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南城》 第1章 001 早上四点多,整个秀城都笼罩在一片漆黑中,空中繁星点点,下方是宁静祥和的江南水乡。 细微的晨风卷着桂花香飘进雕花纱窗,帐内徐望山、林晚音夫妻尚在酣睡,院中笼养的镇宅大公鸡却抖擞抖擞一身鲜亮的羽毛,扬起脖子打起鸣来。四尺见方的竹笼,囚得了鸡身,关不住唤醒满城的雄心。 鸡鸣入耳,林晚音裹着被子,往床里头缩了缩,一头乌发凌乱,露出半张秀美的脸。 旁边徐望山打个哈欠,慢慢坐了起来,年近四旬的大掌柜,肚子有些发福,双臂依然粗壮结实。 “起来了?”林晚音闭着眼睛,脑袋朝丈夫偏了偏,轻柔的声音掩饰不住浓浓的困倦。 徐望山帮她掩好被子,笑着道:“今早教老二做乾隆汤包,你忘了?” 林晚音恍然大悟,想到老二抗拒学厨的可怜样,默默地心疼了一会儿。 男人穿上长裤短褂,洗把脸漱漱口,赤着胳膊去后院叫女儿。主人已起,院中的大公鸡不再闹腾,里里外外那么安静,林晚音却再也睡不着了,仰面躺了会儿,忽的拉起被子挡住脸,也挡住自己轻轻的抽泣。 秀城百姓好吃,更擅长做吃的,放眼城内,大街小巷酒楼林立,新的旧的一层的两层的,各有各的招牌菜,其中当属老字号徐庆堂最负盛名。徐庆堂传承已有三百多年,生意起起落落,到了她的丈夫徐望山手中,酒楼名望重回巅峰。 徐望山是秀城最好的大厨,一手徐家刀使得出神入化,自从他十八岁第一次在秀城厨神比赛上夺魁,后面连续二十年的比赛,“厨神“的名号就再也没被别家抢走过。 林晚音就是在徐望山成名那年认识他的,彼时她是知县家的小姐,娇生惯养,徐望山只是浑身油烟的厨子。匆匆二十年过去,皇帝没了知县没了,周围一切大变样,徐望山成了秀城人人敬仰的徐掌柜,她呢,却是婆婆嘴中害徐家断子绝孙的扫把星,连生三女,一子全无。若非长女清溪早早与杭城顾家大少爷定了亲事,她沾了女儿的光,婆婆骂得肯定更难听。 后院传来隐约的动静,林晚音擦掉眼泪,叹了口气。 她真的想为徐家生个儿子,奈何肚子不争用,既然丈夫不愿纳小,决定让老二学艺将来招赘支撑门户,那也只能委屈那丫头了。 后院,徐望山背着双手跨进月亮门,目光扫过老大清溪的闺房,然后直接走到老二玉溪的东厢房前,敲门喊人:“玉溪,起来了”。 里面主仆睡得沉,毫无回声,倒是上房,灯忽的亮了。 “小姐,我点的是不是太快了?”丫鬟翠翠站在煤油灯前,懊恼地朝床上道。 清溪失笑:“点都点了,去端水吧。” 翠翠哎了声,抱起铜盆出去了。 清溪坐到梳妆台前,捞起牛角梳,慢慢地梳理长发,隔窗听妹妹终于被父亲叫醒了,嘟囔着不要学,娇气满满,清溪又想笑,又替父亲头疼。妹妹为什么不喜欢做菜呢?徐家祖祖辈辈都是做菜的,传承几百年的手艺,意义不输前朝古董,如果父亲愿意教她 梳头发的动作越来越慢,看着镜中的自己,清溪失落地垂下眼帘。 几天前杭城来信,顾家老太太要过五十五大寿,请他们一家去做客。祖母最高兴,平时一角钱都舍不得花在她们姐妹身上,攥得牢牢的,这次居然破例请了女裁缝,一口气给她订了两件旗袍、两套衫裙,留着去顾家穿。 明日就要动身了,在顾家住五天,清溪却一点都不想离开,她只想留在秀城看父亲参加一年一度的厨神比赛,而非到杭城面对那个娃娃亲未婚夫。上次顾明严来家里送节礼,清溪躲在帘子后偷偷看过,顾明严仪表堂堂气度不俗,然神色冷漠,隐隐有几分倨傲,如今在外面吃了三年洋墨水,恐怕更瞧不起小户人家了吧? “小姐,你擦擦脸。”翠翠去而复返,将拧好的巾子递了过来。 清溪回神,擦擦脸涂了面霜,去外面见父亲。 “阿爹。” 徐望山在台阶上坐着呢,面朝老二的屋门,听到那娇娇的称呼,徐望山笑了,侧转身体,就见老大领着丫鬟缓缓地朝他走来。廊檐下挂着灯笼,清溪穿了一件七成新的浅绿衫儿,下面是莲青色的长裙,亭亭玉立,像朵荷花。 “又来陪妹妹?”徐望山故意眯着眼睛问。 清溪摇摇头,甜甜道:“我帮阿爹剔蟹肉。” 徐望山能说什么?老大分明是记着昨晚饭桌上他交代老二的话,专门起早要看热闹呢。 视线一挪,看着老二映在窗上手忙脚乱梳洗的身影,徐望山使劲儿捏了捏额头。 他这三个女儿,论容貌,老大清溪是最像妻子的,鹅蛋脸竹叶眉,水汪汪的杏眼红嫩嫩的樱桃嘴,没有一处不漂亮,叫他打心底里疼。他是个粗人,早在娶妻子过门的时候,徐望山就想过了,只要生女儿,他一定会照着妻子的样子养,教女儿读书念诗学琴画画,怎么大家闺秀怎么来,一点粗活都不能做。 他是这么养的,清溪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五六岁时就已经很懂事了,行走坐立通身闺秀的气派。女儿模样好,福气也好,当年一家三口出游,他意外救了富商顾世钦,本是仗义出手,顾世钦却非要报答,觉得金钱是俗物,便提议结下娃娃亲。 顾家可是整个江南有名的富贵人家,顾明严又长得芝兰玉树,徐望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从此越发地娇养清溪。 徐望山自认公平,对女儿们一视同仁,老大娇养,老二也宝贝似的宠,只等着生个儿子好好磨练一番。可惜天公不作美,全家寄以厚望的老三还是女儿,徐望山便彻底断了生儿子的念想,开始教老二厨艺。 学厨苦,老二不服气,哭着问为什么逼她学。 徐望山没办法啊,老大许了人家,老三刚出生,他不挑老二挑谁? 他苦口婆心讲道理,老二听不进去闹脾气,这要是儿子,徐望山早打一顿了,偏偏是被他亲自宠坏的丫头。他跟妻子都哄不好,老大是懂事的好姐姐,答应陪妹妹一起学,老二有伴了,这才肯乖乖练。 徐望山哪舍得让注定要嫁入豪门的老大干粗活?故只许老大旁听,不叫她烧火洗菜动刀。然而三年下来,徐望山意外地发现,老大清溪在厨艺上极有天分,无论是家常小菜还是数十道工序的大菜,他只教一遍,老大就能记清每个步骤,反观二丫头,或许是年纪小沉不下心,学起来笨手笨脚的,做什么都不像样。 有时候徐望山忍不住想,两个女儿的脾气换换多好? 但想疯了也没用,老大是老大,老二是老二,换不了。 十来分钟后,清溪、玉溪跟着父亲进了厨房,玉溪才九岁,脑袋靠着姐姐,小手捂着嘴,不停地打哈欠。 “爱吃乾隆汤包吧?”徐望山盯着老二问。 “爱吃,最爱吃了。”玉溪连连点头,涎皮赖脸地笑,红润润的脸蛋还带着婴儿肥。 玉溪不喜欢做菜,可她喜欢吃,父亲做的汤包最美味了,肥嫩的猪肉,鲜美的蟹肉蟹黄,辅以配料搅匀,一起用薄薄的面皮包起来,放进蒸笼猛火蒸熟。出锅的汤包,薄皮上统共有三十三道褶,纤细如菊,中间露出一点蟹黄,正是菊黄蟹肥,轻轻咬一口,满满的汤汁 嗷,玉溪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清溪摸了摸妹妹脑袋。 玉溪连忙站直。 准备就绪,徐望山将女儿们带到一只水桶前,弯腰蹲下去,捏出一只肥硕的大螃蟹:“记住了,做乾隆汤包,得用二两以上的长江绒螯蟹,还必须是母蟹,不然味道不够。” 大螃蟹张牙舞爪,玉溪白着脸往姐姐那边缩。清溪虽然喜欢做菜,但在父亲的严格娇养监督下,十五岁的她没宰过鸡鸭没抓过虾蟹甚至只碰过几次菜刀,面对长相凶悍的活蟹,清溪情不自禁地也往后退了几步。 徐望山心酸地想哭,早知道会有这一日,女儿一生出来就该当儿子养的,大家闺秀有啥用? 想的那么狠,徐望山终究没忍心逼俩宝贝花抓蟹,他咬牙切齿地将螃蟹蒸了。 擀面皮比较轻巧,清溪想试,徐望山就点点头。 徐望山亲自示范了一遍,清溪一次就擀出了能吹起来的薄皮,至于玉溪的面皮,徐望山掂量着吧,觉得这皮做出的汤包,筷子都未必能戳破。轮到包汤包,清溪全神贯注地瞧着父亲的手,然后成功捏出三十三道褶,只是汤包美感还有进步空间,而玉溪尝试数次,要么捏破皮要么捏不够褶,一次都没成功。 “今天先饶了你,等我比完赛,天天盯着你捏皮,捏不出来不许出门。” 天亮了,早教结束,徐望山凶巴巴地瞪着玉溪威胁道。 “我找我娘去!”玉溪气鼓鼓跑了。 清溪也要走,瞥见女儿身上的旧衣,徐望山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厨房交给婆子,他领着女儿去了书房,从抽屉里取出提前预备好的五百块钱,小声交代道:“你去了那边,顾家的姐妹们肯定会带你出去玩,杭城洋东西多,贵,你多带点,看见喜欢的尽管买,别让人家看低了。” 徐家老太太管账,除了长辈们帮忙添置的东西,清溪每个月只有五块零花钱,在秀城基本也够用,这辈子都没一口气得过五百的大钱呢。 “我那儿攒了一百多,阿爹不用给我了。”清溪不肯收,怕丢了心疼,也怕祖母知道了骂父亲。 “收着,出门在外,有钱才有底气。”徐望山硬是将钱塞给了女儿。 男人刚从厨房出来,通身的烟油气,旁人多半抵触,清溪是闻着这味儿长大的,只觉得亲切。 “阿爹,我不想嫁去顾家。”埋在父亲怀里,清溪红着眼圈道。 她知道父亲最发愁酒楼传承,也知道自己比妹妹更适合那个位置,她想帮父亲解忧。 “净说傻话,我们家清溪是要做少奶奶的,好了,该吃饭了,清溪跟爹一块儿过去。” 徐望山拍拍女儿肩膀,大手下滑,有意无意地丈量了下女儿的手臂。 细溜溜的小胳膊,他单手都能掐过来,做精巧活儿还行,真当厨子,抡得动菜刀吗? 还是当顾家少奶奶吧,老二年岁小,还有大把时间练力气。 第2章 002 即将前往位于省城的未来婆家,清溪难免紧张,只不过连续几天都被祖母反复提醒礼仪举止,她的那些紧张便全部变成了烦躁。 明亮雅致的闺房中,清溪低着头坐在床边,无意识地转动手腕上的白玉镯。祖母徐老太太背对她站着,亲自监督翠翠收拾孙女的行囊:“这两件旗袍放上面,仔细别压皱了等等,先把白皮鞋用缎子裹起来” 翠翠抿着嘴,老太太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 确定行囊无误,徐老太太转身,瞥见孙女手腕上的旧镯子,徐老太太皱皱眉,不太情愿地道:“走,去祖母那儿挑几样首饰。”徐家虽然比不上顾家,但也是秀城排的上号的大户,不能让顾宅上下觉得未来大少奶奶出身寒酸。 老太太的意思没人能违背,清溪不想浪费唇舌,就乖乖跟着去了。 徐老太太好面子,从她的收藏里挑了满满一匣子名贵首饰给清溪,并且言明,首饰只是临时给清溪戴几天,从顾家回来还得交给徐老太太。事情做得小气,但徐老太太想了个好听的说辞,说是她先替孙女们保管者,将来孙女们出嫁,再当嫁妆分给三姐妹。 “谢谢祖母。”清溪轻声道。 徐老太太握住孙女白嫩嫩的小手,微微眯着眼睛打量面前的姑娘,越看越满意:“真水灵,今晚早点睡,精神养足足的,明天一准叫他移不开眼。” 清溪低下头,眼前仿佛闪过顾明严倨傲的脸庞,未婚夫未婚夫,从定亲到现在已经有十多年了,可她根本不了解顾明严的为人,顾明严呢,小时候与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又出国留学三年,或许已经忘了她的样子吧? 清溪敬重自己的父亲,对父亲唯一的不满,便是这门婚事,当年应的太草率了。 清溪第一次出远门,徐望山、林晚音夫妻都不太放心,吃晚饭时徐望山嘱咐了女儿很多,饭后林晚音牵着女儿将女儿送到后院闺房,叫翠翠去外面守着,她看看女儿柔美青涩的脸蛋,几次欲言又止。 “娘,你是不是有事?”清溪好奇地问。 林晚音垂眸默认,过了会儿,她叹口气,抱住女儿道:“这门婚事,虽然是顾家主动提的,但怎么算都是咱们高攀了,你祖母高兴,人家顾老太太、大太太未必满意娘也不确定她们会不会喜欢你,但万一挨了欺负,能忍的忍忍,不能忍的,你就去找顾叔叔,他会护着你的。” 顾叔叔 清溪心里没底,小声道:“顾叔叔一次都没来过咱们家。” 十来年没见的长辈,母亲怎么确定对方会喜欢她? 林晚音闻言,美丽的眼眸中浮现一抹复杂。 “清溪五岁的时候,顾叔叔就很喜欢你,初见便定了你当儿媳妇,现在你更懂事了,他只会更喜欢,放心吧。”千头万绪,林晚音只能这般哄女儿。 天亮了,清溪同母亲妹妹们告别,然后随祖母前往车站。 火车从申城出发,中间经过秀城等小站,最终抵达杭城。 站台前,徐望山暂且将两个牛皮箱放在地上,看看娇滴滴花骨朵似的女儿,徐望山总觉得心里不安生,又一次交待老母:“娘,清溪还小,你多照看点。” 徐老太太瞪他:“还用你说?清溪可是我最宝贝的大孙女,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她一丝一毫。” 徐望山看向女儿。 清溪朝父亲柔柔一笑,刚想说点什么,身后突然传来火车的轰鸣。她扭头回望,一列火车喷着白气咔擦咔擦越来越近,咣当咣当的,脚下的大地都跟着震动。 火车停了,先下后上。 徐老太太伸着脖子,叫孙女看三等车厢那边的热闹,下车的乘客要挤,想上车的更挤,摩肩擦踵,用徐老太太的话说,好像都赶着投胎呢。清溪看着祖母高高在上嘲笑旁人的脸,却想起全家人以前坐火车出游,祖母舍不得花钱,总是让父亲买二等车厢的,结果这次去顾家,祖母就舍得摆谱了。 有人帮忙提行李,徐望山就不上车了,恋恋不舍地瞅着宝贝女儿。 “阿爹,你想要什么礼物?” 徐老太太已经上去了,清溪站在父亲面前,仰着小脸,神秘兮兮地问。 徐望山糊涂了:“我的礼物?” 清溪理所当然地笑:“是啊,厨神比赛阿爹稳操胜券,我当然要准备礼物。” 徐望山懂了,女儿在用她的方式,为他擂鼓助威呢。 “在那边好好玩,你过得开心,爹就跟着开心。”徐望山摸摸女儿脑顶,目光慈爱:“上车吧,等你回来,爹给你做顿大餐。” 清溪点点头,最后抱了父亲一下,这才上了车。 头等车厢比清溪坐过的二等豪华多了,脚下是红色地毯,桌上铺着银白色的丝绒布,干净雅致。徐老太太站在比较中间的位置,朝孙女招手。清溪尽量忽视两侧座位上投过来的视线,迈着清浅的步子来到了祖母身边。 “你坐里面。”徐老太太低声道,靠窗的位置更舒服,但徐老太太这样的老辈人骨子里都守旧,不愿如花似玉的孙女坐在外面,方便周围男乘客们肆意打量。 坐好了,徐老太太漫不经心地观察左右。 对面坐了两个女人,外面的一看就是丫鬟,里侧闭目养神的太太约莫三十出头,白面皮红嘴唇,留着烫卷的齐耳短发,身上是新潮的洋装,以徐老太太几十年的经验看,这位有点像哪个老爷养的姨太太。 徐老太太再看向左侧平行的桌子,就见两排四人的座位,只面对面坐了两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斜对面的黑衣男人眼戴墨镜,面朝窗外,露出半张线条冷硬的俊脸,底下长腿交叠,显得慵懒随意。 “老太太好,去哪儿啊?” 正打量呢,黑衣男人对面的白衣男人突然开口了,徐老太太歪头,撞上一张笑容灿烂的年轻脸庞,小伙子十七八岁的样子,笑起来十分真诚,只是那招摇的桃花眼,却直勾勾地往孙女那边瞅呢! 出门遇见小流氓,徐老太太脸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绷着脸坐直,将孙女挡得严严实实。清溪感觉到了,配合地抬起左手托住下巴,转向窗外。 一老一小都小气巴拉的,陆铎悻悻地摸了摸鼻梁,上半身前倾,小声提醒自从上车后就保持一个动作的舅舅:“看,新上来一个美人。” 顾怀修淡淡斜了外甥一眼,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火车出发了,刺耳的鸣笛,咣当咣当的震动。 将近两小时的车程,清溪不可能一直托着下巴,注意到白衣男人不再看她了,清溪便放下胳膊,低头看报纸。 “小妹多大了?” 清溪惊讶地抬起头。 柳圆圆笑盈盈地看着她,打盹儿醒来,发现对面多了个美貌的小丫头,她忍不住想逗逗。 柳圆圆今年三十三,一双丹凤眼妩媚勾人,当她目光专注地望着一个人,鲜少有人不受其蛊惑。 清溪莫名脸热,小声道:“十五了。” 柳圆圆瞅瞅小姑娘绣花的衣襟,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清溪白皙的面颊顿时更红,不懂为什么一个女人看她胸,她竟也会生出被人调戏的感觉。 “太太也去杭城?”徐老太太突然插言,打量柳圆圆的眼神,带着一分审视。 柳圆圆翘起二郎腿,染着红指甲油的手理了理裙子,不以为忤道:“是啊,我回家,您呢?” 徐老太太不由地扬起下巴,骄傲道:“我们应顾家之邀,去赴顾老太太的寿宴。” 她声音不低,话一出口,柳圆圆意外地轻启红唇,其他座位的人,凡是听到话音的纷纷望了过来,包括陆铎,只有顾怀修保持原来的姿势,仿佛不知道徐老太太口中的顾家是何方神圣,亦或是,知道,却并不上心。 “秀城的美人,莫非你就是顾家大少爷那位未婚妻?”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柳圆圆颇有兴致地盯着清溪。 婚事被整个车厢的人知晓,清溪脸都要红透了,垂着眼帘抿着唇,一声不吭。徐老太太就自然极了,大大方方地承认,还威胁般瞟了眼陆铎。 这回陆铎没生气,只觉得遗憾,难得遇见个超级美人,却是未来的顾家媳妇,简直暴殄天物。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整节车厢都充斥着对顾家未来大少奶奶的关注,或是偷偷窥视,或是窃窃私语,直到中午两个男侍应生推着餐车进来,大家的注意力才转移到了午餐上。 有人要西餐,有人要中餐,中餐全是江南一带的特色菜。 “真难吃。”徐老太太夹了块儿叫花鸡,吃完很是嫌弃,放下筷子不用了。 清溪觉得吧,火车上的菜跟父亲的手艺肯定没法比,但也没难吃到无法下咽。 她继续慢条斯理的享用,刚咽下一小口米饭,车厢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伴随着餐具瓷碟砸到地上的混乱动静。清溪心一紧,就在此时,一个黑影忽的停在他们前方,手里举着枪,恶狠狠地威胁道:“谁敢叫,老子一枪崩了谁!” 彻骨的寒气迅速蔓延全身,清溪害怕地攥住祖母胳膊,恐惧地看着那两个假扮侍应生的匪徒一前一后守住车厢门,然后乘客中站出两个道貌岸然的同伙,一个举枪威胁,一个从第一排开始抢劫乘客财物。 “别怕,咱们交钱就没事了。”徐老太太一边打着哆嗦,一边颤着音安抚孙女。 会那么简单吗? 清溪不安地望向前面的匪徒,却见举枪的健壮男人也朝她看了过来,目光相对,男人摸摸下巴,淫邪地吹了声口哨。 清溪脸白了,本能地将目光移到斜对面的黑衣男人身上,那也是浑身僵硬的她,当下唯一能看清半张脸的男人。然而那人依然慵懒地靠着椅背,脑袋歪着,眼睛被墨镜遮掩,好像在睡觉。 还有个白衣男人,但清溪不敢动脖子,桌子底下,她无助地挪了下脚,然后就踩到了什么。 清溪难以察觉地往下看。 她的脚下,是一把西餐牛排刀,长长的刀柄,窄细的刀片,一定是混乱时滑过来的。 没有家里的菜刀锋利,这是清溪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紧跟着,她鬼使神差的,想到了父亲切菜时的手法。切、片、剁、劈 匪徒距离她们还有三桌。 清溪的手还在抖,但她藏在桌子下的右脚,却小心翼翼地将牛排刀挪到墙角,再用鞋帮紧紧抵着牛排刀,一点一点往上挪。 眼睛盯着越来越近的匪徒,右脚稳稳地挪着餐刀,精神紧绷的清溪便没有发现,斜对面的黑衣男人,正透过黑色的墨镜,暗暗盯着她越抬越高的脚。昏暗的桌子底下,女人海棠红的裙摆渐渐上移,露出一截白皙光洁的小腿。 顾怀修忽然有点渴,坐正,若无其事地端起茶碗,举止优雅。 陆铎咳了咳,用眼神询问舅舅,坐了半天车,他早手痒了,想松松筋骨。 顾怀修摇摇头。 不急,先让他未来的小侄媳妇露两手。 第3章 003 清溪将牛排刀藏到了袖子中。 从小到大,她无数次旁观父亲做菜,父亲的刀法她都记得。父亲把她当花养,从来不让她用刀下厨,偶尔她撒娇求得父亲答应,祖母又赶过来制止,怕她不小心伤了自己留疤,影响容貌。后来还是父亲疼她,在她十岁那年,送了一套木头刀具给她练手。 所以,清溪虽然没怎么碰过刀,但真的攥住一把刀,她并不觉得陌生。 然而用刀防卫跟切菜切肉绝不一样,清溪连鸡鸭都没杀过,更不用说拿刀伤人。 一边是对匪徒的恐惧害怕,一边是对伤人的惶恐不安,清溪低头躲在祖母肩后,只求匪徒抢了钱就走,别再欺负人。 陈设奢华的头等车厢,原是有钱人享受的场所,此刻却成了匪徒行凶的最佳地点。越有钱越惜命,被抢的乘客虽然不甘,却多少平静下来,心情复杂地看匪徒继续抢别人,而那些待宰的乘客,全都乖乖拿出身上的钞票珠宝摆在桌子上,不敢抵抗。 清溪对面,柳圆圆不慌不忙地摘下耳朵上的金坠子,再把手腕上的碧玉镯子褪了下来。 清溪见了,连忙摘下祖母刚借她的红玉手镯放在桌上,以期破财消灾。 徐老太太眼皮狠狠跳了下,舍不得钱,但她更舍不得命,默许了孙女的做法,同时把自己的几样首饰也取了下来,跟孙女的放在一起,心底暗暗庆幸,行李箱都集中放在另一处锁着,至少保全了一部分财物。 匪徒越走越近,徐老太太抱住孙女,尽量不与匪徒对视。 负责抢劫的两个匪徒是亲兄弟,一个叫张强,一个叫张安。身材魁梧的张强持枪恐吓,矮小瘦弱的张安只管抢钱,走到顾怀修、清溪这两桌,男方桌子上只有餐具,女人这边摆了琳琅满目,张安便先停在徐老太太旁边,双眼发亮地将金银首饰往黑袋子里装。 徐老太太斜眼看着,心肝肉疼。 张强站在弟弟身后,细长的眼睛轮流打量缩着脑袋的清溪与抱胸看窗的柳圆圆,一个是花骨朵似的小美人,比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美,一个容貌虽然不及小丫头,却姿容艳丽,雪白的皮肤涂成玫瑰色的嘴唇,全身散发着一股骚劲儿。 该死,要是在野外碰到这俩女人多好,美的骚的,统统抓回去轮流玩个够,可惜在车上,时间有限,只能吃一个。 “钱都交出来了?”张强盯着柳圆圆问。 柳圆圆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轻笑道:“还有一张,就怕你不敢收。” 柔媚的声音,充满了挑衅。 张强小腹发紧,朝柳圆圆比划了下枪:“故意藏着,专门留着让哥哥搜身是不是?行,出来吧,哥哥好好搜搜。” 男人语气粗鄙,清溪脑袋埋得更低,徐老太太疑惑地看了看柳圆圆。 柳圆圆舒舒服服地坐着,慢悠悠抬起手,美丽的手指间,捏着一张薄薄的照片。 弯腰装珠宝的张安先抢了过来,就见照片上抱着一对儿男女,女人身穿旗袍妖娆性感,正是座位上的女人,男人一身笔挺的制服,动作亲密地搂着美人,竟是大杀四方、威名赫赫的赵帅。 “这点东西算我赏你们的,还不知足,那就等着让家里的老娘收尸吧。”抢回照片,柳圆圆掏出烟盒,抽了一根细烟出来,叼在嘴中,朝身边的丫鬟使眼色。小丫鬟也是见过世面的,镇定自若地帮主子点烟。 “大哥?”张安额头冒汗,回头问道。 张强敢抢富商,但绝不敢得罪赵帅,最想吃的妖娆美人没戏了,憋屈越发刺激男人的,便朝小美人吼道:“出来!” 清溪猛地打了个激灵。 徐老太太更是紧紧抱住孙女,苦苦哀求:“钱都给你了,放过我孙女吧,我孙女是顾世钦亲定的长媳” “顾世钦算他妈个屁!”身为匪徒中的老大,被赵帅吓了一次已经很没面子了,张强怎么会再顾忌一介富商?给枪上膛,张强直接将枪头对准徐老太太的太阳穴,冷笑道:“我数到三,要么松开你孙女,要么我送你去见阎王。” 徐老太太浑身发抖。 清溪跟着抖,仓皇之际,张强已经数到了“二”,但徐老太太依然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将孙女抱得更紧。 清溪泪水决堤。祖母重男轻女,一年到头都在嫌弃母亲生不出儿子,连带着也不喜欢她们三个孙女,总叫她们赔钱货,只看在与顾家的婚事上,对她稍微和颜悦色点。清溪有多心疼母亲,就有多不喜欢祖母,可她没想到有一天,吝啬虚荣的祖母,会把孙女的安危放在自己之前。 挣开祖母的手,清溪义无反顾地站了起来。 十五岁的小姑娘,惨白的脸上满是泪水,像被雨水欺凌的白嫩丁香,可她倔强地扬起下巴,愤怒决然地与魁梧凶悍的匪徒头子对视。 那一瞬间,整节车厢鸦雀无声,只有窗外火车规律的轰鸣。 所有人都静默地看着清溪,女人们攥紧了衣袖,男人们脸色铁青。 柳圆圆抿了抿唇,最终还是转向窗外,她本凉薄,犯不着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再次令自己陷入危险。匪徒匪徒,穷凶恶极之人,一旦受了刺激,六亲不认,惹急了一枪崩了她,姓赵的为她报仇又如何?如果她死了,男人做什么都没意义。 “清溪!”徐老太太急了,拽着孙女胳膊就要拉孙女坐下。 张强却一把攥住清溪手腕,野人似的将娇小的女人扯了出来。徐老太太想抢人,却被张安推回座椅上,堵住了去路。但张安也不赞成哥哥,皱眉抗议道:“大哥,没时间了,你” “收你的钱,不用管我。”张强粗鲁地将小美人搂到怀里,改成左手持枪勒着清溪肩膀,眼睛凶狠地警惕周围的乘客,右手便要往清溪衣衫里探。 他背对张安,面朝顾怀修、陆铎,清溪刚被张强钳制,脑袋里一片混乱,什么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看见穿白色西装的年轻男人攥紧双拳,好像要站起来。她心头猛跳,暂且缩回露出一丝的牛排刀,然而才冒出希望,却见戴墨镜的黑衣男人用脚踢了下白衣男人。 白衣男人不动了,匪徒的手却碰到了她小衫衣摆。 再也不指望任何人,清溪咬紧嘴唇,牛排刀完全出袖,手腕一转,刀柄入手,趁张强毫无准备,清溪倏地转身,拼尽所有力气朝张强心口扎去!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清溪听见刀尖刺破皮肉,不是案板上的猪牛鱼,而是活生生的人。 清溪手一软。 张强恰在此时回神,惊怒之下,狠狠将清溪甩了出去。 男人魁梧野蛮,清溪毫无反抗之力,大腿撞上对面的桌子,不受控制地倒向一旁。 顾怀修伸手,接球般将娇小柔弱的可怜姑娘完完全全抱到了腿上,清溪下落的冲劲儿太强,发簪只是轻轻刮了他一下,便将顾怀修的墨镜带了下去,歪歪地挂在挺拔的鼻梁上。终于摔稳了,清溪本能地仰头,不期然地,跌进一双寒潭般的眼睛中。 清溪忘了一切。 徐家与左邻右坊关系都不错,清溪原以为,倨傲冷漠的顾明严就是她见过的最冷的人,可眼前的这双眼睛,幽深如湖,漆黑地叫人找不到一丝人味儿,比匪徒的狰狞还叫人惧怕,而这极度的冷与无情,恰好解释了方才他阻止同伴出手救她的举动。 意识重回现实,清溪立即就想起来。 顾怀修没放,像观察货物般,肆意地打量怀中的小女人。 她很白,额前留着薄薄的碎刘海儿,乌黑的发丝衬得她的肌肤宛如丁香花瓣,细腻娇嫩,又有种容易被摧毁的脆弱。她才哭过,杏眼中还汪着晶莹的泪珠,惊慌愤怒地瞪着他,盈润润似月色洒在湖面的粼粼光波。 十五岁的丫头,娇小轻盈,抱在腿上没什么分量,但她的身子很软,隔着单薄的绸缎料子,少女窈窕的曲线清晰地印在了他身上。圆润的肩头,纤细的手臂,扭着的腰肢,依然青涩的臀形,再往下,是那双调皮的腿。 短短的功夫,顾怀修已经摸清了准侄媳妇的底细,但他除了抱着她,旁的什么都没做,甚至他都没看清溪,目光早就移向了战场。 “嘭嘭”两声枪响,清溪这才发现,黑衣男人的白衣同伴已经出手了,张强兄弟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俩个假冒的侍应生中枪摔倒,瞧不见具体情形。车厢中一片混乱,腰上突然传来一股力气,她被人推了出去。 “清溪,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徐老太太冲过来,急切地检查孙女。 劫后余生,清溪埋在祖母怀里,呜呜地哭了出来。 娘俩坐回座位,其他乘客围过来想拿回自己的失物,陆铎冷冷环视一圈,使唤两个一看就很有钱的男人,指指脚下道:“抬门口去,一会儿让车警挪走,别耽误咱们时间。” 他三招两下摆平了匪徒,谁都服他,那二人立即动手搬人。 战场清理干净了,陆铎攥着黑袋子,当着众人的面,一样一样掏出财物,是谁的就给谁。 “这是我们的!”看见自家的东西,徐老太太赶紧叫道。 陆铎笑着瞧她。 徐老太太忽然想起刚上车的时候,小伙子跟她打招呼,她却把人家当流氓,神色难免讪讪。 陆铎没跟她计较,只在递还东西的时候,玩笑似的道:“老太太亲家的名号,在道上好像不太管用啊?” 徐老太太脸黑了,清溪低着头,当没听见。 陆铎还是那张真诚灿烂的笑脸,拍拍徐老太太,然后侧身,指着窗边的男人介绍道:“老太太记住了,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您就说您是申城三爷的故交,保管比那个顾世钦管用。” 徐老太太没听说过什么三爷,见柳圆圆夸张地掩住小嘴,伸着脖子往“三爷”那边张望,比听说她是顾世钦的亲家还吃惊,徐老太太总算明白,为何匪徒抢劫这俩人却视若无睹了,敢情也是啥厉害人物。 但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三爷再有本事,一会儿到了杭城,照旧要矮顾家一头。 这么一想,徐老太太心气顺了,转身哄孙女。 清溪心里很乱。 不知是不是她鼻子出错了,她总觉得,自己身上好像沾了那位三爷的味儿,淡淡的陌生气息,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冒出来,再三提醒她那短暂的亲密。 第4章 004 头等车厢坐的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致作证张强四人乃匪徒后,车警便铐走重伤的四人,没再盘问什么,火车公司另派管理人员过来赔罪道歉,并作了一定的赔偿。 当车厢重新恢复平静,徐老太太带清溪去了卫生间,仔仔细细帮孙女拾掇了一番。 “如果顾家那边没人打听,咱们也就当没发生过,你别主动对人说。”看着孙女微微泛红的眼圈,顾老太太低声嘱咐道,这样的闲话传出去,对孙女并不是好事。 清溪明白。 火车快到站了,娘俩前后脚跨了出来,徐老太太一身紫缎衣裙,目光矍铄,颇有几分大户人家老太太的贵气,清溪上面穿白缎绣粉桃花的小衫,下面配海棠红色的长裙,面容娇美仪态端庄,十分地赏心悦目。 有位女客递给清溪一个赞美的眼神,很欣赏清溪面对匪徒时的勇敢。 清溪回以浅浅一笑,快到座位,发现制伏匪徒的白衣男子在看她,目光纯粹并无恶意。想到这人曾经动过救她的念头,只是被那位三爷制止了,清溪便感激地朝他点点头。 陆铎对清溪,是男人对美女单纯的欣赏,随便看看居然得到了美人的回应,陆铎不禁一喜,大手摸摸口袋,捏出一张暗金底色的名片。找美人攀谈之前,陆铎谨慎地看向仅年长他九岁的舅舅。 顾怀修戴着墨镜,又在看窗外。 这就是允许的意思,陆铎乐了,凑到清溪那桌,将名片递了过去:“清溪小姐临危不乱,陆某十分钦佩,有机会的话,希望能与你交个朋友。” 徐老太太皱起眉头,柳圆圆等乘客却见怪不怪,时代不一样了,男女之间可以自由来往。 清溪抬头,对上陆铎灿烂真诚的笑脸,她笑了笑,接过名片:“刚刚还要谢谢陆先生。” 陆铎咧嘴:“直接叫我名字吧,叫大哥也行,先生显老气,我才十八。” 清溪低头忍笑。 徐老太太嫌陆铎油嘴滑舌,找借口撵人:“马上停车了,陆先生快坐好。” 小姑娘柔美可人,老太太就惹人烦了,陆铎最后看眼清溪,退回了原位。 清溪这才翻看手中的名片,男人名叫陆铎,职位是申城东盛汽车行的副秘书。 东盛汽车行? 清溪从来没听说过。 “东盛是申城目前最大的汽车行,老板便是那位三爷。”柳圆圆不知何时探过身子,扫眼名片上的字,轻声向清溪介绍道,说完笑了笑,托着下巴斜睨临窗的男人:“听说这位三爷也姓顾,两年前留美归国,凭借庞大的财力狠辣的作风,迅速在申城站稳脚跟,军政商都有人脉,无人敢惹。不过三爷深居寡出不喜风头,记者从未拍到过他正脸,也挖不出三爷回国前的任何事迹,没想到横空出世的三爷,居然这么年轻帅气。” 话里话外,充满了对顾三爷的欣赏。 清溪忍不住地看了过去。 斜对面的男人姿态慵懒,宽大的黑色墨镜挡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上面英挺的长眉,以及线条冷硬的下巴。他肤色白皙,脸型轮廓俊美,清溪明明见过墨镜下的那双黑眸,现在却无法将男人的五官联系到一起,以至于脑海里的模样是模糊的,唯有他眼里彻骨的冷漠,强烈地印在了她心头。 顾三爷,一个事业有成却冷漠无情的人。 清溪收回视线,不再看。 火车终于停稳了,乘客们陆续下车,清溪扶着祖母往外走时,旁边的两个男人还没动。但清溪也没闲心关注两个陌生人了,距离车门越来越近,她开始有些紧张。 不出意外的话,她的娃娃亲未婚夫顾明严,应该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徐老太太先下的车,清溪刚要迈脚,就听旁边传来一道客气的声音:“老太太辛苦了。” 那声音低沉平稳,礼貌却隐含疏离。 清溪一边下车,一边随意般朝那边望了过去,闯入眼帘的,是一个年轻挺拔的男人。二十岁的顾明严,比三年前高了一大截,穿一身做工精良的浅色西装站在那儿,鹤立鸡群,吸引了来来往往乘客的视线。 顾家大少爷的气度自然不俗,容貌更是百里挑一,剑眉斜飞入鬓,一双黑眸明若星辰。 如果不是他神色淡漠,投过来的视线不带任何感情,清溪或许会很满意这门婚事。 仪表堂堂又家世显赫的男人,哪个怀春少女不爱呢?可顾明严摆明了不喜欢她,清溪便也只把他当成父母之命的未婚夫,不多投入一分感情。 “清溪也辛苦了。”同徐老太太寒暄过后,顾明严继续问候未婚妻。 清溪笑着摇摇头,安静矜持。 徐老太太抿了下嘴角,不满孙女冷冰冰的态度,两家的婚事肯定是不会变了,但小两口的感情深厚将决定日后顾家对徐家的照拂程度,因此骨子里守旧的徐老太太,破例希望孙女对顾明严主动热情些,将顾明严迷得团团转才好呢。 “祖母、母亲盼望多时了,咱们先回去吧,车就在外面。”简单的客套后,顾明严引着徐老太太、清溪往车站外面走,自有跟班帮忙提行李。 顾明严开自己的车来的,是辆黑色福特,杭城有钱人多,这样的车并不罕见,在秀城却是稀罕物。徐老太太第一次坐汽车,表面上装得很平静,上车的时候却不小心撞了脑袋,“咚”的一声特别响。 徐老太太红了脸,清溪也挺尴尬的,偷瞄顾明严,还是那张淡漠的脸。 看着祖母坐好了,清溪跟着要上去,刚要抬脚,旁边忽的一黑。她仰头,却是顾明严站在旁边,一手高抬挡在车门上方,担心她撞到似的。 “谢谢。”清溪快速上了车,心跳不稳。 顾明严紧随其后,坐了倒座,对面就是清溪。 顾明严难得表现出对孙女的关心,徐老太太满意极了,笑眯眯打听顾明严在国外的生活。 对顾明严而言,徐老太太这样的长辈他见过太多,年轻人思想紧随时代变化,老爷子老太太基本都是一个样,注重规矩,讲究礼法,问起话来也是老一套,吃的怎么样,住的怎么样,听到一点新鲜的,便大惊小怪。 出于礼貌,顾明严一一回答,目光却落到了未婚妻身上。 两人第一次挨得这么近,清溪放不开,微微低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一看就是老派女子。 顾明严不喜欢守旧的女人,家里祖母是这样的,母亲二婶是这样的,他几乎能预见将来清溪会变成什么样,一定是穿着旗袍,没事做做针线打打牌,要么管教丫鬟要么哄孩子,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最多只会安静地聆听。 乏味,枯燥,毫无激情。 唯一的区别是,他的未婚妻,很美。 顾明严的视线,再次滑过清溪的脸,白净娇嫩,细若凝脂。 记忆中上次见她,还是她九岁的时候,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孩子,梳着两个圆髻,被长辈领过来,懵懂地喊他“明严哥哥”。后来他出国前,又去了一趟秀城,却没见到她,徐家人给的理由是小丫头病了,但顾明严仿佛看见,轩窗后她一闪而过的小脸。 是知道害羞了吗? 顾明严不懂,也不在意,毫无留恋地出国读书。国外有热情奔放的金发女郎,有思想开放的中国女学生,三年里,顾明严谈过几段恋爱,但他骨血里也继承了老派男人的某些观念,即,在外面怎么胡闹都行,家里只能有一个正妻。 顾明严不想欺骗那些女人,交往之前,他会直接表明自己已有未婚妻的身份,对方愿意就交往,不愿意便好聚好散。至于清溪,顾明严相信,她会同所有大户人家的旧派太太们一样,即便知道丈夫在外的风流韵事,即便男人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姨太太,只要她们稳坐正妻的位置,就不会反对干涉。 “坐车可累?”徐老太太说的口干舌燥,趁她休息的空隙,顾明严主动关心自己的未婚妻。 清溪摇摇头,看着他脚上的黑皮鞋道:“还好。” 她明显不擅长攀谈,顾明严看看窗外,低声为她介绍路边的建筑,路过电影院的时候,顾明严心中一动,提议道:“慧芳说今晚有新电影上映,一会儿我叫人去买票,晚上一起看?老太太有兴趣吗?” 徐老太太看眼孙女,识趣地笑:“我就不去了,洋人的玩意,我看不懂,你带清溪去吧。” 顾明严再看清溪。 清溪点点头,因为上车前顾明严体贴的小动作,忽然觉得,顾明严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她。 福特车拐了几个弯,就在徐老太太快晕车的时候,总算停在了顾家大宅前。 如今有钱人家都喜欢住洋楼,顾家家大业大,却没追这个时兴,依然住在老宅,典型的江南园林格局,里面亭台楼阁,一步一景,自有名门望族的雍容气派。 听差提了行李送往客房,顾明严陪娘俩去见家人。 顾世钦、顾世昌忙生意,白日外出,要等傍晚才回来,顾家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全是女眷。 顾老太太当中而坐,身穿老式袄裙,衣料华贵,手腕上戴着一串檀木佛珠。大太太、二太太分坐婆婆左右,穿的是旗袍,另有两个洋装打扮的姑娘,留披肩短发的乃二房独女顾宜秋,今年十六岁,一身白色纱裙容貌甜美的,正是顾明严的亲妹妹顾慧芳,与清溪同岁。 徐老太太、清溪一登场,除了顾老太太,其他人都站了起来。 论身份,徐家远远不及顾家,因此顾老太太并不赞同这门亲事,架不住长子固执且说一不二的霸道脾气才同意了,但终有不满,脸上就露了些出来。换个亲家,多半就怯场了,可徐老太太才不那么想呢。 在徐老太太心里,当年若不是儿子救了顾世钦,顾家早完了,现在能坐享富贵,全是她儿子的功劳,顾家上下该感恩戴德才是。所以,就算看出顾老太太不是真心欢迎她们娘俩,徐老太太顶多暗骂对方没良心,绝不会有什么自惭形秽、识趣退婚的念头。 都是成精的老太太,谁怕谁? 顾老太太皮笑肉不笑,徐老太太就虚与委蛇,你来我往互相添堵。 大太太当然站在婆母这边,嫌弃清溪的出身,觉得小户女配不上她出类拔萃的好儿子。 二太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乐得看热闹。 清溪垂眸坐在祖母身边,路上对顾明严生出的一丝好感,连着对婚后生活的朦胧憧憬,就在顾老太太、大太太明褒暗贬的夸赞声中,迅速消失地无影无踪。指腹贴着柔滑的衣料,清溪冲动地想,祖母快生气吧,只要祖母支持,她再去求求父亲,婚事一定可以退的。 只需一面,清溪就已经确定,她不想嫁进这样的人家。 可徐老太太怎么会轻易退婚呢?巴不得孙女快点长到十六岁,风风光光地嫁进顾家。 第5章 005 “小姐,水好了。” 丫鬟小兰从浴室走出来,笑着对清溪道。 清溪刚从顾老太太那边回来不久,火车上的颠簸与危险,顾家女人们的嫌弃,同一天压了下来,清溪觉得特别累,就连这间布置奢华的大客房,她都没心情参观。 “看小姐累的,赶紧洗个澡,洗完舒舒服服睡一觉就好啦。”小兰服侍她脱衣服,见未来大少奶奶无精打采的,她又亲昵地劝道,笑起来腮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看着就叫人亲近。 这是清溪跨进顾家后,遇见的第一个真心欢迎她的人。 “你原来在哪里做事?”清溪随口问了句。 小兰便用一种恭喜的眼神看着她,欢快答道:“除了老宅,大爷在杭城还有几栋房子,我在其中一栋做事,小姐要来,大爷提前将我跟李妈调到这边,专门伺候小姐与老太太呢。大爷说了,小姐若是哪里住的不习惯,或是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我直接去跟大爷提,无需惊动太太。” 清溪意外地扭头。 小兰抱着她刚脱下来的衫子,狡黠地朝清溪眨了眨眼睛:“小姐放心,有大爷为你撑腰,你只管跟大少爷熟悉就行,旁的人和事,小姐不用认真计较,将来这顾家的一切,都是小姐的。” 这话大有深意,清溪没接,叫小兰在外面等着,她自己去浴室洗澡。 泡在洒了香水的热水中,清溪无意识地洗着胳膊,耳边忽然响起出发前母亲的叮嘱。 母亲说,顾叔叔会向着她,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可顾世钦那样的身份,怎么会如此青睐一个小县城出身的丫头? 因为感激父亲当初的救命之恩,还是,五岁的她,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特别懂事可爱? 清溪猜不到答案,但不管怎么说,发现顾家这边并不是人人都瞧不起她,清溪舒服了很多。 泡了一会儿热水澡,困劲儿涌了上来,清溪叫小兰拉起窗帘,她钻进被窝休息。 睡着睡着,门外好像有人说话,清溪睁开眼睛,恰好小兰轻轻推门而入,见她醒了,小兰笑道:“小姐,宜秋小姐、慧芳小姐找你玩来了。” 有客登门,清溪赶紧坐了起来。 五分钟后,清溪匆匆去客厅见客。 客人们在沙发上坐着,见到她,二房的顾宜秋笑盈盈站了起来,顾明严亲妹顾慧芳靠着沙发没动,微微挑起眉毛,一边打量清溪一边开玩笑似的道:“徐姐姐睡够了吗?要是没睡够,我跟堂姐明日再来。” 清溪坦然道歉:“不好意思,叫两位久等了。” 顾慧芳轻轻哼了声。 顾宜秋笑着打圆场,拉着清溪的手道:“不怪你,你大老远坐车过来,肯定累的,有次我去申城,火车上睡了半天,下了车继续睡,天黑了才精神。” 她大方可亲,清溪便试着跟她交朋友。 顾宜秋在女子学堂读书,从小接触的都是差不多出身的娇小姐,还是第一次跟清溪这样的旧派闺秀打交道,清溪温婉娴静的气质,柔美娇弱的容貌,竟让她有种惊艳之感,由衷地夸赞道:“清溪真美,诗经里的古典美女,应该就是你这样的吧?” 说完还念了一首描写美女的小诗。 清溪面颊微红,自谦过后,羡慕地看着顾宜秋:“宜秋姐姐才令人佩服呢,听小兰说,你会讲三国语言?” 两人互相欣赏,不知不觉冷落了顾慧芳,顾慧芳越发不喜欢清溪了,想到以后清溪会成为她的嫂子,成为顾家未来的当家少奶奶,继承的财产比她还多,顾慧芳就一肚子憋屈。 “这么说,徐姐姐没上过学?”顾慧芳故意问。 清溪点点头,平平静静地看着顾慧芳,并不觉得有何可耻的。母亲是才女,她与妹妹跟着母亲读书识字学琴,家中藏书清溪几乎全部看过,除了不通洋不懂学堂里教授的西洋科学,清溪甚至敢说,她学到的东西,不输顾慧芳什么。 顾慧芳本来想看清溪羞愧自惭的样子的,现在清溪一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一愣,就忘了准备好的腹稿。 清溪继续与顾宜秋说话。 顾慧芳安静了会儿,忽的笑了,歪着头打趣自家哥哥:“徐姐姐一来,我哥肯定要老实几天了,只可怜如眉姐” 清溪偏头看她。 顾慧芳却不说了,活泼小鸟似的跑到窗前,趴在那儿往外看。 清溪隐隐有个猜测,可只凭顾慧芳口中的一个名字,她无法证明什么,也不确定要不要凭此怀疑顾明严。不过,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清溪已经打定主意不要嫁进这座金丝牢笼了,顾明严有没有别的女朋友,与她无关。 送走顾家姐妹,清溪去找祖母。 徐老太太年纪大了,更容易受累,才睡醒不久,打发李妈下去,她低声询问孙女与顾家姐妹相处的情形。 清溪存心要祖母厌弃顾家,便实话实说,委屈地抱怨道:“宜秋姐姐待我不错,慧芳不喜欢我,说话处处带刺,听她的意思,大少爷似乎跟一个叫如眉的女子有些关系。” 徐老太太眼睛转了转,冷笑道:“这就是了,大房娘几个都不满意你,婚事男人做主,她们不敢反对,就故意在你面前胡说八道,指望咱们主动退婚呢。清溪别上当,明严一看就是好孩子,刚见面就约你去看电影,心里怎么可能有别人?” 清溪听出味儿了,没有实打实的证据,祖母是不会放弃这门亲的。 “我帮祖母梳头吧。”默默叹口气,清溪决定转移话题。 徐老太太才收拾好,小兰突然在外面喊她们:“老太太,小姐,大爷来看你们啦!” 徐老太太一听,腰不酸了腿不软了,拉着孙女就往外走。 客厅里面,顾世钦身着一袭深色长衫,面朝卧房的方向而立。他与徐望山年纪相仿,但顾世钦做的是富贵生意,养尊处优又注意保养,此时看起来仿佛才三十出头。男人黑眸深邃,五官俊朗,举手投足是商圈大佬才有的雍容气派,论风采,二十岁的顾明严,反而要逊色父亲几分。 “伯母远道而来,世钦因公务缠身有失远迎,实在是招待不周。”见了面,顾世钦低头向徐老太太赔罪,彬彬有礼。说起来,顾家父子挺像的,眉眼淡漠,只不过顾明严的客套听得出敷衍,来自顾世钦的寒暄,却让人觉得真诚。 “世钦太客气啦,你忙的是大生意,当然生意要紧。”徐老太太笑容满面地道,转身叫孙女喊人。 清溪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喊“顾叔叔”。 顾世钦的目光,终于落到了面前的女孩身上,少女聘婷,杏眼好奇又敬畏地望过来,盈盈美目,瞬间就与记忆深处的那人对上了。 明明想忘却,又想方设法接近,不惜定下荒谬的娃娃亲,只因要与她维持一丝联系。 陈年往事潮水般涌上心头,叱咤商场二十年的顾家家主,素来沉稳威严的脸上,破天荒出现一丝裂痕,转瞬即逝。 “清溪长大了,你爹娘可好?”微微低头,顾世钦慈爱地看着未来的儿媳妇。 男人语气中的关心与亲近掺不了假,清溪情不自禁放松下来,笑着道:“我爹我娘都很好,劳烦顾叔叔记挂了。” 顾世钦点点头,聊些家常,他看看天色,邀请祖孙俩:“我叫人摆了接风宴,一块儿过去吧。” 徐老太太当然要去,没有什么比顾世钦的礼遇,更叫顾老太太胸闷了。 清溪跟在祖母另一侧,一边听着长辈们说话,一边发愁晚上与顾明严的电影之约。 都不想嫁他了,这场电影,便也没必要再去看,只是,该用什么理由拒绝呢? 顾家家大业大,子孙却不算兴旺,上一代好歹有顾世钦、顾世昌俩兄弟,到了顾明严这辈儿,就只他一个少爷,剩下两个全是小姐。当清溪跟随祖母跨进富丽堂皇的餐厅,瞧着围坐在紫檀木八仙桌旁的顾老太太等人,竟觉得有几分冷清。 基本都见过了,清溪单独朝二爷顾世昌行了次礼。 男人对美丽的女子有天生的好感,顾世昌也很满意清溪,笑着逗侄子:“明严好福气。” 顾明严看着换了一身衫裙的未婚妻,虽尚显年幼,少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风韵,但清溪柔美脱俗的容貌,足以让任何能拥有她的男人引以为荣。 “坐吧。”顾明严亲自帮清溪拉开座椅。 众目睽睽之下,清溪就算不想嫁他了,还是被弄了个红脸。 顾世钦笑了笑。 顾老太太、大太太、顾慧芳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越发衬托地徐老太太笑靥如花,嗯,老花也是花。 “下午胡太太给我打电话,她表弟今天跟你们坐的一节车厢,清溪没受伤吧?”大太太忽然问。 清溪一怔,本能地看向祖母,徐老太太的笑容已经僵住了。 “什么受伤?”顾世钦肃容问。 顾明严等人的视线也不约而同地投到了清溪脸上,神色各异。 清溪再无时间看祖母的眼色,回视顾世钦道:“中午用餐的时候,车厢突然有匪徒抢劫,幸好同车有人会武艺,将匪徒制服了,总算有惊无险。” 顾世钦长眉紧锁,冷声道:“明天我派人去打听打听,清溪别怕,回去叫明严送你们。” 清溪刚要婉拒,大太太又状似关心地问了一句:“听说歹徒强搜你身” 清溪脸刷的白了,当时的害绝望怕再次蔓延全身,与那相比,大太太的恶意措辞都不算什么。 徐老太太却立即瞪着大太太反驳道:“难道那位胡太太没告诉你,歹徒还没动手,清溪就扎了他一刀?我们清溪看着柔弱,却是宁死不屈的,亏得清溪福大命大,误打误撞伤了歹徒,为旁边的侠义之士争取了动手之机,不然啊,我们娘俩怕是没机会坐在这儿吃饭了。” 在座的没有傻子,大太太到底是想关心清溪还是蓄意抹黑清溪,谁都明白。 顾世钦冷冷斜了妻子一眼。 大太太心肝一颤,再不敢当着丈夫的面乱说。 顾慧芳嘟嘟嘴,仗着父亲平时宠她,故作天真地问清溪:“徐姐姐出门都带着刀吗?” “闭嘴。”顾明严厉声斥道。 兄长一点都不给她面子,顾慧芳当即红了眼圈,想甩袖离席,又特别想知道答案。 清溪可以解释,但瞥见顾慧芳宁可忍受委屈也要等她开口,她便礼尚往来,故意不说,浓密的睫毛静静地垂下来,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叫老太太、清溪受委屈了,杭城风景还行,明严,这几天你都不用去公司,好好陪老太太、清溪四处逛逛。”顾世钦一句话终结了火车遇险的话题。 晚饭气氛微妙,清溪安静地夹菜用餐。 饭后,顾明严主动送徐老太太、清溪回客房。 徐老太太有意撮合两个孩子,先一步走了。 第6章 006 中秋刚过,月亮虽缺,依然皎洁。顾明严放慢脚步与清溪并肩而行,路旁每隔一段距离设了造型古典的路灯,到了灯下,顾明严偏头看清溪。柔和灯光照在她细嫩的脸上,仿佛涂了一层薄薄的绯红胭脂,令少女单纯青涩的柔美中,隐隐多了一丝撩人心弦的妩媚。 水做的姑娘,顾明严无法想象,她持刀对抗匪徒的情形。 “当时,怕不怕?”顾明严停在清溪对面,低头问,声音温柔。 清溪垂着眼帘,没吭声。 未婚妻似乎有点小情绪,顾明严理解,诚心道:“祖母、母亲思想陈旧,还看重门第之见,但我与父亲都不在乎,清溪别多想。”他愿意娶她,这就够了。 他话里处处都是赞同婚事的意思,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清溪就无法硬邦邦地跟人家说自己不想嫁。长辈们定下的婚事,还是交给长辈们解决吧,祖母贪慕虚荣,回家她好好求求父亲,父亲最疼她了,得知顾家女眷的嘴脸,肯定舍不得叫她看人脸色的。 “大少爷多虑了,我,我只是有点不舒服,今晚的电影” “身体要紧,电影可以改日再看。”顾明严笑着说。 清溪松了口气。 顾明严却忽地弯腰,俊美的脸几乎快要贴上她。 清溪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顾明严没追,只无奈地看着他的小未婚妻:“刚刚,你叫我什么?” 清溪回想,继而咬唇。 “小时候,你可不是那样叫的。”顾明严哄孩子似的道。 清溪当然记得,小时候她按照长辈的教导,叫他明严哥哥,但大家都长大了,那么亲昵的称呼,她再也叫不出口。 “走吧。”顾明严摸摸她脑袋,目光宠溺。 清溪默默跟上。 走了几步,身边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笑,清溪疑惑地看过去。 顾明严轻轻点了点她蕾丝边的短衫袖口,揶揄问:“该不会真的随身带刀吧?” 她带刀干什么? 清溪自嘲地笑了下,解释道:“那时挺乱的,前面乘客的西餐刀滑到我这边了,我趁人不注意偷偷捡起来了。” 她只单纯地回忆,顾明严的眼神却变了,用一种刚认识清溪般的眼神看着她。 说起来简单,那样的情形,别说清溪这样鲜少出门的大家闺秀,便是留学归来的新派女子,有几个能做到清溪这样勇敢?匪徒手里基本都有枪,他娇小年少的未婚妻,居然敢只凭一把小小的西餐刀抵抗 若非亲耳听她说出来,而且有一车厢的人可以证明,顾明严断不会相信未婚妻柔美娴静的脸庞下,藏着常人难及的勇气。 也就是在这一刻,顾明严完全确定,他的清溪,与祖母、母亲包括徐老太太,绝非一类人。 这晚清溪睡得还不错,明确退婚的心意后,顾家众人的态度一下子都不重要了,就当来杭城玩几天好了。 早上顾明严来客房陪清溪祖孙俩用的早饭,不知道是不是清溪的错觉,总觉得今天的顾明严,似乎没昨天那么冷淡了,便是对祖母,笑的时候也真诚了些。 因为车上的晦气经历,顾明严提议先去南山寺拜佛上香,正合了徐老太太的心。 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前往城外南山寺的路上,行人如织。清溪挨窗坐着,兴致勃勃地看着外面,远处峰峦叠翠景色秀丽,近处形形色色的衣衫样式也比秀城新鲜多了,更不用提陆续出现的一辆辆小轿车。 离城远了,道路开始变窄,轿车行驶的速度慢了下来,清溪前后一看,居然排了一队洋车。 “周末出来玩的人多,容易堵。”顾明严看着她道。 清溪点点头。 后面突然传来刺耳的喇叭声,清溪往后望,就见队伍里的一辆黑色轿车开到了路边,竟然试图要超车。路人们纷纷避让到对面,于是堵在中间的那些轿车想让也没法让了,而那辆急性子的黑色轿车竟也不惧,一边车轮压着主路,一边车轮滑到野草丛中,颠颠簸簸地歪着车身往前开。 “这人急什么啊。”徐老太太皱着眉抱怨,有点担心,“不会撞了咱们吧?” 顾明严懂车,也懂车技,看了会儿道:“老太太放心,那司机很会开车。” 徐老太太放不下,继续盯着。 清溪无聊,也回头看,看着看着,距离近了,清溪震惊地发现,开车的司机居然是陆铎! 徐老太太也认出来了,想到陆铎小流氓似的脾气,徐老太太偷偷扯了扯孙女衣摆。 清溪乖乖坐正。 车外,陆铎一边按喇叭撵挡路的行人,一边稳稳地握着方向盘,快要经过顾明严的福特车时,前面有个穿长衫的老太爷不肯配合,非但没走,还用拐杖指着陆铎训了起来,说的杭城土话。陆铎自小在北方长大,后来被舅舅接去国外辗转到了上海,英他会,当地土话他哪听得懂? 不过猜也猜得出,老太爷肯定在骂他。 陆铎就一直按喇叭,年轻的脸庞,写满了桀骜不驯。 喇叭声刺耳,要不是怕被陆铎认出来,徐老太太非跟着骂他一顿不可。 清溪也觉得陆铎过分了,插队占行人的道本就是他不对,她微微偏头,想看看陆铎,但因为陆铎坐在司机的位置开车,而现在两辆车完全对齐了,清溪最先看见的,便是坐在后座的男人,依然一身黑衣,依然戴着宽大的墨镜,就在清溪看过去的时候,男人若有所觉,脸也朝这边偏了过来。 清溪连忙低下头,说不清为何怕他。 顾明严注意到她奇怪的举止,朝对面看去,就见那里坐着一个黑衣男人,单看墨镜下白皙的脸庞下巴,应该很年轻。男人面朝前方,并未往这边看。顾明严再看清溪,忍不住唇角上扬,他的小未婚妻,太容易害羞了。 陆铎还在跟固执的老太爷对峙。 看热闹的嫌喇叭声烦,都指责陆铎,顾怀修也觉得烦,踢了司机后座一脚。 陆铎一下子老实了,然而前面老太爷还在喋喋不休。 陆铎脑袋要炸了,换个年轻的,他早下车揍对方了,但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传出去丢人。 “舅舅,老头说的啥?”揉揉脑袋,陆铎回头问。 顾怀修懒懒地靠着椅背,并没有要替外甥翻译的意思。 他这样,陆铎更来气:“舅舅,我总觉得,你这副打扮特别像瞎子。” 顾怀修面无表情。 旁边车里,忽的传来一声轻笑,短短的一个音,很快消失。舅甥俩同时偏头,就见对面车窗里,有个穿浅绿小衫的姑娘低着头,白净净的小手掩饰般地挡在嘴上,葱白似的纤纤玉指,衬得她羞红的脸颊灿若桃花。 顾怀修最先移开视线。 陆铎乐了,脑袋探出车窗,热情地跟清溪打招呼:“真巧,又跟清溪小姐见面了。” 这下清溪只能回应,轻轻嗯了声。 顾明严扫眼陆铎,面露询问。 清溪为他介绍陆铎:“这位就是昨日车上救了我们的陆铎陆先生。” 顾明严恍然,放下车窗,朝陆铎伸出手:“多谢陆先生见义勇为,在下顾明严,是清溪的未婚夫,不知陆先生家住何处?救妻之恩,顾某想择日登门道谢。” 陆铎这才好像刚看见顾明严似的瞄了他一眼,却没与顾明严握手,一本正经地分析道:“我救的是清溪小姐,不是你的未婚妻,如果换个人,就算她是你的未婚妻,我也未必会救,所以顾少爷无需谢我。” 顾明严目光沉了下来。 清溪夹在中间,颇为尴尬。 徐老太太早就领教过陆铎的伶牙俐齿,心知彬彬有礼的准孙女婿说不过混小子,就催促司机快点开车。恰好前面路空了些,司机识趣地加快速度,很快就将挤在小路的黑色别克甩在了后头。 “明严别跟他计较,什么汽车行的三爷,仗着有点身家就横行霸道,一点礼貌都不懂。”徐老太太往后看眼,不屑地道。 顾明严已经恢复如常,见清溪安安静静的,并不是很讨厌陆铎的样子,顾明严便道:“不管怎么说,他救了您与清溪,我都感激他。” 徐老太太看他就更加满意了:“不愧是留过学的,瞧这胸襟。” “不好意思,连累你了。”清溪适时地道歉,如果不是因为她,顾明严哪会儿被人奚落,今天这事,顾明严一点错都没有。但清溪心里奇怪,陆铎对她和和气气的,为何见到顾明严就针锋相对?回想昨日火车之上,陆铎似乎也很瞧不上顾家。 “小事而已,清溪太客气了。”顾明严笑着说。 气氛缓解,清溪继续欣赏窗外的景色。 南山寺香火鼎盛,清溪、顾明严一左一右陪在徐老太太身边,去大雄宝殿上香。 “呦,这不是明严吗?” 中年女人惊喜的笑声传过来,三人一起驻足转身,看到一位穿旗袍的太太,三旬左右的年纪,气色红润,眉心有颗浅浅的朱砂痣,有点像寺里的观音娘娘。女人身边,站着一个穿米白洋裙的少女,手里提着一款红色包包,落落大方地朝顾明严摆摆手。她很漂亮,简单同顾明严照面过后,便好奇又不失礼貌地观察清溪。 顾明严先向徐老太太介绍来人,中年女人是沈太太,白裙姑娘叫沈如眉。 “如眉是我学妹,我们在英国读一个大学。”顾明严神色平静地说。 徐老太太眉心一跳,昨晚孙女提到的疑似与顾明严有牵扯的女人,好像就叫什么如眉? “沈太太好,沈小姐好。”祖母愣神,清溪笑着寒暄。 “早就知道明严有个大家闺秀的未婚妻,原来竟长得如此标致,瞧这招人疼的小模样,都把我们如眉比到天边去了。”沈太太拉起清溪的手,上上下下端详了一番,语气亲切,很喜欢清溪似的。 清溪不知该说什么。 沈如眉掩唇笑,看着清溪道:“我娘就喜欢漂亮女孩,见谁都要这么夸一番,今日不巧,我们已经上完香了,改日有空,请妹妹来我们家做客。” 清溪只能道谢。 “那我们先走啦。”沈如眉挽住母亲胳膊,道别离去,自始至终,没有多看顾明严一眼。 “咱们也走吧。”顾明严也不在意沈如眉的离开,继续当未婚妻娘俩的向导。 清溪有些糊涂了,这俩人,似乎只是普通同学? 顾明严去取香,徐老太太趁机凑到孙女耳边说悄悄话:“看见了吧?顾慧芳就是故意骗你呢。” 清溪苦笑,笑顾慧芳无聊的小把戏,也笑祖母对顾明严的各种维护,亲孙子都不过如此。 顾明严拿着三柱香走了过来。 徐老太太先拜,清溪看着宝相庄严的佛祖,虔诚地拜了三次。 一求父亲厨赛顺利夺魁,二求她与顾明严成功退婚,三求,家人健康安乐,酒楼生意兴隆。 进了香,游览过寺里的风光,三人慢悠悠地下了山。 回城路上依然堵车,但再没有试图超车的人了,清溪也没再遇见那位神秘的顾三爷。 在顾明严的陪伴下连逛两天杭城,清溪抵杭的第四天,顾老太太终于要庆五十五岁的大寿了。 第7章 007 清溪不太喜欢穿旗袍,总觉得旗袍束手束脚,不如穿衫裙自在。 但顾老太太的寿宴,几乎邀请了杭城所有贵妇,这么隆重的场合,一件正式的旗袍就不可或缺了。为了确保孙女第一次公开亮相就足以惊艳众人,徐老太太特意请秀城最好的裁缝给清溪做了两身新旗袍,一大早,徐老太太就亲自赶过来,监督孙女打扮。 “好了,去照照镜子。”帮孙女插好赤金的牡丹花簪,徐老太太仔细端详一番,与有荣焉地道。 清溪只好在祖母与小兰热切的注视下,走到穿衣镜前。 擦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镜子中,便多了一个穿红底绣花旗袍的姑娘,领口、袖口金色滚边,与暗金色的花扣相互辉映。香云纱的衣料完美勾勒出少女玲珑的身段曲线,鼓鼓的胸脯,纤细的小腰,优美的收放如山峦起伏,最后再从胯瀑布般收下去,直到裙摆下面,露出两截雪白细腻的小腿。 清溪很白,娇嫩的肌肤透着美玉的莹润,香云纱本就是艳而不俗的料子,如今穿在她身上,宛如红纱裹玉,极致的艳丽中,又绽放出最纯的姿色。 鲜少穿旗袍的清溪,自己都看呆了一瞬,然后下意识地,摸了摸裸露的手臂,如果不是旗袍太红,她都没发现自己居然这么白。 “别遮,就是这样才好看,我看人家都这么穿。”徐老太太拉下孙女的小手,笑吟吟地夸。 “是啊,小姐穿这件特别美,我都舍不得移开眼睛了。”小兰一眨不眨地盯着未来大少奶奶。 清溪瞄眼镜子,其实吧,心里也挺喜欢的。 七点钟,顾明严照常来这边用早饭。 清溪已经在客厅坐着了,看到他来,她客气地站了起来,因为穿了扎眼的新衣裳,清溪脸有点红,没好意思看名义上的未婚夫是什么神情。 除了刚进门的时候脚步明显慢了下,顾明严脸上没什么神情,确定徐老太太没在客厅,周围只有丫鬟小兰,顾明严才不加掩饰地,长时间地欣赏起他的未婚妻。清溪这几年出落地很美,早在火车站重逢他就知道了,但换上旗袍的清溪,还是让顾明严感到了惊艳。 一个美人,如果天天穿着露肩洋装在男人眼前晃,晃多了男人也就腻味了,如果某个习惯长袖长裙的美人突然穿着比较裸露的衣裙出现,那比什么都刺激男人的视觉与。 碍于清溪的年龄,今日之前,顾明严对清溪的喜欢是单纯的欣赏,但面对穿旗袍的清溪,顾明严体内顿时燃起一簇火苗,蛊惑他想对这个未婚妻做点什么,譬如男女恋人之间正常的牵手,甚至,亲吻。 “很漂亮。”走到清溪身边,顾明严低声道,温热的呼吸落在她敏感的耳垂,如情人的私语。 “谢谢。”清溪尽量自然地说,然后使唤小兰去倒茶。 小兰走了,感受着未婚夫灼灼的视线,清溪紧张,偷偷往祖母房间看了好几次,希望祖母快点出来。 “今晚家里搭台子唱戏,明晚咱们去看电影?”顾明严喝口茶,再次向未婚妻提出约会的邀请。 明天是清溪在杭城住的最后一晚,很适合做点什么留念,顾明严认真地想。 清溪没有准备,眼里流露出一丝慌乱,想了想,小声婉拒道:“后天要赶车,我想早点睡。” 顾明严沉默。 以前的恋爱中,没有女人拒绝过他的约会,而且大多时候,都是女人们想方设法约他出去,未料在名正言顺的未婚妻这边,他竟然吃了瘪。 是女人的矜持吗? 顾明严压低声音,黑眸专注地看着她微红的脸:“清溪,后日你就要走了,我想单独陪陪你。” 清溪应对男人邀请的经验几乎为零,顾明严越诚恳,她就越慌,但还是硬着头皮道:“真的不用了,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看电影,里面太黑了。”父亲带她去申城玩的时候,清溪看过一次。 顾明严心想,就是黑才好摸摸小手啊。 不过清溪两次拒绝,应该是真的不敢随他出门约会,顾明严虽然遗憾,但也尊重她的决定。旧派的女子,就是这点不好,做什么都有太多顾忌,好在秀城离得不远,以后他多抽时间去秀城见她,熟悉了,她自然会慢慢接受他。 “好吧,这次放过你,下次你来,看你还有什么借口。”顾明严故意暧昧地道。 清溪扭头,不自然地摸了摸手腕,心想,哪还有什么下次呢? 九点过后,顾家的宾客陆续抵达。 顾慧芳不喜欢清溪,二房的顾宜秋却与清溪一见如故,陪在清溪身边,低声向清溪介绍每次登场的女客。清溪是母亲一手教出来的闺秀,面对顾明严那样的男人拘束些,在女客圈里,清溪落落大方地接受着众人的打量与夸赞,便是顾老太太、大太太,都挑不出什么错。 “见到清溪之前,我总觉得这门婚事定的草率,现在见到真人,我就更佩服明严父亲了,眼睛太毒,那么早就看出清溪是个少奶奶苗子了。”一位政府要员家的太太,毫不吝啬地当众夸赞道。 顾老太太僵硬地笑。 好在大多数女客都会察言观色,知道顾老太太不满意这门婚事,客套夸几句清溪就转移话题了。 清溪待在小姑娘圈子中,并不在意长辈们怎么评价她。 “啊,如眉姐姐来了!”客厅门口新走进来两道身影,期盼许久的顾慧芳立即跳了起来,别有深意地扫眼清溪,然后花蝴蝶似的飞了过去。 顾宜秋凑到清溪耳边,小声道:“沈太太与大伯母交好,沈如眉常来家里找慧芳玩,不过据我所知,沈如眉跟哥哥只是读了一个学校,并没有别的关系。” 清溪朝她笑了笑。 她明眸皓齿,顾宜秋怔住了,再看沈如眉的时候,顾宜秋就想,大哥除非是瞎子,才会放着如花似玉的未婚妻不喜欢,而去招惹只有家世强于清溪的沈如眉。 “这是清溪啊?我差点没认出来。”被顾慧芳拉过来,沈如眉惊讶地恭维清溪,“你今天可真漂亮。” 清溪看着她新潮的浅绿纱裙,真心道:“沈小姐才是真的好看。”同样是新派女子,沈如眉身上就比顾家姐妹多了更自然的现代气息,或许出过国的女子,都这样吧。清溪从不羡慕顾家的富贵,但对外面的世界,她也充满了好奇与向往。 “叫我姐姐吧。”沈如眉坐到清溪旁边,亲昵地道。 清溪笑着改了口。 这并不是顾慧芳想要的结果,故意问沈如眉:“如眉姐姐,徐姐姐没出过国,你给她讲讲英国学校的事情吧,还有你跟大哥的事。” 沈如眉扑哧笑了,熟稔地点了点顾慧芳额头:“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我与你大哥的事?咱们两家是世交,同在国外读书,你大哥是照顾过我,但只是同学之谊,怎么从你嘴中说出来就变了味儿?清溪你可千万别误会。” 最后一句,看着清溪说的,带着打趣的意味。 小客厅这边的女孩子都笑。 清溪便佯装羞涩,去书橱那边待着了。 少女身穿红色旗袍,从后面看更显得纤腰不盈一握,沈如眉漫不经心般地瞧了几眼,脑海里忽然浮现前几日南山寺的偶遇。她刚从走廊出来,有所感应地朝一个方向看去,就见顾明严陪在一个穿衫裙的女孩身边。顾明严,对女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顾家大少爷,居然肯放下身段,陪家人以外的女子来了他最反感的寺院。 然后她就听他亲口介绍,小姑娘是他的未婚妻。 顾明严自己都没发现,他介绍清溪时,眼里隐藏的温柔与骄傲。 因为是未婚妻,所以愿意破例陪她做平时不喜欢的事情。 因为是未婚妻,所以必须在她面前维持痴情专一的形象,一个正眼都不给别人。 沈如眉笑了,细白的手指来回摩挲茶碗边缘。 顾明严就装吧,她倒要看看,将来必须迎她进门的时候,他怎么向他最尊重的小妻子解释。 宾客都到了,花园里的寿宴正式开始。 自己的好日子,顾老太太今日红光满面,看清溪都没那么碍眼了,真诚地向众宾客表示感谢。宾客们掌声如潮。 顾老太太回到了自家人这一桌,目光接连扫过两个儿子、孙子孙女们,总体来说,她对这次寿宴的安排还算满意。 “吃吧,都是一家人,别客气。”顾老太太笑着道。 然而就在她准备捡起筷子的时候,顾宅大门外,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礼炮轰鸣,众人皆仰头,只见大门那边,空中接连炸开一朵朵烟花,白烟滚滚宛如仙境。 震惊过后,顾老太太嗔了长子一眼:“说了一切从简,弄这么大动静做什么。” 嘴上嫌弃,嘴角都快歪到天边了。 顾世钦却转向二弟:“你叫人放的?” 顾世昌一脸茫然:“我没让啊” 顾世钦再看儿子。 顾明严懂了,刚要派人去门口问问,已经有听差急匆匆跑了进来,远远地通传道:“老太太,老太太,门外有位先生自称是申城顾三爷,因是同宗,听闻老太太今日过寿,特意前来祝贺。” 清溪也坐这桌,闻言心中一动。 顾明严看看她,及时朝父亲、祖母解释道:“火车上制伏匪徒的,就是这位三爷。” 顾老太太依然糊涂,想不通一个没什么交情的三爷,为何如此礼重。不过来者是客,看宾客的反应这位三爷似乎也是个人物,顾老太太便道:“还不快请进来?”又吩咐丫鬟们赶紧再摆桌酒席。 丫鬟们忙碌起来,各桌宾客纷纷望向花园入口,好奇顾三爷的庐山真面目。 清溪见大家都看,她就跟着看。 顾宅很大,过了十来分钟,远处才出现三道人影,一个是顾家家仆,引领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穿白色西装的自然是陆铎,十八岁的小伙子,长得挺高的,足有一米八,然而他身边的黑衣男人,竟还比他高了半头左右,身材颀长挺拔,无形中流露出久居上位者的威严。 初见二人的宾客不觉得哪里奇怪,清溪却立即注意到,那位顾三爷,今日没戴墨镜。 想到能彻底看全他的容貌了,清溪竟莫名紧张。 顾怀修、陆铎直接走到了中央顾老太太这桌。 距离近了,清溪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然后,本能地,她转向顾世钦。 真的很像,除了那双寒潭似的眼睛。 顾世钦紧紧盯着来人,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顾老太太的反应比他更强烈,刚才还红光满面的脸庞,此时已经变得煞白,身体微微地颤抖。 远处的宾客或许没发现,清溪等坐在跟前的,都意识到了不对,一个个不知所措,茫然旁观。 “母亲,可还记得我?”顾怀修盯着几乎瘫在座椅上的顾老太太,淡淡问。 他人是冷的,脸上眼中不见任何暖意,就连声音,也仿佛来自冰层之下,叫人控制不住地胆寒。 清溪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感觉,她是看都不敢看对方了。 “你是世钧?”顾世钦终于反应过来,目光复杂地问。 顾怀修恍若未闻,只盯着顾老太太。 陆铎冷笑一声,讽刺道:“不敢与顾家大爷、二爷排序,我舅舅现在叫顾怀修。” 说完,陆铎重重地将怀里抱着的黑匣子放到顾老太太面前,嬉皮笑脸道:“老太太,这是我舅舅精心为您准备的礼物,您打开瞧瞧?” 顾老太太嘴唇发紫,越抖越厉害。 就在顾世钦、顾世昌兄弟俩看不下去,意图阻挠的时候,陆铎抢先掀开了匣盖。 “啊!” 原本一片喜乐的顾家花园,突然响起数道女人的尖叫。 清溪捂着嘴扑到祖母怀里,却无法阻止刚刚所见强行闯进脑海,血淋淋的人头 “哇”的一声,清溪旁边,顾慧芳吐了。 第8章 008 顾怀修精心准备的寿礼,是一颗人头,脸上的血甚至都没干,显然刚砍下来不久。 黑匣子摆在顾老太太正面前,顾老太太首当其冲,白眼一翻,直接晕死了过去。 大太太、二太太纷纷捂住嘴,顾慧芳、顾宜秋姐妹花容失色又哭又吐的,清溪躲在祖母怀里,努力不去想那一幕。 “老三,你什么意思?”好好的寿宴变成一团乱麻,顾世钦震怒,一边喊人扶老太太回房,一边质问顾怀修。 顾怀修面无表情,取出随身携带的墨镜挂到鼻梁上,转身走了,笔挺的黑色西服穿在他身上,更像阴间派来索命的鬼差。 顾世昌伸手欲拦,陆铎冷笑着举起枪,顾世昌登时让开了地方。 转眼之间,大闹寿宴的两人,就不见了身影。 寿宴肯定无法再继续,顾世钦向宾客们道歉,随即安排顾明严送客,他匆匆去看母亲。 清溪扶着祖母,白着脸回了客房。 第一次看到那么血腥的一幕,清溪受了不小打击,徐老太太虽然也被吓到了,但她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顾家的上。打发李妈、小兰下去,徐老太太拉着孙女坐到床上,窃窃私语:“怪不得那人自称三爷,原来也是顾家老太爷的儿子。” 对方管顾老太太叫母亲,徐老太太听见了。 清溪一点都不想提那人,冷漠无情也就罢了,送人头是什么意思? 离家四天,清溪三次巧遇顾三爷,第一次火车上他见死不救,第二次小路上他纵容陆铎无礼占行人道,今日是第三次,他更狠好像天生带煞。 这就是清溪对顾三爷的印象,一个令人想避如蛇蝎的男人。 “只是,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徐老太太心痒难耐,兴奋地跟孙女商量:“要不,咱们叫李妈进来问问?她在顾家做事的时间长,肯定知道。” 清溪皱眉反对:“李妈、小兰都是顾叔叔的人,你打听人家私事,回头她们告诉顾叔叔,祖母就不怕顾叔叔生气?” 徐老太太吸了口气,真没想到这茬。 清溪也有个想法,小声央求:“祖母,顾家出了事,咱们继续留在这不方便,要不明早就买票回去吧,或许能赶上厨神大赛。” 她们这次来杭城,是应顾世钦之邀,信中顾世钦请她们在顾家多住几日,碰巧就与秀城厨神比赛冲突了,清溪拗不过祖母,才答应后日返程的。 从人情礼数上讲,清溪考虑的很有道理,徐老太太犹豫片刻,点点头应了。 顾家那边,顾老太太已经醒了,一个人躲在房间,谁都不肯见。 门外隐约传来两个儿子与儿媳的谈话声,顾老太太心烦,拉起被子蒙住脑袋,可被窝里黑漆漆的,她什么都看不见,脑袋里立即又冒出匣子里血淋淋的人头,与顾世钧不,顾怀修那张跟长子一样,酷似已故丈夫的脸。 孙女们都被人头吓哭了,顾老太太最忌惮的,却是顾怀修的出现。 怎么会这样? 顾老太太闭上眼睛,嘴唇紧紧抿了起来。 顾怀修与黑匣中的人脸交替出现,慢慢的,顾老太太思绪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 那时老爷子还活着,她以为她是他唯一的女人,长子学业有成娶得门当户对的贤妻,次子聪明伶俐,整个杭城,她好像是过得最快乐的太太。开春老爷子去北方做生意,她守在家里教养儿子,等待丈夫归来。 端午过节,她终于盼来了丈夫,却没想到,死鬼男人居然带了一个姓陆的女人回来,还有一个八岁的野种! 什么叫从天上坠入深渊?直到现在,顾老太太都记得当时的感受,她最爱慕信赖的男人,趁她不注意,深深地插了一把刀在她心口。她疯了,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看到什么摔什么,老爷子没办法,才将陆氏娘俩安排在了外面的宅子。 她的心死了,是两个儿子的安慰将她重新拉活,老爷子看她渐渐恢复,就开始替陆氏说话,说什么陆氏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是他色迷心窍隐瞒婚事才得到了陆氏,两人在那边成婚,本来老爷子想隐瞒一辈子的,南北各有一个家,可北方生乱,他不放心留娘俩在外,才对陆氏托盘而出。陆氏柔弱,又生了儿子,只能随他回来。 这样的解释,顾老太太起初是不信的,可再次见到陆氏,风一吹就倒似的,一看就没主见,顾老太太便信了。狐狸精坏女人棘手,傻女人好对付,为了彰显大度,也为了不与老爷子闹僵,顾老太太答应让陆氏进门。 顾老太太以为,她这么大度,老爷子出于补偿也会对她越来越好吧?万万没想到,老爷子竟然得寸进尺,见天地往陆氏那边跑,去一次,她心里的刺就多一次,刺越来越多,顾老太太觉得,她再忍,恐怕明日就会被气死。 为什么要为别人委屈自己? 顾老太太没那么傻,所以,老爷子再次外出做生意,顾老太太就设了一个局。 她先安排好心腹,再骗陆氏带着儿子去上香。 陆氏傻啊,真心把她当姐姐,乖乖带着八岁的儿子出门了。 顾老太太的计划,是让人劫财杀了娘俩,彻底铲除两根眼中钉,老爷子回来闹她也不怕。可心腹联系的歹徒见陆氏貌美,居然抢了娘俩,然后利用孩子胁迫陆氏就范。其中的情形,顾老太太没亲眼看见,但也猜得出大概。 就在她担心老爷子回来会想办法搭救陆氏娘俩的时候,匪窝出事了,据说是那个八岁的孩子放了一把火,要救母亲离开,可娘俩怎么逃得了?陆氏中枪而死,八岁的男孩下落不明,有人说他被匪徒丢到山里喂狼了,有人说他掉下山崖摔死了,众说纷纭,但最后的结果,都是男孩死了。 尘埃落定,老爷子回杭,听说陆氏与小儿子的死讯,老爷子疼到吐血气到中风,当年就咽了气。 顾老太太难过了一阵,很快又释然,撵走办事不利的心腹老郭,顺顺心心地当她的老太太。 可就在今天,在她五十五岁的寿宴上,人人都认定死了的那个男孩回来了,还带着老郭的人头! 想到这里,顾老太太全身发冷,顾怀修一定是回来报仇的,他已经杀了老郭,下一个,是不是要杀她了? “世钦!世钦!”顾老太太发疯似的尖叫。 守在门外的顾世钦立即冲了进来。 顾老太太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绝望地朝儿子伸手:“他是来报仇的,世钦快救救娘!” 顾世钦眸色一黯。 陆姨娘与三弟出事的时候,他已成家立业,什么都懂了,他知道母亲做的不对,可事情已经发生,难道他要为了一个姨娘与异母弟弟记恨生母?顾世钦只能装糊涂,渐渐淡忘此事。 “你们都出去。”抱住母亲,顾世钦脸色铁青地吩咐妻子与二弟夫妻。 他是一家之主,大太太三人默默退了出去。 “世钦,你有人脉,快去杀了他!”顾老太太紧紧攥住儿子手腕,想到了一个办法。 顾世钦扶住母亲肩膀,目光沉痛:“娘,你还要一错再错吗?” 顾老太太一愣,忽的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只是要陆氏死,没想过要陆氏被人糟蹋,更没想过要一个八岁的孩子亲眼目睹生母受辱,可她管不了那些人,现在顾怀修回来报复她了,她除了提前下手,还能怎么办? “娘,老三真想杀人,趁你出门直接动手就是,不必来这一出,今天他大张旗鼓地回来,肯定没那么简单。”冷静过后,顾世钦低声分析道。 顾老太太哭声一顿。 顾世钦神色凝重:“娘好好休息,晚上我去跟他谈谈。” 当年,他与八岁的老三,还是有些兄弟情分的。顾世钦至今都记得,初来杭城的老三傻乎乎的,看什么都新鲜,他带老三去坐船游湖,男孩开心极了,也就是在那条船上,老三第一次叫他大哥,凤眼笑成了一条线。 打听顾怀修的住处并不难,夜幕降临,顾世钦换身黑色长衫,单独去拜访久别重逢的弟弟。 半个小时后,汽车停在了一栋位于南湖湖畔的西式别墅外。 南湖一带房价高,住的全是达官贵人望族豪绅,顾世钦在这边也有置产。下了车,司机去敲门,顾世钦摘了帽子拿在手中,心事重重地等待。几步之外,路灯散发出柔和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地很长很长,一动不动。 远处的双层小洋楼中,陆铎走到书房前,直接喊话:“舅舅,顾世钦来了,见吗?” 过了会儿,里面传来男人古井无波的声音:“不见,替我传几句话。” 陆铎笑:“你说。” 别墅外,终于听到脚步声,顾世钦迅速转身往里看。 隔着铁门,陆铎掏掏耳朵,再对着顾世钦的方向吹了一口,吊儿郎当道:“我舅舅说了,叫老太太放心,这辈子她一定会长命百岁,杀人放火是畜生做的事,咱没那么贱。” 舅舅言简意赅,他给扩扩句,免得顾老太太听不懂。 嗯,在舅舅跟前待久了,他也越来越体贴了呢。 第9章 009 在顾怀修那儿吃了闭门羹,顾世钦的心更沉了。 年近四十,同父异母的弟弟要不要认他,从感情上讲,顾世钦无所谓,但老三拒绝见面背后的深意,他却不得不慎重。一个历经生母被主母太太陷害、亲眼目睹生母受辱惨死并成功逃脱匪窝的孩子,消失十八年后,以申城新贵的身份高调归来,是要认祖归宗吗? 不是,老三,是要报复他们一家。 坐在车上,顾世钦攥了攥拳。 白日他已经弄清楚了老三在申城的情况,银行存款无人知晓,但光凭东盛汽车行的进项,老三已经跻身申城最顶级的金融圈,并且与申城几位军、政要员交情匪浅。这些是有证据的,还有一些关于老三的传言,譬如老三回国前当过海盗、雇佣兵,积攒下巨大的财富后才投身商业,其人性情乖张,有时明知是亏本生意也要做,有时谁欠钱不还,哪怕只推延一小时,也会被他的手下施以最血腥的报复。 年轻的新贵崭露头角,不可避免地抢了申城某些地头蛇的生意,刀枪斗不过老三,便有人妄图用金钱、女人诱老三入套。然而两年下来,老三的生意越来越好,得罪他的地头蛇要么投降乖乖当小弟,要么就彻底从申城消失。 至于女人,老三至今未婚,歌舞厅最妖娆妩媚的头牌他不屑一顾,荧幕上风情万种的女星他无动于衷,就连申城公子哥儿们争抢破头的第一名媛秦悠主动搭讪,希望坐老三的顺风车回家,老三都置之不理,将一个花似的美人,晾在了下着淅淅沥沥浪漫小雨的街头。 一个有手腕又过着禁欲般生活的对手,顾世钦一时半刻,真想不到如何将他赶出自己的地盘,只能随机应变了。 “大哥,他怎么说?” 当顾世钦跨进客厅,一直在老太太这边等消息的顾世昌立即离开沙发,愁眉紧锁地问,还不如侄子顾明严镇定。 顾世钦看眼沉默不语的儿子,平静道:“没见到人,想也知道,以后生意场上咱们要多个仇家了,我会派人盯着那边,你们也都警醒点,别给人可乘之机。” 顾明严点点头。 “我去看看你祖母。”顾世钦继续往前走,走出几步想起什么,回头叮嘱儿子:“陈年旧怨,你心里清楚就好,慧芳、宜秋那边别说漏嘴,还有清溪,她后天返程,明日你带她出去逛逛,买买礼物,先是匪徒再是你三叔,她这趟过来可吓得不轻。” 想到未婚妻惨白的小脸,顾明严嗯了声。 夜深人静,秀城徐家,林晚音也在担心女儿。 想到前天的报纸,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忍不住推了推打呼噜的丈夫:“望山,明下午有趟去杭城的车,你比完赛去杭城接清溪吧?这两年都没听说火车被抢,咱们清溪一出门就撞上了,我越想越后怕。” 徐望山迷迷糊糊,老婆说什么就是什么,抱住人道:“行,你叫人买票,我比完就去,睡吧。” 林晚音这才放心。 可就在林晚音快要睡熟的时候,院子里的镇宅公鸡突然叫了起来,不是黎明打鸣,而是短促连续的惊叫。去年有黄鼠狼来偷鸡,就是这样的动静,林晚音连忙推醒丈夫。 徐望山最宝贵自家的大公鸡,听说黄鼠狼又来了,他衣服都没穿,抄起桌子上的鸡毛掸子就往外跑。林晚音想跟去看看,里侧三岁的小女儿云溪忽然醒了,哼唧着要去嘘嘘。林晚音没办法,抱起女儿去后面净房。 刚穿好鞋,外面“通”的一声响,好像有什么重物倒在了地上。 林晚音心一紧,望着门口喊人:“望山?” 杂乱沉重的脚步声起,三个黑衣蒙面的男人鬼魅般闯了进来,林晚音双腿一软,抱着女儿就跪了下去,泪流满面,嘶哑地喊丈夫的名字,云溪害怕极了,哭着要阿爹。 两个蒙面人翻箱倒柜抢劫财物,领头的高壮男人走到浑身颤抖的林晚音面前,单膝蹲下去,用枪头抬起林晚音的下巴,声音粗哑地问:“秀城有钱老爷一堆,知道爷几个为啥只挑你们家不?” 林晚音哭得都快抽了,对丈夫生死的担心,对她与孩子们的下场,她除了哭,就只能将小女儿紧紧护在怀里。 女人抽抽搭搭的,高壮男人笑了笑,站直身体道:“实话跟你说,那天抢火车的正是我大哥,我大哥他们死了,你说我该不该报仇?怎么报仇啊,我翻来覆去的想,警局我打不过,那就拿车厢里的乘客出气吧,好不容易查出名单,结果除了你们家,别的都他妈的惹不起!” 说着,他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 林晚音抖得更厉害了,哭着哀求:“我给你钱!只要你们别杀人,我把家里的钱全给” 话没说完,被高壮男人攥住头发猛地一扯:“老子用你给?老子自己有手!要不是老子发过誓不杀女人孩子,今晚你们娘几个都别想活!” 林晚音一听,不顾头皮被扯得火辣辣的疼,绝望地叫了起来:“望山!望山” 高壮男人早有准备,抽出两条帕子将娘俩的嘴都堵上了,再拎小鸡似的将娘俩拎到了院子中。林晚音双手双脚被缚挣脱不得,借着惨淡的月色,一眼看见丈夫徐望山倒在血泊中的身影,脖子、胸膛都挨了刀! 泪水决堤,她拼命嘶吼,喉咙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最终却只能被匪徒丢到地上,然后徒劳地看着另一个女儿玉溪与其他仆人一起,都被丢到了她身边。匪徒们进进出出,翻出了徐家所有家当,临走前,他们往徐家屋里屋外倒了一桶桶汽油 转眼之间,徐家老宅便烧成了一片火海。 匪徒骑马跑了,得到消息的巡警连夜追捕,徐家的街坊们齐齐出动,冒火救出了被捆绑的林晚音娘仨与家仆,却对越烧越旺的大火无可奈何。林晚音抱着两个女儿跪在死去的丈夫身边,哭得声音都哑了,哭着哭着,晕死了过去。 徐庆堂是秀城老字号,徐望山更是百姓爱戴的厨神,大火一起,凡是与徐家有交情的人家,都立即赶了过来,包括酒楼商会的一帮大掌柜。 林晚音暂且被安置在了街坊家,依然昏迷不醒,三岁的云溪睡着了,九岁的玉溪孤零零地跪在死去的父亲面前,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 “二丫头,你爹走之前,有交代什么吗?” 身旁传来重重的叹息,玉溪泪水涟涟地仰起头,这才发现堂屋里不知何时站了一圈人,都是父亲经常打交道的各大酒楼掌柜们,刚刚跟她说话的黑袍老者,乃秀城酒楼商会会长罗老,她平时都叫罗爷爷。 玉溪摇摇头,看着满身是血的亡父,昨天还训她切不好菜的阿爹,眼泪再次滚落。 她知道错了,只要阿爹活过来,她再也不偷懒了,一定好好跟着阿爹学做菜。 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罗老背对众人抹抹眼角,良久才拄着拐杖转身,红着眼睛环视一周,声音沉痛地道:“望山乃秀城厨届之领袖,今日望山不幸遇害,我以秀城酒楼会长的名义,提议取缔今年的厨神大赛,全城酒楼关门一日,以慰望山在天之灵。” “应该的,我附议!” “我也附议!” 一众酒楼掌柜纷纷点头赞同。 罗老抬手,等堂屋重新安静下来,只剩玉溪断断续续的抽泣,罗老神色肃穆,扬声愤慨道:“贼人残杀望山,火烧秀城招牌徐庆堂,便是与咱们所有酒楼为敌。警局追缴匪徒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我罗家放鹤楼愿捐钱一千聊表心意,五百用于犒赏负责此案的警官们,五百用于张贴告示,悬赏江湖侠士为望山贤侄报仇!” 此乃义举,再次得到了众人附和,你十块我二十的捐起钱来。 声音传到外面,赶来看热闹的街坊们听在耳中,无不夸赞罗老仗义。 杭城,清溪睡醒了,睁开眼睛,房间还是暗的,窗外刚蒙蒙亮。 被窝里暖暖的,清溪翻个身,想到昨晚的梦,她嘴角一弯,偷偷地笑了。 她梦见自己回了秀城,听说顾家老太太、大太太都不喜欢她,对她冷嘲热讽,父亲气坏了,二话不说就为她退了与顾明严的婚事。既然不用当顾家的大少奶奶,她又是长女,父亲决定让她继承家业,于是她如饥似渴地跟父亲学厨艺,二妹玉溪也如愿以偿地解脱了,每天去找同龄的小姑娘们嬉闹,玩够了就回来看她做菜,领着三妹,像两只馋嘴的漂亮小耗子。 梦醒前的最后一幕,父亲蹲在后门外的小河旁,教她磨菜刀。 父亲说,河畔的青石是她出生那年他专门搬回来的,一年一年地磨,青石被父亲磨平了一层,摸起来也有锋利的细棱。夕阳西下,水鸭嘎嘎叫着结队游回家,父亲磨完菜刀,递给她看。刚磨好的菜刀,亮如镜面,照出了她的脸。 “清溪,以后咱们家的徐庆堂,就靠你了。” 潺潺的流水声中,她听见父亲这么说。 第10章 010 惊闻噩耗,顾世钦立即放下手头生意,与儿子顾明严一起,陪徐老太太、清溪回秀城奔丧。 徐家的宅子烧没了,紧挨着的两家街坊房屋也有受损,顾世钦一到,先出钱补偿了街坊的损失,再赁了一栋宅院暂时让徐家三代女眷居住,徐望山的丧事也将在这里举行。徐老太太、林晚音、清溪姐仨沉浸在伤痛中整日以泪洗面时,顾世钦默默派人将所有事情都打理地井井有条,丧事办得非常体面。 “幸好有顾家这门亲,不然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可不是,老天爷还算长眼,顾家父子厚道,没因为徐家倒了就悔婚,清溪她爹在天有灵,也可以瞑目了。” “顾家爷俩厚道肯定没错,不过要我说啊,还是清溪长得出挑,你看顾少爷瞅清溪的眼神,心疼地跟什么似的,换个丑点的未婚妻,他能这样?” “这倒是。” 说话间,前来围观徐神厨送葬的妇人们,全都看向了仪仗中央。 漆黑的楠木棺材后,紧跟着徐家众女眷,林晚音搀扶着徐老太太走在前面,身后清溪、玉溪姐俩并肩而行,三丫头云溪太小,由一个结实的婆子抱着。 都是哭,个人又有个人的哭法。徐老太太哭得最惨最响,简直就是在哀嚎,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嘴里交替喊着“我儿怎么就狠心去了”、“我怎么这么命苦”等伤心话。林晚音走在婆母内侧,脸庞被徐老太太挡住了,只闻断断续续的哽咽。 三姐妹里,小小的云溪趴在婆子肩膀,哭了一路已经没了力气。九岁的玉溪完全是孩子的哭法,一手揉着眼睛,不停地喊着“阿爹”。大姑娘清溪刚回家那天哭得最惨,“阿爹阿爹”唤得听者落泪,现在反而哭得最安静,行尸走肉般跟着队伍,苍白消瘦的脸上泪珠不断。 虽说不合时宜,但这样的清溪,会让每个人都想到那句俗语。 要想俏,一身孝。 娇小纤细的姑娘,肤色本就白皙,如今一身白色孝衣,衬得她肌肤愈加的娇嫩,眉眼愈加的灵秀,乌眉水目,楚楚堪怜,仿佛江南几千年的钟灵毓秀都融进了她体内,精雕细琢出一个千年才遇的绝色美人。 短短几日,顾明严亲眼目睹了未婚妻的各种哭态。 规律摇晃的火车上,她面朝窗外,眼泪无声滚落,最后挡住脸,压抑地哭。 见父亲的最后一面,她扑在床上,脸埋在亡父胸口,悲恸不舍地唤着阿爹,他只能看见她肩膀抖动。 她哭啊哭,泪水明明落在衣襟上,却好像滴到了他心头,泪化成笔,在他心里画了她的影子。她越哭,那小影就越清晰,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清溪。在此之前,徐家清溪只是父亲为他定的娃娃亲,他误会她是常见的旧派女子,心中不喜,直到再次重逢,他才惊艳于小未婚妻的姿色,开始主动亲近,想得到她的芳心。 