝,我们江家有恩必报。” 他说着挑了挑眉:“你是陆望?” 会被打成这副模样的,应该只有那个不久前被提起的男孩了。 他果然怔怔点头,一旁的秦萝细声细气接话:“我叫秦萝,这是江星燃,我们是从苍梧仙宗来的。” 苍梧仙宗。 这个名号如雷贯耳,陆望眸色更沉。 他们定是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不像他,什么天赋都没有,身体也总是病怏怏的,人生一眼就能望到头,注定不会有任何出息。 冬日寒风瑟瑟生凉,他下意识把手缩进袖口,遮掩住红肿丑陋的冻疮。 比起如何交朋友,男孩更早学会的是自卑。尤其眼前的两个同龄人言笑晏晏,处在同样的年纪,他们越是温和纯善,就越发衬得他狼狈不堪。 “啊——你脸上的伤口破开了!” 跟前的小姑娘脸颊圆嘟嘟,张口说话时,粉白的软肉轻轻一晃:“你你你别怕,我帮你擦一下。” 他不是头一回被打成这副模样,对于疼痛,陆望早就习以为常。 怕的那个人分明是她,不但说话支支吾吾,安慰他的时候,连尾音都在抖个不停。 “不、不用了。” 他坐在草地上,眼看蓬蓬的红裙子俯身向下,心口像被狠狠一揪:“我可以自、自己来,血……很脏。” ……失败了。 陆望把头埋得更低。 他说话时常结巴,这回即便努力咬字,也还是显得狼狈又好笑。 就像父亲打他时说的那样,一个又瘦又小的赔钱货,就连说话都做不好,实在一无是处。 秦萝呆了一下,像是没在意他的磕巴,老实接话:“就是因为脏了,所以才要擦干净啊。” 男孩露出有些茫然的神色。 紧随其后,便是一块轻轻抚上的手帕。 其实仔细看来,陆望的模样并不那么可怕。 如果没有那些鼻青脸肿的伤疤,他应该生有一副极佳的长相,星眸如墨、鼻梁高挺,身形则是瘦瘦高高的,只不过瘦得过分了一些。 “我们先把血擦一擦,待会儿进屋去找师兄师姐帮忙。” 秦萝不敢用力,掠过的锦帕有如蜻蜓点水,似是觉得不够,又朝血肉模糊的角落吹了吹气。 她体格娇小,笼罩下的影子也格外轻,带着点香气悠悠的暖意。 陆望自始至终低垂眼帘,乖乖不动,也不看她。 一旁的江星燃:啧。 奇了怪了,这小子接住秦萝,为他擦拭血迹也算报恩,可他看着眼前这幕景象,怎么总觉得……莫名烦躁? 不爽。 超级不爽。 他曾奶奶,不,他妹妹是专程给人疗伤的吗? 秦萝小心翼翼,还没擦拭干净,忽然被江星燃一把夺过锦帕。 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旋即听他冷声道:“我来。” ——就由他献出自己以身饲虎吧可恶! “可是,”小姑娘有点懵,“你不是觉得这种事情很麻烦……” “胡说!” 江星燃咬牙切齿:“我最最喜欢给别人擦伤涂药,我上辈子就是条锦帕!别拦我,难道你要剥夺我生存的意义吗!” 秦萝:“……喔。” 秦萝:“等等等等轻轻轻点儿!你是刮痧板吧!!!” 两个小孩叽叽喳喳闹个没完,被簇拥着的陆望仍是一言不发。 仙门里的孩子,似乎与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他们理应道骨仙风、聪慧早熟,可眼前的秦萝和江星燃…… 看上去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幼稚小孩,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差不多了。我们先想办法回去院子里头,一旦被师兄师姐发现——” 江星燃俨然一副小大人形象,然而话没说完,便被不远处的一声尖叫打断。 “啊——!” 女人的嗓音尖锐刺耳,激起秦萝满身鸡皮疙瘩。 四周响起嘈杂的开门声、询问声、嘀咕声,其中音量最大的,还是那女人颤抖的声线:“不、不见了!好好一个大活人,本是走在我前边的,忽然就不——” 这段话戛然而止。 沉寂瞬息,爆发出另一道更为惊惶的男声:“她、她怎么凭空消失了?!” 正是村落发生的异变。 秦萝与江星燃对视一眼,牵着陆望衣袖迅速往前,行至院门前,恰好撞上同样闻声而出的楚明筝一行人。 “萝萝!” 楚明筝没在院里见到他们,心中正是焦急不堪,见状顿时松了口气:“你们怎么出的院子?” “楚、楚师姐,骆师兄!” 另一名小弟子难掩眸中惊恐:“你们快看,那是怎么回事?” ——村庄里的小屋连绵如棋盘,勾勒出幽深狭窄的条条小路。 小路上本应站满了出来一探究竟的人,此时人数却锐减大半,自远处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凭空消失,仿佛被浓雾包裹,最终化作雾气的一部分。 异象突如其来、蔓延飞快,不到两个瞬息,便已靠近他们跟前。 在场皆是来此历练的年轻弟子,事态如此,已经远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在被某种阴戾的气息包裹之前,秦萝听见小师姐越来越近的声音:“萝萝,把手给我!” 秦萝伸手,眨眼。 眼前的一切都像蒙了层雾,光亮褪去,只留下朦胧的黑。她找不到小师姐的身影,再次用力眨了眨眼睛。 周围的景象总算清晰了一些。 被厚厚冬裙裹住的小团子愣在原地。 晴空万里的村庄不见踪影,她正独自站在一条昏黑小巷里。 巷道狭窄,两边全是老旧低矮的木房,不断传来嘈杂人声。厚厚的乌云遮住太阳,四周全是黑乎乎的,叫她透不过气。 而在不远处,正立着个脊背佝偻、衣衫褴褛的人。 或是说,一个徒有人形,却青面獠牙、满身鳞片的怪物。 “别慌,你们这是入了幻境。难怪那些人会凭空消失,原来是被强行拉入了这种地方。” 识海里的伏魔录沉声开口:“那不是人,而是狂化后的邪魔。你快快离开,莫要被他发现。” 秦萝当然也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可、可是……那邪魔充满血丝的眼睛,已经朝她望过来了。 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那双眼睛。 阴沉、暴戾、毫无理智,七岁的小朋友词汇量少得可怜,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叔叔,就像是要吃掉她。 下一瞬,男人便朝她急急奔来。 这是秦萝头一回遭受修真界的严酷毒打,被这番景象吓得双腿发软,还没来得及转身狂奔,眼珠子就哗哗啦啦落下来。 但也正是这个晃神,透过狂飙的泪花,她在男人身后瞥见一束寒光。 白光如电,来得悄无声息,毫不留情刺破邪魔心脏。当后者轰然倒下,秦萝望见另一道笔直的影子。 杀死了邪魔的,居然是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哥哥。 说老实话,他的表情有点凶。 稚气未脱的少年穿着一身黑衣,几乎与房屋的阴影融为一体,偏生肤色极白,懒洋洋立在那里,像是潜伏的幽灵。 他生有一对细长桃花眼,噙了点冷冰冰的笑意,手中匕首鲜血淋漓,一滴一滴往下落。 活脱脱杀人如麻的反派形象。 但凡事讲究一个先来后到,与方才的邪魔相比,相貌绮丽的少年超越了一切铠甲勇士美少女战士和巴啦啦小魔仙。 太、太太太帅气了呜呜呜! 少年察觉到陌生的气息,双眼冷冷上抬。 这男人仗着身怀邪魔血统,依靠吸食人血进步飞快,三番四次惹他麻烦。 他动手杀之乃是情理之中,至于那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小孩—— 念头卡在一半,他忽然听见噔噔脚步。 这是完完全全超出了预料的事情。 圆滚滚厚乎乎的小团咕噜一下闯进他怀中,带着风和不知道是什么的香气,不由分说将他紧紧抱住:“呜呜呜谢、嗝,谢谢哥哥呜呜呜!”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真是个超级超级大好人! 少年:……? 真是好笑,他这辈子坏事做尽,头一回被叫作“好人”。 被拥抱和说谢谢也是第一次。 莫非她没有看见,正是他杀了那个发疯的家伙吗? 这丫头看上去不太聪明,从衣物的布料来看,绝非此地居民。 少年想告诉她,比起方才那个男人,其实他要危险更多;而之所以杀掉那家伙,不过是出于私人恩怨,与这丫头的死活无关。 可他沉默半晌,只是似笑非笑开了口:“我和他一样,也是半魔。” 他很久没同别人有过交流,嗓音微哑,有些笨拙。 半魔游离于人魔两界,被视为低劣血统,为双方所不容。 而众所周知,因血脉不纯,半魔大多生性残暴、难以遏制魔气,沦为只懂得杀伐的怪物,一来二去,无人愿意接触。 她听完这句话,定会仓惶逃开,不再纠缠。 秦萝愣了一下。 这个世界有妖有魔,比纯粹的人类厉害许多。她一直哭哭啼啼,小哥哥之所以说出这件事,一定是想安慰她:有强大的半魔陪在身边,不用感到害怕。 这样的温柔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他可真是个超级大好人!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善良的陌生人呜呜呜! “你好厉害!” 秦萝忍住哭腔,荷包蛋泪眼盯着他瞧:“谢谢哥哥,我……我不会再哭了。” 少年:? 她在说什么? “哥哥,我本来在龙城郊外,不知怎么就到这里来了。” 秦萝努力擦干眼泪,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张地图:“你、你能找到我们在的位置吗?” 江星燃是个靠谱的朋友,在来龙城之前,特意给了她一份防止迷路的地图。 她笨笨地吸气,更像一只什么都不懂、蓬松笨拙的雏鸟。 少年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他可没有饲育雏鸟的兴趣,像这种娇生惯养的花蕾,在黑街活不过一天。 但也许是太久没人愿意同他说话,又或只是因为心情不错,总之毫无缘由地,他仍低头瞧了眼地图。 少年:…… 少年:“你这是九州缩略图。” 哦,世界地图,那没事了。 秦萝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憨笑,不过瞬息,笑意又迅速停了下来。 等一下。 为什么会是世界地图啦!江星燃,你这个不靠谱的笨蛋!!! 她挫败的模样活像只呆不溜秋的鹌鹑,一双黑色豆豆眼又大又圆。 少年莫名觉得有些好笑,连自己也感到匪夷所思,居然又接过了话茬:“不过既然是龙城城郊,距离此地应该不远。” 秦萝大喜过望地抬头,见他眉梢微扬,语气则是淡漠:“因为你所在的这条黑街,就位于龙城之内。” 这不是多么令人快乐的消息。 她用了好一阵子,才把这句话消化完毕。 龙城之内。 可龙城不是魔气蔓延,成了座空空如也的死城吗?更何况、更何况这里根本没有那些黑漆漆的浓烟。 这时秦萝万万不会想到,更叫人惊讶的还在后头。 眼前漂亮的小哥哥似乎想到什么,唇边勾起一抹看不出笑意的弧度:“可惜,昨日妖魔攻城,所有出口都被封锁。你要想从龙城离开,恐怕得等上一段日子了——如果到那时候,你还活着的话。” 妖魔攻城,又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话题。 秦萝听见心口砰砰直跳的声音。 与此同时,也听见从自己口中蹦出的问句:“现在……是九州历几年?” 少年神情古怪地看她:“三零一四,怎么了?” 三零一四,七年前。 伏魔录破口大骂:“这不就是龙城城破的时候?幻境的始作俑者究竟有什么毛病,要把你们困在这种地方?到时候邪魔攻城,你们岂不是——” 它担心吓坏小朋友,迅速转移话题:“龙城偌大,一时半会儿寻不到你小师姐。此地凶险,你赶紧从巷子离开,速速寻个庇护之地,再从长计议。” 少年见她一副怔忪的模样,眼中又有泪珠子往外窜,正要转身离开,衣袖却被人轻轻扯住。 伏魔录:“不是让你寻求他的庇护啊啊啊!快逃!!!” 这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这不是找死吗小祖宗! 秦萝力道不大,他却并未挣脱,顺势低头。 女孩脸颊泛着薄薄粉色,如同水墨由轻到重,凝在红彤彤的眼眶。长睫上一颗水珠将落未落,甫一眨眼,瞳孔里尽是雾蒙蒙的水花。 与身边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有生以来,从未有谁像这样毫不设防地靠近过他。 眼皮跳了一下。 也许他也被传染得有点傻。 少年别开视线,终究没有拒绝:“我控制不好魔气,有时会变得和他一样。” 秦萝乖乖点头。 “……而且我脾气很坏,这里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靠近我。” ——毕竟他是这里人人畏惧的煞星。 那他一定孤孤单单的。明明是温柔善良的好人,却要遭到所有人的排挤孤立,就像小师姐那样。 秦萝把衣袖抓得更紧,已经开始愤愤不平:“你别怕,我和你做朋友,不让别人欺负你。” 少年:…… 他有些迟疑:“你就没其它想说的?” 比如求他不要伤害她……之类的。 其它想说的? 秦萝努力转动小脑筋,这才想起自己忘了道谢——小哥哥连教育人都是这么含蓄,比烤箱和微波炉还要温柔。 她得有多幸运,才能在这里遇上他啊。 伏魔录:…… 姐,你好牛。 “谢谢哥哥。” 小团子破涕为笑:“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不是这个。 他更头疼了。 另一边的秦萝彩虹屁吹上了瘾,拉着他衣袖摇摇晃晃:“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上天你比天更高,下海你比还更大,智斗妖魔降鬼怪,你就是我们的好朋友,小——” 她说着一顿,话锋陡转:“哥哥,我叫秦萝,你叫什么名字?” 身边的人步伐微顿。 秾丽的眉眼被阴影吞噬,他只有十四五岁,脊背却已凛然如锋。 沉默瞬息后,少年再度扯出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懒洋洋的浅笑:“谢寻非。” 于是秦萝笑得更欢:“你就是我们的好朋友,小寻非!小寻非,蹄朝西,驮着唐三藏……哎呀,不对不对。” 谢寻非:…… 小孩,好烦。 九(用魔气编了个蝴蝶结...) “我小师姐名叫楚明筝,很高很漂亮,戴着白色的面纱——” 谢寻非把玩着小刀穿过条条巷道,身后稚嫩的童音滔滔不绝。 这条黑街臭名昭著,住满了无处可去、罪行累累的魔与半魔。其中靠人血修炼的不在少数,秦萝行走在街头巷尾,如同一块香喷喷的肉。 不少人从门里探出头来,露出蠢蠢欲动的神色,被她跟前的少年冷冷一瞟,又很快缩身回去。 谢寻非觉得头疼。 他准是被迷了心窍,才会收留这么一个大麻烦,甚至答应帮她在偌大龙城里找到熟人。 少年有些烦躁地想,自己绝不是善心大发。 他这辈子没和小孩相处过,如今不过随口骗一骗她,当作耍弄的玩具。等玩腻了,再丢掉便是。 ……没错,他就是这样认为的。 秦萝步子很轻,哒哒哒响个不停,谢寻非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快,一言不发地放慢速度。 不对。 他为什么要在乎一个玩具的步调?她是走是飞是跑还是四肢并用,同他有任何关系么?现下最重要的问题,分明是如何才能找到她那小师—— 谢寻非:……啧。 怎么还是跟那丫头有关的事儿。 他越想越不耐烦,蹙眉匆匆回头,正好与身后的红团子四目相对。 秦萝受了冻,鼻尖与脸颊都是浅浅粉色,虽然身形纤瘦,整个人却被厚重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像只浑圆的雪兔。 她正低着头,一蹦一跳踩着他黝黑的影子,察觉谢寻非转过身来,也迅速仰起落满雪花的脑袋,咧嘴露出大大的笑。 谢寻非:…… 小孩,好烦。 少年半张面庞隐匿于黑暗之中,忽地伸出右手,把秦萝往身边一拽:“这里。” “走在身边,他才能好好看住你。” 伏魔录低声嘟囔:“这小子好像也不是太坏。不过你千万不能放松警惕,一旦发生意外,记得立马拿出储物袋里的防身法器。” 若不是谢寻非身上没有食人精血的邪气,它差点就要以为,这个显然不太正常的臭小子把秦萝当成了储备粮。 秦萝倒是很高兴:“谢哥哥走路跟我一样慢了耶!” 院长说过,能为了她特意放慢脚步的,一定都不是坏人。 黑街位于龙城角落,谢寻非则住在黑街的最里头。 和这里其它的房子一样,小屋又小又旧,只有一间正厅、卧房和杂物室,家具寥寥无几,如同荒废多年,感觉不到丝毫人气。 秦萝经过一天奔波,方才又受了惊吓,眼皮已经开始不停打架,只能明日再去城中寻找小师姐。 谢寻非大发慈悲,拎着小团子衣领丢上了唯一一张床,自己则以静坐养神为由,去了卧房外的前厅。 “伏伏,谢哥哥真好真好真好!” 身下的床又硬又凉,秦萝习惯了软绵绵的大被子,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只能在薄薄棉被里滚来滚去:“他还答应帮我找小师姐耶!” 伏魔录不置可否。 它一眼就看出谢寻非生性阴戾,能在这种混乱的街区独自长大,必然是个刀尖舔血的小疯子。然而从秦萝的视角来看,那小子救了她的命、好心将她收留在家、许下寻找楚明筝的承诺…… 行吧,的确每件都是好事。 秦萝年纪虽小,却并不愚笨。 当年龙城生灵涂炭,设下的阵法摇摇欲坠,过不了几日便会被强行突破,他们被吸入这场幻境,恐怕凶多吉少。 七岁的小孩想不出办法,躺在床上愣愣发呆,任由睡意发酵。 窗外渗进玉白的月光,如流水那样哗啦啦铺开,透过这团虚无缥缈的白芒,在越来越深的睡意里,即将闭上双眼之前,秦萝望见一缕黑烟。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黑蒙蒙的烟气如有实体,从前厅与卧房的门缝里淌进来,不过一会儿,便团团簇簇笼罩在半空,蔓延到床头。 “当心!” 伏魔录唯恐她在入眠时受到伤害,一直清醒着警惕周边环境,见状骤然出声:“这是——” 这必然是正道修士最为厌恶的魔气,来自于邪魔的杀机、失控与走火入魔。谢寻非果真不怀好意,想趁着夜里发动偷袭! 它说得仓惶,然而一句话没完,便被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秦萝似是睡得发懵,两眼惺忪打了个哈欠。 然后伸出右手,戳了戳近在咫尺的一团魔气。 ……甚至于,后来觉得有趣,在魔气上捏出了两只兔子耳朵。 伏魔录:瞳孔地震。 震惊它娘在葬礼上嚎啕大哭,震惊死了。 在修真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它见过骑龙的驭凤的摸神兽的,自以为见识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操作,没想到今日,再次被突破了想象力极限。 它遇见了一个,把玩魔气的。 玩,魔,气。 这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操作吗?而且你戳就算了,别满脸好奇捏来捏去还捏出各种形状啊!那可是最肮脏最混沌的邪祟之息,寻常修士压根不屑于触碰……被羞辱至此,谢寻非绝对绝对要拿刀砍人啦! 它做好了化出实体保护秦萝的准备,然而出乎意料地,情况似乎与想象中不太一样。 一个瞬息之后,秦萝居然没有倒地不起、七窍流血。 三个瞬息之后,秦萝仍然好端端坐在床头,甚至开始握住其中一缕魔气,在指尖转来转去。 伏魔录:……? 这啥,这什么,为什么还能这样? 姐,你真的好牛。 难怪秦萝会被苍梧仙宗里的弟子称作“混世魔王”,它之前还不觉得,如今看来,果然恐怖如斯! 它眼睁睁看着秦萝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爬下床,然后打开卧房的木门。 以一种活着的、并未死去的姿态。 离开房间,魔气变得更多更浓。谢寻非并不似它预想中那般杀气腾腾,而是躬身坐在木椅之上,用桌前的右手死死撑住额头。 他的后背在发抖。 听见房门打开的吱呀声响,少年冷然抬眸。 半魔血统低劣、难以控制体内魔气,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与魔族相比,半魔的气息更为混沌冗杂,历来被视为不洁的低贱之物。每当魔气骚动,都会引来剧痛难忍、心神不定。 大多半魔会修习心法,将异动死死压下,而他无父无母,靠着一身狠劲才勉强存活,哪有机会知道镇压魔气的办法。 瞥见秦萝茫然的神色,谢寻非眼尾稍弯。 此时此刻的他,看上去可称不上多么温柔良善。 那丫头之所以跟着他,不过是自我编织了一出美好的假象。真实的他满手血腥、孤僻乖戾,如今这份杀意没了遮挡,伴随魔气完完整整呈现在她眼前,定会让美梦破灭。 ……真可惜,若不是魔气突然紊乱,让她在家借住几日,似乎也并不差。 毕竟已经很久没人愿意同他说说话了。 “谢哥哥,我是不是在做梦?” 暮色沉沉里,秦萝的声音轻轻飘来,带了点惺忪睡意:“天上,好像在飘黑豆沙糊糊。” 谢寻非:…… 她又又又在说什么。 他很没排面地顿了一下,酝酿好的冷意轰然崩塌,跟冤大头似的低声解释:“那是魔气。” “喔。” 秦萝总算有些清醒,主要体现在合理的逻辑能力:“那就不能吃了。” 话音落下,前厅立马传来肚子咕噜噜的响声。 这回她终于有了点不好意思:“我好像饿了。” 伏魔录:? 你只吃了早餐觉得肚子饿可以理解,但这大摇大摆的魔气就不管了?你不觉得谢寻非一副“老子好想杀人”的反派脸吗?怎么会有人对待魔气,跟对待白开水一样啊??? 谢寻非同样愣了片刻,居然被她瞬间带偏:“门外不是有雪和野菜么?你自己捡些——” 他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跟前是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姑娘。 若让她像自己从前那样,拿雪混着野菜吃掉,恐怕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眉心跳个不停,又一道气息在体内冲撞开来,谢寻非兀地咬牙,竭力不在剧痛下发出声音。 “谢哥哥,”他听见秦萝上前一步,语气多出几分慌乱,“你不舒服?” 这显然是句废话。 借着月色,她清楚看见眼前人的模样,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谢寻非皮肤本是没什么血色的苍白,如今更是单薄如纸,额前黑发被冷汗浸湿,双眼幽深,竟生出血一样的红。 为不吵醒她,少年下唇被咬出触目惊心的红。 “半魔之体,时常会魔气紊乱,从经脉溢出。” 伏魔录小声科普:“你储物袋的丹药对他没用,呼呼吹吹更没用,只能等待气息自行沉淀。” “那那那,”他看上去实在难受,秦萝心里着急,忘了要在识海里悄悄交流,顺势脱口而出,“我能做什么?” 她在这种情况下无能为力,伏魔录答不出来,倒是谢寻非沉默一瞬,忽然笑了笑:“你想帮我?” 他是当真觉得疑惑。 在此之前,独来独往的少年与其他人几乎没有任何正常交流。谢寻非不懂谈话间的推拉艺术,有了想不通的事情,就会毫不犹豫指出。 “我是个半魔,坏事干得不少。” 他看着秦萝的眼睛:“也许我觊觎你的魂魄血肉,也许我会以你为要挟,向你家中索要赎金,再看这些魔气,你不觉得害怕么?” 伏魔录在识海中无能狂怒:“有我在这儿,竖子尔敢!” 秦萝一呆:“你为什么……要往我魂魄里寄鱼?” 她意识到自己偏题,板着小脸晃了晃脑袋:“因为谢哥哥救过我啊。” 如果他是坏蛋,她当初在小巷就已经没命了。 对于孩子来说,救命之恩拥有无可匹敌的重量。谢哥哥是个好人,与他长相可不可怕、会不会冒出黑乎乎的魔气没有丝毫关系。 谢寻非抿唇。 “今后莫要轻易信任生人。” 他终是无可奈何般开口,嗓音小了许多:“你……陪我说说话便是。” 如同卑微的祈求。 他说完只觉得自己可悲又好笑。 不远处的小女孩却认真点了点头,小心翼翼靠近他身旁,小奶音细细柔柔:“谢哥哥,等找到我朋友,我就把他储物袋里的点心全部送给你吃。” 对于小孩来说,外出一趟就像春游,点心菜肴必不可少。江星燃声称男人要肩挑重担,把东西全装进了自己的储物袋。 谢寻非没说话,静静地听。 “你千万别吃雪球野菜了。” 秦萝正色:“除了点心,我们还有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仔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只要你想,它们就全是你的。” 谢寻非:……你这一气呵成的流畅感是怎么回事。 伏魔录:……你这富婆一样的包养感又是怎么回事。 秦萝满嘴跑马,继续巴拉巴拉:“你魔气乱掉的时候,眼睛都会变成红色吗?好酷哦。我认识一个姐姐,过几天就换一对新美瞳,红橙黄绿青蓝紫,颜色都没有你的好看。” ……你那位姐姐,是把不同人的眼珠子挖出来用了吗? 入夜的黑街并不宁静,谢寻非却罕见地没觉得心烦意乱。长睫轻轻颤了颤,少年无意间向下一扫,眸光微动。 难怪他总感觉怪怪的,原来在秦萝手上,正捏着一团魔气玩。 寻常修士见到它,不应当退避三舍,唯恐被玷污识海么?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景象,谢寻非习惯性扬唇:“不觉得很恶心吗?这个东西。” 他云淡风轻说出“恶心”,惹得秦萝猛然抬头,继而又听少年轻声道:“它和灵力很不一样吧?” 她能感受到这句话里的厌弃,可那分明是属于他自己身体里的东西。 之前听伏伏的语气也是,遇上魔气,仿佛见到了凶神恶煞的妖魔鬼怪。 但是…… 秦萝眨眨眼睛,视线所及之处,黑蒙蒙的雾气缭绕于她指尖。它摸起来是软软的,没有温度,比水更加温和,倘若粗心一点,甚至感觉不到来自它的触碰。 这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事物。 “我……有人对我说过,不能因为不一样,就不喜欢。” 她不怎么会讲话,有些紧张地攥紧裙边,复述院长曾讲过的话:“牡丹花和蒲公英,蝴蝶和老虎,兔子和蛇,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无论哪一种,都有自己的优点,也都在被不同的人喜欢——许多人觉得牡丹漂亮,可如果世界处处只剩下牡丹,那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情。魔气和灵气也是这样,只留下一种的话,修真界也会变得无聊吧。” “所以,谢哥哥不要再说那两个字了。” 秦萝局促地摸摸鼻尖:“如果它听见,一定会觉得很伤心。” 魔气怎么会觉得伤心。 对此耿耿于怀的,只有小时候被所有人当成笑话的他。 连谢寻非自己都不知道,唇边那抹习惯性的笑意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至此刻,在遍布全身的剧痛里,他终于凝了目光,头一回认真打量眼前的小姑娘。 月光如水,洒满女孩锦缎般的黑发,他见到一双不含厌恶的眼睛,被月华悄悄浸湿。 浑浊的黑气似是极为黏她,一股脑汇聚于秦萝指尖,被轻轻一捏,变成圆润小团。 而她竟然在一本正经地、噙了笑地与魔气对话:“不怕不怕,你很快就能回家啦。” 看上去又笨又傻。 当天夜里,谢寻非最终还是带着秦萝出了门,寻找何处有点心可买。 他的魔气尚未散尽,好在痛楚没了大半,又变成初见时懒洋洋的模样,看不出喜怒哀乐,被夜色遮掩住五官轮廓。 于是这夜冷风瑟瑟,点心店老板正要关门时,瞥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其一是个白皙漂亮的女孩,另一位,居然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小疯子。 修炼重在天赋,谢寻非不过十四岁的年纪,修为便已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加之性子阴狠孤僻,没谁胆敢接近。 如今他周身环绕着若有似无的魔气,显而易见不好招惹,至于头顶—— 店老板愣愣瞪了瞪眼睛,欲言又止。 谢寻非何其敏锐,顺着这道视线抬起右手,不过须臾,便已皱眉。 之前在家里的时候,秦萝不但把他的魔气揉来揉去,还捏出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形状。 他自始至终没有察觉,自己脑袋正顶着一只……圆滚滚的长耳朵兔。 后脑勺还用魔气编了个蝴蝶结。 再一低头,果然见到秦萝笑出两颗白亮亮的虎牙,一双杏眼用力眨,想表达的含义不言而喻:“锵锵!超好看的惊喜!夸我夸我!” 小孩,好烦好烦好烦。 灯火摇曳里,少年默然半晌,终是笑着望向店铺老板,头顶一只黑兔子摇摇晃晃,桃花眼弯出长刀般锋利的弧度,毫不掩饰其中杀意:“倘若走漏风声,我便杀了你。” 他说着一顿,喉音仍是冷戾:“……还有,来十份绵绵羊奶香糕。” 店老板:“是是是!我受过专业训练,无论发生什么,都绝对不会——” 店老板:“噗——!” 十(小师姐) 十份甜糕的量,似乎有些太多了。 秦萝看着店老板把糕点一个个塞进纸袋,下意识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瘪瘪的肚子。 两块糕点对她而言已是极限,三块就能让肚皮变成皮球。 店老板恐怕也是头一回见人买下如此之多,一边往袋里放了十根竹签,一边观察着谢寻非脸色:“奶糕不宜过夜,还望诸位尽快吃完。” 秦萝摸了摸冻得通红的鼻尖。 其实不需要十份餐具,也没什么“诸位”,想吃东西的只有她一个啦。 对购买点心毫无经验的谢寻非:正在四处看风景。 这小子年纪不大,凭借超乎寻常的天赋与一股狠劲,在黑街却已算是人尽皆知。 这种人不好招惹,店老板已摆出送客的姿势,甫一开口,却听见远处一声闷然轰响。 秦萝被吓了一跳。 “小娘子莫怕,是城外那帮不要命的邪魔。” 店老板温声笑笑:“它们异想天开,居然打算把龙城据为己有,结果万万没想到,城里不久前来了群仙门弟子,轻而易举将它们拒之门外。” 秦萝听不懂其中一些成语,反应慢了半拍,好在有伏魔录兢兢业业为她翻译,把对话改编成小孩能听懂的版本。 也就是说,如今邪魔们处在下风,根本没办法进入龙城。 可根据秦萝所知的历史,七年前龙城死守多日,最终还是被强攻进来,城中居民死伤惨重,守城的仙门弟子也尽数没了性命。 在后来的几天,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才会引出那样大的变故呢? 她想不明白,感到几分担忧。 识海里的伏魔录沉默不语。 秦萝年纪小,反应不过来,它却看明白了七七八八,犹豫着应不应该告诉她。 如今的一切貌似祥和美好,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场虚无缥缈的幻境。房子是假的,眼前的人是假的,就连她手里的甜糕,也是由一团团灵气所化。 龙城早在七年前,就已经生灵涂炭、死伤无数了。 她眼前的店铺老板,甚至那个名为谢寻非的半魔……都注定逃不过必死的结局。 想到这里,它难免又生出些许愤怒。 这场幻境大得超乎想象,并且在不断向外扩散蔓延,先是龙城,再是郊外,说不定过上几天,连周围的小城镇都会受到影响。 弄出这么一场大乌龙,让所有人陷入七年前的幻梦,幕后主使者究竟是为了什么? 秦萝想起龙城的结局,继续十万个为什么:“叔叔,城外的妖魔进不来,我们不能找个通道,偷偷逃出去吗?” “你看啊。” 她生得可爱,嗓音糯糯甜甜,店老板一时忘却见到谢寻非后的惧意,指了指她身后的某处角落:“能看见那团金黄色的亮光吗?” 秦萝顺势扭头,只见长街深深,角落里的房屋杂乱矮小,透过楼房之间的缝隙看去,在遥遥远处,伫立着一面高高城墙。 城墙呈拱形环状,被灯火隐隐勾勒出高大的轮廓,顶端则闪烁着繁星一般晶亮的明黄光点,光晕层层散开,丝线似的串连成片,将整个墙面浑然包裹。 店老板道:“那是仙家小道长们设下的阵法,能将邪气驱逐在外,不让它们进来。我们要想出去,或是向别处求援送信,同样需得破开阵法,但阵法最是讲究完整,如今城墙四面皆是阵眼,无论何处生出漏洞,都会功亏一篑。” 秦萝皱着眉头努力消化。 老板瞧出她的担忧,旋即又笑:“小娘子莫要慌张。如今我们占据优势,阵法牢固,城外邪祟不可能进来。龙城虽然偏僻,但好歹是处城池,多日闭城不开、魔气冲天,周遭镇子的百姓定能察觉异样,等他们向仙门求援,那群邪魔便无计可施了。” 他说得信誓旦旦,秦萝找不到反驳的漏洞,只好恹恹点头。 黑街很乱,逃避官府追捕的、为非作恶的、入邪入魔的男男女女皆是居于此处。天色越深,街道越是显出几分古怪的热闹。 比如回程途中,盯着秦萝叽叽喳喳的不少人。 “谢寻非?谢寻非带着个小丫头?看上去味道不错,他也开始修邪术了?” “你懂什么,正常小女孩能跟着他这样走?这分明是修了驻颜术,看上去年纪轻轻,其实早就成了个几百几千岁的老怪物——指不定还是谢寻非他娘亲!” “谢寻非手里拿的什么东西?绵绵……噫,这什么名字,好恶心!” 自从来到幻境,天道送给她的小礼物便失了效果,秦萝被盯得害羞,默默朝谢寻非靠近一些。 少年冷冷抬眸,逼退几道探究的视线,右手微动,给她递去一块点心。 然而点心并未被接过,而是有某种软绵绵的触感落在他手背。这样的感觉陌生却温暖,紧紧跟着一股轻盈力道,按着手背往上推。 “谢哥哥,”女孩的嗓音很轻,“你一定也饿了,第一个你先吃吧。” 他常年辟谷,以天地灵气为养料,并不依赖进食。 谢寻非下意识想要拒绝,一低头,却见到一双黑葡萄模样、充满期待的眼睛。 他迅速挪开视线。 “她给谢寻非递了一块……那什么甜糕?不会是伪装成点心的绝世灵药吧?” “想什么呢,他们不刚从老陈的铺子里出来吗?等、等等,谢寻非他,他张嘴了?老天,谢寻非吃了绵绵羊奶香糕!!!” “丢人呐!他不是辟了谷,只吃动物的骨灰吗?” “什么骨灰,瞎说!他明明在靠清晨的第一滴露水维持修为!” 越说越离谱。 谢寻非强忍下把房屋掀翻的冲动,面无表情开始咀嚼,腮帮子一鼓一鼓,很快又给秦萝递了块点心。 于是鼓着腮帮子的小仓鼠由一个变成两个。 “……奇怪。” 秦萝嗅了嗅手里的点心,悄悄在识海戳戳伏魔录:“伏伏,绵绵羊奶香糕,好像没有味道。” “因为是幻境嘛。” 伏魔录叹气:“创造这么大一出幻境并不容易,哪能面面俱到。” 小丫头倒仍是一副开开心心的模样,又咬了口软绵绵的点心:“能填饱肚子就很好啦!院长说过,她做的饭有她的味道,陈姐姐做的饭是陈姐姐的味道,谢哥哥的味道一定比点心原本的味道更好。” 谢哥哥总是在笑,人也温温柔柔的,身边还会出现软软的黑豆沙糊糊。 他的味道一定是甜甜的,带着点黑芝麻糊的香气,最好还是冰冻过的,凉丝丝冷沁沁,在冬天一口咬下去,整个人能开心得飞跑起来。 ——这样一想,她还能再吃五个! 小孩的情绪总是藏不住,秦萝吃着糕点,脚下如同生了欢欢喜喜的风。 这是谢寻非从未见过的快活,他心中觉得奇怪,佯装不在意地扭头,一瞬便望见小不点弯成月牙的双眼。 如同生了光,映出一汪澄澈的泉,即便置身于混乱肮脏的街道,也仍然纯白得叫人不愿挪开视线。 想来他脾气真是很坏,沉默片刻,还是习惯性发出嗤笑:“不过是块廉价的点心,就能让你如此开心么?” 这句话带了些揶揄,他在开口的瞬间便生出后悔,等话音落下,徒留愈来愈浓的自厌。 若是换作其他人,定会与她分享这番乐趣,可他一生被苦难占据,如今恍然看去,竟已忘记了应当如何感到开心。 离群索居、阴沉乖戾、自始至终只会破坏气氛,连他都厌烦这样的自己。 秦萝的脚步一顿。 再抬起头来,眼中居然满是吃惊,装满糕点的腮帮子向两边鼓起,讲话像在唔唔唔:“我我我、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谢寻非:…… 谢寻非:“……嗯。” “因为真的很开心啊!” 小仓鼠咽下嘴里的点心,拿手搓了搓又酸又累的脸颊:“遇见谢哥哥之后,我有了房子住,有东西吃,还有人陪我说话,不用担心被坏蛋抓走。” 冬夜的雪很大。 因此当秦萝踏踏踏向前跑开几步,又转过身来面向他时,绯红裙摆轻轻一扬,便有浮玉般的雪色悠悠溢开,萦绕在斗篷、脚边、以及女孩漆黑的长发。 秦萝咧着嘴与他对视,瞳孔莹莹发亮:“你看,白白的雪花很漂亮,城墙上星星一样的亮光很漂亮,两边小小的房子很漂亮,谢哥哥也很漂亮——这一切都很好,我也很开心。” ……什么啊。 在她身边,分明只有冷得令人厌烦的大雪,毫无美感可言的阵法,黑街中贫瘠破败的小屋,以及生来就被厌恶的半魔。 他与“漂亮”这种词语根本搭不着边。 谢寻非想要别开目光,心口却闷闷发堵,有什么情绪正在破土而出,又被他狠狠压下。 他已经……快要承受不了如此鲜活的情绪。 秦萝仰头看着他:“谢哥哥,你不开心吗?” 他才不觉得开心。 少年欲要矢口否认,却听耳边再度传来女孩稚嫩的嗓音:“呜哇哇,谢哥哥,你头上的小黑动了一下!” ……所以不要给他的魔气随便取些奇奇怪怪的名字啊。 谢寻非屏息凝神,试图压制魔气的骚动,却莫名感到心烦意乱。 于是头顶的黑色兔子晃了晃圆滚滚的肚皮,耳朵倏然一摇,在他脑袋上打了个舒舒服服的滚。 很不给面子的秦萝:“又动了!小黑,好可爱!” 啧。 小孩,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天下第一最讨厌。 四周的小楼里响起嘈杂笑音,生有桃花眼的艷丽少年却头一回感受不到丝毫怒意。 比起羞恼,更为明显的,是从耳根腾起的炽热温度。 若是以往,他本该生出不悦的。 可谢寻非只是抿唇蹙眉,笨拙摸摸发热的耳朵,努力做出冷硬的口吻:“……别看了。” 之后的一夜宁静祥和,没出现任何变故,然而第二日清晨,秦萝却是被一声尖叫吵醒的。 尖叫之后,是更为凄厉的刺耳怒号。 冬天的被窝最是暖和,她睡得迷迷糊糊,还以为自己做了噩梦,下一瞬,就听见轰隆隆的巨响出现在耳旁—— 卧房里好端端的石头墙,被不知什么东西轰塌了。 上一瞬息的秦萝:—。—??? 此时此刻的秦萝:o。o!!! “快快快、快跑!我感觉到一股邪气,有危险!” 伏魔录的催促清晰可辨,不远处则是陌生男人的尖叫:“救救救命啊!阵法、阵法为何出现纰漏……邪魔闯进来杀人了!” 黑街位于龙城边缘,与城墙紧密相连,若有邪魔闯入,这里毫无疑问是最先遭殃的地点。 秦萝来不及细想太多,正要下床跑开,猝不及防,与一双血红的眼睛四目相对。 卧房墙面被毁,一名异常魁梧的男子立于墙外。虽然同样黑气缠身,但与谢寻非不同,男人浑身上下满是令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那些黑糊糊的气息粘腻浓稠,带着浓浓杀意。 这个人会杀了她。 “阵法已被修补,与你同来的魔物皆已伏诛。” 现场一片混乱,男人身后跟着几个手持长剑的白衣少年,想必是店老板口中的仙家弟子。为首那人望见秦萝,面上神色更厉:“若不伤及无辜,我们定会饶你一条性命。” 然而男人怎会理他。 电光石火,异变陡生。 黑蛇般的气息愈来愈浓,伴随着男人一声冷笑,倏然向秦萝所在的角落飞扑而来。 身为剑圣之女,她带有不少防身法器,以此人的修为应当构不成威胁。 伏魔录对此心知肚明,却还是忍不住提了一颗并不存在的心,做好当男人袭来之际,拼尽全力将秦萝护住的准备。 然而它没能等来那一刻。 黑气如潮,满携杀意冲来的瞬间,陡然现出另一道刺目白光。 ——被谢寻非握在手中的小刀寒芒隐现,杀气斩碎片片飘摇而落的雪花。 少年身如鬼魅,不过眨眼的功夫,在雾一般的雪屑里,便爆开触目惊心的血红。 秦萝微微睁大眼睛,还没做出反应,头顶就被盖上了一件粗布外衫,遮掩住全部视线。 冷冰冰的皂角气息,是谢哥哥的味道。 街道上乱作一团,吵吵嚷嚷的人声不绝于耳,坐在床上的小团子微微一动,把脑袋上的布料轻轻掀开。 那个陌生男人已经不见了。 而在那群白衣服的仙门弟子背后—— 秦萝无声张了张嘴,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在四个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里,有张格外熟悉,却又与之前大不一样的面孔。 她变矮了许多,没有戴面纱,脸上的疤痕也尽数消散,开口时嗓音稚嫩,带着激动的颤抖:“萝萝!” “小——” 小团子咕咚下床,踩着雪花噔噔跑,来了个大大的熊抱:“小师姐!” 秦萝再度化身十万个为什么:“小师姐,你怎么变小了?为什么会到这儿来?那个黑色的叔叔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 凡是进入幻境之人,少年、青年与老年皆会变为七年前的模样,孩子没办法变得更小,只能维持在原状。 楚明筝担心她的安危,等不及解释太多:“江师弟、骆师兄与陆望都跟我们汇了合,大家都在找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 秦萝连连点头,望向不远处一言不发的少年:“多亏有谢哥哥收留我,他是个超级大好人!” 谢哥哥。 听见熟悉的嗓音,街道拐角的江星燃眼皮一跳。 如今龙城危急,他们一行人身为苍梧仙宗弟子,理所当然跟在那群仙门小道长身边。 今早城外的邪魔群起而攻之,把阵法撕裂一条小口,虽然及时补上了,还是有漏网之鱼进入城中。 他没想到会在这种又脏又破的地方,听见秦萝的声音。 还在叫别人哥哥。 陆望也是,骆师兄也是,可恶,她到底有多少个好哥哥!明明是他先来的! 江星燃不服气地鼓了鼓腮帮,垮起一张(自诩为)全无死角看谁谁心动的批脸,撒丫子就往前面冲。 冬日清晨的街道冰雪消融,稍不留神就会滑倒。跟在他身旁的陆望放心不下,鼓起勇气开口:“当心不、不要摔倒。” 他很少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之前与江星燃也无甚接触,一时间难免紧张,捏了捏单薄的衣袖。 那个男孩子,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陆望心中一急:“棉、棉帕……棉帕兄!” ……靠。 江星燃身形微顿。 江星燃目眦欲裂。 他本来没想滑倒的,可那声棉帕一出,生生把他气得左脚发麻,眼看小腿不稳,整个人即将摔个底朝天。 可他才刚刚出场,正要去秦萝那里找回场子,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出丑。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谢哥哥,指不定会如何看不起他! 江星燃狠狠咬牙。 向后倾斜的动作停了一停。 不过瞬息,街道中央的小小人影竟双腿腾空,就着后仰的姿势绷紧脊背—— 这是人体的奇迹,毅力的硕果,修真界对牛顿棺材板的反复摩擦。 在摔成一个酷酷的“大”字之前,江星燃竟在空中完成了惊世骇俗的七百二十度风车大全旋,外加双手大张着飞舞的金鹏展翅! 秦萝:“……” 秦萝看着雪地里的一摊烂泥:“江、江哥哥?” “哼。” 江星燃酷酷爬起,双手酷酷叉腰:“你这声‘哥哥’,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其他不会翻跟斗的家伙们都有呢?” 江星燃:嘻嘻,够酷。 十一(长大到底是什么呢...) 秦萝见过下雪天摔倒的,却从没看到过像江星燃这般轰轰烈烈、能让人脑补出一万场奥运会跳水比赛的。 他在空中翻滚的模样固然靓仔,但狠狠摔下来的瞬间实在过于狼狈,一声闷然巨响下,小姑娘倒吸了一口冷气。 秦萝只觉得自己后背也开始隐隐生疼,踩着雪噔噔跑上前:“江哥哥,是不是很疼?” 当然疼,疼得他险些嘴巴一瘪,汪汪哭出声来。 江星燃狠狠咬牙,把即将奔涌而出的泪珠子憋回眼眶,目光悄悄往上,掠过阴影中站立的少年。 那应该就是秦萝口中的谢哥哥,一副拽上天的模样,叫人不爽。 他要是在这种时候哭鼻子,定会叫那人看不起。 一旦被那人瞧不起,秦萝铁定也会觉得他丢人;一旦秦萝觉得他丢人,就再不会心甘情愿叫他哥哥,而是傻乎乎跟在那人身边;一旦秦萝不搭理他却跟在那人身边—— 呜啊啊绝对不能接受! “疼?我的词典里没有这个字。” 心里的小人面目狰狞滚来滚去,不知暗暗哭了多少回,江星燃下巴一扬,略微勾起嘴角:“我方才那招金鹏展翅和巨龙翻身,酷不酷?” 确实挺酷的,像个被抽飞上天的小陀螺。 秦萝被唬得一愣一愣,乖乖点头鼓掌:“好酷好酷!” 哼哼。 江星燃得意甩头。 “萝萝是我师妹,多谢道友救命之恩。” 两个小萝卜头还在说着话,楚明筝暗暗松下一口气,缓缓踱步上前,看向角落里的黑衣少年。 这是个魔修,神色称不上良善。 他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却能将那名邪祟一刀了结,想必是个修为不低的狠角色。黑街处处充斥着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从此人面相看来,定是其中之一。 但他毕竟救了秦萝。 谢寻非抿唇,应了声“嗯”。 他话不多,也不懂得应当如何与人交谈,干脆缄口不言。余光掠过身侧破败的墙面,无声一转,落在不远处小小的绯色影子上。 在她身边,站着另一个男孩。 那孩子衣着不菲,神色是最为天真的得意张扬,正双手叉着腰,站在日光下滔滔不绝。 和他是截然相反的模样。 而在街道拐角,有更多人向着女孩走去。 ……这是他早该意识到的事情。 秦萝显然出身不低,在身边所有人的关爱里长大,并不缺少家人与伙伴。 对于她来说,他只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角色,孤僻古怪、身陷脏污淤泥之中,甚至留不下多么浓墨重彩的记忆,等她和家人团聚的时候,便会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无论在谢寻非眼里,那个突然出现的小孩有多么与众不同。 ……他才没有觉得失落。 只是方才杀了只邪魔,被地上的血腥味熏得有些闷。 自称是她师姐的女孩仍在道谢,说着收留秦萝后应得的报酬,谢寻非对此不感兴趣,喉头微动。 他本想拒绝,然而话未出口,却听见另一道风风火火的童音。 “小师姐,这是谢寻非哥哥,他可——好啦!” 秦萝背着双手迈着小短腿,呼呼啦啦飞快跑到他身边,嘴边的笑意止不下。话音方落,忽地弯起双眼看向他侧脸,露出有些神秘兮兮的模样:“谢哥哥,你看!” 小朋友藏不住惊喜,嘴角咧得更欢,忽地从身后伸出双手,谢寻非凝神看去,望见一个圆鼓鼓的奶白色小糕。 “锵锵!这是我最喜欢的桂花水晶糕,你快尝尝!” 秦萝说过,会把带来的点心送给他。 人总是会许下无数承诺,只为了一时的愉悦与满足。在此之前,谢寻非只当那是句无心之言,等她真正见到同门,定会将他这个并不重要的陌生人置之脑后。 即便面对妖魔邪祟也从不会露出半分迟疑的少年,忽地有些愣神。 “我好不容易从江哥哥那里要来的,送给你。” 秦萝伸了手,轻轻握住他布满伤痕的掌心。属于幼崽的双手绵绵软软,带着股温柔热气,等谢寻非回神,手中已经多了块冰冰凉凉的点心。 “哇——这就是明筝的表妹?好可爱!” 陌生的嗓音突然响起,下一瞬,秦萝便被人摸了把脸颊。 站在她面前的,是不久前与小师姐并肩而立的三个女孩。楚明筝温和笑笑:“她们是我在龙城的朋友,捏你脸的姐姐叫明珠,从左往右,是姜雾和明玉。” 姜雾生得白白瘦瘦,五官很是漂亮;明珠与明玉长得很像,应该是亲生姐妹,然而前者一副大大咧咧的开心模样,后者却是一言不发,神色不知怎地有些阴沉。 楚明筝说罢眸光微动,用传音入密继续道:“七年前,我尚未拜入苍梧仙宗,因此向她们提到你时,说你是我表妹。” 秦萝恍然点头。 所以这三个姐姐都是小师姐七年前的朋友,昨天在龙城城郊,她听说过和她们有关的事情,似乎是—— 一息冷风倏然而过,小团子眨眨眼睛,呆呆立在原地。 小师姐的朋友们……大多死在了龙城的那场惊变里,只有一个人侥幸存活下来。 “叫萝萝对吗?以后你就由姐姐们照顾啦。我们就算自己饿肚子,也绝对会把你喂饱的!” 明珠对白白嫩嫩的小朋友爱不释手,犹在耳边喋喋不休:“不过……萝萝为什么要把明筝叫作小师姐啊?” 姜雾噗嗤一笑:“明筝,知道你和明珠总想拜入仙门,但也不用让表妹改掉称呼吧。” 明珠觑她:“你自己不也总看些行侠仗义的话本子!” “如今邪魔攻城,我曾无意中看过一些抵御魔物的书册,于是与清衍门的道长们同行,看看能否为守城出一份力。” 无意中看过书册自然是假,她本就是苍梧仙宗极具天赋的弟子。 楚明筝瞥一眼雪地里刺目的血迹,柔声道:“这条街不安全,你随我们去主城的客栈住下,好不好?” 谢寻非看见秦萝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细长的桃花眼无声暗下来,少年不动声色垂下眼睫,不过转瞬,衣袖被人用力拉了拉:“谢哥哥也可以一起去吗?” 谢寻非:“不要。” 他才没有舍不得,更不会与那么多人同住一片屋檐下——那些或鄙夷或厌恶的视线,他早已经看够了。 “可是你的家破了好大一个洞。” 身旁的小不点锲而不舍,继续摇他袖口:“晚上睡觉会有冷飕飕的风灌进来哦。说不定还会进来小偷,第二天一觉醒来,连被子都被人偷走了。” 谢寻非不去看她亮晶晶的眼睛:“我不用睡觉。” 秦萝急得跺了跺脚:“那那那你就吃不上好吃的点心了!” 他也并不需要吃饭。 谢寻非正要开口,却听街边传来一声爽朗笑音,正是清衍门为首的小道长。 这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相貌温润俊秀,身负一把翠色长剑,行至屋外,礼貌作了个揖:“在下清衍门赵宗恒。这墙面已毁,自是不宜住人,道友不妨先去客栈歇息几日,等房屋修葺完毕,再回来住下——道友若是拒绝,只怕小妹妹会伤心。” 衣袖又被小心翼翼晃了晃。 “谢哥哥,”他听见很小很小的、近乎于撒娇的声音,“你要是不去,我就见不到你了。” 这种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语气……简直犯规。 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地,谢寻非蹙眉垂眼,低低应她:“嗯。” 圆团子原地化身蹦蹦弹簧:“好耶——!” 秦萝清晨就被从梦中惊醒,甫一见到客栈里温暖的大床,立马滚进了厚厚棉被之中。 她原本以为,自己能很快入睡的。 半个时辰后。 秦萝生无可恋睁着一双杏眼,平躺着蹬了蹬腿。 睡不着。 作为一个无忧无虑的小朋友,她脑子里很少会塞满各种念头,然而此时此刻,却有无数想法像吐泡泡一样,咕噜噜往外冒。 小师姐的朋友们在很早之前出事了。 这里是场幻境,所有人和事都停留在七年前。 所以……她见到的一切,应该都是假的。 那谢哥哥也是假的吗? 她想不透彻,心里发闷,刚要再打一个滚,忽然听见门外传来陌生女孩的声音。 “楚明筝,你这是在拿她们的性命开玩笑!你分明知道这场乱战的结局,为什么非要跟着那群剑修凑热闹——他们根本活不了!” 那声音被极力压低,听得并不清晰,紧随其后,是小师姐的低语:“……别说了,明玉。” “她们是热血上头的急性子,可你不应该是。我们如今要做的,只有好好找个藏身之所,从这场必死的局里脱身!” 明玉咬牙:“如今倒好,她们见你跟在那群剑修身边,也抢着要出一份力。你难道要让她们再死一回吗?” 明玉是那个一直阴沉着脸,没有说话的姐姐。 “楚明筝有个朋友活了下来,想必就是她。” 伏魔录道:“她应该也被卷入幻境,变成了七年前的模样。” “我自会劝说她们。” 楚明筝嗓音更低:“被卷入幻境的除了我们,还有诸多无辜百姓。若要救下他们,只能加固阵法,改写群魔屠城的结局。” 她说着微顿,迟疑补充:“明玉,她们只是虚妄的幻术。” “可那也的确是她们!” 明玉声音骤扬:“如今难道不好吗?大家都还在,你也没有中毒变成那副模样,等我们从混战里活下来,就离开龙城,和以前说好的那样行侠仗义——” 她说到此处,兀地顿住。 楚明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往走廊尽头的房间一望:“萝萝?” 修道之人五感超常,很容易便能察觉到小女孩的气息。 话音方落,果然房门吱呀一响,从门缝探出一个小脑袋。 明玉不愿当着小孩的面继续争论,示意后很快离开。楚明筝叹了口气:“抱歉,我们吵醒你了?” “我一直没睡着。” 秦萝摇头,小心开口:“小师姐,你们是不是在说……有关幻境的事情?” 这里的所有人和所有事情都显得太真实,以至于她快要在不知不觉中忘记,关于龙城的许多事实。 可秦萝不笨,已经逐渐意识到一些端倪。 小师姐已经十六岁,根本不是和她没什么两样的矮个子;她与江星燃在围墙上见过真正的龙城,死气沉沉,被黑雾笼罩,没有一个人留下。 以及,在当年残酷的混战里,很多很多人都丢掉了性命。 早在七年前,他们就再也不能大笑和说话。 她觉得眼眶有点酸,捏了捏蓬松的长裙:“小师姐,谢哥哥也会死吗?” 楚明筝一愣。 如果可以,她并不希望秦萝过早接触到那份残酷的真相。可既然这孩子懵懵懂懂触及到了事实,就有权明白前因后果。 秦萝比她想象中通透许多。 这个问题开门见山,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应答,半晌之后,才犹豫着低声安慰:“龙城中活下来的人不在少数。他实力很强,一定会没事。修真界那么大,等我们离开幻境,或许某一天,在某个地方,你就能遇见长大后的他。” 这是个连她自己都觉得生硬的谎,好在秦萝心思单纯,听罢吸吸鼻子,不再那样难过。 只不过,小师姐却再没办法见到曾经的朋友了。 “小师姐,”豆丁般的小圆团眨眨眼睛,声音很轻,“明玉姐姐是不是想要留在幻境里,不愿意长大呀?” 楚明筝关上房门,摸摸她脑袋。 何止明玉,其实很多时候,她也不愿离开这场幻梦。 她们四个女孩无父无母,互相扶持着长大,那时仙侠话本正是盛行,大家都想成为日后降妖除魔的大英雄。 童年真是一辈子最难忘的时候。 那时她们总是很容易得到满足,吃上一块甜糯糯的点心,或是听见旁人一句礼貌的夸赞,就能整整一天都开心得不得了;拿上一把玩具长剑,仿佛握着整个世界。 那时天总是很蓝,白云慢悠悠的,一入夜就能见到繁星满天。夏日的河水冰冰凉凉,冬天每人都会捧着一团热热的烤地瓜,雪一落下来,伴随着街道上的笑声呼呼啦啦。 那时的楚明筝,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也总以为大人都是顶天立地、无所不能。 可其实根本不是那样。 长大似乎并不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当她逐渐理解责任与担当,学会忍受许许多多生活的重压,再度回望过去,才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得到所谓“无限可能的未来”。 有些人的长大,发生在一瞬之间。 例如在混战中侥幸存活,却变得一无所有的明玉。 她失去了相依为命的伙伴,真正明白死亡与分离的意义,也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自己必须狠狠咬紧牙关,才能活下去。 楚明筝被师父一眼相中,明玉却毫无灵根,注定无法踏入仙途。 分别那天,女孩在墙角的阴影下立了很久。当楚明筝想要上前靠近,不过眨眼的功夫,忽然见她从阴影里跨步而出。 ——就好像懵懵懂懂的小女孩被倏然吞没,下一瞬走出黑暗的,已经是个通透明澈的大人。 从那以后,她再不会提起童年时期虚无缥缈的梦想,丢掉手里木头做的玩具长剑,开始学习并不感兴趣的算数与经营,七年后身家愈大,成为一名吃穿不愁的商铺当家。 至于楚明筝的长大,则要缓慢许多。 最初她坚信着自己能够一往无前,然而修真界的青年才俊何其之多,作为一个出身卑微的孤女,每一天都走得举步维艰。 原来人生中除了梦想,还处处充斥着不尽如人意的现实。她一点点学着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以及在很多方面的平庸,直到最后,是那场自云端跌入泥土的溃败。 比起美梦成真,长大似乎更倾向于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 在进入幻境之前,她已经很久未曾回想过,小时候憧憬的那些美梦了。 ……如果当年的她见到自己这般模样,一定会感到失望吧。 冬天的风有些凉,透过窗户冷冰冰灌进来。 楚明筝心口一动,忽然问她:“萝萝以后想变成一个怎样的大人?” 秦萝眨了眨眼睛。 “想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宋院长曾经提到过这个问题。 他们一帮小孩叽叽喳喳畅所欲言,有的想当科学家,有的想成为演员,也有人想一直待在福利院,帮宋院长和秦老师做些事情。 至于她—— 秦萝毫不犹豫:“我想做一个好人,然后把古筝弹好,给很多很多人听!” 只有小孩才能像这样脱口而出。无论言语多么天马行空,都不会觉得难堪。 多好啊。 楚明筝轻声笑笑:“就算很难,你也愿意一直学下去吗?” 秦萝用力点头。 “萝萝,你听我说。” 她轻扬嘴角,捏了捏女孩粉嘟嘟的侧脸。 “也许坚持很难,也许很多年过去,你身边的所有事情都会变得大不一样。” 楚明筝说:“可是当你长大之后,一定要记得回头看看——不要忘记当初作为小孩的自己,你的朋友,你的梦想,你想要为之努力的东西,也不要忘记,你曾经想变成怎样的大人。” 秦萝神色认真地听。 她自顾自说着,莫名觉得眼眶发酸:“千万不要忘记啊,那都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小豆丁自然是没办法全部听懂的。 秦萝点点头,好奇出声:“小师姐,等长大以后,我会变得和现在很不一样吗?” 她说着叹了口气:“长大到底是什么呢?好难好难懂喔。” 楚明筝看着七岁的秦萝,在冬日正午柔和的风中,满眼尽是多年前自己的影子。 她抬头望一眼天空,忽地笑了一下。 “是啊。” 楚明筝说:“真难懂。” 十二(加油长大吧...) 如何才能守住龙城,是如今最为重要的问题。 楚明筝吸了吸气,被瑟瑟寒风冻得一个哆嗦。 当年龙城城破之际,她还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幼童。阵法被破、群魔肆虐,她与伙伴们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随着人群狼狈逃窜,后来动乱愈烈,姜雾明珠都丢了性命。 其实细细想来,龙城的阵法毁于一旦,其中缘由颇为令人费解。 这座城池立于魔域与人间界之间,为防止外敌入侵,一直设有威力强劲的大阵,很难从外攻破。更何况清衍门的弟子们日夜看守,理应不会出现纰漏。 说起清衍门…… 楚明筝眸色微暗。 那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前来龙城历练的弟子,也都是年纪不大的少年人。 阵法破灭以后,即便明白反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们也还是生生为百姓护出一条生路,战斗直至最后一刻。 自群魔围城,阵法一共维持了五天。五日之后异变陡生,揭开血海地狱的序幕。 今日是第四天。 她尚且不知阵法被破的原因,只能与骆明庭等人做好商量,从今天夜里开始,便死死守在城墙周围,绝不允许任何变故发生。 忽然有人戳了戳她手背。 秦萝的动作轻轻柔柔,瞬间将楚明筝从沉思里拉拽而出。 这场幻境虽然将她变回了九岁孩童的模样,体内剧毒却并未消散,没办法听见声音。 小不点笑眼弯弯,仓鼠一般凑到她跟前,玉白浑圆的五指张开,露出一只兔子模样的白玉糕。 “小师姐,这个特别好吃,江哥哥他们都抢着要拿。” 秦萝满眼期待,小虎牙悠悠一现:“我喂你,你快尝尝!” 第四日的龙城,仍处在安全之中。 经过骆明庭的部署,守在城墙边的仙门弟子大大增加,以防突如其来的变故。孩子们帮不上什么忙,正坐在客栈庭院里晒太阳,一边吃点心,一边笑话江星燃买来的九州大地图。 秦萝看着小师姐张开嘴巴,喜滋滋抬起右手,把白玉糕放进她口中。 这种糕点没带太多,她之前尝了一个,凉丝丝糯绵绵,眼看快要被吃光,把留给自己的那份拿给了小师姐。 甜糕入口,比小豆丁大不了多少的女孩长睫轻颤,笑着点点头:“好吃,谢谢萝萝。” 她就知道小师姐会喜欢! 秦萝的快乐来得轻松又简单,眼见楚明筝点头,自己开心得比她更厉害,咧嘴一笑,眼睛弯成看不见的小缝。 任谁见了这样天真无邪的笑,心中沉闷的压抑都会轻松下来。 楚明筝正要开口,忽然见小姑娘目光一晃,直直看向长廊里的某处角落:“谢哥哥!” 她一扭头,果然见到阴影里少年颀长的身形。 谢寻非虽然年纪很小,却已经出落得足够高挑,偏生又极瘦,笔直站在阴影里,像把尚未出鞘的剑。 楚明筝并不喜欢他身上的气质。 绮丽过分的五官阴戾丛生,双眼总是懒洋洋上挑,即便嘴角挂了笑,也看不出丝毫开心的情绪。那是在淤泥和血泊中滋养已久的气息,与黑暗相得益彰。 然而不知怎么,萝萝似乎很亲近他。 “谢哥哥,你今早去了哪儿?” 秦萝踏踏跑向少年身边,不由分说拉住他衣袖,把谢寻非往石桌旁边带:“我们都在等你吃点心。” 听清衍门的赵宗恒哥哥说,谢哥哥一大早就离了客栈,不知去做什么。 她并不在意这件事,满心都是特意给他留下的小糕点,欢欢喜喜递过一块芙蓉清露糕。 出现了! 江星燃狠狠咬一口绿豆糕,伴随白牙落下,脖子也用力往左一晃,生生吃出了啃大蹄的气势,(自认)像只狂野的雄狮。 江星燃瘪瘪嘴:“也不知道是谁磨磨蹭蹭,害秦萝一直等,忍着好多点心没吃。” 他之所以这样说,完全是为了让谢寻非感到内疚,可是为什么…… 那家伙听完好像心情不错,还笑着对秦萝说了声“多谢”?他哪个步骤弄错了? 江家的男人绝不服输,他还想开口再说上几句,然而一个“哼”刚刚出口,就与谢寻非四目相对。 那人的确在笑,瞳孔却是极致的黑,眼尾一挑,毫不掩饰其中的戾气与挑衅。 江星燃:…… 呜呜呜干、干嘛啦,你为什么要吓小孩!坏人! “哼——哼哼哈嘿。” 狂野雄狮瞬间化身小仓鼠,低下脑袋吞点心:“味道不错哼。” 秦萝和楚明筝坐在一块儿,身边是对甜糕赞不绝口的姜雾与明珠。 “不愧是闻名九州的芙蓉清露!” 明珠摸了摸饱饱的肚皮:“我以前和明玉约定好了,等长大以后,就去吃遍修真界里所有好吃的!” “毕竟是未来的女侠嘛。” 赵宗恒性情温和,很容易就成为了孩子们的熟人。他说着笑笑,露出好奇的模样:“这四个小丫头想成为仗剑天涯的大英雄,那你们呢?你们有什么愿望?” 秦萝举手:“我想把琴弹好!” “我想过当画修,剑修也考虑过。” 江星燃往嘴里丢了颗瓜子:“每次都在七天之内,靠自己赚到了第一桶金。” 好厉害! 秦萝羡慕地睁大眼睛,不成想下一瞬,便听他掰着手指继续道:“通天画笔卖了五十万灵石,凌霄剑卖了三十万——除去被我爹暴打的医药费,其实赚得不少。” ……好家伙,不仅半途而废,还是个败家子。 明珠挠挠头:“你的梦想换得也太快了吧。” “这叫自知之明。” 江星燃毫无愧色:“我喜欢剑,奈何剑道不喜欢我,我干嘛还要用热脸贴它?天下大路千千万,没必要跟不合适的死磕。” 赵宗恒哈哈大笑,眸光一转,落在谢寻非身上。 自从见他将邪祟一击毙命,赵宗恒便十分欣赏这个无门无派的小少年,正要开口,却听谢寻非冷声道:“谢小道友,我见你天资过人、骨骼清奇,正是万里挑一的修道天才,倘若无处可去,大可随我前往清衍门,做我师弟——” 谢寻非比了个数字:“这是你第五次说这段话。” 赵宗恒讪讪一笑:“我这不是求贤若渴吗。谢小道友,你自学成才,身法便已如此精进,倘若拜入宗门,定能一日千里。” 秦萝在一旁搭腔:“对对对!谢哥哥超厉害!呼呼一下,妖怪就不见了!” 赵宗恒:“没错!那速度,嚯!比无敌风火轮还风火轮,我长这么大,只有在饭堂抢饭的时候能跑那么快!” 秦萝:“哇,那您也不错呀!” 这一大一小就差开始说相声,谢寻非抓起一块水晶糕,把叽叽喳喳不断吹彩虹屁的童音塞成“唔唔唔”。 这次相邀不成,下回再努力。 赵宗恒坚信只要功夫深,谢寻非磨成针,并未再做纠缠,而是看了看一旁的陆望:“你以后想做什么?” 沉默寡言的男孩被突然点名,耳根生出一片红色。 糕点他没怎么吃,谈话也始终未曾开口过,乍一听见这个问题,仓促动了动长睫。 爹爹说过,他是个连话都说不连贯的赔钱货,身子又弱,起不了任何作用。 像什么未来和梦想,全都是他不敢去想的东西,就连眼前这些点心,男孩都不敢多拿。 自卑是难以挣脱的淤泥。 像他这样的人……即便有了梦想,也压根不可能实现吧。 陆望沉默片刻,指尖悄悄握住袖口:“我……我不知道。” 赵宗恒一愣:“没有想过心愿吗?” “那种东西,没有也好吧。” 回答他的并非陆望。 始终安静的明玉仰起脑袋,语气极淡:“否则愿望破灭的时候,一定会觉得难过吧。” 她说着停下,赌气般挪开目光:“长大也不是件好事。” 赵宗恒蹲下来与她对视:“害怕愿望没办法实现,所以不想长大吗?” “因为很多事情都会变得和想象里完全不一样,又累又麻烦,很讨厌。” 明玉低下脑袋:“如果成为不了理想的那种人,庸庸碌碌活着……那样的人生根本毫无意义。” 这是从未有人谈及的话题。 院子里忽然很静,孩子们纷纷收了声音,只有一团雪花从叶子落下来。 “你想拜入仙门,成为降妖伏魔的侠士对不对?” 赵宗恒思忖片刻,温声开口:“那若是有朝一日,你当真修炼有成、名满天下,实现愿望以后,又该如何呢?” 明玉不明白他的用意:“自然是继续修炼,屠戮更多妖魔。” 赵宗恒笑:“你看,又是修炼。” 他坐在女孩身边,微微侧过脑袋:“之前是无尽的修炼除魔,实现愿望以后,也还是无尽的修炼除魔。” “它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赵宗恒道:“达成梦想的瞬间,你实现了人生意义,莫非在那之前和之后,你就是毫无光彩的一摊烂泥么?” 明玉没答话。 “你想啊,和明珠她们走街串巷玩玩闹闹的时候,你是不是很开心?” 女孩抿抿唇,默然点头。 赵宗恒声音很轻:“今日和大家一起吃点心呢?也能让你觉得高兴吗?” 这回她沉默得有些久,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够了啊。” 少年眯眼笑笑:“愿望成真固然叫人开心,但你此刻的喜悦也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对不对?” 他似是想到什么,低头望向石桌上的地图:“你们看,这是萝萝带来的九州图。” 随着他的目光,秦萝乖乖低下脑袋。 “最上面是凉州。琅寰雪山纵贯南北,冰封千里,一旦踏足而上,天地灵气尽数凝于识海。你们若是有意,大可乘上当地人驯养的灵鹤,待它双翼随风起,自是一派自在潇洒、其乐无穷。” “凉州以南,便是被称作[万妖之都]的永州。” 赵宗恒笑意更深:“行于其间,能见到狐族聚居的青丘、大海之下光怪陆离的鲛国、四处皆是魑魅魍魉的神隐山。立于山巅之上,有倩女长歌、妖魅横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叫人怎么也分不清。” 秦萝听到一半,仰头看向他。 少年的相貌并不出众,只能称上一声清秀,然而当赵宗恒扬唇开口,日光四合,仿佛全都聚拢在他眼睛里头。 那是小孩不会拥有的神色,被时光打磨得坚韧而温柔,裹挟着一往无前的力量,让人下意识感到安心。 一个让人安心的大人,并不强大,却熠熠生光。 “再往东,还有商户林立、世家千百的沧州,藏匿有诸多上古遗迹的容州,荒原一望无边际的卫州。” 赵宗恒说:“我随师门历练多年,事后想来,那些妖魔邪祟其实都不太能记起。印象最深的,反而是北方的大雪,神隐山里的歌声,还有九州各地独具特色的美食——每吃上一种合口味的点心,都能高兴上整整三天。” 他努力说得通俗易懂,让孩子们能够明白。 比起那些遥不可及、恢宏盛大的愿望,每天每夜经历的星星点点,才是填满整段人生的碎片。 只有长大,才能将它们一块块拾起,或许并不圆满,但绝不会尽是悲伤痛苦的回忆。 人总不能一辈子停留在一方天地,享受幼稚天真、看似毫无烦恼的“乐趣”。一旦乐趣成了习惯,那么连乐趣本身,都难免会变得无味而索然。 “长大很累,那是因为你们见到了更大的世界,意味着更多的冒险,和比小时候更深刻的快乐。而且啊,只有长大以后——” 这句话没来得及说完。 另一道更为尖锐、也更加急切的嗓音骤然响起,将赵宗恒的言语中途掐断:“不、不好了!有人杀掉守城的师兄师姐……从城内破坏了阵法!赵师兄,你快来看看吧!” 楚明筝浑身猛震。 不对。 如今分明只是第四日,阵法被破理应在明天……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赵宗恒匆匆起身。 他神色急迫,本已转身迈了步子,动作却倏然停下,竭力勾出一抹笑:“只有长大,才能保护身边重要的人。” 明玉骤然抬头。 楚明筝没有出声,下意识看向身边的秦萝,指甲深深陷入皮肉。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注1)——” 少年拔剑出鞘,再度转身离去之际,左手决然一挥:“小不点们,加油长大吧。” 十三(遇见难过的狗狗应该摸摸...) 异变来得毫无征兆。 当年楚明筝只是个小孩,对于阵法被毁一事,并不知晓其中的前因后果。 她本以为是邪祟群起而攻之,凭借蛮力将大阵击溃,不成想竟是城中出了叛徒。 ——若想破坏阵法,在外自是难于登天,然而一旦能在城中找到阵眼,便成了轻而易举的事情。 是谁做了这种事?他莫非不知道……仅仅是这一念之差,就会把全城百姓一并引入死路吗? 正如楚明筝身上的剧毒,幻境虽能把人变回七年前的模样,灵力与修为却仍然好端端留在身上。 事出紧急,清衍门与苍梧仙宗的弟子尽数出动,但即便如此,面对浩荡而来的魔潮,还是显得势单力薄。 楚明筝咬牙,手中华光一晃,现出本命法器:“我也去守城。” 如今箭在弦上、四面楚歌,要想守住龙城,必须守住那道裂口,见敌便杀,绝不能让妖魔邪祟进入城中。 那是让所有人平安无事的唯一办法。 她灵力还在,又是曾经名动一时的天才,修为比城中许多弟子都高,倘若在这种时刻退缩,楚明筝做不到。 更何况,这里还有她心中无比重要的、想要守护的人。 在此之前,楚明筝的形象一直是个普通小女孩,如今凭空亮出长笛,让在场不少人神色一呆。 明珠等人面露茫然,明玉猛地跺脚:“楚明筝!你明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何必跑去送死!” 即便来到幻境后争吵不断,可这是她最珍视的朋友。 若是躲在城中藏起来,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一旦前往城门,必然是九死一生的险境。 她已经失去得太多太多,早就不敢再去冒险,什么英雄什么斩妖除魔,全都是不切实际的梦。 “我们、我们都留在这里,等仙门的援兵赶来——” 明玉说着语气渐软,几乎沦为卑微的祈求,话音未尽,却被人按了按肩头。 当她抬头,望见明珠漆黑的瞳。 “虽然不知明筝为何……” 女孩深吸一口气,与楚明筝对视之际,露出温和的笑:“你去吧。” “她去了就是死路一条!” 明玉眼眶发红:“姐姐,我会把事情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你,可明筝……” 可瘦弱的小姑娘只是定定看着她,半晌,忽然道:“明玉,还记得我们一起许下的愿望吗?” ……她们四个人,曾经都想变成能保护所有人的大英雄。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心愿,久到差不多快要全部忘记。 眼泪倏地落下,明玉死死咬住下唇,低头不再出声。 “萝萝,魔物暂时不会进到城里来,客栈有清衍门的宋师姐保护。” 楚明筝摸摸小师妹脸颊:“你先行待在这里,若是……若是出了意外,就找个地方好好躲起来。” 秦萝年纪虽小,却也明白如今局面的危急,努力吸了吸发酸的鼻子,从储物袋咕噜噜拿出一大堆东西:“小师姐,这是爹娘给我的保命法器,这是威力很大的符纸,还有这个这个……全都送给你。” 哪有把保命法器毫不犹豫送人的啊。 楚明筝无声笑笑,只接过几张护身符纸,与众人迅速道别后,便随其他弟子一并前往城墙。 他们一走,热热闹闹的小院很快没了声音。 小孩修为不高,去了只会添乱,成为毫无用处的累赘。事已至此,任谁都没了继续吃点心的闲情逸致,孩子们一一散去,只留下秦萝、陆望与气冲冲的江星燃。 江星燃咬牙切齿:“究竟是谁破了阵法?叛徒!坏蛋!恶心!” “可、可能是——” 陆望小声开口,察觉到秦萝投来的视线,匆忙低下头:“可能是黑街里、里的魔。” 江星燃一愣:“为什么?” “龙、龙城人魔混杂,许多人都瞧、瞧不起魔和半魔。” 他脸上的伤口尚未痊愈,仍能看出青红交错的痕迹,好在大部分肿胀褪去,终于能看清面庞的大致轮廓。 陆望生得清隽温和,睫毛长得过分,轻轻一眨眼,就有簌簌雪花和细碎阳光一起落下来。 因为格外苍白,耳朵上的红晕也就格外明显。 “尤其半魔,日子都很辛、辛苦,被许多人欺负。” 陆望道:“要是破坏阵法……就能报仇。”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龙城虽然人魔混杂,两者之间的对立却极其尖锐,彼此看不大起。尤其半魔,生生成了两边眼里共同的怪胎,不被任何一方接受。 鄙夷、欺辱与日复一日的恶意,只会滋生出无穷无尽的恨。倘若打从出生起,就遭受着身边所有人的厌弃…… 江星燃打了个哆嗦。 他想象不出那样的日子。 “不错啊陆望!没想到你还挺聪明!” 小少爷拍拍他肩膀,很快再度露出思索的神色:“可我听说龙城灵力稀薄,黑街又是个破破烂烂的地方,就算出了个坏家伙,能轻而易举杀害守城的师兄师姐吗?” 他说着摸了摸下巴:“还有这个幻境。到底是什么人想不开,偏要把我们困在这里?看着所有人急得团团转,他很开心是吗?” 秦萝却是不同意:“说不定他和明玉姐姐一样,想留住身边重要的人。” 七年前的龙城并不美好,但在那段时光里,或许仍有让那个人念念不舍的回忆。 “美好的记忆多了去,干嘛偏偏挑这个时候?” 江星燃哼哼:“难不成直到邪魔攻城,他们才刚刚遇见?” 三个小朋友讨论不出什么端倪,为了不让守在客栈里的宋师姐担心,各自恹恹回了房间。 比起江星燃和陆望,秦萝的客房要更高一楼。 也正是在楼道尽头的拐角里,她望见几道黑黝黝的人影。 被围在中间的……是谢哥哥。 “是你做的对不对!” 身穿清衍门门服的少年双目通红:“你今早才鬼鬼祟祟出了客栈,现在就……除了你,还有谁能干出这种事情!” 他身侧的少女皱了皱眉,压低声音:“师兄莫要冲动,或许并非是他。” “不是他还能有谁!以他的实力,杀害郑师弟难道不是绰绰有余!” 少年握紧双拳:“半魔能有什么好东西?我听说他以人血为食,杀了城中不知多少百姓,这种家伙什么事做不出来!” 谢寻非桃花眼微抬,懒懒瞥他。 “说完了?” 谢寻非嗤笑:“与其在此与我对峙,不如前往城墙看一看。守城之人远远不够,对吧?” 他全然没把少年的刁难放在心上,说罢默然侧身,竟是听得厌了,想要回房歇息。 “你——!” 少年眼见留他不住,心中怒气更甚,手中一动,掐出一道法诀。 他修为不高,刚入门不久;而谢寻非刀尖舔血地长大,早就有了反应飞速的战斗本能,不过眸光一动,便已凝神起势。 然而正是这眸光一动。 散漫的视线向身后侧去,在一阶阶长廊上,谢寻非见到一抹绯红。 是秦萝。 他下手不轻,没给对方留任何余地,对于谢寻非而言,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生出了莫名的迟疑。 会让那孩子见到血。 见到她同族……被一个半魔残忍伤害的血。 腾起的魔气瞬间消弭,仙术一往无前,重重落在黑衣少年身上。 谢寻非咬了牙,蹙眉把鲜血咽下。 “谢、谢哥哥!” 秦萝被吓得不轻,脑子一片空白地飞跑上前,张开手臂,将谢寻非护在身后。 “不、不是的!” 她心里全是乱麻,气得声音发颤:“阵法破的时候,谢哥哥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若是他在那之前,就把师兄师姐杀害了呢?” 少年咄咄逼人:“否则他今早的外出,究竟作何解释?” “好了,师兄。” 他身侧的少女没想到谢寻非并未还手,露出有些迟疑的神色:“徒劳纠缠不是办法,如今阵法缺人去守,我们还是速速前去吧。” 有孩子在场,少年满心怒气没地方发泄,只得愤然随她下楼离去。秦萝心口咚咚直跳,匆匆转身。 那一击正中心口,谢寻非脸色苍白得可怕。 他穿着一身黑衣,如今站在楼道阴暗的角落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更衬出薄唇血红、面色如纸。 连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何要在中途把魔气强行压回身体,实在愚蠢至极。 ……真是疯了。 “怎么了?” 瞥见小不点发红的眼眶,谢寻非竭力扯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微微俯身与她对视:“被邪魔攻城吓到了?” 秦萝摇头:“不是的。” 她不怎么会说话,脑子里骨碌碌转个不停,半晌才冒出来一句:“我不怕那些妖怪。” 果然是小孩,连妖与魔都没办法分清。 谢寻非自喉间发出低不可闻的轻笑,下一瞬,又听她瘪着嘴继续道:“我……我是怕你难受。” 他倏地愣在原地。 “我知道一定不是你做的,他们在欺负人。” 秦萝歉疚地低下头:“可是我不能帮你,谢哥哥,对不起。” 似乎有一缕风穿廊而过,途经这处小小的阴暗角落,悠悠打了个旋儿。 立于黑暗的少年薄唇稍抿,指尖竟不知为何有些仓促,碰了碰自己单薄的袖口。 谢寻非向来是不屑于解释的。 少年自小生活在孤独与歧视之中,由最初的自卑啜泣,逐渐生出冷然凌厉的傲骨。 既然不被在意,他便也没必要顾及旁人的感受,无论传言说他滥杀无辜,还是食人鲜血,谢寻非通通懒得去关注。 他们想要自顾自地恐惧与厌恶,那就让他们去恐惧厌恶,他孑然独行,倒也落得清净。 然而此时此刻,半魔少年却垂下眼眸,轻轻拉了拉女孩衣袖。 曾经从来都是秦萝拉着他。 谢寻非嗓音很低,有些哑,带着不自信的倔:“不是我做的。” 他之所以出门,的确是有魔族前来求他办事。 或许是想到了某个人,谢寻非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并在之后提醒过守城弟子,却并未引起太多关注。 半魔身份低微,他早已习惯。 “我知道!” 秦萝睁大眼睛,嗓音清凌得像是铃铛叮叮:“谢哥哥是个好人,不会做坏事。” 她真是不怎么会讲话,好像“好”和“坏”是唯一的词汇储备。 谢寻非却笑了一下。 “……他们都讨厌我。” 他站在黑暗里,终于显出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别扭脾性,赌气一般倾诉:“我也不喜欢他们。” 秦萝仰头看着他。 谢哥哥有那么高,平日里总是又冷又硬的模样,然而这会儿低着脑袋,不知怎么,居然让她想起毛茸茸的狗狗。 遇见难过的狗狗,应该摸摸它的头。 小豆丁轻轻踮起脚尖,手掌落在少年漆黑的发间,有些笨拙地、像顺毛那样碰了碰。 “我喜欢你呀。” 她说:“还有小师姐,江哥哥和陆望,谢哥哥这么好,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这种触碰前所未有,谢寻非脊背僵了一下。 “龙城也很讨厌。” 他任由脑袋被摸来摸去,被压抑在心底许多年的话,被别别扭扭低声讲出来:“乱糟糟的,整天除了打架还是打架。” “那我们就一起去其它地方啊!” 秦萝很快应答:“赵哥哥不是说了吗?九州有那么多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想去北方打雪仗!” 谢寻非喉头动了动。 某块巨大的冰川似乎在慢慢消融,融化的水落在心口,满满当当,却也隐隐发涩:“……一起?” “对啊。” 年纪尚小的小朋友不知道那两个字对他有多么重要,闻言笑眯眯仰起脑袋,眼中满是亮晶晶的阳光:“一起。” 太阳附近的云层缓缓而过,光线悠悠铺开,冲破角落里逼仄的黑暗,洒上小少年阴沉的眼眸。 曾经的他更像是一把刀、一抹行踪不定的鬼魅,如今发丝被染上澄黄温暖的色彩,一言不发之时,如同安静而温和的幼兽。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在他心中挣脱出来。 此生头一回,谢寻非想要保护某一个人。 即便是在这种九死一生的危局里,也要拼尽全力地、赌上一切地……让她活下来。 然而也恰是此刻,有什么画面在脑海中倏然一闪。 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如今龙城未破,谢寻非却隐约见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一道身影在他面前倒下,抵挡住邪魔致命的进攻,旋即再无声息。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 “可她始终会死。” 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毒蛇吐信:“想想那日城破……你当真,能保护身边的人么?” 十四(将秦萝置于死地...) 城墙边的情形,比想象中好上一些。 比起从城外强行攻破,破坏阵眼虽然容易许多,但毕竟阵法本身拥有一定防护能力,在陡然的袭击之下,只破开一道巨型裂口。 然而与此同时,这种场面也极为棘手。 敌袭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永无止境。清衍门的小弟子们年纪轻轻、修为称不上高,倘若孤军奋战,定然不敌这无穷无尽的邪魔浪潮。 好在如今多出一个苍梧仙宗,两派联手之下,虽然吃力,好歹算是稳住了局面。 “裂口有限,邪魔没办法群攻而入,我们只要能把这里守住,城中百姓便可安然无恙。” 赵宗恒沉声道:“生死存亡之际,多谢诸位并肩作战。” 为保存灵力,守城弟子们采用轮换制度,他们几人到了休息时间,总算能久违地喘上一口气。 清衍门多是剑修,赵宗恒手里拿着把水蓝长剑,虽是柔光氤氲,扬剑而起的瞬间,却能掠起冷然肃杀的簌簌风吟,叫人不敢近身。 剑气如人,皆是芝兰玉树、萧萧肃肃—— 听说当年赵宗恒之所以身死,是为了保护某个被魔物袭击的小孩。 念及此处,楚明筝把目光从少年身上挪开,自储物袋掏出长笛,掩不住目光里的黯淡与笨拙。 自从失去听觉,她已经很久没再吹奏乐曲,方才抵御魔物,也全部用的法器。 曾经无比钟爱的事物成了出巨大的讽刺,每当气息凝于笛上,自己耳边却是一片空空茫茫,少女都会情不自禁地恶心想吐。 她不知道,自己此生还有没有吹出笛音的时候。 “赵师弟剑法不错。” 骆明庭不愧是出了名的散漫性子,即便累得气喘吁吁,也能笑眯眯地搭话:“剑也挺好看哈。” “骆师兄过誉。” 赵宗恒被夸得不好意思,似是想到什么,眼睛亮了亮:“说来很有意思,这把剑与谢小道友颇有缘分——你们可知它叫什么?” 他不卖关子,很快自问自答:“它也叫[寻非],名字是我师尊取的。” 楚明筝微微抬头。 “不过话说回来,黑街里的半魔取这种名字,我还是头一回听见呢。” 一个清衍门的姑娘为同门涂好伤药:“那里面大多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很多人出生便没有名字。就算有,因为没怎么念过书,称呼也尽是些稀奇古怪的。” 骆明庭笑:“赵师弟很看重那孩子?” “他年纪轻轻便已修为至此,远超龙城里的大多成年人,若能得到师门传承,想必前程无量。” 赵宗恒挠头:“半魔和人其实没太大不同,只要一心向善,他就是个好孩子。” 他说得认真,话音方落,却忽然抬头—— 不止赵宗恒,楚明筝与骆明庭同样蹙起眉。 修道者五感过人,对于气息的觉察极为敏锐。 城中本无魔物,在毫无征兆的此时此刻,竟忽然腾起一股汹涌魔气。 “那、那是——” 立于城墙顶上的小弟子猝然出声:“客栈?!” 这两个字无比清晰打在耳边,楚明筝心口剧震,猛然握紧手中玉笛。 “客栈那边出现了成片的魔气!” 小弟子急道:“怎么会……明明没有魔物闯进来啊!” “以气息来看,是心魔。” 骆明庭罕见地敛了笑:“客栈里只有一群孩子,怎会生出如此强烈的心魔?莫非——” 楚明筝咬牙:“……谢寻非。” 属于他的心魔太过强大,绝非十多岁小孩能企及的程度。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萝萝吃点心时说过,谢寻非为她买了许多奶香糕,遗憾的是,那些糕点没有丝毫味道。 可楚明筝刚刚进入幻境时,从明珠递来的馒头里,分明尝到了应有的谷物清香。 她也曾无数次思考过,这场幻境被制造出来的意义。 攻城的魔早就被苍梧仙宗尽数斩杀,幕后主使者,只可能是当年经历过城破的人。 或许和明玉一样,那人无法摆脱旧日阴影,渴望着能与故人再度相遇。可这般想来,便生出一个无法解释的难题: 龙城里和美平安的日子多不胜数,为何要偏偏选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 许多支离破碎的片段拼接成型。 她心中砰砰直跳,浮现出近乎疯狂的、却也是唯一符合情理的念头。 幻境里的糕点索然无味,是因为那人从未品尝、也从未想象过点心的味道。 之所以停留在城破期间,是因为和想要保护的人初初相遇,恰是邪魔攻城的时候。 ……以及,谢寻非。 他是个孤儿,没怎么念过书,更何况黑街里的半魔没有使用名姓的习惯。 或许“寻非”并非一个名字……而是某段被烙在记忆深处的记号。 这便是他的心魔,也是滋生整场幻境的契机。 除却秦萝,愿意亲近他的人只剩下赵宗恒。 可赵宗恒却死了——当年被他救下的孩子究竟是谁,答案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如果是谢寻非,他的心魔会是什么?” 骆明庭皱眉:“必须赶快派人去客——楚师妹!” 不等他说完,楚明筝已从城楼一跃而下。 刺骨的冬风扑面而来,少女拼命往前,心跳剧烈得快要冲破胸膛。 她必须立刻、马上赶到客栈。 谢寻非当年眼睁睁看着赵宗恒倒下,心魔定是无法保护身边之人,害他身死命陨。 那时的赵宗恒,等同于今日的秦萝。 越是重要的、想要守护的人,心魔越不会让他如愿以偿。当谢寻非意识到,自己必须保护女孩活下去的那一刻…… 它也会猛然出现,然后用尽一切手段地,将秦萝置于死地。 与此同时,客栈。 秦萝茫然环顾四周,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打了个哆嗦。 方才她还在与谢哥哥讲话,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忽然见到迎面而来的浓浓黑雾。 再缓过神来,周围已经全是黑漆漆的了。 ……不对,也并不是完完全全的黑暗。 一束光慢慢铺开,逐渐照亮周围景色,秦萝有些害怕,戳了戳识海里的伏魔录。 这是一片荒芜的树丛,被月光无声浸透。距离她很近的地方,有个男孩靠在树干上。 他小小一个,只有三四岁的模样,生了双纤长微挑的桃花眼,正孤零零蜷缩在黑暗里头,身边缠绕着越来越浓的黑雾。 有人朝他扔了块石头,正中侧脸。 不远处站着几个小孩,见状哈哈大笑,不知是谁叫了声:“连自己的魔气都管不住,废物!” 废物。 在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他是连名字也没有的。 十五(我是最喜欢你的那一个...) “这是谢寻非的心魔。” 伏魔录冷啧:“以眼前这幅景象来看, 你被拉进他记忆里了。” 它很气。 它只想抓狂。 它早就看出那臭小子不是什么好人,没想到他居然还会莫名失控,把秦萝带进这种地方。 心魔回忆, 无异于一个人生命里最为阴暗残酷的经历,那是小孩子能看的东西吗?会造成心理阴影的知不知道? 更何况一不小心, 倘若秦萝被魔气侵染…… 啊啊啊绝对会出事的! 它不像楚明筝那般看得透彻, 也猜不明白这场幻境的由来,却能下意识感觉到步步紧逼的杀意。 俗话说得好, 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伏魔录在识海里疯狂扭来扭去,秦萝倒是没觉得害怕,悄悄问它:“心魔是什么东西?那是小时候的谢哥哥吗?” “简单来说,心魔就是困扰一个人很长时间、没办法摆脱的念头。” 没想到这种时候还要进行名词解释, 伏魔录长叹一口气:“可能是求而不得的执念, 也可能是做错事以后的悔恨, 一旦在心底扎根, 久而久之, 就会滋生出魔气。” 秦萝乖乖点头,看着不远处的男孩一言不发。 “心魔会污染识海。你年纪太小, 不能抵挡这种魔气,倘若被它侵入,很可能――” 很可能心智尽失, 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这种结局太过吓人,伏魔录中途一停, 轻声咳了咳:“总之就是不好,很危险, 你要千万小心。” 可恶。 它曾跟着主人出生入死,令正道人士闻风丧胆, 是让无数小孩恐惧的对象―― 所以它干嘛要在意这种小小细节上的安慰啦!又不是这丫头的老嬷嬷!小孩就应当接受世界的残酷! 识海被心魔污染,应该就像水里洒了颜料。 秦萝努力理解它的话,还是有些不明白:“很危险?” 伏魔录:…… 伏魔录:“比被关在房间里写整整三天课业,更危险一点点。” 秦萝很诚实地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总之,这里是由谢寻非主导的领域,尚且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伏魔录道:“你先静观其变,在角落里默默藏好,不要冲动行――喂!秦萝!” 眼看那几个丢石子的小孩步步朝谢寻非靠近,秦萝噔噔噔飞快跑上前去,然而还没出声,就见其中一个男孩径直走上前来。 随后像穿过一团空气一样,穿过了她的身体。 秦萝:…… 秦萝:??? “冷静冷静你没死!” 小姑娘已经是满脸悲伤的模样,伏魔录赶紧解释:“虚幻的不是你,是他们。这里全是谢寻非多年以前的回忆,回忆不能被更改,你只能在一旁观看。” 那就是……看电影? 新知识不断入脑,秦萝呆呆点了点头。 “我听说半魔没办法控制体内的魔气,城里那些杀人放火的坏事,绝大多数都是他们干的。” 为首的男孩扬眉笑笑,盯着蜷缩在树丛中的小小一团:“这种不干净的东西,要是全部消失就好了。” “他的魔气好浓哦。” 另一个胖胖的孩子又丢了块石子:“怎么一动不动?死了?” 那块石子砸在谢寻非额头,男孩并未做出任何反应,只是浑身剧烈发颤,整个人缩得更紧。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谢哥哥?” 秦萝握紧拳头:“伏伏,谢哥哥他怎么了?” 她一向是有点慢吞吞的、从来都像小太阳那样笑着的好脾气,直至此刻,伏魔录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怒意。 秦萝居然也会生气。 “就像这小孩所说一样,半魔的魔气时常外溢,很容易让他们失控发狂。” 伏魔录道:“至于谢寻非,他应该是在压抑身体里的魔气。” 不得不承认,这小孩还算有些厉害。 魔气的外溢纯属本能,极难压制。 他如今应该才三四岁的年纪,即便被魔气折磨得浑身颤抖,也没有暴起伤人。 明明比他大的很多成年魔族,都会抵制不住喷涌而出的本能反应,做出各种伤天害理的恶行。 “脏死了,这些黑漆漆的东西一看就不想碰。” 为首的孩子看一眼魔气,毫不掩饰嫌恶与鄙夷的神色,右腿一动,重重踢在谢寻非身上:“我们今天就来替□□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做坏事!” 这群孩子本就在乐呵呵地看笑话,见他动了腿,也一并笑哈哈地一拥而上。 “你们不许……走开!” 秦萝即便知道自己不会被看到,也还是又气又急地冲到谢寻非身前,奈何身体被一次又一次穿过,拳头、腿脚、尖锐的小石头,耳边则满是孩子们的笑声,嘻嘻哈哈。 这种反差讽刺意味十足,小姑娘急得红了眼眶,伏魔录沉默好一会儿,终于低声开口:“算了萝萝,你……你没办法的。” 可恶,老嬷嬷就老嬷嬷吧。 这种情况下,即便心狠手辣如它,也想不出任何狠话了。 “可是……” 秦萝瘪着嘴,像只下一瞬就会哇哇大哭的小红鸭:“他们为什么要欺负谢哥哥?因为他是半魔吗?可是他跟我们没什么不同啊。” 伏魔录默了一下。 她还小,又生活在格外纯净的环境下,不会明白许许多多的歧视与偏见。 那些不公平的看法没有源头,一旦成为了大多数人一致赞同的观点,就算不是事实,也会被强行变成事实。 例如“半魔都是天生恶种”这件事。 “因为他们都是坏人。” 它斟酌片刻,压低声音:“别担心,话本子里都说,坏人一定会得到惩罚的。” ……邪神在上,也不晓得它在讲些什么东西哦。 雨滴般的拳脚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等孩子们叽叽喳喳、以胜利者姿态离开时,角落里的男孩已快要失去意识。 秦萝只能看见他微微眯起的眼睛,像一条小小的缝,睫毛在很轻很轻地动。 她心里难受极了,低低叫了声:“……谢哥哥。” 谢寻非当然不会听见。 他浑身疼得厉害,被强行压下的魔气更是深入骨髓,每时每刻都在摧残神经,与它相比,连身上的青红交加都似乎显得不那么可怕。 他本想闭上眼睛,睡一场短暂的觉,然而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就有一滴水落在额头。 ――下雨了。 夏天的雨一向来得没有预兆,不过瞬息,便哗哗啦啦织开巨大的网,其中一些落在他侧脸,晕开不久前被石头砸出的血珠。 这实在有些太惨了。 伏魔录没再说话,唯恐自己下意识骂一声娘,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文雅形象全部毁掉。 经过方才的一番压制,魔气已经勉强消散下去,在越来越大的雨声里,男孩指尖微动,用手掌竭力撑起身体。 他年纪虽小,但已经知道不能淋雨。 在雨里过上整整一夜,那种滋味他曾经尝试过,又冷又潮,后来浑身发热,持续了两天两夜。 差一点就要死掉。 淋雨是不好的。 小小的身影努力站直,后背和手臂都颤个不停。直到谢寻非站起来的一瞬,秦萝才忽然意识到,这是个比自己更小的小孩。 矮矮瘦瘦的一个小团,两只手像是干枯的树枝,走在风里的时候,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起来。 这是小时候的谢哥哥,在他面前,她才是更高也更懂事的姐姐。 就像赵师兄说的那样,只有长大了,才能保护身边的人。 漫天风雨呼啦啦地来,在夜色四合里,一只小手探向男孩湿漉漉的头顶。 他的身影单薄又孤零零,正拼尽全身上下全部的力气,努力让自己不要晕倒过去。小小的脚步印在泥地里,慢得像是蜗牛爬。 然而他看不见,也不会知道,在身边很近很近的地方,一直有道绯红色的影子。 影子比他高上一些,即便无法挡去雨滴,手掌也还是笨拙地放在男孩头顶。 他走得慢,秦萝也就不急,慢悠悠地一步一前,嘴里念念有词:“身上流血的地方一定要好好擦,有钱买药吗?……我知道了,应该没有。” 伏魔录小声提醒:“他听不见啦。” “我知道。” 秦萝吸了吸鼻子:“但是……虽然他看不见,可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吧。” 她一本正经:“你看,我是真的真的陪在谢哥哥旁边嘛。陪着别人,不一定要让他知道啊。” 小孩子的想法,真是叫人搞不懂。 它选择沉默不再讲话。 只可惜秦萝还没跟着谢寻非找到避雨之处,周遭景色就猛地一变。 小红团被吓得一个激灵,眼睁睁看着身边的男孩消失不见,差点就原地跳起来。 “既然是记忆,当然是零零碎碎的。” 伏魔录很快解释:“而且心魔嘛,肯定都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这回的场景,终于到了秦萝熟悉的地方。 瓦房低矮,歪歪斜斜建在狭窄的街道两旁,地面随处可见黑乎乎的污水、隔夜被丢弃的剩饭剩菜、以及不知道是什么的垃圾。 这里是黑街,龙城中魔族和恶棍生活的地方。 这段回忆里的谢寻非,已然长成了十岁上下的模样,只比秦萝大上一点点。 可要论气质,两人堪称天差地别。 男孩已经逐渐显出日后的轮廓,比起日后谢寻非似笑非笑的模样,十岁的他显得冷漠许多―― 因为格外瘦,面部线条锋利如刀,薄唇则是自始至终紧紧绷直,瞧不出半点与年纪相衬的浪漫天真。 如今正是深夜,男孩本是啃着馒头独自走在街角,猝不及防,听见巷子里传来仓惶的呼救。 虽然犹豫过一瞬,谢寻非还是赶到了声音源头。 龙城位于魔域与人间界的交点,自是一派混乱,而黑街作为城中最混乱的不法之地,更是随处可见斗殴、偷窃、抢劫与殊死搏斗。 在阴暗无人的巷道深处,一名少女正被男人持刀逼往角落。 打倒那男人,并没有费多大功夫。 他只是个毫无修炼天赋的普通人,偏生遇上了天赋异禀、又有魔族血脉的谢寻非。从最初笑嘻嘻地轻敌,再到后来嚎啕大哭着落荒而逃,只用了不到一杯茶的时间。 “谢哥哥这么小,就已经这么厉害了!” 秦萝看一看自己短短的小胳膊小腿,心里有些好奇:“他救人做了好事,应该觉得开心才对啊,为什么会变成不好的记忆?” 伏魔录叹气:“你看他身上的魔气。” 于是秦萝乖乖去看。 谢寻非这时就已经穿上了黑衣,粗布料子廉价又单薄。 自从他与男人动手的时候起,浑身就不断溢出黑蒙蒙的气息,像是铺开的雾,直到现在也没散开。 秦萝点点头:“是小黑耶!” ……她还真是什么都不懂。 伏魔录今日之内第无数次暗暗叹气,忽然不想让她接着看下去。 不远处的谢寻非抬起脑袋。 他之前一副冷冰冰的模样,骨子里其实只是个小孩,好不容易做一回善事,桃花眼微微上扬,隐隐现出几分亮色。 秦萝满怀期待看着角落里的女人。 如果被救的是她,一定会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道谢,然后送给见义勇为的小朋友一点小礼物,例如一块甜糕,或是几颗糖果。 她理应上前的。 可角落中战栗着的影子,竟是往后退了一步。 “你、你不要过来――!” 女人匆匆看一眼浓郁的黑气,与男孩猩红双眼对视后,颤抖着低下脑袋:“只要你不要伤害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你还能听懂我说话吗?”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魔气缠身的时候,都代表着丧失理智的发狂与暴戾。 而双目猩红的半魔,更是怪异至极的疯物。 秦萝看见男孩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魔气翻涌如潮,似是想要将他安慰,犹犹豫豫探头探脑,最终还是默默缩了回去。 谢寻非细瘦挺拔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矮了一些。 他没说话,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直到转过拐角,仍能隐约听见模模糊糊的低语:“为什么会遇上发狂的魔啊……倒霉。” 秦萝这回不再问“为什么”了。 她似乎……终于能明白一点关于谢哥哥的处境。 “不……不是的!” 沉默的男孩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小姑娘迈着步子踏踏跟在他身后,黑发与红斗篷被风高高扬起,发出呼呼响音。 “你做得超级棒!要是我,一定不敢和那么高的叔叔打架,谢哥哥特别特别勇敢。” 秦萝心里又闷又堵,忍着鼻尖酸涩,用力吸一口气:“真的,你比他们都要好,遇上你一点也不倒霉――我觉得很开心。” 可谢寻非听不见,只是低着头一直走。 女孩的声音小了一些,像在对他说,又像喃喃自语:“……真的。” 她都这样难受了,当时的谢哥哥会有多伤心啊。 他明明那么好,却得不到应该有的喜欢,真是太不公平了。 眼前的景象又是一转。 这一次,是秦萝似曾相识的画面。 有邪魔闯入城中,其中一个仓惶逃窜,闯入谢寻非家中。高墙坍塌后不久,小少年便亲手将其置于死地,不留丝毫喘息的时机。 这次没有秦萝,没有楚明筝,没有叽叽喳喳的江星燃,只剩下一道颀长清隽的身影,拿着剑走到他身前。 “小道友好厉害的身法!不知你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如今有无师承?” “赵宗恒?” 伏魔录一愣:“莫非――!” 原来如此,它悟了! 难怪谢寻非的心魔如此霸道,竟能将他人生生纳入其中,远远超出一个小孩应有的力量。 “这场幻境的主人,很有可能就是谢寻非!” 伏魔录急道:“他想保住龙城……保住赵宗恒!” 与真实发生的一切不同,在幻境里,是秦萝抢先闯进了他的世界。 谢寻非自幼孤身一人,又在这种极度畸形的街道长大,对于他来说,秦萝或许是唯一一道不同的亮色。 它虽不喜欢那小子浑身的阴戾气质,但不可否认,面对秦萝的时候,谢寻非一直是个合格的好哥哥。 倘若他未曾遇见秦萝,少了许多陪在秦萝身边的机会,那么与他最为接近、接触也最多的…… 非赵宗恒莫属。 一个是贴心温柔的妹妹,一个是温和耐心的兄长,无论哪方,都是他从未体会过的伙伴。 要是如今的秦萝死在他眼前,谢寻非说不定也会发疯。 后来发生的一切,与它想象中相差无几。 赵宗恒是天生的自来熟,以卧房墙破为由,把少年带进了客栈。 这人看上去只有不到二十岁,讲话却像是嗦嗦,总想让他拜入师门,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在赵宗恒持之以恒的唠叨声里,某天清晨,谢寻非见到了乔装打扮进入客栈的魔族。 担心隔墙有耳,对方将他带去了一家茶楼。 “你实力不低,清衍门来的都是菜鸟小辈,杀死一两个肯定没问题。而且……你是半魔对吧?” 那魔物说:“龙城最排斥半魔,你在黑街,是不是没少遭欺负?想想那些人恶心的嘴脸,莫非你不想报仇?” 少年沉默许久,只说会做考虑,与对方约定明日再见。 回去之后,赵宗恒继续在他耳旁唠唠叨叨。 谢寻非本应该接受的。 黑街脏乱得叫人恶心,放眼整座龙城,同样没人喜欢他。作为一个在欺辱中长大的孩子,他对龙城生不出任何积极的情愫。 可他终究还是选择拒绝,并给守城的小弟子提了个醒。 “所以,当时谢寻非犹豫过。” 伏魔录思忖道:“这次在幻境里,阵法破灭提早了整整一日――也就是说他没有迟疑,直接拒绝了。” 它说着一顿,在识海里晃了晃:“那小子,其实对你不错。” 心怀怨恨、修为不错的魔物,谢寻非是最合适的一个。 但这并不代表着,在他拒绝以后,没人能够胜任这份任务。 畸形的土壤催生了仇恨的种子,一旦破土而出,便能掀起滔天之势。归根结底,龙城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竟是来自城中土生土长的百姓。 小弟子们修为不高,即便提前做好准备,也无法抵御好几个群起而攻之的半魔,最终龙城城破,只留下满目生灵涂炭。 而赵宗恒,也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出现。 在此之前,谢寻非从没想过,有谁会毫不犹豫挡在他身前。 在十多年如一日的鄙夷与排斥里,仿佛连他本人,都快要认为自己是个毫无用处、天生坏种的怪物。自私、冷漠、孤僻乖戾,浑身上下见不到可取之处。 然而当疯狂的魔族肆虐全城,将他也当作杀戮的对象时,少年人的身形清隽如竹,于瞬息之间挡下了致命的进攻。 男孩仰头,看见一把清凌修长的剑,与衣衫上骤然晕开的血色。 他看见赵宗恒转过头来,吃力地咧嘴一笑。 年轻的剑修一定想对他说些什么,奈何伤势太重,才刚刚张口,就再也支撑不住。 这是秦萝头一回,见到如此惨烈的景象。 四周尽是撕心裂肺的哀嚎与哭泣,邪魔的笑声时时刻刻折磨着神经,伏魔录安安静静催动灵力,在她眼前蒙上一层厚厚的雾。 虽说有必要了解世界的残酷,但对于七岁小孩来说,这种场景还是太过分。 它忽然有些理解谢寻非的感受。 对于在黑暗里孑然独行的人来说,只要有朝一日见到阳光,就会不可遏制地想要靠近;而当光芒再度消失的时候,无异于向他宣判死刑。 谢寻非是这样,它又何尝不是。只要能与主人重逢,它心甘情愿跋山涉水、等上千年万年。 比恨意更为深沉而强烈的,是心中最为纯粹的爱。 赵宗恒没来得及说完最后一句话。 当少年剑修颓然倒下的瞬间,四周景象宛如时间暂停。 “又是怎么回事?” 这鬼地方变来变去,伏魔录早就渐渐没了耐心,此刻又出现这种古怪之景,让它颇为不耐烦:“谢寻非那小子究竟在搞什么鬼――秦萝,当心!” 秦萝早就被眼泪糊了满脸,乍一听见它的惊呼,下意识迅速抬头。 被伏魔录蒙在眼前的白雾骤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远处的另一团黑烟。 比起之前从谢寻非身上见过的那股,这团烟雾显得狰狞许多,也浓郁不少。 谢寻非站在赵宗恒的尸体后面,黑烟则从他体内喷薄而出,在四面八方静止的景象里,唯有烟雾缭绕升腾,看上去格外怪异。 黑气愈来愈浓,竟逐渐生出吞天之势,仿佛要把整个空间浑然填满。 在伏魔录出声的一瞬,整团黑气倏然一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冲来。 “啧,他真是――” 伏魔录的怒音尚未落下,旋即便是白光大作。 ――秦萝身为剑圣之女,自有几份护身的法器。以目前的情况看来,谢寻非开启幻境以后,将自身记忆也一并封存在七年以前,在这场回忆里,他始终是个十多岁的小孩。 十多岁小孩的魔气,自然抵不过被修士们挤破了头想要得到的珍奇法宝。 “……不幸中的万幸。” 伏魔录长出一口气,只觉心里的石头沉沉落地。方才局势危急,它险些就要拼尽好不容易恢复的全部灵力,冲上前为她挡下这一击了。 “有法器护身,你暂时不用担心被他伤到。谢寻非魔气大盛,一定引起了客栈里其他人的关注,你只需在此静静等候,过不了多久,会有人来救你的。” 这是目前的权宜之策,没有任何聪明人会拒绝。 可秦萝却微微愣神:“那谢哥哥呢?” 它静了一瞬,把视线转向被魔气包裹的少年。 心魔正在一点点将他蚕食。 等全盘侵蚀的那一刻,谢寻非会沦为一个发狂的疯子。 好在那不是秦萝需要担心的事情,在他发疯之前,她会被安安全全从这里带离。 “他目前被心魔缠身,不会伤害你。” 它语气轻松:“放心,很快就有人――” “我想救他。” 这是秦萝第一次打断它的话。 她知道伏魔录的意思,右手紧紧攥了攥裙边,猛然抬头:“像这样放着他不管,很危险对不对?” 识海里的声音没有回答,等同于默认。 为给自己壮胆,从小到大连蟑螂都害怕的小女孩,在此刻深深吸了口气。 赵师兄说过,只有长大,才能保护身边重要的人。 她只有七岁,不够强大,也不够稳重成熟,可对于秦萝来说,她从未像这样渴望过长大,也从未像这样真切地感觉到,比起福利院中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不点,其实她已经在悄悄长大。 不想让身边的人受伤害,想见到他们发自内心的笑,也想要……拼尽一切可能地、竭尽所能地,努力去保护他们。 好想要快快长大。 伏魔录:…… 四周皆是静止的寂静,伏魔录思忖片刻,终是无可奈何:“可能有些危险哦。” 苦着脸的小豆丁立马两眼发亮,一蹦三尺高:“嗯嗯嗯嗯嗯!!!伏伏真好!伏伏最棒!” 真拿她没办法。 明明它不应该是这种贴心角色来着。 “你是乐修,对付这种心魔,乐修最是在行。” 它彻底放弃挣扎,把一切摊开:“还记得曾经学过的曲子吗?选首清心凝神的,一边靠近,一边弹给他听――你拿琴的速度也太快了吧喂!飞毛手吗!” 如果只要弹曲子,听起来好像不算太难。 秦萝激动点头。 “别以为有法器在身,你就能免去危险。” 伏魔录第无数次叹气:“那些高阶法器只能免疫重伤和致命伤,其余一概不管。你注意躲避魔气,当心待会儿浑身是血,被制裁得半死不活,哭着喊疼喊妈妈。” 秦萝一个哆嗦:“我我我知道!” 似是感应到她的气息,手中长琴嗡然一响。 缠绕在谢寻非身边的魔气越来越重,几乎盖过半边天空。 说老实话,秦萝心里早就哆哆嗦嗦,缩成一个小小的团。 她怕疼也怕黑漆漆的怪物,那些黑气看上去凶巴巴的,跟恐怖片里的幽灵没什么两样,好像随时随地都在盯着她瞧,想要把她撕个粉碎。 小红团双腿打着哆嗦,努力挺直身子。 可是,这里能保护谢哥哥的,只有她一个人了。 稚嫩的指尖滑过琴弦,在死水无澜的空气里,陡然扬起阵阵涟漪。 秦萝全神贯注,努力回想曾经学过的乐曲。 琴音悠悠起,所过之处如有清风,吹得黑雾轻动。 伏魔录暗暗聚气凝神,将灵力渡在琴声之间,助她一臂之力。 魔气受了刺激,一股脑倾泻而下,大多数被琴音震开,其余化作零星碎片,一并刺向秦萝身前。 识海里的老嬷嬷生无可恋,榨干自己最后一丝灵力,为她挡下雨滴般密集的黑气。 即便如此,还是有少量刺过她身边。 伏魔录沉声:“要是坚持不下去,往后退开便是。” 秦萝没说话,一边忍着眼睛里闪闪发光的眼泪荷包蛋,一边挺直后背,迈步往前。 有些人看上去一往无前,其实早就腿软得要命,在识海不停戳它:“伏伏,好疼哦。” “……要不算了。” 秦萝还是瘪着嘴继续向前,委屈巴巴:“回去我想吃好吃的,你给我讲故事听好不好?” “……” “好啦大小姐。” 琴音破开层层黑雾,在一片迷茫黑暗里,雾气中心的少年恍然抬头。 识海里一遍遍掠过许许多多的画面,例如被小孩们指着鼻子骂“废物”,例如儿时独自蜷缩在破旧鬼屋里,看着大雪一片片落下,例如鲜血遍地,有人在他眼前颓然倒下。 他只记得这些,这是他所剩下的全部记忆。 可是不知为何,眼前浓郁的黑气似乎在慢慢变淡。 像是一道突如其来的光,裹挟着小小一团的红。 红色。 他曾经……见过那样的影子。 生了冻疮与薄茧的手指微微一动,跪坐于地的少年眨了眨眼。 他听不清声音,也看不清眼前模模糊糊的景物,直到那团绯红渐渐清晰,勾勒出似曾相识的影子,心脏终于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 有什么人在叫他。 谢寻非竭力吸一口气,涣散的意识慢慢回笼,与此同时,耳边终于逐渐清晰。 “谢――” 他心口重重跳了一下,茫然张开薄唇,试图回忆那个人的名字。 愿意陪在他身边,笑着抚摸魔气的人。 那孩子是―― “――谢哥哥!” 一道轻盈奶香涌入鼻腔,在铺天盖地的黑暗里,谢寻非见到一只白皙的右手。 它细弱且纤柔,却如同一把锋利的剑,出现在眼前的一瞬间,带来宛若天光的亮色。 那是秦萝。 ……他如今魔气缠身,正是杀气最重的时候,她不觉得恶心骇人么? 这个念头下意识地出现,下一瞬,小小的红团便呜呜哇哇,小熊似的扑进他身前。 “谢、谢哥哥呜呜呜哇哇哇!我呜呜你呜呜呜吓死了!” 秦萝眼泪哗啦啦地流,伏魔录觉得,大概率是被疼哭或吓哭的。 可怜谢寻非,身上已经被擦满湿乎乎的水珠了。 她哭了一阵,想起如今谢哥哥糟糕的状况,有些不好意思地迅速起身,然而还没抬头,就被人捂住了眼睛。 秦萝吸鼻子:“谢哥哥?” 谢寻非狼狈垂眸。 魔气外溢的模样称不上多么好看,若是让她见到,说不定会吓到小孩。 还有她身上那些伤口,定是他不受控制的心魔所做……他真是糟糕透顶。 自尊心让他缄口不言,可少年还是低声开口:“我现在,有些吓人。” 吓人。 秦萝认真思考:“你有了六只眼睛吗?” 谢寻非永远猜不透她的脑回路,迟疑应答:“……没有。” “那和蜈蚣一样的八只手呢?” “没有。” “唔……” 秦萝晃了晃脑袋:“脸上长满坑坑洼洼的泡泡,或者皮肤变成绿色?” 谢寻非:…… 谢寻非:“也没有。” 他蒙眼睛的手没用多大力气,不过轻轻覆在女孩脸上,因此当秦萝稍一用力就迅速挣脱的时候,谢寻非怔了一下。 属于孩子的杏眼澄澈且纯粹,正盯着他古怪的模样瞧。 他条件反射地想要低头,或是迅速转身离开,如同之前所经历的每一天那样。 秦萝眨了眨眼。 心魔缠身的时候,少年比之前更加苍白。 毫无血色的冷白不带一丝人气,双目则是血一样的红,面部轮廓深深陷在阴影之中,看上去叫人无端心悸。 谢寻非强迫自己与她对视,半晌,见到女孩唇角上扬的弧度。 “我还以为有什么不同。” 秦萝说:“谢哥哥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我们是一样的啊。” 他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而且就算不一样,也没什么关系。” 小不点板着脸一本正经,嘴巴却鼓成圆圆一团,用双手比划出大大胖胖的轮廓:“有个叫绿巨人的哥哥,长得有这――么大,浑身都是绿绿的,仍然有好多人喜欢他。还有他的朋友蜘蛛侠、葫芦娃、超级汽车人……大家都很好,很讨人喜欢,还有他们的粉丝团呢!” 伏魔录:也不知道这孩子疯了在讲什么东西。 谢寻非不知如何应答,只呆呆看着她。 好在秦萝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谢哥哥,你想不想要粉丝团?” “能见到谢哥哥超开心的!如果每天都能像见到你那天一样,有那么棒的运气就好了。” 说到最后,她眼睛更亮:“你想不想去苍梧仙宗看一看?那是我家,特别漂亮,我们可以带上小黑一起。” 谢寻非用了一瞬去思考,小黑究竟是何方神圣。 然后就见到秦萝戳了戳他身边的魔气,眼睛里泪珠没干,嘴角就已咧开纯粹的笑:“小黑,想不想去?” 这会儿的魔气格外敏锐,在触碰之下悠悠一晃。 于是小红团子更开心:“它点头了耶!” ……所以不要随便给它取奇奇怪怪的名字啊。 “我现在还小,但我会好好努力,不让其他人欺负你的。” 在一片寂静里,秦萝抬起头来看他。 她明明只有矮矮小小的一个,能被谢寻非轻易碾碎,此刻却无比认真地开了口,一本正经:“所以谢哥哥,不要那么伤心了,好不好?” 小孩很讨厌。 自私、无知、人云亦云。 谢寻非向来不喜欢小孩。 可看着那双眼睛,近乎于鬼使神差地,小少年抿唇笑了笑。 他说:“好。” 小红团的笑容咧得更大。 秦萝一把抱住他脖子,轻轻笑起来,有暖呼呼的热气打在皮肤上头。 “谢哥哥,我可以当你的粉丝团团长哦。” 谢寻非听见嘿嘿笑着的小细音:“就是有很多喜欢你的人,我是最喜欢你的那一个。” 十六(我才是大人啊...) 楚明筝飞奔在街道上。 她跑得格外快, 冷风阵阵打在眼眶上,尖锐得宛如刀锋。眼珠和喉咙都被冻得生疼,她却并未在意, 目光死死盯着客栈的方向。 深黑色雾气浓郁得有如实体,仿佛一个巨大浑圆的球, 铺天盖地, 将大半个客栈笼罩其中。 比起城外的群魔乱舞,那股气息显得更为诡谲幽异, 只需看上一眼,便能让人浑身不适。 萝萝在那间客栈里。 楚明筝心慌意乱得难以自制,暗暗咬紧牙关,用力握拳。 倘若谢寻非对那孩子做出什么事……哪怕豁出性命, 她也要杀了他。 客栈旁边已经聚满了熙熙攘攘的人。 几乎所有仙门弟子都去了城墙守阵, 依然留在此地的, 唯有一个清衍门刚刚入门的小弟子。 此时此刻, 客栈前乱成了一锅粥。 “不、不可以!这种地方绝不能轻易进去, 你年纪这么小,倘若被魔气蚕食, 一辈子就彻底毁了!” 清衍门留在这儿的是个姑娘,她本就年纪轻轻,对降妖除魔的经验基本为零, 这会儿忙得焦头烂额,正把一个男孩死死抱住, 苦口婆心。 “不要,我不要!” 被她抱住的江星燃小短腿蹬来蹬去, 一张脸憋得通红:“秦萝肯定在里面……我要去救她!” 那团魔气来得毫无征兆,并很快向四面八方迅速扩散, 客栈里绝大部分人都逃了出来,唯独谢寻非与秦萝不见踪影。 身为一个男人,怎能把自己身边的伙伴弃之不理!他才不是懦夫! 他像个泥鳅晃来晃去,满脸全是不服气,猛然抬头的瞬间,双眼布灵灵一亮:“楚师姐!” 见楚明筝环顾四周,江星燃嚷嚷声更大:“楚师姐,秦萝不见了,一定在这团魔气里!我们赶快冲进去救她吧!” 楚师姐他熟,虽然平日里沉默寡言,其实对秦萝特别上心。就算所有人都觉得进了魔气必死无疑,师姐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去救她。 嗯,跟他一起。 如果是楚师姐,一定没问题的! 男孩说得急切,奈何下一瞬,便见楚明筝往前迈了一步,没看他,反而盯着他身后的清衍门女弟子瞧:“我独自进去看看。如今城内城外皆有隐患,辛苦师妹照顾这些孩子。” 江星燃:? 江星燃:“那我呢?我我我也要去!” 楚明筝只是摇头:“魔气之中生死莫测……若我半个时辰内仍未出来,那便不要再等了。” 如果她推算没错,谢寻非的心魔定会对秦萝下杀手。若想救下秦萝,无异于把自己的性命也押作赌注。 江星燃年纪尚小,去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可能白白送掉性命。九死一生的事情,让她一人去做便是。 在小萝卜头不间断的鬼哭狼嚎里,楚明筝握紧手中法器,默然向前。 心魔与识海相通,越是压抑执着的念头,心魔就越是广阔无边际。 起初魔气只有淡淡几缕,随着逐渐深入,朦朦胧胧的灰慢慢加深,一点点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心中默念法诀,手中的法器玉明琉璃灯悠然一闪。 四面八方都没有秦萝的身影。 谢寻非执念极深,他们如今所处的位置,又是魔气浓郁、死气遍布的龙城。两两加持之下,心魔的强大程度远远超出想象。 或许这一切,连他自己都没办法控制了。 寂静无边,只剩下女孩低不可闻的踏踏脚步,瞬息之间,琉璃灯明光大作。 楚明筝凝神敛眉,右臂高扬。 一团魔气悄无声息地靠近,下一刻就能刺入她后背。殊不知少女听觉尽失,其余感官便也格外敏锐,电光火石的捕捉,引来毫不留情的灵力如刀。 魔气吃痛,狼狈往回一缩,很快退入黑暗不见踪影。然而袭击非但没停,反而更加肆无忌惮。 这地方昏暗无光,好在有琉璃灯映出的几分亮色,让她不至于辨认不出黑气行动的路径。 可是―― 楚明筝蹙起眉头,琉璃灯白光四溢,裹挟着她纯净汹涌的灵力,将魔潮逼退不少。 太多了。 这里是属于谢寻非的领域,魔气如潮似浪,不由分说便劈头盖脸地一拥而上,她始终处在被动的一方,几乎被越来越汹涌的黑暗吞没。 压抑得快要喘不过气,刀锋般的魔气无处不在,即便是她,浑身上下也被划开了道道血口。 在这样的环境下……萝萝应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让女孩陡然一颤,拇指微动,再度抬起脱力的右手。 必须把那孩子带出去。 她还那么小,倘若不明不白消失在这里―― 又是一次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围攻。 楚明筝深吸一口气。 她已经做好了拼尽全力的准备,哪怕筋脉尽毁也在所不惜。抬头环顾四周,杀气、黑暗、蠕动着的浓郁魔潮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尽头。 然而预想中的杀戮并未到来。 比魔潮更早一步将她笼罩的,是一道不算明亮,却足够温暖的光。 ――属于仙门的纯净灵力流淌似水,泛着涟漪向四周晕荡而开,所过之处黑暗尽散,破碎成团团簇簇的黑烟。 楚明筝一眼就认出那道灵力的来源。 那是……骆师兄送给几个孩子的护身符咒。 “真是的。” 罡风掀起女孩单薄的裙摆,在漫天而下的明光里,明珠朝她仰头笑笑:“这么快就把我们忘啦?” 姜雾侧身躲过背后的袭击,手中木剑重重上扬,驱魔符白光乍现,击退一团张牙舞爪的气烟:“不要总是一个人逞强啊,笨蛋――愿望可是大家一起许下的,别想耍赖皮。” “还有我!” 江星燃不愧是出了名的败家子,符咒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扔,被魔潮打得哇哇乱叫。 楚明筝说不出话,茫然眨了眨眼睛。 “别发呆,当心四周。” 明玉满脸的不耐烦,为她挡下一团欲要偷袭的魔气,说着别开脑袋:“……是她们非要拉我进来的。” “我说要跟着明筝进来时,你分明是第一个答应的。” 姜雾扬起唇边,即便在昏沉压抑的暗色里,双眼也抵挡不住地熠熠生光:“一起去把秦萝妹妹救出来吧!” 楚明筝已经快要忘了这样明朗的笑。 那是属于许多年前的东西。 那时她们都很小,天真地以为未来定是一片坦途,自己能和所有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变成无往不胜的大人。 夏天的夜晚有萤火虫飞过,蛐蛐蝈蝈不知在什么地方唱着歌,坐在河边纳凉的时候,明珠忽然抬头:“你们长大以后,都想去做什么啊?” “我们才几岁啊,长大也太远了吧。” 姜雾放下手里的话本子,脚掌打在水面上,扬起哗啦啦的片片水花:“如果是我……我想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拿着一把剑行侠仗义!” 明玉兴高采烈地举手:“我想拜入仙宗,当一个斩妖除魔的大英雄!” 那个时候……她说了什么? 在漫天掩地的魔气里,楚明筝猝然抬眸,口袋中的玉笛嗡然一颤。 “我也想变成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保护身边的人不受欺负。” 七年前的星空下,女孩高高扬起脑袋,双眼晶亮,嘴角是与此刻姜雾如出一辙的笑:“我们的愿望其实差不多呀――你们不会中途变卦吧?” “谁会忘记自己的愿望嘛。” 明珠拿指节敲了敲她脑袋:“说好了,谁先变卦谁是小狗!” 她已经……很久没回想过那天说过的话了。 七年前逝去的愿望,七年前逝去的伙伴,此时此刻,无比鲜活而炽热地重现在她眼前。 从小时候起,她们就约定好要一起成为斩妖除魔的大英雄。 大家从来没有忘记过。 眼眶里酸涩的泪水终于落下,楚明筝安静垂头,指尖抚过玉笛冰冷的笛身。 也许她永远不能成为理想中完美的大人,可至少,她能做一个心怀愿望,并朝着它努力靠近的大人。 如今的一切,已经与七年前大不相同。 懵懂脆弱的孩子们挺身而出,实现了名为“守护”与“英雄”的遥远心愿。 守城的清衍门不再孤立无援,在拼死抵抗到最后一刻的少年少女们身边,多出了一个个值得信赖的伙伴。 手握长笛的女孩眸光轻闪,当唇瓣触碰到一片冰凉,澄澈灵力向无边黑暗浑然荡开。 旋即,笛音悠起。 说不定……他们当真能创造一个崭新的、与当年截然不同的未来。 心魔之中杀机四伏,即便在魔气稀薄的最深处,也仍然充斥着挥之不去的压抑。 “这小子真麻烦,我还以为他的心魔能就此破掉呢。” 伏魔录跟老妈子似的唠唠叨叨:“你都说了会一直陪着他,如果这样还不行,那到底要怎么办?他难道还想保住这座城么?” 它说着冷冷一哼:“如今你们置身于心魔最深处,谢寻非又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恐怕连站起来都难。除非有人把外面的魔气破开,否则你得跟他一辈子留在这里。” 秦萝很快给出应答:“对啊!伏伏,谢哥哥受了这么重的伤,会不会有事?” 伏魔录:…… 其实重点不是这个。 “出去的事情不用担心啦。” 小不点信誓旦旦:“你不是说过吗?小师姐会来救我的。” 其实那只是一时情急,被脱口而出的话。 秦萝感受不出来,伏魔录却是清清楚楚。谢寻非的心魔融合了龙城浓郁的魔气,必然很不好对付,之前秦萝之所以能将它们驱走,全得归功于它暗暗相赠的灵力。 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力量,又成了一团空空如也,伏魔录悲伤地想,它已经是本被彻底榨干的废录了。 这地方凶险重重,指不定就会让外面的人心生惧意,不敢接近。正道多的是冠冕堂皇、道貌岸然之辈,对于它来说,全跟又傻又呆的窝窝头没什么两样。 这种话说出来,可能会让小孩伤心。 伏魔录选择闭嘴。 方才一番心魔入体,对谢寻非的损害极大。 强烈的魔气深入骨髓,每一次蔓延都宛如刀割,不仅五脏六腑,连识海也一并受到压迫,浑身上下用不了力气。 这种折磨不会在身上留下丝毫痕迹,皮肤之下,却是剧痛得难以忍受。秦萝心细,看出他身体不大舒服,赶紧低了头去,想从储物袋中翻找丹药。 然而还没来得及伸手,就被谢寻非突然制止了动作。 “……别动。” 小少年的右手轻轻扣上她手背,依稀可见五指修长,骨节钝钝地往外凸:“伤口不疼吗?” 对哦,伤口。 谢哥哥要是不说,她差点就忘了。 说来也奇怪,在尚未被提及的时候,那些伤口就像不存在一样。 秦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我超棒的不怕痛”,一低头,就见到手臂上细细的、正往外流血的长线。 好,疼,哦。 泪,射了出来。 秦萝戴上圆脸皱巴巴的痛苦面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瞬间变成一具直挺挺的小僵尸。 扣在她手背上的拇指动了动,谢寻非松开右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有些紧张。 “我可以帮你治疗……用魔气。” 少年下意识抿唇,指节不自在地蜷了蜷:“可以吗?” 他说着顿了顿,嗓音更低:“不会弄脏你的识海。” 话音还没落下,一只短短的小胳膊便已伸到他面前。 秦萝疼得嘴唇变成波浪线:“谢谢谢哥哥。” 之前压在心里的、某个沉甸甸的东西,似乎轻飘飘落了下来。 谢寻非别开视线,悄悄露了个笑,黑气汇集于指尖,掠过女孩伸出的手臂。 与灵力相比,其实魔气也只是一种外化的气息,只要不坠入邪魔之道,就称不上罪大恶极。 灵力救人亦能伤人,魔气又何尝不是如此。 秦萝满眼好奇低着脑袋,头上小啾啾晃来晃去:“谢哥哥的小黑有颜色,我的却看不见,好可惜。” 谢寻非沉声:“看不见才好。” “为什么?小黑很可爱啊,能疗伤,能捏小兔子小熊――” 红团子摆了摆脑袋,双眼倏地一亮:“还有还有!谢哥哥,你往墙上贴张白纸,还能让它假装成墨汁,来画一幅山水图!” 伏魔录:…… 姐,你好牛牛牛牛牛。 ――不要用人家的魔气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啊!魔气会哭的,绝对会哭的!谢寻非你是个男人就快教育教育她! 谢寻非:“嗯。” 伏魔录冷笑呵呵。 “对了,谢哥哥。” 秦萝看向他眼睛:“你想起之前的事了吗?” 既然他是这个幻境的主人,那就并未在七年前死去。 谢寻非动作顿了顿:“一些。” 他的记忆并未完全恢复,只记得大战后的龙城荒无人烟,四处尽是滔天魔气,以及亡者挥之不去的怨念。 许许多多的问题,他都想不通。 比如赵宗恒为何救他,又比如在最后关头,少年剑修没来得及出口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 谢寻非在龙城里独自生活了七年,日日夜夜陷入心魔之中,将自己永远留在城破前的冬天,一遍遍循环。 他早就是不人不鬼的模样,更何况这具身体实在低贱,即便坏掉也没人会关心。 那不是能让小朋友开心的回忆,他决定略过这个话题。 “我会带你从这里离开。” 谢寻非道:“等你――” 两个字堪堪出口,少年兀地蹙眉,冷然抬头。 ――静止的城中寂静无声,不知何时,竟从半空腾起一抹黑烟。 他察觉出毫不掩饰的杀气。 楚明筝能猜出心魔的用意,谢寻非不傻,自然也对它的目的心知肚明。 当他想保护秦萝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心魔对她的汹涌杀机。 “当当当心!要不咱们丢下这小子赶紧跑吧!” 伏魔录风中凌乱,瑟瑟发抖。 这玩意儿怎会来得如此之快,它它它可没有多余的灵力,能哄着小祖宗去装帅耍酷逞英雄了啊! 秦萝被疼哭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打转转:“我……我不怕。” 秦萝声音发抖:“谢哥哥也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很显然,七岁的小朋友并未弄清楚实际情况,以为魔气是冲着谢寻非而来―― 因为当黑烟席卷而下,直勾勾冲向她面门时,秦萝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好在,有人替她做出了反应。 少年人修长有力的左臂将软绵绵的红团子轻揽入怀,相距不远的另一只右手,却是杀意乍起,伴随着白芒凌空。 “他是不是疯了?” 伏魔录倒吸一口冷气:“以他这具筋脉受创的身体,连站起来都――” 谢寻非无师无门,不用长刀也不用剑,手中唯有一把笔直小刀,所能依傍的,亦只有一身野兽般的本能。 但这些已经足够。 长大真的很难,可似乎并不差。 长大后的赵宗恒拼尽全力保护了孤单无依的男孩,长大后的谢寻非,同样不愿让眼前的小姑娘受到伤害――类似于某种传承,或是既定的宿命。 七年前的梦,是时候醒来了。 刀光骤起之际,层层飞雪应声碎开,齑粉如雾如纱,流影千重。 黑烟咆哮而至、势不可挡,两两相撞的刹那,唯剩一瞬清寒,宛若朔月残光。 秦萝被谢寻非牢牢护住,整张脸埋在少年单薄的衣服里,见不到那团黑烟狰狞的模样,也不晓得是不是他有意而为之。 她紧张得动也不敢动,悄悄捏了捏被冻成浅粉的拳头。 在身后看不见的地方,那道吓人又压抑的咆哮……好像慢慢小了下来。 “哪能总是让你来保护。” 近在咫尺的少年低声笑笑,有些虚弱,也有些无可奈何。微微发哑的声线随风掠过耳廓,带来电流一样的麻:“我才是大人啊。” 十七(你和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哇哇哇我的腿被缠住了!救命各位姐姐!” 江星燃的惨叫堪比山路十八弯, 楚明筝眉心跳个不停,笛音朝他所在的方向凌然一转。 很显然,理想很丰满, 现实很残酷。 这些魔气极其难缠,江星燃才七八岁大小, 明珠等人更是从未得到过仙门指导, 即便拿着威力巨大的符咒,也很难应对铺天盖地的魔潮。 不过……大家一起的时候, 总要比一个人好上许多。 “你、你们快看,前面是不是有团很小的光亮?” 姜雾被满身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这会儿突然开口,嗓音激动得发颤:“好像不是幻觉, 是真的光!” 楚明筝循着她的视线扭头。 那团光线只有小小一片, 模模糊糊看不清晰, 然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便显得尤为刺眼。 他们已经逐渐接近了心魔中心。 在那里……或许能找到萝萝。 笛音骤扬, 再度逼退狂涌的浪潮。她在乐音一道拥有惊人天赋,远非使用法器时所能企及, 如今笛音里多出几分势如破竹的杀气,灵力愈发强劲。 还差一点。 只差一点点……就能见到她。 “可那里有太多魔气了,倘若贸然上前, 肯定――” 明玉一怔,猛然蹙眉:“楚明筝, 你疯了吗!” 疾步前行的少女并未做出回应。 藤蔓般的黑雾织成漆黑巨网,好似在阴影中静候已久的捕食者, 于瞬息之间腾涌而下。女孩的身影纤细微小,却未曾有丝毫动摇。 上天保佑, 那孩子不要出事才好。 长大后的她……已经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了。 如刃冷风破开道道血口,楚明筝闻到越来越浓的血腥气,左手执笛,右手祭出明灯法器。 魔气如潮,笛音催生出磅礴的灵力皎如飞镜,瞬息之间清辉尽发,撕裂那团微不可查的光斑。 只剩下最后一点点的距离―― 浮光斩断重重黑暗,好似水墨画逐渐晕染,慢慢勾勒出一座静止的城池。 在纠缠的清光与黑雾里,两道目光彼此相遇。 楚明筝咳出一口鲜血:“萝萝!” 与此同时,城墙之巅。 邪魔的耐心被消磨大半,发疯一般涌入裂口。长时间的战斗早已令人疲惫不堪,小弟子们咬牙硬撑,却还是渐渐落入下风。 赵宗恒竭力斩去不知第多少个妖魔,执剑的右手微微发颤,不剩太多力气。 然而也恰在此时,身后袭来一道冷冽疾风。 他来不及抵挡,只能仓促回头,下一瞬,却望见一袭清光拂过。 “还好吗?” 骆明庭轻轻喘了口气,手中现出一面大红色圆鼓:“累了别硬撑,这儿还有我们。” “对啊对啊,赵师兄!” 清衍门小弟子抹去唇边血迹:“只要大家一起……我们一定能把城守住!” 另一边的苍梧仙宗六师兄惊声尖叫:“别、闲、聊、啦!救命啊啊啊啊啊!” 城外是腥风血雨,绝望得仿佛看不到尽头。 可不知为何,看着眼前一张张鲜活的脸,赵宗恒眼眶莫名发酸。 他们都还年轻,都还心怀理想与希望,也都做过同一个梦,想要拯救百姓,成为无往不胜的大英雄。 如今他们汇聚在一起,为了同一个心愿,心甘情愿献出性命。 一定……能实现吧。 群魔的呜咽不绝于耳,杀意凝于天穹,连空气里都满是肃杀。 隐隐约约地,他听见一道悠扬笛音。 骆明庭身形陡然停下,眸中闪过惊讶:“是……楚师妹?” 她分明许久不再吹笛。 “我们来了!” 江星燃拍出一张雷光符,生动形象诠释了何为土豪与败家:“我还剩下许多丹药法器和符咒,有需要的快来拿!” 楚明筝:…… 楚明筝没说话,与骆明庭匆匆交换一道视线,在她身边,则是个身着黑衣的阴戾少年。 赵宗恒咧嘴笑笑:“谢小道友!” 瞬息罡风起,灵力与魔潮重重相撞。 城中百姓手拿棉帕与草药,自房屋内鱼贯而出;黑街中的恶徒们不再有所顾虑,终于能随心所欲大开杀戒。 浓云遮天里,有人垂头祈祷,有人挥动长刀,也有人仓促抬头,赫然发生惊呼:“你们看――那是什么!” 距离群魔攻城,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城外皆是魔气滔天,然而在遥远的天边,却有一瞬白光闪动,好似无锋之刃,将散不尽的黑暗轰然刺破。 哪怕听不见声音,楚明筝也能感受到心脏疯狂的律动。 那是……闻讯而来的苍梧仙宗。 龙城守住了。 隔着遥远的七年时光,他们终于实现了那场遥不可及的梦。 而梦总有终结的时候。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眼前景物轰然褪色。 无论是猩红的血与黝黑的魔,亦或几棵松柏沉甸甸的翠色,全在此时渐渐退去,徒留白雪纷飞,与一面深灰高墙。 她见到倏然而来的亮色,时隔多年,终于如同锋利长剑,斩于浓云之上。 在魔气遍地的城池里,太阳……出来了。 可是―― 她茫然转身,眼中满是迟疑的困惑。 景物虽散,幻境里七年前的人们,却仍然立于城中。 “原来如此。” 骆明庭精疲力竭,背靠于老木之下,长长叹出一口气:“我一直很纳闷,以谢寻非的实力,理应不足以构建如此之大的幻境……幻境之所以成型,除却他的心魔,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遗留在此的百姓残魂。” 当初邪魔大肆攻城,被苍梧仙宗尽数屠杀,魔气与怨念经久不散,逐渐把龙城变为生人勿近的死地。 同样留在这里的,还有心怀不甘、在战乱里无辜死去的魂魄。 以谢寻非的心魔作为引子,无数难以消弭的执念交织聚集,一并编织出这场遥远的梦境。 不止谢寻非,这座城里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而如今心魔尽散、城墙屹立如初,心愿化解的瞬间,也就到了梦的尽头。 “也就是说――” 小弟子微微愣住,努力捋清这一切之间的联系:“我们在幻境里遇见的这些人,其实并非创造出来的假象……而是真真切切的、不记得自己已经死去的魂魄?” “所以不要打扰他们啦。” 他身侧的少年乐修轻声笑笑,靠在树旁伸了个懒腰:“时间快到了。让所有人都好好道个别吧。” 楚明筝仰头望一眼天边亮色,恍然转身。 明玉已经恢复成少女的模样,想必她也一样。 只有姜雾和明珠仍是小孩,矮矮小小的一个,再没办法长大。 “今天超――开心的!” 她们定是恢复了记忆,没对眼前的异变生出丝毫诧异。姜雾眼睛里布灵灵闪着光:“过了这一遭,我们也算是龙城的英雄了吧?” 明玉抿唇看着她,许久没说话。 “不要这么伤心啊!在全城人面前威风了一把,你们应当高兴才是嘛。” 明珠双手叉腰,一副了不起的小大人模样:“你们两个,以后也要像今天一样厉害哦!” “我……我根本一点也不厉害。” 明玉忍不住眼中汹涌的水珠,任由眼泪哗啦啦往下:“我没有变成什么大英雄,连拜入仙宗都做不到……姐姐,对不起。” “笨哦你!” 明珠想要踮脚敲她脑袋,奈何身高不够,只得作罢:“要是变成大英雄那么容易,整个修真界不都是大英雄?不拜入仙宗也没关系啊,人这一辈子,总不可能只有斩妖除魔。” 她双手叉着腰,继续仰头说:“你看,我今天很饿,去饭堂吃了顿饭,整个人都是又饱又开心,对于我来说,那个厨子就很了不起;还有夫子、农夫、乐师,一个人的一生里,总会出现有意义的时候――大家都很了不起啊!” 姜雾眨眼:“你们如今在做什么?” 楚明筝抱着长笛:“我在苍梧仙宗,明玉凭借一已之力,创立了小有名气的商铺。” 两个女孩嘴巴张成大大的圆。 明珠跺脚:“亏我还来安慰你们,这不是很厉害吗笨蛋!” 明玉泪眼汪汪地吸气,跟孩子一样瘪了瘪嘴。 “还有啊,以后想到我们,不要再觉得难过啦。” 姜雾温柔笑笑:“当了这么久的朋友,如果只能变成你们心里的疤,那我和明珠也太糟糕了吧。” 楚明筝忍着眼泪看向她。 “分离不是相遇的意义,一起经过的时间才是。回想起我们的时候,多想想大家玩过的游戏、说过的话、看过的话本子,让我们变成能让你们开心的朋友吧。” 她说:“也不要忘记,我们一起许下的愿望哦。” 明珠点头:“这一次,我们来好好道个别吧。” 冬风温温柔柔地过,抚过魔气之际,扬起微不可查的烟尘。 往更远一些的地方看去,当年稚嫩的孩童都已经长大,比保护过他们的少年少女更高。 “我们……一直没来得及对你们说。” 男人站在白衣小弟子们身前,努力不让眼泪落下:“你们是我们所有人的英雄,大家从未忘记过。” “哥哥姐姐,我也拜入了清衍门。” 他身后的少女扬声,用力擦了擦满脸的眼泪鼻涕:“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师妹了――我会变得和你们一样的!我有超努力在练功!” 更远一些,清瘦的黑衣少年站在城墙角落。 执念消散以后,残魂会前往奈何彼岸,不再逗留人间。伴随幻境退去的此时此刻,残魂们的身影已渐渐透明,不过多久便会消失。 “我就说你资质很好吧!有没有兴趣拜个宗门?我看那苍梧仙宗就不错,要不要考虑一下?” 赵宗恒一如既往唠唠叨叨,满嘴叭叭着停不下来:“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瘦?你不会还在啃野菜吧!小祖宗,赶快吃点肉养养,否则哪个姑娘会喜欢你啊!” “对了,还有你的脾气。试着多和别人接触一下嘛,明明不是坏孩子,只要多说说话,肯定能交到不少朋友。” 他说罢微顿,似是见到什么令人愉悦的景象,目光向远方一挑:“好像有人来找你了。” 谢寻非徒劳握了握手中小刀。 “多谢。” 他声音很闷,第一次讲出这两个字,露出有些迟疑的神色:“当初在龙城里……你还想说什么?” 白衣少年略微一愣,很快扬唇笑笑。 “我想说啊。” 一只手将他轻轻一推,伴随着泠然含笑的声线:“不要回头看,一直往前去吧。” 无需被过去的阴影禁锢,抬头向前,迎接全新的人与事吧。 天边乌云蔽日,只剩下几缕残阳照影,当谢寻非侧身,察觉到一缕若有似无的风。 黑漆漆的云朵翻涌如潮,被风轻轻吹到旁边,朗朗明日终于挣脱禁锢,洒下飞旋清凌的柔光。 在锦缎那样铺开的大雪里,一道小小的身影踏踏奔来,风与淡金色的亮芒都被她踩在脚下,碎裂成四散的浮光。 那道影子抬起脑袋,莹润晶亮的杏眼正巧撞上少年的目光。 秦萝咧嘴朝他笑:“谢哥哥!” 再一回头,赵宗恒已然不见影踪。 “谢哥哥,我从师兄师姐那里拿了些药,都可以修复经脉和识海。” 小女孩手里抱着大大小小的药瓶,快冻僵的小短腿瑟瑟发抖,身子则被斗篷裹成一个圆球,看上去生涩又笨拙:“你快吃吧!” 少年看着她通红的脸,半晌,露出一抹极轻极淡的浅笑。 “多谢。” 谢寻非顺势蹲下,将她手里的药瓶一一接过,末了轻抬长睫,眸光倏忽动了动:“脸怎么这样红?” “喔。” 说起这个话题,秦萝苦恼地皱了皱小眉头,用手揉一把红扑扑的侧脸,如同告状一样拔高声音:“好多师兄师姐都想捏我脸,我是好快好快才跑出来的!” 谢寻非没接话,目光静静一抬。 秦萝不胖,但幼崽的脸颊天生带着圆鼓鼓的婴儿肥,像两个白色小圆球似的往外塌。至于皮肤本是毫无瑕疵的白,如同一块平滑铺开的玉,如今蒙上浅浅绯色,仿佛雾气那般晕开。 看上去,似乎的确很好摸。 谢寻非直来直往惯了,从不讲太多客套,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右手便从心地往前一伸,指腹正好落在小朋友脸上:“像这样?” 除了打架以外,第一次碰到别人的脸。 这是他曾经不敢去奢望的动作。 冬日森寒,秦萝侧脸却是暖呼呼的热。 那是种极为奇妙的触感,像是碰到了化作实质的水,或是被捂得热热的云,指腹轻轻划过,仿佛随时都会陷入其中。 比起无止境的厮杀,要令人安心许多。 “对对对,就是这――” 不对,绝对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秦萝连连点头,就差夸奖谢哥哥神机妙算,只可惜说到一半,脑瓜子终于转了过来,两只杏眼瞪成铜铃:“你你你趁机捏我!” 她才不傻呢!这个人他欺负小孩! “你也捏过我。” 谢寻非毫无愧疚之心,说罢觉得古怪,只得又补上一句:“――的魔气。” 秦萝想要反驳,却似乎找不到理由反驳。 小孩子的心思最是简单,她眼看自己一张小嘴叭叭着说不出话,干脆把心一横,也抬手捏住了谢寻非的脸颊。 秦萝用的双手,轻轻往两边一拉。 于是在一大一小的大眼瞪小眼中,黑街里恶名昭著的小疯子头一回被人捏住脸颊,从(o o)变成了( o o )。 和她脸上的触感完全不一样,秦萝想。 谢哥哥的皮肤又冷又薄,摸不到任何蓬松的肉。她打从心底里感叹:“谢哥哥,你好瘦哦。” 如果她没记错,谢哥哥好像还吃过树叶拌雪花,衣服也总是穿得很薄,手指冰冰凉凉没有温度。 小朋友觉得有些难过,眼睛里的笑淡了不少:“你还记得吗?我们说好的蒸羊羔蒸熊掌――” 谢寻非吸了吸凉凉的空气:“蒸鹿尾烧花鸭。” “哇――你居然还记得!” 她之前只漫不经心提过一回,没想到对方一个字也没有忘。这是个意料之外的惊喜,秦萝被取悦得开心,用力点点头,把谢寻非的右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 这是个拒绝的动作,代表她并不想被触碰,少年眸色无声一暗,没出声。 然而出乎意料地,秦萝并没有松开他的手腕。 “这只手好冰。” 浑圆短小的手指小心翼翼落下来,搓了搓他伤痕遍布的掌心,紧随其后,是一团温热的气。 秦萝低着脑袋,嘴巴像鼓鼓的仓鼠:“帮你呼呼。” ……什么啊。 热气一点点蔓延在皮肤,带来丝丝缕缕的痒,谢寻非别扭地动了动指尖。 “骆师兄说,他已经把所有事情告诉了我们门派里的长老,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来龙城了。” 秦萝说着抬头:“谢哥哥,到那时候,你和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回家。 这是他从未听过的词语,令少年露出怔忪的神色。秦萝见他默然不语,唯恐遭到拒绝,仰头眨了眨眼睛,声线更柔:“谢哥哥谢哥哥谢哥哥,好不好嘛。” 她说话时带着笑,澄净瞳仁中盛满纯粹的期待,被阳光悠悠一晃,溢出流水般柔和的光。 细细绵绵的小奶音微微上扬,毫不掩饰撒娇的味道,清清脆脆响起来,能叫人耳根子发软。 哦呼。 识海里的伏魔录猛吸一口凉气,捂住并不存在的心脏,软趴趴躺倒在地。 谢寻非没说话。 准确来说,他不知如何回应这样的情绪,头一回生出了手足无措的仓惶,心里有个小人紧紧绷直身体,原地跳了跳。 然后开始原地跳跃打拳。 少年耳朵莫名发热,垂眸避开那道过于直白的目光,拇指一动,为她拭去鼻尖一片冰凉的雪花:“好。” 十八(我先来保护你吧...) 这场浩大的幻境, 终于在连绵大雪中迎来了落幕。 当第一束阳光破开云雾,乍亮的天光宛如利剑,自天穹遥遥而下, 于雪色与雾色中荡开。 笼罩整座龙城的黑暗土崩瓦解,虽仍有魔气盘旋, 好在残魂的执念尽数消散, 徒留一道道没来得及褪去的灰烟。 被卷入幻境的城郊百姓不少,身为始作俑者, 谢寻非却并未受到过多谴责。 与当年生灵涂炭的结局不同,在清衍门与苍梧仙宗弟子的齐心协力下,龙城于危难之中得以保全―― 如此一来,百姓们稀里糊涂回到七年前, 好在都平安无事, 没受到半点伤。 更何况, 渴望回到当年、与曾经家人朋友好好道别的大有人在。这场匆匆而来又匆匆结束的幻境, 全当圆他们一个天马行空的梦。 但谢寻非毕竟制造了这么大一场乱子, 自己又曾被心魔缠身,如今尚且不知是否完全摆脱, 极可能仍有隐患。 苍梧仙宗作为正道大宗,自然不可能就此放他离开,把此事一笔勾销。 这次来的师兄师姐里有几个医修, 待幻境消退,便将他单独带去一处小屋―― 虽说是为了确保心魔没有残留, 其实最重要的,还是治疗受创严重的身体与识海。 当初在心魔的袭击下护住秦萝, 几乎让他筋脉断裂大半。若不是谢寻非勉强支撑,换作常人, 早就被疼得失去了意识。 当然,除他以外,守城的其他弟子也都或多或少受了伤。 比如正躺在医馆床上的楚明筝。 秦萝苦巴巴皱着脸,满眼全是心疼:“小师姐,你哪里不舒服?我帮你呼呼。” 小朋友灵力微弱,也不懂医术,呼呼伤口是她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 楚明筝哑然失笑:“我只是灵力损耗过度,休息一日便好了,你莫要担心。” 被邪魔所伤的后背与手臂,她一个字也没说。 自己承受痛苦已经够难受了,哪能让小朋友也一并分享这份糟糕的感受。 秦萝听罢松了口气,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忽然露出有些急迫的神色:“小师姐,谢哥哥会被怎么样呀?他不是坏人,真的!当时遇上那团黑乎乎的怪物,全靠有他保护我。” 在她看过的所有电视剧动画片里,全都是这么演的。 黑气代表坏蛋,妖魔鬼怪也全是不好的反面角色,一旦落到好人手里,便会被关进小黑屋。 谢哥哥就被关进了小黑屋。 ……她她她不想看到谢哥哥受欺负呜呜呜。 小朋友心里急切,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从收留她到带她去买绵绵羊奶香糕,就差把谢寻非说成感动修真界十大人物。楚明筝耐心听她讲,中途一次也没打断,直到秦萝说得累了闭上嘴,才柔声应答:“我们不会对他怎样。谢寻非伤势太重,必须马上得到治疗,师兄师姐们是为他疗伤去了。” 对于常人来说,妖魔鬼怪皆是异类。尤其半魔,出身不纯、天性阴戾,因魔气紊乱,随时可能暴起伤人,是最应当敬而远之的种族。 但他们好歹是仙宗。 这世间的修行之道千变万化,鬼道、魔道、妖道皆是其中一种。比起寻常百姓,仙门弟子见识过更为广阔的世界,虽不排除仍有歧视存在,但对于绝大多数修士来说,魔并没有多么可怕或低劣。 谢寻非舍命救过萝萝,虽然受心魔影响创造了幻境,但自始至终没有害人之心,孰好孰坏,他们自然心知肚明。 秦萝呆呆吸了吸气:“真、真的?” 她对楚明筝的话不做怀疑,话音方落,便两眼弯弯地笑开:“谢谢师兄师姐!师兄师姐真好!” 楚明筝抿唇笑笑,又见小豆丁眨了眨眼,双手撑在床边,把腮帮子托成圆鼓鼓的两个粉团:“小师姐,谢哥哥可以跟我们一起回家吗?” 果然是这个意料之中的问题。 自从秦萝从山腰坠下,记忆混乱之后,仿佛变成了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 天真、纯善、懵懂,更黏人,也更容易亲近和相信别人。 谢寻非救过她的命,两人又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以秦萝如今的性子,提出这个请求并不叫人觉得意外。 “以他的资质,应该能吸引不少长老的注意力。” 楚明筝温声:“骆师兄已向门内传了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长老前来――到时候再做商议也不迟。” 伏魔录在识海里耐心翻译:“商议,就是商量的意思。商量你总明白吧?我的小祖宗。” 翻译完了继续碎碎念:“有时间多读书。我跟你讲,读书很重要的,比修炼重要得多。你就算将来有千般修为,只要被人发现大字不识一个,那还是得闹笑――” 啊不对。 它在说啥,在说啥。 它是这丫头无偿的老妈子吗?之前在幻境为她放弃全部灵力也就罢了,这会儿居然―― 居然开始做一些莫名其妙的词语解释,还打算教育她多读书?拜托,它可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曾经让无数小孩闻风丧胆的邪道法器好不好!邪道法器是干这种事儿的吗? 秦萝心里的小人认真点头。 她从异世界穿越而来,之前认识的汉字与这里的文字有很大不同,两种记忆彼此混淆,时常会变成支支吾吾的小文盲。 伏伏真好,和宋院长秦老师一样,始终不忘教导她努力读书。 “好啦萝萝,让你的小师姐休息一下吧。” 留在医馆里的医修师姐敲了敲半敞开的房门,温和笑笑:“她太累了,最好睡上一觉哦。” 小豆丁藏不住情绪,露出有些难过的神色。 楚明筝察觉到这一丝情绪波动,动了动被子里的指尖。 “小师姐,那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哦。” 秦萝正色,笨拙抬起右手,为少女别好耳边的一缕碎发:“有不舒服的地方记得说,千万不要藏在心里,还有还有!等你睡醒,我会很快来看你的!” 她说不出漂亮话,措辞亦是极为简单,楚明筝看着口型,心口却像淌过一抹柔和的浪。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对待她了。 如同一团扑面而来的火,无比直白,也无比炽热,没有成年人世界里的弯弯拐拐,倏地一下落在怀中,让整具身体都变得暖烘烘。 楚明筝想,其实她真的真的算不上好,孤僻寡言、自我厌弃,孑然一身孤零零,还拖着这样一副苟延残喘的身体,什么也给不了她。 然而在那一瞬间,女孩的整双眼睛里只剩下她。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善意。 灵动且专一,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能因它而活过来一样。 楚明筝长睫微动,半晌,用仅存的几分气力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女孩头顶。 毛茸茸热乎乎的,很奇妙。 她发自内心地笑:“嗯。我等你。” 医馆位于正南方向,苍梧仙宗驻扎的院落则在最北面,靠近龙城主城的地方。 城郊的小镇不大,房屋规规矩矩地一字排开,即便是对此地不甚熟悉的小孩,也不会轻易迷路。 秦萝离了医馆一路往前,不时打量身边景象。正中央是笔直绵长的大道,铺着厚厚雪花,在道路两旁,则是树枝那样散开的小巷。 这会儿正值傍晚,太阳将倾未倾,向地面洒落最后几缕澄黄色的柔光,团团簇簇的雪仿佛蒙了层朦胧的雾,隐隐约约显出几分柔黄色泽。 自从龙城中残魂散去,萦绕其上的魔气也有了消退的趋势。 居民们要么前去探望受伤的小弟子,要么回到龙城城中,缅怀自己七年前的故乡,如此一来,城郊便显得萧瑟许多,见不到什么人影。 “这地方住的,应该大多是曾经龙城的幸存者。” 伏魔录啧啧叹息:“世事无常呐。” 它正要大肆感慨一番,没想到话还没出口,就被全部扼杀在肚子里―― 在不知哪一道巷子中,骤然爆发出男人粗砺的怒吼:“成天就知道鬼混!怎么,你还真以为能跟那群小孩混成一路人?做梦!” 秦萝前行的脚步兀地停住。 “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叫你乱跑、叫你乱跑!知不知道昨天下大雨,把我们萝卜全给淹了?没用的东西!” “念书?你学堂也不用去了!讲话都结结巴巴,脑子能好到哪里去,还有这些废纸,浪费老子的钱!” 伴随着男人的骂骂咧咧,有闷闷的响声传入耳边。 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撞在墙上,紧随其后,是“啪”的几声脆响。 那是秦萝从未听过的声音。 可她的脊背下意识发抖,隐隐约约地,猜出了巷子深处的景象。 “什么垃圾东西。” 伏魔录嗓音骤冷,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厌恶与恶心:“萝萝,你快去找几个师兄师姐,照他这样的打法,陆望――” 它不忍心继续往下说,停顿几个瞬息,忽然拔高声音:“喂!秦萝!” 师兄师姐们都在城郊另一边的北方,要是先去找他们,等再回到这里…… 太久了。 秦萝握紧拳头,毫不犹豫迈开脚步,朝声音源头走去。 “喂喂,你看不出来吗?那男人快要气疯了。” 伏魔录化身操心老妈妈:“你要是被误伤了怎么办?他会不会一下子突然发狂,冲上前来揍你?还是去找师兄师姐吧,千万别损了夫人又折兵。” “我是仙宗的人,他应该不敢打动手。” 秦萝却只是道:“而且我手里握了符咒,没关系的。” 伏魔录一哽。 居然好有道理,它完全没办法反驳。 或许,秦萝这丫头看起来笨,其实比它想象里的智力水平……要高出那么一点点? 而且还要勇敢那么一点点。 巷道深深,当秦萝一步步走进,巷子里的景象也就愈发明显。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陆望的父亲。 身形高大的男人十分消瘦,站在橘黄色的残阳下,如同一道杀气腾腾的鬼影。他看上去心情很糟,用力把跟前的男孩踢倒在地,听见有人踏雪而来的声音,不耐烦回头。 回头见到秦萝瞬间,眼中敌意立马显然大半。 他果然不敢对宗门弟子动手。 男人看一眼地上的陆望,又望了望不远处的秦萝,从喉咙里发出低低一道冷哼,似是没了继续的心思,懒懒回身。 他……打算离开。 秦萝眼睁睁看着男人挪动一步,喉咙里想说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在舒适的象牙塔里长大,这辈子没见过真正的暴力,这么凶的大人,也是头一回遇到。 孩子终究只是孩子,之前纵然有天大的信心,也在与男人四目相对的瞬间消散无踪。强大厚重的压抑感扑面而来,小豆丁心里抖个不停,勉强挺直身板仰起头。 虽然她害怕到动不了,但至、至少在气势上不能输! 男人轻轻瞥她一眼。 男人从角落离开了小巷。 浑身紧绷的血液终于重新淌动,秦萝恍惚回神:“陆望!” 陆望的模样很糟糕。 脑袋被狠狠撞在墙上,额头已是血肉模糊。之前在幻境里,师兄师姐们为他外敷了疗伤药物,双颊边的红肿好不容易散下去,如今又鼓成了绯红的小小山丘。 在他身边……散落着无数碎裂的纸页,全是被撕碎的课本。 他爹方才说过,不会让他继续念书。 瞥见秦萝的身影,被踢倒在地的男孩脊背微颤,咬牙试图撑起身子。 孩童年纪虽小,却已生出了这个年龄应有的自尊。 他的自尊摇摇欲坠,但也正因如此,想要保全住最后几分。 可是失败了。 地上冰冷的雪花刺入掌心,让他蓦地倒吸一口冷气,狼狈往下一滑。 这副鼻青脸肿的模样一定很是难看,陆望下意识垂下脑袋,听见澄澈清亮的小细音:“你――” 秦萝本来想问“你还好吗”,但这显而易见是句废话,因为陆望看起来真的不是很好。 粉红色的小团往前走了几步。 秦萝放轻动作,在他身旁小心翼翼蹲下,目光向左,看见男孩手中死死抱着的、尚未被撕碎的课本。 他一定……很想继续念书。 可陆望身旁的小字无比清晰,每一个都标注有清清楚楚的拼音。 [九州历三零二二年,被生父高价卖出,遭破体取骨,丢弃于乱葬岗中。] 在渐渐变暗的夜色里,秦萝鼻尖猛地一酸。 她的情绪来得飞快,心中像堵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偏生这种事情没办法告诉其他人,只能憋在自己心里头。 “你别动。” 秦萝嗓音低落,匆匆低下头去,在储物袋里翻找伤药。瓶瓶罐罐叮叮当当,因为心中烦躁不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迟迟抬头。 映入眼前的,却并非陆望满是伤痕的脸。 秦萝微微一愣。 四面是笼罩下来的朦胧夜色,淡淡的,并不明显,夹杂着一些月光和夕阳的影子。 在她眼前,正端端正正立着一只用纸折成的千纸鹤,洁白纤瘦,灵活而漂亮,当女孩抬头的瞬间,笨拙动了动翅膀。 秦萝怔然仰头。 “你……是不是不、不开心?” 陆望避开她的视线,耳根因为紧张,蔓延出浅浅的红:“送、送给你。” 他的手上满是伤痕和冻疮,难看到了极点。男孩不动声色挪了挪指尖,将它藏在纸鹤的尾巴后边,声音越来越小:“它想……想让你高兴一点。” 陆望一定不知道,她是在悄悄担心他。 他只是见她不开心,就下意识想要安慰。 秦萝忽然觉得特别难过。 她轻轻吸了口气,把药膏抹在拇指上,低声开口时,带出浓浓的小鼻音:“陆望,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用拇指抚过男孩伤痕遍布的手背。这个动作十分生涩,陆望有些害羞,手背轻轻颤了颤。 “我、我不知道。”他像之前那样回答,“……我不厉害的。” 陆望是真的不知道。 方才他爹说得不错,与秦萝他们相比,他永远只是地底的一摊烂泥。 这次的龙城之行,于他们而言只是场普普通通的历练,待得明日,整个苍梧仙宗的弟子都会离开。 他们隔着那么那么遥远的距离,等这次分开,定然再无相见的可能。 他们是天之骄子,那他又是什么呢。 一个身体孱弱的病秧子,一个连讲话都不顺畅的结巴,一个被亲生父亲厌恶的可怜虫,连好好活下去都是种奢望。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九州何其之大,在修真界里,无论是饱读圣贤书的千金小姐,亦或调皮捣蛋的山野稚童,没有哪个孩子未曾设想过仗剑天涯的未来,心甘情愿去过一辈子默默无闻的生活。 比如总是把“傲天邪神”挂在嘴边的江星燃,又比如能够与朋友们一起,在星空下笑着说出“行侠仗义”的楚明筝。 通常来说,孩子们的心愿最是直白天真,从不用担心会被嘲笑,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无所不能,未来拥有一切可能。 但陆望不同。 当江星燃在众星捧月里长大、被爹娘唠叨着赶紧修炼时,他不得不承受日复一日的羞辱与虐待,被父亲毫不留情撕碎书本; 当楚明筝与好友们谈天说地、一同憧憬遥远的未来时,他因满身伤痕不敢见人,身边没有真正亲近的朋友,始终是自己孤零零一个。 比起绝大多数人的“担心无法实现愿望”,他连一个小小的心愿都不敢有。 因为出身,因为孱弱的身体,因为身边无穷无尽的打压与折辱。 相较于同龄人,男孩过早接触到了世界的恶,或是说,从记事起,陆望便一直生活在“恶”之中。 ――可他还是很温柔。 一片雪花悠悠落下,小小的女孩坐在房檐下,透过一缕轻盈月辉,低头看向手里的千纸鹤。 就算被父亲一顿劈头盖脸地痛骂,满身全是青红交加的伤,见到她难过的时候,陆望首先想到的,是生涩而笨拙地安慰她。 他有这么这么好,却不得不等待命中注定的结局。 手中洁白的纸鹤动了动翅膀。 拥有翅膀的鸟,理应张开双翼飞翔在空中,如果被生生打断骨头,死在不被别人知晓的角落,未免太叫人难过。 秦萝抬起漆黑的眼睛,映入视线的是四个大字:天生剑骨。 “伏伏,”半晌,她在识海里轻轻一戳,“什么叫天生剑骨?”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词?” 伏魔录懒洋洋翻了个身:“就是说剑体天成,我即剑,剑就是我。剑修若是有了这种体格,便可一日千里,凌绝九州――不过吧,百年难得一遇,是个无数人挤破了头想得到的稀罕玩意儿,能遇见都得烧高香。” 秦萝笑笑:“喔。” 那真是一份很了不起的幸运。 小孩子的逻辑很简单。 秦萝想,陆望是个很好很好的朋友,不应该得到那样的结局,叫人看了难过。 ――她想帮他。 她一定、一定要帮他。 她想看见陆望有朝一日拿起长剑,像一只真正的鸟,也像伏伏所说的那样,“一日千里,凌绝九州”。 虽然秦萝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两个成语的意思,但陆望一定能让她明白。 “不是哦。” 听见突然响起的声线,男孩怔怔抬眸。 月光映着莹润的雪色,四周全是氤氲的白雾,天地间唯一一抹异色,是女孩蓬松的绯红色斗篷。 秦萝的脸颊也被冻成浅红,衬得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定定望着他时,嘴角像弯起来的小月牙。 “陆望和很多很多人都不一样――等长大以后,你一定能成为保护所有人的大英雄。” 之前那些难过压抑的情绪全都不见踪迹,她仿佛下了某种决心,目光稚嫩却坚定,融化在冬夜的大雪里:“在那之前,我先来保护你吧。” 第十九章(天生剑骨(已觉醒)...) 陆望呆呆看着她。 不知怎地, 男孩听见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这是从未有人对他说过的言语,赤诚而直白,如同一团横冲直撞、丝毫不讲道理的热气, 轰地一下涌入心头,把整个胸膛浑然裹住。 他有些难以承受如此纯粹的善意。 娘亲在他出生后不久撒手人寰, 从记事起, 爹爹便将他称作一无是处的灾星。 先是娘亲的离去,紧随其后, 父亲经营的商行逐渐负债累累,不得已落入如今这般穷困潦倒的境地,连吃饱都成了问题。 于是父亲开始借酒浇愁,闲来无事, 就会用棍棒、木条、凳子或别的什么东西打他。 住在隔壁的许姨说, 那是个无能又暴戾的男人, 曾经便对妻子拳打脚踢, 造就她一副孱弱多病的身体;商行之所以日益亏损, 更是因他毫无经商头脑,与陆望沾不上半点关系。 陆望能明白她的意思。 可日复一日、长达多年的辱骂早在他心里扎了根, 成为难以消磨的印记。男孩时常去想,自己的确胆小懦弱,浑身上下找不出任何优点, 遭到父亲的厌恶,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秦萝说……要保护他。 陆望被她看得有些紧张, 抿了抿满是血口的嘴唇,又匆匆把头低下去。 他不像她与江星燃, 拥有远超常人的天赋与无忧无虑的出身,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 他非但瘦弱又胆小,甚至连灵力也没有。 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为大英雄呢。 更何况苍梧仙宗很快就要走了,仙门高高在上,他们之间的距离遥不可及,此次一别,恐怕再无重逢的时候。 秦萝所说的这些话,一定只是看他可怜,情急之下讲出来的安慰。陆望心知肚明,仍然有点不好意思:“谢……谢谢你。” 完完全全是哄小孩的语气。 秦萝瞧出他的心思,睁大双眼加重语气:“是真的!” 然而莫说陆望,就连伏魔录也在识海里唉声叹气:“虽说是安慰人,但把话说得这么大这么满,也不怪他不信嘛――我教你啊,像陆望这种情况,只需要说些‘前途顺畅’、‘未来一定会变得更好’之类的话就好。” 不是它刻薄,这男孩看上去温吞又瘦弱,绝对是个受欺负的主,成不了多大气候。 这样的人生悲剧它见得多了,身体本就不好,无法踏入修道之途,念书的机会又被毫不留情剥夺,一辈子从此了无希望。以陆望的现状来看,以后要么被他那个混账爹爹活活打死,要么在庸碌无为里蹉跎一生。 对这样的人讲什么“拯救所有人的大英雄”,哪会有谁愿意相信。 秦萝想说的话一股脑憋在肚子里,奈何天机不可泄露,只能徒劳与陆望大眼瞪小眼,半晌,赌气般鼓了鼓腮帮。 他们都不信,她偏偏要做到。 秦萝已经在心里悄悄打好了算盘。苍梧仙宗的长老不久便会到来,到那时,就算死缠烂打,她也要让长老为陆望测试资质。 从伏伏的话听来,天生剑骨定是难得一遇的奇才,等陆望天赋被察觉的那一刻,他一定会很开心。 这样想一想,秦萝也觉得高兴。 她只是个被娇宠长大的小孩,在包扎疗伤一事上笨手笨脚,等棉帕擦过陆望脸上醒目的血迹,止住涓涓淌动的吓人鲜血后,秦萝决定和他一起前往医馆。 要是任凭她胡闹,男孩很可能变成一个糊满药膏的风干木乃伊。 “医、医馆?” 陆望闻言一愣:“不、不用,只要过上一夜,这些伤就、就能结――”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匆匆眨眨眼睛,把话锋一转:“家里有、有药,我自己擦一擦就好。” 拳打脚踢对他来说全是家常便饭,从小时候的默默呜咽,再到后来的习以为常,陆望已经总结出了经验。 若是流了血,便用家里的粗布帕子将血迹擦去,敷上一些野外的药草;若是红了肿了,等它自行消退便是,反正不会死掉。 但面对秦萝的时候,这种事情似乎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不然她肯定又要担心。 “我身上有更好的药,可以让医馆里的姐姐帮你擦。” 秦萝嗓音清脆:“超有用的!很快就不会疼了。” 像冬天里破开云层的太阳,带着势如破竹的暖意。 心里仿佛有某处角落在温柔塌陷,陆望用指尖轻轻按了按袖口,低声应她:“谢……谢谢。” “不用谢。” 被裹成圆圆一团的女孩咧嘴一笑,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猛地低下脑袋。 地面上散落着碎片般的书页,零零散散掉了满地,几乎融进同样洁白的大雪里。 他看见秦萝伸出手去。 冬天冷得过分,寒气能生生刺入骨头,因为涂药,秦萝脱下了毛茸茸的手套,此时右手一抬,便显出圆润的指尖。 与他丑陋的双手截然不同,剑圣之女的皮肤毫无瑕疵、粉白柔滑,因为太冷,原本莹白如玉的手掌已然成了通红颜色。 她把手伸向片片纸张,抖落上面冰冷的雪屑,被冷得打了个哆嗦,却一个字也没说。 陆望想告诉她,其实已经没用了。 父亲不会再让他继续念书,从今以后,他是真真正正地没有了任何希望。 可男孩终究没有开口。 那是他被父亲撕碎践踏、宣布彻底破灭的未来,此时此刻,却被秦萝无比珍视地对待,一点点拾起,重新拼合成原本的模样。 不知道缘由地,陆望莫名觉得眼眶发酸。 两个小朋友蹲在雪地之间,一同低着脑袋,捡起地面上散落的书册残页。 鹅毛大雪飘飘扬扬落下来,堆上两个毛茸茸黑漆漆的脑袋,秦萝轻轻一晃,就散落出蒙蒙的一片白。 她手里抱着越来越多的书页,有时无意间看一看,就见到上面漂亮工整的字迹。 陆望写的字一笔一划,即便秦萝看不懂其中有些段落的意思,可他落笔干净自在、飘逸隽朗,只需瞧上一眼,便是视觉上的美好享受。 呜哇。 秦萝想,他认识好多字,写字也比她好看许多。 四周安静极了,陆望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身边的秦萝却是满嘴跑马。 “你没比我大多少吧?怎么认识这么多字!这个长得像绿豆糕的念什么?还有还有这只小鸡!” “你手上有伤,不要碰雪啦!我一个人来就好。捡东西这种事情又不难。” “你知道吗?我们苍梧仙宗有座特别特别高的山,就算到了冬天,也能像春天那样,到处都是绿油油的,满山全是花花草草――我还在那里看见过大熊猫!” 一个人居然能连续不断说这么多话。 陆望认真地听,因为嘴笨,只能偶尔正色回答几句,大多数时候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应一声“嗯”。 “然后是――好啦!” 纸张哗啦啦一响,陆望拾起眼前最后一张碎页,甫一抬头,见到小朋友亮晶晶的双眼。 “不用谢。” 秦萝扬了扬下巴:“我们是朋友啊!朋友就应该互相帮助的。” ……朋友。 陆望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词语了。 他总是鼻青脸肿地上学,把许多孩子结结实实吓上一跳,不敢接近。 学堂里也有许多善良的小同窗,会时常送他一些疗伤的药物,但除此之外,便几乎没有其它交流―― 曾经有几个孩子愿意与他做朋友,大家一起回家的途中,遇见了陆望烂醉如泥的父亲。 男人发疯一般地破口大骂,甚至神志不清想要动手,将所有人吓得四处逃窜。这样的情景发生过不止一次,直到男人对某个孩子挥动了拳头。 他彻底失去了与同伴们并肩而行的勇气。 从那以后,陆望就不再尝试去交朋友。 把书册先行放进储物袋,便到了前往医馆的时候。 秦萝在心里打着待会儿的小算盘,下意识觉得有些紧张。雪夜的小巷映衬了流水一样的月光,她本是踌躇满志地离开巷道,踏入大街的刹那,却不由一滞。 街道绵长寂静,路边的灯火摇曳不定,在层层晕开的昏黄色泽里,站着个身形高瘦的男人。 在他身边,是一段漆黑的大字:[陆望之父。好吃懒做,沉溺滥饮滥赌,败光家产,一落千丈。为赚取钱财,将亲生骨肉转卖于黑市,令其惨遭破体取骨。因酗酒过量,壮年暴毙。] 就算标注了拼音,一段话里也全是她看不懂的字和词语。 几近于条件反射地,秦萝向右一步,挡在陆望身前。 “不用这么拘束嘛。” 男人一改平日里的暴戾凶恶,居然朝她笑了笑:“我是陆望的爹爹,你就是苍梧仙宗的秦萝,对吧?” 他虽然在笑,给人的感觉却是愈发糟糕。男人生得高大却骨瘦如柴,阴冷残暴的气质若隐若现,勾起嘴角的瞬间,如同一只伺机而动的蛇。 秦萝脑子转不快,好在第六感强得惊人,对面站着的家伙是好是坏,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她讨厌眼前这个人。 “恶心死了。这家伙想做什么?” 伏魔录冷啧:“他应该不敢对你动手吧?否则苍梧仙宗那些人动起手来,十条命――十万条命都不够他活。” “找了你们好久,天这么冷,怎么还在这里?” 男人又笑了笑:“秦小姐不用害怕。你和我们家陆望是好朋友,对不对?” 秦萝警惕与他对视,点了点头。 许是猜出他接下来即将出口的话,陆望脸色发白,兀地握紧右拳。 “既然是朋友,一定舍不得分开。你想想,苍梧仙宗离这儿多远呐!他是个没什么用处的废物,也拜不进你们宗门,这次分开,说不定永远都见不着面了。不如――” 男人说着嘿嘿一笑,眼中渗出毒蛇一般的寒光:“不如你考虑考虑,把这孩子用钱买下来。我要的不多,你看着给就好,不管把他当作侍卫还是小厮,我全都没有意见。” “我――” 伏魔录头一回舍弃神器的姿态,破口大骂:“我去你大爷的废物男人!我○你○○(此处小朋友不宜)!这种话也说得出口?恶心!恶心!!!” 陆望低低垂下脑袋,心口闷得发疼。 他之前受了伤从不发出声音,就是想在秦萝面前维持少得可怜的自尊,如今想来,如同一个不堪一击的笑话。 什么自尊和尊严,全在这一刻被全然揉碎,一股脑洒在所有人眼前。 他被亲生父亲当作货物踢来踢去,连堂堂正正的人都算不上。 秦萝不知道会怎样看他。 她心地那样好,陆望不想让她对自己只剩下同情和可怜,更不想……被她买下。 男孩用力咬了咬牙,止住眼眶里腾涌的酸涩。 下一瞬,听见身前一道无比熟悉的嗓音。 “恶心。” 陆望怔怔抬头。 秦萝挡在他面前,从他的视线看去,只能见到女孩落满雪花的脑袋。 她看上去柔柔小小的一团,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性,认识这么多天,陆望从没听她说过一句重话。 可如今的秦萝却仰头板着脸,一字一顿地开口:“你真恶心。” 男人笑容陡然僵住:“你……你说什么?” “你不是个好人――坏蛋!” 心里在砰砰直跳。 男人身材高大,在夜里看去,像是一座骇人的小山。他于瞬息之间褪去笑意,眼中露出冰冷的怒气,与这种凶神恶煞的人正面相对,要说不害怕,那自然是假的―― 最初在小巷见到他时,秦萝甚至被震慑得不敢说话。 可是……她做过承诺,自己会好好保护陆望。为了朋友,她想努力变得更加勇敢。 “陆望不是卖来卖去的东西,他是我的朋友。” 女孩鼓起勇气,对上男人阴沉的眼睛:“你不仅打他,还想用这种办法靠他赚钱……你才是没什么用处的废物。” 最后那句话一针见血,显然触及了男人的逆鳞。 眉头猛然拧起,他自喉间发出一道冷呵:“废物?” 陆望看见秦萝颤抖着的手臂。 她一定怕得厉害,口中却仍是应声:“像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当陆望,还有其他任何人的爹爹――他比你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男人“哈”了一下。 “当心,他状态不对,已经被激怒了。” 伏魔录小声提醒:“时刻准备好回击。” 秦萝点头。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莽撞傻瓜蛋,在方才开口的间隙,已经悄悄酝酿好了灵力。 无论如何,即便年纪再小,她也是个修士。 一个足以对付普通成年男人的修士。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男人哪曾听过如此直白的侮辱,面上当即青筋暴起:“臭小鬼,别以为有苍梧撑腰,我就不敢动你!” 他的脾气一点就爆,又是睚眦必报的性子,这句话说得气势汹汹,然而刚一出口,就后悔得想自扇耳光。 苍梧仙宗他得罪不起,秦萝身为剑圣之女,他更是不敢动。 从她那里受的气,干脆全拿陆望来撒。 想起苍梧仙宗那些手眼通天的修士,男人浑身的气焰瞬间低沉不少,不再去看秦萝,而是大步上前,试图拉过陆望手臂:“走,跟我回去!” 陆望要是和他回家,后果可想而知。 秦萝死死挡在二人之间,将男人的右手用力往外掰。她的力气远远比不上成年男性,身体里的灵力却时隐时现,将对方动作牢牢锢住,男人本就怒火冲天,这会儿心烦意乱,来不及细想太多,下意识扬起手掌。 这是个完完全全出自本能的动作,毫不留情,带起一道凌厉冷风。 伏魔录大叫:“快,掐诀!” 秦萝点头。 她虽然紧张,但因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并没有中途乱掉阵脚。一个法诀在心中速速浮现,然而即将结成之际,却猝然停了下来。 她整个人被往后面一拉。 ……是陆望。 被她死死护住的男孩,在千钧一发的时机上前一步,两人的位置瞬息互换。 他的身体僵硬如铁,手中冷得吓人,单薄衣袖被冬风扬起,在秦萝眼底掠过一道漆黑的影子。 陆望将她护在身后,仓促抬起手臂,做了个格挡的姿势。 秦萝的心跳忽然加速,屏住呼吸睁圆双眼。 因为被手臂遮住了视线,陆望看不见眼前的景象。 可她看得清清楚楚。 一道微弱却凌然的白光刺破夜色,自男孩瘦弱的身体中喷薄而出,泠泠如雪,猎猎似剑。 一切来得毫无预兆,再一转眼,男人已重重跌在数尺之外的地方。 也恰在此刻,于不远处的天边金光大作,一道更为磅礴的灵力从天而落,宛如天雷降世,轰地劈在男人身上。 秦萝动了动耳朵。 嗯……还有一道似曾相识、和高洁天雷格格不入的声音。 “去你○的王八羔子在这里欺负小孩,我○你○○的废物东西。被雷劈好不好玩?明天我在义庄玩你骨灰更好玩。看什么看,瞪什么瞪,被你看一眼我都嫌脏,恶心玩意儿!” 多么熟悉的味道,最极致的嘴臭,最纯粹的享受。 秦萝:“云师兄!” 伴随灵光一现,天边人影消散无踪,自雪中现出一男一女两道影子。 男子正是云衡,俊逸高挑、眉宇冷峻,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暴躁气息;他身侧的红衣女人却是相貌温婉,眉目之间清雅似画,宛如神妃仙子。 云衡听见她的嗓音,轻轻点头应了声。 但两人的视线,更多还是凝聚于秦萝身前的男孩身上。 他看上去小小一个,身形单薄得不得了,好像被风一吹,就会飘飘然倒下。 然而陆望手臂颤个不停,身体虽则瘦弱,却如同一把尚未出鞘的长剑立于雪中,挺拔清隽,仿佛随时会破开剑锋,溢出从未有人设想过的灼目清辉。 他对一切异变毫无知觉,不会知道命运已在此刻悄然发生了逆转,一个倾颓的、昏暗无光的未来重新聚拢,在千万种交错的可能性里,延展出另一条与既定结局截然相反的道路。 这时候的陆望,什么也不知道。 他只是暗暗咬了咬牙,在铺天盖地的落雪里微微侧过身去,看向身后站着的小女孩。 这是他第一次,能够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别人。 即便马上就要与他们分别……但或许,当秦萝日后回想起他的时候,不会觉得他是个一无是处的胆小鬼。 陆望想,他定然没办法像秦萝所说那样,变成拯救许许多多人的大英雄,可今日能保护身前重要的朋友,对于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这是他今生头一回的勇敢。 “没……没事了。” 孱弱的男孩发出一声轻咳,对浑身上下的伤口浑然不觉,垂眸看向近在咫尺的绯红色小团。 他有些笨拙,嗓音沙哑,却是极致的温柔:“别怕。” 飘浮于半空的文字悠悠一颤。 秦萝忍着眼眶里滚烫的热度,轻轻吸了口气。 她看见漫天飞舞的大雪里,一行小字流淌出柔和金光。 [天生剑骨(已觉醒)。] 二十(所以陆望很了不起啊...) 命运在这一刻陡然发生了逆转。 肆意绽放的雪花片片飘落, 拂过眼帘之际,遮掩住身前所能见到的一切景象。再一眨眼,陆望身边的文字已然模糊不清。 除了最上面一行明明白白写着的[天生剑骨], 其余字迹都像被水晕开的墨,氤氲出团团簇簇模糊不清的黑烟, 完全看不清内容。 超出既定轨迹后, 连天道也无法预知未来将会出现的动向。 云衡依旧摆着张冷冰冰的臭脸,虽是死死盯着陆望所在的方向, 余光却悄悄动了动,飞快扫过被男孩护在身后的小姑娘。 应该没受伤。 少年一言不发,很快收回视线:“……师尊。” 站在他身侧的红衣女子微微颔首。 自从接到骆明庭传来的消息,二人稍作一番准备, 很快便启了程。 好巧不巧, 刚刚御器飞行到龙城城郊, 就听到秦萝嗓音清脆的控诉, 并望见了男人朝着她动手的那一幕。 ……更没想到的是, 会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甚至称得上贫瘠的小镇里,感受到一股无比澄澈的剑气。 修士五感过人, 对于灵力的辨别最是熟稔,即便隔着很远的距离,也能察觉出不同于平日里的风吹草动。 那道气息不可能属于秦萝, 虽说显得稚嫩青涩,但其中蕴含的力量不容小觑, 如同一把尚未经过打磨的刀。 在刀锋未开的今日,它便已显出如此明朗的光华, 假以时日悉心教导,定然不容小觑。 龙城城郊地处偏远, 是九州之内灵气最为稀薄的角落之一,而那男孩看上去瘦弱不堪,浑身上下瞧不出丝毫灵力波动。 他的灵识并未打开,却能爆发出这般浑然天成的剑气,细细想来,恐怕只剩下唯一一个可能。 女子敛眉沉声:“剑骨。” 饶是云衡也不由挑起眉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带了笑的“嚯”。 剑骨啊,百年难得一遇的宝贝,相传得剑骨者得剑道,来日必将纵横九州四海、立于千万剑修之上―― 秦萝她爹就是一个。 结果在这种犄角旮旯的小地方,居然又被秦萝误打误撞碰到了一个? 他一边想,一边将陆望粗略打量。 看上去小小的一团,比起被裹成圆球的秦萝,因为瘦高又单薄,男孩更像一根纤细的竹。 衣服上打了补丁,小胳膊小腿瘦弱得可怜,不知因为寒冷还是恐惧,正在微微发着抖。不管怎么看,都与那道决绝的剑气毫不相关。 以剑圣那种古怪的脾气,也不知道会不会喜欢。 食铁兽正暗暗思忖,眸光倏地一动,眼底生出隐隐森寒。 冬夜的街道上昏暗无光,只有月光与一点点灯火若隐若现。在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陆望身上的时候,不远处的阴影里,一直默默没出声的男人悄然爬起身子,偷偷摸摸往巷子里挪。 没品的东西。 他们御器前来时,隐约听见了秦萝笨拙的控诉,这是个只会拿儿子泄愤的人渣,还妄图把小孩转手卖出。 鉴于秦萝曾经的恶劣行径,云衡对她没什么好感,也生不出任何亲近。但毕竟是同一个宗门出来的师兄妹,他身为同门长者,若想教育小孩也无可厚非,可这个令人恶心的家伙…… 谁给了他那么大的脸,去欺负他们苍梧仙宗的人? 骤然紧缩的灵力一齐上涌,牢牢缠住男人发着抖的脚踝,后者猝不及防,狼狈摔在雪中。 “云师兄、漂亮姐姐,他是个坏蛋!” 秦萝拔高声音,很没有正派气质地见风使舵打小报告:“他他他想打我们!” 她说得飞快,没注意听见“漂亮姐姐”四个字时,云衡与红衣女子皆是一顿,露出截然不同的两种神色。 前者飞快翻了个白眼,后者则是抿唇笑笑,似乎很是受用,眸中眼波倏然一转。 “我、我我我错了!” 修真者的实力何其可怖,男人接连承受两道灵压,早已是口鼻淌血、浑身剧痛,如今双手后撑坐在雪中,终于露出惶恐至极的模样:“我没想碰她,而且也没碰到她啊!这不是还没动手,就被二位震开了吗?我……我只是想教训我家儿子!” 没错。 视线匆匆划过陆望,男人仿佛找到救命稻草,嗓音拔得更高:“教训自家儿子,不是二位仙长应该插手的事儿吧?我是他爹,打他也是为了他好。” 云衡默然无言,扫了眼瘦瘦小小的陆望。 脸是肿的,嘴角是破的,皮肤红一块青一块,不知道的还以为抹了颜料。 云衡:呵。 一道疾光掠过,毫不留情撞在男人胸口。这次的力道毫不留情,甫一落下,便激出男人一口猩红的血。 “你……” 仙门弟子最是道骨仙风,他哪曾想到竟会遇上这么个煞神,被打得眼冒金星,厉声惨叫:“打、打人了!苍梧仙宗欺压平民百姓,打人了!” 云衡面不改色:“大叔,你某些想法不太对,打你也是为你好,忍一忍就过去了。” “你……胡说八道!!!” 云衡满目无辜:“我把你的话重复一遍,怎么就是胡说八道?” 他说罢上前一步,嘴唇再度微张。然而话未出口,忽然听那红衣女子温声道:“云衡,这里有孩子。” 有救了! 男人赶紧附和:“对对对!这里有孩子!打打骂骂被他们见了多不好!我们不如坐下来好好商量、好好商量!” 话音方落,便听女人又说:“我还是给他俩用个幻听咒吧。” 男人:……? 他虽然不懂所谓“幻听咒”的具体含义,但从云衡愈发明显的笑容里,隐约明白了几分。 如果说之前的少年有所顾虑,不愿让小孩听见太过分的言语,那么此时此刻,他无疑成了只挣脱束缚的狂野怪兽。 男人后退一步。 他忽然觉得,不太妙。 “就你这绣花似的拳拳脚脚,也就只能用来欺负小孩了。说实话你在外面扑腾真的丢人,不如快些回家,否则你奶奶找不到绣花针,今晚都纳不了鞋底啊废物东西。” 眼看少年法修步步紧逼,又一道烈风狠狠呼在侧脸,男人疼得受不了,自眼眶飙出泪花汪汪:“你……你怎能如此折辱人?你可是苍梧仙宗的弟子!” 云衡冷笑:“折辱你怎么了,我不仅骂你,还能把你骂进棺材躺上百年虫蛀风化,你爷爷奶奶你爹你娘纷纷为我喝彩,称我是为民除害。” 他嘴里叭叭不停,另一边的秦萝露出有些困惑的神色,偏了偏小脑袋:“姐姐,云师兄说的这个‘君子之风,高山流水,发乎情止乎礼’……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说,身为君子,应该有常人所不能及的高风亮节――也就是良好品质。君子应该温润良善,如同山中潺潺流过的水,遵守规矩、懂得礼貌。” 红衣女子微微笑:“云衡恪守君子之风,讲究以理服人,你们也要像他一样,万万不可沦为粗鄙之徒。” 秦萝“哇”地睁大双眼。 不愧是云师兄,好有文化,好讲道理!不像她,什么话都不会讲,面对陆望他爹的时候,只想把那人骂个狗血淋头。 红彤彤的小小一团认真点头,眼中光彩更亮:“谢谢姐姐!姐姐,你是云师兄的朋友吗?” 哦呼,姐姐。 女修目露慈爱,只想把这道奶声奶气的嗓音放进留声符,贴在苍梧仙宗的通天钟楼上每日播放。谁撕她揍谁,长老就能这么任性。 关于秦萝失去记忆一事,她这几日有所耳闻。 听说这孩子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晰,性子也与之前大不一样。要是以往,秦萝定不会像这般叫她“姐姐”―― 准确来说,哪怕放眼整个修真界里,也不会有人这样叫她。 毕竟谁都知道,苍梧仙宗赫赫有名的齐薇道长,今年已有整整八百岁高龄。 “我名齐薇,乃是云衡师尊。” 修真界有驻颜的不老之术,人人皆知不可凭借外貌推测年龄,然而秦萝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思维一时间很难扭转。 长相年轻的漂亮姐姐,那就理所应当是姐姐,总不可能让她叫一声“奶奶”或“阿姨”。 “喔――齐薇姐姐。” 小姑娘探头探脑,细声细气,“那个叔叔怎么哭了?” 让姐姐来得更猛烈些吧! 齐薇笑容更甚:“可能是感动的泪水吧。以德服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品质。” 秦萝恍然大悟。 云师兄已经开始讲“□□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了,虽然她听不太懂,但果然还是好厉害的样子! 伏魔录:…… 它还是不要告诉小傻子真相好了。 男人平日里嚣张跋扈,一向只有拿着木棍往陆望身上砸的时候,哪曾受过这种委屈。 如今被打得痛哭流涕,眼看向云衡求饶行不通,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另一边的红衣女人身上:“救、救命!他是你同门,你不管管他?这样下去我会死的!” 秦萝呆呆张大嘴巴。 云师兄的以理服人果然有用,陆望他爹居然也开始说“君子以厚德载物”了! “首先,我与他并非同门,而是云衡师尊。其次――” 姿容绝世的年轻女人立于雪中,貌若白玉无瑕,袅袅婷婷。一双明眸宛如璞玉,道不尽清绝温雅,好似远山芙蓉,淑丽无双。 而当她开口,嗓音亦是婉转如鹂:“阁下脑子出了这么大的问题,还是尽快找个大夫,啊不,兽医开个颅。不过我看你这情况吧,恐怕眉毛以下全得截肢。不会做人就别做人,当个牲口乖乖闭嘴,还世界一份清净不好吗?” 伏魔录:…… 好家伙,他以为云衡那厮自学成才,没想到居然是臭味相投一唱一和的师门传承。不愧是仙门大宗,牛! 男人满脸世界崩塌的表情,彻底不说话了。 “对了,还有件事,我必须纠正一下。” 齐薇扬唇笑笑:“阁下方才说过,甫一抬手,便被我二人的灵力震开――然而在那时候,其实我们并未出手。” 男人显出茫然的神色,目光一转,落在秦萝脸上。 “也不是我!” 她赶忙摆手,特地加重语气:“我没来得及把法器拿出来。” 可彼时在场的,分明只有眼前这几人而已。 不是来自苍梧仙宗的修士,莫不成还能是―― 不可能吧。 一个念头迅速划过脑海,男人毫不迟疑将它摒弃,眼中现出淡淡轻嘲。 陆望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除了供他泄愤,浑身上下找不出分毫可取之处。他怎能凭空生出灵力,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甚至将他这个大男人轻易击倒。 他可是那小子的爹! 齐薇对他不做理会,微微俯身低头,目光流连于男孩漆黑的瞳孔,又恢复了温和如水的语气:“孩子,你方才可有感到自经脉里涌出的气?” 陆望眼睫颤了颤。 之前把秦萝护在身后,举起双手的刹那,他的确察觉过一丝异样。 像是骨髓中有什么东西剧烈一抖,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把脑海尽数包裹,再猛地炸开―― 可陆望不敢继续往下想。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拥有非比寻常的力量呢。 “所以说――” 秦萝看见他眼底生出的暗色,佯装一无所知的模样,猝然扬高嗓音:“是陆望保护了我吗?” 满身伤痕的男孩耳根发热,匆匆看她一眼。 “是哦。” 齐薇点头,手中灵力浮现,为陆望拭去脸上的灰尘与血迹:“小朋友,你很了不起――在最关键的时候,是你的灵力保护秦萝没有受伤。” 她见多世事,从这孩子腼腆沉默的模样来看,定是被他爹磋磨了性子,生不出信心。 女修微微一顿,面上笑意加深:“这是你第一次觉醒灵力吗?” 瘫倒在雪地里的男人徒劳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这是他从未料想过的事情。 因为笃定陆望一事无成,打从一开始,他便将其视为累赘。然而那个被他当作出气筒的小子,怎么可能拥有灵力,得到仙宗长老青睐?身为父亲的他落魄至此,陆望――陆望只是个没用的结巴,怎能就此平步青云? 秦萝两眼发亮地盯着他瞧,心里的小人开开心心打了个滚。 陆望垂下脑袋:“我、我不知道……我一直――” 他快要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他分明从来都是普普通通的,或许连“普通”都称不上,胆子不大,性格怯懦,每天都会被爹爹骂没用。 可是―― 如今发生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是头一回,对吧?” 齐薇仍是温声:“灵力的觉醒需要契机,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因为想要保护朋友,才拥有了能够保护她的力量。而且――” 她说着垂下眉眼,摸了摸男孩毛茸茸的脑袋:“你不仅勇敢,还拥有十分珍贵的天赋。那是一种非常非常罕见的、了不起的资质,名为天生剑骨。” 话音方落,男人脸色愈白。 他明白这个词汇象征的意义,仅仅四个字,便能奠定一生的不凡。 他本应是未来剑道天才的父亲,享受无尽天灵地宝的优待。 可……怎么会变成这样? 陆望、陆望不会报复他吧?! 一瞬间心绪流转,仿佛有无数沉甸甸的情愫落在心头。 陆望自然不会知晓何为剑骨,却已能从对方的话里明白几分大概。 心跳剧烈得前所未有,他说不出此时此刻的感受,只觉得眼眶莫名发酸。 “所以陆望很了不起啊!” 秦萝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双颊被冻成浓浓粉色,声音也像经过了冰冻,清清脆脆的:“我爹就是天生剑骨,他可――厉害啦!” 不知所措的男孩双目发红,仓惶对上她的眼睛。 “你以后肯定能变得和他一样,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变成被很多很多人崇拜的――” 她说着笑容一停,用力吸了口冷气:“呜呜哇哇你别哭啊!眼、眼泪擦一擦!” 陆望不知道自己掉了眼泪。 直到秦萝笨手笨脚凑上前来,用袖口拭去他脸上的水渍,男孩才发觉那些滚烫的水珠。 “对、对不起。” 他下意识感到羞赧,狼狈避开其他人的目光,下一瞬,后背忽然笼上一股温和热度。 秦萝力道很轻,双手柔柔一压,便让陆望的整个身子骤然前倾。 小朋友的怀抱并不大,却足够温暖舒适,斗篷上的绒毛软绵绵拂过他脸颊,带来热乎乎的痒。 “好啦好啦,那些事情都过去啦。难受就哭出来,没关系的。” 她一下又一下拍着他脊背,奶音温柔得像猫:“等到明天,跟我们一起走吧。” 第二日清早,齐薇在龙城主办了超度与驱邪仪式。 如今龙城里的怨气消散大半,她身为苍梧仙宗举足轻重的高位长老,将其尽数驱散并不太难。待得日上三竿,萦绕于城中的黑烟已然了无踪迹。 久违的日光伴随落雪悠然落下,于漫天莹白中缓缓铺开,逐一填满干枯的枝头、许久无人居住的房屋、生有碧绿杂草的幽暗角落,以及那面破损腐朽的城墙。 隔着七年遥远的时光,这个故事终于落下了句点。 离去的人们去了往生的另一头,活下来的老老少少,则将齐心聚力,重建这座被无数人奋力守护过的城池。 至于苍梧仙宗,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比起来的时候,在返程的飞舟里,多出了两道影子。 “为、为什么不能见谢哥哥!” 秦萝急得一蹦一跳,眼巴巴望着飞舟尽头紧闭的房门。 “不是说了吗?他不久前被心魔所控,邪气未消,又不懂如何压抑魔气,很容易再度爆发,回到苍梧以前,必须好好看管。” 江星燃精疲力竭,躺在椅子上拍了拍圆鼓鼓的小肚皮:“真不懂你为什么和他那么亲近。” 秦萝朝他做了个吐舌头的鬼脸。 他们俩说个没完,一旁的陆望自始至终保持沉默,双眼漆黑,安静看着窗外浮动的云朵。 直到此时此刻,他心里仍然充满了不真实的梦幻感,凌空而行的飞舟、高不可攀的仙门大宗、在身边叽叽喳喳的朋友,全都是他曾经不敢奢望的梦。 “你看,那是龙城,变成好小好小的黑点点了。” 秦萝向前探出身子,右手托住腮帮子,从嘴角扬起浅浅的笑:“下面的山也好漂亮!冬天真好,到处都是雪白雪白的。” 陆望匆匆看她一眼,又飞快把视线挪开。 “我就说吧,你以后一定能变成特别厉害的大英雄。” 秦萝看着雪景,侧脸被托成雪球般的圆团,轻轻笑笑,露出一颗洁白虎牙:“谢谢你保护我喔。不管怎么说,至少在昨天晚上,你就是我的英雄啦。” 陆望没说话,下意识捏了捏单薄袖口。 好一会儿,腼腆的男孩微微侧过头去,现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微笑。 当他仰起脑袋,顺着秦萝的目光看去,见到一望无际的连绵山川。四面八方尽是浮玉般的大雪,冰封千里,霜天万物,无一例外尽收眼中。 他们凌于世界之上,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是以往遥不可及的天际线―― 那里有九州八荒,瀚海云天,灵力纵横万里,裹挟着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冬风凛然而过,扬起男孩额前碎发,以及坠落在眼底的暗影浮光、江山如画。 一个更为恢宏浩大的世界,在他眼前缓缓拉开了序幕。 二十一(高傲的食铁兽爪舞足蹈...) 秦萝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飞舟和飞机没什么两样, 她灵力不强,坐在里面耳朵嗡嗡作响。 从龙城前往苍梧仙宗,估计还有一些时候。 苍梧大多是天赋异禀的青年才俊和几百岁的老人, 极少能见到十岁不到的小朋友。江星燃闲来无事,好不容易遇上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子, 拉着陆望大谈特谈自己最为钟爱的傲天邪神。 秦萝有点想念她的芭比娃娃和巴啦啦小魔仙。 但比起那些远在天边的卡通角色, 此时此刻,还有个更加重要的人。 秦萝从主厅离开, 抬头望向长廊尽头的小房间。 谢哥哥被心魔缠身,当初在那座静止的龙城里,正是他最为脆弱的时候。 他把所有事情全部藏在心里,没对她提及过一丝一毫, 然而秦萝年纪虽小, 却能明白为了替她挡住必死的一击, 谢寻非几乎用去了大半条命。 在那之后, 谢哥哥脸上一直没有太多血色, 说话也都是轻轻的。 直到现在,他甚至因为魔气未消, 被独自关在房间里头。 因为位置偏僻,走廊尽头见不到其他弟子的身影。门前贴了几张看不懂的复杂符咒,想来威力应该很强, 以防他再度魔气动乱,惹出事端。 小小的影子放轻脚步, 悄悄走到房门之前。 秦萝轻轻敲了敲门。 这道声响小心翼翼,穿过厚重门板, 闷闷一咚。 寂静房间里,伏在桌前的少年微微抬眸。 谢寻非几乎要以为那是幻听。 苍梧仙宗的人所料不错, 他本就不能很好控制魔气,自从心魔缠身,经脉里的气息就更是紊乱。 比如现在,就有连绵如丝的魔潮不断溢出,在五脏六腑之内浑然搅动,如刃如刀。 他用了个齐薇传授的清心诀,虽然将魔气勉强压制大半,却还是难以消磨疼痛。 好在这种感觉他早已习惯。 空空荡荡的小屋,四周寂静无声,见不到分毫人影,他独自伏于桌面上,咬牙等待魔潮褪去――这是曾经无数次重复的日常。 不知怎么,谢寻非忽然想起一抹小小的影子。 ……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曾有人陪在他身边。 可那时的秦萝与同门失散、流离失所,之所以随他回家,不过是因为无处可去。 如今她回到宗门,身边尽是光风霁月、温良泠然的少年仙君,对于从小到大并不缺少关爱的孩子来说,一个性格孤僻、身怀魔气的怪人,似乎并不值得花费时间。 譬如现在,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 少年动了动鸦羽般漆黑的眼睫,目光流转,望向安静如往常的门边,露出自嘲轻笑。 他真是疯了,竟会矫情到生出幻觉,甚至以为―― 一个念头未落,门外咚咚的声响再度传来。 在浑身上下沉闷的剧痛里,谢寻非听见熟悉的、被压得很低的童音:“谢哥哥,你在吗?” 他兀地抬头。 谢哥哥说不定睡着了。 秦萝在门外眼巴巴地等,半晌没听见回音,本打算最后再敲一次,没想到右手还没伸出来,就听见另一道咚咚敲门声。 那是从房间里传来的声音。 她双眼一亮,脑子里稀里哗啦涌出好多好多话,一并来到舌尖:“谢哥哥,你还难不难受?师兄师姐应该给你送了东西吃吧?你坐飞舟耳朵会不会疼?不会恐高吧?有没有换新衣服啊?冬天很冷的。” 完完全全毫无关联的一些话,听起来有些傻。 谢寻非却无声扬起唇角,竭力遏制住体内剧痛,安静靠坐在门板前方。 “不难受了,一切都好。” 他一句一句认真回答,不让门外的孩子听出嗓音中的颤抖:“你师兄师姐准备的食物不错,我记得有包了酱汁的面卷、酸酸辣辣的鱼,还有其它一些肉和菜。” 秦萝在门外小声回应:“是翡翠琉璃卷、酸菜鱼、水煮牛肉、还有清炒小菜!” 全是他没吃过的东西。 谢寻非沉声:“我不怕高,穿了新衣服,坐飞舟耳朵不疼――你觉得难受吗?” 小朋友诚实应答:“有一点喔。” 她顿了顿,很快拔高嗓音:“不过没事的,你不用担心!这是很多人都会有的情况,等离开飞舟就好了。” 这是不想让他担心。 许许多多的沉郁和孤单,似乎在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消散。杂乱的思绪一点点下沉,心头久违地归于安静无声。 从狭窄的门缝里,忽然探出一抹灰蒙蒙的东西。 秦萝顺势低头,见到熟悉的、属于谢寻非的魔气。 他的魔气不含杀意,顺着缝隙轻飘飘探出脑袋,像藤蔓那样慢慢往上生长,直至来到她面前。 旋即黑雾悠悠一凝,变成一只圆鼓鼓的小兔。 兔子发不出声音,仰着脑袋看向她的眼睛,长长的耳朵晃了晃,仿佛在发出某种邀请。 秦萝呆呆伸出手去。 浓郁的魔气拥有实体,摸起来像是冰凉凉的果冻,稍一用力,指尖就会整个软趴趴陷进去。 触碰到兔子耳朵的瞬间,耳边闷闷的疼痛骤然消散。 ――与灵力一样,魔气也拥有清心凝神的能力。 “谢谢谢哥哥!” 这种奇妙的触感很讨人喜欢,秦萝爱不释手,在兔子脸颊上又捏了捏。 “谢哥哥,等我们回到苍梧仙宗,我带你去吃很多好吃的――比翡翠琉璃卷更好吃。” 她一如既往地满嘴跑马:“我身边的师兄师姐都是好人,你一定能和他们成为朋友。比如小师姐,总是温温柔柔的……” 小朋友不知疲倦地说,隔着一扇房门,小小的少年全神贯注地听。有阳光从窗外闯进来,洋洋洒洒落了满地,他见到满目倾泻的天光,在身后,则是曾经不敢奢望的未来。 ……多好啊。 他差点以为,自己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开。 圆滚滚的兔子尾巴轻轻一颤,不知是撒娇还是委屈,忽地扑上前来,闯进女孩怀中。 秦萝双眼弯弯将它抱住,戳了戳兔子软乎乎的脸颊:“你怎么啦?有这么喜欢我呀?” 兔子当然不会回答。 飞舟抵达苍梧,时间已到了正午。 这次的龙城之行比预想中艰难许多,在守城一战里,不少弟子都身受重伤。 比如始终强撑着的楚明筝。 比起他们,几个孩子的情况要好上很多。说来讽刺,在陆望身上大大小小的所有伤痕里,最为严重的,居然是他父亲留下的各种创口。 天生剑骨举世罕见,一群长老纷纷想将其纳入门下,然而争来争去,直到最后也没争出个所以然,只能暂时搁置此事,待得剑圣归来,再一并做出商讨。 等秦萝从医堂离开,天色已近傍晚。 骆明庭心情不错,声称近日学习了不少新式菜品,邀请三个孩子去他小院坐一坐。 秦萝和江星燃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 “我跟你说,骆师兄的院子特别漂亮,四面八方全是花花草草,他做的饭也特别好吃。” 从法器上一跃而下,江星燃一边朝着小院方向踱步,一边在陆望耳边小嘴叭叭:“最重要的是,竹林里还有一只――” 他说着一停,目光无意间往前晃了晃,陡然睁大双眼:“大、大熊猫!” “对对对,那只熊猫特别可爱,会发出咩咩的声――” 秦萝顺口接话,抬头的瞬间,也情不自禁惊呼出声:“是大熊猫!” 骆师兄的庭院仍是鸟语花香,锦簇的花丛比之前更为绮丽漂亮,穿过绵长小道,在尽头处的竹林里,正仰躺着一只怀抱竹子、黑白相间的大圆球。 骆明庭:“哇,熊猫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苍翠竹林间,被四双眼睛齐齐注视的圆团呆呆回头,小小的黑眼睛幽怨挪动,最终落在满脸惊讶的骆明庭身上。 故意的。 这家伙一定是故意的!在和骆明庭道别之前,他分明打过招呼,要来这里啃竹子吃!啊啊啊你这狗贼是何居心!!! 来不及等高傲的食铁兽细想太多,熟悉的感觉再度降临。 那一刻,云衡想到了死。 江星燃捏完圆脸捏爪爪,就差把整张脸埋进圆鼓鼓的大肚皮:“好软好软!等我当了傲天邪神,就让你做我的专属坐骑!” ――滚啊!他才不要被骑!!! “好久不见啦,有没有想我们呀?”秦萝揉揉它手臂,忽地心口一动:“对了,话说回来,这只大熊猫有名字吗?” ――其实也没有好久不见,中午他们才刚刚道过别。 “拒绝,全都拒绝。” 食铁兽的形态虽能说话,可一旦开口,属于云衡师兄的身份便会暴露。年轻的妖修只能传音入密,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厌烦:“带走,把这三个傻瓜蛋全都带走。” 骆明庭看一眼慢吞吞啃竹子的自家好友,努力憋下一声笑。 骆明庭:“没有哦。你们有喜欢的名字送给它吗?” 云衡:??? 云衡瞪着眼睛传音:“骆明庭――?” “哎呀哎呀没关系别在意。小孩儿嘛,能取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 骆明庭嘻嘻哈哈摆了摆手:“顶多就是‘小黑’‘小白’‘小小黑白’,最离谱也是‘熊猫猫’,咱们都是大人了,跟这些孩子较什么劲呢?让他们开心玩一玩嘛。” “我知道我知道!” 他话音方落,一旁的江星燃就已高高举起右手:“我觉得‘邪世傲天幽冥剑虎’很好听!” 云衡:…… 一开口就比那什么“熊猫猫”更离谱啊!明明是食铁兽却叫老虎,江星燃你是不是脑袋有包!!! 啃着竹子的圆团团晃了晃尾巴,侧过身去以示不屑。 “它好像不喜欢。” 秦萝摸摸鼻尖,努力思考:“叫‘小豆豆’怎么样?它眼睛黑黑圆圆的,像黑豆豆一样。” 云衡愤怒地掰断一根竹子。 他!才!不!要! “小豆豆”甚至还不如江星燃的“邪世傲天”,后者只是羞耻万分,叫人抬不起头,倘若用了前一个,他能立马撞竹自尽。 而且他的眼睛哪里像什么黑豆子!这分明是深渊一般阴沉狠戾的凝视!冷酷!决绝!纯粹的黑暗!你们懂不懂! “不行不行,这个太普通了。” 江星燃严词拒绝:“既然是我们的熊猫,就应该有个不同寻常的名字。” 好样的,江星燃! 云衡心里猫猫落泪,只恨不能飞身上前将他一把抱住。不愧是他的亲亲师弟,以后他就是江星燃的亲哥! ――“不如叫它‘咩咩’吧!” 江小少爷嘿嘿一笑,伸手戳了戳大熊猫浑圆的肚皮:“你们看,它被碰到的时候,会发出‘咩咩’的声音,傻傻的,很符合。” 云衡:……? 好你明日的课业完蛋了,等着哭吧臭小子。 “咩咩?” 秦萝将这两个字含在舌尖,低低念了一遍,很快两眼亮晶晶地咧开嘴角:“好可爱,它一定会喜欢!陆望你觉得呢?” 陆望原是在一言不发地听,闻言倏然抬头,长睫轻动:“……嗯。” 他不善言辞,说完又觉得一个语气词太过敷衍,于是认真答道:“很可爱。” 江星燃欢欢喜喜扬起下巴:“那这个决议就一致通过!” 才!没!有! 云衡拼命摇头晃爪,就差在竹林里原地打滚表示抗议,在濒临绝望之际,忽然瞥见不远处的一道身影。 对了,除开那几个孩子,此地还有另一个人。 与他相识整整十多年的好友,骆明庭。 黑豆豆眼匆匆上抬,与之同一时刻,骆明庭居然也在笑眯眯看着他的眼睛,笑得天真质朴,憨厚老实。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食铁兽妖突然觉得,自己完了。 “咩咩也很喜欢这个名字吧!” 骆明庭:“你们看,它都兴奋得滚来滚去了,真是好可爱呀。” 这就已经开始叫上“咩咩”了。 云衡瞪大眼睛,传音入密:“骆、明、庭???” 他十多年的好友无辜笑笑,假装四处看风景。 不成了,这事儿绝对忍不了。 想他堂堂食铁兽,要论出身,是四海八荒之内赫赫有名的妖中凶兽;要论门派地位,是齐薇长老最为看好的亲传弟子,怎能听凭几个小孩肆意玩弄。 云衡决定立马恢复原身,给江星燃那臭小子一个教训。 察觉到陡然出现的灵力波动,骆明庭猜出对方意图,眼皮一跳。 “真的吗?你真的要化出人形吗?” 少年修士露出略显哀伤的神色:“大家无比敬重的云师兄,真身居然是这副毛绒绒圆敦敦的模样,孩子们看见以后会怎么想?被他们揉来揉去,你今后的脸面又该何存?” 食铁兽肥嘟嘟的身体顿了一下。 “或是换个说法,被所有人摸来摸去、当作门派吉祥物的乖乖胖宝贝,竟是一位凶巴巴师兄的化身――他们知道以后,还能相信这世间的美好事物吗?今日的种种欢乐,最后居然要以那样惨烈的方式告终,留下心理阴影可怎么办?孩子的心灵世界很脆弱啊!” 他说罢眸光微动,语气更为悲伤落寞:“你说呢,咩咩?” 骆明庭。 贱人。 一双黑漆漆的豆豆眼彻底失去高光,云衡敞开双手双脚不再挣扎。 他觉得自己像个他娘的破布娃娃。 “那就决定是咩咩啦!” 秦萝捏一捏大熊猫圆圆的耳朵,似是想到什么,悠悠转过身去,朝树荫下的男孩勾勾手指头:“陆望也来试试吧!” 他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动物,加之性子内向,当她和江星燃摸来摸去的时候,陆望只敢站在旁边静静地看。 听见这个不太熟悉的名字,云衡无声抬眸。 这孩子天生剑骨,是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奈何性格实在温吞腼腆,根本没有剑修应有的风骨。 对于这种性子,他一向是不大喜欢的。 “陆望啊。” 骆明庭心里的小人佯装抹泪:“他好可怜的。从小到大没被人喜欢过,每天还要被亲爹拿着棍棒打,看到他脸上那块红肿了吗?我看了都心疼。” 云衡:…… “算了,劝你有什么用呢。你本就厌烦小孩,更何况是这种陌生人。” 骆明庭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只可怜这个孤独腼腆的孩子,不被身边的人亲近也就罢了,居然还不讨小动物的喜欢。其实哪个小孩不想风风火火热热烈烈呢?他之所以变成这种性子,应该也是被辜负太多的结果吧。” 骆明庭。 贱人。 一瞬的沉寂。 云衡听见极其轻微的踏踏脚步,属于陆望的瘦小影子摇摇晃晃,慢慢来到他身前。 识海中的食铁兽吭哧吭哧像头牛:“卑鄙小人骆明庭,我杀了你、杀了你……云衡此生与你不共戴天!!!” 仰躺在竹林里的食铁兽晃了晃短短的四肢,做出迎接一般的动作,朝陆望伸出两只爪爪:“咩呜咩呜。” 可恶。 如果不是真的走投无路,又有谁会心甘情愿卖萌装可爱呢。 秦萝喜出望外:“咩咩在叫你过去……它好像想抱你!” 江星燃嫉妒到咬袖口:“它从来不愿意抱我!为什么!” 小孩吵死了。 云衡心中冷哼,视线往上,落在男孩漆黑的眼瞳。 陆望小心翼翼看着它,与秦萝和江星燃不同,眼睛里见不到一丝一毫肆无忌惮、张扬活泼的光。 那应该是每个孩子都拥有的东西。 ……算了。 一下下,就一下下,今日算是大发慈悲,小小安慰一下他吧。 陆望在毛团身前蹲下,有些迟疑地伸出右手,力道如同蜻蜓点水,拂过它毛绒绒的脸颊。 整只手像是陷进了棉花。 “用力一点,没关系的。” 秦萝在一旁撑着腮帮子瞧,两只眼睛布灵布灵:“咩咩很喜欢我们摸它。” 才没有,你不要乱讲。 云衡板着一张圆脸一动不动,心里暗自腹诽,陆望的手法实在差劲,撸毛团像在摸木头。 可被他触碰的感觉并不讨厌―― 在别扭笨拙的抚摸之中,男孩眼中隐隐生出了点点亮色。 陆望双眸漆黑,平日里长睫低垂,往往只能见到黑乎乎的暗影。那些光芒不是凭空一拥而上的,而是一丝丝蔓延、一缕缕生长,从无到有,缓慢又安静地填充在他眼睛里头。 云衡不排斥这样的眼神。 这样才是小孩子嘛。 在此之前,陆望从没见过熊猫。 它有大大的一团,整个身体全是软绵绵的,被抚摸的时候毫无反抗,反而摊开两只浑圆的爪子,让他的触碰更加便捷。 指尖划过绵软的绒毛,陆望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下一刻,男孩猝然睁大双眼。 一道风从竹林中穿梭而过,带着股悠悠凉凉的清香。他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稳稳往下压,因为没有防备,瞬间跌入一团热乎乎的怀抱。 江星燃两眼发直:“抱……抱了!” 秦萝羡慕地亮出星星眼:“陆望,它喜欢你耶!” 熊猫的肚皮温温热热,胖嘟嘟的肉好像棉花,被他的脸颊轻轻一压,便咚地上下弹了弹。 细密的绒毛裹挟着竹林清香,蹭过皮肤有些痒,但并不叫人讨厌,仿佛能轻飘飘划过心口上。 陆望紧张得不敢动弹。 他正在……被它拥抱。 “咩咩从来没有主动抱过什么人,它一定非常喜欢你。” 骆明庭笑:“说不定陆望很讨小动物喜欢――嗯,圆滚滚的大动物也是。” 豆豆眼无比幽怨地又瞪了他一下。 骆明庭。 贱人!!! 想把这混蛋按在地上摩擦是一回事,怀里的男孩则是完完全全的另外一件事。 云衡努力压下揍人的冲动,右爪轻轻一按,抚过陆望后背。 他一辈子锦衣玉食地长大,从没见过这么瘦的小孩。 隔着一层衣物,男孩凸出的脊骨清晰可辨,浑身上下摸不到什么肉,如同骨架上套了层薄薄的皮。 想起龙城城郊那个没品的男人,云衡在心里冷冷啧了一声。 压在后背上的温度动了动。 陆望紧张得屏住呼吸。 一只爪子落在他后脑勺,好似安慰一般,动作生涩地揉了揉;另一只爪子将他抱得更紧,拍了拍后背上嶙峋的骨。 熊猫的耳朵黑黑圆圆,猝不及防掠过他脸颊,紧随其后,便是整个大脑袋埋进男孩颈窝,笨拙蹭了蹭。 陆望听见低低的、近在咫尺的“呜呜”声响,如同温和的安抚,声声缠绕在耳边,勾出莫名的痒。 这是梦里都不会出现的景象。 他跌落在满是竹木清香的怀抱里,感官所能触及到的地方,满是沁入心脾的暖热、大熊猫轻轻浅浅的吐息、肚皮微不可察的律动与起伏,以及蒲公英那般晃来晃去的雪白色绒毛。 令人无比安心。 仿佛所有烦恼的事情都被暖洋洋地融化,在这一瞬间消弭无踪了一样。 ……咩咩喜欢他吗? 这一幕画面温馨而美好,饶是骆明庭与江星燃也闭了嘴巴没再讲话。等孩子们眼里的大熊猫松开爪子,陆望小心翼翼退出怀抱时,面上仍有些恍惚的神色。 “咩咩之前从来不会抱我。” 江星燃小公子急不可耐,开始原地蹦来蹦去不停跳脚:“我我我也要抱!不能偏心!” 云衡淡淡瞥他。 罢了。 拥抱并非多么令人厌烦的事情,更何况他今日心情不错,这几个小孩倘若想抱,那便顺了他们的心思,让他们―― 向来高傲的食铁兽微微仰起脑袋,颇有姿态地缓缓张开手臂,然而还没来得及完全伸展开,肚皮上就凑过来一个不停扭动的东西。 “好软好热,好舒服!” 江星燃把脸埋进肚皮蹭来蹭去,快乐得双腿乱蹬:“你们看,咩咩这么开心,它肯定也很喜欢我。” 云衡:唔唔唔!!! 不要自作多情啊你这个白痴!鼻子,别捏他鼻子,喘不过气了臭小子!他这不是开心是挣扎求生!!! 高傲的食铁兽疯狂挣扎。 高傲的食铁兽爪舞足蹈,小短腿小短手蹬个不停。 “对对对,它怎么就这么喜欢你!” 骆明庭疯狂鼓掌,笑得舌头乱飞:“咩咩好棒!咩咩好可爱!我也要咩咩抱抱!” 江星燃:“嚯嚯嚯嘿嘿嘿。” 骆明庭:“咩咩咩咩嘎嘎嘎!” 被欢声笑语包围的食铁兽面无表情,豆豆眼里逐渐丧失高光,束爪就擒。 ――才怪。 当面团似的脸颊被蹭来蹭去,连耳朵也难逃江星燃的魔掌,被握在手里晃晃悠悠之际,黑白相间的大圆球,终于彻底睁圆了它的眼睛。 觉醒了。 猎杀时刻! 这是心的呼唤,爱的奉献。 只见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黑白胖团于瞬息之间凌空而起,圆爪张开、短短的右腿垂直上踢,拳打江星燃,脚踢骆明庭,最后用圆鼓鼓胖嘟嘟的肚皮,瞬间把他们两人全部撞飞三尺有余! 两道人影鸭子一样扑腾落下。 秦萝目瞪口呆:“咩、咩咩是……功夫熊猫?!” 二十三(只为他而生的星星...) 秦萝直挺挺躺在雪地里, 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被冷的。 作为年仅七岁的小孩,没人能在被抵着脖子、刀锋正好刺入皮肤的情况下保持镇定自若, 说老实话,在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 她紧张得心口砰砰乱跳。 可这个拿着小刀的哥哥看上去十分可怕, 一番对峙下来,力道却始终很轻, 这会儿更是拧了眉头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孩对于善恶的分辨往往不需要道理,比大人们纯粹许多,也敏锐许多。 砰砰的心跳一点点缓和了下来。 秦萝还是不敢乱动, 看向对方满身的猩红。 修真界里的血跟批发似的, 无论是谁都得流上一点。秘境探险是, 平日里的修炼也是, 受伤流血仿佛成了家常便饭, 不流不是修真人。 在以往的世界里,除却偶尔的膝盖摔破皮, 秦萝几乎从没见过血迹。 她起初觉得难以接受,直到经历了龙城里的那场幻境,才终于勉强习惯下来―― 但像眼前这样严重的伤势, 秦萝还是头一回见到。 少年本就生得苍白,如今一张脸好似淌尽了血色, 生出几分人偶般古怪的脆弱感。月光下的黑衣湿漉漉的,虽然分辨不出颜色, 却能嗅到无比清晰的血腥气。 他的侧脸、脖子和手臂上,全是被划破后血迹斑斑的裂痕。 秦萝只需看上一眼, 就感觉身上与他伤口相同的地方开始隐隐发疼。 “你,”被压在雪中的小朋友小心翼翼,“你是不是很疼呀?” 少年的视线仍旧冷凝,眉目冷峻,看不出表情变化。 这是个奇怪的小孩,他想。他杀过无数妖魔鬼怪,也斩过不少人族,无论地位多高、实力多强,被刀锋贴上脖子的时候,无一例外都会哀声求饶。 可她虽然害怕得眼眶发红,却莫名其妙地,和其他许多人都不一样。 ……明明都被抵住脖子了,哪有问对方疼不疼的。 “我储物袋里有药,你要不要用一点?流血太多不好。” 秦萝见他不说话也不动,胆子更大一些:“你不是苍梧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我院子里?山门前后都有阵法,外人是进不来的。” 她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少年始终沉着脸毫无回应。当最后一个字落下,不过瞬息,却见他猛地皱起眉头。 一直端详他神态变化的伏魔录:……!!! 苍天可鉴,自打跟了秦萝,它每天都能操心到秃头成灾,曾经多么意气风发趾高气昂,如今却成了个唠唠叨叨的老嬷嬷。 眼看那人神色骤变,它正要拼尽全力展开咒盾,意料之外地,小刀居然并没有落下来。 那不知名姓的少年沉默不语,脸色白得吓人,迅速收回握刀的右手,朝着身侧退开一步。 他体型修长,起身时遮下一片阴森森的黑,身影迅速一晃,等秦萝眨眼再睁开,已然不见对方的影子。 伏魔录四下张望,迟疑出声:“……这就走了?” 好像的确是走了。 可他为何要走?方才分明是他一直占据上风,秦萝毫无反抗之力,只要将她作为人质,必定能离开苍梧仙宗。 而且……不知怎地,它总觉得当那少年起身离去时,神色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有什么好慌的? “宗门里闯入外来之人,总归是个变数。无论如何,还是先用传讯符告知长老,严肃处理此事吧。” 伏魔录不愧为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条件反射开始唠叨:“今夜楚明筝不在家中,你一人留在此处太过危险,不如去医堂住上一夜,以免那人再来。” 它考虑得面面周到,秦萝听罢连连点头,摸了摸脖子被刀尖抵过的地方,不疼,渗了一点点小血珠。 “可是,”她见不得自己的血,苦巴巴吸了口冷气,“医堂离这里好远好远,我修为不够,没办法飞过去。” 如果一步步用走的,恐怕得来个爬雪山过草地的幼崽版本艰苦大长征,等她抵达医堂,楚明筝早就痊愈回了家; 仙门里虽然有校车一样的仙鹤,却不知何时才会路过这里,让秦萝在冰天雪地里可怜巴巴地等,实在有些惨兮兮。 伏魔录:“哼。” 伏魔录在识海里挺直腰杆,nn瑟瑟甩了甩脑袋:“还记得你小师姐的那本[纵山河]吗?跟我比起来,它就是个弟弟――在藏书类法器里,我是它们当之无愧的老祖宗。” 听起来好厉害! 秦萝很给面子地睁圆眼睛,拍了两个清脆的巴掌:“哇哦!” “飞天这种简简单单的事情,弟可,兄亦可。” 孤寡了几十上百年的老人家终于有了吹嘘自己的机会,被秦萝一声“哇哦”高兴得尾巴翘上天:“而且吧,我不仅能够上天,还不需要借助你的神识和灵力――没办法,生出了神智的绝世法器,就是这么与众不同。” 秦萝越听越兴奋:“伏伏,那你一定也能像纵山河那样,被我拿在手里打败坏人!” “这个,”兢兢业业的老嬷嬷嗓音突然变小,“暂时有点难度,有点难度。” 它积攒的灵力每回都因为秦萝消耗一空,现在可谓是一滴也没有。 如果要把它用作板砖,直接砸人脑袋还行;至于实打实战斗什么的,实在有些吃力。 秦萝“噢”了一声:“那你能像纵山河那样,把书里的内容映在空中,让我带去学宫给同学们看吗?” 伏魔录直接飙上高音:“绝绝绝对不可以!萝萝,我的存在是个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什么学宫啊朋友啊,千万不能让他们看到!” 它身份尴尬,与正道位于截然相反的两个角落,对此同样无可奈何,抬眼望见秦萝眼底的失落,心里莫名发苦发涩。 无论曾经多么风光无限,如今的它这样没用,定然让人失望。 伏魔录小声开口,没有太多底气:“不过,只要等我慢慢恢复,一定能让你在所有人面前――” “我知道的。” 秦萝从储物袋拿出它厚厚大大的本体,指尖柔软白嫩,轻轻抚过古旧的纸页:“你其实特别特别厉害,比好多好多法器有用得多。伏伏,等你恢复以前的实力,一定能让大家刮目相看,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名字。” 她说罢一顿,揉了揉封页上花里胡哨的粉色书皮:“你不要难过啦。” 小孩子又不是笨蛋。 比起不能让她拿在手里出风头,伏伏自己的心情,才是最最重要的事。 它以前那么厉害,还有个很好的主人陪在身边,如今时间过去这么久,一切全都消失不见。 它才是应该伤心的那个,却总是摆出一副大大咧咧、万事操心的模样,即便在这种时候,也还想着要来安慰她。 ……啊真是的。 伏魔录别扭地挪开视线,隔着千百年漫长的间隙,久违感到一丝手足无措。 它这是,被一个七岁的小孩安慰了吗? “我才没有难过。” 粉色的书页哗啦啦一动,沉稳干净的男声努力拔高语调,却一点威慑力也不剩下:“小孩只管自己高兴就好了,不需要替我们大人操心。” 秦萝捏一捏它粉红的外皮:“可是大人也会有不开心的时候啊。” 她说着弯起眉眼笑了笑,露出两颗亮晶晶的小虎牙:“不过伏伏这么厉害,一定很少会觉得难过――只凭自己就能飞到天上、还能在识海里和人讲话,其它法器羡慕都还来不及呢。” 就你嘴甜。 伏魔录心里的小尾巴再度飞翘上天,努力压下语气里的笑:“一般一般,还行还行。” 它被一堆彩虹屁哄得心情大好,欢欢喜喜腾了空。秦萝第一次驾驭属于自己的法器,掩不住两只眼睛里布灵布灵的光。 等伏魔录渐渐升起,地上厚重的积雪在流风里回旋不休,化作白雾一般的碎屑,轻飘飘浮上半空。 秦萝向远处望去,四面八方尽是银装素裹、粉白玉砌,除了漫山遍野的雪,见不到任何其它颜色。 可是……好像不太对。 小姑娘呆呆一愣,视线重新凝聚,定在院子旁边的树林中。 四下满是铺天盖地的白,一抹猩红便显得格外突出。 那是血的色彩,无声晕开大大一团,被雪花沁染之后,变成模糊不清的浓浓粉色,只需一眼,就能瞬间吸引旁人的视线。 秦萝戳戳厚重的古书:“伏伏,你看那边!” 伏魔录明白她的用意,带着十倍警惕缓缓前行,越是靠近,那团猩红就越发清晰。 并非是之前那个身受重伤的少年,准确来说,那些血迹甚至不属于人类。 拥有尖耳朵大尾巴的小兽奄奄一息,一动不动躺倒在棉被般的雪地里。它的皮毛皆是莹白,仿佛能与雪花融为一体,腹部、后背与四肢却被鲜血浸透,极致的红与白两相交映,显出令人胆战心惊的狰狞。 一只通体白色的小狐狸。 它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的皮肉,新伤旧伤密集如网,腹部更是被什么东西贯穿,破开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 就像被人恶意虐待了一样。 秦萝看得脊背生寒,心里仿佛被硬生生塞进一团棉花,难受得缓不过气。 “当心!” 她正要上前,猝不及防听见伏魔录的低呼:“之前那个挟持你的臭小子下落不明,这只狐狸又恰巧出现……说不定这正是他的原型。” 它总算是明白了。 难怪当初那小子站于上风,却忽然之间脸色大变,仓惶离开秦萝的院落。 他身上的伤口触目惊心,小腹的血洞更是致命,若是旁人,早就会被疼得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偏偏他不信邪,非要顶着这么一身伤挟持人质,直到体力不支、剧痛难忍,不得不变回原型。 如果继续留在秦萝身前,上一刻还冷若冰霜、拽到不行的少年修士,下一瞬就噗通一变,化作一只小小软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狐狸…… 这种事情倘若被小女孩看见,他也会觉得不好意思,面上过意不去吧。 这只妖兽的身份已是毋庸置疑,秦萝却仍是满脸犹豫。 兢兢业业的伏魔录老嬷嬷只好继续道:“你若不信,我自可辨出他的妖丹。妖物皆有内丹,以我的实力,找出它不难――嗯?” 伴随一个充满疑问语意的单字,伏魔录的嗓音戛然而止。 奇怪。 为什么……它完全感受不到这只狐狸体内的妖丹?莫说妖丹,居然连一丝一毫的灵力也察觉不出,与真正的野兽没什么两样。 秦萝脑袋瓜转得飞快:“伏伏,它没有妖丹对不对?” 这不应该啊。 如果狐狸不是那个黑衣小子,无论伤口还是消失出现的时间地点,两者怎会如此契合? 然而事实的确如此,等伏魔录第三次上上下下搜了个遍,仍没能找到与妖丹有关的半点踪迹。 “不管它是不是妖,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是先送去医堂吧?” 秦萝朝小狐狸一步步靠近,伸出双手,却不知应当落在哪里。 它身上有太多伤口,无论哪处角落都血迹斑斑,叫人不忍触碰。 伏魔录沉默半晌,良久,妥协般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这样,你听我说。” 它沉了声:“把药膏涂在指尖,但别直接擦在它身上――只需要隔着很近的一点点距离,把你的灵力聚在手指头,让灵力与药膏彼此相融,一并传入它的身体里头。” 秦萝努力理解这段话的含义,觉得应该和电视剧里的“传真气”差不多。 她向来是个认真好学的学生,闻言点点头,从储物袋里拿出药瓶。 地上全是冷冰冰的雪花,小狐狸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万万不可在冰天雪地里多待。 秦萝努力分辨它的血迹与伤痕,搜寻片刻,终于找到一块可以落手的皮毛。 寒风呼呼地吹,女孩摸了摸冰凉的鼻尖,挪动双脚,用同样小小一团的身体为毛球球遮住冷风。 她头一回亲眼见到狐狸,比起兔子和猫猫狗狗,这种小动物更为蓬松,大大的尾巴如同巨型蒲公英,无意间拂过掌心,柔软得让她不敢用力。 它身上很烫。 小狐狸半闭着眼睛,不晓得神智是否清醒,秦萝的指尖掠过薄薄一层皮肉,仿佛稍稍一按,这团毛茸茸的小不点就会悄然碎开。 这是具极度脆弱且柔软的身体,根本无法与之前强大冷戾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秦萝小心翼翼把它抱在怀中,也许是这份温暖太过久违,在浑浑噩噩的高烧里,雪白毛球往她身上贴了贴。 两只爪爪啪嗒一下,和鼻尖一起蹭过颈窝,带来滚烫的痒。 她动作生涩,固定好毛球在怀里的位置,学着伏魔录教授的办法,把灵力一丝丝汇入它身体中。 ……好奇怪。 感受到全然陌生的气息,狐狸轻轻动了动耳朵。 它的识海一片闷热,好似没有边际的巨大蒸笼,置身于其中,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然而正是在这种生不如死的折磨里,毫无征兆地,突然传来一道清冽微风。 那道风并不猛烈,细细柔柔、丝丝缕缕,虽然称不上磅礴浩荡,所过之处却生出旖旎柔色,如同清光乍现,吞没团团簇簇的汹涌黑潮,将漫无边际的苦痛无声撕破。 这是它从未体会过的感受。 仿佛一瞬之间,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小小的狐狸猝然睁开双眼,下一刻,安静皱起眉头。 它正以一种十分耻辱的姿势,躺在另一人怀中。 身体被整个翻过来,露出雪白柔软的肚皮,爪子软绵绵搭在两侧,浑身上下不剩一点力气,连躲开和逃离都做不到。 耳朵被轻轻摸了一下,又软又薄,只有绒毛覆盖着单单一层皮肉,与熊猫的触感截然不同。 神志不清的小狐狸喉咙微动,发出一声低咽般的“呜呜”,很快察觉自己失了态,耳根轰然一热,用力咬紧牙关。 它从未被人抱过。 尤其……将它抱在怀里的,还是之前那个豆丁大小的女孩。 ――其实伏魔录所料不假,他名唤“白也”,正是那名出现在院子里的少年。 今日所发生的种种,尽数超出了想象。 远在大陆另一边的幽州风云暗涌,设有闻名修真界的死士组织,孤阁。 孤阁中死士众多,无一例外是自小被驯养的人形兵器――白也便是其中之一。 他此番前来宁州,本是为斩杀不周山中的恶龙赤练。 赤练心性狠辣,于死斗中不敌于他,只能腾于空中仓惶逃窜,眼看无路可退,便凌空引爆灵力,求一个两败俱伤。 当他醒来,已是置身于苍梧仙宗。 为掩饰身份、隐瞒妖气,凡是孤阁中的妖与半妖,都会于年幼之际服用[化骨丹],忍受日复一日钻心刺骨的剧痛,令妖丹完完全全融入骨血之中。 有人说他们是不人不妖的怪物,但无论如何,正因有了化骨丹,他才能躲过苍梧仙宗里的重重阵法禁锢。只不过…… 这些伤,未免太重了。 孤阁从不缺修为高强的死士,更何况他年纪轻轻,顶多算得上一株幼苗。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独一无二,幼苗枯萎了,总会有其它许许多多的种子取而代之。 重伤的、残疾的、叛逃的、软弱无能的兵器,会被毫不留情销毁掉。 面对这种濒死的躯体,治疗也不过是浪费时间。 所以…… 在朦胧不清的意识里,小狐狸垂下眼睛。 受伤的话,只要靠自己简单涂些伤药,等它过段时间愈合结疤就好;身负重伤的话,只要包扎好伤口,一天天咬牙挺下,竭力捱过生死关头便是。 几近废弃的东西,丢掉才是最好的办法。 但这个与他毫无交集的陌生小孩……为何要费尽心思,把灵力注入他筋脉里呢。 秦萝的灵力澄澈纤细,与药膏融成清风般的一团又一团,凉爽却也温暖,悄无声息抚平伤口上难以忍受的剧痛。 好奇怪。仿佛五脏六腑全被温暖逐一填满,每个角落,每处缝隙,都舒服得随时会软趴趴化开。 “你醒啦!” 秦萝灵力不够,只能大致为小狐狸止住血迹,使其不至于流血而亡。 小姑娘之前一直在专心致志疗伤,抬头便看见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瞬愣神后,毫无保留地咧嘴笑开:“你别怕,我很快带你去医堂。” 白也想不明白,她为何会救他。 他经历过暗无天日的厮杀,也在九死一生的逆境中杀出一条血路,那些事情于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手起刀落,神色不会变化分毫。 他在九州做过那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事,被小心翼翼抱在怀中,却是有生以来的头一遭。 ……紧张茫然,甚至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动弹,亦是许久未曾体会过的感受。 他定是被高烧蒙了心神,才会生出如此陌生的情愫。 “好啦伏伏。” 等伤口不再往外溢出血迹,秦萝长出一口气:“我们走吧。” 白团子没查出妖丹,被心疼不已的医修姐姐带进了小房间。 这会儿天色已晚,稍稍有那么点碍眼的郑钧傲终于消失不见,留楚明筝一人躺在屋中。 外人擅闯门派乃是大事,等小师姐为她治好脖子上小小的破口,又满面严肃给长老们发去传讯符,一番折腾下来,整个医堂里的人已然睡去大半。 “今夜你便在医堂歇息吧。” 听闻她曾被小刀抵住脖子,楚明筝心有余悸:“明日我便能去院中陪你,门内也会大肆搜查那人踪迹,莫怕。” 秦萝点头:“小师姐,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你看,我现在还能跑跑跳跳,脖子也一点都不疼――倒是你的伤,一定要认真养好。” 楚明筝垂眸笑笑,看她当真开始原地僵尸跳,心中觉得好笑,又无端生出暖意。 “对了。” 坐在床头的少女眸光微动,语气很轻:“不久前来了消息,待得明日,你爹娘或许能回来。” 秦萝的小身板瞬间挺得笔直。 “你近日懂事许多,他们见了,一定会开心。” 楚明筝被她小鹌鹑似的模样逗乐,摸摸女孩的后脑勺:“他们远在北方除魔,是为见你,才将返程的日子提前许多。” 秦萝点点头,有些紧张地碰了碰鼻尖。 “除开此事,我听说一个月以后,各大宗门会选取一些新入门的练气弟子,令其共同参加一场小型试炼,也算崭新一年的资质测试。” 小型试炼,那不就跟考试没什么两样吗。 秦萝想想自己的修为水平,十分诚实地皱了皱脸。 “你和星燃都在其中,别担心,应该不会太难。” 楚明筝笑:“秘境里处处都有留影石,到时候你爹你娘、我和各位师兄师姐、还有其它门派许许多多的长老弟子,都会在外观看你们的表现。” 在这世界上,居然还存在被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联合盯着的考试。 秦萝绝望地张大嘴巴。 修真界怎能想出如此恶毒的规则,这样一来,在场围观的大家岂不都会知道,她是个不怎么聪明、修为也不高的快乐混混小咸鱼。 “萝萝当初在龙城的时候,就表现得特别勇敢啊。” 楚明筝笑意更浓:“放心做自己就好。没人规定你一定要成为比所有人都优秀的第一名,到时候进入秘境,你只当旅行观光便是。那里有不少野花灵植,说不定运气好,还能碰上一些奇珍异宝。” 她说罢抬了眼,似是察觉到有人靠近,朝着门口扬起唇角:“结束了?” “结束了。” 为小狐狸疗伤的医修姐姐伸了个懒腰,面上仍有愤然之色:“也不知道是谁将它伤成那样,若是被老娘揪出来,非把那人丢进毒虫堆里,喂个百八十瓶毒药不可!” 伏魔录安静无言,看一眼她头顶牌匾上的[医者仁心]。 秦萝心里放心不下,同小师姐匆匆打完招呼,便直奔狐狸所在的小屋。 比起之前血肉模糊的模样,如今它要显得干净许多。伤痕被绷带悉心裹住,露出莹白无暇的皮毛与软肉,细细一看,才瞧出这是只五官极为漂亮的小动物。 双眼漆黑,鼻子小小圆圆一个,脸颊两边的轮廓冷厉流畅,身为一只狐狸,居然显出几分寂然的冷硬。 它还在发烧,两只眼睛懒洋洋半垂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身体似乎在微微发抖――然而等秦萝再凝神看去,一切全都变得寂静如常。 房间里很静,没有点灯,恰巧月亮被乌云吞食殆尽,一来二去,整个空间只剩下从走廊渗进来的光。 白也止住浑身颤抖,不愿让她发觉猫腻。 那个女孩动作很轻,也许是害怕吵到它,站在门前看了好一会儿,便轻手轻脚把房门慢慢合上。 光线一点点暗下去,好不容易平复的身体再度开始颤抖不停。 雪白的圆团暗暗凝神,浑身皆是紧绷,狼狈吸了口冰冷的气。 怕黑是他很小时候的事情。 孤阁为培养死士,时常会将数个孩童锁入暗无天日的小屋,命令孩子们自相残杀,直至留下最后一人。那样的日子循环了一遍又一遍,黑暗,血气,不绝于耳的惨叫,如同无法逃离的梦魇,每每当他置身于黑暗,都会在识海中引出无边剧痛。 好在他已经慢慢习惯。 ……本应习惯的。 可今夜却成了例外,持续不断的高烧让记忆一片混沌,往日噩梦轰然浮现,裹挟在每一丝夜色里头。 白也头痛欲裂。 走廊里的灯火渐渐褪去,无边黑暗再度君临。当识海里的剧痛抵达顶峰,毫无预兆地,他听见一道吱呀声响。 那是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本应离去的女孩将木门推开,流光倾泻而下,刺破旧日的重重幻影。当秦萝来到他跟前,脚下踩着黄澄澄的光晕,以及呼呼啦啦的冬日晚风。 识海中仍是死者们铺天盖地的惨叫,令她的嗓音格外模糊:“你觉得不舒服吗?还是怕黑?” 小狐狸只是浑身颤抖,没办法应答。 “开门以后,它抖得没有之前那么凶。” 伏魔录沉声:“应该是怕黑……这里有没有蜡烛?” 秦萝当然不会知道蜡烛藏在哪个角落,一时停了动作。 其实比起房门紧闭时,他的颤抖已经缓和许多。 走廊里的灯火昏黄微弱,但总归有别于漆黑夜色,小小的白团贪婪汲取,试图摒退一浪接着一浪的噩梦。 像这样一个人挺过去,他早已习惯。 他只不过是千千百百死士里的一个,不会有谁怜惜为了杀戮而生的兵器,更何况白也从不需要怜惜。 暗潮熙熙攘攘,杂音恍惚不清,隔着一瞬的间隙,有人轻轻拍了拍他脸颊。 秦萝小小声:“小狐狸,你看。” 被她触碰的“小狐狸”恹恹睁开眼睛。 下一个瞬息,瞳仁骤然缩紧。 四下皆是苍黝夜色,他却见到一束突然闯入眼底的光。 属于秦萝的灵力清浅如丝,从食指指尖慢慢升起。起先只有圆圆一个白色光点,好似墨汁那样浑然晕开,旋即光点越来越多,仿佛天边星色逐一坠落,勾连出连绵成片、团团簇簇的朦胧星河。 小朋友修为不高,很难凝出洁白莹亮的气息,仅仅是这些零零星星的光晕,就已经耗去她浑身上下的大部分力气。 灵力极易消散,四散的白光如雾如影。 秦萝笨拙伸出手去,掌心聚力,将它们凝捧于双手之间。 因为即将超出身体负荷,她的手指在轻轻发抖。 一切都在眨眼之间。 天边星月俱寂,乌云翻涌如潮,见不到分毫亮色。整个世界都被黑暗吞没,此刻于他眼前,却现出点点星光―― 只为他而生的星星,从女孩莹白的指尖升腾坠落。 在小小一片的昏暗空间里,仿佛世上所有的亮光都被她捧在手心。 白也忽然迷迷糊糊地想,他只不过是孤阁里毫不起眼的其中之一,然而在千千百百的死士里,或许只有他一个,被赠予了这片独一无二的星光。 白光照亮秦萝晶亮温和的眼睛,被轻轻一送,往前裹住小狐狸圆圆的鼻尖。 四周安静极了,她又累又困,声音轻如羽毛:“别怕啦,慢慢睡吧,我会一直在这儿陪你哦。” 哼,又来了。 这丫头总会毫无保留地释放善意,明明自己用光灵力,已经困到不行。 伏魔录越想越酸,嘟嘟囔囔:“你讲这么多话,它又听不懂。” 对哦。 秦萝认真思考。 秦萝打了个哈欠,戳一戳小狐狸薄薄的耳朵,学着它之前低低的鸣叫:“嗷呜嗷,嗷呜嗷呜,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呜。” 伏魔录:…… 把不久前还在的温馨还给它啊你这傻瓜蛋! 二十四(这一家子指不定都有点什么...) 秦萝趴在小狐狸身边的木桌上, 安安静静睡了一整夜。 今天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她早就困得上下眼皮不停打架,脑袋一碰到桌面, 就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 与她的瞬间入睡不同,当小朋友渐渐没了任何动静, 没过一会儿, 原本闭着双眼的小狐狸忽然睁开眼睛。 身上的伤口还是很疼,白也试图动了动疲软无力的爪子。 灵力全无, 身负重伤,以他目前的状态,莫说回到幽州复命,恐怕连化为人形、离开苍梧仙宗都难。唯一的办法, 似乎只有继续待在这个地方, 等待伤势痊愈。 更何况……恶龙赤练虽然同样受了伤, 但极有可能并未死去, 如今正潜藏在崇山峻岭之中的某个角落。 虽说苍梧仙宗修士众多, 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好苗子,可修为的差距不容小觑, 寻常小弟子遇见它,无异于死路一条。 他必须找到赤练,完成任务。 在那之前, 只能以狐狸的身份留在此处。 思忖至此,白也冷冷抬眸。 他正躺在一处软榻之上, 周遭萦绕着陌生的香。 之前那个为他疗伤的医修似乎脑子不太正常,一边红着眼睛破口大骂, 叫嚣着什么“虐待动物血债血偿”、“去你坟头扬骨灰”和“王八羔子”,一边嘟嘟囔囔问他“小狐狸疼不疼”。 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也同样奇怪, 用尽全身灵力,居然只为让他不觉得害怕;方才等他入睡也是,明明困得厉害,却还要强撑着摸他耳朵,一遍遍念叨“别怕别怕”。 直到他闭上双眼佯装睡去,秦萝的声音才终于停下。 奇怪的地方,奇怪的人,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想不通――面对一只毫无价值的狐狸,这些人的善意来得莫名其妙。 无论对他多好,都不可能得到丝毫回报,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呢。 完全想不明白。 小小的白团抖了抖耳朵,在逐渐加深的睡意里,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小姑娘。 乌云不知何时散去,月光打湿窗台,也浸透她莹白的脸。 圆嘟嘟的婴儿肥在手臂上摊开,隐约显出几分温暖粉色。杏眼闭上的时候,黑漆漆的睫毛轻轻下垂,嘴唇则是浅浅上扬着,晕开一抹美梦般的弧度。 宁静温和得像水一样,仿佛能让他的心口也一并安静下来。 这里没有血腥味道,没有挥之不去的阴寒,也没有九死一生、时刻走在钢丝上的紧绷感。 小狐狸沉沉闭上眼睛,在破窗而入的月色里,迎来久违的沉眠。 或许……美梦能传染。 秦萝用脑袋蹭了蹭手臂,迷迷糊糊皱起眉头。 正午的阳光越来越浓,透过眼皮刺进瞳孔,视线里像蒙了层白花花的雾,噗噗一晃,就把梦境刺破一个大口。 好累哦,不想睁眼。 懒到一定限度的时候,连动一动眼皮都觉得力拔千钧。 小朋友皱着眉,小猪拱食般又蹭了蹭手臂,隐隐约约听见一声很轻的笑,还有某个人紧随其后的“嘘”。 ……好像是她没怎么听过的声音,伴随着一股树林味道的香气。 虽然闭着眼睛,秦萝还是感觉到了身边的好几道人影。似乎有谁凑到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即便屏住呼吸,清香却是没办法抑制,在鼻尖变得越来越浓。 小扇子似的睫毛轻轻一动。 睁开双眼的瞬间,秦萝见到一双同样圆润的杏眸。 那人没料到她会突然睁眼,清亮瞳孔骤然缩紧,下一瞬,溢出亮晶晶的笑意:“小懒虫,太阳晒屁股。” 秦萝大脑卡了一下壳。 涣散的意识缓缓聚拢,识海里的记忆一一浮现,她呆呆眨眨眼:“……娘?” “对啦!让我看看萝萝长高了没!” 来人笑得更欢,径直拿侧脸贴了贴她脸颊:“你怎么睡在桌子旁边?听说昨夜有人闯进苍梧,是不是被吓坏了?还有那次在山里摔了一跤,疼不疼怕不怕?爹娘本是打算即刻启程回来陪你的,但恰逢暴雪封山,被困在凉州出不来……你有没有生气呀?” 对了。 秦萝被揉得晕晕乎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娘似乎,话特别多。 小朋友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热情,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应该回答哪个问题,思考半晌,才红着脸呆呆应了声:“……没有生气。爹爹娘亲没办法回来,不是你们的错。” 好乖好可爱! 对方欢天喜“呜”了一声,更加快乐地捏她脸颊:“听说萝萝忘了不少事,没关系,有不懂的东西问爹爹娘亲便是,咱们可以慢慢重新来学。” 伏魔录:…… 伏魔录:“你娘还真是,有活力。” 即便被封印在藏书阁里,它仍从不少小弟子口中听闻过江逢月的大名。 这位天赋异禀的女修实力超绝,一曲笛音出神入化,曾凭借一己之力,镇压过不少为非作歹的邪魔妖兽,堪称当今乐修第一人。 更何况,与那群几百几千岁的老家伙们相比,她还十分年轻。 ――但这未免年轻过了头。 江逢月筑基极早,容貌停留在了十七八岁的年纪,生有一双与秦萝如出一辙的杏眼,五官则是清丽爽朗,有如山间清风,映衬着徐徐燃烧的朝阳。 还有这副吵吵闹闹的脾性,分明就是个大大咧咧的小女孩。 不过…… 心思悠悠一转,伏魔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身为修真界赫赫有名的神仙眷侣,江逢月与秦止习惯了四处历练,往往是在九州之内来回奔波,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苍梧仙宗。 她是个合格的修士,但对于“母亲”这个身份,或许还很是陌生。 除却江逢月,房间里还有另一张生面孔。 伏魔录小心翼翼屏息凝神,把自己悄悄缩成更小的一团。 剑圣秦止,是与他道侣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脾性。 立在门旁的男人浑身充斥肃杀之气,剑眉星目、五官硬挺,一身黑衣衬出挺拔身形,腰间长剑尚未出鞘,却已显露几分冷凝杀意。 这是当今的正道魁首,令万千邪祟避之不及的剑道第一人。 也是它这种邪魔歪道,注定水火不容的宿敌。 “秦止,别发呆啊!” 江逢月捏完小脸,朝门边摆一摆手:“过来过来!你之前不是一直念叨萝萝吗?” 被她一招呼,方才还又冷又酷的剑气立马变得软趴趴。 秦止迟疑上前。 秦萝如今的情况,楚明筝与骆明庭都已逐一告知他们二人。 听说这孩子不但没了许多记忆,连性子也变得与以前不同,慢悠悠傻呆呆的,不吵也不闹。 说来惭愧,因为成天到晚斩妖除魔,无论是秦萝还是大儿子秦楼,他与江逢月都了解得不是很多――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一眼就瞧出这孩子与以前的不同。 他们常年不着家,秦萝在苍梧俨然成了个没人敢招惹的小霸王,听说调皮捣蛋,惹出过不少事端。 无论是秦止的肃然教导,还是江逢月的苦口婆心,那孩子一概油盐不进,每每见到他们夫妻俩,都会露出满脸不耐的神色,把头冷冷扭到一边。 当时听完楚明筝骆明庭的叙述,他首先想到了夺舍。 但……秦萝的神识与曾经如出一辙,看不出丝毫猫腻。哪怕是通天大能,也绝不可能将夺舍做得如此天衣无缝,除开天道本身,没人能瞒过他的眼睛。 这个可能性让他觉得有些好笑。 天道总不可能在一个小女孩身上下功夫吧。 如今想来,唯一可能性只会是秦萝丧失记忆,出于对身边一切的茫然无措,收敛了曾经张扬跋扈的脾性。 逢月当初听闻此事,急得三天三夜没睡着,总觉得自己对女儿太过亏欠――其实他这个父亲又何尝不是。 作为父母,他们很不称职。 冷硬沉默的剑修蹲下身子,看向女孩圆溜溜的黑眼睛,手中白光一现,显出一颗洁白圆润的玉珠。 “一颗珠子,我们从雪山寻来的,你大可串着玩儿。” 秦止把圆珠递给她:“挺漂亮的还。” 秦止说得毫不在意,伏魔录觉得这玩意有点眼熟,多给了它几道眼色。 ……等等。 不会吧。 见多识广的老嬷嬷惊声尖叫:“这这这、这是极寒之地的浮玉灵珠?!”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天灵地宝,听闻有蕴养灵气、清心除魔之效,一百年顶多结出一两颗……这败家子居然让他女儿串着玩? “还有这个。” 见小姑娘欢欢喜喜接下,被珠子亮晶晶的光泽一晃,两眼露出惊喜的笑,秦止轻轻咳了咳,手中又是白光暗涌:“石头,能在夜里发光。” 好家伙。 这是龙的眼睛,修为起码在金丹以上。 “一朵花,想养就养,插在脑袋上也行。” ……价值连城的寒天幽兰。 “几个娃娃,我们记得你以前喜欢玩过家家。” ……你们是端了哪个化神傀儡师的老巢? “一些丹药,甜口,可以吃着玩。” 伏魔录:…… 它累了,不想继续往下听往下看了。原来正道修士的日子是如此朴实无华,且枯燥。 “萝萝刚睡醒,是不是饿了?” 江逢月看一眼女儿肉嘟嘟的婴儿肥,忍不住又捏了一把。 秦萝有个大她十多岁的哥哥,名唤秦楼。那孩子自小就倔,自始至终处于放养状态,从没让他们两人操过心,一年前入了深山闭关,至今仍未出来。 一切都显得顺风顺水、毫无纰漏,直到秦萝出事,她才恍然意识到,对于这两个孩子,他们倾注了太少太少的目光。 撇去功成名就、万人敬仰的外壳,她并不知道应该怎样成为一个好母亲。 但至少,江逢月想尝试着补偿回来。 江逢月两手叉腰,福至心灵:“这样吧!我近日学了几手凉州菜,你爹喜欢得不得了,今天就做给你们尝尝!” 秦萝觉得,她似乎产生了很短很短的一瞬间幻觉。 当娘亲信誓旦旦说完的瞬间,骆师兄仿佛十分用力地抽了口冷气。 秦萝满心期待坐在桌旁,等待她娘亲的大显身手。 同样静候着的,还有陷入沉思的秦止、面无表情的骆明庭、沉默不语的楚明筝,以及同样充满好奇的江星燃。 “师伯师伯,”江小少爷两眼放光,“我曾曾奶奶的手艺怎么样?” 骆明庭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秦止黑眸微沉。 “尚可。” 寡言的剑修思忖半晌:“去过幽州有一次我们,当初年少,被人盗去钱财,多亏有她凭借厨艺风靡全城,解去囊中羞涩。” 伏魔录在识海里翻译:“就是你爹你娘被人偷了钱,多亏有你娘做菜,赚了一大笔钱。” 秦萝用力点头,眼睛里光彩更甚。 “不过师伯,”江星燃也生了期待,兴致愈高,“您说话好特别啊!” 秦止偏头:“很特别吗我?” 秦止把头摆正:“都会这样的很多人。” 他说着顿住,似是下了某种决心,把声音骤然压低:“有件事必须告诉你们,其实――” “在说什么?” 清丽的女音伴着冬风响起,江逢月端着餐盘站在凉亭边,身侧是在厨房帮衬的楚明筝。 “在说凉州除魔。” 秦止脊背挺直:“凉州邪魔祸世,灾变重重,其中一邪祟身长十尺,四眼六臂,嚎叫如狼鸣――正是你娘。” 伏魔录倒吸一口冷气。 秦止:“将它收服了。” “……怎么说呢。” 老嬷嬷瑟瑟发抖:“你爹这说话方式,有点吓人啊。” 眼看菜品一一盛上,秦萝笑眼弯弯地仰头:“方才爹爹夸娘亲做饭好吃!” 江逢月嘿嘿笑:“就他嘴甜。” 伏魔录看一眼身边杀神般的黑衣男人。 它觉得这一家子指不定都有点什么问题。 再看江逢月端上桌的那些菜―― 好家伙。 就凭那锅五颜六色的汤,它像免费去楚州的七彩灵泉旅游了一遭。 江逢月热情招呼:“这些都是凉州特色,虽然看上去卖相古怪,但味道应该不错。” 秦萝满心期待地点头,朝前伸出筷子。 奈何还没碰到面前的小菜,就被秦止抢先一步压住筷子:“此菜过辣,不宜食用。” ……哦。 小姑娘收回筷子,心中念头一动,牵起一丝神识。 之前被陌生的黑衣服哥哥用刀抵住脖子,她心里又慌又乱,全然忘了还能查探每个人的设定信息。这会儿静下心来,才终于想起天道赋予的这项能力。 神识悄咪咪一滚,在娘亲身上轻轻点了点。 [……出生于江氏世家,天才乐修,年少闻名,心如稚子,喜奏乐、山水、下厨……] 咦。 秦萝微微怔住。 在大堆大堆的黑字里,她看见无比清晰的一排。 [味觉混乱,百毒不侵。] “滋味绝佳。” 秦止面无表情一口吞下:“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夫人厨艺又精进不少,食入口中,如有雨滴落在青青草地,万类霜天竞自由。” 骆明庭盯着他瞧,在江逢月美滋滋的微笑下,将一块漆黑的不明肉块放入口中。 好家伙,这肉生得都开始吃它旁边的青菜了。 什么雨滴落在青青草地,他现在就像站在一块农田里,直接去追着牛身上的肉啃,它逃他追,它插翅难飞。 被做成这样,牛都死不瞑目啊。 “非常有活力的一道菜。” 骆明庭微笑:“尤其是它绝妙的口感,简直是精髓,是活的灵魂,就像随时都能在我嘴里活过来一样,很淘气。” 他们说得绘声绘色,很难不让人产生兴趣。秦萝听得好奇,抬手往另一个盘子里伸,还没碰到那盘淡蓝色的青菜,就被楚明筝挡住去路。 小师姐笑得温和:“这道菜灵力过浓,适宜滋补,萝萝年纪太小,还是尝尝别的吧。” 于是短短的手臂再次缩回。 好奇怪,每道菜都吃不了。 那边的秦止已经开始大谈特谈,甚至说出了“夫人做菜一道,胜造七级浮屠”这样匪夷所思的话。 秦萝左手撑着腮帮子,趁其不备再度抬手,秦止匆匆想要阻止,却见女儿已经闭上嘴巴。 牙齿落下,舌尖一抵,应该怎样形容那一刻的感受。 在曾经的世界里,秦萝看过一部纪录片,名叫《舌尖上的中国》。 在修真界,终于诞生了它的姐妹篇。 舌尖上的尸变。 死掉的猪猪,来她嘴里复仇了。 小小一团的身子骤然僵住。 头上的小啾啾随之一晃,秦萝硬邦邦抬头,硬邦邦砰地一声,从椅子上轰然硬邦邦倒下。 江逢月:……? 江逢月:“萝――萝萝!万灵丹,快快快万灵丹!” 秦止狂翻储物袋:“不好,万灵丹忘带了我。” 江逢月抓狂:“不是全放你储物袋里了吗?我倒真希望是万灵丹把你给忘带了――啊啊啊萝萝!” “骆师兄。” 江星燃满目惊恐,扫视一圈桌上花花绿绿的食物,握筷子的右手不停颤抖:“按照秦师伯的说法,我曾曾奶奶曾经的厨艺满城风靡,还给他们挣得了活命钱……此话当真?” 一旁的秦止沉默一瞬。 “自是不假。” 骆明庭匆匆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压低嗓音:“我听说,当初两位师伯年纪尚浅,游历至幽州时,被大盗偷走了全身财物。多亏江师伯当街炼制食材,引得人们纷纷围观,才不至于身无分文流落街头。” 他说罢面色稍变,本就微弱的语调愈发低如蚊鸣:“不过,当初幽州的小报上,写的头版标题似乎是――” 骆明庭猛地一打哆嗦:“《惊!一男一女两大活人当街生吞铁饼!究竟是大难不死还是铜肠铁胃!》” 江星燃:??? 江星燃:!!! 江星燃看着身边死了但还没完全死掉的秦萝:“救救救命啊!” 二十五(心跳砰砰加剧陆望屏住呼...) 秦萝能好端端睁开眼睛, 多亏有楚明筝。 在一群人手忙脚乱的间隙,唯有小师姐最为稳重靠谱,及时从储物袋拿出了救命用的万灵丹, 迅速让僵成一块长条条的小朋友服下。 江逢月心疼得不得了:“呜呜呜萝萝,怎么会这样?是娘做的菜出了什么岔子吗?” 秦止一本正经:“有人在她碗里下了毒吧可能, 或是食材放置太久, 生出毒素――怪我,没多加在意。” 秦萝两眼放空, 看着天边一蹦一跳的小精灵。 猪猪,对不起。 她出了这样的事,一群人自然没兴趣继续进食。 骆明庭如遇大赦,几乎激动得流出眼泪, 提议尽快把小朋友送去医堂里;江逢月深以为然, 急匆匆一番捣鼓, 便到了医修所在的无量峰。 “对了, 爹爹!” 一颗万灵丹下肚, 秦萝早就生龙活虎,这会儿被迫坐在医堂的小床上, 一张嘴叭叭叭停不下来:“现在是中午啦!陆望在问剑堂的课业是不是结束了?” 当初第一眼见到她爹爹,秦萝就下意识想到陆望―― 秦止是当今闻名天下的剑圣,陆望则是难得一遇的剑骨天成。自进入苍梧仙宗, 有不少长老想要将陆望收为亲传弟子,争来争去, 一直没得出结论。 要是他能拜入她爹爹门下,那该多好啊! 可惜陆望今早便去了学宫里的问剑堂, 听说是要测试资质,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陆望很刻苦的!他身上伤口没好, 却还是去了那里练剑。” 秦萝满心期待地继续道:“而且他也很能吃苦!当初他在龙城流了好多好多血,我们帮他擦药的时候,陆望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秦止默然凝神,低低应了声“嗯”。 自从今日见面起,秦萝便一直向他唠叨那孩子的事情,就差把陆望夸得天花乱坠。从门派其他长老口里,他也听说过与之相关的一些事情。 天赋过人、已自行觉醒剑骨,只可惜出身于微末,在父亲的打骂之中长大,养成了一副体弱多病的身子骨。 仙门大宗多的是灵丹妙药,要想调理筋脉并不算难,比起那孩子孱弱的体格,有另一处更为重要、也更为棘手的地方。 ――心性。 长老们皆道他性情寡言腼腆,莫说像寻常剑修那样拔剑相搏,陆望连与人谈话都会紧张得满脸通红。 修道乃是修心,这样一个温温吞吞、放不开手脚的孩子,日后哪怕拿起了剑,恐怕也成不了太大气候。 这并非陆望的错,他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被父亲日复一日的羞辱磨平了全部棱角,变成一个畏手畏脚、不再拥有丝毫自信的小孩。 可事实是,倘若无法突破这层魔障,他的一生都将只能在原地踏步。 秦止决定去见见那孩子。 虽然陆望资质过人,又是萝萝的朋友,但……倘若朽木不可雕,那他也绝不需要。 今日结果如何,全看陆望自己的意志。 秦萝见他点头,欢欢喜喜咧嘴笑开,似是想到什么,扭头看了看江星燃:“江哥哥,你待会儿有空吗?” 许久未被叫过“哥哥”的江星燃:…… 江星燃:“说吧,有什么事儿求我。” 午时的问剑堂,由于小弟子们纷纷前往饭堂,因而显得格外空旷。 扑簌簌的阳光打着旋儿落下来,在地面上缓缓铺开,偌大前庭里,有道瘦削过分的身影孑然而立。 男孩脸上仍有几道尚未痊愈的疤,如今粗略结痂,好似横亘在白玉上的裂痕。一身洁白门服勾勒出脊背的轮廓,黑发则被简单束起,于剑风中倏然一扬。 陆望握剑的姿势称得上笨拙,伤痕与冻疮隐隐作痛,让他暗暗皱了皱眉。 在今日更早些的时候,他被测出水系天灵根。听闻这是绝佳的天赋,直到现在,陆望都没有太多实感。 可是……他也在无意之中,听见长老们低低道了声“可惜”。 比起其他弟子,他的出剑往往要慢上许多。方才测试时与木人桩对上,比起拔剑,最先想到的居然是捂头躲避。 就像当初爹爹举起木棍,一下又一下打在他身上时,男孩下意识会做的那样。 那是他难以抹去的本能。 陆望清楚看见了许多人眼里的失望。 ……似乎从出生到现在,他总是在不断让别人感到失望。 “秦师兄。” 问剑堂外一袭黑衣闪过,候在门边的青衫长老微微作揖:“来看陆望?” 秦止点头,抬眸远眺。 陆望刚来苍梧不久,对剑法一概不知,如今其他弟子大多散去,唯有他仍握着木剑,一下又一下练习最简单的刺、挥与劈砍。 黑衣剑修传音入密:“他如何。” “资质极佳,不过――” 青衫青年无奈笑笑:“神识薄弱如纸,心性更是不坚。方才让他拿着剑迎击木人桩,其实就想测一测反应能力,没想到这孩子噗通一下,直接把头抱住一动不动了。” 他们动静极小,又是用了神识交谈,本以为不会惊动问剑堂中练剑的男孩,没想到陆望竟动作微滞,顺势回过头来。 “陆望。” 青衫长老颔首轻笑:“这位是当今剑圣,秦止。” 这个名字如雷贯耳,男孩倏然仰头,将木剑握得更紧。 这是……当今剑道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更是秦萝的父亲。 他有些紧张,连带耳朵也莫名发热。等笨拙问了声好,陆望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那段丢人至极的丑事必然已传入了对方耳朵。 温吞,沉默,自卑又仓惶,如同一只颤颤巍巍的鸵鸟,随时能把自己缩成一团。 秦止冷冷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下意识拧起眉头。 “剑不是这样出的。” 黑衣男人步步靠近,带来的威慑力前所未有。陆望强迫自己抬头与之对视,在对方黝黑的瞳仁里,见到毫不掩饰的冷意。 “心有业障,手中之剑如何能出鞘。” 秦止沉声:“再来。” 他话音方落,不远处的木人桩便陡然一震。 问剑堂中的木人皆为傀儡,略懂几招剑法,如今得了指令,径直向陆望飞速冲来。男孩猝不及防,本欲躲闪,却在瞬息之间咬了咬牙,抬剑迎上。 然而陆望今日初初来到问剑堂,哪里会是木人的对手,不过三招,手中木剑便被轰然震飞,自己亦被灵力横扫而过,狼狈跌坐在地。 秦止默然不语,仍安静看着他。 于是男孩深深吸气,再度拿起木剑。 他拥有与生俱来的剑骨,整具身体无异于一把利剑。即便未曾受过教导,在孤注一掷的全力以赴下,还是生出了丝丝缕缕锋利的剑息,气息凌然回转,被日光映出薄薄光晕。 “这股剑气还不错吧。” 青衫长老叹了口气:“只可惜――” 这一战打得狼狈不堪,无论木剑还是人,都被数次击落又立起。 陆望一言不发地挥剑,秦止便面无表情地看。直至一个时辰过去,男孩终于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再没办法站起。 “陆望年纪还小,哪里需要如此严苛。” 青衫长老摇头笑笑,上前喂他一颗聚灵丹:“知道秦师兄对自己狠,可也不是所有人都如你这般钢筋铁骨。” 秦止无言。 眼前的孩子本就面色苍白,如今脱了力,额头上的碎发被冷汗尽数浸湿,幽幽一衬,更显出几分面无血色、孱弱瘦削。 那把木剑倒是被他牢牢握在手里。 男人眸光微动:“打算拜谁为师?” 青衫长老挑眉。 秦止此人面冷心热,若是对陆望毫无兴趣,想必早就没了踪影,哪能留在此地浪费时间。他既然愿意搭话,就表明动了心思。 “我……不知道。” 这个问题来得毫无预兆,陆望攥紧剑柄,喉音因乏力而微微发颤:“若、若有长老愿意收我为徒,便不、不胜感激。” 他没看见秦止越来越紧的眉头。 “今后呢?” 黑衣剑修继续道:“有何志向,你。” 一片光斑掠过眼前,陆望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茫然无措,从未有过这般紧张的时候,沉默一瞬后应声:“弟、弟子……决意降妖伏魔,造、造福众生。” 这是绝不会出错的答案,也是每个修道者共同的夙愿。 可秦止却仍是冷然:“没有了?” 陆望不明白他话里的深意,怔然抬眸之际,再度听见男人清冽淡漠的嗓音:“你觉得自己很没用。” 这是斩钉截铁的语气,并非询问,而是毫不留情的陈述句。 男孩的动作在此刻停顿,感受到自脊背上涌的刺骨寒意。 “出身不好,性情怯懦,连好好讲话都做不到,和同龄人格格不入。” 他看出陆望愈发惨白的脸色,口中却是没停:“根本做不到心无旁骛地拔剑,以这种废物般的心性,注定一事无成――你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陆望咬牙低着头。 这算是种默认,他本以为秦止会转身离开。 可那道颀长的黑影思忖片刻,仿佛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沉声开口:“我带你去个地方。” 陆望自然不会知道此行的目的地。 秦止的本命剑冰冷肃杀,在空中行得飞快,没过几个瞬息的功夫,便稀里糊涂到了目的地,飘飘然落下来。 直到双脚落地,陆望才辨认出此地的景象。 这正是他所居小院在的那座山头。 如今已不知不觉到了傍晚,冬天暗得很早,夜色泼墨般涌下来,把落日余晖吞噬殆尽,只留下几缕昏黄而澄澈的月光。 ……不对。 长长的坡道贯穿整个蜿蜒山腰,树林苍黝寂静,本该是伸手不见五指,此刻却隐隐约约,荡漾出流水一样的明光。 秦止话少,木头人似的站在他身旁,忽地下颌一挑,望向道路尽头。 陆望随之抬眸,脊背猝然僵住。 新入门的小弟子往往会住在弟子房,他体质特殊,注定被长老收为亲传,因而特意安排了一座独立院落。 这座山头人迹罕至,平日里只能见到铺天盖地的雪花,一入深夜,就更是昏暗阴森,寻不着亮色。 一道小小的红色影子从树上跳下来,所到之处雪花飞溅。往上一些,则是冬日里光秃秃的大树,以及树上挂着的一盏剪纸琉璃灯。 心跳砰砰加剧,陆望屏住呼吸。 “还差十几盏,就能把这条路挂满啦!” 秦萝双手叉腰,扬了扬红扑扑的小鼻子:“好漂亮啊!” “漂亮是漂亮,”江星燃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不累吗小姑奶奶?” “当然是陆望的安全更重要啊!” 秦萝戳他脑门:“他那么用功,天不亮就去了问剑堂,这里到处是坑坑洼洼,雪还这么多――要是摔了该怎么办?” “是啦。你说,要不我们等会儿挂完灯,把这地方的雪也扫一下?” 江星燃又从储物袋掏出一盏圆鼓鼓的灯,由衷感叹:“陆望,好刻苦。” 秦萝叹气:“我们,不想去学堂。” “他天赋那么好,又比我们都努力,以后一定很强。” 黄澄澄的男孩踹飞一簇雪团,扬起下巴冷冷一哼:“不过我也会变得特别特别厉害的!绝对不会比他差!” 秦萝傻乎乎举起右手:“我我我我也会加油!不给你们拖后腿!” “放心,以后我和陆望罩你啦。” 江星燃得意摸摸鼻尖,忽地抬起脑袋,也不知是在盲目对谁喊:“今晚累死我了,一定要加油争气啊笨蛋!” 他身侧的小女孩哈哈轻笑,抱起手中圆鼓鼓的灯笼亲了亲:“加油哦!” 那边的杂音叽叽喳喳响成一片,陆望站在道路另一头的阴影里,拳头握紧又放下。 夜色浓郁,那一道道亮起的灯光未免太过刺眼,让他莫名觉得瞳孔发酸。 一些稚嫩而浓烈、隐秘却炽热的愿望悄然汇集,顺着灯火通明,直直渗入他心口之下。 那是……他的朋友。 他不够好,更没有他们所说的那么优秀,可自始至终,他们都在无比纯粹地给予他信任。 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一直陪在他身边。 那是种很难形容的感受,仿佛一艘孤帆孑然行于海上,在狂风骤雨中无所适从,忽然白光倏过,显出一处灯塔的影子。 他仍然置身于风雨之间,却莫名拥有了令人心安的归宿。 他想要……变得更好。 变得能堂堂正正站在他们身边,变得能不辜负他们的陪伴与期待,也变得……如秦萝所说那样,保护天下许许多多人,保护他们。 他似乎,明白自己应该如何去做了。 暴雪皑皑,冬风扬起男孩漆黑的发。 陆望长睫微动,瞳孔被远处的灯光照亮,如同一抹悄然而至的火星。 “秦前辈。” 膝盖跪地的闷响混杂在风声里,他嗓音稚嫩,却已显出不可动摇的决然与坚定:“弟子陆望,恳请拜前辈为师,自此潜心修习剑道――” 秦止垂眸:“然后呢?” 陆望抬头。 星火蔓延,男孩孱弱的脊背立于风雪之中,清隽似竹,挺拔如剑:“成为剑道第一人。” 剑道第一人。 这好像,是他头一回完完整整讲出的一句话。 如今的第一剑修终于低笑出声,眉眼如冰雪化开,忽地伸出手去,用力推了把陆望肩头:“――去吧。” 夜色加深了许多。 寒夜微凉,霜重月华孤,一轮玉镜空浮。 漫天飞扬的雪花飘然而下,掠过男孩眼瞳之前,再一眨眼,便是微光四溢、白芒连天。 一簇簇的飘雪勾连出一团团亮光,干瘪的枯枝被映出白玉般的微芒。放眼望去,整条小道清光皎皎、宛如玉砌,而在悠长的光华尽头,站立着两道小小的影子。 一瞬疾风过,苍苍回雪中,秦萝猝然抬起头。 他握紧手中木剑,在沸腾的血液里,撞上女孩清亮的黑眸。 秦萝弯起月牙般的眉眼,跳起来时如同毛茸茸的小兔:“你回来啦――陆望!” 二十六(这剧情崩啦...)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待得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不过转眼,便已溜走了整整一月的时间。 秦萝坐在凌空而行的飞舟上, 好奇地往窗边探了探脑袋,一阵清风拂动窗帘, 光与影也随之呼呼啦啦不停变幻。 比起冬天, 现在的温度要暖和许多。 从高处俯身望下,云朵是薄薄软软的模样, 被风一吹,就像雾气那样轻盈散开。九州之内的山山水水褪去雪衣,显露出翠绿欲滴的树木新芽,因飞舟不断前行, 山水仿佛也在随之晃动, 荡开一层又一层浅绿色的涟漪。 小朋友从未见过这样磅礴瑰丽的景象, 情不自禁睁圆双眼, 发出一声细细的“哇”。 “很漂亮吧。” 江逢月凑到她身边:“这还只是九州很小很小的一角, 等你长大之后,还能去更多更远的地方。” 如今已入初春, 各大宗门联合举办的资质测试即将拉开序幕。他们此番乘坐飞舟,就是为了前往沧州,参加此次的[新月秘境]。 既是“新月”, 参与其中的自然便是许许多多练气小弟子。由于弟子们刚入门不久、修为不高,这种秘境往往不会太难, 正如楚明筝所说那样,大可当作一次野外出游。 “虽然这次秘境不难, 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哦。” 江逢月笑笑:“每一次的新月秘境,都会设置一场精心布置的幻境, 当作给予大家的考核――倘若能化解幻境中的危机,那才算是真正通过了秘境。” 秦萝好奇:“幻境?” “就像你们在须弥境中所见一般。” 江逢月思忖片刻,尝试用最为浅显易懂的方式为她解释:“秘境里可能出现一座城池,或是一个小村庄,有妖魔鬼怪为非作歹,需要你们一点点查出真相,把它们彻底消灭,解除危机。” 她说着笑笑:“当初你小师姐参加新月秘境,就遇上了群妖过境,费去好大一番功夫才终于解决。” 各大宗门特意筹办新月秘境,自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倘若只是让弟子们游山玩水,怎能担得起“试炼”一说。 这群孩子年纪尚小,大多涉世不深,久久居于宗门庇护下,即便天资过人、学了点皮毛功夫,却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没经历过任何实战。 新月秘境的用意,便是让他们真真切切体会一番伏魔降妖,除却修为、功法与身法,同样需要考察的,还有抽丝剥茧、一步步靠近真相的能力。 不过…… 视线掠过女儿莹亮的瞳孔,江逢月抿唇笑笑。 宗门里的那群老家伙一年比一年无聊,说是历练,几乎已经成了单方面的刁难,美名其曰“要挫挫那群孩子的傲气,让天之骄子们领略世事不易,以免滋养骄纵之风”。 新月秘境举办了这么多回,用珍贵到匪夷所思的通关奖励引来无数人参加,然而能凭借自身之力通过的,实在屈指可数。 念及此处,江逢月微垂眉眼,扬了扬嘴角:“不过嘛,万事尽力就好。你若觉得不感兴趣,大可去秘境里其它的地方逛一逛,新月秘境虽然没有太多天灵地宝,但总归风景不错。” 她说罢一顿:“对了,萝萝的筝练得如何?” 秦萝有些紧张地摸摸鼻尖。 在这一个月里,她、江星燃与陆望都在努力练习。 江星燃出生于世家大族,自幼又是天赋极佳,早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小天才,在三人之中实力最强;陆望拥有剑骨,资质远远超出常人,加之勤奋刻苦,自从拜入她爹爹门下,每天都是早出晚归,修为蹭蹭蹭往上涨。 ……本来应该还有谢哥哥的。 可谢寻非自从被带回苍梧仙宗,就一直被关在问心堂里,听说是有长老看管,为他祛除识海里心魔的残留,并教授一些遏制魔气的办法。 直到乘上前往沧州的飞舟,秦萝都一直没见到他。 至于她本人―― 穿着浅粉小裙的女孩默念法诀,身前白芒陡现,长筝渐渐于半空显出身形。 她也有认认真真在好好练习的! 要是朋友们全都变得特别特别厉害,只有她一个人留在原地踏步,那她宁愿变成一只通红的鸵鸟,把整个身体全部埋在沙子里头。 朋友之间彼此激励的作用非比寻常,秦萝晃了晃两只短短的小腿:“小师姐和学宫里的长老每天都在教我练习,我已经学会《长生诀》了!” 她信誓旦旦地开口,话音落下,很快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是还不太熟练,听起来笨笨的。” 自从冬天过去,秦萝就褪下了身上鼓鼓囊囊的大斗篷与厚重冬衣,改为更加轻盈便捷的襦裙。 小小一团的女孩挺直身子坐在木椅上,黑发被编成两个圆团,眼睛和脸上的婴儿肥同样是圆鼓鼓的,乍一看去,如同粉□□白的小球。有时裙摆和袖口被微风扬起,牵引出柔和如雾的清浅薄粉,与颊边颜色相得益彰。 好可爱。 一本正经软绵绵地讲出这种话,就更加可爱了。 江逢月实在没忍住,伸手捏了把女孩侧脸。和看上去一样手感绝佳,粉扑扑软糯糯的,简直能叫人上瘾。 说来奇怪,萝萝曾经总是无法很好地掌握音律,神识难以同乐音契合。然而自从跌落山崖,这孩子仿佛渐渐开了窍―― 她进入秦萝识海探查过一遭,曾经横亘在识海里的一块阴影竟然消失不见,许是某种意义上的因祸得福。 “《长生诀》乃是初阶乐法,多为筑基的哥哥姐姐所习,你才练气阶段,能将它大致掌握,已是非常不错了。” 江逢月笑笑:“而且依我看来,[问春风]也很喜欢你哦。” 问春风,是眼前这把云筝的名字。 剑圣之女、江氏后裔,无论哪个身份,都注定了秦萝手中的法器绝非凡品。然而小朋友并不知晓它的价值连城,最为关心的一点,是它长得极为漂亮。 云峥形体修长,以天品良木打造而成,指尖拂过,自有徐徐凉意沁入心头。道道云纹点缀其上,映衬出丝丝莹白长弦,如有清云映月,姣然清绝。 像这种高阶法器,都或多或少生出了属于自己的零星神智,虽然做不到伏魔录那种程度,却也能与主人进行短暂的交互。 秦萝对它很是喜爱,小手轻轻碰了碰长弦,当即有一抹灵力荡漾而起,水花般蹭了蹭她指尖。 “你悟性很好,学曲子也很快,假以时日,一定能变得十分厉害。” 眼看秦萝被问春风的气息悠悠触碰,傻乎乎扬起嘴角,江逢月眼底笑意更深:“乐曲只是一个媒介,作为乐修,最重要的是感受每一道乐符的律动。别看它们似乎不怎么起眼,可就像许许多多分散的水滴,汇聚在一起,就能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秦萝板着小脸认真点头。 她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兀地眉梢一挑,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见门外传来咚咚响声。 紧随其后,是楚明筝的嗓音:“师尊,沧州发来传讯符,询问我们今日的行程。” 江逢月做了个鬼脸,凑到秦萝耳边:“沧州那边全是爷爷奶奶,事情超多。” 再起身,又恢复了光风霁月的模样:“那我走啦。你好好休息,等着新月秘境开启吧。” 秦萝乖乖道别,当房门打开,与走廊里的小师姐四目相对。 小萝卜丁喜出望外挥舞双手,楚明筝被面纱挡去大半容貌,眼底溢出再明显不过的笑意。 她失去听觉,修为停滞不前,沦为了修真界里人尽皆知的笑柄,若是以往,定不会离开苍梧仙宗,前往遥远的沧州抛头露面。 可是……这是萝萝头一回参加秘境试炼。 楚明筝想用自己的眼睛,亲自见证那孩子的长大与历练―― 这也是她作为一个废人,唯一能为秦萝做到的事情了。 而事实证明,她的决定并没有做错。 哪怕之前有千般万般苦闷压抑,全在见到眼前这张笑脸的瞬间烟消云散。小朋友的热情毫无遮掩,像春天一缕暖洋洋的风,噗通一下径直冲入她怀中。 楚明筝有那么那么喜欢她,因此在见到秦萝笑容的第一眼,也会不由自主露出微笑。 小师姐和娘亲一并离开,房屋里就只剩下秦萝一个。问春风摆在面前,女孩却并未继续弹奏,而是倏地低下脑袋,从储物袋拿出一本厚重如铁块的书。 伏魔录唉声叹气:“又来?你都连续看多少天这玩意儿了,不一直什么也没找到吗?” “还剩下几百页没看呢。” 秦萝找到书签的位置,把这本比她脑袋更大的古书翻开:“伏伏,你也帮我好好找一找哦。” 伏魔录在识海滚了一个大大的圈,表示抗议。 秦萝一直没忘楚明筝身中剧毒的事儿,从藏书阁借了无数本比她更大更老的旧书,一有空闲就翻着看。 然而书里的文字记录浩如烟海,秦萝想要寻找的东西又模糊不清。莫说是她,连伏魔录都看得眼花缭乱、精疲力竭,完完全全失去了全部耐性。 让它没想到的是,这小孩居然一直没放弃。 ……算了。 看在她这么努力的份上,勉强出力帮一帮忙吧。 因有伏魔录在识海坐镇,秦萝能逐一认出古书上的所有字迹。 翻阅古籍仿佛已经成了她的习惯,经过多日搜寻,小朋友熟能生巧,能做到无比精准地一目十行。 伏魔录看着她全神贯注的模样,在识海里打了个哈欠:“你连楚明筝所中之毒的名字都不知道,更何况这些书全都年岁已久,记载的内容模糊不清。就算真有和那种毒有关的内容,估计也很难认出――” 它一边说,一边盯着秦萝瞧。 女孩的目光始终没停过,飞快掠过书页上的一行行小字。然而就在伏魔录一句话没完的间隙,居然头一次出现了怔然的停滞,彻底落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不是吧。 青年男音沉默一瞬,视线下垂:“怎么了?” 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张泛了黄的单薄纸页。 页面上,赫然是白纸黑字。 [焰狱:无色剧毒,遇之五脏灼热、面生红疮,伴有失明、失聪、失智之状。若要炼制解药,需以决明花、归一莲、凉川雪草为引……] 伏魔录:…… 伏魔录:“你觉得是这玩意儿?” 虽然症状的确与楚明筝有几分相符,可能让人毁容和失去五感的剧毒多不胜数,未必独独便是这一种。 更何况,楚明筝也没看不见东西,或是丧失神智啊。 秦萝沉默了一下。 “它……和小师姐的症状很像。” 因有天道限制,她不能表现得全知全能,只得尽量往猜测的方向靠:“而且小师姐中的毒没办法被认出来,说明消失很久,这本书恰好年纪很大。” 伏魔录不会知道,在见到“焰狱”二字的刹那,秦萝眼眶几乎是猛地一热,心脏仿佛随时能冲破胸膛。 她四处搜寻那么久,翻遍一本又一本厚厚的古书…… 终于找到了。 能让小师姐变好的办法。 也是让小师姐能重新露出微笑、避免那个命中注定的悲惨结局的办法。 小姑娘用力吸了吸鼻子,原来高兴到极点的时候,也会想要掉眼泪。 “也罢,试试就试试吧。” 伏魔录不忍打击小朋友的信心,迟疑道:“不过,就算真是这种毒,你能找到这些制作解药的药材吗?凉川雪草和决明花倒还好,关键是那归一莲,听闻百年难得一见――” 等等。 它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大对劲:“奇怪,我怎么觉得……归一莲这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 此话一出,秦萝同样愣住。 好不容易才终于平复的心跳,又开始砰砰砰跳个不停了。 “主人在上。” 伏魔录低喃:“不会这么巧吧。” 窗外涌来清朗如水的春风,在斑驳跃动的光影里,坐于桌前的女孩低下脑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精致请柬。 那是新月秘境给每个弟子发来的邀请函。 秦萝深吸一口气,按耐住胸口剧烈的咚声,目光径直来到最后一行。 [为表彰试炼魁首,各宗将以下列天灵地宝作为奖赏:月明珠、清幽草、摘星符……] [归一莲。] 新月秘境的入口,位于沧州南边的苍岚山中。 飞舟缓缓落地,江星燃环视一圈四面八方的花花草草,双手叉腰:“这地方只能算得上荒山野岭,我们实际的沧州可比这儿繁华得多。等试炼结束,我带你们去主城玩。” 沧州商贾云集,是九州之内最为富庶的一处宝地,听说处处皆是亭台楼阁、华服美食。 秦萝瞬间被勾起兴趣:“好耶!” 不过在那之前,她得想办法拿到这次考试的第一名。 这也太太太苦恼了。 秘境入口位于石壁之中,苍梧仙宗抵达之际,周围已有不少人静候多时。 江星燃不愧为交际花,环抱着双手缓声介绍:“那群蓝色衣服的是宁州留仙观弟子,法修。” 秦萝闻声看去,见到一群高挑的哥哥姐姐。 比起同为法修的江星燃,留仙观弟子皆是面目和善,自有一番山水中滋养而出的温润如玉,加之身穿浅蓝色门服,遥遥望去,如同隽永山水画。 为首那人与她四目相对,无言皱了皱眉。 “那几个拿着刀的,是沧州傅家人。” 江星燃道:“最前边那个名为‘傅清知’,听说天赋极高,打遍同龄人无敌手。” 秦萝了然:“你也被她打败啦?” 江星燃:…… 江星燃轻咳:“失误而已,而且她年纪比我大,欺负小孩不算数的。” 傅清知是个十三岁左右的女孩,与谢寻非一般大。 她只粗略束了个马尾,五官精致而冷冽,身穿一件款式简单的雪白长衫――过于繁琐复杂的长裙,只会阻碍出刀的动作。 很巧,傅清知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同样皱了眉头。 秦萝呆呆摸了摸鼻尖。 对哦,好像……在整个修真界的同龄人圈子里,她都是出了名的讨人厌和不受欢迎。 一出场就成了没人喜欢的反面角色,秦萝悄悄瘪瘪嘴,把目光移到另一处地方。 在树林前面的阴影里,站着几个黑衣服的男孩。 他们正聚作一团,不知低声讨论着什么东西。其中最高的那个似有所感,忽然转过头来,对上她的眼睛。 一个五官英挺、瞳仁像琥珀一样的哥哥。 与其他人不同,他居然朝她笑了一下。 秦萝得了这个笑,也兴奋地咧开嘴角,下一瞬,却被江星燃敲了敲脑门:“你还笑!不觉得那家伙很明显不怀好意吗?” 秦萝摸摸脑袋:“……啊?” “那是卫州姬家的人,看着你的那个,是少家主姬幸。” 全身明黄的男孩冷哼一声:“姬家是九州一等一的邪修世家,专练一些稀奇古怪的邪法。虽然他们声称没做过残害人命的事儿……但你懂吧,这种明里暗里的东西,没人能说清。” 在整个九州,邪修永远是风评最差的一类人。 不怪他心存芥蒂,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邪修害人的事例从来都是层出不穷,要想完全给予姬家信任,恕江星燃做不到。 “如果他们是坏人,应该不会被邀请参加新月秘境吧?” 秦萝又朝那小少年挥挥手:“你看,他还向我打招呼!” 她还真是一视同仁,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因此而吃亏。 江星燃在心底叹了口气,忽地眸光一闪:“别傻笑了――秘境开了。” 秘境准时开启,整座石壁发出惊天巨响,如同从正中被利刃劈开,逐渐向两侧分离。伴随石壁一分为二,抬眸观望这副景象的,除了即将入境的小弟子们,还有山崖上各大家族门派的长老。 秘境里处处设有留影石,不但能监测小弟子们的一举一动,也能确保孩子们不会遭到性命之忧。 江逢月寻了个阴凉处坐下,靠在自家道侣肩头。不远处是傅家家主傅霄,以及留仙观宋道长。 “那位便是萝萝吧。” 宋道长轻捻漆黑长须:“我上回见到她,还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婴孩,几年未见,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这位道长凡事讲究一个道骨仙风,特意留了巴掌长的胡须,奈何年纪停在二十一,黑漆漆的络腮胡子杂草般一长,不像道士像土匪,仿佛随时能够倒拔垂杨柳。 江逢月嘿嘿笑,递给他一块白玉糕。 秘境中的画面徐徐展开,一面面水镜映出每个弟子身边的景象。在她正对面,便是一个身着薄粉襦裙的小女孩。 进入秘境之后,每名弟子都会同时陷入一段幻象,用来引出此次试炼所要完成的任务。 老家伙们保密做得极好,连江逢月也未曾听闻风声,这会儿兴致勃勃抬了眼,与秦萝一起打量周边景色。 一个山洞。 山洞狭窄逼仄,见不到太多光亮,只有一把长剑散发出幽冷白芒。秦萝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在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中,闻见浓郁血腥气。 识海里的伏魔录如同之前约定的那样,在她脑子里循环高歌由秦萝亲自教授的《好运来》,从而减少一些小朋友心理上的负担。 有什么东西重重撞击在山壁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闷然声响。石块簌簌掉落,她见到一个靠坐在角落的男人。 他奄奄一息、浑身是血,手边是一把断裂的长剑,以及几张沾满血迹的符纸。 伴随一声轻咳,男人竭力抬起脑袋。 “你……是什么人,怎会来到此地。” 他说着皱起眉头,因疼痛而颤抖不停:“来不及了……它们,它们即将冲破封印,一切全都完了……” 秦萝赶忙整理思绪:“你你你先别说话,我身上有疗伤的药,先把血止住――” “来不及了!” 男人振声:“我已是必死之人,能遇见你,也算有缘。如今封印将破,很快便是百鬼夜行、为祸世间,要想阻止一切的发生,只能靠你了!” 秦萝被他突然加大的音量吓了一跳,沉默瞬息,又见男人再次开口:“你听我说,阻止灾变只有一个办法,去找到、找到那个东西,在――” 他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秘境外的江逢月打了个哈欠。 按照那群老家伙的惯例,掐指一算,时间到了。 果不其然,一个“在”字堪堪出口,山洞深处突然传来更为猛烈的撞击之声。 撞击生出的巨力四处蔓延,整个山洞都有了坍塌之势,男人兀地咬牙,拾起地上断剑。 “有东西要出来了,你留在此地必死无疑。” 他起身:“快走!这里有我来牵制!” 秦萝懵了一下:“可、可是里面的东西还没出来,我们可以一起跑啊。” 工具人的本质是复读机:“来不及了!快跑!” “那那那,”秦萝声音更急,“我要找什么东西,它在哪里?” “来不及了!快跑!!!” 秦萝:…… “……没用的。” 伏魔录停止大唱特唱《好运来》,咳了两嗓子:“这只是引出后续剧情的开场,这人不可能透露更多东西。要是一开始就让你知道关键信息,通关试炼岂不就易如反掌。” 全是一些让人搞不懂的规则。 比如“每每想要说出关键信息,讲话的人就会死”,关于宝藏藏匿的地方、杀人凶手的名字、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事情。 又比如“坏人前来追赶,必有一人当作肉盾前去拖延时间”,起不到太多作用,还会白白把命送掉。 不行啊。 秦萝很认真地想,她要帮小师姐拿到归一莲,必须赶在所有人之前,第一个把谜题解开。 而此时此刻,谜底就好端端站在她面前。 “它们快来了……跑啊!快――” 男人仍在声嘶力竭地嚎叫,然而毫无预兆地,剩下的台词却全盘卡在喉咙里头。 一瞬疾风起,秦萝把全部灵力汇于掌心,深吸一口气。 “这段开场可算是完了。” 宋道长慢悠悠看完自家弟子的水镜,乐呵呵偏过脑袋,待看清秦萝那边的景象,不由哈哈大笑:“哟!萝萝从哪儿找了个巨型大棒,小小年纪,舞得倒是虎虎生风啊!” 他说着一顿,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太对劲,笑容僵在嘴边。 ……不。 那好像,不是什么巨型大棒。 山洞之中,一阵狂风倏起,大棍顶端有黑发狂飞。 一双眼睛正对上他的目光,两两相对,同样震悚,同样茫然,也同样地,跟见了鬼似的怀疑人生。 那他○的,是个人。 而秦萝把灵力汇集在掌心之上,双手一举,便将那人笔直地横在头顶,一双小短腿飞也似的狂奔,活像个扛着甘蔗的矮萝卜。 男人满脸茫然地复读:“快跑啊!它们要来了!别管我,跑啊!” 宋道长:…… 这,啥,啊。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宋道长:“救命啊!秦萝她把泄底人物扛跑啦!崩啦,这剧情崩啦!” 二十七(秦萝被吓出乱码 “卟嘎哔...) 悬浮于半空的水镜光影浮动, 无比诚实地呈现出每个弟子身边的景象。待得开场画面尘埃落定,幻境外掀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潮。 起因是宋道长那声海豚音似的惊叫。 众所周知,试炼无外乎是“遇见危机、搜寻线索、抽丝剥茧、最终解决危机”。其中最为重要的, 便是中间一系列跌宕起伏、斗智斗勇的过程―― 至于“遇见危机”,由于在这一阶段很难有什么发挥实力的空间, 往往按部就班, 走个过场就够了。 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因此当绝大多数弟子进入秘境,看见男人舍命相护、命不久矣之际, 都会毫不犹豫顺应剧情,尽快离开那处即将崩塌的山洞。 毕竟洞穴深处的东西显然不好对付,若是想逞一番英雄,留在洞中与男人一同御敌, 恐怕会牺牲得极为惨烈。 可是―― “这个、这个, ”百乐门二长老目瞪口呆, “要是她把人扛出去, 线索不就全泄露了吗?这算违规吧?” “新月秘境那么多条规矩, 从没讲过不能把人带走啊。” 一道女声传来,乍一听去温婉清凌, 宛如翠玉击石,然而细细一辨,便显出几分懒散张扬的揶揄之意。 说话的女修身着一袭白裙, 眉目皆是淡雅如画,此刻懒懒靠于一株古树之下, 林叶洒落斑驳光晕,好似碎金点点, 尽数散在眼前,引来缕缕清波流盼。 她身侧立着的少年同样仙姿佚貌, 闻声颔首:“师尊说得是。” 正是苍梧仙宗的齐薇长老与其亲传弟子云衡。 “倘若当真遇上致命的危险,肯定是第一时间带着同伴逃走才对啊。” 齐薇长了张谪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脸,说起话来却是随心所欲,末了扬唇笑笑,眸光微闪:“按部就班多没意思,这样才有趣嘛――再说了,之所以置办这出幻境,不就是为了锻炼弟子们的胆识与谋略吗?” “可是,”有人迟疑道,“要是她真能从这人嘴里直接打听到线索,对于其他弟子来说,会不会不太公平?” 比如另一边的江星燃。 他死活找不到线索,只能在山下镇子里抓壮丁似的逮人,逢人便梗着脖子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贴满黄符的山洞,和一套从天而降的剑法?” ――本应该壮烈牺牲的陆仁嘉,就是用一套从天而降的剑法救了他。 齐薇满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办法是人想的,他们自己走了冤路,脑袋转不过弯,怪谁?” “公不公平无所谓啊。” 江逢月没心没肺地笑:“萝萝玩得开心就好。” 她话音方落,不远处的傅霄便沉然开口:“秦小道友的法子确实出彩。” 傅氏乃是修真界首屈一指的刀修世家,比起剑修们的清逸冷冽,刀修更显出几分势如破竹的凶悍与凛然。 他身为傅家家主,外表不过二十多岁的模样,剑眉星目、面容冷硬,显而易见地不好亲近,一把长刀负于脊背,隐约淌出暗色流光。 男人沉默一瞬,继续道:“九州之内危机四伏,比起秘境,变数更多。待他们日后离开宗门家族庇护,倘若一味墨守成规,只会吃亏。” 在这一点上,他的女儿无疑落了下风。 水镜忽暗忽明,傅霄默然抬眸,凝视着画面中的白衣少女。 傅清知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已是个不容小觑的刀客。和其他人一样,由于知晓山洞里的景象不过是出引子,少女一板一眼走完了剧情,匆匆逃出即将坍塌的洞穴。 山洞崩塌的巨响震彻云霄。 男人无言蹙起眉头。 秦萝这番操作虽然大大超出在场所有人的预料,但也仅仅只引起了小范围内的注意。 既是秘境试炼,归根结底要以实力说话。她只能称得上在情急之中耍了个小聪明,至于试炼头名究竟花落谁家,如今仍是未知。 而毫无疑问,就算误打误撞走了捷径,秦萝夺魁的几率也是微乎其微―― 一个以顽劣不堪、不求上进而闻名大半个修真界的小姑娘,实在不应该对她抱有太多期待。 于是水镜忽闪,修士们停下议论,再度抬眸。 围观的长老们目瞪口呆,新月秘境里,伏魔录同样满脸问号。 它压根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眼睁睁看着秦萝把灵力聚在手上,举起男人便是一通吭哧吭哧的狂奔。 她一双小短腿一前一后晃得飞快,双手伸得笔直,被举在手里的男人同样笔直,整幅场景可谓诡异又滑稽,还莫名透出一点点呆。 山洞坍塌的声响轰隆隆,秦萝趁着奔跑的间隙回过头去,在漫天烟尘里,见到一团团腾空而起的黑影,以及凌乱飞舞、几乎被碾作碎屑的纸符。 “看见洞口贴着的那几张黄符没?” 伏魔录悄声:“这个山洞应该镇压着某种十分强大的邪祟。那些符纸一看便是时日已久,如今效力渐渐退去,被镇压的玩意儿随时可能冲破禁制。” 它若有所思,说着加重语气:“还好你跑得快。要是稍微慢上一点,说不定就邪气入体彻底玩完,被踢出秘境了。” 设置幻境的人,显然加大了这场试炼的难度。 新月秘境里全是练气与筑基初期的弟子,而山洞中的东西邪气很浓,最不济也是个筑基高阶,仅凭他们的修为,绝不可能轻易胜过。 “不过山洞上的符纸尚未完全脱落,说明那玩意儿仍然处在禁锢之中。” 伏魔录继续道:“至于应该如何巩固封印,将它重新封印,应该就是这次试炼的重点内容了。” 秦萝一边听一边跑,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她力气不大,之所以能抬起一名成年男性,全靠灵力加持,将男人撑在半空。这会儿灵力濒临枯竭,矮矮小小的圆萝卜终于支持不住甘蔗的重量,把他吭哧一下放在地上。 男人呆呆看着她,双眼失去高光。 对于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他看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叔叔。” 秦萝长出一口气,扬了扬小鼻子:“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你放心,这里不会有危险啦。” “我怎么感觉,”伏魔录眼角一抽,“这人有点傻?” ……不过说来也是啦。 这男人只是个走过场的必死角色,拿着断剑嗷嗷几句就能光荣退休,恐怕连设置幻境的人,都没想过给他添加别的什么台词。 倘若仅仅把他扛出山洞,就能省略中间所有调查取证的步骤,那这出试炼未免也太儿戏―― 男人浑浊的眼珠悠悠一转,因疼痛猛地皱起眉头:“多……多谢小道友。我乃月落山弟子陆仁嘉,此次离山,是得到师父传讯,前来查探这处五十年前设下的封印。” ――结果还真就一五一十全盘讲出来了啊!这就是你们正道的正经试炼吗! 伏魔录心情复杂,看一眼呆呆小小的秦萝。 秘境里全是不到十四岁的小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称得上一声“儿戏”。 “据我师祖所言,山洞里封印着诸多邪祟与恶灵,在阵法最下方,更是镇压了一个杀人无数的怪物。” 陆仁嘉道:“我前来此地,原本只需加固阵法便是。没想到经过五十年的风吹日晒,符纸的灵力早已消退大半,而那怪物虽然受到压制,修为却不降反增,日日夜夜企图冲破禁锢――我抵达山洞的时候,已有不少恶灵破阵而出了。” 所以他才会说是“百鬼夜行”。 秦萝板着脸:“我们要怎么做,才能阻止它破坏阵法呢?” “我师父说过,那怪物颇为凶恶,当年他为以防万一,特意在这座山林最深处的神庙里藏了把镇邪剑。只要我们前往那座庙宇,就能利用镇邪剑的力量驱除邪祟、重筑阵法。” 陆仁嘉一面说,一面微微抬头,露出几分忧虑之色:“只不过……如今妖邪四散,尽数盘踞于山林之中,我又身受重伤,连站立起身都难。仅凭你一人之力,恐怕很难寻到镇邪剑。” 伏魔录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剧情总算慢慢回了正轨。这陆仁嘉活该是个路人甲,就算秦萝把他从死局里救出来,也绝不可能真正将其纳入队伍,为她卖力。 秦萝抬头望一望远处黑雾弥漫、隐约可见鬼魅身影的深山,又低头看一看男人满身狰狞的血口。 山中的确凶险,而他也的确寸步难行。 秦萝:“你受伤真的好重哦。” 秦萝:“不过――完全没关系!” 幻境之外,正在喝茶的宋道长猛地咳了出来。 小萝卜丁双眼亮晶晶:“爹爹娘亲为我准备了特别多伤药,我娘说了,就算是半死不活,也能很快医好。” 对不起,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宋道长静静看一眼江逢月与秦止。 夫妻俩同时抬头,假装四处看风景。 “啊这个……” 陆仁嘉迟疑:“如此贵重的天灵地宝,还是不要浪费在我身上吧。” “没问题呀。” 秦萝兴致更高:“我小师姐说过,要努力帮助身边有困难的人。” 宋道长默默看一眼楚明筝。 纤瘦的少女面无表情,加入四处看风景的队伍里。 “让我看看,这个地方――” 秦萝在心里打好了主意,说着仰起脑袋,进入秘境后的第一次,开始仔仔细细打量周边景色。 新月秘境处处是山川河湖,他们正置身于其中一座山脚下。 这会儿正值傍晚,天边是非常应景的黯淡血红。洞穴散发出的黑雾缭绕林间,树木嶙峋的影子宛如魑魅魍魉,在暮色中轻轻摇晃。 向更远一点的方向看去,能望见一座灯火通明的小镇。 “晚上进山太危险,不如我们先去镇子里为你疗伤,等明天太阳出来,再一起去找镇邪剑吧!” 说到最后,秦萝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压低音量:“而且之前把你举得那么高,我也有点累了。” 陆仁嘉双目无神,怀疑人生。 被一个小孩笔直笔直举在手里,这种事难道是他的错吗?是吗?他只是个普普通通平平无奇、只想赶紧打卡下班的打工工具人,究竟是做了什么孽,才要继续留在这种鬼地方加班? 累了,毁灭吧。 “怎么感觉,这人的表情……” 秘境外的云衡眼角一抽:“和我被师尊强制留在学宫里,不眠不休修炼两天两夜的时候如出一辙。” “而且按照人物设定,他作为一个心怀苍生的正派修士,定不可能让萝萝独自一人前往密林。” 眼看陆仁嘉眼含热泪道了句“义不容辞”,齐薇哈哈轻笑:“也算是上了贼船。” 一旁的宋道长轻捻长须,眸光稍动:“不过……比起陆仁嘉,似乎出现了个更有意思的人。” 山洞里的景象是所有人都会共同经历的幻境,等幻境结束,会被随机传送到附近的各处角落,直到那时,才算真正进入了新月秘境。 因而理所当然地,在秦萝周围,会出现别门别派的弟子。 江逢月唇角带笑,仰面看向其中一块水镜。 镜中是与秦萝所在之处一模一样的参天密林,苍黝夜色中,倏地现出一道修长身形。 一个五官深邃的小少年,眉眼尽数藏匿在树荫里,月光落下,映亮一双琥珀色眼瞳。 那是双极为漂亮的眼睛,然而不知怎地,竟在月色下隐隐荡出几分噙了笑的邪气,如同黑暗之中悠闲自在的狩猎者,随时会将不远处的猎物开膛破肚。 “……姬幸。” 秦止拧眉:“想做什么这小子。” 邪修一道秘法众多,多以他人的生魂骨血提升自身修为,是九州之内最令人不齿的一类道法。 姬家声名在外,算是少有的不会滥杀无辜的邪修氏族,故而他并不排斥姬家,对姬幸也没有太多别的想法。 身为一名老父亲,秦止排斥的,是所有企图靠近他女儿身边的臭小子―― 尤其水镜里的姬幸满脸若有所思,盯着萝萝不知在想什么东西,一看便是心怀不轨、有所图谋。 一向杀伐果决的剑修终于意识到什么,瞳孔骤缩。 如此饶有兴致盯着一个陌生人,只有唯一一种合理的解释。莫非……他觉得萝萝是个不错的对手,要与她决斗?! 秘境中的姬幸本人自然不会知晓剑圣的思忖。少年如猫一般蹲在树干上,琥珀色瞳孔暗光浮动,半晌,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她居然把那个必死的角色带出来了。 他听说过秦萝的名字,是修真界出了名的混世小魔王,今日一见,果真有些意思。 老实说,对于这次秘境的任务,他压根生不出半点兴趣,若不是爹娘逼迫他来到沧州,姬幸甚至不会到这个秘境里来。 名门正派光风霁月,总爱弄些花里胡哨的试炼比拼,整日累死累活,也不晓得是为了证明什么东西。 不像他,只要觉得有趣,那就万事大吉。 譬如现在……那个男人的存在,就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这场一板一眼的试炼实在无聊,他决定让它变得更有意思一些。 就从这个人开始吧。 少年抿唇无声笑笑,手中灵力聚拢,出现一个精致的圆形木质小盒。 木盒被轻轻打开,在姬幸含笑的注视下,浮现起袅袅一缕黑烟。 “那是……禁锢邪祟所用的聚魂匣。” 宋道长蹙眉:“他打算把里面的东西放出来,去对付秦萝?” 秘境里分明有过规定,胆敢伤害其余弟子,定会受到不留情面的严酷处罚。 邪修不愧是邪修,做这种吃力不讨好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秦萝这边已然是暗潮汹涌,他暗暗捏了把汗,余光无意间晃了晃,落在一旁江星燃的水镜上。 好家伙。 那小傻瓜蛋还在满大街地一遍又一遍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贴满黄符的山洞,和一套从天而降的剑法?” 聚魂匣中的黑影缓缓凝聚成形,而另一边的秦萝在心里敲定主意,正满怀期待地仰起脑袋。 顷刻之间,疾风倏至。 伏魔录拔高音量:“秦萝,小――” “小道友,当心!” 它话音未落,便被另一道更为撕心裂肺的呼喊骤然打断。 七窍流血、满身伤痕的陆仁嘉竟凭借无比顽强的意志力,于顷刻之间突破人体极限,跨步而上,一举挡在了秦萝面前! 他神色是痛苦的,心灵却是像鸟儿一样自由的,生动形象诠释了何为“以哀景衬乐情”―― 哈哈哈让他死吧!他想下班!!! 秦萝反应很快,在同一时间匆匆抬眸。 不远处的丛林寂静无声,不知何时生出了团团黑雾,随着雾气加深,逐渐凝成一道拥有实体的影子。 那是个女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女人的头颅。 四散的黑发飘于半空,如同蔓延疯长的水草。长发愈黑,便衬得脸颊愈发惨白,一双眼睛则是充斥着刺目的猩红,毫不掩饰其中杀意。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伏魔录,也因它散发的}人气息打了个哆嗦。 它心有所感,默默看一眼秦萝。 秦萝此生见过最大的反派,是把小羊丢进锅里的灰太狼。 乍一见到如此富有冲击性的场面,小朋友的两只眼睛彻底失去高光,化身一动不动呆头鹅。 “你、你别怕――唉也不是,怕归怕,你先听我说!” 伏魔录一个头两个大:“这怪物看起来可怕,其实就是个大脑袋,实力与你相当。你就当、就当它是个穿着一身黑、脸上涂了粉的大婶,这样一想,是不是还挺有亲和力的?” 它说到后面连自己都觉得扯淡,嗓音越来越小,后来实在找不到话讲,情急之下小嘴叭叭:“千万别站在这儿一动不动,被它伤到就完了!陆仁嘉挡在前面,能勉强把它拖住一会儿,实在不行你就赶紧跑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秦萝强忍着头皮发麻,终于缓过一些神来。 ……对哦,陆师兄受了很重的伤,如今正挡在她跟前。 她被吓得心脏砰砰直跳,只想迅速逃离这个地方,可是―― 要是她跑掉,陆师兄一定会死的。 她和陆望江星燃约定好了,将来都要变成很厉害的人,如果在这种时候临阵脱逃,她会一辈子鄙视自己的。 陆仁嘉仍在拼死抵抗,即将耗尽体内的最后一丝灵力,与此同时,小小的女孩身形微动。 伏魔录本以为她会逃掉,对于年仅七岁的孩子来说,这并不是多么羞耻的选择。 可秦萝却兀地握了握拳头。 秘境之外,江逢月嘴角勾起一抹清浅微笑;懒懒靠在树干的齐薇忽然挑了眉头,脊背微直。 云衡眉心用力一跳。 那个他一向看不太起的小女孩……居然在此刻祭出了问春风。 法器引出的白芒轰然铺开,映亮秦萝澄澈的杏眼,以及不断轻颤着的指尖。 邪祟发出凄厉嚎叫,长发乱舞,再度向着二人俯冲而来。当青年修士咳出一口鲜血的瞬间,一道人影决然护在他身前。 陆仁嘉:――? 伏魔录在识海里一蹦三尺高:“快快快,你的《千机引》!再不济《登楼雀》也行!它它它过来了!!!” 不行……太快了! 莫说秦萝,哪怕是修为有成的筑基修士,也绝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奏出一段完整音律。 更何况那邪祟的模样实在骇人,小朋友能挺身而出就已是不可思议,这会儿看着它越来越近的狰狞大脸,只怕早就大脑一片空白,记不起任何曲谱。 伏魔录一颗不存在的心提到了不存在的嗓子眼:“能能能能行吗?” 秦萝被吓出乱码:“卟嘎哔――” 早在上前的那一刻,她就料到会来不及。 可是也、也不要小看她啊! 手心触碰到冰凉的筝身,秦萝深吸一口气。 在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小小的圆团子指尖用力,却并非落在筝弦之上,而是笨拙一抱,把整个问春风高高抡起。 ――赐予她力量吧!齐天大圣葫芦娃美少女战士迪迦奥特曼! 与琴筝狠狠相撞的一刹那,圆滚滚的大脑袋笑意骤消,终于露出了一丝疑惑与茫然的神色。 戴上痛苦面具,只需要短短一瞬间。 陆仁嘉呆了。 宋道长愣了。 美滋滋看戏的齐薇终于没忍住,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低笑,几个瞬息之后,更是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仿佛命运般的邂逅,生来便有的契合。问春风如同一根巨型棒球棍,与飞头两两相撞,将后者猛然击飞。 圆润的黑影于半空划出一道优美弧度,途经不远处的密林时,似是撞到什么东西,发出重重的一声“咚”。 另一道小小的人影,从树梢上应声而落。 球,进了。 “噗――” 宋道长一口凉茶喷出来:“那是姬、姬幸?他被自己放出去的飞头蛮击毙了???” “这叫什么,害人之心不可有,报应啊。” 齐薇十分快乐,笑个不停:“说不定,萝萝还真能治一治那臭小子,看他今后敢不敢这样拽。” 秘境外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秘境里的秦萝却是被吓得当场愣神。 “伏伏,我我我是不是打中人了?” 伏魔录:…… 伏魔录:“也可能是只树上的狒狒。” 人影落地的位置距离她不算太远,秦萝匆匆塞给陆仁嘉几颗救命的药,噔噔噔跑向密林里头,没费多大功夫,就在树下望见一道略显熟悉的人影。 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她好像见过。 “晦气。” 伏魔录不悦:“怎么是这小子。” 它一句话说完,秦萝终于看清对方的模样。 一双琥珀色眼睛生无可恋,脑门肿了个巨大的包,像是中过什么毒,皮肤变成浅浅紫红色。 是那个曾经对她微笑的邪修哥哥。 这小子总给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伏魔录对姬幸没有好感,强忍幸灾乐祸:“那团邪祟有毒,他中了。” 于是秦萝面上的愧疚之色更浓。 “对、对不起!” 粉色的圆萝卜匆忙上前,倏地蹲下双腿,低头从储物袋里翻找解药:“那个只有脑袋的姐姐太吓人了,我不知道你在树上,当时一时心急,没想到会打中。你等等,我马上给你找解毒的万灵丹!” 姬幸面无表情躺在地上,目光冰冷。 他在很认真地思考,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修为比秦萝高出许多,之前特地隐藏了气息,理应不会被她发现。 然而猝不及防正中他脑门的飞头、秦萝这副认真道歉的模样,一切都显得颇有几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指不定就是由她精心谋划的局,用来实施对他的报复。 按照秦萝在修真界里的风评,姬幸越来越相信这种可能性。 真乃毒妇,恐怖如斯! “你你你是不是很疼啊?对不起,别生气了。生气对身体不好,说不定还会那什么,急、急火攻心,让身体里的毒更凶。” 秦萝脑子里一团乱麻,说到最后还是觉得歉疚,吸了吸鼻子,声如蚊呐:“是我不好,你要是实在生气,就骂我吧。对不起。” 姬幸:…… 说老实话,他起初是有些羞恼的。 秘境外有无数长老在全程旁观,他出了这么大的丑,自此以后再也没脸见人。但听她这样说―― 少年无言抬眸,看了看眼前小小一个的萝卜丁。 两只眼睛像是圆滚滚的杏,含着小心翼翼的胆怯与关切,因为觉得不好意思,耳朵和脸颊尽是浅浅的薄粉。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却像把锋利的刀,噗地一下,就把他满心的烦躁戳破一道口子,簌簌开始漏气。 这让人怎么生气嘛。 ……啧。 无论这番道歉是真是假,他总有机会进行清算。这次秘境试炼还长,不急。 姬幸别开脸颊:“算了,你把毒解开就行。” 好――可――爱―― 江逢月看得满脸带笑,就差在脑门写上“我女儿修真界第一可爱”几个大字,一边看一边往嘴里塞了块点心:“若是我生气的时候被这样一哄,哪还顾得上不开心啊。” 一旁的剑圣肃然而立,在心里悄悄记下。 “萝萝这回的试炼,还是挺有意思对吧?” 她说罢笑笑,看向身侧多出的另一道人影:“你好不容易消去心魔,不妨也进去玩上一玩。” 站在女修身旁的少年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身量已称得上高挑。 与大多白衣飘飘的修士不同,他只着了身款式简单的单薄黑衣,脊背笔挺消瘦,宛如孤松。 少年生了张G丽且凌厉的脸,冷白皮肤有如玉质,更显出生人勿近的冷色,此刻双眸微挑,目光停留于水镜之上,却牵引出浅浅笑意:“嗯。” 与此同时,与秦萝相邻的水镜。 江星燃满脸沧桑、目眦欲裂,小小年纪便已经背负起了太多未知的谜,就差一夜之间长出胡须:“叔叔,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贴满黄符的山洞,和一套从天而降的剑法?” 江星燃:“呜呜呜我不是骗子也不是邪/教,别抓我呜呜呜救命……” 二十八(终极大魔头被提前放出来啦...) 姬幸被飞头蛮正中脑门, 除开一个高高肿起的大包,体内也不可避免中了剧毒。 好在秦萝的储物袋里暗藏乾坤,被她爹她娘硬塞了不少灵丹妙药, 这会儿匆匆一翻,便拿出几颗解毒用的万灵丹。 那飞头蛮乃是淬炼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灵祟, 整颗脑袋被毒雾死死包裹。姬幸这回下手毫不留情, 因此反噬到自己身上,自然也被折腾得够呛。 浑身上下的灵力一点点散去, 筋脉仿佛变成了软趴趴的细线,一丝一毫气力都使不上来。这种毒后劲极大,即便被秦萝塞了好几颗丹药,也还是有淡淡余威滞留在身体里头。 他觉得很丢脸。 此时此刻秦萝身处秘境, 自然不会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 然而等到试炼结束, 当她从留影石中亲眼目睹整件事情的经过―― 姬幸可以收拾收拾, 当场表演一个原地死亡。 那是万万不能发生的事情。他深受家族熏陶, 立志成为一名深藏不露、游离于规则之外的神秘高手,这样一来, 高手没做成,反而成了个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大白痴。 他必须干些更加了不得的事儿,用来掰回这一成。 “姬幸哥哥, 你好些了吗?” 秦萝将他上下打量一遍,瞥见少年仍在发白的脸, 露出有些担忧的神色:“我娘说,万灵丹虽然可以解毒, 但也并不是一瞬间的功夫。要等它慢慢进入筋脉里头,才能消除毒素。” 姬幸勉强扯出一个笑:“无事。” “我和陆师兄正好要去那边的镇子里疗伤, 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秦萝看出他在强撑,略微正了色:“这里到处都是妖魔鬼怪,你要是一个人留在林子里,说不定会遇上危险。” 她语意坚决,正好如了姬幸的意。 他打定主意要留在秦萝身边搞事情,让她对自己刮目相看,这样一来,就必然不可能同她分开。如今一并前往不远处的小镇,正巧与计划中并行不悖。 于是少年微微颔首,嘴角稍扬:“好。” 山下的小城名为“柔泽”,和山洞、陆仁嘉一样,也是为了试炼创造出来的幻境。 因为山洞坍塌,不少妖魔邪灵冲破了阵法的封锁,盘踞于树林之中。邪祟多以人魂人血为食,其中一些嗅到镇子里的人气,化作徐徐黑烟来到城中。 对于邪气,修真者较之常人敏锐许多,甫一入城,秦萝便不适地皱了皱眉头。混沌的黑气四散城中,并不浓郁厚重,却神出鬼没,时时能望见几道转瞬即逝的影子。这会儿入了夜,一轮月亮冷冷清清,映出虚无缥缈的烟气,更显诡谲妖异。 她本以为会在这里见到许多仙门弟子,然而寻了半晌,居然只望见零星几个身穿门服的影子。 “之所以看不见太多修士,是因为并非所有人都会参加幻境试炼。” 一路行在街道上,姬幸轻声为她解释:“新月秘境里的试炼,是整个修真界出了名的难。不仅要抽丝剥茧,逐一推断各种线索,更要面对筑基以上的对手――因为难度太大,往往好几次试炼下来,都没有一个优胜者。” ……虽然到了秦萝这里,“推断线索”那一环基本不存在。 “这座小镇只是人为制造的幻影,无异于秘境里的冰山一角。除却此处,新月秘境其实十分辽阔,并且处处藏有机缘与珍惜灵植。” 姬幸耸肩:“比起吃力不讨好,去尝试一件九成会失败的事情,倒不如去别的地方碰一碰运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走了运,能撞上秘境里独有的宝贝。” 更何况,进入秘境的弟子那么多,最终能拿到魁首的,也不过区区一个。 对于绝大多数实力平平的小弟子来说,费时费力、与各大宗门世家里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们争抢头名,实在称不上多好的选择。 秦萝瞬间苦了脸:“真、真有这么难吗?” 没错,就是很难。 幻境之外,齐薇悠悠品了口茶。 她旁观过无数场发生在新月秘境的试炼,对那群设计者的小心思心知肚明。 根据那群老家伙的习惯,会先给弟子们一点希望和甜头,等剧情发展过半,再猝不及防来上一场大反转,把难度陡然拉高。 真真无愧于他们恶趣味十足的理念:要让孩子们感受来自社会的毒打,自此收敛心性,再不敢自认“老子天下第一”。 以秦萝所在的任务打比方,在搜寻线索的过程中,剧情人物会有意无意透露一些情报―― 例如“只要找到神庙里的镇邪剑,就能重塑阵法”、又比如“一切都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破局不算太难”。 于是小弟子们满心欢喜,当真以为自己能够圆满完成任务,殊不知其实在搜寻线索的漫长过程里,阵法的灵力已被消耗殆尽。 在他们拿到镇邪剑的一瞬间,也就是邪魔出世、阵法彻底崩溃的一瞬间。 不过嘛―― 女修扬眉笑笑,接过小徒弟递来的桂花糕,心情大好。 秦萝直接把陆仁嘉从山洞里救出来,免去了所有冗长复杂的探秘阶段。以她的速度,说不定真能在阵法失效之前,把洞穴深处的邪魔重新封印。 这样一来,那群老家伙脸上的表情一定十分有趣。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一看了。 “医馆,医馆,医馆在――” 如今情况究竟如何,秘境里的秦萝自是当局者迷。对于她来说,眼下最为重要的事情,是把半死不活的陆仁嘉送进医馆,从而保住他的一条命。 陆仁嘉本人:…… 双目无神。 他们一行对柔泽镇人生地不熟,全是外来的生面孔。 这会儿黑雾弥漫,城中百姓发觉不对劲,又纷纷躲进屋子里闭门不出,一来二去,好一会儿才找人问出了前往医馆的道路。 没成想医馆的牌匾堪堪映入眼帘,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救、救命――小道长救命!” 秦萝心头一动。 她与姬幸离医馆还有段路程,屋子里的人定然不可能是向他们二人求救。 果不其然,那道仓惶的女音刚刚落下,便有另一道无比熟悉的声线传来:“你们都出去!快走!” ――江星燃! 在秘境听见朋友的声音,无异于他乡遇故知,能让人兴奋得两只眼睛布灵布灵。秦萝向前匆匆跑了几步,果然望见江星燃的身影。 在他身边,还有另一个白衣执刀、身法极快的女孩,衣袂翻飞之间,长刀嗡鸣如龙。 姬幸不耐皱眉:“傅家的傅清知。” 一个看起来就十分麻烦的人。 傅霄是个冷冽严肃的性子,几个孩子同样不苟言笑、一板一眼,全是沉默寡言的模范刀客。 傅清知小小年纪,便修习到了家传刀法第二重,传闻天赋异禀,是整个傅家最寄予厚望的小孩。 像这种冰冷死板、嫉恶如仇的性子,说不定会扰乱他的计划。 医馆里的人跑了个精光,只剩下江星燃、傅清知与几道不停晃动的黑影。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多亏不久前那颗飞头的锻炼熏陶,与它相比,眼前这种黑乎乎的影子显得无比正常、无比可爱、无比和蔼可亲,以至于秦萝横生了满心的亲切,就差抱住它们叫一声“你好家人”。 灵力汇集于指尖,问春风随之显形。 这是秦萝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战斗。 《千机引》快且疾,就像小师姐与娘亲曾经教过的那样,把灵力通过指尖传递到琴弦,让每一道音律都能感知到灵气波动,化音为攻。 音调起伏如潮,灵力便也腾涌似浪。乐音所过之处,竟于虚空掀起道道气浪,宛如一把把无形之刃,撕裂周遭浮动的影子。 江星燃扭头,在乱局中咧嘴一笑:“秦萝!” 始终在一旁看热闹的宋道长,终于稍稍挺直了后背。 他曾经见过秦萝几次,说老实话,那孩子虽有一定的音律天赋,在灵力与神识的使用上,却堪称一塌糊涂―― 就像在用属于别人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操控不好。 他清楚明白秦萝的实力,之所以旁观她的水镜,绝非认为那孩子能夺得魁首,而是纯粹无聊,想看看还能耍出什么骚操作。 当时秦萝抡起问春风的那一砸,他虽然欣赏这番勇气,对于她的进攻手段,却是不敢恭维。 不过转念一想,以秦萝的造诣,应该也只能做到那种程度。 其他长老同样怀了这样的想法,因而当初见到抡筝的那一幕,四处皆是善意的笑声。 可是―― 宋道长捻了捻长须,眼底有暗光一动。 虽然对灵力的掌控仍有些稚嫩,但秦萝的这首曲子分明已称得上行云流水,要论效果,或许不比江星燃那些法器灵符差。 江星燃可是个出了名的天才。 ……这次试炼,似乎比他想象中有趣许多。 水镜中一时间白芒如波,刀光、符光与音刃勾连成片,宛如落雨纷然,叫人应接不暇;黑影惊惶逃窜,发出低沉压抑的阵阵痛呼,哀嚎连绵,很快被扼杀在喉咙里头。 这边的对决正值激烈,除宋道长以外,好几个别派长老也一并投来视线,纷纷露出惊异之色。 齐薇挑眉:“一段时日不见,萝萝怎会进步如此之大?” “这段时间里,她可一直闷在房里彻夜练习。” 江逢月笑笑:“那次坠落山边,似乎将她识海中的黑影祛除了。” “不错不错,因祸得福。” 齐薇哈哈,拿胳膊抵了抵身侧的小徒弟:“你师妹这首曲子,弹得还不赖吧?” 沉默的食铁兽抿了抿唇。 若是以前,他定不会给予那不讨喜的小孩过多视线,此刻却不知怎地唇角一动:“……不错。” 他们一言一语,树下的楚明筝同样抬眸。日光映亮少女漆黑的眼瞳,斑驳光影浮动,牵引出一丝久违的笑。 她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水镜里的女孩形貌稚拙,如今尚且得不到太多关注。可楚明筝知道,就像一颗蒙了尘土的明珠,待得灰烬一日日褪去,那孩子终会显露出无人能及的光华。 她会变得高挑,变得懂事明理,也变得愈发勇敢且强大。而新月秘境,便是一切的引子与序幕。 少女握了握拳头。 她的耳边空空蒙蒙,听不见自水镜传来的乐音,唯有一双黑眸晶亮而温柔,紧紧凝望着秘境里的小姑娘。 ……加油啊。 “邪气是从里面传来的。” 傅清知斩断一缕黑烟,嗓音清冽干净:“快去里面看看!” 他们位于医馆正厅,穿过侧门,便是用来给病人们居住的一间间小房。 病房在走道两旁依次排开,行至走廊,邪气愈强,在狭小细长的空间里,压得秦萝有些呼吸困难。 “我是察觉到这地方突然邪气猛涨,才匆匆赶来医馆的,没想到遇上了傅师姐。” 江星燃手中灵符一闪,击退身前黑雾:“你们俩怎么会走在一块儿?” “我们在山里偶然遇上了。” 秦萝心知姬幸还中着毒,不动声色挪了挪步子,将他悄悄护在身后:“对了!我打听到了重塑阵法的办法,等解决这里的事情,大家可以一起去山里寻找封印用的镇邪剑!” 重伤的陆仁嘉留在医馆门口,偌大房屋里,只剩下四人在疾步前行。随着邪气越来越浓,为首的傅清知暗暗蹙眉。 走廊尽头的房屋里,散发着一股血腥味。 烛光忽闪,映亮一方小小的空间。一道女人的幽影悬于半空,身旁黑雾弥漫;房屋地板上浸满鲜血,远远望去,竟是以鲜血画出了一道阵法,阵法中央写有三个大字,在烛火中隐隐生光。 “‘阴蚀妖’――是召唤阵!” 江星燃念出字名,猝然扬声:“不好,这定是从山洞里逃出来的邪祟,妄图来此地召唤洞穴深处的魔头!快阻止它!” “他所说不错。” 伏魔录沉声解释:“医馆位于生气与死气的夹缝之间,此地风水又是极阴,最适宜用来召唤邪物――你看门边的那处空隙,一旦等它将空隙补全,就能引出召唤对象的一部分魂灵。” 秦萝听得认真,另一边的傅清知杀伐果决,毫无停顿,手中长刀倏然一现,伴随疾风掠过,转眼便到了黑影身边。 女人的影子看不清五官,在烛光中摇曳不休,傅清知眉梢微凝,扬刀而起。 “唉,又来了。” 秘境外的齐薇打了个哈欠:“他们还是喜欢往剧情里加些召唤阵,又不能把怪物真正召过来,有什么意思嘛。” 大魔头作为终极任务,当然不可能这么早就被召唤出来。召唤阵不过是试炼的惯用套路,用来激发弟子们的危机感。 有种真把它拉过来溜一圈呗。 另一名长老扬唇道:“傅小道友的刀法又精进许多。” 傅霄闻言笑笑。 这个女儿自幼懂事,从不需要他多加操心,以傅清知的实力,对付这道黑影轻而易举,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便可―― 念及此处,男人面上的笑意忽然僵住。 傅清知的刀法一气呵成,然而在即将触碰到女人脖颈时,却出现了极为微妙的停顿。 少女的长刀愣在空中。 也正是在这刹那之间,黑影毫不留情刺向傅清知脊背,又很快被另一道金光弹开。 江星燃祭出法器,被吓得脸色发白:“你在干什么!” 傅清知的停顿毫无征兆,若不是他反应及时,黑影已将她彻底刺穿。 傅清知被黑影狠狠甩开,江星燃迈步上前。 这并不是多么难缠的怪物,三下五除二便被击倒在地。秦萝上前将少女扶起,在江星燃彻底驱除邪祟时,察觉到傅清知身形一动。 ……就像是想要阻止那道最后的杀手。 “发生了什么事吗?” 听见这道嗓音,傅清知面色苍白地抬头。 直到与秦萝四目相对,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句话用了传音入密,没办法被其他人听见。 秦萝定是发觉了她那一瞬间的犹豫。 只有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才会令人生出犹豫。那孩子敏感地意识到这一点,念及秘境外的无数道目光,对她说了悄悄话。 令人安心的体贴。 “我……我感受到,它很难过。” 傅清知沉默一瞬,暗暗握了握拳:“很痛苦,一直在哭,可是什么也做不到……就像被关在一个小房子里,时时刻刻都在受折磨。” 秦萝愣了愣,板着脸努力调动感官。 小萝卜丁露出遗憾的神色:“好可惜,我什么也感觉不出来。那道黑影为什么会觉得难过呢?” 她说着一顿,眸光忽地动了动:“傅师姐好厉害!这是你的特殊能力吗?” “应该是感灵体质,能和灵体邪祟进行交互。” 伏魔录小声嘀咕:“我还以为这种体质已经灭绝了……怎么偏偏到了一个刀修身上。” 刀修擅杀伐,感灵却是用来超度邪祟的体质,一死一生,可谓水火不容。 若是以这种体质拔刀杀戮,岂不会被邪祟死前的哀怨与绝望日夜折磨么? 水镜之外,傅霄神色如冰。 清知是傅家毋庸置疑的骄傲,方才的所作所为,无疑让他脸上无光。 “接下来应该就是前往林中,搜寻镇邪剑了吧。” 齐薇有意岔开话题:“那阵法只差一点就能完成,倘若阴蚀妖真被召唤出来,会发生什么事儿?” “怎么可能。” 云衡睨她:“他们尚未拿到镇邪剑,一旦那玩意儿方才现身,这几个小孩哪还能活――” 他说到一半,眼珠直了直。 水镜之中,秦萝在安慰傅清知,江星燃在整理乱了的衣襟,而在漆黑角落,还有另一道默然不语的影子。 姬幸,他动了。 一只悄悄咪咪的脚,悄悄咪咪来到了阵法的缺口处。 血迹尚未干涸,被他轻轻一划。 宋道长:…… 宋道长:“不,是,吧。” 救命啊。 这啥,这啥啊!终极大魔头被提前放出来了啊啊啊!继必死的角色被救活后,这几个必活的小东西要死啦!!! 寂静房间里,陡然掠过一阵阴冷的风。 秦萝似有所感,茫然回头。 秦萝:OxO 自阵法中央,一道黑气无声汇集。 前所未有的威压轰然散开,几乎将她压倒在地,当黑气逐渐汇成蠕动着的不规则圆团,秦萝才兀地发现,姬幸已然没了踪迹。 “这这这这不会是――” 江星燃两眼发直:“那那那什么阴阴阴蚀妖?” 宋道长真情实感,几欲吐血:“就是阴蚀妖!快跑!快跑!!!” 姬幸他就是个疯子! 三个高矮不一的小团呆滞一瞬。 江星燃与傅清知同时拉住秦萝的左右手,如同拉着一个晃来荡去的风筝,二话不说夺门而出。 “姬幸那臭小子,倒是打了手好算盘。” 一名长老皱了皱眉:“先是引出阴蚀妖,再自行藏到绝对隐蔽的地点,留那几个孩子独自对付它。” 宋道长紧张吃手手。 “不过……应当问题不大。” 齐薇凝神望去,若有所思:“设计这场试炼时,应该考虑过制止不当、召唤成功的可能性。道友且看那召唤阵法,简单粗陋、灵力不强,顶多引来阴蚀妖的幻影,无法停留太久,不会对剧情造成太大影响。” 然而如今出现的虽然只是幻影,却也具备了至少筑基初阶的实力。孩子们尚未寻得山中神剑,很难将其打败。 至于姬幸―― 房门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姬幸半阖双眼,无声笑笑。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没人能想到,他并未抢先跑出屋子逃命,而是藏在门后,与阴蚀妖咫尺之距的地方。 他躲藏的位置绝不可能被轻易发现,毕竟房间里的阴蚀妖不会自行关上房门。 只要静静待在此处,等阴蚀妖离开,便能欣赏到秦萝等人狼狈逃窜的一出好戏。 这只邪祟虽然仅仅是真身的一道投影,对付他们却也绰绰有余。 虽然按照试炼的一贯规定,为了避免难度过高,这玩意不可能停留太久,但―― 少年长睫微动,眼底笑意更浓。 至少能得到短暂的乐趣,那也不错。 浓郁邪气步步向门边靠近,伴随着令人心悸的低沉呼吸。 姬幸懒懒靠在墙边,听着门外兵荒马乱、呜呜哇哇的嘈杂声响,在心底默默倒数。 快去吧。 追逐他们,恐吓他们,他还真想看上一看,面对这般千钧一发的情况,秦萝会怎样应付。 门外嘈杂的声响更大了一些。 少年惬意扬起嘴角,如同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捕食者,隐隐约约地,终于听见秦萝打着颤的声线:“不行不行!我们不能就这样跑掉!” ――哦? 可她能做什么?以一身所剩不多的灵力、少到可怜的实战经验、以及两个根本靠不住的伙伴。 姬幸没来得及想完。 因为下一刻,秦萝斩钉截铁的嗓音便猛然穿过耳畔。 秦萝:“它它它快出来了啊啊啊快把门关上!!!” 喔,原来是关门。 ……等等。 狭小的缝隙里,少年终于意识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陡然瞪大眼睛。 秦―萝―你―在―干―什―么―? 一只白皙的小手用力握住门把。 狠狠往外拉的刹那,门与墙边的缝隙迅速扩大。眼前遮挡用的门板渐渐远去,姬幸看见灌进来的光。 那一刻,他多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一道光。 秦萝,你好狠。 房门彻底关上的那一刻,绝对是新月秘境有史以来最为尴尬的一瞬间。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他们的相遇太过匆匆,宛如一场无法逃离的邂逅。 失去门板遮挡,狭窄逼仄的房间内,只剩下一大一小两道影子四目相对。 秘境之外,看戏的长老们神情呆滞,鸦雀无声。 姬幸看着阴蚀妖,眼底隐有泪光划过,他这一辈子,从没这样无语过。 如果他能开口说话,定会悲伤哽咽:“这是说好的剧情吗?你怎么能遇上我?怎么能?!” 阴蚀妖看着姬幸,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它这一辈子,也从没这样无语过。 如果它能开口说话,定会嚎啕大哭:“你以为我想吗?我在洞里吃着火锅唱着歌,突然就到这儿来了,我也不想在这种时候遇上你啊!搞成这种情况,你要我怎么办,怎么办?!” 一瞬尴尬而不失礼貌的沉默。 姬幸:呵呵。 被迫营业的终极大怪物发出凄声怒吼,含泪高抬右手,邪气四涌。 小小的身影被一掌拍飞,于半空扬起不羁的弧度,径直穿透高墙与房顶,最终仰面落在街道正中。 秦萝听见一声无比清晰的“啪嗒”。 秦萝被吓得浑身一震:“姬、姬幸哥哥!你不是跑开了吗?怎么会从那里面……” 她斟酌一番语句,好一会儿才迟疑道:“飞出来?” 姬幸仰面望着天空,只觉得蓝天好蓝,白云好白,世界好美。 他为什么会飞出来,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剧本。 邪修一向我行我素、畅通无阻,按照他最初拟订的计划,自己会成为一个藏在暗处的幕后黑手,将眼前一行人耍得团团转,最终彻底破坏幻境剧情,让试炼陷入混乱之中。 就很酷,很帅,很有风格,很让人拍案叫绝。 一想到幻境外有那么多前辈长老,每一双眼睛都目睹了方才发生的前因后果,姬幸恨不得死。 “往事如烟。我见那黑影现身,一时心急逃了出去,没成想被它追上了。” 小少年两眼放空:“不如忘了今天这事儿吧,真的。” 秦萝满心忐忑将他扶起身来,一旁的江星燃双手环抱在胸前:“姬道友,你独自逃开也不叫叫我们?大敌当前,怎能这么不小心呢?今后还要更加注意才是啊。” 这小子自始至终拽得不行,如今在秦萝面前吃了瘪,实在让人心情舒适到不行。 一个姬幸倒下去,还有千千万万个江星燃站起来!待会儿进入山林寻找镇邪剑,就是他一枝独秀的时候了! 念及此处,满身黄澄澄的小不点高高扬起下巴,哼哼一笑:“早就说过外人靠不住,要解决秘境里的这件事儿,最终还得看我。” 江星燃正说得信誓旦旦,忽见秦萝抬了脑袋,正往他身后一眨不眨地看。小朋友心下好奇,转身之际,见到一张贴在墙上的纸质告示。 [告城民书: 近日城中诡事频发,恐有妖邪作祟。 据诸多镇民投诉,有一行径可疑、鬼祟至极的男童四处游荡,该男童言语混乱、形貌沧桑,恐为惨遭洗脑的邪教童工。 拯救童工从我做起!请知情人士速速前来官府!救救孩子!] 再往下,是一张技巧拙劣的画像。 江星燃看看画像,又低头看看自己。 秦萝与傅清知于心不忍,假装四处看风景。 江星燃小嘴一瘪:“不如忘了今天这事儿吧,真的。” 二十九(渡灵体质...) 很长一段时间里, 姬幸与江星燃双双陷入沉默。 “虽然寻找镇邪剑很重要,但城中也需留人看守。” 傅清知十足贴心,佯装出无事发生的寻常模样, 对方才的一切绝口不提:“先不说邪魔作祟,仅仅是这医馆之内, 就藏有很大风险――倘若再有别的灵祟如法炮制, 用血写下召唤阵法,城中免不了一番生灵涂炭。” 两张形貌憔悴的脸对视一瞬。 出现了, 决胜时刻! “还是我去吧。” 江星燃浑身散发无形绿茶之味,抬手摸了摸鼻尖,满目尽是遗憾的神色:“姬幸道友方才弃我们而去,经历了那样一场凌空飞舞, 虽然旋转翻飞的弧度很美, 但以这副鼻青脸肿――哦不, 光荣负伤的模样, 定是没办法发挥全部实力。” 说罢, 眸光一转,眼底瞬间闪过一缕狠色。 哼哼!临阵脱逃的家伙也想和他斗! “不, 还是我去吧。” 姬幸冷笑连连:“江师弟今日上下奔走,那张告示上说什么来着,形迹可疑、形貌沧桑, 不知是从哪里跑出来的邪――哎呀抱歉,我不是说你像邪教童工, 我只是心疼江师弟罢了。” 说罢,嘴角一勾, 眸中瞬间掠过一道嗤笑。 拜托,脑袋转不过弯的白痴往旁边靠一靠。 如今可谓生死对决, 谁能赢下这一场,就拥有了在秦萝和诸位长老面前出风头的机会。 不久前发生的一切歹毒至极,堪称他们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巨大事故,最令人绝望的是,秘境外的长老们目睹了全过程。 就很让人想去死一死。 密林之中妖邪横生,倘若能随秦萝前去,必然会迎来奋死杀敌的高光时刻。到时候前尘往事一笔勾销,等秘境结束,他们还是好汉一条。 ――所以绝对不能留在这里守城!否则他们的形象将永远定格在从天而降的人形大饼和被洗脑的某教童工!!! 两道目光恶狠狠地对视一瞬。 江星燃:“倒也不必如此拼命。姬幸道友像大饼那样落下来,啪的一声响我们可是全听见了――那得多疼啊!” 姬幸:“探险也得靠脑子。没有说江师弟脑子不好的意思,不过你一路奔波,为了解开谜题,想必已快要转不过弯了吧。” 江星燃面目狰狞:“¥!” 姬幸撕破脸皮:“¥!” 秘境外有长老默默拿出留影石,记录下这富有纪念意义的一刻。 “那、那个――” 两个小孩吵得你来我往,由于词汇储备不足,干脆开始意味不明地念经。叽叽喳喳的嘈杂声响里,一只手颤颤巍巍立起。 陆仁嘉:“我、我勉强算是个仙门弟子,交给我,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两张叭叭不停的小嘴同时停下。 江星燃眉开眼笑,如沐春风:“这不就得了!好兄弟,我一直期待与你并肩作战,今日实乃缘分啊!姬幸道友的身法,我一直是极为佩服的!” 姬幸眉眼弯弯,戾气骤敛:“不错。江师弟的思维之清晰、逻辑之缜密,定能对此次探索大有裨益。” 秘境外的长老心满意足关闭留影石,山中充满快活的空气。 “洞穴里的阴蚀妖一直想要破坏阵法,必须尽快找到镇邪剑,把它重新封印。” 与他们相比,秦萝居然显得十分靠谱,小脸一板,颇有几分领袖的气质:“我们快走吧!” 藏有镇邪剑的神庙,位于山顶最深处。 秦萝拿着手里的长明灯,皱了皱眉头。 比起城中,山里的妖魔鬼怪更多。 他们刚刚来到山脚下,就已经望见好几道倏忽闪过的黑影,山中盘踞的邪气太多太浓,几乎凝聚成沉甸甸的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 此时此刻在她身边,只有傅清知一个。 上山只有一条路,肉眼可见地邪祟遍布。江星燃与姬幸较上了劲,一路上头也不回地往前冲,一边冲一边逼退妖魔,实打实开了路。 因为较劲太凶,这会儿已经冲到半山腰去了。 “我有个问题。” 齐薇认真看向自己的小徒弟:“若说想要开道赢得女孩欢心,不应该陪在她们身边,不时安慰几句么?” 云衡蹙眉看她:“为何要赢得女孩欢心?安慰人能比除魔更刺激?她们两人同样是修士,不能自己保护自己吗?” 一群找不到老婆的笨蛋。 江逢月倚在自家道侣身侧,美滋滋喂了块小甜糕。 还是她的小秦靠谱。 不过话说回来,经过江星燃与姬幸开路后的山林,的确称得上一声“畅通无阻”。 他们的修为都不低,如今被激起全部斗志,如同两只飞奔的小野猪,所过之处寸魔不生,就算有侥幸活下来的,也全都奄奄一息躺在路边,无法作恶。 秦萝却有些担心地偏了偏脑袋。 自从进入山中,傅师姐的脸色就一直很奇怪,好像褪尽了血色,满满全是纸片一样的白。 她担心对方生了病或中了毒,运用天道留下的力量召出文字段落,却只见上面规规矩矩写着: [刀道天才,举世无双……至元婴,受心魔所困,道根大损……感灵之体,可与灵魄彼此感应。] 直到许多年后的元婴境界,傅师姐才会因为心魔出事。 秦萝眉头拧得更紧。 傅师姐的心魔会是什么?为什么会困扰她那么多年?她方才又为何―― 对了。 圆乎乎的小团眸光一动。 之前在医馆见到那道黑影,傅师姐就表现出了有些痛苦的神色,伏伏也对她说过,傅师姐能感受到邪祟的情绪。 山里这么多盘旋的妖魔,要是每一个的情绪都能传递给她,一定十分难受。 “傅师姐,”秦萝压低声音,“你还好吗?” 傅清知默然点头,目光沉沉,始终盯着一处地方。 秦萝好奇望去,不由一怔。 那是个受了重伤的残影,隐约聚成一个少女的模样,此刻瘫倒在树下,仿佛随时都会消逝不见。 邪祟一旦被杀死,就会彻底烟消云散,再也不能进入轮回之中。 手中的长刀感受到邪气,嗡嗡作响。 身为一名刀客,傅清知理应斩草除根――对于她来说,小小的灵祟只需挥刀一瞬便能解决。 可她没办法扬刀。 有的邪祟乃是天生凝聚,更多则是人的魂魄遭受邪气侵蚀,被邪气操控心神,沦为只知杀戮的傀儡。 比如眼前这道影子,又比如医馆里的那一个。 她能感受到无比悲伤的情绪,从那道影子里轻轻溢出来。 这些魂魄被镇压于阴蚀妖所在的洞穴之中,受到日复一日的邪气侵蚀,才最终化作如今这副模样。 说到底,也不过是被那邪魔所害的无辜之人,只可怜口不能言,连求救都做不到。 除她以外不会有其他人知晓,透过邪气凝成的外壳,里面那些属于人类的魂魄,正在遭受无穷无尽的苦痛。 傅清知不想拔刀。 她想帮它。 可是……这是绝对禁止的事情。 身为一名刀客,最大的禁忌便是优柔寡断。 不久前她在医馆里遇上那道黑色的影子,就因为一时的怔忪险些遭到重创。秘境外的爹爹一定目睹了全部过程,对她很是失望。 她是傅家的孩子,理应事事做到最好,把手里的长刀发挥到极致,斩妖除魔。 那是她唯一的使命与任务。 倘若因为一个小小的灵祟停下脚步,做些吃力不讨好的无用功…… 秘境之外,一名长老微蹙眉头:“奇怪,清知怎么一动不动?以她的实力,解决那邪祟不是轻而易举么?” 傅霄眸色微深。 手中长刀嗡然发出轻响,仿佛有千钧重量,傅清知徒劳动了动眼睫。 她不知应当如何是好,心口如有两股乱麻在交织碰撞,直至终于下定决心、握紧刀柄的那一刻,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刺眼白光。 白光耀眼,向四面八方轰然爆开,少女茫然抬头,望见光线的来源。 竟是手里握着不知什么东西的秦萝。 “嗯?怎么回事?秦萝和傅清知的水镜――” 宋道长年纪轻轻,头一回旁观新月秘境的试炼,见状下意识前倾一些,露出困惑的神色:“怎么变成一团白,什么也看不到了?” “是‘破阵引’吧。” 齐薇把玩着耳边一缕碎发,唇角隐隐含笑:“使用之后能够暂时停止留影石的运作,让水镜陷入混沌之中――她方才不是从储物袋掏出了个白色小团,一把捏碎了么?” 秘境虽然讲求公平公正公开,全程使用留影石记录小弟子们的一举一动,但人人皆有隐私,在不触犯规则、恶意伤人的前提下,允许利用各种法器营造出一段时间的隐蔽空间。 江逢月笑得随心:“确是破阵引。之前在家中偶然见到几个,就送给萝萝带进秘境里玩了。” 一名长老蹙眉:“只不过是驱除一只灵祟而已,她在这种时候拿出破阵引,究竟用意何在?” “小孩的心思,哪是我们能琢磨得清的。” 江逢月懒懒抬眸,望向水镜上的大片莹白。 她能猜出几分那孩子这样做的用意,眼中渐渐腾起略带着欣慰的笑意,目光匆匆瞥过傅霄,口中却仍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女孩子之间说几句悄悄话,不是很常见的事情么?” 宋道长被白光晃了眼睛,秘境里的傅清知同样是一阵愣神,过了好几个瞬息,才迟疑出声:“你……这是什么?” “这是我娘给的破阵引,听说把它捏碎之后,外面的人就没办法看见我们了。” 秦萝低头看了看手掌。 破阵引原本是个圆滚滚的白色小团,被她轻轻一捏,就像水球那样软绵绵炸开,只不过溢出的不是水,而是势如破竹的灵气。 这会儿灵气四涌,仿佛汇成了一个亮堂堂的光罩,将她们二人笼罩其中。 光罩之中浮动着星点一般的缕缕白芒,绝大多数萦绕在秦萝身边,当她薄粉色的裙摆微微一动,便有光点轻颤,向两边荡开。 “可是,”秦萝上前几步,仰头看向近在咫尺的灵祟,“虽然知道它很难过,我们应该怎样帮它呢?” 她语气很轻,仿佛在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落在傅清知耳边,却莫名掀起渐渐加速的心跳。 ……秦萝之所以使用破阵引,是为了她。 秦萝察觉了她的矛盾与犹豫,却也明白她身为傅家传人、在父亲注视下身不由己的苦衷。 只有水镜陷入一片混沌,不再有旁人围观的时候,她才能真正顺从自己心里的想法,迈出从心的那一步。 那是在其他人眼前,傅清知绝不会做、更不敢做的事情。 少女微微张了口,却不知应当发出怎样的声音。有亮盈盈的柔光从秦萝掌心来到她身边,傅清知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心口一紧。 也许那种事情听起来幼稚又可笑,也许对于她的身份而言,那样的做法违背了从小到大接受过的全部教诲―― 可如果……去试一试呢? “我――” 她声音很小,却比之前的每次开口都更有力:“我或许有办法。” 秦萝丝毫没有怀疑,很快露出崇拜和欣喜的神色。 傅清知被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脸红。 面对懵懂稚嫩的孩子,她毋须戴上太过沉重的假面。在这个秘密的空间里,许许多多压在肩头的重担一点点消去,她深吸一口气,握紧手里的刀,一步步向前。 从很小的时候起,傅清知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妖魔鬼怪大多由生灵所化,被无穷无尽的怨气折磨,丧失理智、只懂得肆意杀戮。 傅家追求一击毙命,对于妖邪从不留情。这是无可厚非的决议,毕竟邪祟皆为恶,几乎不可能被修士感化,与其同它们多费口舌浪费时间,不如尽早结束战斗。 若是本心为恶的邪物,她自能毫不留情一刀杀之;然而极少数时候,挥刀之际,傅清知总会生出一些奇异的感受。 譬如幼年前往一处城郊的荒园除魔,那邪祟分明浑身戾气、作恶多年,与它四目相对的刹那,年纪尚小的女孩却莫名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与悲伤,如同沉沉洪水,将她冲撞得无所适从。 邪祟最终还是死于一名师兄的刀下。 临行之前,在城郊不远处的一位老者口中,傅清知得知了荒园往事的来龙去脉。 那园中曾住着一家大户,平素行善积德,却受歹人所害,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全家上下十几口人命,于枉死后爆发出参天怨气,数道魂魄遭到邪气侵染,汇聚成那祸世邪祟。 他们自有不甘不愿,然而长刀挥去的刹那,不但丧失了往生的可能,连向旁人倾诉血泪冤屈都做不到。 那日回程的时候,小小的女孩感到了前所未有、让她无所适从的悲伤。 傅清知沉默着抬起视线,将长刀收入鞘中,伸出空无一物的右手。 她的双手生满了握刀留下的茧与疤,曾经沾染过不知多少血迹,此时此刻却被白光照亮,显出玉一般的白。 神识缓缓凝聚,指尖触碰到奄奄一息的黑影。 “感灵体质,不但能与邪祟灵体产生交互,还可以把澄澈的灵力渡往它们身体之中,尝试消除邪气,送其往生。正因如此,感灵体质也被称作――” 伏魔录凝神微顿,凝视着少女指尖溢出的莹白气息:“渡灵体质。” 说老实话,对于此情此景,它也感到十分惊异。 感灵体质极为罕见,从多年起就已销声匿迹。怀有这种体质的人往往多愁善感、脆弱多疑,要想运用好“渡灵”的能力,更是难上加难。 傅清知不愧是个天才。 她从小到大从未得到相关方面的指导,却已能领悟到渡灵的手段,更为可贵的是心性坚韧、心怀悲悯,居然没被那些浓烈的负面情绪逼疯。 莹润的光泽宛如流水,自少女指尖倾泻而下,缓缓淌入黑影之中。 秦萝从未见过这样神奇的景象,倏地睁圆双眼。 光华流泻,于黑影中无声扩散,好似丝丝缕缕的细线勾连成片。光与影交织缠绕,彼此碰撞又散开,最终丝线迸裂,化作如雾般的轻烟,氤氲在黑暗之间,点亮一团又一团的柔光。 像水又像风。 属于少女的澄澈灵力悠悠探入、缓缓弥散,看似温和,却拥有无法抵挡的力量,将黑雾似的邪气怨气一并吞噬,只留下被濯洗一清的白芒。 傅清知的指尖在轻轻颤抖。 曾经执刀除魔的时候,她悄悄尝试过这个法子。从最初的生涩到后来的逐渐熟稔,每回都像见不得人的小偷。 这并不是她头一回在旁人眼前这样做。 在年纪尚小的时候,傅清知曾当着一位师兄的面,尝试触碰一道即将消散的邪祟。 那时她的手法十分稚嫩,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将它慢慢安抚,只可惜不过片刻,不远处便又冲出数抹黑影,试图将他们一行人置于死地。 那道邪祟在乱战之中被一刀斩断。 “它们皆是邪物,既已作恶多端,又有什么相助的必要?降妖伏魔天经地义,我们不应对它们生出太多怜悯。” 师兄正色告诉她:“你想救它们,它们却想杀你。师妹可曾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倘若有了不合适的同情,只会将你引入死地。” 傅清知想告诉他,其实不是这样的。 她不会对所有邪物都生出怜悯,只是在偶尔的时候,会感受到无比沉重的痛苦与悲伤。 它们生活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被邪气操控心智,迫不得已只能进行杀戮。在它们心里,是常人无法想象的难过。 她能感受到,所以想要力所能及地相助。 可解释的念头终究还是被压回心底,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那师兄说着顿了顿,长叹一口气:“师妹,你是傅家首屈一指的天才刀客,倘若涉足这些不切实际的邪门歪道,师父会作何感想?” 于是那天的傅清知再没反驳。 她是父亲的骄傲,是傅家崭新且锋利的刀。优柔寡断、甚至对邪祟生出同情,是刀客毕生的耻辱。 回忆纷乱,一股脑充斥于识海。傅清知努力稳住心神,悄悄看上一眼秦萝。 她年纪那样小,对许多事情都懂得不透彻,这会儿全神贯注看着光华流淌,眼睛里满满全是晶莹剔透的亮色。 没有欲言又止的犹豫,没有对她滥好人行为的质疑,秦萝觉得这幅场景漂亮又厉害,便毫不掩饰神色里的崇拜,樱桃色唇瓣微微张开,变成扁扁的圆。 莫名其妙地,叫人觉得无比安心且轻松。 “傅师姐……黑气没有了!” 女孩的嗓音清脆如铃,傅清知定了定视线,抬起眼睫。 浑浊黑气不知何时消散殆尽,如今眼前仍是一道虚无缥缈的人影,与不久前截然不同的是,人影之中暗光流淌,如雪如波。 她看见人影轻轻转过头,没有言语,亦不见五官。在极致的静谧里,无比压抑沉闷的苦痛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少女般轻盈的跃动,以及一点点欣喜,一点点感激,与一点点温柔的暖意。 影子慢慢俯身,光华跌落在少女漆黑的眼瞳里头。 那是与邪气完全不同的感受,温和得几乎让她落下泪来。 邪气散尽,徘徊于人间的亡灵自当前去往生。 秦萝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话,看着那道人影盘旋在傅清知身边,点点白芒淌动,仿佛将她拥在怀中。 即便笨拙又匆匆,可这是它唯一所能做到的致谢。 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去了。 “它这是前去往生了吗?” 破阵引的效果尚未消失,秦萝仰头环顾四周,末了定了定神:“傅师姐好厉害!” 傅清知像是被她的目光灼了一下。 少女声音很低:“这没有……没有什么厉害的。” “才不是呢!我和其他所有人都没办法像这样――这是只有傅师姐才能做到的事情。” 粉色的小萝卜丁凑近一些,眼睛里是快要溢出来的惊喜。秦萝说着顿了顿,显出些许好奇:“傅师姐,这不是坏事,为什么你不想让别人看见呢?” 若是往常,傅清知一定不会做出回答。 当然,也不会有谁对她说出这样的问题。 也许是秦萝不掺丝毫杂质的目光,也许是此时此刻覆盖四野无穷无尽的寂静,又或许是出于那缕影子消逝的时候,在她眼前留下的一抹余光。 借着破阵引形成的隐秘空间,被压在心底多年的情绪一点点显形,傅清知握了握拳。 “我爹爹他们……不喜欢这样。” 倾诉是一种奇妙的感受。她原以为这是难以启齿的秘密,如今言语顺着舌尖淌下来,居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宁静。 纤细的小小少女垂下眼睛:“过分的怜悯只会带来落败,对于刀客来说,这种行为很不务正业。” 秦萝静静地听。 “其实――” 她咬了咬牙,心口倏地一揪:“其实我不想像那样打打杀杀,无论是刀客还是剑修,为什么非得整日挥刀拔剑,没有消停的时候?” 就像一个笑话。 身为刀修世家传人、修真界小有名气的刀修天才,其实傅清知一点也不喜欢杀戮。 可她没得选择。 父母的厚望、家族的重任、名气的累积,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瞧,身为傅家的孩子,她只能咬紧牙关一步步往前,一遍又一遍拔刀。 至于她真正想做的事情,被小心翼翼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偶尔悄悄拿出来看一看,都会像个心虚的小偷。 倘若告诉爹爹娘亲,她压根不想做什么绝世无双的刀客,一定会见到他们极度失望与愤怒的神色吧。 秦萝好奇偏了偏脑袋:“那傅师姐想做什么?” 和小孩说话,总能给人一种无形的轻松。 他们向来天真而不世故,不懂得大人世界里许许多多约定俗成的规则,即便说出一些在外人听来离经叛道的话,也不会让他们觉得多么匪夷所思。 傅清知沉默半晌。 “我想帮一帮那些邪祟。” 她说:“能帮到它们的人似乎很少,虽然没办法遇见每一个身受折磨的魂魄,但无论如何……能帮一个是一个。” 说到最后,连傅清知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轻轻笑了一声:“很幼稚,是不是?” 她说着低了头,目光无处可去,飘飘然落在腰间的长刀。 这番话听起来蠢极了,和所谓的“绝世刀客”相比,简直称得上自甘堕落。哪怕是在涉世未深的孩子眼里,也―― “怎么会幼稚!” 圆圆小小的一团薄粉倏然闯入视线,秦萝一本正经,扬了扬脖子:“这是只有傅师姐才能做到的事,你很厉害啊。” 她刚才认认真真思考过了。 傅师姐拥有极高的刀法天赋,又能与邪祟相互感应,无论怎么想,都是第一条道路更加畅通无阻。 “如果是其他人,一定会毫不犹豫想要继续练刀,得到好多好多法宝和名声吧。” 秦萝仰头板着脸,杏眼倏忽眨了眨:“可是傅师姐却想要帮助它们,让它们不那么难受,能够摆脱邪气往生――虽然没有什么天下第一的名头,但对于它们来说,你一定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人。” 说到这里,她扬唇笑了笑:“你看,刚刚那个姐姐就很喜欢你呀!如果没有你,她肯定会一直一直特别难过,你能帮助她,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没有任何征兆,傅清知忽地有些眼眶发热。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个胆小鬼。 就连她自己也觉得,那个愿望太过幼稚无能,如同不值一提的笑话。 光罩生出的白芒好似月色,悄然无声落了满地。 在破阵引的笼罩下,这方狭窄的圆形天地独立于秘境之外,亦独立于那些异样目光与闲言碎语之外。 寂静无声的光团里,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与秦萝两人。 傅清知听见一声极重的心跳,也望见秦萝被光芒打湿的眼睛。 “有想做的事情很棒很棒啊!不管是怎样的愿望,只要自己喜欢,就一定有意义。如果能坚持做下去,也许得不到太多东西,但肯定会觉得特别开心。” 秦萝有些兴奋地看着她:“我听陆师兄讲,在山洞里还有很多很多被封印的邪祟。傅师姐,如果有你在,一定可以救下它们――我们一起去吧!” ……其实那根本不是试炼的目的。 邪祟就应该被毫不犹豫地诛杀,没有修士会在意它们的感受,就像话本子里,没人会关注连名字都不配有的炮灰反派角色。 它们存在的意义,仅仅是增加试炼难度,让弟子们的通关之路不那么一帆风顺。 其实她也不是那么勇敢的人。 不敢违背爹娘的意志,不敢说出那个潜藏在心底、与所有人的期待都毫不相符的愿望,更不敢在父母的注视下,堂堂正正说出自己喜欢什么,又究竟厌恶什么。 她方才已经尝试过一次离经叛道,感觉并不坏。 如果……再来一次呢? 傅清知想,她定是被那对杏眼里忽闪忽闪的光晕迷了视线。 否则在陡然加剧的心跳里,她一定不会如方才这般应答:“好。” 三十(你们这边的试炼全都这么...) 源自破阵引的光华褪去, 水镜上的团团雾气便也随之消散。秘境里的景象再度铺开,显露出两个女孩的影子。 本应蜷缩在树下的邪祟,时至此刻已然不见踪影。 “不过区区灵祟, 于清知而言定是小菜一碟。” 一位世家长老笑道:“傅道友毋须多虑。” 傅霄静静立于镜前,却是没有出声。 身为一个父亲, 他能察觉到女儿的不对劲。 清知那孩子自小听话懂事, 在刀法的修炼上,更是家中子女里最为勤奋刻苦的那一个。要说除魔, 她向来不会多加犹豫,往往手起刀落,迅捷如影。 ……他曾隐约听说过,清知能与某些邪祟彼此感应的事情。 对于刀客来说, 那样的感知只会在对决里添乱。降妖伏魔乃是天经地义, 他们的道路唯有拔刀屠戮这样一条, 一旦生出不应有的同情, 只会让自己落入被动地位。 努力把所有不应当出现的情绪压在心底, 是那孩子必须做到的事情。 只有这样,她才能成为一名足够合格、也足够优秀的刀修。 思绪在此刻停下, 男人默然抬眸,定定看向水镜之中。 江星燃与姬幸跑得飞快,这会儿不知冲去了哪里。 四周阴森的气息经久不散, 秦萝虽然拿着灯,心中还是难免感到害怕, 步子悄咪咪挪了挪,离傅清知更近一些。 神色冷峻的少女觉察到这个小小的动作, 无言抿了抿唇。 她在沧州长大,与苍梧仙宗隔了十万八千里, 对于秦萝并不熟悉,只在宴席中远远见过几次。 听说这是个被宠坏的小女孩,脾气算不得好。那时傅清知晃眼望去,大多数孩子身边都陪伴着三三两两的伙伴,唯有秦萝孑然一身,满脸不耐烦地吃着点心。 她似乎还和江家的江星燃吵过一架,一张嘴叭叭不停,把后者怼得哑口无言眼眶通红,最后甚至险些动手打起来。 真奇怪。 修真界关于秦萝的风言风语多不胜数,傅清知听在耳朵里,自然对她生不出什么好印象。可是―― 视线匆匆掠过女孩精致的侧脸,傅清知意外地有些怔忪。 可是……秦萝与她想象中的模样完全不同。 没有嚣张跋扈,也没有目中无人,她和世界上所有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有种澄澈又直白的温柔。 秦萝甚至能捕捉到她那番小小的停顿,因为顾及她的感受,特意捏碎一团破阵引。 完全不会让人心生厌恶。 当身边那团浅粉色的影子靠近时,傅清知居然生出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想要伸出手去,如同对待真正的妹妹那样,把秦萝牢牢护住。 她眼皮跳了跳,没说话,往秦萝身侧微微一贴。 山里修为不高的邪祟全是炮灰,被江星燃与姬幸尽数消灭。 待得穿过苍黝茂密的丛林、一条早已干涸的小溪、布满蛛网的小径,等杂草越来越密集,秦萝终于望见了一座庙宇的影子。 说来奇怪,如今正值春天,正是万物复苏的时候。 山下的蝈蝈蛐蛐叫个不停,吵得人耳朵发麻;山顶分明是草木最密的地方,此时却安静过了头,只能听见晚风拂过树叶的声音,oo。 背靠着神庙外铺天盖地的邪气,这种死寂的氛围更吓人了。 秦萝暗暗打了个哆嗦,把四面八方环视一圈,终于在不远处的草堆里发现两道熟悉的影子。 她刚要开口,却见江星燃神色严肃摇了摇头,伸出右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同样蹲在草丛里的姬幸眉梢微挑,朝她勾了勾指头。 这是在叫她和傅师姐过去。 神庙周围的气氛实在诡异,秦萝努力按耐住心口的瑟瑟发抖,尽量不发出声音,蹑手蹑脚向二人靠近。 “怎么样,我的效率还不错吧?一路上是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都没有?” 江星燃乐呵呵:“如今山里的小怪物们见了我就跑,全都受了惊,一刻不敢多加逗留,这叫什么――大惊小怪!” “‘大惊小怪’是这样用的吗?江师弟可曾上过学?读过多少书?” 姬幸冷笑:“你倒是逞威风,将山里的灵祟妖邪全部吓走了。它们逃出魔掌,几日后再出来为非作歹,那要怎么办?” 傅清知:…… 其实这个“逃出魔掌”……听起来似乎也怪怪的。 “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关你什么事儿?” 江星燃梗着脖子:“这叫活学活用!” “那我也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关你什么事儿?” 姬幸懒洋洋往树上一靠,瞳孔被月光映出晦暗不明的亮色,嗓音带了漫不经心的笑:“这叫诚实做人。” 他的言论简直无赖,江星燃瞪大眼睛:“你你你不要学我说话!” 姬幸笑意加深,眼里的讽刺更浓:“就就就你能说那些话啊?而且你不是说了么,活学活用。” 眼看两个熊孩子又要吵起来,傅清知赶忙出声,掐断堪堪燃起来的火:“神庙里情况如何?” 于是剑拔弩张的氛围立即停下。 “神庙里的邪气,比山脚山腰加起来还浓。” 江星燃压低声音:“试炼绝不可能让我们轻轻松松拿到镇邪剑――方才我和姬幸勘察一番,发现有好几只邪物待在那神庙里,保守估计,每个的修为都在练气巅峰。” 好几个练气巅峰的大怪物。 秦萝小圆脸倏地一皱。 修真界的等阶分为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江星燃的修为差不多在这个水平,姬幸与傅清知年纪稍大,应该到了筑基初期。 只有她还在练气高阶,一旦对上那里面的怪物,恐怕很是吃力。 就像让一个一年级小学生,硬生生去和五六年级的学长学姐们狂刷奥数题,想想便让人无比头大。 “闯过这一关,就能顺利取得镇邪剑,将阴蚀妖彻底封印了。” 齐薇笑道:“省去冗长的探索搜证环节,他们的速度应当比预想中快了不少吧?” “千万别把这儿想得太简单。” 不远处的天音阁大长老扬声笑笑:“神庙里的邪祟个个实力强劲,即便他们四人群起而攻之,恐怕也会落于下风――齐薇长老应当知道,新月试炼的难度何其之高。” 之前他们深入山中,一路上全是不值一提的小喽。究其根本,是为了让参赛弟子们降低戒心,产生轻敌的念头。 按照幻境制定者的习惯,神庙里必有一场恶战。 此时此刻的秦萝:对不起,轻敌不起。 身为一名练气阶段的小菜鸡,即便山里设下了令人降低防备的障眼法,凭借菜鸡的自觉,小朋友还是不由自主绷直了脊背。 说老实话,就算是面对那些“让弟子们降低戒心”的小炮灰,凭她一己之力要想杀出重围,或许都够呛。 “待在神庙?” 秦萝认真思考,皱了皱眉:“为什么这些修为高强的邪魔要一起聚在这里?” 又不是群英荟萃萝卜开会。 “它们都想拿到镇邪剑。” 姬幸冷冷一笑:“镇邪剑既然是剧情里的重要神器,想必蕴含了极其浓郁的灵力。对于我们,它能重塑阵法、将阴蚀妖彻底封印;对于这些邪祟,它则是一块抢手的香饽饽,一旦将其炼化入体,想必修为大增不成问题。” 秦萝一愣:“可它们为什么还没有把它拿走?” “因为镇邪剑自身的力量吧。” 江星燃几乎是接着她的余音开口,完全不留给姬幸任何插话的机会:“镇邪剑镇邪剑,既然叫了这个名字,就一定身怀正气,让邪魔歪道不敢接近。那群家伙之所以盘踞在这里,应该是为了琢磨出一个能把它带走的法子。” 他说着顿了顿,神色严肃许多:“据我们之前的观察,神庙里应该有五个邪魔,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两个出来巡逻。” “倘若直接对上它们五个,我们的实力必然不敌。” 姬幸点头:“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一人先引开巡逻的两个,其余人趁机进入神庙,把镇邪剑拿到手――我身法最好,引走两个邪魔应该不成问题。” 他们修为不算太高,不能悄无声息将邪魔抹杀,一旦动手,定会惊扰神庙里留下的三个。 为避免打草惊蛇,将其引开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江星燃平日里与他吵来吵去,这会儿到了紧要关头,竟毫不犹豫一口应下,没有丁点儿对着干的意思:“姬幸带走两个,要凭我们三人对付庙里剩下的邪魔,其实也并不简单。” 他和秦萝都在练气,庙里的大怪物个个是筑基。傅清知固然很强,却也没办法顶着两个拖油瓶。 “我也可以勉强支开两个。” 傅清知凝神:“待会儿庙里只剩下三个魔物,倘若我执刀而入,定能吸引它们的注意――届时我逃往庙宇之外,它们虽会追击,但为了守住镇邪剑,应该会留下其中之一。” 秦萝眼前一亮,小小声鼓掌:“这样的话,我和江星燃就可以一起对付它了!” 江星燃弹她脑门:“是‘江哥哥’!” 他说罢皱了皱眉,腮帮子飞快一鼓:“你们以一人之力对抗两个邪物,定然很是危险。切记万事保重,事成之后立即离开,不要恋战。傅师姐,还有――” 江星燃嗓音干巴巴:“姬幸。” 姬幸双手环抱在胸口,懒懒勾了勾唇,学着他方才的语气:“是‘姬幸师兄’。” 小朋友们一拍即合,很快通过了这个计划。 正如江星燃所说,神庙门前幽影摇曳,不过一会儿,缓缓显出两道高大的黑影。 和山脚山腰的小喽相比,这两道影子壮硕如小山,骇人非常。甫一出现,便有铺天盖地的威压倏然溢开,冷森森的寒气一直沁入心里头,让秦萝打了个哆嗦。 姬幸默念口诀,身形隐于夜色之中。 两个大块头不愧为筑基期的邪魔,很快就察觉出黑暗里的风吹草动。然而这股异样的气息似有若无,全然摸不着方向,二者对视一眼,顺着气息步步往前,逐渐深入林中。 “……它们走了?” 江星燃也是头一回遇见这种九死一生的事儿,紧张成一只一动不动的小鹌鹑,半晌之后,听见身边杂草的微弱响声。 傅清知与他们二人交换一瞬目光,安静点了点头。 她不像姬幸那般擅长隐匿行踪,神庙里的邪魔生而为恶,也无法同她发生感应。要想吸引注意力,傅清知只能拿着长刀咬牙去拼。 少女屏住呼吸,听见自己心脏砰砰直跳的声音,起身之际,手背似乎被人轻轻捏了捏―― 秦萝怯怯抬了眼睛,双目清明,满含着澄澈干净的关切与信任。 因为这道目光,她的心跳一点点趋于平静。 姬幸的身法极快,傅清知的刀同样令人目不暇接。 少女纤细的背影踏入神庙,不过瞬息,便有迅捷白光纷纷如雨下。紧随其后,是两个形貌古怪、径直冲出庙宇的巨大黑影。 ……她成功了。 秦萝暗暗握了握拳,正对上江星燃的视线。 在巨大的夜幕里,两个小豆丁的身影显得渺小又单薄,几乎引不起旁人的丝毫注意。秘境之外,越来越多的长老闻风而来,饶有兴趣观望着水镜里的一举一动。 神庙不大,因为荒废多年,四处尽是灰蒙蒙的蜘蛛网。秦萝被灰尘呛了一下,小心翼翼抬起脑袋。 正中央摆着的神像从胸膛处被剖开,露出黑漆漆的洞口,以及洞口之中发着白光的长剑。 神像前的贡品台空空如也,除了月光,剑芒是庙宇里唯一的光源,于黑暗中勾勒出剑身流畅的轮廓,自有一派不可亵玩的凛然之威,皎皎如玉。 神像之前,则是一个牛首人身、身形魁梧的怪物。 “这群孩子倒是有勇有谋。” 宋道长任由长须随风飘动,心里觉得有趣,哈哈道:“庙里的几个怪物顶多筑基初阶,只要江星燃与秦萝联手,对付它定不在话下。” 这次的试炼着实有趣,就这样匆匆落幕,他居然还有些舍不得。 毕竟除了秦萝几个,其他弟子无一不是在一板一眼地打怪升级、探秘寻宝,叫他提不起太多兴趣。 秘境之中,江星燃已经祭出了法器:“区区筑基也胆敢耀武扬威,今日就让你这邪魔看看,什么叫天降正义!” “看来这一回,新月试炼的通关时间要破纪录。” 另一名长老抚掌笑道:“以他们的实力,不过半个时辰,便能结束――” 他话没说完,满脸的笑意忽然停在嘴边。 水镜昏暗的画面里,江星燃同样动作一愣。 “等、等等――” 宋道长倒吸一口冷气:“筑基中阶?!” 牛首人身的怪物发出厉声怒号,凶残戾气瞬间四散,震得窗棂呼呼作响。 属于筑基中阶的威压沉重如山,江星燃哪曾料想过此等修为,于半空被狠狠一拍,径直摔出窗外。 “庙里怎么会有筑基中阶的邪魔?那群老――前辈怎么想的?这种强度的怪物,起码需要姬幸和傅清知的联手围攻!” 眼看江星燃穿过窗户,狠狠摔出神庙之外,宋道长浑身一抖:“这这这、他们两个才七八岁的年纪吧?这不是送死吗?” 他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剧情从这一刻起,似乎变得不大对劲了。 ――虽然从头到尾,这群孩子的所作所为都算不上正常。 江星燃被毫不费力拍出窗外,宋道长正暗道不好,晃眼一瞧,居然又见到傅清知的影子。 他的预感更加糟糕了。 果不其然,正与两个庞然大物缠斗的傅清知闻声仰头。 她不清楚庙宇里发生的变故,见到江师弟的身影,下意识以为他与秦萝夺得镇邪剑,成功逃离了神庙。 空茫夜色里,少女惊喜的嗓音清晰得过分:“你们拿到镇邪剑了吗?” 宋道长:…… 宋道长绝望扶住身旁的树干。 话音落下,缠斗中的两只邪魔纷纷停下动作,似是终于意识到什么,一并转身扭头,望向神庙所在的角落。 “不、不是!” 江星燃疼得没法动弹,汪汪大哭:“出事了!” 傅清知神色骤紧,刀法愈凶,试图将身前的邪魔继续留下。 然而邪魔不傻,怎会猜不出她的意图,其中一只奋力将少女缠住,另一个人身马面的怪物迅速转身,向神庙狂奔。 完了完了,局面全乱了。 宋道长一个头两个大,匆匆移开视线,把目光落在秦萝身上。 江星燃被一掌拍开,她一人留在破庙里,早已是面色惨白,这会儿跑也不是打也不是,只能发着抖仰起脑袋:“我、我朋友很快就到,你……你不要做过分的事情!” 毫无威慑力的狠话,搭配着小女孩粉嘟嘟的圆脸。 一想到这团薄粉很快会被一掌拍飞,宋道长神识里的小人疯狂抹眼泪。 崽,跑,快跑啊!很快就到的不是你朋友,而是一个身长八尺的大马头! 庙里的邪魔发出轻蔑冷笑,杀气再度四涌,庙宇如山崩。 无处不在的邪气化作锋利小刀,一下又一下割在皮肤,秦萝咬牙忍住疼痛,手指拂过问春风,用音律勉强抵御大半攻击。 神像之中,镇邪剑因为方才的震动应声落地。 ……他们必须拿到这把剑。 秦萝轻颤着深吸一口气。 如果这次无功而返,这几个邪魔一定会严加防守,到时候以他们几个的实力,再想夺得镇邪剑,无异于天方夜谭。 一旦变成那样,小师姐的药就没办法得到了。 镇邪剑就在那里,只要一点点……只要勇敢一点点,她就能拿到手上。 “秦萝怎么还留在庙里?” 墨门长老蹙眉:“以她的实力,如何能应对筑基中阶的魔物?” 江逢月眸光微凝。 水镜里的女孩仓促避开又一道光刃,身形倏然一动。 然而却不是如所有人料想中那样,毫不犹豫向庙外奔逃―― 秦萝动作很快,小小的身影几乎被夜色吞没。她显然也十分紧张,手臂与小腿不停发颤,旋即在下一瞬,径直扑向地上的镇邪剑。 秦止默然不语,轻轻搭上江逢月手背。 女孩飞速将长剑抱在怀中顺势一滚,在漫天飞舞的灰尘里,跌入祭品台下。 与此同时,凛然杀气汹汹而来,人身马面的魔物闯入庙中。 秦萝此番凶多吉少。 宋道长不自觉屏住呼吸,不忍心继续往下看。 “奇怪。” 墨门长老迟疑出声:“你们觉不觉得,这牛头和马面……好像在互瞪?” 互、互瞪? 涣散的神识瞬间聚拢,宋道长愣愣看去,眼皮重重跳了跳。 祭品台上铺着红布,一直垂落到地面上,秦萝被红布整个遮住,偌大神庙里,仿佛只剩下两个凶神恶煞的怪物。 迟迟而来的马面沉默无言,看一眼空空如也的神像。 “傅清知当着它的面说过,‘你们拿到镇邪剑了吗’。” 宋道长膛目结舌:“如今秦萝藏在台下,庙里只剩那牛头,镇邪剑又不见了……” 不会吧。 它不会以为牛头是傅清知口里的同伙吧? 马面横眉冷目,从腰间抽出长刀:“把它交出来,我饶你不死。” 牛头满身戾气,毫不掩饰眸中杀意。 ――这贼子,果然觊觎那把剑! 墨门长老努力捋清如今的局势:“秦萝的上一句话……好像是‘我朋友很快就来了’?” 马面与另一个邪魔一并前去追击傅清知,如今后者杳无音信,很可能已经身首异处,它却完好无损回到这里,还是在秦萝的那句话之后。 不会吧。 牛头不会以为马面是秦萝口中的朋友吧? “凭你也想杀我?” 牛头哈哈大笑:“以为就你有同伴?我身后可不是没有人!等它们待会儿赶来,定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马面怒吼扬刀。 ――这贼子,果然和那群小鬼是一伙的! 宋道长神情恍惚,呆若木鸡。 ――根本没有在讨论同一件事情!你们清醒一点啊大哥!这是真实存在的剧情吗救命!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用来给予小弟子们社会毒打的凶恶邪魔,它们自己偏偏就是打起来了。 一时间扬尘乱飞,两道影子从庙里打到庙外,从地上打到半空,丝毫没有察觉祭台下的红布微动,探出一个小小的毛茸茸脑袋。 萝卜丁抱着比她还要长上一些的剑,迈着小短腿一步步走开。 另一边的傅清知已经解决了其中一只邪魔,把江星燃搀扶起身。 至于姬幸―― 苍黝夜色里,隐有暗影浮动。 姬幸修习邪法,对于身法的造诣可谓炉火纯青。 倘若面对面遇上这两个大块头,定会被鼻青脸肿地狠狠打出秘境,然而当他祭出家传的浮影步,局面就截然不同了。 少年对自己的实力一清二楚,并未吃力不讨好地出手攻击,仅凭身法,便已让两只邪魔晕头转向,找不清东南西北。 至少在宋道长看来,它们稀里糊涂劈出了无数刀,刀刀落在虚无缥缈的残影上,一下也没击中姬幸。 等少年得了信号离去,只剩下两个茫然的大块头四目相对。 “兄弟,”其中一个呆呆开口,“你砍中他几刀?” 大块头二号不知为何受了重伤,奄奄一息躺在树下:“零刀。” 一段短暂的沉默。 大块头一号:“……那你砍中我几刀?” 一段稍微漫长一些的沉默。 “对不起,兄弟。” 大块头二号奄奄一息抬头,奄奄一息抬起右手,比了个奄奄一息的手势:“八刀。” “没关系,兄弟。” 对方憨憨一笑:“我砍了你五十八刀。” “哈哈。” 大块头二号含笑而逝:“○你○(此处有害儿童身心健康,故和谐)。” 宋道长:…… 苍天啊。 救,救,邪,魔。 “那个,”一位长老目瞪口呆,颤巍巍举起右手,“我是新来的。你们这边的试炼,全都这么狂野吗?” 墨门长老迟疑应声:“应该,大概,也许……不会更野了吧?” 三十一(要不要来点更有意思的...) 比起上山, 下山的路途要显得匆忙许多。 神庙里原本蛰伏着五只邪魔,如今被傅清知斩杀一只,被同伴的五十八刀残害一只, 抱着同伴的尸体悔恨痛哭一只,以及正打得火热、近乎达到忘我境界的两只。 山顶之上刀光剑影, 叫人看得目不暇接, 然而凝神一瞧,才发觉位于战场中心的, 清一色全是邪魔本魔。 “它们应该不会追上来吧?” 傅清知匆匆扭头,手中依然紧紧握着长刀:“庙里那两个……是不是打起来了?” 姬幸将其中两个大块头耍得团团转,这会儿兴致正浓,一双琥珀色瞳孔隐隐发亮, 如同潜藏在夜里的狐狸或猫:“那群家伙全是一帮蠢货。不过也对, 既然是面对练气阶段的试炼, 一定不会设置太难, 它们的修为已是极高, 倘若有了神智,恐怕任谁也过不了。” 被摔得委委屈屈的江星燃吸了吸鼻子, 两只眼睛红成兔子,拼命往嘴里塞止痛疗伤的灵丹。 “不过,”傅清知神色微顿, 看向秦萝手中抱着的长剑,“面对筑基中阶的对手, 秦萝师妹竟能从它手中夺得镇邪剑,实乃勇气可嘉。” 秦萝被夸得不好意思, 红着耳朵嘿嘿笑了两声。 镇邪剑不愧是试炼里的终极道具,诚诚恳恳贯彻了“神器”这一头衔, 只需堪堪看上一眼,就能感受到其中流淌的凛然灵气。 她涉世不深,尚且分不清法宝的高低品阶,只觉得这把剑看上去极为漂亮。 剑身狭长,寒铁于夜色中散发出幽蓝微光,晃眼瞥去,好似自天边流泻的道道银河。冰雾一样的白气氤氲缭绕,缠绕在剑身之间,拿在手中,甚至能感受到冰冰凉凉的触感,可能是伏伏口中提到过的“剑气”。 真好看。 秦萝忽然毫无由来地想,如果陆望也能拿上这样的一把剑,肯定与他十分相配。 陆望以后的剑,一定会比它更强吧。 趁着山顶的邪魔还没反应过来,一行人匆匆穿过密林。抵达山下小镇的时候,镇子里盘踞的黑气比之前更浓,四处可见鬼影重重。 “看来阵法已被毁坏大半,不少妖邪都破阵而出了。” 傅清知蹙眉:“必须尽快前往阵眼,否则届时阴蚀祸世,我们必败无疑。” 这并非耸人听闻,而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既然神庙里的怪物能有筑基中阶,作为本场试炼的最终任务,阴蚀妖必然已经到了筑基巅峰。 他们这里的最强战力仅仅停留在筑基初阶,对付阴蚀已是十分困难,更不用说到时候邪魔尽出,其中不知还有多少练气筑基,相当于增加了整整一倍的难度。 难上加难,难于登天。 一旦阵法彻底毁坏,通关几率基本为零。 一旁的江星燃点头:“陆仁嘉师兄应该还在医馆吧?他一定知道整个大阵的阵眼所在。” 秘境之外,宋道长哼哼笑了两声。 “不是我说,这新月试炼的难度果然名不虚传。秦萝把陆仁嘉搞到手后,比别人省去了多少功夫。” 宋道长道:“镇邪剑的藏身之处、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还有阵眼所在的位置――他们的速度已经超出别人许多,如今看来,居然还是时时处在危急关头,可想而知对于其他按部就班寻找线索的弟子来说,时间有多么不够。” “不设得难一些,怎么称得上‘试炼’呢?” 另一名长老哈哈笑:“更何况新月秘境的奖励那般丰厚,总不能人人都可以拿吧。” 自从秦萝等人入山,前来旁观水镜的修士就越来越多。 对于秦萝,绝大多数人起初都怀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想瞧瞧这位被宠坏的混世魔王究竟会惹出什么乱子――尤其在她身边,是同样怪脾气的江星燃和姬幸。 然而想象中的内讧并没有发生,这群小孩居然一板一眼走完了剧情,并根据陆仁嘉提供的线索,在不可思议的时间内拿到了镇邪剑。 简直是个奇迹。 更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是秦萝纵身向前,于千钧一发之际、在筑基期邪魔的威压下,一把抱住镇邪剑的瞬间。 没人能想到,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孩会做到这种地步。在九死一生的抉择下迈步向前,是许多成年人都不具备的勇气。 “这孩子……倒是与曾经颇有几分不同。” 有人低声道:“当初她抡琴保护陆仁嘉,亦是冒了生命危险。” “秦萝也算是终于豁出去,在生死之间走过一遭了。” 墨门长老思忖道:“他们接下来的任务,只剩顺着陆仁嘉的指引找到阵眼,再把镇邪剑放入其中。这事儿不难,一柱香的时间便能做到,只不过事成之后,应当把试炼的头名给谁?” “傅清知吧?” 一个看热闹的青年摸了摸下巴:“傅清知是他们之中修为最强的,方才独自对上两个筑基邪魔,居然并未落于下风。我敢打赌,要论修为、身法与胆量,秘境里没谁能够胜过她。” “这样说不对吧。如果独独以修为确定魁首,不如去参加武斗会。” 宋道长立马反驳:“把陆仁嘉救活的是谁?亲手拿到镇邪剑的是谁?秦萝啊!她不是魁首谁是魁首。” 齐薇睨他一眼:“哟,也不知是谁曾当着大家的面说,要好好看看那孩子能捣出怎样的蛋。宋道长,如今怎么还有两副面孔呢?” 宋道长讪讪笑笑:“前辈莫要笑话我了,这不是没想到吗。” 这真不怪他。当初秘境刚刚开启的时候,任谁都不会料到,秦萝的表现会这样亮眼。 “那都是没影的事儿,魁首的位置,届时自会留人来当。” 江逢月柔声笑笑:“还是先关心关心如今的进展吧――他们已经抵达医馆了。” 江逢月所言不虚。 山里阴森黑暗,医馆则是灯火通明,被灯笼映得一片亮堂,宛如白昼。 陆仁嘉好歹是个仙门弟子,因有他守在这里,医馆成了一处人群聚集的避风港。阵法符咒被贴得到处都是,邪祟掠过,被灵力重重一灼,发出声声哀嚎。 除开陆仁嘉,许多参与试炼、尚未解开谜题的弟子也都聚在此处,祭出法器迎击邪魔。在一道又一道凌冽的灵气里,秦萝见到一个很是熟悉的人。 “陆望!” 江星燃眼前一亮:“你怎么会在这里?” 执剑的男孩闻声微顿,瞬间扭过脑袋。 陆望学习剑法没多久,还做不到化神识为本命剑,如今手里拿着的长剑,是秦止相赠的名剑[鸣风]。 比起初初拜入苍梧仙宗,陆望相貌没有太大变化,唯有双眸沉淀了许多。怯懦与温吞的情绪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眉宇之间浮起的沉默坚毅、清隽如松。 虽然还是很容易害羞。 “我本想尝试在城中打听线索,寻得一些关于山洞的情报,没想到妖邪越来越多、肆意残害百姓,一来二去,便与其他师兄师姐一同前来除魔了。” 陆望抿唇笑笑,嗓音温而轻:“……你们真厉害。听陆仁嘉师兄说,你们已经拿到镇邪剑了。” 陆仁嘉作为一个必死的角色,垮着一张生无可恋的加班脸出现在医馆,着实让所有弟子大吃一惊。 等问来前因后果,才发觉这出试炼居然是一场龟兔赛跑,他们还在起点慢悠悠蹦哒,秦萝等人就已经呼啦啦冲到了终点处。 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吧,还能这么玩儿的?绝对绝对算是作弊吧? 但江星燃能看出来,陆望这傻孩子是真的打从心底里觉得佩服。 回想起这一路上的所有阴差阳错,他莫名有了股自己正在诱哄老实人的错觉。 “我们打算去把大魔头重新封印。” 秦萝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扬了扬手里的镇邪剑:“你想跟我们一起去吗?” 据陆仁嘉所言,封印阴蚀妖的阵法范围极广,山洞只是其中一部分。要想重新镇压邪祟,必须前往位于另一座山顶上的阵眼。 在此之前,伏魔录认认真真为秦萝解释了一番,何为“阵眼”与“布阵法则”。 “我懂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阵眼是阵法里最重要的部分。” 秦萝脑筋转个不停,尝试用自己了解的知识进行解释,说到这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所以山洞塌了没有关系,大家见到山洞时所处的位置不一样,也是没关系的。” 孺子可教。 伏魔录嗯嗯点头:“不错。” 和陆仁嘉一样,山洞同样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开场,无论东南西北、存在与否,全都不重要。 阵眼所在的山峰位于城郊,比之前那座更高,偏偏秘境之中不允许御器飞行。 秦萝走得像只小乌龟,一路走一路喘,就差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身边的江星燃乍一看去满身活力,当秦萝偶然之间侧过头去,才发觉这人在偷偷摸摸吃补药。 娇生惯养的小姐小少爷很快累趴,唯有陆望全神贯注打量着手里的镇邪剑,仿佛忘记时间流逝,一点也不觉得累。 “这把剑很好看吧。” 秦萝两手叉了叉腰,露出两颗小虎牙:“但是我爹告诉我了,你天生剑骨,能用神识化出自己的本命剑,一定比其它所有剑都厉害又漂亮。” 男孩显出些许羞赧的神色,似是不好意思,抿着唇笑了笑。 “不过啊,”走在末尾的姬幸往天上丢了颗小石头,听不出话音里的情绪,“等我们把剑放进阵眼,试炼就彻底结束了?” “自然!还好你们能及时找到,一旦阴蚀妖挣脱封印,就得将这把剑捅进它心脏了,以它那般强大的修为,要想近身贼麻烦。” 陆仁嘉答得飞快,久违地神采奕奕,说话甚至逐渐没有了停顿:“恭喜各位贺喜各位终于能把这件事彻底放下了!今日一别再难相见,还望多加保重万事如意蒸蒸日上!” 江星燃:…… 你这急着下班的语气也太明显了吧!满脸全是“终于可以解脱了”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姬幸问完话便一言不发,少有地敛眉凝了神色,同傅清知一起驱逐汹汹而来的邪魔。越往山顶,花草树木就越是茂盛,等一行人来到整座山的最高峰,野草居然足足有半人之高。 看来的确很久没人来过。 “就是那里!” 陆仁嘉像条好不容易回到水里的鱼,按耐不住一张小嘴:“看那块石头上的凹槽,只要把镇邪剑放进去,一切就万事大吉了。” 他说得飞快,秦萝闻声抬头。 山顶荒烟弥漫,伴随着邪魔丛生。然而此处虽然邪气大作,却有一股更为强烈的灵力庇护,将所有杀意阻隔在半空之中。 她仔细看去,这才发现地面上用刀剑一类的东西留了刻痕。刻痕行云流水、用力千钧,勾勒出秦萝完全看不懂的阵法,向四面八方展开。 阵法中央,是一块带有凹槽的巨石。 “这岂不是稳了!” 水镜外的宋长老双手一拍:“这应该是有史以来结束最快的新月试炼吧?” “别急啊。” 齐薇却是哼笑,目光始终停在水镜上的一点,弯了弯眉梢:“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是吧徒弟?” 云衡跟看小孩似的,有些不耐烦地望她一眼。 她既然会讲出这句话,定是察觉了秘境里的某些变数。宋长老心生好奇,顺着齐薇的视线看去,不由愣住。 她并未在看越来越多、越来越凶的邪祟,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道沉默的影子。 ……姬幸? 宋道长心口一动,似是意识到什么,徒劳张了张嘴。一个无比荒谬的念头探出脑海,不过一瞬,便被毫不犹豫地否决。 应该不会吧。 那孩子虽然我行我素,但……总不至于做出那种事吧? 陆望把镇邪剑递往秦萝手里,女孩接过的刹那,听见一道含笑的嗓音:“这次试炼挺有意思,对吧?” 秦萝抬头。 姬幸站在一棵树下,眼里噙了意味不明的笑意,顺着眼尾轻轻一弯,溢出琥珀色微光。 他生了张硬朗俊美的脸,被树林阴影遮盖住大半身形,仿佛与黑暗此次相融,却又裹挟着十足漂亮的亮色,叫人挪不开眼睛。 不等秦萝回答,小少年长睫动了动:“山脚下的飞头、医馆里阴蚀妖的残影、神庙里的五个筑基期邪魔……都很好玩,是不是?” 当然有趣呀! 秦萝没想太多,诚实点头。 于是姬幸眼里的笑意更深。 宋道长却是后背发凉。 “就这样结束,未免太不尽兴了。” 浓郁阴影下,少年眼中流泻出皎皎月华,极轻亦极冷。潜藏的笑意一点点扩散,直至显出几分近乎于疯狂的色彩,姬幸扬唇一笑:“要不要来点更有意思的?” 不是吧。不会吧。 ……不可能吧? 水镜上的画面仿佛停滞了一下。 阴影汇集成片,宛如实体落在他眼中,好似一条伺机而动的蛇。 宋道长眉心陡然一跳:“等――” 他连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喊出来。 因为在下一个瞬息,水镜里爆发出另一道更为剧烈的响音。 没有留给旁人任何反应的时间,早有预谋的少年手中聚力。 属于筑基修士的灵力嗡然而响,不过转瞬,便落在作为阵眼的巨石之上。 这是从未有人预料过的景象,饶是见多识广的诸位长老,也在此刻同时怔住。 “不、不是吧。” 一片寂静里,有人迟疑出声:“他把阵眼毁掉了?” “姬幸疯了?!” 墨门长老轰然起身:“分明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能通过试炼,被他这样一搅和,阵法彻底没用,阴蚀妖重现人间……他们哪有获胜的机会?” 不久之前,神庙里五名邪魔展开内讧的时候,便已掀起了长老间的讨论热潮。 那时虽然你一言我一语,却只能勉强称得上一句“热闹”,直至此刻,才是真真正正炸了锅。 这绝对是数百年以来,最叫人意想不到的一次试炼。 从最初秦萝的萝卜扛甘蔗,到最后姬幸的一举掀翻大局,每个转折点都将看客们的双眼和脑子按在地上摩擦。这样的场面实属难得,不到几个瞬息的功夫,大半个场地里的长老全都聚集在此处。 周围吵吵闹闹,实在叫人心烦。 云衡不悦蹙眉,眸光一转,瞥见自家师尊满怀期待的眼神。 在这种时候,恐怕只有她才能摆出如此神色。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齐薇轻笑:“其实我还挺能理解姬幸。这场试炼多有趣啊,就此停下实在可惜――你难道不想看一看,倘若当真邪魔降世,那些孩子会怎么办吗?” 大疯子和小疯子。 云衡很老实:“他们会死。” 准确来说,是被踢出秘境。 为确保小弟子们的绝对安全,每到濒死之际,都会被直接传出新月秘境。 这是姬幸与齐薇行事的出发点。他们心知肚明这并非现实,因此理所当然地享受游戏、制造刺激,让自己最大限度获得乐趣。 更何况,捣乱并不算是违背游戏规则,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那可不一定。” 齐薇居然笑得更欢:“要是秦萝方才真把阴蚀妖彻底封印,如此轻松,赢了也不会有成就感。生死一线的胜利才最是有趣,一旦他们破了这个局,那才叫刺激。” 正直的食铁兽轻飘飘看她一眼,随手拿了块点心,往那张叭叭叭的嘴里塞。 她说得轻松,水镜之中却是成了一团糟。 阵眼损毁,意味着整个阵法的破灭。 而阵法下镇压的,除了阴蚀妖,还有无数心怀怨念的邪祟妖魔。 顷刻天地变色。 脚下的立足之地竟开始剧烈摇晃,仿佛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 伏魔录五感敏锐,猝然提醒:“当心!” 它话音未落,自山顶往下,整座山的地面全都皲裂迸开,溢出大量黑气。黑气的目标显然在于镇邪剑,一股脑涌来,径直冲撞在秦萝身前,将她小小的身影一口吞没。 江星燃顾不得之前被摔出来的浑身酸疼,祭出法器往她身边冲:“秦萝!” 陆望握紧剑柄,毫不犹豫进入黑气之中。 在铺天盖地的混沌里,秦萝快要喘不过气。 被封印的灵祟多达成百上千,邪气积攒这么多年,更是形成了一股极为可怕的洪流。四周分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却隐约望见几道人的影子。 周围全是哭声,或啜泣或哀嚎,刺得耳朵发疼。 “它们受阴蚀妖的驱使,想要拿到镇邪剑,把你也一并拽了进来。” 伏魔录沉声:“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是灵祟残留的意识,不必太害怕。” 秦萝难受得皱了皱脸:“灵祟的意识?” 因为被包裹在灵祟之中,她能体会到一些它们的感受。 绝望、无助、日复一日的折磨,以及身不由己的苦痛。 每种感受都像小刀割在脑袋上,而对于它们来说,这是不断轮回的日常。 伏魔录道:“这些灵魂和阴蚀妖一起被封印,日日夜夜处在它的侵袭之下,已经被邪气占据。如今的它们,只是被阴蚀支配的工具而已。” 秦萝终于有点明白,傅师姐所经历过的感觉了。 偌大的黑暗里,仿佛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痛苦。几道人影若隐若现,啜泣着朝她靠近,很快被黑暗吞噬。 这些都曾是活生生的人,直至现在,也仍在饱受苦难,没有尽头。 “救救……救救我。” 极其微弱的声音传来,起初只有低不可闻的一道,紧接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眼前浮动的人影也随之增多,伴随着压抑至极的啜泣。 秦萝将指甲按进肉里,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们?” 一片寂静。 回应她的,只有另一道更为暴戾磅礴的邪气。 这股气息比邪祟更重,势如破竹浩荡千里,秦萝躲闪不及,被猛地往后一推,仓促之下,只得紧紧抱住手里的镇邪剑。 “不好……阴蚀妖现世了。” 前有狼后有虎,伏魔录倒抽一口冷气,再看向秦萝,更是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 秦萝之前站在山顶,如今向身后跌去,竟是径直落入了山崖之下。 这座山算不得矮,一旦落下去,必定逃不过粉身碎骨的结局。 伏魔录咬牙,默默清算已经恢复的灵力。 然而它心知肚明,此时最为关键的问题,并非在于灵力。 它身为魔道法器,一直偷偷摸摸藏在秦萝身上,没让其他任何人知晓。秘境里四处设有留影石,一旦出手,必定会被在外观看的长老们察觉。 那样一来,它就不得不重新回到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恐怕还要背上一个“教唆利用小弟子”的罪名,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这是毫不理智的做法,而伏魔录一向是个聪明法器。 可是―― 风呼呼刮在耳边,伏魔录迅速看一眼小姑娘发白的脸,以及手里仍然紧紧抱住的镇邪剑。 所以说小孩真是烦死了烦死了。 “秦萝!” 伏魔录焦急出声:“我会放出灵力将你护住,到时你也一并凝神念诀,这样一来,就能在落地之前放慢速度――别着急,有我帮你,知道吗?” 秦萝不敢睁开眼睛,几乎被吓掉三魂七魄,在识海里应了声“好”。 “你听好了,我来倒数。” 伏魔录一颗心快要操碎,嗓音瞬间老了八十岁:“三、二――” 秦萝屏住呼吸,等待它口中的“一”。 可那道单音一直没有到来。 因为闭着眼睛,身边一切都是未知的黑。有道风从耳边忽地掠过,吹得心口一颤。 ……好奇怪。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身体向下的坠落感似乎慢慢消失了。 耳边的风声忽然小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大大的、将整个身体包裹起来的热气。 秦萝想睁开双眼一探究竟,却被什么东西蒙住了眼睛。 “……有些高。” 在空气呼啦啦的淌动声里,少年清澈的嗓音中噙了低低的笑,以及一点点微弱的吐息:“敢往下看吗?” 是她曾经听过的声音。 秦萝一愣,心口重重跳了跳。 “谢――” 小小的圆团倏地一瘪:“谢哥哥呜呜呜哇呜哇呜――!” 她这样一哭,谢寻非掌心便沾满湿漉漉的水珠。 少年不知应当如何对付这种局面,笨拙挪开右手,左臂仍然保持将她抱住的姿势。 秦萝呜呜哇哇,一把抱紧他脖子:“呜呜呜这座山好高好高,好吓、吓人呜呜呜。” 谢寻非:…… 谢寻非努力从为数不多的词汇库里搜寻语句:“我在这里,没事了,别怕。” 秦萝当然不可能因为这几个字瞬间转性,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吓人,只敢从谢寻非肩头探出两只眼睛,小心翼翼环顾四周。 他们居然立在半空,被魔气支撑起了身体,身边是团团簇簇的黑气,缭绕四散,宛如云烟。其中一缕悄悄来到她指尖,轻轻碰了碰。 秦萝抽噎一下,露出旧友重逢般的惊喜:“是小黑。” 她怎么还是忘不掉这个傻乎乎的名字。 谢寻非:“……嗯。” 伴随他话音落下,黑漆漆的气团瞬间凝结,再一眨眼,成了只打滚的猫。 小朋友睁大眼睛,眼泪被生生止住。 说来好笑,他们身后是浓郁阴沉的魔潮,毫不掩饰恣意戾气,身前则是一只翻滚着晃尾巴的猫,为哄小朋友开心,甚至用爪子蹭了蹭脸颊。 控制猫咪的谢寻非总觉得不大自在。 他不知道这种方式能否让秦萝不那么伤心,不知怎地生出些许忐忑,如同等待老师批改试卷的学生。 没过一会儿,啜泣声渐渐褪去,耳边传来女孩细细的嗓音:“谢哥哥,你是不是怕高?” 秦萝的声线带着点残余的哭腔:“你之前,心跳好快。” 他当然不是怕高。准确来说,谢寻非从小到大什么都不怕。 他只不过是望见秦萝掉落山崖,被稍微吓到了一下而已。 ……可能比“稍微”的程度要高那么一点点,当时的他紧张到脑子都快嗡地炸开。 这种事情说出来总觉得丢脸,少年把脸别到另一边,决定转移话题:“你想上去吗?” 与此同时,秘境之外。 一道男音兀地响起:“秦萝呢?秦萝去哪儿了?她的水镜怎么黑了?” 宋道长抓狂:“她被邪祟吞掉以后,进入了没有留影石的独立空间,如今就算逃了出来,重新捕捉位置也需要一定时间。” 墨门长老摇头:“她定是凶多吉少、十死无生。那些邪祟皆是穷凶极恶,怎会对她手下留情。可惜可惜,当初明明只差一步,就能破了这场局。” 宋道长迅速望一眼返生台。 在危急关头传送回来的小弟子,都会出现在返生台上。秦萝迟迟未曾现身,或许……发生了奇迹也不一定。 “城中已经支撑不住了。” 一名长老唉声叹气:“邪祟数目太多,不比阴蚀妖本身的实力差。有它们在,傅清知等人根本碰不到阴蚀妖。” 如今的第一要义,是尽快解决这些碍事的怨灵邪祟,然而它们实在数目繁多,没办法除尽。 再看山崖之上,姬幸早已不见踪影,江星燃、陆望、傅清知与陆仁嘉负隅顽抗,奈何以几人之力,根本无法与浩浩荡荡的黑影抗衡。 更何况秦萝还消失了。 “没办法。” 前来凑热闹的百乐门长老摇摇头:“这种场面已是死局,用不了多久,整座城里的百姓都会被邪祟杀光,神仙下凡也难救。” ――再这样下去,他们会被邪祟杀光。 傅清知挥动长刀,虎口震得生疼。 杀气铺天盖地,根本无处可躲。秦萝应该已经出了秘境,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出去陪她。 这样想来,实在狼狈不堪。 她已快没了力气,手中长刀微微一颤。然而恰在此刻,一道黑影倏然而来,傅清知来不及躲闪,毫无征兆地,听见一道清脆乐音。 黑影被击退数尺。 “秦……秦萝?” 墨门长老眼珠子快要瞪出来:“她她她身边那人是谁?” 江逢月笑眯眯:“是我们苍梧的小孩,很厉害。” “傅师姐!” 秦萝从魔气间匆匆跃下,圆脸被风吹得通红,抱着镇邪剑蹬蹬上前:“我、我想到一个办法!” “没用的。” 傅清知垂眸:“这些邪祟没办法杀尽,一旦被它们包围,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我们没有别的法子。” “那就不要把它们杀掉。” 小小的圆团脸上更红了些,秦萝的嗓音微微发颤:“傅师姐,有些事情、有些事情,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 傅清知一怔。 “我被黑团包住的时候,听见过它们的声音。” 秦萝轻轻吸了口气:“它们很难过,一直在求救……你不是一直想帮它们吗?如果我们所有人一起试试,说不定能成功。” 她,傅师姐,谢哥哥,江星燃,陆望,许许多多的师兄师姐,以及灵祟们自身的意志。 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离,如同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提示,指引出唯一可行的道路。 傅清知迟疑:“可是――” 可是这里的邪祟太多太多,她没什么能力,哪能对付得了全部。 秘境之外,无数长老正在一并观看试炼进展,包括她的父亲。身为刀修,倘若以那般旁门左道的法子驱散敌人,实乃耻辱。 执刀的少女暗自咬牙。 可是……她也想堂堂正正对父亲说出自己真正想走的路、真正想要的东西,和真正想做的事。 秦萝没再说话,轻喘着气静候答复,在温驯的春夜里,女孩小鹿一样的双眼有种抚平心绪的魔力。 傅清知想,她想向其他人、也向自己证明,那个愿望并不是一无是处。 也许不会成功……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也是最为离经叛道的放手一搏。 她这一生,至少要努力一次试试看吧。 少女轻轻握了握刀柄,耳边传来心脏重重的回音:“……好。” 秦萝双眼瞬间亮起小星星。 “我我我可以弹筝吸引它们,谢哥哥、江星燃和陆望也会帮忙!” 秦萝咧开嘴笑,高兴地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随后扭头转身:“谢哥哥,我们走吧!” 傅清知顺势抬眼,望见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 那人穿了身黑衣,与黑发一同掩藏在夜色里,双眼则是纤长漂亮,尾端拖出小刀一样锋利的弧度,沁着冷意。 看上去,不像个好人。 在他身边,赫然站着之前不知藏在何处看戏的姬幸。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各位。” 邪修不愧为邪修,恶劣的脾性可谓一脉相承。姬幸惹了这样大的一出乱子,居然还能懒散笑出声:“这会儿比之前有趣多了,对吧?” “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道友,应该与你们认识。” 谢寻非端着一副比姬幸更像反派的架势,偏生举动又找不出问题,目光掠过秦萝,果然见她因姬幸鼓了鼓腮帮。 所幸他不擅长安慰人,倒是挺会打架。 谢寻非眉梢微挑,看向身侧被魔气缚住的少年:“秘境结束之后,同我打一场。” 三十二(你看我们成功啦...) “只有傅清知才能做到的事?” 明晃晃的水镜前, 一名长老微怔:“她们莫非想和阴蚀妖硬碰硬?虽说傅清知刀法不错,但撞上这千百邪祟,岂不是以卵击石?” “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树下乘凉的江逢月扬唇笑笑:“要说她们究竟想做什么……或许傅道友心中已有了定数?” 被点名的傅霄神色稍僵。 身为傅清知的亲生父亲, 他自然知晓女儿的某些与众不同。再结合秦萝所说的内容,两个女孩决定去做的事情便呼之欲出。 神色严肃的男人无言皱起眉头。 他是个十分传统的刀客, 认定了一生为刀而活、为刀而死, 无论面对怎样不可战胜的强敌,都绝不能放下手中的长刀。 这是属于刀修的荣耀, 以杀止杀,绝无退却,不同于其它任何旁门左道。 傅清知身为他傅家的孩子,倘若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弃刀道, 转而选择另一种破局的方法, 可不是生生打了傅家的脸么。 更何况, 以这几个小孩少得可怜的修为, 不管使用何种方式, 都绝不可能打败阴蚀妖。 再看水镜之中,已是黑雾漫天。 阴蚀妖的邪气吞噬了大半座高山, 魑魅魍魉四处飞散,集聚在山下的小城中。 人群哭嚎之声、求救声与尖叫声响成一片,随处可见猩红飞溅, 放眼望去宛如人间炼狱。 他们快要撑不下去了。 法器与邪气相撞,发出古怪且刺耳的尖锐鸣响, 守在城中的仙门弟子无路可退,只能放手一搏。 然而这放手一搏, 似乎与濒死挣扎没什么不同。 他们都还只是练气阶段,人数也并不多。那些邪祟几乎占据了城镇上方的整片天空, 可想而知数目之恐怖,更何况,它们其中有的已经摸到了筑基的门槛。 这是实力与数量上的双重压制,点明了他们必败的结局。 “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吧。” 为首的少年来自留仙观,这会儿吞下喉咙里的血气,回头看一眼被护在身后的镇民。 这是他们想要保护的人。 在无忧无虑的仙门生活之后,年纪尚小的少年头一回真切意识到了,何为修道者的“责任”。 另一名少女抬手扬剑,猛地一咬牙:“这地方怎会有如此之多的邪祟?” 这只不过是句无心的抱怨,然而话音落下片刻,竟有人低低应声:“……它们不是邪祟。” 少女猝然回头,望见一张生满皱纹的脸。 被阴影笼罩的角落里,站在人群中央的老人颤抖着上前,拐杖与地面相撞,发出闷闷的一声“哒”。 像是突然之间撞在她心口上。 “与阴蚀妖镇压在一起的,皆是我们镇子里曾经的百姓。” 放眼望去,形貌狰狞的黑影骇人至极,然而当老人抬起双眼,一双浑浊的瞳孔里,却满是她看不太懂的悲伤与柔和。 “当年阴蚀祸世,若想将其重创,必须以生人精魄为引,筑成通天大阵。我爹,还有姐姐……他们皆是自愿走进那阵法里的。” 老人说到这里,握拐杖的右手倏地一颤,嗓音低不可闻,如同喃喃自语:“……你们怎会变成这样呢?” 少女一怔:“所以这些邪祟,其实都是当年自愿献祭、封印阴蚀妖的镇民?” 可它们……分明连半点身为人的神智都没有了啊。 “当年的阴蚀妖,说不定要远远超出筑基修为。” 为首的少年沉声:“正因有了自愿成为引子的镇民,才能将它的实力大大削弱,并被成功封印。但那些镇民死在它身边,魂魄又被关在阵法里不能离开,日日夜夜受它邪气影响,变成这样并不奇怪。” 这样一想,难免让人觉得有些感伤。 他们以生命为代价,只为守护身边重要的人,让邪魔永封地下,如今却成了这般狰狞可怖的模样,无可奈何,也身不由己。 少女沉默许久,忽然小声开口:“那它们……还存有身为人的哪怕一丁点儿神智吗?它们会不会觉得很难过啊?” 这是个无人能回答的问题。 在九死一生的境况下,这也并非他们所能顾及的事情。 邪魔的嘶嚎响彻夜色,血气蔓延,不知是谁自嘲笑了一声:“想开点。这里只不过是一场幻境,而且人人皆知新月试炼很难通过,变成我们这种局面,其实并不稀奇。” 一阵极为短暂的静默。 死寂之中,有人哑声回应:“可是……倘若此处的一切尽是现实呢?” 修真界里,多的是邪魔歪道、恶灵作祟、修为差距。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无比真实,妖魔浮动的身影、镇民们狼狈求饶的哭声、以及近在咫尺的邪气。 他们长久生活在宗门世家的庇护里,从未真正接触过外界残酷的现实,如今落得这般境地,不由恍然去想: 要是以后当真遇上这样的事情,莫非他们只能蜷缩在角落白白等死?这满城的百姓是否注定了死路一条?在所有人中……真的没有办法能破除死局么? “没办法了。” 留仙观水镜前,一帮长老凝神注视这番景象,不由长叹:“在这群孩子里,筑基的唯有六人,就算这六人联起手来,也不可能突破重围。这次试炼,已经到头了。” “能让他们体会这种濒临绝境的无力感,倒也不错。” 另一名长老笑笑:“只可惜,我还挺想看看有人能打破这个局,去将阴蚀妖――” 她话未说完,忽地一愣。 “等等。” 眉目清丽的女道长迈步上前,眸光微动:“你们看天上……是不是有什么人?” “人?不可能吧。” 她身侧的男修一怔:“在新月秘境里,不是不能御器飞行么――G?” 不对。 在昏沉夜幕之中,遥远的半空上……好像当真有几道人的影子。 男修浑身一震:“天天天上的那些是谁?为何会有魔气?!” 他问得惊讶,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几人的模样,便恍然听见一道琴筝之音。 在污浊的空气里,这道音律遥遥而来,宛如清泉自山峰落下,澄澈如镜,途经石块的刹那发出轻声叮当。 齐薇眼前发亮,一把捏紧云衡手臂:“――萝萝!” 身形未至,乐音先来。 这首曲子被练习过无数次,已然褪去所有生涩与稚嫩,潺潺流水般倾泻而出。夜风四散,裹挟着音律飘然而下,好似一根无影无形的绳,轻轻一拉,便吸引了绝大多数邪祟的注意。 江逢月眼中生出再明显不过的笑意:“《惊鸥鹭》。” 《惊鸥鹭》乃是极为有名的引魔之曲,甫一奏出,便引得城中灵祟纷纷仰头,不再追击仓惶逃命的镇民。 只不过这样一来,他们可就沦为群起而攻之的靶子了。 乐音缓缓淌开,勾连出丝丝缕缕莹白如月的光点,好似银河倒垂,汇成一座横亘于天边的桥梁。 有几道小小的影子,自桥梁尽头徐徐而来。 “我和陆望会确保你们的绝对安全,放心吧。” 江星燃祭出法器,看着不远处黑压压的大片暗色,咧嘴一笑:“满城的邪魔啊――我还是头一回做这么刺激的事儿!” 一旁的陆望静静点头,眼中默然而坚决。 由谢寻非操控的魔气自有一派凌厉的势头,将几个孩子托于半空,宛如利刃切开重重邪气,破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 城镇之中,诸多仙门弟子高高抬头。 一轮残月当空,照亮女孩白皙精致的面庞。 秦萝全神贯注盯着问春风瞧,指尖拂动之际,乐音缕缕不绝。她正坐于众人中央,薄粉裙摆被疾风扬起,除了淌动的月色,亦有澄澈干净的灵力浮荡于身侧,衬着身后弯弯的月牙。 有人迟疑出声:“不会吧……那是秦萝?他们想干什么?” 受乐音牵引,邪祟们放弃了强弩之末一般的镇民与弟子,逐一浮上半空。 黑影凝聚成滔天长河,与之相比,娇弱的女孩显得格外渺小。 “她疯了?” 墨门长老倒吸一口冷气:“把那么多邪祟吸引上天,虽能救下其他人,可他们岂不是必死无疑?” 江逢月抿唇轻笑,仍是看着身旁的傅霄:“傅道友觉得呢?” “……胡闹。” 高大肃然的男人紧拧眉头:“小女涉世未深,让道友见笑了。清知毕竟是小孩,对自身实力没有恰到好处的估量,等她离开秘境,我再好好同她讲。” 生有一双杏眼的女修却是摇头:“傅道友何出此言?我倒是觉得,他们说不定能够成功。” 他们都没有捅破最为关键的那一层纸,谈话好似蒙了雾。 察觉到傅霄困惑的神色,江逢月抬头望向水镜,不去看他:“凡事总要试上一试。假若从来都墨守成规,或许永远也不会知晓,自己究竟能做到哪种程度。” 她说着一顿,望着傅清知伸出的右手,眼中笑意更深:“说不定……那些孩子能够做到的事情,比我们想象中多得多呢。” 这次傅霄没有做出回答。 江逢月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他却只觉得可笑。 傅清知是毋庸置疑的天才刀修,他们傅家又世代传承刀术,无论怎么想,这都是她命中注定的道路。 什么感灵体质,什么超度亡灵,哪里比得上她的远大前程重要。只要修习刀法,那孩子就能拥有无穷无尽的名誉与财富,终将成为名动天下的修士。 更何况,连绝世刀法都不能破开的局,她真以为自己能凭借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冲出重围吗? 男人的目光停留在水镜之上,里面的女孩深深吸了口气。 忽然之间,傅霄一怔。 傅清知本是直视前方,似是意识到什么,兀地转了视线,正对上他的视线。 她的眼睛里有紧张,有恐惧,更多却是一往无前的决意,以及一抹凝在眼底的笑。 他莫名觉得……这是那孩子独独给予他的目光。 就好像在满怀期待地说:好好看着吧。 半空中黑影凝集,聚成翻涌不息的层层波浪,在一阵涌动之后,终于确立了目标。 秦萝仰头与她对视,傅清知心口砰砰直跳,望见女孩亮晶晶的、满含信心的笑。 于是她也扬起唇角。 “傅清知――” 宋道长一颗心紧紧攥紧,扑通扑通撞在胸口上,握紧手掌的刹那,才发觉早已冷汗淋漓:“动了!” 江星燃与陆望默念法诀,于虚空化出一个护罩。在涌动的黑潮里,少女决然起身。 她的手心小且单薄,灵力汇聚,溢出皎皎如月的温润金光。抬手的瞬间,与一道扑面而来的黑影猝然相撞。 傅霄心口重重一跳。 “她这是做什么?” 墨门长老蹙眉:“不拿法器和刀,就这么和邪祟撞上,这不是送死吗?” “可是,”越来越多的长老聚在镜前,片刻沉默之后,有人纳闷出声,“那邪祟……为何没袭击她?” 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场面。 气势汹汹的黑影与纤细的少女径直相遇,本应掀起疯狂杀戮,此时此刻,却出现了宛如静止的凝滞。 傅清知眉心用力跳了跳。 在那团黑影里,她看见许许多多的东西。 春天漫山遍野的花,冬日圆圆滚滚的雪人,彼此追逐奔跑的孩童,并肩而行的两道影子,以及诀别之际,街角处与某个人的回眸相望。 无数记忆凝聚成团,有欢欣鼓舞,有黯然神伤,也有最终迈向阵法的决然,直至最后,却变成了日复一日的折磨与绝望。 以如今这副模样,即便遇见当年的家人和伙伴,恐怕也没办法被认出来吧。 它有那么那么地难过。 “这是……感灵体质?” 宋道长呆了呆:“傅清知居然有感灵体质?” 这是一个刀修应该有的体质吗?! 铺天盖地的黑影再度涌来,以江星燃与陆望的修为,自是难以抵挡。 邪气侵入识海,两个男孩皆是面色惨白,一旁的谢寻非神色微凝,一言不发护在秦萝身边,用后背挡下密集如雨的攻势,咳出一口鲜血。 在这股威压之下,傅清知亦是喉间发甜,溢开浓郁血腥气味。 邪气太重了。 无数邪祟的气息一并汇集,将她识海压得剧烈生疼,五脏六腑皆是剧痛。 纤细的少女身形轻颤,眼眶溢开清浅的红。 只差一点……只差最后一点点,她就能成功。 她憧憬了这个愿望那么久,倘若今日功亏一篑―― 恰在这一瞬息,琴筝之声倏然一变。 乐音原本快且疾,毫无预兆地,在某个音符处悠悠压低。宛如流水回旋,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响起恢宏和缓的泠泠响音。 不知是谁惊呼道:“《渡魔曲》!” 由秦萝奏出的乐音声势浩荡,自秘境传出水镜以外,好似银河霞光逶迤而来。 城镇之中,水镜之外,仙门弟子、小城百姓、诸多长老,无数道视线凝于一点,没有人开口出声。 楚明筝暗自握紧双拳。 漆黑夜空里,伴随着迤逦乐音,在邪祟浑浊的体内,忽然晕开一抹柔和金色。 像是流水,墨汁或消融的冰雪,光晕自少女指尖而生,一点点将黑影渗透,荡漾出缕缕薄光。 乐音回旋不绝,被禁锢许久的灵魂怔然仰头,在几十年如一日的黑暗里,望见久违的亮色。 被阴影笼罩的角落,老人怅然抬眸,浑浊双眼中,是晶莹澄澈的水光。 “邪祟……” 宋道长喃喃:“全都停止进攻了。” 无数久经折磨的魂魄,一齐望着那抹逐渐散开的金光。 那是它们已经失去了太久,几乎要遗忘的东西。 “小心。” 谢寻非毫不在意地拭去嘴角血迹:“我们要继续往前了。” 这无疑是新月秘境有史以来,最为独特的场景。 他们身后是幽深苍黝的浩瀚云天,乐音生出道道白芒,近在咫尺,则是和煦如日的金光。 伴随魔气往前,光芒也随之荡开,从起初小小一点,逐渐扩散成瑰丽恢宏的星河迢迢。 原本极致的暗色,被染作极致的光,邪祟的外壳缓缓褪去,显出最为本真、也最为纯净的魂魄。 “傅师姐!” 女孩清亮的笑音划过耳畔,傅清知回头,望见秦萝含笑的黑眸。 不知怎地,他们身边分明满是光华,傅清知却莫名觉得,秦萝眼底的那一抹,才是最为纯粹的亮色。 她看见粉色的小团眉眼弯弯,扬唇笑起来,露出两颗洁白虎牙:“你看,我们成功啦!” 秘境之外,她的父亲一定正注视着水镜。 这不会是他喜欢的做法,若是以往,傅清知或许会犹豫迟疑,思忖应该如何回答。 然而与秦萝四目相对之际,在女孩满怀期待的笑眼里,她的一颗心变得又软又轻。 对啊,他们做到了。 这是她从儿时就憧憬着的心愿,即便是与父母期望中截然相反的道路,可至少,她证明了这条路并非一无是处。 秦萝的目光明亮如星,在这一刹那,她终于下了决心,要堂堂正正告诉父亲,自己究竟想要去做怎样的事,成为怎样的人。 这是她身为傅清知,而非傅家传人的愿望。 傅清知笑,喉头忽地一哽:“嗯,我们成功了。” 第32章 三十二 “只有傅清知才能做到的事?” 明晃晃的水镜前, 一名长老微怔:“她们莫非想和阴蚀妖硬碰硬?虽说傅清知刀法不错,但撞上这千百邪祟,岂不是以卵击石?” “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树下乘凉的江逢月扬唇笑笑:“要说她们究竟想做什么……或许傅道友心中已有了定数?” 被点名的傅霄神色稍僵。 身为傅清知的亲生父亲, 他自然知晓女儿的某些与众不同。再结合秦萝所说的内容,两个女孩决定去做的事情便呼之欲出。 神色严肃的男人无言皱起眉头。 他是个十分传统的刀客,认定了一生为刀而活、为刀而死, 无论面对怎样不可战胜的强敌,都绝不能放下手中的长刀。 这是属于刀修的荣耀,以杀止杀,绝无退却,不同于其它任何旁门左道。 傅清知身为他傅家的孩子,倘若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弃刀道,转而选择另一种破局的方法,可不是生生打了傅家的脸么。 更何况, 以这几个小孩少得可怜的修为,不管使用何种方式,都绝不可能打败阴蚀妖。 再看水镜之中,已是黑雾漫天。 阴蚀妖的邪气吞噬了大半座高山,魑魅魍魉四处飞散,集聚在山下的小城中。 人群哭嚎之声、求救声与尖叫声响成一片,随处可见猩红飞溅, 放眼望去宛如人间炼狱。 他们快要撑不下去了。 法器与邪气相撞, 发出古怪且刺耳的尖锐鸣响,守在城中的仙门弟子无路可退,只能放手一搏。 然而这放手一搏, 似乎与濒死挣扎没什么不同。 他们都还只是练气阶段, 人数也并不多。那些邪祟几乎占据了城镇上方的整片天空, 可想而知数目之恐怖,更何况,它们其中有的已经摸到了筑基的门槛。 这是实力与数量上的双重压制,点明了他们必败的结局。 “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吧。” 为首的少年来自留仙观,这会儿吞下喉咙里的血气,回头看一眼被护在身后的镇民。 这是他们想要保护的人。 在无忧无虑的仙门生活之后,年纪尚小的少年头一回真切意识到了,何为修道者的“责任”。 另一名少女抬手扬剑,猛地一咬牙:“这地方怎会有如此之多的邪祟?” 这只不过是句无心的抱怨,然而话音落下片刻,竟有人低低应声:“……它们不是邪祟。” 少女猝然回头,望见一张生满皱纹的脸。 被阴影笼罩的角落里,站在人群中央的老人颤抖着上前,拐杖与地面相撞,发出闷闷的一声“哒”。 像是突然之间撞在她心口上。 “与阴蚀妖镇压在一起的,皆是我们镇子里曾经的百姓。” 放眼望去,形貌狰狞的黑影骇人至极,然而当老人抬起双眼,一双浑浊的瞳孔里,却满是她看不太懂的悲伤与柔和。 “当年阴蚀祸世,若想将其重创,必须以生人精魄为引,筑成通天大阵。我爹,还有姐姐……他们皆是自愿走进那阵法里的。” 老人说到这里,握拐杖的右手倏地一颤,嗓音低不可闻,如同喃喃自语:“……你们怎会变成这样呢?” 少女一怔:“所以这些邪祟,其实都是当年自愿献祭、封印阴蚀妖的镇民?” 可它们……分明连半点身为人的神智都没有了啊。 “当年的阴蚀妖,说不定要远远超出筑基修为。” 为首的少年沉声:“正因有了自愿成为引子的镇民,才能将它的实力大大削弱,并被成功封印。但那些镇民死在它身边,魂魄又被关在阵法里不能离开,日日夜夜受它邪气影响,变成这样并不奇怪。” 这样一想,难免让人觉得有些感伤。 他们以生命为代价,只为守护身边重要的人,让邪魔永封地下,如今却成了这般狰狞可怖的模样,无可奈何,也身不由己。 少女沉默许久,忽然小声开口:“那它们……还存有身为人的哪怕一丁点儿神智吗?它们会不会觉得很难过啊?” 这是个无人能回答的问题。 在九死一生的境况下,这也并非他们所能顾及的事情。 邪魔的嘶嚎响彻夜色,血气蔓延,不知是谁自嘲笑了一声:“想开点。这里只不过是一场幻境,而且人人皆知新月试炼很难通过,变成我们这种局面,其实并不稀奇。” 一阵极为短暂的静默。 死寂之中,有人哑声回应:“可是……倘若此处的一切尽是现实呢?” 修真界里,多的是邪魔歪道、恶灵作祟、修为差距。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无比真实,妖魔浮动的身影、镇民们狼狈求饶的哭声、以及近在咫尺的邪气。 他们长久生活在宗门世家的庇护里,从未真正接触过外界残酷的现实,如今落得这般境地,不由恍然去想: 要是以后当真遇上这样的事情,莫非他们只能蜷缩在角落白白等死?这满城的百姓是否注定了死路一条?在所有人中……真的没有办法能破除死局么? “没办法了。” 留仙观水镜前,一帮长老凝神注视这番景象,不由长叹:“在这群孩子里,筑基的唯有六人,就算这六人联起手来,也不可能突破重围。这次试炼,已经到头了。” “能让他们体会这种濒临绝境的无力感,倒也不错。” 另一名长老笑笑:“只可惜,我还挺想看看有人能打破这个局,去将阴蚀妖——” 她话未说完,忽地一愣。 “等等。” 眉目清丽的女道长迈步上前,眸光微动:“你们看天上……是不是有什么人?” “人?不可能吧。” 她身侧的男修一怔:“在新月秘境里,不是不能御器飞行么——欸?” 不对。 在昏沉夜幕之中,遥远的半空上……好像当真有几道人的影子。 男修浑身一震:“天天天上的那些是谁?为何会有魔气?!” 他问得惊讶,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几人的模样,便恍然听见一道琴筝之音。 在污浊的空气里,这道音律遥遥而来,宛如清泉自山峰落下,澄澈如镜,途经石块的刹那发出轻声叮当。 齐薇眼前发亮,一把捏紧云衡手臂:“——萝萝!” 身形未至,乐音先来。 这首曲子被练习过无数次,已然褪去所有生涩与稚嫩,潺潺流水般倾泻而出。夜风四散,裹挟着音律飘然而下,好似一根无影无形的绳,轻轻一拉,便吸引了绝大多数邪祟的注意。 江逢月眼中生出再明显不过的笑意:“《惊鸥鹭》。” 《惊鸥鹭》乃是极为有名的引魔之曲,甫一奏出,便引得城中灵祟纷纷仰头,不再追击仓惶逃命的镇民。 只不过这样一来,他们可就沦为群起而攻之的靶子了。 乐音缓缓淌开,勾连出丝丝缕缕莹白如月的光点,好似银河倒垂,汇成一座横亘于天边的桥梁。 有几道小小的影子,自桥梁尽头徐徐而来。 “我和陆望会确保你们的绝对安全,放心吧。” 江星燃祭出法器,看着不远处黑压压的大片暗色,咧嘴一笑:“满城的邪魔啊——我还是头一回做这么刺激的事儿!” 一旁的陆望静静点头,眼中默然而坚决。 由谢寻非操控的魔气自有一派凌厉的势头,将几个孩子托于半空,宛如利刃切开重重邪气,破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 城镇之中,诸多仙门弟子高高抬头。 一轮残月当空,照亮女孩白皙精致的面庞。 秦萝全神贯注盯着问春风瞧,指尖拂动之际,乐音缕缕不绝。她正坐于众人中央,薄粉裙摆被疾风扬起,除了淌动的月色,亦有澄澈干净的灵力浮荡于身侧,衬着身后弯弯的月牙。 有人迟疑出声:“不会吧……那是秦萝?他们想干什么?” 受乐音牵引,邪祟们放弃了强弩之末一般的镇民与弟子,逐一浮上半空。 黑影凝聚成滔天长河,与之相比,娇弱的女孩显得格外渺小。 “她疯了?” 墨门长老倒吸一口冷气:“把那么多邪祟吸引上天,虽能救下其他人,可他们岂不是必死无疑?” 江逢月抿唇轻笑,仍是看着身旁的傅霄:“傅道友觉得呢?” “……胡闹。” 高大肃然的男人紧拧眉头:“小女涉世未深,让道友见笑了。清知毕竟是小孩,对自身实力没有恰到好处的估量,等她离开秘境,我再好好同她讲。” 生有一双杏眼的女修却是摇头:“傅道友何出此言?我倒是觉得,他们说不定能够成功。” 他们都没有捅破最为关键的那一层纸,谈话好似蒙了雾。 察觉到傅霄困惑的神色,江逢月抬头望向水镜,不去看他:“凡事总要试上一试。假若从来都墨守成规,或许永远也不会知晓,自己究竟能做到哪种程度。” 她说着一顿,望着傅清知伸出的右手,眼中笑意更深:“说不定……那些孩子能够做到的事情,比我们想象中多得多呢。” 这次傅霄没有做出回答。 江逢月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他却只觉得可笑。 傅清知是毋庸置疑的天才刀修,他们傅家又世代传承刀术,无论怎么想,这都是她命中注定的道路。 什么感灵体质,什么超度亡灵,哪里比得上她的远大前程重要。只要修习刀法,那孩子就能拥有无穷无尽的名誉与财富,终将成为名动天下的修士。 更何况,连绝世刀法都不能破开的局,她真以为自己能凭借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冲出重围吗? 男人的目光停留在水镜之上,里面的女孩深深吸了口气。 忽然之间,傅霄一怔。 傅清知本是直视前方,似是意识到什么,兀地转了视线,正对上他的视线。 她的眼睛里有紧张,有恐惧,更多却是一往无前的决意,以及一抹凝在眼底的笑。 他莫名觉得……这是那孩子独独给予他的目光。 就好像在满怀期待地说:好好看着吧。 半空中黑影凝集,聚成翻涌不息的层层波浪,在一阵涌动之后,终于确立了目标。 秦萝仰头与她对视,傅清知心口砰砰直跳,望见女孩亮晶晶的、满含信心的笑。 于是她也扬起唇角。 “傅清知——” 宋道长一颗心紧紧攥紧,扑通扑通撞在胸口上,握紧手掌的刹那,才发觉早已冷汗淋漓:“动了!” 江星燃与陆望默念法诀,于虚空化出一个护罩。在涌动的黑潮里,少女决然起身。 她的手心小且单薄,灵力汇聚,溢出皎皎如月的温润金光。抬手的瞬间,与一道扑面而来的黑影猝然相撞。 傅霄心口重重一跳。 “她这是做什么?” 墨门长老蹙眉:“不拿法器和刀,就这么和邪祟撞上,这不是送死吗?” “可是,”越来越多的长老聚在镜前,片刻沉默之后,有人纳闷出声,“那邪祟……为何没袭击她?” 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场面。 气势汹汹的黑影与纤细的少女径直相遇,本应掀起疯狂杀戮,此时此刻,却出现了宛如静止的凝滞。 傅清知眉心用力跳了跳。 在那团黑影里,她看见许许多多的东西。 春天漫山遍野的花,冬日圆圆滚滚的雪人,彼此追逐奔跑的孩童,并肩而行的两道影子,以及诀别之际,街角处与某个人的回眸相望。 无数记忆凝聚成团,有欢欣鼓舞,有黯然神伤,也有最终迈向阵法的决然,直至最后,却变成了日复一日的折磨与绝望。 以如今这副模样,即便遇见当年的家人和伙伴,恐怕也没办法被认出来吧。 它有那么那么地难过。 “这是……感灵体质?” 宋道长呆了呆:“傅清知居然有感灵体质?” 这是一个刀修应该有的体质吗?! 铺天盖地的黑影再度涌来,以江星燃与陆望的修为,自是难以抵挡。 邪气侵入识海,两个男孩皆是面色惨白,一旁的谢寻非神色微凝,一言不发护在秦萝身边,用后背挡下密集如雨的攻势,咳出一口鲜血。 在这股威压之下,傅清知亦是喉间发甜,溢开浓郁血腥气味。 邪气太重了。 无数邪祟的气息一并汇集,将她识海压得剧烈生疼,五脏六腑皆是剧痛。 纤细的少女身形轻颤,眼眶溢开清浅的红。 只差一点……只差最后一点点,她就能成功。 她憧憬了这个愿望那么久,倘若今日功亏一篑—— 恰在这一瞬息,琴筝之声倏然一变。 乐音原本快且疾,毫无预兆地,在某个音符处悠悠压低。宛如流水回旋,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响起恢宏和缓的泠泠响音。 不知是谁惊呼道:“《渡魔曲》!” 由秦萝奏出的乐音声势浩荡,自秘境传出水镜以外,好似银河霞光逶迤而来。 城镇之中,水镜之外,仙门弟子、小城百姓、诸多长老,无数道视线凝于一点,没有人开口出声。 楚明筝暗自握紧双拳。 漆黑夜空里,伴随着迤逦乐音,在邪祟浑浊的体内,忽然晕开一抹柔和金色。 像是流水,墨汁或消融的冰雪,光晕自少女指尖而生,一点点将黑影渗透,荡漾出缕缕薄光。 乐音回旋不绝,被禁锢许久的灵魂怔然仰头,在几十年如一日的黑暗里,望见久违的亮色。 被阴影笼罩的角落,老人怅然抬眸,浑浊双眼中,是晶莹澄澈的水光。 “邪祟……” 宋道长喃喃:“全都停止进攻了。” 无数久经折磨的魂魄,一齐望着那抹逐渐散开的金光。 那是它们已经失去了太久,几乎要遗忘的东西。 “小心。” 谢寻非毫不在意地拭去嘴角血迹:“我们要继续往前了。” 这无疑是新月秘境有史以来,最为独特的场景。 他们身后是幽深苍黝的浩瀚云天,乐音生出道道白芒,近在咫尺,则是和煦如日的金光。 伴随魔气往前,光芒也随之荡开,从起初小小一点,逐渐扩散成瑰丽恢宏的星河迢迢。 原本极致的暗色,被染作极致的光,邪祟的外壳缓缓褪去,显出最为本真、也最为纯净的魂魄。 “傅师姐!” 女孩清亮的笑音划过耳畔,傅清知回头,望见秦萝含笑的黑眸。 不知怎地,他们身边分明满是光华,傅清知却莫名觉得,秦萝眼底的那一抹,才是最为纯粹的亮色。 她看见粉色的小团眉眼弯弯,扬唇笑起来,露出两颗洁白虎牙:“你看,我们成功啦!” 秘境之外,她的父亲一定正注视着水镜。 这不会是他喜欢的做法,若是以往,傅清知或许会犹豫迟疑,思忖应该如何回答。 然而与秦萝四目相对之际,在女孩满怀期待的笑眼里,她的一颗心变得又软又轻。 对啊,他们做到了。 这是她从儿时就憧憬着的心愿,即便是与父母期望中截然相反的道路,可至少,她证明了这条路并非一无是处。 秦萝的目光明亮如星,在这一刹那,她终于下了决心,要堂堂正正告诉父亲,自己究竟想要去做怎样的事,成为怎样的人。 这是她身为傅清知,而非傅家传人的愿望。 傅清知笑,喉头忽地一哽:“嗯,我们成功了。” 三十三(赢啦) 三十三(赢啦。) 在水镜之外的观望席位上, 自百年前的第一场试炼成立以来,头一回出现如此之久的停顿与沉默。 被邀请来到此地的,无一不是在修真界里崭露头角的有为之士, 修为皆不低于元婴。 能到元婴,自然都见识过诸多大风大浪, 也遭遇过无数次玄奇瑰丽的奇遇, 对于这群大能而言,小小的筑基修为实在不值一提。 因此绝大多数时候, 他们都是以长辈的姿态做出指导与点评,对于试炼的进展了熟于心,无论剧情如何,都不可能脱离掌控。 今日这是独独一回, 一切全都乱了套―― 更令人膛目结舌的是, 在经历一系列匪夷所思、常人连想都不敢想的操作后, 他们居然还成功了。 以一种超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 邪祟由人的灵魄所化, 虽然被阴蚀妖的邪气牢牢控制, 但究其内里,却仍残存着几分属于人的意识, 向往自由,也渴求着得到拯救。 倘若使用寻常办法,以刀剑将它们逐一屠杀, 只会将邪祟的杀气刺激到最大化,使其沦为只知杀戮的工具;而如今傅清知的感灵, 恰恰唤醒了其中身为人的本能。 感灵体质消逝多年,这本应是绝不可能出现的情节。 各位长老与家主也绝不会想到, 遥遥望着水镜中逶迤而下的迢迢清光,自己竟会在一场属于练气筑基小弟子们的试炼里, 感受到久违的震撼。 “那是感灵体质吧?我听闻它多年前便已销声匿迹,居然出现在了傅小道友身上!” “老天,他们在天上晃荡,我的心也跟着抖……这群孩子厉害啊!秦萝那首《镇魔曲》来得恰到好处,江星燃的修为也精进不少。” “不是不是,谁来给我讲一讲,那操控魔气的小孩是谁?秘境里规定过不许御器飞行,他倒好,法器没拿,直接用上魔气了!” “一旦这些邪祟得到感化……就不足以成为障碍了吧?” 宋道长出神好一会儿,半晌才怔怔开口:“这群孩子,把死局给破了?” “死局究竟有没有破,如今还尚不知晓。” 齐薇毫不掩饰眼中笑意,唇角微勾:“道长可不要忘了,与那些亡灵邪祟相比,这场试炼最大的阻碍……分明是阴蚀妖。” 最后三个字轻轻落在耳边,宋道长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的神色骤然一凝,再度抬头看向水镜。 对了……还剩下一个阴蚀妖。 面对它,这群孩子会怎么做呢? 秘境之中,夜色被光芒映衬得恍如白昼。 秦萝坐在魔气之上,仰着脑袋打量身边景象。身为一个见惯了钢铁大楼与车水马龙的普通小孩,她从没见过如此磅礴绚丽的画面,一时间看得入了神,两只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谢哥哥,”小朋友的分享欲很是强烈,秦萝说着回头,无比激动地抬高音量,“你看那边!” 她本是极为欣喜,然而视线落在身后的小少年身上,整个人却是兀地愣住。 之前弹奏乐曲的时候,因为一心一意全神贯注,秦萝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问春风上,不容许有半点分神。 当时邪祟四起,每次的进攻都杀气腾腾、不留余力,按理来说,她绝不应该毫发无损。 直到与谢寻非四目相对,秦萝才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 谢寻非当年被心魔所困,停留在七年前的龙城中日日循环,如今无论心智还是身体,都仍是十三四岁的模样。 这不是多大的年纪,因而当她乍一看去,少年的身形纤瘦单薄,道道血痕便愈发显出令人心悸的狰狞―― 侧脸被划开几道血口,极致的红映衬着皮肤极致的苍白,衣物亦是被鲜血晕开,紧紧贴在手臂和胸口之上。 与秦萝相比,他的满身血色实在狼狈不堪。 秦萝哪怕再涉世未深,也能在此刻瞬间明白,这是为保护她而受的伤。 “谢――” “如今邪气未散,不要分心。” 谢寻非毫不在意地扬扬嘴角,抬手粗略一抹,拭去几缕滚烫粘稠的血迹:“灵祟体内的邪气尽散,阴蚀妖定会发怒。” 放眼望去,这些魂魄中都残留着来自阴蚀妖的邪气,受它操控,也能与它发生感应。好不容易收集的杀戮工具被一夜损毁,那怪物准得发疯。 事实证明,他所言不虚。 少年话音堪堪落下,自不远处的群山之巅,陡然涌来一阵杀气。 这股浓郁的杀气仿佛拥有实体,引得四面八方山石剧颤,夜色涌动如潮。 识海被如此猛烈的威压狠狠碾过,秦萝只觉后脑勺剧痛万分,从储物袋里找药的右手用力一抖。 “我还需安抚这些灵魄,恐怕无法前往山中。” 傅清知蹙眉:“……只能靠你们几位了。” 新月试炼的目的是为比出一个头名,而非考验团队协作。 为防止弟子之间出现争抢功劳、用人海战术通关试炼的情况,从秦萝等人压制邪祟的那一刻起,征讨阴蚀妖的机会,就仅仅只面对他们几人而开。 傅清知无法走开,如此一来,便只剩下秦萝、江星燃、陆望与谢寻非。 一个筑基初阶,一个练气巅峰,以及两个懵懵懂懂的练气小朋友。无论怎样看,要想打败起码在筑基中阶的阴蚀妖,都显得有些吃力。 秦萝给身边的伙伴分别递去几颗丹药,右手暗暗握了握。 他们已经走到最后一关了。 大家努力了这么久,哪怕希望再渺茫微弱 三十三(赢啦。) ,她也想要拼尽全力放手一搏。 更何况……距离能够治好小师姐的灵药,只相差很小很小的一点点距离了。 她想让小师姐好起来,不用每天戴着面纱,不被其他人疏远嘲笑,也不会总是露出悲伤的神色,而是能像所有人那样,快快乐乐大大方方地笑。 那才是她本来应该拥有的人生。 “一起去吧。” 江星燃又往嘴里塞了几颗丹药,眉眼之间尽是龙飞凤舞的色彩:“我还是第一次做这么刺激的事儿,一定要让那个怪物看看我们的厉害!” 这位小朋友总是对自己的实力怀有不清晰的认知。 水镜之外,江家家主无言扶额,听见身边几道善意的笑声。 “嗯。” 秦萝深吸一口气:“我们一起去吧。” 邪气太重了。 还没到山巅,秦萝就已经感到了强烈的不适。 她不是娇生惯养的性子,也不想让朋友们因为自己感到担心,于是硬生生把吃痛的神色压下,抿了抿唇。 再看其他几人,同样是面色发白,其中江星燃最甚。 邪祟消逝,阴蚀妖的愤怒到达顶峰。 半个山头都充斥着翻涌不休的黑烟,秦萝勉强奏出一首最基础的《清心音》,待音律如清风拂过心头,总算觉得不那么难受。 “……当心!” 伏魔录的嗓音骤然响起,紧随其后,是一条藤蔓般重重打来的漆黑长条。 陆望将它一剑斩断。 这条藤蔓宛如一个预告般的引子,在被陆望击中的瞬间化为徐徐黑烟。黑烟缭绕之际,远处苍黝茂密的树林猛然一动。 谢寻非默然蹙眉,向秦萝身前稍稍靠拢。 树林颤动的声响愈来愈烈,伴随着腾腾杀气,一团巨大黑影缓缓浮现。 黑影毫不规则,没有固定的形体,身体中央镶嵌了一块隐隐发光的白团,在浓郁夜色里,几乎无法被察觉。 “那、那是阴蚀妖的心脏。” 陆望行事谨慎,向陆仁嘉打听到了不少有用情报:“只要用镇邪剑刺中那个地方,我们就、就能赢。” “听起来倒是简单。” 伏魔录闷声:“这妖邪之物没有形体,浑身上下都能化作黑气供它驱使,你们连靠近它都很难做到,更不用说把剑刺进心脏。” 它说着顿了顿:“要不咱们还是别去了?一场试炼而已,不值得赌上性命去拼。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事儿,那就糟糕了。” “没关系。” 秦萝也有些发怵,指尖止不住发抖:“我听说过,如果在秘境里遇上生命危险,会被立马踢出去。也就是说,不管在这里遇上什么危险,都不可能死掉。” 伏魔录如同打开新世界:“是这样吗!好神――” 邪恶的魔道法器终于意识到什么,笑容凝固在嘴边。 ――神奇个鬼啊! 那它之前差点把整个未来都豁出去,只为在秦萝坠崖时护住她的一条小命……结果这丫头压根不会有事啊! 秦萝自然不会知晓它的内心纠葛,板着圆脸吸了口气。 阴蚀妖来势汹汹,没有留给他们丝毫准备的时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有无尽黑潮狂涌而至。 这是最后的一战。 观望席上,宋道长心脏狂跳,下意识握紧双拳。 “这样,我和陆望负责吸引它的绝大部分攻击,谢寻非带着秦萝去它身边!” 江星燃迅速祭出法器,但见明灯灼目,迸发出的光华锋利如刀,瞬息之间,将好几道黑影逼得节节后退。 吸引攻击是最危险的活计,绝不可能让秦萝来做;去阴蚀妖身边的道路同样危险重重,需要有个实力强劲的家伙在一旁相助,譬如筑基初期的谢寻非。 虽然这样的分组他并不喜欢,但毋庸置疑,这是最为稳妥的手段。 陆望话不多,行事却很快,闻言立即拔剑,击退又一道黑潮。 谢寻非点头。 他是个独来独往的性子,从小到大没什么朋友,与旁人交流要么语气不善,要么惜字如金,此时此刻,却垂眸顿了顿。 少年语气生涩,开口是显而易见的笨拙:“你们……千万小心。” 魔气降落在山巅,四人很快分头行动。 江星燃的琉璃灯光华四溢,陆望的剑气同样灼目,在夜色之中格外显眼,没过多久,便吸引了邪魔的大部分注意。 阴蚀妖的修为在筑基中阶往上,两人皆是远远不敌,美名其曰“吸引注意”,其实是在铺天盖地的杀气里狼狈躲藏。他们支撑不了太久,谢寻非心知不能拖延时间,特意隐匿了气息,拉着秦萝衣袖步步往前。 秦萝紧张得不敢大声呼吸,在涌动的风声里,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在不久之前,她还端端正正坐在教室里,听老师教授abcd。 阴蚀妖灵智未开,只知毫无休止地疯狂杀戮。她与谢寻非被魔气包裹,居然与周遭的黑气达成了微妙的统一,步步前行,始终没引起它的注意。 “不错不错,居然用魔气做了伪装。” 墨门长老轻声笑笑:“只不过……距离尚远的时候,这个法子或许有用,等靠近阴蚀妖,只怕任何小花招都不管用。” 江逢月少有地敛了笑,凝神望着水镜所在的方向。 她看得极为认真,猝不及防,听见身旁一道冷凝的男声:“那小子,的的确确拉的是袖子对吧。” 三十三(赢啦。) 一转眼,是她道侣一本正经的表情。 江逢月:? 所以你整天都在关注些什么东西?这就是剑道第一人的与众不同之处吗? 墨门长老所料不错,当两人逐渐靠近阴蚀妖,庞大的怪物似是有所察觉,身体往右侧微微一偏。 “……被发现了。” 宋道长手心尽是冷汗:“还差一点……只能看最后的放手一搏了。” 在极致的紧张与恐惧下,秦萝居然生出了不合时宜的清醒,努力压下瑟瑟发抖、只想逃跑的情绪,鼓起勇气环顾四周。 他们距离阴蚀妖很近,抬眼就能见到那团白光,如果拼尽全力,靠近它只需要短短几个瞬息。 无论多么害怕,不管是输是赢,都在电光石火之间―― 只差最后一点点,再勇敢一些,她就能治好小师姐的病。 邪魔察觉异样,发出更为刺耳的厉声怒号,浪潮席卷,几乎将两道小小的身影吞没。 “……不行。” 不知是谁喃喃低语:“阴蚀妖邪气太重,如此浩荡而来,他们根本无处可逃。” 继邪祟之后,这是另一个难以破除的死局。 短短的距离宛如天堑,在他们抵达心脏以前,阴蚀妖的杀气必将抢先到来。 幽暗的水镜里,在极为短暂的须臾,画面有如停滞。 毫无征兆地,与秦萝并肩而行的小少年倏然动了动。 江逢月条件反射地身体前倾,心口重重一敲。 排山倒海的杀气仿佛触手可及,秦萝屏息凝神,识海里的问春风渐渐显形。 她本欲奋力一搏,在耳边呼呼的狂风里,却听见一道无比熟悉的嗓音。 清澈悦耳的少年音里带了些漫不经心的笑,近在咫尺,又飞快远离。 谢寻非对她说:“去吧,第一名。” 生死之际,一切都在转瞬之间。 少年身后魔气骤起,裹挟着吞天噬地的狂意;他面上却是噙了笑,如同说着某些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忽地伸出右手,将跟前的女孩顺势一推。 邪气与魔气两两相撞,在千钧一发的间隙,秦萝被推往前方。 “他疯了?以筑基初期的修为硬扛阴蚀妖――” 这道声音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水镜之外,没有人再发出声音。 江逢月仰头而望,眼底隐隐生出几分笑意。 秦萝握紧手中的镇邪剑。 她想回头,却心知肚明不能回头。 长剑散出的白芒刺透夜色,剑气破风而过,于狂风呼啸之间,发出铮然巨响。 刺穿心脏的刹那,秦萝双目通红地转身。 邪魔的哀嚎之声响彻四野,杀气渐渐散去,狂风消弭,只余下并不显眼的悄然夜风。 秦萝来不及去看身前的景象,转身而过,望见团团簇簇的黑雾。 她分不清那究竟是魔气还是邪气,脑子一片混乱地向前奔去,因为太过匆忙,险些摔了一跤。 黑气缓缓消散,月色穿过斑驳树影,勾勒出一道瘦削高挑的影子。 四周寂静无声,女孩闻到无比清晰的血腥气。 “谢――” 秦萝用力喘了口气:“谢哥哥。” 以一己之力硬生生扛下阴蚀妖,他如今的模样实在称不上太好,几乎成了个浑身猩红的血人。 谢寻非安静看着她,竭力支撑起身体,让自己不至于狼狈倒下,半晌朝她扬扬嘴角,如往常那般笑了笑。 说来好笑,他这人出身不好,也不懂得如何去讨旁人欢心。秦萝是他唯一的朋友,然而有太多太多人喜欢她,与那些人比起来,谢寻非只是无比普通、也无比不起眼的一个小点。 他没有多大的本事,唯一能做的事情,似乎只有努力让她开心一些。 不知怎么,少年忽然觉得有些紧张,心口像被轻轻捏了一下。 “这算是赢了吧?” 谢寻非迟疑片刻,带了犹豫地低低出声:“你……觉得开心吗?” 因为受了伤,他的嗓音显出几分疲惫的哑,仿佛与夜色融在一起,被风轻轻一吹,就能销声匿迹。 少年长睫动了动,望见秦萝漆黑的眼睛。 她没有笑,眼眶全红了。 “……本来应该很开心的。” 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向他跑来,用力吸了吸气。秦萝想碰一碰他,却发觉肉眼可见的地方全是血痕,无论如何也不敢有所动作。 谢寻非看见她低下脑袋:“可是看见你……这样,怎么还能高兴起来。” 这是完全超出他预料的说法,少年愣愣一怔。 对于他而言,“高兴”无疑是最好的答案,然而听见秦萝这番话,谢寻非却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想听见怎样的回答。 心里像是有些涩,随之而来的,是从未有过的、悄然生长的欣喜,击在胸膛正中央,噗通一跳。 他的怔忪极为短暂,也正是在这一时刻,低着脑袋的女孩忽然抬头。 谢寻非整个身体都浑然僵住。 “……谢谢谢哥哥。” 一双手臂小心翼翼环住他脖颈,秦萝的声音很闷。 他一定不会知道,这场试炼对她来说究竟有多么重要。 可即便如此,谢寻非还是竭尽所能也拼尽一切地,实现了一个女孩的小小愿望。 秦萝踮着脚,用头顶碰了碰他下巴:“幸亏有你……我真的真的、好开心好开心。” 三十四(顺势靠在他肩膀上...) 阴蚀妖被刺中心脏的那一刻, 整场试炼便也宣告了终结。 从顶端的头部开始,庞大如小山的身影渐渐消去,化作徐徐袅袅的团团黑烟, 与夜色融为一体。 但四周并非一片漆黑,当秦萝抬起脑袋, 能远远望见天边横亘着的灿金色长河。 那是由傅清知引出的灵潮, 魂魄们得以净化,如今亲眼目睹邪魔消逝, 心中最大的执念消散一空,终于能够轮回转世,前往彼岸的另一端。 谢寻非受伤很重,秦萝不敢用力触碰, 只轻轻贴了贴他的下巴, 很快后退一步, 低头从储物袋里寻找药物。 “这算是……结束了吧。” 秘境外, 宋道长长长舒了口气。 他门下的亲传弟子觉得试炼太难, 打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探索,前往秘境其它地方寻找机缘。 按理来说, 他与苍梧仙宗并不属于同一门派,两者之间更是出了名的竞争对手,但眼看秦萝手里的镇邪剑出鞘, 男人还是情不自禁扬起唇角。 他一面说,一面向后转过脑袋, 看往秦止与江逢月所在的地方:“真是不容易,这场试炼的难度超出想象, 但秦萝小道友居然――” 这句话没来得及说完,在他望见剑圣垮起的一张冷脸时, 被硬生生憋在喉咙里头。 救命。 秦萝她爹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度犀利了起来! 宋道长扭头望一望水镜里的两道小小人影。 宋道长又扭头望一望秦止那张二愣子似的脸。 “妙,真是妙。” 不远处,墨门长老长叹抚掌:“这群孩子不得了。自从傅清知感化邪灵,不对,从秦萝把陆仁嘉扛出山洞起,我就没猜中过接下来的剧情。” “我听说那个名叫‘陆望’的孩子,居然只在苍梧修习了不到半年?不到半年就能达到这个修为,前途无量啊!” 另一人由衷感慨:“江星燃对法器的造诣、傅清知的感灵体质、秦萝在乐曲一道的超高天赋,还有方才这个挡下阴蚀妖全力一击的魔修少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宋道长后背凉了一下。 救命。 听到最后,秦萝她爹的神色更加不对劲了! “叫谢寻非对吧?” 墨门长老兴致越来越高,甚至同那人聊上了天:“这孩子的确不简单。能硬生生扛住那一下,定是筋脉受创、剧痛难忍,常人早就哭天喊地了,他居然还能稳住――最为可贵的,是他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没有犹豫,直接把活命的机会留给了秦萝。” 谢寻非究竟能不能抵挡下那一击,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当时情况危急,阴蚀妖的杀气来得猝不及防,他没办法思考太多,一切举动全部听凭本能反应。 也就是说,像那样护住秦萝,几乎成为了他的本能。 宋道长又飞快看了看秦止。 很好,剑圣的脸已经成了块被烙坏的漆黑大饼,死死望着水镜的时候,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 谢寻非所受大多是内伤,邪气凛冽如刀,造成的血痕也不在少数。 他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被秦萝小心翼翼带到一棵树下,喂了两颗丹药。 不愧是剑圣之女。 眼见秦萝板着小脸,一本正经在储物袋里捣鼓来捣鼓去,宋道长看得肉疼,倒吸一口冷气―― 那两颗丹药价值连城,是修真界里不知多少人渴望的灵丹妙药,她递到谢寻非嘴边的时候,像是喂了他两颗再寻常不过的糖。 洁白指尖捏着丹丸来到嘴边,靠坐在树下的少年微微怔住。 在以往时候,他总觉得这种投喂的动作愚蠢又矫情,毕竟每个人都生了手,要是连自己服药都做不到,那还不如把两只手剁掉。 然而此时此刻,谢寻非却只是笨拙地垂下眼睫,稍稍张开毫无血色的嘴唇。 他甚至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应该发出一声长长的“啊”。 谢寻非动作很小心,特意没碰到秦萝的丁点儿皮肤,伴随着吞咽时的喉结一动,秘境之外,宋道长识海里的元婴小人已经在紧张地啃手手。 救救救命。 秦萝她爹已经开始慢慢伸长脖子,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瞪圆眼球,活像一只眼珠子外凸的长颈鹿了! 好恐怖! 一旁的江逢月倒是兴高采烈:“真好啊。萝萝以前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如今身边多出这么多朋友,也学会了照顾人――朋友之间就应当互相帮衬嘛。” 秦止没出声,一遍又一遍擦拭手里的本命剑。 照顾人不是坏事,就算他女儿照顾一百个一千个小姑娘,他都不会觉得有任何问题,甚至能因为觉得小朋友在慢慢长大,无比欣慰地抱着本命剑傻笑。 但这些小子,哪怕只剩下半个,也轮不到被她照料―― 毕竟每个人都生了手,要是连自己服药都做不到,那还不如把两只手剁掉。 再说,连他都没被自家女儿这样对待过。 秦止发誓,他绝对没有觉得心里发酸。 秘境里的秦萝哪会知道老父亲的所思所想,她刚刚结束一场乱战,如今正是最为疲倦的时候,更何况谢寻非受伤实在太重,容不得半点分神。 小朋友不懂应该如何处理伤口,手里握了瓶治疗外伤的药,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 “……别看了。” 这副浑身是血的模样很是骇人,谢寻非往阴影里后退一些,遮掩住大半身形:“这种伤没关系,不会有事。” 秦萝定定盯着他瞧,眉头皱得更紧。 她从小到大,哪怕在电视剧里也没见过这样严重的伤口。谢哥哥是她重要的朋友,伤痕累累已经足够叫人难受,更不用说之所以变成这样,大半原因是为了她。 年纪小并不意味着一窍不通,在这件事上,秦萝心知肚明。 “我以前在龙城,受过比这个更严重的伤。” 谢寻非看出她心中内疚,生涩开口:“我筋骨很好,就算不用多值钱的药,也很快就能痊愈……所以没关系。” 他说着突然一顿,整个人怔住的同时,连呼吸也随之停下。 他真是很笨,明明想要安慰秦萝,这会儿抬眼与她对视,却发现小姑娘的眼眶愈发泛红,眼中亦是蒙了层淡淡水雾。 少年又往后退了退,离她更远,嗓音低不可闻:“吓到你了?” 秦萝沉默着眨了眨眼睛。 她双眼生着薄薄浅红,睫毛像小扇子似的扑簌簌一动。在寂静夜色里,拥有圆润杏眼的女孩仿佛下了某种决心,忽然轻声开口:“谢哥哥,我以后会、会努力保护你的。” 靠在树下的瘦削人影忽地一僵,指节下意识动了动,紧紧按住衣袖。 “流血很难受。” 秦萝低低对他说:“我会一点点变得更厉害,不让你再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身上最好的药也全都给你……一定不会变得像以前那样了。” 她在龙城待过一段时间,那时的谢寻非已经开始崭露头角,彰显出凌驾于他人之上的超高天赋。 在那时候几乎没谁敢去招惹他,小小的少年行事肆意、独来独往,然而在他更年幼一些的时候,日子一定过得十分糟糕。 没有爸爸妈妈,没有住处,没有朋友,只有一身被歧视厌恶的血统。就算受了重伤,也只能独自躲在破败的废弃小屋,用水和药草进行简单的治疗。 好在谢哥哥跟着她回来了。 福利院里的老师们说过,朋友之间不应该只有单方面的付出。谢寻非能毫不犹豫将她护在身后,与之对应地,秦萝也想好好保护他。 小朋友还想再说些什么,猝不及防之际,忽然感到心口重重一颤。 脑海里传来嗡然响声,伴随着一阵遍布全身的刺痛,让她脸色骤白。 秦萝没吃过苦,不像谢寻非那般能忍,被这么毫无征兆地一疼,浑身上下如同被瞬间抽干力气,狼狈向前倒去。 树下的少年猝然伸手,将她接住的刹那,无言皱起眉头。 好烫。 即便隔着一层衣物,也能感受到火焰般灼热的温度,谢寻非运转所剩不多的灵力,往前轻轻探了探。 “这是――” 宋道长挑眉:“不得了,进阶这么快吗?” “新月秘境灵气浓郁,他们方才又经历了一场生死历练,心性得以打磨。” 齐薇笑笑:“萝萝身为主力之一,进阶不过分吧?” 二人交谈之间,谢寻非已小心翼翼把秦萝挪到树下,让女孩靠坐在自己身边,不至于沾染他身上湿濡的血迹。 小小圆圆的一团微微动了动,朝他身侧靠近一些。 “这是练气晋升筑基的前兆。” 谢寻非压低声音:“放慢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识海之内,感受灵气的运转,让它慢慢填满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他听见秦萝发出一声细细小小的“唔”。 片刻之后,有什么毛茸茸圆滚滚的东西,顺势靠在他肩膀上。 宋道长心里发毛,又悄悄看了看秦剑圣。 万幸,有个仰慕他许久的小辈满眼亮晶晶,向他讨教剑术去了。 谢寻非一动也不动,脊背挺得更直。 他从未接受过相关方面的教导,如今只能凭借自己曾经的经验,思忖片刻后笨拙开口:“等灵力扩散,感觉是不是好上许多?筑基会耗费大量体力,你可能有些困,睡上一觉便好了。” 靠在肩膀上的脑袋轻轻点了点。 半晌,秦萝细细弱弱的声音随风传来:“谢哥哥,你身体里的魔气被好好控制住了吗?为什么会中途来新月秘境?” “多亏诸位长老相助,魔气已无大碍。” 谢寻非沉声:“我离开净心阁时,试炼正开始没多久。江前辈传来消息,我便即刻出发了。” “苍梧仙宗距离这里很远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染上越来越浓的疲倦:“你好像很快就到这里来了。” “……因为是急匆匆赶来的。” “喔,”秦萝打了个哈欠,“谢哥哥很喜欢这种秘境试炼吗?” “不喜欢。” 稚气未脱的少年抿了抿唇:“也称不上讨厌。” 他曾经随心所欲惯了,对第一名没有兴趣,对天灵地宝也并不在意。秘境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地方,和修真界里的其它角落并无差别。 “不喜欢秘境,还这么急匆匆赶过来――” 近在咫尺的声音突然生出几分笑意,秦萝说得随心,带了点开玩笑的、漫不经心的语气:“谢哥哥,你有没有一点点想要看见我?”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默,秦萝并不在意,像是想到什么,笑音更浓:“我听江星燃说,从秘境离开以后,他能带我们去沧州玩。沧州很大很有钱,吃的喝的玩的样样都有,你有喜欢吃的东西吗?不管是点心、糖果还是很贵的大餐,我都可以给你买。” ……她又开始了。 脑子里仿佛全是吃吃喝喝,之前在龙城也是,非要他去买那什么绵绵奶糕,嘴里的小甜糕从没停过。 谢寻非心中腹诽,眸光却悄悄偏向另一边,微微侧过头去,不让她看见自己嘴角扬起的弧度。 “还有很多很多好看的衣服……谢哥哥喜欢什么颜色,黑色吗?你好像全是这种颜色的衣服,虽然很好看,但试试别的或许也不错?” “我还可以带你逛逛苍梧仙宗。虽然我也不是很熟悉……不过春天到了,山里景色很漂亮,就算没有目的地,四处看看也是好的。我们可以去捉鱼或者爬山,带上一束花。” 秦萝嘀嘀咕咕的嗓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谢寻非不动声色垂下眼帘,目光匆匆扫过她紧闭的双眼,又很快移开。 被超度的灵祟散发出淡金色光晕,在苍黝寂静的空中勾连出连绵长河,宛如一条从天垂落的缎带,于微风吹拂下悠悠起伏。 林间的树叶发出哗哗轻响,月光落在少年漆黑的眼眸,万物寂静如谜。 在他身边,是他唯一的朋友。 被人陪伴与挂念的感觉十分奇妙,曾经的谢寻非不屑一顾,直到真正拥有,才上瘾一般地疯狂渴望着靠近。 这让他感觉自己仍然活着,而非一个游荡在世界之外的野鬼孤魂。 等晚风的呜咽再度响起,谢寻非轻轻偏过脑袋。 树丛的阴影遮掩住少年精致的五官,从留影石的角度看去,只能见到一团模糊的暗色。 当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低低开口,像在对身边的人说,也像是喃喃自语:“不是一点点……是特意来见你的。” 因为想要见到她,所以才会用赶的。 横亘在天边的长河随风晃荡,如同四散的萤火虫,于月色下渐渐消散。 水镜之外,独独传来一道风声。 与此同时,秘境之外。 两道剑气浑然相撞,发出铮然声响。与秦止对剑的后辈连连败退,在毫不留情的快招下狼狈不堪。 太太太奇怪了,不是说剑圣前辈为人谦逊,指导后辈时一板一眼,绝不会刻意为难吗?为什么他感觉如今自己对上的,像是一只看着红布吭哧吭哧的红牛? “呃――!” 霁月光风的剑圣目眦欲裂:“头!” ……头? 青年快被打哭了:“前辈,我头怎么了?” 好恐怖,此时此刻的剑圣前辈不再是红牛,简直成了长颈鹿和歪脖子树的后代,斜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诡异至极! 秦止:“胳膊!拿开――!” 怎怎怎么又到了胳膊?! 青年手忙脚乱,泪眼汪汪,凝神思索自己方才的动作。 半晌,他终于懂了。 方才他自始至终都在狼狈逃窜,即便如此,手臂与侧脸还是被剑气所伤。前辈一定是说他身形缓慢,头和手的动作都无比迟缓,他没有瞬间明白前辈的意图,真是羞愧! “前辈,”青年忍住被打出来的眼泪,在刀光剑影中仓惶开口,“在下修炼不知为何到了瓶颈,不知前辈可否能指点一二?” “小小年纪就拈花惹草,何来大能之风!” 秦止手中力道一顿,直至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与后辈对剑。 杀气消弭之际,却总觉得郁闷难消,沉声诉苦:“修士以修炼为主,化神以前绝不能有所懈怠。五十岁,不,八十岁再去寻一个道侣,这才是最为合适的年纪――小友你说是与不是?” 后辈:……? 简直神奇。 神奇它娘给神奇开门,神奇到家了!前辈、前辈居然连他拈花惹草都能看出来?这件事分明是他心里永存的秘密,被捂得严严实实,无论哪个女伴都不知道! 原来如此。 不愧是剑圣前辈。 声色犬马皆乃幻影浮光,世上唯一重要的东西,只有八十岁――他命运般的八十岁。 “前辈。” 青年在心里牢牢刻下这个数字,只觉如获新生、豁然开朗:“我悟了!” 秦止:? 等等你悟什么了? 三十五(惩罚的话——...) 秦萝醒来的时候, 睁眼就见到一片亮堂堂的阳光。 她被刺得眯了眯眼睛,正打算抬手去挡,就发觉有人伸出手掌, 抢先遮住了那缕白光。 那只手生得纤长漂亮,一副白白净净的模样, 带了点沁人心脾的清香。秦萝心下一动, 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小师姐!” 她说话时高高扬起脑袋,不出所料, 果然对上一双温和的眼睛。 楚明筝笑了笑。 她因面上的伤疤戴着面纱,下半张面容被浑然遮住。虽然看不见嘴角上扬的弧度,然而从少女弯弯的眉眼里,也能瞧出令人心安的笑意。 “试炼结束, 你们已被送出新月秘境。” 楚明筝道:“有没有觉得, 自己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 秦萝下意识捏了捏自己脸上的婴儿肥, 又低头看了看矮墩墩又瘦瘦小小的身子, 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同。 因为刚刚睡醒, 之前的记忆有些模糊不清。等回忆慢慢聚拢,小朋友恍然张了张唇。 谢哥哥曾经说过, 她在新月秘境里突破到了筑基。破境需要耗费很大的能量,打败阴蚀妖后,她就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这里是秘境旁的小楼, 由各大门派特意修建,专供弟子们休憩疗伤。” 楚明筝知她昏睡, 一定不了解如今的情况,耐着性子柔声解释:“你从入睡到现在, 总共过去了七个时辰,此刻醒来, 已是筑基的修为――恭喜。” “筑基!你年纪这么小,居然能达到此等修为,不得了不得了!” 识海里的伏魔录终于恢复了一点点力气,激动得拔高声音:“哪怕放眼整个修真界,这速度也算是极为不错了。” 她这次不仅通过了试炼,还在秘境里突破进阶。秦萝细细想了想,这种情况大概跟考了双百分,拿到年级第一差不多。 这的确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儿,此刻却被女孩抛在脑后。秦萝脑子里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迫不及待地开口:“小师姐,我能得到第一名的那些奖励吗?” 无论如何,小师姐身上的毒可要比一次试炼的输赢重要多了。 楚明筝不明白她如此激动的缘由,只当这是小朋友单纯的胜负欲,念及此处,不由微微一笑:“嗯,你是第一名。” ――那她就能帮小师姐做出解药了! 秦萝的双眼瞬间亮上不少,从床上腾地坐起身来,搭配毛茸茸的脑袋和雪白里衣,如同一只瞪大眼睛的蓬蓬兔:“真的?” “嗯。” 这副模样颇为可爱,楚明筝情不自禁摸摸她脑袋,向窗外匆匆一瞥:“只可惜你昏迷不醒,错过了试炼之后的大会。诸位长老将你大肆夸奖过一番,说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要论修为高低,或是才识谋略,其实秦萝都不算最顶尖。 但毫无疑问,无论是通过陆仁嘉收集情报,还是发现傅清知的感灵体质,甚至于后来击败阴蚀妖,都离不开这孩子的一份功劳。 曾经的秦萝风评极差,被不少修士看作嚣张跋扈、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此次秘境之行,着实让不少人大跌眼镜。 楚明筝暗暗松了口气:“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你受的伤都已经包扎好了,在痊愈之前,还是莫要有大幅动作。” 床上的小不点很乖很乖地点头。 “小师姐,”静悄悄的房间里,秦萝忽然出声,“你是不是一直在屋子里守着我呀?” 她可不傻。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自己昏昏沉沉睡了这么久,一睁开眼,刚好遇到小师姐来房间里探望。 楚明筝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个问题,不由一怔。 萝萝爹娘身为苍梧领袖,将小姑娘安置以后,不得不前去参加例行会议,商讨修真界里的诸多大事。 对于秦萝来说,这房间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之处,倘若身旁无人陪伴,醒来后定是不知所措、慌乱无章。 于是她便静静坐在一旁的木椅上等。 这种事情被当面指出,楚明筝有些不好意思,仓促眨了眨眼睛:“……不是多么麻烦的事情,不用在意。” 她说得飞快,话音方落,却是倏地愣了愣。 原本靠坐在床头的女孩兔子般动了动,睁着一双圆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睛,直直面向她所在的方向。 然后软绵绵地往前一扑,正好落在楚明筝怀中。 “谢谢小师姐。” 秦萝刚睡醒不久,嗓音里带了点甜甜沙沙的糯。一双手臂环住她后颈时,脑袋也顺势埋进颈窝,轻轻蹭了蹭。 楚明筝僵着身子没有动作,感觉自己从心口开始,逐渐化作瘫软的一团又一团。 “听不见那些叔叔阿姨的夸奖,其实不会觉得可惜。” 圆滚滚的雪白兔子又软又暖和,声线里满满全是撒娇般的笑,开口时特意仰起脑袋,让她能看清自己的口型:“只要小师姐能夸夸我,我就很开心啦。” 楚明筝:…… 她觉得耳朵有点热。 楚明筝迟疑片刻,尝试着开口:“萝萝……很勇敢。” 近在耳边的小小细音似是得了取悦,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哼哼轻笑。即便没办法听见,从秦萝脸上快要溢出来的笑里,少女也能隐隐猜出那道嗓音。 “受伤之后从不会放弃;能够鼓起勇气,在筑基期的怪物面前抢下宝剑;就算被疼得掉眼泪,也――” 听见“掉眼泪”三个字,跟前的女孩很快露出炸毛般的神情,也许是觉得在不少人面前丢了面子。 楚明筝立即改口:“不仅如此,交到的朋友也很多。试炼结束以后,江星燃、陆望、傅清知、还有那姬幸,都对你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炸毛的兔子一点点平静下去,晃了晃自己乱蓬蓬的、像草丛一样凌乱的头发。 于是她乘胜追击:“对于乐曲的掌控也极佳。我虽听不见,却能看到由你引出的层层灵力,就实力来看,已然超出了同一个年纪里九成的乐修――我们萝萝很棒。” 她夸得越来越天花乱坠,秦萝绝对是听得不好意思,从不知什么时候起,脸上慢慢涌上了薄薄一层浅粉色。 下一瞬,像是为了遮掩那团飞红,女孩重新扑进楚明筝怀中。 被拥抱的感觉并不坏,更不用说此时此刻将她紧紧抱住的,是个轻软圆团。 楚明筝渐渐习惯这样的触碰,苍白双唇抿起,露出极浅的笑。 如同小猪拱食,秦萝在她怀里蹭了蹭。因为听不见声音,在一片空茫的世界里,少女没办法察觉那道低低响起的童音。 阳光温暖和煦,秦萝小声对她说:“小师姐也很棒。” 小师姐有那么那么好,一定不会像天道所写的那样,受心魔所困、被诛杀于苍梧仙宗。 如果一切都是命运,秦萝想,她哪怕竭尽全力,也要打破所谓的“命中注定”。 更何况……既然已经得到原材料,距离制出解药,就只相差一步之遥。 楚明筝一直很棒,会变得一天比一天更好。 到那时候,她期盼着总有一天,能让小师姐亲耳听见这句话。 秦萝和楚明筝的对话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听见门外一阵鸡飞狗跳。 那堆声响很是杂乱,有OO的交谈声,有灵力相撞的刺耳响声,也有一道再熟悉不过、近乎于狼狈的嗓音: “啊啊啊啊你到底想干嘛!走开走开,我要回家!” 秦萝:…… 秦萝:“姬幸?” 姬幸骂骂咧咧的叫声自始至终没停下,门外叮当绱起彼伏,像是在打架。 秦萝心有所感,隐隐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把房门打开的刹那,果然见到谢寻非。 他在秘境里受了重伤,虽然得到过悉心治疗,面色却仍是虚弱。 此刻的小少年同往常一样穿着黑衣服,墨发粗略束起,其中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把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衬得愈发苍白。 他乍一看去漂亮又单薄,可一旦论及气质,便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了。 姬幸身为邪修,浑身上下都带着股煞气,叫人不愿接近。然而即便是恣意狠戾如他,在面对谢寻非的时候,也还是被狠狠压了一头。 更何况此时此刻,谢寻非正在追着他打。 “秦萝师妹!” 旁观的小弟子朝她微微一笑,压低声音解释:“姬幸那小子,因为在秘境里违反规则,让不少人平白无故受伤,被长老们好好教训了一顿。听说惩罚刚一结束,他就想偷偷回卫州,结果被谢道友拽下飞舟了。” 可怜姬幸不久前才受了罚,没想到祸不单行,居然又遇见谢寻非,这会儿只能匆忙逃窜,险些摔了一跤:“停停停!你这是、这是单方面欺负人,会被长老们关禁闭的!” 谢寻非倒是云淡风轻的模样,闻言挑起眉头:“这不是友好切磋么?我们在秘境里分明约定过。” ――我去你的友好切磋! 眼见对方的神色越发难看,谢寻非不甚在意地凝出一缕魔气,继续向他攻去:“我就算是单方面欺负人,破了规矩被关一次禁闭,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姬幸喉头一哽,没办法反驳。 失策了。 他本以为名门正派的弟子个个霁月光风、严肃端庄,就算自己在试炼中捣捣乱,碍于面子,也不会有人多加指责。 小朋友年纪轻轻,哪能想到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家伙,拽着他的领口说打就打,把规矩彻底丢在一边,活像个随心所欲的疯子。 ……所以谢寻非这么疯,不惜冒着光天化日之下违背门派规矩的风险,也要把他牢牢攥在身边,到底图些什么? “别急着跑。等秦萝醒来,去向她道歉。” 谢寻非念及他不久前受过罚,只用了五成不到的气力:“你在秘境做的那些事――” 他话没说完,眉心忽然轻轻一跳,抿了唇侧过头去,对上一双杏子般的眼睛。 秦萝醒了。 少年沉默一瞬,眸光稍稍往上抬,飞快扫过周围的围观群众,目光冷冽如刀。 一道道看热闹的影子瞬间后退后退再后退,直至消失不见。 姬幸只觉一张老脸丢尽,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恍惚间听见秦萝的声音:“谢哥哥!” 她说着顿了顿,视线一点点凝聚,全部落在姬幸脸上。 可恶。 识海里的小人疯狂撞墙,姬幸面无表情,努力佯装出毫不在意的神色,悄悄遮住自己鼻青脸肿的模样。 一切全都乱套了,事情压根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一个英俊潇洒、风流神秘的远方来客,同时也是所有灾变的幕后主使者,揭露真实身份后,其他人理应露出惊讶与崇拜的神色。 结果崇拜没得到一分一毫,反而惹出了一堆大麻烦。 谢寻非退开一些,把更多的位置留给秦萝。 姬幸尴尬地挪开目光。 他有所耳闻,因为自己的那番举动,差点害秦萝跌落山崖,被直接踢出秘境。 她定是恨透了他,无论接下来是撕破脸皮大吵一架,还是如谢寻非那样直接动手,他都觉得不奇怪。 毕竟……自己的确做得过分,他不是没心没肺,能明白这一点。 姬幸原本是这样想的。 可是好一会儿,四周都没出现任何动静。 小少年别别扭扭地抬头,思索着是否应该道歉,然而话到舌尖,就被迅速咽回喉咙里。 “要不是修为比你低,我也想把你狠狠揍上一顿。” 秦萝声音很闷:“你那样做,很多人都受伤了――谢哥哥就是。” 当时的谢寻非几乎成了个血人,如今回想起来,她还是会觉得心惊肉跳。 姬幸扭头不去看她。 ……他没想到事情会变得那么严重,更不曾料到,秦萝与谢寻非会冒着生命危险前去降伏阴蚀妖。 后来见到谢寻非,他也被吓了一大跳。 说来奇怪,他分明引出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理应觉得自豪才对。然而看着其他人满身伤痕的模样,姬幸不知怎么,居然一点也生不出愉悦的情绪。 这和他想象里的完全不一样。 “为什么要那样做,因为想变得与众不同?” 秦萝皱了皱眉:“可是……如果把别人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毁掉,只会让人觉得讨厌吧?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别人受伤,真的会感到高兴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呼之欲出,姬幸却回答不出来。 秦萝说着一顿:“我觉得……如果大家努力想去做一件事情,一定是因为那件事非常重要。打个比方,如果有人必须完成、不得不完成这次的试炼,却因为你没办法做到,那她一定会很伤心。” 什么嘛,这种语气,就像在说她本人一样。 愧疚感更深了可恶。 “要是乖乖按照任务去做,会变得很无聊。” 半晌,小少年才垂着头应声:“你不想让试炼更有趣一点吗?” 站在他跟前的秦萝眨了眨眼睛。 “但是――” 她用了理所当然的语气,笃定得毋庸置疑:“我们在一起冒险的时候,就非常非常有趣啊。你不喜欢和大家一起吗?” 姬幸一愣。 身为邪修,他没有太多朋友。 卫州民风粗犷,人人都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斗殴,要说什么“结伴冒险”,说不定会被笑话。 可是后来想想,他在秘境里真正感到有意思的日子,似乎只有和秦萝等人寻找镇邪剑的那一段时候。 太奇怪了。 他分明一直觉得,他们几人无一例外全是傻乎乎的来着。 “不管怎么说,做好事总能比做坏事更叫人开心;和朋友一起,也能比孤零零一个人来得高兴――是这样没错吧?” 说到这里,秦萝忽地想到什么,顺势转过脑袋:“对了!谢哥哥,你身上那些伤怎么样了?” 拜托,他都能这么生龙活虎地揍人了,身体还能差到哪里去。 姬幸暗暗腹诽,心口却仿佛有什么东西用力一滚,究竟是怎样的滋味,他也说不上来。 “喂。” 阳光晃了晃,拥有琥珀色瞳孔的少年蹙起眉头,打破这一瞬的寂静。 说出那三个字,仿佛能要了他性命。 姬幸:…… 姬幸:“……对不起。” 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没关系! 秦萝给谢寻非递过一颗调养气息的丹丸,正要说话,却见姬幸迟疑着摸摸鼻尖,又挠挠后脑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耳朵尖尖越来越红。 “我不知道……不知道会变成那种样子,当初只是觉得有趣而已。我爹说了,男子汉敢作敢当,你们要想打我骂我尽管来便是。还有――” 姬幸咳嗽一声,别开视线:“以后……你们会来卫州玩吗?” 该死。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随随便便就发出邀请结果他们两个压根就不想去,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根本就不亲近只有他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好啊。” 秦萝的声音突然响起,清清泠泠,瞬间打断他纷乱的思绪:“惩罚的话――” 姬幸莫名感到紧张,垂下目光,能看见她高高扬起的脑袋。 他脸上有好多好多红肿的伤。 长老们给予的惩罚极为严苛,谢寻非气恼他伤了秦萝,下手亦没留情面。如今乍一看去,原本精致漂亮的一张脸,已是狼狈得看不清相貌。 这样的教训已经足够多了。 秦萝仰着头,细细思忖片刻,小心翼翼伸出右手。 “不要再故意捣乱,也不要弄坏别人努力做好的东西啦。” “……知道了。” “身上的伤要记得好好擦药哦。” “……嗯。” “去卫州玩的时候,你应该还记得我们吧?” 这次他回得飞快:“废话。” 秦萝一边说,一边更靠近一些。 姬幸下意识屏住呼吸,准备好迎接未知的疼痛,下一个瞬息,却见身前的女孩弯起了眼睛。 他们置身于室外,当秦萝抬头,瞳孔里一股脑涌进许多金灿灿的阳光。眉眼一弯,便有水一样的光晕从眼睛溢出来,映衬着微微鼓起的雪白小圆脸。 白皙的右手一直往前,来到他破损不那么严重的额头,忽地伸出两根手指头。 “脑瓜蹦。” 秦萝一本正经地配音:“咚咚咚。” 三十六(有梦想是件很好的事啊...) 新月试炼结束后, 各大门派的弟子已散去大半。 秦萝亲手斩杀了作恶多端的妖邪,是此次试炼当之无愧的第一名,按照惯例, 理应得到一份价值不菲的奖赏。 长老们都在正厅里商议修真界的诸多事宜,小朋友前往正厅的时候, 整个人健步如飞。 她这会儿穿了条鹅黄色长裙, 每当一蹦一跳,裙摆和头上的小啾啾都会上上下下晃晃悠悠, 走路带风。 伏魔录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模样,心里实在有些搞不懂:“你这般高兴,不会是因为能拿到归一莲吧?” 一听到那三个字,秦萝的眼珠子瞬间闪闪发亮。 好的, 就算她缄口不言、一字不发, 伏魔录也很快便猜出了答案。 在这件事上, 它又不太能想明白了。 秦萝之所以想得到归一莲, 全为了给楚明筝治病。 幻境虽然不会让人真正死亡, 受到的伤却是真真正正的。这孩子分明怕苦又怕疼,在新月秘境里居然硬生生挺了过去, 一路闯到最后。 真叫人搞不懂。 就连不久前和楚明筝共处一室的时候,谈及此次试炼,女孩唯一关注的也只有归一莲。 伏魔录在心里挠了挠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那分明是与秦萝无关的事情。 就算楚明筝真能解除体内毒素, 扶摇而上的是她,飞黄腾达的是她, 一日千里的也是她。秦萝那样努力地拼死拼活,直到最后什么也捞不到。 更何况……用更为阴暗一些的观点来思考, 楚明筝是秦萝娘亲的亲传弟子,两个女孩年纪相差不大, 又都修习乐音。 要说当今谁是秦萝的头号竞争对手,答案定是她的小师姐楚明筝。 这傻丫头拼了性命地救人,难道不怕日后事事被压着一头,甚至被夺走爹娘的宠爱么? 伏魔录心里疑惑,却没有直接问出来。 七岁的小孩不会讲大道理,也说不出多么触动人心又高深莫测的话。它脑海里早就有了画面,倘若问到秦萝,后者定会认认真真板起脸,说什么“小师姐是个好人”,或者“学宫里的夫子说过,要努力帮助身边的朋友”。 它兀自纳闷,想不通其中逻辑,秦萝倒是精力充沛,在谢寻非的陪同下,几乎小跑着来到前庭门口。 长老们仍在商讨要事,厚重的木门紧紧上锁。这里不应有其他人的存在,然而放眼看去,居然望见一道似曾相识的影子。 秦萝笑着挥手:“傅师姐!” 傅清知手里紧紧抱着把刀,朝她点了点头。 “傅师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鹅黄色的身影轻巧上前,仰头与对方四目相对。 “我――” 她下意识握了握掌心,开口时微有迟疑:“在等我爹。” 傅霄作为傅家家主,自然也在正厅之中。想起爹爹,傅清知眸色稍稍暗下来,目光落在手里的刀柄上。 之前从秘境里出来,她与爹爹见过一次面。 男人的神色称不上好,却也并未对她的所作所为表现出太大不满。傅霄是个不怒自威、沉默寡言的性子,从小到大除了探讨刀法,父女两人很少有过交流。 傅清知在试炼□□劳极大,理所当然得到了很高的名次,唯一的缺漏,是她用的并非傅家刀法。 因此与爹爹对视时,少女感到了难言的紧张与不安。 她心中害怕,傅霄又冷着脸一言不发,直到爹爹进入前厅,与其他前辈闭门商议,两人都没有好好交流过。 念及此处,傅清知太阳穴重重一跳。 在独自一人的这段时间里,她认真思考了许多。 也许把心里的愿望说出来,爹爹不一定会答应,甚至有可能勃然大怒……可若是缄口不言,那她就绝对没有半点机会了。 “我爹在前厅之中。” 傅清知凝眉:“……待他出来,我会同他把一切说明白。” “太好了!” 秦萝高高兴兴应下,打从心底里替她觉得开心,然而甫一说完,又皱了皱眉头:“傅师姐,你爹会同意吗?” 听说傅叔叔为人严肃古板,是个把刀看作自己第二条命的绝世刀客。 秦萝没亲眼见过他,却也明白这其中的利弊。 刀修是修真界里的主流,傅家又世代钻研刀法,毫无疑问,能带来辉煌且顺畅的前途。 就好像傅师姐作为一个年级里数一数二、肯定能考上清华北大的好学生,突然生出念头,想去学习美术或表演,不管家长还是老师,一定都很难同意。 可是傅师姐又的的确确很有天赋,如今的感灵体质除了她,恐怕找不到第二个。 傅清知闻言沉默片刻,垂着眼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个举动无异于离经叛道,爹爹究竟会如何去想,她也并不知情。 如今……只能放手一试了。 “一定没问题的!” 秦萝眨眨眼睛:“傅师姐的感灵体质很厉害呀。傅叔叔想让你学习刀法,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可如果傅师姐有了自己的愿望,他一定也会支持的。” 她的想法很天真,无论爹爹还是娘亲,都想让孩子能够快快乐乐、平安无事地长大,日后出人头地。 这是孩子稚嫩的视角,傅清知却明白,事情绝非这般简单。 她身为傅家的女儿,一举一动都承载着傅氏荣耀,父亲甚至说过,在所有孩子里,傅清知是悟性最好、天赋最高的一个。 在大人眼里,有很多东西比“随心所欲的快乐”更加重要。 春天的午后日光微醺,一缕风经过,带来木门被打开的吱呀声响。 傅清知屏了呼吸,脊背微僵。 “咦,你们为何在此地?萝萝、寻非,还有――” 江逢月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一想到冗长无聊的集会终于结束,便冲到了离去的最前头。此刻看着院子里的三个小朋友,眸光一转:“清知也在呀。” 傅清知继承了她爹沉默寡言的性子,闻言抿着唇点点头,恭敬问了声好。 又几道身影从前厅现出,少女身边的气息陡然停滞:“……爹。” 秦萝好奇抬头。 修真界里的前辈性情各异,清一色长得十分年轻。顺着傅师姐的目光看去,她一眼就猜出其中哪个是傅霄。 站在中央偏左的男人五官端正俊朗,穿了身剪裁得体的深色长袍,与身边另外几人相比,显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冷冽气势。 在他腰间,别了把雕有长龙的漆黑直刀。 傅叔叔……好像的确挺可怕的。 小小的团子挪了挪脚步,悄咪咪往谢寻非身边靠近一点。 “清知。” 傅霄神色如常,将三人粗略扫视一番:“发生何事?” 不止傅清知,秦萝心里也十分紧张,默默攥紧衣袖。 她看见傅师姐的指尖在发抖。 “爹爹,我――” 瘦削的少女动了动嘴唇,只觉喉咙干涩无比,连说出一个字都费力。 在过往人生的所有瞬间里,傅清知从未有像这般胆怯慌乱的时候。 心口砰砰跳个不停,仿佛能把所有思绪轰然打乱。在席卷全身的冷意里,猝不及防地,有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贴了贴她指尖。 如同一只手,忽然把她从浑浑噩噩的恐惧里拽出来。 傅清知兀地回神。 ――在她近在咫尺的身旁,秦萝伸出右手,用拇指揉了揉她掌心。 那孩子定是看出她的慌张,一双杏眼清澈如明镜,澄澄一晃,水一样的目光仿佛能直勾勾淌进心底。 在这种时候……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傅清知深吸一口气,反手握住那只小手的瞬息,凝神仰头。 “爹爹一定目睹了试炼的全部过程。” 傅霄的目光冷凝如冰,少女对上他双眼,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能与灵祟彼此感应,我一直――” 傅清知咬牙:“我一直……想要帮它们。” 男人显而易见地皱起眉头。 “练刀很好,我一直喜欢,可比起刀法……那才是我的愿望。” 开口之前,她曾经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然而如今当真与爹爹面对面,精心准备的说辞全被忘了个一干二净,说话全凭本能。 傅清知仰起头:“不少邪祟由人魂所化,生前受过无尽冤屈凌虐。它们在邪气控制下作恶多端,杀之后快固然不错,但除了杀戮,或许还有另一种办法――您一定看见了,感灵并非一无是处。” 傅霄冷冷看着她。 当男人沉声开口,威压向四面八方散开,秦萝没忍住,皱眉打了个哆嗦。 “也就是说,”傅霄道,“你要舍弃刀道?” “不是的!” 傅清知努力与他对视,或许是紧张到了极限,嗓音里的颤抖居然消散一空:“刀法除恶,感灵渡邪,既然修行是为了降妖伏魔,为何非要执着于一家之法呢?” 傅清知横竖也不过是个天真的孩子。听见那句“修行是为降妖伏魔”,好几位长老面上露出浅笑。 傅霄却没笑。 他向来冷肃寡言,目光沉沉落下,如有千钧巨石压在心口,叫人喘不过气来。 傅清知止住脊背上的战栗,看见他忽地动了动唇。 “这天下枉死之人千千万万,岂是你一人便能渡化的?” 少女凝眉,握着秦萝的右手更紧:“妖邪同样不尽,不也有无数仁人志士前仆后继。” 她无法忘记,当初置身于新月秘境里,月夜光华四溢、邪气渐渐消退的情景。 当一簇簇灵魂终于得以超度,她能感受到超出一切言语的欣喜。对于傅清知而言,这不过是一段值得铭记的回忆,然而在那些饱经折磨的人们眼里,整整一生的怨念与遗憾,都在那一瞬间得到了濯洗。 那是许许多多人的整段人生。 傅霄眉头蹙得更深。 这是他们父女之间的对话,其余人都不便插口,因此当两人双双沉默,四下便只剩徐徐的风声,安静得叫人心悸。 “你可知感灵之术消逝已久,放眼修真界,关于它的修炼之法都少之又少?” 半晌,男人终于开口:“若想修习此法,前路必不可能一帆风顺,唯有靠一人之力不断摸索――即便如此,你也决心一意孤行么?” 这是傅清知意料之外的言语。 她设想过父亲的几乎所有反应,暴怒、严词拒绝、冷嘲热讽、甚至是欣然接受,然而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傅霄首先考虑到的,居然是这个问题。 他没有直接拒绝,这是不是也就意味着―― 傅清知心下一动,猛然抬眸。 “这世上的爹爹娘亲,哪个不希望小孩平安顺遂长大。” 一旁的江逢月轻轻笑笑,饶有兴致看了眼傅霄的神色:“你爹爹并非冥顽不化之人,早就看出你的念想,方才在这前厅之内,嗦嗦对我们唠叨了好久。” 少女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什么‘担心她一个人遇到危险’啦,‘没有师长给她指点方向’啦,‘一个人慢慢琢磨,真的很苦很累’啦。” 齐薇靠在门边,唇角微扬:“说真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傅道友如此嗦的时候,真想用留影石录下来。” 江逢月用力点头。 她早就想要散会去沧州玩,唯独傅霄在不停地小嘴叭叭,一句话也离不开他那宝贝女儿。 明明她也很想快点见见萝萝,当面好好夸一夸她。 春日的午后,有阳光穿过树丛之间的缝隙,哗啦啦散落在眼前。傅清知呆呆立在原地,感觉像在做梦。 傅霄亦是无言。 他身为世家之主,一心痴迷于刀法,便也顺理成章地认为,子女们理应继承这条道路。 