那些都是表面的,他对别的女人也有过,可现在,这个叫清溪的姑娘在他心里生了根,她一哭,他跟着疼,他想哄好她,想好好照顾她,这辈子再也不叫她落泪。 天没亮,清溪就醒了,窗外有嘹亮的鸡鸣,却不是自家的镇宅大公鸡。 父亲死了,他最宝贝的公鸡,也被匪徒杀了带走。 清溪挡住眼睛。 翠翠进来的时候,就见大小姐已经起来了,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大小姐低头坐在床边,手里一张一张地从绣花钱包里往外拿纸票。这钱包还是小姐去杭城前新买的,当时老爷、太太陪在身边,二小姐眼馋,央求老爷也给她买一个。 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才多久,老爷怎么就 翠翠眼睛酸了,既然小姐在清点钱票,她转身,准备待会儿再进来。 “翠翠过来,我有话问你。”清溪头也不抬,叫从小就跟着她的丫鬟回来。 翠翠嗯了声,偷偷擦擦眼睛,快步来到小姐面前,没去看床上摆着的纸票。 清溪数完钱,心里是无法形容的滋味儿。父亲的身影还在眼前,可她却不能只想父亲了,家里的财产被匪徒洗劫一空,母亲妹妹们手里肯定一分都没有,祖母最有钱,但现在恐怕也只剩带去杭城的那点了,数额多少,清溪不知道,也不敢指望向来吝啬的祖母会往外掏。 早知道,她在杭城时就省着点花了,而不是给爹娘妹妹们买礼物 父亲的礼物 想到她为庆祝父亲厨神比赛夺魁买的一顶洋帽,父亲嘴上嫌弃别人戴却十分羡慕的那款帽子,清溪扭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平复片刻,清溪小声使唤翠翠:“你去偷偷打听打听,父亲的丧事,顾叔叔上下大概花了多少钱。” 翠翠刚要问打听这个做何,瞧见小姐随时都可能会哭出来的样子,便压下疑惑,出门去了。 顾世钦带了一个管事来,姓刘,总管各种琐事,翠翠直接去找他了。 “小姐让你问的?”刘管事不答反问,态度和善。 翠翠扯扯袖子,摇头撒谎:“不是,我,我自己好奇,应该花了好多钱吧?” 刘管事就道:“徐、顾两家是亲家,大爷帮忙是本分,你安心伺候大小姐,不必胡思乱想。” 顾世钦底下的老油条,又怎会轻易被翠翠套话? 翠翠灰溜溜地去回小姐,刘管事站在原地,目送翠翠走远,他立即去客房知会主子。 听说清溪派丫鬟询问丧事花销,顾世钦看了一眼儿子。 顾明严很是意外,但稍微想想就懂了,他的小未婚妻非常客气,没把顾家的钱当成自己的。 刘管事退下后,顾世钦叹道:“清溪这孩子,心思敏感,以后你待她要更上心。” 顾明严点头:“儿子知道。” 早饭摆好了。 四四方方的桌子,徐老太太坐北,林晚音跟三岁的小女儿云溪坐东边,亲手照顾女儿吃饭,清溪、玉溪占了另外两侧。刚办完丧事,祖孙三代穿的都是素淡衣裳,还是顾世钦派人从成衣铺子新买的,以前的旧衣服,都毁在了火里。 一个男人死了,他的母亲、妻子、女儿,谁最伤心? 徐老太太没有胃口,放下碗,哭肿的眼睛一一扫过儿媳妇、孙女们。 林氏刚三十一岁,旧朝官员家的小姐,在家时娇生惯养,嫁进徐家后被丈夫宠着,十指不沾阳春水,养得更鲜妍了,细皮嫩肉,腰细如柳,丝毫不像生过三个孩子的妇人。林氏的容貌,以后的日子恐怕是安分不了,她得盯紧点,林氏改嫁可以,别想带走一分徐家的钱。 三个孙女 徐老太太突然喘不过气来了,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着林晚音边哭边骂:“望山对你掏心掏肺,你连个后都没给他留,你对得起望山,对得起徐家的列祖列宗吗?老天爷不长眼啊,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林晚音正在喂女儿吃饭,闻言手一抖,眼泪吧嗒掉进了手中碗。 云溪看见了,疑惑地抬起头,见娘亲哭了,她紧张地不知所措,本能地往娘亲怀里钻。 玉溪脾气最大,哭着吼祖母:“爹又不是我们害死的,你骂我们做什么?爹死了,我们给他烧香磕头,怎么就叫没后了,非得儿子才叫后?” “你知道个屁!”徐老太太一嘴吐沫星子喷了过来,绕过桌子抓起玉溪就往外扯,“你出去看看,哪家当爹的死了没有儿子抬棺?人家都有,就你爹没儿子,就你娘没用,生不出儿子!你个死丫头还敢犟嘴” “祖母!”清溪跑过来,一把扯开徐老太太的手,将妹妹抢到了怀里。 玉溪头发乱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清溪捂紧妹妹,听后面三妹也吓哭了,清溪看徐老太太的目光忍不住带了一丝恨:“我娘是没儿子,可她还有我们,将来祖母老了,是我们给你养老送终,祖母若想有孙女孝顺,就别再骂我娘!” 徐老太太一噎,想骂回去,只是对上大孙女隐含威胁的泪眼,她竟有点怕了。 儿媳妇以及两个小丫头她指望不上,可大孙女还有一门好亲,她真把大孙女惹急了,日后 脸色一变,徐老太太不说话了。 一家人擦擦眼泪,继续吃饭,气氛死寂。饭后,刘管事过来,恭敬地对徐老太太道:“老太太,大爷请您、太太、大姑娘去前院堂屋商量事情。” 徐老太太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起身就走。 林晚音目光微变,前几日全家上下忙碌丧事,她只远远地见过顾世钦几次,如今街坊们都不在,只剩寥寥几人,万一顾世钦哪里露出痕迹,被婆婆发现 “娘,你怎么了?”清溪小声问迟迟不动的母亲。 林晚音回神,苦涩地摇摇头,叫玉溪照顾妹妹,她带着清溪往前院去了。 堂屋里头,徐老太太已经被顾世钦请到了上座,清溪娘俩进来,他简单看了眼便收回视线,目不斜视。等大家重新落座,顾世钦看着徐老太太,肃容道:“老太太,徐兄横死,我痛心疾首,恨不得手刃仇人,奈何匪徒行踪飘渺,警方全部出动也没找到任何线索。但您放心,我会一直派人暗查此事,早晚为徐兄报仇。” 徐老太太抹抹眼睛:“贤侄的大恩大德,我们娘几个感激不尽,清溪,快给你顾叔叔磕头。” 清溪立即走到顾世钦面前,屈膝就要跪下去。顾世钦急忙离座阻拦,见清溪脸上挂着泪,不由将越发纤瘦的小姑娘搂到怀里:“傻孩子,你是我们顾家的儿媳妇,叔叔早就把你当女儿看了,都是一家人,以后不可再行此大礼。” 林晚音始终低着头,徐老太太看着顾世钦高大的背影,心中稍安。 让清溪坐回椅子上,顾世钦继续道:“老太太,我昨晚再三思量,还是不放心留你们孤儿寡母在秀城。这样,我在杭城还有几套房产,您若愿意,我想请你们搬去杭城住,也方便以后互相照应。当然,您若舍不得故土,我会雇人尽快重修徐家老宅,保证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第11章 011 面对顾世钦的提议,徐老太太眼睛一亮,只是没等她表态,清溪先站了起来,感激地朝顾世钦道:“顾叔叔,您已经帮我们太多了,剩下的事,我们实在不好意思再让您费心。徐家世代住在秀城,我爹也葬在这里,我,我想重新休憩老宅” 秀城徐家,四个字绑在一起,如果父亲活着,肯定也不会搬的。 清溪看向母亲。 林晚音走到女儿身边,垂着眼帘向顾世钦表示感谢,然后与女儿一样,愿意留在秀城。 徐老太太抿了抿嘴角,她想搬去杭城,但孙女儿媳这么说,她再反对,不太好看。 顾世钦没看清溪娘俩,食指扣了扣膝盖,似乎在犹豫什么。 沉默半晌的顾明严突然道:“伯母,您可有想过,那晚匪徒抢劫,为何主动报出家门,而不是像大多数匪徒那样,抢了东西就走,唯恐泄露风声被警方追缴?” 徐老太太、林晚音、清溪同时看向了他。 顾明严扫眼门外,冷笑道:“伯父蝉联厨神宝座二十年,城里其他酒楼真的不眼红?厨神比赛即将开始,伯父这时出事,从最终得利的角度讲,新的厨神难免会遭猜忌。巧的是,半个月前老太太、清溪出门遇到劫匪,那么,幕后凶手只要安排他的人假扮火车劫匪同伙,谁又会怀疑?到了明年,不管谁夺魁封神,都与此案无关了。” 徐老太太猛地离座,眼睛死死盯着顾明严:“你是说,望山是被同行害死的?” 顾明严看眼清溪,平静道:“或是匪徒报复,或是买凶杀人,目前证据不足,咱们不能光明正大地猜忌任何人,尤其是伯父死后,酒楼掌柜们都捐钱得了人心。但,万一是哪家酒楼下的手,就怕将来对方又想斩草除根。” 林晚音的脸刷地白了,下意识攥紧女儿的手。 清溪僵立不动,恍如置身一片昏沉沉的浓雾,周围只剩她一人。此前,她认定父亲死在匪徒手里,听了顾明严的话,这几日前来吊唁的那些酒楼掌柜们,便一个一个地浮现在脑海。 父亲,到底是谁害死的? 如果是熟人,秀城三大酒楼,自家的徐庆堂、罗家的放鹤楼与杜家的福满门全是赫赫有名的老字号,这些年徐庆堂稳居第一,放鹤楼、福满门名次不定,可能今年放鹤楼厨神比赛第二,明年就是福满门抢了榜眼。 难道他们真的会为了一个厨神的美名 清溪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可是,她的阿爹死了,再也没有人为她做主退婚,再也没有人把她们姐妹当成掌心的宝贝一样宠爱。 针落可闻的堂屋,刚刚葬了父亲的徐家大小姐,眼前突地一黑,无声无息地朝一侧倒去。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林晚音看见了,身体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徐老太太、顾世钦并肩坐在北面,也看电影似的定住了,只有顾明严最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上前,及时将他柔弱消瘦的小未婚妻抱到了怀里。 抱稳了,顾明严急切地托起未婚妻的脸。 她仿佛睡着了,软软地靠在他胸膛,苍白的脸庞清清凉凉,几近透明,眼角残留泪珠。 顾明严的心,狠狠地疼了下。 “清溪”他沙哑地唤她。 清溪听不见啊,阿爹再也回不来了,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清溪昏迷不醒,大夫为她号脉,说是心力交瘁导致,需要好好休息,不必着急把人弄醒。 林晚音守在女儿床边,默默地垂泪。 玉溪在后院哄妹妹,顾世钦示意儿子扶徐老太太下去,待房间只剩三人,顾世钦怜惜地看看床上的小姑娘,然后背对林晚音,低声道:“秀城人心叵测,还是去杭城吧,你放心,如非必要,我不会靠近你一步。” 林晚音低着头,眼里只有女儿搭在床边的小手。 男人走了,轻轻关了门,林晚音睫毛颤动,泪光模糊了视线。 顾世钦,她这辈子第一次喜欢的男人。 那年她还是官家小姐,春日融融,她带着丫鬟去城外湖边赏景。杨柳依依,桃杏初绽,她沿着湖堤漫步,走着走着暴雨忽至,她扯平手帕挡在脑顶往前跑,拐弯时意外地撞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她险些站立不住,是对方稳稳地扶住了她。 林晚音仰头,看到的就是顾世钦年轻俊美的脸,他的惊艳那么明显,傻愣愣地盯着她,盯得她脸都红了,推开他就要跑。已经跑出几步,他又追上来,将手里的伞硬塞给她。 那时她不知道他就是杭城鼎鼎有名的顾家少爷,他也从未主动透露,那一年,她意外或巧合与他见了很多次面,温润如玉气度翩翩的男人,见一次她的爱慕就多一分,与顾世钦相比,大字不识几个的徐望山,只叫她嫌弃。 后来,顾世钦要出海做生意,临别前,他答应回来就会向父亲提亲。可就是在同一年,皇帝没了,父亲死了,母亲自尽,她无依无靠险些遭人欺凌,是徐望山将衣衫不整的她带回家,不顾徐老太太反对,坚持娶她为妻。 林晚音答应了。 她不爱徐望山,可她感激这个对她一心一意的男人,顾世钦呢,他对她很好很好,可顾世钦一直都在隐瞒他已经成亲的事实。父亲早就知道了,帮着顾世钦瞒她,临死前,父亲才拉着她的手叫她去杭城投奔顾世钦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林晚音恨不得自己也死了,但她没死,徐望山不要她死。 林晚音心甘情愿地嫁给了徐望山,两人之间,谈不上爱情,徐望山对她好,她就柔顺地为他生孩子,孝敬婆母教养女儿。顾世钦偷偷地找过她一次,道歉忏悔,林晚音很难过,但她无法容忍顾世钦的欺骗,她不想去做姨太太,更不想逼顾世钦放弃家中明媒正娶的妻子与儿子。 两人就这么断了,只是林晚音没想到,一次偶遇,顾世钦竟然设局,一步一步哄着徐望山应下了清溪与顾明严的娃娃亲。 现在徐望山死了,顾世钦要她们搬过去,真的一点私心都没有吗? 林晚音不知道,如果她孤身一人,她绝不答应,谁想害她直接来索命好了,可她还有三个女儿,清溪与顾家有婚约,玉溪刚九岁,云溪才三岁婆婆有钱也不会给她,不靠顾家,她怎么抚养女儿们? 更何况,婆婆已经答应了,她没有选择。 清溪这一觉,睡到半夜才醒,房间点着煤油灯,母亲披着长衫趴在床边。 “娘” 林晚音立即醒了,抬起头,眼睛肿如核桃。 母亲憔悴如斯,清溪心疼极了,她没了爹,母亲没了丈夫,还要被婆婆谩骂,肯定更痛苦。 她不能再让母亲为她操心。 清溪努力露出一个笑。 林晚音的泪却泉涌般滚落,她宁可孩子跟她哭闹,也不想女儿反过来照顾她。 “清溪,你想去杭城吗?”握住女儿的小手,林晚音轻轻地问。 清溪看着母亲,回想白日堂屋里顾家父子的话,便猜到,祖母已经答应了。 杭城,清溪还是不想去,但这次,她改主意了。 所以她朝母亲点点头。 林晚音边哭边笑:“好,明天娘就跟顾叔叔说,咱们全家都搬过去。” “娘不想去?”清溪觉得母亲的反应不太对劲儿,坐起来问。 林晚音苦涩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杭城再好,咱们都是寄人篱下,娘怕你不习惯。” 清溪若没去过顾家,怕是体会不到这种心境,但亲自领教过顾老太太、大太太、顾慧芳的冷嘲热讽,清溪绝不想母亲与妹妹们都跟着她去看别人脸色过活。 “娘,在杭城买处咱们家这样的宅子,得多少钱?”清溪思索着问。 林晚音想了想,道:“临街一栋酒楼,后面五进宅院,秀城也得一千多,到了杭城,同样的城中心地段,估计得三四千,还是不带酒楼的。” 清溪无言。 “怎么想到问这个?”林晚音好奇地看着长女。 清溪便把她的小钱包拿了出来。 林晚音打开钱包,见里面居然有五百多块,她震惊地忘了说话。 清溪扭头,忍着泪道:“我去杭城前,阿爹偷偷塞了我五百,我以为,够买房了。” 林晚音捂住嘴,然后将女儿搂到了怀里。 娘俩伤心地哭了会儿,林晚音将钱包还给女儿,低声道:“清溪不想住顾叔叔家吧?那咱们租个小院子,稍微偏点,一个月二三十应该够用,五百够咱们住两年了,娘再谋份教书的差事,虽然穷些,但过得自在。” “祖母呢?”清溪最担心老太太。 林晚音怕婆婆,但她更想女儿住的开心。 摸摸女儿秀气的小鼻子,林晚音悄悄道:“咱们肯定租房了,祖母想跟咱们住,咱们给她收拾屋子,祖母嫌苦,那就叫她自己去顾叔叔家住。” 难得母亲也有讽刺祖母的时候,父亲死后,清溪第一次笑了。 林晚音继续叮嘱女儿:“这钱你自己收着,千万别给你祖母。” 清溪明白,如果母亲管钱,祖母要了母亲不给,祖母肯定要骂儿媳妇不孝,换成她这个亲孙女,祖母再骂又能如何?她是不怕的,街坊们听了也不会议论什么。 第二天,清溪向顾世钦说了她的决定。 徐老太太眼皮一跳一跳的,就差当着顾世钦父子的面,质问孙女哪来的私房钱。 清溪心意已决,任凭徐老太太挤眉弄眼,她都镇定自若,只等顾世钦开口。 顾世钦摸摸下巴,忍不住瞄了眼往日的心上人,林晚音柔中带刚,清溪,比她娘更有主见啊。 “租房也行,不过房子我来挑,清溪啊,租房不能只图便宜,宁可贵点,也要清静安全。”顾世钦语重心长地道。 清溪想想也是,乖乖道:“那就有劳顾叔叔了。” 大事商量好了,清溪叫上二妹玉溪,准备出门。 “你们去哪儿?”顾明严跟了上来,诧异地打量姐妹俩手里的篮子、木棍。 清溪没有闲聊的心情,简单道:“找东西。” 说完就带着妹妹走了。 顾明严自然陪同。 第12章 012 清溪娘几个现住的宅子就在徐家后头那条街,出了门,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再经过一条石板桥就是了。 晨光洒在河面上,潺潺的流水年年如昨,清溪望着河水,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顾明严无法体会她的心情,玉溪还小,对她来说,搬去杭城是件很新鲜的事,如果不是父亲死了,小姑娘会很高兴搬家的。 但清溪舍不得,舍不得这条青石路,舍不得这条河,舍不得她与家人在秀城共度的十五年光阴。 “父亲会叫人重修宅子,你们想家了,随时可以回来住几日。”顾明严走到清溪身边,低声道。 清溪摇摇头,望着河对岸面目全非的家,她眼中的留恋慢慢变成了坚定:“顾叔叔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徐家的祖宅,我想自己修。”自己出钱,自己雇工盖房,那才是自己的家,用顾家的钱重修,新宅子与顾家的其他房子,有什么区别? “还请顾大哥跟顾叔叔说一声。”自出门后,清溪第一次看向顾明严,声音比刚刚拒绝他时柔和了几分。她退婚的心意不改,但顾家父子帮了她们很多,就算不做夫妻,出于礼数与感激,清溪愿意与顾明严做朋友,当然,前提是她说清楚后,顾明严还想与她结交。 顾大哥不如明严哥哥好听,但未婚妻不再喊他少爷,顾明严也知足了,温声道:“好,都听你的。” 清溪继续往前走。 顾明严看着她苍白的侧脸,眼里露出一丝宠溺。小姑娘太客气,不肯花未婚夫家的钱,可她去哪找钱翻修老宅?等结婚后有了夫妻之实,再心安理得朝他要?顾明严对待女人从不吝啬,以前随便玩玩的都大手大脚,轮到正经的妻子,顾明严只期待清溪跟他撒娇要钱的那一天,快点到来。 几分钟后,清溪停在了自家后门前。 因为徐家后街临河,最后这一院后罩房火灭的最早,墙头烧黑了,房屋框架还在,可惜后罩房的几间屋子要么给下人住要么堆放杂物,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清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穿过后罩房,到了祖母的院子,然后从这里开始,前面她们姐妹的院子、父母的院子、第一进待客厅堂以及临街的酒楼,全部在大火中坍塌,只剩残垣断壁,秋风吹过,带走几片黑灰。 清溪已经哭了很多天,今日,她不想哭,站在父母正房的位置,她看看几步外抹眼睛的二妹,低声问顾明严:“顾大哥,你觉得,凶手更有可能是谁?” 她太平静,平静地让顾明严觉得,如果此时他回答地敷衍,小未婚妻怕是又要喊他少爷了。 所以,顾明严环视一圈,然后面朝临街的酒楼残骸道:“通常匪徒抢劫,会希望抢最多的财物,闹最小的动静。按照伯母当时所说,匪徒绑了你们家所有人,如果不放火,街坊发现异样并报警的时间会推迟很久,有利于匪徒逃之夭夭,放了火,反而大大缩短了逃跑时间,极易被警察追上。” 清溪也是这么想的,一旦有了疑惑,原来忽视的线索,便立即变得显而易见。 匪徒放火逃跑,警察闻讯立即追捕,为何没找到人? 最容易得出的结论是匪徒跑得太快,但换个角度想,如果那些人根本不是匪徒,如果他们放火后逃到了城内的某家酒楼,那警察便是将城外掘地三尺,也注定抓不到人。 只是一个念头,那些酒楼掌柜们吊唁时遗憾惋惜的脸,全部面目可憎起来。 胃里一阵翻滚,清溪脸更白了。 顾明严按住她双肩,低头向单薄纤弱的小未婚妻保证:“父亲已经派人盯着了,一旦找到证据,无论黑道白道,我们都会为伯父报仇。” “多谢。”清溪垂眸,退后一步,顾明严的手就落空了。没再看顾明严,清溪指着堂屋的位置叫玉溪搜索,她将篮子放到地上,然后手持长木棍,隐隐颤抖地跨进了西屋的废墟,弯腰拨开烧毁的杂物,仔细寻找。 父亲初丧,她穿了一身白衣,在废墟中翻翻捡捡,衣裙很快染了一层灰,脸上头发都未能幸免。顾明严不懂未婚妻在找什么,悄悄向玉溪打听,得知姐妹俩要找回徐望山惯用的刀具,顾明严便卷起西服长袖,捞起一根棍子,跟着帮忙。 坍塌的徐庆堂外,渐渐围了一群人,包括得到消息过来看热闹的酒楼诸掌柜。 翻了半小时,清溪重新出来了,手里提着一篮大小各异的菜刀,那些刀,有的刀柄烧烂了只剩光秃秃的刀片,有的只是烧黑了边缘,擦干净后还能继续使用。 “大丫头,你这是?”罗老疑惑地问,以长辈的口吻。 清溪将篮子交给顾明严,她从中取出一柄带把的菜刀,走到罗老面前,平静问:“罗爷爷,您认得这刀吗?” 罗老神色凝重起来,接过手柄烧黑的厚重刀片,翻来覆去看过,慨叹道:“这是望山兄弟的刀,去年厨神比赛,望山兄弟雕的八仙过海栩栩如生,冰雾翻涌宛如仙境可惜望山兄弟惨遭毒手英年早逝,徐家刀法就此失传,实乃南菜史上一大憾事啊。” 一边摇着头,罗老将菜刀郑重地放到了清溪手中,其他几位掌柜也纷纷叹息。 清溪一一看过众人,却笑了,在罗老错愕的目光中,清溪从容道:“罗爷爷放心,阿爹生前已将刀法尽数传授与我,徐家刀不会失传,徐庆堂也绝不会就此消失。” 说完,清溪退到徐庆堂烧黑的牌匾前,当着所有秀城百姓的面跪下去,高举父亲遗刀过顶,高声立誓:“徐家列祖列宗在上,徐庆堂第十九代大掌柜徐望山之长女清溪,今日对天发誓,清溪有生之年必将徐庆堂发扬光大,若违此誓,便叫清溪一世孤寡,不得好死。” 此言一出,周围突地鸦雀无声。 人群当中,十五岁的姑娘跪在那儿,衣裙黑了,但她脊背挺直,脸庞脏了,但她杏眼明亮,亮到灼人。 顾明严就站在一侧,亲眼目睹这样的未婚妻,他不由攥紧了手里的篮子,心潮激荡,久久难平。当潮水落下,又涌起绵绵无尽的骄傲自豪,顾明严突然特别庆幸父亲为他定下的娃娃亲,如果没有父亲,他这辈子可能都没机会认识一个叫清溪的女人,她有最娇最柔的美貌,亦有着最坚不可摧的心。 扶起清溪,顾明严的目光,依次扫过围观的秀城酒楼众掌柜,最后,定在一身黑袍的罗老脸上。 罗老眼角肌肉,难以察觉地抽了抽。 清溪三人刚跨进暂居的宅子大门,徐老太太、林晚音、顾世钦已经闻讯赶到了院子中。 “清溪,你被人欺负了?”大孙女一身脏污,徐老太太要气坏了,担心孙女被顾家父子嫌弃。 顾明严正欲替未婚妻解释,清溪突地抱着篮子上前一步,直挺挺跪到了徐老太太、顾世钦面前,声音坚定:“祖母,顾叔叔,父亲死得冤枉,我找不到证据没法替他报仇,唯一能做的,就是苦练厨艺,将来重振徐庆堂,以慰父亲在天之灵。顾叔叔,我知道您很喜欢我,可我今日当众发誓要接管徐庆堂,便不适合再做顾家长媳,所以恳请顾叔叔取消我与顾大哥的婚事” “清溪!”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来自徐老太太,另一道,则出自顾明严之口。 “父亲,你别听清溪胡说,她现在情绪不稳定,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顾明严一把拉起清溪,黑眸不悦地看着她,似含警告。 清溪想挣脱他手,顾明严不放,订婚的小两口拉拉扯扯,顾世钦眉头紧锁,沉声道:“行了,到底怎么回事?” 顾明严挡在清溪面前,尽量言简意赅地叙述了方才的一切。 徐老太太第一个炸了,斥责孙女:“你一个丫头乱发什么誓?什么叫你爹把刀法都传授给了你?从小到大你都没碰过刀,靠什么继承徐庆堂?” 清溪冷静反驳:“父亲的刀法,他做每道菜的步骤,调料放多放少火候该大该小,从选材到出锅,我都记得,只要给我时间,我” “闭嘴!”徐老太太毫不留情地打断孙女,“别说你纸上谈兵,就算你真会做菜,天底下也没有女人抛头露面的道理!我宁可徐家刀法失传,宁可徐庆堂从此消失,也不用你逞英雄,趁早忘了那个誓,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安心待嫁!” 被祖母这般训斥,清溪眼圈红了,不顾母亲劝说,扬着脖子跟徐老太太叫板:“您姓张,我姓徐,徐庆堂是生是死,徐家人说了才算!” 这话太狠,徐老太太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紧跟着便要抓住大逆不道的孙女教训。林晚音、玉溪一起护住清溪不叫徐老太太打,顾世钦碍于身份不好动手阻止,顾明严却不忌惮徐老太太,直接挡在清溪娘仨面前,冷眼看着徐老太太:“清溪是我未婚妻,我看谁敢动她。” 徐老太太硬生生将手放了下去,又气又喜,看顾明严的态度,似乎非娶孙女不可啊。 “算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管,我也管不了,想退就退吧,望山死了,清溪连她爹的话都不放在眼里,我一个老太婆又算什么?”抹抹眼睛,徐老太太苦笑着对顾世钦道:“退了也好,反正我们徐家一早就是高攀的,贤侄给明严找个门当户对的吧。” 顾明严抿唇,若非他喜欢清溪,还真想就此退婚,看欲擒故纵的徐老太太怎么办。 顾世钦到底年长,涵养比儿子强多了,扶住徐老太太,诚恳道:“君子重诺,当年望山救我性命,两家因此结缘订下婚事,现在望山遇害,我若背信弃义,还有何面目立身处世?老太太切不可再提退婚之言。清溪年幼不懂事,您先去休息,我来劝劝她。” 徐老太太要的就是这话,心满意足地去后院待着了。 顾世钦回头,见林晚音、玉溪哭成了泪人,只有清溪倔强地抱着一篮子刀具,顾世钦便道:“清溪、明严,你们俩随我来。” 第13章 013 “先擦擦脸。” 进了堂屋,顾世钦没急着摆长辈架子,而是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慈爱地递给清溪。 清溪今日被那帮掌柜们刺激了一次,回家又被亲祖母激出了倔脾气,本来正在气头上,顾世钦不愧在商场浸淫了二十年,知道此时不是劝解的最好时机,一番温柔举动,倒叫清溪愣了愣,满身的刺就这么被长辈撸顺了。 归根结底,清溪是父母娇养出来的闺秀,除非情况特殊,她做不出太失礼的举动。 “谢谢顾叔叔。”清溪接过帕子,低头擦脸。 顾世钦笑着坐回席位,意味深长地斜了儿子一眼。 顾明严并不佩服,他也会哄女孩子,只是刚刚未婚妻语出惊人,他措手不及才会失态。这会儿看着清溪乖乖擦脸的小模样,安静矜持,像只特别讲究的小猫,顾明严胸口的郁闷悄然散去,耐心地等着。 清溪能感觉到父子俩的视线,擦了脸,她离开席位,歉疚地对主位上的男人道:“顾叔叔,清溪今日莽撞了,但我与顾大哥真的不合适,我肯定要学厨的,整日与油烟为伍,顾大哥他,需要一位举止得体的端庄妻子。” 顾明严立即就要反驳,被顾世钦一个眼神制止了。 看着清溪,顾世钦提议道:“徐庆堂是百年老字号,叔叔也不忍心徐家祖传的酒楼就此消失,这样,叔叔在杭城开家酒楼,挂上徐庆堂的牌匾,请回徐庆堂原来的老伙计们,由你打理,清溪每月看看账目,不必亲自下厨,如何?” 长辈对她越好,清溪拒绝的话就越难以启齿,声音也更低了:“重振徐庆堂,我想靠自己。” 小姑娘有志气,顾世钦点点头,问:“可有计划?” 清溪脸红了下,歪头道:“我想到了杭城,再详细规划。”这几日,她满脑都是父亲。 顾世钦沉默,这孩子的态度,好像不太容易扭转。 “清溪,你学厨也好,经营酒楼也好,我都支持,你不想花顾家的钱,我也可以只帮你出主意,甚至与酒楼相关的事宜都由你做主。”终于等到了开口的机会,顾明严走到清溪面前,不顾长辈在场,轻轻握住未婚妻的手。 清溪想缩回来,顾明严却攥紧了,然后在清溪抬头的那瞬,顾明严凝视她水润的眼道:“你觉得我适合足不出户的大家小姐,可我只想娶我早就定亲的女子。清溪,你是温柔娴静的闺秀,我娶你,你是厨房里烧柴切菜的厨娘,我也娶你,将来你当了大掌柜,我只会以你为荣,绝不嫌弃你抛头露面。当着父亲的面,我向你保证,方才所说句句肺腑,若有半句虚言,便叫我顾明严此生无妻无子,孤独终老。” 男人目光似火,掌心发热,这样痴情的承诺与执着,清溪身心都忘了反应。 “不退婚了?”恋恋不舍地松开她,顾明严低声问,如墨的眼里带着一丝哄求。 清溪很难受。 顾明严对她是认真的,她暂时也挑不出顾明严什么错,可 她退后一步,既然开了头,干脆一次性说明白:“顾叔叔、顾大哥对我好,我都知道,但相信你们也看得出来,老太太、太太并不赞同这门婚事。门第观念,人之常情,我祖母也有,我不怪两位长辈,只是强扭的瓜不甜,我不想将来变得跟我娘一样,与婆婆话不投机。” 说到这里,清溪自嘲地笑:“亲祖母都反对我学厨,我不敢奢望老太太、伯母会接受我这样的儿媳妇,也不想顾叔叔、顾大哥夹在中间两头为难,思来想去,退婚对徐家、顾家都好。顾叔叔,清溪求您成全。” 绕过顾明严,清溪朝顾世钦跪了下去。 顾世钦怜惜这个孩子,但他不可能答应,扶起清溪道:“我与你父亲有约在先,若悔婚,我对不起你父亲,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清溪,你还小,距离成亲还有两年,这期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叔叔全力支持,两年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也许你不想学厨了,也许明严娘愿意真心接纳你了,一切都有可能,到那时,咱们再商议婚事?” 清溪再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顾世钦拍拍小丫头肩膀,走了,将堂屋留给两个孩子。 清溪低着头,不知该怎么面对顾明严。 “如果老太太、我娘都喜欢你,你可愿意嫁我?”顾明严弯腰,探究地盯着未婚妻,他想确定,清溪提出退婚,到底是顾忌长辈,还是对他有所不满。 男人的意思很明显,清溪看他一眼,慢慢点点头。 父亲的丧事办了七天,顾明严就在这边陪了七天,跟着帮了不少忙,清溪不可能无动于衷。 但,眼看顾明严笑了,眼里的温柔快要漫出来,清溪局促地背过身,尴尬道:“顾大哥,我不想骗你,其实我有八成把握,不管再过多久,老太太,太太都不会喜欢我,所以接下来,我只会把你当大哥,而非未婚夫。还有,到了杭城,我的精力应该都会放在重振徐庆堂上,我不想利用你或顾家什么,但咱们的婚约一日有效,别人就会因此主动给我些便利,这是我占你的便宜,如果你觉得不公平,咱们还是一起劝顾叔叔答应退婚吧?” 才十五岁的小姑娘,说话就一套一套的,分的也清清楚楚,顾明严虽然不高兴未婚妻只想把他当大哥,但看着清溪娇小的背影,白皙水嫩的脸蛋,顾明严又觉得这样的清溪很有趣,反正她的年纪摆在这儿,有些事不用急。 “以后除了我先开口,你不用再提退婚二字。”上前一步,顾明严故意紧挨着清溪站定,前胸几乎贴着她后背,然后在她耳边道:“清溪,能被你占便宜,我心甘情愿。” 男人温热的气息吹在她最敏感的耳垂上,清溪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从未有过的战栗,清溪陌生又慌乱,看都没敢再看顾明严,胡乱嗯了声,便逃跑似的跑出堂屋,眨眼没了影。 顾明严闭上眼睛,周围好像还残留未婚妻身上的淡淡体香,清溪羞红的侧脸,便是他多日辛苦的最好奖励。 顾世钦在老柳巷为清溪娘几个联系了一栋三进的宅院。 老柳巷位于杭城市中心,乃闹中取静的一处好地方,往西走十来分钟,巷口外面就是风景优美的南湖,东、南、北三面要么是古色古香摆满小摊铺的名吃小街,要么就是新盖不久的商场大楼、影院,全都在三十分钟的路程之内,生活便利。 这样的地段,房子租金自然不便宜,顾世钦拿到的是人情价,每个月都得五十块。清溪、林晚音觉得贵,超出了预算,但不可否认,宅子内外环境真的很好,据说不少达官贵人都住附近,路上每天安排巡警巡逻,安全极有保障。 徐老太太一眼就喜欢上了,连声夸赞陪同过来的顾明严,玉溪、云溪更是兴奋,小小的云溪甚至拉着二姐的手,开始去逛宅子了。 “就住这儿了!”发现大孙女似乎还在犹豫,徐老太太赶紧盖章,吩咐顾家的下人往里搬行李。 清溪内心深处,同样无法抗拒这宅子,因此祖母一敲定,她咬咬牙,答应了。 她有五百多,省吃俭用能租一年。一年,时间挺长的,她就不信自己找不到赚钱的路子。 等行李都安顿好,宅子也参观过了,顾明严领了四个下人过来,对林晚音娘几个道:“老太太,伯母,家父说了,咱们两家是亲家,父亲必须照拂一二,不然传出去叫人诟病。金钱上他不帮忙,但这四个下人你们必须收下,洗衣做饭总得有人伺候。” 林晚音看向女儿,清溪看着四个下人,徐老太太喜滋滋做主道:“好好,回去代我谢过你父亲。” 顾明严笑笑,依次介绍四人。李妈、李叔是夫妻,李叔负责看宅、传话、采办等外务,李妈负责做饭,王妈专管洗衣打扫,小兰是特意送清溪的丫鬟。上次清溪、徐老太太来杭,便是李妈、小兰服侍的。 “父亲已经预付了十年工钱,若他们伺候不周,老太太尽管差人知会一声。” 徐老太太再次表示感谢。 临近中午,顾明严谢绝徐老太太留饭的邀请,起身告退。 徐老太太忙吩咐大孙女:“清溪快去送送。” 这次顾明严没有客气,微笑着看清溪。 清溪大大方方地随他往外走。 “下午没事,我陪你四周逛逛,熟悉熟悉?”离堂屋远了,顾明严往未婚妻身边凑了凑,保持亲密又不会令清溪抵触的距离。 清溪另有计划,摇头道:“刚搬过来,我们得准备送左邻右舍的拜礼。” 顾明严才想起这茬,看看清溪,改口道:“那,我周六过来?” 男女约会,顾明严有经验,知道不能缠得太紧,尤其是对清溪这样不习惯男女亲近的女子。 今天周二,清溪松了口气,真怕顾明严天天都来。 她一直将顾明严送出了门。 “进去吧。”顾明严走到他的福特车前,朝清溪摆摆手。 清溪礼貌地没动。 顾明严不得不钻进汽车,司机发动,清溪才折回院内。 顾明严歪着脑袋,看不见未婚妻了,他重新坐正。 福特汽车开出狭窄的老柳巷,往右一拐,开始沿着南湖东岸往前行驶。湖面开阔,顾明严放下车窗,心情因为未婚妻的到来而愉悦,只是,就在汽车准备在一个岔路口转弯时,顾明严忽的皱眉,确定什么般朝车外看去。 杨柳依依的南湖边上,一个穿黑衣、戴墨镜的男人正闲庭散步般缓缓而行,身边跟着一条毛发黑亮的大型犬种。顾明严见多识广,一眼认出那是条纯种的德国黑背,但让他皱眉的却是黑背主人,也就是,他名义上的三叔。 顾怀修,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车子已经转弯了,顾明严依然紧紧地盯着岸边的男人。 顾怀修仿佛不知,随口唤了声“来福”。 于是,驻足遥望福特车的德国黑背,立即放弃怀疑目标,乖乖跑回主人身边,继续陪主人散步。 主人黑衣,忠犬黑背,从后面看,竟莫名地相配。 第14章 014 乔迁新居,送邻居的拜礼有母亲、李妈操持,清溪睡个午觉,精神养足了,便带着小兰出了门。 小兰生在杭城养在杭城,清溪初来乍到,需要小兰带路、介绍本地情况。 从老柳巷另一头出来,往南穿过两条弄堂,再往东走一段,就到了杭城有名的御桥街。街道两侧商铺林立,特色美食、古玩字画、茶楼酒楼、布店药铺,几乎生活里需要的一切,都能从这里找到,其中不少都是历经悠久岁月的老字号。 清溪看得目不暇接。 秀城、杭城都属江南,许多风俗特产类似,但杭城的繁华,远非秀城可比。 “小姐,前面就到了。“小兰指着斜对面道。 清溪望过去,在密密麻麻的大小商铺中,艰难地找到了她的目的地,张家菜刀铺。铺面不大,两侧橱柜、墙壁上摆满了菜刀,中间空地只能容三四个成人并行。掌柜是个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清溪看到对方的大肚子,眼睛不由一酸。 这位掌柜的身形,与父亲有些像。 菜刀铺的生意似乎很冷清,即便如此,有客登门,张师傅也没表现出什么热情,扫眼小兰怀里抱着的蒙布篮子,便继续坐在小木板凳上,低头磨菜刀,擦擦擦的声音并不悦耳,传到清溪耳中,却十分亲切。 从小兰手里接过篮子,清溪走过去,慢慢蹲到张师傅旁边,见张师傅没有停下的意思,清溪就安静地等着。 张师傅一边磨刀一边又看了她一眼,小姑娘眼中的专注叫他愣了愣,那么认真,仿佛在看电影。 “有事?“张师傅停了手,终于有心情搭理客人了。 清溪点点头,掀开篮子上的粗布,垂眸道:“家父是厨子,这是他生前惯用的一套刀具,烧成这样,您看能修好吗?” 早在清溪掀开粗布时,张师傅的眼神就变了,一般的厨子手里留两三把菜刀就够用,这篮子里大大小小、厚厚薄薄十几把刀,凭刀断本事,小姑娘的父亲绝非无名之辈。 张师傅无心问东问西,捡起菜刀一一看过,直接报价:“一柄五毛,十六柄一共八块,三天后来取。” 小兰瞪大了眼睛:“怎么这么贵?我一个婶婶来你这修过菜刀,你才收她两分!” 八块钱,她一个月工钱才十五块! 张师傅没理她,好整以暇地看着清溪。 清溪取出钱包,抽了一张十块的纸钞递给张师傅。 “还是小姑娘识货。“张师傅去柜台那儿翻出两块钱,连着收据一同交给清溪,笑呵呵道:“放心,叔叔保证让这些刀焕然一新。” “多谢您了。”清溪郑重道。 张师傅继续磨菜刀,清溪领着小兰离开了刀铺。 小兰好歹是顾家出来的,联系徐望山神厨的称号,知道那套刀非普通菜刀可比,便不再心疼修刀钱,尽职尽责地为小姐充当向导。清溪出门不是为了玩,经过绸缎铺子、胭脂店,她看都不看,只对两侧酒楼、饭馆有兴趣,每到一处,必会驻足观察一段时间。 秀城、杭城,流行的都是南菜,徐庆堂如果开在杭城,肯定也会生意兴隆。 一条街逛到头,清溪脚底有点酸,对徐庆堂的前景却充满了信心,剩下的,就看她何时能学会所有菜式来撑起酒楼了。 “小姐,咱们原路回去,还是换条路?”此时已近黄昏,御桥街越来越热闹了,不少酒楼前客人都得排队等着,小兰担心人来人往挤到清溪,更倾向换条路走。 清溪却要原路返回,刚刚她研究了杭城时兴的菜式,这次,她想看看有没有商铺出租,当然,这条街如此繁华,清溪没有抱太大希望,碰碰运气罢了。 “小姐你看!” 重回御桥街中间地段,小兰突然抓住清溪胳膊,兴奋地指着左手边叫道。 清溪扭头,看到一家老面馆,牌匾上“一碗仙”三个字仿佛被烟薰过,黑漆漆的。面馆左侧是家新潮的西餐厅,电灯明亮,右侧是栋两层的大酒楼,廊檐下挂着一溜大红灯笼,左右夹击,越发显得中间的面馆陈旧不起眼。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逛过一条街的清溪,对这家面馆并无印象。 面馆两扇木门,一开一关,关着的那扇贴了一张招租告示,价格面议。 清溪重新打量一番面馆,脑海里豁然开朗。 父亲横死,清溪真的下决心要重振徐庆堂的,但她一来没钱买酒楼雇伙计,二来她也没有学会徐家的祖传手艺,那天顾世钦问她的具体计划,清溪无言以对,来杭城路上,她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什么规划。 但这家面馆,给了清溪启发。 为何不从最简单的开始? 徐家菜谱包罗万象,各种面食也在其中,她就先开家“徐庆堂”面馆,一边攒钱一边练习厨艺一边积累做掌柜的经验,等一切准备充足,便可以将面馆改成酒楼了,相信那时,“徐庆堂”三字在杭城也有了一定的名气。 “哎,杨老又开张了?” 就在清溪站在面馆门前、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中时,路边有人惊喜地跑了过来,古怪地看看清溪,然后推门进去了。 清溪回神,担心铺子被人抢先租走,连忙也跟了进去。 先进的男人熟稔地同厨房里的老者打招呼:“杨老腰可大好了?” “好什么啊,一动就疼,今天实在手痒痒,背着老婆子溜出来的,说吧,想吃啥,趁老婆子还没找过来,我能做几碗是几碗。”杨老收拾完里面,探头往外望,瞧见清溪主仆,老人家眯眼笑了:“新客啊,算你们运气好,能尝到我老杨金盆洗手前的最后几碗面了,怎么样,想好吃什么面了吗?” 说话的功夫,又有两个客人兴高采烈地进了门,都先慰问杨老的身体。杨老招呼完老主顾,继续笑眯眯地等清溪点面。 老人浑身洋溢着能够进厨房做面的喜悦,此情此景,清溪不忍谈生意,飞快看过墙上挂着的菜单,为她与小兰点了两碗三鲜面。 杨老精神十足地吆喝声“好嘞”,脑袋一缩,退回厨房开始忙活。 二女挑了一张靠近厨房的桌子,从清溪的角度,能看见杨老揉面切面的身影。老人家忙碌地很开心,只是弯腰或转身时,眉头都会皱皱,仿佛在承受什么痛苦。根据前面几位客人的谈话,清溪已经猜到,杨老因为身体缘故,要回家休养了,不得不将面馆出租。 她兴致勃勃地观察杨老做面,小小的面馆人也越来越多,转瞬就充满了人声喧哗。 “清溪小姐!” 陌生的地方居然有人叫她,清溪疑惑地抬头。 陆铎双腿还在面馆门外,只有上半身探了进来。他与舅舅是出来觅食的,回杭半个多月,自从发现这家面馆,爱吃面食的舅舅便连续三晚都光顾这边,可惜第四晚就得知杨老生病住院,过了几日,面馆又贴出了出租的告示。今晚面馆居然重新开张了,陆铎丢下舅舅提前跑过来占位子,里面人多,果然快坐满了,然后就叫他瞧见了清溪小美人。 “好巧,又见面了。”三两步跑到清溪对面落座,陆铎笑容灿烂,仿佛两人多熟似的。 清溪把陆铎当救命恩人,对陆铎印象还是不错的,只是 她不安地望向面馆门口。 两个生人先后进来了,就在清溪的心慢慢落下去,庆幸陆铎是单独过来的时候,门口突然又跨进来一人,那身影高大挺拔,穿一身黑色西装,白皙如玉的脸被墨镜挡了大半,镜片下鼻梁挺直,薄唇淡抿。 清溪突然一阵反胃,匆匆垂下眼帘。 多奇怪,那日明明是陆铎打开匣子露出的人头,可笑起来阳光明媚的陆铎不会让她联想到任何血腥,这位三爷一出现,却让那一幕重新清晰了起来。 因为内心的恐惧与身体的不适,清溪脸白了。 顾老太太过寿那日,小兰不在花园,不认得陆铎二人,所以无法理解清溪的心情。陆铎见小美人被舅舅吓成这样,又同情又无奈,趁舅舅靠近前小声安抚美人:“清溪小姐无需担心,我舅舅是非分明,那边的事,绝不会迁怒到你头上。” 清溪不是很懂,她只记得顾三爷喊过顾老太太母亲,内里有什么恩怨,她一无所知。 光线一暗,男人已经到了跟前。 清溪紧张地攥了攥手,想离开,又不忍叫腰间带伤的杨老白忙,而且她还要跟杨老谈生意。面馆地段这么好,清溪不敢推迟到明天,唯恐今晚被人捷足先登。 她想着自己的事,陆铎一脸笑地看着舅舅:“舅舅还记得清溪小姐吗?” 顾怀修面无表情,也不落座,墨镜对着外甥。 陆铎反应够快,噌地跳起来,将临窗的内侧好位置让给了他最不喜外人打扰的舅舅。 顾怀修毫不客气地占了外甥的位子,一身做工精良的西装,与上了年头的面馆格格不入。 他什么都不说都不做,却有无形的威压潮水般弥漫过来,带着似有若无的男人气息。 清溪一僵,车厢里被他抱着的情形再度浮现眼前,那修长有力的手臂,似乎也环在了她腰上。 第15章 015 顾怀修要吃牛腩面。 陆铎便探着脖子朝杨老点了两碗牛腩面,这种主食单一的饭馆,他习惯跟舅舅吃一样的。 杨老往外瞅瞅,陆铎年轻帅气热情洋溢,顾怀修一身黑衣戴着墨镜,舅甥俩走到哪都打眼,杨老顿时想起前阵子招待过这两位,笑眯眯接了单。清溪歪着脑袋,见老人家应了二十来份单子却一次都没拿笔记过,不由纳罕,这么多份面,杨老难道都记得? 正想着,门口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宛如狂风携卷着雷霆之怒,清溪一点准备都没有,被吓了个激灵,忘了杨老也忘了对面心狠手辣的顾三爷,她抬眸朝前看去,视线从顾怀修、陆铎两人中间穿过。 陆铎跟着她往门口望,顾怀修没动,眼睛被墨镜遮掩,谁也不知他在看哪儿。 两人面对面坐着,顾怀修墨镜还对着她,清溪虽然觉得人家没有理由看她,可顾怀修的气势太强,强烈到清溪无法忽视,因此才瞥见一个四旬妇人的身影,清溪便收回视线,微微低着头,哪都不看了。 就像学校里的课堂,外面出了热闹,别的同学都可以好奇张望,只有坐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的那个,老实又可怜地不敢动。 顾怀修没当过老师,但他养了一条黑背,有时他训练来福,旁边飞过一只麻雀,来福会立即望过去,四只狗爪原地踩动,却碍于主人没有发号命令,不得不老老实实待着,然后用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瞅他。 此时的清溪,就让他想到了来福。 陆铎不是来福,随心所欲、津津有味地看热闹。 来者是杨老的妻子杨嫂。杨嫂比丈夫小一轮多,穿了一身金底紫花的旗袍,身段玲珑窈窕,稍显富态。四旬的女人,肤色白皙,眉毛描得细细嘴唇涂得红红,中等的姿色也多了几分风韵,惹得店里的男客纷纷注目。 陆铎在面馆吃过几顿,早就听说了,杨嫂原来是风尘女子,生了一场大病被赶出来,大冬天的晕倒在杨老的面馆前。中年丧妻的杨老救下可怜的女人,女人为了报恩,以身相许,从此男人煮面女人端盘,恩恩爱爱地过到了今日,唯一的遗憾,是二人膝下没有子女。 “看什么看?都走都走!”杨嫂右手叉腰站在门口,左手指着门外,母老虎般撵客。 清溪听了,心中惴惴,看向小兰。 小兰也没主意,就在此时,杨老急慌慌跑出厨房,一边让准备离开的客人重新坐好,一边苦着脸求老婆:“最后一次,你再让我做最后一次,明天开始,我保证再也不进厨房半步!” 杨嫂狠狠呸了一口:“医生怎么说的?就你那破腰,今晚真让你做生意,明天你想进厨房也白想,直接进棺材去吧!” 此话一出,杨老讪讪,面馆里的客人却都笑了,清溪也没忍住,轻轻弯了唇角。杨嫂语气凶巴巴的,但话里话外都是对丈夫的关心呢。 杨老心里门清,瞅瞅满桌的客人们,他哀求地退了一步:“这样,客人都进门了,没有往外赶的道理,你把门关上,咱们不接新的单子,好歹让我把里头的都招待了行不行?最后一次,我保证是最后一次!” 夫妻俩争吵,旁观者有帮杨老说话的,也有心疼杨老的表示愿意离开,可杨老一个都不准走。 老头子固执,杨嫂没办法,关上面馆门,禁止新的客人入内,然后陪丈夫去厨房忙活了,帮忙切切葱蒜、递递油盐,尽量减轻杨老的负担。 “杨嫂对杨老真好。”小兰轻声对清溪道。 清溪怔怔地看着,杏眼里浮上一层薄雾。 满身油烟的厨子,眉眼精致的女人,男人舍不得叫女人干粗活,女人笑着替男人擦汗 如果父亲还活着,等父亲老了,母亲肯定也会像杨嫂那样关心父亲。 视线模糊,清溪假装看向窗外,左手理了理耳边碎发,顺势抹去眼角的水儿。 陆铎刚要搭讪,瞧见清溪的动作,已经到嘴边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顾世钦父子一起陪清溪祖孙俩去了秀城,他有派人盯梢,秀城徐家发生的一切,他与舅舅了如指掌,包括清溪在徐庆堂前发的誓。普通十四岁的丫头遇到这种事都值得同情,更何况清溪还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现在小美人偷偷哭了,陆铎有点不是滋味儿。 奈何陆铎空有怜香惜玉的心,却无哄女孩子的经验,摸摸脑袋,只能干瞪眼。 “两位小姐,三鲜面是你们的吧?要香菜吗?”杨嫂往碗里盛面了,就近问清溪、小兰。 清溪急着收拾心情,小兰记得清溪的口味,摇摇头:“都不放。” 杨嫂笑,很快就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三鲜面出来。虾仁、墨鱼、海参乃三海鲜,青菜、胡萝卜丝、竹笋便是陆上三鲜了,老汤浓郁香醇,面条莹润清透,配上海、陆三鲜,小小的一碗面,居然也让人觉得无比丰盛。 美景、美食都有安抚悲伤的力量,面香扑鼻,清溪好受了很多。筷笼在她这边放着,清溪取出两双,一双递给小兰,顺手将筷笼往对面挪了挪,方便顾怀修、陆铎二人取用。 “看起来不错啊,早知道我跟你们要一样的了。”小美人多云转晴,陆铎见缝插针地套近乎。 清溪客气地笑了笑,夹了一颗虾仁,刚要往嘴里递,想起什么,她朝陆铎看去,陆铎果然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目光相对,陆铎咧嘴笑笑,识趣地扭头,清溪暗暗松了口气,重新夹起虾仁,结果手才动,对面那人突然抬起右手。 清溪下意识看了过去。 顾怀修摘下墨镜,察觉小姑娘的视线,淡淡瞥了清溪一眼。 视线在空中相遇,男人眼如寒潭不带任何温度,清溪心一紧,忙低下头。 墨镜会让一切事物变得暗淡,现在取下来,直视小姑娘雪白娇嫩的肌肤,顾怀修再次想到了北方老家院子里栽种的白色丁香。从北方到杭城,从杭城到海外,短短二十几年,顾怀修见过形形色色的美人,唯有记忆深处的母亲与眼前这个丫头,会让他联想到丁香花。 短暂的打量,顾怀修看向清溪的碗,三鲜面,果然色香味俱全。 欣赏完美食,顾怀修重新戴上墨镜。 陆铎默默旁观,忍不住腹诽。舅舅天天装得跟瞎子似的,国外金发碧眼的不喜欢,国内千娇百媚的女人也没兴趣,好不容易遇到个娇嫩水灵的江南绝色,他还以为舅舅终于开窍了,没想到摘墨镜居然只是为了看美人的面? 陆铎都快吐血了,他这辈子还能找到舅妈吗?表舅也是舅,他真心希望冰山舅舅早点找个伴啊。 客人们吃饱喝足,相继离开。 顾怀修、陆铎是面馆招待的最后两位客人,清溪的面都快吃完了,两人要的牛腩面才出锅。杨老亲自端出来,弯着腰笑:“两位久等了,老头我七岁当学徒,至今做了五十多年的面,这是最后两碗,就当老头请的,不收钱。” 还剩的几个客人齐齐鼓掌喝彩。 顾怀修取下墨镜,起身朝杨老拱手:“小辈走南闯北,下过面馆无数,老先生手艺可排前三。” 桀骜不驯的顾三爷,有时面对权贵都我行我素,似此时礼遇一个平凡百姓的情况,也是常有。 陆铎见怪不怪,清溪眼睫动了动,偷偷瞄向对面的男人。除了顾老太太过寿当天顾怀修冷冷喊过一声母亲,今日是清溪第一次听他用正常的语气与人交谈,他高高站着,清溪看不见他的脸,但那声音平和清润,竟很好听。 若非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清溪绝不相信冷漠无情的顾三爷,会如此敬重一位面馆师傅。 杨老被顾怀修挑起了兴趣,好奇道:“敢问另外两家面馆名号?” 顾怀修却未回答:“个人口味不同,评定结果也有差别,不好妄提馆名。” 杨老闻言,看顾怀修时多了几分赞许与惋惜:“这位先生很有趣,可惜老头要回家养老了,若早遇几年,咱们肯定有的聊。” 陆铎插嘴道:“这个简单,我舅舅就住花莲路,老伯住哪儿?得空咱们互相串门。”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杨老。 清溪无意看见,发现陆铎的名片换成了白色,上次坐火车,陆铎给她的名片是金色的。 杨老眯着眼睛瞅瞅,点点头,然后报了自家住址,与清溪现住的宅子只隔了一条小巷。 “三爷慢用。”谈话结束,杨嫂扶杨老去一张空桌坐着休息,她系好围裙重回厨房,三两下炒了两个家常小菜,端来陪杨老吃。 清溪本想过去谈租铺子的事,见夫妻俩吃晚饭了,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吃面。不可否认,杨老煮的三鲜面很美味,与父亲的手艺平分秋色,但清溪没那么大的胃口啊,杨老放的分量太足,大半碗下来,清溪早撑了。 “清溪小姐有心事?”陆铎吃完一大口面,疑惑问。若非看出清溪对他们舅甥俩没兴趣,就凭清溪慢吞吞的速度,换个人,陆铎肯定怀疑对方是故意拖延的,为的是多看他与舅舅几眼。 清溪摇摇头,一边勉强吃面,一边悄悄望着杨老夫妻。 陆铎实在奇怪,也往后看了眼。 顾怀修慢条斯理地享用自己的美食,因为知道明天面馆将不再开业,今晚这顿便更为珍贵。 “吱嘎”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杨嫂以为是客人,刚要重复“打烊”的话,却见来人一身黑色西服,正是隔壁西餐厅的周经理,三十多岁的男人,留着小平头,脑顶也不知抹了什么东西,油光锃亮的,看一次就叫她倒一次胃口。 杨嫂撇撇嘴,拿着筷子问:“你来做什么?” 老板娘满眼嫌弃,周经理也不想踏足这件小破面馆,可谁让面馆位置好,值得做生意呢? 瞥眼窗边容貌出众的小美人,周经理笑容满面地朝杨老打招呼:“您身体可康复了?” 杨老烦他,不耐烦地道:“不做面不卖房,除了这两样,你还有啥事?” 清溪一听,耳朵立即竖了起来。 周经理涎皮赖脸地坐到杨老夫妻旁边的一桌,故交般真诚地劝道:“杨老,您说您倔个什么劲儿呢?反正您不开面馆了,那这铺子租谁卖谁不一样?您跟陈家有过节,不卖他们大家都理解,可咱们两家一直和和气气的,您想想,餐厅开了三年我也当了三年经理,朝您说过一句重话吗?” 杨老不听他胡扯,端着大碗道:“这街是咱们杭城人的,千百年来铺子再变,卖的都是中国人的东西,你们东家弄个西餐厅过来,那跟往锅里拉屎有啥区别?哼,别人卖我管不了,我们老杨家的铺子,就是不准卖洋货。” 想到西餐厅用的刀子叉子,听说左右手拿还有讲究,杨老瞅瞅自己的筷子,还是觉得筷子顺眼。 老爷子固执,周经理讲不通道理,只好祭出杀手锏:“您这面馆出租,每月租金也就五十块,我们东家愿意出双倍价。” 清溪眼皮一跳,慢慢放下筷子,心沉到了谷底。租金五十,她还敢冒险,如果加到一百 “一千我也不租,赶紧回去忙你的生意,别在这儿倒我胃口。”面对金钱诱惑,杨老毫不动摇,杨嫂若无其事地吃着自己的饭,丈夫说什么就是什么,并不搀和。 周经理算看出来了,食指对着老爷子点了点,败兴而去。西餐厅的生意越来越火爆,东家早就想扩张了,哪想到两家街坊都不肯卖铺或出租?一群老古董。 人走了,杨老继续吃饭。 清溪瞅瞅门口,不敢再等了,用帕子点点嘴唇,她离开席位,走到杨老桌子旁边,紧张地问:“杨老,我也想租您的面馆,您看行吗?” 轻轻柔柔尚且带着一丝稚嫩的女孩儿声音,才一出口,就让面馆安静了下来。 所剩不多的客人们都瞧着清溪,陆铎放下刚挑起的面震惊转身,就连顾怀修,筷子都停了一瞬。 杨老抬头,盯着清溪漂亮的脸蛋看了会儿,试探着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清溪声音有点抖,杏眼却勇敢地与老者对视。 杨老觉得有趣,指着旁边的板凳叫清溪坐,然后一边吃饭一边聊家常般慈爱地问清溪:“五十块的租金,这钱你家人肯让你出吗?你租了面馆想做什么生意?” 清溪的旧衣都毁在了那场大火中,现有的几身,要么是去顾家祝寿祖母特意给她买的光鲜衣裳,要么是为父亲办丧事时顾世钦叫人临时添置的衣物,也都是一等一的料子,任谁看了,都会猜测她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不会怀疑她租铺子的能力,故杨老直接询问清溪的打算。 杨老和蔼可亲,清溪渐渐镇定下来,一五一十地道:“我是家中长女,父亲过世,现由我管家。不瞒您老,如果能租到您的铺子,我想换个招牌经营自己的面馆,靠此赚钱养家。” 杨嫂讶异地看着清溪。 清溪诚恳地望着杨老。 杨老没想到貌似娇生惯养的小姐居然说出这样一席话来,沉默片刻,问:“你懂怎么打理面馆吗?可雇了擅做面的师傅?我跟你说,来这条街下馆子的客人大多嘴挑,你请的师傅若没点本事,做的面难吃了,那是要赔钱的。” 清溪都明白。别看她想了一套计划,别看她手里有徐家祖传的菜谱抄本,脑袋里也记得父亲做菜的刀法与程序,但她真像祖母说得那样,全是纸上谈兵,想了那么多,至今一碗面、一道菜都没亲手做过。 但清溪有信心能学会面食、烹饪,更知机会难得,错过这家,她短时间未必能找到合适的铺面。 “面我自己做,铺子经营我也会学,杨老,我知道我还小,但我真心想做面馆,您就把铺子租给我吧?”根据杨老与周经理的对话,清溪看出来了,杨老找租客很挑剔,现在老人家问了她这么多,清溪很怕杨老拒绝自己,到底年少不经事,脸皮又薄,求着求着杏眼就湿了。 美人有三等。 排末的三等美人,会轻易吸引男人的视线,但未必能触动男人的心。 中间的二等美人,只需一眼,就能同时抓住男人的眼睛与心,或生倾慕或是怜惜。 顶尖的一等美人,除了拥有二等美人的本事,还能叫善妒的女人都心神失守,哪怕只是一会儿。 这是曾经的老鸨告诉杨嫂的,现在杨嫂就觉得,清溪便是那顶尖的一等美人。 小姑娘楚楚可怜,杨嫂看了都心疼,随口帮了一把,叫丈夫答应人家。 “是啊,杨老答应吧,早点租出去,你也能安心休养了。“客人跟着劝。 陆铎攥攥手,有点为难,想帮清溪,又怕开面馆不是个好主意。 他谨慎地保持沉默,顾怀修看看已经没了面条的碗,悠哉地舀了一勺汤,垂眸细品。 杨老终于开口,却是给清溪出了一道题:“租你可以,但丫头需先做一碗面,我得确定你能撑起面馆,不然就是害你。” 清溪一怔,现在就叫她做? 她没做过面啊,原打算先租了铺子,再回去抓紧时间练习几样面食 杨老看眼清溪白嫩嫩的小手,耐心地等着。 耳边传来客人们的窃窃私语,清溪目光恢复清明,低头想想,继而平静问:“您想吃什么面?” 慌而不乱,杨老越来越喜欢这孩子了,笑道:“捡你拿手的做,好吃就行。” 清溪颔首,随即起身,朝厨房走去。 陆铎心痒痒,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站在门口围观。 顾怀修侧目,看到的就是亲外甥的背影,与其他客人一起,将里面的情形挡得严严实实。 第16章 016 清溪前脚跨进厨房,后脚就发现光线一暗,却是杨老夫妻、小兰陆铎与留下来看热闹的客人,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众目睽睽,清溪强撑的勇气泄了大半,然开弓没有回头箭,硬着头皮也得上。 尽量忽视众人,清溪先观察杨老的厨房。 厨房不大,约莫只有六平,北墙上有两扇通风的窗户,墙根下是长长的灶台,分成三口锅,其中一口是蒸笼灶,另有两口寻常大锅。大锅东边连着宽大的揉面台,贴着东墙摆有一排橱架,分门别类摆着各种各样的配菜食材。 狭长的厨房,东、北两面都占满了,南边一排,进门右手边是切菜板,与揉面台相对。左手边是调料台,煮好的面放到这边调制再端给客人。西墙根下还搭了一个铁桶灶,上面架着一锅鲜汤,还热着。 先前面馆停业多日,今天杨老偷溜出来的,故准备的新鲜食材不多,刚刚招待客人用了一大半,剩了点零零散散的。清溪沿着厨房逛了一圈,看看厨架上的蔬菜、水槽里的河鲜、海鲜,终于想好要做什么了。 窗外天色已暗,清溪回头,叫小兰先回家知会母亲一声。 小兰不太放心地走了。 清溪朝杨老点点头,然后系上围裙,套好护袖。净手后,清溪拿起菜刀,轻轻地切了葱段、姜片备用。菜刀锋利,清溪又是第一次切菜,白白净净美玉似的小手举刀小心翼翼,看热闹的男客们被她的美貌与纤纤玉手吸引,杨老却慢慢皱起眉头。 自己在家做饭,多慢都可以,但经营饭馆,那么多客人排队等着,动作必须快才行。 真正忙起来,清溪无需刻意就忘了其他,抓把干贝放到碗里,接连加入料酒、葱段、姜片,再舀一勺鲜汤加进去。碗放进蒸笼,清溪蹲在灶台前,捡几根干枝条放进灶膛,再学父亲那样往枝条下方塞些易燃的引柴,这才紧张地划了一根火柴。 这些清溪全都是第一次尝试,眼看引柴成功着了,灶膛里燃起了金红的火苗,清溪悄悄松了口气。那么多人看着,要是柴火都点不着,太丢人。 干贝在蒸笼里慢慢去腥,清溪重新洗手,舀了一瓢面放揉面台上,取水的时候,她顿了顿。 小美人呆在水缸前,陆铎忍不住替她着急。到底会不会做啊,忙会儿停会儿,好像没什么章法。 杨老已经断定这是清溪第一次下厨了,连揉面加多少水都没把握。 清溪是没把握,而且真动起手来,她发现自己的记忆并没有先前认定的那么清晰,如果在家里,她可以轻松地多尝试几次,但现在杨老就在身边,与烧火一样,她必须要做到一次成功。 清溪舀了一大碗水,然后背对众人站在揉面台前,看似从容地先倒了一点,揉面的过程中发现水不够,再继续加。这下连客人都看出清溪是外行了,好在清溪只露背影,勉勉强强地完成了揉面这个步骤。 “小姑娘,你准备做什么面?”有人好奇问。 清溪正将面团往细了搓,小声道:“猫耳朵。” 猫耳朵是江南名小吃,杭城人尤其喜欢,客人们纷纷来了兴趣。 猫耳朵揉面是个技术活,手艺高低决定了面食的形状美感,杨老终于跨进厨房,走到清溪身边近距离看,杨嫂胳膊一抬,将跃跃欲试的陆铎等人拦在了外面。 面团揉的好不好,根据颜色就能分辨,杨老背着手,扫眼清溪的面团,未予置评。 老人家滴水不漏,清溪心中惴惴,不过,她对揉面团没有把握,轮到捏猫耳朵,清溪信心十足。父亲不许她干力气活,包饺子、捏汤包这种有趣轻巧的事却不阻拦,清溪连乾隆汤包都能捏出三十三道褶,小小的猫耳朵更是手到擒来。 将面团揉成一根食指粗细的长条,依次切成大小均匀的细丁,撒点补粉,清溪终于在杨老面前露了一手,大拇指一抬一摁,揉面台上的面团丁便相继变成了一只只白扑扑的圆耳朵,女孩的动作,又快又漂亮。 “好样的!”陆铎啪啪鼓掌喝彩。 众人跟着起哄,厨房安静到略显枯闷的气氛,总算活跃了几分。 临窗的桌子旁,顾怀修再次看向厨房,呵,一个个大男人,堵得更严实了。 清溪记得,猫耳朵下锅时要用大火猛汆,汆一会儿就得起锅,问题是这个“一会儿”很难把握。 在杨老沉默的注视下,清溪凭感觉将一锅猫耳朵罩了出来。 接下来是配菜,香菇、鸡肉、火腿都切成指甲盖大小,虾仁洗净,准备好了,清溪弯腰添柴。锅里猪油烧热,虾仁放进去滑一遍,再将猫耳朵、干贝、鸡肉火腿等配菜都放进锅加水烧开。汤面很快起了一层浮沫,清溪细心地用勺子撇走。 最主要的程序都忙完了,锅中面汤咕嘟咕嘟冒泡,清溪站在灶台前,不知不觉出了一层汗,白皙脸蛋被热气熏得红彤彤,那颜色比最昂贵的胭脂还好看,稀疏的薄刘海儿被汗水打湿粘在光洁的额头,汗淋淋的,不由叫人联想到某些绮丽情形。 陈旧昏暗的厨房,她就像一朵娇花,妩媚盛开。 陆铎看直了眼睛,旁边一个秃头汉子更夸张,使劲儿咽口水,咕咚一声,大家都听见了。 清溪回头,对上男人们不加掩饰的视线,她脸更红了,尴尬地转回去,抬起手背擦汗。 陆铎喜欢往漂亮干净的小美人身边凑,但他对清溪是单纯的欣赏,如赏花赏景,不带邪念,现在一帮老爷们明显在占清溪便宜,陆铎就看不过去了,撵鸭子似的将众人往外推:“行了行了,想看热闹都去座位上等着,堵门口算什么,没看人家都热出汗了。” 客人们不情不愿地回了各自座位。 陆铎轰完人,瞧见静坐一旁的舅舅,笑着递给舅舅一个“佩服”的眼神。任你有什么热闹,我都岿然不动,这才是大人物的范儿。 顾怀修却觉得外甥面目可憎,随手将墨镜戴上了。镜片宽大,旁人瞧不出他目光所在,顾怀修第三次看向厨房,就见名义上的准侄媳妇背对他站着,白色小衫搭配浅蓝长裙,身量纤细,像根刚抽芽的嫩柳。 清溪心无旁骛,面快好了,她放入提前洗好的青菜、鸡油缓缓推匀,吸口面香,起锅。 “给我来一碗!”陆铎不客气地吆喝。 后面几个男客也嚷嚷着要尝。 清溪看向杨老夫妻。 杨老点点头,清溪就先盛一碗给杨老,再陆续盛出六碗,人多面少,每碗只得可怜的几颗。 杨嫂端着托盘,一人分了一碗,因为顾怀修没开口索要、亦没表现出对猫耳朵的兴趣,墨镜都戴上了,杨嫂就只往陆铎面前放了一碗。 刚出锅的面热乎乎的,汤水清透猫耳朵小巧可爱,大概是对清溪印象太好,陆铎只觉得这碗面也非常有水平,没比杨老的手艺差多少。观完卖相,陆铎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夹起一颗猫耳朵使劲儿吹吹气,一筷子送进口中。 清溪紧张地盯着他。 陆铎嚼了两口,刚要凭本能说点什么,瞥见清溪期待的小模样,陆铎及时改口,高声夸赞清溪:“不错不错,你要是开面馆,我肯定来。” 清溪信以为真,继续观察别的客人。 那几个男人平均三十多岁了,喜欢清溪的美貌没错,却不像陆铎那么明显地想讨好清溪,互相瞅瞅,心照不宣地笑笑,除了两个留下来继续等待清溪租铺子的结果,其他人都走了,回家的回家,溜达的溜达。 清溪的心凉了半截。 杨老拿了一双筷子,让她自己尝尝。 清溪不安地夹了一颗猫耳朵,第一感觉是咸了,然后就是面有点死。 说句好听的,她这锅猫耳朵,实乃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面对杨老“你自己评价”的眼神,清溪在此之前的所有信心,无论是学习烹饪还是重振徐庆堂,都被打击地碎了满地。前途的渺茫与少女的薄脸皮作祟,清溪低头,那眼泪便跟下雨似的,一串一串地往外掉,转瞬就从无声的小雨变成了压抑不住的抽泣。 陆铎、杨老都惊呆了,杨嫂心疼地不行,体贴地将清溪拉到一旁哄:“别哭别哭,厨艺是能练出来的,这次做不好以后多练练,你才十四,不愁练不会啊。” 清溪也不想哭,不想让自己更丢人,可她越想憋着,哭得就越厉害,对父亲的思念再度袭来,悲痛难以自抑,像个没人要的孩子。 杨嫂哄不好小姑娘,抱着清溪朝丈夫使眼色,意思是你闯的祸你自己负责。 杨老真心冤枉,小丫头吃了口猫耳朵,然后就哭了,他也没说啥啊? 听着小丫头呜呜的哭声,肩膀一抖一抖那叫一个可怜,杨老又心疼又想笑,走过去哄道:“我说丫头啊,你做的面是不好吃,可爷爷没说不租你铺子,对不对?” 清溪哭声一顿,从杨嫂怀里抬起头,沾了油烟的小脸哭花了,眼圈红红杏眼如雨,难以置信地望着杨老,显得更委屈可怜。 杨老笑笑,笃定地问道:“长这么大,今儿个是第一次亲手做面吧?” 清溪点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一边努力止住抽搭一边哽咽地解释:“我,我父亲是厨子,我想跟他学,父亲怕我弄粗手,从不叫我动刀动柴” 杨老看着女孩嫩嫩的脸蛋,漂亮的眉眼,完全理解她父亲的心情,换他有个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儿,他也舍不得叫女儿累到啊。可厨艺这种事,比打仗更讲究熟能生巧,揉面的力道,起锅的时机,差一分差一会儿,味道就会大打折扣。 摸摸清溪脑袋,杨老感慨地道:“第一次做面就能做出这种味道,丫头很有天分,比爷爷当年强多了。别哭了,爷爷铺子租你了,只是你手生,开张前得好好练练才行,爷爷呢,是个闲不住的人,你不嫌弃的话,爷爷愿意传你些经验,帮你尽快上手。” 此言一出,清溪眼泪彻底停了,狂喜地看着杨老:“真的?” 杨老笑眯眯点头,一把年纪了,他骗孩子做什么? “谢谢爷爷!”清溪抹抹眼睛,转过去就要朝杨老下跪磕头。 “哎,不用行此大礼,爷爷只是提点,其实以你的天分,私底下多练几次,不出半年这些面食也都上手了。”杨老拦住清溪,真心道。如果不是小丫头是块学厨的好料子,他也不会烂好心主动找事干。 清溪知道自己有天分,但她现在缺钱,杨老的传授指导能帮她节省大量时间,这份恩情,她无以为报。 “杨老,既然你赏识清溪小姐,干脆收了清溪小姐当徒弟吧?”陆铎端着面碗凑过来,见清溪看他,陆铎故意捧场地吃了几口,“我口味重,就爱吃咸的。” 清溪破涕为笑,对陆铎单纯的好心,她也是感激的。 陆铎又重复了次拜师的事,还悄悄朝清溪眨眼睛,认了师父,杨老好意思再收徒弟的租金? 清溪没他的心眼,只想拜师学艺,征询地看向杨老。 小姑娘刚哭过一场,现在露出这种期待的眼神,杨老哪敢拒绝啊,再哭怎么办? “师父。”清溪甜甜地唤了声。 杨老故作矜持:“明日敬了茶再改口也不迟。” 清溪便认真道:“嗯,明日我备好礼物,去您家里正式拜师。” 陆铎凑热闹:“我也去。” 刚说完,身后有人淡淡道:“走了。” 听到声音,清溪这才想起顾怀修的存在,偷偷瞧过去,却只看见男人修长挺拔的背影,不缓不急地走出了面馆。 舅舅走了,陆铎不得不跟上,赶到门口,他笑容灿烂地朝清溪挥手:“清溪小姐面馆开张那日,我一定来捧场!” 清溪回以一笑,听着陆铎离去的脚步声,脑海却不经意地冒出顾怀修冷漠的眼。 嗯,如果陆铎一个人来,那就更好了。 第17章 017 杨老收徒,不要礼不要茶,就要吃清溪亲手做的一碗猫耳朵,当然,得是味道好的猫耳朵。 清溪拜师心切,顺路买了食材,回到家就钻厨房去了。 晚上七点多,不算早也不算晚,玉溪、云溪姐妹俩跑过来看姐姐做面。林晚音站在一旁,看着长女忙碌却开心的样子,偶尔手忙脚乱嘴角却一直带着笑,林晚音就觉得,只要女儿喜欢,那不管女儿做什么,她都支持。 徐老太太闻讯赶来,恰好看见清溪系着围裙蹲在灶台前添火,雪白纤细的小手与干枯粗糙的树枝,就像一根针毫无预兆的刺到了她眼。 “你们仨是干什么的,居然让大小姐烧火?”跨进厨房,徐老太太阴沉着脸训斥负责厨房的李妈与翠翠、小兰两个丫鬟。 原本说说笑笑、气氛欢快的厨房,被徐老太太这一嗓子训的,立即变得鸦雀无声,三岁的云溪害怕地躲到二姐身后,脑门抵着二姐腿,不敢看最近特别喜欢生气的祖母。玉溪早就不怕家里的老太太了,只担心地看向长姐。 清溪瞅瞅祖母,添好柴才站起来,稀松寻常地道:“是我自己要烧的,一个厨子连火都不会生,传出去叫人笑话。” 父亲说过,一道菜,食材是骨肉,调料是锦上添花,柴火锅铲是必不可缺的工具,厨师锻炼厨艺,就是将这几样融会贯通的过程。新入行的学徒必须从烧火刷锅这些粗活干起,都摸透了才能碰食材调料,最后掌勺。就算到了神厨的阶段,做菜时神厨虽然只忙碌锅上面,但他也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每个灶里的火候都必须了如指掌,及时提醒烧火的伙计加大或减小火势。 所以清溪必须学会烧火、看火、听火。 孙女一嘴道理,徐老太太说不过,走过去拉起孙女的手,一脸严重地道:“你就不怕手弄粗了,将来” 说到一半,想起李妈、小兰都是顾家出来的丫鬟,徐老太太声音一顿,跟着便要拽清溪去外面谈。清溪热了锅准备新一轮烧面的,不想浪费功夫,直接当着小兰、李妈的面道:“祖母,我早就跟顾叔叔、顾大哥说过,我要学厨,不适合当顾家的少奶奶。我不怕手粗,也不怕一身油烟味儿,更不怕顾大哥因此嫌弃我。” 徐老太太气得脸都白了,忍不住戳孙女脑袋:“你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放着好好的少奶奶不做,非要把自己活成丫鬟?” 清溪被戳的挺疼,脾气上来,将老太太晾那儿不管了,径直往锅里添猪油。 锅里传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徐老太太瞪瞪锅,再瞪瞪孙女,重重喘了会儿,终于撂下一句憋了许久的狠话:“好,你要折腾,我随你折腾,但清溪我告诉你,等你面馆赔钱了,人家明严也不想娶你了,你别指望跟我要一分钱!孙女不成器,也没有孙子给我养老,我不留点钱防着,将来跟你们去喝西北风?” 清溪对着大锅里散发香气的配菜道:“祖母放心,没钱我去要饭,也不会动您的养老钱。” 徐老太太气冲冲走了,一边走一边哭自己命苦,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孙女儿媳还气她之类的。 林晚音快步走出厨房,躲在暗处抹泪,怪自己肚子不争气,但凡有个儿子,也不用娇养的长女挑起重振徐庆堂的大梁。 清溪知道母亲难过了,只是她现在有点忙,妹妹们又不懂怎么劝母亲,清溪就叫两个妹妹先回去睡觉:“云溪乖,明早姐姐手艺好了,再给你做猫耳朵。” 蹲在妹妹面前,清溪捏捏云溪肉乎乎的脸蛋,温柔地保证。她与二妹是吃着父亲的美食长大的,三妹可怜,被父亲疼爱的时间最短,那就由她这个长姐宠妹妹。 “大姐也睡。”云溪奶声奶气地说,像只软软绵绵的小羊羔。 清溪亲了妹妹一口,叫玉溪领妹妹回房。 两个妹妹走了,清溪一通忙,直到猫耳朵下锅慢慢煮了,她才抓空去外面找母亲。 林晚音已经好受多了,叫女儿专心里面,她逃避似的回了房。 望着母亲柔弱的背影,清溪叹了口气,她学厨辛苦却自得其乐,每日忍受祖母怨气的母亲,比她难熬多了。 伫立片刻,清溪继续去煮面。 揉面的力道,面食、配菜下锅、起锅的时机、盐油料酒等作料的分量,以及灶膛里的火候,每个细节都得把握精准,做一碗能充饥的普通面食容易,可清溪要做的是美食,那就必须有更高的要求。与此同时,清溪也趁煮面的空闲,争分夺秒练习切菜的速度,不想浪费食材,就拿树叶当青菜用。 江南夜晚宁静,左邻右舍都睡了,徐家租赁的小院厨房,当当当的切菜声却一直持续到半夜。 清溪早打发李妈、小兰去睡了,翠翠从小跟着她算自家人,清溪舍得让翠翠辛苦些,熬夜陪她。 “怎么样?”新的一碗猫耳朵出锅,清溪期待地问负责尝菜的翠翠。 什么叫家人呢?家人就是想啥说啥的,没有外人那么多顾忌。 翠翠习惯地吃了两颗猫耳朵,再喝口汤,抿抿嘴,苦着脸道:“小姐,我吃了一晚的猫耳朵,一开始能尝出进步,现在舌头快麻了,八十分、九十分、一百分的面,我只知道好吃,分不出细微的差别啊。” 清溪闻言,自己尝了一口,好吧,同样吃了一晚的她,暂且也分不出大区别。 “给我尝尝。” 门外传来熟悉的轻柔声音,带着微微笑意,清溪震惊地看过去,就见本该歇下许久的母亲,居然推开门板跨了进来,一身浅色衫裙,乌黑长发用木簪送送定在脑后,仿佛仙女从月宫下凡,来凑人间的小热闹。 哪怕见惯了母亲的美貌,清溪还是失神了一会儿,然后才惊讶道:“娘,你还没睡呢?” 长女连夜忙活,林晚音哪睡得着,躲在房间,不过是不想叫长女分心罢了。 捡起女儿用的勺子,林晚音舀了一颗圆润可爱的猫耳朵,贝齿轻轻一咬,下一瞬好像就碰到了底,滑溜溜的,又带着面食应有的劲道,配菜汤汁的鲜味儿也均匀地浸透了小小一块儿面。林晚音忍不住又尝了两颗。 清溪紧张地呼吸都快停了。 面食品过,林晚音又陆续尝了干贝、鸡肉、火腿等配菜,自然汤汁也没有放过。 她吃得津津有味,已经吃了一碗面的翠翠莫名又觉得馋了,悄悄咽口水。 “娘,你快说话啊。”母亲把猫耳朵当夜宵,细嚼慢咽的,清溪心如猫抓,小女孩儿似的撒娇。 林晚音笑着嗔了女儿一眼:“这碗面啊,满分十分,娘给你打十一分。” 清溪大喜,高兴了会儿,又担心母亲只是在哄她。 林晚音真没哄,舀起一颗猫耳朵给女儿看:“传说里第一碗猫耳朵本就是一个渔家女孩捏出来的,后来的人纷纷效仿,但厨艺精湛如你爹爹,捏的猫耳朵美虽美,也少了一点点少女的灵气。清溪可能不记得了,那年你帮你爹爹捏猫耳朵,吃饭的时候,我分不出差别,你爹爹却能说出哪个是他捏的,哪个是你捏的。” 当时林晚音以为丈夫在吹牛皮,现在回想 林晚音神色一黯,清溪记起父亲,也悲上心头。 翠翠及时劝道:“小姐厨艺有成,老爷泉下得知肯定特别高兴,太太小姐快别伤心了,现在咱们有了面馆,小姐也拜了师父,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该开心才对。” 林晚音点头,看着女儿道:“翠翠说得对,清溪忙了一晚,快去睡吧,明天还得去拜师,得精精神神地才行。” 清溪轻轻嗯了声。 昨晚忙到半夜,清溪回房就睡了,早上起来,才发觉腰酸腿痛,尤其两条胳膊,酸的快要抬不起来,十根手指头也麻得慌,举到眼前看看,好像比平时肿粗了一圈。 清溪吓了一跳。 翠翠进来见了,心疼道:“小姐从来没干过力气活,昨天一直烧火切菜,身子肯定受不了。” 清溪瞧着自己的胖指头,担心问:“会一直这样吗?” 到底是小姑娘,不可能不在乎美丑的,手心粗糙点不怕,整根手指都变粗就难以接受了。 她傻乎乎的,翠翠噗地笑了,捧住清溪美玉似的小手细细地揉:“血通畅了就会恢复的,瞧小姐吓的,哼,嘴里说着不怕明严少爷嫌弃,其实还是在意的吧?” 清溪压根没想顾明严,她喜欢自己美美的,但那与男人无关。 趴着叫翠翠、小兰帮忙捶肩揉背捏腿,过了十来分钟,身体没那么酸了,清溪才起床。 说到做到,早餐清溪亲手给妹妹们做了猫耳朵,徐老太太也得了一碗。 “好吃,真好吃!”云溪吃地小嘴红红,特别捧场。 徐老太太眼角抽了抽,嘴上没夸,却把孙女做的一碗猫耳朵都吃了。 清溪很满足,毕竟是一家人,祖母若故意装成东西不好吃,她也闹心,这样就挺好的。 拜师是大事,林晚音陪女儿一起去了杨家,李叔提着昨晚备好的礼物。 杨老嫌清溪娘俩客气,杨嫂笑盈盈地收了礼,师徒俩去厨房忙,她招待林晚音。 二十来分钟后,清溪顺利拜师。 小姑娘郑重地跪地磕头,杨老瞅瞅桌案上的那碗猫耳朵,心底有些汗颜。一晚就有这么大的进步,这丫头的天分比他预料地还高,他除了传授经验似乎也教不了什么,师父当得有些虚啊,是占丫头的便宜。 杨老厚道了一辈子,不想占任何人的便宜,徒弟已经收了,杨老决定尽自己所能照顾清溪。 “既为师徒,那面馆就当师父送你的拜师礼了。”摸摸下巴,杨老出手大方。 杨嫂若无其事,老头子攒了一辈子钱,足够他们用了,不缺面馆那点租金。 清溪、林晚音受宠若惊,坚决不肯收。 师徒双方都很固执,杨嫂拉住清溪,亲昵地道:“师父师母不缺钱,也知道你拜师不是为了占便宜,这样,面馆你先用着,做生意都有个起步阶段,什么时候面馆赚钱了,清溪再每月孝敬你师父五十块,行了吧?” 清溪这才答应,红扑扑的脸蛋慢慢恢复了正常颜色。 徒弟太见外,杨老没好气地打量清溪一番,哼道:“要想经营面馆,你这身板得练练,明天开始,每日早上五点绕湖跑一圈,做面是力气活,没力气可不行。” 林晚音担心女儿受不了,清溪已经领教过自己身体的不堪用,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林晚音不好阻拦,翠翠小声道:“入秋了,五点天还暗着呢,小姐自己跑会不会害怕?” 杨老眉峰一挑:“你也去,往后你端盘,也得出力气。” 翠翠: 清溪笑着鼓励心腹丫鬟:“别怕,赚钱了多发你工钱。” 翠翠只是不想跑步,去面馆端盘,她还挺期待的呢。 “对了,隔壁王婆家的看家狗下了四只小狼狗,还剩两只没送,我去给清溪抱一只,早上陪她跑步,多少壮壮胆。”杨嫂突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道,然后不等清溪有所表示,杨嫂就风风火火地出门了,很快,抱了一只小狼狗回来。 小狼狗有两个月大了,一身黑毛,只有脖子一圈、四条腿是土黄色,放到地上,颠颠地围着众人绕了一圈,黑亮亮的眼睛好奇地挨个瞅。杨老抬脚逗它,小狼狗浑然不怕,扑过去咬住杨老裤腿,歪着脑袋撕扯。 杨嫂得意道:“我专门挑了只坏的!清溪快起个名字。” 清溪头次养狗,一时没有头绪。 翠翠灵机一动,乐着道:“叫富贵吧,小姐要开面馆,这名字吉利!” 清溪嫌土,小狼狗却好像很满意,翠翠一叫富贵,小狼狗便松开杨老,回头看翠翠。 清溪蹲下去,也试着唤了声。 小狼狗富贵耳朵一翘,颠颠地跑过来,追着清溪小手要舔手心。 第18章 018 拜完师父,感情不同昨日,杨老将清溪叫到后院的老槐树下,以师父的身份,关心徒弟的身世。 清溪没有任何隐瞒,谈到伤心处,又哭了一鼻子,小手拿着帕子几乎没离眼睛,如梨花带雨。 师徒交心,杨嫂等人都没跟过来,只有富贵贪玩地来后院巡视领地,溜达一圈回到清溪身边,清溪低低地哭,富贵就蹲坐在新主人面前,圆圆的黑脑袋一会儿往左歪,一会儿往右歪,疑惑地瞅着主人。大概也是被某种情绪感染,富贵试探着凑到主人跟前,前爪搭在主人膝盖上,讨好地舔主人因为擦泪露出的一小截雪白腕子。 清溪慢慢止了哭,摸摸富贵脑袋,她吸吸鼻子,安静了下来。 杨老长长地叹口气,徐望山死于匪徒之手也好,冤死同行嫉妒之心也罢,一地神厨就这么没了,让他这个同在餐饮行的老头,实在惋惜,难怪清溪小小年纪就要租铺子经商。 杨老没本事帮徒弟报仇,他只能帮徒弟打好重振徐庆堂的根基。 清溪平复的时候,杨老双手插袖,闭着眼睛靠在树干上。清溪调整好情绪望过来,就见师父好像睡着了。清溪没出声,默默地等着,时不时揉揉富贵脑袋。 “清溪啊,师父有个想法,你听听可行不可行。” 过了不知多久,杨老终于睁开眼睛,看着可怜的女徒弟道。 清溪洗耳恭听:“您说。” 杨老慢悠悠地说了他的计划,清溪便如醍醐灌顶,脑海深处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 “师父”她红着眼圈,激动地无法表达心中的敬佩与感激。 杨老摆摆手,笑:“师父比你多吃了几十年的盐,出主意再不周全,岂不是白活了?” 清溪破涕为笑,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剩一句“师父真好”。 杨老意味深长地看了徒弟一眼,发完糖,又添了一把辣的:“三十天,学会百种南菜面。” 当天上午,杨老领着清溪去了面馆,师徒俩仔细敲定了新面馆的装饰风格,接下来铺子翻新交给工匠,清溪一心跟杨老学做菜。 天黑了,清溪、翠翠在杨家用的晚饭,饭后主仆俩领着富贵一起回家。晚饭是杨嫂做的,富贵分了几块儿肉,肚皮吃得圆滚滚,开开心心跟着能给它做美味狗粮的新主人回了新家。 在厨房待了半天,清溪筋疲力尽,简单跟母亲、妹妹们聊了几句,便托着疲惫的身躯回房洗澡。 “小姐,这是老太太送您的。”小兰抱着一个木匣子过来,献宝似的打开盖子。 清溪低头,看到一支印着外国女郎头像的漂亮玻璃瓶,还有两个粉彩瓷盒,雪白的瓷底,牡丹花的彩釉,一眼就赢得了年轻女孩的心。 “今天小姐出门不久,老太太就出去了,这些都是老太太特意给小姐买的。”小兰将匣子放在桌子上,分别给清溪介绍:“这个玻璃瓶是香水,法国进口的,老太太知道小姐喜欢玫瑰香,挑的玫瑰味儿,让您以后从厨房出来洗脸过后,每次都用一点。” 清溪拧开香水盖儿,轻轻闻了闻,好香。 剩下两个瓷盒,都是护手防皱的,一瓶白日用,一瓶睡觉前净手抹上,据说保养效果特别好。 清溪看着三样礼物,有些分不清祖母到底是单纯地心疼孙女操劳,还是更怕她手粗了影响与顾家的婚事。但想这些有什么意义呢?祖母骂过她,也在匪徒面前护过她,祖母有不好的地方,也有疼爱她们姐妹的时候,终归都是一家人,清溪不信她生意失败了,祖母会真的不管她,她自己也是,有钱没钱,都会为祖母养老。 洗澡水已经备好了,清溪却摸黑去后院找祖母道谢。 后院的灯黑了,徐老太太身边的春雨出来道:“老太太睡了,大小姐也早点休息吧。” 清溪看眼窗户,只好先回去。 清溪泡澡时,翠翠连续打了好几个哈欠,小兰便叫她先去睡觉,她服侍小姐就好。 翠翠心思简单,困倦地走了。 清溪长长的睫毛动了动。顾家送来的四个下人,李叔夫妻、王妈她可以当成是顾世钦孝敬祖母的,轮不到她使唤,但顾世钦单独送了个小兰给她,这就是准儿媳的待遇了,清溪推辞不了,只好尽量不安排小兰做重活儿 只是,她学厨,翠翠跟着学烧火、记账、端盘,回家再伺候她,也太辛苦了。 “小兰,现在翠翠跟我一起学面馆里的活计,将来生意赚钱了,我会多给她一份工钱,如果你愿意帮忙,我也会给你加工钱。”睁开眼睛,清溪笑着问小兰。 小兰今日闲了一天,虽然轻松,但她特别羡慕翠翠,也想被小姐当自家丫鬟看待。一听清溪的话,小兰立即欢喜道:“我愿意帮忙,小姐明天也带我一起出去吧,不过工钱就不用给我加了,大爷提前预付了我十年的” 清溪仰头,看着小兰道:“顾叔叔是顾叔叔,我是我,你收我的工钱,我才好使唤你做事。” 小兰一怔。 清溪澡泡的差不多了,撑着浴缸站了起来,水珠沿着凝脂般的娇嫩肌肤滚落,恍了小兰的神。 不跟着清溪,她这辈子都是大爷别院的一个普通丫鬟,跟着清溪,无论清溪最终成为顾家的少奶奶还是面馆掌柜,她的生活,都会比普通的丫鬟精彩。 “既然小姐给我工钱,那我明日去把大爷预付的工钱都退了。”扶住清溪,小兰自然而然地道。 清溪意外地看她。 小兰双眼清澈,从今以后,她就只是徐家大小姐的丫鬟。 第一天晨跑,没有任何长跑经验的清溪干劲儿十足,五点起来,换上短衫长裤,洗把脸就领着哈欠连天的小兰、翠翠出发了,富贵屁颠屁颠跟着,跑跑停停,出门玩似的。 南湖是杭城的瑰宝,市民们闲暇都喜欢来这边休闲,或是沿湖漫步,或是坐船游玩,周边的公共设施自然最为齐全。清溪三女过来时,湖边一圈路灯已经亮了,昏黄柔和的灯光均匀散布在黑暗中,亦是一道朦胧风景。 四周静悄悄的,清溪按照杨老的嘱咐先舒展舒展筋骨,准备工作做好了,这就缓缓跑了起来。 三个姑娘穿的都是薄底绣鞋,脚步轻,离得远都听不见声音。 “小姐,我跑不动了。”才跑一百米吧,翠翠捂着肚子,第一个叫苦。 清溪还没她体力好呢,早就开始喘了,没好意思吭声而已。她也想休息,但杨老说过,跑得再慢也得跑下来,尽量不要停。 “你们俩能跟就跟,跟不上走会儿也行。”清溪艰难地说,自己坚持往前。 翠翠看看小兰,继续撑着。 南湖中间有道长堤,将湖水分为两部分,跑一大圈有十好几公里,只跑东边的大半圈也有十公里左右。杨老还算怜惜徒弟,没让跑最大的圈。 十公里也够清溪受的,跑到长堤上,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景色优美?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哪有心情欣赏景色?唯一想看的就是远处的宝塔,跑到宝塔便意味着一圈只剩四分之一,然而对于刚刚跨上长堤北头的清溪来说,最南头的宝塔仿佛远在天边! 翠翠都快累哭了,断断续续地抱怨:“这样能练力气?我宁可去举石头。” 清溪没力气说话。 最叫主仆三个绝望的来了,长堤不是普通的堤,上面还分布着几座拱桥! 再次来到一座拱桥前,清溪捂着肚子往上望,就在她挣扎要不要放弃的时候,桥顶上方突然窜上来一头黑色大狗!两只耳朵又尖又长,黑漆漆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分不清是狗还是狼! 啊啊几声,三个平均起来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都吓叫了,扭头就往回跑。 富贵瞅瞅桥顶的巨犬,仰着小脖子嗷嗷吠了两声,然后也跑了,识时务狗为俊狗。 顾怀修不紧不慢地跑上桥,看见的就是清溪惊慌回望的小脸。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女孩一身白色裤衫儿,长发随意在脑顶绑了个丸子,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脖颈。湖风吹拂,她面颊红透,泛着莹润的汗光,薄薄一层刘海凌乱地贴在额前,看到他,女孩杏眼中的恐惧顿时被疑惑代替,人也僵在原地。 顾怀修扫眼女孩脚下的绣鞋,漠然从她身边经过,来福尽职尽责地陪着主人。 男人的跑步声稳重规律,清溪的视线忍不住追了过去,刚刚只顾惊讶这场偶遇,这一看,才注意到顾怀修穿的是一套运动装,黑色背心无袖,紧紧贴着男人脊背,随着男人身体的晃动,背心下的肌肉线条隐隐若现,宛如蓄势待发的猛兽。 清溪急忙垂眸,没敢多看。 “哇,他胳膊好粗啊,之前都没看出来。”小兰掩着嘴惊呼。那天饭馆偶遇,她差点误会这位三爷是瞎子,直到对方取下墨镜吃面,她又猜想三爷是养尊处优的有钱公子,哪想到男人笔挺西装下的身躯,竟然如此劲瘦强健? 小兰、翠翠都多看了几眼。 清溪自小接受传统闺秀教养,不习惯看男人手、脸脖子以外的地方,径直往前跑了。 跑着跑着,日头出来了,第一缕晨光穿过垂柳枝条,湖面波光粼粼。 或许是过了最累的阶段,又或是即将跑完一圈,清溪好像没那么累了,也有心情欣赏湖景。 然后,在宁静优美的湖边,她再次遇见了那位三爷。 对面就他一人,黑色的运动装,黑色的大狗,离得再远,清溪也知道是他。 “我舅舅住在花莲路” 陆铎的声音浮现脑海,清溪恍然大悟,老柳巷在南湖东畔,花莲路则位于南湖最西侧,顾怀修出来晨跑,绕湖是情理当中的选择。 男人很白,胳膊腿被晨光一照,越发扎眼。 清溪放慢速度,故意落在小兰、翠翠身后,借二女挡住不想看的。 一个冷漠俊美的男人,翠翠、小兰也慌呀,齐齐往外侧退,让出最佳地段。 清溪咬唇追着二女,偷瞟一眼,却见那人慢慢停了下来。 第19章 019 清溪这一圈还是没能坚持跑下来,中间走了几段,越往后速度越慢,还不如普通步行快。 当她们三女以蜗牛般的速度慢慢靠近顾怀修的时候,顾怀修已经坐在湖边一条长椅上了。从清溪的角度看过去,男人懒懒靠着椅背,双手都插在运动裤口袋,不过右手时不时往外丢些什么,大黑狗停在主人面前,顾怀修手一动,大黑狗就低下头,好像在吃东西。 晨跑结束喂喂狗? 清溪下意识往后看,她也有只小黑狗。 结果一回头,之前一直跟着她的富贵却没影了,清溪心一惊,往更远处看去,身后长长一条幽静的湖滨道,并看不见任何狗影。就在此时,前方突然传来两声熟悉的狗崽儿吠叫,汪汪的,清溪立即朝前看。 长椅那里,来福军姿标准地蹲坐在主人正对面,一人一狗位于一条直线,富贵呢,这会儿停的位置刚好能与顾怀修、来福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巴巴地盯着顾怀修插着口袋的手,等着人家扔好吃的出来。 狗看人,顾怀修斜了眼不请自来的小狼狗,若无其事掏出一块儿干肉饼,丢到来福面前。 自己的早餐,来福刚要低头吃,富贵突然又嗷嗷叫了两声,然后趁来福扭头的空档,富贵噌地窜过去,叼走干肉饼就往回溜,跑的过程中黑眼睛瞄了瞄主人,然后一拐弯,躲在清溪后头,放下干肉饼享受地吃了起来。 她的狗抢了顾三爷狗的肉饼! 清溪脸跑红了,全身血液却一阵比一阵凉,顾三爷是谁?那是火车上见死不救、寿宴上送血淋淋人头的阴狠大亨! 清溪赶紧蹲下去,抓起富贵的小脑袋,硬是将那块儿麻将大小的干肉饼抢了过来,幸好富贵还小,咬东西慢,别看刚刚啃得那么带劲儿,其实才咬了一小块儿。 “对不起三爷,我没管好我的狗。”清溪低着头走过去,见那只大黑狗幽幽地盯着她,清溪害怕,隔了几步停下,试探着将干肉饼丢到大黑狗面前。 来福嗅了嗅自己被夺走的狗粮,并不嫌弃被别的狗咬了一点,嘎嘣嘎嘣开始吃。 清溪松了口气,然而富贵又跑了过来,不敢靠近来福,躲在主人后面汪汪叫。 来福一边吃一边看它,没什么兴趣的样子,也许在来福眼中,“劫匪”太弱了,够不成威胁。 