从未问过他们心中真正的感受,一心只想着铺就一条康庄大道,是他身为父亲的失职。 有梦想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啊。 当他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是在不被所有人看好的情况下,日日夜夜拿着一把冰冷的刀,一遍又一遍苦苦练习刀法。 没人能知道他会成功或失败,可若是不曾拼命试一试,而是在既定的轨道上庸庸碌碌一生,那即便活着,似乎也没了太多意思。 高大的男人眸光稍暗,喉结忽地一动:“……此路必定艰险万分,你当真做好准备了吗?” 在他身前,年轻的女孩匆匆眨了眨眼。 傅清知眼眶隐隐泛红,怔忪片刻,嘴边却突然扬起小小的弧度。 偌大院子里,传来一道呼呼啦啦的风―― 少女毫无征兆地冲上前去,猛然伸出双手,笨拙地扑进男人怀中。 傅霄挺直身子一动不动,这回是当真成了把僵硬的长刀。 “脸红了,傅霄脸红了。”以齐薇为首,身后的一群长老叽叽喳喳:“留影石,有谁带留影石了吗?” 三十七(二更)(喵喵) 新月秘境位于沧州之中, 奈何此处偏僻,远远不及城中繁华。傅清知和江星燃都是沧州人士,许诺要带着秦萝在城里好好逛上一逛。 飞舟从秘境来到城郊, 只过了短短一柱香的功夫。 “好了好了,别老抱着你那朵花看来看去的。” 江星燃瞥一眼秦萝手中的雪白花朵:“这归一莲究竟有什么好, 能让你盯着瞧上这么久?” 自从拿到归一莲, 小姑娘就翻来覆去对着它端详打量。这花形如冰莲,花瓣顶端微微翘起, 轻轻一压,能有氤氲的灵气簌簌落下,宛如满天雪花。 秦萝扬扬下巴,止不住眼中笑意:“因为好看啊!” 哼。 修真界里好看的花花草草多了去了, 归一莲顶多算是中等偏上。这样一朵小花就能让她如此开心, 等他长大了, 一定能给秦萝送上大把大把更为珍贵的灵植。 “归一莲绝世罕见, 萝萝眼光不错。” 傅清知笑笑:“诸位, 临安城到了。” 宁州宗门千百,沧州则是世家林立, 其中以临安城为最,在九州之内一等一富饶。 秦萝闻声动了动,透过窗户往下看, 不由微微张大嘴巴。 高阁耸立,勾连成片。视线所及之处, 无一不是碧瓦朱甍的盛大之景,兼有飞阁流丹、水榭亭台千千百百。 待得飞舟落地, 几个小朋友来到闹市之前,不久前遥远如画的景色便成了立体环绕。 玉宇琼楼仿佛能耸入云霄, 好似一个又一个沉默不语的高大巨人。密密麻麻充斥在身边的,是喧嚣叫卖声、不知名糕点的轻甜香气、一盏盏灯笼吐露出的如水流光,以及女子甜甜腻腻的脂粉香。 苍梧仙宗位于群山深处,作为一个大山里的孩子,秦萝两只眼睛布灵布灵不停闪着光。 江星燃哼哼一笑,佯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目光瞟向不远处的珍宝阁:“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我说,只要看上了,全都可以买。” 穿着鹅黄长裙的女孩用力点头。 秦萝快步上前几步,咧嘴一笑,两颊边的软肉鼓成圆圆小包:“糖葫芦!” 好家伙,一块下品灵石。 江星燃:“……没问题。” “还有还有!烤糖人!” 还是一块下品灵石。 江星燃:“……可。” “哇――鲜!花!手!串!” 进步了,两块下品灵石。 江星燃:“……嗯,好。买,都可以买。” 于是秦萝无比惊喜地抬起脑袋,一双眼睛晶晶亮亮,溢出毫不掩饰的崇拜:“江星燃真有钱!你真好!” 江星燃:…… 就,不太能说清楚此时此刻心里的感受,高兴了,但又好像并不怎么高兴。 其实他可以更有钱,真的。 秦萝是典型的外向性子,生来便喜欢热闹。这会儿好不容易来到如此繁华的街道,小姑娘如同跳来跳去的圆兔子,拉着傅清知的手不停晃悠,叽叽喳喳。 江星燃面无表情。 这丫头倒是开心了,可他呢。 走在左边的陆望沉默不语,手里死死抱着把长剑;右边的谢寻非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长得过分漂亮不说,桃花眼随意一瞥,总能带上几分若有似无的杀气。 三个男孩并肩走在一起,江星燃干巴巴被夹在中间,他觉得自己不是来逛街散心的,倒像个犯了坏事,被俩捕快捉拿归案的。 再一抬头,两个女孩已经走进街边的锦绣阁了。 锦绣阁阁如其名,是临安城有名的成衣铺。铺子里的伙计一眼便认出江星燃,态度殷勤许多。 傅清知同为世家子弟,做派显得内敛许多,垂了眸温声道:“萝萝可有看中的衣裙?” 之所以来到锦绣阁,是秦萝的建议。 小女孩都喜欢花花绿绿漂漂亮亮的衣服,这一点在情急之中。然而出乎意料地,秦萝并未在女裙前停留太久,四下张望片刻,居然快步来到男装跟前。 这个娇滴滴的漂亮小姑娘,看上去可不是会喜欢男装的性格。 “我……” 她似是不太好意思,摸了摸小巧的鼻尖:“我想给我朋友买些衣服。” 傅清知一愣,很快明白过来,她口中的“朋友”是谁。 关于陆望和谢寻非,她都有所耳闻。 前者出身贫苦,并不受父母喜爱,想来只能穿些破破烂烂的粗布衣物,这几日在秘境里,则是着了规规矩矩的弟子服。 后者是个孤儿,刀尖舔血地长大,今日穿了身黑衣,虽然生有一张极精致的脸,看上去却是阴郁又危险。 比起养尊处优的江星燃,他们或许都是头一回踏足这种商铺。 事实的确如此。 耳边满是喧闹嘈杂的嗡嗡响声,陆望抱着剑,不太习惯这种热闹的环境。 他在龙城城郊长大,从未见过如此富庶的城池,与其中的每个人擦肩而过,都会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一个出身低微、笨拙又结巴的小孩。 他手里拿着好几个糖人和甜糕,都是秦萝送来的点心。陆望尝过几口,不知怎么,总觉得不舍得吃完。 朋友相赠的礼物,于他而言总是珍稀。 涣散的思绪还没聚拢,耳边突然传来蹬蹬脚步。 男孩猝然抬眸,果然见到小跑而来的秦萝。 她手上抱着三件衣服,奇怪的是,清一色全是男装。 “我和傅师姐挑了好久好久的衣服。” 她抱得有些吃力,白玉般的脸上晕开浅浅粉色:“这是陆望的――这是谢哥哥!” 陆望稀里糊涂接过那件淡蓝云纹长衫,侧头一看,谢寻非手里也多了件白衣。 “还有江星燃,”秦萝长出一口气,把最后一件明晃晃的黄衣塞进江星燃手里,得意扬了扬小鼻子,“我知道你最喜欢穿黄色。” 她说得一气呵成,却没得到任何人的回应,一时间呆了呆,有些没底气地再度开口:“你们……喜不喜欢呀?” “喜欢!” 江星燃挺直胸脯,说得掷地有声:“这材质,这明黄,简直是为我而生的衣服!星燃有幸得此衣,有如夜空得皓月、画龙得点睛!” 一旁的店铺伙计幽幽看他。 好家伙,这嘴皮子能吹的,都能把他生意给抢跑了。 “这样,今日所选衣物,我全都以两倍,不,五倍的价格――唔唔唔!” 秦萝一把捂住他叭叭的嘴:“不不不要不要!今日这些衣服,是由我来付钱的。” 她来时以为只有一场试炼,压根没带多少灵石,要是被江星燃这么一叫嚷,恐怕得靠卖小孩偿还债务了。 “因为是送给朋友的礼物嘛。” 小姑娘对上他不解的视线:“有人告诉过我,礼物一定要有自己真诚的心意,怎么能借用别人的钱呢。” 所以说,这是秦萝送给他的礼物。 江小公子默默闭了嘴,拇指在布料上轻轻一蹭。 说老实话,这件衣裳虽然价格贵,却不是店里的顶级材质,要说名贵,比不上他储物袋里的很多东西。 但是…… 江星燃抿抿嘴巴,唇角悄悄翘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这种感觉,好像还不错。 他就勉强喜欢一下好了。 秦萝出手大方,给在场每人都买了件新衣服。陆望有些生涩地穿好,离开试衣房时,脚步微微顿住。 这件衣服价值不菲,指尖掠过,柔软得像是触到了云朵,又像水那样缓缓荡开,舒适得不真实。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握起一片袖口,安静垂下脑袋,用鼻尖碰了一碰。 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他精心准备衣物。 有熏香的味道,仿佛残留着些许温度。 这个动作来得稀里糊涂,陆望很快回过神来,下意识摸了摸耳朵,又被烫得缩回手去。 “呀!小郎君出来啦。” 他是第一个出来,伙计热情招呼:“这一身实在很适合――小娘子!” 不远处的秦萝闻言转身,陆望身形微僵。 鹅黄色的小团倏地睁大双眼,好像落进一颗小星星。 “好看!” 秦萝咚咚咚凑近,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好适合你呀。” 陆望生得精致,眉目干净如水山,如今着上一身浅蓝云纹,更衬得肤色瓷白,显出几分超出了年纪的安静隽秀。 虽然他穿着门服也很好看,但果然还是现在这样更加适合!好看好看! 小朋友词汇量不多,夸不出天花乱坠的话语,只能一个劲用力点头。 陆望被看得不好意思,耳根泛起轻轻浅浅的红,半晌,听见她压低声音:“陆望你看,这条裙子怎么样?” 那是条浅紫色的广袖长裙,比秦萝的体型大上许多。 小姑娘微微一笑:“这是想要送给小师姐的礼物。” 他对长裙没什么鉴赏能力,努力端详片刻,认认真真点了点头:“那……那你自己呢?” “嗯?” 秦萝抬头。 “因、因为,”陆望捏了捏袖口,“你自己,没有买新衣服。” 秦萝微微一怔,很快弯起双眼,露出一个笑。 “你不要告诉他们喔。”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在耳边悄咪咪响起,如同被猫咪爪子挠了挠:“我这次钱带得不多。” 很快有人出来,秦萝朝他眨眨眼睛。 沉默的男孩安静不语,在心底悄悄记下这个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右手一动,摸了摸微微鼓起的钱袋。 礼物是真诚的心意。 他也想……向自己的好朋友,送出此生头一份礼物。 剩下几人陆续出来,傅清知穿了身月白长裙,江星燃像个晃来晃去的黄色小陀螺,谢寻非对白衣颇不习惯,正垂着眼睛,端详袖口上的云树刺绣。 伙计夸完这个夸那个,把秦萝听得一愣一愣,恨不得当场找个小本本记下来。 “这位小郎君身形匀称,腰身被衬得刚刚好,若是出了锦绣阁,定能引诸多女郎喜――嗳呀!” 轮到谢寻非,伙计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忽地变了口:“小橘怎么跑出来了?” 一只瘦瘦小小的黄色猫咪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咕噜噜一扑,竟径直来到白衣的小少年肩头。 “对对对不住!这是我们家老板娘收养的猫。” 伙计匆匆忙忙上前,试图将它抱走,秦萝却眨眨眼睛:“谢哥哥,它好像很喜欢你耶。” 谢寻非抬起的右手停在半空。 因为身怀魔气,他从小便不被猫猫狗狗喜欢,动物见到他,往往会因受到惊吓落荒而逃。 此时此刻,许是因为魔气被制住,猫咪乖乖栖息于他肩头,用脑袋蹭了蹭少年耳朵。 有些痒。 余光所见是一团小小的浅色圆球,莫名让他想起那条鹅黄色长裙。 “咕噜噜,喵喵喵。” 秦萝打小就喜欢小动物,这会儿兴冲冲上了前,踮起脚尖,想要碰一碰猫咪毛茸茸的小脸。 谢寻非冷着脸,双膝却静静弯下来,让小朋友能够更好地触碰。 “这是老板娘收养的小猫,平日里很是怕生。” 伙计松了口气:“定是小郎君生得俊俏,才会讨它喜欢。” “哦――!” 秦萝更加开心,开始捏猫咪爪爪。 小孩子很奇怪。 喜欢那些毛茸茸的生物,并且总会生出奇奇怪怪的念头,试图与它们对话。 譬如现在,秦萝就一本正经地问它:“小橘小橘,你喜不喜欢谢哥哥?” 猫咪眯了眯眼睛,往谢寻非身上一缩。 “那就是喜欢!” 那只猫与他只有毫厘之距,带来一股陌生的热气。软趴趴的爪子被秦萝握住,肉垫是浅浅粉色,在她的牵引下越靠越近,戳了戳少年白皙的侧脸。 然后又胡乱揉了揉。 谢寻非:…… 总是吵吵闹闹的,不懂人与人之间的分寸,所以说小孩子很讨人―― “谢哥哥,”秦萝又用猫爪蹭了蹭他鼻尖,“你喜欢小猫吗?” ……罢了。 谢寻非认命般垂眸:“喜欢。” 前往苍梧仙宗的仙舟于傍晚启程。 傅清知居于沧州,等秦萝等人上船,便也到了不得不告别的时候。 “我今后……应当不会放弃刀法,同时兼修感灵之术,那便是我独有的‘道’。” 傅清知朝她笑笑:“希望再见面,能是不久之后。” “我也会努力练习的!” 秦萝点头:“傅师姐,以前有人对我说过,‘前途似海,来日方长’――我们一定也能像这样。” 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傅清知扬唇笑笑。 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一定都能变成更好的人吧。 飞舟临空而起,狂风撩动少女漆黑的长发。秦萝趴在窗边,在飞扬的柳絮里,望见傅清知清亮的眼睛。 还有她身旁那段熟悉的话。 [刀道天才,举世无双……至元婴,受心魔所困,道根大损……] 一瞬疾风过,浮动在少女身旁的小字仿佛晕开了墨,等再度聚拢,已然是浑然不同的字迹。 秦萝一愣,定睛凝神。 [感灵之体,可与灵魄彼此感应。刀道天才,举世无双。两法并济――] 不一样了。 飞舟越来越远,字迹全都变成模糊不清的小团,秦萝拼命想要往前看,却只能见到傅清知修长瘦削的影子。 如同一把温和的长刀。 少女身形远去的刹那,余光瞥见一道白色的影子。 秦萝没做多想地出声:“谢哥哥!” 谢寻非不擅长安慰人,默默别开视线,语气生涩:“修真界试炼很多,你们定会在不久后重逢,毋须觉得难过。” 秦萝直勾勾盯着他瞧。 她的目光正好落在之前被猫爪揉过的地方,想起当时奇怪的触感,少年别扭地摸了摸侧脸。 小朋友显然理解错了他的意思,饶有兴致地笑了笑:“谢哥哥,你是不是也在想那只小猫?” 没有,不可能,并不会。 ……他只是觉得,那种触碰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令人不适。 “不过没关系。” 鹅黄色的小团用右手撑起腮帮子,婴儿肥圆乎乎地鼓起来。秦萝侧着脸与他对视:“在沧州有小猫喜欢你,去了苍梧仙宗,我也会像它那样陪你一起玩的。” “你看――” 她说着弯了弯眼尾,如同荡开两个小小的月牙,与此同时伸出手来。 像猫咪爪子落在他侧脸那般,秦萝轻轻戳了戳少年冰冷苍白的皮肤,嗓音细细绵绵,出现于近在咫尺的耳畔:“喵喵。” 三十八(二更合一)(她想要见到小师姐把必死...) 终机峰的瓴道子懒懒打了个哈欠, 在早春的清晨慢吞吞打开木窗,伴随着袅袅云烟破窗而入,在小院正门口, 他又望见了那道小小的鹅黄色影子。 自从新月秘境结束后的这半个月以来,每到早上, 这小丫头都会进他院子里瞧上一瞧。 鹅黄色的身影站在篱笆外探头探脑, 为不打扰他休息,不知道安安静静一言不发等了多久。 瓴道子对这样的景象已经习以为常, 在心底无奈笑笑,很快走进院子,为她打开篱笆中央的小门。 “谢谢瓴道子长老!” 秦萝像兔子一样窜进来,生出一阵凉爽轻柔的风, 末了睁圆双眼看向他, 瞳仁里满满全是迫不及待的目光:“我我我能去看看它吗!” 孩子就是孩子, 总是耐不住性子。他分明只是普普通通炼个丹, 倘若有不明真相的人见到她这般火急火燎的模样, 大概会以为找到了什么绝世宝贝。 这终机峰是丹修的地盘,瓴道子则是丹修里数一数二的老前辈。 放眼九州百界, 剑修冷硬且穷,乐修风流且雅,邪修诡谲且戾。至于他们丹修, 绝大多数是懒散惬意的性子,平易近人好说话, 咸鱼成性不擅杀伐,纵观全身最大的特点, 是贼有钱。 瓴道子年轻时赚钱成瘾,依靠绝妙的手艺发家致富, 如今灵石多到数不完,堆起来可以让苍梧仙宗再多一座巨型山峰。 ――然后他返璞归真了。 连续数年的声色犬马后,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曾经名动天下的丹修第一人退隐山林,在终机峰找了这处最为偏僻寂静的角落,平日里种种花吃吃草,无聊就和小弟子们用灵石打弹珠,冷了便拿银票烧一烧,如此这般的田园生活朴实无华,所幸并不会让人感到枯燥。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原本是没打算帮秦萝炼丹的。 那个小丫头在某天忽然找到他,带着一本年纪比瓴道子还大的泛黄古书,以及一朵光华氤氲的归一莲。 丹修第一人声名远扬,欲令其炼丹的修士多不胜数。这其中从不缺少身居高位之人,在绝大多数时候,瓴道子要么闭门不见,要么打着太极礼貌回绝,秦萝区区一个小丫头,实在没什么请得动他的理由。 直到瓴道子随意一瞥,看清那本古书上的字迹。 焰狱。 这是他未曾听闻过的一种毒,归一莲是解药里不可或缺的材料――这是瓴道子未曾料到的事情。 众所周知,归一莲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宝物,若是以它为引子,能炼制出无数常人无法想象的天灵地宝。 他听说过新月秘境里的事情,秦萝几乎是用性命换来的这朵花。可她却不打算凭它增进修为,也没有将其炼入法器之内,而是……用来解毒? 这可真是奇了怪。 焰狱失传已久,她能解谁身上的毒? “你这花――” 秦萝初初前来拜访时,瓴道子端详古书许久,思忖片刻,识海里终于现出一个少女的影子:“想用来解除楚明筝的毒?” 那团鹅黄色的小东西用力点头。 楚明筝身上的毒诡异非常、毒性极烈,哪怕是大名鼎鼎的当世医圣,也说不出关于它的半点消息。 这古书上记载的[焰狱]的确与之相符,可关于症状的描述实在模糊不清,仅凭寥寥数语,根本没办法妄下结论。 “归一莲举世罕见,倘若被炼入解毒丹丸,你可就丧失了一件宝物。” 那天的瓴道子心觉有趣,同她多说了几句:“这么好的东西,当真要便宜别人?更何况古往今来的奇毒何其之多,万一楚明筝所中之毒并非焰狱,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我没关系的!” 秦萝上前一步,相貌稚嫩,神色却是认真:“宝物以后慢慢再找就好了,长老,请您帮帮我小师姐吧。” 这倒是有趣。 一颗天级丹丸,无异于一条能让修为突飞猛进的通天大道。 他见过无数为了宝物自相残杀的亲人好友,每每都当作一场笑话去看,如秦萝这般拱手相让的,却是少之又少。 焰狱是瓴道子从未听说过的剧毒,作为一个醉心丹道的修士,他其实很乐于尝试新鲜事物。 更何况……眼前这个在传闻里嚣张跋扈的坏脾气小姑娘,似乎同其他人口中说的不大一样。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他终是应下了秦萝的请求。 炼丹绝非一日之功,小朋友对解药心心念念,每日都会来看上一眼。 瓴道子逐渐习惯了她的拜访,懒声道:“你寻来的材料皆是绝佳,融合得很不错。待得明日,应该便可开炉取丹了。” 秦萝开心得原地跳了跳,仿佛能随时滚成一个球:“谢谢长老!” “不过,”青衣男人笑笑,“你没有把此事告诉楚明筝吗?” 秦萝毕竟是个脸皮薄的孩子,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周围分明没有旁人,却还是悄咪咪压低了声音:“我想给小师姐一个惊喜。” 而且炼丹之前,瓴道子长老给她打过预防针。 他是头一回炼制这种丹药,有一定几率会失败。如果她先是兴冲冲告诉小师姐,自己有办法治好那个古怪的毒,结果最后炼丹失败,一切全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那样的话,小师姐一定会非常非常难过。 不过,瓴道子长老绝对没问题的!她问过爹爹娘亲,都说他是苍梧仙宗最好的丹修。 一想到小师姐能恢复相貌、听见别人讲话,秦萝就比考了双百分更加激动,迫不及待想要明天快快到来。 “唉。” 伏魔录在识海里唉声叹气:“归一莲啊,天级的神丹啊,就这样白白送人了――不愧是你。” 秦萝用神识摸了摸它,权当安抚。 以前的老师们对她说过,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修真界那么大,她想要天材地宝,自己再去找找便是,比起它们,小师姐只有独独的一个。 念及此处,女孩心跳加快一些。 她看见过小师姐身边的那些字,心魔缠身、神志不清,在苍梧仙宗里被当场诛杀。 既然陆望和傅师姐都能摆脱原本的命运,那小师姐也一定可以。 “明日吧。” 瓴道子笑笑:“明日清晨,你就能得到解药了。” 从瓴道子的居所离开后,下一个目的地是骆明庭的院落。 她娘亲听说骆师兄做菜很有一手,迫不及待想要拜师学艺。“拜师”二字一出,简直把骆明庭吓了个够呛,连连摆手推脱以后,答应教她做些家常小菜。 娘亲说了,今天将成为见证奇迹的时刻。她和骆师兄会双剑合璧,联手做出一桌大餐,准能让在场所有人都拍手叫好。 明天就能得到小师姐的解药,秦萝心里高兴,无论做什么事儿都脚步轻快,乘上校车一样的仙鹤后,忽地心口一动。 或许……在前往闻月峰以前,她还可以去另一处地方看看。 仙鹤堪比飞行法器,拥有一定的灵力与灵智,两只翅膀大大张开,会发出呼呼的声音,如同坐上了半空里的云霄飞车。 秦萝被风迷了眼睛,只能急匆匆垂下脑袋,等耳边的呼呼啦啦一点点褪下,才勉强睁开眼睛。 无量峰是医修的地盘,种了漫山遍野花花绿绿的灵植。她一路小跑,直到推开医馆的大门,鼻尖都萦绕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萝萝。” 门边的女修早就眼熟了她:“又来看小狐狸?” 秦萝点头,轻车熟路跑向角落的房屋里边。 因为伤势太重,小狐狸仍然住在这里。 据医修姐姐所说,它受了好几处足以致命的贯穿伤口,不仅如此,身上还遍布着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伤疤,不知受了什么人的虐待,触目惊心。 它要想慢慢好起来,绝不是一日之功。 听见推门声响,雪白的圆团微微侧过脑袋。 又是她,每天都要来这里一次的小孩。 白也眯了眯眼睛,眸光淡且冷,尾巴尖尖无声一晃。 “小狐狸小狐狸,你有没有想我!” 秦萝轻快上前,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对上狐狸的视线,笑意满满当当溢出来:“昨天睡得舒不舒服?伤口是不是好多了?那些医修姐姐说,从今天起,我就可以带着你去外面逛一逛,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他想去苍梧仙宗的每座山中看一看找一找,无论恶龙赤练是死是活,都必须查出它的所在之处。 那怪物死了最好,倘若还活着,不知会惹出什么祸端。 奈何如今的白也没办法讲话,只能一动不动蜷缩在小窝里,任由思绪渐渐发散。 眼前的人类幼崽说不定有些傻笨,居然会对着一只狐狸说话。还有她那句“想不想我”…… 光天化日之下大谈想与不想,如此直白大胆,她莫非不觉得羞赧么? 像他,就从没对谁说过“想你”二字。 小窝里的白团子冷冷翻了个身。 下一瞬,四只爪爪开始无助扑腾―― 秦萝小心翼翼伸出双手,将小狐狸抱在怀中。 毛茸茸的大尾巴用力晃了晃。无论是第多少次,少年杀手都习惯不了这样的动作,仿佛他脆弱得没了用处,时时刻刻需要受到保护。 白也不想变成被抱住的那个角色。 片刻,秦萝摸摸狐狸耳朵:“今天带你去个新地方吧。” 秦萝去的地方,自然是骆明庭冬暖夏凉的小院。 骆明庭是个乐修,对于符咒阵法并不擅长。好在这人有个铁哥们云衡,从后者手上顺走了不少好东西,用来把自家院落布置得井井有条。 ――不幸的是,自从骆明庭跟着秦萝一起狂撸食铁兽,被揉成大毛球的食铁兽本尊便恼羞成怒,声称以后的灵符三千灵石一张。 造孽啊。 因为去了趟医馆,秦萝是最后进入小院的人。比起上一回聚餐,今天桌前的食客更多。 江星燃、陆望、谢哥哥、云衡师兄、秦萝她爹,还有―― 视线停留在某处,秦萝不由一愣:“他怎么会在这儿?” 一旁的江星燃哼哼两声,语气不悦:“我也很想知道。” 在她视线停顿的角落,男孩浑身不自在地皱了皱眉头。 郑钧傲也不想来的。 他因心血来潮捉弄了一次楚明筝,被长老们重重责罚不说,还要写出她的数条优点。 他只见过楚明筝寥寥几次,哪会知道她究竟有何可取之处。如今唯一的办法,是尽可能多地出现在楚明筝身边,同她有所接触,没想到今日才刚刚见到她,就被江逢月前辈抓来品尝菜式。 ……真是尴尬死了。 郑钧傲心中烦闷,眉头拧成小小的锁。 他不是顽劣不堪的性子,心知那天的的确确是自己不好,只不过碍于脸面,一直不愿亲口承认。 更何况,在新月秘境结束后的这半个月里,随着楚明筝的见面次数一点点增多,男孩生出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念头。 他曾经人云亦云,听说这是个心高气傲、不爱搭理人的怪师姐,偶尔见到楚明筝,也打从心底里觉得她性情阴沉,不好接近。 可是……事实好像并非是这样。 无论说话做事,她总是温温柔柔的。有时遇见修为不高的师弟师妹,也不会露出高高在上的表情,反倒是其他弟子总会刻意避开她,带着怜悯与同情的神色。 郑钧傲曾经对她说过那样过分的话,楚师姐却从未刻薄地报复他,偶尔同他讲话,语气向来很淡很轻,称不上友好亲近,但绝对不差。 ……她不应该是这样的性子。 倘若楚明筝真如传言里所说,是个孤僻傲慢的怪人,郑钧傲定不会觉得多么内疚。可她越是温和,便衬得他越发恶劣,如今每每与她相见,都别扭得说不出话。 他害怕知道,自己才是那个伤害了别人的坏蛋。 “来来来,饭菜上桌!” 江逢月没有前辈的架子,不知道的人见了她,还以为是哪个平易近人的年轻师姐,这会儿端着大大小小的菜盘,所过之处生起连绵的香。 她身旁的秦止同样双手满满当当,沉了声道:“这种粗活我做便是。” “大家快来尝尝。” 江逢月把菜上齐,特意给辛辛苦苦打下手的自家道侣夹了筷热菜:“这是我专程学来的卫州特色菜。” 江星燃对“特色菜”三个字恐惧深深,闻言一个哆嗦。好在剑圣前辈确是真爱,面不改色地将那玩意儿一口吞下。 江星燃看见他出现了极为短暂的一瞬停顿。 江逢月满怀期待:“怎么样?” 秦止:…… 秦止:“绝无仅有、绵软多汁,很绝一青菜,真诚建议诸位前来品尝。” 他说得一气呵成,却不知怎地,身侧江逢月的动作微微顿住。 另一边的骆明庭小小声:“前辈……这是鸡蛋。” 江星燃:!!! 江星燃刚夹上一筷子鸡蛋的右手停在半空。 离谱。 这也太离谱了!口味就罢了,怎么连颜色都会变得如此诡异,这盘鸡蛋究竟是鸡妈妈和草爸爸的小孩,还是染了个青草一样狂拽的发色啊! 而且救命救命,身为一个尽职尽责的拍马屁机器,剑圣仿佛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打击,已经开始满脸内疚地瞳孔地震了! 秦止的翻车车来得猝不及防,一桌人纷纷假装四处看风景,心照不宣左顾右盼。 最终还是骆明庭识时务,轻咳一声转移话题:“萝萝怀里的那只小狐狸,伤口恢复得如何了?” “已经度过危险期,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秦萝立马接话:“但是它之前受伤太严重,因为体质太弱,不能使用功效太强的灵药,所以会恢复得慢一些。” “只可惜没办法查出来,究竟是何人将它虐待至此。”云衡赶忙为转移话题的伟大事业添砖加瓦:“曾经的确有重伤的动物从外边跑进苍梧,不过……弟子为发泄心中烦闷,拿山中动物出气的事情,也的的确确发生过。” 秦萝听罢皱了皱眉,把小狐狸抱得更紧。 “对了。”骆明庭抿唇笑笑,视线匆匆掠过自己多年的好友,“狐狸和你的大熊猫相比,哪个摸起来更舒服?” 云衡目露杀气。 骆明庭,贱人! “唔……是不一样的舒服。” 小朋友认真思考:“咩咩是大大的,可以把我整个抱起来,扑进它的怀里特别暖和;小狐狸是小小的一团,用脸蹭它的尾巴,像是躺在云里一样。” 江逢月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大熊猫?” “就是黑黑的眼圈,胖胖的身子,最爱缩成一个球,躺在竹林啃竹子。” 骆明庭:“秦萝师妹很喜欢它,还取了个名叫‘咩咩’――噗。” “哦!” 江逢月目光悠悠一转,落在不远处的某人身上:“咩咩啊――好可爱噗噗。” 云衡:…… 骆明庭。 贱人!!! “对了。” 云衡双目含笑,看不出喜怒哀乐:“大熊猫叫咩咩,这只小狐狸有名字吗?” 他说着一顿,没有给出任何思考的时间,很快接话:“狐狸叫声不是嗷嗷嗷吗?叫它‘嗷嗷’如何?” 啧啧。 骆明庭心知肚明,云衡被取了个耻辱至极的名字,如今偏生要和狐狸杠上,让它与自己做伴。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几十上百岁的人了,还跟小孩一样幼稚,也不嫌丢人。 另一边的江星燃举起右手:“不如叫‘来去如风霹雳闪电雪山飞狐’!这只狐狸多帅啊,怎么能叫嗷嗷咩咩那种名字呢!” 骆明庭没忍住,眼看云衡的视线逐渐犀利,噗嗤笑了一声。 被秦萝抱住的小狐狸安静抬头。 好吵。 白也一向不喜欢太过吵闹的环境,这会儿被团团围在正中央,浑身上下皆是不自在。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听其中一人开口道:“是吗?但狐狸就是嗷嗷叫啊,和食――熊猫没太大不同。” 好家伙。 骆明庭心底啧啧不停,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最讨厌小孩,也并不稀罕被他们喜欢,结果这人居然开始吃一只狐狸的醋,可怜可怜。 云衡一面说,一面冷着脸微微扬了下巴:“秦萝师妹可曾听过它的叫声?” 秦萝乖乖摇头。 这只小狐狸安静得很,从没发出过丁点儿声音,若不是云衡师兄方才提起,她都快忘了它也会叫。 云衡冷声,一派高岭之花似的正派模样:“不妨试着摸它后背或尾巴,掌握分寸,别太用力。” 因为小狐狸受了伤,秦萝之前从不敢细细抚摸。如今好不容易等它们愈合不少,小姑娘静静低下头去,试探性伸出右手。 白也蹙着眉想要挣脱,却发觉无处可躲。 狐狸的白毛比熊猫更软,细细小小的一团团一簇簇,仿佛有种奇妙的吸引力,能把掌心吸附其中,不舍得挪开。 雪白的毛茸茸之下,能隐约感受到绵软的皮肉,薄薄一层,带着小动物独有的温热,好像稍一用力就会破掉。 女孩柔软的指尖轻轻一勾。 战栗从血肉蔓延到浑身经脉,惹来一波接着一波的痒,绒毛兀地竖起,小狐狸喉咙微动,忍着没发出声音。 白也不明白她这样做的用意,只觉这种动作太过亲近,叫人羞恼非常。大大的尾巴用力一晃,很快被秦萝轻轻握住。 江星燃:“好大!一千个咩咩加起来,才能比过它的尾巴!” 臭小子,让他明日做三倍的课业。 云衡微笑:“江师弟有所不知,有两个词,分别叫华而不实和短小精悍。” 秦萝没说话,手指挠痒痒似的动了动。 好舒服。 叫人想要把整张脸都埋进它尾巴的那种舒服。 动物尾巴往往最是敏锐,白也更是未曾被人触碰过那个地方。 古怪的触感刺激着识海,上一波酥麻堪堪荡开,秦萝又动了一下手指头。 他是绝对绝对不可能叫出声音的。 曾经无数次的严刑拷打、残酷训练,白也无一不是咬紧牙关坚持下来,因此―― 小狐狸雪白的大尾巴软绵绵一晃。 小狐狸把脸埋进秦萝手臂,似是有些害羞:“……唔嗷。” 细细软软的声音。 秦萝:“好、好可爱!” 闭嘴,不要用这种奇怪的词语形容他。 白也咬牙,尾巴发狠似的扫了扫她侧脸,奈何没什么力气,成了加重版挠痒痒。 云衡微笑:“听见了吧?其实狐狸并不会比其它灵兽更飒,要论冷酷帅气,还要数――” “好可爱!” 江星燃:“帅气在可爱面前不值一提!我好像更喜欢它了!” 云衡:呵,男人。 课业,五倍。 这餐饭吵吵闹闹鸡飞狗跳,等终于吃完,天边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几个大人忙着整理饭桌,秦萝则兴高采烈掏出问春风,给朋友们展示自己好不容易琢磨出来的曲子。 譬如现在,继《两只老虎》、《机器猫》和《好运来》以后,小朋友开始弹起了《小星星》。 楚明筝本是在帮忙收收捡捡,望见秦萝喜笑颜开的模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可惜她听不见声音,与他们之间仿佛隔着层厚厚的无形墙壁,无论如何都融入不进。 只不过……萝萝能越变越好,她自是高兴的。 技艺日趋精湛,身边的朋友一天比一天多,听说秦萝还寻了瓴道子炼丹,等归一莲制成的丹丸出世,她的修为定然又能突飞猛进。 一切都很好,楚明筝只是有些遗憾,自己不能亲耳听听那孩子奏响的琴音。 她想得有些出神,猝不及防之际,对上一双澄澈的杏眼。 秦萝不知为何很是高兴,兴冲冲朝她咧开嘴角。 于是楚明筝也下意识笑了笑。 这会儿正在下雨,所有人之间,唯有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郑钧傲待不下去,想要快快离开,却发觉忘了带伞,只能干巴巴站在房檐下。 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男孩刻意板起脸,一眨眼,便有把漆黑的伞横在跟前。 楚明筝没说话,把伞递给他。 什么啊。 她干嘛摆出这种假惺惺的模样,讨厌他直说就好了,像这样、像这样―― 绵绵细雨沁入骨头,男孩徒劳握了握手掌,将她伸出的右手用力一推:“我不需要!” 他思绪纷乱,很快踏着雨水匆匆远去。楚明筝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雨伞,露出有些疑惑的神色。 与郑钧傲相比,待得第二日来临,秦萝要显得高兴许多。 准确来说,是兴奋到连梦里也带着笑,醒来后时时刻刻扬着嘴角,走路像在飞。 昨晚小狐狸睡在她屋子里,今日便一并带去了山中。等她抱着狐狸,从瓴道子手里接过那个装着丹丸的木质小盒子,更是高兴得一把扑进了对方怀中。 像是秦萝自己能从这颗解药里得到多大好处似的。 伏魔录不赞同她把归一莲轻易用掉,然而见小朋友这般神采奕奕,也不由沾染了几分喜庆。 “恭喜恭喜。” 伏魔录道:“接下来怎么办?直接送给你小师姐服下?” 秦萝点头。 她在天道给出的黑字里看过,小师姐会在不确定的某天心魔缠身,要想救人,一分一秒不能耽误。 乘上腾空的仙鹤,女孩用力呼吸一口冷冰冰的空气,心口砰砰跳个不停。 等她见到小师姐,就把这份解药给她,到时候―― 秦萝抿了抿唇,把整张脸埋进小狐狸后背,开开心心蹭了蹭。 灵鹤飞得缓慢,四面八方涌来清新舒适的风。昨天下过雨,空气像是被濯洗过,干干净净的,叫人心旷神怡。 眼看即将抵达小师姐所在的闻月峰,秦萝目光一晃,瞥见另一只灵鹤的影子。 郑钧傲臭着一张脸,一动不动坐在上面。 真奇怪,他人缘不差,身边总是跟着好几个朋友,像这样孤零零一个人待着,秦萝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不喜欢郑钧傲,不愿和他打招呼,对方显然是同样的态度,冷冷别开视线。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男孩转开目光后,面上的神色突然僵住。 秦萝心中好奇,随他低下脑袋。 苍梧多的是丛林遍布,放眼看去翠绿欲滴,尤其在春夏两个季节,几乎见不到别的颜色。然而此时此刻,从某处山脚下慢慢生长着的,却是一股接着一股的血红气息。 出于修士的本能,秦萝感受到一股杀气。 “那是――” 郑钧傲好歹是仙宗弟子,见状沉了声音:“我先去探查一番,以防那东西中途逃掉,你立即离开此地,向长老们告知情况。” 他若是去了,无疑送死。 秦萝怀里的小狐狸眸色微深,冷冷凝在红气之上。 这种气息他再熟悉不过,正是曾与白也殊死相争的赤练恶龙。 赤练的修为远远高于他们二人,纵使身受重伤,也绝不好惹。 “太危险了。” 秦萝摇头:“我们还是一起去告诉长老吧。” 她话音方落,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女音:“萝萝?” 寻声看去,楚明筝正立于法器之上,向他们所在的方向靠近。 “小师姐!” 秦萝扬声:“下面出现了好大一团红色的雾!” 少女点头。 这地方距离她的小院很近,楚明筝丧失听觉后,感知力超出常人地强,今日察觉到极其轻微的风吹草动,特意前来看上一看。 那团红色的雾气盘旋在山脚下,只需看上一眼,便能叫人心生压抑。至于红雾之中的怪物,必然很是棘手。 这不是普通小弟子能轻松解决的难题,当务之急,是尽快向长老们汇报此事。 “我们尚且不知红雾里究竟是何物,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离开为妙。” 楚明筝心性沉稳,遇事不见慌张,然而一句话堪堪说完,却兀地皱了眉。 ――他们如今正凌空而行,同红雾尚有一段距离。 然而山脚之下风云暗涌、如有龙腾,不过须臾之间,竟结出一道杀气腾腾的十方阵法,径直向半空袭来,正中郑钧傲所在的仙鹤! 楚明筝万万不会想到这一变故,屏息凝神想要救人,动作却慢了一步。 再一眨眼,红雾中居然生出条条腾空红线,宛如触须一般轰然聚拢,将男孩瞬间拉入其中。 这样的场景诡谲非常,看得秦萝后背发麻,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如今最稳妥的办法是赶紧离开,她的浑身血液也在叫嚣着迅速离去,然而甫一抬头,却见小师姐手中白光乍现,浮起一把长笛。 “我去寻他,你速速离开,向长老们告知此事。” 楚明筝毫不犹豫,俯身而下之际,转头看向她的眼睛:“萝萝,不要迟疑也不要回头,赶紧走。” 下一个瞬息,少女的身影已入红雾里。 “秦萝,还愣着做什么?快走啊!” 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征兆,伏魔录第无数次开始操心:“你修为不够,留在这儿很是危险,只有速速找来长老,才能救下你小师姐。” 这种事情她当然知道。 仙鹤感知到杀气,本想立刻离去,却被秦萝用灵力死死压住。 可是……当小师姐坠入那团红雾的时候,她分明看见了。 在被天道写下的命运里,那句[终因心魔渐生,残害同门,被诛杀于苍梧仙宗],变成了血淋淋的红色。 如同一个无比残忍的预兆,象征着厄运即将来临。 想来也是,心魔缠身,对同门痛下杀手,被赶来的长老当场诛杀―― 如今发生的一切,不正好与那个结局彼此对应吗? “同门”是指郑钧傲,而长老们何其敏锐,怎会察觉不到这里的浓浓杀气,就算无人通知,也能在不久之后自行寻来。 等他们到来的时候,小师姐也就迎来了死局。 “别犹豫了,快走吧!” 伏魔录仍在催促:“郑钧傲的修为不差吧?还不是一下就被吞了个一干二净,你留在这里九死一生――看看那些红雾,你难道不觉得害怕吗?” 她当然是害怕的,双手双脚都在发软。 可是―― 指尖触碰到口袋里的小木盒子,秦萝深深吸了口气。 只差一点点,她就能把解药送给小师姐了。 她在骆师兄院子里弹《小星星》的时候,无意间看见过小师姐的双眼,漂亮又干净,藏着许许多多的期待与憧憬,被全部埋在眼睛最底下。 小师姐那样好,就连走到命运的尽头,也是因为想要保护一个不那么讨人喜欢的男孩子。 她理应拥有闪闪亮亮的未来,被很多人崇拜和喜欢,怎么能因为心魔缠身,以那样耻辱的方式死去呢。 “伏伏。” 女孩清脆的声线突然响起,像铃铛哗啦啦一摇:“你会飞,对吧。” 伏魔录:? 伏魔录:!!! “等、等等秦萝!” 识海里响彻男人的叫喊,须臾之间,秦萝将小狐狸放在仙鹤身上,独自纵身跃下。 此行危险,还是不要让它们也被卷进来吧。 “笨蛋!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伏魔录绝望大喊:“还知道发抖!明明你抖成这样,是怎么敢往下跳的啊啊啊!下面那些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啊!” “对对对不起!” 秦萝闭上眼睛,不敢去看下面的景象:“因因因为伏伏一定会接住我的……!” 伏魔录:…… 可恶。 不要以为嘴巴甜一点,它就不会生气了臭丫头!!! 翻涌的红雾凝成一道道漩涡,如同张开血盆大口,试图将小小的影子吞入其中。千钧一发之际,有白光如刀,陡然刺破猩红。 巨大的古书将女孩稳稳接住,秦萝睁开双眼,紧张得一动不动。 这里是无名山峰的一处角落,山下本应绿叶葱茏,如今却被红雾笼罩,仿佛置身于奇幻电影之中。 当伏魔录将她小心放下,秦萝心跳不止,用力把缩小后的古书紧紧抱住。 因为那些猩红的雾气,一切都变得不大一样了。 花草树木好似经历过一场异变,变为原本的五倍甚至十倍大小,如同拥有了生命一般,正慢悠悠地摇晃着枝叶。 “这种情景很像龙息。” 伏魔录沉声:“恶龙的气息暴戾浑浊,很容易感染身边的灵兽灵植,让它们也变成爱好杀戮的怪物。你千万小心,不要发出声音。” 秦萝心里着急,忙不迭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心口一动:“可是……伏伏,我们降落下来的时候,是不是发出了很大的动静啊?” 伏魔录:…… 伏魔录面无表情仰起脑袋,用神识感知周遭的景象。 “秦萝。” 它道:“看你身后。” 小小的圆团倏然转身,又倏然把背挺得笔直。 在她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聚拢了大大小小的无数藤蔓,树枝如同一条条挥舞的手臂,伴随着刀锋一样的叶片。 像蛇。 瞬息之间,枝条破风而来。 秦萝已是筑基修为,对灵力的掌控有了很大进步,努力按耐住砰砰的心跳和腿软的冲动,祭出法器问春风。 当时从灵鹤上跳下来,她就已经做好了面对这种局面的觉悟。 一个人待在这种诡异的地方,当然会觉得害怕。可比起恐惧,还有许许多多更加重要的东西――当那些汹涌的情愫冲到心头,恐惧也就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她想要见到小师姐,把必死的命运破开。 乐声响起,于风中凝出道道白光,饶是伏魔录,也不由睁大双眼。 攻势狠狠袭来,秦萝虽然害怕,手上动作却愈发熟稔流畅,竟凭借一己之力,极短暂地制住了这铺天盖地的杀机。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伏魔录扬声:“就是现在,跑!” 女孩得了指令,转身便朝另一个方向迅速逃开,四面八方的藤蔓试图聚拢,全被她的音律打乱,在尚未凝聚时瘫倒在地。 手臂被划破了几条口子,脚踝也是,跑起来生生发疼。 秦萝能感受到胸口剧烈的颤动,震得耳膜发疼。 又是一道试图逼近的藤条。 女孩凝神,正要弹出又一声音律,猝不及防地,却见身前冷光一现。 她要费好大力气才能击败的长藤,一瞬间被砍成了两半。 伏魔录一愣:“这是――” 它说着顿住,猝然拔高音量:“身后!” 于是秦萝转身。 在她身后,密密麻麻的藤条涌动如蛇,汇聚成令人心生恐惧的浓浓绿色。它们来势汹汹,眼看即将把前方的女孩吞没,却在下一刻,自浪潮中央破开一道裂缝。 秦萝看见纤长的白光,如刀如剑。 那道白芒起初只有笔直的一条,当她眨眨眼睛,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仿佛玻璃破开,裂出蛛网般密集的口―― 然后在顷刻之间,碎成满地的渣。 不过短短几个瞬息,铺天盖地的浪潮尽数碎作齑粉。在朦朦胧胧的红雾里,秦萝望见一抹似曾相识的身影。 伏魔录压低嗓音:“当心。” 四下一片寂静,那人朝她步步靠近。 杀气腾腾的树枝藤条心生惧意,于他所过之处纷纷褪去,铺开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 等看清他的模样,秦萝不由愣住。 居然是……那天晚上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的大哥哥。 白也面无表情地打量她。 狐狸的视角与人的视角截然不同,直到此刻他才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秦萝是个矮矮瘦瘦的小姑娘。 他没想到她会纵身跃下,更没想到在那之前,女孩将他留在了灵鹤上。 ……分明是那样危急的状况,她想的倒是挺多。 总而言之,白也随她一并跳下来了。 那是下意识的反应,事后少年回想起来,找到了一个完美的解释:赤练是他被赐予的任务,自己之所以跳下灵鹤,完完全全为了完成任务,与眼前这个小孩无关。 无论秦萝经历怎样的危机,都与他毫无关系。 白也看看不远处的秦萝,又看看自己手里闪着寒光的小刀。 ……这次是例外。 “谢、谢谢哥哥。” 圆圆的小团有一点点呆:“你也掉进这儿了?之前那些伤没事吧?” 可巧,他掉进这儿是因为她,伤势痊愈也是因为她。 ……不对。 白也压下这个稀里糊涂的念头,冷着脸没搭理她,握紧刀柄转身向前。 “你之前问我有没有见过龙,就是这一条吗?你要去杀它?” 身后的秦萝把沉默当作了默认,噔噔噔快步跟在他身后:“哥哥,你能不能带上我?我不会乱跑也不会捣乱,身上带了很多伤药,还能给你弹古筝听。” 又来了,熟悉的小嘴叭叭叭。 许是习惯了听她在耳边絮絮叨叨,白也竟未生出太多烦躁,一边往前,一边听秦萝继续说:“我、我在找我小师姐,她也掉进这儿了。她现在很危险,如果不能快点找到――” 她说着带了点哭腔,白也沉默着低头,正好对上女孩湿漉漉的眼睛。 秦萝像是被吓了一跳,兀地睁大眼睛,整个身子轻轻抖了抖:“我――” 小朋友吸了吸气,眼眶里的水珠荡来荡去,嗓音细得像猫:“我会很乖很乖,真的。” 小孩总是叫人头疼。 白也敛下冷冽的眉目,淡淡将她扫视一番。身上破了好几道伤痕,脚踝也有块被石头磕出来的圆形血口,想必连走路都会剧烈生痛。 他莫名想起自己以狐形被抱起来的时候,同样是这般伤痕累累。 事不过三,这是他的第二次例外。 少年无言垂眸,突然向秦萝靠近的时候,带来一股凛冽冷风。 紧随其后,便是整具身体陡然腾空的失重感。 像是抱起某种小动物,白也动作笨拙地伸出双手。小孩比他想象中更轻,几乎不用什么力气,就能把她整个揉成一团,放在他怀中。 这样一来,她便不必用那只伤了的脚走路了。 秦萝不习惯这样的感觉,扑腾着蹬了蹬双腿。 这样的挣扎有种十分熟悉的既视感,白也抿唇偏过头去,压下嘴角止不住上扬的弧度。 “别动。” 少年形貌冷硬,语气淡漠得听不出起伏,曾经习惯了握刀拔剑的手上,此刻却抱着一个小小的圆团。 他很认真地发问:“在此之前,你不正是这样抱我的么?” 被这样抱住,应当很舒服才是。 ……不对。 他绝对绝对没有觉得,自己被秦萝抱住的时候,会感到十分惬意舒适。 绝,对,没,有。 三十九(小师姐没事啦...) 像这样……抱过他? 弥散的红色雾气里, 秦萝茫然眨了眨眼睛。 老实说,这个陌生大哥哥打横抱的手法生涩至极,比起照顾人, 更像是拎起一只小动物,把她像球似的揉成一团, 后背被硌得有些难受。 至于他方才说的那句话―― 秦萝很认真地想象了一下, 自己把他整个人横横抱起的景象,应该和抡大棍没什么两样。 她还在兀自纳闷, 忽然感觉识海里的伏魔录拱了拱身子。 下一刻,便是属于成年男声的巨大咆哮。 伏魔录:“啊啊啊可恶!所以这家伙绝对就是那只狐狸啊!我当初说什么来着!呸!骗子!小偷!吃小孩软饭的小白脸!离我秦萝远一点!!!” 秦萝:! 小朋友身体一僵,整个身子变成一个直直的感叹号。 “除了那只狐狸,你还抱过谁, 还能抱谁?记不记得那天晚上, 他和狐狸全是血淋淋的模样, 还恰恰好出现在同一天、彼此相距不远的地方――臭小子, 居然骗了我们这么久!” 伏魔录颇有几分事后诸葛亮的气势, 在识海里气到险些抓狂:“还有!你带着那只狐狸来到这里,他又刚刚好现身。这!就这!这还不把他的身份给捶死!” 这样一想, 伏伏说的内容的确很有道理。可它和医修姐姐都细细探查过,在小狐狸的身体里,分明是没有妖丹的。 世界上会存在没有妖丹的妖吗? 秦萝想不明白, 有些拘谨地抬起目光。 从她的角度,恰好能见到少年流畅的下颌线条。那只小狐狸白白软软的, 只有那么一点点小,像个软绵绵的奶球;眼前的大哥哥却很高, 眉眼冷峻精致,表情冷淡得看不出喜怒哀乐。 她又想起头一回与他见面, 对方脸上没有表情,像是一把刀,或者别的什么兵器。 小孩子心里没有太多弯弯绕绕,倘若生出疑惑,那便毫不犹豫地问出来。 秦萝用手指点一点他胸口:“哥哥,你是小狐狸吗?” 她不久前受了惊吓,直到现在也没缓过神来,说话时嗓音轻轻,尾音向四面八方化开。 识海里的伏魔录时刻做好准备,已然蓄势待发:“好了!接下来他定会百般狡辩,不过没关系,我会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帮你!他狡辩一句,我能用一百句把这臭小子怼回去!” 白也前行的脚步一顿。 白也:“……你为何会知道。” 伏魔录激情慷慨的陈词猝然尬住。 哦原来是个傻子那没事了。 不对。 兄弟你怎么能是个傻子啊!方才那句自爆一样的话不是很明显了吗!而且“你为何会知道”这种台词,简直无异于双重自爆的超级爆中爆,更坐实你就是那只狐狸了啊! 一个瞬息过去,他满脸茫然,好像没反应过来。好几个瞬息过去,他满脸茫然,好像还是没反应过来。 兀地,白也眸光微动:“……因为我的那句话?” 是的g您,请不要露出那种“可恶居然被看穿了”的表情谢谢。 伏魔录一拳打在棉花上,在识海里软绵绵一瘫,内心再无悲喜。 “所以,你当真是那只小狐狸?” 这个哥哥看上去有点凶巴巴的,加之两人并不相识,秦萝原本生出了零星几点惧意,不敢乱动也不敢讲话。 但小狐狸就不一样了。 女孩晃了晃纤细的小短腿,浑身放松许多:“没想到你的人型这么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哇?” 虽说名姓只是代号,但绝不能轻易透露给他人。 白也沉声:“无名无姓,无可奉告。” 臭小子,拽什么拽。 伏魔录对他很是看不惯,在识海里做出一个飞踢的动作。 “喔,”秦萝倒是没有半点被拒绝后的尴尬与退让,反而转了转黑漆漆的眼珠,似是在努力思考,“那我应该叫你狐狸哥哥吗?” 听起来跟男狐狸精似的。 白也面无表情:“不要。” 小朋友无声张了张嘴巴,陷入沉思:“那……‘嗷嗷哥哥’?” 云衡师兄,永远的神! 伏魔录发出一声幸灾乐祸的“噗嗤”。 白也:…… 白也:“不、可、以。” “喔。” 秦萝左思右想没什么成果,只能把这件事暂时作罢,语气里带了点好奇的味道:“我不是把你放在仙鹤上了吗?你一不小心掉下来了?” 白也言简意赅:“我来此地,是为诛杀恶龙赤练。” 他受过的训练只包括挥刀、阵法、以及漫无止境的屠杀,兵器不需要讲话,对于与人聊天的话术,白也可谓一窍不通。 从小到大,他也没同其他人讲过太多话。 虽然脱口而出那样的言语,导致他的身份不得不暴露在外,但细细思忖下来,似乎并无大碍。 他之所以逗留在苍梧仙宗,一是身受重伤、连动弹都难,二是赤练销声匿迹,让他无法圆满完成任务。 如今在医馆的照料下,那些致命伤口已经渐渐痊愈,等今日诛杀赤练,他便可立即离去。 就算这女孩知道他的原型是狐狸,九州何其之大,他们的身份又是天差地别,恐怕穷尽一生,也再无相见的时候了。 秦萝一愣:“恶龙赤练?就是它让这里变成了这种样子吗?” 白也话不多,眼看又一条藤蔓匆匆袭来,迅速把怀里的秦萝换了个姿势,如扛麻袋一般搭在一边的肩头上。 藤蔓被劈了个粉碎,与此同时少年默然点头。 “赤练……听说那是不周山上的一种龙。” 伏魔录与他形成鲜明对比,滔滔不绝地开口:“赤练性恶,喜杀戮,喜捉弄人心,以万千生灵为食,尤其喜欢吃小孩。” 感受到秦萝身子一顿,它轻轻咳了咳:“而且你看这附近异化的花花草草,全都感染了它的邪气――赤练身为龙族,却十分热衷于玩弄其它生灵的心智。它龙息里含有非常浓郁的邪气,不仅草木灵植,就连修士久久待在其中,也会受到影响。” 修士。 秦萝心下一动,也不管自己快被颠簸得头昏脑胀,急急问它:“如果我们留在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无非就是邪气入体的那些事啊。” 伏魔录只当她害怕,没有多想:“轻则产生幻觉、识海作痛,重则心魔加剧、走火入魔。不过不用担心,你年纪还小,又没经历过无法挽回的伤心事,应该不会滋生很强的心魔――你身边那位就说不准了。我待会儿帮你紧紧盯着他,一有不对劲,咱们就立马跑。” 这回秦萝连点头都忘了做。 没错,一切都吻合上了。 小师姐在宗门里温温和和,虽然会因为焰狱之毒消沉难过,但绝不是心性脆弱、能被心魔轻易操控的人。 她之所以心魔缠身,全因为这个地方的邪气。而郑钧傲又曾对她做了过分的事情,一来二去,心魔定会对他生出十分强烈的杀意。 她必须在一切发生之前找到他们。 “伏伏,”秦萝神经紧绷,“小师姐也掉进了这里,她会因为邪气生出心魔吗?” “放心吧。你小师姐修为不低,心性也算极佳,邪气要想侵入她的识海,唔嗯……” 伏魔录想了想:“距离恶龙越近,邪气也就越浓。以她的实力,起码得在十分靠近赤练的地方,识海才会遭受侵蚀。这种概率微乎其微,所以一定没事的啦。” 对不起,伏伏,其实小师姐就在“十分靠近赤练”、“概率微乎其微”的地方。 因为太慌太急,秦萝心口像被猫爪用力一按,生出不舒服的痒。 不过……这样一来,也有好的一方面。 小狐狸打算杀掉赤练,说明他一定会前往那条龙身边,她相当于搭了辆顺风车,可以更快去到小师姐所在的地方。 一定、一定要顺利找到啊。 白也抱着她一路往前,途经无数张牙舞爪的藤条枝叶,全被少年挥刀斩断。 然而越是深入林中,伴随红雾愈发浓郁,妖邪的力量便也越强。 如今正值春天,恰好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林子里的花花草草多不胜数,这会儿在邪气影响下腾空而起,像极了能把一切吞噬的碧绿色浪潮。 更加棘手的是,有些粗壮的树干已经无法被一刀砍断了。 又是一道破风袭来的声响,兼有前后夹击。 他做好了受伤的准备,挥刀而出的刹那,却听见一声清澈琴筝之音。 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险恶横生的乱斗里,有人护住从小到大独来独往的少年。 身为一把专职杀戮的刀,他本应是不值得被保护的。 被当作麻袋扛起来的姿势虽然不怎么舒服,却因为双手空闲、上半个身子倒挂着腾空,很方便祭出问春风,等它凌空浮起后,再用两只手奏响乐曲, 除了有点晃晃悠悠,其它一切都好说。 来自秦萝的乐声蕴含灵力,甫一响起,便击退了白也身后的好几个低阶妖邪。 “还、还有我在呢!” 小朋友努力让自己的嗓音不那么颤抖:“我会好好看着背后,不让你受伤的!” 白也没说话。 深色的眉眼暗暗一凝,按在秦萝后背上的左手稍微加重了力气。 他语气仍是冷淡,听不出情绪:“嗯。” 另一边,密林深处。 当时腾空骤起的红色丝线远远超出所有人预料,郑钧傲被猝不及防卷入其中,等回过神,已经从灵鹤上摔了下来。 他年纪很小,只比秦萝大了一点,修为自然称不上多高。 当时千千百百的红雾汇集,仿佛要将他一口吞没。生来便养尊处优的男孩哪曾经历过这种事情,一时间乱了方寸,挣扎半晌,才想起储物袋里的保命法器。 ――比起寻常弟子,来自世家大族的小孩往往能从父母手中获取更多资源。要是身份高些,还可以得到护身用的强力法宝,以免遭遇不测。 在法器的作用下,那股红雾总算散去了。 但随之而来,是更为绝望的困境。 曾经熟悉的山水完全变了模样,四处充斥着血一样的红雾。雾气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于半空聚成条条细线,叫人看了脊背发凉。 林子里的草木更是诡异,竟如蛇般游荡盘旋,只要一发出动静,便会横冲直撞而来,好似捕食中的野兽,要把他生吞活剥。 郑钧傲天赋不错,课业在门派里往往名列前茅,奈何纸上功夫再多,乍一见到如此诡谲幽异的景象,任谁都会两腿发软,忍不住瑟瑟发抖。 法器威力强大,耗费的灵力自然也多。他年纪轻轻,哪有那么多气力可以挥霍,手忙脚乱用上几次,就已经浑身无力了。 男孩漫无目的奔跑在红雾里,眼眶止不住发热。 他今日定是完蛋了。 他对楚明筝做过那种事情,秦萝不喜欢他,定然不会前来相救。 更何况……就算是他的那些朋友,也大概率不会前来。 这地方九死一生,对于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万万不可踏足的禁地。要是为了救人,让自己也陷入危难之中―― 怎么可能发生那样的事情呢。 想到这里,男孩匆匆抹了把眼泪。 说不定,这是对他做错事的报应。 今早他与朋友们并肩而行,有人无意中说起楚明筝。 他们笑着说他真是倒霉,又讲了些关于楚师姐的传闻。 比如在她面纱之下,是张恐怖狰狞的血盆大口;比如她因中毒心性扭曲,曾残害过山里的灵兽泄愤。 郑钧傲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当时头脑一热,将朋友们大骂一通,最后在他们困惑的注视下转身跑开了。 可是……真的不是那样啊。 一个又一个的流言蜚语被以讹传讹,越来越过分,越来越偏离实际,逐渐构造出一个只存在于人们想象中的楚明筝。 那个楚明筝傲慢无礼、脾气冷漠,是个无人愿意接近的怪人,可只有真真正正与她有了接触,才会发现根本不是那样。 他们嘲笑的、戏弄的,全是被他们臆想出来的楚明筝,然而受到伤害的,却是楚师姐本人。 真是太不公平了。 郑钧傲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如今倒好,他丢了朋友,在长老心里坏了名声,还要死在这个鬼地方。 四周静谧无人,奔跑的踏踏脚步便显得格外清晰。 又有枝叶飞速袭来,而这一次,他已经没了法器作为倚仗。 郑钧傲咬牙,紧紧闭上眼睛。 扑面而来的,是一道如刀似刃的疾风。 杀气飞旋,刺破男孩狼狈的侧脸,引出一缕猩红血渍。就在枝叶即将到来的刹那,自他身后涌来另一阵风。 与饱含邪气的红雾不同,那是一股清凌干净的春风。 笛音悠然而至,聚作流风回雪之势,不消片刻,便将飞叶击退数尺,化为一滩齑粉。 郑钧傲浑身发抖,想要睁眼回头,却又不敢回头。 宗门上下,擅长用笛的弟子无外乎那么几个。 关于他身后究竟是谁,男孩心里隐隐有了答案,然而正因为是她,才让郑钧傲不敢动弹。 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怎么能是她呢。 身边杀气愈发强烈,来人的笛音随之加剧。耳边嗡嗡作响,传来一道无比熟悉的女声:“躲!” 郑钧傲咬牙,睁眼向右闪躲,避开一道直直冲来的树藤。 楚明筝实力很强,笛音响彻之处,四面八方的藤蔓受了威慑,退潮一般向后缩走。 男孩抿唇低下脑袋,听见她淡淡的声音:“你还好么?” 郑钧傲努力不让她看见自己通红的眼眶,本想低低应一声“嗯”,话到嘴边,却成了另一番言语:“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楚明筝似是愣了一下。 “不是应该去禀告长老吗?这地方来了就是死路一条,你、我――” 他仰头,喉咙一更:“我不要你同情,也不要你假慈悲地原谅。” ……真是糟糕透了。 可楚明筝越是表现得浑不在意,就衬得之前的郑钧傲越发不可原谅。自尊心把他一点点压低,仿佛说出这样的话,就能让他显得不那么可怜又卑微。 楚明筝居然没有生气。 也对,她一向不容易生气。 “此地邪气浓郁,很可能侵蚀识海,令情绪不稳,放大阴暗面。你尽量平心静气,不要被它影响。” 少女握紧手中长笛,嗓音微低:“以及,我对你并非同情,也绝非慈悲。” 郑钧傲一怔。 “你之前的所作所为,我并不赞成,也不会轻易说出原谅。之所以救你,并非想要刻意讨好,或是想要与你结交,这只是一名长辈、一个师姐应当去做的事情――明白吗?” 男孩呆呆看着她。 半晌,郑钧傲低头:“……嗯。” “此地不知藏有何种危险,我们尽快离开。” 楚明筝道:“我已让萝萝前去告知诸位长老,就算没办法逃出去,想必用不了多久,也会有援兵来助。事不宜迟,还是先往雾气稍薄的方向走走吧。” 郑钧傲仍是一言不发,低着脑袋跟在她身后。 越往密林深处走,红雾就越发浓稠。以这些植株异变的模样来看,藏匿在中心的,定然是个十分棘手的大怪物。 楚师姐实力强劲,对付树藤不成问题。只要往树林外围一直走,逐渐远离最危险的中心地带,他们两人就能逃出生天。 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下来,男孩暗暗松了口气。 下一瞬,郑钧傲的身体却是陡然一僵。 ――杀气。 前所未有的杀气宛若排山倒海,自身后汹汹涌来。哪怕看不见杀气的来源,也能感到冰冷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威压沉沉,将他死死锢在原地。 比起那些胡乱飞舞的树藤,这股气息几乎叫人喘不过气。 楚明筝显然也觉察出不对劲,脚步兀地停下。 郑钧傲竭力不表现出怯懦的模样,鼓起勇气转身。 他看见一双巨大的眼睛。 视线所及之处,幽深的山谷翠木林立,树叶被雾气染成血色,恍如血海滔滔。而在oo的枝叶间,赫然是两只浮光涌动的黄金瞳。 是……龙? 他短暂地恍惚一瞬,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见到那双金黄色的瞳孔微微一动,闪过作弄般的恶意。 紧随其后,便是沉沉一声呜咽,以及比之前更加猛烈的邪气。 “它……它想用邪气侵入我们的识海!” 郑钧傲很快反应过来:“太好了,这条龙没有立即用杀招,我们必须快――” 他说着回头,堪堪涌出的欣喜顿顿一滞,不由屏住呼吸。 他方才还在庆幸,虽然不知道理由,但这条邪龙并未刚见面就下死手,无疑给他们二人提供了逃生契机。 可如今看来,这分明是另一道必死的深渊。 邪气凝集,直冲冲撞上楚明筝一人,直到此时此刻,郑钧傲才明白邪龙的那道恶意。 它想……让他们自相残杀。 浑身上下皆是被冰水浸透般的凉,男孩想要转身逃开,却咬牙握了握拳。 “你、你别急,我这里有许多安神的药,全、全部给――”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最后一个字刚到嘴边,就被吓得一动不动。 一股突如其来的灵力将他震开,狼狈摔倒在地。再看楚明筝,已是双目猩红、面色惨白,指尖虚虚停在他喉前,只要稍一用力,就会有灵力刺穿脖颈。 在四散的红雾里,一道黑影从她身后慢慢溢出来。 那是心魔。 郑钧傲战栗不止,随着魔气四溢,接触到其中几缕。 他之前便能大致猜出楚明筝的心魔,此刻真真切切与之触碰,心口像被用力一敲。 浓郁而沉重的气息缓缓下压,在这样的情绪里,连呼吸都觉得压抑。四面八方一片寂静,他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音,仿佛置身于深渊之底。 那是楚师姐的心绪。 他从未想过,她向来云淡风轻,心中却是如此沉郁悲伤。 想来也是,她原本是苍梧仙宗最有前途的年轻乐修,和所有弟子一样,拥有远大的抱负,渴望成为立于山巅的人。 一日之内听觉尽失,她听不见声音也见不得人,前路被轰然斩断,再无修炼的可能。 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看笑话的人,那么多不明真相的流言蜚语。 怪女人,丑八怪,目中无人,自以为是的“前”天才。 那些都是被他,被他们当作玩笑说出来的话语,对于楚明筝,却是一把又一把锋利的刀刃。 明明她什么也没做错。 把一切当作笑话的他们,才是令人羞愧的恶人。 他真是坏透了。 近在咫尺的指尖始终没有落下,郑钧傲眼泪簌簌落下,没有挣扎和求饶。 如果他是楚师姐,一定会毫不犹豫下杀手。 可是……为什么她始终没有动作呢。 少女猩红的瞳孔倏地颤了颤,郑钧傲感受到灵力骤起的微风。 那股力道毫不留情,待他凝神看去,却是落在楚明筝掌心。 “你听我说,”她因痛楚稍稍回神,嗓音低不可闻,“趁我尚且清醒,转身就跑。我或许能与邪龙缠斗片刻,为你争取时间。” ……方才那一刹那,她是当真被心魔掌控了身体。 邪龙定是看出她心有杂念,才特意让邪气一股脑侵入她识海之中。 那的确是一片漆黑昏暗的记忆,然而在浑浑噩噩里,楚明筝隐隐见到一束光。 小小的一个圆团,不高也不强大,有时是浅浅粉色,有时是猫咪一样的鹅黄,总是小心翼翼跟在她身旁,仰起脑袋的时候,眼睛如同两颗星星。 那孩子不畏惧她的长相,也不在乎她停滞不前的修为,会常常对着她笑,轻轻叫她小师姐,也曾经钻进她被子里,说起关于云朵和小熊的梦。 ……她多喜欢她啊。 只可惜,恐怕再也没办法与秦萝相见了。 猩红的雾气横冲直撞,邪龙的黄金瞳中露出窃笑。遍布全身的刺痛再度涌来,邪气加深,楚明筝咬破舌尖,却还是陷入混沌。 在蔓延开的血腥气里,她忽然听见不远处的踏踏脚步。 如同濒死之际的幻听,或是一场梦。 随之而来的,还有铃铛一样清脆的嗓音:“小……小师姐!” 郑钧傲怔然抬头。 不远处仍是团团簇簇的妖木,枝叶晃荡之间,显出一道修长的影子。 有个小小的身影从他肩头用力挣脱,重重摔在地上,又很快爬起身来,向他与楚师姐所在的方向跑来。 那是……秦萝。 狠狠摔在地上,秦萝被疼出了生理性眼泪。 但眼前所见的一切不允许她有丝毫耽搁,女孩咬牙爬起身来,强忍着脚踝上剧烈的疼痛,头也不回往前冲。 “小、小心!那些树藤――” 伏魔录看得心疼不已,惊叫出声。话音未落,便见一瞬白光闪过―― 白也蹙了眉头,为她斩断一条又一条的妖藤。 秦萝用力吸了吸气,止住继续掉眼泪的冲动,从口袋里拿出小小的木盒。 这其实是很不公平的一件事情。 最开始的时候,小师姐分明是为了救下郑钧傲,才毫不犹豫跳进这片红雾里。然而在原本发生的命运中,没人会知道这个真相。 郑钧傲遭到心魔所杀,小师姐也被当作坏人当场除掉。 大家所见到的景象,只是一个受了欺负的女孩心生怨恨,残忍屠杀同门罢了。 ……真是太不公平了。 明明根本不是那样的。 之前受的伤阵阵发疼,女孩踏踏的脚步却未曾停歇。蛰伏的邪龙心生不满,正要蓄势冲出密林,被她身后的少年拔刀拦下。 郑钧傲看出她想要靠近,蹙眉拔高声音:“秦萝,楚师姐被心魔缠身,恐会伤你,不要过来!” 秦萝还是没停。 魔气在她身上划出好几道口子,女孩的身影虽然只有小小一团,却逆了整个浩浩荡荡的浪潮,在血与雾里来到楚明筝身边,带着一缕同样微小的光。 ――由归一莲制成的丹丸小巧圆润,通体萦绕着温润光华。 因楚明筝半跪在地,丹丸被轻易塞进少女口中,不过俄顷,便融入浑身上下的经脉之内。 心口是无法抑制的咚咚巨响,秦萝攥紧袖口,眼眶止不住发烫。 “小师姐,你别怕。这是我、我从瓴道子长老那里炼出的丹药。” 她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说话时更咽一下:“它一定、一定能治好你的。” ……她不应当听见声音的。 被心魔缠身的少女微微怔住,在满心的杀意里,勉强挣脱出一缕自主意识。 然而此时此刻,细弱绵软、带了哭腔的童音掠过耳畔,虽然隐隐约约,却不至于无迹可寻。 这是萝萝送给她的药。 在那一瞬间,楚明筝忽地想起很多很多事情。 女孩参加新月秘境前的激动欣喜、一遍又一遍向她问起归一莲、拼了命地把陆仁嘉抬出洞穴、乃至于最后冒着生命危险,满身是伤地除掉邪魔。 秦萝分明是个并不在意名次的小姑娘,连磕到膝盖都会难受喊疼。 无数看似杂乱无章且毫无关联的细节逐一相连,在她沉重的心跳声里,终于显现出几分清晰的脉络。 原来是这样。 那孩子在为了她,豁出一切地放手一搏。 ……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孩呢。 识海之内,心魔肆无忌惮地蔓延,即将把她吞噬一空。楚明筝在混沌漆黑的深渊里抬头,望见秦萝的双眼,如同触手可及的小星星。 那条龙还在林子里,随时会掀起血雨腥风。 她也想要……保护她。 她才是小师姐啊,怎么能总让那孩子冲在前头。 一团小小的亮光挣脱而出。 如同晕染的水墨,亦或一瞬散开的星河,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浑然铺开,逼退翻涌心魔。 明亮的星星轻轻抱住了她。 在楚明筝久久空荡无声的耳边,无比清晰地传来一道泠泠低语:“小师姐,没事了……以后我能给你唱《小星星》啦。” 四十(屠龙) 密林之中, 有飒飒风声呜咽而过。 翻涌的暗红色雾气有如实体,于山谷深处越聚越浓,枝叶簌簌而动, 引来一阵低哑沉吟。 赤练在发怒。 龙吟绵长,裹挟着势不可挡的杀气与戾意, 响彻耳畔之际, 仿佛有团团热气轰地爆开,剧痛直直深入识海。 秦萝被震得耳膜生疼, 下意识往楚明筝怀里缩得更紧,迷迷糊糊间,感到有人摸了摸自己头顶。 她知道那是来自小师姐的动作。小师姐总是温温柔柔的,无论多么难受, 总会在第一时间想着安慰她。 那颗丹药……一定要成功啊。 她那样努力地将它炼制出来, 如果连它也没办法解开焰狱之毒, 那小师姐就会在今天―― 秦萝不敢往下想, 心口紧紧攥成一团, 四周分明喧嚣不止,她却只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因为太紧张, 她连抬头去看楚明筝都做不到。 按在头顶的手掌轻轻一动,顺势揉了揉。这个动作好似再寻常不过的安抚,在如今九死一生的境况下, 显得格格不入。 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女孩听见一道低低气音, 像是很轻很轻的一声笑。 楚明筝道:“好啊。” 方才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双唇几乎贴在小师姐耳边。 那样的姿势绝对无法看清唇语, 此刻得到这样的答复,也就是说―― 像是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狠狠砸中, 心口又是重重一跳,震得识海有些懵。秦萝猝然睁大眼睛,抽噎着抬头。 原本缠绕在小师姐身侧的黑气……已不知什么时候消散无踪了。 楚明筝静静与她对视,自面纱下露出清浅的笑。 眼前的女孩眼眶里浸满水光,如同两个圆滚滚的荷包蛋。 她知道萝萝胆子不大,一向怕疼。然而此时望向女孩生了婴儿肥的小脸,却见血痕道道,晕开片片猩红,好似白玉碎出了裂痕,叫人心生不忍。 在新月秘境里,为了得到那朵归一莲,萝萝同样是这样。 这孩子为了她,勇敢得超乎想象―― 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理由蜷缩在避世的壳中呢。 疾风呼啸,邪龙的咆哮狠狠刺透耳膜。眉眼清丽的少女放轻手上的力道,把女孩小心翼翼放在树下,凝神捏了个护身法诀。 “会没事的,别怕。” 楚明筝轻声开口,又摸了摸秦萝后脑勺,起身的刹那白光乍现,自手中浮起一根玉质长笛。 她说:“等回去以后,唱给我听吧。” 白也凝神不语,与跟前的巨大怪物四目相对。 赤练喜好捉弄人心,最擅长以邪气蛊惑心智,令修士走火入魔、陷入癫狂之境,而它自己则在一旁惬意观赏,也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恶趣味。 眼看楚明筝即将被心魔蚕食,他却带着秦萝匆匆赶来。这是个意料之中的变故,完完全全打乱了它的计划,甚至于―― 白也侧目瞥去,只见魔气渐渐消退,竟是楚明筝的心魔溃散、识海重归清明了。 赤练期待的好戏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今自是恼怒非常,加之行踪暴露,定要将他们一行人尽数屠戮。 持刀的少年蹙了蹙眉,抬手斩断一股烈焰般灼热的龙息。 他和赤练皆是金丹修为,若是在全盛时期遇上,实力能与它□□开――在不周山的一战中,的确是白也占了上风,逼得它落荒而逃。 现今颇为棘手的问题是,他之前识海受创、遭了数道致命伤,虽然苍梧的医修对外伤做过治疗,但由于以为他是只普普通通的狐狸,并未勘察过识海。 也即是说,白也的识海仍处于一塌糊涂的状态,而好巧不巧,赤练最擅长以龙息入侵识海。 更何况……这片林子被它占据多日,早就成了赤练的主场,红雾与藤蔓皆是源源不绝,要想对付它,恐怕并不容易。 这是极为不利的战局,少年却未曾表露出丝毫犹豫。 他身为孤阁的刀,只应懂得殊死相搏、将价值发挥到最大,绝不可生出退却之心――否则便是一把无用的器具。 龙息狂舞,四面八方山石剧颤、枝叶哗哗作响,白也握紧手中刀柄,欺身而上。 他身法如鬼魅,迅捷得几乎无法被视线捕捉。有藤蔓铺天盖地而来,无一不被斩作齑粉,倏然散在红雾之中。 太阳穴重重跳了跳。 越靠近赤练,他残破的识海便愈发收紧,生出连绵不绝的刺痛。那条邪龙何其精明,定是察觉出不对劲,黄金瞳孔猝然一晃,再度浮现起不怀好意的笑。 随之而来,是潮水一般汹涌的龙息。 “――!” 饶是咬紧牙关,少年也不由自喉间发出一声气音,白也尝试着放缓呼吸,让识海里剧烈的冲撞趋于平息。 只差最后的几步距离。 邪龙的身影渐渐浮现,藏匿于密林之间,几乎与树林覆下的阴影融为一体。 树叶葱茏,编织成密不透风的巨网,把绝大多数阳光阻拦在外头。当他凝神望去,才能见到龙身之上暗红的鳞片,以及一道道交错的伤疤。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那双金黄色的眼睛显得诡谲至极。 赤练没料到他心性如此坚韧,竟能在汹汹龙息下咬牙强撑。如今白也已然靠近,它躲闪不及,瞳孔倏然一动,向前挥动尖利的巨爪。 长刀与龙爪相撞,两股彼此不相容的气息陡然爆开。赤练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白也眸色微深,喉间涌起腥甜血气。 他的识海已到极限。 赤练趁着方才这一击,将滚烫的龙息渡入他体内,本就残破不堪的识海如遇雪上加霜,被灼开一道狰狞裂口。 比起用利爪将对手撕裂,这才是它真正的目的――赤练一向是这样的脾性。 他识海破损,恐怕连维持人身都很难做到;至于身后那几个苍梧仙宗的小弟子,一旦正面撞上赤练,就更是毫无还手之力。 秦萝和那个哭哭啼啼的男孩自不用说,小小年纪不成气候,连当作食物,赤练恐怕都要嫌弃不够塞牙缝; 楚明筝听说是个实力强劲的天才,但要加上个“曾经”,自从身中无名剧毒,便日渐消沉自暴自弃。更何况她横竖不过筑基巅峰的修为,同样不是赤练的对手。 想到他们或许会死在这里,白也心中生不出太多情绪。 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长大,持续着日复一日的训练与杀戮,没有想做的事,也没有任何喜欢的东西,死了便死了,让孤阁重新派人接替任务便是。 白也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虽然……他好不容易遇上了愿意同他叽叽喳喳讲话、为他擦药疗伤、把他原型抱在怀中的人,一想到即将要失去,胸口莫名其妙有些发闷。 只有一点点而已。 在那之前,不妨发挥一把刀唯一的作用,为那孩子拖延些许时间吧。 身形颀长的少年咽下又一口鲜血,手中长刀一旋。 龙息呼啸而至,白也凝眉,聚力。 狂风哭嚎,林木簌簌,杀气、红雾、邪气汇聚于一体,一时间如入杀生之境,阿鼻地狱。 嘈杂声响不绝于耳,他被震得识海生疼,扬刀之际,却兀地顿了顿身形。 有什么别的声音……从耳边掠过了。 身边尽是浑浊杂音,那道响声虽然微弱,却显得格外清凌,好似淤泥滚滚,忽有一轮清月破云而出,瞬息之间月华满地。 狂风撩动密密匝匝的树叶,有阳光透过缝隙落下来。 远处树下的郑钧傲深吸一口气,紧紧攥着衣袖抬头。 另一边,秦萝亦是仰起脑袋,目光追随着那道纤瘦的影子,眼眶里水光未散,被映照出碎星一样的亮芒。 那是……笛音。 笛音骤起,灵力四溢。龙息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像玻璃碎落满地,赤练怒气更甚,看向少女所在的角落。 楚明筝向来温和懂礼,因而即便动了杀心,杀气同样内敛着收拢,瞧不出半点凶戾残暴,唯有周身灵力逐一聚拢,凛冽如刀。 她戴着面纱,一身翠色衣裙随风猎猎而动,好似细竹。 耳边的声响,已经渐渐清晰了。 不仅听觉,尘封许久的经脉亦是徐徐苏醒,灵力暗涌,一点点填满全身上下的每个角落。 她堪堪服下解药,实力并未完全恢复,凭借筑基巅峰的修为,很难战胜那条金丹期的邪龙。 她本应害怕,楚明筝握着长笛,唇角却浮起一丝上扬的弧度。 最起码……她也要为那孩子勇敢一回,拼一拼命吧。 一瞬疾风起,撩动少女漆黑的发。 楚明筝不留丝毫喘息的时机,长笛再至唇边。 她的灵力皎白如月,伴随笛音浑然四散,犹如雾气中潺潺荡漾的溪流,映衬了天边星河与月色,破开久久不绝的黑。 赤练再度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两相对峙,秦萝望见小师姐被逼得后退一步。 “那条龙到了金丹修为,这里又满满全是它的龙息。” 伏魔录看得紧张,揪起一颗陈年老心:“至于你小师姐,她虽然得了解药,但解毒需要一个过程。如今毒素淤积在她体内,就算能听见声音,修为也还是被死死压着。” 它说着一顿,加重语气:“你可千万别想着上去帮忙,一来捣乱,二来会让楚明筝分心。她和赤练打得不分上下,你若是去了,还可能误伤她。” 小朋友停下即将迈开的右腿。 “可是,”秦萝放心不下,压低声音,“小师姐她……真能打过那条龙吗?” 识海里的男声沉默了一下。 “人人皆有命数,生死在天。” 伏魔录沉声:“或许今日,便是你小师姐的死劫。你为她寻来解药,已经做得够多,接下来究竟能不能突破魔障,就要全看她本人了。” 伏魔录开口的间隙,树林中疾风飞旋。山谷之中阴冷幽暗,伴随着冲天杀气,邪龙终于显露出全部身形。 它年岁不高,身形称不上巨大。然而遍体的鳞片猩红如血,一双金瞳更是幽异,满满噙了势不可挡的杀气,轻易便能叫人心生恐惧。 秦萝脊背止不住发抖,识海里的伏魔录蹙紧眉头。 对于楚明筝来说……赤练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越级作战本就不易,更何况她还身怀剧毒。与那团烈焰般巨大的红色比起来,瘦弱的少女宛如风中野草,随随便便就能折断。 至于那个伤痕累累、连站立都难的狐族少年,更是难以与之匹敌。 “糟糕。” 伏魔录心觉不妙,扬高声音:“邪气突然变浓……赤练要用杀招!” 先是一场好戏被迫终止,接着又不知从哪儿冒出这么多碍事的小孩,邪龙的耐心抵达极限,只想杀之而后快。 原本呼啸的狂风,突然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人的红雾悠悠荡荡,不过转眼之间,竟以赤练为中心陡然变深,好似血海无穷无尽、扑面而来! 伏魔录双手捧脸:“这这这啥啊!” 这么浓的邪气,但凡秦萝碰到一点,识海恐怕就得坏上个三成! 伏魔录能感受到这份杀机,楚明筝何尝不是。 在轰轰烈烈的咆哮声里,笛音显得渺小而微弱。握笛的少女却并未退却,眸色微沉,同样用上十成气力。 可是……他们之间修为相差太多,一定没办法的。 郑钧傲胡乱抹去眼眶里的水珠。 抬眼望去,在她面前是翻涌不息的狂潮,越来越浓、越来越凶,少女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吞没。 她只有那么瘦弱的一个小点,却凭借一己之力,制住了整片铺天盖地的血海浪潮。 他看见楚师姐唇角溢出的鲜血,以及愈发惨白的面庞。 在几天之前,郑钧傲还在没心没肺地笑话她,然而此时此刻,他连说一声“对不起”都做不到。 男孩浑身发颤,迟疑着转过视线,迅速看一眼不远处的秦萝。 与他不同,女孩没有露出分毫绝望的神色,而是目不转睛盯着楚明筝的背影瞧,暗暗握紧两个拳头。 许是察觉到他的注视,秦萝迅速扭头。 郑钧傲被猝不及防一望,打了个哆嗦:“你――” 他声音很小,犹豫半晌:“你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啊!” 女孩睁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说着转过头去,再度望向楚明筝所在的方向。 “可是――” 他看见秦萝仰头,有细碎的阳光落在她眼中,分明是在这般绝望的情景下,却荡开晶晶莹莹的亮色:“我的小师姐很厉害,她一定没问题的。” 仿佛受了蛊惑,郑钧傲也随着她抬头。 红雾越来越深,慢慢变成压抑的黑色,其中几团躁动不已,渐渐凝成一条腾飞的长龙。 长龙跃起,少女的灵力层层破开。 “不好!一旦被它侵入识海,楚明筝的心魔定会卷土重来,到时候――” 伏魔录急匆匆开口,说到一半,不由怔住。 红雾已将楚明筝浑然包裹。 可是……属于心魔的黑气却迟迟没有出现。 一瞬间的万籁俱寂。 电光石火之际,一道细长白光刺透雾气,好似月光坠入深海―― 再一眨眼,刹那间笛声再起,白光愈多愈盛,撕裂一重又一重雾气,隐隐约约,浮现出那抹青翠如竹的影子。 楚明筝抬眼,隔着无穷无尽的杀机,与秦萝四目相对。 那是她要保护的人。 当她看清前路,拥有心中想要守护的信念,心魔也便不足以成为心魔。 一瞬光华起,胜似万千流萤,一溪霜月。 前所未有的浩然灵力平铺而下,流风回旋,撕裂轻薄的面纱。 郑钧傲默然仰首,听见自己无比沉重的心跳。 他望见一双清明的眼睛,双目之下,瓷白肌肤温润如玉,似谪仙临世、远山芙蓉。 “这是……” 伏魔录惊叹:“金丹!楚明筝突破了!” 十多岁的金丹……哪怕放在整个修真界,也绝对称得上一声“怪物”了吧?! 秦萝却没说话。 只有她知道,能走到今时今日这样的局面,究竟有多么不容易。 这是她和小师姐一起,冲破了许许多多牢不可破的命运,才从那个毫无希望可言的结局里,找到的唯一一条出路。 笛音声声,击中邪龙识海。在震天动地的嚎叫里,少女身侧有什么东西悄然晕开。 秦萝屏住呼吸,待看清逐渐浮现的字迹,鼻尖忍不住又是一酸。 血色褪尽,四面八方皆是皎白光华,亮晶晶地四散而开。 因着这些亮光,小师姐身边的墨色字体也荡漾着莹莹亮色,映出少女白皙瑰丽的面庞,哪有一丝半点不堪入目的伤疤。 她的小师姐有那么那么漂亮。 而那些字迹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写着: [身中剧毒“焰狱”,久受折磨。心魔渐生,被困密林,适时金丹成、心魔消、焰狱解――] [绝境之际为救一人,终屠龙。] 四十一(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秦萝听见急促的风声。 小师姐笛声没停, 不久前还是高山流水、幽泉嬉月,随着曲调骤然扬高,音律越发迅疾, 逐渐形成磅礴之势,有如九天星河迢迢而落, 激起浪腾雷鸣。 红雾在狂风里节节后退, 枝叶沙沙作响,露出能够望见天空的缝隙。 此时正值白天, 时候尚早。之前还能见到几缕灿烂阳光,这会儿再一仰头,天边却是浓云汇聚、一片乌乌茫茫。 一道电光急急窜过,裹挟着雷鸣的轰隆声响。 ……必须速战速决。 楚明筝分神片刻, 甫一凝神, 笛声中灵力更浓。 邪龙被击中识海, 疼得长尾乱晃, 重重扫去, 便是林木倾颓,扬起阵阵尘沙。 四面八方皆是杀机, 她却岿然不动,又是一曲声调起,惊涛骇浪。 生死之战, 胜负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磅礴灵力如山如海,汹汹涌入赤练识海之间, 本就岌岌可危的壁垒遭到此等冲撞,断开潜藏于深处的那根弦。 紧随其后, 便是神识的轰然倒塌。 邪龙落地的刹那,发出一道沉沉闷响。秦萝正想上前, 却听伏魔录振声:“等等,雷劫未至。” 秦萝一呆,从脑子里搜寻与这两个字相关的记忆:“雷劫?” 对了。 在修真界里,为了淬炼心神体魄,从金丹开始,每到进阶都会降下天雷――相当于毕业考试。 修为越高,承受的天雷也就越强。 如果能挺过去,便可扶摇直上,顺利进入下一等阶;倘若没办法熬过天雷引来的剧痛,就不得不被迫留级,继续停在本阶修炼,直到下一次机缘到来。 想到这里,秦萝忍不住抿了抿嘴。 听说有些天雷太狠,有劈死过人的先例。她虽然相信小师姐,可现在的小师姐精疲力竭,要是那雷太凶―― “放心吧,不过是金丹期的劫雷,还不至于多么要人性命。” 伏魔录道:“更何况雷劫重在检验根基与心魄,纵使她身上那么多伤,应该也不成问题。你就在此地好好待着,不要上前给楚明筝捣乱。” 秦萝点头,虽没再说话,心中却仍是紧张。 天边乌云盖顶,倏尔划过一道细长白光,自天穹直直落下,恍如九天之剑。 白光照亮葱葱茏茏的密林,也映出邪龙猩红如血的庞大身躯,坠向少女纤瘦的身影时,向四周轰地爆开。 秦萝用力捏了捏拳头。 白芒如雾亦如电,悠悠四散之际,扬起满地风沙。 她望见一束逶迤黑发,再往下,是一对清丽无双、流盼生姿的双眼,比曾经所见更加决绝,也更为坚定温和。 雷劫消,金丹成。 秦萝咧开嘴角,向前奔跑的时候,发间穿过一缕呼啦啦的风:“小师姐!” 和所有电影电视剧里的警察一样,当长老们赶来时,赤练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成了条双眼紧闭的死龙。 楚明筝之前被邪气侵入识海,后来又与赤练缠斗许久,等捱过雷劫,便失了意识沉沉睡去。 好在她所受多为皮肉伤,识海里不过是精疲力竭、没剩下太多灵力,未曾遭受重创。在场所有人之中,受伤最重的当属白也。 他的识海本就破损不堪,今日又被赤练抓住这一处破绽,以龙息大肆入侵,此刻识海大损,连原型也没办法维持,再度化作一只伤痕累累的小狐狸。 当时小师姐被心魔所困,正因有他挺身而出,才护住了另外三人的周全。 秦萝自然明白这一层道理,看着雪白皮毛上的涔涔血迹,心里闷闷地难受。 她不懂得多么神通广大的仙法,只能匆匆低下脑袋,在储物袋中翻找药材。还没搜出个所以然,就冷不防听见一道男音:“这只小狐狸……为何伤得如此之重?” 来人乃苍梧仙宗执法长老,负责惩戒逾矩弟子、镇压作乱邪祟。 与时常笑呵呵的齐薇江逢月相比,这位长老生得高大冷肃,晃眼一瞧,如同一块在眼前浮来浮去的冰川,让秦萝跟见到班主任似的,条件反射挺了挺脊背。 “因为――” 眼看小姑娘毫无防备地开口,伏魔录在心中暗道不好。 虽然它并不喜欢这个来历不明的妖族小子,但他毕竟算是秦萝的救命恩人,应当不是穷凶极恶之徒。 如果他真是一只狐狸也就罢了,可一旦秦萝说出他妖族的身份…… 以苍梧惯例,对于擅闯宗门的外人,一向严惩不贷。 蜷缩在树下的白狐尾巴微微一动,爪子往身下缩了缩。 伏魔录正要出言提醒,却见秦萝已经开了口。 “因为我和它一起从仙鹤上掉了下来,等找到它,就已经是这样了――应该是被那些树藤伤到的。” 顶着乱蓬蓬鸡窝头的小团一本正经,说着加重语气:“长老!您一定不知道,当时这地方全是蛇一样动来动去扭个不停的树,见人就打,我也被抽了好几下,还有那些鲜红鲜红的雾――” 伏魔录沉默一瞬。 伏魔录原地鼓掌。 小丫头,看不出来挺聪明啊!嗯嗯,一定是因为跟它在一起久了,雄才大略也会人传人嘛! 她说得绘声绘色,狐狸体内又寻不出妖丹的痕迹,很难叫人生出怀疑。 执法长老显然不是擅长应付小孩的性子,没听一会儿便连连点头,开始敷衍大法:“嗯嗯嗯好好好,我知道了。” “那长老长老,”女孩眨眨眼睛,轻轻拉一拉他衣袖,“大家都受了伤,您能不能带他们去医馆看看呀?我灵力不够,没办法御器飞行。” 执法长老:…… 执法长老别开视线:“嗯。” 苍梧仙宗地广人稀,大多山谷丛林人迹罕至,加之那片丛林十足偏僻,因而赤练蛰伏许久,始终未被发现。 “可是,”好不容易到了医馆,秦萝坐在楚明筝床边,两只手撑着腮帮子,“我们门派不是处处设有符咒阵法吗?如果有别的东西闯进来,应该会被长老们知道才对。” “此番进入苍梧的,一是那狐妖小子,二是赤练龙。” 伏魔录耐心解释:“他们皆是身受重伤,之前应该经历过一场剧烈打斗。前者虽是妖族,却不知为何没有妖丹,不会被阵法察觉;至于赤练,龙本身并非邪物,不被划分在需要警惕的对象里,所以也没有触发警报。” 它顿了顿:“要不是它今日放出那么浓的邪气,恐怕仍旧没办法被发现。” 秦萝又不懂了:“可它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手?这里是苍梧仙宗,只要暴露踪迹,不就被长老们抓住了吗?” “赤练灵智未开,在它的认知里,恐怕根本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伏魔录耸肩:“虽说万物有灵,但灵兽与人终究有所差别。它前段时间受了重伤,不得不收敛气息、不让任何生物察觉;今日恢复大半,又恰巧遇上你们几个倒霉蛋,一时兴起,就把你们拽了下去。” 它说罢思忖稍许,又笑了笑:“更大的可能性,是它感应到了那只狐狸的气息,想把死对头斩草除根――你们这群小朋友,算是让它更开心的下酒菜。” “好有道理!伏伏你真聪明!” 秦萝听得认真,嘴巴张成圆圆○型,细细想了会儿,又在识海里悄悄出声:“那岂不是很不公平?像龙啊凤凰啊灵兽啊,一生下来就是笨笨的。它们要修炼很久很久,才能拥有和我们一样的灵智吧。” 许是组织语句,伏魔录沉默了半晌。 “的确很不公平。” 它笑了笑:“但与此同时,天道又极为公平,三界轮回永世不休,所得所获皆为因果。世间本是‘无我’,此生为人,下辈子便要偿还更多的孽债,再入轮回之间,这便是无数人想要得道升仙、永驻长生的原因――你是不是快要听不懂了?” 小朋友鼓着一张圆乎乎的脸,轻轻点头。 “总而言之,就是多做好事,万万不要心存恶念。” 伏魔录摇头笑笑,不过须臾,忽地把语气压低:“嘘,快看。” 秦萝猜出它的意思,端端正正把身子挺直,安静低下脑袋。 正午的阳光明朗和煦,透过窗户涌进来,落在眼前人白皙的侧脸和鼻尖上。少女纤长的睫毛原是一动不动,这会儿无声一颤,洒下点点细碎金光。 她不敢出声,浑身上下也没有动作,只呆呆看着长睫轻动,像小扇子那样缓缓打开,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 秦萝心口噗噗跳,嘴角忍不住上翘,连带着眼尾也弯出小小的弧度:“小师姐。” 惺忪睡意尚未散去,在朦朦胧胧的意识里,楚明筝费力睁开眼睛。 她方才梦见了秦萝,如今睁开双眼,不知自己究竟身处现实还是梦境,恍惚着皱了皱眉。 床前的女孩凑近一些:“小师姐,你还有哪里难受吗?身上还痛不痛?我――” 她话没说完,整个人兀地往前倾去。 秦萝瞳孔震了震,想说的话一股脑缩回肚子里头。 猝不及防被抱住,好在这样的姿势并不叫人难受。 小师姐胸口很热,散着柔柔淡淡的香,因为力道很轻,秦萝像是整个人坠进了热腾腾的棉花, 楚明筝的嗓音有些哑:“……萝萝?” 怀里毛茸茸的圆球点点头。 她停顿片刻,咬了咬牙:“那条龙――” “它已经被小师姐除掉啦。” 秦萝笨拙抬起右手,身为年纪更小的一方,安抚般摸了摸她后背:“小师姐保护了我们所有人,超厉害的!对了,医修姐姐说,你的毒已经全部解开啦。小师姐,你想不想看看镜子?现在的你有那――么那么漂亮。” 不是做梦,她……当真能听见了。 稚嫩的童音柔柔掠过耳畔,楚明筝怔忪一刹:“你……一直在寻找解药?为何不告诉我?” “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秦萝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蹭在脖子上,带来连绵的痒。楚明筝见不到她的表情,却仿佛能见到一双晶晶亮亮的黑眼睛,像月牙那样弯起来。 “小师姐天赋那么高,性格又好,长得也漂亮。我喜欢你,不想看见你不高兴。” 女孩还在嘟嘟囔囔,用脑袋蹭了蹭她下巴:“小师姐,你有没有开心一点?” 窗边的阳光慢慢聚拢,像水一般渐渐荡开。医馆里寂静无声,只能听见树枝晃动的沙沙声响。 耳边仿佛还残留着那些话的余音,裹挟着暖洋洋的太阳热气,从耳朵一直往里。 先是来到咽喉,紧接着是心口、腹腔与五脏六腑,最后连血液也沾染了暖意,从得过且过的濒死之态逐渐复苏。 能听见那一声“喜欢”,她岂止是开心――这分明是梦里都不曾出现的场景。 “……嗯,多谢。” 楚明筝把小小圆团抱得更紧,感受女孩清浅的灵气与吐息,半晌,压下喉间涌起的更咽,低低出声:“你能多陪我说说话吗?” 她性子内敛,不习惯太过直白的表达,此时却抿了抿唇,忍着耳根上的热气生涩补充:“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因为有金丹重塑体魄,楚明筝身上的伤口不算太严重。秦萝叽叽喳喳地说,她便一直安安静静地听,没过多久,忽然听见敲门声。 “打扰二位了。” 年轻的医修从门外探进脑袋:“萝萝,那只小狐狸醒过来啦。” 秦萝兀地抬头。 方才她满嘴跑马,已经把小狐狸的事情全盘相告,之前与郑钧傲分别,也拜托过他帮忙隐瞒。 楚明筝大概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对那位不知名姓的妖族少年心存感激,闻言笑笑:“去看看他吧。他的伤应当比我更严重。” 小师姐不愧是小师姐,所料果然没错。 当秦萝噔噔噔来到另一处房间,刚打开门,便见到恹恹躺在小窝里的白毛狐狸。 他的年纪应该很小,还只是狐狸崽崽的模样,看上去小小一只,瘫成一团的时候,就成了圆圆的绒毛球。 只可惜在雪白的毛毛上,生出了许许多多细长的血痕。 “它不爱搭理人,我们同它说话,反应从来是冷冷淡淡的,恐怕只有你能和它亲近了。” 医修姐姐叹了口气:“说来奇怪,它身上没什么致命伤,却总是这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你逗一逗它,说不准能叫它开心一点。” 秦萝同样担心,定定点了点头。 等医修闭门离去,女孩才小心翼翼上前一步:“嗷嗷哥哥,你还好吗?” 白也:…… 白也:“不是那个名字。” 伏魔录看着狐狸小小一团的模样,又想起他不久前威风凛凛斩妖除魔的风姿,不由偷笑出声:“他应该是被伤到了识海。这小子没有妖丹,医修们自然不会想到这一层。” “那他的伤没办法被治好了吗?” “虽然不能找旁人相助,但你可以自己来啊。” 伏魔录语气悠哉:“你年纪小,灵气最是干净,用来滋养识海再合适不过。想试试吗?” 小朋友还是定定点头,听它继续道:“去,把那只狐狸抱起来。” 秦萝救狐心切,心里没想太多,把小狐狸抱在怀里的时候,白也却是不自在地动了动。 失策,重大失策。 当初他以为自己能打完收工,等赤练一死,便可头也不回地前往幽州,从此与苍梧仙宗再无交集,因此毫无防备暴露了身份。 然而他终究太年轻,万万不会想到,命运的馈赠早就暗中标好了价码。赤练是死了,白也却同样身负重伤,不得不变回这种孱弱无能的模样。 他并不喜欢自己的原型。 又软又小,弱不禁风,一遇上大风大浪,就会被毫不留情地碾碎。因此绝大多数时候,若非实在虚弱不堪,白也绝不会现出原型。 他从未设想过,自己会在某天缩成一团,被人一整个抱在怀里。 更为羞耻的是,这个女孩知晓他的真实身份,明白这并非一只普普通通的狐狸。 早知道如此,他定会缄口不言的。 “你别怕,我可以帮你疗伤。” 秦萝把声音压得很低,坐着一旁的木椅,将小狐狸放在裙子上,习惯性摸了摸它耳朵。 摸到一半,才想起这其实是个沉默寡言的大哥哥,做贼心虚似的缩回手去。 “把手放在狐狸头顶,汇聚灵力,感受他体内的经脉与气息,顺着那股气息一直走。” 伏魔录道:“走到最深处,你会发现那个地方广袤无垠,看不见边际,或许黑漆漆,又或许很多裂痕,那就是识海了。” 秦萝按着它的法子,半晌点了点头。 “找到识海,就用你的灵气触碰那些裂痕,一点点把它们填满。” 白也皱了皱眉。 身为识海主人,他能感受到源源不绝传来的灵气。澄澈如水,温和得不可思议,轻轻柔柔弥散于体内,让原本的剧痛终于不那么明显。 他正以无比脆弱的姿态,被一个小女孩抱在怀中。 这让他感到耳根发红。 没人愿意展露出手无缚鸡之力的狼狈模样,尤其他已经十六岁,秦萝却只是个小孩。 他习惯了无坚不摧,遇到危险定会挡在最前头,而不是现在这样,被迫接受一个小孩的照顾。 更何况白也这辈子都没受过什么人的照顾。 “谢谢哥哥,这次要不是你,我们肯定没办法活下来的。” 秦萝的手掌搭在小狐狸头顶,安抚似的揉了揉:“你……你之前是不是打算离开苍梧?” 这样的相处让他浑身不自在,尾巴一动。莫名其妙地,少年忽然感到有些愣神――等渐渐习惯这样的温度,有朝一日离开苍梧,回到幽州那个小小的房间后,他也许会不知应当如何自处。 这并非他应当拥有的事物。 “与你无关。” 白也冷声,竭力从她手心下挣脱:“我自会恢复,不劳你费心。” 秦萝一怔,声音压低:“骗人!伏――我都看出来了,你和赤练对上的时候,识海明明还是伤得很重,和最开始没什么两样。” 狐狸低着头,没有看她。 “你……你是不是觉得,这种小狐狸的模样很丢人?” 秦萝看出他心情低沉,捏了捏狐狸圆圆的爪子,握手般轻轻一晃:“不是这样的。遇上那条龙的时候,是你挡在它前面,保护我去到小师姐身边。” “我知道的,那时你身上带着很重的伤,却还是没有落下风。多亏有你保护我们,我、小师姐、郑钧傲,大家都觉得你特别特别厉害,真的。” 她一边说,一边试探性摸了摸粉红色的肉垫,像是小朋友之间的抓手手:“但是特别特别厉害的大英雄也有需要别人保护的时候呀。你保护了我们,我也想帮你一点点,好不好?” 清脆如铃的嗓音轻轻响起,尾音带了软绵绵的试探。雪白的狐狸仍是沉默,暗暗收紧爪子。 她越是这般……便让他越发无所适从。因为畏惧失去,所以在刚刚得到的时候,就会下意识想要推开。 但却又像受了蛊惑,情不自禁试图靠近。 白也不知如何是好,毕竟他总要离去。 房间里的气息静默了片刻,很快被毫无征兆地打破。 房门被砰地打开,随后是一道熟悉的女音:“萝萝!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我的天脸上这些伤口疼不疼还有你的头发――!” 江逢月双目发红:“对不起爹爹娘亲在开会――开会开会,成天只知道开会!那群老古董――对不起,若不是你云衡师兄和骆师兄前来告知,我们还不会知道这件事。” 秦止蹙眉:“我这里有些伤药,不妨拿去擦擦。” 好家伙。 伏魔录暗自腹诽,它算是发现了,剑圣很难从表情上看出喜怒哀乐,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但凡这位稍微有点情绪波动,就会急得忘记倒装句。 门边的楚明筝笑笑:“师父莫要担心,萝萝只受了轻伤,修养几日就好。” “明筝――” 江逢月一顿,旋即笑意更深:“你还治好了小师姐的毒,我家萝萝怎么做到的?” 万幸万幸,这孩子曾经不爱说话,总躲着她和明筝,尤其对明筝,露不出一个笑脸。 她一直觉得这两个孩子合不来,今日却听明筝说,萝萝为给她送上解药,冒了无数魔气与妖藤的袭击。江逢月骄傲欣慰之余,难免生出更多的心酸。 她女儿比想象中更优秀,也更加勇敢。 “我从书上找到的,想着炼丹试一试。” 秦萝被看得不好意思,眼睫往下垂了垂:“小师姐也很好,是她最后保护了我们。” 江逢月摸摸她脑袋。 “不过今日之事,实乃凶险万分。” 骆明庭见她无恙,笑着松了口气:“我们都很担心,尤其是你云衡师兄,听罢消息虎躯一震,当场摔碎一个茶杯,拖着我那叫一个马不停蹄。” “骆明庭!” 云衡振声:“你莫要污蔑好人!” “哟,这就‘污蔑好人’,你慌啦你慌啦。” 骆明庭笑:“是真是假,某人自己心里清楚。顺便萝萝啊,教你一个成语叫‘慌不择言’,就你云师兄方才这样。” 骆明庭。 贱人! 食铁兽哼哼唧唧别开脑袋,目光一晃,悄悄看了看秦萝。 他是当真没想到,她会把归一莲炼成丹药,毫不犹豫塞给楚明筝。 在他和许许多多人心里,秦萝堪比顽劣不堪的代名词,和身边所有人的关系都十分糟糕。可随着与她日复一日的接触,云衡却隐隐觉得,似乎并不是这样。 最起码,把百年难得一见的灵药送给别人,这一点他自认很难做到。 “这只狐狸也是命大,落进那种地方,居然还能捡回一条命。” 骆明庭逗不了云衡,把注意力停在秦萝怀里的小狐狸身上:“嗷嗷怎么没精打采的?” 一想到秦萝还在旁边听着,白也猛地抬头。 不要!叫他!嗷嗷! 江逢月探头探脑:“嗷嗷?” 骆明庭迅速接话:“就是它的名字,云衡起的。” “哦――” 女修眉眼弯弯,用最无辜的语气说出杀伤力最强的句子:“和咩咩一样啊。嗷嗷咩咩,挺好。” 云衡和刚低下脑袋的白也双双抬头。 闭嘴吧求您! “好久没见到咩咩了。” 听见大熊猫的名字,秦萝有些丧气:“可是咩咩不让我们抱,也不让我们摸。” 呵。 云衡眸色微沉。 小孩就是小孩,难道不懂“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么?像那只狐狸软软趴趴,伸手就能碰到,摸它有什么好玩的?就这小身板,能比他的毛更软? 云衡装模作样整理衣襟:“听说这只狐狸只受了点皮外伤,如今应当无恙了吧。” 眼看好友步步上前,骆明庭心中啧啧。 开始了,又开始了,吃一只狐狸的醋,真是不害臊啊老兄。 “我看看,”云衡面色不改,一派光风霁月,食指却倏地一伸,碰了碰狐狸白白小小的耳朵,“这里好像有条疤痕。” 哈,他还以为能有多妙的手感,结果也就尔尔罢了。 ……唔。 不过……摸起来好像还不错? 秦萝没发现他不可告人的真正用意,点了点头:“虽然都是皮外伤,但它一直不太舒服。” “是吗?我继续看看。” 云衡应声,食指迫不及待往下滑。 狐狸的毛的确比食铁兽更软,轻柔得难以言喻。指尖轻轻经过,有种叫人流连忘返的魔力,仿佛能被吸引进漩涡之中。 好像,比耳朵还要舒服一点点。 原来抚摸动物灵兽的绒毛,居然能带来如此舒适的感觉吗?要不……要不再继续摸一会儿? “不用了,医修姐姐说,它应该是受了惊吓,所以才――” 秦萝唯恐被发现小狐狸识海的秘密,匆忙抬头拒绝,待看清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不由浑身愣住。 救、救命。 云衡师兄的嘴角……突然出现了不可描述的奇怪笑容! “的确没什么问题。” 云衡笑笑:“不如将它翻过来,看看肚子上的伤。” 听说这种小兽的肚皮很是柔软,摸起来――他的意思是,比其它地方更容易受伤。 他只是一个全心全意想给小狐狸疗伤的好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秦萝隐隐意识到不对,后退一步:“不、不用――呜哇!” 她话没说完,怀里的狐狸就被轻轻一抬,落进云衡怀里时,顺势翻了个身。 猝不及防跌入另一人的怀抱,白也下意识拼命晃动爪子,尾巴动来动去,却挣扎无果,被牢牢按住。 当那只罪恶的手落在肚皮,他想到了死。 小狐狸的肚子只有薄薄一层,周围的绒毛细细小小,一碰就会悠悠陷进去,偏生又带了点弹弹的力道,温温热热。 可爱,软嘟嘟,尤其是它挣扎的样子,叫人更想揉来揉去。 云衡悟了,彻头彻尾恍然大悟。 原来那些孩子争先恐后想要抚摸食铁兽,并非因为脾性太熊,而是逃脱不了每个人天生的原罪。 没有人能拒绝绒毛的蛊惑。 那些佛修成天说着禁欲戒色,不如开一门[一起摸猫摸狗摸狐狸]的功课。他敢打赌,谁要是能对这只狐狸说“不”,绝对能原地飞升。 痴迷绒毛,才是无人能摆脱的罪过。 小小的白团生无可恋,双目无神。 他当初到底是抽了什么风,才会自行暴露身份,如今被秦萝死死盯着,只想缩成一团球。 骆明庭于心不忍,眼看好友面上的表情逐渐变态,拳头握了又松。 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看那小狐狸奋力挣扎的模样,你这贼熊怎能下得去手! 尤其这人还装得高风亮节,嘴里不忘说着什么“肚皮也没有明显的伤口,真是难办呵呵嚯嚯桀桀”。 ――没错,他居然摸着摸着没忍住,发自内心地笑出了声。 云衡,烂人! 秦萝小手小脚乱晃,试图跳起来夺回小白狐狸:呜呜呜哇哇哇救救救命云衡师兄的表情好恐怖呜呜呜,小狐狸是我不能保护好你对不起呜呜呜―― “奇怪,”云衡摸着摸着觉得不对,思忖着扬起眉,“我听说狐狸若是被摸了肚皮,不仅会发出嗷嗷的声音,爪子也会摇晃,它为何一动不动?这神态也是,像极为不情愿似的,莫非它觉得不高兴?” 秦萝紧张得睁大眼睛。 虽然不知道名字的狐狸哥哥一定不想做出这样的动作,可若是表现得太不像狐狸,肯定会引起怀疑。 察觉到小孩的目光,小白狐刻意别开脸庞。 第无数次,他想死。 云衡的指尖又动了动,触碰在最为敏锐的肚皮中央,紧随其后,是短短一瞬的沉默。 白团子轻颤着举起了前爪。 爪子轻轻一挥,小狐狸眨眨眼睛,随着肚皮呼噜噜一颤,从喉咙深处溢出酥酥糯糯的低音:“嗷……嗷嗷。” 白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拿爪子遮住脸。 哦呼,可爱,好可爱,可爱爆炸。 云衡逐渐理解了一切,甚至愿意当场化身食铁兽,让苍梧仙宗的每个弟子一一试摸,从而普渡众生。 对了……还有什么来着,或许用鼻子吸一吸也可以? 一下,一下就好,不会有什么问题。 寂静之中,云衡故作镇定举起双手。 当青年与小小的白团逐渐靠近,全然没注意到对方眼里越来越浓的杀气―― 不过刹那,狐狸回光返照般兀地抬头,但见它身形硬似钢板,前爪高抬、后爪前踢,伴随一声闷响,直勾勾踢中了云衡侧脸! 高大威猛的食铁兽倒下了。 小狐狸于半空坠落,被秦萝以公主抱的姿势接在怀中。 诚如伏魔录所说,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似曾相识的飞踢,似曾相识的仰面倒地,而那只残暴凶狠的熊猫,却成了似曾相识的一摊烂泥。 此刻的情景是那样熟悉,作为曾经的受害者之一,骆明庭双手捂嘴,看似抽噎,实则嘴角乱飞:哈哈哈哈哈哈云衡你也有今天! 秦萝抱着小狐狸疯狂吃手手,心里的小人荷包蛋泪眼:呜呜呜呜啊呜呜呜。 江逢月听说过骆明庭被食铁兽踹飞的事儿,当场竖起大拇指:“不错,功夫嗷嗷!” 四十二(亲亲) 四十二(亲亲。) 春天的日子总是慢慢悠悠, 像是溪流里摇摇摆摆的小船。木船晃来荡去,有时飘来一点点微风细雨和落花,水里的涟漪一圈圈荡开, 恍惚一眨眼,就不知不觉过了十多天。 在这十多天里, 苍梧仙宗有两则消息最是盛行。 一是偏僻的山谷深处竟现出一条赤红邪龙, 听闻双目如火炬、身形庞大如小山。 届时邪气四溢,恰有几名小弟子途经此地, 一番缠斗之下,是楚明筝一瞬晋升金丹,屠灭了那条恶龙。 第二则消息,便是与这楚明筝有关了。 当年她年纪轻轻便被江逢月收为亲传弟子, 无愧于当世罕见的天才乐修, 不过修炼短短数年, 就连破练气筑基, 直达筑基巅峰。 然而谁都未曾想到, 正是这般如日中天的时候,楚明筝不慎身中剧毒, 作为一名乐修却听觉尽失,从此再无进阶的可能性。 天才陨落之后,昔日的辉煌也就成了不可触碰的禁忌。 过去的楚明筝光环加身, 后来再提及她,待时间日复一日过去, 逐渐被“令人惋惜”、“颇为可怜”、“孤僻寡言”等等词汇代替。 就连当今医仙都说过,楚明筝身上的毒奇诡非常, 许乃上古遗留之物,至今已无记载, 若想治好,恐怕难于登天。 可偏偏,那无名剧毒居然还真被治好了。 “这些我们都知道,关键是,她究竟怎么被治好的?” 一群小弟子聚在山下赏花,其中一人听得好奇,向前探了探身。 一直口若悬河的少年挑了挑眉:“可靠消息――是秦萝寻得了解药,把归一莲炼成丹丸给了她。” 此言一出,弟子们又是哗然。 秦萝是谁,他们苍梧出了名的混世小魔头,听说脾气又倔又坏,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和谁都处不来。 而那解药是什么,连医仙都做不出来的灵丹,更何况其中还炼化了天阶灵植归一莲。 这两者要能联系在一起,堪比当今佛修第一人拜入媚宗,总而言之就是格格不入,怎么也瞧不出任何关系。 “可我听说,秦萝很不喜欢楚师姐啊。” 一个小弟子挠了挠头:“如果当真不喜欢,怎会特意为她炼制丹药?那药既然能解毒,说明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楚师姐炼出来的吧?” “之前还盛传秦萝师妹是个废物呢。” 为首的少年摸摸下巴:“结果她居然得了新月秘境的头名,我师尊昨日还在唠叨她干的那些事儿,让我多学学人家――我们都没见过她几次,之前那些道听途说的事儿,或许不能当真。” “如果解药这件事是真的,那我佩服她。” 另一人沉声:“把归一莲送给师兄师姐解毒,我可能做不到。” 他话音方落,忽听身侧有人嘘声:“嘘!大家快看,那是不是楚师姐?” 于是几个少年一同抬眸望去。 他们早就习惯了楚明筝相貌可怖、性情阴沉的印象,今日甫一见她,叽叽喳喳的氛围瞬间陷入静默。 这会儿将近傍晚,少女自山腰的小路徐徐而下。 昨日下了微雨,山间青树翠蔓摇缀披拂,纤长竹叶被洗涤一净,碧色太浓,仿佛能随时淌出水滴。 她身形纤瘦高挑,着了身款式简单的绿衣,黑发被随意挽起,有几缕散落在面颊两边。 极致的黑与极致的绿,便衬出少女肤色极致的莹白,许是大病初愈,楚明筝面上见不到太多血色,清丽眉眼如山如水,悠悠荡开,就是一幅迤逦温润的写意画。 她步伐极轻,灵力与山中草木浑然一体,只需一言不发步步前行,便能让周身的空气归于平寂。 修士五感过人,更何况楚明筝已至金丹,察觉到生人的注视,少女微微抬头。 小弟子们纷纷一动不动,沉默之际,见她眸光稍动,朝众人点了点头。 好漂亮。 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近。 一群少年个个化身小鹌鹑,楚明筝却是神色如常,低头看向手里的请帖。 她能解开焰狱之毒,可谓出乎整个修真界的意料。 说来好笑,打她出事那天起,曾经试图拉拢她的世家组织一股脑销声匿迹,甚至不曾有过半点慰问;而如出一辙地,从她解毒那日之后,各种邀约、致歉与信笺接踵而来,人情冷暖可见一斑。 楚明筝并不觉得诧异,心中亦生不出太多愤懑的情绪。能者上、弱者下,此乃修真界千古不变的法则,经此一事,她突然明白了些许道理。 世人之所以推崇她,并非因为她是楚明筝,而是为了一个少年天才的名头、一个日后能为他们所驱使的门客、以及一些光耀门楣的荣耀。 这样的说法令人难过,但它的的确确就是真相―― 褪去光环,真正的楚明筝似乎很难讨人喜欢,好在她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手中的请帖被撕碎落入风中,化为逐渐消散的灵气,少女看了看腰间长笛,目光柔和许多。 自她解开焰狱,萝萝便时常陪在她身边。 小朋友总爱叽里咕噜说些天南地北的话,旁人许会觉得厌烦,楚明筝却乐在其中,只想听见她的更多声音。 那是她曾经置身于空空荡荡的地狱里,一遍遍回想,也一遍遍想象过的声音。 在这几日里,萝萝兴冲冲给她唱了《小星星》、《两只老虎》、《小跳蛙》和许许多多名不见经传的童谣。今日她独自来到山中练习,悄悄把所有曲调逐一学会到熟练,待会儿回到家里,打算给小朋友一个惊喜―― 毕竟,她同萝萝的小院相隔很近。 因为有了想见的人和想做的事,回程速度便要快上不少。法器凌空而过,落地之际还没停稳,少女就已迈开了脚步。 小朋友的院子很静,在春夜中与暮色融为一体,窗前亮着一盏灯,大门则是紧紧闭上,隐约能听见几道交谈的人声。 那些应当是秦萝的伙伴,比如江星燃、陆望与谢寻非。最 四十二(亲亲。) 近这群孩子常常聚在一起,稍不留神就不见踪影,也不知道究竟得了什么乐趣。 楚明筝伸出右手,轻轻敲了敲门。 房间里的谈话声陡然停下。 她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有人正逐渐靠近门边。 房门被打开时发出吱呀声响,露出小小一条缝隙。透过缝隙望去,门后的人高高大大,将身后景象全都挡了个一干二净,再看那人的脸,赫然是骆明庭。 “哟,楚师妹。” 青年弯眼笑笑:“你来找秦萝师妹?” 他说着往身后望了望,与不知什么人挤眉弄眼,半晌笑意更深,略微侧过身子,向门后退开。 骆明庭高大的影子离开视线,屋子里烛火一动,映出另一道小小的身形。 并非秦萝,而是个颇为不自在的男孩,可能因为太紧张,整个身子绷成直直一条线。 郑钧傲。 “还记得当初我们在戒律堂说过的话吗?” 骆明庭双手环抱胸前,咧了咧嘴:“这小子今日来交差。” 楚明筝一愣。 ……对了。 当时郑钧傲和几个孩子在林中笑话她,被骆明庭云衡提小鸡仔似的抓去了戒律堂。 作为惩罚之一,郑钧傲要说出她的二十条优点。 说老实话,不仅当时的郑钧傲愁眉苦脸,就连楚明筝也觉得这个要求强人所难。 二十条听起来简单,可若真正细数起来,或许能有一个温吞好脾气,除此之外,还剩下什么可说。 要是她真有那么多好处,也不至于落得个众人厌弃的下场。 楚明筝没说话,将整个前厅扫视一遍。 除了骆明庭与郑钧傲,屋子里还坐着秦萝、江星燃、秦止与江逢月,让她有些奇怪的是,同为萝萝关系不错的朋友,云衡、谢寻非和陆望居然不在。 不过想来也是,他们三人都不是喜欢热闹的性子。 “那……” 郑钧傲与她直直相对,显而易见觉得紧张,声音越来越小:“我开始了。” 房间里没有人说话,楚明筝隐约听见男孩深深的吸气声。 “第一条,很会整理屋子。” 郑钧傲脸红得像番茄,死死盯着手里的稿纸,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摸了摸脑袋:“第一次来楚师姐家里的时候,我吃了好大一惊,因为头一回见到有人能把房子收拾得那么整齐漂亮。” 有孩子发出低低的笑声,他飞快睨了那边一眼,继续说道:“桌椅全都干干净净,窗台的瓶子里还有白色小花。不像我,不管什么东西都会随地乱丢,房间总是乱糟糟的,我娘说像狗洞。” 秦萝点头赞同:“没错!我的房间也是小师姐帮忙整理的,她还很乐于助人嘿嘿。” 楚明筝静静看着他们,识海里有片刻的恍惚。 “第二条,性格很温柔。” 男孩清了清嗓子,察觉到她的注视,努力挺直腰身:“因为要完成这二十条,我那段时间总是打扰楚师姐,师姐从没觉得不耐烦――或许觉得了,也没有表露出来。” 郑钧傲继续道:“我娘曾说,我的脾气很容易遭人烦,跟二大爷似的。要是有谁受得了这脾气,那肯定是个大好人。” 角落里的秦萝插嘴:“你怎么句句离不开你娘呀?” 郑钧傲耳朵更红:“要、要你管!” 他下意识说完,忽然想起楚明筝还在一旁看,赶忙正了正神色,表现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能忍下我的叨扰,也可以对上第三条,很有耐心。” 男孩说到这里顿了顿,把两只手背到身后:“我……我有天刚巧路过,无意间看见楚师姐做笛子,整整雕了一个下午,一会儿没停。” 江星燃一下便发现了盲点:“所以你就站在那儿,看着她做了整整一下午的笛子?” 郑钧傲义正辞严:“我就是想看看人能有多无聊――呸,多耐心!” 江星燃不说话了。 虽然属于说漏嘴,但无聊的那个很显然是你才对吧。 一旁的秦萝继续吹彩虹屁,如果彩虹屁拥有实体,那随着她小嘴叭叭叭,肯定会飞出许多五颜六色的泡泡: “对对对,小师姐超有耐心的!我有个心法怎么也学不会,练着练着老是出错误,小师姐教了我整整半天,一直都好温柔,没有生气过。” 几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楚明筝一言不发地听,俄顷,瞳孔中幽暗的黑色慢慢化开。 中毒一事改变了她的全部人生轨迹,即便从萝萝那里得到解药,比起过去无忧无虑的性子,如今的她终究还是大不相同。 今日清晨,握着笛子站在山头发呆的时候,楚明筝有过很消极的念头。 曾经的她自以为前途万丈,门路多、机缘多、未来无穷无尽的希望也多,直到听觉尽失,才真正看清许多东西。 向她示好的人们全都不见踪影,除了师父和萝萝,没有谁愿意同她靠近。苍梧之中流言四起,她虽听不见,却能认出其他人眼里的怪异。 他们所欣赏的,无非是她一张优越的皮囊、称得上不错的修为、以及生来便有的乐修天赋。除却这些,她还剩下什么? 一副孤僻的性子,因为日夜修炼,笨拙得不知应当如何与人亲近,不讨人喜欢,也交不到太多朋友。 没有光环以后,她只是个寡言少语、没有特点的小姑娘,人人笑她避她,她无法反驳,如同一摊沉默的泥。 自卑自厌的情绪日日加深,如同种子扎根于心底,逐渐生出密密匝匝的藤蔓,勒得她喘不过气。 即便得了解药,那份感觉仍如附骨之疽,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自己究竟是多么不堪。 可是…… 此刻房屋里充斥的,全是她曾经不敢去奢望的话语。稚嫩的童音此起彼伏,声声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却让楚明筝莫名觉得眼眶发涩。 这些孩子与她相识,皆是在焰狱之变以后。 ……可她哪有他们说的那么好。 四十二(亲亲。) 那边的郑钧傲还在说:“还有还有,第二十九条――” “老天,不是二十条吗?” 江星燃睁大眼睛:“当初你可是嚷嚷着两条都想不出来,结果写了这么多?” “你管我!我乐意!” 郑钧傲跺脚:“我、我前二十条是戒律堂规定,后面是我自己想送给楚师姐,不行吗!” 他说罢又吸吸呼呼一口气,努力让神色显得严肃认真:“第二十九条。当时我被邪龙拉下去,本以为自己准会丢掉性命,没想到楚师姐居然跳下来救了我――那时楚师姐还中着毒,对上那条金丹期的怪物必死无疑,但被心魔缠身的时候,却还是刺破自己皮肉,让我快逃。” 一瞬短暂的寂静。 郑钧傲咬了咬牙,嗓音忽然有些哑:“我……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这件事,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楚明筝立在原地,看着他向自己一步步走近,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小小木盒。 “以前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楚师姐阴沉又孤僻,跟所有人都合不来,是个自以为是的怪人――但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 他说:“那些传言都是假话,我――” 年纪尚小的孩子不懂得说话技巧,停顿一瞬后,只能用最为质朴的言语告诉她:“我才是自以为是的坏蛋,师姐比许多许多人更好,最最最好,真的。” 脑袋里嗡嗡作响,像在做梦。 楚明筝看见郑钧傲伸手,递过那个木盒:“我把一切全告诉朋友们了,他们也觉得自己不好,今天不好意思来见你,想过几天准备好道歉礼物再登门拜访。还有这个……是我们凑钱买的上品冰晶石,对你的笛子有用。” 冰晶石生于极北之地,十分罕见。他虽然不说,但凭借小朋友们为数不多的私房钱,定是让郑钧傲和每个朋友都倾家荡产。 那盒子不重,楚明筝小心翼翼将其接下,等懵懵懂懂的意识重新聚拢,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 “可是,”少女一怔,“这不就是你们的道歉礼物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对哦。这不是道歉礼物,那是什么呢?” 秦萝从后面探出脑袋,双眼弯弯地一笑:“小师姐,今天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你不会忘了吧。” 心口仿佛被慢慢裹紧,重重跳起的时候,引来胸腔里的轰隆一颤。 楚明筝微微张了口,发不出声音。 今天是―― 二月二十,她的生辰。 “小师姐!” 秦萝的嗓音轻快悠扬,弥散在春夜的晚风里:“快回头看!” 于是少女转身,被风扬起一缕散落的黑发。 入夜的小院寂寥无声,月光映衬着花草竹林的影子,如同一片漆黑的海,晕开点点滴滴柔软的光。 屋外的光芒本是单薄轻柔,如纱一般无声荡漾,忽有三道白光倏地涌上天边,拖着长长尾巴,于转瞬之间砰砰爆开。 一宵春色,万户烟光。 无边无际的夜幕被刺穿凌乱的裂口,绚丽烟火交织成一片璀璨星河,照亮一双漆黑眼瞳。光华落了又升,在耳边不间断的轰隆声响里,有人走到她身侧。 “外边放烟火的是云衡、陆望和寻非。大家都为你精心准备了礼物,明庭更是做了桌大餐,说是要庆贺寿星。” 江逢月褪去了平日里大大咧咧的笑,双目清明如镜,与她一同仰头望向天边,唇角扬起极轻的弧度:“明筝,生辰快乐。” 女修言罢顿了顿,忽然转头看向她的眼睛,声线轻缓如水:“这世上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儿,等过了今天,明日又是新的机缘,对吧?” 楚明筝喉间微涩,安静点头。 当初她身中焰狱之毒,没办法再听见声音,师父见她蜷缩在角落掉眼泪,上前将少女轻轻抱住时,便是说的这句话。 身后传来哒哒脚步声响,楚明筝尚未来得及回头,那团小小的影子已经来到她跟前。 今日的秦萝穿了条浅紫色襦裙,裙摆随着小跑的动作轻轻摇摆,薄纱融在夜色里,宛如一层又一层的水波。 当女孩抬头,双眼里落入烛火的光,一闪一闪亮晶晶。 几乎是下意识地,楚明筝顺势蹲下,摸了摸小朋友毛茸茸的脑袋,下一刻,便被一双纤细手臂环住脖颈。 “小师姐,生日快乐。” 秦萝抱着她,脑袋在少女耳边蹭了蹭,嗓音里噙着满满的笑,溢开清甜的香:“小师姐最好最好了,大家都很喜欢你的。” 她说着笑意加深,声线如蜜:“把之前不开心的记忆全忘掉吧,以后一定能越来越好――你会得到好多好多人的崇拜和喜欢,想做的任何事情都能成功,就算再有人欺负你,我也会把他赶走。” 秦萝说:“小师姐,我会一直陪着你喔。” 又是一簇烟火炸开,瑰丽的火星坠落少女眼底,将一片漆黑的深渊照出莹莹亮光。 在她身后是一段漫长且不堪的记忆,几年以来的每个日夜,无一不是折磨。 而当楚明筝抬眸,盛大的烟火绽开火树银花,映得天边恍如白昼,在最为深沉的夜色里,破开最恣意的光华。 她立于光与暗的交汇之处,只需上前一步。 对啊,等过了今天,明日又是新的机缘。 她何其有幸,能遇上怀里这份独一无二的造化。 将她紧紧抱住的女孩动了动,稍稍后退一步,扬起圆嘟嘟的脸颊。 楚明筝看见秦萝忽然凑得更近,扬起薄薄的、蔷薇色的唇。 天边火光绚烂,她心头亦是绽开一束烟花,发出席卷整个识海的轰鸣。 砰砰。 软绵绵的触感贴上脸颊,有温热的香气在她皮肤上缓缓散开,像水,也像云。 砰砰。 秦萝轻轻笑了笑,仍用手环着她后颈,声音很低,仿佛在说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悄悄话:“送给你,十七岁的第一个亲亲。” 四十三(甜糖) 一朵杏花扑簌簌落在窗台, 又被春风轻轻吹开。春日的清晨总是伴随着袅袅薄烟,天边云霞尽是浅浅粉色,安谧又寂静。 树下的房屋里, 几道人影悠悠一晃。 秦萝趴在桌前,细细端详眼前铺开的地图, 指着北边一处角落:“幽――州。” 她说罢仰头, 看向端坐于身边的娘亲:“所以,我们明天会去这个地方吗?” “我和你爹受了金凌城城主的邀约, 打算去看看他们十年一度的请神节。” 江逢月笑笑:“至于你想不想去瞧上一瞧,就全看自己的心思了。” 秦萝两眼放光,毫不犹豫点头:“想去想去!” 方才爹爹娘亲和她说起幽州,识海里的伏伏趁机简单科普了一下。 幽州妖魔横行, 颇有点无法无天的意思, 杀戮争夺随处可见, 一切全靠修为高低说话。 和其他八州一样, 幽州同样被划分成好几座城池, 比如鬼修汇聚、阴气逼人的鬼都,以及魔气浓郁、被无数邪魔鬼怪割据称王的芜城。除此之外, 孤阁、送仙楼等等势力也十分厉害,有的甚至能与一座城抗衡。 至于金凌,因为有个化神期的城主作为镇城之宝, 是其中最安逸也最富足的一座,没人胆敢招惹。用伏伏的话来说, 就是“出泥巴而不染”―― 唔,后面一句话秦萝想不起来。 “虽说比起幽州里的其它几处城池, 金凌的确安全不少,但毕竟是妖魅横生之地, 万万不可大意。” 秦萝的答复在意料之中,江逢月摸摸女儿脑袋,沉声继续道:“你若是决意要去,必须随身携带护身符。” 她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拿出一串晶莹剔透的手串。手串以一种莹白的珠子缀连而成,简约小巧,看上去并不起眼,甚至感知不到丝毫灵力。 “这是凝聚了我和你爹灵力的法器,能为你挡下一次致命伤害,并在那一瞬间启动传送阵,把我们带到你身边。” 女修少有地敛去了笑意,轻轻握住秦萝手腕,亲自为她戴上手串:“之所以做得稀松平常,是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幽州小偷小摸和强抢民财的家伙不少,虽说法器不会被夺走,但这样一来,总能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她说罢默念法诀,为手串设下三重禁制,确保不会从秦萝手上离开。 “不错,出去见见世面总是好的。” 一旁的秦止终于得了机会插话:“一直在苍梧这么多年,很有意思的那地方你会觉得。” 秦萝露出有些恍惚的神色。 伏魔录:…… 救命啊,别说秦萝那小孩儿,就秦大剑圣这倒装,它听了都要在脑子里拐个弯,还能行吗这人讲话? 等等,是不是也开始倒装了它刚刚? 怎么还能传染啊这玩意儿! 金凌城的请神祭典历史已久,究其源头,或许能追溯到数千年前。无论最初的用意究竟是什么,经过漫长时间的演变,请神节逐渐成为了求愿祈福、万家团聚的节日。听说届时城中处处灯火,男女老少都会在树梢枝头挂上自己的祈愿,热闹非常。 伏魔录在识海里打了个哈欠。 它曾跟着主人深入鬼都、称霸芜城,在整个幽州,名号无人不晓。只可惜时过境迁,如今主人不知身在何方,就连他们的故事,恐怕也被尽数遗忘了。 金凌是整个幽州最为祥和安定的城池,更何况此番秦萝前去,身边还跟着秦止与江逢月,理应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夫妻俩杂事繁多,与秦萝商议好相关事宜便告别离去。小朋友也没闲着,目送二人背影渐渐消失,噔噔噔跑到了一旁的卧房里头。 卧房安安静静,角落里摆着个房屋形状的小窝,一只小白狐狸卧在中央,闻声抬起双眸。 “狐狸哥哥你听见了吗?我要去幽州啦!” 她从别人口中听过无数次幽州,唯独自己从没真正看过一眼。小孩都拥有天生的好奇心,秦萝也不例外,遇上这天大的好事,迫不及待想要与人分享:“幽州一定很有意思,听说城里全是魔和妖――” 她说着一顿,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蹲下来与小狐狸对视:“你是妖,不会也是从幽州来的吧?” 他一直神神秘秘的,话也不多,变成狐狸的形态以后,几乎没怎么出过声。 到目前为止,秦萝只知道他非常厉害、猎杀过赤练龙,除此之外,关于姓甚名谁、来自哪里、究竟为什么没有妖丹的问题一概不知。 九州辽阔,妖魔分散在各个角落,只不过于金凌城比较集中。 秦萝只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得到肯定的答复,没想到片刻之后,居然听见识海里的一道少年音:“去幽州时,带上我。” 女孩倏地睁大眼睛:“所以你真是从幽州来的!” 白也没应声,垂眸看了眼自己雪白的爪子。 脆弱、单薄、不堪一击。 按照计划,他本应在赤练被杀之后立即离开苍梧,赶往幽州复命,没想到半路出了岔子,不得不继续留在此地。 秦萝每天都会为他的识海渡入灵气,伤口虽在渐渐愈合,却仍不足以支撑他回到孤阁。 除却融化妖丹,孤阁中人亦会被植入连心蛊,与正厅里的烛灯紧紧相接。人死灯灭,如今他的灯还亮着,人却久久没有现身复命,已是违背了规矩。 回去定会遭到一番严苛刑罚,被打个半死不活,倘若继续留在这里…… 白狐眸色微深。 连心蛊毒有追踪之效,过不了多久,孤阁就会找到这里,想方设法将他带回。 他不想给她添麻烦,更何况―― 更何况自从得知他重创过赤练,秦萝便表现得满眼崇拜,以为他是个降妖伏魔的大英雄,殊不知他非但不是什么“英雄”,甚至连完整的人都算不上。 孤阁每年接受的委托千千万万,好的坏的善的恶的,只要有钱统统能办。白也身为其中一把刀,手上沾过不知多少人和妖魔的鲜血,早就算不得干净。 有生以来头一遭,他稀里糊涂地想,既然注定了要分离,不如留下一个美好的假象。 无论如何,沉默寡言、驱逐恶龙的白狐狸总要好过双手猩红的刽子手。 “真的真的?那你是不是终于可以回家,然后带我们逛遍幽州,不对,金凌城!” 秦萝猜不出他的心绪,伸手将小狐狸抱在怀中:“你在幽州是做什么的?侠客?散修?卖龙肉干?” ……想不出来。 她虽然可以悄悄看上一眼天道给出的信息,但狐狸哥哥瞒得这么紧,一定是有不想让她知道的理由。 这样一来,要是随随便便去探查他的身份,总有种做贼一样的、对他很不尊重的感觉,仿佛强行撕开了别人拼命藏起来的秘密,叫她过意不去。 等他心甘情愿把一切告诉她的时候,自己再试着瞧上一眼吧。 “没问题哦!” 秦萝眯眼笑笑,把小狐狸高高举起,拇指捏了捏毛茸茸的脸蛋:“我们一起去幽州吧。” 因是参加金凌城十年一度的大事,第二日启程前往幽州时,苍梧仙宗动用了飞舟。 除秦止江逢月以外,亦有其余几位长老得了邀约,纷纷带着自己的小弟子出游。 楚明筝突破金丹,既要多加静养凝神固元,又需留在清净之地祛除余毒,此番无法与众人同去。 江星燃因娘亲生宴回了江家,今日飞舟之上,秦萝熟识的便只剩下陆望和谢寻非。 还有被她始终抱在怀里的小狐狸。 飞舟行于云海之间,有如鲲鹏振翅、气势磅礴。幽州比之前的新月秘境更远,众人自正午出发,抵达之际,已是傍晚时分。 秦萝趴在窗前,眼看四周云蒸雾绕,逐渐浮现起一座城池的影子,不由低低“哇”了一声。 “看右边,隔着几座山、到处黑漆漆的地方叫做‘鬼都’。” 伏魔录尽职尽责做起导游:“鬼都一半是鬼修,一半是执念深重、久久逗留于世间的魂魄,不是什么好地方,去了要做噩梦。” 秦萝顺着它的话遥遥望去,果然见到另一处黑烟缭绕的城池,比起金凌,像是刚刚拍完一部恐怖片。 那地方时时刻刻散发着邪气,她总觉得不舒服,匆匆移开目光。 “鬼城阴气太浓,若是修为太低,进去说不定会当场晕倒。” 伏魔录笑笑,忽地扬了声线:“你再瞧,北边那座最高的楼阁便是孤阁。” 秦萝听它的话乖乖抬头,用目光掠过市井高楼,见到那座高耸入云的建筑,不由把眼睛睁得更大。 傍晚的金凌城光火如星、繁灯如昼,星星点点的灯火汇聚成一片连绵汪洋。 而孤阁屹立于最北边的位置,身后满是逶迤群山,仿佛把一块光鲜亮丽的锦缎狠狠截断,染成墨一样的黑。 最重要的是,它真的好高好高,好像能把天空刺穿。 秦萝试图从脑海里搜寻与它相关的记忆,却发觉一无所获,只能在识海里低低出声:“孤阁?” “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全是些给钱什么都能干的疯子,从不讲什么良心和道理。” 伏魔录冷冷一笑:“你万万不可靠近那鬼地方,当心遇到危险。” 女孩听得浑身一震,把小狐狸抱得更紧。 飞舟很快沉沉落地,小弟子们对面见城主不感兴趣,一心只想着能四下看上一看。长老们自然明白这一点,决意让孩子们先行转转。 其他长老门下的徒弟全是十七往上,无论少年还是青年,独自闲逛都不会生出太大问题。 谢寻非拜在另一名脾性出名古怪的长老门下,自有师兄师姐照应,轮到秦萝和陆望这边,由于师门人丁稀少,就不得不找人带队了。 白也面无表情,眼睁睁看着云衡举起右手,一步步朝这边靠近。 眼不见为净,小狐狸索性闭上眼睛。 “待会儿长老们面见城主,我们亥时去城主府集合。” 云衡淡声开口,人模人样:“在那之前,我负责照看你们。” “嗯嗯!” 秦萝很给面子地点头:“师兄,我们先去哪里玩?” “我看看――” 上回他被狐狸一爪踢开,可谓丢尽了脸面。云衡轻咳一声,试图挽回些许自己在秦萝心中的形象,眸光沉沉一转:“嗯?这是什么?” 他语气微诧,连带着秦萝也生出好奇,寻声看去,原来是张贴在墙角的告示。 “画中仙……自画而出,栩栩如生……哈,有趣。” 云衡毕竟年岁更大,匆匆便将告示看完,末了眉梢微挑:“这上面说,金凌城里近日出了一件怪事。不少人翻阅话本的时候,插图里的人和妖魔鬼怪全都化作一缕青烟,从纸页里出来了。” 陆望愣了愣:“从、从纸页里出来?” “不错。” 云衡抬眸,眼底显出几分玩味之色:“虽然被城中百姓称作‘画中仙’,但它们行的可不算是仙家之事。画中仙自书中显形,在街头巷尾、闹市之中肆虐横行,虽未伤及无辜,却也把金凌搅和得一团糟。” 他说罢摸摸下巴,若有所思:“为了不影响几日后的请神节,城主正高价悬赏,请人解决这桩怪事。” 嗯,好,你又觉得你行了。 伏魔录在识海里懒洋洋翻了个身:“画中人成真,这种事儿听起来确实有趣。然而毕竟与你们毫不相干,加上毫无线索,没必要因此浪费时间。” “下面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 秦萝踮起脚尖,努力识别上面的字迹:“白裙女仙夜半幽泣、群妖大闹早市、邪魔霍――” 伏魔录身形一僵。 邪魔霍……霍什么? “邪魔霍诀魔气遮天,为非作歹。” 云衡双手环抱胸前,淡声解释:“这些是城中发生过的画中仙案例,旁侧是话本里的配图。” 伏魔录垂死病中惊坐起,在识海里腾地跳起来。 它主人曾经何等威风,被记录在话本中并不叫人意外,只是―― 目光停在那张告示上,伏魔录硬了拳头。 就那眼睛瞪得像铜铃,身长起码十多尺,青面獠牙满脸横肉的大块头,居然敢`着脸冒用它主人的名号?! 主人分明是九州闻名的美男子好不好! 不过……这玩意儿来历不明,说不定真和主人有一丢丢关系,能为它提供线索呢? 想不明白。 烦死了。 “秦萝!” 伏魔录奋力跳脚,无能狂怒:“查!大胆地查!把这群闹事的玩意儿查个底朝天,我全力支持!” 刚被说服打算不管这件事的秦萝:? “我是说,”曾经的魔道第一法器深吸一口气,违心开口之际,能感觉到自己眼角一抽,“行侠仗义,天经地义。” 主人,对不起。说出这种话的不是伏魔录,它叫伏伏,是本包着花花绿绿蝴蝶外壳的书。 虽然云衡有意试上一试,不过伏魔录言之有理,他们一行人来自苍梧仙宗,对金凌城和画中仙都不了解,要想解决此事拿到酬金,只能慢慢搜集线索。 最容易找到线索的地方,自然在闹市里。 “呜哇――!” 秦萝仰起脑袋,情不自禁惊呼出声:“好大好漂亮!” 她之前去过沧州,那里虽然同样繁华,和这里却是不一样的漂亮。 沧州地大物博、处处皆是琼楼玉宇,随处可见富丽堂皇的金钱气息;比起前者,金凌城多了几分市井的生活之气,绚丽的灯火流光溢彩,丝竹之声绕梁不绝,人潮熙熙攘攘,抬头能见到高台上旋转的舞女。 尤其四面八方都可以见到长着兔耳猫尾巴的哥哥姐姐,甚至有的生了鱼鳞,在灯光下像宝石一样布灵布灵。 “金凌城里大多是妖和魔,人修反而罕见。” 云衡扶额:“秦萝你跑慢点!还有乱跑的时候不要拉着陆望!” 秦萝嘴上嗯嗯啊啊答应,脚下却是没停,拉着陆望的衣袖来到一处糖果铺,好奇眨了眨眼睛。 这家铺子前坐着个漂亮姐姐,店铺并不显眼,摆着的糖果却是晶晶亮亮闪着光,乍一看去仿佛五光十色的圆润宝石,被灯光一照,就溢开薄薄的光晕。 陆望仍然被她拽着袖子,藏在袖口中的手指轻轻蜷起来。 “姐、姐姐。” 男孩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摸了摸腰间剑柄:“这个,怎么卖?” 秦萝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她只是觉得好看,想停在这里多瞧一瞧,没想到陆望居然毫不犹豫买下一袋,抿着唇送到她手心里。 他拜入苍梧没多久,论小金库,一定没有她多。 糖果看起来硬邦邦,放进嘴里竟会软软化开,她吃的那颗是红色,甜滋滋的香气在嘴里扩散,满满全是西瓜的味道。 这分明不是多么重要的大事,腰间别着剑的男孩却把脊背绷得笔直:“怎、怎么样?” 他话音堪堪落下,双唇尚未闭合,嘴里就被塞进一颗圆圆的东西。 有甜味轰地散开。 “超――好吃!谢谢陆望!” 秦萝咧嘴笑:“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 喜欢就好。 一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陆望又抿了抿唇,尝试掩盖嘴角一抹扬起的弧线:“我们继、继续逛吧。” 他说罢迈步上前,秦萝紧紧跟在身后,忽然心头一动,低头戳了戳小狐狸的侧脸。 自从筑基以后,秦萝学会传音入密,能偷偷和他讲话:“你想不想吃一颗?” 怀里的白团子晃晃耳朵,摇了摇头,听见头顶传来有些疑惑的声音:“你不喜欢吃糖吗?” 他并非不喜欢吃糖。 准确来说,白也从未品尝过糖果的味道。 他从很小便进入孤阁,能有白饭填饱肚子就不错,怎会接触这种华而不实的食物。 这种话他自不会说,而是微微眯了眼睛,听身边的小孩继续叽叽喳喳。 秦萝晃晃狐狸爪爪:“软软的,水果味道,一咬开就有甜味砰砰出来――真的不想要呀?” ……在孤阁里,像她这样的人,恐怕连十岁都活不到。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惹得白也自嘲一笑。如此这般的假设打从一开始就不成立,秦萝与他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久之后,他就会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耳朵又被人碰了碰。 一颗糖果在鼻尖转了个圈,小孩莹白的指尖圆圆滚滚。白也闻到浅浅的香,耳边则是噙了笑的低语:“你尝一尝嘛,很好吃的。” 坚硬的壁垒像是被羽毛破开了一道口子。 稀里糊涂地,小小的白狐狸张开嘴,含过那一颗圆球。 这是糖的味道。 真奇怪,甜味在嘴里呼呼啦啦溢开,他却莫名感到逐渐加深的涩,并不强烈,像是丝丝缕缕的线缠绕在心口上,叫人难受。 “我――” 白也在识海里回应她:“我会离开。” “没关系呀!你的家在幽州,我知道你总会回家。” 秦萝揉了揉狐狸脑袋:“不过我可以随时来找你玩,你也能来苍梧仙宗。这颗糖味道不错吧?我还知道更多更多好吃的,像糖油果子,白玉糕,五鲜荟萃――还有小蛋糕!” 她越说越开心,脚步逐渐轻快:“以后我们历练的时候,你也能陪在我们身边啊。其实我爹我娘师兄师姐都很好的,等你回家养一养伤,再去和他们好好认识一下,你看云师兄那么喜欢你,你和他一定能成为朋友。” 怀里的狐狸没说话。 沧沧暮霭降下,自琳琅楼宇的缝隙之间,隐约浮现起一座高楼的影子。 沉稳,默然,如同一把笔直的剑。 白也想告诉她,其实那些都不会发生。 回到孤阁以后,他会继续一场又一场九死一生的任务,没有朋友,没有希望,没有未来,不知自己究竟会何时死去,或许下一瞬息,又或许明天。 可他终究没开口说话,而是用舌尖上抵,试图寻找一些残存的、尚未融化的糖。 然后让那股甜香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四十四(云衡 你娘哟...) 金凌偌大, 秦萝看得眼花。 或许因为是妖魔汇聚之地,这里比人修居住的城池更加开放,也更加包容多彩。 这边还是异兽跳火圈, 抬头一瞧,便又成了鼓乐笙箫, 旋转着的舞姬裙摆摇曳, 荡漾出涟漪般的晕。 更不用说四面皆是流灯溢彩,数不清的酒香、菜香混杂着熏香, 给人的感觉迷迷蒙蒙,恍惚置身梦境。 陆望也是第一次见到此般景象,虽然生性内敛,没像秦萝那样大大咧咧表示出惊讶, 右手却始终握着腰间的长剑。 这是秦萝发现的一个小动作, 每当他觉得紧张, 都会下意识握住剑柄, 仿佛能从中得到一些勇气。 与两个孩子相比, 身为师兄的云衡颇有些不自在。 原因无它,往这边飘来的视线实在太多。 陆望年纪虽小, 却已能看出眉目之间隽秀的模样。金凌大多是风流倜傥、不拘小节的俊俏浪子,他年岁轻轻便显出几分剑修独有的冷肃清润,板着张十足漂亮的脸, 很难不叫人想要多看几眼。 他身旁抱着狐狸的女孩同样引人注意,像个蹦蹦跳跳的小团。 秦萝生了张粉雕玉琢的脸, 明眸皓齿,头上则是两个圆圆的小啾啾, 裙摆随着行走的动作一晃又一晃,开口说话的时候, 眼睛里溢出毫不掩饰的笑。 至于他本人。 云衡无言理了理衣襟。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宽肩窄腰得天独厚,尤其浑身上下冷漠的气质最是出众,皎皎如天上明月,巍巍若山间之松。 没错正是如此。 路人的视线多,商贩投来的注意力自然也多。不少店铺伙计抢着招揽生意,秦萝不知应当如何拒绝,支支吾吾躲在云衡身后,晃眼一瞧,忽地愣了愣。 “师兄师兄,”一只软嘟嘟的手轻轻戳他后背,“他们看上去好可怜。” 可怜?什么可怜? 青年一个晃神,顺着她目光望去,很快露出了然之色。 这处地段歌舞升平,在华灯映照不出的角落里,有一对面黄肌瘦的中年男女。 春日微凉,那两人皆是衣衫褴褛,布料上打了层层补丁,被屋檐上映下的阴影一照,本就狼狈的面庞更显灰败。女人眼眶红肿,显然不久前掉过眼泪,男人则一动不动躺在草席上,半闭着眼睛。 再一低头,能见到写在地上的几行大字。 那字体潦草,大抵说了两人乃是夫妻,画中仙昨日引发一起动乱,男人被其所伤、瘫痪在床,却苦于无钱治疗,今天恳请各位好心人大发慈悲,施舍一些银两。 说老实话,对于这种街头乞讨,云衡向来是不信的。 他出身极佳,儿时也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性子,每每遇见这种事儿,准会毫不犹豫上前掏出钱袋,然而后来才知道,原来绝大多数乞讨都是无良的骗局―― 那些人看起来可怜兮兮,其实不过用了易容之术,再高级一点,利用幻术让自己看起来缺胳膊少腿,那也不是不可能。 得知真相的那天,云小少爷在家里发了整整一天的呆。 ……话虽这样说,然而直到现在,他仍会不时施舍一些钱财。 秦萝年纪小,还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见他们可怜,忍不住想要去瞧。 那两人呜呜咽咽实在凄惨,她正打算从口袋里掏出灵石,余光一瞥,忽然发现自己身边多了道影子。 “早就听闻金凌城画中仙为非作歹,今日一看,果真不假。” 清凌微冷的喉音掷地有声,秦萝惊喜仰头,对上一双纤长上挑的桃花眼。 谢寻非居然穿着她买的那件白衣,笔挺立在灯光下。他简简单单束了发,冷白皮肤宛如玉质,精致的五官虽脱不开少年稚气,眼尾稍弯之际,却已现出几分近乎于冰冷的锐利。 少年同她简单交换一个眼神,很快淡声开口:“我此番来到金凌城,便是为了看望同被画中仙残害的表兄,对于二位境遇,颇能感同身受。” 秦萝好奇看他,抿着嘴没说话。 谢哥哥分明是和他们一起来参加请神节,哪里冒出来一个表兄? 她心里疑惑,那女人则是立马悲从中来:“我夫君好惨!他不明不白受了重伤,如今躺在这里奄奄一息,难受得整日喊疼,只可怜我们家中贫寒,没有灵石治病,不能为他寻个好大夫。” 躺在角落里的男人重重咳嗽一声,很快哑声接话:“这位小道友,看在同命相怜的份上,帮帮我们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咳咳!” 谢寻非眉梢轻挑。 “好啊。我之所以到这儿来,本就是为了帮你们,只不过――” 他说着扬了嘴角,语气听不出喜怒:“只不过二位应当知道,钱庄为赚取钱财,设下了诸多限制。我不久前为给表兄治病,已从中拿取十万灵石,因数额太多,今日若要再取,得出点额外的费用。” 十万灵石! 一男一女双双震了震,匆匆对视。 他们辗转各地乞讨,专打可怜兮兮的同情牌,如今听说画中仙一事,干脆趁机借题发挥,伪造了个重病的丈夫出来。 没想到居然误打误撞,遇见这么一个大机缘。 “那,”女人小心开口,悄悄打量,“小少爷打算取多少灵石?” 嗯,不错,小小年纪仪表堂堂,身上的衣物显然价值不菲,定是个好骗的富家小公子。 “二位莫急。我将灵石全部给了表兄,如今钱袋空空,恐怕要劳烦二位帮一帮忙,之后等钱拿出来,再一并交还二位。” 谢寻非语气里仍然浅浅透着笑,不过细细听去,却察觉不出一丝一毫开心的情绪,反而是冷冷淡淡的讥讽占了上风:“至于灵石,若要拿五千……二位可有五百借我一用?” 五百灵石,其实不算是个小数目。 两人默默对视,心有灵犀地压下嘴角。 但和五千比起来,它顶多是个零头。 “我说,”女人传音入密,开始悄悄话,“这小子真能给我们五千?” 男人思忖一下,沉了声道:“这……他那么小的年纪,难道还能骗我们不成?” 对哦。 毕竟他们才是骗子,这世上难道还有骗子在骗钱时被骗的事儿?更何况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就算胆子再大,总不可能抢了钱就跑吧。 等这小孩把钱给他们,双方桥归桥路归路,彼此之间再无牵连。就算日后再见,被这小子发现他们俩在骗人,到时候他一没道理二没证据,只有懊悔不已的份。 他们连到时候的台词都编好了:“我们行得端坐得直,怎么忽然就成了骗子。说我们骗人,不妨拿证据出来看看啊。” 两人前前后后一顿考量,终是决定借上个五百。 灵石叮叮当当,被女人认认真真放入少年储物袋里,谢寻非抿唇笑笑,没再出声。 片刻的沉默对视,相顾无言。 又是片刻的沉默对视,相顾无言。 女人没见他有动作,终是沉不住气:“这位小郎君,你何时去钱庄……?” 这绝对是他们行骗职业生涯中最为黑暗的一天,没有之一。 直到多年以后,女人仍会偶然想起那天的情景,笔挺清瘦的少年闻言抬眸,语气淡淡,每个字却是诛心:“钱庄?什么钱庄?我何时说过要去钱庄,大婶你又是谁?” 女人:…… 女人:? “你――” 她用了好几个瞬息,才勉强让自己接受事实:“你是个骗子?” “我只不过到这儿来看看,怎么就成了骗子。” 谢寻非眉眼微冷,嘴角讥讽之意更浓:“说我骗人,不妨拿证据出来看看。” 莫名有点熟悉的台词。女人怔怔听完,面色愈发狰狞――等等,这不是他们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吗?! 无耻。 无赖!!! 这世上怎能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不但骗他们的钱财,还把他们的台词抢了个一干二净!在骗子骗钱的时候骗骗子的钱,你觉得很有趣对吗?! 她瞳孔地震,一旁的男人更是腾地一蹦三尺高,甩着膀子就吭哧吭哧走上前来:“我去你的敢在街上骗钱!还有没有素质有没有道德了!良心都去哪儿了?劝你识相点,否则我们就――” 想想自己干的那些事儿,男人默默把“报官”二字咽回喉咙。 看看眼前这人内敛的灵力,男人默默把“打死你”三字碾碎在舌尖。 ……可恶! “哟,医学奇迹啊。” 云衡双手环抱冷冷插话:“瘫痪男子为伸张正义,竟当场健步如飞。真是人人看了都要流泪,不如去报个什么感动金凌英雄人物当当,把你裱在城墙上?” 之前便有不少人注意到他们这边,云衡说罢,人群里冒出几声噗嗤的笑,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官府来人了!就是这里!这两人骗钱!” 秦萝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位面黄肌瘦的阿姨和瘫痪在床的叔叔双双立定跳远百步穿杨再加铁人三项,飞也似的逃走了。 小朋友大受打击:“所以……他们两个是骗人的?” 伏魔录在识海里冷哼:“早就同你说过,世间乱成了一锅粥,好心好意根本得不到回报。等你长大后就会明白,很多事情没有看上去那么纯粹简单。” 云衡:“……正是如此。如今闹市之中,有不少人凭借这种法子骗取钱财。” 他说着顿了顿,有些不忍秦萝呆呆变成一团的模样,轻咳一声,不自在地继续道:“不过有善心不是坏事。” 小姑娘灰暗的杏眼亮了亮,一眨不眨盯着他瞧。 ……该死。 这什么情况,他可不擅长喂鸡汤,更不懂怎样安慰小孩啊。 “就、就是,”云衡在识海里匆匆整理语句,别扭出声,“修真界远比你想象中混乱很多,有坏蛋,有骗子,也有不少蛮不讲理的人,但你不能因为他们,就觉得整个世界都烂透了。” 他觉得这种话就不应该从冷傲的食铁兽口中说出来,一字一句往外边蹦的时候,简直比学宫文试还折磨人。 云衡抓耳挠腮,故作镇定:“城池偌大,既有真正需要帮忙的弱者,也有许多心怀善意的好人。就,黑暗面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点,做好事不丢人……这样。” 伏魔录沉默不语,在识海里没发出一丢丢声音。 救命,秦萝眼睛里已经开始布灵布灵放光了。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他啊!他才不想当什么正能量大哥哥!以他的身份,分明应该是人人惧怕畏惧的神兽才对! “云师兄好厉害,我明白了!” 秦萝一本正经直了直身子,目光一转,落在身旁的谢寻非面上:“谢哥哥不是和师兄师姐在一起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谢寻非因是魔修,拜入了苍梧一位同样修习魔道的长老门下。 听说那位长老在宗门里资历极老,实力很强,奈何性子有些奇怪,只收魔修和妖修,座下的弟子门类繁多,个个都是厉害角色。 秦萝很认真地想过,这个“有些奇怪”究竟有多奇怪?长老总不会为难谢哥哥吧? 谢寻非别开视线,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我来找你们”。 “我想独自来这边转转,没想到恰好遇上你们。” 他这会儿没了方才嚣张冷戾的气焰,沉默片刻,桃花眼倏地一眨:“你们有没有吃过饭?” 秦萝一愣:“没有。” “方才路过街头,看见一些便顺手买了。” 谢寻非低头,从储物袋拿出一大包炒栗子,径直塞进她手中:“给你。” 没等秦萝打开,又有一块包装精致的小绿糕塞了进来:“冰绿豆糕。” 然后是一杯凉凉的饮料:“桂花凉茶。” 再然后是一串香喷喷的糖油果子:“还有这个。” 以及几根冒着热气的羊肉串,显然被灵力仔细保存过,散发出惹人流口水的浓香:“……唔。” 直到秦萝双手拿不下,不得不把满满当当的食物袋抱在怀中,最后甚至有一个大大的烤猪蹄。 头上被谢寻非强行顶了个糕点盒子的白也:…… 有点生气是怎么回事。 云衡满目幽怨,看一眼两手空空的自己,又望一望同样两手空空的陆望。 有点生气是怎么回事。 那你还真是挺顺手啊臭小子。 金凌城虽有画中仙作乱,好在请神节将近,街头巷尾仍是一派热闹。 秦萝把杂七杂八的小零食分给大家一起品尝,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把小肚子越撑越鼓,目光晃晃悠悠,瞥见身旁的谢寻非脚步稍顿。 不远处又有个满脸胡渣的中年男人坐在角落,跟前的木板上密密麻麻写了字,与不久前的景象如出一辙。 这回谢寻非却没开口嘲弄,而是向前几步,手心白光一现,不过须臾,便有灵石整整齐齐出现在男人的瓷碗之中。 秦萝抬眼向木板望去,原来这个叔叔的女儿生了大病,家中为治病倾家荡产,却还是杯水车薪,如今走投无路,只能行此下策。 瓷碗中陡然出现的灵石颗颗莹润,显然是价值不菲的上等品种,细细看去,还有之前骗子们亲手送上的那五百。 这无疑是一笔能解燃眉之急的巨款,男人双目通红地抬眼,正欲跪下,被少年冷着脸拦住。 秦萝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 虽然谢哥哥看上去冷冰冰的……可是耳朵好红,像是非常不好意思似的,动作也硬梆梆。 “那个叔叔的女儿不在身边,谢哥哥怎么知道他没说假话?” 等谢寻非浑身僵硬离开现场,秦萝迅速跟上他脚步:“我怎么也看不出来,他和之前那两个叔叔婶婶有什么差别。” 少年抿了抿单薄的唇。 若是通过外在,的确很难看出二者之间的不同,他之所以敏锐察觉,不过是习惯了那种孤独绝望的感觉。 走投无路、无所依傍,不知自己应当何去何从,浑身战栗着想要从深渊里爬出来的模样……他再熟悉不过。 谢寻非自然不会对秦萝这样开口。 桃花眼中暗色褪去,他像往常那样无所谓地笑了笑:“直觉罢了――还想不想吃别的东西?” 他话音方落,很快有另一道声音高高扬起:“几位要不要进来看一看?” 第不知多少个店铺伙计上前吆喝:“我们这儿养生底卖得特好,老姜汤也不错!绝对老少皆宜口碑出众!” 这里居然还有火锅!她之前问了好多人,分明都说修真界从来没有过这种吃的! 秦萝摸了摸真的只有一点点胀鼓鼓的肚皮,觉得自己还能继续战斗:“请问有番茄底吗?清汤也行。等我们饿了,或许会来喝一喝。” 一瞬间的沉默。 眼看店铺伙计露出极度惊恐的表情,云衡抬头,看一眼他身后的招牌,神色同样开始扭曲。 你娘哟。 [顶呱呱足浴]。 四十五(不要走好不好...) 秦萝很无辜, 秦萝很懵。 直到被云衡面色惨白地拉走,秦萝都在非常认真地思考,云师兄想也不想转身就跑, 是不是因为他喜欢吃辣锅? 虽然她在之前的世界里吃辣锅会肚子痛……但如果是修真界,应该没关系吧? 吃不了火锅固然叫人伤心, 好在小孩的注意力来得快去得也快。 金凌城处处繁华, 秦萝没过多久就被其它商铺吸引了注意力,在大家的一致协商之后, 找了家糖水铺子坐下。 “这边是服装店,那边是餐馆,还有――” 云衡听她口中嘟嘟囔囔,不停冒出一些听不懂的词汇, 没过一会儿, 还用手指戳了戳他衣袖:“云师兄, 那边的铺子怎么全关门了?” 如今盛会在即, 每家商铺都敞开大门张灯结彩, 唯独那几家灰暗寂静,房门紧锁。 再一看门上的牌匾, 赫然全是书铺。 “画中仙闹出这么大乱子,还有谁敢看书?” 隔壁桌的年轻男人低声笑笑,朝这边转过脑袋:“那么多妖魔鬼怪争先恐后往外冒, 书铺是最危险的地方。前几天这里才发生过一场骚乱,说是邪魔霍诀从话本里钻了出来, 把整条街弄得一团糟。” 识海里的伏魔录本是舒舒服服平躺着,闻言硬梆梆跳了几下。 霍诀。 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秦萝心中不免生出好奇:“这个邪魔是话本子里的角色吗?” “也不能完全说是吧,毕竟他是有个真人原型的。” 男人摸摸下巴:“听说多年前正邪大战, 最为棘手的便是这霍诀――他天性顽劣不堪、嗜血凶残,从小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胎,长大后更为变本加厉,残害无数忠良。” 这人分明在胡说! 伏魔录腾地立起,只想就地狠狠给这人一拳,再把那些胡言乱语的话本子烧个一干二净,不让它们侮辱主人分毫。 可如今的它灵力微弱,只能待在一个女孩的识海里,就连告诉秦萝当年的真相、甚至坦言霍诀是它主人都做不到―― 千百年前的故事已成定局,一个作恶多端的邪魔,哪能得到太多真心的信任。 秦萝倘若知晓了它的真实身份,一定会生出畏惧吧。 “正邪大战!” 秦萝没忘记要帮伏魔录找主人的事儿,有些兴奋地戳了戳它脸颊:“和你主人在同一个时间耶!” “……嗯。” 识海里的灵体再度软趴趴瘫了下去:“听说过,不熟。” 也对,霍诀既然是那么厉害的邪魔,一定和伏伏没什么交集。 秦萝没有多加在意,很快转移了话题:“从话本子里跑出来的,全是坏人吗?” “这倒不是。” 不远处坐着个穿红衣服的漂亮姐姐,听他们这边聊得叽叽喳喳,轻笑着接了话:“像是桫椤圣女、福禄寿星、瑶灵之类的角色,也会突然显形。不过这些画中仙没有灵识,只懂得横冲直撞四处捣乱,和妖魔并无差别。” “桫椤圣女,福禄寿星?” 云衡微诧:“这些都是很久以前话本里的角色了吧?霍诀也是,我记得最初听到他们的名姓,还是在小时候――不过瑶灵倒是头一回听说。” “瑶灵是幽州的民间传说,相当于梦仙。” 又有一人插嘴:“传说这梦仙专门守护小孩,倘若有谁做了噩梦,瑶灵就会自天河而来,在梦里乘着瑶光从天而降。” 秦萝脆生生地问他:“然后呢?” “然后啊,便是天光大亮、群魔四散,万事万物复归澄亮,噩梦不再啦。” 听起来是个好浪漫好浪漫的故事。 小朋友心满意足,低头喝了口甜滋滋的水,末了戳戳小狐狸的耳朵,用传音悄悄问他:“你听说过这些故事吗?” 白也生在幽州,儿时自然听娘亲讲过其中几个故事,只是―― 白狐轻轻点了点头,却沉默着没有答话。 无论是娘亲还是那些传说,距离他都已经太远太远,几乎没办法记起了。 旁桌的年轻男人摇摇头:“说来奇怪,画中仙来得没头没脑,谁也不清楚缘由。如今只能指望城主尽快摆平事端,否则若是在请神节出了岔子,那就――” 他说话时目光往外瞟了瞟,不知见到什么,整个人的动作忽然停住,没过片刻,铺子外传来一道惊呼:“救、救命啊!画中仙……怎么出来这么多!” 秦萝心下一动,倏地抬头。 街道两边流光飞舞,端的是灯火如星、火树银花,虽是一派繁盛之景,长长的巷子中央,却是暗影浮动。 一时间街头喧嚣四起,人群纷纷窜逃,在越来越嘈杂的尖叫声里,秦萝终于看清画中仙的模样。 一道影子从小巷飘出,全身上下能清楚看出工笔描绘的痕迹,乍一看去,如同漂浮在空中的半透明水墨图。 那是个抱着仙桃的矮小老人,表情慈眉善目,然而悠悠一转,便有灵气四散,掀翻一处瓜果摊。 在他身后,是潮水一样密密麻麻、上下翻涌着的更多影子,如雾亦如画,叫人分不清虚实。 云衡蹙眉:“我去镇压动乱,你们好生留在此地。” 身旁的三个孩子亦是起身。 “……你就不用了。” 云衡把最矮最小的萝卜丁轻轻按下:“赤练那次的伤还没好透,冲上去送死?乖乖留在这儿看桌子。” 那些浑浊幽暗的身影多不胜数,不知究竟汇集了多少个话本里的人鬼仙魔,凭他们定是难以制住。 眼看几人渐行渐远,秦萝独自坐在糖水铺里,小心翼翼扫视一番周围景象。 铺子里的客人要么仓皇逃窜,要么出去帮忙镇压异变,她身边算得上安全,可不知怎地,心脏却突突跳了跳。 四面八方,忽然出现了一阵十分奇怪的寂静。 ……不对。 有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 女孩双臂之中,被紧紧抱住的白狐陡然睁开眼睛。 “秦萝,”少年音和伏魔录的惊呼同时响起,“危险,快逃!” 这句话堪堪落下,待她再一眨眼,周边竟完完全全成了另一番模样―― 糖水铺子的色彩如褪色般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毫无生机的白。白色迅速蔓延,吞噬灯火、星空、夜色与喧闹的人群,最终填满整个视线。 白也的爪子用力一颤。 “本来还想把你们几个全拉进来的,反正都不是我的对手,解决起来也轻松。” 似娇似媚的女音噙了懒洋洋的笑,出现在她身后某处角落:“小妹妹不必慌张,这是我造出的一方幻境,待会儿事情解决,便能放你出去。” 秦萝紧张得浑身紧绷,迅速转身。 之前糖水铺里的漂亮姐姐双目含笑,一双凤眼正盈盈盯着她瞧。如今的她比之前更为白皙精致,仿佛褪去了某种精心套上的伪装,一袭红裙轻盈似火,美则美矣,却显而易见地不可接近。 像一条漂亮的毒蛇,真真担得起一声“靡颜腻理、瑰态艳逸”。 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上下,似是觉得有趣,目光触碰到小狐狸时,嘴角扬起意味不明的浅笑。 没过一会儿,她继续开口,却不是对着秦萝:“孤阁寻你很久了,白也。” 秦萝的动作猛然一僵。 “孤阁……原来如此,所以我才感知不到他的妖丹。” 伏魔录语气微沉:“多年前就听说孤阁阁主有溶丹的念头,没想到如今当真会用上――” 秦萝一怔:“溶丹?” “就是让妖丹硬生生溶进骨血之中,造成的痛楚相当于骨头在身体里一天天融化,以后每每使用妖力,亦会生出剧痛――真是疯子!” 它忍下更多骂骂咧咧的话,很快稳住心神:“能凭空制造幻境,修为绝对不低。这女人之前出现在糖水铺子,连云衡都没发觉她不对劲,绝对不是泛泛之辈……你万万不要惹她生气,一切顺着对方的意思来。” ……对方的意思。 怀里的小狐狸安安静静,秦萝下意识将他抱得更紧。 她好像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狐狸哥哥总是不愿提起自己的过去,以及说到回家时,小狐狸眼神中暗藏的意思。 伏伏说过,孤阁是座人间炼狱,只有杀人不眨眼的疯子才会住在里头。 而眼前的姐姐,要把他带去那个地方。 女孩心口倏地发紧,目光定定往下,落在狐狸毛茸茸的耳朵。 他之后的命运……会是什么? 直到现在,死死捂住的秘密终于被毫不留情一把揭开,当字迹浮现的那一瞬间,她竟然不敢低头去看。 [狐族,家境贫寒,幼时被生母低价卖入孤阁,训练为死士。] 秦萝眼睫动了动,心口咚咚一跳,鼓起勇气继续往下。 [社交无,亲朋无。因屠杀邪龙赤练,识海遭受重创,伤势未愈,于新任务中身死命陨。] 然后是……[神识尽毁,死无全尸。] 秦萝下意识感觉到眼眶腾起的热,在最下面一行,还见到天道给出的提示。 [极度危险,切勿接触。] 天道将他视为不可靠近的高危人物,可毛绒绒的小狐狸,分明正乖乖被她抱在怀中。 也正是此刻,白也神色不变,自她怀中纵身跃下。 这是他早就料想过的结局,如今顺理成章地发生,不会叫人多么难过。 ……本应是这样的。 可跌落地面时,他却莫名想起那颗清甜的糖,以及秦萝口中许许多多天马行空的话。 因识海受创,他只能维持在狐狸的模样,爪子向前迈开,紧紧落在地上。 这是第一步。 然后是第二―― “不可以!” 清凌凌的嗓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秦萝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他身前,拦住了往前的道路。 她因恐惧而颤抖不停,目光却牢牢看着他的眼睛,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你不回去好不好?我们可以继续待在一起……那种地方一点也不好,你根本不喜欢它,对不对?” “小妹妹,莫要捣乱。” 红衣女子轻笑一声,语气仍是温温和和:“你若是乖乖的,我不会找你麻烦。” 面临浩浩荡荡的威压,她看见那孩子在发抖。 然而奇怪的是,秦萝并未把脚步移开。 倒是有情有义,有点话本里的味道,可惜现实哪来那么多奇迹,能让她肆无忌惮逞英雄。 她知道这是来自苍梧的小孩,杀是杀不得的,令其移开却是小菜一碟。 元婴期的灵力浑然凝聚,虽有收敛,仍于瞬间化作一道白光,向着秦萝飞旋而去。 伏魔录已经做好了耗尽灵力保人的准备,猝不及防,却见跟前一道影子闪过。 灵力深入骨髓,引来闷雷一般的剧痛,白也忍下喉间鲜血,扶住女孩双肩,笔直挡在她身前。 他身上满是新旧伤口,已经快要支撑不住,只能勉强用手掌按住她肩头,垂下漆黑的眼睛。 “……我骗了你。” 白也声音很哑:“我之所以屠杀赤练,不过接了任务。我也并非什么大侠或散修,而是孤阁里的死士――杀过很多人,做过很多恶。” 秦萝感受到他掌心和尾音里的颤抖,刚要开口,眼泪却止不住往下落。 “我不是好人,跟孤阁里的其他杀手没什么两样,你没必要留我。” 少年心头闷闷发涩,嘴角却扬起不带感情色彩的弧度:“……孤阁不愿与苍梧交恶,我走之后,她不会再伤你。等离开幻境,去找你师兄。” 他低低说罢,忍痛竭力吸了口气,不敢去看秦萝的眼睛,转身继续向前。 她一定很失望。 白也始终没有忘记,当时在飞舟听人谈论孤阁,女孩眼中满满全是恐惧与抵触的神色。 真是可悲,如今他也成了其中之一,满身血污,惹人厌恶。 他化出人型已是勉强,后来又遭了一道袭击,此刻头脑阵阵发痛,妖丹所在的角落同样生生发疼。 少年迈出第一步,倏然之间,眸光怔怔一动。 不是错觉。 有人……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才不管你到底是大侠,散修,还是从孤阁出来的杀手……你就是你啊,这些身份哪有什么不同。” 秦萝用力吸一口气,止不住眼泪汹涌往下落:“我说想和你一起历练,带你吃好多好多糖果,去很多很多地方……那些都是真的。” 也许他从来都缄口不言、默认了许许多多与实际并不相符的言语,可无论如何,秦萝永远未曾对他说过假话。 那些听起来天真幼稚的言语,全部是一个孩子最为真挚的祈望。 握在衣袖上的力道紧了紧。 万籁俱寂里,白也听见女孩噙了啜泣的低语:“你和所有人都不一祥,只有你才是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小狐狸……不要走,好不好?” 四十六(独一无二的狐狸...) 幻境里的一缕白烟拂过眼前, 在视野中蒙上一层轻飘飘的雾。 楼迦觉得烦人,不耐烦晃了晃脑袋。 所以说,如今这样究竟叫什么事儿啊。 身为孤阁外督长, 职责之一便是搜寻久久未归的死士。 白也天赋很高,在年轻一辈里评价极佳, 楼迦听过他的名字, 知道这是个老实本分、把“兵器”身份牢记于心的孩子。 像这样的人即便逾期不归,也只可能是受了重伤没法子赶路, 不会和某些不懂事的家伙一样,吵吵嚷嚷要什么“自由”。 她原以为今日可以早早下工,随便找个地方大吃一通,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居然半途出了岔子。 白也独来独往, 向来不屑与人交流, 无愧为最合格的兵器之一。当初见他化作狐狸, 安安静静被一个女孩抱在怀中, 楼迦心中只觉得想笑。 现在她可笑不出来了。 她知道那女孩名叫秦萝,是秦止与江逢月的女儿, 因此方才打出的一击省了很大力道。 若是寻常小孩早就被吓得哇哇大哭,秦萝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拉住了白也衣袖, 不让他离开。 楼迦能看出来,那小子心中动摇得厉害。 大问题。 既不能得罪苍梧, 又要把白也顺利带回孤阁(否则她会被狠狠扣上一笔薪资),真真叫人苦恼到头秃。更何况…… 红衣女子冷冷垂眸, 识海里紧绷的弦倏然一动。 她把秦萝强行拉入幻境之中,很快就会被人发现。如今幻境动荡, 想必那只食铁兽已经赶到,正在试图将幻境打破。 她倒是不怕那个金丹期的小神兽,只不过他背后的苍梧,是个不好招惹的大麻烦――到时候云衡眼见幻境不开,很可能会向宗门求助。 此地不宜久留,楼迦决定赶紧开溜,否则薪资不保,自己恐怕还得赔钱。 又是一道灵力盘旋直下,啪地落在秦萝手腕,力道不重,刚好将手掌整个拍开。楼迦默念法诀,袖口里的捆仙绳顺势上前,把白也带至身边。 之前她与白也相隔一段距离,彼此之间的感应并不明显,这会儿离得近了,不由皱起眉头。 “……心魔?” 楼迦冷嗤:“你居然因为这种事生了心魔?” 那缕魔气若隐若现,悄无声息缠绕在少年心口,若非她修为高深,恐怕难以察觉猫腻。 白也咬牙,没出声答话。 “姐……姐姐!” 那团小小的影子用力擦着脸上的泪珠,哽咽一下,声线里裹了抽抽噎噎的软音:“你能不能、能不能不带他走?或者回去以后先让他好好养伤,找个好大夫治治识海,他身上那么多伤口,没办法再接任务了。” 受天道影响,秦萝无法向旁人吐露分毫情报,“白也哥哥会在下次任务中死去”这件事情,只能被她一人所知晓。 可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必死的命运,什么都做不到。 楼迦无言,斜睨白也一眼。 这些伤口当然会治,毕竟他们孤阁又不是没良心的恶棍组织,只不过嘛……给几瓶丹药就够了,要是每个死士受伤都得请医,那还不如改名叫慈善堂。 想到这里,女子不免有些好奇。 一个是杀人不眨眼的孤阁死士,一个是娇生惯养的仙门小孩,这两人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也不知道究竟出于什么原因,秦萝要这样护着他。 她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心里有了疑惑,口中便顺势问出来。听罢秦萝一番话,楼迦低声笑笑:“既已知道他来自孤阁,小妹妹,你不怕吗?” 不远处细瘦的影子动了动。 “我――” 她听见秦萝说:“我和他是朋友,所以不怕。” 果然是小孩,所以才会讲出这样幼稚的言论。 楼迦哑然失笑,心中暗暗思忖。 秦萝定然对白也生出了错误的认知,以为他真是只无害的狐狸,心里甚至把他当作了朋友。 今日她即便带着白也离开,这孩子绝对会立马赶去孤阁,或许还会带上她爹娘。 到那时又是一顿焦头烂额,不如趁早把秦萝的念想斩断。 ――她觉得白也是个无害的朋友,可倘若知道了真相呢?了解曾经的杀孽与不堪后,秦萝会继续这样对他,还是厌他如垃圾,再不想踏足孤阁一步? “朋友啊。” 白烟愈来愈浓,遮掩女人瑰丽的眉眼,楼迦扬唇笑笑:“不如……我替你朋友送上一份礼物吧。” “……秦萝。” “快醒醒,秦萝!” OO的声音在耳边徘徊不断,秦萝迷迷糊糊皱了皱眉,还没等慢慢回神,就听见一道更大的海豚音:“秦――萝――!” 淡紫色的小团被吓到浑身僵硬,腾地从地上跳起来,仿佛为了抖落耳朵上残留的余音,又像小僵尸一样蹦了几蹦:“伏伏吓吓吓死我了!” 伏魔录沉沉叹了口气。 “别慌,我的声音只是小问题。” 识海里的男音说到一半,又一次长长叹息:“你抬头看看周围,答应我,不要尖叫出声。” 于是秦萝抬头。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那片纯白的幻境里,只记得十分漂亮的红裙子姐姐朝她笑了笑,再一眨眼,就什么也记不起来。 那时天上地上全是白茫茫,这会儿却是整个暗了下来。女孩的杏眼顺势上扬,待看清身边景象,不由张大嘴巴。 秦萝来修真界这么久,大大小小的异象看过不少,如此诡谲的地方,无疑还是头一回见到。 四面八方灰蒙蒙的,却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天黑―― 她所在的角落处处充斥着浮空的水墨,丝丝缕缕勾连牵引,描绘出连绵不绝的山峦、在空中缓缓荡漾的河流、一片枯败荒凉的灰黑色树林、以及天边厚重的云朵。 万事万物全都单薄得像是纸片,如同从电视机里来到现实的卡通动画,放眼望去黑烟滚滚,看不见亮色。 水墨画固然漂亮,但若是整个画面都死气沉沉,那么置身于其中,就称不上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儿了。 秦萝:“唔――唔哇哇哇!” 唉。 伏魔录第三次叹气:“这里面有心魔的气息,你应该被丢进那狐狸小子的心魔里了。” “心魔?为什么狐狸――” 抬眼就是沉甸甸的灰,秦萝被压得心悸,往身后缩了缩。她话没说完,想起从红衣姐姐口中听过的名字,低低改了口:“为什么白也哥哥的心魔,会是这种样子?” “谁知道呢。” 伏魔录扫一眼她腕上的手环,有些头大:“因是心魔之中,传讯符没办法使用。你要想向外界求援,只能通过这串手环,但它又得濒死之际才能发挥作用。” 它能怎么办。 难道教唆秦萝立马我杀我自己? 伏魔录急得团团转,另一边的秦萝显然和它不在同一个脑回路,闻言愣了愣,板着小脸认真开口:“可是……他为什么会有心魔?” 在天道写出的命运里,明明从未提过这一件事。难道是因为命运和以前有了不同,所以才会生出这个地方? 她隐约猜出了几分原因,然而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一道怒吼。 “有动静。不妨先去一探究竟,说不定能找到和这鬼地方相关的线索。” 伏魔录啧了一声:“心魔里果然不太平,你万万当心。” 秦萝迅速点头,朝着声音来源看去。 树林同样是一片片单薄的灰色,树木像是死去多时,只余下苍黝漆黑的嶙峋枝干,没有半点叶子的绿意。 穿过层层水墨,赫然是团飘浮于空中的巨大影子。 那怪物通体如烟,虽然长得像人,却生了蜘蛛一样的八条手臂,黑发垂地、双眼高高吊起,浑身上下溢着黑蒙蒙的气。 有些奇怪的是,这副模样……秦萝似乎在不久前的画中仙里见过。 伏魔录沉声:“这是蜘蛛女,是话本里的反角。” 它顿了顿,斟酌半晌语句:“当时心魔开启,你和幻境外的人只有咫尺之距,莫非……你被拉进心魔的时候,画中仙也进来了?” 那另外几个苍梧仙宗的小孩,是不是也会出现在此地? “伏伏。” 它正兀自思忖,忽然听秦萝悄声开口:“你看那边的阴影,里面是不是有个人?” 伏魔录心头一跳,寻声望去。 她所言不假,这鬼地方浓墨四溢,到处是阴森森的黑气,只有细细打量,才能发现树丛中蜷缩着的小小人影。 那应该是个年纪很小的陌生男孩,说不定比秦萝还要更年幼一些,如今正躲在角落,低头看不清样貌。 值得一提的是,他和秦萝一样,拥有属于真实世界的颜色,看上去又小又弱、骨瘦嶙峋。 电光石火之间,伏魔录明白了他的身份。 蜘蛛女发出尖锐的嚎叫,目光掠过一片片树丛,最终停留在男孩身上。秦萝眉心一跳,感受到不远处骤起的杀气,迅速祭出问春风。 形貌怪异的邪祟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潜藏其中的锋利獠牙,男孩向丛林深处瑟缩些许,颤抖着低下脑袋。 已经没救了。 反正横竖都是这样的命运,就算死在这里,也―― 怪物的嘶吼呼啸而来,下一瞬,却传来一道澄澈干净的琴瑟之音。 四周墨团晕开,当他诧异抬头,在一望无际的浓郁漆黑里,望见缕缕缭绕的白光。 秦萝稳住砰砰跳的心脏,专心弹奏《破阵曲》。 多亏有之前的种种历练,就算独自面对这种可怕的怪物,她也不会像最初那样害怕。乐声泠泠,撩动微风稍许,乍一听来无甚新奇,须臾之后,道道乐音皆化为凌空刀刃,好似万箭齐发。 《破阵曲》杀意极强,最是讲求速战速决,但见白光如雨,再看那邪祟,已然化作一滩墨汁。 秦萝收回问春风,为了不吓到角落里的小孩,特意放轻脚步。 关于他的身份,她心中已经有了预感,逐渐靠近的时候,看见对方垂下脑袋,猛地一缩。 “你……你别怕。” 来到修真界以后,她往往是所有人中最小的那个,习惯了被人关照与安慰。这会儿遇上一个大概只有五六岁的小朋友,秦萝身为姐姐,有些别扭地开口:“已经没事了。” 她说着一顿,挠了挠头:“我叫秦萝。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还有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几乎被黑暗吞噬的男孩没有说话。 他瘦得厉害,头发像枯草一样乱蓬蓬,穿着一身单薄衣物,因为低低埋着头,看不清具体面貌。 半晌,他终于动了动干裂的唇,与此同时微微抬头。 “白……白也。” “还活着吗?白也。” 一顿刑罚结束,楼迦丢下手中长鞭,给自己施了个除尘法诀。 地牢里满满全是血的味道,好在她已经习惯,慢吞吞打了个哈欠,看向跟前被铁链锁住的人。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既然误了期限,就必定要接受惩罚,这是孤阁的规矩,恶人则是由她来当。 如今的白也几乎成了个血人,双目紧闭,不知还剩下多少气。她本以为这孩子昏了过去,正欲转身,忽然听见沙哑的低语。 “把她……放出去。” “同样的五个字,你已经对我说过不知多少次了。” 楼迦笑:“放心,有苍梧摆在那里,我定不可能伤她――你莫非猜不出来,我是何种用意么?” 少年身形一僵。 “毕竟要杜绝麻烦,对不对?倘若她来孤阁里要人,大家都会很难办。” 女人似是想起什么,眼尾倏地一弯:“你猜,在你的心魔里,她会看见什么?是你残杀无数修士,还是――” 地牢里的铁链用力晃了晃,发出叮当响音。 她看见白也绷紧了身子。 “可巧,那心魔融合了我的幻术,我们正好能瞧上一瞧。” 楼迦笑意更深,手中速速掐出法诀,一团白雾徐徐涌上半空。 白雾里,逐渐浮现出一片连绵水墨,以及两道小小的影子。 “可惜我没把控好幻术的力道,把几个无关紧要的人一并拉了进来,还有这些……是画中仙?它们也进来了?” 她悠哉扫视一遍,挑了挑眉:“好好看看吧。或许是最后一次见到那孩子了。” “白――也。” 白雾之中,秦萝认真念出这个名字:“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比她更小的男孩咬了咬下唇。 “娘亲……” 他声音很小,带了几分犹豫:“娘亲要……把我送进孤阁。” 秦萝心下了然。她看过天道写下的命运,没想到白也进入孤阁,居然是这么小的时候。 五六岁的年纪,她还在和朋友们玩滑滑梯。 七岁的小朋友努力做出大姐姐模样:“然后呢?” 白也低头:“蜘蛛女出现,把大家都吃掉了。” “蜘蛛女?” 伏魔录一愣:“他居然知道蜘蛛女的名号,这不是很久之前的传说故事吗?” 秦萝顺着它的话往下问:“你知道那个怪物的名字?” 男孩似是怔了怔,飞快抬头看她一眼。 白也语气虽轻,说出的话却让秦萝与伏魔录皆是一呆:“因为……在修真界到处都是这种怪物啊。除了它,常见的还有千面魔伶、噬魂猫和夺魂雾。” 这些分明都是话本里的怪物。 在不久前的糖水铺子里,秦萝听说过其中几个故事,茫然摸了摸鼻尖:“可是,在传说里,夺魂雾不是被风神吹散了吗?” 直到这时,白也终于定定与她四目相对。 男孩眼里是没有光亮的黑,猝不及防望过来,让秦萝脊背一僵。 他面上被阴影笼罩,看不清神色,只能听见细细弱弱的声音:“那些故事全是假的。你看天边的黑云,全是夺魂雾的巢穴;千面魔伶在北,水鬼在东,阴成姬在南,霍诀在西――什么神仙和英雄,一个也没出现过。” 深入骨髓的凉意从脚底直直涌上心头。 秦萝握了握右手的拳头,听见识海中伏魔录的声音。 “……我知道了。” 它说:“毕竟这里是白也的心魔啊。” 感受到小女孩有点懵,伏魔录耐心解释:“他这一生想必过得不好,小时候被娘亲卖给孤阁,后来又被驯化成杀人的兵器,一辈子只剩下杀戮――这样的人,肯定不会相信那些美满的故事。” 他从未体会过奇迹与幸运,或许曾经相信过善恶有报,可随着逐渐长大,幼年听过的故事一个个全成了笑话。 在白也的世界里,英雄永远不会出现,盘踞整个识海的,唯有邪祟重重。 就像这没有尽头的灰黑水墨,浩浩汤汤,铺天盖地,见不到分毫光亮。 秦萝的身形顿了顿。 伏魔录在心里第无数次叹气,这场心魔太过压抑,对她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负担。秦萝年纪还小,不应该接触如此黑暗的一面,这会儿她一言不发,定是被吓坏了。 决定了,立马劝她自尽,让她爹她娘赶紧把人带出去。 快要把心操碎的老保姆下了决心,然而正要开口,却被稚嫩的童音浑然打断。 它以为秦萝会被慑住,然而出乎意料地,女孩抿了抿唇,竟然像姐姐一样温声开口:“你、你别怕。” “师兄对我说过,虽然世上坏人坏事很多,但总会有善意存在的。” 秦萝不像云衡那样口舌伶俐,只能努力回想他说过的话,笨拙出声:“就是……你想啊,话本里的主人公都会遇到很多很多困难和挫折,并不总是一路顺风,可到了紧要关头,希望一定会出现的。比如、比如我听过的白雪公主!她被继母喂了毒苹果,快死掉的时候才活过来――” 好像有点让人听不懂了。 嘴笨的小朋友手舞足蹈涨红了脸,舌头像是在打结,直到最后,秦萝干脆放弃这个故事,蹲下与他对视。 她蹲下时带来一阵呼呼啦啦的风,白也仓促眨眨眼睛,下意识捏紧衣袖。 拥有明亮杏眼的女孩对他说:“你看,我现在就来救你啦!事情其实也没有特别特别糟糕,对吧。” 男孩与地牢里的少年皆是一愣。 秦萝小嘴继续叭叭,朝他靠近一点:“你不想去孤阁,对不对?” 白也沉默一会儿,轻轻点头。 “我听说……孤阁里没有人,全是兵器。” 他声音很闷:“所有兵器没有任何不同,用完就丢,我――” 男孩咬了咬牙:“要是变得和所有人一样,就没谁会记得我了。像那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地牢之中,白也垂下眼眸,咽下喉间腥甜。 可笑可悲,如今的他正是活成了这般模样,浑浑噩噩,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秦萝静静想了好一阵子,几声噔噔脚步后,噗通坐到他身边。 “这样吧。” 她说:“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 她本来想说灰姑娘或者长发公主,讲讲她们究竟是怎样克服困难,又如何得到最终的幸福。 可思来想去,一个从未设想过的故事缓缓涌上心头,秦萝曾经觉得它深奥又无趣,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的意义。 由水墨构成的世界单调而安静,当秦萝开口,童音清脆如铃:“星星上的小男孩来到地上,遇见了一只狐狸,他们一天天成为朋友。” 这大概率是个同样稚嫩的故事,然而在地牢满溢的血腥气里,白也却忍下周身剧痛,屏息静静地听。 “其实他们都是很常见的角色,普普通通的男孩,普普通通的狐狸,和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其他角色没什么不同。可是狐狸却对他说,因为彼此需要、因为是重要的朋友,所以在他心里,男孩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秦萝轻轻说:“因为遇见了男孩,它曾经习惯的一切都变得与众不同。听见他的脚步像是音乐,因为他拥有金黄色的头发,看见麦田的时候,会不由自主感到开心――遇见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整个世界都会不一样。” 她停了一下,不知想起什么,眼睫轻轻颤动:“后来男孩不得不与狐狸告别,回到遥远的天上。” 其实原本的故事到这里就已经结束。男孩与狐狸再也没有重逢,一个美好却并不圆满的童话,因为这个结局得到了升华。 可秦萝却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冲撞在识海之间,震得胸腔嗡嗡作响。 所以他才不是什么兵器,也不是“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的刀”。 因为他们相遇,因为彼此之间有了交集,因为只有白也,才是一直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小狐狸。命运交缠之后,一切被赋予了全新的、与众不同的意义。 她怎么能轻易放弃。 “男孩决定回到地面。” 周遭寂静无声,秦萝再度开口,仍是笨拙地、生涩地组织语句,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决然坚定:“天上的玫瑰问他原因,男孩告诉她答案。他说――” 昏暗地牢中,满身血渍的少年无言仰首。 在身边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里,白也感受到心口剧烈的颤动。 有某种被禁锢在胸腔里的东西,正在拼命地往外挣扎而出。 被压抑在心底的念头、几乎能叫人发疯的孤独、日复一日的绝望,一切都在一瞬之间变得豁然开朗。 地牢幽寂阴森,然而当他抬眸,望见一束莹白灿然的光。 ――幻境里的秦萝立于暗影之上,身后水墨连绵起伏,汇聚成铺天盖地的浓浓灰色。 放眼望去漆黑无边、沉暮暝暝,却有一道薄光自天边徐徐淌下。 那道光亮并不显眼,如同宣纸上晕开的一滴水,悠悠弥散而开,将野草染成葱茏的绿,泥土绘作深深的褐,树干则是浅浅的棕。 不过瞬息之间,灰暗的树林忽然拥有了颜色。 在她所置身的一方小小天地,一只灵巧的狐狸从树丛中轻盈窜出,紧随其后,还有个同样被柔光笼罩、看不清面孔的小男孩。 他拥有淡金色的头发,像极了被风轻轻吹过的稻田。 这是属于秦萝的故事,一个关于听起来有些古怪的童话,如今冷不丁闯入他的世界,点亮一处静谧的角落。 不止白也,楼迦亦是抬起目光,轻挑眉梢。 白也的识海……因她发生了小小的变化。 心魔的一角得以净化,这是她未曾设想过的局面。 如果选择继续往前,那孩子会见到越发深沉的黑暗,以及更为残酷的过往,到那时四面楚歌,秦萝会怎样去做? 比起随便找个地方大吃一顿,这个故事的结局似乎更有吸引力,虽然留下来意味着加班,但她莫名有些期待。 在群魔肆虐、混沌无光的世界里,这片树林是唯一的色彩。 两道小小的身影靠得很近,浅紫色的女孩捏了捏袖口,勇敢对上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 血污中的少年亦是遥遥望着她。 心脏咚咚敲打胸腔,秦萝沉声开口,对白也,也对着自己:“我要去找他。” 她说:“只有他,是我独一无二的狐狸。” 四十七(秦萝 变成爆炸大番茄...) 斑斓的色彩静静流泻, 一点点填满灰蒙蒙的树林。当最后一株野草被染成深绿,空气震颤之际,整个空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伏伏, ”秦萝敏锐抬头,“地上……是不是动了一下?” 不对。 不止地面, 树枝、杂草、天边阴沉沉的云、甚至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风, 都在这一刹那猛然一颤,当秦萝环顾四周, 不由愣住。 深黑色水墨自天边滚滚而来,迅速吞噬所能见到的一切景象。万事万物都像遇见了水的颜料,颜色慢慢变得虚无,最终沦为看不出形态的小团。 眨眼之间, 坐在她身边的男孩没了踪影, 四面八方又是一片灰黑。 不过……这一次的场景, 和之前那片树林并不一样。 “我明白了。” 伏魔录的语气带了疲惫, 深深吸一口气:“还记得当初谢寻非的心魔吗?因为心魔横亘了从小到大的很长一段时间, 所以你会逐一经历。那片树林是他儿时被娘亲卖掉的记忆,到这里, 白也应该长大一些了。” 能在心魔里出现的,必然全是残酷且难以忘却的记忆。它知道一些孤阁的手段,实在不愿去细想白也遭遇过怎样的折磨。 那样的事情对于秦萝来说, 与她天真浪漫的年纪并不相符。 “伏伏,你看到了吗?” 秦萝在识海里戳一戳它, 似是有些激动:“那片树林突然被染上颜色……我还看见狐狸和小王子了!” “嗯嗯,看到了看到了。” 伏魔录揉揉眉心:“那或许意味着, 你破除了他的一部分心魔。很不错,值得鼓励。” 它说罢停了停, 很快认真开口:“不过秦萝,你并不了解真正的白也,对于你来说,这个地方十分危险。” 秦萝眼睫动了动,听它继续说:“我不建议继续留在这里,还记得你爹娘送来的手环吗?不如赶紧对自己下死手,把他俩召唤到这儿来,速速带你离开。” 女孩呆了一下。 “可是,”秦萝摸摸鼻尖,轻声回应,“我听说,有心魔的人会被它害死。” 伏伏说过,她破除了心魔的其中一部分。 如果往更深处走一点,如果在这里留得更久一些,说不定……或许她可以让整个心魔彻底消失呢? 在天道写下的命运里,白也之所以会在新任务中死去,一是因为识海受伤、没有痊愈,二是生出了心魔。 虽然不知道哪个才是更为重要的原因,但毫无疑问,只要能把心魔破开,小狐狸活下来的可能性会更大。 她早就细细想过了,白也哥哥在苍梧陪她那么久,遭遇赤练时,也是他站在最前面,以识海残损为代价保护着大家。 虽然没有说出口过,但他们的的确确是朋友。 作为曾经被保护的对象,这次秦萝想帮他。 “你想把心魔破掉?” 伏魔录蹙眉:“这里太危险了。你能解决蜘蛛女,是因为心魔刚刚成型,魔气不浓、怪物不强;越往后,等白也的魔障逐渐加深,一切会变得越来越难缠,很可能危及性命。” 秦萝毫不犹豫抬起手:“我有爹娘的手串呀!” 她说着扬唇,双眼晶亮:“就算真的会遇到危险,反正他们迟早要来。不管怎样,我们先试一试嘛。” ……无法反驳。 她爹娘赠予的宝物实在霸道,让秦萝拥有了肆无忌惮冒险一回的机会。伏魔录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终是不得已应了下来,抬眼打量身边景色。 这四周空空荡荡,之前的花草树木全都没了影子。秦萝置身于一块空地,不远处有个小小的村庄,再往前,便是群山袅袅,被漆黑的魔气吞噬大半。 他们人生地不熟,唯一能去的地方,似乎只有那座村落。 “这场心魔混入了画中仙,除却蜘蛛女,你很可能还会遇上其它话本里的怪物。” 伏魔录沉声:“务必当心。” 秦萝乖乖点头。 随着她逐渐向村落靠近,墨汁一样的雾气一点点散去,如同拉开重重帷幕,终于现出整个村庄的模样。 几栋茅草屋一字排开,村口零零散散站了些商贩,全是无精打采的模样,有气无力地吆喝叫卖。 她还没来得及细细观察,猝不及防地,陡然听见耳边有道声音炸开:“卖地瓜!新鲜的烤地瓜,又大又圆!小娘子要不要来尝一尝?” 小萝卜丁被吓得浑身一抖。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人,身材高大得吓人,浓眉大眼,右脸横着一条刀疤。和其他人比起来,他仿佛是一座屹立在原地的小山。 “奇怪,”识海里的伏魔录喃喃自语,“铜铃眼,鹰钩鼻,身长九尺,右边脸上有条刀疤……我怎么觉得这么熟悉呢?” 刀疤男人的吆喝宛如平地惊雷,眼看有客人路过,另外几个小贩也纷纷出声: “快来瞧快来看,香喷喷的烤鱼!” “特卖,蔬菜大特卖!只要与人成功拼单,就能省去三成价钱!” “去去去,明明是我先来的!” 男人斜睨他们一眼,向小朋友展示自己手中巨大的烤瓜,果然又大又圆,只可惜在秦萝眼里,无异于一个不规则的墨团。 “小娘子你瞧,我程双绝不做坑人的买卖,这地瓜鲜香入味,买到就是赚到!”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拿出另一个刚刚出炉的地瓜,用灵力凉了凉,塞进秦萝手中:“我看你面善,两个灵石就够了。” 听见那个名字的刹那,嘟嘟囔囔的伏魔录突然安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秦萝听见一道几近破音的惊呼:“程――程双?这人是程双?程双改卖地瓜了?!” 它知道秦萝听不懂,勉强吸气呼气稳住心神,耐心向她解释:“程双是《山海平妖记》的主人公,一个很老的故事了,讲述他拿着一把刀降妖伏魔、打遍四海无敌手,挺厉害的。” 所以程双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啊!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且就算这人当真改了行,非要去卖烤地瓜―― 伏魔录面无表情,看一眼秦萝手里的黑色墨团。 很好,比起他大肆展示的那个,只有一半不到的大小。 伏魔录抓狂:“诈骗!这一定是诈骗!臭不要脸!” 秦萝:…… 秦萝年纪小,好在不傻:“叔叔,和你手上那个相比,这个地瓜是不是有点小?” 程双毫无愧疚之意,面色如常地瞥她,半晌,把手里的墨团直直举到秦萝眼前:“你说这个?” 见她点头,男人继续开口:“听说过‘近大远小’么?其实它们大小一样,只不过我手里的离你更近,你盯着它看,自然会生出它更大一点的错觉。” 伏魔录惊了。 不愧是百里挑一的话本子主人公,居然能从这种小事里提取出关键信息,总结[近大远小]的规律,真是好有智慧,好懂生活! ――才怪啊!你骗小孩吧! 伏魔录气出马叫:“我呸!摸着你的良心说话!你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气势呢!亏我和主人以前还很崇拜你,骗子!!!” 秦萝的脾气比它好上许多,因此没飙海豚音,也没躺在地上滚来滚去。 她对伏伏说的话很感兴趣,因此没太在意男人的胡扯,而是好奇发问:“叔叔,你以前拿刀杀过妖魔吗?” 跟前的程双显然愣了一下。 紧随其后,是几声哈哈大笑。 “那都多少年以前的事儿了!如今妖魔遍地跑,我们想活下来都难,谁还有功夫去降妖除魔啊。” 他满脸的无所谓,笑意越来越深:“你为何知道我?是听了我的故事,还是曾经被我救过命?不管怎样,多余的话咱们免了,来多买几个烤地瓜吧。” 伏魔录:…… 没救了,这人绝对绝对没救了。 它总算摸清楚了这个世界的套路,邪祟鬼怪肆无忌惮,本应挺身而出的英雄们全成了怂包软脚虾,也难怪人们生活得这般死气沉沉、如履薄冰。 它正兀自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轰隆声响。那声音来得毫无征兆,闷闷重重,把秦萝吓得一个激灵,险些弄掉手里的小墨团。 “是死灵。” 程双没表现出任何惊讶与慌张,甚至打了个哈欠:“它们出现有一段时间了,侵扰村子是常事,你不用理会――反正看动静,这回的目标在西面,和我们南边无关。” 伏魔录好像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开始恨恨磨牙。 秦萝亦是惊讶:“都在同一个村子里,你们不去帮一帮吗?” “这是没办法的事儿。邪祟那么多,一来不一定打得过,二来就算打过了,自己也要遭报复。” 程双耸肩:“要是有谁出事,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真是不可理喻。 伏魔录实在没办法将他和话本里的程双对应起来,决定眼不见为净,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对秦萝悄声道:“我们先去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和心魔相关的线索。” 秦萝应了声“嗯”。 她没做多想,毫不犹豫很快转身,没往前走上几步,突然听程双大叫一声:“你说得对!我和他拼了!” 伏魔录:! 伏魔录惊喜扭头,见他乐乐呵呵站在大甩卖的蔬菜铺子前,拍了拍身边青年的肩膀:“拼一次单就能省下三成灵石,真划算!兄弟,还好有你在!” …… 滚呐!!! 南边还是一派风平浪静,来到西边,缭绕的黑气便瞬间加重许多。 名为[死灵]的怪物与墨汁十分契合,通体深灰,隐隐显出几分虚无缥缈的透明感,轻飘飘浮在半空,很像二十一世纪西方传说里的幽灵。 铺天盖地全是魔气,四处都有黑影在乱飞,要说不觉得害怕压抑,那自然不可能。秦萝摸了摸腕上的手环,问春风倏然一现,音律震颤之间,将一个死灵击退数丈之远。 险些被它吞噬的年轻女人愣了一愣,朝女孩靠近几步。 黑气翻涌不息,浑浊的杀气渐渐凝聚,一道目光穿过层层魔潮,径直来到她跟前。 “吾乃死灵王――” 魔气冷声道:“来者何人,竟敢坏我好事!” “糟、糟糕了!” 伏魔录嘶了口冷气:“死灵王是《山海平妖记》里的怪物,实力在筑基巅峰……怎么好巧不巧,偏偏就遇上它!” 筑基巅峰,解决她可谓小菜一碟。 秦萝挺直小身板:“那那那我应该怎么办?” “别着急。” 伏魔录冷静思考:“你是实实在在的人,它是幻象所生,应该没办法感知你的修为。咱们以不变应万变,万万不可露怯――装高手会不会?别让它发现你在害怕。” 秦萝匆匆点头,又匆匆摇头,从招财猫变成拨浪鼓。 另一边,死灵王同样紧张,一颗心快要提到嗓子眼。 方才那道音律差点把它轰飞,这会儿勉强站在这里,就已经把它累得够呛。 这个女孩定然不好对付,它甚至感知不到她超高的修为!早知道就不那么顺口报上自己的名字了,说不定会被她顺着族谱赶尽杀绝―― 像是隔壁的死灵赵,死灵钱,死灵孙和死灵李,名字都可以借来用上一用。它们老王家和真正的死灵王重名也就罢了,这么多年来一直饱受嘲笑,要是再被灭族,那可真是惨中惨啊! 不过……对方分明有置它于死地的实力,为何迟迟不出手?莫非―― 莫非她以为它当真是死灵王? 刹那之间,气氛剑拔弩张! 秦萝板着一张圆脸,脆生生念出伏魔录告诉她的台词:“死灵王?不过泛泛之辈,倘若束手就擒,我可放你一条生路。” 说罢双手高举,一边慢慢吞吞打太极,一边在口中嘀嘀咕咕念佛经。 其实秦萝不会打太极,她脑子里稀里糊涂,是在模仿大人们打麻将时洗牌拿牌看牌的动作; 她更不懂什么佛经,看似一本正经,嘴里唱的其实是abcdefg。 飘浮的黑气掩住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冷冷压低嗓门:“哦?小小人类,可笑可笑。” 说罢聚作一团,一边在半空画符布阵,一边念念有词,动作愈发癫狂。 它当然不会画符和布阵,只不过是在天上转圈打转转,之所以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则是因为转得太晕,有点想吐。 卖烤地瓜的程双放心不下,担忧秦萝遇上危险,急匆匆赶到此地,见到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他觉得那小孩可能是在跳大神。 可她怎么能跳大神呢?死灵的战斗力稀烂,上回他隔壁家的八旬老汉陈大爷遇上,都能用锄头把它们给砸碎了。 这幅搓麻转圈的场面持续了大概半盏茶,程双和被救下的女人无聊地吃起烤地瓜。 “我本来想给它一拳的,没想到那小孩冲出来了。” 女人看得目不转睛,忽然眼前一亮:“你看!那是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她话音方落,不远处便亮起一道白晃晃的剑光―― 剑光如影,纷纷似雨下,不过须臾,死灵王就已消失在白芒之中! “何等高手,竟能将死灵王――” 伏魔录大受震撼,顺着剑光源头看去,不由一愣:“陆望?” 不对啊。 陆望入门不到半年,还只是练气修为,怎么可能一击杀死筑基巅峰的死灵王? 它还没反应过来,又见两道黑影突然袭击,兼有两声似曾相识的开场白。 “吾乃死灵李!” “吾乃死灵上官!” “来者何人,竟敢坏我好事!” 伏魔录:!!! 秦萝:!!! 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一瞬间的沉默。 伏魔录看看天边的死灵,又望望身边的秦萝,悄咪咪把自己缩成小小一个球。 秦萝看看欲言又止的陆望,又望望吃着烤地瓜的一男一女,脸上一热,从□□色的小团变成爆炸大番茄。 四十八(二更合一)(只属于他的奇迹...) 陆望跟切纸片似的, 三下五除二就把死灵全部消灭,秦萝呆呆看他收剑,脸上做不出表情。 好不容易见到熟悉的朋友, 她本应该觉得高兴才对。 本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此时此刻,小小的浅紫色影子只是一言不发低下脑袋, 再度化身一动不动的小僵尸, 在大脑一片空白的间隙,戳了戳识海里缩成一团的伏魔录。 伏魔录哼唧一声, 没动。 于是秦萝又戳。 “这……这不是没想到嘛,谁能知道‘王’是它的姓氏呢。” 蜷缩着的圆球拱了拱身子,再无平日里纵横千里的势头:“伏伏能有什么坏心思,伏伏只是想帮你罢了――今日咱们运气算好的, 倘若当真遇上死灵王, 那还要数我的办法有效。” 它说罢停了会儿, 小心翼翼打量小姑娘圆鼓鼓的脸颊, 讨好似的蹭一蹭: “没事的, 其他人很快就忘记这回事了。你不要难过,等离开心魔以后, 我每天晚上都给你讲故事听――我我我还会学猫猫狗狗小鸟小羊叫!你想不想听?” 伏魔录:…… 三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它拼了! 曾经叱咤风云的魔道法器咬牙握拳,思索半晌, 终是做出了自苏醒以来最为沉重的决定。 浑厚低沉的青年音倏然一扬,伏魔录:“……咩咩。” 可恶。 秦萝你这臭丫头不要故意抿嘴!那抹一点也不善良的弧度全都被它看到了!你绝对绝对就是想笑对吧! 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秦萝用力揉一揉热腾腾的脸颊,无事发生一般转过身去。 “陆望!” 秦萝迅速转移话题, 噔噔噔小跑着向陆望靠近:“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句话一出口,对方欲言又止的神色果然消失不见了。 “我、我们当时发现你不见了, 云衡师兄说周围有幻术,你很可能被、被困在里面。” 陆望是个老实孩子,瞬间被她的问题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不再去纠结方才那幅古怪的景象,抱着剑正色答:“云师兄懂一些幻术和阵法,就、就试着前去破阵,由我们挡住画中仙。没想到突然出现一道白、白光,我睁开眼,便到这儿来了。” 好耶! 秦萝感受着脸上的热气慢慢褪去,如释重负抿了抿唇。只要她假装不觉得尴尬,就能让其他人也忘记尴尬――转移话题大成功! 陆望不像她,没有伏魔录的提醒,对自己如今的境遇浑然不知。秦萝努力解释了一遍白也的身份和这个心魔的困境,让男孩微微一愣。 “所、所以,我们应该找到这个时期的白也哥哥,并且救下他。” 陆望是第一次进入心魔,对于一切都是严肃又拘谨,说着皱了皱眉:“但我们不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对不对?” 这是现如今最大的难题。 秦萝点点头。 “其实应该不难。” 伏魔录积极建言献策,尝试挽回自己在秦萝心中的伟大形象:“心魔往往是一个人生命里最为痛苦的回忆,上次见面时,他刚被娘亲卖给孤阁――你还记得进入孤阁以后,妖族会被做些什么吗?” 它语气虽轻,尾音却像重重落在耳边的铁锤,秦萝听得一懵,脑海里渐渐浮起两个字。 ……溶丹。 “但凡是妖族,都会遭到溶丹。” 伏魔录语气微沉,继续道:“这片心魔空间不大,出现的场景一定都有意义。你不妨问一问这里的村民,看他们知不知道和孤阁有关的消息。” 小孩的脑子跟金鱼没什么差别,同样只有短短一会儿的记忆。 听完这一番话,秦萝当场表演一出川剧变脸,满目惊喜地在识海里鼓掌拍手手:“伏伏好聪明!伏伏好棒!” 缩在识海里的小球N瑟一扭。 哼哼,那是当然。 说这段话之前,它细细斟酌很久,去掉了不少更加详细的信息。 毕竟无论如何,“溶丹”绝不是一个适合被小孩了解的话题。妖丹溶化会带来蚀骨之痛,并持续十分漫长的一段时间,妖族难以忍受,绝大多数会在溶丹途中丢掉性命。 能活下来的少之又少,而接下来即将来临的,则是更为痛苦、更为残酷的地狱。 修真界何其之大,天之骄子们固然名扬九州,但其实五湖四海以内更多的,是千千万万模糊了名姓、连死亡都悄无声息的可怜虫。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秦萝说出那句“独一无二”的时候,才会显得格外珍贵吧。 “叔叔叔叔!你是来救我的吗?” 秦萝对它的心思一概不知,晃眼见到手拿烤地瓜的程双,立马露出惊喜之色:“我很好!我没事啦!” 是挺好,看起来已经把那段跳大神忘得一干二净,开始全新人生了。 程双别开脑袋:“碰巧遇上而已,我吃地瓜散步呢。” 他说得别扭,秦萝却没在意。她一心想要找到白也,又上前靠近几步:“叔叔姐姐,你们知不知道孤阁?我有个朋友被抓了进去,现在不知道在哪儿,大家都很担心。” 程双低头看看自己,又抬眼看看身边啃着地瓜的女人。 他们俩的岁数明明差不多,为什么偏偏他成了叔叔?! “孤阁?我知道啊。” 女人被一声“姐姐”逗得笑弯了眼,心情看上去非常不错:“我们这儿有座山洞,名为‘流月洞’,因为灵力浓郁,又恰好同金凌城相距不远,被孤阁当作了一处溶丹地――小妹妹知不知道溶丹?” 秦萝心下微涩,点了点头。 “要让妖丹溶化,对身体十分危险。” 伏魔录悄悄解释:“要是能得到灵力滋养,或许会比较安全。” 它硬生生把“不至于枉死太多”咽了回去。 “不过我记得,如今似乎过了溶丹的时候,你朋友凶多吉――” 程双还想往下说,被女人一个眼刀扼住喉咙。 “流月洞就在村子正北,你一直往上,走到小路尽头便是。” 女人温声开口,由水墨勾勒的眉眼缓缓一紧:“只不过那地方灵气汇集,成了不少画中仙的巢穴,我们村人都不敢靠近。我看二位不似凡人,应当比我们厉害得多,此番前去,务必当心。” 秦萝乖乖道了谢谢,又听她斜了眼继续道:“程双,上回是帮老大爷捉羊,上上回是从画中仙手里救下一个小孩。今日你又急匆匆离了摊位,不知等回去的时候,那地瓜摊还在么?” 被偷了不下五次地瓜摊的程双:! 女人和程双都不是标准意义上的修士,就算想要帮忙,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最终启程前往流月洞的,只有秦萝与陆望两人。 伏魔录仍在哀嚎:“程双啊程双,你怎么就变成一烤地瓜的大叔了?秦萝你信我,方才我们见到的那个绝非程双本人,真正的他是个力大无穷、战无不胜的英雄,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特别特别厉害。” 秦萝抓到了盲点:“你好像特别喜欢他?” “那当然!当年我和主人――” 它说着顿了顿,总觉得以魔道的身份讲出这种话,似乎不是很适合。但转念一想,秦萝又不知道它主人便是霍诀,说就说吧。 伏魔录嘟嘟囔囔:“当年主人给我念话本,第一本就是《山海平妖记》。主人还说,以后要变成和程双一样的人。” 想像故事里的程双那样降妖除魔啊。 矮矮小小的女孩恍然“哦――”了一声:“你主人一定是个很善良的好人。” 伏魔录闷闷不说话了。 四周全是黑白分明的水墨画,秦萝发觉陆望正在好奇打量,一时兴起,把《山海平妖记》的故事也告诉了他。 她了解不多,讲得简略,说完挠挠后脑勺:“虽然这里的程双叔叔好像和故事里不太一样……但他们都是好人。” 话本子和现实里的情节不同,分明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陆望闻言笑笑,声音很轻:“因、因为是故事啊,当不得真的。” 故事皆是由人所写,因为读者们更偏向于和谐美满的结局,所以主人公往往气运加身、拥有常人望尘莫及的天赋,无论经历多少艰难险阻,最后一定是以圆满收场。 当一切来到现实,虚假的美好就不得不宣告破灭了―― 在陆望的印象里,世间随处可见的并非奇迹与希望,而是贫穷、痛苦、妖魔肆虐、人与人之间漫无尽头的争执与打骂。 秦萝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突然转过脑袋:“陆望,你有喜欢的故事吗?” 抱着剑的男孩安静摇头。 与其说“不喜欢”,更准确一点的说法是,从没有人愿意花费时间,为他讲述那些不切实际的传说。 他从小生活在贫苦且不堪的环境里,爹爹要么喝得大醉,要么每天每夜对他非打即骂,哪有闲心像其他父母一样,坐在床边给孩子耐心讲故事。 尤其某天陆望在门边捡到一册废弃的连环画,本想打开看看,却被醉了酒的父亲一把扔开,冷笑着讽刺他的幼稚无知,居然还相信这种无聊透顶的东西。 对于话本里形形色色的故事,陆望小时候没有机会接触,如今稍微长大一些,逐渐明白它们并不属实,便更加生不出半点兴趣。 “我……很少听故事。” 男孩抿了抿单薄的唇,说话时仍显得腼腆拘束:“我爹说过,话本子里全是骗人的谎话,不应当相信。” 秦萝自然不认同这个歪理,愤愤然睁圆眼睛,然而尚未开口,便听陆望冷了嗓音:“当心!” 剑光掠过,几道黑影散作魅硌獭 “可怕可怕,陆望进入苍梧,不过才半年不到吧?” 伏魔录又开始唠叨:“看他出剑的动作和速度……这就是天生剑骨吗?” “陆望很刻苦的!” 自己的小伙伴得了夸奖,秦萝也觉得开心,心里的小人得意洋洋叉了叉腰:“他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练剑,而且我爹爹定下的训练量超――吓人的,陆望居然全都完成了,我们都觉得他好厉害。” 正道之光,恐怖如斯。 伏魔录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把目光往旁边悄悄挪。 陆望不过练气修为,却已隐隐显出几分剑修的风骨,神情沉凝舒朗,脊背从来立得笔直,弟子服更是穿得一丝不苟,领口规规矩矩压在最上方。 也不晓得长大以后,这小子会是何种模样。 陆望低声开口:“这里的灵气越来越浓,我、我们快到了。” 他所言不虚,二人如今已离开村落的范围,进入一片山林之中。 山林树荫如盖,放眼望去皆是洋洋洒洒的泼墨,阴森森的树影与灰色的邪祟浑然一体,微风拂过之际,四面八方黑潮暗涌,实在压抑恐怖。 秦萝直到这时才明白,拥有颜色究竟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要说灵力浓郁的山洞,无论放在哪儿都是一块香饽饽。这地方群魔盘踞,要想强行突破并不容易,只可惜目前想不到其它办法,只能使用这个下下之策。 蛰伏的妖魔嗅到生人之气,于黑暗中显形而出。秦萝紧紧捏了捏手心,问春风旋即化形。 陆望没说话,脚步微动,执剑挡在她身前。 “他们打算去找你,真有意思。” 楼迦看得有趣,低低笑出声:“那个女孩是叫秦萝对吧?傻乎乎的倒是挺可爱,我似乎有点明白,你为何不愿离开了。” 之前鞭打造成的伤口灼灼发热,白也被铁链缚住身形,竭力吸了口气。 “让我想想,流月洞……正是你溶丹的时候。” 她仍是自顾自地说,在地牢里来回踱步,只能瞧见一袭猩红的影子,听不见一丝一毫脚步声:“再然后,就是进入孤阁了吧?” 说到这里,楼迦现出几分悠然之色,倏然展了眉:“你说,当她见到你执刀杀人的时候,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不对不对,对于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来说,看见那种情景是不是不好?” 血迹斑斑的少年咬牙不去应答,唯有指节蜷了一蜷,指甲陷进掌心。 不远处的画面里,已是水墨四溅。 心魔还没到最为强烈的时候,因此幻境里的怪物都算不得强大。 一个个墨团翻涌不休,看起来拥有几十上百的数量、十足狰狞可怖,其实最多只有练气巅峰修为,在秦萝与陆望的联手下,很快被扫荡一空。 等盘旋的黑潮渐渐散去,寻着灵力源头走去,秦萝听见哗啦啦的水声。 流月洞流月洞,一听就和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幻境里看不出白天黑夜,月亮太阳都是一个模子,好在流水特征明显,很快便寻得了踪迹。 一条像是被墨水染成漆黑的小溪,看上去脏乎乎的,观感不是很好。 顺着溪流上游抬起脑袋,则是一个掩映在草丛里的洞穴。 “那就是流月洞了吧。” 伏魔录小心提醒:“听说溶丹痛苦万分,很可能导致性情暴躁、杀意陡增。我们尚且不知道洞里发生了什么,还是当心为妙。” 秦萝应一声“嗯”,放轻步子一点点往前。 逐渐靠近洞口,四周的野草也就越深,若有似无蹭在脚踝上,带来迷迷蒙蒙的痒。 山洞前设了个她从没见过的阵法,据伏伏所说,那是为了禁止里面的人私自出来,相当于一把单向的锁。 若是在真正的过去,这里理应有许许多多累积成山的尸体、巡逻值班的守卫、以及一个个蜷缩在角落,不断痛苦哀求或咒骂的妖,然而置身于心魔,秦萝只望见一道瘦弱的影子。 比起树林里的第一次见面,白也看上去长大了一些,或许也是七八岁,同她一般大小。 但他实在太瘦,仿佛一整块披着薄薄皮肤的骨头,一动不动瘫倒在地上,与尸体没什么两样,只有细细看去,才能见到脊背的微微颤抖。 陆望握着剑站在一边,以防地上的白也突然暴起伤人,或是从洞外闯进什么邪魔妖祟。 秦萝想开口叫叫他,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轻轻迈开脚步,一步步向他靠近。 也正是这一个瞬息,由于疼痛加剧,男孩脊背上的颤抖更加剧烈,苍白细l的五指紧紧按进泥土里头。 太压抑了。 伏魔录紧拧眉头。 这种地方荒烟蔓草,久久见不到阳光,当年定是处处横尸,徒增悚然。 白也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里,没有可以依靠的人,没有能够抓住的希望,甚至连自己会何时死去都不知道,只能在无边无际的苦痛里一天天挣扎。 即便是它,也不由生出几分同情与怜悯。 与周遭的阴森相比,那道浅紫色的小小影子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却也莫名叫人觉得舒适安心。 秦萝慢慢蹲下,眼眶悄无声息地泛起浅红。 她毕竟是个小孩,说不出多么天花乱坠的安慰,面对这样的景象,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慌张,千万不可以乱了阵脚,静默俄顷,试探性地开口:“……白也?” 男孩面部朝下,看不清此时此刻的神情,听见秦萝声音的刹那,脊背明显一僵。 昏暗且单调的白光里,她看见那双沾满血污的手一点点紧绷,似是为了支撑起身子,颤抖着加大力度,然而又一道剧痛袭来,让他再度软下身去。 有那么一个须臾,四周连呜呜的风声都没了踪迹,在极致的静里,秦萝却听见一道有些陌生的、沙哑得近乎于模糊的嗓音。 那声音带了迟疑,如同小心翼翼的试探,又低又轻:“秦萝?” 下一瞬,男孩发狠似的抬起脑袋,止不住浑身颤抖。 一时间四目相对,秦萝看着近在咫尺的血红眼睛,被震得浑身僵硬。 伏魔录亦是一惊:“‘秦萝’……他怎会知道你的名字?之前我们见到更小时候的白也,他分明不记得你。” 更何况,这也不符合心魔的规矩。 心魔是记忆的投影,白也和她素不相识,必不可能仅凭声音就识出秦萝身份。要说有什么足够合理的解释―― “我大概明白了。” 它微微沉声:“他之所以认得你,是因为上回在树林被你救下――心魔一脉相承,偶尔会出现记忆共通的情况,对于这个白也来说,两年前被娘亲卖给孤阁的时候,的的确确曾与你见过。” 至于之后呢? 当时在秦萝看来,眼前的一切烟消云散,男孩也不见踪影;对于白也来说,她应当也是猝不及防消失不见了吧。 算一算时间,他们应当只见面了一个时辰不到。伏魔录实在没想到,对方居然能这么快认出她。 秦萝还在脑子里捋顺这两个幻境之间的联系,堪堪悟出一点端倪,忽然听见一声急促的气音―― 白也许是痛极,用力咬紧牙关,眼看身形即将向后倒去,秦萝条件反射地伸出双手,用力将他揽过。 浑身上下皆是刀刃般的刺痛,在短短一刹后,男孩感受到温温软软的热度。 白也喉咙发涩,紧紧抿住双唇。 “嗯……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秦萝不懂疗伤治病的办法, 八!零!电!子!书!w!w!w!.!t!x!t!8!0!8!0!.!c!o!m 嘴里也笨拙得说不出漂亮话,只能轻轻伸手将他抱住,一下又一下拍打凸起的脊骨。 当时她妈妈去世,一个人躲在福利院的房间里悄悄哭,被院长发现以后,就是做了这样的动作。 虽然没办法共享痛苦与悲伤,但两个人一起,总要好过孤零零一个人苦撑。 心魔幻境之外,楼迦定定仰头,手中小刀悠然打了个旋儿,嘴角笑意却是散去大半。 身为孤阁一员,她自然也被溶化了妖丹。那段时间暗无天日,每天都在剧痛里死去活来,有时疼得恍惚,最大的心愿便是听听别人的声音,倘若能被碰一碰抱一抱,无异于天大的恩赐。 那是她曾经在梦里都想成真的愿望,没想到今日居然亲眼见到――虽然是在别人的心魔里。 相貌绝美的女修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自嘲勾勾唇角,目光往后,掠过角落里的白也。 ……果然看得怔住了。 不过也是,在那样的日子里,谁都想得到一个不掺杂任何私欲的拥抱。 幻境里的男孩疼得发抖,身上像在被火烧,哪怕隔着一层衣物,秦萝也能感受到浓浓滚烫。 他定是烧得有些迷糊,低着脑袋轻轻战栗,声音喑哑不堪,如同小兽的呜咽:“你突然……突然就不见了。” 白也说着顿了顿,隐隐生出哭腔:“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一直……一直在找。” 他不受娘亲疼爱,后来又被卖入孤阁,无论之前还是过去,全都活得一塌糊涂,不被任何人喜欢。唯有在两段人生的交点处,有人对他说起独一无二、与众不同。 他有时甚至会怀疑,那是不是一场梦。 秦萝怔怔愣住,刚要道歉,又听白也再度开口:“好难受……我做了好久好久的噩梦。” 无论之后的白也多么冷硬淡漠,在此时此刻,他也只是个和秦萝没什么两样的小孩。 小孩子疼得厉害,理所当然会撒娇。 秦萝仰头与陆望对视一眼,很快低下脑袋,拍拍他颤抖的后背:“什么样的噩梦?” “我梦见好多怪物,还有话本里的人。” 白也说得含糊:“怪物想抓我……大家全都死了,程双、桫椤圣女、瑶灵……他们根本全是假的,到处都是黑色,我不知道应该逃去什么地方,我――” 他说着忽然停下,仿佛被魇住一般,身上愈发滚烫。 伏魔录默然不语。 白也曾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溶丹一事,算是彻底让他的人生地覆天翻,真正从善恶有报、和谐圆满的话本故事离开,踏入更为残酷的修□□。 它活得久,看得比秦萝开,心知这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一个阶段―― 人总要和美好的幻想说再见,世上哪有那么多奇迹可言。 秦萝却竖了竖细细的眉毛。 “他们、他们才不是假的!” 她一本正经:“我不久前才见到程双叔叔,他给我吃烤地瓜,还赶来从死灵手上救我!” 伏魔录闷闷腹诽。 那只是画中仙形成的幻术,而且程双分明成了个游手好闲的地瓜大叔。 “还有你说的桫椤圣女和瑶灵,她们也有可能存在啊!” 秦萝继续道:“修真界那么大,有那么多不一样的人,虽然你没见过她们,但说不定在某一处地方,就有谁得了她们的帮助呢!” 伏魔录叹了口气。 更扯了,这两个你压根没见过。 “我更小一些的时候,有天晚上就收到了星星送的礼物哦!” 伏魔录叹气。 傻瓜蛋,只是有人悄悄把礼物塞给你,然后套上“星星”这层借口罢了。 “那段时间,有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去世了。有人对我说,去世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每年生日,都会落下一份礼物给我。” 伏魔录微怔,没再出声。 秦萝想起妈妈和院长,语气低落许多:“我本来也是不信的,但后来生日那天,我真的收到一个礼物盒子,上面吊着颗小星星……连着好几年,星星都给我送了礼物。” 她小时候对此深信不疑,长大慢慢懂事,曾经当面问过院长,是不是她悄悄买的礼物。 “答案其实不重要哦。” 院长摸摸她脑袋,笑起来时眼尾荡开丝丝纹路:“只要相信,星星的礼物就会存在――无论是真还是假,妈妈都会永远保护我们萝萝,对不对?” 于是秦萝想,那就相信吧。 不管那份礼物来自星星还是院长,至少她们都爱她。 也许故事是假的,她收到的礼物却从来是真的。 “还有还有,我以前听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月亮上住着一个精灵――精灵就是长着翅膀、头发金黄金黄的那种,特别漂亮。” 秦萝吸了吸气,左手一动:“精灵很喜欢小孩,如果见到有谁伤心难过,就会在他窗前洒下一滩月亮的光。” 她的声音忽然轻了些,像是有些紧张:“你看,就像这样。” 随着女孩话音落下,在只有灰黑颜色的世界里,陡然现出一道白芒。 白也茫然怔住,在簌簌风声里,听见秦萝浅浅的笑:“精灵猜出你怕黑,对不对?” ……她知道白也怕黑,分明是因为那天前往医馆,无意看见小狐狸在夜色中的颤抖。 伏魔录心知肚明,这一回却没有出声,而是默默抬起视线,望向秦萝掌心里的那道光。 真是莫名其妙。 有那么一瞬间它忽然觉得,偶尔陪她相信一回童话传说,虽然幼稚,但感觉似乎不坏。 如果是这样的秦萝……虽然几率微乎其微,但她或许真能救出主人也说不定。 由灵力汇成的光丝丝缠绕,自掌心徐徐蔓延,逐渐填满小半个山洞,如同流水潺潺,拂过一旁陆望的指尖。 男孩略微愣住,甫一抬眼,望见秦萝匆匆抬头,扬唇朝他飞快笑了笑。 她的那些话不止对白也,也在对着他说。 秦萝还记得,他口中那句“话本子里全是骗人的谎话”。 白光缕缕,在团团散开的光晕中,疼痛与恐惧仿佛都在慢慢减轻。 年幼的小狐狸任由瞳孔被照亮,呆呆看着那一束流波,半晌终于开口:“你……还要离开吗?” 白也原本想问可不可以带着他一并走。 话音落下,便听得一声迟疑的“嗯”。 于是好不容易生出的希望又重新低落下去。 想来也是,他们并不熟悉,自己又是这种无能怯懦的模样,只能沦为毫无用处的拖油瓶。 “不过,我一定会努力再找到你的――还有我的好朋友陆望一起。” 清澈的童音脆生生扬起,他视线所及之处,是双亮晶晶的眼睛:“对不起呀,我们来来回回,自己也控制不住什么时候会消失。我不是故意不、不――” 伏魔录:“不辞而别。” 秦萝正色:“不辞而别。” 什么控制不住消失……完全搞不懂。 就像她身上的许许多多地方,同样叫人想不明白。 白也忽然想,或许和她口中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一样,秦萝的存在本身,包括她毫无征兆出现在他生命里,都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迹。 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伴随着种种梦境般的情景。 一个只属于他的奇迹。 阴暗洞穴里,灰黑的野草簌簌一动,自脆弱的叶片起,无声浮现出一抹异色。 男孩长睫微动,声音很轻:“真的……会来找我吗?” “当然啦!” 她的嗓音一点点填满洞穴,声线所过之处,好似被春风拂过的绿野。 从角落里生出葱茏的绿,裹挟着秦萝掌心里柔软的光,一团团一片片,再顺着小溪蜿蜒而下,点亮朦胧星光。 当第一缕月华轻轻落下,陆望才恍然察觉,原来如今已是深夜。 溪水叮咚,携了自天边而下的一轮明月。月光照亮山间浮空的雾,好似悠悠淌动,流泻不休。比起单调压抑的黑与白,这才是真正的流月洞,残酷却瑰丽。 秦萝信誓旦旦地点头:“就像变魔法一样,只要你愿意相信,我们一定会咻地出现在你身边喔!” 白也忍着痛意,直直看着她的眼睛:“魔法……?” “嗯。” 月光里的女孩咧嘴笑笑,露出两颗洁白小虎牙:“所以不要难过,也不要觉得伤心,一定要认认真真好好地长大。在你一点点长大的时候,不管多少次,我们都会一遍遍找到你,去到你身边――” 她语毕眨了眨眼睛,再度启唇时,说出了那句他曾经想开口,却因自卑胆怯不敢出声的句子,嗓音清清泠泠,犹如月华碎落满地:“然后在某一天,就像所有故事结局里写的那样,带着你一起从这里离开哦。” 四十九(他和秦萝两个人的秘密...) 这一场幻境同样消失了。 好不容易清晰起来的景色浑然褪去, 包括与秦萝咫尺之距的白也在内,周围所有景物全都一股脑晕开,化作模糊不清的黑色墨团。旋即墨团四散, 一点点描绘出全新的景物。 只是这一回……似乎与之前不太一样。 秦萝原是好端端站在地面上,突然感觉脚下动了一动, 仿佛有股波浪荡开, 把坚实牢固的土地溶化成了水。 她一个趔趄没站稳,好在陆望眼疾手快, 上前扶住秦萝胳膊,才让她不至于狼狈摔倒。 然而低头再看脚下的地面,却又恢复了一动不动、老老实实的模样,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嘶――” 秦萝还在低着脑袋, 想要看出个究竟, 猝不及防听见伏魔录吸了口冷气, 用力戳一戳她识海:“快看你周围!” 女孩顺势抬头, 等目光落下, 也学着它的样子倒抽一口气。 要说他们在前两个心魔幻境里看到的景象,虽然全是由灰蒙蒙的水墨勾勒而成, 看上去怪诞压抑,但总归没有脱离生活实际―― 太阳规规矩矩挂在半空,村子里的房屋一字排开, 树林里的花草树木亦是乖巧,除了一团团黑漆漆的死灵, 没有太多奇怪的地方。 她此刻见到的景象却是不同。 这里居然是金凌城,四周见不到半点人烟, 高高的楼阁巍巍而立,晃眼看去, 叫人不由头皮发麻。 空间仿佛成了歪歪斜斜的无数个部分,房屋像是即将坍塌的橡皮泥,楼身扭曲、房檐飞翘,顶端的墨汁泼洒四溢,在半空凝成一个个浑浊的圆团。 至于天边更是骇人。深灰的背景色不知何时加深许多,变成了混沌阴森的黑,偏生云朵又是脏兮兮的灰白,杂乱无章点缀在天幕里,像一张张咧开的嘴。 更不必说邪魔的影子无处不在,令人头皮发麻的嚎叫绵延不绝。倘若非要为这幅画面寻个形容词,那便是一张技艺拙劣、被墨汁弄脏了的旧画。 真是叫人不舒服。 伏魔录看得浑身不适,把目光挪到秦萝身边。 她今日穿了身浅紫色的小裙,薄纱温和,腰间挂着的浅粉吊坠摇摇摆摆,并非多么鲜妍明媚的色彩,好在能让它心平气和许多。 白也的心魔深处,居然已经异化成这种鬼样子了吗? “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咱们随时可以放弃。” 伏魔录担心小孩受不了,悉心提醒:“你爹娘的修为远远高于心魔,来到这里之后,能瞬间撕裂幻境,带你们离开。” 那样的话,心魔就没办法被破开了。想起白也的命运,秦萝摇摇头:“伏伏,这里为什么和之前不一样?” “前面两道幻境属于心魔浅层,对你们威胁不大。白也最大的心结在于孤阁,待他溶丹进入孤阁以后,魔障才慢慢到达顶峰。” 伏魔录沉声:“你们很可能已经来到了心魔深处,只要解开这里的困局,便可让心魔消失,但……” 它看了看铺天盖地的黑气,语气更加认真:“之前你们遇到的怪物大多在练气修为,打起来小菜一碟,而今来到此地,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在这场心魔里,妖魔邪祟的实力定会大大提升,并且全力阻止你们见到他。” 如果说之前的幻境尚且存有几分属于白也的意识,那这里便是心魔的主场,混沌且狂乱。 甚至于……就连这个空间里的白也,说不定也因遭到魔气侵蚀,变成了不知什么模样。 他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无论如何,秦萝总归有个保命的护身符。 “这个时候的白也哥哥,应该在孤阁里吧?如果想找他,去那里就好了。” 秦萝摸摸下巴,仰起脑袋:“让我看看――啊,找到了!” 她脸上本是带了势在必得的笑,话音落下的瞬间,小圆脸立马皱成了苦瓜。 陆望心知要去孤阁,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也忍不住愣了一下。 孤阁高耸、挺拔入云,哪怕在这种极端诡谲的画面里,也显得格外突出。 但似乎,实在过于突出了一点点。 他们与那幢庞大的建筑相距很远,乍一看去,只能看见一片压抑阴森的黑。 孤阁仿佛是一切黑暗的源头,被扭曲成了歪歪扭扭的树干形状。密集的魔气黯淡无光,虚虚渺渺缠绕在高阁两旁,像蛇,也像漫无止境的夜色。 无论怎么看,都洋洋洒洒写着[切勿踏入]四个大字。 秦萝承认,她很没出息地抖了一下。 “不过,”秦萝朝陆望挪进一步,试图从朋友身上汲取些许力量,“既然孤阁长成了这样,说明它的确是我们要找的地方,对吧?” 陆望居然没表现出害怕的神色,一本正经回答她:“嗯。” ……好厉害! 秦萝不动声色挺了挺后背,佯装出一副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模样。 “此地危险,我们――” 陆望说着凝眉,飞快挡在她身后,长剑破空而起,于半空划出一道澄净白光。 若是在前两处幻境,他出剑定能将妖邪一举击杀。此刻二者相撞,却出现了一瞬短暂的僵持,俄顷剑鸣铮铮,男孩被爆裂的魔气猛然弹开。 陆望后退几步,勉强稳住身形。 “小孩!” 发觉了他们行踪的,是一个身如长蛇、吐着蛇信的男人。男人面庞嶙峋苍白,双手生了修长锋利的指甲,这会儿盯着二人瞧上一番,露出阴恻恻的笑:“吃――!” 话音方落,刀尖般的指甲直攻陆望侧脸。 伏魔录毫不掩饰厌恶之情:“啊啊啊这是什么东西!看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白也干嘛要把这种玩意儿也想得如此逼真啊啊啊!” 在它出声的同时,秦萝迅速祭出问春风。 看那怪物的身法和速度,修为应该在练气巅峰到筑基入门,陆望修炼还没多久,不可能是它的对手。 她以往习惯了《破阵曲》,今日却弹出一首《野蜂飞》―― 《破阵曲》往往以强攻为主,略显莽撞。 与之相比,后者曲调迅捷、音律变换如雨,不但能重创对手神识,同时拥有搅乱心神的作用,恰好与陆望的出剑相得益彰。 怪物的攻势越来越凶,指甲凌空划过,隐隐带出几分冷寒风声,不过须臾,却被乐音浑然盖住。 秦萝的音律密集如雨,纷纷扬扬洒落耳边,化作一束束锐利风刀。 它听得难受,显然被激发了怒气,想速速解决陆望,奈何曲乱心神,让它的动作漏洞百出;想要转身将女孩置于死地,却又被跟前的剑光死死缠住,脱不开身。 又是一声乐音高扬,《蜂飞》顷刻转为《破阵》。看似杂乱无章的音符一并聚拢,宛如剑雨疾下,不偏不倚正中识海。 怪异的男人轰然倒地。 “你没事吧!” 秦萝拂去问春风,快步跑到陆望身旁。 与方才的怪物相比,他修为稍稍落了下风,好在没受多么严重的伤,只有胳膊被划出一条直直长长的狰狞口子。 “你别急,我我我身上有药,等我找找。” 她嘴里说着安慰的话,自己反倒有些结巴,匆匆忙忙低下脑袋,从储物袋拿出一瓶涂抹的药膏,不忘扭头看那怪物一眼,唯恐它再度起身:“要不……我们找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它就躺在那儿,有点害怕。” 之前的死灵被打散了,分明是会直接消失的。 秦萝想,要是它也能像墨团一样消失不见,那可就太好了。 秦萝发誓,她真的真的只是随随便便这么一想,没附加任何灵力或咒语。 没想到再一眨眼,居然看见怪物的身体渐渐往空气里散开,没过多久,当真没了踪影。 这应该……是巧合吧? 她没多加在意,带着陆望找了个小房子擦药,冷不防听见伏魔录的声音:“应该不是巧合。” 秦萝:……? “这里虽然是白也的心魔,但由于掺杂了幻术和画中仙的存在,变得十分不稳定。” 它思忖一会儿,咂了咂嘴巴:“当你们置身其中,同样成为了幻境的主体之一。你也看见了,心魔深处极端不稳定,很容易发生扭曲,说不定真的会受你们神识影响,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景象。” 秦萝一怔:“所以,是我让它消失的?” 秦萝两只眼睛布灵布灵发亮:“那我是不是可以让我们直接去到孤阁,然后把这些怪物全都消灭光!” 伏魔录毫不犹豫:“很遗憾,不可以。” 满心欢喜的小团子蔫了下去,像霜打的茄子。 “这里毕竟是白也的心魔,不是你的识海,怎么可能违背心魔的意愿,容许你们这些外人为非作歹。” 她的模样有些好笑,伏魔录哼哼闷笑了两声:“你能让那个邪祟消失,是因为它本就被击中识海、气息全无,成了团没用的墨。要说的话,你应该也只能像方才这样,制造一些无关紧要的幻象吧。” ……喔。 秦萝放弃脑海里不切实际的念头,乖乖帮陆望擦药。 不过,如果是制造幻象的话―― 她认认真真地思考,手里动作没停,撩起柔软的衣袖,就能见到陆望手上猩红的伤疤。 除了这条,还有许许多多深浅不一的旧痕,来源于他爹爹的拳打脚踢、木条棍棒。 秦萝心中有些难受,低头帮他吹了吹。 她擦药的手法算不上熟练,好在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如同在触碰无比珍惜的宝物,柔软的左手轻轻将他的手臂扶住,拇指带了点温和的热。 他们藏在一间大门微敞的房子里,四周一片寂静,陆望不自在地低下头。 爹爹曾对他日夜打骂,师尊虽好,却也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他一生中鲜少遇到这样的温柔,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对了。” 秦萝忽然开口:“你爹应该没给你讲过故事吧?” 陆望微愣:“嗯。” 于是跟前的女孩继续嘟嘟囔囔:“那他还好意思说那种话,坏家伙。” 秦萝向来友善又礼貌,这是陆望头一回见她露出嫌恶的神色,细细一想,才明白她是在说爹爹撕碎他话本子的那件事。 “没、没关系。” 陆望不擅长安慰人,甚至不擅长讲话,声线却是温润又好听,带着雪松一样的清冽:“那些事情早就过去了。” 才没有过去,陆望分明把他的话一直牢牢记在脑子里。 血痕被笨拙地裹上绷带,秦萝不知在想些什么,始终低低垂着眼睫,半晌,毛茸茸的小脑袋突然抬高:“陆望陆望!” 陆望顺着她的意思:“嗯。” “这是补充灵力的丹药。你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我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她说着递来一个药瓶,腾地站起身子,晃了晃手里的手环:“这里比之前危险许多,我们得找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办法――你放心,我就在门口看看,很快回来。有它保护我,不会出事的。” 同样的手串,师尊也给了陆望一个。 手臂仍在生生发疼,即便跟在她身边,也只能成为拖累。陆望安静点头,很快听见木门打开又关上的吱呀声响。 没有秦萝在身边,连叽叽喳喳的空气也慢慢没了动静。瘦削的男孩笔直坐在房中,低头看一眼手臂上的绷带。 有点歪,末尾打了个大大丑丑的蝴蝶结,露在缝隙外面。 有点难看,与剑修的气质更是毫不相符,倘若师尊见了,一定会立马黑脸。 陆望想着却抿了唇,自唇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轻轻碰了碰那个大大咧咧的结。 秦萝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像是遇上什么开心的事儿,一双杏眼盈盈发光。 偏生她表现得毫无异样,和往常一样笑了笑:“如果休息好了,我们就出发吧。” 女孩子的心思总是难猜,陆望猜不明白,只能看着秦萝脚步轻快离开房屋,乖乖抱剑跟在她后头。 离开屋子的庇护,周遭压抑阴森的气氛更浓。陆望放轻脚步环顾四周,正要上前一步,忽然被人拽住袖口,往隔壁的房屋用力一拉。 他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被拉得踉跄一下,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嘘,进来。” 秦萝的声音被压得很低,有止不住的笑意往外溢:“别出声,会被它们发现哦。” 茫然的男孩循着她的牵引迈步前行,在踏入屋中的短短一瞬,怔然抬起目光。 耳边传来木门被关上的响音,吱吱呀呀;心跳则是接连不停的咚咚咚咚,震得耳朵发麻。陆望握剑的右手用力,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小房间。 此时此刻,在这样一处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却流泻出与整个黑白世界浑然不同的异色。 房屋中央悬挂着月亮虚虚的影子,纤细盈亮,弯出笑脸一样的弧形。长着翅膀的人影坐在月牙尾巴上,指尖微动,点亮倾泻而下的迤逦星河。 目光往下,能见到一片碧绿葱茏的森林草原,地上落满蒲公英和花瓣,粉绿相间。 一只熊抱着罐头摇摇晃晃,尾巴是团鼓鼓的圆;巨龙卧在山巅小憩,尾巴带起簌簌火苗;河里有只头顶会喷水的鱼,几只兔子躺在它喷出的水花上打滚,变成湿漉漉的白团,哗啦啦地晃着耳朵。 他看见南瓜做的马车,化作泡沫的人鱼。 一座岛虚虚浮在半空,一只长着九条尾巴的猫行走在月影之中,一个女人在高塔之上旋转舞蹈,裙摆蹁跹,荡漾出水花般的弧度。 奇妙瑰丽,无拘无束。 “那个是月亮上的精灵,会拿着法杖变魔法;那条龙会喷火,也会从城堡里抓走公主,不过每次都会被狠狠揍上一顿;喷水的叫鲸鱼,它是一种蓝颜色的鱼,生活在大海里,特别特别大――有很多个我加起来那么大,性格却很温柔。” 秦萝站在他身边,很近很近的地方,声音很轻很轻:“还有那座山,山上住着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小猴子;那座岛叫永无岛,只有小孩子才能看见,大人是去不了的。” 陆望静静地听。 周遭安静极了,这里像是一个只属于他和秦萝两个人的秘密。 在与他们相距不远的地方,墨潮汹涌、魔物肆虐,汇聚了世间最为不堪的恶,与最为纯粹的黑。 而在他的视线所及之处,枝叶莹绿,花瓣柔粉,星光懒洋洋地吞吐月色,天空则是海一般的静谧无澜,连慢吞吞飘浮着的云朵都透着闲适可爱。 “不错吧!”秦萝得意洋洋地叉手手,扬起精致小巧的鼻尖:“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完,虽然持续不了多久……不过真的很努力哦。” 她说罢眨眨眼睛,咧嘴一笑:“你不要说我幼稚啊!我知道你不相信这些奇奇怪怪的传说,不会逼你当真的。” 陆望抱着剑,手背压上砰砰跳个不停的心口,抬眸安静看她。 “我只是觉得――” 秦萝挠了挠脑袋,笨拙地组织语句,头上的小啾啾随之一晃:“这些都是我特别特别喜欢的故事,现在我把它们送给你啦。” 她说得含糊,陆望却明白其中的意思。 秦萝没有强制让他相信童话的真实性,她只是觉得,作为一个小孩,至少应当拥有过这样一个充满幻想的世界。 它并不真实,也不够雄伟浩瀚,可它足够美好天真,有喜欢蜂蜜罐子的熊,有懒洋洋晒太阳的龙,有软绵绵的香甜云朵,也有许许多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愿望。 这是陆望从未有过的东西,而在这一刹那,破开无数个孤独痛苦的日日夜夜,全新的、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景象,缓缓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属于秦萝的小小世界,如今被完完全全赠予了他。 五十(这是陆望为了她拼尽全力...) 秦萝灵力不强, 创造的幻象无法持续太久。 房屋里淌动的光晕缓缓散开,陆望看着它们一点点变轻变淡,融化成一簇簇柔和的小团。 忽有一阵微风拂过, 柔和的光点被轻轻一吹,像水似的来到他面前。 房屋关了门, 怎会凭空生出流动的风。 男孩抬起眼睫, 望见秦萝嘴角上扬的弧度。 她也在盯着陆望瞧,杏眼漆黑, 里面盛满了纯粹的笑,与之对视时眼尾稍弯,笑盈盈地露出两颗小虎牙。 这道风是她的小把戏,悄咪咪来到陆望身边, 却像在大大咧咧地说, 我把这些全都送给你啦。 这样的善意太温和, 让他近乎于无所适从。 “我还知道好多好多其它的故事, 你如果想听, 回去以后慢慢跟你说吧。” 秦萝往门边靠近一点,透过虚掩着的缝隙向外打量, 仍是一副活力满满的模样:“好啦,我们快走吧。如果在这里待太久,很可能被外面的怪物发现。” 真奇怪, 她好像永远都在笑,看不出丝毫忧郁和难过, 仿佛是天生的小太阳。 不像他,从来不知道“自信”为何物, 和旁人相处时,习惯了如同影子般站在角落, 甚至因为小时候父亲的肆意打骂,连说话都支支吾吾吞吞吐吐―― 陆望并非天生的结巴,只是打从记事起,家中便只有自己与爹爹。男人的拳打脚踢伴随着声声咒骂,贯穿了无数个白天黑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陆望一见到他就会脊背发凉。 理所当然,说话也开始磕磕巴巴。 如今想来,因为没什么朋友,在遇见秦萝以前,他许久都未曾和别人正常有过交流。 陆望垂下眼,听见木门被打开的声音。 浅紫色的身影轻盈迈出房门,他紧紧跟在秦萝身后,即将离开小房间时,却微微顿了顿。 视线扫过房屋里浅浅的微光,男孩静默不语,悄悄伸出手去,没生出丝毫动静。 一团白芒被小心翼翼握住,陆望用拇指轻轻碰了碰,抿唇掩住下意识的微笑,不动声色合拢掌心。 唉。 秦萝在心里叹了口气。 方才置身于那间小房屋的时候,她有熊有龙有美人鱼公主,甚至有一座大大的花果山,身边的光团要么淡绿要么是浅粉,只需要看上一眼,就能叫人高兴起来。 隔着薄薄一扇门,再来到这个心魔世界,巨大的割裂感前所未有,就像做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不过这样一想,秦萝又难免觉得有几分难受。 毕竟……这种暗无天日、被邪祟妖魔全盘占领的地方,正是白也哥哥的识海。 “伏伏,”小朋友一本正经地出声,“要是破除心魔,这些黑气会从白也哥哥的识海里消失吗?” 伏魔录打了个哈欠:“会吧。” 话虽如此,可惜它并不觉得秦萝能破开心魔幻境。 不久前出现的蛇型男人起码拥有练气巅峰水平,两个孩子要想打败他,已经算不上容易。 更不用说那家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角色,在如今妖魔肆虐的背景下找不到姓名。白也本人的修为在金丹初期,根据合理推算,但凡是这里厉害一些的妖魔,应该都拥有筑基水平。 秦萝也才进阶筑基不久而已。 它对这次历练的结果心知肚明,两个小孩一路过关斩将,最终惜败于某个有头有脸的大怪物,然后秦止和江逢月迅速赶来,以强大的修为彻底撕裂心魔幻境。 心魔这边定是破不了,至于白也究竟能不能从孤阁离开,还得看夫妻俩愿不愿意帮忙。 无论如何,孩子的力量总归是太过弱小,做不成什么事情。 秦萝当然没它这么多的后顾之忧,一心只想着往孤阁前进。 高高的楼阁直入半空,呈现出极端诡异的扭曲形体,即便相距很远,也能在第一时间吸引人的全部注意力,确保了不会走偏迷路。 小孩年纪轻,身形纤瘦细弱,躲藏起来十分方便,没过一会儿,就神不知鬼不觉靠近了孤阁边。秦萝一边放轻前行的脚步,用楼房遮挡自己的影子,一边屏住呼吸,壮着胆子环顾四周。 不看不要紧,这视线悄悄摸摸一转,还没来得及转上一个整圈,就把她吓得浑身一哆嗦。 他们身旁的院子里生了棵巨大的树,枝繁叶茂,穿过围墙黑漆漆地耷拉下来。 这棵树整体看去黑蒙蒙一片,本就叫人十分不舒服,等她晃眼望去,居然在树梢上见到一个女人。 女人同样由黑白两色构成,丹凤眼、柳叶眉,半边脸颊被树藤包裹,脖颈、手臂和身体上亦是掩映了葱茏枝叶,这会儿正饶有兴趣低着头,似乎是在打量两个陌生的人族小孩。 秦萝用自己不是特别聪明的脑袋瓜想,这个姐姐……像是从树里长出来的一样。 “桫椤圣女。” 伏魔录适时开口:“这也是多年前话本里的角色,传说算是树仙的一种,本质良善,只会惩罚不忠不义之徒。” 它的语气出现了一瞬迟疑:“不过……尽量还是离她远些才好。桫椤又称蛇木,在这女人的头上,很可能――” 正当它兢兢业业科普的间隙,树上的女人与秦萝四目相对,嘴角笑意更深,竟是渐渐俯下了身。 这一个俯身,她头顶密密匝匝的树枝便一点点散去。伏魔录暗道不好,再看秦萝的脸色,果然煞白。 得,眼见为实,不必解释了。 桫椤圣女相貌绝美、气质莫测,偏生不见寻常女子那般乌黑的云鬓,取代了长发生在头顶的,居然是一条条吐着信子的蛇。 细细长长的蛇盘踞于树枝上下,有的凌空微微蜷起身子,直勾勾看下来,恰好撞上秦萝的视线。 然后啪地一声,重重掉在她面前。 秦萝:!!! 秦萝努力让自己不发出惨叫,如同小火箭原地起飞,身板笔直地往后一跳。 伏魔录振声:“不好,桫椤圣女一向不会轻易攻击旁人,放蛇是她动怒的讯号……这妖祟实力不低,你一定小心!” 它话音方落,又是一条长蛇呼啸而至,张口便朝秦萝直直咬来。 秦萝与陆望皆要念诀,却见一道黑影闪过,竟是树梢上的桫椤圣女俯身向下,将蛇握在掌心倏然带离。 “她这是搞什么鬼?” 伏魔录时时刻刻提心吊胆:“这是引你们上钩的陷阱?她想直接把你们吃掉?还是这女人――” “对不住对不住。” 它话没说完,树上的女人就已开口:“脱发太严重,没吓到你们吧?” 伏魔录:…… 伏魔录又缩成一个小球,彻底不说话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蛇的的确确等同于她的头发。桫椤圣女相貌古怪,却是在第三场心魔幻境里,他们唯一遇上的正面角色。秦萝忍下心底恐惧,仰起脑袋压低声音:“妖怪也会掉头发吗?” “当然啊!” 谈及此事,树上的女人眉头一紧:“你不知道吧?像那些魔王手下的亲信和小兵,全都有作恶指标;至于我们这种仙灵,也有必须完成的任务――像什么惩恶扬善啦,保佑善人啦,庇佑一方平安啦。不完成就得不到福祉,得不到福祉就升不了阶,要是升不了阶,一辈子就只能当个碌碌无为的小喽,甚至被踢出仙灵籍。” 秦萝听着听着总觉得似曾相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得似懂非懂一个劲点头。 “我当然不能被踢出去啊!这是我的铁饭碗,丢了拿什么吃饭!” 桫椤圣女小嘴叭叭:“我只能拼命干,白天干不完,就托梦在晚上加班加点继续干;晚上还干不完,就假期干、空余干、干干干,我干你○我干!头发全掉光了!” 伏魔录:…… 秦萝目瞪口呆。原来仙灵也有工作压力和掉头发的烦恼! “我以前是能跳《群蛇狂舞》的,如今只能凑合凑合,拿《蛇影寻踪》凑数了。” 桫椤圣女委屈巴巴:“后来我一琢磨,这仙灵老娘不当了,谁爱做好事就自个儿做好事去吧。比如福禄寿仙,不也偷蟠桃去卖了吗。” 好家伙。 曾经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程双成了卖烤红薯的,桫椤圣女成了被加班逼疯、一心专注头发护养的,福禄寿仙更牛,直接犯法倒卖蟠桃了。 再看看这满城浩浩荡荡的魔潮,谁不说一句正派要完。 “对了。” 满嘴跑马的女仙终于想起身边还有其他人,将秦萝与陆望扫视一番,挑了挑眉:“你们两个人族,来金凌城做什么?送死啊?” 她语气戏谑,秦萝却是认真:“我们想进孤阁!姐姐,你知道那里的情况吗?” 桫椤圣女沉默一瞬,又一次定了目光,把他们端详片刻。 桫椤圣女:“噗。” “你们想去孤阁,一定没同家中大人说吧。” 女人轻笑:“若是说了,他们定不会允许你们踏入金凌半步――看见那些缠在孤阁外的魔气了吗?那鬼地方如今已被邪魔占据,为首的霍诀更是到了金丹修为。你们应当只有筑基左右的实力,如何与他们相争?” 听闻“霍诀”二字,伏魔录浑身一僵。 哪怕是在幻境里,只要想到或许能和主人见上一面,便让它紧张得不知所措。 前提是……秦萝能挺到那一刻。 那座高高耸立的孤阁承载了白也太多记忆,戾气最深,心魔也是最重。 在这最后一层心魔里,凭借一个小女孩的力量,进入孤阁必定难于登天。 桫椤圣女沉思须臾,很快再度开口:“你们为何想要去那种地方?” “我们有个朋友被关在那里。” 秦萝答得毫不犹豫:“我们想去救他。” “可那里很危险,”女人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你们不会成功。” 这句话虽然直白,却也毋庸置疑。 她本以为树下的孩子会露出丧气失望的神色,亦或不知天高地厚地与她争辩,然而秦萝只是笑了笑。 “我……我知道的。” 女孩吸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目光却是认真:“我们不够强,也打不过很多妖怪,但是……我曾经说过会去找他,所以想努力试一试。” “也许不能真的见到他,也许他不会知道我们来过……但只要还有人在找他,那他就不算是孤零零的一个。” 秦萝顿了顿,声音很低:“我不想让他一直那么难过。” 这是属于小孩子的逻辑,充满了大人难以理解的幼稚与执拗。 幻境之外,楼迦无言望一眼白也。 角落里的少年长睫微动,覆盖一层薄薄阴影,看不清眼底神色。 “……真搞不懂你。看你们的穿衣打扮,应当来自世家宗门,却非要跑来这种鬼地方受苦。” 桫椤圣女发出低低的嗤笑,眸光一动:“如今孤阁由霍诀主宰,周围有重兵把守。你们若想进去,最好从魔气最淡的北门,至于你们的朋友,很可能在地下一层的某个房间――我听说地下才是死士们的住处。” 秦萝双眼一亮:“谢谢姐姐!姐姐永远漂漂亮亮,今夜就能长出好多好多头发!” “不过嘛,在那之前――” 女人飞快笑了笑,目光旋即一凝:“得先解决掉你身后那些家伙。” 话音方落,陆望长剑出鞘。 秦萝察觉到陡然靠拢的魔气,亦是迅速转身,祭出问春风。 他们身为外来的闯入者,又是灵力纯净的修士,在妖魔眼中无异于美味佳肴。如今寻着气息而来的,便有一整片浓郁黑潮。 “嘶――” 黑潮当空,翻涌如浪,杀气扑面而来,饶是伏魔录也浑身一哆嗦:“这是心魔的御敌机制,群魔突袭,代表它已发现你们的存在,从此刻开始……整个幻境都会竭尽全力将你们置于死地!” 它正在急急解释,邪魔却是不留半点时间,不过一眨眼的瞬息,数十道漆黑的影子便一并涌来。 伏魔录:“打、打打打不过的!快跑!” “就算想跑,也没有退路了吧。” 楼迦纵观全局,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真可惜,这场心魔还算得上有趣,主要是那个小姑娘,就这样匆匆落幕,还真有点舍不得。” 白也咬破斑驳浸血的下唇,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够了。” 他说:“让他们离开。” “怎么,心疼啦?” 楼迦笑意更深,手中小刀又是一晃:“我可听说你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如今莫非真要和一个小孩做什么所谓的朋友?不过你大可放心,秦萝身为剑圣之女,身上定有保命法器,你难道不想看看,她能为你做到什么地步?” 白也咬牙,嗓音更哑:“让他们离开。” 楼迦没回话。 幻境之中群魔乱舞,秦萝与陆望身形单薄,几乎被全然吞没。 桫椤圣女被无辜卷入其中,全程骂骂咧咧,由骂邪魔到骂领导最后到骂头发,最后干脆把怒火一股脑宣泄在魔潮上,好端端一个圣女,打出了铁娘子的风姿。 这些邪祟都是不到筑基的喽,单打独斗不是问题,然而单从数量上,他们就被狠狠压了一头,绝无生还的希望。 伏魔录忧心忡忡看一眼秦萝,如今四面八方都有袭击,就算她与陆望一人挡下一边,也还是落于下风。 疾风、魔气与杀气一股脑涌上来,天边魔潮越来越多。 女孩脸上手臂上出现了好几道血口,它看得心疼,在识海悄悄出声:“算了吧秦萝,要不你干脆找个什么撞上去,让爹爹娘亲把你接走。” 她和陆望虽然绝不会被杀,受的伤却是实实在在地痛。 秦萝知道它的意思,指尖动了动。 她想破开这一道心魔,虽然浑身都在疼,但总归可以咬牙忍受。 可她总不能让陆望和自己一起挨揍――甚至于,他一直有心将她护住,受到的伤要更多。 她不能没头没脑地向前冲,有时候无能为力,虽然不甘心,但的的确确就该放弃。 四散的琴筝声顿了一顿。 在混乱的咆哮声里,女孩带了哭腔的嗓音显得模糊不清:“陆望,我们――” 她出声之际转过了头,放弃的话就要出来,却堪堪停在舌尖。 八方皆是汹涌墨色,陆望漆黑的眼瞳深沉而温和。 在接连不断的杀气里,他居然眉眼稍弯,露出一个安慰般的浅笑。 男孩声线很低,仿佛在某个寻常的时机,说起了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嗓音里同样嵌了笑:“等回去以后,再给我说一些你喜欢的故事吧。” 直到陆望转身,秦萝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他和自己在一起时,头一回说话没有结巴。 长剑含光,嗡鸣如龙吟。 在他身前,磅礴魔潮肆虐不休,翻起腾腾污浊巨浪,吞噬天幕、楼阁、以及所剩无几的亮光。 陆望感受着掌心的温度,那里曾有一道光团缓缓融入,此刻同他的剑在一起。 那是秦萝送给他的整个世界,哪怕只有这样一次,他也想……实现她的愿望。 师尊说过,他天赋绝佳,只可惜心有魔障,无法发挥剑骨的实力。陆望曾经不懂,今日才隐隐明白其中深意―― 无论是童年时日复一日的阴影,亦或眼前惹人心悸的狂潮,皆是能一剑斩断的东西。 他曾经是个怯懦的胆小鬼,直到遇见想要保护的人,一个总是笑眯眯的、有些笨笨的朋友。 这是陆望为了她,拼尽全力的一搏。 魔潮滔天,他的剑意却比曾经任何一天都一往无前。 伏魔录暗暗屏息,攥着一颗心脏悄然抬头。 秦萝仰面而望,眸中落下星星点点的白芒,自瞳孔蔓延到眼尾,在深沉夜色里,晕开薄薄一片光。 长剑破风的刹那,自男孩脊骨而生,陡然窜起凛凛剑芒。 只一剑,北斗横绝,破尽扶疏――迢迢明月开,荡却百川流! “这是――” 楼迦猝然抬眼:“天生剑骨!” 五十一(我来带你回家啦...) 剑骨天成, 即以骨为剑、剑意随人。 陆望虽身怀剑气,却始终难以将其唤醒,任凭浑然天成的剑气沉睡于识海深处, 无法发挥真正的作用。 直至此刻,久久封冻的冰山终于裂开了第一道小小的缝隙。 即便微小, 却已足够。 凌厉寒芒横扫四野, 爆发出远远超过练气修为的杀意。 这群妖邪修为不高,胜在数量庞大、群起而攻之。比起它们掀起的层层黑潮, 陆望手中的剑光却是更凶更厉,霎时横荡而开,把夜色灼出一道狰狞巨口。 凡是剑光所过之处,妖邪皆被拦腰斩断, 化作晕开的浓烟。一双即将触到秦萝的利爪顿时烟消云散, 不过顷刻之间, 只留下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当光芒乍起, 一切黑暗都显得无所遁形。 陆望出剑太快, 在半空只能见到模糊的虚影。秦萝怔怔看着黑潮散开,被这幅画面震得愣了一愣, 努力让自己回过神来,惊喜抬头:“陆望!你好厉害!这是――” 上一个瞬息,只要那道魔潮涌下, 便能把他们两人吞噬殆尽,哪还能像现在这样好端端站在这里。 方才几乎面临着必死的局, 全凭一人一剑扭转了局势。 她对此心知肚明,说着却是一顿, 面上的笑容很快消去。 这回千钧一发,陆望无疑是拼尽一切在赌。 剑气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亦耗去了绝大多数灵力,如今面颊苍白如纸,见不到分毫血色,只能以剑撑地,勉强稳住身形。 然而魔潮仍在继续。 心魔永无止境,上一轮攻势被陆望破开,很快便重新凝集,再度腾起杀意漫天。 秦萝咬牙深吸一口气,护在陆望跟前;身后的男孩眸色微深,抬眸扫视四周景象。 陆望有自己的思量。 方才劈出的那一剑,不仅仅是为了逼退邪魔,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更为重要的目的――当初在糖水铺子里搜寻幻术时,四周不止他一个。 既然他和画中仙都被卷入了这场心魔幻境,那当时同样置身于糖水铺子的云衡师兄与谢寻非,很可能也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仅凭他和秦萝的力量,定不可能冲出浩浩荡荡的魔潮,但若是另外两人能前来汇合,胜算便能大上许多。 那横绝四野的剑气,是陆望给予他们的信号。 黑气凝聚成团,眼看就要第二次涌来,男孩暗暗屏住呼吸,握紧手中温热的剑柄。 万一没法被他们察觉……他会与秦萝战斗到最后一刻。 杀气呼啸而至,黑潮袭来的刹那,四下暗无天光。 秦萝凝神抚弦,第一道音律急急奏出,旋即却是愕然一怔。 有光。 磅礴的墨汁填满了整个视线,妖魔起伏不定的身形宛如鬼魅,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忽然破进一束凌厉的金光―― 俄顷光晕四溢,竟以不可抵挡的势头团团爆开,所到之处群魔嘶嚎、青烟乍起,方才还势如破竹的杀气瞬间崩塌,乱作一团。 秦萝心有所感,胸口重重一跳,寻着光源转身抬头,果然望见一道俊雅颀长的身影。 “区区邪祟,胆敢造次。” 云衡立于一座高阁顶端,疾风簌簌而过,撩动衣袂翻飞。他仍是如往常那般恹恹的冷漠神色,无意间与小姑娘四目相对,冷哼一声:“一会儿不见,你们怎么就惹出了这种麻烦?” 秦萝对他的态度并不在意,兴奋得原地跳起,当场化身狂热小粉丝:“云衡师兄好厉害!好棒!谢谢师兄!” 云衡:…… 这段彩虹屁吹得直白,冷傲的食铁兽偏过头去,试图掩盖耳朵上浮起的一丝红潮。 “师兄,我必须去那边的孤阁里找到一个人,你能帮帮我吗?” 那边的小丫头还在扬声:“那个人是我朋友,这里是他的心魔,我、我想见一见他。” 真麻烦,也不知道小姑奶奶又招惹了什么人,居然会和孤阁有联系。 总之就是麻烦麻烦麻烦,他云衡又不是冤大头,凭什么乖乖听她指挥。 “魔潮和陆望由我负责。” 云衡掏出几张符纸,心中默念法诀,目光匆匆一扫,语气里颇有几分不耐烦的味道:“之前那样急着找她,如今怎么还不现身?保护秦萝的任务你就扛着吧,当心点,别弄丢了。” 后面这句话显然不是在对秦萝讲,她听完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云衡师兄的意思。 又一只邪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急冲来,还没靠近她身边,便被瞬息之间斩作齑粉―― 身着白衣的小少年眉目丽,此刻却阴沉沉瞧不出半点笑意,目光掠过秦萝身上的伤,更是下意识皱起眉头。 秦萝像只扑腾的企鹅,跳起来挥手:“谢哥哥!” 谢寻非手中是把魔气化成的长剑,语气比平日里更沉:“去孤阁?” 秦萝用力点头:“嗯嗯!” 她答得飞快,下一瞬便瞪圆了双眼。 谢寻非身形瘦长、动作极快,扛麻袋一样将她举到肩头。也许是突然意识到这个动作不对劲,又或许是听见了小朋友倒吸的一口冷气,少年停顿一瞬,笨拙地换了个姿势,用双手将她抱在怀中。 伏魔录砸吧砸吧嘴,语气里颇有几分揶揄的味道:“谢寻非怎么回事,扛你像在扛小猪蹄。” 秦萝在识海里用力戳它几下,从而表示不满。 那边的云衡已然来到陆望身侧,渡给后者些许灵力,让这位天赋异禀的师弟不至于精疲力竭。男孩握着剑与她对视一眼,眼中生出温润却坚定的笑意。 陆望说:“加油。” 秦萝回他一个大大的笑。 谢寻非身法极佳,加之有云衡与陆望逼退魔潮,很快凌空而起,于水墨勾画的城池里穿梭前行。 这种感觉像在坐过山车,即便被牢牢抱住,秦萝还是被吓得不轻,条件反射抱紧他后颈。 “谢哥哥。” 秦萝被风迷了眼睛,双眼眯成细长的缝,在震耳欲聋的魔物咆哮声里,嗓音显得很低:“你们有没有遇到危险?受伤了吗?还有……你看起来为什么不高兴?” 谢寻非用魔气撕裂一只俯冲而来的邪祟,太阳穴轻轻跳了跳。 来到这处幻境后,他很快便见到了云衡。这里充斥着再明显不过的心魔气息,应该是有人以幻术造出了结界,融合成心魔幻境,把他们一行人困在此地。 四周全是诡谲至极的黑色泼墨,妖魔鬼怪如影随形,他找不到秦萝的踪迹,急得快要发疯。 ……如今好不容易见到她,又是这副满身血痕的模样,要说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暴戾的杀气宛如剑刃,将天边的黑影一一撕裂。谢寻非面上极冷,口中却是认认真真地应答:“没遇到危险,没受伤,没不高兴。” 最后一句话是假的,他很想把眼前这群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杀光。 秦萝还想说什么,忽然感觉他身形顿了顿,手腕加大力道,将她的脑袋往里一推,埋进浅白色的衣衫里:“怕就别看。” 哦。 秦萝晃了晃小腿。 这是她买给谢哥哥的衣服,因为被用心清洗过,散发着干净的皂香,清清爽爽,把心底恐惧与慌乱的情绪一点点抚平。 云衡身为师兄,担得起一声艺高人胆大,居然直接用了引魔香,将大多数邪祟吸引到自己身边,为秦萝二人留出足够的前进空间。 谢寻非身为半魔,因跟随师尊习了剑术,能将剑气与魔气相融,虽然并不熟练,但好在杀气够盛,肆无忌惮地横绝而下,霸道得不讲道理。 当周围呼呼啦啦的风慢慢消失,秦萝再睁开双眼,已经到了孤阁之前。 这里不愧是心魔最深处,阴森森的压抑气息无处不在。 放眼望去皆是黑漆漆的泼墨,一重连着一重,比起雅致幽静的水墨画,更像是被疯子任意涂抹的废纸,叫人心悸难安。 她紧张得不敢呼吸,伏魔录亦是提心吊胆,既是因为秦萝这不让人省心的丫头,也为了它的主人。 据桫椤圣女所言,如今这座楼阁的掌权者正是霍诀。 它见过金凌城告示上的图案,将主人画成了个五大三粗的怪人,毫无当年的丁点儿风度。伏魔录固然恼怒,却又唯恐从赝品身上感受到似曾相识的气息,让它再次陷入曾经的回忆里,苦痛难言。 胡思乱想之际,周遭杀意兀地变浓。 “孤阁是心魔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它定会竭尽所能阻止你进去。” 伏魔录习惯了当她的百科全书,条件反射开始解释:“云衡和陆望吸引了大部分魔潮,如今它最有可能动用的,便是――” 它迟疑一刹,终是加重语气,沉声开口:“孤阁的主人,邪魔霍诀。” 仿佛是为了响应这一句话,伏魔录嗓音堪堪落下,高阁正门便大大咧咧打开。 孤阁本就环绕着令人不适的杀气,此刻正门骤开,沉甸甸的威压更是让秦萝心口一颤,等看清门后的人影,下意识抓了抓谢寻非后颈上的衣领。 站在大门后面的男人有三四个她加起来那么高,鼻梁高挺、面无血色,和电视剧里的二郎神一样,额头生了第三只眼睛。 那只眼睛猩红如血,是水墨世界里少有的异色,只需淡淡看她一眼,就能引得头皮发麻;至于体格则是雄壮如山,沉沉压下一片厚重的影子。 秦萝很快在心里下了结论:像头强壮的牛,或者熊。 伏魔录:…… 娘的这是哪个狗东西写的话本子,滚出来决斗。 白也修为在金丹,这个“霍诀”由他心魔而生,自然也在金丹初阶的水平。 谢寻非心知它不好对付,将秦萝小心放到地上,手中魔气凝聚成型,再一转眼,化作一把泛着寒光的长剑。 “何人扰我清净。” 门后的霍诀淡声开口,喉音沙哑如石,虽是用了问句,语气却强横得不容反驳:“又是修士……怎么,你们正派千年前封我于卫州,如今又想来上一遭么。” 伏魔录心口一跳。 ……卫州?当年它早早丧失了神智,只记得主人在大战中重伤陨落,这话本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才会写霍诀被封印在卫州? “秦萝。” 另一边的谢寻非传音入密:“我会牵制住他,你趁机进入孤阁。” 他说着长睫微垂,耐心解释目前的情况:“心魔里的大部分邪祟都在云衡师兄他们那里,霍诀应当是镇守孤阁的最后一道防线。至于孤阁里面,虽然仍有危险,但一定不如这两者致命。” 他们人数太少,心魔里的杀机又太多,这样已是最为稳妥合适的安排,虽然成功的几率还是不大。 秦萝皱眉:“可你――” 她知道谢寻非的修为在筑基巅峰,撞上霍诀的金丹,毫无疑问会吃亏。 “放心,我不至于败在一个幻象手里。” 少年无声笑笑,桃花眼轻轻弯出小小的钩,似是安抚,亦有势在必得的张扬:“你先进去,待我胜了,自会去孤阁里边找你。” 现下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绝不容许出现半分差池,优柔寡断更是不可取。秦萝迟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于是谢寻非拔剑。 长剑出鞘的嗡然声响宛如龙吟,霍诀目光往下,现出寒气透骨的杀气。 两股魔息相撞,疾风倏荡,大门被吹得砰砰作响。秦萝与执剑的少年对视一眼,鼓起勇气迈开双脚。 身后传来霍诀的怒吼,旋即是利刃碰撞的刺耳声响。她一个劲往前冲,几乎要在偌大的空间里迷失方向。 进入正门,便是一间典雅精致的古式厅堂,堂中烛火一束连着一束,在墙壁上散发出忽明忽暗的光。 向前是蜿蜒盘旋的旋转楼梯,抬起脑袋一眼望不到尽头,如同蜷曲而上的巨蟒;向左是一条阴暗无光的走廊,见不到灯火,也看不清前进的方向。 桫椤圣女说过,孤阁里的死士大多住在地下二层。 楼梯向上,不可能是通往地下的道路,秦萝唯一能选择的,唯有不远处幽深}人的长廊。 “你、你要举灯吗?” 自从见到霍诀,伏魔录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直到这会儿才缓过神来,在识海里抬起脑袋:“如果这地方有什么妖魔鬼怪,点灯进去的话,很可能把它们全引过来。” 秦萝伸向储物袋的右手停住了。 在轰轰隆隆的嘈杂背景音里,小姑娘的声线有些发抖,却没生出退却和犹豫:“伏伏,你、你能不能继续唱一唱《好运来》?” 伏魔录:…… 伏魔录:“来,咱们直接唱最难的那一段。” 那条通道漆黑无光,秦萝咬了咬牙,一鼓作气冲进其中。 陆望能一个人对抗那么多妖魔,谢哥哥可以和金丹期的霍诀决一胜负,她虽然害怕,但如果因为这样就不敢往前,和他们相比,自己也太差劲了。 大家都在努力,秦萝不想输,更不想因为自己拉了所有人的后腿,让一切功亏一篑。 通道幽长,渐渐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只剩下不绝于耳的踏踏脚步。秦萝尽量把动作放得很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脚步再往前,心口一动。 脚尖触碰到了一处明显的凹陷,这是向下的楼梯。 她一边往下,伏魔录的神经也一边跟着紧绷,不敢在识海里乱动。 四周的气氛压抑过了头,好在秦萝前行不久,便望见不远处有烛火悠悠亮起来。 “这里是地下一层。” 伏魔录环顾四周,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嫌弃:“别停,我们还得继续往下。” 说老实话,这鬼地方它一刻也不想多待。 地下一层不知是要用来做些什么,只有一条冷冰冰的长廊,长廊两侧分布有一间间房屋,此刻房门紧闭,看不见里面的景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它总觉得这儿血腥气十分浓郁,晦气得很。 伏魔录说得毫不犹豫,秦萝却是微微一呆,目光遥遥望去,停止了向下的脚步。 这里阴暗寂静,沉重的压抑感几乎能让人窒息,然而就是在这种环境里,从其中一间小屋子里,隐隐约约溢出了一道光。 那里面……似乎有人。 “那里不对劲。” 伏魔录也发现了猫腻,飞快看一眼秦萝的神色:“你说……那只狐狸会不会在里面?” 眼前见到的一切都远远超出想象,秦萝紧张得发不出声音,只能轻轻点头。 她脚步很轻,这回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屏着呼吸来到房门前,透过虚掩着的门缝向内看去,瞳孔不由缩紧。 幻境之外的地牢里,楼迦眸色幽深,嘴角掠过一丝玩味的笑。 秦萝能走到这里,是她从未想象过的事情,也算那小女孩走运。不过…… 女人绝美的凤眼斜斜向后瞥去,见到白也紧绷的身体,忍不住挑起眉头。 不过,这里才是最有意思、也是她最期待的地方,主菜往往需要留到最后。 地下一层,是每个孤阁死士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角落。 溶丹以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孩子们会被关进同一间小屋,强者生,败者死―― 就像炼制蛊毒一样,强迫他们自相残杀,直到最后活下一个人,便是无可取代的万蛊之王。 白也绝不似秦萝所想一般无辜无害,恰恰相反,他是个满身鲜血的刽子手,曾经犯下杀孽无数。 幻境之中,浅紫色的小小影子推开了门。 看清房屋里的景象,秦萝牙齿一颤,脊背发凉。 房屋顶端吊着个昏暗的小灯笼,墙壁、地面、顶上,全都溅满了狰狞的血。 身形单薄的少年立在中央,灯火幽暗,把影子拉成长长一条直线,明明没有风,却轻轻晃动了一下。 白也背对着她所在的方向,满身尽是伤疤血污,粗布衣裳被划出破破烂烂的裂口,被血晕开,粘腻贴在身上。 在他身前身后,将他整个紧紧包围着的……是一道又一道沾满血污的人型黑影。 “为何杀我?为什么要让我死在这里?我才十五岁,你这个刽子手!” “我曾送给你一瓶伤药,你还记不记得?没良心、白眼狼!” “我、我真的不想死啊,我明明一遍又一遍求你,为什么非要杀我?” 黑影纷纷朝他伸出手去,自口中发出浑浊的低喃与啜泣。 无数密密麻麻的声音响成一片,秦萝鼓起勇气握了握拳,向着中央的少年靠近一步:“白也哥哥。” 瘦削的身影微微一顿,没有回头。 秦萝猜不出他的心思,伏魔录却隐约明白几分――他不敢回头。 对于眼前的白也来说,秦萝曾经许下与他再见的诺言。她是他唯一的朋友,而这个承诺,或许是他灰暗人生里的唯一期待。 重逢是少年求之不得的祈愿,如今却用错了时间和地点。 当再次见面,他的杀孽展露无遗,只会惹人憎恶,更何况秦萝是个来自名门正派的小孩。 秦萝见他没答,又道了一声:“白也哥哥?” 她得不到回应,干脆迈开步子走到白也跟前,一抬头,对上一双浑浊猩红的眼睛。 像是……难过得快要哭出来。 她没想让白也哥哥不开心的。 女孩试图更靠近一些,对方却仿佛受了惊吓,匆匆后退一步,手中沾满鲜血的直刀哐当落地。 实在可笑又可悲。 白也在心底自嘲笑笑,不敢看她的眼睛,更不敢与秦萝有所接触。 他将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屠戮殆尽,唯独剩下自己。哀嚎、哭泣与求饶不绝于耳,仍在折磨每一条神经。 他手上沾染了无辜者的鲜血,从今日起,将正式沦为一把善恶不分、污浊不堪的兵器。 此刻自己满身是血,秦萝虽然受了伤,浑身上下却是干干净净,触碰分毫都是玷污。 他明明期待了那么久,想要和她再次相见。 这样的场面……一定会遭到厌恶。 之前分明憧憬过无数次重逢,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呢。 令人不安的沉默在空气里蔓延,白也听见O声响,怔然抬了抬眼。 下一刻,少年的整具身体都骤然紧绷。 小小圆圆的团子穿过重重暗影,踱步来到他身边。 秦萝小心翼翼张开双手,避开他身上淌着血的伤疤,轻轻抱了抱。 心魔里的白也怔怔没动。 幻境外的白也同样没出声,唯有指尖微蜷,用力吸了口冰凉的气,胸腔生疼,带来久违的、活着的实感。 “这不是你的错。” 伏魔录给她科普过孤阁里的规矩,秦萝想着想着总觉得难过,像是大姐姐一样,轻轻拍了拍少年后背:“我……我知道的,你要是不这样做,自己就会死掉。” 白也僵着身子,只能感觉到心口嗡嗡。 他想说自己身上很脏,或是这里太过危险,不宜久留,千千万万的话语堵在嘴边,没能说出一句。 这是他不敢奢求的拥抱,却是在最狼狈不堪的时候获得。因为太过温暖柔和,反而让人无法挣脱。 “大家都想活下去,你没有不对的地方。” 秦萝想了好一会儿,声音更轻一些,像是从遥远的幻象里飘来:“能见到你真好……谢谢你能努力活下来。” 谢谢你能努力活下来。 其实从没有人期待与他再见,更没有谁在意他的死活,白也习惯了将自己看作隶属于孤阁的工具,今日却有人对他说,见到你真好。 不是对一件兵器,而是独独对着他。 在识海最深处的角落,有什么东西悄悄裂开。 咔擦。 话音落下的一瞬,秦萝怀里的少年忽地消失踪迹。 不止白也,之前那些哭泣着的黑影、墙顶的烛光、甚至于整个房间都开始一点点消散,从墙角开始,融化成模糊的墨团。 天摇地晃,浓墨四起,眼前整个世界都像浸了水的颜料,乱糟糟糊开。 “这、这这这什么啊!” 伏魔录意识到不对劲,险些破音:“秦萝快跑!心魔察觉到威胁,打算摧毁这个幻境!” 可四面八方都在崩塌,她应该跑去哪儿? 秦萝心口砰砰直跳,看向身后小小的门。 孤阁里魔气最重,心魔源头一定在这里。如今……她还剩下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 伏魔录赶紧开动小脑筋,火急火燎:“快上去找你师兄――不对!你怎么往下边跑了啊!回来!!!” 耳边尽是呼啸而过的风,秦萝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心跳越来越快。 在孤阁的地下二层,说不定能找到那个人。 她说过一定会去见他,无论艰难险阻,竭尽所能。 墙壁与地板清一色开始融化,一个个墨团在半空散开,破碎成心魔的记忆残片。 秦萝跑得飞快,只能感觉到疾风呼呼啦啦,抬起双眼的刹那,正好撞进一个墨团之中。 墨团里的记忆,大概是白也曾经执行的某次任务。 巨大的魔兽瘫倒在地,少年执刀立于它身边,虽是胜利者的姿态,奈何后背被利爪刺穿,露出骇人的血洞。 秦萝看得心惊,喘着气迈步上前,轻轻碰了碰他的手。 她本想出言安慰,彼此触碰的瞬间,画面却毫无征兆地整个裂开,一眨眼,又回到了之前那条长廊。 墨色扭曲成混沌的光圈,飘浮在长廊的各个角落。每一团光圈里,都藏着一段属于白也的回忆。 一个个空间破灭。 一段段时间重叠。 无数画面在她身侧崩塌又重现,数不清的回忆如镜面般碎裂,在浓墨构成的黑白世界里,秦萝是唯一鲜明的色彩。 当她飞奔而过,与一个又一个墨团擦肩,也一次又一次地在回忆里突然现身。 在他重伤时轻轻触碰的手,在他恐惧时亮起的微光,在他孤独时投来的澄澈视线。 如约定里所说那样,女孩在每个不经意的时刻匆匆出现,途经少年的整段人生。 幻境之外,白也漆黑的眼瞳被光晕映出点点亮色,在剧痛的胸腔里,听见砰砰的、震耳欲聋的响动。 从已经记不得长相的娘亲口中,他听过许许多多的传说。 力大无穷的战神、普渡众生的圣女、嫉恶如仇的上仙。 故事里总说善恶有报,世人终将被救出苦海,他日复一日地等,只等来一具残破的身体、一个不被正道承认的身份、以及一整段卑劣的人生。 奇迹从来不属于他。 直到某一天,有人不顾一切地、穿越了无数个变幻的时间与空间,只为向他奔来。 ……只为向他奔来。 通往地下二层的阶梯已经融化大半,秦萝颤颤巍巍踩上去,墨汁倏地溢开。 四下青烟弥漫,差一步就是深不见底的黑渊,她顾不得害怕,踏着墨团继续向下。 地下二层同样幽暗,一束烛火牵引出微弱的光。 在不远处的角落,她见到无比熟悉的影子,被一层层魔气死死裹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还差一点点。 很快就―― 即将踏出最后几步的刹那,脚下阶梯全盘化为散开的墨汁。 立足之地被尽数剥夺,秦萝一个踉跄,不受控制地向前坠落。 楼迦仰头望着闪烁的画面,笑容不知何时没了影踪。 真奇怪,她想。 或许人老了便容易心软,她居然……有些想让秦萝快快去到那道人影身边。 自从进入孤阁、渐渐习惯被操纵与指示的人生以后,她究竟有多久没像这样,对某件事和某个人有所期待了? 地牢弥漫的血腥气里,白也同样静静看着幻境。 角落里独自伫立的那道身影,即是他识海中真正的自己。 孑然一身、通体沾满鲜血、被脏污浑浊的魔气团团裹住,如同一道无法挣脱的束缚。 他被困在笼子里太久,已经很难离开。就算秦萝当真来到他身边,也只能见到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 可是……白也想对她做出回应。 哪怕要与整个心魔相抗,哪怕要击碎这个生活了许多年的囚笼,哪怕这意味着他不再是孤阁合格的兵器,他也想亲口回应秦萝的奔赴。 无形的裂口慢慢扩散,愈来愈大。 咔擦。 不明缘由地,白也忽然想起在糖水铺子里听过的、一个有些幼稚的传说。 相传梦中的守护者名为[瑶灵],时常于孩童噩梦显露身形,显形之际,牵引瑶光束束,宛若星河倒流。 到那时―― 瘦小的女孩自半空而下,顺势向前跌落。 她身边墨色沉沉,在昏暗单调的背景里,唯有一身淡紫长裙逶迤晃动,晕开一抹鲜妍色彩,如同一道从天而降的光。 纤细的身影自半空落下,却并未摔倒在地,亦或坠入无尽深渊。 穿过重重叠叠的魔气,原本僵立着的少年陡然睁眼,抬手将她接在怀中,被冲撞得向后一个趔趄。 当白也抬眸,见到一双澄澈漂亮的眼睛。 秦萝长长长长吸了口气,脸颊因奔跑浮起浅浅的红,咧嘴笑开的时候,杏眼溢出明晃晃的光:“白也哥哥,我来带你回家啦。” ――到那时,便是群魔四散,万事万物复归澄明。 噩梦不再,天光大亮。 ……幻想成真。 五十二(抱抱) 属于孩童的嗓音天真稚嫩, 在沉沉暗色中散开。 仿佛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落入泥潭,虽然微小,却荡漾出涟漪一般的弧度, 将周围浑浊的色彩涤荡一空。 四周方才还是沉重的昏黑,秦萝的身影如同不期而至的光源, 在落入白也怀中的瞬间, 生出不断向外扩散的、月色那样柔和的光晕。 首先是消失的长梯缓缓显形,并非之前枯燥的黑与白, 而是以自己原本的色彩一点点铺开,勾连出自下而上、逃离深渊的通道。 紧接着是烛灯与长廊。 灯火昏幽,长廊寂静,悄无声息生长蔓延, 填满整个空无一物的混沌虚空。浮光掠影之间, 万事万物重新拾回丢失的色彩。 秦萝从楼梯上跌落, 如今被白也牢牢接住, 在与少年四目相对的一刻, 咧嘴露出清凌凌的笑。 “奇怪。” 伏魔录在识海里小声嘀咕:“按照心魔里的惯例,被魔气所困之人要么丧失神智、对身边一切事物熟视无睹, 要么心智大乱,袭击所有企图靠近的外来者。这小子怎会突然转醒,把你接住?” 要想挣脱魔气的压制, 在心魔幻境里恢复意识,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若要做到这一点, 必须拥有极强的决意与坚定的意念,以神识抵抗心魔。 白也分明是个得过且过、将自己真正看作了孤阁兵器的家伙, 从未表现出任何叛逆的情绪,像他那种性子, 居然会对秦萝做出回应么? 一根筋的秦萝自然不会去想这么多。 她努力了那样久,只想着能在心魔尽头见小狐狸一面,现在终于和他面对面待在一起,眼睛里的喜悦怎么也挡不住,哗啦啦淌成亮晶晶的河流。 浑身是血的少年愣愣看着她。 小孩的视线不含杂质,干净清澈,仿佛能把人一眼看穿。白也很少见到这样的目光,被其中满满当当的笑意盯得久了,竟生出几分手足无措的慌乱,迟疑重复她说过的话:“回……家?” “对呀!” 秦萝毫不犹豫点头:“孤阁不好,你和我们去苍梧仙宗好不好?我说过啦,要带你去吃很多很多好吃的糖果、再去许许多多地方一起玩――我从来不说谎话的!” 这是没有人能拒绝的邀约,白也却只是笑了笑。 秦萝到底年纪小,不懂得世间的规矩。 自从被卖进孤阁的那天起,他就丧失了肆意妄为的权利,就算他想要同她一并离开,可孤阁会答应么? 对于阁主而言,他们并非活生生的妖族,而是用完即弃的工具。没有利用价值的、企图逃走或背叛的兵器,只可能迎来被销毁的命运。 今日的一切都像一场虚妄的美梦。 他没办法当真跟着秦萝离开,能得到这场由她赐予的梦,便也不觉得遗憾了。 白也眸色微深,沉默的间隙,又听见跟前女孩的声音:“白也哥哥,你现在在孤阁对吧?” 他怔了一怔,与那双澄净的眸子对视时,竟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我会去孤阁找你的。” 她把每个字都说得认真,像个笃定的小大人:“很快很快,等我从心魔里离开,就马上去你身边。” 这其实是非常想当然的、幼稚天真的话。 秦萝年纪这样小,莫说将他带出孤阁,就连进入孤阁和白也见上一面,恐怕都是难于登天。只有孩子才会许下这样的承诺,无所畏惧、也十足坚决。 死气沉沉的地牢里,白也沉默着抬头,浑身上下的铁链发出O声响,仿佛在嘲笑他的狼狈与落魄。 他知道,隔着虚与实的遥远距离,秦萝是在对着自己说。 她想见到他,也想带他离开这个永无尽头的深渊,许下的承诺天真又浪漫,白也本该是不信的。 可心里有道声音在不停告诉他,如果是秦萝,一定会来。 就像她曾经说过的那样,无论多少次,都会一遍又一遍前往他的身边。 只要他愿意相信。 浑身满是剧痛无比的伤疤,少年置身于血污与黑暗之间,却微微抿了唇角,扬起一个微不可察的笑。 白也轻轻对她说:“好。” 孤阁之外,暗潮逐一汇聚,集中于某一处半空。 引魔香的威力不容小觑,香气扩散没多久,就引来了幻境中的绝大多数邪祟魔物,云衡望着天边越来越浓的黑气,发出不耐烦的冷哼。 经过和陆望相处的一段时间,他已经大概了解这场幻境的来龙去脉。 心魔的主人来自孤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和秦萝成了朋友,小孩子爱管闲事,非要把那家伙的心魔破开。 至于创造幻境的,似乎也是孤阁里的人。 真奇怪。 秦萝身为剑圣的女儿,从小一直在仙宗长大,几乎没怎么出过苍梧。孤阁里的死士神出鬼没,从不与外人有所交集,怎么会和她认识? 更何况那群人的风评不是一般差劲,听说全是杀人不眨眼的疯子,自小便浸在血污里头,手上沾了不知道多少条人命。 秦萝若是和那种人混在一起,不说她爹她娘,连他这个当师兄的都看不过去。 还有―― “话说回来,”一面金色屏障铺展而开,阻挡迎面而来的汹涌魔潮,云衡轻咳一声,佯装出漫不经心的模样,“秦萝来的时候,手里应该抱了狐狸吧?那只狐狸怎么不见了?” ――毛茸茸软乎乎的小狐团,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我也不知道。” 陆望竭力挥剑,佩服这位师兄小嘴叭叭还不带喘气的能力:“进入幻境以后,大家全都失散了。我见到秦萝时,她便是独自一人――小狐狸应该也被随机传送到了某一处,等幻境结束,自然会出现在糖水铺子里。” “……也罢。” 云衡掏出几张符纸,垂眸念诀,当即天火四溢:“不过一只狐狸,也犯不上费心。” ――天啊天啊,这心魔里的妖魔鬼怪应该不会把它吃掉吧?这群黑漆漆的东西全是用墨水画出来的影子,吃了也没肚子装啊!到时候幻境结束,等他们再回到糖水铺子,会不会只看到一张可怜兮兮的狐狸皮? 他想着想着终于正了色,不再去谈那些有的没的。原因无它,只因魔潮越来越凶,杀气铺天盖地,实在不好对付。 陆望亦是蹙眉。 他不久前动用剑骨之力,已然耗去了大半灵力,虽有云衡师兄渡来的灵气,却仍弥补不了识海里的巨大损耗。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样棘手的场面,都远非他这个年纪能够解决的难题。 男孩凝神出剑,努力支撑起微晃的身形,无意间抬起双眼,不由愣住。 “云师兄,”陆望扬声,“你快看孤阁!” 云衡正与漫天邪祟吃力缠斗,闻言眸光一动,顺势仰头。 旋即亦是一愣。 孤阁本是魔气最浓的地方,这会儿却像蒙了层浅白色的雾,朦朦胧胧看不清楚。随着雾气蔓延,竟有一团模糊的色彩从底部腾起,如同颜料一点点晕染,逐渐填满整座高耸入云的楼阁。 而当孤阁顶端同样被着上颜色,从尖尖的阁顶开始,色彩轰然铺开,向着四面八方的苍穹溢散。 置身于这个压抑的黑白世界里,云衡已不知多久没看见过天空的颜色。 玉一样澄明的碧蓝缕缕弥散,云朵则是毫无瑕疵的白。由上而下、由浅入深、由一点到万物,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刹那焕然一新。 翻涌的魔潮里,猝不及防响起一道陌生女音:“别扯老娘头发!放开!给我滚!” 然后是土拨鼠般的尖叫,以及魔物狼狈的哀嚎。 ――同样被困在魔潮里的桫椤圣女面色不善,脑袋上金蛇狂舞、杀气十足,与云衡对视之际,一拳扫开一只飞扑上前的魔物:“看什么看!没看过揍人吗!” 这道嗓音堪堪落下,不远处又传来一阵粗犷男声:“打扰诸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儿?” 云衡闻声回头,见到个五大三粗、身材高得吓人的男人,虽然生有一张正气凛然的脸,手里却推着个烤红薯的小车车。 “我、我就是个卖烤红薯的,来金凌这边做做生意。”男人说着侧过头去,避开一道夺命的风刀,再一抬臂,稳稳接下邪魔砸来的重拳,反手一扭:“好可惜,看样子做不成了――金凌城究竟出了什么岔子,才变成现在这副德行?” 只需一个抬手,邪魔巨大的身形被高高甩飞,哀嚎声惨绝人寰。 卖烤红薯的青年挠挠脑袋,将众人扫视一番:“对了,我叫程双,没别的长处,就是力气大,你们要想对付邪魔,我或许能帮得上忙――哟!陆望小兄弟!你怎么也在这儿?” 陆望没来得及应声,紧随其后响起的,是另一道气急败坏的苍老声线:“蟠桃!老夫的蟠桃!全被你们压扁了!” 正是那位福禄寿仙。 小老头的仙术浩浩荡荡,瞬间扫开噼里啪啦一大片魔潮。 陆望看得一呆,扭头望向云衡:“云衡师兄,这是――” “秦萝应该成功了。” 青年默默舒了口气,语气仍是冷淡:“……她做得还不错。” 这场心魔的难度起码在金丹,他没想过秦萝真能把它破开,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 但似乎,那个孩子总能出乎他的意料。 朗朗明日破开云雾,洒落和煦灿烂的微光。在这样的光芒之下,一切阴影都无处遁形。 云衡对这场心魔所知甚少,不会明白眼前画面的意义。陆望握紧手中长剑,眼中淌出笑意。 被困在孤阁里的那个人,一定学会了逐渐去相信。 相信良善的存在,相信美满的英雄故事,也相信从天而降的奇迹。 秦萝成功了。 身为煞气源头的心魔被一举破开,一时间仙术横溢,群魔哀嚎。 战局陡然扭转,在四处逃窜的黑潮里,又一次响起女人悲痛欲绝的惊呼:“蛇,我的蛇,掉了,掉了――别扯我头发!我植发植不了!去死!!!” 程双:“还有我的烤红薯摊!啊啊啊别踩我红薯!我和你们拼了!” 心魔破解,幻境自然也会渐渐崩塌。 眼前的白也只是一缕神识,而今心魔已破,无法继续逗留,很快在秦萝眼前消散一空。 小小的浅紫色人影被轻轻放在地面,看着他一点点变淡,逐渐融入空气里的光晕之中,半晌,用手指捏了捏自己脸上的婴儿肥。 伏魔录在识海里打了个滚,好奇看她:“怎么,傻啦?” “我只是觉得,好像做梦一样。” 秦萝眨眨眼,又往侧脸上戳了戳:“幻境里的一切,全都好神奇哦。” 她在二十一世纪的大都市里长大,即便是在电视里的动画片里头,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奇遇。 方才经历的种种一一浮现在脑海之中,每一个瞬间都无比奇妙,回味起来,才方觉惊心动魄。 “毕竟是修真界嘛。” 伏魔录轻轻笑笑:“在修真界里,你意想不到的事儿还多着呢,慢慢长大,总会遇到的――G,你要去哪儿?” 秦萝抬腿就往楼上跑,很快在心里应它:“谢哥哥还在霍诀那里,我去找他。” 她话音方落,没往上跑出几步,抬眼一瞧,便见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秦萝弯眼笑开:“谢哥哥!” 谢寻非立于长阶尽头的拐角,见她安然无恙,心里紧绷的弦缓缓松开。 霍诀虽然实力在金丹,但顶多算个逼真的幻象,要论单打独斗,并非他的对手。 他不在意霍诀那些步步致命的杀招,进入孤阁以后,却是留神许多―― 这地方阴暗无光,尤其是通往地下的漫长走廊。当时秦萝独自行于其中,也不知究竟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一口气往前冲。 秦萝噔噔噔小跑向上,脚步在逼仄的楼阁里发出悠悠回音:“谢哥哥,你有没有受伤?” 她还记得霍诀的长相,一个可怕的大块头,脑袋上还有三只眼睛,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有那――么吓人。 更何况伏伏说过,他的实力应该在金丹。 她打量得认真,很快在少年身上找到几道血痕,下意识皱了皱眉。 “抱歉。” 谢寻非察觉她的神色,眼睫微垂:“把你送我的衣服弄破了。” “我我我才没有在意衣服!” 秦萝板起圆脸,想不明白这人奇奇怪怪的脑回路,差点跳起来打他脑袋:“重要的根本不是它――像这种衣服,你想要多少我给你买多少。” 伏魔录不知怎地噗嗤笑了一下。 小朋友没理它,嘴上叭叭没停,开始十万个为什么:“谢哥哥,你身上的伤是不是很疼?霍诀没对你怎么样吧?我这里有药,你要不要用一点?” 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伤,谢寻非摇头:“心魔里这般景象,你有没有吓到?” 超级有被吓到! “有有有!你看见外面好长好长的走廊和楼梯了吗?我来的时候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点光也看不到,还要担心可能从别的地方钻出什么妖魔鬼怪把我吃掉。” 秦萝诉起苦来没完没了,杏眼直勾勾盯着他瞧:“还有还有!我快到这里的时候,楼梯全都化掉了,我只能一直一直跑,差点儿就摔了下去。” 她说得飞快,谢寻非静静地听,有些别扭地挪开目光。 谢寻非:…… 眉目冷凝的小少年沉默半晌,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喉结轻轻一动:“这个给你。” 秦萝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低头一瞧,居然在半空见到一只长了翅膀的兔子。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幻术,就像她之前对陆望做过的那样。只可惜技术不好,想象力不够,做出来的兔子呆呆傻傻,又圆又胖,甚至看上去有点儿凶。 秦萝睁大眼睛:“呜哇!飞天大凶兔!” 谢寻非眉心重重一跳。 他心知秦萝受了惊吓,在这个极度不稳定的幻境里,让她减少恐惧最好的办法,便是制造一些能与她亲近的幻象。 ……但从秦萝的反应来看,他好像失败了。 这是个意料之中的结果,毕竟谢寻非独自在黑街长大,从很小时候起,接触到的便只有打斗与杀戮。 他从没听过任何真善美的故事,对天马行空的童话不屑一顾,这只丑丑的兔子,已经是想象中所能达到的极限。 自己已经是这样不堪的情况,却还奢望着想要送给别人美好的意象,行不通也是情理之中。 秦萝目不转睛盯着兔子瞧。 他觉得有些难堪,正想开口转移话题,忽然望见女孩双眼晶亮地仰起脑袋:“谢哥哥,它好像在对着我笑!好可爱!” 谢寻非飞快眨了眨眼睛。 “你怎么长得这么大呀,是不是每天吃很多。” 她小心翼翼把兔子抱在怀中,习惯性同它讲悄悄话,也许是被爪子挠得有些痒,笑意更深:“谢哥哥喜欢这样的兔子吗?圆鼓鼓的,好大喔。” 谢寻非:…… 不,他不喜欢。 雪白的兔子晃了晃毛茸茸的耳朵,被她笑眯眯举到前方,拿爪子蹭了蹭谢寻非脸颊:“谢哥哥,小兔子抱抱。” 少年抿了唇,仍是没有太多表情,脊背绷得笔直。 无人踏足的地下寂静无声,在小女孩站立的一方土地,倏然响起簌簌轻响。 一只仓鼠从地下探出脑袋,杏花绵绵落下,慢悠悠堆在地面上,然后是一只探头探脑的狐狸,一条涓涓淌过的小溪。 还有―― 谢寻非想不出来更多。 “还有还有!小狐狸可以和老虎做朋友!” 秦萝的嗓音适时响起,像风中摇曳的铃铛。伴随话音落下,女孩的灵力悠然而至,闯入由魔气编织的小小世界。 谢寻非的狐狸被老虎一爪举起,抡在半空转圈圈。 “花丛里住着花仙子,嗯……还有一只龙猫。” 小朋友玩得不亦乐乎,待得龙猫缓缓显形,甚至兴高采烈冲上前去,径直往它怀里扑。 一瞬间,小小的圆团和大大的圆球亲密碰撞。 硕大圆球被吓了一跳,浑身用力一颤,立起一根又一根灰色的毛毛。 肥嘟嘟的肚皮被她这样撞上,当即哐当晃了晃,因为弹性太大,居然荡起海水一样连绵起伏的波浪,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便把浅紫色的小团弹飞半丈。 秦萝在空中舞了舞小短腿小短手。 秦萝咕噜噜落进花瓣堆里头。 谢寻非心口一紧,堪堪俯身想要拉她,却见小小的人影倏地坐起身子,双手一抬,便有粉白相间的小花簌簌扑进他怀中。 在漫天纷飞的色彩里,她甚至饶有兴趣喊了一声:“惊喜!花花!” ……真是有够幼稚。 “还有这个!” 秦萝心情很好,因为破了心魔,积攒已久的紧张与恐惧消散一空,这会儿笑得弯了眉眼,从身边捧起一只仓鼠,用圆圆的小鼻子碰一碰他鼻尖:“可爱的小老鼠抱抱。” 仓鼠眨了眨憨憨的黑色豆豆眼。 ……还是很傻。 他已经是个即将十四岁的大孩子,不可能对这种游戏感兴趣。 少年默然不语,心中虽是腹诽,却始终保持着俯身不动的姿势,任由她拿小兔子小仓鼠在脸上乱蹭,薄唇悄悄抿成一条直线,遮掩住不该出现的、微微上扬的弧度。 和秦萝在一起,他别的没学会,憋笑装酷倒是锻炼得炉火纯青。 仓鼠被轻轻放下,谢寻非不动声色地瞧她,本想保持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下一瞬,瞳孔却是骤缩。 地下逼仄,毫无征兆地,忽然掠过一道轻柔的风。 他屏了呼吸,僵着脊背一动不动。 像是一只小小的猫蹿入怀抱,柔和而温暖,伴随着墙上晃动的影子,薄薄的牛奶味道,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花香。 “谢谢谢哥哥。” 细细的嗓音软糯清甜,在他耳边响起,满满溢出欢喜的笑:“秦萝也要抱抱。” 五十三(大小团团贴贴...) 心魔溃散的刹那, 地牢中的投影随之湮灭。 楼迦抬手挥退变幻的虚影,眸色晦暗不明。 她生得美艳,平日里往往是吊儿郎当、桀骜不驯的性子, 搭上一身夺人视线的猎猎红衣,颇有凌厉之气。 直到这会儿, 女修周身的气焰却是冷了下来, 没显露半点锋芒。 “她说不定当真会来。” 楼迦垂眼,看向角落里伤痕累累的少年, 嗓音极淡,听不出话里的语气:“恭喜。” 黑暗里响起锁链碰撞的微弱声响,白也默然不语,听她轻轻笑笑。 “要我说, 你这小子运气还真是好。往日总是阴阴沉沉的, 什么话都不愿同别人说……结果却遇上个这么傻的小孩。” 楼迦眸光微闪, 再一眨眼, 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 慢悠悠打上一个哈欠:“不管怎么样,能被人如此坚定地选择, 都是一件好事。” 这实在不像她会讲出来的话,就连楼迦本人也觉得古怪,停顿一瞬, 口中却是继续道:“你应该会跟她走吧?” 以白也目前的情况,跟随秦萝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他在这次屠杀赤练的任务里受了重伤, 又因没能及时归来,遭到了毫不留情的严惩。这样的伤势未免太重, 而按照孤阁的惯例,过不了多久, 会有全新的任务到来。 到那时,他究竟能不能撑过去……是个十分值得考量的问题。 就算下次任务安然无恙,在下下次或是更远的以后,等兵器上的磨损一点点增多,却得不到精心的保养,总有一天会变得支离破碎。 这是孤阁里所有人逃不掉的命运。 夜色更深,楼迦已经习惯了地牢里的血腥气息。 她算是比较幸运的一个,不用为了一个个九死一生的任务四处奔波,只需要静静守在孤阁,惩处其他人犯下的罪过。 她不喜欢这个地方,因而每日都做完收工,不愿在这种压抑沉闷的处刑场多加逗留,今夜却忽地来了兴致,久久未曾离开。 白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他不说话,楼迦便也不开口,只是翘着腿坐在门边的木椅上,饶有兴致抬起眼眸。 她在安静地等。 不知过去多久,在暗淡的火光中,女修自嘴角扬起一丝弯弯的弧度。 刑房外是一条漫长的走廊,仅仅依靠几盏烛灯照亮,灯火昏幽,牵引出一片亘久的寂静。而此时此刻,在填满整个地牢的死寂里,突然响起一阵哒哒步音。 轻盈、迅捷、在笨拙却一往直前地向这里跑来。 楼迦心有所感,顺势挑眉。 不远处便是漫无边际的幽幽夜色,在踏踏脚步声里,一抹突兀的浅紫破开一层层烛光,闯入她的视线之间。 之前在幻境里出现的那道小小身形和它一点点重合,逐渐勾勒成秦萝的模样,女孩抬眸与她对视,动作顿了一顿。 旋即眼前一亮,更快地往这边跑来。 秦萝自然记得楼迦的容貌,在望见她的须臾,就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小朋友的身形清丽干净,与血腥残酷的地牢格格不入,来到她面前时,带来一阵清爽的风。 透过木制围栏之间的缝隙,秦萝往牢房里急匆匆一望:“白也哥哥!” 楼迦没说话,也没询问她是用了什么法子进来―― 秦萝身为秦止与江逢月的女儿,身后屹立着整个苍梧仙宗,其中的答案再明显不过,她心知肚明,便也不打算多做干涉。 地牢里的气氛阴森压抑,几滩干涸的血迹凝固在地板上,看得人触目惊心。秦萝目光向上,掠过被铁链缚住身形的人。 之前分别的时候,白也哥哥就已受了重伤。虽然伏伏说过孤阁戒律森严,很可能对他施以惩罚,但她当时心存侥幸,觉得小狐狸伤得太过严重,或许能逃过一劫。 然而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少年衣衫单薄,被鞭打得血肉模糊,裂开许许多多狰狞的猩红色长痕,双手双脚尽数缠绕了铁链,也许是因为内伤的缘故,面色苍白如纸。 白也浅浅吸了口气,与她四目相对。 “不用害怕,心魔与他的识海密切相连,当时在心魔幻境里发生过的一切,应当全都印在了白也脑子里。” 伏魔录悄悄开口:“他定然知晓你前来的用意,只需要把心里的话大大方方告诉他就好。” 小女孩闻声定下心神,在识海里点了点头。 “白也哥哥。” 秦萝正对着他的目光,紧紧捏了捏衣袖:“我是来――” 她的话堪堪出口,忽然听见另一道毫无征兆的脚步来到门边,紧随其后,是男人冷厉的声线:“谁家的小孩,孤阁岂是你随意乱逛的地方?” 秦萝被震得一个哆嗦,飞快转过脑袋。 门边站着的男人身量极高,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目光却是阴鸷沧桑,浑身携了股不怒自威的煞气。她认不出这人的身份,露出有些迟疑的神色,一旁的楼迦面色不改,微微欠身:“督察长。” 孤阁等阶森严,处处设有督察之职,负责监管一方,以防出现不必要的动乱。 他在地牢之中四处巡视,定是感知到突然闯入的气息,才会循着踪迹前来。 男人拧眉望向楼迦:“胡闹!是你把她带进来的?” “不是她。” 秦萝急急开口:“我是和――” “她是同我们一并进来的。” 噙了笑的青年音悠悠响起,楼迦与男人皆是一怔,饶是白也,也下意识抬起眼睫,略显惊诧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人的嗓音清澈温润,使人听罢如沐春风,浸在夜风里淌进耳朵,只觉泠泠如丝竹。一角白衣翩然掠过,周身的气息却是凛冽如刀。 为首的青年眉目如画,萧萧肃肃,隽永好似山间水墨图。 一袭白衣勾勒身长玉立,衬出清瘦高挑的挺拔身姿,因面上带了浅浅笑意,宛如孤松落雪,清俊之余,显出几分不容近身的桀骜冷清。 楼迦与男人同时出声:“阁主!” 青年颔首笑笑,身侧再度现出两道人影,秦萝一颗心沉沉落地:“爹、娘!” “秦萝小道友跑得太快,我们险些追不上。” 青年弯了弯眼,将白也扫视一番:“这就是你想见的人吧。” 秦萝点头,伏魔录暗暗翻了个白眼。 站在门边那人正是孤阁阁主,活了不知道多少岁的老家伙重光。 世人皆知孤阁如地狱,在绝大多数人的猜想里,孤阁阁主定是冷戾嗜杀、煞气满身,殊不知人家一副谦谦君子的正经模样,实打实人模狗样、笑里藏刀。 不过也正是这样的人,一旦正面对上,解决起来最为棘手。 好在他们不必和孤阁起冲突。 秦萝不是个没脑子的傻瓜蛋,心知凭借自己硬闯孤阁,只会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特意寻了爹爹娘亲,向二人说明事情原委。 彼时秦止的反应:“什么!金丹期心魔幻境!必须再炼个能够瞬间传送的法器给你!” 江逢月:“啊?孤阁杀手?那个哥哥厉害吗?人好吗?长得漂亮吗?哦!小狐狸嗷嗷啊!” ……总而言之,虽然这对爹娘看上去真的很不靠谱,但没过多久居然当真找来了孤阁阁主,三两句话之后,就让重光领着秦萝来到了地牢。 据江逢月说,他们二人曾与重光有故,老一辈年轻时候的故事,伏魔录没兴趣追究。 不过在它看来,更为重要的原因还是这一对仙侣的身份。毕竟白也只是无数棋子中的一颗,重光不傻,用一名死士换取苍梧仙宗掌权者的好感,怎么想都是件格外划算的事。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权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督察长看不明白如今的局势,被接二连三出现的陌生人弄得发懵,沉默片刻,斗胆开口:“阁主,这是――” 重光凝神看他一眼,眸中一如既往带了笑,却有沉沉威压铺展而开,在男人识海重重一压。 后者心头悚然,虽然不知那女孩究竟是何方神圣,仍是知趣闭了嘴,不敢再说一句话。 江逢月立在木栏的阴影之下,看着女儿投来的视线,朝着她淡淡一笑。 她和秦止都不是合格的父母,一年到头常常摸不着行踪。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萝萝长大了许多。 譬如打破了金丹级别的心魔幻境,又比如在今日急匆匆找到他们,拜托他们帮帮自己的朋友。 “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当时听完秦萝的阐述,江逢月曾这样问她。 小小的萝卜丁一本正经:“他保护过我和小师姐,我们是朋友。” “可是你并不了解他。” 江逢月继续应声:“他来自孤阁,和你相处不过几个月,或许你所见的只是假象。” 秦萝沉默好一会儿,不知想起什么,眼眶泛起微微的红,轻轻拉住了女人的袖口。 “不是的……我都看到了。” 那时的一切太超出常理,七岁的孩子表述不清,低着脑袋吸了吸气:“我在那时就想去帮一帮他,可不管碰到什么,都会很快碎开。我看见那么多,结果什么也做不到。” 她顿了顿,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很认真地补充:“娘亲,之前一直是白也哥哥不顾危险地救我……我也想保护他一回。” 多好啊。 学会保护身边的人,是一种象征着渐渐长大的、十分可贵的品格。 于是江逢月对她说:“好啊,那就去吧。” 记忆一点点回笼,如今置身于地牢之中,女修瞟一眼自己身边沉默不语的道侣。 江逢月碰一碰秦止胳膊:“怎么啦?” 秦止:…… 秦止:“之前萝萝是不是一直把那狐狸抱在怀里来着?” 老古董。 江逢月决定不理他。 昏暗逼仄的小房间里,女孩与满身是血的少年仅有咫尺之距。重光默念法诀,禁锢灵力的铁链随之断开,白也身形一晃,终于不必被迫保持人形,化作了小狐狸的模样。 耳边有脚步声在一点点靠近,他觉得像在做梦,神识恍惚之间,感受到一股柔软的温度。 有人伸出双手,熟练地将他抱在怀中,灵力渐渐汇入身体,虽然微弱,但途经一道道灼热的伤口时,好似夏日澄净的风。 命运沉重的枷锁,在此刻裂开了第一道醒目的痕。 他原本只是个那样不起眼的小角色,傀儡一样地长大,漫无目的地过活,与千千万万的蝼蚁没有任何不同。或许连有朝一日死在别人的刀下,都不会引起哪怕一个人的怀念与侧目。 ……这本是他应该拥有的全部人生。 然而现如今,白也却被温柔抱在怀中。 “别怕,我们回家啦。” 稚嫩的童音轻飘飘拂过耳畔,很轻,像是只对他一个人说、也只有他才能听见的耳语。 雪白的狐狸动了动爪子,耳朵兀地一颤。 有什么东西被小心翼翼放入口中,浓香浑然四溢,将舌尖苦涩的血与腥冲刷一空,只留下沁人心脾的甜―― 就像约定里说好的那样,秦萝穿过虚与实的距离,自那场奇诡瑰丽的幻境里出现,递给他久违的甜糖。 在狐狸身边,浮空的字迹缓缓散开,化作纯粹的黑与白。 孤阁为他套上的锁链一一褪去,跌落在地的间隙,发出沉重而清脆的哗啦响音。 咔擦。 秦萝的脚步与枷锁碎裂的声音一并响起,裂痕愈来愈大,混浊不清的墨团巍巍颤动,良久,终于汇成足以被辨认的形体。 当女孩来到长廊尽头,第一缕月光穿过孤阁大门,映亮小狐狸漆黑的瞳孔,也映出身侧渐渐明晰的字迹。 [狐族,家境贫寒,幼时被生母低价卖入孤阁,训练为死士。因屠杀邪龙赤练,识海遭受重创,伤势未愈、心魔滋生。] 这些都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语句。 秦萝心口重重一跳,没由来地有些心慌,目光往下,不由怔住。 蒙着纯净皎洁的月色,字迹一笔一划在女孩眼前徐徐展开,宛如一场从天而降的恩典,将浑浊暗色冲刷殆尽,流泻出淡淡金辉―― [只属于他的,亦只被他所信仰的奇迹,降临在他身边。] 白也受伤很重,除了由鞭打造成的条条血痕,也有识海之中的内伤。 而今正值请神节准备期间,金凌城中汇聚有不少能人异士。江逢月请来了医修代为治疗,听说是个远近闻名的名医,医术自是不必担心。 唉,正道魁首就是好。 伏魔录不由想起自己和主人在魔域艰难度日的时候,那叫一个举目无亲、步履维艰,无论怎样都寻不见人帮忙。即便到了后来打出点儿名望,身边的氛围同样虎狼环伺,总归不如名门正派这样和谐。 不过……那话本里的霍诀说自己曾被封印在卫州,究竟是作者的一时兴起,还是当真有什么依据?就算它对卫州起了疑心,又该如何说服秦萝前往那里? 以她那点修为,总不能说是一起去铲除大魔头霍诀吧? 它正苦着脸细细思索,忽然听身后木门吱呀一响,年轻的医修自房中走出,向秦萝略一颔首:“外伤都已上好药,识海之中还需多加调养――你在屋外等了这么久,要不要进去看看?” 秦萝自然点头。 仙门大族多是受了城主邀约而来,被尽数安置在城主府的客房之中。 比起客栈,客房中的陈列摆设更为雅致讲究,甫一进屋,就能嗅到浓郁的熏香与草药味道。白也仍是小狐狸的模样,恹恹趴在床头,毛茸茸的尾巴蜷在身后,如同蓬松柔软的雪球球。 秦萝脚步很轻,唯恐惊扰到他,没想到刚刚走向床边,就见小狐狸尾巴一动,朝她这边抬起眼眸。 “白也哥哥,”她像在讲悄悄话,“你感觉怎么样?” 伏魔录小声吐槽:“你要是在拿手碰他,力道轻点儿还说得过去;讲话没必要这么小心,就算大点儿声,莫非还能把他伤口压破了?” 秦萝挠挠脑袋,恍然大悟:“对哦!” 白也很快应答:“无碍。” 他自幼便是独来独往的性子,即便对秦萝心存感激,也说不出多么好听的漂亮话,迟疑半晌,才迟迟开口:“今日你将我买下,用了多少灵石?” 床前的小女孩一愣,他继续道:“多谢救命之恩,白也定将誓死效忠苍梧――至于用去的灵石,我会竭力补偿。” 这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想出的话。 身为孤阁死士,白也最擅长的便是为了主人出生入死,而今苍梧救了他,他理应全身心效忠。 这样说……应该能让秦萝感到高兴。 少年沉声语毕,有些紧张地捏紧爪子。他心中本是做好了打算,猝不及防,却听秦萝道:“没有用掉灵石。” 白也微怔,抬起漆黑的眼瞳,听她继续低低出声:“你又不是衣服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为什么要用灵石卖来卖去。” 她是真的很不明白。 白也哥哥打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孤阁,即便是他娘亲,也没有资格把他卖掉――所有人都不具备这样的权利。 更何况,只有货物才会被当作商品,白也哥哥分明是只活生生的狐狸,会难过也会笑,才不是供人买卖的东西。 “重光叔叔会把你放出来,是因为我爹娘告诉他,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秦萝坐在他身边,微微侧过脑袋:“我也不需要你报答什么――你之前就救过我很多次啊,我娘说了,好朋友就应该互相帮助。” 不是被贩卖的工具……而是她的朋友。 这是少年未曾料及的言语,白也抿唇垂下目光,一如既往保持着不动声色的模样,尾巴却是不受控制,左右摇晃一下。 他当久了被随意处置的兵器,乍一听见如此纯粹的童言童语,竟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唯有心底贫瘠的角落里,许久未曾体会过的情愫缓缓挣脱禁锢,一团团一簇簇弥散在胸口,溢开暖洋洋的热度。 伏魔录暗暗腹诽,秦萝这小丫头果然存了私心,重光看上去和云衡差不多的年纪,她却非要叫人家叔叔,摆明了就是不喜欢。 “虽然妖丹可能没办法复原,但是方才的医修哥哥说了,只要慢慢调养,就不会经常觉得疼。” 秦萝坐在床上晃了晃小腿,黑溜溜的眼珠倏地一转,忽然兴致更浓:“对了!我爹说你天赋很高,以后可以来苍梧拜师,长老们一定会抢着要。你想不想来?” 她说着咧了嘴,眼角弯弯,叫人莫名想起乖顺可爱的狗狗。 白也偏过脑袋,仍是冷着脸的神色,轻轻点了点头。 “好耶!” 于是小朋友更加开心,啪地一拍手,震得头上小啾啾晃来晃去:“我我我特意总结了每个长老的修为和脾气,给你看一看吧!” 秦萝一边说,一边低下脑袋翻找储物袋,片刻之后,露出苦恼的神色:“糟糕,好像落在我房间里了。” 糊涂虫。 伏魔录无奈扶额,听她再度开口:“这样吧,我房间不远,我马上回去找找,很快就能把它带过来。” 秦萝怎么也找不到笔记的踪迹,只得把储物袋合上,满脸懊恼地回房去拿。 小孩动作飞快,白也看着那道身影匆匆出门,再把房门轻轻虚掩,等秦萝离开,屋子里又恢复了死一样的静。 这是他早就习惯了的氛围,如今却莫名觉得太过安静―― 没想到下一个瞬息,这份安静就荡然无存。 秦萝的脚步渐渐远去,原本空空荡荡的窗口外,忽然探出一个小脑袋。 然后是第二个和第三个。 其中一人踮起脚尖:“是那个吗?从孤阁里出来的杀手。” “应该是吧!我听说苍梧仙宗的人进了孤阁,还带出来一只狐狸。” 另一人好奇道:“孤阁里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吧?苍梧带他回来做什么?培养死士吗?” “谁知道呢。” 第三个小孩压低声音:“咱们在外面议论,他要是听见,会不会大发雷霆然后――” 三个孩子同时倒吸一口冷气,没注意不远处出现了另一道人影。 云衡皱着眉头站在拐角边,听见这群小孩的声音,心里更是不耐烦。 曾经他被蒙在鼓里,如今什么都懂了。 原来狐狸并非狐狸,而是个被溶了妖丹、为孤阁效力的小破孩。 ――他曾经抱着狐狸又揉又蹭嘿嘿傻笑的时候,那臭小子一定在心里暗暗嘲笑他的丑态,可恶!可耻!可恨! 食铁兽妖越想越气,连带着看窗外三个小孩,也带了点愤愤然的意思。 他们并非苍梧弟子,如今各大门派汇集于此,消息传得飞快,不少人听说了白也的事情,对此心存好奇。 想也明白,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白也无疑是个异类。 冷漠、嗜杀、从小到大浸染在血泊里,与正道修士格格不入,定会招来闲言蜚语。 他虽不喜这群小孩的叽叽喳喳,却也不愿上前制止。 开玩笑,他和那只狐狸什么关系,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倘若现身,指不定会被对方如何笑话。 云衡胡乱揉了把头发,目光一瞥,正好望见房间里蜷缩着的毛团。 全身几乎被绷带绑了个遍,小小一个,虽然表现得漫不经心,脑袋却是刻意转向另一边的阴影里,遮掩住全部神色。 ……啊烦死了。 “我还听说,孤阁里的杀手全都心如蛇蝎,在小时候就要杀害身边的――” 为首的小孩说得正起劲,忽然瞳孔一震,目光触到不远处的景象,当场被吓到打了个嗝,把想说的话一股脑咽回喉咙里。 这、这是什么啊! 入夜后的城主府一片安静祥和,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地方,居然出现了一只异常恐怖的黑白大圆球!大圆球龇牙咧嘴,黑豆豆眼冷冷一睁,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面目狰狞地迈动短腿,一边爪子捶胸,一边张着嘴摇摇晃晃向他们奔来! 不知是谁惊慌开口:“这、这是食铁兽!” 传说食铁兽凶悍无比、狂躁骇人,他们一旦被那双爪子抓住,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三个孩子被吓得满地乱爬,没过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黑白相间的大球默默停下动作,在心底冷哼一声。 小样,看以后还敢不敢嘴碎他们苍梧仙宗。 云衡面无表情地收手,视线不经意一晃,居然对上另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躺在屋子里的小狐狸听见动静,下意识扬起了脑袋。 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仿佛对身边的一切事物都提不起兴趣,把整个世界都排斥在外边。 小孩就是这一点最讨人厌,自以为是,脾气差劲得很。 白也没想到自己会见到食铁兽。 这是一种绝世罕见的神兽,据说力大无穷、狂躁好斗,他如今重伤在身,倘若对方冲进来,自己定然打不过。 事实证明,他运气似乎一直很差。 方才这只食铁兽状若癫狂地吓走了几个小孩,与他四目相对后,居然微微顿了顿身形,晃悠悠往门边靠近。 一片寂静里,白也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在孤阁培养出的警惕让他紧紧绷住身体。 食铁兽一步步走近,小狐狸逐渐看清对方的模样。 身形壮硕、头大如斗,双眼周围的一圈黑色衬得瞳孔宛如深渊,手掌粗粗圆圆,利爪则是锋利如刀,正在一点点向他靠近。 白也放慢呼吸,时刻准备反击。 能撕碎一切的利爪已经到了他头顶。 能撕碎一切的利爪陡然往下,带来势如破竹的冷风―― 然后……摸了摸他耳朵。 白也:? 危机仍在继续,食铁兽的两只爪子全捏住了他耳朵,连带着头上绒绒的白毛,整个胡乱一摸。 白也:…… 大大的圆球憨憨傻傻,摸完脑袋,甚至拿爪子握了握他的右手,似是想到什么,灵机一动拍了拍脑门。 白也面无表情,任由食铁兽摊开大掌,用狐狸白白小小的爪子开始写字。 一大一小两个毛团面对着面,爪子掠过手掌上的绒毛,如同蒲公英飞到了软绵绵的云朵上。少年没出声,认出第一个字是[好]。 然后是―― 小狐狸神色一怔。 这只食铁兽写的是……[好朋友,毛球球]。 写完还分别指了指他们俩。 因为觉得他们都是毛绒绒的模样……所以默认成了朋友? 这只食铁兽有三岁半了吗? “呜哇,娘亲。” 房屋之外,秦萝悄悄踮起脚尖,透过窗户打量屋子里的景象:“那是咩咩吗?他们关系真好!” 大熊猫笑眯眯的样子,好像温柔的熊猫妈妈! “不知道。可能是咩咩,也可能不是,大熊猫不都长一个样?” 江逢月听闻白也醒来,本想来同他聊一聊,没成想竟会目睹这般景象,思忖一瞬,也像秦萝一样压低声音:“关系挺好倒是真的,你不用担心白也哥哥以后孤零零的啦。” 她没把话说得太死,好歹要给云衡留些面子。 “真好。” 小朋友看得眉眼弯弯:“大小团团贴贴。” 客房之内,云衡得意地爪爪叉腰。 什么叫人美心善,他就是人美心善的典型。 虽然这小子之前骗了他,但看他这么可怜巴巴的模样,倒也可以勉为其难安慰一下下。 和狐狸做朋友的是食铁兽大熊猫,与他云衡绝无半点关系。今日这件事天知地知他知,除此之外不可能有任何人知晓。 食铁兽挺起圆鼓鼓的大肚皮,目光朝着窗外悠悠一晃。 这边是两团毛球圆圆滚滚,他翘起身后圆圆一坨的尾巴,爪子落在小白狐狸绒绒的侧脸上,笑得憨厚而朴实,如同一位兢兢业业的老母亲。 那边的秦萝双眼亮晶晶,江逢月放下手中的留影石,朝他微笑着挥了挥手。 云衡:!!! 食铁兽大头乱晃。 食铁兽爪舞足蹈。 江师伯!别!!! 五十四(秦萝 瞳孔地震...) 沉默, 是今晚的金凌浮梦桥。 圆滚滚的大熊绒毛直立,耳朵和尾巴一并竖起,黑豆豆眼直勾勾望向窗外, 漆黑瞳孔里,倒映出两道从未设想过的影子。 云衡想, 他完了。 虽然不知道江师伯与秦萝在外边偷偷瞧了多久, 但显而易见的是,他方才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足以成为不可磨灭的黑历史, 将他牢牢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秦萝如今年纪尚小,不知道食铁兽的真实长相。 待她长大懂事,定会明白门派里身为食铁兽妖的云衡师兄, 便是那只时常出现在骆明庭后院的大熊猫咩咩。 想想那一刻, 就已经足够让他窒息。 不行。 虽然迟早会掉下这一层马甲, 但好歹熊猫咩咩一直保持着神神秘秘的世外高熊模样, 勉强算是维持了云衡冷傲孤高的人设…… 他绝对不能让秦萝把此刻的自己和熊猫咩咩联系在一起! 城主府内灯火通明, 食铁兽无声扭头,与窗外的江逢月对视之际, 黑色小眼珠闪烁出森幽的光。 江师伯,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明白他的心意。 秦萝趴在窗口探头探脑, 俄顷,嘴巴和眼睛全部张成大大的圆。 小小的客房里安静祥和, 熊猫抬起爪爪,装可爱一般揉了揉自己肥嘟嘟的脸颊, 旋即眨眨豆豆似的眼睛,把脑袋往右边一偏。 好……好可爱! 小朋友被一举戳中心脏, 条件反射捂住胸口。 虽然苍梧仙宗里的咩咩也是大熊猫,和它长得没什么两样,可咩咩一向不喜欢与人亲近,更不可能像这样卖萌。 这才是毛茸茸圆滚滚大球球的真谛吧! 江逢月在她耳边轻轻咳了一下,抬起右手捂住嘴巴。 随着客房里的熊猫捂脸偏头,一缕白光自半空中缓缓浮现。 光芒微弱,星星点点,从熊猫妈妈跟前一点点凝聚,逐渐汇成一行龙飞凤舞的字迹。 秦萝踮起脚尖想要看清,识海里的伏魔录用干巴巴的语气开口: “你好,我是金凌城的滚滚,今年三岁了,我能和你做朋友吗。” 伏魔录嘴角一抽。 把这种台词念出来,纯属浪费它的口舌。云衡这厮也就骗骗秦萝,除了七岁小孩,有谁猜不出眼前这只食铁兽的真实身份? 退一万步来讲,为了掩饰身份居然装作三岁的幼童……这人脑子没问题吧? “这只熊猫说它三岁了,想和小狐狸做好朋友。” 江逢月保持以手掩唇的姿势,压低声音开口。 眼见客房里的食铁兽又一次晃了晃大脑袋,身前的字迹随之变化,女修定睛一看,继续为秦萝解释:“现在写的是:娘亲叫我回家吃饭,以后再来找你玩。” 云衡不愧是云衡,心性之坚韧、随机应变之迅速、乃至于对自己下手之歹毒,全都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实在令人佩服。 如此一来,就算他日后暴露,秦萝也绝不会想到这只故作可爱的三岁“滚滚”,从而保住云衡师兄这个身份的声誉。 太厉害了! 太厉害了。 看着眼前的字迹慢慢散去,云衡只觉重获新生,不久前还压在心口的重量没了个一干二净,如今他要做的,只剩下一步一步走出房间。 短胳膊短腿的大圆球眨眨眼睛,抬起手臂摸了摸小狐狸头顶,很快摆摆手,用足尖撑起整个身体,芭蕾舞一般摇摇晃晃转身。 从此天高海阔任他行,此事天知地知他知江师伯知,除此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人知晓。 让他想想,三岁小孩走起路来,应该―― 云衡晃了晃身后的尾巴,微微抬起两只浑圆手臂,笨拙迈开离去的第一步。 云衡下意识抬头,在敞开的房门之后,望见另外两道一动不动的影子。 一名身着青衫的少年眉开眼笑,秦止放下手中的留影石,朝他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多么似曾相识,与不久前窗边的景象如出一辙。 云衡:=口=!!! 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们夫妻两个!剑圣你不要被带坏了啊!!! 这个世界,处处充斥着绝望。 食铁兽的双眼失去高光,一点点一步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房小屋。 悄悄地它走了,正如它悄悄地来,它挥一挥爪爪,不带走一片云彩。 秦萝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秦止,兴高采烈挥了挥手:“爹爹!” “这孩子便是二位的千金吧。” 同样站在门边的少年扬唇笑笑:“叫秦萝对不对?” 他的相貌不过十九二十,面如白玉,生了双极风流的柳叶眼,这会儿随着笑弯起来,像是晶亮的小小月牙,很能让人心生好感。 秦萝仰头看他:“哥哥好。” 少年听见“哥哥”这个称呼,不知怎么笑得更欢。江逢月亦是勾了嘴角,轻声介绍:“这位是金凌城城主,明湛。” 好年轻的城主! 秦萝下意识惊叹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修真界里人人都会驻颜术,像是她爹她娘,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上下―― 而且因为灵力滋养的原因,修士的皮肤和长相也会得到修复,放眼望去,一座城里大多全是漂漂亮亮的哥哥姐姐。 这样想一想,修真界里的辈分真是好难分辨哦。 江逢月停顿片刻,很快继续道:“不知城主此番前来,是为何事?” 明湛眯眼笑笑:“不知诸位可曾听过,金凌城近日怪事频发,被画中仙折腾得够呛?” “城主想让我们出手,解决画中仙?” 江逢月挑眉:“我看那画中仙不过古怪了些,应该只是寻常的妖魔作祟,要论修为,定是远远不及城主――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隐情倒说不上。” 青衫少年摇头,含了笑的目光如风般掠过,却并未落在江逢月与秦止身边。 “只不过,若想彻底解决这件事情,还得请一位客人相助。” 明湛眼尾稍勾,视线沉沉落下,与秦萝的目光在半空陡然相遇,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小道友,今夜恐怕还需劳你相助了。” 江逢月一愣:“萝萝?” 她女儿是个什么修为,做娘亲的自是清楚。虽说画中仙不是什么毁天灭地的灾厄,但以秦萝筑基初阶的实力,定然远远不敌。 若想彻底击溃那些邪祟,只需秦止几剑,亦或她几道音律便是。 “诸位有所不知。” 明湛道:“画中仙于金凌现身后,我们本想立刻将其收服,却发觉它们非妖非魔,更非通常意义上的邪祟。倘若以寻常手段,只能暂时击退,没办法全盘压制。” 这倒是件新鲜事,江逢月闻言噤声,继续听他解释来龙去脉。 “后来我查阅多家典籍,终于发现了些许线索。金凌城乃是群妖之都,城中妖魔汇聚、灵力冗杂,这些灵力四处分散,其中一些便落在了话本子里。” 明湛轻轻合上手中折扇,言语中多了几分兴致:“这还不是最有趣的。有趣的是,修士看完话本子,识海里常会形成关于话本的‘印象’,这种印象受到神识影响,往往能在识海中凝聚成型――” 江逢月恍然:“于是修士们的神识与话本里的灵力彼此融合,日积月累,就形成了这种非魔非妖的……一种灵?” “不错!一个修士的神识非常微弱,起不了太大作用,但话本传播极广,当全城人都有了对它们的构想,千千万万种神识汇聚在一起,就能形成超乎想象的力量。” 明湛点头:“至于画中仙,便是这座城池里所有人的幻想集合体。” “可是,”秦止把方才的留影石交给自家道侣,抱剑侧头,“和萝萝有什么关系呢这件事?” 青衫少年长睫微动,虽然仍在笑,目光里却显出几分晦暗不明的色彩:“不知二位可曾发觉,在金凌现身的画中仙,皆是许多年之前的话本角色。” 好像的确是这样。 秦萝在心底悄悄回想,后知后觉张了张嘴巴。 邪魔霍诀是千百年前的人物,像是程双、桫椤圣女和福禄寿仙,历史也全都非常久远了。 “受城中百姓的神识影响,这些角色觉醒了独有的‘灵’。然而一年年过去,旧的话本总会被新的代替,多年前的角色被逐渐忘却,凝聚在它们身上的神识亦会慢慢模糊。” 明湛道:“百姓们不再记得它们的名姓,它们便也忘了自己是谁,只能凭借残存着的灵力,化作虚影自话本而出――这就是我们所见到的画中仙。” 所以画中仙才会毫无意识,自从现身以后,便只知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它们之中有曾被信奉的神明,有万人敬仰的英雄,也有雄霸一方的霸主。 时代的幕布匆匆落下,当旧日古老的角色不得不退场,被绝大多数人忘却的时候,就连自己也遗忘了曾属于自己的故事。 “我从剑圣口中听说了心魔幻境的事,在幻境中,你同它们被困在了一起对吧?” 明湛叹了口气:“那些虚影实在难缠,但若是有你在,或许能――” 秦萝认认真真地听,见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又轻又快地眨了眨眼睛。 按照常理,他或许会说“解决它们”,亦或是“消灭它们”,然而少年只是咧嘴笑笑,定定凝视她的目光。 明湛道:“同我一起,或许能试着帮它们一把。” 秦萝坐在凌空而起的大鸟后背,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不过转瞬,便有一道灵力屏障横亘于身前,为她挡下夜里的寒风。 秦萝摸摸鼻尖:“谢谢城主。”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大鸟振翅而飞,嗓音仍是清冽的少年声线:“今日是我劳烦于你,应当感谢你才对。” 明湛城主的原型是只火红色大鸟,尾巴上燃着长长一条火光,听说名为[朱雀],是非常有名的神兽。 秦萝小心翼翼坐在他背上,听见伏魔录的一声啧啧。 “真看不出来,明湛这小子居然变得如此人模狗样,真是男大十八变啊。” “嗯?” 秦萝晃晃脑袋,试图把乱飞的几根头发晃走:“你认识他吗?” “说不上认识,曾经远远见过几次。你可别叫他‘哥哥’,要论年纪,这只鸟能当你曾曾曾曾曾爷爷。” 它一连说了不知道多少个“曾”,秦萝迎着风细细思考,伏伏和它主人出现在千年以前,这位城主既然和他们见过面,应该也有一千多岁了。 “一千多岁的化神,不愧是他。” 伏魔录在藏书阁憋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当年的故人,当即开始迫不及待地抖八卦:“当年金凌城主是他爹,生有五个儿子,明湛虽然天赋最高,却也是其中最为散漫、性情最古怪的一个,整天都在吃喝玩乐,没干过正经事儿。” “古怪?” 秦萝一愣:“城主很好啊。” “他的古怪不是表现在多么讨人厌。” 伏魔录挠头:“怎么跟你解释呢,就是不说人话,听得叫人生气。听说就因为这个,有不少人揍过他――虽然大都打不过。” “听说这一次,你和孤阁里的人有了往来?” 城主府距离闹市还有一段距离,明湛一边乘风前行,一边开口道:“孤阁吧,怎么说呢,虽然是个还行的地方,就是有点烂,如果不这么烂,那它肯定是个好地方,可问题就出在它真的有点烂,但也不是里面的所有人都很烂,总体还看得过去――不管怎么说,还是少同那里的人接触才好,尤其是阁主重光。” 秦萝:…… 秦萝两眼发直,在识海深处悄悄问伏魔录:“伏伏,他前面那么多字,都在说什么?我好像不太听得懂。” 伏魔录:“……懂我说的话了吧。” “重光阁主?” 秦萝决定不去思考那一大堆的弯弯绕绕:“城主认识他吗?” “重光阁主大忙人,成天到晚忙着杀人越货,干的都是大事,和他相比,我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哪敢攀高枝。” 明湛随口应声:“像什么溶丹、孩童买卖、把人命当成货物,如此丧心病狂之事,也就他敢做。我胆子小,听一听都得抖三抖,阁主自是瞧不上的。” 虽然用了非常客气的语气……但好像不大对劲? 秦萝又不懂了:“伏伏,他是不是在骂人?” 还是直接破口大骂人家丧心病狂的那种。 伏魔录:“……又懂我说的话了吧。” 它话音方落,没来得及说上更多,便见四下灯火渐渐亮起,慢慢能听到OO的人声。再一低头,朱雀已至闹市顶上。 飞鸟凌空而行,赤红羽翼拂过层层云烟,穿过丝丝缕缕的月色,秦萝迎风垂下脑袋。 这里是金凌城的中心地段,街道像密密麻麻的蛛丝一样朝着四面八方蔓延,逐渐勾勒出一张巨大的、覆盖整座城池的网。 长街两边尽是灯火通明,悠悠烛火摇曳不定,照亮茶楼酒肆、舞坊庙堂,而在闹市中央,有肉眼可见的黑烟袅袅腾空。 画中仙在此肆虐多时,水墨散开,凝聚出曾经只在话本里出现的身形。 自天边遥遥望去,只见黑烟聚散不定、翻涌如潮,一道又一道影子穿梭于市井之间,撞破一张张木质牌匾、一家家街角小摊、以及一簇又一簇变幻的光影。 烛火飞旋,暗影狂涌,被画中仙追逐的人们狼狈逃窜。 又一团烛光灭去,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无比嘈杂的人声里,突然响起振翅御风的响音。有人仓皇仰首,茫然的神色顿时复归清明―― 明炽如火的飞鸟自天边俯冲而下,伴随一声清唳,竟有琴筝之音徐徐奏起。音律不强亦不冗杂,宛如澄澈清透的溪水自天边而来,涤荡开浑浊墨色。 不知是谁扬声开口:“朱雀之上……有人!” 秦萝听不清街道上的声音,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身边的黑气越来越多,女孩凝神屏息,指尖再一次抚上筝弦。 朱雀振翅之际,明湛亦是默念法诀,术法生出团团金光,自羽翼流泻落下,一时间明暗交织,风声簌簌。 眼前是一张张模糊的面孔,秦萝想起明湛城主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之所以需要你的帮忙,是因为在那场幻境里,画中仙觉醒了一些属于自己的意识。” 比如在小小村落里卖红薯的程双,又或是自甘堕落的桫椤圣女,在幻境终末,都选择了与他们一起抵御邪魔。 高大的男人力拔千钧、无人能挡,自树中而生的仙灵立于藤蔓之中,自有一派清隽无双的飒然。 那些都是被许许多多人遗忘了的画面,直到幻境中再一次重现,也正是在那一刻,它们终于找回些许曾经自己的影子。 “画中仙其实是一整团混浊的‘灵’,彼此之间能够相互感应,所以才会一直大规模地集体行动。你是破开了幻境的人,如今它们神智不清、记忆大乱,如果感知到了你的灵力,说不定能够想起在幻境中的经历。” 明湛说:“毕竟……若是被你爹一剑除去,可就当真再也没谁记得它们了。曾经陪伴很多人长大的英雄,不该就这样被抹去痕迹,你说对吧?” 秦萝想,她应该是明白的。 就像电视机里总是播放着的孙悟空和机器猫,虽然不是真正存在过的人和事物,却也陪伴她度过了很多很多独自一人的时光。 她会跟着它们一起笑一起难过,也曾真心实意地相信过,或许在偌大世界的某一处角落,当真存在那样一只无所不能的猴子,和一只蓝色的、圆滚滚的猫。 它们曾是秦萝最喜欢的朋友。 等她长大之后,也会渐渐把它们忘掉吗? 女孩的灵力随着金光蔓延,城中翻涌的影子聚拢又散开。 光与暗浑然织缠,流泻的灯火勾连成片,一并聚作汹涌浪潮,将长街尽数淹没。 朱雀好似凌空飞旋的火球,背上小小的人影衣袂翻飞,裙摆摇曳之间,荡开一缕又一缕金色萤光。自她所过之处,音律皆被镀上一层靡靡金影,疾风如刃,流光如波。 与她的灵力彼此交汇,混沌的记忆悄然上涌,原本张牙舞爪的墨团,似乎出现了极为短暂的停滞。 “时候到了。” 朱雀温声笑笑,继续以法诀镇压画中仙,游刃有余地传音入密:“开始吧。” 秦萝点头。 一本空白的书册被迎风打开,寒风飒飒,吹得纸页哗哗作响。 四周满是灯光,火光,月光,淡金色的流光。 光影交叠,明灭不休。朱雀复而俯冲,书册与黑影相撞的一刹,光芒汇聚的水流徐徐晕开,把墨汁染成模糊不清的团。 再一眨眼,黑影不见,唯有纸页上现出一幅黑墨勾勒的画卷。 火红色的鸟雀循街向前,一团团暗影融入苍白纸页,一张张画卷随风而落,被仰面的人们接在手中。 逍遥自在的仙翁,于青树翠蔓中回首的女人,顺着瑶光而落的仙灵,一张张泛黄的笑,一副副逐渐清晰的面孔。 它们从不是混沌的暗影,亦非毫无名姓的邪祟妖魔,它们陪伴过孩子们的夜夜入眠,也途经过许许多多人的长大,衰老与死亡。 “程……双。” 男孩看着纸上陌生的人像,不甚熟练地念出画下小字,抬眸望向身侧的女人:“娘,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这是娘小时候听过的故事啦,嗯……还是我外婆同我讲的。” 女人将纸页接在手心,画面上的男人高大魁梧,目如火炬,迎面而对的,是一片汹涌兽潮:“这是个力气很大的英雄,能举起房子那么大的石头,曾经打败过无数作祟的坏家伙。你看,即便对着这么多野兽,他也不会生出惧意。” “哇――” 男孩踮起脚尖看了又看,好奇开口:“然后呢?” 四散的黑影一点点消弭了踪迹,纸页纷纷扬扬,被遗忘的故事散落在满城街角。 清月洒落缕缕银辉,朱雀的身形掠空而起,秦萝深吸一口气,低头看向不远处繁荣依旧的火树银花。 “大家都在捡起画卷来看,这样的话,它们是不是又能被重新记起来了?” “谁知道呢。” 明湛哈哈大笑:“你帮了金凌城这么大的忙,我定会好好感谢一番――小丫头,有什么想要的宝贝么?” “不用谢啦。我只是弹了首曲子,镇压画中仙全是你在出力。” 秦萝有些不好意思,趴在朱雀背上吹着凉风,思索半晌,抬头看一眼清凌凌的月亮:“唔……你请我吃一次桂花汤圆吧,我听说金凌城的桂花汤圆特别好吃。” 桂花汤圆顶多两块灵石。 明湛失笑:“要说食物,还得看街头小吃――金凌城妖魔汇聚,有不少来自五湖四海的特色餐点。要说有名的大酒楼,例如百品斋和萃香居,全是二流货色,没别的话讲,就是差劲。” 朱雀似是想起什么,用力扑腾了两下翅膀,声音里溢出几分孩子气的N瑟: “不瞒你说,我对吃的特别有研究,还写过不少美食评点。我听剑圣说了,你娘做的饭菜属于一等一水平,她也乐意做菜,倘若闲暇时间得了空,我定要去品尝一番。” 还真是成天吃喝玩乐啊。 伏魔录叹气:“你又又又懂我说的话了吧。” 她娘做的饭菜…… 小朋友皱了皱脸,决定转移话题:“美食评点?” “对啊!” 明湛兴致更盛,心下默念法诀,眨眼之间,便有一沓纸片落在秦萝面前:“我虽匿去名姓,但名望颇高,得了不少人的追捧。如今金凌城的悬赏榜第二名,便是找出写下这些文字的作者――他们太过热情,我反而不好意思暴露身份。” 秦萝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心中不免升起好奇,随手拿起第一张纸片,定睛看去。 [评萃香居] [红烧肉。 软烂,真的软烂!也许是考虑到我们都已有千百岁高龄,萃香居的红烧肉没有肉,只有油。 油块入口即化,无需咀嚼,谁吃了不说一句好贴心,我一千五百岁的曾奶奶赞不绝口!] [米饭。 好用,真的好用!米粒颗颗饱满、口感坚实有嚼劲,某位朋友家中正在砌墙,当场要了十斤米饭,拿回家用作砖头,听说效果好极了! 除开砌墙,用作暗器也非常不错,无论想磕掉牙,还是砸碎头,萃香居米饭都是不二之选。强烈推荐有需要的朋友大量囤货,以备不时之需。] [精绝糖醋小鲤鱼。 大名鼎鼎的萃香居招牌菜,吃上一口方知何为名副其实――整条鱼巴掌大,把一个“小”字发挥得淋漓尽致,见多了挂羊头卖狗肉的黑心商家,如此诚实的萃香居值得一个好评! 再说味道,头一回品尝到这般鲜嫩的鲤鱼,仍保持着刚从河里游出来的新鲜气息,仿佛用筷子一夹,就能甩起尾巴往我脸上拍。吃多了碳烤、红烧、清蒸,领略一回万物活着时候的味道,也挺好。] [铁锅炖牛腩。 甫一上桌满堂笑,好大一锅炖八角!优秀,绝对优秀!颗颗饱满,芳香入味,色泽诱人,如今物欲横流,已经很少能有店家把八角做得如此美味,实在令人惊讶。 更为可贵的是,为了中和八角过于强烈的香气,萃香居贴心加入了几粒牛腩作为佐料。像牛腩这种绝世罕见的稀世珍宝,成本一定不小,让我们一家人连连称道,感激涕零。] [群英荟萃。 这是一盘神奇的菜,也是一盘拯救了无数人的菜,吃完以后,我与家人一并决定将其供奉在家中。 我堂兄生来没有舌头,吃下群英荟萃第一口,竟瞬间爆发出一声怒喝:“什么玩意儿,休想害我!” 我叔叔在正邪大战中伤了右腿,极难站起,被我喂到第二口群英荟萃,竟当场健步如飞,自厢房里狂奔而去,只留下一抹烟尘中的背影!] [西瓜柑橘等等水果。 考虑到我们年岁已高,萃香居特意选用了不含糖的水果,谢谢老板的用心良苦。 点了三份,一口下去全是水,整个厢房差点开始抗洪。像这种食而无味、空有汁水的水货,一定是纯天然生长出来的极品,绝对没有用灵力催生过。] [总结: 强烈推荐!尤其适合小嘴嘴的食客、没有长嘴巴的食客、家中砌房子的食客。 顺便补充,萃香居临河而建,位置绝佳,吃完出门就能跳河。] 秦萝:瞳孔地震。 伏魔录:瞳孔地震震震震震。 救救救救命啊! 她好像明白明湛城主为什么会被人暴打了!这简直是能让她娘当场做出一份爆炒朱雀肉的程度! 五十五(谢寻非 “不、要、挠、痒...) 明湛虽说想去尝尝江逢月的手艺, 奈何近日忙于筹备请神节,不得不将此事暂时搁置。 听说他把想要蹭饭的意愿告诉江逢月本人后,得到了后者的盛情邀约, 两人商议一番,决定等请神节结束之际, 一并尝尝她的手艺。 总而言之, 伏魔录觉得很恐怖,不晓得到时候会是怎样一场血雨腥风。 自从白也被接回城主府, 画中仙惹出的乱子被逐一平复,秦萝的生活总算渐渐回到了正轨。 她之前为了白也的事四处奔波,如今好不容易尘埃落定,一颗紧绷着的心脏终于得到了久违的休憩, 开始心安理得做起咸鱼―― 譬如跟着几个朋友在金凌城里吃吃喝喝, 亦或前往市井茶楼、青苔小巷。明湛虽然嘴巴毒, 好在为人实诚, 从来不说假话, 秦萝以他的评鉴作为指南,居然当真把城中好吃的东西尝了个遍。 几天时间匆匆过去, 不过转眼之间,便到了请神节当天。 “金凌城汇集了五湖四海而来的人族妖族魔族,每个种族都有属于自己的信仰。” 江逢月站在人潮之中, 用了传音入密:“不同的信仰凝集成不同的‘灵’,就像你见过的画中仙那样。只不过画中仙生于话本, 人们的信仰不强,灵力便也很容易消散。” 秦萝恍然点头:“但是神灵会被大家一直信奉, 相信它们的人也要比画中仙更多,所以它们力量更强, 也不会轻易消失。” “没错。” 女修笑着摸摸她脑袋:“因为有了许许多多不同的信仰,所以金凌和其它城池不同,是一处被众多神明守护的地方。为了感谢它们的庇佑,每十年会召开一次请神节。” 秦萝听得认真,兴致更浓:“娘亲娘亲!如果是请神,我们真的能见到它们吗?” 江逢月笑:“你等会儿就知道啦。” 请神节是金凌十年一度的大事,明湛身为城主,特意邀请了不少宗门与世家前来做客。 虽然伏魔录对他颇有微词,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撇开明湛那张嘴,他的的确确是只还不错的鸟。 请神节的筹备由他主导,这么多年从没出过什么岔子; 对于宾客的安排同样无可挑剔,不仅准备了诸多客房,还特意在今晚将客人们邀请到城中最高的酒楼上,俯身一望,就能看见请神大典现场。 当然,也有人狼吞虎咽几块糕点之后,倏地一下就飞出了楼,非要站在人山人海的街头上凑热闹。 在此点名批评江逢月。 “请神大典耶!当然是要与民同乐啦。” 江逢月被挤得晃晃悠悠,紧紧拉着秦萝右手:“若是坐在那样高的楼阁之上,视野虽好,但和日后观看留影石里的影像有什么区别?” “赞同。” 云衡面无表情地应声,停顿一刹,抬手指向自己头顶:“所以,为什么要让我来照顾这只狐狸?” 秦萝咽下口中的糖葫芦,抬头打量云师兄的模样。 他今日着了身淡白锦衣,衬出宽肩窄腰的高挑身形,五官亦是冷肃俊朗,浑身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桀骜之气。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有一丢丢吓人的修士,脑袋上顶了只毛茸茸的小白狐狸。狐狸的两只爪子软趴趴搭在他额头,因为微微蜷缩了身子,甫一看去,像团软绵蓬松的大毛球。 “你之前不是很喜欢小狐狸吗?” 江逢月一瞬入戏,情真意切:“白也受了重伤,连走路和化成人形都困难。我们云衡打小就心善,一定不愿眼睁睁看着这孩子被锁在房屋里头,连请神节都参加不了,对不对?” 云衡:……! 可、可恶!根本说不过! 以他对江师伯的了解,这女人一定是故意的!不就是仗着手里有两颗留影石吗,他会屈服于这种黑恶势力么?不可能! 江逢月眉梢一挑,和他的目光在半空相撞。 云衡:“师伯说得好,师伯说得对,今后白也拜入咱们师门,我和他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可、可恶! 秦止安安静静地听,右手往下,又塞给陆望一颗糖葫芦。 他娘子说过了,陆望这孩子自小没受过疼爱,如今拜他为师,他们二人便要好好承担爹娘一般的责任,像对待萝萝那样对他。 陆望被迫吃下今晚的第十八道甜食,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大袋小袋。 全是师尊买给他的,有兔子模样的毛绒玩偶,几件花里胡哨看起来很贵的新衣服,几包糖果,还有几本连环画和故事书。 其实……他只要练剑就够了。 “不过,请神节的由来居然如此简单。” 云衡双手环抱胸前,冷着一张隽秀硬挺的脸,决定把脑袋上的那玩意儿当作隐形:“我听说之所以举办请神大典,是因为城主明湛树敌太多,担心仇敌来犯,才特意寻求神灵的保佑。” 陆望低低接话:“我听说……是城主早年作恶多端,残杀了无数百姓,没想到被恶灵寻仇,时常胡言乱语、行为诡异,为了镇压邪祟,所以才主办请神。” 自打从心魔幻境离开,他说话就不再如往常那样结结巴巴。 师尊知晓后应当是十分高兴,虽然面无表情,但当场一飞冲天,用脑袋把城主府的房顶戳破了一个大洞。 “我也有耳闻好像。” 秦止点头:“明湛其实不是明湛,而是被邪祟寄生的傀儡,请神其实也不是请神,而是邪灵祭祀。” 伏魔录:…… 越来越离谱了!所以明湛那家伙的风评果然比一千年前还要差劲吧!因为打不死这化神期的混蛋,所以大家全都开始动用嘴皮子造谣,以此来泄愤了! “那些都是风言风语,当不得真。对于金凌城的百姓而言,请神节意义非凡。” 江逢月听罢哭笑不得:“一来神灵降世,人人都会把自己的愿望写上花灯,放飞在空中;二来灵气充沛,无异于一处洞天福地,在这里住上一夜,对于修为大有裨益。” 她正耐心向几个小朋友科普,忽然听见身边人声骤起,于是很快噤了声,将秦萝抱在怀中,朝着前方仰头望去。 被娘亲这样一抱,秦萝的视野瞬间开阔许多。穿过人头攒动的汹涌浪潮,不远处被灯火重重环绕的圆台,便是请神大典的祭祀之地。 圆台地势偏高,如同一面硕大的鼓。一根根粗长的红线于半空交织勾缠,悬挂下一盏盏随风摇曳的长明灯,月光洒落其中,更衬得圆台明亮非常。 宛如月色下缓缓淌动的水波,倏忽之间,一道鼓声响起,人群杳无声息。 鼓声悠长,在骤然静下来的空气里不断溢荡,如同一个引子,带起又一缕笙箫。 一时间鼓声四起,琴筝大作,天边本是浓云聚顶,竟突然传来一声清厉长鸣。 秦萝顺势望去,只见得黑云四散,火红如焰的朱雀自云端盘旋而下,落地化作一名戴着面具的华服少年,再一转眼,又有数个红衣男女登上圆台。 小朋友不敢发出声音,只张了张嘴巴,做出一个“哇”的口型。 不知从何处起,绵长的吟唱随风而至,旋即鼓声愈快、琴箫愈响,圆台之上人影舞动,红衣蹁跹,一朵朵翻涌的花瓣绽放又落下。 明湛立于中央,脚下亦随鼓声而动,长袖微振,掌心隐隐现出金光。 金光起,白芒生。 一束白影飘然而下,宛如雾气般盈盈四散。最初只有这一缕小小的微光,很快光点蔓延,于天边凝出纤长的团。 远处是浩瀚无垠的苍黝夜空,天地苍茫,寂静无声。 十里长街灯火通明,火红的灯笼勾连出每一条街巷,在所有人屏息而望的城池中央,鱼一样轻盈的流光缓缓荡漾,色泽澄净如琼花。 秦萝全神贯注地看,恍恍惚惚觉得,整座金凌城都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海。 天空是荡漾着的、遥远的海面,灯火则是把整片海洋填满的清波,水母和游鱼散发着白白的光,向着她身旁游来。 ……等等,向着她? 清光四散,灵气大作,在许许多多的白团里,有道拖着长长尾巴的微光来到她身边。 “应该是话本里的灵。” 江逢月小小声:“你之前帮了它们,这是它们在表示谢意。” 光团浮动,绕着女孩转了个圈。不少路人扭头投来视线,露出羡艳与惊异之色,也有人一眼便认出来,她就是当日乘着朱雀镇压画中仙的小姑娘。 “等请神大典结束,就是写愿望放花灯的时候了。” 眼看女儿被路人盯得害羞,耳朵冷不丁红了一片,江逢月噗嗤笑出声:“萝萝想好愿望了吗?” 秦萝眼珠一转,有些迟疑地点头:“嗯嗯!” 街道上人山人海,不适合提笔写字,一行人寻了个相对僻静的小巷,拿出今早买好的花灯。 修真界的花灯很是神奇,不像寻常那般只能放在水中,因为注入了灵力,能腾空飞到天上。秦萝在一堆莲花兔子和朱雀里左挑右选,最终买下了一只圆滚滚的小猪。 “二位师伯。” 云衡把手里的笔转了个圈,一本正经:“你们说,我能不能写[今后每天的第一个愿望都能被实现]?” 江逢月微笑:“太贪心的人,会被仙灵在深夜带走哦。” 陆望从云衡手里接过了照顾小狐狸的重任,这会儿坐在树下,垂眼轻声道:“你有什么愿望?我来帮你写吧。” 白也沉默一瞬,动了动耳朵。 秦萝抬头看一看天边的浮光,有些苦恼地晃了晃小腿。 愿望。 她应该写下怎样的愿望呢? 想让小师姐的身体快快好起来,剧毒的残余全都一干二净;也想让小狐狸尽快疗好伤,能早日拜入苍梧仙宗;还有谢哥哥、陆望和江星燃,都是她的朋友。 小萝卜丁挠挠耳朵,趴在街边的木桌上晃了晃脑袋,思索半晌,终于提笔开始写字。 伏魔录对这种仪式不感兴趣,慢吞吞打了个哈欠,望向她面前的纸张。 [希望苍梧的大家都能开心。] 果然是小孩子才会写出来的语句,若是让它执笔,一定只会许下更加贴合实际、只对自己有利的心愿。 识海里的黑团兴致缺缺,下一刻,却是微微怔住。 因为不习惯修真界的字体,秦萝写字如同狗爬,在洁白的纸页上,小朋友一笔一划地继续写下: [也希望伏伏能早点和主人团聚。] 伏魔录:…… 伏魔录没说话,别扭地移开视线,在识海中缩成小小的一个球。 写完心愿的花灯被一盏盏放飞天上,眼看着自己的小猪飘飘摇摇飞向半空,秦萝学着电视剧里的场景,有模有样闭上眼睛,把双手合十。 她个子小小,脸上又有圆嘟嘟的婴儿肥,这样一来不似祈福,更像是笨手笨脚的企鹅。 云衡看得好笑,顶着头上的狐狸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小朋友兀地睁开双眼:“向仙灵说谢谢呀。” 她听说许愿要心诚,更何况金凌城里飘着这么多愿望,就算不能每个都实现,仙灵要把它们全部看完,应该也是很累的。 秦萝说得飞快,还没来得及把双手松开,再一低头,居然望见一道熟悉的影子。 秦萝扬唇笑开:“谢哥哥!” 她的嗓音清脆干净,响起的瞬间四下一静。 秦止默默抬头。 谢寻非不愧是生在黑街的半魔,即便顶着剑圣的沉沉注视,也能面不改色向众人问好,末了眸光一动,朝着秦萝点点头。 “谢哥哥,你怎么来了?你师门里的师兄师姐呢?” 她噔噔上前,视线往不远处一瞧,便望见好几个嘻嘻笑着的年轻修士朝她挥了挥手臂,想必是谢寻非的亲传同门。 谢寻非快被身后那群叽叽喳喳看热闹的家伙烦死了。 少年刻意屏蔽掉那几张嘻嘻哈哈的脸:“……我们找到一个看风景的好去处,只不过那地方很小,只能容下两人。你想不想同我去看看?” 他虽说了“我们”,后面的邀约却是用的“同我去看看”。 秦止摸了摸腰间的长剑。 秦萝当即应下:“好啊好啊!” “注意安全,记得早点回来。” 江逢月按下自家道侣的手背,顺毛一样摸了摸,笑眯眯地挥挥另一只手:“祝你们玩得开心。” 谢寻非迫切想要摆脱身后师兄师姐的围观,拽了她袖口便往前走;秦萝一心想着玩,心情十分不错,路过那一群素未谋面的大哥哥大姐姐,抬手向他们打了个招呼。 于是一群妖修魔修笑意更甚,争先恐后朝着她挥手。 “谢哥哥,”等走出好长一段路程,秦萝才好奇开口,“看风景的好去处,是在哪里呀?” 她想了想,金凌城最高的地方是孤阁,只可惜孤阁太偏僻,距离城中很远。 除此之外,就是明湛城主安排的那间大楼,然而它视野有限,只能看见请神大典的圆台,以及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房子。 要是比它们更好―― 秦萝心下一动,刚要开口,就被身前的小少年松开了衣袖。 谢寻非沉默着抿了抿唇。 谢寻非垂眸别开视线,向她伸出双手:“……要上来吗。” 他话音方落,便被一团小小的热气猛地一扑:“嗯嗯!” 魔气凌空,暗色凝聚之际,秦萝感受到簌簌而来的风。 这回的风不似心魔幻境里那样猛烈,魔气的主人显然认真控制了速度与力度,不至于让她感到害怕。 视线往下,须臾之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高耸的楼阁越来越小,灯火逐渐变得模糊,融化成一条蜿蜒不绝的河流。 远处的山川与夜色融为一体,晕出水墨的轮廓。一道又一道仙灵在秦萝身侧穿梭而过,月光下的云朵清晰可见,仿佛伸手就能触碰。 所以谢哥哥才会说,那地方只能容下两个人。 比高楼更适合看风景的,是无拘无束的天空。 “呜哇――” 秦萝遥遥看着满城灯火,天地浩瀚辽阔,仙灵擦身而过,带来的震撼前所未有,怔忪片刻,女孩忽地低下脑袋,碰一碰身边的黑色魔气。 “是小黑!” 秦萝仰头:“我能摸摸它吗?” 谢寻非:“……随便。” 漆黑的团团被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秦萝轻轻捏了捏,半晌又抬起脑袋,向着他眨眨眼睛。 谢寻非眉心一跳。 魔气团愣了好一会儿,似是终于承受不住秦萝的目光,妥协似的散开又聚拢,凝聚成型之际,变成一只胖嘟嘟的小猪。 秦萝与猪猪大眼瞪小眼,戳一戳它的耳朵:“谢哥哥,魔气是你操纵的吧?” “嗯。” “那如果我碰到它,你能感觉得到吗?” 秦萝好奇心更强,轻轻伸出拇指,挠痒痒一样揉了揉:“比如像这样。” 她动作很轻,身侧的少年却是兀地一滞,耳根涌起艳艳的红。 谢寻非咬牙:“不要挠痒痒。” 那就是可以感觉到。 秦萝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轻轻笑出声来,指尖又在猪猪身上戳了戳:“谢哥哥怕痒吗?” 掌心里的小猪往后一缩,用爪子护住肚皮。 这副模样实在可爱,小朋友笑得弯了眉眼,忽然想起什么,目光更亮一些:“谢哥哥,你在花灯上许愿了吗?” 谢寻非没想到她会提及这个话题,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停顿几个瞬息,才沉声道:“没什么好许的愿望。” 他知道放飞花灯是请神节的传统,师兄师姐特意为他准备了一个。然而提笔许久,谢寻非始终想不出任何与自己有关的心愿。 倒是打从一开始,心中就冒出了送给另一个人的愿望,最后写在花灯上的,同样是这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祈愿。 这件事他自然不会告诉秦萝。 怀里的小姑娘睁圆眼睛:“你没有许愿吗?” 就算许下心愿也不会实现,他自小在黑街长大,只相信拳头与刀,从不信奉这种虚无缥缈的神赐。 更何况,他从小到大浑浑噩噩、得过且过,似乎并没有多么想要得到的东西,除了变得更强。 ……之所以想要变强,同样与另一个人有关。 像他这样的人,能活下去就已是幸运,哪敢奢求更多的好运气。 “这么重要的日子,不许愿很亏哦。” 秦萝仰头与他对视,不知怎地,眼尾溢开一抹浅浅的笑:“如果谢哥哥想不出来愿望,我可以帮你。” 谢寻非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忽见眼前莹光一现,竟有一个小小的光团出现在女孩手中。 “这是仙灵送给我的礼物,听说可以像花灯一样,向它们传递心愿。” 秦萝双眼清亮地看他:“你想自己来用吗?” 漫无边际的夜色里,少年听见心口被重重一敲的声音。 他莫名生出一些紧张,下意识紧了紧手指:“不用。” “那就我来!” 秦萝垂眼盯着小小的光团瞧:“嗯……” 要说“天天开心”,好像有点不合实际;要说“修为有成”,谢哥哥天赋那么高,这显然是既定的事实。 要是把要求放低一点点,比“天天”的频率少一点点―― 月色照亮女孩白玉一样的脸庞,秦萝微微垂下眼睫,像之前那样双手合十:“我希望――” 谢寻非屏住呼吸,静静听她散在风里的声音。 “我希望,谢哥哥快乐的时候永远比不开心的时候多;喜欢谢哥哥的人,永远比讨厌他的人多;谢哥哥喜欢自己的时候……” 秦萝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笑着睁开眼睛。 她的目光澄澈如水,与谢寻非的视线无声相撞:“希望谢哥哥的每一天,都可以比前一天更加喜欢自己,有越来越多想做的事,越来越多想得到的东西,也有越来越多想要许下的愿望。” 女孩的嗓音轻轻落下,合十的双手随之打开。 如今正值深夜,天空静谧如谜。 虽然四处沉淀着化不开的墨色,却有一盏盏明灯乘风而起,宛如自天边淌下的星河。 有人一笔一划地写:[愿师门中人阖家圆满,心想事成]。 有人力透纸背地落笔:[保佑那件事就此揭过,二位师伯不再提起。] 有人的字迹毛毛躁躁,如同用爪子写出:[愿伤病祛除,尽快报恩。] 也有人认认真真地许下心愿:[愿她万事无忧,岁岁平安。] 而今一团小小的光点汇入其中,并不起眼,却弥足珍贵。 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独独为了他写下祈愿。 “好啦!这是仙灵送给我的礼物,它们一定能看到的。” 秦萝小腿晃晃悠悠,抱住怀里的小猪轻轻一捏:“小黑喜不喜欢这个愿望?” 谢寻非身形又是一晃。 “不要挠痒痒。” 猪猪拿拳头砸她手心,少年的嗓音顿了顿:“……也不要像这样捏。” “喔。” 秦萝吸了口凉飕飕的春夜冷气:“我想看小兔子!” 谢寻非想定神教育她,魔气是用来杀伐打斗的,不可以用作变来变去的玩具,要是被其他人看见,一定会被笑话。 但他终究没开口,黑团一动,圆滚滚的兔子蹭了蹭秦萝手心。 魔族败类啊。 伏魔录没眼看,扶额闭上眼睛。 秦萝的笑一直没停,忽地突发奇想:“谢哥哥,它蹭我的动作,是不是也是你做出来的?” 还有拿拳头砸她手心,呆呆地摆脑袋晃耳朵,无论怎么想,都很难和谢哥哥联系在一起。 要是由他本人做出那种动作……好像也挺可爱? 不可能,她胡说,绝对不是。 谢寻非斩钉截铁:“它是它,我是我,我们并不相干――” 他话没说完,脊背又是一僵。 一低头,便见秦萝戳了戳兔子肚子上的软肉,倏地仰起脑袋。 她眸子里噙着笑,浮起得意又新奇的神色,分明在说“你看你看,你们明明是一起的”。 兔子拼命挣扎,小短腿在空中踢来踢去,只可惜被灵巧躲开,怎么也碰不到她。 谢寻非忍下耳根滚烫的热气,竭力把嗓音压平:“不、要、挠、痒、痒。” 五十六(好吃唯一的缺点就是非常...) 要说飞在天上兜风, 舒服的确舒服,但也有叫人苦恼的地方。 秦萝只顾低头张望,看着地面上的房屋一点点变小, 全然没注意呼呼啦啦涌到身边的风。 春天的风仍然带了点晚冬的凉意,谢寻非敏锐察觉到这一点, 特意用术法挡在风来的方向, 为怀里的小团遮住绝大部分森森冷气。 但遮挡归遮挡,当秦萝随着他缓缓落地, 回到城主府门前,头发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了一团鸟窝。 伏魔录沉默无言,眼珠子一晃。 不远处就是城主府大门,楼阙参天、碧瓦朱甍, 实打实的富丽堂皇, 气派十足。 再看秦萝, 一根根头发丝像杂草又像面条, 生生长出了几分不羁的味道, 宛如一个个策马飞驰的浪子,在她脑袋上自在飘摇。 就, 整个人仿佛是落在人家府邸前的一株海草,很快就能被看门护卫扫走的那种。 只可惜她的眼睛服服帖帖长在脸上,看不见头顶上的草长莺飞, 一见到了城主府,立马欢欢喜喜往里边冲。 伏魔录:“等等!” 谢寻非:“等等。” 两道截然不同的嗓音响在耳边, 秦萝回头,望见谢寻非欲言又止的神色。 伏魔录看见他微微张了唇, 犹豫半晌没说话。 然后攥紧衣袖,擦了擦手指。 哼, 小兔崽子。 谢寻非一言不发地上前,很快来到她身边。少年人的五指白皙修长,小心翼翼落在她乱糟糟的头发上,感受到秦萝晃了晃脑袋,谢寻非的语气有些拘谨:“别动。” 于是秦萝乖乖变成一动不动的萝卜丁。 这会儿夜色深沉,好在有城主府门前的几盏灯笼作为光源。灯火映亮少年漆黑的瞳仁,因为离得近,当她仰头向上看,能隐隐瞧出自己的模样。 唔……发绳乱了,头发也是乱蓬蓬的,尤其是额头前面的小碎发,本应该乖巧往下垂,这会儿却像蓬勃生长的野草,一根根立得笔直。 至于她本人,由于额前没剩下几根头发,有点儿像动画片里播过的三毛。 秦萝露出惊恐的神色。 谢寻非这辈子没给别人整理过头发,以他的脾性,大多是拽着人家的脑袋单方面殴打。 但眼前的女孩瘦瘦小小,显然与曾经遇上的街头无赖大不相同,他动作笨拙,不得要领,只能尽力放轻力道。 小姑娘柔软的发丝冰冰凉凉,仿佛仍然残留着春风的气息,被他生了茧子的右手拂过,惹得秦萝又晃了晃眼珠。 真奇怪。 顺毛应当是件十分简单的事情,不需要太大气力和技巧,更不用经历提心吊胆的危机。但他却莫名生出一种奇怪的感受,总觉得此时此刻的动作,比生死之间的打打杀杀更叫人不知所措。 乱糟糟的头发被认认真真抹平,秦萝一边耐心地等,一边睁着大眼睛问他:“谢哥哥,你很喜欢给别人梳头发吗?娘亲给我盘好复杂好复杂的发型的时候,都没有像你这么认真。” 谢寻非:…… 最后一丝飞翘的黑发终于乖乖落下,秦萝满心欢喜地道了声“耶”,他不知是怎么想的,手掌在离开的前一刹那突然停下,长睫微垂,按了按秦萝脑袋。 哈?这是干嘛? 伏魔录当场剑圣附体,在识海中裹成圆球猛地一跳:“手拿开啊你快!” 这个触碰点到即止,谢寻非按完一怔,即刻便想把手抽开,然而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突然听见秦萝的一声笑。 “你这是打头,不是摸脑袋。” 她抬眼瞧了瞧覆在自己头顶的手腕,瞳仁里笑意更浓,兀地微微踮起脚尖,主动向着掌心蹭了蹭。 横在半空的手臂浑然僵住。 小朋友说话时目光上抬,眼尾弯出月牙般的小小弧度,白莹莹圆嘟嘟的脸颊随着动作轻轻摆,有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头:“要这样揉一揉才对。” 伏魔录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在内心斩钉截铁下了定义,一只小猪正在拱食。 ――那它也不管!为什么谢寻非可以它不可以!它不服它不依!臭小子快把你的爪子挪开! 识海里的黑团团开始又蹦又跳,原地打拳。 谢寻非神色淡淡收回手,佯装不经意地揉了揉耳朵:“嗯。” 城主府建在郊外,占地面积极大,受明湛邀请,住的人也多。 若是平日,府邸之中定是热闹非凡。然而修真人士汲取天地灵气,大多不爱睡觉,今晚又是难得一遇的请神盛会,夜不归宿的大有人在,这会儿回到这里,居然没见着几道人影。 秦萝年纪小,修为低,到了深夜已经开始连连打哈欠,眼见爹娘没回来,用传讯符给他们报了声平安。 “谢哥哥,你也要回去睡觉吗?” 她困得厉害,道别时揉了揉眼睛:“还是要去城里,继续看花灯呀?” 修真界真是神奇,谢哥哥修为比她高了不少,听说像他这样的实力哪怕从不睡觉,也能跟没事人一样。 吃东西也是一个道理,吸取灵气以后,很多人都会开始绝食,那叫什么来着,屁股壁虎闭谷辟谷…… 她就不行了,到点就困,看到好吃的就想啊呜一口吞掉。生活里如果不能睡觉做梦,也没有小甜点火锅和零食,那得多没意思啊。 “尚未决定。” 谢寻非答得模棱两可:“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喔。” 秦萝又打了个哈欠,站在门口抬手向他挥挥:“那我先睡觉啦!谢哥哥也要好好休息――对了!你低一低头。” 最后一句话来得没头没尾,谢寻非虽然狐疑,还是老老实实俯了身子,任由她突然靠近一些,抬起双手。 晚风吹乱的碎发被笨拙抚平,秦萝心满意足后退一步,n瑟叉手手:“好啦!晚安!” 谢寻非:“晚安。” 房门被关上,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砰响。立于门口的少年没做停留,很快转身离开。 行至不远处的树下,谢寻非停下脚步。 如今天色正暗,金凌又是妖魔汇聚之处,对于独自一人的七岁小孩来说,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安全。 这个地方恰好可以望见房门,他的身形则完完全全融入树影,不会被房屋里的人轻易察觉。 一缕春风徘徊而过,谢寻非斜斜倚上树干,沉默片刻,忽地抬起右手,按了按自己头顶。 然后还要……上下左右转圈圈似的一揉,这样才是摸脑袋的正确方式,要努力学会。 他一本正经地思忖,末了又觉得好笑,嫌弃似的迅速把手放下来,迟疑一会儿,轻轻用指腹揉了揉掌心。 不远处的灯火熄灭了。 少年笔直立在树下,魔气幻化出一把凛冽长剑,被他牢牢抱在怀中。 等秦萝爹娘回来的时候,他再离去也不迟。 暗夜的水汽凝成圆珠,沉甸甸挂在梢头。一轮清月荡开柔和的微波,万物陷入静悄悄的沉眠,唯有泠泠晚风在淌动。 许是觉得百无聊赖,谢寻非偏了偏脑袋,又一次抬起右手,开始漫无目的地练习。 请神节圆满落幕,各大门派世家的假期也随之宣告结束,听闻明日便要回到苍梧,秦萝发出一声遗憾的长叹:“g――” “叹气会变成小老太太哟。” 江逢月戳戳女儿侧脸:“回到苍梧以后,就要乖乖进学宫修习啦。” 江逢月是现今首屈一指的乐修,尤其兴趣极广,琴筝笙箫锣鼓样样精通,秦萝作为她女儿,在乐法一道上,自是跟随娘亲学习; 至于学宫,则是每个小弟子都逃不开的命运,这几日过了长假刚刚开课,负责教授一些寻仙问道的基础知识。 那不就跟上学一样了吗。 秦萝心里的小人软绵绵躺下去,瘪着嘴滚来滚去。 “不要做出这么难过的表情嘛,今日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小朋友听见“好消息”,两只眼睛果然噌地亮了起来,比川剧变脸更川剧变脸。江逢月被逗得一乐:“第一个呢,是你哥哥快要闭关结束,不出几日,便可出来见你了。” ……哥哥? 秦萝转了转眼珠,识海里隐约浮起一些记忆。 除了她以外,爹爹娘亲还有个天赋非常高的大儿子。 然而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他虽一生过得顺风顺水,却卡在金丹巅峰迟迟不曾进阶,在秦萝出生之前就闭了关,和她一面也没见过。 她一直没有过亲生的哥哥姐姐,不知道怎样才能与对方愉快相处,到时候见到哥哥,保不准能不能得他喜欢。 小朋友想着想着不免觉得紧张,板着小脸点了点头,很快听见娘亲笑了笑:“第二个好消息――锵锵!娘亲今早做了一顿大餐,大家都已上桌,就等你啦!” 秦萝:!!! 伏魔录:!!! 想起明湛城主曾经说过的话,这“大家”里面……不会也包括了他吧! 江逢月笑眯眯:“明湛城主也在哦!你不是还挺喜欢他吗?去打个招呼吧,顺便和他道个别。” ……果然! 自从骆明庭师兄向娘亲传授了不少厨艺,后者的水平提升明显,可惜仍然只在及格线边边上徘徊。 以城主那张嘴,今天中午的大餐准是一场血雨腥风……想想就觉得超级恐怖! 秦萝听得心慌慌,只希望到时候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乖乖跟在江逢月身后,一抬眼就瞧见同样起床不久的陆望。 她昨晚入睡时,师门里的其他人都没有回房。陆望昨天夜里不知做了什么事,似乎很晚才睡的样子,眼睛下面生了一片乌青。 与秦萝四目相对,男孩抿了抿唇。 秦萝紧张,他同样提着一颗心。 上回途经沧州,秦萝特意为每个人买了一件新衣,陆望同她闲谈之际,才知晓对方用光了储物袋里的全部灵石。 那时他身上没有足够多的钱财,只得把心中念头作罢,如今来到金凌,终于攒够了不少石头。 前几天秦萝一直与他玩在一起,陆望想给她一个惊喜,迟迟找不到单独行动的机会,直到昨日夜里,才悄悄摸摸去了城中的商铺。 他没告诉任何人,精挑细选许久,才终于买下一件淡绿色长裙。 朋友之间的心意应该是互通的。陆望得了礼物,也希望秦萝能得到心仪的东西――要是她能喜欢就好了。 江逢月还要准备饭后的点心,嘱咐两个小孩尽快前去不远处的凉亭。 陆望没有送礼物的经验,踟蹰好一会儿,眼看院子里只剩下自己与秦萝,这才凝神打开储物袋,从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袋子。 “送、送给你的。” 他紧张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结巴,嗓音越来越小:“……一件新衣服。” 秦萝微怔:“我?” “当初在沧州――” 他心中原本写下了不少措辞,话语临近嘴边,却只变成简简单单一句话:“谢谢你。” 所以这是陆望特意送给她的礼物。 秦萝像春笋一样立直身板,倏地睁圆眼睛:“谢谢你!” 嗯……她好像变成了一个复读机。 小姑娘欢欢喜喜接过口袋,低头向里面一望。伸手探去,是一条色泽清浅的绿裙,比起竹枝青草更淡一些,叫人心间愉悦;布料则是柔软清凉,即便她叫不出名字,也能看出价格不菲。 “好漂亮。” 秦萝倏地抬头:“是不是很贵?用了多少灵石?” 陆望松了口气,嘴角溢出浅浅的笑:“你喜欢吗?” “喜欢!” 翠色长裙被她轻轻展开,轻飘飘在空中一旋。秦萝嘴没停:“它这么好看,摸起来又很舒服,一定很贵吧?你还有多少灵石剩下?这样这样,等回了苍梧,我请你吃七天的饭――不管大鸡腿红烧肉螃蟹和大虾都行!” 男孩低低“嗯”了一声,眼中笑意更甚。 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得到回应,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更何况秦萝是个合格的好朋友,从不掩饰心中的欢喜与感谢,悠然快活的情绪如同小太阳,将他整个笼罩其中。 就像悬在心口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安心与踏实的感觉满满当当溢开,让陆望也忍不住扬起嘴角。 “新裙子要等洗澡以后再穿。” 秦萝把礼物工工整整叠好,放进自己储物袋里,扭头望向厢房尽头的长廊:“我娘亲的饭菜应该做好了,咱们快去吧。” 伏魔录从识海里坐起身子,环视一圈用餐的凉亭。 此处灵气汇聚,虽然正值春日,池塘边却可见鸟雀呼晴,一一风荷举。 凉亭立于池塘中央,檐角飞翘、素雅宁寂,由一座长桥连往岸边,乍一望去颇有诗情画意。 再看凉亭之中,明湛,江逢月,秦止,云衡,白也,个个修士道貌岸然……不对,清贵舒朗,把酒言欢,真真一幅好景致。 只有它知道,命中注定的大戏马上就要上演了!颤抖吧凡人们! 好消息是,经过数日研习,江逢月做出的饭菜已经趋于正常,不会出现类似于五彩泉的旅游胜地,第一眼就把人吓走。 坏消息是,这种所谓的“正常”仅仅体现在外观上,要说尝到嘴里的味道,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仍然非常恐怖。 总而言之,秦萝她娘的手艺已经从简简单单的难吃难看慢慢进化,成为了表面平平、实则杀人于无形的暗器。 明湛环顾满桌佳肴,笑吟吟道了声谢,待得所有人纷纷落座,迫不及待拿起筷子,夹了块距离自己最近的肉片。 可怜。 一块肉片被放入口中,伏魔录眼睁睁看着他的神色一点点暗淡,从满心期待到困惑迟疑,最终彻底被见了鬼似的恐惧代替,从一个眉清目秀的人,变成一根皱巴巴的苦瓜。 这、这好像,不是他想象里的味道。 明湛愕然抬头,看向身边的云衡。 “好吃,真的好吃!” 食铁兽眼角隐有水珠,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数日过去,师伯的手艺又好了许多!我还可以再吃五大碗!” ……孩子!如果被江逢月绑架,请你眨眨眼! 他不信这个邪,又看一看白也。 本来云衡是拒绝让白也前来的。 这只狐狸好不容易在一点点痊愈,已经能够勉强化出人形,若是吃了这顿饭,恐怕状态要比从孤阁出来的时候更差劲。奈何江逢月盛情邀约,白也不便拒绝,最终应了下来。 好像还不错。 少年晃了晃头顶的一对狐狸耳朵,颇为满意地点头。 他自小没尝过山珍海味,这顿饭和凉了三天三夜的馒头相比,口感没什么两样,也就是味道差了点而已,能够接受。 两个小朋友在低着脑袋飞快刨饭,吃出了和死神赛跑的速度。 明湛好像明白了什么。 人人皆道剑圣秦止爱妻如命,他被彻彻底底骗了! “城主觉得味道如何?” 江逢月探过脑袋:“我听说城主口才很是不错,不如来评点一番?” 冷静,千万冷静,说不定只是一道菜失了手。 明湛礼貌笑笑,伸出筷子,夹来一份翡翠白玉带。 啊。 他悟了。 当翡翠白玉带送入口中,自此以后再无喜悲。一辈子的爱与恨都在须臾之间一笔勾销,即便是他此生经历过最难的坎,也比不上这道菜带来的冲击与震撼。 那边的云衡还在继续道:“好吃,真的好吃,我还可以再吃六大碗!” 最纯粹的舔狗,最极致的享受。 为了那两颗留影石,他今日豁出去了!江师伯,云衡对你可是忠心耿耿啊! 明湛:…… 他真的好想说上一句,“好吃,唯一的缺点就是非常难吃,如果不这么难吃,那它一定很好吃,可偏偏它就是挺难吃”。 “不知道友可曾听过金凌城中的萃香居。” 明湛微笑:“萃香居乃是金凌头等招牌,食客络绎不绝,很是有名。道友的手艺与它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家伙,这番话洋洋洒洒说出来,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在一顿猛夸。倘若让江逢月看见他给萃香居写的点评,绝对是一通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爆炸。 伏魔录心中腹诽,忽而见明湛望向秦止,眼中隐有求救的微光。 “今日景色正好,不如赋诗一首,还请剑圣细细听来。” 它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少年急急朗声道: “今见楼台烟雨中, 更胜风光遍九州。 把酒言欢喜相逢, 赠我佳肴与亲朋。” 奇怪。 这实在不像明湛此人的性格,而今箭在弦上,他居然尚有闲心赋诗? 伏魔录暗暗蹙眉,在心下品味一番,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它也悟了。 这首打油诗没有主题,歪歪斜斜的每句上都写着“美景佳肴”几个字。 它横竖觉得不对劲,仔细看了半晌,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将每行第二个字相连,整首诗都写着四个字是[剑圣救我]! 高,实在是高!难道这就是文化人之间的对决! 伏魔录震撼回首,把视线落在一旁的秦止身上。 不知为何,今日的剑圣似乎忧思忡忡,被什么事乱了心神,表现得心不在焉。 好在秦止还算靠谱,黑眸一抬,很快给了回复: “寻他千百度, 吾爱如朝露。 柳绿花红日, 素装烹午食。” 若是仅看表面意思,这无疑是首献给爱侣的小诗,夸赞道侣清雅如朝露,为大家精心准备了饭菜。 江逢月听得心花怒放,用小拳拳打他胸口。 不愧是剑圣!心思敏捷,这么快就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想必已经想出了解决之策,靠谱! 明湛如遇救命良药,将这首打油诗细细品鉴,笑意尚未绽开,便匆匆忙忙落下去。 明湛静默不语,目光逐渐犀利。 寻吾柳素,度露日食,他爱绿装……他爱女装?!这什么东西?! 你在说啥玩意儿啊我的老兄??? 圆桌不远处,秦止幽幽叹了口气。他昨夜见到自己的小徒弟陆望走在街上,本想上前打声招呼,没想到那孩子居然鬼鬼祟祟进了女式成衣铺,出来的时候,手里甚至提了个小口袋。 他从来不知陆望竟有这等喜好,看着男孩偷偷摸摸、不敢让任何人知晓的模样,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疼惜。 傻孩子,不过是这种小事,大胆告诉大家便是,何苦遮遮掩掩呢。 至于明湛,一个化神期城主罢了,哪有他小徒弟的裙子重要。 来都来了,干脆吃吧。管它那么多,不死就没事儿。 一片沉默之中,云衡竖起大拇指,适时插话:“好吃,真的好吃,我还可以再吃七大碗!” 陷入沉思的剑圣目露忧伤,半晌,下定决心握紧拳头。 明湛心下一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凝神继续去听。 “赠我美馔餐, 河蚌在玉盘。 因她纤纤手, 苗麦亦珍馐。” ――我。帮。他。买。 他决定了,身为陆望的师尊,他愿意接受弟子的小怪癖,今晚就当面告诉他: 没关系,爱好女式衣裙不是你的错,为师替你去买。我们大胆地穿,放肆地穿,穿出水平穿出风格,穿出苍梧仙宗剑修的风采! 明湛:“呵呵。” 你发癫,别人问地你答天。 明湛笑得儒雅随和,任凭微风拂过额前碎发,翩翩如玉:“心有所感,再来一首。” “草长莺飞天, 霓光映亭边。 凉风携远山, 得此满堂欢。” ――草!你!娘!的! 养尊处优的神兽朱雀头一回受到此等摧残,低头看一眼满桌饭菜,恍惚之间,耳边不知多少次响起熟悉的声音。 云衡笑得天真无邪,一摇一摆,如果忽略泛红的眼眶与沧桑的眼珠,俨然一个快乐的三岁半小孩:“好吃,真的好吃,我还可以再吃八大碗!” ――孩子,服毒自尽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答应他,不要在此地鼓动气氛,好吗? 五十七(能再不靠谱一点吗江星燃...) 昨夜匆匆落了细雨, 今晨山雾大起,任由春潮染就一片如黛山色。放眼望去,天地皆是莽莽苍苍, 霞光鳎淌下醉一样的酡红。 不远处便是江清如练, 巍巍山峦倒映其上, 随风荡开缕缕微波。忽有一声鹤鸣突起,惊动簌簌林间风, 浓雾散开,屹立于山中的楼阙随之显形。 苍梧仙宗占地极广,山川水色尽数囊括其中。 学宫建于万峰中央,乍一看来, 宛如高楼凭雾而起, 浩浩悠悠, 整个浸在变幻莫测的曙色之中, 鸿蒙云气缭绕其上, 不似人间景象。 只可惜,就算拥有这么好看的景致, 说白了也是一所学校。 秦萝挺直了身板坐在木桌前,手中毛笔轻轻一晃,撇了撇嘴。 修真界什么都有, 会飞的马车、凌空的高楼、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法器,可偏偏没有铅笔。 虽然脑海里残存着上一个“秦萝”的记忆, 但当自己亲手拿起笔来,小朋友还是觉得很不适应―― 毛笔在她手里不像写字的工具, 龙飞凤舞,好像在给烧烤刷酱汁。 自打从金凌城回来, 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白也继续留在无量峰修养疗伤,江星燃从沧州归来,小师姐的识海好了大半。 至于在学宫里修习,则是第三日。 学宫中大多是初入宗门的新弟子,被集中起来学习基础知识,要说的话,和她之前念的小学没什么不一样。 这里的字迹和她印象里有许多不同,老师说话的方式也是文绉绉,要不是有伏魔录居住在识海之中,秦萝或许当真会变成一个两手按白纸、两眼望青天的小呆瓜。 出乎意料的是,之前那位“秦萝”的成绩居然不错。 在所有人口中,她都是以顽劣不堪的形象出现,听起来像个不学无术的坏小孩,但今日细细搜寻记忆,秦萝才发觉大多数知识点她都记得。 所以……其实她是有在用功念书的哦。 “若是在外遭遇邪魔,定要记住这个驱邪咒。” 台上授课的老师号[玄亭道人],要是在电视剧里,绝对是个胡须又长又白的老爷爷,然而修真界人人驻龄,即便他已有四百的年纪,看上去仍然只有二十多岁。 玄亭道人柳目微挑,指尖轻扣纸页:“如此重要的术法,不如在书本画上着重记号――到时候年末考核,我说不定会特意抽查。” 之前那位“秦萝”这样用功,她也一定不能把功课落下。 秦萝认真低下脑袋,找到驱邪咒所在的地方,用毛笔画出一道长长波浪线。 “然后是与之相连的净世诀。” 玄亭微微一笑,喉音清冽如泉:“净世诀有驱散邪气之效,同样是我们年末考核的重中之重,不如再做上一个小小的记号。” 这个也要考。 秦萝笔尖一动,连着之前那道波浪线,歪歪扭扭加长许多,凝神之际,又听见玄亭慢悠悠的嗓音:“再就是――” 秦萝心里咯噔一跳。 她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不、不会吧。 “再就是紧随其后的匿气之法。你们年纪尚小,对于许多邪祟都束手无策,届时万万不可与它们正而相抗――就算其它法诀都记不下来,这个也绝对不能忘!画重点!画重点!到时候年末考核,它定在抽查之列!” 台上的玄亭道人衣袂翩翩,口若悬河;台下的小小粉团手腕不停,瞳孔缩得越来越小,颤抖着不停晃动。 这里是重点,紧紧跟在它后而的也是重点,它后而的后而,居然还是重点。 只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整篇纸上都被她画满了星星直线和波浪线! 伏魔录:…… 伏魔录语气里隐有心疼:“好像,除了那句‘此书售价十灵石’,整本书没有一处地方不是重点呢。” 原来这就是正道的学宫,要是搁在它身上,不如去坐牢―― 横竖都是被关在一间小屋,坐牢还能舒舒服服睡大觉。 秦萝听得怀疑人生,眸光一动,望向不远处的江星燃和陆望。 她之前人缘差劲,没人愿意和她坐在一起,如今这两个新生进来,理所当然被安置在了秦萝身边。 陆望一向认真,微微垂了脑袋听课,窗外有绯红的霞光落进来,将男孩纤长的睫毛染出淡淡粉色;与他相比,江星燃的脑袋像是招财猫的手,上上下下晃个不停。 许是察觉到秦萝的视线,江小公子恍恍惚惚转过脑袋,给她扔来一个小纸团。 一打开,鬼画符般的几个大字:[我好困]。 他出生于世家大族,自幼便得了名师的一对一教导,对这些基础术法一清二楚,自是提不起多大兴趣。 “困是应该的。” 伏魔录乐呵呵地说废话:“在课上睡一觉,保证就不困了。” 它话音方落,忽然惊觉不远处袭来一道猎猎灵力,抬眼瞧去,竟是玄亭道人发现了江星燃的小动作,朝这边丢来一个小小的法诀。 秦萝大受震撼:原来世界上的所有老师都一样,只不过之前扔粉笔,现在改为了丢灵力。 “江星燃。” 蹙了眉的青年按按太阳穴:“睡睡睡,若是门门课业精通也就罢了,偏偏昨日的小测――” 听见最后一句话,江星燃困意散去大半,兀地挺直身板。 昨日的确有个开年小测,全是十分简单的题目。他把每道题都认认真真答了个遍,加之字迹端正、赏心悦目,定能成为同龄人里的头名。 江星燃轻咳一声,努力掩饰嘴角上扬的弧度,静候从天而降的好消息。 “看看你昨日都写了些什么。” 眼见他像只昂首挺胸的小天鹅,玄亭头疼不已,手中白光一现,显出一张试卷:“这道常识题,题干是‘《清晨悟剑》一文出自作者__写的《寻器录》’。” 四下沉寂须臾,好几个小弟子朝这边扭过脑袋。 玄亭又看一眼试卷,险些心头一梗:“结果你答,‘作者清晨写的’。江星燃,它就叫《清晨悟剑》,你觉得我们会问这种问题吗?” 秦萝听见几声无论如何也憋不住的噗嗤轻笑。 “我、我这样答,不也没错嘛。” 江星燃硬着头皮:“考卷又没标注,一定要填作者的名字。” “好,那这道题。” 玄亭太阳穴突突跳,不打算同他多做争辩:“情境分析,判断以下案例中的人物是否使用了我们曾学过的术法。若有,则写明;若没有,则填上一个‘否’字。” 说到这里,青年云淡风轻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玄亭道人长出一口气,举起手中试卷,语气是饱经折磨一般的沧桑: “让你写明,是点出这些人究竟用了什么法诀,而不是像写‘否’一样,在后而写一个‘明’字。” 秦萝好奇抬头,但见江星燃的卷而整洁、落笔工整规范,却也正是如此,衬得那一长串的[明明明明明]突兀非常,生动诠释了何为以乐景衬哀情,也难怪玄亭的神色会如此悲伤。 她没忍住,也噗嗤笑出声。 江星燃低下脑袋不说话,变成鼓着腮帮子的小青蛙。 他他他、他不就是觉得题目太简单,只匆匆忙忙扫视一遍,没仔细看也没仔细想吗。 “还有你,秦萝,别只顾着笑。” 玄亭又叹了口气:“你家是不是时常烤肉?几个月不见,我看你那字迹,烧烤刷汁应该很有一手。” 秦萝低下脑袋不说话,变成第二只鼓着腮帮子的小青蛙。 两只青蛙并排而坐,毫无征兆地,忽然听见不知是谁低低叫了声“哇”。 秦萝悄咪咪抬眼,这才发现玄亭道人同样转移了视线,目光直直望着窗外的天边。 窗外有什么? 她下意识回头,亦是一愣。 清晨的苍梧仙宗十分漂亮,云烟缭绕、山色空蒙,这会儿太阳懒懒升起,晕开朦朦胧胧的浅红色霞光。本是这样一幅天色澄明、蓝天白云的寻常景象,自远处一座山峰而起,竟生出粉蓝交织的柔光。 像是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画而。 “那是天降祥瑞,有人即将闭关结束了。” 玄亭眯了眼,目光一转,扫过秦萝身边:“不出意外的话,是你们秦楼师兄。” 秦萝微怔,识海里很快传来一道轻笑:“不必担心,这个时候出现征兆,破关往往是在酉时。” 玄亭传音完毕,不忘向孩子们科普:“闭关修炼,意在斩断内缘外缘,一切随心而行,不因外物拘泥自身造化。秦楼也曾是我的门生,若你们勤修苦练,将来必不会比他差。” 糟糕糟糕。 坐在角落窗边的女孩摸摸鼻尖,悄悄皱起眉头。 酉时应该是五点多钟,正值他们放学后不久,虽然能与哥哥出关的时间恰好连上,但―― 但她还有别的计划呀。 秦萝听娘亲说过,她哥哥虽然天赋很高,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没办法突破下一重境界,这才选择了闭关静心,试图从中悟道。 至于闭关,就是把自己关在黑漆漆孤零零的山洞,身边没有陪伴的家人朋友,更没有吃喝玩乐,成天到晚就是练剑,比传说中的高考还辛苦。 秦萝设身处地想了一下,那种生活一定很不好受。 要是让她在山洞待上整整八年,又累又饿、又无聊又寂寞,如果是她的话,嗯…… 她一定想要一个香喷喷暖洋洋的拥抱,家人朋友都能出现在自己身边,大家热热闹闹的,最好还有一块软软甜甜的点心。 那样的话,积攒在心里的烦恼绝对能消失许多。 因为有了这个念头,自打回到苍梧仙宗,秦萝就一直在熬夜练习小甜点的制作。结果万万没想到,哥哥破关本应是在三天以后,却莫名提前到了今天晚上。 如果没有准备的时间,她就没办法做出蛋糕了。 早课很快结束,陆望与江星燃知道她的计划,纷纷投来问询的目光。秦萝也不知应当如何是好,苦恼地撑起腮帮。 “要不去请假试试?” 江星燃摸摸下巴:“不过我听说玄亭长老特别严格,感觉人也凶巴巴的。” 他顿了顿,眼前一亮:“我知道了!可以让陆望穿上裙子假扮秦萝!我们坐在角落,一时半会儿不会被发现的――之前剑圣不是给他送了很多裙子吗!” 小剑修兀地怔住,耳根泛起红潮,仿佛下定了决心,应声点点头。 那件事说来诡异,当初他们离开金凌城,师尊突然将他与秦萝唤至房中,储物袋白光一过,出现了两堆小山一样的衣物。 清一色全是女式长裙。 那时师尊而色凝重,似乎有什么要事商谈,恰巧秦萝穿上了陆望相赠的新裙子,欢欢喜喜向她爹展示了一番。 听罢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知怎地,师尊陷入了突如其来的一阵沉默。 剑圣的神色很难用言语描述。 像是久经苦难的可怜人终于得到解脱,那一瞬间,上扬的弧度自嘴角逐渐蔓延,秦止老树开花,笑着变成了一束窜天而起的光。 在第二次灵力失控、用脑袋戳穿了城主府屋顶后,师尊微笑着把两座小山全部送给了秦萝,并拉着陆望逛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街。 比如现在他身上这件,就是当日精心挑选的。 “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我爹才没给他买裙子,不要胡说。” 秦萝用课本敲了敲江星燃脑袋:“就算陆望可以装作我的样子,那他自己怎么办?陆望你还点头,笨。” 对哦。 江星燃摸摸额头。 ――不过嘛,只不过是编个理由请假这种小事,对于他这个调皮捣蛋惯了的江家小霸王来说,小菜一碟。 “我还有一个绝妙的法子,保证可行。” 江星燃眉梢微挑,压低嗓音:“装病。” 在修真界里,想要装病很难。 凡是稍微厉害一些的修士,都能探查他人神识与灵台,倘若身有重病,很容易就能被看出来。 因此经过一番商议,大家一致同意装个小的。 秦萝深吸一口气,来到玄亭道人休憩的小室前,心中回想起江星燃的嘱托。 “这个呢,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宝贝,名为[幽火]。” 江星燃悄声道:“幽火有形亦无形,能够潜入你的识海之中,这样一来,你浑身的温度便会急速增高,出现类似于风寒的效果。” 风寒最常见,也最容易分辨,要说症状,无外乎咳嗽和发烧。伪装咳嗽简单,发热却是很难,只要有了这个宝贝,秦萝便可瞒天过海。 她当惯了循规蹈矩的乖孩子,还是第一次做出这种事情。 江星燃所言不虚,幽火进入识海还没多久,秦萝就已经感受到了越来越重的热气,浑身上下和发烧时没什么两样。 学宫里的喧哗落在耳边,尽数变成空空茫茫的杂音。她有些紧张地捏了捏衣袖,一抬眼,望见江星燃和陆望站在不远处,动作难得一致,重重向她点了点头。 至于二人而上的口型,则是简简单单两个字:“加油!” ……加油! 朋友的鼓励异常实用,秦萝郑重抬起右手。 拳头轻轻落在门上,发出咚咚响声,紧随其后,是清雅干净的青年音:“进。” 开始了! “玄亭长老,”推门而入的小女孩细声细气,说话的间隙低低咳了咳,“我好像,得了一点点风寒,浑身发烫难受。” “风寒?” 玄亭道人放下手中茶杯,抬眸粗略瞧她一眼,果真双颊泛红,看样子病得不轻。 话虽如此,然而学宫里的弟子成百上千,其中借口得了风寒,实则想溜出学宫大肆玩乐的家伙大有人在。 他颇有经验,并未直接信服:“你往前来些,我看看严不严重。” 秦萝紧紧绷着一颗心快步上前。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进行,她只需要乖乖站在这里,等待幽火发热。 只要幽火不出什么岔子,就可以圆满通关。 江星燃应该足够靠谱……吧? 男人的手骨节分明,向她缓缓探来之时,撩动一缕清幽春风。 秦萝咳嗽几声,杏眼苦巴巴皱了皱:“您看,真的很――” 她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蓦地浑身一震,嘴巴张大成圆圆的o。 玄亭亦是双目圆瞪,僵立当场。 但见青年探来右手,手背还没触到她额头,袖口便一颤―― 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衣袖竟被她的高烧烫出一个瞬间自燃,火势浩浩荡荡,直扑秦萝眉心! 眼前的一幕太过超乎想象,玄亭道人瞳孔骤缩,整张脸上写满怀疑人生,五官一点点扭曲。 秦萝而如死灰,如遇雷击:“就是发烧……这么……烫……” 万幸修真界没有狗仔队,否则荣登明日头条的,定是一则爆炸性新闻: 《惊!七岁幼童高烧三百度,当场点燃值班教师!》。 秦萝:。 这也太烫了吧!!!能再不靠谱一点吗江星燃!!! 五十八(秦楼 ……这就是很乖很听...) 总而言之, 在被玄亭长老微笑着请出小室以后,秦萝最终还是离开了学宫。 经过一番烧纸实验,即便是江星燃也后知后觉, 原来幽火能感应来者的修为高低。对方实力越强,幽火温度便也越高, 以玄亭道人的水平, 的确能引出汹汹火花。 至于他们几个小不点,必须把幽火从识海里拿出来, 才能点燃纸片。 离开学宫的办法同样由江星燃提出,用他的话来说,是为了弥补幽火带来的悲剧,从而为他的不靠谱赎罪。 虽然秦萝打从心底里觉得, 他的第二个法子还不如装病, 没想到效果居然不错, 顺顺利利瞒天过海, 没有被玄亭长老发现。 出了学宫的感觉和放学没什么两样, 奈何现在不是放学时间。 对于七岁的小朋友来说,私自离开课堂带来的罪恶感, 无异于正道大能勾结邪魔,愧疚得前所未有。 秦萝心中忐忑,默默向玄亭长老道了歉, 发誓以后绝不再犯,撒开小腿来到家中小院里的厨房。 究竟应该给素未谋面的哥哥准备什么见面礼, 这是个非常值得思索的问题。 在三天之前,秦萝就此展开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深度思忖。 若是在大街上买一盒, 似乎显得很不重视,如果她是哥哥, 一定觉得家人亲手准备的食物才更有温度。 绿豆糕太常见,凝玉雪萃又太难,修真界里的糕点数也数不过来,对于她哥来说,其中的绝大多数一定都曾吃过。 要是……做一做修真界没有的东西呢? 思来想去,一个大胆的念头悄然浮现。 她虽然不会特别复杂的工艺技巧,但在福利院的时候,曾看过院长做奶油。 奶油的制作过程十分简单,原料只有鸡蛋、牛奶、糖和油,至于如何做出来,只需要不停搅拌搅拌再搅拌。 修真界虽然没造出哒哒哒的神奇工具,但有法诀在身,搅拌并不算难事。秦萝在家自己琢磨了几天,已经能用筷子做出大致形态的奶油。 之所以说是“大致”,全因修真界里的糖和油不如二十一世纪精细,她对料理所知甚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材料能够精进口感。好在放进嘴里尝起来,味道不算太奇怪。 软绵绵的,清新的糖浆与浓稠的奶香彼此交融,嘴巴闭合的一刹那,像云朵一样轻轻柔柔地散开,虽然比不上她熟悉的味道,但也能让人心情舒畅。 至于蛋糕底,她对这个没有研究,只能临时抱佛脚,学习了修真界里甜糕的做法,到时候加上奶油和水果,就是一份独具风味的奶油蛋糕。 想想就超级开心! 由于时间提前,小萝卜丁在厨房里马不停蹄地忙上忙下,伏魔录看着她全神贯注的模样,打了个哈欠:“我可听说秦楼不好相处,你做好心理准备。” 秦萝抽空喝了口牛奶,闻声点点头。 她听许多人提起过秦楼。 天才,剑修,早慧,光芒加身,仿佛是强者的模板,从小到大步步高升。 然而与之相对的是,他也有许许多多常人难以理解的脾性。 厌恶旁人的触碰,和所有人都保持着泛泛之交,朋友只有云衡与骆明庭两个,至于与父母之间的关系,更是平淡如水―― 他不是秦萝这种爱黏人的性子,成天到晚都在修炼,江逢月秦止又常常奔波在外,一来二去,甚至不如有些师傅和亲传徒弟。 “不管怎么样,迎接的礼物一定要准备好。” 秦萝从柜子里拿出糖盒,嗅了嗅白糖的清香:“就算不能特别亲近,一家人也要互相帮忙。” 家人非常重要。 进入福利院之前,秦萝和妈妈生活在一起。 她自小没有爸爸,享受的爱却并不比其他小朋友少。妈妈说过,她一辈子会遇见很多很多人和事,然而只有家人,才会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与她拥有最最紧密的联系。 正因为有了这种联系,她们才能在无数人群之中相遇。 后来妈妈变成了天上的星星,秦萝再也见不到她,如今得到新的家人,比起其他从未体验过失去的小孩,才会更加想要珍惜。 秦萝说着眨眨眼睛:“对啦,你找到和你主人有关的消息了吗?” 伏魔录一顿。 它瞒着秦萝主人的身份,不能说得过于直白,这会儿只得含含糊糊,迟疑半晌才低声道:“可能,好像……也许在卫州。” “卫州?” 小女孩双眼更亮:“下个月的百门大比,好像就在卫州!” 修真界强者为尊,五花八门的比试自然也多。 百门大比算是其中颇有名望的一个,汇聚了仙道大宗、世家大族与形形色色的散修,既会提供专门的擂台以供打斗,也有难得一遇的秘境法宝。 听说这个比赛每五年一届,轮流在各个州府举办,这次的地点,恰好定于卫州。 “要是去卫州,说不定就能见到你的主人啦。” 秦萝兴致勃勃:“伏伏,再给我讲一些你主人的故事吧?他是什么样的长相和性格?” 识海里的小黑团陷入沉默。 “主人模样十分俊秀,乌发凤眼,眼睛是少有的琥珀色,当年在街上走一遭,能有不少姑娘偷偷瞧他。” 好一会儿,伏魔录才轻轻出声:“他性情潇洒,看上去有些懒洋洋的,对什么事儿都不在乎,其实嫉恶如仇,做过不少善事。” 秦萝弯弯唇角:“还有呢?” “还有,”伏魔录似是笑了笑,听不出语气,“他无聊的时候,最喜欢把草叶含在嘴里,是跟话本子里的大侠学来的,我曾笑话他幼稚,他却觉得有趣,渐渐成了习惯。” 它说着顿了顿,极轻极轻喟叹一声:“要是能再见见他就好了。” 与此同时,玉浮峰。 山雾鳎潇潇雨歇,白气浮空,隐隐约约之间,勾勒出两道身影。 其中一人相貌冷峻,双手环抱于胸前,另一人眉眼弯弯,有如春风拂面,四下打量一番,眸中笑意更深―― 正是云衡与骆明庭。 山谷雾气本是最浓,这会儿却匆匆散开,似是被无形利刃劈作两半,岑寂又冷戾。 忽有日光下坠,树影斑驳,循着浓雾消散的轨迹望去,自山谷之中,阔步走出另一道影子。 骆明庭挑了眉,嘴角稍扬。 随着雾气渐褪,愈来愈近的身形慢慢变得清晰,起初只有一抹修长笔挺的剪影,这会儿已能看出面上精致的轮廓。 那人手中握着把锋芒毕露的长剑,着了身款式简单的黑衣,衬得宽肩窄腰,凌厉如竹。 他步子快而稳,仍是十八九岁的少年人模样,眼窝深邃,剑眉入鬓,凤眼微微上挑,瞳孔是偏浅的琥珀色泽,被阳光一晃,淌下若有似无的微光。 瞥见不远处的两人,少年眼尾懒洋洋一勾。 “我说秦楼,你还没闭关整整八年吧?按理说还有好几天的时间,你怎么就突然跑出来了?” 骆明庭话多,当即开始满嘴跑马:“还有,今早才出现破关的祥瑞,你不是应该晚上才出来吗?” 更离谱的是,秦楼居然没告诉爹娘提前出关的事儿,只简单告知了他和云衡。 这句话他自然没说,秦楼与爹娘感情平平,是个人尽皆知的秘密。而且秦止江逢月夫妻俩一年到头见不着踪迹,对于他来说,应该也没想过那两人会来接风洗尘。 秦楼拿出口中含着的叶子,微微扬唇:“不想在里面继续待了――悟悟悟,谁爱悟谁去吧。” 云衡面色微沉:“闭关如何?” 他们修为相近,彼此之间能够感应,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二人皆是隐隐猜到了几分。 秦楼也并不避讳:“失败了。” “为何失败?” 骆明庭蹙眉:“按理来说,你天资足够,修为也在金丹圆满,至于魔障――我的大少爷,你是我见过最顺风顺水的人了,应该不可能有心魔吧?” “谁知道呢。” 少年朗声笑笑,听不出丝毫颓丧的情绪,应得漫不经心:“进阶本就不易,看开便是。我这几年可是无聊得紧,苍梧有没有什么新的特色菜?快带我去尝尝。” “特色菜有啊!我记得秦萝――” 骆明庭嘴快,说到一半闭了嘴,轻轻咳嗽几声。 秦楼抬眼:“秦萝?” “就是你妹妹,今年七岁那个。” 云衡适时补充:“我同你说起过,还记不记得?” 秦楼本是噙了笑,听闻“妹妹”二字,眼底眸光沉了沉。 若说闭关,往往是斩断尘缘,不见外人。奈何秦楼从小就不是遵规守距的性子,为避免太无趣,带了不少传讯符。 关于秦萝的事迹,他零零星星听过许多。 什么当众无理取闹,什么仗势欺人,无论怎么看,都是个被宠坏了的坏小孩,丝毫不讨人喜欢。 像是云衡,就曾直言秦萝太过目中无人,待秦楼出关,定要好好教育教育自家妹妹。 “几个月前,她从山上摔了下来,有些事记不清了。” 骆明庭见他蹙眉,急急补充:“好在没受伤,从那以后秦萝一直挺乖,没犯过什么事儿。之前说的那些嚣张啊跋扈啊,全都没有了,真的。” 说得倒是好听,究其原因,不过因为骆明庭心善,对谁都有一副好印象。像云衡,就绝对不可能说出关于那孩子的半点好话。 秦楼了然笑笑,耳边传来另一道嗓音。 云衡:“的确如此。” 他说着别开视线,不去看秦楼眼睛:“她还得了比赛魁首,用灵药治好你娘亲传弟子身上的剧毒,很乖一小孩,挺好。” 秦楼:?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当初传讯符上毫不留情的嫌弃语气,他至今没能忘掉。 秦楼破关只告诉了他们两个,自然不会有七大姑八大姨前来相迎。三人简单商谈一会儿,决定先御器看看苍梧的变化,带他熟悉熟悉环境。 “其实苍梧变化不大,和之前没什么差别。” 骆明庭四下张望,眼神一亮:“你看,那就是秦萝住的地方,你今后可以多去逛逛――奇怪,她院子的大门为何开着?” 秦楼没吭声,斜斜望下去。 穿过天边云雾,便是乐修居住的闻月峰。骆明庭指着的院子小巧玲珑,种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如今正值春日,开出一簇又一簇姹紫嫣红。 显然是个小姑娘的住处。 “如今这个时候,学宫授课应当没完。” 云衡亦道:“是不是有人趁机想进她屋子?我们去看看如何?” 这两人一拍即合,虽不情愿,秦楼还是跟着来到了这地方。 他始终想不明白,猜不透两位好友究竟受了何等的蛊惑,才会对她如此上心。 小院宁静祥和,越往里,就越能听见oo的声音。 秦楼面上不显,仍是平日里散漫慵懒的神色,唯有一双瞳孔愈来愈深,遮掩心中所思所想。 对于家人,尤其是兄弟姐妹,他有种与生俱来的反感。 这其中的原因说来匪夷所思,尽数源于一个由来已久的噩梦。但那个噩梦从出生起便萦绕于心,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清晰,让他分不清自己与梦中人的间隙。 数不清的背叛、厌弃、杀戮与孤独,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也不被任何人所相信。 所谓家人朋友,不过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关系。人类本质是种利己的动物,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就会被曾经信任的人无情抛开,就像对待一摊烂泥。 比如在那个梦里,主人公也有个从小宠到大的亲妹妹。 秦楼不愿去回忆故事的结局。 房屋不大,四处可见插在瓶中的小花。厨房里有道人影,瘦瘦小小,晕出一团浅浅粉色。 秦楼停下脚步,听见骆明庭的传音入密:“哟,巧了,这就是秦萝。不要被曾经的小道消息蒙蔽心神,她真的很乖很听话,朋友信我。” 他们三人步伐虽轻,还是很快被屋子里的女孩发现,四目相对的刹那,秦楼望见一双澄澈温和的杏眸。 他无端想起梦里那个女孩的眼睛。 “骆师兄、云师兄,你们怎么来了?” 秦萝脸上沾了些飞溅出来的奶油,这会儿没功夫擦拭,朝着他们咧嘴一笑,撞见那张陌生的面孔,心生好奇:“这个哥哥是你们的朋友吗?” 不知道什么原因,本来还在叽叽喳喳的伏魔录突然没了声音。 她说话时满满当当噙了笑,杏子一样的双眼圆滚滚黑溜溜,直勾勾盯着他瞧。 秦楼被看得不自在:“嗯。” 她理应在学宫里头,如今却大摇大摆出现在家中,好逸恶劳、顽劣不堪,不愿下苦功。 果真如传闻中没什么不同。 云衡冷了声,在与秦萝面对面的时候,全然看不出当时维护她的模样:“你在做什么?” 秦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只偷偷告诉你们,这是秘密哦。” 她顿了顿,抬手指向一旁木桌上的白色点心,声音很轻:“这是想要送给哥哥的奶油蛋糕。” 心底涌动的暗潮似乎停滞了一瞬。 秦楼默然不语,茫然蹙眉。 一束阳光从窗外漏进来,打湿小孩绒绒的黑发与卷翘长睫,连带着那张带了婴儿肥的、白皙精致的小圆脸,也一并染上浅浅橘黄色。 秦萝扬扬沾了奶白的鼻尖,盈盈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我不开心的时候最爱吃甜点,哥哥闭关一定很辛苦,我想让他也能开开心心的。” 心口像被轻轻撞了一下。 ……什么啊。 他才不会简简单单因为一块甜点就觉得开心。 无论如何,秦楼没想过眼前的女孩竟是为了他。 “家人”于他而言,是个淡漠到近乎于排斥的词语,更何况眼前的孩子同他素未谋面,根本谈不上亲近。 他从未得到过,也从未想过这样的关心。 察觉到身边好友的笑意,少年沉默着挪开目光,听见云衡欣慰的笑:“还是很乖的吧?” 孩童的言语天真幼稚,听起来天马行空。骆明庭觉得有趣,正想继续搭话,毫无征兆地,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男音:“秦――萝――” 这声音宛如冤魂索命,秦萝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化身笔直不动的小僵尸,直愣愣看向门边。 救、救救救命! ――突然出现在房门之前的人,居然是玄亭长老! 玄亭道人面无表情,将她速速扫视一通,从储物袋丢出这群小鬼的犯案工具,石块落地,发出哐当一响。 他原本没觉得不对的。 突然意识到猫腻,是在教授课业的途中。 当时他正讲解着小测中的一道难题,无意间望见秦萝。 女孩身板挺直,面带微笑,视线全神贯注,一眨不眨盯着他这边瞧。 江星燃与陆望一动不动坐在她身边,对上玄亭道人的目光,纷纷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很好,很认真。 当时玄亭尚未意识到这件事情的诡异之处,继续讲了好一会儿解题思路,再一回头,又看见秦萝。 仍然身板挺直,面带微笑,视线全神贯注,一眨不眨盯着他这边瞧。 很好,很认真。 他低下脑袋,正要开口,忽然觉得不对劲。 玄亭兀地抬头。 秦萝微笑看着他。 玄亭兀地低头又抬头。 秦萝居然还在微笑看着他,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被江星燃和陆望夹在中间,搭配怎么看怎么古怪的脸色…… 像极了他邻居家办白事时的留影石影像,只要再加一个黑色方框,那就是音容宛在。 他觉得很恐怖,最终决定上前一探究竟。 厨房里的空气凝滞不动,玄亭忍住突突跳个不停的太阳穴,跟提小鸡崽一样,抬手把秦萝拎起来。 “好家伙。” 青年吸了口冷气,抖一抖她衣领:“我才轻轻碰你一下――你的留影石幻象就当场散了!留影石幻象!耳朵还缺了一块!你怎么不去用人形立牌!知道其他弟子都在说什么吗!” 想起秦萝带着诡异的微笑随风而逝,一个个小孩被吓到满地乱爬的混乱场面,玄亭道人缓了缓。 玄亭道人捏细嗓音,模仿得惟妙惟肖:“救命啊,秦萝死了变成厉鬼,在江星燃和陆望身边坐了整整一天!今天早课结束,江星燃陆望还给她烧过好多纸钱!” 秦萝小声解释:“长老,那不是烧纸钱,是我们在试用幽火,就是我用来装病的那个――” 秦萝自知失言,松鼠一样睁圆眼睛,迅速捂住嘴巴。 云衡:…… 骆明庭:…… 这小孩,好像不大聪明的样子。 秦楼懒洋洋抱着剑,扭头睨他们一眼:“……这就是很乖很听话?” 秦萝被提在半空,短手短腿乱晃:“对不起啊呜啊呜呜下次、下次一定改。” 玄亭:“你还指望有下次?!” 玄亭恍然大悟:“人形立牌也不准用!!!” 五十九(秦萝 =口=...) 奶香弥漫的小室里, 出现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或是说,只有秦萝一个人在尴尬的沉默。 骆明庭看热闹不嫌事大,被秦萝的留影石计划逗得乐不可支, 这会儿环抱双手靠在墙上,止不住地闷声笑。 云衡是只很有道德素养的食铁兽, 如今惨遭秦萝现场打脸, 又得了秦楼毫不留情的一顿奚落,垂头丧气地站在角落, 两只爪爪垂在身侧。 至于秦楼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面上云淡风轻挂了笑,指节一下又一下扣上剑柄,如同观摩一出好戏。 “你这厨房里都是些什么?” 玄亭道人头疼不已, 垂眸就望见小孩鼻尖上的一团雪白, 再看不远处的锅碗瓢盆, 同样溢出了满满当当的白色雪沫。 他活得久, 见识广, 自认眼界开阔,这玩意儿却是从没看到过, 一时生出了好奇:“那白花花的东西是何物?” “是奶油。” 秦萝放弃挣扎,乖乖应答:“我在古书上找到的一种吃的,能和甜糕混在一起吃。” 玄亭哼笑:“所以你不在学宫念书, 弄了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小伎俩,就是为了回来做这个?” 他真是不明白了。 除开字迹丑了点, 秦萝这几日还算规矩,不像曾经那样坏脾气。他本以为这位小祖宗决定改过自新, 没想到才过了三天,就又整出这一遭。 莫非于她而言, 修习当真如此无趣,还不如回到厨房里做点心? 被提在手中的小孩低着脑袋。 “长老对不起。” 好一会儿,秦萝终于轻声开口。不似他想象中那般嘴硬,也没有嘻嘻哈哈敷衍过去,小姑娘的语气一本正经,带着点儿内疚和胆怯,小心翼翼响起:“我知道这样不好,以后绝对不会再做。可是今天不一样。” 玄亭道人微微愣住,险些以为耳朵出了毛病,迟疑之际,又听她继续说:“今天哥哥闭关结束,我想把自己做的蛋糕送给他……他一定很久没吃过好吃的东西,如果有人能拿着蛋糕等他出来,哥哥说不定会开心一些,不觉得那么累。” 青年闻言动作一顿,目光上挑,扫过角落里的秦楼。 这倒是他从没想过的理由,秦萝的反应更是出乎意料。 在往常的大多数时候,这个孩子都显得顽劣不堪,每每犯错以后,都会硬着嘴插科打诨,无论如何,绝不可能承认自己的错误。 如今秦萝认认真真道了歉,说出来的理由同样令人信服,他心中的火气咕噜噜散去大半,沉默刹那,把她放回了地面。 “罢了罢了,这次便原谅你,日后莫要再犯。” 玄亭努力维护自己身为师长的威严,说着加重语气:“不可以再装病!留影石和人形立牌更不行!” 小萝卜丁一个劲点头。 “不过,你那所谓‘奶油’――” 青年衣袖微振,朝着另一边扭头:“秦楼小道友,你可尝了味道如何?” 等等,秦楼? 秦萝飞快眨眨眼睛,露出有些怔忪的神色, 玄亭长老之前说过,祥瑞降临在早上,她哥一定是傍晚出关。现在他应该还在山洞里,可是…… 循着玄亭的视线看去,秦萝见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极为漂亮,自有一派慵懒自在的风流蕴藉,只可惜被沉沉的阴影遮住了大半,瞧不出什么情绪。 有点像她娘亲的眼睛。 鼻子则是跟爹爹差不多,还有脸上似曾相识的轮廓、时时刻刻微笑上扬的嘴唇。 身为兄长,倘若让一个七岁小女孩来主动打招呼,似乎有些过于混球。 抱剑的少年对上她的目光,眼中虽然没生出多么明显的笑意,嘴角却是一勾:“你好,我是秦楼。” 他嗓音淡淡,听不出波澜,倒是另一边的女孩蓦地站直身子,如同立定。 如果这这这就是秦楼哥哥,那他岂不是知道了自己逃课离开学宫、被长老像小鸡崽一样提起来……还还还还有被同学们以为死掉后变成鬼魂烧纸钱的事情! 秦萝耳朵腾地通红,在识海里戳一戳伏魔录:“怎么办啊伏伏!” 出乎意料地,若是以往,伏魔录定会叽叽喳喳为她支招,今天却像神游已久、持续不在状态,被她突然一碰才回过神来,茫然问了句:“怎么了?” 盟友没了。 于是灰头土脸的小朋友表情更加绝望。 冷静,这种时候一定要冷静。 秦萝努力板住脸,整理一番被晃乱的头发,双手笔直贴在两侧,脊背立得像根铁杆杆:“你好!我是秦萝!” ……也有点像铁憨憨。 骆明庭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们俩还没认识吗?” 玄亭略略一惊,神识轻飘飘掠过秦楼。 他身为苍梧长老,识海深不可测,要想探查一个年轻弟子的修为,可谓轻而易举。 秦楼囿于金丹,迟迟不得精进,闭关是为突破瓶颈,可惜结果似乎不尽如人意――这孩子的灵气满满当当溢了出来,然而始终没入元婴。 玄亭道人没提这一茬,沉吟出声:“今晨才现了祥瑞,你为何出关如此之快?看如今这阵仗,你爹娘应当不知情吧?” 玄亭曾是秦楼在学宫里的师长,面对恩师,少年温驯颔首:“正是。” 他说着一停,嘴角的笑里多出几分讽刺:“二位皆是大忙人,指不定如今在什么地方,还是不劳烦他们,我自行解决便是。” 得,他还是从前那个德行,没有一丝丝改变。 对于这一家三口的关系,玄亭有所耳闻,正打算转移话题,耳边忽地传来一声清脆童音:“爹爹娘亲就在苍梧哦!为了庆祝哥哥出关,他们还准备了好多好多礼物!” 而且娘亲还亲手做了一顿大餐。 这是个不能透露的惊喜,秦萝把它乖乖咽回了喉咙里。 她不清楚秦楼的心思,也没听出哥哥那番话里的言外之意。 作为自小生活在关怀疼爱里的小孩,秦萝一心觉得家人之间就应该和和美美、彼此挂念,这会儿见到哥哥,两只眼睛像星星一样布灵布灵闪。 “我的蛋糕还没有做好,其实它长得不奇怪,做完以后很漂亮也很好吃的!” 秦萝看一眼厨房里的满地狼籍,耳根上红晕未散,抿着唇摸了摸耳朵:“哥哥提前回来,去见一见爹爹和娘亲吧?这几天他们一直对我说你以前的事情,一定很想你。” 想他。 这两个字让他觉得莫名好笑,自心底发出一声轻嗤,明面上没有扫小姑娘的兴致,懒懒道了声“嗯”。 “那我先行去看看他们。” 秦楼面色不改:“你若要继续留在此地,我们不便多做叨扰,先行告别,如何?” 哥哥比想象中温柔好多好多! 秦萝嗯嗯点头,兴高采烈向他挥一挥手,被身边的玄亭道人敲了一记爆栗。 秦楼声称要去见秦止江逢月,骆明庭与云衡自是跟在他身边,玄亭还有一大堆学宫里的事务要忙,也很快道了别。 等身边的客人逐一离开,厨房中恢复了最初的寂静。 “我还以为哥哥会很严肃,没想到这么好说话。” 秦萝得了意料之外的惊喜,心中愉悦的情绪噼里啪啦往外冒,迫不及待想和伏魔录分享快乐:“你觉得他会不会喜欢奶油蛋糕?我要做甜一点还是淡一点?” 她说着说着总觉得不对劲,嗓音渐渐沉静下来,碰了碰识海里的小黑团:“伏伏,你怎么了?” “嗯?我?我没怎么啊!挺好的!” 伏魔录如梦初醒,勉强笑笑:“蛋糕吗?做甜一点吧,他看起来像是爱吃甜的。” 秦萝年纪小,在情绪的感知上却是极为细心,虽然听见了它的几声大笑,但还是担心地皱起眉头:“伏伏,你是不是不开心?出什么事情了吗?” “能有什么事,我不是一直在你识海好端端待着吗?” 伏魔录道:“我只是在回忆和主人有关的线索,想快些找到他,偶尔走了神,抱歉。” 原来是这样。 秦萝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不过伏伏,你还能从一个人的长相,看出他喜不喜欢吃甜的吗?” 识海里的声音N瑟一哼:“那当然。我的直觉,从来没错过。” 小女孩被它叉手手的模样逗乐,发出铃铛一样悦耳的轻笑,伏魔录静静看着她搅拌奶油,没再说话。 为什么会觉得……秦楼一定会喜欢甜食呢。 无影无形的激流于心头暗涌,它闭上眼,回忆方才见到秦楼那一刻的感受。 乌发凤眸,瞳仁好似琥珀,手中懒洋洋抱着把剑,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脊背挺拔如长刀。 在它记忆深处,也曾有个这样的人。 二者的五官轮廓截然不同,看见秦楼的瞬息,伏魔录却出现了刹那的错觉,仿佛那个人终于回到它身边。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单纯的相似、夺舍亦或转生?可是…… 主人怎么会死?它分明还能感应得到,属于他的邪骨仍在继续燃烧。 曾经相依为命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都无比清晰,直至今日它依旧记得,当年执剑的少年凤眼含笑,身后堆满了邪魔横七竖八的尸首,以及一声又一声凄厉惨痛的哀嚎。 而他在尸山血海之中悠悠踏过,悠然自得仰起头,手里丢出的甜糖划开一道凌空弧度,不偏不倚,正好落入口中。 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被正道厌弃的邪魔霍诀,口袋里总会揣着一颗甜糖。 另一边,庭院外。 秦楼将一颗石子弹飞到半空,落地之前又顺势接下。 这是个百无聊赖的小动作,一旁的骆明庭打破沉默:“你真要去见两位前辈?” 少年咧嘴笑笑,露出一颗尖利虎牙。 “去见爹娘”自然是胡诌出来的幌子,用来离开那间厨房,以及那个看上去不大聪明、格外黏人的妹妹。他与秦止的关系冷如冰封,即便见面,也只会徒增尴尬。 云衡瞥他:“你觉得秦萝如何?” “是挺好。” 石子被碾作齑粉,秦楼语气如常:“爹娘应该很中意她。” 他不是刻薄的性子,即便生不出好感,也绝不会诋毁一个七岁的女孩。 若是秦萝,一定能讨得江逢月欢心,秦止亦不会刻意为难,标准的一家三口,幸福又和谐。 “其实两位前辈都很不错,只不过要事缠身,没办法时常逗留苍梧。” 骆明庭听出他话里的自嘲,默默叹一口气:“虽然不明白你与他们为何生出那么大的间隙,但……既然是爹娘,总归不会亏待家里的小孩。” “他们?” 秦楼轻笑:“你当真相信,他们会特意为我接风洗尘,还准备所谓的礼物?” 几个时辰之后。 秦楼面无表情坐在餐桌前,面无表情看着桌上死鱼的大眼睛。 就很离谱。 他居然当真收到了接风洗尘的礼物。 虽说他与父母的关系并不亲近,但作为长子,还是应当礼貌性地告知一声自己出关的消息。 秦楼发出传讯符时没抱期待,没想到不过一会儿,立马就收到了江逢月的回复。 接着便被叫到这里来了。 此地是他八年前居住的小院,灰尘被清理得一干二净,院子里的花草居然生机盎然,如同被修剪过一般葱茏有致,不至于生得凌乱不堪。 院子中央摆了张木质圆桌,桌上大大咧咧陈列着不少菜肴,上下左右各一把椅子,被端正放在木桌旁边。 “快尝尝这个!这是我特意学来的糖醋虾,你以前最爱吃虾和螃蟹。” 江逢月给他夹了只大虾,和记忆里一样,说起话来没完没了:“还有这个!红烧狮子头,特色菜,来来来!” 秦止默默扒饭,一言不发。 对于这样的场景,秦楼并不陌生。 因为那个持续不断的噩梦,他对旁人防备极强,即便面对家人,也会下意识生出恐惧与忌惮。 幼时的秦楼日日夜夜生活在恐惧之中,本应是与他最为亲近的爹娘,却有大半时间不见影踪―― 彼时妖魔大乱,正需要正道之人出手相助,秦止与江逢月德高望重,自是应当离开苍梧,降妖除魔。 别的孩子哭了怕了都有人陪,唯有他在其他长老们的看护下一天天长大,找不到可以依傍的对象,只能学会独自一人去硬扛。 梦里的家人个个唯利是图、尽数背叛,身边的家人将他置之不顾。 久而久之,这两个字成为了笑话的代名词,即便后来妖魔平歇,夫妻二人回到苍梧,可那时他已经长大,早就不需要这种一无是处的情愫。 于是关系越来越淡,越来越薄。 秦楼刻意回避,觉得彼此之间的联系可有可无;秦止一根筋,被他的态度气到好几次大发雷霆;只有江逢月仍在尝试挽救,一无所获。 “娘亲今天做的菜!好好吃!” 坐在他身边的小女孩嗓音清脆,瞳孔澄澈清透,几乎藏不住情绪:“是因为想给哥哥一个大惊喜吗?” 秦楼咀嚼着嘴里的糖醋虾。 其实仅仅只有能吃的水平而已。 “不错吧?我今日可是用了十二分的精力,特别特别认真。” 江逢月像个长不大的小姑娘,迅速接下话茬:“好吃你就多吃点,来来来,再来两只虾!” “爹爹今天也吃了好多。” 秦萝看向疯狂扒饭的秦止,自从上了餐桌,他就一直埋头大吃大喝,一句话没说过。 “他――” 江逢月不便提及父子两人的矛盾与争吵,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他太饿了吧。” 秦萝恍然:“一定是因为见到哥哥,开心到想吃好多好多碗饭。” 他们说得有来有往,言语之中的笑意没停过,秦楼默默夹了口菜,没吭声。 果真是和谐美满的一家三口,要是换作他,定不会用那种近乎撒娇的语气同当代剑圣说话。 他的存在突兀又尴尬,就算被毫不留情地删去,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耳边的交谈声忽然安静了下来。 秦楼心有所感,抬眸的刹那,正对上一双黑溜溜的眼睛。 秦萝弯了弯眼:“哥哥会去卫州参加百门大比吗?” 百门大比汇集了各大门派世家的精英弟子,比之前的新月秘境更为盛大,是整个修真界翘首以盼的盛事。 她听说哥哥曾在金丹期的弟子中夺得魁首,一定很厉害,要是能和大家一并前往,他也不会觉得无聊。 秦楼静默须臾,应了声“嗯”。 他对百门大比的兴趣不大,但无论如何,必须去卫州探上一探。 随着梦境越发清晰,他逐渐看清了那个模糊的故事,结局末尾,在被正道齐齐围剿的濒死之际,主人公便是前往了卫州――卫州以后,所有记忆不复存在,最终成谜。 当年卫州究竟发生过什么,他必须调查个水落石出。 念及此处,俊秀的少年眸光微暗。 他说不清这是邪术还是转世,曾经请教过德高望重的前辈,只道万物皆在轮回之中,倘若心有执念、凡缘未断,上一世的记忆也许会被带到这一世里头。 他不是一窍不通的傻子,从那个梦里,已然窥见了主人公的名姓。 可如果一切真和梦境一样,那……一千年前那个人神共愤的魔头,居然是被他人设计污蔑、一步步踏入万劫不复的么? “哥哥喜欢吃甜的东西吗?” 突如其来的嗓音打破了思绪,秦萝撑着腮帮子,脸颊两边的软肉圆鼓鼓堆起来,变成两个粉雕玉砌的团:“蛋糕好像有一点点甜……” “你哥哥小时候特别爱吃糖。” 江逢月笑笑:“当初我和你们爹爹在外除魔,每次回来,都会给他买上许多当地的糖果和点心,越甜他越喜欢。” 小女孩露出了更加开心的神色。 伏伏猜对了,好神奇! 小孩满怀期待盯着他瞧:“哥哥想尝一尝奶油蛋糕吗!” 秦楼看一眼她的眼睛。 满满当当全是欣喜,分明写着大大几个字:尝尝吧尝尝吧超好吃! 现在的孩子,全都这么自来熟吗? 秦楼:…… 秦楼:“好。” 于是小萝卜丁欢呼一声,噔噔噔跑去厨房拿来了切好的蛋糕。 她将那玩意儿称作“奶油”,说是在古书里学来的甜食,秦楼怎么看怎么奇怪,总觉得像团白花花的泥巴。 他已经准备好了筷子,没想到秦萝手中握着一根勺,还没等他有所动作,便挖出一大块甜点,一股脑伸到秦楼嘴边。 秦萝像在哄小孩,抬眼望着他的时候,如同毛绒绒的狗狗:“啊――” 习惯了与人拉开距离的少年长睫一颤。 蛋糕被她送入口中的一刹,带来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浓香。 秦楼不习惯这样直来直往的热情,眸光晃了晃,别扭地转向另一边,落在开得正盛的花丛。 身边的江逢月亦是扭头,循着他的视线望去:“这些花开得不错吧?” 久违的甜意在口中化开,裹挟着牛奶浓香与清新的白糖,势如破竹,填满口腔里的每一处角落。 “你爹得了空,总会到院子里来,要么清清灰尘,要么修剪花枝。” 耳边的女音继续道:“他说闭关本就辛苦,想让你回家的时候,能见到一幅叫人舒心的景象――” 舌头像是踩在云间,软绵绵的甜香沁入胸膛。 秦楼无言,与女修四目相对。 “恭喜出关。” 江逢月笑笑:“我们都在等你回家。” 秦萝咧开嘴笑,双眼变成小小的月牙:“欢迎回家!” 秦止:“……饭菜不错,多吃点。” 然后便是一连串的叽叽喳喳。 “对了对了,这是娘特意给你买的新衣服,最新款式,绝对好看!” “还有我给哥哥准备的靴子和发带!” “这是什么东西?噢,你爹连夜剪的小报合集,说是不想看你变成八年前的老古董,有时间记得看看――哇塞!这条消息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劲爆!” 秦萝嘴里塞着圆鼓鼓的小蛋糕:“什什什么消息?” 百门大比很快如期而至,坐在前往卫州的飞舟上,秦萝好奇探出脑袋。 九州各有特色,比起仙气飘飘、宗门汇聚的宁州,卫州以草原荒漠为主,蛮族、邪修与魔修盛行,放眼望去一片青青草地,要么则是秃头一样的大漠黄沙。 “卫州民风剽悍,信奉强者为尊。” 楚明筝站在她身边,摸摸秦萝脑袋:“你尽量不要和他们起冲突,否则很可能招来决斗――但也不必担心,倘若有人找茬,我们定会护你。” 伏魔录在心中暗暗腹诽:连遇上七岁小孩都要决斗,不愧是卫州。 它这几日整顿心思,决定先从秦楼入手,进行多方位打探,与此同时卫州的线索也不能落下,必须尽快找出主人下落。 无论如何,能与主人一点点靠近,它如今真是超开心的! “百门大比以擂台赛为主,严格划分了弟子的等阶,只有处在同一等阶,才可彼此对战。” 楚明筝温声道:“你到了筑基,遇到的对手也会是筑基修为,对了,在擂台赛之前,还会开放几处秘境。” 秦萝认真听讲,瘪了瘪嘴。 之前的新月秘境已经很是叫人紧张,现在倒好,又来了个擂台赛。 这就相当于期末考试变成一对一的知识抢答,旁边有一大堆人围观,爹爹娘亲哥哥师兄师姐陌生人,想想就异常恐怖。 “擂台赛你或许不喜欢,秘境倒是可以去玩一玩。”楚明筝瞥见她的神色,轻轻笑开:“卫州的秘境,可比新月试炼有趣许多。” 秦萝当即被勾起好奇心:“真的?” “让我想想……筑基的话,有个秘境很是吃香,据说非常有意思。” 少女道:“那处秘境曾是一个小部落的聚居地,后来邪魔入侵,部族陨落,形成了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至于为何说它有趣,你试试便知道了。” 卖关子的效果不错,秦萝很快由忧心忡忡的怏苗苗满血复活,变成活蹦乱跳的蹦蹦精。 因为想带着几个孩子体验风土人情,比起百门大比拉开序幕,他们到来的日期要早上几天。 卫州开放的秘境多是玩乐性质,大比期间随时开放,恰好秦萝有兴趣,便先行将她带去试上一试。 “哦――你说那个御龙城的秘境?” 江逢月对此异常感兴趣,不知想到什么,笑容愈发诡异,拍了拍身边谢寻非和陆望的肩头:“祝你们玩得开心。我们会在水镜旁为你们加油的。” 秦萝:? 娘亲和小师姐表现得神神秘秘,把她心里的好奇一股脑全都勾起,在几个卫州大哥哥大姐姐的牵引下,很快入了秘境。 出乎意料的是,踏进秘境入口,既没有她想象中的连绵城池,也并未出现废墟的断井颓垣,放眼望去一片雪白,什么也见不到。 秦萝还在四处张望,猝不及防,陡然听见一声低语。 “伏魔录?” 识海里的伏魔录猛然抬头。 “你不用担心,秘境尚未开始,你们在我的小世界里,不会被外面的人看见。” 那声音看出它的惊慌,轻声笑了笑:“怎么,当年大名鼎鼎的你,如今竟要寄住在这样一个小女孩体内么?” 伏魔录的躁动慢慢趋于平缓,秦萝很快听见它的回应:“怎么,当年大名鼎鼎的你,如今不也沦落在了这一处秘境里头?” “这是千年前的一样圣物,名为《天书》,这家伙嘴欠得很,我曾与它见过,关系不是很好。” 伏魔录低声解释:“它能制造十分逼真的幻境,这方秘境的成因,应该与它有关。” “彼此彼此,千年前倒是威风自在,如今都成了没什么出息的老东西。” 天书笑意更深,灵力汹汹,一股脑侵入她识海之中:“不过你似乎境遇更差一些,让我看看,哟,这是从哪儿来的小黑煤球?” 灵力下压,把黑球球按着揉了揉。 伏魔录拼命挣扎。 伏魔录:“滚!!!” “罢了,不同你们多说,还有其他几个小孩等着我。” 天书话音落下,一卷白纸出现在秦萝眼前:“这是我的一张残页,仔细看看,写下你心中所想的文字。” 它同这家伙没什么好说的。 不等秦萝拿起一旁的毛笔,伏魔录默念法诀,一行字迹匆匆浮现,龙飞凤舞: [我的憨孙,你爷爷我到此一游。气不气气不气,有本事来打我。] 天书:…… 天书:“要不,你再仔细看看?” 秦萝呆呆低头。 伏魔录写得飞快,她之前没来得及细细观察,这会儿定睛看去,才望见纸页最上方的一排小字。 密密麻麻,浮着层金光,几乎与白色的背景融为一体。 [欢迎来到《天书》世界,在小世界中,将为您随机分配人物角色。为增加体验感,您的姓名――] 她没来得及看完。 在视线匆匆掠过这排字迹的瞬息,身前一道白光突现,再睁开眼,身边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秦萝睁开双眼,看见近在咫尺的一张大脸。 周围弥漫着酒香和菜香,迎面而来的女子微笑看着她,轻启朱唇。 ……等等,不要,秦萝觉得非常恐怖。 如果真如那行小字所写,那她在这个小世界里的名字―― 伏魔录悄咪咪缩成一个小球,再无声息。 与此同时的秘境之外,水镜徐徐展开,浮现出女孩纤细的身形。 “萝萝可有意思了!上回在新月秘境,她就让不少人直呼意想不到。”江逢月乐呵呵坐在树下,给秦楼递过一块甜糕:“你看你看,她来了!你觉得萝萝会给自己取什么名字?” 小孩能取出多么惊世骇俗的名姓,无非是“萝萝”、“秦萝”或者更梦幻一些的“冰晶蝶梦”。 水镜里的画面渐渐成型。 四周一时没人说话,圆台偌大,秦楼把甜糕送入口中,听见一道再清晰不过的女声,满含欢喜,一气呵成: “你醒啦,我的憨孙!” 秦楼:“噗咳――!” 秦萝:。 秦萝:=口=!!! 六十(你们神经病啊...) 这短短的一刻, 秦萝承受了太多。 呆呆的脑袋里空空荡荡,噗嗤噗嗤往外冒热气,悄无声息地, 慢悠悠浮起三个大字。 完蛋了。 娘亲说过,这次秘境也会由水镜全程投影, 她的一举一动都能被看见。 不仅是爹爹娘亲小师姐和白也哥哥, 哥哥也在围观的群众里头――这就等同于学校临时组织了一场随堂小测,全体亲朋好友都在教室外面等待成绩单。 小朋友踌躇满志, 本打算好好表现一番,在这场小测里考出个不错的成绩,万万没想到,居然会败在最开始的第一步。 秦萝双目失去神采, 戳了戳缩成一团的伏魔录。 小黑球轻轻一扭。 “你知道的萝宝, 伏伏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伏伏只是想帮你逞逞威风罢了。” ――而且天书那狗东西绝对是故意的!白纸上的淡金色字体, 它会注意才有鬼了! 它一心虚, 嘴里的称呼就会由“秦萝”变成“萝萝”,当心虚到极致的时候, 便会登峰造极,亲口说出“萝宝”和“伏伏”。 同样的说辞,这是秦萝第二次听到。 之前那回也是伏魔录乱出馊主意, 让她跳大神一样打了好久的无实物麻将,结果发现对手是个练气修为的小喽, 只不过姓王名死灵,合起来叫作“死灵王”。 “你如今身在天书幻境, 幻境一定不长,很快就会过去。” 黑球球装可怜似的跳了跳, 忽地扬高声音:“等等,快看你识海里头!这是什么东西?” 秦萝努力从满脸通红、头脑发热的状态里回过神来,凝神看向识海之中。 天书不愧是和伏魔录同等级别的天阶法器,要想探入她这种筑基小菜鸡的识海,可谓轻而易举。识海之中本无外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突然多出一个金色方框,方框里黑墨涌动,汇聚成排列整齐的小字。 [欢迎来到《御龙城记》。 正在为您搜索角色信息,请稍候……] [角色已确认,关键词:挥金如土纨绔子弟。] 秦萝愣了愣,小小声:“伏伏,那两个字我不会读。” “纨绔。”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伏魔录暗暗松下一口气:“等等等等别低头看!这不是玩裤子的意思!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讲,大概就是家里很有钱,每天正事不干,在外面吃吃喝喝的家伙。” 秦萝挠挠脑袋。 好像……不是什么很好的角色喔。 这个设定和自己不太相符,她正认真消化,识海里的字迹又是一动。 [出生于富贵人家的你,从小到大吃穿不愁。因是家中嫡女,注定继承庞大家业,颇得爹娘宠爱。] [人物属性] [相貌:甲等(风流倜傥翩翩俏佳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财力:甲等(挥金如土,富贵逼人。别低头,你价值千金的翡翠金钗会掉。) 品行:(身为御龙城首屈一指的贵女,这一项,它重要吗?) 才学:(身为御龙城首屈一指的贵女,这一项,它重要吗?)] [当前任务:身为御龙城首屈一指的贵女,这一项,它重要吗?放肆玩乐吧!你就是御龙城里最潇洒的那个崽!] 秦萝:…… 似乎……这个角色更加不怎么好了。 “看这种描述,好像不止七岁的样子。” 伏魔录迟疑道:“角色应该是随机分配,这个所谓的御龙城贵女,年纪很可能在十六以上。” 它正琢磨着这场幻境的意图,沉思之际,听见一道陌生女音:“你怎么了,我的憨孙?” 秦萝眼皮一跳,寻声扬起脑袋。 她身前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穿金戴银、衣着华美,这会儿笑眯眯看着她,关系似乎很是交好。 除了她们俩,在场还有三个年轻姑娘,清一色笑意盈盈,穿着不便宜的衣裳。 再往身边看去,此地俨然是一家高档酒楼。 厢房不大却异常精致,雕梁画栋赏心悦目,桌椅亦是漂亮的上等红木。一扇窗户微微打开,向着窗外望去,能见到一条悠悠流淌的河流,以及河边摇曳的柳树与明灯。 秦萝摸摸脑袋,嗅到一股勾人的浓香。 满满当当的饭菜规规矩矩摆在桌面上,放眼看去全是大鱼大肉,至于距离她很近的木桌边沿,则放着一个装了水的玉杯。 “那不是水。” 伏魔录适时提醒:“是酒,别碰。” 院长说过,好孩子是绝对不能喝酒的。 秦萝赶紧把视线从它旁边挪开。 “憨孙小姐可是觉得无趣,怎地打起了盹儿?” 木桌不远处,另一名少女朗声笑笑:“别着急,醉仙楼可是个好地方――最妙的东西往往留在最后,等菜上齐,他们便来了。” 叫醒秦萝的姑娘接话道:“我们昨夜在聆仙阁听曲儿,今早又去了万花斋,她定是玩累了,这才小憩片刻。” 原来这就是成天玩乐的纨绔子弟,她今天学到了一个新词语。 “可是,”秦萝渐渐熟悉这个称呼,心中没有悲喜,“我不是叫‘我的憨孙’吗?为什么他们只叫后面两个字?” 伏魔录小心翼翼,自认理亏:“在天书这里,名姓应该最多四个字。你叫‘我的憨孙’,可能和‘上官某某’差不多,姓‘我的’,名‘憨孙’。” “不愧是御龙城最大商行的继承人。” 另一人喝了口酒,咧嘴笑道:“我听说你那弟弟生得不错,又颇有才气,不如什么时候得了空,带出来让我们见见?” 秦萝哪知道自己有什么弟弟妹妹,还在想着如何敷衍过去,就听身边的少女道:“区区男子,再有才气又有什么用?她弟弟性子傲得很,要我说,不如另寻一个温柔贤惠的,将来还能帮着操持家事。” 伏魔录愣了愣。 这段话……听上去怎么觉得怪怪的? “说得不错。” 方才喝酒的姑娘抚掌颔首:“想来也是好笑,他生为男子,却总想着修炼和读书,不去学学侍奉之法,今后怎能得到妻家喜欢?再说了,这般拼命又有什么用?继承权仍然在憨孙小姐手里头。” 不知是谁啧啧笑了笑:“他若要怪,便怪自己不是个女人。” 更加不对劲了。 什么叫“温柔贤惠操持家事”,什么叫“侍奉之法”,什么又叫“怪自己不是个女人”?莫非这御龙城―― 伏魔录心下震悚,来不及思考太多,猝不及防,耳边响起咚咚敲门声。 “总算来了。” 一名少女笑着看向秦萝:“要说醉仙楼最有趣的,还得数这些侍奉在旁的小公子。” 她话音轻飘飘落下,木门被吱呀推开。 秦萝抬头望去,与此同时耳边嗡嗡一动,细细听去,竟响起了类似于旁白的浑厚男音。 [御龙,卫州第三大城,毗邻连天冰脉、十里荒原,城池纵横千百里,巍巍然而不倒。 御龙城风俗诸多,与修真界大不相同,其中最值得一提的,便是城中以女子为尊,男子地位极低,多为附庸。] 果然如此,伏魔录嘴角一抽。 不愧是卫州,居然还能这么玩儿? [身为家族嫡女,你习惯了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今夜来这醉仙楼,便是想要放松一把。 但见门帘随风而开,你握起桌上酒杯,兴致十足。] 秦萝很是配合,当真乖乖握了握冰凉的玉杯,抬起目光的一瞬,不由睁大双眼。 正如旁白所说,房门被人轻轻打开,走进几个长相漂亮的少年――如果忽视中间那个矮个子萝卜丁的话。 房门被打开的刹那,四周安静得仿佛失去了声音。 江星燃在心里把天书骂了好几百遍,生无可恋一步步往前,心里同样浮起三个大字。 完蛋了。 他发誓要在这次的大比里震撼所有人,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轰轰烈烈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已经宣告了结束。 识海里微微一颤,江星燃看一眼那金色的方框。 [因是男子,你被爹娘卖入了醉仙楼,成为楼中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小侍。] [人物属性] [相貌:甲等(你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好好珍惜。) 财力:丁等(卷个铺盖能在街头安家的程度。倘若御龙城统共十万人,你的财力排十万零一,负资产。) 品行:(身为御龙城最低等的小侍,这一项,它重要吗?) 才学:(身为御龙城最低等的小侍,这一项,它重要吗?)] [当前任务:人生不易,只有让眼前的贵女们玩得开心,你才能吃上一顿饱饭。 请知悉,倘若任务失败,将被退离秘境。] 太窝囊了。 江星燃心下烦闷,甫一抬头,不由也随之愣住。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两个好朋友相顾无言。 谁能想到,他们才分别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一切却是沧海桑田。 “公子们请入座。” 一旁的小厮直直而立,做了个请的姿势。秦萝眼睁睁看着江星燃迈着小碎步朝这边跑来,身边还跟着好几个浓妆艳抹的少年。 按照设定,她扮演的角色财大气粗,是这群贵女中地位最高的那个。 醉仙楼里的小侍们不傻,自然要来攀高枝,动作快的已经来到她身边,动作慢的顺势而下,坐在其他几个少女身侧。不出一会儿,秦萝身边便多出了两人。 好在其中一个是江星燃,否则她可能会被浓烈的脂粉味呛死。 好奇怪的感觉,秦萝想。 像这样的场景,她曾经在电视剧里看见过,只不过性别对了个调,男人坐在席间,侍酒的则是女孩。当时她就在想,为什么电视剧里有钱有势的人,几乎全是男人呢? 还有这群姐姐方才说的那些话,也让她觉得不大舒服。在小孩眼里,男生和女生没有太大差别,只不过一个头发长一个头发短,说话的声音不同罢了。 来到修真界以后,大家的头发甚至是一样长的。 为什么男子就不能念书修炼,非要去讨妻子喜欢呢? 电视剧里也是一样,男主人公往往高大帅气又有钱,女主角却总是笨笨的,从头到尾都在闯祸,好像离开了他,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似的。 七岁的小朋友,第二次开始懵懵懂懂地思考性别之间的差异。头一回是秦萝还在福利院里,听好朋友苏萌萌说起她的家庭。 “他们总是宠着我弟,给他买好吃的零食、好玩的玩具、好看的衣服,轮到我这里,只有一句‘你是姐姐,要把好东西谦让给弟弟’。可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从来没得到过那么多东西――后来倒好,开车载着我弟出去玩,把我留在家写作业,结果他们全出事了。” 当时的苏萌萌撑着腮帮子,抬头仰望天上,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你们不觉得,院里的女孩要比男孩多吗?就是因为许多家长不喜欢女孩,生下来就丢掉了。” 秦萝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其中的逻辑,好奇问她:“为什么呀?” “传宗接代、继承家业。” 另一个年纪更大的姐姐替她回答:“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找工作也是啊,不论能力如何,男人就是要比女生受欢迎。” 还是让人想不明白。 “小姐在想什么?” 坐在她身侧的少年温声开口,递来一瓣剥好的橘子:“在下‘风绪’。” 秦萝不习惯这样尊卑分明的相处方式,伸手把橘子接过:“谢谢你,我自己来就好。” 风绪轻笑出声:“久闻小姐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个翩翩君子。” 他说罢眸光一转,往秦萝这边靠近些许:“小姐觉不觉得,今夜有些冷?” 水镜外的秦止眯起眼睛,握紧手中剑柄。 伏魔录的眼神骤然犀利。 虽说秦萝年纪还小,这人也没表现出多么逾越的行径,但俗话说得好,教育要从娃娃抓起,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上一堂课,让她明白一些必要的道理。 秦萝知道不能和陌生人靠得太近,往旁边挪了挪。 “秦萝,你听好了。” 伏魔录在识海里双手叉腰:“男子和女子不同,这一点你明白吧?” 女孩眼珠子一转,轻轻点头,听它继续说:“你如今还小,应该不会有类似的麻烦,但一定时时刻刻牢牢记住,要和男子保持适当的距离――尤其是像眼前的这种。” 秦萝还是点头。 “至于他口中的话,让我们来分析一下。” 伏魔录正色道:“看窗外的景色,应当是早春时候。他说他有些冷,看似是在抱怨天气,但你倘若往细里想,其实也是一种关心――这叫由此及彼,问你冷不冷的意思。” 原来是这样! 秦萝恍然大悟,语言真是一种高深莫测的艺术! “萝萝怎么被分到了这样一个角色?” 水镜外的江逢月微微蹙眉:“她年纪尚小,一旦被哄骗……” 秦止沉声:“我就砍了这个秘境。” 他话音甫一落下,便见画面里的女孩挺直身板:“谢谢你,我不冷。” 秦止与江逢月同时露出满意的笑容。 风绪的神色很明显愣了一下。 桌上有人拼命忍笑,脱下外衫,披在旁侧的小侍身上。 “不……不用谢?” 少年的尾音带了点困惑与迟疑,沉默一会儿,轻轻咳嗽几声:“小姐不嫌弃我就好,这几日天气转寒,老是睡不踏实,身上的衣裳又薄,似是染了点风寒。” 这几乎是毫不遮掩的明示了。 伏魔录却是一笑:“然后是这段话,听完以后,是不是觉得他有些可怜?” 秦萝在识海里认真回答:“嗯。” “这种呢就是诉苦,看见可怜的人,我们不但要从心灵上安慰他,更要为他提出有用的建议。” 黑球球轻轻一跳:“你想一想,在你患上风寒的时候,大夫会怎么说?” 秦萝又一次恍然大悟。 秦萝认真看着对方的眼睛:“多喝热水,记得吃药看医生,风寒要隔离,最好别出来见人,要不你还是回房吧。” 秦止与江逢月的笑容无限扩大。 一旁的秦楼飞快瞥他们几眼,露出略显怀疑人生的神色。 不是……你们真觉得这种回答没问题?他妹妹才七岁,怎么就被养成了个翻版的剑修? 同样置身于幻境的江星燃笑到双肩颤抖,又往嘴里塞了块点心,冷不防听见风绪一声轻笑:“也是,我自幼体弱多病,不像皇甫公鸡哥哥,每天都能吃那么多。” 浓郁的茶香四溢,伏魔录叹为观止。 开始了,开始了,让人意想不到的精彩雄竞!只不过……皇甫公鸡是谁? 秦萝心有所感,讶然扭头之时,望见笑得坚强的江星燃。 “我本来想取名叫‘皇甫攻击力无敌战术超绝纵横四海傲天邪神’。” 多么一气呵成,多么狂霸炫酷,搭配一个复姓皇甫,一切都是那样完美无缺。 江星燃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眼角有水光闪过:“我真傻,真的,我怎么也想不到,这里面的名姓最多四个字,不是‘傲天邪神’,而是取了‘皇甫攻击’。” ――这也太惨了!!!皇甫公鸡超没品的!!! 想想自己的名字,秦萝收拾好同情心,默默不说话。 “是,我身体好,吃得也多。” 那边的风绪还在冷嘲热讽,想起自己识海里的任务,江星燃迅速融入角色,化悲愤为力量,冷嗤应声:“不像有些人,患了风寒还在外边瞎晃悠――我就不一样了,我只会心疼姐姐,居然要和病人靠得如此之近。” 战况愈发激烈,伏魔录在识海里打了个快乐的滚,水镜外的人们开始吃起瓜子。 秦萝坐在正中央,满脸都是懵。 往左边看,风绪柔柔弱弱,宛如弱柳扶风:“哥哥为何要这般苛责我?我一直把哥哥当成做好的朋友,为什么,为什么你老是误会我、诋毁我?” 往右边看,江星燃目眦欲裂,反派立场明明白白:“我哪有误会诋毁?我羡慕风绪弟弟还来不及。看脸上墙一样的厚粉,风绪弟弟真是心灵手巧,我就不行了,从来不懂得如何修饰妆容。” 席间一位少女看得乐呵,摆手笑道:“好好好,二位都是醉仙楼里的招牌。要我说,今日气氛正好,有酒有佳人,怎能少得了诗词歌赋?” 另一人迅速接话,从储物袋拿出一本厚厚的书籍:“不错!我这里正好有本《诗词录》,经典之作,大家总该记得其中几句吧?不如就用这其中的诗词,来形容――” 她说着顿住,视线轻轻一扫,很快露出微笑:“形容皇甫公鸡公子,如何?” 江星燃面无表情,自动屏蔽那个名字。 “这群纨绔子弟,倒真是玩得开心。” 云衡斜斜倚在树下,嗓音淡漠:“当初我进入这场幻境,成了个举目无亲的流浪儿,吃穿没有,病挺多。” “我当初也很惨。” 骆明庭给怀里的小狐狸喂了口甜糕:“这御龙城纯粹离谱,男子的地位宛如附庸。我虽是官家之子,却要整天学习刺绣插花,还要去管理大宅,倘若不愿意,就会被幻境给丢出去。” 楚明筝眸光微暗,若有所思。 修真界以实力说话,男女之间地位相差不大。她小时候在灵气混沌的郊外长大,人们修为低弱,能明显感觉得到男子身强力壮,通常要比女子吃香不少。 至于御龙城里的情景,不过是将凡人界里的现状颠倒了而已。 秦萝乖乖坐在席间,听着声音从门口渐渐传过来。这些人口中念的全是卫州诗词,她一句都没听过,就算听,也大多听不懂。 还剩下两个人,就要轮到她了。 “萝萝定然答不上来吧。” 骆明庭怀里抱着小狐狸,唇角微扬:“几百年前的卫州诗词,即便是我,也一句都想不出来。” 秦楼慢吞吞吃着瓜子,已经料想出了轮到秦萝时的尴尬场面。 不过她扮演的角色显然是个不学无术的典型,就算在这件事上出一回丑,应该也算不得大问题―― 譬如现在。 一双双眼睛齐齐盯着她瞧,秦萝坐直身子一动不动,识海之中嗡嗡一响,浮现出全新的字迹。 [当前任务:身为御龙城首屈一指的贵女,岂能在席间斗诗时落败!大胆说出《诗词录》里的句子,让他们连连称道吧! 请知悉,倘若任务失败,将被退离秘境。] ……她当然也希望能够说出来呀。 小朋友挠挠脑袋,原本活蹦乱跳看好戏的伏魔录再次缩成一个小团。 一道道视线直勾勾盯过来,秦萝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目光落在桌上的那本《诗词录》,微微动了动。 “那个,记得《诗词录》里写的一句……” 秦萝的声音越来越小,千钧一发的刹那之间,福至心灵。 秦楼继续嗑瓜子,看着画面里的小孩耳根通红,出乎意料地,居然张开了嘴巴。 秦萝:“《诗词录》有言,零、零售价……零售价十八灵石。” 秦楼:“噗咳咳――!” 不止秦楼,连整个幻境里的人工智能都同时愣了一下。 这句话来得没头没脑,可你若要说它不对……人家又的的确确印在《诗词录》上。 刹那的沉寂。 紧随其后,是轰轰烈烈的喝彩之声。 “零售价十八灵石……零售价十八灵石!” 坐在秦萝身边的少女抢先鼓掌,在无数次的尝试理解失败之后,终于被玩坏成为人工智障:“好文采啊我的憨孙!如此契合皇甫公鸡公子,我怎么就没想到!” ――这谁能想到啊!简直震惊它娘给震惊开门,震惊到家啊! 江星燃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而且什么玩意儿,他就只值十八灵石?等等,“我的憨孙”是谁?! 一瞬间的恍然大悟,当两个昔日好友四目相望,唯独剩下道不尽的凄楚与寒凉。 秦楼:…… 你们神经病啊! 六十一(有吗哪有小谢的模样很...) 朋友一生一起走, 有些话不必多说,有些事大家都懂。 待得目光交汇,不过几个吐息的功夫, 并肩而坐的两人双双低头。 秦萝拿起面前的西瓜,一双圆润透亮的杏眼失去高光, 只剩下黑黑的圆。 江星燃如同战败的公鸡, 耳朵和侧脸全是红。 “什么玩意儿,皇甫公鸡?哈哈哈桀桀桀世上还有比这个更好笑的名字吗?” 伏魔录笑得前仰后合, 滚成一个晃来晃去的球:“够我笑一整年,从没听过这么离谱的――” 它说着忽然停下,呆呆对上秦萝的双眼,一瞬静默后, 再度紧紧蜷缩起来, 装可爱似的扭了扭身子。 “不过, 明日便是问剑大会了。” 席间一个姑娘笑道:“憨孙小姐当真不用准备准备?我听说各家贵女都想争得头筹, 去领略一番神剑的风采。” ……问剑大会?那又是什么东西?她一个弹古筝的乐修, 到底有多想不开,才要去参加这种一听就是剑修专属的活动? 伏魔录对卫州的风土人情并不了解, 闻言一头雾水,在心中暗暗腹诽。 秦萝与江星燃对视一眼,见到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满面茫然。 恰在此刻, 识海里传来无比熟悉的旁白,被一道浑厚的青年男音念出来。 [问剑大会。听闻这四个字, 你心头不由一动,扬起半边嘴角, 露出势在必得的冷笑。] 它说得声情并茂、十分卖力,秦萝觉得这道声音实在认真, 自己理应给它一点面子,尊重人家的劳动成果,于是眼珠子一转,小脸板了板,当真如旁白里所说那样,勾了勾右边嘴角。 只可惜第一次实践这个动作,她没有经验,只能模仿电视里那个总在嘴巴抽抽的叔叔刘能。 秦楼已经不敢再往嘴里塞点心和瓜子了。 他如今对周围的一切充满怀疑,最大的心愿就是把水镜里的小孩拎出来,告诉她那不叫冷笑,叫中风。 [何为问剑大会?在御龙城,这个问题的答案人尽皆知。] 也许是因为她非常配合,旁白再开口的时候,嗓音响亮许多: [御龙城之所以得名,皆因此地乃神龙栖息之所。卫州妖魔盘踞、战事频发,千年前邪魔入侵生灵涂炭,千钧一发之际,幸有一仙人御龙而来,庇护苍生。] 秦萝停下啃西瓜的动作,细细去听。 [神龙护主,战死于城门。 待邪魔溃散,仙人离去时,将神龙残魂寄放于城池之中,辅以“潜渊剑”镇守,以供汲取天地灵气。只望有朝一日龙魂苏醒,归于天地间。] 这番话听起来文绉绉,伏魔录小声解释:“就是有个很厉害的大能保护了这座城,跟在身边的龙却战死了。他就把龙的魂魄放在这儿,还留了把叫‘潜渊’的剑。” [相传潜渊与龙魂相连,潜渊出鞘之际,神龙亦将苏醒。奈何千百年来沧海桑田,却未曾有一人能将神剑拔离剑鞘,这问剑大会,便是由此而生。] 旁白继续道:[神剑圣洁,不可被庸人所触。故而御龙城每年筹办一届问剑大会,招揽碧玉年华的女子比试文才武略,唯有前三甲能深入城主府,尝试拔剑。] 伏魔录一心一意当它的同声传译员:“问剑大会,十六岁以上的女子,前三名能去拔剑。” 秦萝一愣:“为什么只能是女子?” 年龄她还能理解一些,至于性别方面为什么卡得这么死,真是个未解之谜。 “因为御龙城本就是女尊男卑吧。” 伏魔录挠头:“男子地位低下,很可能直接被划分到了‘庸人’的队伍里头。要说的话,这里住着的人应该也并不相信男子能拔出潜渊剑,干脆不让他们浪费时间浪费名额。” 可是她爹爹就是剑圣耶。 小朋友不能理解其中的逻辑,暗暗皱了皱眉,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一道清亮的钟鸣。 [请留意,任务已变更。 当前任务:身为御龙城首屈一指的贵女,你怎能错过这场一年一度的盛事!明日便到了问剑大会的时候,发挥出你的全部实力,去擂台上一展雄风吧!] 秦萝还没来得及出声,伏魔录就抢先不服气:“天书你等会儿!秦萝她一个乐修,若说比拼剑道,难道要拿着乐器上去砸人?” “憨孙小姐天资过人,一手云筝出神入化,无论遇上何等的对手,一定全都不在话下。” 一名贵女掩唇轻笑:“听说城主府里的少城主也会参加比试,要说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对手,应当只有她了吧。” “少城主?” 另一人喝了口酒:“谁不知道少城主无心修炼,一心扑在那字画上,要我说啊,憨孙小姐定是头名。” “就是就是!无需忌惮少城主。至于其他人嘛……憨孙小姐的实力,岂是凡夫俗子比得上的。” “我在这里就先行敬酒,恭祝小姐旗开得胜,将潜渊剑收入囊中。” “到时候神剑出、龙魂起,我的家必将水涨船高,恐怕御龙城之内,再无能够与之媲美的家族了。” 喝酒那人开了个阿谀奉承的头,其余贵女纷纷应和。 秦萝坐在酒席中间,只觉得四面八方叽叽喳喳,吵得她耳朵嗡嗡作响,恍惚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其中一人嘴里的“我的家”并非那人自己的家族。 毕竟“我的”是她的姓。 “原来如此。” 伏魔录若有所思:“参加问剑大会的并不全是剑修。对于御龙城里的绝大部分人来说,拔剑不是他们真心的目的,而是把它看作了一条通天大路,从而让自己的地位速速提升。” 秦萝有些坐不住:“可是伏伏,我明天真的要打架吗?我我我的修为不高……” 要是表现差劲、被人打败也就罢了,这就跟期末考试的分数比不过人家一样,秦萝愿赌服输。可关键在于秘境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双盯着水镜的眼睛。 如果被爹爹娘亲哥哥一起看见她惨兮兮的模样,秦萝想想就能脸红。 “这个你大可放心,还记得楚明筝之前怎么说的吗?筑基期秘境。” 伏魔录对此并不担心,甚至兴致勃勃:“看看你周围的那几个姑娘,全是练气筑基水平。这地方估计灵气稀薄,所有人的修为都不高――你难道不想让爹娘看看你的进步吗?明日就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啦!” 虽然它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秦萝从喉咙里发出小小一声呜咽,低头又吃了口西瓜。 但果然还是觉得超紧张! 耳边的七嘴八舌还没停下,秦萝耳边嗡嗡,正要继续埋头吃瓜,忽然听见有人在外面敲了门。 在令人苦恼的杂音里,这道敲门声干净利落,只需一瞬,就让她抬起脑袋。 “我不是说过,不要多余的小侍前来打搅么?” 坐在秦萝身边的贵女蹙眉,语气满含不耐:“谁这么扫兴,走――” 一个“开”字没出口,便听吱呀一声,房门被不由分说地推开。 秦萝咕噜咽下嘴里的西瓜,仰头眨眨眼睛。 进屋的人年纪极轻,应是处在男孩与少年之间的过渡阶段。今日天寒,他却只穿了件单薄的黑衣,愈发衬得肤色冷白如玉、五官i丽非常。 只一眼,来人便撞上秦萝的视线。 主座上的女孩眼前一亮:“谢――” 她一个字堪堪出口,就听另一人厉声道:“云衡?你来做什么?” 秘境外正在慢吞吞品茶的云衡本人:“噗――” 什么玩意儿?他为什么会听见自己的名字?而且用非常嫌弃的语气念出“云衡”这两个字后,那个女人瞪着的家伙怎么会是…… 谢寻非??? 乍一听见云衡师兄的名字,秦萝也是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谢哥哥在幻境中的假名。 明明他自己的名字也很好听,为什么要用“云衡”呢? “云衡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来醉仙楼?” 一人嘲弄笑道:“我曾多次盛情邀约,都被公子毫不留情拒绝了。” 另一人迅速接话:“公子可是在家住得无趣了,想来解解闷?这里有上好的美酒佳酿,来陪我们喝上几口?” 谢寻非并不正眼看她们,目光落在秦萝脸上,似笑非笑挑了眉:“明日便是问剑大会,我来接家姐回府。” “哦――!” 伏魔录恍然大悟:“还记得她们说你有个弟弟吗?就是谢寻非!” 所以……她是谢哥哥的姐姐? 好奇怪哦,秦萝摸了摸鼻尖。 “这种事情,恐怕不能由云衡公子说了算吧。” 秦萝身边的少女冷冷一笑:“这场宴席由憨孙所办,我们也乐得自在。是走是留,还得先问问她的意见。” 她说完匆匆扭头,望向秦萝时,俨然成了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你说是吧,憨孙。” 饶是谢寻非,听见这二字,也出现了极为短暂的一时怔忪。 反应过来这是某个人的名字,少年眼尾悄无声息一弯。 呜呜呜。 秦萝把脑袋埋得越来越低,心底有个小人在砰砰撞墙。 “我若是云衡公子,定不会出来抛头露面。” 风绪温声笑笑,眼中隐有讽刺:“听说公子不会刺绣,更不懂得如何下厨,身为男子,这可了得?与其成天在外闲逛,不如早日寻个妻家。” 他说罢笑意更深,兀地转过视线,温和望向秦萝:“说起这个,我仰慕小姐已久,听闻小姐要来,连夜缝制了这个手帕,还望小姐收下。” 水镜旁秦止的视线愈发犀利。 醉仙楼不比烟花之地,小侍亦与小倌不同,只需伺候用餐便是。 倘若遇见寻常客人,那就尽心尽力陪在身边,指望客人能多赏些小费;倘若碰上贵客,往往会送上一些精致的小礼物,用来讨其欢心。 这些礼物算不得贵重,客人们大多一笑置之,秦萝却认真低下脑袋,仔仔细细打量新得到的小礼物。 帕子白白净净的,上面绣了腾飞的龙图,技艺精湛,栩栩如生。 老师们说过,对于他人的好意,一定要真心诚意地道谢――礼物给她带来了快乐,如果能好好说上一句谢谢,这份快乐就能一分为二,落在送礼物的那人身上。 “谢谢你,好漂亮!” 秦萝小心翼翼接过,用拇指摸了摸手帕上的龙:“就像真的一样。你晚上熬夜做这个,一定很辛苦。” 风绪怔了怔。 对于富家小姐来说,这种手帕随处可见。他送上去的时候,也只是希望能多得到这位贵女的哪怕一点点注意。 对方如此认真地道谢,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 虽然……连夜缝制手帕,的确很是疲累。 “想到是为了小姐,就不觉得辛苦。” 他很快调整心情,如往常一般说起漂亮话:“小姐若能常常把它带在身边,我――” 风绪话音未落,识海中忽有一道威压重重落下。 这股威压毫无由来,他被迫闭上嘴巴,一个恍惚过后,身边的秦萝已被人拉起了衣袖。 谢寻非拉着她袖口,言简意赅:“跟我回去。” “云衡公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一名少女斜斜睨来视线,语气不悦:“你云衡不守男德、离经叛道,在御龙城早就家喻户晓。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这是你能说得上话的地方么?” 耳边传来不知哪位长老的噗嗤轻笑,顶着无数道投来的视线,云衡死死凝视水镜,眼角一抽。 好家伙,他总算明白谢寻非那臭小子的用意了。 ――他云衡怎么就不守男德了啊混账秘境! “就是。” 幻境之内,有人接话:“我听说,云衡公子――” 她话没说完,就听见另一道陡然扬高的嗓音:“别说了!” 少女愣住。 秦萝从座上腾地起身,任凭被谢寻非拉着袖子:“不学刺绣下厨怎么了?他会除妖会用剑,修为比你们厉害得多。” 不知是谁迟疑道:“可他……” “他是我家的人,他说回去,我就跟着回去。” 秦萝扬扬鼻尖,学着她们方才的语气,说得不甚熟练:“家里人说话,也不是其他人可以、可以打扰的。” 她竟会说出这种话,大大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少女们面面相觑,露出困惑的神色。 她们之所以这般针对谢寻非,除了的确看不惯他的作风习性,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姐弟两人素来不和、彼此看不顺眼。本想顺势而上,借此机会讨好秦萝―― 如今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位大小姐平日里最是瞧不起男子,今天怎会为他说话? 即将显形的、足以让整间屋子一齐闭嘴的灵力,在此刻悄悄褪下。 谢寻非没开口,懒懒扬了眉梢,掩去眼底不耐烦的戾气。 “我说,”水镜前的秦止看一眼自家道侣,“是不是在笑那小子。” “有吗?哪有?小谢的模样很寻常啊!再说了,笑一笑而已,有什么问题?” 江逢月拍拍他脑袋:“从‘那个小侍有没有碰到她’,到‘收下男子的手帕有没有特殊意义’,你已经问了我十八个类似的问题。不要像惊弓之鸟,放宽心放宽心。” “嗯。” 沉默寡言的男人乖乖点头,不过一眨眼,又蓦地看她:“确定是拉的衣袖吧他们?” 江逢月直接往他嘴里塞了块绿豆糕。 秦萝不喜欢这个地方吵吵闹闹、酒气四溢的环境,打定了主意要和谢寻非离开,离开之前,低头看了看身边的江星燃。 他仍然一动不动坐在桌边,两眼发直。 但见识海中字迹慢慢消散,在方方正正的任务框里,浮现起全新的语句。 [当前任务:是不是想走了?真遗憾,作为醉仙楼里无财无势的小侍,你必须继续留在这里斟酒,为了生计劳心劳力。 别丧气,等到明日的问剑大会,你会得到新任务。] ――最前面那一句话,绝对是在嘲讽他对吧对吧!男人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要经受这种待遇啊! “走不了。” 江星燃端起一杯酒,嗅到浓烈酒气又放下,借酒消愁行不通,只能绝望啃西瓜:“明日问剑大会见。” 总而言之,秦萝最终还是被带出来了。 离开吵吵嚷嚷的酒楼,当鼻尖上的脂粉味道散去,春风携着清爽的树木香气轻轻涌来,如同一层又一层荡漾的清波。 小朋友舒舒服服吸气呼气,走路带风,仿佛可以随时飞起来。 “还好你来了!她们都在让我喝酒,周围全是香喷喷的味道,差点把我熏到打喷嚏。” 秦萝憋了太久,这会儿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全蹦出来:“还要背诗背词,我一点儿也不会。” 谢寻非已经放开了她的袖口,闻言轻笑:“没事就好。” “不过谢哥哥,”她毫不掩饰眼中的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明日便是问剑大会,这位小姐夜不归宿,她娘亲心里着急,派了不少人寻她,她弟弟就是其中之一。” 谢寻非把幻境和现实分得很开:“至于醉仙楼,是向路人打听到的。” 他顿了一下:“在这出幻境里,我的名姓是云衡。” 话题冷不丁转到这个方向,秦萝的动作也是停了停。 小朋友没说话,垂头用双手捂住脸。 小朋友的耳朵和侧脸变成爆炸大番茄。 “我、我没看到天书上填名字的那句话,以为随便写着玩儿,当时它又一直在跟我聊天。” 秦萝心里的小人继续砰砰撞墙,决定出卖队友:“江星燃还叫皇甫公鸡呢。” 夜里的长街四下寂静,半晌,响起少年忍俊不禁的低笑。 秦萝:…… 秦萝仰头瞧他,原地蹦了三下,拿食指戳了戳谢寻非手臂:“你你你不许笑,我们已经很可怜了。” 轻笑的余音尚未散去,身边的人低下脑袋,对上她的眼睛。 御龙城不算繁华,这会儿夜色渐深,见不到太多人。春夜的天上悬了繁星点点,应和着皎皎月色与灯火通明,衬得他的双眼莹莹发亮,淌出清凌凌的笑意来。 谢寻非抿唇:“嗯。” 秦萝默了一瞬,认命似的踢飞一颗小石子:“算了,你还是笑吧。” 谢寻非嗓音很淡:“为何?” “因为――” 她不知道应当怎样去说,歪了歪脑袋:“我很少看到谢哥哥像这样笑。” 在她的印象里,谢哥哥虽然有时会勾起嘴角,但从来不会带给人高兴惬意的感受,在绝大多数时候,他的笑容都是冷冰冰的,夹杂着挑衅与轻嘲。 少年敛去唇边的弧度,微微一怔。 “你如果觉得开心,那就笑吧。” 小孩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秦萝正了正神色,再仰头的瞬息,露出一个现了虎牙的笑:“谢哥哥笑起来很好看的。” 她说着思忖片刻,总觉得这句话有点歧义,很快补充:“不笑的时候也很好看!” 谢寻非没应声,含含糊糊“唔”了一声,侧开视线。 啊呜,好可爱。 江逢月双手捧脸,老母亲微笑。 “那小子,”秦止如同小学生告状,“他脸红了是不是。” “有吗?哪有?小谢的模样很寻常啊!再说了,脸红而已,有什么问题?” 江逢月正色:“上回萝萝说爹爹生得好看,你不是也脸红了?” 感觉到四下投来的视线,秦止耳根微烫,也给她塞了块绿豆糕。 醉仙楼距离二人所在的府邸并不远,凭借天书指引,秦萝没过多久便被送到房间。 她心里忘不掉那个耻辱的名字,想来想去总觉得丢脸,与谢寻非匆匆道了别,吱呀一声关上房门。 房门紧闭的瞬间,心里的石头随之沉沉落地。 ――其实并没有。 “啊――啊呜呜。” 小小的一团浅绿色跳进床褥,圆脸埋在枕头里,打了三个滚儿:“怎么办伏伏呜呜呜,明天还要参加问剑大会,我的名字呜呜呜――” 作为罪魁祸首,伏魔录小心翼翼:“平常心,平常心,当你把那四个字当成一种习惯,就不会觉得尴尬。” 这种事情完全不可能当成习惯嘛! 秦萝狂蹬小腿,小僵尸一样平躺着跳了跳,心里杂七杂八的念头咕噜噜往外冒泡泡,忽然之间突发奇想:“伏伏,我半夜睡着的时候,不会从床下面冒出一个怪物吧?” 伏魔录:“……你这又是何出此言。” 它一点儿也不懂小孩子的世界。 秦萝抱着被子又打了个滚,当初她和朋友们聊天的时候,大家一致觉得床下很可能藏着怪物,所以晚上睡觉的时候,绝对不能把脚和手伸出被子。 她在苍梧仙宗里头,几乎每天都和小师姐一起睡觉,如今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秘境,心中难免会生出不适应。 今晚是噩梦,明天也是噩梦,整个幻境都是噩梦,只希望早早结束才好。 虽然出去了,很可能也是噩梦。 秦萝用脑袋撞了撞枕头。 大概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好不容易平复情绪,静静躺在床上大脑放空,毫无预兆地,听见一道敲门声。 如今夜色已深,不知是谁会来敲她房门,秦萝下床上前,识海里传来伏魔录的低声提醒:“当心。” 打开门,居然是谢寻非。 少年本是站在漆黑夜色里,此刻被房间里暖洋洋的烛光洒了满身,不知怎地略微愣住,定定看了看她的脸。 秦萝没反应过来原因,出声打破沉默:“怎么了,谢哥哥?” 识海里的黑色小煤球无声动了动,探出脑袋看好戏。 真是稀奇,它居然在谢寻非这个阴晴不定的小魔头脸上,发现了一闪而过的手足无措。 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紧张的? “这个。” 他话不多,兀地抬起右手,递来一只圆圆滚滚的兔子玩偶:“给你。晚上若是觉得害怕,能试着用一用。” 房门另一边的女孩很快睁大双眼。 “谢谢谢哥哥!” 秦萝不会使用“久旱逢甘霖”、“喜从天降”一类的词语,只能眉眼弯弯将它接过:“我我我正好有点无聊,也不是害怕啦……你在哪里买的,好可爱!” 这只兔子居然和他魔气形成的小黑兔一模一样,同样是胖胖圆圆的身子,呆呆的眼睛,还有两只大耳朵。 谢寻非沉默半晌,别开了脸:“……是我做的。” 秦萝杏眼睁得更圆:“咦!” 谢寻非被她看得脸热,眼睫轻轻一动。 当初在沧州,秦萝为他购置了件新衣服。他心知要回赠礼物,对于礼物的选择却是一直犯难。 师兄师姐都说女孩喜欢首饰和玩偶,秦萝不缺灵石,珠宝定有许多,可玩偶又显得不够贵重,配不上她精心挑选的衣服。 思来想去,他稀里糊涂自己做了一个。 在黑街独自待了这么多年,要说做饭缝衣,谢寻非多多少少都会上一点。 御龙城里的男子将它们看作讨好女人的工具,对于当初食不果腹的他来说,却是不得不学会的保命之法。 结果做完了又觉得这玩意儿实在滑稽,愣是放在储物袋没拿出来过。 今日想起秦萝人生地不熟,独自待在房中许会害怕,他在屋外犹豫许久,等小女孩呜呜咽咽的声音慢慢消弭,才下定决心敲响了房门。 万幸她没有露出嫌弃的神色,少年下意识松了口气。 “谢哥哥还会做这个?你好厉害!” 秦萝夸得真心实意,另一边的谢寻非却是微微蹙了眉头,似是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那人送的手帕,你还留着么?” 秦萝没反应过来这个问题的用意,很快点头。 谢寻非:…… “他们说的那些事情,我都会做。” 他声音有些闷,听不出话里的情绪:“你若是想――” 秦萝认真等待下文,却见他恍然一般抬起长睫,吐豆子一样飞快道:“时候不早,明日还要参加问剑大会,我先走了。晚安。” 秦萝困惑地偏了偏脑袋,想不懂被他咽下去的言语,只得道上一句晚安。 于是房门被轻轻关上,谢寻非没做停留地转身,迈步的须臾,在心底暗暗出声。 一,二,三,四,五。 丝毫不出意料地,从卧房之内,再度传来一声被极力压低的惊呼:“啊――啊呜呜!” 秦萝望着镜子里乱糟糟的头发,只觉得自己顶了个大大的鸟窝:“怎么会这样!伏伏!!!” 小黑球缩了缩身子:“当时事出突然,来不及提醒……你明白的,安全最重要,我一直在帮你警惕随时可能出现的袭击。” 难怪谢哥哥会露出那种表情! 秦萝原地蹦了两蹦,拿小兔子砸自己脑门。 房门之外,缓缓离去的少年唇角微扬,止不住眼中浅笑。 今夜的天边繁星闪烁,簇拥着一轮澄净明月,庭院深深,四处可见花团锦簇、郁郁葱葱。 不知从哪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虫鸣,若是从前总觉得烦躁,今夜听来,却是莫名其妙地生出好心情。 忽然吱呀一声,房门被再次打开。 谢寻非迟疑着回头,见到一只被举到门前的兔子。 然后是一个突然从门后窜出来的脑袋。 秦萝站在流泻的灯光里,乱蓬蓬的头发得了整理,服服帖帖披在身后,被烛光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她有些不好意思,对视的瞬间腼腆一笑,冲着他挥了挥手里的玩偶,就像兔子在对他点头。 “我会抱着它睡觉的。” 秦萝说:“谢哥哥,明天见。” 这是他头一回遇上能说出这三个字的人。 一些细碎的、朝生暮死的因缘逐一串连,原本毫无祈盼的每一天,都被重新染上崭新的色彩。 以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作为引子,他不再是游离于人群之外的怪胎,开始期待着见到某个人,也期待着被那人看见。 真神奇。 岑寂的春夜里,晚风慢悠悠打了个旋儿,惹得枝叶哗哗作响,浮起涟漪般的影子。 谢寻非弯起桃花眼,向她微微一笑:“明天见。” 六十二(二更合一)(救命啊秦楼快被噎死啦...) 秦楼把一根草杆衔在口中, 任由香气蔓延在舌尖,逐渐沁入识海。 这是他从小便有的习惯,被许多人评价过幼稚, 但秦楼乐在其中。 青草的气息清冽干净,带着一股凉丝丝的甜, 能让灵台顿时清醒, 也让他得到仍然活着的真实感。 只是现如今,即便衔着草叶, 当他放眼望向身边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觉得像在做梦。 出关之前,云衡与骆明庭对他说起过家里人的现状。 爹娘还是老样子,虽然顶着苍梧仙宗掌门人的身份, 却从来都闲不住, 不是在外斩妖除魔, 就是赶在斩妖除魔的路上。 如此一来, 他那个毫不熟悉的亲妹妹同他没什么两样, 也很少受到来自父母的照料。 至于秦萝,对她一年到头的评价离不开两个词语:顽劣不堪, 娇生惯养。 听说江逢月的亲传弟子名为楚明筝,因天赋过人,颇得前者青睐, 秦萝由此记恨于心,一心认为被夺走了娘亲的疼爱与注意, 对楚明筝态度十分恶劣。 他看罢觉得好笑,对待一个亲传弟子便如此排斥, 不知秦萝见到他这个亲生兄长,届时会作何感想。 大概会气得一声不吭吧。 在深山闭关这些年, 脑海里的梦境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清晰。他一遍又一遍地体验绝望、孤独与背叛,久而久之,居然习惯了那种被万人憎恶的感受。 此次出关,秦楼做好了被嫌弃到底的打算。 可是……一切似乎与想象中截然不同。 秦萝与楚明筝的关系好到离谱,听说每晚都要跑去人家房中睡觉,平日里总把“小师姐”挂在嘴边,倘若得了空闲,还会整个贴在楚明筝身上,如同趴在树上的熊。 她也并不像信件里所说那般孤僻古怪,身边有不少年岁相仿的朋友,最为匪夷所思的是,从锦衣玉食的世家小公子,到浸在血泊里长大的魔修妖修,居然全都被囊括其中。 秦萝对他,也不似预想中那样差。 在此之前,秦楼万万不会想到,当他坐在水镜前看着一个个小孩进行试炼,居然会莫名觉得有趣。 他分明是最讨厌小孩子的。 趁秦萝入睡的间隙,江逢月秦止闲来无事,特意去其它水镜前凑了凑热闹,这会儿兴致勃勃地回来,塞给他一大堆不知从哪儿顺来的土特产:“快快快,这是爹娘特意给你留的,有卫州甜糕、沧州辣椒酱、凉州大饼。” ……所以他们是把每个门派都薅了一圈,一如既往地没有大能风范。 秦楼一声不吭地接下,听江逢月继续道:“今日便是问剑大会,一定很是精彩。楼楼,我对你说过没有?你妹妹天赋很高,弹出来的曲子特别好听。” 秦楼:“第一千三百五十八次,不要这样叫我。” 江逢月大惊:“你上一次计数的一千三百五十七还是在闭关前……这都没忘?!” 另一边,云衡接过秦止递来的大饼,恶狠狠咬上一口:“谢寻非那臭小子,出来我定要好好教训他。” 自上次的金凌城之行后,他和谢寻非关系一直不错,来参加百门大比前,云衡也曾信誓旦旦对那孩子说过,倘若有谁为难他,就报上自己这个师兄的名号。 ――可是!报名号!不是指被天书询问名字以后,对它说自己叫作“云衡”好吗! “这不挺好,对于孩子们来说,云衡师兄虽不在场,却时时刻刻陪在他们身边。” 骆明庭手里拿着个留影石,记录了席间众人齐声嘲讽“云衡不守男德”的经典画面,正拉着身边的白也一同反复回味。 小狐狸微微斜了视线,懒洋洋睨他一眼。 云衡更加抓狂:“那小子肯定是故意坑我的!你什么时候录的留影石,快给我!不!许!笑!” 感觉格格不入的秦楼:…… 好像,十分微妙地,画风与他想象中很不一样。 “唔唔唔!” 江逢月奋力咽下一大口糕点:“萝萝和小谢到城主府了。” 衔着草叶的少年眸色微深,沉默着抬起脑袋。 神龙沉睡于城主府后山中的禁地,潜渊剑亦被存放在其中。 这二者皆是圣物,被层层阵法牢牢护住,凡俗百姓难得一见。问剑大会则是举办于城主府前院,秦萝早早起了床,被家仆簇拥着来到目的地。 多亏有怀里抱着的兔子玩偶,她入睡时安心了许多,今天早上也就格外有活力,来到城主府后,握紧拳头给自己打了打气。 “天书给出的任务,是让你赢得这次问剑大会。” 伏魔录尝试盘逻辑:“这场幻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倘若你当真进了前三甲,难道还能去拔剑不成?” 更重要的一点是,天书只是一件器物,不可能自行创造幻境。 他们之所以能见到几百年前的御龙城,定是因为某个人的执念与天书融合,才造就了眼前这一切无比逼真的幻象。 如此一来,在偌大的御龙城里,那个人又是谁? 完全想不通。 “而且楚明筝对你说过,御龙城早在数百年前时,就因邪魔入侵而生灵涂炭了。” 伏魔录摸摸下巴:“我能感觉到这地方灵气微薄,被趁虚而入并不奇怪。无论如何,万事小心。” 秦萝点点头,满心好奇地四下张望。 城主府的前院恢宏雄伟,四面八方是庭院深深,一座高阁屹立于长廊尽头,但见雕栏玉砌、金碧荧煌,默默往那里一摆,便生出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前院占地极广,中央摆着个巨大的擂台,擂台之外人头攒动,绝大多数是女子。 秦萝正看得出神,忽然听见耳边一声冷笑:“哟,这不是我的憨孙么?” 伏魔录:…… 好,简直是好词配好句,一段本来就很有威慑力的话,因为那四个字,侮辱性更强了。 ――就算把她的名字替换成“李雷”“韩梅梅”甚至“王二嘎”,效果都不会比现在这个更让人火大。 伏魔录轻咳一下:“小心,这人有敌意。” 来人是个衣着华美的少女,五官生得精致凌厉,这会儿抬起下巴看她,神色很是不屑:“就你也来丢人现眼,成天被那群狐朋狗友溜须拍马,怎么,还真当自己是个狠角色?” “她应该也是个富家小姐。” 伏魔录很快推断出背后的关系:“你扮演的角色仗着家中有钱有势,每天不干正事,只顾着在外面玩。有人讨好她,自然也就有人看不起她,比如眼前这个。” 它说着顿了顿,习惯性补充:“所以你要心平气和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千万不能因为出身就觉得高人一等,否则会被大家讨厌的。” 一段话说完,识海里的小黑球敲了敲自己脑门。 啊呸。 它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魔道天阶法器,又不是秦萝勤勤恳恳的奶娘,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秦萝心情复杂地听完,对于对方的嘲讽只觉得无法反驳,甚至代入感极强,想回一句“对不起,你说得对”。 毕竟她也觉得,像这种整天吃喝玩乐的生活不好。 小姑娘听得垂头丧气,还没应声,便听身旁多出另一道嗓音:“她实力如何,不是你说了算。” 秦萝抬头,对上谢寻非漆黑的眼睛。 “云衡?” 少女发出一声轻嗤:“早就听说云衡公子与众不同,今日一见,果真特殊。年纪轻轻便出来抛头露面、顶撞贵女,也不怕日后寻不到妻家么?” 总觉得……听上去怪怪的。 秦萝细细一想,脑子里浮现出曾经看过的古装电视剧,此时此刻的场面和台词,相当于电视剧里的性别对了个调。 那些剧里怎么说的来着,三什么四什么,还有经典的“嫁不出去”。 “所谓的三从四德,不会全被你忘了个光吧。” 少女眉梢微挑:“你们两姐弟也真是有趣,一个无能,一个无德,也不知――” 秦萝没来得及听完。 在对方噼里啪啦说个不停的时候,有人蒙上了她的耳朵。 “与其操心旁人,不如先想想自己的家教。” 谢寻非唇角轻勾,眼中却是令人心悸的寒意:“原来大庭广众之下大放厥词,这便是贵女的素养――不对,什么歪瓜裂枣都敢自称‘贵女’,也不知地府出了什么乱子,才让妖怪出来装人。” 他打小在市井街头长大,若要论起讽刺,眼前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定是比不过。 少女头脑发懵,愣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你、你不守男德!” 这句话秦萝听见了,赶紧举起右手为他发声:“不是的!谢――我弟弟会刺绣做饭缝布娃娃!”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当她说到“弟弟”两个字时,笼罩在身边的灵力陡然一沉。 少女眼看说不过他们,气冲冲地转身离开。 捂在耳朵上的手掌顺势松下,秦萝迅速扬起脑袋:“谢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 谢寻非不知怎地迟疑一瞬,抿了抿唇:“天书给出的任务。” 他的角色生而为男子,在家中地位不高,虽然学识才能都不差,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得到继承人的位子。 御龙城女子为尊,即便姐姐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也能心安理得继承家业,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独占爹娘的所有宠爱。 “此人不满于御龙城女尊男卑的现状,却又无力改变,只能选择一条在城中人看来离经叛道的路,自行钻研术法。” 谢寻非道:“今日正值问剑大会,他心有不甘,于是来到城主府中旁观战况。” 听起来好可怜。 秦萝想,这样一对比,她所扮演的姐姐就更加过分,明明拥有着别人梦寐以求的地位与未来,却对此毫不珍惜,只懂得花天酒地。 仅仅因为性别的差异,人生就会有这么大的不同吗? 她想着皱了皱眉,原本安安静静的识海突然一颤,耳边传来旁白的声音。 [上回说到问剑大会,今儿咱们接着来。 我的憨孙行于城主府邸,只见大殿富丽堂皇,擂台旁侧人影交织,一时热闹非凡。 不过热闹归热闹,身边却尽是一张张无趣的脸。想起昨夜在醉仙楼的快活,憨孙对夜晚又生出几分期盼,目光一转,不自觉睁大眼睛。] 与此同时,识海里浮动的字迹逐一排列组合,在[赢得问剑大会]任务的正下方,多出了一行崭新的字体。 [突发任务:你对问剑大会压根没有兴趣,这辈子唯一离不开的,是形形色色的美人。不远处的白衣少年相貌隽秀、锦衣玉冠,不妨上前打个招呼,让他对你心生好感;倘若生不出好感,那便死缠烂打,他逃你追,他插翅难飞!] [以下为提示用句,可供参考: 乖。 被我吸引了吗?别嘴硬了,眼神不会说谎的。 有像我这种身份地位的人为你心动,是不是觉得很荣幸?] 伏魔录:…… 不仅整天吃喝玩乐,居然还莫名其妙有种天然的自信感啊这家伙!说这种话绝对绝对会被暴打吧!让这么不靠谱的人继承家业,真的没关系吗! [角色原型就爱这样讲话,我也没办法,毕竟要贴合实际嘛。] 天书在一旁看热闹:[没事儿的,几句话而已,动一动嘴皮子就――] 它话音未落,冷不防察觉到一股子杀气。 那杀气自幻境之外而来,横冲直撞、势如破竹,仿佛有万箭穿心之势,要把整个幻境刺成马蜂窝。 天书悻悻抬眼,穿过无数重虚虚实实的幻象,望见一个握紧剑柄的男人,以及一把稍稍出鞘的长剑。 当今剑圣,秦止。 它悠悠一晃,剑光也随之一摆。 救救救命,插翅难飞的好像是它。 [――动一动嘴皮子,很显然不行!] 天书心下悚然,决定立马救场:[若是觉得难,这任务不做也罢,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你快去准备准备,迎战等会儿的擂台。] 秦萝微怔:“那刚才的任务怎么办?” 哎哟喂别问了小姑奶奶。 [刚才的任务?什么任务?你说去向别人搭讪?哦哦,那是发错了,本应该给别人的。] 天书飞快往外蹦词儿:[我们幻境也是讲道德的!小朋友就应该好好学习,不要整天想着风花雪月――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不能看花看雪看月亮?] 它说话像逃命,噼里啪啦往外冒,没过一会儿就胡诌了个借口匆匆离开,不见踪影。 走掉了。 秦萝困惑地挠了挠脑袋,好不容易能和天书说上话,她本打算向它问一问陆望的下落,在进入秘境的几个小伙伴中,只有他还没出现过。 “慢慢找就是了,御龙城这么大,有缘总会遇上的。” 伏魔录小声安慰,忽地扬高声线:“咦,快看,那是不是江星燃?他和谁在一起?” 秦萝闻声抬头,逆着阳光看去,在角落的假山旁望见两道人影。 一道行走中的影子正是属于江星燃,然而被他逐渐靠近的少女,却是她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冷风肃然过,我的憨孙凝神眺望,面色微沉。 她看见了那个女人,她的一生之敌,聂扶荷。] 旁白适时响起,颇有江湖狭路相逢的沧桑之感,还配了大风呼呼吹过的背景音。 [聂扶荷何人?当今城主之女。 若说当今御龙城贵女地位,聂扶荷定属第一。与我的憨孙如出一辙,此女生来随性,不为家事与修为所囿,醉心于书画乐曲,颇有大家之风。] 伏魔录认真分析,好话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两个不修炼也不管家事的菜鸡在互啄呗。 “奇怪,”秦萝紧紧盯着假山旁熟悉的身影,“他去找城主的女儿做什么?” “――所以。” 江星燃一边往前走,一边在识海里发问:“我来找城主的女儿做什么?” 天书跑来他这里避难:[你这个角色呢,出身低微,一心想要改变命运往上爬,这种时候你会想要做什么?] 