顾怀修面无表情地看着,不戴墨镜的他,眼冷如冰,更叫人畏惧。 这样的男人,清溪连多说一句的勇气都没有,抱着人家不会追究的侥幸心理,她弯腰想带走富贵,手刚碰到富贵,“当”的一声轻响,脚边多了一块儿东西。 富贵高兴地扑过去,整个身子都卧在地上,两只前爪捂着干肉饼,眼睛防备或炫耀地盯着来福,确定来福不会跟它抢,富贵也不挪地方了,就在这儿吃了起来,歪着脑袋,幼牙咬着费劲儿,口水都滴下来了。 清溪看得一愣一愣的,但也懂了,人家顾三爷并不介意分富贵一块儿肉饼。 “多谢三爷。”清溪垂眸道谢。 顾怀修的目光,终于从富贵那儿,挪到了清溪身上。 清晨的阳光温暖柔和,她侧对他站着,脸颊红润,像即将成熟的蜜桃,秀气的鼻尖冒出一层细密汗珠,泛着点点莹光。绕湖一圈不短,十四岁的女孩累得气喘吁吁,单薄的小衫儿衣襟,随着她的呼吸跟着起起落落。 “想晨跑?”顾怀修再次掏出一块儿肉饼扔给来福,淡淡问。 清溪看他一眼,对上男人修长结实的手臂,忙又移开,嗯了声。 “鞋店有专门的跑鞋,想省钱就别健身。”最后一块儿肉饼喂完,顾怀修掏出帕子擦擦手,随即离开长椅,朝三女刚刚跑来的方向走去,背影高大挺拔,步履惬意,宛如一头刚刚狂奔食过后的豹子,饱餐过后,悠闲散步。 小兰、翠翠看呆了,清溪却低着脑袋,眼前是双熟悉的闺秀惯穿的软底绣鞋,脑海里却残留男人刚刚经过时,脚上所穿的白色鞋子,与她在秀城见过的所有男人鞋都不同,一定就是他口中所说的跑鞋吧? 跑鞋与绣鞋有什么区别? 清溪不懂,但她从男人的话中感受到了一丝讽刺,想健身就别省钱,他以为她是舍不得买跑鞋? 清溪红扑扑的脸渐渐白了,有种被富翁当面鄙夷没钱别追时兴的难堪,再看还在啃人家施舍的肉饼的富贵,清溪忍不住迁怒,蹲下去抢走富贵没啃完的破肉饼,狠狠丢进南湖中,反正是肉做的,喂鱼去吧! 美味的早餐飞了,富贵瞅瞅荡起一圈圈涟漪的湖面,再瞅瞅绷着小脸的主人,狗眼睛里露出一丝委屈,喉头发出求而不得的呜呜声。 清溪被自家小馋狗逗笑了,难堪的情绪转瞬即逝,抱起富贵摸摸头,赌气似的哄道:“回家给你做好吃的,比肉饼好吃多了。” 富贵瞅瞅主人,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清溪放下富贵,站了起来。 翠翠抱住她胳膊,悄悄打报告:“小姐,刚刚你扔肉饼,那人好像听见了,往湖里看了一眼。” 男人的冷眼闯入脑海,清溪心虚胆颤,却不肯在两个丫鬟面前露怯,逞强道:“听见就听见,硬邦邦的东西,他的狗大可以吃,富贵还小,吃那种牙疼。” 翠翠知道小姐博览群书,当即信以为真,小兰见清溪一本正经的,也信了。 还剩一小段路,清溪继续跑,但心思却转移到了脚上。 其实清溪的脚早跑疼了,脚底板一碰到地面就难受,但也不是针扎那种特别难以忍受的疼。清溪原以为是她体质太弱的缘故,被顾怀修鄙夷一番,清溪不由怀疑,脚疼是不是真的与鞋子有关。 吃完早饭,去杨家学面的时候,清溪向师父讨教跑步与鞋子的关系。 杨老也是一知半解,瞅瞅徒弟精致的绣鞋道:“我听别人说跑步健身,也见过有人在湖边跑步,穿什么鞋子倒不清楚,清溪脚不舒服?那晌午叫你师母陪你去鞋店看看,以后天天跑的,这可疏忽不得。” 清溪点点头。 中午杨嫂带她去逛鞋店,大多数店面都只卖普通的男鞋女鞋,顶多样式新旧有差别。 “咱们去洋鞋店看看。”杨嫂牵着清溪手道,现在有钱人家的孩子,都喜欢穿各式小皮鞋呢。 俩人进了附近一家洋鞋店,售货员笑脸迎门,得知清溪想买运动鞋,售货员便引着两人去了东边的鞋架。清溪便看见几排与顾怀修那双样式差不多的鞋子,上面摆的大款男鞋,女式的在下面,居然还贴了价格标签。 清溪眼皮一跳,这么一双鞋,居然要十几块?顶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了。 她与杨嫂身上的衣料都不错,售货员觉得生意有戏,一边拿出一双白色跑鞋叫清溪试穿,一边笑着道:“现在的少爷、小姐们都越来越喜欢运动了,像高尔夫、网球、慢跑、登山这些运动,必须穿合适的鞋子,不然容易伤脚,还影响骨骼发育。” 杨嫂一听,就递了清溪一个“必须买”的眼神。 清溪穿好鞋,在店里绕了一圈,走路确实比穿绣鞋舒服。 “小姐多买一双吧,换洗穿。”售货员再接再厉。 清溪就又挑了一双耐脏的黑鞋,杨嫂要帮她付钱,清溪抢着自己付了。鞋子太贵,清溪暂且没舍得给翠翠、小兰买,两个丫鬟陪她去湖边就行,不必跟着跑。售货员殷勤地建议清溪再去隔壁洋装店买身女式运动装,清溪左耳进右耳出,不想再浪费任何钱。 早上晨跑白天学面,傍晚回家,清溪沾床就睡,第二天五点一到,她继续去跑步。 翠翠、小兰远远地走路跟着,清溪一个人慢速前进,离昨日初遇顾怀修的那座拱桥近了,清溪不受控制地开始紧张。 然后,那条黑毛大狗再次冲到了拱桥之上,威风凛凛。 清溪垂下眼帘,自己跑自己的。富贵昨天成功抢了来福的狗粮,也不怕来福了,精神十足地跑在主人前头,看到顾怀修,富贵撒欢地冲了过去,狗眼睛直盯着顾怀修口袋。 顾怀修目不斜视,风似的跑下坡,脚步声越来越远。 清溪松口气。 富贵却不甘心地掉头往回跑,追着顾怀修汪汪。 清溪丢死人了,气急败坏地叫它:“回来!” 顾怀修脚步一慢。 富贵瞅瞅主人,最终还是选择了昨日没吃过瘾的美食,四爪并用,眼看快要追上顾怀修了,来福猛地一个转身,朝富贵低吼了一声。富贵浑身狗毛都要炸起来了,吓得立即掉头逃窜,要多没出息就有多没出息。 “不许再馋人家的东西!”等顾怀修跑远,清溪严肃地教训富贵。 富贵缩着脖子,好像听懂了。 结果到了东岸,远远看见坐在长椅上喂狗的顾怀修,富贵不顾主人制止,开心地往前窜。 但这次,顾怀修没再扔它干肉饼,掏出一块儿,直接抛高。 来福一跳,精准地在空中接住,动作漂亮。 可怜的富贵还往地上找呢,却连一点肉沫都没有。 顾怀修连续抛高喂来福,富贵围着一人一狗白白转了几圈,好不容易知道要跳了,又碍于个头小够不到,笨笨地摔在地上,落在清溪眼里,就好像别人家的父母故意给孩子吃好东西馋着自家娃一样,炫富! 清溪抿着嘴走向富贵,富贵知道主人要来抱它,着急地将前爪搭在顾怀修腿上,馋肉饼。 来福想护主,顾怀修没叫它动,却也不给富贵东西。 “对不起。”清溪硬着头皮过去,努力不看男人健壮的小腿,将富贵抱了起来。 富贵狗身子不动,黑眼睛巴巴地望着顾怀修,嘴中呜呜嗷嗷的。 顾怀修右手离开口袋,轻轻一抛,一块儿干肉饼便准确地落在了清溪白色的新鞋之前。 富贵挣扎着就要下去吃。 男人戏弄的心思太明显,清溪强忍脾气才没去踩那块儿干肉饼,抱紧富贵,头也不回地走了。 目送小姑娘气冲冲的背影,长椅上的黑衣男人,难以察觉地翘了下唇角。 第20章 020 一辆黑色汽车缓缓转进了老柳巷。 九月初的时节,柳叶深绿,顾世钦心不在焉地看着家家户户门前栽种的柳树,食指一下一下,没有规律地扣着膝盖。光阴似箭,他快四十了,虽然保养得体,但与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站在一起,差别还是非常明显,晚音却好像还是记忆中的样子,肤白若雪,水眸盈盈,只是眉宇间始终笼罩着淡淡哀愁,叫他看了难受。 他想让她开心。 徐望山的死他无能为力,也没有立场搀和晚音与徐老太太的婆媳问题,唯一能帮忙的,就是照顾、保护好她的三个女儿。 车停了。 跨出车厢前,顾世钦下意识地整了整长衫领口。 徐家小院,长姐去杨老家学厨了,二姐在跟母亲读书,云溪便由王妈、李妈陪着,在院子里玩游戏。看见李叔领着一个穿深色长衫的男人进来,云溪歪着脑袋看了会儿,眼睛一亮,认出来了,乖乖地喊顾叔叔。 小丫头长得软萌可爱,顾世钦眉开眼笑,将云溪抱了起来:“云溪有没有想顾叔叔?” 云溪乖乖点头:“想了。” 声音传进书房,林晚音脸色微变,只是客人登门,她找不到理由避而不见。 “等会儿再练吧。“林晚音对练字的玉溪道。 玉溪九岁了,分得清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坏,父亲的丧事是顾家父子帮忙操持的,所以玉溪也很喜欢温润儒雅的顾叔叔,放下笔,兴奋地去外面跟顾叔叔打招呼。 林晚音无奈地叹口气,心情复杂地走出书房。 她一身白衣,黛眉明眸,顾世钦视线一凝,得亏年纪大了足够自持,才没有失态太久。抱着云溪,顾世钦远远地朝林晚音点点头,没主动往她跟前凑。林晚音猜到顾世钦过来有事,先叫李妈去后院请婆婆,再请顾世钦到堂屋坐。 顾世钦应了声,继续与玉溪、云溪姐妹说话,直到徐老太太出现,他才放下云溪,上前行礼。 “今日不忙?”徐老太太很是欢迎顾世钦,笑着寒暄。 顾世钦道:“突然想起一事,需与老太太、嫂子商量。” 他与徐望山同岁,生日小俩月,故敬称林晚音为嫂。 徐老太太面露疑惑,众人去堂屋落座说话。 顾世钦看着玉溪道:“本来清溪也在读书的年纪,只是清溪另有计划,我就不强迫她去学堂了,玉溪才九岁,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让玉溪去女子学堂读书更为妥当。现在社会倡导男女平等,玉溪进学堂读书,既能开阔眼界,又能多结交些朋友,毕业后找工作自立,活得也潇洒自由。” 玉溪喜上眉梢,左邻孙家有个大她一岁的小姐,就在学堂读书呢,她挺羡慕的。 徐老太太却皱皱眉,在她看来,儿子孙子必须读书长出息,丫头们长得漂亮温柔贤淑将来找门好婚事才是正经,但这话是顾世钦提出来的,徐老太太不想太生硬地否定,想了想,悄悄朝儿媳妇使个眼色。 婆婆、女儿的意思都很明显,林晚音为难了,犹豫片刻,林晚音垂眸道:“顾先生的话有道理,只是玉溪九岁了,已经错过了开学的年纪” 顾世钦打断她道:“这个没关系,玉溪读过书,有基础,可以让学校安排一次考试,成绩及格便可插班。” “娘,我想上学”玉溪轻轻拉了拉母亲衣袖,小声撒娇。 “上学,你知道学费多贵吗?”徐老太太亲自出马,瞪着孙女道,“你姐姐起早贪黑学做面,面馆以后还不知道挣钱赔钱,你不心疼你姐姐,就想着给她添负担?” 玉溪眼圈一红,低下了头。 她心疼姐姐,只是一时忘记,现在的家已经不是之前原来不差钱的那个家了。 “老太太,学费不贵,一年才二十。”顾世钦替玉溪争取道,并表示愿意替玉溪垫付学费。 林晚音不想再欠他人情,语气难得坚决起来:“之前已经麻烦您太多,玉溪读书的事,我会同清溪再商量商量,就不劳您费心了。” 顾世钦看她,林晚音眼里只有女儿。 顾世钦胸口微堵,但也体谅她的心情,及时转移话题,打听打听清溪近况,便告辞了。 回了自家,发现妻子请了三个牌友在客厅打牌,稀里哗啦的搓牌声在房间也能听到,顾世钦心烦,换身衣服往外走。 “天都快黑了,还去哪儿啊?”大太太一边马牌一边瞧着他问。 牌友们笑她管得严,大太太眼带得意。 顾世钦不耐烦地道:“有事找明严。” 大太太见丈夫确实往儿子那边去了,便继续打牌,今天她手气不错,非得多玩几把才行。 顾世钦沿着走廊来了儿子的别院,走到房檐下,听里面儿子好像在跟谁通电话。 赵五是顾明严的跟班,刚刚电话响,他喊少爷出来接,现在电话在少爷手里,赵五识趣地往外走,迎面撞见顾世钦,赵五眉毛一挑,连忙通知里面。顾明严电话还没攥热乎,见父亲来了,直接挂断,人也从牛皮沙发上站了起来。 “父亲。”他平静地称呼。 顾世钦扫眼电话,狐疑地问:“谁打来的?” 顾明严:“同学。” 顾世钦看看缩着脖子守在外面的赵五,脸色难看下来:“女同学?明严我警告你,清溪是好姑娘,你在国外胡闹我管不了,现在回了杭城,你趁早跟那些不正经的女人断掉。” 顾明严抿抿唇,靠在沙发上道:“都断了,以后只有清溪。”说完见父亲脸还沉着,顾明严又补充道:“父亲放心,我眼睛不瞎,清溪来了杭城,其他人我都看不进去。” 顾世钦相信儿子的眼光,深深看了儿子几眼,顾世钦竟有些酸涩嫉妒。 儿子比他幸运,在单身的时候遇见了清溪,如果他当年没有奉父母之命早早成亲,他与晚音 女人拒绝他的清冷面容浮现眼前,顾世钦闭上眼睛,揉了会儿额头,他低声道:“清溪拜了一碗仙的杨老为师,最近起早贪黑地学做面,早上五点还要去湖边跑步,怎么哄未婚妻开心,需要我教你吗?” 顾明严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 他只是三天没去找她,清溪居然拜了师父? 惊讶过后,顾明严笑了,他这个小未婚妻啊,真是越来越能耐了。 夜幕降临,清溪领着翠翠、小兰回了家,明日周六,杨老要去医院复诊,放了她一天假,想到可以休息一天,清溪就觉得没那么累了,准备今晚多陪母亲、妹妹们说说话。 未料堂屋里头,一家人都在,主位上的祖母紧紧抿着嘴,一看就出事了。 清溪疑惑地看向母亲。 林晚音就说了玉溪上学的事。 清溪扭头问二妹:“玉溪想去吗?” 玉溪懂事地摇头,小脸上却挂满了落寞。 清溪暗暗发誓要替父亲宠两个妹妹的,想也不想就做主道:“一年二十块,不算贵” “账可不是这么算的。”徐老太太哼了声,瞅着二孙女道:“进了学堂,肯定要做校服吧?课本具各种花销,零零散散一年下来,不定多少钱呢。” “多少我都供。”对于面馆,有杨老出的精妙主意,清溪信心十足,一手搂着一个妹妹,她轻松笑道:“先供玉溪,云溪长大了也要读书,宜秋姐姐会四门外语呢,家里还有通篇洋的,你们俩好好学,将来翻译给姐姐听。” 云溪懵懵懂懂,玉溪担心问:“你有钱吗?” 清溪揉了揉妹妹脑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姐姐会赚多多的钱,你们俩安心读书就行。” 两个小丫头嘿嘿笑,徐老太太捂住胸口,气得骂大孙女:“天天就知道吹牛,我看你最后折腾成啥样!” 清溪笑而不语。 徐老太太走后,林晚音叫玉溪哄妹妹去睡觉,她单独跟长女谈心:“娘也觉得玉溪去读书好,但娘想过了,学费不能让你一个人扛,明日娘就去请隔壁孙太太帮忙问问,看看有没有哪家小姐聘古琴老师,每个月哪怕赚十块,也够你两个妹妹读书的花销了。” “娘,我养得起你,你信我。”清溪自己不怕苦,却舍不得叫官家小姐出身的母亲去打工。 林晚音抱住女儿,轻轻亲了女儿脑顶一口,柔柔道:“你专心学厨,徐庆堂靠你,家里交给娘,再说教琴也不累,娘找点事情做,心里更踏实。” 清溪靠在母亲怀里,偷偷掉了几滴泪。 这个周六不用学面,但晨跑还是要的,清溪主仆三人如约起床。 出门前,清溪蹲在富贵跟前,晃了晃手里内裹一层油纸的荷包:“富贵猜猜,这里面是什么?” 富贵哪知道啊,只闻出肉味儿了,两只前爪抱住主人胳膊,想现在就尝尝。 清溪却站了起来,看着围着她撒娇的小狼狗,心里很是得意。待会儿富贵再馋顾三爷的干肉饼,她就拿出自己特制的猪肉饼,稳住富贵是第一目标,若能把顾三爷的大黑狗也馋来,报了顾三爷戏弄富贵的仇,那就更好了。 想象那情形,清溪脚步轻快地出了门,然后就发现,家门外居然停了一辆汽车!车前灯开着,照亮了一大片地方,也照亮了顾明严现在的模样。男人一身白色运动装,双手抱胸靠着车身,俊脸带笑地望着她。 清溪呆在了原地。 顾明严走过来,低声解释道:“听父亲说你在晨跑,我也很久没运动了,今早陪你跑一圈。” 清溪不需要他陪,但顾明严人都来了,还是凌晨五点,她也没法拒绝。 “谢谢顾大哥。”清溪微微偏头说,搞不懂这么冷的早上,这些男人为何都喜欢穿短裤。 “你们也跑?”顾明严问小兰。 小兰实话道:“我们给小姐作伴。” 顾明严便道:“回去睡吧,跑完我送小姐回来。” 小兰、翠翠同时看向清溪。 清溪瞅瞅顾明严,点点头,就当给两个丫鬟也放天假。 “这狗也去?”顾明严新奇地打量富贵,还想用鞋尖逗逗狗。 富贵朝他“汪”了声,撒腿跑主人身边去了,没见过面也没有肉饼的男人,它才不给逗。 第21章 021 从老柳巷到南湖岸边,清溪与顾明严并肩慢走,算是晨跑前的热身。 天空还是一片黑幕,点缀着一颗颗星星,万籁俱寂,一对儿未婚夫妻单独相处,气氛微温。 “冷不冷?”离湖近了,风有点大,顾明严关心地问未婚妻。 清溪摇摇头,反问他,短袖短裤,她看了都凉。 “跟你在一起,我不会冷。”顾明严低低道。 清溪耳朵一热,刚刚推开门见到的那幕,莫名触动了心底某个地方。高大俊美的男人,在黎明前悄悄来到她家门外,早晨温度这么低,他一定冷的,就是不知等了她多久。从来没有男人这么对待过她,清溪忍不住想,如果没有顾老太太、大太太那方面的担忧,如果顾明严会一直这么对她好,嫁给顾明严似乎也不错。 女孩害羞地低着头,顾明严往她身边靠近一步,在她耳边问:“猜,现在天上有多少颗星?” 清溪仰头,目光扫过漫天繁星,怎么可能猜得出? 顾明严笑,双手插进口袋,十分笃定地道:“九千九百九十九颗。” 清溪不信:“你怎么知道?” 顾明严忽的转身,面对面拦在未婚妻面前,笑着看她吃惊的杏眼:“刚刚等你时,我数过,数到九千九百九十九,我喜欢的姑娘就出现了。” 喜欢的姑娘 清溪的脸,腾地烧了起来。 浪漫的星空,寂静无人的小巷,低沉温柔的告白,恰在情窦初开年华,哪个少女招架地住? 面对顾明严灼灼的注视,清溪低下头,绕过他往前跑了。 顾明严转过去,看着女孩娇小纤细的背影,眼里是如水的温柔。 他是谈过几次恋爱,但他从没对别的女人说过这样的情话,因为只有清溪这么小这么纯这么容易害羞,只有他的清溪,会让他自然而然地说出那些。她在前面跑,轻轻的脚步踩在他心上,陌生奇怪的感觉,顾明严想,他大概是真的喜欢了。 第一次,真心喜欢一个女孩儿,与身体需求无关。 就那么看着她慢慢跑远,直到突如其来的满足情绪过去,顾明严才抽出手,去追他的未婚妻。 清溪保持原速,听着他靠近,她也没再躲。前面就是湖岸,清溪咬咬唇,以前她都是从东向北再往南跑,今天,清溪想逆过来。 她不清楚顾三爷与顾家的恩怨,但肯定是有仇的,清溪觉得,还是避免让两人相见的好。 顾三爷的晨跑路线,清溪基本了解了,从湖西的花莲路往南,中间经湖中长堤,再自北往东,这也是两人能面对面撞见两次的原因。现在她改了路线,只要放慢速度,只要在顾三爷之后跑上长堤,便会一直落在他身后,无需碰面。 长堤之上,拱桥南侧,顾怀修停在距离桥头百十米的地方,双手插着口袋背抵树干。头顶是几百年的老香樟树,枝叶繁茂,与长堤两侧的其他香樟一样,在湖面上架起一条绿色的蜿蜒走廊,路灯隐藏在树上、草丛,湖面上光影斑驳。 风大湿气浓,跑起来不觉得冷,现在停了一段时间,身体强健如顾三爷,也感受到了寒意。 顾怀修望向拱桥北,静悄悄的,只有湖水拍打堤岸的声响。 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只碰到来福的早餐,没带烟。 蹲坐在他旁边的来福突然站了起来,朝他来的方向望去。 长提并不是平的,这段路拱桥比较密集,高高低低遮挡了视线。顾怀修闭上眼睛听,好像有跑步声,一轻一重,一男一女。 顾怀修没动,继续靠着树,男人侧脸淡漠俊美,睫毛很长,若忽视眼睛以下的冷,单看这双闭着的眼,竟比漂亮女人还要精致。 脚步声越来越近,男人如雕塑静止,来福始终歪着脑袋,警觉地望着那边。 清溪艰难地跑上了桥顶,前面就是她与顾三爷两次偶遇的拱桥,一眼望去空无一人,清溪松了口气,觉得顾三爷应该是已经跑过这里了,可就在她准备擦把汗的时候,视线突然定在了马路边的一棵香樟树下。 穿黑衣的男人,形影不离的黑毛大狗。 他怎么会停在那里? 想到那颗人头,清溪紧张地看向身边的顾明严。 顾明严脚步慢了几秒,但上次在南湖岸边发现顾怀修后,他就让人查了顾怀修的住处,知道顾怀修住在花莲路,所以现在撞见那位陌生的三叔,顾明严也只是短暂吃惊片刻,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跑步速度。 不过,目光掠过男人身上的运动装,顾明严心中一动,低声问清溪:“前两天,你遇见他了?” 清溪点点头。 顾明严神色微变,视线从男人那里回到了清溪脸上:“可有交谈?” 清溪喘得厉害,一口气上来,刚要说富贵抢人家狗粮的事,就见一直跟在后面的富贵终于发现顾三爷般,嗖的窜到了前面,欢叫着去找人家了。清溪咬牙,馋狗,忘了她身上也有肉饼了吗?清溪赶紧抓起荷包,气急败坏地喊富贵。 她眼里只有狗,顾明严却注意到,状似闭目养神的顾怀修偏头朝这边看了过来,光线昏暗,顾明严看不清对方的眼神,但很显然,顾怀修的头没有转回去,一直在看着他,亦或者,是在看举着荷包吸引富贵的清溪。 清溪掰了一小块儿肉饼给富贵。 富贵吃的贼欢,小家伙也容易满足,既然主人这儿有好吃的,就不再惦记另一条狗的东西了。 清溪放心了,这种情况,富贵不给她丢人她就满足了。 收好荷包,清溪继续慢跑,可是跑着跑着,清溪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她悄悄往路边看去,那条大黑狗在盯着她,身体不动,脑袋随着她的靠近而转。狗都警觉,观察陌生人没什么可稀奇的,但清溪震惊地发现,背靠树干的顾三爷,居然也在盯着她,黑漆漆寒潭似的一双眸子,隐在树影中,宛如一条毒蛇,又像一头窥视物的狼! 目光相对的那一秒,清溪心里已经不能用害怕来形容,她鬼使神差的觉得,她好像变成了欠顾三爷一笔巨债的人,而顾三爷就是正准备用最血腥的手段对付她的狠辣债主!即便明知这是错觉,她根本不欠他什么,清溪还是冷到了骨子里,本能地躲到了同伴身侧。 一边是仇家阴冷的表情,一边是胆怯需要保护的小未婚妻,顾明严肃容挡住清溪,回了顾怀修一个警告的眼神,然后护着清溪从一人一狗身边经过,跑上拱桥,再渐渐远去。 无关的男女离开了,来福仰头,黑眼睛疑惑地望着主人,不懂主人怎么一直站在这儿。 顾怀修摸了摸来福脑顶,想到侄子、准侄媳妇并肩晨跑的画面,他垂下眼帘,唇角微勾。 今早的丁香花,有点不太可爱。 漫长的一圈晨跑结束,顾明严陪清溪慢走,等清溪有力气说话了,他才再次打听清溪与顾怀修相遇的情况。 清溪没什么可隐瞒的,一五一十说了,抱怨两句富贵,记起顾三爷刚刚看她的眼神,清溪心里发怵,第一次主动问顾明严:“他与你们家,是不是有过节?”她与顾明严的关系,顾三爷在火车上就知道了,顾三爷恨顾家,因此迁怒她也是人之常情。 清溪想知道到底是多深的仇,然后多少做些防范,免得顾三爷报复在她头上。 父亲的死,让清溪明白了他们这些普通百姓的脆弱,如果可以,清溪不想再招惹任何敌人。 小姑娘眉头皱着,一脸不符合年纪的担忧,顾明严心一软,叹息道:“他生母是我祖父的外室,他八岁那年,姨太太带他去上香,被劫匪劫持,姨太太死了,他不知逃到了哪里。怎么说呢,主母与姨太太关系肯定不会多融洽,坊间有传言说是我祖母陷害的姨太太,他当时年幼,误信传言有了执念,现在荣归故里,多半是想给我们家添些堵。” 清溪愕然。 生母被劫匪害死,顾三爷也挺可怜的,至于其中与顾老太太有没有关系,清溪无意探究。 “放心,我们与他的恩怨,绝不会牵扯到你。”顾明严轻轻拨了拨清溪额前的碎发。 清溪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顾明严笑,望望远处长堤的方向,他皱眉道:“以后我都来陪你。” 清溪忙说不用。 顾明严只是笑,送她回家。 徐老太太已经知道顾明严陪孙女晨跑了,小伙子有这份心,徐老太太喜得心花怒放,特意叫厨房做了几样精致的小吃,留顾明严在这边用。顾明严在车里换了西装,洗完脸神清气爽俊朗帅气,徐老太太一留,他便答应了。 清溪矜持,顾明严便一心讨好两个小姨子,玉溪、云溪都喜欢他,堂屋气氛活跃。 林晚音端坐主位,看着仪表堂堂的准女婿,心里五味杂陈,既希望女儿嫁给顾明严后会幸福,又担心顾明严有些富家公子哥的花心毛病,家里娶了娇妻,还去外面沾花惹草。 早饭端上桌,众人围坐一圈,顾明严很会哄人,饭桌上隔会儿就传来云溪甜甜的笑声。 花莲路,顾怀修的洋房别墅,气氛却是另一样。 陆铎打着哈欠沿着旋转楼梯往下走,低头瞅瞅,见舅舅已经晨跑回来了,换了身黑色西服,坐在临窗的长餐桌旁看报纸。阳光明晃晃照进玻璃窗,家里也没外人,他偏戴着墨镜,来福明明是只纯正的警犬苗子,这会儿被舅舅衬得,仿佛也变成了盲人专用犬。 “我说舅舅,你这样不累吗?”下了楼梯,陆铎一边伸懒腰一边嫌弃地道,“你看外面阳光多灿烂,菊花开得多好,戴上墨镜,天是阴的花是灰的,看啥啥丧气。” 顾怀修忽然抬起头,墨镜对着外甥。 陆铎识趣地闭嘴,三两步跳到餐桌旁,早餐是面包牛奶,单调乏味。 “舅舅,咱们请个杭城厨子吧?”陆铎没胃口,转着叉子建议,“山居客,就是一碗仙旁边的那家酒楼,我看他家厨子手艺还行,咱们挖俩大厨过来?” 顾怀修继续看报纸。 陆铎盯着他看了会儿,也不吃了,站起来道:“我去外面下馆子,行了吧?” 顾怀修不管,随手将一个黄色信封扔到餐桌上:“今晚之前,送到徐家丫头手上,你别出面。” 徐家丫头? 陆铎疑惑地捡起信封,没封口,往外一倒,溜出来三张照片。 挨张看过,陆铎幸灾乐祸地乐了,顾明严那货不是天天往清溪小姐跟前凑吗?这回他倒要看看,事情败露,顾明严还有没有脸去接近清溪小姐。 只是,陆铎不懂,装好照片问舅舅:“为何现在出手?” 他还以为,舅舅当年叫人拍这些东西,是为了等顾明严大婚后放出去,好闹个顾家夫妻不宁,鸡飞狗跳。 面对外甥的提问,顾怀修只是将报纸翻开,换了一版继续看。 陆铎撇撇嘴,往手心拍拍信封,出门办事了。 管舅舅怎么想的,不让清溪小姐插到顾明严那坨牛粪上,也很不错就是了。 第22章 022 在徐家用完早饭,顾明严提议带玉溪、云溪出去兜风。 他没邀请清溪,但徐老太太几个,谁听不出他的醉翁之意? 徐老太太笑眯眯地替孙女答应了。 两个妹妹都高兴能出门,对上顾明严期待怂恿的眼神,清溪好像也不是很抗拒。 三姐妹换了衣服,到了车上,顾明严抱着云溪,坐在清溪、玉溪对面。玉溪活泼话多,云溪天真懵懂,看到什么新奇的都要问一问,顾明严忙着哄两个小的,居然都没时间与清溪说话,好在一抬头就能看见对面的姑娘,穿着淡青色小衫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杏眼桃腮,偶尔目光撞上,女孩面颊微红,羞答答垂眸的模样,比言语交谈更叫他心醉神迷。 汽车开始沿南湖绕圈,慢慢开到了湖西的花莲路。 这是杭城最美的马路之一,位于南湖西畔,路旁栽种着一棵棵两人合抱粗的法国梧桐,将近重阳,梧桐树叶泛黄,一眼望过去,汽车仿佛行驶在一条金黄色的走廊当中,与湖中长堤那两排香樟树遥相呼应。 清溪看痴了,澄澈如水的杏眼中,倒映着金黄的梧桐叶,灵秀美丽。 顾明严默默地看着,正是料到她会喜欢,所以他才明知那人住在附近,却还是带清溪来了这里。 “要不要在这边照张相?”当车子开到远离顾怀修别墅的位置,顾明严拿出相机,笑着问。今天与清溪的约会,他准备充足。 “好啊好啊!”玉溪已经迫不及待要下车了。 司机停了车,顾明严拿着相机,让三姐妹挑位置。 清溪领着两个妹妹,先拍了好几张合影,然后顾明严建议每个人单独拍一张。玉溪最先跳出去摆姿势,云溪傻乎乎的姐姐们让站哪儿就站哪儿,两只小胖手举在脑顶扮小白兔。顾明严耐心地拍摄,最后才放下相机,朝清溪笑:“大小姐,该你了。” 清溪心里想拍,但她放不开,紧张地站在树下,身体表情都僵硬。 顾明严想把未婚妻拍得漂漂亮亮的,尝试让清溪放松失败后,他想了想,让云溪玉溪走到马路对面,清溪侧对他与两个妹妹说话。顾明严抱着相机等着,等清溪聊得投入忘了他,迅速抓拍。侧影拍够了,顾明严喊了一声“清溪”。 清溪下意识扭过头来,嘴角还带着笑。 “咔擦”一声,顾明严完美地捕捉了这个镜头。 清溪脸红了。 “咱们俩拍一张?”顾明严走过来,低声邀请。 清溪怕妹妹们笑话,红着脸摇摇头,快步走开了。 顾明严无奈,又觉得这样的未婚妻真可爱。 下午两点多,云溪玩困了,顾明严才送三姐妹回家。 “明早见。”顾明严没再进门,清溪下车的时候,他偷偷在她耳边道。 清溪假装没听见。 顾明严笑着上了车。 汽车开回顾家,门房替大太太传话:“少爷,大太太说了,让您回来后去找她。” 顾明严嗯了声。 “大早上就跑没影了,是不是又去那边了?”大太太正在听音乐,手里拿着一个绣绷,一边哼着调调一边绣几针,见到儿子,大太太眉毛一杨,语气不善。 顾明严没有隐瞒,反过来劝母亲:“清溪是我未婚妻,请母亲看在儿子的份上,尽快接受她。” 大太太哼道:“我记得你以前也不满意这门婚事,怎么,看上那丫头的脸蛋了?” 顾明严端起茶碗,对着清亮的茶水道:“不光光脸。” 大太太闻言,手里针线一顿,盯着儿子看了会儿,声音高了起来:“听说她要开什么面馆,将来客来客往,说不定就有你的同学、生意对手去那儿吃,她端茶倒水赔笑伺候,你不嫌丢人,我跟你祖母还要脸,我劝你趁早死了娶她进门的心!” 母亲固执,顾明严直接站了起来,漠然道:“母亲若不喜欢,就去跟父亲商量退了婚事。” “你父亲要是听我的,我还找你做什么?”大太太气得摔了绣绷,她那丈夫,当年出门一趟就被鬼迷了心窍,跟小门小户的人家订了娃娃亲,偏偏她拗不过他,绝食、回娘家都试过了,顾世钦浑然无动于衷! “明严你回来!”眼看儿子要出门了,大太太厉声喝道。 顾明严头疼,替母亲关上门,大步回了自己的院子,刚进客厅,电话响了。 顾明严不紧不慢地坐到旁边的沙发上,扯扯领口,才拿起电话:“你好。” “是我。” 顾明严皱眉,声音冷了下来:“我说过,以后别再找我。” 隔着电话,沈如眉仿佛能看见男人眼中的嫌弃,可她不甘心。在国外那两年,顾明严不是这样的,他虽然容易喜新厌旧,但对交往中的女人都极为绅士,沈如眉想延长交往的时间,故意拖延着不做最后一步,顾明严也从不因此不满,照样陪她约会、送她礼物。 归国船上,顾明严跟她约法三章,要她在婚前严守秘密,要她在徐家大小姐面前举止自然守口如瓶,还要她乖乖等他电话,不得擅自跑过来找他。这些沈如眉都答应了,但也丝毫没把一个被顾明严嫌弃的旧派女子放在心上,谁曾想,顾明严刚从秀城参加葬礼回来,就打电话跟她说分手。 “明严,我知道清溪现在很难过,你需要多陪陪她,我都理解,这段时间我不打扰你,等清溪走出来,等你有时间了,再来找我?”抱着电话,沈如眉轻轻地说,语气很温柔,既表达了对这段恋情的不舍,又尽量保持了一个女子的尊严,没流露出哀求的无助一面。 顾明严心意已决:“我不会再找你,如果你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只要力所能及,我会帮忙。” 电话那头沉默。 顾明严等了三秒,然后主动挂断。 茶几上放着香烟,顾明严抽出一根点上,抽到一半摁掉,拿起照相机去暗室洗照片。 清溪睡了一会儿,醒来洗洗脸,出门听见王妈要去菜市场买菜,清溪便要一起去。父亲最喜欢亲自去菜场挑食材,清溪跟着去过几次,多少学了点分辨好赖的技巧,现在要继承父业了,清溪打算好好练练眼。 女儿主意大,林晚音就随她去了。 王妈跨着篮子,清溪走在旁边,蔬菜、肉类,海鲜依次逛了一圈,兴致勃勃,也不嫌这边脏乱。 “哎,这谁放的?”店家切完排骨,王妈低头掏钱包,突然发现菜篮里多了一个黄色信封,抓起来一看,上面居然写着“徐家大小姐亲启”。 王妈伸着脖子四处张望,没找到可疑之人,问店家可有看见,店家忙着切排骨,也没注意。 清溪接过信封,凭手感猜测里面是硬纸类地东西,叫王妈先付钱,她再次前后看看,然后走到旁边人少的一块儿空地,撕开封口。里面是照片,清溪往外抽,才抽一半,照片上相拥的男女便闯入了眼帘。 熙熙攘攘的异国街头,一个穿洋装的黑发女孩攀着顾明严的脖子,闭着眼睛仰着头,脸上是幸福甜蜜的微笑。顾明严身穿西装,双手环在女孩腰间,低头,嘴唇轻轻贴着女孩的唇。两人背后,有个外国女人经过,笑着看着二人。 清溪呆呆地看着照片,看着照片中的未婚夫。未婚夫,早在她五岁、他十一岁的时候,两人便有了婚约,可是,照片是真的,顾明严在国外的时候,真的亲了另一个女孩。 无心分辨那面善的女孩是谁,清溪迅速捻开剩下的照片。 第二张,顾明严与女孩坐在一家西餐厅,女人背对镜头,但她白嫩的手,却覆在了顾明严搭在桌子上的手背上。顾明严是笑着的,仿佛在聆听女孩说话。 第三张是在海边沙滩上,顾明严打横抱着黑发女孩,两人衣着 清溪突然觉得恶心,立即将照片塞进信封。 “小姐,你怎么了?”王妈付完钱,见清溪脸蛋苍白苍白的,担心地问,还看了眼信封。 清溪胃里不舒服,菜市场的气味加剧了这种反感,她一个字都不想说,摇摇头便先走了,脑海里翻来覆去全是三张照片。回到家,清溪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房间,再次取出照片,一张一张地看。 这次,她认出来了,顾明严身边的黑发女孩,是她见过两次的沈如眉。 顾慧芳别有居心的暗示,寺里偶遇顾明严平常的介绍,顾老太太过寿沈如眉笑着说她与顾明严只是同校校友最后浮现脑海的,是早上天空的星星,是顾明严温柔的笑,是他虚伪至极的脸。 放下照片,清溪怔怔地出了神。 顾明严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他喜欢沈如眉,直接告诉她啊,反正她说了要退婚,顾明严想跟谁在一起她都没意见。如果顾明严真正喜欢的是她,为何还要亲沈如眉?如果他不喜欢,怎么早早赶来陪她晨跑,还说出那样甜蜜动人的话? 清溪不明白,顾明严对她不似作伪,却 看着手里的照片,清溪很不舒服,但比难过、愤怒更多的,是疑惑。 十四岁的女孩,还不懂男人。 夜幕降临,妹妹们都睡着了,清溪将母亲请到了自己房间。 林晚音看完照片,泪如雨落,好个顾世钦,当年他骗了她,现在他的儿子,又来欺负她的女儿。 “清溪,这婚咱们不结了,明天娘就带你去退婚。”擦了眼泪,林晚音态度决然。 若说没看到照片之前,因为顾明严对她好,清溪对婚事还有了一点憧憬,看到照片之后,清溪便彻底对顾明严断了念想,她唯一困惑的,是顾明严的举动。 林晚音冷笑,将女儿拉到身边,不无嘲讽地道:“男人有你爹那样老实的,一辈子只喜欢一个女人,也有像顾明严那样的,见一个爱一个,跟你在一起时对你是真的好,回头去陪沈如眉了,同样掏心掏肺。在他们眼里,女人就是玩物,只要有钱,想养多少是多少,女人会不会难过,他们才不管。清溪,现在你们还没成亲,他藏着掖着,一旦你进了顾家大门,跑不了了,他就会越来越肆无忌惮,把外面藏着的女人,都娶回家当姨太太。” 清溪这才明白,顾明严是想享受齐人之福,她与沈如眉,他都要。今天对她说的九百九十九颗星星,他不定与别的女人说过多少次了,再好再甜,都是虚情假意。 “退吧,有照片作证,顾叔叔、祖母也没话说了。”清溪心平气和。 林晚音瞅瞅女儿,疑道:“你不伤心?” 清溪晃晃照片,占了便宜般朝母亲笑:“是有一点点难受,不过一想到退了婚,以后我做什么都不用再担心顾家人找茬,我就浑身轻松,甩了一个大包袱似的。” 女儿不悲反喜,林晚音暗暗庆幸,幸好女儿与顾明严相处的时间不长,尚未真正动情。 既然女儿无需安慰,林晚音放心地走了。 清溪将母亲送到门口,转身瞥见桌子上的信封,忽的想起一事。 这照片,是谁送来的? 第23章 023 凌晨五点,星空依然美丽,顾明严靠在自己的福特车上,瞅瞅腕表,再看看对面紧闭的徐家大门,刚下车时期待见未婚妻的热情,渐渐凉了下去。 今天,她好像起来的有点晚。 顾明严想坐回车内,又担心前脚上车后脚清溪就出来了,显得不够诚意。就在此时,门板“吱嘎”一声,翠翠揉着眼睛走了出来,就她自己。 “少爷,大小姐不太舒服,今早不去跑了,叫我出来跟您说一声。” 顾明严看眼门内,关心问:“严重吗?” 翠翠摇摇头:“天冷,小姐可能不想起来了。” 顾明严一愣,旋即笑了,很想看看小未婚妻赖床的可爱样子。 “那我先走了,如果小姐病情严重,记得请大夫,再去通知我。”顾明严一边上车一边道。 翠翠点头。 福特车开走了,小巷又恢复了昏暗。 翠翠伸着脖子瞅瞅,确定汽车开远了,再小步跑回院内,没过多久,清溪便领着翠翠、小兰继续晨跑去了,富贵自然也跟着。 师父说了,晨跑得坚持,清溪可不想才跑几天就断掉。 这次清溪没有特意改变跑圈方向,但经过长堤或是跑完回来,都没遇见顾三爷。清溪有一点点奇怪,却也没多想,遇不见更好,昨日顾三爷看她的眼神,再来一眼,清溪怕晚上做噩梦。 跑完回来,趁两个丫鬟不注意,推开大门的时候,清溪故意将袖子里的信封抖在了地上。 神色“悲戚”地看完来路不明的照片,清溪立即丢下两个丫鬟朝徐老太太的后院跑去,半路顺便用提前准备好的辣椒水帕子熏了熏眼睛,因此,当徐老太太听到动静跨出内室,看到的就是大孙女失魂落魄地站在堂屋门前,眼圈红红地望着她,哭得我见犹怜。 徐老太太是个重男轻女的传统老太太,一心盼望孙子,但清溪是她的第一个孙辈,生得雪肌玉肤脾气乖巧,徐老太太不可能一点都不喜欢的,当清溪与顾家定下婚事,徐老太太越发看重大孙女了,十年下来,这看重也成了习惯。 大孙女坚持学厨不听她的话,徐老太太当然生气,可自家的孩子,若是在外面受了欺负,徐老太太也绝不允许!而且清溪容貌柔美,那天在面馆哭了一通,陌生的杨嫂都忍不住怜惜,更何况是亲祖母? “怎么了?”徐老太太心疼又焦急地问。 “祖母,您看”清溪低头抽搭着,将信封连着三张照片一起递给老太太。 徐老太太接过来,第一张正是顾明严、沈如眉在沙滩上的泳装照。其实吧,男、女穿泳装一起游泳、晒太阳,在一些西方国家已经很常见了,但在国内,年轻人都没能完全接受,何况说徐老太太这种骨子里还保留某些旧朝观念的人? 那白花花的大腿,徐老太太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瞎了,世风日下,不堪入目! 可徐老太太又眼尖地注意到,照片中横抱女人的健壮男子,竟然是她的准孙女婿! 徐老太太终于知道孙女为何哭了。 顾明严与别的女人亲亲抱抱,这样的照片,与孙女亲眼目睹那情形有何区别? “祖母,求您让我退婚吧,我们没成亲他就背着我这样,将来不定会纳多少姨太太,顾老太太、大太太、顾小姐都不喜欢我,我真嫁过去,既要忍受长辈的冷眼,又要受姨太太们挤兑,那样活着有何意思?” 跪在地上,清溪抱着老太太的腿,呜呜痛哭。 林晚音闻讯赶来,虽然是娘俩昨晚商量的计策,但想到女儿命苦,林晚音的泪也绝不掺假,抱住女儿,哽咽地对婆母道:“娘,望山走了,咱们家日子煎熬,可人活着不能没有骨气,顾明严仗着家里有钱在外面花天酒地,事情传出去,让清溪的脸往哪放?婚前他都不在乎清溪,就算清溪嫁过去,能指望人家帮衬咱们?” 娘俩一起哭,徐老太太踉跄着坐到椅子上,看看照片,再看看哭成泪人的孙女,脾气也上来了,一拍桌子道:“走,咱们找顾家说理去!” 顾家两房刚准备吃早饭。 顾慧芳最后一个到的,看见亲哥哥,她撇撇嘴:“大哥今天没去陪人家跑步?” 顾明严充耳未闻。 顾世钦看了女儿一眼。 顾慧芳闭上嘴,坐到顾老太太身边撒娇。 早餐用到一半,门房跑过来传话,说是徐老太太、徐太太、徐家大小姐来了。 顾世钦不由攥紧了筷子,晚音居然也来了? 他鬼使神差地看向对面的妻子。大太太只比顾世钦小一岁,大户人家出来的,出阁前是娇小姐,嫁了人养尊处优,一身华贵旗袍在身,乍一看也是牡丹花般娇艳的美人。新婚那几年,顾世钦与大太太也有过一段甜蜜时光,直到那个雨天,林晚音似朵白玉兰,慌慌张张地撞到他怀里。 年轻时候荒唐,顾世钦想过纳林晚音做姨太太接到家里,但二十来年过去,顾世钦突然不想让林晚音看见他的妻子,好像看见了,林晚音就能想象他与妻子在一起的画面,就会,将他推得更远。 “请进来吧,一声招呼都不打,我倒要看看她们有何事。”顾老太太撂下筷子,讽刺地道。 大太太瞅瞅丈夫,仗着婆母与她一条心,坐在椅子上没动,二太太屁股都快离开椅子了,见此便也坐了回去。顾慧芳索性继续吃菜,女眷中,竟只有二房的顾宜秋离开席位,与顾家男人们一同去迎客。 顾世钦最先跨出堂屋门,一眼就看到了气势汹汹的徐老太太,与一身白衣眼圈泛红的林晚音,至于清溪,低着头跟在徐老太太旁边,小手拿着帕子挡住半张脸,未闻哭声,只是一个擦泪的动作,便叫人心里一疼。 小未婚妻哭得那么伤心,顾明严情不自禁上前一步。 徐老太太带着气来的,现在见只有顾世钦几个爷们出来接她,里面顾老太太等女眷竟稳坐不动,分明是瞧不起她,徐老太太火气更盛,干脆也不进去,就停在院子里,一把将三张照片朝顾明严砸了过去。 照片纷飞,陆续停在顾世钦父子脚下, 八!零!电!子!书!w!w!w!.!t!x!t!8!0!8!0!.!c!o!m 男女亲吻、拥抱的画面,在阳光下十分刺眼。 顾宜秋捂住嘴,亏她还在清溪面前替堂哥解释,他居然真的与沈如眉 顾明严脸色变了又变,抬眼看向清溪:“我可以” 他想说他可以解释,只是没等他说完,旁边顾世钦一个巴掌甩过来,“啪”地打在了儿子脸上。 徐老太太吓了一跳,林晚音难以置信地望向顾世钦,清溪也惊得手一抖。 挨打的顾明严反而最为平静,父子俩目光相对,顾明严忽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不再辩解,直接跪到了徐老太太、林晚音面前,低头悔过:“老太太,伯母,明严糊涂,在外留学时耐不住寂寞,谈过几次朋友,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自从回国见到清溪,我便发誓从此只有清溪一人。明严之心,天地可鉴,请老太太、伯母再次我一次机会。” 徐老太太微微动容。活了这把岁数,徐老太太见过的事太多了,有钱人家的少爷,年轻时都有些糊涂账,如果顾明严真的能与外面的女人断绝关系,一心一意的对孙女,那 “明严你起来,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下跪!” 顾老太太终于出来了,手里拄着拐杖,目光阴狠地瞪着徐老太太。 大太太则心疼地抓住儿子胳膊想扶儿子起来,顾明严不肯配合,大太太想叫女儿来帮忙,一偏头,视线无意掠过林晚音的脸。大太太手一松,看看林晚音,然后她僵硬地转身,视线所及,是院中两棵白玉兰树。 本来家里是没有玉兰花的,好像就是丈夫从秀城订完娃娃亲回来后,才莫名其妙突然叫人移了几株白玉兰回家,自此常常对着玉兰树怅然若失,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丈夫不再热衷床事,基本都是她主动,丈夫才敷衍一番。 女人的直觉,从来都是玄妙的。 夫妻貌合神离,大太太藏了快二十年的困惑,在见到林晚音的那一瞬,立即找到了答案。 她求证地转向丈夫。 顾世钦只看徐老太太:“老太太,明严在外混账,是我管教不严,但我保证,似今日之事,再无下次。顾家只会有清溪一个少奶奶,不会再有任何姨太太进门。” 父子俩诚意可以说很足了,给足了徐老太太面子,然而就在徐老太太松了口气,就在清溪娘俩担心退婚不成时,大太太突然发了疯,猛地扑过去,扯住林晚音胳膊朝顾世钦哭叫:“好个不让明严再娶姨太太,顾世钦你给我说明白,你到底是稀罕儿媳妇,还是想趁成了亲家,以后好方便勾搭这位亲家母!” 林晚音脸色大变,惊慌中又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一丝难堪。 “你胡说什么!”顾世钦立即赶过来,试图扯开大太太的手,可大太太恨极了丈夫,更恨勾引丈夫的林晚音,非但不放,反而动手打了起来。林晚音是正正经经的官家女出身,哪曾与人动过手,竟挣脱不能。 母亲被人打骂诋毁清白,清溪急红了眼,见大太太抓着母亲的头发,她若拉大太太母亲只会更疼,清溪急怒攻心,所有理智都丧失,全凭本能地扑过去,别过大太太的脸就是一巴掌,比顾世钦打顾明严那一下更狠更响。 所有人都僵住了,偌大的院子,鸦雀无声。 面对大太太渐渐疯狂的眼神,清溪怕了,眼泪不争气地往上涌,可她强忍着,同样狠决地盯着大太太:“是顾叔叔要报答我父亲的救命之恩,所以才与徐家定亲,是顾叔叔君子之风不忍背信弃义,所以才坚持履行婚约。我尊敬顾叔叔,感激顾叔叔对我们的照拂,但我从来没想过要高攀顾家,您也不用辱骂我母亲,今日我与顾家的婚事就此作罢,以后顾家是顾家,徐家是徐家,生死毫不相干!” “娘,祖母,咱们走。”一手拉住头发散乱低头流泪的母亲,一手拉住神色复杂的祖母,转身背对顾家众人的那一刹那,清溪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 什么家大业大,无非是欺负她们孤儿寡母,没男人撑腰罢了。 可越是这样,她越要活出一个样,给所有瞧不起她的人看。 第24章 024 大太太跟顾世钦打了起来。 大太太咬定顾世钦与林晚音有苟且,坚持婚事动机不纯,顾世钦澄清她也不听,哭天抢地。顾世钦烦她,一气之下甩袖而去。丈夫走了,大太太继续朝婆婆哭诉,顾老太太不知儿子到底怎么想的,但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她肯定偏心亲儿子啊,敷衍地劝儿媳妇别胡思乱想,然后也溜之大吉。 大太太埋在沙发靠背上,呜呜地哭。 “娘,先去上药吧,我看你脸都肿了。”顾慧芳坐在母亲身边,说话时,眼睛却瞪着亲哥哥。徐清溪那贱女人,竟然敢打她母亲,等着吧,她一定会替母亲报这一掌之仇,她倒要看看,哥哥心里是母亲重要,还是一个口口声声要与他退婚的贱女人重要。 顾明严现在很乱,一边是清溪伤心的眼泪,一边是母亲挨的那一耳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辈子,母亲都不可能再真心接受清溪做他的妻子了。 他刚这么想,大太太突然抬起头,脸上的妆容哭花了,梗着脖子威胁儿子:“婚事已退,以后你再敢去找她,就别喊我娘,我没有不忠不孝的儿子!” 顾明严沉默。 大太太哭着逼他:“你说,以后还去不去?” 母亲歇斯底里,顾明严头疼,只好先哄母亲:“不去了。” 大太太瞅瞅儿子,大概是信了这话,继续哭一会儿,想起什么,指着外面抽搭道:“你叫人去把那几株玉兰树砍了!”美人如花,大太太一直觉得牡丹最配自己,然后今天一见林晚音,她就想到了玉兰,继而猜忌丈夫。一个美丽又柔弱的女人,她不信丈夫没那个心,不然怎么会连续七八天都待在秀城那个小地方,亲自帮徐家料理丧事?她熟悉的顾世钦,没那么君子! 真是越想越气,越气越哭。 顾明严回头,看着院中的玉兰树,回想父亲与林晚音之间,还是觉得母亲多心了,又或者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父亲有些私心,却没得到林晚音的回应,因此彼此保持距离。 不管怎么样,顾明严还是叫来下人,让他们把树挖走。 勉强安慰好母亲,顾明严去找父亲。 顾世钦要去公司,看到不争气的儿子,顾世钦脸一沉,叫儿子跟他一起上车。 “照片怎么回事?”汽车发动,顾世钦闭着眼睛审儿子。 “我会查清楚。”顾明严目光冷了下来,右手转动左腕上的腕表,如果跟班赵五在,便知道,这是少爷生气准备教训某个人时的习惯动作。 顾世钦抿了抿唇,扭头看向窗外。 他奉父母之命娶的妻子,动手打了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叫她在众人、孩子们面前狼狈不堪。 他究竟在执着什么? 顾世钦说不清楚,想跟晚音重续前缘,却知道她不会答应,否则当年不会嫁给徐望山。为何非要儿子娶她的女儿?大抵还是将自己的遗憾寄托在了孩子们身上,清溪那么像她,下半生如果每天都能看到清溪,便好像她就在眼前。 “父亲,您与伯母”这个疑惑,顾明严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同为男人,就算父亲对林晚音有什么想法,顾明严也能理解,但,他还想挽回清溪,还想娶清溪,那父亲与林晚音之间,就必须保持距离。 “别听你娘胡说,你真喜欢清溪,解决好以前的风流债,重新去追,如果不想,那便彻底断了。”顾世钦对着窗外道,脸上只有遇到麻烦的烦躁,并无任何心虚。 顾明严按按手指,脑海里冒出一道身影。 中午时分,阳光暖融融的,钱江上波光粼粼,一眼望去绚烂夺目。 一辆汽车沿着江边稳稳地前行,沈如眉抬头,前面已经能看见顾明严的个人别墅了,她再次拿出巴掌大小的镜子,仔细检查妆容。确认无误,沈如眉将镜子塞回包包,然后对着江面发起呆来。顾明严突然约她出来,是后悔分手了吗? 别墅门开着,司机直接开了进去。 沈如眉下车,一边扶扶头顶的白色小圆帽,一边抬头往上看。 二层的玻璃窗前,面朝她站着一个一身白色西装的男人,耀眼的阳光恍惚了他的五官,但那冷漠疏离的气度,一如既往地叫她着迷。男人喜欢美女,美女也喜欢各个方面都出彩的男人,越是难以驯服,就越想让他为自己痴迷,紧紧地掌控在手。 在沈如眉眼里,顾明严就是这种男人,她不惜屈尊做他的情人,为的就是将来征服他时的快感。 摘下帽子朝顾明严晃了晃,沈如眉昂首挺胸地走向大厅,脚下踩着高跟鞋,纤腰款摆。 然而顾明严眼里,只有别墅门外的宽阔江面。 哒哒哒的高跟鞋声来到了书房门前,沈如眉看着窗边的男人,故意敲了敲开着的门。 顾明严转过身来,神色冰冷。 沈如眉心里一突,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顾明严。 “怎么了?”再没心情玩笑,沈如眉关上门,疑惑地问。 女人装地真够像的,顾明严冷笑,斜眼书桌,讽刺道:“沈小姐好手段。” 沈如眉听不明白他的哑谜,看看桌子,她快步走过来,然后,就见到了两人的旧照片。 “清溪要与我退婚,你满意了?”顾明严坐到宽大的皮椅上,黑眸瞥向对面的女人。交往几个月,提出分手时,顾明严对沈如眉还有一丝丝愧疚,毕竟是他先毁约断的情分,但现在,若非沈如眉是个女的,顾明严便不只是叫她过来谈谈这么简单了。 “你以为照片是我拍的?”沈如眉好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荒谬地看着顾明严。 顾明严回视她的目光,不带任何感情,如果有,也全是厌弃。 沈如眉忽然觉得,什么优秀的男人,顾明严就是混蛋! “不管你怎么想,我没做过的事,别往我身上泼脏水!”沈如眉“啪”地将照片朝顾明严甩去。 顾明严还是一脸看戏的表情。昨天他接了沈如眉最后一通电话,明确表示以后再无可能,今天照片就出现了,除了沈如眉气愤之下的报复,顾明严想不到别人。 “是我抛弃你,你生气,我理解,但仅此一次,以后再让我知道你去找清溪的麻烦,别怪我不念旧情。”一眼都不想多看沈如眉虚伪的嘴脸,顾明严扔下一句威胁,随即朝门外走去。 沈如眉既生气又不甘,追上去抓着顾明严的胳膊要他听她解释,顾明严没心情,猛地一甩胳膊,沈如眉不由自主地朝外侧跌去,脚下穿的还是高跟鞋,一个没稳住,“嘭”地摔在地上,手心、脚跟同时传来一阵疼。 “顾明严!”她哭着喊道,仍寄希望于男人的怜惜。 可顾明严连头都没回,毫不留情地下了楼梯。 顾家鸡飞狗跳,徐家租赁的小院子里,气氛还算平和。 林晚音脖子被大太太抓了一把,留下三道刺眼的指甲痕迹,清溪帮母亲上药,看一次就恨一次。 “没事,破皮而已,养养就好了。”林晚音笑着安慰女儿,再闹再乱,退了顾家的婚事,如女儿所说,她也觉得甩了一个大包袱,前所未有的轻松。 娘俩互相安慰,门口突然传来徐老太太的咳嗽。 清溪看眼祖母,继续为母亲抹药,林晚音却紧张地攥了攥手,担心婆母怀疑她与顾世钦。 徐老太太自顾自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地瞅着娘俩。 清溪猜测祖母还在怨她将事情闹得太僵,故意委屈巴巴地道:“祖母,今天您都看见了,顾家老太太、大太太连您与母亲都不放在眼里,想怠慢就怠慢,想打就打,我真嫁过去,在顾家的地位恐怕连丫鬟都不如” “行了,退婚就退婚,我怪你了?”徐老太太不耐烦地打断孙女。不是她不介意,而是孙女甩大太太的一巴掌太狠,大太太不可能再答应,既然木已成舟,徐老太太不想再跟孙女闹什么。当然,顾老太太婆媳对她的傲慢不敬,也减轻了她对退婚的遗憾惋惜。 清溪意外地停下手,祖母就这么放下此事了? “你先出去,我有话跟你娘商量。”徐老太太嫌弃地道。 清溪瞅瞅母亲,稍微一想就知道祖母要说什么了,但那都是大太太信口雌黄,母亲清清白白,清溪并不是很担心。放下药瓶,清溪乖乖退到门外,徐老太太防着孙女偷听,叫她的丫鬟春雨盯着点。清溪还真想听墙角来着,一看春雨跟了出来,不得不作罢。 内室,徐老太太审问犯人般盯着儿媳妇:“你与顾世钦,到底什么关系?” 林晚音低着头,脑海里天人交战,一面是良心,一面是对婆婆的畏惧。 “望山就在天上看着,我要你一五一十地交待。”徐老太太语气陡地严厉起来。 提到亡夫,林晚音心中一悲,随即涌起一股冲动。秘密瞒了二十来年,她很累,她不想再瞒。 林晚音低声向婆母坦白了她与顾世钦的旧情。当年她被顾世钦欺瞒,蒙在鼓中,林晚音承认自己识人不清,但嫁给徐望山后,她一句闲话都没与顾世钦说,更无身体接触,她问心无愧。 “这么说,望山救了顾世钦,也是人家做的套?”徐老太太眯着眼睛问。 林晚音垂眸,点点头。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你,徐家与顾家就不会订娃娃亲,我与清溪就不会坐火车来杭城参加寿宴,不会半路遇见劫匪,望山也不会被劫匪的同伙报复?”徐老太太盯着儿媳妇,平平静静地,一字一字地缓缓道。 林晚音面无血色,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徐老太太嗤笑,离开座位,她转身,临走之前,说了最后一句狠话:“早知今日,当年我就是打断望山的腿,也不会让他娶你这个扫把星。” 竟是将儿子的死,全怪在了儿媳妇身上,完全忘了顾世钦父子曾经提过,仇人身份另有可能。 徐老太太忘了,林晚音也忘了,怔怔地坐在那儿,满脑都是丈夫的身影。 躲在房间,林晚音哭了很久很久,哭完用鸡蛋敷敷眼睛,努力掩饰情绪,免得女儿担心。徐老太太自己恨儿媳妇,但也没有当着孙女们的面表现出来,只喊来顾世钦送的那些下人,除了已经转投清溪的小兰,其余都打发了。 “现在咱们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清溪的面馆有起色之前,钱要省着用,我看也别请佣人了,往后洗衣做饭,都你做吧。”徐老太太看着儿媳妇道。 林晚音乖顺应下:“理应如此。” 清溪哪舍得让母亲干粗活,刚要开口,徐老太太一个凌厉眼神扫了过来,林晚音也朝女儿摇头。 清溪暂且忍下,事后单独问母亲:“娘,祖母是不是信了大太太的胡说八道?” 林晚音哄女儿:“没有,只是婚事退了,你祖母心里不舒服咱们先顺着她吧,娘闲着也是闲着,统共几口人的饭,不费事。” 清溪捞起母亲白皙娇嫩的手,暗暗打定主意,明早她就请俩帮工回来,顺便看看报纸,尽快给母亲找个古琴老师的差事,省着在家受祖母的气。 第25章 025 清溪自记事起就每日目睹祖母对母亲的嫌弃,也旁观了父亲处理婆媳关系的办法,睡了一晚,清溪决定还是先委屈母亲两天,等过了祖母的气头,再找做饭、洗衣的佣人。 第三天,杨嫂就帮清溪联系了两个四十来岁的婆子,都是本地人,老实可靠。 清溪叫二人明早来家里上工,然后晚上回家,清溪亲手给祖母做了一顿她刚学会的蟹黄面。徐老太太这辈子最爱吃螃蟹,一看到面里金黄的上等蟹黄,脸上肌肉先是一松,故意装成无动于衷,挑着眉毛问孙女:“说吧,什么事。” 清溪笑,弯腰帮祖母拌了拌面:“没事啊,今天刚学的,祖母尝尝味道还行不。” 甜言蜜语,徐老太太自然是不信的,但蟹黄的香味诱人,她哼了哼,接过筷子尝了口。一口面下了肚,徐老太太扫眼立在旁边的儿媳妇,淡淡道:“还凑合,照你爹的手艺差远了。” 林晚音低下头。 清溪的兴奋劲儿也歇了大半。 徐老太太只是看儿媳妇不顺眼,并不是真心打击孙女,瞧见孙女蔫了的脸蛋,徐老太太抿抿嘴,看着面条道:“面条可以再稍微粗一点,我看你做的面都偏细,做菜又不是女孩子捏花,不能一味往精致了弄,太细有损劲道。” 清溪若有所思。 师父经营的是面馆,讲究尽量用最短的时间做出美味的面,缩短客人等待的时间,但速度快了,面的品相、味道难免会比慢速度做出来的面少些精细,不过除非最挑剔的客人,是分不出区别的。而祖母这几十年,吃的多半都是祖父、父亲的手艺,两届神厨在家给妻子、母亲做饭,就算没有参加厨神比赛那么用心,也比在酒楼的时候更讲究些,因为无需考虑客人等待时间,做的更从容。 祖母刚刚的话虽然是挑剔,但同时也是她可以再改善进步的地方。 “嗯,我知道了,谢谢祖母。”忘了刚刚的一点郁闷,清溪真心地道。 徐老太太哼哼,继续吃面。 翌日清溪介绍两个帮工,徐老太太绷着脸,但也没有再往外撵人就是。 母亲的麻烦解除了,清溪专心晨跑、学面。 自从上周六晨跑与顾明严一块儿撞见顾三爷,清溪已经连续四五天没看到对方了,跑到以前相遇的拱桥那里也没什么感觉,然后这天早上,清溪快要上坡时,熟悉的黑色大狗再次出现在了桥顶。 清溪微微一惊。 富贵不知兴奋什么,加速跑上去,朝大黑狗汪汪叫。 来福停在桥顶,瞅瞅富贵,没什么兴趣似的往后看。 顾怀修慢慢跑了上来。 高大强健的身影,如一株挺拔白杨迎风而立,清溪下意识垂眸,看见富贵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又朝男人跑去,俨然还记得人家的干肉饼。熟悉的丢人感觉再次涌上脸,只是距离太近,清溪想等男人跑过去了再掏出自制肉饼吸引富贵,出乎她意料的,那人居然停了,视线对着富贵。 富贵丝毫不知这个人有多狠辣无情,狗腿地摇着尾巴等肉饼。 清溪不得不停下,窘迫地朝富贵晃晃荷包。 这招果然管用,富贵立即跑了回来,清溪故意馋着富贵,想走到桥另一头再喂,才走几步,耳边却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哪买的?” 硬邦邦浑似命令的语气,换个人这种态度,清溪未必会理睬,可,尊敬与害怕,都会让人下意识服从,前者心甘情愿,后者,希望用服从保平安。 “我自己做的。”清溪低着头说,跑步太累,她还在喘,女孩急促的呼吸,另有一种味道。 顾怀修朝她走去。 清溪全身紧绷,直到男人停在两步之外,朝她伸出手:“我看看。” 清溪没胆拒绝,乖乖交出荷包,光线朦胧,她的手又白又小,纤纤手指柔若无骨。放荷包的时候,清溪也难以避免地瞧见了顾三爷的手,又长又大,骨节分明,瘦,但与贫苦百姓的瘦不同,而是充满了侵略的力量感 放下荷包,清溪迅速收回手,仿佛再晚一点,就会被他抓住。 富贵蹲在两人中间,见主人把自己的口粮送出去了,小家伙不要命地对着男人汪汪抗议。 顾怀修嫌吵,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儿干肉饼丢给富贵。 富贵身子一歪,没出息地扑住干肉饼,人有喜新厌旧的毛病,狗也一样,新的肯定是好的。 清溪看着自己的狗,心里生出一股挫败,看来,她做的肉饼输了。 小姑娘长长的睫毛抬起来又放下去,两片嫩嫩的嘴唇还微微嘟了起来,顾怀修扫眼富贵狼吐虎咽的样,再看看手里女孩自制的猪肉饼,哪有什么猜不到的?徐家大小姐,看似柔弱,实则要强,在秀城对着一群酒楼掌柜放出狠话会东山再起,现在连狗的吃食也要争个高低。 捏出一块儿猪肉饼,顾怀修抛给来福。 来福一嘴接住,嘎嘣几下吃完了,旁边富贵还使劲儿咬呢,狗眼睛倒是瞪着来福。 “喜欢哪个?”等来福吃完,顾怀修一手拿自己的干肉饼,一手拿清溪的猪肉饼,蹲下去问。 他的神情很认真,仿佛来福听得懂,清溪刚想偷笑,就见来福对着两块儿饼嗅了嗅,然后叼走了男人右手的饼,也就是她做的那块儿。 清溪瞪大了眼睛,震惊过后,看那只大黑狗突然特别顺眼,一点都不觉得凶了! 顾怀修站了起来,将荷包还给清溪,面无表情道:“来福吃的是美国特制狗粮,五块一斤。今天回去后,你把猪肉换成牛肉,玉米面用开水和,加点豆面、麸子,再把切好的胡萝卜、白菜、海带、牛肉放进去揉匀做成饼,明早带来。如果来福爱吃,以后我用同样价格从你这里买,一天一斤。你的狗与来福同类,最好也吃这种。” 向来话少的男人,聊到狗粮,一口气说了很多,音调清冷平静,没有任何起伏。 清溪吃惊了三次,一次是来福的名字,一次是狗粮的菜谱,最后一次,是男人的生意提议。 五块一斤,一天卖他一斤,一个月就是三十斤一百五十块!去掉本钱 清溪飞快算了算,真做这单生意的话,每个月光狗粮就能赚一百块,够家里与面馆的租金了! “那个,三爷能不能再说一遍怎么做?”清溪压抑着兴奋问。 顾怀修沉默一秒,重复了一遍,另补充道:“不用放盐。” 清溪点头,记住了。 顾怀修便往前跑了。 清溪望着男人的背影,想到未来的大生意,一个月一百块,顿觉浑身轻松,剩下半圈跑得开开心心。白天学面,傍晚清溪去菜场买了牛肉等食材,晚上熬夜赶制,徐老太太、林晚音都以为是杨老布置的作业,进来看看就走了。 翠翠留在厨房陪小姐,肉饼出锅,她觉得挺香,迫不及待想尝尝。 “不是给你的。”清溪笑不可支,等肉饼凉了,用掌心托着喂富贵。 富贵吃得可欢了,但小家伙吃啥差不多都是这样的表现,清溪无法确定自己做的成不成功,学顾三爷那样一手拿一块儿叫富贵挑,呵,富贵把两块都叼走了。看着面前贪婪嘴馋的小狼狗,清溪深深的怀疑,富贵与来福,真的是同类吗? 早上五点,清溪老时间起床,带了一包新狗粮去晨跑。 还是在拱桥那里碰的面,清溪将牛肉饼交给顾怀修,忐忑地等着。 来福嗅嗅主人的手,再次选了昨日才出锅的新肉饼。 清溪悄悄松了口气。 顾怀修起身,摸摸口袋,掏出两张钞票给她:“明早交五斤,以后五天一次,这是三十天的。” 两张一共一百五,清溪惊讶,迟疑着问:“不是先给定金吗?” 顾怀修淡淡地看着她:“你敢毁约?” 清溪缩缩脖子,她不敢。 接了钱,清溪刚装好,见顾怀修要走了,她一急:“三爷,我” 顾怀修顿足,偏头等她说。 清溪扯扯手指头,硬着头皮道:“三爷,来福喜欢吃我做的饼,说明我的比来福之前用的好一点,您看,您有其他养狗的朋友需要吗?” 小丫头脑袋够灵活,还懂扩大客源,顾怀修多看了她一眼,道:“有,但我不会帮你推销。” 清溪很失望,但让堂堂汽车大亨去推销狗粮,清溪也无法想象那情形。 “那,我可以自己卖吗?当然,方法是三爷教我的,挣钱了我可以给您分成。”清溪诚恳地说。 顾怀修闻言,终于转过身来,黑眸不加掩饰地看着她。 清溪不敢与他对视,局促地低下头。 顾怀修转向湖面:“如果你想一辈子专卖狗粮,那我不反对,也不需要你的分成。” 专卖狗粮? 一个发誓要重振老字号酒楼的厨子,你要专卖狗粮吗? 清溪脸如火烧,尽管人家顾三爷并没有旁的意思,但她自觉惭愧,想钱想疯了,居然差点本末倒置。钱是重要,可她经营面馆的初衷不是为了赚钱,甚至重振酒楼也不是为了赚钱,因为厨艺是老徐家的传承,厨神是老徐家的荣耀。 “谢谢三爷。”清溪郑重朝男人鞠了一躬,谢他的点醒。 深秋时节,晨间的湖风一阵接一阵,吹得女孩身上的宽松衫儿作响,额前碎发也左右乱飞。 但她站得很稳,低垂的脸庞柔美而坚定。 “去吧。”顾怀修收回视线,往前跑了。 清溪呼口气,目送男人跑远,她也继续朝另一个方向出发,只是快要跑完长堤的时候,清溪突然在路口发现一道黑影,男人面朝东方,不时看看腕表。那是顾明严啊,清溪懂了,顾明严以为她是从那边跑来的,所以在这边等她! 清溪不想再与顾明严有任何纠缠,立即收住脚步,准备沿原路返回。 她脚步轻,顾明严的位置其实听不见,但大概是等得有点烦躁,顾明严掏出烟,换个方向站着背风点火。着了,顾明严嘴里叼着香烟,一边往口袋里装打火机一边抬头,然后就见长堤之上,一个娇小的女孩正往回跑呢! 顾明严愣得忘了抽,下一秒,他猛地扔了香烟,朝清溪追去! 第26章 026 清溪很快就发现顾明严追她来了,于是慢跑变成了狂奔,希望能追上顾三爷避免与顾明严单独相处,可她刚刚跑了一大圈,体力早就消耗地差不多了,双腿沉重地慢跑都靠毅力硬挺,现在别说是顾明严,换成一条狼要吃她,她也跑不动了。 捂着肚子爬上离她最近的一座拱桥,清溪往前望,顾三爷与来福已经没影了,往后看,顾明严距离她只剩百十来米,这也是清溪第一次看见一个成年男人全力奔跑,修长强健的腿,对她势在必得的气势远远传了过来。 清溪突然很生气,顾明严都有沈如眉了,为何还要来找她? 她就不跑,看顾明严还能说什么。 猛跑之后不能立即停下来,清溪打起精神,若无其事地继续慢跑,迎着顾明严的方向。 如果说前一秒的清溪是夺命逃窜的兔子,现在的她,便是一只悠哉溜达的兔子。 顾明严慢慢停在原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前未婚妻,他差点气笑。跑啊,她怎么不跑了?知道跑不过他,就假装淡定? 顾明严一边喘,一边等清溪来到他身边。 清溪目不斜视,绷着脸,熹微的晨光下,她双颊红扑扑的,轻轻地喘着气。 顾明严突然想到了那张照片,穿长裙子的女孩回眸一笑,柔美清纯。 顾明严不气了,黑眸看着清溪,眼里只有渴望与后悔。有狐朋狗友曾经说,男人早晚会被一个女人收了心,遇到是幸事,遇不到,年轻时候或许觉得潇洒风流更快活,到了一定年纪,便会觉得孤单,想有一个特别的女人陪。 当时顾明严嗤之以鼻,遇到清溪,顾明严才信了那话。 他后悔曾经的风流,不管付出多少努力,他一定要重新赢得清溪的心,然后娶她,结婚生子。 “清溪,对不起。”离得近了,顾明严真心地道。 清溪本来不想理他的,转念一想,说清楚了,尽量和平地断了关系也好,退婚就退婚,不必把人得罪死了,尤其是父亲的丧礼,包括分析仇家的身份,顾明严父子都帮了她很多。反正她对顾明严没多少男女感情,他与沈如眉的事,已经摆脱顾明严未婚妻身份的清溪,不是很在意。 她从慢跑改成慢走,顾明严默默跟在旁边。 喘够了,清溪看看顾明严,平静道:“我不恨你,我也没伤心,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 顾明严不信,低声道:“你哭了。”哭得他心疼。 清溪忍着笑,歪头道:“我若不装得可怜些,祖母怎么会答应陪我去退婚?顾大哥,我早就说过,我对你没有那种感情,早在发现你祖母、母亲不喜欢我那天起,咱们的婚约对我来说就是负担。现在这样挺好的,我可以专心做我喜欢的事,你也不用在我与家人间左右为难。” 说到后面,清溪面朝顾明严,目光真诚。 那杏眼干净澄澈,顾明严只看一眼,便信了她的话,随后心情复杂,既失望清溪对他没有感觉,又庆幸她还没动心,不爱就不会吃醋受伤,便也不会恨怨,这让重新开始的可能更大了几分。 摸摸额头,顾明严叹口气,目视前方道:“清溪,我也不瞒你,我十一岁的时候跟你订了娃娃亲,身边的玩伴、学校里的同学都拿此事笑话我,年少不懂事,那时我都不了解你,就先反感你了。” 清溪点头,他来自家送节礼的时候,她看出来了,听了顾明严的解释,她也理解。 顾明严见她能接受,继续道:“后来去国外读书,那边讲究自由恋爱,班里同学很多都交了女朋友,我心里没把你当回事,有女人对我表示好感,我声明自己有未婚妻她们也不介意,我便没忍住,谈了几次恋爱,大概四五个吧,沈如眉是回国前俩月认识的。” 四五个 清溪暗暗庆幸,这么花心的男人,幸好自己没嫁给他,不然婚后该多伤心啊。 小姑娘淡淡的嫌弃与庆幸写在脸上,顾明严苦笑,挡在清溪面前,低头看着她道:“清溪,我承认以前的我花心、不负责任,甚至想过婚后再纳几个姨太太,但重新认识你后,发现你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只懂相夫教子的那种呆板无趣旧派女子,我心里就只剩你一个了,我明确跟沈如眉分了手,她生气报复,才派人把以前她趁我不注意偷拍的照片送到你手上,故意挑拨。” 清溪恍然大悟,她就说,她在杭城就认识几个人,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送照片。 “清溪,我保证,以后只喜欢你一人,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行不行?”顾明严目光诚恳,双手动了动,忍着没去拉清溪的小手。 清溪摇头,心平气和地分析:“第一,你在咱们有婚约的情况下与别人谈了多次恋爱,不管你有什么理由,都说明你不重诺,或是容易被女色诱惑,我不喜欢心性不坚定的人。第二,你母亲辱骂我娘,我也动手打了她,如果我真跟你在一起,她这辈子都会找我麻烦。第三,我不想跟你在一起,也不想跟任何人在一起,只想尽快练好厨艺,重振徐庆堂。” 顾明严想再辩解,清溪用目光制止了他:“顾大哥,你与伯父对我们有恩,我不想把关系闹得太僵,咱们真的没可能了,你别再说那些行不行?” 顾明严无言以对,只能用目光求她。 清溪该说的都说了,既然顾明严不答应,她径直绕过他,重新跑了起来,只是才跑几步,胳膊就被人拽住了。清溪皱眉,顾明严却在她转身发作前及时松开手,无奈地问:“行,我不再求你复合,那你也要说实话,你真的不恨我?” 清溪:“不恨。” 顾明严笑了:“既然不恨,做朋友没关系吧?” 清溪抿唇。 顾明严怕她拒绝,大哥哥般拍拍她肩膀,正色道:“我在伯父坟前承诺过要照顾你们,就算做不成夫妻,父亲与我也不可能彻底将你与玉溪她们抛到脑后。清溪,你要重振徐庆堂,光练厨艺也不行,将来确认仇人、如何报仇都需要帮忙,我希望能以朋友的身份,为你做些事,哪怕只是在需要的时候,站在秀城给你们娘几个壮胆撑腰。” 清溪动容,学厨可以埋头闷练,但生意场、报仇的大事,她空有心却没经验,她也不敢保证,以后凡事自己都能一力承担。顾世钦纵横商场二十多年,顾明严判断形势的能力也远非她能比,也许她真有需要二人帮忙分析的时候。 杭城这么大,师父年迈精力有限,顾家父子是唯二她认识的故交。 “那说好了,只当朋友,不许再提别的。”清溪不放心地强调。 顾明严郑重点头,想了想,戏谑地问:“如果我继续交女朋友,你确定不介意?” 清溪才不介意,巴不得他去找别人谈情说爱,别再对她说那些甜言蜜语。 “一言为定。”顾明严朝她伸手,想击掌为盟。 清溪敷衍地拍了下,继续跑步。 “人都来了,再陪你跑半圈,以后你求我过来我也懒得折腾。”顾明严并肩跟上,笑着道。 清溪专心跑步。 顾明严看看她柔美的侧脸,对今早的谈话结果,还算满意。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等得起。 两人慢慢从湖南绕到了湖东,顾明严的司机开车缓缓跟在后面。 湖边的长椅上,顾怀修最先听到汽车声,抬起头,一眼看到了陪在女孩身边的顾家大少爷。 他背靠椅背,维持盯着两人的姿势。 清溪便再次感受到了顾三爷吃人般的眼神,盯得还是她! 清溪突然不安,顾三爷现在可是她的大主顾,万一顾三爷因为顾明严迁怒于她,反悔不买她的牛肉饼怎么办? 每月一百块钱的纯赚,清溪舍不得飞走! “好了,我要去找翠翠了,你回去吧。”清溪改成慢走,喘着对顾明严道。 顾明严好不容易才哄她答应做朋友,现在是一点都不敢违逆她,痛快地答应了。临走前,顾明严望向远处休息的男人,因为顾怀修神色阴沉,顾明严只当对方仇视自己,倒不太担心清溪的安危,但还是提醒道:“他心狠手辣,申城人人皆知,你尽量避着他点。” 如果清溪再大几岁,顾明严也许会提防那位三叔见色起意,但一来清溪还小,二来清溪与他有过婚约,顾明严本能地觉得,他的三叔不会做违背伦常的事,冒被世人唾弃的风险去对自己的侄媳妇下手。 “有空再见。”最后看眼清溪,顾明严走到路旁,朝司机招招手,上车离开。 清溪慢慢悠悠地往前走,富贵颠颠地跟着。 小兰、翠翠赶了过来,有点担心自家小姐。 清溪偷偷看向长椅,就见顾三爷还在盯着她,毒蛇似的眼神,叫人打心底发寒。富贵大概也感受到了,难得没有跑过去馋东西。 这种情况,清溪宁可顾三爷叫她过去,要么警告她少与顾世钦父子来往,要么干脆直接生气断了生意,可她煎熬地等啊等,顾三爷依然只是看着她,眼如寒霜,煞气太明显,小兰、翠翠吓得瑟瑟发抖。 身边有更胆小的人,清溪忽然没那么怕了,鼓足勇气走过去,借口也找好了,将装着富贵口粮的荷包递过去,小声道:“三爷,这些富贵吃不完,您喂来福吧?” 小兰、翠翠面面相觑,然后同时钦佩起来,不愧是大小姐,居然敢跟三爷搭讪。 顾怀修没接她的荷包,垂下眼帘,摸来福脖子处的黄毛:“昨日我从申城回来,火车上听说,你与顾家大少爷退婚了?” 居然都传出去了? 清溪诧异,不过顾家在整个江南都颇有名望,外人好奇顾明严的婚事也正常。 她嗯了声。 顾怀修继续撸来福的毛:“又复合了?” 轻轻的四个字,漫不经心地说出来,亦是普通人看见两人同行后的正常八卦反应。 身为与顾世钦父子有恩怨的三爷,打听顾明严的婚事更有立场,清溪没多想,否认道:“没,我与他不合适。” 顾怀修未置一词,大手离开来福插进口袋,起身道:“来福喜欢吃牛肉。” 清溪讪讪地收回自己的猪肉饼。 但,他没提明天的五斤牛肉饼交易,应该是想继续跟她做生意吧? 摸摸口袋里的两张钞票,清溪唇角翘了起来。 她心满意足地往回走,路上遇见报童卖报纸,赚了大钱的清溪,毫不犹豫地买了一份。 回到家,清溪去洗澡,林晚音过来找女儿,看见桌上有份报纸,她等女儿的时候顺便翻了翻。 结果就让她看到了一条雇佣古琴家教的新闻,应聘地点在花莲路8号,离得还不算远。 林晚音激动地跟女儿分享喜讯。 刚赚了钱的清溪有点犹豫,怕母亲给人打工受气。 “娘就是想找点事。”得知女儿的意外之财,林晚音很高兴,但还是想去应聘,闲在家里,她忍不住想丈夫,忍不住想婆母的那番话。 “那娘去试试吧。”清溪洗完澡出来,笑着鼓励道,赚钱不赚钱的,母亲开心最重要。 第27章 027 因为是周六杨老复诊、放她假的日子,清溪决定陪母亲走一趟。 “工钱多少?”徐老太太只关心这件事,对于一个讨厌儿媳妇的婆婆来说,儿媳妇愿意出去挣钱,徐老太太没有反对的理由,而且教古琴也很体面,传出去不丢人。 林晚音垂眸道:“报纸上说薪酬面议。” 徐老太太想了想,给儿媳妇设了一个底线:“少于三十块不干。” 儿媳妇走了,小孙女云溪就得她亲自看着,如果儿媳妇在外面只能赚普通工人的钱,那不如留在家带孩子。徐老太太也很清楚,舍得请古琴家教、培养女孩才艺的一般都是有钱人,每个月三十块还是能谈下来的。 林晚音不敢反驳婆母,出了门,坐在黄包车上,林晚音发愁地对女儿道:“三十块,人家肯用吗?” 清溪来杭城快半个月,御桥街酒楼、饭馆的菜价她差不多都清楚了,家教这行她一窍不通。不忍母亲烦恼,清溪小声道:“不怕,人家给二十块娘也应下,到了祖母面前就说三十,然后我给娘补十块。” 女儿当家后越来越机灵,林晚音不知该欣慰还是心疼,反过来问:“那位顾三爷是什么人物?会一直从你这买肉饼吗?”顾老太太的寿宴林晚音没来,丧夫后搬到杭城,她要么照顾幼女要么缅怀亡夫,对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清溪也没在母亲面前提过送人头的顾三爷。 清溪可不想吓坏母亲,避重就轻道:“三爷是什么人物与咱们无关,我只知道他很喜欢狗,来福那么爱吃我做的东西,应该没事。” 林晚音试着想象一位爱狗的中年男人,既然爱狗,应该很和善可亲吧?望山就很宝贵那只大公鸡,舍得娇贵家养牲畜的男人,品行应该都不错。 黄包车沿着湖北往西跑,娘俩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清溪给鲜少出门的母亲指她晨跑的路线,林晚音放目远眺,想到瘦弱的女儿天天坚持跑那么一大圈,越发觉得女儿只是容貌随了她,其他脾气像徐家男人。 要是生成男儿身该多好。 怜惜地看着女儿,林晚音不无遗憾地想。 到了湖西,车夫往南拐个弯就是花莲路,栽种梧桐树的马路两侧,稀稀落落地分布着一栋栋别墅,要么是古典式园林庭院,要么是两三层的洋楼,一看就是有钱人的地盘。林晚音不安地扯了扯身上的旗袍,怕自己这样的旧派女子,入不了大城市上流人物的眼。 清溪握住母亲的手,一点都不担心。 “夫人,小姐,到了。”车夫停在了一栋洋楼别墅前。别墅大门对面的树荫下,已经停了几辆黄包车,清溪他们转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穿旗袍的年轻女人下了黄包车,应该也是来应聘古琴家教的。 清溪给了车夫一角钱,请车夫等他们出来。 这么短的路程就能赚一毛,是非常轻巧的生意,车夫笑着点点头,拉起车去排队了。 向门房解释她们是来应聘的,清溪娘俩顺顺利利地进了门。走到院中央,二楼有轻快婉转的琴声传了出来。林晚音微微驻足,笑着看女儿,清溪知道母亲是在考她,无奈道:“醉渔唱晚,娘太瞧不起我了。” 她六岁起师从母亲学琴,怎么可能连名曲醉渔唱晚都听不出? 一楼的大厅里,沙发上坐了五个穿旗袍的女子,最年轻的大概只有二十出头,最年长的是位头发花白的五旬夫人,神色颇有些严肃。沙发还有空位,清溪与母亲占了角落,没过多久,楼上的琴声停了,应聘者哒哒哒的下了楼梯,换下一个。 林晚音垂着眼帘静坐,不知是在欣赏前面诸人的琴声,还是在酝酿情绪,清溪身在局外,心情轻松,连续听了几首不同人演奏的醉渔唱晚,清溪就觉得,母亲属于其中的佼佼者,唯有那位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功夫略胜母亲一筹。 轮到母亲时,清溪递给母亲一个鼓励的眼神。 林晚音朝女儿笑笑,跟着女佣往楼上走时,心里却捏了一把汗。她没有任何家教经验,引以为傲的只有琴技,但那位老者的出现,毁掉了她少的可怜的信心。 “请进。”女佣停在门口,推开了书房门。 林晚音轻轻呼口气,到底是官家小姐出身,心里再忐忑,进门时仪态大方温婉,挑不出错。飞快又自然地扫视一眼书房,林晚音最先看见的是坐在古琴旁的一个小女孩,大约十一二岁,穿着一条白色纱裙,漂亮极了。 靠窗的红木书桌旁,有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惬意的靠着椅背,他在看报纸,面容隐在报纸后。 大概是女孩的父亲或兄长吧? 林晚音及时收回视线,有些茫然地看着女孩,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 “考题是醉渔唱晚,姐姐你会弹吗?”白裙女孩好奇地望着她,声音甜濡。 林晚音脸红了,先点头表示会弹,然后不自在地解释道:“我长女已经十五了,小姐愿意的话,叫我阿姨吧。” 韩莹捂住小嘴,大眼睛里全是吃惊,不信对面的美女有那么大。 女孩天真可爱,缓解了林晚音的紧张,走到韩莹身边问:“可以开始了吗?” 韩莹点点头,乖巧地坐在一旁。 林晚音坐到古琴前,看眼旁边的女孩,恍惚有种在家教女儿们的错觉。试了下音,林晚音摒弃所有杂念,全神贯注地弹了起来。 琴声悠悠,弹琴的旗袍女人花容月貌,韩莹托着下巴,听得入神,看得也入神。 书桌那边,看报纸的男人像刚刚观察其他老师那样,稍微移开报纸,视线扫过女儿傻乎乎的脸,然后落到了弹琴的女人脸上。白底青叶的素淡旗袍,秀如玉兰的清雅眉眼,韩戎多看了片刻,才重新摆正报纸。 一曲弹完,林晚音看向韩莹。 “阿姨过来,我爹还要问你话。”韩莹高兴地拉着女老师往书桌这边走。 林晚音停在书桌前,默默地等着。 “琴艺不错,都教过哪家小姐?”韩戎对着报纸问。 林晚音实话道:“这是我第一次应聘,以前只教过家里的两个女儿。” “多大的女儿?” “长女十五,次女九岁。” “你先生从事何职业?为何叫你一个女人出门谋生?” 林晚音脸色一白,低声道:“他是厨子,上个月过世了。” 韩戎沉默,然后道:“下去等消息吧。” 林晚音行个礼,转身走了。 书房门刚关上,韩莹便跑到父亲身边,拽下父亲手中的报纸道:“爹,我就要她当我老师了!” 韩戎皱眉:“前一个琴艺更好,而且教过很多大家闺秀。” 韩莹嘟嘴:“可我不喜欢她,一看就很严肃,刚刚的阿姨很漂亮,看起来特别温柔。” 韩戎再次反对:“严师出高徒,你是挑老师,不是挑保姆。”漂亮的女人容易生坏心,他这样的身份家世,婚前婚后都没少过女人纠缠勾引,三年前妻子病逝,试图爬他床的女人更多,韩戎不想女儿的家庭老师也来搀和一脚,影响女儿的教育。 “我就要她,你不答应,我就不吃饭了!”韩莹生气地转过去,小手抱胸。 韩戎头疼。 韩莹回头看看,见父亲还绷着脸,她就蹲下去,使出绝食后的第二个威胁,装哭。 韩戎知道,他再不答应,女儿就要喊娘了。 都是他惯出来的毛病。 “好了,就她了,叫李妈进来。” 心愿达成,韩莹立即小鸟般地跑了出去。 李妈推门进来,听完老爷的吩咐,再下楼传话,等其他应聘者都离开了,李妈面无表情地对林晚音道:“老爷说了,每个月给你四十块工钱,但你要专心教导小姐,不得主动与老爷交谈,敢说一句,就扣五块钱,一个月如果扣到三次,便辞退换人。” 林晚音懵了,清溪扭头看母亲,娘俩面面相觑,这叫什么规矩? “怎么样,愿意吗?”李妈不太耐烦地问。 林晚音忙道:“愿意的。”她来教人家小姐,本来也没想与什么老爷说话。 约好周一开始教导,林晚音领着女儿出了门。 回家路上,娘俩免不得讨论雇主的怪规矩,车夫听了,哈哈笑道:“两位居然不知道韩老爷?那可是江生银行的行长,咱们杭城的第一有钱人,听说他每到一地酒店入住,酒店的漂亮服务员都想方设法反正就是,韩老爷不怕没钱,就怕女人纠缠,所以才会立下这种规矩。” 林晚音懂了,不过想到那位韩老爷始终用报纸挡着脸,一眼都没看过她,也就是说不管谁最终应聘都会有这样的规矩,她便没什么可在意了,反而觉得自己占了便宜,白得了一笔韩家本不必支付的“封口费”。 “以后娘赚的钱,一半给你祖母,一半给你。”有了收入,林晚音拉过女儿的手道。 清溪刚想让母亲自己留着,想想母亲柔弱的脾气,她若不要,母亲的工钱可能都会被祖母讨去,便答应了。 “银行行长的女儿?”得知雇主身份,徐老太太吃了一惊,视线不由地扫向三个孙女。若说儿媳妇唯一让她满意的地方,就是虽然没生儿子,但生的丫头们都非常漂亮,清溪最出挑,玉溪、云溪也都是美人胚子。 老大要学厨,估计找不到好婚事了,另外两个 徐老太太转转手里的佛珠,叫清溪带两个妹妹下去,她单独交代儿媳妇:“韩老爷你别去搭理,但一定要想办法跟韩小姐处好关系,时间长了,可以介绍玉溪跟韩小姐认识,她们年龄相近,可以做朋友。” 林晚音性子柔,但她不傻,一听就明白了婆母的意思。 她不赞同,却也不敢直接拒绝,心情复杂地道:“我试试,就怕人家看不上咱们。” “看不看得上,取决于你够不够努力。”徐老太太语气冷了下来,瞪着儿媳妇道:“我这是为了谁?玉溪嫁人少说还有六七年,放心,那时候我都入土了,享不了孙女婿的福,算了,玉溪是你生的,上心不上心随你。” 说完,徐老太太没好气地挥手赶儿媳妇走。 林晚音心神疲惫地告退。 终归不是喜欢算计的人,去韩家教琴时,林晚音只管老老实实教琴,不觊觎什么行长,也不想着替女儿们谋前程,韩莹不问她女儿们的事,她也不会主动说。直到九月底,林晚音才第一次冒着可能会被扣五块钱工资的危险,托韩家佣人李妈向韩戎请十月初一的假,请假理由,女儿面馆开张,她想去观礼。 李妈上楼去传话,韩莹疑惑地问老师:“清溪姐姐要开面馆?” 林晚音笑,一脸身为母亲的自豪:“是啊,她学了一个月的面,明天开张。” 韩莹想去看热闹:“我可以去吗?” 林晚音迟疑。 韩莹眼睛一转,笑嘻嘻往楼上跑:“我去问父亲!” 最后的结果,韩戎准了林晚音的假,但不许女儿去观礼。 “为什么啊?”韩莹很生气。 韩戎冷笑:“一个十五岁的丫头,做的面能好吃?” 第28章 028 杨老帮清溪迅速掌握了一百种南菜面的做法,帮清溪修缮了一番旧面馆,帮清溪想出了如何经营面馆的最佳策略,甚至帮清溪培养了翠翠、小兰两个得力助手。但就在清溪面馆开张前一日,杨老将徒弟叫到面前,说了一番话。 “师父的一碗仙在杭城小有名气,师父也有一批老主顾,如果师父帮你宣传一番,开张第一天就能帮你拉来一批客人。但师父不想那么做,清溪啊,你命苦,师父心疼,可做生意没有一帆风顺的,师父能教你的都教你了,接下来的路,师父想让你自己走。也许开张前几天生意冷清,但只有体会过从零到有体会过苦,才能锻炼耐性毅力,将来再遇挫折,想想最初,都容易挺过来。” 清溪懂,至少她觉得自己听懂了。 杨老又道:“知道咱们师徒关系的不多,你也不用往外说,自己记在心上就好。师父应该不会去你的面馆,倘若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你尽管来找我,师父私底下帮你出出主意。” “谢谢师父,师父安心休养,我一得空就来看您。”清溪跪下去,认认真真地给老人家磕头。 杨老笑着扶她起来,捏捏清溪的细胳膊,道:“往后起早贪黑做面,比跑好几圈还累,晨跑可以停了,你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也别光顾着生意,注意休息,别累坏了,翠翠管烧火,小兰打扫端盘,你只管做面。” 清溪点头,也叮嘱师父别再偷偷去厨房了,老人家在锅台前忙了一辈子,做了无数碗面,却累坏了腰。 “行了,好像以后就不见面了似的。”杨嫂笑着打断了师徒俩的“依依惜别”。 第二天中午,清溪亲手点了两大挂鞭炮,噼里啪啦的爆破声中,她踩着凳子,揭开了面馆前的牌匾。 漆黑的牌匾上,是杨老托一位老学究客人题的三个金色大字:徐庆堂。 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清溪仰着头,好像看见每年过年,父亲都会踩着板凳取下自家酒楼的牌匾,小心翼翼地擦拭一番,那时父亲的神色,比清明祭祖还要郑重,仿佛酒楼牌匾是祖宗传下来的无价珍宝。 清溪一直望着牌匾,直到眼里的水儿彻底收了回去,清溪才转过来,笑着对身边的母亲妹妹们道:“好了,往后这就是咱们徐家的面馆了,娘你先带妹妹们回去吧,里面地方小,你们都占了,客人没地方坐怎么办。” 林晚音也知道自己帮不了女儿什么,见远处似乎有路人对这边感兴趣,女儿怕是要忙了,林晚音连忙带着两个小女儿走了。 清溪脸皮也薄,做不出在大街上拉客的事,先去厨房待着了。 小兰、翠翠站在门口,有客人过来,两人便热情地解释:“我们面馆今日开张,第一天所有面一律半价,您进来尝尝?” 穿灰色长衫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低头看面馆外摆着的木板。 漆黑木板三尺来宽,有腰那么高,上面用粉笔写了几行秀气端正的小字:” 今日菜单 蟹黄面 猫耳朵 虾爆鳝面 每碗一角 开张之日 一律半价。” 中年男人皱眉,指着木板问小兰:“别的地方一碗五分,怎么你们家这么贵?还半价,糊弄人呢吧?” 围过来的其他客人纷纷附和。 小兰原是顾世钦身边的丫鬟,接人待物都游刃有余,面不改色地解释道:“我们店敢卖这个价,味道自然比别的店好吃,蟹黄、虾仁用料也足,保管您吃了赞不绝口。” “那猫耳朵怎么也这么贵?”立即有人提出质疑。还有人欺负小兰、翠翠是年轻的丫鬟,半起哄半调戏地问:“莫非你们家用的是真的猫耳朵?” 翠翠气愤,小兰挡住准备理论的翠翠,还是笑:“您真想知道,不如进去尝尝,我说的天花烂坠都可能是自吹自捧,不如您自己评判。” “原价一块,半价五分吃碗猫耳朵,当我是傻子啊。“语气不善的那人最先离开了。 一个走了,看完热闹的其他人也纷纷散场,转眼一圈人就都走了,一个客人都没拉进来。 清溪在里面听着,当小兰第三次被人调戏后,清溪忍不住了,往外走几步,叫小兰、翠翠进来。 “小姐,他们都嫌贵,要不咱们卖便宜点?”翠翠小声建议道。 清溪摇头。一分钱一分货,如师父所说,她要的是重振“徐庆堂”这个名号,而不是单单为了赚钱,价格高是因为她的面够味道,物有所值,也许一开始会有人因为价钱离开,但只要一个人吃了,只要口碑慢慢传出去,不怕没生意。 小姐主意大,翠翠不说话了,瞅瞅门口,暗暗替小姐着急。 清溪表面镇定,其实心里也惴惴,师父说的很有道理,但能不能行得通,在经历过刚刚的期待、失望后,清溪的信心也一点点变薄了。她重回厨房,坐在小板凳上,眼睛不时往外瞄。中午用餐高峰期只有两小时,今天掐着吉时开业,只剩一小时了。 清溪低头,手腕上是父亲送她的腕表,距离开张,已经过了十五分钟。 该不会一单生意都没有吧? 念头刚起,外面突然传来一道带笑的声音:“开张了啊?我可盼了一个月了。” 难道是师父以前的客人? 清溪惊喜地往外走,跨出厨房,就见门口站着一个穿西装、留平头的中年男人,容貌属于中等偏上,见到她,男人笑着点点头,彬彬有礼。清溪忽然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她最近考虑的事情太多,忘了,小兰一下子就想了起来,替清溪寒暄道:“原来是隔壁西餐厅的周经理,往后咱们同街做生意,还请周经理多多提点。” 清溪终于记起来了,她第一次来面馆,碰巧赶上周经理过来劝师父将面馆租给他的东家。 “周经理有事吗?”清溪礼貌地问。 身为大厨,清溪特意仿照父亲掌勺时的着装做了两身衣裳,底下是黑色长裤,上面是白色短衫,干净是干净,但与姑娘们爱穿的彩色衣裙比,毫无美感。但周经理觉得,以这位清溪小姐的长相,就是穿成乞丐,只要她一露脸,便没人能抗拒她的美,尤其是那雪白娇嫩的脸蛋,真是叫他想去捏一捏。 “咳咳,街坊嘛,我来捧捧场,上一碗蟹黄面吧。”周经理笑着挑了靠近厨房的桌子坐。 他摆明不是真心过来吃面的,清溪打心底不想让这个人成为面馆的第一个客人,但人家好言好语的,她实在没道理逐客,道声谢,系上围裙去厨房做面。翠翠跟进去烧火,小兰见周经理伸着脖子往里望,便故意站在厨房门口,假装好奇地打听西餐厅的生意。 周经理看不见美人了,颇为扫兴,不过小兰长得也水灵,便改为陪小兰聊。 “呦,没看出来啊,清溪小姐竟有这么好的手艺。”面端上来,周经理尝完一口,立即赞道。 可惜清溪主仆三人,没人稀罕他的夸赞。 周经理哧溜哧溜地吃了一碗面,汤水也喝得干干净净,然后借着品评面的由头,走到厨房门口跟清溪说话。清溪勉强敷衍,小兰尽量客气地催客,周经理都不听,就是赖着不走,最后翠翠受不了了,大声对着门外道:“周经理要是觉得好吃,那就赶紧去外面帮我们吆喝吆喝呗,别人都说我们卖高价骗钱呢。” 这下子周经理不走就是不帮忙了,恋恋不舍地瞄眼清溪,他转身走了,出门直接回了隔壁的西餐厅,才没帮忙拉生意。 翠翠狠狠呸了口。 小兰瞅瞅自家小姐花似的脸蛋,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回家我给小姐做个口罩,就医院护士戴的那种,把脸遮住,看哪个还能乱瞅。” 这主意不错,清溪心情好了点。 又过了会儿,右邻“山居客”酒楼派了一个伙计过来,捧着花篮对清溪道:“我们掌柜叫我送礼来,恭贺小姐面馆开张,祝您生意兴隆。” 花篮里摆了百合、黄菊、康乃馨等新鲜花朵,一看就是刚从花店买的,清溪亲手接过花篮,托伙计替她表达谢意。伙计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清溪一靠近,他脸就红了,但很懂规矩,一眼都没多看,回去复命了。 “这个才是真的贺喜呢。”翠翠开心地欣赏花篮。 小兰向清溪普及山居客的消息:“山居客是杭城老字号,刚刚伙计说的掌柜是陈家五少爷,单名一个尧。陈家也是大户,不过其他少爷们要么经商要么学医要么留学去了,只有五少爷自幼爱吃,接管了酒楼。” 清溪默默记下。 这个中午,不算那位别有居心的周经理,清溪只接待了三位客人,好在客人们都夸了味道。 下午整条御桥街都没什么客人,到了后半晌,行人终于渐渐多了起来。 晚高峰情况稍微好一些,从四点到六点半,清溪一共卖了八碗。 “再有一小时就打烊了,猜猜还能卖几碗?”翠翠闲得无聊,要跟小兰打赌。 小兰希望有四碗,一天凑个十五碗的整数。 “那我猜九碗,凑二十!”翠翠目标比较大。 清溪在心里算账,按照原价算,一碗卖一角,利润大概六分,二十碗才赚一块二,一个月三十天全干,也才三十多块,还不够给师父的租金。当然,清溪相信,往后生意会一天比一天好的,不可能每天只卖二十碗。 “哎,这么好的面馆,居然没人来?” 熟悉的声音传进厨房,清溪笑了,陆铎这个人,真是光听声音就给人一种很阳光的感觉。 她走出厨房,然后意外又不是很意外的,发现陆铎身后还跟着一个戴墨镜的黑衣男人。上个月晨跑每次见面,顾三爷都没戴墨镜,今晚重新见到他这副打扮,清溪竟然有点不太习惯。 “清溪小姐,今天赚了多少啦?”陆铎随便挑了一张桌子,无比自然地问清溪。 面馆九张桌子一个客人都没有,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猜到清溪生意肯定很惨淡,但偏偏话从陆铎嘴中说出来,没人会觉得他在讽刺,就是单纯的好奇。 陆铎把她当朋友,熟稔的语气,让强撑一日的清溪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无奈,自嘲道:“够请你吃一碗面了。” 陆铎哈哈笑了起来,才知道清溪也有风趣的一面。 清溪可笑不出,瞪眼陆铎,招呼另一位客人:“三爷想吃点什么吗?” 顾怀修不管外甥已经挑了桌子,径直走到他上次来时坐的正对厨房的位置,淡淡道:“猫耳朵。” 清溪嗯了声,看向跟着挪过来的陆铎。 陆铎本来想吃个荤的,舅舅一点单,他就想起上次清溪那碗失败的猫耳朵了,乐着道:“我跟舅舅一样,顺便检查检查清溪小姐苦练一月的成果。” 清溪转身进了厨房。 陆铎一点都不认生,直接跟去厨房近距离看清溪做面。 小兰觉得陆铎没色心,见顾三爷坐姿端正眼戴墨镜,也没有窥视小姐的嫌疑,她便走到门口,试图再拉几个客人。 第29章 029 两碗猫耳朵一起出锅,陆铎没叫小兰或翠翠帮忙,自己一手端一碗走到了桌子前。 顾怀修摘下墨镜,小店灯光偏暗,他一身黑衣坐在窗边,面容虽冷,却叫人看得眼前一亮。 清溪就想到了蓬荜生辉这个成语。 但顾怀修太冷了,清溪很快收回视线,走到桌旁,将两个白瓷勺子递给二人。猫耳朵小巧精致,一颗一颗的,更适合用勺子吃。 顾怀修看她一眼,接了勺子,旁边陆铎动作够快,已经捞了一勺猫耳朵出来,胡乱吹两口便往嘴里塞。吃完了,陆铎皱皱眉,好像哪里不太对似的。 清溪疑惑地看着他,前面有客人点过猫耳朵,没出错啊。 陆铎放下勺子,谨慎地问她:“我说实话,你不许哭。” 清溪脸一热,想起上次在面馆的丢人表现了,忍不住又瞪了一眼陆铎。 貌美的姑娘,瞪人也叫被瞪的浑身舒坦,陆铎嘿嘿笑,小声道:“好吃是好吃,就是有点淡。” 他总是嬉皮笑脸的,清溪摸不准陆铎是不是在逗她,求证地看向顾怀修。 “他口重。”顾怀修垂眸舀面,神色淡漠。 翠翠扑哧笑了,俏皮地问陆铎:“厨房有盐,我给少爷再加点?” 陆铎确实口重,朝清溪笑笑,自己端着碗去里面取盐,翠翠跟在旁边。 清溪想起一事,低头对吃面的男人道:“三爷,面馆开张早,明天开始我不去晨跑了,来福的肉饼,我派人给您送府上去?” 顾怀修嗯了声:“花莲路,56号。” “聊什么呢?”陆铎端着面碗回来了。 清溪见顾怀修没有解释的意思,自己说了。 陆铎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来福的新肉饼是你做的?”说完扭头问顾怀修:“舅舅,你怎么知道清溪小姐会做肉饼?” 顾怀修只管慢慢品面,仿佛没听见外甥的话。 陆铎改问清溪。 清溪也没什么好瞒的,简单叙述了一遍。 陆铎心思一转,笑道:“明天我也开始晨跑,咱们一起跑更有意思。” 清溪刚要说她不会再跑了,忽见顾怀修朝她看来,冷冷清清的眼神,可清溪莫名觉得,她好像懂了顾怀修的意思。再看一脸笑容的陆铎,清溪垂眸掩饰眼中的笑意,请两位慢用,她去厨房待着了。 顾怀修吃的很慢,期间来了一家四口,中年夫妻领着一对儿七八岁的双胞胎儿子。 “就三种面,真破,爹,咱们换一家吧,我想去山居客吃。”一个男孩不高兴地抱怨。 男人询问地看向穿旗袍的太太。 那位太太留着短发,长得静知性,轻声哄儿子道:“明天你们俩生日,今晚该吃长寿面,这家专做面条,肯定比酒楼里的面好吃。等明天中午,咱们再去酒楼吃大餐,好不好?” 两个男孩互相瞅瞅,勉强同意了,商量一会儿,兄弟俩分别要了一碗荤面。中年男人点了蟹黄面,太太要猫耳朵,然后每碗都要加个鸡蛋。小兰开心地去厨房报单,清溪擦擦手,立即忙了起来。 面做的很快,端上来后热气腾腾,初冬的晚上吃一碗面暖身,还是很合适的。 “这个面好吃,明天吃完酒楼,我还要再来吃这个。”双胞胎里的哥哥兴奋地道。 两位家长同意了,小兰及时解释道:“先生太太,我们店一天只做三样面,第二天再换新的,您明天来的话,可能暂时吃不到这三种了。” 短发太太惊讶地看着她:“为什么这样呢?” 小兰笑:“我们小姐定的规矩,明天要做什么,可能要等她早上去买菜的时候才确定,不过您放心,我们小姐会一百种面,每道都是好味道。” 短发太太想了想,点头赞许道:“这法子不错,既能勾起客人的好奇心,也方便你们小姐买菜、做面。每日只需准备三种面的食材,客人点单单一,做的时候可以几碗一起做,省力省时,客流一快,还能多做几单生意。” “您真聪明。”小兰真心地拍马屁。 短发太太心情不错,结账离开面馆后,还回头看了几眼,觉得这家面馆很有趣。 “原来只卖三样面是这个目的。”陆铎伸着脖子夸清溪,“清溪小姐真是天生的生意人。” 清溪一边检查剩下的食材一边回他:“是师父帮我出的主意。” 陆铎点点头,见舅舅终于吃完了,陆铎喊小兰结账。 清溪忙走了出来,诚心道:“陆先生与三爷救过我的命,如果你们喜欢吃面,以后随时过来,我请你们。”陆铎救过她,顾怀修送了她一笔大生意,清溪不好意思再收几毛的面钱。 顾怀修已经重新戴了墨镜,一言不发往外走。 陆铎故意朝清溪扮凶相:“怎么,当小爷没钱吃白食啊?给你你就收着,不收以后不来了。” 说完将两角钱拍在桌子上,也没多给,生意就是生意。 清溪无奈,亲自将两人送到门口。 “舅舅,我没吃饱,咱们再换家吃吧?”走出一段距离,陆铎摸摸肚子,馋肉,虽然猫耳朵里面放了火腿、虾仁什么的,可他想大口大口吃肉。 顾怀修听了,随手指了一家酒楼。 陆铎吹声口哨,刚要先去占位子,耳边突然传来舅舅的要求:“二楼,临窗。” 陆铎比个“ok”。 酒楼客人多,两人等了会儿,七点多菜才上齐。 陆铎大快朵颐,顾怀修没想再吃第二顿,墨镜没摘,透过开着的窗户,他能清楚地看见斜对面的小面馆。小兰走出来,将外面摆着的菜单招牌搬了进去,门也关上挂了打烊,顾怀修抬起手腕,腕表显示“七点半”。 陆铎见舅舅不吃饭,现在又看腕表,又感动又愧疚,舅舅对他太好了,居然专门陪他吃二顿。 “好了,咱们走吧。”误会舅舅着急回去,陆铎放下筷子擦擦嘴,站了起来。 “再吃点。”顾怀修没动,点了点外甥最近爱吃的狮子头。 陆铎更感动了,乖乖坐好继续吃。 顾怀修靠着椅背,过了几分钟,看见清溪主仆出了面馆,上锁后,朝这边走来。 顾怀修再看腕表。 “舅舅有事?”陆铎筷子停在半空,好奇问。 顾怀修:“嗯。”并没解释是什么事。 陆铎再次提出离开。 这次顾怀修直接站了起来。 两人走出酒楼,清溪三女差不多也到了,陆铎随意一瞅,便发现了马路对面的三个姑娘。御桥街很长,这里距离街头还有七八分钟的路程,陆铎好热闹,丢下舅舅就凑过去了,笑着问清溪:“这么早就回家了?” 清溪点点头:“回家太晚,祖母会担心。” 陆铎了然,一朵娇花两片嫩叶,是得注意点。 “少爷刚刚没吃饱?”翠翠问他,看见这二人是从酒楼里出来的了。 陆铎摸摸鼻子:“三爷吃饱了,我胃口大。” 清溪放了心,还当自己一碗面的份量给少了呢。 陆铎喜欢交朋友,既然与清溪熟了,他便嫌“小姐”太见外,问清溪能不能直接喊她名字。 清溪点头,但没等她开口同意,就听顾三爷冷声道:“不行。” 陆铎、清溪一同望了过去。 墨镜挡住了男人的眼睛,清溪只能看见顾三爷微抿的嘴唇,冷峻威严,不容忤逆。 陆铎心里猫抓似的,忍到两拨人在路口分开,他才追问理由。 “我会娶她。” 顾怀修边走边道,古井无波的语调,与他吩咐外甥去杀人时没有任何区别,寻常到陆铎继续跟着舅舅走了几步,才猛地定住。舅舅要娶清溪小姐?他冰山似的舅舅,不久前还坐视清溪小姐被匪徒调戏,现在竟然要娶人家? 莫非舅舅与清溪小姐晨跑期间,发生了什么浪漫事? “舅舅,快跟我说说,你怎么追到清溪小姐的?”陆铎几个箭步冲上来,倒退着问,双眼明亮。 顾怀修抿了下唇。 陆铎最擅长捕捉舅舅的神色变化,回想面馆里清溪的表现,他一愣:“清溪小姐没答应?” 顾怀修不想外甥脑补太多,冷冷道:“再问一句,送你去美国。” 陆铎赶紧闭上嘴。 “在她面前,不得泄露半句。”顾怀修最后警告道,随即绕过外甥,领先走了。 陆铎望着舅舅修长冷厉的背影,忽然懂了,舅舅只是对清溪小姐动了心,但还没准备告诉清溪小姐哦,陆铎又想起一事,怪不得舅舅让他提前公开顾明严与沈如眉的私情,原来那时就决定抢侄媳妇了! 侄媳妇 陆铎冷不丁打了个激灵,他的舅舅,口味好像有点重啊。 清溪一回家,便发现祖母、母亲、二妹玉溪都在堂屋等她呢。 “姐姐,生意还行吗?”玉溪期待地问。 清溪看眼祖母,坦然道:“只卖了十九碗。” 玉溪悄悄地算账,十九碗,半价五分,还不够一块。 小姑娘瞅瞅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林晚音柔声鼓励女儿,清溪并不气馁,只怕祖母落井下石,她习惯了,母亲听了却要替她难受。 娘仨都忐忑地朝她看来,一模一样的杏眼,好像她是家里的大恶人,徐老太太脸色顿时变得更难看了,瞪着大孙女道:“还站在这儿做什么?赶紧去洗澡睡觉,一身烟味儿,哪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模样。” 清溪松了口气,领着两个丫鬟告退。 顾家那边,顾明严今天忙着应酬,天黑透才归家,同母亲打完招呼,回自己院子的路上,顾明严问赵五:“那边如何?” 赵五低着头道:“统共去了十九位客人,包括三爷、陆少。” 顾明严脚步一顿。 赵五解释道:“听说三爷爱吃面,杨老开馆时,他就去过几次。” 顾明严脸色稍缓。 赵五歪头想想,添了一句:“三爷、陆少离开面馆,又去附近的酒楼吃了一顿,出来时正赶上大小姐打烊回家,两帮人同行了一段路。” 说完,他想抬头观察少爷,但顾明严的脚先到了,直踹在他身上:“下次回话,一口气说完!” 第30章 030 夜色深沉,顾明严站在窗前,黑眸望着窗外,里面没有半丝睡意。 三叔与清溪 顾明严从来没有将两人往一块儿想过,清溪现在一心扑在面馆上,于男女感情好像还没开窍。三叔那边,两家再有恩怨,血脉上的关系谁也断不了,外面的人也都知道他的身份了,三叔怎么敢觊觎曾经的侄媳妇? 顾明严希望自己多心了,但赵五的回报突然在他心里敲响了一座警钟,然后,顾明严渐渐发现了一些被他忽视的端倪。 三叔与清溪同一天、搭乘同一趟火车来的杭城,两人在火车上,也算共患难一场,三叔还救了清溪。他陪清溪、徐老太太去南山寺,路上再遇三叔。清溪每日晨跑,也都会遇见三叔。 如果三叔彻底不把他当侄子,我行我素连伦常人言都不在乎,那这么频繁的见面,清溪又长那么美,三叔对清溪生出别的心思,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顾明严又想到他陪清溪晨跑那两次。 第一次,两人从湖西往南,再经由湖中长堤向北跑,跑到一座拱桥前,看见三叔站在一棵树下。当时顾明严以为三叔跑累了休息休息,可,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第二次他去堵清溪,发现清溪是从另一个方向跑来的,如果那才是清溪正常的跑步路线,再联想三叔停留的地点,也许,三叔是故意停在那里,等着与清溪“偶遇”? 顾明严自认会哄女孩,但,如果三叔真的故意在拱桥旁等清溪,每天在同一地点营造邂逅,那顾明严还真是佩服。 亲三叔要跟他抢女人,顾明严彻底睡不着了,第二天四点多,顾明严就起来了,叫司机送他去南湖。天越来越冷,湖风加剧了寒意,顾明严一路跑到那座拱桥北侧,隐藏在一棵老香樟树后,凝神倾听南北两个方向的动静。 他要确定三叔是不是真的喜欢清溪,也想知道清溪对三叔有没有那层意思。 冷风吹来,顾明严拽拽身上的运动衣,闭着眼睛等。 他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桥南传来两道跑步声,顾明严不由攥紧手,难道两人一起跑上了? “舅舅,不行了,我跑不动了”陆铎喘着粗气跑到拱桥下,疲惫地看着长他九岁的舅舅悠然地跑上拱桥。其实陆铎也有健身,脱了衣服同样一身肌肉,但他很少长跑,今天能起来完全是为了旁观舅舅是如何勾搭清溪小姐的,没想到跑了几公里,一个姑娘的身影都没看到。 顾怀修并不在乎外甥能不能跟上,到了桥顶,发现来福往长堤左侧歪脑袋,顾怀修侧目看去,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有个男人躲在树后。确定没有威胁,顾怀修径自跑了,陆铎艰难地翻过拱桥,认命地去追舅舅,万一再跑一会儿就能遇见清溪小姐呢? 舅甥俩慢慢跑远,顾明严从树后走出,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眉头紧锁。 陆铎经常陪三叔跑吗?那天三叔并不是刻意等清溪? 顾明严无法确定。 坐车回家,去公司之前,顾明严给赵五安排了两件差事,一件是派人去长堤那座拱桥的位置盯着,另一件,也与清溪有关。 早上五点半,隔壁的西餐厅、山居客都静悄悄的,清溪的小面馆却与同街其他经营早餐的饭馆早早开张了。昨天开业过于兴奋,今天开始,清溪决定严格按照之前的计划,只在每日早五点半至八点半、中午十点半至一点半、傍晚四点半至七点半开门做生意,其他时间空出来练习徐家刀法等烹饪技艺,或是处理生活琐事。 六点过后,起早上班的客人陆续多了起来,八点半打烊,清溪来来回回数了三次钱,一个早上居然就卖了二十碗! “是不是早上大家都喜欢吃面或喝粥?”翠翠高兴地猜测。 清溪不知道,她也没问过师父。 各种兴奋揣度,到了十点,清溪忍不住提前开张了。 然后这个中午,清溪卖了四十八碗! “今天肯定破百了!”傍晚开门前,小兰干劲儿十足。 清溪、翠翠在厨房忙活,小兰负责招待客人记菜单,再次领了两个单子走进厨房,小兰朝清溪眨眼睛,低低的声音难掩兴奋:“第一百二十四碗了!” 清溪一边忙活一边算账,就按照一百碗算,十块进账净赚六块,一个月下来就有一百八十块,去掉租金、小兰翠翠的工钱,还能剩一百多! 这么一想,清溪神采飞扬,动作越发娴熟利落。 晚上七点多,客流量明显降低,清溪、翠翠坐到外面的椅子上休息,小兰拿笔点着记单的本子,从一往下数,数着数着,瞥见门口来了两个熟客。小兰立即放下本子,惊喜地招呼道:“三爷、陆少来了。” 清溪回头,脸上还带着口罩,水润润的杏眼里却堆满了笑。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都能看出来,小姑娘是在笑赚了钱,不是因为见到他们开心。 “清溪小姐生病了?”陆铎瞄眼戴着墨镜的舅舅,关心地问清溪。 清溪这才想起自己的扮相,不好意思说她是防着男客窥视,只好默认陆铎的猜测,一边站起来一边道:“不碍事,三爷陆少今天想吃什么?” 陆铎并不是很喜欢吃面,可谁让舅舅爱吃,做面的姑娘还可能是他未来的舅母呢? “老鸭面!”陆铎点了今日三样菜里听起来最荤的,还厚着脸皮要求清溪多给他放鸭肉。 清溪笑着点头,再问顾怀修。 顾怀修看眼她被汗水打湿粘在额前的碎发,跟外甥要了一样的。 “你们先坐,很快就好。”清溪重新进了厨房,一次煮两人的面,很省事,出锅再一起端出来。 “没有外人,清溪小姐摘了口罩吧,这样怪别扭的。”陆铎替舅舅争取福利,都动心了,他才不信舅舅只是为了过来吃面,看人才是最重要的。 清溪笑了笑,取下口罩,露出白里透红的脸蛋,嘴唇红润娇嫩。 陆铎暗道可惜,成了舅母人选,当着舅舅的面,他都不敢多瞧了,单纯欣赏也不应该。 不能看美人,陆铎闷头吃老鸭面,嗯,鸭肉炖得真香啊,冬笋也鲜。 又来了一位客人,清溪忙去准备。 顾怀修吃得很慢,那么冷峻狠辣的人,吃起东西却慢条斯理,举止优雅仿佛艺术。基本不会再有新的客人了,小兰、翠翠分头打扫里外,小心翼翼不打扰用餐的三爷。清溪被陆铎叫到二人对面,顾怀修细品,早就吃完的陆铎哄她说话。 “今天赚了多少?”陆铎乐呵呵问,好像清溪赚得多就会分他似的。 清溪心里美美的,面上努力谦虚,别别耳边的碎发,微微低头道:“没算,比昨天强点吧。” 陆铎切了声:“我进门的时候都听见了,卖了一百多碗对不对?” 清溪忍不住笑,低着头不看他。 陆铎却看愣了,灯光昏黄的老面馆,她穿着白衫子,双颊红红,像朵喝醉酒的牡丹。 顾怀修提着墨镜的手顿了顿,才慢慢戴上。 清溪见了,起身送客。 顾怀修往外走,陆铎既然已经了解舅舅的心思了,当然要孝顺舅舅,赖在椅子上没动,回头看看,特别自然地问清溪:“你们是不是也要打烊了?那咱们一起回去吧,你们三个漂亮的小姑娘,我给你们当保镖。” 哪个女孩不喜欢被赞美呢?陆铎一句话,清溪、小兰、翠翠都被他哄笑了,而且陆铎夸得是三人,更显得他光明磊落,不是好色的那种坏。 于是两帮人就一起沿着古老的御桥街慢慢返程。 一开始,是话多的陆铎挨着清溪走,走着走着,陆铎佯装对翠翠的话题很感兴趣,猴子般挤到清溪与翠翠中间了,如此一来,就变成了清溪与顾怀修并肩而行。 顾怀修一言不发,戴着墨镜生人勿近的样,清溪便歪着头,听陆铎与翠翠、小兰聊。陆铎风趣幽默,三女被逗得笑容不断,路旁酒楼的灯光蔓过来,只穿白衫黑裤的清溪,美如花,娇如玉。 顾怀修取下墨镜,装进口袋。 然而前面就是十字路口,他们回家的路要一直直行,到了湖边再拐弯,清溪三女则要拐进小巷。 “我送你们吧?”陆铎往巷子里望望,不太放心。 清溪笑道:“穿过两条巷子就到了,你们快回去吧。” 陆铎见舅舅不知何时又把墨镜戴上了,只好作罢。 清溪三女并肩离开,富贵颠颠地跟在旁边,狼狗长得快,短短一个月,富贵大了好几圈,真有坏人,富贵也能冲上去护主了。 “舅舅,怎么办啊?”陆铎为难地问。十五岁的姑娘第一次当老板,真心以为生意好了,眼角眉梢都是笑,那么容易满足。他们拆穿顾明严的把戏,清溪肯定要难过,但不拆穿,便是成全了顾明严对清溪的讨好。 顾怀修声冷如霜:“明早办妥。” 陆铎听了,默默替清溪鞠了一把泪,怜香惜玉,舅舅的字典里怕是没有这个词。 翌日早上,当清溪三女即将走出小巷拐进御桥街时,一段对话隔着墙头飘了过来: “面馆还没开门?” “是啊,等了快十分钟了,真想赶紧回去补个觉。” “忍忍吧,白吃一碗一毛钱的好面,还能拿一毛工钱,这么好的活儿往哪找去。” “那倒是,哎,我真是搞不懂徐小姐,换我是她,早就回家等着嫁过去当少奶奶吃香喝辣了,何必起早贪黑赚血汗钱?” “小点声,咱们换个地方等,别叫人听到,事情办砸了,顾少爷可是要问罪的。” 男人们的声音断了,脚步声也很快远去。 翠翠、小兰互视一眼,担心地看向身边的大小姐。 清溪僵在原地,耳边一会儿是昨晚小兰兴奋的报数是母亲欣慰的夸赞是妹妹们欢快的笑声,一会儿又变成刚刚听到的对话。 什么生意好转,原来都是假的,是一位有钱少爷的自诩好心。 清溪试着回想昨天的一百多位客人,没用,已经分不清谁是真心吃面,谁是为了赚钱了。 那就,把昨天的进账都送给顾明严罢。 第31章 031 五点半,清溪还是开了张。 很快就来了几个客人,搓着手点面,分散着落座。小兰隐晦地打量他们,光看表情,分辨不出真伪客。她没什么精神,但小姐说了,哪怕二十多人里只有一个是真心来吃面的,她们也要好好招待,不能乱猜乱问,坏了真客人的兴致。 好不容易熬到八点半,小兰立即挂上营业时间段的牌子,关门算账。 昨日卖了一百三十六碗,今早卖了二十七碗,合计进账十六块三毛。 清溪将钱全部交给小兰,让小兰马上去找顾明严,保证中午开始,再没有一个顾明严雇来的客。 顾家的隆兴纺织厂位于城郊,主要由顾世钦、顾世昌兄弟俩打理,顾明严留学回来后负责出口贸易,公司设在内城。小兰以前替顾世钦办事时去过一次,叫了一辆黄包车,二十来分钟就到了。 顾明严坐在办公室,审完几份国外发来的洋贸易合同,顾明严突地放下笔,烦躁地捏眉心,越想越怄火。昨晚三叔又去清溪店里吃面了,还陪清溪走了一段路,顾明严几乎已经肯定,三叔就是要跟他抢清溪。 有人敲门,顾明严沉着脸抬起头。 刘秘书在门外道:“少爷,徐庆堂的小兰要见您。” 顾明严冷笑。小兰这丫鬟,以前过来秘书都说是父亲身边的小兰,现在改成徐庆堂,小兰是在向他表明立场吗? “带过来。”顾明严漫不经心地道,但眼里却闪过一丝疑惑,不知小兰过来的目的。 当小兰进来,顾明严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兰。 小兰怕过顾世钦,怕过冷峻威严的顾三爷,对存心讨好清溪的顾明严倒是不怕的,状似恭敬地将一叠纸票放到顾明严面前的书桌上,低头道:“少爷,大小姐说了,让您以后别再雇人去吃面,您这是帮倒忙。还有,这是昨天与今早卖面的进场,一共十六块三毛,大小姐让我全部还给您。” 顾明严眉头狠狠地跳了几跳,神色阴沉地盯着那叠新旧各异的小额纸币,十六块三毛,掉在地上他都不屑捡,清溪居然让人特意还给他! 男人嘴唇紧抿,仿佛随时要爆发的火山,小兰态度一变,声音轻了下来,诚心地劝道:“少爷,您对大小姐的心大家有目共睹,小兰原是顾家的丫鬟,实在不忍您走弯路,现在斗胆想多说两句,您看行吗?” 顾明严看她一眼,目光依然不善:“说。” 小兰就继续道:“我跟随大小姐的时间不长,但看得出来,大小姐外表柔弱,骨子里其实要强地很,一门心思想重振酒楼。少爷说过会支持大小姐,那您就该相信大小姐的厨艺,您故意雇人去买面,岂不是变着法子告诉大小姐,您觉得她不行?” 顾明严嘴角动了下。 小兰知道他的心思,抢先道:“是,开张那天生意不好,少爷是怕大小姐难过,您是好意,可假的就是假的,这不,今早大小姐无意听到有人嘀咕真相,昨天有一百分高兴,今天就有两百分难过。欲速则不达,做生意都有个起步的过程,您真支持大小姐,就该站在一旁为她加油,而不是拔苗助长,您想想,就算将来大小姐生意真的好了,可原来受您雇佣的哪个人说漏嘴,别人以为大小姐的生意都是买来的怎么办?徐庆堂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顾明严脸色依然难看,但却没了怒意。 他生在富贵之家,家大业大,从小到大见过父亲叔父如何应对各种危机,学过各种经商理论外贸流程,却唯独没有亲自经历过一个产业从零到有的过程。小兰虽然是个丫鬟,但刚刚的那番话句句在理,顾明严无法反驳一句。 小兰见他听进去了,这边没自己的事了,就想告退。 “等等。”顾明严叫住她,直视小兰问:“听说,三爷连续两晚都过去了?” 小兰心里一突,顾三爷与顾老太太的恩怨,她早就听说了。 她谨慎地措辞:“三爷好面食,人家来了,咱们总不能不招待”她怕顾明严因为大小姐接了三爷的生意,迁怒大小姐。小兰想的很通透,大小姐一介女流,长得又那么美,想在杭城立足,还是需要顾明严父子帮衬点。 顾明严盯着她,过了会儿,换了话题:“告诉你们小姐,以后不会再有假客人。” 小兰点头,差事办完,她立即返回面馆。 清溪得知顾明严特意打听了顾三爷,懒得搀和那边的恩怨,没放在心上。 十点半重新开张,少了假客人,店里生意顿时冷清起来,整个中午只卖了十来碗。 “不错了,第一天中午咱们只卖了三碗呢。”翠翠为清溪鼓劲儿。 清溪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如果没有昨日虚假兴隆的对比,她大概会真的满足吧。 下午清溪回家睡午觉,翻来覆去睡不着。 “姐姐早点回来。”玉溪去上学了,云溪送姐姐到门口,甜甜地道别。 清溪抱抱三妹,心情稍好。 傍晚客流比中午多,截止晚上七点,今日一共卖了三十二碗,早上的没算。 “明天周末,人肯定更多。”翠翠还是挺乐观的,一天一天进步嘛。 清溪笑,一抬头,看见陆铎、顾怀修又来了。 清溪有点奇怪,就算顾怀修爱吃面,可,每晚都吃面,他不嫌腻吗?还是,陆铎特意拉着舅舅来照顾她生意? “摘了摘了,不然我以为我进的是医院。”陆铎熟练地叫清溪取下口罩。 清溪抿抿唇,低头摘了下来。 今晚舅甥俩点的黄鱼面,清溪、翠翠进去忙,小兰站在靠近面馆门口的位置,观察外面的客流,刚看了一会儿,门外突然多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小兰惊讶,刚要通知清溪,一身白色西装的男人朝她摇摇头,自顾自跨了进来,双手背在后面。 陆铎回头,看见顾明严,就当没看见,一旁顾怀修戴着墨镜,默默地等面。 顾明严坐了两人旁边的一桌,中间隔着过道,也能看见厨房,角度稍微比顾怀修二人差点。 面馆的气氛不太对,小兰瞅瞅顾明严手里的东西,知道他想给清溪惊喜,但她毕竟是清溪的丫鬟了,便尽职尽责地招呼道:“少爷想吃什么?” 厨房里面,清溪动作一顿,然后就听顾明严道:“三鲜面。” 小兰去传话。 清溪嗯了声,翠翠端着黄鱼面送出去,她继续做顾明严的三鲜面。 顾明严只看厨房,尽管他的位置只能偶尔看到清溪的侧影。 陆铎旁若无人地同清溪聊天:“清溪小姐忙了这么久,你吃了吗?要不我跟舅舅等等你,咱们一块儿吃?” 清溪回道:“吃过了,四点多吃的。” 陆铎哦了声。 三鲜面好了,翠翠端出来,清溪收拾收拾厨房,戴上口罩,坐里面的小板凳上待着,坐的很靠里面,除非走到厨房门口,外面的人谁也看不到她。 陆铎瞅瞅舅舅,再瞄眼顾明严,没喊清溪出来。 顾明严却离开座位,拿着手里的东西走了进去,陆铎迅速撞了一下舅舅胳膊,顾怀修偏头看他。 陆铎朝顾明严的背影使眼色。 顾怀修扫了眼,然后继续吃面,仿佛没看到顾明严手里的百合花。 厨房里面,顾明严一进来,就见清溪面朝北坐在揉面台前,微微低着头,脸上戴着白色口罩,衬得她垂下来的睫毛浓密纤长,又好像受了气的小媳妇,绷着脸等人来道歉。顾明严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走过去,单膝蹲在清溪旁边,先将左手的百合花束递过去,轻声赔罪道:“清溪,我知道错了,好心办坏事,愚昧蠢笨还不如小兰,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自作聪明,你别生气了?” 他声音是低,但厨房就那么大点,再低的声音也传了出来。男人轻柔的语气,与其说是在道歉,还不如说是在,诱哄女孩。 可把陆铎恶心的,再美味的面都没了胃口,扭头看舅舅。 顾怀修挑起一柱面,优雅地放进口中。 陆铎佩服! 那边,清溪确实很生顾明严的气,但她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如果顾明严还想辩解,她肯定不会轻易原谅他,可顾明严上来就赔罪,清溪反倒消了火。归根结底,顾明严本意是想帮她一把,只是用错了办法。 看看那束百合,清溪低声道:“我没生气,花你拿走。” 顾明严叹息:“不收花就是还在生气,那你打我吧。”说着,将一直藏在右手的荆条递过去。 负荆请罪,清溪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笑声传出去,陆铎再看舅舅。 顾怀修撂下了筷子。 陆铎登时跳了起来,邪风似的冲进厨房。清溪、顾明严同时抬头,陆铎自来熟地抓起盐罐,阴阳怪气地朝两人晃了晃:“我来拿盐,你们继续,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 话音一落,他就缩了回去。 清溪回味陆铎的话,怎么听都是在暗指她与顾明严在里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清清白白的姑娘被人怀疑这个,清溪脸一阵红一阵白的,迁怒地撵顾明严:“你快出去。” 顾明严不走:“你我的交情,单独说会儿话怎么了?” 他理直气壮,清溪恼火,起身就要离开。 顾明严下意识地拽住她胳膊。 陆铎放盐罐回来,撞见这一幕,咧嘴笑了,盯着顾明严道:“拉拉扯扯的,顾少还让不让清溪小姐做生意了?” 他在讽刺顾明严,清溪脸却白了,猛地甩开顾明严:“你们都走!往后谁也别来我这儿!” 陆铎手一抖,看向清溪,惊见女孩杏眼里泪光浮动,竟是要哭了。 陆铎悔地不行:“清溪小姐,我不是说你” “走!”被冤枉清白的清溪一句话都不想听,将顾明严、陆铎一起推了出去,她躲在厨房,再叫翠翠、小兰赶人。 陆铎自知有罪,乖乖退去外面,顾明严是“拉扯”清溪的那个,怕清溪哭,不得已也出去了。 如此面馆里头,就只剩顾怀修一个男人。 第32章 032 翠翠堵在饭馆门口,看着将自家小姐气哭的陆铎、顾明严,不准他们再进来。 陆铎无所谓,能将顾明严从清溪小姐身边带走,他“死得其所”。顾明严出门才发现三叔还在里面,脸色一变,肃容提醒翠翠:“里面还有一个。” 翠翠往里看看,小声哼道:“三爷还没吃完,再说三爷也没惹小姐生气。”最主要的是,三爷一身的气势太吓人了,她跟小兰都不敢过去撵人。 顾明严便想重新进去。 翠翠眼睛一瞪,拦住他道:“大少爷是不是还嫌我家小姐不够生您的气?” 顾明严心里一虚。 面馆之内,小兰确定翠翠能镇住那两位爷后,便要去厨房看看小姐,结果才往前走几步,忽见顾三爷站了起来,朝厨房过去了,墨镜留在桌上。 小兰愣住了,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三爷是有话对小姐说吗?她过去的话,也许两人谈的正事,三爷见到她会不高兴,想到三爷那张阎王似的冷脸,小兰不禁打了个哆嗦,可,万一三爷也欺负小姐怎么办? 应该不至于吧,她们还在这儿,而且客人随时可能登门。 左思右想,小兰终归还是没敢过去,就在面馆中间站着,保证厨房若有任何不妥的动静,她都能立即支援小姐。 厨房,清溪还是坐在那张小板凳上,只不过改成面朝东北角坐着了,眼泪默默地往下掉,掉了就用帕子抹掉。其实清溪知道,陆铎就是故意挑衅顾明严呢,并非真的暗示她与顾明严有什么,但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那么说,她脸皮抹不开。 这只是其一,再则,清溪这几日心里是憋着火的,生意太冷清,还被顾明严搅合了一回,大起大落的心情,她不能跟丫鬟们说,不想让母亲担心,只能自己压下所有忐忑。今晚被陆铎一挑,各种负面情绪便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清溪当是小兰,迅速抹掉新落的泪,吸吸鼻子回头。 顾怀修就在这一瞬停下脚步,黑眸幽幽地注视着她。十五岁的丫头,本来就娇娇小小,现在可怜兮兮地坐在角落,脸颊被口罩挡住,一双泪汪汪的杏眼越发明亮动人,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三爷,您,您怎么”清溪慌张地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厨房狭长,她一人在里面还算行动自如,突然多了一个高大的男人,顿时显得闭塞拥挤。清溪才被陆铎阴阳怪气指责她与顾明严单独待在里面,惊慌过后,清溪立即就想出去。 顾怀修往左挪了一步,正好拦在她面前,宽阔的胸膛,也挡住了身后油灯的光亮。 清溪只觉得眼前一黑,堪堪停下才避免撞上对面的男人。 她茫然地抬起头。 “以后,只要我在杭城,每晚都会过来。”顾怀修看着她说,眸如寒潭,声音清冷,不带任何异样的温度。 清溪愣住,直到被他那双眼睛惊醒,清溪才迅速后退两步。虽然不懂这人为什么突然说这个,身为面馆老板,清溪习惯地道谢:“谢谢三爷照顾我的生意,其实不必的。”天天吃面,哪个正常人受得了。 “吃完面,我送你回家。”顾怀修再次开口。 清溪震惊地抬起头。 昏暗的厨房,男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黑眸平静地锁定她,冷冷清清的眼,直接斩断旁人其他联想,譬如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意识到他是认真的,清溪脑海里有片刻空白,送她回家,两人连朋友都算不上,顾怀修却要每晚都来面馆,都要送她 清溪再不通男女感情,也不至于连顾怀修的意思都不明白。 可,顾怀修对她,怎么会有那种感情?八月里,他还无视她被匪徒欺负。 清溪突然怀疑她在做梦,这样的三爷,太不真实了。 右手手指曲起,清溪偷偷用指甲用力抵住掌心,微微的疼痛,提醒她这不是梦,顾三爷真的在向她,表达那种感情。 清溪想不通男人是怎么想的,但她很清楚自己的感受,垂下眼帘,明确地拒绝道:“多谢三爷厚爱,可我只想经营好面馆,不想浪费精力在其他事上。” 顾怀修冷俊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漠然道:“我不会强迫你任何事,只要你不想,你可以一句话都不与我说。” 清溪皱眉,她怎么不太懂他的意思了? 像是知道小姑娘在想什么,顾怀修淡淡道:“你早晚是我的女人,但在你心甘情愿之前,我会保持一定距离。” 他的女人? 他凭什么这么笃定? 清溪气笑了,毫不畏惧地迎上男人的冷眼:“别说我现在无心婚嫁,便是有,也绝不会喜欢一个在我遇到危险时袖手旁观并阻止旁人救我的冷血之人。三爷,我感激陆铎,对您,如果不是来福的肉饼生意,我对您只有敬而远之。既然三爷把话说得很清楚,那我也明明白白告诉您,我不喜欢您,来福的生意我不做了,以后您也不用再来面馆,我要忙了,请您离开。” 她一气呵成,半个字都不带停顿的,顾怀修默默听着,眸色如墨,愈来愈深。 清溪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那颗人头。 她开始害怕,但她不想表现出来,扭头喊小兰,借此掩饰怯意。 “来了,小姐什么事?”小兰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请三爷出去。”清溪绷着脸道。 顾怀修最后看她一眼,无需小兰开口,他主动转身,坐回餐桌旁,继续吃剩了一大半的面。 清溪躲在里面,无声问站在厨房门口的小兰:“走了吗?” 小兰看看慢悠悠吃面的男人,摇摇头。 清溪皱眉,没来由一阵烦躁,她不喜欢顾明严,也不喜欢顾怀修,甚至连分析顾怀修到底怎么想的都不愿意,一想到顾家两帮人的恩怨,她撇清自己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傻了吧唧答应深不可测动机不明的顾怀修? 清溪只知道,顾怀修不可能真心喜欢她。 “赶他走。”清溪用口型使唤小兰。 小兰为难,走到她身边说悄悄话:“人家还没吃完,再说,吃完了我也不敢撵他啊。” 清溪便让小兰去换翠翠。 翠翠比小兰更没种,一听小姐叫她去轰三爷,翠翠腿一软,差点没跪下去,抱着清溪胳膊哀求:“小姐,三爷怎么了?是因为陆少吗?您理智点,三爷咱们惹不起啊。” 两个丫鬟都胆小如鼠,清溪自己也没胆,忍了忍,闷闷道:“算了,等他吃完自己走。” 翠翠如蒙大赦,生怕小姐反悔,继续去外面看着陆铎二人了。 清溪一个人在厨房生闷气,不时看看腕表。 “三爷吃好了?” 外面传来小兰谄媚敬畏的声音,清溪再看腕表,呵,不早不晚,刚好七点半,她打烊的时间。 “小姐,三爷走了。”小兰跑进来,一副报喜的模样。 清溪让她去外面看看。 小兰痛快地去盯梢,结果一出门,就见三爷戴着墨镜站在面馆一侧,陆铎得意地守在旁边,顾明严一人站在另一侧,如两军对峙。 情况不妙,小兰赶紧去通知小姐。 清溪脑仁疼,顾怀修不走,顾明严也不走,等会儿顾怀修真的送她,顾明严会怎么想?万一受了刺激,又要追她怎么办? 清溪不想出去,只是,她告诉家人七点半打烊,如果回去晚了,母亲祖母肯定着急。 “走吧。”清溪重新正了正口罩,领着两个丫鬟出去了,门外的男人们谁都没看,小兰锁好门,她便走在二女内侧。 顾怀修不紧不慢地跟着,与三女保持十步的距离。 顾明严今晚没吃面,却吃了一肚子火,三叔这种态度,无异于挑衅! 顾明严加快脚步,想跟清溪问清楚,顾怀修看眼外甥,陆铎多机灵,隔着墨镜也知道舅舅的意思,当即追了上去,顾明严走在清溪身后,他就跟在翠翠屁股后面,打定主意不给顾明严哄骗未来舅母的机会。 “我与清溪说话,请你离开。”顾明严努力保持一个贵公子应有的气度。 陆铎双手插着口袋,歪着脑袋斜着眼睛反驳:“这马路是你们家的?我想走就走,要你管?” 翠翠差点笑出声。 清溪只觉得烦,加快脚步。 顾明严、陆铎争先恐后追了上去,顾怀修远远地跟着。 拐进小巷,再走五分钟就到了老柳巷,清溪担心母亲可能会领着妹妹们出来接她,提前转身,垂眸对跟屁虫似的两个男人道:“我不想我家里人看见你们。” “行,清溪小姐早点休息,我就送到这里了。”陆铎反应够快,笑容灿烂地道。 顾明严不甘心,小声喊她:“清溪” 清溪转身就走。 顾明严握紧双拳,眼睁睁看着心里的姑娘急行着回了家。 前面传来徐宅的关门声,顾明严心沉了下去,然后转身,冷眼看向身后。 黑漆漆的狭窄小巷,只有通向御桥街的巷口有光,而此时那里,立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顾少爷,Goodnight”陆铎做了一个摘帽的虚假动作,绅士十足地朝顾明严道别,说完戴好并不存在的帽子,优哉游哉去对面与舅舅汇合,边走边吹着欢快的口哨。顾明严死死盯着那苍蝇似的背影,如果手里有枪,他一定会送陆铎一颗子弹! 可惜,他手里没枪,陆铎身上却藏着一把。 南湖岸上,顾怀修、陆铎慢步往回走,司机开着黑色别克,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后面。 路灯在湖面上洒下一片光辉,幽幽的湖水莫名可怖。 陆铎往湖里丢颗碎石头,忽地问道:“舅舅,你对清溪小姐是认真的,还是,故意气那位?” 他十三岁时被舅舅接去国外,五年匆匆过去,陆铎见过舅舅杀人,见过舅舅在赌场上挥金如土,亦见过舅舅光着膀子钻进汽车底下,弄得满身油污,但陆铎从未见过舅舅跟任何女人在一起,有段时间,陆铎甚至怀疑舅舅当海盗、雇佣兵那些年,枪林弹雨的,伤了根子。 陆铎觉得,舅舅对清溪小姐不太一样,但,他猜不透舅舅的心。 被问的男人,未予回答。 第33章 033 突然多了一个催命阎王般的追求者,清溪这晚没睡好,早上是被翠翠叫醒的。 “要不,小姐多睡会儿?”看着赖在被窝里揉眼睛的姑娘,翠翠突然很心疼。老爷活着时,大小姐过得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养日子,可过去的两个月,大小姐起早贪黑的,还被顾明严伤了心,身心都煎熬。 清溪抓起放在床边的腕表,五点过五分了。 她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主仆三人先去后街的菜场买菜,来到面馆,清溪迅速做了三人的早饭,吃完就开始等生意。 周六的御桥街比平时热闹多了,人来人往,大酒楼客满为患,有那不愿意等的,便随便挑个人少的饭馆吃一顿。徐庆堂夹在最时髦的西餐厅与最有名的山居客中间,多多少少沾了光,晌午生意最好的时候,店里九张桌子第一次都坐了人,虽然只有两桌四个位子全部坐满。 清溪终于看到一丝希望,全神贯注地做面。 顾明严来的时候,清溪在忙,没空理他,顾明严就赖着不走,一直赖到晌午营业结束。 清溪收拾完厨房,出来见他,两人面对面坐着,小兰坐在不远处的柜台那儿,低头算账。 “还生气呢?”顾明严心虚地问,清溪有脾气大的时候,但她长得太柔了,娇花一样,顾明严真怕自己哪句话说重了,小姑娘哭给他看。 清溪平静道:“我不喜欢你送花,也不喜欢你没事赖在面馆,更不想搀和你与三爷的事。” 顾明严立即保证他不会再送花,也不会天天过来。 堂堂顾家大少爷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的,清溪消了气。 顾明严喝口淡茶,转而打听玉溪上学的事:“班里功课都跟得上吧?” 清溪脑海里便浮现妹妹端端正正坐在书桌旁做作业的乖巧模样,嘴角露了笑:“还行吧,交了几个朋友,今天要去一个同学家里玩。” 顾明严点头,特别自然地夸道:“玉溪活泼伶俐,到哪儿都容易交朋友。伯母呢?之前说要找古琴家教,可有消息了?”其实清溪娘几个的近况,他与父亲一清二楚,顾明严只是故意找话题好多跟清溪聊聊。 韩家家世不一般,清溪不想招摇,只说已经找到了,没提哪家。 “我要回去休息了,你也回家吧。”清溪看看腕表,准备结束谈话。 “我去给老太太、伯母请个安。”顾明严跟着站了起来,目光诚恳:“上次大家不欢而散,父亲早想登门赔罪了,怕老太太还在气头,就想再等等。错在我身上,虽然婚事已经取消,但咱们两家多年的交情还在,我得好好给长辈们赔个不是。” 清溪点点头。 回家路上,翠翠、小兰自觉地落后几步。 天蓝如洗,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照在身上,顾明严看着颠颠跑在前面的富贵,忽的低声问道:“清溪,咱们是朋友,以后我也会把你当妹妹看,有些话我就不绕弯子了,我三叔,对你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清溪抿了下唇。 顾明严懂了,心里翻江倒海,面上还算平静:“我猜,你没答应他。” 清溪默认。 顾明严叹了口气,有些担忧地道:“三叔误会他母亲是老太太害的,这次回杭肯定会找我们麻烦。你与他统共没见过几面,说实话,清溪,以你的容貌性情,换个人对你一见钟情我都相信,但是三叔,据说他身边从来没有女人,为何偏偏对你特殊?不是我小人之心,但我总觉得,他追求你,恐怕是因为你与我的关系,他孤身一人无所顾忌,可如果让外人知道你们在一起了,徐家、顾家的名声肯定都会受影响。” 清溪昨晚彻夜难眠,何尝没想过这点? 她相信陆铎对她没有恶意,但顾怀修其人,她看不透,如果顾怀修只是想买来福的牛肉饼,或者只是来面馆吃他爱吃的面,清溪都可以把顾怀修当普通的客人招待,偏偏顾怀修居然表明态度要追她,姿态猖狂。 事出反常必有妖,清溪不会糊里糊涂地跳进别人的坑。 “你放心好了,我没那么傻。”清溪冷静地道。 顾明严信她是真的对三叔无情,想到三叔冷漠的眼,顾明严深深怀疑,哪个正常女人会敢喜欢他?也许某些被家里养的无法无天的富家千金会看上三叔的脸三叔的钱,使出浑身解数去征服,但清溪,绝不是那种自找麻烦的傻姑娘。 如此,他只要暗中派人保护好清溪就够了。 晚上顾明严没来,顾怀修却再次于七点过后,准时地跨进面馆。 但这次,他是自己来的,没带陆铎。 小兰接了他的菜单,去厨房告诉清溪,还偷偷说了陆铎没来的事。 清溪只管做面,面由小兰端出去,她躲在厨房,翠翠留在这儿陪她,免得男人再闯进来。 昏暗的老面馆,穿黑色西服的男人默默地吃面,主人不理他,他也不在意。 小兰看在眼里,既觉得三爷真冷,又莫名觉得形单影只的三爷很可怜,好像这世界,只有陆少会主动陪他说话,陆少不在,三爷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清溪一心练习厨艺,没有刻意打听过顾怀修什么,对顾怀修的了解全部来自顾明严,小兰是丫鬟,听过各种与顾怀修有关的流言,单是匪徒曾经当着三爷的面糟蹋姨太太,就足以令闻者落泪了。 但那些事,小兰没有告诉清溪,她很赞成小姐与顾家两门保持距离的决定,如果非要偏心一方,小兰觉得,顾明严更适合小姐。顾明严的确风流过,但顾明严经历简单,三爷呢,自他八岁逃离匪窝到二十五岁回国前的中间十几年,三爷到底经历了什么,无人知晓。 “三爷慢走。”男人吃完面,戴上墨镜离席,小兰低头,恭敬地送客。 七点半,面馆打烊,清溪跨出面馆,视线一转,便看到停在路旁的黑衣男人,大晚上的戴着墨镜,面无表情,与路上欢声笑语的其他百姓,格格不入。 清溪收回视线,继续走在两个丫鬟内侧。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顾怀修就跟在后面,拐进小巷,身后终于没了脚步声。 翠翠想回头看看,脑袋才动,就被清溪制止。 转弯的时候,清溪余光往巷子那头瞄,隐约看见一道影子,懒懒地靠在墙壁上。 清溪有点头疼,这位三爷到底想干什么? 接下来两天,顾怀修都会在傍晚出现,默默吃面,远远地送她回家,既然他没做任何令人不安的举动,清溪就随他去了。 这天早上,清溪三女继续早起出门。 凌晨五点半没什么客人,清溪做了火腿鸡蛋炒饭,主仆三人坐在厨房旁的一桌,就着热汤,先填自己的肚子。清溪、翠翠背对面馆门口,翠翠坐外侧,吃着吃着,忽觉有温热的呼吸扑在脸上,翠翠疑惑地歪头 “啊!” 翠翠“啪”地摔了碗,一下子扑到清溪身上,宛如见鬼。 清溪吓坏了,就见一只黑色大狗蹲坐在餐桌旁边,黑眼睛幽幽地盯着她,正是来福! 清溪下意识往门口看,门前空空荡荡,没有那个穿黑衣戴墨镜的男人。 “小姐,你看它脖子!” 清溪再次低头。 来福的脖子上系着一条项圈,项圈上挂了一个巴掌大小的袋子。见清溪瞅它,来福突地抬起两只前爪搭在桌子上,在三女惊吓的目光中,它扬起脑袋,让项圈上的袋子更明显,充满灵性的黑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清溪。 清溪还没晃过神。 “小姐,它是不是要你拿袋子?”翠翠瑟瑟发抖地说。 看起来,应该是这样的。 清溪见识过来福对顾怀修的顺从,倒不是很怕来福了,尤其是富贵过来捣乱爪子往来福身上搭,来福只是低头看看却没有攻击,清溪越发放心,推开翠翠,她慢慢伸手过去。 来福一动不动。 清溪取下袋子,里面有三张纸,两张是合计一百五十的钞票,另一张是字条,上面写着:“十月牛肉饼费用,先交五斤,货到狗归。” 货到狗归,货不到,狗就不走了? 清溪不禁攥紧纸条。 “小姐,怎么办啊?”翠翠太怕来福了,缩在里面问。 生气不是解决的办法,清溪看着来福,知道这狗聪明,她重新将钞票塞回袋子,一边说话一边试图将袋子挂回去:“来福听话,我不做肉饼了,你回家吧。” 来福当然聪明,清溪才抬头,它就落回地上,端正地蹲坐在过道,耐心等待货物。 清溪试着说话赶它。 来福无动于衷。 清溪想抄家伙,可她不敢,怕来福咬她,站起来能够到她胸的大黑狗,外表跟它主人一样吓人。 “小姐,一毛钱是生意,一百五十也是生意,你都给三爷做面了,给来福做几斤肉饼也没事吧?”翠翠没骨气地劝说,只求快点打发了来福。 刚说完,店外有个客人进来了,往里走两步,看到来福,噌地又退了出去,可见来福长得多吓人,富贵一直待在面馆,也没把人吓跑过。 “上次给富贵做的还剩一些,翠翠你去拿来。”生意要紧,清溪赶紧吩咐翠翠。 翠翠心惊胆颤地从后面的桌子上翻过去了,回家拿干肉饼。 富贵还小,来福一天吃一斤干肉饼,富贵一斤能吃好几天,小馋狗也不是专吃肉饼,所以清溪上次做的还剩很多,翠翠称了五斤多回来,远远地递给清溪。 清溪很想把钱塞进去,又怕顾怀修再让来福还次钱,想了想,憋屈地接了这次生意。 她把装肉饼的袋子放在地上。 来福嗅了嗅,然后叼起袋子,叼完又放下去,在三女震惊的注视下咬开绑袋子的麻绳,连续往外叼了好几块牛肉饼,放完再叼袋子,重复几次之后,来福终于咬住袋口,转身跑了,如一道黑色魅影,四爪落地无声。 面馆里是漫长的沉默,直到桌子底下传来一声“嘎嘣”。 清溪往下看。 富贵歪着脑袋咬来福留下的肉饼呢,见主人瞅它,已经吃过一顿的小家伙转转黑眼睛,突然跑一边去吃了,生怕主人不让似的 第34章 034 八点半清溪关门回家,林晚音才刚要出门。韩莹所有课程请的都是家庭教师,周一至周五林晚音只有下午一小时的课,周末便是上下午各两小时。 “快去休息吧。”摸摸女儿红扑扑的脸蛋,林晚音十分心疼。 清溪笑,站在门口,目送母亲的黄包车拐出老柳巷,她才进去了。 花莲路,韩家别墅。 顾世钦一身长衫坐在大厅沙发上,听到楼梯那边传来脚步声,他放下茶碗抬起头,就见韩戎一边挽袖子一边下来了,穿了一件休闲的黑色毛衣,短发利落,三十五岁的男人,大概是没有多少家里事的牵绊,浑身洋溢着一股年轻人才有的朝气。 顾世钦有些羡慕,其实他只比韩戎大两岁,如果他也晚点成亲 “顾兄别来无恙,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我了?”韩戎笑着招呼道,他喜欢与生意人做朋友,顾世钦亦是江生银行的老主顾。 顾世钦笑道:“厂里天天瞎忙,好不容易得了点空,想找人下棋,第一个就想到了韩兄,如何,韩兄可有闲暇?” “难得顾兄赏脸,小弟乐意奉陪。”韩戎痛快应道,陪顾世钦喝会儿茶,聊些经济大事,便让李妈去取围棋。 两个中年男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对弈,韩莹小鸟似的赶过来,坐在父亲身边看。男人们心思都放在棋盘上,韩莹一会儿看棋一会儿抬头往门口望,所以林晚音一出现在门前,韩莹就发现了,高兴地跳了起来:“林老师!” 顾世钦刚要落子,闻声手抖了一下。 韩戎挑眉,看过去,顾世钦已经恢复了正常神色。 顾世钦背对门口坐着,林晚音简单扫了一眼,并没有认出故人,至于立下奇怪规矩的韩戎,林晚音也无需客气地打招呼,韩莹一过来,林晚音便随韩莹往楼梯那边走了。就在师生俩即将经过沙发时,韩戎突然笑了,用不高不低地声音道:“这么明显的陷阱顾兄都没发现,莫非另有心事?” 顾兄 林晚音不由地朝沙发看去,正好对上顾世钦投过来的复杂眼神,愧疚、思念交织。 在最意外的地方遇见最不想见的人,林晚音脸色陡变,立即收回视线,借助韩莹勉强挡住身形。 师生俩转瞬就消失在了楼梯拐角,只有两道轻轻的爬楼声传了过来。 顾世钦垂着眼帘,默默地捡起棋子。 “顾兄此番找我,不是为了下棋吧?”韩戎靠到沙发上,微微眯着眼睛问顾世钦。 顾世钦苦笑,看眼楼梯,坦然道:“若非明严在外风流,林老师会是他未来岳母。” 韩戎意外地点点头,恍然大悟般道:“原来她就是那位徐夫人” 顾世钦隐晦地观察韩戎。 韩戎怕女人,更怕漂亮女人,众人皆知,既然如此,韩戎为何挑了晚音当女儿的古琴老师?顾世钦已经打听到了,当日来韩家面试的还有一位颇有资历的古琴老教师。顾世钦依然爱慕林晚音,越是在意,越容易怀疑别的男人对心上人另有所图。 今日过来,顾世钦不是为了见林晚音,而是故意在韩戎面前露出痕迹,两人自幼认识,算是打了三十年交道的老朋友,顾世钦希望韩戎看在他的面子上,就算对林晚音有些心思,也趁早熄了。 都是商场老狐狸,谁不了解谁? 韩戎无奈地朝顾世钦摇摇头,觉得顾世钦想太多了。 只是,被顾世钦登门暗示别碰他看上的女人,韩戎胸口,有那么一丝丝不爽。 顾世钦走后,韩戎双手插着口袋,慢悠悠上了楼。 他进门的时候,婉转的琴声一顿。 “爹,你怎么来了?顾叔叔走了?”韩莹奇怪地问,以前老师教她,父亲都不会过来的。 林晚音面对古琴,听韩戎说顾世钦已经离开,她身体才放松下来。 “你们继续,我看看报纸。”韩戎坐到窗边的书桌前,展开报纸,一下子就把脸挡住了。 琴声继续,一会儿大的弹,一会儿小的弹,韩戎慢慢移开报纸,偷偷看去,视线直接落到了弹琴的女人身上。她侧对这边,穿着素淡的旗袍,嘴角带着笑,那是笑给女儿看的,但她黛眉笼愁,却不知是为了亡夫,还是才离开不久的顾世钦。 韩戎摆正报纸,可女人被旗袍勾勒出的玲珑线条,却好像还在眼前。 韩戎扯了扯领口,不得不说,这位林老师,确实很美。 十点钟,清溪领着翠翠、小兰又出发了,转到御桥街,因为是周末,街上人潮拥挤。 “借过借过。”身后有人按车铃。 三女一同往后看,就见一辆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冲了过来,翠翠小兰立即推着清溪往边上让,但她们这边行人最少,骑车的男人只能往这边刹车,当自行车彻底收住冲势,前车轮堪堪停在清溪的绣鞋前。 “你没事吧?”男人心有余悸地问,抬起头时,终于看清了对面的姑娘。十五六岁的女孩,肌肤白皙如玉,脸蛋嫩得好似刚刚绽开的梨花花瓣,乌黑灵秀的杏眼惊慌地看着自行车,俨然还没从意外中走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高远连忙道歉,扶扶鼻梁上的近视眼镜,然后郑重地朝清溪伸出右手:“我是杭城日报的专栏作家高远,与山居客陈少约好十点钟见面,急着赶路冲撞了这位小姐,真的很抱歉。” 男人肤色白皙五官清秀,一看就是知识分子,清溪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高远依然呆呆地看着她。 清溪脸红了。 翠翠哼了声,挡在小姐面前瞪着高远道:“不是要去山居客吗?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高远被她一说,脸也红了,再次道歉后,立即推着自行车往前跑了。 只是一次小惊险,清溪并没放在心上。 未料一点半打烊的时候,她们主仆出门,旁边山居客酒楼也有人出来了。 “小姐,那就是陈少。”小兰悄声提醒清溪。 清溪好奇地往那边看,最先认出来的却是戴眼镜的高远,跟着才注意到另一个穿竹青长衫的年轻男人,也就是山居客掌柜,陈家五少爷陈尧。在清溪的想象中,喜欢厨艺的陈尧大概是个身材微胖的圆脸男人,然而真正的陈尧,竟是个修长挺拔的俊美公子。 “小姐,那个戴眼镜的又看你呢。”翠翠嘿嘿道。 清溪听了,也无心确认,转身往前走了。 高远确实在看清溪,看得太明显,出来送他的陈尧都注意到了。 “那是徐庆堂老板徐姑娘,听说她做的面条味道不错,高先生要写杭城美食专栏,有机会可以去试试,酒楼大餐,传统小吃,都是咱们杭城引以为傲的特色,陈某觉得,只要用心,所有美食都值得宣传。”陈尧真诚地建议道。 “应该的应该的,多谢陈少推荐,等我写完这期稿件,一定去徐庆堂试试。”高远笑着道。 陈尧朝他拱手:“那高先生慢走,在下就不远送了。” 高远忙道不用,再三道别后,推着自行车往前走,到了人少的地方才开始骑行。半个多小时后,高远停在了一栋老旧的三层楼房前,这里住的都是外地工人,高远虽然衣着体面,实则薪水微薄,只能租房住。 夜幕降临,高远坐在书桌前赶稿,写着写着,隔壁突然传来女人似哭非哭的轻叫,那是一种极力忍耐的声音,透过隔音效果极差的墙壁清清楚楚地传过来,混杂着男人野兽般的喘息,以及床板吱嘎吱嘎的晃荡。 高远的手停了,额头渐渐有汗珠滚落。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夫妻消停了,高远却依然无法集中精神写稿,一张柔美清纯的脸,鬼使神差地闯入脑海。 傍晚七点多,客人越来越少,小兰坐在靠近门口的桌子旁,一会儿看看外面,一会儿看看厨房那边默默吃饭的三爷。 小兰越来越看不透这位三爷了,说他喜欢小姐,应该是喜欢吧,每天准时准点地过来,亲自送小姐回家,可是,人家顾少爷追求小姐时,又送花又会说甜言蜜语哄小姐开心,怎么三爷从来没有什么表示呢? “请问,现在还做生意吗?” 有客登门,小兰抬头,刚要笑脸相迎,忽的迟疑起来:“你是” 高远扶扶鼻梁上的眼镜,不太好意思地道:“那天真对不起。” 小兰摇摇头,笑着问他:“您想吃点什么?” 高远点了一碗炸酱面。 小兰去厨房通知清溪,没提客人是谁。 高远见面馆只有一位客人,他便挑了一张离对方稍微远点的桌子,双眼期待地望着厨房,直到小兰端着面碗出来,高远才失望地想,那位徐姑娘应该不会主动出来了。他抽双筷子,先吃面,面条劲道爽口,酱料既鲜且美,确实很好吃。 但高远的心,不在面上。 吃完了,高远朝小兰笑笑,掏出名片递给小兰,解释道:“杭城日报新出了美食专栏,我负责撰稿,那天采访陈少,陈少推荐我来徐庆堂看看,今日一尝果然堪称美食,还请徐姑娘出来一叙,我想与她谈谈能否将徐庆堂写进去。” 小兰眼睛一亮,日报几乎人人都看,如果面馆真能上报,那无异于最好的宣传! 前一秒还把高远当普通客人,当高远说出那番话,小兰看他就像看财神爷,傻笑几下,赶紧去请小姐出来。清溪听了小兰的话,也是激动地不行,理理衣裳就往外走,快到门口,想起自己还戴着口罩,清溪及时扯了下来。 顾怀修淡淡扫了她一眼。 他是什么气场?清溪马上感觉到了,有点不自在,但与高远相比,两个三爷也阻止不了她出门。 忽略掉沉默的追求者,清溪紧张地朝高远走去:“您好,高先生。” 高远早就站起来了,目不转睛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美人,镜片反射店里的灯光,遮掩了他眼中飞速而逝的热火。 “您好,徐姑娘。”高远质彬彬地说,再次朝清溪伸手。 这是化人见面的寒暄礼节,清溪尴尬地用围裙擦擦手,然后才去握高远的。 但就在她快要碰到那只瘦弱的手时,右肩突然被人一撞,撞得还挺疼。 清溪一边本能地缩手,一边皱眉看去。 顾怀修顿足,黑漆漆的墨镜对着她:“你挡我道了。” 清溪火气蹭蹭地上涨,比灶膛里的火还凶猛。 如果顾怀修不是故意撞上来的,她把命给他! 可知道他是故意又如何,当着高远的面,清溪不能得罪“客人”。 “对不起。”她垂下眼帘,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真诚。 “下不为例。”顾怀修冷冷道,说完,他慢慢转身,走出了面馆。 清溪抿唇。 高远低声安慰她:“那人素质太差,徐姑娘肩膀没事吧?” 清溪摇摇头,重拾心情,笑着请高远落座。 高远先坐,清溪刚要坐他对面,忽觉哪里不对,随意看向门外,就见马路对面,顾怀修姿态慵懒地靠在一家茶楼外,正低头点烟,点好了抬起头,墨镜正对她这儿,黑乎乎的两个镜片,好像两口黑井,要吸她进去。 第35章 035 高远是专栏记者,能说会道,先向清溪解释了报社开美食专栏的初衷,从美食到中国化,男人侃侃而谈,清溪、小兰、翠翠听入了神,不知不觉都把高远当成了学识渊博的化人,尤其是高远清秀白皙的相貌,也为他增添了几分江南才子的儒雅。 “徐姑娘可以谈谈你是怎么想到要开面馆的吗?或是聊聊你学厨的经历也行。”高远态度专业地建议,“虽然是美食专栏,但光介绍食物会显得单调,如果加上些背景故事,写出来的效果会更吸引读者。” 清溪低头,有点不知该从何说起,父亲的冤死太过沉重,在查明真相之前,清溪暂且不想张扬。 “这样,天色不早,徐姑娘先回家,晚上好好想想,后天我再过来。”高远看看门外,笑着说。 清溪道谢:“那辛苦您再跑一趟了。” 高远谦虚道:“该我谢徐姑娘,给了我这么好的题材,不然我还得大街小巷去找新的灵感。那我先走了,后天见。” 清溪送他出门,然后努力忽视斜对面抽烟的顾怀修,她与翠翠、小兰也打烊回家了。路上两个丫鬟兴奋地憧憬面馆生意大火的场景,清溪同样期待,但她更理智,叮嘱二女:“事情办妥之前,咱们先别告诉老太太、太太,免得她们空欢喜,等真的上报了,咱们直接把报纸送过去。” 因为顾明严的帮倒忙,家里人已经空欢喜一次了。 小兰、翠翠都点头。 拐弯的时候,清溪习惯地偷瞄身后,远远的小巷尽头,依然有道高挑的身影。以前清溪没有任何感觉,今晚,想到肩膀被顾怀修撞的那一下,清溪心里憋了一团小火苗。 第二天晚上,顾怀修准时登门,要了碗鱼丸面。 面煮好了,清溪当着小兰的面,往顾怀修碗里多加了一勺盐。 小兰胆颤抖,为难地看着她。 清溪神色平静,十分坚定,更希望顾怀修一生气,往后再也不来这边吃了。 小兰心虚地将面端到了顾怀修面前,因为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小兰低声道:“三爷,这是我们小姐新调配出来的鲜汤,您是常客,小姐想请您先尝尝,三爷觉得行,明日再招呼其他客人,三爷若觉得味道不好,小姐再改改配方。” 算是给小姐留条退路吧,万一三爷大发雷霆,她们也可以推脱成新配方不好,而不是要故意得罪三爷。 顾怀修摘下墨镜,目光从桌子上卖相诱人的面移到厨房,然后才从竹筒里取出筷子。 小兰偷偷地躲到了远处。 清溪躲在里面,暗暗倾听动静。 顾怀修先夹了一颗鱼丸,刚一入口,咸味儿便迅速传遍全身,他动作一顿,过了片刻,才继续咀嚼,若无其事。 小兰看在眼里,心中奇怪,小姐放了那么一大勺,不可能不咸啊? 清溪等了半天没听到预期的抱怨或离席,按捺不住浓烈的好奇,她假装去锅台那边收拾,经过厨房门口时隐晦地往外看,就见临窗的红木餐桌旁,一身黑衣的男人微微低着头,正夹着面条往嘴里送。顾三爷无疑是俊美的,长长的睫毛低垂,遮掩了眼中的寒意,此时此刻默默吃饭,竟格外专注认真。 清溪怔了一下。 顾怀修若有所觉,朝她偏头。 清溪忙闪到了一旁。 顾怀修吃完了面条,汤水喝了三分之二,剩一点,与往常一样。 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擦擦嘴唇,顾怀修戴上墨镜,转身往外走。 小兰半句话都不敢多说,恭敬地将人送出门。 就在跨出去的前一秒,顾怀修忽的停下,目视前方道:“转告你们小姐,今晚的面,我很满意。” 小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难道小姐多放勺盐,竟意外做出了绝味? 顾怀修一走,小兰立即将他的面碗端进厨房,并一字不差地转告了顾怀修的话。 清溪傻了眼,难以置信地盯着顾怀修剩下的面汤。 “我尝尝。”小兰自告奋勇,另拿了一个汤勺,舀了一勺汤出来。 清溪、翠翠都屏气凝神地盯着她。 汤汁入口,小兰“噗”地一声,全部吐了出来。 清溪神色古怪起来。如果顾怀修只动了几筷子再让小兰转述那番话,那一定是讽刺,可顾怀修把面吃的干干净净,连师父的手艺都只被他评为前三名,那么挑剔的男人,总不可能真的觉得一碗咸面好吃吧? 她无法理解,小兰、翠翠也一团迷糊。 南湖那边,稳稳往花莲路行驶的黑色别克中,顾怀修看着窗外朦胧的夜色,唇角慢慢上扬。 今晚的丁香花很咸,也很可爱。 下午一点,高远如约来了清溪的面馆,将近打烊时间,清溪很空,轻声向高远讲述她学厨过程中的辛苦与趣事,不知不觉一小时就过去了,期间清溪还专门派翠翠回家通知母亲一声,说今天生意忙,晚上回去。 高远听得认真,然后简单阐述了下他的撰稿思路,清溪对报纸行一窍不通,高远怎么说,她都觉得很好,这时候的小姑娘,美丽的杏眼里装满了对一个专业作家的钦佩与崇拜。 高远是小县城的人,在家乡,他的容貌与才情都属于佼佼者,也有一些姑娘爱慕过他,但到了繁华的杭城,高远立即变得不起眼了,报社的女同事们个个家境比他好,也都接受过教育,所以与他相处时,她们眼里没有倾慕,要么是平等的同事态度,要么就带着一丝丝高高在上的鄙视。 来杭打拼两年,清溪是第一个用这种崇拜目光看高远的美丽姑娘。 男人的自信一点点壮大,高远突然涌出一股冲动,聊完正事,他努力自然地向清溪提出邀请:“明晚会上映一场讲述法国美食的电影,我是应邀记者,可以弄到免费票,徐姑娘有兴趣去了解外国饮食吗?” 清溪错愕,莫名记起初次来杭城,顾明严也说过要请她看电影。 或许学校里的男女学生一起看电影是很正常的交往,可清溪莫名觉得,陪一个男人看电影,是很亲密的举动。她连曾经的未婚夫都没有答应,高远 “不好意思,家里祖母管得严,不喜欢我晚上出门。”清溪歉然地道。 高远笑容僵硬了一下,但马上调整过来,扶扶眼镜道:“没关系,是我聊得太投机,忘了徐姑娘每天还要经营面馆,晚上是该早点休息的。这样好了,我带同事去看,如果徐姑娘感兴趣,下次过来我讲给你听。” 清溪笑着道谢。 翠翠在旁边插嘴:“高先生,我们的面馆大概什么时候能上报?” 这个问题太不礼貌,清溪皱眉,责怪地看了翠翠一眼。 高远大方道:“我快点写,尽量给你们排在下周末,周末报纸销量更高。” 翠翠放心了,她还真担心高远因为小姐不陪他看电影就敷衍报纸的事呢。 “那我先回去赶稿了,初稿写好我再送来给徐姑娘过目,看看哪里有不合适的。”高远正式地道。 清溪再三表示感谢。 高远笑着告辞,只是当他跨上自行车往御桥街外骑时,白皙的脸庞却阴沉下来,眉目甚至露出几分狰狞。是他白日做梦了,一个有饭馆的漂亮女老板,身边还有丫鬟伺候,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看上他这个外地穷书生?之所以对他和颜悦色,不过是有求于他,需要他帮忙罢了。 漆黑的夜晚,隔壁的中年夫妻又折腾了起来,高远见过那位太太,是个纤弱安静的小妇人,丈夫却是米店干力气活的搬运工。男人壮如蛮牛,几乎每晚都要,小妇人脸皮薄,总是刻意隐忍,但那声音还是会飘过来,清晰到高远仿佛能看见一个浑身古铜色的糙汉子,正将他娇小的妻子摁在底下任意妄为。 听得多了,高远心底窜起了一股野火,他也想要女人,想要徐姑娘那样柔弱美丽的女人,想她哭着求他。 又是一个下午,高远带着初稿来面馆找清溪。 清溪最先看见的是章标题:御桥街惊现面条西施。 她脸噌地红了,烫手般放下笔记本,连连摇头:“不行,这个太夸张了。” 高远郑重解释道:“要想报纸大卖,光有好章好新闻不行,还必须有好标题,我就知道徐姑娘会反对,特意带了几期报纸,你看这些,标题看似荒诞,但确实夺人眼球,大家光看标题便想知道里面讲什么。” 清溪半信半疑地接过报纸,高远已经用铅笔圈出了几个标题,其中一个“公爹胡搅蛮缠,新妇半夜遭殃”,标题容易叫人想歪了,其实讲的是某家公爹不满嫁过来不久的儿媳妇,半夜故意敲锣打鼓,儿子儿媳妇当然睡不踏实了 清溪有点懂了,卖报纸得有个吸引人的噱头,可,她还是不想用什么面条西施。 高远见她实在为难,揉揉额头,决定换成备用的:御桥街惊现绝味面条。 清溪能接受了,继续看内容,边看边脸红,觉得高远将她的面条夸得太好,但这次清溪没有反对,卖的就是面条,如果不夸得诱人些,谁会来吃呢? “一会儿我去请示主编,稿件通过的话,明天需要你随我去报社一趟,签份许可报道协议。” “好,辛苦高先生了。” 合作初步谈成,高远问清溪明天何时方便,清溪表示下午两点至四点都有空。 第二天高远过来,带来了好消息。 清溪高兴极了,叫高远稍等,她立即回家换衣服。 高远叫了两辆黄包车,在老柳巷巷子口等着,欣赏片刻南湖风景,高远转身,就见刚刚还幽静无人的巷子,远远地走过来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小衫儿,下面是淡青色的长裙,略微着急地往这边赶,白皙脸庞柔美娇嫩。 高远咽了咽口水。 “不好意思,叫您久等了。”清溪微微喘息着道,随手拨了下被湖风吹乱的耳边碎发。 “不急,请上车吧。”高远绅士地让清溪先上。 其实一辆黄包车足够坐两人的,清溪见他居然叫了两辆,越发觉得高远君子了。 坐好了,两辆黄包车一起朝报社的方向赶去,并排而行。高远愉悦地向清溪介绍报社历史,在黄包车接近一家咖啡馆时,高远突然变了脸色,叫车夫停下。 “怎么了?”清溪紧张地问。 高远取出件包,飞快翻过一遍,懊恼道:“我忘了带上稿件了!” 清溪急了:“那怎么办?” 高远回头望远处望,沉吟道:“我家离这里太远,赶回去肯定来不及,这样,咱们去咖啡店,我马上重新写一遍,稿子内容我都记着,写起来很快的。” 清溪六神无主,全听他的。 进了店,高远坚持请清溪喝咖啡,清溪拒绝不了。 按理说服务员会把咖啡送过来,高远特别热情,主动去拿,清溪第一次来咖啡店,不懂这里的规矩,安安静静地在座位上等着。高远端了两杯咖啡过来,清溪不太喜欢咖啡,但高远低头写稿,她坐着无聊,又不想让高远察觉,每次高远看过来,她就笑着端起杯子,一口一口的,不知不觉喝了大半杯。 “你再检查一遍。”写完稿子,高远递给清溪。 清溪认真地看,看到最后,她掩住小嘴儿打了个哈欠。 一切无误,两人再次出发,还是叫了两辆黄包车。车夫迎着午后的阳光慢跑,清溪越来越困,慢慢地脑袋靠住椅背,睡着了。 高远重新报了一个地址。 两个车夫不疑有他,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拐了方向。 半个多小时后,黄包车停在了一处老旧的三层楼房外。 高远付钱,走到另一辆车前,将睡着的美人打横抱起,无视车夫异样的目光,进了楼房。 高远住在三楼,做贼心虚,他放下清溪改成背着,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往上攀登。男人瘦弱,肩膀的硬骨头硌到清溪了,清溪这俩月虽然辛苦,但一身嫩肉娇生惯养,被顾怀修撞一下疼,长时间硌着也疼,当高远喘着粗气推开门的时候,清溪疼醒了。 人还懵着,直到被高远丢到破旧的木床上,清溪才彻底恢复意识。 “你要做什么?”清溪下意识往后躲,可服了药的身子,软绵绵使不出力。 高远一僵,放下脱衣服的胳膊,对上清溪惨白的脸蛋,高远扑通跪了下去,哀求地望着清溪:“徐姑娘,我真的喜欢你,你答应我吧,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会竭尽全力为你争取更多的版面,保证面馆生意一日比一日兴隆!” 他五官清秀,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包含无限深情,清溪却只觉得恶心与恐惧。 原来高远帮她宣传面馆的热情是假的,趁机接近她才是真正动机。 “高先生,你放了我,我可以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清溪攥紧手,努力保持镇定。 高远听了,眼里的恳求突然变成狰狞,他重新站直,一步步走向虚弱无力的女人:“你觉得可能吗?不过,等咱们生米煮成熟饭,我会送你回去的,还会向伯母提亲。” 清溪泪如泉涌,试着撑起身体,丝毫使不上劲儿,只能求他:“不要” 颤巍巍的一声“不要”,像极了每晚隔壁那女人隐忍的讨饶,高远呼吸陡变,眼睛都快红了,然而就在他迫不及待要扑上去的时候,“嘭”的一声,出租房破旧的木板门突然被人踹开,惊得清溪忘了哭,高远气焰也全消。 两人同时望向门口。 一个穿黑色西服的男人缓缓走了进来,黑眸没有任何感情地扫过床边的男女。 “你是”高远白着脸盯着男人,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对方。 顾怀修一边给枪上膛,一边瞥了眼床上哭成泪人的姑娘。 他是谁? 他是她男人。 第36章 036 顾怀修本身就是活阎王,当他举起手里的枪,高远双腿一软,全凭本能跪了下去,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顾怀修用脚将门板踹了回去,动作比方才破门轻多了,但那吱嘎一声,却更让人毛骨悚然。 “对不起,是我鬼迷心窍,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您别开枪”高远不知道来人是谁,也不知道对方与清溪的关系,但他很确定,男人手里的枪是冲着他来的。此时此刻,高远真的后悔了,只要能活着,以后不论多穷,他都会脚踏实地,再也不动歪心思了。 他白着脸望着顾怀修,视线随着顾怀修移动。 顾怀修却没把一个弱书生放在眼里,走到床边,低头问哭得已经发抽的小女人:“能动吗?” 清溪抹抹眼睛,试着坐起来,浑身都使不上劲儿。 “我抱你下去。”顾怀修淡漠道,平静的语气,却也是询问。 清溪没有别的选择,闭着眼睛点点头,一边点那眼泪还在往下掉。 顾怀修单手脱了西服外套,弯腰将外套披在清溪身上,外套放的很靠上,清溪脑袋都被遮住了。清溪以为是男人的衣服太大,没动,其实她现在只想离开这里,根本无心思考顾怀修为何要为她披上衣裳。 她乖乖的,只有抽搭带起的肩膀抖动,顾怀修扶她坐正,然后没背没抱,而是将清溪扛了起来,于是清溪蒙着的脑袋趴在男人肩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到他手臂有力地抱着她双腿,然后,开始走了。 她看不见,跪着的高远却一直恐惧提防地盯着顾怀修手里的枪,直到男人跨出屋门,高远才彻底松了口气,整个人都垮在了地上。抹把汗,高远无意地看向门口,惊见男人又站在了那儿,手中的枪上多了一管消音器! 高远张开嘴,哀求尚未出口,伴随着一声闷响,他眉心一疼。 清溪听到动静了,沉闷的奇怪声音,就在附近。 “怎么了?”她害怕地问,害怕救了她的顾怀修出意外,害怕自己再也离不开这里。 “关门声。”顾怀修平静道,说完往楼下走去,蹬蹬蹬的脚步声,又稳又快。 清溪不疑有他,无力地趴在他肩头,后怕与畏惧交织,明明得了救,还是忍不住哭。上次在火车上遇险,虽然她也怕,但那时有一车厢的乘客陪着她,不像今天,陌生简陋的小屋,看似君子实则恐怖的专栏作家,如果顾怀修没有出现,她现在已经 越想,清溪就越忍不住哭。 顾怀修一路出了楼房,街上停了一辆黑色别克,以及两个年轻的黑衣男人,面容肃穆,冷峻的气度仿佛是按照他们东家的模子专门刻印过去的,走在街上,简直能止小儿啼哭。 “人在楼上,我不想再在杭城见到他。”上车前,顾怀修冷声道。 “是。”二人齐声道,迅速冲进楼房,替三爷收拾战场。 清溪听在耳中,想到以后再也不会见到高远,心里稍微舒服了点,哭得也没那么厉害了。 顾怀修将她放在后座上,他转身坐在旁边,吩咐司机:“回别墅。” 司机立即发动汽车。 清溪胳膊还是有点力气的,一边试着将套在头上的黑色外套拽下来,一边小声道:“我想回家。” 顾怀修偏头,她已经将外套弄了下来,一头乌发凌乱,有发丝碰到泪水粘在惨白的小脸上,狼狈,却也有种丁香在雨后的脆弱糜媚,如被窝里刚被男人狠狠怜爱的女人探出脑袋,面带泪痕,红唇娇嫩。 “确定要这副模样回去?”顾怀修目视前方,声音冷淡。 清溪一怔,母亲柔弱的面容闯进脑海,清溪垂下眼帘,不说话了。 车厢陷入了沉默,清溪发了会儿呆,然后偷偷看身边的人。后座宽敞,他将她放在右边角落,自己坐在左侧,两人中间隔了很大一片空闲,足以再挤一个瘦弱的姑娘。清溪又想到了顾怀修这半个多月对她的“追求”,除了那天撞了她一下,他一句话都没主动与她说。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清溪看不透,但她隐隐觉得,顾怀修在男女方面很君子,不会对她动手动脚。 “今天的事,多谢三爷。”清溪主动打破沉默,人家救了她,该道谢的。 顾怀修看着窗外,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火车上我见死不救,今天救了,两相抵消,不必谢。” 清溪咬唇,他这是在算账吗? “现在,可以考虑答应我了?”顾怀修转过来,黑眸锁定她眼。 冷如冰块的男人,前一秒还在算账,突然就要谈情说爱了,清溪毫无准备,感受着男人幽幽的注视,她莫名有点慌。火车上顾怀修不救她,只说明他为人冷血无情,清溪不喜欢,但也不能怪他什么,今日顾怀修救了她,清溪就欠了他一份救命之恩。 清溪感激顾怀修,但感激不等于就要喜欢他。 一个冰冷沉默的人,她喜欢他什么? 更何况,清溪此时真的无心婚嫁,她就想一边经营面馆为重开徐庆堂打好基础,一边苦练厨艺。 “三爷有恩于我,我记着这份恩情,何时三爷有需要了,我会尽力报答,只是感情上,我对三爷无意,还请三爷另觅良缘。”清溪低着头,非常认真地道。 “我会继续等你答应,你忙你的,无需理我。”顾怀修收回视线,声音平静,并没有因为被拒绝,便动怒什么的。 清溪就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慢慢将身上的衣服收好,放到两人中间,只是这么一个动作,清溪便觉得头晕目眩,无力地靠实椅背,身上竟出了一身虚汗。清溪很难受,不知自己被高远喂了什么药。 “除了无力困倦,身体可有别的异样?”耳边有人问她。 清溪摇摇头,就是困,想睡觉,又不敢睡。 “应该是安眠类的药物,你先睡,四点我会叫醒你。”顾怀修低声说。 清溪还是做不到在他面前安心睡觉,但汽车的轻轻颠簸,安静的车厢氛围,没过多久,清溪又闭上了眼睛。马路大部分是平的,可难免有个坎儿,经过某条路口,汽车明显颠了一下,睡着的女孩脑袋一歪,慢慢朝旁边滑落。 顾怀修看了一眼,微微皱眉,然后往中间挪了挪,动作及时,清溪脑袋便靠在了他肩头。轻轻的重量几乎可以忽视,但女孩身上却有淡淡的清香漫了过来,不知是香水脂粉味儿,还是传说中每个女人都有的体香。 顾怀修低头,她头发还乱着,只有脸上的被她随意别到了耳后,露出白白嫩嫩的脸蛋,一眼,顾怀修便确定,她没有涂任何脂粉,那莹润的白,是女孩天生的肤色。肤白,便显得她细眉如黛,眉尖蹙着,透出几分无助可怜。 顾怀修不知不觉打量起来。 女孩的睫毛浓密纤长,像两把精致的小扇。 她的鼻梁秀挺,鼻尖儿很可爱,叫人想戳一戳。 她的嘴唇稍微偏厚,是很娇艳的红色,像某些女人涂了唇膏,顾怀修多看了几眼,确定她没用。 这样一张脸,处处精致,合起来看,清清纯纯的,似开在院子里的花,柔美而纯洁。汽车忽然转弯,明媚的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脸上,这一瞬,熟睡的女孩仿佛笼罩在柔和的光晕中,对习惯黑暗的男人,有着最难以抗拒的吸引。 顾怀修终日冰冷的眼底,浮上一丝恍惚。 他慢慢地俯身,慢慢地朝女孩微启的红唇靠近,那么近,她温热的气息吹到了他脸上。 顾怀修目光恢复清明,而此时,他只要在往下低一点点,甚至汽车在晃一下,他的唇都会碰到她。但顾怀修停住了,抬起眼帘,看见她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一颗泪珠,苍白的小脸写满了委屈。 “我对三爷无意” 怯怯的拒绝重新响起,顾怀修重新坐正。 汽车缓缓开进别墅,坐落在南湖湖畔的小洋楼,楼里楼外都一片幽静,宛如空房,只有一条黑色大狗从别墅前的狗舍里冲了出来,前来迎接主人。 往常顾怀修会摸摸爱狗的脑袋,但现在,他怀里抱着一个姑娘,腾不出手。 别墅二楼只有两间卧室,东边的是顾怀修的,西边的是陆铎的,陆铎去申城办事了,不在。 顾怀修抱着清溪去了他的房间,轻轻将睡着的姑娘放在他宽阔的大床上,女孩一动不动,顾怀修看了看,再次弯腰,取下她发上松松垮垮的簪子。 安置了客人,顾怀修无声无息地退出卧室。 楼下,一个黑衣男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顾怀修下了楼。 黑衣男人低声道:“三爷,属下将顾少派去监视小姐的人打昏了,保证他不知道小姐从咖啡馆出来后的经历。” 顾怀修嗯了声。 黑人男人下去了,管家又过来回禀了一件事,顾怀修正在建的两个厂子,有个工人不慎从高空坠落,摔断了腿。 “送去医院,除了医药费,再给他五千块赔偿。” “三爷真是宽厚,别家赔两千就算多的了。” 顾怀修无动于衷。 管家低头告退,蹲坐在旁边的来福见主人忙完正事了,这才凑过来撒娇。 顾怀修揉揉来福脑袋,看眼腕表,差二十分钟三点。 距离她离开,还有一小时二十分钟。 顾怀修指了指门外。 撒娇时间结束,来福最后蹭蹭主人大腿,乖乖跑了出去,继续晒太阳。 顾怀修重新上楼,去书房挑了本机械方面的理论书,然后去卧室看。卧室的阳台上摆了一张单人沙发,顾怀修坐在沙发上,微风吹动白色窗帘,窗帘掀起,床上女孩的面容便露了出来,窗帘落下,女孩也不见了。 三点钟后,顾怀修再也没有往卧室里面看,一页一页地翻着书。 清溪悠悠醒来的时候,就看见白色窗帘被风吹起,阳光灿烂的阳台上,坐着一个看书的男人,他低着头,侧脸俊美而专注,身上是一件干净的白衬衫。窗帘落下的前一刻,男人抬手翻页,手腕上带着黑色腕表。 恍如身在梦境,清溪呆呆地望着那里。 窗帘又吹起来了,清溪再看,却对上了一双寒星般的眼眸。 第37章 037 阳台上穿白衬衫看书的俊美男人,清溪差点没认出来,直到他抬起头,露出那双清冷的黑眸。 清溪赶紧别开眼,然后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宽敞明亮的西式风格的卧室内。 是顾怀修的房间吗? 自己竟然躺在一个男人的床上 双颊不受控制地发热,清溪撑着胳膊坐了起来,头有点昏沉沉的,好在身上有了力气,下床前,清溪看了眼腕表,三点五十分。 “浴室在那边。”顾怀修站在玻璃窗外,朝衣柜右侧指了指。 清溪摸摸头发,感觉乱糟糟的,第一次在外男面前披头散发,清溪尴尬极了,穿上鞋便身体僵硬地朝浴室走去。床头柜上静静地躺着女孩的玉簪,顾怀修的目光从哪里扫过,见女孩已经进了浴室,他重新坐下。 推开浴室门的那一瞬,清溪惊呆了。 柔和的夕阳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照进来,白色大理石的地板、瓷砖,显得浴室比阳台还要明亮。窗下的浴缸比清溪现在用的床还大,头尾两侧墙壁上都镶着镜子,窗台角落还摆放着一支花瓶,里面插着红色的玫瑰花。 震惊过后,清溪暗暗咂舌,外表冷峻阴暗的三爷,居然喜欢这种风格的装修?宛如一面是黑夜,一面是白昼,不过,他的卧室陈设也是简洁明亮的氛围,看起来很舒服。 清溪走到梳洗台前,镜子立即照出她的身影,头发凌乱脸庞绯红,好像生病了的那种憔悴。前不久的惊险一一浮现眼前,清溪歪头,对着明亮的窗外发会儿呆,才慢慢平静下来,抓起长发,准备用簪子定住,再好好洗把脸。 可她没摸到簪子,清溪愣了愣,随即想到,簪子可能遗失在高远家或顾怀修的车里了。 没有簪子,清溪用旁边的梳子固定头发,低头,放水洗脸。水凉凉的,清溪想到了杭城早报,想到了高远,想到了家人。遗憾、后悔、苦涩各种情绪接连浮现心头,停水抬头的那一刻,清溪看着镜中的姑娘,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一定要脚踏实地,再也不寄希望于什么捷径了,如果不是她急功近利,又怎么会给高远害她的机会? 想明白了,清溪呼口气,扯了些纸擦脸。 几分钟后,清溪离开浴室。 顾怀修听到声音,随意地往里面看。 清溪难为情地低下头。 十五岁的女孩,留着一头及腰长发,平时去面馆下厨,她都把长发挽到脑后,方便做事,现在那头青丝被主人细心梳理了一番,瀑布般披散下来,乌发香腮两相宜。 “三爷,那我告退了,今日多谢您。”男人没有离座的意思,清溪垂眸走过去,低声告辞,说话的时候,视线无意扫过男人的手,发现他的书已经合上了,封皮上是一串洋,一个汉字都没有,清溪又吃了一惊,这人的洋居然这么好? “簪子在床头柜上。”顾怀修提醒她。 清溪意外地转身,果然看见了自己的玉簪,是落在车上,他帮忙带过来的吗?念头闪过,清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在车上睡着了,可能是顾三爷将她从车里抱到了这边。 被他扛出高远家时,清溪只顾着后怕,这会儿回想起来,清溪小脸越来越红,短短半日功夫,她就被顾怀修抱了两次,还在他床上睡了一觉,也用了他的浴室。 清溪快步走过去,捡起簪子重新去浴室梳头,出来后,清溪就站在门口,远远地请辞。 顾怀修什么都没说,拿着书从阳台走过来,随手将书放到书桌上,再取下衣架上的西服外套,一边穿一边走向清溪:“我送你。” 高大挺拔的男人,利落帅气的动作,清溪莫名心慌,摇头道:“真的不用了,我” “走吧。”顾怀修径自从她身边经过,直奔楼梯。 清溪抿抿唇,乖乖地跟了过去。 旋转楼梯走到一半,清溪看见来福摇着尾巴从外面跑了进来,仰着脑袋讨好主人,狗的脸上看不出笑,但清溪就是知道,来福现在很开心,与喜欢往她身边凑的富贵一样,都喜欢被主人摸头,然而除了这点相似,富贵可不及来福半点聪明。 清溪挺喜欢来福的,来福瞅瞅她,却好像不认识了一样。 女孩目不转睛地看着来福,顾怀修见了,摸摸来福脑袋,问:“牛肉饼谁做的?” 来福露着舌头,看向清溪。 “怎么道谢?”顾怀修站直身体,淡淡问。 来福便走到清溪这边,忽的抬起身子,连续朝清溪作了三个揖,礼毕,来福蹲坐下去,又变成了威风凛凛的大黑狗。 清溪喜欢极了也羡慕极了,忍不住问道:“三爷,您是怎么训练来福的?” “想知道?”顾怀修侧身看她。 清溪点头,在养狗这方面,她由衷地佩服这个男人,虽然她也不知道牛肉饼与猪肉饼的差别,但看来福长得这么好,毛发黑亮身体强壮,就说明牛肉饼肯定更适合狼狗吃。 “做我女人,我替你训狗。”顾怀修单膝蹲下去,揉揉来福脖子,目光却一直看着清溪。 做他的女人 清溪脸红了,白皙的脖子都泛起淡淡的粉,哪怕他说与他恋爱,清溪都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她歪着头跑出了大厅。 来福疑惑地望着女孩的背影。 顾怀修低声说了什么,来福立即追出去,拦在清溪前面,无论清溪往左往右,来福都严防死守,清溪想硬闯,对上来福黑幽幽的大眼睛,又不敢,万一来福动嘴呢? 司机将黑色别克开了过来,顾怀修先上车,然后坐在车里看清溪。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清溪急着回家,没时间浪费,不得不钻进车。 “回去。”顾怀修对着车外道。 来福转身跑回狗舍。 清溪看在眼里,悄悄攥了攥手。 “只要你不说,下午的事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行到中途,顾怀修终于开口了。 清溪脸色微变,放松的同时,也有困惑,看他一眼,却将话憋了回去。 “我派了人跟踪你,你与别的男人来往,我会知道。”顾怀修明白她在想什么,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监视或保护,随你理解。” 清溪朝另一侧扭头。 被人跟踪监视,她无法高兴,但如果不是顾怀修的安排,现在的她,可能已经死了。 “以后,可以撤回你的人吗?”清溪略带恳求地问,如果顾怀修只是想保护他看上的女人,经此一事,清溪会吸取教训,不再让自己陷入危险。如果顾怀修想监视她,那她不喜欢,不喜欢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别人的眼中。 “等我觉得可以了,我会撤回。”顾怀修低声说,语气却不容商量。 清溪沉了脸。 顾怀修戴上墨镜:“我的人离你很远,除非你遇到麻烦,除非有心怀不轨的人接近你,你的其它他们不会刺探,譬如你的一日三餐,你一天之内如厕的次数,他们不会盯着,我也不会知道。” 清溪被他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前面就是老柳巷,顾怀修吩咐司机停车。 车刚停稳,清溪便要下去,只是屁股才离开座椅,手腕突然被人攥住,不同于男人冷漠的容貌,他掌心温热,隔着衣袖传了过来。 清溪皱眉。 “今天的事,不会再有下次。”顾怀修松开手,黑眸隐藏在墨镜之下。 清溪怔了怔,因为被他派人监视的不快,没有理由地消失了。 “谢谢。”清溪低声道,等了几秒,确定他没旁的话了,清溪下了车。