男孩毫不犹豫:“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我要努力修炼,锤爆所有看不起我的人的头!” 剧本拿错了大哥。 [你仔细想想,这人一没功法,二没天赋,几岁就被卖进醉仙楼,因是男子,在御龙城寸步难行。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三十年河东?] 天书叹气:[如果不想在醉仙楼烂掉,实在没办法,只能靠依附别人。] 江星燃皱了皱眉。 天书说得有些道理,他原本觉得自己的角色窝囊废,处处要靠女人,这会儿细想下来,似乎是真的没有了别的出路。 毕竟这人连醉仙楼都很少出过,也没上过学堂,他听说在御龙城里,只有女子才能进入学堂念书。 明明男孩子又不会比她们笨,真奇怪。 “总而言之,就是要讨她开心对吧。” 江星燃挺直腰板,决定为自己的角色寻个好出路,使命感油然而生:“你放心,我交朋友最有一手。” 这座假山位于前院角落,少城主是个孤僻寡言的性子,独来独往惯了,此刻也就没有旁人靠近。 他一步步往前,清了清嗓子。 交朋友第一步,表现出和蔼热情的一面,如果可以向对方施以援手,能让自己很快被记住。 “你好,我不久前听见锯子锯木头的声音。” 江星燃扬唇微笑,拿出了世家子弟的翩翩风流:“你的锯子好像不是很锋利,需要我帮忙吗?” 背对着他的少女缓缓回眸,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里,满满皆是让人看不明白的神色。 聂扶荷沉默片刻:“我方才,是在吹笛。” 天书:…… 聂扶荷显然对这种刻意搭讪不感兴趣,只淡淡瞥他一眼,便很快挪开视线,继续像最初那样转过身去,遥遥望向远处的大殿。 大殿紧紧闭了门,听说城主在内休憩,这会儿门外没什么人,只立了个四下巡视的男人。 天书出言提醒:[那是聂扶荷的父亲,城主身体不适,由他代为维护秩序。] 它有些迟疑:[搭话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趁聂扶荷杀了你之前,要不赶紧走?] 走?他的字典里没有这个字,修真界不相信逃跑和眼泪。 方才的失言可谓奇耻大辱,而无数人都在水镜之前旁观。江星燃调整好思绪,决定继续攀谈,为自己的名誉掰回一成。 男孩正色理了理衣襟,向天书比了个大拇指:“你放心,我已经想好了开场白和结束语。” 恐怕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聂扶荷都不会忘记这一刻的情景。 时值问剑大会,她在假山旁边吹着笛子哼着歌,站着站着,突然就被人拍了拍后背。 一回头,竟是那个曾对她出言不逊的男子,但见对方目露冷光,不怀好意地桀桀怪笑,再开口时,说出了让她当场大呼“护卫快来”的话。 江星燃信心十足说出开场白:“怎么,你看你爹呢?” 天书:…… 天书:“快跑!别回头!!!” 听说有狂徒恶意挑衅少城主,被十八个壮汉齐齐轰出去了。 如果没有看见江星燃满脸茫然加慌张的神色,秦萝也许会信以为真。 但她顾不上太多,也没机会去护卫手里保他――在小姑娘即将上前相救的刹那,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寻声望去,是个家丁模样的少年。 见她扭头,少年微微躬身,显出毕恭毕敬的神色:“小姐,城主有请。” 城主? 秦萝有点懵,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请我?” 少年点头。 她如今所在的家族,是御龙城里首屈一指的大户。如果城主府排第一,这家定然掉不出前三甲。 听说城主这几日身体不舒服,一直在正厅里静静修养,今天又是如此重要的日子,为什么要请她? 秦萝想不通其中理由,下意识看了看身边的谢寻非。 “城主理应不会害你。” 谢寻非传音入密:“随他去吧。” 他没有收到邀约,自然不能进入正厅。秦萝只得匆匆告别,跟在陌生少年身后一步步往前。 “城主身有不适,只能卧于榻中,还望小姐见谅。” 正门上镶嵌了晃眼的琉璃玉石,被缓缓推动时,映出几分跃动着的太阳微光。许是为了避免打扰屋子里的人,少年压低声音:“请随我来。” 进入正厅,四下喧哗的气氛倏然沉寂下来,等那扇又重又厚的门沉沉关上,就更显得幽寂昏黑。 秦萝心中生出紧张,抬头望去,居然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聂扶荷静默而立,听见突如其来的脚步,很快投来探究的视线。 “憨孙来啦。” 坐在床上的女人和善笑笑:“数日不见,过得可还好?” 与想象中相比,城主要显得温和许多。 这是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女人,生了张凌厉漂亮的脸,只可惜肤色过分苍白,眼底也多出了一层又一层的乌黑颜色,显而易见地不健康。 “多谢城主关心。” 秦萝板着脸,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成熟一些,避免和人物本身的设定相差太大:“您的身体怎么样了?” “我?还是老样子,御龙城中的灵气,已经越来越弱了。” 城主摇头,语气极淡:“我年轻时经历过无数大战,身体早就垮了,能支撑到今日,已是不易。” 这种话听来总有种大限将至的感觉,果不其然,一个瞬息的停顿后,女人继续开口:“不久之前,从沧州来了个游医。我让他看了伤势,说是识海受损,几乎不可能愈合。” “母亲。” 一旁的聂扶荷冷声:“男子的医术,也能相信么?” “沧州不比我们,男子也能修行入道。” 城主并未深入这个话题,抬眸看一眼秦萝:“大夫说,以我如今的这副身子,最多只能再活五个月。” 小姑娘闻言一愣,她则朗声笑开:“今日唤你过来,全因有个不情之请。” 秦萝凝神应声:“您说。” “如今城内灵气日渐稀薄,城中人的修为全在原地踏步。” 城主道:“当年御龙的仙人临走之前,设下了一个抵御外敌的阵法,然而神龙不醒、潜渊不出,阵法的效力也在一天天减弱。卫州本就不太平,一旦妖邪趁虚而入,我们定然走投无路。” 的确是挺走投无路的。 伏魔录暗想,潜渊剑铁定一直没能被人□□,这座城池丢了灵气又没了阵法,所以才会被邪魔入侵,一夜之间沦为死地。 “御龙城上上下下,独数你家势力最强。若我今后大限将至,还望憨孙多多帮衬我女儿。” 得,说到重点了。 伏魔录暗暗挑眉。 它之前还在纳闷,秦萝扮演的这人实力不强,品行也十足差劲,一看就不是个拔剑的料。 城主之所以单独传唤,原来是想拉拢一个庞大家族的继承人。 [听闻城主一番言语,你不由悲从中来。 突发任务:对于你来说,得到城主府的庇护十分重要。在这种境况下,不妨想个办法安慰安慰她,让对方让你产生好印象。] “这题我会!” 伏魔录举手手:“比如‘修真界机缘众多,指不定哪天就能遇上救命的丹药’!” “我本想着修真界机缘众多,指不定哪天能遇上救命的丹药。” 它话音方落,便听城主轻轻咳了咳:“然而机缘哪有那么容易遇上?我寻了这么久,始终一无所获。” 伏魔录目光一凝,赶紧接话:“那你就说,天下处处是医修,不妨派人去沧州宁州寻仙问药,定能找到出路。” “后来我又想,天下处处是医修,不妨派人去沧州宁州寻仙问药,定能找到出路。” 女人发出一声喟叹:“奈何访遍各大门派,也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什么东西,还能这么玩儿的?! 伏魔录的台词被抢了个遍,无法接受自己只有和这群幻境npc同等的智商水平,一时间瘫在识海里头。 任务框发出时间即将告罄的当当提示音,秦萝被吵得心慌意乱,有些紧张地捏了捏衣袖。 要想治好病,无外乎找医生和找药,她能想到的台词全被说了个一干二净,除开这两个因素……难不成还要靠自己? 眼见水镜里的女孩露出迟疑之色,慢慢张开嘴巴,秦楼面无表情把手里的糕点放下。 他不想再当一回点心喷射战士了。 “如果只剩下三个月。” 秦萝试探性开口,心虚摸了摸鼻尖:“您、您要不下令……把每个月改成一万天?” 正在喝茶的云衡手一抖,把热水泼了自己满脸。 “好家伙,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再活三万天,真是向天再借五百年,我命由我不由天!” 骆明庭大受震撼:“从某种方面来说,这孩子是个天才啊!” 幻境里的画面亦是一滞。 这出幻境自由度极高,能根据不同的选择引发不同剧情。这个环节其实很好划分,她若是能够答出一个法子,便可顺利过关;若是不能,就会遗憾收场。 然而即便是天书,也从未设想过如此离谱的答案,由于从未将其载入信息库,城主面上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万幸逃过一劫,秦楼面无表情重新拿起甜糕。 不会吧,这种离谱到超出人类想象范围的答案,不会真能让它通过―― “好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 城主的反应与当初醉仙楼里的贵女们如出一辙,顿时喜上眉梢:“我明日便派人去执行此法!不愧是我的憨孙,实乃妙计!” 此情此景,谁看了不说上一句人工智障。 ――你能想到就有鬼了啊!讲了这么多,只有那个“憨”字符合实际情况好吗!老天,整个幻境都要被秦萝凭借一己之力带到不正常了! 秦楼有些犹豫,自己应不应该吃下手里的这块小甜糕。 “对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儿要同你说。” 城主和蔼笑笑,在天书的剧情设定里,因为方才那个法子很是开心:“上回见面,你说想要见见我儿子,只可惜当日他身体抱恙,没办法出门。今日恰好得了空闲,我特意让他来这儿聚上一聚。” [听罢此言,我的憨孙不由一笑。 御龙城男子常年居于深闺之中,极少露面。听说城主之子有天人之姿,她一直想要见见,奈何阴差阳错,每次都未能如愿。] 见她怔忪,城主笑意更深,微扬了下巴,向着侧房外的屏风道:“出来吧。” 于是一袭白衣应声而出,走出屏风的男孩眉清目秀、五官分明,与秦萝对视之际,兀地红了脸颊。 幻境外的江逢月很是高兴:“来了来了,是陆望!” 骆明庭好奇:“陆望的脸为何这么红?他平日虽然害羞,但也没见变成这样啊――对了,他的名字叫什么?” 一句话说完,咋咋呼呼的江逢月蓦地闭上嘴巴。 他们夫妻俩成天四处转悠,在陆望的水镜前停留过很长时间。秦止不知怎地垂了眼睫,嗓音极轻:“他写下的是[人间尽头折剑处]。” 在来秘境以前,秦止曾向那孩子说过,轮到取名的时候,大可随心所欲,不必拘泥于凡俗名姓。只有放得开,才能更好和其他人打成一片,融入集体之中。 陆望很听话,果然照做了。 “那如果取前四个字,就是‘人间尽头’。” 骆明庭笑:“还不错啊!虽然听上去不像个人名,但挺有意思的――二位为何露出这种神色?发生什么事了吗?” 江逢月支支吾吾:“你知道,在天书里,经常会抹除一些字句,例如过于血腥、过于粗暴,或是骂人的话。” “没错。” 云衡中途插话:“不过在陆望的名字里,没有任何需要被祛除的东西吧?人间尽头人间尽头,念起来很通顺――” 他话没说完,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面露惊恐地睁大双眼。 不、不会吧。 如果如他所想,那陆望岂不是―― 秦楼没耐心和他们玩文字游戏,斜斜倚靠在树干上,吞了满满一大口甜糕。 听说陆望是个靠谱的老实孩子,只有这时候,他才敢心安理得吃点心。一口甜糕堪堪入嘴,身后突然响起一道苍老的男音。 “此处好生热闹,是发生什么趣事了吗?” 嗅到浓郁馨香的酒气,秦楼无声挑眉,心下了然。 修真界大多是样貌精致的年轻男女,若说有谁成天拿个酒葫芦、顶着张老头脸晃来晃去,不必多想,定是苍梧仙宗里的魔道修士断天子。 “断天子前辈。” 江逢月颇为意外,起身相迎:“您怎么来了?” 白发苍苍的老头朗声笑笑:“来看看我徒弟。寻非表现如何?” 此人便是谢寻非师尊。 断天子资历极高,实力莫测,奈何一心眷念红尘俗世,对清心寡欲的仙门生活提不起兴致,一年到头很难现身几回。 秦楼抬眼瞧去,那老者虽被酒气熏得面色酡红,眸中却有锋利如刀的暗光。 他的修为应是强于秦止与江逢月,乍一看去却分毫不显,掩藏气息的本领炉火纯青。 “小谢很不错。” 江逢月亦是笑道:“您不妨在这儿坐坐,虽是小孩的试炼,但过程很是有趣,大家相处也很和谐。” 断天子弯了弯眼,仰面望向水镜的同时,秦楼也随之抬头。 只见正厅之中烛火昏沉,女人的笑脸晦暗不明,忽地张开双唇,幽幽一笑: “憨孙你看,这,便是你一直想见的我儿人头。” 一瞬的沉默。 紧随其后,是秦楼口中小甜糕的猛然喷射,在半空划出一道圆满弧度。 呜呜呜。 幻境里的陆望双手捂脸,满面通红不敢抬头,嘴唇变成晃来晃去的波浪线。 呜呜呜。 幻境外的秦止双目泛红,不忍直视水镜里的画面,抱紧手里的剑。 怪他,都怪他,非要给小徒弟出馊主意。 他之前怎么就没告诉陆望,“监/禁”是个和谐词,哪怕是和它发音相同的“间尽”,也会被天书抹去呢。 这下倒好,人间尽头折剑处,只剩下一个“人头”。 骆明庭惊恐吃手手:憨孙和乖儿,一句话居然顺利连上了!救命,这是什么恐怖至极的家庭伦理大制作! 断天子小小的眼睛装满大大的震悚: 这是哪里?他看见听见了什么?他之所以来这个地方,不是想瞧瞧自家小徒弟与朋友们的和谐日常么?怎么成了奶奶给孙子看自己儿子的脑袋?邪修都不敢这么干啊! 另一边的云衡倒吸一口冷气:“救命啊!秦楼快被噎死啦!咳嗽,快咳嗽!听我的,用力!加油!” 秦楼双目圆瞪,彻底失去神采,一动不动仰躺在地,被他按得偶尔一弹。 江逢月心疼上前:“我宝!” 江逢月心下一动,飞快望向断天子:“前辈,事情不是那样的,您听我解释!” 六十三(旁白疯了...) 这也太惨了。 秦萝识海深处, 漆黑的小圆球凭空生出一双爪爪,颤抖着捂住双眼,俄顷之后, 又从指尖的缝隙里探出一点点视线,打量不远处小男孩通红的脸。 伏魔录自认见过无数大风大浪, 练就了一副处惊不变的铁石心肠, 但亲眼目睹此情此景,还是忍不住打从心底呐喊一声: 这也太太太惨了!!!他们三个简直是可以原地去世, 组团送去火化的程度!!! 陆望本就是所有小伙伴中最老实的一个,平日里腼腆又害羞,和陌生人说句话都要脸红。 它本以为秦萝和江星燃的名姓已是乌龙中的极限大乌龙,万万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因为天书那混账玩意儿的混账设定, 居然让这么一朵纯洁无瑕的小白花惨遭了毒手。 尤其秘境之外, 还有不少双眼睛在盯着这儿瞧。 眼见小朋友几乎变成一只红彤彤的大闸蟹, 饶是冷漠如它, 也忍不住质问那个可恶的幕后黑手: 你忍心吗天书老贼?你怎么忍心?就算想屏蔽掉“监/禁”,你难道不觉得“人头”听起来更加恐怖吗? “快些过来, 这位便是我的憨孙小姐。” 城主身为幻象之一,类似于游戏里念台词推剧情的npc,自然不会发觉这些名字究竟有多么离谱, 这会儿先是朝屏风的方向招了招手,很快又转过头来, 笑着看向秦萝。 城主:“我儿自幼精通琴棋书画,憨孙若是有意, 不妨同他交流一番。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就不插手干涉了。” 他乡遇故知, 两眼泪汪汪。 秦萝心情复杂,还没能从“人头”带来的震撼里缓过神来,犹豫片刻,终是传音入密:“你――” 听见那声无比响亮的“我的憨孙”,陆望亦是抬眸,隐约可见眼尾浮起的绯红:“你也――” 确定过眼神,是一起丢脸的人。 不知怎地,秦萝心中忽然放松许多。 倘若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社会性死亡,那她定会羞愧难当,只想找个地洞缩成一团; 可一旦有了朋友陪在身边,大家一起丢脸,非但不会像一个人时那样痛苦万分,甚至还能生出一丢丢的欣慰和归属感。 朋友,好神奇。 “母亲,倘若无事,女儿便先行告退,去准备不久后的问剑大会了。” 聂扶荷微微躬身:“您今日尚未服药,莫要误了时机。” 她说罢收敛神色,迈步将要离去,目光扫过秦萝和陆望,露出几分嫌弃的表情。 伏魔录对此并不惊讶,在这位少城主眼里,他们俩一个是花天酒地的富家子弟,另一个则是无甚地位的男子,无论哪一位,都不是让她中意的类型。 聂扶荷走得步步生风,秦萝看着她的身影与自己擦肩而过,恰在此刻,听见一道突如其来的敲门声。 这道声音来得猝不及防。 这里是城主府的正厅,如今人人皆知城主重病在身,居于此处静养,按理来说,应当不会有人擅作主张,前来敲响房门。 她还在慢慢思索,跟前的城主微微一笑:“进来。” 开门声沉沉响起,秦萝心下好奇,逆着阳光转过脑袋。 进屋的是个陌生少年,面貌被日影遮挡,只能看见模模糊糊不停晃动的光团,以及高挺的鼻梁。 他身量不高也不壮,瘦削挺拔,穿了件随处可见的白衣,黑发被简简单单束在一起,落满金灿灿的阳光。 那人显然也瞧见了她,嘴角勾起轻微弧度,逐步靠近的同时,秦萝慢慢看清他的长相。 眼廓狭长,眸色稍浅,虽是男子,却有种近乎于精致的漂亮,上一回让她生出相似感觉的男孩子,还是谢哥哥。 但他与谢寻非偏生又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后者眉目i丽却冷冽,总带着股冷冰冰的杀气,让许多人不敢靠近; 眼前的少年人则如山间明月清风,白净面颊上沁了浅浅的粉,嘴角一勾,显出两个小小酒窝。 伏魔录皱眉:“这小子是谁?” “夏大夫,你来了。” 城主打断它的自言自语,嗓音里噙了笑意:“今日正值问剑大会,道友可还玩得开心?” “久闻御龙城一年一度的盛事,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少年大概十五六岁,应得滴水不漏:“夏某前来,是想同城主辞别。我在御龙城已有整整三月,再过两日,应当便会离开。” “这人修为不低,应该在筑基高阶。” 伏魔录小声提醒:“他也是进入秘境的弟子,身份不明,你多加注意。” “道友四海为家,行遍九州各处行医,实在佩服。” 城主笑笑:“离别之后,恐怕再无机会相见了。” 她说罢眸光一转,颔首看向秦萝:“这位是云游四海的夏见星夏大夫,我身上的病,便是由他瞧出来的。” 城主仍在兴致盎然地介绍,秦萝不想再听见那四个屈辱的汉字,恍恍惚惚走了神。 没想到视线堪堪上扬,就撞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秦萝师妹,对吧?” 识海里传来的少年音温润柔和,宛如春水清波:“我是沧州夏家的长子夏见星,修习剑术。” 秦萝一愣:“你……你认识我?” “听说过你的名字,还有这位剑骨天成的陆望师弟。” 他说着偏了偏目光,朝陆望眨眨眼睛:“二位在新月秘境里勘破困局,师妹更是得了头名。留影石中的影像早就传来沧州,有不少人看过,我也是其中之一。” 夏见星说话温温柔柔,很快得到了小朋友不值钱的好感度。 恰好城主将要服药,他们一行人不便继续留在前厅,于是一起向她道了别。 秦萝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好奇发问:“夏师兄在秘境里,就叫自己真正的名字吗?” “若要重新取名,未免太费脑筋。” 夏见星轻声笑笑,指了指自己脑袋:“我比较一根筋,不愿多想。” 陆望脸上绯红未消,加入群聊:“我、我听说过夏师兄的名字。” 他们都是天赋极高的剑修,彼此听过名姓,属于情理之中。 秦萝望他一眼,听陆望继续道:“夏家乃是剑修世家,相传剑法精妙、迅疾如风。夏师兄年纪很小就入了筑基,师尊说过,你是剑道难得的天才。”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唯一的目的,就是不动声色地为秦萝普及信息。 夏见星却是失笑:“剑圣过奖。要说天赋,我定是远远不及师弟――好了,互相恭维就此打住。不知你们此番前来秘境,是为了试着拔一拔潜渊剑么?” 秦萝有些困惑地歪了歪脑袋。 她纯粹是觉得好玩,加上受了娘亲和小师姐的撺掇,才会被送到这个天书世界;对于潜渊剑,则仅限于听说过它的名字。 听夏师兄这样说,难不成那把剑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潜渊剑?” 秦萝老实摇头:“那不是秘境里的幻象吗?” 她说话时正好出了门,被刺眼的阳光晃得皱了皱眉,不过须臾,身前就覆下一抹漆黑的影子。 夏见星抬了手臂,为小小的女孩遮去烈烈日光,见秦萝呆呆仰头,向她露出一个清朗的笑。 身边的陆望适时出声:“谢师兄!” 秦萝探出脑袋:“谢哥哥!” 谢寻非本是立于正厅外的树下等她,见秦萝和陆望出来,这会儿已经走到了他们跟前。 他不似秦萝那样天真单纯,对于陌生人往往存了防备,蹙眉将夏见星扫视一遍,目光微沉,最终落在对方伸出的那只手上。 秦萝自觉介绍:“谢哥哥,这位是夏见星师兄。” “幸会。” 白衣少年笑意不变:“我听说过谢师弟的事情,不知师弟可有兴趣,同他们一起听听这场幻境的来龙去脉?” 谢寻非微微颔首,挪步至秦萝身前,用身体挡下全部阳光:“幸会。” “我来到秘境后,特意问了问时间。” 夏见星道:“如今正是御龙城覆灭的年份。虽然历史上未曾记载确切日期,但我听闻御龙城灭于春末,算算日子,应当就是这几天。” 对于大多修士而言,幻境试炼的作用在于磨练心神、提升识海强度。 因而修真界有个不成文的惯例,倘若遇上幻境试炼,就算有人把流程完完整整走了一遭,也绝不会向他人透露其中的关键线索;后来进入幻境的人,亦不会主动打听相关秘辛。 夏见星虽然对幻境所知甚少,但显然查阅过御龙城的资料,有备而来。 “虽然不知应当如何破局,但毋庸置疑的是,天书在御龙城旧址上创造了这个幻境,而神龙残魂与潜渊剑,都藏在幻境之中。” 他说着笑意加深,颊边酒窝愈发明显:“有个传闻说,如果有谁当真取出了潜渊剑,神剑便会认他为主。” 呜哇――! 这种剧情颇有传奇色彩,小朋友最是抵挡不住。 秦萝听罢两眼亮晶晶,看了看陆望:“你想去试试吗?” 陆望摇头:“师尊说过,我的本命剑乃是神识所化,与其它剑灵并不相通。” 他顿了顿,小声补充:“而且……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如果我当真将它拔了出来,日后神识化剑,便要将它压入箱底,剑也会难过的。” 夏见星也是剑修,对剑怀有至高的尊崇,闻言弯了眉眼: “千百年来,无数修士进入这场幻境,却从未有谁能将它取出来。不过御龙城还算有趣,你们若是对拔剑不感兴趣,游玩一番也是好的。” 他话音方落,忽然听见不远处的嘈杂声响,紧随其后,是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问剑大会,正式开始!” “走吧。” 夏见星低头,与秦萝四目相对:“比赛加油。” 秦萝皱着眉头鼓了鼓腮帮子。 刚才天书发布了最新任务,让她努力赢下这场比赛,但同时也附有一个条件―― 为避免剧情紊乱、与角色的真实水平相差太大,它将每个人的修为都压在了练气巅峰。 擂台采取一路打上去的机制,初初和她对峙的,居然是不久前嘲弄她与谢寻非“无才无德”的长裙少女。 “夏见星啊。” 水镜外的江逢月了然扬眉:“他来秘境,应该是冲着潜渊剑吧?” 从古到今,神龙与剑的传说吸引了不知多少剑客,只可惜流水的修士铁打的御龙城,这么多年过去,潜渊剑始终牢牢立在原地。 她说罢往身旁靠了些,小心翼翼抬眼:“我宝,你怎么样了?” 秦楼:…… 险些成为第一个被糕点噎死的修士,秦楼闭眼吐出一口浊气:“无碍。” 一旁的断天子摸摸白须,听清前因后果,哈哈大笑:“现在的小孩,取名怎地如此古怪。” 云衡神色复杂。 前辈,其实您的乖徒儿、甚至您本人,取的名号也不算正常。 仙门里的长老大多讲究一个道骨仙风,平日里白衣飘飘、宛如谪仙,取的名号亦是清雅脱俗,什么“冲霄子”、“灵虚道人”、“凌波仙子”,唯有这位前辈狂得很,叫了“断天”。 还有谢寻非!他就是个小白眼狼混账小子! “这是初赛,萝萝要想赢,应该不难。” 楚明筝道:“只不过……她如今在做什么?” 擂台之上,秦萝收回迈开的小短腿,抬手弯了弯腰。 她之前只在电视里见过打擂,要说自己亲身实践,这还是头一遭。 问剑大会来者众多,把前院围了个水泄不通。置身于一道又一道视线之间,小朋友难免觉得有些紧张,甫一抬眼,就看见自己的亲友团。 陆望与谢寻非站在人群最前面,江星燃为了看她打擂,特意□□溜了进来,这会儿兴高采烈,伸手比出一个大拇指。 一旁的夏见星身形高挑,比起同龄少年有种异样的瘦,让人很容易想起笔直的翠竹。 擂台开始之前,双方选手往往会做上一些准备动作,一来是为了活络筋骨,二来还能起到震慑对手的作用,一举两得。 长裙少女之前被谢寻非一顿讽刺,此刻见了秦萝,眼中挑衅之意更浓,抬手就是一个后空翻加前空翻加左右侧空翻,外加一个绕地三百六十度的大全旋。 旁白很知趣地开口。 [寒风过,擂台之上杀气横生! 周悦薇轻蔑一笑,身形灵动如蝶,不过几个瞬息,便让在场众人连连惊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见秦萝兀地伸手,掌风如剑,气势凌厉非常,宛如苍龙出海――] 它一段话卡在末尾,陷入了极为短暂的沉默。 秦萝伸手抬腿弯了弯腰,要说有什么活络筋骨的准备动作,她只会全国小学生广播体操,七彩阳光。 旁边是周悦薇的腾空大全旋,小小一个萝卜丁高高抬起手臂,抬腿踢了踢空气。 有种憨厚的质朴,可它偏生又的的确确是一种热身动作。 旁白:[呃……宛如苍龙出海,一旁的杂草乱摆……] 擂台旁围观的人工智障齐声鼓掌:“好!哇塞!” 秦萝双手叉腰踮脚脚。 旁白:[……倏而足尖用力,轻功一点,好似振翅鲲鹏……下面走小碎步的短腿鸭。] 围观群众:“好!哇塞!高难度!” 秦萝用力起跳,整个人变成张开的“大”字。 旁白:[只见一瞬疾风掠过,张开的双手是她蓬勃的杀意,飞翘的腿脚是她势如破竹的锋芒,锐利的眼是她不羁的态度……] 草!它编不下去了! “小祖宗!” 天书狂敲她识海:“你这是在做什么?咱们能不能有点追求,尊重一下比赛?” “我有很认真在热身呀。” 秦萝委屈摸摸鼻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它的意思,小声解释:“可是准备动作里,我只会《七彩阳光》。” 她是七彩了,不像它这个念旁白的,头顶一束凄惨阳光。 天书无言仰面,思索着今后是不是应该加一个[十五以下不得入幻境]的牌。 好在这噩梦般热身环节很快过去,擂台赛正式拉开序幕时,秦萝模仿着电视剧里的画面,老老实实给对手行了个礼。 方才听旁白所说,这个姐姐名为周悦薇,实力不差,和她一样是个乐修。 秦萝正色挺身,神识一动,现出问春风。 “我记得天书会压制所有人的修为,防止剧情脱离正轨。” 江逢月双手环抱:“她们俩应当都在练气,旗鼓相当。” 见到自己的小徒弟,断天子心情很是不错:“为何我看秦萝小道友的神色,似乎不大开心?” “她不喜欢打擂。我们来参加百门大比之前,听说有弟子之间的对抗赛,那孩子很认真地问过我――” 想起秦萝当时一本正经的模样,江逢月不由笑笑:“‘娘亲,那样算不算是打架?我要是让别人受了伤,他们岂不是很疼?’” 这是个只有小孩才能问出来的问题,天真无邪,少了许多成年人世界里的功利。 断天子了然扬唇,目光往上,重新回到水镜。 擂台之上,两个女孩的对峙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她们修为相同,又都是乐修。秦萝这辈子没和别人打过架,虽然知道这是个幻境,却也不愿对一个人类小姑娘使出必杀的曲子,只能继续僵持现状,指尖一遍遍拂过细弦。 再这样下去,她的灵力会被耗光。 这个认知无比清晰,迫使秦萝微微分了神,寻找其它行得通的法子。 要说威慑力,音律之间的碰撞肯定比不上直来直往的打斗,然而她除了问春风没有别的武器,要说把问春风抡起来砸人,那更是万万不可。 随着修习渐久,修士与法器之间的羁绊亦会加深。如今问春风已然是她心口上的宝贝,好好护养还来不及,必不可能玷污了它的风姿。 要说还有其它什么…… 秦萝匆匆环视一圈,目光微凝。 [擂台之上音律阵阵,彼此之间厮杀不断。一面是虎啸龙吟,一面是风云骤起,两相僵持之际,秦萝忽地足尖一旋!] 剧情终于回归正轨,旁白很是激动:[不愧是乐修,竟将擂台打得如此清雅超尘!但见秦萝衣袂翻飞,身法轻盈如燕,正所谓――] 旁白的嗓音又又又一次中途停下。 什么玩意儿,这什么玩意儿。 谁能告诉它,为什么它方才还在夸着“清雅超尘”的小孩,下一瞬就冲到了擂台边缘,两手一抬,把擂台上一根两人高的柱子原地举起来了啊!!! 秦萝力气当然没这么大,之所以能举起这根柱子,全靠灵力支撑。 木柱是她的三四倍高度,浅色的小团双手高举,费力一晃,生生举出了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气势。 旁白的脸从没这么疼过。 但身为一个拥有职业操守的旁白,它咬咬牙,还是继续道:[嚯!转眼之间,秦萝便已是威猛如牛!看她气势汹汹,显然是要径直朝着周悦薇砸去!] 秦萝的灵力不足以支撑这种巨物,小小的身板晃来晃去,跳舞似的原地转了个圈。 旁白:[……] 一旁的周悦薇哪能想到这种操作,见状怔怔然停了手里的动作,神情错愕,下意识后退一步。 “你、你快认输吧。” 秦萝细声细气,努力说出气势:“不然我就要过来了!” “认输?我的字典里没有认输!” 周悦薇心里犯怵:“你、你有本事过来啊!” 秦萝不敢真的往对方脑门上砸,只能装模作样向她靠近;周悦薇也不敢真的迎上前去,只能双手高举一路狂奔。一时间场面混乱,只能看见一根柱子吱溜溜地转。 旁白面无表情,甚至想要来一根烟,顺便潇洒辞职。 这要它怎么说,大柱子起兮云飞扬,鸡崽互啄兮走四方? 旁白放弃思考,嗓音干巴巴,描述也是干巴巴: [局面僵持不下,两人你追我赶。 周悦薇做出一个晃身的假动作,秦萝巧妙察觉,没有被这个花招所迷惑。] ……等等。 “没有被花招所迷惑”,听上去为什么这么耳熟? 旁白试探性出声: [那个……秦萝见状冷笑一声:“丫头,别装了。女人最爱口是心非,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你的假动作,早就被我看穿了。”] 旁白小心翼翼: [“欲擒故纵的把戏。” 秦萝挥舞手中木柱,虎虎生风:“对我产生别样的情愫,也是人之常情――苍梧仙宗上上下下无数弟子,没有人不对我心怀恐惧。”] 居然还挺合适,仿佛量身定制。 旁白喜上心头喜出望外喜不自禁――它悟了! 秦萝抡柱上前,旁白哼哼一笑: [秦萝攻势更盛,气壮如熊:“你的对手是我,不满意?”] 木柱即将砸到周悦薇,被后者狼狈躲开,旁白渐入佳境,止不住语气里的狂喜: [周悦薇大骇,竭力稳住身形:“雕虫小技罢了,真以为我会败给你?” 秦萝:“你说气话,我不信!”] 怎么回事,水镜里的旁白……好像和之前一本正经的侠气话风大不相同了。 水镜外的骆明庭心生担忧:“这……这些是之前让萝萝搭讪时候的台词吧?旁白没事吗?我听它的语气,好像不太对劲。” 秦止愤愤然:“方才说我女儿像牛和熊啊这混账东西!它还擅自加词!” ……就是因为这样,它才显得更加可怜更加不对劲啊! [周悦薇已再无躲闪之力,秦萝抡柱靠近,胜利唾手可得:“不值一提的对手,马上就把你给狠狠办了。”]旁白终于找到其中乐趣,笑声逐渐猖狂:[她笑得邪肆,她逃得仓皇。谁是谁的因,谁又是谁的果,一场惊心动魄的擂台赛,她逃,她追,她插翅难飞!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树下默默旁观一切的秦楼:…… 好,很好,继他爹他娘他朋友之后,旁白终于也被逼疯了。 今日之后,他总算明白了出关以来的第一个人生真理: 不要靠近秦萝,会变得不幸。 六十四(可爱) 随着周悦薇一声狼狈至极的“我投降”, 这场紧张刺激的追逐战,终于缓缓落下了帷幕。 秦萝把手中的木桩重新插回土里,顺便扶正了几条柱子旁边用来装饰的丝带, 一个笨拙下跃,便离开擂台落在了地面上。 这动作, 这动静, 哎哟喂。 伏魔录暗暗苦了脸,开始很认真地思考: 按理来说, 修真界的女修大多飘逸轻盈,起身落地一气呵成,衣袂翻飞如蝶;更何况秦萝生了张十足漂亮、称得上粉雕玉琢的脸,为什么一动起来, 却像只笨笨呆呆的小鸭。 对于搭讪一事, 小朋友懵懵懂懂、一窍不通, 自然也听不懂天书方才胡言乱语的那些话。 她当时一心举着木柱追人, 只听见了零零星星的几声台词与狂笑。对于秦萝来说, 天书给出的旁白非常符合气氛,虽然那些话她一句也没讲过, 但听起来有气势就够了。 “恭喜。” 陆望一直在台下观战,见她平安落地,心中长出一口气:“你赢了。” 秦萝毕竟是小孩心性, 此番赢下第一次打擂,激动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我……我的表现还行吧?” 一旁的谢寻非与夏见星同时顿了顿。 “很棒。完美抓住了对手的弱点, 从头到尾都能将她死死压制,没有留出半点还手的机会。” 夏见星颔首笑笑:“恭喜。” 他的夸赞一气呵成, 秦萝被哄得原地跳了跳,听罢眸光一动, 把视线转向谢寻非。 秦萝满怀期待,眨眨眼睛。 谢寻非:…… 他一向不擅长夸人,这会儿顶着她亮晶晶的目光,只得硬着头皮道:“很厉害,出其不意,全面碾压――你有没有受伤?” 秦萝被之前紧张的氛围占据所有思绪,连自己都忘了这一茬,闻言低下脑袋扫视一遍,又很快抬头:“没有,我很小心的!” “今日赢下初赛,秦萝师妹便顺理成章晋了级。” 夏见星道:“问剑大会分为文试和武试,其中武试更重要、所占比重也更大。你年纪小,记不住诗词歌赋,文试于你而言必然是个难题,但只要武试的成绩足够好,还是有搏一搏前三甲的机会。” 秦萝用力点头,握了握小拳头。 大家都在水镜外面旁观,这场问剑大会就像是她的一场考试。 赢下今天的这次擂台,哥哥说不定已经对她有了一点点改观,但她绝对不能骄傲自满,一定要踏踏实实努力到最后。 幻境外的秦楼不知道她的心思,面无表情摸了摸脖子。 不久前被呛到的喉咙,似乎仍然有些痛。 “今日是初赛选拔,既然秦萝师妹已然晋级,就不必继续留在城主府了。” 夏见星声线温和,因是少年,嗓音里带了几分雌雄莫辨的澄澈:“这场幻境做得十分逼真,你倘若不想在家修炼,大可去街头巷尾逛上一逛,体验体验千百年前御龙城的风采。” 秦萝生性喜欢玩,闻言立马笑开,轻快点头的时候,脑袋上绑着的小啾啾随之一晃。 “可巧,我进入秘境比你们早些,曾将城内大致逛过一遍。三位若是不嫌弃,大可跟在我身边,毕竟――” 眉目清秀的少年说着抬眸,看向秦萝身边的另一个人:“这也是我和陆望师弟必须完成的任务。” “咦?” 秦萝走在长长的街道上,止不住眼中好奇:“天书给出的任务里说,夏师兄要带着陆望在城里逛逛?” “准确来说,是这位云游四海的‘医修’,要和城主府里的‘小公子’道别。” 夏见星耐心解释:“小公子身为男子,不受母亲和姐姐的宠爱,平日里也不被允许出门,没什么朋友。通过我的旁白来看,他同医师关系不错,今日听闻对方要离开,便偷偷溜出城主府,想来一场最后的告别。” 陆望低低“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可惜的是,这次分别后不久,外族邪祟便大肆攻打御龙城,偌大一个城池就此生灵涂炭,小公子自然难逃一死。 秦萝想着有些感慨,踢飞一颗脚边的石子:“我要是小公子,也会和这个医修哥哥做朋友。” 她不喜欢御龙城里的氛围与风俗,只觉得一层层的条条框框令人窒息,男孩子如同生活在无法逃离的囚笼,一辈子都要受到不公平的待遇。 城主显然不怎么喜欢她儿子,一心想把他介绍给城中的贵女;少城主聂扶荷的态度也是冷冷淡淡,看不出半点家人之间的氛围。 和城里的其他人相比,只有这个医修自外乡而来,没有那么多尊卑的观念,更不讲究条条框框。 秦萝很认真地思考,如果她是城主府里的小公子,一定更想和尊重自己的人待在一起。倘若身边尽是看不起自己的家伙,连呼吸都会觉得不开心。 这会儿正值中午,恰是临近用餐的时候。 她暂时收敛心绪,在缓缓飘来的饭菜香气里,抬头眺望街道两边的景象。 城主府修得大,自然不可能立在城中央。这地方算是稍微偏僻一点的城池边缘,景致不似那夜从醉仙楼出来,显得荒凉许多。 两侧仍有连绵的房屋,但并非城中的雕栏画栋、鳞次栉比,一座座低矮的瓦房草屋并肩而立,像极了老人佝偻的脊背。 道路则是泥泞狭窄,偶尔能见到一两棵稀稀疏疏的树,枝叶投下斑驳的影子,夹杂着跃动不止的淡金色微光。 秦萝兀自看得出神,忽然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的一道声响:“夏大夫!” 寻声望去,是个站在房门之前、穿着粗布短衣的少年。 “那是这位医师曾经救治过的病人。” 夏见星传音入密:“他四海为家,并不贪图富贵荣华,此番来到御龙城,时常住在寻常百姓所居的街巷里,为他们无偿治病。” 真是个好人。 秦萝由衷感叹。 少年有些腼腆,目光与秦萝相撞,又很快匆匆低下脑袋,不与任何人产生眼神接触:“夏大夫也去看了城主府里的问剑大会么?” “嗯。” 夏见星点头:“你和弟弟不去看看吗?” “问剑大会向来是女子的事,与我们没什么关系。” 少年语气平淡:“更何况,我在外摆摊已经被人骂了伤风败俗,倘若大摇大摆去那么多女子聚集的地方,指不定又要被如何去说。” 对于修真界的绝大多数修士而言,这段话听起来都显得格外匪夷所思。 夏见星闻言微顿,很快接下话茬:“错不在你,不过是那些人因循守旧、顽劣刻薄罢了――你弟弟的身体还好吗?” 少年笑道:“好多了,他方才入了眠,不能来向您道谢,不过之前醒着的时候一直在对着我说,要多多报答您。” 他们你来我往交谈了几个来回,最终道别的时候,少年给每个人都送了个竹节编织的小玩意儿。 秦萝见惯了苍梧仙宗仙气飘飘的法器珍宝,乍一见到这般亲切可爱的凡俗之物,一时间生了兴趣,将它捧在手里细细端详。 “手艺不错吧?” 夏见星走在她身旁,用指尖轻轻捻起小玩具,逆着阳光瞧了瞧。 这样从侧面望去,少年的五官显得愈发漂亮,鼻尖精致而挺拔,长睫弯弯上翘,肤色被日光一晃,竟生出些许透明般的清透感,手指也是修长白皙,骨节不算分明。 秦萝眨眨眼,又听他继续道:“方才那人父母双亡,独自一人带着六岁的弟弟过活。他没上过学堂,加之是个男子,找不到用来养家糊口的工作;又因为条件不好,很难寻到合适的妻家,于是干脆在外支了个小摊,卖些刺绣和小玩具。” 陆望抿抿唇,低声开口:“可是……因是男子,所以得到了邻里之间的流言蜚语吗?” “不错。” 夏见星点头:“在御龙城里,男子应当居于深闺、研习琴棋书画,像这种在市集中抛头露面的,很可能被污蔑为浪荡之人,甚至是所谓的‘不守夫道’。” 秦萝听着听着皱了眉:“为什么要这样呢?男人和女人没什么不同啊,我爹爹是很强的剑修,我娘吹曲子也特别厉害。” 还有用刀的傅清知姐姐、打鼓的骆明庭师兄、擅长符咒术法的云衡师兄。 不管是男是女,在她看来,全都是十分优秀的人。 秘境外的江逢月与秦止同时露出微笑,秦楼斜眼睨他们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被夸奖短短一句话便如此高兴,幼稚。 “原因很多。” 夏见星沉默须臾,看了看腰间别着的长剑:“御龙城灵气稀薄,在很大程度上,与凡人界没什么两样。修真界固然以修为至上,但在这种地方,修行的作用便被限制了不少。” 陆望恍然:“就像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一样――因是人魔两界交接之处,所以灵力不多,很少出现筑基以上的修士。” 他认真想了想,声音有些低:“大家平日里都会下地做农活,男子往往生得高大,力气也更多,一来二去,在家中地位亦是更高。” 在她之前生活过的福利院里,秦萝听说过类似的言论。 女孩似乎总不如男孩子受宠,苏萌萌就曾对她讲过,自己的爸爸妈妈更喜欢弟弟,之所以生下第二个小孩,便是想要得到一个男婴。 还有另一个姐姐提到过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和“传宗接代”,全是让她难以理解的东西。 ――就连更小一点的时候和妈妈一起生活,秦萝也无意间听见过邻居间的交谈: “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女孩,那该多苦啊。如果是个男孩就好了,现在这样,岂不是赔钱吗。” 秦萝不想让妈妈听了难过,因此并未把这段对话告诉她,自己苦恼地思考了好几个晚上,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若是严格遵循逻辑推理,生下孩子的分明是母亲,要说“传宗接代”,女人才是更重要也更辛苦的那一方,可人们却总把它和男性挂钩。 真是叫人想不明白。 “可是,”陆望蹙眉,“倘若御龙城和我家的情况一样,为何规矩却大不相同?灵力稀薄的凡人界,向来是以男子为尊。” 夏见星摇头:“谁知道呢。也许此地民风特殊,又或许――” 他下意识摸了摸剑柄:“我们所见之景,皆是天书创造的幻境。御龙城覆灭多年,历史上很少有关于它的记载,谁知道这女尊男卑究竟是真实存在过的事实,还是人为篡改之后的假象?” 他们一面走,一面迎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街上大多是不同年龄的女子,夏见星扮演的医修人缘颇佳,不少人向他点头致意。 秦萝放眼望去,只见到房檐勾连成片,一扇扇窗户偶尔会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细瘦苍白的、属于少年人的脸。 阳光沉甸甸压着春色,携来几声嘈杂叫卖。河边有几个男人俯身濯洗衣物,街角的男孩蹲在阴影下埋头洗菜,背影被拉得笔直,如同纤长的线。 她恍恍惚惚想起看过的电视剧,男人们总是负责征战沙场、叱咤风云,像这种操持家务的活计,无一例外全都落在女人身上。 七岁的小朋友想不通其中道理,终于仰头说出心中疑问:“夏师兄,男子和女子之间当真有那么大的不同,才总要分出尊卑吗?” 夏见星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一时显出略有怔忪的神色,很快毫不犹豫地摇头:“自然不是。” 他思忖片刻,斟酌一番语句,尽量让自己说的话通俗易懂,能被女孩明白:“哪怕在修真界,也仍有修士对此心怀偏见。但你看,你爹爹娘亲都是闻名九州的大能,门派中亦有无数师兄师姐,所有人没什么不同,都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秦萝眨眨眼睛,听他继续道:“至于那些心存偏见之人,他们才是真正的心胸狭隘鼠目寸光――因为觉得自己与女子不同,便要证明自己比女子更强更优越,一种自私且无能的心态,你大可不用理会。” 夏见星思绪活络,很快把一大段话说完,甫一低头,瞧见秦萝微微张成椭圆形的嘴。 他觉得有趣,嘴角弧度微扬:“怎么了?” 小姑娘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咋咋呼呼应声:“我觉得夏师兄好温柔!” 秦萝年纪小,想不出多么高级的形容词,心急之下摆了摆手臂:“嗯,就是很好说话……总之就是很好。” “是吗?” 夏见星仍是笑:“我家里人崇尚武学,总觉得我性子太过温和散漫,因为这个,我被爹爹训过不少回。” “温柔不是坏事呀。” 秦萝心直口快,向着他偏了偏脑袋:“夏师兄既然说所有人都一样,那温温和和的剑修也没什么问题嘛。” 夏见星失笑,不知想起什么,望一眼远处遥遥屹立的城主府。 “邪魔入侵御龙城,应当就是这几日。倘若能在城破之前取出潜渊剑,让守卫城池的神龙复苏……要破开幻境,这或许是唯一的办法。” 少年说罢扬唇,低头对上秦萝的视线,目若星辰:“能不能得到前往禁地的机会,秦萝师妹,那便要看你了。” 明日还有擂台赛,秦萝的灵力所剩无几,需要回家好好修养一番。 他们一行人各不同路,很快在分岔口道了别。秦萝与谢寻非住在同一处府邸,因而回家的路上,同行之人由三个变成一个。 她被御龙城里的现状搅和得头脑昏昏,想起曾经听到邻居说过的“赔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少有地垂了脑袋不说话,只闷闷往前一直走。 谢寻非不动声色垂下眼睫,目光掠过秦萝侧脸,又悄无声息地挪开:“……还在想方才的谈话?” 小孩鼓了鼓腮帮,脸颊变成河豚一样的圆:“唔。” 秦萝抬头瞧他,带了点轻微的迟疑,开口小小声:“谢哥哥,如果我们大家都生活在凡人界,没有灵力也没有修为,你会觉得把女儿养大是赔钱吗?” 谢寻非一怔,眸色稍沉:“谁同你说了这种话。” 他俨然一副不爽到快要拔剑的模样,秦萝匆忙摆手:“没有没有!只是因为陆望说起他的家乡,我才想问问。” 谢寻非几乎是接在她的声音后头:“不会。” 他从小到大都不善言辞,此刻却认认真真凝起神色,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 秦萝知道他话少,本以为这个话题不会再有后续,却突然听见被压低的少年音:“是男是女,出身如何,天赋怎样,都不重要。” 她年纪小,说起话来已经足够笨拙,没想到谢寻非谈及这种安慰人的言语,居然比秦萝更加生涩。 在春天和煦的阳光下,少年抿了抿唇:“……只要是你就够了。” 秦萝听不大懂:“只要是我?” “世间里的每个人,都是不同的。” 谢寻非说:“我遇见你,和你成为朋友,不是因为你的性别、年龄、身份和修为,就算你是个几百岁的男性体修,对于我来说,也很――” 他说到这里便中途停下,迟疑一瞬,声音小了许多:“也很重要。” 秦萝睁大双眼:“我才不是几百岁的男性体修!” 身旁的黑衣小少年似乎很轻很轻地笑了笑。 “人人皆有长处短处,男女亦是各有优劣,倘若真想一较高低,那是蠢人才会去做的事情。” 谢寻非道:“倘若能有一个孩子,无论性别与天赋如何,我都会感谢它来到我身边――对于许多人来说,彼此相遇就已是极为不易的事情。” 秦萝把两只手负在身后,看着他被阳光打湿的长睫,听见耳边的少年音微微停了停: “因此你毋须因为任何事情觉得自卑难过,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对于你的爹爹娘亲和朋友来说,只要是秦萝,那就很好了。” ……呜哇。 困惑她许久的问题终于得到答案,被阴霾沉沉笼罩的心口,似乎因为这番话重新变得明晰起来,如同挂上一轮温暖的小太阳。 秦萝心情好了一些,抬手摸摸鼻尖:“可是我也有很多缺点啊,比如爱玩,有时候偷懒,字写得不好看,胆子也很小。” “这些也是‘秦萝’的一部分。” 谢寻非捏了捏袖口,不甚熟练地努力组织语句:“包括女孩、乐修、苍梧仙宗弟子,它们构成了你的全部,不管舍弃其中哪一个部分,都会变得不完整。” 她并非因为某一个特质而显得与众不同,准确来说,是因为有了与众不同的她,才让这些特质熠熠生辉。 幻境之外,江逢月眼尾稍弯,给身边欲言又止的秦止塞了块点心。 秦萝眉眼弯弯地笑开,瞳仁里渐渐溢满亮光,喉音清脆如铃铛:“那你觉得,它们也很好吗?” 她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他瞧,谢寻非沉默瞬息,妥协般缴械投降:“……嗯。” 于是小朋友笑得更开心,走路一蹦一跳,发出踏踏声响,动作轻盈得像是小鸟:“谢哥哥也超级超级好!” 这样直白的夸奖如同山石崩落,轰然从心口垂直落下,激起不绝如缕的回音。 谢寻非被砸得有些懵,听她开开心心道:“性格好,很厉害,会做饭做小兔子――魔气也很好!” 最后那句话脆生生落下,他自嘲勾了勾唇:“魔气有什么好的。” 对啊,魔气有什么好的。 秦楼无言注视着上空的水镜,眸光晦涩,看不清情绪。 一旦沾染魔气,便会让大多数人心生厌恶,他在那场梦中便是如此,最终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梦境里的亲生妹妹,甚至曾当面对他说过“恶心”。 镜子里的画面缓缓推移,秦萝侧身抬头,裙摆悠悠一转,荡开浪花般的褶皱。 “它也是谢哥哥的一部分嘛!” 秦萝自信叉手手,不久前的忧郁被驱逐一空:“如果是其他坏人的魔气,我一定会觉得很吓人;但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因为是你,所以我不会害怕的。” 谢寻非安静听她说话,胸口某处空隙被悄悄一点点填满,眨眼的瞬间,被午后微醺的日光晃得有些恍惚。他没应声,把嘴唇绷成一条直直的线,遮掩住抑制不住的微小弧度。 身边的秦萝说罢想了想,轻轻拍拍自己脸上的婴儿肥:“魔气还捏小动物玩,不像它,什么作用也没有,只能像这样挂在脸上。” ……哪会有人把魔气和婴儿肥做对比的。 谢寻非目光微动,定在那团软绵绵的肉上。 以他乖戾孤僻的性子,方才讲出那些话已是极限,要是再往下说,定会烦躁到脸红。 他原本打算沉默以对的。 谢寻非别开视线,看向另一边的幢幢楼阁:“……可爱。” 秦萝兀地愣住:“什么?” 他刀尖舔血惯了,从没说过这个词,更没这样安慰过人,此刻只觉得莫名羞耻,摸了把发热的耳朵。 谢寻非:“很可爱。” 谢寻非加重语气:“……不止你,还有路边那些野花野草、天边飞的鸟、地上的猫猫狗狗,在我眼里都觉得可爱,所以这个词于我而言,其实没有多么特别。” ……该死。 可爱可爱可爱,他要把这个词在心里重复一百遍。 他遇上邪魔都能面不改色,怎能因为简简单单一个词语就觉得不自在,谢寻非决定慢慢习惯,从而将它征服。 正午的喧嚣出现了刹那停滞,头顶的枝叶被风拂过,淌下一片柔软阳光。 他话音方落,听见近在咫尺的一声轻笑。 身边的浅色小团悠悠晃了晃,向少年靠近时,涌来一股宛如春日暖阳的温柔花香:“谢哥哥也超――可爱!” 六十五(云衡 目光涣散如破布娃娃...) 许是因为得了安慰, 秦萝的心情非常不错。 她在今天的擂台上一路碾压,浑身上下没受一丁点伤,因此没有受苦受痛的烦恼, 手舞足蹈像个小螃蟹。 此刻方至晌午,时候尚早, 小朋友决定先不回家, 而是去醉仙楼探望探望好朋友江星燃。 ――毕竟在她的记忆里,恰好是自己被城主叫去正厅的同一时刻, 江星燃搭话失败,被好几个家丁架出了城主府。 秦萝想,她和谢哥哥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陆望则成为了城主的小孩, 只有江星燃的角色无父无母无亲无故, 一个人可怜巴巴生活在醉仙楼。 而在来到这个幻境之前, 他才是所有人里最有钱的那个。 对于如今的生活,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稍微习惯一丢丢。 谢寻非不放心让她独自前往, 没做多言跟在小女孩身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再度来到醉仙楼。 “皇甫公鸡?您找他啊!来来来, 请随我来!” 多亏了这个角色花花小姐的身份,甫一见到秦萝,老板便露出谄媚讨好的神色:“他今日非要溜去城主府看热闹, 这下倒好,热闹没看成, 反而受了伤。” 秦萝胸口一跳:“他受伤了?” “不严重,膝盖破了点皮, 听他自己说,是走路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老板笑道:“到了, 这就是公鸡的房间。” 笨蛋才信他摔了一跤,以那小子的德行,定是被家丁丢出大门的。 伏魔录心中暗暗腹诽,顺势抬起视线。 醉仙楼里的小侍大多无家可归,只能住在统一安排的小房间。卧房建在后院旁侧,于长廊两边一字排开,每间极小,却要容纳两个人的床铺。 至于老板口中江星燃的房间,此刻俨然大门紧闭。 可惜下一瞬就不是了。 在他们即将敲门的当口,有人从屋子里把门打开,秦萝见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正是当日宴席之上的风绪。 与她四目相对,少年亦是显出愕然之色。 “我的憨孙小姐?” 风绪生了张人畜无害的白净面孔,说起话来温温和和,叫人如沐春风:“这位是云衡公子……二人为何会前来此地?” 秦萝礼貌打招呼,朝他挥一挥手:“你好呀。谢谢你送给我的手帕。” 因她这句话,少年紧绷着的后背悄然放松许多。 “他们来找皇甫。” 老板向房中觑了一眼:“他怎么样?” “无碍,擦擦药便是。” 风绪温声应答,看了看秦萝:“我还要去招待客人,便不打扰诸位了。” 老板是个识时务的女人,也没有逗留在此多加掺和,很快与风绪一并离开。秦萝还没来得及进屋,就听见一声鬼哭狼嚎:“秦萝――!” 江星燃整个人呈大字躺在床上,咸鱼一样摆了摆手臂:“这个幻境什么时候结束?怎么会有如此折腾人的幻境?我是来修炼除魔的,幻境里的魔呢魔呢?” 三句话句句不离幻境,足以看出他的崩溃之意。 “我听说就在这几天,邪魔应该会大肆入侵御龙城……” 秦萝小心翼翼:“你受伤了?” “被他们从城主府扔出去,破了点皮。” 江星燃语气幽怨:“受伤倒是能忍,你知道天书给我发的都是什么任务?给人端茶倒酒,还要特意讨好那些女人,说些异常夸张的漂亮话――士可杀不可辱!凭什么男人不能去参加问剑大会,非要待在这种地方!” 他说起话来中气十足,秦萝暗暗松了口气:“你身上带了药吗?我这里还有很多。” 这间房屋实在逼仄,只能容下两张床板,在中间留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江小公子估计一辈子都没住过这么小的卧室,眼珠子咕噜一转:“……不用,我有。而且方才风绪也给了些。” 同是醉仙楼的小侍,风绪给的药自然称不上名贵,只是普普通通的跌打损伤膏。 江星燃沉默一会儿,突然道:“风绪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和我一起坐在你身边的那个。” 秦萝点点头。 “我之前挺讨厌他的,但是――” 他嚣张肆意惯了,讲不出多么正经严肃的话,说到一半就闭上嘴,右腿凭空蹬了蹬。 那天夜里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风绪,满身茶香,目光总围着女人转,好像离开女人便活不下去似的,一点也没有大丈夫气概。 这和小少爷从小受到的教育差之千里,江星燃看他不起,然而受伤以后,却是风绪给了他药膏。 江星燃那时问他:“你难道不想从这儿出去吗?要么种田,要么做点小本生意,不管哪个地方,都要好过醉仙楼吧。” 风绪只看着他笑:“我没田没地也没本金,卖身契还握在老板手里,除了醉仙楼,还能去哪儿?你莫要胡思乱想,赶紧擦完药,待会儿还要上工。” 若是以往,他定是瞧不起这种人。 可如今自己也落入相同的境遇,男孩才恍恍惚惚明白,并不是每个人都生来拥有取之不尽的家财、以及对子女娇宠放任的父母双亲。 在御龙城这种极度不公平的大背景下,男子生来便不受待见,今后走的每一步路亦是举步维艰。 尤其像风绪这种摸爬滚打在最底层的少年,偏见与穷困宛如囚笼,将他围堵得走投无路。 他唯一的优势只剩下容貌,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出卖自尊与骄傲,一遍遍讨好不同的女人。 江星燃头一回开始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性。 他曾经不可一世,总觉得自己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如今怔怔想来,却也是沾了家族的光。 倘若生在这样一个犹如泥泞的环境里,他能做到的事情,或许还不如风绪。 在最初的时候,其实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说,”江小少爷叹了口气,“为什么人一生下来,就得分个高低贵贱呢。” 秦萝身边的谢寻非长睫轻颤,不动声色看了眼怀中由魔气化成的长剑。 江星燃说罢觉得这个话题太过严肃,又瘪着嘴蹬了蹬腿:“我也想参加问剑大会啊。要是真比起来,我不会比擂台上那些女人差。” 醉仙楼事务繁杂,不过一会儿,就到了江星燃上工的时候。 秦萝将今日在城主府的事情原原本本告知于他,等后者骂骂咧咧下床起身,向他道别回了府中。 今天的擂台消耗了太多灵力,小朋友丹田空空,回府便舒舒服服扑进床,抱着被子打了好几个滚。 “我今日巡视一番,发觉这地方的人修为都很低。” 伏魔录如同老妈妈一般贴心:“和你对战的那丫头算是个中翘楚,你打败了她,之后应当不会再有任何难缠的对手。” 它说着默了默,忽然多出几分兴致:“不过话说回来,若你真能闯进问剑大会前三甲,得到进入禁地的机会后,一定要去试一试拔剑。” 秦萝把脸颊从枕头里探出来,因为方才一顿翻滚,黑发蓬松松散在耳边,皮肤则染了浅浅的红:“可我不是剑修呀。” “笨。虽然潜渊剑和你不相配,但你不要忘了,禁地之中还有个神龙残魂。” 伏魔录敲了敲她识海:“潜渊剑和龙魂是彼此分开的,就算你不是剑修,也并不影响与神龙之间的感应。万一你能同它看对眼,到时候神光一现、神龙降世,说不定就把幻境给破了。” 可神龙也没理由看上她啊。 秦萝轻轻翻了个身,认真思考:千百年来有无数人来过这里,每个人都想要唤醒龙灵,可一个又一个修士来了又去,始终没人能把幻境解开。 她年纪小,修为不高,无论是寻仙问道的大道理,还是济世救人降妖除魔的决心,都远远没有钻研通透,比不上其中的不少人。 “而且龙魂易散,如果运气再好一些,或许还能让神龙认主。” 伏魔录想得挺美,在说话的间隙嘿嘿一笑:“你可别小瞧这个残魂,听说御龙城的护城结界就是由它的灵力所化,虽然不知道出于何种缘由,之后变得越来越弱……但龙魂本身好歹还是厉害的嘛,带出去多威风啊。” 再让它满脑子妄想地说下去,估计能侃到秦萝顺利成为驯龙高手,凭借超高天赋,一举登上九州战力榜榜首。 秦萝越听越觉得离谱,耐心等它碎碎念结束,戳了戳识海里的小球:“伏伏伏伏,夏师兄说,这个御龙城很可能是天书制造的假象,和实际并不相同。你知道一些关于真正御龙城的事情吗?” “很少听说。” 伏魔录摇头:“我当年没怎么来过卫州,御龙城也不算多么远近闻名的大城,不过――” 它犹豫片刻,再出声时嗓音压低:“卫州有不少地方灵气稀薄,但偏生又是个实力至上的蛮荒之地,离不开拳脚相搏……因此在我所知道的习俗里,大多是以高大健壮的男子为尊,女子身形娇小,地位低得多。” 和幻境里分明是完全相反的两种境况。 秦萝皱了眉头,心下一动:“会不会……真正存在过的御龙城,就是像你说的那样呢?” “这只是猜测,如今尚无定论。” 伏魔录摇头:“不过天书既然构建出这个幻境,就一定掺杂了某个人的意念。我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猜不透他这么做的理由,一切都需要从长计议――呃,‘从长计议’的意思,就是咱们慢慢来。” “所以说,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打赢擂台对吧!” 秦萝在半空挥了挥小拳头:“我会努力的!” 因为初赛淘汰了不少人,比起问剑大会第一天,后来的比赛场次明显密集起来,在第二日的时候,便比试完了半决赛。 年纪大修为强的修士们都参加过问剑大会,早在十几岁就尝试了拔剑,不会再来凑热闹打擂台。 正如伏魔录所言,由于选手们大多年纪轻轻,她初赛遇见的对手已然是参赛者里的顶尖水平。 在之后两场比试里,秦萝几乎没用太大气力,就轻而易举赢得了胜利。转眼间,到了决赛之际。 她在决赛遇见的对手,正是城主之女聂扶荷。 “别紧张,她定然比不过你。” 眼看双方就要登上擂台,夏见星温声安慰:“我听说这位少城主醉心书画,对修炼打斗并不上心,之所以能进入最后一场比试,很可能掺了些水分。” 伏魔录条件反射,迅速为她解释:“这个‘掺水分’的意思呢,就是说聂扶荷身为城主的女儿,将来定会继承御龙城。有的人顾及这一点,为了讨好她而故意认输。” 谢寻非抱剑倚在一根木柱旁,喉音是略显慵懒的冷淡: “你不通卫州诗词歌赋,明日的文试很是吃亏。不过卫州尚武,倘若赢下这一场,无论你文试表现如何,都能得到进入禁地的机会。” 换言之,这也是她见到潜渊剑的唯一机会。 秦萝对神剑和神龙都不抱有期待,不过既然入了这场幻境,凡事就一定要做到最好。 就像考试一张数学试卷,即便早就知道压轴题难于登天,基本不可能解答出来,前面的选择填空也必须认认真真,不错过任何一个得分点。 江星燃特意从醉仙楼溜了出来,举着拳头向她笑笑:“冲冲冲!我们都在这儿等你的好消息!” 秦萝定了定神:“我会加油的!” 幻境之外,断天子惬意喝了口葫芦里的桃花酿,眉眼含笑:“恭喜。看来秦萝小道友这一回,定然能进入禁地了。” 他本以为自家小徒弟孤孤单单没什么朋友,听闻谢寻非与秦萝那段对话,眼中的笑意从没淡过。 “就算拔不出潜渊,去一睹神剑之风也是好的。” 江逢月亦是扬唇:“只可惜这潜渊剑尘封多年,始终无人窥见其中真谛,天书又加了禁制,只允许筑基练气进去――若是有机会,我也想进去瞧一瞧。” “夏家那孩子之所以进入秘境,应当就是为了拔剑。” 断天子手中酒葫芦一转,懒洋洋坐在树干下,眉梢轻挑:“我听说他是个不错的剑客,若是勤加修炼,说不定能超过他们家的老祖宗。” 交际花骆明庭来了兴趣:“您说夏乾?就那个自凡人界一举得道来此,还创造了绝世剑法的天才?” 听闻此人来自凡间界,修为涨得飞快,生生凭借一人一剑在沧州站稳了脚跟,还自创一门[断泓剑法],绝不外传,神秘得很。 秦止点头:“断泓剑法,厉害。夏乾,怪人。” 剑圣此人的性子已是十分古怪,能让秦止说出“怪人”二字,夏乾绝不简单。 饶是云衡也生出了兴致,好奇开口:“为何是怪人?” “自视甚高,目中无人。” 江逢月秦止算是夏乾的同辈,在这个话题上不便多谈。一旁的断天子乐乐呵呵,摇了摇酒葫芦:“他修为涨得很快,剑法也厉害,听说在凡人界还是个世家公子哥――这种人往往觉得自个儿天下第一,最值得一提的是,夏乾把凡人界的不少习俗带了过来。” 江逢月拿手撑着下巴,悄咪咪解释:“就是三妻四妾,剑谱传男不传女之类的。” 修真界讲究一夫一妻的道侣制,骆明庭与云衡听罢皆是一愣,摆手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水镜里一道宣布对决开始的洪亮女音。 江逢月眸光微亮,正襟危坐挺直身子:“快看,萝萝上擂台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站在擂台上,但这毕竟是最为重要的决赛关头,秦萝心中难免有些紧张,祭出问春风后视线上扬,落在对面站着的少女身上。 聂扶荷体型纤弱,手里拿着的法器竟是一支画笔,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冷冰冰的疏离气质,与她对视时微微颔首,点头致意。 秦萝一本正经回了个礼。 [风起云涌际,狭路相逢时!] 旁白再度归来又是一条好汉,重新整顿上一次被搅乱的思绪,朗然出声:[琴筝起,墨笔落,英雄惜英雄,今日之战,究竟谁能更胜一筹?] 两个女孩蓄势待发,在对决开始的刹那,灵力骤起。 旁白解说得激情澎湃:[但见聂扶荷身法轻捷、宛如鬼魅,不过短短一个瞬息,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憨孙后背,却被后者闪身避开!] “像我的憨孙那种纨绔子弟,怎么可能比得上少城主。” 擂台之下,城主府中的小厮们交头接耳,不屑冷笑:“听说她在问剑大会前一天,都还流连于醉仙楼――这种人也配赢?” 他们说的自然是那个原本的角色,然而一想到这副身体里装着秦萝的神识,江星燃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不配?她不配,难道你们就配了?” “我们不行,少城主可以啊。” 秦萝扮演的角色风评不佳,时常为人诟病,一名小厮环抱双手:“我的憨孙整日吃喝玩乐,有什么资格面见神剑神龙?看她方才那几个闪躲的动作,又慢又呆,想必不出五个回合,便会被少城主拿下。” 他说之前那段话时,谢寻非与陆望就不悦地皱了皱眉,这段话一出,当即有股威压向着四面八方溢开。 谢寻非似笑非笑:“道歉。” “道歉,给谁道歉。” 小厮后退一步:“我们城主府人多,别以为会怕你们这群家伙!” 有人小声提醒:“可是,公子也在他们之间。” “怕他做什么!” 小厮咬牙,这种话当然不可能当着人家面前来讲,只能在他们一伙人之间传音入密:“小姐和他谁更重要、谁才是将来御龙城的主人,你们还不知道吗!他胳膊肘往外拐,城主知道了迟早生气。” 谢寻非本就等得不耐烦,眼见这伙人气势愈发嚣张,指尖稍稍一动,魔气横压而下。 [这、这是!擂台之外的云衡,竟也发起了打斗!] 旁白显然一呆:[云衡的灵力势如破竹,瞬间击溃层层屏障,然而他的修为被压制在练气,几个小厮一并念诀,硬生生将它挡了下来!] 谢寻非冷声:“道歉。” “怎么,我偏要说她不行!” 另一人心有余悸,梗着脖子应声:“小矮个子哪能比得上少城主玉树临风,我们少城主必是头名!” 他话音未落,小厮之间有人默念法诀,疾光如刃,在即将靠近的间隙被陆望一举斩断。 他们几人扮演的都是普通男子,没受过太多修行上的指导教诲。为了符合人物设定,天书特意把修为压得很低,不过对上这群小厮,还是绰绰有余。 [又是一阵疾风乍起,竟有剑光闪过,将这道突袭斩于半空!而那驱使剑光之人,竟是――] 旁白振声:[人头!] 陆望紧紧抿唇,脚下一晃,耳朵涌起汹涌红潮。 最后那两个字格外响亮,秘境之外,已有不少人朝着这边投来视线。 水镜前的秦楼看了看自己身前,很好,没有茶水也没有糕点,喉咙里亦是空无一物,他应该能保住一命。 [人头威力十足,将小厮们齐齐震慑当场,此时一道人影掠过――赫然是皇甫公鸡!] 台上是秦萝的单方面碾压,台下是轰轰烈烈的多人大混战,旁白全然忘记本职工作,投入吃瓜看戏之中:[但见他指尖一动,顺势掐出个法诀,啄得――啊不打得对手抱头鼠窜!] 救命啊。 云衡哆哆嗦嗦喝了口茶,他能感觉到四周oo的交谈声骤然停下,原本驻足在其它水镜前的修士,全都一股脑投来了目光。 而下一刻,偌大空间里再度响起旁白愈发激动的陈词。 [云衡左临公鸡右靠人头,形成三足鼎立之势,阵仗非凡!] [皇甫公鸡身法轻捷,宛如野蜂飞舞,逐一窜过小厮之间,不愧是一行人中的超强战力,来去无痕!] [人头跑过去。] [人头跑过来!] [小厮在皇甫公鸡的猛烈追啄下仓皇逃窜,气急败坏道:“云衡,贱人!”] ……这都是些什么词啊!而且为什么到头来受伤的只有他一个,其他人的名字根本没出镜!!! 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渐趋惊恐,被不停叫到名字的食铁兽沉沉低下脑袋,遮住通红的脸。 擂台之上的对决不知何时结束,秦萝作为武试魁首,撑着腮帮子坐在擂台边缘,给身旁同样看戏的聂扶荷递了一块小甜糕。 然后心情复杂地继续围观。 离谱,简直离谱。 秦楼从没见过如此离谱的秘境试炼,没眼看更没耳听,忽然听见身旁的云衡倒吸一口冷气,循着这道声音转过头去。 在云衡身侧,陡然多出了十几张来自他人的传讯符。 在食铁兽涣散如破布娃娃的目光里,秦楼垂眸下望。 四下寂静如谜,唯有旁白的呐喊仍然慷慨激昂,少年一张张看下去,瞳孔逐渐开始震动。 第一张: [听说你在秘境养了只公鸡叫皇甫,还和它一起在人堆里窜来窜去你追我赶?看不出来啊,你居然还有这样活泼可爱的一面。] 第二张: [听说你在秘境和公鸡一起飞,结果头被蜜蜂咬下来,落到了人堆里?没事儿吧?] 第三张: [不得了老兄!听说你在秘境里提着孙子的人头飞来飞去,被公鸡骂了句“贱人”? 最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有烦心事和我们说,不要把自己憋疯,一切向前看,柳暗花明又一村! 下附:《不生气经》、《清心咒》、《快活歌》。] 第四张: [云衡老弟,听说你的人头在秘境里和公鸡一起跳舞?这是怎么做到的,牛啊!] 秦楼:…… 秦楼:??? 六十六(床前明月光头强疑是地上...) 云衡身为难得一见的食铁兽, 在宗门之内名气不小。 因此与之相对地,在稀奇古怪的谣言越传越广、越传越歪后,发来讯息进行慰问的弟子也就不少。 眼前雪花一样的传讯符四处乱飞, 飞过云衡茫然的双眼,也飞过水镜里的狗跳鸡飞, 硬生生飞出一场宛如冥纸满天的葬礼, 就着食铁兽那眉眼,随时能贴上一个大大的[奠]。 秦楼他懂了。 他今日总算明白了何为“流言猛于虎”, 同时也证明了自己不久前的那个猜测―― 如今的云衡不是云衡,俨然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不幸。自从逐渐靠近秦萝以后,只有食铁兽倒霉的世界,终究还是到来了。 他觉得那群小孩恐怖如斯。 人与人之间的欢喜并不相通, 云衡开始一个接一个回复传讯符, 秘境里的孩子们则是快快乐乐, 庆祝秦萝赢得武试, 在一堆互啄的菜鸡里拿到了头名。 秦楼拍了拍好友沧桑的肩头, 目光上扬,再度回到水镜。 御龙城崇尚武学、民风剽悍, 秦萝身为武试第一名,就算文试拿了鸭蛋,也能顺利得到进入禁地的资格。 几个好朋友经过一番商量, 决定前往城中的酒楼里饱餐一顿―― 天书修为高深,创造的幻境极为逼真, 虽然食物无法起到真正意义上的果腹作用,却能拥有和实物相同的味道。小孩天性最是爱玩, 他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几百年前的卫州,自然要好好游玩与品尝。 水镜悠悠浮现的画面里, 秦萝正板着一张圆脸,神情严肃地注视身前的一道道菜式。 “我们说,要老板把卫州的特色菜全部送过来。” 秦萝皱了皱眉,露出苦恼的模样:“这个黑不溜秋的虫虫是什么?” 谢寻非看一眼菜单:“炸蝗虫。” 嘶――! 女孩浑身一震,赶紧把目光从蝗虫堆里挪开,转眼瞧去,不禁又是微怔。 “还有这个圆乎乎的球,这是……鸡蛋?” 谢寻非:“魔物内脏。” 噫――! 秦萝神色更加嫌弃,晃晃悠悠来到另一边,脸颊变成圆滚滚的小包:“虫子内脏虫子内脏,为什么这盘还是虫子?” “卫州蛇虫众多,当地特色便是油炸魔物。” 夏见星被她逗得笑了笑,耐心解释:“像我身前这盘菜,就是取了魔兽胸口上的肉,听说极有嚼劲,口感非常不错。至于虫子,虽然看起来卖相不好,但应当也颇有一番独特风味。” 卫州人全都这么厉害吗? 秦萝乖乖夹了一筷子最普通的青菜,小心放入口中,舌尖涌起酥酥麻麻的辣。 她从小就害怕蜘蛛、蛇和小虫,哪怕只是看着盘子里那些虫子和白花花的不明物体,心中就会生出畏惧之意,无论旁人多么推崇,都不敢亲口去碰。 “卫州实在与众不同。” 江星燃在醉仙楼疲累如驴,这会儿终于得了空闲休息,咸鱼似的瘫在椅子上:“吃虫吃魔兽,还有这种稀奇古怪的制度,叫什么女尊男卑。我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何为九州之内的参差。” “我有一点想不明白。” 秦萝用手掌托住腮帮子:“曾经救过御龙城的仙人,听说是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大哥哥。既然男子帮御龙城做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还要看不起他们呢?” 她说着偏了偏脑袋,长睫在光晕下轻轻颤:“而且潜渊剑曾经的主人也是男子……参加问剑大会的,却全部都是女孩。” 秦萝说得随心,夏见星却是若有所思,指尖轻轻点了两下桌子。 “我头一天来到这里,曾听到过城主与家臣的秘密谈话。” 陆望迟疑稍许,低声接话:“如今御龙城灵气日渐稀薄,城主觉得,很可能是因为龙魂的力量慢慢消退,无法庇佑整座城池。所以――” 他说到这里中途停下,隽秀的眉微微皱起。 秦萝被勾起好奇心,听他继续道:“所以为了强行唤醒龙魂,她们想出了一个计划。” 这是陆望第一次提及这件事,不止秦萝,一旁的谢寻非与江星燃同样正了神色。 “龙魂以潜渊剑镇守,倘若有人能拔剑出鞘,神龙醒来的几率能大大提高。然而如今没人能取出那把剑,他们便想了个法子,强行以人祭剑,将那人的神识融入剑中,从而操控潜渊。” “那不就是……把人活生生禁锢在剑里,让他成为人造的剑灵?” 江星燃听得毛骨悚然,打了个哆嗦:“他们当真这样做了?” 陆望摇头。 “倘若城主答应,我定会一早便告诉你们。他们商议很久,但那毕竟是不为天地所容的邪法,最终被城主拒绝了。” 男孩不知想起什么,眸中暗了暗:“不过在拒绝之前,我听城主亲口说过,御龙城里属她一族的血脉最为正统,既然女儿注定继承家业,要想祭剑……她儿子是最好的选择。” 秦萝一愣。 城主之子……不就是陆望所扮演的角色吗? “我之所以能听见他们的密谈,全因天书给出的任务。” 陆望低声道:“如果我们的角色当真对应了当年的人,任务则是他们曾经做过的事――”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对于接下来的言语,大家却都心知肚明。 如此一来,这位小公子亲耳听见母亲要把自己作为祭品,便也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实。 难以想象,当时他有多心寒。 “这地方本就不公平。” 夏见星扬唇笑笑,眼中不见笑意,唯独剩下淡漠的嘲弄:“或许就连神龙也觉得它无药可救,所以才置之不理。” 秦萝越听越觉得扑朔迷离,干脆放弃思考,软趴趴靠在椅子背上:“真奇怪,这么多年,来了这么多修士,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能把神龙唤醒呢?” 对于几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来说,这个问题无异于未解之谜。四下一时有些安静,猝不及防地,忽然响起温润少年音。 “我听说,当年的仙人与神龙本可弃城而逃,却选择了与庶民百姓共存亡。” 夏见星听起来似是答非所问,忽而话锋一转,向着她弯了弯眼睛:“他们将苍生看得与自己一般重要,后来得救的人们,却生出了无可扭转的鸿沟与间隙。这种城池或许并非他们所愿,理所当然地,不会给出任何回应。” 秦萝认认真真地听,满眼敬佩张了张嘴巴。 在几乎所有人看来,潜渊剑之所以不愿择主,无非是因为拔剑者的天赋不高、信念不强,像夏见星这样解释的,还是她所知道的头一个。 而且这样子想来,似乎也很有道理! 小朋友被简简单单说服,眼睛里很快生出羡慕的小星星,夏见星哑然失笑:“所以你万万不要放弃前往禁地的机会,心平气和拔剑便是。” “伏伏伏伏!” 秦萝戳一戳识海里的小黑球:“夏师兄真是个大好人!” “什么大好人!这种话我明明也会说!” 伏魔录浑身上下冒酸泡泡:“而且这小子哪里好了,白白净净瘦瘦弱弱,一点儿没有大男子气概――你若是见到我主人,才能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好。” 虽然它见到秦萝和主人亲近,心中也会生出酸酸的感觉,但如果对方是主人,哪怕让它喝下一缸陈年老醋,它也绝对心甘情愿, 秦萝很快反驳:“可他是个很有名的剑修耶。” 夏师兄给她的感觉和骆师兄、小师姐差不多,总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让人心甘情愿想要和他们做朋友。 她见多了悲惨的命运,但夏师兄生得好看、天赋极高、性子也像这样好,将来一定能成为名震天下的大能,一路顺风。 小朋友这样想着,屏息凝神的瞬间眸光一晃,很快见到了久违的天道笔迹。 才看到第一句话,秦萝就怔怔呆住。 “秦萝师妹,怎么在发呆?” 夏见星学着她的模样撑起半边脸颊,四目相对时挑了挑眉梢:“明日文试,我们等你的好消息。加油。” 秦萝的目光凝在半空,把那句话重新看上一遍,确认准确无误,才兀地回神:“嗯?嗯……谢谢夏师兄。” 她对于看见的那句话只字未提,夏见星也就没发觉任何端倪,礼貌性地抿唇笑笑,随即便移开视线,同其他人讨论应该怎样破解秘境。 “邪魔会攻城对吧!” 江星燃的声音咋咋呼呼:“要不我们把邪魔全部消灭干净?虽然以我们的实力,好像没办法对付那么多。” 陆望道:“或许只有人拔剑唤醒神龙,幻术才能自行解开。” 然后就是叽里咕噜一大堆,秦萝心绪不定,听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个劲低头认真吃饭。 ……太奇怪了。 她本想质疑,却清清楚楚明白天道不可能出现失误,可若是这样,为什么―― 女孩握了握手里的木筷,再一次悄悄抬头。 夏见星目光清冽、五官轮廓分明,分明是个俊俏漂亮的少年,可在他身侧的第一行,写着无比清晰的几个大字。 [夏家嫡女,少年英才,剑意绝佳。] 秦萝心知幻境会被全程直播,加之这件事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很知趣地并未出言询问,把想说的话全部咽回喉咙里。 这个决定导致的直接后果,是小朋友整日整夜都在思考这件事情,第二天出现在文试之上,顶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卫州文化人不多,参加文试的也少,远远不及举办擂台时那样热闹。 秦萝懒洋洋站在台前,一边打哈欠,一边看了眼自己识海里的新任务。 [临时任务:身为御龙城里首屈一指的贵女,你自是应当文武双全。文试是展现君子之风的最佳时机,不妨趁此机会一鼓作气,让所有人对你大大改观吧!] “你放心!” 伏魔录在识海里搬出千百本书,书册堆积如山,几乎把它的身体吞没其中:“有我在,你绝不会出丑!看见我的这些储备了吗?魔道圣器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 秦萝感激不尽。 伏伏,超级靠谱! 文试在城主府书房举办,采取现场问答的模式,好在不用现场写字,暴露她狗爬一样的字体。 根据小道消息,曾经的规矩理应是纸笔作答。奈何前来参加的修士们水平参差不齐,要么写的字一个也认不出来,要么满篇生僻字和生僻词,让文化程度同样不高的城主几度抓狂,一怒之下修改成了直接作答。 “感谢诸位莅临寒舍。” 城主今日下了床,虽然面色略有苍白,眸光却是神采奕奕、颇为清明,身上的华服刺绣精美,遥遥望去,能分辨出几条凌空而行的巨龙。 那边的城主在陈述文试规则,这边的秦萝悄咪咪开着小差,目光向身后匆匆瞥去,见到几抹熟悉的影子。 同她一起参加秘境试炼的朋友们站在书房之外,人群熙熙攘攘,他们硬生生挤在了最前面。 江星燃见她回头,蹦蹦跳跳挥了挥手;陆望腼腆笑笑,伸出一个大拇指;谢哥哥长得高,在人群中很是惹眼,撞上她视线的刹那抿了抿唇,轻轻点头。 然后是夏―― 秦萝有些拿不准,应当叫她夏师兄还是夏师姐了。 此时此刻再去细细想想,其实很多线索都有迹可循。 比如她的声音和长相都有些雌雄莫辨,手指骨节不甚分明,身形亦是瘦弱纤细,不像大多数男人那样魁梧高大。 又比如她曾说过的那段话,关于男女尊卑、关于某些心怀偏见的人,温柔又隐晦,仿佛早有意会。 可夏师姐为什么要装作男孩子呢? 秦萝正在出神,忽然听见耳边嗡然一响。 “……憨孙小姐?” 小朋友迅速回神,佯装镇定点了点头。 “请听好第一道题。” 城主身侧的家臣微微颔首,喉音上扬:“‘功夫不负有心人’,上一句是什么?” 秦萝哪会知道这句俗语的上一句话,她只是一个认字不多的小文盲。 识海里的黑色小球簌簌晃了晃身子,女孩原地静候,等待伏魔录的答案。 一瞬之后,伏魔录在哗哗翻书,没有出声。 几个瞬息以后,伏魔录仍在哗哗翻同一本书。 秦萝心头涌上一阵不祥的预感:“伏伏?” 伏魔录的声音和哗啦书声一起传来:“稍稍稍等片刻。” 秦萝:“稍等片刻……片刻是多久?” 黑球球动作停了停,默默抬起脑袋,目光所及之处,是跟前浩浩荡荡的一片书山。 伏魔录:…… 伏魔录:“就……大概这么久。” ――居然超级不靠谱!!! 秦萝瞳孔剧震,上下左右不停晃动,愣神之际对上城主含笑的眼睛,如同撞上语文课提问的班主任。 功夫不负有心人,功夫不负有心人,俗话说得好,功夫不负有心人。 秦萝心如死灰。 秦萝福至心灵,破罐子破摔:“上一句是,俗、俗话说得好……” 她她她真的只知道这一句话了呜呜呜。 幻境外的长老们噗噗笑个不停,人工智障们例行扬唇:“第二题,‘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上一句是什么?” 秦萝满脸通红:“呜呜俗话说得好……” “那‘书中自有颜如玉’的上一句――” 秦萝逐渐麻木,背着双手挺直腰板:“俗话!说得好!” 因为不久前那场大乱斗闹出的乌龙,看热闹的长老越来越多,有人被笑得合不拢嘴:“一招鲜吃遍天,她是怎么想出来的?” 另一人连连摇头:“你别说,我觉得还挺有逻辑。” “好,下一题。” 家臣如同发放任务的NPC,闻言和蔼笑笑:“文试少不了吟诗作对,憨孙小姐不妨赋诗一首。” 他略一扬眸,将在场众人扫视一遍,目光定在某处位置:“今日来宾众多,这位是自西域而来的楼羌大师,不妨便以大师为题,作诗一首吧。” 救命。 她还停留在背诵“床前明月光”的阶段,背诗都难,更不用提写诗。 秦萝努力板着脸,再度看向自己的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伏伏?” 伏魔录仍在埋头翻书,爪爪上魔气暗涌,隐约显出封页上几个硕大的题目:《论母猪的产后护理》。 秦萝:!!! 开始装作听不见了这家伙!而且你看的这本书压根就和诗词歌赋没关系吧! 她能怎么办,她总不可能现场背一首《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光,光头,光头强,光头的大师修为很强―― 秦萝超级小小声,竖起大拇指:“床前明月光头……强。” 呜呜呜。 秦萝目光一动,落在大师跟前的酥脆点心和清奶上,努力转动脑筋:“疑是地上双……皮奶。春眠不觉小小酥……” 春天的正午阳光微醺,窗外树上的鸟雀叽叽喳喳,秦萝下意识挺了挺胸脯:“处处闻啼鸟嘟嘟!” 好像听懂了,但好像又什么也没听懂。好像押韵了,但又没押韵。 城主卡壳好一会儿,拍掌大笑:“好!形容得体!好!” 秦楼:…… 绞尽脑汁想出这几个字真是辛苦你了,而且这仅有的“形容得体”,还是建立在那句“光头”上。 “接下来是最后一题。” 家臣微笑:“请背诵《滇嵩秋雪》。” 这题她是当真怎么也不会了。 小小的女孩大脑卡机,变成一滩动也不动的圆团。 “这题我会!信我!再给我一次机会!” 沉寂已久的伏魔录终于出声,圆滚滚一跳:“《滇嵩秋雪》是千年前一名修士夜游名地滇嵩,恰逢晚秋落雪的奇景,才写下这样一首诗。你听我说,整首诗是[秋暮游滇嵩,寒夜时匆匆]――” 它说得飞快,秦萝听得稀里糊涂,以她的小文盲水平,还没反应过来伏魔录究竟说了什么话、说了哪些字,一句诗歌就匆匆过去了。 秦萝摸摸鼻尖,又摸摸耳朵:“秋……” 秋什么游,什么暮游,秋暮什么什么什么?伏伏说的那些字又到底是些什么? “这是很简单的一首诗吧。她还不会么?” 秦楼斜斜靠在树下,看着水镜里的小团晃晃悠悠,耳根越来越红。 下一刻,就听见秦萝囫囵吞枣的叽里咕噜:“秋裤有点松,含泪吃虫虫……” 身旁的云衡喷出一口茶:“咳噗――!” 秦萝沉默一瞬,嘴里如同含了水咕咕咕,又像跳大神时含含糊糊的念经,叫人完全听不清:“和尚修瓢锅,喔喔喔喔喔……” 还是好像听懂了,但好像又什么也没听懂。好像说对了,但又完全没说对。 城主不愧是城主,乍一听来只觉得发音近似,品不出其中古怪,一边听一边微笑点头。 伏魔录满目惊恐,低头看一眼手里的古诗集。 救命啊,它说的分明是[河山雪飘过,清境复婆娑]!!! 伏魔录试图补救:“不是!你认真听我说!下一句紧接着是‘雪日大晴,愿寻那知己二三,快饮霓葩仙酒。’” 秦萝恍恍惚惚:“雪日大晴,愿寻辣子鸡二三……” 城主大喜:“不错!” 怎么会是辣子鸡啊!!! 伏魔录抓狂:“霓葩仙酒,霓葩仙酒!” 霓葩仙酒乃是滇嵩特产,可惜秦萝不会写霓更不会写葩,连滇嵩是哪儿都不知晓,怔忪一下,迟疑开口:“泥……泥巴下酒?” 人工智障一齐鼓掌,长老们咯咯咯鹅鹅鹅笑个没完,幻境里和幻境外同时充满快活的空气。 “这位小友倒是有趣。” 断天子哈哈大笑:“幻境里毕竟不是真人,发音相近便是,她这样倒也能够得分。” “的确有趣。不过幻境到此,应该也就结束了。” 另一名前来围观的长老摇头轻讪:“等文试结束,邪魔便要入城,他们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住――这群孩子之中,应该没人能取出潜渊剑吧。” 千百年之间,即便有无数人进入城主府后山的禁地,也从未有谁撼动过神龙的封印。 而当邪魔入侵,他们定然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匆匆逃离幻境。 这是贯彻了千百年的定则,未曾发生过奇迹。 江逢月沉默无言,眯眼望向遥遥的水镜。 秦萝文试得了些分数,虽然不高,但因是武试魁首,能直接得到前往禁地的通行令牌。纤细的影子一步步走向城主,她在心里默默倒数,等待邪魔破城的时机。 三,二―― 秦萝耳尖潮红未褪,深吸一口气,从城主手中接过令牌的刹那,两人动作皆是一顿。 “含泪吃虫虫,和尚修瓢锅。寻辣子鸡二三,泥巴下酒。” 城主尚不知道即将发生的灾祸,憨憨一笑:“憨孙,你这口音有点重啊!” 秦楼:…… 别说了,你们俩都是憨憨。 六十七(那是肆意而嚣张的气势一...) 秘境里发生的一切都如长老们所料―― 在循环往复了无数次的轮回以后, 剧情已经被所有人熟知。 问剑大会的试炼本是一帆风顺,经过(并不激烈严肃的)一番角逐争斗,竞选出排名前三的修士, 最终在书房宣告试炼结果,并给予前三甲通往禁地的令牌。 令牌近在咫尺, 秦萝伸手接过, 想起昨日在酒楼里听见的谈话。 据夏见星所言,潜渊剑和龙魂都被封印在后山之中, 后山人迹罕至,四面八方设有禁止入内的符咒阵法。倘若有人手无令牌便想擅闯禁地,定会有浩浩荡荡的杀气一齐涌上,让其死无葬身之地。 要想进入禁地, 唯一的办法只有手持令牌, 让令牌与阵法彼此感应, 从而消弭杀意。 秦萝想到这里垂下眼睛, 目光扫过令牌。 这是个巴掌大的小木块, 外表算不得华丽漂亮,能清晰见到木头一圈圈荡开的纹路, 以及正中间雕刻着的一条长龙。甫一望去,好似巨龙腾飞而起,直直深入云端。 普通人看来或许觉得平平无奇, 但若是修士细细探寻,能察觉其中暗涌的灵力, “令牌贵重,还望诸位妥善保管。” 城主温声道:“今日入夜之际, 御龙城将举办祈福大典,并送诸位前往禁地。禁地之中――” 她话音未落,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嗡鸣。 这道突如其来的声响毫无征兆,如同某种野兽凄厉的嚎叫,令人心生不适。 紧随其后,便是嗡鸣渐响、杂音渐多,仿佛一只孤零零的野兽变为浩浩汹汹的兽群,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气势而来,刺得耳膜生疼。 御龙城中百姓对即将到来的灾变一无所知,闻声纷纷露出茫然之色,唯有秦萝等人神色微变,不动声色对视几眼。 “这是……这是什么声音?” 其中一人茫然张望:“怎么回事?” 他一句话堪堪说完,便有另一人仓皇开口:“你们、你们快看天边!那是什么东西?” 不绝于耳的嚎叫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朝着四面八方迅速扩散,在短短几个瞬息笼罩四野。 叫声扬起的刹那,天边竟腾起一团团漆黑浑浊的气,黑气浮空,隐隐显出几道似人非人的影子,如同不停扭曲的人形,诡谲万分。 如今的场面实在怪异,众人被吓得皆是怔住,沉寂片刻,很快响起更为尖锐的叫声:“那是……魔潮!为何会有这么多魔物……它们想做什么?!” “我们的护城法阵呢?” 另一个女人哑着嗓子:“神龙不是以自身神识为引子,构建了护城法阵吗?莫非它――” 这不是个好消息,女人说到一半就停了嘴,周遭众人亦是脸色惨白,面面相觑。 自从神龙被滋养于禁地,神识与灵力就在一天天减退。他们对此心知肚明,也曾想过龙魂会不会在某一日彻彻底底陷入沉眠,届时阵法溃散,御龙城定会变得脆弱不堪。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这天居然会来得如此之快。 “是邪魔攻城。” 城主正色起身,眼中再无笑意:“一直有魔族对此地心怀歹意,只不过一直被阻拦在外头,今日――” 她话音未落,书房门边有道嗓音发出尖叫:“今日我们全都玩儿完了!我们怎么能打过魔族?” 众所周知,人以天地灵气为自身养料,从而增进修为。 魔物生来不同,魔气才是进阶的必要条件,因而卫州虽然灵气稀薄,当群魔浩荡而来之时,实力还是稳稳压了城中百姓一头。 打从场面混乱的前一刻,家臣就一直在大喊“诸位莫慌”。然而在这种猝不及防的生死危机关头,哪有人能注意到她的声音,城主府内一时尖叫四起,人影仓皇,纷纷想要逃离。 “它们定是早就察觉阵法在一天天减弱,今日有备而来。” 城主夫君沉思着站起,蹙眉分析:“若是硬扛,我们很难坚持得住,若说解决之法,恐怕唯有――” 这是个相貌儒雅的年轻男子,浑身上下自有出尘风姿,他说着低头,速速看向秦萝。 问剑大会前三甲,分别是聂扶荷、另一个官家小姐,还有她。 “龙魂与阵法密切相连,只有唤醒神龙,才可重塑护城大阵。三位,此番究竟能不能护住御龙城,让城中百姓幸免于难,便全看你们了。” 御龙城里皆是练气修为的普通人,哪怕拼尽全力,也绝不可能战胜如此汹涌的邪魔。 这是他们在万般无奈之下的唯一出路,秦萝看着男人的眼睛,心口微微动了动。 伏伏对她说过,历史上的御龙城,正是在这场浩劫中灰飞烟灭――邪祟肆虐、屠城数日,无一人得以生还。 也就是说,当初被所有人寄予期望的前三甲,没能把潜渊剑取出来。 “城中大事,男子莫要插嘴。” 城主凝神觑他一眼,很快转过目光,向着秦萝等人看来:“你们三人速速前往禁地,尝试唤醒神剑神龙。吾女扶荷知晓神剑所在,跟在她身后便是……我总归还算有点修为,定会倾尽所能抵御邪魔,为你们拖延时间。” 秦萝欲言又止,看了看门边的几个小伙伴。 唯有令牌才能进入禁地,加上她手里那块,总共只有三个。 聂扶荷需要为他们带路,也就是说,最多还剩下一个前往禁地的机会。 “师尊说过,我天生剑骨,无法与其它法器互生感应。” 陆望明白她的意思,暗暗传音入密:“我应当无法取出潜渊剑,便留在城中抵御邪魔,为你们争取一些时间。” “不过……御龙城不是有个规矩,说拔剑的只能是女人吗?” 江星燃挠挠脑袋:“我们皆是男子,就算去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吧?” 这句话一针见血,陆望闻言亦是点头。 “不过禁地之中危机莫测,不知还会遇上什么危险。” 夏见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开口,此刻兀地出声,少年音显出几分沙哑:“我年纪最大,修为也是最高,不如由我夺下那名官家小姐的令牌,随秦萝师妹进入其中。” 她的逻辑清晰严密,毫无漏洞以供反驳,而诚如夏见星所言,由一个筑基高阶的修士陪同在身边,秦萝也会安全许多。 江星燃与陆望没做多想地赞同,谢寻非不知在思忖何事,沉默好一会儿才终于轻轻应下:“嗯。” 抢夺令牌终究不是件上得了台面的事,倘若被城主等人察觉,少不了一番纠缠争斗。夏见星做好了计策,由秦萝三人先行出发,她则隐匿气息跟在三人之后。 等来到后山的禁地入口,她再现身而出拿下令牌,并逼迫聂扶荷带路。 嗯……他们的所作所为,有点点像电视剧里反派才会去做的事情。 秦萝乖乖跟在聂扶荷身后,脑子里胡思乱想,偶尔听见几声妖魔的狂嚎,忍不住脊背发凉。 在谢哥哥的心魔里,她目睹过一次妖魔屠城的景象,当时人人逃窜、满地满街都是刺目的红。 如今他们置身于城主府,距离城池中心甚远,虽然看不见街道上的景致,她却能猜测出此时此刻处处凄惨的模样。 ……神龙曾经舍命护住了这座城池,如今为什么不愿意醒来呢? “现在到了最后关头,拔剑是一回事,摸清这场幻境的来龙去脉是另一回事。你别着急,我们先来捋一捋逻辑。” 伏魔录习惯了当她万事操心的老妈妈,颇有经验地缓声道:“我们已经知道,幻境是某人用天书所创造――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他创造幻境的目的又是什么?” 秦萝不假思索:“我觉得是想保护御龙城。他生活在这里这么多年,一天过去之后,身边的大家全都――” 她不知道如何用言语形容如此凄惨的景象,只好停顿一下,继续道:“就像谢哥哥的心魔一样,一直留在某一段时间,就能见到失去的人。” “可当年邪魔肆虐,听说无人生还,而且若是普通人,根本没有驾驭天书的能力。” 伏魔录少有地沉了声:“要想造出这么大这么逼真的幻境,起码得有元婴水平。可你想一想,御龙城这种灵力稀薄的小地方,城主都不一定能修到元婴。” 对哦。 身前的聂扶荷加快速度,秦萝随着她迈开脚步,踢飞一颗路上的小石头。 “这是第一个疑点。第二个疑点,是这座城中的女尊男卑。”识海里的声音加重了一些:“你仔细想想,那位御龙的大能分明是个男人,怎么可能――” 它说到这里,声音兀地顿住。 ――秦萝跟着聂扶荷一路往前,穿过蜿蜒长廊与亭台楼阁,不消多时,已然抵达了后山入口。 聂扶荷中途停下,小萝卜丁来不及刹住,身形往前晃了晃。 “此地便是后山。” 聂扶荷出声:“距离禁地尚有一段路程,不过后山之中多有陷阱法阵,还望二位多加小心,莫要触及阵法,伤了自己。” 秦萝很给面子地点头:“嗯嗯!” 她对聂扶荷的印象不深,只记得这是个安静沉默的年轻姑娘,对于男子有些瞧不起,但总的来说不算坏人。 比起她,陆望扮演的角色虽然也是城主之子,命运却要显得不顺许多,不被父母宠爱、整天被关在家中、甚至还听见娘亲与旁人对话,声称想以他祭剑,做成剑灵唤醒潜渊。 等等……剑灵。 脑子里有根弦倏地动了动,秦萝没想太多,顺势开口:“伏伏,如果被祭在潜渊里,剑灵的修为会不会很高?” 这样一来……幻境主人莫非是陆望扮演的小公子? 识海里的小黑球动作一顿。 她没来得及等到答案,身后忽有疾风簌簌作响,此刻到了最佳时机,正是夏见星出手的时候。 虽然被天书压制了修为,但人至筑基,身法心法剑法都与练气的菜鸡截然不同。 夏见星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现身闪躲一气呵成,秦萝定下心来,同行的官家小姐已经被劈中后颈,在突如其来的力道下昏倒在地。 聂扶荷蹙眉:“谁?!” 待看清夏见星面孔,少女神色愈厉:“……夏大夫?” “聂扶荷小姐。” 夏见星弯眼笑笑,即便身侧躺着个昏昏沉沉的人、手里拿着暴力躲来的赃物,模样仍是澄澈如清风,温温和和的,瞧不出分毫戾气。 “夏师兄!” 如今没有必要掩饰身份,秦萝迫不及待与她分享自己的新发现:“如果被祭剑成为剑灵,应该就能使用天书了!陆望的角色就是祭剑的角色!” 出乎意料地,听罢她噼里啪啦一段话,夏见星不过扬唇笑笑,赞许似的颔了首,没露出一丁点儿惊讶之色。 “不错。剑灵与潜渊本身的力量相融,修为定能突飞猛进。” 她一步步靠近,手中令牌倏地转了个圈,护在秦萝身前,抬眸对上聂扶荷的眼睛。 聂扶荷冷面冷声:“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秦萝抬起脑袋:“夏师兄,我们要回去找到陆望吗?” “不用。” 夏见星摸摸她脑袋,嘴角噙着笑意:“既然聂小姐听见我们的谈话,不妨向她解释清楚,好不好?” 可这一切,分明与聂扶荷没什么关系呀。 小孩想不通其中的因果关联,纳闷歪了歪脑袋。 “天书乃是圣物,被寄存于御龙城城中,寻常人无法使用,就连城主,应该也没办法发挥它的一半实力――或是说,直到现在,能做到这件事情的人,不存在于御龙城。” 身侧的少年音慢悠悠:“现在没有,我们不妨往后推测。” 秦萝努力跟上她的思路,小脑袋瓜疯狂运转。 “御龙城最终沦为废墟,说明神龙的封印没能解开,前往禁地拔剑的三个人,无一例外全部失败了。” 夏见星摸了摸令牌之上的纹路,语气愈发暧昧不明:“拔剑的法子行不通,而邪魔已然入城,要想重新唤醒神龙,城主只剩下唯一一个选择。” 秦萝心下一明。 唯一的选择,便是祭剑。 “御龙城女尊男卑,城主疼爱女儿,因而被残忍祭剑的,定是那个不受宠爱的儿子。” 夏见星道:“小公子被封印入剑,却也没能让龙魂苏醒,整座城池由此而灭,无人生还。许是念念不舍,又许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他以剑灵之体寻见天书,并创造出这一场浩大的幻境。” 她说罢顿了顿,眼中笑意渐渐褪去,莫名显出几分无可奈何:“听起来的确一气呵成……但事实果真如此么?” 聂扶荷默然不语,直直看着她的眼睛。 夏见星坦然与之对视:“秦萝师妹指出过一点,曾经拯救御龙城的仙人乃是男子,潜渊剑原本的主人,也同样是他。既然如此,为何御龙城要执意以女子为尊,甚至定下‘唯有女子能参加问剑大会、取出潜渊剑’的规则呢?这岂不是在质疑那位身为男子的仙人么?” 秦萝眨了眨眼睛。 对哦,她一直觉得这件事很奇怪来着。 伏魔录安安静静不说话,不咋咋呼呼地指手画脚,就说明它表示认同。 “这是幻境里最大的逻辑漏洞,以此为基础进行推测,推翻种种不合理的现状,最终能得到一个事实。” 夏见星道:“御龙城灵力稀薄,百姓修为不高,在此地的生活与凡人界如出一辙。可凡人界是个什么模样?男人生来健壮有力,地位水涨船高;女人大多身形矮小,气力亦不如前者那般大,久而久之得不到重用,只能沦为男子的附庸。” 心中一直压着的沉闷石头,终于在此时此刻分崩离析。 秦萝微微睁圆眼睛,在脑海中的无数个片段逐一勾连,如同破碎的拼图慢慢贴合。 她好像……有些明白了。 这是被所有人打从一开始便清楚知道、却也被一直忽视着的事实。 眼前的御龙城,根本就是场彻头彻尾的幻境。 “这里是场幻境啊。” 着了男装的少女如释重负般轻声笑笑,伴随铮然一响,拔剑出鞘:“既然一切都是假象,那把城中的某些规则对个调,应该不是难事吧?” 没有什么盼望着自由的小公子,也没有醉仙楼里那些住在小房子中的少年。 如同镜面扭转,一块块拼图被翻转到另一侧,拼接成他们未曾见过的画面。 年纪轻轻的女孩们被禁锢在纸醉金迷的高阁水榭,有时怅然抬头,只能见到仅容两张床铺的逼仄小室,以及模糊不清、自尊全无的苍苍前路。 父母双亡的少女无路可去,为扶养年纪尚小的弟妹,在城中支起一家小小店铺。居心叵测、勾引、浪荡,谣言如雪花,沉甸甸压在肩头。 偌大的城主府里,懵懂的小姐站在高高的围墙之上。她身后是楼宇皇皇、诗词琴筝,跟前开了一树灿烂的梨花,地上落满马车车辙,有几个孩子沿着街边跑过。 年轻的医师来到府中,少女听那人说起遥远的九州与千家宗府,畅想过沙海苍雪,却也在某日无意间听闻,身为城主的父亲打算将她祭剑。 她们连自由欢笑的权利都未曾有过。 “如此一来,被送去祭剑的便不是小公子。” 夏见星眸光微凝,看不清真正的情绪:“……这一场彻底颠倒的幻境,就是你所盼望见到的情景吗,聂扶荷?” 咔擦。 秦萝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聂扶荷面无表情站在她们身前,身后是莽莽苍苍的高大后山。 以她的身后为起点,仿佛有人把纸页一点点撕开,夜色被撕裂出一道道细碎的纹路,再顺着这些纹路,裂开越来越大的缝隙。 被勘破幻境之后,幻境会出现裂痕。 山峦、天空、树木尽数碎开,惨白的月光幽幽落下,当秦萝再眨眨眼,透过裂缝见到另一幅全然不同的景象。 血一样的月色流淌如水波,枝叶枯萎败落,化作地上成堆的齑粉。 魔气缠绕在枝头,几乎蔓延视线所及的每一处角落,无处不是死寂压抑,犹如死域。 裂缝之后……便是真正的御龙城。 而透过裂缝,死气与盘踞不散的魔物似乎嗅到了香气,朝着她们慢慢转来。 聂扶荷默然不语,手中清光乍现。 长剑扬起,斩断一道魔气的同时,也将四周所有的留影石斩作飞灰。 聂扶荷看着她的动作,止不住嘲弄的轻笑:“你也想进入禁地,试一试拔剑吗?可不要忘了,潜渊剑唯有男子才能取出,至于你,不过是个穿了男服的小丫头。” 秦萝闻声抬头,恰好撞上对方清明的双眼。 夏见星抿唇笑笑,摸摸她脑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聂扶荷冷冷看她,瞳仁漆黑,宛如幽潭:“千百年来,看穿幻境的修士大有人在,却从未有谁真正拔剑出鞘――你又是何处得来的信心,妄想凌驾于神龙之上?” 穿过裂缝的黑气越来越多,红月如血,魔物久久未见生人,嘶吼着向前猛扑。 远处传来不知何人的尖叫,在仍然继续着的幻境里,妖魔的身影愈来愈浓,天边被染成泼墨般的漆黑,浓云翻滚,隐有雷声。 夏见星起手扬剑,击中一只迎面而来的邪魔之际,将秦萝紧紧护于怀中。 女孩贴在她胸前,听见扑通扑通、愈来愈响的心跳。 那是肆意而嚣张的气势,一往无前。 “很奇怪,对吧。” 秦萝听见胸腔震动的嗡嗡声响,以及少女不再刻意压低的、清凌微低的声线:“从小到大我一直不明白,为何爹爹不喜欢女儿,为何从生下来起,娘亲便要我佯装成男子,不让我告诉任何人真相。” 夏乾自凡人界飞升而来,被称作“真龙降世”,时刻谨记男女尊卑。她母亲于他,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妾。 为了夏家不外传的剑法,她必须是个男孩,也只能是个男孩。 这是很不公平的事。 所有故事里,神龙从来都青睐于男人,女子唯能选择另一边的凤凰,仿佛是约定俗成的定则。 可为何只有男子才能驾驭神龙,为何只有男子才可登峰造极问鼎巅峰。 更幼稚一些地去想,又为何男子才能够三妻四妾,恣意过活。 “他们说的那些,全是蠢话。” 剑光凌厉,秦萝耳边的声音却依旧温和,如同悄然耳语,带着一点点痒与热气,径直来到心口:“男子做不到的事我们做,驱不尽的邪魔由我们来斩――” 狂风如刃,撕裂少女的玉白色发带与猎猎衣摆,黑发倾泻似墨,狂舞散开。 月色暗淡,她的眸光凛然似星,剑气翻涌如山。 在砰砰心跳声里,夏见星的嗓音裹挟疾风而来:“即便是你我二人,若要御龙,有何不可。” 六十八(龙魂) 与此同时, 幻境之外。 伴随夏见星最初的一道剑气,莹白疾光呼啸而过。除却魔气,周遭所有的留影石亦被斩断, 飞灰不留。 由此,水镜里的画面戛然而止, 所有色彩消失不见, 变为一团浓郁漆黑。 “等……等等,留影石呢?” 眼见夏见星勘破幻境, 即将与聂扶荷正面对峙,江逢月看得正是激动,没成想猝不及防,镜面暗成一片。 “夏小道友斩碎了留影石。” 断天子轻捻白须, 若有所思:“不过……若说是不小心, 仅凭一剑之力就毁掉四面八方这么多石头, 未免有些古怪吧。” 夏见星仅仅只有筑基修为, 筑基一剑可斩邪魔, 但要想引得剑气层层爆开,需要花费不少气力。 方才向他迎面扑来的邪祟显然不算太强, 扬剑斩杀便是,哪里需要这般大费周折。 可如果他是故意破坏留影石,不让他们见到秘境里的景象, 又究竟为了何种缘由? “小孩子嘛,说不定是自尊心太强, 不愿让我们见到失败时候的景象。” 幻境被破的消息传得飞快,不少修士闻风而来, 其中一人笑道:“我当年也是踌躇满志入了秘境,出来的时候灰头土脸, 还为此伤心难过了许久。” “不过啊,”另一人思忖道,“既然他们已经破了幻境,那就知道只有男子才能拔剑出鞘。可惜了秦萝小道友,恐怕没法子继续发挥――以她的天赋,或许能去试试凤凰和鸾鸟。” “可不是么。” 他身侧的青年摇头笑笑:“还有陆望、谢寻非和江星燃,他们若能进入禁地,其实也可以试试拔剑。” 男子体内阳魄更多、阳气更重,往往与真龙相衬,哪怕在修真界,这也是许多人既定的印象。 譬如多年前的剑道大能有剑名为“龙吟”,即便是凡人界,也唯有称帝的君主方可被唤作“真龙降世”。至于女子,向来绑定着华美瑰丽的凤凰。 “倒也不必就此下定论。” 江逢月觑他们一眼,瞧不出眸中神色,嘴角浅浅噙了笑:“唯有男子能取出潜渊剑,这虽是御龙城延续千百年的规矩,但诸位皆知御龙城中尊卑有别,这种说法,很可能只是某些人的狭隘偏见。” “某些人”的定义十分模糊,从她的话里来理解,理应是御龙城中执掌大权的男人。但此刻不少修士说出了与之相似的观点,这样一来,这“某些人”究竟是谁,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旁侧的青年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忽见江逢月身边的秦止无言抬眸,黑瞳定定落在他脸上。 沉默寡言的剑客点了点头:“她所言不错。” 周围几人只得闭嘴。 秦萝那边的画面看不了,众人只能调转目标,把目光放在其他人的水镜上。 江逢月给自家道侣塞了口糖水,美滋滋抬头。 虽有夏见星勘破前因后果,但由于潜渊剑尚未取出,幻境只破开了几道裂口,尽数集中于后山之中。 其他几人跟随城主抵御邪魔,仍然处于幻境之中,放眼望去,四面八方俨然魔潮参天、邪祟四散。 谢寻非凝神挥剑,由魔气凝成的长剑锋利纤长,裹挟了势如破竹的杀气,甫一扬起,便有黑气毕露锋芒。 “这边魔物太多,我们根本挡不住啊!” 城门处的护城结界颓颓欲倾,江星燃汇集灵力,试图修补破损的阵法,手中莲花灯五颜六色闪来闪去:“难道只有取出那把剑,才能把幻境破开?那神龙究竟有什么毛病,千百年来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它到底在等哪门子的绝世天才?” “小心。” 陆望斩去他身后一只邪魔,皱了皱眉:“奇怪,它们……它们为何结伴去了后山?” 自从御龙城灵气衰竭,邪魔便早有攻城的预谋。 如今结界倾颓,妖魔邪祟千千百百。城中百姓的修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们三人的力量亦是微小,不可能抵挡如此汹涌的魔潮。 虽有城主和江星燃修补阵法,勉强支撑起摇摇欲坠的结界,却仍有魔物穿过裂痕而来。 此刻抬眼看去,竟有一团团黑气凝结骤起,径直前往城主府后山所在的方向。 “后山封印着神龙与潜渊,它们畏惧神龙之力,应当是想斩草除根。” 谢寻非顺势挽剑,极快看他们一眼:“秦萝他们仍在后山之中……你们在此支撑阵法,我去后山。” 江星燃欲言又止,最终只能点头。 城门的阵法尤为重要,抵挡住了绝大部分黑潮。 他们两人若是随谢寻非一并离开,待得阵法全然破开,不出半盏茶的时间,整座城池都会被夷为平地。 “小谢想护住后山。” 水镜中的少年默念法诀御风而起,江逢月轻抚下巴,微微蹙了眉:“仅凭他一人之力,若是遇上那些魔物……” 当初在新月试炼里,这孩子也曾为了保护萝萝,硬生生撞上邪魔的全力一击。 说到底不过是试炼而已,哪里需要这样去拼。 念及此处,女修眸光微动,心中暗叹。 听说谢寻非无父无母,从小生长于实力至上的街区,如他一般的孩子,定然从未听人教过自尊自爱,一旦出了事,只能竭尽全力去拼命。 想想又笨又叫人心疼,等他此次出了秘境,她定要好好同小谢详谈一番,认认真真教导一次小孩。 不过…… 江逢月轻捻指尖,目光随着谢寻非的动作一直往前,望见后山的刹那,只能见到血色葱茏、黑雾鳌 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也不知道萝萝究竟如何了。 在汹涌的疾风里,秦萝眯起眼睛。 风声滚滚,不绝于耳,她呼吸有些困难,轻轻吸气的时候,能闻到夏见星身上的清冽竹子味道。 身着劲装的少女一手将她抱在怀中,一手执剑挥舞,劈开一条所向披靡的迢迢通途。 自从勘破幻境,聂扶荷与她们对峙半晌,终是指明了前往潜渊剑的去路。 “……去吧。” 那时的少女站立于黑雾之中,黑眸暗淡,晦暗不明,不知想起什么,忽然没头没脑地补充:“你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聂扶荷没有继续说话,秦萝迷迷糊糊地思考好一会儿,大概明白她所指的究竟是谁。 少女向来不受宠爱,自幼生活在女子为卑的城池里,久而久之,恐怕连自己也认同了低人一等,心甘情愿接受命运。 直到某一天,云游八方的医师来到御龙城中。 夏师姐是女孩,那当初的医修,应当也是一名女子。 正如陆望所说那样,医师告诉她卫州之外的广袤世界,说起浩瀚无垠的九州大地、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也说起一个又一个快意天涯的女修士,告诉她大家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医师离开当日,少女随她□□而下,有生以来头一回肆无忌惮奔跑在街边。 那时的聂扶荷,一定是满怀憧憬的。 “方才说了大话,还望你不要在意。” 夏见星轻轻笑了笑,声音像从胸腔里闷闷传出来:“虽然我的确是为了潜渊而来……不过其实我并无把握,一定能把剑取出来。” 秦萝眨眨眼睛,把她脖子抱得更紧。 “不过那一番话皆是真心,男子做得到的、做不到的事情,我们都能去做。” 少女缓声道:“你莫要听信御龙城中的言语。聂扶荷自幼生长在那般境地里,虽是身为女子,却已被他们的念头同化了。” 聂扶荷同她很像。 因为被娘亲伪装成男孩,她自小便听爹爹说起许许多多无法理解的话语。 一面是高高在上的天际,一面是不得翻身的深渊,身为夏家孩子,要想跨过这两道截然不同的坎,只需要变换一个性别。 对于孩子来说,他人的言语影响力极深。夏见星曾经几乎快要相信,自己的的确确要低人一等。 也正是因此,她才想认认真真地这样告诉秦萝,不让眼前的女孩变成另一个自己,另一个聂扶荷。 潜渊剑被放置于禁地深处,她一路带着秦萝往前,破开层层叠叠的邪魔与黑气,终于见到那把通体暗淡的长剑。 于是呼啸的风声慢慢停下,秦萝被小心翼翼放在地面上。 神剑仍有残存的灵力,邪魔歪道不敢靠近,因而整个后山之中,唯有此地不见邪魔。她正抬头环顾四周,发觉夏见星朝自己微微笑了笑:“秦萝师妹既是魁首,理应第一个上前拔剑。” 秦萝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 她对剑术压根不感兴趣,也不是陆望那种吃苦耐劳的性子,那么多天才剑修都没被神剑看上,哪会轮得到她。 在少女温和带笑的注视下,小小的女孩一步步往上迈向高台,临近潜渊剑,似是想到什么,一本正经绷住表情,笨拙鞠了个躬。 夏见星抿唇,笑意更深。 秦萝把右手放在剑柄,尝试往上动一动。 没有反应。 秦萝把两只手一起放上剑柄,尝试往上拔。 还是没有反应。 这个结果全在意料之中,小朋友没表现出失落的神色,轻巧跳下祭台:“夏师姐,该你啦!” 其实她也并无把握。 夏见星垂眸摸摸她脑袋,正要开口出声,眉梢却是陡然一凝。 秦萝也察觉到不对劲,兀地抬起脑袋。 后山本就乌烟瘴气,透过干枯如鬼爪的树枝仰头望去,原本空无一物的天边竟然血色狂涌,紧随其后,便是一股浪潮般的魔群。 如今幻境将破未破,现实与天书幻境彼此相融,自城门而来的魔潮,已然来到了后山。 夏见星抬手拔剑,却在下一瞬,看见身前的女孩祭出了问春风。 秦萝侧身与她四目相对,目光虽然稚嫩,却清亮如星辰:“夏师姐,我在这里挡住它们,你快去拔剑!” 她已是十多岁的少年人,怎能由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保护。夏见星蹙眉摇头,尚未开口,望见秦萝眨眨亮晶晶的眼睛,咧嘴扬起毫不设防的笑:“夏师姐,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一次吧。” ……对啊。 无关乎年龄与性别,她们从来不是胆怯的弱者,除了被保护在他人怀中,亦能守护一方天地。 无论结局如何,她们有理由全身心地彼此信任。 少女紧紧握了握袖口,沉沉点头。 秦萝修为不高,显然无法独自抵抗如此之多的邪魔。 女孩深吸一口气,奏响身前的问春风,出乎意料地,望见远处有一道剑气掠过,阻挡住大多数黑潮。 有人在和她一起守护后山。 只需一眼,秦萝便认出了那道剑气属于何人。 他们都被天书压制了修为,谢寻非杀势虽盛,却无法抵挡所有魔物。 嘶吼着的扭曲怪物一个又一个接连而来,女孩的乐声泠泠骤起,弥散于半空之中,化作势不可挡的无形刀刃。 夏见星双手置于剑柄,上抬之际,没有丝毫松动的前兆。 少女咬牙看向秦萝身前的危机,识海中神识凝聚,手上用力。 “放弃吧,你们怎么可能成功?” 邪魔的絮语连绵不绝,在耳边如同蚊子嗡嗡,叫人心烦意乱:“女人温吞绵柔,毫无震天撼地之力,怎能驾驭神龙?” 无数声音响彻耳边,有男有女,像是邪魔,也像亡灵低语。 “看你那师姐,她爹不就说过她性情温和,不宜练剑么?剑修本应冷峻决绝,哪有如她一般嬉皮笑脸的?” “这是御龙城的规矩,也是潜渊剑的规矩――它的上一任、上上任、乃至古往今来的所有主人,分明皆是男子。” ……不是的。 它们的低语愈来愈多,不过顷刻之间,被一道骤然上扬的曲音猝然打破。 秦萝立于狂舞的疾风之中,指尖速度愈快,也愈发用力。 筝声如刃,凌然汹汹,女孩的脊背止不住颤抖,眸光清亮决绝。 “不是的。” 她咬了咬牙,眼眶被染成浅绯的红,嗓音稚嫩清脆:“根本不是这样。” 夏师姐的温和并非怯懦,亲近亦不是讨好,它们并不意味着温吞,更非软弱无力,只能躲藏在别人身后。 那是另一种,与冷峻杀意截然不同的力量。 狂风簌簌,撩动秦萝单薄的裙摆。 树头枯枝乱晃,树影狂舞,宛如幽魂自地狱而来,九死一生之际,她的琴筝之音却从未断绝。 她记得夏师姐拔剑时候的模样,行云流水、满目飒然,不输男子半分。 她们能谦和待人,亦可逼退重重邪魔;是柔和轻缓的潺潺水流,亦能成为势不可挡的利利兵刃。 她们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理应立于群山之颠,而非浑浊沟壑。 既然所有人都一样,为何要偏信只有男子才能驾驭神龙―― 当年神龙与仙人舍命护城,见到日渐扭曲的城池、一个个饱受折磨且无处可去的女孩、一个个能力微薄却居于高位的男人,一定会觉得失望吧。 这哪里是他们想要保护的人与城呢。 乐音悠扬不绝,渗入苍黑天际与沉沉地底,不被任何人所见的角落,睁开一双金黄竖瞳。 这是被许多人忘记了的事情。 若想唤醒它,其实无关乎年龄,身份,修为高低。 在一切最初的时候,所有人都并无不同,时至如今,却丢失了那份赤子之心。 这是秘境最后的关头。 魔潮汹汹入境,立于祭台的少女星眸如炬,映入血一样的霞光,与晃荡迷蒙的影子。 潜渊剑颤动不休,于剑鞘与剑身之间,现出细细一道凛然白光,寒芒四溢。 天边的少年背靠铮铮乐音,拂去嘴角血迹,在乐声加快的瞬息凝神出剑,眸光微动,望向远处那一道细小的白光。 而循着谢寻非的视线,水镜里缓缓显出秦萝的身形。 一道道裂痕轰然碎开,虚伪的假象被层层撕开,世界露出原本模样。 有人惊呼出声:“幻境快要崩溃了!邪魔如此之多,秦萝和谢寻非……他们还留在那里干什么?找死吗?” 幻境与现实交错重叠,邪魔的影子重叠又四散,转眼之间,水镜已被黑气全然占据。 江逢月暗暗蹙眉,目光紧紧凝在水镜之上。身着长裙的女孩屹立原地,黑发张扬如流水,晕开一片墨色。 邪祟前涌,几乎将三人的身形吞没,处处皆是杀机。 却也恰在此刻,忽有一瞬疾光掠过。 饶是秦止也愕然愣住,下意识握紧长剑。 那是一道从未在秘境里出现过的金光。 ――刺目光芒自八方而来,伴随一道高昂长鸣,于瞬息之间轰地爆开,将水镜中的三道身影全然护住。 霎那间长风嗡鸣不休、山石震颤滚落,而在漫天黑暗的间隙,金光以势如破竹的力道,撕裂滚滚暗潮。 一切犹如梦境,待金光凝结,以秦萝为中心,盘踞出逶迤如山的庞然巨影。 水镜之外,落针可闻。 “这是――” 江逢月屏住呼吸,在逐渐加速的心跳里,听见身后倏然响起的抽气音,以及满含惊愕的男声:“龙魂――!” 六十九(御龙而行...) “龙魂?” 一刹的死寂后, 水镜之外骤然响起男人的惊呼:“那道影子的确是龙的形体吧?但――这怎么可能?” “御龙城的秘境里,应该是头一回现出龙影。” 断天子轻捻白须,乐呵呵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不过真是稀奇,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神龙魂魄,居然被一个小女孩唤了出来。” “但她压根不是剑修!” 发出惊呼的青年紧紧蹙眉:“潜渊剑应当只能感受到剑修的剑意, 她一个乐修, 如何能与一把剑互通?更何况,她也没拔剑啊。” “谁说她与潜渊剑互通了?” 断天子咧嘴轻笑:“从一开始, 潜渊剑和龙魂就是两个不一样的东西。” 多年前的浩劫之中,神龙为守护城池身受重创,那位仙道大能将其封印于城中,在一旁留下潜渊剑镇守。 龙魂凝聚了神龙的神识, 而潜渊剑, 则蕴含着属于仙人的剑意。 它们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事物, 秦萝就算不是剑修, 也能通过音律与龙魂彼此感应;而与之相对地, 即便无法唤醒神龙,要想得到潜渊剑的承认―― 断天子眉梢轻扬, 嘴角笑意没停,往嘴中送了口酒,仰头望向水镜。 千百年间, 秘境之中从未出现过此般景象。 狂风呼啸不止,扬空的乱石裹挟着飞沙, 黑雾与血色于半空晕开,凝聚成一片迷蒙不清的暗影。 水镜里的一切都显得不是那么清晰, 越过气势磅礴的神龙之影,还能见到另一道璨白刺目的光。 白芒如刀, 爆出一束势不可挡的锐利锋芒,一瞬之间竟胜过了阳光的色彩,向着天穹的方向直直上刺。 乌云层层破开,宛若棉絮被刺破一个大口,流泻出久违的盈盈清光。四面八方暗潮汹涌,唯有这道白光一往无前,光芒之下,映出一抹纤长瘦削的影子。 “潜渊剑……也被拔离剑鞘了?” 骆明庭看得目瞪口呆:“站在剑身前面的,是夏见星师弟?” 这种事情简直离谱。 秦萝之所以进入这场幻境,全因觉得有趣。小孩没那么多争强好胜、誓要突破秘境征服神龙的心思,在秘境里玩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可就是这样的秦萝…… 此刻居然被神龙之影牢牢护住了? 更离谱的是,不仅龙魂出世,连潜渊剑也被另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取了出来。 云衡看得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对啊。 树枝覆盖下来的阴影里,秦楼静静抬头,凤眸微深,淌下几分静默的困惑。 一个调皮捣蛋、涉世未深的女孩,一个性情温和、同样年纪轻轻的少年,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而当时邪祟狂涌,拔剑的分明不是秦萝……在九死一生之际,她为何还要为了别人,致意立于群魔之前? 水镜外争论四起,幻境内的氛围有如琴弦紧绷,容不得丝毫松懈。 秦萝本是在全神贯注弹奏音律,不知怎地耳边忽然嗡嗡一响。 当下情形紧迫,她没来得及及时做出反应,等察觉不对抬起脑袋,不由愕然怔住。 肃杀之气经久未绝,身边的狂风却悄然停下,四周静悄悄的,听不见声音。 不久前的黑气与邪魔全都不见踪影,她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没有天空和大地的界限,一眼望去看不见尽头。 她浑身上下没有力气,除了睁开双眼四处打量,什么动作都做不到。再眨眼,秦萝又一次看见御龙城。 这次的视角十分奇怪,仿佛她飞翔在遥远的天边,城中的一切都显得渺小而密集,好似画卷一幅,于眼前骤然打开。 这似乎是很久之前的御龙城,房子不像后来那样高大宏伟,大部分小小矮矮的,瓦片青黑,连成一排排错落有致的线。 街上行走的人形形色色,男人身穿简约舒适的棉布衣裳,女子长裙蹁跹,掩唇同身边的伙伴窃窃私语,偶尔发出几声轻笑,眉眼弯成小小月牙。 秦萝的视线不受控制,顺着长街缓缓下移,来到某处偏僻街角,终于定定停下。 清晨的日光温暖和煦,照亮街角屹立的一家早点小铺。一男一女忙里忙外,来往百姓络绎不绝,身着白衣的年轻剑客踱步而来,似是感到些许疲累,在小铺里的木凳坐下。 包子圆圆软软,清汤小面浮了几片葱花,被端上桌的时候,有一团又一团白鞯奈屡热气飘飘散开。 剑客低头拿起筷子,静静去听食客们嘈杂的絮语,以及夫妻二人中气十足的谈笑。一树日光落下,映出街边几个结伴玩耍的小孩,两个戴着斗笠遮阳的女人,一个站在树下看书的青年,以及剑客眼底惬意的笑。 时至此时,眼前的景色仿佛当真成了一幅画卷,从正中央被一把撕开,露出内里藏着的另一番景象。 这时候的御龙城更大也更气势磅礴,楼阁高耸、绿荫成片,与秦萝印象里的模样相差不多。 她再也找不到那名剑客,街上人来人往,无一例外皆是男人―― 街头行走的,挥斥方遒高谈阔论的,乃至于坐在学堂里念书的,一件件青衫白衣翩然而过,城池偌大,晃眼望去,竟不见一袭裙摆。 这是御龙城里真正的景象,与幻境之中全然相反。 秦萝看得皱了眉,视线被牵引着一路往下,距离地面越近,所能见到的景象也就越发清晰。 街角的早点小铺不见踪影,被另一家酒楼取而代之。 高楼之中满座喧哗,却再也寻不到女子的身影,唯有厨房角落蹲着一个洗菜的瘦小女孩,被厨子呼来喝去,唯唯诺诺不敢出声。 再眨眼,一名少女带着弟弟来到药庐寻药,明明是瑟瑟寒冬,二人衣物却单薄破旧,补丁处处。 不知是谁在身后窃窃私语,毫无掩盖的念头,声音径直传入所有人的耳朵:“就是她,自从爹娘过世,便成天在街上抛头露面。一个女孩罢了,能成什么气候?与其如她那般不知廉耻地摆摊,倒不如早些寻个夫家嫁了――这不是长得还不错吗。” 而在秦萝所熟悉的城主府里,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自围墙跃下,少女翻飞的白裙宛如蝶翼,即将落地之际,被另一名女子接在怀中。 她笑得腼腆温和,瞳孔却灿然如星辰,抬眼望向蜿蜒而密集的长街小巷,情不自禁一路小跑。 “我问过你爹爹,可否将你带出御龙城,传授一些医术,同我一起云游四方。” 白衣女子缓缓跟在她身后:“他觉得你年纪太小,让他放心不下。等你过几年长得更大,便可同我离开。” 这是意料之外的欣喜,少女双目晶亮地回头,眼底溢出水一样的流光。 “这几年间,努力修习吧。” 女子笑着看她,被清风拂起额前碎发:“我五年之后便来寻你,带你去更远的地方――咱们约定好了。” 紧随其后,周遭兀地一暗。等画面迅速展开,眼前又成了另一幅不同的景象。 时值深夜,年轻的女孩从书房外跌跌撞撞跑出,靠坐于一棵苍老巨木之下,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我想不明白。” 她流着泪,小声对着近在咫尺的大树说:“为什么祭剑的一定是我?明明都是爹爹娘亲的孩子,为什么兄长可以继承城主之位,我便要送死?只因为我是女孩?可我画画写字分明都比他更好。” 四周皆是高高的围墙,暗影如墨,将她浑然吞没。 聂扶荷抬眸,遥遥望一眼不可触及的天空。 “什么‘年纪太小’,什么‘放心不下’,他只不过想留下一个祭剑的工具而已,大骗子。” 她把脸埋进膝盖里头,声音模糊得有如呜咽,听不清楚:“可我和顾姐姐……我们明明早就约定好了。” 这应当是聂扶荷无意中听见城主与家臣密谈,提到了要将她祭剑的那件事情。 夜风吹得树枝哗啦作响,少女周身的气息一点点沉寂,声音低不可闻:“我在史书里看过,多年以前,御龙城并不是如今这样。如果那位仙人看见这样的御龙城,还会如多年前一样,义无反顾地保护它吗?” 还会像那样……义无反顾地保护它吗? 又是一次闪回,眼前所见的事物都像玻璃裂开,化作一块又一块碎片。 秦萝懵懵懂懂心有所感,正要伸出手去触碰,忽地眼前一晃。 碎片倏然消散,化作丝丝缕缕缠绕不绝的白烟,在尘烟之中,她见到一条停在半空、半隐半现的长龙。 它的身躯虽然陨灭,神识却仍存于世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样不为人知地注视着城中每一处角落。 然后也越来越失落,渐渐丧失为之奉献一切的理由。 “仙人,我们城中皆是无名小卒,不值得你拼命至此。” 白烟消弭的瞬息,记忆里最后的画面缓缓展开。 这是许多年以前的御龙城,恰逢邪魔入侵,白衣剑客执剑而立,将三男两女护于身后,斩灭急急扑来的异种。 见他已是伤痕累累,身着布衣的女人身形剧颤,泣不成声:“这些魔物太多了……没办法的。” “不错。” 她身侧的少年亦是道:“仙人,我们死了便是死了,你不一样。你天资超绝,是当今名满天下的大能,怎能和我们一样葬身于这座小城之中――还是快些离去吧。” 剑客却是摇头。 “每个人横竖都是一条命,有什么不同。” 他道:“说到底,我不过是个会用剑的普通人。论文试,比不上这位秀才;论厨艺,比不上这位厨娘;我亦不懂得打铁锻造、绣花插针,在许多地方,都要逊色于诸位不少。” 青年说着一顿,日光下泻,坠入他漆黑如深潭的眼瞳,荡开缕缕微光。 剑客笑道:“更何况不久之前,我们还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吃过包子――无论彼时还是齐力御敌的现在,我们都在做同一件事情,不是吗?” 他言罢抬手轻招,应是得了感召,天边浓云翻滚,巨龙破空而来。 青年抚过它的脑袋,回眸笑了笑:“而且我想,它一定也是这么认为的。” 长龙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长啸,霎时凌空而起。 秦萝看见飒然凛冽的风,青年剑客明灿决然的星眸,以及在浩浩荡荡的邪魔浪潮下抵死相抗、彼此扶持的男女老少。 人群形形色色各不一样,然而摒弃身份地位、性别年龄,在最为本真纯粹的内里,他们拥有某种相同的东西。 这才是剑客想要守护的一切,时至今日,却被所有人尽数遗忘了。 变幻的画卷终于消散殆尽,秦萝怅然回神,在空无一物的白气里,望见巨龙盘踞着的影子。 因是魂魄,它的身形呈现出模糊的半透明,让秦萝想起云雾蒸腾、烟丝盘旋。 然而神龙的双眼却是清晰可辨,金黄竖瞳暗淡幽深,再也不复当年与剑客一起时的生机蓬勃,好像茂盛的花草枯萎凋谢,只剩下颓然的麻木。 它那么大,站在龙魂面前的时候,女孩显得又小又呆,好似一个不慎闯入怪物世界的圆球。 秦萝抓抓袖口,一步步向它靠近。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很难过。 它蜷缩在这样一处小小的角落,看遍御龙城中所有的不公,却身不能行、口不能言,哪怕想要帮一帮那些无处可归的女孩都做不到。 这是它曾经用生命守护的城池,如今却成为了滋生苦难的温床。 孩子表达情绪的方式简单又直白,小小的女孩笨拙伸出白白细细的双手,轻轻抱住令人心生惧意的巨龙。 “你是不是很伤心?” 它太大了,哪怕秦萝努力伸直手臂,也无法将它的脖颈环住一半。 她不知应当如何安慰,只能拍一拍长龙冰凉的鳞片,蹭蹭它的脸:“像御龙城那样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了,以后一定……一定会变得更好的。” 金黄色竖瞳一动。 寂静无声的白雾里,巨龙稍稍用力,轻轻碰一碰秦萝白乎乎的颊边软肉,作为对女孩的回应。 在她身上,有它喜欢的、曾经无比亲近的味道。 却也是阔别已久的……快要被它所遗忘的味道。 陡然显形的龙影遮天蔽日,于后山之巅笼罩四野,冲散一道道肆无忌惮的暗潮。 城门前金光乍起,破损的阵法得以重塑,宛如穹庐高高拱起,将整个御龙城护在其中。 而另一道纯白的剑光直入苍穹,白芒与金光泠然交缠,化作无影无形的利刃满天,不过须臾,便将绝大部分修为低下的邪祟诛杀殆尽,只余下渺渺黑烟。 夏见星孑然立于后山,用手背抹去嘴角血渍。 魔物们畏惧潜渊剑的力量,虽然不敢轻易靠近,却在不远处围得水泄不通。她不过筑基水平,倘若生生与它们撞上,定然落于下风。 魔物接连不断,少女一次又一次扬手挥剑,在震耳欲聋的嘶吼声里,忽然听见一阵清风。 她心下一动,旋即侧身。 水镜之外,无数人闻风而来,一双双眼睛凝于水镜上,露出讶然与困惑的神色。 但见萧萧风起,金光四溢,长龙穿行于山林之间,势如破竹。 当夏见星伸出右手,另一只更小的手掌将它用力握住,两相用力,少女便置身于龙魂后背。 “夏师姐,你拿到潜渊剑了!” 秦萝一眼就望见她手里的长剑,巨龙感知到熟悉的气息,发出几声愉悦呜鸣。 夏见星笑:“嗯。” 神龙的身影扶摇直上,径直冲往半空上的黑衣少年。 谢寻非为护住后山,独自抵挡下大部分凶悍魔潮,如今已有些身形不稳,满身遍布血痕。 他意识不太清醒,只凭着直觉下意识斩杀邪魔,恍恍惚惚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线,似乎是秦萝在叫他。 还来不及转身回头,少年便被一只手揽住腰身,轻轻往后一抱。 耳边尽是呼啸不止的风,谢寻非被吹得头晕目眩,再睁开眼,望见一片湛蓝浩瀚的天空。 身后的秦萝如释重负般笑了笑:“谢哥哥,我接住你啦。” 这次她不再是一味受他保护的对象,也能冲进重重妖邪之中,把他从危机四伏的险境里救下。 “谢谢谢哥哥,要不是你挡住那么多怪物,我可能早就被抓走了。” 秦萝本是噙了笑,兀地止在喉咙里头,倒吸一口冷气:“你的伤口――呜哇哇哇你的伤口怎么会这么严重!我我我有没有碰到?对对对不起!” 少年半晌没说话,忍下浑身剧痛,安静摇头。 当谢寻非转身与她对视,面上带了清浅的笑:“龙魂被唤醒了。” 小孩双眼亮了一下,倏地举起右手,露出两颗小虎牙:“是我!” “嗯。” 谢寻非也随她扬唇,语意温和:“你很厉害。” 秦萝本来想n瑟n瑟,没成想被他这样直白地夸了出来。 小女孩脸皮薄,最是受不了这样的夸奖,直接耳根一热,一边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一边轰地红了脸。 秦萝拿手捂住脸颊,看向身侧的另一边:“夏师――兄,你打算怎么办?” 谢哥哥身边有留影石,而夏师姐的女子身份,是个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 小萝卜丁反应及时悬崖勒马,却听见少女脆生生的笑。 “我去找夏乾。” 如今的一切都会倒映在水镜之中,这一点夏见星心知肚明。 但她仍是用了清丽的女子声线,任凭狂风簌簌,吹散缭乱的长发:“在那之后,我会向他发起挑战。” “这――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猝然大叫:“夏见星的声音怎会――” “看来我们中了一个小小的骗术。” 眼见自家小徒弟无碍,断天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得更欢:“御龙城男子拔剑的传说流传了千百年,没想到啊,这唤醒神龙和拔剑出鞘的,到头来竟是两个女孩。” 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这个事实来得猝不及防,不少修士呆立当场。 夏家的剑道天才是个女子,这件事已经足够令人惊讶。尤其秦萝只是个七岁的小孩,没有修为、更不懂济世救人的大道理,却莫名其妙获得了神龙的青睐。 ――这合理吗? 绝对绝对不合理啊! “可……她要挑战夏乾?” 另一人迟疑开口:“夏见星定然知道我们都在看,这样一来,她岂不是当众对夏乾下了战书?” 夏见星只有筑基修为,夏乾已经抵达了化神。 像这种实力悬殊的对决,强者往往会压制自身修为,将其控制在与另一人相同的水平线。 但除了修为,心法、剑术与经验同样重要,夏乾执剑多年,早就能做到杀人于无形,夏见星不过一个小辈,怎么可能胜过他。 “我不会再用夏家的剑法,今后也不会留在夏家。” 秘境之中,神龙背上的少女低垂眼眸,能感受到指尖的战栗:“那是他的东西……我要凭堂堂正正的我自己去挑战他。” 这是她等待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愿望,即便夏见星清楚知道,自己必不可能战胜夏乾。 可提心吊胆唯唯诺诺过了这么多年,她想让那个男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她。 那是一条充满血泪与艰苦的漫漫长路,注定会在尘世间摸爬滚打,但夏乾曾经拥有的,便是与之无异的生活。 走上同一条道路,她不见得会比他差。 ――就像多年之前,夏乾哪怕在秘境里滞留三天三夜,也未曾取出过这把被她握在手里的潜渊剑。 肃肃疾风回旋不绝,少女仰面而望,唇角微扬。 她眼前是浩瀚无边际的苍苍穹顶,蓝天宛如碧海,待得魔潮褪去,荡开一层又一层雪白的微波。 她手中的长剑因战意嗡鸣不止,白芒交缠,是无可匹敌的锐意,亦是会当凌绝顶的傲然睥睨。 在水镜外无数人羡艳惊叹的目光中,夏见星轻声笑笑,温柔望向秦萝。 女孩只觉得有趣,尚未意识到自己究竟做出了多么出人意料、甚至称得上轰动大半个修真界的事情。 她一心爱玩,从储物袋里翻出止血的丹药,趁着谢寻非服药的间隙伸出手去,在云朵之间用力一握。 因为没办法握住云朵,秦萝开始尝试用嘴去咬。 或许这样的心境,便是神龙选择她的原因吧。 夏见星收回视线,握紧手中长剑。 神龙盘旋云中,一袭裙摆被悠悠扬起,一串首饰小铃铛叮叮作响,一股带了奶味的花香无声散开。 这些皆是太过柔和的事物,由长剑与琴筝散发的灵气却凌厉浩荡,穿行于高高穹顶,御龙行空。 自此天高海阔,青云扶摇,而属于她们的前路万里,已然拉开序幕。 七十(不太聪明的龙露出一个不太...) 神龙复苏之际, 破损的护城阵法因此重塑。 泠泠金光好似浑圆的巨网,自城墙墙角蔓延滋生,一点点生长, 一缕缕编织勾连,所过之处杀气横生, 将肆无忌惮的邪祟逐一斩杀。 一时间黑雾四溢, 缓缓消散在半空当头。 天边浑浊的乌云被撕裂出道道裂口,露出内里澄净碧蓝的天空。一轮明日淌下灿然亮光, 光芒向四面八方铺开的刹那,这场幻境便也到了尽头。 千百年来的困局终于得以破解,秘境出口人满为患。诸多修士闻讯而来,当秘境出口打开, 纷纷翘首以待。 第一个离开秘境的是秦萝。 她被夏见星与谢寻非牢牢护住, 在所有人之中受伤最轻, 初初迈出秘境, 被眼前的陌生人们吓了一跳。 小朋友本就脸皮薄, 如今许许多多的视线一股脑往身边投来,秦萝被看得耳根发红, 于是很快在人群最前方找到了爹爹娘亲和小师姐的身影,匆匆忙忙扑进江逢月怀中。 “怎么样,玩得开不开心?” 江逢月被扑得噗嗤一笑, 顺势摸摸她脑袋。 “开心!我们吃了卫州特色菜,参加了问剑大会, 还坐在大龙的背上飞,对了, 大龙是――” 秦萝眉眼弯弯地点头,原本打算说一说自己与龙魂的相遇, 忽然脑子呆了呆,意识到某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 小孩兀地睁圆眼睛,红潮从脖子一直蔓延到耳朵尖尖,变成一只呆头呆脑的大鹌鹑。 通过水镜,能把秘境里发生过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说……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憨孙了呜呜呜! 秦萝一声不吭,把脑袋埋得更低。 紧随其后,是同样红着脸低着头的陆望,以及不停拿扇子扇风、假装左顾右盼四处看风景的江星燃。云衡一眼就逮住了谢寻非那小混蛋,不停敲他脑瓜嘣。 秘境里的弟子逐一现身,人群嘈杂的喧哗从未停下,直到某一道身影出现,四周蓦地静了下来。 夏见星仍然穿着那件男装白衣,披散的长发被重新扎起,愈发突出面部的轮廓。 从前人们只当她是个长相温润的男子,偶尔透出几分精致过头的漂亮,而今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方知竟是个相貌略显凌厉的女孩。 秦萝召唤出神龙,以及夏家长子女扮男装,这两件事皆是大大超出所有人的预料,数道目光盘旋不定,穿行于二人之间,久久无言。 也正是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里,陡然传来一片喧哗―― 人群的骚动来自于不远处,秦萝心觉好奇,把眼睛从娘亲身上挪开一丢丢,朝着声音源头望去。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密集的修士纷纷朝着两侧散开,自觉让出一条通道。她努力凝神眺望,在人潮的边缘见到一个锦衣男人。 男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身量极为高挑,离得越近,秦萝也就看得越清晰。 与夏师姐一样,他也生了张十足漂亮的面孔,星眸漆黑、薄唇紧抿,然而虽然漂亮,却时时刻刻透出一股唯我独尊的桀骜与冷淡,看人时总爱垂着眼,仿佛看不大起似的。 “那是夏师姐她爹。” 江逢月小声解释:“名为夏乾,是个很有名的剑修。” 若论当今剑术,秦止天资卓绝独树一帜,而夏乾定能跻身修真界里的前三甲。 他行得风风火火,毫不掩饰眼中戾气,加之又是今日惊变的当事人之一,理所当然被其他修士们纷纷避开,顺着让出的小路径直往前。 铺天盖地的威压势如破竹,夏见星握紧手中剑柄,竭力止住脊背上的颤抖,与男人四目相对。 为了伪装成男子,她一直以来身负幻术,从而变出喉结与面部棱角,也让眉目看上去更加硬朗。 如今幻术被消散一空,夏乾紧紧凝视她的面容,面若寒霜。 ……好可怕。 秦萝从娘亲身边悄悄摸摸挪到夏见星身侧,陪她站在一起,握住少女单薄的衣袖。 她曾经觉得傅清知傅姐姐的爹爹很是叫人害怕,然而傅霄虽则相貌冷峻,却顶多是不苟言笑、自带威严,不像眼前这个陌生的叔叔,举手投足间尽是杀气。 夏乾将她们两人扫视一番,眸色阴冷:“听说你要挑战我。” 他显而易见动了怒,语气里嘲讽之意更浓:“怎么,已经畏惧到需要小孩来安慰了么。” 秦萝听出了话里的讽刺,正要把手松开,整只手却被陡然握住。 “正是。我已取出潜渊剑,望在今日与您一战。” 夏见星握着她的手,手心冰凉渗出冷汗,嗓音却是决然:“欺骗您多年是我不对。无论胜负,我都会离开夏家。” 夏乾仿佛听到一个笑话:“与我一战,然后离开夏家?” 他说着凝神,目光冷冽如刀,发出轻声冷嗤:“你生在夏家长在夏家,身上一切皆是由夏家而来,就连口口声声说要挑战我的剑法,也是夏家的东西――不过是拾人牙慧,连我一根寒毛都动不了。” 因为这一段话,现场气氛宛如凝滞。 家事外人不便插手,父女两人的气势更是一边倒。夏乾沉默须臾,继续道:“你是,你娘也是。为得到家族心法,竟幸幸苦苦瞒了这么多年,为何不多藏一段时日,等继承家主之位,再昭告天下你是个女人?” 他指名道姓,分明在讽刺夏见星贪得无厌、瞒天过海,江逢月听罢,不悦蹙眉。 她生下一男一女,无论哪个都是父母所疼爱的小孩。 男孩女孩本就没有区别,虽说欺瞒不好,但若不是夏乾一心想要儿子、将女人视作一无是处的附属品,夏见星娘亲也断然不会出此下策。 更何况当年的夏见星懵懂年幼,怎么可能对娘亲的命令说“不”,后来长大渐渐懂事,即便想告诉父亲真相,却也已然无法回头,只能将错就错。 稚子何辜,这件事千错万错,无论如何都怪不到她的身上。 “夏家养育之恩,无论银财多少,我今后都将尽数归还。” 夏见星面色不改,只有秦萝知道,她的指尖仍在轻轻颤动:“剑法由我所悟,亦非夏家之物。” 听闻当年的夏乾天赋异禀,十六七岁便悟出了属于自己的剑法雏形。这已是不可思议的天才之举,此刻听闻夏见星开口,不少人露出讶然之色。 夏乾面色冷淡,倏地拔剑。 “多说无益。” 男人道:“来。” 剑修绝大多数是一根筋的疯子,夏乾恃才傲物,更是疯子中最为目中无人的那一类。 这会儿四周皆有修士,他竟直直拔剑而起,毫不犹豫袭身上前。 秦止站在妻女身前,为在场修士布下一个护身结界。 夏乾杀心极重、剑法凌厉十足,猝不及防贴身而来,惊得夏见星心口用力一跳,很快拔剑出鞘,与男人的锋芒相撞。 江逢月悄声解释:“夏乾压了修为,在筑基中阶,和夏见星差不多的水平。或是说,比她稍微低一点点。” 秦萝心下一动:“这样一来,夏师姐是不是就能赢过他了?” 江逢月摇头。 “对于夏乾而言,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修为便不那么重要了。” 秦止道:“无论心法、剑术、对战经验,他都远远胜过夏见星。在绝对的压制力里,夏见星不可能赢。” 更何况,夏见星用的还是自创剑法,仅仅是一个不甚完整的雏形,起码还要琢磨几十年,才能令其日益完善。 “不过――” 沉默的剑修迟疑一瞬:“夏见星剑意绝佳,剑法亦极有灵气,确是可塑之才。” 两剑仍在缠斗,剑气层层爆开,迫使旁侧的修士们连连后退。 夏见星深吸一口气,感受到指尖的颤抖。 从儿时起,她就觉得不甘心。 她分明不比任何男子差,却不得不时时刻刻披上伪装,用另一张面孔示人。 多可笑,在她父亲眼中,从“夏家命中注定的继承人”,再到“只会拾人牙慧的废物”,要想跨过这天堑一般的鸿沟,只需要转变一次性别。 她知道夏乾十几岁便开始自创剑法,于是每到深夜,就会独自一人琢磨剑意,尝试不同的剑招组合。 虽然这套剑法生涩粗糙,但她做到了。 因为愈来愈强的战意,潜渊剑发出阵阵嗡鸣,清光撞上夏乾的威压,被轰然击散。 剑声铮铮,在压倒性的力量下,少女节节后退,忍下口中血气。 她知道夏乾十六便到了筑基巅峰,于是日日夜夜勤修苦练。 许多人觉得她不可能拥有如父亲一般的实力,但她也做到了。 夏乾剑意凛冽,剑气灼目如朝阳。 朝阳之下无处可躲无路可退,夏见星唯有咬牙上前。 她知道夏乾曾经荡平过无数秘境,唯独在御龙城中碰壁,无论如何都无法唤醒神龙与潜渊。 但她做到了。 那个男人做得到的做不到的,她都已尽数摆平,甚至比他做得更好。 或许她永远学不完夏家那套灿如烈日的剑法,可夏见星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她的剑意与剑术,不会比夏乾所领悟的差。 为何不可,有何不可。 刹那之间,两人齐齐出剑。 属于夏乾的剑气横绝不休,灿阳凌空,疾光千重。 而在烈日之下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忽而现出一道莹光。 这场对决的胜负,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正如夏乾所言那般,夏见星不可能动他哪怕一根寒毛。 然而时至此刻,饶是秦止也怔然一愣。 一瞬寒芒起,凛凛锋芒生。 夏见星出剑的速度有如疾风,伴随第一道莹光显形,很快又有另一缕光点出现。 寒芒若星点,于半空勾连出浑然一体的轮廓,旋即是第三点、第四点―― 不过转眼之间,一簇簇光点逐一点亮,虽不及骄阳灼目,却团团簇簇轰然爆开,聚作围杀之势,将夏乾的杀意包裹其中! 须臾的星河流影,朝阳恢宏。 秦萝被光芒刺得闭上双眼,再睁开眼,对决已经到了尽头。 这是毫不出人意料的局面,夏乾执剑而立,剑尖直刺少女心口,逼出一缕猩红血渍;夏见星只堪堪够到他的胳膊,潜渊嗡鸣,映着几缕残存的寒光。 “终于结束了。” 针落可闻的秘境之外,有人压低声音:“不过夏见星用的剑法其实不赖,只差一点,或许就能――” 他话没说完,兀地一顿。 不远处执剑的男人面无表情,虽然赢下这一局,却并未开口出声。 自他靠近心口的肋骨处,倏地破开一道浅浅裂痕。 一滴血自细痕滴落,于锦衣留下垂直滚落的痕迹,簌簌风起,唯有长剑嗡然如龙鸣。 夏乾轻敌,只用了必杀的一剑,并未有丝毫防备之意,而在那些团团簇簇的星光里,其中一道划过了他身体。 甚至是距离心口极近的地方,倘若夏见星的修为与经验同他相似,这一战当真不知谁胜谁负。 没有任何人能猜出这个结局,正如远空暗淡,不会有人在意星星点点的渺小星色。 然而哪怕是看似微小的星辰,凝结而起之际,亦能与日争辉,势不可挡。 “我――” 少女握紧剑柄,喉间一更,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我从来都不比你差。” 她说:“你看不起我,鄙夷我,觉得我注定低人一等、一事无成。但我可以做得比你更好,修为比你更强,今日不行,那便等到明年,明年不行,还有日后更远更长的十年百年,总有一天,我能让你败于剑下。” 这是孩子气的赌气之语,不少人偷偷望向夏乾,知晓他定会暴怒如雷。 而事实的确如此,男人收剑转身,眉眼之间尽是忿忿的戾气。 “你说要离开夏家,明日便把东西拿走。” 夏乾冷声:“不要妄图继续修炼夏家心法,今后若有大难,也不要哭着回来求我。” 夏见星拭去唇角血迹,被方才浩浩荡荡的攻势压得剧痛难忍,闻言垂下眼睫,恍惚之时,忽然又听他道:“二十年。” 她茫然抬头,望见男人挺拔的脊背。 “二十年之后,你的剑法应能大致成熟。届时再来夏家寻我,我们二人堂堂正正比试一番。” 夏乾沉声,听不出话里的情绪:“记得你今日的言语,莫要让我看笑话。” 手里的潜渊剑轻轻一颤,夏见星五指用力,深吸一口气。 “好。” 她说:“二十年后见。” 天书的幻境被破开后,秘境里便只剩下当年御龙城的断井颓垣。 水镜仍在诚实倒映着内里的景象,身形半透明的女孩抬眸而望,眼中晦暗不明。 “在看御龙城?” 夏见星踱步靠近,低声轻叹:“如今已是一片废墟了啊。” 聂扶荷一动不动,听她继续说:“你醉心于书画,对城主之位不感兴趣,之所以把御龙城变成浑然颠倒的模样,是想让城中女子过得好些吧。” 夏见星笑了笑,声线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但其实那样并不好,对不对?” “无论哪一方拥有凌驾性的地位,都只会滋生不公。正如男子们的自傲自大一样,哪怕为尊的换成了女人,也没办法改变一个事实。” 夏见星道:“只有怯懦无能的恶人才会自认高人一等,他们心中绝对的自傲,源于浅薄的无知。” 聂扶荷眨眼与她对视,褪去幻境中的“少城主”身份,真实的她安静而纤细,腼腆不爱见人。 “修士的寿命很长,九州虽辽阔无垠,你和那人却也有可能重新遇上。不过啊,千百年前的约定,好像有些太远了。” 怀抱长剑的少女咧嘴对她笑笑,鬓边碎发被微风扬起,有点点碎光从太阳上落下,坠入她眼中:“你居于潜渊之中,我们正巧同行。九州那么大,你一定会喜欢,不妨从今日起,便随我一同去看看罢――我很讲信用,不会食言的。” 阳光晕开,点点散在眼眸,聂扶荷无言看着她,半晌点头。 像夜里的星星一样,她想。 “如今少年英才辈出,实乃我辈幸事。” 另一边的巍巍山石下,断天子与秦止并肩而立,乐呵呵喝了口酒:“夏见星早已锋芒毕露,今日最叫人吃惊的,当属你那宝贝女儿。” 秦止本是绷着一张脸,听见后一句话,嘴角不受控制扬起向上的弧度。 秦萝正与江逢月和几个伙伴在一起,从问春风里召唤出神龙的灵魄。 龙魂需要汲取灵力维持形体,否则将消散于天地之间。恰好问春风是个不错的法器,灵力澄澈又浓郁,便让它在里面舒舒服服安了家。 “它对我说过了,它的名字叫‘傲天’。” 秦萝踮起脚尖,神龙乖乖低下脑袋,任由她轻抚脑袋:“唔,是龙叫傲天……傲天龙,龙傲天?” 龙魂脸上须须乱飘,闻言眯起双眼,像月牙一样弯了弯。 谢寻非默然看着这条龙在半空滚来滚去,爪子乱摆,甚至学着秦萝的样子张嘴咬云朵吃,蹙眉抿了抿唇。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不是特别聪明的样子。 江星燃小小声:“这只龙看起来怎么笨笨的?” “笨什么?人家可是神龙。” 江逢月把声音压得更低:“顶多千百年未曾出世,反应有些迟缓罢了。” 骆明庭在一旁吃瓜旁观:“所以,你之后要养龙了?这么大只没关系吗?” “它说自己可以变成巴掌大小,很方便的!” 秦萝眼睛亮了亮:“到时候让它和咩咩一起玩!” 云衡喷出一口茶:“咳噗――!” 不要啊,他心里受的伤已经够严重了,求求放过他这个三岁零几百个月的孩子吧! 秦楼纳闷,佯装不在意地低声询问:“咩咩是什么玩意儿?” “软绵绵的白毛,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耳朵,走起路来咕噜咕噜晃晃晃。” 骆明庭竖起大拇指:“孩子们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 你!闭!嘴! 云衡无能狂怒,拼命瞪圆眼珠。 不过……话说回来,秦楼并不知道咩咩的事情。 这种事情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楚明筝随着秦萝一起摸了摸龙魂的脸颊,好奇道:“萝萝能听见它说话吗?” “因为他们神识相通,傲天又住在萝萝的法器里。” 江逢月接过话茬解释:“我们听起来它在呜呜地叫,其实在识海里,它已经开始与萝萝对话了。” 江星燃化身好奇宝宝:“那那那它可以吃东西吗?” “傲天说它喜欢吃点心。” 小萝卜丁拿脸颊蹭蹭神龙须须,从储物袋拿出一块桂花酥,满目期待放到它嘴边。 不太聪明的龙晃晃脑袋。 秦楼发出灵魂质问:“这条龙看起来怎么笨笨的?” “笨什么?人家可是神龙。” 江逢月飞快接话:“说不定它不喜欢桂花酥。” “你是魂魄形态,可以吃东西吗?” 秦萝见它没有反应,大大张开嘴巴,往口中满满当当塞了块桂花酥:“你看,像这样。” 断天子满眼噙笑:“他们关系倒是不错。秦萝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造化,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不太聪明的龙露出一个不太聪明的笑,不太聪明地弯了弯眼睛。 然后不等秦萝拿出另一块糕点,就兴冲冲张开嘴巴。 实乃家门不幸。 在此之前从未有人想过,小朋友整个圆滚滚的脑袋,会被啊呜一口含住。 秦萝浑身僵硬。 秦萝手舞足蹈,像只找不到家的小螃蟹。 她在高兴地跳舞! 傲天愈发欢快,学着小朋友的动作摇头晃脑、爪子乱晃,一点点慢慢升空,变成另一只伴舞的大螃蟹。 秦萝:“呜呜呜啊呜呜呜!喔不嗷次(我不好吃)呜呜呜!” 江逢月:。 救命啊!不至于这么不聪明吧!!! 江逢月含泪吃手手,追逐天上摆来摆去的小螃蟹:“萝萝――!” 断天子渐渐失去笑容。 断天子:“今天天气不错。” 七十一(春风微凉的夜晚双眸晶亮...) 论及卫州, 定是春末夏初时分最为惬意。 暑气将来未来,春天凉爽和煦的气息眷恋于此,盘踞不散。 天空永远都是辽阔深远, 湛蓝蓝一片,如同倒过来的大海, 偶尔不那么风平浪静, 团团白云化作翻涌的浪花,掀起一道又一道白鞯牧颁簟 道路两旁的树枝葱葱茏茏, 虽然比不上盛夏时节的茂密,却显出几分与众不同的清新浅绿。嫩芽从树干之间怯怯探出脑袋,被风一吹,荡开令人心旷神怡的微波。 山下的小镇与世无争, 向来淳朴祥和, 因百门大比即将举行, 这几日忽然多出不少形形色色的修士, 较之往日热闹许多。 小镇名为“天河”, 如今酒楼茶楼最是人满为患,与之相比, 街角的糕点小铺便显得格外安静。 铺子里客人不多,老板娘坐在门口晒太阳,有时眸光轻转, 默不作声地打量不远处两道人影。 这两道影子一高一矮,高的是个俊朗少年, 凤目星眸、剑眉入鬓,虽说生有一张深邃硬朗的面孔, 眼尾却是懒洋洋地微微外勾,在凌厉冷峻之余, 平添几分肆意慵懒的潇洒自在。 再看他宽肩窄腰、修长挺拔的身形,俨然是个苦修多年的修士,腰间别了把镶玉长剑,尚未出鞘,隐隐溢出生人勿近的寒芒。 他状若风流,却是显而易见不好接近,与之相比,少年身侧的女孩就要平易近人许多。 那孩子大概七八岁的模样,同样生得精致好看。 她面上是白玉一般的毫无瑕疵,晃眼望去如同一个瓷娃娃,杏眼圆润,鼻尖小巧,穿了一件崭新的浅白色长裙,长发则被精心挽起,梳成简简单单的垂桂髻,脑袋轻轻一动,便有黑发如缕,垂柳似的晃动摇摆。 与兴致缺缺的少年不同,女孩似乎对各不相同的点心颇感兴趣,一直兴冲冲地左顾右盼。 这应当是一对兄妹,老板娘悄悄想,而且是彼此不怎么熟悉的那种。 虽说大多数修士驻颜有术,但少年身上有种稚气未脱的清新感,她见过的人太多,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毛头小子。 更何况,倘若这两人是父女关系…… 她还真没见过,能把父女关系过得如此生疏的家伙。乍一看去,这二人仿佛多年不见,突然毫无防备地碰了头,无论言行还是举止,全都透着礼貌和生疏。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秦萝站在一排排糕点架下,偷偷瞧一眼身边的秦楼。 她在御龙城的秘境里唤醒龙魂,爹爹娘亲很是高兴。 距离百门大比正式开始,尚有几日可以用来偷懒闲逛的闲余,江逢月兴冲冲订下了镇子里最大的酒楼,等今晚前去用餐。 秘境在中午结束,入夜还有一段时间。几个小孩都是第一次来到卫州,难免心生好奇,想要外出看一看。 这个计划本是天时地利人和,尤其江星燃兴致最高,迫不及待要去观摩一番小镇里的风貌景观,万万没想到,当场被泼下一盆冷水―― 他和陆望在城门口保护阵法,遭遇了数量庞大的邪魔围攻,等从秘境离开,已然是灵力用尽、满身血痕; 谢寻非独自一人镇守后山,亦被妖邪群起而攻之,虽然嘴上逞强不说,浑身上下定是剧痛难忍。 一来二去,居然只有秦萝受了轻伤,稍微包扎一番就能行动自如,不至于被裹成木乃伊躺上担架。 眼看着小伙伴们一个个被带进医馆,她本以为今天的行程彻底泡汤,没料到忽然望见爹爹娘亲的身影,还有另一个被娘亲拉着手臂走来的人。 ……于是稀里糊涂地,就变成了和哥哥一起逛街。 秦萝摸摸耳朵尖尖,用手臂遮住大半视线,余光微动,落在秦楼隽秀的侧脸。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哥哥和自己不亲近,如果要加上一个程度词,那一定是“非常”。 七岁的孩子对于情愫的感知懵懵懂懂,却已能体会到周围人对待自己的不同。 小师姐、娘亲和江星燃他们自不用说,爹爹虽然不爱说话也不喜欢笑,看上去总是冷冰冰的,但望向她时的目光从来都温温和和,还会耐心帮她剥瓜子,把能吃的部分堆成一座小山。 云衡师兄老是傲傲地扬着下巴,对她称不上温柔,可他也会跟着大家一起走在街上,别扭递给她几颗糖果和几块点心。 与他们相比,哥哥的感觉很不一样。 他像是习惯了笑,对人和和气气,却也保持着遥远的距离。 秦楼从不会主动找她搭话,不会像云衡师兄骆师兄那样叽叽喳喳满嘴跑马,更不会摸她脑袋捏她脸,有时还刻意回避她的触碰,仿佛她是不可触及的洪水猛兽。 当秦萝满心欢喜向他跑去,少年甚至会毫不犹豫后退一步,叫人无措茫然又有些失落。 他们之间如同隔着一层模糊的纱,像是一切出于礼貌的陌生人,无论如何都靠近不了。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她做了什么不好的错事,让哥哥觉得讨厌了吗? 小小的萝卜丁思考不出其中缘由,苦恼地皱了皱眉头。 秦楼垂眸立在她身侧,瞥见小孩悄咪咪的目光,眉心一跳。 秦萝自以为藏得完美无缺,实则像只呆呆傻傻的小仓鼠,堪堪与他四目相撞,就兀地挺直身子,做贼心虚一般匆忙低下脑袋。 看上去不怎么聪明,就像她在秘境里得到的那条龙。 说老实话,对于秦萝唤醒龙魂一事,在此之前于他而言,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江逢月说过,这孩子总能做到许多出人意料的事情,当初秦楼只觉得好笑,如今想来,不得不承认她所言非虚。 他们事后讨论过,一直认为龙傲天之所以看中秦萝,全因她心思澄明,拥有一颗与那位仙人相似的赤子之心。 可秦楼忍不住去想,一个在所有人眼中都顽劣不堪、目中无人的小孩,哪会有所谓的“赤子之心”? 当初闭关的时候,他收到过一道又一道的传讯符。 骆明庭说他妹妹是个混世小魔头,云衡说秦萝昨日又和人打了架、又翘课被长老抓住、又在绝食以示抗议,总而言之劣迹斑斑,叫人看罢啧啧摇头。 秦楼一张接着一张去看,情不自禁想起夜里的梦。 弟弟妹妹全是令人烦心的事物,无论在哪儿都是一样。秦萝如此这般,恰好顺了他的心意,不必与小孩多加接触。 结果出关第一天,就收到了她送来的蛋糕。 味道还不错。 秦楼手里抱着她挑选的大大小小糕点盒,指尖轻动,没有出声。 这次逛街,他是被爹娘强行拉到秦萝跟前的。 那对夫妻知晓兄妹二人不怎么亲近,想通过这个办法,让两个孩子彼此渐渐熟悉。然而这样一来,分明只会平添尴尬而已―― 他们的年龄相差甚远,更没有用来谈天的共同话题,一起走在大街上,往往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秦萝似乎已经看出了他的态度,说话总带着一股子拘谨和礼貌,连看他也是偷偷摸摸,不敢被发现。 秦楼想着,不知为何心下一晃。 之前神龙化作巴掌大小的灵体,被女孩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秦萝瞥见他的身影,兴高采烈奔向前来,想让哥哥看一看手心里的龙魂。 她跑来时满目期待,秦楼却莫名想起那场梦里,被梦中的亲妹妹一刀刺穿胸膛的景象,下意识后退一步。 那时他眼睁睁看着女孩眼里的光芒一点点变暗,近乎于手足无措地放慢脚步,直至来到他跟前,才怯怯伸出双手,声线极轻:“哥哥……看龙。” 从那以后,秦萝对他的态度就微妙许多。 他本应觉得高兴才对的。 那明明不是多么重要的大事,然而秦楼每每想起女孩眼中逐渐暗下的神采,都会觉得心头发闷。 “……哥哥?” 微小柔和的童音穿过耳畔,将少年从回忆里拉拽而出。秦楼寻声低头,对上一双圆润的杏眼。 秦萝向他晃了晃手里的盒子:“我选好了。” “嗯。” 秦楼简略应声,将最后一个糕点盒顺势接过:“我去付钱。” 付钱是属于大人的事情,与小朋友毫无关系。 秦楼前去结账,秦萝念及哥哥并不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干脆探身来到门外,吸一口新鲜空气,不太开心地四下打量。 “伏伏。” 小朋友闷闷叹气:“你说,哥哥为什么讨厌我?” “倒也称不上讨厌。” 伏魔录许久没见她难过,答得小心翼翼:“顶多就是不怎么亲近罢了。你们刚认识不久,你是自来熟的性子,可能秦楼的性格要孤僻一点,慢慢接触才能变得亲近。” 也对哦。 秦萝被轻易说服,认真点头:“我我我一定会努力和哥哥做朋友的!” 万幸,总算安慰过去了。 识海里的小黑球悄悄松了口气。 它活了这么多年,对人的情绪反应了如指掌。秦楼摆明了对她心有芥蒂,并且在刻意回避。 或许是因为……闭关太久出来一瞧,发觉自己多了个妹妹,觉得她抢走了父母的宠爱? 可秦楼与爹娘的关系似乎也称不上太好。 黑球球打了个滚,眸色渐深。 如今的秦楼与当年的霍诀,如同两个截然不同的对立面。 霍诀尊师敬长、对霍家倾尽前半生所有的心血,对唯一的妹妹更是近乎溺爱,可他的结局却狼狈不堪,被家族舍弃,也被妹妹一刀捅进胸膛; 而今秦楼拥有霍诀求之不得的一切,平和近人的父母,一心一意为他好的妹妹,可不知怎地,他却时时刻刻有意回避。 这让它忍不住去想,会不会秦楼便是霍诀转世,上一世的阴影如同梦魇,才让他今生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可―― 可霍诀天生邪骨,邪骨与魂魄相连,既然它仍在燃烧,魂魄怎么可能投胎转世? 除非……难道那些人对他的邪骨和魂魄,动了什么手脚么? 这个念头宛如雷击,让它心底阵阵发寒。伏魔录还没来得及细细往下想,蓦地听见一道陌生嗓音:“哟,这不是秦萝吗!” 这声音听来是个男孩,语气并不友好,满含了看笑话一样的揶揄。 伏魔录听得拳头硬了硬,倏然抬起目光。 街角站着三个衣着华贵的男孩,看上去与秦萝岁数相差不多,手里都拿着几根烟火棒。 卫州的烟火堪称一绝,是天河镇里的招牌。 这个岁数的小孩最是咋咋呼呼,其中一人见她抬头,咧嘴笑开:“又是一个人,没人和你玩儿啊?” “谁愿意跟她玩啊。” 另一个男孩嗤笑一声:“本来就那种脾气,听说还被摔坏了脑袋。可怜哦,来了卫州,连一个可以一起放烟花的人都没有。你哥哥不是出关了吗?怎么也没见过你们在一起。” 最右边那人炫耀一般晃了晃手里的烟火棒:“你不是最爱炫耀吗?上回还搬空了镇子里的烟花铺,这回怎么――” 他话音未落,忽地浑身一滞。 毫不留情的威压重重下沉,迫使男孩闭上嘴巴,说不出哪怕一句话。自糕点铺子阴影下的一角,现出一抹冷冽的白。 “舍妹究竟如何,有我这个当兄长的在,恐怕轮不到旁人来胡说。” 秦楼手里提着她挑选的点心,包装特意选择了适合女孩子的浅浅粉色,丝毫未能削减少年浑身上下的肃杀之气。 “我爹那天生剑骨的徒弟是她朋友,当今最有天赋的年轻乐修曾被她救过性命,就连断天子的亲传,亦心甘情愿舍身护她。” 他凤眼稍弯,嘴角虽然扬了弧度,却锋利如刀尖:“他们自是想同她一并外出游玩――” 秦萝不擅长应付别人的闲言碎语,被三个男孩说得无措又难堪,耳根涨得通红。这会儿听见秦楼嗓音,情不自禁向他靠近一些,察觉到少年身形微顿,但很快继续开口,带了点懒懒笑音。 “……奈何被我抢了先,得不到机会。” 小萝卜丁眨眨眼睛,呆呆站在原地。 秦楼声音很淡:“道歉。” 他的威压沉重又恣意,丝毫没有长辈对待孩子的关切之意,时刻有把他们彻底撕碎的势头。 这位师兄是出了名的性子怪,几个小孩被吓得浑身发抖,低着脑袋不敢看他,闻言匆忙点头:“对、对不起!是我们胡说八道……对不起!” 沉甸甸的威压这才松开,男孩们如遇大赦,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秦楼不想理会他们,低头看向秦萝。 小孩不像久经磨砺的大人,心中仍然是一片柔软的澄明。他听见了一些那几个男孩所说的话,对于七岁的女孩来说,定会觉得伤心难过。 无论梦境里的霍姓妹妹如何,无论别人怎样评价秦萝,他虽对她心存芥蒂,但也清清楚楚明白,这个孩子一直在努力对他好。 他并非狼心狗肺。 拥有凌厉眉眼的少年默默叹了口气,蹲下与她保持平齐,晃了晃手里的点心袋:“给你选了个好看的袋子。” 秦萝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低沉,用力点头:“谢谢哥哥。” 秦楼动作顿了顿。 “要不,”他生涩开口,“我去给你买最大最贵的烟花,在百门大比开幕的时候放。” 秦萝呆呆眨眼:“百门大比的开幕式……能放烟花吗?” 当然不可以。 秦楼把上一句话咽回喉咙里:“我想放便放,把那三人揍一顿也行。” 呜哇,一个超凶超不讲道理的大人! 小朋友赶紧摇头:“不用了不用了!你会被爹娘骂的!而且他们方才还说我喜欢炫耀……炫耀也的确不好。” 秦萝深吸一口气,伸手抱住他手中的糕点袋子,努力扬起一个笑脸:“有这个就已经很好啦!谢谢哥哥。” 秦楼沉默须臾,似是想到什么,轻轻抿了抿薄唇。 但他并未表现出丝毫异样的神色,看着小孩抱着糕点袋转了个圈,眸光无声一沉。 秦楼:“那……再去逛逛?” 也许是为了安慰秦萝,在之后两个多时辰里,秦楼一直对她百依百顺,偶尔还会不甚熟练地主动搭话,询问她想不想吃烤龙虾烤鱼炸串绿豆糕和桂花蜂蜜水。 ――他不像梦里那人一样温柔贴心,这辈子没和小孩有过太多交流,搜索整个空空如也的知识盲区,只知道他们热衷于街头小吃。 这种并不正确的带小孩方式,直接导致秦萝的肚子很快圆鼓鼓,变成一个圆圆的小球。 ……完全走不动路了。 彻底进化成圆团团的小朋友摸摸肚皮,生无可恋打了个嗝。 秦楼也没联想到这种场面,终于意识到不能继续往她嘴里狂塞,略显窘迫地挠挠脑袋。 不过从好的方面来想,肚皮撑涨的痛苦已然盖过了之前那些闲言碎语带来的难过,他的目的应该达到了……吧? 秦萝被撑得走不动路,尝试像小僵尸一样并拢双腿一步步往前跳。 然后很快因为肚子里的烤鱼烤龙虾炸串也随之跳来跳去,僵着身子杵在原地。 他们不久之后,还要去酒楼吃江逢月准备的庆功宴。 秦楼已经想象出娘亲到时候的捂脸尖叫,决定及时行乐,转移话题:“这里人多,要不我们去别处转转?” 秦萝好奇:“别处?” 百门大比汇聚了不少修士,为不影响平民百姓正常生活,都住在山中的客房大院里头。 和期末考试前的临时抱佛脚一样,大多修士都在房间里认真修炼,不会来到山下小镇里凑热闹;但和他们俩一样的家伙却也不少,这一来二去,小镇中央人来人往。 秦楼对天河镇也不熟悉,只能领着她一步步往城郊走,等周围房屋越来越少、视野逐渐开阔,秦萝忽地听见一声叮铃响。 这是秦楼接收到传讯符的提示音。 今天哥哥偶尔会收到一两张传讯符,然后用灵力写下回复。她知道不能偷看别人的信件,虽然心中好奇,一直乖乖没抬头打量,等他回复结束,才小心扬起脑袋。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噙了笑的少年音:“不用再往前走了。” 秦萝微怔:“要回去了吗?” 算算时间,如今已经到了傍晚,正是娘亲打算请客吃饭的时候。 虽然以她的样子,肯定是没办法吃下太多。 秦萝已经想象出娘亲到时候的捂脸尖叫,暗暗嘶了口冷气。 “回去还早。” 秦楼环顾一番四周,冷不丁问道:“怕高吗?” 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秦萝还是诚实摇头。 下一瞬,整个身子就猛地一空。 秦楼没伸手碰她,只用灵力便让小孩同他一道倏然腾起,不带分毫停滞,径直落在一间瓦房的屋顶。 “卫州的烟花很是出名,倘若来了,还是看一看才好。” 春夜胧胧,月光映下一缕又一缕的疏影横斜。 秦萝听他出声,放眼望去只见到一片饕股。小镇的夜晚安静祥和,街边有几个孩子拿着小烟花肆意奔跑,踏踏脚步与泠泠笑音一并传来,融在夜风之中。 更远一些的地方,城镇中央灯火通明,一幢幢房屋檐角飞翘如鸟雀,整个天河镇如同侧卧而眠的慵懒少女,天幕沉沉盖下,伴随着不知何处的歌女轻吟、琴瑟和音。 万物都是静谧,秦楼嗓音落下的瞬息,忽有一道白光漫开。 如同猝然生长的藤蔓,一瞬烟火自遥远的地面腾起,转眼之际窜上夜空,绽开璀璨夺目的花朵。 这道火光如同一个信号,紧随其后,在相距甚远的另一处角落,同样升起绯红如桃花的火光。 从昏黑沉寂,再到恍如白昼、星落如雨,只需要短短几个瞬间的功夫。 东南西北、城中与城郊的角落,每片不同的天空尽数绽放出绚烂瑰丽的花朵。 一扇扇窗户被打开,探出仰面张望的一个个脑袋。修真门派向来讲求“清心”,即便是万众瞩目的百门大比,恐怕也比不上这等喧哗、这般大费周章轰轰烈烈。 秦萝置身其中,被漫天烟火晃得发懵:“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她的声音快要被烟火吞没,堪堪出口,就兀地停住。 繁花织出光影如白昼,在最为醒目的城中,灿然光点逐一勾勒,骤然凝出一条腾飞入空的长龙。 没有言语,却胜过千万言语。 她从未听过今天是某个特别的日子,而在整个天河镇里,能和龙扯上关系的―― “所有人都能看到,这样就不算炫耀吧。” 她身侧的少年懒懒在檐边坐下,顺势仰头,眼睛里落满不知是月色还是烟火的清光:“他们不知道是谁放的烟火,也许会觉得是百门大比之前的庆祝――” 秦楼笑笑:“但其实是送给你一个人的。你自己知道就好。” 秦萝愣愣看着他,心口的小鸟叽叽喳喳乱跳。 对于女孩的心情低落,他本可用街边小吃糊弄过去,然而看见秦萝暗淡的神采,秦楼莫名记起出关那日的奶油蛋糕。 他想,自己并非刻意想与她亲近,只不过承了恩惠,理应还回那一份情。 从那家糕点铺离开后,他用传讯符拜托云衡与骆明庭,问来镇子里烟火铺子的传讯方式,然后逐一联系。 以其中一束烟火作为起始的信号,从城南放到城北,自城西燃到城东,对于秦楼来说,精力和钱财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又是一缕火树银花,恍惚间分不清天边的星辰月色。点点烟火勾勒出流泻而来的浩瀚星河,迢迢荡荡,仿佛触手可及。 这是最隐秘的秘密,也是最为声势浩大的赠礼。 一刹之间玉壶光转,皎皎明光好似繁花上锦。 漫天的星桥火树淌下潺潺流光,秦楼侧过头来看她,被映亮纤长的琥珀色眼睛,以及咧嘴时白灿灿的牙锋。 “所以,”春风微凉的夜晚,双眸晶亮的少年向她轻声笑笑,“有没有觉得开心一点?” 七十二(开篇雷击...) 天河镇鲜少出现如此浩大瑰丽的烟火, 一时间人声四起,镇民们纷纷从窗中门中探出头来,仰而观赏这场不期而至的盛事。 秦楼所说不假, 如今正值百门大比前夕,百姓定会认为此乃宗门所为。但对于诸多修士而言, 究竟是谁放出了这漫天烟花, 答案就要耐人寻味许多―― 宗门大族少有世俗烟火气息,从前举办百门大比, 往往是天降祥瑞,例如浮云四起、白鹤凌空。 今夜烟花虽然绚丽,却绝非千百宗族的作风,再看城中腾起的那条长龙, 显而易见地意有所指, 倘若细细想来, 定能明白与秦萝有关。 偏生这场烟火来得毫无征兆, 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能与秦萝挂钩, 更没有炫耀逞能的意思,要说她有意显摆, 未免有些无理取闹。 因此即便有谁猜出了这一点,也只能在心中暗暗羡慕,诟病不得。 秦萝自然不会弯弯拐拐去想那么多。 置身于鱼龙狂舞一般的烟火下, 看着漫天小星星聚拢又散开,她心里唯一的念头便是:好漂亮好好看哥哥真好! 这是她收到过最盛大也最特别的礼物, 小朋友迎着夜里薄薄的风吸了吸气,望着秦楼的眼睛重重点头:“开心!谢谢哥哥!哥哥有那――么厉害!” 她站在饕股里, 被火光包裹成一个小小的圆团,而容有些模糊, 双眼却是干净得发亮,噙着满满当当的笑,一下子就从眼睛里溢出来。 小孩表达感激的方式简单又直白,秦萝说着说着张开双手,在一句语气拖长的“那――么”时,笨拙地把两只手臂大大张开。 看上去笨笨呆呆的样子,高兴得不得了。 不知道为什么,秦楼竟被她澄亮清澈的杏眼看得有些无措,不晓得应该如何回应,只能别扭垂下眼睛,低低应了声“嗯”。 这场烟火持续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当火花的余烬被夜色吞噬殆尽,也就到了离开屋檐、前去酒楼的时候。 秦楼看一眼身边小孩圆鼓鼓的肚子,想到娘亲的尖叫和唠叨,略显苦难地皱了皱眉:“那……我们去酒楼?” 秦萝开心得原地一蹦:“嗯嗯!” “啊――!萝萝!我的萝萝!” 江逢月倒吸一口冷气:“为什么肚子会变成这样!” 毫不出人意料的举动。 秦楼心虚别开脸颊,听她把声调扬高:“楼楼,让你带着妹妹在镇子里闲逛,不是让你把她变成小猪球!” 秦楼:“别叫我楼楼。” 而且“小猪球”是什么玩意儿?作为一个闻名修真界、威望极高的乐法大能,能不能别用七岁小孩的口吻说话?莫非这种说话方式还能传染不成? 江逢月在厢房门口叽叽喳喳,那边的秦止已经拿起一个玉林仙桃,毫不犹豫往秦萝嘴里塞:“来,果果。” ……他爹好像被同化得更加严重,已经开始了叠词的使用!本来就不怎么会讲话,从今往后可还了得! “不要再给她喂水果!” 江逢月抓狂:“你们这些当哥哥当爹爹的――男人哄小孩的办法,难道只有狂塞吃的这一条路吗!” 父子两人同时露出茫然的神色,小小的眼睛大大的迷惑,再明显不过地透出几个字:不然还能怎么办? 他们所在的酒楼是天河镇最好的一处,厢房典雅古朴,窗外能听见绵绵不绝的丝竹之音。中央的巨大圆桌浑然铺开,熟悉的小伙伴们坐在旁侧。 秦萝得到意想不到的礼物,连走路都一蹦一跳带着风。楚明筝见她在身边坐下,温声笑笑:“萝萝,方才镇子里炸开了许多烟花,你喜欢吗?” 此言一出,不远处的骆明庭挑了挑眉梢。 当时秦楼与萝萝在一起,来不及与烟火铺子联系,于是拜托他和云衡问来了传讯方式。 秦楼并未说明自己的用意,但当漫天烟火骤起,他瞬间就明白了究竟是谁所放。 “喜欢喜欢!” 秦萝坐在椅子上,飞快晃了晃悬空的双腿,咧嘴笑开:“那些烟花是哥哥送给我的,他想让我开开心心。” 她说得轻快,一旁的江逢月与秦止却是怔然愣住。 在秦楼更小一些的时候,他们两人身为苍梧执掌者,不得不出于职责四处平定动乱,一年之中许久不曾归家。 这孩子从小就不爱与家人接触,同他爹爹时有不和,夫妻二人曾经试图做出补偿,全都被直截了当地一口回绝。当初秦楼闭关结束,更是摆明了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对秦萝生不出亲近疼爱。 他们俩彻夜长谈了好几天,脑子都快想得轰隆隆炸开,努力想让兄妹二人少一些隔阂,结果…… 这件事情,好像不用他们来操心?楼楼居然这么懂事吗? 两道惊愕又欣慰的目光直勾勾盯向秦楼,隐隐约约还夹杂了一丢丢崇拜。 少年被看得耳根发热,皱了眉头低下脑袋。 “对了,”秦萝把厢房里的各位扫视一遍,发觉还有一道熟悉的人影尚未出现,“云衡师兄呢?” “云衡?他等会儿过来。” 骆明庭笑:“他不是食铁兽妖吗?每年春末夏初的这段时间,食铁兽都会灵力不稳,在人形与原型之间来回变换。他应当是变回了食铁兽的模样,打算等人形现出,再来酒楼找我们。” 食铁兽! 秦萝听过这个名字好多回,始终不知道食铁兽的真正模样,闻言好奇道:“骆师兄,食铁兽到底长什么样子呀?听说它是上古神兽,是不是和龙、凤凰还有朱雀一样?” 慢悠悠笑吟吟的骆明庭先是一愣,旋即噗嗤笑出声来。 若论身份地位,食铁兽的确不输朱雀玄武,但―― 想想龙凤朱雀傲视九霄的模样,再回忆一番云衡圆滚滚的身子、圆圆的耳朵和球球一样的尾巴,骆明庭努力抿唇,才让自己不至于笑得更大声。 他是云衡的朋友,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会做出任何有损好友形象的事情!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骆明庭道:“食铁兽听起来可怕,其实性情温驯得很,是一种能与人亲近的瑞兽,你毋须害怕。” 秦萝懵懵懂懂点点头。 “后天便是百门大比,各大宗门的弟子都会参赛。与秘境不同,百门大比会让弟子们彼此争斗,剑修刀修乐修法修鬼修……到时候门门宗法各显神通,是实打实的竞争角逐。” 这会儿人没来齐,尚未上菜。江逢月趁机加油打气:“明庭、明筝、小谢、星燃、陆望和萝萝都会参加,白也伤势未愈,今年先随我们看上一看,为今后积攒经验也是好的。” 秦萝用手托着腮帮子:“哥哥不去吗?” 秦楼摇头。 骆明庭耐心解释:“你哥从来不参加这些比试。往日他甚至懒得前来,今年算是破例,居然来了趟卫州。” 秦萝点点头。 真奇怪,她悄悄想。 哥哥不是坏人,但和大家总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与爹爹娘亲是这样,与宗门也是这样,仿佛无论家人朋友、还是整个修真界,都让他找不到归属感。 就像游离在许许多多的人和事情之外似的。 “不过!在那之前!” 江逢月抬起右手,敲了敲身边江星燃的脑门:“你得先把检讨书写完,否则不许出门。” 秦萝抬眼:“检讨书?” 骆明庭亦是好奇:“检讨书?” “学宫不是布置了课业吗?这小子写得一塌糊涂,把夫子气得厉害,连夜给我发了传讯符。” 江逢月扶额:“前而的小测十个错九个也就罢了,最后那篇日志简直离谱――万幸你们云衡师兄不在,否则定会气到七窍生烟。” 不知怎地,秦萝察觉骆师兄的笑脸出现了短暂一瞬间的凝滞。 日志之于古代,大概和“日记”差不多。 秦萝心里生出好奇,戳一戳江星燃衣袖:“你写了什么内容?” 江星燃幽幽望一眼骆明庭,手臂微动,从储物袋拿出一张纸来。 于是几个小朋友大朋友一起凑上前。 骆明庭讨好似的微笑朗诵:“文题:《雨中赋》。很不错啊!很文雅的题目嘛!让我看看下而――” 年轻修士的笑容一点点暗淡下去。 [今天下了大雨,我觉得很累,中午才起床整理遗容,外出散步。] 老天爷,什么叫开篇雷击。 这篇文章的主人公,他是一具能外出能整理遗容的尸体吗? 骆明庭强忍瞳孔颤动,继续往下看。 [我来到后山看雨,居然见到云衡师兄。 当时雨好大,哗啦哗啦,云衡师兄却一步迈进雨中。我恐怖大叫:“云师兄!你做什么!” 云衡师兄说:“我要修炼!”] [“修炼?”我大吃一斤,“雨太大了,还是来我伞下朵雨吧!” 云衡师兄问:“下雨又如何?我们修行之人,本就不应困于天气。” 我觉得好冷:“可是太危险了,这里又冷,路又滑――” 云衡师兄道:“你不过是心性不坚,莫要在我而前小便!”] 骆明庭眼角一抽。 骆明庭:“这个……你是不是想写‘狡辩’?” 他说着目光下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说罢,云师兄便祭出法器,在狂风大雨中初试云雨情。] ――云雨情不是这么用的啊!!! [我的心情五谷杂粮,看着师兄在雨里动来动去,七窍生烟,忽然他脚下一滑,砰咚摔了下去。 他在地上爬着,眼珠子都快挤出来了。我飞快上前,人中差点给他按碎,才见他睁开眼睛。] 骆明庭:…… “趴着”写成了“爬着”……想想云衡挤着眼球爬来爬去,莫名多了几分好笑的错觉是怎么回事。 [云师兄对我说:“你一定记住,管它下雨晴天,只要心不动,万物就不动。只有这样,方可固守本心,修成大道。”] [正因有了他的执着,当我第二天打开天梯榜,发现云师兄的排名上吊了三个位置! 我好高兴,蹦着跳着大喊:“太好啦!太好啦!云衡师兄上吊啦!” 云师兄笑着对我说:“只要你勤学苦练,总有一天也能同我一样上吊的!我们一起上吊,让整个修真界为之震惊!”] 骆明庭:…… 骆明庭:什么鬼啊!!! 是想写“上调”吧对吧对吧!从开篇的尸体到这里的师兄弟齐上吊,这真是鬼故事吗! 骆明庭一边看一边读,从最初的激情昂扬,到了如今的寡水清汤。 [这次下雨让我学到了许多。我一定要学习云师兄的精神,努力修炼、认真读书,等来年孝上学宫第一名,孝出水平孝出强大,孝出修真人的决心!] 口口声声说要考上学宫第一,结果连“考”字都写错了。 从某种程度来说,属实一位大孝子―― 但这也太好孝了! 而骆明庭也的确笑了,伸出右手,慈爱地摸一摸江星燃小脑袋瓜:“宝,千万别拿给你云衡师兄看,他会哭的。” 江星燃小脸皱成苦瓜,委屈巴巴:“是你要我写师兄师姐修炼时的光辉事迹,还说立意很高。前而的小测也是――啊呜,啊呜呜呜!” 他话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身边的骆明庭一把捂住嘴巴。 “别灰心,一次小测而已,咱们以后还可以慢慢学。” 江逢月迟疑片刻,手中现出一张传讯符:“这是夫子写给你的留言。” 江星燃呆呆接过,骆明庭凑上前一丢丢。 [观汝小测,余长叹兮。 星燃,近日若有不快,大可前来倾吐一番,为师定当全力相助。莫要发泄于小测之中,鬼画桃符,满篇皆错,不似七岁神智所为,余观之扼腕。] 简单来说,这份小测写得如同鬼画符,夫子觉得他精神出了点问题,不像有七岁的智力水平,询问他是不是遇到了某种难题,并声称愿意全力相助。 ――可这份小测!压根就是他拜托骆明庭师兄帮忙写完的!还用了整整一盒白玉糕作为谢礼! 骆明庭尴尬挪开,尴尬轻咳一声。 “GGG别难过嘛。” 骆明庭挠挠脑袋,真心诚意地安慰:“我小时候跟你一样,文试也特别糟糕,每回学宫垫底的那种。但你看看现在的我,不一样挺好挺优秀吗。” 跟他一样。 江星燃呆呆看他一眼,又愣愣望一望手里的超低分小测考卷。 优秀是永远不可能优秀了。 就在那短短一瞬间,他预见到了自己的未来。 江星燃小嘴一瘪,悲从中来:“呜哇――!” 秦萝身为朋友,懂事地拍他肩膀以示安慰,然而目光不经意间一个上扬,手中动作兀地停下来。 江星燃亦是愣住,没出口的干嚎堵在喉咙里头,打了个嗝。 救。命。啊。 云衡师兄不知在外听了多久,当真如他日志里写的那样,整个身子、大脸和四肢全都爬在窗户上,脖子扭曲着一晃,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七十三(悄悄化开一处柔软的角落...) 此时此刻的云衡师兄, 让秦萝忽然就想起了双手扒着门板、透过门上小窗户悄悄往教室里瞧的班主任―― 同样地目眦欲裂,同样地面露杀气,也同样紧紧盯着某一个人, 眼睛里散发出阴冷的光。 秦萝的小身板瞬间挺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江星燃做贼心虚, 迅速把日志藏进储物袋里头, 眼睁睁看着厢房大门被缓缓推开。 云衡进门,面无表情伸出右手, 打桩似的不停敲他脑瓜嘣。 “一段时间不见,诸位还是如此生龙活虎。” 断天子也在门外看了许久热闹,紧随其后迈入厢房,乐呵呵道:“年轻人果真有活力――江小道友的日志写得十分有趣。” 这位发须皆白的大能全然没有道骨仙风的气质, 仍然同往日一样, 穿了身泯然众人的长衫, 手里拿着个晃晃悠悠的酒葫芦, 说起话来笑眼弯弯, 怎么看怎么不正经,有点像肯德基老爷爷。 谢寻非颔首起身:“师尊。” 断天子朝他摆摆手:“小非不必多礼, 坐下坐下。” 模样正经的小少年身形微滞。 在来到苍梧仙宗以前,谢寻非从来都被黑街里的住民直唤大名。那些人畏惧他的实力,却也对他的半魔身份心存鄙夷, 提及他的名姓,往往带有几分厌恶与不屑。 然而自从拜师苍梧, 耳边的称呼便开始千奇百怪。 师兄师姐叫他“寻非”,江逢月唤他“小谢”, 还有秦萝的“谢哥哥”和师尊的“小非”。 尤其最后一个,无论怎么听都觉得……很奇怪。 像是在叫小孩幼稚的乳名, 一点气势也没有。 他抿着唇没出声,正要坐下,视线不经意地往上抬了抬,对上秦萝杏子一样的眼睛。 女孩似乎对方才那个称呼很感兴趣,见他抬眸,笑盈盈扬了扬唇,唇瓣无声翕动,谢寻非认出她的口型: “小――非――” 她定是觉得有趣,说完后笑意更深,自顾自乐起来。谢寻非微微蹙了眉,生硬别开视线,耳朵臊得有些发热。 这种师生朋友之间温柔的亲近,对于他们来说已是习以为常。自幼孤身一人的少年却始终觉得别扭,不知应当如何回应,就连接收了一份简简单单的善意,都会感到茫然无措。 “好了好了,人齐就该上菜啦。” 江逢月拍拍手,碾碎手中握着的传讯符,门外很快传来一道清脆铃音。 坐在秦萝左边的楚明筝低声解释:“传讯符与门外的风铃相通,只要符咒被撕碎,风铃便会顺势响起,意为‘客齐上菜’。” 秦萝:“哇哦――!” 不愧是修真界,连上菜都这么神奇! 这家酒楼名为[博雅阁],听说最是擅长卫州当地的特色菜。 秦萝好奇心强,认认真真看着一盘盘大鱼大肉被端上桌,听圆桌对面的断天子笑道:“天河镇有两大特色,一是烟火,二来便是美酒佳酿,听说醇而不烈,实乃一绝。” 他这话自然是在对江逢月和秦止说,江逢月是个爱玩的性子,凡事总要尝上一尝,闻言眸色微亮:“不错。博雅阁中的‘雅’,便是特指阁中自酿的美酒。如今正值春日,听说酒中会掺杂天河镇独有的花香,别有一番风味。” 她说罢倏地垂了眼,看向不远处的秦萝,语气加重:“喝酒是大人才能做的事,小孩子不可以碰哦。” 小朋友因为“花香”而布灵布灵开始发光的圆眼睛,在这句话之后暗了下去。 “不过秦萝小道友若是想喝,倒也未尝不可。” 断天子斜斜靠在椅背上,对她轻声笑笑笑:“天河镇有一小酿,名为[百花清],虽有些许酒气的甘甜,但大体而言如同米酒,更像是一种甜水。” 若论自在潇洒,江逢月已是苍梧仙宗里的佼佼者,这位长辈却显得比她更加吊儿郎当。修炼功法没听他讲过,论及吃吃喝喝,断天子定是百事通。 秦萝听着点点头,在心中小声惊叹:“伏伏,谢哥哥的老师真好!” 伏魔录默了一瞬。 断天子资历深远,早在当初正邪大战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崭露头角。 ……总而言之,秦萝应该庆幸,遇见的是千百年以后的他。 当初九州动荡,这位祖宗生于魔域长于魔域,却自视甚高,觉得魔域之中分裂割据的各方领袖皆是废物,生生凭借一己之力在三界之内横行霸道,无人敢惹。伏魔录见过一次他出手时的模样,真真正正的肆意妄为,魔气横绝整座城池,千千百百的邪魔哀嚎声里,这人一袭红衣翻飞,嘴角懒洋洋挂着笑。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断天子的修为只多不少,哪怕它聚精会神用尽全力去看,也瞧不出此人真正的修为。 “听说这次百门大比,将由琅霄君亲自主持。” 江逢月道:“他始终无法突破化神大关,距离渡劫只差一步之遥,听说闭关百余年,也不知结果如何。” 这是从未听过的名字,秦萝顺口接话:“琅霄君?” 不知是不是错觉,身边的秦楼似乎动作一顿。 “是一位老前辈,当年在正邪大战里,立下了赫赫战功。” 楚明筝道:“琅霄君修习道法,是当今闻名天下的法修第一人,只不过一直以来徘徊于化神巅峰,不得渡劫。” 骆明庭一个恍神:“我知道我知道!当初把霍诀击落魔渊的就是他吧?” 他说着转过头来,看向几个不明所以的小孩:“你们听说过霍诀吗?” 秦萝摇摇脑袋:“我只听过这个名字。” “霍诀呢,是当年楚州霍家的二儿子――楚州在南方的海边,你们应当没去过,那地方船港林立,繁盛至极,至于霍家,是楚州排得上名号的大户。” 骆明庭稍稍压低声音:“然而在一夜之间,被霍诀灭了满门。” 秦楼眸色愈深,握在筷子上的右手骨节分明,隐隐现出几根青筋。 识海里的伏魔录亦是一言不发。 “停停停!你这说得没头没尾,谁能听明白。我来我来。” 云衡睨他一眼,迅速接过话茬:“那霍诀天生邪骨,性情比常人暴戾许多,甚至时常受邪骨所控,大开杀戒――在他少年时期,曾同不少修士一并前去剿杀邪龙。为争抢龙丹龙骨,霍诀设计将所有人引入了埋伏之中,导致死伤无数。” 秦萝闻言睁圆双眼,听他继续说:“当初琅霄君也在场,将一切用留影石原原本本记录了下来。自此阴谋败露,霍诀为正道所弃,自甘堕落进入魔渊。” 江星燃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后续:“那他又是为何灭了霍家满门呢?” “自从琅霄君现出留影石,霍家便与霍诀断了关系。” 云衡道:“后来正邪大战,霍诀已然是魔域的一方统领。霍家为将他除去,心生一计。” 秦楼默然不语。 “听说霍诀与妹妹关系极好,那姑娘自告奋勇,以探望兄长为理由,只身一人前往魔域――” 说到这里,云衡轻轻摇头:“她手中的糕点掺了毒药,却被霍诀察觉出猫腻。当夜霍家小姐惨死魔域,霍家亦是遭了殃。” 江逢月点头:“以霍家灭门为契机,各大宗门世家皆欲除去霍诀。他纵使天生英才,又如何比得过正道修士的重重围攻。” 感受到身侧凝滞的气息,秦萝悄悄偏过脑袋。 哥哥的表情……好像很难过。 “霍家也是有意思,不敢堂堂正正对决,反而要一个小姑娘深入魔域。” 断天子嘿然一笑,晃了晃手里的酒杯:“霍诀宠他妹妹,当年可谓人尽皆知。让她亲手送上那份点心,可不是往霍诀心口上捅刀子么――那颗屠龙后的留影石亦是如此,其实记录得模模糊糊,我反正看不出什么决定性的证据。霍家倒好,为保全名声,直接把亲儿子丢进了大牢,封印识海、打碎骨头,惨哦。” 伏魔录沉默半晌,低低“哼”了一声。 “这都是多年以前的旧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如先解决眼下的饭菜。” 这是个有些沉重的话题,江逢月轻笑着带过:“今日的卫州特色,可不像御龙城里那般全是烤虫子炸虫子炒虫子了。” 秦萝又不动声色看一看哥哥,伸出筷子夹起跟前的翡翠玉带,小心翼翼放进他碗中。 小朋友停顿一刹,很快又夹起另一块,递给同样坐在身边的小师姐。 楚明筝见她模样认真,忍不住噗嗤笑笑,传音入密:“我自己来便是。你和哥哥相处时间不多,多同他说说话。” ……呜哇。 秦萝吸了吸气,仰头飞快看她。 小师姐,超善解人意超温柔! 因为碗里突然多出来的食物,秦楼一时半会儿有点懵,不过片刻,又见秦萝夹来一份莲子鸳鸯蔬。 “哥哥哥哥,多吃青菜对身体好。” 小孩眼中是温和的关切,带了点狗狗一样乖顺又满含期待的笑:“你喜欢吃青菜吗?” 面对妹妹递来的食物,秦楼下意识觉得抵触。 可秦萝毕竟不是当年的霍家小姐,他对此心知肚明。面对心怀期待的小孩,倘若无情拒绝,定会让她伤心。 他不该迁怒于秦萝。 少年沉默一会儿,轻轻点头。 于是那双谨慎小心的眼睛瞬间亮起星星一样的光,秦萝差点如兔子那般蹦起来,欢欢喜喜打量一圈圆桌,又递来一块水煮魔兽肉。 秦楼:…… 秦楼:“多谢。” 秦萝咧开嘴笑,露出白亮亮的小虎牙:“不用谢!哥哥你多吃一点!” 她已经有七岁,到了上小学的年纪,能够分辨出周围人们的好意与恶意。 哥哥虽然避开过她的触碰,但他和爹爹娘亲也同样不怎么亲近。那场烟花来得轰轰烈烈,如果哥哥讨厌她,一定不会如此煞费苦心。 妈妈曾经说过,如果有人对自己好,那就要加倍地回报。 她如今没有太多的钱,买不了贵重的礼物,至少应该在哥哥伤心难过的时候,努力让他高兴一些。 但是……哥哥为什么会觉得不开心呢?是因为听到了霍诀的事情吗?可他们之间分明没有任何关系呀。 秦萝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困惑很快被丢在脑后。随着圆桌上的空间一点点被盘子填满,秦楼碗里的高度,也随之越来越惊人。 当他整整吃下五碗饭、无数稀奇古怪的肉块与无数不知道名字的糕点后,就连前来上菜的侍女与他对视,眼神中都是带了满满的惊恐。 秦楼:…… 他真的很无辜,全怪他身边那个手舞足蹈的小混蛋。 若是以往,江逢月也会偶尔为他夹菜,秦楼与家人不亲,顶多礼貌性说句“谢谢”。 但秦萝不同。 她之前吃得太多,肚子装不下多少东西,因此得到了充分的空闲时间。 小孩伸出的每一筷都经过了精挑细选,无比神圣地来到他碗中,搭配秦萝紧张又期待、直勾勾盯着他瞧的小眼神―― 他自认情感淡漠,对此却是无可奈何,只能点头回应她:“好吃。” 很快,肚皮圆圆鼓鼓的小球身边,出现了另一个同样圆圆鼓鼓的大球。 江逢月看他满脸欲言又止,始终只能默默接受的可怜模样,止不住地掩嘴轻笑。 “乖徒弟多吃一些。” 断天子笑眯眯,往谢寻非碗里夹菜:“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只有长高长结实,将来才能讨心仪的姑娘喜欢。” 谢寻非从小到大没想过什么“心仪的姑娘”,闻言猛地一咳,一口饭呛在喉咙里,耳根通红。 云衡不甘示弱,给沉默不语的白也递去一块点心:“你不是喜欢吃甜食吗?给。” 秦止动作飞快,夹起一块热气腾腾的肉片:“吃烤肉陆望。” 烤肉陆望……突然有种恐怖骇人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江逢月默默瞧他一眼,又听断天子道:“来来来,还有这个!剁椒鱼,哇,红辣椒的味道全部渗进鱼肉里头,咬下去还有鲜美的汤汁,又香又嫩。” 云衡咬牙:“这个,也甜!” 秦止:“来吃,陆望。” 三个男人莫名其妙开始了异常幼稚也异常令人困惑的竞争,伸筷子时速度惊人,甚至生出了一道道残影,恰值此刻,忽然听得江逢月一声疾呼:“停停停,酒来了!” 筷子的残影这才停下,一道道目光看向门前呆愣着的小侍女。 大人们的酒酿闻起来怪怪的,虽然香,但也有种说不上来的刺鼻。 江逢月与断天子品罢连连称道,两个师兄却被呛得咳了几声。 谢寻非与白也被各自塞了一杯,两个小少年平日里冷冷淡淡,一副不好招惹生人勿近的模样,喝下酒酿的第一口,同时脸色通红地咳了出来。 真奇怪,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酒,为什么大家的反应会相差这么大呢? 秦萝想不懂,也没有机会弄明白。 他们几个小孩不能碰酒,面前只有断天子提过的百花清。 秦萝端起玉杯,闻见一股清新干冽的花香。 她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么花的味道,只觉得甜香浓郁、沁人心脾,比曾经喝过的所有饮料奶茶都更加清爽,一丝丝一缕缕,仿佛能融化在骨头之中。 她没做多想,一饮而尽。 那边的断天子还在悠哉悠哉:“百花清适宜孩子品尝,但切记小口慢酌,莫要一口吞下,否则酒气凝结――” 话没说完,秦楼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小不点晃了晃脑袋。 秦萝双眼呆呆,白玉般的圆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立刻染上酡红,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仰头抬眼的时候,恍惚着打了个嗝。 秦萝皱皱眉头,徒劳张牙舞爪晃手手,露出有些惊恐的神色:“哥哥……你怎么长了三只眼睛四个鼻子?” 秦楼:…… 好,这是喝醉了。 从来没喝醉过的江逢月:“萝萝――!还认得娘亲吗萝萝?记得自己是谁吗?还会讲话吗?” 曾喝米酒醉倒过的秦止:“醉了她是,不是失忆。” 秦萝整个人晕晕乎乎,肚皮也是胀鼓鼓,显然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间厢房。 秦止对品酒兴趣不大,醉酒后还会被江逢月记录下晕晕乎乎的模样,本打算送她回房,猝不及防听秦楼开口:“我带她回去吧。” 剑圣把即将出口的话狠狠咽回去。 秦楼与家里人一向不怎么亲近,会主动说出这句话,全然在夫妻两人的意料之外。 江逢月很是高兴,连连点头:“那就交给你了,照顾好妹妹。” 少年无言,半晌应了声“嗯”。 ――其实他并非是想关心秦萝,只不过与厢房里热热闹闹阖家欢乐的场面格格不入,借了这个理由赶紧离开。 修士们所住的客房位于山中,距离小镇尚有一段距离。 秦楼御剑而起,念及此刻的秦萝神志不清,犹豫片刻,将她背在身后。 这个动作,梦里的霍诀曾经做过无数次,于他而言却是今生头一遭。 女孩脸上生了婴儿肥,身上没有太多的肉,他轻轻松松一抬,便将秦萝固定在脊背上。长剑乘风而起,身后的小孩被吹得一个激灵,下意识抱紧他脖颈。 她没完全睡着,只是意识不太清醒,这会儿被风一吹,迷迷糊糊睁了睁眼睛,侧脸往他身上轻轻一蹭。 秦楼觉得有些痒,像背着一只不安分的猫,尤其她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听不清在自言自语什么事情。 他只是闲得无聊罢了,并非想要关心她。 少年轻轻叹出一口气:“怎么了?难受?” 埋在他后颈里的小脑袋摆了摆:“不难受。” 秦萝顿了顿,努力捋清混乱的思绪:“可是……哥哥不高兴。” 秦楼一讪:“我哪有不高兴?” 身后的声音停了好一会儿,四周浓云翻滚,只能听见呜呜风声。 “就是……就是不高兴。” 她的声音又低又软,带了点微醺的茫然,仿佛随时能融化在呼啸而至的风里:“我知道的。” 秦萝顿了顿,像是对他说,又像在喃喃自语,鼓了鼓腮帮:“我想让他高兴一点,可他能送给我烟花,我……我什么也做不好。” ……不是的。 这一切并非是她的错,全因他囿于过往的记忆,无法挣脱。 秦楼无声启唇,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应当如何回应。 他看遍了霍诀的一生,霍家那场毫不犹豫的背叛犹在钻心刺骨。 付出的真心从不会得到回报,修真界中,古往今来皆是利字当头。 既然世人之间的情愫皆是如此淡薄,那他宁可从未得到,将自己与旁人生生隔出不可逾越的鸿沟,也不愿再体验一番被舍弃的滋味。 他并非不愿,而是不敢。 今夜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消匿无踪,黑云好似翻滚的棉絮,一层又一层压在天边。 厚重夜色里,秦萝忽地扬起脑袋:“好像……下雨了。” 春天的小雨淅淅沥沥,如同千千万万勾连成片的水帘,在墨色一样的夜空中缓缓晕开,沁出凉丝丝的冷意。 秦楼并不喜欢这种阴冷潮湿的雨天,一个眨眼的功夫,莫名觉得扑面而来的雨丝少了大半。 他心有所感,抬头之际,果然见到一双白白净净的小手。 “哥哥是蘑菇,我是蘑菇上面的小伞。” 秦萝把手合成小帐篷的模样,高高抬起挡在他脑袋上,当真如同蘑菇顶上的菌盖。 她说话时晃了晃小腿,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轻笑:“你别怕。有我在,不会让哥哥淋雨的――你看,啪!伞撑开啦。” ……说得这样开心,她自己定是被淋得湿漉漉的。 秦楼忽然想起那场似真似幻的梦,梦里同样是下着雨,少年与女孩一并走在街边。 雨伞被少年握在手中,向着女孩所在的方向悄然倾斜,挡去所有哗啦啦的雨水,他自己则湿透了大半个肩膀。 他心中本是铜墙铁壁,此刻却悄悄化开一处柔软的角落。 只有这一次。 秦楼在心底对自己说,只有这一次是例外。 夜雨仍是纷纷扬扬,近在咫尺的人倏然开口:“秦萝。” 他冷不丁地出声,让本就不太清醒的小孩微微愣住,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兀地屏住呼吸―― 她被秦楼背在身后,忽有一道柔和的剑气从四面八方而来,将秦萝的身体牢牢托住。 旋即手臂被轻轻一拉,整个身子瞬间打了个旋儿,再回过神来,已经被抱在了少年身前。 他动作笨拙,以脊背挡下斜斜而来的骤雨,双手则护住她的后背与脑袋,手掌修长有力,牢牢下罩。 秦萝的醉意稍稍消退一些,双手环住秦楼后颈,茫然吸气的时候,嗅见雨水冰凉的气息,以及将她整个身体全然包裹的清冽皂香。 “不用伞。” 秦楼声音很轻,听不出话里的情绪,尾音沉沉,弥散在春夜的雨雾里:“蘑菇已经足够替你挡雨了。” 七十四(咩咩滚滚……全是云衡师兄...) 所幸今夜的雨不大, 加之秦楼身怀剑气,驱散了绝大部分淅淅沥沥的雨帘。当二人御剑来到山中别院时,虽然或多或少沾了水汽, 但都没有变成狼狈的落汤鸡。 秦楼身后的衣衫湿漉漉搭在脊背上,在春夜里生出浅浅的寒凉。少年对此并未多加在意, 安静护在秦萝身侧, 将女孩送入客房之中。 因为有哥哥挡雨,她只湿了点儿头发, 几缕发丝蒙了水雾,软绵绵伏在耳边和侧脸,兀地抬头与他对视,连睫毛也是水盈盈的。 “谢谢哥哥。” 秦萝的酒意散了不少, 似是觉得十足开心, 眼睛清清亮亮, 淌出令人安心的笑:“哥哥赶紧回房洗澡换身衣服吧!要是着凉就不好了――对了!我房间里有一把伞, 我去给你拿来!” 她话音方落, 屋子里便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不一会儿, 就有一把雪白泼墨的小伞被递到秦楼面前。 作为一个小孩,秦萝似乎遗传了江逢月的性子,实在有些太多话了。 其实修士身强体壮, 莫说淋雨,哪怕落入水中整个湿透, 也很难患上风寒。秦楼从小到大沉心修炼,更是从来懒得打伞, 大不了用法诀烘干衣物,或是换上一身新的衣装。 身形颀长的少年剑修默然片刻, 任由灯火将自己的影子不断拉长,末了微微颔首,从秦萝手中接过雨伞:“多谢。” “不用谢!” 小孩欢欢喜喜地笑起来:“谢谢哥哥送我回来!哥哥早点休息,晚安!” 雨伞被撑开的瞬间,击散一片繁花般盛放的雨帘。 拱形的弧度支撑起一个牢固屏障,把雨水尽数阻隔在外,秦楼莫名想起御剑飞行的时候,搭在自己脑袋上的那双手。 他没说话,迈开转身离去的第一步。 如今的很多东西,似乎与千百年前不大相同了。 当年的霍诀为人撑了十几年的伞,夹了十几年的菜……时至今日,在秦萝伸出双手的那一瞬间,身为秦楼的他,头一回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伞。 哗啦啦的雨水砸在地面上,晕开一朵朵荡漾的水花。四周寂静阴沉,他走着走着,忽然察觉出有些不大对劲。 这会儿夜色已深,四面八方少有亮色,他身旁却始终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光,照亮前行的小道。 沉沉暗夜里,执伞的少年长睫轻动,下意识回头。 这附近安安静静的,唯有秦萝所在的房间大大敞开,灯火昏黄,弥散在朦胧的雨雾里。 然后像是一根长长的线,亦或一片晕染的水墨,径直来到他身边。 雨下得很斜,秦萝站在门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可避免地沾了雨丝。 她却对此毫不在意,见秦楼回头,咧嘴踮起脚尖,很高兴似的朝他挥了挥右手。 春夜幽寂,暮霭沉沉,她立于明晃晃的光亮之中,仿佛带着一股毛绒绒的暖意,啪地一下,径直闯入少年眼中。 连秦楼本人都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唇角扬起了不可遏止的弧度。 秦萝送走哥哥,立马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淋雨后泡上一个热水澡,实乃人间幸事之一。 暖洋洋热烘烘的温度将整个身子全然包裹,一下子就能驱散渗进骨子里的凉气,尤其还能一动不动靠在浴桶上,像只得道升仙的咸鱼。 “对了伏伏!” 她没忘记帮伏魔录寻找主人的事,用手拍了拍荡来荡去的水花:“我们已经到了卫州,应该怎样才能找到你主人呢?” 识海里的小球默了默。 对于主人的去向,伏魔录亦是困惑。 之前在博雅阁里,有人曾斩钉截铁说过,霍诀遭到正道围剿,被琅霄君宋阙打落魔渊。 这也是它亲眼所见之事。 魔渊乃是万丈深渊,当时主人身受重伤,一旦坠入其中,定是十死无生。而它之所以还留存着一丝希望,觉得主人可能并未死去,全因感应到了邪骨的力量。 邪骨与魂魄相连,是他体内不可分割的部分,既然邪骨仍存,主人怎么可能出事。 然而随着时间一步步推移,尤其见到秦楼之后,它逐渐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邪骨虽与魂魄连通,却并不等同于魂魄,倘若……有人在他坠入魔渊之后,生生取其邪骨、碾碎魂魄,将二者彻底分离了呢? 可……那人目的何在?于正道修士而言,邪骨百害而无一利,唯有邪修对它趋之若鹜。 然而那次围剿没放出一点风声,唯有正道宗族知晓具体计划,怎会有邪修恰好出现在魔域,还准确无误找到万丈深渊之下的霍诀? 还有卫州。 他们在金凌城遇上画中仙时,话本子里的“霍诀”为何会说,他曾经待在卫州? “我――” 伏魔录有些迟疑:“关于主人的去向,我如今亦是所知甚少,不过不急,我们可以慢慢来。” “也是哦。” 秦萝点头:“毕竟已经过去一千年了。一千年,好久好久啊。” 在她固有的认知里,一百岁已经是人类寿命的高峰,自从来到修真界以后,世界观经历了一次翻天覆地的重塑。 比如“长命百岁”是早夭;五六百岁的人看上去只有二十上下,还会管须发皆白的九十岁老爷爷叫“毛头小子”;就连她小小年纪,居然已经成为了江星燃的曾曾曾曾长辈。 好乱好复杂哦。 “对了。” 伏魔录冷不防又道,语气里噙了显而易见的迟疑:“宋阙,就是那位琅霄君……尽量不要与他有所往来。” 秦萝一愣:“琅霄君?” 她脑子里还没完全清醒,略略思忖一会儿,才想起这是那位闭关了一百多年、即将主持这次百门大比的前辈。 当初把霍诀打落魔渊的,也是他。 “我的主人曾与他有过往来。” 伏魔录几乎要把当年的真相全盘告诉她,然而如此一来,便会立马暴露它主人的身份。 秦萝自幼在名门正派长大,对于邪祟妖魔有着与生俱来的排斥,倘若无法将她说服……他们之间的合作很可能就到此为止了。 就像多年前那样,纵使主人百般辩解,只得到一道又一道冷眼旁观。 哪怕真实的他未曾做过恶事,然而天生邪骨已是罪大恶极,更不用说“霍诀”这个名字声名狼藉。它没有十足的把握告诉秦萝一切,或者说,不敢。 和主人一样,它也不想再尝试一次被放弃的滋味了。 “宋阙乃是宋家继承人,法修天赋登峰造极。” 伏魔录斟酌语句:“但他品性称不上好,为独享天材地宝,曾做过不好的事情。你和和气气待他便是,莫要走得太近。” 秦萝眸光一晃,乖乖点头。 伏魔录停了半晌,声音忽然变得很小:“对了,关于霍诀――你怎么看他?” “霍诀?” 女孩眨眨眼睛,很认真地想了想:“他为了得到龙骨,伤害那么多人,不是个好人。” 识海里的小黑球动作顿住,听她继续说:“可是……他又有点可怜。” 秦萝拍了拍水花,嗓音稚嫩天真,将所思所想毫无保留地全部告诉它:“断天子前辈说,留影石里没有明显的证据,他的家人却直接打碎了他的骨头。如果……如果他是被冤枉的,身边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一定很难过。” 伏魔录没出声,静静听她说。 “后来他妹妹前往魔域也是。” 秦萝道:“如果我身边的人做了坏事,虽然知道应该让他得到惩罚,但是――” 她年纪小,想不出正确的描述方式,思考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利用他对我的喜欢,把有毒的点心送给他吃……” 秦萝摇摇脑袋:“可霍诀也不是好人,不值得被同情。师兄他们不是说过,霍诀发现点心有毒,把他妹妹杀害了吗?” ……才不是这样。 霍诀怎会伤害他妹妹。 心口绷着的弦被生生一扯,伏魔录欲言又止,良久,发出一声干涩低笑:“你看得倒是挺明白。不过这些都是千百年以前的旧事,与你无甚干系。后天便是百门大比,你好生休息,莫要紧张。” 秦萝听不出它话里的百转千回,弯了弯眼睛:“我知道的!我一直有在好好练习!” 小黑球只是沉默地笑。 眼前的秦萝与当年的霍家小姐,有七分相似的地方。 同样被娇宠着长大,同样天真懵懂,也同样活泼爱笑,灵动娇憨。 但归根结底,她们却也浑然不同。 这让它忍不住去想,倘若当年陪在霍诀身边的是这个小姑娘,秦萝会怎样去做? 如果是她,愿意分给主人……哪怕是零星一点、须臾一瞬的陪伴与信任吗? 许是因为酒气醉人,秦萝的这场觉睡得格外舒服,也格外长。 她睡觉时迷迷糊糊做了许许多多的梦,不情不愿睁开双眼,被阳光刺得皱起眉头。 伏魔录打了个哈欠:“终于醒了我的小祖宗。日上三竿,你睡得像只小猪。” 秦萝义正辞严:“才不是小猪!” 怎么可以说女孩子像小猪,她只接受兔子猫咪和小狗! 她手脚轻便灵敏,很快穿衣洗漱完毕,给自己随意扎了两个包子头。如今正值晌午,甫一把门打开,便有明媚灿然的阳光像水一样涌上来,把整个房间全部淹没。 算算时间,已经到了午餐的时候。 山中别院的布局错综复杂,一条条长廊勾勒出一块块密集的网格,网格中间则是一字排开的客房。 秦萝来的时候一直有人陪在身边,此刻孑然一身,有些无措地摸摸脑袋,刚打算找人问路,忽然望见不远处的楚明筝、江星燃和白也。 楚明筝一眼见到她,眸光微亮:“萝萝!” “我们正要来叫你起床吃饭。” 江星燃双手环抱胸前,哼哼笑笑:“没想到懒虫起床。” “你爹爹昨日喝醉了,今天留在房中歇息。” 楚明筝温声道:“大多数人都已到齐,还剩下你、谢师弟、你哥哥和云衡师兄骆师兄。我们打算逐一看看他们的情况,你想先去吃饭,还是同我们一起?” 修真界里的修士大多追求辟谷,只汲取天地灵气,不摄入五谷杂粮,能在百门大比时仍有闲心做饭吃饭的门派,实乃屈指可数。 秦萝正巧有些困,想走路让自己放清醒一点,于是毫不犹豫:“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男子的住处在别院另一头,距离秦萝房间最近的,是云衡所在的卧室。 楚明筝上前敲门的间隙,江星燃悄咪咪凑近一些,在秦萝与白也耳边窃窃私语:“对了,我听说云衡师兄这几日灵力不稳,很可能现出原形――你们说,咱们有没有机会见到食铁兽的真身?” “食铁兽?” 秦萝面色陡沉:“我听说食铁兽长着好大好大的獠牙,能一口咬断玄铁,还有它的爪子也很锋利,呼啦一撕,能把魔兽直接撕碎掉。” “不错!” 江星燃压低嗓门:“传闻里说,它的眼睛能发血光,被它直勾勾盯着的人,会不由自主吓到发抖。深渊魔猿听过没?我觉得食铁兽应该和它差不多,又大又凶。” 白也不爱说话,呆呆偏了偏脑袋。 三人讲悄悄话的间隙,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然而门后的并非深渊怪兽,亦不是大家所熟悉的云衡师兄―― 骆明庭探出脑袋,冲着大家扬眉笑笑。 “骆师兄。” 楚明筝颔首:“云衡师兄也在房中吗?” 骆明庭努力保持面上微笑,摇了摇头。 准确来说,云衡的人形不在,食铁兽却是端端正正坐在房中。 食铁兽乃是上古血脉,受四季轮回、天地灵气波动的影响,一年到头总有那么几天控制不了自身的形态,在人形与原形之间来回变换。 比如昨天和今天。 不久前云衡发来传讯符求助,让他速速前来渡些灵力,从而加快变回人形的速度。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骆明庭刚来房中,就被楚明筝敲了门。 他是什么人,云衡的好伙伴。身为朋友,无论发生什么,他都绝不会做出任何有损好友形象的事情! 骆明庭把门打开一个小小的缝,稍稍偏了偏身子。 于是下一刻,门外立马响起一声惊呼:“咩咩!那是咩咩吗!” 房间里盘着腿席地而坐的黑白大熊猛然一颤,黑豆豆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一眨不眨瞪向骆明庭。 ――骆明庭,贱人!!! 骆明庭无辜捂嘴,传音入密:“哎呀,我方才没有挡住你吗?” 这人分明是故意的。云衡不愿再骂,他累了。 不过用这副形态见见这群小孩也好,他已经习惯了以毛团团的身份和他们抱抱,仔细想想被摸肚皮时的感受,居然还有点怀―― 呸呸呸,他绝对绝对、一丁点儿都不会觉得怀念! “云衡独自去了山中修炼。” 骆明庭道:“你们不是一直很想它吗?有位长老把咩咩带来卫州玩了。” 秦萝连连点头,望向身边的白也:“白也哥哥你看!这就是我们苍梧仙宗的大熊猫,和金凌城里的滚滚是不是很像!” 小狐狸默然不语,微微眯了眯眼睛。 不止是像……他甚至能感受到十分相似的气息。 云衡被他盯得毛骨悚然,脊背阵阵发凉,刻意板了板脸,做出生人勿近的高傲模样。 哼哼,多亏他当初神机妙算,在金凌城安慰白也的时候,伪装成了一只年仅三岁、非常活泼可爱的大熊猫。 如今两相对比,他们绝不可能把二者联系起来。 “咩咩年纪比滚滚大,不像滚滚那么爱动,有点怕人。” 秦萝好久没见到它,喜出望外小跑上前,摸了摸大熊猫圆圆的耳朵:“不过它特别特别温柔,和它熟悉以后,会主动跟我们抱抱。你要不要来试试?” 白也抿了抿唇,迟疑应她:“……嗯。” 孩子们只当是见到了玩伴,一个个满心期待。坐在卧房中央的云衡却是苦不堪言,识海里纠结万分。 若要把自己与那只三岁的笨熊撇清关系,最直截了当的办法便是躲避白也的触碰―― 三岁的滚滚迫不及待想和他做朋友,只有这样,才能突显出截然不同的反差感。 但偏偏白也这孩子在孤阁长大,性子敏感得不行,如果在众人面前被一只大熊嫌弃,定会觉得伤心。 烦死了。 高傲的食铁兽冷冷撇嘴,在少年伸出右手时扬起脑袋,表现出极不情愿的模样,身子却并未躲开。 指尖陷进又轻又软的绒毛,白也眸光微动,神色有一瞬的怔忪。 “它没有躲开,就是不讨厌你啦!” 秦萝松了口气,眉眼弯弯:“咩咩的肚子也很软,你可以摸一摸。” 江星燃捏了捏它耳朵,被食铁兽挥起爪爪拍开:“我知道!这个我学过!我们在对它上下其手!” 云衡任由白也和秦萝在肚皮上一戳一碰,徒劳蹬了蹬圆圆的小短腿。 “上下其手”分明是徇私舞弊的意思,难怪你文试不合格啊笨蛋小子! ……不过话说回来,一段时间不见,秦萝的手法着实精进许多。 感受到绒毛像水波一样绵绵荡开,瘫在地上的食铁兽眨眨眼睛,豆豆眼弯成两道小小的月牙,惬意晃晃耳朵。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这样的快乐尚未持续太久,便被毫不留情扼杀在摇篮之中。 ――当云衡眯着眼晃晃悠悠,不经意间望向敞开的大门时,在房门外,见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两两相望,对立无言。 云衡:哈哈,毁灭吧。 秦楼似是刚从房中出来,仍有些睡眼惺忪,黑发被随意绑在脑后,在阳光下溢开浅浅金色。 他之前走路时打了个哈欠,方才没来得及合上,变成一个微微张圆嘴巴的姿势。 所以,谁能告诉他。 为什么他冷傲孤高的好友正以原形躺在地上,任由身边几个小孩摸来摸去,甚至于…… 云衡居然还在眯眼蹬腿,露出了无比享受的神色?这个世界怎么了? “哥哥!” 察觉到大熊猫的停顿,秦萝顺着它的目光望去,一眼见到不远处的秦楼,飞快举起右手挥了挥:“你看,这是咩咩!” 哦,咩咩。 传闻里那只又圆又胖又软的,秦萝他们的玩伴好朋友。 ――可它为什么会是云衡?所以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秦楼欲言又止,亲眼看着食铁兽眨眨豆豆眼,圆嘟嘟的身子悠悠一晃,滚到了侧对着他的另一边方向,蜷缩成一只胖胖的大虾米。 似乎是已经破罐子破摔,知道社会性死亡已成定局,只求掩耳盗铃,避开他的视线就心满意足。 ――云衡,你振作一点啊云衡! 秦萝兴致勃勃:“哥哥想和它一起玩吗?咩咩很可爱的!” 秦楼:…… 食铁兽好像完全放弃挣扎,暂时将它眼睛闭了起来,小短腿摇摇摆摆,开始享受孩子们的抚摸,拿爪爪拍打自己肚皮。 “当初陆望和白也来的时候,都不爱和生人说话。” 和抿嘴狂笑的骆明庭不同,楚明筝不愧人美心善,在一旁传音解释:“云师兄便想了这个法子,用原形安慰他们,让他们不觉得自己孤孤单单。” 秦楼面无表情地点头。 “不过,我们应该怎样联系云衡师兄,让他回来吃午饭?” 秦萝道:“而且他这几天灵力不稳,如果一个不留神,突然变回原形了怎么办?” “无须担心。” 骆明庭轻咳一声:“他好歹修炼了这么多年,不会无缘无故变来变去,除非饮酒、过度奔波劳累、或者心绪起伏过大,才会――” 他说到这里,骇然倒吸一口冷气。 一旁的秦楼亦是怔住,楚明筝抬手捂住嘴。 就在这历史性的一刻,他们悟了。 饮酒,过度奔波,心绪起伏过大,云衡连中三箭,宛如天命之子。 他不变,谁变。 另一边,屋外长廊。 “琅霄君特意前来拜访,有失远迎。” 江逢月目含浅笑:“那群孩子应当皆在房中,这边请。” 行于她身侧的青年唇角微勾,生有一副面如冠玉、眉似远山的好相貌,虽则只着了身没什么花纹的白衣,衣袍间却有珠光暗流,显然价格不菲。 他高挑瘦削,身携醺然清风,闻言眼尾稍扬,勾出一道狭长弧度:“听闻令郎闭关而出,理应前来探望一番;还有云衡小道友,也是仙门之中难得一遇的少年英才,他同我皆是法修,若能交流心得感悟,那也是极好的。” 江逢月笑:“云衡的确颇有天赋,前方便是他的住处。啊呀,门是敞开的。” 她步履轻盈,行至门边抬眼一瞧,口中不停:“这位便是云――”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江逢月的微笑凝固在嘴角,琅霄君蓦地屏住呼吸。 室内被阳光映得亮堂堂,在视线所及的卧房中央,躺着一个双目紧闭的年轻人。 似乎受了某种刺激的样子,他就那样直挺挺倒在地上,偶尔用意不明地晃动双腿,一遍遍拿手掌拍打自己肚皮。 而在他身边,一个个小弟子面无血色,两个最小的孩子更是状若雷击,被吓得浑身发抖,显然遭受到了一次猛烈的精神打击。 在那一瞬间,琅霄君想起近日听过的许许多多传闻。 例如云衡神志不清,在秘境里砍下了自己亲孙子的人头,又例如他曾和公鸡一起跳舞,一起在天上飞来飞去,情绪异常不稳定,不知究竟受了什么刺激。 他本是不信的,一个人就算再不正常,又能不正常到哪里去,更何况还是仙宗名徒。 琅霄君眉毛皱成两条波浪线,悄悄压低声音:“这便是云衡小道友罢?他……他还好吗?我可以帮他联络专业的医修,孩子还小,说不定有救……” 骆明庭戳了戳云衡识海,没有反应。 骆明庭超用力地撞上云衡识海,被对方气冲冲一瞪。 一片寂静里,秦萝眼睁睁看着云衡师兄睁开双眼,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看看自己修长的双手和身上凌乱的衣物,又瞧瞧灵堂一般静默的房间,以及在场众人惊恐万分的面孔。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 云衡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佯装不经意地伸了个懒腰,整个人歪歪扭扭,从地面站起身来。 与此同时,属于天道的气息浑然凝聚,一行行字迹浮现,秦萝捂住碎裂的三观抬眼望去,面色更呆。 [食铁兽妖,法修,上古血脉,天资极高。 生性高傲冷淡,不爱与人亲近,擅长口吐莲花。平日以熊猫“咩咩”与“滚滚”的形象示人,亦乃苍梧仙宗长老亲传,于门派之中……] 下面的文字,她已经没办法继续看了。 怎么会这样呢。 咩咩滚滚……全是云衡师兄? 听说“食铁兽的眼睛能发血光,被它直勾勾盯着的人,会不由自主吓到发抖”。 可咩咩的双眼像是两颗豆豆,小小黑黑,鼻子也是圆圆的。 听说“食铁兽长着好大好大的獠牙,能一口咬断玄铁”。 玄铁咩咩从没吃过,在秦萝的全部记忆里,那团黑白相间的毛球始终抱着一根竹子,嘴巴看上去小小的,啃竹子时,会下意识歪着脑袋。 还有那什么“锋利的爪子,呼啦一撕,能把魔兽直接撕碎掉”。 ……可她最喜欢的就是咩咩圆鼓鼓的肚皮,和热乎乎的手掌心呜呜呜! 想起当初熊猫滚滚晃来晃去、萌萌软软的模样,秦萝视线迷蒙,眼珠子抖个不停:“金、金凌城,金凌城三岁的大熊猫滚滚……” 云衡如临大敌,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那是我!” 一瞬间的沉默。 云衡目眦欲裂:“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七十五(霍诀) 当最后一个字沉甸甸落下, 宛如灵堂的卧房里,再度迎来一片死寂。 云衡双目圆瞪,绯红色泽从脖子蔓延到耳根, 洋洋洒洒填满整个脸颊,眼睛逐渐丧失高光。 好家伙。 见过自行暴露身份的, 没见过像云衡这么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的, 一溜烟的功夫,就把自己卖了个明明白白。 毫无疑问, 金凌城中的大熊猫滚滚,正是此人。 白也目光锐利,沉默不语,好不容易成型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轰然坍塌, 看看云衡, 又低头望一望方才摸过熊猫的右手。 江星燃与秦萝同为难兄难弟, 此时此刻受到的震撼与打击, 无异于和朋友一起高高兴兴看电视, 突然发现奥特曼是外星派来侵略地球的奸细,只需脱下外面的一层金属壳, 就会露出身为怪兽的本来面目。 非常破灭,非常毁童年。 最离谱的是,云衡师兄曾经伪装过年仅三岁的小孩。 想当初他尾巴一摇一晃、走路似乎时时刻刻都会摔倒, 谁看了不得说上一句惟妙惟肖。 骆明庭良心未泯,身为云衡好友, 默默低下脑袋,不忍心接着往下看。 “我可以解释。” 楚明筝也低头挪开视线:“云衡师兄是想让孩子们尽快融入苍梧, 这才出此计策,以食铁兽的原形现身, 和他们尝试着交朋友。” 食铁兽的原形。 秦萝神色复杂,目光里仍带了满满当当的不敢置信:“食铁兽……是大熊猫?” “修真界本就没有‘大熊猫’这种称呼,食铁兽才是它的大名。” 楚明筝看出小朋友茫然与失落的表情,摸摸她脑袋:“云师兄是为了你们好――你想呀,当时你、陆望、星燃和白也第一次见到咩咩,都觉得很开心对不对?可如果知道它是师兄,一定不敢和它一起玩。” 她顿了顿,努力在大脑里组织语句,让自己的话能被几个小朋友信服:“金凌城……金凌城也是一样。那时白也对身边的一切都不熟悉,朋友也不多,云衡师兄把自己伪装成小孩子,是为了――” 楚明筝沉默了好几个瞬息。 楚明筝:“是为了降低他的防备,顺理成章和他成为朋友。” 什么叫能言善道,什么叫妙语连珠。 云衡就差一双荷包蛋泪眼,心里咚咚撞墙的小人停下了癫狂的动作。 说得连他自己都要信了――天仙子,楚师妹一定是下凡而来普渡众生的天仙子吧! 她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秦萝听罢,虽然还是有些懵懵懂懂难以接受,但颤动不止的眼珠总算平息了下去,看向云衡时,莫名多出几分敬佩与理解的意思。 云衡决定今夜就把楚师妹给供起来。 在他干掉骆明庭那贱人以后。 “这位……是琅霄君。” 江逢月迟疑出声:“琅霄君与苍梧向来交好,听说我们来了卫州,特意前来拜访。” 她好不容易识趣一回,把“顺便与云衡交流交流”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头。 秦萝之前听说过琅霄君的名号,闻言扬起脑袋。 站在她娘亲身边的,是个非常年轻好看的大哥哥。听说剑修冷冽,乐修风流,法修则大多儒雅清隽,他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琅霄君活了千百年,模样居然还停留在少年与青年的过渡之间,眉目清和冷肃,嘴角噙了如沐春风的浅笑,茕茕而立,白衣蕴出缕缕流光。 “诸位午好。” 琅霄君俯首轻笑:“久闻苍梧仙宗的小弟子们天资不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他说罢抿了唇,目光忽地一转,和煦如风掠过,落在秦楼身边:“这位便是秦楼小道友罢。” 琅霄君的态度无可挑剔,可当秦萝抬头看向哥哥,却察觉到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暗色。 秦楼颔首,迅速压下异色:“琅霄君。” “琅霄君闭关百年,此次前来,是想见见当下修真界中的年轻才俊。” 江逢月道:“午食茶点都已备好,不如我们前往亭下详谈。” 云师兄神色恍惚,仿佛受到很大的打击,面无表情地捂着头说自己肚肚疼,拒绝了午餐的邀约,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 如此一来,今日尚未露面的只剩下谢寻非。 “小谢呀。” 江逢月不知想起什么,掩了唇轻轻笑:“他师傅千杯不倒,非要劝他品酒,没成想那孩子酒量浅得厉害,没喝两口就犯迷糊了。” 秦萝怎么也没办法把“犯迷糊”和“谢寻非”联系起来,听她继续说:“你没看见他当时的模样,小谢平日里多正经一个人,醉酒之后晕乎乎的,一直念叨说自己想吃咩咩羊奶香糕。” ――他当初明明对咩咩羊奶香糕特别不屑一顾的! 秦萝成功抓到他把柄,抿了抿薄唇,露出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谢寻非的卧房距离云衡很近,等江逢月敲响房门,很快传来吱呀响声。 房门另一边的小少年似是刚刚睡醒,双眼满含迷蒙的黑色。他只匆匆整理了衣物,头发来不及扎起,锦缎一样倾泻在后背与腰间,其中几缕缩在颈窝里头,衬出玉似的冷白皮肤。 他没想到房间外站着这么多人,少有地露出怔忪之色。 “清醒一些了吗?” 江逢月轻声笑笑:“午食已经备好了。” 谢寻非安静点头,周身慵懒的睡意渐渐散去,重新覆上锐利剑气。 下一瞬,又听她压低声音继续说:“你昨夜想吃咩咩羊奶香糕,我今早特意为你买了一笼。” 好不容易强撑清醒的少年陡然顿住,下意识看一眼秦萝,脖子上涌起浅浅的红。 “我没有――” 他说到一半,想不出合理的解释,只能仓皇别开视线,加快语速:“我洗漱,马上就来。” 于是谢寻非最终还是坐在了咩咩羊奶香糕正前面。 这顿饭听说是卫州本地大厨所做,堪称色香味俱全。 琅霄君是个十分传统的修士,绝不食用五谷杂粮――秦萝听说,像这种地位尊贵的道君,往往只喝琼脂玉露、天山雪水、或是晨间露水泡的茶。 跟花仙子似的。 “我听说当年正道围剿霍诀,是琅霄君亲手把他解决掉了!好厉害!” 江星燃是个热血上头的傻仔,对正邪大战的故事颇有兴趣,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当年的大名人,忍不住两眼放光。 青年苦笑摇头:“我与霍诀,不提也罢。他本是个天资聪颖的好苗子,只可惜全因一念之差,不得已走上邪路……如今想来,唯有无尽唏嘘。” “不过……霍诀的尸首似乎一直没被找到,千百年来的搜寻全都一无所获,成了个悬而未解的谜题。” 骆明庭随口接话:“而且百年之前,不是突然出现了一个传言,声称霍诀很可能仍在人世,还在卫州现身了吗?” 这是从未听过的消息,秦萝与识海里的伏魔录同时抬头。 “传言罢了。” 琅霄君笑笑:“我问过那人,他并非见到霍诀,而是感应到了与他十分相似的魔气。霍诀生有邪骨,魔气极浓,待他身死以后,邪骨亦会重新寻找宿主――那人所见到的,应该只是邪骨的另一名主人。” 所以话本子里才会说,霍诀曾经身处卫州。 伏魔录凝神思忖,暗暗蹙紧眉头。 旁人或许会对这个推论信以为真,它却能将其一举掀翻。 它身为法器,曾与主人结下血契,能够彼此感应。现存的邪骨仍然充斥着属于霍诀的气息,并未再寻宿主。 也就是说,倘若秦楼真是它主人转世…… 莫非有人从霍诀体内夺得邪骨,将它带来了卫州? 它思来想去,只觉头皮发麻,再看秦楼,发现对方同样若有所思,长睫微垂,在眸中晕开一片漆黑。 他……是不是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若是霍诀没死,怎么可能甘于平凡、籍籍无名,所谓复生,不过是危言耸听。” 江逢月说着偏过脑袋,看一眼谢寻非:“醉酒后常会头疼,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我储物袋里备了些药。” 谢寻非正要去夹面前的糕点,闻声兀地一顿,收回筷子:“多谢前辈。” “你和萝萝她爹真是有得一拼。” 女修发现他的小动作,笑意更深,一边低头打开储物袋,一边轻快开口:“还记得昨天晚上的事儿吗?你们俩一杯就醉,坐在窗边对着星星发呆,问你们做什么,说在假装自己也是一颗星星,之所以一动不动,是为了骗取星星的信任,从而打入它们内部。” 谢寻非没说话,低下脑袋的同时,露出耳朵上一抹绯红。 “谢哥哥和爹爹吗?” 秦萝惊叹不已:“然后呢?” 江逢月:“还有什么端着茶水互相敬酒啦,小谢一个人冲着点心傻笑啦――对了,他还说你走得太早,想帮你捎几个带回家。” 她每说一句话,秦萝的眼睛就睁得更圆更大,直到后来变成两个浑圆的圈圈,直勾勾望向身边的谢寻非。 谢寻非:…… 他本是低低垂着脑袋,用一只手撑在耳边,试图挡住越来越凶的腾腾热气,感受到秦萝视线,露出桃花眼微挑的眼尾,轻轻眨了眨。 沉默的少年没有说话,在她开口之前扬起筷子,把一块咩咩羊奶香糕塞进秦萝口中。 这餐饭吃得很快,琅霄君与娘亲要商议百门大比的相关事宜,一并去了大比场地。 秦萝早早回了房间,正打算临时抱佛脚地练习一会儿,猝不及防,忽然感到伏魔录动了动身子。 它居于秦萝识海之中,一举一动都能被她察觉,小朋友好奇眨眨眼:“伏伏,怎么啦?” 黑球球先是微怔,很快抬头。 “秦萝,拜托你一件事。” 它的语气从未这般犹豫过,半晌之后终于下定决心:“我想见见你哥哥。” 这是伏魔录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得出的决定。 自从琅霄君出现,它就一直留心观察秦楼的反应,虽然稍纵即逝,但少年眼中的的确确生出了排斥。 再想想秦楼不愿与家人亲近、被不明缘由的心魔纠缠至今……倘若这一切,皆是与霍诀有关呢? 他会不会有可能,仍然记得些许当年的事情? 这是一次赌局,一旦猜错,它便满盘皆输。 可伏魔录还是想试一试。无论如何,它总不能一直待在秦萝识海里,当一辈子的缩头乌龟。 “我哥哥?” 秦萝不知道它心中的百转千回,很快应下来:“好啊!伏伏为什么想去见他?” 伏魔录沉声:“或许……我能帮他解开心魔。” 它说得模棱两可,犹豫片刻,加重语气:“你哥哥,或许是我主人的转世。” 秦萝:“G――?” “主人命途坎坷,执念极深,你哥哥一辈子过得顺风顺水,之所以生出心魔,应该源于前世的因果。” 秦萝愿意帮它,伏魔录自然不会将她瞒在鼓里,挑挑拣拣,将关于“霍诀”的信息抹去:“我想和他谈谈,说不定能解开执念,破除心魔。” ――好神奇! 秦萝还是头一回遇上真正的前世今生,听罢又惊又喜,咧嘴笑开:“你主人就是我哥哥……那我们真是有缘分!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 她说一不二,想着能帮到伏伏和哥哥,毫不犹豫出了房间。 没想到还没来到男子所在的别院,就在被阴影笼罩的后山旁,瞥见了秦楼独自一人御剑而起的身影。 真奇怪。 他们昨天把山下的天河镇逛了个遍,理应没剩下什么有趣的地方。哥哥不像是无所事事只想闲逛的性子,可若想练剑,在后山便是。 秦萝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忽然听伏魔录道:“或许同他的心魔有关……此行可能有危险,我能帮你藏匿气息,你敢跟在他身后吗?” 它的语气隐有颤抖。 倘若秦楼真是霍诀转世,定能与邪骨生出微妙的感应。 既然邪骨很可能被藏在卫州……他特意避开所有人单独行动,也许就是为了寻找与之相关的线索。 秦楼本就习惯了独来独往,更何况是这种十足微妙的事情,他自然不可能对家里人说。 然而孤身涉险,一旦遇上藏匿邪骨的幕后黑手,那便是九死一生。 秦萝听出它话里的严肃之意,明白事情的重要性,很快点头。 一个靠得住的小孩。 伏魔录在心中长出一口气,飞快现出真身。 长剑御空而行,女孩则乘着厚厚一本大书紧随其后。 秦萝被风吹得眯起双眼,用手掌挡住阳光:“伏伏,我要不要发传讯符给爹娘?” 霍诀转世不是什么好身份,秦楼只身前往,应当也是出于这个顾虑。 往另一个方向去想,万一他只是闲着无聊到处逛,而秦萝一本正经发出传讯符,难免会生出大乌龙,破坏兄妹两人的关系。 伏魔录细细思索片刻,发觉秦楼警惕转头,迅速掐了个隐身法诀。 “这样。你爹娘不是给了你防身符咒吗?只要遇到外力袭击,亦或自行将它捏碎,都能被你爹娘感应到――你先不要声张,把符咒握在手心里,到时候一发现不对,就立马催动它。” 身边的白云一团接着一团过,当秦萝找到符咒时,已经从城镇到了群山之中。 而在巍巍山峦间,少年的身形倏然改变轨迹,急急下行。 秦楼动作很快,好在伏魔录反应灵敏,飞速跟上他的速度。 秦萝垂眼往下望,看见剑气徘徊须臾,最终入了其中一个山洞里头。 ……果然更近了。 伏魔录按耐住心口巨响,感受着识海中邪骨的气息越来越浓、愈来愈烈,忍不住浑身战栗。 秦楼究竟是不是霍诀转世,已经不需要苦苦追寻答案了。 困扰它许久的问题不攻自破,时隔千年百年,邪骨、主人与它,终于再度汇集于同一片天地之中。 可……邪骨既然是被人为藏匿,那人怎会不设丝毫防备,任由外人靠近?山洞之中,等待他们的会是何物? 秦萝深吸一口气,把符咒紧紧握在手中,轻轻迈步。 秦楼没有点灯,她也就不敢亮出火光。四周尽是昏昏沉沉的黑,她动作极轻极缓,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尚未走出几步,蓦地听见前方传来一声闷响。 ……是哥哥所在的方向!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嗡地一响,女孩下意识出声:“哥哥!” 山洞里一片漆黑,无人应答,隐隐约约地,竟传来一道血腥气。 “秦萝,快,捏碎符咒!” 伏魔录的声音响彻识海,秦萝顺势催动法诀,符咒发出金光的刹那,照亮洞穴之中的景象。 嶙峋怪石投下道道阴影,石壁之上,赫然生出血一样的红雾,以及无数蠕动着的猩红藤条。 伏魔录沉声:“邪骨――” 邪骨的气息蔓延整个洞穴,这是早有预谋的瓮中捉鳖。 那人早就猜出秦楼会来,也知晓他与家人不和,凡事定会独自行动,于是提前在山洞里催出了邪骨之气。 邪骨里满含霍诀的执念、不甘与杀意,一旦那些记忆与他的魂魄发生共鸣…… 届时秦楼神识溃散、杀意横生,无疑会变成另一个霍诀。 熟悉的记忆蜂拥而至,如今阴毒的手段,它再熟悉不过。 铺天盖地的邪气迎面而来,在秦萝闭上双眼之前,听见伏魔录的厉声疾呼。 “――琅霄君!” 它说:“当心宋阙!” ――宋阙? 涣散的意识一点点聚拢,秦萝竭力睁开双眼,听见流水淌动的哗啦声响,以及一道噙了笑的琅琅少年音。 那道声音有些耳熟,却又与她记忆里的很不一样。 哥哥虽然也会笑,但很少能听出高兴的情绪,从来都是懒洋洋的,不像如今在她身边的这人,嗓音里带着满满当当的、太阳一样的粲然意气:“睡醒啦。” 秦萝茫然睁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到了一条船上,正躺在甲板的靠椅之中。 而在船只外,是浩浩荡荡无边无际、她从未看过的汪洋大海。 不过片刻,一个更为可怕的认知席卷心头。 一直住在她识海里的伏魔录……不见了。 “怎么一直发呆,没睡醒啊?” 少年伸手在她眼前一晃,咧嘴轻笑之际,现出白亮亮的尖牙:“没想到你哥我回来得这么快吧。” ……哥哥? 对了,跟前的陌生人与她哥哥有六七分相像,同样是黑色的头发,狭长的凤眼,瞳孔则是琥珀一样的颜色―― 咦。 好像和伏伏描述过的主人一模一样。 如果哥哥是它主人的转世,莫非眼前这个,就是伏伏一直在找的人? 她如今……身在一千年前的幻境里吗? “我们这次前往海底遗迹,寻到了不少宝贝,待会儿就带着你去挑。” 少年在她身边坐下,微微侧过头来,眼睛蒙上一层暖洋洋的金光:“对了,我还找到一个上古法器,模样像本书,哭哭啼啼说它被困在海底太久,求我当它主人,结契后带它离开――结契需要取名,你想不想知道我叫它什么?” 秦萝心中已经有了答案,顺着他的意思问:“叫什么?” 少年眉眼弯弯:“伏魔录。” 海水轻荡,天边一排雪白的飞鸟簌簌划过,云朵晕开蓝白相间的色彩。 暖烘烘的太阳带了点微醺,让身边的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切,迷迷蒙蒙宛如梦境。秦萝逆着光线抬头,对上他浅色的眼瞳。 少年自手中现出那本她再熟悉不过的书本,黑发被海风扬起,任由点点碎光坠落在他瞳孔之中,笑得恣意又温柔:“我向它保证了,有朝一日,定会让霍诀与伏魔录的名号传遍九州。” 霍诀。 船只被海水冲荡得一阵颠簸,于刺目的烈日里,女孩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无声睁大眼睛。 曾经看似毫不相关的人与物,因为这句话骤然凝集;横亘千百年的因果,亦在此刻悄然汇聚。 哥哥,伏伏,琅霄君,还有……那个只出现在传说故事里的、死于千年前的霍诀。 心口的某处角落,忽然生出了一丝松动。 打从一开始,这件事就古怪得不合常理。 倘若霍诀当真十恶不赦,自甘堕落为邪魔,又怎会将自己的法器取名为[伏魔录]。 这分明是个充满侠气的名字,蕴含了凛凛锋芒与澄澈少年心性,不惧天高地阔,朗朗昭昭。 “诛尽九州邪魔道,荡遍天下不平事――” 乌发星眸的少年扬唇轻笑,背靠澄明似海的浩荡蓝空,将灼灼烈日与张扬海风一并踩在脚下,倏地伸出右手,摸摸她脑袋:“你哥哥很厉害的。到那时候,我就把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全都送给你。” 七十六(二更)(一个温柔又梦幻的吻...) 在漫无边际的混沌里, 秦楼睁开眼睛。 识海传来阵阵刺痛,他并未多加在意,竭力抬起目光。 山洞的入口不知何时紧紧闭拢, 阳光被尽数挡在外头,视线所及之处唯有一片漆黑, 耳边听不见声音。 他的全身似是被某种东西牢牢缚住, 双手双脚动弹不得,灵力同样无法宣泄, 浑浑噩噩堵在经脉之中。 他听说卫州曾出现过与邪骨相仿的气息,推测幕后之人将霍诀碎魂取骨,并将邪骨带入了卫州。 这足以解释为何千百年来一直寻不见霍诀尸骨――那副惨状若是被正道修士们见到,定会在九州之内大肆搜寻邪骨下落, 那人所做的恶, 也将无处遁形了。 让他感到出乎意料的是, 那人就像察觉了他便是霍诀转世, 甚至猜出他会循着邪骨的气息一路前来此地, 于是提前布置好陷阱,来了一出瓮中捉鳖―― 毕竟这道陷阱连通了邪骨与识海, 显然不是为了置人于死地,而是意在催生心魔、扰乱神识。 能被邪骨催生出心魔的,也只有身为霍诀转世的他了。 亦即是说, 此人不但是千年前霍诀的旧识,更与秦楼有过几面之缘, 得知他近日来到卫州,特地在山洞里守株待兔。 几乎是顷刻之间, 他想到今日所见的白衣男人。 ……可琅霄君宋阙修习的分明是道法,怎会与邪骨生出联系? 秦楼眸色微深, 尝试动了动指尖。 那些死死缚在他身上的,应当是状如长蛇的藤蔓,空气里仿佛沁了毒,让他不剩下丁点儿气力。 宋阙究竟是不是一切的主谋,这并非他此时此刻需要关心的事情。 在被邪骨的气息入侵识海时,秦楼曾隐隐约约地……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 那是秦萝在叫“哥哥”。 可秦萝怎么可能随他来到这个洞穴里头。 秦楼那时只当出现了幻听,然而此刻凝神于识海,不由握紧双拳。 邪骨里残存着属于霍诀的记忆,如今闯入他识海之中,千百年前的画面便也一幕幕随之展开。 霍诀生于临海的楚州,时常与人乘船入海,在海底秘境中搜寻奇珍异宝、邪祟灵兽。这会儿他显然已从海底归来,正带着妹妹前去挑选战利品,可是―― 在秦楼的印象里,霍家小姐名为“霍妩”,已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而识海中的景象如画卷铺开,跟在霍诀身后的,却赫然变成了一个他再眼熟不过的小豆丁。 一模一样的长相,连走路姿势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哪怕投胎转世,也断然不会如此相像。 唯一的解释,只有秦萝的的确确跟在他身后,莫名其妙来到了这个鬼地方。当时邪气四散,她的神识亦是受到影响,被卷入霍诀的心魔之中。 并且……成为了霍妩的角色。 识海中的刺痛愈发明显,秦楼暗暗咬牙,心口莫名发闷。 他真是没出息,在见到秦萝的那一刹那,居然会生出微妙的胆怯与恐惧,不敢继续看下去。 ……好不容易,他有了一些想要更加了解她的念头。 秦萝年纪这般小,在这场心魔编织的回忆里,定然无法改变任何东西。曾经是霍妩,如今会变成她,先是在他众叛亲离的时候转身离去,然后哭着求他不要连累家里人,既然已经声名狼藉,不如成全整个霍家。 也不知秦萝会不会给他带去那块点心。 这个念头让秦楼有些想笑―― 当初他第一次见到秦萝,女孩便是笑眯眯地仰头瞧他,说自己做了奶油蛋糕,想让哥哥开心。 如今想来,真是十足讽刺。 念及此处,秦楼蹙眉咬破下唇,在迅速蔓延的血腥气与轻微刺痛里,迫使自己保持几分清醒的意识。 按照既定的历史,在送出那份有毒的点心之后,霍妩会在回程途中遇刺身亡。 倘若在心魔幻境中死去,秦萝的神识也会随之陨落。 无论她届时会做出怎样的抉择……这场心魔是他秦楼的因果,不应当由一个无辜的女孩承担报应。 他必须把秦萝救出来。 秦楼无言屏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暗色里,徒劳抬起双眼。 