前面就是熟悉的巷子,右手边是风景优美的南湖,夕阳很暖,清溪只觉得自己好像重新活了一遍,她不紧不慢地走着,边走便想如何向家人解释这么晚才回来,沉浸在思绪中,就要拐进老柳巷了,清溪才想起什么,下意识地回头。 幽静的湖滨大道,树叶金黄的梧桐树下,黑色别克静静地停在那儿,像极了他的主人。 距离已经很远了,清溪却好像看见男人戴着墨镜靠在椅背上,幽幽地望着她。 那她现在回头,顾怀修会不会误会什么? 清溪不由跑了几步,迅速跑出他的视线。 别克车上,看到这一幕的司机暗暗着急,三爷都对徐小姐那么好了,怎么徐小姐还吓成那样,回头看一眼便兔子似的逃跑了?人在家中三爷都没做什么,难不成现在会跳下车去追小白兔?真是胆小的女人。 车后座,顾怀修却觉得女孩逃跑的画面,非常赏心悦目。 清溪下午是以去探望杨老为由出的门,回来就说在那边又学了一道面,不知不觉耽误了时间,徐老太太、林晚音都没有怀疑。一会儿面馆要营业了,清溪回房换衣服,小兰、翠翠立即围了过来,兴奋地打听。 清溪失望地道:“报社主编见我年纪轻,不信我的手艺,叫高先生换家店写稿。” “啊,怎么会这样?”期待了这么久,翠翠有点无法接受。 清溪苦笑:“没事,就当天上掉了一块儿馅饼,现在老天爷又收回去了,反正咱们没有损失。” 小兰恢复地比较快,朝翠翠使个眼色,二女一起为清溪鼓劲儿,怕小姐一蹶不振。 登报的事就这么过去了,三人都不再提。 晚上六点,清溪在面馆招待客人时,顾明严下班回家了,第一件事便是问赵五清溪的动向。 赵五留了个心眼,以前都是他转述,今天他特意将少爷派去的人留下了,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为人机灵会来事,绰号猴子。 猴子自知办事不利,低着脑袋进来了,结结巴巴地道:“回少爷,下午,下午高远去面馆找小姐,好像有什么喜事,小姐很高兴,回家换了一身衣服,然后随高远一起出了门,一人坐一辆黄包车,开始好像要去报社,走到一半高远带小姐去了咖啡馆,高远一直在写什么” 顾明严面无表情地听着,高远负责美食专栏,顾明严已经打听出来了,所以能猜到几分。 “继续说。”等了会儿,见猴子好像突然哑巴了,顾明严不悦地催道。 猴子心虚地看眼少爷,突地跪了下去,一手揉着后脑勺:“少爷,我躲在角落盯着,他妈不知哪个孙子从背后给了我一棍,等我醒来,天都快黑了,身上的五毛钱也没了我怕小姐出事,赶紧去面馆,发现小姐好好的,我就继续盯着,刚刚才换班。” 顾明严目光冷了下来:“也就是说,从你被人打昏到醒来的两三小时里,小姐做了什么你都不知道?” 猴子默认,低着脑袋不敢看少爷。 顾明严看向赵五。 赵五早就等着呢,从容地道:“少爷放心,我已经派人去高远那边了,兴许能查到什么线索,不过依我看,少爷也无需担心,小姐顶多与高远聊聊稿子,再去报社参观参观,逛完就回家了。” 顾明严相信清溪对高远没有别的想法,可猴子被人打昏,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大太太派丫鬟过来,叫顾明严过去用饭。 顾明严递给赵五一个眼神,先去了,吃完饭立即回来,就见赵五神色凝重,似有大事发生。 “如何?”顾明严问。 赵五凑到他耳边,古怪道:“高远往房东门里塞了一封信,说他跟两个朋友出国闯荡去了” 顾明严心中一沉,早不出国晚不出国,偏偏在他的人跟丢清溪后出国?莫非,高远对清溪做了什么,逃之夭夭了? “赶紧去备车!”顾明严厉声吼道。 赵五屁滚尿流地去准备。 顾明严看看腕表,七点十分,应该来得及。 福特汽车以最快速度朝御桥街开去,而灯光昏黄的面馆,小兰笑着将一碗面端到了顾怀修面前。 “这面怎么做的?”顾怀修摘下墨镜问。 小兰错愕,反应过来刚要解释,顾怀修却不给她机会,看着厨房道:“叫她出来。” 第38章 038 顾怀修点的是虾爆鳝面,这面清溪以前做过,但好像是顾怀修第一次点。 “小姐,三爷问这面是怎么做的,要你出去说。”小兰不安地到厨房传话,总觉得今晚的三爷有点不怀好意。 换成昨天,清溪大概不会理睬顾怀修,但今天,她才被他救了。 清溪擦擦手,戴着口罩走了出去。 “这面有何讲究?”顾怀修复问,然后在清溪回答前道:“我不喜欢别人戴着口罩与我说话。” 男人仰着头,肆无忌惮地看着她脸,好像那目光能穿透口罩似的。 清溪就想到了下午在别墅他利用来福对她的调戏,也似乎明白了顾怀修叫她出来的目的,醉翁之意不在面,在她。 “什么讲究都没有,您慢慢吃吧。”翠翠、小兰都在旁边,清溪不可能纵容男人的戏弄,转身就回了厨房。 她胆子大,小兰、翠翠吓得大气不敢出,尤其是当男人冷冷的视线挪到了她们身上。就在二女担心顾怀修会大发雷霆时,胆子稍微大点还敢偷偷观察的小兰却震惊地发现,坐在椅子上的三爷好像笑了下,唇角往上扬了一点点,虽然很快就消失了。 “我去拿盐。”顾怀修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走向厨房。 随便换成任何其他的男人,小兰、翠翠都不会再放他进去单独与小姐相处的,只有三爷,二人没胆阻拦,但想到三爷追求小姐这么久都没有过不规矩的举动,话都超不过五句,两个丫鬟也不是很担心,至少比顾明严进去时放心多了。 清溪才进厨房,没喘口气呢,余光就见顾怀修跟了进来。 无形的男人气息潮水般涌了过来,清溪紧张地绷紧了身子,小声问他:“三爷到底想做什么?” 顾怀修也放低了声音:“看你。” 声音那么轻,竟有种扣人心弦的温柔。 清溪的心跳漏了一下。 “以后每天给我看一眼,我保证不会再进厨房。”顾怀修站在原地,并没有靠近她的意思。 这要求无异于登徒子,清溪侧转身体,恼羞成怒地提醒他:“三爷说过不会强迫我。” “你可以不摘,但我每晚都会进来拿盐。”顾怀修看眼调料台,捡起盐罐,这就要出去了。 “你”清溪急得喊他。 顾怀修停住脚步,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这样的情形,清溪窘迫极了,可与其以后每晚他都要进来无声的挑衅一番,清溪宁可一次解决。 迎着男人耐心的注视,清溪低头摘了口罩,昏黄油灯旁的姑娘,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脸颊红透了,仿佛涂了一层最上等的胭脂。她轻轻咬着嘴唇内里,红润的唇稍微露了痕迹,浓密纤长的睫毛慌乱地颤动,杏眼里不知是何种情绪。 顾怀修如约放下盐罐,跨了出去。 清溪这才咬咬嘴唇,羞恼地瞪了门口一眼。 而顾明严急切地冲进面馆,就看见他年轻的三叔从厨房走了出来,俊美脸庞似乎没平时那么冷。 顾怀修看见侄子了,却又像不认识一样回到座位,慢慢品尝他的女人为他做的面,秀色可餐。 “少爷吃什么?”小兰热情地招呼道。 顾明严很想立即冲进去,但记起上次在厨房把清溪惹哭的事,他滴水不漏地道:“我找你们小姐,请她出来一下。”说完坐到了面馆距离三叔最远的一张桌子旁。 清溪被顾怀修的一番捉弄弄红了脸,别说顾明严,就是母亲来,她也会戴着口罩相见。 走出厨房,清溪努力不往顾怀修那边看,一路走到了顾明严这边,坐下了。 “摘了吧,没有外人。”顾明严玩笑般地说,想观察女孩的脸色。 清溪摇头,也努力装成没事人的样子:“顾大哥有事吗?” 顾明严早已领教过清溪的固执,暂且不管口罩,笑着道:“下午两点多,我去城北路见客户,好像看见你与一位先生进了咖啡厅,是你吧?我本来想下车打招呼,又担心认错了人。” 清溪睫毛颤了颤,现在她最不想提到的,就是高远。 但既然顾明严看见了,清溪就镇定地承认道:“是,那是报社的高先生,负责美食专栏,本来是想帮我在报纸上宣传下的,但主编不看好他的稿子,这件事便黄了。” 顾明严无意识地攥了攥手,如果没得到高远突然不告而别的古怪消息,顾明严也就信了清溪的话,可,他敢肯定,清溪与高远之间没那么简单。 顾明严很想刨根问底,却又不想暴露自己派人盯着清溪的事。 扫眼厨房对面的黑衣男人,顾明严涌起新的疑惑,朝顾怀修扬扬下巴:“他怎么去厨房了?” 清溪有点不耐烦了,耐着性子道:“去拿盐。” 女孩语气转冷,顾明严聪明地岔开话题,笑着道:“今天公司忙,我还没吃饭,怎么样,麻烦清溪小姐给我来一碗面?” “什么面?”清溪态度缓和下来。 顾明严问今天都做哪三种,然后点了一碗最简单的素面。 打烊后,顾明严送清溪回家,他挨着清溪走,顾怀修保持二十来步的距离。 往常清溪不会放在心上,但今晚,她总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高远彻底在杭城消失了,消失之前递了两封信,一封给房东,一封送去报社。 “这个高远,辞职这么大的事居然也不打声招呼,丢下一堆烂摊子,明天就是交稿日,他下期的稿子还没给我!” 一大早上,看到秘书递给他的高远辞职信,日报的邹主编气得不行,骂声传遍了整层办公室。 忙碌的作家、记者们纷纷抬起头,眼里冒着一道道精光。高远的美食专栏搞了两个月了,一周一期,群众反映非常好,高远在职他们只能眼红,现在高远走了,他留下的位置顿时成了人人觊觎的香饽饽。 盼望着盼望着,发完脾气的邹主编终于走出他的单人办公室,皱着眉头扫视底下的员工们。 “主编,让我试试吧?”有人毛遂自荐。 邹主编哼了声,突然指着一个方向道:“小叶,今天起你接替高远的位置,今晚辛苦些,赶篇稿子出来,明早我要。” 被称为小叶的女员工平平静静地哎了声。 漆黑的深夜,清溪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她又梦见高远了,梦见在那间破旧的出租屋,高远脱了衣服扑过来,梦里没有顾怀修,只有高远一个人,虽然每次在高远真的碰到她前她都会从深深的绝望中惊醒,但醒前漫长的恐惧,是她无论怎么努力都摆脱不了的。 晚上做恶梦,白天她也心绪不宁,一边忙碌一边留意外面的各种声音,怕高远突然出现。 这种情况持续了整整一周,清溪才慢慢放下了担心。 月底恰逢周末,上午打烊回来,清溪又在院子里碰到了要出发去韩家的母亲。 “娘。”清溪娇娇地唤道,独自经营饭馆的徐家大小姐,只有在母亲面前,才会撒撒娇。 林晚音被女儿眼底的青黑吓到了,担忧地扶住女儿肩膀,摸摸额头问:“清溪是不是病了?” 清溪摇头,她没事,就是这阵子没睡好,很累。 林晚音不信,扭头吩咐翠翠:“你马上去请大夫,不管大夫怎么说,今天不许小姐再出门了,面馆那边贴个告示,就说店家有事,歇业三天。” 翠翠偷偷看清溪,没等清溪拒绝,林晚音声音一冷,破天荒地严厉起来。 翠翠慌不迭地跑出门,去请大夫。 林晚音又将女儿拉到婆母面前,请婆母看着点,免得女儿偷跑出去做生意。 徐老太太看着还很委屈似的大孙女,难得与儿媳妇一条心了,瞪着清溪与儿媳妇说话:“你快去吧,家里有我,今儿个她敢出门半步,我打断她的腿。”老太太神色严肃极了,不知道的恐怕真要误会她多恨这个孙女呢。 林晚音与婆母关系僵硬,但她相信婆母对孙女们的关心,再三叮嘱清溪好好休息,这才出发。 黄包车车夫脚步轻快地将徐太太送到了韩家别墅前。 林晚音下车往里走,看见家主韩戎站在一辆崭新的粉色自行车前,侧脸认真,不知道在研究什么。男人脾气古怪,林晚音只看一眼便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往里走,可她的学生韩莹却兴奋地从大厅跑了出来,手里抓着一张报纸朝她大叫:“老师,清溪姐姐上报纸了!” 林晚音愣住了。 韩莹举起报纸给她看。 报纸上的字太小,林晚音又太激动,脑袋左晃右晃,硬是没找到。 不远的自行车旁,韩戎嘀咕了声“笨”。 而林晚音终于在韩莹手指的帮忙下看到了美食专栏,一行加粗的黑色大标题格外醒目:古有豆腐西施,今有面条美人。 短短的功夫,林晚音的脸色变了几遍,从惊喜到错愕,然后又迫不及待地看标题下的小字。 果然是介绍徐庆堂的,笔者称她的双胞胎儿子过生日要吃长寿面,一家四口便去御桥街下馆子,意外发现一家只卖三样面的新面馆,然后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进去了。笔者描述生动,两个儿子吃面前的不满、吃面后天真要求下次还来吃的憨态跃然纸上。 一篇章到了收尾部分,笔者才专门夸赞了徐庆堂的面条,最后以俏皮的口吻提到面馆老板是个非常漂亮的美女,双胞胎兄弟俩特别喜欢,因为是美女姐姐做的面,兄弟俩连平时最不爱吃的香菜都肯吃了。 林晚音看了一遍,忍不住又看了一遍。 “老师,咱们快去告诉清溪姐姐吧,她肯定要高兴坏了!”韩莹开心地建议,早就想认识老师的三个女儿了。 这 林晚音为难地看向韩戎,这么大的好消息,她的心已经飞回家里了,可,韩戎会答应吗? “爹,今天下午再上课行吗?”韩莹大声撒娇,“我想去看清溪姐姐!” 韩戎拍拍自行车后座,皱眉道:“不练自行车了?” 韩莹回答地毫不犹豫:“等我回来再学!” 韩戎瞥眼女儿旁边的小妇人,不太情愿地点点头,叫司机开车送一趟。 第39章 039 林晚音带韩莹过来时,清溪刚看完大夫,说是心力交瘁,需放松心情注意休息,倒不用吃药。 徐老太太让翠翠送大夫出门。 清溪躺在床上,有点不敢看祖母。 徐老太太坐在旁边,默默地打量孙女。这阵子孙女起早贪黑,归来打声招呼就回房睡觉,她都没有仔细瞧过,现在才发现孙女脸蛋虽然还是白白嫩嫩的,却瘦了一圈,加上眼底的憔悴,活脱脱一个家道中落的可怜闺秀。 徐老太太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这是她的孙女啊,她没了丈夫没了儿子,就剩孙女们是亲的了。老二去学堂读书,以后怕是要常在外头,老三还是个娃娃,只有大孙女最懂事,也最可怜,辛辛苦苦地要撑起徐家的祖业,还要赚钱养妹妹们。 孙女当初要开面馆,徐老太太一百万个反对,一来更希望孙女嫁进顾家做穿金戴银的少奶奶,二来也是觉得孙女只是一时冲动,根本没有那个心性与本事。可是呢,顾家的婚事黄了,孙女比她预料地能干,领着两个丫鬟,竟真把面馆开了起来,就像一颗养在花盘里的娇花,谁都觉得她离开花盆会死,可花硬是在地里扎了根。 徐老太太是不姓徐,但她的丈夫、儿子姓徐,她也是徐家的女人,经过这三个月,徐老太太在大孙女身上看到了振兴徐庆堂的希望。既然有希望,她为何还要反对?真成了大孙女的绊脚石,以后怎么去见那爷俩? “清溪啊,酒楼只做中午、晚上的生意,那面馆也这样,往后别起早了,你还小,把身子拖垮了,往后谁接你爹的刀?”就祖孙俩在,徐老太太替孙女拉上被子,语重心长地劝道。 清溪想说话,嘴唇才动,就被徐老太太按住了,然后用一副她是因为疼爱孙女才做了一个违心决定的语气道:“不就是为了多赚钱吗?咱们不缺那点早饭钱,往后哪里需要花钱了,尽管跟祖母提,只要别动祖母的棺材本,其他的祖母都舍得。” 清溪眨眨眼睛,嬉皮笑脸地问了一个她早就好奇的问题:“祖母手里有多少钱?” 徐老太太嘴角抽了抽,别提钱,一提她就心肝肉疼。徐家几辈子积攒的家底都由她把着,有了银行后,儿子劝她存银行,徐老太太不放心,非要藏在家里。藏在家里,徐老太太也怕贼惦记,保险起见,将一箱黄金埋在她房间的地底下了,占总积蓄的五分之一吧。 来杭城给顾老太太过寿,徐老太太不方便带金子银子,除了一些随身首饰,她便把方便拿的大额纸票带在了身上,一是怕搁在家里出事,二也是防着到了顾家有出钱的地方,不想叫人看低,那次带的纸票加首饰,也有总积蓄的五分之一。 家中出变故,儿子横死,匪徒也卷走了徐家足足五分之三的家底,虽然剩下的五分之二足够她们祖孙四个几辈子吃穿不愁,可徐老太太还是心疼被抢走的大部分家财。 “不告诉你,免得你有恃无恐败家乱花。”徐老太太点了点孙女鼻尖儿。 清溪就道:“那我不要祖母的,还是赚早饭钱吧。” 徐老太太误会孙女真是因为钱才宁可辛苦,撇撇嘴,朝孙女伸出一个手指头:“你听话,祖母先给你一千,但花大钱时必须跟我商量,不能自己瞎做主,你还小,容易上当受骗。” 清溪大惊,向来小气的祖母居然肯一下子掏出一千块,那祖母手里,少说少说也有万八千呢! 小姑娘杏眼亮晶晶的,好像看到了金山银山,徐老太太没好气地捏捏孙女脸蛋,哼道:“不许告诉你娘,祖母对你掏心掏肺,你敢合着你娘搜刮我的棺材本,小心我一分都不往外掏了!香水也不给你买!” 清溪就又想到了火车上祖母将她护在怀里的那一幕,她这个祖母啊,重男轻女是真的,嫌弃母亲是真的,但疼她也是真的。 清溪埋到祖母怀里,偷偷地哭了,有家人关心真好。 祖孙俩先交了心,在清溪停止早餐生意上还没达成一致意见,林晚音、韩莹就到了。 韩莹是贵客,徐老太太叫孙女继续躺着,她笑成一朵花似的出门迎接。 韩莹没见过徐老太太的其他面目,见老人家这么热情,就把徐老太太当成了和蔼可亲的长辈。林晚音见婆母表面上只是把韩莹当小辈疼爱,并没有什么过分撮合玉溪与韩莹当朋友的明显举动,也就放了心。 韩莹开心地公布了喜讯。韩莹母亲去世早,韩戎怕女儿在外上当吃亏,保护的过于周全了,以致于韩莹没有结交多少真正的朋友,但十二岁的小女孩,非常渴望多几个伙伴,所以见到花般娇柔的清溪、活泼热情的玉溪、小绵羊似的奶娃娃云溪,韩莹别提多满足了。 清溪捧着报纸,满眼的难以置信。 看到“古有豆腐西施”的标题,清溪第一个想到了高远,高远对她做出那种事,清溪只想与他撇清所有关系,报纸也不需要对方帮忙,但看完整篇章,清溪突然不确定面馆登报的事到底与高远有没有关系了。 根据章内容,清溪很肯定,笔者是多次带双胞胎儿子来面馆吃饭的那位短发太太,女人静知性的气质很符合编辑、作家的身份,稿子里夸赞她的内容也与高远的稿子完全不同,但,怎么会这么巧呢? “清溪姐姐,我敢打赌,今天去面馆的人肯定特别多!”韩莹眼睛亮亮地道。 清溪猛地醒了过来,其他先不考虑,她今天必须营业啊! “娘,祖母,我真的没事,精神不好是因为生意没有起色,现在生意要火了,我没什么发愁的了,明天保证就会彻底恢复。”清溪一骨碌坐了起来,希望长辈们同意她今天营业。 林晚音请示地看向婆母。 徐老太太瞅瞅报纸,知道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勉强答应了,然后决定再给孙女请个会按摩的丫鬟,待在家里伺候孙女,每天为孙女消累解乏,另外孙女的一日三餐也不能再在面馆糊弄,得叫厨房做好了送过去,补汤什么都喝起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清溪睡了一个多小时,起来便去了面馆。 然而与预期的不同,晌午生意确实比昨日好了点,但差别不大,而且新增的客人多是男客,吃着吃着要么去厨房要盐要么要香菜,或是主动跑厨房附近找小兰结账,想方设法往厨房里瞄,分明是冲着报纸上的“面条美人”来的。 清溪很沮丧,不想靠脸拉生意。 小兰劝她:“长得美又不是小姐的错,以前殿试封状元,同样才学的两个考生,皇帝还会自然偏向长得年轻俊俏的呢,也没见新状元傻乎乎地把名头让出去啊。再说了,小姐不露脸,他们第一次来是为了看热闹,第二次还来,那肯定是喜欢小姐的面了,您就安心数钱吧,别胡思乱想。” 清溪看看小兰,好像也有道理。 晚上客人又多了一波,九张桌子坐的满满当当都是男客,男人们看不到清溪,就盯着小兰打量,饶是小兰这种大宅子里出来的丫鬟,面皮都有点受不了了,但又必须忍着,不能给客人们使脸色,一个人就等于一毛钱呢。 “哎,我这面里怎么有只蟑螂?”六点多,面馆里坐满了客人,大多数人都安心地低头吃面,却有位一看就像混混的光头男人突然咋胡起来。 所有人都看向他。 小兰刚送上来一碗面,下意识地辩解:“不可能,我们面馆干干净净,何况这时节也没蟑螂。” “没蟑螂?那你过来看看,我碗里的是什么。”光头男瞪着眼睛站了起来,一脸狰狞。 小兰绷着脸走过去,就见大海碗奶白的清汤中,果然飘着一只 她脸色难看起来,鼓足勇气回视捣乱的男人:“这么大的蟑螂,假如真是面里的,那我送上来时怎么没看见?” 光头男用手指剔剔泛黄的门牙,往地上呸了一口:“埋在面底下的,我一挑面就露出来了,废话少说,叫你们老板出来,一毛钱一碗的面,不能这么糊弄人。” 光头男还带了一个小弟,这会儿跟着拍桌子吆喝。 面对两个身强体壮的混混,小兰又怒又怕,浑身都颤抖起来。 “既然你不叫,那我们去厨房找她!”光头男邪笑,一把推开小兰,就朝厨房走去了。小兰想阻拦,光头男的小弟一转身,张开双臂挡着她,一脸淫笑,小兰白了脸,不得不退了几步。 “谁找我?”厨房门口,突然多了一道纤细单薄的身影。她穿着最普通的黑裤白衫,不显腰不显胸,毫无美感,脸也被口罩挡住了,唯有一双清亮的杏眼露在外面,额头白皙光洁,底下睫毛长长,眸若秋水,平静地扫视了一圈面馆。 什么叫美人? 光凭这双眼睛,这把雏莺似的嗓音,便让在座的众人相信,报纸所言不虚,面馆老板确实是美人。可人都是贪婪的,看到了眼睛,就还想再看看脸,看看她究竟能有多美。大多数人有心没胆,克制着花花心思,光头男天不怕地不怕,摸着下巴从头到尾地端详清溪一番,挑衅地道:“我找你,我面里有蟑螂,你说怎么办吧?” “我敢保证今晚除了先生的那碗面,其他客人以及后面的面都干干净净,先生如果还想吃面,我会退还你的饭钱,再免费赠您一碗,如果先生不想吃面了,我也会退还先生的饭钱,另赔一毛作为补偿。”清溪不卑不亢地道。 有人赞许地点头。 光头男存心找事,又怎么会轻易被清溪打发? 他慢慢走向清溪,吊儿郎当地笑:“我不缺钱,听说老板是个美女,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美人呢,这样,你把口罩摘了让我看一眼,看完我立马走人,一毛钱都不用你退。” 清溪皱眉,警告地道:“既然先生不满我的赔偿,那咱们去警局吧,请警察裁断。” 光头男晃晃脑袋,刚要说话,面馆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老板,来碗炸酱面。” 清溪望过去,是个陌生的男人,穿了一身黑色便服,面容冷峻,乍一看颇有几分那人的气势。 “好,先生稍等。”清溪应了声,准备回厨房。 “小美人别走啊,给哥哥好好瞧瞧。”光头男伸手就要拽她胳膊,但就在他抓到清溪的前一秒,新来的黑衣男人几个箭步冲了过来,好哥们似的搂住光头男肩膀,冷冷地笑:“李哥,好久不见,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 光头男全身僵硬,眼睛想往下瞄,又不敢动。 清溪却看见了黑衣男人手里的枪,细长的枪头,死死地抵在光头男腰间,被两人的衣服挡住了。 她惊恐地抬头。 黑衣男人看她一眼,继续与光头男说话:“三爷有句话让我转告你,走,咱们去外面谈。” 光头男战战兢兢地跟他往外走,孙子似的大气不敢出。 然后,跨出面馆的光头男与他的小弟,就再也没有进来吃面了。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面馆又恢复了平静,吃面的吃面,结账的结账。 “那是三爷派来保护小姐的人吧?”翠翠一边烧火,一边望着清溪道,脸庞被火光照得通红,或许,也是激动红的,从没有哪一刻,她会像现在这样感激冷冰冰的顾三爷,一个人一句话一把枪,就把混混解决了。 清溪低头揉面,好像没听到翠翠的问题。 可她的心里,全是顾怀修的影子,是那天他送她回来,在车里说的话。 “我派了人跟踪你,监视或保护,随你理解。” 冷冷的男人,冷冷的声音,怎么听都动机不纯,但他派来的人,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了。 看着手里的面团,清溪想到了方才。 她知道她表现地很镇定,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与光头男说话的时候,手一直在抖。 然后那人一说“三爷”,她就不怕了。 第40章 040 晚上七点,进面馆的客人终于开始变少,但也比平时多。 清溪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意红火的负面影响,腰酸腿软,初冬时节,她竟然热得冒汗,可虽然身体累,她心里很快活,小兰一报单子,清溪就干劲十足地重新忙碌起来。如果她没数错,今晚差不多已经卖了四十碗了,这还只是面馆登报的第一天。 “小姐,叶小姐来了。”小兰突然跑过来,兴奋地道。 清溪动作一停,叶小姐就是双胞胎的母亲,也是她推测的那位署名叶萍的章作者。 “就一碗?”听完小兰报的单子,清溪意外问。 小兰点头:“叶小姐自己来的。” 清溪明白了,立即着手做叶小姐的面,面条出锅,清溪摘下口罩,亲自端了出去。 店里还坐着几位不知是慕面而来还是慕美而来的男客,终于见到美女老板的庐山真面目,几个男客都看愣了神,清溪只做不知,笑着朝单独坐一桌的短发太太走去。 叶萍朝清溪笑了笑,看眼其他客人,她亲昵地问:“今天生意还行吗?” 清溪坐在她对面,杏眼里装满了感激:“好多了,多谢叶小姐。” 叶萍吸口面香,感叹道:“你谢我,我也要谢你,你有所不知,我们报的美食专栏原本由另一位作家负责,那天他突然辞职了,主编临时将专栏交给我,还要求我当晚就写篇稿子出来。我以前负责的工作与美食毫无关系,而且我与先生去年才搬到杭城,对本地知名酒楼、饭馆了解不多,吃过的几家还都被同事写过了,可把我愁的啊,然后忽然想到你,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她说的真诚,清溪笑道:“我帮的是小忙,你帮了我大忙,以后你们再来,都算我请客。” 叶萍忙道不用。 又来了一位年迈的老者,清溪让叶萍先用,她去做面。 等她再次坐到叶萍对面,叶萍已经吃了一大半,不太好意思地解释道:“刚刚下班,好饿。” 清溪马上问:“我再给你做一碗?” 叶萍捂住嘴笑,笑完才道:“你是想把我喂成胖子吗?” 清溪忽然觉得,这位已经当了孩子娘的叶小姐非常可爱。 看着叶萍吃了会儿,清溪攥攥手,试探着问:“那个,我有点好奇,章标题也是你起的吗?” 清溪真心感谢叶萍的帮助,但,一想到标题可能是高远留下的,自己的生意火爆与高远有关系,清溪总觉得有些膈应,如果标题也是叶萍构思出来的,清溪就可以安安心心做生意了。 叶萍摇摇头,面就剩最后一口了,她先吃完,再喝两口汤,才无奈道:“我起了一个,可我们主编嫌弃不够吸睛,他给换成现用的了。” 清溪恍然大悟,松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好笑,果然男人才了解男人,“面条美人”虽然让她颇为尴尬,可事实证明这个噱头确实很有效果。这个下午,清溪也想通了,反正报纸已经出来了,她也在赚钱上占了便宜,就不管其他吧。 “怎么,你觉得标题不好?”叶萍正色问。 清溪忙道:“没有,就是,有点难为情。” 小姑娘红了脸,叶萍明白了,小声安抚她:“你本来就是美人,当得起的,加油赚钱吧!” 清溪嗯了声,送她出门。 叶萍叫了黄包车,清溪目送了一会儿,正准备回厨房的时候,忽然看见顾明严从叶萍离开的方向走过来了,目光相对,顾明严笑着朝她招手。清溪点头致意,一转身,又见一个戴墨镜的冷峻男子从另一侧走了过来,不是顾怀修是谁? 清溪想到了一个小时前顾怀修对她的帮助,但这两位顾先生同时出现,清溪顿觉头疼。 她识趣地躲厨房去了。 七点二十分,小兰在面馆外挂上停止营业的牌子,店里算上顾怀修、顾明严,还有三位客人。 当那三位客人离开,顾明严立即放下筷子,擦擦嘴,熟络地走到厨房门口,站在外侧恭喜清溪:“厉害啊,刚开张一个月就上报了,一鸣惊人,早上我看到报纸,还不太敢相信,看来那位高先生办事挺靠谱的。” 他在试探清溪与高远的关系,然而对清溪来说,顾明严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看看门口的富家少爷,没解释,随他误会去吧。 顾明严单手插着口袋,又道:“正好公司要登报招聘两个翻译,我直接叫秘书联系高远吧。” 清溪实在是烦他一口一个高远,便一边收拾货架一边背对顾明严道:“章是我一位熟客叶小姐写的,听她说高先生已经辞职了。” 顾明严若有所思。 清溪看他一眼,反问道:“这么晚你还不回家,大太太不管吗?” 顾明严笑:“我又不是小孩子,谁没个交际,刚从一场饭局回来,想起报纸,绕过来道声喜。” 清溪:“谢谢,我这边还得收拾会儿,你先回去吧。” 顾明严不走,倚着厨房门楞道:“吃的太饱,我想散散步,送你一趟吧。” 他各种借口张嘴就来,清溪真不知道还能怎么拒绝了,上次她态度比较强硬地拒绝了一次,结果顾明严追问他是不是又做什么惹她生气了,清溪解释来解释去,费了半天唇舌,顾明严还是送了她。 过了两分钟,顾怀修吃完了,翠翠刷了碗,主仆三人锁门回家。 但清溪一跨出面馆,就见顾怀修戴着墨镜等在门口右侧,不像之前,他总是站在二十来步之外。 清溪不懂他要做什么,垂下眼帘,只管走自己的,经过男人身边时,余光里的男人忽地动了,自然而然地占据了她右侧位置。 清溪震惊地仰起头,声音结巴:“三爷,有事吗?” “送你。”顾怀修目视前方,漠然道。 清溪一怔,过了会儿才下意识地道:“我家很近,不劳烦您” “晚饭过后,散步消食。”顾怀修言简意赅。 清溪: 女孩左侧,顾明严抿紧了唇,伸手就要将清溪扯到他身后,然而顾怀修动作更快,抢先一步将清溪转到了他内侧,并迅速松开手。 变故太快,被男人当成香饽饽抢的清溪,还没有反应过来。 顾明严已经动怒,仰头质问比他略高半尺的好三叔:“清溪是我朋友,我送她天经地义,清溪与三爷都没说过几句话,你凭什么往清溪跟前凑?” 这么幼稚的问题,顾怀修不屑回答。 男人的沉默无异于蔑视,顾明严额头青筋直跳,尤其是,顾怀修大晚上的居然戴着墨镜,没有目光交汇,让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力感! “过来。”顾明严冷声喊清溪。 顾怀修也低头看身边的姑娘。 清溪哪个都没理,沉着脸喊翠翠、小兰跟上,随即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顾明严立即追上去,并抢占了清溪右手边的位置。 清溪不想理他,视线往左偏,这一偏,就见顾怀修也跟了上来,取代了顾明严刚刚的位置。 清溪更不想被两人夹在中间,脚步一停,转身往回走,想走在翠翠、小兰中间,可男人们太聪明,几乎同时又将她夹住了,她快他们也快,竟是无法摆脱。 清溪气得胸口起伏,怒视二男:“你们有完没完?我谁也不用你们送。” 顾怀修墨镜对着她,不说话。 顾明严有点小心机,指着三叔道:“他走我就走。” 这下子清溪又看向顾怀修。 顾怀修还是不说话。 清溪试着往前,顾怀修紧追不舍,顾明严见了,不甘落后地凑过来。 清溪真是要气死了,干脆以更快的速度回家。 可两个身高腿长的男人,哪个跟不上她的速度?简直轻轻松松。 清溪望着前面,心里只有“快点回家”的念头,直到走着走着,左手突然被人攥住了,初冬的夜晚,他掌心温热,传过来地那么快,致使清溪的第一感觉竟然是令人舒服的暖,然后才僵住了脚步。 顾怀修及时松开手。 顾明严疑惑地问她:“怎么了?” 清溪暗暗咬牙,女孩被人占了便宜,却不能说。 怕顾怀修再动手,清溪故意将左手缩到了宽松的袖口内,不想男人还是来了,大手强势地探进她袖口,在清溪逃离之前,紧紧地握住了她。清溪怕再停会惹起顾明严的怀疑,便偷偷地使劲儿,希望能甩开顾怀修,奈何事与愿违,男人的手坚如铁钳,她无法撼动分毫。 清溪很气,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手太热,清溪的身子居然也慢慢热了起来。 小兰、翠翠就在后面,她们一定看到了吧? 清溪继续挣扎。 顾怀修紧握不松,仿佛在用这种方式让她明白,他才是最有资格送她回家的男人。 一条小巷,终于走到了尽头。 顾怀修也终于松开了手。 恢复自由,清溪立即朝家门跑去,眨眼就消失在了男人们面前。翠翠、小兰低着脑袋,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匆匆从二人身侧经过,很快,徐家大门就再次被关得严严实实,空荡幽静的街上,只剩一对儿叔侄。 “三叔,咱们两家的恩怨,你尽管朝我与父亲来,别牵扯清溪。”顾明严转身,心平气和地,第一次叫了三叔。 顾怀修对此的回应,是 他连看都没看顾明严,转身走向老柳巷巷口。 顾明严追了两步,压低声音威胁前面的男人:“三叔,我知道你曾经混过黑道,但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儿,你敢欺负清溪,我拼上这条命也会杀了你。” 顾怀修右手动了动,女孩柔若无骨、细如凝脂的小手,似乎还没有离开。 他抬起手,放到鼻端。 嗯,有股海鲜的腥味儿,但并不难闻。 旁若无人地,顾怀修走出老柳巷,上了停在路边的黑色别克。 顾明严站在巷口的阴影里,一直目送别克汽车开远。 湖风迎面吹来,顾明严眉头紧锁,片刻之后,他回头,远远地望向徐宅。 说实话,顾明严不怕三叔跟他抢,但清溪心里,到底是怎么想三叔的? 第41章 041 清溪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明亮的房间,阳台上坐着一个穿白衬衫看书的俊美男人。 清溪愣住了,这情形,怎么似曾相识? 就在她疑惑的时候,看书的男人突然抬起头,目光相对,清溪紧张地避开,余光却见他放下书朝她走来。清溪心跳加快,她想起来,但不知为何人还是躺在那儿,然后男人坐在床边,从被窝里捞出她的手,轻轻地握住了。 他的手很暖,清溪想缩回来,他不放。 “三爷,你别这样。”清溪快要哭了,小声地求他。 男人默默地看着她,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跟着,他慢慢地俯身,冷漠的俊脸离她越来越近。 热气扑面,清溪倏地惊醒,入眼是一颗黑乎乎的狗脑袋。 清溪吓得往后缩。 富贵前爪搭在床沿上,黑眼睛茫然地望着主人。 清溪扫眼四周,看到熟悉的闺房,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场梦,只是,怎么会梦到顾怀修? 拍下富贵爪子让它一边玩去,清溪仰面躺在被窝,腕表显示下午三点五十,再躺一会儿又要起来去面馆了。清溪举着胳膊,慢慢地,视线从腕表移到了左手上。为何会梦见他?因为昨晚他无赖地抓了她的手,握了很久很久。 清溪肯定是生气的,气顾怀修的胆大霸道,可是,光头男嘴上欺负她,她又怕又恨,顾怀修都动手了,清溪却不怕也不恨,就连生气,清溪想了一晚,都不确定自己到底是气顾怀修的无赖,还是,更气他当着小兰、翠翠的面那样。 男人的冷脸不停地闯进脑海,清溪一把抓起被子,将脑袋蒙上了。 让她庆幸的是,小兰翠翠都没有问什么,仿佛昨晚并没看见,她们不问,清溪便只当没有发生。 晚上顾怀修又来吃面了,清溪恼他,躲在厨房,一眼都不给他看了。 八点半打烊,顾怀修等在面馆门外,清溪一出来,他便如昨晚那样,走到了她左手边。 清溪抿着嘴,回头叫翠翠、小兰跟上。 二女互视一眼,齐齐低下头,站在原地没动。在她们眼里,顾怀修已经不仅仅是小姐的追求者了,更是周密保护小姐的人,以前顾明严送小姐她们都隔了几步距离,方便两人谈话,对于帮小姐解围的冷峻三爷,她们一是不敢,二来,也愿意给三爷与顾明严同样的待遇。 丫鬟们怕顾怀修比她多,清溪更恼了,瞪眼顾怀修,她加快脚步,双手插进袖口,像一些老者那样走路。 像是要证明自己的君子般,男人将右手插进了西裤口袋。 清溪看见了,但她不信。 两人在沉默里交流了一个回合,后面小兰、翠翠看在眼里,都忍不住笑了,觉得这样的三爷一点都不凶。 巷子走到一半,顾怀修突然道:“明天下午两点,我让陆铎到柳园外接你,你可以带上富贵。” 清溪心里好奇他有何目的,嘴上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去。” 顾怀修平静地道:“去了,我保证年前不再见你,不去,说明你想每天都见我。” 这叫什么逻辑? 清溪低声强调:“我不去,是因为我不想见你。” 顾怀修看看她,意味深长地道:“我自有判断。” 清溪往右侧扭头,不就是激将法吗?她就不去,莫名其妙叫她过去,谁知道他要做什么? “我不会伤害你,你应该清楚。”顾怀修进一步解释。 “你先说清楚,如果是正事,我可以考虑。”清溪心里明白,这人一直默默地“追”她,突然提出这种要求,肯定有原因。 顾怀修却道:“明天下午两点,柳园外,如果你没出现,两点十分,陆铎会登门拜访。” 清溪气结,仰头瞪他:“你” “明天见。”迎着女孩的视线,顾怀修点点头,然后取出墨镜戴上,径直走了。 清溪咬唇,就顾怀修这种邀请态度,她真的不想去,可她怕家人担心,更不想让柔弱的母亲、年迈的祖母知道自己被一位送过人头的三爷看上了,如此一来,就成了顾怀修威胁她的把柄。当然,如果顾怀修没有救过她,清溪对他毫不了解,她宁可告诉家人,也不敢去赴他的约。 被人拿捏了软处,清溪没办法,第二天晌午打烊后,清溪回家换身最不起眼的衫裙,然后以散步遛狗的名义,带着翠翠、富贵出门了。小兰到底是半路投奔她的丫鬟,去见顾怀修这种事,清溪暂且只放心让翠翠知道。 柳园是南湖的一个景点,因为是周四工作日,湖边游览的人比较稀疏。 黑色别克停在柳园外,陆铎利落地跳下车,远远地朝清溪招手。十八岁的男人,穿了一身白色西服,笑容灿烂俊朗,比冬日午后的阳光还要明媚,叫人一直暖到心里去。 “好久没见,清溪小姐有没有想我啊?”陆铎拉开后座车门,戏谑地问。 清溪笑而不语。 翠翠俏皮道:“当然想了,陆少不来,我们每天少赚一毛钱呢。” 陆铎哈哈大笑,然后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不是我不想去,上个月舅舅派我去申城办事,我昨天才回来,晚上本想去面馆的,可舅舅不肯带我,不知道我又哪里得罪他了。” 翠翠偷瞄自家小姐,三爷为啥不带外甥,因为不想让外甥旁观他追求小姐呗。 清溪佯装不懂,弯腰上车,坐好后低头逗第一次坐洋车的富贵,努力掩饰自己微红的脸。 绕过半个湖就是花莲路,陆铎谈吐风趣会哄人,三人笑着笑着,好像没用多少工夫,车子就开进了顾怀修的别墅。 隔着车窗,清溪看见顾怀修与一个金发男人站在院子里,顾怀修一头黑色短发,那个洋人居然扎着一条辫子,松松散散的垂在肩上,潇洒不羁。见二人都朝这边望来,清溪连忙收回视线。说来也怪,如果这里有个陌生的中国人,清溪大概会担心自己见顾怀修的事情传出去,换成洋人,清溪就少了一层担忧。 汽车停稳,顾怀修已经来到了车前。 车门一开,富贵抢先跳了下去,瞅瞅顾怀修等人,小家伙先撒欢在新院子里跑了一大圈,逛完院子又冲向别墅大厅。无人阻拦,只有来福追了上去,恍如别墅最忠心的管家要盯着新来的客人,以防客人破坏东西。 翠翠下车后,顾怀修上前一步,朝里面的女孩伸手。 陆铎咳了两声,故意挑衅舅舅:“舅舅你什么意思?翠翠怎么没见你这么绅士?” 一句哈,成功弄红了清溪的脸,躲开顾怀修的手,自己下车了。 顾怀修不以为意,指着斜对面的金发男人给清溪介绍:“那是布莱克,是位摄影师。” 金发男人眼眸深邃,长得就像清溪曾经在申城影院外见过的外国电影明星,十分帅气,见对方朝她笑,清溪心跳突然加快,紧张地点头致意。 “你好,清溪小姐。”布莱克走过来,用生涩的普通话与清溪打招呼。 清溪红着脸与他握手。 &ifu,IsaysheisthemostbeautifueseadyIhaveseen”一边与清溪握手,布莱克一边真挚地向顾怀修表达他的惊艳。 顾怀修道谢,漫不经心地瞥了眼两人交握的手。 布莱克恍然大悟,连忙松开清溪,并向顾怀修表示歉意,他对中国化有些了解,知道大部分男人都不喜欢外男与他们的妻子、恋人有身体接触。 顾怀修朝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布莱克便与陆铎一起朝大厅走去。 清溪脸还红着,悄悄问顾怀修:“三爷,他刚刚跟您说什么了?” 顾怀修准确翻译:“他夸你很漂亮,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中国女人。” 这下子清溪脸更红了,低头扭捏一会儿,继续问:“还有一句呢?”很短的一句。 那是布莱克在向顾怀修道歉,顾怀修看看女孩红彤彤的脸,低声道:“他说我很幸运。” 幸运? 她长得美,顾怀修幸运什么? 清溪不解,但一对上顾怀修别有深意的目光,清溪忽的懂了,再次恼羞成怒,沉声问道:“现在三爷可以告诉我,你叫我过来究竟是为何了吗?” 顾怀修颔首,望着西方道:“明天我要去趟国外,年后才回。”说到这里,他再次看清溪。 小姑娘垂着眼帘,似乎无动于衷。 顾怀修接着道:“临走之前,我想与你合张影。” 言外之意,当他远在国外看不见她本人的时候,他需要一张照片睹物思人。 后面那四个字,清溪光是想想,都要挪不动脚步了。 “我不拍。”清溪顿足,然后转身要离开。真拍了,与答应他的追求有何区别? 顾怀修挡在她面前。 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慌乱颤动,细腻的脸蛋浮上红晕,那是女儿家的羞涩与矜持。 顾怀修很确定,她并不讨厌他了,否则那晚他不会握她的手。 “听话。”顾怀修微微弯腰,语气是两人初遇起,他对她最温柔的一次。 清溪心怦怦地跳,与面对金发外国男人时的紧张截然不同,顾怀修看她的眼神,他似命令又似哄求的语气,甚至他笼罩下来的身影,都像一把火,快要把她烤化了。 “只拍一张。”顾怀修腰杆弯的更低,黑眸与她平视。 清溪心底挣扎的,是女孩最真实的意愿与矜持。 “我说,你们俩在那儿磨蹭什么呢?”大厅那边,突然传来陆铎催促的声音:“快点的,人家布莱克先生是大忙人,好不容易才抽出时间来咱们这儿,别叫人家久等。” 清溪心里一紧。 “走吧。”顾怀修握住她手,拉着她往里走。 如同触电,清溪一下子挣开了,随后在顾怀修转过来看她之前,清溪低着头朝前走去。 顾怀修眼里闪过浅浅的笑意。 大厅门口,陆铎远远地朝舅舅递了一个“厉害”的眼神,如果一个薄脸皮的传统闺秀愿意同一个追求她的男人合影,理由除了喜欢,还能是什么?陆铎由衷地佩服舅舅,同时也深深地遗憾,没能亲眼目睹高冷舅舅的追美过程。 摄像机器摆在沙发对面,蒙着黑布,布莱克并不是很急,坐在沙发上同顾怀修聊天。 清溪几次看向腕表。 为了避免女孩的矜持重新战胜冲动,顾怀修朝布莱克点点头。 宛如一道令下,陆铎一下子离开沙发,走出照相机能拍到的范围,翠翠也避开了,来福威风凛凛地蹲坐在陆铎一旁,只有富贵,傻乎乎地跟着来福离开,回头见主人还在沙发上坐着,小家伙又颠颠地跑了过去。 清溪复杂的心绪,便被富贵给闹跑了。 顾怀修看了一眼外甥。 陆铎立即过来,抱起富贵出去了。 顾怀修再看翠翠。 翠翠头皮发麻,识趣地离开客厅,并带上了大门。 阳光从落地玻璃窗照进来,大厅光线柔和。 布莱克让沙发上的男女坐近点。 清溪听不懂,低着眼也没看摄影师的手势,僵硬地坐在那儿,顾怀修主动挪了过去,与她只隔了一拳的距离。清溪身体绷得更紧,如临大敌。 “以前拍过吗?”顾怀修示意布莱克稍等,他低声开解小姑娘。 清溪点头,她不怕拍照,但她没单独与父亲之外的男人照过。 “想象我只是一个食客。”顾怀修在她耳边说。 清溪做不到。 顾怀修沉默。 清溪突然抬起头,直视摄影机道:“拍吧。”早拍完早离开,也好早摆脱这种紧绷的氛围。 顾怀修看着她过于严肃的脸,顿了顿,绕过去用洋与布莱克交谈了一番。 当他回来,清溪用目光发问。 顾怀修没有解释,率先看向镜头。 男人一身黑色西服,女孩穿着领口带兰叶刺绣的白色小衫,下面是豆青色长裙,因为她坐着,裙摆下露出了一双精致的绣花鞋。男的俊逸,女的柔美,本该是一幅动人的画面,但男人容貌清冷,女孩神色僵硬 虽然得了顾怀修的提醒,布莱克还是忍不住叫两人笑一笑,用生涩的中。 顾怀修笑不出来,清溪也笑不出来。 就在此时,冷峻的男人突然伸手,大手攥住她单薄肩头,不容拒绝地往他怀里按。 清溪惊愕地仰起头。 白光一闪,“咔擦”声响,画面在这一瞬间定格。 “Wonderfu!”布莱克对顾怀修的表现,对自己的抓拍速度非常满意。 可被顾怀修当着外人抱了的中国女孩,却狠狠地推了顾怀修一下,头也不回地跑了。 布莱克愣住。 顾怀修没去追他的姑娘,垂眸坐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 外面陆铎见清溪红着眼圈跑出来,杏眼含泪,顿时慌了,千求百哄才哄得清溪同意坐他车。 回家路上,翠翠噤若寒蝉,陆铎也没敢说话。 车后座,清溪望着窗外,只觉得今天阳光惨淡,湖水也冷森森的。 第42章 042 这晚顾怀修还是来了,结账离开时,桌子上除了一毛钱,还放了一张信封。 小兰将信封递给清溪,清溪收进袖中,没看。 打烊回家,顾怀修又退回了原来的位置,远远地跟着。 清溪一直都没有回头。 九点多,清溪洗完澡,一个人坐在床上,煤油灯灯光昏黄,清溪低着头,手里攥着那个信封。 她摸得出来,里面是张照片。 富贵趴在主人脚边,脑袋也贴着地,黑眼睛好奇地望着一动不动的主人。小家伙原来是住在院子里的,前阵子清溪经常做噩梦,就把富贵叫了进来,夜深人静醒来,有富贵陪着,清溪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看不看?”清溪弯腰,举着信封问富贵,声音轻轻的。 富贵抬起脑袋,要咬信封。 清溪立即缩回手。 陌生的东西离得远了,富贵歪歪脑袋,重新趴了回去。 清溪被小家伙逗笑了,看会儿狗,她笑容淡去,脱了鞋钻进被窝。靠着床头,清溪慢慢地撕开信封,再倒出里面的照片,果然是下午在别墅拍的那张。 宽敞明亮的客厅,她与他并肩坐在深棕色的牛皮沙发上,清溪挡住顾怀修,先看自己。她被他搂着,肩膀已经挨到了他胸膛,傻乎乎地仰着脑袋,一脸惊愕。清溪觉得这样姿势的自己好丑,还不如顾明严替她们姐妹照的相片里的她好看。 不看自己了,清溪注意到了攥着她肩膀的大手,修长的手指非常漂亮,还有一种顾怀修独有的凌厉感。只是一只手,清溪心跳就乱了,然后一点一点地挪开挡住男人脑袋的手指。 绝大多数的人拍照时都会看向镜头,清溪之所以先挡住顾怀修,怕的就是对上那双冷漠的眼睛,但当手指挪开,清溪却意外地发现,顾怀修也是微微侧着头的,长长的眼睫垂下来,他好像在看她,如玉俊美的侧脸上,竟流露出一种温柔。 清溪一手贴住了脸,对着照片的时间越长,脸颊就越烫。 他抱她,如果顾怀修脸上有任何占了便宜的得意,清溪都会恼火,可他的神情,与得意无关。 不知看了多久,清溪突地翻过照片,不让自己再盯着男人的脸发呆。望了会儿窗,清溪重新低头,想再看一眼,却见照片白底的背面居然写了字: 因故远行,拟正月十四归, 盼聚柳园,共赏元宵灯月。 珍重,勿念。 怀修致清溪,乙丑年十一月初九留。 男人的钢笔字迹,像他的人一样,透着一股冷,可清溪重新看了一遍,莫名就想到了宋朝大家欧阳修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上元节,还有两个多月,国外那么多地方,他要去的是哪儿,千里迢迢,他真的能赶回来吗? 清溪放下照片,心里乱糟糟的。 花莲路的一栋别墅内,二楼主人的房间也亮着灯,顾怀修靠在藤椅上,手里举着刚得不久的照片。照片里被他搂着的女孩,乌眉秀目,惊慌失措地望着他,有点呆有点恼有点羞,娇憨灵动地好像就在眼前。 顾怀修想要的是她的正面照,但现在他觉得,这张拍的就很好。 慢慢悠悠地晃着摇椅,直到楼下的摆钟连续响了十下,顾怀修才收好照片,关灯入睡。 翌日,顾怀修坐船出海,随身只带一只皮箱,以及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狗。 顾怀修离开的那个周六,顾明严去徐家拜访徐老太太,时间把握地很准,一老一少才聊了一盏茶的功夫,清溪就打烊回来了。 徐老太太本来料定孙女与顾家的婚事已经彻底黄了,但顾明严屡次登门,让徐老太太又看到了一丝希望。古往今来,“娶了媳妇忘了娘”这个俗话确实很有道理,她的儿子不就是把林晚音当宝贝供着?只要顾明严对孙女死心塌地,那顾家大太太真不是什么问题。 因此,徐老太太很乐意撮合两个小的,叫清溪单独陪客,她领着云溪去院子里玩了。 清溪这一早上做了几十碗面,累得只想回房躺会儿,对顾明严,她开门见山:“顾大哥找我有事吗?没事我回房休息了。” 顾明严知道她累,但这次他不打算怜香惜玉,探究地看着清溪:“周四下午,我院里一个下人去花莲路跑腿,说看见你坐陆铎的车去了那边,这是真的?” 清溪本来垂眸听着,听到后面,她抬起头,同样用审视的目光打量顾明严。 她不信。特地去别墅与顾怀修见面,清溪唯恐被熟人看见,从上车到下车,她一直在留意路旁,其他路段行人较多,花莲路却非常幽静,除了一对儿散步的白发老夫妻,清溪压根没见到什么下人,而如果顾明严所说的那人站在马路对面,那他更不可能看见始终歪头观察另一侧的她的脸。 既然不是偶遇,顾明严又知道她的行踪,只能说明顾明严也有派人跟踪她,这样就解释了,上次她与高远见面,顾明严为何能得到消息。 想通了,清溪心里一慌,怕顾明严也知道她被高远谋算的事,但下一秒,她便记起顾怀修说过,只要她不说,旁人就不会知。 说不清理由,清溪就是相信顾怀修的话,而且,倘若顾明严真知道那事,早就来问她了。 “我是去了,三爷的来福非常懂事,我去向三爷请教如何训狗。”清溪面无表情地道。 顾明严皱眉,他不信事情会这么简单,可,那天富贵确实跟着清溪一起去了。 没有依据质疑,顾明严摸摸额头,正要劝诫清溪少与三叔来往,清溪突然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他道:“顾明严,你是帮了我很多,我感激你,但你没有资格派人监视我。一会儿你马上撤走你的人,否则别怪我将事情捅到大太太那里去,我是不怕她的,但大太太若知道你背着她纠缠我” “清溪,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监视你?”震惊过后,顾明严连忙打断她,试图为自己辩解。 “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清溪沉着脸走了。 顾明严想追出去,门外却传来清溪的声音:“祖母,顾少爷要走了,您送送他吧。” 顾明严身体一僵。 得,两次她与旁人碰面的重要内情都没打听到,他却又从“顾大哥”跌回“顾少爷”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顾明严再也没有来找清溪,清溪故意“摔伤”了一次,没炸出顾明严,倒是把陆铎吓坏了,匆匆赶过来问她摔得严重不严重,清溪便相信,顾明严真的撤走了他的人,而顾怀修派来保护她的属下,一直都在。 至于顾怀修,他刚离开的那几天,少了一个每天准时来吃面的特殊客人,清溪与小兰、翠翠都不太习惯,幸好因为叶小姐的那篇章,兼之回头客的口碑流传,面馆生意越来越好。到了腊月,面馆一天能卖出两百多碗了,除去给杨老的房租、两个丫鬟的工钱、碗筷更替费用,清溪预计,她一个月能纯赚两百块。 腊八这天,顾明严终于又露面了,与顾世钦一起来的徐家。因是过节,清溪今天不做生意。 客人登门,徐老太太把儿媳妇、孙女们都叫过来,招待客人。 林晚音垂眸朝顾世钦打声招呼,清溪三姐妹乖乖叫“顾叔叔”。 顾世钦问了玉溪学业,夸云溪长了个头,最后才心疼地看着清溪:“好像瘦了。” 清溪笑着说没有。 众人落座,徐老太太暗暗打量儿媳妇,见儿媳妇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都不想待在这里,便知道儿媳妇对顾世钦真的不念任何旧情了,再看清溪,只恭敬地与顾世钦交谈,一眼都没往顾明严那边瞅,竟也是绝了情的模样。 孙女太固执,徐老太太暂且放弃撮合两人的念头,转而问顾世钦今日过来有何事。 顾世钦颔首,正色道:“我与明严过来,一是给老太太请安,二来也是问问,年关将至,不知老太太准备在哪边过年?” 此言一出,徐老太太面上浮现悲痛,林晚音黯然,清溪、玉溪也都低下头,只有云溪懵懵懂懂。 “自然是要回秀城的。”短暂的失态后,徐老太太低声道,“回去给望山以及徐家的列祖列宗上柱香。” 顾世钦理解,叹息道:“年关事多,我怕是走不开,就让明严随老太太一同过去,代我祭拜望山兄吧。徐宅尚未重建,我也会让明严提前安排好住处,老太太只管安心回乡就是。” 有人上赶着帮忙,徐老太太自然乐意坐享其成,但点头之前,徐老太太瞄了眼儿媳妇与大孙女。 林晚音不想与顾世钦说话,朝女儿使个眼色。 清溪是小辈,有些事她可以做,但显得不礼貌,所以她先恳求的望向祖母,如果祖母不顾她的想法还是要接受顾家父子的帮忙,清溪再开口拒绝。 徐老太太领会了孙女的意思,换成几个月前,她绝不会听孙女的,轮到现在 “贤侄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大过年的,还是让明严待在家里吧,你也不用操心我们回家的事,住处我早就派人提前联系好了,车票也不难买。”徐老太太委婉地拒绝了顾世钦的提议。 顾世钦不好再说。 顾明严诚恳道:“老太太,我送您过去,祭拜过伯父,我当天便回来,不耽误与家人过年。” 这态度徐老太太喜欢,眼瞅着要答应,清溪却道:“顾大哥还是别去了,父亲,未必想见你。” “清溪!”徐老太太震惊道,实在是这话太重了。 清溪乖乖起身,言不由衷地向顾明严道歉:“对不起顾大哥,我不是故意的。” 顾明严俊脸发白,想说什么,记起自己在国外那些风流债,他竟不敢再看清溪,郑重地分别朝徐老太太、林晚音赔罪,也闭口不提再送徐家女眷回秀城的事。 堂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顾世钦看眼倔强的前准儿媳,摇摇头,提出告辞。 小年前一天,清溪的面馆挂上了歇业的招牌,正月十八再恢复营业。 翌日,徐老太太领着儿媳妇、孙女们,心情复杂地登上了火车。 “借过。” 清溪坐好了,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有点耳熟的声音,她回头,就见一个穿黑衣的冷峻男人拎着行李朝她们这边走来,最后,男人在清溪对面那桌停下了,放行李、落座,忙完一切,男人闭着眼睛靠到椅背上,生人勿近。 清溪盯着他看了会儿,想起来了,这是那天替她赶跑光头男的人,也是,顾怀修的人。 清溪低头,心思飘到了不知何处。 距离上元节越来越近,顾怀修现在,是不是已经在回国的船上了? 如果他真的能赶回来,她,要不要去柳园见他? 清溪说不清。 与此同时,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上,一艘巨轮正快速行进。 冬天天冷,大多乘客都留在客房,如此一来,船头迎风而立的墨镜男人,便显得格外特立独行。 顾怀修靠着船栏,赏够了海景,他探手入怀,掏了一张照片出来。 两个月不见,他爱发脾气的小姑娘,是不是长高了? 第43章 043 重回秀城,清溪一家依然住了之前办丧事时租赁的那栋宅子。 徐家在秀城颇有名望,娘几个一回来,不少街坊、故交纷纷前来拜访。 徐老太太在家应酬,清溪领着翠翠出了门,先去铺子里置办茶酒礼物,再沿着古城小巷绕了起来。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第一次离开那么久,终于回来,清溪心情出奇地平静。她还有仇人,还有立誓要完成的抱负,但清溪不再烦躁着急,因为杨老的教导、面馆生意的兴隆以及家人的支持,清溪已经有了牢固的主心骨。 “小姐,您要去哪儿啊?”翠翠疑惑地问。 清溪指指前方。 这条巷子尽头是片占地两亩左右的湖,湖水清澈,附近的人家都在这边洗米洗菜。清溪站在湖畔,看着十来只白毛鸭子在里面悠哉地游来游去,对岸还有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在玩游戏,跑跑闹闹的。清溪幼时也喜欢来这边玩,只是与顾明严订婚后,祖母对她管教地严了,再也不许她在湖边跑。 默默看了会儿,清溪转身,朝湖东那一排人家走去。 翠翠终于想起来了。徐庆堂酒楼一共有三位大厨,老爷占了一个,然后是刘师傅、孟师傅。这两位师傅都是孤儿,小时候被老太爷收养,留在徐家当学徒,因为年龄与老爷相仿又天天待在一起,三人关系情同手足,刘、孟厨艺精湛,同样烧得一手好菜。 这是她们回秀城的第五天,无需刻意打听,很多事情就通过街坊口中传到了耳朵里。小姐一家搬去杭城后,徐庆堂上上下下的伙计们都投奔了新的东家,跑堂、账房这种不算,最紧要的两位大厨之一,刘师傅,居然去杜家的福满门做事了。 人家也需要养家糊口,老东家倒了再换新的无可厚非,可感情上,翠翠不知道小姐怎么想的,她有点堵得慌,幸好,另一位孟师傅够义气,哪家都没去,带着儿子专门接些红白喜事的饭局,而孟师傅就住在这边。 清溪要拜访的就是孟师傅。 小时候父亲喜欢来孟家串门,清溪常常跟着来,自然记得路。 孟家大门开着,干净整齐的院子几乎一览无余,东墙边种了两颗石榴树,清溪望着熟悉的院子,好像看见自己在这边玩的身影,父亲穿着褂子与孟叔叔坐在屋檐下下棋,她跟着孟大哥跑到石榴树下,孟大哥跳到墙头摘石榴,她眼巴巴地在下面看。 正出神,堂屋里突然走出一个三旬左右的妇人,穿一身石青色的衫裤,怀里抱着木盆,似乎要去湖边洗衣的样子。 四目相对,清溪笑了,亲昵地喊道:“三婶。” 徐庆堂三位大厨以兄弟相称,刘师傅年纪最长,清溪要叫伯父,孟师傅行三,清溪叫叔叔。 “大小姐?”认出门外亭亭玉立的姑娘正是徐家大小姐,孟太太又惊又喜,连忙将盆子放到房檐下,欢喜地跑过来迎接,一边跑一边受宠若惊地解释道:“真是的,该我们去拜访您的,大小姐怎么亲自过来了?” “想三婶了。”清溪甜甜地道,瞅瞅里面问:“孟叔叔在家吗?” 孟太太叹气:“陈桥镇有个学生考上大学了,家里办酒席,邓家村有人娶媳妇,也要连办三天酒席,你孟叔叔、孟大哥先去的陈桥镇,然后家也不回直接再去邓家村,这会儿八成在回来的路上吧,我就是想等他们爷俩回来,我们一家三口再一块儿去给老太太、大小姐请安呢。” “孟叔叔这么忙啊?”翠翠惊讶地问。 孟太太看眼清溪,想说什么,又把话吞回去了。这四个月,丈夫有忙的时候,但找不到活儿的时候更多,好在丈夫在徐庆堂当了七八年的大厨,儿子也在酒楼跑堂,攒了一笔钱,只要省吃俭用无病无灾的,一家人这辈子都不用担心吃不上饭。 “来,大小姐屋里坐。”抛开杂念,孟太太热情地招待清溪。 孟家日子过得还行,屋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孟太太给清溪倒茶,然后翻出一张报纸,乐不可支地对清溪道:“看看,这是大小姐的面馆登报那期,你孟叔叔听人说徐庆堂上报纸了,拔腿就去街上买了一份,看一次笑一次,一直夸大小姐能干呢。” 接过那份被折叠过很多次的旧报纸,想象孟叔叔开心的样子,清溪心里暖呼呼的。 三女在屋里叙旧,十点多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男人的吆喝:“在家吗?赶紧弄盆水。” 清溪眼睛一亮,那是孟叔叔的声音。 她朝准备出去的孟太太摇摇头,然后她端起屋里另一个洗脸盆,去厨房的水缸舀了水,再端着往外走。 孟师傅刚从茅房撒完尿出来,一抬头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穿白裙子的美貌小姐,他第一反应是自己走错家门了,然后才认出那是清溪! “大小姐?”孟师傅彻底愣住了。 三十多岁的男人,中等身材体型微胖,红光满面的脸一看就像厨房里烧菜的,只是一个照面,清溪就想到了父亲想到了这个院子里曾经的安乐时光,她眼睛一酸,朝远处慈爱可亲的男人跑了过去。 孟师傅眼睛也酸了,张开手臂抱住这个他嘴上敬为大小姐心里却一直当成亲侄女的可怜姑娘。 清溪无声地哭,孟师傅轻轻地拍着小姑娘肩膀,孟师傅的儿子孟进拎着新买的五花肉、草鱼回来,见到清溪、翠翠,惊得他手里的东西差点掉下去。 “孟大哥。”清溪偷偷用帕子抹抹眼睛,不太好意思地道。 “啥时候回来的?”孟进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清溪道小年那天。 简单的寒暄后,众人再次进屋说话。 清溪关心孟师傅的身体,孟师傅兴奋地叫清溪多聊聊面馆的事,聊得太投入,不知不觉就要晌午了。孟师傅撸起袖子,留清溪在这边吃饭,他亲手掌勺,清溪笑着答应,派翠翠回家说一声。孟太太心细,叫儿子孟进也走一趟,顺便知会老太太,下午他们夫妻再去请安。 孟师傅的厨艺在秀城也是排的上号的,这顿午饭,清溪罕见地吃撑了。 “孟叔叔,其实我过来,还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饭后,清溪看着孟师傅道。 孟师傅想都不想地,立即拍胸脯:“说吧,就是上刀山孟叔叔也替你干。” 清溪笑,从袖口摸出一个信封,递给孟师傅道:“孟叔叔,这里是五百块钱,过完年,我想请您雇工帮我们重盖房子、酒楼,我们家您最熟悉了,还弄成原来那样就行。秀城这边我就认识您,只能麻烦您帮忙看着点。” 徐家老宅肯定要重建,孟师傅接过信封,郑重地保证道:“你放心,清明之前,孟叔叔肯定让徐家老宅恢复如初。” 清溪点头,补充道:“钱您先用着,下次回来我再” 孟师傅摆手:“五百块足够了,大小姐安心在杭城过,等你准备好了重开酒楼那天,只要你不嫌弃,孟叔叔继续给徐家当大厨。哼,我这条命是老太爷给的,厨艺也是跟老太爷学的,我可不像有些人,东家一出事便急着去投奔新东家。” 清溪垂眸,她自然也是希望另一位大厨像孟师傅这样等着她的,但人各有志,无法强求。 聊了片刻,孟师傅一家三口随清溪去给徐老太太、林晚音请安。 在徐老太太眼里,孟师傅就相当于徐家的大忠臣,她当然很欣慰,想奖励点什么,无论钱还是物孟师傅夫妻不肯要,徐老太太想了想,问孟进:“要不,你去杭城帮清溪招待客人?现在面馆就她与两个丫鬟,有你在,我就放心了,不然真怕三个丫头被人欺负。” 孟进想去,在饭馆当跑堂的,既比四处跑舒服,说出来也体面点。 他请示地看向父亲。 孟师傅也觉得如花似玉的大小姐开面馆容易出事,儿子长得高高壮壮,往那一站,至少能吓跑一般的混混,便一口气答应了。 于是正月初十清溪一家返回杭城时,身边就多了一个孟进。徐老太太安排孟进住在前院的倒座,往后白天给清溪当伙计,晚上回来还能看家防贼,工钱每月二十,她出。 韩莹是知道徐家诸人的归期的,第二天就过来做客了,并送来五张请帖,邀请清溪娘几个陪她一起参加正月十五在南湖举办的烟花大会。届时湖岸各处都能看到烟花,但湖北有一处最适合观赏的位置,席位有限,能去的都是杭城军、政、商三圈里有名有脸的人物。韩戎是银行行长,弄五张后面几排的席位轻而易举。 韩莹喜欢林老师,也喜欢清溪姐妹,送请帖的动机很单纯。 徐老太太却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结交达官贵人的好机会,她当初支持儿媳妇与韩莹处好关系,为的不就是这些吗? “真是太谢谢了,莹莹放心,那晚我们一定都去!”心花怒放,徐老太太一锤定音。 玉溪、云溪都很高兴,林晚音身为寡妇,不想去参加这样的热闹,遂向婆母表示她想留在家里的意愿。但徐老太太怎么可能答应?韩家的请帖就是冲着儿媳妇古琴老师的关系给的,哪有正主不去,一堆亲戚厚颜无耻出席的? “去吧,难得有这样的热闹,别辜负莹莹的心意。”徐老太太异常慈爱地道。 婆母坚持,林晚音只好答应。 林晚音旁边,清溪心绪又不宁了。如果她去,与顾怀修的约定怎么办?可若不去,她辛辛苦苦找了借口拒绝韩莹,顾怀修却根本没赶回来呢? 已经两个月了,谁知道顾怀修还记不记得照片上的字? 这个晚上,清溪辗转反侧,睡不着。 正月十二,顾明严来了,给徐老太太、林晚音拜年,然后也拿出几张请帖。 徐老太太眼珠一转,笑着问:“你祖母、母亲也去吗?” 顾明严看眼清溪,解释道:“会场分三块,祖母她们坐在主会场东侧,这几张席位在西边。” 言外之意,两家未必能碰上。 徐老太太心里乐了,真巧,韩莹给她们的请帖,也是东边的席位呢。顾老太太不是看不起她们娘几个吗?这次她就要顾老太太看看,放眼杭城,顾家人能去的地方,她们徐家女眷也有资格去!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韩小姐昨日已经邀请了我们,明严的席位还是让给别人吧。” 顾明严错愕,然想起韩戎父女,又很快明白了。 献殷勤献得晚了,顾明严失望而归,跨出徐宅前,男人巴巴地望了眼清溪闺房的方向。年前他来,清溪好歹会露面,今日,她竟是避而不见,就那么厌恶他吗?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派那些蠢货会跟踪她 顾明严前脚才走,徐老太太就领着三个孙女,浩浩荡荡地去逛街买衣服! 玉溪、云溪还小,再打扮也是丫头片子,徐老太太就主要拾掇大孙女,给清溪买了一件红底大花色的精美旗袍,买了一件套在外面穿的米白色洋大衣,然后新鞋、新首饰统统都买,直挑的清溪脚酸,看得玉溪、云溪满眼羡慕。 可清溪的心思,压根不在打扮上。 转眼到了正月十四,照片中,他拟定的归期。 清溪闷在房间,呆呆地望着窗外,天蓝如洗,年后这段日子,杭城阳光灿烂,温暖的像春天。 她又找出了被她藏在箱笼深处的那张照片。 俊美冷漠的男人,好像也变得陌生起来。 “啊,这是哪来的狗啊?” 前院突然传来婆子的尖叫,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害怕,清溪一惊,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来福。 她立即穿上鞋子往外跑,跑到一半又折回来,匆匆将照片藏到被子底下,藏完继续往外跑,只是清溪才出门,就见威风凛凛的来福已经肆无忌惮地来了后院,看到她,来福脚步微停,接着如一道黑色的风,转瞬吹到了她面前。 富贵汪汪地叫。 来福没理它,蹲坐在地,扬起脖子,露出项圈上挂着的布袋。 趁母亲、祖母还没过来,清溪飞快摘下布袋,扯开袋口往里一看,除了一百五十块钱,还有一片细细的干枯柳叶。 这一瞬,那人仿佛也来了,低低地在她耳边说:“盼聚柳园,共享元宵灯月。” 第44章 044 百枝火树千金屧,宝马香尘不绝。 元宵佳节,皓月当空,杭城百姓家家门前都挂上了灯笼,就连树枝上也吊了精致小巧的彩灯,南湖岸边赶来看烟花的行人摩肩接踵,有钱人则坐在擦得光可鉴人的奢华汽车里,一边透过玻璃窗观赏夜色,一边慢慢地开往目的地。不时有行人、孩子从马路上跑过,开车的司机格外小心。 今晚南湖的节目分成两部分,七点到八点看戏,八点到九点放烟花。节目开始前,名流们还有场晚宴,晚宴清溪一家就不适合参加了,但韩家之前打过招呼,说六点多会派汽车过来接大大小小五位女眷去湖畔露天会场。 夜晚天寒,徐老太太外面罩了一件貂皮大衣,老太太年轻时长得漂亮,在秀城当了大半辈子有头有脸的老太太,现在论容貌气度,说是官家老太太也能令人信服。三小姐云溪乖乖地坐在祖母内侧,穿着祖母新给她买的白色公主裙,粉雕玉琢十分讨人喜欢。 清溪、玉溪穿的都是旗袍,不过被大衣一裹,只露出修长白皙的脖子,与两张漂亮的脸蛋。林晚音坐在女儿们中间,穿的是宝蓝色的短衫,大方又端庄。 汽车慢慢地开,清溪偏头望着窗外,袖中嫩如青葱的指头不安地扯来扯去,脑袋里各种问题。顾怀修叫她去柳园,但他没有说见面的时间,现在她与家人在一起,就算找了理由离开会场,万一顾怀修等不到她,已经离开了呢? 清溪心烦意乱,不知自己该不该去,也不知自己去了能不能遇见他,两个不知,一点一点将她心底的悸动压了下去。 会场附近有警察拦路,不准普通市民靠近。 司机将五人的请帖递出去,负责检查的警官仔细核对,确认无误后,弯腰朝车里的女眷们点点头,然后让开了路。 富商是今晚三界名流中身份最低的,自发地先到场,其中富商又按照家底也分出了尊卑,如顾世钦这种杭城老牌商号领袖,当在商人中排首位,来的自然也会稍微晚一些。只看家底,清溪一家外来户当属末流,但韩戎这个引荐人不一般,因此席位也不是特别落后。 主会场坐官员,化方面的大牛们坐在西会场,东会场就是专门留给商人的。 一共五排席位,清溪一家被安排在了第二排中间。 后面两排几乎已经坐满,富太太、小姐们一边欢声笑语聊天一边留意新到的客人,见到徐家女眷,这些人都面露疑色,偷偷向附近的熟识打听:“这是哪家的太太小姐,你知道吗?” 没人知道。 徐老太太听到些声音,不卑不亢地领着清溪娘几个落座。她坐中间,左手边依次是云溪、林晚音,右手边是玉溪、清溪。 “娘,真好看。”小云溪站在地上,一手扶着母亲,一手指着远处的湖岸。 清溪抬头。 南湖一圈遍植香樟、柳、桃等树木,此时树上都挂了花灯,如一条蜿蜒的灯龙将南湖围了起来,明月缀夜空,花灯照幽湖,浑似人间仙境。 短暂的惊艳后,清溪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投向了湖东柳园的方向。 她看得出神,身后陆续抵达的客人越来越多,很快,第二排、第一排也有了人影。 “顾家的人来了!” 清溪收了心,顺便扯了下玉溪的胳膊,不叫她回头。 孙女们懂事,徐老太太也没动,脸上带着微笑,似乎对湖边的景色非常满意。 这边顾老太太边走边与人寒暄,一直绕到第一排,往中间走的时候,她随意往自家人身后的位置扫了眼,才看见了徐老太太。两个老太太只见过屈指可数的几面,第一眼顾老太太只觉得眼熟,并不确定,但她认识清溪啊! 顾老太太定在了原地。 其实顾老太太也是经历过大风浪的女人,如果是在街上遇见徐家女眷,她只会轻蔑一笑,但这是今晚杭城最体面的会场,于顾老太太而言,在会场见到清溪娘几个,就好像在一箱金银珠宝里发现了几坨牛粪! 大太太、顾慧芳娘俩也愣住了,特别是大太太,虽然顾世钦一直不承认,但大太太就是认定丈夫被林晚音这个骚寡妇勾了魂。顾老太太好歹沉得住气,大太太妒火攻心,狠狠瞪眼林晚音,回头就找丈夫算账:“她们怎么会在这儿?是不是你给找的请帖?” 顾世钦已提前从儿子那里知道徐家女眷会来了,但他没想到两家居然离得这么近,震惊之余,眼见东会场诸人都朝这边望了过来,顾世钦脸色一沉,低声警告妻子:“有话回家再说,别在外面丢人现眼。” 大太太还想发作,顾明严及时解释道:“母亲,清溪与韩行长的千金交好,请帖是韩家送的。” 他刚说完,韩莹就在丫鬟的陪伴下找来了,女孩穿着漂亮的小洋装,绕到第一排中间,然后旁若无人地对林晚音道:“老师,爹爹不许我过来,今晚咱们就分头看烟花吧,那边是休息室,你们渴了累了可以去里面坐坐。” 林晚音起身道谢。 韩莹开心地挥挥手,回中间的主会场了,但她短短的露面,却让东会场的人都认识了徐家女眷。 顾老太太抿着嘴落座,想着徐家这么快又找了韩家当靠山,她今晚的好心情都没了。 顾世钦、顾世昌分别领着妻儿落座,本来该顾世钦一家坐顾老太太左侧的,因为大太太不想丈夫离林晚音太近,临时与二房换了位置。结果这么一来,顾明严稍微偏头,就能看到清溪。 顾明严知道母亲不喜清溪,他很想管住自己,然而刚刚匆匆一瞥,长发高绾身穿洋装大衣的清溪,美得好像变了一个人,兼之又有二十多日没见,没坐多久,顾明严便忍不住往后偷瞄。 清溪感觉到了,侧身与妹妹说话,只露出修长的脖颈与姣好的侧脸,便是如此,同样柔美。 顾明严看得移不开眼。 顾慧芳悄悄用鞋尖碰了碰母亲,再朝哥哥那边使眼色。 大太太探头,见儿子盯着清溪看,大太太险些气死!老的馋徐家寡妇,小的馋徐家女儿,天底下没有别的女人了吗? “明严!”大太太伸长胳膊,狠狠拧了儿子一下。 顾明严连忙坐正,怕连累清溪,再也不敢回头。 但已经晚了,大太太憋了一肚子的火,不敢骂林晚音得罪丈夫,她就双手抱胸,对着湖景嘲讽起来:“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一个从秀城来的开面馆的破落户,就因为母亲给行长千金当家教,现在也打扮地跟大家闺秀似的了” 话未说完,顾世钦冷冷看了过来,大太太本来还想质疑林晚音给女儿买衣裳的钱来路不明,被丈夫一瞪,她咬咬牙,忍住了。 大太太的声音不低,至少后面两排中间这一圈都听见了。 有人好整以暇地望向清溪一家。 清溪垂着眼帘,面容隐在昏暗的夜色中,清清冷冷的,别有一种惹人怜惜的脆弱。 顾明严心里绞了一下。 玉溪冲动,想替姐姐出气,徐老太太突然拍拍孙女的小手,慢慢悠悠地用一种感慨的语气对林晚音道:“当初你劝我退了清溪与顾家的婚事,说什么齐大非偶,我不爱听,现在啊,我算是真正明白你的意思了。清溪她们姐妹可怜,小小年纪没了爹,咱们清溪为了养家,起早贪黑地经营面馆,每分钱都得来不易,如今承蒙韩小姐照顾,请咱们孤儿寡母来见见世面,哪料我这个当祖母的掏钱给孙女们买身新衣裳,也要被人家猜忌议论” 说到这里,徐老太太摇摇头,叹道:“幸好你有先见之明,咱们退了这门婚事,被人说两句,总比被人指着鼻子看低一辈子强。” 大太太讽刺清溪用了“破落户”,徐老太太却一个难听的字眼都没用,然而一番话下来,旁边的听众们都弄明白了,原来徐家的男人死了,寡妇太太不得不去当家教,如花似玉的长女也不得不抛头露面去营生。 人啊,甭管心里怎么想的,或是冷漠或是不在意,但在明面上,都想表现出真善美。 有那不怕顾家的,或是想通过徐家巴结韩戎的,纷纷替清溪娘几个打抱不平起来,暗指大太太仗着有钱有势就瞧不起可怜人,说话做事没教养。 可把大太太气坏了,喘着气不知该怎么狡辩,顾老太太更生气,气徐老太太装可怜糊弄人,也气大儿媳妇给她丢了脸,当即斥责大太太道:“清溪那日是动手打了你,但她一个孩子,你当长辈的同她计较什么?” 此言一出,身后传来一片惊呼声,看着柔柔弱弱的徐家大小姐,竟然敢打长辈? 姜是老的辣,顾老太太一开口,局面就要变了。 徐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眨眼间就有了对策,抓起帕子擦泪:“老姐姐,你别太欺负人了,咱们原是亲家,因为明严在外面交别的女朋友,我们娘几个去要说法,大太太却不分青红皂白向清溪她娘动手,清溪见她娘的头发都快被大太太扯下来了,忍不住推了一把,怎么从你嘴中说出来,竟是清溪不懂事了?莫非要我们一老一小眼睁睁看着清溪她娘被大太太打死不成?” “你” “闭嘴!” 大太太、顾世钦几乎同时站了起来,不顾顾老太太的眼色,顾世钦转身朝徐老太太鞠了一躬,沉声赔罪道:“是世钦御妻无术、教子无方,辜负了望山兄弟,辜负了老太太与清溪侄女,我这就带他们回去,还请老太太息怒,别因此坏了看烟花的雅兴。” 徐老太太收了泪,真诚地劝道:“贤侄莫要动怒,坐下来吧,咱们都别说了,好好看烟花。” 顾世钦没脸再留在这里,坚持带走了妻、儿。 顾老太太攥紧帕子,眼瞅着儿子走远了,她刚要收回视线,却见身后徐老太太扯扯貂皮大衣的衣领,朝她得意一笑。 顾老太太面无表情坐正,心口却一阵一阵地疼,老毛病好像又要犯了! 当戏台上终于传来咿咿呀呀的名角唱腔,东会场的窃窃私语才消停下来。 清溪是爱看戏的,秀城小县,没有电影院没有各种新潮的消遣场所,只有一家戏楼,是太太、小姐们最爱去的地方,但今晚,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祖母与顾家二女的一番唇枪舌剑,清溪越听越烦躁,天宫似的湖面夜色吸引不了她,微冷的湖风也吹不散积在心头的郁气。 身后有女人跟着哼唱,那声音仿佛响在她耳边,不知何时就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清溪想,再坐下去,她怕是会疯。 “祖母,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清溪低声对祖母道。 徐老太太一惊,担心地看着孙女。 清溪笑笑,劝住想送她的母亲:“我叫司机送我,然后再回来等你们,娘,你好好陪祖母吧。” 林晚音依然不放心。 徐老太太点点头,同意了。外面戒备森严,孙女出去就上车,不会出事。 清溪低着头退席。 走出会场的那一刻,所有烦躁都潮水般主动退去了,清溪遥望柳园,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心。 第45章 045 “就停这里吧。”汽车行到老柳巷外,清溪轻声对司机道。 司机看向车外,老柳巷对面就是南湖,湖畔行人来来往往,却更衬得狭窄的巷内幽静荒凉,让一个娇滴滴的小姐单独回家,司机不放心,出了事,回头他无法向行长交待。 “我送小姐到门口。”司机语气恭敬地坚持道。 清溪做贼心虚,点点头。 司机便一直将车开到徐宅外。 清溪下了车,站在门口朝司机摆摆手。 司机这才离开。 清溪躲在门墙内侧,一边听汽车的距离,一边听院内的动静,确定没惊动门房,清溪松口气,再悄悄地往巷子外走去。街坊门前都挂着灯笼,每隔一段距离还有路灯,清溪并不害怕,而且她知道,顾怀修的人肯定在暗中保护她。 离巷口近了,一阵湖风猛地灌了进来,清溪紧了紧丝巾,顺便往上遮了遮,挡住下巴。 未婚的姑娘隐瞒长辈去私会外男,这有违清溪自幼的家训,她怕被人认出来,微低着头走路。柳园位于湖东,出了老柳巷再往南行十来分钟就到,岸边围满了等着看烟花的人们,或是全家出游,或是恋人携手,亦或是男、女伙伴们结伴,一个人走在马路对面的清溪,怎么看怎么可怜。 柳园乃南湖名景,园内种了一片片柳树,郁郁葱葱地在头顶结成绿伞。那是春夏秋的景色,这会儿柳树都秃了,但因为临湖,园内还是挤满了人。清溪远远地望着,脚步渐渐变慢。顾怀修为何约在这里?就为了“月上柳梢头”吗? 迟疑着,清溪来到了柳园正门外,刚站好,就见草丛里窜出一道黑影,吓得她连退好几步。 来福无辜地望着未来女主人。 清溪本来有点冷的,被来福这一出弄得,浑身都热乎乎的了。她试着走向来福,来福却扭头往里跑,黑黑的一条大狗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如果不是清溪先看到了它,目光一直追着,极有可能发现不了,就像来福经过的那些路人。 三分钟后,来福跳上岸边一条画舫,熟门熟路地钻进蓬内去了。 清溪知道,顾怀修就在里面。 可是,终于要见到了,她突然很紧张。 “小姐,三爷日落就过来了。”守在岸边的黑衣属下走过来,低声道。 日落?现在七点半了,岂不是说,顾怀修已经等了她两三个小时? 清溪连忙上了船。 挑起厚重的帘子,里面还有两扇木板门,清溪手放到门上,竟在轻轻地颤抖。 就在此时,有人从里面将门拉开了。 清溪惊愕地仰头。 对面站着那个爱穿黑色西服的男人,他好像矮了一截,因为清溪看他不用仰得那么费劲儿了,但他冷峻的脸庞与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时几乎没有变化,凌厉挺拔的眉峰,冷如深潭的黑眸,苍鹰似的看着她。 脑海里一片空白,清溪忘了那些担忧,也忘了什么羞涩矜持,慌乱地别开眼。 “进来吧。”顾怀修侧身道。 清溪嗯了声,他站在门左,清溪一边紧张地往右看一边往里迈步,结果预期的船板并不存在,清溪一脚踩空,整个人就朝里栽了下去。完全出乎意料的反应,冷静如顾怀修脸上都掠过异色,长臂一伸就将小姑娘搂到了怀里。 清溪埋在他胸口,眼泪不争气地就下来了,说不清是因为刚刚差点摔了一个大跟头,还是因为这一晚的所有忐忑。才见面就丢了这么大的人,她也不想起来,就想等眼泪憋回去,不叫他察觉才好。 “扭到脚了?”顾怀修看着怀里一声不吭的姑娘,又瞥了眼她身后的两层台阶。 清溪摇摇头,然后离开他怀,低头快步往前走,偷偷地擦去眼角最后一点水儿。 船篷四周都铺着厚厚的帘子,蓬内燃着无烟炭,居然很暖和,红木茶座旁,面对面摆着两张沙发靠椅,一看就温暖的那种。清溪在跟自己赌差点摔跟头的气,一生气就忘了平时比较在意的规矩或讲究,没等顾怀修招待,她自己就坐下了,低着脑袋假装看腕表。 顾怀修见她坐稳了,先让船夫开船,他再走过来,坐在她对面。 “去哪儿?”清溪闷闷地问。 “小瀛洲,这边人多,太吵。”船在晃动,顾怀修稳稳地给清溪倒了一碗茶,放到她面前。 白瓷盖碗,枣红普洱,在柔和的灯光下,那颜色漂亮极了。 清溪自怨的气消了,摸摸茶碗取暖,低声道:“谢谢,不过我得在九点之前回家,来得及吗?” 顾怀修:“可以。” 清溪放心了,感受到男人在看她,清溪不自在地端起茶碗,一副要喝茶的模样。 顾怀修默默地打量女孩。才两个月,她好像没怎么长高,大概是过年期间不用起早贪黑,脸蛋依稀圆润了些,白皙莹润,比她手里的白瓷碗还细腻。这次见面,让顾怀修意外的是她的扮相,米白色大衣衣领下露出大红色的旗袍,红底金镶边的衣领,衬得她脖子白如雪,嫩如脂,而且今晚她长发全部用簪子束了起来,看起来竟有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风韵。 “好像长大了。”顾怀修低声说。 清溪小脸明显地红了起来,刚刚被忘却的羞涩重新占据了她大脑,她捧着茶碗,视线从对面他胸口以下绕了圈再迅速绕回来,语无伦次了:“三爷,三爷约我出来,有事吗?” 顾怀修刚喝了口茶润嗓,闻言放下茶碗,淡淡道:“没事。” 清溪睫毛微颤,轻轻地“哦”。 “就是想看看你。”顾怀修又说。 清溪耳垂发烫,喝茶掩饰。 接下来,两人就不说话了,顾怀修素来沉默寡言,清溪是不好意思说,顾怀修俯身端茶碗,她就假装歪头观察船内布局,顾怀修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清溪再端茶品用。安静的船蓬,只闻外面规律的划水声。 清溪却并不觉得无聊。 小瀛洲是南湖中的一座岛屿,与柳园隔水相望,游船很快靠岸,清溪跟在顾怀修身后往外走时,看看腕表,差一刻八点。 “小心脚下。”到了门前,顾怀修突然回头提醒她。 清溪顿时又记起自己的丢人事,咬咬唇,抢先出去了。 结果她一出来,入眼便是一片黑暗,黑漆漆的小瀛洲,只有湖中心有些光亮,月色下树影森森,乍一看很是吓人。清溪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座湖中孤岛,而身后的男人,她了解一些,但也说不上太熟悉 “还有一刻钟,去亭子看。”顾怀修接过船夫递来的灯笼,然后转身,自然而然地握住清溪手。 哪有这样一声招呼不打就随便拉手的? 清溪当然要缩回来。 “路不平,不怕再摔了?”顾怀修平静地问,仿佛女孩说不怕,他就会松开。 “不怕。”清溪小声说,继续使劲儿。 “走吧。“顾怀修却没有松手,稍微用力,清溪就被他拽着走了。 清溪试了几次没用,也不挣扎了,乖乖地跟他走,灯笼摇摇晃晃,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好长好长,清溪看着地上的影子,脑海里只剩一个想法,被他牵着的左手好暖,右手好凉。清溪里面的旗袍是短袖,大衣虽厚,却禁不住岛上风大湿寒,她右边小臂有点冷了。 顾怀修走在迎风侧,并不知道她的情况。 就在烟花开始燃放的前一分钟,两人跨进了湖北一座凉亭,亭子位于背风处,风吹不到,顾怀修放灯笼的时候,清溪走到北面的美人靠上,坐好了,借着月色看腕表。 “快开始了。”她兴奋地说,抬起头告诉前面的男人。 顾怀修看向她。 他的身后,突然传来咻咻的爆破声,无数烟花争先恐后地飞起、绽放,五彩缤纷。 清溪看到了,但她分不清,此时此刻惊艳她的,究竟是空中的烟花,还是烟花下的男人。 她呆呆地望着顾怀修。 十六岁的女孩,孤零零坐在那儿,修长的大衣显得她越发娇小,柔美脸庞被烟花照亮,杏眼像月色下最清澈干净的两汪泉水,映照出夜空中的朵朵绚烂,那无法形容的美中,仿佛有他的身影。 两人就这么互相望着,直到第一波烟花放完。 周边重新陷入黑暗,只剩一盏灯笼蒙蒙的光,清溪低下头,心跳越来越快了。 顾怀修在她身边坐下,见她低着脑袋绞手,顾怀修再次将她的左手拉了过来。 然而只是十来分钟没握,她手就凉了。 “冷?”顾怀修皱眉问。 清溪摇头,但顾怀修不信,松开她便开始解自己的外套。 清溪在船里就注意到他穿的不多,里面似乎就一件衬衫,她穿大衣都冷,他若只穿衬衫,还不冻坏了? “不要,你自己穿。”她跳起来,背着手拒绝。 “我不怕冷。”顾怀修追上去,非要给她披上。 “我不要!”手臂被他抓住,外套已经披上来了,清溪生气地扭动躲闪,顾怀修就算勉强帮她穿上,下一刻清溪便扯下来,重新摔到他身上。 烟花又开始放了,看着她因为发怒愈发明亮的杏眼,顾怀修只好自己披上。 清溪收了气焰,坐到美人靠上,仰着头专心赏烟花。 顾怀修往她这边靠,清溪知道,但她以为男人又来抓她手了,抢先往胳膊上用力准备拒绝,至少不能让顾怀修觉得她很愿意被他摸手,可清溪正暗暗防备呢,不期然整个人都被他抬了起来,等清溪回神,她居然坐在了顾怀修腿上! 她恼羞成怒:“你” “这样你我都不冷。”顾怀修声音平和,双臂收紧,不容拒绝。 清溪连摸手都不习惯呢,又怎会乖乖给他这么亲密地抱着,遂一边叫着让他放开,一边气呼呼地扭了起来。烟花不知疲倦地燃放,亭中男女心思却都不在空中。顾怀修低头,看她小孙猴似的在他怀里徒劳挣扎,唇角带着难以察觉的笑意,但没过多久,顾怀修便再次抿紧了唇。 “别动。”他冷声说。 清溪一怔,顾怀修什么时候都是冷的,但刚刚那两个字里的冷,不一样,像是生气了。 清溪便不敢动了,她无法否认,自己从来都是怕他的。 顾怀修将她往前挪挪,随后便陷入了沉默。 清溪偷偷仰头,就见男人俊脸微扬,在认真地看烟花,五官俊美,下巴线条冷硬,喉结 看得入神,下巴突然被人捏住,动作轻柔地将她脑袋往外转:“看烟花。” 清溪脸如火烧,不知不觉地,忘了两人现在的姿势。 烟花会持续燃放一小时,但清溪要提前归家,八点半,顾怀修便带她回了船上。 还是面对面坐着,心情却与来时大不相同,清溪垂着眼帘,小手一下一下地摩挲茶碗。 这个小时,过得真快啊。 “你里面,穿的旗袍?” 他突然开口,清溪下意识摸了摸领子,茫然地点头。 “我看看。”顾怀修看着她水润的杏眼,低声说。 第46章 046 旗袍显身段,男人喜欢看美女穿旗袍,女人心里也知道,乐意打扮地漂漂亮亮再出门。可是,在一艘封闭旖旎的游船内,故意脱下外衣让男人欣赏自己,那绝不是一个刚刚坠入情网的闺秀小姐能做到的。 清溪非但没脱大衣,还把放在一旁的丝巾重新围了起来,用行动回答了顾怀修。 想看旗袍?脖子都不给你看。 脸红红的,清溪羞怒交加地瞪了他一眼。 顾怀修若无其事地看着她,平静眼眸如幽深的夜空。 清溪败下阵来,离开座位走到玻璃窗边,推开窗,再挑起外面罩着的帘子。 烟花咻咻地腾空绽放,绚丽过后夜幕下只剩一团团白烟,像即将结束的元宵烟花会,也像她这晚与顾怀修的见面。 清溪望着烟花,有点舍不得。 “过来。” 男人叫她,清溪偏头,看见顾怀修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礼盒坐在了沙发上。 “礼物。”顾怀修将粉色礼盒放在她那边,解释道。 清溪倒映着烟花、湖色的杏眼,起了一丝波澜。 她一边走过去,一边好奇地问他:“是什么?” 顾怀修扫眼礼盒,意思是让她自己拆看。 清溪坐好,白绸桌布上,巴掌大小的礼盒粉粉嫩嫩的,光是盒子她就很喜欢了。清溪取下盒盖,就见里面白色底座上,摆了一管金色的口红。清溪愣住了,以前祖母带她去洋行逛,她看见过口红,祖母要她试试,售货员帮清溪涂了一次,看到那血似的颜色,清溪马上就给擦掉了,说什么都不肯用。 “我,我不用口红的。”虽然很喜欢口红的漂亮包装,但清溪还是选择实话相告。 “为何?”顾怀修意外问。 清溪放好口红,低声道:“太红了。” 顾怀修沉默,从礼盒中取出口红,拧开盖,叫她看颜色。 男人的手修长白皙,握着女人的小玩意别有一种诱惑,清溪的目光在他手上逗留几秒,才移向口红,然后发现这管口红果然不是那种正红色,嗯,更像浅点的豆沙。 “洗手间有镜子。”顾怀修盖好口红,塞到她手里。 清溪抱着一种奇妙的感觉去了船尾的洗手间。里面很干净,好像从来没有人用过似的,清溪拧开口红,然后一手扶着洗脸台,一手握着口红。镜子中的她,脸蛋是红的,嘴唇因为在岛上冷到了,有种苍白感,清溪回忆当年那位售货员抹口红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动了起来。 上下都抹了一层,清溪使劲儿地抿了好几下嘴唇,粉粉嫩嫩的颜色,她好喜欢,就是好像一次抹多了,嘴唇外面都有了。清溪连忙擦掉多余的部分,磨磨蹭蹭的,船突然停了。 已经靠岸了吗? 清溪得了心仪礼物的愉悦,突然沉了下去。 自己在里面待得时间太长了,马上就要回家,她必须擦掉嘴上的口红,免得被翠翠、小兰她们发现,可就在清溪准备抹掉口红的时候,外面有人叩门,轻轻的咚咚声就在耳边,吓得她立即转身,紧张地盯着门板。 “没事吧?”顾怀修疑惑地问。 清溪惊魂未定地道:“没事,我洗了口红就出去。” “不喜欢?” “没有,就是,我要回去了” 顾怀修:“先开门。” 清溪当他有事,下意识地打开门,低着脑袋。 顾怀修抬手。 