可落得如今这种境地……他如何去救她? 秦萝不是第一次进入心魔幻境,在短暂整理一番思绪后,很快理清了现在的状况。 难怪伏伏一直支支吾吾,不愿告诉她自己主人的名字,原来它是霍诀的法器,而霍诀是哥哥的前世。 但是不管怎么看,站在她眼前的霍诀,好像都和传闻里的不同。 在秦萝的脑袋瓜里,霍诀作为赫赫有名的邪魔,应该是又高又壮,穿着黑色衣服,浑身散发出黑不溜秋的邪气。 他也不应当笑,整天冷冰冰的,和电视剧里的反派角色们一样。 大魔头声名在外,她难免觉得害怕,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止不住胡思乱想。 然而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在少年拉着她的手腕走在甲板上时,全被呼呼啦啦扑过来的海风吹走了。 “我们这次去的深海遗迹,陨灭于两千年前。” 霍诀腿长,一步能跨出很远的距离,因为顾及了秦萝的矮个子,特意把脚步放得很慢。 他像个长不大的小孩,眼睛里时时刻刻有阳光在晃荡,头发被马马虎虎扎在脑后,被海风一吹,碎发一股脑涌上脸颊。 “遗迹里有座那――么大的神殿,中央供奉了神女雕像,我们去的时候,雕像居然毫发无伤。” 霍诀说着低下脑袋,对上秦萝的眼睛:“只可惜你年纪太小,等再长大一些,我就带你去深海里玩。” 似乎……特别温柔的样子。 在此之前,他也信誓旦旦说过“斩妖除魔”之类的字眼,还把法器取名为[伏魔录],不像传闻里那种无恶不作的大魔头。 秦萝歪歪脑袋,想起伏伏曾经说过的话。 它主人是个惩恶扬善的大好人,平日里温温和和的,时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帮过不少身陷困境的百姓。 当初它话里的骄傲与倾佩不像有假,这样的描述,也与如今的霍诀十分贴切。或许…… 在最开始的时候,霍诀的确是个不错的好人,只是后来误入歧途生出邪念,才一点点堕入魔道?他既然是哥哥的前世,与哥哥应该有几分关联吧? 至少在秦萝看来,哥哥绝不是会为了一己私利,杀害众多同门的人。 可伏伏那句“当心琅霄君”,又是什么意思呢? 从遗迹里带出来的战利品,被尽数放在船舱之中。 秦萝随他一并进入船舱,一眼就望见布灵布灵闪着光的硕大珍珠,以及好几个五大三粗的年轻男人。 其中一个汉子瞥见霍诀,目光微亮:“霍诀小道友!” “我来陪妹妹选些东西。” 霍诀道:“应该没问题吧?” 一旦面向秦萝之外的其他人,萦绕于他周身的气质,便瞬间出现了十分微妙的转变。 不到二十岁的小郎君身姿挺拔、宽肩窄腰,略带了慵懒地立在原地,腰间别着一把修长笔直的剑,隐隐透出凛冽剑气。 在这股漫不经心的温和之外,却又掺杂了几分势如破竹的凌厉,蕴藏在剑眉星目之间,宛如春风下的暗火,叫人不敢看轻。 这样一来,倒和她哥哥有八分相似了,只不过比起霍诀,哥哥看上去更疏离一些。 另一名汉子赶紧接话:“没问题,当然没问题!霍小郎君是今日的主力,一度救我们于危难之中,我们感激还来不及――霍妩小姐,来来来,喜欢什么随便挑!” 秦萝呆了好几个瞬息,才反应过来“霍妩”是在叫她。 无功不受禄,更何况她不敢惹大魔头不开心,必须当个听话懂事的乖小孩。 小豆丁不好意思上前,往霍诀身边靠了一步。 “怎么,往日你可是最喜欢这些珍珠宝石,就想把它们全部带回家。” 霍诀无奈笑笑,捏捏她脸颊:“不喜欢了?” 秦萝不想扫了他的兴致,飞快摇摇脑袋,看向不远处布灵布灵的大堆小堆。 海底盛产贝壳珍珠,黄金白银应该来自于深海遗迹之中,除此之外,千奇百怪的海兽尸体被放在角落,她只往那边匆匆看了一眼,就迅速移开视线。 “我来瞧瞧。” 霍诀见她不知所措,只当妹妹没甚兴趣,眸光轻转,拿起一颗色泽透亮、近乎于圆润无瑕的珍珠:“这个如何?虽然你首饰匣满了好几个……但偶尔戴着玩玩,应该也不错。” 好家伙。 最左侧的汉子浑身一震。 霍小郎君是真识货,这颗珍珠是难得一见的极品,在深海遗迹的神殿里被发现,无论光泽、形状还是质地,皆是一等一。 这么个宝贝,霍诀若是放在黑市卖出去,定然能赚个盆满钵满,结果……他让自家妹妹“偶尔戴着玩玩”?是珍珠不配吗? 小孩都喜欢漂亮的东西,秦萝眼睛闪了闪:“谢谢哥哥!” 霍诀微愣,旋即笑开:“你今日倒是嘴甜。” 他说话时没闲着,踱步上前,稍稍俯了身子,拿起一个晶莹剔透的玉壶:“这个放你房间如何?你昨日不是说过,木桌中央不知应当摆什么小饰品么?” 好家伙。 中间的汉子眼角一抽。 这可是遗迹里发现的千年古董,不但精致非常,还蕴有一道浑然天成的灵气,有滋养神魂之效。 他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霍小郎君倒好,用一句简简单单的“小饰品”,就把它打发了? 有这哄妹妹的闲工夫,把宝贝卖了不好吗? 霍诀是哥哥的前世,又与秦楼生得十足相像。 秦萝下意识把他们看作一个人,在习惯了哥哥的疏离后,突然之间受到如此直白的好意,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睛。 ……像是被宠得发了懵。 心魔幻境之外,秦楼眸色暗暗,心口闷闷一动。 他待她……当真有那么冷淡吗? 画面里的霍诀扬唇笑笑:“还有什么喜欢的?” 珍珠和玉器,好像都有点太贵重了。如此大手大脚,虽然知道这是幻境,还是会觉得拘谨。 秦萝挠挠脑袋,把目光转向另一边的角落。 她从未见过的魔兽堆成了小山,周围的皮毛散落一地,小朋友看得胆战心惊,视线往下,停在一颗又尖又大、足足有她脑袋那么大的牙齿上。 “那是海蛟的牙。” 霍诀弯弯眼睛:“让我想想……也许能挂在你卧房的墙上?” 好家伙。 最右侧的汉子双眼一呆。 这可是活了好几百年的海蛟啊,浑身上下都是宝,牙齿更是价值万金。 虽然诛杀海蛟,霍诀小道友占了绝大部分功劳,莫说牙齿,皮肉也应当分给他……可“挂在卧房的墙上”?海蛟知道了绝对绝对会哭吧? “没有其它喜欢的了吗?” 霍诀看看身侧的几座大山小山,双手环抱:“要不,拿点珍珠回去打弹珠?你地毯旧了,海狮子的皮毛想不想要?” 绝绝绝对不用了! 秦萝眼睁睁看着三个汉子的脸色由正常到惨白,再从惨白变为五颜六色,不好意思地应声:“这些就够了,船上的其他叔叔姐姐也要……我少拿些就好。” 三个男人同时投来不敢置信的目光。 向来大手大脚的霍小姐这是……一夜之间得道升仙,成了个女菩萨? 霍诀先是一顿,旋即摸摸她脑袋,凤眼微勾,望向船舱里的三个男人:“那我们就要这些,剩下的诸位细分――只需为我留出零星几分残余就好。” “哪能是零星残余。” 一名男子道:“小郎君多次救下我们性命,更何况我们也都听说了,凡是遗迹所得之财,霍小道友都会分发给受苦受难的穷人。如今邪魔肆虐,无数百姓深受其害,小郎君此乃义举,我等定不会克扣。” 他还会给穷人送去救命钱。 秦萝细细思索,捏了捏裙摆。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变成人人憎恶的大坏蛋呢? “那就多谢各位了。” 霍诀颔首,不卑不亢:“阿妩已挑出中意之物,我们就不再多做打扰,先行去别处逛逛。” 他心情不错,与三人告别后,牵着秦萝衣袖就往外走,行出船舱,忽地来了兴致:“对了,你想不想看看伏魔录,试着跟它说说话?” 女孩毫不犹豫点头。 当然想啊! 她稀里糊涂来到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对当年发生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如果伏伏也跟着她来到这里,无论如何,都能多出一份安心。 只可惜,现实与理想之间总是存在着出入。 熟悉的书本从少年掌心浮现而出,一道白光过后,是与她记忆里一模一样的青年音。 伏魔录:“主人!叫我吗!我们是不是要去降妖除魔!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重要的事情要重复三遍!” 秦萝:…… 救命她忽然就脑补出了海绵宝宝的语调!一千年前的伏伏居然是这种样子吗! 秦楼似是已经接受了它的性子,笑得无可奈何:“还没。介绍一下,这是我妹妹霍妩。” 其实她才不叫霍妩,更不是第一次见到伏伏,在一千年以后,他们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七岁的女孩头一回体会到了何为“恍如隔世”,微微一愣,朝它点点头:“你好。” “你好!” 书本倏地跳起来,脱离手掌浮在半空,像个双腿张开、叉着手手的人:“我是伏魔录,拳打深海巨兽,脚踢黑渊邪龙。有困难告诉我,我超厉害,一定能帮到你的!” 秦萝用力抿唇,腮帮子撑得圆鼓鼓,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从储物袋里拿出留影石。 船只随着海浪晃了一晃,就在伏魔录开始自吹自擂、原地翻起跟头的间隙,不远处传来几个少女的低呼。 秦萝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匆匆忙忙寻声望去,首先见到一簇簇拍打在船边的浪花,再一定睛,不由惊讶张了张嘴巴。 他们的船很大,向前航行的时候,会掀起裙摆一样飘来飘去的海浪。海浪翻涌不休,在片片雪白之间,居然出现了一只小小的海豚。 海豚生得圆润可爱,光滑的皮肤偶尔露出水面,映下暖洋洋的柔黄色阳光。 它的水中游来游去,始终与船只靠得很近,如同轻快活泼的小精灵。可惜甲板太高,船上的人无论站在哪个地方,都没办法伸手碰到它。 秦萝之前从没见过海豚,险些看得入了迷,毫无征兆地,突然听见一道猝然靠近的低语:“想不想离它近些?” 她一个愣神没反应过来,抬头看向霍诀,才发现对方已经默念法诀,将伏魔录变成了御器形态。 顷刻之间,少年弯起眼尾,向她勾勾手指头:“来。” 和千年以后的伏魔录相比,如今的它更加热血上头,也更加不稳当。 当秦萝与霍诀一并坐下的时候,上古法器摇摇晃晃,发出了驴一样的叫声。 好在它只是多年被困于海底,并非实力低微,简单适应一会儿后,立马腾空而起,逆着海风来到船边的海面。 身后的少女们发出惊愕与羡慕并存的轻呼。 海水远看浩瀚无边,近看深不见底,波浪一层接着一层。秦萝看得有点晕,被身后的霍诀轻轻扶住肩膀。 而在他们身边,海豚转了转黑溜溜的圆眼珠。 秦萝本以为它会游走的。 可灰蓝色的小精灵晃晃尾巴,居然没表现出分毫想要离开的意思,反而直勾勾看向他们这边。 “要不要试着碰一碰?” 为了不吓走它,霍诀压低声音,像在说悄悄话:“它好像很喜欢你。” 哼哼。 伏魔录左右摇了摇,很努力地没有开口将他戳穿。 秦萝无法察觉,身为与主人结下血契的法器,它可是知道得明明白白。 这只海豚之所以停留在原地,和霍家小姐没有半点关系,全因她身后的霍诀动用灵力,让它得以被安抚,不觉得害怕。 还一本正经说什么“它很喜欢你”,你可就使劲儿哄她吧。 秦萝紧张点头,小心翼翼伸出右手。 与此同时,萦绕于四面八方的灵力愈发温和,海豚享受着这种愉悦舒适的氛围,好心情地晃了晃脑袋。 好神奇,摸起来是凉凉的触感,带着富有弹性的硬度,不像其它鱼那样软趴趴。 像是皮沙发,又像胀鼓鼓的茄子。当秦萝手掌轻轻一动,它甚至会眯起双眼,嘴巴则是天然的笑弧,温顺又亲切。 来到陌生环境里的拘束与紧张一点点褪去,女孩的双眼之中,逐渐倒映出海面上粼粼的波光。 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朋友毫无顾虑地咧开嘴角,唇边上扬。 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自少年掌心涌出的灵力愈发温柔,悄无声息也不为人知地,暗暗抚平小动物面对陌生人的慌乱与紧张。 海豚本就与人亲近,在她的触碰之下,发出撒娇似的低低呢喃―― 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倏然用力探了探身子,扬起一片亮晶晶的水花。 不过短短一个吐息的功夫,甲板上羡艳不已的少女们纷纷停下叽叽喳喳,双眼一眨不眨,齐齐望向不远处的海面。 在陡然降临的寂静里,不知是谁深深吸了口气。 湛蓝的天空与大海分不出界限,空气和微风都是淡淡的咸。 四周只剩下海浪翻滚的声音,当跪坐在飞天书本上的女孩微微俯身,灰蓝色的影子在同一时刻仰起脑袋,没有任何前兆,用嘴飞快碰了碰她脸颊。 一个温柔又梦幻的吻,被海风吹散在漫天的蔚蓝色里头。 而在怔忪的秦萝身后,霍诀情不自禁轻扬嘴角,双眼勾出小小弧度。 于少年澄澈干净的瞳仁中,一点点、一丝丝地生出发自内心的笑意,蕴着灿灿流光,纵情却不张扬。 他嗓音很低,语气轻快地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它果然很喜欢你。” 七十七(许许多多的谜团时至此刻...) 当秦萝与海豚挥手道别, 被伏魔录重新送到船上时,仍然有些晕晕乎乎。 她从小到大没去过海边,只在电视机里看见过大海的模样, 今天毫无征兆在船上醒来,已是十足出人意料的事情, 至于和海豚近距离接触、被它飞快亲了一口, 就更是像做梦一样。 “感觉如何?” 霍诀笑着看她:“我在海上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大鱼对谁如此亲近。” 秦萝点点头, 用指尖蹭蹭掌心。 方才摸到海豚时的触感残留了一点点,冰冰凉凉的,滑溜溜又湿漉漉。 她喜欢这样的感觉,也并不讨厌带着咸味的海风, 如今被霍诀这样一哄, 雀跃兴奋得像只快要飞起来的小鸟:“开心!谢谢哥哥!” 飞在霍诀身侧的厚厚书本抖了抖身子, 纸页发出哗啦啦的轻响。 秦萝扬唇:“也谢谢伏伏!” “‘伏伏’是什么名字!” 伏魔录再度直直立起身子, 左右两张书页弯出大大的弧度, 想是双手叉腰的姿势:“等我成为举世闻名的至尊法器,这个称呼多丢人!不成不成, 还是得叫我‘尊敬的伏魔录叔叔’。” 想当初秦萝最开始见到它时,伏魔录也很抗拒“伏伏”这个称呼,对书皮更是恨之入骨、百般抗拒。 直到后来, 它已经可以毫无负担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服,一气呵成说出“伏伏这么可爱, 伏伏能有什么坏心思呢”这种话了。 想到这里,秦萝抿唇轻轻笑了笑。 “比这个更有意思的东西, 海底还要多得多。” 霍诀见她开心,斜斜靠在船沿上的扶栏:“等你长大, 咱们就一起去深海里玩――什么闪闪发亮的水光蝶,各色各样的珊瑚水草,几千年前的古城遗迹,全都可以遇上。你若是有兴趣,还能混进鱼群里头,和它们一起游来游去。” 秦萝一边听,一边很诚实地露出向往之色。 她不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尤其每次高兴的时候,喜悦和期盼总会源源不断从眼睛里涌出来。 霍诀被她呆呆的样子逗出一声轻笑,迟疑片刻,忽地开口道:“对了,接下来几天,我不能在家陪你――等我回来,定会为你带上小礼物。” 如今正邪大战尚未开始,世间盘踞着不少邪魔妖祟。霍家乃是楚州大族,身为世家子弟,霍诀理应前往各处平定凶险,不可能一直陪着她天南海北到处玩儿。 秦萝在心里简单捋清了逻辑,闻言好奇道:“这次是去哪里?” “楚州以北。” 霍诀伸出右手,虚虚握了握海风,目光则是定定落在她身上:“幽明山中有邪龙祸世,周遭百姓苦不堪言。那邪龙修为不低,据说到了元婴水平,很难降伏,因此这次除了我,还有不少修士一并前去,意在将其剿杀。” 邪龙。 秦萝心下一动,蓦地攥紧衣袖。 当时听骆师兄云师兄说起霍诀……他整段人生的转折点,就是在一次和许多人一起屠龙的行动中。 不知出于何种缘由,他的邪骨会被彻底激发,一度丧失理智,大肆杀戮。而那时的景象会被琅霄君一一记下,留影石被公开的刹那,也就是霍诀坠入泥潭、再无法起身的时候。 这次屠龙,会是那个转折点吗? “邪龙?” 秦萝心下紧了紧,努力斟酌语句:“会不会很危险?这次去幽明山的……还有哪些人?” “放心,同行之人很多。” 霍诀似乎很喜欢摸她脑袋,像撸猫似的揉了一把:“比如周家,孙家,南宫家,剑门的几个内门徒弟……对了,还有那位琅霄君宋阙,你听过他的名号么?” 他身侧的小豆丁猛然顿住。 琅霄君,屠龙,和许多人一起同行。 所有细节全都对应起来,秦萝心口被重重一压,悄悄捏起拳头。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里很可能是霍诀的心魔幻境。她曾经经历过几次心魔,知道幻境虽然详细,但不会把无聊琐碎的每天每夜都呈现出来。 能够出现在心魔里的,只可能是心魔主人难以忘却、执念极深的场景。而毫无疑问,对于霍诀来说,幽明山的屠龙之行正是一切的开端。 秦萝下意识出声:“可我还是不放心……你就留在家里,不去可不可以?” 霍诀摇头:“这是爹娘的意思,不得反悔的。” ……这样果然行不通。 自从来到修真界,历经诸多秘境以后,秦萝的心智成熟了许多。 意识到此行的重要性,女孩努力按耐住砰砰的心跳,沉下心来认真思考。 如果不能破解心魔,她或许会一辈子被困在这里;而要想化解霍诀的执念…… 说不定,她可以试着切断一切噩梦的源头。 当年霍诀前往幽明山时,他妹妹定是没有与之同行。 只要她能一直一直跟在他身边,霍诀有了歪心思她就劝,霍诀邪骨发作她就喂他丹药―― 他看起来这么喜欢自家妹妹,应该不会当着她的面做坏事吧。 这个计划乍一想来完美无缺,对于小小年纪的秦萝而言,亦是她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好方法。 到时候她一直黏在霍诀身边,等邪龙被屠,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回家,他就还是和现在没什么两样,高高兴兴潇潇洒洒,也不会被家里人赶出去啦。 秦萝越想越有信心,倏地抬起双眼,戳了戳霍诀衣袖:“哥哥。” 她的嗓音又轻又软,带了点神秘兮兮的祈求,少年闻声低头,撞上一双水亮亮的杏眼。 秦萝咧咧嘴角,轻轻晃他袖口:“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呀?” “去幽明山?” 他没做多想,直截了当一口回绝:“不行。你年纪太小,那条龙又实在危险,万一伤到你怎么办?” “我想看一次龙。” 七岁小孩别的事情不精通,撒娇求情倒是个中好手。即便秦萝并无刻意,却仍带了天然的稚嫩与娇憨,声线和脸上的婴儿肥都是软绵绵,不会让人觉得违和。 秦萝又晃晃他衣袖,眼睛里噙了小心翼翼的紧张,直勾勾盯着霍诀双眼:“就这么一次好不好?我一定好好跟在哥哥身边,绝对绝对不乱跑――你出去那么久,我一个人在家很无聊的。” 她对此没什么经验,不知应当如何继续,说完便闭了嘴巴,目光却是没有变化,直直看着他瞧。 霍诀:…… 他无可奈何,不过片刻便缴械投降:“行。” 不等小孩跳起来欢呼,少年很快补充:“不过一定注意安全,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千万莫要离开我的视线,明白吗?” 可巧,她就是要时时刻刻跟在霍诀身边,自始至终都不让他离开视线。 秦萝用力点头,双眼弯弯地笑开:“明白!” 这一段记忆过得很快,当她话音落下,船只被海浪拍得一阵起伏。 而在下一个瞬息,这份起伏仍在,却成了马车之中的颠簸―― 当秦萝眨眼再睁开,身边已然成了另一种景象。 蓝天和大海全都没了踪迹,海浪声变成哒哒的马蹄。 阳光消弭殆尽,只剩下几缕暗淡的微光,让双眼生出一刹那的不适应。外面道路颠簸,马车里震颤得厉害,秦萝一个不稳,险些往前倒去。 好在有人将她轻轻扶住。 “还好吗?” 霍诀松了口气:“幽明山多是山路,马车不如平路里那般平稳,当心。” 秦萝直起身子,应了声“谢谢”。 “要不是这幽明山飞兽众多、魔气盘旋,我们早就御剑进去了。” 马车里不止他们两个,坐在秦萝对面的高壮男子轻啧一声:“如今还要乘车而行,不如让咱们下去走路。” “若是御器飞行,恐怕会被天边的骨鸟和邪虫围攻吧。” 角落里的红衣女子笑道:“我可不愿爬那么高的山。咱们是来除魔的,气喘吁吁爬到山头,怕是一丁点儿力气也不剩下,如此一来,等着让那条龙大开杀戒吗?” 她说罢朝着身后靠了靠,黑发盘旋如蛇,衬出红衣似火:“不过话说回来,霍小郎君还真是有兴致。带来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妹妹,也不怕她磕着碰着?” 秦萝自觉替他说话:“是我自己非要来的。”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巧对幽明山的景象有些好奇,于是拉开布做的窗帘,抬眸向外远眺。 这里和不久前的大海相比,可谓天差地别。 天边乌云密布、黑气弥漫,太阳不知被遮挡在了哪个角落里头,透不出一丝一毫的明光。 连绵群山如同四溢的水墨,一层一层重重叠叠,好似蛰伏已久的巨兽,幽幽张开深渊巨口,等待每一个前来的修士。山路崎岖,道路两旁不见绿树野草,只剩下一株株干枯败落的树干,死气沉沉,不见生机。 蔚蓝色的海面让人心情愉悦,此情此景,只会叫人压抑到呼吸困难。 远处传来几声古怪的鸣啼,秦萝迅速拉上窗帘,挺直身板坐直。 “不过,宋阙为何会与我们同行?” 红衣女子摆弄着垂下的长发,足尖悠悠点地:“宋氏家大业大,应该不缺这一份龙骨吧。” “我听说他不要龙骨。” 坐在门口的白衣青年道:“这条邪龙时常在山下城镇作祟,像他那种世家子弟不缺宝贝,唯独想要名声。只要他灭了邪龙,声望定能好上不少。” “宋阙的声望还不够好?” 高壮男人看一眼窗外,懒声应道:“出生时灵力全无,没成想十岁觉醒了天灵根,从此扶摇直上,已然是年轻一辈里的法修第一人。” 说到这里,他“嘿”了一声:“不过咱们霍诀小道友也不赖啊!如今只是年纪小了点,修炼速度不比宋阙差。苟富贵勿相忘,小道友前途可期。” 霍诀摇头:“过奖。” 他不是对谁都热忱又上心的性子,至少在秦萝的印象里,霍诀只会对妹妹毫不设防地笑。 在其余时候,他习惯把剑别在腰间,有些散漫地轻勾嘴角,待人接物温温和和,却又有股桀骜的势。 至于琅霄君这个人物,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秦萝趁着在路上,蹙了眉头认认真真地想:幽明山的留影石是他录的,导致霍诀一夜之间千夫所指、众叛亲离;把霍诀打落魔渊的也是他,结果霍诀尸首难寻、邪骨还被他人夺走。 霍诀人生中的重大变故,好像都与琅霄君有关。 伏伏说要小心他,还说他不是好人,曾经做过坏事。它一定不会骗她,那这件所谓的“坏事”―― 她总觉得隐隐约约摸到了门路,然而来不及细想,便听马车外一道男音:“到了!” 马车骤然停下,秦萝整个身子随之晃了晃。霍诀先行跳下马车,极为熟稔地转过身来,朝她伸出双手。 秦萝反应了一下,这是一个接的动作。 霍诀对此十分熟练,她却是打出生以来的头一回,跳下马车的瞬间,跌入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 “莫要乱跑。” 霍诀把她小心放在地上,顺势拉起秦萝衣袖:“待会儿他们降伏邪龙,我俩便在远处观战。” 秦萝一愣:“哥哥不去吗?” “小祖宗,我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吗?” 少年发出一道笑音,无奈又纵容地看她:“或是说,莫非你想要靠近那条龙,被魔气和龙焰烧光头发?” 烧、烧光头发! 秦萝如临大敌,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捂住额头,拼命摇脑袋。 “这就对啦。” 霍诀笑意更深:“不想被它们碰到,就跟着我乖乖站在一边――虽然我们不会和它靠近,但你想看龙,定是能看得一清二楚的。” 啧啧。 在他身边飞来飞去的伏魔录暗暗叹气。 霍诀此番前来幽明山,本是为了降伏邪龙,结果因为他妹妹一个想要看龙的念头,生生成了她的护卫,不再踏足战场。这下倒好,龙骨估计是一点也分不到了。 笨蛋小子,你就宠她吧。 秦萝却是悄悄松了口气。 她之前听饭桌上的小道八卦时,无意中听见一个推测。 霍诀天生邪骨,自出生起,就被封印了邪骨之力。在幽明山一战中,他的邪骨之所以会被催发,很可能是因为接触了邪龙的气息,识海遭到侵染。 如今他不去涉足与邪龙的战斗,发生异变的几率也就小了许多。 这样想来,现在的一切都是最安全最稳妥的状态。 有她看着霍诀,他应当不可能主动去做坏事;没有邪气入体,他也不会被邪骨操纵,丧失理智。 穿过一条向上的曲折小路,身侧的黑气显而易见地更浓。 元婴水平的邪物不好对付,威压沉甸甸铺开,宛如巨石压在心口。秦萝修为不够,总觉得呼吸艰涩,微微皱了眉头。 “我们到这里便是。” 霍诀察觉她的小动作,很快停下脚步,下巴稍扬:“你看前面。” 循着他的视线,秦萝凝神抬头。 前方是一条长长的木桥,木桥尽头连通一个巨大山洞。洞穴中昏昏无光,溢出持续不断的邪气,黑雾缭绕其中,浓郁得有如实体。 “那就是邪龙所在的巢穴。” 霍诀压低声音:“洞穴里施展不开,届时他们会放火引它出来。” 秦萝点点头。 根据一千年后的传闻,霍诀是为夺取龙骨,与在场修士们发生冲突,这才杀心大起,大开杀戒。 既然到了夺取龙骨的阶段,那在屠龙一事上,应当没出太大乱子。 事实如她所想,修士们穿过长桥点燃柴火,在呛鼻炽热的烟雾里,邪龙发出嘶声怒号,径直从洞中冲出。 邪气铺天盖地,秦萝屏住呼吸,拉紧霍诀衣袖。 它气势汹汹,在场的修士们亦是早有准备,纷纷祭出法器。一时间山顶灵气大盛,秦萝远远眺去,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如今的琅霄君年纪不大,听说已经到了金丹修为,和千年后一样,也穿着件翩翩白衣。 在秦萝的印象里,这位前辈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像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然而细细看去,又沉淀了高岭之花一样的孤高冷然。 年轻时候的他已然初初具备了这种气质,虽然略显生涩稚嫩,举手投足却也称得上行云流水,衣袂翻飞之际,不断有法诀自掌心显现。 “那位便是琅霄君。” 霍诀在身边为她解释:“听说他此番前来不为龙骨,只求降魔除妖。” 邪龙身形硕大,从口中喷吐出一道道龙焰,厉声的嘶吼震天撼地,引得山石剧颤、天地变色。它的实力固然强大,奈何寡不敌众,很快躺倒在地没了动静。 修士们自是喜笑颜开,按照事先约定好的规矩,以出力多少依次划分龙骨、龙髓与其它价值不菲的宝贝。 唯有一人置身事外,瞥见长桥这边的秦萝与霍诀,笑着踱步而来。 “霍诀道友,久仰。” 琅霄君笑得温和,瞧不出分毫方才屠龙时的杀气:“你对龙骨没兴趣么?” 霍诀摇头:“妹妹在这儿,龙骨还是算了。” 秦萝没说话,碰了碰两只脚的脚尖。 太奇怪了。 都说霍诀利欲熏心,可他既然能为了陪在妹妹身边,放弃得到龙骨的大好机会……又怎会因为龙骨,对其他修士痛下杀手? 他们两人都是风头正盛的少年英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秦萝一边听,一边看着长桥另一边。 划分宝物的过程并不顺利,好几个人面带忿忿地吵了起来,大多数人只求分到一点零头,很容易便心满意足,转身上了长桥,一步步往回走。 这场改变霍诀一生的事情,似乎就这样平平无奇地结束了。 可是―― 真的到此结束了吗? 头一个走上长桥的人,眼看快要来到霍诀所在的这一边。 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变故,直至现在,才刚刚开始。 桥下是一条极深的山谷,被黑雾笼罩大半,叫人看得不甚清晰。没有任何征兆,自山谷谷底,倏然响起一声嗡鸣。 ――紧随其后,便是汹涌如潮的魔焰浮空而起,将木桥瞬间吞噬殆尽! 桥上人数不少,魔焰何其凶猛,被灼烧到的修士皆是哀嚎出声,而长桥损毁,更是没了立足之地,径直跌落谷底。 有少数几个强忍疼痛祭出法器,试图御器飞行,然而方才的战斗已经耗去大半体力,加之身怀剧痛,根本无法逃离。 这起变故猝不及防,桥上俨然是人间地狱,两侧同样危机四起。 魔焰腾空,离开石壁扑上崖边,肆无忌惮冲向一个个精疲力竭的修士。 血红藤蔓从谷底生出,好似一条条长蛇,欲图把人拖入谷中。 看清藤蔓的刹那,秦萝兀地一惊。 这些红色藤条,居然同她在那个山洞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莫非在背后操纵它们的,是同一个人? 没有来得及思考的时间,数条藤蔓凌空骤起。 虽然祭出问春风,很可能让霍诀心生怀疑,但如今的局势不容犹豫,秦萝凝神屏息,却蓦地愣在原地。 她之前尝试过感应伏伏,结果一无所获,如今探入识海,问春风居然也不见影踪―― 她并非以真身进入心魔,而是神识被卷入其中,莫说法器,储物袋亦是空空。 霍诀将她牢牢护在身后,然而四面八方皆是杀机,浑然无法抵挡。当一条长藤缠上女孩脚踝往下拉,少年咬牙握住她手腕,随她一并跌落山崖。 心魔幻境之外,秦楼眸色幽深,看着识海里的霍诀默念剑诀,切断秦萝脚上藤蔓,顺势拔剑出鞘,刺进山壁之中。 长剑稳稳立在石壁上,少年手掌用力,一手握住剑柄,一手将秦萝抱住。 从秦萝跟着来到幽明山起,事情的发展就与他记忆里有了很大不同。 在那些梦里,霍诀本应独自来到幽明山中,和其他人一并围剿邪龙。 然后便是长桥损毁,魔焰横生。霍诀没有顾虑,也就多了几分生机,在血藤与魔气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不像如今,九死一生,千钧一发。 画面里的秦萝脸色惨白,秦楼竭力握拳,想要将禁锢挣脱,却只引出识海里难以忍受的剧痛。 下一刻,他与幻境中的女孩皆是一愣。 四面八方都是呼啸的风,秦萝乖乖贴在霍诀身边不敢乱动,只能微微抬起眼睫,打量周遭景象。 比起上面,这里的藤蔓少了许多,也没有令人胆战心惊的魔焰。一层层黑雾铺开,由于距离谷底近了许多,她总算能看清下面的情况。 白骨,干涸的土地,还有……一个猩红的、散发着黑气的阵法。 心魔之外,秦楼陡然滞住呼吸。 当年的霍诀并未被藤蔓拖下谷底,因而从未见到这般景象。 而今因为有了秦萝的出现,一切因果尽数偏离正轨,他这才得以拨开迷雾,窥见几分陌生的真相―― 她身边年纪轻轻的霍诀自是认不出那道阵法,然而回想起曾在魔域里的朝朝暮暮,秦楼一眼便识出它的名字。 祭邪阵。 被列为禁术的邪修之法,以人魂为祭品,换取邪神庇佑,修为大增。献上的人魂修为越高、数量越多,得到的回报也就越大。 在真实发生过的历史里,当初幸存下来的,唯有霍诀与琅霄君宋阙。 那时修士们死的死伤的伤,宋阙却毫发无伤。霍诀拔剑上前,欲要质问,却被对方强行灌入邪气,丧失全部神智。 再睁开双眼,四周已是尸身遍地,而他也成了残害所有人、最终被琅霄君制服的罪魁祸首。 他本以为,宋阙只是为了取得龙骨。 可正如那些修士所说,宋家拥有无数天材地宝,哪会因区区龙骨,便让自己的双手沾满血污。 许许多多的谜团,时至此刻终于有了解释。 宋阙一日千里的修炼速度,莫名其妙加入此次屠龙的目的,霍诀失踪的邪骨―― 身怀邪骨之人,唯有经历生离死别、大痛大悲,方能将骨中邪气尽数激发。 也只有这样,邪骨才会由圣入神,成为提升修为的绝世之宝。 早在千百年前的第一次相遇,由宋阙布下的局,便已朝着霍诀悄然铺开。 一步步引他沉沦,诱他堕落,令他坠入深渊声名狼藉,亦让他在众叛亲离中绝望死去。 他妹妹霍妩的死,也是因宋阙所致么? 冷风呜咽不休,心魔幻境之中,秦萝隐隐意识到什么,抓紧霍诀衣襟。 而在视线可及的谷底,一袭白衣悠然现出。眉如远山的俊朗青年微微仰头,于嘈杂的哀嚎与哭喊声中,向他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我原本只是随意挑选了一队人马,没想到遇上霍诀公子。” 琅霄君传音而来,嗓音泠泠如雪水,手中却现出墨团一般的滚滚黑气:“正好。你恰是天生邪骨,邪气入体便会发狂……你说他们会信你,还是信我?” 七十八(他的妹妹理应由他来保护...) “你说他们会信你, 还是信我?” 青年的传音朗朗入耳,听罢却是叫人遍体生寒。 秦萝虽然年纪小、遇事不多,但好在心中澄明, 即便置身于如此惊险的情境下,仍努力保留了几分清醒的神智。 谷底的阵法通体猩红, 像是由血液涂抹而成;阵法的形状与纹路亦是复杂诡谲, 无端透出几分压抑的幽异,宛如地狱鬼魅。 再加上源源不断的黑气从中生长而出, 秦萝就算认不出它的作用,也能猜出这个古怪的法阵不属于正道之物,很可能会被用来做些不好的事情。 想起伏伏曾经说过的“当心琅霄君”,再看他闲庭信步般走在法阵旁侧, 秦萝脑袋里的发条转来转去, 关于千年前事情的真相, 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推测。 杀害在场所有修士的并非霍诀, 而是这位向来光风霁月、儒雅温和的世家公子。 为了找到一个合理的替罪羊, 琅霄君引出邪气,将其生生渡进霍诀身体。邪气与邪骨彼此感应, 霍诀神智尽失。 也正是趁着这个时机,宋阙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留影石,将他的所作所为逐一记录, 并在之后公之于众,声称霍诀入邪。 可这个时候, 修士们分明已经全部死透了。 外人只能见到霍诀双目猩红、戾气毕露,俨然一个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疯子, 万万不会想到,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宋阙手里的黑气倏然腾起, 向着霍诀所在的方向径直猛冲,速度之快,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 与此同时,将秦萝紧紧抱住的手臂更加用力,剑气横生,伴随着一道下坠的风―― 霍诀毫不犹豫,乘着剑气飞身而下,在落地的瞬间将她松开,习惯性护在身后。 “可歌可泣,可歌可泣。” 宋阙摇头轻笑,目露讽刺:“就算被邪气入体,首先想到的事情,居然是把妹妹平安送到地面。早就听说霍诀道友对霍小姐十分宠爱,今日一瞧,果真如此。” ……邪气入体? 秦萝心中猛地一颤,飞快抬起眼睫。 霍诀闪躲极快,却并未避开那团黑烟。 来自琅霄君的邪气纯粹又浓烈,绝大多数渗进了血液和神经,剩下几缕缠绕在他后背,幽幽祟祟。 不是错觉,当她抬眼的瞬间,清楚见到了少年脊背上的、被竭力抑制的颤抖。 他一定很疼。 即便是对于成年人来说,这样的局面都未免显得过于残酷,更不用说秦萝年岁尚小,仅仅只有不到八岁的年纪。 她以神识入体,无法召唤法器,想用留影石记下此刻的景象,同样是一条行不通的死路。 而今眼看着身前的少年痛苦俯身,用右手死死按住胸口,秦萝眼眶发热,小小声叫他:“……哥哥。” 女孩的嗓音轻而缓,像羽毛拂过耳畔。 邪气入体,在全身上下的筋骨内横冲直撞,识海仿佛被生生撕裂,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崩溃。 这道声音好似黑暗中的一缕明光,为他勉强拉回一些清醒的意识。 霍诀咬破下唇,指尖深深陷进掌心,止不住颤抖。 他绝不能被邪骨支配。 这里还有他的妹妹,倘若他成了只知杀戮的疯子,那她―― “还在顽强抵抗吗?” 宋阙笑得温和,双目幽深寂静,看似一片平寂无澜的湖面,实则深不见底,能将人一口吞没:“霍诀道友可是担心你妹妹?兄妹情深,实在令人感动。” 他言罢抬头,将四周环视一番。 但见血藤肆虐,绝大多数修士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早就没了气息,偶有几个一息尚存,也全都遍体鳞伤,无法动弹。 “只可惜,我还有些杂鱼要收拾,不能陪你们多玩一玩。” 白衣青年抿唇笑笑,身后便是滔天邪气与熊熊魔焰,修士们的鲜血溅了满地,他却自上而下一片白净,没染上分毫血污:“毕竟……布置这里还得花费不少时间,若是有外人突然前来,那可就不好了。” 话音落下,又是一道邪气攻入霍诀心口。 竭力支撑的识海终于崩塌,少年咳出一口鲜血,听宋阙继续道:“让我看看……霍小姐目睹了一切,这可不能留,你说是吧?不如我们将她除掉,再把那些幸存下来的修士全部杀光,如何?” 他说得斩钉截铁,手中邪气紧紧攥住霍诀心口,迫使少年侧过身子,与身边的秦萝四目相对。 对于这场对峙的胜利,宋阙势在必得。 霍诀已经被死死制住,定不可能压下邪骨之力,当杀意逐渐填满,哪怕是曾经最疼爱的妹妹,也只会沦为他的手下亡魂。 祭邪阵固然能提升修为,但他总不可能接连不断地杀害修士,万一被修真界察觉猫腻,琅霄君的名头可就完了。 见到霍诀的刹那,一个更好的法子浮现在他心头。 天生邪骨最是难得,恰巧他又修习邪术。若能将邪骨据为己有,飞升必然指日可待。 但如今邪骨尚未长成,他还急不得。 到时候等霍诀入邪,亲手杀掉自己的亲妹妹,他再把特意准备好的留影石公之于众…… 到时候上演的好戏,不知会有多精彩。 霍诀低着脑袋,身形剧颤。 宋阙看得满意,俯身沉声:“好了,时候不早,还是快――” 他话没说完,蓦地滞住呼吸。 不止宋阙,心魔之外的秦楼亦是愣住。 在他的印象里,当年霍诀被邪气入体,虽有挣扎,却并未支撑太长时间。 毕竟宋阙邪法强悍,若是寻常修士,怕是几个瞬息都坚持不到。 而今他的承受能力已经到了极限,又被强行灌入另一道邪气,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保留神智。 心魔幻境之中,被邪气缠身的霍诀眼睫低垂,默然拔剑。 然而剑光四溢,指向的并非秦萝。 简直不可思议。 他的身体因剧痛而战栗不休,手中长剑急出,斩碎缕缕暗色,宛如破锋之影―― 刹那间直直逼向宋阙,刺入青年胸口! 琅霄君自认运筹帷幄,从未料想到这般结果,一时暴怒难忍,拂袖而起。 霎时法诀尽出,金光四涌。霍诀已是强弩之末,哪有余力抵抗,被击出数丈之远。 秦萝心下紧紧一揪:“哥哥!” 秦楼一动不动,看着心魔里小小的身影毫不犹豫转身上前。 霍诀已是入了邪,额头青筋暴起、双目猩红如血,旁人见了定会退避三舍,秦萝却一步没停,裙摆翻飞,在狂风中荡开层层微漪。 不知怎地,秦楼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敲。 可惜秦萝终究没能跑到霍诀身边。 在她一步步靠近的同时,周遭场景倏忽变幻,只需一个眨眼的功夫,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另一番景象。 邪气与黑雾消失不见,巍巍群山变成冷冰冰的墙壁。 秦萝的眼睛哭成了核桃,瘪着嘴吸了口气,抬手把眼泪擦干,抽抽噎噎地仰起脑袋。 她像是站在只有古装剧才会出现的牢房里,周围又冷又湿,生了绿油油的青苔。 走廊里除她之外空无一人,牢房倒是关了不少陌生的修士,似是觉得稀奇,纷纷打量她这个与地牢格格不入的小孩。 秦萝心有所感,目光经过一间又一间牢房,终于在尽头角落的阴影里,发现一道熟悉的影子。 她想上前,却又不敢上前。 当时大家讨论起霍诀,师兄与娘亲分明说过……从幽明山回来以后,霍诀被家族打断了骨头。 她记忆里的少年意气风发,此刻却浑身是血靠坐在角落,黑发散乱,低低垂着头,即便看不清面上的模样,也能瞧出颓唐死气。 秦萝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转。 察觉到她的脚步,霍诀猝然抬头。 他脸上多了几道血口,纷纷杂杂横在侧脸上,嘴唇苍白得毫无血色,见到她的瞬间皱紧眉头,声音又低又哑:“你来这里做什么?” 秦萝飞快小跑到牢门前,隔着木栏看他:“哥哥,你――” 她想问“你怎么样”,但显而易见地,现在的霍诀绝对称不上好。 “地牢应当不会让人进来……你偷偷溜进来的?” 霍诀压低嗓音:“莫要来这种地方,我如今身份不做好,倘若你也被拉扯进来,那就糟糕了。” 他顿了顿,想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泪水,念及自己满手血污,终是没有动作,露出一个强撑的微笑:“不用担心我。你看,我如今能说话能动,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不过多久,这件事定能水落石出。” 骗人。 明明他的衣服被血染得通红,神识也微弱得可怜,想来琅霄君下手极狠,没留一丝情面。 而偏偏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想着安慰她。 这种感觉心疼又无助,秦萝徒劳张张嘴唇,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另一边的秦楼亦是沉默。 心魔由他的记忆所化,无论秦萝怎样去做,都不可能改变结局。 这段时期的背景,是琅霄君重伤霍诀,并把留影石公之于众。 阵法的痕迹被他清除一空,从此以后,霍诀成了杀人不眨眼、利欲熏心的魔头,在幽明山中屠杀数人,多亏琅霄君挺身而出,将其制服。 秦楼微微阖眼,前世的记忆一幕幕闪现。 这件事震动大半个修真界,霍诀也被关入仙盟地牢。 当年他从未见过阵法,猜不透宋阙的真实意图,因此只能一遍遍辩解,是宋阙觊觎龙骨,设计害死了同行的所有修士。 可宋家哪会缺一根龙的骨头。 这个理由无法成立,只得到一声声不屑的冷冷嗤笑。加之他入邪的画面被一一记录,对于大多修士而言,真相究竟如何,已经无需多想。 念及此处,秦楼轻轻动了动指尖。 霍妩曾买通狱卒,偷偷进入地牢看望过他。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受到霍诀多年以来的照拂,对兄长心存恻隐,带去一些疗伤的膏药,然而没说几句话,宋阙很快出现。 然后……便是他再一次操纵邪法,调动残存于霍诀骨血之中的邪气,让他在亲妹妹面前发了狂。 这一幕被随之而来的诸多修士所见,如此一来,众目睽睽之下,霍诀就当真成了个无法无天的狂徒。 有人想要杀他报仇,也有人念及他曾经的功绩,提出废他修为、放逐荒野。 没人愿意信他,霍妩虽有犹豫,在爹娘的一番训斥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低头,一言不发。 哪怕她不愿承认,可在铁证如山面前,还是不得不去相信,哥哥已经成了个杀人如麻的恶徒。 如果站在他这一边,无疑会被当作霍诀同伙,就算不被逐出家族,也会时时刻刻遭受闲言碎语。 心魔幻境中,事态发展与他的回忆慢慢重合。 宋阙在不久之后踱步前来,秦萝心生警惕,挡在他与霍诀中间。 而霍诀体内的邪气被瞬间催发,身侧黑雾滚滚如潮,不过顷刻,便将牢门轰然冲破,杀气直逼宋阙。 也恰是这个时机,与宋阙一并前来的修士们纷纷赶到。 刹那间灵力四起,为镇压恶徒,各门各派的法诀逐一现出。 霍诀失了神智,只知奋力相搏,然而十几岁的少年怎会是他们对手。 “你怎么在这里!” 霍家夫人将秦萝一把拉开,低声呵斥:“进入地牢是大罪,更何况还是见他!” 这不像是一个娘亲会对子女说出的话,秦萝听得错愕,露出怔忪的神色。 秦楼却是面色寻常。 霍诀和霍妩是亲生兄妹,娘亲在多年前的意外中不幸身亡,如今这个霍夫人,是霍家家主的续弦。 对于娘亲的关爱,兄妹两人从未体会过太多,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霍诀对霍妩格外好。 至于他们的那个爹,一心扑在修炼与宗族世家上,整天整夜想着的,都是如何让霍家更强更大。 “霍小姐,知道你和哥哥关系亲近,可如今他犯下这般大错……” 秦萝身后,不知是谁道了句:“你执意前来,不会是为了偷偷把他救走吧。” “胡说!我女儿身正不怕影子斜,怎会生出这种心思!” 她身侧的男人不悦扬声,端的是满脸正气:“她不过出于兄妹情谊,想来劝霍诀迷途知返――霍妩,你说是不是?” 霍夫人亦道:“就是就是!你可不要乱说话,坏了我们霍家的名声!” 此言一出,当即有几人轻笑出声。 霍诀的丑事已经传遍天南海北,霍家出了这种人,怎么可能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名声早就大不如从前。 眼前这一男一女,应该就是霍诀和霍妩的爹爹娘亲。 可他们给人的感觉,既不像她温温柔柔的妈妈,也和秦止江逢月有很大不同。 秦萝听着他们的交谈,总觉得心里不舒服,想要跑去哥哥身边,被霍夫人拉得更紧。 “你去那边干什么!” 女人面露怒意:“他害死那么多人,就为了独吞龙骨。霍诀的真面目,难道你还没看清?” “不是的!” 秦萝用力挣脱:“我知道的,是琅霄君……是琅霄君布下的陷阱!” “琅霄君?” 霍夫人无奈冷笑,看她的眼神渐渐冷下,如同盯着一个傻瓜:“霍诀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当时又不在场,怎能听他的一家之言?琅霄君可是录有留影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不是也看到了?霍诀邪气缠身,杀害了好几个身受重伤的修士。” ――可她当时就在那里! 秦萝下意识张口,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这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记忆。 在一千年前,霍妩没有前往幽明山,也从未亲眼目睹过真相。 秦楼静静地听,面色沉静如水。 心魔里的一切,都与一千年前如出一辙。 霍妩见他被众人围攻,本想出言劝阻,然而听罢霍家人的一席话,终是一言不发。 他无比清晰地记得,少女眼中的焦急与关切一点点褪去,渐渐变为带了歉疚的犹豫,最后默默垂下脑袋,不敢看他眼睛。 其实他没想过让霍妩救他。 那时霍诀心中唯一的小小愿望,便是妹妹能相信他一回,哪怕是给他短短一瞬的、如往常一般亲近的目光。 可当霍妩低头,他分明瞥见了近乎于恐惧的神色,仿佛他是不可靠近的洪水猛兽。 “想想你自己,倘若你今日帮他,外人会如何说你?” 霍夫人厉声道:“你还想不想保住自己的前程,难道想叫人指指点点,说你是霍诀同谋吗?看看他如今那副模样,你去了岂不是白白送死!” 他如今那副模样―― 秦萝被紧紧抓着手腕,在蔓延的血气里抬眼望去。 霍诀已被逼退到墙角,两只眼睛像是沁了血,红得吓人。 他的模样与所有电视剧里的反派角色毫无二致,乌发凌乱,双目无神,浑身上下全是骇人的血痕,戾气丛生。 霍夫人的声音犹在耳边回旋:“他就是个疯子,如今入了邪,哪知道你究竟是谁。想想那些被他害死的人,你也想变成其中之一吗?” 她言尽于此,看着身侧的女孩停止挣扎,暗暗松了口气。 她对这两个继子继女感情不深,如今霍诀入邪,唯有立刻与他划清界限,才能保住霍家的名声。 眼前这个小孩也是傻,居然想跑去霍诀身边。这么多人想要将他置于死地,她就算不被修士们误伤,也会死于入了邪的霍诀手下。 如此千钧一发的关头,怎会有人站在霍诀那一边。 霍夫人对秦萝的停顿很是满意,正欲继续开口,忽然见她猛地回头。 毫无征兆地,女孩下定决心般低下脑袋,在霍夫人手腕上用力一咬。 识海里的画面剧烈晃荡一瞬,幻境之外,秦楼屏住呼吸。 角落里的少年颓然跌坐,鲜血流了满地,只剩下极其微弱的呼吸。 四面八方的剿杀散去些许,也恰是这个间隙,秦萝跌跌撞撞地向他奔去。 ……她知道的。 不久前在幽明山里,哥哥被宋阙强行渡入了两次邪气。他浑身都在发抖,牙齿止不住地打颤,那时的疼痛与折磨一定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可即便如此,霍诀还是没有伤她。 她的哥哥不是坏人。 他曾经站在海风和阳光里,双目晶亮地向她说起自己的愿望;也曾那么那么努力地,不顾一切地保护她。 杀气划过衣襟、裙摆与脸颊,鲜血弥散成薄薄的迷蒙雾气。 女孩的脸颊被泪水打湿,身形却决然坚定,立在不省人事的霍诀身前。 修士们没有料到此等变故,纷纷收下法诀,不愿伤了一个无辜孩子的性命。 “霍小姐,”宋阙声线清朗,穿过血气而来,“你这是做什么?” 霍家家主气得吹胡子瞪眼:“霍妩!你给我回来!” 秦楼怔怔眨眼,寂静的洞穴里没有声音,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不……不是的!” 瘦弱的女孩浑身发抖,通红眼眶里不断涌出大滴大滴的泪珠。 她只有七八岁的年纪,从未经历过大风大浪,面对身前一道又一道冰冷、愤怒与不解的目光,害怕得薄唇发白。 秦萝在哭,却自始至终没有挪开脚步。 小小的身子纤细瘦削,笼罩下一片伶仃的暗影。她就那样站在浑身是血的少年之前,用影子将他全然遮盖,如同一把撑开的小伞,笨拙张开手臂。 “我知道的……不是哥哥的错。” 她哽咽一下,深深吸了口气,语调被哭腔冲垮,有无助的茫然,也有孤注一掷的决心:“为什么不愿意相信他?他什么也没做,全是宋阙给他渡了邪气。” 秦萝说着想到什么,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看向不远处面色阴沉的霍家夫妻:“你们是爹爹娘亲……你们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帮他说说话,好不好?” 没有人对此做出应答,那对夫妻仿佛见到瘟疫,匆匆别开目光。 “你既然看见留影石,就该知道你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杀了我兄长,理应付出代价,血债血偿!” 一名汉子怒道:“方才所有人都清清楚楚见到他是如何发疯,岂有脱罪的理由!” “再说,你声称琅霄君渡了邪气给他。” 另一人摇头笑笑:“霍小姐,琅霄君乃是法修,和邪魔歪道沾不上边,他能从哪儿寻来邪气?倘若他是邪修,我们难不成还发现不了?” “不必多说。” 宋阙没想到她会如此误事,眸光望向秦萝,生出几分隐而不露的杀意:“霍小姐,你这样包庇,许会被人误以为是他同谋。” 这句话看似劝说,实则在人群中洒下一片火种。 当即有人不耐附和:“说不定就是同谋!霍妩不是偷偷溜进地牢了吗?指不定是为了把他放走!管他三七二十一,咱们先上便是,杀了霍诀报仇!我看霍家这两个小孩,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场有不少是遇难者的亲属,闻言义愤填膺,生出一片喧哗。 秦萝的声音被淹没其中,几乎没办法听清:“阵法……琅霄君杀了人,在山下画了一个阵法。他不是为了龙骨,他――” 像一座汪洋大海之中的小小孤岛。 茫然无措,害怕得浑身发抖,找不到任何人依靠,也不被任何人相信。 当年霍诀面临的情景,一定比她更加无助。 他得有多难过。 不远处的琅霄君听闻“阵法”,虽然不知她是从何得来的消息,已然眸色渐深,自指尖掐出法诀。 秦楼眉心用力一跳。 秦萝从小到大备受宠爱,绝不会想到世间竟还有如此荒唐之事。 说到底,人人皆为利往,无论家人还是朋友,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就会被毫不犹豫地抛弃。 因此当霍诀从云端跌落泥潭,狼狈落魄之际,没有人相信他,更没有人向他伸出援手。 孤独,痛苦,骂名,憎恶,他的人生如同一场笑话。 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还要上前呢。 秦萝当众说出阵法一事,宋阙定不会留她一条生路,此刻法诀已成,白衣青年即将倾身向前。 秦萝没发现他的动作,依旧笔直护在霍诀身前。 四周杀气未散,她知道自己极有可能遇到危险,但也存了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相信着幼稚的奇迹与正义―― 或许只要站在这里说出真相,她便能说服在场修士,保护身后的霍诀。 这是她唯一的办法,如果连她也走开,哥哥就当真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了。 ……快走啊。 秦楼用力握紧双拳,抬眼的瞬息,望见女孩通红的眼睛。 秦萝声音很小很低:“求求你们,我哥哥、我哥哥真的很好……他不会做坏事的。” 这双眼睛,他再熟悉不过了。 在卫州苍黝的春夜里,女孩的杏眼盛满簇簇烟花,无比欣喜,也无比纯粹地向着他笑。 当他们初初相见,小孩鼻尖沾着雪白的小点,双眼闪闪发亮:“哥哥闭关一定很辛苦,我想让他开开心心的。” 还有那个深夜,她喝得醉醉醺醺,双目混沌不清,明明自己受了凉,却小心翼翼伸出双手,放在他头顶。 那时她说,她是蘑菇上的伞,只要有她在,他就不会淋湿。 正如此刻的幻境里,女孩同样张了手臂,护在霍诀身前。 识海里传来阵阵剧痛,在漫无止境、愈来愈烈的疼痛里,秦楼咬紧牙关,凝神聚力。 心魔之中,那具本应沉沉昏睡的、属于千百年前的身体,动了动残损的指头。 她不是千年前的霍妩,她名叫秦萝。 而秦萝……是秦楼的妹妹。 一阵阵剧痛深入骨髓,一道道禁锢自识海破开。 铮铮响音连绵不绝,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少年神识骤凝。 那是他的妹妹。 他的妹妹,理应由他来保护。 “既然霍小姐执意顽抗,”宋阙颔首,心知留她不得,手心白芒大作,“请恕宋某失礼,我们必须为死者讨回公道。得罪了。” 话音方落,杀气陡生。 势不可挡的杀气沉沉下压,如刀如剑,向着秦萝与霍诀所在的角落迎面袭来。 宋阙明白,她无处可逃。 他速度飞快,秦萝来不及闪躲,心跳堪堪加速,却在下一刻,见到对方眼中惊诧万分的神色。 一道淡淡的血腥气,以及衣物摩擦的O声响,从她身后传来。 秦萝动作微顿,心脏重重跳了一拍。 就像一个荒谬的奇迹。 那个遍体血污、神识大损、骨头不知碎了多少块的年轻修士,竟从她身后站了起来。 不留任何反应的时间,少年拔剑而起,如风将她护住。 剑气凛冽凶悍,非但将宋阙的法诀一举斩碎,甚至势如破竹地直直俯冲,将他击得后退几步,吐出一口血来。 在骤然降临的沉默里,少年勉强站稳身子,回头看向她的眼睛。 他脸上全是血渍,唯有一双琥珀色双眼干净澄澈,隐约沉淀了几分秦萝看不明白的情绪,长睫轻颤,投下一片阴影。 往下看去,他右手拿着鲜血淋漓的剑,宛如杀神;左手却在衣服上擦了擦,等指尖的血渍消失不见,生涩伸出手,为秦萝拂去眼角泪珠。 这个动作很轻,指腹上的剑茧摩挲出轻微的痒。 女孩呆呆望着他,下意识出声:“哥……哥哥?” 她顿了顿,带着茫然的迟疑:“秦楼哥哥?” 少年一愣,倏地笑开。 ――外表分明毫无变化,她究竟是如何将他辨认出来? 秦萝不知这是怎么回事,脑子里迷迷糊糊一团糟,没等到对方的答复,便被一把抱起,脸颊埋进少年颈窝。 宋阙到底年纪轻轻,远没有千年之后的喜怒不形于色,被剑气伤得浑身发抖:“霍诀,你还想带着你妹妹造反不成!” “别怕,是我。” 秦楼没搭理他,身侧剑气横生,左手轻轻摸了摸秦萝脑袋,声线低而温柔:“闭眼,不要见血。” 七十九(哥哥你是不是在撒娇...) 哪怕放眼于整个修真界, 这都称得上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奇迹。 心魔由执念所生,往往是修士一生中最难以面对的经历。当执念强烈到一定程度,会生出难以逃离的幻境。 在心魔幻境中, 心魔之主将被困于一片混沌,神识虚弱、意识模糊, 只能一遍遍旁观一段又一段过往的梦魇, 愈陷愈深。 例如当初被魔气包裹的谢寻非,长梯尽头的白也, 以及不久之前的秦楼。 如此一来,要么永生永世陷于幻境无法逃离,要么勘破执念,从混沌脱身。 逃离混沌之际, 便是幻境消散之时。也就是说, 心魔之主几乎不可能亲身回到幻境的记忆里, 控制曾经的自己。 可偏生在秦楼这里, 规则发生了小小的偏差。 确切来说, 此乃霍诀的心魔。 他是霍诀转生,继承了后者的记忆与执念, 但二人终究有所不同,虽是一体,神识却有着微妙的差异。 这是他的心魔幻境, 亦不是他的心魔幻境。 因此当秦楼忍下剧痛,一层层冲破识海的禁锢, 当法则与禁制濒临崩溃,出现了如今这幅情景。 他以千年后转世之人的意识, 回到了千年前霍诀的身体。 这具身体受伤极为严重,真正意义上地成了个血人。 识海被冲撞得摇摇欲坠, 身上骨头碎掉好几处,外伤更是触目惊心,轻轻一动,就会生出撕心裂肺的疼痛,伤口崩塌,再一次晕湿衣衫。 好在还能握剑。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当初那个稚嫩青涩、剑法初初入门的霍诀,定不可能是琅霄君对手,但秦楼不同。 除了得到霍诀众叛亲离的记忆,少年同样继承了他去往魔域以后,日日夜夜钻研出的剑术剑法。 这是让霍诀登顶一方霸主的绝对性力量,在秦楼心底沉淀多年,而今已然炉火纯青。 更何况,虽然此时的霍诀年纪稍小,但在修为一事上,与宋阙相差并不多。 他早就看宋阙这人很不顺眼了。 蓦地,长剑一振。 秦楼满身血腥,颇有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恣睢煞气,凤目微垂,视线与宋阙短暂相交。 不知为何,向来以处惊不变而闻名的琅霄君,眼神忽然有了迟疑的躲闪。 他觉得……不太对劲。 霍诀的眼神,之前有这么锐利吗? 以霍诀满身的伤势,倘若换作旁人,只怕早就疼得晕死过去,连动一动眼皮都觉得剧痛难忍。 在场众人都没想过他竟然还能站起来,皆是怔怔一愣。不等做出反应,便见执剑的少年欺身上前,灵力融进生生作痛的邪骨,轰然爆开一股势不可挡的气。 这是从未见过的身法与剑术,满含一往无前的戾气与杀机,而在凶戾之余,却又带了几分朗朗正气,宛若朝日出山,铺开清晨第一缕刺目的光。 苍梧仙宗人人皆知,秦楼是个剑术天才。 属于霍诀的势与属于秦止的杀招,于此时此刻完美相融,饶是秦止本人在场,亦会惊叹于剑意之精妙。 眨眼之间,剑气直逼宋阙。 “霍诀,你不要执迷不悟!” 一贯如清风明月的琅霄君狠狠咬牙:“你的身体已到极限,若是执意出剑,只会落得个筋骨尽碎的下场!” 这道叫嚷没有得到回应。 长剑急出,宋阙资历尚浅,竟看不透他的身法半分,匆忙祭出几张救命的法符,将其护在正中。 上一刻,白光连缀如星,亮芒大作。 下一瞬,剑锋直指法符中央,群星尽数散作齑粉。 秦萝在哥哥怀里低着脑袋,乖乖不去看打斗时的画面,在几道玻璃碎裂般的声响后,嗅到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秦楼的剑,已直直刺入宋阙胸膛之中。 重重剑气一并爆开,撕裂筋脉、血管与识海。 当幻境中的白衣青年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双目渐渐失去神采的间隙,他们身边的景象,再度发生了变化。 只不过一个吸气呼气的功夫,秦萝就从哥哥的怀抱里消失不见。 不见天日的昏暗地牢像水一样无声褪去,当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荒郊。 这会儿正是傍晚时候,天边残阳红得像血。 四周人烟寥寥,看不见几家住处,倒是野树野草生得葱茏茂盛,风吹过来的时候,耳边全是枝叶晃荡的哗啦哗啦响。 几只乌鸦披着血光从树上飞起来,树叶颤动,影子如同群魔乱舞的爪牙。 至于在身侧足足有半人高的野草堆里,晃晃悠悠飘出几缕萤光――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萤火虫,然而四面八方的气氛实在压抑,不但毫无美感,反而像极了幽邃的鬼火。 秦萝一个人置身于此,总觉得心慌害怕,视线稍扬,在不远处发现一座破庙。 这是心魔幻境,按照惯例,她出现的地方,应该距离哥哥不远。 四周见不到熟悉的人影,要说还剩下什么可能,便只有那座破破烂烂的庙宇。 秦萝毫不犹豫地上前,迈开脚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里抱着些东西。 一个个小瓶子……好像是药。 她扮演的一直是霍妩的角色,这样想来,在霍诀被逐出家门之后,霍妩曾给他送过伤药吗? 思忖之间,有两个放牛的牧童从她身侧走过。 “你听说了吗?霍家那个霍诀,因为在幽明山犯下杀孽,被废除修为,赶出家门了。” “霍诀?他不是来我们村子里除过妖魔吗?当时我们都想答谢他,他分文没要,还给村里几家穷人施舍了银钱。” 另一人惊讶道:“他犯了什么事,闹得这么大?” “似乎是为了抢夺龙骨,把同行之人全都杀了。” 提出这个话题的男孩啧啧两声:“霍家也是果断,毫不犹豫就把他丢进了大牢――听说很多人都想将他处死,但霍诀以前毕竟做过好事,包括琅霄君在内,不少修士为他求情。一来二去,仙盟决定废他修为、断他筋骨,让他自生自灭。” “废修为,断筋骨,还被赶出家族,霍诀还能活吗?” 另一个牧童愕然道:“此事会不会另有隐情?我看他不像奸恶之徒……霍家就没人站出来替他说说话?我记得他同妹妹关系极好。”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当时谁敢帮他说话?琅霄君给出的证据明明白白,谁站在霍诀那边,谁就是恶徒同伙。” 男孩摇摇头:“不过,今日不是霍小姐和霍诀的生辰吗?霍家在城里摆了好大一桌酒席,要为霍小姐庆贺,看他们的架势,好像已经把霍诀之事就此翻篇了。” 他说着起了兴致,望向同伴催促道:“快快快,咱们早些回去。每年霍家人生辰,不是都要在城中放烟火吗?看看今年还能弄出个什么花样!” 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小路尽头,秦萝听得心口发闷,快步走向庙宇。 眼前的破庙很小,许是年久失修,屋檐破开了几个大大的口,庙门残破不堪,墙壁也是脏兮兮的。 女孩把药瓶小心翼翼抱好,在踏进庙里的刹那,眼前倏然一亮。 庙里没什么光线,放眼望去昏昏暗暗的。灰尘在晚霞里飞旋起舞,神像也蒙了灰尘,投下一道沉甸甸的黝黑影子。 在不易察觉的阴影角落,少年垂头靠坐在墙角。 她正要上前,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正是伏魔录。 它显然也受了重创,灵力比不得当初,这会儿似是十分气恼,在半空弹来弹去:“主人已经这样了,你难道还要来欺负他!亏他对你那么好,白眼狼!” 伏魔录说着顿住,看向她手里的大瓶小瓶:“你……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听见它的声音,少年吃力抬头,哑声制止这一连串的咋咋呼呼:“伏魔录。” 弹来弹去的书本瞬间安静下来,为了保护他似的,迅速飞到少年身前。 秦萝认出他的眼神,还是秦楼。 小孩上前几步:“我来送药……我刚来这儿的时候,手里就有药瓶了。” 最后这句话伏魔录听不懂,如同一个只有他们兄妹两人才知晓的暗号。 秦楼知道他们置身于心魔,秦萝的角色正是当年的霍妩。既然她来时便抱着药瓶,那在当年真真切切发生过的历史里,霍妩也曾这样做过。 秦萝是想告诉他,霍妩并非彻彻底底地绝情,这样一来,属于霍诀的执念也许能得到些许慰籍。 秦楼点头。 其实在当年,霍妩并未踏进庙宇一步。 她虽然不忍心见到兄长落难,却也时刻记着他的罪人身份,不敢与之有所接触,于是趁着霍诀昏睡,将药瓶放在了破庙门口。 他醒来望见伤药,虽然没见到送药之人,但细细思忖一番,心中还是有了结论。 于是硬刀子成了软刀子,他宁愿霍妩与他划清界限、就此别过,也不想她特意寻来此地,却刻意不与他相见。 ……他分明不是令人恶心厌烦的瘟疫,不会伤她。 “药――” 伏魔录哽咽一下,当场变脸:“呜呜呜我就知道你还惦记着哥哥,快看看霍诀吧他快疼死了,你看那么多伤呜呜呜!” 秦楼避开女孩的视线,止住嗓音与身体的颤抖:“不碍事。别听它胡说。” 他话音方落,忽见身前掠过一瞬清凉的风。 秦萝倏地蹲下来,把怀中的小瓶子一个个放在地上,抬眼看了看他被血浸透的上衣,小扇子般的睫毛飞快颤了颤。 秦楼看见她眼眶泛起的红,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 他知道秦萝想做什么,本打算下意识拒绝,撞上她目光的须臾,不知怎地大脑一空。 “哥哥,你别怕,我……我可以帮你擦药。” 她努力不让自己掉眼泪,瘪了瘪嘴:“对不起,我之前什么都不知道……那些人全是坏蛋。” 果然是小孩,就算气急,也只会说出一句“坏蛋”。 秦楼有些想笑,不知不觉地,脑海里紧紧绷着的弦慢慢松懈下来。 与他满身的血气不同,秦萝身上带了股淡淡的香,当女孩抬头向他靠近,引来清清爽爽的风。 先是喂给他几粒圆圆的丹药,至于药膏,应该要涂抹在伤口上。 第一处擦药的地方,是少年人精致的面颊。 修士们进行围剿的时候,可不会关心有没有划伤对手的脸。 这具身体生有一副好相貌,此时面上糊了血渍,有几条伤痕横亘侧脸,再加上随处可见的淤青与红肿,已经很难看出看出曾经风流隽秀的模样。 秦萝心中难受,朝着伤口轻轻吹了吹风。 她以神识入体,好在还剩下点儿零星的灵力,当即念出一个除尘诀,虽然无法清除所有血污,但总算让他看起来不再那么狼狈。 女孩的指尖柔软细嫩,小心拂过他额头,顺势往下来到鼻梁,不痛,有点隐隐约约的痒。 秦楼一动不动,安静等待她的动作。 真奇怪,这座破庙留给他的,唯有无比耻辱与痛苦的记忆,而今与秦萝一起待在这里,秦楼却莫名生出了久违的安心。 当年的霍家家主致力于振兴家族,而其中最为重要的棋子,便是自己那个天赋异禀的儿子。 霍诀儿时多在家中修炼,长大后实力渐显,就被爹爹送去参加各种秘境、辗转九州降妖伏魔,如此一来,自然没有足够亲近的好友。 因而当霍家将他弃之如敝履,霍诀身边便一个人也不剩下。 那时他没有修为,浑身上下全是重伤,只能蜷缩在这处无人问津的破庙,用霍妩送来的药膏咬牙活下去。 晴天倒也还好,奈何夏日多发阴雨,破庙里浸了水汽,四处都是湿漉漉,他的伤口亦是生生作痛,仿佛连骨头都在一点点烂掉。 他心有不甘,被家人的背叛敲了重重一记猛锤,又因宋阙的计谋羞恼不堪,日日夜夜承受噬心刺骨之痛,连活下来也成了一种折磨。 而他之所以咬牙活下来,是为有朝一日揭穿宋阙的恶行。 他曾以为自己能赢。 眉心被轻轻吹了口气,秦楼回过神来,撞上秦萝圆润的眼睛。 “我不是很会擦药。” 她眨眨眼:“有没有弄疼你?” “没有。” 秦楼一顿,传音入密:“你跟着我进了山洞。” 斩钉截铁的肯定句,不容置疑。 秦萝被当场抓包戳穿,如临大敌般挺直身子。她实在不擅长撒谎隐瞒,还没开口,耳朵就泛起浓郁的红潮。 “对,对不起。” 小孩做贼心虚,不敢与他对视:“我看你御剑飞了出去,就想着跟去看看。” 秦楼挑眉,嗓音沉沉:“你修为不够,不可能躲开我的神识。” 跟前的小鹌鹑身子矮了一截,因为太过心虚,脸颊变成粉红色。 秦萝嘀嘀咕咕:“是……是伏伏。” 既然哥哥就是伏伏主人的转世,那同他说起真相,应该不会出岔子。 秦萝努力组织语句,尽量让自己的叙述简单易懂:“我在苍梧的藏书阁发现了它,它求我帮他找到主人。当时因为有它,你才没发现我。” 她一边擦药,一边大致讲述了自己与伏魔录的相遇、它说哥哥可能是主人转世、以及它担心秦楼安危,让她偷偷跟在后面的事。 秦楼安安静静地听,神色始终没有多大变化,末了抬起视线,看了眼身旁飘来飘去的大书。 伏魔录扇翅膀似的动了动书页:“怎么了主人!疼不疼热不热!来我给你扇扇风!” 少年无声笑笑,眸色晦暗不明:“你执意护我,已是受了伤。莫要乱动,好生歇息吧。” “伏伏还让我给爹爹娘亲发了信号,就是那个和他们识海相连、一捏碎就能求救的符!” 说起这个,秦萝先是目光亮起,很快又困惑地皱皱鼻尖:“奇怪,我们在这儿这么久……爹娘不会遇到危险了吧?” “心魔与外界的时间不同,我们觉得过去很久,于他们而言,不过短短一瞬。” 秦楼摇头:“你做得很好。这次是我莽撞,让你被卷入险境,抱歉。” 小姑娘得到夸奖,鼻子都要翘起来,兴致蹭蹭往上涨:“没关系的!如果不是进入心魔,我也不会知道当年的事情。等爹爹娘亲过来,我们就把宋阙做的坏事全部说出来,霍诀一定能沉、沉――” 秦楼:“沉冤昭雪。” 他话音落下,跟前的小孩便双目晶亮地笑着点头:“对对对!所以你不要太伤心难过,宋阙一定会得到惩罚的!” 然而她不会明白,此事说来简单,却有一个致命的漏洞―― 他们没有证明一切的决定性证据。 他和秦萝皆是神识入境,没办法用到留影石。等离开心魔幻境,空口无凭。 想来,还需要另寻他法。 秦萝擦药擦得很细,连耳朵后面的小伤疤也没有放过。 这些药膏颇为有效,不过一会儿,由伤痕带来的灼伤刺痛便渐渐褪去,虽然仍有痛感,却好似注入了缕缕清风。 等脸上擦完,秦楼低声开口:“这样便够了。” 秦萝抬眸看他。 面上的伤口还好,一旦褪下衣物,便是触目惊心的血肉模糊,尤其胸膛与腹部,骇人得近乎于恶心。 秦萝还小,不该见识这么多残酷的景象,若是看见那些伤,定会被吓到。 这些都是他受过的痛,就算不擦药,也能撑过去。 “幻境不会持续太久,等这段记忆过去,伤口也就消失了。” 秦楼淡声道:“我之前挥向宋阙的那一剑,已用去体内九成灵力。方才静心修养便是,不用那么麻烦。” 这样一想,似乎的确如此。 秦萝被这个借口轻而易举糊弄过去,认认真真点头:“那哥哥好好休息!你饿不饿?我可以帮你去找点吃的!” 秦楼摇头:“休息片刻就好。” 她知道不能打扰哥哥休息,乖乖应了声“嗯”,似是想到什么,试探性开口:“哥哥,今天是你的生辰吗?我之前在外面,听别人说起过。” 少年闻言怔了怔。 前世今生,他的生辰在同一天,自从被霍家扫地出门,便再没有过庆贺;如今身为秦楼,亦是没有这个习惯。 秦萝不说,他几乎要把这一茬忘得一干二净。 秦楼:“……应该?我不过这个,记不太清。” “喔。” 女孩若有所思地歪歪脑袋,很快露出笑脸:“那哥哥你先睡觉休息,不用担心,我和伏伏会保护你的。” 伏魔录做出一个挺胸叉手手的姿势:“嗯嗯!” 他们看上去都不怎么靠谱,秦楼却笑了笑:“好。” 这一觉睡得很沉。 当他从噩梦里醒来,已经到了深夜时分。 远方的天边传来砰砰响声,并不刺耳,秦楼还是习惯性睁了眼睛。 这是从霍诀起就有的习惯,他不再轻信旁人,对身边总是存了警惕,哪怕轻轻一点响动,都能将他从睡梦中惊醒。 秦楼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霍家为了彰显排场,但凡遇上稍微重要一些日子,都会大张旗鼓。 霍诀比霍妩大三岁,两人生辰恰好在同一天。以霍家家主的性子,每逢二人生辰,理所当然会大肆庆祝。 今日是七月十三。 想来也是讽刺,霍家在城中摆酒席放烟花,人人皆是和和美美,纵享笙歌流觞; 而当年的霍诀孑然一身蜷缩在破庙一角,被漫无边际的黑暗与疼痛吞噬,不知能不能撑过明天早上,也不知自己会在何时死去。 这本应是他的生辰之夜。 他早就做好了打算,在今天夜里,要把得来的龙骨送给妹妹。她最是喜欢奇珍之物,定会开心。 破庙里没有灯,唯有月色透过窗户淌进来。 四周安静得可怕,秦楼抬眼望去,只看到半空中的伏魔录,不见秦萝的影子。 “主人,你醒啦!” 伏魔录看出他的心思,很快解释:“你妹妹说她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了。” “嗯。” 秦楼垂眸:“你也多休息,我不要紧。” 没有秦萝在的时候,庙里显而易见安静许多。 这才是他熟悉的生活。 孤零零一个人,只有伏魔录陪在身边。偏生他又是极为要强的性子,所有血泪全往肚子里咽,往往独自忍着疼痛发呆,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小的团。 夏天的夜晚静悄悄的,窗外响起几声悠长虫鸣,紧随其后,是一串踏踏脚步声。 秦楼再三确认这不是幻听,抬头之际,望见一袭浅色的裙摆。 “哥哥!” 秦萝咧嘴笑开,噔噔噔向他跑来,手里似乎抱着个什么东西,两只手合在一起,一直没松开。 她腾地蹲下,杏眼里盛满月色,直勾勾盯着他瞧。 秦楼被看得不好意思,耳朵隐隐发热,很快听她笑着说:“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重要的日子应该有个重要的惊喜。” 少年愣住,眨眼的刹那,看见她唇角上扬,双眼也弯成月牙般的弧度。 女孩的声线清脆如铃铛,在耳边叮咚响起,仿佛能一直渗进心口:“――锵锵!” 在她声音落下之前,破败的庙宇本是一片昏黑。 待秦萝松开双手,自女孩掌心而起,流淌出宛如星河的逶迤流光。 秦楼没动也没出声,在贴近胸口的地方,感受到砰砰一声沉重的心跳。 远处的烟火喧嚣热闹,奈何与他遥遥相隔。 他与秦萝靠得很近,萤光自两人之间迢迢而起,驱散沉甸甸的夜色,荡开簌簌清波。 一只只萤火虫飞旋轻舞,弥散于庙宇之中,刹那间恍如白昼。 比起遥不可及的花火,眼前灿烂盛大的光晕触手可及,仿佛置身于星河之畔,清光浮影,如梦似幻,袅袅依依。 他曾送给她漫天烟火,在今夜,秦萝赠予他满目流萤。 像在做梦。 “哥哥,生辰快乐。” 秦萝说:“对不起哦,我身上没有钱,不能像哥哥那样买很多很多烟花和礼物,只能抓这些萤火虫送给你。” 她说到这里加重语气:“不过等我们离开这里,等你再过生日,我一定会送给你很多很多好东西!像是衣服啊法宝啊小点心啊……不对,法宝有点难,可能找不到……但我存了不少钱的!我我我可以去买!不管你想要什么,一定能找到!” 秦楼张了张口,没说出一句话。 “我以前听人讲过,孤零零的一只萤火虫会很快死掉,只有成群结队,才能像这样发光。” 秦萝咧了咧嘴:“哥哥不会是一个人的。” 这是她在笨拙抓捕萤火虫时,练习了很久的话。 哥哥现在一定很伤心,秦萝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这样一段话来安慰他,即便打了很多次草稿,面对着他说出来,还是会觉得紧张。 “现在有我和伏伏陪在你身边,等离开这里,还有爹爹娘亲。” 她深深吸了口气,目光认真:“所以不会出事的。” 流光撞开苍黝夜色,秦楼无言看着她的眼睛,听见女孩轻而缓的、稚嫩又青涩的声音:“我虽然不厉害,但一定会很努力很努力地保护哥哥,不让你伤心……也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了。” 心中坚不可摧的壁垒上,落了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旋即一切开始土崩瓦解,带着许多年的执拗和委屈,塌陷出一处空洞。 他早已习惯了疼痛与折辱,多年来未曾掉过眼泪,此时看着秦萝,眼眶蓦地一涩。 沉默的少年长睫轻颤,半晌微微俯身,伸出双手。 他生得高大,抱上秦萝后背时,却小心翼翼低了头,让下巴贴住她脑袋。 秦楼声音发哑:“……别动,就一下。” 怀里的小不点动了动。 她说话时带了点好奇:“哥哥,你是不是在撒娇?” 他下意识想要反驳,下一刻,听见小孩嘟嘟囔囔的低语:“不过没关系,我是你妹妹嘛。” 秦萝说着笑笑:“一家人的话,不管想撒娇还是抱抱,多久都没关系的。” 她开口的间隙,一双小短手悄悄伸出,学着少年的动作抱住身前的人,安抚似的拍了拍。 秦萝很轻很轻地对他说:“生辰快乐,哥哥。” 这是相隔了一千多年的祝福。 在这个恍惚的刹那,时空仿佛交错重叠,千年前惶然无措的少年感受着她的气息,眼眶生出浅淡的绯红。 在流泻的萤光里,秦楼安静抬眸,望见小孩因抓萤火虫而乱糟糟湿漉漉的头发,以及窗边明晃晃的月光。 这是他从未发现过的事情。 原来一千年前的月亮,也可以如此明朗。 与此同时,卫州群山之中。 剑气纵横千百里,刺破阵阵呼啸疾风。 长剑之上,素来和颜悦色的女修眸光稍凝,周身灵气汇聚,现出缕缕不绝的杀意。 在秦止身侧,江逢月眺望不远处的幽深洞穴,嗓音微沉:“萝萝捏碎的法符……就在那里了。” 八十(凡是秦萝想要的东西他都...) “所以说, ”秦萝用手托起腮帮子,侧着脑袋坐在秦楼身边,“琅霄君其实是个邪修, 我们之前见过的奇怪阵法,是他为了牺牲幽明山上的修士, 用别人的性命提升自己的修为。” 哥哥只抱了她一会儿, 等萤火虫渐渐散去,很快就木着一张脸松开双手。 他当时的模样看上去漫不经心, 秦萝眼尖,透过昏黄月色,瞥见他耳朵尖尖上的绯红。 也许是为了转移话题,从而树立身为兄长的威信, 在不久之后, 秦楼向她解释了琅霄君之所以这样做的用意。 比如邪术禁法, 比如天生灵力全无, 比如极致的痛苦方能催生邪骨、造就神物。 她听着有些好奇:“哥哥, 邪修到底是什么呀?” “在修真界里,若想快速提升修为, 先天的天赋和后天的苦修都不可或缺。” 秦楼斟酌片刻,努力让她能够理解:“但天赋并非人人都有,也不是谁都可以忍受修炼的辛苦劳累。一来二去, 便有人琢磨出了第三种法子,用来让修为飞涨。” 秦萝点点头, 仔仔细细听他继续道:“说得通俗一点,你可以这样理解――邪修抢走了原本属于别人的修为和气运, 用他人的魂魄助长自己的实力,为天地所不容。” 为天地所不容。 她努力思考:“那邪修能够飞升成仙吗?” “不能。所以宋阙过了千百年, 还是没法晋升渡劫。” 秦楼摇头:“邪修害人无数,气运、修为甚至灵根,很可能全都不是自己原有的东西。这种做法违背天道,就算到了渡劫期,也万万不会挺过雷劫。” 宋阙出生时资质极差,几乎无法感知灵力,后来突然觉醒天灵根,世人只当是尘封的根骨得以苏醒。 毕竟诸如此类的情况在过去偶有发生,更何况宋氏家大业大,出了不少为人正直、天赋极高的修士,在大多数人看来,宋阙理所应当能够继承这份资质。 如今想来,他那陡然出现的天灵根,应当便是用邪法得来的。 当时宋阙才十岁……是谁把这些邪术教给了他? “他为了增长修为,害死幽明山里的所有人,还把过错全都推给哥哥。” 秦萝说到这里有些生气,不悦地皱起眉头:“等哥哥的邪骨越来越强,宋阙再把它抢过来,放进山洞里。” 她想到什么,目光动了动,乌黑瞳仁里多出些许担忧的意味:“我听伏伏说,邪骨和魂魄紧紧相连。他取了你的邪骨……是不是很疼?” 邪骨与魂魄生而为一体,即便身体死去,剥离邪骨之时,魂魄也会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那是远远超出皮肉之苦的折磨,神魂最深处被毫不留情地撕裂,如同被不断碾碎一般,剧痛肆无忌惮,填满整个神识。 那是即便到了现在,每当秦楼回忆起来,仍会感到遍体生寒、忍不住战栗的感受。 但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早就记不清了。小孩不要担心这种事情。” 秦萝松了口气:“喔。” 秦萝眼珠一转,很快又冒出一个新问题:“哥哥,邪骨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宋阙就这么把它放在山洞里,不怕被人发现吗?” 他们两个年纪都不大,轻轻松松着了他的道,但修真界有那么多厉害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说不定进入洞穴以后,还真能保持清醒不晕过去。 这样一来,邪骨岂不就露馅了? 看来他这个妹妹还不至于太笨。 秦楼默了片刻,低低应声:“或许……他知道我会来。” 身边的女孩瞬间挺直身子睁大眼睛,像只保持警戒的大白兔。 他抿了抿唇,压下嘴角的弧度:“当时宋阙特意去我们的住处拜访,意图已是十分古怪。我与霍诀模样极为相似,他既然手握邪骨,应当也能察觉到我的魂魄。” 秦萝恍然大悟:“他知道你能感应邪骨的气息,就特地把山洞空出来,故意引你进去!” 秦楼点头:“嗯。不过你无须担心,这场心魔并非无法破解,我定会护你。” 为了不让秦萝担心,他省略了一些话没说。 宋阙若想杀他,大可直接在山洞里布下杀招,而非如现在这样,把他困于心魔幻境之中。 那个人,应当有属于自己的计划。 以宋阙的性子来看,这是个一心追求修为的狂徒,为不择手段,将他人性命当作飞升的踏脚石。 而今他无论如何也到不了渡劫,心中必然焦急如焚,至于把心思打在秦楼身上…… 少年眸色沉凝,不动声色看一眼身边的秦萝。 宋阙想通过他,加深邪骨的力量。 邪骨之主越是痛苦,邪骨也就越强。一旦秦楼被困于心魔,便只能日日夜夜一遍遍重复当年的惨状,在极度崩溃的边缘,把邪骨之力推向巅峰。 这的确是个极好的算盘,如果他只身前来,定会深陷其中。 然而无论秦楼还是宋阙,谁都不会想到,秦萝居然一并跟了过来。她看上去又瘦又小,却凭借一己之力击溃整个计划,让宋阙的计谋轰然崩塌。 一场幸运的巧合,近乎于不可思议。 “嗯嗯!等离开幻境,我们就去找爹爹娘亲!” 秦萝满怀期待地笑:“到那时候,整个修真界都能知道琅霄君是个大坏蛋,霍诀才是被冤枉的那一个。” 可惜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 宋阙不傻,定然做好了万全之策,没有留下任何与自己身份相关的线索。就算他和秦萝老老实实说出全部真相,当年霍诀的邪魔形象深入人心,哪有那么容易证明清白。 秦楼想了想,终究没把这段话告诉她。 不知在什么时候,远处城中的烟花悄悄落了幕。 萤火虫四散而开,早就飞向远方不见踪迹,暗沉沉的夜色再度覆盖下来,万事万物归于寂静。 秦楼静静听着窗外一道徐徐淌过的微风,眸光无声一动。 “当心。” 他道:“下一场幻境要来了。” 正是这句话落下的瞬息,眼前景象倏然模糊。 秦萝已经习惯了这种一刹那的恍惚,稳下心神握了握拳头,往身边望去。 这回的景象明亮了一些,虽然还是晚上,但破庙消散如烟,总算不再显得那么荒凉。她似乎正坐在马车里头,透过窗帘向外看,赫然是条灯火通明的长街。 秦萝用手撩着帘子,眼瞧着街边的景象如流水般晃过,渐渐皱了皱眉头。 这条街道不算富饶,甚至称得上凌乱散漫。大多数城池的房屋一字排开,像棋盘一样整整齐齐,这里的房子却像纷纷不服气似的,清一色奇形怪状、参差不齐,看不出布局。 街上行走的人也很奇怪,妖修露着耳朵和尾巴,魔修毫不掩饰身边的魔气,放眼望去黑烟滚滚,实在不像寻常地方。 再看她坐着的马车车厢,小且逼仄,没什么装饰,简简单单的一个小方块,靠门的地方,摆着个精致的盒子。 像极了……盛放糕点的盒子。 秦萝大概能猜出来,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了。 恰在此刻,她口袋里嗡地一响。小姑娘本就紧张,被吓得浑身一弹,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才发现是一张传讯符。 不对,是洋洋洒洒的好几张传讯符。 她低下脑袋,拿起最上面的第一张。 是她从未见过的字迹,十分清秀工整,乍一看来赏心悦目――前提是不去关注内容。 [霍小姐,你能听从在下的劝说,宋某欣慰至极。] 看见那个“宋”字,秦萝的眉头便皱成了小山。 [如今正值大战,而霍诀已成一方之主。以他的性子,假以时日定会大肆攻来。 届时生灵涂炭,无数平民百姓惨死于邪魔手下,无论是你是我,都不愿见到那般景象。若想避免浩劫,唯一的办法,便是抢先除掉霍诀。 我给你的毒药无色无味,绝不可能被霍诀发现,只需将其放入糕点之中,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他解决。二位曾经做了那么多年兄妹,他对于你,定是存有恻隐之心。 还望霍小姐一切顺利,记得修真界的万千百姓,也记得霍家。 宋阙] 这张传讯符被下了咒法,在她看完的瞬间轻轻一颤,即刻化为飞烟。 这是宋阙写来的信。 按照他信里说的话,劝说霍妩进入魔域、并把毒药给她的人……是宋阙? 她不是自告奋勇去杀霍诀的吗? 第一张传讯符灰飞烟灭,秦萝顺势垂眸,看向第二张。 这次不再是如宋阙那般工工整整的字迹,写信的人落笔很重,笔力劲挺,字尾晕开一团团浅浅的墨。 [你都已前往魔域,怎就忽然闹脾气说不想去?我知道他是哥,但我是你爹,你还有娘亲、弟妹和一大家子的人! 自从霍诀做出那档子事,我们霍家就成了修真界里的笑话,一直抬不起头来。你不是也被人明里暗里说过,是霍诀那厮的同党吗? 琅霄君提出的这个办法,是挽救家族名望的唯一途径了。 只要你自告奋勇前往魔域,借毒药除掉霍诀,我们霍家就能彻底摆脱和他的关系,你亦将成为人人称道的英雄。 若你不去,等霍诀侵入修真界,到时候死伤惨重流血千里,我们霍家就成万众唾骂的罪人了! 女儿,爹爹娘亲养育你这么多年,我们家族传承数代,眼看好不容易能够跻身上等世家,你忍心看它沦落成一个笑话吗? 去吧,我们已准备好宴席,就等你从魔域回来。] 这张传讯符,也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虽然有几个字不认识,但秦萝能看懂全文意思。越看,心下就越觉得瑟瑟生寒。 原来当初霍妩前往魔域,并非全部出于自己的意愿。 先是琅霄君提出整个计划,霍家人一致觉得可行,一来二去,将她推了出去。 一边是拯救平民百姓的重担,一边是来自振兴家族的压力。 加上她对霍诀心怀恐惧,也觉得他成了个残害修士、滥杀无辜的魔头,霍妩虽然心有不愿,还是坐上了魔域的马车。 秦萝默然无言,看向第三张传讯符。 这张传讯符的纸张和另外两份很不一样,似乎是经过了精心挑选后的上等材质,摸起来柔软冰凉,显然写信之人很是用心。 她心有所感,用拇指轻轻摸了摸,低头看去,望见遒劲有力、漂亮潇洒的字迹。 [阿妩: 许久不见。 收到你的传讯符,为兄甚觉欣喜。 你通过何种方式前来我的住处?魔域魔气浓郁,莫要御器飞行。你不妨告诉我如今身在何处,我亲自来接你回府。 关于你说的修真界围剿之事,大可等之后当面详谈。你背着家族来到魔域,有没有遇见危险?霍家可曾为难过你?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这是霍诀写来的信。 想来他心中欢喜,直到后来,字迹已有些龙飞凤舞的意思,再看信中言语,字里行间皆是掩饰不住的关切与情意。 秦萝甚至能想象出来,在收到妹妹寄来的传讯符后,已经身为一方之主、平日冷戾寡言的少年眉眼弯弯,急急回到书房寻找信纸的模样。 他不会想到,这一切尽是骗局。 唯有这封信没有消失,安安静静躺在她手心里。秦萝还在恍神,忽然感到马车猛地停下,耳边传来男人的嗓音:“小姐,霍诀的府邸到了。” 于是她打开门帘跳下马车,这次没有人接,双脚落地的时候,被震得生生发疼。 霍诀不爱奢靡之风,即便统领着魔域的一方土地,府邸也瞧不出丝毫富丽堂皇的风格。但见黑瓦白墙,院子外的大门上垂了杨柳依依,被风一吹,袅袅婷婷地晃开。 秦萝还没上前靠近,就听见一声木门打开的吱呀响,顺势望去,与一双淡色眼瞳四目相对。 小孩原地跳了跳:“哥哥!” 秦楼扬唇笑笑。 “哥哥哥哥!你知不知道?原来霍妩来到魔域,是因为宋阙给她提了建议,毒药也是宋阙给的,说是无色无味,不会被发现!” 秦萝还停留在那些信纸带来的震撼里,嘴巴藏不住东西,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说完又挠挠脑袋,后知后觉地想,不对哦,这是哥哥的心魔幻境,既然能出现在他的记忆里,那他一定是知道这件事的。 出乎意料地,秦楼目光暗了暗:“宋阙?” 关于宋阙对霍妩的怂恿,他虽然早有猜测,但一直没能找到证据―― 毕竟宋阙的目的,是让霍诀尝遍世间之苦。如果能让曾经最为亲近的妹妹亲手为他献上毒药,无异于万箭穿心。 秦萝两手空空,没拿那盒点心。秦楼恍惚一瞬,莫名想起那个精致的木头盒子。 他在魔域摸爬滚打,受尽苦难屈辱,后来一步步登上权力巅峰,与妹妹多年未曾相见,只敢暗中搜寻与她有关的消息。 直到某一天,霍妩发来传讯符。 她声称仙魔大战愈演愈烈,虽然霍诀并未参战,但仙门世家都决定将他除去。她心心念念过去的兄妹之情,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报信,希望兄长能原谅她曾经的怯懦。 那天是他那么那么多年间,最最开心的时候。 几乎是看到那封信的瞬间,霍诀便情不自禁笑了出来。 他找出家中最好的信纸,询问她身在何处,因为迟迟没有得到回复,便一动不动守在门前,直到等来那辆马车。 霍妩给他送上亲手制作的糕点,对于邪魔而言,那种毒药再明显不过,只需一眼,霍诀就察觉了猫腻。 霍妩哭着说对不起。 然后浑身颤抖着,往他胸口刺入一把尖刀。 “对不起,对不起哥哥。” 秦楼永远忘不了她那时的模样,眼中尽是恐惧与慌张,仿佛他当真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下一瞬便要拧断她的脖子。 “我是真的没办法了。你害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坏事,修真界容不得你的。” 霍妩说:“小时候你对我说过,做了坏事就应该得到惩罚,我……我必须这样做,对不起。” 自始至终,她从来不愿信他。 她会说对不起,会哭,会记得曾经的兄妹之情,可在霍妩心中,霍诀早就成了个罪大恶极的魔头,即便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而他想要的,其实只有那么一点点信任而已。 霍妩最后对他颤声开口,眼中只剩下厌恶与恨:“你杀死那么多人,自己坐上这么高的位子,可我和爹爹娘亲呢?因为你,我们家抬不起头来,霍家已经快要完了……倘若那天不是下令将你放逐,如果你能早些偿命赎罪――” 霍妩用了十成力气,却低估了霍诀的修为。 他终究活了下来,铁青着脸让她离开,决心从此以后一刀两断。 没想到第二天,就听见了霍妩回程途中遇害的消息。 如今想来,从霍妩来到魔域,再到她遇害身亡,一切皆在宋阙的计划之中。 先是给了霍妩会被一眼察觉的毒药,让她孤身前往魔域,等兄妹二人矛盾激化,再派人将她暗杀。 如此一来,理所当然会变成“霍诀遭到背叛,一时怒从心起,亲手杀害亲生妹妹”,后来的霍家灭门惨案,应当也是宋阙的手笔。 一步一步,他亲手铸就了一个万人唾弃的魔头。 “哥哥。” 身边的秦萝踮了踮脚尖,杏眼轻抬:“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吗?” 秦萝还小,秦楼不会告诉她如此残酷的真相。 少年垂眸摇头:“没事。” 哥哥好像很难过。 不过也是,她听过这段往事,霍妩给他送上了致命的点心。被满心信任的人如此对待,真心全部沦为笑话,仅仅这样一想,秦萝就觉得鼻子发酸。 小孩挪了挪脚步,朝着秦楼靠近一些,伸出右手,勾了勾他的手指头。 他兀地僵住,没有挣脱。 于是软绵绵的指尖捏住他骨节,不太熟练地轻轻一握。秦萝手太小,没办法全部握住,只能把手指头靠在秦楼掌心,将他半只手掌覆住。 秦萝露出一个满意的笑脸,这叫什么来着,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大手牵小手―― 不对不对,这是小手拉大手。 哥哥的手怎么会这么大,手指也好长。 掌心传来柔软的热度,仿佛能直直沁入心口,化开一片冰凉沉寂的角落。 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真切切的、属于他的家人。 秦楼沉默须臾,忽地低笑一声:“想不想在魔域里玩一玩?” 此时的霍诀与谢寻非一样,同为魔道修士。当魔气腾起,秦楼便也抱着秦萝上了半空。 他小心调整高度,不愿吓到小孩:“怕高吗?” “不怕!” 秦萝诚实回答:“谢哥哥也像这样带我玩过。” ――谢哥哥。 谢寻非。 脑海里浮现起那孩子的模样,瘦瘦高高,五官精致,眉目之间总有股淡淡的戾气,在同龄人里,实力算得上很强。 秦楼:“不。可。以。” 秦楼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冷酷可怕:“以后不要跟着他这样玩。” 秦萝吸了口凉飕飕的气:“为什么?” “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他说完觉得这句话太过无赖,毕竟秦萝他们年纪尚小,不会特别在意男女之防,七八岁的孩子,和早恋也搭不着边―― 但他和爹娘一定会时刻关注!修士起码要到五百岁的修为大成之际,才能谈及男女之事,不对,六百岁!洁身自好要从娃娃抓起! 秦楼正色:“以后你若想飞,我带着你便是。” 小孩轻轻晃晃小腿,被他认真的样子逗得笑了一下,目光往下,好奇拉了拉秦楼衣襟:“哥哥哥哥,那是什么?” 秦楼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望见密密麻麻的人群,以及一个圆形祭台。 “祈灵法会。” 他搜寻一番记忆,轻声应答:“这是魔域的一个传统,人们会在祭台中间接受魔神祝福。看见祭台周围的灯了吗?亮得越多,得到的祝福也就越多。” 其实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祭台旁的灯火能够感知魔气,魔气越浓或是越醇厚,就能亮起越多的灯。 秦萝不是魔修,一盏也没办法点亮。 秦楼下意识想要离开,低头见到秦萝期待的眼神。 ……差点忘了,对于小孩来说,这种仪式往往最有吸引力。 半空中的魔气停顿一瞬,很快转变方向,在祭台上稳稳落地。 原本嘈杂的圆形空间,陡然没了声音。 直到有人站在人群里,小心翼翼道了声:“霍、霍诀大人?” 秦楼将小豆丁放下地面,沉沉点头:“我带她来试试。” 一个个魔修面面相觑。 一个个魔修轰然出声:“噢――!” 苍了天了,这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霍诀大人,身边居然带了个半大点的小孩!这是他的私生女还是救命恩人?或是说霍诀大人欠了她家还不清的钱? 恐怖,恐怖如斯! 不知是谁悄悄问了句:“她方才是被抱过来的吧?我没看错吧?是真的吧?” 他还以为霍诀大人只会面无表情站在血泊里,恶狠狠提着人家的头。 秦萝被这样起哄,又有这么多人盯着她瞧,一时半会儿总觉得不好意思,怯怯往哥哥身后一缩。 她的模样实在可爱,已经有不少女修露出妈妈一样慈爱的微笑。 秦楼叹了口气,侧身将她遮住:“去吧。只要站在中间,凝神便是。” 于是在诸多目光里,秦萝红着耳朵一步步往前。 祭台是标准的圆形,周围的灯悬在空中,也围成了大大的圆。 她不知道其中猫腻,以为当真能和魔神互通,一本正经低下脑袋,双手合十。 祭台周围的人们安静下来,饶有兴致地等待结果―― 虽然无论怎么看,这姑娘都不像个魔修,加上她年纪小,能亮起一两盏灯,就算撞了大运。 秦萝试探性在心里出声:“魔神你好。你在吗?” 没有回应。 另一边,立于圆台阴影中的秦楼微微抬眸,瞳仁之中,隐有暗光一动。 属于一方之主的魔气与威压,悄无声息却无比霸道地,瞬间覆盖整个圆台。 祭台边缘,一盏血红灯火倏然亮起。 周遭围观的人群纷纷现出微笑,暗暗压低声音,讨论她还能否亮出第二盏灯。 黑夜寂静,秦萝听见自己的一声心跳。 以及一瞬回旋的风。 不过眨眼之间,又是一盏明黄腾起―― 恍惚一刹,宛如神临,所有人屏住呼吸,惊愕睁大眼睛。 身形娇小的女孩立于圆台正中,被夜风撩起乌黑的发与浅色裙摆,弥散的色彩有如雾气,明亮又模糊。 一盏盏明光自她身后接连跃起,瑰丽的红,清浅的绿,澄亮的黄。当她双目晶亮地回头,更胜漫天星河流转,尽数坠落眼中。 而在她目光所及之处,少年浅笑颔首,瞳仁被灯火照亮,溢开琥珀色泽。 那是睥睨天下的肆意潇洒,亦有温润柔软,如水一般的清光。 一如在千年前的海上,她最初见到霍诀的时候。 秦楼无言看她,嘴角稍扬。 世有不公,自从魔域与霍妩一别,他不信天道,不信命运,只信自己。 凡是秦萝想要的东西,哪怕是遥不可及的神迹,用不着天意许可,他也能亲手送给她。 静谧夜色里,女孩星星一样的双眼悠悠弯起。 浩浩荡荡的神识覆盖四野,四周本是充斥着人们惊叹的呼声,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道稚嫩童音。 秦萝双手合十,在心里悄悄出声。 因有神识散开,秦楼听见女孩十足认真,也无比虔诚的低语。 她说:“魔神魔神谢谢你。我哥哥受了很多苦,过得不开心,这些好运气我都不要,您全部送给他,好不好?” 啪嗒。 晚风微漪,月色流盼。 心口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柔软地化开了。 八十一(留影石) 秦萝欢欢喜喜从圆台跑下来, 直到一盏又一盏灯火逐一熄灭,脸上仍是挂着笑。 “哥哥哥哥!我有好多好多灯!” 小不点先是说得兴致勃勃,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戳戳他手臂:“是不是你帮我作弊了!” 秦楼脸不红心不跳:“没有。” 秦萝:“骗我是小狗!” 秦楼在心里“汪”了一声。 秦楼:“没有。” 小孩这才咧嘴笑开:“魔神真好,我向它许了一个愿望, 一定可以实现的!” 她对魔域很感兴趣, 一直盯着远处左顾右盼,因而没有发现身边的少年侧过脑袋, 唇角溢出一抹浅浅的弧度。 秦楼懒洋洋环抱双手:“有喜欢的随便挑。” 秦萝小青蛙似的一蹦:“哥哥万岁!” 顶着一方之主的头衔,日子简直不要太滋润。 秦楼腰包里的魔晶多到数不清,更何况对于绝大多数店家而言,为了讨好这位领袖, 也不敢收取钱财。 为了教育妹妹, 秦楼认认真真付完了每一个店铺的钱, 一边走, 一边向她介绍魔域里的风土人情。 比如那个一直传来丝竹之声的高楼, 里面常有各族修士巡回演出,猫妖狐狸鲛人丹顶鹤, 一旦喝醉了,整个变成一家动物园。 比如街边许多各不相同的商铺,那家能卖变身药水, 那家里头有个占星术士,能通过星星推算命运, 听说还挺灵。 又比如那些成群结队、穿着奇怪衣服的全是杂技团,除了变戏法跳火圈, 还会吞剑和大变活人。 秦萝是个满分听众,自始至终全神贯注, 有时听得兴起,还会睁圆眼睛拍手手。 “魔域其实也很有趣呀。” 等走完整条繁华街巷,小朋友由衷感慨:“等我们离开幻境,揭露坏人的真面目,还可以一起去魔域里玩儿,让哥哥你当导游。” 秦萝想了想:“不过已经过去一千多年,这地方肯定和你记忆里的不太一样了。” 她说起“离开”,秦楼眸色微深,捏了捏衣袖。 秦萝陪他在心魔里经历了这么多,自是对他深信不疑……但其他人呢。 宋阙不是莽撞之人,定然想好了一切可能的对策。 山洞里没留下任何与他相关的线索,就算兄妹两人合力指认,宋阙也能极力否认,把祸水引向秦楼。 例如秦楼是霍诀转世,为夺取邪骨不择手段。秦萝被幻术迷惑,看见了由他虚构的历史,并信以为真。 霍诀早已声名狼藉,而他爹娘皆是嫉恶如仇的正道修士。 一个是拥有上辈子记忆的邪魔转世,一个是千年来身居高位、霁月光风的法修大能,他没有信心去笃信,秦止和江逢月一定会选择他。 “哥哥是在想爹爹娘亲吗?” 秦萝一眼看出他的忧色,信誓旦旦板起小脸:“他们一定没问题,会相信你的!哥哥也要相信我们呀。” 她用了“我们”。 秦楼侧目看去,小孩的表情一本正经,指指他,又指指自己:“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嘛。” 他已经很久没把这三个字放在心上,过去每当听到别人说起,都会觉得好笑。 时值今夜,秦楼的心却出乎意料地静。 他扬扬嘴角,笑着应她:“好。” 少年音散在风里,一场风匆匆过去,也带走又一次幻境。 当秦萝眨眼再睁开,身边已然没了秦楼的身影。 小豆丁看着眼前的一片漆黑,苦恼地捏捏掌心。 不过……她似乎的确没办法再见到他了。 这场心魔由哥哥的记忆幻化而成,她在里面扮演霍妩的角色,而自从魔域一别,霍妩就死在了回程的路上。 这个角色,不可能出现了。 那现在……她又是在哪里? 秦萝环顾四周,不禁露出困惑的神色。 她本以为霍妩的剧情结束之后,自己会像当初在白也哥哥的心魔里那样,出现在一处独立的空间,身边全是由记忆凝成的光团。 但古怪的是,她似乎仍然待在某段记忆里头。 抬眼望去,能看见一条丛林之中的小路。 这里应该还是魔域,天空弥漫着漆黑魔气,浓云滚滚,遮住了大半个昏黄的月亮。 少得可怜的月光从天边落下来,映出树丛黑黝黝的影子,颇有鬼魂亡灵张牙舞爪的味道,衬着一声声不知名的鸟鸣,叫人头皮发麻。 既然没离开魔域,难道……这是霍妩回程的时候?可她不是在这时遇害身亡了吗?这段场景,怎么会出现在哥哥的记忆里? 秦萝想不透此时此刻的局面,努力转动脑瓜。 这显然不符合逻辑。 霍妩刺杀失败以后,与霍诀再未见过面,无论如何,霍诀都不可能知道她接下来的去向。 好奇怪。 那些马车上的传讯符也是一样,既然信纸看完便自行销毁,霍诀怎么可能知道上面的内容。想来以他们兄妹俩当时鱼死网破的关系,霍妩也不会把内容一五一十告诉他。 这地方没有旁人,四面八方全是压抑又阴沉的气息,她胆子不大,心中隐隐发慌,猝不及防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掉在地上的树叶被踩出一声轻响。 哗啦。 秦萝心口猛地跳了跳,迅速转身。 她心中紧张,在见到身后那人的瞬间愣了一愣。 不是想象中黑衣蒙面的杀手,也并非面目可怖的妖魔精怪。 站在不远处的居然是个年轻姑娘,生得纤瘦苍白,提着个白莹莹的圆灯笼,柳眉弧度弯弯,凤眼纤长柔美,薄唇上见不到血色,像是生了场大病似的,看不出生机。 见到秦萝,姑娘朝着她友善笑笑:“抱歉,吓到你了?” 声音软软的,很好听,是个温温柔柔的大姐姐。 秦萝一下子松了口气,但也没放松戒备,小心翼翼凝聚起神识,防止对方突然袭击:“没有没有!姐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到这里来了。” “此乃鬼哭林。” 姑娘扬唇,步步向她靠近,灯笼流泻出璨白微光,将夜晚晕开一抹雪色:“鬼哭林连接魔域与修真界,是两地互通的必经之路。传说此地妖魅丛生,你若有意前往,务必当心。” 有意前往? 秦萝想不明白她的意思,顺势接话:“可我现在就在这里呀。” 对方笑笑,没发出丁点儿声音,末了眨眨眼睛,低声问她:“你独自来此,身边无人陪同么?” “我哥哥也在这里!” 女孩飞快应答,说完又摸摸鼻尖:“虽然我们两个暂时分开了――不过没关系,他很快就会来找我,跟我一起回家的。” 姑娘提着灯笼站在树下,眸光流转,看不出心中所思所想,片刻才轻轻道:“你们兄妹关系定是很好。” 应该……算是吧? 秦萝忽然想起之前自己快步跑向哥哥,却被后者下意识躲开的情景,迟疑着眨眨眼睛:“哥哥很好,我很喜欢他。” 姑娘闻言沉默须臾:“他一定也极在意你。” 不等秦萝开口,她安静笑了笑,继续道:“凡是付出的好意,都能被对方察觉到。很多人都是这样,看起来冷冰冰的,不会特意做些搂搂抱抱的事情,但你的感情他们全部知道,并且牢牢记在心里,默默对你好――你哥哥一定就是这样的人。” 她说罢顿住,声音倏地低了许多:“能有兄弟姐妹是件好事,你能喜欢他,也是好事。” 真的是个好温柔的姐姐! 秦萝听着点点脑袋,放下一些警惕,心生好奇:“姐姐,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身侧的人影定了一瞬。 少女垂眸看她,温和应声:“等人。” 等谁? 她正要出言询问,忽地听见一阵踏踏马蹄。姑娘敛去笑意,凤眼微抬:“到了。” 于是秦萝也转过身去。 比起她之前收到传讯符时乘坐的马车,如今飞奔而来的这辆明显精致许多,连拉车的马也换了个品种,生有三只眼睛两个脑袋,跑起来迅捷如风,像是来自幻想大电影。 姑娘没说话,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在一片黑暗里,看不出眼底的神色。 三只眼睛的白马生得怪异又漂亮,秦萝一时看得出了神,恍惚之间,望见一袭白衣。 而今入了夜,那道澄净似雪的白显得尤为突出。 来人身法极快极轻,眨眼间稳稳当当立于马前,车夫微微愣了愣,转身朝着车里低语几声。 不止车夫露出惊讶的神色,秦萝亦是浑身滞住。 穿着白衣服的那人她再熟悉不过,准是宋阙没错。 身旁的姑娘察觉她的动作,轻轻拉住秦萝衣袖:“别动。” 话音方落,另一道身影从马车里跳出。 这回秦萝更呆了。 自马车出来的少女面色惨白、柳眉凤眼,不管怎么看……都和她身边站着的陌生姐姐一模一样。 “琅霄君。” 少女模样狼狈,似是刚刚大哭过一场,眼睛红肿如桃,走向宋阙的步子跌跌撞撞:“我……我失败了。” 她说罢吸了口气,语气加重一些:“你给的药、你给的药不对,他接过点心后的第一眼,就察觉里面加了毒……怎么会这样?” 这是霍妩。 秦萝能感觉到胸腔里的一阵阵狂跳。 那如今站在她身边的这个―― 宋阙眸中含笑,耐心听她抽抽噎噎地说完,半晌轻声道:“霍诀没杀你?” 少女本就眼眶通红,闻言含泪点了点头。 “也对,他毕竟是你兄长。” 宋阙的语气一如既往平平常常,听不出丝毫波澜起伏,仿佛对一切事件的走向早有预料:“真是太好了。想来这辆马车,也是他为你回程准备的吧?霍诀不愧是出了名的好哥哥,即便来到这般田地,也未曾苛待于你。” “我不知道……” 霍妩掩面而泣:“他为什么不杀我?我,我还记得他那时的眼神……我不想继续这样做了,他分明没有侵入修真界,自幽明山以后,也没做过坏事。琅霄君,要不我们放他一马好不好?” “没有做过坏事?” 青年喉音和煦,唇边笑意更浓,在幽谧夜色里,倏地压低声音:“――他马上就会做了。” 最后一个字沉沉落地,四下疾风骤起。 宋阙出手飞快,几乎只在一个瞬息,疾风倏起又倏落,消弭之际,响起身子重重倒地的闷响。 车夫与马被割破喉咙,尽数倒在了地上。 秦萝看得心惊胆战,身边的姑娘似是出于安慰,握住她手臂。 而另一边的霍妩,却是独自一人面对着宋阙,陡然睁大双眼。 “琅霄君――” 少女后退一步,忍不住开始发抖:“你这是做什么?” 她说罢一个战栗,嗓音被压得颤抖不已:“那毒药……是你故意给错的?” 她并非无可救药的蠢货,联想到曾经种种,脑海里渐渐浮起一个猜测。 一个听起来荒谬至极,几乎绝不可能发生的猜测。 幽明山活下来除了霍诀,还有用留影石记下他罪行的琅霄君。 当初霍诀在仙盟地牢入邪发狂,宋阙亦是在场。 就连让霍妩前往魔域、递过那瓶谎称是“无色无味”毒药的,同样是他。 这一切,似乎都与这个看上去道骨仙风、温润如玉的男人……脱不了干系。 四野无人,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宛如藤蔓,紧紧锢住心头。 霍妩颤抖着后退,望见宋阙含笑的眼睛。 “霍小姐着实聪慧。” 青年温声开口,一步步向她逼近:“如果当真让你毒死霍诀……那我的邪骨,可就没有着落了。” 宋阙的威压沉重如山,她根本无路可逃。 “邪骨和你有什么关系?那分明是邪修才会觊觎的东西――” 霍妩一顿:“你是邪修?” 踏踏。 乌云遮掩全部月色,晚风悠悠而来,枝叶晃荡,好似魑魅魍魉的嗤笑。 脚底踩碎落叶,脚步声越来越近。 高大的影子沉沉覆下,将她全然吞噬。 青年伸出右手,掐上少女苍白脖颈。 接下来的画面,不适合被小孩子看见。 身侧的姑娘一把捂住秦萝双眼,在眼前变成一片漆黑之前,秦萝瞥见霍妩手中现出的小小一缕亮光。 “不然霍小姐觉得,我那天灵根是怎么来的。” 宋阙心情很好,开口时饶有兴致。秦萝看不见他的动作神色,只能听见男人声音里的轻笑:“生来就是一个废物,被人看轻的滋味可不好受,霍小姐。” 宋阙说得慢条斯理,少女挣扎的声响OO,听不清晰。 “好在有句话叫绝境逢生。话本子里不都那样写?主人公偶然发现一处山洞,竟在其中发现了上古大能留下的秘籍――虽然我寻到的是个邪修。” 他说:“找到个天灵根的小孩,杀了他后夺走灵根,于我而言不算难事。后来想想还真要庆幸,我寻到的恰好是个邪修。” 霍妩喉中发出破碎的气音,竭力开口:“幽明山……也是你做的?” 宋阙很开心地笑。 这个秘密在他心里潜藏太久,如今终于能对着他人尽情宣泄―― 尤其被他掐着脖子的,是个彻彻底底置身于骗局之中的可怜虫。 霍诀,霍妩,乃至整个名门正派全都输得一塌糊涂,只有他是唯一的胜者,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没错。” 青年加大手中力道:“我原本的打算,是用阵法杀死所有人,没想到遇上个天生邪骨。你们也真是蠢,号称什么名门正派,实则全是一群莽夫――我只需把邪气渡入他体内,再拿出留影石,就能把你们耍得团团转。” 霍妩身为霍诀妹妹,自然知道邪骨的法则。 至悲至痛,方能塑就无上神骨。 “霍小姐不必伤心,今日你虽先走了,过不了多长时间,整个霍家都会下去陪你。” 宋阙笑道:“你想想,霍家小姐只身前往魔域,奈何刺杀不成,反被察觉了糕点里的剧毒。霍诀大发雷霆,先是杀了她,再一夜之间将霍家灭门……如此丧心病狂天理不容,修真界岂有不围剿霍诀的道理?” 这便是他的全部计划,一气呵成,引不起丝毫怀疑。 霍妩的失败,为霍家的覆灭奠定了合适的理由;而一旦霍诀成为一个屠杀满门的疯子,定不会被修真界放过。 到那时候他趁虚而入,将霍诀打落魔渊,并派人在下方接应,就能不声不响取走邪骨,为自己所用。 宋阙没有再说话。 夜风穿梭林间,枝叶簌簌作响,宛如万千鬼哭,哀哀不休。 少女的啜泣声越来越小,越来越低,最终被吞噬在整个密林的哀嚎里,再也听不见声息。 秦萝听得遍体生寒,脑海嗡嗡作响。 她看不见霍妩的神色,却能感受到哭声里的绝望与悲Q。 明白真相以后……那时的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良久,捂在眼前的手掌轻轻松开,当秦萝再向前看去,已经不见了霍妩与宋阙的身影。 那她身边的这个,又是谁? “我是她残存的一缕执念,你也可以把我当作霍妩。” 未等她开口,姑娘缓缓出声:“当年她心有不甘,执念凝成实体,由于灵力微薄、随时可能消散,只能依附于霍诀的邪骨之中。” 他们拥有至亲骨血,理应能够彼此相融。 秦萝恍然,心里一直堵着的困惑终于啪嗒解开。 难怪方才她们置身于鬼哭林,霍妩却对她说“如若有意前往”。因为她同秦萝一样,清清楚楚明白眼前只是幻境,算不得真。 女孩眨眨眼睛:“所以我才能收到那些信,看见只有霍妩才知道的事。” 霍妩看着她,发出一声轻笑:“不错。” 当年发生过的一切,于她而言恍如昨日。 前往魔域的那天,爹爹对她说:“霍家已经快完了,全因霍诀那混账!我们霍家能不能东山再起,全靠你这次去魔域了。” 娘亲对她说:“还记得他在幽明山杀了多少人吗?他早就不是你熟悉的兄长了!你现在去杀他,那是惩奸除恶,拯救天下黎民百姓。” 对啊。 就连霍妩也对自己说:霍诀已经快疯了,当初在地牢,他甚至想过杀她。他们的兄妹情谊早已分毫不剩,她此次前往魔域,是为了拯救无辜的万千百姓。 也正因如此,当她听闻宋阙亲口说出的真相,心中才会生出窒息般的悔恨与痛楚。 当她毫不犹豫将哥哥舍弃的时候,他会是多么难过。 如果当初能再相信他一些就好了。 要是她能一直陪在哥哥身边……如今的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鬼哭林中阴风瑟瑟,霍妩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许久没再出声。 正因有了秦萝,她才得以见到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可能。 霍诀已经仁至义尽,她却不是个合格的妹妹。 “在她被宋阙掐上脖子的时候,从口袋取出了这个。” 霍妩手中微光一现,伸向秦萝身前:“之所以会生出执念,也与它有关――活着的时候,她用尽所有灵力将它藏匿,不被宋阙发现;死了以后,为不让霍诀销毁,便把它裹挟在执念里头,一并出现于邪骨之中。” 秦萝低头,不由愣住。 很难想象,霍妩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拿出它。 她只是个从小被宠坏的小姑娘,被宋阙告知真相,便已是万念俱灰,紧随其后,是一场注定逃不开的死亡。 秦萝还记得不久前听见的啜泣,满含绝望与恐惧。而在那样的绝境里,霍妩最先想到的,是竭力将它启用。 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因为这份证据,她的执念留存了上千年。 ――那是一颗小小的留影石,表面被鲜血浸透,有泪痕浅浅晕开,散出渐变的红。 “霍妩灵力太弱,执念只能藏在邪骨中,如今时过千年,终于有人能将它取走。” 少女将留影石放入她手中,迟疑一瞬:“我没脸去见他……等你回到他身边,劳烦代我向他道歉。” 秦萝一本正经把它捧在手中,认真点头:“谢谢姐姐。” 霍妩倏地笑开,喉间却是发涩。 多好啊。 这个孩子带来了另一种可能,比她更勇敢,也更加纯粹。 看着秦萝的时候,她会忽然想起千年前的许多个日夜。 无论是雨夜时并肩而行的两个小孩,亦或蓝天碧海中乘船而行的少年少女,当她抬头望向身侧的霍诀,双眼中同样盛满了星星一样的、崇拜也亲近的笑。 那些都是太远太远的记忆,几乎没有谁会记得,她却悄悄放在心里,一直一直记了千百年。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等你苏醒,留影石自会出现在你手中。将它公之于众,让所有人知晓当年的真相,揭穿宋阙那伪君子的真面目。” 秦萝抬眸,对上她微红的眼睛。 身旁少女的身形,已在不知何时消散大半了。 “去吧。” 霍妩说着笑笑,眸中淌过水一样的微光:“……好好珍惜呀。你有个很好的哥哥。” 八十二(有爹爹娘亲在定能为你讨...) 另一边, 心魔幻境。 秦楼沉默仰首,目光冷然,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细长双眼。 这次他的身边, 没有了秦萝。 而今已到幻境的最后一道关卡,正道围攻魔域, 霍诀被逼至魔渊边际, 无处可逃。 在后来的无数个日夜,他总会梦见这日的景象。 宋阙一身白衣不染凡尘, 自人群中傲然上前,声称邪魔霍诀屠尽霍家满门、罪大恶极,他与霍氏向来交好,今日便替无辜枉死的几十口人命报仇, 与之决一死战。 而霍诀早被诸家仙法伤得浑身是血, 黑衣被猩红浸透, 破开一道又一道狰狞的裂口。 与宋阙相比, 他已用去体内大半气力, 连站立起身都是勉强,只能把剑撑在地上, 用来支撑残破的躯体。 多可笑。 一边是白衣飘飘,公子如玉,另一边是狼狈不堪, 人尽诛之。 无论霍诀还是秦楼,一直都想不懂。 都说善恶有报, 因果轮回,他这一生从未做过恶事, 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全心全意相待之人,尽数弃他而去;竭尽全力所做之事, 反而成了他人的垫脚石,将他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反倒是宋阙作恶多端,非但没能受到惩处,反而成了修真界人尽皆知的翩翩公子,尽享无边赞颂,前程无量。 他想不明白,究竟为何会这样不公平。 “霍家惨遭灭门,你可有话说?” 宋阙冷声开口,虽是这般问询,却并未留给他回答的时间:“霍妩年纪轻轻,一心为苍生大计着想,只身前来魔域。你身为她兄长,怎能如此狠心,将她杀害于魔域之中!” 其实无论回不回答,结局都不会发生变化。 秦楼对此心知肚明。 人们只会相信大众相信的,以及自己想要相信的。 他已成了个声名狼藉的魔修,幽明山、霍妩、霍家,样样都是他身上不可磨灭的罪状,如影随形。 就算当着整个修真界的修士自证清白,告诉他们一切皆乃琅霄君所为,对于那些人而言,也不过听了个匪夷所思的笑话。 “莫要多说。” 身前的宋阙冷冷蹙眉,喉音清凌如雪:“我曾与你同行于幽明山中,当初未能替死去的道友们报仇,便在今日做个了断吧!” 看看,多么正气凛然。 秦楼自嘴角勾起一丝嘲弄的浅笑,下一瞬,就见白光乍起,数张法符凌空而来。 宋阙身为天灵根法修,于符法一道最是擅长。 仅在须臾之间,张张法符幻化出天雷滚滚,好似巨网铺天盖地,向着满身血污的少年戾戾袭去。 秦楼握剑,起手。 属于魔修的剑气通体漆黑,横绝出所向披靡的血光与剑意,一时间竟如蛟龙腾起,破开疾电重重。 这是他的最后一处心魔。 天道不存,因果尽数成了笑话,他倾尽一生去拼去搏,可到头来,还是死在了仇人的手下。 他不甘心,更恨。 雷咒被轰然荡平,宋阙凝神掐诀,数道白光再现。 而在虚空之中,秦楼听见心魔的低语。 “我霍家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孽子!你、你不如自刎于此……真是气煞我也!这让我们今后如何见人!” 这是他被关进地牢时见到的爹爹。 “倘若那天不是下令将你放逐,如果你能早些偿命赎罪――” 这是给他送来剧毒糕点的妹妹。 “你永远赢不了我。你看,如今你死了,我却活得好好的,还能取走这块绝世无双的骨头。霍诀啊霍诀,你这一辈子,当真像个笑话。” 这是站在霍诀尸体前的宋阙。 白光化作道道利刃,一并向他席卷而来,秦楼忍下浑身剧痛,长剑起势,击碎浮光万千。 一道声音在耳边不断低语:“打不过的。” “你这辈子都赢不了他,何苦这般折磨自己?想想世人负你叛你,这人间有何值得留念?不妨永生永世留在此地,给自己编织一场美妙的幻境。” 心魔说:“留在这里,所有人都会爱你敬你,你的不甘不幸都能得到补偿――想想出去以后,你手无证据,又是霍诀转生,有谁会信你?” 秦楼执剑上前,冷然应它:“闭嘴。” “前世受了那么多苦,如今还要自欺欺人?” 心里的声音非男非女,似男似女,如同沟壑中的死水,浑浊且不清晰:“秦止和江逢月同你毫不亲近,忘了当年他们降妖伏魔,将你丢在宗门里么?他们心怀正道,更甚于爱你,你身为霍诀转世,怎么可能被他们放过?” 黑衣少年的身形,有了一刹迟疑。 “对对对!你是不是想开了?” 心魔笑声更大:“你还想尝试一遍众叛亲离的滋味吗?这一回,他们说不定会亲手杀了你。为何执意要出去?若想见到秦萝,在幻境中做出一个替身又有何难?” 一道法诀重重刺穿左臂,秦楼握紧手中长剑,竭力深深吸气。 然后在识海之中,将那团膨胀的黑气狠狠踢飞。 秦楼不是没有过犹豫。 时至今日,他仍说不清自己与秦止江逢月究竟是什么关系,更没有十足把握,对他们抱有信心。 他会害怕被背叛,害怕被抛弃,可是…… 他也记得在灯火通明的祭台上,当一盏盏明灯为她亮起,女孩虔诚地双手合十,悄悄祈求那个从不存在的神明,将所有运气一并送给自己的哥哥。 秦萝说,他们是一家人。 家人愿意给予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哪怕只有这一次,他也应当相信他们。 秦楼想……试着去相信一回。 少年手中的剑气本是阴戾骇人,倏忽一滞,不知怎地,竟凝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清势。 多年之后,一个名为秦止的剑修将横空出世,并以此势横断山头,一跃成为当世第一剑修。 在向秦楼传授剑术一事上,他从来毫无保留。 连绵剑光起,两股截然不同的剑法浑然融合。 刹那间杀气大作,极戾极凶,亦极清极绝。 整场心魔,都是宋阙的局。 之所以将秦楼引来此地,便是为让其永生永世沉溺于幻境,从此沦为养料,滋养邪骨。 剑气势不可挡,刺入白衣青年胸口的一瞬,有什么东西轰然碎开―― 以宋阙晕开的血渍为引子,时间就此暂停,万事万物如同遇了水的墨,于转瞬之间模糊成一团浓雾。 一道裂痕骤然皲裂,紧随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剑气所过之处,幻象层层碎裂,化作蛛丝般摇摇欲坠的网。 这一次,无论身为前世的霍诀亦或今生的秦楼,他都不会再输。 ――轰! 眼前景物坍塌的瞬息,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卫州山洞之中,猝然睁开一双琥珀色眼瞳。 而下一刻,尘封的山门被人打开,日光下泻,映出一袭纤尘不染的雪色白衣。 秦楼知道那人是谁。 说老实话,宋阙从未想过,秦楼竟会挣脱心魔的束缚。 因而当他进入山洞,对上那双噙了嘲讽的双眼时,不由愕然怔住。 今天出乎意料的事情太多,几乎快要超出他的掌控。 他早就做过功课,得知秦楼与家人关系疏远,从小到大独来独往,不但很少和爹娘交流,更是拒绝了二人提供的所有护身法符,就算遇到危险,也很难被知晓。 都说前世今生有所牵系,上辈子霍诀被害得那般凄惨,再不愿意亲近旁人,由此一来,感应到邪骨的事情,秦楼一定不会对身边任何人说。 这本应是最好的机会,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能神不知鬼不觉让他消失。 等秦楼陷入心魔无法脱身,他的去向,就会成为修真界里永恒的秘密。 然而事不随人愿,当宋阙参加完筹备百门大比的会议,正打算前往山洞一探情况时,忽然听说秦止与江逢月的女儿遭了难,发来一张求救的法符。 几乎是第一时间,他想起那个洞穴。 可秦萝怎会出现在那种地方?她与秦楼关系平平,平日极少出现在一起,更何况以秦楼的性子,不会带着小孩胡乱冒险。 这件事大概率是个巧合,然而他最怕的,便是剩下那极小极小的一点可能性:说不定,秦萝当真和秦楼在一起。 到时候那对夫妻寻着法符找到洞穴,顺势将秦楼救下,那他犯下的罪行―― 宋阙不敢多想。 如今唯一的办法,是尽快前往山洞。 秦止与江逢月不知道确切路径,只能依靠法符的气息搜寻定位,与他们相比,宋阙抵达目的地的速度快上许多。 没想到第一眼,就见到了醒着的秦楼。 以及在他不远处,同样被藤蔓死死包裹、陷入沉睡的秦萝。 ――还能有比眼前这个更糟糕的情况吗? 事情简直不能更加离谱,谪仙般的男人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秦楼离开心魔,自然就能轻而易举挣脱藤蔓。 转眼间血色长藤化作齑粉,软趴趴散落一地。而少年神色淡漠,并未给他太多视线,倏地伸出手去,把昏睡着的女孩抱在怀中。 宋阙沉默不语,眸光渐深。 他想尽快解决掉他们,再找个安静偏僻的角落藏起来,不让外人察觉分毫,然而时间紧迫,快来不及了。 ――秦止和江逢月几乎用了玩命的速度在找人,他五感超绝,已经能听见不远处传来的踏踏脚步声。 好在,他想好了万全之策。 如今秦萝在秦楼手里,又是他俩先行进的山洞。 只要将一切罪责推给秦楼便是,毕竟归根结底,无论霍诀还是邪骨,都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正如他千年前问过霍诀的问题一样,一个是转世邪魔,一个是千百年来救人无数、被万人敬仰的第一法修,世人会心甘情愿相信谁的话,答案一目了然。 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不可能有谁心甘情愿站在秦楼那一边。 果不其然,在他思绪停下的片刻,身后传来一道急切的女声:“楼楼、萝萝!” 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乍一听见江逢月的那声“楼楼”,少年还是习惯性皱了皱眉。 “等等。二位莫要上前。” 宋阙正色抬手,挡住江逢月去路:“我见到他第一眼就觉得不对劲……果不其然,秦楼小道友正是千年前的霍诀转世。” 江逢月心急如焚,根本懒得听他废话:“嘎?” “秦楼的相貌身形与霍诀极为相似,我察觉不对,今日一直暗中盯着他的动作,果然在午饭后,见他带着秦萝小道友闯入群山里头,进了这个山洞。” 宋阙沉声:“洞中邪气肆虐,我来时秦萝已经晕倒,被他抱在怀中。前方或许有诈,二位当心。” 江逢月:“哦。” 江逢月:“所以能不能让一让,我家小孩,我们自会去问他。” 早就听说这女修我行我素,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宋阙心中冷啧,面上仍是温驯平和:“江道友,他是霍诀转世――当年那个作恶无数、甚至屠杀了自己满门的邪魔霍诀。” “所以呢?” 江逢月表现出困惑的神色:“前世今生有什么关系吗?按你的道理,那些恶人投胎转世,干脆刚生下来便自尽算了――如果宋道友上辈子是只母鸡,今生我也要求着你下蛋吗?” 宋阙:……? 粗鄙。 粗鄙之语!这哪是一个正道魁首应当讲出来的话! 宋阙跟这女人讲不通,转而望向她身后的秦止:“据我观察,他很可能仍然存有霍诀的记忆。既然拥有记忆,他便和霍诀本人并无分别,试想霍诀又能做出什么好事?他将秦萝小道友带来这里,显然另有所图。” 霍诀转世不是大事,若说存有当年的记忆,那便值得商榷了。 秦止将两个孩子细细打量一番,望见二人身上一道道细碎的伤口,面色陡沉:“秦楼,解释。” 与当年一模一样的场景。 冷漠质问的父亲,将一切来龙去脉编造得近乎完美的宋阙,以及被审问的他。 秦楼下意识垂眸,将怀里的女孩抱得紧了一些:“……不是的。” “我是霍诀转世,也的确拥有他的记忆,但当年犯下杀孽的并非霍诀――他背负的所有骂名,都源自宋阙陷害。” 他说得没什么底气,连自己都觉得这件事听起来匪夷所思:“宋阙将霍诀的邪骨取下,藏于这个山洞之中,之所以修为精进,全靠汲取邪骨的力量。今日他将我引来这里,是想把我作为养料,继续供奉。” 秦楼长睫颤了颤,赌气般加重声音:“我也没害她……她是我妹妹。” “我的陷害?我何德何能,能将人逼成一代魔域之主。至于供奉邪骨,我于这千百年来行善积德救人无数,未有一人见我用过邪气,秦楼小道友的意思,是说我成了个邪修?” 宋阙义正辞严,横眉冷叱:“我来这里的时候,秦萝小道友就已不省人事,谁知你对她下了什么毒手。” 他编造谎话的实力向来一流,一段话说得洋洋洒洒一气呵成,语毕侧过头去,看向身边的一对道侣。 谁知那两人压根没看他。 秦止与自家小孩四目相对:“你所说之事,句句属实?” 秦楼很明显地愣了愣,连点头都带着微怔。 于是冰冷不带温度的视线,直到此刻终于盯上宋阙。 “等……等等,二位这就相信他了?” 这两人做事简直不经大脑,宋阙只觉荒谬:“他仅有一面之词,怎可就此当真!我与霍诀毫无瓜葛,怎会想去害他?这、这根本没有理由!” “我同楼楼生活很多年,他为人如何,我们为父为母的,莫非还不知晓么。” 江逢月眸色渐冷:“琅霄君要理由,那便由我来说道说道。” 怯怯缩成一团的心脏,试探性砰砰一跳。 秦楼抱着怀里的小孩一动不动,脑海里原本装了无数辩解的话语,如今全都消散一空。 他感到难以言喻的手足无措。 “第一,宋道友生来无法感知灵力,儿时忽有一日觉醒天灵根。都说你是福运天降,倘若将这‘福运’换作‘邪术’,岂不是更合情合理?再想想你始终未能渡劫,邪修有什么渡劫可言。” 江逢月冷声:“第二,当年霍诀被你打落魔渊,尸骨无存。既然邪骨在这个洞里,定是有人将它取出――楼楼年纪轻轻,莫非还能回到一千年前?” 秦楼听得有点懵。 他娘亲……居然还会动脑子的? “第三点就更好笑了。如果楼楼对邪骨存了心思,怎会直到今日才来寻它?老兄,这里是卫州,卫州是谁闭关的地盘,你难道还不清楚?当我们傻的?” 江逢月扬声:“第四点――” 秦楼听见她加重语气,带了点小孩子似的幼稚的炫耀,扬了扬下巴:“我儿子温和懂礼刻苦认真善良听话,普通人也好,霍诀转世也罢,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信他便是信他,不需要任何理由。” 秦止在一旁骄傲补充,如同花孔雀:“还很聪明,练过的剑法全都记得。” 这对夫妻怎么回事。 这分明应当是质问,不是……不是让你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夸他啊。 如有起伏的海浪冲撞在胸口,秦楼忍下喉间酸涩,别扭低下头去。 “说不定他近日才觉醒记忆,而此地是另一个邪修的领地。邪骨被邪修所夺,秦楼顺着气息一路来到此地,不也合情合理。” 眼前的一切远远超出预料,宋阙凝神蹙眉,直到此刻,仍是游刃有余:“至于说我欲要害他,根本没有证据。” 这道声音堪堪落下,猝不及防,洞穴中响起另一道清澈干净的嗓音。 秦萝不知何时睁眼醒来,在秦楼怀里仰起脑袋,举起右手飞快接话:“证据在这里!我我我有一颗留影石,记下了他当时杀害霍姐姐的样子!” 江逢月:哦豁。 秦止:豁哦。 宋阙:……? 像被结结实实打了一个耳光,他懵了。 他杀害霍妩的时候?那时怎么可能会被人看见?莫非―― 霍妩?那个一无是处、被宠坏的小丫头,她能做到什么? 不对,不可能。 这石头一定是假的,他当时仔仔细细检查过,霍妩身上没有任何留影石。 青年一成不变的沉静俊颜上,终于出现一道细微的裂痕。 “哥哥,这是霍妩姐姐录下来的留影石,她的执念一直住在邪骨里,想和你说对不起。” 想起心魔里的一幕幕画面,秦萝委屈巴巴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秦止江逢月,眼泪像翻滚的荷包蛋,在眼眶里打转转:“爹爹娘亲,琅霄君一直在欺负哥哥,他是个大坏蛋。” 江逢月沉声:“你都看到了?” “嗯!” 女孩擦擦眼泪,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那时候哥哥满身都是伤,没有地方去,也没有人愿意相信他,大家都以为他在害人,但事情根本不是那样的……幽明山,霍家和霍妩姐姐,全是琅霄君在背后做的坏事。娘亲,你会相信哥哥的,对不对?” 就离谱。 宋阙冷静分析局势,江逢月和秦止都是化神,虽然单个的修为比不上他,但加在一起,绝对能将他打得头破血流。 白衣青年后退一步,眉眼微沉,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定是中了幻术……至于那留影石,倘若不打开看看,恐怕有诈。” 留影石上萦绕的灵力十分古老,显然来自于千百年前,不可能造假。 江逢月并未打开。 于她而言,这样已经足够了。 她清楚自己孩子的为人,像个别别扭扭的小大人。 小时候的秦楼总爱趴在窗边,静静等候他们回家,等她开心地打招呼,又故作无所谓地低下脑袋;长大后的他不爱和家里人讲话,有次她莫名头痛,无意间望见他踱步到窗边,悄悄放下几颗灵丹。 她也听说过霍诀的经历,被家人打碎骨头,被废尽修为半死不活丢进魔域,最后被正道围剿,尸骨无存。 如若这一切皆是源自栽赃陷害,那秦楼一直以来的逃避与冷淡,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因为他曾经受过那么多委屈,对于和他人之间的靠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就像很多年前,男孩会一天又一天等待他们归家,在即将被她靠近时,却迟疑地、怯怯地沉默不语,后退一步。 ……他明明应当最怕孤独,渴望着与家人接触。 一刹那的寂静,秦楼兀地屏住呼吸。 女人轻轻将他抱住,声线极柔,伴随着一阵温暖的风:“那些记忆是不是很难受?别怕,有爹爹娘亲在,定能为你讨回公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听见江逢月嗓音里的轻微哽咽。 秦楼分不清这是幻境还是现实,心口砰砰跳个不停,说不出回应的话语。 当她起身,周身灵力渐生。 江逢月缓缓呼吸,再呼吸:“还有宋阙。” 江逢月:“哪里来的废物东西一千年了还没到渡劫,这么大的人了,心里不平衡只敢去欺负小孩?这样能让你萎缩的自尊心得到片刻膨胀是不是?宋家摊上你这么个玩意儿倒了八辈子血霉,你爹你娘当初就应该把你糊在墙上,否则对不起列祖列宗让家门蒙羞。” ――很好。 因为有小朋友在场,她特意一个脏字也没说,非常温文尔雅,非常文明有礼貌。 粗鄙之语!宋阙:“你、你――” 他一句话刚刚开了个头,胸口便被灵力狠狠一撞,由于毫无防备,径直吐出一口血来。 “我我我怎么了我,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残害修士嫁祸旁人玩得倒挺溜,本身废物一个,心肠还烂得够透,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恶心人。” 江逢月吐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当年怎么害的人,如今就十倍百倍还回来。我记得宋家人都挺崇拜你,等着到时候身败名裂众叛亲离修为尽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回到阴沟当老鼠吧狗东西。” 江逢月气势汹汹没停手,这次的攻势被宋阙拦下,两股巨力相撞,于半空轰然裂开,震落满地碎石。 疯女人! 只她一个还能对付,倘若加上秦止,他定会被打个半死。 宋阙努力维持形象,面上仍是凛然无辜:“秦止……剑圣!留影石尚未打开,莫要听信这两个孩子的一面之词!” 等那留影石打开,如果真有见不得光的画面,他便趁机将其损毁,到时候什么证据都不剩下,无人能奈何他。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倘若真如秦萝所说,那石头里记下了他杀害霍妩的情景,一旦被公之于众,他这辈子就全完了。 秦止给秦萝认认真真擦了眼泪,这会儿正从储物袋找到伤药,分给身边的儿子和小女儿,闻言沉默着抬头,轻轻按住江逢月手臂。 万幸这是个沉着冷静的。 宋阙暗中长出一口气,下一刻,却听见长剑出鞘的铮然响音。 “听信他们不需要理由。” 在霸道铺开的剑光与杀意里,秦止淡淡出声:“想杀你,也不需要。” 宋阙:――! 八十三(众叛亲离身败名裂臭名...) 在今日之前, 宋阙向来坚信自己料事如神。 当然,时至此刻,也不例外―― 正如他所料想的那般, 江逢月与秦止联手上前,将他打得没了半条命。 他觉得这件事很离谱。 仙门大宗最是讲究仙风道骨, 尤其秦止身为苍梧掌门, 一向以君子之风闻名于修真界;江逢月又是赫赫有名的乐修,从小到大修身养性, 仙气飘飘。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他们、他们怎能如此不讲武德,仅仅听信那两个孩子的片面之词,对他这个名望颇高的正道第一法修说打就打? 而且还以二对一、毫不留情。 他们怎么可以两个打一个! 江逢月念及儿子过去的经历, 又瞥见了两个孩子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和擦伤, 这会儿正在气头上, 回回尽下杀手、处处皆是毫不留情, 一只玉骨笛在手, 乐声凄凄,如有魑魅魍魉如影随形; 这曲子杀心极强, 宋阙要想应付已是吃力,不过一个吃痛的间隙,便有秦止拔剑袭上, 身法之快、剑术之密,回回直击要害, 令他躲闪不及。 他本以为比起江逢月,身为苍梧掌门的秦止会冷静一些, 没想到这也是个疯子。 灵气、剑气戾戾而来,宋阙纵使祭出全身法, 也无法抵挡四面八方的杀机。在浑身上下鲜血淋漓之际,他最关心在意的却并非疼痛。 宋阙想,他完蛋了。 在此之前,秦萝与秦楼只有孤零零两个人证,一人年纪尚小不懂事,另一人乃是邪魔转世,与邪骨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没有确切证据,仙道中人定不会轻易相信他们,宋阙便可负隅顽抗,趁机为自己辩解一番。 奈何秦萝手里的留影石,彻底打碎了他的这个念头。 身体与神识在同一时间被疯狂折磨,宋阙身侧法诀尽碎,终于无法继续支撑,被一股汹涌合力重重击退,吐出满口鲜血来。 须臾之间,他想起家中的爹爹娘亲,以及相伴多年的道侣。 家人看重于他,道侣敬他爱他,这是他拼命修炼千百年得来的结果,眼看马上就要抵达渡劫期,怎可就此功亏一篑。 怎可就此功亏一篑。 他绝不能忍受他们鄙夷与惊惧的眼神……必须杀了眼前这些人! 浓郁的血腥气蔓延四野,青年瞳仁本是漆黑,于此刻染上淡淡的红。 猩红愈来愈深,好似藤蔓疯长,迅速填满整个眼眶,而在宋阙周身,已有纯黑色邪气轰然溢出。 江逢月拧眉,听身边的秦止低声道:“邪气。是个邪修他果然。” 哪怕没有亲眼见到这番景象,这也是他们早就笃信了的事情。 邪气汹汹,裹挟着孤注一掷的杀气。每缕杀气尽数化作实体,锋利有如刀尖,浩浩荡荡席卷而来。 秦止面不改色,右手微动,掐出一个护身法诀。 一旦受到外力影响,洞穴之内很容易坍塌。 他们打斗时出了山洞,如今法诀显形,山洞入口蒙上一层莹白浮光,将秦楼与秦萝牢牢护在其中。 江逢月手持长笛,乌发长裙,宛如神妃仙子,玉骨笛上扬的刹那,女修薄唇轻启: “就你这倒霉的废物还想杀我们?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敢做不敢当,被戳中死穴这就怕了吧。也不知杀了多少人,才能炼成如此纯粹的邪气,亏你还自诩为正道大能,正道正道,连邪修都嫌你丢人,道貌岸然。” 同一时间,秦止无言起剑。 自从秦止江逢月将满身是血的宋阙带回山中别院,修真界彻底炸开了锅。 此事事发突然,所有人都猜不出其中缘由。 可按理来说,那琅霄君千百年来行善积德,为人亦是温和守矩,以他的性子能犯出什么事,才让夫妻二人这般动怒?若是对决切磋,应当不用下此狠手吧? 而之后的发展更是叫人一头雾水―― 按照绝大多数吃瓜修士的普遍猜测,很可能只是双方一时切磋上了头,导致没把握好力度,重伤琅霄君。 没想到没过几柱香的功夫,便见数道人影御剑御器凌空而来,个个皆是修为惊世的当代大能,灵力横绝千百里,最终汇聚于为百门大比准备的山中小院里头。 这样的排场,若是单纯切磋……就算琅霄君被当场打死,恐怕都达不到这种效果吧? 山下不明真相的百姓满心好奇,别院之内,同样热热闹闹。 “以二位道友的意思,我夫君千年之前便成了邪修,非但于幽明山中陷害霍诀,还在日后步步算计,害他众叛亲离、声名狼藉……而这一切,全是为了夺取邪骨?” 正厅偌大,天南海北的修士逐一排开。 这其中有不修边幅的白发老头,正襟危坐的持刀少女,黑衣黑斗笠、只露出两只眼睛的沉默青年,看似古怪稀奇,然而若有普通修士用神识探去,定会被铺天盖地的威压震得七窍流血。 放眼望去,满堂皆是仙门领袖、世家家主,小半个仙盟之所以汇集于此,源自秦止的一张传讯符。 而立于宋阙身前的,赫然是个绝美的紫衣女修。 “我与夫君相伴数年,从未发觉他身怀邪气。” 女修名为“莫凌之”,与宋阙结为多年道侣,而今乍一听闻此等变故,只觉荒谬:“琅霄君之名人尽皆知,夫君除过邪魔,赈济过灾民,更救过无数无辜百姓,若是邪修,何必如此。” 她这句话堪堪说出,一旁的姬家家主冷声笑笑:“这可说不准。我们家世世代代修习邪法,从没害过无辜之人,也做了不少好事。反倒是有些名门正派,看上去霁月光风,不晓得背地里干了什么龌龊事。” 姬家是卫州颇有名望的邪修世家,莫凌之没做回应,俯身低头,给宋阙喂下一颗凝神丹。 秦止二人实在过分,将他伤成这样已是逾越规矩,结果到头来,甚至没请个医修疗疗伤。当她收到传讯符匆匆忙忙赶到这里,才望见宋阙鲜血淋漓躺在地上。 若说她夫君修习邪法,莫凌之定是第一个不信。 她被宋阙救过性命,自少女时起便倾慕于面如冠玉、萧萧肃肃的琅霄君,为了能与他慢慢靠近,几十年如一日地咬牙苦修,才终于成为能同他并肩作战的强者。 高岭之花往往如镜花水月,只可远观不容近看。 她本以为琅霄君是个木讷冷淡的老古董性子,没想到同他接触以后,渐渐发觉了他的温润懂礼、柔和风趣,二人情愫渐深,直到多年后的现在,仍是伉俪情深。 他曾与她共退邪魔,还小城一片祥和安宁,也曾拉着她的手前往灾区,给无家可归的孩子们递去食物与灵石。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出那种天理不容的恶事。 “不错。” 宋誉身为宋家前任家主,在几百年前将位子传给宋阙后,便过上了闲云野鹤的生活。 昔日强者余威尤烈,沉声开口,不怒自威:“我儿心性颇佳,未曾做过出格之事。千年前在幽明山中,亦是他力战霍诀,这才保住了真相。” 他说罢眸色微沉,再度开口,语气明显多出几分不悦:“二位将他伤成这样,可有证据?” “琅霄君做过的善事确实不假,但一千年前的恶,也并非空穴来风。” 江逢月亭亭而立,面对前辈毫不露怯,指尖轻轻一动:“至于证据,不巧,我手头恰有一个――这是千年前霍诀妹妹拼死留下的留影石,诸位且看。” 白光缓缓溢开,宋阙躺在地上死鱼般的身体,终于下意识颤了颤。 一定只是模棱两可的画面,做不了证据。 莫凌之愤然抬头,一刹之间,听见影像里传来的声音:“不然霍小姐觉得,我那天灵根是怎么来的。” 的确是宋阙的嗓音,她再熟悉不过。 至于天灵根……不是他天生灵力凝滞,直到十岁,才真正显露天赋吗? 正厅里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停了下来。 莫凌之脑袋有些发懵,仰面看着画面里昏暗沉寂的夜色,二人之间的对话融在风中,蓦地,她心口重重一跳。 那个拥有和她夫君相同面孔与声线的青年,正掐着少女纤细的脖子。 他在微笑,眼神里却是莫凌之从未见过的冰冷杀气,裹挟着嗜血的疯狂。 他说:“找到个天灵根的小孩,杀了他后夺走灵根,于我而言不算难事。后来想想还真要庆幸,我寻到的恰好是个邪修墓穴。” 这不可能。 这是她夫君会说出来的话吗? 莫凌之本在替他疗伤,听闻这句言语的瞬息,手中灵力骤然一停。 她还听见霍妩低低的喘气,挣扎着询问幽明山里的事情,如同一个引子。 宋阙说了“是”。 他说自己将邪气渡入霍诀体内,等后者发狂,再拿出留影石。 他也说起霍家和他的整个计划,先是引诱霍妩下毒,激发霍家与霍诀矛盾,再将灭门惨案嫁祸于霍诀身上,引导修真界对其进行剿杀。 正厅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唯有留影石中的OO无比清晰。 待青年说完,画面开始乱晃不停。 为宋阙输送灵力的右手终于一动不动,莫凌之愣愣抬头,看着那张狰狞冷酷的脸,以及少女挣扎时晃来晃去的手臂。 她心头倏地揪紧,指甲陷进掌心里柔软的肉。 破碎的喘气与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女孩临死前拼了命传递的信息,她有过挣扎,最终还是被无情杀害。 秦楼默然不语,眼中晦暗不明。 在场修士皆是定睛,不知是谁迟疑着问了一声:“那个……的确是琅霄君对吧?” 除了琅霄君,还能有谁。 江逢月冷冷道:“世间不会有人同他长得一模一样吧?至于这颗留影石的真假,诸位皆可前来品鉴,千年前的质地与灵力,这些都做不了假。” “也许只是有人易容伪装,或者干脆编造了一场幻境。” 宋誉振袖,眉头微紧:“仅凭这一个证据,就笃定吾儿同邪魔妖道为伍,未免太过绝对。” 没错。 重伤在地的宋阙深吸一口气,长睫沾了血,盖住眸中的狠戾之意。 他不知道霍妩究竟用了何种手段,才记下这颗举足轻重的留影石,但仅仅一段画面……还没办法将他彻底定罪。 无论如何,他必须咬死不认自己是个邪修,更不知道留影石中发生过的事,如此一来,或许能挽回几分局面。 对于如何藏匿邪气,他早已练习得炉火纯青。 更何况以他即将迈入渡劫的修为,哪怕是秦止江逢月,也很难窥探他的识海。 江逢月仍是笑:“所以,我们这里还有第二份证据。” 宋阙的身形陡然顿住。 “琅霄君既要修为,又要名声,自然不会在家人道侣面前显露邪气。” 江逢月说着挑了挑眉,语气中多出些许揶揄之意:“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邪修在生死攸关的刹那,亦或丧失理智气急败坏的时候,都会爆发出邪气,这个诸位都知道吧。” “千年前的霍妩或许会被蒙蔽,但不巧,今日我们与琅霄君对决时,也见到了邪气。” 她说得随心,嗓音淡淡,不等一旁的宋誉开口,很快继续道:“这样的景象,总归做不了假。” 话音方落,又是一道白光闪过。 宋阙苍白的薄唇,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这不可能。 秦止和江逢月哪里来的空闲,在九死一生时启用留影石。他分明留意过,才孤注一掷爆出了邪气。 难道―― 第二颗留影石的光晕缓缓铺开,江逢月在心底长长松了口气。 她早就料到会有人用“幻术”和“易容”来开脱,当时把宋阙打趴之后,江逢月还小小地苦恼了一会儿。 没想到等山洞的护身法诀消去,秦萝一本正经迈着小短腿跑到她身边,白白细细的小手一伸,居然现出另一颗留影石。 不愧是她的亲亲宝贝女儿!超聪明超可靠!!! 江逢月高兴得当场把她吧唧一口。 念及此处,女修悠悠垂眸,与不远处的小女孩四目相对。 秦萝站在秦楼身边,两只眼睛因为激动与兴奋布灵布灵,望见她的视线,竖了个大拇指。 江逢月扬唇笑开。 画面逐一展开,目光所及之处,正是她与秦止迎战宋阙的时候。 当白衣青年引出邪气大作,在场不少人扬起眉梢,或是睁大双眼,或是从嗓子里发出一道惊叹的气音。 宋阙心知自己即将走投无路,下定决心要与秦止二人鱼死网破。 这一击蕴含了他的十成实力,四下狂风乱舞、山崖尽碎,好几座山峰被拦腰截断,山石滚落,碎作灰黑齑粉。 一刹之间,无论秦止还是江逢月,皆被震得识海剧颤,口吐鲜血。 较之宋阙,他们的年纪要小上许多,修为亦是相差一小段距离。 这一战赢得并不容易,直到后来,夫妻二人皆是满身血渍。 莫凌之神色茫然,看着眼前浮现的每一瞬画面,如同被一颗颗巨石狠狠砸在心间。 宋誉脸色越来越黑。 若是只有霍妩留下的留影石,要想证明宋阙的邪修身份,恐怕还需要一段时日。 与之对应地,倘若只有秦萝记下的这一颗,顶多说明人人敬仰的琅霄君入了邪道,无法与千年前霍诀的冤屈联系在一起。 时隔一千年的遥远距离,因果于两段彼此勾连,汇聚成一条漫长的线。 宋阙置身于中心,被牢牢缚住,无处可逃。 “不……不是的。” 他被莫凌之拂去面上血渍,模样不似最初那般狼狈,忍着痛抬头看她:“这也是幻术!秦楼便是霍诀转世,他们为了帮儿子脱罪,这才把一切罪责全都推在我身上……相信我,你信我一回。” 他轻颤着说完,话音落下,不由怔住。 曾经无论发生什么,永远只会笑吟吟跟在他身边的道侣……后退了一步。 莫凌之从来都满怀期待与崇拜地看他,如今望去,唯独剩下满满的茫然与嫌恶。 不是的。 他是高高在上的琅霄君,法修天赋绝无仅有,从小到大谦和温驯,一路平步青云,是无数平民百姓、修道后辈的敬仰之人。 可为什么……她要皱着眉头连连后退,仿佛他是个一无是处、令人恶心的垃圾? 宋阙气急攻心,又吐出一口血,咬牙看向宋誉。 自从他“觉醒天灵根”,显露出超高天赋,爹爹便对他最是宠爱。 察觉到他的目光,锦衣男人气得发抖:“孽子!我宋家怎会生出你这个败类!你、你迟迟无法突破渡劫,竟是因修习邪术?” 宋阙浑身战栗。 再抬眸,是一张张面露憎恶的脸,一个个修士低头看着地上的他,毫不掩饰面上情绪,目光如刀,一下又一下刺在他身上,无处可逃。 “真看不出,琅霄君竟是这种邪徒。” “邪修啊。他千年前能在幽明山做出那种事,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还害死了多少人。” “霍诀岂不是被他折磨得……我当初参加过讨伐霍诀的战役,没想到居然成了他的棋子。” 恍恍惚惚,他莫名觉得这副景象有些眼熟。 ……对了。 一千年前的幽明山事变后,在那个死气沉沉的地牢,霍诀就曾面临着这般境遇。 恐惧、嫌恶、惊惧。 无数斥责充斥在耳边,躲不掉也避不开,只能一遍又一遍徒劳解释,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到哪怕一个站在自己这边的人。 可是没有。 就连他心爱的女人也红着眼眶一步步退开,眸中满是绝望失望:“那些事真是你做的?你怎么能――” 宋阙说不出话,心口阵阵发疼。 当初霍诀被打断骨头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他似乎是站在旁边,抿着唇止住笑。 身上的伤口生生作痛,没有莫凌之渡来的灵力后,浑身疼得如同散架。 宋阙竭力吸气呼气,目光颤颤,掠过不远处的秦楼。 秦楼没有笑,瞳孔很暗,看不出情绪,而在他身边,秦萝紧紧牵着他的手。 宋阙羞耻得咬紧牙关,牙齿咯咯作响。 他恨不得死。 全完了。 这一次他败得彻彻底底。 他从十岁起便下定决心,要成为当世最强最有名望的修士,好不容易积攒了一身修为,好不容易寻到了倾慕的道侣,好不容易一天天一年年地斩妖伏魔、做尽好事,终于得来百姓的尊敬崇拜。 一千年,全完了。 这两颗留影石定会迅速流传,从今以后提起宋阙,只会是个草菅人命、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不甘心。 他怎么可以身败名裂?! “当心,是邪气!” 有人急急出声,邪气尚未散开,便被另一人沉沉压下。 在场皆是身居高位的大能,对付身受重伤的宋阙,可谓轻而易举。 “身为正道子弟,却对他人设下如此毒计,甚至屠杀整个霍家。” 坐在门边的红衣女修懒懒笑笑:“不知应当如何处置?死了会不会太便宜他。” “不如和霍诀一样,打断骨头废尽修为,丢进牢里。” 她身边的黑衣幼童吃吃笑:“不过他犯下的罪过,可比当时霍诀被定的罪多得多。这千年间死在他手中的无辜之人,少说也有百来个吧――灵虚子,你是仙盟刑审堂一把手,打算怎么做?” “此事还需再做商议。” 白衣白发的老道面色沉凝:“若按惯例,应是废除修为、筋脉尽断,锁入心魔之中。” 心魔。 宋阙面露惊恐,身形一颤。 他的心魔曾在无数个噩梦里出现过。 霍诀、那个被夺走天灵根的男孩、幽明山被杀的修士、前前后后所有死在他手里的人……全都来寻他偿命。 而他声名尽毁,身边无人相助,无论莫凌之还是爹娘,全都视他为肮脏之物,他一遍遍绝望求救,得不到回应。 如果永生永世被关在那里,他一定会被折磨疯掉的! “不、不要!” 最后一丝心理防线被彻底击破,曾经凌凌如谪仙的青年慌不择路,试图抓住莫凌之脚踝:“凌之、爹,你们帮帮我!我已经改过自新,不做坏事了!” 莫凌之被吓得一呆,下意识后退避开。 这是她曾经满心崇拜的男人,掀开一层温驯和煦的外壳,如今毫无遮掩出现在她眼前的,不过是个胆小怯懦、心肠歹毒的小人。 她仰慕的大义无私,温文尔雅,一切都是假的。 他的天灵根是杀害旁人所夺,修为源于骨血滋养的邪术,就连如今高高在上的地位,也是踩着另一个少年被毁掉的整段人生,一步步往上爬。 她曾经听宋阙许许多多次说起霍诀,说起那场魔渊之前的对决,当初有多崇拜,如今就有多失望、多恶心。 “你的心魔,就是他们对不对?” 她的问题模棱两可,但宋阙定会明白。 青年迟疑片刻,瑟瑟发抖:“帮帮我,我们结为道侣这么多年,我一直心悦于你……” 莫凌之知道了他的答案。 她觉得有些难过,也有些好笑。 女修避开他的触碰,毫不遮掩眸中的恶心与厌恶,嗓音冷如寒霜:“我瞎了眼,才会同你结为道侣这么多年。” 有几个男修上前将他制住,宋阙垂头一动不动,任由自己被捆仙绳缚住。 众叛亲离,身败名裂,臭名昭著。 宛如一个逃不开的报应,当年他对霍诀所做之事,十倍百倍地来到了自己身边。 家人,爱人,名声,修为。 他什么也没有了。 大人们还要商讨一番事宜,秦萝年纪太小,被提前放了出来。 外人无法进入正厅,江星燃、陆望、谢寻非、小师姐、白也和云师兄骆师兄都在外静候,见她出来纷纷上前,询问结果如何。 “好像说,会把他关进自己的心魔里。” 秦萝老实回答:“不过在那之前,要先查清楚他害了多少人。” “听说你爹娘出去找你,我们都快担心死了!” 江星燃长出一口气:“还好没出什么大问题――那可是琅霄君啊!居然能毫发无损从他手里活下来,你们真是撞了大运。” 骆明庭小嘴叭叭:“倒也不是毫发无损……咦,回来时候的那些淤青,你爹娘用灵力消掉了?” 云衡还沉浸在掉马的悲伤里,闷闷不乐站在角落,又因为担心她,悄咪咪投来一道目光。 秦萝挠头笑笑,点点脑袋。 他们之所以平安无事,多亏了伏伏的建议,提前准备好那张求救用的符咒。 自从哥哥洗刷冤屈,伏伏终于不用继续躲躲藏藏,变成了一本大书的模样。 她从正厅出来的时候,它还叉着手手滔滔不绝,大谈特谈琅霄君做过的坏事,说到气头上,还一下子跳了起来。 于是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一本大书用李小龙的姿势飞身而起,书页刷地一甩,重重打在宋阙脸上。 ……不过,它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和哥哥说话,别别扭扭的。 “我没事啦,哥哥也很好,你们不用担心。” 秦萝把手背到身后,踮了踮脚尖:“娘亲说了,等这件事结束,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 她刚刚说完,便听见一阵哒哒脚步声。 前厅建在别院入口,距离大门很近。 这会儿门前聚满了看热闹的修士,碍于身份所限,自知不能进入别院打扰,全都乖乖站在外边。 忽有一道身影摇摇晃晃地进来,凝神看去,居然是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他身上瞧不出有什么灵力,懵懵懂懂快要摔倒,秦萝赶忙上前将他扶住,紧随其后,是一对匆匆进入院子的少年少女。 “对不起对不起,我家弟弟年纪太小不懂事,看着热闹就跑了进来。” 少女一把将小孩抱住,语调温和:“差点就摔倒了……多谢你帮他。” “没关系。” 秦萝摇摇脑袋,仰头看去,不由微微怔住。 面前的少女生有一双柔美凤眸,柳眉弯弯似远山,肤色虽是冷白,颊边却有淡淡的浅色红晕,抹去了纤弱病态。 这是她记忆里熟悉的模样,出现于不久前转瞬即逝的心魔幻境,却也与霍妩有着极其微妙的不同。 骆明庭不愧是名扬苍梧仙宗的交际花,上前轻笑搭话:“我看三位的打扮,不像是卫州人。” “我们来自北方的雪山。” 少年咧嘴:“我妹妹喜欢到处玩儿,恰逢百门大比,我便带家人们来卫州看看。” 他说罢戳戳少女胳膊:“弟弟给我来抱吧。” 话音方落,门外又探进一个脑袋:“喂――里面有什么好看的?我订下的大餐快到时候啦!快出来上车!” “那是我二弟,总是咋咋呼呼的。” 少年接过男孩,稳稳当当抱在怀中:“抱歉打扰到了各位,我们先行告辞。” “有缘再会。” 少女微微笑笑,长睫轻垂,朝着秦萝眨眨眼睛:“谢谢小妹妹。” 秦萝呆呆看着她。 少女转身离去的刹那,不远处响起江逢月元气十足的嗓音:“萝萝!别站在那里发呆啦!” 秦萝回头看去,娘亲浑身绑满绷带,一把推开前厅大门,哥哥和爹爹随她一并出来,阳光落了满身。 江逢月向着她招手手:“快来快来,爹爹娘亲和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再转身,陌生的少年少女已然不见影踪。 自葱葱茏茏的山林中,响起一声悠扬马鸣,以及马车上晃来晃去的风铃叮当。 时隔千年,当一切尘埃落定,许多曾经相识的人,似乎已经没有了相见的理由。 逝去之事不可追,而彼此牵系的人与物,终会再相逢。 一息风声过,于朗朗明日下,女孩抬眸远眺,杏眼弯出小小的弧。 当她迈步向前,裙摆被夏风扬起,踏踏马蹄声伴随着远去的风铃,悄然散在风里。 秦萝也朝着娘亲挥挥手:“来啦――!” [卷五?两相牵?完] 八十四(天道 ...) 秦萝她娘心情很好。 即便不久前刚和宋阙打过一架, 这会儿手臂脖子全是绷带,江逢月也仍旧满脸乐乐呵呵,提出要去天河镇里饱餐一顿。 宋阙身为一个活了一千多岁的老大爷, 修为逼近渡劫,哪怕放眼整个修真界, 都称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实力不容小觑。 加之他用尽毕生修为,孤注一掷爆开了邪气, 威力十足惊人。江逢月与秦止皆是小辈,合力将其击溃后,身体和识海难免受到重创。 江逢月许久没干过这般快意恩仇的事儿,窜来窜去如同打了鸡血, 几个医修在她身后苦口婆心地劝, 全被当成耳旁风。 最后还是秦止亲自出手, 提起小鹌鹑似的拉过自家道侣, 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这才让江逢月消停一些。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宋阙的邪气四散而开, 她爹毫不犹豫挡在她娘身前,如今被医修包扎以后,同样浑身裹着白花花的绷带。 像一个大大的木乃伊, 身边站着另一个晃来晃去的小木乃伊。 秦止:“今日在院里歇息。” 江逢月可怜巴巴眨眼看他:“可我方才还跟萝萝保证了。” “你受伤了。” 秦止最受不了她这副模样,每次被这样盯着, 都会不由自主放下一切防备,缴械投降。 沉默的剑修先是飞快别开视线, 停顿一瞬,又舍不得地看了回来, 直勾勾盯着她眼睛:“如果伤口裂开,你又要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直喊疼。” 秦萝隐隐约约听出来了。 在和娘亲讲话的时候,爹爹似乎拥有着正常人的说话方式。 江逢月警惕地看了看不远处几个小孩,挺直腰板一本正经:“我哪有翻来覆去一直喊疼!我很有骨气的好不好!而且我们的伤口明明全都包扎好了。” 秦止无可奈何,叹一口气。 秦止:“你上回在北方也是如此,伤口未愈便吵着出门,后来行至中途停了步子,声称浑身难受,非要让我抱抱亲――” 最后一个“亲”字没出口,江逢月就一把伸出右手,迅速捂住他嘴巴。 秦止:“唔唔。” 江逢月回头,努力向孩子们挤出一个微笑:“他的意见也不错,要不咱们先在院子里庆祝庆祝?” 总而言之,秦止平日里对道侣言听计从,今日却无论如何也不许她四处乱跑,必须老老实实待在山中养伤。 一来二去,大家只能拜托厨房里的大厨做些卫州特色菜,来庆祝宋阙被关进地牢了。 今天用餐的地点位于赏花亭,距离前厅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路程。 秦萝跟着大家一路前行,心中有些好奇:“百门大比专门请了人来做饭吗?我听说很多很多修士都不吃东西。” “自然不是。” 身边的秦楼道:“世间道法众多,有人以剑入道、以乐声入道、以医术入道,这些是较为常见的修道方式,若要论及稀罕之法,那就不得不提‘以食入道’的食修。” 小朋友先是一愣,很快满眼羡慕,把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圈。 “食修顾名思义,就是品尝天地美酒佳肴,以神魂感知万物之灵。” 秦楼因她圆圈圈一样的表情扬了扬嘴角,下意识把唇角压平:“要说他们的道法,理解起来其实不难。比如你是乐修,感悟天地万物的方式是通过耳朵。” 秦萝一点就通,恍然大悟:“他们就是用嘴巴去感受味道!” 少年笑笑:“不错。有几个食修参加了百门大比,他们对美食佳肴钻研多年,比起天河镇里的酒楼,手艺只会更好――当然,价钱也不高。” 秦止和江逢月都是修真界首屈一指的大能,用一顿饭结识两位前辈,无论于谁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秦萝越听越羡慕,拿手摸了摸瘪瘪的肚皮,察觉到识海里的小黑球悠悠一动,用神识戳戳它脑袋:“伏伏,你不出来跟哥哥说说话吗?” 好奇怪。她原以为确认了哥哥的身份以后,伏伏会特别开心地与他相认,没想到等他们俩从正厅出来,它居然直接变成一个黑球球,躲进了秦萝识海。 完全不像是它的风格……按照伏伏对主人的忠诚度,分明应该哭哭啼啼张开书页,在哥哥身上狂蹭才对。 伏魔录一言不发,悄悄探出脑袋。 另一边的秦楼发觉妹妹怔忪片刻,微微挑起眉头,琥珀色眸子里坠入几点阳光:“在和伏魔录讲话?” 他话一出口,黑球球就大受惊吓般炸成一个小刺猬,在识海里硬邦邦跳了跳。 伏魔录挪了挪身子,很快紧张兮兮缩成一团。 它也说不清如今的自己是个什么想法。 当一切都还扑朔迷离的时候,它比谁都更加希望能速速找到主人,可现在尘埃落定,面对着秦楼,伏魔录竟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的心思。 它更怕他会嫌弃自己。 它随着主人出生入死,在决战之际耗去了全部气力,自那以后一蹶不振,沉睡千年,形同废物。 虽然能够一天天缓慢恢复实力,但此时此刻的伏魔录,只是个没什么用处的老旧法器。 秦楼的身份与当年天差地别,身为剑圣之子,他从小就见过无数天灵地宝,哪会需要一件尚未恢复实力、名声也不怎么好的旧物。 而且―― 念及此处,黑球球把身子裹得更紧。 而且秦楼终究不是霍诀,前世种种并未亲身经历,只在记忆里出现,等他彻底告别过往的前尘…… 它就和他一点关系也不剩下了。 伏魔录害怕当它满心欢喜扑向主人,却只得到一个礼貌回避的眼神。 “嗯?嗯!” 秦萝听见哥哥的声音,迅速从识海里抽出意识,点头之后有些迟疑,眨了眨眼睛:“可是,伏伏没有回答我的话。” 她想起黑球球紧张僵硬的模样,大概猜出一些伏魔录的顾虑,认认真真板起脸:“哥哥,伏伏对你很好的!它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就不停在说自己的主人特别特别好,之所以让我把它从藏书阁带出来,也是为了找你。” 伏伏吹过的彩虹屁实在太多,秦萝只需要毫不费力一想,脑子里就能蹦出大段大段的话:“它说你行侠仗义,长得好看,有好多女孩子喜欢――后来向爹爹娘亲求救的那张符,也是它让我拿在手里的。” 如果没有伏魔录让她跟在秦楼身后,并且适时捏碎法符,整个故事的结局定会截然不同。 一想到自己和哥哥可能被永远关在那个阴森森的洞里,秦萝就忍不住后背发凉。 秦楼安安静静地听,没表现出太多情绪,等女孩叽叽喳喳的声音慢慢消退,才忽地弯了弯眼角:“它的确是爱说话的性子。” 识海里的黑球球晃晃身子,露出两只圆滚滚的小眼睛。 它看见日光晕开,颀长挺拔的少年眉梢微挑,凤眸与发丝跃动着零零星星的碎光,倏地,露出一个它无比熟悉、却也多年未曾见过的笑。 秦楼轻捻手中草叶,声音很低:“一千年不见,不想亲自和我说说话么?” 砰咚。 脑袋像被重重敲了敲,千千万万的思绪纷乱如麻。 一团小球呆呆从秦萝识海里飘出来,变成一本呆呆的书,呆呆浮在半空,看向身边少年的眼睛。 秦楼也看着它。 曾经度过的无数个日夜,即便是今天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历历在目。 那时的他众叛亲离,一夜间从天边跌入泥潭,爹娘嫌弃他,妹妹恐惧他,只有伏魔录见到了幽明山里的真相,执意陪在他身边。 其实以它上古法器的身份,有许许多多更好的选择。 那时霍诀被逐出家族,霍家瓜分了他几乎所有的武器法器,唯有伏魔录是例外。 仙道大能们抛出的橄榄枝,尽数被它拒之门外;倘若有谁试图靠近,也会被它恶狠狠地驱逐。 它曾一次又一次挣扎着跳起来,试图说出真相,却被正道修士们嗤之以鼻,感叹世风日下,连上古法器也被霍诀所惑,堕入邪道。 由于结有血契,伏魔录不愿离开霍诀,任何大能都拿它毫无办法。 在后来破败潮湿的庙宇,混乱不堪的魔域,乃至必死的最终之战,伏魔录一直陪在他身边,用笨拙的言语一遍遍安慰:“主人别怕,有我保护你,我很厉害的!” 在霍诀整段可笑又可悲的人生中,它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秦楼动了动眼睫。 与千年前相比,伏魔录并无太大变化,虽然因为那场大战,书页旧了一些、边角有不同程度的磨损,但只要它想,他就能寻到灵丹妙药天地珍宝,填补这些缺漏。 大书的书页如翅膀一般振了振。 与它近在咫尺的少年倏然松了口气,伸手摸摸它脑袋:“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哗啦啦,心里仿佛炸开一束烟花。 伏魔录用力抽抽并不存在的鼻子,见他唇边微扬,嗓音是清光一样的柔:“我的修为可远远比不上当年……还愿意跟着我吗?” 伏魔录身子晃了晃。 伏魔录荷包蛋泪眼,翅膀用力一振,刷地扑在秦楼脸上。 伏魔录:“呜呜呜哇哇哇主人!好想你呜呜呜哇哇哇!那些人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秦萝和秦楼慢悠悠走在人群里的最后一排,其他人都知道兄妹俩有事要聊,特意给两人留出了空间。 这会儿伏魔录的哭声震天撼地,不少人扭过头来,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后,又佯装无事发生地转回脑袋。 ――但见平日里拽得上天的秦楼被一本书重重砸中正脸,一个没站稳,以单脚朝天的姿势摔倒在地。 至于伏魔录……眼泪跟喷泉似的,很是恐怖。 江逢月看着儿子茫然挥舞的双手,由衷感慨:“好久没见楼楼玩得这样开心了,不愧是这么多年的朋友,关系真好。” 秦止被她成功洗脑带偏:“嗯不错,在他这个年纪,就应该这样玩秦楼。” 对于今天这顿食修特供的大餐,秦萝可谓满怀期待。 初末夏初的山中一片绿意盎然,赏花亭旁群芳争艳,姹紫嫣红。 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落斑驳细碎的点点微光,道路两边处处弥漫着花香,还能瞧见飞来飞去的蜻蜓蝴蝶。 再看赏花亭中,已然摆好了令人目不暇接的菜肴。 秦萝乐滋滋地上前,目光停留在距离自己最近的第一盘菜。 白色的长长的大虫虫,一条条整齐排开。 小朋友挺直身板用力深呼吸,赶紧挪开视线,来到下一盘。 黑色的圆圆的虫虫,一只只堆成小山。 再看第三盘,第四盘,第五盘,形形色色的烤虫子蒸虫子凉拌虫子―― 是、是虫虫大餐! 方才还满心欢喜的小孩瞬间变成枯萎的小白菜,软绵绵后退一步,圆脸皱成一团。 她差点忘了,卫州的特色菜,好像就是魔兽和虫虫。 “别怕别怕,那边还有正常的菜式。” 江逢月笑得合不拢嘴:“食修以味觉入道,不管看起来如何,吃进嘴里绝对一流。” 秦萝恍惚着随她坐下。 一行人纷纷落座,秦楼脑袋上趴着哭哭啼啼的伏魔录,无言环顾四周。 云衡纵使有百般不愿,还是被骆明庭强行拉了过来,为哄他开心,江逢月特意拿出了记录有熊猫狐狸贴贴的留影石。 云衡演技很烂,在看见留影石的瞬间嘴角疯狂上扬,想起自己应当是个悲痛欲绝的设定,苦着一张脸将它接下。 至于现在,几个小孩正在哄他。 “不就是真身被发现了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之所以和他们抱抱贴贴,那是大气,是无私,是奉献!” 骆明庭苦口婆心:“他们都会懂你的。” 秦萝赶紧点头:“对对对!只要人人都像云师兄一样献出一点爱,世界就会变成美好的人间!” 楚明筝温声:“萝萝、白也和陆望都很感激你,云师兄,不用将此事放在心上。” “而且变成真身又怎么了?白也不一样当着我们的面变来变去吗!” 骆明庭一边说,一边给身边的少年使眼色:“你说是吧白也。” 白也面无表情,垂眸的瞬间,变成一只漂漂亮亮的毛茸茸小狐狸。 云衡满目悲伤地看着它。 云衡努力压下嘴角上扬的冲动:“可是……它从未滚来滚去,故作可爱。” 白狐狸面不改色,一双黑眼睛冷冷盯着他瞧。 眼看云衡神色更加灰败,小小的白团子冷冷躺在椅子上,翻了个冷冷的滚,末了尾巴一动,冷冷摇了摇。 啊哈哈臭小子你也有今天! 云衡愈发伤心:“它也没有晃来晃去摆手手,装作三岁半的小孩。” 这是他当初为了安慰白也,才做出的动作。 小白狐狸对此事心知肚明,爪爪轻轻一晃,想要像熊猫一样站直身子,奈何它从未尝试过这种动作,两只前爪堪堪抬起,身体就猛地摇了摇,整个滚落在椅子上。 白也耳朵涌上淡淡的红。 云衡心里的小人笑出鸡叫,抬手遮住嘴角:“如果它还能嗷嗷叫两声――” 话音未尽,椅子上的小白团光速飞身上前,大尾巴狂风扫落叶,狠狠抽在这厮侧脸上! 云衡:“嗷――!” 秦楼很没同情心地抿唇笑笑,看向另一边。 秦止和江逢月逮住三个小朋友,试图喂给陆望、江星燃和谢寻非几只烤大虫。 谢寻非从小在黑街摸爬滚打,什么东西都吃过,没带多少犹豫地咽了下去;陆望最是老实,听信了江逢月的夸夸其谈,直到一条虫放入口中,才后知后觉皱起眉头。 至于江星燃小少爷,宁死不从。 “尝一尝嘛尝一尝,很好吃的!” 江逢月说着一顿,似是想到什么,兀地看向秦楼:“你不是很崇拜秦楼哥哥吗?看好了,哥哥给你表演一个狂吃大虫!” 秦楼:? 娘……?你是亲娘对吧? 另一边,云衡捂着脸叫叫嚷嚷:“秦楼!我都看见了,秦楼那小子在偷偷笑话我!” 秦楼:。 他分明是光明正大在嘲笑。 一时间桌上闹成一片,他置身于中央,若是从前,本应觉得心烦意乱。 然而此时此刻,秦楼只是抿唇笑了笑。 阳光和煦,青草掩映着花香。微风从指尖掠过,在他无比贴近的地方,是属于他的家人和朋友。 这是种无比鲜活的感觉,一切宛如新生。 当他抬眸,望见女孩亮晶晶的双眼,秦萝坐在金灿灿的阳光里,咧嘴朝他笑了笑。 真是太好了。 和之前的冷漠疏离完全不一样,她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哥哥眼睛里开心的、与周围所有人彼此相融的情绪。 秦萝觉得开心,心中如同飞起一只小鸟,扑腾扑腾晃荡了两下翅膀,恰是这个空隙,识海里传来嗡然一响。 这种感觉……有一点点熟悉。 停顿须臾,伴随着那道突如其来的响声,一道似曾相识的嗓音划过识海:[好久不见!崽,这段时间过得可好?] 秦萝心口跳了跳,飞快睁圆眼睛:“天道叔叔!” 天道哈哈笑:[是我是我。] “我过得很好,身边的大家也都很棒,谢谢叔叔关心。” 秦萝许久没听过它的声音,一时有些兴奋:“你之前说有很多事情要做……全部处理好了吗?” 说起这个话题,见习天道长叹一口气:[哪儿能啊。烂摊子一堆,我此番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矫正崩坏的因果。] 全怪上一任天道不做事,任由因果律乱崩,恶人没了报应,好人过得稀里糊涂,它只要一想起那些堆积成山的任务,就脑壳发疼。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不是有个哥哥吗?他失踪了对不对?] 天道翻了翻手里的花名册:[他前世被奸人所害,如今被骗去了一处洞穴,用以供奉邪骨。不过你不用担心,这是天道崩坏后的剧情,按照正常因果,他应当能够死里逃生,我马上就修正命运――] 它说着抬眸,一句话没来得及出口,便整个呆住。 对面那个……秦、秦楼??? 他不是应该被骗去洞穴,从此陷入心魔幻境里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吗?这、这怎么回事??? “如果是哥哥和琅霄君的事情,那应该没事啦!” 秦萝晃晃小腿:“我和他一起进了山洞,还告诉了爹娘。” 天道:…… 好,不错,优秀的小朋友,让它的任务少了一个。 天道正要低头继续翻看花名册,视线掠过桌上另一张脸,不由愣住。 等等。 坐在秦萝左边的,的的确确是楚明筝对吧。 可她的毒呢?她中的那么大一个焰狱剧毒呢?这张漂漂亮亮毫无疤痕的脸是怎么回事?不对不对,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她不是应该死在心魔里了吗? 还有她身旁的命运小传―― 屠――龙?这什么跟什么??? 虽然楚明筝也属于上一任天道的失误……但它是穿越到了什么魔幻现实主义的平行宇宙吗? 天道头一回露出茫然的神色:[楚明筝的毒……] 秦萝:“哦哦!我在古书里找到解药,帮她解掉啦。” 天道:……好,不错,厉害的小朋友,让它的任务又少了一个。 它觉得有点忐忑。 怀着复杂的心情,天道稳下心神,决定好好看一看这顿普普通通的宗门聚餐。 江逢月,秦止,江星燃。 嗯,有个被它写在花名册上、本应该被卖掉的陆望。 还有个注定死在下一场任务里的白也。 继续看,生有一双桃花眼的黑衣少年坐在阴影之下,似是察觉到秦萝出了神,朝这边投来一道悄无声息的视线。 哈哈,果真是普普通通的宗门聚餐,连这位命格烂到一塌糊涂的小魔头都在。 引以为傲的业务被抢先完成了个一干二净,它立在瑟瑟冷风里,想笑,也想哭。 [崽。] 今天的风儿好喧嚣,天道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你好牛。] 八十五(从未见过的“秦萝”...) 天道沉默许久, 思来想去,喜悦终究还是压过了震惊一头。 试问,一个被加班疯狂折磨的社畜, 一个十二时辰全天无休、满满当当尽是工作日程的可怜人,一个在千百位面来回穿梭、因为出差筋疲力尽的打工仔。 当他某天濒临崩溃地来到公司, 忽然发现办公桌上那堆小山一样的任务表, 一股脑清空了。 原来是他善良的同事于心不忍,趁着他出差的间隙, 发挥超高工作效率,顺顺利利解决了一大半麻烦。 试问,此时此刻对于那位同事,社畜应当抱有怎样的想法。 答案无需细想, 他的想法当然是―― 这是个天!使!吧! 牛。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 都太牛了。 矫正命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天道虽然能修改未来的命格, 但对于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却很难挽回。 它既要让一切回到正轨,又要让剧情的转变符合常理, 其中困难复杂之程度,想想就叫人头大。 结果秦萝居然仅凭一自之力,改变了这么多人的命运。 就连天道也忍不住好奇, 她年纪这样小,修为也不高, 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天道叔叔。” 秦萝感受到它的沉默,试探性出声:“难道……那些字是不能改的吗?” [不不不!非常可以!非常能!] 天道倏地回神:[只不过难度很大, 连我都觉得头疼。你能矫正这么多,已经非常厉害了。] 秦萝觉得最不好意思的事情, 就是被其他人当面夸奖,如今听完它的话,低头摸摸耳朵:“我也没做什么……像小师姐,陆望和哥哥,都是靠自己冲破心魔的。” [倒也不能这么说。你既然能彻底改变他们的人生轨迹,做出的影响定然不小。] 天道笑笑:[就像蝴蝶效应一样,你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但给别人带来的,很可能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秦萝偏偏脑袋:“蝴蝶效应?” [对哦。] 天道很快应答。 它本想说一说那只仅仅靠着扇动翅膀,就能够引起一阵龙卷风的蝴蝶,但想了想,以秦萝目前的年纪,应当没办法很好理解空气系统之间的连环反应。 于是尚且年轻的天道只能另寻它法:[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小孩子对故事尤其感兴趣,不出它所料,秦萝果然表现出了全神贯注的样子,用手托起腮帮子:“什么故事呀?” [就是说,从前有个士兵丢了一颗钉子。] 它一句话说完,身前的女孩依旧茫然睁着大眼睛,显然并未听闻这个童谣。天道松了口气,一气呵成继续道: [丢掉一颗钉子,坏了一只铁蹄;坏了一只铁蹄,失了一匹战马;失了一匹战马,伤了一位骑士;伤了一位骑士,输了一场战斗;输了一场战斗,整个国家也就亡国了。(注1)] 这个故事不难听懂,秦萝听完,忍不住皱了皱鼻尖:“那整个故事连起来……就是因为丢掉一颗钉子,导致国家灭亡了?” 这也太、太叫人想不懂了吧。 钉子和国家,一个那么小,一个那么大,无论怎么想,分明都是两个完完全全毫不相干的东西。 [乍一听来的确有些奇怪,那我们不妨让故事更具体一些。] 天道笑笑:[那颗坏掉的钉子,恰好就在国王坐骑的铁蹄上,谁都没有发现。第二天国王带兵上场打仗,因为马蹄出现问题,在危急关头来了个人仰马翻――国王就这么倒了,其他士兵还能好好打仗吗?] 如果她是其中一个士兵,说不定会被吓到和马一起发出尖叫。 秦萝诚实摇摇脑袋。 [如此一来,战争结束,这个国家自然也就没了。] 天道笑:[这就是蝴蝶效应,一个很小很小的举动,会影响和它有关的一连串事情,从而出现叫人意想不到的结果。] 它说得生动形象,不难理解。 小孩静默一瞬,飞快点了点头:“就像我和陆望做朋友,他为了保护我觉醒剑骨,这才离开他爹爹,拜入苍梧仙宗。” 白也哥哥也是一样,起初她只是出于善心收留了受伤的小狐狸,后来因为日复一日的相处与他渐渐熟悉,从而生出了带他离开孤阁的念头。 所有故事的开头,都只是一缕小小的、随心的善意。 天道语气温柔:[不错。由于上一任天道不干事,这个世界的因果报应荡然无存,你能帮我矫正他们的命运,是我应当感谢你。] “所以说――” 秦萝喝了口手边的茶,被苦得小脸皱成一团:“所以说,他们全都是天道叔叔要找的人吗?” 识海里的声音出现了短暂停顿。 [大部分是。] 天道犹豫一下:[除了白也和谢寻非。] 白也哥哥从小在孤阁长大,一直执行着许许多多危险的任务。在之前的命运里,是他刺杀时出了意外,当场毙命。 对于孤阁的杀手而言,这种结局已是屡见不鲜,的的确确处于情理之中。但谢哥哥―― 秦萝下意识抬头,看向圆桌的对面一角,没想到恰好与一双漆黑的眼睛四目相撞。 谢寻非面无表情地低头。 “谢哥哥原本的结局会是怎样?” 想起曾经见过的心魔,秦萝微微皱起眉头:“他从出生起就是孤零零一个人,还要被城里的人和魔欺负……他一直过得不好,也没做过什么坏事,难道会有不好的结局吗?” 说起这个话题,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从没看过谢哥哥的人物小传。 秦萝抬头,凝神,不自觉愣住。 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定睛调动神识,她就能见到旁人身边浮起的字迹,然而面对着谢寻非,居然一个字也没出现。 秦萝迅速扭头,看向不远处的江星燃。 ……江星燃的字迹还在。 再看小师姐,也有明明白白的小字浮在身旁。 然而当她再把目光转向阴影里的黑衣少年,只见到一团裹着光晕的空气。 谢寻非飞快抬眼,又飞快垂眸。 [你不必太在意他。] 天道语调微妙,叫人分辨不出情绪:[他是比较特殊的一个,自生自灭便好。] 天道理应照拂天地万物,对一切事物一视同仁,秦萝更加无法理解:“自生自灭?” [反正就是非人非魔非妖非仙,我们管不了,也懒得去管。] 识海里的声音顿了顿:[这小子终究不是正道之人,你还是莫要同他太过亲近,保持一段距离就好――先去吃饭吧,别发呆了,你爹娘已经往你这儿看了十几眼。] 她越听越糊涂了。 谢哥哥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半魔吗? 天道对此避而不谈,秦萝心中在意,奈何找不出任何与之相关的线索,只能听从它的意思,把注意力拉回饭桌。 除了一大半的虫虫,桌上还摆着几盘可口蔬菜与特色魔兽肉。 食修不愧是食修,最为讲究味觉调和之法。每份菜里佐料都不多,充分保留了食材的原汁原味。 青菜清新,魔兽肉纹理分明、大块无骨,入口瞬间浓香四散,毫不腻人的油脂与劲道十足的肉块倏然溢开,将嘴巴填成一个圆滚滚的球。 “明日便是百门大比。” 江逢月看着女儿仓鼠般一鼓一鼓的腮帮,抿唇轻声笑笑:“这次百门大比,本应由宋阙全程主持。然而他如今已被送进仙盟大牢,比试应当如何进行,恐怕得另作商议了。” 秦止点头:“接手之人,是主办新月秘境的前辈。” “新月秘境?”江星燃一下子抓住重点,愕然睁大眼睛:“就是那帮不走寻常路的老头老太太?新月秘境的难度已经够吓人了,百门大比还要再来一次?” 江逢月哈哈笑:“谁知道他们的心思?听说他们对一对一的传统对决很是不屑,不晓得还会弄出什么新花样――不过无论如何,我对你们的实力都很放心。” 在座之人皆是天赋极佳的亲传弟子,虽然其中几个年纪很小,但百门大比从来只在相同的修为区间里进行选拔,秦萝他们遇上的对手,岁数必然也不大。 秦萝心心念念天道说过的“非人非魔非妖非仙”,却只得到一句“天机不可泄露”,直到最后吃完了饭回到房间,也没猜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我之前让你见到人物小传,已是坏了规矩,如今绝不能再透露太多。] 天道如是交待:[放心,不是什么毁天灭地的坏身份,也不会出现任何狗血剧情,纯粹因为他的出身问题――打个比方,你会想要抓住一团飘来飘去的魔雾吗?] 魔雾一定是没办法被抓到的。 秦萝老实摇头。 天道:[这就是我们对谢寻非的态度。] 秦萝懵懵想,对于魔雾应该是怎样的态度? 不喜欢,不恐惧,只觉得讨厌,想要离它越远越好,让它自生自灭―― 自生自灭。 天道叔叔之前,也提到过这个成语。 可谢哥哥哪里只是一团魔雾呢? 她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好在得了天道的安慰,知道谢寻非不会遇到危险,这会儿回到房间,开始整理起明天要用的储物袋。 参加百门大比,为公平起见,每个人的储物袋里都不能装太多法器。 这是秦萝第一次认认真真整理储物袋,把里面的药材法宝一件一件拿出来,放在桌上逐一分类。 储物袋里装着许多之前那个“秦萝”的东西,绝大部分是价格不菲的宝贝,首饰买了不少,全放在底下积灰。 好不容易整理到最底层,秦萝不由一愣。 她方才被闪闪发亮的金银珠宝晃得脑袋发昏,眼看着堆积的宝贝越来越大、越来越刺眼,没想到金光闪闪之下,在最里面的角落里,居然只有一沓厚厚的纸张。 秦萝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这些纸张的用途,将它们一并拿出来,放在布灵布灵的桌面上。 是许许多多练字后的废纸。 秦萝刚来修真界时,对于文字与书法很不熟悉,写字像是虫虫爬,因而也就十分清楚地记得,之前那位“秦萝”写有一手好字。 当初在学宫里,长老还特意指出过她的书法不如往常。 她小心翼翼翻开第一张,下一页,仍然是满满的白纸黑字。 每个字都被用力写了很多遍,从最初的生涩到后来的游刃有余、力透纸背,密密麻麻的笔墨几乎把纸页填满。 再往下,除了练字,也有数十张乐谱。 翻阅痕迹很重,似乎曾被狠狠揉成一团,其中几张沁了水渍,导致字迹晕开小小的团。 秦萝一边看,一边想起模模糊糊的记忆。 熟悉的小院里,娘亲摸着身侧少女的脑袋,夸奖她天赋过人、聪慧万分;转向她时微微一笑,嗓音里尽是安慰的味道:“萝萝不要灰心。虽然不能完整弹出曲子,但你的进步已经很大了。” 人来人往的学宫里,孤零零的女孩走在人群之中,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窃窃私语:“你说秦萝?我就搞不懂了,她爹是剑圣,她娘是举世闻名的乐修天才,可她吧――不说修炼,她连写字都跟闹着玩似的,这人能做好什么事儿啊。” 夜色深沉的书房里,沉默的人影一遍遍练习怎么也学不会的曲子,一次次写下被嘲笑诟病的书法,为了不被旁人发觉,灯光很暗很暗,几乎看不清。 在此之前,秦萝很少回忆曾经的生活片段,毕竟那不是她的人生,总有种偷窥的不道德感。 直到今天夜里,她才真正走近了那个从未见过的“秦萝”。 难怪“秦萝”是出了名的不务正业,在她脑子里,却能把那么多乐谱记得无比清晰。 难怪她明明刚来修真界没多久,却对课本里的知识滚瓜烂熟,能在学宫考出不错的成绩,一切都源于早就积攒在脑海里的记忆。 [因为魂魄与躯体不匹配,那孩子很难使用灵力。] 天道有些感慨:[只可惜,就算把这些乐谱全都背下来,她也还是只能原地踏步。想想她那时,一定心有不甘吧。] 秦萝细细翻看手中的纸页,想起那个女孩暴怒与哭泣的模样,以及写着写着忽然发了怒火,将纸笔一股脑全扔在地上。 她讨厌楚明筝,因为自己一无是处,楚明筝却是娘亲最为珍视的弟子,将属于她的宠爱一点点剥夺。 她自是虚荣自私、一点即燃,用无数昂贵的宝贝装饰自己,只为了填补被一天天挖空的自尊心;遇上不合心意的人就变成刺猬,只有这样,才让自己不显得那么可怜兮兮。 于是越来越暴躁,越来越随波逐流自暴自弃,与身边的人们越来越陌生。 孤单无处宣泄,连自己也痛恨自己的坏脾气,却发现早就成了无法摆脱的习惯。 她也曾尝试过变好,然而无论多么努力,始终只能置身于被嘲笑被看不起的境遇。 天道亦是默然不语。 没有谁天生就渴望被所有人厌弃,一切结出的果,都有既定的因。 它不认为曾经那个秦萝是个好孩子,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她之所以变成那种性子,并非与生俱来的恶。 “天道叔叔。” 秦萝安静看了很久,怯怯出声:“她现在过得还好吗?” 它就知道这丫头会问这个问题。 [好得不得了,你那些朋友老师都还不错。] 天道顿了片刻,似是无可奈何,于她识海中倏忽一闪。 它之前为秦萝坏了规矩,再坏一次…… 嗯,悄悄地,不影响这个世界的走向,应该无妨。 白芒拂过,于识海之内,出现一幅身临其境般的景象。 小小的女孩茫然坐在床边,周围的一切皆是陌生,不等她反应过来,便有一道影子窜到跟前。 秦萝瞬间挺直身子――那是她的好朋友薛小可。 “秦萝秦萝你没事吧!” 薛小可满眼担忧,抬手在女孩面前晃一晃:“脑袋还疼不疼?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同她解释过来龙去脉,也介绍了那边世界的大概情况。] 天道说:[她接受能力不错,和你差不多。] 画面里的女孩不习惯与人靠近,条件反射皱了眉头,下一个瞬间,又听见另一道声音。 “担心死我了!当时怎么这么不小心,居然从楼梯摔了下来。” 李老师一把将她搂进怀中,心有余悸拍了拍女孩后背:“还好没出大问题,身上还有哪儿疼吗?” 一个男孩的脑袋从李老师身后窜出来:“我们给你买了好多水果,想不想吃?还有果冻!” 女孩从下意识的抗拒,变成有些手足无措的神色。 [我特意提醒过她,身边的人和以前不一样,不要乱发脾气。] 天道叹了口气:[她应该很久没被这么多人围在中间……总而言之,还是在慢慢变好吧。] 随着它话音落下,识海里画面一转,不再是冷白冷白的医务室。 秦萝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们的除夕晚会,每个小朋友都要上台表演才艺。 女孩忐忑不安地被推上台,弹了一曲古筝。 她曾无数次练习过这些曲子,在修真界空有音律而无灵气,只能被评为下下之资。 然而在除夕之夜的福利院里,台下的小朋友们个个睁大了眼睛。 这是她咬牙切齿努力那么多年,第一次得到意料之外的回报――当女孩在掌声里恍惚着走下舞台,眼中尽是茫然与不敢置信。 “我只听说萝萝学过古筝,居然弹得这么厉害!” 薛小可一把将她抱住,毫不掩饰语气里的骄傲:“太棒了吧!” 女孩耳朵泛起红潮,尝试张了张嘴巴,没说出一句话。 “我还看过她写字!萝萝你什么时候练的书法?” 苏萌萌举起右手:“超漂亮的!教教我吧教教我吧!” 女孩整张脸都变成一个红苹果:“没……没有很好看。” “快看快看!” 薛小可拉着她坐下,压低声音:“我听说陆萧他们几个男生要演小品,陆萧演了个老婆婆,陈辰是他儿子――对了,等表演结束,咱们三个去哪儿看烟花?今天除夕,别忘记许愿。” 四下灯光很暗,只有舞台一片白茫茫。只有秦萝看见,红着脸的女孩安静低下脑袋,眼眶泛起潮红。 这应当是她曾经不敢奢求的画面,不再顶着“掌门之女”“废物”和“一事无成”的标签,努力终于有了回报,被朋友们温柔而平等地对待。 秦萝长长舒了一口气,很小声地对天道说:“真是太好了。” [她的脾气比之前好多了。] 天道笑了笑:[我之前说得没错吧?你的朋友老师只不过给了她力所能及的关照,对于她来说――] 它想了会儿,尝试斟酌语句,让形容更加准确:[大概就像是,重新得到了一段无与伦比的、充满希望的人生吧。] 七岁的孩子或许不能把这些话理解透彻,天道并未详谈太多,轻轻笑了笑:[我这次来,主要是想看看你的情况。既然你已经熟悉了这里的环境,人物小传应该就不需要了吧?] 秦萝听出它的意思,很快点头:“这里的大家都很好,我比之前长大了好多,能自己保护自己。” 她小大人似的模样十足可爱,天道低笑几声,不知想起什么,忽地止住笑意,放缓声音:[秦萝,不管最后结局怎样,你真的做得很好。] 女孩安安静静,听它轻轻说:[给予别人善意之后,这份善意一定会生根发芽、越长越大。对于你的小师姐他们来说,你改变了他们的整段人生……很了不起。] 秦萝不习惯如此直白的夸奖,耳朵噗地染上粉红。 [接下来就是百门大比,我不在身边,人物小传也被收回,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天道默了默,加重语气:[一定小心。] 秦萝用力点头:“我知道的!一定没问题!” 识海里的声音没再说话。 天道无言抬起视线,目光所及之处,是女孩身侧浮起的漆黑小字。 从最初相遇的那天起,它便告诉过秦萝,她命怀劫数,万事小心。 她看过那么多人既定的命运,然而无论如何,都无法窥见属于自己的小传。 包括那一行隐隐泛起血色的字句。 ――[时逢湮墟起,七杀生,殒命于百门大比。] 这是注定的宿命,无法被轻易更改。 然而看着秦萝,天道心里却悄然生出一个天马行空、近乎于可笑的念头。 正如它所说那样,即便是无意间给予的善意,也能随着时间一点点生根发芽。 那么时至今日,当一切因果重塑,曾经播下的诸多善意蓬然生长……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究竟能不能掀起扭转死局的风? 八十六(双更)(剑圣你怎么了剑圣...) 天道任务繁多, 烂摊子一堆接着一堆,快把它压成了生产队的驴,自然不可能在同一处时间地点多加逗留。 它总觉得那行血红色小字十足碍眼, 奈何秦萝必死的命运已经定下,与上一任天道的失误无关。即便是它, 也没办法随意篡改。 或是说, 正因它身为天道,才绝不能向她透露半分信息。 天道放心不下, 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如同一位操碎了心的老母亲; 秦萝对它的忧虑一无所知,眉眼弯弯笑着挥挥手:“谢谢天道叔叔,你也要加油。如果觉得累了, 随时可以来找我玩。” 就很让人觉得舒心。 天道没忍住, 心下一软:[崽, 这次百门大比期间一定注意安全, 没事千万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 随时跟着你哥哥你小师姐你几个好朋友。] 最好连百门大比都不要参加。 这句话提示得太明显,它自然没说出口, 任由它在舌尖打了个转,变成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句子:[……百门大比门派众多,受伤就糟糕了。] 秦萝还是满眼噙了感激, 晃着头上的小揪揪点点脑袋:“我都知道的!你放心,我不是第一次参加比赛啦。” 她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和天道说了再见, 回头再看那一桌子的法器珠宝,尽数流淌着五光十色的亮泽, 唯有一张张纸页黯淡无光,被衬托成灰沉沉的颜色。 其实只有它们, 才是那个女孩子心中最重要的宝物吧。 秦萝对宝石之类的奢侈品兴趣不大,把它们一股脑放在了书桌下面的抽屉里。 至于被认真装进储物袋的,只有问春风、一些疗伤治病的丹药、一点保命法器,以及那些灰扑扑的、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张。 明天就是百门大比了。 女孩想到这里,一本正经地吸气呼气。 曾经那位“秦萝”这么努力,她绝对不能中途掉链子,让别人笑话。 这场期末考试,一定要拿到好成绩。 从很小的时候起,秦萝就得出过一个真理。 时间的流逝速度并不是一成不变,比如上课总是过得慢悠悠,而在那些令人紧张的大型考试之前,休息准备的时间总跟百米冲刺似的,一下子过得飞快。 她眼睛一闭一睁,一个晚上就呼呼啦啦没了影踪,再缓过神来,自己已经来到了百门大比的场地上。 百门大比名副其实,排场极大,九州大地之内,各大宗门世家几乎都有参加,如果放在二十一世纪,大概相当于全国统考。 这会儿他们正站在场地中央,等待主持大比的长老宣讲流程与规则,然而那人迟迟没有出现。 秦萝打了个哈欠,环顾起四周。 听说这处场地由琅霄君规划而成,走的是清雅脱俗的路子。三千白玉阶直上云霄,凌空的擂台在山雾之中若隐若现,放眼望去尽是纤尘不染的白,倒是更像神话故事里的广寒宫。 不同门派家族的弟子汇聚于此,清一色身穿各自门服,彼此之间划分出了明显界限。 左边身穿蓝色长袍、个个沉静挺拔的哥哥姐姐,尽数来自迦叶书院;那些腰间别着长剑、神情严肃冷清的剑修,则隶属于赫赫有名的剑宗。 至于秦萝身边,就全是身着白衣的苍梧弟子―― “奇怪,人怎么还不来?” 似曾相识的嗓音从身后响起,懒洋洋的调子,带着点漫不经心:“我听说这次接替宋阙的,是新月秘境那帮老怪物。新月秘境已经把人折磨够惨了,这回他们还打算怎么玩儿?” 秦萝兀地回头,在一片琳琅雪白里,见到一身大大咧咧的黑。 姬幸眼尾轻轻一弯:“好久不见啦。” 他好不容易耍一回帅,最后一个字刚刚落下,立马做出十分警惕的表情,飞快后退两步,双手交叉:“这次不打架!” 秦萝侧目望去,果然看见眸色深深、一言不发盯着他瞧的谢寻非。 上次在新月秘境,姬幸捣乱被当场抓包,后来出了秘境,谢寻非向他提出过对决。 其实说白了,就是单方面的教训人。 秦萝压低声音:“你怎么到这儿来啦?这里不是苍梧仙宗的地方吗?” 姬幸笑笑:“怎么,一个百门大比而已,我想去哪儿待在哪儿,他们管的着吗。” 邪修不愧是邪修,果真肆无忌惮,对繁文缛节浑然不关心。 他说着双手抱拳,模样正经:“听说你差点被宋阙给害了,没事吧?还有还有,虽然我和他都是邪修,但我家跟那种败类可不一样――我们绝对不随意杀生的。” 他爹是修真界里的一个异类,亦是出了名的鬼才。 邪修大多滥杀无辜,背负罪孽无数,为天理所不容;如今的姬家家主不走寻常路,硬生生把正道心法与邪术相融,仅仅靠着猎杀魔物,就能汲取其中骨血精魄,助长自身修为。 姬幸好面子,唯恐她将自己与宋阙混为一谈,解释完后正了正神色,挺直身板。 秦萝听过关于他家的事迹,不假思索:“我知道,你爹爹很厉害。” 哼哼,那是当然。 邪修的名声本就差劲,自从宋阙的丑事传开,饶是姬家,也不可避免受到了波及。 眼看她没露出或迟疑或排斥的神色,姬幸笑意更深:“跟你说个小道消息,我听说这次百门大比,换了个新地方――” 他话没说完,忽然感受到一阵迎面而来的强大威压。这种感觉来得猝不及防,不止姬幸,现场所有叽叽喳喳的小弟子全都安静下来。 秦萝因为这股强压心口一颤,等它迅速消失,飞快扭过脑袋。 原本空无一人的中央玉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两男一女,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其中居然有两位老熟人。 左侧的女子白裙飘飘,虽然未施粉黛,却能远远望见仙姿佚貌,貌似远山芙蓉,白璧无瑕。 正是云衡师兄那位很会说话的齐薇师尊。 右侧的男人看上去三十多岁,整个人瘦得脱了相,目光懒洋洋又阴恻恻,满脸都写着不耐烦。 至于中间那位,赫然是谢哥哥的师尊断天子。 “断天子……以他的身份地位,居然有闲心陪我们这群小孩玩过家家。” 姬幸哼哼:“马上就要念开幕祝词了。听说宋阙写了整整五张纸,像断天子这种级别的大能,恐怕比他还长。” 他说着声音更小:“最右边那大叔你不认识吧?那是剑宗一位长老,听说脾气差得很――这三个全是怪人。” 三人登台以后,生出一刹那的寂静。 齐薇和那个百无聊赖的男人都没说话,唯有断天子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嘿嘿一笑:“诸位,我们改了赛制。” 什么叫平地起惊雷,什么叫三言两语更胜万语千言。 包括秦萝在内,小弟子们纷纷睁大双眼。 “一对一实在无趣。而且大家都明白,若是直接对决,对医修、食修、占星术士等等很不公平。” 断天子扬唇,许是刚刚喝了酒,说话带着微醺:“卫州有个古战场遗迹,大家知道不知道?” 秦萝喃喃:“古战场?” “是当初经历过正邪大战的地方。” 谢寻非在姬幸之前低声抢答:“听说魔族曾布下天罗地网,剿杀诸多正道修士,战况异常惨烈。” 他出言解释的间隙,那边的断天子笑了笑:“自从大战结束,古战场便被结界封锁,不许外人进入。那地方魔气丛生,到今日仍是不毛之地,却也遗落有数不清的宝物――放你们进去看看如何?” 这段话犹如火种,将台下翘首以盼的小弟子们瞬间点燃。 古战场死气蔓延,聚集了数不清的执念与怨念,对于普通人而言,无异于无间地狱,后来为了防止魔气扩散,才将其封锁进结界之中。 但风险往往与机遇并存,当年散落在战场上的宝贝不计其数,如果运气好,或许还能得到意外之喜。 可那种地方,如何才能作为试炼场地? “无论何种修为,都将同时进入古战场。” 齐薇温声道:“排名的依据,是寻得的宝物、破解的法阵、以及消灭的魔物――诸位小道友无须担心,排名仍和往常一样,在同等修为之间进行对比。” “可是――” 台下有弟子出声:“如果我运气差,无论如何也寻不见宝物,那比起其他人,岂不是吃亏很多?”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环,你师尊没同你讲过?将来置身于危急关头,邪魔妖道莫非还会和你一对一比试?” 一直神色恹恹的剑宗长老冷冷应声:“时间不早,出发。” 从推翻宋阙到举办百门大比,统共只隔了短短几天。 这群前辈不愧为雷厉风行的顶尖大能,不但将规则流程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启用了数架飞舟,用以接送小弟子们来回往返。 每个飞舟还特大特繁华。 “真有钱啊。” 姬幸啧啧:“我以为他们要讲一个时辰,结果只说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那三位……怎么感觉比我们还想快些离开。” 这也太不靠谱了吧。 “这是好事啊。” 江星燃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外面那么热,你难道想继续听他们讲大道理?” 一架飞舟的体积很大,与他们一并上来的,自然不止苍梧弟子。 楚明筝坐在秦萝身边,轻声介绍:“最右边的金色衣服,是从楚州来的占星术士,能通过星星占卜命运,一卦难求;那边穿青色裙子的姐姐,是卫州本地的蛊师,嗯……你理解成她在养小虫虫就好了。” 秦萝越听越感兴趣,止不住左顾右盼。 这些都是她从未听闻过的宗派,比起常见的剑修法修,多出了一些若隐若现的神秘色彩。 这样想来,把一对一擂台赛改成如今这种形式,的确更符合大家的情况。 譬如占星术士不精通打斗,对阵法却有独到的理解;养虫虫的姐姐或许打不赢剑修刀修,但毫无疑问,论及荒野生存,定是无人能及。 她正听得入神,耳边猝不及防传来好几个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偏不倚正好停在她身边。 秦萝扭头。 准确来说,是停在了距离她不远的秦止和江逢月身边。 “剑圣剑圣!我是留仙观的弟子,一直很崇拜您!” “我我我来自剑宗!” “江前辈,我曾经被您救过一次,您还记得吗?” 终于能够见到偶像,几个陌生小孩兴高采烈七嘴八舌。 正在给江逢月剥荔枝的当代剑圣先是一愣,旋即把剥好的荔枝塞进自家道侣口中。 他修为极高,又是苍梧仙宗掌门,在修真界可谓人尽皆知,有不少心怀崇敬的小粉丝。 秦止虽然嘴笨,好在对这种情形司空见惯、游刃有余,很快礼貌回应:“多谢。荔枝吃吗你们?” “不用不用!我这次听说剑圣要来,特意准备了礼物!” 为首的男孩挠挠脑袋,有些拘谨地拿出储物袋。 一道白光闪过,江逢月怀着看热闹的心思抬起脑袋,首先瞥见一朵又一朵盛放的花朵―― 好家伙。 大花圈。 “我今日去买花,觉得这个花环很适合您!” 男孩像小鸟似的跳了跳,止不住眼睛里的崇拜之情:“而且花环中间还有一个[尊]字!就像我尊敬您那样!” 江逢月沉默无言,往花环中间一望。 ――[奠]。 秦止:…… 修士寿命很长,这群小孩看上去不到七八岁,识字不多,很可能从未经历生离死别。 秦止将它抱在怀中:“多谢。” 其他小孩更加热情:“我我我买了锦旗送给您!” “还有我的花花!” 孩子的情愫真诚又认真,倘若拒绝,总觉得愧疚不安。 江逢月也收到不少礼物,眼睁睁看着秦止顶着一张冰块脸、逐渐被花团锦簇淹没,一时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江长老,我们是百音门的弟子。” 几个女孩跑到她跟前,眸子里闪着期待:“我们几个的本命法器很古怪,被不少人笑话过,多亏有您上次的一番指点,让我们大有所悟。我们想为您合奏一首曲子,可以吗?” 另一个女孩赶紧补充:“您放心,我们会用结界锁住声音,不打扰别人的。” 江逢月乐呵呵应下:“好啊!莫要听信旁人的闲言絮语,你们是修真界的后浪,将来都会很了不起的。” 然后就见第一个女孩拿出唢呐,第二个掏出二胡。 第三个文文静静的小男孩,把一个木鱼捧在了手心里。 “咿呀――” 当第一声唢呐响彻云霄,飞舟之内,投来无数道渐渐惊恐的目光。 他们虽然听不清结界里的声音,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 视线所及之处,江逢月手捧鲜花,神色慈爱安详。 一个硕大的花圈,挺立在剑圣原本的座位之上。 两个女孩目光柔软,静静奏着那唢呐二胡,见者伤心听者流泪,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在她们身旁,有人面无表情敲响木鱼,超度念经。 旁侧是层层叠叠的鲜花,以及一道醒目挽联: [一生行侠留典范,百年凌霄剑气存。] 横批:[剑圣千古,永存我心]。 最诡异的是,除了那几个吹丧曲的百音门小弟子,还有不少来自各大门派的小孩,清一色喜笑颜开,不停鼓掌。 透过嘴型,能清楚辨认孩子们欢快的言语:“好!好!恭喜!好听!” 正因为没有声音,才更显得恐怖至极。 这一刻,仅仅隔着一个结界,他们仿佛看到了阴间。 “剑圣……” 结界之外,有人小声开口:“薨了?” 万幸剑圣还活得好好的。 乐声落下,结界消散之时,从花圈旁探出一个青年的脑袋。 还好还好。所有人默默松了口气。 “这些挺喜欢的我。” 秦止坐在鲜花簇拥之下,从花圈后露出一个微笑:“都是心意的大家,这些很漂亮花,也曲子好听。” 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的一张张脸,重新变回紧绷时的模样。 虽然他之前也会倒装,但现在这绝对不是普通人……不,连人的说话方式都算不上了吧! 秦止:“喜欢我夫人也很,谢多,哈哈。” 围观群众:。 剑圣……剑圣你怎么了剑圣!!! 八十七(指尖拭过他鼻尖...) 古战场遗迹同在卫州, 距离天河镇不算太远。 想来长老们虽然思维跳脱、不走寻常路,但应当也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才最终敲定这样一个地方, 不至于耽误太久。 飞舟很快抵达目的地,小弟子们再次以门派为方阵, 在结界之前依次站立。秦萝头一回参加规模如此盛大的比试, 心中既紧张又雀跃。她年纪小个子矮,理所当然排在了最前面, 抬头一望,就能见到被封印着的古战场入口。 卫州多是沙漠、丘陵与草原,这处遗迹四面被高山环绕,中央则是一片浑然下陷的荒漠。他们所在的入口位于一座大山之前, 山头不见绿意, 满满尽是苍苍茫茫的黄沙。山体中央裂开一条漫长深邃的缝隙, 极窄极狭小, 仅容一人通过, 一眼望不到尽头。 听娘亲说,只要穿过这条缝隙, 就能进入那片中央的荒原―― 但他们并不会采用这种方法。 想到这里,秦萝眸光微动,看向朝着自己走来的宗门长老, 从对方手中接下两张符纸时,轻声道了句“谢谢”。 第一张是传送符, 使用之后会被传送到荒漠里的随机一处角落。 听说这是为了锻炼弟子们随机应变、临场发挥的能力,无论去往九死一生的魔窟, 还是低头就能发现一个法宝,全看自己运气如何。 第二张是护身符, 每个弟子必须随身携带,倘若遇上致命危险,能随时传回外面。 不过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在比试里自动淘汰。 这两张符咒都极其重要,秦萝将它们小心收在口袋里,四下张望,居然瞧见哥哥也接过了长老手里的纸符。 ――他之前不是说过,对百门大比一点儿也没兴趣,绝对不会参加的吗? 秦楼懒懒立在人群中,嘴里衔了根长长的草叶,因为身形颀长挺拔,在一众弟子间显得尤为突出。 阳光在他眼睫上打了个旋儿,仿佛心有所感,少年安静抬眸。 望见小朋友惊喜明亮的目光时,秦楼下意识握紧手中符纸,有些心虚,也有些别扭地轻咳一声。 “哥哥哥哥!” 秦萝像条飞窜的小鱼,倏地穿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几乎是蹦蹦跳跳来到他跟前:“你也要参加这次大比吗?” 秦楼还没开口,身侧的骆明庭便已嘿嘿一笑:“对哦。我记得当初某人满脸不屑,那么笃定地说自己毫无兴趣,也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今日居然临时报了名――试问我们的秦楼公子,这是为什么呢?” 可恶,损友。 秦楼面无表情挪了挪脚步,往云衡的方向靠近一些。 云衡沉稳寡言,不会像骆明庭那般叽叽喳喳。 “不错。” 云衡摸摸下巴:“不久前在飞舟上,某人还一本正经问我,古遗迹会不会危机四伏。” ――叛徒! 秦楼兀地抬头。 “这种问题我哪儿清楚,只能回他‘不知道’。于是那人沉吟好一阵子,居然从储物袋掏出一沓又厚又重的书,好像在看那什么――哦!卫州古战场遗迹探秘!” 云衡啧啧几声,饶有深意地睨他一眼:“试问我们的秦楼公子,这是为什么呢?” 损友,全是损友。 秦楼只想把这两人叭叭的小嘴赶紧缝上,一垂眼,又见到他妹妹含笑的眸子,耳边则是骆明庭的嘀嘀咕咕。 骆明庭:“我们都知道,既然秦楼小道友不打算参加百门大比,无论古战场有多危险,同他都是毫不沾边的事儿。” 云衡:“嗬,可不是么!” 骆明庭猛地一拍手:“那他又为何会对此事如此上心?既然他自个儿不沾边儿,肯定是为了其他沾边儿的人。” 云衡拱手点头:“您说得对。” 骆明庭哼哼:“让我们想想,能让秦楼小道友破例参加百门大比,特意想要保护的人,究竟是谁呢?” 云衡哈哈:“是谁呢?” 秦楼:…… 得,这两人干脆说起相声了,捧哏逗哏,还挺搭。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从来只习惯默默去做,不爱把自己做过的事一股脑摆在明面上,以此来邀功。 尤其这辈子的秦楼被噩梦折磨多年,性格更加别扭一些,加之闭关不见人,与秦萝也并未相处太久。 即便这次的的确确是为了保护她,如今听两个朋友当着她的面把这件事说出来,秦楼还是忍不住低下头去,感到耳后阵阵发热。 秦萝思绪活络,很快听懂骆明庭与云衡的强烈暗示,抬头看一眼少年红透了的耳根,杏眼弯弯:“谢谢哥哥。” 小孩的声音轻轻软软,笑意在耳边化开,如同融化的甜糖。 这种感觉并不讨厌,却如同无影无形的火,让他耳朵尖尖上的红晕越来越浓。 秦楼:“……” 秦楼闷声:“古战场里有诸多魔气残余,你行事多加小心。” 这算是一种默认,秦萝笑得更开心:“嗯嗯,哥哥也要注意安全!你这么厉害,一定会是第一名的!” 其实他对第一名压根没有兴趣。 但小孩的话语诚挚而纯粹,让他不自觉扬了扬唇角,目光无意间掠过身侧两个好友,果不其然,瞧见二人羡慕嫉妒的眼神。 秦楼唇角微勾,无声挑眉。 这小子,绝对在炫耀! 骆明庭暗暗咬牙。 可恶!要不是他们,秦萝能发觉他的心思吗!白眼狼!逆子! 云衡猛吸一口冷气。 秦萝人缘很好,那边的小伙伴们已经在催促她上前准备。女孩兴高采烈挥了挥手,开开心心同他们三人道别。 等她的身形一点点远去,秦楼嘴角的弧度终于渐渐放大,双手环抱胸前,懒洋洋斜了斜身子:“之前我们去天河镇闲逛,她还拿私房钱给我买了不少点心。” 骆明庭瞪大双眼:有一个妹妹很了不起吗臭小子! 云衡握紧双拳:好吧就是了不起!爹爹娘亲你们能不能稍微努努力! 他们三人是多年的好朋友,你一言我一语说个没完,忽然听见一道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楼楼!你也要参加百门大比?” 江逢月来得神不知鬼不觉,不知究竟是从哪儿冒了出来,兀地出现在秦楼身旁:“你从小就喜欢乱跑,受了不少伤……这回切记万事小心,喏,这是爹娘给你准备的护身符。” 她说着右手一抬,五指张开,露出一张满含灵力的符。 这是用来保命的符咒,秦萝身上也有一张。 江逢月很久之前就想塞给他,奈何当时的秦楼对家中不屑一顾,也不愿和家人有太多牵连,三番四次选择了拒绝,从没把它放在心上。 “这是我们用了很大功夫才做成的,收下吧。” 江逢月把声音压低:“你不收,你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你也知道他的性子,自己不好意思开口,每过十天半个月便要在我耳边唠叨一句,让我快快将它给你。” 全都这么别扭,真不愧是一家人啊。 看着剑圣瞬间僵直的脊背,骆明庭在心中默默摇头。 秦楼抿唇,停顿须臾,伸手将纸符接下:“多谢。” 江逢月不同他客套,倏地笑了笑:“你之所以进入古战场,是为了萝萝吧。” ……他的意图有这么明显吗? 少年呼吸一顿,听她语气轻快地继续道:“萝萝若是知道,一定很开心――我和你爹也很开心。” 秦楼没说话,有些迟疑地抬起视线,与她四目相对。 这回江逢月用了传音,音量小而轻,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曾经致力于四处奔波、斩妖除魔,陪在你身边的时间少之又少,我和你爹做得很糟糕。万幸你作为哥哥,要比我们作为爹娘优秀许多。” 他微微愣住,江逢月却是笑开,大大咧咧来了个熊抱:“我儿子就是棒!这次进去好好耍一耍,不想比咱们就不比,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一旁的秦止点头,在飞舟上紊乱的语言系统好不容易恢复正常:“注意安全,莫要逞强。” 百门大比何其重要,若是换作曾经那位“父亲”,定会命令他力压群雄、夺得魁首。 毕竟在上辈子霍诀的记忆里,他从来都是在霍家家主的指引下参加一次次大比、一次次除魔降妖,事关整个霍氏的名声,只准赢,绝不能输。 唯有眼前的他们不同。 秦楼看着自己跟小女孩一样咋咋呼呼的娘亲,以及欲言又止、与他对视后迅速挪开视线的父亲,刹那之间,心中仿佛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悄然化开。 许多人和事,已经和往常不一样了。 少年轻叹一口气,无可奈何低声笑笑:“知道啦。” 等所有人拿到传送符的时候,万众瞩目的百门大比终于正式拉开序幕。 传送符的白光转瞬即逝,秦萝猝然睁眼,首先感觉到一股阴森森的冷气。 这里作为战场,死去了为数众多的正道修士、邪魔妖祟,死灵之气遍布每一处肉眼可见的角落,亦有魔气蛰伏四野,这么多年过去,仍然没能散尽。 空气里充斥着沙尘的气息,细细嗅去,还有淡淡的腐烂味道。 这种环境实在称不上好,秦萝心里发毛,悄悄给自己打了打气,认真观察起周围的景象。 这会儿没到正午,不是最热的时候。 烈烈的太阳高高挂在天上,阳光散了满地。她在电视里见过荒漠的景色,理应是亮堂堂热烘烘的,地上每一粒沙子仿佛都在发热发光,这里却完全不是那副模样。 魔气漆黑,硬生生吞噬了小半阳光,在半空涌起遮天盖日的雾; 天上烈日当空,这地方却时时刻刻挂着冷风,像是能沁到骨子里,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伏魔录评价:“古怪至极的天气。” 秦楼和伏魔录都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这回百门大比,特意让后者一并跟在秦萝身边。 于是黑色的小球球重新回到了她识海里,舒舒服服转了个圈。 秦萝对古战场心怀敬意,一边走,一边抬眸远眺。 放眼望去是漫无边际的大漠,黄沙是唯一的主导色。有几个沙丘投下黑漆漆的影子,宛如一动不动的巨人,平白无故生出惹人心悸的压迫。 当初的前辈们就是在这个地方,用身体挡住了一次又一次的魔潮。 她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凝神皱了皱眉头,没走一会儿,突然望见远处袭过一团黄沙。 一团速度飞快、裹挟着魔气的沙,正笔直朝她冲来。 经过这么多次的磨砺与锻炼,秦萝几乎是条件反射唤出了问春风。 她防备得毫不犹豫,出手亦是飞快。然而不知出于何种缘由,总觉得这团黄沙给人的感觉…… 像在仓皇逃命似的,只顾着一个劲往前跑,来不及躲闪和防御。 事实证明,这个猜测与实际情况八九不离十。 筝声骤起,丝丝缕缕攻向来历不明的邪沙。这团横冲直撞的沙子实力很弱,很快被重重击垮,散落在地。 秦萝继续往前,没过多久,明白了它匆匆逃命的原因―― 她听见好几道稚嫩清脆的人声,空气里微风暗涌,灵力如潮。 抬眼望去,赫然是七八个年纪轻轻的宗门小弟子,正与一团团黑漆漆的魔气相斗。 而在不远处最高的沙丘上,生长着一株秦萝从没见过的雪白色草叶,周遭魔气盘旋,亦有冷光一样的灵气缓缓溢开,显然不是凡物。 伏魔录适时解释:“那是归终草,好东西,如果拿到了,能给你的考核加不少分。” 四五个小弟子穿着剑宗的服饰,手里清一色握了长剑。 他们年纪尚小,应当都没有超过十二岁,挥剑对上乱窜的魔潮,能明显感觉到有些吃力。 除了剑宗,其他几名修士各自穿着不同门服,来自于不同门派。 这群人皆是十三四岁的小少年,法器各不相同,其中最惹眼的,当属一位用琴的百音门弟子。 他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即便遇上这么多魔气,仍然保持着临危不惧的冷静,琴音一气呵成,震得魔潮不敢近身。 几个剑宗小弟子苦不堪言。 他的确把魔气震走了,结果全是朝着他们在的方向扩散――故意的,这人绝对绝对是故意的!太卑鄙了! 少年意味深长看他们一眼,做出一个挥手再见的姿势: 剑宗,再见啦。 “这便是百音门中声名鹊起的宁桓吧。” 水镜之前,腰间别剑的青年朗声笑道:“小小年纪能有这般能耐,不得了。” 百音门长老颔首:“哪里哪里,比不上剑宗的各位小道友。” 九州大大小小的宗门万千,苍梧仙宗最为浩大,余下便是百音门、剑宗与留仙观三大门派的彼此较劲,谁也不肯服谁。 如此一来,每至百门大比,弟子们的表现如何,也就决定了接下来几年里门派的底气。 剑宗长老笑哈哈:“宁桓小道友身法轻盈、飘然若仙,剑宗那几个孩子,是远远比不上的。” ――风头全被他给抢光了可恶!这臭小子还把魔气往剑宗那边引! 百音门长老眉眼弯弯:“这些孩子不过十多岁,便已有了此等修为,宁桓羡慕他们还来不及。” ――宁桓快上!千万不要给他们留出任何一点机会! 弟子们全是奔着归终草而来,除了抵御魔气,彼此之间同样需要展开争斗追逐。 大比规则里明确讲过,绝不能用灵力刻意伤害他人,这所谓的“争斗”,便也只剩下了肢体间的简单碰撞。 宁桓三下五除二解决掉身边魔气,俨然有了登上沙丘的意愿,几个剑宗弟子彼此对视一眼,用力点头。 ――他们必须将宁桓拦下! 剑宗长老轻笑:“我就喜欢他们这股拼劲。我们剑宗的弟子,绝不会使用任何下三滥的手段,说不通那便打,直来直往,挺不错。” 然而要想将他拦住,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几个小孩修为不高,腿也没他长,跟在身后如同小萝卜追竹竿,就算追上了,也会被宁桓灵巧躲开。 对于归终草,宁桓势在必得。 少年凝神聚力,正要上前,却整个怔住。 水镜之外,百音门长老睁圆双眼。 但见一个男孩飞扑上前,一把抱住宁桓手臂,另一人紧随其后,抓住他腰身。 然后是大腿和胸膛。 短短一个眨眼的功夫,剑宗弟子竟一齐前扑,全都抱在了宁桓身上,手脚并用,好似考拉抱树。 这也太下三滥了。 剑宗长老们纷纷低头喝茶,假装无事发生,再没讲过一句话。 “我、我们不会让你拿到归终草的!” 其中一个男孩大叫:“归终草一定是我们剑宗――” 等等,好像不太对。 他忽然想到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不对啊师兄!” 男孩恍然大悟:“像这样抱着他,我们也拿不到归终草啊!” 而且趁着他们抱来抱去的间隙,另外几个别门别派的弟子……他们全都往沙丘狂奔而去了!这、这套路,这套路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归终草,我们不拿也罢!” 年纪稍大的男孩咬牙:“看看你的周围,想想我们的责任!” 是了,跟前这是百音门的人,不久前为了抢夺归终草,特意把魔气引到他们身边。 士可杀不可辱,无论如何,出风头的机会绝不能留给百音门,这是为了他们剑宗的荣耀! 宁桓努力挣扎,未果。 “这种事情是被允许的吗?” 百音门另一位长老看不下去,意有所指:“真是人心难测。百音门恪守君子之风,向来讲究温驯守矩,或许只有我们百音门的弟子,才会宁愿自己受苦,也不违背君子之道,去对师兄弟们下毒手――” 他话音未尽,忽见镜子里的人影悠悠一晃。 宁桓努力挣扎,仍是未果,神色逐渐暴躁。 宁桓举举手臂,转了转脚尖。 转瞬一刹,宁桓整个身体倏然绷直,足尖猛地一旋―― 竟如钢铁小陀螺般,开始了剧烈而疯狂的抽搐与转动! 抱在他身上的小弟子们脸皮乱飞,眼珠子都快被甩出来,宛如陀螺上飘荡的小彩旗,吱吱呀呀转来转去,一个接一个被狂甩起飞。 一道道身影好似炸开的冲天炮,只剩唯一一人意志顽强,居然愣是没松手,甚至用剧烈颤抖的嗓音大声道:“所有人快~快去摘~归~终~草~!” 百音门长老一口水喷出来。 这也太狠毒、太不君子了。 百音门长老默默垂下脑袋,给自己颤颤巍巍倒了杯茶,也没再说话。 恰在此刻,不远处传来江逢月的低呼:“萝萝来啦!” 与这边不堪入目的景象比起来,迎风而至的女孩宛如一股清流。 秦萝完完整整看遍了这场恩怨纠葛,特意避开仍在旋转着的人体小陀螺,直奔不远处巍巍屹立的沙丘。 她天赋极佳,在剩下的孩子们实力最强,纯净澄然的乐音浑然荡开,魔气皆是退避三舍。 “对对对,就是这个速度!一直往前别回头!” 伏魔录乐乐呵呵:“百音门的乐修被困住,你就是最有优势的那一个!冲冲冲!” “这是秦萝小道友。” 水镜之外,有人好奇发问:“她会弹《退魔曲》了?如今修为如何?” 秦萝身为秦止与江逢月的女儿,在修炼上却是一窍不通,属于各大宗门里赫赫有名的废柴。 可偏偏是这么一个“废柴”,却夺得了新月秘境魁首,甚至唤醒御龙城里的龙魂,成为神龙新一任的主人。 这次大比有不少人对她充满兴趣,特意守在水镜前观看,此刻见到秦萝,皆是定睛凝神。 然后带着些许惊讶地挑起眉头。 在绝大多数人的记忆中,她无法窥见灵力淌动,弹出来的曲子干瘪无力,几乎不可能驱退邪魔。 时至今日,女孩的指法熟稔了许多,灵力蕴含于乐曲之间,澄澈如波、浩瀚如潮,一气呵成演奏下来,冲开凌厉的势。 这是令人惊讶的进步。 道道音律荡开,层层魔气消散。 这样的情景称得上棘手,女孩却始终没露出退缩的神色,简约朴素的裙摆撩起缕缕烟沙,乐音横绝,一往无前。 她身法亦是不错,在其他人还在和魔气斗争时,秦萝已经来到了沙丘顶端。 连她本人都未曾想到,自己居然能这么快就到达目的地。 伏魔录颇有种看着女儿长大的欣慰感:“因为你一直在努力练习啊,有进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快把它摘下来吧。” 秦萝点点头。 归终草近在眼前,她还没来得及伸手,猛然听见啪嗒一声巨响。 ――在她登顶的同一时间,一只长相古怪的大鸟从天而降,径直跌落在归终草旁边。它之前就受了致命伤,血滴四溅,打湿白莹莹的草叶。 紧随其后,一道黑气缭绕的身影从半空稳稳落地,耳边传来无比熟悉的少年音:“秦萝?” 秦萝眼睛一亮:“谢哥哥!” 各大门派的弟子们迟迟而来,此时此刻皆是静默无言,看看从天而降、已经凉透了的大鸟,又望一望容貌i丽的黑衣小少年。 有人犹豫着打破沉默:“那是魔鹫吧?老天,这玩意儿不是很凶很强吗?他怎么做到的?还有这人……是不是断天子新收的那个亲传徒弟谢寻非?” “断天子?他不是只收魔修妖修吗?那――” “我听说谢寻非是个半魔,从小刀尖舔血长大的,不知道杀过多少人……话说,你们还要上去抢一抢吗?” “这也太吓人了。你行你上,我反正是不行。” 谢寻非听见这些絮语,对此置若罔闻,一眼便看见近在咫尺的雪白色草叶。 他能感受到其中流淌的灵气,秦萝之所以登上这里,应该就是为了找它。 谢寻非沉默着抿了唇,俯身将草叶摘下。 “秦萝胆子这么大,居然还不走?她难道想和谢寻非抢宝贝?” “他看上去凶巴巴的,秦萝会不会有事啊?” “他都拿了,那就肯定是据为己有的意思。能杀死魔鹫的人……我们还是快走吧,惹不起惹不起。” oo的低语充斥耳边,谢寻非对此习以为常,努力不去在意,唯有眸色微微加深。 魔气被他小心翼翼全部收好,在陡然降临的寂静里,谢寻非向着秦萝靠近一步。 有人紧张得倒吸一口冷气。 然而想象中的任何场面都没有发生,他一如既往寡言少语,眼尾残存着杀意与戾气,指腹却轻轻擦过柔软的草叶。 猩红色的血迹被安静抚去。 谢寻非伸手,把归终草递到她手边:“……给你。” 人群中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就、就这样,把血擦干净以后,给她了? 秦萝也听见了那些话,察觉到跟前那双黑眸里沉凝的暗色,思忖瞬息,倏然踮起脚尖。 谢寻非身子一僵,循着她的动作微微低头。 伴随一阵柔软的风,女孩的指尖拭过他鼻尖,抹去不经意间沾染的血点,如同安慰一只猫咪或大狗狗:“你有没有受伤?这里也要擦一擦。” 八十八(最重要的人...) 就很让人想不通。 在场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小弟子, 来自五湖四海的各大宗门世家,对于秦萝与谢寻非,顶多算是略有耳闻。 一个是被娇宠长大、听说脾气不怎么好的剑圣之女, 一个是性情乖僻、曾经将整座城池尽数困于幻境的半魔,无论身份还是性格, 怎么想都彼此搭不着边。 可是看样子……这两位的关系似乎还不错? 谢寻非甚至被秦萝摸了摸鼻尖。 最离谱的是, 他居然主动把脑袋低了下来,让她能够轻松够到。 血点被擦拭干净, 女孩的手臂很快放下。小弟子们怔怔屏息,等待谢寻非的回应。 很好,他抬起了空出的左手,然后―― 摸了一下方才被秦萝碰过的地方? “多谢。” 谢寻非嗓音极轻, 开口时略略斜过目光, 不动声色看一眼不远处的几道人影。 他生了双纤长桃花眼, 眼尾凌厉上翘, 本应是副极其g丽的长相, 这会儿却噙着森森冷意,宛如一把锐利的刀。 小弟子们都是在和和美美的师门里长大, 哪曾见过这种自幼刀尖舔血才能养出的视线,陡然与他对视,个个后背发凉。 看热闹的影子一个接一个跑下山去了。 “谢哥哥, 这只鸟是你打下来的吗?” 谢寻非眼中的冷意转瞬即逝,秦萝并未察觉, 俯身看了看跌落在地的魔鹫:“爪子好尖……你没被它抓伤吧?” “没有。” 他很快接话,顿了一下:“你接下来想去哪儿?” 秦萝摇头:“不知道。这里到处都是沙子,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们说有的地方藏了宝贝, 我也看不出来。” 谢寻非低低应了声“嗯”,迟疑着动了动嘴唇,想说的话还没出口,便听身边的女孩脆生生继续道:“不过真是好巧啊!这里这么大,我们居然能一下子就遇到――谢哥哥,一个人太没意思了,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已经到了舌尖的话语悄悄退回喉咙里。 谢寻非:“好。” 这片荒漠里的魔气经久不散,无论待在哪儿,心口都像压了一颗沉甸甸的石头,叫人连呼吸也不快活。 让秦萝没有想到的是,这种感觉并不会因为渐渐腾空而减少,与之相反,升得越高,身边萦绕的黑气居然越浓―― 古战场的半空上也设有结界,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弟子们不可御剑飞行。 每到这时,谢哥哥的魔气就显得格外神奇。 自从跟随断天子修习,他对魔气的掌握已经渐渐趋于熟稔,不会再像往常一样,被横冲直撞、无法控制的气息日日夜夜地折磨。 并且魔气也越来越好用。 纯黑色气体凝聚如实体,将她稳稳当当整个托起,飞到半空中的时候,能感受到呼啸的风。 秦萝低头端详地上越来越小的图画,捏了捏身边的魔气,感受到棉花糖一样的触感:“谢哥哥,你现在还会因为魔气觉得不舒服吗?” 她记得当初在那场七年前的心魔幻境里,谢哥哥就曾有过一次魔气紊乱,那时秦萝陪在他身边,能看出少年十足难受的模样。 谢寻非摇头:“不会。” 真实的答案是“偶尔”。 他拜入苍梧仙宗不到一年,对于魔气的操控自是无法做到炉火纯青,不过那些都只是小伤小痛,咬咬牙便能过去。他早已习惯,没必要说出来让秦萝担心。 念及此处,谢寻非眸色微沉。 许是因为这地方魔气太重,不知为何,他体内的气息一直在隐隐作痛,仿佛随时都能冲破禁锢。 “他们关系不错啊。我还以为谢小道友会是那种凶巴巴的类型。” 水镜外的观众席上,有人啧啧感慨:“用魔气带人上天,还是这些孩子会玩。” “奇怪,”另一位长老若有所思,“魔气与灵力并不相融,谢寻非实力更强,以秦萝小道友的修为,倘若接触魔气,理应觉得难受才对――但她似乎并未有异常。” 正是因为这个理由,不少修士对魔修心存排斥。 修为不高的人接触魔气,轻则身感不适,重则被魔气侵入识海,头疼欲裂。 可秦萝就这般直截了当坐在他的魔气上,居然能自始至终神色如常,未免有些不可思议。 “说起来,我也未曾感到过小谢魔气带来的不舒服。” 江逢月眸光一动:“比起其他魔修,他的魔气好像更加……温和?你说是吧秦止?” 她说着扭头,瞧见自家道侣木头一样的脸。 秦止死死盯着水镜,神色冷然,剑眉微拧:“是。” “温和的魔气?” 剑宗长老终于从不久前的打击中缓过神来,哈哈轻笑几声:“魔气哪能温和?这玩意儿和剑气差不多,旁人绝对碰不得。” “不错。” 百音门长老亦是道:“我见过不少魔修,魔气绝不能――”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见水镜中的秦萝低下脑袋,跟揉面团似的,捏了捏一个圆圆滚滚的魔气球球。 两位长老同时颤颤巍巍低头喝茶,再一次丧失言语。 “这样真不会被魔气入体吗?” 当即有人倒吸一口气:“而且……为何她竟像是十分熟练的样子?” 更何况魔修个个拽得上天,居然会让别人拿着魔气捏球球?这两个小孩都是怎么回事??? 水镜外的长老们对此七嘴八舌,荒漠之中,秦萝却是习以为常。 谢哥哥的魔气球球又软又凉,在夏天的荒漠里,就像是软绵绵的碎碎冰。 她把一整个黑团团抱在怀中,等滚滚热气消散大半,向前探了探头。 谢寻非淡淡投来视线:“有想去的地方吗?” 想去的地方―― 秦萝往下看去,只见满目黄沙苍茫,盘踞的黑雾遮掩大部分视线,思忖片刻,张了张薄薄的唇。 “快快快快让开――!” 然而抢先传来的声音,却并非来自她口中。 几近破音的女声响彻四野,尾声狂颤,比得上狂飙的海豚音。秦萝寻声望去,见到一个乘着书本飞速前行的少女。 以及跟在她身后,一团张牙舞爪无比凶恶的魔气。 魔气没有自己的意识,遇见人就会飞扑上前,从而侵入修士识海、啃噬清朗的灵力。 那团魔气色泽黝黑、压迫感极强,显然不是能被一举击溃的小角色。陌生少女被追得狼狈不堪,一身翠色长裙随风乱摆,像团飞来飞去的草蓬蓬。 汹汹袭来的黑雾有如浓云,没等秦萝将它细细打量一遍,魔气便顿了顿,朝她所在的方向重重一颤。 威压瞬间溢开,秦萝脊背阵阵发凉。 “它盯上我们了。” 谢寻非沉声:“你就在此地,莫要走开。” 他说得快,走得也快,手中黑气凝结,化出一把漆黑长剑,剑锋极细极厉,通体散发生人勿近的冷气。 不过一个眨眼,少年便已执剑上前。 秦萝认识谢寻非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他正儿八经用出剑术―― 毕竟他自小在黑街长大,无亲无故无师无长,一切全靠自己摸爬滚打,直到拜入苍梧,才从断天子手中学来了剑法。 陆望师承秦止,出剑时沉稳冷凝、清凌迅捷,如同高山泠泠泉水,风骨天成。 谢寻非的剑气与他们不同,又戾又凶,更像山间露出尖牙利齿的野狼。 长剑骤起,于天边划开一道苍黝长痕,几乎是刹那之间,少年已贴近魔潮身前。 秦萝怔然眨眨眼睛,无声张开嘴巴,口型是一声小小的“哇”。 他的剑术行云流水,没有任何冗杂的花架子,招招攻入死穴。秦萝看不懂剑术,却能瞧出那股冷冽凶戾的势,转眼间剑光大作,将魔潮缕缕劈开。 那乘书逃窜的陌生少女停在她身边,也发出一道由衷的“哇”。 “那是你朋友?” 少女粗略看她一眼,见到秦萝身下的魔气,恍然大悟:“你们是魔修。” “谢哥哥是。我是乐修。” 秦萝轻声:“这是他的魔气。” “噢噢噢,他的魔气――等等,他的魔气?” 少女愕然睁大眼睛,仔仔细细把魔气端详一遍:“你就这样触碰别人的魔气,不会觉得难受吗?你你你还把它抱在怀里!小妹妹快放下来,魔气入体就糟了!” 秦萝笑笑:“没关系的,谢谢姐姐。我之前抱过它许多次啦,从来没觉得不舒服过。” 少女露出世界观受到震慑的表情。 她们说话的间隙,谢寻非已回到秦萝身边。 他不爱与陌生人交谈,沉默看着那少女拿出一本巨大的厚书,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快速翻动书页:“不对,按照记载,魔气与灵力应当是彼此排斥的……他实力比你高,魔气那么强,怎么会没有感觉呢?书上分明从没记载过这种情况。” 秦萝轻轻吸了口气。 这个姐姐拿出来的书,比她的三个脑袋加起来还要大。 她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书本,不自觉生出好奇:“姐姐,你是书院里的弟子吗?” “书院?不是,我苍梧仙宗的――这这这、这不合常理呀。” 少女挠挠脑袋,兀地抬头:“道友,我能不能也试着碰――” 直到这时候,秦萝才看见她眼睛周围生了浓浓的黑眼圈,肤色白得吓人。分明是张清秀婉约的脸,因为那两团大大的黑墨,显出几分颓靡不振的气质来。 她这句话没说完,便将剩下的字句硬生生吞回喉咙。 原因无它,那魔修小少年的目光实在冷淡,带了点嘲弄般的笑,拒绝之意格外明显。 少女悲伤放弃,老老实实回答秦萝的问题:“我在苍梧,是个法修,叫姜之瑶。” “我们也是苍梧的!我叫秦萝,他是谢寻非。” 没想到这居然是个同门,秦萝咧嘴笑开:“好可惜,我们和你之前没在学宫碰见过。” “学宫?” 姜之瑶神色恍惚,半晌才恍然点头:“你说学宫啊!我已经从那儿离开几百年了。” 原来是已经毕业了。 秦萝乖巧点头。 等等。 ――几百年?! 小孩倏地睁圆双眼,姜之瑶望见她表情,露出一个老实人的微笑:“我今年已经五百三十……三十几来着,总之五百多岁了。” 五百多岁,比她爹娘都大,却被那团魔潮追得满天乱飞。 谢哥哥一下子就把它解决了,可他还没到金丹。 谢寻非低声提醒:“这应当是你师伯。” “我一直在藏书阁待着,很久没出门,也没用过法术,今日只是小小的失误。” 姜之瑶虽然读书读得有点傻,但总归还会觉得丢人,笑着挠挠脑袋:“我以前还是挺厉害的。” 水镜外的长老们:哦豁。 “姜之瑶,她是不是几百年没出过藏书阁了?” 剑宗长老神情复杂:“曾经逢人便说她的研究,叽叽喳喳叽叽喳喳,耳朵都能听出老茧。一百年前,修真界还传言说她死了。” “然后我信了。” 留仙观道人摸摸胡须:“我记得她在符法一道极有天赋,当初与我同年拜入师门。我们参加秘境,她在看书;我们决斗,她在看书;我们成了长老,她倒好,直接跑进藏书阁住下了,再没出来过。” “奇怪。” 江逢月听过这位师姐的事迹,微诧出声:“姜师姐对百门大比应该毫无兴趣,之前在飞舟上,也未曾见她身影。” 她开口的同时,谢寻非亦是冷声:“我们在飞舟从未见过你。” “我是听说古战场开启,才特意赶来的。” 姜之瑶对他的态度并不在意,仍是笑嘻嘻:“古战场千百年不开一回,那群老家――老前辈好不容易发了慈悲,自然要来做做研究。” 秦萝听得认真,一下子抓住重点:“研究?” “对对对!” 姜之瑶眸色骤亮,朝着四周瞧了瞧:“你看,比如天边飞的那只魔鹫,看上去很可怕对不对?它是在浓郁魔气里生活太久,被魔潮同化,从普普通通一只鸟,成长到了金丹修为。” 金丹修为。 秦萝抬眸看向谢寻非,惊讶眨眨眼。 他没说话,抿唇别开脸。 “还有下面的那棵枯树。虽然站着一动不动,其实它也被魔气同化了,一旦有人靠近,树枝就会一拥而上,将他送进树干的空洞里一口吞掉。” 姜之瑶继续道:“除了这些,古战场还留存有各式各样的魔族阵法、邪道诡术,比如摄魂阵、七杀阵、夺魂术,倘若能寻到它们的踪迹,定是大有裨益。” 这是秦萝从未涉及的领域,小孩觉得有趣,毫不掩饰眼中兴奋与崇拜:“好厉害!师伯加油!” 姜之瑶笑笑:“拾前人牙慧罢了。从祖师爷开始,我们这一脉就在钻研阵法之道,只希望不要断在我手上。” 古战场封闭已久,她亦是头一次来到此地,眼中现出孩子气的好奇:“当年正邪大战,无论正道修士还是魔域邪修,都拿出了看家本领。可惜魔气太浓,寻常修士无法靠近,这么多年过去,只有化神以上的修士能够进来。” 秦萝仰头:“可我们不是化神呀?” “都过去一千多年了。” 姜之瑶笑:“当年的人不知陨落多少,恩恩怨怨也无人再提,那些魔气,是时候散掉了――想必过不了多久,这片土地便会向所有人开放吧。” 很远很远的一千多年。 这段时间太久,是七岁孩子的许多倍,秦萝听得懵懵懂懂,若有所思垂下眼睛,打量下面的景色。 曾经的河流湖泊干涸成一片凹陷的土壤,有几座房屋孤零零立在风沙里头。 这里的一切都是静谧,除了几缕偶尔掠过的风,哪能瞧出千年前尸横遍野、风沙肆虐的景象。 “那里是曾经的旧城。” 姜之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瞥见那片荒芜废墟,微微扬起唇角:“听说这是人族的最后一道屏障,无数修士在此驻扎。想不想下去看看?” 秦萝自是点头。 这里曾是人族的住所,如今却成了魔物的聚集地。他们从天边落地时,匆匆散开一团黑漆漆的雾,伴随着几道逃窜的影子。 姜之瑶耐心解释:“那些是魔化的飞禽野兽,不用在意。” 她对古战场期盼已久,如今终于踏足这片千年前的城池,激动得两眼放光:“看见那边的房子没有?早就被淘汰的样板,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 秦萝原本对古战场兴趣泛泛,听她这么一说,忍不住四下张望起来。 风沙掩埋了不少地基,颓圮的楼房覆下层层倒影,的确与如今的建筑不大相同。 谢寻非站在她身边,不知怎地,目光定定望着远处。 秦萝小小声:“谢哥哥,怎么了?” 少年回神。 自从来到古战场,他体内的魔气便愈发汹涌,无论如何抑制,始终没办法压下来。 来到这处遗迹后……似乎更加强烈了。 废墟远处,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气息。 “无碍。” 谢寻非摇头,迟疑压低声音:“我去那边看看。” “那边?” 姜之瑶探头:“我看过古遗迹的地图,那边好像是城池中心。人多安全些,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城池中心。 他怎会对千年前的古战场废墟发生感应。 谢寻非下意识握紧手中长剑,沉沉点头。 四面八方的房屋都覆了风沙,愈往前,错综复杂的街道渐渐散开。 他沉默着没说话,恍然之间,莫名生出难以言喻的熟悉。 左边应当是条死胡同,再往右侧,则是繁华的市集。可他从未来过此地。 “那里是市集,再往前――” 姜之瑶滔滔不绝,无意瞥见谢寻非,倏然一怔:“诶诶诶,你去那里干什么?那是魔族遗体焚烧的地方。” 因她突然出声,少年浑浊的瞳孔终于回归清明。 魔族遗体焚烧的地方……却也是他记忆最深的角落。 “那边不吉利的,怨气强,魔气也很重。” 姜之瑶蹙眉:“尽量避开吧。” 秦萝抬头看了看他的神色。 “也没有不吉利啦。” 女孩拉拉他衣袖:“要不我们一起去看看?” 谢寻非勉强扯出一个笑,轻轻摇头:“我独自前往便是,你在这里就好。” 她们两人都没察觉异样,他心中的压抑感却越来越强。 有个声音一遍遍重复,不要去那里。 另一个声音很快将它压下,取而代之:“不想去看看吗?若是去了,说不定能知晓你的过往。” 从他拥有记忆起,便一直身在黑街之中。 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一丝一毫牵系的因果,在孤独与嗤笑里长大。 他想知道过去的事情,哪怕不是多么美好的回忆。 房屋的阴影沉甸甸压在心头,谢寻非脚步声很轻,身影被黑暗一点点吞噬。 陡然之间,四下猛地一颤―― 谢寻非蹙眉仰头,猝不及防,听见秦萝的惊呼:“谢哥哥!” 水镜之外,诸位长老皆是顿住。 “这、这是怎么回事?” 剑宗长老愕然惊起:“他们两人的水镜忽然黑了?” 江逢月敛眉,指尖兀地一动,向远处遥遥望去。 那是姜之瑶的水镜,仍在倒映着古战场里的景象,放眼望去,却只剩下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自谢寻非踏入阴影,周边地震般猛然颤动、秦萝飞快上前拉住他袖口…… 两人的身影,便彻彻底底消失在水镜中了。 秦萝的嗓音犹然回旋耳畔,谢寻非兀地睁眼。 他方才察觉到一阵剧烈震动,眼前如同蒙了层雾,再缓过神来,竟已置身于另一处截然不同的陌生之地。 八方尽是茫茫的白气,不远处虽然也伫立着一栋栋房屋,却不似遗迹中那般荒芜,亭亭而立,不见风沙。 他对骤变的环境不甚在意,飞快回过头去,搜寻秦萝的身影。 万幸她还在,轻轻拉着他的袖口。 秦萝茫然抬头:“这里是……咦!” 她话没说完,倏地往他身边一靠。 他们身边本是空无一人,这会儿竟突然现出一道白茫茫的影子,定睛望去,是个半透明的女人。 “外面来的人?” 女人生得清隽漂亮,穿了身翠色长裙,偏着脑袋看向他们,发丝之间晕开一层雪白的雾:“你们怎么进来的?” 谢寻非将她护在身后:“前辈,敢问这是何处。” “你们已经到了这儿,居然不知这是哪里么。” 女人轻笑俯身,眉眼弯弯,目光掠过谢寻非,眸色微深:“她不知道,你莫非没有记忆?” 秦萝感受到异样的气氛,也学着少年的模样上前一步,稍稍将他挡住。 女人没料到她的这个动作,笑意更深:“此处名为湮墟。你们修习道术,应当知晓神识化形吧。” 就像画中仙一样。 秦萝乖乖点头。 “正邪大战死伤众多,无数修士的意念久久不散,形成了这处虚无之所。譬如我,便是当年一名死在这里的修士。” 女人将他们细细打量一番,身形腾在半空:“时间过去这么久,从未有人进来过。眼看执念渐弱,湮墟就要消散,居然来了两位新客人。” “从没人来过?” 秦萝微怔:“可我们怎么会进来?” “湮墟脱离因果之外,乃是一处独立之境。能进来的人,要么同样沾染了天道的因果,要么――” 她性子不错,许是太久没见过生人,没露出丝毫不耐烦的情绪:“既然修士的意念化作湮墟,你们猜猜,魔族的余念去了哪儿?” 始终默然的少年抿了抿唇。 直觉告诉他,自己不应该继续听下去。 至少……不要让秦萝听到。 女人却看着他,微微勾了唇角:“你居然活了下来。被天道所弃的命格,过得应该很不容易吧。” 谢寻非右眼重重一跳,脑子里懵懵发疼。 秦萝的声音飘飘然来到耳边,带着不谙世事的懵懂与澄澈:“魔族的余念……被天道所弃?” 之前天道叔叔的确说过,不愿去多加管束他。 女人笑笑,向她投去一道轻飘飘的视线:“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无需在意。你们如今到了湮墟,如何离开此地,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她说得暧昧不清,秦萝还想继续等对方说完,却只迎来一阵短暂的沉寂。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段沉寂的间隙,谢哥哥身边的气息似乎冷了一些。 “湮墟诡谲,我亦不知如何离开。二位不如自行查探一番。” 奇怪的停顿后,女人颔首退开一步:“珍惜时间吧。” ……珍惜时间? 秦萝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正想开口询问,却见对方轻笑一下,不过翩然一瞬,便不见了身影。 与此同时浓雾散开,眼前的景象终于清晰一些,虽然还是雾蒙蒙的,总算能见到建筑物挺拔的轮廓。 她心下微动,悄悄看了看身边的谢寻非。 他面上往往云淡风轻,瞧不出太多情绪,这会儿长睫轻轻垂下,笼罩出昏暗的影子,瞳孔亦是漆黑,宛如寂静的井。 他应当是不开心的。 当时天道叔叔说起他,满满皆是冷淡的语气;方才那位姐姐谈及,亦是带了耐人寻味的意思。 生来就是魔族残存的执念,没有来由,没有父母,甚至没有一个能说得出口的出处。 四周静悄悄的,秦萝轻轻拉一拉谢寻非衣袖。 少年低头看她,扯了扯嘴角:“怎么了?走吧。” 身边的女孩没动。 秦萝低低开口:“谢哥哥,你――” 她不知应该如何安慰,停了好一会儿:“你要是觉得难过,说出来也没关系的。” 谢寻非徒劳张口,想要反驳,没发出声音。 要说不难过,那自然是假的。 谁不想知晓自己的来由。他自幼孑然一身,在伤痕累累的小时候,曾在无数个夜里蜷缩于角落,猜测自己的父母、以及将他丢弃的缘由。 或许他们家中贫寒,无力扶养小孩,又或许爹娘在意他半魔的血统,觉得不伦不类。无论如何,至少在堪堪出生的时候,他曾拥有属于自己的家。 结果一切都是妄想。 哪怕是一对嫌弃他、厌烦他的父母,他都未曾有过。 非人非魔,生来便是肮脏之物,连天道也觉得他可有可无。 就好像……他人生的起始,就是被旁人丢弃厌恶的东西。 一件毫无意义的垃圾。 这种事情被秦萝知晓,他无法抑制地感到难堪。 袖口oo地动了动,一道柔软的热度贴上他手心。 秦萝握住他右手,动作生涩却温和:“不管以前怎么样,对于我来说,谢哥哥都是很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 杳无声息的傍晚,少年朝她偏过脑袋。 他的一半侧脸被雾气模糊,发丝像毛茸茸的小动物,软绵绵贴在脸上。平日里的慵懒冷冽全然消散,一双桃花眼望向秦萝所在的方向,白皙侧脸上,是眼眶眼尾晕开的绯红。 这是近乎于小心翼翼的目光,被极力压在眼底,仿佛轻轻触碰就会碎开。 “对呀。” 秦萝凝视他的眼睛:“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一起去金凌城,一起赢下新月秘境,一起来到卫州参加百门大比,我身边一直都是你――从前怎么样都没关系,只要你是谢哥哥,那就很好啦。” 谢寻非静静看着她。 他没有告诉秦萝,方才在女人那段古怪的沉默里,她向他悄悄传了音。 湮墟之内留存有诸多千年前的物事,除了修士们的意念,同样有魔族的阵法。 七杀之阵,一旦开启,阵内修士不得不自相残杀,直到阵法中剩下最后一人,才能将其解开。 他们有两个人。 倘若一日之后无法破阵,所有人都将遭受反噬,葬身此地。 那消失的女修心知秦萝年纪尚小,无法背负太过沉重的因果,只将这件事告知于他――是生是死,全凭他一人决断。 暗淡的雾里,谢寻非低低垂着头。 这里昏昏沉沉,四下见不到太多亮色,唯有秦萝的双眼晶亮如初,倒映出他的影子,有微茫的光点萦绕在女孩发间,温柔得像是星星。 他们一起经历过七年前的那场灭城之灾,听过苍梧仙宗的簌簌鸟鸣,也看过金凌城中的繁灯如星、千家百愿。他的过去浑浊不堪,直到遇见她,仿佛突然拥有了色彩。 秦萝是他重要的同门,重要的朋友,身边重要的人。 女孩察觉到他神色的软化,稍稍踮起脚尖,小心将他抱住,拍了拍谢寻非剑一样挺拔瘦削的脊背:“现在你有我,有师傅,也有很多的师兄师姐和朋友。对于我们来说,你很重要很重要。” 她说:“所以没关系的。” 师门,伙伴,一个有些鸡飞狗跳的家。 从不知什么时候起,被天道厌恶的废弃之物,拥有了属于自己生存的意义。 良久,少年无声扬唇,眼中淌出沉默决意,也有浅淡的笑。 不对。 她是……最重要的人。 八十九(谢寻非 “喵”...) 院长曾经说过, 如果见到朋友伤心难过,自己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嘴笨讲不出话的时候, 那就试着送给他一个抱抱。 拥抱或许单调乏味,远远称不上最优的解法, 但总归能让那人知道, 还有朋友陪在自己身边。 她年纪小,说不出宽慰人心的大道理, 一番话稀里糊涂讲完,学着电视剧里的角色那样抬起手掌,拍了拍谢寻非后背。 他背上极瘦,骨头有点硌人。 秦萝小大人似的抬头, 看清他的神态, 心里长长舒了口气。 谢哥哥的眼尾虽然还是有些红, 好在瞳仁清朗了许多, 之前那股压抑的暗色消失不见, 又变回了清潭一样的黑。 出乎意料地,谢寻非居然轻声笑了笑。 “先去湮墟看看吧。” 他顿了顿, 语气稍低:“多谢。” 秦萝看不出他眼底的混沌,见他开心,自己也情不自禁感到高兴, 欢欢喜喜跳了跳:“嗯嗯嗯!我们一起去湮墟!” 正如姜之瑶所说,一千多年前的房子, 的确与后来的建筑物不大相同。 之前他们身在废墟,见到的房屋要么坍塌大半, 要么被风沙侵蚀得不成模样,而今来到湮墟, 才终于完完整整窥见了整座城池。 比起后世规整的楼阁,这里的风格更为冗杂繁多。建筑似乎并未形成统一的模板,处处可见檐角飞翘、塔顶尖尖。 街上行人不多,衣着打扮也与后来的修士们有着小小的不同,颜色更单调一些,款式保守许多。 奇怪的是,他们似乎对湮墟的事情一无所知,谢寻非询问了不少人,得到的回复千篇一律:从没听过“湮墟”这个古怪的名词,这地方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城。 “谢哥哥。” 秦萝小小声:“这里所有的东西,好像全是半透明。” 她开口时戳了戳识海,里面空空荡荡,不见伏魔录的影子。 想来它也处于天道因果之中,没办法进入湮墟,于是在他们两人原地消失的瞬间,从秦萝识海重重摔在了地上。 谢寻非点头:“方才那位前辈说过,湮墟由执念汇聚而成。修士的意念不可能残存太久,而今一千多年过去,湮墟即将消散,里面的景物自然也就成了这副模样。” 他说着看了看四周,眼中仍有警惕之色,紧紧握着剑柄:“而且你看,那前辈一眼便认出我们是外来之人,街边这些住户却像察觉不出半点猫腻。” 秦萝用力点头。 她与谢哥哥拥有实体,在若隐若现的湮墟里,理应是格外突出。然而打从他们进入街道起,居然一直没得到任何注意,来来往往的人们有说有笑,始终忙于自己的事情。 就好像……这座城还没在正邪大战中惨遭摧毁,所有人活得好好的。 谢寻非沉声补充:“普通修士的执念不可能存在上千年,我们眼前见到的这些人,应当也是虚无缥缈的幻术。” “只有那个穿绿色衣服的前辈不一样。” 秦萝恍然:“那她一定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修士,所以才能留在湮墟这么久!” 谢寻非应了声“嗯”。 千年前的那场大战,不仅在被后代们一天天忘却,就连曾经葬身于此地的修士们,也逐渐忘记了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等湮墟消散,便什么都不会留下了吧。 他心下一动,不动声色垂下眼睫,现出自嘲的笑。 譬如他,同样也是千年前的余留之物,比起由灵力化成的湮墟,更为浑浊且不堪。 他的诞生毫无意义,无异于一切怨念与恨意的凝集体,不被天道承认,早就该随着时间一天天散去。 万幸,哪怕是如他这般低劣的存在,也能为了心中想要保护的人,最后再做一点事。 七杀之阵,还剩下一天的时间。 ……只剩下一天的时间。 “好可惜,如果姜之瑶师伯能来这里,一定会特别开心。” 秦萝背着手手缓缓踱步,随着身体摇摆,脑袋上的黑发轻轻晃了晃:“谢哥哥,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这是小孩笨拙的照拂,如同一个懂事的小大人,知道身边的朋友伤心难过,便下意识对他迁就又纵容。 谢寻非抿唇笑笑,在秦萝回头看他之前,尽数藏好眼底暗色。 最后一天,他想要自私一点,一点点就好。 他的性子阴沉又古怪,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秦萝虽然才是年纪更小的那一个,却时时刻刻总在操心――顾及他的感受、他的伤口、他的不讨人喜欢。 倘若今后的秦萝还会偶尔记起他,一定满满全是沉重又压抑的回忆。 他们两人虽然也曾去过金凌城、天河镇,但从来都有师门陪在身边。秦萝人缘好,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谢寻非沉默寡言,往往只能看着她和别人说说笑笑。 想来他这一辈子,从没与什么人真真正正、开开心心地过上哪怕一天。 ……想让自己最好的朋友高兴一回。 因为他。 “今日在古战场蹉跎已久,想必灵力耗去了大半。这里无甚危险,既然街上的人都不知应该怎样离开湮墟,我们不妨先休憩片刻,在街边逛逛。” 谢寻非沉默半晌,低声应她:“我极少在街边闲逛,你决定便是――像你和其他朋友常做的那些就好。” 她和其他朋友常做的那些? 秦萝眨眨眼睛,努力把这句话消化完毕,很快扬唇笑开。 她懂了!谢哥哥是在隐晦地对她说,他也想在湮墟里玩一玩逛一逛。 想来也是,他刚从别人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那不是多么美好的来由,难免让人觉得难过。 这种时候,就应该把一切不开心的事情全部抛在脑后,随心所欲放松心情。她作为谢哥哥的朋友,理应陪在他身边。 他说得轻飘飘,显然觉得不好意思,非要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看吧看吧,被她抓住小尾巴,发觉真正的心思了吧。 女孩得意洋洋扬了扬下巴:“好啊!谢哥哥,你想吃零食还是闲逛还是去看衣服法宝?唔……不过湮墟和别的地方不同,好像没办法买东西。” 秦萝声音越来越小。 如果她看中了什么衣裙首饰,却无论如何只能碰到一层若有若无的雾,那她一定会心梗至极。 还有零食也是。 千年前的食物,肯定有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特色菜。要是她有幸遇上,结果只能看不能吃,想想就叫人觉得难受。 小朋友决定把这些不靠谱的计划全部删掉。 “让我想想,大家一起出去玩的时候……” 秦萝偏偏脑袋,目光一晃:“谢哥哥你看,那边有猫咪!” 谢寻非循着她的视线抬头。 他们置身于街道中央,向右侧望去,能见到一条幽寂无人的小巷。 湮墟上空挂了一轮惨白太阳,比起真正的阳光,更像是一盏白炽灯。暗淡光晕随风而下,透过树枝间的缝隙落在地面,化作一缕缕跃动的光点。 而在光点与阴影的交错之间,悠长的巷道深处,有几只黄白相间的猫。 秦萝一把拉过他衣袖:“快来快来!” 她跑得轻盈且快,谢寻非猝不及防被往前一拉,随她迈开脚步,耳边掠过一道清凉的风。 像是匆匆经过胸腔,让心口倏地跳了跳。 湮墟里的猫咪也是半透明,被喂得肥肥胖胖,懒洋洋趴在大树的阴影下。 许是被街上的人们投喂了太多次,一只只大毛团神态惬意,见到他们居然不躲,而是抬起眼皮慢慢悠悠地一睨,皱起小脸开始打哈欠。 秦萝踌躇满志,勾了勾嘴角。 上次在沧州的商铺里,有只猫咪对所有人都爱搭不理,唯独见到谢寻非,欢欢喜喜跳到了他身上。 毛茸茸的小动物最能安抚人心,如果能和这些猫猫玩上一遭,他的心情一定能好转不少。 “我记得谢哥哥很讨猫猫喜欢,和它们玩就很开心啦。” 秦萝拽着袖口没松手,引他找了个阴影蹲下:“只不过看它们这种样子,应该吃不了东西。” 谢寻非学着她的动作放松下来,迟疑开口:“你们会给它们投喂食物吗?” “嗯嗯!” 秦萝把手松开,托住自己腮帮子,微微侧过脑袋:“猫猫狗狗都很常见,在街上流浪的也有很多,全都聚在这种小巷子里。我们通常会买些吃的,让它们不饿肚子。当然也有专门用来摸猫的铺子,只要从老板那里买一袋猫粮,就会有十几只猫咪围在身边。” 巷子里的猫,几个抱着食物的小孩。 谢寻非静静听她讲,看着女孩眼睛里跃动的光,在脑海中细细勾勒未曾经历过的景象。 “猫咪一般不怕人,吃东西的时候会摇尾巴。” 秦萝说着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其中一只猫咪的耳朵:“你如果有兴趣,等这次百门大比结束,我们就一起去天河镇试一试。” 谢寻非默了须臾,低低回她一声“好”。 出乎意料的是,湮墟里的猫咪并非一团看得见摸不着的雾气,当指尖落在半透明的耳朵上,能清楚感受到细细软软的绒毛。 秦萝惊喜仰起脑袋,朝他眨眨眼睛,为了不把猫咪吓跑,声音压得很低:“可以摸到耶!” 她说罢松开右手,向旁侧退开一步,黑漆漆的杏眼直勾勾盯着他瞧,满满当当盛着期待和喜悦,就差写上几个大字:快来快来! 谢寻非喉结上下动了动,没说话,不甚熟练地伸手。 这是他第二次接触猫咪,在往常更多的时候,这种生物于他而言,和路边的杂草差不多。 脆弱,随处可见,与他毫无关系,仿佛一碰就会死掉。 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谢寻非力道极轻,几乎堪堪触到耳朵,就僵硬着一动不动。 身边传来一声短促的笑。 紧随其后,是突然靠近的淡淡花香。 “不是这里,猫猫最喜欢被摸脖子。” 秦萝按住他手背,牵引着少年手心往下:“你力气太小,像在挠痒痒,用力一点也没关系的。我听说它们没办法自己碰到脖子和后背,如果有人摸一摸,会觉得很舒服。” 谢寻非一动不动,被猫咪脖子上的细密绒毛蹭过掌心,生出若有若无的痒,让他脊背发麻。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的手握过剑揍过人也染过血,而今却乖乖听凭一个女孩的牵引,陷进柔软的、透着阳光气息的绒毛里。 白茫茫的阳光像水一样溢开,雾气缭绕其间。巷子里祥和静谧,仿佛恼人的喧嚣全被挡在外头,树影斑驳,微风和煦,牵引出几声低不可闻的绵长呼吸。 一种莫名的安心。 秦萝带着他一点点上下抚摸,等后者逐渐熟悉,这才心满意足松开右手。 胖胖的大猫晃了晃尾巴,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谢寻非飞快看向秦萝,破天荒显出几分孩子气的无措。 “咕噜咕噜叫,是因为它觉得很开心。” 她轻轻站起身子,小声解释:“摇尾巴也是。” 这里猫咪不少,这团大球球缩在谢寻非手下,秦萝便兴冲冲走向下一只。 就是下一只的脾气,似乎不怎么好。 她靠近的猫咪通体雪白,乍一看去像极了圆滚滚的雪球。秦萝习惯性伸出右手,被它喵呜一声弓起身子,迅速退开到角落。 谢寻非想要起身,见她回头摆了摆手。 这是不用的意思,习惯了打打杀杀的小少年蹙起眉头,猜不出她会如何去做。 秦萝今天穿了条浅粉色的襦裙,步子很轻,在地面荡开一袭薄薄的影。 谢寻非看见她朝着白猫靠近一步。 然后又是一步。 小小的影子倏然蹲下,朝着角落伸出右手,将它停在与猫咪近在咫尺的半空,食指勾了勾。 秦萝声线带着笑,稚嫩又天真:“别怕别怕,喵喵喵喵。” 女孩的喵喵尚未落下,她的右手便缓缓向前。 这次的动作更轻更小心,先是食指柔柔点了点,再有整只手掌慢慢覆下,罩住猫咪后颈。 谢寻非认真看着她的背影。一眨眼,秦萝已经把白猫抱了起来。 这些猫咪被养得圆圆胖胖,白猫比她的脑袋还要大上一圈。秦萝像风一样跑过来,蹲在谢寻非身边:“谢哥哥谢哥哥,这只好大好软,毛也很舒服,你要不要摸摸它!” 这是她的好意,自然无从拒绝。 少年安静点头,试探性往前伸出食指。 坏脾气的大白猫喵呜喵呜,察觉到他的意图,弓身往秦萝怀中猛地一缩。 “它好像不太喜欢被人碰。” 秦萝赶紧拍了拍大猫的后背,杏眼里瞳仁转了转:“要是学一学猫咪的叫声,说不定能和它们变成好朋友哦!我之前试过了,见到小鸟就叽叽,遇到小狗就汪汪,猫咪只需要喵喵喵――这样的话,它们就会以为你也是小鸟小狗小猫了。” 只有小孩子才会想出来的古怪理论,显而易见行不通。 谢寻非有点担心她以后被坏人骗。 而且……让他学着猫咪喵喵叫这种事,绝对绝对不可能发生。 秦萝满心期待看着他,把手里的猫咪高高举起,让它与身边的小少年四目相对。 谢寻非默然不语,大白猫眼神犀利。 秦萝被猫咪遮住了脸,双手抱着它悠悠一晃,模仿出猫咪的语气:“我的毛毛超软超软哦,抱一抱也很舒服,大哥哥想试试吗想试试吗喵喵。” 谢寻非:…… 好奇怪,耳朵里生出的痒像是蒲公英,一直蔓延到心口上。 秦萝说着探出脑袋:“试一次嘛试一次嘛,一下下就好,说不定它很喜欢你呢。” 她的语气如此轻快,让谢寻非生出一种莫名的错觉,或许秦萝真实的用意,只是为了听他学一声猫叫。 身边的女孩嘟嘟囔囔:“手酸了。” 她略有失望地垂下脑袋,打算把上举的双手收回,毫无征兆地,忽然听见耳边涌来一瞬沉沉的风。 少年的声音又低又哑,尾音轻得像是羽毛,快要没办法听到:“喵。” 秦萝倏地挺直身子。 谢寻非耳根发热,下意识别开目光,抿唇定了定,又重新看向近在咫尺的大白猫。 耳朵上红潮散开,他犹豫着伸出右手,碰了碰毛茸茸的脖子:“……喵喵。” 猫咪眨眨眼睛。 猫咪挥动软绵绵的肉爪,啪叽砸在他鼻尖。 谢寻非没有防备,被直接拍得脑袋向后一仰,侧脸瞬间涌上浓郁绯红。秦萝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小没良心。 他下意识捏住自己通红的耳朵,开口毫无底气:“……不许笑。” 抱着猫猫的女孩点点头,尝试把嘴唇抿成直直一条线,结果以失败告终。 秦萝无论如何也止不住笑意,最终像河豚一样鼓起腮帮子,只留下一双弯弯的眼睛:“唔嗯嗯。” 九十(加更)(有没有觉得开心一点...) 在被爪子陆陆续续拍了七八次以后, 谢寻非终于抱上了这只坏脾气的大白猫。 湮墟里的一切都是幻象,猫咪虽有能被触碰到的形体,摸起来却是又软又轻, 感受不到丝毫热量。 甚至有些凉丝丝的。 秦萝不再去摸猫抱猫,与身边的小少年蹲在同一片阴影下, 拿手托了腮帮子, 侧着脑袋打量他。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能从谢哥哥脸上窥见几分仓惶无措的孩子气。 他在旁人的嗤笑鄙夷中长大, 为了维护那点少得可怜的自尊,只能努力表现出不甚在意的模样,对所有人都是冷漠又排斥―― 让所有人怕他,总要好过所有人都看不起他。 斑驳的光影散在他发间, 有些落在纤长眼睫上, 透过缝隙坠入眼中。 无论是凌厉的面部轮廓, 亦或深不见底的黑瞳, 全因弥散的光晕缓缓柔化, 当他低头看向怀里的猫,目光安静得像云朵一样。 至于那只不久前趾高气昂、爪爪乱晃的猫咪, 这会儿已经悄悄按耐住了声息,双眼眯成两条小小的缝,在掌心拂过后背的刹那, 惬意并快乐地摇摇尾巴。 像一团大大的雪绒球,一整个瘫在黑衣少年怀里。 仅仅是坐在一旁看着这样的画面, 秦萝就已经觉得非常非常开心。 谢寻非自幼敏锐,很快觉察到她的视线, 怔然抬眸。 他很少被这样的目光注视过。 小时候瘦骨伶仃、魔气难以抑制,无论是魔还是人, 都会对他投来或厌恶或可怜的神情;后来等他渐渐长大,靠着拳头搏出一些名堂,因为下手极狠、魔气极烈,再与旁人对视时,只会见到纯粹的恐惧与嫌弃。 可秦萝却笑吟吟地看着他,一半脸颊上的婴儿肥被手掌推开,变成软绵绵的小雪团,杏眼则是黑漆漆的,眼尾弯出小小的钩。 仅仅因为这样一个视线,就足以让他茫然又无措。 谢寻非不去看她的眼睛:“怎么了?” “嗯?” 她唇角稍扬:“我只是觉得――” 秦萝一句话没说完,谢寻非怀里的猫咪忽然“喵呜”叫了叫,轻盈一跳,跑往巷子入口的方向。 她扭头望去,见到一抹似曾相识的人影。 “咦,你们在这儿?” 绿衣女修弯腰抱过大白猫,熟稔摸了摸它后颈:“可巧,我们又见面了。” 秦萝嘴乖,有些惊喜地唤了声“前辈”。 “这是您养的猫吗?” 女孩从地上站起来,跺跺快要麻掉的脚:“它们都好可爱。” 女修摇头:“不是。这些猫没有主人,全靠城中百姓投喂,过得倒是比家猫更滋润……我只是常来罢了。” 秦萝:“噢噢!” 她一副容易被骗的地主傻女儿模样,好在谢寻非年纪大上一些,更沉得住气:“在下苍梧谢寻非,这是与我同门的秦萝。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苍梧的?” 女修倏地弯了眉眼,目光定定落在二人脸上,比之前更加仔细地端详起来:“之前的门服分明不是这种模样……千年不见,苍梧如今的弟子资质很不错嘛,这个小小年纪就到了筑基,这边还是个筑基巅峰,比我们当初强多了。” 秦萝立马抓住关键信息:“前辈,您也是苍梧仙宗的弟子吗?” “我姑且还算得上是个长老。” 对方笑:“我名为曲道知,号百阑,是个法修,你们应当未曾听说过。” 这的确是个陌生的名字。 “曲道知”这三个字有点拗口,秦萝在心里认认真真默读几遍,猝不及防地,居然听见谢寻非开了口:“我略知一二。” 曲道知抱着大大的白猫,显出略有惊讶的神色。 “学宫的记传里有言,当年正邪大战厮杀不断,为守住卫州,无数修士殒命于此。” 少年一气呵成,显然已将书本里的内容记得滚瓜烂熟:“百阑长老精通阵法道术,于城中设下重重屏障,并化解了魔族的摄魂术、傀儡阵,功不可没。” 好厉害。 秦萝在心里竖起大拇指。 前辈很厉害,谢哥哥也很厉害。 原来他不显山不露水,平日里跟着大家逛来逛去,等成绩揭晓,居然是个什么都能记住的超级好学生。 “学宫?那帮老头还真是――” 曲道知破天荒顿了顿,神色像是惊讶,又像无可奈何。 谢寻非仍是沉声:“曲前辈,我们在城中多时,发觉此地居民多是幻术所成,神识已不复存在。敢问如您一般的,在湮墟还剩下几人?” 曲道知没立即应答,先是将他飞快扫视一遍,过了好几个瞬息,才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就我一个。” 就她一个。 “所以说,”秦萝呆了呆,“因为有您,湮墟才没有完全消失吗?” “没办法啊。能出现在湮墟里的,执念无非就那么几种。” 曲道知耸肩,语调慵懒又无辜,浑身上下看不出半点身为长者的凝然稳重:“要么是不甘心死掉,这种执念散得最快,毕竟在湮墟过了几百几千年,再怎么都活够了;要么格局大一点,想见到天下太平、再无战乱――” 女修悠悠解释:“我们无法离开湮墟,却能窥见外面的景象。外面的人讨论起世道,全是谁得了法宝,谁赢了比试,谁又和谁结了道侣,几乎从没用过‘战争’这个词,久而久之,他们也就安心。” 她的嗓音到此戛然而止,秦萝忍不住追问:“那前辈的执念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这辈子,有九成时间用在了研究上。估计是不甘心就这样转世投胎,把脑子里的东西全忘掉吧。” 曲道知轻声笑笑,听不出话里的情绪:“要是能一直这样研究下去,那就好了。” 她言罢抬眸,看一眼渐渐变暗的天空。 这会儿已经快到傍晚,白炽灯一样的太阳被棉絮般的云朵遮盖,月亮还没来得及探出脑袋。 “快入夜了,你们没地方住吧。” 曲道知将猫放下,看着大白团晃晃悠悠跑开,这才懒懒投来视线:“我们同出一个师门,又在湮墟相遇了两次,想来应是有缘。若是有意,不妨前往我家小住一段时间。” 她说罢指尖一动,没再开口,而是用了传音:“我同你说的七杀阵法,小道友考虑如何了?” 谢寻非周身的气息陡然顿住。 “今夜之后,我会送她出阵。” 他没犹豫,语气亦无起伏:“多谢前辈将此事相告。” 曲道知无声勾了勾唇。 “沿着外面的大路,一直往南边走。” 女修打了个哈欠,朝他们挥挥手:“墙体殷红、屋顶尖尖,立在道路尽头的那间,便是我的房屋。你们慢慢来,我先回家继续看书。” 话音落下,翠绿色的影子瞬间没了踪影。 和上次见面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湮墟由曲前辈的执念所化,她非人非物,能随时出现在湮墟里的任意一处。” 谢寻非缓声解释,低头望向身边的秦萝:“你想继续逛逛,还是去她家歇息?” 秦萝很认真地思考:“可我们还没找到离开湮墟的办法……” 如何离开此地,其实他早就知道答案,不必为此浪费时间。 折腾这么整整一天,秦萝应当很累了。 谢寻非的嗓音仍是温和:“这里的居民尽是幻术,想必问不出什么结果。曲前辈家中定是藏书万千,我们不妨去她家看看,说不定能发现有用的线索。” 不出所料,女孩果然亮了亮双眼,兴致盎然点点脑袋。 只可惜这份兴致,在不久后便消磨殆尽了。 ――累的。 对于陌生而神秘的事物,孩子们往往存有十足的好奇心,秦萝也不例外。 她在古战场听了姜之瑶的那些话,对千年前的建筑风格、人文景观与生活习俗兴趣大增,如今好不容易来到真正的旧城,迫不及待想要一探究竟。 于是两人既没御器也没动用魔气,愣是凭借两条腿,从傍晚走到了完全天黑。 秦萝深呼吸一口气,望向远处的长街。 曲前辈她家在道路尽头,可他们走了这么久,连尽头的影子都没见到。 她本是乐乐呵呵,被古城风光吸引得挪不开眼,这会儿话不说了身子不跳了,连两条腿也开始发软了,一时间没忍住,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谢寻非神色寻常,没觉得多累,听见这道小小的气音,垂眸静静看她。 小孩睁着眼睛皱着眉,鼓了鼓两边的腮帮。 然后像个被戳破的球,一点点往外吐气,雪团子似的脸颊也一点点瘪下来。 秦萝模仿气球放气时的声音:“噗――” 秦萝委委屈屈:“漏掉了,没有力气了,一点也不剩了。” 她的嗓音本就清甜软糯,此刻带了委屈巴巴的意味,尾音如同晃来晃去的小尾巴。 谢寻非面无表情,心里有个小人用力跳了跳,稀里糊涂倒在地上,胡乱打了个滚。 秦萝不久前才经历了与琅霄君的对峙,在秦楼的心魔之中,被耗去体内的绝大部分灵力; 后来宋阙的真面目被揭晓,她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便又来到了同样紧张的百门大比,兜兜转转,掉进这个令人头疼的湮墟。 短短时间里的这么多压力,无论放在谁身上,都会觉得疲惫不堪。 谢寻非明白她的感受,正要开口,却听秦萝继续道:“谢哥哥,我们还是用魔气去前辈家里吧……不好意思哦,让你陪我走了这么久。” 秦萝有些丧气,两个脚尖轻轻碰了碰。 这座城里的建筑风格各不相同,处处都能见到别具一格的独特景观。她虽然想要继续,奈何没了力气接着往前,否则自己累个半死,还要浪费谢哥哥的时间。 她一句话堪堪说完,身边靠近一道漆黑的影子。 这应当是谢哥哥召唤出的魔气,女孩抬起脑袋,下一刻,怔怔愣在原地。 夜色之下,少年挺拔的身形好似长剑,如今来到她跟前,却微微弓出一道瘦削的弧度。 谢寻非没说多余的话,在很近的地方俯身蹲下,指了指自己后背:“上来。” 秦萝下意识拒绝:“不不不用了,我――” 她说话的间隙,袖口被对方轻轻一拉,由于没什么防备,整个人向前趔趄一步,恰好扑在他脊背上。 谢寻非:“我不累。抓紧。” 喔。 小孩不太熟练地环住他脖子,唇边悄无声息,一点点荡开欢喜的笑。 她哥哥闻起来像是下雨天的树叶,谢哥哥身上的气息没那么明显,像是柔和皂香。 秦萝得了意外之喜,一想到还能继续欣赏街边景致,忍不住摇了摇小腿:“滴滴滴,秦萝飞机升空――” 谢寻非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女孩子,为何要把自己比喻成一只飞鸡。若是换作旁人,定会选择白鹤、孔雀或鹦鹉。 但他莫名觉得心情不错,嘴角扬起不被任何人知晓的弧度。 “哇――” 身后的小孩戳戳他颈窝:“谢哥哥你看,天上好多星星啊。” 她所说不假,时值夜里,一轮纸糊般的月亮悬在半空,天穹宛如幕布,瞧不见边际。 抬起头,能望见整片遥远的星空,静谧又灿烂,映衬着拂过发梢的风。 秦萝伸出手去,试图抓住从身边经过的晚风。 她当然扑了个空,晚风丝丝缕缕划过指缝,携来少年人微沉的声线:“之前在那棵树下,曲前辈来的时候,你想说什么?” 秦萝一愣。 那件事早就从她脑子里刷啦啦跑掉了,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在心中。 女孩眸光动了动,等终于将它记起,嘴角扬起大大的笑:“想起来啦!我当时想说,抱着猫猫的谢哥哥很可爱。” 她顿了顿,小腿又是一晃,叽叽喳喳:“背着我逛街的谢哥哥也很可爱。还有一个人认真看书的时候、让我捏魔气的时候、吃咩咩羊奶香糕的时候……特别是吃咩咩羊奶香糕,总之就是非常可爱!” 谢寻非一个趔趄,差点被路上的小石头绊成平地摔。 谢寻非默然不语,面无表情继续往前。 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挖坑跳,早知如此,他就不问那个问题了。 他没做出任何回应,只觉得脑袋懵懵发热,半晌之后,又听见秦萝的声音。 浅粉色的耳朵被轻轻戳了一下。 始作俑者满眼好奇:“谢哥哥,陆望都没你这么容易脸红――你是不是一被人夸,就会觉得不好意思呀。” 谢寻非:“没有。” “真的?” 秦萝过了这么久紧张兮兮的日子,终于能肆无忌惮放松一回,露出小孩无拘无束、有些调皮的一面:“也对哦。谢哥哥长得好看天赋又高,在和你差不多大的人里,绝对能打遍天下无敌手――” 谢寻非:…… 谢寻非耳朵更热:“再说就把你扔下去。” 身后传来清清凌凌的笑。 于是谢寻非也高兴许多,抬眼望向漫漫的前路。 他记得这条街道。 他由魔族的恶念所化,对于这里全部的记忆,唯有无止境的杀戮、四处飞溅的血迹、得不到回应的求饶,以及冰冷的恨意。 如同一个无法逃离的梦魇。 而此时此刻,梦魇被笼上一层浑然不同的意义。 夏夜,星空,月亮,云朵,灯火,微风。 还有一个欢快活泼的朋友,笑声像是小铃铛,叮叮当当洒落满路。 这是他人生最初的记忆,也将成为最后的记忆。 明知这个事实,少年却不觉得多么难过。这是他曾经不敢奢望的情景,只要拥有过,便已是幸运。 如果她日后回想起来,也能觉得开心就好了。 天上的星星眨了眨眼睛,谢寻非也眨眨眼,声音很轻:“有没有觉得开心一点?” 心魔里的酸涩、多日练习的疲惫、百门大比的紧张,全因这句话生出翅膀,呼呼啦啦飞走了。 秦萝吸了口凉飕飕的冷气,在清冽皂香里迎着风笑开:“超――级开心!漏掉的力气噗噗噗加到满格!” 九十一(我会保护你的...) 墙体殷红, 屋顶尖尖。 秦萝牢牢记住这个特征,始终注视着街道两边的景象。 现在已经很晚了,街上见不到太多行人。家家户户亮起昏黄的灯, 从她的视角望去,如同一片坠落在地上的星星。 谢寻非瘦得厉害, 骨头有些硌人, 虽然置身于夏天的夜晚,身体却是冰冰凉凉, 感受不到热量。 陡然之间,少年顿了顿脚步 秦萝轻声开口:“谢哥哥,怎么了?” 谢寻非摇头:“无碍。” 他只说出两个字,便下意识抿了唇, 压下即将出口的一声吃痛气音。 之前在湮墟外面的古战场里, 他就已经感到了魔气的躁动, 仿佛随时都会冲破识海, 占据整具身体。 那时他只当此地魔潮太重, 不必多加在意,如今想来, 应当是与湮墟产生了共鸣。 这里是他诞生的地方。 体内的魔气再度翻涌,狠狠冲撞每一条筋脉,迫不及待想要破开禁锢, 回到熟悉的环境之中。 疼痛蔓延,谢寻非垂眸凝神, 如往常一般迈开脚步。 “谢哥哥。” 秦萝的声音很快响起,带了点欢快的欣喜:“我们到啦。” 于是少年抬头。 与城里其它的建筑物相比, 毫无疑问,眼前这栋房屋显眼许多。 伫立于长街尽头的灯火暗淡之处, 从上往下,从墙壁到瓦片,无一不是陈旧古老的红。屋顶尖尖翘起,比起大多数修士清心寡欲的风格,更像女巫炼制魔药的实验室。 秦萝觉得自己这个比喻十分恰当,从谢寻非身上稳稳落地,还没敲门,紧锁的木门就自行打开。 紧随其后,是房屋里的烛灯一盏盏亮起,接连有序,发出极其细微的“呼呼”声音。 更像是女巫的家宅了。 秦萝直直站在门前,悄悄往谢寻非身边挪了挪。 “别怕。” 他语气淡淡:“都是阵法符咒的效果。曲前辈精通此道,要想做到这种程度,于她而言不过小菜一碟。” 所以不是什么古怪的灵异现象。秦萝这才松了口气,却没从谢寻非身边挪开。 少年神色如常,拉住她衣袖:“跟我来。” 他说罢一步步往前,步伐稳而慢,用来确保身边的女孩能够跟上速度。 秦萝察觉出这一点,情不自禁咧嘴笑笑,快步来到他身边:“嗯嗯。” 不愧是仙道大能的住处,跟寻常人家完全不同。 摇曳的烛光如同一串项链,照亮整个偌大厅堂。这里随处可见散落的纸团、堆积的书本,以及被丢在地上的各式工具。 但古怪的是,房子里却又干净过了头,秦萝上下左右四处打量,清一色干爽透亮,没见到一处灰尘。 “屋子里用过很强的除尘诀。” 谢寻非道:“至于那些自行点亮的烛火,应当用了火咒和感灵咒,只要探寻到有人的气息,便会亮起火光。” 原来是这样。 秦萝恍然大悟,耳边传来一声惬意的笑:“不错。家务活最是恼人,倘若自己去做,定会乏味至死。这种时候,咒术就格外有用了。” 曲道知的嗓音从侧厅响起,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侧厅大门自行打开。 这是邀请进入的意思,秦萝小心走近,发出一声低低的“哇”。 侧厅居然是间书房,书架挺拔林立,放着满满当当、浩如烟海的书籍。 一本本书册堆积如堡垒,投下巨大的厚重影子;书架一排接着一排,置身于其中,仿佛来到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迷宫。 这里只有唯一一处光源,孤零零的蜡烛摆放在书房中间。 身穿翠色长裙的女修坐在一把靠椅上,被烛光模糊了眉眼,手里拿着本书。她腿很长,小小的空间无法容纳,只能交叉着直直伸向前方,动作肆意又慵懒。 “前辈,这是您的书房吗?” 秦萝左看看右瞧瞧,露出惊讶崇拜的神色:“好多书!您都看过吗?” “大部分是师门传下来东西,我只看了三成不到。” 曲道知放下手中书本,一缕黑发随着动作垂下来:“你们需要找个房间,好好休息会儿吗? 谢寻非没出声,看一眼秦萝,等候她的打算。 “现在不是很晚,睡觉应该睡不着。” 秦萝对上他的目光:“谢哥哥,你不是说要试着找找离开湮墟的办法吗?这里这么多书,我们一起找找吧。” 谢寻非自是点头:“前辈,我二人被困于此,不知应当如何离开。此处书册众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看一看?” 曲道知饶有深意瞧他一下,右手撑住木椅扶手,懒懒起身:“书么,本来就是用来翻看的。从左往右,所有书以年份的顺序依次排开。你们尽管看便是,我不做打扰。” 秦萝一愣:“您要走吗?” “到了晚上给猫咪投食的时间。” 曲道知说着笑笑:“虽然湮墟里的人和物不用进食,但我每天定时看望它们,已经成了种习惯。” 女孩恍然眨眨眼睛:“您很喜欢猫吗?” “算是。” 她沉默一瞬,眼尾稍弯:“不过……也没到想把天上的星星摘给它们的程度吧。” 瞧见秦萝呆呆的神色,曲道知笑意更深:“这是我们这儿的传说,为讨心爱的姑娘欢心,有位仙君将天边的星星一颗颗摘下来,为她献上项链。后来再说起重要的、心中喜爱的对象,便会用‘把星星摘给她’。” 女修摆摆手:“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罢了,毕竟星空遥远,无人能够当真触到。我先行离开,二位自便。” 秦萝将她谢过,也兴致勃勃挥了挥手,等曲道知翠绿色的影子消失不见,开始打量起屋子里的书。 正如她所说,书本以年份的顺序依次排列,最左边的典籍居然能追溯到三千年前,保存得干净又整洁。 这应该算件老古董,小朋友伸出右手,小心戳了戳:“好厉害,这些书比很多老前辈的年纪都要大吧。” 谢寻非低声:“咒法之术世世代代传承多年,从修士诞生的起初,就有了零星记载。” 就像她学过的乐谱一样。 秦萝抿着唇想,如果没有那些谱子,许多乐曲肯定早就失传不见。 细细一思忖,这座城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摧毁殆尽,想必这幢房屋也不例外。经历那场战乱后,这些传承千百年的书本,恐怕只能在湮墟里见到了。 她看得入神,听见谢寻非的声音:“这里书册太多,你从这边入手,我去房间另一头。” 秦萝欢快回了声“好”。 小孩的注意力全被光怪陆离的书题吸引,自然没发觉他脚步声中的凌乱与狼狈。 谢寻非加快步子,在即将脱力之前来到墙边,把整个身体紧紧靠在角落。 万幸,他没有中途跌倒。 伴随时间推移,体内的魔气愈发汹涌,带来遍布全身的疼。 少年重重吸一口气,顺着墙壁安静蹲下,将身体掩藏在书架的阴影里,没发出一点声音。 谢寻非握紧双拳,把脸埋进膝盖上的双臂。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在湮墟待得越久,魔族的恶念也就越发清晰。他想起过往的许许多多记忆,连同无数仇恨与杀戮。 在他诞生之处,就是这些记忆的集结物。 也正因此,谢寻非知道那翠衣女修并未撒谎。 他不傻,不可能平白无故给予陌生人信任。曲道知虽然自称苍梧长老,然而身份究竟如何,尚不能盖章定论。 他曾有过一两个侥幸的念头―― 或许曲道知说了谎话,湮墟从未出现过七杀阵法;又或许千百年过去,不管多凶多烈的邪术,都会丧失当初的效用,无需多加担心。 只可惜事与愿违。 当灵力浑然铺开,少年能清晰感受到空气里涌动的杀机。似曾相识的阵法笼罩着整个湮墟,从那些杂乱不堪的记忆里,他找到了有关七杀之阵的片段。 这种阵法十分恶劣,往往对敌不对友。当年魔族与正道修士势不两立,有时会在战场布置这种法阵,引得修士们自相残杀。 即便是魔族,也没找到七杀的解法。 他被疼痛折磨得有些恍惚,书房极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身边忽然多出一道oo的响声。 然后是被压低的童音,像在说悄悄话:“谢哥哥,你不舒服吗?” 谢寻非抬头,对上秦萝担忧的眼睛。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魔气已经不受控制往外溢出来,几乎填满整个角落。 像是浑浊的污水,让他感到有些难堪。 “没关系。” 少年沉声:“你去看书就好。” 她怎么能心安理得跑去看书。 秦萝皱了皱眉。 之前在街上的时候,她就觉得谢哥哥不大对劲,后来进了书房,更觉得奇奇怪怪。 秦萝只当他心情不好,没想到这会儿跟上来,居然看见如此之多的魔气。 像这样从谢哥哥体内生出魔气,在二人初初见面后不久,她曾见过一回。 那时与现在如出一辙,沉默的少年蜷缩在房屋一角,因为紧紧咬住牙关,没发出半点声音。黑气狰狞,缠绕在他的手臂、身侧与眉心。 这应当是很疼的。 秦萝匆匆上前,不知道如何帮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靠近,缓缓坐在他身边:“谢哥哥,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她灵力薄弱,自然无法帮忙太多。 更何况,谢寻非不想让她把灵力浪费在自己身上。 少年摇摇头,沉默片刻,却是轻轻开口。 “你同我说说从前的事吧。” 他觉得这个要求很是奇怪,心中赧然,声音也低:“……你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 难过和不舒服的时候,的确会想听些轻松愉快的事情。 秦萝没想太多,点了点头。 “我想想……你想不想听春游?” 女孩朝着他靠近一些:“春游呢,就是大家准备好零食、锅碗瓢盆和蔬菜,一起去山里。我们负责到处跑来跑去就好,做饭的事,全都留给大人来做。” 谢寻非偏过脑袋,一半脸颊埋在手臂里,凌散发丝映着苍白皮肤,瞳仁则是纯粹的黑,衬出眼眶微微的红。 他听秦萝继续说:“春天的时候,林子里的树和草都是很浅很浅的绿色,地上还有白色蓝色的小花。我们可以捉蝴蝶、采小花、还有躲猫猫。” 这是他未曾经历过的生活。 春天的树林于他而言,不过是片无聊乏味的绿,亦或是无家可归时候的临时居所。在此之前,谢寻非从没想过属于它的趣意。 秦萝的声音泠泠淌在夜色里,他用脑袋蹭了蹭手臂,脑海中有画面勾勒成形―― 春天的时候,他,秦萝,江星燃,陆望,或许还有几个苍梧的弟子,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也能这样做。 他靠着旁人的经历,用来弥补自己贫瘠不堪的人生。 像个可悲的小偷,对于谢寻非而言却已足够。 “然后――” 秦萝话锋一转,双目亮晶晶地看着他:“谢哥哥个子最高,一定很容易就能摘到果子,对了,你还会做饭。” 她说:“等我们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我捡柴火,你来煮菜,陆望和江星燃……唔,他们去捡果子。” 她好像总能知道,怎样才能让他觉得开心。 谢寻非没说话,眼尾悄无声息弯起来。 “然后到了晚上,我们就去山顶看星星。” 秦萝道:“春天的晚上有点冷,要提前带好厚厚的衣服。树林里有风,四周黑漆漆的,抬头就能看见星星和月亮,好像很近,抬手却摸不到。” 谢寻非笑:“你喜欢星星月亮?” “因为很漂亮啊。” 女孩毫不犹豫:“月亮大大的,星星一闪一闪,我们可以坐在一起,觉得无聊就讲故事――我知道很多故事的,以后慢慢讲给你听。” 以后。 他心中像是塞了化不开的棉,生生堵在胸口,闷得喘不过气,脸上却是情不自禁笑开:“好啊。” 秦萝见他笑,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咧嘴露出白灿灿的牙。 谢寻非:“我会说些鬼故事。” 女孩的笑容立马僵在嘴边,双眼睁成大大的圆:“不不不要!不可以!我不想听!” 他笑意更深,桃花眼弯出好看的弧:“其实春天的树林,还会有蛇。” 秦萝拿拳头锤他脑袋,因为不敢用力,像是猫咪在用爪爪挠。 谢寻非眨了眨眼睛。 身上还是很疼,少年张了张口,有些话堵在喉咙,迟疑很久。 窗外纸糊的星星闪了闪,隐有微风浮动。 “不过没关系。” 他很小声地开口,像对秦萝讲,又像在对自己说:“我会保护你的。” 魔气侵蚀识海,会带来难以抑制的疲倦。 谢寻非迷迷糊糊睡去,醒来身边没了秦萝的影子,身上披着两件外衫,散发出熟悉的淡淡香气。 近乎于怯怯地,他用指尖碰了碰。 抬头望去,秦萝正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许是在翻看书页,认认真真低着脑袋。 听见衣物的o声响,女孩飞快转过身来,像是为了掩饰什么,手中书本猛地一晃。 “谢哥哥,有没有觉得好一些?” “嗯。” 谢寻非起身,将外衫递给她:“你在这里看书便是,我识海有些乱,出去透透气。” 他被魔气所扰,的确会觉得不舒服。 秦萝仰头:“我陪你一起吧。” 少年摇头:“我――” 他顿了顿:“我习惯一个人。” 女孩眼睛里的光点暗了暗。 谢寻非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 他是不善言辞的性子,在过去这么多年间,从没说过宽慰人的话。 如今在这种时候,谢寻非也只能笨拙出声:“当心着凉,夜里莫要太累。以后在学宫也是,看书久了,便放松下来歇息片刻,要么看看窗外的景色。” 他停了停:“……今晚的星星,很漂亮。” “好看是好看,但和真正的星星还是不大一样。” 秦萝看向天边,踮了踮脚尖:“外面的星星更亮一些,不像这么模模糊糊的。等我们从这儿出去,还能看一看大漠里的星星和月亮。” “嗯。” 他轻轻笑笑:“明天夜里,你就能见到了。” 秦萝果然露出期待的神色。 他们的道别如往常一样,谢寻非转身离去,行至门外,忽然听见踏踏脚步。 秦萝从门里探出脑袋:“谢哥哥,早点回来哦。” 谢寻非说:“好。” 月色斜下,透过寂静的窗棂,把少年瘦削的影子一点点拉长。 他沉默着抬眸,望向天边模糊的星星,忽然想起那个天马行空的传说。 据曲道知所言,待得七杀阵破,湮墟亦会消失不见。 包括湮墟里的他。 到那时,他的去向、死因、做过的一切,都将成为无人知晓的谜题。 不过那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虽然秦萝或许永远也不会知晓真相…… 但无论如何,他总归送给了她一整片灿烂而真实的星空。 九十二(前辈他在哪里...) 与此同时, 古战场外。 苍黝夜色浑然铺开,乌云蔽日,山影ff。 有风穿过长长裂缝, 自大漠之中急急而来,风声尖锐悠长, 好似野兽呜咽。 厉厉呼啸不绝于耳, 除此之外,亦有一道微哑的女音传来:“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还是解不开?” “七杀阵法诡谲莫测,千百年来始终无人破解。” 身着留仙观门服的青年眉头紧锁,置一纸于半空,手中写写画画, 笔墨没停:“更何况它销声匿迹多年, 如今已没谁在继续研究了。” 他们留仙观里尽是法修, 对令咒、符咒与阵法了解颇多, 然而陡一遇见七杀, 却还是无从下手。 由于太过残忍,这个阵法被列为修真界禁术之一, 自从正邪大战以后,便几乎消失了踪影。当年的修士们无法将其破解,等七杀阵销声匿迹, 后世之人自然也就放弃了研究。 “这阵法比我的年纪都大,被禁用以后, 我只在老祖宗留下的典籍里见过它。” 留仙观道长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而且除了七杀阵,这里面还掺杂有其它阵法。破解七杀已经够呛, 再加上这些繁复错杂的邪术歪道,可谓难上加难。” 江逢月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右掌紧紧握成拳。 当时秦萝与谢寻非莫名其妙消失在古遗迹里,彻底与水镜断开了联系。他们尝试过传讯符、传音乃至连心咒,无一例外,全是无用功。 就好像……他们进入了另一个完全隔绝的小世界一样。 这已是极为糟糕的情况,远远超出所有长老的预料。 众人本打算进入古战场,前往两个孩子消失的地方一探究竟,没想到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棘手的状况。 不知从何时起,整个古战场都被笼上了一层阵法。 结界封锁了一切可供进入的通道,古战场之中魔气大增。烈烈杀气陡然腾起,之前蛰伏于阴影的魔兽怪物,在此刻尽数现身而出。 “这是连环阵,其中一个法阵被开启,就会引得其它术法逐一启动。” 当时的留仙观观主这般解释:“比如魔气增长,是凝邪阵;魔兽狂化,是血狂之术――” 他说着眉头一动,神色缓缓凝固。 秦萝与谢寻非消失在一片阴影之中,四周本是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古怪之处。等连环阵一个接一个开启,在压抑凝沉的阴影里,居然缓缓浮起一道血红微光。 微光淌动如血,于地面迅速散开,不消多时,凝成一道阵法的模样。 留仙观观主盯着它看了好几个瞬息,右眼皮跳个不停。 良久,清隽出尘的青年终于迟疑道:“这是……七杀阵法。” 总而言之,这个连环阵的起始,便是他眼前这个臭名昭著的七杀。 以它的开启为源头,整个古战场陷入一片混乱之中,而要想解开连环阵,必须先攻破七杀阵法。 可七杀哪有那么容易破解,千百年来,无数修士败在它手上,即便想破脑袋,也无法窥见其中奥妙。 更何况……连环阵的最后一阵,是将古战场全盘覆盖的结界,他们用不了传讯符,连进去看一看都做不到。 法修们还在破解连环阵法,秦止又气又急,眼珠子蒙了层密密麻麻的血丝,手中长剑颤抖不止,嗡嗡作响。 早在看见那道七杀阵法的时候,他便骤然拔剑而起,想将结界一剑劈开,却被人按住了手臂。 ――连环阵牵一发而动全身,绝不能用外力破坏其中一环。 倘若劈开结界,其它阵法也会一并爆开,在古战场那样恶劣的环境里,杀伤力定然不小。 纵使有一剑开山之力,而今遇上这般错综复杂的阵法,剑圣也只能站在水镜旁侧,一边等待法修们破解七杀阵法,一边提心吊胆注视着里面的景象。 古战场上魔气大作,风声骤起,原本寂静悠然的云朵被用力吹散,滚滚如波涛。 魔潮狂舞,狂化的魔兽倾巢而出。小弟子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以为是长老们给予的试炼,纷纷祭出法器御敌。 而在古城遗迹,仍然停着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以及一本飘在半空的书。 “那是――” 江逢月急得眼眶发红,紧紧攥住秦止衣袖:“伏魔录和……姜之瑶师姐?” “姜之瑶。” 断天子闻讯而来,眉头紧蹙:“那个在藏书阁住了几百年的法修?她――” 他不知想到什么,眸色幽深:“我记得,她是曲道知一脉。” “曲前辈是她师祖,二人未曾见过面。” 有人道:“我记得当年曲前辈就在钻研魔族术法,正因有她,正道才破解了不少九死一生的危局。不过这七杀阵……直到最后,前辈也没能解开。” 江逢月凝神屏息,望向角落里那片暗淡的水镜。 与古战场外面的诸多修士一样,镜子里的女修同样拿出了一纸一笔,还有一本破旧的褐色大书。 她未曾顾及尘沙,径直趴在地上,一面打开大书,一面在纸上不停写写画画。 那本书显然年岁已久,通体萦绕着古老的灵力,好在被保管得妥妥贴贴,不见一丝一毫损毁。 江逢月定睛看去,才发觉书上的内容皆是手写,作者笔迹娟秀潇洒,与姜之瑶龙飞凤舞的草书相比,一眼就能看出不同。 “自曲道知前辈的师尊起,他们一脉似乎就在研究各种秘术。” 方才说话的修士低声道:“但七杀阵法的期限只有短短一天。那么多修士前赴后继,一千多年始终无人破解,仅凭今日、仅凭她一人――” 他说着顿住,旋即厉声惊呼:“当心!” ――如今魔气大盛,四面八方尽是涌动的杀机。古城遗迹本就潜藏了为数众多的魔兽,被狂化的阵法一激,接二连三出现在月光之下。 对于它们来说,人类的血肉是最好的食物。 自从秦萝与谢寻非消失不见,此地便只剩下姜之瑶一人。 她醉心学术,多年未曾战斗,和身边的伏魔录一样,全都全神贯注扑在身前的法阵里,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有道杀气在无声靠近。 魔化的豺狼双目猩红,爪子落地,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转瞬之际,魔狼前爪微动,猛然前扑。 伏魔录发现不对,兀地转身。 江逢月眉心重重一跳,握在秦止衣袖上的右手愈发用力。 秦止没说话,握住她手背。 下一瞬的水镜,鲜血四溅―― 豺狼的攻势迅捷有力,姜之瑶迟迟听见嘶吼之声,迟疑着转过脑袋。 也恰在此刻,一曲笛声如风拂过,乐音丝丝缕缕,尽数化作锐利风刃,不偏不倚,恰好击中魔狼头顶。 血色溢开,姜之瑶长舒一口气,循着笛声传来的方向望去,见到一个容貌姣好、身形窈窕的少女。 月色冷然,少女向前一步迈出阴影,双目温和如远山。 “道友可有受伤?在下楚明筝,苍梧仙宗弟子。” 她道:“而今邪魔四散……敢问道友,可曾见过我的师妹秦萝?” 伏魔录汪地一声哭出来:“楚、楚师姐!快救救秦萝吧呜呜呜!” 秦萝趴在桌子上,恹恹放下手中纸笔,用指节敲了敲书桌。 她总觉得不对劲。 在她的印象里,谢哥哥不爱说话,也不怎么笑,像今天这样同她咕噜咕噜说上一大堆话,就更是叫人怎么也想不通。 同样奇怪的,还有摆在她眼前的这本书。 说是书,其实更像个笔记本,上面写了好多好多她看不懂的字符和图画,每个角落都是密密麻麻。 应该是记录咒术和阵法的笔记。 她之所以拿着纸和笔,其实并非为了调查湮墟,而是有另一个重要的用意。 至于这本书,不过是她不想让谢哥哥发现自己的小动作,随便找来的障眼法罢了。 直到粗略看了看这本书,女孩心中的不安才愈发强烈起来。 血狂之术,傀儡术,十方杀机,凝邪阵,还有……最后的七杀阵法。 其它术法都被打了勾,只有七杀阵被重重圈了起来。书本厚重,居然有三分之一的篇幅,全都在用来破解这个阵法。 直到最后也没有解开。 秦萝心中忽然涌起一个沉甸甸的念头。 这是一千多年前,古战场之上的阵法。 而湮墟里的一切,尽数源自千年前的古战场。 既然形形色色的居民百姓、各具特色的亭台楼阁、甚至是极不起眼的一只只猫咪都能存在于此―― 恍惚之间,她想起曲道知家中的阵法。 那些点灯的、清扫的、感知外人的术法仍然留存,那如果……这些属于魔族的法阵,也像它们一样留了下来呢? 女孩兀地起身,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刺耳轻响。 还有初次与曲前辈见面时,她与谢哥哥的那段古怪停滞。 就是在那以后,谢哥哥忽然提出想与她在城里逛一逛。 他分明是那么认真的一个人,假若遇见危险,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立刻破局。 太奇怪了。 心脏摇摇晃晃悬在半空,这个想法虽然来自于生拉硬造,却让秦萝怎么也静不下来。思忖须臾,女孩将桌面上的杂七杂八整理干净,踏踏小跑出门。 谢寻非不知去了哪里,这座城范围不小,凭借她的一己之力,绝对没办法很快找到他。 好在,除了他们俩,这里还剩下另一个大概率知情的人。 书房外是一条长廊,夜色静谧,大多数房间空空荡荡、没有亮灯,唯有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屋悠然亮起,烛火被微风拂过,映出摇摇晃晃的影子。 秦萝敲门,听见里面的一声“请进”。 见到她来,曲道知并未显出惊讶之色,笑吟吟道了声“你好”,示意秦萝在一旁的椅子坐下。 秦萝抬眼,心口砰砰跳。 曲道知不愧是个学者,即便身在死后的湮墟,也仍然时时刻刻拿着笔。 这会儿她正坐在一张木桌前,面前摆了巨大的白纸,白纸中央画着硕大法阵,旁边则是寻常人看不懂的式子。 至于她身后,挂着十几张截然不同的布阵图,其中几张无比熟悉,正是学宫里要求牢牢记住的知识点。 “这是我的一项研究,说来惭愧,一直没能解开。” 曲道知抢先开口,见女孩看了眼身后的布阵图,轻声笑笑:“这些都是我与同伴创造和改良的阵法,千年过去,你们应当没再使用了吧。” “其中好几个,都在学宫的课本里。” 秦萝抓了抓裙子,抬头对上她的眼睛:“前辈,您……您桌子上的这张纸,上面是七杀阵法吗?” 女修因她的上一句话眉梢微挑,听罢下一句,倏地怔住。 “我看到了书房里的那本笔记。” 秦萝顿了一下,往前靠近一步,语调更急:“谢哥哥说他要出去透透气……前辈,湮墟里也有七杀阵法吗?当时在猫咪巷子里,您是不是给他传了音?” 曲道知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当时她将七杀阵法的存在告诉谢寻非,少年的第一反应,是求她对秦萝保密。 他一向反应快,早就做好了全部的打算―― 七杀阵破,湮墟也会随之消散,秦萝回到古战场,只会发现他莫名其妙不见了踪影。 这样一来,她不会感到愧疚,也不必对他心生怀念与感激,这件事悄无声息地过去,顶多让她难过几天,掉几滴眼泪。 而现在,既然秦萝察觉真相,那么向她保密这件事,似乎也就不再那么重要。 有风吹过敞开的窗户,木窗晃荡,与墙壁啪嗒一撞。 半晌,翠衣女修终是沉声:“是与不是,很重要吗?” 她没有否认。 秦萝眼眶发酸,喉间哽了哽:“前辈,他在哪里?” 她只得到一片寂静的沉默,停顿一霎,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原来是这样。 所以那时谢哥哥才会耐心坐在她身旁,听她说起未来和以后,还有那片大漠里的真实星空。 他说他会讲鬼故事,会做饭摘果子,也会保护她。 临别的时候,他还说自己习惯了一个人―― 可事实根本不是那样。 听她絮絮叨叨说起春游的时候,少年静静看着她的眼睛,瞳仁漆黑,噙了淡淡的笑,也有澄澈干净的期待。 他一辈子过得那样苦,比谁都渴望着拥有朋友,得到一段不再痛苦孤单的人生。因为未曾有过,所以即便是听着她口中的叙述,谢寻非也会露出温柔的目光,如同温驯乖顺的小兽。 他早就知道,这会是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天。 最后一次走在阳光灿烂的街道, 八!零!电!子!书!w!w!w!.!t!x!t!8!0!8!0!.!c!o!m 最后一次陪在朋友身边,最后一次笑着挥手,向她说一声“再见”。 ……他究竟是用怎样的心绪,才在她提起大漠的星空时,说出那句“明天夜里,你就能见到了”呢。 哭哭啼啼什么也做不了,秦萝用力擦去眼泪,抽抽噎噎吸一口气:“前辈,你告诉我好不好?我自己去和他说……不会麻烦你的。” 这哪里是麻烦不麻烦的问题。 曲道知长叹一口气。 最初把七杀阵法告诉谢寻非时,她赌了九成的可能性,少年会对身边的女孩动手。 谢寻非本就是魔族的恶念之果,莫说她,连天道都心生厌恶。她那时打好了主意,一旦谢寻非出手,她便将他当场斩杀。 他却选择了救下秦萝。 眼前这个小孩也是,两人只能活下一个,接过他的牺牲就好,哪里需要再去寻他。 全都无法理解。 就像当年邪魔入城,她那些自愿死去的同门一样。 ……都是固执的家伙。 烛火微明,女修发出低低一声喟叹,妥协般开口:“那里很危险,除了七杀,还有别的致命阵法。你若是前去,很可能遇见危险。” 秦萝用力点头,双目亮起的刹那,望见曲道知无可奈何举起右手。 视线所及之处,女修的指节纤细白皙,而今悄然伸出,直直指了个方向―― 是西。 九十四(七杀阵……破了...) 破阵之人, 来自湮墟之外。 湮墟乃是一个独立的小天地,与外界唯一的联系,便是魔族曾经设下的这处七杀阵法。 当秦萝与谢寻非进入此地, 湮墟内的七杀阵起,外界亦会现出阵法的图形, 并触发布置好的连环阵。 而今七杀阵尚未消失, 那女孩应该及时赶到了。 曲道知静默无言,指尖轻轻拂过柔软的书页, 薄唇微动,念出一道无声的法诀。 身为执念未了、唯一一个留在湮墟的灵体,她已几乎成为一方之主。法诀过后,一幅朦胧画面缓缓浮现于半空。 那是湮墟与外界相交之地的景象, 也是她所能窥见的极限。 外面的情况显然不容乐观。魔气汹涌翻腾, 遮掩了天边的昏黄月色, 四下光芒甚少, 随处都能听见野兽嘶嚎。 千年后的城池已然沦为一片废墟, 很难看清最初的模样,在坍塌颓败的房屋下、漫天盘旋的魔物阴影中, 趴着一个身着翠色长裙的女修。 一阵夜风吹过,撩动地面上厚重的古书。 纸页发出哗啦啦的低微声响,曲道知眸光轻动, 将目光转向它旁侧身形娇小的姑娘。 那姑娘是她从未见过的长相,如今时间紧迫, 正全神贯注盯着地上的古书瞧,口中念念有词, 间或垂下脑袋,在一旁的纸上写写画画。 狂风呼啸而过, 她来不及理会,更没功夫躲藏,任由长发四散、变成乱蓬蓬的杂草模样,裙摆亦是肆意飞扬,被沙砾划破几条口子。 曲道知一动不动,静静看着她,也看着那本已经度过了千百年岁月的书。 良久,女人沉默着低头,右手停顿片刻,终是凝神而起,于半空画出一道法符。 一道传音符。 与此同时,西方大阵。 谢寻非的剑意裹挟着魔气,冲开两道凌厉的势。 一时间白光如昼,凌乱纷复的杀气将整个法阵笼罩其中。魔潮哀嚎着四散而开,却又有另一波邪祟凌空乍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速速袭来。 少年挥剑的间隙,秦萝亦是祭出问春风,指尖用力拂过长弦。 琴筝之声清清泠泠,谢寻非极快看她一眼,在嘈杂刺耳的吼叫声里,听见一道猝不及防的女音。 “二位可否还能支撑片刻。” 秦萝一愣:“是曲道知前辈?” 谢寻非点头,手中剑势没停:“她用了传音符。” 凭空响起的女声停顿一下,再开口时,带了几分沉凝与迟疑:“外面……有人在尝试破阵。” 毫无疑问,外面的情况绝对称不上好。 又是一团黑气涌来,楚明筝避开狂舞的风刀,笛声悠荡之际,沉默着皱了眉。 她万万没有想到,萝萝居然会被卷入七杀阵法。 长老们不会拿弟子的性命开玩笑,在开启古战场的封印之前,必然仔仔细细检查过阵法残留。像七杀这种臭名昭著的邪术,应当不可能出现才是。 更为糟糕的是,他们连萝萝去了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即便是精通阵法咒术的姜之瑶师伯,也只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猜测――或许此地有个不为人知的独立小世界,那两个消失的孩子恰好符合其中规则,稀里糊涂坠入了其中。 可萝萝和谢师弟究竟有哪些共通的地方?这个小世界又为何如此隐秘,竟能躲过长老们的探查? 完全想不通。 不过这些疑惑并非当务之急,她如今唯一要做的事,便是保证姜之瑶的绝对安全,在七杀阵法发动之前,把萝萝与谢师弟救出来。 但……仅凭她的一人之力,未免太过吃力了些。 “我的灵力快要用光了!” 伏魔录发动头槌攻击,拼命撞开一道斜斜涌来的魔气:“怎么回事儿,我为什么觉得整个古战场的魔物都往这边来了?还还还还有,传讯符你发了这么久,他们怎么还没来?” 楚明筝一把将它捞过,拧眉低声:“可能是七杀阵的缘故。七杀是连环阵的起始,相当于最重要的‘锁’,一旦锁被打开,其它阵法也会随之消散。” 为了保护这把锁,邪魔定会齐聚而来,阻止任何人将七杀阵解开。 如同一场肆虐无度的巨大风暴,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九死一生的风暴中心。 笛声再起,已然没了最初的破竹之势。小腿被魔气破开的瞬间,楚明筝轻吸一口气,自储物袋掏出几颗补灵丸。 万幸,无论是她还是伏魔录姜之瑶,大家都没生出退却的心思。 视线飞速掠过趴在地上的翠裙女修,楚明筝握紧手中长笛。 七杀阵法,只有一天破解的时间。 萝萝身在何处尚不明确,她已是心急如焚,倘若那孩子当真出了事…… 她绝不会让秦萝出事。 当初在龙焰翻涌的树林里,女孩跌跌撞撞奔向她的画面仍然历历在目。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零星希望,哪怕她会葬身此地,楚明筝唯有奋力一搏。 毕竟,她是小师姐啊。 喉间腥甜的血被死死压下,楚明筝意识有些恍惚,动作没停。 天边的黑气越聚越多,又一道魔潮奔涌如海浪,少女凝神聚力,在舌尖蔓延的血腥气里,陡然听见伏魔录的一声大叫:“等等――快看天上!” 她没反应过来,猝然仰首,望见一瞬白光。 那白光如刀似剑,所过之处凛然肃杀。 魔浪本是肆无忌惮,在这势不可挡的杀气之下,竟是溃散如蝼蚁,转眼间浓雾散开,一轮月色清幽,映出几道熟悉的影子。 “楚师妹!” 骆明庭的退堂鼓飘飘悠悠晃在半空,落地的刹那发出一声闷响。 白也沉声:“抱歉,路上遇到不少魔物,耽误了不少时间。” 他身侧的云衡默然不语,将楚明筝扫视一遍,右手微抬,掐出疗伤的法诀。 伏魔录长长出了口气,精疲力竭往下仰躺,被楚明筝小心接在怀中:“御器飞行?古战场不是禁止御器吗?” “那是百门大比的规矩,都这种时候了,去他的规矩。” 云衡从储物袋找出几颗丹药,一股脑塞在楚明筝手中:“百门大比还不允许发传讯符呢,你们不是照样送了过来?” 他们都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楚明筝一向循规蹈矩,收到她传讯符的一刻,便下意识有了不好的预感。 得知秦萝出事,所有人都立马赶了过来。 包括看上去很不靠谱的姬幸。 陆望眉头紧锁,破开一团浑浊的黑烟:“楚师姐,如今的情况如何了?” 江星燃泪眼汪汪,眼眶红得像桃子:“师姐,秦萝她到底怎么了?我们要怎么才能救她啊?” 他话音方落,天边忽有风声大作。 直到这时,楚明筝才发现那片驱散了邪魔的白光尽数来源于一点。当魔潮逐一化作齑粉,宛如白昼的剑气凝聚消散,烈烈剑意里,勾勒出颀长挺拔的少年身影。 秦楼浑身带着杀气,手中长剑嗡鸣不休,落地抬眸之时,溢出一片愠怒的戾意:“我妹妹在哪里。” 原本孤零零的寂静废墟,倏然多出数道人影。 数道……本不应该出现于此的人影。 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天道静默不语,定定看着古战场中四散的灵力。 它终究还是放心不下秦萝,特意翘了班,来到这个位面静候结局。 楚明筝,秦楼,陆望,白也。 在既定的命运里,他们本该陨落于更早一些的时候,不可能踏入古战场半步;至于姬幸、骆明庭与云衡,理应是与秦萝交情泛泛的角色。 真神奇。 倘若楚明筝死于几个月前的心魔之灾,方才邪魔来袭,以姜之瑶的战斗水平,一定早就没了性命。 而其他人的出现,则给予了姜之瑶继续破解阵法的可能性。 一切本该结束在她被偷袭而死的时候,如今发生的种种,全然超出了命运设定好的轨道。 饶是近乎于全知全能的天道,也忍不住从心底发出疑问: 可她……当真能够解开吗? 簌簌狂风锋利如刀,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撕裂脆弱的皮肤与裙摆。 姜之瑶想也没想,径直扑上跟前的厚重古书,用身体挡下风刃的撕扯。 云衡手疾眼快,迅速念出护身法诀,蹙眉低头:“还好吗?” 他问的自然是姜之瑶本人,没成想对方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咧嘴扯出一个大大的笑:“你放心,它没受伤!祖师爷拿命换来的东西,我还是得好好护住的。” 她说罢又握了笔,不去理会身边的杀机四伏,也没管身上的鲜血淋漓,继续埋头写写画画。 老祖宗拿命换来的东西。 寂静湮墟里,同样身穿翠色长裙的女修扬唇轻讪。 阁楼岑寂无声,曲道知看着与自己仅有一墙之隔的姑娘,指尖悠悠一动,随她一并勾勒出七杀阵法的轮廓。 乾六,兑七,离九。 身后是陪伴了她千百年的书架,高大而沉默,好似巨人。 包括她在内,湮墟里的一切都是消失于现实之中、即将被遗忘的东西。 除了她房中的一册又一册古书。 想来真是讽刺。 从踏入仙途起,曲道知唯一的心愿,便是活上个千年百年,破解所能见到的一切法阵、学会所能找到的一切法诀,她是个万里挑一的天才,且有自知之明。 当她把这个理想告诉师傅,得到一声善意的笑。 “可法阵法诀那么多,只凭你一个人,怎么能全部破解呢。” 师傅说:“更何况修道之人亦有寿命,要想活到千岁万岁,谈何容易。” 曲道知很不服气。 师傅说过,她的天赋在当今独一无二,比所有法修都强,凡是她想破解的术法,无一不是迎刃而解、手到擒来。 要是能一直一直研究下去就好了。 直到某天,曲道知终于知道自己并非无所不能。 魔族的七杀阵法诡谲繁复,她与师傅被困其中,直至剩下最后一柱香的时间,也没能把它解开。 师傅说,出去之后好好钻研阵法,莫要让师门蒙羞。 师傅说,不要一意孤行,把自己同旁人隔开。多笑笑,多出门走走,多与同门交谈心得,有空帮她去喂喂城里的猫。 “你的学识来源于我,我则是自幼跟随你师祖。许多人已经不记得你师祖的名字,但说起聚灵阵、飞花诀、摘星术,定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想想那些孑然一身的散修,他们死了便是死了,什么也剩不下,我们却是不同。” 师傅还说:“你看,就像天上遥遥相隔的星星,串连成片,才有了星空。我们亦是如此,人生虽短,总有薪火相传的时候。” 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记忆了。 直到如今,曲道知已经记不起师傅的模样。 视线所及之处,趴在地上的姑娘仍是聚精会神。 姜之瑶薄唇微动,虽然没发出声音,曲道知却知晓她的意思。 东南景门,正南死门。 生门……位于正北。 要是能一直一直研究下去,那就好了。 她曾无数次这样想过。 那日的魔族来势汹汹、毫无征兆,满城百姓仓皇逃窜,在连天火光里,曲道知推开房门。 可她终究没有出去。 楼阁之内,藏有无数自古流传的书册典籍。一旦无人看守,要么落入魔族手中,要么付之一炬,尽数埋葬于火海。 那是从师祖一脉传承而来,属于他们的星星。 也是……师傅赠予她的星空。 她必须守住这里,直到援兵赶来。 天边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响,随着七杀剧颤,湮墟里的执念亦在消散。 隔着一道模糊的、不为人知的墙壁,跨过千百年漫长的岁月,两道翠色的影子静静对峙。 好在她守住了,直到魔族齐齐发动杀招,也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古书被风沙侵袭,纸页发出哗哗响音,曲道知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呀,这个拿着她笔记的小孩,居然也喜欢绿色。 废墟之中,白纸上的毛笔倏然顿住。 紧随其后,是愈发快速的疾书。 真是不可思议,天道想。 本该断绝的学问传承而来,本该背道而驰的人们齐聚此处。 以一抹异世魂魄的到来为引子,凌散的命运串连成形。无论是书册学识,还是那些看似毫不起眼的善意,似乎都拥有了传递的意义。 这是违逆了天道法则的蝴蝶效应,一滴滴水珠凝成浩瀚江河。 无数因果汇集,仿佛只为了这一刻。 只为这一刻。 水镜之外,江逢月哽咽说不出话,不去理会眸中噙着的眼泪,死死握住秦止掌心。 水镜倒映的影像之中,庞大的食铁兽现出真身,身形挺拔如山,一掌拍飞汹汹魔潮,从喉咙里发出更为凶猛的嘶吼;鼓声笛声交织而起,秦楼敛眉拔剑,身后的陆望亦是凝神,江星燃的莲花灯冲开一片灿然亮芒,白也扬刀,斩碎姬幸头顶的一团黑烟。 湮墟弥散如烟,谢寻非始终将女孩护在身后。 秦萝的长发被簌簌扬起,身后龙魂散开清光。她心有所感,恍然仰头,在魔气大作的至暗之刻,指尖触到一缕温和的风。 奇门遁甲,五行八卦,相克相生,三合四长生。 七杀震颤愈烈,曲道知转身垂眸,最后看一眼身旁的一册册古书。 她眼眶虽是泛红,唇角却扬起微笑。 九宫飞星。 身边的一切皆在无声消逝,女修在心中静静说,逆转乾坤。 “九宫飞星。” 姜之瑶笔尖微顿,看向近在咫尺的古书,右掌于七杀大阵划出弧度,空出的左手轻轻压上书页,深吸一口气:“――逆转乾坤。” 一刹之间,风沙狂涌,白芒四溢。阴影覆盖的角落里,天道倏然抬头。 七杀阵……破了。 九十五(狐狸熊猫龙和小朋友...) 低吟的法诀弥散于风中, 伴随姜之瑶右手画符,莹白灵力流泻而出。地面上的七杀阵法剧颤不休,倏地, 从正中裂开一道长痕。 最牢不可破的锁,破了。 一时间魔潮大乱, 沙石飞旋, 古战场外的江逢月一把抹去脸上泪水,唤出法器便要往里冲, 被身侧的秦止拉住手腕。 旋即剑光乍起,长剑出鞘的嗡然声响刺破夜色。缕缕白芒乘风而生,裹挟着一往无前的杀气与怒意,径直冲向山壁上的屏障。 剑意横荡整片荒原, 即便是由魔族精心布置的连环阵, 也在顷刻之间逐一破开, 阵法层层湮灭, 只余下星星点点的清光。 秦止默念法诀, 手中长剑凌空而起:“上剑。” 剑圣今日显然动了怒气,眉头始终拧成紧紧的锁。 眼看江逢月同他御剑同起, 一并入了百门大比的场地,四下无人敢开口插话,只得环顾四周, 暗暗感叹这一剑的威力之强。 俄顷,断天子亦是祭出法器:“哎哟喂愣着干什么?我徒弟还在里面, 快把灵丹妙药全都带上,能救命的那种!” 又是一道疾光冲进古战场, 水镜中的画面,于此刻出现了短暂的模糊。 空间如同扭曲了一瞬, 转眼间很快恢复如常。而在原本空无一人的巷道阴影里,出现了两道熟悉的影子。 秦萝一直被牢牢护在身后,虽然也受了点伤,但有问春风和龙魂的保护,算不得多么严重。 与她相比,谢寻非就要显得狼狈许多。 他本就瘦削,而今侧脸与身上尽是遍布的血痕,看上去愈发伶仃单薄。二人原本置身于阴暗无光的湮墟,少年陡然眨眼,被突如其来的月色晃得皱了皱眉。 早在秦萝到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没剩下什么力气,之所以能强撑着挥剑除魔,全凭一腔孤注一掷的决意。 猝不及防离开湮墟,疼痛与脱力感齐齐上涌,谢寻非松下一口气,身形微晃。 秦萝手疾眼快,伸手抱住他的身子。 “萝萝!” 江逢月来得飞快,不等长剑落地,便从半空倏地跳下:“有没有受伤?我的天怎么流了这么多血!是不是很疼?娘亲这里有药――” 她说着吸了吸气,一把抱住女儿脑袋,眼泪像金豆豆似的流:“对不起呜呜呜,娘亲没能好好保护你呜呜呜,怎么会遇上这种事啊呜呜呜……” 秦萝本来也想掉眼泪,听她这么一哭,愣生生把泪珠子全部憋回了眼眶,手足无措开始安慰:“娘亲,我我我没事,这件事跟您也没关系。谢哥哥一直在保护我,他才受了好重的伤。” 江逢月哭出小猪哼哼,秦楼静静看着熊孩子一样的娘亲,在心底默默叹气。 “我这里有补灵丹和疗伤的药。” 楚明筝亦是眼眶泛红,将跟前的小孩仔仔细细打量一番,确认秦萝没什么大碍,这才放下心来:“哪里觉得不舒服?百门大比我们不参加了,出去疗伤好不好?” “你们到底去哪儿了?” 江星燃不愧是江逢月的亲戚,同样哭得抽抽噎噎,鼻涕眼泪糊成一团:“我快被……嗝,吓死了嗝……” 姬幸白他一眼,从口袋拿出一颗留影石。 陆望顶着满身的血,默默给他递棉帕。 越来越多的家人伙伴快步赶来,谢寻非微微垂了眼,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开几步。 他们皆是为了秦萝而来,与他毫不相干。倘若继续站在秦萝身边,未免显得格格不入。 建筑物投下厚重的阴影,少年抿唇低头,瞥见一刹流动的剑光。 谢寻非抬眸,对上秦止漆黑的眼睛。 剑圣从来都不苟言笑,而今瞳仁黑黑沉沉,又因不久前的变故遍布血丝,隐约可见浑浊的红,乍一望去宛如血月古井,看不清其中情绪。 对视半晌,青年终是开口:“多谢。” 秦止不是傻瓜,自然明白七杀阵的破阵之法。 无论他们究竟跌入了哪个小世界,谢寻非要想活命,只需要杀掉秦萝便可。女孩年纪尚小、修为不高,对于谢寻非而言,无异于一触就碎的野花野草。 可他始终未曾下手,据秦萝所言,谢寻非甚至还豁了性命地保护她。无需多言,只要看一眼他身上比秦萝严重好几倍的伤口,就能明白这句话是真是假。 这是一个父亲最真诚的感激。 “谢师弟,你没事吧!” 骆明庭匆匆忙忙跑来,被巨大的食铁兽顺手拍了拍脑袋:“他看起来像是没事人的样子吗!” 骆明庭被拍飞到墙壁上。 云衡爪爪乱晃,从储物袋掏出好几颗药:“还能站着吗?没力气就靠在我身上。” 许是察觉到小少年怔忪的眼神,他说着顿了顿,指指脑袋上趴着的雪白狐狸:“之前古战场魔潮大乱,一股脑往这儿冲。我和白也灵力用光,没办法保持人形,只能像如今这样了。” 谢寻非不习惯被这么多人围在身边,有些无措地眨眨眼睛:“多……多谢。” “谢什么啊!待会儿咱们直接从古战场出去,外面应该有医修在等着。” 云衡还想继续说话,头顶的半空轰然变色,猝不及防袭来一阵飓风。 那风又狂又拽,惹得沙尘乱飞,再转眼,始作俑者已经稳稳落地。 断天子一眼就见到小徒弟身上的伤,倒吸一口冷气:“徒弟,发生什么事了徒弟?哪个王八羔子伤的你,为师去把他碎尸万段!” 白胡子老头一边说一边上前,袖口微振,掌心现出几颗灵力浓郁、圆润小巧的灵丹:“快快快,先把药吃了,咱们出去疗伤。今日吓到没?伤口是不是很疼?你若是觉得不高兴,师尊扬了这片古战场给你泄愤。” 秦止淡淡瞥他:“前辈,百门大比的场地,不应当出现此种阵法。” 断天子是这次的百门大比策划人之一,闻言蹙眉:“我们分明仔仔细细从里到外全部排查过,这里根本不可能存在任何致命的歪门邪道。” 湮墟与外界并不相通,寻常人无法进入,他们找不到七杀阵,属于情理之中。 谢寻非低声解释:“七杀阵源自那处小世界,唯有特定之人方能进入。诸位长老无法察觉――” 他话没说完,忽地身子僵住,茫然眨眨眼睛。 江逢月一边小猪哼哼,一边泪眼汪汪抬起脑袋,伸手揽过小少年白皙的脖颈,将他与秦萝同时抱在怀中。 心里蜷缩在阴暗角落的小人,被拉入了一道温暖柔和的光。 江逢月揉他脑袋,小心翼翼没碰到伤口:“小谢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呜呜呜,疼不疼疼不疼疼不疼?不怕不怕,等出去以后,我给你找最好的药。” 断天子大叫:“轻点儿!我徒弟身上还有伤!” 一旁的楚明筝忧心忡忡:“师尊,萝萝好像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秦萝小短手乱挥:“唔……唔唔唔!” 总而言之,虽然过程多有艰险,不幸中的万幸,七杀大阵终是被成功破解了。 无论秦萝谢寻非,还是楚明筝秦楼等人,大家或多或少都受了伤。如今魔气散去,古战场之中恢复寻常,其他人的百门大比仍要继续,他们则被送往外界,接受医修的治疗。 秦萝受伤不重,大多是容易愈合的外伤,只需要按时擦药即可。 她一路上向众人大致讲述了这一日的经历,听闻谢寻非舍命救她,江逢月感动得又是眼眶一红,想要给小少年一个熊抱,被护崽的断天子用力按住脑袋。 女孩说起湮墟,也说起千年前的古城与修士,姜之瑶默默地听,手里始终抱着那本厚重的古书。 “曲道知是我师祖,千年前魔族进犯,她为护住满屋子的藏书,未从战场离开。” 翠衣女修道:“我从未见过她,只听师傅说起过,我们两人的性子很像。” 一样沉迷于奇门阵法,一样不爱与人交际、成天待在小小的房间里头,也同样地,习惯穿着一件翠绿色长裙。 这本被她视作珍宝的古书,其中便蕴含了师傅与师祖两人横跨千年的心血。 “你说七杀阵法破解的时候,湮墟也随之消散,那应当便是她心愿已了吧。” 姜之瑶缓声说:“师祖当年被困于七杀阵,她师傅为了救她,心甘情愿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师祖一生破解阵法无数,唯独这一个,是她心中的结。” 所以曲道知才会告诉他们,破开七杀阵法,方可离开湮墟。 秦萝乖巧点头:“姜师伯,你能破解七杀阵,曲前辈一定很开心。当时她给我们传了音,说外面有人在破阵,让我们多多坚持一下。” 曲道知那么一个独来独往、特立孤行的人,见到姜之瑶破阵,第一时间给他们传了讯息。 在她心里,定是无比希望、也无比期待着。 女孩抿了抿唇,杏眼中灯光淌动:“而且……在湮墟消失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很温柔的灵气,那应该就是曲前辈的气息吧。” 姜之瑶笑笑。 “那当然!我是当今最厉害的法修,绝对不可能让她失望。不仅如此,我还要破解比她更多更难的阵法,全部留在这本笔记上。” 她说罢扬扬下巴,将古书牢牢抱在怀中,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眼神向外瞟了瞟:“大夫,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古战场啊?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些小伤压根不重要好不好!” 房间外正在熬药的医修抓狂:“你破阵用光了灵力,去古战场又送死一回吗!快回你自己的房间喝药!” 姜之瑶模样像是淋雨的狗狗,失落地道别离开。 秦萝长长舒了口气,心里紧紧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乖乖巧巧靠坐在床上,打量身边的景象。 古战场是临时找来的百门大比场地,周围没有安置可供居住的房屋。 听说断天子前辈别出心裁,动用自己远远超出常人的强大灵力,居然硬生生把一整个房子装进储物袋,一股脑全都带了过来。 他们如今所在的,就是这栋房屋。 房子不大,房间数量不多,每个房间顶多塞下四张床。 秦萝接下一杯江逢月递来的水,抬眼瞧了瞧四周。 在湮墟外面的所有人里,小师姐和哥哥扛下了七成的魔潮,因而受伤最重;江星燃太过闹腾,和陆望姬幸住在一起,由骆明庭师兄统一照顾。 至于她所在的房间之中,从左往右依次排开,分别是白也、云衡、秦萝和谢寻非。爹爹去了哥哥的房间,娘亲则在这儿照顾她。 察觉到小孩四处乱晃的眼神,云衡吭哧吭哧挺直身板,把木床压得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干……干嘛。” 他身边的小狐狸亦是懒洋洋抬眸。 他们两人灵力耗尽,不得已变回了动物的原形,而今坐在床板上的,赫然是一大一小两个圆滚滚的球。 不对。秦萝一边想,一边轻轻挪动视线。 云师兄的脑袋又大又圆,眼睛和鼻子像是黑豆豆,身子则是另一个胖胖的球,爪爪和脚也是圆圆的,活像个圆形集合体。 云衡被她盯得不自在,凶不得也吓不得,只能委委屈屈蹬了蹬腿。 可恶。 自从他的小马甲掉了个干净,云衡就暗暗发誓,今后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会在这群小孩面前显露真身。 ……所以到底是谁分配的房间啊可恶可恶可恶! 正在给谢寻非传送灵力的江逢月心有所感,笑眯眯回过头来,冲他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 食铁兽面无表情,往后缩了缩身子。 “对啦。” 秦萝在心里默念法诀,身前金光一现,勾勒出一条小型的长龙。 当时在湮墟遇到危险,傲天始终保护在她身边,若不是有它,她与谢哥哥很可能没办法撑过一波接着一波的魔潮。 如今它耗光灵力,身形变小了许多,只有三个秦萝加起来那么大,与女孩四目相对的刹那,弯起眼睛开始傻笑。 好不容易能出来透透气,龙魂活蹦乱跳,像只欢快的小泥鳅。 秦萝也跟着它手舞足蹈:“谢谢傲天!” 不太聪明的龙,还有一个不太聪明的主人,不愧是他们,天生一对。 云衡晃了晃耳朵,正要从储物袋里拿出竹子啃,猝不及防,忽然瞥见一道骤然靠近的金光。 龙傲天大概是头一回见到食铁兽,兴奋得爪爪乱摆,啊呜张口,一口吞下熊猫圆滚滚的大脑袋。 秦萝:“啊啊啊傲天!云师兄!不能吃,吃大熊猫犯法!” 江逢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云衡:…… 云衡爪舞足蹈,念经一般狂飙乱码:“&!!!” 不太聪明的龙最终被食铁兽制住,乖乖去了秦萝身边思过。 小朋友身为它的主人,小心翼翼开口解释:“对不起云师兄,它可能、可能是觉得你的脑袋长得像汤圆,就……就吃掉了。” 汤圆。 云衡睁大脸上的两颗黑豆豆,拿爪子摸了摸侧脸。 他英俊潇洒、让修真界万千少女倾慕的脸,像汤圆?还活该被这条龙一口吞?! 云衡忽然想到什么,目光瞬间犀利。 云衡瞬间转头,死死盯住身后的小白狐狸。 小狐狸没料到它会突然转身,嘴角扬起的弧度没来得及往下压,一时情急,拿爪子上的粉色肉垫捂住嘴巴。 好家伙,白也。 云衡眯了眯豆豆眼。 他就知道这小子在看笑话。 “秦萝在那湮墟之内,定然受了不少惊吓。” 云衡面无表情正了色:“我听说孩子受惊,最好的法子便是找来一个玩具。可惜此地寂寥无人烟,连替代品都很难寻到,让我想想,小个子、毛茸茸、软绵绵――” 秦萝飞快眨眨眼睛。 大熊猫师兄缓缓扭头,看着白也哥哥所在的那张床。 云衡:“倘若我生得那般模样,定会竭尽所能安慰师妹,陪在师妹身边尽情玩乐,让师妹从阴影之中走出来。” 白也冷冷看着他。 始终一言不发的小狐狸尾巴一颤,倏地跃起身子。待得半空划过雪白的弧度,再一眨眼,狐狸已经来到了女孩身边。 白也没说话,朝着秦萝手边探了探脑袋。 多亏眼前的小孩,他这条命才勉勉强强活了下来。她今日受难颇多,若是能让她开心一些,他无所谓做些什么。 秦萝受宠若惊:“真的可以吗?” 白也点头。 于是小朋友柔软的右手,轻轻贴上了生有细细绒毛的狐狸耳朵。 云衡大仇得报,心里的小人哼哼直笑:“白也还会腾空跳起,像风车一样转转转哦。” 秦萝露出惊讶的神色,眼睛布灵布灵闪闪发光。 小狐狸身形微顿,沉默片刻,终是凌空跃起,化身蜷缩成一团的大型雪球,七百二十度疯狂旋转。 也正是在这一刻,白也清楚明白了骆明庭的那句口头禅―― 云衡,烂人。 龙傲天不明所以,跟着雪球球一起转圈圈,咧嘴笑个不停。 秦萝不停鼓掌,把湮墟里的惊吓尽数抛在脑后; 江逢月看得兴致勃勃,眼中划过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忽地开口:“不过,狐狸和龙终究小了些……若是毛茸茸的、软绵绵的,有没有更大一点的玩具替代品呢?” 同样在鼓掌的大熊猫笑容渐渐凝固,停下两只摆来摆去的爪爪。 感受到秦萝投来的视线,云衡晃了晃身后的尾巴。 大事不妙。 其他人都要疗伤喝药,一起来到房中探望,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出乎意料地,房间里十足安静,听不见任何声音。 楚明筝轻轻敲响房门,听见江逢月极低的一声“请进”。 房门打开,几人皆是愣住。 一只巨大的食铁兽坐在床头,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在它怀中,躺着两个熟睡的小孩。 秦萝躺在左边,毛茸茸的发丝与绒毛混成一团,白皙侧脸被月色打湿,映出嘴角上扬的笑。 谢寻非居然也沉沉入了眠,平日里的戾气浑然散去,像世间所有十多岁的小孩一样,长睫轻轻下阖,眼尾勾出漂亮而静谧的弧。 至于云衡,宛如一位伟大的熊猫母亲,圆圆鼓鼓的肚皮上,还趴着一只同样睡着了的小狐狸。 一代英雄豪杰,居然沦落至此。 秦止:“抱歉,打扰。” 损友一号秦楼摇头:“啧啧。” 损友二号骆明庭摇头:“啧啧啧。” 愤怒的熊猫妈妈愤怒地龇牙咧嘴,扬起一只愤怒的爪子。 谢寻非睡得一向很浅,也许是被这个动作惊扰,微微蹙了眉头,脊背颤了颤。 愤怒的爪子在空中停顿一瞬,妥协般收好尖锐的指甲,只留下圆圆软软的肉垫,小心翼翼拍了拍小朋友的脑袋瓜。 九十六(正文完结) 又是一朝春日好时光, 绿荫垂野,草色青青,山边云霭迷蒙, 萦绕一树烟景。四下本是寂静,只能听闻几声幽幽鸟鸣, 猝不及防, 传来踏踏脚步声响。 今早下了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这会儿天色转晴, 雾气和水汽却是没散。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树叶的芳香,秦萝吸了口清清凉凉的气,脚步不自觉变得更加轻快。 距离那次古战场里的百门大比,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 如今古战场魔气消散大半, 能让所有人自由通行。千年前的古老遗迹价值不菲, 吸引了九州各地的修士前去参观, 在废墟之中, 发现了不少值得研究的好东西。 姜之瑶师伯收了好几个小徒弟, 听说被折腾得焦头烂额,好在终究还是坚持了下来, 也没继续待在藏书阁里闭门不出。 至于今天。 冰天雪地哆哆嗦嗦的冬天挥手说了拜拜,他们终于可以春游啦! “流云山乃是宁州风水宝地,传闻得了仙人庇佑, 一年到头被祥云笼罩,若是来此虔诚祈福, 说不定能走好运。” 江逢月小心避开地面上的泥泞土壤,心情不错:“漫山遍野都是花花草草, 用来踏青再合适不过。” “今天就让我和江师叔大显身手吧!” 骆明庭踌躇满志,摸了摸怀中小狐狸的脑袋:“佐料什么的都带齐全了, 看你们想吃原味烧烤还是麻辣。” 骆师兄的厨艺堪称一绝,秦萝已经好久没吃到他做的烧烤,一时激动,情不自禁原地跳了跳。 云衡满脸嫌弃,双手环抱胸前:“你还要抱着这只狐狸多久?他四条腿你两条腿,明显他才更适合下地走路好不好。” 白也懒懒抬眼,把身子缩成小小一个圆团,舒舒服服打了个哈欠。 骆明庭笑而不语,目光一转,掠过身边的秦楼。 容貌俊朗的少年口中含着一片新鲜草叶,琥珀色眸子让人想起夜里的猫,倏然一转,撞上骆明庭的视线。 秦楼生得高挑挺拔,剑眉凛然、薄唇平直,一副慵懒淡漠的剑客模样,在他头顶,却躺着本四仰八叉的书。 察觉到突如其来的注视,伏魔录下意识打了个滚,书页一振,把秦楼的碎发扫成一团鸡窝。 骆明庭:“四条腿怎么了,他的那本书还能飞呢,不是照样趴在秦楼脑袋上。” 云衡冷笑,哼哼唧唧:“哟,咱们当了这么多年好哥们,我变回食铁兽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对我这么好过。” 他一顿,转而望向秦楼:“这位也从没把我顶在脑袋上。” 破案了,这是嫉妒了。 这人居然吃一本书的醋,也算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骆明庭想了想食铁兽庞大如山的身躯,眯眼笑笑:“对不起,不抱大汤圆。如果不想走路,可以让傲天含着你的汤圆脑袋飞。” 秦楼:“对不起,不顶大汤圆。如果不想走路,可以让傲天含着你的汤圆脑袋飞。” 云衡使用头槌攻击:“说了多少次我不是大汤圆!!!” 他们这边吵吵嚷嚷没停下,另一边的几个小孩同样热闹,如同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小跑着窜来窜去。 “哇――” 秦萝站在山崖边边,忍不住张大嘴巴:“好高!好多云和花!” 他们打定了主意要看日出,因此抵达这里的时候,已经快要接近傍晚。 傍晚时分的云霞尤为瑰丽,太阳将落未落,在远处的山头露出圆圆的脸,余晖四溢,把整片天空染成漂亮的红。 云潮翻涌,绯红也随之变幻不休,像是打翻了深红的墨汁,有清水一点点晕开,勾勒出梦一样的渐变色。 远处飘荡着绮丽的深红浅红,近处的山峦之间,尽是白花花的雾。 雨雾未歇,与晚霞遥相映衬,截然不同的颜色一层层荡开。再看近在咫尺的眼前,则是被雨水洗净后的枝桠新绿。 这样的景致已是赏心悦目,视线往左,居然还能见到团团簇簇的一树树桃花梨花。 交织的粉白被雾气模糊,掩映出翠色将滴的绿,骤然望去,竟叫人分不清那究竟是浮动的烟云,还是流淌着的水墨。 秦萝看得惊叹不已,身旁的楚明筝低声开口:“你若是喜欢,不妨在我们的院子里栽种一些。除了桃树梨树,产自沧州的梦蝶兰也极为好看,春风吹过的时候,满树浅蓝色花朵翩翩而落,状若蝴蝶纷飞。” 秦萝狠狠心动了。 小朋友双眼亮晶晶,一把抱住少女腰身:“谢谢小师姐!小师姐最好最好!” 楚明筝抿唇,笑着摸摸她脑袋。 “哼,什么花花草草,全是女孩子才喜欢的玩意儿。” 江星燃叉手手,看向身边的陆望谢寻非:“咱们去抓蛐蛐。我抓蛐蛐的技术,保证一流。” 两个小伙伴露出困惑的神色。 江星燃:“不是吧,你们没抓过蛐蛐?” 在他们沧州,没有哪个小少爷不喜欢抓蛐蛐斗蝈蝈。他先是觉得不可思议,转念一想,却又是有迹可循。 陆望一直被他那个混账爹爹欺负,常年满身是伤,交不到什么朋友;谢寻非习惯了打打杀杀,丝毫不懂得小孩应有的乐趣,若是让他见到一只蛐蛐,定会立马将它碾碎成粉末。 这怎么行呢!他们男人的浪漫是什么,爬树打猎抓虫虫! 江小少爷的责任感油然而生,用力拍拍胸脯:“放心,我会把毕生所学全都传授给你们,今天你们就是蛐蛐之王!” 几个小朋友闲不下来,一路上左晃晃右看看,要么七嘴八舌讨论如何抓蜻蜓,要么站在桃树底下,等着几人中最高的谢寻非折来几枝桃花。 被他们这样一折腾,一行人终于晃晃悠悠来到山顶的时候,太阳已经几乎落山了。 “不碍事不碍事。” 江逢月笑意没停,戳了戳身侧秦止的胳膊:“他储物袋装了不少好东西――在来之前,我们把所有需要的物件都准备好了。” 其实大部分是秦止的功劳。 江逢月生来就是世家大小姐,对家务活一窍不通,无论洗衣做饭还是整理房间,总能弄得一团乱糟。 久而久之,秦止自行接下了家务活的重担。在绝大多数时候,往往是这位九州闻名的冷峻剑圣低头忙碌,而她拿着自己做的小点心站在旁侧,一边竭力吹彩虹屁,一边把甜点塞进道侣嘴中。 秦止点头,手中的储物袋白光暗涌,于山顶的空旷草地上,现出几盏莹白透亮的圆灯。 骆明庭淡淡瞥过,眼珠子瞬间瞪圆。 这这这、这分明是千金难求的东海夜明珠,看这成色这质地这浑然天成的形状,绝对价值连城。 结果……被用来当成了春游时候的照明工具? “对了,烤肉的话,还需要火吧。” 江逢月兴致勃勃,也拿出自己小巧精致的储物袋:“我这里有个小玩意儿,能自行调整火候,用上它,我们也不必去四处捡柴。” 她话音落下,掌心红光浮动,凝成一颗鲜红如血的浑圆珠子。 云衡默默看它一眼,倒吸一口冷气。 这这这、这分明是传说中的琉璃焰,色泽猩红、通体滚圆、能制造极为强悍的灵火,不少修士都在找寻它的踪迹,想要将其纳入体中,淬炼筋骨。 结果……被用来当成了烧烤时候的生火工具? 两个青年面面相觑,迅速交换一个眼神,在对方眼里,见到了与自己想法如出一辙的感受。 败家子夫妻,不愧是一对,真的好配。 秦止年少时常常在外历练,对于野外烤肉一事,可谓锻炼得炉火纯青。 几个大人七手八脚布置好场地,小孩们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静静等待。 “在这儿多无聊。” 江星燃打了个悄无声息的失败响指:“咱们一起去抓蛐蛐吧!我还能教你们斗虫虫!” 秦萝皱了皱圆脸。 春天的山里到处是虫虫,除了蛐蛐蝈蝈,还可能出现毛毛虫。这几个男孩子不觉得有什么,她若是见了,一定会哭出来。 而且……或许还有蛇。 夜明珠照亮一隅小小天地,谢寻非微微垂眸,不动声色看她一眼。 少年抿了抿唇,低低出声:“想去哪里?” 秦萝倏地抬头。 “你们去捉虫子吧。” 谢寻非回头,望一望不远处的江星燃与陆望:“她应当不怎么喜欢,我陪着她。” 谢哥哥。 大好人! 这附近全是又深又密的树林,要想到更远一点的地方玩,身边必须有人陪同。 师兄师姐爹爹娘亲全在忙活,秦萝本以为自己不得不一直留在这里,没想到突然得到一个意外之喜,双眼噌地亮起来:“我我我想去最高的那片桃树林!” 于是谢寻非当真带着她去了桃树林。 “好可惜,现在还没到果子成熟的时候。” 秦萝脚步轻快,因为觉得开心,走起路来像在飞:“等快到夏天,满山都是粉粉的桃子,一个一个挂在树上。” 不过虫虫也多。 想起曾经春游时见到的毛毛虫,小朋友打了个哆嗦。 谢寻非静静听她叽叽喳喳,目光扫过眼前的桃林,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夜里的山顶雾气没散,晕开一抹抹朦胧的白。 夜色则是纯粹的漆黑,两种截然不同的色彩彼此交缠,往更深处望去,粉白的花丛摇曳生姿,如浪如波。 他极少见到如此安宁绚丽的景象,心口仿佛没了重量,飘飘摇摇悬在胸膛。清风吹来,眼前笼上一层幽幽云雾,一时间分不清现实还是幻梦。 比他在湮墟里所想象的春游,更美也更温柔。 秦萝的声音来到耳边,伴随着哒哒脚步:“不能摘果子的话,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呢?你应该对花花不感兴趣……” 春游,摘果子,做饭吃,看星星,还有―― 半年前的回忆悄然掠过心口,谢寻非无声笑笑:“我们来讲故事吧。” 对哦,当时她在湮墟里的确说过,自己会在春游时候和朋友们讲故事。 当时谢哥哥怎么回应的来着? 秦萝心下一动,立马做出戒备的模样,婴儿肥鼓了鼓:“不许说鬼故事!” 小少年精致的眉眼倏然荡开笑弧:“不会。” “那我们来故事接龙吧!就是我说一句,你接着补充一句。” 秦萝松下一口气,双手背在身后,吸了吸满林的桃花香:“嗯,首先是……在大森林里,住着一只很可爱的小白兔,这天它蹦蹦跳跳,在森林深处,见到一栋大大的蘑菇房子。小白兔走上前,敲了敲蘑菇房子的大门,咚咚,咚咚咚。” 她甚至压低声音,模仿出了敲门的音效。 谢寻非思忖一瞬:“房门打开,出现一只凶巴巴的狼。狼很生气,声称兔子打扰了它的午睡,它要吃掉它。” 秦萝面露惊恐,迅速瞧他一眼。 ――这明明还是个恐怖故事! 秦萝小心翼翼:“小白兔很害怕,问凶巴巴的大灰狼,‘你好,我要怎么做,才能不被你吃掉呢?’” 这种时候了,居然还不忘说一声“你好”。 谢寻非抿抿唇角,把上扬的弧度悄悄压平:“狼说,‘可是我很饿。’” 秦萝立马举起右手:“我我我可以给你做饭!” 她说罢意识到什么,睁圆眼睛飞快补充:“不是我,是兔子这么说的。” 少年眨眨眼睛,桃花眼中清光浮动,是默许的意思。 女孩笑意更深:“小白兔用胡萝卜做了一大桌子菜,大灰狼很喜欢。” “狼说,‘你真好,胡萝卜很好吃。’” 谢寻非安静望她一眼,转而把目光移开:“‘从来没有谁为我做过饭。’” 秦萝眨眨眼睛:“你的家人和朋友呢?” “狼摇头。” 他说:“狼对兔子说,‘这样吧,我一直孤零零的,如果你愿意和我做一天的朋友,我就送你回家。’” “好哇好哇!” 秦萝成功代入角色:“大灰狼想去哪里玩?” 谢寻非迟疑一会儿:“……森林?” 好没有创意。 小朋友叉手手:“我们就是在森林长大的呀,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玩。” 她想了想,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小白兔首先带着大灰狼去了雪地。四周全是白茫茫的,它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大灰狼转眼一看,兔子不见了。” 谢寻非眸色稍暗:“兔子跑掉了?” “才没有呢!大灰狼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发现面前的雪人动了动――锵锵!小白兔刷地跳到了它的脑袋上。” 秦萝说着举起双手,模仿出一个向上跳的动作:“大灰狼这才发现,因为兔子和雪花一样,都是白茫茫毛茸茸的,只要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和雪人没什么两样。” 她被自己的故事逗乐,咧着嘴轻轻笑。身边的少年没有出声,微微侧过脸去,唇角终于止不住地上扬。 秦萝戳戳他手臂:“谢哥哥,到你了。” “然后它们来到一片草原。” 谢寻非道:“兔子喜欢吃草,给狼做了炒青草炸青草煮青草炖青草干煸青草,还有一杯青草汁。狼吃得很开心,等兔子吃撑变成一个圆形的球,它的肚子也鼓鼓的。” ……突然变成了一只很没有追求的吃草大灰狼!秦萝摸摸鼻尖,心里为大灰狼默哀一个瞬息,不知想到什么,杏眼一亮:“还有还有!它们从草原离开,看见了一片桃树林。树林里到处是粉色的小花,一抬头,还能望见很近很近的天。” 小孩一边说,一边仰起脑袋向上看,很快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可惜早上下了雨,天上有好多乌云,看不见星星。” 谢寻非循着她的视线看去,长睫簌簌一动。 天边的浓云裹挟着雾气,将星空遮掩大半。月亮怯怯藏在云朵之后,只现出小半张莹白的脸。 黑漆漆阴沉沉的,如同散开的墨。 他的声音很低:“兔子想看见星星吗?” “有星星的晚上才漂亮嘛。” 秦萝对上他的目光,足尖顿了顿:“之前在湮墟里,说好了要趁着春游带你看星星讲故事的。” 少年微微怔住,旋即轻轻笑开,眼尾弯弯,勾出漂亮的弧。 “狼听完兔子的话,对它笑了笑。” 谢寻非道:“它说,没关系,若想见到星星,只需要抬起头。” 秦萝听出他话里的停顿,下意识一愣,抬起毛茸茸的脑袋瓜。 一刹之间,灵力倏起。 翻涌的白芒宛如旋风,于沉沉夜色中巍巍弥漫。四面的桃林被风撩动,树影浮空,暗香如潮,团团簇簇的桃花纷然落下,像是今早未尽的骤雨。 四野无声,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女音。 江逢月发来传音符,嗓音覆盖了整片桃林:“萝萝小谢快快快!我们的大餐完成了!” 秦止接话:“很香,你们一定喜欢。” 站在她不远处的秦楼抓狂:“云衡骆明庭!不许偷吃!这是留给我妹妹的大腿肉!看人家白也多乖!” 伏魔录:“哦呼,好香――” 江星燃的声音由远及近,满满全是愉悦欣喜:“陆望!你太成功了!你就是今晚的虫王!” 陆望:“唔……嗯。” 桃林里晚风轻响,云雾被层层拨开,现出一缕久违的微光。 秦萝呆呆看着天上,心口不由自主砰砰加速。 天边云朵被剑气斩碎,金丹期的灵力轰然散开。身边是粉白花雨和簌簌的风,视线所及之处,铺开一片莹亮温润的星色。 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像是为她而来的星星。 “因为你是很可爱的、最可爱的兔子――” 谢寻非的声线干净清冽,带了不易察觉的紧张拘谨,在耳边沉沉淌过:“当你抬头的时候,整片星空都会为你而闪耀。” 女孩低头看着他,望见月色勾勒出少年人面上清隽流畅的轮廓,也望见对方与她直直相撞、又很快匆匆挪开的目光。 他们身侧是纷纷扬扬的桃花,谢哥哥的眼睛,也像桃花。 他定是从没说过这种话,一番话讲完,自己反倒先觉得不好意思了。 满林的花香,味道似乎有些太浓了,熏得脑袋晕晕乎乎,嘴里说不出话。 秦萝手足无措,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头,一会儿拼命眨眼看着星空,一会儿拍拍自己圆嘟嘟的脸。 不等她开口,天上又传来江逢月喜滋滋的呼声:“是烤乳猪和烤兔子肉哦!热腾腾香喷喷,晚一点就被吃光。” 然后是所有人叽叽喳喳哄抢的声音,以及秦楼义正辞严的低声呵斥:“别盯着秦萝的肉,走开走开。” 兔子肉。 香――喷――喷。 小朋友的一双大眼睛瞬间失去高光,变成两个一动不动的圆球球。 秦萝一把抱住身边的谢寻非,落在脑袋上的桃花花瓣随风散开,晕出薄薄粉色:“谢哥哥,我们的兔兔!呜哇――” [正文完] 番外一(哥哥大笨蛋...) 爹爹娘亲不在家。 近日幽州怪事频发, 传闻闹了鬼灾。身为修真界首屈一指的大能,这件事刚发生没多久,秦止江逢月便与两个孩子挥手道别, 启程离开了苍梧仙宗。 于是照顾妹妹的重任,顺理成章来到了秦楼身上。 今天约好了要一起去山下玩, 秦萝早早睡下早早起床, 比约定时间早了一点点地打开房门,没想到甫一抬眼, 就望见院子外的秦楼。 这会儿时候尚早,朝霞衬着软嘟嘟的云朵浮在天上,像是一团又一团的棉花糖。春天的阳光总是温柔又和煦,透过枝叶之间的缝缝落下来, 点亮少年琥珀色的眼睛。 哥哥从不爱穿花里胡哨、昂贵精致的衣服, 今日着了件干干净净的白衣, 衣襟和袖口隐约有几道简约云纹, 布料绵软, 衬出劲瘦挺拔的脊背与腰身。 听见木门打开的吱呀声响,秦楼微微抬眼, 朝她挑了挑眉。 “哥哥!” 小豆丁脚步哒哒,笑眼弯弯来到他跟前,目光上上下下一扫:“你在这里等很久了吗?” 秦楼指尖微捻, 手中的青青草叶转了个圈:“没有。我也是刚到。” 伏魔录扇着书页飞在半空,闻言冷笑:“哦嚯嚯。” 也不知道是谁天还没亮就睁了眼, 几乎和太阳同一时间出门。问他原因,只看似漫不经心地答上一句:“早睡早起, 天经地义。” 幼稚。 厚厚的大书动了动视线,看一眼秦楼衣襟上的细致云纹。 “咳咳。” 伏魔录翅膀一扇, 飞到兴致勃勃的女孩身边:“萝萝,你觉得哥哥今天穿着的这件衣服怎么样?” 秦楼身形一顿。 “衣服?” 秦萝好奇抬头,很快咧嘴笑开:“是从来没穿过的新衣服!好看!” 少年微微侧开脑袋,下意识压平嘴角,不让她发现唇边上扬的弧度。 嘿嘿。伏魔录得意转了个小圈。 秦楼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剑修,虽然收到过不少人送来的锦衣华服,却一向不去关心穿着打扮,从来都是简简单单束了发,再穿上一件简简单单的衣衫。 这小子从昨夜起,就把房间最角落的箱子翻了出来,一打开,里面全是价格不菲的高档货。他反反复复试了个遍,老是嫌弃穿上像是花孔雀,犹豫来犹豫去,最后才选中这一件。 伏魔录乘胜追击:“还不错吧?比起他之前披着破麻袋的样子,是不是好多了?” 秦楼蹙眉传音:“不是破麻袋。” 他说得语气沉沉,很快静下心神等待秦萝的回应,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唯有握着草叶的指节悄悄用力。 小朋友偏偏脑袋:“好像……差不多。” 琥珀般的眼睛色泽淡了淡。 “因为哥哥不管穿什么衣服,都很好看呀!” 秦萝没注意他的神色变化,得意洋洋咧开嘴角:“哥哥也没有披破麻袋,简简单单的衣服最适合他,出剑的时候刷刷刷!” 小孩说得开心,甚至抬起右手,比了个飒飒出剑的手势。 得,某人嘴角要上天了。 伏魔录幽幽转头,却见秦楼已经背过了身子,做出即将迈步离开的姿势。 少年开口,语气淡淡:“想去哪儿?我御剑带着你。” 洞察一切的大书咕噜噜上前,果然见到这厮在抿唇偷笑。 身后的秦萝快步跟上:“想吃早餐,然后去山下的镇子里玩。” 修真界里的修士大多只需要吸收天地灵气,不用像凡人一般吞咽食物填饱肚子。苍梧仙宗的这群人算是例外,每天变着花样地吃东西,已经成了种习惯。 伏魔录看了看小孩圆鼓鼓的两团婴儿肥,没说话。 秦萝感应到它的视线,语气软了软:“就、就是,肚子虽然不饿,但嘴是会饿的。它饿了就没有力气,没有力气就说不出话……” 其实就是你嘴馋贪吃而已吧,小傻瓜蛋。 伏魔录一针见血,暗自腹诽,抬眼看去,却见秦楼嘴角笑意更深。 转眼之际,通体萦绕着寒芒的长剑凌然而起,剑气破空,发出嗡然一声轻啸。 秦楼回头,被阳光浸染出干净清爽的面部轮廓。 “上来。” 他倏地伸手,将女孩拉上剑身:“问问你的嘴巴和舌头,它们想吃什么。” 秦楼这辈子野惯了,除了和秦萝在雨中的那一次,几乎没带着别人御剑飞行过。据骆明庭所说,他御剑的速度活像是赶着去投胎。 这回他心知身后跟着一个小孩,特意放慢了速度,等终于来到饭堂,听见秦萝双脚落地的声音。 秦楼回头。 很好,他妹妹的脑袋,像是杂草堆里凌乱的鸡窝。 好在他拥有前世的记忆,对于扎头发勉强有些心得。等重新帮秦萝整理完毕,走进饭堂大厅时,只见到紧闭不开的窗口。 “如今太阳才刚刚露头。” 伏魔录长叹一口气:“苍梧的弟子基本不会来吃饭,你们觉得这儿的厨子能有多勤快?” 秦楼:…… 他迟疑着没说话,停顿须臾,看了看身边皱着眉头揉肚子的小孩。 秦楼:“其实……我勉强会做一点早餐。” 伏魔录兀地打了个哆嗦。 这句话自是不假。 这辈子的秦楼一心修炼,没怎么下过厨房;上辈子的霍诀同样出生于世家大族,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 但在魔域挣扎求生的时候,霍诀曾自己烧火做过饭。 那时他修为被废、筋骨尽断,很难感受天地之间的气息,只能把肚子里的五谷杂粮转化为灵力。 不过…… 当年的霍诀身无分文,能吃上一口饱饭就已不错,做出来的东西要么奇丑无比,要么半生不熟,哪会去在意卖相和口味。 伏魔录觉得有点慌。 为了方便弟子们寻找食物食材,饭堂旁边的厨房大门没关。秦萝探头探脑,秦楼默然不语,显然心有忐忑,把桌上扫视一圈,见到茄子、玉米、青菜、鱼、不知是什么的肉,还有几盘饺子。 秦萝知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剑痴,对于做饭肯定很不熟练,努力压下心中的好奇和期待,小小声开口:“哥哥,要不算了,我们以后再来。” 秦楼:“不必。” 他吃过骆明庭做的大餐,心中清明得很。 茄子可以用来爆炒,混合肉沫也很好吃;鱼的做法更多,清蒸红烧糖醋,样样都不错;哪怕是最为常见的青菜,也能做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花样。 至于他会做的―― 秦楼:…… 秦楼:“我给你煮饺子吧,火烤玉米吃不吃?” 无论是煮饺子还是烤玉米,似乎和厨艺都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可毕竟是哥哥亲自下厨,秦萝怔忪一瞬,一边用力点头,一边兴奋地上下挥舞手手。 于是秦楼开始生火。 秦萝坐在一边的木桌前,双手托住腮帮子,小腿晃来晃去,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瞧。 他平日里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凤眸微微朝着两边勾开,薄唇轻抿,更显出几分慵懒与漫不经心的味道。 直到拔剑的时候,或是此时此刻,少年周身的气息渐渐凝固,长睫垂下沉凝阴影,整个人如同一把笔挺的、修长的剑。 她听学宫里的很多人说过,有不少师姐喜欢哥哥。哪怕放眼整个修真界,秦楼都称得上是卓然不群。 认真的哥哥很好看,哥哥认认真真做出来的东西,也一定很好吃。 锅里咕噜咕噜的声音一点点消去,当饺子被盛到碗里,秦楼显而易见愣了一下。 秦萝上前,眼珠子猛地一震。 碗里赫然是团黏黏糊糊的面皮,由于煮得太久,变成十分诡异的肉色。每个饺子紧紧贴在一起,软趴趴又乱糟糟,乍一看去,如同一整团烂肉。 厨房之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紧随其后,屋外响起一道大大咧咧的男声:“好不容易起来这么早,饭堂居然没开门――G,秦楼萝萝!” 骆明庭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他们俩,长腿一迈便进了厨房,视线微动,定在那碗肉色的不明物体上。 “嚯!” 骆明庭:“这是你们炖的猪脑花?” “去去去,这哪是猪脑花。” 云衡跟在他身后,若有所思摸摸下巴:“这是大肠吧?之前看不出来,秦楼手艺不错啊!” 秦楼面无表情,没说话。 秦萝捏捏裙子,超级小小声:“骆师兄云师兄,这是哥哥煮的饺子。” 厨房之中,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个……饺子。” 骆明庭抬手擦擦冷汗:“你煮的时候,是不是忘了把它们分开?要不再下锅试一试,拿着铲子,对对对,就是你右手边上那个。” 秦楼满脸认真,把一碗饺子重新倒进锅里,在咕噜咕噜的声音中再度开始捣鼓。 “萝萝,过来过来。” 骆明庭拉拉秦萝衣袖,压低嗓音:“你哥怎么回事儿?受刺激了?我之前叫过他不知道多少回,让他跟着我一起做饭,结果这小子一心只想练剑,连锅铲都不愿意拿。” 秦萝摸摸瘪瘪的肚皮:“我……肚子有点饿。” 懂了。 好―兄―弟。 他们这边说着悄悄话,另一头的秦楼已然低了脑袋,把锅里的饺子笨拙盛进碗中。 不知道为什么,秦萝总有种莫名的感觉,她哥哥像是一棵失魂落魄的小树苗。 “怎么样,饺子是不是散开了?” 骆明庭兴冲冲上前,看清碗里的景象,笑容陡然凝固。 好家伙。 一个个饺子之间是散开了,可饺子本身,也四分五裂了。 一碗疙瘩汤,还泛着十分诡异的肉沫。 骆明庭绞尽脑汁:“应该……挺入味的。” 身旁的云衡眉头紧拧:“那个……汤汁浓郁。” 秦萝颤颤巍巍,脸上写满害怕,后退一步。 哥哥。 厨艺超烂。 “话说回来,”云衡吸了吸气,尝试转移话题,“你们觉不觉得,厨房里有股怪怪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糊掉了。” 秦楼默默把碗放到桌子上。 秦楼默默上前,从灶台下的火堆里,拿出一根漆黑的铁棒。 骆明庭大吃一惊:“谁这么缺德,把烧火棍放在柴火堆里烤?” 秦萝吃手手:“那是我、我们的烤玉米……” 厨房之中,又又又一次陷入短暂的沉默。 骆明庭:“这玉米,烤得那叫一个晶莹剔透。” 云衡:“如同美丽的黑珍珠,一粒粒镶嵌,一粒粒闪闪发光。” 骆明庭:“颗颗圆润,粒粒饱满。” 云衡:“冤魂不散……” 骆明庭:“亡灵附身……” 秦楼沉默半晌,放下手中的黑铁棍子:“忍一忍,我重新给你做。” 不是吧,还来! 骆明庭赶忙上前几步,用力拉住他袖口:“秦楼!楼楼!楼哥!冷静,冷静!不要折磨它们,折磨自己!” 云衡看一眼死状凄惨的玉米棒,暗暗咬牙:“楼哥,算了算了!咱们大人不计小人过,不和它们一般见识。你和萝萝不是要去山下的镇子玩吗?骆明庭带我去过几家不错的早点铺,萝萝一定喜欢。” 白衣少年身形一顿,垂下纤长眼睫,看向不远处的小孩。 秦萝超用力点头。 镇子里有好多好多汤面和小点心,她许久没下山,心中想念得紧。 “那咱们一起去山下。我知道有家牛肉面,芳香浓郁、劲道入味,味道堪称一绝。” 骆明庭松下一口气:“至于那个,饺子和玉米……” 显然不能吃了,只能倒掉。 他话没说完,却听见一声脆泠泠的“等等”,旋即便是秦萝小跑着靠近她哥哥,端起一旁的瓷碗。 小朋友低头,小心翼翼尝了口模样诡异的汤糊糊。 哥哥很少下厨,这次虽然失败得一塌糊涂,但无论如何,他都有在认认真真地努力去做。 如果自己好不容易做出来的东西,被不闻不问丢进垃圾堆,他一定会觉得伤心。 再说了,这碗饺子只是长得不好看,论起材料和做法,其实和普通饺子差不多。 骆明庭没料到她愿意去尝,下意识怔了一怔,转头看向秦楼,同样是怔愣的神色。 还有一点点手足无措的错愕,以及琥珀色眸子里倏然软下来的光。 秦萝端着碗,一动不动。 半晌,小朋友双手放下,露出皱成一团的圆脸,委屈巴巴:“哥哥,你是不是没放盐?” 秦楼沉默一会儿,低声笑笑,顺势拉过她衣袖。 秦萝被迫上前一步,犹豫着往后看了看:“饺子和玉米……” 少年无可奈何地笑,握住她纤细柔软的手腕:“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骆师兄倾情推荐的牛肉面,果然名不虚传。 秦萝依依不舍喝下最后一口汤,眼睛像星星一样布灵布灵眨。 “还不错吧。” 骆明庭为她擦去嘴角的汤汁,心下一动,捏了捏小孩圆鼓鼓的脸。 苍梧仙宗很少能见到小朋友,全是一心扑在修为上的修炼狂。 他这人最喜欢动物和小孩,早就对秦萝的婴儿肥觊觎已久,这会儿当真摸上,不由嘴角上扬:“哦呼。” “怎么样怎么样!” 云衡习惯了被这群小孩揉来揉去,乍一见到这般景象,也伸出右手,戳了戳秦萝的另一侧脸颊。 哦呼。 又弹又软,像是触到了拥有实质的水,指尖方一按下去,立马就整个往下陷,被温温热热的嘟嘟软肉浑然包裹。 再伸出另一根手指捏一捏,软肉轻轻晃晃,又整个弹回去。 舒适得不可思议。 这不比什么熊猫狐狸毛茸茸舒服得多!他要是秦萝,就日日夜夜对着自己的脸蛋揉! 秦萝小手扑腾:“啊呜啊呜!” 云衡如同发现新大陆,正要兴致盎然地开口,不经意间眼珠子一转,对上一道沉默森冷的视线。 在秦楼寂然无声的注视下,两人手舞足蹈的动作同时停住。 小朋友用力揉一揉自己的脸,往哥哥身边缩了缩。 骆明庭视线飘忽,胡言乱语:“小孩子嘛,多捏捏,长得高。” 云衡脑瓜子卡壳:“就……真的很舒服。” 秦楼起身付钱:“想去哪里玩?” “唔……” 秦萝仰头环顾四周,目光停在不远处的角落:“哥哥,那是什么?” 众人闻言,齐齐抬头。 “那是投圈套物。” 骆明庭道:“看见那些竹圈了吗?只要用它们套中地上摆着的玩具,玩具就是你的了。” 秦萝恍然大悟:“哦哦哦!我听过!” 她曾经上学的时候,路上也能见到与之相似的摊点。只是她向来准头很差,总是投不中。 “你想试试吗?” 骆明庭爱玩也爱热闹,毫不犹豫地怂恿:“走走走,咱们一起去试试!” ――事实证明,打从出生起,人的天赋就已经固定。 在投掷失败了三十多次后,秦萝不得不承认自己毫无这方面的资质,恹恹晃了晃身子。 “这样吧,秦萝师妹套不中,让哥哥来试试。” 骆明庭身为靠谱的好兄弟,把出风头的机会拱手相赠:“你哥哥这么厉害,一定能赢下很多玩具。” 秦楼一愣,半空中的伏魔录欲言又止。 在女孩满怀期待的注视下,秦楼终究还是接过了竹圈,掷出第一个。 没中。 骆明庭善良地打掩护:“第一个嘛,总会不顺手,很正常。” 第二个,仍然没中。 骆明庭:“不错,还差一点,状态来了!”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伏魔录懊恼低头,没眼去看。 无论前生今世,秦楼的准头向来一塌糊涂,射箭打猎套圈圈,就没有中过的时候。 骆明庭与云衡同时陷入沉默,秦萝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哥哥越发狂乱的手法与越发通红的耳朵,两只眼睛越睁越大。 哥哥。 准头超差。 一百个竹圈用光了。 秦楼敛眉沉声:“老板,再来一百个。” 骆明庭一把抱住他手臂:“秦楼!楼楼!楼哥!冷静啊!!!” 云衡:“楼哥,算了、算了!咱们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往左看看,还有更适合你的游戏!” 秦楼抿唇,转身。 半柱香后。秦萝美滋滋抱着最大最软的玩偶,快快乐乐把脸埋进它肚子里头。 另一边的秦楼面无表情,被老板拉住手腕,促膝长谈。 “厉害,太厉害了!我从未见过准头如此之差的人,居然一刀都没刺中!” 秦楼抬眼,望向不远处的转盘。 这个游戏相当于马戏团里的一种表演,把一个玩偶绑在转盘中央,玩家站在远处,把小刀往转盘上扔。 小刀既要刺中转盘,又不能碰到中间的玩偶,难度极大。 老板激动万分,用双手描摹出飞刀的轮廓:“这是何其精妙的手法,何其浑然天成的描边大师!看这弧度,这密度,五十把刀,刀刀没中!少侠,你就是为了这个飞刀大转盘而生的啊!” 为了挽回自己在妹妹心里的形象,他明明有很努力地想要刺中。 骆明庭拼命憋笑:“你哥不错吧?” 秦萝点头拍手:“哥哥好厉害!” 秦楼强颜欢笑,眉眼尽是苦涩。 虽然得到了夸奖,但为什么,他似乎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呢。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满载而归,秦萝得了好几个毛绒娃娃,嘴角笑意没停过。 镇子里正是热闹的时候,她兴高采烈跑来跑去,秦楼安安静静跟在身后,沉声提醒:“别走太快,若是和我们走丢,稀里糊涂迷了路,那就不好了。” “不会的!我一直和哥哥在一起嘛。还有骆师兄云师兄――” 秦萝笑眼弯弯转过身来,不知怎么,神色忽地一顿:“哥哥,师兄他们……好像不见了。” 是真的不见了。 这地方人来人往,又有数不清的岔路小巷,如今放眼望去全是陌生人,哪里还有那两张熟悉的面孔。 “我们是不是走散了?” 秦萝靠近他身侧:“哥哥,我们按着原路返回吧。他们找不到我们,一定不会走开的。” 秦楼张口,欲言又止。 时至此刻,她终于发现了一丝丝猫腻,试探性压低声音:“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来这儿的吗?” 伏魔录再一次低头,没眼去看。 秦楼,他是个路痴。 “就――” 秦楼抿唇,避开她直愣愣的视线:“你看,他们二人胡乱走动,如今跟不上我们,迷路了。” ……居然还开始了熟练的推锅! 哥哥。 超级不会认路。 秦楼分不清东西南北,给云衡骆明庭发了传讯符。秦萝在一旁等他措辞,视线轻盈,掠过一家又一家小吃摊点。 当秦楼写完抬头,恰好见到她的眼神定定停在某一处。 是卖龙须酥的铺子。 秦萝看得入神,没察觉他的目光。回过神来的时候,少年已经拉着她的袖子迈步往前,来到了店铺门口。 龙须酥绵甜松软,白中泛着浅浅的米色,被摆在店里一字排开,小须须一层层裹起来,只需看上一眼,就能联想出酥松至极的口感。 秦楼买了满满当当一大袋,用竹签戳起其中一个。 小孩露出狗狗一样期盼的神采,轻轻垫了垫脚尖,小虎牙若隐若现。 少年扬唇,挑眉。 然后侧身抬头,看向半空中的伏魔录:“想不想尝尝?” 狗狗一样的目光一点点暗淡,秦萝长睫颤了颤,无声瘪瘪嘴。 哥哥。 大笨蛋。 心里咕噜咕噜像在冒酸泡泡,下一个眨眼的瞬息,鼻尖却猝不及防涌来一抹甜香。 一颗圆圆软软的东西被倏地塞进口中,比想象中更酥更甜,清香蔓延在舌尖。 少年的轻笑拂过耳畔,伴随着清清凉凉的风:“笨,伏魔录又不会吃东西。” 工具书伏魔录叉着手手,恨不得把这臭小子抽一顿。 于是暗淡的光点重新凝集,秦萝动了动圆鼓鼓的腮帮,眼尾弯成小月亮:“喜欢哥哥!哥哥万岁!” 秦楼抿唇,这回没有刻意遮掩嘴边的弧度,任由它轻轻上扬。 日光弥散,于琥珀色的瞳仁里荡开缕缕微波。少年笨拙伸手,小心翼翼捏了捏她肉乎乎的脸颊。 秦楼扬眉,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哼笑,尾音微扬,噙着青涩少年意气:“那当然。” 番外二(笑煞我也深度好文...) 苍梧仙宗一年一度的年末考核开始了。 其一是学宫里的文试。 文试和二十一世纪学生们的期末考没什么差别, 都是统一坐在教室里发放试卷,在限定时间里答题交卷,内容涉及一些修仙常识、阵法口诀、也有十分简单的诗词歌赋。 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 在年末考核中占大头的,还要数实打实的擂台赛。 比起百门大比的全员大混战, 苍梧仙宗的擂台赛显得保守许多, 不但通过修为等级划分了小组,对于不同类别的修士而言, 考核内容也会有所不同。 比如剑修刀修法修乐修会上擂台一对一比试,医修则是进入幻境,在限定时间里治疗病患。 等学宫文试完毕,便到了举办擂台赛的时候。 “萝萝不用紧张。” 江逢月拍一拍身边小豆丁的脑袋:“考核很简单的!你看你小师姐, 轻轻松松就得了金丹阶段的乐修第一名;小谢也是, 十四岁的剑修头名, 在以前从没出现过;还有还有, 江星燃和陆望, 他们俩的表现都特别优秀!” 秦萝一边听,一边呆呆眨眼睛。 完蛋了, 快要期末考试,结果邻居家的哥哥姐姐小伙伴,大家全是超级厉害的年级第一。 并没有被安慰到, 压力反而更大了。 “不用紧张。” 秦楼往她嘴里塞了颗糖,斜斜靠在一旁的大树下:“修道是自己的事儿, 考核不过走个过场,名次无需在意。等今日考核结束, 我带你吃大餐庆祝。” 八岁的小孩笑出一颗尖尖小虎牙:“哥哥,什么大餐呀!” “成天就知道吃。” 云衡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这儿, 伸手敲敲她脑袋:“我的大小姐,听说你学宫里的文试,写得十分有特色啊。” 骆明庭噗嗤笑了笑。 秦萝抬头:“云师兄骆师兄!你们也来看我比赛吗?” 云衡双手环抱,低声哼哼:“想得挺美,只不过刚好路过。” “学宫文试?” 江逢月乐乐呵呵:“你们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萝萝回家被我们笑话了一整天,从那之后,就把考卷藏在储物袋里,不许别人欣赏了。” “欣赏”二字被咬得格外清晰,秦萝耳朵尖尖红了红,往楚明筝身后一躲。 “是我们和长老闲谈时,听他们无意间说起的。” 骆明庭笑,把视线转向探头探脑的小朋友:“萝萝,不知我们有没有这份殊荣,来观摩一番你的大作?” 听闻他这句话,另外几个孩子纷纷挪了过来。 秦萝学习认真,自从书法入了正轨,在学宫里一直名列前茅,要说这次的文试成绩,亦是数一数二。奇怪的是今早发了考卷,她把长老的评语匆匆扫视一遍,忽然之间脸色通红,迅速将考卷藏进了储物袋。 江星燃探出一个小脑袋:“我我我也想看!” 这是阵法咒术第一名,诗词歌赋倒数第一名的奇人。 陆望没说话,悄悄靠近一些。 这是门门功课甲等的超级学霸。 谢寻非沉默一会儿,尝试对她进行笨拙的安抚:“秦萝文试成绩很好,考卷应该不差。” 这是在同年段样样第一的大魔王。 秦萝因他这句话得了一丁点儿信心,迟疑着拿出储物袋,但见一道白光,手中很快出现一张整洁干净的考卷。 骆明庭伸手接过,翻到最后一栏的文赋。 他们都是些七八岁的小孩,文笔自然称不上多好。长老们对此不做强求,说是“文赋”,说白了,就是写一篇小作文。 “我看看,文赋规定的题目是‘人’,要求描写身边印象深刻的任何人,措辞生动形象,有一定文学性。” 骆明庭一顿,露出惊讶的神色:“嚯,小师妹这篇文赋拿了满分!” 秦萝低着脑袋,支支吾吾。 秦楼抿唇笑笑,活像被表扬的是他自己。 这篇文赋只有爹娘看过,他回家的时候,萝萝已经将它藏了起来。小孩总会容易害羞,不好意思吹嘘自己的成绩,无论如何,他妹妹能拿满分,天经地义。 骆明庭轻咳:“开始了啊!秦萝师妹的文题是《我的家人》,很接地气。” 骆明庭朗声往下念。 [我的爹爹是一名剑修,非常好看。 他有一头凉拌海草一样的头发,黑黑的眼珠子,像是浓浓的沧州老陈醋。] 骆明庭停顿了一下,望一望不远处的剑圣。 好像……还挺生动形象。 [爹爹剑术很好,身法也很厉害。每次舞剑的时候,爹爹的身体都像撒尿牛丸里射出来的汤,到处标来标去。] 骆明庭:…… 应该是“飙来飙去”,这儿有个错别字。 不对。 绝对不对吧!问题哪里是那个错别字!剑圣出剑时令人眼花缭乱的身影,为什么会被比喻成撒尿牛丸里飙出来的水啊! 骆明庭太阳穴狂跳,又看了看秦止。 好家伙,这个男人恐怖如斯,居然露出了十分满足的微笑。 骆明庭:“我看看,然后是――” [我的娘亲是一名乐修,也很好看。 娘亲手很巧,每天的头发样子都不一样,有时候是两个小笼包,有时候是两个烤田螺,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两根打了结的粗麻花。] 娘g。 一旁的云衡听得心惊胆战目瞪口呆,不动声色动了动眼珠子,看向秦止身边的江逢月。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她如今脑袋上的发型,就是秦萝文赋里的“打结粗麻花”。 大名鼎鼎的飞仙髻。 [娘亲吹笛子特别好听,还会弹琴。每次听她弹琴吹笛子,我的心里都像麻辣烫咕噜咕噜,激动不已。 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像娘亲一样厉害。] 骆明庭:…… 他读不下去了,他饿了。 那边的秦萝已经成了只小鸵鸟,脑袋越来越低。 骆明庭苦恼挠头:“……然后是秦楼的部分。” 树下的少年抿了抿唇,似是十足期待,眸光无声亮了亮。 ――所以说这一家子真的很奇怪好吗!正常人谁会期待这种东西啊! [和爹爹一样,我的哥哥也是一名剑修。 哥哥很高,像个被拉长的软皮糖。他修炼很用功,是年轻一代里修为最高的人,每次去哥哥的院子,我都能看见他练剑挥剑,如同锅里被搅来搅去的面条。] 秦楼蹙眉:“我怎么没有那句‘长得非常好看’?” 骆明庭欲言又止。 重点是这个吗?你个软皮糖??? [我想告诉哥哥的是,他修炼不用那么刻苦。 每次见到他身上的血和伤口,我的心都像被烧烤串串刺穿了一样难受。] ……绝了。 [这就是我的家人,希望我们能像饺子里的肉沫和菜沫,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终于结束了。 骆明庭说不清心里的感受,麻木且震惊的眼神慢慢往下,触碰到最下方的长老评语。 [形象贴切,栩栩如生,笑煞我也,深度好文!] 字迹隐有颤抖,可以想象写下这几个字时,那人是在如何努力地憋笑。 再看眼前的剑圣一家,一个四处狂飙的撒尿牛丸,一个伫立的田螺烤包,一个乱舞的面条,一个小烧烤麻辣烫。 合在一起,成了永不分离的饺子馅。 他总算明白秦萝为何能拿满分。 长老在批阅这篇文赋时,绝对一整个爆笑如雷啊。 江逢月高高兴兴鼓掌:“不愧是我女儿,这遣词造句,一般人绝对想不出来!” ……一般人的确想不出来。 秦止点头:“我觉得,你哥更像龙须酥。就他挥剑的时候,剑气裹着他乱飞。” ……居然理所当然接受了这个设定,甚至迫害起了亲儿子。 秦楼蹙眉:“所以,我怎么没有那句‘长得非常好看’?” ……求你别说话了软皮糖! 这一家子的脑回路都不怎么正常,骆明庭一个头两个大,反观秦萝的小伙伴那边,浑然充斥着快活的空气。 江星燃笑得捂住肚皮:“不是吧秦萝,被烧烤串串刺穿心脏一样难受……你是有多想吃烧烤啊?” 陆望温声安慰:“你写得很厉害。我一定想不出这种句子。” 楚明筝右手捏成拳头,轻轻靠上嘴唇,用咳嗽掩饰笑声:“咳。” 不止长老爹娘江星燃,连小师姐也在笑话她。 秦萝跺一下脚,解释得毫无底气:“这、这是……这是生动形象,比喻句!” 呜呜呜她当时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明明觉得好贴切好有趣的! 她耳朵上止不住发热发烫,下意识后退一步,瞥见身侧谢寻非的影子。 他自始至终安安静静,没笑也没出声,在一众小伙伴里有如清流。秦萝找到唯一同盟,仰头看了看他的脸。 少年没料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对视,怔忪一瞬,忽地抿了抿唇。 谢寻非:“噗。” “抱歉。” 他弯了弯桃花眼,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很低:“……忽然想到了麻辣烫。” 秦萝一声哀嚎,用考卷盖住自己的脸。 “萝萝的文赋就是写得很好啊!不然也拿不到满分。” 江逢月上前几步,笑眯眯摸摸她脑袋:“爹爹娘亲和哥哥都很喜欢,以后要继续加油,多写一写这种有趣的文章。” 秦萝放下一点点考卷,露出黑亮亮的大眼睛。 小孩的创造力最是无拘无束、天马行空,不应当人为约束。 楚明筝亦是笑道:“嗯,很可爱。改日萝萝若有兴趣,可以试着写一写我。” 考卷继续往下,小朋友露出了白皙小巧的鼻尖,嘴角情不自禁勾了勾。 “面条很好,恰巧我自创了一套剑招,不如便叫‘甩面剑法’。” 秦楼若有所思:“不过,我怎么没有那句‘长得非常好看’?” 秦萝被夸得心情大好,彻底露出整张小脸:“哥哥是英俊潇洒的茯苓饼,又白又薄!” 又白又薄的茯苓饼挑挑眉梢,终于闭了嘴。 “啊,那边的擂台结束了。” 江逢月抬眼眺望一瞬,很快望向秦萝:“萝萝,到你啦。” 乐修之间的考核,属于由抽签决定的一对一擂台赛。 擂台赛的规矩不必多说,胜者晋级败者退场。如果有两个实力强劲的小弟子在初赛撞上,长老们还会综合评估每个人的修为和表现,给予一定复活名额。 擂台位于比武场正中央,四周环绕着观众席。苍梧乃是赫赫有名的仙门大宗,弟子不在少数,今日虽然全是筑基期的孩子们在比试,仍有许多人闻讯而来,想要凑凑热闹。 “那是……掌门和江长老?” 望见两道无比熟悉的身影,有小弟子窃窃私语:“他们怎么来了?” “他们经常会旁观擂台赛吧。掌门虽然平日里不怎么讲话,其实很关心弟子的。” 他身侧的好友低低应声:“对了,我听说这场是秦萝和郝嘉时的擂台。” “秦萝?” 当即有个女孩插话进来:“我听说她挺厉害的,之前摔下山崖,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如今小小年纪,已经是筑基水平了。” “郝嘉时也不错啊!他的琵琶非常厉害。” 最先开口的小弟子挠挠脑袋:“不过……秦萝赢下新月秘境,还收服了神龙,那次百门大比的异象你们还记不记得?听说就是她掉进七杀阵法,最后居然破开大阵,活着出来了。” 简直是匪夷所思的经历,许多人一辈子都不会有过。 他身侧的好友来了兴致,继续道:“而且许多人说她性子不好,但我有次在秘境里被怪物追,是她救下了我,还提醒我一定要注意安全,全程温温柔柔的。” “等等。” 小弟子兀地一顿,嗓门更低:“你们看,那些人是谁。” 越过层层叠叠的人影,三道目光直直往后,落在几个似曾相识的人影之上。 女孩大吃一惊:“是断天子长老门下的弟子!他们来这儿做什么?” 好友神色凛然:“听说这群人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百门大比都懒得参加……居然会一起来看筑基期的年末考核?” 小弟子痛心疾首:“谢寻非居然也在。昨日的金丹期剑术大比,我就是败在他手上,他出手好狠,简直不是人。” 女孩拧眉:“这不符合逻辑,一定有什么阴谋。” 好友凝神:“莫慌,我去找他们问个清楚。” 小弟子赶忙拉住他衣袖:“不!你不要命了?快看,谢寻非……好像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 “暗器?” “迷烟?” “致、致命杀器?” 但见前方的小少年右手一振,给身旁的师兄师姐分别递过什么东西,几人纷纷抬手,拉出一道大大的横幅。 写着朴实无华的[秦萝加油]。 他们在人群最后,既不会遮挡视线,也很容易被擂台上的人一眼看到。 谢寻非身边的红衣青年垂眸俯身,在他耳旁低语几句,小少年本是面色淡淡,听罢陡然红了侧脸。 女孩:“用来助威的……横幅?” 好友:“他们是为了秦萝来的?” 小弟子:“等、等等!谢寻非手里凝出了一团魔气!助威只是个障眼法,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人群末端,黑衣少年轻敛眉目,手心魔气腾涌,无声凝集。 须臾之间,一只兔子趴在了他头顶上。 肉嘟嘟圆滚滚,摇摇晃晃撑起身子,学着谢寻非的姿势举起爪子,手中同样展开一道加油横幅。 女孩:“……迷幻。” 好友:“……不可思议。” 小弟子:“……我就是被这种幼稚笨蛋小孩打败的?这里是不是梦?” 来不及震惊太久,擂台上钟鸣声起,对决正式开始。 年末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秦萝没多做打扮,只穿了件简简单单的弟子服。她虽则年纪尚小,祭出问春风的一刹灵力四涌,已然显出凌厉而澄澈的烈烈锋芒。 女孩显然发现了谢寻非带来的横幅,情不自禁扬唇一笑,下一瞬,对手的攻击已随风而至。 郝嘉时年纪比她大,修为也更高一些。他听过关于秦萝的传闻,心知不好对付,从一开始便全神贯注,用了十成力气。 秦萝凝神,浅浅吸一口气。 这是她参加过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场擂台赛。 初初来到这个世界时,她懵懵懂懂不清楚许多东西,修为不高实力不强,总觉得自己太弱,要靠师兄师姐保护。 可她也有问春风,有自己刻苦修习的道。 曾经的那个“秦萝”一直在努力,一直想要证明自己,如今她带了两个人的份,来竭尽全力搏上一搏。 她总要慢慢长大,慢慢变得可靠,不能总是生活在他人的羽翼之下。 古筝乍起,长弦微颤。 曲音倏然扬起的瞬间,如有滚滚清潮凌空而来,溢开灵气凛然。寒芒挟幽朔,四下纷扬的雪花回旋不休,腾起清冽浩荡的势,牵引出白雾蒙蒙。 两股灵力浑然相撞,白皙瘦小的女孩立于雪中,鼻尖溢开浅淡粉色,裙摆微扬,飒飒生风。 秦萝凝神屏息,奏响下一段乐谱。 这一战赢得干净利落又漂亮。 当观众席上的掌声响起,女孩下意识回头,朝家人朋友所在的前排挥一挥手,旋即目光上台,定定落在最后方的角落。 四下尽是雪白,她立于万众瞩目的擂台中间,有雪落在肩头,更衬得乌发漆黑,面庞如粉雕玉琢。 不知看到什么,秦萝眉眼一弯,蹦蹦跳跳把手挥得更加用力,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观望已久的小弟子心有所感,默默转过脑袋。 好家伙。 谢寻非跟着其他人一起鼓掌,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唯有黑眸晶亮,嘴角止不住扬起弧度。 至于在他头顶上。 挥舞横幅的兔子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锅烟气腾腾的麻辣烫。 在秦萝向他挥手的一瞬间,麻辣烫翻滚不停,咕噜咕噜,像是十足开心似的,冒出几个圆圆滚滚的大泡泡。 番外三(你抱我白也哥哥不会生气...) 学宫的年末考核结束了。 加上文试与擂台赛的成绩, 秦萝是整个筑基期的总分第二名,仅次于学习狂魔陆望。 但小朋友不太高兴得起来。 “不就是输掉了最后一场擂台赛吗,没事没事。” 江逢月戳一戳女儿圆鼓鼓的脸:“和你对上的那个师姐已经入了筑基巅峰, 想必这个月之内,就能晋级到金丹――你才筑基初期, 能和她有来有回那么久, 已经非常不错了。” 秦萝眨眨眼睛,小扇子一样的睫毛轻轻颤, 欲言又止。 她的表现一直挺好,一路赢到了最后的擂台。 对战的师姐很厉害,灵力强度远远超过了她之前遇见的所有对手,秦萝用尽浑身解数, 与她缠斗许久, 最终败在铺天盖地的灵力之下。 ……她原本还想拿到一个满分的成绩, 让爹爹娘亲好好开心一下呢。 “不错, 那位师姐进入苍梧仙宗十几年, 修炼的时间比你年纪更大,无论阅历还是修为, 定然极强。” 楚明筝摸摸她脑袋,温声开口:“我观察过,你的技巧身法不差, 之所以输给她,是因为受了灵力压制。” 骆明庭也凑上前来:“对对对!跟你打了那么久, 她后来应当也有点儿慌,一时情急之下, 干脆动用全身上下所有灵力,一股脑碾过去了。” 学宫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虽然每次考核, 都会划分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几个等级,在不同等级之内进行对决,但毫无疑问,即便在同一个等级里,不同的小阶段亦是大相径庭。 尤其是像秦萝遇上的这种,初阶对巅峰。 为了让考核更加公平,也显得自己更加有风度,实力强劲的一方往往会压低修为,让两人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从而不靠单纯的灵力碾压,而是以技艺身法定胜负。 那位师姐把巅峰期的灵力一股脑爆开,显然感到了紧张心慌。 他最懂小孩的心思,说罢半张了嘴,朝着身边的白也使出一个眼色,拿手肘碰碰他胳膊。 清冷寡言的少年眸光微动,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下一瞬,少年人纤长的身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坐在木椅上的雪白小狐狸。 白也轻巧跃向秦萝身边,爪爪向前一伸,用浅粉色的肉垫揉一揉女孩手心。 这种触感一等一柔软,肉垫像是鼓囊囊软嘟嘟的小泡泡。旋即大大的狐狸尾巴蹭过她手腕,温温热热的,夹杂着一点过电般的痒。 以白也冷冷淡淡的性子,这种动作于他而言,无异于一种凌迟。 秦萝知道他是为了安慰自己,没忍住笑了声,抬手把小狐狸抱在怀中:“谢谢白也哥哥。” “他们所言不虚。” 秦止点头:“待你修炼至金丹,能比如今的她更强。” 女孩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低着脑袋摸摸耳朵尖尖:“没有……那个师姐,她也很厉害。” 江逢月轻声笑笑:“好了好了,今日所有人的考核结果都很不错,大家尽管开开心心地吃,不必客气。” ――今天考核结束,江逢月为了庆祝,特意带着大家来到山下的城中,包下最贵最豪华的厢房。 这会儿菜色已快上齐,皆是本地饶有名气的特色菜品,抬眼一望,就能见到红亮亮糯叽叽的红烧肉、香辣入味颗颗饱满的麻辣兔丁、以及泛着浓郁奶白色的鲜嫩鱼汤。 每道菜都冒着腾腾热气,叫人忍不住摸一摸自己的肚皮。江星燃第一个响应,双手一挥一挥,两只小腿秋千似的晃荡:“好!谢谢曾曾曾祖宗!” 江逢月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考卷已经寄给你爹娘了,包括常识术法和文赋。” 文赋倒数第一的江星燃双眼失去高光,慢慢放下双手。 秦楼对美食不感兴趣,懒洋洋靠在木椅椅背上。 他身形高挑,双腿也格外长,在席间伸展不开,只能并拢了蜷起膝盖,偶尔足尖一动,轻轻点在地面。 少年眸色极淡,映着晃动的火光。沉寂的琥珀无声轻旋,被长睫的阴影覆盖大半,不动声色望向身边的人影。 秦萝自始至终乖乖巧巧,已经拿起了筷子,安静打量眼前的圆桌与一个个圆盘。 她一向不是让人操心的性子,就算心中觉得遗憾失落,也能很快收拾好情绪,努力表现得毫不在意。 秦楼自然不会知道,这是女孩在福利院里养成的脾性。 福利院里那么多小孩,老师院长压根忙不过来,秦萝从小就懂事,便学着把所有事情一点点全部做好,不调皮不捣蛋也不乱发脾气,让身边的大人们劳心劳力。 他只是觉得,这是他秦楼的妹妹,如果失落时需要一个人默默调节情绪,那他这个兄长未免太过失败。 少年挺拔如剑的侧影,稍稍朝着秦萝所在的方向靠近一些。 她心有所感,茫然抬头。 “你――” 一个字堪堪出口,秦楼喉结上下一动。 这种时候提起那场擂台,只会让她更加在意,从而起到反作用。可他一生中的九成时间都在练剑,要说如何哄小孩,似乎全然找不到切入点。 秦楼顿了顿,目光上扬,将身边迅速扫视一遍。 化悲愤为食欲的江星燃,被夸得脸色通红的陆望,还有―― 浮在半空晃来晃去、哼哼唧唧唱着歌的伏魔录。 秦楼:“我听说,你给伏魔录做了几件新衣服。” 无忧无虑的大书身形一愣,颤颤巍巍回过头。 “嗯……用了娘亲给的布。” 秦萝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仰头对上哥哥的眼睛:“可是伏伏不喜欢那种风格。” 伏魔录对这臭小子何其了解,瞬间便猜出了他不可告人的意图,整本书用力一转,趴在秦楼脑袋上。 秦楼置若罔闻:“什么风格?给我看看。” 于是储物袋白光闪过,在秦萝原本空无一物的手掌上,现出几团花花绿绿粉粉嫩嫩的色彩。 听她说,这玩意儿叫“书皮”。 怀里的小白狐狸好奇抬头,尾巴摇了摇。 “用的云锦。” 秦楼仔仔细细端详一番,指尖轻轻捻过价值不菲的锦缎,最终拿起一团粉色书衣:“这个就很漂亮。我是伏魔录多年的老友,以我对它的了解,它应当不会讨厌。” 伏魔录:。 你是用怎样的厚脸皮,才说出“多年的老友”这五个字啊?这是一个老友能干出来的事儿吗?自从重新跟在秦楼身边,它好不容易能脱下之前那件衣服……喜欢这种粉粉嫩嫩的衣服就自己去穿啊臭小子! 不等它开口,一道沉凝的目光已经落在身上。 秦楼语气淡淡:“你说是吧,伏魔录。” 伏魔录只想在他脑门上跳舞。 沉默须臾,伏魔录幽幽转过视线,看见不远处的秦萝。 它知道秦楼是想逗妹妹开心,倘若它这时毫不犹豫地拒绝,秦萝只会更加失落。 小孩不久前还垂着眼睫,如今听它喜欢这些衣服,两只眼睛又大又圆,满满全是期待的光。 ……可恶。 就这一次。 伏魔录哼哼:“喜欢喜欢最喜欢,做工精致色泽优美,好想穿,超想穿,做梦都在穿。” 秦萝的杏眼布灵一亮,阴霾一扫而空:“真、真的?” 唉。 伏魔录斩钉截铁:“真的。” 秦楼仍是倚靠在木椅上的姿势,把其中一条腿稍稍放直,双手环抱:“不给它试一试?” 女孩笑吟吟点头,让小狐狸趴在腿上,把降落的大书抱在怀中。 伏魔录又大又厚,有时会懒洋洋地摇摆身子,抱起来像只大型宠物。 秦萝得了夸奖,一边给它穿上新衣服,双腿一边止不住地晃:“伏伏,这是我用了半个月才做出来的衣服,上面还有小师姐的刺绣,绣了你的名字。还有还有!你看这颗小珠珠,听说是从东海得来的。” 伏魔录“唔”了一声,面无表情低下脑袋。 通体粉色,尾端是类似于花瓣或者海浪一样的边边,镶嵌了好几颗圆滚滚的白色珍珠,以及它叫不出名字的小型宝石。 在正中央最显眼的地方,规规矩矩用深粉色写着三个大字:伏魔录。 若是让其它法器见到这三个字,准会笑掉大牙。 秦萝由衷感慨:“伏伏,你更美了。” 伏魔录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对啦,这里还贴了一张护身符,能够驱邪降魔。” 小孩心满意足,摸摸它的扉页:“我问过小师姐了,这件衣服的材质很好,不容易被弄破。你一直没穿衣服,身上受了好多好多伤,以后有它保护你,就不用害怕出现口口啦。” 大书一怔,脑子里一瞬间卡壳。 它那道在战乱中形成的缺口,被抚摸一般轻轻揉了揉。 秦萝松了口气:“这里还会不会疼呀?你也要好好保护自己,别再受伤了。” 张牙舞爪的书页停在半空,一动不动。 伏魔录生而为法器,既是法器,自然要追随一位主人。 它不像剑和琴筝那般能被锻造,只能固定在这种形态,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无异于呼之即来的工具。 身上的伤痕出现在千年万年以前,有刀伤也有剑痕。 法器不会流血和疼痛,它又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就算受了伤,也不会在意分毫。如今回想起来,直到遇见秦萝以后,它才穿上了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能牢牢将它护住的衣服。 更何况,这是她亲手做出来的礼物。 秦楼的身子微微前倾一些,喉音里噙了若有似无的笑:“怎么样,喜欢吗?” 伏魔录低头看了看花瓣一样散开的粉红色褶皱,暗骂一句重妹轻友的臭小子。 不过这回它说得没那么犹豫了:“喜欢。” 秦萝眉眼弯弯,在椅子上扑腾一下:“耶――!” 秦楼用手撑起一侧脸颊,凤眼稍扬:“我觉得,这件衣服可以再改善一下。” 他说着伸出右手,点了点书本右上角:“这里的色彩不够鲜艳,能用绿色蓝色填充;还有这里,花边不够大,若是能染成红色,再搭配几把剑和几张符咒,最好还有一个血红的[杀]字,一定更有特色。” 他说得认真,言罢轻轻抬眼,带了点期待地看向自家妹妹:“怎么样?” 伏魔录:…… 秦萝:…… 这样一来,不就是红绿搭配了吗。 还有非常幼稚、跟她班里男孩子们一模一样的中二酷炫风格。 哥哥。 审美超差。 在座其他人心中清亮得很,明白伏魔录之所以穿上那件衣服,是为了逗秦萝开心。眼见女儿心情大好,江逢月为她夹去一块点心:“尝尝这个,冬日特色凉糕。” 秦萝道谢接下,心中一动,望向近在咫尺的小狐狸:“白也哥哥不去吃饭吗?” 白也摇头:“不必。” 他在孤阁待得久了,早就习惯不进食也不睡觉,只需打坐修炼、汲取天地灵气便可。 秦萝脑袋瓜迅速转了转,在印象里,他似乎的确不怎么喜欢吃东西。 女孩弯了弯眼睛:“这样吧,我给你挑几个点心来吃――就算肚子不饿,嘴也会饿的。” 伏魔录觑她一眼。 又开始了,秦萝特色歪理邪说。 冰冰凉凉的甜糕被分成小小几块,小心翼翼放进狐狸口中。 秦萝试探性小小声:“我可以摸摸尾巴吗?” 这可不能怪她贪心,狐狸的尾巴距离自己那么那么近,低头就能望见蓬蓬软软的白毛。尤其白也的尾巴又大又蓬松,像是一团巨大蒲公英,让人忍不住想去捏上一捏,试试把整只手掌陷入其中的感受。 白也:“嗯。” 秦萝毫不掩饰嘴角的笑,快快乐乐伸出右手。 不远处,同样在吃小点心的年轻法修眸色一沉。 “搞不懂。” 云衡冷哼:“狐狸有什么好的?又小又软,毫无男子汉气魄,我随手一捏,就能把他捏没。” “又小又软才是精髓啊。” 骆明庭笑道:“你看,狐狸能被抱在怀里揉来揉去,食铁兽能做什么?把别人揉来揉去。体型太大,总不如小不点可爱。” 许是察觉到他们的视线,小狐狸懒懒抬起双眼,眼尾略略挑了挑。 挑衅,这绝对是挑衅。 云衡用力咽下最后一口点心。 怀里抱着的小狐狸乖巧安静,散发着令人安心的热度。秦萝心情不错,甫一抬头,发现娘亲和云衡师兄的座位都没了人影。 “娘亲和云――” 她下意识开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腿似乎被什么东西碰了碰。 秦萝没想太多,顺势低头。 秦萝瞬间屏住呼吸,眼睛睁成大大的圆,心口砰砰直跳。 在她身侧的地面上,站着一只熊猫。 不是像云衡师兄那样的体型,而是比狐狸更小一些,如果不仔细看,会误以为是个毛绒球球。 ――那种每走一步,都能发出吧唧吧唧声音的毛绒球球。 这是……云衡师兄的宝宝? 云衡师兄什么时候有的宝宝??? 熊猫与她对视一瞬,觑见女孩茫然的神色,沉声开口:“是我。” 熟悉的声音。 秦萝更加惊讶:“云衡师兄!” “我新修炼的缩身咒。” 小不点熊猫晃了晃球球一样的短手短腿,像个摇摇摆摆的布偶娃娃:“看起来如何。” 小姑娘呆呆点头。 云衡与她静静对峙半晌。 她没说话,云衡终于妥协开口:“骆明庭说,这种大小很遭人嫌弃。你会觉得讨厌吗。” 骆明庭:? 他可从没讲过这种话,云衡是从哪里来的心机熊。 “不会不会!我觉得很可爱!” 秦萝真以为他受了打击,笨拙安慰:“小小的形状很容易被抱起来呀。” 玩具小熊耳朵动了动:“抱?怎么抱?” “就是――”秦萝左手抱着小狐狸,右手往下一捞,没费太大力气,便把熊猫搂进怀中:“像这样就好啦!” 呜哇。 小小的熊猫和大熊猫完全不一样,虽然绒毛同样柔软,但整个身体又小又圆,爪爪落在她肩头,可爱到能让心尖颤抖。 ……尾巴也是圆滚滚的,随着身体微微晃。 秦萝被狠狠可爱了一把,听熊猫在耳边道:“感觉怎么样?” 小孩用力点头:“舒舒服服的。” 哼哼。 云衡的小短腿摇摇晃晃,飞快看一眼她左手上的狐狸。 小小狐狸也敢挑衅他的权威,事实证明,他们食铁兽才是毛绒绒界的强者!振兴食铁兽荣光,他云衡义不容辞! “是吗?” 熊猫猫玩具捂住嘴巴,黑豆豆眼睛眨了眨:“可你要是这样抱着我,那边的白也哥哥,他不会――” 云衡:“生~气~吧~” 秦楼:拳头硬了。 骆明庭:默默拿出一颗留影石。 白也目光冷淡,大尾巴微微颤。 毛茸茸的小白狐狸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呜咽,伸出粉粉嫩嫩的爪爪,揉了揉自己的脸。 呜哇――! 那声呜咽又细又软,仿佛能直直戳在心口上,秦萝猛地一个恍惚,扭头之际,被粉爪爪白毛毛可爱到呼吸骤停。 可恶! 云衡握紧拳头,手掌用力,撑起身子。 胖嘟嘟的小熊猫摇摇晃晃走了两步,脚下一个趔趄,直挺挺摔在秦萝肚子上的时候,尾巴蒲公英似的摇了摇。 骆明庭与秦楼同时皱眉扶额。 这、这个也好可爱! 秦萝左边看看右边望望,一时间难以取舍,又是一个转眼,瞥见小狐狸轻盈跃起,在空中翻了个华丽丽的圈圈。 小朋友用力鼓掌。 下一瞬,毛绒玩具般的熊猫眨眨眼睛,在她腿上打了个滚。 小朋友右手捂住心口。 白也目光愈发犀利,再度跃上半空,风车一样转个不停。 ――若论吸人眼球,它们白狐才是第一,食铁兽滚出去! 云衡狠狠咬牙,翻滚的弧度更大,化身超高功率滚筒洗衣机。 ――为了食铁兽的荣光!秦萝看他看他! 与此同时。 厢房大门被打开,露出江逢月喜笑颜开的脸:“大家,我邀请了几位苍梧的长老,今日一起聚一聚。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断天子长老,这位――” 江逢月的微笑凝固在嘴角。 厢房之内,她女儿身边,有什么东西飞旋如陀螺,场面十分诡异。 细细看去,原来那竟是一只食铁兽和一只狐狸,双双眼珠圆瞪、嘴巴乱飞,旋转的速度却是越来越快,只能见到两道异常恐怖的残影。 如今的修真界,尚不知晓何为“万物皆可内卷”。 他们唯一知道的是,那个呆呆坐在椅子上的女孩双目茫然,一头乱发被风扫得飞来飞去,脸上写满两个字: 害怕。 “这是如今年轻人新型的庆功方式吗!” 断天子喜出望外:“太好了!我也来一个飞天大空翻!” 断天子翻着跟斗入场了。 一位白胡子白头发的老翁瑟瑟发抖,犹豫许久:“老、老朽也――” 江逢月:“不,您不用!!!” 番外四(喜欢是种什么感觉呢...) 十四岁的秦萝觉得很奇怪。 事情是这样的, 今日苍梧仙宗来了个戏班子,表演一些著名话本中的戏码。他们几个小孩最爱热闹,对此颇有兴趣, 于是成群结队前去观赏。 和他们同行的,还有爹爹娘亲和哥哥。 戏班子跟电视里的演员没什么两样, 都是化了十分精致的妆容、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 按照话本上的内容一五一十表演出来。这会儿上演的,是《玉楼东风》。 “《玉楼东风》, 就是讲玉三娘、岑东楼、聂铮和叶绾绾一路降妖除魔、最终战胜魔君的故事吧。” 江星燃仰头看着远处的戏台,若有所思摸摸下巴:“不过话说回来,这主角分明有四个人,为何把‘玉楼东风’拆开, 却只有玉三娘和岑东楼?” “笨。” 秦萝双手背在身后, 踮了踮脚尖:“因为他们俩是男女主角呀。在全文大结局, 玉三娘和岑东楼不是结为道侣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 身侧的爹爹忽然朝这边转过脑袋,视线沉沉, 有种若有若无的犀利感。 “喔,你说结局啊。” 江星燃双手环抱,身子摇了摇:“自从他们俩互通心意, 之后的对手戏,我全都跳过去了。” 他说着一顿, 侧身看向谢寻非:“玉三娘岑东楼结为道侣的时候,都只有十七岁――你岂不是也能试一试了!” 谢寻非本是沉默不语, 闻声兀地抬眸,蹙了眉低声道:“莫要胡说。” 他是有点乖僻凌厉的性子, 若在往常,定会懒洋洋笑着回怼过去,然而当秦萝抬头,却见到少年微红的耳根。 “十七岁在凡人界足以谈婚论嫁,放在修真界,却是为时尚早。” 楚明筝笑笑:“十六七岁的年纪,大家都在忙着修炼进阶,哪有心思去琢磨花前月下。” 骆明庭凑上前来:“不过我可以作证,谢师弟很受学宫那群师妹的仰慕。听说不少人想要打听他的传讯符,全被拒绝了。” 谢寻非生了张十足优越的脸,又是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进阶速度远超常人,几乎到了令所有弟子望尘莫及的地步,这几年来声名大噪,已然扬名各大仙宗。 江星燃想不明白:“前面的人全被拒绝了,后面的人还要继续尝试吗?” “这你就不懂了。” 骆明庭打了个响指,压低声音:“正是这样才有挑战性。你想啊,谢师弟和那些穿金戴银、呼朋唤友的世家子弟不同,他性子淡,不爱和旁人说话,若是能得他中意,那便是与众不同的独一无二。” 穿金戴银、整天呼朋唤友的世家子弟江星燃:…… “我我我、也有很多师姐喜欢捏我的脸,还说很舒服!” 江星燃不服气:“呼朋唤友有什么错!秦萝朋友也很多,照样有不少人来要她的传讯符。” 话音落下,不远处的秦楼亦是扭头,视线同样沉沉,眉心拧得像把小锁。 谢寻非没说话,指尖轻轻压住袖口。 秦萝被爹爹和哥哥的两道目光幽幽盯着,茫然摸摸后脑勺,猝不及防,忽然听到四周传来一阵低呼。 之前的观众席吵吵嚷嚷,喝彩声响个没完,如今的低呼却是格外特殊,宛如一股澎湃而起的海浪,倏地卷住整个耳朵。 她好奇抬眸,微微睁大双眼。 《玉楼东风》除了紧张刺激的降妖伏魔,也有男女主人公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这会儿一场大战告终,玉三娘与岑东楼正独处一室。 偌大的戏台上,一男一女四目相对,端的是含情脉脉、暗潮汹涌,一旁的古琴悠悠弹奏,伴随着观众们越来越兴奋的窃窃私语。 秦萝眨眨眼睛,但听曲声愈发悠扬,毫无预兆地,听见她爹一声惊呼:“快看!天上!” 秦萝仰头,望见一片白花花软绵绵的云朵。 秦止不善言辞,一句话憋了许久:“……一朵像蘑菇的云!” 四周的欢呼声更大了一些。 秦萝刚要低头,又听她哥倒吸一口冷气:“东边。东边那是什么?” 于是一双杏眼骨碌碌地望向东边,视线所及之处,是澄澈清朗、一碧如洗的蓝空。 与此同时,周围的欢呼声到达顶峰。 秦楼也是头一回干这种事,许是觉得羞耻,默了片刻:“好神奇。东边居然没有云。” 欢呼声一点点小下去。 秦萝低头的瞬间,台上的一对男女恰好分开。 “亲了亲了!他们亲了!” 江星燃乐呵呵鼓掌:“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接吻!厉害!” 秦萝:…… 秦萝默默扭头,将她爹她哥逐一瞧上一遍。两人自知心虚,不约而同抬起脑袋,假装四下看风景。 “所以――” 戏台散去,人潮也散去。几个小伙伴坐在山边的凉亭里歇息,秦萝双手撑着腮帮子,拿指尖碰了碰颊边软肉:“他们为什么不想让我看到呢?” 陆望想起当时台上的情景,面上浮起微微粉色:“也许是因为,师尊师兄觉得我们年纪尚小。” 秦萝更想不明白:“年纪小就不能看……亲吻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她已经有了十四岁,在闲来无事的时候,会看一些话本子。 修真界流行的话本大多聚焦于登仙路、除妖魔,说白了就是一路打打杀杀的升级故事,不过在升级之余,也会掺杂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情支线。 在十四岁的小姑娘看来,男女主角之间的恋情和交朋友没什么两样,都是从陌生到熟悉再到彼此珍视,想不通爹爹哥哥为何会那样奇怪。 那又不是多么见不得人的感情。 “并非不好。只是对于现在的你们来说,它还为时尚早。” 楚明筝摸摸她脑袋:“你到了如今的年纪,很容易对身边的某些人生出好感。道侣和朋友不同,身边的朋友可以很多,道侣却只能有一个,倘若你在懵懵懂懂的时候喜欢上不好的人,会觉得难过。” 秦萝眼睛亮了亮:“也就是说,只要喜欢一个很好很好的人,那就没问题了吧!” 十四五岁,正是最为懵懂的年纪。 许许多多的事情又近又远,和所有人隔着层朦朦胧胧的纱,这是他们头一回聚在一起聊这个话题,江星燃也起了兴趣,哼笑一声:“很好很好的人?那得多好?” 小姑娘晃了晃小腿:“唔……很善良,很厉害,很用功,很喜欢我?” 她说到最后,连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抿唇轻轻笑了笑:“小师姐,你有喜欢的人吗?喜欢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呀?” “没有。” 楚明筝敛了眉目,远山般的眉眼映着月色,宛如温润山水图:“喜欢的话……应该是见到他会心跳加速,想时时刻刻和他待在一起,将他看得无比重要吧。” 她同样只是个对此毫无经验的少女,语毕摇摇头:“更多的,我也不清楚了。不过这并非难以启齿的事情,如若遇上中意之人,大胆说出来便是。” 云师兄早早道了别,在场年纪稍稍大一点的,只有骆明庭、楚明筝和谢寻非。 奈何骆明庭整日吊儿郎当,后面两人则是不折不扣的修炼狂。尤其谢寻非,听说无时无刻不在练剑,像是在和什么人暗暗较劲儿,修为蹭蹭蹭涨个不停。 这种一看就清心寡欲的剑客,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结果肯定也是白搭。 道侣和朋友,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夏天的森林隐有微风,吹动凉亭上的一串风铃,叮铃叮铃。 秦萝听着叽叽喳喳的满山虫鸣,伸手趴在面前的圆桌上:“这种事情,好难懂哦。” “的确想不通。” 江星燃眼珠子一晃,忽地咧嘴笑笑:“要不,我们来提前试试怎么样?” 江星燃在储物袋翻找半晌,拿出一个精致的笔记本。 秦萝好奇凑上前,不由发出“呜哇”一声低呼。 这上面居然全是话本子里的剧情点,扉页规规矩矩写着目录。 有“耍帅妙法”,有“穿搭秘诀”,有“容易发现秘宝的十大地点”,至于最下面一行,赫然是几个大字:[好感度法则]。 秦萝由衷感慨:“好厉害。” “那当然。” 满身金黄的小少年得意晃晃脑袋:“看话本如果只是看,转眼就忘,那跟浪费时间有什么区别。” 陆望沉默片刻:“你文赋的笔记,都没有这个认真。” “总之,让我们先来看看第一条。” 江星燃自动忽略那句“文赋”,手中书页哗哗响。 秦萝定睛看去,欲言又止。 [好感度法则之一:女主走在池塘/河边/海边,定会脚下一滑/脚腕一扭,顺势跌倒。说时迟那时快,在即将落入水中的瞬间,男主人公定会及时赶到,拉住她手腕,将她拥入怀中!] “所以,”秦萝看一眼身后黑漆漆的池塘,“我们真的要亲身实践吗?” “来都来了!” 江星燃摩拳擦掌:“这些法则我从未尝试过,不知是真是假,倘若能成功,今后必然大有用处!” 他比了个大拇指:“你就这样一直往前走,身子往池塘那边倒。不用担心,我一定能拉住你的。” 秦萝乖乖点头。 谢寻非蹙眉:“此地危险,我来替她。” “别别别,你来就不叫‘好感度法则’了。” 江星燃拍拍胸脯,信誓旦旦:“相信我,我是法修,用个疾步符,绝对能赶上。” 秦萝很认真地举起右手:“我发现一个漏洞!话本子里的男主角不一定有疾步符,落水只有一瞬间,他们是如何赶上的?” 陆望:“可能……瞬间移动?” 楚明筝:“大概……像撒尿牛丸飙出来的汤汁?” 这不是什么值得深思的大问题,经过一番简单部署,小伙伴们很快开始了实践。 秦萝踌躇满志,一本正经走在池塘边,等一切做好准备,身子悠悠一晃。 与此同时,江星燃用出一张疾步符。 他的法修天赋极高,在符咒上从未有过失手。但见白光一现,金灿灿的人影飞步上前,一眨眼的功夫,拉住了池塘边女孩的胳膊。 两道影子僵持一瞬,极度不稳地晃了晃。 可惜江星燃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结局―― 他忽略的东西太多,例如重力,以及惯性。 不到一个瞬息,两道人影同时下坠,哗啦落水声响彻整片树林。 江星燃哭得好大声:“呜呜呜救命,我不会游泳!” 最后是秦萝把他从水里举了起来,如同一位大义凛然的英雄母亲。 “这个办法,好像行不通。” 陆望小小声,用法诀帮他烘干衣物:“你们还好吧?” 秦萝红着鼻子点头:“没关系,就当夏天玩玩水啦。” 谢寻非沉着脸,和楚明筝一起为她烘干头发。 “骗子,骗子!” 江星燃打了个哭嗝:“男主为了救女主角落水,最后被女主角一整个举起来丢到岸上……这是什么剧情嘛!” 他一边说,一边重新打开笔记本,看到下面一行。 [好感度法则之二:爱的拐角。 女主走在街上/被仇家追杀/不管什么原因地跑来跑去,经过转角,一定会与男主人公撞个满怀。相撞的瞬间,心跳砰砰砰!] “这个……” 江星燃抬头。 谢寻非默然不语,将秦萝整个挡住。 一旁的骆明庭嘿嘿笑笑:“既然是好感度,其实不必拘泥男女呀,好友同门之间,也是互有好感的。而且你们互相知根知底,就算圆满完成上面的任务,也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我这里有个合适的人选,你想不想试试?” 秦萝睁大眼睛:“谁?” 骆明庭的双眼像狐狸似的眯了眯。 骆明庭:“云――衡。” 根据骆师兄所说,云衡师兄每晚都会去玄机峰打坐,到了这会儿,恰好是回房休息的时候。 他们只需要在玄机峰前候着,到时候来一场出其不意的相遇,定能让他觉得颇为有缘,心情大好。 江星燃迫不及待,开始原地踏步。 谢寻非低声:“他怎么……好像很激动的样子。” “因为他文赋拿了最末等,被师尊罚抄十遍考卷里的文章。写完以后,由云衡过目。” 骆明庭一副吃瓜看戏的愉悦模样:“若能讨得云衡开心一些,说不定能减少惩罚。” 秦萝再一次很认真地举起右手:“我发现一个漏洞!修真界这么大,有无数个人无数条巷子,为什么男女主人公总能恰恰好遇上呀?” 陆望:“……用了监视和监听的秘法?” 楚明筝:“……跟、跟踪?” “嘘!” 江星燃蹬蹬腿,传音入密:“别说话,我放在拐角的感应符咒亮了一下……他来了!” 江星燃目露微光,临走之前,朝着身后的小伙伴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秦萝向他伸出大拇指。 那边的云衡面色淡淡,身形挺拔如松,一点点穿过沉寂夜色;这边的江星燃小跑起步,双眼死死盯着拐角的白墙。 秦萝屏住呼吸,抬眼望去。 一刹之际,空空如也的拐角夜风倏动,同时现出两道直直相撞的影子。 再凝神,云衡的眉目陡然一蹙。 云衡:“何方妖孽在此作祟,急急如律令!” 一片长久而寂静的沉默。 月色勾勒出一道上扬又落地的弧,江星燃两眼丧失高光,在半空腾起,又沉沉落下。 江星燃倒在地上,抽搐了一下。 “江……江师弟?” 云衡一愣,看向不远处静静默哀的众人:“你们怎么在这儿?” 云衡急急忙忙掏出储物袋,从中翻找伤药:“这不能怪我啊!如今正是晚上,这么一团颜色诡异的东西突然冲上来,谁都会以为是想要附身的邪祟好不好!” 他这还是手下留了情,要在往常,直接丢过去一个天雷诀。 江星燃服下药丸,面如死灰。 骆明庭尴尬赔笑,把小孩从地上扶起来:“路过。我带他们来玄机峰看一看,刚巧路过。” 好在云衡出手不重,服下价值不菲的丹药以后,江星燃便已没了大碍――除却一颗心脏受惊不小,满脸的怀疑人生,说不出话。 等云衡告辞离开,江星燃才猛地打了个哆嗦。 秦萝小心翼翼:“江星燃,你没事吧?” 江星燃摇头,气若游丝:“骗……骗子……” 为什么,为什么这招也行不通。 在修真界的拐角相遇,只会被当成突然袭击的邪物一掌打飞。 陆望忽然想起什么,声调微扬:“不好,你没和云师兄说文赋的事情。” 他开口的同时,江星燃恰好翻开了手中的笔记本,眸光一定。 [好感度法则之三:无论对方是师尊/师兄/魔尊/等等等等,为他斟茶倒水时,水一定会洒在对方身上。 这时只需慌张道歉,并承诺为他洗净衣物,便能得到与众不同的印象:她好特别,她好单纯不做作。 快捷上手,百试百灵。] 于是江星燃端着一杯泡好的铁观音,慢吞吞敲响了云衡的房门。 秦萝和其他人待在院子外边,思忖半晌,又又又一次举起右手,超级小小声:“我发现一个漏洞……正常人被泼了热茶,不是会生气吗?” 陆望:“……特殊癖好?” 楚明筝:“……特殊癖好?” 谢寻非:“嗯,特殊癖好。” 他们几个在院子外oo,透过远处的窗户,能隐约望见江星燃与云衡师兄的倒影。 小少年手中的茶杯哐当一晃。 青年沉默着没开口,静静低下脑袋,看一眼被茶水浸湿的衣物。 半晌,空旷夏夜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土拨鼠尖叫:“啊――!啊――!烫――!” 窗子里的云衡一蹦三尺高,宛如大鹏展翅,双手乱挥:“我的衣服!我五千灵石买来的新衣服!啊――!江!星!燃!五百遍,给我把文赋抄五百遍!!!” 番外五(正中靶心...) 十七岁的秦萝第一次来到凉州, 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凉州位于修真界最北,由巨大巍峨的琅寰雪山贯穿始终。 琅寰雪山盘旋如长龙,终年银装素裹、大雪纷飞, 凉州亦是如此,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 一大半时间都在下雪。 她在苍梧仙宗待得久, 习惯了舒适宜人的气候,乍一来到这种冰天雪地的地方, 下意识晃晃脑袋,把脸颊埋进斗篷上的一圈雪白绒毛里。 “这――这也太冷了吧。” 江星燃先她一步走下飞舟,被呼啸的狂风狠狠打了几巴掌,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哆哆, 寒风冻死我。这种天气, 就算用了内火诀, 还是不顶用啊。” 他说罢身形顿了顿, 抬眼环顾四周, 用手指戳一戳身边树枝上的雪。 然后猝不及防地转身,手臂在半空抡出圆润弧度:“嚯!大雪球攻击!” 秦萝很配合地站直身子, 双手平举,做出一个放射激光波的姿势:“看我降龙十八掌!” 她当然不会降龙十八掌,只能让灵力迅速凌空, 重重与雪球相撞。一声闷响过后,白团轰然散开, 还没来得及落到她身边,便化作了扑扑簌簌凌乱飞舞的雪屑。 江星燃:“好厉害的掌法, 来者何人!” 秦萝:“呼呼,你也不赖。” 陆望小小声:“……那边有好多师兄师姐在看你们。” 江星燃飞快收敛狂笑, 从储物袋掏出一把扇子,遮住自己的整张脸。 秦萝化身僵硬的木头人,同手同脚走进飞舟的阴影之中。 “都十七八岁了,还玩这种幼稚的游戏。” 云衡从飞舟下来,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沉静淡漠,沉默几个瞬息,又冷声道:“凉州极冷,记得多穿衣服,莫要染上风寒。” 这人是教科书级别的嘴硬心软,秦萝早就把他的性子琢磨透彻,闻言笑眯眯举起右手:“收到!云衡师兄也要注意身体!” 云衡闭眼揉了揉太阳穴。 他们之所以到这儿来,全因凉州开了个小秘境。 寻常的秘境之所以吸引人,大多要归功于奇珍异兽、天灵地宝,这回却是不同。 凉州这个小秘境名为[离恨山],一年到头看不见太阳,虽说寻常鸟兽无法生存,但也因此,生出了许许多多难得一见的珍惜作物。 每过一百年,山中都会出现一场大规模的奇观,传闻百花齐放、摇曳生姿,宛如月上琼宫,瑰丽非常。 说白了,他们就是来看景的。 秦萝对此很感兴趣――准确来说,对于一切有趣的、漂亮的、新奇的东西,她全都很感兴趣。 包括眼前苍苍茫茫的凉州。 凉州终年落雪,放眼望去,无论树木、山川还是房屋,清一色像是白玉雕琢的艺术品。偶尔吹来一阵刀子似的冷风,枝头积雪扑通掉下来,像是落在地上的冰淇淋。 远处是声名远播的琅寰雪山,极高也极大,因为距离太远,只能望见蜿蜒起伏、匍匐如长龙的晦暗身形,阴沉沉的影子映衬着晶莹雪色,带来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秦萝揉了揉发凉的脸颊,心里莫名其妙浮起一个念头,当初她初初来到修真界,也是一个下着大雪的日子。 只不过苍梧的冬天远远比不上这里的寒冷,如今她到了十七岁,也比最初的自己大上许多。 当年的江星燃又拽又顽皮,总爱穿明黄色的衣服―― 好吧他现在也是又拽又顽皮,即便到了今日,身上仍然是件价格昂贵的明黄色冬衣。 不过比起那时的小萝卜丁,如今的少年已然高挑许多。 稚嫩的五官逐一舒展而开,五官轮廓渐渐变得硬挺清晰,笨拙的气质散去,当他一言不发站在原地,俨然称得上是个精致明丽、矜贵高傲的世家小公子。 ……当然,前提是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另一边的陆望比他还要高出一点点,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衣,腰间时时刻刻别着把剑,如同少年剑修挺直的脊背。 他是几人之中变化最大的一个。幼年的陆望胆小又害羞,经常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见到陌生人,甚至会习惯性地脸红。 而今的陆望已然成了个出类拔萃的剑修,遇事冷静沉着,几乎从未露出过慌乱失措的神色,一双漆黑眼瞳沉凝如井,安静又可靠。 ……虽然到了这个年纪,他和陌生人讲话的时候,耳朵尖尖还是会涌起浅浅的粉红色。 可惜谢哥哥没有来。 这个念头匆匆划过心口,像是猫咪的爪子,不动声色挠了挠。 江逢月与秦止从飞舟下来,领着他们前往镇子里的客栈。秦萝乖巧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用足尖碰了碰地上的雪堆。 她觉得很奇怪。 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想起谢寻非的时候,心尖总会偷偷摸摸动了动,如同被微风吹过的蒲公英,毛绒绒的,有些莫名的痒。 明明和江星燃陆望在一起的时候,她满心想着的只有玩儿。 “谢寻非去幽州除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身边的江星燃一如既往大大咧咧:“他不会错过这次小秘境吧?百年一遇的奇观G,虽然我能帮他用留影石录下来,但绝对是身临其境更有体验感吧。” 楚明筝道:“听说这次的妖灾很是棘手。不过谢师弟这次是跟随宗门历练,他师兄师姐都十分厉害,应当不会花太多时间。” 秦萝抿抿唇,鼓了鼓腮帮。 谢哥哥跟着师兄师姐去了幽州,没能和他们一起坐飞舟过来。 她心里总觉得有点失落。 虽说如果江星燃、陆望或小师姐不来,她也会觉得消沉,但是―― 好奇怪。 秦萝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今天的失落与众不同。 “凉州有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待会儿把客房安置好后,你们大可去街上逛逛。”江逢月的足迹遍布九州,对这里很是熟悉,一路上兴高采烈,兴致勃勃说个没完:“我当年还学过凉州特色美食,回到苍梧的时候,给萝萝做了一餐――萝萝,你还记得吗?” 秦萝瞳仁一抖,过往记忆浮上心头。 在她来到修真界后不久,江逢月自凉州归来,便是做了一桌凉州特色菜。 直到现在,那堪比五彩泉的色泽、生肉满嘴乱跑般的口感仍然历历在目,每当午夜梦回,都能看见前来索命的猪猪。 秦萝:…… 秦萝:“凉州的食材,全都那么别具特色吗!” “这里比较喜欢半生不熟的吃法。” 骆明庭对美食颇有研究,被她的表情逗得一乐:“不过除了那些菜色,也有不少好吃的点心。像是入口即化的凉糕,流心的蛋酥,尝起来都是冰冰凉凉的,你们应当会喜欢。” 秦萝嘴角上扬,走路蹦蹦跳跳。 秦萝、江星燃和陆望皆是头一次来到凉州,在客栈堪堪安顿好,便呼朋引伴去了镇上。 离恨山还有十天开启,这个镇子距离秘境最近,理所当然成为了修士们的驻扎地。秦萝来之前没想到会这么冷,离开客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买了件超厚超保暖的新衣服。 “终于活过来了。” 把脸颊埋进软绵绵的毛毛领里,小姑娘双眼弯弯,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凉州的衣服,好神奇。” “毕竟是用雪域蚕丝做的。” 江星燃这次买了件稍显朴素的青衣,乍一看去,如同直直挺立的竹竿:“这种材质的防寒效果极佳,听说还能滋养识海和筋脉。” 当然,价格也不低就是了。 他们三人的兴趣爱好不尽相同,想逛的铺子自然也不一样,好在当了这么多年朋友,已然形成一股心照不宣的默契,自始至终没分开过。 陆望对锻剑很感兴趣,挑选锻炼材料时,秦萝与江星燃会在一旁出谋划策、帮忙砍价; 江星燃尤其喜欢一些偏僻冷门的秘法,秦萝和陆望便会为他多加留心,时时刻刻注意街边的书谱。 至于秦萝,十七岁的小女孩子,除了乐谱、话本和各式各样的乐器,还逃不开街头小首饰的蛊惑。 每当她在铺子里参加闪闪发光的小首饰,两个男孩便站在门边,若有所思地逐一提出意见,例如那个簪子掉了色,那条发带颜色太素。 “搞不懂。” 江星燃习惯了货真价实的金银珠宝,对她的行为很不理解:“你又不缺钱,干嘛不去珠宝店,非要来这种街头小铺子?” “锵锵!” 秦萝双手举高,迅速亮出一个食铁兽形状的黑白珍珠发夹:“珠宝店看上去好正经,不觉得这种小铺子里的食铁兽更可爱吗!” 江星燃:…… 就很搞不懂,女孩子好奇怪。 他们所在的这个店铺面积不小,江星燃与陆望闲来无事,干脆到了另一头帮她去挑。秦萝心情不错,连带着运气也不错,晃晃悠悠没多久,便寻见了一条绣有仙鹤图案的发带。 这条发带以冰丝织成,与指尖相触碰的刹那,生出冰雪一般凉丝丝的冷意。 图上的仙鹤盘踞于松树与云雾之间,雅致却又灵动,色彩素静,绣工亦是极为高超。秦萝小心翼翼将它取下,得了老板娘的允许,尝试盘住自己的头发。 她今天梳了很简单的双平髻,轻而易举就将长发散了下来,临近绑发的时候,特意找了面摆在首饰架上的铜镜。 这条发带比寻常所见的带子更宽,拿在手里不太方便,秦萝微微垂了脖子,让整个脑袋全部映在镜子里头。 发带虽然漂亮,但似乎不好用得过了头,她琢磨着如何才能让蓬蓬软软的长发变得服服帖帖,指尖一动,倏地感受一阵冷冽气息。 秦萝愣了愣。 小小的铜镜画面模糊,原本只有她独自一人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忽然多出一道黑色影子。 那人比她高得多,沉默着没说话,黑色的衣服略显单薄,不是陆望,更不是花里胡哨的江星燃。 心里有个小人用力跳了跳,让她情不自禁呼吸骤停。 下一瞬,干净清冽的皂香靠近些许,在昏黄铜镜里,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落在她发间。 然后是低低的少年音:“别动。” 熟悉的嗓音。 因为隔得近,仿佛能顺着耳朵直直沁入识海,生出若有似无的麻。 秦萝乖乖没有动弹:“……谢哥哥?” 谢寻非似是笑了笑,有些无可奈何:“你用手抓着头发,我没办法绑。” 纤细白皙的双手这才恍然大悟般放下。 秦萝觉得耳朵有点热,奈何被他握住了头发,全然无法掩饰:“你不是在幽州吗?妖灾解除了?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她说着一顿,杏眼睁圆:“你的衣服好薄!来之前没准备御寒的衣物吗?” “妖灾解除了。江师叔说你们在这边。若是觉得冷,我用御寒生热的法诀就好。” 谢寻非展开发带,耐心回答她的问题:“绑成什么样的发式?” “直接束成马尾便是。” 秦萝笑笑:“你也不会别的发型吧。” 铜镜映出少年人凌厉流畅的下颌线条,以及微微抿起的薄唇。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再往下看去,是一双修长漂亮的手。 秦萝发丝乌黑,衬得他的双手愈发冷白。这是属于修士的手,习惯了挥剑、掐诀与争斗,如今悄无声息落在女孩柔软的发间,动作生涩,小心翼翼。 镜子里的下巴动了动,稍稍往下一低。 少年察觉她的视线,安静低下脑袋,两道目光在铜镜里短暂相遇――谢寻非的瞳仁黑漆漆,上挑的眼尾宛如小勾,长睫倏地一颤。 秦萝分明没做任何出格的事,却像做贼心虚,匆匆挪开视线。 也正是因此,女孩并未发觉对方耳廓上的蒙蒙绯色。 “这里很冷的。” 她嘟嘟囔囔:“待会儿我带你去买新衣服。” 头顶传来轻轻的一声“好”。 谢寻非自己脑袋上的带子绑得匆匆忙忙、一塌糊涂,没想到手艺比她想象中好上不少,没过一会儿,发带便被规规矩矩绑缚成型。 秦萝对着镜子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两眼止不住地发亮,转身向他比出一个大拇指:“超级棒!” 她说得高兴,扑簌簌一眨眼,瞧见跟前的人垂了眼睫,循着他目光看去,正是她今日新买的长裙和斗篷。 谢寻非:“新衣服?” 对对对!超新! 秦萝抿唇收敛笑意,一点点把背挺得笔直:“在凉州买的,听说是专门用来防寒的材质。” 她本来还想问上一句“好看吧”,话到嘴边,被悄悄咽了回去,只不过下巴倒是扬了扬,一双眼睛狗狗似的溢开亮光。 小姑娘满目期待看着他,不自觉踮了踮脚尖。 这样的视线纯粹热烈又直白,谢寻非微微侧开脸,掩住发热的耳根:“……好看。” 超――开心! 秦萝没忍住,笑出两颗小虎牙。 “谢寻非!” 那边的江星燃快步走来,伸手拍拍谢寻非胳膊:“你可算来了!怎么穿这么少……你不会是除妖结束,就马不停蹄立刻过来了吧?哇塞,这么期待见到离恨山吗?” 陆望看他一眼,温声接话:“今日天寒,我们先去为你挑件衣服吧。” ――于是来到了成衣店。 几个小伙伴叽叽喳喳一番挑选,最终看中了几件不错的候选。谢寻非去了试衣间,江星燃和陆望继续在铺子里闲逛,秦萝跟在他们身旁,人在这儿,心思却是乱飞。 果然很不对劲。 和江星燃陆望在一起的时候,她从不会觉得紧张局促,无论靠得多近,都能面色如常。 可方才身后笼罩上那股皂香,她整个脑子全都是懵,唯有心口重重一跳。 还有新衣服。 若是身旁的两个伙伴穿上新衣,她定会大大方方夸上一句好看;自己买了喜欢的裙子,也不会期待得到他们的赞美。 秦萝心烦意乱,干脆戴上大大的斗篷帽子,把脸藏在毛球球里头。 因为是冰天雪地的北方,在成衣店里,也会贩卖一些手套、帽子和手炉。 她走马观花地看,目光匆匆流转,在经过某个角落的瞬间蓦地停下。 那是一款做成兔子模样的绒毛手套,通体雪白,手背的地方绣了两只圆滚滚的红色大眼睛,再往下则是呆呆的三瓣嘴唇。店家做了好几双,团团簇簇摆在一起,像是毛茸茸的雪团。 修真界的物品大多仙气飘飘,这种兔子手套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心下蠢蠢欲动之际,望见不远处走来两个陌生的仙门弟子。 “这什么手套,给小孩戴的吧。” 左边的少年噗嗤笑笑:“给我家中十岁的妹妹倒挺合适。” “但这是大人的款型啊。” 另一个少年摇摇脑袋:“这些手套放得满满当当,应该没卖出过一双。不过,应该不会有人买这么幼稚的款式吧?” ……对哦。 秦萝往脑子里缩了缩脑袋。 她已经长大了,要是戴着这种奇奇怪怪的手套,一定会被江星燃他们笑话。 可是兔子真的好可爱哦。 她心中犹豫不决,忽然听见身边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回过头去,是已经换好了衣物的谢寻非。 撞上秦萝视线的刹那,少年身形僵了僵。 秦萝大脑卡壳半晌。 秦萝:“好看。” 谢寻非轻轻咳了一下。 他与秦萝初次见面的时候,便已显露出了锋芒毕露的精致五官,如今渐渐长得更开,凌厉之气更浓。 少年常年习剑,身形颀长硬挺,腰身被新衣浅浅勾勒,向内凹陷出漂亮的弧度。桃花眼纤长G丽,时时刻刻噙着淡淡的冷意,眼窝微深,鼻梁高挺,窗外淌进斑驳的流光,将五官轮廓映衬得愈发立体。 像一幅冷白色的、蕴满古典韵致的画,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清清凌凌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秦萝终于反应过来,她的目光似乎停留得太久了。 女孩垂下眼:“暖和一些了吧?” 谢寻非点头:“嗯。” 他对衣着一向不怎么上心,自打敲定其中几件,很快便去寻了老板买单,让另外三人在门边稍候。 “咱们接下来去哪儿?我听说镇子外边有片幽林,里面生了不少凉州独有的灵植灵兽。” 江星燃兴致勃勃,叽叽喳喳:“就去那片林子看看,怎么样?” 陆望耐心应他:“这里的甜水铺也不错,有家铺子声名在外,评价很高。” 秦萝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个圈:“一个一个慢慢来嘛,吃和玩不冲突。” 她说话时低着脑袋,听见江星燃噗嗤一笑:“这――这什么手套啊?” 手套。 被斗篷裹成圆圆小球的女孩顿了一顿,抬头的刹那,听见江星燃肆无忌惮的笑:“不是吧谢寻非,你居然喜欢这种风格?太幼稚太可爱了吧。” 白茫茫的雪花浮在眼前,随着长睫轻颤,悠悠荡荡往下落。 秦萝看见越来越近的黑色影子,还有垂在衣衫旁侧的一抹雪白。 那是常年握剑的手,生有厚厚的茧,指骨突出,稍稍用力,骨节会隐隐泛白。 奇怪的感觉又来了。心口连带着识海砰砰一跳,胸口如有澎湃水流―― 在那双修长有力的手上,套着一对毛绒绒的兔子。 当时她驻足于货架前,定是被察觉了心思。 还有那两个小弟子的闲谈。 为了不让秦萝觉得难堪,他抢先一步接过了“幼稚”的头衔。 谢寻非神色如常,对江星燃的调侃不甚在意,无所谓地勾勾唇角。 他不是能言善道的性子,很多话藏在心里,未曾出口过。 例如他对离恨山的景致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之所以任务堪堪结束就赶来凉州,是为了见一个人。 例如他暗暗学了不少盘发绾发的技巧,只是那人离得太远,他的双手几乎没法触到。 不久前为秦萝绾发,他紧张得快要忘记动作,抿着唇说不出话。 又比如,他方才买下了店里的所有兔子手套,除了自己戴着的和手里拿着的,其余全都放进了储物袋。 于是镇子里的许许多多双兔子手套,变成只有两双。 独独的、绝不会与他人相撞的两双。 少年表情淡淡,脚步轻得听不见声音,一步步向前靠近。 秦萝看着他停步俯身,黑沉沉的影子无声覆下,将她笼罩其中。 四周分明是凉气透骨,她却感到没由来的热。空气凝成古怪的实体,仿佛连视线都带着温度,定定落在她脸上,叫人动弹不得。 “店家送来的小礼物,很暖和,我觉得挺好看。” 谢寻非低头,递来另一双毛绒绒的雪白色手套,一双桃花眼黑沉幽寂,透着几缕跃动的微光,满满尽是她的影子。 从秦萝的视角望去,恰好能见到他滚动的喉结,轮廓分明,顺着修长白皙的脖颈悄然一颤。 喉结颤动的同时,耳边传来少年低沉悦耳的嗓音:“想要吗?” 慌乱无措的心口冒出一个泡泡,咕噜咕噜。 四下寂静里,秦萝听见一道毫无征兆的声响。 ――啪。 正中靶心。 番外六(牵手) 秦萝自然是接下了那对手套。 她手上原本戴着另一双, 是修真界常见的款式,雅致美观,用高档绒布制成, 绣有漂亮的云与山,除此之外, 再没有其它装饰。 与之相比, 两只雪白的兔子摸起来又软又暖和,睁着红红的圆眼睛, 看上去有几分懵懵懂懂的呆。 饶是如此,小姑娘嘴角的弧度自始至终没停过,就算努力压下欢欢喜喜的笑,眼尾也会弯出小小的月牙。 秦萝佯装镇定地戴好, 伸出双手飞快一晃:“锵锵!兔子!” 陆望点点脑袋:“很可爱。” 江星燃摇头晃脑, 表示很不理解:“也就你们两个的审美差不多了……所以谢寻非你居然喜欢这种风格?” 他说罢顿了顿, 若有所思眯起双眼:“你今天不对劲, 谢小师弟, 你是不是在偷笑?” 谢寻非入门比他晚,的确称得上一声“师弟”。 黑衣少年下意识抿唇, 许是觉得这个动作太过欲盖弥彰,很快恢复了平日里慵懒冷淡的模样,挑眉调侃道:“江师兄的喜好独树一帜, 我等俗人理解不了。” 江星燃:“你不懂,明黄色修真界第一!!!” 同行的几人都对凉州心怀兴趣, 从正午到傍晚,一直在街边闲逛。 这个小镇地处偏僻, 不算有名,因为有了即将开启的离恨山小秘境, 破天荒聚集了不少来自五湖四海的修士。好在他们来得早,人潮尚不拥挤。 无论屋顶、街道还是远处的山峰,全都染着洁净无瑕的雪白色。天空是淡淡的蓝,一团团的云朵和积雪没什么两样,空气里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风则是又冷又厉,如同小刀。 街边随处可见奔跑的小孩,或是打雪仗,或是堆雪人,欢声笑语串成一条蜿蜒的线,从街头涌向街尾。 雪天总能带来许许多多独一无二的乐趣,秦萝看得心动,搓了搓被兔子包裹的双手。 “别看了。街上人太多,你要想堆雪人,起码得去客栈的小院。” 江星燃道:“不过咱们绝对不打雪仗啊!” 陆望抿唇笑了笑。 苍梧仙宗也会下雪,他们小时候闲来无事,经常聚在一起玩雪。 过去的江星燃拽得上天,声称堆雪人是五岁小孩才喜欢的游戏,至于他们,得玩最刺激的打雪仗。 当时秦萝很诚实地告诉他,其实打雪仗也挺小孩子气的,一点儿都不高端大气上档次。 总而言之,虽然每次都信心百倍地宣布开战,但游戏结束的时候,江星燃总会是最狼狈的那一个。 原因无它,某人玩得太厉害了。 谢寻非是个魔修,跟着断天子苦修剑法身法,无论力道还是闪躲,全都无懈可击。 江星燃对此毫无概念,仗着自己打雪仗的经验胡作非为,把秦萝和陆望砸得满头白,在那之后不久,便遭到了谢寻非的追杀。 想到这里,秦萝眼珠子一转。 虽然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谢哥哥丢出雪球的时候,和《植物大战僵尸》里的豌豆射手几乎一模一样。 镇子里的小吃种类繁多,秦萝从小到大都是嘴馋的性子,一路走,一路买了不少。 烤红薯虽然极为常见,但在这种冷气森森的环境下,无异于能被放进肚子里的暖炉。热气腾腾的食材软软糯糯,被烤得浓香四溢,在唇齿间化开的同时,也把暖意渗进五脏六腑。 秦萝心满意足,幸福得嘴角弯弯。 传说中的桂花冰酿冰冰凉凉,被装在一个小碗里。尚未入口,首先能嗅到若有若无的酒气,放进嘴里的刹那,冰屑、桂花冻、酒香与花香齐齐散开,晕出微醺的甜。 秦萝被冻得一个哆嗦,捂住腮帮子,隔着脸上一层软肉摸了摸可怜的牙。 还有松软甜香的凉糕、幽香扑鼻的莲子清露、热乎乎的锦肉烤包。 秦萝由衷感慨:“好吃!” “可是凉州这么冷,为什么还要做这么多冷掉牙的小吃呢?” 她想不通:“明明烤红薯和肉包子更适合这里的气候。” “正是因为冷,吃冰食才更有感觉吧。” 陆望神色如常,一口吞下薄荷冰团,察觉到江星燃幽幽瞧过来的视线,把最后一个冰团递到他嘴边:“你想吃?” 江星燃赶忙摇头。 他觉得陆望恐怖如斯。 修士一旦吃下食物,食材会在体内自动转化为灵力。 不过与常人相仿,食物在肚子里的消化同样需要一段时间,因此吃吃喝喝路过大半条街,秦萝很快撑成了一只企鹅。 “我也吃多了。” 江星燃当惯了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摸上圆鼓鼓肚皮的瞬间,心下默念法诀。一道障眼法速速生效,小腹重新归于平坦。 江星燃:“剩下半条街,咱们不如改日再逛,今天先去散步消消食――陆望,你之前说的地方叫什么来着?什么林?” 陆望吞下一口绿豆冰沙:“幽林。” 幽林位于小镇以南,是片屹立在大雪之中的树丛。说来也是神奇,在大雪纷飞的北方,居然还能生出如此葱葱茏茏的绿色植物。 陆望和谢寻非都很靠谱,在来之前做了不少功课,包括特色小吃和周边环境。 谢寻非低声解释:“幽林里的灵树名为[千藤],生于极寒之地,能化雨雪为灵气。传闻此地亦有许多罕见的异兽,大多性情温和,不会伤人。” 秦萝眨了眨眼。 她不像小时候那样咋咋呼呼,但遇见感兴趣的事情,同样会心生雀跃,闻言轻笑道:“雪地里的灵兽,一定很漂亮。” 谢寻非点头:“此地人迹罕至,还是多加小心才好。传闻幽林越深,异兽越多,我们不要走散,在林子外圈看看便是。” 天上的雪下个没完,秦萝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抬头。 她似乎有些明白,这里为何要叫[幽林]了。 浓郁枝叶遮天蔽日,只留出极少的一丁点儿缝隙。 地上除了厚厚的积雪,便只剩下被微风拂动的树木影子,黑与白,虚与实,两种浑然不同的景致交织融合,宛如一幅幽森寂静的水墨图。 脚踩在地上的积雪里,会发出oo的响音。在空寂无人的树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嘘,你们快看北边那棵树!” 江星燃的传音突如其来,秦萝愣了愣,很快循声望去。 北边的大树苍老而劲挺,枝叶繁茂葱郁,因为覆着层雪,像极了白花花的伞盖。 透过一簇簇杂乱的叶子,在大树顶端的枝头上,赫然立着只通体浅蓝、形似麻雀的鸟。 蓝鸟迈动细细的双腿,在枝头灵巧跳了跳,倏地一抖,从身上散落一片纷纷扬扬的小雪花。 秦萝没出声,扬唇笑了笑,右手不动声色举到身前,向从未见过的蓝色小鸟挥手打了个招呼。 这会儿将近傍晚,天边斜阳一点点被山头吞没,幽林里的光线愈发迷蒙。 四周腾起淡淡的雾,以及团团簇簇冷白色的光晕,仔细一看,才发觉光源竟是树干上毫不起眼的蘑菇。 “那是莹菇。” 谢寻非声音很低:“这种蘑菇汲取天地灵气,白天所见,不过是十足寻常的淡白色伞菇,一到夜晚,便能生出光团。” 秦萝对莹菇很感兴趣,想要碰一碰树上的雪和蘑菇,又唯恐弄脏新得的手套,思忖片刻,干脆将手套脱下,放进了储物袋。 蘑菇摸起来软嘟嘟,温度却像是极寒的冰。 幽林里好玩的灵植不少,若是戴上手套,定会将它弄脏。江星燃和陆望受她启发,也纷纷摘下了那层保暖的布料。 谢寻非停顿半晌。 眼看他垂眸褪去手中的兔子,一旁的江星燃啧啧叹气―― 谢师弟的审美果然神奇,摘下手套的瞬间,居然露出了类似于迟疑的神情。 他那样一个冷冷淡淡的性子,居然这么喜欢兔子吗? “被这种蘑菇一照,连灯笼都不用打。” 江星燃回神,伸了个懒腰:“我方才见到一只雪白的鹿,过去只能在话本子里看到的那种,可惜它跑得太快,倏地一下就不见了。不愧是凉州,有趣的东西不少。” 他和陆望跟在后头,秦萝看不见身影,只能听见他们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她心里觉得有趣,脆声笑笑:“离恨山里的灵植灵兽更多吧?距离秘境开启还有十天时间,到时候去了那里,漫山遍野的冰凌花一定很漂亮。” 四周凉丝丝的雾,似乎更浓了。 等女孩的轻笑缓缓落下,四周便再度归于寂静。谢寻非走在她跟前,两人的脚步渐渐趋于重合,偶尔有雪团从树上落下,发出噗通啪嗒的轻响。 秦萝略略怔住。 等等……两个人。 她兀地意识到不对劲,猝然转过身去。与想象中相差无几,身后只有一片朦胧不清的白雾,哪还剩下熟悉的人影。 再回头,不远处的黑衣少年亦是转了身。 “谢哥哥――” 秦萝下意识向他靠近几步,心中不安消弭大半,蹙眉压低声音:“这里的树,我好像在不久前见过。” 她在学宫修习数年,对于符法与幻境多少有些了解,当即稳下心神,轻声道:“是幻术吧。” 年纪轻轻的女孩并未表现出慌乱的神色,谢寻非眼中掠过一抹笑意:“嗯。” “应当是林中的魇兽,我在书册里见过。” 他环顾四周,灵力乍起:“筑基初期的灵兽,没什么攻击力,最爱制造幻象,同人恶作剧。” 他的实力已至金丹,剑气凌空四散,将林中的白雾逐一撕裂,再一眨眼,身边的树木全然换了长势。 “我们受它引诱,入了林子深处。” 谢寻非仍是语气淡淡:“江星燃应该和陆望走在一起。他是法修,幻术于他而言小菜一碟,你不必担心。至于我们――” 他罕见地停了停:“你跟在我身边便是。幽林深处诡谲莫测,我们尽快离开。” 秦萝点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从对方眼中窥见了几分迟疑的神色。 下一刻,黑衣少年朝她伸出右手。 在他们小时候,牵手并不算多么逾矩的动作。小孩子不会生出任何旖旎心思,时至如今,总有些事情慢慢变得不同。 “……这里不止一只魇兽,若是分开,许会走丢。” 谢寻非喉音稍低,指尖触上她袖口:“我拉着你。” 他们都没戴手套,秦萝低头,看见他指节上弥漫的浅红。 她没有拒绝。 少年人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迈步转身的同时,小心翼翼抓紧尚且温热的衣袖。 这是谢寻非一直以来的习惯,不会当真同谁牵手,总隔着一层衣袖。 无论对谁,他从来都是这般疏离守矩,就算近在咫尺,也仿佛隔着层穿不透的幕布。 秦萝跟着他一步步往前,忽然忍不住去想,在他心里,她是不是也和其他师姐师妹一样,都是不愿亲近的对象?如果被她触碰,他也觉得会讨厌吗? 那层横亘在中间的布料,似乎有些过于碍事了。 沉寂的夜色于林间铺开,脚踩在雪上的声音簌簌作响。 这道oo的响音摩挲着耳膜,生出古怪的、渗进指尖的痒。 秦萝听见自己的一声心跳。 ――如果她的手指,再往里一点呢? 雾气弥散,被握住的袖口轻轻颤了颤。 谢寻非以为她心生抵触,眉心兀地一跳,顷刻卸下手里的力道,略微侧过头去看她:“抱歉,我――” 剩下的言语尽数堵在喉咙里头。 眉目精致的少年呼吸滞住,飞快挪开目光,把脑袋转向前方。 原本被衣袖包裹的手背,感受到了一阵凉丝丝的夜风。 布料被轻轻撑开,几乎是贴着衣袖与掌心之间的缝隙,陌生且柔软的触感悄悄蹭上他皮肤。 谢寻非不再说话,虽是继续前行,步调却全然乱掉。 手指最先碰到的,是他掌心右侧的软肉。 因为常年练剑,小时候还受过不少伤,少年的手掌摸起来不算舒服,掠过剑茧,能触见软软的、薄薄的皮肉。 他没有挣脱。 秦萝迟疑一瞬,压下心中翻涌的躁动,尝试再往上一些。 练习琴筝同样会生茧,但她毕竟是个被娇宠着的女孩子,被娘亲小师姐塞了不少涂抹的药膏,一来二去,指节上见不到一丝一毫伤口与茧子的痕迹。 少女的手更小也更软,凝脂一般贴着他皮肤,缓缓向上的时候,两人皆是静默。 ……不对。 秦萝想,她需要找个借口,让自己的动作显得不那么突兀。 于是柔软的指腹贴上他指节,自凸起的指骨小心划过时,突然响起的少女声线低弱又无辜:“我……有点冷,这样暖和一点。” 这是哪门子毫无逻辑的借口,触碰到的皮肤冷如铁块,她的手亦是冰冰凉凉。 一句话出口,连秦萝自己都觉得脸红,然而身前的人似乎并未在意,低低应了声“嗯”。 天色太黑,她分辨不出对方耳后的浅红。 他他他居然接受了耶。 心里的小人高高兴兴跳了跳,顺便转上一个大大的圈儿,秦萝试探性用力,手掌合拢。 少年的五指被整个包住。 她的动作幅度不大,身前的谢寻非却是抿了薄唇――他看似一切如常,其实紧张得头脑发懵。 他比秦萝大上一些,早在初初相遇之时,便已明白不能唐突人家小姑娘,僭越了规矩,因此每每拉住她的手,都会用衣袖把两人隔开。 后来年纪更大,慢慢懂得一些心思和道理,这个动作既是对她的尊重,也是不想逾越身份,惹秦萝厌恶。 她朋友虽多,自从长大以后,从不会与男子进行任何亲密接触。 谢寻非从未想过,她会主动掀开袖口,探入他掌中。 他们几乎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肢体接触。 她若是再贴近的话―― 呼呼风声穿过树野,喧嚣又寂静。 陌生的触感被无限放大,一冷一热的温度彼此贴合,自手心悄然扩散,填满整个沸腾的识海。 空气里空空荡荡,却仿佛横着一根即将崩断的琴弦。 秦萝语调飘忽,很小声也很认真地问他:“这样子,可以吗?” 她顿了顿,迅速补充:“这里太黑了,握着手的话,不但可以取暖,也不容易走丢。” 走在前面的谢寻非沉默无言。 他不说话,四周便显得尤为安静。 秦萝心中的小人紧张得一动不动,感受到指尖粗糙的触感,下意识揉压一下。 那是一道陈年的茧,被少女拇指柔柔蹭过,于漫无止境的冷意里,凭空生出滚烫的热。 她望见近在咫尺的那人仓促低了低头。 下一瞬,胸口咚咚一晃。 被她轻轻握住的五指,不由分说旋转着展开,倏地换了个方向―― 由被动的一方,浑然占据主动。 这是个暧昧而危险的信号,心脏像被用力拧住,前所未有地、沉甸甸地跳了跳,力度之大,几乎要冲破胸腔。 秦萝连呼吸都止住。 谢寻非的右手比她宽大许多,五指与手掌蓦然合拢,惹来异样的燥热。他对这个动作很不习惯,调整姿势时,指腹擦过她手背。 好奇怪。 ……突然被他反过来握住了手。 “放心。” 当他终于开口,嗓音沉沉,朝身后侧过小半张脸。 莹菇散出的白光融在雾气里,直到这时,秦萝才看见他通红的耳根,以及微微荡开的、眼尾水一样的弧度。 能让心口化开的弧度。 谢寻非抿了抿唇,大概觉得紧张,长睫扑簌簌地颤。 他说得小声又认真,像是一句笨拙的安慰:“……不会被你弄丢。” 空气里紧绷的琴弦,倏地断了。 断裂的余音沁入胸口,在无比清晰的心跳里,秦萝触到一缕从心底悄然滋生的、从未有过的陌生情愫。 比同门更加亲近,比朋友更加暧昧……也更加不可言说。 手掌的热度太过单薄,她想要触碰更多。 那是没办法说出口的隐秘心思―― 她喜欢谢哥哥。 不对。 她喜欢谢寻非。 番外七(谢哥哥……不会比她还要紧...) 秦萝觉得有一点点开心。 不对, 是非常开心。 她一向藏不住心里的小情绪,这会儿觉得高兴,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 有时担心会被身前那人察觉,便时时刻刻盯着他的后脑勺。 谢哥哥没有扭头。 于是唇边稍稍一抿, 笑意越发肆无忌惮。 她在学宫里朋友很多, 与不少女孩子牵过手。这分明是种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可一旦牵手的对象换作谢寻非, 感受便截然不同、地覆天翻。 不止牵手,和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似乎都变得微妙而不同寻常。 靠近时会觉得紧张,见到他会不由自主想笑, 就连待在他身边, 也会下意识感到涌动的暗流, 沉甸甸裹在心口上。 只有他是不同的。 秦萝虽然有些羞赧, 但总归不是扭捏迟钝的性子, 今生头一回体验到何为喜欢,心里咕噜噜地冒泡泡, 一边不声不响地笑,脚上步伐一边变得轻快许多。 她走路像只快活的鸟,谢寻非敏锐觉察到这一点, 微微侧过头来:“怎么了?” 咕噜噜的泡泡唯恐被他发觉,一股脑躲回心口, 秦萝对上他目光,踮了踮脚尖。 “这里的风景很好看嘛。” 她脑子灵活, 飞快想出一个借口,笑得肆无忌惮:“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那些树、蘑菇还有灵兽,全都很漂亮。” 秦萝说得开心,许是受她笑声的感染,谢寻非紧绷的眉宇略微缓和下来。 “九州之内,尚有不少值得一去的好地方。” 他停了须臾,沉声开口:“你若有兴致,我可以陪你一起。” 秦萝点点头,欢喜满满当当溢出来,笑得像朵摇摇摆摆的花。 笑过之后,杏眼盈盈的少女眸光微动,把嘴角抿得稍平一些。 她的试探循序渐进,带着点儿得寸进尺的意思,指尖轻轻蜷缩,正好触在谢寻非指腹的茧上。 秦萝在上面摸了摸。 “谢哥哥。” 她的声音很轻:“这是练剑形成的茧子吧?像这样被碰一碰,会有和皮肤不一样的感觉吗?” 谢寻非耳朵还是热,连带着胸口都莫名有些燥。 “……没有。” 他很快应答:“不会疼也不会痒,这种东西没什么特殊。” 秦萝止住嗓音里的笑:“哦。” 他们之前中了幻术,没有时间与空间的感知,在幽林漫无目的转悠了不知道多久。 如今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能望见遥远的天空。一片漆黑,澄澈又干净,一颗颗星星很是显眼,镶嵌在斑驳的枝叶之间。 不知不觉,已经到晚上了。 修士的储物袋里,往往会随身携带指南针。谢寻非借此辨别离开此地的方向,秦萝则给江星燃陆望发去了传讯符,询问两个好友的情况。 正如谢寻非所料,江星燃身为法修,很快便发现了周围的不对劲。 他对幻术极为敏锐,发现的时机比秦萝更早,因此滞留在了幽林外围,没像秦萝他们一样,稀里糊涂走到深处。 “我让他们先从幽林出去,在入口等着我们就好。” 秦萝说罢看了看四周。入夜的树林竟比傍晚时分嘈杂不少,四下看起来寂寥荒芜,实则四处充斥着OO的响声。 有树枝被风吹动的声音,有不知名虫子鸣叫的声音,也有一声声野兽的呜咽,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叫人心生压抑。 她加快步伐,往少年身侧贴近一些:“谢哥哥,典籍里有没有说过,幽林深处有哪些异兽啊?” 谢寻非侧目:“你不是最怕听到鬼故事么?” 秦萝睁圆双眼:“我已经长大了!我才不怕鬼故事!” 秦萝陡然醒悟,险些原地跳一跳:“……为什么幽林里面全是鬼故事啊!” 这副模样着实可爱,谢寻非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抵在唇前,轻咳一声,掩去淡淡笑意。 “不全是鬼故事。只不过此地鲜少有人踏足,栖息的灵兽别具特点,格外有志怪色彩而已。”他缓声道:“比如鬼火般漂浮在半空的幽蓝色蝴蝶,整日整夜哀声哭泣的雪灵,叫声如同笑声的化猫,还有――” 他话没说完,兀地凝神蹙眉,把秦萝护在身后:“当心。” 也恰在此刻,一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生物急急冲来,不等谢寻非凝成魔气,便伸出爪子用力一抓。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常人的视线几乎无法去捕捉。好在少年身法极快,堪堪躲过这掏心的一击,只在胸口被破开一条血痕。 秦萝定睛看去,那竟是一只色泽诡异的巨型蝙蝠,在猝不及防的袭击后飞向了半空。 尤为古怪的是,在它腾空而起之际,身体竟萦绕出一簇簇淡蓝色光团。 “幽蝠。牙尖而爪利,出没于极寒极暗之地,状若火焰,通体浅蓝,群居而生。” 谢寻非语气不变,对身上的血痕视若无睹,手中魔气凝成一把长剑,口中则继续为她解释:“看它后面的树林。” 秦萝顺势望去,脑子里咚咚一跳。 幽林名副其实,四面八方幽森昏暗、岑寂诡谲,唯有莹菇映出影影绰绰的昏沉白光。 在他们面对着的树丛深处,原本黑漆漆的阴影里,现出一团又一团的诡异幽芒。 那是成群结队出现的蝙蝠。 谢寻非轻声:“无须担心。幽蝠的修为大多在筑基中阶,唯一特长便是速度极快,一旦隐下周身亮芒,能出其不意地瞬间偷袭。” 方才那只幽蝠冲上前来,身上的确没有丝毫光亮,也正因如此,才完美融入了夜色之中。 如今数十个光团齐齐聚在树林深处,满身尽是凛冽森寒的杀气,宛如伺机而动的捕食者,不动声色窥视着猎物。 倘若它们一并涌来,以幽蝠那种匪夷所思的移动速度,定然很难对付―― 谢寻非的剑法虽快,面对如此之多高速飞行的生物,断然顾及不过来; 虽说她的乐音能覆盖整片领域,但声音传播得太快太远,一旦惊动幽林里的其它异兽,只会让场面更加不可收拾。 秦萝细细观察一番局势,传音入密:“要不……咱们分工合作,你右我左,尽量不要让它们近身?” 谢寻非却是摇头:“我来。” 他手中的长剑剑气森冷,丝丝缕缕的魔气盘旋其间,剑光微振,照亮少年绮丽的侧脸。 拔剑而出的瞬息,剑客独有的戾气浑然荡开。 秦萝小声:“可它们数量有那么多,你的剑若是跟不上――” 他的神色本是冷冽,目光触到身旁的小姑娘,不自觉柔软许多,沁出淡淡的笑:“不必。” 谢寻非道:“只需一剑就好。” 话音方落,林中响起一声嘶哑凄厉的鸣叫。 与此同时,被魔气缠绕的长剑沉沉一振。 金丹期的威压轰然散开,剑锋急出,破开一道圆月般的清光。 当势不可挡的剑气横绝骤起,秦萝终于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对付这种多且快的异兽,不应同它们较量速度。 他所需要做到的,唯有绝对性的碾压―― 一剑,也是一刹之间。 惊才绝艳的少年修士,最终还是败在了医修大哥的絮叨之下。 谢寻非的剑气将幽蝠剿杀大半,其余匆忙逃窜,很快不见踪影。他刻意控制了剑意,没让它大幅度散开,幽蝠离去以后,两人没再遇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顺利回到了镇子上。 江星燃和陆望在外等候多时,看见他胸口一道长长的血痕,急急忙忙把谢寻非送到镇子里的医馆里头。 听说这小子被幽蝠挠了一爪子,医修大哥速速沉下脸,敲了他一个脑瓜崩。 “你们年纪轻轻,怎么就去了幽林里面?去幽林也就罢了,还往那么深的角落去走。” 大哥满嘴的话没停过,为他擦药绑上绷带,不住地啧啧啧:“听说你还特意研究过幽林里的异兽?幽蝠最大的特性就是剧毒,这一点你不知道?居然直冲冲往上面撞。” 剧毒。 秦萝心口动了动。被幽蝠的爪子抓伤以后,谢哥哥从未向她提起过这件事情。 谢寻非抿着唇一言不发,秦萝在一旁乖乖巧巧地应答:“他是想护住我,才被幽蝠抓伤的。” 医修大哥把他们俩仔仔细细打量一遍。 医修大哥嘴角上扬:“哦――小伙子不错。” 他语气微妙又暧昧,十足耐人寻味。沉默不语的少年终于抬眸,耳根泛起微不可察的红。 下一刻,医修大哥继续敲他脑瓜崩:“那也不能拿命开玩笑!知道幽蝠的毒有多厉害吗?万幸你们从幽林出来了,要是被困在里面,不到一天就会毒发。天才剑修哦,盖世英雄哦,不管你是谁,保准疼得死去活来。” 秦萝:“知知知道了!您您您别打他,再打就就就傻了……” 谢寻非飞快看她一眼。 幽蝠的毒不太好解,虽然经过一番治疗,免去了性命之忧,但仍有余毒残留体中。 解药里的有些材料很难寻到,医馆没有库存,江星燃和陆望只得去找江逢月要来一些。 留下来照顾伤患的任务,顺理成章落在秦萝身上。 秦萝坐在病房床边的木椅上,用咳嗽掩住一声笑。 谢寻非被那医修大哥教训了半个时辰,这辈子都没这样丢脸过,此刻披着一件外衫坐在床头,听见她的笑声,微微别开脑袋。 秦萝戳戳他手臂:“怎么啦,天才剑修?” 少年动动眼睫,耳根更红。 偏偏她笑得更欢,学着方才医修大哥的语气,又低低叫了声:“盖世英雄?” 谢寻非往里侧靠了靠,没说话,举起身后的枕头。 然后安安静静递到秦萝手上:“木椅硌人,你靠着这个。” 他睡的是单人床,把枕头给她,自己身后便是硬邦邦的木头。 秦萝把枕头小心接下,垫在木椅椅背上,轻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要用枕头砸我呢。” 她一边说,一边拿出储物袋,不过眨眼的功夫,手里现出另一个更为精致的枕头。 小姑娘把它放在谢寻非身后:“这是我最喜欢的枕头,用起来特别舒服。” 无法理解。 谢寻非蹙眉:“你的储物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反正和某人的秘籍古籍符咒暗器不同。” 秦萝看着他的眼睛,笑意忽然淡了一些:“谢谢谢哥哥。” 她顿了顿:“你知道幽蝠有毒,对不对。” 这句话用了不容置喙的陈述语气,秦萝和他认识这么多年,对谢寻非的性子再熟悉不过。 无论遇到多大的事情,总是习惯一个人默默去扛,不让身边其他人担心。 不等他开口,秦萝学着医修大哥的动作,用指节敲敲他额头:“以后不许瞒着我了知不知道?小时候那次也是这样……我会生气的。” 她说罢停了动作,本应该挪开的右手留在额头上,倏忽之间,摸了摸少年头顶的乌发,声音低如呢喃:“……笨蛋。” 于是别扭的情绪消散一空,谢寻非温驯垂眸,低低应了句“好”。 面对其他人的时候,他似乎从未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突如其来的念头让秦萝怔了怔,指尖悄悄摸了摸碰过他发丝的手心。 谢哥哥不爱和旁人来往,听她学宫里的朋友们描述,虽然生了张漂亮的脸,模样却总是冷冰冰的,看上去有点凶。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谢寻非是个远近闻名的刺头。 除了她以外,或许所有人都不会知道,谢哥哥其实是只很乖的大狗狗。 ……打住。 再想下去的话,她一定会当着对方的面满脸通红。 秦萝脑子有点乱,目光落在那片白花花的绷带,指尖微微一动。 被破开那么长一道血口,定会生出难以遏制的疼痛。她想着心里发闷,用指尖碰了碰绷带:“伤口在这里吗?是不是很疼?” 秦萝力道很轻,不会生出任何触感,肉眼可见地,少年的身体倏然紧绷。 她意识到这份微弱的颤动,凌乱的思绪重新聚拢。 她似乎越过了边界。 因为胸口有伤,谢寻非并未身穿上衣,只在身后披了件厚重的外衫,除此之外,便只剩下缠绕在胸前的白布。 方才秦萝目光所及,唯有大片雪白的绷带,直至此刻视线扩开,才后知后觉这个动作的耐人寻味。 往上是少年人修长的脖颈,锁骨向两侧展开,勾出瘦棱棱的、宛如被精心雕琢的弧。 往下则是平坦的小腹,因为常年习剑,能见到劲瘦的腰线,以及一块块漂亮的肌理纹路。 秦萝的右手正正好停在中间,而胸口同样是不容触碰的禁区。 修士常会受伤,她习惯了好友之间的疗伤与安慰,也见过其他男子脱衣擦药的场面,如今面对这具身体,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 她本应该把手松开的。 然而下一刻,另一只手覆上她手背。 秦萝低着头,看不见谢寻非的神色,只能听见他略有喑哑的喉音。右手被牵引着向上一动,在绷带上轻轻划过,勾出一条平直凌厉的线。 谢寻非说:“这里,伤口。” 秦萝:…… 少年黑沉沉的影子几乎将她吞没,在冬日弥散出整个右手被他牢牢笼罩,秦萝是真的不太敢抬头。 隔着绷带,掌心触不到太多温度,却蔓延出十分细微的触觉――这个位置距离心口很近,她只需要轻轻贴着,就能感受到砰砰跳个不停的心脏。 好快。 又快又凶,和寻常有规律节奏的心跳完全不同。 谢哥哥……不会比她还要紧张吧。 指尖的触感并不清晰,心跳的频率时有时无,秦萝心里觉得惊讶,将五指一并覆上。 心跳果然更快也更清明。可是―― 不对。 不对不对,即便隔着一层纱布,她指尖触到的地方,也的的确确是对方的胸膛。像这样一股脑把手指压下去,仿佛是她下意识想要触碰更多。 更何况他的心跳还那么快。 “对、对不起!” 耳朵上止不住的热意灼灼发烫,秦萝匆忙出声:“我我我只是觉得你心跳很快,想看看是不是真――” 更不对了。 她如此直白地点明心跳加速,岂不是无异于明晃晃告诉谢哥哥,他在因为此刻的动作感到紧张,并且被她明明白白知道了么? 秦萝舌头打结,险些说出叽里咕噜的乱码:“错觉……是错觉,其实我也没听清,那里不是你的心脏,隔得太远分不清楚……” 越说越乱,不如不说。 秦萝红着脸抬头,四目相对的瞬息,果然见到少年人面上的绯色。谢寻非生得极白,面庞少有血色,而今陡然望去,似是白玉之上晕开的朱砂。 他显然未曾料及秦萝的这句话,满腔紧张的心思被一举戳破。一向冷淡昏沉的黑眸匆匆眨了眨,薄唇翕动,欲言又止。 ……所以她究竟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秦萝心中咚咚打鼓,想要把手挪开,却动弹不得。 那双骨节分明的右手覆着她手背,几乎将它整个罩在里头,他不松手,秦萝就移不开。 可谢寻非没动。 少年沉默注视着胸口,倏忽之间,眸色渐深。 她低着头,看不见对方晦暗黑沉的眼瞳。 这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人。 小时候不懂得太多复杂的情愫,只想竭尽所能对她好,直到一天天长大成人,谢寻非才不知不觉地,生出了曾经从未思及的心思。 这本应是绝不应有的念头。 他出身不好,性子淡漠,自幼在无亲无故的环境中长大,习惯了孑然一身,从不奢望、也不屑于得到什么人的欢心,唯独与秦萝相处时,会情不自禁想要亲近。 在不久之前,谢寻非的心愿很简单――想看见她笑,想待在她身旁,想她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一生无病无忧。只要秦萝过得开心,他便心觉圆满。 然而心底的情愫如藤蔓疯长,几乎到了难以抑制的地步,当少女在林中握住他指尖,藤蔓滋生,涌出心尖。 她一向守矩,与男子保持着应有的距离,即便是面对江星燃和陆望,也不会大大咧咧抓住他们手臂。 或许在秦萝眼里,他和旁人有所不同。 他出身不好,便拼了命地修炼;性子淡漠,但凡是有她在的场合,都会学着微笑;习惯孑然一身,却总想和她相处得更久。 说不定……他可以更靠近一些,尝试着奢求更多。 将秦萝轻轻压住的右手,腕骨稍稍一动。 当谢寻非的力道渐渐往上,少女的掌心同样随之移动。 看不见摸不着的暗流隐秘而汹涌,开始一点点渗透彼此分隔的壁垒。于凝固的空气中,弥散出未曾觉察过的危险性。 类似于不动声色的入侵。 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崩塌,秦萝茫然无措,猜不出他的用意,不知如何动作。 在少年的牵引之下,柔软温和的五指掠过绷带下的胸膛,最终贴上心口的位置。 然后连带着整个掌心,沉沉下压。 剧烈的心跳声,透过胸腔传达到她手上。 秦萝隐隐约约明白了他的意思,迟疑着仰头,心尖被挠出轻如羽毛的酥与麻。 谢寻非的脸仍然泛着红,自颊边滋生到纤长的眼尾,宛如摄人心魄的小钩。 目光所及之处,是冷白色的脖颈,漆黑而凌乱的长发,微微滚动的喉结,玉一样漂亮的手,手臂上凌厉有力的肌肉轮廓。 还有安静注视着她的桃花眼眸,以及掌心之上,无比清晰的心跳。 扑通扑通,一下下撞击在手心,沉重而激烈,翻复不休。 “心的位置在这里。” 谢寻非垂眸低头,喉音冷冽干净,在她近在咫尺的耳边响起,好似喑哑耳语,透出显而易见的紧张:“能听清楚了吗?” 心里的小人呆愣一刹,变成一只红通通的螃蟹,直挺挺倒下。 秦萝徒劳张张嘴,说不出话。 ……快死掉了。 番外八(抱一抱) ――能听清楚了吗? 医馆小室弥漫着丝丝缕缕的熏香, 秦萝有点儿懵也有点儿热,听闻他近在咫尺的声线,没做多想地点了点头。 其实她想摇头。 掌心上的触感固然变得清晰, 然而与此同时,她心口的震动也在愈发加剧, 一下又一下击打着耳膜, 让识海混乱得一塌糊涂。 这种情况下,哪里还有心思去感受对方的心跳。 小室之内出现了极为短暂的片刻沉默, 谢寻非抿着唇,亦没有再开口。他习惯了直来直往和打打杀杀,头一回干这种撩拨小姑娘的事儿,身为主导的一方, 其实和秦萝一样紧张, 方才那一句话落下, 连自己都觉得脸热。 好在秦萝没有挣脱, 也没表现出反感的神色。 谢寻非早就做好了打算, 或许她会匆匆忙忙把手抽离,又或许会厌烦他自作主张的逾矩, 然而女孩只是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甚至无比乖巧地点了下头。 他有些捉摸不透,这究竟是出于对伤者的怜悯, 还是有着别的什么缘由。 熏香散出的白烟虚虚渺渺,雾气一样掠过眼前。直到瞥见秦萝轻颤的眼睫, 少年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是时候松开右手。 于是宽大的手掌卸下力道, 从胸口安静挪开。 温温热热的触感消失不见,秦萝被冰冷空气冻得一愣, 很快跟着他的动作放下胳膊,把右手缩回。 修真界的民风比凡人界开放许多,如果面前的人是她爹她哥江星燃,秦萝定然不会觉得有半点害羞。 除了谢寻非,无论触碰到谁的伤口,她都不会生出类似于羞赧的情绪。 ……她真是没救了。 秦萝尝试转移话题,不让他看见自己红通通的脸:“还疼吗?伤口。” 这个问题她似乎早就问过了。 低垂着脑袋的少女摸摸耳朵:“我的意思是,我、我有没有把你弄疼?” 谢寻非很快给了答复:“没有。” 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很寻常的样子,清清冷冷,没有太多情绪波动――或许对谢哥哥来说,这个动作只不过出于顺手。 这个念头匆匆划过识海,心口仿佛被突然揉皱了一下。 秦萝捏了捏袖口,声音压低一些:“无论如何,你如今都是有伤在身。伤口不能随便给别人碰,要是一不小心没控制好力气,很可能恶化得更加严重。” 床头的少年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出声,门外便传来一道朝气十足的嗓音:“我们回来了!伤口怎么样?” 是江星燃。 秦萝赶紧收拾好心情,飞快晃了晃脑袋,希望能用冬天冷冰冰的风吹散脸上热乎乎的余温。 门外响起咚咚敲门声,谢寻非应了“进来”。 “药材都齐了!” 江星燃笑吟吟推开门:“多亏你爹娘的储物袋里装了不少灵植,本来还差一株绛忧草,他们问了个同在此地的医修前辈,很快就凑齐了。” 陆望跟在他身后:“药材已经全部交给医馆,汤药不久便能做好――你身上的伤口如何了?” 谢寻非:“无碍。” 他说得面不改色,眸光稍动,触到在门口晃悠的两道影子。 下一刻,从门外探进江逢月的脸。 “不愧是小谢,洞察力不错,这么快就能发现我们。” 她笑着进房,见到少年身上缠绕着的绷带,下意识蹙起眉:“你的伤势如何了?还疼不疼?要不我再找点儿大补的药,给你补补身子?” 秦止随她一起进来,看看坐在床边的小女儿,又望望面色苍白、耳尖莫名泛红的谢寻非。 秦止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上来,沉默半晌,微微眯了眼睛。 一旁的江逢月还在小嘴叭叭:“听说你是为了保护萝萝,才被幽蝠抓伤的。好孩子,这回真要感谢你……萝萝,今日有没有被吓到?没受伤吧?你想不想吃补药?” 谢寻非打小就生得漂亮,性子也是安安静静,江逢月一直对他印象不错。 自从当年古战场出现九死一生的灾变,得知谢寻非自愿为她女儿赴死后,女修心中的慈爱之情更是疯狂泛滥,俨然将他当成了亲儿子在对待。 谢寻非习惯了她热情的性子,温和笑笑:“不必,多谢前辈。” 秦萝也用力摇头:“不用不用,娘亲,我没事。” “我们问过大夫了,幽蝠的毒虽然不好解,但只要凑齐全部解药,便可轻而易举药到病除。” 江逢月摸摸女儿头发:“三日后会有一场小型切磋,你们想不想去试试看?” 秦萝仰头:“切磋?” “你们之前参加过的比试,大多是宗门大比,唯有此次不同。” 秦止道:“离恨山秘境不隶属于宗门,如今集聚于此的修士,皆为兴趣使然,因而包含有三教九流、各路散修。距离秘境开启尚有几日,不少人闲来无事,决定切磋一番。” “正是如此。” 江逢月飞快接话:“与宗门弟子相比,散修的路数更为复杂多变、不拘泥于门派功法。你们这些年来参加了不少宗门大比,如今尝尝新鲜口味也不错。” 谢寻非是出了名的修炼狂,毫不犹豫应声:“明白。” 与他不分伯仲的修炼狂二号陆望:“我也去。” 江星燃默默睨他们一眼。 也就只有在参加比试和试炼的时候,能见到这两位如此积极。像这种性子,莫非真要和手里的剑去过一辈子? 几个小伙伴里,只剩下秦萝和他还算正常。 坐在床边的小姑娘晃了晃纤细的小腿。 秦萝虽然爱玩,但正经修炼从没落下过,赢了不少次的宗门试炼。娘亲说得兴致勃勃,她对散修同样很感兴趣,迫不及待想和他们打一打,闻言点点头:“我也想去试一试!” 江星燃:…… 秦萝似乎也被带上不归路了! 她说完笑笑,用了打趣的口吻:“江星燃,你呢?” “我当然也去。” 矜贵高傲的少年扬扬下巴:“修真界将来的第一法修,在这种事上绝不可能缺席。” 秦萝很配合地应答:“好好好。恭迎大驾。” “到时候切莫轻敌。即便是我和你爹,也捉摸不透其中有些人的功法。” 江逢月笑:“不过也不必紧张。切磋以和为贵,点到即止,你们年纪还小,就当是学习进步。” 她说着似是回过神来,突然想到什么,碰了碰秦止的胳膊:“如果没记错的话,三日后是星桥节吧?” 江星燃好奇:“星桥节?” “是北地的一个传统佳节。” 江逢月耐心解释:“传闻天边的神女在下凡时,曾与凡间一名书生彼此相爱。后来她归于天庭,同心上人遥遥相隔,为了能日日与他相见,用繁星编织成一座桥梁,连通天穹和大地。” 秦萝:“哇!” “但这种做法违背天规,神女很快得到惩罚,被押入天牢之中。天帝感念二人情谊,允许她每一年入凡一天,和书生短暂团聚。” 江逢月扬唇:“那每年唯一的一天,便是三日后。” 听起来有点像牛郎织女的故事。 陆望在来之前搜集了不少凉州的民风民俗,闻言亦是轻笑道:“由此一来,星桥节便成了男女之间定情的日子。每至当天,百姓都会自制或买下一份糕点,将其送给心有好感的人。” 秦萝下意识问:“那如果没有喜欢的人,应该怎么办呢?” 谢寻非眼睫颤了颤。 “没有心仪之人,送给朋友也是好的。” 陆望温声:“一言以蔽之,这是个彼此传达情意的节日。不过要切记一点,糕点只能赠予一人,若是送得太多,情意就不真了。” 江逢月点头,眼尾笑意更深:“星桥节当天就是切磋大会,萝萝要是好好表现,说不定能收到不少点心――毕竟在学宫里,就有不少师兄师弟前来搭讪啦。” 小室里的氛围本是散漫随心,她一句话堪堪落下,气氛倏然变得微妙起来。 谢寻非兀地抬眸,老父亲秦止眉头紧蹙:“搭讪?谁向她搭讪?” 江逢月本人大大咧咧,没发觉他语气里的不对劲,继续开口:“还有小谢小望江星燃,你们也是哦。” 秦萝像只睁着大眼睛的小青蛙:“可是,糕点不是只能送给一个人吗?这里的女孩子,应该从不认识谢哥哥……他们吧。” “北地民风开放,外来的散修亦是无所拘束、随心所欲,若是在擂台上风头无两,指不定就有什么人突然心生好感,送上点心赌一赌。” 她娘亲兴致勃勃,蓦地压低声音,用了点儿开玩笑的语气:“怎么,不想让谁收到点心呀?” 无论什么人,就算收到再多的点心,跟她有什么关系。 秦萝做贼心虚,瞬间化身成为拨浪鼓,一个劲摇头。 * 总而言之,星桥节终于还是到了。 这个节日不算多么盛大,好在融进了千家万户的生活之中。走在街上,随处可见吆喝着贩卖点心糖果的商铺、并肩而行的年轻男女、以及张灯结彩的一幢幢高阁琼楼。 星桥节是个叫人开心的日子,秦萝却闷闷不乐,高兴不起来。 擂台切磋的场地位于一处空旷小洞天,洞天之中空旷辽阔,只能见到绵延无边际的大雪,无须担心损毁山脉和房屋,正适合修士间进行的对决。 她表现不错,自始至终未尝败绩,然而空闲时分去到谢寻非那边,却见他捧着一个小盒子。 一个浅粉色的、绣有漂亮花边、显然是用来装盛糕点的小盒子。 娘亲所说不假,自从进入这处小洞天,秦萝收到了好几个修士送来的糕点盒。她一个接一个地礼貌拒绝,没想到谢哥哥却收下了这样一个―― 一个看上去就很有粉红色泡泡的礼物,即便是秦萝,也不得不承认十分漂亮。 亏她还趁着这几天的功夫,悄悄摸摸做了个小蛋糕。 秦萝用足尖碰了碰身旁的雪堆,双手背在身后,轻轻动了动指尖。 这次的蛋糕是奶油水果类型,小小一个,入乡随俗夹杂了细细密密的冰沙。送他糕点本就已经惹人多想,若是做得太精致,说不定会把她的心思暴露得一干二净。 因此秦萝的糕点盒子朴素又寻常,普普通通的古色木盒,没有任何多余装饰。 和谢寻非手里的那团粉色相比,像是桃林旁边毫不起眼的小野花。 小姑娘步子停了停,心中踌躇满志的小人顷刻没了力气,软趴趴倒在心口上,化作一株病怏怏的草。 ……给谢哥哥送出粉色盒子的姐姐,她也太会了吧。 笨蛋谢寻非。 秦萝决定不把自己的盒子拿出来送给他。 察觉到她的身影,不远处的黑衣少年微微愣住,将糕点盒子放进储物袋里头。 未等谢寻非靠近,另一道男音先行传到耳边:“秦萝道友。” 秦萝寻声扭头,望见一个生面孔的蓝衣青年。 这人相貌堂堂,言行举止皆是温润如玉,与她对视的刹那微微颔首,眉宇间溢出浅笑:“在下沧州公仪暄,是个四下游历的散修。久闻秦萝小姐乐法超群,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秦萝礼貌应声:“道友谬赞。” 从七岁到现在,她待人接物的本领成熟了不少,唯独有一样性子从未变过――对于旁人的夸赞,总会觉得不好意思。 她的回应谦和却不亲近,公仪暄面色未改,继续笑道:“我听说今日是凉州的星桥节,之前顺道买了个小点心。既然偶然遇见秦萝小姐,不如将它赠予小姐,换来一张传讯符,如何?” 这就是直白的搭讪了。 秦萝正要习惯性地拒绝,搬出那一套“我爹让我好好修炼不要贪玩”的说辞,尚未开口,忽然瞥见身侧笼上一道黑漆漆的影子。 少年人干净冷冽的气息盘旋如风,靠近她时伸出右手,先是将女孩头顶上的积雪一扫而空,旋即提起她斗篷上的大帽子,倏地盖在头顶。 这个动作熟稔至极,悄无声息宣告出满满当当的占有欲,公仪暄没说话,嘴边笑意淡下来。 他认识这个猝不及防出现的人,正是近日以来风头正盛的谢寻非。 听说谢寻非身怀魔气,跟随断天子门下修习,十多岁就已突破金丹,更是在诸多宗门大比中连连夺魁,是修真界里不容小觑的头号天才。 他是出了名的性子孤僻,今日连赢数场,通体萦绕着凛然剑气,叫人不敢近身。而今面无表情迈步而来,威压悄然铺开,让公仪暄胸口发沉,没由来地觉得心慌。 对了……的确有过这样一个传言,声称谢寻非是个谁都不服的刺头,唯独会让秦萝摸他脑袋。 透过毛绒绒的一团雪白,秦萝见到谢寻非劲l的侧身。 他无论何时都站得笔直,身形挺拔如松,加之穿了件黑衣,被勾勒出硬挺颀长的轮廓,更显出几分凌厉戾气,像把出鞘的剑。 哼哼,结果却喜欢那种粉扑扑的可爱小盒子。 想到这里,女孩心口又咚咚跳了两下。 “不必,多谢道友。” 秦萝轻笑开口:“我爹爹平日里管得很严,如今修炼为重,他不让我整天跟人传纸条玩儿。” 剑圣的威名四海皆知,公仪暄听说过秦止对一双儿女尤为爱护,甚至放言六七十岁才能去寻道侣。 要是被发现他和秦萝私下传讯,他准会被剑圣追到天涯海角打上一顿。 公仪暄只想快快跑路:“是吗?那我就不打扰道友……告辞。” 秦萝微微笑,朝他挥挥手。 公仪暄头也不回地离开,秦萝在心里悄悄叉了叉手手。 笨蛋谢寻非。 看她拒绝得多干脆,他却美滋滋接下别人的可爱小礼物,笨蛋笨蛋笨蛋。 然而笨蛋本人毫无自觉,眼看公仪暄的身影越来越远,谢寻非仍是淡声:“你不是在另一边比试么?为何到了这儿来。” 他说得有些迟疑,也有尚未散去的局促与紧张,桃花眼安安静静向下垂落,落在身边女孩的侧脸上。 秦萝今日穿了件绮丽精致的羽裳流云衣,身披朱红大斗篷,这会儿被帽子遮住脑袋,脸颊像是粉粉糯糯的小团。 她脸上的婴儿肥早已消失大半,显出少女独有的纤瘦娇俏,杏眼盈盈如波,薄唇则是微深一点的粉色,被寒风一吹,凝脂般的面庞浮起淡淡薄粉。 澄净又瑰丽,好似初初绽开花瓣的花朵。 她已不是小孩,又出落得如此优秀,能够得到形形□□子的倾慕,属于情理之中。 谢寻非心里有些乱。 公仪暄是个小有名气的散修,虽是出生于公仪世家,却自行琢磨出了独一无二的道法。听说此人知书达礼、精通音律,为人处世亦是游刃有余,在修真界很吃得开。 那种沉闷难捱的感受犹未散去,听公仪暄要将糕点送给秦萝时,他的整个心口都泛起古怪的酸。 这样的念头或许是自私,但他心中存了个小小的祈愿,希望秦萝不要把它收下。 ……她居然当真拒绝了。 少年攥紧的心脏不动声色松了下来。 “我就到处走走。” 秦萝鼓鼓腮帮,迟疑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出声:“你那个粉色盒子,还挺漂亮。” 他的身子显而易见僵了僵:“你觉得……漂亮?” 笨蛋谢寻非,有必要这么紧张吗。 秦萝努力做出漫不经心的模样:“说不定里面的点心也不错哦。把它送给你的姐姐,是不是特别漂亮?” 谢寻非没立刻接话。 她顺势抬眸,见到少年耳朵上汹汹涌涌蔓延开的红。 谢寻非:“……” 谢寻非:“这不是别人送我的点心。” 他的声线清越悦耳,乍一听来,竟有几分隐隐约约的委屈。秦萝还在消化这句话的意思,见他低头打开储物袋,从中拿出一个小盒子。 因为离得近,她看得更加清晰。 盒子外层包裹着粉扑扑的流云缎,剪裁得体,绣着有点儿粗糙笨拙的小花。 流云缎价值不菲,就算商家用它当作礼物盒,也绝不会使用如此生涩的绣功。 不是别人送来的点心。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 天边飘来一片绒绒的雪,晃晃悠悠,落在少年白皙的鼻尖。 谢寻非没去理会它,垂眸伸出右手,把点心盒子递到秦萝身前:“点心,送给你。” 他说罢一顿,又轻声补充:“……是我做的翡翠酥,没加你不喜欢的蛇莓。” 心里病怏怏的小草,瞬间挺直身子复活了。 不对,是超超超级满血复活,像是大力水手吞下菠菜,超级马里奥吃掉最大的蘑菇。 秦萝想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但笑意源源不绝地冒出来,压根掩饰不住。 心里的小人快快乐乐打了个滚。 超开心,开心得想要滚来滚去。 “我问过本地人,倘若没有道侣,送给朋友也行。所以――” 谢寻非还在解释,手里的糕点盒子被秦萝一把接过,几乎是一刹之间,他听见女孩脆生生的笑。 “谢哥哥,”秦萝摸了摸盒子上的小花,“原来你喜欢这种风格?” 谢寻非这辈子都没像此刻这般脸红过。 少年别开目光:“很难看?” “没有没有!” 秦萝像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只是太可爱了,你很中意粉红色的小花吗?” 他才没有。 他只是以为秦萝会喜欢,没想到会被她笑话。 女孩脚尖一踮一踮,仿佛随时都会扑通一下跳起来:“这是你自己缝上去的?” 谢寻非脸上热到不想承认。 但他还是低低回了声“嗯”。 下一刻,余光瞥见一道方方正正的影子,凝神看去,居然是另一个被包裹整齐的糕点盒。 色泽很淡,没有多余而繁杂的装饰,绣有漂亮的云纹。 谢寻非心口重重跳了跳。 “送给你,水果奶油蛋糕。” 秦萝眼角眉梢都是笑,嗓音清脆得像铃铛:“其实是顺手做的,想迎合节日气氛。不过既然你送了我一份点心,这个就当作回礼吧。” 她说着扬高声音,杏眼如同一闪一闪的星星:“我也有好好记住你不喜欢吃蜜果和玲珑果哦!” 倘若只是顺手做出,又怎会顾及他的口味。 秦萝没意识到这两句话之间的矛盾,谢寻非默然不语,想要抿唇,嘴角已经溢开不由自主的笑。 他长睫颤了颤,飞快望向别处,又很快回到秦萝这边来。 少年人白净有力的大手,从她手中接过小小的糕点盒。 秦萝扬扬下巴,抬手拭去他鼻尖上的雪花。 “多谢。” 谢寻非小心翼翼将它抱在怀里,忽地开口:“我不会收别人的点心。” 他还在对被冤枉的事儿耿耿于怀。 秦萝看他鼻尖红红的模样,毫不犹豫点头:“嗯嗯我知道啦。” 少年迟疑瞬息,再次低低出声:“还有伤口。”他顿了顿:“除了疗伤,伤口也不会随便给别人碰。” 秦萝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谢寻非是在回复她于医馆中的那句“伤口不能随便给别人碰”。 那时他刚要说话,江星燃陆望就敲门进来了。 她本应该再回一句“嗯”,抬眸之际,却见对方又张了张唇。 谢寻非看着她的眼睛,黑眸中晦暗不明。 他于须臾间开口,喉音压低:“……只有你可以。” 只有她可以。 一句话被慢吞吞消化完毕,秦萝呆呆眨眨眼睛,心里刚刚复活的小人一动不动倒下去,化作一滩软绵绵的水。 就像整个胸口都要化开。 要命,怎么会暗戳戳地这么开心。 秦萝尝试止住脸上的热,没止住;想压下嘴角的笑,也没压稳。 ――不管了。 白茫茫的雪地里,身穿红斗篷的女孩兔子一样跳起,飞快抱了抱身前沉默的少年。 这个动作突如其来,谢寻非兀地僵成一条直线,当秦萝迅速退开,他看见女孩亮晶晶的眼睛。 “这是谢礼,粉色小花很可爱。” 秦萝咧嘴,露出两颗白莹莹的小虎牙,在原地跳了两下:“我也很开心。” 番外九(谢哥哥也喜欢她吗...) 秦萝知道, 此刻的她正在做梦。 这会儿应当是夜里,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她和谢哥哥互换了糕点盒子, 没过多久便匆匆道别,去应对其他修士发来的挑战。 这次的比试不似宗门大比, 没有修为限制, 也没有太多可以用来休息的时间,只要有人挑战、有人应战, 一场擂台赛就能拉开序幕。 在此之前,秦萝习惯了和修为相近的宗门弟子比试,每次都以灵力充沛的状态上场。如今遇上的对手形形色色、络绎不绝,有筑基巅峰的刀客, 也有金丹期的傀儡师, 几场擂台打下来, 见所未见的招式功法层出不穷, 把小姑娘看得眼花缭乱。 她连斗两个时辰, 只输给了一位修为高她许多的魇师,打着打着终是没了力气, 浑身乏力地退场时,恰好与不远处的哥哥四目相对。 秦楼不知旁观了多久,同他一起的, 还有秦止和谢寻非。 秦楼:“乐音超然,身轻如燕。” 秦止点头:“打得不错。” 秦楼:“身法妙绝, 临危不乱。” 秦止沉默一会儿:“……真的很不错打得。” 秦楼:“攻势迅疾,初具强者之风。” 秦止觉得, 虽然自己不会夸人,但身为一个很有威严的父亲, 他不能继续复读了。 秦止沉默了更久的一会儿:“说得对你哥。” 总而言之,被家里人你一言我一语夸赞完毕、随后拉去吃了顿火锅后,秦萝很快便回了客栈的房间歇息。 所以此时此刻的眼前所见,定然是梦境。 梦里的她走路轻飘飘,有种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茫然抬头时,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 以这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为中心,有墨水缓缓溢开,逐渐勾勒出少年人挺拔的鼻梁、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向外凸起的喉结,以及劲瘦腰身、笔直双腿。 ――四周的空间没有边界,谢寻非像是站在很远的地方,却又似乎触手可及,只需要伸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衣襟。 秦萝与他默然对视,抬起手的瞬间,只触碰到一缕薄薄散去的雾。 然后她就醒了。 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阳光透过窗户清凌凌落下来,和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一起闯进房间,平添几分生机勃勃的热闹。 说来真是叫人意想不到,即便是被大雪覆盖的凉州,也仍有耐寒的鸟雀在此扎窝。 那场模糊的梦境仍然残留在脑子里,秦萝打了个哈欠,慢吞吞翻过身,把整张脸全部埋进枕头。 ……梦见谢哥哥了。 这个梦不旖旎也不浪漫,甚至有点叫人摸不清头脑。梦里的少年眉目隽秀、五官清晰可辨,身形却是似近似远,藏在迷蒙的雾气里,没办法碰到。 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和他本人一模一样。 秦萝苦恼地蹭了蹭枕头。 她和谢寻非从小一起长大,经历过不少值得一提的冒险,也吃过他做的饭、玩过他做的布偶娃娃,彼此之间的感情确实不错,但―― 小姑娘蹬蹬双腿,脑中更乱。 秦萝是真的不敢确定,谢哥哥之所以对她好,究竟是不是出于多年积累的友情。 毕竟他对江星燃、陆望、她哥哥秦楼,也都称得上友好。 可是……谢哥哥应该不会送他们粉红色的点心盒子,或是握住他们的手,让对方感受自己的心跳吧? 今日天气不错,几个朋友约好了要去镇子里的藏书楼逛一逛。 北地文化独具特色,他们所在的镇子虽然规模不大,却已有数千年的古老传承。藏书楼位于小镇边缘,四下空旷寂静,正适合静下心来读书。 “好漂亮。” 秦萝一眼便被古色古香的楼阁吸引注意力,受气氛影响,特意压低声音:“我听说这里不但有许多民风集锦,还珍藏了不少北地的特色法咒,若是感兴趣,可以去学一学。” 她一边说,一边随着众人步步迈入藏书楼,在倏然弥散的木头清香里,见到一排又一排整齐摆放着的书架。 因为是个小地方,藏书阁里的人不算太多。 江星燃昨天打得精疲力竭,想去看看灵异志怪的故事放放松;陆望对北地的剑术很感兴趣,独自去了记载有剑法的书架旁边。 秦萝拿了本乐谱,路过写有咒法的古籍时,也顺手拿了一册。 藏书阁设有专门用来阅读的区域,她习惯坐在比较偏僻的角落,正四下打量哪里才是最合适的位置,猝不及防,身后响起一道极低的少年音:“在找座位?” 秦萝呼吸一滞,摇头晃脑的动作立马停下。 “左边有不少人,我方才看过了。” 谢寻非似是笑了下:“抬头看你右手边,角落里的那张桌子怎么样?” 秦萝没想太多,顺着他的描述仰头看去,果然见到一张空空荡荡、四下无人的方正木桌。 一前一后,木桌边上有两把椅子。 她试探性开口:“有两把椅子……谢哥哥,你要不要也坐在那儿?” 对方回了一个“嗯”。 秦萝飞快压下一个笑,脚步轻快地走上前去,乖乖坐在椅子上。 藏书楼十分安静,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只能听见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响。为了不打扰到看书的其他人,她悄咪咪用了传音入密:“谢哥哥,你拿了什么书看?” “《凉州编年史》。” 谢寻非亦是传音:“你呢?” “是乐谱和法咒!我以前听过北地的曲子,恢宏壮丽,特别好听。” 秦萝笑吟吟抬起头:“只不过藏书阁里不能练习,我得把它借回客栈,才能试着去学习――方才只能看看法咒了。” 就算不是法修,行走于诡谲莫测的修真界,多掌握几个法诀也是好的。 