他好像要摸她,清溪本能地往后退,顾怀修顺势跨进狭小的洗手间,并反手关了门。 清溪脑袋里轰的一声,如烧起了一把熊熊大火。 “我看看。”顾怀修低声解释她的行为。 清溪脑袋垂得更低了。 顾怀修继续走向她,清溪还想退,后背却撞到了墙壁。 “三爷” 她刚叫了他一声,顾怀修的手就捏住了她下巴,那么温热的手,现在却没她的脸热。 被他抬起下巴之前,清溪慌乱地闭紧眼睛。 洗手间很小,所有灯光都束缚在内,便显得比外面明亮。十六岁的女孩瑟缩在墙角,被迫仰起头,她脸蛋烫烫的,白里透着绯色,像即将熟透的水蜜桃,抹了口红的双唇便是蜜桃最红最嫩最诱人的地方。 “以后就用这个色。”顾怀修很满意自己的选择。 “我要回去了。”清溪颤着音说,她莫名地害怕,被他抱在腿上都没有现在这种感觉。说是怕,好像也不对,清溪很确定顾怀修不会伤害她,可心跳地太快,快到她快承受不住了,宛如荡秋千荡到最高处往下落的瞬间,心高高悬着。 “我替你擦。”顾怀修换成左手固定她下巴,然后不等她拒绝,拇指指腹就印了上去。 清溪身子一颤,自己碰嘴唇,与被顾怀修触碰完全不一样。 她想躲,又一动不敢动,浑身绷紧,呼吸都小心翼翼,怕吹到近在眼前的他。 像擦拭最珍贵精美的玉器,顾怀修低着头,目光随着指腹挪移,女孩樱桃似的唇瓣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暴露在他面前,温热细腻,饱满湿润。他缓缓地辗转,轻轻擦了一遍又一遍,然而不知为何,竟是越擦越红,越擦越妖艳。 顾怀修停了手。 如蒙大赦,清溪咕嘟一声,狠狠地吞咽,睁开眼睛,惊见顾怀修仍然弯着腰,俊脸近在咫尺。明亮的灯光下,他幽深的眼底仿佛有墨色的焰火,短短的一瞬对视,清溪再没有勇气与他多待。 她猛地推开他,朝门口冲去。 顾怀修手如毒蛇,立即捉住了意图逃跑的物。 “我真的要回去了。”右手被他拉着,清溪左手握着门把,哀求地道。 “我送你。” “不用,去看烟花的街坊差不多也快散了,我怕被人看见。”清溪对着门板道。 “难道你想一直瞒着?”顾怀修强势地将人转了过来。 清溪没再拒绝,顾怀修刚刚的问题就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身上由他撩起来的火。 清溪仰头,目光复杂地望着他:“你,准备何时对付那边?” 顾怀修眸色转冷:“与你无关。” 如果说前一分钟的男人是一把火,但现在的顾怀修,就是一座拒人千里的冷山。 清溪笑了,扯开他手,杏眼直视男人:“我以前是顾明严的未婚妻,现在是你还说你们两家的事,与我无关?” 顾怀修皱眉。 “那就无关好了。”清溪拉开门,临走之前,她背对里面的男人道:“面馆请了一位新伙计,是我一位长辈的儿子,有他帮忙,以后三爷不用再派人保护我,也请您别再天天过去,我不想卷进顾家的争斗,更不想别人在背后指着我,说顾明严的前未婚妻退婚半年不到,就与他三叔不清不楚了。” 说完,清溪猛地带上门,蹬蹬蹬地跑出船篷。 洗手间内,顾怀修一直听着女孩跑远,他才抬起右手,拇指指腹沾满了口红。 看了不知多久,顾怀修走出洗手间,一出门,便发现桌子上放着被女孩抛弃的金管口红。 船头厚厚的门帘动了动,来福钻了进来,半边身子在外面,黑脑袋望着他。 顾怀修扬了扬手。 来福立即跑了过来。 顾怀修将口红放进礼盒,再指指清溪刚刚坐过的沙发。来福懂了,轻轻地咬住礼盒,随即风似的冲了出去。 将近九点,南湖上空在放最后一波烟花,压轴的烟花当然更绚烂,湖边观众的惊叹喝彩一阵赛过一阵。 不想惹人注意,清溪跑到马路对面就不跑了,用丝巾抹掉眼泪,垂眸往前走。 无声无息地,来福跑到了她前面,叼着礼盒瞅着她。 清溪目不斜视,绕过来福继续往前,不想要那人的东西了。 来福重新追上来,这回大黑狗蹲坐在清溪正对面。 清溪继续绕。 来福是一只聪明的黑贝,女主人不来接,第三次追上去,来福将礼盒放到路中央,它守在一旁。 清溪还是不理。 来福想了会儿,第四次,它叼着礼盒与女主人并肩而行,仰着脑袋试图将礼盒塞到清溪手里。 这么懂事的狗,清溪气顾怀修,却不忍心冷落来福,蹲下去摸摸来福脑袋,小声哄它:“我不要,来福带回去还给三爷吧。” 来福的眼睛又黑又圆又大,瞅瞅清溪,它突然放下礼盒,然后毫无预兆地,舔了清溪嘴唇一下,仿佛在告诉女主人,盒子里的礼物就是涂嘴唇用的。 富贵好几次想偷袭她,清溪都躲过了,今晚却被来福亲到了,清溪哭笑不得,抱着看似凶猛实则温顺的大黑狗,清溪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主意。她取出金管口红,然后她收下粉色礼盒,再把口红放在手心,指着游船的方向道:“交给三爷。” 来福歪歪脑袋,既然男主人的命令已经完成,瞅瞅女主人手里的红盒子,来福听话地叼住金管口红,继续替女主人跑腿。 清溪蹲在原地,望着来福跑远,突然就特别解气,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小兰、翠翠与孟进、门房等都在院子里看烟花,清溪解释说自己累了就先回来了,众人都没怀疑。 游船上,顾怀修坐在沙发上等消息。 来福跑得快,没几分钟就去而复返,开心地将女主人的礼物放到桌子上,蹲坐着等待主人奖励。 顾怀修看着那管沾了爱狗口水的口红,看着看着,笑了。 来福望向主人裤口袋。 顾怀修摸摸爱狗脖子,去柜子里取了备用牛肉饼,作为奖励。 九点钟,烟花大会正式结束。 会场这边宾客散席了,后排的先走。 林晚音牵着云溪,玉溪扶着徐老太太,娘四个缓缓地随着人流往外走。为了方便贵宾散场,会场各处灯光大亮,恍如白昼。 “那位太太,我好像没见过啊?”主会场这边,有人坐累了四处溜达,溜达到东区,远远地望见人群中穿宝蓝色小衫、侧脸柔美的年轻太太,他怔了怔,随即问身边的同伴。 “她啊,听说是韩行长给女儿请的家庭教师。” “韩行长?说起来,我也有阵子没去找他喝茶了” 第47章 047 正月十五一过,杭城各行各业几乎都恢复了正常运转,一大早上,清溪也带着孟进、翠翠、小兰去面馆打扫卫生,做营业前的准备。玉溪上学去了,林晚音要去韩家教琴,云溪贪玩,非要跟着长姐去面馆。 四岁的女娃娃干不了活,清溪就给妹妹派了一个重要的任务,叫妹妹看着富贵,不许富贵往面馆里钻。半岁的富贵个头已经很大了,越长越像来福,一身黑毛颇有几分凶狠气势,小狗可爱,大狗吓人,清溪决定以后都不许富贵来面馆捣乱。 “清溪小姐也要开张了啊?”西餐厅的周经理过来寒暄。 清溪人在厨房,没露面,小兰瞅瞅已经走进来的周经理,边擦桌子边淡淡道:“周经理新年好啊,不过您还是在外面待着吧,里面乱,都是尘土,别脏了您的皮鞋。” 翠翠得了暗示,端着洗抹布的脏水就往外走:“周经理借过借过,水溅到您身上我可不负责。” 两个丫鬟简直一一武,周经理尤其怕了翠翠,慌不迭避了出去,一出门,就见山居客的陈尧坐着黄包车来了,穿玉色长衫的翩翩佳公子,儒雅俊朗,颇让人眼前一亮。翠翠也看见了,笑容灿烂地叫“陈少”。 陈尧朝翠翠点点头,黄包车停了下来。 都是邻居,待遇却天壤之别,周经理心里冒酸水,扭头走了。 翠翠泼完水刚要进去,就见陈家少爷朝坐在小板凳上给富贵梳毛的三小姐走去了。 “你是谁呀?”云溪懵懂地问陌生的俊哥哥。 陈尧蹲下来,越看这小丫头越漂亮可爱,忍不住笑道:“我是隔壁酒楼的掌柜。” 云溪歪头,盯着山居客看了会儿,突然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比划了一个大圈:“我们家的酒楼比你的还大!” 陈尧配合女娃娃,吃惊地问:“是吗?” 云溪认真地点头,然后想起什么,女娃娃耷拉下脑袋,嘟着嘴儿道:“坏人放火,把酒楼烧没了,爹爹也死了。” 陈尧动容,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女娃娃。秀城徐望山、徐庆堂,杭城绝大多数的人都不认识,甚至前所未闻,但在本省的酒楼行,徐望山绝对是个人物。秀城有厨神赛,杭城也有,很多年前,某位本省大员曾想在杭城举办一次全省范围的厨神赛,徐望山代表秀城参赛,一路过关斩将,成功挤进前四名,可惜那年局势动荡,厨神赛被迫中止,后来就再也没有举办过全省赛事了。 秀城徐家的案子并没有上报,直到清溪小姐亮出徐庆堂的招牌,他回家提及,曾经与徐望山同时参加那次厨神赛的父亲才大吃一惊,打听之后,得知了徐望山的死讯。父亲深表遗憾,特意叮嘱他照拂清溪小姐。 若清溪小姐是个男儿,陈尧早就试着结交了,但一个才退婚不久的小姐,陈尧便刻意保持了距离,只在酒楼客人打听徐庆堂时,陈尧尽量帮徐庆堂宣传,以及那次日报派人来采访,陈尧也顺便引荐了下。 “要去我家看看吗?”注意到女娃娃偷偷往酒楼瞄了好几眼,陈尧温柔地邀请。 云溪眼睛一亮,小胖手拍开躺在脚底下的富贵,就想去串门。 清溪闻讯赶了出来。 陈尧朝她点点头,彬彬有礼。 “姐姐,哥哥要带我去酒楼玩。”云溪乖乖地告诉姐姐。 清溪受宠若惊,担心问:“会不会给您添麻烦?” 陈尧笑道:“尚未开业,酒楼空空荡荡,不碍事的,要不,清溪小姐一起去?” 对于酒楼行业的人来说,一家老字号酒楼就好比古玩家眼中的珍品,令人神往。 清溪早就好奇山居客里面的情形了,立即惊喜地应了下来:“那就叨扰了。” 她牵着妹妹,陈尧引路。 云溪太小,认知有偏差,清溪却知道,山居客比自家酒楼大多了,同样是两层酒楼,山居客一楼摆了四五十桌,二楼则全是用屏风隔开的雅间,微风吹进来,屏风上有山有水,恍如置身世外桃源。 “姐姐,晌午咱们在这里吃吧?”云溪馋了。 清溪看眼酒楼主人,尴尬地道:“酒楼明天才要开业呢。” 云溪水汪汪的大眼睛转向陈尧。 陈尧便道:“云溪明日过来,哥哥做东请你们吃。” 云溪嘿嘿笑了。 清溪想婉拒,陈尧用眼神制止她,声音清润地道出了两家父辈间的渊源。 清溪呆住了。 陈尧叹道:“我虽未见过徐伯父,但家父曾说,论厨艺,同辈中他这辈子只钦佩过徐伯父,还嘱咐我照看大小姐一二。大小姐厨艺过人,生意日渐兴隆,我帮不上什么,只能略尽地主之谊,请老太太、夫人以及三位小姐来酒楼赴席。” 他十分诚恳,清溪就不好再推拒了,再三表示谢意。 陈尧继续请她去厨房参观。 林晚音坐黄包车赶到韩家别墅外时,恰好一辆黑色汽车开了出来。 林晚音暂且避让到路旁。 年前她为丈夫守三个月的丧,衣着都是素淡的,这会儿还在正月,年味仍浓,如果在家,林晚音还是喜欢穿的简单点,但来给天真烂漫的女孩上课,林晚音便穿了一件为了过年新做的紫色绣花旗袍,免得雇主家嫌晦气。 身材窈窕的女人在路边亭亭玉立,雪白的脸蛋温婉柔美,司机看得目不转睛,后座韩戎也忍不住多瞄了几眼,眸底掠过一丝怀疑。他遇见过太多的女人,也领教过太多的手段,包括像林晚音这样楚楚可怜的美人,一开始表现的颇为安分,时间一长,就会露出马脚。 今日林晚音打扮地这么漂亮,莫非,终于要露出狐狸尾巴了? 韩戎收回视线,一眼都没再看。 汽车开走了,林晚音进去找韩莹,韩莹是个非常热情可爱的女孩,也特别懂事,师生俩课上课间都相处愉快。 课程上到一半,李妈突然在外面敲门。 林晚音抬起头,韩莹停了琴,叫李妈进来。 “小姐,马处长、马小姐来了,在客厅等着,您要见吗?” 韩莹的朋友不多,平时能接触的几个女孩,都是父亲朋友、同事家的孩子。韩莹过了年才十三,但她的记性很好,立即向林晚音介绍道:“老师,马处长是我父亲的朋友,您先休息休息,我去招待一下。” 林晚音笑:“去吧。” 韩莹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一楼客厅,沙发上坐着一对儿父女,四旬左右的胖男人是杭城某经济部门的一位处长,他身边的女孩叫马秀兰,今年十岁,长得也白白胖胖的,脑袋东瞅瞅西瞅瞅,不太老实的样子。 “马叔叔,您怎么来了?”韩莹来到楼下,礼貌地问。 马处长拽着女儿站起来,笑容满面地道:“秀兰想你了,我就送她过来,顺便找行长下下棋。” 韩莹对小伙伴表示了欢迎,再遗憾地对马处长道:“真不巧,我爹有事出门了,晌午才回来。” 马处长笑眯眯的:“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有急事,对了,我听楼上有琴声,莹莹在学琴呢?弹得可真好听。” 韩莹害羞地笑。 马处长将女儿推到面前:“让秀兰陪你一块儿学好不好?小姑娘家家的,就该多学学这些。” 韩莹大方地表示欢迎。 马处长便要陪两个女孩儿一块儿上去。 李妈善意地提醒道:“处长,教小姐的老师身份不太方便,您还是在楼下等老爷吧。” 马处长明知故问:“不方便?” 李妈没有解释,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马处长暗暗骂了一句“老虔婆”,却不得不坐回了沙发上。 而马处长的女儿只对吃吃喝喝感兴趣,一点都不想学琴,在书房无聊地转了一圈,就不顾韩莹挽留蹬蹬蹬跑下来了,要父亲带她回家。臭丫头一点忙都帮不上,马处长气坏了,牵着女儿告辞,半路他下了车,叫司机送女儿回去。 看看腕表,马处长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一边晒太阳看湖景,一边留意韩家门口的动静。 等啊等,女老师教完课终于出来了。 昏昏欲睡的马处长精神一震,等黄包车靠近,他笑着站起来,示意车夫停下。 林晚音不认识他,刚要让车夫继续赶路,却听那人自我介绍道:“林老师,我是韩行长的朋友,上午才去韩家拜访过,秀兰就是我女儿。林老师,刚刚没机会见面,现在我想同您谈谈古琴家教的事,不知可否耽误您一点时间?” 能与韩戎交朋友的,非富即贵,人家又是要谈正事,林晚音便让车夫停下,她下了车。 “这儿太晒了,咱们去树荫下说。”马处长体贴地道,说完自己先过去了。 统共几步的路,林晚音只好叫车夫稍等,她疑惑地跟了过去。 马处长看着林晚音娇美的脸蛋,凹凸有致的身材,心里别提多馋了,但他深谙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所以只表现出一位父亲对女儿的关心,发愁地道:“是这样的林老师,秀兰的脾气您大概了解了,贪玩好吃,没一点淑女的样子,我看您把莹莹教的那么好,故想聘用您做秀兰的古琴老师,教完莹莹再去教秀兰,工钱与韩行长给的一样,您看行吗?” 林晚音歉疚道:“不好意思,除了韩小姐的课,我还要教导家里的两个女儿,真的没时间。” “一周一节课也不行?”马处长诚恳地问。 林晚音硬要挤时间,也是可以的,但她当初出来做家教,一是为了帮女儿缓解压力,二来也是让自己透透气,别总沉浸在对丈夫的怀念、愧疚中。现在面馆生意好了,家里不缺钱花,林晚音每天过得都很充实,便不想再多接活儿。 她再次表示歉意,转身便要走了。 “林老师等等,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您改变主意了,可以给我打电话。”马处长追上来,递上一张名片。 林晚音礼貌地接过,余光中见一辆黑色汽车从前面开了过来,林晚音随意看了眼,意外地发现,竟然是韩戎回来了,男人身穿灰色西服,面无表情地从黄包车一旁开了过去。 林晚音没多想,上车就走了,马处长的名片她看了,不清楚男人的官职,也没有兴趣了解。 韩戎回了家。 “爹!”韩莹小鸟似的扑了过来,第一时间将上午的访客告知父亲。 脑海里掠过林晚音与马处长近距离相处的画面,韩戎嘴角讽刺地上扬,问女儿:“马叔叔去书房看你们弹琴了?” 韩莹摇头:“他想去来着,李妈说老师的身份不方便,他就没去,爹,老师怎么了?” 韩戎自然不会向女儿解释寡妇门前是非多的道理,叫女儿自己玩,韩戎回房间换衣服。一个人待在安静的房间,不知为何,那画面总是闯进脑海,距离太远他没看清楚,只瞧见马处长递了什么东西给女人,女人还接了。 领带解了半天解不开,韩戎烦躁地扯了下来。 第二天是周六,韩戎不用出门,吃完早饭就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韩莹由李妈陪着去外面骑自行车了,小姑娘新学会的自行车,兴致高昂。 韩戎看完一份报纸,林晚音牵着韩莹走了进来。 韩戎嘴角一抿,吩咐女儿:“莹莹先上去,我有话与林老师说。” 韩莹“哦”了声,乖乖地去了二楼。 林晚音疑惑地走到沙发这边,不懂素未交谈过的雇主找她何事。 “昨天马处长找你了?”韩戎换了一份报纸,低头问。 林晚音说是,依然满头雾水。 “找你做什么?”韩戎又问。 林晚音下意识地回答:“他想请我教马小姐弹琴,我没时间,就没答应。” 韩戎沉默。 林晚音瞅瞅楼上,试着道:“行长如果没有别的事,那我先上去了?” 韩戎终于放下报纸,目光严厉地提醒她:“马处长风流成性,杭城人人皆知,如果你去他家执教,或是再与他有任何牵扯,那就不用再来教莹莹。” 男人冷若冰霜,说话更是毫不留情面,林晚音当即就僵在了那里。 她这辈子,除了婆母经常苛责,还不曾被任何男人这么劈头盖脸地训斥过。 若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子,或是丫鬟婆子,顶多害怕一下就是,但林晚音是长在旧朝官员家的闺秀,最受不了的便是旁人拿她的清白说事。脸白了,眼里也浮上了屈辱的泪,可林晚音忍着眼泪不落,当场辞职道:“既然您对我有所不满,我也无颜再继续教导小姐,还请您向小姐转达我的歉意。” 言罢,林晚音转身,如来时那般不紧不慢地朝门口走去,背影婀娜优雅。 沙发上,韩戎的脸黑了,他只是提醒她别与马处长搅在一起,她怎么就辞职了? 薄唇抿了又抿,最终韩戎还是没有派人去将女老师找回来,然后本该愉悦的周末上午,江生银行韩戎韩行长的家里,却爆发了一场空前绝后的父女大战,连市长都不怕的韩戎,却在女儿一波又一波的哭闹声中,对天发誓一定会将林老师请回来。 第48章 048 离开韩家别墅,林晚音叫了一辆黄包车。 车夫拉着还没两袋大米重的小妇人在风景优美的湖畔慢行,林晚音望着老柳巷的方向,心底的愤怒委屈慢慢变成了害怕。婆婆非常看重女儿们与韩小姐的交情,如果知道她丢了家教的差事,婆婆会不会骂她? 徐老太太发作时的面容浮现眼前,林晚音攥紧帕子,有那么一瞬,她后悔刚刚的冲动了。可是,想到韩戎冷漠的脸、他怀疑她与马处长不清不楚的语气,林晚音目光重新坚定起来。高官富商,她这种普通百姓家的人愿意敬重些,但那不代表她就要忍受对方的轻贱。 只是,怎么向婆婆解释? 林晚音低头想办法。 徐宅,徐老太太今天还是很高兴的,昨日从孙女口中得知自家与山居客的陈家居然有段缘分,徐老太太脑筋又转了起来。她们娘几个是外来户,想在杭城站稳脚跟,就得多结交本地的名流望族,韩戎有钱有势,家里遇到麻烦可以请他帮帮忙,但韩戎身份太高,平时走动有限,陈家却是可以经常来往的,只要搭上陈家,孙女们出席各种宴请的机会就更多了。 徐老太太在秀城也算是颇有脸面的人物,现在换地方住了,为了孙女们以后能嫁得好,也为了自己活得更舒服体面,徐老太太对结交贵人的热衷,并不比清溪重振酒楼的热情少,只要机会过来,徐老太太一定会抓住。 天气晴朗,玉溪陪云溪在院子里玩跳房子,徐老太太坐在桂花树下,往面前摆个小板凳,叫清溪过来,她给孙女梳头发。 明天就要营业了,今天是清溪最后一天假,一边享受祖母轻柔的照顾,一边看着妹妹们玩耍,她的心情就像阳光一样灿烂。 “清溪啊,祖母知道你不喜欢明严,那你跟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徐老太太一开口,清溪顿时觉得,一朵乌云飘到了她头顶,料到祖母话里有话。 “什么样的也不喜欢,我就喜欢做菜。”清溪聪明地道。 徐老太太点点孙女脑顶,立即反驳起来:“喜欢做菜,难道你能跟菜过一辈子?女儿家早晚要嫁人的,你就是喜欢做菜,也不妨碍你成亲生子,最好多生几个儿子,挑一个喜欢做菜的改姓徐,接替你继承徐家的酒楼。” 酒楼都没影呢,何况儿子?清溪左耳进右耳出,心不在焉。 徐老太太歪脑袋,瞅瞅孙女白白净净花儿似的小脸蛋,她突然嘿嘿笑了声,凑到孙女耳边道:“祖母昨个可是叫人打听了,陈少今年十九,尚未婚配,且陈家思想开放,没有门第之见,也不要求儿媳妇必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清溪你想想,还有比陈少更适合你的人吗?” 因为顾明严对孙女的痴心,徐老太太从未想过要彻底放弃顾家,可眼前冒出一个更适合的、与孙女志同道合的陈家五少爷,徐老太太也不会傻乎乎地在一棵树上吊死。 清溪闻言,难以置信地看向祖母,人家陈少出于客气请她们去吃席,这还没见面呢,祖母居然打起了对方的主意? “祖母,我与陈少不可能,你再说一句,一会儿你们去吧,我不去了。”清溪不容商量地道,力争第一时间掐断祖母拉红线的心。 徐老太太张张嘴,清溪见了,没等祖母开口,气呼呼地道:“我不梳了!”抄起小板凳就走。 “回来!”徐老太太气得大叫,清溪只当没听见。 旁边玉溪惊恐地望过来,担心祖母发脾气,她可怕祖母生气了。 小孙女怯怯的,二孙女没事人一样,大孙女更是早就不怕她了,徐老太太揉揉心口,越看越觉得这三个孙女是老天爷派来向她讨债的。正胸闷,大门口那儿林晚音回来了,徐老太太舍不得拿亲孙女出气,对这个生不出男娃的儿媳妇,徐老太太却是一万个舍得。 “怎么回来了?”坐在树下,徐老太太瞪着儿媳妇道,目光狐疑地打量儿媳妇。 林晚音本来都想好了,如果婆婆问起,她就说韩莹突然对钢琴感了兴趣,不想学古琴了,如此婆婆再不高兴,顶多给她些脸色看。但刚进门就被婆婆吼了,林晚音心里一虚,登时不敢再提,急中生智地道:“韩小姐刚得了一辆自行车,今天一天都打算骑车玩,就先不上课了。” “娘,我也要自行车!”云溪眨眨眼睛,虽然不知道自行车是什么,却本能地觉得那是好东西,跑过来跟母亲要,玉溪也巴巴地望着母亲。 林晚音被女儿们吸引了心思,神色还算自然。 徐老太太毫不怀疑,朝孙女们哼道:“玉溪好好读书,期末考试如果能考前三名,祖母就给你买。云溪还小,骑不了自行车,今天晌午你乖乖听话,饭桌上不哭不闹,开春了祖母给你买洋娃娃。” 玉溪燃起了斗志,云溪也非常开心,她早就想要一个洋娃娃了。 “又要让娘破费了。”林晚音感激地道。只要婆婆疼女儿们,她受点委屈也没什么。 徐老太太哼了声。女孩们就得娇养,眼界养出来了,才有大家闺秀的样子,才有可能嫁进豪门。 十一点,一家五口出了门,前往山居客。 山居客今日营业,杭城憋了快一个月的美食爱好者们争先恐后地涌向这里,排队的人都快挤破门槛了,酒楼便专门派了伙计守在门口拦人,什么时候里面空出一桌,什么时候请新的客人进去。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形,别说玉溪云溪,徐老太太都惊呆了,到底是省城啊,自家酒楼生意最火爆的时候,也不及今日山居客的十分之一。 徐老太太看向大孙女。 清溪的面馆就在山居客旁边,见的多了不再震撼,但每见一次,她都会羡慕一次,越发憧憬将来徐庆堂也能迎来如此盛况。 “老太太,您这边请,二楼特意给您留了雅间。”守门的伙计早就得了少爷吩咐,认出清溪,立即赶过来,热情地请徐家女眷们入内。 酒楼外面排起的长队中,不乏衣着体面的名流,感受着众人好奇、羡慕甚至不服的目光,徐老太太笑得更灿烂了,带头跨进酒楼。 年后初开张,陈尧要招待老顾客,不停地出入各个雅间,忙得不可开交,因此请了长嫂陈家大少奶奶作陪。大少奶奶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领了女儿陈姝、侄女陈嫣过来。陈姝十岁了,陈嫣刚五岁,个头与云溪差不多。 “我好像见过你,你是南湖女中三班的吗?”玉溪瞅着陈姝,不太确定地问。 陈姝惊讶道:“是啊,你呢?” 两个同龄的女孩居然是校友,玉溪活泼,陈姝偏静些,聊着聊着就成了朋友。 徐老太太期待的就是这种局面。 大少奶奶见了,笑着邀请清溪三姐妹有空多去自家做客,陈家阳盛阴衰,老爷一共生了五个子女,其中四个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到孙辈总算出了俩姑娘,大少奶奶是很欢迎年龄相近的女孩儿们来自家做客的。 “老太太、伯母来了,陈尧有失远迎,还望老太太见谅。” 酒席吃到一半,陈尧终于抽空赶了过来,质彬彬地向徐老太太、林晚音行礼。喜庆的日子,陈尧穿了身绛红色的长衫,衬得年轻的男子面如美玉,风流倜傥。徐老太太看得恍了神,林晚音也暗暗在心中赞了声佳公子。 清溪低低咳了咳。 徐老太太最先回神,大方地夸道:“瞧瞧,五少爷真是好容貌,我这个老太婆都看呆了。” 陈尧俊脸微红,忙道“过奖”。 寒暄过后,众人落座。 清溪是三姐妹里性格最静的,除非有人问话,大多数时候她都安静地吃饭。其实她与陈尧算是同行,如果没有祖母那番话,当陈尧谈及菜肴化、酒楼经营时,清溪很想看着他说或是聊一聊,但为了避免祖母继续胡思乱想,清溪硬是憋住了。 陈尧注意到了清溪的异样,因为昨日清溪来酒楼参观,小嘴儿几乎没停过,聊了很多酒楼事。 至于原因,陈尧看看满桌菜肴,笑着问:“大小姐,这些菜可还合胃口?” 清溪放下筷子,真心地道:“杭城第一酒楼,名不虚传。” 陈尧谦虚道:“虚名而已,大小姐喜欢就好。” 清溪笑了笑,视线一转,就见祖母意味深长地朝她笑呢。 清溪: 一顿饭,清溪吃的如坐针毡,生怕陈尧再与她说话,加深祖母的误会。 散席后,清溪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闭门睡觉。 徐老太太来找孙女谈心,就吃了一顿闭门羹。 午睡结束,清溪领着三个帮手去逛菜场了。 徐老太太在后院待着,玉溪专心地写作业,林晚音给四岁的云溪启蒙。 韩莹突然造访。 林晚音心里一惊,趁婆婆还没过来,央求小姑娘千万别在这边提她辞职的事。 “那老师答应我,等会儿你随我回家,继续教我练琴。” 林晚音黛眉皱了起来,正思索如何拒绝,徐老太太闻讯来了。 “老师不答应我,我就去告诉老太太。”韩莹虽然不懂老师为何要她隐瞒,但银行家的女儿,有些精明无需刻意学,耳濡目染就领悟了。 林晚音没办法,只得先答应,先应付了婆婆这关,稍后去韩家的路上,她再好好给韩莹讲道理。 师生俩串通好了,韩莹便装成玩腻了自行车,下午还想学琴。 徐老太太痛快地放了人。 林晚音上了韩家的汽车。 她小声向韩莹解释她不能再去教课的理由,当然没提韩戎的无礼傲慢,只说自己没时间。 韩莹一个字都不信,哼着道:“老师不用说了,都是我爹的错,等会儿让他向你赔罪。” 林晚音愣住。 汽车忽的停了,林晚音抬头,就见幽静的南湖湖畔,有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从一条长椅上站了起来,正是韩戎。 “嘿嘿。”韩莹笑着推开车门,主动坐司机旁边去了。 林晚音犹没反应过来,直到韩戎拉大车门要上来,林晚音脸才刷的变白,立即就要下去。 “别动。” 耳边传来男人短促却冷厉的命令,林晚音不受控制地僵在了那儿。 “莹莹,你陪老师坐。”韩戎没上车,过去将女儿抱下来,然后他撵走司机,抢了司机的位置。 汽车重新发动,韩戎透过后视镜扫眼后座的美妇人,他抿抿唇,低声道:“上午是我言行有失,冒犯林老师了,我很抱歉,希望林老师看在莹莹喜欢你的份上,继续教她古琴,我也保证,明日起不再与你说半句话” 说到这里,韩戎顿了顿。 韩莹不满地咳嗽。 韩戎无奈,继续道:“我保证不与林老师说话,也不再惹林老师生气。” 韩莹终于满意了,抱着林晚音的胳膊撒娇:“老师,我爹知道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林晚音何尝听不出来,韩戎是被女儿逼迫才道歉的? 雇主对她有偏见,林晚音真的不想再赚他的钱了,歉疚地看着韩莹道:“我” 韩莹见情况不对,不要听了,一头扑进林晚音怀里,呜呜地哭:“老师,我没有娘,你忍心叫我一个人吗?我爹是坏蛋,老师讨厌他,还因为他不喜欢我了,那我也讨厌他,老师你带我去你家里住吧,我一定听话。” 韩戎嘴角狠狠地抽了抽。 林晚音头也大了,平时乖乖巧巧的女孩,怎么脾气这么大? “老师没有不喜欢你” “老师答应继续教我了?”韩莹高兴地仰起头,乌溜溜的眼睛里哪有半滴泪? “只要你继续教莹莹,这个月起,我给你双倍工资。”韩戎再次道。 林晚音垂眸道:“不必,只要您保证不再干涉我的生活,我会继续教小姐。” 韩戎嗤笑:“我说过,明日起,不再与你说半句话。” 林晚音沉默,如此甚好。 正月十八,清溪的面馆也重新营业了,特意赶来吃面的客人们却发现,外面亮出来的菜谱上除了三样面,居然多了一道菜:酸辣土豆丝。 一盘土豆丝价格五分,客人可以选择清炒。 有人向小兰打听:“加土豆丝,是有什么说法吗?” 有孟进端盘,现在小兰专管收钱结账了,笑道:“小姐怕大家光吃面腻味,故加道菜。” 客人信了,又问以后每日添的一道菜是不是也经常变化。 小兰笑着摇头,心想啊,至少在小姐用土豆练熟刀法之前,是不可能换菜的。 厨房里面,清溪也是想笑,但她没办法,刀法只能靠练,而土豆是最适合练习的食材。 人都喜欢新鲜,今日来吃面的客人,几乎都点了土豆丝,于是厨房当当当的切菜声,几乎没停过。清溪一开始还能分心检查自己刀法是否有进步,但点土豆丝的人越来越多,清溪就只剩下一个想法,管它粗细均匀,快点切完别让客人久等才是! 晌午高峰期,已经很小心切土豆的清溪,还是切了手,锋利刀刃切到食指,血瞬间冒了出来。 清溪顿了下,反应过来,立即将食指放进口中,吮到血停,若无其事地继续忙碌。 第49章 049 中午快打烊的时候,陆铎来了面馆。 小兰、翠翠对他表示了热烈的欢迎,一个英俊嘴甜的男人,在女孩里最容易混得开。 “这是?”陆铎意外地打量新伙计孟进。 翠翠与孟进最熟,亲昵地道:“孟大哥是我们酒楼的老伙计了,现在过来帮小姐。” 陆铎哦了声,确定孟进各个方面都不会对舅舅构成威胁,径直朝厨房去了。 孟进见小兰、翠翠没有阻拦的意思,低声问翠翠。 翠翠早就得了清溪的嘱咐,只说三爷、陆少是面馆的老主顾,与小姐还有牛肉饼的大生意。 孟进瞅瞅一旁忙着跟客人结账的小兰,回想陆铎夸小兰、翠翠变漂亮的话,把二女哄得心花怒放的,他胸口不太舒服。 厨房,见到陆铎,清溪下意识挡住了受伤的左手。 “好像胖了点。”陆铎捏片熟牛肉放进嘴中,没正形地逗清溪。 “要吃饭就去外面等,我这边忙着。”清溪站在锅前说。 陆铎也看出她忙了,咳了咳,言简意赅地道:“下午两点,我在老地方接你。” 清溪冷笑,硬邦邦道:“不去。” 陆铎挑眉,歪头看她:“喷枪子似的,舅舅惹你生气了?” 清溪回想那晚顾怀修对她说“与你无关”的情形,又笑了笑,她这样就叫喷枪子儿,那顾怀修的语气算什么,喷炮弹?反正现在清溪是不想见他。 “好了好了,就算他惹你生气了,肯定也不是故意的,这次舅舅有好消息告诉你,你去了就知道了。”陆铎替舅舅哄女孩儿。 清溪心中一动,顾怀修的好消息? 她毫无头绪。 “说好了,下午两点,迟到了我就去你们家接你。”陆铎使劲儿吸了口锅里的面香,不等清溪拒绝就跑了,随便挑了一张桌子等饭。 清溪咬咬嘴唇,想到顾怀修曾经放来福去家里送信儿,她还真不敢赌。 回家换身衣服,清溪再次以遛狗为由,领着翠翠、富贵出了门。 黑色别克已经在湖边等着了。 惦记着顾怀修的所谓惊喜,路上清溪默默想心事,没怎么听陆铎的胡扯。 到了别墅,客厅里摆着瓜子茶水,那是为翠翠准备的。安顿好了翠翠,陆铎将清溪送到旋转楼梯前,嬉皮笑脸地道:“舅舅在书房等你,你们聊,我去外面帮你训练富贵。” 清溪才不信他有那个本事。 眼看着陆铎跑了,翠翠没出息地端着瓜子盘去外面边吃边看,清溪叹口气,望望楼上,她心情复杂地往上爬。 整个别墅都静悄悄的,二楼越发幽静,清溪的目光扫过曾经去过一次的男人的卧室,刚要确认哪间是书房,北面突然传来轻微的开门声。清溪回头,就见顾怀修站在书房门口,穿着黑色西裤白色衬衫,那清新的白色,显得他人都年轻了几岁。 清溪垂下眼帘,脑海里是船上狭窄的洗手间内,男人捏着她下巴,帮她擦口红,光是想想,当时嘴唇的痒与心底的悸动,就又浮了上来,恍如昨日。 “过来。”顾怀修叫她,声音低沉,在空旷的二楼回荡。 清溪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用这种方式告诉男人,她还在生气。 顾怀修看着她一步一步来到他面前,鲜活灵秀的女孩,像最娇嫩纯净的丁香。 “什么事?”清溪停在他三步之外,冷声问。 顾怀修便在丁香前面,又加了两字修饰:带刺。 顾怀修侧身:“进来说。” 清溪抿着唇,一动不动。 顾怀修直接攥住小姑娘手腕,清溪想躲,但男人的力气太大,眨眼就将她扯了进去。 清溪一抬头,看到书房里的陈设,她尚未出口的斥责就统统咽了回去。书房书房,书架、藏书再密集都不至于让清溪震惊到失声,可书房东墙下,居然摆了一堆奇形怪状的器件,零零散散的,还是黑板上的汽车图案提醒清溪,那些应该是汽车零件。 清溪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顾怀修关上门,然后靠在门板上,幽深目光随着女孩移动。 清溪把每样器件都参观了一遍,有心叫顾怀修介绍介绍,见他杵在门口没动,好像要等她主动开口,清溪便立即装出对这些东西兴趣寥寥的样子,绷着脸问道:“三爷叫我过来,到底有什么事,没事我走了。” “我说与你无关,意思是,我与那边的恩怨,不会牵连你。”顾怀修看着她,平静地道。 清溪侧身,这样的解释,她并不吃惊。其实过去的这两晚,清溪总是会想起元宵夜两人相处的每一幕,顾怀修对她好不好,她心里有数,因此冷静下来后,清溪不难品出他真正的意思。只是,怎么会无关呢?从她决定去找顾怀修的那刻起,以后他的所有事,都与她有关。 “我不怕” “这些是汽车零件。”顾怀修突然打断她,指着那堆部件道。 清溪瞪他。 顾怀修就像看不懂她的眼神般,一样一样给清溪介绍了起来,光是发动机,就包含二十多种零部件。清溪有点跟不上,顾怀修扫眼剩下的那些,不再介绍,去书架那边抽了一本书出来,递给清溪道:“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带回家。” 清溪双手接过,见封面上是汉字,她立即就要翻阅。 书却突然被人夺走,清溪不解地抬起头,顾怀修则攥住她左手手腕,不容拒绝地检查她的伤。 他的手温热,他的眼专注,清溪低头,不太自在地道:“中午切菜不小心弄的,已经不疼了。” “以后让别人切。”顾怀修冷声说。 土豆丝当然可以让翠翠她们帮忙,但现在清溪要练习刀法,只有自己动手才能迅速掌握。 她解释的时候,杏眼水润润的,没有因为一次受伤而退缩,反而对刀法练成充满了期待。 顾怀修沉默地与她对视,虽然清溪先别开了眼,仿佛心虚,但顾怀修没再提禁止她切菜的话,拉着她手腕,将乖乖的小姑娘带去了卧室。 他睡觉的房间,清溪不好意思乱看,只盯着顾怀修。 顾怀修从柜子里翻出护理包,示意清溪随他进洗手间。 “刀伤必须清洗上药,否则容易感染。”顾怀修一边帮她冲洗手指,一边警告似的道。 第50章 050 清溪从来没有处理过伤口,但她觉得,顾怀修对此似乎十分娴熟,从清洗、上药到包扎纱布,他的动作简练迅速,怕是医院的护士也不如他。 “三爷怎么会这个?”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清溪小声问,浴室特别安静,声音会不自觉地放低。 男人长长的睫毛动了动,却并未抬起,替清溪绑好纱布,他简单道:“熟能生巧。” 清溪更疑惑了:“你,以前在医院工作过?” 然后她就看见,男人唇角上扬,虽然下一瞬就收了笑。 意识到自己问了傻问题,清溪窘迫地扭头。窗帘被他挂起来了,阳台上阳光灿烂,摆了两盆高高的绿植,看得出来,主人有经常修剪。后院里陆铎好像在骂富贵什么,听不太清楚,富贵汪汪的狗叫倒是很响亮,也很快活。 清溪想,除了从顾明严那里听来的他的身世,以及他在申城的大亨地位,她对顾怀修,真的不够了解。以前两人没有关系,她没有打听的必要,现在,需要从旁的渠道了解他的过去吗? “没有。”纱布绑好了,顾怀修站了起来,将护理包放到旁边的桌子上,看着清溪道:“这个你也带回去,以后可能经常用到。”一边说着,一边意有所指地扫了眼清溪受伤的左手。 清溪点点头,然后把手放到了背后。 “咖啡还是茶?”顾怀修问。 清溪喝茶。 顾怀修转身去泡茶,清溪偷偷打量他的卧室,简洁清爽明亮,尤其是摆在中间的大床,厚厚的床垫,白色的床单被子,看起来就很舒服。清溪忙了一个中午,还没午睡呢,面对这样的大床诱惑,想睡却不能睡,真是煎熬。 “你喜欢白色吗?”当顾怀修端着两碗茶过来,清溪好奇问。 顾怀修嗯了声,坐下时,目光在女孩脸上逗留了几秒。 清溪花瓣般娇嫩细白的脸蛋,明显地转红了。难道他喜欢她,是因为她长得白? 男人惬意地靠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丝毫没有主人待客的样子,清溪端起茶碗,不得不主动找话题:“陆铎说,你有好消息要告诉我?” 顾怀修皱了下眉,并不喜欢外甥的措辞,但小姑娘杏眼巴巴的望着他,顾怀修只好道:“我新开的纺织厂昨日竣工,下个月初开业。” 清溪不由攥紧了茶碗。 杭城顾家世代经营绸缎,旧朝时候采用传统纺织法,后来从洋人那儿买了各种机器,生意越做越大,成了江南赫赫有名的纺织商,生产的绸缎布匹畅销国内外。现在顾怀修也开纺织厂,是要抢那边的生意吗? 清溪有点担心,顾世钦父子熟谙纺织产业,几代下来结交了一大批有头有脸的老主顾,顾怀修却是靠汽车起家的,没有纺织业的经验,突然跳进来,先不提压垮顾世钦父子,顾怀修有多少把握能从那边抢出生意? 女孩眉头紧锁,清澈的杏眼里各种情绪闪过,顾怀修悠哉地品茶,等她开口。 “开纺织厂,车行那边”清溪婉转的问。 顾怀修掌心托着茶碗,看着她道:“申城的车行有人负责,纺织厂交给陆铎,他口才不错,适合拉生意。” 清溪错愕,脱口而出:“你呢?” 顾怀修朝东墙那边的汽车零件扬了扬下巴:“我在研发汽车。” 研发?清溪不懂,她没去学堂读过书,一些新词她难以理解。 顾怀修看出来了,道:“申城的车行,卖的都是外国进口汽车,我要研发的,是我自己的车。” 清溪恍然大悟,然后更震惊了,看着地上奇形怪状的她叫不出名字的零件,却怎么都无法将这些零碎与街上那些奢华漂亮的汽车联系到一起。 她就像一个懵懵懂懂的娃娃,瞅什么都新奇,顾怀修看看腕表,问她:“汽车厂也快完工了,我带你去看看?” 清溪立即点头,点完了才想起来,问他远不远。 顾怀修:“四点肯定回来。” 清溪就笑了。 顾怀修穿上黑色外套,清溪知道他出门必戴墨镜,主动拿起桌子上的墨镜,递给他。 顾怀修顿了顿,才接过来。 黑色别克停在前院,顾怀修却叫人去车库开另一辆车过来。清溪傻傻地站在他旁边,然后没过多久,就见司机驾驶着一辆敞篷汽车转了过来。清溪吃惊地张开嘴,她长这么大,还没坐过敞篷车呢。 清溪不安地摸了摸脸,怕出门被人瞧见。 “戴上。”顾怀修将手里的墨镜递给她。 清溪松了口气。 “舅舅,你们去哪儿?我也去!”听到汽车声,陆铎立即跑了过来,来福、富贵跑得比他更快。 顾怀修看了外甥一眼。 陆铎肩膀一垮,故意大声嘀咕道:“见色忘友。” 清溪脸皮薄,被陆铎一说,她就不好意思单独随顾怀修出门了,红着脸劝已经绕到驾驶座那边的男人:“一起去吧。” 顾怀修旁若无人地推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上车。” 那神情、语气,是他一贯的霸道专断。 清溪迟疑,肩膀突然被人一推,同时身后传来陆铎的调笑:“多谢清溪小姐想着我,不过我刚刚想起来我还要等一通电话,你们去吧。” 清溪这才上了车,头顶上方空空的,上半身几乎暴露在外,清溪非常不习惯。 “安全带。”顾怀修提醒道。 清溪面露疑惑。 顾怀修皱眉,想起汽车在国内还不算普及,很多人上车都没有系安全带的习惯,以前清溪坐顾明严的车,应该也没被人教过。 他倾身过来,拉起安全带帮她扣上。清溪一开始只关注他的手,察觉顾怀修离开前似乎特别看了下她衣襟,清溪才猛地发现,他口中的安全带竟然斜斜地从她胸脯中间勒了过去,硬是勒出了一条分疆划界的沟。 脸上如同着了火,清溪刚想扯开这羞人的带子,汽车突然往前一冲,又急急刹住。清溪不受控制地往前扑,胸口一紧,是那带子将她束缚住了。 “如果车速再快,你不系安全带,极有可能甩出去。”顾怀修目视前方道。 清溪余惊未消,脸色苍白地喘着气。 顾怀修重新发动汽车,缓缓开出别墅。 发现第一个行人时,清溪连忙戴上他的墨镜,有点大,她时不时得往上推一推。通过后视镜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只有额头鼻子嘴巴露了出来,便是祖母、母亲都认不出她,清溪全身都放松了下来,真正开始感受她的初次敞篷车之旅。 烟波浩渺的南湖,风景优美的花莲路,汽车开过,路人纷纷扭头张望,她却不用担心什么。 清溪喜欢这种感觉,享受够了,清溪终于记起了司机。 她转向左侧,看见顾怀修背靠椅背,单手握着方向盘,阳光从树梢洒落,男人俊美的脸庞在光影中穿梭,时明时暗。 “喜欢?”他突然偏头,看她。 清溪心跳滞了一秒,他在问什么?喜欢坐敞篷车,还是,喜欢他? 清溪低头,看自己握在一起的手。 女孩不回答,开车的男人也没有追问,黑色的敞篷车沿着花莲路流风般行驶,很快就离开了主城区。路边的风景变得萧条起来,别墅变成了普通民舍,行人身上的绸缎也变成了布衣,又开了二十多分钟,汽车终于停在了一座崭新的厂房前,高高的大门上方,还没挂厂名。 “三爷来了。”经理闻讯出来迎接,是个三十出头的西装男人,戴着近视眼镜,很是斯。 但经历过道貌岸然的高远,清溪再不会仅凭第一印象就随便对人产生好感了。 顾怀修给她介绍:“方博,机械系博士,是我故交兼合作伙伴,厂子也有他股份。” 这样的身份,清溪忙要摘下眼镜,顾怀修却抢先攥住她手,然后对方博解释道:“我女人,脸皮薄,你先叫她徐小姐,以后熟了再一起吃顿饭。” 说话时,他的手还握着清溪。 清溪难为情极了,方博瞅瞅二人的小动作,笑着调侃顾怀修:“我还以为你是单身主义者,认识你七年,第一次见你身边有女士。” 顾怀修不置可否。 清溪心里却仿佛落了蜜,甜丝丝的,也幸好她戴了墨镜,不然那双水润润的杏眼,肯定会泄露她的小心情。 方博朝清溪点点头,问顾怀修:“需要我给你们当向导吗?” “不用。”顾怀修直接牵着清溪走了。 方博站在原地,望着身高相差悬殊的两人,男的高大挺拔,女的娇小纤弱,他玩味地摇摇头,十分好奇顾怀修从哪邂逅了这么个小美人,光闻其声,便让他这个被顾怀修称为“工作狂”的机械呆子动了几分凡心。 顾怀修的汽车厂很大,厂里各区建筑基本已经完工,只是大多数机械设备还没运过来。而且,汽车构造复杂,要求参与的工人必须掌握必需的机械原理,顾怀修、方博以及他特聘的外籍工程师负责研发,另安排老机械工给新工人们上课、培训。 一圈逛下来,清溪对如何制造汽车,总算有了大概印象。 “什么时候都造出第一辆?”她兴奋地问他。 顾怀修也没有准确的答案:“还在完善图纸。” 清溪想到了他书房黑板上的各种图案,现在知道那都是顾怀修亲手画出来的,清溪仰头,看着顾怀修冷峻如杀神阎王的脸,越发觉得他高深莫测。如果他是来复仇的三爷,那应该更凶些,如果他是一心研发汽车的工程师,那就该像方博那样,戴着近视眼镜,质彬彬。 可顾怀修却同时肩负了两个身份,如同他爱穿黑色西服,卧室却一片明亮。 发着呆,脸上的墨镜突然被人夺走了,女孩眼中的敬佩与仰慕,一览无余,像个女学生,为她博学儒雅的教书先生所折服。 男人的目光是那么的犀利,仿佛能看穿她心底所有私密,清溪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抢回墨镜,一边戴好一边往外走:“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顾怀修抬起左手,差二十分钟四点。 两人重新上车,这回清溪自己系的安全带。 汽车开得似乎比来时要慢,清溪察觉到了,但她没有说什么,舒舒服服地靠着椅背假装睡觉,余光却透过墨镜偷看驾驶座的男人。他身上有太多秘密,他的过去也都是秘密,清溪好想知道,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在看我。”顾怀修突然道。 清溪心跳猛地加快,本能地否认:“没有,我,我都快睡着了。” 顾怀修笑了下。 清溪脑袋偏向另一侧,用行动证明自己不屑看他。 脸上的墨镜却再次被人抢走,清溪绷着脸转过来,发现墨镜架在了他鼻梁上。 什么意思?是不想给她看吗? 不看就不看,清溪抓起车里的报纸,展开挡住脑袋,真的要睡觉了。 “你戴墨镜不好看。” 男人的声音穿透报纸传进耳中,清溪抿嘴,既恼他嫌她丑,又恼她居然丑了一个多小时。 “有款洋帽应该衬你,我叫人去买一顶,下次出门戴。” 报纸下,女孩闭着眼睛,嘴角偷偷地翘了起来。 另一栋顾宅,顾慧芳戴着从洋行新买的帽子回了家,开开心心地准备去母亲面前炫耀,结果刚进父母的院子,就见下人们都在外面站着,一个个低着脑袋噤若寒蝉。顾慧芳脚步一顿,就在此时,里面突然传来母亲的哭骂:“叫你去相亲你居然放人家宋小姐鸽子,你说,是不是还在惦记那个小狐狸精!” 顾慧芳脸色难看下来,徐清溪,又是徐清溪,自打徐清溪一家来了杭城,家里仿佛就没有一天安宁日子。 她悄悄走到房檐下,偷听母亲与兄长的对话。 “与清溪无关,我只是暂且不想谈恋爱。”屋内,顾明严沉着脸解释道。 “呸!”大太太哪是那么好糊弄的,指着儿子继续骂:“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顾家男人没有一个长良心的,我辛辛苦苦为顾家生儿育女,你爹却背着我勾搭别人家的寡妇!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居然还想娶一个打我耳光的骚蹄子!” 在外面雍容端庄的大太太,现在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说话粗鄙,不堪入耳。 看着头发凌乱的母亲,顾明严眼里一片灰暗,他是亲儿子,都快忍受不了母亲了,父亲 “母亲,父亲连续两晚都在听涛路住的,您还是想想怎么劝父亲回来吧。”顾明严心神疲惫地道,说完转身,快步往外走。 “你给我回来!”大太太发疯似的追了出来,然而顾明严已经没了影,只有女儿顾慧芳愣愣地站在那儿。女儿都是贴心小棉袄,大太太眼睛一酸,捂着额头哭了起来:“慧芳啊,你都看见了,这个家我没法待了” 顾慧芳心疼死了,扶住母亲先回房。 大太太一直哭,口口声声说着要回娘家。 顾慧芳好言劝说不管用,突然松开母亲,恨铁不成钢地道:“好,那娘回去吧,您一走,我爹就高兴了,本来没有别的心思也要开始给我找后妈了,还有大哥,没有您管着,他巴不得一天往那边跑三趟!” 大太太哭声一顿,狼狈的抬起头。 顾慧芳怒火未平,坐下来,一边帮母亲擦泪一边阴狠地道:“娘放心,徐清溪把咱们家搞得乌烟瘴气,那她们一家也别想过安生日子,您等着瞧好了,我自有办法。” 大太太当然希望女儿说的是真的,可 “你想怎么做?”大太太疑惑地问。 顾慧芳冷笑,想了想,凑到母亲耳边窃窃私语。 大太太眼睛越来越亮,悄声叮嘱女儿:“让她们尝尝教训就行,千万别闹大了,不然你爹” 顾慧芳信心十足:“我知道,娘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周六傍晚,小兰扫眼新来的四个女客,及时去厨房报信:“小姐,二小姐领着三个同学来了。” 清溪笑,没等她说话,小兰懊恼地补充道:“是顾家的二小姐。” 顾慧芳? 清溪神色微变,皱皱眉道:“先招待着,尽量别起冲突。” 小兰明白,也做好了如果顾慧芳找茬她就受些委屈的准备。 然而顾慧芳表现地就像普通客人,吃完面就与三个女同学离开了,倒弄得清溪主仆满头雾水。 清溪隐隐不安,顾慧芳本就讨厌她,因为她打大太太的那一巴掌,顾慧芳恨不得吃了她,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来照顾面馆生意。回家后,清溪将此事告知了更擅长应付麻烦的祖母,徐老太太也觉得有阴谋,碍于线索太少,只能提醒孙女小心。 但清溪怎么都没想到,第二天会有一家人登门滋事,二话不说先往面馆门上、墙上泼了两桶 第51章 051 面馆门窗上被人泼了红漆,刺目如人血。 清溪赶出来的时候,只见街上已经围满了人,一位自称吴太太的四旬女人领着她的儿子、儿媳妇站在人群中央,声音高昂地指责徐庆堂的面食不干净,说她读中学的女儿昨晚在这里吃的面,半夜突然上吐下泻,叫清溪赔偿。 对于饭馆而言,食物不卫生、客人吃坏身子,便是最严重的指控。 因为吴太太带来了医生开的病历证明,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围观的路人渐渐都站在了吴家这一边,纷纷指责面馆赚黑心钱,要求赔偿,就连店里的客人也散了大半,只有几位经常来吃面的老主顾信得过清溪,没有立即偏信一方。 翠翠是暴脾气,想要与吴太太对质,奈何吴太太声音比她高脸皮也放得开,翠翠迅速败下阵来。 “吴太太,我们店去年十月开张,四个月来从未有过客人吃坏肚子,吴小姐昨晚离开饭馆后,是不是吃了别的东西?”第一次应对这种事件,清溪努力保持镇定。 吴太太却一口吐沫呸了过来,孟进眼疾手快,将清溪往旁边一扯,才免了一劫。 “有话好说,您别动手,不然别怪我不客气。”孟进瞪着眼睛威胁道。 吴太太乃她所住巷子有名的泼辣户,别说一个孟进,便是再来一个她也不怕,老母鸡似的走到孟进面前,一边狠狠推孟进一边尖声叫嚣:“好啊,我女儿在你们这儿吃坏了肚子,我来讲理,你居然威胁要打我,那你打啊,有种把我打死,把我们娘几个都打死啊!” 孟进脸色铁青,一双拳头攥得手臂青筋暴起,还真想揍这泼妇一顿。 清溪朝他摇摇头,试着与吴太太讲道理:“吴太太,如果真的是我们店里不干净,为何昨晚那么多客人,只有吴小姐一人出事?徐庆堂做生意,历来以诚信为本,真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绝不推卸,但如果有人想恶意” “恶意什么?”吴太太伸手就要像推孟进那样推清溪,就在此时,有人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来,拽住吴太太手腕使劲儿往后一甩,就把吴太太甩了个趔趄。 “你” “再敢动粗,我断了你手。”黑衣男人冷冷地打断了吴太太。 同样是威胁,他没攥拳头也没暴青筋,但眼里彻骨的冷却叫泼皮二十多年的吴太太瞳孔一缩。看得出黑衣男人是个狠角色,吴太太抿抿嘴唇,扯扯衣服对着清溪哼道:“反正就是你们面馆不干净,我女儿又打针又吃药的,还要耽误功课,你赔我五十块吧,这事就算过去了。” 小兰气笑了,指着面馆门墙上的红漆叫众人看:“大家都看见了,她根本没有证据证明她女儿是在我们这儿吃坏的肚子,兴许昨晚回家后吃了她们自家的剩饭呢?现在这位太太过来理论,二话不说先弄脏了我们的馆子,这么多漆,我们光收拾就得耽误好几天生意,凭什么还要赔她钱?” “我怎么没证据了,你眼睛瞎还是不认字,医生开的单子,上面食物中毒写的清清楚楚!”吴太太再次扬起了她手中的单据。 “可否借我一阅?”纷杂当中,忽然响起一道温润清朗的声音。 清溪循声望过去,看见陈尧一身青衫走出人群,目光相对,陈尧朝她点点头,然后走到了吴太太面前。 “陈少来了,山居客可是咱们杭城老字号,做生意最厚道了。” “是啊是啊,我记得前年有个老头在山居客吃饭,他自己身体不好,医生不让他喝酒他偏喝,最后喝死了,压根与山居客无关,结果山居客还是掏了一笔钱,哼,换成我啊,一分钱都不给,陈家人就是太心善了。” 吴太太听了会儿,知道陈尧有名望,态度一变,抹着眼睛向陈尧诉起苦来,希望陈尧为她做主。 陈尧接过单据,仔细看过一遍,他皱眉道:“这位太太,上面的确写了病因是食物中毒,可到底是哪种食物,您还需拿出证据才行,毕竟令千金昨日应该不仅仅吃了徐庆堂的面。” 吴太太眼眉一挑,刚要说话,陈尧又道:“若证实是徐庆堂的不对,她们该赔偿,若证实与徐庆堂无关,您也该向徐掌柜道歉,并赔偿徐庆堂的名誉损失、生意损失。” 他这番话说的在理,路人们立即附和起来,就算不信清溪等人,至少也不再偏帮吴太太。 吴太太瞅瞅清溪柔美的脸蛋,再看看风度翩翩的陈尧,忽然懂了,冷笑道:“我还以为陈少是公道人,现在看来,您跟徐掌柜才是一伙的吧?怎么,看人家小姑娘长得漂亮,来英雄救美讨好人家了?哼,我女儿昨天上午没吃早饭,中午跟同学们去吃的西餐,干干净净,只有这家面馆是新开不久的,不是她是谁?” “小兰,你去报警。”关乎徐庆堂的声誉,既然讲不清道理,清溪也懒得再多费唇舌,吩咐小兰道。 “是,小姐您等着,光天化日之下,谁也别想欺负人。”小兰瞪着吴太太道,说完就冲出人群,去警察局报案。 吴太太脸色微变,不过想到女儿昨晚的上吐下泻,与女儿坚持是面馆的面味道不对,吴太太很快又镇定下来:“去就去,我还怕你不成?” 第52章 052 清溪带着小兰去了警察局,留翠翠、孟进打扫面馆。 南湖分局的孙警官接手了此案,先向清溪、吴太太了解情况。 吴太太嗓门可大了,又哭又叫的,但才说几句,留着平头的孙警官便“啪”地拍了下桌子,直把吴太太唬得打了个哆嗦。 “这是警局,我问你什么你回答什么,再扯些用不着的或是狼哭鬼嚎,我不管是谁,先拉出去打顿板子。”孙警官瞪着吴太太道,刚刚三十出头的男人,个子不是很高,但看起来十分精明,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时,便叫人有种被蛇盯上的毛骨悚然感。 吴太太不敢再撒泼,老老实实交待了她女儿的情况。 副手在旁边记录,孙警官点点头,再叫清溪解释。 清溪此时已经比在面馆那会儿镇定多了,有条不紊地道:“警官,我们面馆虽然营业时间不长,但该有的手续都有,面馆墙上挂着食品部去年颁发的餐饮许可证,您可以派手下去查,也可以重新请卫生部门去检查店里的食材、卫生情况。还有,我记得昨晚吴小姐一行四人来店里吃的面,如果真是面馆的问题,为何只有她出事了?” “医生说了,每个人的免疫能力不同,同样的毒药,有的人一碰就死,有的就能扛过来,我女儿体质稍微弱点不行吗?”吴太太立即反驳。 清溪只看孙警官:“事实到底如何,还请警官彻查,还我们面馆一个公道。” 两个女人,一个状如泼妇,一个冷静讲理,孙警官当然看清溪更顺眼,更何况,貌美的女孩天生就更容易吸引男人的好感。不过,孙警官没那么肤浅,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戴好警帽,决定亲自去审问卧病在床的吴小姐。 清溪、孟进也被他叫去了。 吴家住的比较偏,都快接近郊区了,两房人一起住在一个小院子里。吴太太是寡妇,单独将一儿一女拉扯大。吴家二老爷是个木匠,平时靠帮人打家具营生,生意不好不坏,吴太太的儿子从小跟着叔叔学手艺,长大后叔侄俩一起干。 孙警官率先跨进大门,一眼就注意到了院子里摆放的几桶油漆作案工具。 见孙警官意味不明地瞅了她一眼,吴太太撇撇嘴道:“警官,如果证明是面馆的错,他们是不是还得另赔我两桶油漆钱?” 出来围观的吴二太太听了,气得在心里直骂人。油漆是他们家的,嫂子要拎油漆去讨说法,她心疼舍不得,可嫂子非要用漆,想方设法往她心里添堵,要是大房花钱买油漆,嫂子肯定舍不得动,这会儿倒是又算计一份油漆钱了。 “吴映雪在哪个屋?”孙警官背着手,不耐烦地问。 吴太太瞪眼清溪,指着东边厢房道:“屋里躺着呢,昨晚折腾一夜,都下不了地了。” 孙警官无动于衷,随手点了点吴太太、清溪:“你们俩跟我进去,其他人都在外面等着。” “行,屋里乱,我先去收拾收拾!”吴太太眼珠子转了转,急慌慌先跑过去了。 清溪知道,吴太太肯定是有话要叮嘱女儿,但她问心无愧,并不是很担心。 小姑娘自始至终都平平静静的,孙警官高看了一眼,往东厢房走的路上,他轻轻咳了咳,漫不经心地道:“徐小姐放心,我孙建最恨别人欺负老实人,甭管她们有几张嘴,白的就是白的,她们想抹也抹不黑。” 清溪微怔,对上男人温和的细眼睛,她忙道谢。 孙警官嗯了声,收回视线,背在后面的手指动了动。徐庆堂的面他没吃过,但这半年里,他已经间接地听说过两次清溪的事了。第一次是去年八月清溪来杭火车上遇到劫匪,孙警官参与了劫匪后续的逮捕与处置,自然而然听到些清溪与顾家的婚约。第二次,是秀城劫匪报复纵火杀人案,孙警官人在警局,对案情有些了解,可惜劫匪逃之夭夭下落不明,秀城那边没有线索,他们杭城警方就更没有头绪了。 今天出了这样的纠纷,个人感情上讲,孙警官是愿意相信清溪的,破例告诉清溪,是怕一会儿对质的时候,小姑娘因为孤身一人露怯。 东厢房里面,吴太太也在给女儿吴映雪吃定心丸,什么“娘一定为你做主”之类的,听外面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她才跳到地上,假装收拾房间。 吴映雪今年十六岁,长得白白净净,一双桃花眼水漉漉的,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声漂亮。女儿底子好,所以吴太太才拼命攒钱将女儿送进杭城最好的女中,为的就是抬高女儿的身价,将来好嫁进有钱人家。 看到苍白着脸蛋躺在床上的吴映雪,孙警官愣了愣,没料到泼妇吴太太竟然能生出这么美的女儿。但吴映雪只是肤白眼睛漂亮,鼻子嘴唇都不算出挑,孙警官连清溪的美色都能视若无睹,对吴映雪,他更不会怜香惜玉了。 坐在椅子上,孙警官要吴映雪如实交代昨日一天吃过的东西。 吴映雪垂着眼帘,声音细细的,更显得可怜了:“周六,我,我睡了懒觉,没吃早饭,中午与同学们在运河码头附近的西餐厅吃的,下午四处游玩,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晚上去徐庆堂吃面,我吃得时候一切正常,可回家路上肚子就开始不舒服,与我一起坐车的同学可以作证,然后一回家,我就” 小手捂着肚子,吴映雪委屈无比地看向清溪:“徐小姐,我真的很难受,以后你们别再做不干净的东西了” “吴小姐,我有三个疑问想问你,可以请你先回答我吗?”清溪客气地插言道。 吴映雪眼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坦然地道:“您问,我保证句句属实。” 清溪环视一圈简陋的卧室,问了第一个问题:“请问,昨天是不是顾慧芳小姐第一次主动约你出去玩?” 吴映雪眼角抽了抽,无意识地垂下眼帘。 孙警官审过那么多犯人,捕捉到了吴映雪的神色变化,也知道这个女学生心虚了。 清溪也有了答案。顾慧芳傲慢无礼,连她这样殷食人家的女儿都不屑为伍,又怎么可能真心与一个出身清贫的同学交朋友? 有了这个前提,清溪继续问道:“请问,昨晚你们去面馆吃饭,是不是顾慧芳小姐的提议?” 吴映雪已经猜到清溪的目的了,短暂的慌乱后,她聪明地想要否认,但没等她开口,清溪紧接着抛出了第三个问题:“请问,顾慧芳给了你多少钱,你才答应与她合谋陷害我?” 最怕别人知道的秘密突然就被人当面问了出来,吴映雪脸色更白了,目光闪烁像是在快速思索如何撒谎,然后察觉孙警官冷厉的视线,吴映雪本能地先否认,不解地望着清溪:“你在说什么?我与慧芳是好朋友” “是吗?”孙警官接替清溪,冷笑着朝外面喊道:“来人!” 门外立即跑进来一个警官。 孙警官看着吴映雪吩咐道:“你马上去南湖女中,找吴映雪的老师、同学打听她与顾慧芳的交情。” 此言一出,吴映雪脸色大变,纤弱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孙警官见了,暂且叫住属下,严肃地对吴映雪道:“念在你年纪小,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老实交代案情,只要你能求得徐小姐的原谅,这件案子还有私了的可能,不然真的查起来,你坐牢是小事,一旦因为品德有亏被学校开除,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吴映雪才十六岁,顶多有些女孩子的小聪明小算计,原以为天衣无缝的事,骤然面临坐牢、开除的危机,吴映雪胆子都要吓破了,双手捂面呜呜哭了起来。吴太太就在一旁听着,事情经过她心里也有数了,虽然恨清溪的咄咄逼人,但她更恨把她女儿当刀使的顾慧芳,那个顾家的二小姐! 如果是别的小错,吴太太宁可女儿受些委屈也不想得罪顾家,可现在摆在女儿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揭发顾慧芳,要么女儿坐牢被退学! “徐小姐,这事千错万错都是顾慧芳的错,映雪她傻,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我们娘几个也糊涂,求您大人大量原谅我们一回吧!”吴太太扑通朝清溪跪了下去,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赔罪求饶:“我知道错了,只要徐小姐原谅我,我这就去帮您擦面馆,澄清此事与面馆无关,您耽误多少钱的生意我就陪您多少钱” 为了女儿,吴太太什么都愿意做。 清溪看着窗外,脑海里相继浮现顾慧芳、顾世钦的脸。 “您起来吧,我不用您赔钱也不用您帮忙收拾,但您必须在面馆前敲锣打鼓,澄清您女儿的病与面馆无关,并正式向我道歉。”清溪低头,面无表情地道。 不用赔钱,吴太太喜出望外,立即点头答应,并再三夸赞清溪心胸宽广如菩萨一样善良。 泼妇会骂人,夸人也一溜一溜的。 孙警官好笑,离开座椅,问清溪:“顾慧芳那边” 吴太太一听,登时骂起顾慧芳来,表示愿意配合清溪去告顾慧芳。 清溪一直都有个疑惑,问吴映雪:“你到底吃了什么?” 吴映雪低头,一边抽搭一边道:“她给了我一颗巧克力,说里面掺了泻药。” “巧克力可有剩?”孙警官问。 吴映雪摇摇头:“她要我吃完。” 孙警官又问了几句,越问眉头皱的越深,沉吟着提醒清溪道:“那丫头很狡猾,现在我们只有吴映雪的一面之词,只要那丫头一口咬定她没做过,咱们就没有证据抓人。而且,顾家在杭城颇有根基” 清溪明白,嘱咐吴太太道:“您去面馆澄清时,只说吴小姐吃了一颗过期巧克力,不要提顾慧芳。”然后又向孙警官表示,这件案子就到这里,她不再追究了。 吴太太、孙警官都理解她的选择。 但清溪并不是因为怕官司难打才这么做的。 面馆的名誉问题解决了,孟进三人抓紧时间除漆,清溪向陈尧道谢后,独自回了家。林晚音去韩家教琴了,不过就算母亲在家,清溪也不会告诉母亲,溜到后院,一五一十地讲给祖母听。徐老太太气坏了,但她更惊诧孙女的决定。 清溪叹道:“如果没有顾叔叔,官司再难打我也会将顾慧芳揪出来,就算找不到证据,也要让她声誉受损,被同学猜忌,可顾叔叔帮了咱们那么多,我想给顾叔叔一次面子,私下将此事告知他,让他去管教女儿。顾慧芳肯收敛,咱们都能省心了,如果顾慧芳不知悔改,下次我撕破脸皮,也无愧顾叔叔什么。” 徐老太太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孙女,越看越欣慰。 受了气,大多数孩子都会选择冲动报复,可这次孙女的做法,才是最正确的,她刚刚甚至已经想好如何劝孙女饶过顾慧芳一次了。 “好好好,我们清溪是真的长大了。”徐老太太将孙女搂到怀里,不知为何湿了眼眶,一边轻轻拍着孙女一边感慨道:“你爹没了,幸好你脾气随我,办事叫人放心,若跟你娘一样出了事就知道着急知道哭,祖母活着也是受累,不如去地下躲清静!” 清溪: 她的脾气有像祖母吗?为何她一点都不觉得? “哼,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亲昵完了,徐老太太老脸拉了下来,叮嘱孙女道:“我这就叫人去请你顾叔叔,等会儿他来了,清溪你一个字都不用说,只管哭就行。” 顾慧芳欺负她孙女,警察局那边徐老太太放过小丫头一次,但来自亲爹的教训,顾慧芳休想躲! 一个小时后,顾世钦携礼登门。 徐老太太让小兰说给他听。 小兰据实相告,没添油没加醋。 顾世钦脸色十分难看,看向坐在一旁的清溪。清溪垂着眼帘,没哭诉委屈,也没有虚伪地替顾慧芳求情,但那张酷似林晚音的脸,就连受了委屈都一样选择沉默以对,却让顾世钦越发地心痛、自责、愤怒。 “老太太放心,我这就回去教训慧芳,晚上带她过来向您与清溪赔罪。” 徐老太太淡淡道:“教训是应该的,女孩子要温婉端庄,学会这点,是受益一生的事,我说给你听,也是为了慧芳好,免得她以后再犯错。但道歉就不必了,女孩子都脸皮薄,你强押着她过来,她心里一气,怕是又要恨上我们。” 顾世钦想到女儿刁蛮的脾气,惭愧地无言以对。 告退离开,顾世钦憋着一肚子火回了自家。 顾慧芳正绘声绘色地向大太太描述徐庆堂面馆被人泼漆一事,不曾想父亲突然归家,当着大太太的面,劈头盖脸就是朝她一顿骂,不但要罚她闭门思过,还要扣她半年的零花钱。顾慧芳哪样都受不了,扑到大太太怀里要母亲为她做主,大太太一加入战场,夫妻俩的陈年旧事又被扯了出来。 偌大的客厅,鸡飞狗跳。 顾老太太假装不知,躲在自己院里捻佛珠,顾明严刚回家,听到动静,便重新上车,去了他在外面的别墅。 一夜争吵,第二天,顾宅又恢复了平静,或者说,是变成了死一样的沉寂。 大太太气病了,顾慧芳换了一身新衣服,准备去学校找吴映雪算账,然而顾家汽车停到学校门外,顾慧芳刚下车,正与一位同学打招呼呢,突然跑过来一个小混混,胳膊一抡,就将一桶黄白之物迎头倒在了她脸上! 那一瞬,犹如天降炮弹,一股冲天恶臭以全身脏污的顾慧芳为中心,滚滚地朝四周蔓延了开去。 附近的同学们纷纷捂住鼻子,退到远处看热闹,有的同情,有的幸灾乐祸。 顾慧芳呢,第一反应是大叫,然而刚张开嘴,就感觉有什么流到了口中 “哇”的一声,顾慧芳捂着肚子吐了,吐到天昏地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没过多久,顾家二小姐被泼粪的事,便在南湖女中传了一个遍,上至校长下至清洁工,无人不知。经此一事,任凭她顾慧芳再美再有钱,以后旁人见到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恐怕都是:哎,这就是那位被泼过粪的顾家二小姐吧? 玉溪也在南湖女中读书,回家后立即将此事告知了家人,据说顾慧芳已经住了院,病因不知。 蒙在鼓里的林晚音震惊极了:“谁这么恨她?” 坏丫头遭了殃,徐老太太心里很痛快,同时也很纳闷,狐疑地望向大孙女,可徐老太太怎么都无法将泼粪这种粗鄙的报复行为与她鲜花似的孙女联系到一起。但,如果不是孙女,难道顾慧芳还得罪了别的人? 事情当然不是清溪所为,可她知道“真凶”是谁。 嗯,顾怀修肯定不会下这种命令,八成是陆铎让人干的! 第53章 053 因为清溪不让,顾怀修不再每晚都来面馆,但周五下午,不知不觉成了两人见面的固定日子。 照旧是陆铎来柳园外接她。 一上车,翠翠就迫不及待地问陆铎:“陆少,那事是你干的吧?” 陆铎从驾驶座回头,茫然反问:“啥事我干的?” 翠翠切了声:“少装了,有人往顾家二小姐身上泼除了你,谁还能想到这种馊主意?” 陆铎看清溪。 清溪低头笑。 陆铎叹气,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认命地道:“你们忒偏心了,英雄救美的事都想到我舅舅,泼粪这种没品的事情就赖在我头上,哼,你们也不想想,我是替谁做事的?如果不是舅舅开口,我这个虾兵蟹将敢随便动手?” 翠翠若有所思,清溪依然坚信是陆铎的主意,因为她无法想象冷峻威严的顾怀修会说那个字。 汽车开进别墅,翠翠继续在院子里看陆铎训练富贵,清溪轻手轻脚上了二楼,手里拿着顾怀修借她看的那本汽车机械的书。虽然书是中译版,但里面术语太多,清溪看着很费劲儿,读书时就先在不懂的地方做上记号,回头向顾怀修请教。 书房门开着,清溪走到门口,往里一望,居然没人。 就在此时,卧室那边突然传来低低的马桶抽水声。 想象里面的情形,清溪脸颊莫名发热。 顾怀修洗完手就出来了,走出卧室,看见他的小女人背靠墙壁,低着脑袋在看书。她穿了一件浅蓝色的小衫儿,搭配长至脚踝的白裙子,脚下一双精致的绣花鞋。女孩乌黑的长发用簪子固定在脑后,莹白的脸颊与修长的脖颈都露了出来。 干净纯粹,好像校园里读书的女学生。 顾怀修停在了她面前。 清溪微微抬眸,看见他衣袖半卷,露出一段手腕,瘦而结实,靠近腕表的地方有道细长疤痕,灰白的颜色,应该有些年头了,大部分被腕表遮掩。 “怎么伤的?”清溪合上书,也忘了刚刚的小羞涩。 顾怀修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想了想,记不起来了,身上大大小小那么多伤,除了差点要了他命的,其余他都忘了。 “进去吧。”顾怀修握住她肩膀,带着她往里走。 清溪抿了抿唇,不满他的敷衍,加快脚步,挣脱了男人的大手。 顾怀修并未在意。 书房北侧有个圆形的白色小茶几,面对面摆了两张单人沙发,清溪先坐好,顾怀修倒了茶回来,她直接翻开书页,向他请教。顾怀修就像一个儒雅的教授,一一为她解释,大概用了十分钟吧,所有疑惑解除,清溪对着书,整体地再回味一遍。 “喜欢汽车?”顾怀修端起茶碗,问她,他真的没想到清溪会对这本书感兴趣。 清溪下意识地就要回答,目光无意扫过他手腕的伤,清溪心中一动,假装没听见。 顾怀修便放下茶碗,摸摸右手腕的淡淡疤痕,他低声道:“我忘了。” 这算是回答吗? 清溪半信半疑,继续沉默,但这次她不是赌气,而是不好意思告诉顾怀修,她之所以对汽车机械感兴趣,是因为他要制造汽车,她想明白自己喜欢的顾三爷,是如何工作的。 “出去逛逛?”教书任务完成,顾怀修提议道,没有强迫女孩回答问题。 清溪点点头,她好像越来越享受坐车兜风的感觉了。 她站了起来,顾怀修却没动,朝他卧室的方向扬扬下巴:“我准备了一条裙子,你去试试。” 清溪愣住。 顾怀修抬头看她:“试衣服前,记得关门。” 清溪小脸刷的红了,瞪他一眼,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 旁边就是卧室,清溪好奇地走过去,推开门,一眼就发现红木衣架上挂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微风吹进窗,质地柔软顺滑的裙摆轻轻地拂动,美如月光。裙子漂亮,上面居然还搭了一顶清溪只在电影海报里见过的白色大沿帽,帽子上没有羽毛,但有白纱做的蝴蝶结。裙子底下,也摆了一双白色小皮鞋。 清溪对白色没有特别的偏爱,但这套衣服,她真的好喜欢。 清溪慢慢地关上门,反锁,再把窗帘拉上,然后才抱着衣服去洗手间更换。 隔壁书房,顾怀修靠在沙发上,黑眸凝视对面的墙壁,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估摸着女孩应该换完了,顾怀修离开书房,去卧室门前等。里面静悄悄的,好半晌才传来女孩走动的脚步声,走来走去,就是没有出来的意思。 时间有限,顾怀修叩门。 清溪正对着阳台玻璃窗看全身照呢,听到敲门声,她心跳加快,摘下有点不好意思戴出门的大帽子,她红着脸去开门。 门开了,小姑娘羞红着脸蛋出现在男人面前,柔顺的连衣裙料子完美地勾勒出她不盈一握的腰肢。顾怀修默默地打量,最后目光落在了清溪胸口。她身材很好,去年火车初见顾怀修就领教过了,但顾怀修看得出来,如果清溪换上现代样式的内衣,穿裙子会更好看。 这次是他考虑不周,下次再补上。 “不喜欢帽子?”顾怀修看向室内,注意到帽子被她放床上了。 清溪摇头,小声道:“太招摇了。” “可以挡脸。”顾怀修解释道。 清溪“哦”了声,乖乖跑回去戴好帽子,却不知道,从后面看,她腰显得更细了。 顾怀修开车,带她去了南湖附近的一片翠竹林。 天气渐暖,出游的人们越来越多了,好在今天是工作日,竹林这边行人稀少,还是很清幽的。 清溪戴着大帽子走在顾怀修里侧,帽檐放得很低,别说顾怀修,前面的路她都只能看一段。 “这边没人。”顾怀修突然将她的帽子摘了下来。 清溪下意识仰头,却意外撞进男人深如潭水的黑眸,那眼里有她的影。 清溪脸颊发烫,慌乱地别开眼。 顾怀修看着女孩绯红的脸颊,粉嫩的唇瓣,忽觉口渴。 两人在沉默中闲庭散步般缓缓而行,头顶阳光暖融融的,没过多久,清溪也渴了,真渴。 “咱们回去吧。”清溪回头望望,轻声道。 “累了?”顾怀修问。 清溪傻乎乎地道:“不是,我有点渴。” 顾怀修闻言,眸色倏地转深。 第54章 054 渴了就要喝水,顾怀修记得竹林里有条溪流,溪流边上亦有泉眼,清冽甘甜。 他带着清溪去找泉眼,散步似的走了十来分钟,一条溪水闯入眼帘。 两人谁都没有带杯子,只能捧水喝。 清溪提起裙摆,想要蹲下去,刚伸手裙摆就往下一滑,若非她反应及时迅速跳了起来,裙摆肯定会沾到水。清溪很喜欢这条裙子,舍不得弄湿弄脏,左右望望,想找一处适合取水的地方。 “过来。” 男人叫她,清溪回头,看见顾怀修站在岸边,一手托举,好像掬了水。 是要,喂她喝水吗? 清溪难为情,顾怀修见她不动,便朝这边走了过来,站定后,将白皙宽大的右手举到她面前。男人手心里汪着清澈的溪水,微微晃动,映照着头顶的翠竹蓝天,清溪稍微低头,就能喝到了。 看着这捧水,清溪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富贵,去年富贵还小时,清溪就喜欢用手托着牛肉饼喂它,跟此时顾怀修差不多的姿势,带着一种特别的宠溺。 “谢谢。”清溪小声说,不敢抬头,她一手虚虚搭住顾怀修手腕,然后低头,小心翼翼地抿水,尽量不让嘴唇碰到他掌心。那水有限,很快就只剩浅浅一层了,就在清溪准备移开的时候,男人的手突然往前凑了凑,清溪没有准备,嘴唇一圈都湿了,水珠沿着嘴角往下流。 清溪连忙后退,本能地抬手擦拭,然而手抬到一半,头顶忽的传来熟悉的清冷声音:“别动。” 清溪呆住,不解地仰起头。 “别浪费。”顾怀修看着她说。 清溪疑惑,别浪费什么? 然后她就看见,顾怀修朝她倾身而来,清溪下意识地往后挪,腰却被他搂住了,清溪的注意力迅速转到了腰间,脑袋也往下偏,就在此时,下巴上有什么落了下来,一扫一收,轻轻地舔走了那里的水。 脑海里轰地一声,清溪难以置信地看向顾怀修。 顾怀修黑眸沉沉,与她对视一眼,哑声道:“继续。” 说完,他又俯身。 清溪整个人都懵了,顾怀修理所应当的语气,他出乎意料的行为,直到嘴角传来他明显的吮水触感,清溪才彻底反应过来,他在亲她! “不” “我也渴。”顾怀修抢在她之前开口,幽深的眼睛,与她相隔不足一寸。 清溪的心,乱了。 “别动。”顾怀修捧住她脸,又说了一次,似命令,又似蛊惑。 第一次被意中人亲吻的小姑娘,就真的没动了,傻傻地站在那儿,心尖乱颤,睫毛也乱颤。 她听见他喉头滚动的声音,他又低了下来,没有碰她的嘴唇,只如一个刚从沙漠中走出来的旅人,贪婪虔诚地吮走她嘴唇一圈的水儿。清溪全身僵硬,她闭上眼睛,默默地告诉自己顾怀修只是在喝水,等他喝完,就会放开她。 顾怀修绕着她的唇品了一圈,重新回到她左边唇角,顾怀修微微抬起脸,就见女孩紧紧闭着眼睛,大气不敢出,双颊却如初春桃花,从里到外透着鲜妍的粉。她紧张羞涩,但也很乖,他想亲,她就给了。 既然如此 目光落到女孩最娇嫩的唇上,顾怀修毫不犹豫地压了上去。 清溪早被他那番“饮水”弄得全身发烫,顾怀修清凉的唇一落下来,清溪慌到不敢乱动的心,便如一只在野兽面前装死许久的小兔,装死是为了逃过一劫,现在野兽真的动嘴了,兔子哪还装的下去,一瞬间狂跳起来! 用尽所有力气,清溪就像那只兔子,狠狠地蹬了野兽一脚,只不过清溪用的是手,顾怀修没有准备,竟被她推得趔趄了一步。等顾怀修重新站稳,清溪已经跑出一段距离了,穿着白裙子的女孩,逃命似的沿着竹林小道狂奔而去。 顾怀修望着女孩的背影,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摸了下嘴唇。 软软的触感,他还没来得及再多感受,人就逃了。 眼看着女孩终于在遥远的前方停了下来,大概是跑不动了,顾怀修才笑了下,捡起挂在树枝上的白色大沿帽,不紧不慢地去追前面的姑娘。 清溪不是跑累了,她是害怕了,到处都是竹子,幽森森的,一个人走,她有点瘆得慌,尤其是她曾经遭遇过被人掳走的恐怖经历。 她低着头,慢慢吞吞地迈着步子,小脸一阵比一阵更烫。 顾怀修怎么能亲她呢? 清溪自小接受的是传统闺秀教育,也曾背着父母偷偷看过一些话本故事,里面的小姐们都是成了亲才能与丈夫恩爱,婚前哪怕拉拉小手,都是要担心被人瞧见的。如今时代不同了,男女同学见面都会握手,所以清溪能接受顾怀修牵着她,但亲嘴这么羞人的事,清溪还无法接受。 至于顾怀修 清溪也没有生气,顾怀修是从美国回来的,也读过很多洋书,或许他是习惯了洋人的恋爱模式吧。清溪看过一次西方电影,里面的男女主角就经常搂搂抱抱,回家后,祖母问她们电影讲了什么,二妹绘声绘色学了一遍,祖母很生气,将父亲骂了一顿,不许父亲再带她们姐妹去看那种电影。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清溪偏头,确定是他,开始加快脚步。 顾怀修追上来,从后面替她戴好帽子。 有了遮挡,清溪情不自禁放松了许多。 “生气了?”并肩而行,顾怀修低声问。 清溪抿嘴,闷闷地道:“以后不许再那样。” 顾怀修:“理由。”声音平静,就像在与她探讨学术问题。 清溪忍不住瞪了他腿一眼,硬邦邦道:“于礼不合。” 顾怀修提醒她:“大清早亡了。” 清溪说不过他,干脆不说了。 顾怀修看看帽子底下她红通通的侧脸,走了几步,突然握住她手。清溪挣扎,挣着挣着随了他。 黄昏时分,顾家老宅,顾慧芳出院了,顾世钦与顾明严一起去接的。 顾慧芳身体没病,只是因为那天的事难以下咽,吃什么都吐,短短几日,人就瘦了一大圈。一回到家,顾慧芳将自己关在房间,除了顾老太太、大太太,其余的人谁都不要见,包括她的亲爹、亲哥哥。 “他们来看我做什么?去看徐清溪啊,徐清溪才是他亲闺女,才是他们的心头肉!” 女孩的哭骂声从闺房内传出,顾世钦神色沉重,但此时此刻,他无论如何都生不起女儿的气。 大太太突然跑了出来,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顾世钦骂:“我知道你早就厌了我,可慧芳是你一手疼到大的女儿,现在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往后学校不能去了,只能出国留学,难道你还要坐视不理,放任徐家娘几个作威作福吗!” 顾世钦皱眉:“不是她们” “不是她们是谁?”大太太声音陡得拔高,瞪着眼睛质问丈夫:“除了她们,还有谁恨慧芳?” 顾明严心疼妹妹,但他也是真的看不惯母亲的态度,忍不住道:“如果不是慧芳先害人,她也不会被人报复。” 话音刚落,里面便传来顾慧芳愤怒尖锐的吼叫:“顾明严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 顾明严转身就走。 亲儿子胳膊肘往外拐,大太太哭得更凶,顾世钦见不到女儿,又不想面对妻子,眉头紧锁地去找儿子。 “明严,你觉得背后之人是谁?”顾世钦沉声问,他有几个猜测,但他很肯定,女儿的遭遇非徐家女眷所为。 顾明严坐在沙发上,脑袋低着。茶几上摆了一碗茶水,白色的雾气袅袅绕绕,恍惚了他的视线。在那连绵的白雾里,顾明严看见了清溪柔美倔强的脸,看见了三叔冷峻无情的眼睛,也好像看见,清溪坐上三叔的车,去花莲路的别墅赴约。 不管三叔对清溪是真心还是单纯地报复他,顾明严有种感觉,清溪多半已经陷进去了。 一个单纯的小美人,怎么可能逃脱豺狼之手? 陷入爱情的女子会变蠢,回想清溪对他的绝情,顾明严知道,单靠他自己无法说服清溪。 “是三叔。”坐正了,顾明严直视父亲道。 顾世钦看着儿子,一时沉默。他也有怀疑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但男人间的争斗与女人无关,顾世钦不信老三会卑鄙不堪到朝才读中学的侄女下手。 顾明严知道父亲的心思,冷笑道:“父亲,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三叔看上清溪了,从去年开始,便经常去面馆吃晚饭,我送清溪回家,他也送,我走清溪左边,他就走清溪右边。清溪越来越冷落我,少不得与三叔有关。” 顾世钦脸色大变:“你再说一遍?” 顾明严靠回沙发,薄唇紧抿。 顾世钦盯着儿子,最终还是选择相信儿子的话,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释这几天的事。老三的确不会专门针对女儿,但,如果女儿先欺负到清溪头上,老三为自己的女人出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便能理解了。 那么,老三为何要纠缠清溪,清溪到底有没有动心? 顾世钦坐不住了,一边起身一边道:“家里你看着,我去趟老柳巷。” 顾明严目光变了几变,终究没有阻拦,只在父亲上车之前,苦涩道:“父亲,您,别提到我。” 情场失意的男人,身上再没有了去年的风流朝气。 顾世钦拍拍儿子肩膀,叹道:“清溪少不更事,容易被人欺骗,你别灰心,还有机会的。” 顾明严自嘲地笑,他真的还有机会吗? 顾世钦用一个坚定的眼神回答了儿子:有。 如果清溪真的上当受骗,选择与老三搅在一起,等“叔侄争抢一女”的消息传出去,徐家、顾家都会沦为杭城名流圈的笑柄,顾世钦绝不允许事情闹到那个局面,他也相信,徐老太太亦不会纵容好好的孙女与黑白两道都踩一脚的老男人搅合在一起。 坐在车中,顾世钦眯了眯眼睛。 与他比,老三确实年轻,但老三比清溪大了整整一轮,不是老男人是什么? 亏老三还好意思朝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下手! 第55章 055 顾世钦抵达徐宅时,徐老太太娘几个刚吃完晚饭,林晚音抱着云溪,玉溪坐在徐老太太身边,讲今天学校里的见闻。年后徐老太太脾气好了不少,玉溪也不讨厌祖母了,娘几个有说有笑的,平淡又温馨。 听说顾世钦来了,堂屋的气氛顿时一变。 徐老太太瞄了眼儿媳妇,那眼神自然说不上和善,林晚音识趣地道:“娘,云溪困了,我先哄她睡觉去了。” 徐老太太嗯了声,虽然儿媳妇与顾世钦断了旧情,但该避讳的还得避讳,规矩不能乱。 院子里,顾世钦绕过影壁,恰好看见林晚音牵着云溪离开的身影,廊檐下挂着灯笼,女人穿着一身素淡衫裙,如断情绝爱的仙子,一眼都没朝他这边看。 顾世钦心中涌起一股怅然,不过,现在两家有更重要的事情得解决。 顾世钦进了堂屋,给徐老太太请安后,对玉溪道:“叔叔有话与老太太说,玉溪先回房吧。” 玉溪瞅瞅祖母,乖乖地下去了。 徐老太太请顾世钦落座,关心地问:“慧芳如何了?唉,真不知谁那么无赖,竟然对一个小姑娘下那样的重手,报警了没?必须让警察把那人揪出来!” 顾世钦明白,老太太的关心是假的,劝他报警却是发自肺腑,也算是撇清徐家与此事的关系。 “不瞒老太太,我就是为了这事来的。”顾世钦放下茶碗,神色复杂地看着徐老太太。 徐老太太眉峰一挑,诧异道:“难道已经抓到凶手了?” 顾世钦摇头,垂下眼帘,一脸羞愧:“去年家母寿宴老太太也在场,您可还记得我那位三弟?” 徐老太太当然记得,就是那个送人头的顾三爷啊,她虽然记不清男人的模样了,可这辈子她都忘不了那日。血淋淋的人头,一身黑衣的男人,那哪是什么顾三爷,分明是阎罗王派来给顾家添堵的恶鬼! 光是一个念头,徐老太太身上的汗毛就竖了起来,皱眉问:“怎么,他又找你们麻烦了?” 顾世钦苦笑,望着老太太道:“慧芳被人欺负,就是老三所为。” 徐老太太吸了口冷气,沉吟片刻,她拧着眉头道:“不能吧,他好意思跟自己侄女计较?” 此时此刻,徐老太太还没把顾三爷与她的娇花孙女联系到一起。 顾世钦放心了,看来老太太也被清溪瞒住了。 似是难以启齿般,顾世钦顿了顿才道:“据我打听到的消息,老三那么做,是为了讨好清溪。” 不提清溪,徐老太太置身事外,只把顾家的内斗当好戏看,现在顾世钦突然扯到她的孙女,徐老太太老脸登时一拉,十分不客气地问:“你什么意思?” 顾世钦便把儿子告诉他的,诸如顾怀修经常去面馆吃饭、送清溪回家的事情说了,末了痛心疾首地道:“明严是真心悔过的,我也一直希望他与清溪能重归于好,没想到我那个三弟太糊涂,居然存心挑拨清溪与明严的关系。我了解清溪,那孩子单纯不谙世事,肯定不会答应与老三在一起,可老三继续这么讨好纠缠清溪,我真怕清溪上了他的当啊,老太太您不知道,老三回杭城就是为了报复我们,我还纳闷他为何迟迟不行动,今晚我是明白了,他是想先利用清溪坏了咱们两家的名声,叫咱们名誉扫地,反正他光脚不怕穿鞋的,早就不在乎旁人议论了!” 徐老太太紧紧抿着嘴唇,耷拉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世钦耐心地等着。 良久,徐老太太终于开口了,目光犀利地瞪着顾世钦:“我们与他无冤无仇,他找上清溪,完全是因为你们,从今以后,我会告诫清溪避着他,也请贤侄尽快解决你们之间的恩怨,别再连累清溪,她命苦” 顾世钦立即保证道:“您放心,稍后我就去老三那边,跟他说清楚。” 徐老太太点点头。 顾世钦走后,徐老太太伪装出来的冷静也维持不下去了,愁眉紧锁。 林晚音去而复返,劝婆母早点歇息。 徐老太太心烦意乱,问儿媳妇:“清溪可与你提过顾三爷?” 林晚音没参加过顾老太太的寿宴,平时也没有渠道获悉顾家内里的事,根本不知她脑海里一直向女儿购买牛肉饼的爱狗的中年男人顾三爷,其实是顾世钦同父异母的三弟。婆母打听,林晚音就道:“清溪的牛肉饼,卖的就是顾三爷。” 徐老太太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她也知道有位把家里的狗当儿子养的顾三爷,每个月愿意花一百五十块买狗食,可徐老太太从来没有想过冤大头顾三爷就是寿宴送人头的那个顾三爷,因为她不觉得鬼面阎王会喜欢狗,更想不到傻孙女居然敢跟这种人来往! “娘,您怎么了?”林晚音终于意识到了不对,担忧地问。 “没事,你”徐老太太本来要瞒着儿媳妇的,但转念一想,孙女终究还是更听她娘的话,徐老太太就将儿媳妇叫到身边,窃窃私语了一番。 林晚音闻言,就仿佛看见顾三爷报复完顾世钦一家后,又砍了她家清溪的脑袋! 林晚音急哭了:“娘,咱们该怎么办?” 徐老太太便又嘱咐了一番。 晚上八点,清溪从面馆回来了,让孟进三人各自回房,她笑着去堂屋找母亲,结果一挑帘子,就见祖母也在。 灯光再昏暗,清溪也注意到了两位长辈的异样,尤其是母亲,分明哭过了。 “祖母,您怎么还没睡?”清溪试探着问。 “跪下。”徐老太太肃容道,不容商量。 清溪心一沉,当初她坚持拒婚触怒祖母,祖母都没有气到要她下跪。 清溪偷偷看向母亲,希望母亲至少提醒她做错了什么。 但这次,林晚音没有站在女儿那边,同样一脸严肃。 清溪只好先跪在了祖母面前,亲祖母,跪就跪,她替祖母捶背时不也跪着? “祖母,到底怎么了?有话好好说,您别生气。”清溪笑着撒娇道。 徐老太太却不吃这套,冷冷地哼了一声,“啪”地将临时找来的藤条排在桌子上,严厉地审问孙女:“你爹在天上看着呢,今儿个你给我老老实实交待,你与那个顾三爷是什么关系?” 清溪睫毛一颤,眼帘垂了下去。 早在去船上见顾怀修的那刻起,清溪就知道,他们的事瞒不住的,暴露只是时间的问题,但清溪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迅速,叫她猝不及防。 “说不说?”徐老太太加重了声音,“你若不说,我这就将翠翠、小兰叫来,我舍不得打你,那就朝她们动手,不信她们不交代!” “清溪,你快说吧,别瞒着我们了。”林晚音扑到女儿身边,陪女儿一起跪着。 面对两个至亲之人,清溪不想撒谎,她也撒不了慌,不想让翠翠、小兰白白遭殃。 嘴唇颤抖,清溪终于还是抬起头,倔强地看着威严的祖母道:“三爷喜欢我,我也喜欢他” 声音未落,徐老太太一巴掌就扇了过来:“不知羞耻!” 清溪没躲,林晚音猛地抱住女儿,用自己的后背承受了徐老太太力道十足的耳光。“啪”的一声闷响,林晚音很疼,但女儿没事,她疼一疼也无所谓,只怜惜心疼地对着女儿垂泪:“傻丫头,你知道什么叫喜欢?他们顾家,没一个好男人。” 她的女儿为何这么命苦,躲过了风流花心的顾明严,却又栽到了居心叵测的顾三爷手上。 母亲挨打,清溪眼睛也酸了:“娘,三爷不一样,他是好人” “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徐老太太厉声插嘴。 清溪想先扶母亲坐好,但林晚音坚持要与女儿一起跪着,清溪没办法,只好打起精神应付祖母。眼泪憋回去,清溪向两位长辈解释道:“祖母,娘,我一开始也觉得三爷不是好人,每次见到他都很害怕,后来” 她说了顾怀修对她生意的照顾,也说了顾怀修暗中派人保护她,并将她从高远手里救了出来。 