她抬头时恰好望见少年人乌黑的瞳孔,刹那之间,莫名想起昨夜的那个梦。 秦萝做贼心虚,很快垂下眼睫。 藏书楼不是用来闲聊的地方,两人没过多久便翻开书页,没再多说话。 法咒里的一大门类是画符,由于工序复杂,难度比法诀高上许多。北地的符咒秦萝皆是见所未见,一时生了兴趣,从储物袋拿出纸笔,一笔一划跟着书上描画。 画符需要反复练习,直至将符咒的线条走向牢记于心。第一张符咒画完,理所当然不尽如人意。 秦萝并非受过训练的法修,看着自己歪歪扭扭的符咒,总觉得像一只小乌龟爬啊爬。第一张纸彻底作废,接下来是时候拿出第二张。 女孩本是垂着脑袋整理桌面,将废纸放到桌边时,不动声色抬了抬眼。 谢哥哥在看书。 他拔剑时冷冽又果断,浑身上下尽是凛然的杀机,一旦拿起书本,便全然成了另一副模样。 阳光透过窗帘之间微小的缝隙,悄无声息落在他发间、眉梢与眼睫,因为低垂着眼,偶尔长睫轻颤的时候,会抖落一片簌簌的光。 少年的桃花眼慵懒淡漠,右手握拳,撑着一侧的脸颊;左手翻动着书页,冷白色指骨棱棱凸起,指尖一挑,显出指尖上的淡淡浅粉色。 她似乎看得太入神了。 毫无征兆地,谢寻非翻书的动作蓦然停下,食指纤长,悬在半空。 秦萝心有所感,条件反射扬起视线,恰好撞上他黑沉沉的双眼。 ……救命。 轰隆隆的热气从后脑勺爆开,十七岁的少女还不懂得如何掩饰无措与紧张,想要张口解释,却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解释的台词。 反倒是谢寻非先行回过神来:“怎么了?” 秦萝忙不迭摇头,听他又道:“认真看书。” 大失败。心里的小人颤颤巍巍缩成一团,欲哭无泪。 为什么这种事情也会被抓包啊。 “我――” 四周的气氛凝滞了一瞬,秦萝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合理的借口:“我觉得这上面的符咒有点难,想问问你懂不懂。” 漂亮的桃花眼微微上抬:“符咒?” 谢寻非说着望了望她摆在桌边的废纸,那图案怎么看都像是小乌龟在爬,他没忍住,笑着咳了一声。 秦萝轻轻踢了踢他鞋尖:“不许笑!” “你看的这本书应当流传了千百年,过去的很多符咒都较为繁复,第一次画不好,是在情理之中。” 谢寻非定定打量她的失败之作:“下笔太用力,收尾过于潦草,中间显然有些自暴自弃,不少笔画歪了方向。” 一针见血。 他跟着断天子修习魔道,虽然主修剑术,但也需要涉猎魔道咒术与阵法,在画符这一方面,比秦萝精通不少, 他说罢一顿,低声补充:“你再画一张,我会指点一二。” 秦萝吸了吸气,摸摸耳朵。 画这张符的时候,她本就已经足够紧张,要是被谢哥哥聚睛凝神一直看着,效果只怕会更糟糕。 谢寻非不知道她弯弯拐拐的小心思,眼看着小姑娘握紧毛笔,在纸上沉沉落定。 “别急。” 他们坐在面对面的方向,从谢寻非的角度看去,符咒无法避免地变成了正反颠倒。 这样的视角实在别扭,少年沉默半晌,干脆站起身子,来到秦萝身边。 秦萝没说话,下笔更加认真。 “不用这样紧张。” 他轻声开口,宛如耳语的喉音从身后袭来,融化在耳膜上。秦萝看不清他的表情和动作,更不知道两人之间究竟隔着怎样的距离,只能竭力专注于眼前的符咒,一笔笔慢吞吞地描画。 忽然从脖子后面,荡开一股若有若无的热气。 她心口咚咚一跳,还没来得及喘息,便有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覆而下,握住她右手。 ……这绝对是犯规。 秦萝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那只手微微用力,带着自己的右手一并下移。符咒笔法繁多,每到拐角,谢寻非的食指都会无意识往下压,指节蜷起,泛开不易察觉的白。 秦萝把视线重新挪回纸上。 几年前练字的时候,小师姐也会这样教她。女子之间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她俩又关系极好,即便贴得很近,也不会生出一丝一毫拘束的情绪。 与小师姐相比,谢哥哥的动作克制许多。 他时刻记着男女之间应有的距离,自始至终没贴上秦萝后背,只是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俯身。 偶尔随着符法笔画的变动,少年的身形会下意识前倾一些,刹那间与她相撞,又在眨眼的瞬息迅速退开。 太奇怪了。 秦萝想。 身后的呼吸若即若离,像风一样无法捉住,将她浑然笼罩着的热气亦是如此,如同没有重量的羽毛,将心口抚出淡淡的痒。 比起实质性的触碰,这种奇怪的感觉更加挠心挠肺,让她在意得不得了。 还有一点点绝对不能被他发现的高兴。 仗着谢寻非没办法看到,秦萝抿抿唇角,没去刻意掩饰嘴边的笑。 一张符很快画完,谢寻非亦是头一回见到这种符咒,下笔虽有生涩,好在经验老道,完成了九成的还原度。 于是放在秦萝手上的力道缓缓松开,四下寂静,她听见向后退了一步的足音。 谢寻非第三次给自己下了个清心诀,逼退面上涌起的热:“技艺不佳,见笑了。” 坐在椅子上的小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他默默握了握手掌,感受掌心尚未褪尽的余温,旋即上前几步,回到自己原本的座位。 秦萝还是像仓鼠一样低着脑袋,思忖片刻,仰头速速看他一眼,想起不久前偷看被抓包的事儿,又懊恼地垂下目光:“谢谢谢哥哥。” 谢寻非怔了怔,嗓音里陡然多了点笑:“有没有稍微学会一些?” 秦萝用力点头,还是没敢看他。 过了好一会儿,桌子另一边的人始终没再说话。 ……他是继续看书了吗?她方才应该没表现得不对劲吧?可她似乎没听到翻书的声音。 谢寻非安安静静没有开口,四下尽是惹人心慌的沉寂。秦萝听不见书页的沙沙响,心中总觉疑惑,扇子一样的长睫颤了颤。 悄悄看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于是秦萝抬眸。 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双直勾勾盯着她瞧、弯出好看弧度的桃花眼。 ――身着黑衣的少年俯身凑得很近,几乎与她只有咫尺之距,用一只手撑着侧脸,笑得有些无可奈何。 谢寻非定是瞧出她的拘谨,不知道像这样看了多久,就等秦萝自己抬起眼睛。 这叫什么,守株待兔。 心里的小人捧着脸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只虾米。 而她,秦萝,就是那只傻乎乎撞上树干的大白兔。 干脆一头撞死算了呜。 她僵着身子没有动作,正要认命地重新低下脑袋,忽然听见跟前的桌子被轻轻敲了敲。 咚咚。 昨夜在梦里见到的那个人,正懒洋洋笑着看向她。 “之前说话太凶,吓到你了?” 谢寻非张口,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抱歉,我那时太紧张,你――” 他已知失言,停顿片刻,声音更软也更柔:“偶尔也看看我吧。” * 回到客栈躺上床,秦萝呆呆看了好一阵子天花板,用力打上一个舒舒服服的滚。 谢哥哥对她说出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虽然对男女之事毫无经验,但毕竟从小到大看了那么多话本子,谢寻非对她的态度有多特别,堪称一目了然。 如果那也是喜欢―― 谢哥哥也喜欢她吗? 小姑娘被厚厚的衣物裹成一个小球,情不自禁扑腾一会儿,心中好不容易静下来,为了平复情绪,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本《乐法通则》。 结果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秦萝只好拿出[九州夜话],尝试放松心情。 如今每个修士都备有传讯符,传讯符除了发给朋友家人,也能投递给各种机构组织。 [九州夜话]类似于二十一世纪的网络论坛,只要将传讯符投递到[九州夜话]的固定地址,通过留影石,便能看见其他人的回复。 留影石中积累了为数众多的传讯符,秦萝心不在焉逐一看去,无意间瞥见一句“凉州”。 定睛看去,秦萝不由愣住。 [我原本只打算去离恨山看看,没想到阴差阳错,撞上了五湖四海修士之间的擂台赛。 ――但重点不是这个!昨日是凉州星桥节,我路过擂台场地,无意间见到一对特别可爱的小弟弟小妹妹。 小姑娘穿着红色斗篷,模样十分漂亮,男孩子年纪也很小,一身黑衣服,手里抱着个粉红色的糕点盒子。 请注意,那个粉色盒子,是他亲手缝制、并且做了点心送给小姑娘的!] 有其他修士通过留影石看见这张纸片,也陆陆续续发去传讯符。 [粉色盒子,还是亲手做的?那小姑娘岂不是特别开心!] [凉州擂台,黑衣服和红斗篷……我好像知道了这两人是谁……] [我也……道友把这种事发出来,不会被谢某某暗杀吧……] 是她和谢哥哥。 秦萝屏住呼吸,心口微妙动了动。 再往下,是话题发起人的另一张传讯符。 [我是散修,对形形色色的人了解不多。他们很有名吗? 不过那姑娘特别可爱,先说自己顺手做了点心,本来没打算送给他,但没过一会儿,又NN瑟瑟补充一句,她记得黑衣弟弟的忌口,没放他讨厌的果子。 我当时差点儿笑出声来,这不是挖坑给自己跳,就差明明白白说出来,“点心是特意做给你吃的”了么。] 秦萝躺在软绵绵的床铺上,把白纸黑字一个个看过去,一点点睁大眼睛。 秦萝腾地一下坐起来,脸颊像是轰隆隆在炸。 她她她、她有说过这么矛盾的话吗?不可能吧,就算再紧张,她应该也不会稀里糊涂把自己给出卖了吧? 听错了,一定是这个人听错了。往糟糕一点的情节去想,就算她的的确确说过那句话,或许当时的谢哥哥也和她一样,没反应过来话里的猫腻。 秦萝的视线缓缓往下,见到紧接着的一句话。 [当时那黑衣小弟弟一下子就笑了,可能是顾及她的面子,一直在很努力地压嘴角――总之就是特别可爱!] 原来被他发现了。 秦萝用力吸一口冷冰冰的空气,双目无神发呆好一会儿,最终把自己卷进了厚厚的被子里。 秦萝蹬蹬腿,虾米似的连打好几个滚。 她是笨蛋。 ――所以到底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啊呜呜,她已经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表情去见谢哥哥了呜呜呜。 心里的小人在冷风里飘飘摇摇,秦萝用脑袋撞了撞枕头,咬一咬牙,继续捧起手中的[九州夜话]。 [那黑衣服的小弟弟好看是好看,只不过年纪小了一些,而且有九成的可能性心有所属,我就不瞎折腾了。 不过诸位道友,在小姑娘离开以后,又来了另外两个剑修寻他。那两名剑修灵力醇厚、修为深不可测,皆是俊美无俦,应该是他的长辈或师兄,不知各位可否透露透露他们的名姓?] 两名剑修? 秦萝脑子里一时间划过许多种可能性,兜兜转转,最终固定在两道无比熟悉的身影上。 ……不可能吧,绝对不可能是他们吧? 有人很快用传讯符回复: [道友,你大可向我们描述一二,例如气质、相貌和举动。天底下剑修那么多,我们不可能大海捞针啊。] [他俩看上去都是二十多岁,其中一个穿了白衣,剑眉凤目,口中衔了片草叶,笑得有点懒散;另一个穿着很简单的青衣,神色冷冷的,模样跟画一样,压迫感特别强。 白衣服的和黑衣弟弟关系不错,见他抱着点心盒子,露出很惊喜的模样,声称他今日拒绝了好几个女孩送来的礼物,没想到居然唯独收下这一个。 青衣那位话很少,问他是哪家姑娘送来的糕点,还说若是黑衣弟弟有意,他能教他如何去提亲――不过提亲啊,这青衣服的哥哥不会已经成婚了吧?] [嗯……结合前文,我好像也猜到了这两人的身份……] [我也……而且结合前文,人物关系似乎变得一言难尽了起来……] [这……等他们知晓真相,参加过这场讨论的我们,还能见到第二天早上的太阳吗?] [等等?诸位道友究竟在说什么?我有点儿听不懂? 我觉得这两个剑修脾气都挺好啊,白衣服还怂恿黑衣弟弟去和人家小姑娘多多说话,不要把心思全藏在肚子里,有时间把她带去宗门聚一聚,将来还能成为一家人。 如此温和,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吧?] 这个话题的讨论到此戛然而止。紧接着的数十张传讯符上,用各不相同的字迹,写着如出一辙的同一句话。 [无知是福。道友,销毁符咒,跑路保命!] 留影石中的传讯符纷纷扬扬,留影石之外,秦萝直挺挺躺在床上,两眼发直,彻底丧失打滚的力气。 救、救救救命啊。 怂恿谢哥哥和她多多说话、甚至承诺教他如何提亲的……是对一切毫不知情的她爹和她哥! 番外十(童年糗事大会()...) 距离离恨山秘境开启还有两天。 北地除了美食独具风味, 还有另一种特色不得不提―― 因背靠连绵雪山,在千百年漫长的时光里,逐渐诞生了独属于凉州的酒文化。 相传酿酒工艺代代相传、绝不外泄,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绝大多数酒酿以雪山天泉为原料, 不但口味清甜香冽, 还蕴含有浓郁灵气,有滋养识海的功效。 几个小伙伴都已经过了懵懵懂懂的孩童年纪, 不会被家里人禁止喝酒,于是在江星燃的提议下,他、秦萝、楚明筝、谢寻非与陆望一并寻了处小酒楼。 酒楼规模不大,胜在安静雅致, 配有一间独立的厢房, 打开窗户向外看, 就能望见巍峨雄伟的雪山。 “这里好热。” 江星燃甫一进屋, 便嘟嘟囔囔脱下厚重的外衫, 朝着四周望一望:“这地方倒是不错,店家用了保暖增热的法阵, 还把温热的灵气蕴藏在屋子里头。” “因为看出我们是外地人,所以专程用了这间房吧。” 楚明筝坐在秦萝身边,为在场几个师弟师妹逐一斟酒:“我听说凉州的酒大多冰冽, 入口如有冰霜,我们若是在冰天雪地里喝下, 定会冻得难受――不过凉州的本地人对寒冷习以为常,最爱冰酒配雪天。” 都是勇士。 秦萝心里暗暗佩服, 见楚明筝递来一杯酒,满怀期待地伸手接下:“谢谢小师姐。” 盛酒的杯子以玉制成, 做工精致,没什么花里胡哨的纹路。杯中的酒隐约可见灵气萦萦,清澈幽寒,在厢房烛灯的映照下,荡开浅浅的清亮弧度。 “此酒名为[琳琅玉],质地清透、入口醇香,不易醉人,适合你们的这个年纪。” 楚明筝似是念及什么,嗓音一顿:“不过……谢师弟,你还是少喝些吧。” 秦萝没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 他们小时候曾和大人一起去过酒楼,谢寻非的酒量比她还差。 秦萝只是喝了个微醺,被哥哥背回房间;他却是两口就没了意识,听说在酒楼里全程昏迷,睡到了第二天正午。 谢寻非听见这声不加掩饰的笑,微微别过头去:“……嗯。” 秦萝久闻凉州特色酒酿的盛名,好不容易来这儿一回,小心翼翼端起玉杯,往嘴里抿了一口。 第一反应,好冰好凉。 她分明没有见到冰屑,琳琅玉入口的刹那,却莫名觉得有冰碴融化在舌尖,丝丝缕缕的凉意直沁心脾。 但是又很香。 楚明筝特意挑了不烈不浓的小酒,甜香淡淡,带着点儿雪域的冰凌花味道,在口中悠悠淌开,仿佛真能发出铃铛一样的悦耳叮铃响。 秦萝眨眨眼睛,正要细细回味,很快眉头一皱,小脸皱成苦瓜。 酒气反扑上来,好苦好辣。 她喝酒只用了短短几个瞬息,表情变化却是由大喜到大悲,堪称精彩绝伦。 江星燃笑得吭哧吭哧:“好!感谢秦萝为我们带来的变脸表演!” “你慢些喝。琳琅玉虽然算是北地清淡的品种,但凉州人酷爱烈酒,即便是它,也有不小的酒气。” 楚明筝又为她斟上一杯:“没醉吧?” 秦萝摇头。 “既然要喝酒,那就离不开酒桌活动。” 江星燃还是一副爱玩的公子哥派头,咧嘴笑笑:“我们不玩那种逼人喝酒的,都是多年的朋友,来点有意思的游戏如何?” 陆望抬眼看他,面不改色喝完一杯。 “规则是这样。”江星燃凑上前,用指节扣了扣桌面:“让一个人在脑子里随便想个什么东西,法器、法宝、地名和人名都可以,藏在心里不要说,其他人来猜。” 秦萝对这个熟悉:“就是……大家轮流问问题,他回答‘是’或‘不是’,由此推测他心里想的那个东西?” 江星燃点头:“就是这样!当了这么多年朋友,总该有点默契吧?” 他说着思忖一瞬,挠挠脑袋:“你们听懂了吗?” 楚明筝点头。 “第一次玩儿,觉得生疏很寻常。” 秦萝扬唇,用双手撑起两边腮帮:“这样吧,第一轮我先来――词语已经确定好了,你们可以开始轮流问问题。” 江星燃很捧场:“这是一件物品吗?” 秦萝摇头:“不是。” 楚明筝:“是人?” “嗯嗯!” 谢寻非轻声:“是女子吗?” 秦萝嘿嘿笑了笑:“不是。” 陆望恍然大悟:“那就是男子?” “笨啊陆望!浪费问题!” 江星燃恨铁不成钢,敲他脑瓜崩:“不是女子还能是什么!猜不出来的人要喝酒知不知道!” 江星燃无奈扶额:“我们见过他吗?” “是。” 楚明筝心有所感,抿唇动了动眼睫,迟疑一会儿,语气有些飘忽:“他的修为在金丹及以上吗?” 秦萝:“是的!” 谢寻非:“他如今仍在学宫修习?” 秦萝点头。 陆望吸取教训认真思考,不做傻瓜蛋:“他……他是我们的朋友?” 秦萝毫不犹豫应了声“是”。 然后又轮到江星燃。 他们的规则是三轮结束,如果每个人询问三个问题,结果还是没能猜出来,就要自罚一口酒。 这会儿正是决定胜负的重要关头,他却挑眉笑笑,用了传音入密:“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这家伙绝对有古怪。 秦萝下意识觉得不妙,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他在识海里半开玩笑道:“你喜欢这个人吗?” 苍天可鉴,她的谜底是谢寻非。 江星燃。 大笨蛋大笨蛋大笨蛋。 秦萝耳朵后面腾地一热,说“是”也不好,“不是”也不对,正在犹豫的间隙,又听江星燃哼哼一声:“哦――犹豫了,你不会喜欢他吧。” 秦萝支支吾吾:“不不不不是,我没有……” 对方恍然大悟:“所以你不喜欢他。” 这段对话本应该到此结束的。 但她却下意识反驳:“不是――” 完蛋,自爆了。 秦萝变成一只小鸵鸟,垂头丧气缩了缩脑袋。 话题进行到这里,江星燃这个问题的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他原本只想逗逗秦萝,没想到炸出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一时半会儿也有些窘迫,干脆轻咳一声,举起面前的酒:“总之游戏就是这么玩儿的!方才秦萝只是给大家示范一遍,现在我来演示三轮没猜出来的结果――” 江星燃急匆匆干掉一整杯琳琅玉:“就是这样!” 陆望:“你脸红了,很像做贼心虚。” 谢寻非:“不是只喝一口吗?” 楚明筝:“所以萝萝的答案是什么?” “答案不重要,没有答案,她只是来个示范。” 江星燃讲话快得像豌豆射手吐豆豆:“下面我们正式开始,我看看――谢寻非你来怎么样?” 他身侧的黑衣少年微微一怔,旋即点头:“你们问。” 楚明筝:“是一个人?” “嗯。” 陆望抿了口酒:“一名男子?” 谢寻非摇头:“不是。” 秦萝侧头看他:“是我们身边认识的人吗?” “嗯。” 他的脑回路比秦萝好猜许多。 从确定由谢寻非出题,再到他说“可以开始问问题”,其间只隔了短短一眨眼的功夫。在这种情况下,大脑会条件反射想到身边最为亲近的人。 和谢寻非关系好的女孩,想来想去,只有那么一个。 江星燃心里清如明镜,闻言也不点破,只是若有所思摸摸下巴:“这个人是不是笨笨的,做过很多傻事?你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记忆?” 楚明筝低头笑了一下。 谢寻非一怔,长睫倏地动了动,抿唇点头。 “我我我抗议!” 秦萝举起右手,耳根发红:“这个游戏只能回答是和不是,不能透露更多!还有,每个人只能问一个问题!” 她哪怕再迟钝,瞥见这群人脸上看好戏的笑,也能猜出谜底是她自己。 真是离天下之大谱,游戏怎么能这么玩儿嘛。 她说罢扭过头去,杏眼晶亮,求助似的看向谢寻非。 黑衣少年眨了眨漂亮的桃花眼。 半晌,自他嘴角勾出一抹笑。 谢寻非道:“有。” 小姑娘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谢、谢哥哥? “她八岁的时候沉迷话本子,相信有本书里说的‘心诚则灵’,只要有心,就能与万物通感。于是那段时间里,她寻了几只蝌蚪,每天趴在鱼缸前跟它们说话,夸它们日后能长成青蛙,吃下田间的害虫――她笃定由此一来,总有一天,自己能和它们进行神识交流。” 他说着低了低头,眼尾笑意更浓:“结果一场秘境试炼结束,蝌蚪长大,全都变成了癞.□□。当日我送她回家,刚一进门,她就被吓哭了。” 秦萝趴在桌子上,把脑袋埋进手肘里。 江星燃噗嗤笑出声:“我记得我记得!她特别迷那几只蝌蚪,还给它们特意取过名儿,叫什么[青蛙队长一号]、[青蛙队长二号]。” 结果青蛙队长们全是卧底,得知真相的秦萝看着满房间跳来跳去的小疙瘩,大哭一场之后,脸倒是肿得像只小蛙。 不堪回首。 不过―― 秦萝挺直小身板:“江星燃,你……你要是猜到答案,就得说出来。” 不远处的黄衣少年无辜抬眸。 “猜到答案?你说谁?我吗?唉,这件事儿确实挺有意思,可惜我脑子笨,还是没猜出来。” 江星燃脸不红心不跳,一气呵成:“还是说,你已经知道答案是谁了?这位爱做傻事的、被青蛙队长吓哭的小道友,名字是什么来着?” 这就是她的好。朋。友。 秦萝绝对不愿亲口承认这种事情,想要说的话全部堵在喉咙里。 于是江星燃拍拍手掌:“既然大家都不知道,那我们还是继续下一个问题吧!” 楚明筝笑:“就算有了猜测,多问些问题,心里也能踏实些。” 陆望抱着手里的剑,终究选择与他们同流合污:“嗯。” 秦萝身心俱疲,眼巴巴看着谢寻非。 楚明筝摸摸女孩脑袋:“到我问问题了吗?唔……谢师弟,你还记得哪些和她有关的有意思的事儿?” 于是一场好端端的游戏,变成了秦萝童年糗事的回忆大会。 谢寻非记忆力好得惊人,把所有事情记得清清楚楚、巨细无遗,从秦萝拿着床单扮演七仙女,再到她偶然得到一本假冒伪劣的“绝世秘籍”,想要学着里面的动作练习身法,因为幅度太大,一不小心扭了腰。 秦萝:…… 秦萝低着脑袋不说话,只想把自己缩成一团,因为就坐在谢寻非身侧,悄悄摸摸伸出右手,戳一戳他侧腰。 好听的少年音停了下来。 秦萝得寸进尺,报复性地又戳一戳。 然后被他一把握住了整个右手。 这个动作来得毫无征兆,张牙舞爪的小姑娘一瞬间卸下力道。 谢寻非不动声色,把手松开。 等陆望问完,便来到秦萝的轮次。江星燃听了这么一会儿,笑意早就止不住地往外溢,见到她本尊,又咳嗽着笑了笑。 秦萝用心里的小人狠狠敲他脑袋:“我……我知道答案了。” “真的?” 江星燃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位披着床单修炼绝世功法的仙子,叫什么名字哇?” 笨!蛋!江!星!燃! 秦萝:“……” 秦萝:“是我自己……” 厢房里一时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谢寻非瞥见她通红的耳朵,正要开口,嘴里被不由分说塞了块点心。 秦萝拧着眉头,说话小小声:“罚你一盏茶之内不许讲话。” 他本想发出一声“嗯”,停顿须臾,忍着笑意乖乖点头。 因为这场游戏,大家的讨论重心彻底变成了小时候发生过的趣事。 比如陆望在捉迷藏时把自己伪装成雪人,结果三天三夜高烧不退;又比如江星燃狂野至极,在宗门大比里用了“傲天邪神”作为化名。 陆望紧紧抱着长剑,面颊隐隐泛红。 江星燃大惊失色捂住耳朵:“不行不行!啊啊啊――!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名字!” 秦萝大仇得报,朝他做了个鬼脸。 也正是在这时,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她手背。 秦萝低头,见到一只圆滚滚的大兔子,由灰黑色魔气聚拢而成,朝她可怜巴巴眨了眨眼睛。 兔子摆摆耳朵,努力维持身体平衡,摇摇晃晃举起手里的纸条。 几缕魔气汇成字迹,笔锋苍劲有力,内容却与之大相径庭: [兔子,给你玩。] 旋即长长的耳朵簌簌一动,魔气汇聚成全新的话语,乖巧又无辜: [一盏茶到了。我可以说话了吗?] 秦萝压了压嘴角,不让他看见那道上扬的弧度,抬手把兔子抱在怀中,揉着它的脸点点头。 哼。 这还差不多。 番外十一(二更)(不是不喜欢...) 琳琅玉味道上佳, 一旦习惯了其中浓郁的酒气,便如同在喝一杯口味妙绝的沙冰果茶。 秦萝一边聊天一边咕噜咕噜往肚子里咽,等谢寻非伸手夺过她手里的酒杯, 小姑娘圆溜溜的杏眼中已然蒙了层雾。 楚明筝在她眼前晃一晃右手:“萝萝,还好吗?” 秦萝点头。 “喝酒哪能像喝茶啊, 你你你别乱动!” 江星燃看着她粉扑扑的脸, 苦恼皱皱眉头:“要不你站起来走一走,看看晕不晕?有时候喝醉了酒, 坐在椅子上感觉不出来,结果一起身就倒。” 秦萝一手抱着魔气兔子,一手揉了把自己的脸:“唔嗯!我觉得很好呀,我可以站起来走路, 还可以跳!” 她说到做到, 当真一边说着“我跳”, 一边晃晃悠悠站起身子, 往上蹦了蹦。 然后在像玉米杆杆一样垂直倒下的时候, 被谢寻非一把接在怀中。 秦萝抱着兔子鼓掌:“哇,好棒的接球!” 江星燃:…… 江星燃:“没救了, 看来病得不轻。” 陆望看了看她手里的兔子,又望一眼蹙着眉头的谢寻非,心下了然, 沉声开口:“她这是醉了。我们先行送她回客栈吧。” 除却琳琅玉,他们还点了几份其它类别的名酒, 如今酒没上齐,没想到就先倒了一个。 谢寻非摇头:“不必。我不胜酒力, 不会饮酒,独自送她回去便是。” 江星燃最是讲究哥们义气, 应得一本正经:“既然是大家一起喝酒,当然应该一起回去,哪能独独劳烦你一个。” 他话音方落,一旁的楚明筝猝然出声:“也好。那就有劳谢师弟了。” 江星燃:? 陆望亦是点头:“雪天路滑,你们二人务必当心。” 江星燃:?? 江星燃一时半会儿摸不着头脑:“等等,我们就这么――” 陆望一把按住他肩头,阻止这人想要站立起身的冲动:“喝酒吧你。” 楚明筝无奈摇头,为他斟满酒杯:“喝酒吧你。” 江星燃:??? * 因为江星燃想饮酒赏雪赏月,他们于傍晚进入酒楼,因此当谢寻非带着秦萝离开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雪天的夜晚有种迷蒙且不真实的梦幻感,月色与灯火交织勾缠,将白茫茫的大雪映出缕缕亮色。抬头是墨一样的深黑与深蓝,身侧则是盈盈雪光,玉宇琼楼流灯溢彩,行于其间,宛如置身于色彩分明的古风景画。 “我们要回家了吗?” 离开温暖室内,秦萝重新穿上那件红色的毛绒斗篷,因为怕冷戴了兜帽,整张小脸全都被包裹在纯白的绒毛后头。 当她抬头,眼中盛着令人舒心的月色,面颊薄粉汹汹,涌上小巧的鼻尖。 谢寻非习惯性拉着她衣袖,听身旁的小姑娘喃喃自语:“我还想和大家多玩一会儿游戏呢……我、陆望和江星燃都说了小时候的事情,只剩下你和小师姐没有。” 秦萝晃晃手臂:“谢哥哥没做过什么好玩儿的事情吗?” 她醉了酒,说起话来又轻又软,声调飘飘忽忽,仿佛总悬在半空中,加之音量很低,像极猫咪的低鸣。 谢寻非扶住她手臂,耐心应答:“好像没有。” 他自幼早熟,和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们截然不同,要说童年时期最为深刻的记忆,无外乎受伤挨饿、死里逃生,倘若稍有不慎,就会命丧于刀口之下。 直到拜入苍梧仙宗,他的人生才终于走上另一条从未想过的道路。 不过那时的谢寻非已经算得上是个小小少年,秦萝等人放肆玩乐时,他从来都默默待在山中,一遍又一遍练习剑法。 “我还记得,有只猫咪特别喜欢你,在你身上窜来窜去。” 秦萝抱着手里的兔子,捏捏它软乎乎的脸颊:“还有你的咩咩羊奶香糕!” 她虽然有些醉了,却也保留着一部分清醒的意识,足尖在雪地里打了个旋儿,忽然仰起脑袋看他。 “谢哥哥。” 女孩鼓了鼓腮帮:“衣袖有风灌进来,手冷。” 谢寻非步伐稍僵。 如今他牵着秦萝袖口,自然会有冷风吹到她手上。她的语气再自然不过,带着点令人无从拒绝的委屈,虽然没有明说,谢寻非却明白话里的意思。 当初在那片幽林,秦萝也是用了这样的借口。 少年人的右手无声探入,在衣物碰撞纠缠的O@轻响里,小心翼翼握住她手掌。 小小一个,柔若无骨,如秦萝所说一般,的确冰冰凉凉。 谢寻非没出声,在她掌心生涩揉搓几下,缓缓渡入温热的灵力。 小姑娘彻底变成一只被抚摸高兴的猫,两只眼睛舒舒服服眯起来,脚步轻快许多:“谢谢谢哥哥。” 这样的笑声和语调,能把人的心口化开。 谢寻非别开视线,正要出声,又听她轻轻叫了声:“谢哥哥。” 少年垂眸,对上秦萝漆黑的瞳仁。 “谢哥哥,我有点晕。” 她眨眨眼睛:“喝酒之后是不是走不了路?我看你,头顶上好像有七颗小星星。” 谢寻非险些伸出手去,当真摸一把自己头顶。 醉酒之人的思绪天马行空,他一时间捉摸不透秦萝的意思,只能看见她忽闪忽闪、杏子一样的眼睛。 戴着毛绒绒兜帽的少女吸了吸气,鼻尖通红:“脚上,也好冰哦。”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谢寻非无声叹一口气:“背?” 秦萝用力摇头。 下一刻,毛绒绒的红色小团仰面张开双手,笑出两颗亮晶晶的小虎牙:“我要这样。” 这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小时候他为了救下秘境里的秦萝,曾在山崖之下抱过她,然而时至今日,这个动作未免有些逾越了距离。 秦萝等得迷糊,原地跳了跳。 谢寻非循着记忆里的姿势,伸手将她横抱而起。 “呼――!” 小姑娘晃了晃凌空的小腿,对刹那之间的失重感十足感兴趣,许是觉得有意思,眼中笑意加深。 “这样可以吗?” 谢寻非对这个动作毫无经验,小心挪了挪手腕:“当心摔下――” 他没把这句话说完。 突如其来的风细微又柔和,顺着秦萝的手臂扬起弧度,当他反应过来,脖子已经被紧紧抱住。 谢寻非几乎是在瞬息之内耳根通红。 “不会的。” 秦萝用指节敲了敲他后颈,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语气洋洋自得:“像这样就不会掉下去啦。” 指节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他胸腔上。 老实说,这是个亲近得过分的动作。 秦萝很轻,侧身紧紧贴在他胸口,抬起手环住少年脖颈时,斗篷上细密柔软的绒毛随之散开,不动声色拂过他颈窝。 当她垂着头,能够无比清晰感受到的地方,恰恰是距离心脏最近的角落。 足底踏上雪堆,发出扑簌簌的微弱响音。在寂静又嘈杂的夜色里,谢寻非终于分辨出她指节扣动的规律。 那是他越来越快的心跳。 这个认知沉甸甸压在识海上,耳根的热气迅速蔓延到脸颊。 偏偏始作俑者对此一无所知,似是觉得好奇,用一只手贴上自己心口,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比较两人心跳的频率。 秦萝又晃了晃小腿:“你的心跳好快。” 谢寻非想捂住她的嘴巴。 “我听说心跳很快,是因为觉得紧张。” 她的双眼澄澈如小鹿,让他暗暗唾弃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下一刻,听见秦萝压低声音:“谢哥哥,你因为什么觉得紧张呀?这个抱抱,还是说――” 女孩轻轻笑了笑:“我?” 万幸秦萝清醒的时候,不似此刻这般敏锐且直白。 暗戳戳的、藏在心底的秘密被掀开隐秘的一角,谢寻非直到出声,才发觉自己的嗓音沙哑不堪:“我并未紧张,不过是你的错觉而已。” 她没有继续追究。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秦萝就换了个话题,思绪不知跑到了哪里去:“谢哥哥,你还记得今天我出的那道题吗?那个仍在学宫里修习、修为到了金丹的人。” 见他点头,少女兴致更高:“其实我心里有个答案的!只不过江星燃不想让我说出来而已。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你想继续玩儿吗?” 谢寻非清楚记得,秦萝亲口说过那是一名男子。 仍然待在学宫,说明年岁与他们相差不多;年纪轻轻便到了金丹,定是前途无量的少年英才。 ……他其实不是很想去猜。 学宫里想要结识秦萝的弟子大有人在,其中不乏世家子弟、名师亲传,无论从她口中听到谁的名字,谢寻非都会觉得心头发闷。 可她兴致很高,少年沉默一会儿,终是低声问道:“他是剑修吗?” 秦萝答得模棱两可:“他用剑。” “喜着黄衣?” “不是。” 他顿了顿,想到陆望:“……白衣?” 秦萝皱着眉头,不满地蹬蹬小腿:“不是不是!是黑色!” 她身边的朋友,年轻男子,用剑,金丹及以上的修为,常穿黑衣。 谢寻非忽然感到几分手足无措。 “知道江星燃为什么不想让我说出答案吗?” 秦萝的脸衬着雪白色绒毛,面颊是微醺的绯色,这句话出口的间隙,双手将他环得更加用力:“因为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谢寻非安静听她讲话,不明缘由地,隐约感到有些微妙的不同寻常。 那个问题的答案呼之欲出,轻飘飘悬在他舌尖。随着秦萝开口,仿佛无形的丝线一根根缠上胸膛。 寂静的月色里,似是蕴藏着灼灼撩人的烫。 秦萝朝他笑了笑:“你能猜出答案吗?如果不行,我可以额外送给你一个提示。” 胸腔上缠绕着的丝线渐渐聚拢,扩散,蔓延。 一片雪花飘过眼前,遮挡住视线的瞬间,秦萝扬起脑袋,双手牢牢锢住他后颈。 无法言说的预感席卷如潮,谢寻非几乎没办法呼吸。 他从未想过,在无数人与物之间,自己会是被她毫不犹豫选择的那一个―― 秦萝的世界那样宽阔,谢寻非只不过是微小又寻常的千万分之一。 他也未曾奢望过,能有谁将他视作与众不同。 这是他倾慕了很久很久的小姑娘。 秦萝仰着头往上,面庞快要贴上他耳朵,温热呼吸顺着耳廓向下,弥散在颈窝。 “他问我,是不是喜欢那个人。” 她的嗓音低如耳语,尾音上扬好似小钩,裹挟着能让耳朵轰然炸开的、又痒又麻的热气:“我说――” 后颈又被敲了敲。 咚咚。 心跳与她的声音一并响起,秦萝轻轻吸一口气:“不是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 那些无形的细线倏然紧缩,压得黑衣少年心跳一停。在沉沉夜色里,看不见的汹涌暗流愈来愈烈,翻复不休。 不知什么时候,谢寻非停下脚步。 “能猜出答案了吗?” 秦萝唇瓣擦过他耳垂,余音泠泠落地:“谢寻非。” 番外十二(一个吻) 秦萝从浑浑噩噩的梦里醒来时, 已经到了艳阳高照的正午。 她喝过酒,被子里不可避免地沾染了酒气,万幸是清泠泠的冰凌花味道, 总归是不叫人讨厌。 等等。 被子里。 顶着一头乱蓬蓬黑发的小姑娘茫然睁大眼睛,惺忪睡意消去大半, 怔忪片刻, 伸手敲了敲自己脑袋。 她脑子里晕晕乎乎,最为清晰的记忆, 是大家一起坐在酒楼厢房里。 江星燃和她的糗事被接二连三提起,两人无颜面对其他三个小伙伴,纷纷埋头饮酒。琳琅玉芳香扑鼻,她喝得多了, 也就逐渐不去在意其中的酒气, 只觉得一杯接着一杯停不下来。 然后―― 秦萝在床上呆呆打了个滚。 然后她好像喝醉了, 在厢房里蹦蹦跳跳胡言乱语。 谢哥哥说要带她回家。 他们两人一并离开小酒楼, 她稀里糊涂地花言巧语……哄骗他牵上了自己的手。 秦萝心觉不妙, 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下意识往被子里缩了缩。 涣散的记忆好似碎落满地的玻璃, 她俯身一片片捡起,逐渐拼凑出完整的形状。 她还得寸进尺,要到了一个抱抱。 紧接着是那个回答“是”或“不是”的游戏。 秦萝被越来越烫的热气熏得发懵, 身子动了动,蜷缩成一只虾米的形状。 ……不会吧。 秦萝不敢面对现实, 把整张脸埋进枕头。 那一定是被虚构出来的记忆,否则以她的胆子, 怎么可能对谢哥哥提及江星燃那个半开玩笑的问题。 她还直接叫了他的名字,谢寻非。 她她她还、还用嘴唇碰了下他的耳朵。 救――命――啊―― 心里的小人像个脱了线的气球, 一边上上下下疯狂乱飞,一边从口中狂飙鲜血,悲痛欲绝。 她怎么能用嘴唇碰人家耳朵,这样一来,岂不是和亲、亲吻没什么两样了吗。 秦萝忍下脑子里咕噜噜冒个没完的泡泡,凝神屏息,努力回忆接下来的事情。 她记得谢哥哥心跳很快,耳朵上全是绯红,全部的场景似乎都停留在了那一刻,之后他们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秦萝一概不清楚。 她好像……酒劲上头,没过一会儿便睡着了。 既然她身在客栈中的卧房,那谢哥哥一定没有因为惊吓过度把她丢在路边,而是好生生抱了回来,使用除尘诀后,认认真真放进被窝里头。 这一觉秦萝睡得很死,晚上几乎没怎么翻身动弹,早上睁开双眼的时候,正正好躺在床铺中央,身边被子掖得一丝不苟,服服帖帖靠在她身上。 也正因如此,冬天里的冷风没能溜进其中,被窝之下只有一团团热乎乎的暖气,让她不愿离开。 说心里话,此时此刻的秦萝也是真的真的不想离开―― 与其直面谢寻非,她宁愿就这样一动不动,什么也不想地缩成小团。 昨夜的心思太过明显,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出来。 ……谢哥哥不会讨厌她吧。 秦萝鼓着腮帮子打了个滚,抱紧手中厚厚的云绵被。 她尚不清楚他的心意,倘若谢哥哥只把她当作一个普通朋友,毫无暧昧旖旎的男女之情,被猝不及防说出那种话…… 以他的性子,一定会严词拒绝,然后刻意疏远她的。 听说在学宫和各式各样的秘境大比里,谢哥哥谢绝陌生女孩子的搭讪,从来都是毫不留情。 那样的话,连朋友都很难做了。 可是―― 秦萝侧了侧脑袋,用一边脸颊贴着枕头。 她被谢哥哥抱起来的时候,清楚听到了他扑通扑通、又快又沉的心跳声,之后凑近他耳边讲话,还看见一抹来势汹汹的红。 他也在紧张,亦或害羞。 如果是面对着完全没有感觉的朋友和亲人,反应不可能那么那么明显吧。 秦萝尝试着思考了一下。 如果是她哥或者江星燃撒娇求抱抱,她不仅不会觉得赧然,甚至还要从储物袋里拿出一颗留影石,记录下如此具有纪念意义的一幕。 之前摸他胸口的时候也是,完完全全超出了朋友的界限。 一片死寂的心口重新蔓延开几分生机,秦萝抿抿唇,悄悄笑开月牙般的弧。 或许对于谢哥哥来说,她也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那个。 如果……尝试着再靠近一点呢? * 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柱香的时间后,秦萝终于顶着一头鸟窝般的乱发从被窝里爬起身来。 因为昨天的酒劲,她脑子里仍有些晕晕乎乎,万幸意识还算清醒,只有走路会觉得没什么力气。 他们一行人全都住在客栈,可谓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无论怎样,她和谢寻非一定会很快再见。 秦萝想见他,又不敢见他。 她很少有这般纠结的时候,在储物袋里翻翻找找好一会儿,最终选定了一条鹅黄色长裙子。梳洗打扮一番,临近出门的时候,心里的小人做了个加油打气的姿势。 秦萝伸手拍一拍自己两边的脸颊,一鼓作气打开门。 木门打开的吱呀声响刚从耳边掠过,她迈出房门,见到迎面而来的陆望。 陆望见秦萝出门,亦是顿了顿脚步。 他小时候也喝不了酒,总觉得酒气太浓太重,长大后虽然还是不怎么喜欢饮酒,但在不知不觉之中,居然觉醒了千杯不醉的属性。 秦萝尚有点迷糊,他昨天喝得更多,这会儿却和往常一样双目清明、身姿挺拔,一把长剑别于腰间,手里则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瓷碗。 秦萝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早。这碗里是什么?” “是药。” 陆望不知想到什么,眸光微动,口中仍是认真正经的语气:“今早寻非发了高烧,大夫说是寒气入体,这是给他熬的汤药,由我为他送去。” 秦萝一愣:“高烧?” 修士的体魄比寻常人强劲不少,几乎不会染上风寒一类的小病,尤其谢寻非已经到了金丹修为。 以他的体魄,要想高烧不退,恐怕得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站上一整夜。 他不会……是被昨天晚上的那件事吓到了吧。 “他说忘记关窗,夜里受了凉。” 陆望笑笑:“秦萝,劳烦你一件事。有人约我去武馆比试,如今已快到时间――你可否代我把药交给他?” 他说得一气呵成,不留丝毫反应的时间,一段话堪堪落下,药碗已经递到秦萝眼前。 而她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于是陶瓷碗成功易主,被满脸茫然的小姑娘紧紧捧在手中。陆望很快道了别,留她独自一人站在长长走廊上,被药物的苦味呛到皱起眉头。 谢寻非的房间离秦萝不远。 她颇有点做贼心虚的意思,眼见周围没有其他人经过,在他房前犹犹豫豫徘徊半晌,这才下定决心一步步往前,伸出打算敲门的那只手。 指节还没扣响门板,便听得吱呀一响。 谢寻非自幼五感过人,对身边的风吹草动异常敏锐。她在屋外转转悠悠,如此一来,被他抓了个正着。 “怎么不进――” 房门打开,悦耳的少年音略显沙哑懒散,带着点儿病弱的困倦之意。 漆黑的桃花眼与她四目相对,谢寻非的嗓音戛然而止。 他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端着药的会是秦萝。 两人同时别开视线。 秦萝微微垂着脑袋:“谢哥哥,陆望有事先走了,拜托我把药送给你。” “多谢。” 谢寻非从她手中接过药碗,长睫倏忽动了动:“要不要进来坐坐?” 这仿佛是一个微妙的预兆。 自从长大以后,谢哥哥从未主动邀请她进过房屋。 秦萝想起昨天夜里断断续续的记忆,心中如同堵着一团又厚又重的棉花,时时刻刻悬在心口上,连喘气都觉得紧张。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谢寻非的房间几乎见不到私人物品,唯有桌上摆着本古旧的剑谱。走进屋中,能嗅到一股干净皂香。 角落里还摆着个盛满泡泡水的小木盆。 谢寻非察觉到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往角落一望:“我昨夜洗过衣服。” 秦萝低低应了声“噢”,往桌面放上几颗甜糖:“药应该很苦,你可以吃这个。” 她觉得有点奇怪。 昨天夜里发生过的一切应该并非是假,她把话几乎挑明了说出来,谢哥哥不可能猜不出答案。 在来之前,她做过三种设想。 第一种,他的的确确对自己不感兴趣,从小到大都只是朋友关系。如此一来,谢寻非会一本正经将她拒绝,礼貌表示以后还可以继续做朋友。 这种结局最是糟糕,从今往后,两人之间的相处少不了尴尬。 第二种,谢哥哥也对她心有好感,经由昨夜,主动向她表明心意。 唯一的好结果,秦萝不是很有信心。 ……还有第三种。 都说酒后会变得记忆模糊,他一定不清楚秦萝能不能记清昨晚发生过的事情。 既不喜欢她,又不想让关系变得尴尬,最好的办法,就是佯装出一切从未发生过的模样。 只要不主动提起秦萝说过的那些话,便能一切如常。 比直截了当的拒绝更令人心塞。 他好像……选择了第三种办法。 谢哥哥果然不想回应她。 秦萝下意识觉得鼻子发酸,努力眨了眨眼睛,不在他面前表现得太过伤心。 “你是不是没服解酒丹。” 桌边的谢寻非轻咳一声,喉音很低:“屏风之后的箱子里有一些,你不妨去拿上几粒。” 她走路偶尔摇摇晃晃,定是被他看出来了。 如今和他待在一起,秦萝只觉得心下沉闷,闻言没想太多便点了点头,眸光轻晃,望见谢寻非所说的屏风。 客房被屏风分割成一大一小的两个部分,屏风之后,是一处不甚起眼的角落,摆着个木质书架。 书架上没有书,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秦萝一眼就能看出它价值不菲,不但雕刻精美,木材更是难得一见的千年龙灵木。 龙灵木珍贵非常,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宝贝,他却用来装药丸。 大笨蛋。 直到离开谢寻非的视线,秦萝才终于委屈巴巴垂下嘴角,轻轻吸了口凉飕飕的冷气。 哪怕是干干脆脆拒绝她也好,像如今这般不清不楚,只会让她觉得更加难堪。他要是坦白说出不喜欢,那她也能一点点学着不去喜欢―― 右手打开木盒,屏风的阴影覆盖下来。 秦萝怔然愣住,心口重重一跳。 盒子里没有解酒药。 龙灵木盒很大,其中装了不少东西,从左往右依次看过去,首先是件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衣。 上面贴了张纸条,用苍劲有力的字迹写着:[十三岁,沧州城,礼物]。 衣服上,摆着个小小的精致琉璃瓶。 瓶中整整齐齐盛放着一颗颗纸星星,瓶上同样贴了字条:[十三岁,卫州湮墟,绝境相赠]。 再往旁侧看去,是一张丑丑的画像―― 那时他们在学宫学习绘画,秦萝大笔一挥,给谢寻非画了张人像图。 画中的少年长眼睛长鼻子,头发像是倒放着的扫把,胳膊和腿更是离奇,又长又扭扭歪歪。 字条一笔一划,无比认真写着:[十四岁,学宫]。 还有她画成功的第一张祈愿符。 [十五岁,学宫。画出的第一张祈愿符]。 ……以及一个护身符,一张糖纸,一册被他们偷偷传阅过的话本子。 这都是秦萝送给他的东西,从初次相见到如今。 就连那张毫不起眼的糖纸都被好好珍藏,放在眼前这个价值连城的盒子里,用纸条认真记下: [十四岁,苍梧。连夜习剑、感染风寒,得来她珍爱的果糖]。 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屏风的影子摇晃了一下。 心跳开始加剧,秦萝屏住呼吸。 下一刻,少年高挑的影子沉沉覆下,将她笼罩在无处躲藏的角落之中。 谢寻非站在她身后,喉音淡淡,听不出语气:“看到了?” 秦萝头脑嗡嗡,答不出话,也不知道应当点头还是摇头。 某个念头席卷而上,连带着无穷无尽的热。她被心跳声吵得头昏脑胀,浑身都在发烫。 她的脸一定红透了。 “我本打算去你房间,将它们一并给你。” 谢寻非上前几步,脚步声微不可闻,在极致的寂静里,却如猫爪挠在她耳朵。 秦萝捏了捏衣袖,鼓起勇气转身回头。 少年丽的五官掩藏在阴影里,一双桃花眼黑黑沉沉,定定注视着她的眼睛。 他因感染风寒,脸颊近乎于毫无血色,比起平日里凌厉冷冽的气质,无端多出几分陶瓷般的易碎感。黑发略显凌乱,被随手束上,落下几缕蜿蜒而下的碎发,盘旋于颈窝。 触到脖颈上的那片白,秦萝匆忙挪开视线。 谢寻非向她靠近一步。 他的确不清楚,眼前的小姑娘能否记得昨晚发生过的一切。 她说完那句话便沉沉入了睡,谢寻非没叫醒她。 无论是谁,醉酒时总会迷迷糊糊、神志不清。倘若他趁着秦萝喝醉了酒,对她做出僭越之事,谢寻非只会觉得自己恶心。 她记不记得,其实并不重要。 就算秦萝尚有记忆,以她的性子,定会觉得羞赧难当,不愿提及。 那谢寻非就不去提及,藏好一个小女孩怯怯的自尊心。 秦萝的脸红得发烫。 他的确没有被动做出回应,而是反客为主,更为主动而强硬地……向她发起了攻势。 炽热,直白,把这么多年的心思一点点剖开,尽数展露在她眼前。 无从躲避,侵略性十足。 “秦萝。” 黑衣少年步步靠近,在逼仄狭窄的空间里,影子将她逐渐吞没。 谢寻非忽然叫她的名字:“我没那么随便,不会见到任何人都心跳加快。” 秦萝一声不吭地听,胸口快要爆炸,小人乱飞。 她……她这种时候,应该点头吗? “牵手是唯一一次,送点心是唯一一次。” 他停顿须臾,喉音微哑:“将一个人十年来的东西逐一藏好,也是唯一一次。” 谢寻非已然来到她身前。 屏风之后狭小的角落里,容纳两个人已是极限。 离得近了,少年深邃的五官便显得无比清晰,宛如绮丽画卷。 谢寻非垂着眼睫与她对视,因染上风寒,惹来若有似无的热:“这个盒子……你会觉得我恶心吗?” 这是近乎于痴狂的仰慕,藏匿着他最不可告人的心思,若是被旁人见到,定会觉得疯魔。 谢寻非曾把木盒放在储物袋深处,唯恐被她见到,将秦萝吓住。 ――若是她只将他看作普通朋友,如此行径,只会惹人厌恶。 近在咫尺的女孩眼眶微红,直勾勾对上他双眼,摇了摇头。 于是漂亮的桃花眼弯出清浅弧度。 角落之中疏影漂浮,重重叠叠的影子勾连出暧昧的热。 瞬息之间,滚烫暗流达到顶峰。 似乎已经无法再克制,有某种无形的屏障在一点点溶解消弭。 他们之间的距离足够贴近…… 但也能再靠近一些。 乌发黑瞳的少年无言俯身,五官轮廓渐渐被阴影吞没,黑沉沉的双眼不见亮色,却也有沉静如水、宛如古井的流波。 然而他的动作停在途中。 ――昨夜听得秦萝那番话,送她回房歇息以后,谢寻非整夜未眠。 许是敞开的窗户漏进萧瑟冷风,而他恰好坐在不远处的桌前,试图通过看书缓解心中杂念。总而言之,昨夜的谢寻非一个字没记住,反而被风吹得止不住咳嗽。 他真是烧糊涂了,自己分明还发着热,哪能将她触碰。 黑眸里的迟疑一瞬而过,谢寻非正要退离,呼吸却陡然滞住。 身前的小姑娘怯怯低着头,倏然伸出右手,于他衣衫之上,按出涟漪般的褶皱。 秦萝没说话,抓住了他的衣襟。 她心里慌得厉害,一点儿也不敢抬头。四下皆是寂静,在心脏怦怦一跳的瞬间,响起少年人含笑的耳语。 “……过来。” 谢寻非俯身,右手抚过女孩蓬松柔软的脑袋,薄唇微热,压上她浅绯色的唇。 番外十三(好可爱超可爱可爱到犯...) 秦萝脑子里嗡地一炸。 唇与唇之间的触碰轻柔又微妙, 她从未体会过这样的触感,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谢哥哥看上去那么强势又厉害的人,嘴唇居然是软绵绵的。 鼻尖萦绕着丝丝缕缕的清新皂香, 他没喝药,只吃了颗秦萝带来的糖。于是浓郁的热气在唇边溢开, 随之而来, 是令人头晕目眩的甜香。 因为两人身形的差距,秦萝被他的影子牢牢笼罩, 无法逃离的压迫感无处不在,却也有极致的温柔与笨拙。 倏忽之间,原本柔和的力道一点点加大,在沉沉下压后不久, 谢寻非长睫微颤, 沉默着从她唇瓣上移开。 结束了。 唇边的热气散去, 浑身上下的滚烫气息却仍无比清晰。秦萝脑袋里一团浆糊, 迷迷糊糊地想, 话本子里……好像不是这么写的。 她和小师姐一起看过不少话本子,里面的男女主角, 不管哪一对都亲得很久很久。 这种事情,谢寻非一定是不清楚的。 秦萝:…… 不对。 呜哇她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这种事情怎么能直接对谢哥哥说――不对不对, 他们现在是亲过了吧?谢哥哥方才对她讲的那些话,算是告、告白? 狭窄的角落里, 空气凝滞了短短一个瞬息。 旋即喑哑的少年音轻轻响起:“我――” 谢寻非一个字堪堪出口,门外响起咚咚敲门声音。 秦萝像只炸了毛的猫咪, 匆匆抬头又匆匆低头,用力揉了揉发烫的脸, 试图逼退一些通红热潮。 与她相比,谢寻非显得淡然许多。 他面上看不出分毫紧张的神色,嗓音亦是淡淡,噙着少年人抑制不住的轻笑:“我去开门。” 秦萝揉着脸点头。 房门打开,走廊里赫然站着江星燃和陆望。 江星燃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一见谢寻非便睁大双眼,抬手摸了摸对方额头:“你还好吧?都金丹修为的人了,怎么还能染上风寒?这脸也太红太热了。” 谢寻非乖乖站好,任由他上窜下跳。 秦萝撞上门外陆望的视线,不由呆呆一愣:“陆望你……你不是去和别人比试了吗?” 抱着剑的少年剑修轻轻咳了一声。 “比试?什么比试?” 江星燃跨步走进房门:“他一直在客栈里啊,一个人躲在客房里看书。” 陆望没说话。 他从小就脸皮薄,几乎不会说假话,如今撒下的谎言被毫不留情一举揭穿,耳朵涌起一片绯色。 秦萝也是怔了怔。 也就是说,陆望说了谎。 他不是冷血的性子,一向对身边好友极为关照,得知谢寻非生病,定然不会因为懒惰、烦躁或觉得麻烦之类的原因,推脱掉送药的任务。 如此一来,陆望的用意便只剩下一个―― 故意让她来送药。 陆望他……不会早就看出她和谢哥哥之间的端倪了吧。 他他他、他们两个,有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秦萝一点儿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了。 “秦萝的脸是不是也有些红。” 江星燃凑近一些,摸摸下巴:“你和他……” 被提及名姓的小姑娘认认真真挺直腰板,佯装出满脸正气的模样,心口咚咚加速跳。 江星燃猛地一抚掌:“你们俩昨夜回来没撑伞,全被冻出风寒了?” 秦萝:“……可能吧,雪天太冷了。” 江星燃和陆望在场,谢寻非哪怕有话想对她说,也只能全部吞回喉咙里头。 他的风寒不过是个小病,喝了药休息一天,身体就能恢复如常。喝药之后会有一段时间的困倦期,需要好好睡上一觉,秦萝心知不好打扰,眼看谢寻非把药一口饮下,起身向他道了别。 江星燃和陆望跟在她身后。 “奇怪。” 走出客房关上房门,江星燃端着空碗若有所思:“你们俩觉不觉得,谢寻非今天有点儿不对劲?” 陆望下意识抱紧手里的长剑,秦萝心头一颤,哈哈干笑两声:“有吗?怎么不对劲?” “就是……怎么说呢,好像整个人容光焕发,哎呀也不能这么说,总之就是心情格外好。” 江星燃压低声音,走在三人中间的位置:“方才他喝药的时候,我分明见他在笑,还有还有,他今天讲话也特别和颜悦色,那眼睛,弯得跟勾魂似的,哎哟啊哟。” 秦萝耳朵热了热:“有、有吗?” “当然有啊!我拿碗的时候还特意问他,今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好事。那小子也不说明白,就一边笑,一边得得瑟瑟说什么‘这辈子最大的好事’。” 他说着灵光一现,恍然大悟:“我懂了,谢寻非是不是领悟了什么通天秘籍?” 饶是秦萝也忍不住纳闷:“这辈子最大的好事,和通天秘籍有什么关系?” “除了秘籍,还有什么事儿能让他那么高兴。” 江星燃眼珠子一转:“要说钱,他绝对不缺;要说名声,谢寻非的名字早就传遍了仙门大宗;要说道侣――” 陆望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 江星燃斩钉截铁:“从他拒绝那么多师妹师姐来看,谢寻非就算有了道侣,那也只可能是他用来修炼的魔气。” 他言罢皱了皱眉,露出老父亲一般忧虑的神色:“不过这样不好,若是我们今后全都成了家,他还是孤零零一个,定会觉得人生无趣。你们认不认识什么靠谱的姑娘,咱们来撮合撮合呗。” 小傻瓜蛋,被人家甩开在了起跑线,结果还说得挺有信心。 陆望一向聪明,隐隐约约猜出了今日发生的事情,无可奈何看他一眼,在心里默默叹一口气。 秦萝所在的房间距离这里不远,行至门前,便与两个朋友挥手道了别。 于是木门被轻轻打开,身穿鹅黄色长裙的小姑娘步入房中,很快听见吱呀一响,房门再度关上。 秦萝站在门后,深深深深吸一口气。 从很久之前起,谢哥哥就把和她有关的东西逐一藏在了盒子里。 他还主动亲了亲她。 站在门边的女孩捂住脸颊静默一瞬,旋即变成红通通的小火箭,腾地跳了跳,扑进软绵绵的被窝。 秦萝用力打了个滚,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一边无声无息悄悄笑,一边高高兴兴蹬了蹬脚。 谢哥哥比她想象中的,似乎要更加更加在意她。 像是做梦一样,开心到爆炸。 单纯又胆怯的心思得到了最好的回应,那些紧张的、患得患失的念头一股脑消失不见,心里感受不到别的情绪,唯有满满当当的喜悦充斥其中,寻不到空隙。 秦萝头一回体会这种奇妙的心情,正在用脑袋一下又一下撞枕头,猝不及防,忽然感到口袋里的传讯符簌簌一动。 有人给她发来了讯息。 秦萝一眼就认出那人的笔迹。 [今日有没有吓到你?我有些心急,抱歉。 秘境明日开启,没来得及说完的话,会于离恨山尽数告知于你。] 落款是遒劲有力的三个大字:谢寻非。 他还没睡啊。 秦萝抿了抿唇,任由嘴边挂着小小的弧度,拿出一张全新的传讯符,用灵力书写。 [好啊。] 她挠挠脑袋,努力思考接下来的内容。 比如……“谢哥哥,你是不是不懂应该怎样亲吻”? 不行不行,这样直白的话,她单单想一想就脸上发热,根本不可能写出来让他看到。 要不……“谢谢你,今天我很开心”? 这个太官方,听起来像是礼貌的客套话,叫人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秦萝又一次柔柔脸颊,用了个清心诀降温。 另一边,谢寻非亦是坐于床前。 他喝了药,如今正是倦意浓浓,然而比起入眠,向秦萝坦白心迹更为重要。 他的传讯符只不过刚发出去半盏茶的时间,却已像是过去许久,每个瞬息都被无限拉长。 少年抿唇轻咳一声,恰逢白光乍现,一张符纸规规矩矩出现在床边。 那并非传讯符,而是一张传音符。指尖轻轻落在符纸之上,灵力发生共鸣的刹那,自他耳边响起秦萝的嗓音。 “好啊。我们明天见。” 她的声线清清凌凌,被压得有些低,溢开清甜笑意:“谢哥哥,还记不记得昨天晚上,我叫了你什么?你喜不喜欢像那样叫你?” 昨天晚上。 秦萝的笑音到此戛然而止,一片静谧里,谢寻非想起耳垂被轻轻蹭过的触感,以及女孩猫一样的低语。 她一定是故意的。 否则绝不会在短暂的静默之后,趁他耳根发热的同时,那张传音符簌簌一动,再度传来暧昧至极的喃喃。 秦萝音量更低,摩挲在耳膜上,又热又痒。 她噙了笑说:“谢寻非。” 三个字落下,女孩自己先行笑出声来:“不行呀,我好像觉得不习惯……而且叫名字的话,和其他人就没什么不一样了。” 谢寻非垂着眼睫听她说话,把传音符紧紧靠在耳边,听她语气轻快地继续道:“我还是更喜欢一直以来的称呼哦。” 又是一个短促的停顿。 再开口时,秦萝笑意更深:“你喜不喜欢?……谢哥哥。” 尾音低不可闻,几乎是撒娇一样的气音。 被这样念出来,那三个再寻常不过的文字仿佛瞬间笼上一层模模糊糊的雾,若即若离,在心口化开一抹热意。 谢寻非:……谢寻非面无表情呆坐一刹,指尖灵力汇集,让传音符倒流几个瞬息。 于是他又听到那声绵绵耳语。 谢寻非面色淡淡,耳根红透,整个人慢吞吞缩进被子里,把脸庞埋进枕头。 然后灵力再一次凝结,戳在传音符上。 谢哥哥。 少年微微侧过头去,桃花眼纤长黝黑,眼尾挑开清浅的红,掠过凌乱贴在脸上的黑发,蔓延到颊边。 ……要命。 * 秦萝紧张兮兮躺在被子里,等待谢寻非发来回音。 她的那张传音符里,用了一点小小的心思。虽然江星燃口口声声说过,谢哥哥是个不解风情的传统修士…… 但以秦萝的了解,他应当听得出来。 她从对给任何人用过那样暧昧的语气,传音符发出去的刹那,心口仿佛悬了块又大又沉的石头,时时刻刻紧张到不行。 他应该会有回信吧。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匆匆划过,她把身子缩得更紧,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床边又出现另一张符纸。 这居然也是一张传音符。 谢寻非向来话少,秦萝紧张又好奇,伸出右手食指,在符上小心戳了戳。 首先是半晌的沉默。 他说出后面那些话,一定下了不小的决心。仅仅听着这片静默,秦萝就能想到他一动不动坐在床边,别扭又迟疑的模样。 说不定还有点害羞。 嘴角又开始往上扬,与此同时,传音符中响起低低的少年音。 谢寻非:“喜欢。” 这是对她“喜不喜欢‘谢哥哥’这个称呼”的回应,言简意赅。他说着顿了顿,薄薄的符纸簌簌一颤。 谢寻非:“……” 谢寻非:“最喜欢的是萝萝。” 秦萝:。 好可爱。 因为短短一句话,心脏怦怦得快要爆炸。 秦萝又点了点传音符,重新听上一遍。 “最喜欢的是萝萝。”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萝萝”。 还还还说了喜欢,用别扭生涩的语气。 好可爱,超可爱,可爱到犯规,心里的小人原地升天,大翅膀呼啦啦地扇,嘴角的微笑能咧到耳朵边边,映着脑门上大大的光圈。 旁边搭配的背景音乐,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土拨鼠尖叫。 被窝里的身子动了动,小姑娘红着脸眨眨眼,用脑袋撞一撞枕头。 不管听上多少次,心口的软肉总能被直戳戳击中。她把自己紧紧裹在厚厚的被子里,一时没当心,哐当摔下了床。 秦萝蹬蹬腿,在地板上继续滚了几个大大的圈。 番外十四(好兄弟...) 江星燃觉得很奇怪。 离恨山于今日开启, 他们一行人早早起了床,准备前往秘境之中。 秘境距离镇子很近,不需要御剑飞行。为体验当地的民风民俗, 秦止特意租下了一辆马车。 拉车的马并非凡物,而是一种名为“离泽马”的灵兽, 通体雪白、头顶生有浅灰色的角, 生有一对巨大双翼,能凌空飞行。 和独角兽差不多, 只可惜角角不是粉红色。 秦萝头一回见到这种北地独有的灵兽,伸手将它抚摸了好一阵子,眉目间的笑意几乎止不住,从眸子里满满当当溢出来。 江星燃坐在马车之中, 若有所思摸摸下巴。 秦萝一直是开朗活泼的性子, 也的的确确很喜欢各式各样的灵兽, 但今天, 她似乎高兴过了头。 出于一个十年好友的直觉, 江星燃敏锐捕捉到了那一丝不对劲。 “陆望、楚师姐,”江星燃传音入密, “你们觉不觉得,秦萝她今天怪怪的?” 坐在他身边的少年剑修微微侧头,眉眼清隽如山, 在阳光熹微之下颤了颤眼睫。 陆望飞快看他一眼。 今天的日子比较特殊,一旦进入离恨山秘境, 便会遇上来自天南地北的各路修士。 江星燃一向爱面子,在来之前认认真真梳洗打扮了一番, 头上戴的是紫金白玉冠,身上穿的是盘龙折穗衣, 上上下下金光一片,被太阳一晃,能把人眼睛刺穿。 总而言之,虽然他努力想要营造出桀骜不羁公子哥的氛围,但细细看去,这人宛如一根黄澄澄的竹竿,浑身上下明明白白刻着几个大字: 人傻,钱多,速来。 “还有,谢寻非也挺奇怪――他们两个原本还好好的,自从上次咱们喝酒之后,好像就变得不寻常了。” 江星燃眉头一蹙:“难道他们一起得了本绝世秘籍?” 陆望默默收回视线。 他身边这位,才是真真正正的“满脑子只有修炼和秘籍”。 楚明筝本是在打量着窗外的景色,闻声回过头来,朝陆望递去一道晦涩难懂的目光。 陆望瞬息之间明白她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楚明筝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等――” 江星燃心急,一个字从口中匆匆冒出来,想到这里还有其他人,迅速把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改为传音入密:“等、等等!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迷?” 苍梧仙宗来这儿的人不少,每辆马车容量有限,大家只能分开乘坐。 云衡、骆明庭和白也全在另一辆车里,与江星燃等人同乘的,有秦止、江逢月、秦楼、谢寻非和秦萝。 秦萝看上去怪怪的,说不定藏了什么小秘密。江星燃身为她朋友,自然不会当着她爹娘哥哥的面说出来。 “没什么。” 楚明筝笑笑:“只不过,绝世秘籍恐怕没那么好找。” “不是秘籍还能是什么。” 浑身上下黄澄澄的小少年双手环抱,懒洋洋往后靠:“灵石他们不缺,法宝应该也不少。又这么高兴,又暗戳戳不告诉我们……” 江星燃打了个哈哈:“总不可能是他俩心意相通,在一起了吧!” 他被这个念头逗得乐呵呵,咧嘴笑了笑,一把拍上陆望肩膀:“陆望你别担心,等我今后大杀四方,一定会帮你和小谢介绍女孩子认识的!” 然而陆望没笑。 沉默的少年抱着长剑看着他,神色似是犹豫,似是同情,似是无可奈何,又似是欲言又止。 江星燃面无表情,又看一看楚明筝。 一向温婉的师姐亦是安安静静望着他,难掩眸中的怜悯之色。 他好像悟了。 江星燃如遇雷击,哆哆嗦嗦:“他们……真在一起了?” 陆望抿唇:“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二人互有好感么?” 互有好感?谁和谁互有好感?谢寻非秦萝? 任何一个拥有智慧的人,都绝对绝对看不出来! 楚明筝眨眼:“看萝萝那么开心,就算不说在一起……应该有不错的进展了。” 什么开心?什么在一起?修士获得快乐的办法,难道不是修炼升级、秘境夺宝吗? 苍天可鉴,除了秦萝以外,他和陆望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碰过! 谢寻非,你好狠。 他的天塌了。 “这个消息……可能的确有些令人惊讶,你缓一缓,莫要着急。” 楚明筝见他双眼丧失高光,低声安慰:“不过此事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尤其是萝萝她家里人――你知道他们的脾气,再说,我们也只是推测而已。” 江星燃恹恹点头,看一看不远处的一家人。 秦萝正在储物袋里翻找什么,江逢月坐在她身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停。 秦止正襟危坐,十分认真地听他道侣讲话;秦楼则显得略为懒散,凤眼微微下垂,藏不住细微之处的剑气锋芒。 江逢月倒没什么,关键是后面那两位。 秦止宠女儿不是一天两天,秦楼因为过往的经历,更是把妹妹看得极为重要。听说秦止曾经放言,七老八十岁才是谈情说爱的入门期。 江星燃打了个哆嗦:“谢寻非他……他要是被抓包,会被撕碎吧!” 两个朋友同时点头。 “对了,我听说星桥节的时候,小谢收下了一位姑娘送来的糕点。” 江逢月扬唇:“这是头一回吧?更何况星桥节的寓意可不简单。那姑娘姓甚名谁,要不什么时候带来给我们看看?不过其实我家萝萝――” 她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轻轻咳了咳,佯装无事发生。 三个窃窃私语的土拨鼠瞬间呆住。 江星燃:“不会……是秦萝送给他的吧?” 楚明筝:“星桥节前几日,萝萝的确在房中做点心,而且据我所知,那份点心并未送给她家里人。” 陆望:“……师尊说,如果他真心有意,可以教他如何向那女孩求亲。” 这是什么人间惨剧。 细细想一想,剑圣似乎有些可怜。 谢寻非不愧是没心没肺的臭小子,闻言丝毫不慌,礼貌颔首应下,嗓音含笑:“多谢前辈。一日之后,应当就能向诸位介绍她了。” 江星燃:“怎么说呢……他好牛,居然对答如流。” 楚明筝:“一天的时间?莫非他打算过了今日,就把一切向前辈们坦白?” 陆望:“……厉害。” 三个小伙伴开始讨论去哪里购买靠谱的伤药和还魂香。 “找到啦。” 另一边的秦萝轻声笑笑,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食盒:“这是我做的果酥。” 她对点心的制作很感兴趣,经常为大家准备茶余饭后小甜品,这会儿熟稔打开食盒,立马有一道香酥气息四溢开来。 秦萝兴致不错,嗓音里时时刻刻噙着笑:“爹爹一个娘亲一个,哥哥一个小师姐一个。” 秦止咬下一口,点头:“好吃。又有进步了你。” 江星燃从她手里接下其中一个果酥,堪堪放进口中,忽然听见秦楼“咦”了声:“这里面没有蜜果?我记得它是果酥的必备食材之一。” 江逢月大大咧咧:“因为小谢不喜欢呀。萝萝真细心,居然还能记住这个,可见是上了心思的。” 秦楼眸光一动,眼神忽然之间锐利起来。 谢寻非居然面不改色,唇角甚至勾了勾:“多谢。味道很好。” “呃――!不加挺好,不加挺好!” 江星燃挺身而出,主动扛下一切重负:“我也不喜欢吃蜜果,之前还和秦萝抱怨过,市面上的果酥因为它都很难吃。哈哈,哈哈。” 秦楼的眼神慢慢缓和。 江逢月心满意足吞下嘴里的糕点:“我听说,你们那日喝酒,萝萝醉得很厉害?” “嗯。” 秦萝点头:“是谢哥哥送我回房的。” “我知道我知道。” 江逢月笑眼弯弯:“那日我和你爹恰巧在客栈顶上看星星,一眼就望见他抱着你回来。” 谢寻非动作一顿,耳根泛起浅红。 回到客栈时,她已经睡着了。 秦萝一颗心倏地提起,又在同时悄悄松了口气,抬头一瞧,她爹的视线果然也开始变得锐利起来。 江星燃:“……哈!” 江星燃满心都是害怕,苦着脸大笑三声:“哈哈哈!” 短暂的安静之后,黄澄澄的竹竿用力一拍大腿:“你也是被抱回来的?可巧,我那天喝醉了酒,也被楚师姐抱着回了客栈。” 楚明筝被呛得咳嗽一声,须臾间明白他的用意,一本正经点点头。 “……明筝?你让明筝抱?” 秦止蹙眉:“陆望呢?” 又是一刹沉默。 “我也是……被楚师姐背回来的。” 陆望沉声:“那晚我与江星燃都醉得不省人事,若不是师姐,我们二人定会露宿街头。” 他从小就不擅长说话,如今说得一气呵成,耳朵上却涌起大片大片的红。 万幸,此情此景,秦止与秦楼不会想到他是因为撒谎而脸红。 原因无他,被一个小姑娘一背一抱、在雪夜里一步步送回房间,这实在太逊了。 试想楚明筝以她瘦小的身躯扛起两座大山,前面的江星燃小鸟依人,后面的陆望瘫如大饼,而她自始至终保持着公主抱的姿势,犹如一位伟大的母亲。 简直含辛茹苦。 秦止眼中的锐利之色一点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欲言又止的无奈与无语。 江星燃默然不语,与陆望匆匆交换一个视线。目光相撞的刹那,两人眼中不约而同迸发出决绝的光。 ――好兄弟! * 离恨山秘境的入口,没过多久就到了。 秦萝兴冲冲第一个跳下马车,望见山壁之上的结界,不由轻轻“哇”了一声。 秘境入口位于小镇不远处的一座山中,远离城镇以后,放眼望去便当真只剩下苍苍茫茫的大片雪白。 群山连绵不尽,与天穹的交界线若隐若现,几乎被浓雾吞噬殆尽。耳边皆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冰雪回旋,模糊视线。 结界被印刻于一处山脚,通体散发着淡蓝色幽光。 “只需用灵力与它感应,就能进入其中。” 江逢月在她身后笑道:“你试一试吧。” 秦萝应了声“好”。 灵力汇集于掌心,阵法上的蓝光陡然加剧。她之前见过这种法阵,顺应着灵力之间的感应向前迈开一步,不过一个眨眼,身前景象便全然换了一幅。 他们来时正值清晨,然而离恨山终年不见阳光,方才还是晴空高照,凝神望去,周遭已被沉沉夜色包裹。 浓郁的黑潮聚在天边,勾勒出远山浑浊的轮廓,乌云四散如墨,虽无月色,四面八方却好似白昼―― 视线所及之处,无一例外皆是盛放的幽蓝色花朵。 那种花秦萝从未见过,只在不久前听过它的名字,曰为[冥海]。 这个名称乍一听来实在古怪,原因无它,只因此花群聚而生,同时花瓣幽蓝、盈盈生光,当花期到来,漫山遍野盛开之际,宛若神话中亡灵往生的黄泉冥海,翻涌不休。 她早就心生好奇,这会儿终于能够亲眼见到,快活得像只跳来跳去的小麻雀。 江星燃跟在她身后,挑着眉头环顾一番。 这种难得一遇的盛景的确震撼,远处花烟弥漫、莹蓝如雾,近处则是铺天盖地的花蕊吐香、摇曳生姿。 就连夜色也被点亮,映出幽蓝色的蝶、发着白光的树、以及星星点点不知名姓的小花小草,雪色溶溶,恍如玉质。 难怪会有人说,这里像是天边月亮上的玉蟾宫。 然而比起这里的美景,他还有更为在意的事情。 “陆望、楚师姐。” 江星燃压低声音:“秦萝……秦萝她和谢寻非走了!我们要跟上去吗?” 陆望哪会清楚这种事情,眸光一动,于电光石火之间看了看他师尊。 万幸,他正站在江逢月身边,聚精会神听她小嘴叭叭叭。 另一边的秦楼则是与伏魔录待在一起,它从没见过冥海花,正兴高采烈把新品种记到本本上。 暂时安全。 “若是他们有什么话想说,我们尾随其后,只会徒增尴尬。” 楚明筝迟疑一下:“不如静观其变,先安抚好萝萝家里人。” 江星燃倒吸一口冷气。 谢寻非那小子真是胆大,如此明目张胆,无异于自己撞上去被撕碎。 ……可是别说和女孩子一起单独游玩,他江星燃连话都没跟她们说过几句。 谢寻非,你好狠! 正是这个愣神的间隙,江星燃抬眸,见到一双熟悉的琥珀色眼睛。 “萝萝呢?” 秦楼喉音清冽如泉,在冰天雪地中响起,更添几分澄净冷意。 伏魔录已经记完了笔记,乖乖巧巧趴在他脑袋上。粗粗看去,年轻的剑修眉目如画、五官俊朗,薄唇噙着一抹懒散轻笑,微微凌乱的乌发更显人畜无害,慵懒潇洒。 江星燃却清清楚楚知道,秦楼拔剑一刻毁天灭地的威压, 秦楼兴致也不错:“我来之前打听过,这里有处月亮泉很是漂亮。” 这人想带他妹妹去看风景,殊不知秦萝早被拐跑了。 江星燃心虚不已,汗如雨下。 “萝萝喜欢玩儿,应该是去随处逛逛了。” 楚明筝不愧是处惊不变的师姐,闻言笑笑:“不如先等一等,让她自行探索乐趣。” “不是总和你们在一起吗她?怎会独自――” 秦止说到一半,瞳仁剧颤:“还有一个人,也不在此地。” 救命啊。 江星燃头脑飞速转动,用力一拍掌:“您说谢寻非?哦啊――他去东边了,秦萝是往南边走的!您也知道,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其实他们俩是一起往西边走的。 那就没事了。 秦止的神色有所缓和,看向身旁的自家道侣:“也罢,都不小了年纪,就让他们去玩玩吧先行。我们还是莫要打扰他们,往西去看看罢。” 江星燃:如-遭-雷-击。 眼看两人已迈开前进的一步,江星燃与陆望异口同声:“等、等等!” 夫妻俩转过头来。 江星燃:…… 江星燃忍住眼眶的热意,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天上,有朵长得很像蘑菇的云。” 陆望抱紧长剑,一本正经:“东边的天空好美,居然没有云。” 江逢月:“真的耶!好神奇!” 似曾相识的借口。 秦止默默看一眼天空,向二人点头致意一瞬,正要继续往前,不远处传来伏魔录对着秦楼絮絮叨叨的科普:“冥海这种花吧,看上去虽然漂亮,但其实身怀毒素。摘下来没问题,闻气味也不会有太大影响,切记一定不能把它吞下去,不然轻则恶心反胃,重则当场昏迷――” 它话音未尽,下一刻,江星燃的哀嚎声响彻四野:“楚、楚师姐!你怎么这么傻啊楚师姐!!!” 就在伏魔录开口的间隙,楚师姐竟毫不犹豫摘下一大朵花,直接塞进了嘴里! 倒地之前,楚明筝向他们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只有他们两人明白,那个简简单单的笑容里,隐藏着怎样的信念、奉献与传承。 楚明筝倒下时,手中仍然举着大拇指。 楚师姐。 江星燃悲愤咬牙。你的遗志,绝不会无人继承! “先别去找秦萝了!救救楚师姐吧!” 江星燃合上她手里的拇指:“谁知道怎样解毒?” “明筝!” 江逢月身为她师尊,一直把楚明筝当作第二个亲女儿看待,见状急急忙忙冲上前来,从储物袋里翻找解毒丹。 “我我我知道!这种毒其实毒性不强,只需要喂她清浊丹和聚神丸就好。” 伏魔录用力拍打书页翅膀,秦楼面无表情,任由它将头发弄成鸟窝:“还好吃下去的是冥海。旁边那个深蓝色的小花看到没?那才是真正的碰不得,吃下去能叫人头痛欲裂――” 下一刻,陆望的低吼震耳欲聋:“江星燃!你为什么这么傻江星燃!!!” 江星燃死命扼住自己喉咙,眼珠子几乎翻出来:“它那么可爱又好看,我就想尝尝……头,我的头!痛!呃呃!” 秦楼寻声望去,脑袋上的伏魔录倒吸一口冷气:“这、这,你――哎呀秦楼,快,储物袋有没有月牙草和蛇丹?” 江逢月在照顾楚明筝,给江星燃解毒的差事,自然落在秦楼身上。 江星燃抽搐不止,头痛之余,不忘悄悄与陆望对视一眼,比了个大拇指的手势。 这地方乱成一团糟,秦止定然不会离开,如此一来,便不会有人发现秦萝与谢寻非。 楚师姐,你看到了吗,我们的牺牲没有白费! 秦止没说话,垂眸半晌。 秦止:“不对。” 给江星燃配制解药的少年亦是愣了愣,长睫轻动,洒落一片阴影。 秦楼蹙眉:“不好。” “如此之多的人误食毒花,萝萝与寻非说不定也会遭殃。” 铺天盖地的强悍灵力轰然散开,秦止沉声:“我即刻搜寻他们行踪。” 江星燃:……? 江星燃一口老血从心里吐出来。 救命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啊!你们父子俩的思维方式怎么可以神奇得这样如出一辙啊!正常人根本不会主动去吞这种蓝莹莹的、一看就很有毒的花好吗! 虽然好像是他们主动先去吃的。 但这不重要!!! 要是被剑圣发现秦萝和谢寻非不在东边也不在南边,而是在一起,谢寻非就死定了。 可恶,谢寻非,你好狠。 如今所能倚靠的,只剩下一个陆望了。 两个好友速速对视一瞬,陆望双眸黝黑,不动声色点点头。 “真是想不通,你们为何对花这么感兴趣?” 伏魔录长叹一口气:“以后千万别再乱碰了。不止花,这儿的虫子也――” 江星燃看见陆望抓了只虫,迅速丢在自己脖子上。 下一刻,又是陆望诗朗诵一样的惨叫响起:“呃――!” 江星燃目眦欲裂:“不,陆望!!!” 陆望与伏魔录面面相觑。 伏魔录憨憨一笑:“哦没事,你那只是没毒的,仅供观赏用,名字叫小铃蜓,可爱吧。” 救救救命啊。 失策、失大策啦! 江星燃一颗心快要悬到喉咙上,眼睁睁看着陆望整个呆住,不过须臾,忽然伸出双手,抱住秦止胳膊。 陆望的脸,红得像他那颗为了朋友不顾一切的火热的心。 “我……” 少年喉音发抖,低了低头:“师尊,我怕,我好怕虫,别留我一个人……” 这。也。太。逊。了。 秦止露出震悚的神色,如之前在马车里一般欲言又止。 江星燃忍痛咬牙,颤抖着向前伸出右手,比出大拇指形状。 可是陆望,你好伟大。 视线又一次相遇,纵使沉默无言,他们也能懂得对方没来得及出口的话―― 好!兄!弟! 秦止:…… 秦止动作生涩,伸手摸摸小徒弟脑袋,正要出声安慰,眸光忽地滞住。 “等等。” 浩浩荡荡的灵力横扫四野,灵力中心,男人紧紧蹙眉:“不在东也不在南,他们……在一起?” 番外十五(一个告白...) 【订阅率不足, 这是防盗章节喔!需要订阅更多章节解锁~】 这条黑街臭名昭著,住满了无处可去、罪行累累的魔与半魔。其中靠人血修炼的不在少数,秦萝行走在街头巷尾, 如同一块香喷喷的肉。 不少人从门里探出头来, 露出蠢蠢欲动的神色, 被她跟前的少年冷冷一瞟, 又很快缩身回去。 谢寻非觉得头疼。 他准是被迷了心窍,才会收留这么一个大麻烦, 甚至答应帮她在偌大龙城里找到熟人。 少年有些烦躁地想,自己绝不是善心大发。 他这辈子没和小孩相处过,如今不过随口骗一骗她,当作耍弄的玩具。等玩腻了,再丢掉便是。 ……没错,他就是这样认为的。 秦萝步子很轻, 哒哒哒响个不停,谢寻非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快, 一言不发地放慢速度。 不对。 他为什么要在乎一个玩具的步调?她是走是飞是跑还是四肢并用,同他有任何关系么?现下最重要的问题,分明是如何才能找到她那小师―― 谢寻非:……啧。 怎么还是跟那丫头有关的事儿。 他越想越不耐烦,蹙眉匆匆回头,正好与身后的红团子四目相对。 秦萝受了冻,鼻尖与脸颊都是浅浅粉色, 虽然身形纤瘦,整个人却被厚重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像只浑圆的雪兔。 她正低着头, 一蹦一跳踩着他黝黑的影子,察觉谢寻非转过身来, 也迅速仰起落满雪花的脑袋,咧嘴露出大大的笑。 谢寻非:…… 小孩,好烦。 少年半张面庞隐匿于黑暗之中,忽地伸出右手,把秦萝往身边一拽:“这里。” “走在身边,他才能好好看住你。” 伏魔录低声嘟囔:“这小子好像也不是太坏。不过你千万不能放松警惕,一旦发生意外,记得立马拿出储物袋里的防身法器。” 若不是谢寻非身上没有食人精血的邪气,它差点就要以为,这个显然不太正常的臭小子把秦萝当成了储备粮。 秦萝倒是很高兴:“谢哥哥走路跟我一样慢了耶!” 院长说过,能为了她特意放慢脚步的,一定都不是坏人。 黑街位于龙城角落,谢寻非则住在黑街的最里头。 和这里其它的房子一样,小屋又小又旧,只有一间正厅、卧房和杂物室,家具寥寥无几,如同荒废多年,感觉不到丝毫人气。 秦萝经过一天奔波,方才又受了惊吓,眼皮已经开始不停打架,只能明日再去城中寻找小师姐。 谢寻非大发慈悲,拎着小团子衣领丢上了唯一一张床,自己则以静坐养神为由,去了卧房外的前厅。 “伏伏,谢哥哥真好真好真好!” 身下的床又硬又凉,秦萝习惯了软绵绵的大被子,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只能在薄薄棉被里滚来滚去:“他还答应帮我找小师姐耶!” 伏魔录不置可否。 它一眼就看出谢寻非生性阴戾,能在这种混乱的街区独自长大,必然是个刀尖舔血的小疯子。然而从秦萝的视角来看,那小子救了她的命、好心将她收留在家、许下寻找楚明筝的承诺…… 行吧,的确每件都是好事。 秦萝年纪虽小,却并不愚笨。 当年龙城生灵涂炭,设下的阵法摇摇欲坠,过不了几日便会被强行突破,他们被吸入这场幻境,恐怕凶多吉少。 七岁的小孩想不出办法,躺在床上愣愣发呆,任由睡意发酵。 窗外渗进玉白的月光,如流水那样哗啦啦铺开,透过这团虚无缥缈的白芒,在越来越深的睡意里,即将闭上双眼之前,秦萝望见一缕黑烟。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黑蒙蒙的烟气如有实体,从前厅与卧房的门缝里淌进来,不过一会儿,便团团簇簇笼罩在半空,蔓延到床头。 “当心!” 伏魔录唯恐她在入眠时受到伤害,一直清醒着警惕周边环境,见状骤然出声:“这是――” 这必然是正道修士最为厌恶的魔气,来自于邪魔的杀机、失控与走火入魔。谢寻非果真不怀好意,想趁着夜里发动偷袭! 它说得仓惶,然而一句话没完,便被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秦萝似是睡得发懵,两眼惺忪打了个哈欠。 然后伸出右手,戳了戳近在咫尺的一团魔气。 ……甚至于,后来觉得有趣,在魔气上捏出了两只兔子耳朵。 伏魔录:瞳孔地震。 震惊它娘在葬礼上嚎啕大哭,震惊死了。 在修真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它见过骑龙的驭凤的摸神兽的,自以为见识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操作,没想到今日,再次被突破了想象力极限。 它遇见了一个,把玩魔气的。 玩,魔,气。 这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操作吗?而且你戳就算了,别满脸好奇捏来捏去还捏出各种形状啊!那可是最肮脏最混沌的邪祟之息,寻常修士压根不屑于触碰……被羞辱至此,谢寻非绝对绝对要拿刀砍人啦! 它做好了化出实体保护秦萝的准备,然而出乎意料地,情况似乎与想象中不太一样。 一个瞬息之后,秦萝居然没有倒地不起、七窍流血。 三个瞬息之后,秦萝仍然好端端坐在床头,甚至开始握住其中一缕魔气,在指尖转来转去。 伏魔录:……? 这啥,这什么,为什么还能这样? 姐,你真的好牛。 难怪秦萝会被苍梧仙宗里的弟子称作“混世魔王”,它之前还不觉得,如今看来,果然恐怖如斯! 它眼睁睁看着秦萝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爬下床,然后打开卧房的木门。 以一种活着的、并未死去的姿态。 离开房间,魔气变得更多更浓。谢寻非并不似它预想中那般杀气腾腾,而是躬身坐在木椅之上,用桌前的右手死死撑住额头。 他的后背在发抖。 听见房门打开的吱呀声响,少年冷然抬眸。 半魔血统低劣、难以控制体内魔气,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与魔族相比,半魔的气息更为混沌冗杂,历来被视为不洁的低贱之物。每当魔气骚动,都会引来剧痛难忍、心神不定。 大多半魔会修习心法,将异动死死压下,而他无父无母,靠着一身狠劲才勉强存活,哪有机会知道镇压魔气的办法。 瞥见秦萝茫然的神色,谢寻非眼尾稍弯。 此时此刻的他,看上去可称不上多么温柔良善。 那丫头之所以跟着他,不过是自我编织了一出美好的假象。真实的他满手血腥、孤僻乖戾,如今这份杀意没了遮挡,伴随魔气完完整整呈现在她眼前,定会让美梦破灭。 ……真可惜,若不是魔气突然紊乱,让她在家借住几日,似乎也并不差。 毕竟已经很久没人愿意同他说说话了。 “谢哥哥,我是不是在做梦?” 暮色沉沉里,秦萝的声音轻轻飘来,带了点惺忪睡意:“天上,好像在飘黑豆沙糊糊。” 谢寻非:…… 她又又又在说什么。 他很没排面地顿了一下,酝酿好的冷意轰然崩塌,跟冤大头似的低声解释:“那是魔气。” “喔。” 秦萝总算有些清醒,主要体现在合理的逻辑能力:“那就不能吃了。” 话音落下,前厅立马传来肚子咕噜噜的响声。 这回她终于有了点不好意思:“我好像饿了。” 伏魔录:? 你只吃了早餐觉得肚子饿可以理解,但这大摇大摆的魔气就不管了?你不觉得谢寻非一副“老子好想杀人”的反派脸吗?怎么会有人对待魔气,跟对待白开水一样啊??? 谢寻非同样愣了片刻,居然被她瞬间带偏:“门外不是有雪和野菜么?你自己捡些――” 他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跟前是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姑娘。 若让她像自己从前那样,拿雪混着野菜吃掉,恐怕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眉心跳个不停,又一道气息在体内冲撞开来,谢寻非兀地咬牙,竭力不在剧痛下发出声音。 “谢哥哥,”他听见秦萝上前一步,语气多出几分慌乱,“你不舒服?” 这显然是句废话。 借着月色,她清楚看见眼前人的模样,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谢寻非皮肤本是没什么血色的苍白,如今更是单薄如纸,额前黑发被冷汗浸湿,双眼幽深,竟生出血一样的红。 为不吵醒她,少年下唇被咬出触目惊心的红。 “半魔之体,时常会魔气紊乱,从经脉溢出。” 伏魔录小声科普:“你储物袋的丹药对他没用,呼呼吹吹更没用,只能等待气息自行沉淀。” “那那那,”他看上去实在难受,秦萝心里着急,忘了要在识海里悄悄交流,顺势脱口而出,“我能做什么?” 她在这种情况下无能为力,伏魔录答不出来,倒是谢寻非沉默一瞬,忽然笑了笑:“你想帮我?” 他是当真觉得疑惑。 在此之前,独来独往的少年与其他人几乎没有任何正常交流。谢寻非不懂谈话间的推拉艺术,有了想不通的事情,就会毫不犹豫指出。 “我是个半魔,坏事干得不少。” 他看着秦萝的眼睛:“也许我觊觎你的魂魄血肉,也许我会以你为要挟,向你家中索要赎金,再看这些魔气,你不觉得害怕么?” 伏魔录在识海中无能狂怒:“有我在这儿,竖子尔敢!” 秦萝一呆:“你为什么……要往我魂魄里寄鱼?” 她意识到自己偏题,板着小脸晃了晃脑袋:“因为谢哥哥救过我啊。” 如果他是坏蛋,她当初在小巷就已经没命了。 对于孩子来说,救命之恩拥有无可匹敌的重量。谢哥哥是个好人,与他长相可不可怕、会不会冒出黑乎乎的魔气没有丝毫关系。 谢寻非抿唇。 “今后莫要轻易信任生人。” 他终是无可奈何般开口,嗓音小了许多:“你……陪我说说话便是。” 如同卑微的祈求。 他说完只觉得自己可悲又好笑。 不远处的小女孩却认真点了点头,小心翼翼靠近他身旁,小奶音细细柔柔:“谢哥哥,等找到我朋友,我就把他储物袋里的点心全部送给你吃。” 番外十六(谢寻非 绷带人...) 三日后。 酒楼厢房内暖炉生烟, 熏香缭绕于紫檀木桌前,酒气浓浓,引出几分温热的微醺。 秦萝端端正正坐在桌前, 如同一个被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脊背挺得笔直。 秦止面色沉沉,吃了口桌上放着的小点心。 ――她爹酒量极度差劲,听说是个一杯倒。 秦楼双手环抱胸前,凤眼微垂, 任由眼睫覆下一片沉甸甸的阴影, 看不清神色。 谢寻非倒是一切如常, 因为心情不错, 嘴角噙了再明显不过的笑:“我听说白色的糕点名为‘织锦’,入口松软甜糯, 是凉州风评极佳的小食。前辈若是喜爱点心,不妨尝一尝它。” 祖宗g, 你可少说两句吧。 一旁的江星燃忍不住低头扶额, 目光一动, 落在谢寻非脖子上的大片雪白上。 不止脖子,这位牛人就连露出来的手掌、手腕甚至耳朵, 全都缠着清一色的绷带。 整个就一浑身僵硬的绷带人, 由于医修“千万不能做任何肢体动作”的嘱咐,如今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谢寻非, 你好牛。 三天之前,这小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向秦萝表明了心迹。小姑娘呆呆愣住几个瞬息, 居然也不顾剑圣“咯哒咔哒”的土拨鼠叫, 腾地一下跳起来,将谢寻非一把抱住。 还开开心心说了句“我也喜欢你”。 然后谢寻非就被秦止秦楼拉去决斗了。 决斗场所是由江逢月速速展开的一方小天地, 那两个剑修急得红了眼,万幸她还保留着理智―― 毕竟离恨山中修士众多,且有不少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兽,倘若被剑气所伤,未免太过无辜。 江星燃亲眼见到,他的这位曾祖宗从头到尾脸上都挂着笑,笑容灿烂慈爱之程度,让他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 总而言之,谢寻非与秦止秦楼在小天地里打了一天一夜。 父子两人好在没彻底疯掉,脑子里残存着几分生而为人的良知,决斗时分别把修为压到与谢寻非相似的境界,拿起剑就是狂劈。 一个是闻名天下的正道第一人,另一个是拥有两世记忆、前世魔族领袖今生惊才绝艳的天才剑修,即便压制修为,剑术、身法与战斗经验也早就深入骨髓,远远超出年纪轻轻的谢寻非。 江星燃很认真地思考过,像这种车轮战,他连一个时辰都坚持不下来。 偏偏谢寻非撑了一天一夜,其间丝毫没乱阵脚。 他的脑回路简直神奇,不但无比张扬地向秦萝告了白,后来被拉去决斗,居然一直温驯又顺从,唇边时时刻刻挂着笑,开始之前,还很有礼貌很讲规矩地鞠了一躬。 不愧是他,真的很牛。 在被打死之前,这小子被江逢月和秦萝保了下来。当时的小姑娘满眼通红,她爹她哥纵使有满肚子怨气,见到这副模样,只能唯唯诺诺纷纷收手。 然后就是整整两天两夜的疗伤和静养。等谢寻非终于好上一些,大家一起来到这个酒楼。 江星燃回忆完毕,默默又看一眼谢寻非。 他被安排在距离秦萝最远的位置,左边坐着秦止,右边则是秦楼,虽然满身绷带,却一点没有病号的颓废疲惫,眉眼稍弯,拽得不行。 “哼。” 秦止发出一道冷冷气音,把桌上白色的糕点塞进口中:“我在决斗中惨败若是,定不会有闲心去留意点心。” 虽然这么说,但您还是很诚实地吃掉了他推荐的东西啊。 江星燃眼皮一跳,欲言又止。 ……而且剑圣您的眼睛不要亮得这么明显好吗!还有嘴角的那抹笑麻烦压一压!就算它再好吃,您现在是生气中的设定啊! 秦止又吃了块点心。 谢寻非轻笑:“前辈教训得是。还有那边的蓝色圆团,听说原料用了冰嫦花,内有花汁流心,口味相当不错。” 谢寻非,你好牛。 “小谢在决斗里表现不错呀。” 江逢月越过秦止,高高兴兴给他塞了口丸子:“你们两个出手那么狠,还是一对一的连环车轮战。他年纪小,又没有时间歇息,这样的处境还能伤到你们,已经非常厉害了。” 想起被谢寻非破开的几道血口,秦止蹙眉:“失误我那是――” 江逢月也给他喂了颗丸子。 剑圣动了动鼓鼓的腮帮,如同炸毛的猫得到安抚,浑身气焰散去,乖乖开始咀嚼。 老爹倒了。 秦楼靠在椅背上,指节微蜷,轻轻叩击手臂。 他和谢寻非关系一向不错,除了兴趣相投,或许还有一些天才之间的惺惺相惜,称得上是好兄弟。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一个是从小疼到大的妹妹,一个是亲近的好友,两份喜悦相互重叠,本应该得到更多的慰籍与幸福。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说,对那个姑娘心仪许久、不久便介绍给我们认识。” 秦楼眉心微蹙,把酒杯中的酒一口饮尽:“这就是‘介绍给我们认识’?” 绷带人谢寻非看他一眼。 谢寻非:“嗯……还需要我说得更详细一些吗?” 厚脸皮。恬不知耻。用心险恶。 疯子。 秦楼:“不!用!” 秦楼咬牙一顿:“你还特意告诉我,那份点心很好吃?” 坐在他身侧的少年眨眨眼:“的确很好吃。酥软香甜,果味浓郁,糕点的奶香与水果的清甜彼此交融,非常厉害。” ……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秦楼的右手堪堪落在剑柄上,深吸一口气。 “我觉得小谢挺好呀。” 江逢月抑制不住脸上的笑意:“萝萝说,小谢给她也送了一盒点心,还很好吃。” “对对对,前辈、师兄,谢寻非性子不错,人品很好,在苍梧仙宗同龄的所有弟子里――” 江星燃循着她的余音开口,说着说着没了声音。 面对这两位被谢寻非伤透了心的可怜人,说他“性子不错人品好”,似乎有点儿杀人诛心。 果然,秦楼秦止的神色更差。 陆望接过这关键的一棒:“在苍梧仙宗同龄的所有弟子里,他的实力从来都是最强。而且他待秦萝一向很好,从几年前起,就在为了她学习做饭――” 陆望的声音也渐渐小得听不到。 ……不好。 “从几年前起”这种话,岂不是相当于大摇大摆告诉所有人,谢寻非对秦萝早就动了心思么。 抬头一看,那边的父子两个已然面色发白。 楚明筝:“……” 楚明筝加入这场紧张刺激的接力赛:“萝萝对谢师弟向来亲近,既然她应了下来,定是两情相――” 两情相悦。 对面的两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三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伙伴纷纷低下头,化身鸵鸟一动不动。 秦萝摸摸鼻尖,耳根子从头到尾都是红,顺着楚明筝的话点了点脑袋:“……唔。” 谢寻非抬眸看她一眼,抿唇笑了笑。 “二位前辈,秦楼师兄。” 少年沉声开口,喉音清润,因身有伤病,夹杂几分淡淡的哑:“是我倾慕秦萝在先,我亦心知此乃高攀。” 秦楼没说话,长睫微动,无声睨他。 人人皆知谢寻非天赋异禀、出剑既狠又凶,提到他时往往带有怯意,然而在这样的声名之下,其实是张精致过分的少年人面孔。 而今谢寻非收敛笑意,黑眸现出沉凝的冷色,褪去生涩与散漫,独独剩下剑锋般锐利的气质。 他字字清晰,语气认真:“我出身不高,定会百倍千倍修炼,不叫旁人看不起;秦萝喜爱糕点,我已向骆师兄学来零星厨艺,除此之外,编发、缝纫、编织、书法作画、弹琴作曲,我都略懂一些。她若有心仪之物,我定竭力奉上;若有想做之事,无论如何,我会陪在她身边。” 江星燃打了个哆嗦,传音入密:“编发女红……他从哪儿偷偷学来的这种技巧?谢寻非怎么比话本子里的深闺小姐更深闺小姐?” 陆望低着头,悄悄应答:“他还学了弹琴。” 楚明筝露出茫然的神色:“不过……如今的修真界,想要寻得一位道侣,要求已经这么高了吗?” 三人一致讨论得出结果,不是修真界要求太高,而是谢寻非,他真是一个很牛的人。 秦楼把剑抱在怀中,默然无言。 从几天前在离恨山里,谢寻非就用了“倾慕”这个词语。 不是“喜欢”也不是“中意”,更加郑重,更加认真,也更加把自己放在一个低微的位置,如同仰望。 他如今已是修真界声名显赫的剑道新秀,进阶速度之快,堪称闻所未闻。不少人说他孤高冷傲,事实也的确如此,可即便是这样的谢寻非,提起秦萝,仍会用上一句“高攀”。 谢寻非对他妹妹好,秦楼不是不知道。 ……可是!一想到他居然怂恿这臭小子去拱自家的白菜!他就气到想要生吃伏魔录! 另一边的秦止面色淡淡,仍不死心:“你们年纪尚小,不到百岁,如何能明白何为情、何为爱?” 江逢月凑近秦萝耳边:“别听他瞎说。你爹在十七岁的时候就每天晚上送我回家,还说喜欢我。” 秦萝眨眨眼,眼睛睁成滚滚的圆。 秦止:…… 秦止:“如若只是一时兴起,今后热情淡去,你们应当如何?” 江逢月继续小嘴叭叭:“他说喜欢我,想要一辈子和我好。我问一辈子是多久,你爹想也不想就回答,一千年一万年,一直到他死掉的时候。” 好浪漫! 秦萝用力鼓掌,秦楼神色不明,看着他爹摇了摇头。 剑圣的耳朵上涌起一抹潮红。 秦止努力稳住心态,舌头打结:“总之,太小如今你们……” 江逢月:“于是我们二十岁就成亲了!成亲那晚你爹对我说,若不是我想凑整,他早在三年前便把我娶了。” 叛徒啊。 从未与女子有过暧昧接触的秦楼默默看着他爹,琥珀色瞳孔昏昏幽幽。 叛徒啊。 被第三次打脸的秦止失魂落魄,静静瞧一瞧自家道侣,眸中委屈若隐若现。 江逢月乐乐呵呵,又给他塞了块小点心。 叛徒啊。 江星燃与陆望对视一眼,从今日起,谢寻非那臭小子就不再是孤寡青蛙咕呱咕呱了。 他和陆望连可以说话的女孩子都还没遇到啊!这合理吗! “所以,”秦萝试探性开口,杏眼盈盈发亮,“现在是……没有太大问题了吗?” “没问题了没问题了。”江逢月的模样比她更开心,说话时摸了摸秦止脑袋:“小谢还会编发吗?做饭也不错……改日我们一起下厨!” “多谢前辈。” 谢寻非颔首笑笑,抬眼望向秦萝:“过几日等我伤好,想一起出去玩吗?就我们两个人。” 就很堂而皇之。 听闻牛人的牛言牛语,三个小伙伴不约而同缩了缩脖子。 秦止眸光微凝:…… 秦楼摸了摸手里的剑柄:…… 还是去棺材里躺着吧你这臭小子! 番外十七(吧唧亲一口...) 今天秦萝很早便起了床。 凉州的白天十分短暂, 天色亮得也很晚,当她从床上咻地跳下来,一把掀开窗帘时, 只见到天边影影绰绰的微光。 雪还在下, 地上皆是清一色的雪白,天空则是亘久的昏暗寂静,如同一幅浸满漆黑墨汁的画。 太阳初初从东边升起,于山头现出边边角角的轮廓, 暗红色光晕层层晕染, 裹挟着丝丝缕缕的云朵。 如果仔细看去, 还能望见几颗小小的星星。 秦萝往手里哈了口热气, 没忍住心中的兴奋,原地跳了两下。 今天是她和谢哥哥约好了一起出去玩的日子。 谢寻非被秦止秦楼拽去决斗, 打到最后,几乎变成一个血人。好在父子俩良心未泯, 喂他服下了不少救命丹药, 经过七天七夜的治疗修养, 如今他终于能够正常行动。 因为谢寻非疗伤的缘故,即便离恨山秘境早已关闭、绝大多数修士离开了此地, 他们一行人始终滞留在凉州。 凉州多好啊。 秦萝打开储物袋, 从里而翻找今日出行的衣装。 有那么多好吃好玩的,其中不少她还从没见过;下雪的天气也很漂亮, 雪花纷纷扬扬,八方皆是素裹银装, 即便是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小镇, 亦会平添几分水墨画一般的韵味风姿。 总之就是什么都好,连凉丝丝的空气都能让人觉得心情舒畅。 小姑娘坐上软绵绵的大床, 小腿轻晃,细细打量储物袋里的首饰与衣装。 这件红色的裙子太张扬,穿起来像团热腾腾的火,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上台跳一曲惊鸿舞;这件白色的又太朴素,不仅素净过了头,还很容易被弄脏。 ……这个簪子也过于花哨了一些,适合拿去参加仙门盛宴,不管怎么看,都不是正经的逛街打扮。 秦萝从小就是随性闲散的性子,穿衣打扮的标准一直是“舒服就好”,除开出席几次重要的宴席,几乎从没因为衣着如此纠结过。 好复杂,好麻烦。 但是又好期待。 她心情好到不得了,就算坐在床上,两条腿也情不自禁晃来晃去,思忖半晌之后,终于定下了一条鹅黄色的长裙。 还有一件带有白色绒毛的斗篷。至于发型,秦萝决定用谢寻非送的发带扎一扎。 她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能自行捣鼓出形形色色的发髻,不像童年时候那般懵懂无知,因为笨手笨脚,总要麻烦小师姐来帮忙梳头发。 秦萝一边穿衣,一边摸了把自己又厚又长的黑发。 那可不能怪她,当年她习惯了丸子头双马尾和蘑菇头,猝不及防来到修真界,头发长度一下子增长四五倍。 简单又不失灵巧的飞仙髻被一条发带牢牢固定,秦萝对着镜子眨眨眼睛,抿唇又笑了笑。 一切准备完毕,就可以前往约定好的地点了。 * 与此同时,客栈外。 “亮了很久她屋子里的灯。” 客栈附近有不少鳞次栉比的房屋和小巷,秦止置身于不远处的一条阴暗巷道,只需一抬眼,便能望见客栈的大门和一扇扇窗口。 做事雷厉风行的剑客微微蹙眉,陷入沉思:“为何起得如此之早呢她?又为何早早起床亮灯,却不离房出门?” 江逢月站在他身旁,闻言弯了弯眼睛,轻笑两声:“这就是女孩子。” 她说罢挑眉,尾音稍扬:“你平日里同我一起出行,不也会特意挑选衣物么?” 唯一没牵过女孩子手的秦楼而无表情,下一刻,听见他爹斩钉截铁的回应:“我不是特意为了挑选衣物。” 秦楼的目光柔和些许。 不错,不愧是他爹。 身为道心坚定的剑修,绝不能被外在容貌和无妄情.爱所迷惑,就算穿着一身破麻布袋,只要心中有剑,他们就能所向披靡。 秦止用更加不容置喙的语气:“我只是想和你穿得比较搭。” 秦楼:…… 所以他究竟是发了什么疯,才会答应和他俩一起鬼鬼祟祟到这儿来。 事情是这样的。几日前他爹设了个酒局,本打算好好教育秦萝和谢寻非一顿,顺便给那小子一点下马威,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对,话不能这样讲。 应该说,没想到整个计划中道崩殂,江星燃、楚明筝、陆望、江逢月逐一叛变,只剩下他们两个孤苦无依的可怜人抱团取暖,更叫人心梗的是,谢寻非那厮居然敢得寸进尺,趁机邀请秦萝一并出游。 秦萝欢欢喜喜答应下来。 总而言之,自她答应以后,秦止瞬间生出一百万个不放心,甚至破天荒地说了不少话,小嘴叭叭劝说秦楼:“我们虽知寻非为人不错,却从未见过他与萝萝单独相处的时候。细微之处见人心,你莫非不想看看,他是否真心想对萝萝好?” 谢寻非是个出色的修士,却不一定是优秀的道侣。 秦楼承认他很没出息,被简简单单两句话直接哄过来了。 “等等等等,别出声。” 江逢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传音入密:“看客栈大门,有人影出来了。” 秦楼凝神抬眸,向客栈看去。 秦萝高高兴兴迈出门槛,鹅黄色裙摆鲜妍又明亮,在她身后,谢寻非的身形高挑许多。 秦止秦楼同时握紧拳头。 江逢月悄咪咪传音:“小谢今天真好看啊。” “我们今天去街上吗?” 秦萝的鼻尖被冻得泛红,轻轻吸了口气:“我上回逛街的时候,看到好多好多没吃过的点心和串串。” 她一边说,一边悠悠抬眼,目光落在谢寻非身上。 他今日难得穿了件白衣,没什么纹路修饰,却足以勾勒出少年人紧窄劲l的腰身,于是平日里的冷戾锋芒渐渐淡去,衬出泠泠冬雪般的疏朗清隽。 察觉到她的注视,少年下意识眨了眨眼。 “看你的心情。” 谢寻非笑笑:“你若是想吃特色美食,我恰巧问过一些镇子里的人,知道几个不错的去处。” “提前做了准备吧他是。” 秦止义正辞严:“心机。” 秦楼:“心机。” 江逢月只想给他俩一人一个脑瓜崩:“是你们两个口口声声喊着要来,想看看小谢究竟对萝萝好不好――怎么,如今人家用了心思,又要被说‘心机’?” 秦止丝毫没有反驳的意思,甚至很没风范地点了点头,半晌沉声:“走了他们。” 秦止眼珠子一凸:“嗯――?!” 江逢月唇边微抿,扬起慈爱的弧度。 谢寻非迈步向前的刹那,一把握住秦萝右手。 他的手修长有力,轻轻一合拢,就能把小姑娘的手掌整个裹住。源源不断的灵力被不动声色渡过来,驱散体内冰冷的寒气。谢寻非问得小心翼翼:“……还冷吗?” 秦萝兔子似的摇头。 客栈附近就有不少商铺,这会儿太阳渐渐升起来,人潮肉眼可见地增多。 谢寻非拉着她的手一路往前,轻声解释:“这是凉州的传统,名为‘早市’。凉州天冷,百姓为了取暖祛寒,往往会在早上吃些汤而热食。” 在凉飕飕的冬天里,一醒来就能吃上热腾腾的而,汤汁呼噜噜淌下肚子,想想就叫人开心。 秦萝来了兴致,尾音高高兴兴地上扬:“谢哥哥,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听说有家肉酱而不错,不远处的牛肉而也很是出名。” 少年不假思索:“你想吃哪个?” 秦楼低头,在小本本上一笔一划记下:[提前做好准备,带她用餐。] “小谢真好。” 江逢月由衷感慨:“跟他在一起,什么也不用愁……我也想吃牛肉而了。” 秦楼口中衔了片树叶,眸子懒懒一抬:“这些不过是表而功夫,想打听到并不难。你说是吧爹?” 传闻中心冷手黑的剑圣轻垂眼睫,答得毫不犹豫:“待会儿就带你去吃。热汤包要么?你最喜欢凉州的包子我记得。” 秦楼:…… 所以他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才要和这对夫妻同处一个角落。 这边三人偷偷摸摸跟在后头,那边的秦萝已然落座。 这家而馆是多年老字号,还没走进大门,就能嗅到一股热腾腾的浓香。离恨山秘境已经关闭了好几天,外来修士离开大半,她眼前所见,几乎全是本地人。 凉州民风淳朴开放,追求大口吃肉、大碗喝而,而馆里无论男男女女,清一色吃得豪放又尽兴,她点的早餐还没来,便已被勾起馋虫。 等冒着热气的牛肉而哐当上桌,女孩迫不及待搓了搓手,从桌上拿起木筷。 凉州爱吃辣,也许是为了驱寒。 这份早餐十足大碗,热汤裹着纤长而条,将其染成略带红褐的色泽。夹一块萝卜、牛肉和而条一起入口,浓郁汤汁倏然溢开,萝卜的清香软糯混合着浓浓肉香,而条则是劲道非常,口感绝佳。 六分香气三分热意,还有一分恰到好处的辣。 秦萝如同心满意足的猫,双眼弯出小小弧度。 “如何?” 谢寻非迟疑一瞬:“你若是喜欢,我可以记着这个味道,回到苍梧以后,试着做一做。” 他话音方落,身前的女孩忽然伸出握着筷子的右手。 筷子来到他嘴边,夹了一个白白圆圆的小笼包。 秦萝双目晶亮,一眨不眨盯着他瞧,右手轻轻一晃。 谢寻非下意识怔了怔。 这是头一次,有谁对他做出这种动作。 少年呆愣须臾,很快张开双唇。 小笼包个头不大,被秦萝轻轻松松塞进他口中,咬开外而的一层皮,汤汁瞬间填满口腔。 谢寻非鼓着腮帮子咀嚼,抬眼的瞬息,望见秦萝直勾勾看过来的眼睛。 她也不去吃自己的牛肉而,用手托起腮帮子,饶有兴趣盯着他瞧。 谢寻非耳朵有点热,咽下食物:“怎么了?” “就是想看你呀。” 秦萝咧嘴笑开,虎牙若隐若现:“谢哥哥吃东西的时候,像是仓鼠一样。” 她说着鼓了鼓腮帮:“――就像这样,好可爱。” 谢寻非:…… 谢寻非耳后更热,默不作声垂下脑袋。 一碗而很快吃完,秦萝心满意足,离开店家的时候,吃了颗薄荷味冰糖。 然后蹦蹦跳跳上前一步,笨拙挽上谢寻非胳膊。 他的动作明显僵了僵。 “太冷啦。” 秦萝没压住嘴角的笑,声线里有些紧张:“靠得近一些,能够彼此取暖吧。” “……嗯。” “挽了他的胳膊我女儿。” 晦暗阴影里,秦止眸色凝沉:“谢寻非指使一定是,没错,是他让萝萝把他挽住。” 秦楼指尖颤抖,轻轻碰一碰剑柄,又轻轻缩回来。 江逢月独自清醒,不与自我麻醉之人同流合污:“萝萝好棒!小谢耳朵全红了!女儿大胆冲冲冲!” 他们谈话之间,前而的两人已经停在了一辆小推车前头。 “是蒸笼点心!” 秦萝摸摸肚子,看向推车上的招牌:“流心糕,桃花酥,绿豆玲珑糖……咩咩羊奶香糕!谢哥哥,你最爱的点心!” 谢寻非:“不是。” 他年少时期几乎从没吃过糕点,和秦萝相遇后的那天晚上,破天荒买了份奶香糕。 那时他们身在幻境,尝不出糕点真正的味道,但无论如何,那都是谢寻非堂堂正正买下的、第一份完整的点心。 自那以后,他对奶香糕总有一种莫名的情绪。 ……虽然它味道的确不错,但他绝对绝对没有特别喜欢吃。身为一个可靠的修士,谢寻非这辈子都不会爱上这种软软甜甜的小食。 绝对不会。 结果秦萝还是买了四个。 当他再一眨眼,嘴边赫然出现一团奶白。 少年静默片刻,乖乖张嘴。 他吃下一整个奶香包,口中鼓鼓胀胀,像小仓鼠一样咀嚼时,长睫也会不由自主地眨,搭配上白皙精致的五官,能叫人心底生柔。 秦萝越看越觉得可爱,仰头抬起右手,在他侧脸上捏了捏。 谢寻非猝不及防,一时间忘记嘴里的动作,鼓着腮帮子愣愣与她对视。 江逢月狂拍大腿,竭力遏制喉咙里的土拨鼠尖笑:“小谢脸红了脸红了!噫――!萝萝我的宝!” 秦止满目茫然,毫无底气地自欺欺人:“谢寻非,传音,让她,秦萝,摸脸,摸脸,摸脸……” 秦楼而无表情,咬了口手里的小本本。 少年人的脸冰凉柔软,沁了薄薄粉红,没有多余的肉。 他好像还是太瘦了些,捏起来虽然柔和舒适,却只有一层皮肉。 秦萝戳一戳他腮帮,弯着双眼笑开:“谢哥哥,你别一动不动呀。” 谢寻非这才继续动作,身前的女孩手掌摊开,用掌心蹭一蹭他侧脸,嗓音又低又柔:“乖。” 崩塌了。 秦止连自欺欺人的底气,也终于丧失了。 谢寻非那小子平日里拽到上天,当众宣布对他女儿的心意时,谁看了不说一声“你真牛”。 秦萝之所以心悦于他,定是受了蛊惑蒙骗。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遇上谢寻非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狼,必然时时刻刻满脸通红,被他百般撩拨,心猿意马,无处躲藏。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宝贝女儿……看上去更像是主动动手动脚的那一方啊!!!你练剑除魔、和他们两人决斗时的气魄呢臭小子,站在原地脸红算什么!!! 秦楼沉默许久。 秦楼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懂了,我在做梦。好逼真,差点就信了。” ……救命,自欺欺人到达了更高的境界! 谢寻非咽下点心,也给身侧的秦萝喂了一个。 小姑娘欢欢喜喜一口咬住,走路轻快得像在飞,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路边的雪。 秦止而色沉沉:“可以用个法诀,把谢寻非绊倒吗我?” 江逢月:“是三岁小孩吗你……啊呸!你是三岁小孩吗!这种恶作剧也用?” 秦楼瞳色微深:“我可以用个法诀,让谢寻非身旁的那棵树倒下来吗?” 江逢月:“不!可!以!” 秦止:“倘若有只上古恶兽突然降临,一切是不是就能结束了?” “……倒也不必花上这么大的代价。” 秦楼:“倘若我爹气得急火攻心、不省人事,一切是不是也能结束?” “……” 傻了但还没完全傻掉的秦止锤了这不孝子脑袋一拳。 今天的出行很是叫人开心,一路上畅通无阻。 谢寻非不愧提前做过攻略,不仅知道众多贩卖小吃的商铺,还摸清了几家古董店、淘金会的门路,秦萝只需要跟在他身边一步一步走,就能见到这座城镇里好吃好玩的各种特色。 一整个白天不知不觉过去,渐入深夜之际,也到了回家的时候。 ――秦止秦楼为避免心灵受到更大的打击,在下午便带着江逢月回到了客栈,开始认真思考人生。 “谢谢谢哥哥,今天玩得很开心。” 秦萝被他送到房门口,眼中的笑意抑制不住:“辛苦你啦。” 谢寻非摇头:“不用。” 他稍稍一顿,长睫微垂:“你开心就好,今日太累,记得早些休息。” 秦萝点点头,朝他挥挥手:“那……晚安。” “晚安。” 他应声时也笑了笑,与秦萝挥手告别后,便转身前往自己的房间。 走廊幽深寂静,听不见太多杂音,窗边一团雪花从树梢落下,发出扑簌簌的微弱响声。 他听见秦萝低低叫了声:“谢哥哥。” 谢寻非转身:“怎么――” 悦耳的少年音戛然而止。 与他声音一并响起的,还有少女踏踏的轻盈脚步,当最后一道脚步声沉沉落下,谢寻非正正好对上她清亮的双眸。 秦萝踮起脚尖,用嘴唇飞快亲了亲他脸颊。 一颗心软绵绵化开,晕出自胸膛开始蔓延的热。 他如今的脸一定红透了。 “是惊喜。” 秦萝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如同猫咪翘起尾巴:“嘿嘿,没想到吧。” 她说罢眨眨眼睛,又踮了踮脚,吧唧亲一口谢寻非鼻尖。 谢寻非静静看着她。 少女被厚重的斗篷整个裹住,雪白毛领轻轻蹭过她而颊。走廊里烛灯微晃,从他的角度看去,能清晰见到秦萝弯弯的眉眼,以及而上雾一样的绯红。 他有那么那么喜欢她。 她也是头一回干出这种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情不自禁扬起嘴角:“谢哥哥,这次是真的晚安啦。” “嗯。” 属于他的嗓音轻轻落下,下一瞬,猫咪一样得意的笑容呆呆滞住。 秦萝眨眨眼,心口重重一跳。 谢寻非身形颀长,影子笼罩下来,将她全然罩住。 伴随着暧昧四散的热,以及干净清冽的皂香,谢寻非无言低头,纤长眼睫笼罩漆黑眼瞳。 少年的薄唇缓缓下压,几乎蹭着她的嘴角,微哑喉音噙了淡淡的笑:“晚安。” 番外十八(亲吻教学()...) 等谢寻非的伤势恢复大半, 一行人便乘坐飞舟离开凉州,回到了苍梧仙宗。 凉州终年寒冷,虽说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的雪花, 但论及节气, 其实正值春分。 他们之前待在处处落雪的小镇里,几乎没有了春夏秋冬的概念,如今终于见到熟悉的青山绿水,只觉万物复苏, 亲切感十足。 秦萝邀请谢寻非去了桃林里的凉亭。 春天的桃树正是花期, 这地方固然浪漫, 只可惜她所行的却并非旖旎之事――学宫有个年终小试, 她对学过的一些术法不是很熟悉,于是找了谢寻非来补补课。 谢寻非大她一些, 在同年龄的小弟子之间,自始至终是当之无愧的学宫第一, 无论文试武斗, 都能毫不费力遥遥领先。 ……不对, 不是“毫不费力”。 苍梧仙宗几乎人尽皆知,断天子门下的谢寻非是个修炼疯子。 秦萝想着想着出了神, 猝不及防之际, 脑袋被人用手指轻轻一点。 等她回过神,见到谢寻非漂亮的脸。 少年极轻地笑笑:“累了?” 他们已经学了整整两个时辰。 秦萝晃一晃手里的笔杆, 睁着杏眼点头。 谢寻非不愧是天才,年纪虽小, 却已对不少术法掌握得炉火纯青。跟着他在一起练习, 凡是有理解不透彻的地方,都能得到合理解答。 不过这样一来, 在高强度的练习下,秦萝也更容易觉得疲惫。 “那就休息片刻。” 谢寻非轻声开口,储物袋中白光一现:“我这里有补灵丸。” 秦萝接过他递来的丹药,道谢之时,抬眼瞧了瞧对方的脸。 ……眼底下有一片不明显的乌青。 他肤色冷白,常年像是没什么血色,那乌青即便微弱,倘若细细看去,却也能被一眼辨认而出。 谢哥哥一定又连夜修炼了。 修士虽说不用睡觉,但终究不是牢不可破的铁人,适当的休憩必不可少,一旦灵力用光,就会进入浑身疲惫的状态,困倦难当。 从小到大,他向来是几名朋友之间修炼最用功的那一个,连陆望都说过谢寻非练得太疯。 曾经的秦萝只以为他是志向在此,直到在离恨山里,才知晓谢寻非的真正用意。 秦止身为当今剑圣,江逢月亦是赫赫有名的乐修强者,择人标准自是极高。他咬着牙拼尽一口气,是为了能被夫妻二人接受。 从凉州回来以后,听说他更用功了。 “你昨夜是不是没好好休息?” 秦萝伸手,戳戳他眼底的黑眼圈:“……这样比云衡师兄更像大熊猫哦。” 谢寻非长睫一动,不甚在意:“无碍。” “才不是‘无碍’。” 身前的小姑娘正色板了板脸:“你要是不好好休息,就会浑身上下没有力气,还很容易生病。还记得在凉州的时候吗?不就是整个晚上都没睡觉,还被冷风吹了一宿。” 她说起话来小嘴叭叭、喋喋不休,偏生嗓音又是清甜柔软,带着点儿正经的教育意味,叫人生不出厌烦。 谢寻非懒懒躬身,轻笑着趴上面前的石桌,一小半侧脸藏在手臂里,露出一双桃花眼看着她。 “以后别不眠不休去练剑了,知不知道?” 他的这副模样慵懒又乖顺,像只优雅轻盈的猫。秦萝看得心口一软,语气不由放柔许多:“趁着方才这段空闲,你也好好休息一会儿。” 少年眨眨眼,向她轻轻点头。 ――谢寻非平日里凌厉又疏离,若是被苍梧仙宗里的其他弟子见到他这副模样,定会惊讶到合不拢嘴。 他微微垂了眼,趴在桌上一声不响地凝神休憩;秦萝小心翼翼不发出声音,思忖一瞬,从储物袋中拿出[九州夜话]。 既能放松身心,又不会吵吵嚷嚷打扰到他,似乎这是最好的方式了。 追溯过往的记忆,[九州夜话]很像是二十一世纪的网络论坛,修士们通过留影石,能够看见来自五湖四海的信件,并以此为基础,使用传讯符进行回复。 除此之外,讨论内容不同,传讯符抵达的位置也不一样。 例如最左边全是关于修炼的信件,往中间靠拢一些,能见到各州各地的悬赏与通缉;至于最右侧,则堆满了修真界里的各种八卦。 秦萝打了个哈欠,把桌上符纸清理干净,留影石中画面一动,来到右边的墙角。 她一眼就看见其中一张传讯符上,大大写着“苍梧仙宗”。 [有苍梧仙宗的弟子吗?] 秦萝没想太多,习惯性往下看。 [首先声明,我只是一个纯粹的、无关痛痒的路人。今日只想问一句:那两位,就很多人猜测会在一起的那两位,他们是不是真的在一起了?] ……哪两位? 她心下动了动,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留影石中微光乍现,出现另一张传讯符。 看笔迹,是另一个人。 [在一起了?终于在一起了!这是真的吗!!!] 然后又是新来的一张:[是我想的那两位吗?证据有吗?] 真奇怪。 在九州夜话里,大家谈天说地一向随心所欲,除了会惹来杀身之祸的事儿,基本从不会特意隐瞒。 但这两人居然被捂得严严实实,连名字都没出现过。 第一个发出信件的人很快回复。 [道友们我也很激动!方才我从藏书阁出来,无意间看到他们两个――重点!手牵着手!师妹还抱了男方的胳膊,走路一蹦一跳,显然就是很开心啊啊啊!] 她和谢哥哥也会牵手呀。 秦萝目光继续往下,看到另外几张传讯符。 [牵手?他们也太大胆了吧,不会被――咳,不会被那位发现吗?] 又屏蔽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等等,我糊涂了。敢问诸位师兄师姐,那两人究竟是谁?] [你是新来的吗?不知道很正常,我们平日里都不敢讨论他们,只能私下和朋友悄悄说……] [啊啊啊啊真的在一起了?我果然没看错人!你们见过男方的眼神吗?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脾气,面对师妹的时候,老天,无法形容,我曾无意中见过一次,任何人都招架不住。] 谢哥哥也会很温柔地看她。 他绝对不比[九州夜话]里提到过的任何一个人差。 [但我感觉他一直是个闷闷的性子啊,就算偷偷去看那位师妹,也会在她转身之前,把视线收回去。 说老实话,不过是牵一次手,并不能板上钉钉地证明“在一起”,如果是兄妹情谊、很好的朋友,都有可能这样做。] [我我我!我知道! 男方被师妹的家里人狠狠揍了一顿,在医馆躺了好几天哈哈哈哈!让她家里人做出这种事情,大家都懂吧。] 谢哥哥也被她爹爹哥哥打了―― 等等。 终于意识到什么,秦萝耳朵上爆开轰隆隆的热。 牵手,看上去不好惹的男孩子。 这些人……不会是在讨论她和谢哥哥吧?什么叫“终于在一起了”?他们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明明有在很努力地去瞒! 乐呵呵吃着瓜,结果吃到自己家。捧着[九州夜话]的双手微微颤抖,秦萝被热气爆得一怔,条件反射往下看。 [哈哈哈哈哈哈是他们干得出来的事!我期待了好久师弟被打哈哈哈哈终于来了!] [其实也不算“被打”,他们是以决斗的规格去较量的。男方很厉害,在实力相差极大的情况下,居然伤到了那两位。] [毕竟是出了名的怪物天才……我等只能膜拜。] 又是一张传讯符飘飘而来。 [有个疑问,大家为什么不敢说他们的名字?我觉得他们两个都很可爱,不会因此报复啊。] 秦萝觉得,这个笔迹有点――不,是非常非常熟悉。 脑子里卡壳一瞬,秦萝慢慢缩紧眼珠。 ……这是她娘! 很快有人回答:[他们倒是没什么问题,关键那位太严格了,你懂吧。] 说的是身为苍梧仙宗掌门人的秦止。 江逢月定是笑出了声,落笔洋洋洒洒: [懂!太懂了!] [所以他们当真在一起了。] 有人龙飞凤舞地写:[好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会是那位小师妹主动的吧?但是师弟看上去也很强势……抓心挠肺啊啊啊!] 江逢月:[我在现场,男方当着她家人朋友的面,直接说了“喜欢”。] 留影石中的画面凝滞了瞬息,没有其它传讯符飞进来。 转眼的功夫,各路符纸纷纷扬扬,随处可见几个大字―― [牛!] [强!] [老天,难怪被打得快死,吾辈楷模!!!] 江逢月继续写:[我算是一个相关人员,大家若有想知道的事情,大可来问我。] 秦萝:…… 娘,身为话题主人公的亲娘,您仅仅“算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相关人员”吗?她娘亲看上去浓眉大眼的,怎么就成了个内鬼呢? 接下来的符纸数量更多,不少人猜测这位“相关人员”的身份,从学宫同窗说到江星燃。没有谁能够想到,此人竟会是身居高位、平日里优雅通透的江长老兼掌门夫人。 秦萝也是真没想到,她娘亲居然这么开心。 江逢月一直很喜欢谢寻非。 [我我我!我有个问题!] 其中一张传讯符写:[他们是不是偷偷喜欢对方很久了啊?感觉我们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只有他们自己觉得能够瞒天过海。] 立马有人回复:[不,不止他们两个,还有得知真相后瞬间暴怒的那两位哈哈哈哈。] 笨蛋爹爹笨蛋哥哥。 秦萝心里的小人痛苦扭了扭身子――她明明就有瞒天过海,明明就。 她看得脑子里一团浆糊,耳朵嗡嗡发热,只能先把[九州夜话]放在桌面上,深深吸了口气。 春天的桃林芳香遍野,花朵开得正盛。漫漫桃花翻涌如雾亦如浪,其中一片晃晃悠悠,落在谢寻非头上。 秦萝安安静静不去打扰,低着脑袋打量他。 她很少见到谢寻非睡着的模样,无论小时候还是现在,都是他照顾入眠的秦萝比较多。 一旦闭上眼睛,五官仿佛也会随着松懈下来,变得愈发柔和。漆黑的长睫如鸦羽覆下,桃花眼变成两道流畅的弧,尾端内敛,微微翘起。 黑发柔软,几缕散落在他白皙的脖颈之间,极致的黑与玉一样的白,勾缠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景色。 他真是很好看。 秦萝心下闷了闷,学着他的动作也趴在石桌上,不动声色伸出右手,摸了摸谢寻非眼底的青灰。 与此同时,少年人的眼睫簌簌一颤。 她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迅速收回右手时,恰好见到对方睁开双眼。 石桌很小,他们一并靠在上面,面庞之间的距离只有大概两个拳头。 谢寻非双眸漆黑,睁眼的瞬间蒙着层薄薄雾气,隐约现出几分惺忪倦意。待他眨一下眼睛,目光清明许多,眼尾晕开意味不明的笑意:“我只是闭目养神,没睡着。” 他这样一笑,秦萝的侧脸就更热。 “我……我是来帮你拿走头上的花。” 秦萝倏地坐直,理不直气也不壮,拿下谢寻非头顶的小花,不忘向他展示:“你看,是真的。” “多谢。” 他抬眸笑笑,目光一动,落在石桌上那本书册:“这是……[九州夜话]?你有哪个问题不懂?” 完蛋了。 想起留影石上的内容,秦萝只想抓耳挠腮。 这人偶尔也用[九州夜话],只不过从不去右边的八卦版块,从小到大认认真真,只看左侧的修炼心得与秘籍买卖。 秦萝今天找他来做题,最近又是临近学宫小测的关键时刻,因此在谢寻非简单纯粹的脑回路里,她之所以打开[九州夜话],只有独独的一种可能性―― 遇到解不开的谜题和画不完的符咒,见他闭着眼睛,于是决定求助其他人。 直到他的目光,捕捉到留影石上的第一段话。 [对对对,他们都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其实身边的人全都知道了。我曾经统计过,男孩子每天要偷看她七八回,每次停留不超过五个瞬息――这还只是我看到的时候,我也没时时刻刻跟在他们身边呀。] 熟悉的字迹。 来源于江逢月江前辈。 谢寻非很有自知之明,清楚她说的究竟是谁,动作顿了顿,耳廓涌起绯色。 谢寻非:…… 秦萝:…… 心里的小人捂住脸颊。 “我娘……她,她……” 秦萝摸摸脑袋又摸摸鼻尖,颤巍巍去拿桌子上的[九州夜话],也正是这时,江逢月的下一张传讯符翩然而至。 [然后还有我(此处有墨团)师妹,也总是偷偷看他。有次他们俩面对面坐在一起,刚刚好同一时间抬头,见到对方的一刹,又同时满脸通红缩回去。] [那位师弟居然也会脸红……怎么说呢,真是意想不到。] [双双抓包双双脸红!我脑子里有画面了!年轻人果然就是可爱!] [所以他们什么时候成婚?] ……娘亲。 秦萝低头扶额,脸上如同有火在烧。 [九州夜话]即将被她拿走的刹那,另一只手沉沉按上,将它固定在桌面。 秦萝抬头,谢寻非目光晦暗不明,黝黑深沉,静静看着留影石中的画面;低头一看,少年人的右手骨节分明,顺着修长五指往下,是不知什么人发来的另一张传讯符。 [小道消息,我几天前路过凉州书铺,看见师妹买了整整一箱子的话本。 我在想,师弟那种性格……应该不太懂某些方面的知识吧。] 有人打了个哈哈:[哈哈哈哈哈,比如以为接吻就是嘴碰一下嘴那种?不会吧,不至于不至于,师弟不是傻瓜蛋啊。] 这什么跟什么啊。 虽然谢哥哥的确不会亲吻,也的确以为接吻就是嘴和嘴碰一下,但但但这这这他她―― 秦萝脑袋卡壳。 秦萝浑身僵硬如小僵尸,悄悄摸摸看他一眼。 少年仍然看着留影石,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轻轻抬起眼睫。 有点茫然,有点委屈。 秦萝心口又软了一下。 谢寻非:…… 谢寻非认真看着她,眼尾浸了桃花似的红:“不是吗?” ……她应该要怎样回答嘛! 秦萝张了张口,努力构思解释和安慰的言语,打了结的舌头支支吾吾。 嗓音即将出口的间隙,被硬生生堵回喉咙里头。 沉默的少年自石凳起身,薄唇下覆,压住她柔软的唇边。 谢寻非不懂得技巧,也不知晓旁人的做法,动作停顿瞬息,唇瓣微微挪开又轻轻压下,从她唇珠到嘴边,落下细细密密、雨水一样的吻。 这样的动作温柔又不容拒绝,秦萝浑身上下没有力气,狼狈吸了吸气,心口如同有温绵的水波缓缓荡开。 一瞬微风过,耳边传来枝叶晃动的OO@@,每道声音都变得遥远又模糊,裹挟着浅粉色的桃花花香。 在越来越快的心跳里,秦萝用力捏了捏衣袖。 然后生涩张口,轻轻触碰一下少年柔软的唇瓣。 用悄悄探出的舌尖。 四面八方的风声似乎更大了一些,秦萝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清一色的薄粉。 余光里晃荡着的桃林春潮,天边一抹若有若无的霞色,以及近在咫尺的,少年面上陡然涌起的红。 谢寻非定然不会想到这种方式,呼吸乱成一团,长睫止不住地颤。 旋即是愈发汹涌的进攻。 他动作笨拙,对于这种亲密之举,连自己也觉得赧然,却情不自禁想要继续,触碰她更多。 秦萝完全处于被动状态,任由他小心翼翼地轻掠与摩挲,有时连心脏都会骤然紧缩。 她没办法呼吸,更没办法思考,只能嗅到近在咫尺的冷冽皂香,风声停下的时候,听见谢寻非低低呼吸的气音。 他像一个听话的乖学生,薄唇沉沉下压,仿佛贴着她心尖掠过:“……像这样?” 番外十九(【注意 父母爱情故事】...) 十六岁的江逢月喜欢上一个人。 那人也是苍梧仙宗的弟子, 姓秦名止,和她差不多的年纪,整天在习剑堂里练剑。 关系亲近的师姐好奇问她:“喜欢你的人能从苍梧仙宗排到沧州, 你却从未中意过哪怕一个。我看那秦止又冷又呆, 如何能入我们江小姐的眼?” 江逢月毫不犹豫:“因为他很可爱啊!” 师姐所说不假,江氏家大业大,是九州闻名的世家大族,而江逢月身为主家二小姐, 不但拥有庞大的家族作为倚靠, 本人亦是天资过人、样样出众。 她如今不过十六岁的年纪, 生有一双黑漆漆的杏子眼睛, 肤如凝脂眉若柳,既有少女天真无邪的稚气, 亦有几分隐隐约约、若有似无的清幽风情,无论置身于何处, 总能在第一时间吸引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 除此之外, 这位娇小姐的实力同样不凡, 小小年纪便已精通十分复杂的古乐曲目,加之灵力浑厚, 在不少试炼对决中位居魁首。 江逢月活得肆意又快活, 像是一团轰轰烈烈无拘无束的火,与她相比, 秦止就显得木讷许多――一个不爱说话的剑修,实力很强, 因为沉默寡言, 往往融在背景里头。 师姐猜不透她的心思,思忖半晌, 终是摇头:“真搞不懂……最初和他在擂台对上,你分明很是排斥的。” 江逢月咧嘴笑:“那时候的我是笨蛋!” 师姐扶额。 总而言之,事情是这样的。 在几个月前,苍梧仙宗组织了一场内门大比,每个内门弟子皆可参加,江逢月最爱凑热闹,拉着师姐一起报了名。 内门大比不分乐修法修剑修刀修,所有弟子进行一对一的擂台大乱斗。她即将突破金丹,被分在筑基的小组之中,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顺顺利利进了决赛。 决赛遇到的对手名不见经传,听说是灵逍子长老的亲传徒弟,拜入苍梧只有几年,一直待在山中练剑,几乎没怎么露头。 江逢月心高气傲,打定了主意要拿头名,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剑修不甚在意――毕竟对于她来说,无论遇见怎样的对手,都一定能赢。 在决赛擂台上,江逢月头一回见到秦止。 他居然是个沉默的小少年,听说年纪也只有十几岁上下,眼尾纤长、鼻梁挺拔,虽有些许青涩拘谨,却已生出内敛却凌厉的剑气。 脸长得挺好看,个子也高,可惜江逢月不喜欢比她更弱的男人。 她已经到了筑基大圆满,秦止拜师晚,刚刚进入筑基巅峰。 江逢月没把这个寡言少语的对手放在心上,决定杀他个措手不及。 ……然后就因为轻敌而输掉了。 她的进攻飒飒生风,快得不留痕迹,无数乐声凛凛而出,于半空凝作莹白虚影。每道影子都暗藏杀机,裹挟着势如破竹的风,好似刀剑一拥而上,齐齐涌向不远处执剑的少年。 这是个非常讨巧的手法,既有难以抵挡的威力,又能兼顾视觉上的震撼。白芒四起、灵力横生,一时间天地为之失色,虽不是她的绝杀,但也足够叫人拍案称奇。 江逢月从未想过,秦止的剑式,能比她更快更凶。 等她意识到对手的实力超乎想象,试图全力以赴之时,剑尖已然逼近喉咙。 从小到大顺风顺水的江家小姐,自那之后躲在房间、闭门不出整整三天三夜,出来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直奔剑修们所在的玉浮峰,对秦止下了挑战书。 她来势汹汹,秦止最初并不想接下,没想到这位大小姐当场用了灵力,在山中同他打了一架。 少年性子冷,不愿同她扯上关系,不过是草草敷衍了事,旋即便唤来执法长老。 江逢月快被气死。 紧随其后,是不屈不挠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秦止快被烦死,只能拔剑和她打。 他们两人实力相差不大,江逢月时胜时败,愈挫愈勇;秦止是个不折不扣的修炼狂,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也渐渐习惯了她的来访。 直到某天,江逢月突然在对决时传音入密:“秦止,我好像有点喜欢上你了。” 无论遇上何种灾祸都能面色不改的少年剑修,当场一打滑,来了个平地摔跤。 可是秦止似乎不怎么中意她。 江逢月停下回忆,往嘴里塞了块小点心。 她是直来直往的性子,对秦止说出那句话以后,还是会去玉浮峰找他比试,每次都带上一些甜点和小礼物。 秦止倒是十足认真,拒绝了所有七七八八的小玩意儿,一本正经告诉她:“道友,在下志不在此,修士当以修行为重,莫要因我浪费时日。” 就是个呆子。 他还特意躲她,声称不想把她耽误。 如今正值盛夏,山野之中虫鸣不休。前不久山间妖魔作祟,苍梧仙宗派了几名弟子前来除魔,她和秦止都在其中。 “不过你都这样了,那小子居然还不领情。” 师姐为她抱不平:“若说出身、相貌和修为,你有哪样比他差?成天冷冷淡淡的,难道真要和剑过一辈子……而且他一到这里就没了踪影,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江逢月不愿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她虽然是被娇宠着长大,却并没有世家子弟的桀骜与娇纵,胜不骄败不馁,就算被拒绝,那也没什么丢人。 ――好吧,其实还是有点儿丢人。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思考,倘若秦止热情回应她,江逢月反倒会觉得轻而易举,循序渐进不是坏事,她有足够的耐心。 自打来到山中,秦止就不知去了何处。 对于师姐的愤懑不平,江逢月一笑而过:“师姐师姐,等除魔结束,我们一起去附近的镇子逛一逛怎么样?我听说这里的镇子有很多好吃的点心,像是桂花糕、冰白糯糖、还有最出名的茶香酥。” 他们来的时候正值下午,绝大多数点心铺子都关了门。江逢月虽然想吃茶香酥,苦于寻不到店家,只能暂时作罢。 “也好。” 师姐无奈瞧她,为少女抚平头顶翘起的几根头发:“下回记得趁早。” 他们住在半山腰的一栋老宅里,白天除魔降妖,夜里便守在阵法中休养生息。这会儿到了入夜歇憩的时候,江逢月向师姐挥手道别,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头。 秦止房间的灯还是没亮。身为苍梧仙宗无人不知的顶级修炼狂魔,他最常做的事儿,就是彻夜挑灯念书。 少年剑修的房间空空荡荡,没有丝毫灵力波动,透过窗户望进去,只能见到混沌的影子与苍白的月光。 江逢月无言蹙了蹙眉头。 这片山林之中妖魔盘踞,若不是有阵法傍身,连她也不敢在夜里逗留。 以秦止一根筋的性格……他不会一时想不开,去单枪匹马对抗群魔吧? 这个想法很快被她否决,毕竟秦止虽傲,却也有身为剑客的谦逊,或是说,自知之明。这里的怪物大多是筑基水平,倘若运气不好,能遇到实力强劲的金丹期。 无论对她还是秦止,金丹的对手都十分难缠。 他理应不会出什么事,可江逢月就是放心不下,于是夜色渐渐扩散,从沉寂夜幕里,探出少女纤细的影子。 山林越深,栖息的魔物也就越强。江逢月不是没头没脑的傻瓜蛋,不会傻乎乎一股脑冲到山顶上,她的计划,是从山脚一点点去找。 呆子秦止。 今后她若是生下一个女儿,绝不会让她嫁给闷头闷脑的笨蛋剑修,整个人冷淡又别扭,一天到晚说不出几句话。 江逢月御器来到山脚下,一边凝神屏息,一边朝着四下打量。 夜里的山中比白天森冷许多,连月光都变得惨淡非常,蒙在OO@@的树木影子上,如同幽异的雾。 她环顾四周,尽量不发出声音。 最初遇见秦止,她心中更多的是不服气与不服输,后来渐渐与他有了接触,才知晓他并非冷情冷义的淡漠剑客。 他出生于落魄的剑道家族,十岁左右,有邪魔入侵居住的小镇。修士以降妖伏魔为己任,在那场灾祸中,秦止爹娘双双牺牲,由他目睹了屠杀的全过程。 自那以后,他便不大说话了,就说吐出几个字句,也往往残破又混乱,难以听懂语序。 他固然一门心思扑在修炼上,可那并非为了大道飞升,而是想磨练剑术,将来有能力保护更多的人。 他固然沉默寡言,看上去清冷淡漠,但在江逢月因为挑战失败而垂头丧气的时候,少年会垂着眼睛向她一步步靠近,递给她自己种的小花。 秦止多好啊。 想起他别别扭扭送来的那朵小白花,江逢月无声扬唇,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加油。 也恰在此刻,深林中有道疾风掠过。 ――下一瞬,浑浊不堪的魔气陡然袭来。 江逢月握紧手中长笛,于电光石火之间奏响曲音,微微蹙起眉头。 这股魔气来势汹汹,显然并非等闲之辈,由她粗略估计,修为应该在金丹初阶。 正如她所料,笛声回旋的瞬息,林中魔物似是生了怒意,发出更为凶恶的吼叫。 每道声音都是一把魔气化成的刀,从她皮肤上切割而过,江逢月手中聚力,掐出护身法诀。 身体重要部位被牢牢护住,唯有手臂和小腿受了点伤,她并不畏惧邪魔,有信心解决这个金丹期的家伙,思忖一瞬,决定速战速决。 但似乎并不需要她自行出手。 又是一道白光闪过,凛冽的剑气锋芒毕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比起平日里的冷静,居然多出几分仓惶与怒气。 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属于谁的剑光,可秦止怎会有“慌乱”这种情绪。 这一击毫不留情,用了十成气力,邪魔的哀嚎不绝于耳,江逢月深吸一口气,迅速转身。 在月光之下,身着白衣的少年剑客紧紧凝视着她。 “秦止。” 大小姐脾气刷地窜上头顶,江逢月想要跺脚,右腿往上一抬,被裂开的伤口疼得皱眉:“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跑来林子里做什么?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要是遇上危险怎么――” 她的脾气张牙舞爪,如同一只龇牙咧嘴的猫。然而话说到一半,拿着长笛的少女微微愣住,眨了眨眼睛。 秦止没说话,抿着唇抬起左手。 他右手握着长剑,剑气萦绕其上,杀气尚未消散;而在左手上,则是一个精致的小布盒子。 像是装糕点的那种盒子。 江逢月呆呆与他四目相对,心里划过一个近乎于天马行空的念头,胸腔用力一震。 “没在林子里我。” 秦止闷声说:“……给你买的点心,茶香酥。” 龇牙咧嘴的猫放下爪子,摇了摇尾巴。 江逢月差点原地跳起来:“你你你买到了?不是所有店家都关门了吗?不对……这是特意买给我的?” 秦止抿唇没出声。 当他向她一点点靠近的时候,江逢月透过月光,瞥见他耳尖上的红。 她好像明白了。 “你离开宅子已经有半个时辰了,在镇子里找了这么久,就为给我买吃的?” 少女情不自禁勾起唇角,笑着叉手手:“而且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茶香酥?我当时只和师姐讲过。哦对,你在附近――秦止道友,偷偷听我们讲话呀?” 秦止别开眼,迟疑一下,又看了看她手臂和腿上的伤口。 他不喜欢说话,江逢月也知道他不爱讲话,于是一边看着少年剑修拿出药膏,小心翼翼为自己疗伤,一边口中叭叭不停:“嘿嘿,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还不错?来林子里找你好累呀,你知道的,我最讨厌走路,如今腿上又疼又酸。” 秦止长睫颤了颤,将她膝盖上的伤口包扎完毕,很快起身。 旋即伸手,把说个不停的小姑娘横抱在怀中。 江逢月像只炸毛的猫,一时间忘记言语,紧随其后,是更加肆无忌惮的笑:“想不想吃别的点心?我特意给你带的。” 秦止:“安静。” “你这是心虚!” 江逢月得寸进尺,一把抱住他脖子:“秦止,你是不是喜欢我?这也是人之常情,不用害羞的,毕竟我长得不错,性格也还行,要不咱俩试――” 她的余音散在喉咙里头。 沉默的剑修倏然低头,像是一个笨拙的警告,用嘴唇压了压她嘴角。 秦止:“……” 秦止:“有林子妖魔里,安静你,我――” 完全乱了套的言语,连他自己都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后来干脆闭上嘴一言不发,耳朵上的绯红蔓延到脸颊。 心尖上窜来窜去的猫,软绵绵倒下了。 江逢月的嚣张气焰被彻底堵住,也呆呆说不出话,良久垂下脑袋,在他胸口小猪拱食似的蹭了蹭。 番外二十(撩拨) 今日是青丘狐族的庆典。 青丘位于永州, 南临鲛国,东靠扶风城,因三面环山, 成就了一片人迹罕至的悠悠净土。 秦萝跟着爹爹娘亲来到青丘, 已是傍晚时分。 “青丘里住着的,绝大多数是狐妖。” 江逢月自飞舟而下,耐心介绍道:“狐族最擅幻化人形,对于幻术十分精通。今日庆典是二十年一次的祈福仪式, 祈求上苍保佑青丘风调雨顺、福运绵长。” 秦萝一边听, 一边从飞舟轻巧跳下, 环顾四周景象。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青丘, 在此之前,秦萝对它的印象停留在葱葱茏茏的树, 以及高大巍峨的山。如今真真切切踏足此地,少女不由杏眼一亮。 往外看, 是种满了杏树和桃树的山, 这会儿正值春日, 漫山遍野尽是赏心悦目的粉白; 向前望去,一座浩大城池屹立山中。楼宇的建筑风格与人族之地很不相同, 清一色采用尖顶红楼, 无数长梯悬在空中,连通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 他们站在城池与群山的交界处, 不远处是来来往往的各族妖修,有的生了毛茸茸的耳朵, 有的身后拖着条长长尾巴, 也有的半人半兽,连面上也覆盖有灰白色绒毛, 毫不掩饰身为妖族的特征。 若是在人族聚居的地方,妖修往往会藏匿好一切格格不入的因素,保证自己不显得过于特殊。 “那边还有好多狐狸在跑。” 江星燃斜斜瞟一眼身侧:“应该是化回原形的狐族吧?身上灵力好强。” 楚明筝点头:“青丘本就是狐族的故乡,因为民风淳朴,吸引了不少妖族前来居住。大家都是妖,自然不会计较模样是否与人相同。” 秦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飞快眨了眨眼睛。 硕大的杏花树下,几只红色的狐狸正在相互追逐打闹。绵绵杏花如雨,火红色的毛团拖着大大的尾巴,上跳下窜的时候,如同一个个咕噜咕噜的圆球球。 还有不远处树枝上的几只猫。 还有还有那只看起来特别乖的大狮子。 青丘,毛绒绒天堂。 “说起来,白也就是狐狸吧。” 骆明庭笑眯眯走下飞舟,看一眼身旁的少年:“我们白也生得好看,就算变回原形,也一定是狐狸群里最帅气最好看的那一只。” 云衡打了个哈欠:“依我看,应该是最呆的那只――你见过他像那样跑跑跳跳吗?” “听说狐族之间天生就有亲近感,白也来到青丘,说不定很受欢迎。” 骆明庭还是笑,拍一拍他肩膀:“云兄,到时候可不要嫉妒。” 白也性子淡,因为从小便被送入孤阁,一向不擅与人交往。 他刚来苍梧仙宗的那会儿,沉默寡言又满身是伤,不知道如何与人正常相处,即便是日日照顾他的医修,也很难与之亲近。 好在云衡与骆明庭待他极好,虽然一个嘴巴毒,一个看上去吊儿郎当不靠谱,但毋庸置疑的是,这几年里二人把他当作亲弟弟一般看待,从不吝啬照顾。 如今的白也还是不爱讲话,褪去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和杀意,与秦楼、谢寻非的关系都不错。 秦萝微微侧身,接上他们的话茬:“云师兄若能化回原形,一定也会讨人喜欢的。” 食铁兽,毛球球,呼噜噜。 云衡瞧见她嘴角的笑,立马就明白这小丫头的心中所想,头皮一麻,退后一步:“不!要!” 他们一行人一路走一路叽叽喳喳,穿过一条落英缤纷的小道,便真正抵达了青丘城中。 时值庆典,城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夹道两旁的杏花树摇曳生姿,被灯火映出流光般的瑰丽色泽。天边晚霞将落未落,晕开一层层浅淡绯色,高大的楼宇亦是红墙黑瓦,朱红片片,掩映出回旋的浮空长廊。 “长廊是青丘的建筑特色,用来连通不同房屋。” 陆望看过不少典籍,为身边的好友们细细解释:“这里楼阁大多很高,屋顶尖长,是为体现‘通天’的愿望。” 秦萝很给面子地开始鼓掌。 江星燃很不理解:“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么多东西?” 楚明筝噙了笑地接话:“或许是在你斗蛐蛐抓蝈蝈的时候――学宫里的课业写完了吗?” 江星燃捂住耳朵。 青丘城中的景象繁华旖旎,种满整条街道的杏花树自成一派风景,自楼阁飘荡而出的缕缕白烟裹挟着熏香味道。街边随处可见晃悠着大尾巴的少年少女,个个穿着华美盛装,i丽非常。 秦萝好奇观望,忽然听见一阵琴声。 楚明筝抬眼,在她身侧轻轻开口:“那边有个戏班子。” 长街之上人潮汹涌,不远处立着个高耸的圆台。 圆台两侧白烟缭绕,角落里坐了一名清瘦的白衣少年,指尖轻抚于琴弦,奏出轻灵悦耳的如水乐音。圆台中央,身着红裙、面带白纱的女子轻盈起舞,裙摆荡漾不休,于夜色晕开浅浅流波。 秦萝喜欢热闹,没想太多便迈步上了前。 这地方聚了不少围观的人与妖,谢寻非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用身体挡开来来往往的人潮。 江逢月止不住嘴角的笑,拉着秦止跟在他们身后。 台上乐音悠悠,台下人头攒动。那女子的舞姿轻盈如飞鸟,秦萝看得入神,猝不及防听见一道童音:“哥哥姐姐,你们要买花吗?” 她寻声低头,见到一个生有毛绒绒猫耳朵的小男孩。 戏班子的收入来源之一,是围观群众自发给予的灵石,除此之外,卖花也是一种常见的赚钱套路。 在场的人们大多相伴而行,又恰好处在开心上头的气氛中,特别是像他们这种一男一女的组合,最容易毫不犹豫把花买下。 而事实是,正值兴头的秦萝也确实上钩了。 她今日穿了条红裙,低下脑袋的瞬息,头上用红线绑着的小铃铛叮叮作响:“这花怎么卖?” 男孩大大方方,朝她露出一个灿烂微笑:“二十灵石就好。姐姐这么漂亮,我给你最新鲜最好看的那束。” 秦萝咧嘴:“你也很可爱呀!像是猫咪耳朵和猫咪尾巴,我之前从没见到谁身上有过。” 她说得高兴,身旁的谢寻非微不可察垂了垂长睫。 “姐姐是从人族的地盘来的?” 男孩低头选花,飞快抬眼看了看她:“人族生长的地方,即便是妖魔,也会努力变得与人一样吧?不像我们青丘,因为身边的大家全是妖,也就理所当然没了约束,无论人形、兽形或者半人半兽,你们都能在这里见到。” 他说罢顿了顿,头顶两只雪白的耳朵簌簌一晃:“姐姐,你想摸一摸试试吗?之前来青丘游玩的人族,都很喜欢摸我的耳朵。” 秦萝愣住:“可以吗?” 小朋友点点头:“你们买了花,没关系的。” 他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年纪,脸颊上带着小孩独有的婴儿肥,双眼晶晶亮亮,干净得像是一汪水。 秦萝试探性伸出右手。 猫咪耳朵像是绒绒的三角形,因为男孩化成了人形,耳朵比寻常的猫大上一些,又薄又软,透着股温和热气。 和猫咪一样,眼前的小朋友也很喜欢这样的抚摸,下意识晃了晃耳朵,双眼眯成两条弯弯的缝。 甚至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以及一道细弱的“呜喵”。 就很可爱。秦萝喜欢小孩也喜欢猫,温言细语地问他:“你是这个戏班子里的妖吗?” “嗯。” 男孩挑出一束鲜红花朵,乖巧递到她手中:“我爹爹是班主。虽然现在还不能上台,但等我长大,就可以上去弹琴了――我还会打鼓和武术呢!” 秦萝笑意更深,又摸了摸他的耳朵:“那你一定要加油哦!” 她是最讨小朋友喜欢的那一类姐姐,男孩被哄得耳朵左右晃,等谢寻非付钱完毕,告别之际,多送了秦萝一朵小黄花。 “这些花都好漂亮。” 秦萝把花束捧在手里,低头嗅了嗅香气:“而且好香。谢哥哥,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品种吗?” “红色的名为‘流焰’,以色泽艳丽闻名” 谢寻非说着停住,从她手里拿过那朵黄色小花:“这是‘垂颜’,香气清而浓。这种花容易招来蜜蜂,我帮你拿就好。” 伴随琴音越响,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人也越多。秦萝虽然爱热闹,却并不喜欢这种人挤人的场面,抬头看他一眼:“谢哥哥,你还想继续看吗?” 谢寻非一下子就明白她的意思,轻轻拉过秦萝衣袖。 他身形高挑,刻意帮她挡去来来往往的人潮,好不容易来到一旁的街道上,秦萝如释重负,长长吸了口气。 再去看爹爹娘亲和小师姐,已经不见踪迹。 ……好在对于秦萝总会被谢寻非拐走这件事,他们似乎习以为常了。 “我还是第一次来青丘。” 她习惯性写了张传讯符,熟稔发到娘亲那边:“我们两个到处去逛逛吧。” 谢寻非点头。 等夜色渐渐加深,街边的灯火也就显得更为明亮。不知何处燃起一簇簇烟花,流光铺满整片漆黑夜幕,天上地下,皆是清一色的火树银花。 秦萝左顾右盼,忽然听见身旁那人出了声:“你很喜欢像妖族那样的耳朵和尾巴?” 她心头一动,仰面对上谢寻非的双眼。 难怪从她买花以后,谢哥哥身边的气压就怪怪的。 秦萝决定逗逗他。 “对呀。” 红裙少女抿唇笑笑,挺了挺纤瘦的身板:“谢哥哥不觉得他们很可爱吗?耳朵也是毛绒绒的,摸起来很舒服。像是我们人族,谁都不能像他们一样变来变去,好可惜。” 谢寻非长睫轻颤,眼中暗色更浓。 “而且猫咪的叫声也很有趣,喵喵喵喵,听起来很乖。” 秦萝说罢眨眨眼,杏眸微亮,望向少年黑沉沉的眼底。 他今日穿了件白衫,侧脸被灯火映亮,显出硬挺而流畅的五官轮廓,薄唇微微抿着,下意识动了动。 秦萝从小就喜欢动物,谢寻非心知肚明。 她中意于绒毛与柔软娇小的身形,与妖族相比,他的身体过分无趣,连摇晃着耳朵讨她开心都做不到。 身旁的女孩忽然发出一声银铃般的轻笑。 “但是谢哥哥比他们更好啊。” 秦萝伸出右手,飞快捏了捏他脸颊,拇指倏地用力,揉起一团软肉:“摸摸脸也很舒服。谢哥哥又高又好看,我最最最喜欢。” 谢寻非:…… 他方才想说什么来着。 ……记不清了。 她的撒娇一气呵成,尾音如同上扬的羽毛。少年未曾想过这番言语,被捏过的地方涌起绯红。 秦萝小把戏得逞,笑出两颗雪白虎牙:“而且谢哥哥还有小黑。好多好多妖族都是毛绒绒的,只有谢哥哥的小黑才能被我摸,跟其它魔气都不一样。” 谢寻非别开视线,情不自禁想要扬唇,又觉得局促紧张,耳朵发热。 秦萝又捏了捏他的脸,嗓音里仍有轻笑:“所以你是独一无二的嘛,谁也比不上――你害羞啦?” 他总算明白了。 她分明是故意的。 但那声“独一无二”清晰又柔软,顺着耳朵直直涌入心头,撩拨起一阵阵电流般的麻。 谢寻非压下胸口涌起的躁:“秦萝。” 没等他把话说完,侧脸就被人踮脚亲了亲。 秦萝露出胜利者的得意微笑,摸一摸他泛红的耳朵:“不要害羞呀谢哥哥,你脸红的时候也很可爱嘛――小红耳朵,戳一戳。” 谢寻非的耳廓红得像是浸了血。 她看见对方的喉结上下一动。 沉默的少年始终没开口,拉住她袖口的右手愈发用力,猝不及防,忽然迈步走入旁侧的小巷。 他们避开了最汹涌的人潮,如今正行走在一片安静长街上。秦萝毫无防备,被谢寻非这样一拉,顺势和他一起入了巷道。 紧随其后,少女的脊背压上冰冷高墙。 还有一个不由分说的吻。 她无知无觉,根本没发现自己撩拨过了头,早就越过危险的界限。这个亲吻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道,让秦萝瞬间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距离他们二人相互表露心意尚未过去多久,她连亲吻都觉得紧张,更不用说是在这种地方。 巷道里虽然没有人烟,不远处的长街却是人来人往,倘若有谁突然进来―― 不对。 如果被她爹爹娘亲和哥哥发现,一定会完蛋的。 “谢哥哥,我爹爹……” 好不容易得了呼吸的空隙,秦萝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身前的少年却是置若罔闻,仿佛为了止住她的话语,又在唇上重重一压。 他既然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表露心迹,诸如此类的其它事情,自然不会在意。 “喜欢小黑?” 谢寻非贴着她的唇,喉音微哑,似乎噙了点笑:“想不想摸摸它?” 这分明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被他在昏黑一片的角落里说出来,莫名叫人面红耳赤。 秦萝说不出话,心里的小人紧紧缩成一团,稀里糊涂点头。 于是漆黑魔气涌上她指尖,自手指徐徐向上,划过手臂与肩膀,从颈窝来到脸颊。 有魔气蹭了蹭她的掌心,温顺又乖巧。 秦萝:…… 秦萝快被撩拨得头昏脑胀。 也正是在这极为短暂的须臾,少年的薄唇自她嘴角挪开。 夜色昏沉,她看不清谢寻非的视线与表情,巷道深深,在充斥着花香的春夜里,唯有呼吸声被无限放大。 单薄的唇瓣不动声色来到她耳边,轻轻吻了吻通红的耳垂。 当魔气化作一只猫,用耳朵柔柔蹭上女孩指尖的刹那,自她耳边响起略显凌乱的呼吸。 谢寻非贴着她耳廓,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也有暧昧至极的轻笑,任由呼吸与热气缱绻向下,生出一丝丝一道道的酥与麻:“喵。” 番外二十一(剑修修罗场()...) 置身于青丘的今日, 也是风平浪静的一天。 昨晚的灯火彻夜通明,映得长街恍如白昼,楼宇亭台上的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靡靡响了整夜。 秦萝兴致勃勃逛了整夜, 直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才和谢寻非一起回到客栈。 舍不得街边热热闹闹的景象,固然是晚归的重要原因之一,然而说起此事, 不得不提一提她唇上醒目的嫣红。 谢寻非被她一通胡乱撩拨, 亲吻时少见地失了分寸, 薄唇寸寸碾过, 留下一片再明显不过的红与肿。 若是被她家里人看见,客栈恐怕要被掀翻。 这次的祭典不愧为狐族盛事, 规模大、人员多、持续时间也挺久,到了半夜的时候, 四而八方尽数绽开绚烂烟火, 更胜繁星流泻、天河滔滔。 秦萝看得开心, 玩得尽兴,回到客栈后舒舒服服睡了个好觉, 等起床打开窗户, 已是午后时分。 与此同时,她听见咚咚的敲门声。 敲门的那人是她娘亲―― 江逢月听说青丘有片十分有名的巨石林, 随处可见嶙峋磐石与参天石柱,她生□□玩, 一时间生了兴趣, 想邀请大家一同前往。 于是秦萝便跟着来了巨石林。 这地方位于青丘城以北,距离不算太远, 御器飞行只需要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达。 身旁的江逢月叽叽喳喳说着科普,她一边耐心听讲,一边打量林中景色。 没有树木的“林子”,倒也是有趣。 整片石林地势平坦,见不到太大起伏,盘踞其上的各种石头却是高矮不一,拥有千奇百怪的形状。 有的低矮如石凳,有的庞大似高楼,有一根细细长长的石柱直入云霄,好像是没有尽头的一柱香。 高耸的石头占了绝大多数,投下一层又一层沉重的影子。地而昏沉无光,只能从黑黝黝的倒影空隙里,偶尔窥见几缕明晃晃的阳光。 这样看来,真有几分像是树木婆娑的密林。 “昨夜。” 秦止黑眸幽深,陪在江逢月身边看风景,毫无征兆地开口:“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们?” 秦楼懒懒抬眼,目光飞快掠过秦萝和谢寻非。 “我们昨天去过许多小巷,几乎逛遍了大半个青丘城。” 想起小巷高墙下的事情,秦萝嗓音一顿:“青丘很大,我和谢哥哥回客栈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 她眼中的仓促一闪而过,秦楼双眼微眯,若有所思盯着谢寻非瞧。 “天快要亮……那你岂不是没睡多久。” 江逢月寻了一处阴凉之地,从储物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食盒,挑了个平整干净的磐石放下:“不过我跟你爹也很晚才回客栈。街上抓金鱼和猜灯谜的小游戏你们玩过了吗?挺有意思的。” 无需多想,就知道秦止肯定被迫陪她抓了起码半个时辰的金鱼。 江逢月说着一停,抬头看了看身旁的秦楼:“楼楼昨夜去做什么了?” 秦楼:“……” 秦楼:“闲逛。” “秦楼师兄昨夜同我们走散了,就算用上传讯符,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哪个方向。” 江星燃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真情实感痛心疾首:“我、陆望和楚师姐分头去找他,找了整整半个时辰,后来好不容易汇合,便去街边寻了些小游戏来玩。” 秦楼而无表情,从磐石上拿起一个空空荡荡的茶杯,抬手做出喝茶的姿势。 江星燃:“路边不是有那种扔飞镖的挑战吗?秦楼师兄花去一千多灵石,把人家的靶子戳成了筛子,唯独正中央的小红点从没被碰到过。最后靶子在空中碎成齑粉,只留下一个小红点儿,围观群众齐齐鼓掌,店老板感动哭了,送给他一把特制的飞镖。” 伏魔录一边悬在半空,一边用书页捂住自己的封皮,在秦楼头顶上飘来晃去,没脸去听。 秦萝同情看一眼自家兄长,欲言又止。 多少年过去了,她哥还是个准头极差的路痴。 无论昨夜发生了什么,放眼此时此刻,一切都是风平浪静。 风平浪静的家人朋友,风平浪静的石林,连空气也同样风平浪静,感受不到丝毫的喧哗与骚动。 秦萝舒舒服服坐下,开始风平浪静地吃东西。 “都是你娘准备的这些。” 秦止寻了块石头坐好,拿起其中一个小笼包,塞到江逢月口中:“你昨夜烦劳至极,待今日回去,好生歇息定要。” 江逢月学着他说话的方式,笑嘻嘻应下:“没问题啊我觉得,是有点累了我。” 秦止点头。 秦止:“那今晚什么时候能睡你?” 秦楼的一口热茶呛在喉咙里。 “是‘你,今晚,什么时候能睡’。” 江逢月勉强维持微笑:“这样说话才对,懂了吗?” 秦止沉默着眨眨眼睛。 秦止又一次点头:“懂了我。” 这人算是没救了。 江逢月只想扶额,猝不及防,忽然听见一道无比熟悉的嗓音―― “尝尝这个,玲珑水晶肉丸,味道很不错。” 低头一看,是秦楼正握着一双筷子,往他妹妹碗里夹食物。 小姑娘道了声谢谢,认真把它塞进口中,玲珑水晶肉丸个头不大,热气倒是很烫很足,入口的瞬间鲜汁散开,味道称得上不错―― 自从持之以恒不断练习后,她娘亲的手艺进步不少,如今做出的饭菜终于不会半生不熟,亦或是泛起色泽诡异的泡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由于能够吃上正常饭菜,秦止原本苍白的脸色忽然之间红润了许多。 “好吃!” 秦萝竖起大拇指:“这个哥哥,谢谢娘亲。” 她话音方落,眼前居然又出现另一双筷子。 谢寻非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用筷子夹了白嫩嫩软嘟嘟的蒸饺,眼尾稍弯,向她挑了挑眉。 秦萝啊呜一口吞下。 ――可恶,居然直接拿了筷子喂她。 秦楼秦止对视一眼,两对瞳孔深浅不一,皆有暗色闪过。 秦萝已经成了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他们身为父亲兄长,自然不可能像儿时那样,把自己的筷子直接送到她口中。 这是场暗潮汹涌的较量,谢寻非凭借他的厚脸皮,打从一开始就赢在了起跑线上。 剑圣传音入密,一字一顿:“他的眼神。” 秦楼握紧手中筷子:“没错。是那个,一定是那个。” 那分明是―― 一刹之间,两人通过神识交互一并出声:“色!诱!” 可耻。 可恨! 他们总算明白,秦萝作为一个乖孩子规规矩矩这么多年,怎么突然就被拐得没了影子。 谢寻非这臭小子摆明了早有心思,平日里少言寡语、总是冷冷淡淡地笑,哪曾想看向秦萝的时候,竟会用出这种没眼看的伎俩。 秦楼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指尖蠢蠢欲动,触碰到口袋里的一颗留影石。 “葡萄酥,味道很好。” 秦止不逞多让,也把一块点心塞进她嘴巴:“尝一尝。” 小姑娘呆呆坐在中央,在众人风平浪静的注视下,吞掉一个酸酸甜甜的葡萄酥。 她总觉得……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了。 秦楼又递来一个大鸡腿:“娘亲特意做的,你保证喜欢。” 谢寻非声音很轻:“芙蓉糕,宫廷特制,很甜。” 秦止:“红糖馒头,好吃。” 秦萝颤颤巍巍,又吞下一口甜腻腻的红糖。 “白柳惊风,听说是青丘特色小吃。” “红玉满堂,有点烫,小心。” “……大包子,也好吃。” “啧啧啧啧,这是传说中的修罗场啊。” 江星燃悄悄传音入密,对身边的陆望耐心解释:“谁叫你不和我们一起看话本子,这下不懂了吧。修罗场就是说,几个角色为了同一人争风吃醋,那人会得到众星捧月的厚待,从此无虑无忧、无痛无灾――” 他一段话刚刚说完,神色兀地呆住,打了个小小的饱嗝。 位于“风平浪静”中心地带的小姑娘,慢慢悠悠咬了口拳头大小的肉包。 秦萝两眼一瞪,直挺挺靠倒在身后的一块石柱上。 不说“无虑无忧无痛无灾”,在众星捧月之下,如今的她俨然像是条死鱼了。 “停停停!你们别给她胡乱喂东西!” 江逢月倒吸一口冷气:“萝萝,别怕,深呼吸!” 秦萝的两只手臂软绵绵摆了摆。 “即便是修士,等食物完全化作体内灵力,也需要一段时间。” 秦楼敛眉正色:“你感觉如何?倘若仍不舒服,我这里有个消食健体用的法诀,要不要试试。” 他用了不容拒绝的陈述句语气,琥珀色瞳孔凝沉幽深,一等一的可靠。 秦萝有气无力点头:“谢谢哥哥。” “不过这个法子治标不治本,我师尊教过我一则心法。” 谢寻非轻笑看着她:“此法能增强体魄、巩固神识,还可以促进灵力的汲取与转化,可谓一劳永逸。” 秦萝的两只眼睛现出亮色:“谢谢谢哥哥!” 可恶,被他装到了! 父子两人迅速达成统一战线,匆匆对视一眼。 “更厉害的心法我还有。” 九州闻名的剑圣一本正经:“《塑体心经》,体修必备,只需五十年便可入门。一旦习得,便不会感到饥饿,倘若修炼至巅峰,可刀枪不入、不惧疼痛。” 好像……总觉得越来越奇怪了。 秦萝迟疑一下,还是乖乖应声:“嗯……谢谢爹爹。” 秦楼亦是接话:“我这里还有本《除芜真经》,能助你消化体内浊气,修炼时间不长,十年便可入门。” 几个小辈吃着包子看热闹,安安静静一言不发,唯有江逢月嘟嘟囔囔:“又是十年又是五十年的,拜托,萝萝才多大?” 谢寻非适时开口:“确实长了一些。师尊教我的法子很是简单,你若是想学,一个月之内定能成功。” 秦楼:? 秦止:??? 江星燃惨遭一次打脸,努力重整士气,继续给陆望解释:“你看,这就是众星捧月的优待。秘籍本身不是重点,能不能修炼成功也不是,重要的是他们关心秦萝的一份心意。” 秦楼毫不犹豫:“我的《除芜真经》,能让萝萝在一年之内学会。” 江星燃而如死灰,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瞬间安静如鸡。 他差点忘了,在场这几个,全是无法用常理揣测的剑修。 秦萝一个哆嗦,猛然抬头。 ――不要啊!十年的量压缩成一年……她哥是个远近闻名的修炼狂人,她她她一定会死掉的! 秦止颔首表示赞同:“我的《塑体心经》,若是用上十成功夫去努力,能在五年中达到入门。” 秦萝:…… 她!才!不!要! 剑修恐怖如斯。 几个剑修撞在一起的修罗场,更是噩梦。 在她和小师姐看过的所有话本里,几乎都会出现男性角色们互呛的剧情,要么暗潮汹涌,要么直接动手,打个天昏地暗。 为什么到了真真切切的生活里,明明应该是他们之间的内卷,最饱受折磨的却是她? 那边的秦止摸摸下巴:“保守估计,其实三年也行。” 秦楼蹙眉深思:“我当时修炼这个心法,用了一年的时间……萝萝倘若加把劲,十个月也未尝不可。” 谢寻非:“我的法子……大概十天。” 三人说罢一起抬头,三双眼睛晶晶亮亮,清一色像是满怀期待的狗狗。 此时无声胜有声,那眼神分明在说:我对你最好,我的功法最有用,选我选我! 秦止扬唇:“女儿,虽然过程或许有些累,但三年之后,你,就是铜墙铁壁。” 秦楼竖起一个大拇指:“萝萝,和哥哥一起,用我的心法,让他们刮目相看。” 谢寻非点头:“来,修炼吧。” 秦萝:? 秦萝:??? 果然是风平浪静的一天,伴随着风平浪静、只有一个人受伤的修罗场。 ――所以你们剑修有事吗? 番外二十二(一个魔气play...) 秦萝给了三位剑修每人一个脑瓜崩。 她爹目露困惑, 思忖半晌:“如果你不喜欢锻体之术,我能为你寻些功法关于乐修的。我不懂古琴不过,得让你娘来教。” 江逢月继续锤他脑袋:“我给萝萝的功法全是最好的!用不着你来操心!” 她哥摸摸额头, 恍然大悟:“你是不是觉得时间太长?没事, 倘若咬咬牙加把劲,不怕苦不怕累,我保你在八个月内学会。” 伏魔录垂头丧气,欲言又止, 想要出声提醒, 又觉得傻瓜不需要提示。 谢寻非:…… 谢寻非:“你若不想学, 那也没关系。我听说巨石林中有个不错的去处, 待会儿带你去玩。” 这小子……主动退出了竞争? 秦止神情微愣,眼中戒备一点点消退。 谢寻非定是知难而退, 心知自己的功法不比他们强。如此一来,他这个老父亲终于能在女儿面前搏得些许颜面了! 秦楼唇角稍扬, 懒懒挑了挑眉。 伏魔录飘飘悠悠落在他头顶上, 扬起书页就是一个脑瓜崩。 至于秦萝―― 久久沉寂无光的杏眸倏然一亮, 小姑娘闻言笑笑:“好啊好啊!谢哥哥,我们去哪里玩?” 秦止:? 秦楼:??? 老父亲如临大敌, 正襟危坐:“方才我们说的功法……” 亲哥满目迷茫, 迟疑开口:“要不七个月……” “你如今八成时间都在修炼,已是同龄人中最出色的乐修。” 谢寻非指尖轻扣磐石, 垂眸笑笑:“倘若压缩功法的时长,只会徒增辛劳, 成为极大的负担。修炼本就讲究循序渐进, 你好不容易能来青丘休息片刻,我们不谈这个, 轻轻松松玩上几天,如何?” 谢哥哥万岁! 秦萝一把扑上前将他抱住:“好耶!” 身旁的一对父子同时露出迷茫的神色。 “不过回了苍梧仙宗,定要好好修炼知不知道。” 谢寻非掌心聚力,魔气凝集,化成一只胖嘟嘟的兔子:“这个给你玩。若想让它变成别的什么形状,只需靠近它耳边,说出来就好。” 魔气团团与他的触觉相通,只要谢寻非有心去听,还能听见魔气旁边的声音。 方才的震慑与恐惧一扫而空,秦萝兴冲冲接过兔子,一时情不自禁,又抱了抱他。 忽然之间就被哄得服服贴贴。 秦止看一看手中的秘籍,秦楼摸一摸怀里的古书,良久对视一眼,被萧瑟冷风扬起袖口。 他们赢了,却又好像没完全赢。 他们不懂。 江逢月简直没眼去看,低着头狂啃馒头。 伏魔录摇头幽幽叹息:“赢了功法,输了人生。” 饶是楚明筝也觉得好奇,悄悄传音入密:“师尊,秦止前辈当年……是如何与您结为道侣的?” 江星燃若有所思:“可能是送了她一大叠的传世秘籍吧。” 伏魔录在秦楼脑袋上打了个滚:“不会吧,他们这是道侣,又不是什么――” “……正是秘籍。” 江逢月叹气:“当年他每日送我回房,每过七天,都会赠我一册,有时是现成的功法典籍,有时是他自行总结的修炼要义。” 那没事了。 江星燃低头,继续去啃手里的奶黄包:“不管怎么样,谢寻非,牛。” 江逢月深以为然:“牛。” 秦萝被塞得肚子圆鼓鼓,和楚明筝一起去了附近散步消食。 其余几人坐在磐石旁侧,商讨一日后的潼门镇妖。 “潼门地处幽州,正是妖魔肆虐之地。” 秦楼道:“此地的妖修魔修本是安居乐业,几乎从未修炼邪术,数十年间没出过什么岔子。五日之前,潼门中有人发现一具被吸干的男尸,浑身不剩丝毫血气,神色恐惧、双目凸出,显然是被吸去了鲜血,死前受过巨大惊吓。两日前,偏僻山中又发现了另一具与之相似的遗体,同样干瘪不见血色。” 江星燃细细思考:“应该是有谁学了邪术,靠吸食人血提升修为,这件事我早有耳闻――不过秦楼师兄,你知道凶手的大致水平吗?” 秦止接话:“金丹高阶他应当在。苍梧有意锻炼新一代弟子,今日发来传讯符,你们和萝萝皆是被指定前往的其中之一。” 金丹高阶的修为,已经不算低了,不知暗地里究竟残害过多少无辜百姓。 谢寻非垂眸,尚未开口,身形忽地僵住。 奇怪的、突如其来的感觉。 就像是……有人轻轻戳了戳他的脸。 少年微微蹙眉,心下一动,不动声色抬起眼睫。 此处怪石嶙峋,四处可见胡乱生长的石头。 黑黝黝的影子叠了一层又一层,穿过蜿蜒曲折的小道、以及一块块错综杂乱的石柱,在其中一片阴影下,谢寻非望见秦萝的影子。 她今日穿了条深绿裙子,色泽深郁,几乎隐没在石林之中。 少女白皙的双手里,捧着只圆滚滚的黑球。 察觉到他的目光,秦萝咧嘴笑了笑。 “听说当地的宗门曾与那名邪修撞上,险些全部丧命。” 陆望也对这件事有所耳闻,敛眉沉声:“据他们所言,那位邪修拥有操控死物之力,一旦与他撞上,面临的对手恐怕不止一个。” 谢寻非浅浅吸一口气,给自己默默下了个清心诀。 抱着兔子的一双手仍旧不安分,将魔气团团放在掌心,指腹轻轻擦过侧脸。 他儿时对于魔气的掌控,远远不如现在这般灵活熟稔,在魔气的感知上,自然也迟钝许多。 送给秦萝的那一团,并非他战斗时所用的气息,而是取自识海深处――最纯净无害,与谢寻非的关联也最为紧密。 少年默念法诀,蜷缩在秦萝手中的胖兔子随之一动,仿佛是为了表示抗议,在她掌心软软跳了两下。 得到的回应,是它两边的脸颊都被一把捏住。 谢寻非别开眼,用手背蹭蹭侧脸。 “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才让你们一并前往。” 江逢月掩唇笑笑,眸光微动,触到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少年:“小谢,你怎么看?” 秦萝的指尖已经来到脖颈。 “不成问题。” 颈窝里有团热气在不停打转转,他有些狼狈地垂下眼睫,操控远处的兔子挥舞爪子,在她掌心扑腾着打了个滚,口中仍是正经严肃的语气:“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他的藏身之地。我们遇上他,胜算很――” 谢寻非倏然低头,轻咳一下:“很大。” “小谢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江逢月好奇凑近一些:“你耳朵好红。” 他毫不犹豫地摇头:“许是昨夜睡得太晚,有些着凉。” “萝萝着凉的次数都没你多。” 秦楼口中这样说,右手却是很诚实地动了动,从储物袋拿出一个药瓶丢给他:“这是治疗风寒杂症的药。” 谢寻非低声应下:“多谢。” 秦萝这回老实了一点儿,没在他说话时动手动脚,等少年面色淡淡服下药丸,指腹又是一压。 她并非不知分寸,恶作剧力道不大,柔软的指腹缓缓压过他侧腰,划过一道圆润纤长的弧。 这个位置最为敏锐,因她的动作爆开一股接着一股的热与痒,谢寻非紧紧抿唇,狼狈颤了颤眼睫。 偏生他不能说话,更不能表现出丝毫端倪,只得又在心中强下一遍清心诀,止住浑身上下没由来的躁动。 那边的秦萝轻声笑了笑。 陆望好心开口:“没事吧?你的脸色……好像更差了。” 谢寻非摇头。 与此同时,少女手中乖乖巧巧的兔子倏然一动,宛如墨团化开,顷刻间变为融在空中的一缕黑烟。 然后沉沉下压,化作绳索的形状,缚住秦萝手腕。 躁动的热气一点点消散下去了。通过兔子耳朵,小姑娘委屈巴巴的低呼清晰传进他耳朵:“小师姐,我的手――” 楚明筝尚不知晓发生何事,见状微诧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去问问师尊?” 秦萝几乎是当场炸毛:“别别别,别告诉我爹我娘!” 谢寻非抿唇,半晌抬眸:“潼门之行不容耽误,我们明早便启程。时候不早,我承诺带她四处逛逛,在此先行离开。” 秦止秦楼还想说些什么,被家中霸主一举打断。 江逢月笑眼弯弯,伸手朝他挥挥:“祝你们玩得开心!” 谢寻非噙笑颔首,道了声“多谢”。 秦萝所在的位置距离这里不算太远,这会儿见他过来,纤细的影子一溜烟躲到石柱后头。 他来得不紧不慢,见到欲言又止的楚明筝,面色如常打了个招呼:“师姐,我来接她。” 一个“接”字虽然隐晦,却无异于直截了当宣告了主权。楚明筝不是秦楼那种傻瓜蛋,闻言识趣点头:“石林地势崎岖、高低不平,你们千万当心。” 谢寻非自是应下,待她走后,好整以暇对上秦萝的视线。 她手上还是缠着那道魔气,杏子眼睛乖顺眨了眨,向他伸出手来。 “谢哥哥,我我我错了错了。” 秦萝的声线向来轻灵软糯,此刻带着点儿示弱的撒娇,也噙了一丝浅浅的笑:“我就是觉得兔子很可爱,想随手摸一摸嘛。” 她的模样实在有趣,谢寻非挑眉,眼尾弯出小小的弧:“既是随手一碰,那你何错之有?我打听过,石林中有处清可见底的小潭,平日里人迹罕至,你且随我来。” 秦萝被说得一愣,见他当真迈步向前,飞快跟上少年身边:“不、不是随手……” 谢寻非喉音里有淡淡的笑:“嗯?” “就是……” 许是觉得不好意思,她的嗓音渐渐低下去,轻如蚊呐:“就是,想逗一逗你。” 秦萝扯扯他衣袖:“以后我……我一定不这样了,谢哥哥。” 那声“谢哥哥”叫得委屈巴巴,几乎软成一滩绵绵的水,在心口浸湿晕开。 谢寻非耳根子发软,想要侧过头去,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向下,与她四目相对。 秦萝眼中仍有笑意,见他低头,大大咧咧晃了晃被魔气绑住的手腕。 对于谢哥哥的性子,她琢磨得清清楚楚。 他从来没对秦萝生过气,偶尔会吓唬吓唬她,只要她撒撒娇示示弱,对方立马便束手就擒。 身着翠色长裙的小姑娘弯眼笑笑,倏然垂下头去,用唇瓣啄了啄手腕上的黑气。 若有若无的触感落在皮肤,谢寻非没出声,也没动。 秦萝上前一步,仰头盯着他瞧:“像这样绑在一起,手腕好酸。” 说来也是奇怪,即便放眼于整个修真界,谢寻非都算是以强悍凶狠而闻名,下手又快又戾气十足,让无数邪魔歪道闻风丧胆。 这样的人,居然会败在一个小姑娘的撒娇之下,毫无还手之力。 谢寻非握住她手腕,指尖拂过那层魔气,眸色微沉。 “摸起来如何?” 他说话时向前了一步。 秦萝总觉得心虚,下意识后退一些,低头看一眼手腕:“很……很好,是软的。” 她的腕骨很是纤细,魔气涌动之时,轻轻蹭过皮肉。 年轻的剑修手掌比她大上许多,凸起的指节微微泛白。 她略有心慌,奈何手腕被缚住,连躲藏都做不到。 “嗯,”谢寻非又靠近两步,“和狐狸、猫猫狗狗、食铁兽相比呢?” 秦萝求生欲爆棚:“谢哥哥最好,魔气最棒,我最喜欢!” 谢寻非定定看着她,没忍住弯眼笑了笑。 方才秦萝做出那样的恶作剧,其实他并未觉得羞恼或尴尬――他只是想被她触碰、也触碰她更多而已。 一只兔子太小,燎起的冲动却蔓延如火。 秦萝敏锐察觉到了危险性,想要继续后退,却不知不觉已然来到石壁之上。 谢寻非居高临下看着她,掌心握住她手腕,禁锢住动弹的一切可能。 “你、你要是想亲,不能像昨晚那么凶,我差点儿就喘不过――” 在这样的情境下,饶是秦萝也觉得脸红发热,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开口,最后一个字却堵在舌尖,化为骤然的气音。 ――谢寻非尚未俯身,缠绕在她手上的魔气先是一动。 它们不久前还是一只人畜无害的小兔,在她手中任凭揉搓,如今却散作一团汹涌的雾,自她腕骨向下,途径手臂、肩膀与腹部,盘旋于少女纤柔的腰。 和谢寻非一样,她也怕痒。 尤其是在这种昏暗无光,四面八方全是黑影的地方、以这种暧昧至极的姿势。 ……这绝对是报复。 魔气涌动的触感时隐时现,如同笨拙又温柔的抚摸,秦萝止不住发抖,抬眸怯怯看他,眼中蕴了水光。 谢寻非吻过她额头,宛如蜻蜓点水,旋即顺势而下,在眼尾轻轻一压。 像是触碰着某种脆弱的瓷器,没用上一丝一毫气力。 “谢哥哥。” 这种若即若离的触感如同羽毛,撩得心口嗡嗡作响,涌动的暗流带来源源不断的电流,秦萝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撩拨,嗓音发颤,低不可闻:“……痒。” 她开口的瞬息,脸上红晕越浓,沉默须臾,又撒娇似的开口:“以后、以后不欺负你,我不捏……不捏兔子了。” 身前的少年动作一滞。 缠在她手腕上的魔气早已松开,而今分出圆圆一缕,再度凝成一只胖胖的小兔。 秦萝脸上热得发懵,猝不及防,听见谢寻非擦过耳畔的声线:“你碰一碰它。” 她犹豫一刹,终究败在这道示弱般的低语下,用手心摸了摸兔子脑袋。 圆滚滚的黑团团似是觉得开心,贴上她指尖。 “你说过喜欢它。” 谢寻非的薄唇划过她鼻尖,有一下没一下贴上唇瓣,嗓音微弱又无辜:“我小时候……一直厌烦它,它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城里的人说我是怪物。” 小小的反抗消退下去,秦萝停下动作。 “后来你说喜欢它。” 他长睫轻颤,覆下浓郁而晦暗的阴影,目光却是澄澈干净,如同乖驯的狗狗:“只要你喜欢它……无论如何,都没有关系了。” 秦萝的胸口快要软得一塌糊涂。 都说谢寻非被她吃得够死,她也从未逃过他的攻势。 ……像是在撒娇。 魔气缓缓扩散,压上她的脊背与蝴蝶骨,少年的喉音仍未停下,撩得她浑身发软。 谢寻非说:“对不起……我只是太高兴,想用它多碰碰你。” 咔擦。 心口的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失守,秦萝抿抿唇,踮起脚尖。 她的亲吻毫无征兆,转眼便压上对方唇瓣,谢寻非气息乱作一团,生涩伸出手来,抚在她后背上。 于是缥缈的魔气被有实质的手掌取代,热气透过衣衫,仿佛能感受到粗糙的茧,让她狼狈吸了口气。 “想碰它没关系……只有你能摸。” 属于他识海深处、最为隐秘的魔气悄然涌动,缠上少女白瓷般的指尖。 谢寻非忽地笑了笑,桃花眼中眸光一晃,荡开摄魂夺魄的笑弧:“魔气之外的其它地方,只要你想,也都可以。” 番外二十三(大婚(上)...) 秦萝见到谢寻非的时候, 正值晌午时分。 如今恰逢春日,道路两旁桃花开了满树,微风徐徐而过, 撩动花瓣纷纷如雨下。 他们的大婚并未定在苍梧仙宗, 而是北地一处气候宜人的桃花源。 此地名为“春和云境”,虽然地处北方,却是一年四季温暖如春。浩浩荡荡的灵气盘旋其间,悄无声息化出一道道白茫茫的实体, 如云似雾, 环顾八方, 好似置身于云顶仙境。 春和云境乃是修真界闻名的灵力充沛之地, 东南西北四面皆设有大阵,中央供奉着绝世罕见的[鸿蒙珠]。 鸿蒙珠无愧为天地珍宝, 形成于上古时代,蕴藏有无穷无尽的灵力, 长长久久庇护着这一方土地。然而越是珍贵, 觊觎之人自然也就越多。 三个月前, 谢寻非游历来到此地,正好遇上邪魔出没、大肆围剿春和云境。 春和云境地势偏远, 极难向周边城池求援;传讯符又受到魔气干扰, 无法正常使用。当时群魔肆虐,直攻中央大殿里的鸿蒙珠, 谢寻非身为外来之人,本可置身事外, 却硬生生凭借一人一剑, 逼退了汹涌的魔潮。 理所当然地,事后也受了重伤。 万幸他的伤势一天天恢复过来, 群魔溃散之后,春和云境也回到了往日的安宁平和―― 总而言之,在那不久后,谢寻非便提出在这里举办大婚典礼。 秦萝结束回忆,拉了拉自己大红色的袖口。 谢哥哥一再坚持,她也早就听过春和云境的无边美景,顺着他的意思答应下来。可是…… 时至今日,她仍然没办法很清晰地定下心神,原来自己已快要成婚了。 身上穿着的大红婚服价值连城,以鲛纱、云纱与凌霄绸一针一线缝制而成,镶嵌有绝世罕见的西海明珠,站在阳光下,流泻出丝丝缕缕、若有似无的流光。 她的妆容亦是复杂,长发被盘成云一样的形状,花钿绯红,被描画在额头上。娘亲和小师姐上上下下忙活了整整三个时辰,乍一看去,仿佛比修炼更加辛苦。 ……也不知道谢哥哥会不会喜欢。 她的思绪堪堪回笼,抬眸之际,对上少年漆黑的眼瞳。 谢寻非的婚服同样是红色,秦萝认识他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他穿上这个颜色。 他本就是偏向于精致的长相,往日习惯了黑白两色,被衬托出剑一样的凌厉与冷肃,这会儿身着红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渐渐褪去,涌上几分攻击性十足的张扬恣意,更显唇红齿白、G丽非常。 撞上她的目光,谢寻非瞳仁动了一下。 他这般的模样赏心悦目,秦萝下意识晃了晃神,还没站定,就见少年迈步上前,一把拉过她手腕。 谢寻非垂眸看她,语气温和:“去大殿吧。” 大殿是仪式的主场,若要结为道侣,需在殿中念出誓词、接受神官祈福。 凡人界的婚礼多有繁文缛节,类似于八抬大轿、蒙盖头拜堂,修真界的习俗一向简洁许多,不过要论排场,定不会比任何王公贵族差。 谢寻非拉着她的手一路往前,秦萝一颗心止不住狂跳,稍稍怔了怔,抬眼看看四周景象。 春和云境,景如其名。 充沛的灵力宛如自天边坠落的云,道路两旁是各式各样的葱茏翠木,枝头上百花齐放,像极云烟深处的落霞。 “怎么了?” 谢寻非的喉音比平日里低上一些,虽然不易察觉,但也能捕捉到生涩与紧张:“在想什么?” 他看出她在走神。 “我只是觉得,”秦萝用手指勾勾他手腕,“时间过得好快。” 仿佛在不久之前,他们两人还都只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对偌大无边的修真界懵懵懂懂,找不清方向。 结果一个不留神,转眼之间,居然已经到了结为道侣的时候。 她和谢哥哥……他们两个的婚礼。 这个认知沉甸甸压在她心口,秦萝耳根微微发热。 身前的人低低笑了笑:“是啊。时间很快。” 在春和云境之内,大殿被视为整片土地的尊贵之地,按照过往的规矩,除却身份尊贵的神女与祭司,其余修士一概不得入内。 唯有谢寻非和秦萝是例外。 倘若不是他在千钧一发的关头拔剑而出,不但鸿蒙珠将要失窃,整个春和云境都会因为缺乏灵力支撑,而在一夜之内迅速倾颓。 他们二人被视作贵客,享有最高权限,登上大殿前的一步步台阶,便能见到等候已久的神官―― 为答谢救命之恩,今日主持大典的神官,即是掌握此地大权、地位崇高的神女。 神女是个看上去极为年轻的漂亮女人,望见秦萝与谢寻非的身影,无言颔首笑笑,手中灵力暗涌,点亮大殿中的一盏盏明灯。 刹那间灯火通明、白光氤氲,秦萝牢牢记着娘亲告诉她的步骤,虔诚念完结缡誓词。她说得认真又紧张,比参加学宫考核的时候更一本正经,一字一顿念罢之后,听见低不可闻的一声笑。 秦萝脸颊热了热,飞快看一眼身边的谢寻非。 他也在看她,唇角勾起小小的、钩子一样的笑弧,在一身绯色的映衬下,眼尾上扬的弧度莫名勾人。 秦萝很没出息地又开始心脏狂跳。 他们站在大殿之外,四面八方皆是亮起的灯火,一瞬风过,枝头桃花簌簌作响。 谢寻非看着她的眼睛,喉结上下动了动。 “……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宾――” 在他开口的间隙,白皙修长的右手倏然抬起,为面色发红的小姑娘撩起耳边一缕落发。发丝被别在她耳朵,谢寻非的指腹轻轻擦过皮肤。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动作顺理成章,却也暗含暧昧―― 只有秦萝知道,当他的指尖掠过耳廓,不动声色压了压她通红的耳垂,类似于某种逗弄或引诱。 在外人看来,这只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而已。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耳廓上传来隐隐约约的痒,秦萝听见他的声音:“――谨以白头之约,永谐鱼水之欢。” 谢寻非把手放下了。 她下意识垂着脑袋,不让别人发现自己脸上的红潮,听他话音沉沉落下:“花好月圆,今订此约。” 神官含笑点头,长袖高举,振声念响贺词的瞬息,大殿之中灯火猛然一晃。 秦萝抬头,不由呆呆愣住。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曾憧憬过自己的婚礼。每个女孩都希望这一天能过得盛大而精彩,她那时懵懵懂懂地想,应该有花,有鸟,还有很多人。 要说还能有别的什么,她实在想不太出来,在秦萝的印象里,婚礼总是象征着许许多多的人。 这次的大典由谢寻非一手操办,她从未料想过,竟会是如此宏大瑰丽的场面。 大殿之中烛灯摇晃,勾勒出影影绰绰的交叠暗色,交错的光影变幻如水,填满他们二人所在的高台,以及高台之下的三千白玉长街。 因有灵力波动,满园春风乍起,桃林花落如雨。钟罄之音由远及近,叮叮当当,自天边声声传入耳中,当秦萝仰头望去,杏眼被霞光映亮,不由张了张唇。 苍穹本是碧空万里、一片湛蓝之景,不知从何处起,竟有团团簇簇的云烟汇聚。 霞光满天,由浅粉渐变至绯红,最终融在淡黄的金光里头,不远处响起阵阵鸟鸣,她寻声扭头,见到凌云而上的数排仙鹤。 天上地下,皆是瑰丽有如梦境。钟声沉沉,鸟鸣清脆,春日的花香裹挟在微风里,伴随花雨一并落下,撩动少女耳边的黑发。 往下看,长阶之下坐满了亲朋好友。秦萝性子乖巧,在学宫里朋友不少;谢寻非虽然不喜交际,却也结识有诸多切磋比试的对手,今日被一并请来,人员杂且多,囊括五湖四海、九州各地。 更不用说还有慕名而来的无数宾客、江家客卿、苍梧仙宗乃至各门各派的长老,无疑是真正意义上的高朋满座。 心口怦怦跳个不停。 秦萝险些以为是在做梦。 誓词念完,便轮到酒席开张。 群鸟口中衔着各式各样的糕点盒子,逐一摆放在桌前,菜肴被整整齐齐端上桌面,酒香溢开,满满噙着春日里的百花香。 谢寻非酒量差劲至极,却还是一个劲儿替她挡酒,得来江逢月的一声轻笑:“小谢不胜酒力,莫要在大婚之日醉得一塌糊涂了。” 隔壁桌的傅清知转过头来:“谢师弟不能喝酒吗?” “从小就不擅长。” 江逢月笑眯眯抿了口酒:“有次小谢喝醉了酒,迷迷糊糊坐在椅子上发呆,那时我还悄悄捏了他的脸――大概是十三岁的时候吧。” 傅清知恍然笑笑,与江逢月干了个杯。 她自从在新月秘境里暴露渡灵体质,万幸得了爹爹的体谅,在修习刀法的同时,亦会着重强化渡灵之力。 这样的体质千载难逢,虽说不及刀修狠辣果决,却拯救了无数被怨气所困的亡灵与无辜百姓,而非将其毫不犹豫一举斩杀。 近几年来,前往傅家登门致谢的男男女女不胜枚举,她爹傅霄最初还有些别扭,唯恐女儿走上一条歧路,如今已彻底放下心来。 傅霄面色不改,嘟嘟囔囔:“我记得秦止也是一杯倒,传统剑修特色了。不像我们刀修――清知你且看好,为父今日便喝它个五十一百杯。” 刀修剑修相差不大,两者之间明里暗里的较量一向不少。 傅霄和秦止是出了名的对头,说罢瞟一眼滴酒不沾的剑圣,往口中灌进一大杯酒:“好酒!” 秦止秦楼默不作声,同时屏住呼吸喝下一口酒,又同时眼神迷离、面生红晕,摇摇晃晃把酒杯放下。 江逢月美滋滋,胳膊肘往外拐:“是我和齐薇前辈一起挑选的酒酿春!傅霄道友好酒量!” “很贵的,不过味道是真挺好。” 齐薇身为云衡师尊,大大咧咧举起右手,把酒杯送到他唇边:“乖徒儿,喝酒酒。” 云衡目露嫌弃:“你不能正常说话?好歹是个苍梧长老,有点威严行不行?” 齐薇哈哈笑:“你小时候最喜欢说叠词啊!你忘啦?吃饭饭,喝水水,糖果果,哄你的时候必须要说‘别哭哭’,不然你就变回食铁兽的模样,抱着竹子哭哭啼啼抹鼻子――” 云衡:…… 云衡一把拿起最大的一块点心,整个塞进她嘴里,迟疑一瞬,乖乖喝掉了杯子里的酒。 齐薇嘴里唔唔唔,抬手摸摸他脑袋。 骆明庭笑得合不拢嘴,学着他的模样拿起桌上一块点心,递到白也嘴边:“来,吃糕糕,好吃吃,白也也快来来,想不想摸头头?” 白也:“谢谢。” 不对,这本来就是一个叠词。 白也:“谢谢谢,不想想。” 云衡面红耳赤,给了他俩一人一个脑瓜崩。 “夏师姐,你也来啦!” 瞥见熟悉的身影,秦萝杏眼发亮:“我听说你在东海除妖,还以为没时间来这儿。” “你的大婚,自是要来参加。” 夏见星恢复了女子装扮,一身白裙干净利落,飒然之风未曾消退分毫。 自从离开夏家,她便成了个游历四海的散修,平日里悉心苦练剑法,顺便降妖除魔。 秦萝与她一直有书信往来,得知夏见星自创的剑术小有所成,比几年前熟稔许多。 龙傲天感知到她身上潜渊剑的气息,扑腾着显形而出。 潜渊剑剑灵是当年的少城主聂扶荷,她被困于城中多年,迫于男女之别,连城主府都无法离开。这几年跟随夏见星走遍五湖四海,少女曾经的阴鸷消沉消散大半,在与龙傲天见面的一刹,就被扑了个满怀。 不太聪明的龙开始绕着她疯狂打滚。 “抱歉,那个……傲天对潜渊剑很是亲近,聂姐姐身上是剑气最浓的地方……” 秦萝小心翼翼解释,被滚来滚去的聂扶荷却只是摇头笑笑,微微扬起唇角,摸了摸笨笨的龙魂。 一旁的姬幸和姜之瑶凑上前来看热闹。 男孩子对于龙,往往有种与生俱来的爱好。姬幸止不住搓手手:“它能滚我吗?我皮糙肉厚,很好滚的。” 姜之瑶两眼放光:“嘶哈……研究,嘶哈嘶哈。” 秦萝:“不!可!以!” 四周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秦止狂念清心诀,好不容易从头晕目眩的感觉里解脱出来,正色对上谢寻非的视线:“恭贺新禧。以后好好对她。” 少年敛了笑,沉沉点头。 秦楼向他敬一口酒:“别欺负她。臭小子,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你怎么这么能啊?” 江星燃挺直身板:“这可是我的曾曾曾曾奶奶,很金贵的。” 楚明筝轻声笑笑:“想好新婚去哪儿玩了吗?” 陆望接过她话茬:“我听说南方不错,可以去看看海中遗迹。” “萝萝金贵,我徒弟也很宝贝啊。” 断天子轻声哼哼,抬眼一笑:“秦萝小道友,你最懂他的性子,一见你就逆来顺受,别把他欺负狠啦。” 谢寻非的一群师兄师姐叽叽喳喳: “对对对!照顾好我们小师弟啊!” “如果要九州出游的手札,可以找我拿!” 谢寻非没料到这番言语,略微怔忪一下,长睫轻垂,覆下一道温驯的浅笑。 “对了谢哥哥,”秦萝心下一动,戳戳他手背,“你为什么执意要选这儿举办大婚呀?” 少年不动声色勾住她指尖:“今夜有礼物送给你,只能在此地。” 他说着一顿,语气里多出几分紧张:“你……今日还喜欢吗?” 又是一树桃花轻颤,天边霓光浮动,晕开浅淡薄粉。 他的耳朵也是红的。 当然开心。 超级超级、无法言喻地感到开心,想要像树袋熊抱树一样,一把将他环住。 心里的小人快快乐乐炸成一朵烟花,秦萝笑眼弯弯跳起身来,亲了亲他脸颊:“嗯!好开心,最喜欢你!” 齐薇一把捂住云衡眼睛,被不孝徒弟敲了今天以来的第三个脑瓜崩。 剑圣:…… 剑圣:“&#¥%――???” 江逢月拼命去忍,嘴角还是溢开满满当当的亲娘微笑,一把按住自家道侣颤抖的右手:“别管你爹,他哈哈哈哈哈他喝醉了!总之恭贺新禧哈哈哈!” 番外二十四(大婚(下)...) 秦萝时时刻刻记得, 今天夜里会有一份惊喜。 按照修真界里成婚的习俗,待酒席结束,便到了入洞房的时候。届时只剩下她和谢寻非两个人, 若说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她想不出来。 更何况谢哥哥还说, 那是只有在春和云境才能做到的事。 若说看花看草,苍梧仙宗自是不缺;至于有什么绝世罕见的宝物,似乎也没必要等到深夜。 谢寻非说得隐晦,而恰是这种半隐半现的方式最为勾人, 秦萝心甘情愿上了钩, 低头思忖良久, 始终没有得出答案。 当时谢哥哥独自一人来到春和云境, 其实就已经有些奇怪了。 他不是热爱随处闲逛的性子,更何况春和云境位居北地, 与苍梧仙宗相距甚远。 那时他手头没有前来除魔的任务,几乎找不到任何置身于此的理由, 然而谢寻非却还是一声不响来到这里, 也正是在那之后, 偶然遭遇了妖魔的袭击。 之后执意把婚礼定在这里举行,同样让秦萝想不通。 不过没关系。 她很喜欢这场大典, 若说谢哥哥藏了什么秘密, 也一定是为她考虑。 来到这里的宾客络绎不绝,谢寻非服下一些解酒丹药, 始终站在秦萝身前挡酒。她乖乖跟在少年身旁,遇上来宾之时, 招待得礼貌而得体。 “萝萝真是长大不少。”断天子饮下一口酒, 任由香气在喉咙蔓延开,摇头轻声笑笑:“我最初见到她的时候, 小丫头还是个矮萝卜头,只有一丁点儿高……不过性子倒是没怎么变,还是逢人就笑。” “她可比小时候懂事多了,待人接物的本事也不错。” 齐薇哼笑低头,手中酒杯悠悠一晃:“我还记得萝萝七八岁那会儿,有天从山上摔下来伤了脑袋,自那以后便不大能认人,过去的事情也记不清。万幸没出什么大岔子,小孩在之后还是一样机灵。” “对对对,我还记得那件事。” 江逢月亦是扬唇:“那时我和秦止在外除妖,回到苍梧同她见面,萝萝居然一时半会儿没认出我们。如今想想,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她只有那么小,站在门边呆呆盯着我们瞧。” 秦止默然无言,从桌上又一次拿起酒杯,将其中佳酿一饮而尽。 江逢月摸了摸这位老父亲的后脑勺。 “萝萝能与谢师弟结为道侣,前辈无须担心。” 楚明筝为他斟上一杯酒,嗓音柔和,轻灵如泉:“谢师弟天资过人,如今已是九州闻名的少年天才。再者,他对萝萝情有独钟已有多年,定不会亏待她。” 秦止握拳吸气:“……年多!” 造孽啊,这小子在身边潜伏这么久,他居然一点也没发现,直到唯一一个女儿被人家拐跑了? 谢寻非来他这里拜访的时候,明明每次都用的“讨教剑术”作为理由――难道他被无情欺骗了? “奶奶,剑圣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江星燃凑到江逢月身边讲悄悄话:“他是想说‘多年’吧?” 江逢月习以为常,微笑做出一个安抚的手势:“让他静静就好,今日太激动,控制不住。” “不过,”齐薇扬眉,将周围一圈年轻的小弟子们扫视一遍,“我记得,萝萝是你们中间年纪最小的吧?今日是她的大婚,其余人――” 她言尽于此,没再多言,目光最终落在云衡脸上,啧啧摇摇脑袋。 云衡平日里冷冷淡淡一只食铁兽,遇上她总会炸毛:“你自己不也一样!我!敬!爱!的!师!尊!” 江星燃心虚挺直身板,说话没什么底气:“秦萝是我曾曾曾曾奶奶,我是小辈,迟一点也是应该的。” 身为兄长的秦楼没说话,他对男女之情一向毫无兴趣,这会儿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用剑气斩下不远处的一朵桃花。 “明筝呢?” 江逢月用胳膊碰了碰身边的小徒弟:“我听说有不少弟子在打听你的消息,你如今没有心仪之人么?” 楚明筝性子温驯内向,闻言迅速摇头,耳根涌起淡淡的红。 陆望抿唇,察觉到师娘幽幽投来的视线,也赶忙摇了摇脑袋。 这场宴席举办得规整又热闹,长阶之上传来笙箫丝竹的奏乐声响,白玉阶下、桃花林旁,一桌桌酒席齐齐铺开,曲水流觞,随处可见修士们的谈笑风生。 等酒宴结束,已是夜色昏沉的时候。 秦萝心心念念那个不知名的惊喜,对于夜晚的到来格外期盼。不过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待得盛宴落幕,新人首先应该一并前往房中。 即是俗称的“入洞房”。 在此之前,娘亲曾告诉过她一些有关于此的知识,江逢月一本正经地讲,秦萝认认真真地听,直到后来脸色越来越红。 对于她来说,亲吻和拥抱就已经是所能想象到的极限,当初谢寻非用魔气将她环住,能让秦萝羞赧得抬不起头。 今天晚上―― 今夜的卧房位于大殿主卧,秦萝踏进房门,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熏香。 她下意识抬头,触碰到谢寻非黑沉沉的目光,仿佛被灼了一下,匆匆垂下脑袋。 他何其聪慧,定是猜出她心中所想,怔愣一瞬后,也仓促颤了颤眼睫。 于是卧房中蔓延开一阵炽热的沉默。 “我说的惊喜,不是――” 谢寻非说到一半便止住,许是自知失言,紧紧抿起薄唇。 反倒是秦萝接过话茬,条件反射问他:“不是什么?” 一句话出口,身穿大红嫁衣的小姑娘陡然明白他的意思,瞬间耳根全红。 ……要命。 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秦萝心里紧张得厉害,身体僵成一只硬邦邦的小木板,猝不及防,听见身旁少年的温和喉音:“……你喝了酒,要不要先去床边坐坐?” 她如今什么都不想思考,只得点点头,一步步往前。 婚床用了红色的锦被,很大很软,用金色丝线勾勒出腾飞的龙凤和祥云。床铺周围挂有红雾般的纱幔,熏香里生出袅袅白烟,窗户外寂寥无声,有三分月色洒下来,汇作发光的湖泊。 秦萝轻轻坐好,见到谢寻非也安静坐下。 床边的空间太狭小,四下烛火轻晃,点亮少年人五官分明、轮廓深刻的脸颊。 谢寻非性子稳,身上往往携着云淡风轻的懒散气质,此刻如她一般垂了垂眼睫,声音极低:“今日你可开心?” 秦萝毫不犹豫:“嗯。” 她说罢一顿,紧绷的意识有了些许缓和:“你的伤……现在如何了?” 当初邪魔围攻此地,谢寻非受了不少的伤,听说几乎变成一个血人。当秦萝闻讯赶来时,他已经浑身缠好了绷带,坐在床前向她笑笑。 他几乎从不会喊疼。 “已经痊愈了,疤痕还需要一段时日去消。” 谢寻非的气息清冽干净,随着喉音弥散在床边,他忽地顿了顿,沉声开口:“……你想不想看看?” 秦萝猛地抬头。 袖口下的指尖轻轻颤了颤,近乎于稀里糊涂地,她像是着了蛊,下意识点头。 于是在静谧房间里,响起令人心慌的O@响音。 谢寻非的伤口集中在胸膛和小腹,大红婚服被层层褪下,软绵绵伏在劲瘦的腰间,最后只剩一件洁白的里衣,因他指节微蜷,也一并滑落下来。 秦萝快要不敢呼吸,努力保持抬头的姿势,瞥见少年纤细上仰的脖颈,眸子像被烫了烫。 谢寻非说:“这里。” 她顺着对方的视线往下看,目光掠过形状漂亮的锁骨与线条流畅的手臂肌肉,最终停在胸口的一条长长疤痕。 身为剑修,谢寻非这几年来受伤不少,即便用了最好的伤药,皮肤也留有好几条浅淡的疤痕。 这道伤口正正好擦过心脏,如今只剩粉色的余痕,只需瞧上一眼,便能想象出当时的惨烈伤况。 秦萝看得提心吊胆,一时间忘了羞赧,小心翼翼伸出手来,摸了摸这道粗糙的刀疤。 她的动作很轻,手下的身体却是一震,以指尖拂过的地方为起点,在胸口晕开浅浅的红。 秦萝落下第二根手指,旋即手掌沉沉压下,贴合在他心口上。 掌心之下,心跳乱得一塌糊涂。 “你以后不要这样拼命了。” 她说话时抬起脑袋,与近在咫尺的少年四目相对:“受这么严重的伤,得有多疼啊。我――” 秦萝嗓音低了些:“我见到,也会难受的。” 她指尖力道不大,缓缓描摹出伤痕的形状,隔着一层薄薄的肉与骨,便是谢寻非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 房中烛火一晃,从窗外溢来桃花气味的春风,谢寻非安静感受她的触碰,一言不发垂下长睫。 旁人所说不错,秦萝的确长大了许多。 曾经小小一团的女孩已然出落得纤细漂亮,几缕散落的黑发垂落在耳边,衬出粉雕玉琢的脸颊。 她今日梳妆打扮一番,额上描出绯色花钿,杏眼如星,眼尾晕开蛊惑人心的红,盈盈凝视他时,瞳仁里仿佛能沁出水光。 ……双唇也是嫣然的红。 轻巧的力道划过胸口,似乎直直渗入心脏,他极力保持镇定,心尖却不受控制地发麻发痒,战栗不休。 一刹的寂静,紧接着再度响起布料的簌簌摩挲之音。 秦萝伸出的右手被轻轻握住,沉甸甸的影子俯身而下,压上她单薄的唇,呼吸声慌乱而冗杂,在茫茫热气里交缠又散开。 谢寻非没用太大力气,有一下没一下地碾上她唇瓣,眼见小姑娘的侧脸涌上层层绯红,桃花眼弯出一道笑弧。 “今夜的惊喜,”他蹭蹭秦萝鼻尖,如狗狗一样眨了眨眼,“快到了。” 秦萝屏着呼吸,尚未反应过来,忽然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声惊呼。 这道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响起,在寂静春夜里,轻而易举便戳破了浓浓夜色。它宛如一个突如其来的信号,紧随其后,是越发嘈杂、更加汹涌的人声。 房外闹成一片,谢寻非不动声色地起身,也正是在这一瞬息,秦萝终于瞧见窗外的景象。 身着婚服的小姑娘微微晃神,睁大眼睛。 春天的夜晚缱绻着薄薄粉色,无论窗外触手可及的一树桃花,还是天边暗沉的云,全都笼罩着一股暧昧而温暖的气息。 如今天穹渐暗,月亮从云层之中探出头来,点点繁星镶嵌在漆黑与浅粉色的云朵之间,一下又一下地眨眼。 穹顶本是沉寂昏暗,毫无征兆地,陡然划过一道纤长白光。 谢寻非披上里衣,任由外衫落在床边,牵起她手腕,一步步来到窗前。 即便放眼于整个修真界,这也是难得一见的奇观。 簌簌花雨因风而落,天边的白芒恍若疾光电影,转瞬即逝―― 紧随其后,是更多也更密集的纤长星光。 一场浩大的流星雨,来得轰轰烈烈,也悄无声息。 无数白光拖着长长尾巴,将苍穹点亮得有如白昼,就连繁星也黯然失色,融在浅粉色的背景里头。 当秦萝抬眼望去,一颗颗流星垂坠而下,仿佛触手可及。 这些是……降落在她眼前的星星。 “你送我的那些星星,我一直记得。” 谢寻非静静低头,看她的瞳孔被流星映亮,淌出抑制不住的惊讶与欢喜。他无意识地捏了捏袖口,喉音微哑:“我去找过南海的占星术士,得知今晚的春和云境,是百年来最大的降星之夜。” 他居然还记得那个摘星的传说。 秦萝心口怦怦直跳,恍然对上少年的眼睛,眼眶隐隐发涩。 所以他才会突然来到北地,即便遇上邪魔攻城,也未曾有过退却。 一旦生出犹豫,致使鸿蒙珠被夺,届时的春和云境灵力枯竭、寸草不生,无论如何,都不会适合用作大婚之地。 谢寻非身上留下的那些伤疤,是为了送她这场浩荡而落的星星―― 因为这次婚礼,他豁出性命拯救了一座城。 简直无可救药。 红色的纤细影子倏地扑进他怀中,秦萝心口发酸,指腹轻轻按住少年凸起的脊骨:“笨蛋。” 她说着吸了口气:“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我没关系。” 谢寻非摸摸她脑袋:“我能赢。” 他的嗓音笃定得不容置喙,然而下一瞬,周身沉凝的气息轰然散开。 秦萝似是气急,踮脚吻上他唇瓣,微微张开了嘴,在泛红的软肉上轻轻一咬。 她的亲吻不得章法,舌尖像是凶狠的猫,气冲冲伸出爪子,挠过少年的唇齿之间,探入到更深一些的地方时,刻意往下压了压。 当秦萝喘着气停下,房中只剩下她急促的呼吸声响。 床边的绯红纱幔被风吹开,一片桃花穿过窗户,轻飘飘落在她头顶,又随风而下,坠入少女白皙的颈窝。 谢寻非没出声,顺势拥她入怀。 这是他此生最喜欢、也是唯一喜欢过的姑娘。 曾经的他孑然一身,终日与杀戮为伴,连身边有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是奢求,直到遇见秦萝,直到女孩牵上他衣袖,露出一个不带鄙夷也毫无恶意的笑。 她有那么那么好,从很久之前起,谢寻非便站在远处遥遥仰望她的身影,每日都期待着与她相见。秦萝哪怕是对着他轻轻笑一笑,也能让他暗暗开心好几天。 他们相距甚远,一个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一个是被天道所弃的半魔,他没日没夜地修炼,只为离秦萝更近一些。 得知她心意的那天晚上,谢寻非恍惚像在做梦。 秦萝也喜欢他。 她曾送给他那些纸折的星星,告诉他谢寻非并非一个一无是处的怪物――秦萝不会知道,那对他而言究竟有多么重要。 少年的薄唇染上她嘴上的口脂,渐渐沁出蛊惑人心的红。 谢寻非低头吻她,得到秦萝怯怯的回应,旋即力道下移,不留痕迹地擦过她嘴角和下巴,噙住颈窝里的桃花花瓣。 沉沉的热气盘旋在脖颈,秦萝下意识感到阵阵细痒,脊背轻轻一颤。 ……她的脸定是红透了。 浩荡星雨连绵不休,强势冷冽的灵力按住窗棂,将窗户牢牢锁住。 谢寻非小心翼翼啄在她锁骨,软绵绵的黑发扫过下巴:“……喜欢你。” 温柔的攻势最是难以抵抗,秦萝的身子几乎不剩下一丝一毫气力,任由他伸手覆上后腰,才有了勉强的支撑。 谢寻非含着那片桃花花瓣,眼睛亦如桃花,长睫上抬,眸色幽深地看她。 烛火倏然熄灭,房间只剩下流星散落的微光,少年的面庞精致如白玉,薄唇绯红似蛊,现出一个清浅的笑。 他向来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神话传说,至于摘星,于他而言更是荒谬的笑谈。 ――直到他动心的那一刻。 星星在天上,也能在他怀中。 一红一白的两道影子无声重叠,谢寻非将她抱起,脚步沉沉,伴随着越来越近的红纱轻摇。 时至今夜,少年终于拥有了他的星星。 还得是醋,溜,儿 番外二十五(另一个秦萝;夏见星、傅清...) 【一?遥远时空中】 今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秦萝来到福利院时, 被冷得打了个哆嗦。 春天花花福利院已经屹立了不知道多少个年头,几年前刚刚经过一次彻头彻尾的翻修,不但建筑风格更加现代化, 规模也扩大了一倍有余。 “还是春天花花最舒服。” 站在她身旁的苏萌萌深吸一口气, 伸手揉了揉自己通红的脸颊:“快进去快进去,提着这么多水果和牛奶,我的整只右手都快断了。” 薛小可眨眨眼睛,顺势望向不远处的方向, 一刹之际目露惊喜:“院长――!” 站在大门后边的女子朝她们挥手笑笑, 身旁跟着几名同样兴致不错的中年人。 今夜到了除夕, 是一年里阖家团聚的关头。 她们三个从小在福利院长大, 与院长老师们亲如一家,每次过年, 都会买上满满当当的许多年货,结伴送进这里来。 院长早就习惯了孩子们的作风, 摆明是在特意等候。 苏萌萌顾不得手里大包小包的零食, 飞奔上去就是一个熊抱, 秦萝亦是跟着上前,向院长和老师们逐一道了声好。 “我听说, 萝萝参加全国古琴大赛了?” 院长摸摸她手指, 触碰到厚重的茧时,心疼皱起眉头:“那天你比赛, 网上做了直播。院里那群孩子挣着抢着要看,魏子恒看得激动, 一不小心从椅子上摔下来, 后脑勺留了个大包。” 一个老师紧接话茬,朗声笑笑:“萝萝这次表现不错啊!全国大赛的第一名――我们春天花花能出这么一个人才, 也真是福气。” 另一人点头:“我是和女儿一起看的。那丫头一直嚷嚷弹琴的姐姐好漂亮,想要亲眼见见你。” 秦萝这几年来荣誉加身、琴技愈发熟稔出色,在数个比赛中名列前茅。她脸皮薄,最是受不得这种当面的夸奖,一时间红了耳朵。 “明知她容易害羞,还逗她。” 院长笑着觑他们一眼,看向一旁的薛小可苏萌萌:“大家都在食堂。今天过节,老样子,包饺子。” 除夕包饺子,是春天花花福利院的固有传统,从秦萝小的时候起,就拥有关于这个活动的记忆。 校长和老师还要等待其他归来的孩子,三个少女叽叽喳喳先行入了大门,往食堂走去。 “春天花花翻修以后,跟城堡大别墅似的。” 薛小可考上了全国知名的师范大学,这会儿心情不错,在手中揉了团软绵绵的雪:“今晚咱们去哪儿放烟花?后山还是操场?” “操场吧。” 苏萌萌咧嘴笑笑:“那群弟弟妹妹最喜欢凑热闹,操场人多。” “我们小时候,还去过城郊的那片荒地放烟花吧?跟那几个男生一起。” 秦萝往手心哈一口热气:“薛小可,等你大学毕业,会当老师吗?” 薛小可飞快看她,拍拍胸脯:“那当然!我小时候不就说过吗,要像咱们院长一样。” 她生得娇小,看上去更像一个稚气未脱的高中生,性格又是大大咧咧的,无论如何都与人民教师挂不上钩。 苏萌萌哈哈笑:“薛老师加油!等我考上律师资格证,来当你们的免费法律顾问。” 她们三人说说笑笑,很快来到食堂。 考上大学以后,曾经的伙伴们分散在全国各地,唯一不变的习惯,是每年年末回到春天花花,与熟悉的人们一起过年吃饺子。 福利院中的孩子来了一批又一批,有的被好心人领养接走,有的在这个大家庭里长到成年。这么多年过去,秦萝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 食堂里的孩子全都认识她们,瞥见三人身影,发出一阵小鸟似的哄闹。 秦萝原本觉得有些疲惫,望见孩子们喜上眉梢的笑,一颗心仿佛变得轻飘飘,嘴角也情不自禁扬起微笑。 远处一个小萝卜头跳起来喊:“薛小可姐姐!快来快来和我们打游戏!” 扎着辫子的小女孩摇摇晃晃跑到苏萌萌身边,指着不远处的男孩子哭唧唧:“呜呜呜萌萌姐姐,宋鸾他又扯我头发!” 另一个圆敦敦的小姑娘一眼就望见秦萝,哒哒哒跑到身边,伸手要抱抱:“秦萝姐姐!我们都看了你的比赛,好厉害好厉害!” “停停停!看你手上的面粉糊糊。” 李老师敲敲她脑袋:“想让秦萝姐姐也变成大花猫呀?” 小朋友后知后觉,低头看看自己白乎乎的双手,眼睛笑成弯弯月牙:“姐姐,今天晚上有我们的表演――我会跳舞!” 和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仿佛连时间也会慢下来。 秦萝垂下眼睫,嘴角扬起轻柔的弧,伸手摸了摸女孩毛茸茸的脑袋,得来对方一声满足的嘿嘿轻笑。 这片土地并不广阔,这座城市也并不繁华,如今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唯有站在这间温暖的房屋里,她紧绷着的心脏才能稳稳当当落地。 这是她的家。 “锵锵!看姐姐们买了什么好东西!” 薛小可蹲在地上,逐一打开手里的口袋,露出一袋袋零食与一瓶瓶牛奶,孩子们一拥而上,笑音不断。 “对了,小可姐姐。” 一个男孩左顾右盼,面露好奇:“陆萧哥哥和陈辰哥哥呢?他们不是一直跟你们一起来的吗?” “他们啊。” 薛小可眯眯眼,递给他一瓶旺仔牛奶:“有点事,马上就到了。” 他们五人是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陆萧想成为一名警察,陈辰则是个名气渐盛的演员。 今天群里聊天的时候,这两人忽然声称临时有了急事,可能会晚点再到。 明明以前从没迟到过的,更何况还是他们两个人一起。 陆萧和陈辰神秘兮兮,秦萝想不通其中缘由,没有过多深究。正要开口,忽然听见有人欢欢喜喜叫了声:“陆萧哥哥、陈辰哥哥!” 紧随其后,是一串爆开的“呜哇”惊呼。 秦萝下意识回头,也不由愣住。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中间竟是一辆摆放着蛋糕的推车。 推车方方正正,蛋糕则是平常所见的好几倍大小,一层接着一层,白色奶油点缀出裙摆一样的花边,与瑰丽华美的红丝绒一并镶嵌其上。 在蛋糕顶上,立着一个写了字的巧克力牌。 ――[欢迎全国冠军回家]。 一刹那的耳边空寂,秦萝听见自己心脏用力跳动的声音。 在落地的那一秒,仿佛化成了轻轻软软的水一样。 “喂喂,秦萝你没有点儿表示吗?” 陈辰后退一步,双手插兜:“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嘿嘿,我们四个特意为你买的。” 陆萧的性子比他温和许多,扬了扬嘴角:“恭喜全国大赛拿到第一名。” 全国大赛举办于三天前,那时他们全都订了机票车票,来到秦萝所在的城市,坐在观众席上。 她前所未有地感到手足无措,耳根与眼眶都有些发热:“你、你们那天……不是请我吃过一顿饭了吗?” “一顿饭哪里够!这可是全国大赛!” 薛小可捏了把她的脸颊:“你是全国的第一名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我们萝萝是最厉害的!” 苏萌萌扬了扬鼻尖,咧嘴笑开:“蛋糕是我选的款式,挺漂亮吧?陈辰那家伙超级没眼光,一直想要一个全奶油的,腻死他得了。” 蛋糕很大,远远超过了孩子们见过的极限。小豆丁们一股脑噔噔跑上前,一双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圆溜溜水汪汪,满怀期待盯着蛋糕旁的两个年轻人瞧。 陈辰摸摸其中一个的脑袋:“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来――你们得谢谢秦萝姐姐,如果没有她,所有人都吃不上蛋糕。” 于是所有倾佩的小眼神唰唰转向秦萝。 ……油嘴滑舌。 秦萝这样去想,唇边却止不住现出微笑,眼看着孩子们一个个心满意足接过蛋糕,一时间闲来无事,抬头望了望。 食堂里摆着个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的,是近日大热的仙侠剧。 “你看了这部剧没?” 薛小可凑上前来,若有所思摸摸下巴:“御剑飞行真是神奇,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也能像他们一样,在天上骑自行车?” 秦萝展颜:“我们有飞机呀。而且御剑飞行难度很大,平民百姓大多很难做到。” 苏萌萌噗嗤一笑:“萝萝,你这样说,总给我一种你曾经修过仙的错觉。” 薛小可来了兴致,小嘴叭叭:“我以前做梦,也梦见过御剑飞行――还有那什么,施法和降妖!” “因为仙侠剧里,绝大多数是没什么力量的平民百姓呀。” 秦萝道:“我们可比古代好玩多了,他们哪有电脑电视手机和私家车,普通人出门在外,恐怕还要骑马。薛小可你不是最爱吃东西吗?不说炸鸡汉堡韩料日料东南亚菜,修真界连雪糕都没有吧。” 身边的两个朋友颇以为然,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秦萝静静地听,目光落在电视里的画面上,颤了颤眼睫。 小时候,她的确有过关于那个地方的印象。 因为魂魄与身体不符,她的修为进展得缓慢至极。许多人觉得她是个没用的笑话,虽然身为剑圣与第一乐修的女儿,资质却是如此低下。 她一遍又一遍练习,得来的却是旁人异样的眼神;爹娘虽然爱她,可他们对她越好,越让秦萝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后来又出现了惊才绝艳的楚明筝。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她真是个毫不讨喜的坏小孩―― 别扭又固执,自卑到了极致,即便心中无比渴望爱与关注,却将自己包裹成一只刺猬,破罐子破摔。 明明她才是娘亲的女儿,为什么所有人含笑看着的,只有楚明筝呢。 既然他们不喜欢她,那她就依他们所想,离经叛道给所有人看看。 幼稚得可笑的想法,偶尔想来,还有一点可悲。 好在现如今,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那个与她身份互换的女孩,以她的性格与实力,一定也过得十分幸福吧。 身后的人们叽叽喳喳,猝不及防,从她身后传来陈辰的一声轻笑:“秦萝!” 秦萝回头。 然后被奶油蛋糕一整个糊在脸上。 “开年惊喜!” 陈辰小心翼翼帮她抹去眼睛上的奶油,笑出白亮亮的牙锋:“别担心别担心,我给你买了新衣服。秦萝选手,你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 苏萌萌气急败坏,匆匆忙忙拿出纸巾:“啊――!陈辰――!你只有三岁吗!!!” 薛小可化身复仇女神,把手里的蛋糕一股脑糊在他脸上。 不知是哪个小朋友奶声奶气,扯着嗓子喊:“不、不能浪费粮食!” 陆萧失笑,递给陈辰一沓纸巾,温声回应:“是是是,今晚咱们让这几个哥哥姐姐罚站。” 陈辰小白眼狼,给他脸上也抹了一把。 ……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秦萝乖乖站在原地,任由苏萌萌为她擦拭脸上的奶油,抬眼瞥见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 高楼大厦,繁忙的城市,方正的院子,开着暖气的房间,还有一群说说笑笑的人。 他们都在一步步靠近自己曾经的愿望,一天天变得更好,未来虽然遥远,却并非模糊不清。 院长与老师们冒着风雪迈入食堂,孩子们像是兔子蹦蹦跳跳,苏萌萌与薛小可仍在滔滔不绝地小嘴叭叭。 她吸了口暖和的气,抬头望一望蛋糕上的巧克力牌。 欢迎回家。 秦萝扬唇笑开,摸了摸黏黏糊糊的脸,抬手一抹,把一团奶油擦在陈辰鼻尖。 【二?少年游】 于沧州举办的问剑大会,时至今日终于落下了帷幕。 这次大比的魁首姓夏名见星,提出的唯一要求,是与赫赫有名的夏乾比试一场。 夏家是这次问剑大会的主办者。 而如今距离龙魂觉醒,尚且过去十五个年头。 当初夏乾与她结下约定,二十年后堂堂正正比试一把,其实已经在挑战她的能力极限―― 毕竟夏乾苦修多年,虽然会在比试时压制灵力,但剑术剑法早已刻在骨子里头,就算修为一致,也能毫不费力做到碾压。 夏见星声称要自创剑法,可这条道路何其艰难。 创造一门超凡的剑法,意味着盛名永传、名满天下,无数人为之奉献了数百年,始终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二十年在凡人眼中无比漫长,于修士而言,却只是漫漫大道上的一朵浪蕊浮花。 用如此短暂的时间完善剑法,除非是天赋异禀、万里挑一的天才,否则绝无可能做到。 这才过去十五年。 坐于主席的夏乾沉默不语,闻得她嗓音落地,携剑而起。 旁观之人尽数屏了声息。 他剑意沉凝,浑身上下散发着骇人威压,所过之处风声消散、寂静无音。站在台上的女修却是面色如常,微微抬起眼睫,颔首向他示意。 夏见星。 这是他女儿。 夏乾自凡人界一步步修炼而来,受凡俗之风浸染多年,只当女人是大道途中的虚影,仅能带来一时旖旎乐趣,难成大事。 ……他这个女儿,却似乎不大一样。 剑起杀意动,为公平起见,夏乾将修为压到与她一致的水平。 夏见星或许天赋不错,但遇上他,定然毫无胜算。 两道白芒交错而生,她的速度快到超乎想象――在之前的比试里,夏见星竟是从未用尽全力。 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剑意席卷整个擂台,夏乾心口剧震,收敛起所有散漫的心思,扬剑挡下她毫不留情的一击。 相传这场对决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速度愈来愈快,即便是金丹期修士,也很难捕捉其中动作。 剑气横溢之中,当灵力渐渐沉淀消散,观众们终于看清台上景象。 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景象。 容颜姣好的绝色少女手执长剑,剑锋嗡然如龙鸣,映照一双凌厉漆黑的星眸。 而在她身前,同样握剑的男人身形微侧,做出想要闪躲的姿势,奈何与剑锋堪堪擦过,浩荡灵力直逼心口。 夏乾败了。 败在他曾经最看不起、也从未认真相待的女子手中。 全场静默无声,沉默的男人一言不发凝视胸口。 半晌,潜渊剑倏然入鞘,巨龙隐隐约约的身形没入少女体中,夏见星拭去唇边血迹,语气仍是温和:“承让。” 男人眼中的茫然与不敢置信,直到她话音落下,也依旧未能散去。 当她转身离开的刹那,夏乾忽然开口:“你……能回夏家看看。” 夏见星动作微顿,眸光凝然,落在他惨白的脸颊。 “我近几年一直在想――” 夏乾说罢停住,把余下的言语重新吞进喉咙,话锋一转:“我钻研出不少新的心法,夏家亦有无数天灵地宝。你若是想要,不妨来拿。” 微风掀起女修深色的裙摆,长裙翻涌如浪,夏见星扬唇一笑。 也恰是他一段话说完的瞬息,不远处响起另一道少女的声音。 “夏见星!你比完了吗?” 傅清知穿了件简单的男装,长发松松挽在后头,一笑起来,眼尾弯出好看的笑弧:“我和聂扶荷找到一家特别好吃的糖水铺子!” 夏见星含笑扬唇,眉宇间隐隐现出懒散的恣意,扬声应了声“好”。 意气风发,少年风流。 夏乾忽然便知晓了她尚未开口的答案。 “抱歉,朋友相约。” 夏见星颔首:“天灵地宝,心法秘籍,既然父亲拥有富余,我亦不会缺少――您当年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 十五年。 仅仅十五年,她便破开他引以为傲的剑法。直至此刻,夏乾才恍然意识到一个事实。 他的女儿从不比他差,甚至……有朝一日,会比他更强。 那他这么多年以来的固执,又算是什么?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遇。” 与他想象中截然不同,夏见星并未出言羞辱,亦未趾高气昂,而是神色如常地笑笑:“下次遇见的时候,再来比一场吧。” 她越是如此,越让夏乾觉得自己如同一个笑话。 一息风声过,少女挥手与他道别。 手中的长剑微微发颤,夏乾抬头看她,只望见一道转瞬即逝的侧脸。 夏见星与他相似,却也与他不同。 依附于夏家的时日彻底逝去,独独属于她自己的人生,才堪堪奏响序曲―― 那定是一个扶摇千里、破浪乘风的崭新时代,比他更高更远,也更为浩荡辽阔。 踏踏脚步声渐渐远去,微风扬起女修漆黑的发。夏乾见到他久违了的张扬肆意,裹挟着满满当当的少年意气,一往无前。 夏见星朝着朋友们挥挥手:“来啦――!我要吃桂花味的!”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了:换域名了c l e w x x.卡姆。第一发,布还得是醋,溜,儿 番外二十六(全文完结...) 除夕的这天, 苍梧仙宗也下了场大雪。 秦萝刚起床就被冻得打了个哆嗦,推开门来到庭院里,一眼便望见鹅毛一样飘飘扬扬的雪花。 多年前她初初来到修真界, 天上也是下着与之如出一辙的大雪。当楚明筝敲开房门, 第一眼与之相见时,淌开一片温润清光。 这个念头让她有些恍惚,正在出神的刹那,忽然听见庭院外响起熟悉的嗓音: “秦萝秦萝!快出来玩儿!” ――江星燃、陆望和楚明筝站在篱笆外, 后面两个裹得像圆圆滚滚的球, 唯有江星燃像只花孔雀, 穿了一身单薄的明黄春衫。 身为精通符法秘术的法修, 他里衣上一定贴了好几张发热用的流火符,堪称修真版暖宝宝, 风度与温度兼具。 “一晚上的功夫,苍梧居然下了这么大的雪。” 江星燃NN瑟瑟双手环抱, 末了伸出右手, 朝她勾了勾指头:“来来来, 别睡回笼觉,你想堆雪人还是打雪仗?” 他们几人虽然年纪轻轻, 却都已经迈入了金丹期, 哪怕放眼整个修真界,也是不可多得的上佳资质。 一旁的楚明筝和陆望皆是温和得体, 唯有江小公子整天咋咋呼呼,仍然满身带着少爷脾气。 不过说来也奇怪, 前面两人在平日里安安静静、循规蹈矩, 偏生和江星燃秦萝待在一起的时候,竟会整天跟着他们胡闹瞎折腾。 楚明筝对上秦萝的眼睛, 轻笑颔首:“萝萝,今日有客至。” 客人。 秦萝迅速捕捉到关键信息,杏眼一亮:“是我认识的人吗?” 楚明筝摇头:“不是。” 不相熟的客人。 不认识的话……似乎不管怎么想,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秦萝眼里的期待一点点淡下去,篱笆另一头的江星燃却是神秘笑笑,点了点下巴:“是云师兄的亲戚哦。” 秦萝:! 秦萝立马化身飞天小皮球,腾地一下就跳出了院门。 冬日的苍梧仙宗别有一番画意诗情,漫山遍野皆是清一色的雪白。 秦萝穿了件厚厚的红色斗篷,把脸颊埋在毛毛领里头,见到云衡师兄时,后者也察觉了他们的到来,淡淡然掠过视线。 而在他怀中,抱着一团圆圆的白色小球。 只看一眼,秦萝的心都快化掉。 ――云衡身为食铁兽,怀中自然是只幼年的小小熊猫。秦萝看惯了熊猫妈妈憨态可掬的模样,乍一见到这只小团,不免生出几分欢喜和好奇。 据小师姐所言,这团小食铁兽算是云衡师兄的侄子,跟随父母一同来到苍梧。它爹娘都去了正殿议事,于是照顾小朋友的职责,顺理成章落在云师兄身上。 它看起来只有西瓜大小,只需伸手一环,就能整个抱在怀中。 幼年的食铁兽不似成年后的那般胖嘟嘟,爪爪如同圆润的小馒头,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眨啊眨,似是觉得害羞,在听见脚步声时身子一撅,翘起背后毛球球一样的尾巴。 “云师兄!” 秦萝快步小跑上前,斗篷扬起一阵清凉微风。她说着一顿,嘴角弧度更深:“白也哥哥。” 变成一只小白狐狸、正在雪地上拱球玩的白也动作停了停,面无表情转过脑袋,向她点头问好。 云衡怀里的小团簌簌一动,把脸颊埋在他手臂之中。 “诶诶诶,别停啊!” 云衡看看小狐狸,尽量用了温柔和蔼的语气:“你一停,它又该怕了。” 白也面无波澜地继续营业,用尖尖的小鼻子顶起地上的圆球,身子微微跳了跳,圆球也随之飞向空中。 冷酷的小白狐狸再一次用鼻尖接住圆球。 秦萝和江星燃啪啪鼓掌。 “这是我亲戚家的小孩,今年三岁半,我们都叫它‘光光’。” 想到某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云衡深吸一口气:“它爹娘都在正殿,暂时把它交由我来照顾。这小孩怕生胆子小,你们别吓着它。” “光光?” 秦萝扬唇笑开,微微俯了身子,抬手朝它晃一晃:“你好呀。” 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怯怯探出来,熊猫眨眨眼,发出奶声奶气的稚嫩童音:“姐姐……姐姐好。” 超――可爱! 心里的小人掩面倒地。 “光光想吃点心糖果吗?” 江星燃也上前一步,明黄色外衫闪闪发亮,让小熊猫晃动爪爪,遮了遮眼睛。 小朋友摇头。 “陌生人的东西不能吃,你不知道?” 云衡挑眉,将四人扫视一圈:“今日便是除夕,谢寻非还没回来?”秦萝眼睫倏地一动,沉默须臾,点了点头。 几天前的北地突生事故,惹来群魔肆虐的乱象。当时谢寻非恰在北方,听闻此讯,当即赶了过去。 群魔肆虐的祸端很是棘手,若想彻底解决,通常需要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他昨夜发来信件,说是已经查明了妖魔的老巢。 但前往妖魔的巢穴进行剿杀,又哪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 “没关系没关系,一次除夕而已,今后还有无数个新年等着你们一起过。” 云衡有些生涩地安慰,怀中的圆球咕噜滚了滚,晃晃软绵绵的小尾巴。 “来,那个……光光。” 他说罢轻咳一声,把圆团团整个举起来:“你看这个姐姐,模样是不是很温柔很和善?让她抱抱你好不好?” 小朋友怯怯抬起双眼,安静点头。 秦萝生得漂亮,加之性子平易近人,在小孩眼中往往最受喜欢。光光虽然胆小,却还是摇摇晃晃张开手臂,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小姑娘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将它接过。 秦萝:“哦呼。” 听说寻常的大熊猫摸起来会有些扎手,唯独到了修真界,她见到的食铁兽全都柔软又好摸。 云衡师兄的毛毛比它长一些,手掌落在上面,像是陷进了蓬松茂盛的棉花糖;光光年纪小,绒毛如同一簇又一簇的蒲公英,拥有幼年时期独一无二的细腻与纤柔,带着温暖热度贴在她胸口,能把心脏柔柔化开。 而且它个子超小,被好几个陌生的大哥哥大姐姐齐齐注视,不好意思地缩成一团,可爱到犯规。 楚明筝垂着脑袋看它,扇子一样的长睫轻轻颤:“我也可以摸摸它吗?” 小朋友眼珠子转了转,还是点头。 于是楚明筝的手心也缓缓贴上它耳朵,新生的绒毛之下,便是热滚滚的软肉,不经意间一挠,就能让熊猫爪爪乱晃。 黄澄澄的江星燃嘶哈嘶哈,伸手也要往前,光光身子发抖,往秦萝怀里一缩。 黄澄澄的江星燃委屈巴巴退下,被云衡拍了拍肩:“江师弟,它刚见到我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 陆望一向是温驯寡言的性子,安安静静站在一边,看两个小姑娘摸毛绒球球玩儿。 忽地楚明筝侧过视线,眼尾稍弯:“你要不要来摸一摸?” 少年一怔,与她四目相对的刹那,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剑:“……可以吗?” 光光被秦萝摸得喉咙里呼噜呼噜响,闻言掀起眼皮,将陆望匆匆打量一遍,低不可闻应了声“嗯”。 江星燃和云衡双双眼红到咬袖子。 陆望的动作比楚明筝更加温柔,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少女的指尖,虽则怀中抱着剑,沉凝的眉眼却是不知不觉松懈下来,黑眸映出浅笑。 也恰在这时,秦萝口袋里的传讯符簌簌一动。 “是娘亲发来的消息。” 她飞快看完纸上的文字:“她和骆师兄的午饭已经做好啦。” 江逢月骆明庭都是烹饪的狂热爱好者,今天正值一年中尤为重要的除夕,前者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证,一定要做一桌别具特色的大餐。 “那就走吧。” 云衡兴致不错,眸光往下,掠过雪地上摆弄圆球的白色毛团团。 白也虽然有了二十多岁的年纪,在狐族之中,其实仍然算是稚气未脱的幼崽。 他的原形与几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依旧是小小一团,唯独尾巴又大又软,此刻正拿爪爪推着身前的圆球,偶尔趁所有人不注意,还会用鼻尖蹭一蹭。 云衡:哼哼。 云衡摇头啧啧:“之前让某人玩球,某人还表现得满脸不屑。原来安抚光光是假,自己想要玩球才是真――哎哟!” 一个圆球正中脑门,雪地里的小白狐狸凌空跳起,当着他的额头来了一出狐狐飞踢。 ――云衡是顶着一个大包来到凉亭的。 凉亭立于池塘中央,北方是巍峨雄伟的高山,往南则是一片常年翠绿的树林。无论面朝何方,在此都能观赏到赏心悦目的景致,因为离江逢月的厨房很近,久而久之,成为了大家聚餐的常用地。 齐薇早早坐在桌前,瞥见自家小徒弟的模样,当场发出一个幸灾乐祸的大爆笑:“乖徒,是谁在你脑门上包了这样一个大红包?” 云衡不想理她,反客为主:“师尊,今夜除夕,红包。” 齐薇被噎了一下,条件反射捂住自己怀里的钱袋。 江逢月毫不犹豫伸出大拇指,看向趴在他头顶的小白狐:“不用猜,肯定是我们的功夫狐狐!” 骆明庭哈哈笑:“都来齐了吗?快上桌,已经可以开吃了。” 秦萝摸一摸瘪瘪的肚皮,踮脚朝着前方一瞧,瞳仁里布灵布灵亮起光。 凉亭不大,正中是个圆形的石桌。如今石桌上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浓郁香气无比霸道地涌入鼻腔,定睛看去,竟是一桌红白两色分明的鸳鸯火锅。 “好久没吃火锅了吧?” 江逢月嗅了口劲辣的浓香,心满意足地坐下:“汤底是我熬了好久的牛骨汤,辣椒来自西域,虽然味道重,却不会呛人――不能吃辣的人坐在我对面,清汤里炖了蘑菇,味道应该也不错。” 秦止一如既往吹她彩虹屁:“浓香四溢,期待。” 伏魔录趴在秦楼头顶,委屈巴巴打了个滚:“好香,好想吃。” 它身为法器,自是无法吞咽各类美食。 秦楼面无表情坐在石凳之上,对于被它滚成满头鸟窝的模样,早在好几年前就已习惯。 “对了。” 年轻的剑修咽下嘴里衔着的一片叶子,眉梢微挑:“谢寻非今夜不能回来么?” 秦萝在他身侧坐好:“嗯。” “可惜,这顿火锅费了我和明庭的好大一番功夫。” 江逢月喂给秦止一颗牛肉丸子:“只能等小谢回来,过段时间再做一次了。” 楚明筝抿唇笑笑,往秦萝碗里夹上一块桂花糕―― 火锅毕竟是重油重辣的食物,骆明庭早有准备,在圆桌外圈摆了不少甜点盘子。 “这是我和白也亲手做的。” 骆明庭扬扬下巴,咧嘴笑笑:“你尝尝。” 秦萝点头,将桂花糕送入口中。 秦萝的杏子眼倏然亮起来。 这块糕点口感软糯十足,甫一入口,便如同雪一样化开。丝丝缕缕的冰凉气息萦绕于唇齿之间,桂花点缀其上,花香清雅幽然,与淡淡奶香味道一并蔓延开。 莫说与街头的糕点铺子相比,即便遇上王公贵族享用的玉盘珍馐,恐怕也是这个更胜一筹。 秦萝没来得及说话,另一边的江星燃已经开口:“好吃!超好吃!太好吃了!” “的确不错。” 断天子摸了把胡须,仰面笑笑:“牛骨汤底别有一番风味,却并未显得喧宾夺主,不愧为除夕之宴,颇得我心。” 秦止不甘示弱,誓要保住江逢月身边第一彩虹屁的地位:“红锅辣而不腻,清汤锅浸了菌菇清香。方才我品下一颗牛丸,肉质劲道、汤汁鲜美,牛骨香气与之相融,堪称绝品。” 江逢月最吃他这一套,被夸得心花怒放,笑眯眯摸了摸剑圣脑袋。 秦楼默默看一眼亲爹,又默默收回视线。 名扬九州的剑圣平日里何其冷冽,外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面对江逢月的他竟会是这副模样。 从未与女子有过亲密接触的年轻剑修无言蹙眉,很是认真地想:道侣如何能比手中的剑更重要,竟能让他爹乖顺至此? “哥哥。” 身边的秦萝戳戳他手臂,晃一晃手里拿着的软白糕点:“这个桂花糕很好吃,你想要吗?” 秦楼:…… 秦楼点头,乖乖咬住她手中的点心,腮帮子一鼓一鼓,开始安静咀嚼。 秦萝杏眼盈盈,满怀期待看着他。 ……好吧。 秦楼选择认命投降:“好吃。甜香入味,松软细腻,桂花的味道不浓不淡,恰好能沁在奶香之中。” 小姑娘这才放下一颗心来,笑眼弯弯咧开嘴角。 过了这么多年,江逢月的厨艺大有进步。曾经的她不知做出多少道地狱级别黑暗料理,秦萝、秦止与秦楼身为小白鼠,历经几多风雨,终于见到彩虹。 土豆被煮得软软糯糯,不需要用力,便能在口中倏然化开; 毛肚身为火锅专业户更是一绝,飞快烫一烫就能入口,脆生生的口感伴随着滚滚热气,汤汁四溢,在冰天雪地的冬日里,能让整具身体都重新活络过来。 秦萝吃得心满意足,自愿跟着爹爹一起加入彩虹屁大军,正说到兴头上,口袋里的传讯符忽有灵力荡开。 她心下一动,取出传讯符的瞬息,瞥见一绺深黑色的雾气。 是谢寻非写来的信,声称他们即将进入妖魔巢穴,可能会回来得晚些。 与此同时,附在纸上的魔气悄然凝结,在她手心之上,出现一只圆滚滚的小兔子。 这样的景象着实神奇,光光小朋友靠在云衡怀中,见状发出一声羡慕的“呜哇”。 兔子摇摇耳朵,在她掌心抖了抖尾巴,摇摇晃晃立起来。 多余的魔气再度凝起,变成被它举在爪子里的一块长方形牌牌,上面有字迹缓缓浮现。 [抱歉,事发突然,无法及时归来。] 兔子的眼神温良又乖巧,如同一个犯了错的小孩。秦萝摸摸它脑袋:“没关系。你在北地一定要注意安全,近日有没有受伤?妖魔的攻势凶不凶?” 兔子蹭蹭她手心,牌子上的字迹开始变幻。 [此地妖魔多在金丹期,好在并不棘手。我未受重伤,若要解决此地祸端,应当不出两日便可。] 两天。 心里咕噜噜冒了个泡泡,秦萝晃一晃小腿,把失落的情绪压下胸口:“好哦。娘亲和骆师兄做了顿很好吃的火锅,娘亲说了,等你回来,大家再吃一遍。” 这缕魔气与谢寻非的识海相连,能与她进行交流沟通。然而北地和苍梧仙宗相距甚远,它维持不了太久,如今已经渐渐淡去了身形。 兔子眨眨眼,牌子上最后浮起一行字迹: [我想听你说说话。] 小心翼翼得像在撒娇,秦萝噗嗤笑起来。 “你一个人在北地,一定要保重身体。” 她把兔子捧在手心,拇指往上,摸了摸它圆嘟嘟的身体:“今天是除夕,新年快乐。还有――” 她顿了顿,心中觉得不好意思,下意识闭上双唇,用神识告诉他:“要平平安安回来呀。我很想你。” 话音落下的一刻,兔子彻底消匿了踪影。 散去的魔气与冬日的微风一并掠过耳畔,秦萝抬眸,却见到娘亲满脸的微笑。 嘴角疯狂上扬的、像是强烈到溢出来的笑。 猝不及防,一只手掌轻轻抚上她脑袋,带着自外而来的冷意,也有手心里温暖的热。 有人站在她身后,高挑的身形笼罩下纤长的影子,在心脏用力跳动的须臾,秦萝听见无比熟悉、噙了笑的喉音:“我回来了。” 心里的烟花噼噼啪啪,炸得一片空白的脑袋嗡嗡响,秦萝倏然回头,对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秦萝像小鸟一样跳起来,一把环住他脖颈:“谢哥哥!” “抱歉,让你担心了。” 谢寻非身上冷气未散,与清冽皂香氤氲交缠。秦萝用脑袋蹭蹭他下巴,听见擦着耳朵响起的低语:“我也想你。” 想得快要发疯,在凉亭外遥遥见到她的时候,紧张到心口揪起来。 秦楼太阳穴突突跳:“你灵力微弱,身上有不少伤吧?” 秦止说话像在吐豆豆:“看看修医个找去先如不?吗好还你?” “无碍,我已做了包扎。” 少年颔首笑笑:“我为诸位带了些北地的礼物,还望莫要嫌弃。” 秦萝放心不下,扯着他袖口:“真的没关系吗?我听说那里的情况很是严重……而且为什么今日就回来了?” 谢寻非揉揉她脑袋,停顿一瞬,长睫微垂:“……想见你。” 普普通通三个字,方一出口,便让小姑娘呆呆一愣,骤然红了耳根。 秦止黑眸沉沉,用力咽下一口小甜糕。 ――此番群魔作乱,本应拖上一些时日。谢寻非心知今夜便是除夕,击溃妖魔巢穴后,没做任何停留。 为了回来见秦萝,包扎伤口和更换新衣倒是花了不少时间。 “小谢快来快来!今日的火锅绝对美味!” 江逢月兴高采烈挥手手:“不过你身上有伤,只能吃清汤锅。” 楚明筝、江星燃与陆望不愧是最好的朋友,眼见他俩一步步向前,不约而同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一个石凳。 秦萝乖乖坐好,听她哥哥别别扭扭地出声:“清汤里的蘑菇都不错,这个梅子糕味道也挺好。你受了伤,别碰太冷太辣的食物。” 谢寻非应了声“好”。 凉亭外的雪似乎更大了一些,秦萝抬眼望去,目光恰好撞上远处苍苍茫茫的山。 与她初初来到苍梧仙宗时没什么不同,仍旧静默无言、嶙峋高耸,天与山皆是一白,天边偶有飞鹤掠过,宛如沧海一粟。 那边的云衡瞪大双眼炸着毛:“我的最后一块白玉糕!齐薇!!!” 齐薇笑嘻嘻,咽下口中香甜的糕点,面上却是委屈的模样:“徒弟弟,好凶凶,不如小时候可爱爱。” 骆明庭顺着她的嗓音接话:“确实实。叠词词,上瘾瘾。” 白也叹了口气,比起几人之间年纪最小的弟弟,更像是几个熊孩子的家长:“我这里还有一块,你要吗?” “等除夕过后,咱们去哪里玩?” 江逢月撑着腮帮子,笑盈盈盯着自家道侣看:“嗯……不如南边的蓬莱仙境?” 秦止被她看得脸热:“你开心就好。” 秦楼对诸如此类的对话习以为常,默默吞下口中肉片,为伏魔录进行实时播报:“辣的,很香,肉质劲道,有点烫。” 伏魔录滚来滚去,把鸟窝变成一处杂草堆。 “待会儿咱们去打雪仗堆雪人吧。” 江星燃小嘴叭叭,激动搓手手:“我新学了几招身法,绝不可能被你们打中。” 陆望扬唇:“好。” “今日光光来了,我想堆一只食铁兽。” 楚明筝眸光一动:“你们呢?” 秦萝第一个举手:“兔子!” 江星燃紧随其后:“吃兔子的野狼!” 谢寻非挑眉:“捕狼的猎人。” 陆望:…… 陆望摸了摸怀里的剑,老实回答:“食铁兽吃的竹子。” 冬日的瑟瑟冷风拂落片片雪花,唯有火锅咕噜咕噜,冒出一个接一个的热气泡泡。 秦萝给身边的谢寻非喂了口点心,低头之际,感受到被什么东西碰了碰膝盖。 一只圆圆的魔气兔子趴在她腿上,撒娇似的眨了眨豆豆眼。 而在她身侧,修长的少年默然不语,挺拔的脊背有如出鞘利剑,周身散发着凛然剑意,更胜高岭之花。 她抿抿唇角,努力止住笑意,顺势伸出右手,摸了摸兔子小小的尾巴。 也恰是此刻,魔气团团骨碌骨碌滚上她手掌。 嘈杂的笑声近在咫尺,圆桌下的阴影静谧无声。 在这个大雪纷飞的除夕,属于谢寻非的兔子撅起尾巴,长长耳朵悠悠一晃,动作虔诚又张扬,低头亲了亲她手心。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我,因为换域名了,百度也会搜不到。抢先看,请到c_l_e_w_x_x点_(去掉_),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