林晚音这才知道女儿经历了那么多,因为顾怀修的救命之恩,她心里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 徐老太太却讽刺一笑,看傻孩子似的看着孙女:“男人追女人,无外乎那几招,一靠脸,二靠钱,三靠手段,要么死缠烂打,要么送花送礼,要么英雄救美。顾三爷很会对付女人啊,先用金钱与你攀上关系,再故意设个套,收买高远陷害你,然后他假装英雄从天而降,从此叫你死心塌地。” 清溪不爱听,立即反驳:“祖母凭什么说高远是他收买的?” 徐老太太往椅子上一靠,一语道破关键:“如你所说,他有派人暗中保护你,替你赶跑过混混,那我问你,为何你被高远迷晕带回家的路上他的人没有阻拦,反而要等到最危险的关头,他才及时出现?” 林晚音心一紧,清溪眼底的坚持也终于开始动摇。 是啊,为什么独独那一次,顾怀修的人没有第一时间出手? “清溪啊,别傻了,他比你大了一轮,耍起手段来十个你也斗不过他。”徐老太太亲手扶起脸蛋苍白的孙女,语气也软了下来,柔声哄道:“幸好他另有所图,没占你便宜,咱们就当长教训了,往后躲他远远的,千万别再理他。” 清溪低着头,不愿相信,不信顾怀修救她是假,不信顾怀修陪她看烟花是假,不信顾怀修单手捧水喂她是假,更不信,顾怀修落在她嘴角的轻吻,是假。 可这晚,她还是失眠了。 第二天,徐老太太当着清溪的面吩咐孟进、翠翠、小兰,不许顾怀修、陆铎再靠近清溪半步。 巧的是,当晚舅甥俩就来店里吃饭了,顾怀修稳坐不动,陆铎嬉皮笑脸地要进厨房。 孟进胳膊一抬,面色不善地阻拦道:“陆少想要什么,我帮您拿。” 陆铎往里瞅,清溪戴着口罩,背对他站着。 “我不跟你计较。”早晚都是一家人,陆铎没为难孟进,皱着眉头退回座位。 顾怀修什么都没说,临走前,叫小兰传话给徐老太太,说他周五下午会登门拜访。 第56章 056 周五是阴天,清溪的心情也沉甸甸的,人在面馆,魂早就回家了。 下午一点半,有位客人踩着点来吃面,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孟进说要打烊了,女孩可怜兮兮地求他照顾一下。孟进最不擅长应付女客人,为难地看向账台。小兰瞪他一眼,然后笑眯眯地叫女孩稍等,她扬声问厨房里的小姐。 清溪已经解了围裙,闻言重新系好,尽心地招待客人。 面做好了,清溪将面馆留给孟进三人打扫,她先回了家,跨进门口,一点四十五分。 林晚音一人在堂屋坐着,看见女儿,她忧心忡忡地迎了出来。 “娘,我祖母呢?”清溪小声问。 林晚音瞅瞅后院,道:“吃完饭就歇晌去了。” 清溪还真佩服自己的祖母,明知道顾怀修送过人头,居然还有心思睡午觉。 清溪挽着母亲要进去,林晚音摇摇头,叫女儿先去换身衣裳,怎么说顾三爷都是客人。 女为悦己者容,清溪也想漂漂亮亮的见顾怀修,但距离他登门不足一刻钟了,清溪没有心情匆匆打扮,她更想趁祖母不在,抓紧时间跟母亲说说贴己话,昨晚母亲初闻“噩耗”,情绪很不稳定,她没多说。 “娘,昨晚我仔细想过了,我还是相信他。”跟母亲挤在一把太师椅上,清溪埋在母亲怀里,低低地说,“你们怀疑他要利用我报复顾叔叔,让顾家名誉扫地,果真如此,他应该选在我与顾明严退婚之前下手才对,随便安排个坏人欺负我,他都可以用英雄救美博取我的好感,是不是?” 侄子的未婚妻与叔叔暗通款曲,比侄子的前未婚妻与叔叔暗通款曲,更令人不耻。 昨晚清溪翻来覆去,最终还是想明白了,顾怀修那么聪明,只要烟花晚会那晚顾怀修将船开到主会场,当着全杭城显贵名流的面暴露两人的关系,顾明严父子便会颜面扫地。既然顾怀修没那么做,就说明他约她见她,与她答应赴约一样单纯。 林晚音陷入了沉思。 街上忽然传来汽车的声音,林晚音心头一惊,看向女儿。 清溪抬起手腕,一点五十分,他提前来了。放下胳膊,清溪刚想求母亲别难为他,忽然发现母亲好像在颤抖,清溪攥住母亲手腕,居然是真的。 “娘,你怕什么?”清溪疑惑地问。 林晚音脸色苍白,嘴唇也变了颜色:“不是说,他送过人头吗?” 清溪被母亲逗笑了,抱住母亲安慰道:“顾家与他有仇,咱们又没有,娘放心吧,他就是天生冷脸,沉默寡言,看着吓人,其实脾气挺好的,对师父就挺尊敬的。” 林晚音还是想象不出来男人的模样。 “走吧。”清溪轻轻推了推母亲。 林晚音看看女儿,勉强自己镇定下来,领着女儿出了堂屋,一抬头,就见门房领着五六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过来。后面四个一身黑衣,手里分别托着一样礼物,整齐扎眼,领头的两个,右边的小伙子穿了一身白色西装,笑容灿烂。看见他,林晚音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这人是顾三爷,似乎也挺配女儿的 然后,她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左边的男人上,男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高大挺拔,一袭黑衣,乍一看也是个俊美的男子,但他脸庞冷峻,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活脱脱来自地府的鬼煞,与旁边的白衣小伙组成对儿,任谁都会想到黑白无常。 林晚音不敢看了。 清溪幽怨地瞪了顾怀修一眼,他就不能有点晚辈拜见长辈的样子吗?母亲不怕他才怪。 小姑娘虽然嘟着嘴,但那娇俏的生气样,却也泄露了她的态度。 陆铎松了口气,清溪小姐没因为家人决定疏远他们就好。 顾怀修看眼清溪,然后停在母女俩五步外,朝林晚音道:“林太太好,鄙人顾怀修,今日冒昧登门,叨扰了。” 清溪继续瞪他,叫伯母才对吧? 林晚音太紧张,并未留意称呼的问题,垂着眼帘点点头:“顾先生好。” 清溪: 陆铎与清溪差不多的心情,心里好笑,一开口话里也带着笑腔,一脸阳光地对林晚音道:“伯母,我叫陆铎,本来姓殷,可我爹有耍酒疯打老婆孩子的毛病,我娘临死前将我送回娘家,姓氏也改成了母姓。外祖父外祖母病逝后,是表舅舅将我接到国外教我读书做人,所以我最了解我舅,面冷心善恩怨分明,您不用怕的。” 清溪今日才听说陆铎的身世,惊愕地看向陆铎。 林晚音情不自禁也看了过去,对上陆铎俊朗的小脸,想到这孩子的身世,莫名地一阵心疼。 陆铎摸摸后脑勺,往顾怀修身边靠了靠,诚恳地道:“伯母,我与舅舅都是苦命人,这么多年相依为命。既然舅舅喜欢清溪小姐,那我就实话告诉您,我们舅甥俩手上不干净,沾了不少血,但那些都是罪有应得之人,我们心是干净的,从不干缺德事,外面各种乱七八糟的流言您听听就是,不用当真。” 他这两番话,几乎就把两人的底细都交待了。 说不清为什么,林晚音下意识地想要相信陆铎。但,女儿未来的夫婿,林晚音不可能单凭陆铎三言两语就信了,尤其是,家里做主的也不是她。 “二位先去堂屋坐吧,我叫人去请老太太。”林晚音客气地道。 陆铎点头,与舅舅跟在清溪娘俩身后,第一次跨进徐家的堂屋。 林晚音派人去请婆母,下人很快就回来了,低着脑袋,说老太太还在休息,临睡前交待了,如果顾三爷来了,就请顾三爷等等,若顾三爷另有急事,大可先行离去。 林晚音不安地攥了攥帕子,婆母这是在给顾三爷下马威啊。 她紧张地看向顾怀修。 顾怀修道:“老太太休息要紧,我们不急。” 下人退出去了,堂屋里安静了片刻,陆铎主动担起活跃气氛的责任,向林晚音夸赞清溪的厨艺,把大部分功劳都安在了林晚音会教女儿上。小伙子的嘴跟抹了蜜似的,林晚音一边谦虚一边笑,不知不觉卸下了防备。 顾怀修始终沉默。 林晚音偷偷打量了他两眼,丝毫感受不到男人对女儿的情意。 陆铎见了,笑着打趣他舅:“伯母,您别嫌我舅舅不礼貌,他只比您小几岁,却看上了您女儿,舅舅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好意思的,而且我舅舅平时话就少,如果没事吩咐,他可以一天不跟我说话,可把我憋坏了,倒养成了一出门看见谁都想聊几句的毛病,您没嫌我聒噪吧?” 林晚音连忙摇头,她真的挺喜欢陆铎的。 陆铎继续夸他舅舅,什么洁身自好啦,什么尊老爱幼啦,以及聪明睿智能造汽车啦 当他夸出顾怀修能熟背唐诗三百首时,清溪没忍住,扑哧笑了。 顾怀修立即看了她一眼,冷峻神色稍缓。 清溪脸红了,低下头。 林晚音看在眼里,忽然觉得,两人似乎也有些般配。 “伯母,我想与您单独聊几句,可以吗?”陆铎突然问林晚音。 林晚音被他夸了半天,已经不好意思拒绝了,客套地叫女儿陪另一位客人说话,她随陆铎去了门外。她想站门口,陆铎却直接跑院中的桂花树下去了,林晚音只好跟上,反正堂屋门开着,不怕顾三爷欺负女儿。 “老太太反对的理由,告诉我。”终于安静了,顾怀修看着清溪问。 清溪垂眸道:“她怀疑你跟我在一起是想报复那边,还怀疑高远是你的人,所以你能赶在最后一刻及时救下我。” 意料之中,顾怀修盯着她:“你怎么想?” 清溪抿唇。 “说话。”顾怀修冷声催道。 清溪噌地冒起一股火:“我知道高远与你无关,但我也想知道,为何你的人没提前拦住他。” “那时出手,你会更感激我。”顾怀修不加掩饰地道,没有别的理由。 清溪脸白了:“你就不怕他在车上”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 “车夫是我的人。”顾怀修平静道。 清溪愣住。 顾怀修淡然地教她:“他想写稿,去一次面馆足以,频繁与你接触,显然别有居心。” “那你怎么不提醒我?”清溪坐回椅子上,声音闷闷的,气自己傻,也气他不吭声。 “当时提醒你,你不会信,与其被你怀疑小人,不如最后出手,让你感激。”顾怀修低声说。 清溪这时才真正明白祖母的话,顾怀修的城府,十个她也斗不过,他什么都算到了。 清溪有点憋屈,觉得自己在顾怀修眼里像一只傻猴子,可顾怀修坦坦荡荡,她也没什么可气的。 林晚音、陆铎回来了。 清溪递给母亲一个疑惑的眼神,想知道两人聊了什么。 林晚音瞅瞅嬉皮笑脸的陆铎,暗暗无奈,陆铎东扯西扯,她后来才看破,臭小子就是要调开她,好让顾三爷与女儿说话。 三人交流眼神,两点半,徐老太太总算露面了。 堂屋里的四人同时离座,迎接徐老太太。 徐老太太目不斜视地坐到主位。 林晚音好糊弄,陆铎的甜言蜜语就能够应付,轮到徐老太太,陆铎识趣地闭嘴。 顾怀修开门见山,问徐老太太:“我想知道,我如何做,老太太才会同意将清溪许配给我。” 男人坐在椅子上,冷硬的语气不似提亲,更像与人谈生意。 清溪心如擂鼓,既为顾怀修的“许配”二字甜蜜,又担心祖母会更生气。 徐老太太不生气才怪! “清溪与明严有过婚约,我若再把她许配给你,死后无颜去见徐家列祖列宗。” 比硬,徐老太太不怕任何人。 陆铎暗暗佩服,老太太牛啊,敢这么跟舅舅说话。 看戏似的,陆铎转向旁边的舅舅。 顾怀修谁都没看,转转腕表,淡淡道:“我不娶清溪,他人也休想,待徐家刀法自清溪手中失传,九泉之下,徐家列祖列宗又会找回算账?” 第57章 057 提到九泉之下,就有点咒徐老太太早死的味道了,顾怀修肯定没那意思,架不住徐老太太年纪到了,最听不得此类字眼! 眼看徐老太太要炸毛,陆铎及时跳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道:“您别动怒,我舅舅说话难听,但他是在向您保证,只要您答应舅舅与清溪小姐的婚事,将来生了孩子,别说一个,全部都姓徐我舅舅都没意见。” 此言一出,林晚音、清溪同时看向顾怀修,徐老太太气到发紫的脸也慢慢恢复原来的颜色,狐疑地盯着顾怀修。 “舅舅,你说句话啊。”陆铎催道。 顾怀修这才将视线从腕表上移开,看着斜对面的女孩道:“我的孩子,无论男女,都随母姓。” 他人冷,声音冷,仿佛这个世上,没什么值得他热起来。 清溪湿了眼眶,不是感动,而是很心疼。无论陆姨太太落入贼窝是不是顾老太太害的,顾怀修小时候都遇到了对一个孩子来说最残忍的事,所以他恨顾老太太,也很没能保护好他们母子的顾老爷子,恨到不要子女继承顾姓。 “祖母” “你闭嘴。” 徐老太太打断孙女可能出口的求情,犀利的眼睛挑剔地盯着顾怀修:“你孑身一人,不怕流言蜚语,我们徐家乃秀城有头有脸的大户,做不出让女儿前后许给亲叔侄的事,就算你不认顾家,你们的血缘关系都是板上钉钉,否认不了。” 她的脸色依然很臭,但这么说,其实就是给出了商量的余地。 陆铎突然明白舅舅为何要那么强硬了,对付徐老太太这样的厉害角色,如果本来就不受待见,那讲礼也只有白白挨骂的份,不如先硬碰硬,叫徐老太太知道厉害,再暗中抛出诱饵,引徐老太太先让步,别一直摆架子。 “两年之内,顾家会从杭城消失,届时清溪之前的婚约将无关紧要。”顾怀修看着徐老太太道。 徐老太太冷笑:“说的容易,我凭什么信你?是,你有钱,但想将顾世钦一家逐出杭城,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 顾怀修无法强行让徐老太太相信,同样退了一步:“两年之后,如果我做到,您便答应?” 徐老太太看了眼大孙女,如果顾怀修能扳倒顾世钦,那就说明两年后顾怀修在杭城的地位比顾世钦还高,真若如此,一个有钱有势又愿意让所有子女都姓徐的孙女婿,她为何要反对?顾怀修心狠手辣?站在对立面她当然不想招惹这样的人,可如果成了一家人,顾怀修越狠,她们娘几个就越安全,有顾怀修撑腰,玉溪、云溪的婚事也不用她费心结交名流了。 但,顾怀修一日没成功,这些便都是空想。 “真到了那日,三爷依然想娶清溪,那是清溪的福气,我个老太婆绝不反对。”徐老太太小小地捧了顾怀修一次,然而语气陡然一变,肃容道:“可也请三爷体谅我老太婆的爱女之心,姑娘家的声誉不容儿戏,在三爷如愿以偿之前,请您与清溪保持距离,您报您的仇,清溪老老实实学她的厨,私下不得再有任何接触。” 清溪咬唇,祖母的意思是,要她两年不与顾怀修说话、见面? 刚坠入恋情的年轻女孩,连一周只有两小时可以约会都觉得少呢,两年 清溪偷偷观察顾怀修。 顾怀修还没傻到在徐老太太的眼皮子底下与清溪眉目传情,特别是谈话已经到了关键时刻,面对徐老太太的条件,顾怀修点头表示接受,但他也有要求:“我尊重老太太的决定,也希望老太太保证,两年内,不为清溪说媒。” 两年后清溪十八岁,说亲不算晚,徐老太太想了想,答应了,一偏头瞧见孙女舍不得男人的傻模样,徐老太太胸口一闷,补充道:“今日起,我会让人盯着清溪,若三爷出尔反尔,背着我去见清溪,那就别怪老太婆也毁约,另为清溪物色丈夫人选。” 顾怀修起身道:“您放心,怀修言出必行。” 谈判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对徐老太太表现出晚辈该有的样子。 徐老太太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摆摆手,叫舅甥俩离开,礼物也退了,拒不肯收。 顾怀修没有勉强,径直领着陆铎告辞。 他背影潇洒,清溪梗得慌,徐老太太留她她也不应,气鼓鼓回了自己房间。 孙女又傻又固执,徐老太太只好叫儿媳妇将她的意思转达给孙女。 “清溪,你祖母是为了你好,他背景太复杂,关系你一辈子的大事,咱们多等两年也值得。”林晚音挽着女儿的小手道,这次她真的站在婆母那边。 清溪明白,她就是 “舍不得他?”林晚音笑着戳破了女儿的心思。 “娘”清溪羞恼地扑到母亲怀里。 林晚音抱住女儿,轻轻地拍着,许久才安慰道“两年而已,你就当他出国了,趁他不在,清溪安心练好厨艺,徐家菜谱上那么多菜,你这会儿刚开始练刀法,就算祖母允许你们见面,难道你还要天天去找他?不振兴徐庆堂了?” 普通家的闺秀可以只想情情爱爱,她的清溪是有大抱负的。 清溪顿时如醍醐灌顶。 平心而论,如果有人告诉她,她只能从顾怀修与徐庆堂里挑一个,清溪现在选的一定是徐庆堂,只因刚刚恋爱就被迫要分开,清溪才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娘,我懂了,明天就好好做菜。”清溪抬起头,目光坚定地道。 接下来,清溪安心经营面馆顺便练刀,而顾怀修果然也没有来找她。 月初的时候,清溪从报纸上看到了顾怀修的消息,他的“东盛纺织厂”剪彩开张了,报纸上刊登了两台从国外运过来的新型印染机照片,这些专业的东西清溪不懂,但她注意到几句话,东盛纺织厂的印染工头乔师傅,十年前曾经在顾家纺织厂当过工头。 清溪叫来小兰,问小兰知道乔师傅不。 小兰神色复杂,回忆道:“顾老太太的娘家侄子罗师傅也是学印染的,学成后就去顾家的纺织厂做事了,一路升到了副工头。然后吧,有一年乔师傅母亲死了,得回老家给母亲发丧,乔师傅离开不久,罗师傅就配出了一种新颜色,卖的特别好,结果乔师傅一回来,咬定那颜色是他无数次尝试才配出来的,称罗师傅偷他的秘方,罗师傅不承认,老爷试图劝和,乔师傅一气之下不干了。” 清溪叹息,罗师傅是顾家的亲戚,顾家帮亲不帮理,难怪乔师傅要辞工。不过,如果那颜色真是乔师傅配出来的,就说明他这个人很厉害,当然,顾怀修能把隐退多年的老师傅请回来,也是挺有本事的。 “小姐又想三爷了。”小兰笑嘻嘻地道。 清溪脸一红,嗔她一眼,去厨房待着了。 顾家老宅,顾老太太、顾世钦等人也看到了这份报纸。 顾世钦眉头深锁,乔师傅在他心里的地位,是十个亲表哥也比不上的,当年他要表哥向乔师傅道歉,表哥就是不认,他要辞退表哥,母亲便寻死觅活威胁他。顾世钦无奈,希望用金钱补偿乔师傅,却不想乔师傅太过刚硬,负气辞职。 顾世钦很遗憾,但这遗憾,在表哥又配出几样热卖的染料颜色后,渐渐地平息了。 如今乔师傅重出江湖,顾世钦便记起了那份遗憾,同时也感到了危机。 顾老太太却满不在乎,撂下报纸讽刺道:“乔师傅在家种了十年地,染布这行他早就生疏了,或许连这几年流行什么颜色款式都不知道,也就那个贱种把他当宝贝,大老远给请了回来。哼,没啥好担心的,我等着看他丢人现眼。” 顾世钦看着报纸上的机器照片,做不到母亲那么自信,回头叫人留意顾怀修都联系了哪些商户。 三月中旬,江南明显暖和了起来,柳树新绿,桃杏梅争相绽放。 南湖旁出现的情侣越来越多,景色逛累了,这些游客就来御桥街吃饭。连续在面馆见到好几对儿打情骂俏的情侣,清溪的春心不受控制地被拨动,对那人的想念也越来越深。 周五上午,面馆生意继续火爆,孟进进进出出地端面,小兰专门负责结账。 “给。”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走到柜台前,递了一张一毛的纸币。 小兰伸手接,意外地发现纸币下面还有东西,转过来一看,是张纸条。 “三爷给小姐的。”男孩呲牙咧嘴地说,说完就跑了。 小兰彻底惊呆。她与翠翠都是小姐的心腹,孟进也是,但在三爷这件事上,孟进受徐老太太所托,尽职尽责地防着三爷陆铎等人呢,面馆里来个稍微严肃点的男人,孟进都会当成三爷的人暗中警惕,不过三爷果然更聪明,知道换种性格的属下了。 藏好纸条,八点半打烊回家了,小兰才将纸条交给清溪。 清溪也吃了一惊,背对小兰展开纸条,就再次见到了顾怀修凌厉的字迹:“下午两点,柳园。” 清溪的心,扑通扑通越跳越快。 只是,孟进怎么办呢? 清溪没有把握,但她觉得,顾怀修肯定是想到办法了。 下午,她叫上富贵,去向祖母请示。 徐老太太倒不知道孙女以前遛狗是假赴约是真,但她警惕心很强,要求孙女带孟进同去。 清溪一脸孟进、翠翠没差别的表情。 三人一狗出门了,富贵都记住路了,到了路口,直接往柳园那边拐,当它看见熟悉的白衣男人与黑色汽车,富贵开心地跑了过去。 孟进皱眉,低声对清溪道:“小姐,只要你现在回去,我就当没看见。” 清溪尴尬极了。 翠翠挡住她,瞪着孟进道:“小姐与三爷两情相悦,见一面又怎么了,你怎么也那么固执?” 孟进刚要说话,陆铎跑了过来,直接把胳膊搭在孟进肩膀上了,好哥们似的道:“孟进是吧?我舅舅说了,只要你给我们当掩护,就让我教你开车,将来给纺织厂当货运司机,一个月工资顶你跑堂的好几倍,如何?” 这年头,汽车是稀罕物,司机也是非常体面的工作,更何况,很少有男人能抵住车的诱惑。 三分钟后,在陆铎的热情劝说与翠翠的人情双面夹击下,孟进妥协了。 第58章 058 花莲路旁边就是南湖,陆铎在汽车快抵达别墅前停下了,绕到清溪这边,拉开车门道:“舅舅说今天风景好,邀清溪小姐去赏湖景。” 清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隔着稀疏的湖边树林带,果然看见那边停了一艘游船,岸上一左一右守着两个黑衣男人,一看便知道游船主人非富即贵。 清溪忍不住腹诽,就在家门口,顾怀修摆什么谱呢? 在翠翠等人的注视下,清溪微红着脸下了车,富贵也要跟过去,被陆铎塞回车内,然后开车驶进别墅。 “大小姐。”当清溪靠近,两个黑衣属下同时低头,恭敬地喊道。 清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快速上了船。 游船就是元宵节晚上的那艘,只不过把御寒挡风的厚重帘子去掉了,船舱内布置几乎也没怎么变,红地毯,面对面的两张沙发,铺着白绸桌布的茶几,就连茶具,也是清溪熟悉的那套。 顾怀修在看书,见到清溪,他朝对面的沙发点点头,穿着白衬衫的男人,俊美冷峻,沉默又优雅,像个威严的大学教授。 “你怎么知道孟进会答应?”清溪问他,不太服气顾怀修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顾怀修放下书,看着她道:“他想娶小兰,需要一份比跑堂更体面的工作。” 清溪瞪大眼睛。孟进喜欢小兰,她早就看出来了,但今年顾怀修很少去面馆,居然也能猜到? 玻璃窗开着,湖风吹进来,女孩额前的碎发轻轻晃动,乌发雪肤,明眸皓齿。 顾怀修右手伸进口袋,掏了一颗吉百利长条巧克力出来,鲜牛奶口味,放到清溪面前。 清溪低头,捡起巧克力,慢慢撕开包装纸。男人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看得女孩羞红了脸蛋,歪过头,对着风景优美的湖面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贝齿咬在咖啡色的巧克力条上。顾怀修盯着她齿间的巧克力,有那么一瞬,想取而代之。 “你不是答应祖母,两年内不会见我吗?”男人目光如火,清溪被他看得都快吃不下去,吃了一半,清溪抿抿嘴唇,确定唇上没有巧克力沫儿,她小声问道。 顾怀修喝口茶,淡淡答:“我从来都不是君子。” 清溪瞄了他一眼。 男人的视线马上投过来,凝视女孩低垂的长长睫毛道:“两年之约,子随母姓,我会做到。” 子随母姓 两人都没定亲呢,他居然已经想到孩子了。 清溪羞窘交加,立即起身,去另一侧看湖景,眼睛望着窗外,注意力都在身后。 顾怀修朝她走来。 清溪紧张极了,无意识地抓紧巧克力,咬了一口。 “喜欢吃?”顾怀修停在她身边,低头看她。 清溪胡乱点点头。 顾怀修便指了指不远处的柜子:“还有一盒,带回家吃。” 清溪连忙又摇头,看着脚下道:“我听人说,巧克力多吃容易胖。” 顾怀修嗯了声,过了会儿才道:“你牙上沾了巧克力。” 清溪下意识地抬头。 她杏眼清亮,嘴唇樱红,顾怀修眸色一沉,将人拽到怀里,抬起她下巴道:“我帮你擦。” 说完,顾怀修俯身,直奔女孩娇嫩的唇瓣而去。 清溪顿时记起上次竹林里,他以“不浪费水”为由亲她的情形,心乱如麻,清溪慌乱地偏头,于是男人温热的唇,印在了她侧脸靠近耳垂的地方。一吻落空,清溪以为顾怀修会离开,可她没想到,男人居然不挑食,亲到脸,便顺势在那儿流连起来,似吮似舔似抿。 清溪身子一软,抵着他胸膛的小手也没了力气。 第59章 059 清溪局促地推他。 顾怀修重重地亲在她耳垂之下,清溪再度失力,他的吻便变得轻柔,像她刚刚吃巧克力的样子,小口小口地慢慢亲。 清溪羞涩又慌乱,因为躲他,脑袋在他胸口越埋越低,小手无力地拽着他双臂。顾怀修俯身就她,嘴唇片刻不离她花瓣般娇嫩的脸颊,直到女孩埋地太低,他亲得太不得力,顾怀修才一手搂住她腰,狠狠往上一提。 清溪被迫踮起脚尖,小脸也仰了起来,双颊绯红,杏眼如雨,茫然无助地望着男人,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悸动害怕。 顾怀修朝她靠近。 清溪闭上眼睛,脑袋也往旁偏,却被男人一把别住,火热的唇不容拒绝地压在了她红润的唇上。 无法形容的激流瞬间从心头涌向全身,清溪脑海里一片空白,她被迫地张开嘴,供他更加彻底地品尝。女孩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抖,如花丛中翩飞的蝴蝶薄翼,就在她傻傻的以为这就是亲吻了,他又试探地伸舌进来。 清溪不受控制地,从喉头溢出一丝声音。 顾怀修,顾三爷,冷峻如杀神的顾三爷,居然要她吃他的舌头。 最本能的感觉,是不习惯,是不适应,怪怪的,才碰到清溪便四处闪避,可她逃不了,他如山峦禁锢着她的身体,唇舌便是他的武器,而清溪只能像被猛兽追的小鹿一样,躲到尽头无处可躲,任由他各种调戏。 如果说嘴唇相碰是亲密,舌头的碰触就过了清溪心里的那道线,她呜呜地挣扎,小手使劲儿地往外推,顾怀修左手同时按压她的后背、后脑,右手紧紧地攥住她双手,继续加深这个吻。他之前只觉得这女孩像丁香花,却不知道,原来她的嘴唇比丁香花还香还甜。 初尝滋味,免不得急切,待尝遍她所有的味道,顾怀修动作缓了下来,不再是侵略,而是温柔地,诱惑地,像教她读专业的机械书那样,教她享受这个吻。 作为彼此的第一个情侣,两人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年龄差了十二岁,顾怀修身心各方面都已经成熟,他有比清溪更强烈的,也知道该怎么控制,如暴风雨中最娴熟的冲浪者。清溪却是毫无经验也毫无准备的,骤临风雨,她什么都不懂,完全被他掌控,不知不觉地掉进了他的陷阱。 女孩成了最乖最傻的物,软软地靠在他臂弯,仰着潮红的脸蛋,任他为所欲为。 不知过了多久,顾怀修终于松开了她。 清溪颤巍巍地睁开眼睛,看见他俊美的脸庞,微微泛红,就连冷如寒潭的黑眸,也似乎不一样了,好像是温柔。 他呼吸平静,她却在喘着气。 听到自己的呼气声,想起刚刚那番缠绵,清溪难为情地埋进了他怀里。 都怪他,让她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渴了?”顾怀修侧脸贴着她脑顶,声音暗哑。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清溪就觉得自己嗓子冒烟,快要渴坏了。 她点点头。 顾怀修弯腰,大手捞起她双腿,将人横抱了起来。 清溪全身的骨头都被他亲软了,也没有力气再挣扎,乖乖地被他抱到了沙发前。她想放下腿,顾怀修加大力气,然后抱着她坐到了沙发上。清溪脸如火烧,顾怀修径自提壶倒茶,再端着茶碗送到她面前。 清溪紧紧闭着眼睛。 顾怀修见了,自己喝一口,俯身喂她。 “我自己来吧。”狼狈地咽了第一口,清溪不敢再羞了,抢过茶碗咕嘟咕嘟几口喝光。 “还要?”顾怀修问。 清溪摇头。 顾怀修嗯了声,一手搂着他的小女人,一手倒茶自己喝,喝完了,他放好茶碗,然后自然而然地,再次压住了女孩的唇。清溪试图推开他,最终却又沉沦在顾怀修连续不断的攻势中。 游船缓缓地在湖面上飘荡,船中的主人不吭声,划船的黑衣属下便按照主人先前吩咐的路线,沿着秀丽的南湖逛了一圈。 船,忽的停了。 顾怀修抬起头,看看腕表,三点四十。 “该送你回去了。”亲亲她发烫的脸,顾怀修低声在她耳边说。 一直都没机会看腕表的清溪,这才意识到,她与顾怀修竟亲了一个多小时。 “下次你再这样,我不来了。”离开他怀抱,清溪走到旁边,一边背对他整理衣裙,一边闷闷地威胁道。 “我以为,你也喜欢。”顾怀修依然坐着沙发,右腿搭在左腿上,看着她红红的耳垂说。 “我才不喜欢!”清溪恼羞成怒地否认,抬脚就往前走。 “去洗洗脸,不红了再出去。”顾怀修低声提醒道。 清溪脚步一顿,摸摸脸庞,随即以更快的速度冲进洗手间,就见镜子里的她,鬓发凌乱,脸庞如涂了胭脂,最叫人生疑的,却是被男人亲得嫣红微肿的唇。这一瞬,清溪想起了曾经看过的西方电影,电影中有女主与男主热吻后的镜头,那时,清溪觉得金发碧眼的女主很美,美得叫人害羞不敢多看,可现在的她,竟比那女主还 不是美不美,而是让人一看,就知道她刚刚与男人做了什么。 清溪懊恼极了,一边放水洗脸,一边暗暗发誓,以后绝不会再给顾怀修亲。 等脸颊终于恢复正常肤色,清溪推开门,看都没往顾怀修那边看,直接离开了船舱。 沙发上,目送女孩毫不留恋地离去,顾怀修垂眸,过了会儿,男人嘴角,扬起一抹苦笑。 小丫头不懂事,容易被撩拨,他一停,她的火就消了,收放自如。 他呢? 视线扫过某个地方,顾怀修闭上眼睛,默背唐诗三百首。 清溪确实忘得挺快的,四点半回到面馆,清溪已经将船上的长吻抛到脑后了。 晚高峰还没到,客人稀疏,清溪做完一碗面,坐在厨房休息。 “小姐,陈少来了。”小兰在外面叫她。 清溪闻言,连忙取下口罩,出去见客。 陈尧依旧是长衫扮相,见到清溪,他点头致意,落座后没有客气,直接道:“你这边忙,我就长话短说了,杭城每年端午都会举办龙舟赛,同一日,南湖广场也会举办美食节,向大众呈现杭城特色美食。” 清溪眼睛一亮。 陈尧继续道:“广场场地有限,因此美食节并非谁都可以参加,四月初一,酒楼协会会正式开始选拔,想要参加美食节的酒楼掌柜、小吃店家需到协会当场烹饪拿手好菜,由协会三位会长共同选出二十个名额,大小姐如果感兴趣,现在可以准备起来了。每年的美食节都会上报,若能在美食节获得一摊位,徐庆堂的名气也会更上一层楼。” 这么好的机会,清溪当然要争取,郑重地向陈尧道谢。 陈尧笑笑:“举手之劳,大小姐不必客气。对了,再提一点,杭城名菜家家酒楼都会,打个比方,如果你用龙井虾仁、东坡肉、宋嫂鱼羹参选,而别家酒楼做的同种菜肴味道更胜一筹,那你很有可能会因为菜式重复被淘汰。” 清溪懂了:“也就是说,我选冷门的菜式更容易入选?” 陈尧颔首:“但,如果你对自己的厨艺有把握,也可以试试,若能击败大酒楼” 清溪忙谦虚道:“陈少太高看我了,我能入选便是侥幸,岂敢痴心妄想。” 正聊着,有客登门,陈尧便告辞了。 清溪将他送出门,目送长衫男人跨进隔壁的酒楼,清溪也折回厨房,但满脑都是陈尧刚刚的话。 美食节,清溪想去,而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用她最擅长的三样面食参赛。 可,作为面馆,徐庆堂已经小有名气了,难得遇到这么好的扬名机会,清溪觉得,她该让人知道,徐庆堂并不只是一家面馆,它更擅长的,是主菜佳肴。 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学精三道菜两道菜肯定来不及,一道菜的话 清溪有了决定,晚上回家,清溪翻出自家的菜谱,认真挑选菜式。 一心投入在新菜式的练习中,又到周五,顾怀修约她过去,清溪只犹豫了一会儿,便拒绝了。 陆铎没接到人,有点幸灾乐祸,开着空车回去,禀告舅舅。 顾怀修面无表情,手里捧着一本书。 “舅舅,是不是你欺负人家了?”陆铎坐在舅舅对面的沙发上,嬉皮笑脸地问。 顾怀修翻了一页。 陆铎挠挠头,忽然灵机一动,忧心忡忡地猜测道:“我想起来了,山居客的陈尧最近去面馆挺勤快的,莫非两人志同道合,清溪小姐被陈尧精湛的厨艺折服,心生爱慕,然后移情别恋,不喜欢舅舅你这款了?” 顾怀修终于抬起眼帘,看着他道:“你十九了?” 陆铎被问得莫名其妙:“是啊,你问这个” 顾怀修合上书,淡淡道:“可以成家了,去叫管家过来。” 陆铎紧张地咽口水:“叫他干啥?” 顾怀修:“请媒人。” “我不需要!” 陆铎噌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语无伦次片刻,突然又放松下来,嘿嘿笑道:“舅舅都没成家,我着什么急?舅舅放心,等你把我的小舅妈娶进门,不用你催,我主动给你领个外甥媳妇回来,保你满意!哦,没准我还比你先生儿子呢!” 顾怀修瞄了眼外甥的裤裆。 陆铎莫名一疼,再不敢逞口舌之快,脚底抹油似的跑了,唯恐舅舅为了先生儿子,辣手摧外甥。 第60章 060 隔了一周,陈尧又来了面馆,傍晚生意起来前来的,还点了一碗虾仁鳝面。 “大小姐想好用哪三道面了吗?”陈尧一边优雅地吃着面,一边以朋友的身份与清溪交流美食节的参赛项,“杭城本地也有几家口碑不错的面馆,不过不是我要奉承你,大小姐的猫耳朵、蟹黄面,杭城应该无人能出其右。” 清溪听了,笑着看了眼陈尧面前的碗:“虾仁鳝面呢?” 女孩杏眼澄澈潋滟,俏皮地看着他,意有所指,陈尧摇摇头,放下筷子道:“朋友一场,我不与你谦虚,单论虾仁鳝面,我们酒楼鲁师傅的手艺当属第一,别家面馆,你想胜出,机会也没有猫耳朵、蟹黄面大。” 清溪当然知道,她做的蟹黄面要比虾仁鳝面好吃,但父亲说过,只有秋季的蟹最正宗美味,不到那个时节,徐庆堂绝不做蟹菜。在这点上,清溪不想违背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那,山居客这次会用虾仁鳝面参赛吗?”清溪笑着问,并不掩饰自己的心思。 陈尧也笑:“叫花鸡、醋鱼、东坡肉,今年我们做这三样。” 按理说,各家酒楼的参赛菜品都是秘密,但山居客是杭城第一酒楼,陈尧敢说,就根本不怕清溪传出去与否,这也是第一酒楼的底气。 面、菜都没有冲突,清溪松了两口气,扫眼门口,她也向陈尧交了底:“我准备做一道猫耳朵、一道虾仁鳝面,另一道,用钱王四喜鼎。” 陈尧若有所思。 钱王四喜鼎乃杭城名菜,相传唐朝天宝元年,钱王巡游衣锦军,有乡邻郑重地用王侯鼎食之礼迎接招待钱王,并宰杀老鸭烹煮,辅以出壳的雏鸭置于四角,取老幼同堂,四方同喜之意。从唐朝传到今日,这道菜的配菜在各地有多种变化,唯有老鸭、鼎盛千百年留存了下来。 但,据陈尧目前得到的小道消息,已有两三家酒楼决定用这道菜了,虾仁鳝面同样是热菜 俊朗的儒雅男子,眉头微皱。 清溪却坦然道:“这两道菜,我确实没有必胜把握,尽力而为吧,输了,我是小辈,没什么颜面可失,就当积累经验了,若能侥幸获胜,也能略慰先祖在天之灵。” “说得好,大小姐刚入厨行,理当有进取之心,那我便以茶代酒,预祝大小姐心想事成。”陈尧端起茶碗,笑着朝清溪举杯。 清溪与他碰了碰茶碗,心情十分愉悦。她在杭城只有两个可以交流厨艺的亲友,杨老擅长面食,对做菜无甚经验,而陈尧年龄与她相当,两人相处时更像朋友,少了几分拘束,聊什么都可以畅所欲言。 晚上回家,清溪立即进了厨房。 “大小姐,马上就要炖三小时了。”厨房新聘的王妈笑眯眯地对清溪道,“您不知道,这几天咱们院子里的香气太浓,左邻右舍都派人打听咱们做了什么好吃的呢,还有那野猫,闻着味溜过来,下午我去茅房忘了带门,回来就见一只大黄猫在锅台上蹲着呢,得亏锅盖烫,它没敢下爪。” 王妈说的绘声绘色,清溪听得也津津有味,掀开锅盖,浓郁的炖鸭香扑面而来。 为了这道菜,清溪特意买了两个鼎,菜都好了,清溪起锅装盘,然后她去挑帘子,王妈小心翼翼地端着重重的鼎,去了堂屋。 徐老太太、林晚音、玉溪、云溪早就坐下等着了,清溪负责做菜,她们娘几个负责品评。 大鼎当中,汤汁油而不腻,小火慢炖三小时的老鸭还是完完整整的样子,丝毫未垮,火腿乃上等的金华火腿,切成丝铺在上面。海参也是最顶级的货色,四角分别摆着一只喜蛋,寓意老幼同堂,四方同喜。 色香味,色、香上挑不出任何错。 哪怕已经连续吃了一周,云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口水,期待地望着祖母。 徐老太太点点头。 林晚音离开座位,用公筷给婆母、女儿们分菜。 “好吃!”不管吃多少次,不管吃什么,云溪永远是这两个字夸赞。 清溪笑着看向二妹妹。 玉溪舔舔嘴唇,努力表现地比小妹妹更有水平一些:“鸭肉入口即化,汤鲜香浓郁,比昨天更上一层楼了。”说完,小丫头还朝姐姐竖起了大拇指。 林晚音没那么夸张,只自豪地看着长女:“清溪厨艺更好了。” 清溪很高兴,但对于来自亲人的赞美,她不敢全信,紧张地看着说话最有权威的祖母。在清溪看来,祖母特别挑食,比什么杭城酒楼协会的三大会长难对付多了。 儿媳妇、孙女们乱夸的时候,徐老太太还在慢悠悠地尝肉品汤,鸭肉、火腿、海参、喜蛋、嫩绿的菜芯都吃过,徐老太太拿起勺子,细细地砸吧了一口汤,最后又拿出帕子擦擦嘴,然后才在清溪等人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道:“确实很不错,满分一百的话,我给九十五分。” 玉溪、云溪都笑了,昨天祖母给长姐打了九十分,一下子进步五分了呢。 清溪小脸却垮了下来,她按照祖母的挑剔改了一日又一日,为什么还做不到一百分? “祖母,您说吧,我明天继续改。”短暂的颓废后,清溪重新打起精神道。 先挑剔再给孙女建议,这就是徐老太太帮助孙女学厨的方式,所以她批评孙女的不足时从来都不会委婉。但今晚,瞅着鼎里已经被她们大卸八块的老鸭,徐老太太却为难起来,因为她也不确定,她即将出口的建议,到底是不是真正能帮孙女获得满分的那个正确答案。 “你们都下去。”涉及到徐庆堂的一个秘方,徐老太太谨慎地道。 林晚音立即将两个小女儿领走了。 清溪主动坐到祖母身边。 徐老太太拉着大孙女的手,指着鼎里的汤水道:“咱们徐家祖居秀城,这道菜的汤水从来都是取自月泉,还有咱们家泡茶的水,都是月泉水。” 清溪心中一动,月泉泉水清冽甘醇,她只知道可以泡茶,却不知这道菜用的也是月泉水。 “我,我派人回秀城取水来?”清溪想了想,提议道。 徐老太太嗔了小女孩一眼:“你傻不傻?泉水贵在新鲜,咱们家每天泡茶的水都是新打来的,杭城、秀城隔了这么远,就算你派人去秀城取水,一路过来,那水的鲜味儿也会损了。” 新鲜 清溪忽然想起,那次顾怀修带她去竹林散步,两人遇到的清澈溪流。 是啊,杭城人杰地灵,龙井、虎泉都是一等一的好水,做汤的话,未必会比家乡的月湖差。 “祖母,明天开始,我换用这边的泉水,一天换一处,您帮我挑挑哪里的水最好。”清溪斗志昂扬地道。 徐老太太点头,补充道:“对外就说我要泡茶用。” 清溪明白,该保密的还得保密。 夜深人静,几百里地外的秀城,也有人在窃窃私语。 “父亲,听说那丫头要参加杭城的美食节选拔,咱们是不是跟舅舅说一声,让他别给她机会?” 灯光昏暗的书房,穿长衫的中年男人低声对灰白头发的老者说。 老者摸摸胡子,沉吟不语。 中年男人急了,攥着茶碗哼道:“她开面馆的时候,您说一个丫头成不了多大气候,叫她赚点小钱就是了,不必放在心上,结果呢?徐庆堂上了杭城的日报,生意越来越火,今年开始,那丫头频繁购买面馆不需要的食材,摆明是要认真学厨完成她当日的誓言,兴许这次又想趁美食节打响徐庆堂做菜的名声,父亲若是再不管,恐怕将来会养虎为患啊。对了,您还别瞧不起女人,古往今来,多少事都是坏在女人头上的,那个武则天,人家还当女皇帝” 灰白头发的老者突然一拍桌子,厉声道:“行了,说别人有什么用?无论什么行业,光靠打压永远出不了头,因为压下去东边的,还有西边的会起来,你能保证西边的也像东边的那么好对付?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想立于不败之地,得把自己的手艺练起来,别人强你就比他更强,而不是谁比你强就杀谁!” 中年男人脖子一缩,不吭声了,半晌才闷闷道:“那杭城的事,咱们就不管了?” 灰白头发的老者抿抿嘴唇,闭上眼睛道:“今晚我会写信,明早你派人送过去。” 中年男人总算满意了,立即答应下来。 翌日,有人坐上前往秀城的火车,将老者的亲笔书信送到了杭城江家。 杭城三大酒楼,山居客稳居第一,碧海潮常年第二,听涛坊万年探花,三家家主便是酒楼协会的三大会长,其中江会长,正是碧海潮的东家。 看完妻兄的信,江会长摇摇头,一边将信递给妻子罗老太太,一边叹息着道:“一山难容二虎,既生瑜,何生亮啊。”他不耻妻兄打压对手的方式,但,妻兄被徐庆堂压了那么多年,他也理解妻兄的郁闷与不甘。 罗老太太哼了哼,丢了信道:“少扯三国,这个忙你帮不帮?” 江会长失笑:“举手之劳,岂有不帮之理?” 第61章 061 四月初一,杭城的大小酒楼都前往协会去报名。 清溪领着小兰、孟进赶过来的时候,就见报名的队伍已经从协会白墙灰瓦的庭院排到了街上。 “杭城有这么多酒楼?”孟进难以置信地问。 小兰解释道:“有酒楼,也有卖包子、馄饨的小铺子,在美食节亮相既是荣誉也会招徕更多客人,大家都想碰碰运气。” 江南富庶,吃喝玩乐之风更为盛行,杭城有五六个秀城那么大,今日所有酒楼餐铺汇聚一堂,热闹程度可见一斑。 没办法,主仆三人只得乖乖排队,幸好今日只是报名,队伍移动地还挺快。 将近中午,终于轮到了清溪。 报名登记这种小事,三大会长肯定不会露面的,负责登记的是孙秘书。桌椅摆在一棵老槐树下,孙秘书登记好前一家饭馆的信息,通知对方前来做菜比试的时间后,他抬起头,看到清溪,孙秘书愣了愣,但很快又回了神,对清溪道:“自报来历姓名,参赛大厨、参赛菜品。” 清溪站在桌案前,镇定道:“你好,我是徐庆堂的掌柜徐清溪,参赛菜品分别是猫耳朵、虾仁鳝面、钱王四喜鼎。” 孙秘书点点头,视线移到了孟进身上:“你是大厨?叫什么?” 孟进错愕地张开嘴。 清溪立即解释道:“他是我的伙计,我是主厨。” 孙秘书脸色微变,上下打量清溪一番,突然不耐烦地摆手撵人:“自古大厨都是男人担当,你一个娇小姐凑什么热闹,要么让他报名,要么赶紧回家,别耽误我功夫,没看后面还排了那么多人吗?都等着忙完吃饭呢。” “为什么女人就不能参赛?难道有明规定?”小兰走到清溪身边,不悦地质问。 孙秘书冷笑,点点手里的笔,瞪着小兰道:“有些规矩乃约定俗成,根本不用写下来,实话跟你说,我在协会干了六年,操持过六届美食节,没有一个女人掌勺。” 小兰刚要反驳,孙秘书再次打断她,一边起身绕过桌子,一边伸手逐客:“虽说现在讲究男女平等,但厨子这行就不适合女人,你们自己开面馆赚钱我们管不着,但美食节这样的盛事,还是交给真正的大厨吧。” 他竟然要动手,孟进昂首挺胸往清溪、小兰面前一挡,冷声对孙秘书道:“女人就不能是真正的大厨了?废话少说,叫你们管事的出来,我倒要问问他,既然不许女人参赛,为何不黑纸白字地写出来?” 孙秘书身高不如孟进,气势便矮了一截,但他越发因此恼羞成怒,猛地一拍桌子:“大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说完便喊人过来,要轰走清溪三人。 动手肯定是不行的,道理又讲不通,清溪暗暗着急,就在此时,孙秘书身后,有位老者沿着抄手游廊闲庭散步般转了过来,身边陪同着一位高大结实的魁梧男人,看神态举止,应该是老者的跟班家仆。 清溪不认得老者,小兰却远远地见过对方,宛如看到救命稻草,小兰高高跳起来朝老者求助:“陈会长,我们小姐要报名美食节,可这人说美食节不许女人参加,请问是真的吗?” 孙秘书回头一看,这才发现那位老者,心里登时打起鼓来。糟糕,陈老爷子为人最是公道,万一陈老爷子插手此事,留下徐庆堂,江会长那边,他怎么交代?虽然协会由三大会长共同管理,但陈老爷子这几年喜欢修身养性,不太爱管俗事,江会长却是十分热衷协会的各项事务,几乎把持着协会人事的雇用升迁。 如果非要得罪一个,孙秘书决定会选择得罪陈老爷子啊。 但如果陈老爷子能不干涉进来,那就最好了。 “陈会长,有人捣乱,我会处置妥当的,您快回家用饭吧。”眼看着陈老爷子朝这边走来,孙秘书小跑着迎上去,笑得十分恭敬。 陈老爷子瞅瞅他,再看看不远处的貌美女孩,原地站了会儿,然后径自朝清溪走去。 孙秘书还在试图劝服老爷子离开,都想用手挡住了,可惜他才伸手,就被陈老爷子身边魁梧的中年男人攥住了手腕,沉着脸道:“你若不懂规矩,今日我便好好教教你。” 孙秘书骨头都快被他捏碎了,哪还敢出声,孙子似的连连赔罪求饶。 中年男人重重地甩开了他。 因为刚刚的意外,清溪脸色虽然苍白,阵脚却没乱,礼貌地朝陈老爷子行礼:“伯父您好,常听五爷提起您,一直都想去拜见的,只是面馆太忙,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一番话说完,清溪苍白的脸蛋明显地转红了,睫毛颤动,不好意思直视老人家。 徐家、陈家,唯一的渊源就是当年徐望山与陈老爷子曾经一起参加全省的厨神赛,连浅交都算不上,换个时候,清溪绝不会厚颜无耻地与陈老爷子攀关系,但美食节对徐庆堂的发展十分重要,如果有一丝丝机会,哪怕被人嘲笑高攀,清溪也会争取,绝不愿因自己一时的矜持,错失振兴酒楼的良机。 伯父? 孙秘书耳朵竖了起来,偷偷观察陈老爷子的态度。 陈老爷子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在摸他引以为傲的颔下美须,目光在清溪身上转了一圈,陈老爷子忽的笑了,异常和蔼地对清溪道:“什么五爷,阿尧没比你大几岁,往后叫他五哥就行了,三爷四爷的,生疏。” 此言一出,孙秘书脸白了,小兰、孟进都很高兴,喜出望外地看着清溪。 清溪心中只有感激,感激陈老爷子愿意看在父亲的份上,给她情面。 “多谢伯父厚爱。”清溪诚心地道。 陈老爷子点点头,家里有事等他回去,他暂且没与清溪多说,只叫孙秘书把清溪的名字记上。 孙秘书更怕江会长,涎皮赖脸地做最后的努力,为难道:“陈会长,咱们协会没有女人参赛的前例啊” 陈老爷子竟然嗯了声,随即问他:“那你说说,为何没有?” 孙秘书眼睛一亮,马上道:“女人细胳膊细腿的,连锅都端不起来,哪能做菜。” 清溪面露愠色。 陈老爷子见了,出题考二人:“古代十大名厨的名号,你们俩可说得上来?” 孙秘书傻了眼,他是负责杂物的,厨房的历史他不太清楚。 男人不行,陈老爷子包括围观的众人,齐齐转向清溪。 迎着陈老爷子鼓励的注视,清溪侧身,面对众人朗声道:“古代十大名厨,分别是伊尹、易牙、太和公、膳祖、梵正、刘娘子、董小宛、宋五嫂、萧美人、王小余。其中膳祖、梵正等六人都是女子,杭城人最熟悉的,当属做出宋嫂鱼羹的宋五嫂。” 身为面馆东家,清溪说话点到即止,小兰却不用顾忌什么,笑着问孙秘书:“咱们杭城人,哪个不知道宋嫂鱼羹?孙秘书一口一句女人做不了美食,莫非是觉得宋嫂鱼羹不配排在杭城名菜菜单上?还是您读书不多,误会宋嫂其实是一个男厨的名字?” 小兰刚说完,院子里便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孙秘书的脸都紫了。 陈老爷子叹了口气,对孙秘书道:“不是女人不会做菜,而是世人给女子的机会太少,老头子我等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盼来个女大厨,岂有往外赶之理?” 孙秘书无言以对。 “还不登记?”陈老爷子的魁梧家仆肃容催道。 孙秘书咬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清溪的报名信息记了上去,但他留了一手,故意将清溪比试的时间安排在了第一日,即山居客等大酒楼参赛的日子。有陈老爷子捣乱,报名这关他拦不住徐庆堂,可还有最重要的比试那关呢,孙秘书就不信了,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厨艺还能比得过杭城各大酒楼的师傅们? 只要徐庆堂落选,无法参加美食节,江会长交给他的任务,他就算完成了。 目送清溪主仆离开,孙秘书得意地笑了起来。 傍晚,江会长从孙秘书口中得知此事,眉头却皱了皱。三位评审,他只占其一,另外两位会长,陈老爷子肯定不会徇私,海会长 不行,就算海会长愿意帮他,江会长也不想因为一个小小的徐庆堂就欠下一份人情。 寄希望于那丫头的厨艺输给本地大厨们? 已经出了一次意外,江会长不敢再存任何侥幸之心。 红日西沉,望着归家的倦鸟,江会长终于有了计策。 成功报了名,且明天就要参赛,清溪今日就没再做生意了,安心在家准备。 傍晚天快黑了,陆铎突然登门拜访,求见清溪与徐老太太。 徐老太太防他与顾怀修就如同防贼一样,并不是很欢迎,绷着脸叫陆铎有话直说。 陆铎表现地非常乖巧,叫清溪来徐老太太身边,然后他压低声音,神色凝重地说了一番话。 清溪呼吸变重,徐老太太的额头则暴起了青筋。 陆铎看着清溪,意味深长地道:“杀害徐伯父的凶手究竟是谁,目前我们还没找到证据,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清溪小姐已经被刁难一次了。” 清溪明白。 第62章 062 清溪不知道有多少家酒楼参加第一天的选拔比试,只知道自己是最后一个登场的。 孙秘书通知的时间是下午五点,清溪提前一小多时出发了,这次她带了孟进与翠翠。 四点二十分,主仆三人抵达协会。 协会特意在庭院中搭了临时的锅灶,一位位大厨们干劲十足地秀出看家本事,三位会长并排坐在树荫下,观察大厨们的刀法手艺。美食节的评比并非只看美食的色香味,大厨烹饪的手法、速度同样也要考虑其中,毕竟一旦入选,各家大厨就得当着杭城百姓的面表现厨艺,身法、刀工太差或是速度太慢,都将影响美食节的口碑。 清溪来的时机刚刚好,倒数第三家酒楼的表演结束了,倒数第二家才登场。 主仆三人安静地站在等待区。 “那就是徐望山的女儿?”树荫下,海会长往陈老爷子那边歪了歪,探究地盯着清溪问。他与江会长都是四旬出头的年纪,江会长一袭长衫儒雅仿佛学者,海会长却常年光头,肥头大耳,就像寺里的弥勒佛。 陈老爷子嗯了声。 海会长摸摸下巴,不太正经地道:“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是我把徐望山记丑了,还是徐望山家里的太漂亮,所以夫妻俩生了个如此标致的闺女?” 那年的全省厨神塞,陈老爷子、海会长、江会长都参加过,也都记得秀城有位徐望山,一鸣惊人。 “小辈面前,正经点。”陈老爷子低声告诫道。 海会长摸摸脑顶,瞅着清溪笑了:“这丫头真水灵,跟我们家老二挺配的,不如给我当儿媳妇吧,再给我生个漂漂亮亮的小孙女。” 陈老爷子抿了抿嘴角,刚要说话,右侧江会长探头过来,提醒海会长道:“听说这孩子要重振徐庆堂,连顾家大少爷的好婚事都退了,准备找个上门女婿,你舍得让儿子倒插门,孙子孙女们都姓徐?” 海会长一听,立即摇头道:“那可不行,我们老海家的种,不能跟别人姓。” 挑儿媳妇的心思被江会长打消,海会长自然对清溪失去了兴趣,专心看对面的大厨做菜了。 江会长再看陈老爷子。 陈老爷子舒舒服服地靠着椅背,一手搭在藤椅扶手上,一手慢慢悠悠地摇着扇子,目视前方。 老爷子深藏不露,江会长重新坐正,视线扫过斜对面的清溪,以及孟进身前的摊子炊具,江会长皱了皱眉。 轮到清溪要上场了,江会长悄悄递了孙秘书一个眼色。 孙秘书便走到孟进身侧,拦住孟进道:“协会准备了锅灶,徐掌柜把食材带过去就行了。” 孟进早得了清溪嘱咐,闻言也不理会孙秘书,直接朝陈老爷子三人道:“诸位会长,我们昨日没听清楚规矩,以为要自备食材与炊具,既然大老远推过来了,不如就让我们掌柜用自带的吧?锅里老鸭已经炖上了,换锅挺麻烦的。” “行行行,都一样,赶紧做吧。”在协会泡了一天,海会长有点不耐烦了,看眼腕表催促道。 江会长本来想反对的,现在也不好开口了,面上带着儒雅的笑,桌子下的手却攥了几下,怀疑地打量已经开始准备的年轻女孩。这丫头到底是太傻,真不懂规矩,还是太聪明,猜到他与罗家的关系,怕他在炊具上动手脚,因此自己带了家伙来? 不能吧,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不可能有那么深的城府。 左思右想,江会长最终还是将这次意外归于了清溪的傻上。 可清溪一点都不傻。 早在顾明严、顾世钦父子分析父亲可能死于同行之手时,清溪就把秀城罗家的放鹤楼、杜家的福满门当成了嫌疑犯,但她忘了罗家与杭城江家有亲,昨日孙秘书不惜得罪陈老爷子也要逐她出门,清溪一开始只理解成了孙秘书太看不起女子,经过顾怀修、陆铎的提醒,清溪便将罗家、江家联系起来了。 如果孙秘书真是江会长指使的,江会长肯定是为了罗家才阻扰她参选美食节,同时证明,罗家不想徐庆堂东山再起,罗家就是杀害父亲的真凶!果真如此,那便如顾怀修提醒她的那样,江家还会再次破坏她的选拔。 清溪自带厨具,就是为了避免中了江家的圈套,但她也想知道,罗家到底是不是幕后凶手,江家是不是罗家的帮凶! 早在前面一家酒楼大厨做菜的时候,清溪就在默默观察协会准备的灶台、调料了,然后发现,大厨做完菜离开后,协会的一个工作人员重新往即将见底的盐罐里加了盐。如果江会长真想阻扰她又不影响别家酒楼,那这罐盐,便是他唯一能利用的工具。 清溪的摊子摆在了协会灶台之前,清溪先专心的做了猫耳朵、虾仁鳝面,陈老爷子等人品尝面条时,清溪也尝了尝钱王四喜鼎的汤,然后装作汤味淡了的样子,清溪放下汤勺,往后转身时,很随意地从协会的盐罐中捏了一点盐。 江会长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再看面前的虾仁鳝面,他终于松了口气。平心而论,小丫头的两道面都是上品,他非要挑刺,只会招惹陈老爷子、海会长的怀疑,现在清溪用了动过手脚的盐,他便可以无所顾忌地给那道钱王四喜鼎打低分了。 然而就在江会长胜券在握的时候,他无意地又看了眼清溪,却见女孩抬起手都准备往汤锅里撒盐了,突然不知为何迟疑了一下,紧跟着,女孩竟然缩回手,似是将盐洒在了地上。 江会长目光转冷,莫非女孩察觉到盐有问题了? “还是宁可淡点吧。”清溪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因为她的摊子与评审席很近,三位会长都听到了。 陈老爷子失笑。 海会长笑眯眯地逗清溪:“我口重,再加点盐!” 清溪小脸泛红,径直装盘了。 江会长用一种公道的语气对两位老友道:“盐的份量都把握不好,到底经验太少。” 陈老爷子没吭声,海会长已经拿起筷子,等着尝今日最后一道菜了。 清溪亲手为三老分了菜,走到江会长面前,清溪神色平静,对江会长的态度并无不同。 “呦,这汤真鲜!”江会长的筷子刚碰到老鸭肉,耳边就传来了海会长惊艳的夸赞。 杭城酒楼协会会长之一的夸赞,意义绝非玉溪、云溪的鼓励可比。 清溪紧绷的身子终于放松下来,见海会长挺和善可亲的,清溪也开了一个小玩笑:“那,还用给您再加盐吗?” 海会长哈哈笑了起来,觉得这女孩真有趣。 “英雄出少年,丫头这道菜,尽得令尊真传啊。”陈老爷子也给了清溪很高的评价。 “谢谢伯父还记得家父。”清溪郑重地朝陈老爷子鞠了一躬。 就剩江会长没开口了,清溪重新站正,状似紧张地看了过去。 面对女孩忐忑的杏眼,以及海会长、陈老爷子含笑的注视,江会长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说了实话:“味道不错,丫头有前途。”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非要把好的说成坏的,反而不利于罗家。 “谢谢。”清溪也朝江会长行了一礼。 评比结果要等所有人都参赛之后才会公布,菜都尝过了,清溪三人收拾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回到家,清溪表现地与平时一样,一家人用过晚饭,清溪才单独随徐老太太去了后院。 “如何?”昏黄的煤油灯下,徐老太太悄声问孙女。 清溪脸白如纸:“协会新添的盐里,掺了碱。” “罗义诚那老匹夫!”徐老太太一掌拍在床上,几欲咬碎一口牙,眼里却泛了泪光,心疼自己枉死的儿。 清溪更憋不住,埋在祖母怀里抽噎起来,父亲死在杀人不眨眼的匪徒手里,冤,死在平时寒暄客套的熟人手中,更冤! 祖孙俩都哭,紧紧地抱成一团互相慰藉,不知过了多久,徐老太太最先冷静下来,擦干眼泪,望着柜子上的煤油灯,徐老太太浑浊的眼中,腾起一股强烈的恨。 “祖母,咱们报警吧?”哭够了,清溪恨声道。 徐老太太嘲讽地笑:“你有证据吗?顾怀修那么有本事,都没抓到老匹夫的尾巴,单凭一罐盐能证明什么?” 清溪咬唇,不甘心道:“难道就让他们逍遥法外?” 徐老太太嘴唇动了动,对上孙女湿漉漉的杏眼,那么干净清澈,徐老太太便把已经到了喉头的狠话憋下去了,摸摸孙女脑袋,叹息着道:“罗家害了你爹,白道上,咱们没有证据,若不想忍,只能走黑道,雇人去杀了那老匹夫,可祖母不想走黑道,不想沦为第二个老匹夫,那就只剩一个办法。” 清溪急切问:“什么办法?” 徐老太太握住孙女的手,目光严厉地命令孙女:“你好好练厨,罗家杀了你爹,为的是厨神的名声,咱们偏不让他如愿,偏要让徐庆堂永永远远地骑在放鹤楼上头,气死老匹夫!” 清溪才十六,纵使要报仇,她也想不到杀人放火的方式,没有证据报警,现在祖母提供了另一条报复罗家的路,清溪本能地认可,当即跪下去向祖母保证,保证她一定会拿到厨神之名,要罗老爷子这辈子都看不到罗家子孙夺冠。 徐老太太自然相信孙女,但她并没有嘴上说出来的胸襟,她的儿子死了,罗老爷子的儿子也别想活着,她要让罗老爷子也尝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儿! 翌日,清溪去面馆了,徐老太太换上一身黑色衣裙,叫了辆黄包车。 “老太太去哪儿啊?”车夫恭敬地问。 “花莲路,56号。”徐老太太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冷冰冰的道。 车夫得了地址,马上跑了起来。 二十来分钟后,黄包车停在了顾家别墅前。 “您是?”门房不认识徐老太太,客气地问。 “叫你们三爷出来。”徐老太太硬邦邦地道。 老太太通身的气派,门房不敢轻视,只是 “不好意思,三爷去汽车厂了。” “陆铎呢?” “少爷去纺织厂了。” 徐老太太闻言,脸比富贵的毛还黑,门房问她是谁,她也没说,转身就走,回家等着去! 哼,顾三敢不来,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他也别想娶徐家的姑娘! 第63章 063 气势冲冲去找顾怀修却扑了空,徐老太太胸口更憋闷了,坐黄包车回家的路上,真是看什么都不顺眼。 今日是周六,林晚音去韩家教琴了,玉溪去找女同学玩了,所以徐老太太回到家,只看见四岁的小孙女云溪在院子里跟富贵玩呢。阳光灿烂,富贵懒洋洋躺在地上露出肚皮,云溪坐在小板凳上,认真地帮富贵梳毛。 看到徐老太太,富贵只转了转眼珠子,继续躺着。 云溪却开心地跳了起来,伸着两条短胳膊跑向徐老太太:“祖母,你回来了!” 母亲、姐姐们都不在家,云溪平时都是黏在祖母身边的,一会儿不见就想呢。 女娃娃穿着粉色的裙子,像水灵灵的花骨朵,逆光而跑,脸蛋被阳光照得白白净净,美玉一般。 小孩子的笑容,天真无邪,纯净似水。 徐老太太定在了原地。 她真的要走黑道吗? 罗义诚那个老匹夫杀了她的儿子,徐老太太恨不得生啖其肉,要罗义诚为儿子偿命。可是,如果她真请顾怀修动手,罗家没有别的仇人,肯定会想到她们娘几个吧?徐老太太已经活了大半辈子,她不怕死不怕任何事,但她还有三个孙女,万一把罗家逼急了,疯狗似的对付孙女们怎么办? “祖母,你去哪儿了啊?”云溪抱住祖母大腿,仰着脑袋问。 徐老太太低头,看到自己的影子将孙女彻底笼罩住了,女娃娃的脸蛋白里透红,却不似阳光下娇嫩可人。 她一个人走黑道行吗? 不行,她走了,就等于她们娘几个都走了,只要她托人去报复罗家,顾怀修也好,别的黑道也好,都将握有徐家的把柄。昨晚徐老太太气坏了,心里只有报仇的念头,甚至不惜答应顾怀修的提亲也要先报复罗家,然而现在,徐老太太忽然觉得,与孙女们的安宁相比,她宁可再等等,等有朝一日找到罗家买凶的证据,通过白道要罗家得到应有的报应。 对,就该这样,顾怀修为人到底如何她还没看清,怎能草率地把大孙女作为条件交给他? “祖母去公园了。”徐老太太抱起孙女,笑容复杂。 云溪瞅瞅门外,羡慕地道:“我也想去。” 徐老太太笑道:“行,等祖母换身衣服,就带云溪去。” 云溪就觉得,今天的祖母特别好说话,以前她要什么,祖母都不会这么快答应。 徐老太太说话算话,换完衣服,真领着云溪去了湖边的公园,她当然没有心情欣赏风景,只是想出门透透气,以牙还牙报复罗家的冲动,不是那么容易彻底打消的。 结果祖孙俩在公园溜达没多久,门房就匆匆找了过来,称山居客陈家的太太来拜访了。 徐老太太一听,连忙领着孙女回了家。 陈太太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儿媳大少奶奶,以及大少奶奶的两个女儿,之前与徐老太太见过的,十岁的叫陈姝,五岁的叫陈嫣。 陈老爷子比徐望山大十来岁,但比徐老太太小几岁,故陈太太遵照丈夫的嘱咐,称徐老太太伯母,如此一来,清溪与陈家的大少奶奶、五少爷陈尧都是平辈。 徐老太太可是人精,单从一个称谓,就猜到陈太太突然造访的来意了,定是陈老爷子看中孙女的美貌、教养与厨艺,有心促成一段姻缘呢。 一家有女千家求,追求孙女的人越多,徐老太太就越骄傲。 “快请屋里坐。”一扫先前的郁气,徐老太太热情地邀请道。 孩子们在外面玩,陈太太、大少奶奶陪徐老太太在屋里说话,没过多久,清溪结束早上的生意,回家了。 陈太太这趟过来,要看的就是清溪。如徐老太太猜测的那样,陈老爷子确实属意清溪当自家的儿媳妇,故派妻子先来走动,拉近关系,时机成熟了再提亲。 “伯母,大少奶奶。”换了一身衣服,清溪过来见礼。 陈太太细细地打量对面的女孩,只见女孩肤白如玉,五官娇美又不失清秀温婉,既容易吸引男人的视线与怜爱,又不会叫长辈们觉得妖媚,而且女孩通身的大家闺秀气度,若不是提前打听清楚了,若有人告诉她此女是一面馆掌柜,亲自下厨的那种,陈太太断然不会信。 “清溪这模样,真是叫我开了眼界了。”陈太太十分真诚地朝徐老太太夸赞道,“都说江南美人多,我大概是看多了,没觉得有诗词里形容的那么夸张,今日见到清溪,我总算明白什么叫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喽。” 这样的盛赞,清溪脸红了,羞涩地垂下眼帘。 徐老太太连连摆手,笑眯眯道:“随她娘,稍微好看点罢了,要论容貌,还是府上的五少爷丰神俊朗,年少有为。” 陈太太听在耳中,再与徐老太太对个眼神,笑了,知道这桩婚事有戏。 清溪也不傻啊,瞄眼还没死心撮合她与陈尧的祖母,清溪只觉得心累,可是碍于礼节,又不能表现出来。等陈家娘几个一走,清溪便气鼓鼓地小声提醒祖母:“您别忘了答应过三爷什么,再有,我敬重陈老,也有心向陈老、五少爷请教厨艺问题,祖母若把两家关系弄尴尬了,以后我是没脸再去请教了。” 徐老太太皱着眉头,疑惑地盯着孙女:“顾三有什么好的?一把年纪,换成几十年前,他的年纪当你爹都行,哪像五少爷,一表人才,与你年纪也相当,你们两个在一起,谈谈厨艺聊聊菜谱,多志同道合啊。” “反正我,我” 清溪想说她只喜欢顾怀修,却难以启齿,瞪眼祖母,清溪回房休息了。 徐老太太一个人坐在堂屋,在脑海里对比了下顾怀修与陈尧的容貌,最后不得不承认,顾怀修确实比陈尧更俊,可,人家陈尧年轻啊,才十九呢,又温尔雅,真想不通孙女为何放着一个翩翩君子不喜欢,反而对心狠手辣的顾老三着了魔。 十点多,清溪再次去了面馆。 晌午的时候,一辆黑色别克停在了徐宅门前,司机打开车门,顾怀修探身出来,一身黑色西装,面容冷峻。 门房惴惴地将人请了进去。 徐老太太早就料到顾怀修会来了,牵着云溪往外迎了几步。 “冒昧登门,老太太可用过午饭了?”顾怀修客气地问,目光依旧清冷,让人一眼就看出,他只是在机械地完成某种俗礼,而不是真心寒暄。 徐老太太笑道:“还没,三爷用过了吗?若不嫌弃,午饭就在这边吃吧?” 顾怀修没兴趣,整个徐家,只有一个人值得他同桌。 “稍后还有饭局,听说老太太有事找我?”站在影壁前,顾怀修直接问道。 徐老太太神色不变,摸摸云溪脑袋,隐晦地解释道:“多亏三爷提醒,昨日清溪去比试,一切顺利,所以我想当面跟三爷道声谢。” 顾怀修知道她在说谎,但他无意拆穿,淡淡问:“老太太客气了,可还有旁的吩咐?” 徐老太太摇摇头。 顾怀修便告辞离去,一句话都没有啰嗦。 徐老太太将人送到门口,望着汽车开出老柳巷,徐老太太皱皱眉,突然有点拿捏不准这男人的心思了,冷漠疏离的语气,仿佛对孙女淡了心思。不过淡了更好,说实话,徐老太太还是更倾向让孙女嫁进清清白白的陈家。 白天陆铎都在纺织厂泡着,下午回来,从门房口中得知徐老太太来过,舅舅也去过徐家了,陆铎立即猴子似的跑进别墅,蹬蹬蹬跑上二楼。 “舅舅,老太太怎么说?”推开书房门,陆铎喘着气问。 顾怀修并不是什么都瞒着外甥的,平静道:“昨日的比试,江家肯定露了马脚,老太太负气而来,是要我替她报仇,中午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只字未提。” “这就奇怪了。”陆铎摸着下巴坐到舅舅对面,试图理解徐老太太的想法。 顾怀修正在看书,头也不抬地提供线索:“上午,陈太太去过徐家。” 陈太太? 陆铎想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道:“老太太想脚踏两条船?” 顾怀修笑了下,带着讽刺。 陆铎懂了,徐老太太是看到另一条船了,就想踹了舅舅这条“前途未卜”的船。 “这老太婆,幸好清溪小姐一点都不像她。”陆铎愤愤地道,老太婆就是老太婆,老眼昏花,那个陈尧,哪里比得上舅舅? 郁闷了一会儿,陆铎还是不甘心,低声建议道:“舅舅,咱们派人去给罗家点颜色看看,老太太知道了,自会感激咱们。” 顾怀修否决。罗家他会对付,但不是现在,有些人一颗子弹足矣,有些人,更适合钝刀子。 “送过去。”关于罗家的谈话就到这里,顾怀修取出提前备好的纸条,放到茶几上。 陆铎捡起来,不用看他也知道,纸条上写的是时间、地点。 清溪这阵子忙着准备美食节的比试,足有大半个月没见过顾怀修了,现在比试结束,一看到顾怀修的亲笔字迹,刻意压抑许久的想念便潮水般涌了上来。夜里躺在床上,清溪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海里全是上次见面,船里她被他霸道地亲了一个多小时。 明天一定不能再让他亲了。 清溪不是不喜欢,她只是害怕那样的顾怀修,怕他放在她腰上的手。虽然顾怀修除了亲吻没做旁的,但清溪能感觉到,顾怀修其实是在克制什么。 清溪不懂,也不想懂。 为了避免亲密,第二天下午,清溪去柳园外见陆铎之前,特意让孟进到附近的菜场买只老鸭,然后她与翠翠慢走,等她们到了柳园,孟进也拎着嘎嘎叫的灰毛老鸭跑来了。 富贵摇着尾巴去看鸭子,鸭子顿时叫的更厉害,摇摇晃晃地挣扎。 陆铎: 带礼物赴情人约会的小姐他见多了,可带鸭子的,有生之年他真是第一次见。 “我刚学会了一道菜,给你们尝尝。”清溪脸不红心不跳地道。 陆铎瞅瞅那只鸭子,突然特别羡慕舅舅,清溪小姐又漂亮又会做菜,这么好的姑娘,多难得啊。 第64章 064 汽车开进别墅,清溪看见顾怀修站在通向后花园的鹅卵石小路上,高大挺拔的男人背对着她将一颗绿绿的圆球抛了出去,来福嗖的追上,高高一跃便叼住绿球,再跑回来还给主人。顾怀修弯腰,捡起球后却没有再抛,而是缓缓地转了过来。 四月初夏,杭城虽未迎来酷暑,但也很热了,男人穿着一件白色短袖上衣,下面是白色长裤,露出两条修长结实的手臂。清溪看过去的时候,顾怀修也正在看着她,幽幽的目光,比窗外的阳光还叫她脸热。 清溪赶紧移开视线。 车停了,陆铎最先跳下车,一边替清溪拉开后面车门一边笑着问顾怀修:“舅舅,猜猜清溪小姐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顾怀修停在通向别墅的主路上,默默地看着车中的小女人。 清溪双手空空地下了车,翠翠手里也没有东西,只有孟进,拎了一只灰毛老鸭子,见院子里居然还有一条黑毛大狗,可怜的鸭子叫的更惨了。菜场农户常见的家禽,与南湖湖畔洋气漂亮的西式别墅格格不入。 陆铎还故意开玩笑,咧着嘴道:“舅舅,清溪小姐说咱们这院子大,光养来福太浪费,所以送你一只鸭子” 谁要送顾怀修鸭子玩的? 清溪脸颊通红,瞪了陆铎一眼,尴尬地朝顾怀修解释道:“我新学了一道菜,三爷帮过我那么多,我想做给您尝尝。” 虽然孟进、翠翠都知道她与顾怀修的关系,可清溪来见顾怀修,还是想找个体面点的借口。 顾怀修微微颔首。 “我去叫厨房把鸭子收拾了!”陆铎迫不及待地道,最近纺织厂各种忙,陆铎一日三餐都马马虎虎凑合吃的,已经忘了上次吃美食是什么时候了。 “先养着,以后再说。”顾怀修一句话,就把外甥的口水逼回去了。 清溪、陆铎都不解地看向顾怀修。 顾怀修转转手里的绿球,问清溪:“玩过吗?” 清溪下意识地看向来福,那不是逗狗的玩意儿? 女孩傻乎乎的,顾怀修眼里掠过一丝笑意,示意清溪来他身边。 清溪小步走了过来。 顾怀修旁若无人地领着她往别墅那边走,托着球给清溪介绍:“这是网球,起源于法国,现在西方国家十分流行,国内有些省份也引入了网球课程,如果你想学,今天我教你。” 清溪接过那颗绿茸茸的圆球,觉得陌生又新奇:“这个怎么玩?” 顾怀修已经准备好了球拍,叫来陆铎,舅甥俩正式比了一场,然后再放慢动作,顺便给清溪讲解规则。但第一次接触,清溪听得云里雾里,孟进、翠翠也不是很明白。教导清溪的任务自然落在了顾怀修身上,孟进、翠翠嘛,一个被陆铎带走去学车了,一个去照顾两条黑狗,总而言之,不能打扰三爷与小姐的约会。 他们都走了,清溪试了试顾怀修专门为她准备的女子球拍,换成去年,她大概会觉得球拍有点份量,但在厨房锻炼了大半年,清溪根本没有考虑重量的问题,让顾怀修再说一遍规则。 女孩杏眼明亮,像课堂上好学的乖学生,顾怀修却抽走她的球拍,放到一旁,然后朝别墅扬扬下巴,道:“去换身衣服,你这套不适合。” 清溪不由低头,她穿的是白衫儿绿裙,哪里不适合了? 顾怀修就让她高举右臂。 清溪照做,胳膊抬到一半,上臂、腋窝那里便紧了,阻碍她自由地挥臂,再回想顾怀修、陆铎大开大合地挥拍动作,清溪抿抿唇,乖乖地去换衣服。 顾怀修跟了上来,走在她右侧,挡住了刺眼的午后阳光。 “我自己过去吧。”清溪小声地道,杏眼紧张地看着路旁的花草。她领教过顾怀别墅内的幽静,仿佛一个下人都没有,简直太适合他动手动脚了,更何况,他准备的衣服肯定放在卧室。有过上次亲吻的经历,清溪再也不敢与顾怀修单独待在任何封闭的空间。 “我去喝水。”顾怀修语气寻常的道。 清溪: 她还能说什么呢? 两人并肩进了别墅,爬楼梯时,顾怀修落后一个台阶,清溪看不到他的人,就听见他沉稳规律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始终跟着她,宛如胸有成竹的猛兽,正一步一步地将他心仪的傻物,赶往他的窝。 那种无形的威压,压得清溪心跳如鼓。 走到旋转平台,清溪故意往楼梯外侧挪了几步,拉开她与顾怀修的距离。 女孩白皙娇嫩的小手离得远了,顾怀修抬头,看见清溪绯红的侧脸,他顿了顿,没再追过去。 “在这边吗?”到了二楼,清溪指着他卧室问。 顾怀修嗯了声。 清溪立即跑了过去,匆匆拉开门板再匆匆关上,“咔擦”的反锁声,清楚地传进男人耳朵。 顾怀修站在楼梯口,盯着卧室房门足足三分钟,才去书房倒茶喝。 卧室里面,清溪背靠着门,听见顾怀修离开,她才重重地呼了口气,心思从外面收回来了,清溪无意地抬头,就见男人宽阔舒适的大床上,像以前一样,摆了一套衣物。外侧是条白色的短袖连衣裙,裙摆好像有点短,连衣裙内侧,还有一件白色的蕾丝 认出那是什么东西,清溪双颊有如火烧,羞涩、恼怒相继浮上心头。 顾怀修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是没有责怪他的亲吻,但那不代表他就可以送她这种据说只有舞厅歌女才会穿的东西。 脸颊由红转白,清溪重新打开门,目不斜视地快速朝楼梯走去。 顾怀修刚端起茶壶,听到动静,而且脚步声的方向不对,男人眉峰上挑,立即放下茶壶,大步跨出书房,就见女孩已经走到楼梯口了,脸色十分难看。 “你去哪儿?”顾怀修皱眉问。 清溪就像没听见一样,径自下楼,脚步飞快,只是刚走到两层楼中间的旋转平台,就被人从后面攥住了胳膊。清溪试图挣脱,这举动似乎惹怒了男人,他猛地加大力气,清溪便不受控制地转了回去,一头跌进男人胸膛。 “松手。”清溪垂着眼帘,冷冷地道。 女孩无缘无故地耍气,毫无道理,顾怀修并不喜欢这种态度,但当他强硬地抬起小女人的下巴,却见那双干净的杏眼里,不知何时盈满了泪,将落未落的。四目相对,她抿着小嘴儿偏头,浓密的睫毛一动,泪儿便雨珠似的滚了下来,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顾怀修再也无法生气,连手上力道都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不喜欢那件内衣?”刚刚只顾着追人,现在略加思索,顾怀修就猜到了她生气的理由。 他居然明晃晃地说出了那两个字,丝毫不尊重她,清溪更气了,使劲儿推他。 顾怀修不想浪费时间争吵,心知她有误会,顾怀修将女孩紧紧禁锢在怀里,按着她后脑,低声解释道:“我在国外时看过一篇报道,据说这种内衣除了凸显身形,更能保护女人身体发育,方便运动。这就是我送你内衣的目的,如果你不喜欢,我以后不会再送。” 真是这样吗? 清溪半信半疑,但他的怀抱很温暖,白色上衣弥漫着阳光的味道,清溪没骨气地,舍不得不信。 “我不知道国外什么样,家里这边,哪个女人穿那个,一定会被人指指点点。”额头抵着他,清溪委屈地说,“我还以为,你存心轻视我。” 顾怀修摸了摸女孩脑顶,望着楼下大厅道:“我不轻视你,我只希望有一天,你敢选择真正适合自己的内衣,而不是迫于外界压力,委屈自己穿封建时代传下来的束胸。”束胸,裹小脚,深居寡出,还有许许多多诸如此类的旧习,全是旧社会加在女人身上的枷锁,有的已经被打破,有的还需要时间。 “我想你变得更勇敢。”将女孩抱到更高的台阶上,顾怀修扶着她肩膀,直视她犹带泪光的眼睛道。 他神色凝重,与内衣带来的旖旎毫不沾边,清溪相信顾怀修没有那层意思了,但顾怀修话里的深意,她似懂非懂。 “去换了这件。”顾怀修忽然松开她肩膀,提醒道。 清溪低下头,再转身,好奇怪,每次生气后听完他的解释,她就一点都不气了。 只是清溪刚跨上一层台阶,腰就被人掐住了,等她回头,高大的男人已经欺了上来,霸道地将她抵在楼梯扶手上,一手搂她腰,一手托着她后脑,不容拒绝地吻住了她。 几乎才碰到,他便强迫地分开她嘴唇。 疾风骤雨的吻,炽热强势,清溪唯一能做的,就是牢牢地抱住他腰,免得他压得太厉害,自己从楼梯上掉下去。不知被亲了多久,等顾怀修终于松开她,清溪舌头都快麻了,心跳急促,脸庞潮红,都没时间思索他为何突然发疯。 “我做错了,你可以生气,可以找我对质。”小女人软绵绵地靠着他,顾怀修俯身,嘴唇在她娇嫩的耳垂旁流连,激起女孩一阵轻颤。不等清溪歪头躲避,顾怀修再次出声:“但,如果你再敢负气离开,问也不问,我会用比刚刚更过分的方式,惩罚你。” 原来,他方才是在惩罚她? 清溪心跳停了一瞬,颤巍巍地扬起头。 顾怀修看着她的眼,再看向她红艳的唇,最后,不加掩饰地,将视线移到了她脖子以下。 直到此刻,清溪才真正明白,他所说的更过分的惩罚是何意。 “你敢!”清溪气急败坏地骂道,同时一口气跑到二楼,生怕顾怀修再“惩罚”她一次。 “你可以试试。”顾怀修单手插着口袋,慢悠悠往上走。 清溪逃也似的躲进了卧室。 顾怀修直接去了书房,喝茶解渴。 隔壁卧室的卫生间,为了验证顾怀修说的是不是歪理,清溪关好门窗拉上窗帘,偷偷地试了下那件西式的内衣。异样的感觉,清溪脸颊通红,她没敢照镜子看,但身体的感觉骗不了人,才穿了一会儿,清溪就开始嫌弃旧衣了。 可惜,清溪还不够勇敢,两分钟后,她心情复杂地换了回去。 第65章 065 清溪从十二岁起就开始穿肚兜了,红的粉的,杏黄色藕绿色的,绣上各种精致的图案,她其实一直都很喜欢,就算现在有了西式内衣的对比,清溪也觉得还是肚兜好看,只是不如西式内衣舒服、方便罢了。 套上顾怀修准备的连衣裙,清溪终于走到了镜子前。 镜中的姑娘,脸蛋泛红,袒露的手臂、小腿雪似的白。 看着这样的自己,清溪特别不自在。 她是小县城的姑娘,以前便是夏天,街上也很少有女人穿特别短袖的衣服,袖子顶多短到胳膊肘,裙摆更是长长的垂到脚踝。但来了杭城,清溪发现省城就是不一样,女人们衣着打扮时髦极了,随着天气渐渐变热,街上穿短袖上衣、及膝裙子的女人,从上班的年轻妇人小姐到女学生,越来越多。 “我想你变得更勇敢。” 耳边是顾怀修低沉的声音,脑海里是舅甥俩痛快打网球的潇洒利落动作,清溪摸摸手臂,再扯扯差半掌才能碰到膝盖的裙摆,犹豫了好几分钟,终究还是战胜了小县城女人的矜持与守旧。收拾好她穿过来的白衫绿裙,清溪鼓足勇气,走出了卧室。 顾怀修背对她靠在朝南的落地窗前,手里提着一个水杯,听见开门声,顾怀修回头。 清溪不好意思傻站着给他瞧,提前下了楼梯,第一次穿这么短的裙子,清溪有很多新奇的感觉,走路好像更轻了,裙子下面也更凉快了,很舒服。 顾怀修不紧不慢地跨下最后一层台阶,清溪已经走到了大厅门口。十六岁的小姑娘,平时喜欢穿宽松的衫裙儿,好看归好看,但总显得有些臃肿,现在换上短袖、短摆的连衣裙,女孩顿时显得更纤细苗条了,手臂白皙娇嫩,双腿修长匀称,鲜嫩活泼。 望着这样的清溪,顾怀修却想起了元宵节那晚,她白色的大衣下穿着修身的正红旗袍,他想看,她不给。 “渴不渴?”顾怀修追上她,举着水杯问,语气平静,仿佛她穿长袖还是短袖,并不值得关注。 清溪过来半小时了,又是脸红又是被他亲的,还真渴了。 她接过水杯,侧对他喝了一口,盖好盖子再还给他。 顾怀修自然而然地拧开盖子,也喝了一口。 清溪心跳又快了起来,不过,两人都亲过嘴了,共用一个杯子也没什么。 到了网球场,顾怀修先教清溪基础,如何站立,如何握拍,如何发球。站姿容易调整,教女孩握拍时,顾怀修免不得动了几次手,移动清溪小手的位置。“男教练”一本正经的,清溪心虚,忍不住左看右看,怕被人瞧见。 “除了你我,周围无人。”当她不知第几次歪头观察时,顾怀修立即按住她脑袋迫使她看球拍,在她头顶保证道。 清溪脸红红的,心里甜丝丝。 最简单的基础学会了,清溪跃跃欲试要与顾怀修打一局,顾怀修是真心要教清溪打网球的,按照学校老师的步骤,继续让清溪巩固基础,譬如将清溪领到树荫下,先让她左手挥拍五十次,然后换右手。 清溪嫌傻,小声地商量道:“不能一边对打一边练习吗?” 此时此刻,顾怀修只把自己当严师,清溪却耍了女人天生都会的小手段,撒娇,杏眼水漉漉的望着男人,希望他心软。 对视几秒,顾怀修确实心软了,指着网球南面叫清溪站好,他抓着球拍去了对面。 站好了,顾怀修朝清溪点点头。 清溪兴奋地攥紧球拍,网球高抛,再挥拍发球。 一拍下去,清溪什么感觉都没有,旁边却传来网球落地的轻响。 清溪难以置信地看过去,绿色的网球骨碌碌地往远滚,竟是她发球没能击中。 而顾怀修就在对面看着! 清溪柔美的脸蛋腾地红了,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再发。”顾怀修提醒她。 清溪深深呼吸,冷静下来,重新发球,这次总算成功了,绿色的小球顺利过网,直奔顾怀修而去。清溪弯腰上前,眼睛紧紧盯着顾怀修的拍子,随时准备击球,然后就见顾怀修简单一挥胳膊,那球便闪电一样地被他打了回来,快到清溪还没挪动脚步,“咚”的一声,球在她身后落地了。 清溪瞅瞅地上的球,再望向顾怀修。 顾怀修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网球,无视女孩可怜巴巴的小脸,顾怀修抛球发球,于是那网球再次以电闪雷鸣的速度,砸到清溪左侧,“咚”地弹了出去。 那一瞬,清溪感受到了来自男人强烈的蔑视。 她抿抿嘴,乖乖去树荫底下挥拍去了。 顾怀修纠正了几次,确定清溪挥拍姿势标准了,顾怀修背靠树干,开始算账:“听说,陈老爷子很喜欢你?” 清溪动作一顿,震惊地看着他。 顾怀修皱眉:“继续。” 清溪咬唇,一边挥拍一边垂着眼帘道:“陈伯父确实很照顾我。” 顾怀修笑了笑:“陈尧也很照顾你。” 清溪放下胳膊,瞪他:“三爷有什么话,直说好了。” 顾怀修还没幼稚到把陈尧当情敌,示意清溪继续挥拍,他平静道:“厨艺上的事,我帮不了你,陈家父子确实适合做你的良师益友,但,我想知道你对徐庆堂的规划,你一直做面,与山居客不存在竞争关系,一旦徐庆堂转型成酒楼,有些关系,也就变了。” 清溪刚刚是担心顾怀修与顾明严一样,疑神疑鬼的,听完顾怀修的解释,清溪一边无意识地挥拍,一边思忖了起来。 徐庆堂肯定会变酒楼的,届时两家的关系 刚生出担心,清溪突然想到一事,眉眼轻松下来,笑道:“等我练好厨艺,我就回秀城,徐庆堂在秀城,与山居客互不影响。” “我在杭城。”顾怀修盯着她道。申城只是他来杭城前的一个跳板,杭城才是他要扎根的地方。 清溪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一句俗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酒楼生意忙碌,她一旦回了秀城,就不可能经常回杭城。顾怀修呢,纺织厂或许只是他报复顾家的工具,但汽车是他的抱负,从各个方面讲,杭城都比秀城适合汽车厂的发展,如此一来,两人就等于,分隔两地了。 她低下头,网球拍子越挥越没力气。 这人真是的,什么都想到那么远,聊着聊着就拐到了婚嫁上,弄得她不好意思。 “在就在呗。”清溪违心地说。 “这里也更适合玉溪、云溪。”顾怀修走到她身后, 八!零!电!子!书!w!w!w!.!t!x!t!8!0!8!0!.!c!o!m 一手按住她肩膀,一手攥着她手腕,带着她继续挥拍。 清溪的脸蛋,真的要烧起来了。 “你觉得,徐庆堂发展到哪一步,算是光宗耀祖?”顾怀修低声问。 男人的声音有种蛊惑的力量,清溪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的思路,想了想,认真道:“我回秀城,重新夺回厨神称号,让徐庆堂继续做秀城的第一酒楼。”这是父亲生前最引以为傲的荣耀,也是徐家祖祖辈辈攒下来的名声。 “杭城面积是秀城的五六倍,如果你能让徐庆堂成为杭城第一酒楼,我相信,伯父泉下有知,会更欣慰。”顾怀修缓缓说。 清溪没那么大的野心。 可顾怀修有更大的野心,继续道:“杭城外还有全省,省外还有全国,国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清溪,饮食行与汽车行没什么不同,国外的汽车、香水、洋装、西餐可以销往世界各地,中国的汽车、饮食、服装等诸多产业也可以遍布全球。” 清溪听傻了,仰头看他。 顾怀修俯身,嘴唇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然后他看着女孩倒映蓝天的美丽眼睛,教她:“仇必须报,但别让仇恨,束缚你的眼界。” 眼界是什么? 清溪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然后,她看见了比人还聪明能干的来福,看见了陈设在书房地面的琐碎汽车零件,看见了一本内容枯燥涉及无数复杂理论的机械书籍,看见了一座崭新的汽车工厂,看见了绿茸茸的网球,看见了羞人的西式内衣,最后,所有的东西都消失,出现在她面前的,是顾怀修俊美的脸,是他深邃的眼。 咚咚咚的声音,是她的心跳。 清溪想,她只是一个小县城的姑娘,遇见顾怀修之前,她连杭城都没怎么逛过,但认识顾怀修之后,她知道了很多外面的事情,学到了很多新的东西。 什么是国内,什么是国外? 顾怀修就是。 如果说秀城是一口井,她是井底的小青蛙,那顾怀修对她而言,就是井外的天,是她需要了解的所有一切。 “留在杭城。”道理讲完了,顾怀修重新将懵懂的女孩拉回原点。 看着他,清溪慢慢地点了点头,不光光是为了与顾怀修在一起,也是为了他刚刚描绘的那片蓝图,清溪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但她想试一试。 “不过,酒楼正式在杭城开张之前,我会回趟秀城。”想到罗家,清溪目光坚定地道。 “应该的。”顾怀修将人抱到怀里,轻轻地拍了拍。 第66章 066 顾怀修给她画了一个大饼,清溪暂且对网球就没兴趣了,练习挥拍时老走神。 顾怀修见她心不在焉,拍拍女孩儿肩膀:“下次再练,先去书房。” 清溪“哦”了声,拿着球拍跟在他身旁。 重回别墅,顾怀修直接领着清溪去了书房。 清溪觉得他是想谈些正事,一时忘了换衣服,直到顾怀修去倒茶前指了指沙发让她坐,清溪坐下去了,本来就短的裙摆越发往上缩,露出更多的大腿,凉飕飕的,清溪才屁股被烫一般局促地跳了起来,匆匆往外走:“我去换衣服。” 顾怀修手持茶壶,闻言偏头。 清溪风似的溜了出去。 顾怀修不以为意,将两碗龙井放到茶几上,顾怀修走到书房一侧,翻了翻,找出一件从国外带回来的物件,然后又从书架上挑了两本书。 清溪换好衫裙回来,就见顾怀修坐在书桌后,旁边挨着他摆了一张椅子。 “过来。”顾怀修看了她一眼。 清溪的注意力已经被书桌上的奇怪圆球摆件吸引,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地球仪,我们所在的星球,大致如此。” 清溪瞪大了眼睛,不禁加快脚步,乖乖坐顾怀修旁边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口中的地球仪。 她盯着地球仪,顾怀修默默地看她,心头涌起一丝奇怪的感觉。 他参加过的应酬不计其数,起初是与一群雇佣兵去酒吧喝酒,醉醺醺的男人们搂着烈火红唇的妓女高谈阔论,女人们越惊讶各种海盗、战争故事,同伴们越热衷夸张的描述,顾怀修却只觉得厌烦,从来都是独占一桌。后来,他成了商人,应酬场所变得高档风雅,男人身边的女人也变成了名流贵妇,但那些女人大多无知,不懂经济也不懂政治,只会故作吃惊佩服地望着高谈阔论的绅士们,发出虚伪的笑。 顾怀修厌烦无知的女人。 可,清溪也是无知的,他却从未因此轻视她,反而很享受女孩眼里的崇拜,他耐心地教导,她认真地听,直到女孩真的懂了,整个过程,顾怀修脑海中会接连跳出与之对应的词汇:乖巧、可爱、聪敏、孺子可教。 忽然想吻她。 冲动来了,顾怀修顺其自然地往前倾身。 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清溪茫然抬头,恰好方便男人托住她下巴。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吻,一个格外温柔的吻,温柔到清溪第一次忘了羞涩与紧张,乖乖闭上眼睛。他轻轻地吮她唇瓣,清溪就一动不动,他舌头伸过来,清溪便张开嘴。她听见了一种叫人面红耳赤的声音,随着他的动作时轻时重,全身发软,清溪不得不撑住他胸口。 顾怀修也察觉了现在的坐姿不方便,所以他轻而易举地将女孩抱到自己这边,将她压在臂弯,低头深吻。 初夏的衣衫单薄,大手在她背后游走,碰到一条细细的带子,顾怀修沿着带子摸索描绘,意识到那是什么,成年男子体内的欲火陡然高涨,涨速快到脱离了他的控制。几乎同一秒,顾怀修粗鲁地将女孩挪到膝盖处,只让她肩膀靠着他。 但这个吻,并没有结束,反而越发炽烈,温柔变成熊熊大火,清溪跟不上他的节奏,不受控制地喘了起来,飘到男人耳中,似求饶似邀请,蚀骨。 赶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之前,顾怀修终于松开清溪,手臂紧紧抱着她,下巴抵在她脑顶。 清溪睁开眼睛,面前是他雪白的衬衫,最上面的一颗扣子解开了,男人的锁骨若隐若现。 心急促地跳动,羞涩甜蜜中掺杂着少女的懵懂,清溪真的糊涂了,顾怀修不是要给她讲地球仪吗,怎么突然就亲上了? “想学吗?”念头刚起,头顶传来男人暗哑的声音。 清溪回了一声“嗯”。 “刚刚,算是你交的学费。”顾怀修低头,看着她水漉漉的杏眼道。 清溪再天真,也不会信这种厚颜无耻的借口,咬咬唇,别开脸反驳道:“又不想学了。” 女孩脸颊绯红,唇湿润娇艳,顾怀修喉头一动,一边俯身一边道:“那学费还你。” 话音落时,俊脸距离她不足半拳。 清溪臊极了,歪着头推开他,慌慌张张跑开了,躲到最近的那排书架后,确定顾怀修看不见她了,清溪小手捂住脸,恼他太坏,却没有一丝怒火,只有心如鹿撞。 顾怀修没去追她,坐在椅子上,连续喝了一碗茶。火气消得差不多了,顾怀修无声咳了咳,清了嗓子,这才问她:“真不学了?” 清溪悄悄转身,透过书籍与上层橱板的狭窄缝隙,窥视书桌前的男人,闷闷道:“那你保证,不许再欺负人。” 顾怀修抬眼,清溪心虚地背过身。 “好。”顾怀修对着她的方向道。 清溪听了,慢慢吞吞地从书架后走了出来,脸蛋红红的,像个害羞的小媳妇。 “帮我续一杯。”顾怀修将空了的茶碗推过去。 得了便宜还使唤人,清溪嗔他一眼,到底还是帮了他的忙。 再次绕到书桌前,清溪故意将椅子搬到书桌转角另一侧,既方便听顾怀修讲解,又能防着顾怀修扑过来。 顾怀修还没那么饥渴,将地球仪放到两人中间,先转到亚洲大陆,指出中国的疆域。 “这么小?”清溪意外道。 顾怀修笑,再指出杭城的位置。 清溪再也不嫌中国小了。 小小的一颗地球仪,就蕴含了无穷知识,清溪双臂搭在书桌上,视线追随顾怀修修长的手指,听得如痴如醉。 “滴!” 不知过了多久,别墅大门外传来一声喇叭响,是陆铎、孟进学车回来了。 顾怀修看看腕表,差十五分钟四点。 他看向清溪,清溪大大的杏眼里装满了意犹未尽。 “我还有一张平面地图,你拿回去看。”自己的女人这么求知若渴,顾怀修当然要满足。 清溪笑了,顾怀修去找地图,她把地球仪抱过来,学顾怀修的动作,轻轻地转动。 陆铎蹬蹬蹬跑上二楼,书房门开着,他三两步窜到书房前,故意躲在墙后咳嗽:“舅舅,我可以进来吗?” 这话似乎在暗示什么,清溪抿唇,努力不去回忆献给顾怀修的“学费”。 没人理会陆铎,陆铎探头,见清溪抱着地球仪,他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当着清溪的面不好开口,等清溪心满意足地抱着两本经营管理译本连带一张地图离开后,陆铎终于憋不住了,恨铁不成钢地问舅舅:“好不容易见次面,你不带清溪小姐去赏花游湖,居然在书房闷了一下午?还教她地球仪,你怎么没教她做实验呢?” 顾怀修站在落地窗前,悠哉地喝茶,连续上了一个多小时的地理课,他需要补充水分。 陆铎还想再讽刺两句,电话突然响了。 顾怀修若无其事,陆铎一跃而起,抓起电话,聊了几句,陆铎挂好电话,往椅子上一靠,翘起二郎腿笑:“舅舅,温小姐拍完电影回来了,说是明天到杭城,怎么样,我去火车站接一接?” 顾怀修点点头:“送到酒店,晚上你陪她逛逛。” 温霞是国内当红的女明星,年方二十,势头却直逼老牌的几个花旦,无论气质还是野心,都符合顾怀修对纺织厂代言人的要求。顾怀修鲜少参与这样的人际应酬,但该有的招待礼数,他会让外甥代表他出面。 “要不要跟清溪小姐打声招呼?”陆铎嬉皮笑脸地问。 顾怀修扫眼外甥,找不到任何需要通知清溪的理由。 通知什么?一个是他聘请的代言人,一个是他的女人,毫无关系。 第67章 067 下午两点,从申城出发的火车历经数小时的行程之后,终于稳稳停在了杭城车站。 陆铎穿着一身白色西装站在一等车厢前的站台上,等啊等,几乎所有乘客都走光了,就在陆铎怀疑自己是不是看漏眼了的时候,两个黑衣壮汉突然跳下车,分别守在一侧,紧接着,一条美腿出现在视野,白色的细高跟鞋,光洁修长的腿细腻如瓷,再往上,是件白色的裹臀短裙。 陆铎只觉得眼前一亮,在杭城待了半年,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大胆的扮相了。 他继续打量对方。 女人戴着白色小洋帽,低头下车,眼睛被帽檐挡住,涂成玫瑰色的红唇娇艳诱人,与帽子上的红色玫瑰花交相辉映。 确认了身份,陆铎走上前,摘下帽子,十分绅士地招呼道:“是温小姐吗?我是东盛纺织厂的副经理,陆铎,电话里与您交流过。” 温霞抬起头,露出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挑,只是静静地看过来,便有种妩媚的味道。 饶是见过中外美人无数,陆铎也失神了几秒。 温霞微微一笑,大方自信。 陆铎回神,诚心地赞美道:“温小姐比荧幕上更漂亮。” “谢谢,陆少也比报纸上的照片年轻俊美多了。”温霞调侃着说,同时朝陆铎伸手。 女人的小手柔若无骨,红艳的指甲油衬得她肌肤胜雪,陆铎却没有再失态,礼貌的一握便松开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的车就在外面,我先送温小姐回酒店休息,傍晚再设宴款待,如果温小姐肯赏光的话。” 温霞笑靥如花:“陆少客气了,能同您与三爷共进晚餐,是我的荣幸。” 听她提及舅舅,陆铎只是笑笑,并没有解释什么。 上了车,陆铎与温霞坐在后座,陆铎口才极好,尤其擅长接人待物,一路民俗风情介绍下来,再恭维一番温霞的美貌与表演才能,逗得温霞笑了一路,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久别重逢的故友。 陆铎一直将温霞送到酒店门外,然后才告辞。 布置奢华的酒店房间,温霞走到窗前,挑开一丝窗帘,目送陆铎驾车离开。 作为一个十七岁出道、在影视圈摸爬滚打三年的女明星,温霞常年游走于交际场,太多的男人觊觎她的美色,使出各种手段对她展开追求,男人见多了,温霞眼睛也毒了,所以经过刚刚的短暂相处,温霞非常确定,她的女人魅力,没能征服陆铎。 不过,陆铎也不是她此行的目标。 想到申城顶层圈子里无人不知却鲜少有人真正见过其容貌的顾三爷,温霞兴奋地舔了下红唇。女明星,呵,看着光鲜,其实背后一堆龌蹉,有背景后台的天之骄女还好说,像她这样出身贫寒的,几乎每一个往上爬的机会,都是在男人床上换来的。 时至今日,温霞不必再陪小人物了,但想彻底稳住自己的地位,她还需要一位经济实力足够雄厚的金主。这两年温霞一直在物色,有过两次机会,可惜都没能抓牢,好不容易等到顾三爷主动朝她抛出橄榄枝,温霞咬住嘴唇,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再错过。 顾家别墅,陆铎一回来便去向舅舅报告他与女明星见面的经过。 “我怎么觉得,她今晚很想见你?”坐在书桌对面,陆铎没正经地开玩笑,“舅舅,你这样算不算深巷里的美酒,虽然你不出去,但架不住别人闻着味儿往你这儿赶?” 顾怀修不想浪费时间陪外甥插科打诨。 “那你晚上去不去?”陆铎正色问。 顾怀修冷冷看了他一眼。 陆铎懂了,闭上嘴,识趣地走出书房,并从外面带上门。 傍晚五点,陆铎准时去酒店接温霞。 他一个人来的,温霞猜测顾三爷应该是在酒楼等着,笑盈盈地上了陆铎的车。 人人都知道山居客是杭城最好的酒楼,这顿晚餐自然订的这里,不过陆铎有点心虚,下车后一直紧张地盯着旁边的面馆,担心清溪出来撞见他与温霞。舅舅心大,陆铎心可细着呢。 幸好有惊无险。 酒楼伙计将两人引到雅间。 温霞趁伙计推门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看向里面,却一个人影都没瞧见。 伙计走了,陆铎请温霞落座,主动解释道:“不好意思,我舅舅脾气古怪,不喜欢应酬,今年杭城举办元宵烟花大会,舅舅也拒绝了主办方的邀请,宁可一个人在家看书下棋总之怠慢之处,还请温小姐多多包涵。” 温霞笑容不改,善解人意地道:“三爷深居简出,我早有耳闻,没关系的。” 陆铎再次表示歉意。 温霞端起茶碗,眼里掠过一丝阴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连顾三爷的面都见不到,她魅力再大也没用啊! 温霞很发愁。 陆铎佯装不知,风度翩翩地陪吃陪聊,饭后还陪温霞去南湖边上逛了一小时。 温霞只有五天的空闲,来杭第二天,陆铎便将温霞请到纺织厂,先签代理合同。 顾怀修给的代理费非常可观,温霞开心地签了字。 第三天,陆铎请来杭城日报商业板块的大牌记者,先拍照片,再做采访。 采访结束,今年代理方面暂且就没有温霞的事了,陆铎礼貌地询问温霞返申时间,他愿意帮忙购买火车票,并送温霞登车。 温霞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故意多逗留了一日,她想找机会与顾怀修“偶遇”,没想到顾怀修要么不出门,出门就是去汽车厂,路上哪里都不停,根本没有适合偶遇的机会。 但,温霞毕竟是混明星圈的,知道有时候绯闻也够用了。 夜幕降临,温霞打电话给自己的经纪人,悄悄地提点了一番。 清溪这几天过得很焦躁。 一是美食节的评比结果还没有通知下来,二是顾怀修给她画了一个大饼,她却理不清切合实际的具体步骤。美食节的事情只能等结果,关于徐庆堂的发展,清溪去找祖母商量。徐老太太得知孙女竟然还妄想将徐庆堂发展成杭城第一酒楼,当场就笑了,劝孙女别好高骛远 在祖母这里得不到建议,清溪发愁两日,又去找师父杨老商量。 不做面了,休养半年的杨老明显胖了一圈,看起来也年轻了几岁。 听完女徒弟的抱负与烦恼,杨老一边修剪盆栽一边认真地想了想,十几盆花都剪完了,杨老将徒弟叫到堂屋,思索着道:“徐庆堂的名声已经起来了,要我说啊,美食节结束后,你应该先招个做面的师傅,面馆生意交给他,你集中精力练好厨艺,自己练好了,再收徒弟教导,等厨子、钱都有了,就可以准备重开酒楼喽。” 清溪也有想过招人,但她担心对方的厨艺不行,面条味道变差,坏了徐庆堂的招牌。 杨老正闲的没事干呢,闻言摆摆手,笑道:“你安心准备美食节,师父帮你物色个师弟,等他能出山了,再去面馆接替你。” “师父真好!”清溪高兴地跑到杨老身后,孝顺地帮师父揉肩捶背。 解决了一件大事,清溪神采飞扬,却没料到第二天早上,一大坨乌云就压了过来。 当时清溪正在厨房忙碌,孟进在外面端碗收碗,一位客人走了,丢下了看完的报纸,孟进见报纸干干净净的,微红着脸将报纸送给了管账的小兰。 小兰喜欢看报纸,在第二页看到一整版关于东盛纺织厂的报道,居然请了当红的明星温霞拍广告,衣服还那么漂亮,小兰由衷地替三爷高兴。以前她偏向顾明严,但最近顾明严不怎么来了,小姐似乎越来越喜欢三爷,小兰就跟着改了阵营。 想着休息时再把报纸给小姐看,小兰继续往后翻,到了娱乐版,惊见一行刺眼的标题:温霞来杭,顾三爷亲自接美人。 标题下面的报道中,配了一张醒目的照片,大酒店门前,陆铎一身白色西装站在车门旁,温霞穿着精致的旗袍,曲线玲珑,微微低着头,好像在与车里的人打招呼。女人容貌姣好,眉眼含情,如与情人见面。 三爷在车里? 小兰凑近报纸,可惜照片并不是特别清楚,黑色的车窗更加模糊了里面的情形。但温霞的表情证明里面肯定有人的,而一旁的陆铎,足以让所有熟悉舅甥俩的人猜出那人的身份。 心情沉重,小兰偷偷看向厨房。 情形戴着口罩,切菜揉面,忙得热火朝天。 小兰难受极了,偷偷地将报纸藏了起来。 她藏了,徐宅,看到报纸的徐老太太却勃然大怒,孙女一回来,她便叫孙女过来看报纸! 好个顾老三,嘴上信誓旦旦的,还说什么将来生儿生女都姓徐,这还没成亲的,他就跟不正经的女明星勾搭上了!徐老太太既生气,又感到庆幸,庆幸自己没有托顾老三帮她们娘几个报仇,没把孙女送进火坑。 清溪看着报纸上的照片,因为温霞的灿烂笑容,她虽然没看见顾怀修,却好像也看见了他。 不受控制地,清溪飞快地比较了下她与温霞。 穿着旗袍、涂着口红的温霞,美艳逼人,清溪便又想起,顾怀修送过她口红,也想看她穿旗袍来着。但她拒绝了那管口红,更没有给他看自己穿旗袍的样子 女孩忍不住浮想联翩,各种猜测,徐老太太看在眼里,冷哼道:“别为他找借口了,那么多女明星,他不请别人,只请什么温小姐给他拍广告,图的什么?还不就是想趁机”孙女毕竟还小,后面的话,徐老太太临时吞了回去。 广告? 清溪还不知道广告的事。 徐老太太亲自将报纸翻到广告那页。 清溪一眼就看到了温霞的几张旗袍照片,之前车前的只是侧面照,而这几张全是正脸,女人时而清纯,时而妩媚,时而温婉。这样的美人,连她看了都移不开眼睛,顾怀修 目光定在温霞红红的嘴唇上,清溪忽的合上报纸,转身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徐老太太立即问。 “回房休息,中午还要做生意。”清溪顿在门口,声音平静。 第68章 068 顾家别墅,一大早上看见舅舅的“绯闻”,陆铎倒在沙发上哈哈大笑。 顾怀修昨晚画汽车构造图一直画到凌晨两点,今天难得起床比外甥晚了些,正在卫生间刷牙,听到外甥异常的狂笑,顾怀修瞥了门口一眼,随即继续刷牙。 十分钟后,顾怀修换上量身定制的黑色西装,缓缓地下了楼。 陆铎坐在餐桌旁,若无其事地享用西式早餐,见舅舅看过来,陆铎咧嘴一笑,举起牛奶朝舅舅做了个碰杯的举动。顾怀修注意到桌上的报纸被人动过了,再看眼外甥,他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拿起报纸,神色平静地翻阅。 纺织厂的广告拍得不错,温霞很上镜,字宣传也符合他的期待。 看完了商业板块,顾怀修便要放下报纸。 陆铎终于咳了咳,指着报纸提醒道:“温霞也上了娱乐版,我建议你看看。” 顾怀修想到了外甥的疯笑。 他重新展开报纸,看到标题,男人挺拔的眉峰微微蹙起,更添冷厉。 陆铎意味深长道:“这位温小姐,果然很会演戏啊。” 那天他去接温霞,就觉得温霞上车前的举动有些奇怪,但陆铎很快就忘了这个芝麻蒜皮的小细节,直到看见报纸上的照片效果,再搭配引人遐思的标题,陆铎这才明白,他与舅舅都成了温霞给自己造势的工具。 “明年的代言,换人。”陆铎能看透的,顾怀修自然心知肚明,放下报纸,淡漠道。 陆铎意外地打量舅舅:“就这么放过她了?” 顾怀修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面包,然后才道:“她是纺织厂的第一个广告代言人,合约结束之前,我不想她出现任何不必要的负面新闻。” 陆铎懂了,舅舅是以大局为重,等明年合同到期,签了新的明星做广告,温霞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不过一个小明星,陆铎并未放在心上,默默观察片刻,见他面无表情的舅舅好像已经彻底将此事抛到了脑后,陆铎再次咳了咳,体贴地建议道:“舅舅,咱们知道绯闻是假的,但外面的人可能就信了,你还是去跟清溪小姐解释一下吧。” 顾怀修不置可否,吃完早饭,直接去汽车厂了。 陆铎等了一下午,一直等到天黑,也没等到舅舅的指使。 夜幕降临,面馆要打烊了。 小兰不安地望着门口,期待三爷会出现,虽然小姐整个下午都表现地与平时一样,但小兰总觉得,小姐肯定伤了心,这种时候,只有三爷的解释才能让小姐开心起来。 “去挂牌子吧。”八点整,清溪走出厨房,扫视一圈面馆,平静地吩咐孟进。 孟进没小兰那么细腻的心,特别实诚地挂上了“打烊”的招牌。 孟进、翠翠打扫卫生,清溪跟小兰对账,昏黄的油灯下,她面容白皙柔美,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认真地清点账目,可小兰怎么看,都觉得今天的小姐有点清冷。 收拾好了,主仆四人一起回家,清溪跟家人打声招呼就回房了,徐老太太看得出孙女很不开心,她也心疼孙女错付了感情,就没忍心多说惹孙女心烦,只留下孟进,当着林晚音的面审问孟进:“顾老三可有去纠缠大小姐?” 孟进摇摇头,都不用撒谎的。 林晚音神色一黯,婆母始终怀疑顾怀修对清溪是别有居心,她因为对陆铎的好感,以及顾怀修出众的气度容貌,多少对这桩婚事抱了几分期待,然而报纸上都刊登顾怀修与温霞的绯闻了,顾怀修也没去找女儿澄清 “算他还有点脸,敢做敢当,他要是做了不承认,我更瞧不起他。”徐老太太冷冷地哼了声。 孟进告退了。 徐老太太不悦地叮嘱儿媳妇:“你是当娘的,好好跟清溪说说,顾老三那种人绝非良配,既然认清他的真面目了,就叫清溪早点收心,陈家五少爷年轻有为风度翩翩,难得的是家世清白,不比顾老三强?” 一口一个顾老三,可见徐老太太有多瞧不上顾怀修。 林晚音是不敢忤逆婆婆的,柔顺地应了下来。 送完徐老太太回房,林晚音提着灯笼去找女儿。 清溪刚洗完澡,一个人坐在梳妆镜前梳头,听母亲来了,清溪赶紧将母亲请进屋。屋里灯光柔和,十六岁的女孩穿着浅碧色的薄纱睡衣,里面粉色的肚兜若隐若现,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越发像大姑娘了。 林晚音心疼极了,女儿怎么就这么命苦,订婚的未婚夫留学期间与别的女人风流快活,现在女儿新喜欢的男人,又与女明星纠缠不清。 “清溪啊,你跟娘说实话,是不是很难受?”替女儿梳头的时候,林晚音托着女儿的长发,望着镜子里的姑娘问。 清溪与母亲对视一眼,低下了头,小手胡乱地扯着衣摆,粉嫩的唇儿也嘟了起来。 她是很难受,但清溪也说不清楚,她到底是在难受顾怀修有可能骗了她,还是难受顾怀修不来找她解释。这个下午,清溪各种胡思乱想,甚至她还为顾怀修找了理由,因为温霞是纺织厂的代言人啊,那么大的明星,顾怀修亲自送她是礼数,报纸上乱说而已。 清溪想,只要顾怀修这么说,她应该会信的。 但,她等了一下午,顾怀修面都没露。 女孩儿黯然神伤,林晚音有自己的理解,低低地道:“嫁给你爹之前,娘也曾喜欢过一个人。” 清溪震惊地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母亲,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道修长儒雅的身影,顾世钦。 林晚音并没有说出那人是谁,只分享自己的心得给女儿:“那时娘比你还小呢,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只觉得他就是自己的天,每天都会想他,见面了哪怕什么都不说,心里也偷偷地甜蜜。后来,你外公告诉我,说他早已成家,想纳我做姨太太,又怕我不答应,才隐瞒身份接近我” 清溪脸沉了下来,刚要问是不是顾世钦,林晚音笑着摸摸女儿脑袋,目光平和地道:“这是娘这辈子受过的最大的委屈,娘当时几乎日日以泪洗面,嫁给你爹之后,偶尔午夜梦回忆起当年,也会偷偷地哭会儿,直到娘生了你,才真正开始淡忘那些不愉快。” “清溪,你比娘幸运多了,没有被骗太久,也不像娘久困后宅,整日无所事事,想找事情分心都不行。你看你,就算没有值得喜欢的好男人,但你还有面馆,还可以做生意挣钱,多好啊,娘也是当家教后,才知道女人可以靠自己挣钱养家,不必事事都仰仗男人。” 梳完头,林晚音将女儿拉到床上坐着,感慨地道:“清溪,好好练习厨艺吧,你还小,婚事不着急,现在二十来岁才嫁人的女子比比皆是,你有四五年的时间挑选呢,别的不说,陈家少爷就挺好的” “娘,你怎么跟祖母似的!”清溪本来还沉浸在母亲的经历中,颇受启发,结果听母亲也想撮合她与陈尧,清溪顿时头大,拉起母亲就往外推:“好了,我没事了,不难受也不伤心,时候不早了,娘快去睡觉吧!” “真没事?”林晚音转身看女儿。 清溪仰着小脸朝母亲笑。她能有什么事呢,顾怀修真敢背着她与别的女人在一起,她就不喜欢他了,顶多就是被他亲了几次,与顾怀修教她的那些知识道理互相抵消,这么算起来,她没吃多少亏。 林晚音将信将疑地离开了。 清溪目送母亲拐过走廊,松了口气,只是女孩灯光照不见的眼底,却有失望的情绪盘旋不散。 翌日早上,清溪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了,打开窗一看,院子里细雨纷纷。 今年的梅雨季,到了。 忙了一天,晚上七点多,清溪忍不住偷偷留意腕表,再怎么说,她还是盼着顾怀修亲口解释的。 正在揉面,小兰突然进了厨房,欲言又止的样子。 清溪心跳加快,小兰却闷声道:“小姐,大少爷来了。” 清溪愣住,顾明严? 清溪试图回忆上次与顾明严见面的情形,可她居然想不起来了。 “先去招待吧。”清溪低声道。 小兰点点头,出去了。 顾明严今日是特意来找清溪的,吃完面继续在面馆里等着,直到面馆打烊。 “我送你,路上聊聊。”顾明严率先走出面馆,撑开伞,认真地看着清溪道。 太久没见,清溪发现,顾明严高了瘦了,他本就是俊朗出众的,现在眉眼间少了去年初遇时的富贵公子哥的倨傲自负,变得稳重成熟了很多,与陈尧一样,像个可靠的家族生意接班人。 清溪好奇他想说什么,单独撑了一把伞,与他并肩而行。 孟进、小兰、翠翠识趣地落后一段距离。 “我看见报纸了,有点担心你。”顾明严没有绕弯子,探究地看着伞下的清溪,“你跟他,还有来往吗?”上个月父亲派他去外省办事,顾明严刚回来不久,清溪最近的消息,他真的不清楚。 清溪就算与顾怀修有来往,也不会告诉他啊。 她摇头否认,撒谎撒地心安理得,祖母、母亲她都瞒着呢。 “那我就放心了。”顾明严自嘲地笑了笑,“我出国时还得跟父亲要零花钱,都忍不住吃喝玩乐,他那样的富豪” “他的事与我无关,我不想听。”清溪淡淡地打断了他。 顾明严立即闭嘴,并且迅速转移话题,问清溪美食节选拔的事,然后热情地鼓励了清溪一番。 感受到顾明严对她压抑的情愫,清溪又开始头疼了。 顾家别墅,陆铎听完黑衣人的禀报,蹬蹬蹬就往楼上跑。 顾怀修人在书房。 陆铎推开门,见舅舅还在摆弄汽车零件,他啧啧道:“你真就确定,清溪小姐不会怀疑你?” 顾怀修头也不抬地继续做自己的事,至于外甥的问题,顾怀修是很确定。他的小女人在见识上比较无知,但她应该了解他,不会将他与一个风尘女子联系到一起。这也是顾怀修没去解释的原因,他二十八了,不是十七八的毛头小子,毫无理性。 陆铎嗤笑:“你不去,顾明严去了,晚上还送清溪小姐回家了,两人撑的一把伞。” 顾怀修恍若未闻,看零件的目光,却瞬间冷了几度。 第69章 069 周五小兰又收到了三爷派人送来的小纸条,高高兴兴去厨房交给清溪。 清溪接过纸条,看都没看,随手扔灶膛了。 小兰、翠翠: 二女互视一眼,懂了,这次小姐真的生气了! 不过也是三爷活该,谁让他不来解释呢! 都是女人,最容易理解这种事情,抱着对顾怀修同样的嫌弃,主仆继续忙活了。 梅雨时节,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三天还没有停的意思,下午两点,陆铎撑着雨伞等在柳园外,左等右等,当腕表显示两点半的时候,陆铎幸灾乐祸地笑笑,收伞上车,一路开回别墅。顾怀修人在二楼,透过雨雾见只有外甥一人从车里走了出来,顾怀修继续站了片刻,转身走向书房。 “舅舅,清溪小姐胆子大了啊,居然敢毁你的约,要不要我去徐家把人抓过来?”推开书房门,陆铎身子在外,只把脑袋探进去,故意拐着弯嘲讽道,张狂的语气,不知道的真要把他们舅甥俩当黑道恶霸了。 顾怀修低头看书,无动于衷。 陆铎眼珠子转了转,继续道:“兴许清溪小姐被那位雨中送伞的柔情打动” 顾怀修突然抬头。 陆铎赶在舅甥俩视线相触之前,嘭的关上门,猴子似的溜下了楼。 下雨天,晚上出门逛街赏景的人少了,七点钟开始,登门的客人明显下降。 生意少,伙计清闲,孟进擦完一张桌子,然后很随意地挑了柜台对面的桌子坐下,一会儿瞅瞅厨房,一会儿瞅瞅窗,当然他瞧得最多的,还是坐在柜台后的小兰。高高壮壮的男人就在那坐着,小兰眼瞎才会察觉不了,瞪眼厚脸皮的追求者,小兰高高举起一份报纸,挡住孟进火热的视线。 孟进傻笑,幸福地不得了 就在此时,面馆的门被人推开了,孟进、小兰听到动静,同时望了过去。 顾怀修收起雨伞,神色清冷地跨了进来。 那一瞬间,雨声仿佛消失了,孟进、小兰虽然没有说话,但也变得更安静了,心里对顾怀修,都存着敬畏。 顾怀修将伞放在门口,目光从两个伙计身上扫过,直接朝厨房走去。 小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紧张地朝厨房里面道:“小姐,三爷来了。” 清溪下意识地往外看,顾怀修已经转了过来,一身黑衣,冷冽的黑眸准确地锁定了她。 清溪心头一阵乱跳,没出息地别开眼。 “出去走走。”顾怀修站在厨房门前,看着她说,毫不避讳,视翠翠等人不存在。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命令语气,清溪抿唇,侧对着他,硬邦邦道:“我要做生意,恕不奉陪。” 顾怀修看眼空荡荡的面馆,再看她:“没有客人。” 清溪脸色更难看了。 翠翠坐在灶膛前,脑袋埋得低低的,恨不得钻进灶膛里,只希望三爷别注意到她。 清溪瞥见翠翠的窝囊样,更气了,冷声道:“没有客人我也不会去,三爷请回吧。” 顾怀修看不见女孩的脸,但也知道她生气了,气肯定是为那则绯闻而生,可清溪不理他,是单纯地因为生气,还是与顾明严的归来有什么关系,冷静睿智如顾怀修,竟然也无法得出最准确的答案。 “女人都喜欢被男人哄,人家顾明严又送伞又会说甜言蜜语,舅舅你可别忘了,当初要不是咱们把照片寄出去,清溪小姐早就陷入顾明严的温柔网了” 外甥的聒噪响在耳边,顾怀修盯着女孩拒人千里的背影,沉声道:“要么你主动出来,要么我进去抱你出门。” 此言一出,翠翠抱住脑袋捂住耳朵,表明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他当着翠翠几个的面胡言乱语,清溪更生气了,倔强地一动不动,目光却落在了擀面杖上,顾怀修真敢来硬的,那就别怪她不客气。 顾怀修又曾怕过谁? 既然小女人不听话,他肃容跨进厨房。 气氛紧绷,无形的火花四溅,眼看两人要来一场硬仗,小兰鼓起勇气跑了进来,赔着笑叫顾怀修等等,她抱住清溪胳膊小声劝道:“小姐,三爷这么晚来找您,肯定有正事要谈,您就陪三爷去走走吧,生意没关系,我看别家也有提前打烊的了,反正客人少,都理解的。” 清溪是生顾怀修迟迟不解释的气,但她怎么会真的不愿意听他解释?如果顾怀修换种语气,再找个合理约她出去的借口,清溪也就应了,可顾怀修冷冰冰的,连个最简单的借口都没有,清溪若轻易答应了,那与他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丫鬟有什么区别? “不去。”清溪赌气道。 小兰当然是站在自家小姐这边的,“出门的借口”她已经替小姐找好了,那就只剩男方的态度问题。 深深呼吸,和事老小兰再尽量镇定地走到顾怀修面前,细声细语地道:“三爷,我们小姐吃软不吃硬,您,您看”瞅瞅清溪,小兰递给顾怀修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色。 顾怀修看她一眼,终于朝清溪走了过去。 小兰识趣地退到厨房外,翠翠也想躲,但她起来的动静太大了,想了想,翠翠选择继续当缩头乌龟。 清溪虽然背对顾怀修,但她能看见墙上顾怀修的影子,如庞然大物,将她笼罩其中。 影子不动了,耳边传来他刻意压低的声音:“湖边雨景正好,陪我去走走。” 没有客气的请字,也没有寻常男人哄女人的伏低做小,但这个俊美的男人同样有着清越的声音,如山中叮咚的泉水,在她耳边、心头潺潺流过。 清溪真就是吃软不吃硬的,心软了大半,然后,低垂的手突然被一只宽阔温热的大手包住了。 清溪羞怒,一边缩回手,一边扭头瞪他。 顾怀修幽幽地看着她的眼。 清溪懒得看他,绕过他先跨出了厨房。 顾怀修立即跟上,离开之前,交待小兰:“八点二十,我送小姐到巷口。” 居然要带她出去聊一个小时?清溪难以置信地回头,顾怀修却一手将她推出门外,另一手打伞,再自然而然地将娇小的女孩拉到伞下。 下雨的夜里,街上零零星星还是有些行人的,清溪不想叫人看见她与顾怀修在一起,只得乖乖藏在伞下,然后努力离顾怀修远些。 她躲,顾怀修默默追上去,保证不让雨水落在她肩头。 清溪躲了几次,躲不开,认了。 离开御桥街,对面就是南湖,岸边停了一艘挂着灯笼的游船,烟雨蒙蒙,船随波荡,灯影重重。 这雨夜景色,确实很美。 湖边人少,顾怀修牵着清溪上了船,直到走进船篷,他才松开她。 “三爷有什么事,直说吧。”清溪垂着眼帘,直截了当地道。 “坐。”顾怀修指了指船篷中央的沙发。 他平平静静的,清溪想了想,笑了下,也平平静静地落座了,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茶。 船动了,细雨打在玻璃窗上,窗外景色朦胧,岸边一盏盏路灯绕湖蜿蜒,赏心悦目。 清溪托着茶碗,津津有味地赏景。 “生气了?”顾怀修盯着她问。 清溪一脸茫然地转过来,看着他问:“生什么气?” 顾怀修将那份报纸放在茶几上,露出的是娱乐版。 清溪瞄了眼,依然故作不懂。 船里灯光很亮,女孩五官柔美,只是那双映着灯光的美丽杏眼,无辜又狡黠。 顾怀修是计划她问了,他再解释,清溪不问,他不知怎么开口。 他不说话,清溪就继续歪头欣赏景色。 顾怀修想,他再等下去,今晚就白过了。 “她来杭城,一直都是陆铎在招待,我从未见过她。”看着清溪,顾怀修简单解释道。 既然从未见过,也就是说,他并不在车里。 清溪听懂了顾怀修的言外之意,她也基本相信,但 她就是不高兴啊,继续赏景。 顾怀修皱眉:“你不信?” 清溪天真脸:“信什么?” 顾怀修看向报纸。 清溪恍然大悟,笑道:“她是你的合作伙伴,你去送她” “我说了,我从未见过她。”顾怀修冷声强调。 清溪“哦”了声,低头喝茶,还想再气气顾怀修,但男人投过来的视线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了,清溪只好妥协道:“我知道了,报纸瞎写的,你与她没关系。” 顾怀修并不满意这样的态度:“我不解释,你也该猜得到。” 这欠扁的语气,清溪火气重新上涌,抬眼问他:“既然如此,三爷何必来跟我解释?” 顾怀修盯着她,眼底仿佛有墨云翻涌。 清溪没有消气,但她怕了,回避地去看窗外。 “顾明严找你了?”绯闻的事算是解决了,顾怀修开始清算顾明严的账。 清溪大方承认。 “你与他共撑一伞?”顾怀修背靠沙发,黑眸微眯。 他从哪儿听的鬼话? 清溪刚要反驳,对上顾怀修高高在上的、探究的打量,清溪忽的平静下来,浅笑问:“你看见了?” 顾怀修淡淡道:“陆铎看见了。” 清溪还能不了解陆铎的为人?滑里滑头的,唯恐天下不乱。 “陆铎跟你说我与顾明严共撑一伞,你就信了?”清溪放下茶碗,审视顾怀修。 顾怀修当时确实信了,但此时清溪的提问,立即让他明白,他上了外甥的当。 他薄唇轻抿,不说话了。 清溪突然十分痛快,将他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我以为我不解释,你也该猜得到。” 凭什么他听了三言两语就怀疑她与顾明严有什么,却认为她看见他与女明星的绯闻就该无理由地相信他? 言语反击的痛快过后,清溪委屈,愤怒。 她站了起来,快步往外走,才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顾怀修的脚步声。 清溪改成跑。 顾怀修脚步更大,长臂一伸,就将瘦弱的女孩扯进了怀里。 清溪低着脑袋。 顾怀修抬起她下巴,女孩丁香花瓣似的脸颊上,有两行清泪。 他抱紧他的小女人:“对不起。” 清溪眼泪决堤,抽搭着控诉:“她那么漂亮,穿旗袍抹口红,谁知道你有没有动心?” 顾怀修笑了,这才是小女人真正的心思,幼稚,可爱。 “她穿旗袍抹口红,与我有何干系?”顾怀修一边帮她抹去泪珠,一边低声问。 清溪扁扁嘴道:“你不是喜欢女人穿旗袍抹口红吗?” 谁告诉她他喜欢那些的? 顾怀修想问,游船忽然晃了下,清溪一紧张,主动抓紧他衣。 顾怀修突然就记起,曾经在这条船上,他送她口红,也提出要看她穿旗袍的样子。 原来误会因此而生。 他慢慢俯身,嘴唇几乎贴上小姑娘白嫩的耳垂:“我只喜欢看我的女人,穿旗袍,抹口红。” 清溪心跳漏了一拍。 顾怀修圈着她腰,轻轻吮她细嫩脸颊,一字一字说:“我的女人,也只能跟我共用一把伞。” 暧昧是他,霸道也是他。 于是清溪再次变成了顾三爷怀里的小女人,脸红心跳,晕晕乎乎的找不到话反驳。 就算她找到了,也没机会说了,顾怀修捧住女孩发烫的脸,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深深地吻她。 窗外,细雨持续地坠入湖面,一圈涟漪未消,新的雨滴再次降落,次次击在圈心,无数朵涟漪如花绽放,亦如船中女孩此刻的心,在男人的攻势下无从招架。 第70章 070 从船上出来,雨好像大了,路上少见行人。 顾怀修一手撑伞,一手将清溪搂到了怀里。 清溪挣扎,顾怀修放低伞沿,在她脑顶道:“看不见。” 清溪抬头,眼前只有伞下的一段路,雨夹着风吹过来,居然有点冷。 她不由地往顾怀修身上靠。 顾怀修支起右臂。 清溪咬唇,然后挽了上去,从后面看,男人高大挺拔,女孩小鸟依人。 两人就这么伴着雨声默默走了一路,前面就是从御桥街通向老柳巷的巷子口,小兰三人已经在那儿等着了。清溪收回手,顾怀修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再伸出去。 “小姐。”翠翠撑着伞走过来,接清溪。 清溪想再看顾怀修一眼,脑袋转到一半,又觉得不好意思,低头钻出他的伞,去了翠翠那边。 主仆几个一起往回走,快要走到尽头了,翠翠回头望望,见三爷还在对面站着,昏黄的灯光,高挑孤僻的身影。翠翠忍不住小声对清溪道:“三爷真是把您放心尖上了。” 如果也有一个男人这样送她,在雨里望着她,翠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嫁给他的。 心尖上吗? 清溪就想到船篷里,顾怀修背靠玻璃窗,她伏在他胸膛,听到的有力心跳。 突然好舍不得今晚。 为了不让祖母看出来她与顾怀修和好了,周末清溪故意装作闷闷不乐的样子,然后周一的时候,杭城酒楼协会突然派人来,通知清溪徐庆堂入选美食节参展的喜讯。 翠翠当场抱住小兰,嗷嗷地叫唤。 付出的努力得到回报,清溪同样心花怒放,但她是掌柜,得注意仪态,便只是矜持地笑,用眼神提醒小兰给报喜的协会管事一点跑腿费。收了钱,管事喜笑颜开地走了,没过多久,陈尧闻讯而来,正式向清溪道喜。 “全靠伯父帮忙,不然我也没有机会。”清溪诚心地道,她有厨艺,但如果不是陈老爷子压住了江会长,她连参选的资格都没有。 陈尧露出疑惑的神情。 清溪立即懂了,陈老爷子根本没把帮她的事说出去,大概老人家心善,又不喜张扬。 看着陈尧温润如玉的俊朗脸庞,清溪心情有些复杂。 最近陈太太常来家里做客,祖母也带着妹妹们去陈家拜访了几次,两家长辈的心思,清溪明白,却不知陈尧是否察觉。还有陈老爷子那边 清溪简单解释了下当日的情况。 陈尧皱眉,开解清溪道:“是那个孙秘书对女子有偏见,家父身为协会会长之一,提醒孙秘书秉公行事乃份内之举,你不必放在心上。” 父子俩都是君子,清溪由衷的敬佩,想了想,笑着对陈尧道:“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我都是要当面谢谢伯父的,还请陈少回家后帮我问问,看看伯父哪天有空,我想去给伯父请个安。” 陈尧想起父亲似乎挺喜欢清溪的,笑着应下,然后下午就告诉清溪,明天老爷子一天都在家。 晚上清溪与母亲、祖母商量去陈家时带什么礼物。 时间太紧,家里也没有什么适合送长者的体面东西,徐老太太瞅瞅她越来越标致水灵的孙女,心想啊,陈老爷子最想要的是五儿媳妇,孙女恳去拜见,陈老爷子就很高兴了。 “你忙你的生意,明天我起早去买礼物。”徐老太太思来想去,只能这么说了。 翌日早上九点,清溪拎着礼物,随祖母一块儿去了陈家。 陈家的宅子比顾家老宅要小一圈,但里面的精致、气派是不输顾家的,一看就是本地望族。 陈老爷子、陈太太都很和气,把徐老太太当长辈招待,对清溪,就好像是自家闺女似的。 但正因为知道陈老爷子有意撮合她与陈尧,清溪才受之有愧,趁祖母随陈太太去后院了,清溪瞅瞅对面座位上的陈尧,难为情地同陈老爷子道:“伯父,我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陈老爷子诧异地挑了挑眉。 陈尧已经站了起来,找个借口去了外面。 堂屋就剩他们俩,陈老爷子笑着问清溪:“丫头要跟我商量什么?” 清溪微红着脸走到陈老爷子面前,看老人家一眼,尴尬地道:“伯父,这话我只跟您说,您别告诉我祖母好吗?” 陈老爷子和蔼地点点头。 清溪便低下头,脸蛋更红了,嗫嚅道:“陈少仪表堂堂,我祖母很喜欢他,还,还想撮合我与陈少,可,可我已经有了心仪的男子跟您说这些,是怕哪天我祖母抢先来府上提亲,您因为与我父亲的交情不好拒绝。” 清溪认真地考虑过了,如果陈老爷子单纯地想提携她这个晚辈,那陈老爷子对她好,清溪会心安理得地接受,可,万一陈老爷子对她好,只是因为他有意要她做儿媳妇,一旦发现婚事没有可能,陈老爷子就会冷落她呢? 果真是后者,清溪就必须告诉陈老爷子她已经心有所属,免得陈老爷子好意空付,她呢,也做不到故意装糊涂占陈家便宜的事。 今日清溪过来,为的就是打消陈老爷子把她当儿媳妇看的心思。 陈老爷子被清溪这番话惊到了,一惊清溪居然有心上人,二惊清溪敢对他说的勇气。人越老看得越明白,徐老太太的态度陈老爷子早懂了,还因此很看好这门婚事,没想到小姑娘压根没想嫁过来。 “是哪家的公子啊?方便告诉伯父吗?”陈老爷子温和地打听道,要是不如自己儿子的,那儿子就还有机会。 清溪摇摇头,窘迫地央求道:“祖母并不知道我伯父您帮我保密吧?” 陈老爷子笑了,笑得颇为无奈,他若是个古板的家长,定会坚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偏偏他不是。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小姑娘已经表明了态度,陈老爷子不好多说,只得答应替清溪保密,然后委婉地提醒清溪与神秘男子来往时,注意安全。 清溪乖乖地聆听教诲。 当晚,陈老爷子交待妻子:“往后去徐家不用那么勤了,若是有牌局,该叫老太太就叫上。” 陈太太吃惊道:“你的意思是,婚事” 关系到清溪的小秘密,陈老爷子没有多说,只道:“清溪一天没嫁,老五一天没看上别人,徐家就还是我最中意的亲家,就是先当普通交情来往吧,别过了。” 陈太太依然糊涂,但接下来如何与徐老太太接触,她却有了数。 清溪就是怕别人有目的地对她好,尤其是她注定满足不了对方的目的,现在话说清楚了,清溪浑身轻松,周二继续做生意。 梅雨还在下,徐老太太不好出门打牌,一个人待着没意思,过来看儿媳妇给云溪启蒙。 下午三点,徐老太太提醒儿媳妇:“去收拾收拾吧,别耽误给韩小姐上课。” 林晚音的家教时间,周一至周五只需要从下午三点半教到四点半,双休日课多些。 林晚音嗯了声,笑着嘱咐云溪乖乖听祖母的话,她去换了身青底的旗袍,撑伞出了门。 徐老太太坐在堂屋,望着儿媳妇窈窕婀娜的背影,暗暗庆幸韩戎是个怕漂亮女人的,否则一个鳏夫,她还真担心对方欺负儿媳妇,闹出丑闻。不过,韩戎能把韩莹教的那么乖巧懂事,怎么看都不会做出霸占良家寡妇的事。 “祖母,我也想陪娘去。”云溪巴巴地望着母亲,舍不得。 徐老太太收回心思,笑着摸摸小孙女脑袋:“你娘去赚钱了,赚了钱给云溪买新裙子。” 想到新裙子,云溪嘿嘿笑了。 徐宅门口,林晚音惊讶地发现,等在外面的黄包车车夫并不是她固定预约的那个李师傅。 “老李昨晚跑车崴了脚,来不了了,怕耽误太太的事,托我来送您。”四十多岁的车夫低着头,十分恭敬地解释道。 知道她每日这个时候要去韩家的车夫只有老李,林晚音不疑有他,撑伞上了车。 车夫一直将林晚音拉到韩家别墅前。 林晚音让他先去做别的生意,四点半来接她就行了。 车夫痛快道:“好嘞,雨大,太太快进去吧。” 林晚音笑着道别。 韩戎不在家,林晚音安心地教韩莹学琴,韩莹是个聪慧懂事的好学生,对于林晚音而言,这份工作更像是享受,让她可以出门透透气,顺便赚点钱。而且,因为她会将一半工资交给婆婆,这半年婆婆对她也和善多了,不再动辄冷脸斥责。 一个小时匆匆而过,林晚音将热情送她的学生按在大厅门口,独自撑伞离开了。 走出别墅,看见那个车夫已经到了,林晚音放下心来。 这两天雨都很大,花莲路一带本就幽静,雨天更是阴沉沉的。 车夫停在树下避雨。 林晚音快步走过去,简单地打声招呼便去坐车,车夫站在一旁看着,就在林晚音背对他准备上车的一瞬间,车夫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对着林晚音修长白皙的后颈便是一掌刃。 毫无准备的林晚音,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车夫看眼空荡荡的韩家别墅门前,立即将林晚音扶到车上坐着,放下挡雨的车盖,如此一来,除非靠近,谁也不会发现车里的太太闭着眼睛。 车夫冒雨往前跑,大概五分钟左右,拐进了一条岔路口。 路边停着一辆车,看见车夫,坐在后排的车主迫不及待地把后门推开了。 车夫扛大米似的将林晚音扔了进去。 “给。”抱着他馋了数月的尤物,马处长看都没看车夫,直接丢了一个钱袋子出去。 车夫喜滋滋地捡了起来。 汽车“突”地一声,从他旁边开走了,沿着花莲路继续前行。 后座,马处长将昏迷的林晚音放躺在椅子上,然后他扑上去,一手解林晚音的旗袍花扣,一手胡乱地解自己的腰带,喉头发出野兽般的喘息。这样的活色生香,同为男人的司机口干舌燥,忍不住往后看。 “咝”的一声,马处长一把扯下林晚音半边旗袍。 司机狠吞口水。 就在他犹豫是该观察路况还是继续旁观处长催花时,“嘭”的一声,整辆车猛地朝前冲了一截! 两辆车,追尾了! 第71章 071 因为上次马处长登门的事,韩戎已经三个来月没与林晚音说过话了。 其实没有马处长,两人也基本没有交谈,林晚音见到他亦不会有点头或是微笑什么的,免得让韩戎误会她这个漂亮女人要勾引他。但,马处长事件之后,林晚音再遇韩戎,她不再是若无其事心平气和地擦肩而过,而是垂下眼帘,生硬又疏离地快步走开,仿佛多与韩戎面对一秒都难以忍受。 当然,林晚音清冷面庞下的抗拒与难以忍受,都是韩戎自己品味出来的。 多可笑,从来都是他嫌弃漂亮女人,现在居然有个漂亮女人对他退避三舍。 这样的变化,韩戎在第一次察觉那一秒,便嗤之以鼻,觉得无论林晚音什么态度,他的情绪都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可韩戎开始不受控制地观察林晚音,他会躲在窗帘后,一直看着林晚音从别墅大门走进大厅,也会目送林晚音教完课离开。如果他有事外出无法在家守株待兔,韩戎便会挑一两天,故意在林晚音过来或是回家的时间段出现在花莲路上,隔着车窗,匆匆地看眼黄包车里的她。 韩戎以为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跟了他十几年的司机委婉地告诉他,如果真的喜欢林晚音,他得想办法打破两人没有任何交流的僵局。 韩戎当场就用件包拍了司机一脑袋,自以为是的东西,哪只眼睛看出他喜欢林晚音了? 司机递给他一个神秘的笑容,开车走了。 然后那晚韩戎失眠了,第一次认真思索他对林晚音的态度。 什么叫喜欢?韩戎不太懂。父亲有满院子的姨太太,韩戎从小就是在各路女人们不间断的争风吃醋中过来的,他的生母是个姨太太,尤其擅长争宠,凭借高超的心计手段成功生了下他这个韩家唯一的男丁。 韩戎孝顺自己的母亲,直到母亲过世,但韩戎必须说实话,他不喜欢母亲那种女人,不喜欢女人在她耳边聒噪,不喜欢女人在他面前耍心眼,不想变成第二个父亲,生意上英明,回到家反而被一群女人骗得团团转。 这样的环境,韩戎成了富家公子中的一个另类,别的公子哥儿喜欢风花雪月,韩戎喜欢看书下棋。到了成家的年纪,父亲为他挑了一个名门家的小姐,长得并不是十分漂亮,但女孩很乖巧安静,看见他会脸红,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举动。 韩戎觉得还可以,两人就成亲了。 他的亡妻是传统闺秀,温温顺顺的,没有什么见识,对他言听计从,两人除了孩子除了家庭琐事没有任何共同语言。韩戎不讨厌亡妻,但也没有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就连亡妻离世,韩戎最担心的也只是女儿没了娘该怎么办,他自己并没有“妻子死了我要活不下去了”的那种悲痛难过。 对比过亡妻,韩戎终于发现,他对林晚音是不一样的。 他会想她,会偷窥她,会在听见她与女儿的欢笑声时,幻想她笑起来的样子。 确定自己大概真的看上林晚音了,韩戎突然觉得每一天都变得有意思起来,好像有了什么期待。 昨天韩戎有应酬,晚饭在外面吃的,没见到林晚音,所以今天韩戎故意提前回来,而且为了避免每次都是在一个方向相遇惹人怀疑,韩戎经常会改变他遇见林晚音的地点与时间。譬如上次,韩戎是在林晚音的黄包车快抵达老柳巷时他的车才开过去的,今晚,他准备从花莲路南头回家,在家门口“偶遇”刚刚出门的林晚音。 韩戎离开银行的时间掐的很准,却忘了雨天容易堵车,所以等他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只看见一辆黄包车远去的背影。韩戎笃定车上的人是林晚音,司机也很笃定,还问他要不要追上去,韩戎刚想说不用,就见黄包车突然拐进了岔路。 韩戎皱眉,第一个念头是他与司机猜错了,车上的人不是林晚音,第二个念头,是林晚音有事要去别的地方。这样的天气,韩戎好奇林晚音要去做什么,叫司机立即开过去,紧跟着,一辆汽车从岔路开了出来,不紧不慢地往前开,韩戎的车抵达岔路口时,隔着窗户,韩戎看见一个黄包车司机在数钱。 “行长,那好像是马处长的车。”司机眼睛尖,认出了马处长的车牌。 马处长? 想到林晚音落在马处长手里的情形,再看前面已经开出一段距离的汽车,韩戎只说了一个字:“撞!” 司机得令,狠狠地从后面给了马处长一下。 前面的车里,马处长的司机最先反应过来,本能地先刹车,后座呢,马处长本来跪爬在昏迷的林晚音身上,汽车突然刹车,他一头便栽了下去,后脑勺撞到前车座,随即一团肥肉似的倒在了下面。昏迷的林晚音也未能幸免,不受控制地滑下车座,撞到前面,再脸朝下地倒在马处长身上。 马处长浑身发疼,脑袋还懵着,暂且忘了美人,林晚音原本昏迷,这一撞却撞醒了,睁开眼睛,对上马处长因为痛苦皱成一团的脸。林晚音脑海里一片空白,完全不懂发生了什么。 马处长揉着脑袋,惊见美人醒了,马处长吓了一跳,赶在林晚音反应过来之前死死捂住林晚音的嘴,阴狠地威胁:“别出声,不然我叫你身败名裂!” 林晚音终于记起马处长是谁了,挣扎间发现自己衣衫不整,林晚音顿时如坠冰窟。 就在此时,“嘭”的一声,后车车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拽开了! 斜风冷雨一气地涌进来,打湿了扭成一团的男女的衣衫,林晚音双腿以极其别扭的姿势被迫跪在车座中间,马处长紧紧地跪在她腿上,将她整个人压倒在车座。变故突起,欺凌与欺凌的男女同时往外看。 韩戎却只看见了林晚音,看见她屈辱的姿势,看见她松松垮垮耷拉下来的半边旗袍,也看见她雪白的肩头与里面淡青色的一角肚兜。女人青丝凌乱,被雨水泪水打湿粘在脸上,乌黑的发丝下,是惨白绝望的脸庞。 “韩,韩行长?” 车外昏暗,韩戎全身衣衫湿透,马处长眯着眼睛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鬼煞似的男人是韩戎! 韩戎扫眼他褪到膝盖的裤子,白花花的肚腩正贴着林晚音,韩戎一秒都无法再忍受,猛地攥紧马处长胳膊抓猪似的往外一扯,高挑却看似瘦弱的他,竟然轻轻松松地将至少两百斤的马处长给拽了出去。 马处长重重地扑在了马路上,上面好歹穿着衣服,下面整个屁股都露着,任由雨水冲刷。 韩戎看那两团肥腻之物就来气,抽出马处长的裤腰带,一手关了车门,然后发狠地往下甩腰带。 “韩啊!”马处长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堵住他嘴!”韩戎一边打一边骂。 马处长的司机早吓呆了,躲在车里不敢动,韩戎的司机回车上拿了擦车的毛巾,死死塞进马处长嘴里。马处长疼啊,想站起来,韩戎一脚踩在他后背,马处长老实了,他再继续甩腰带。马处长站不起来,又疼得要死,便双手撑地匍匐着往前爬,韩戎倒不踩他了,只是马处长爬到哪儿他就追到哪儿,直打得马处长屁股开花,血肉模糊。 林晚音哆哆嗦嗦地系好旗袍,看不见外面,韩戎泄愤的咒骂与甩鞭子似的啪啪声响,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失魂落魄地听了会儿,林晚音推开车门,踉踉跄跄地往前跑。 韩戎知道她下车了,但他现在只想教训马处长,想打够了再去安慰林晚音。 “行长,她要跳湖!”司机见林晚音跑的方向不对,吓得声音都变了。 韩戎一听,三魂飞了俩,一把丢了马处长的腰带,扭头一看,林晚音果然朝湖边去了! 该死! 韩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朝林晚音狂奔而去。 林晚音确实存了死心,被一个恶霸看了抱了不知还做过什么,还被韩戎主仆看见了,一旦传出去,林晚音没脸面对婆婆与清清白白的女儿们,为了不连累三个女儿,她只有以死明志。但她刚逢剧变,还与马处长扭斗了一番,无论是毅力还是体力都是最虚弱的时候,跑得跌跌撞撞,好几次险些被自己绊倒。 等她泪眼婆娑地终于跑到湖边,韩戎也追上来了,拽住女人纤细的手腕往后一扯,就将林晚音紧紧地抱了满怀。 “你疯了!” “放开我!” 两人异口同声。 声音相撞,林晚音怔了下,韩戎喘着粗气,看着怀里脆弱无助的女人,心口突地腾起滔天恨意,恨马处长将她欺到这般境地,恨自己磨磨蹭蹭没有早表明心迹,如果他放得下身段早早说出来,早早派车接她送她,又怎么会给马处长机会? “都怪我,怪我没照顾好你。”韩戎紧紧提着几乎无法站立的女人,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道。 林晚音不懂他在说什么,她也不想懂,回头看看湖面,她哭着求他:“放开我” 韩戎这才意识到,眼下最要紧的,是打消她的求死之心。 “你死了,你的女儿们怎么办?”韩戎盯着她问。 林晚音泪如雨下:“我活着,只会让她们抬不起头” “有我在,这事不会外传半句。”韩戎立即保证道,“三天内,我会让马处长一家离开杭城。” 林晚音怔怔地望着他,真的可以隐瞒的了吗? 韩戎让她选择:“要么信我,要么你去死,留下三个无父无母的女儿。” 想到女儿,林晚音痛哭失声,她不想死,但凡有选择,她都不想丢下女儿们。 “走,我先送你回家,回去晚了,老太太怕会生疑。”看眼老柳巷的方向,韩戎理智地道。 林晚音最怕的就是婆婆,六神无主之际,自然什么都听韩戎的了。 韩戎扶她坐上后座,然后关上车门,冷声吩咐司机:“先带他们回别墅,别让小姐看见。” 司机明白,迅速去收拾残局。 韩戎拉开驾驶座的车门,亲自送林晚音回家。 第72章 072 雨天路滑,韩戎车开得很慢,不时透过后视镜看眼后面。 林晚音低着头,雨水沿着鬓发滚落,她很怕,全身都在颤抖,想找个向婆母解释她如此狼狈的借口,脑海里却全是马处长恐怖的嘴脸,越想,女人抖得越厉害,一手搭在另一条胳膊上,脸色惨白。 韩戎看得揪心,一边开车一边低声道:“我回来时,看见车夫拉你离开,从车夫将你送到马处长车上,到我追上你们,前后没超过两分钟,所以你放心,他没有机会欺负你。” 最多动过嘴动过手,隔着衣服占了些便宜,韩戎目光阴沉地想。 林晚音相信他的话,因为她身上也没有感受到异样。 “谢谢您。”林晚音低头说,眼泪掉了下来,心有余悸。 “你是莹莹的老师,就是我韩戎罩着的人,他敢劫持你,便是不将我放在眼里,所以我教训他是应该的,你不用觉得欠我什么。”车速已经慢到与黄包车差不多,确定前面一段路没有人,韩戎回头,看着林晚音道,声音是两人相处时他最温柔的一次。 然而此时此刻,林晚音又怎么可能会注意到区别? 她满脑都是婆婆。 已经有过顾世钦了,如果她将今晚的事如实告诉婆婆,婆婆会不会怀疑她失了身,会不会怀疑是她言行举止失当才招惹了马处长?想到婆婆的脾气,林晚音毫不犹豫地选择隐瞒,但,她带着伞出的门,该怎么解释现在的狼狈? “老太太那边,就说你回家路上,黄包车不小心被汽车撞了,车夫受伤,你混乱中丢了雨伞,跑步回去的。”韩戎替她想了一个。 林晚音顺着他的思路想了一遍,发现只要她足够镇定,别露出痕迹,这谎言便没有任何破绽。 最不安的忧虑解决了,林晚音放松了很多,然后终于想起韩戎对她的帮助,她感激地抬头,却见驾驶座上,男人背对她坐着,身上的西服湿透了,短发上还在往下滴水。 观察完路况,韩戎再次回头,三十几岁的男人,侧脸俊美,眉眼沉稳,不知是因为淋雨的狼狈还是什么,第一次,林晚音没在这位行长身上感受到那种与生俱来的高傲与蔑视。 “但你要镇定,见到老太太别慌。”韩戎看着她嘱咐道。 林晚音点点头,视线下移,看见自己紧紧贴在胸口的旗袍,在车内的灯光中清晰可见,而韩戎正在面朝着她,林晚音想也不想便躲到了驾驶座后,身体朝车窗偏转。 韩戎本来没想那些,她这一动,韩戎忽的就记起了刚刚拉开马处长车门时的情形,美丽脆弱的女人屈辱地被人压在狭窄的后座上,旗袍松落下来,露出雪白的肩膀与淡绿色的肚兜。 韩戎从来都以清心寡欲自居,这会儿只是一个念头,身体居然就起了反应! 他心虚地转了回去,再也不敢往后看。 车里陷入了沉默,林晚音安静的就像不存在,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韩戎稳稳地驾驶汽车转了第一个弯。 “马处长那边我会解决,今晚你安心睡觉,不用胡思乱想,明天开始,我会派人接送你去别墅,保证再也不会发生类似事件。”重新冷静下来,韩戎继续安慰林晚音。 林晚音摇摇头,垂着眼帘道:“我之前有个固定的车夫”说到一半,林晚音失了声,既然新车夫是马处长的人,那李师傅崴了脚也是假的了,莫非,李师傅也被马处长收买了? “旁人我不放心,莹莹很喜欢你,我必须保证你没事。”韩戎坚持道,知道林晚音不想占他的便宜,韩戎又迅速补充了一句:“车钱从你工资里扣。” 既能保证安全,又是自己出钱,林晚音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真心向韩戎表示感谢。 正事说完,车次再次陷入沉默,与此同时,第二个弯出现在了韩戎的视野,拐过去,开个两三分钟,就会抵达老柳巷外。 “就在前面停吧。”林晚音请求地说,怕车子开得太近,被街坊看见,而且她一路跑回去,借口就更真实了。 韩戎舍不得这么快就与她分开,但林晚音小心翼翼的哀求,他亦无法拒绝。 他将汽车停到路边,前后望望,等一辆黄包车跑过去了,韩戎下车绕到林晚音这边,拉开车门。 小雨早就变成了中雨,如注地从天而降,林晚音低头下车时,看到雨水砸在男人名贵的皮鞋上。 “您快上车吧!”林晚音愧疚地催道,说完她也想跑步回家了。 “林老师!”韩戎追上去,拦在她面前。 林晚音疑惑地抬起头,男人的脸庞被昏暗的天色、连绵的雨雾挡住,模糊不清。 韩戎却能看见她苍白的小脸,他抹把脸上的雨水,心甘情愿地违背自己当初的保证:“林老师,我曾经言辞不当冒犯过你,并保证再也不跟你说话,可,其实我有很多关于莹莹的事需要向你请教,以后,我可以找你商量吗?” 她的清白与性命都是韩戎救下的,而他身为雇主,就学生教育找她谈话,再正常不过。 林晚音马上道:“行长客气了,只要我能帮上忙,您随时可以问我。” 韩戎笑了,笑得像个十七八岁第一次约到女生的青涩少年。 林晚音注意力都在观察可能出现的行人上,确认韩戎没有别的事,她头也不回地朝老柳巷跑去。 韩戎就那么站在雨里望着小妇人的影子,直到林晚音快拐进老柳巷了,韩戎才噌地上车,一直开到老柳巷巷口,亲眼看见林晚音平平安安地跑到徐宅外并进去了,韩戎才笑了笑,笑着笑着,嘴角一抿,沉着脸回去找马处长算账。 徐宅,徐老太太坐在堂屋,一边转着佛珠一边望着门口,教琴的儿媳妇、读书的二孙女玉溪都该回来了。云溪下午睡了好久,现在精精神神地坐在祖母下首,徐老太太的丫鬟春雨蹲在三小姐面前,陪她翻绳玩。 “祖母,我赢了!”一局结束,云溪炫耀地喊祖母看。 徐老太太笑眯眯地瞅了眼,刚要夸孙女,忽听院子里传来匆匆的跑步声,徐老太太立即往外看。 云溪也飞快跳下椅子,跑去堂屋门口往外望,认出母亲,四岁的小丫头大声喊娘。 林晚音一路跑了过来,全身湿哒哒的,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怎么回事?”徐老太太不悦地问,“不是带伞了吗?” 林晚音一边躲避因为关心她湿了衣服想靠过来的女儿,一边整理旗袍,低着头解释道:“娘,今天雨大,路上看不清,车夫拐弯时与一辆汽车撞上了,我摔了一下,起来后又慌又害怕,就,就忘了找伞,自己跑回来了。” 女人气喘吁吁的,旗袍上好像也有泥点。 “车夫怎么样了?”与儿媳妇的安危比,徐老太太更担心车夫找她们要医药费。 婆母信了,林晚音这才抬头,庆幸道:“不是很严重,汽车车主心善,非要送他去医院检查。” 徐老太太松了口气,心善的车主自然会包医药费,那这事就与自家无关了。 “没事就好,你也快去换身衣裳吧,一会儿吃饭了。”徐老太太扫眼儿媳妇凹凸有致的身子,很是嫌弃地道。男人喜欢漂亮媳妇,当婆婆的却是另一样心态,徐老太太就不喜欢儿媳妇的漂亮脸蛋,如果儿媳妇丑点,儿子绝不会对一个生不出男娃的女人死心塌地,早早纳了小,徐家也就有后了。 反正啊,徐老太太怎么看林晚音都不顺眼,没错也能挑出错来。 接下来两天,林晚音去韩家都没看见韩戎,周五下午上完课,她与韩莹一起走出书房,才看见韩戎穿着灰色长裤、白色衬衫从楼梯那边走上来,抹了发油的短发服服帖帖地梳向后面,有种风流倜傥的味道。 “爹,你回来啦!”韩莹高兴地扑了过去。 这是那晚过后两人第一次见面,林晚音垂眸走到一侧,恭顺地站着。 “猜这是什么。”韩戎看眼穿素色旗袍的女人,笑着朝女儿晃了晃手里的请帖。 韩家一年到头收到的请帖太多了,韩莹毫无头绪。 “端午龙舟赛。”韩戎将请帖塞到女儿手里,同时公布答案。 小姑娘都喜欢热闹,韩莹立即眉笑眼开。 韩戎再看林晚音,拿了另一张请帖出来:“难得的盛事,林老师你们也去吧。” 林晚音受宠若惊,连忙婉拒,韩莹一把抢过请帖,非要老师收下。 林晚音只好向父女俩道谢。 “晚饭去外面吃,莹莹去换身衣服。”韩戎拍拍女儿肩膀说。 韩莹最喜欢父亲陪她出门了,小鸟似的跑向她的卧室。 林晚音告辞,韩戎默认,人却守在楼梯口,等林晚音走到他身边,韩戎低声道:“今早马处长一家已经上了去武汉的轮船,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回杭城。” 林晚音闻言,终于放下心头最后一块儿大石,郑重地朝韩戎鞠躬:“行长救命之恩,我” 韩戎虚扶她起来,看着女人姣好的脸蛋道:“我说过,救你是为了我自己。” 他看上的女人,当然不能被马畜生染指。 林晚音理解成了韩戎出手是为了维护他的颜面,但不管怎么说,她都感激韩戎的救命之恩。 “那我先回去了。”林晚音低声道。 韩戎嗯了声,站在楼梯口,目送女人下了楼。 “爹,咱们去哪吃啊?”韩莹换完衣服,开心地跑了出来。 韩戎笑:“徐庆堂。” 既然打定主意要追林晚音,那在林晚音面前说话份量最重的徐家大小姐清溪,韩戎当然得提前笼络笼络。 十几分钟后,汽车停在御桥街外,韩莹挽着父亲的胳膊,直奔徐庆堂。 傍晚五点,面馆客人已经很多了,九张四人共坐的桌子都坐了人。 韩戎往里瞧了眼,面露嫌弃。 “那桌人少。”韩莹没老爹那么讲究,指着角落只坐了一人的桌子提议道。 韩戎在心里默念几声“晚音”,不太情愿地进去了。 韩莹去过徐家做客,孟进、小兰都认识她,然后轻而易举地猜出了韩戎的身份。那可是横跨杭城政、商两界的大人物,比顾世钦厉害多了,就连威风凛凛的三爷,大概也就杀人放火的黑道本事比韩戎强。 虽然孟进、小兰谁也没亲眼目睹三爷杀人放火,但三爷就是给了他们如此凶悍的深刻印象。 孟进殷勤地擦拭桌子,小兰悄悄去通知清溪。 清溪吃了一惊,韩莹随母亲、妹妹们来面馆吃过几次,韩行长却是第一次登门,也是她知道的面馆客人中,身份最尊贵的一位。 母亲在韩家当家教,韩莹还请她们去看过烟花大会,于情于理,清溪都得出来亲自招待一下的。 父女俩点了一样的鱼丸面,孟进端着托盘走前面,清溪擦擦手,摘了口罩跟在后头。 “清溪姐姐!“韩莹站起来与她打招呼,喊得可甜了。 韩戎心想,真成姐姐该多好。 不过第一次看到清溪,韩戎小小地惊艳了下。其实林晚音、清溪这对儿母女长得很像,但林晚音三十出头了,身材更婀娜,五官柔美中散发着已婚少妇才有的妩媚风韵,与母亲相比,清溪简直就是一朵水灵灵的花骨朵,小伙子们喜欢,韩戎自认他这样的中年男人,应该都会更青睐林晚音那样的大美人。 “行长来了,小地方简陋,您多多包涵。”朝韩莹笑笑,清溪恭敬地对韩戎道。 “一点都不简陋,挺好的。”韩戎和蔼可亲地看着清溪说,努力忽视同桌的陌生客人。 清溪诧异于他的平易近人,惊讶过后笑着道:“行长来徐庆堂吃面,是徐庆堂的荣幸,这两碗面我请客,希望行长喜欢。” 钱不是问题,韩戎纠正清溪的称呼:“行长太见外了,你们姐仨与莹莹情同姐妹,往后叫我叔叔吧。” 韩莹跟着附和:“对,叫叔叔!” 清溪大方改口:“韩叔叔。” 韩戎非常满意。 客人越来越多,清溪请父女俩用面,她回厨房忙碌了。 晚上八点多,清溪回家,就见祖母满脸堆笑,拿出了韩戎送她们的龙舟赛请帖。 见识过韩家父女的亲和,清溪没多想,只是有点遗憾,龙舟赛与美食节同一天举行,她是无法去观赛了。报纸上刊登了,顾怀修的东盛纺织厂也组建了一支队伍,不知能不能拿到名次。 看到那份报纸的,并非清溪一人。 端午前夕,顾老太太精神抖擞地为孙子打气:“明严今晚早点睡,明天一口气拿下冠军,给那边点颜色看看!” 顾明严不自觉地挺直腰杆。 论家产论白手起家的本事,他自认不如三叔,但他从十五岁起就年年代表纺织厂参加龙舟赛,拿过两次冠军,所以与三叔竞赛龙舟,顾明严信心十足。等着吧,龙舟赛一比完,他就带着奖杯去南湖广场找清溪! 第73章 073 美食节从上午九点开始,晚上九点结束。 天才蒙蒙亮,清溪便与翠翠、小兰、孟进开始忙活了,猫耳朵、虾仁鳝面两样面食准备起来并不麻烦,麻烦的是钱王四喜鼎。自从收到入选美食节的通知,清溪就一口气买了二十只鼎与一后院的老鸭。 “嘎嘎嘎”的密集鸭叫后,清溪、翠翠与厨房的王妈一块儿坐在墙根下收拾鸭子,准备第一批食材。孟进去山里挑煮鸭汤的泉水了,清溪当初尝了十几处泉水,虎跑、龙井的泉水自然是好的,但取水的人太多容易被人发现端倪,所以清溪挑了另一处鲜为人知的泉眼,只是距离稍微远些。 六点半,清溪将收拾好的新鲜老鸭放进锅,开始小火慢炖。 “祖母,娘,我们先走了。”七点多,清溪向家人告辞。 徐老太太看着她最漂亮的大孙女身上的白色衫子,松松垮垮的一点都显不出来姑娘玲珑的身段,不知为何一阵心酸,好好的一个少奶奶苗子,就这么折腾成了抛头露面的女厨。 “路上小心点,别撞了。”扫眼推车上燃着炭火的铁锅,徐老太太不放心地叮嘱道。 林晚音也嘱咐了一番。 清溪笑着听,出发前朝两个妹妹挥挥手:“好好玩,回家给姐姐讲讲。” 玉溪、云溪异口同声地“嗯”。 清溪便与伙计们出发了,王妈留在家里继续收拾鸭子。 南湖是杭城百姓最喜欢的景点,平时来这边游玩的人就特别多,今日南湖湖面会有龙舟赛,旁边的广场同时举办美食节,美景、比赛、美食加起来,说句夸张的,今日大多数杭城人都会选择来南湖过节。 清溪几个满头大汗地推着家伙什来到广场入口,就见里面卖糕点小吃的摊铺已经在招待客人了。 “你们是?”负责安排场地的协会工作人员拿着广场摊位示意图,过来审核清溪的资料。 “徐庆堂。”清溪镇定地说,手心却出了一层汗,担心最后关头江会长给她下绊子。 在她紧张的注视下,工作人员低头看了看,了然道:“徐庆堂啊。”说完,他喊来一个戴红色帽子的伙计,叫伙计领清溪等人去徐庆堂摆摊的位置。 一切顺利,清溪松了口气。 但她心里很快又笼罩了新的阴霾,因为协会的伙计,将她们领到了广场离湖边最远的一个角落。 “这是广场最差的位置吧?”翠翠愤慨地质问道。 伙计轻蔑地瞄了她一眼:“一个去年刚开的新面馆,有位置就不错了,还想摆在广场中央不成?愿意干就干,不然回家去,自有其他面馆来替补。” “你” “翠翠。”清溪拉住翠翠,摇摇头。 翠翠憋红了一张脸,才勉强把这口窝囊气咽下去。 伙计得意地走了。 孟进不知道罗家、江会长与徐家的恩怨,但他亲眼见过清溪被协会的孙秘书刁难,便低声猜测道:“肯定是那个孙秘书怀恨在心,故意用这种下贱手段报复咱们,小姐,刚刚我看见陈少了,要不咱们去请他帮忙换个地方?” 酒香也怕巷子深,孟进再次扫视一圈面馆分到的小旮旯,餐桌都快摆到旁边的马路上了,真是越看越糟心。 清溪很清楚,江会长才是孙秘书背后的人,也是负责协会俗务的掌权会长,如果她去找陈少,陈少、陈老爷子要么选择袖手旁观,要么就得为了她得罪江会长。便是熟人,清溪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更何况徐家、陈家只是浅交。 “就这里吧。”清溪笑着作了决定,一边收拾摊子一边鼓舞三个伙计:“都打起精神来,垂头丧气的,客人看了就败兴,更不愿意来咱们这儿吃了。” 孟进、小兰、翠翠彼此看了看,虽然还是不服气,但人在屋檐下,也只能认了。 大概也是怕事情做得太难看,一旦有人替徐庆堂追究起来给人留下把柄,徐庆堂的摊位虽然最偏僻,分到的地方却很宽敞,摊位后面摆了十张八成新的好餐桌、餐椅,碗筷等必需物件也齐全。孟进犹不放心,每把椅子都试过,确定结结实实的不会让顾客出现意外,才稍微顺气。 可惜因为位置偏僻,新来的客人都被前面的大小摊铺吸引,吃饱了就去赏景了,能一直走到徐庆堂这边的,寥寥无几。 “得想办法招揽生意。”清溪没有冲动到去找陈家帮忙,但眼睁睁看着那么多的顾客都分散去了别的摊铺,清溪非常不甘心。目光依次扫过孟进、翠翠,最后落到了小兰脸上,清溪低声交代道:“小兰,你去入场那边拉拉客。” 徐庆堂的伙计里面,小兰最会接人待物,伶牙俐齿又聪慧懂事。 “嗯,我去试试。”小兰肩负重任,小跑着朝入口跑去。 清溪一边招待少得可怜的客人,一边留意小兰那边的情况。 小兰很努力地吆喝,然而就算听见她声音的顾客有了一点兴趣,但从入口到徐庆堂摊位的路太长了,而沿途全是杭城赫赫有名的各色美食,因此这部分并不是非要吃面的顾客经过分流,最终抵达徐庆堂的还是不多。 “去叫小兰回来吧。”清溪苦涩地使唤孟进,既然收效甚微,何必辛苦小兰浪费唇舌?那么大声地吆喝,费嗓子。 小兰也不甘心,回来路上,快要经过山居客的摊位,她故意放慢脚步,眼巴巴地望着里面一身青衫的俊朗男人。 陈尧无意间看过来,认出了小兰,然后他下意识地往小兰身后看。 小兰抓住机会,笑着与陈尧打招呼。 “你们摊位在哪儿?”陈尧四处打量道。 小兰撇撇嘴,踮脚往徐庆堂的位置指了指。 陈尧望过去,隔着重重摊铺人海,根本看不到清溪,但这已经足以让他判断出,徐庆堂的摊位很不好。如果昨日知道此事,陈尧还有办法帮清溪换个位置,现在所有摊位都占满了,陈家再有面子,陈尧也做不出去赶人的事。 他爱莫能助。 小兰看出来了,没有再勉强陈尧,悻悻地拉着孟进走了。 “还是三爷好。”离山居客摊位远了,小兰忍不住嘀咕道。 顾明严有钱有貌,却花心风流,家里更有看不起小姐的老太太、大太太,故不是良配。陈尧少爷呢,同样有钱有貌,温润如玉君子如竹,几乎没有缺点,可惜陈尧性格里少了几分霸气,明知小姐受了委屈,依然选择旁观。 换成三爷有权插手协会的事,知道小姐此时的处境,三爷肯定会不顾一切帮小姐的。 这么想着,小兰决定回家了去徐老太太耳边吹吹风,也让徐老太太明白三爷的好。 “小姐,我没用。”见到清溪,小兰沮丧地说。 清溪柔声安慰她:“你已经尽力了,没关系,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小兰回望广场中央摩肩接踵的人群,就像站在岸边的猫面对一池肥鱼,苦无对策。 清溪也馋,比伙计们还馋。 该怎么办? 清溪垂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心平气和地思索。 她的猫耳朵、虾仁鳝面、钱王四喜鼎味道不输其他美食,差的是位置,只要能将人流吸引过来,清溪有信心留住顾客。 如何吸引? 大声吆喝?人太多了,他们没有那么大的声音 声音? 清溪眼睛一亮,各种念头在脑海里浮现而过,最终只剩最合适的那个。 “小兰!”清溪激动地去找小兰,再次派她去办差。 小兰二话不说,噌地就跑马路上去了。 半个小时后,小兰不辱使命,请了一个越剧小戏班子来撑场面。 清溪分到的地方足够大,餐桌凑得紧一些,就腾出了一方唱戏的空地。 偌大的广场,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戏班子的到来,但很快,就有人听到了熟悉的曲子,正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西厢记。 “哪里在唱?” “好像是东边,啊,我看到了,走,咱们快去瞧瞧!” 端午佳节,百姓们出门图的就是热闹,若能一边吃饭一边听戏,岂不妙哉? 越来越多的人朝徐庆堂的方向涌来,腔调婉转的越剧吸引了他们,而站着听自然不如坐着舒服。 “来晚虾仁鳝面!” “爹,我想吃那个鼎” 不光光徐庆堂的生意爆满,徐庆堂附近几家同样冷清的摊铺也沾了光,有实诚的老板特意过来向清溪表示感谢,并愿意分摊雇戏的费用。 清溪不缺钱,她要的是生意,是徐庆堂该有的口碑好评。 谢过同行们的好意,清溪撸起袖子,专心做面。 她全心全意,广场其他摊铺主人却都注意到了徐庆堂客人爆满的盛况。 陈尧很替清溪高兴,也欣赏清溪的机智。 江会长家的摊位就在山居客旁边,江会长也亲自来坐镇了,眼看清溪将惨淡的生意起死回生,江会长第一次真正担忧起来。徐家丫头才十六岁啊,才学厨半年多,若这么放纵下去,假以时日,别说罗家会败在徐家手中,他们这些杭州老字号,恐怕也要受到冲击。 倘若徐家丫头安分守己也就罢了,但江会长已经见识了清溪的野心,知道她绝不会止步于面馆。 饮食届的同行们各有所思,马路旁刚刚停下来的黑色别克中,顾怀修望着人群当中的清溪,听着记忆中熟悉的越剧曲目,笑了。 他的女人,就该是这样。 第74章 074 人山人海的南湖岸边,突然响起一阵擂鼓声。 湖畔更热闹了,广场上各个摊铺吃饭的顾客们不约而同加快速度,擦擦嘴结了账,便蜂拥着朝湖边赶去,短短的几分钟,广场立即显得冷清下来。 这是端午龙舟赛要开始了。 没有一个摊铺抱怨生意被龙舟赛抢走了,因为这个上午太忙了,摊主们也需要喘口气。 做完目前最后一个客人的面,清溪扶着腰坐到板凳上,笑着看孟进几个。 翠翠负责烧火,大夏天的她出的汗最多,这会儿一边摇扇扇风一边望着南湖喟叹:“别说是龙舟赛,就是王母娘娘下凡,我也不去看,就想躺床上睡觉。”翠翠这辈子,今日是她第一次赚钱赚到手软不想干。 孟进负责端菜擦桌子,鸭子快用完了他还要跑回徐宅去拿新的,总体来说也很辛苦,但孟进很会怜香惜玉,举着大扇子站在清溪、小兰身后,服侍二女。清溪很有自知之明,逗小兰:“沾了你的光了。” 小兰脸颊泛红,瞪眼孟进,搬着板凳去翠翠身边了。 翠翠转转眼珠子,大声喊孟进:“你也来啊,让我也沾沾光。” 小兰低头笑,孟进倒是想过去,可今日摆摊,收钱找钱的小兰最轻松,清溪最辛苦。 “叫他们也歇歇吧。”目光落在戏班子那边,清溪派孟进去传话,客人不多,大家都休息休息。 放松下来,清溪望向南湖,好奇顾怀修有没有到场。 “小姐,要不我去瞧瞧?”精力旺盛的小兰主动请缨道,“三爷获胜了,咱们好第一个知道。” 清溪脸红了红,却也没有反对。 小兰兴奋地跳了起来,翠翠、孟进要留下来帮忙,只能羡慕地目送小兰。 湖边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小兰好不容易才挤到了前面,那边徐老太太、林晚音娘几个却早早就在上次观赏烟花的赏景平台上坐着了,巧的是,这次顾家女眷还是坐她们前面,唯独少了顾明严亲妹妹顾慧芳。 顾老太太已经领教过徐老太太的口才了,虽然徐老太太的出席让她十分不痛快,顾老太太还是忍了下来,远远地望着自家纺织厂的龙舟队。 徐老太太也瞅她不顺眼啊,故意问二房的顾宜秋:“大小姐,二小姐今儿个怎么没来?” 顾宜秋神色复杂地望向大太太。堂妹与清溪之间的恩怨,她都从母亲二太太那里听说了,既觉得堂妹不该陷害清溪,又心疼堂妹被人泼粪,导致性格大变,再也不愿意跨出家门一步,大伯父苦劝不成,只好答应堂妹的要求,送堂妹去国外读书了。 “慧芳出国了,去国外接受高等教育。”面对徐老太太的明知故问,顾老太太接招了,侧转过身,挑衅地瞪着徐老太太:“听说清溪入选美食节了,现在在广场接客做生意呢吧?” “接客”二字,顾老太太咬得特别重,仿佛清溪开的不是面馆,而是另一种行当。 徐老太太皮笑肉不笑:“是啊,承蒙杭城三位会长看得起,给了徐庆堂一个摊位,清溪开心地不行,一大早就开始忙活了。唉,我们清溪天生劳碌命,还是慧芳命好,小小年纪就出国读书了,过两年毕业荣归故里,肯定是杭城最受欢迎的千金小姐。” 哼,她倒要看看,顾慧芳还敢不敢回来,自作自受的坏丫头。 顾老太太快要气死了,她就知道只要提及二孙女,她必然处于下风,所以忍气吞声没理会徐老太太,偏偏徐老太太非要招惹她。 “女孩子谈什么荣归故里,找个好人家嫁了我就知足喽。这点我就羡慕你了,清溪往后多半是招赘吧?孩子天天陪在身边,省着惦记了。”顾老太太狠狠地踩徐老太太的痛脚,只有断子绝孙的人家,才会让孙女招赘传承祖姓。 说完这话,顾老太太还特意笑着瞅了林晚音一眼。 林晚音自有她的教养,便是心里难受,也不会在此时表现出来,叫对方如愿。 徐老太太比儿媳妇更懂这个道理,始终笑眯眯的看着顾老太太:“清溪还小,婚事不急,反正现在讲究男女平等,等清溪把酒楼办起来了再考虑那个吧。倒是明严,听说他前几日又去面馆找清溪了,哎,有些话我不好说,老姐姐替我劝劝明严吧,咱们两家婚事都退了,他老往面馆跑不合适。” 顾老太太面露疑惑:“有这事?明严最近一直在准备龙舟赛,不可能有心思玩耍,该不会是清溪知道你喜欢明严,故意骗你的吧?嗯,不能怪清溪,小姑娘多孝顺啊,知道说好话哄祖母高兴。” 徐老太太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等附近的女客都望过来,徐老太太才一边摆手一边断断续续地笑着回敬顾老太太:“老姐姐真会开玩笑,明严风流倜傥,与好多女同学交往过,我喜欢这孩子是真,但万万不敢让他当孙女婿,不然当初就不会退婚了是不是?” 在场的都是杭城有头有脸的女眷,虽然谁都知道男人天生花心,可亲耳听说顾明严有过多次风流韵事,对男方家里来说,终归还是不太好看。 顾老太太还想找回场子,湖面上又传来一阵鼓响,龙舟赛正式开始。 “娘,您快看,红队就是咱们家!”二太太及时给婆婆送了一个台阶。 想到孙子赛龙舟的本事,顾老太太胸口舒服了,瞪眼徐老太太,她转过去,心思又回到了自家纺织厂与顾怀修那个野种的较量上。 旁边有工作人员替夫人太太们介绍队伍,听说白队是东盛纺织厂的,徐老太太往湖面上望了望,再看前面顾老太太尖酸刻薄的嘴脸,徐老太太虽然也不喜欢顾怀修,这会儿却忍不住求神拜佛,希望让顾怀修的队伍夺得冠军。 顾怀修今日也应邀来平台观赛了,并且坐在主观赛区的权贵圈子里。 “怀修以前玩过龙舟?”有人问他,而他的身份,也确实有资格直呼顾怀修的名字。 顾怀修言简意赅:“今年是第一次参赛。” 对方笑,拍拍他肩膀道:“重在参与嘛。” 顾怀修也笑了下,忽然若有所觉,朝前排某个方向看去。 戴墨镜的三爷像瞎子,不戴墨镜的三爷,冷得像阎王,虽然是个俊阎王。 大人都惧他,韩莹更是吓了一跳,立即缩回脖子。 韩戎注意到了女儿的异样,偏头往后看,便与顾怀修对上了。 别人不知道顾怀修的家底,韩戎也不清楚,但申城银行的故交特意提醒过他,说顾怀修是条大鱼,叫他好好争取。 韩戎是个非常精明的商人,远远地朝他的大鱼露出一个善意的灿烂微笑。 顾怀修微微颔首,随即收回视线,眺望湖面。 韩戎却从男人冷漠的侧脸上看到了几分顾世钦的影子,跟着想到了林晚音。以前他与顾世钦颇有些交情,可顾世钦家里有老婆还对他的晚音念念不忘纠缠不清,同时顾世钦与顾怀修这条大鱼又是生死不两立的敌对关系 韩戎摸摸自己梳得整整齐齐的发型,正式考虑接下来如何处理与顾世钦的关系了。 观景平台有老太太们、商人们的战场,今日湖面却是三十支队伍的战场。 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巧,东盛纺织厂的队伍居然与顾家纺织厂的队伍紧挨着。 顾明严全队皆穿红衣,他身为队长,正在做赛前最后的指挥,二十多名队员全神贯注地聆听,如临大敌。反观隔壁,陆铎一队都穿白衣,队员们个个面无表情,机械一样等待号令,唯有队长陆铎懒洋洋地靠着旁边的队友,面朝顾明严,听得津津有味。 顾明严努力忽视陆铎的视线。 陆铎偏要吸引他的注意,等顾明严说完,陆铎吊儿郎当地朝他吹声口哨:“顾少爷这么紧张,是怕输给我们吗?” 顾明严冷冷看向他。 陆铎晃晃手里的船桨,笑容灿烂,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其实你不用紧张,因为你紧张不紧张,今天注定都是我与舅舅的手下败将。” 这话就太嚣张了,顾明严手下一船队员都怒目相向,二十多个肌肉发达的壮汉一起瞪眼睛,还是很有震慑力的。 陆铎见了,一手抱着船桨,一手故意朝那边做了个曲臂爆肌肉的姿势,肌肉嘛,谁没有? “不用与他见识。”顾明严是有教养风度的贵公子,丝毫看不起陆铎的痞气。 陆铎笑笑,继续懒洋洋躺着,直到远方传来鼓声,他才不紧不慢地坐正,清清嗓子,大声鼓励队友们:“都听好了,今天拿不拿冠军不重要,只要赢了顾少爷,回头我请你们吃杭城最美味的炖鸭肉!” 杭城最美味的炖鸭肉? 顾明严立即想到了清溪的钱王四喜鼎,他还没机会品尝,陆铎、三叔莫非已经吃过了? 醋意大发,顾明严攥紧船桨,随时准备出发。 鼓声之后,是枪响。 万人瞩目,三十支队伍如三十支水箭齐发。 一开始,顾明严的红队遥遥领先,但就在龙舟队伍绕过湖中岛时,白队的龙舟宛如忽有神助,速度一下子快了起来,轻轻松松追上红队,并在转眼之间超了过去。 “哈哈,大家继续加油,划到终点咱们就去吃鸭!”红、白两支龙舟擦肩而过,陆铎欢快的声音随风传到了顾明严耳中。 顾明严怒火攻心,依然没有放弃,然而不管他划地多用力,与白队的距离都越拉越远了。 顾明严输得起,但望着陆铎的背影,他想不明白,为何不管三叔要什么,清溪或奖杯,好像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之前他明明派人打听过,根本没见到陆铎带队操练,怎么突然就有了一批训练有素的队员? 他的三叔,真的是人吗? 比赛结束,顾明严狠狠地扔了船桨。 观赏台那边,随着结果的公布,顾老太太的脸黑了。 “恭喜老姐姐啊,明严武双全,得了榜眼呢。”徐老太太笑容满面地贺喜道。 顾老太太看都没看她,绷着脸匆匆离去。 徐老太太心情别提多好了,直到陆铎率领的白队高调地奔着广场去了,徐老太太才猛地回神。 陆铎,该不会去找孙女了吧? 第75章 075 随着龙舟赛的结束,南湖广场又恢复了摩肩接踵、人山人海的盛况。 孟进新拎了一批老鸭过来,放在锅里炖着备用,翠翠坐在小板凳上埋头看火,小兰笑盈盈地收钱找钱。日头越来越高,清溪也越忙越热,但看着客人们一边吃面吃鸭一边听戏,都很享受节日的样子,清溪再忙都不觉得累。 然后,广场南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充斥着年轻女孩子们的尖叫。 清溪好奇地望过去,隐约看到一片白衣,而且正朝着徐庆堂的方向而来。 清溪突然心跳加快,小兰说,东盛纺织厂的龙舟赛队伍穿的就是白色队服,陆铎是队长 那,陆铎来了,顾怀修呢? 想到顾怀修可能来了,清溪下意识地用手背别了下耳边的碎发,做完这个动作,清溪又扫了眼身上。她穿的与在面馆做面时一样,白色长裤白色上衣,松松垮垮的一点都不好看,加上天热,身上出了很多汗 一定很丑吧? 清溪抿抿嘴,又不希望顾怀修来了,虽然她也这样打扮去见过他,但至少没今天这么狼狈。 “小姐,是陆少!”小兰当她不知道呢,笑着跑过来打报告。 清溪顿了顿,终究还是忍不住,小声地问她:“我头发乱不乱?” 小兰闻言,立即打量面前的姑娘,乌黑的长发用簪子定在脑顶,一是为了不让头发掉下来影响干活,二来也能减少头发掉进锅里的可能。现在小姐发髻很整齐,就是刘海与双鬓的碎发都被汗水打湿了,脸蛋潮红,确实不如休闲时端庄优雅,可小姐天生的好容貌,怎么着都不会丑,红红的脸颊,反而多了一种妖娆,要不怎么好多男客都偷偷往这边瞅呢? “一点都不乱,小姐很漂亮,一会儿三爷肯定看得移不开眼。”小兰鼓励地说。 清溪嗔了她一眼,跟着一边忙生意,一边留意陆铎等人。 “就是这里,徐庆堂,杭城我吃了那么多馆子,还是属徐庆堂的钱王四喜鼎最美味,今天咱们拿了冠军,一起大餐一顿!” 人未到,陆铎洪亮清越的吹捧已经传了过来。 清溪忍俊不禁,心想如果陆铎没在顾怀修的厂子里帮忙,她给请过来帮徐庆堂做事也不错。 “小兰,还有地方吗?”到了跟前,陆铎暂且没打扰清溪,问小兰。 小兰瞅瞅后面的几排餐桌,有空位,但 “没事,我们六人一桌,你帮忙拼拼。”陆铎帮她出主意。 小兰就去协调散客了,但也只空了三张桌子出来。 陆铎一帮人将三张桌子紧紧排成一排,勉强也能容纳二十三人,有椅子的就坐着,没椅子的站着。二十三个年轻力壮的男人点了二十三碗虾仁鳝面,以及六道钱王四喜鼎,用陆铎的话说,桌子小先点六只鸭,吃完一轮再继续上,今日他请客,管够。 陆铎长得俊,他底下的队员们冷归冷,但整体来说都是帅气的小伙子,又穿着整整齐齐的白色队服露出结实健壮的手臂,一出场比男明星到来还引人瞩目,立即吸引了一帮大胆的女孩子过来,已婚太太们也有来看热闹的,一时间徐庆堂人满为患。 清溪更忙了,确定顾怀修没来,她松了口气,心无旁骛地埋头工作。 陆铎泥鳅似的穿过孟进、小兰,挤到了她身旁,一边注意避让清溪不打扰她做事,一边一本正经地感慨道:“顾明严不错啊,龙舟赛拿了第二名,我差点就输给他了。” 这话多有技巧,看似夸顾明严,其实就是夸自己拿了冠军呢。 男人就差将“显摆”二字写脸上了,清溪瞧他一眼,成全他道:“陆少更厉害,恭喜你拿了冠军。” 陆铎咧嘴笑,笑着笑着想到什么,又不屑地嗤了声,看着清溪酸里酸气地道:“恭喜我什么?纺织厂拿了冠军,回头一登报纸,扬的是纺织厂的名气。纺织厂有名了,生意就会越来越好,舅舅赚的钱就会越来越多,将来我那位小舅妈嫁过来,替舅舅管的钱就越多,所以啊,最该恭喜的是我那位还不知道在哪儿的小舅妈,清溪小姐,你说对不对?” 舅舅与舅妈 如果她真的嫁给顾怀修,比她大三岁的陆铎,就要喊她舅妈? 清溪不受控制地打了个激灵,小脸越发的红了。 “起开,别在这儿捣乱。”清溪低着头轰他。 陆铎赖皮地笑,低头问她:“我就捣乱,你要跟我舅舅告状吗?” 他越来越没正经,清溪绷着脸瞪他。 陆铎闹够了,一溜烟跑回队伍里了。 清溪对着他背影笑,心里也更敞亮了,刚刚小兰说龙舟赛顾怀修的队伍第一,顾明严的队伍第二,清溪还以为顾怀修参赛只是为了击败顾家,让顾老太太脸上无光,听了陆铎的话,清溪才真正明白,顾怀修参赛的主要目的,是给纺织厂打广告。 “别让仇恨束缚你的眼界。” 顾怀修虽然没来,清溪却好像看见了他,看见一身黑衣的男人站在南湖湖畔,目光深邃的眺望远方。 晚上南湖广场的热闹不输白天,一直到八点,客人才渐渐稀疏起来。 小兰抽空算了下账,今天卖面又卖鸭,净赚有足足一百出头,顶平时一周卖面的进项了,怪不得大小面馆都抢着要入选美食节。 “大家都辛苦了,明早都睡个懒觉吧,中午再营业。”清溪坐在板凳上,疲惫又欣慰地道。 累了一天的伙计们连高兴一下都没力气了,翠翠捂着嘴打哈欠,小兰偷偷揉眼睛,孟进比三个姑娘强点,但也盼着快点收摊,回家睡一觉。 清溪看看腕表,八点半了,距离美食节摆摊结束还有半小时,但已经有些摊子打烊了,留下来的,是想多做几笔生意的。 清溪心疼几个伙计,起身道:“咱们也收摊吧。” 孟进三人终于打起了一丝精神。 清溪跟着帮忙,忙着忙着,忽有身影从后面笼罩过来。 清溪疑惑地回头。 昏黄的灯光下,顾怀修一身黑衣,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她。她有准备的时候他不来,现在 清溪立即低头,飞快地拨了拨刘海。 “你,你要吃面吗?”勉强镇定下来,清溪看着还没拆完的摊铺问。 顾怀修已经吃过了:“我来接你。” 清溪一愣,望着他问:“去哪儿?” 顾怀修:“送你回家。” 清溪恍然大悟。 翠翠起哄道:“小姐快去吧,您今天最累了。”三爷肯定是开车来的,广场距离老柳巷得走半小时呢。 孟进、小兰都支持地笑。 清溪便也不扭捏了,看看顾怀修,嘱咐三人:“我在老柳巷巷口等你们。” “腕表给她,九点半见。”顾怀修低声说。 那就是还有一小时。 清溪懂了,顾怀修是想多跟她待一会儿。 清溪便又悄悄对翠翠说了一番话。 翠翠打包票道:“小姐放心,我们慢慢收拾,再慢慢地往回走。” 清溪嗯了声,瞒来瞒去就是为了瞒祖母,这点上,翠翠三个比她更能干。 离开广场时,清溪让顾怀修先走,她远远地跟着,营造一种两人不是同伙的假象。女孩的小聪明,顾怀修愿意配合,提前上了别克后座,等她。 一路做贼心虚,终于上车了,清溪悄悄松了口气。 “绕湖慢开,九点半停在老柳巷。”顾怀修吩咐司机,然后放下了前座、后座间的挡板,原装车并没有挡板,顾怀修最近改造加上去的。 清溪觉得很神奇,后知后觉地才意识到,放下挡板,她与顾怀修在后面做什么,司机就看不见了。所以顾怀修这个举动 清溪紧张了起来,尤其是顾怀修朝她倾过来的时候。 她闭上眼睛,他的唇印了下来,有一点凉。 顾怀修亲她的唇,亲她的嘴角,新奇的感觉,他停下来,在她发烫的耳边道:“有点咸。” 轰的一声,清溪就像刚放进锅里的虾,全身都热成了粉色。 为何咸?因为今天她出了很多汗,还没来得及洗脸洗澡,就被他亲了。 清溪难堪极了,歪着脑袋想找条缝躲起来,顾怀修却将羞得要缩成一团的娇小女孩横抱到自己腿上,抚着她温热的脸颊,低头吻她。清溪自己爱干净,反过来也更能体会顾怀修的心情,继续亲吻肯定只是为了哄她罢了。 “别亲了。”她挡住他,蚊呐似的道,“都是汗。” “我也口重。”顾怀修攥住她小手,黑眸看着她说。 车里没有开灯,黑漆漆的狭窄空间,清溪仿佛在男人幽深的眼底,看到了星。 像是要证明他的口重,顾怀修开始亲吻她的额头,然后从那里往下,一寸一寸,寸寸不落。 清溪好舒服,终于得到休息的身体舒服了,心也被他亲得熨熨贴贴的。 顾怀修重新来到了她唇边。 女孩却嫌弃地躲开,小刺猬似的往他臂弯里缩。 顾怀修意外地抬起眼,借着窗外朦胧的路灯光晕,看见她闭着眼睛,睡着了,刘海乱了,有的黏在额头。顾怀修便想起徐庆堂生意忙碌的时候,他远远地坐在路边的车中,她站在小小的摊铺前,弯着腰忙个不停。 顾怀修靠回椅背,双臂稳稳地抱着他的小女人,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作。 夜色中,黑色汽车缓缓地沿湖而行,两圈之后,在快开到老柳巷前时,遇到了孟进三个。 “停车。” 司机立即停了下来,停在孟进三人前面一段。 顾怀修这才低头,深深地吻她。 清溪被男人吻醒了,晕晕乎乎地睁开眼睛,小手忘情地攀上他肩膀。 刚睡醒的女孩,身子特别软,人也特别乖,大概什么都愿意给他吧? 顾怀修却不得不遗憾地结束了这个吻,捧着她脸,哑声道:“到了。” 清溪茫然地眨眨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今天都发生了什么。 她慌张地坐到另一边的车椅上,迅速整理衣服,脸热热的。 “我,我走了。”手握住车门,清溪小声道。 “晚安。”顾怀修看着她说。 第76章 076 这个端午节,顾老太太过得非常郁闷! 一是因为节前顾怀修给她送了一盒粽子,顾老太太看都没看就让丫鬟给扔了,鬼知道粽子里面是不是包了人的手指头。二是因为龙舟赛上自家被顾怀修压了一头,孙子憋屈,顾老太太更是被徐老太太给嘲笑了一番。 说句那啥的,顾老太太宁可被顾怀修嘲笑,也不想看徐老太太小人得志的嘴脸。 端午节后,报纸上刊登了东盛纺织厂龙舟赛夺冠的消息,顾家的丫鬟识趣地藏了报纸,但顾老太太忘了这茬,非要看,结果又被那则新闻气得早饭都没心情吃。 “娘,这饭不合您胃口?” 饭桌上,眼看着顾老太太绷着脸不动筷子,大太太体贴地问道。自从与顾世钦闹翻后,大太太对婆婆更孝敬了,仿佛要通过这个办法让顾世钦知道她身为正室太太的贤惠与淑德。 顾老太太没心情理儿媳妇,问长子:“最近厂里生意怎么样?” 顾家的纺织厂一直都是江南的龙头,顾老太太常年养尊处优,养着养着就不像年轻时候那么上心纺织厂生意了,反正两个儿子都很能干,她不搀和,生意也妥妥当当的。开春顾怀修的东盛纺织厂刚开起来,顾老太太特意留意了下,得知顾怀修只有几家靠申城人脉拉来的客户,不足以壮大生意,对自家也够不成任何威胁,顾老太太便放心了。 如今龙舟赛上丢了脸面,顾老太太迫切需要听点东盛纺织厂的负面消息,来愉悦自己。 结果顾老太太一开口,顾世钦的胃口也淡了。 确实,老三的生意刚开始算是冷清的,但所有生意起步阶段都这样,顾世钦并未因此放松对老三的戒备,还准备密切观察老三厂子最近两三年的发展情况,以预期其前途。可顾世钦还是失算了,这两个月,随着温霞的广告风靡全国各大城市,老三卖出去的第一批布也在广州、申城、南京、武汉等各大城市造成了不小的轰动,各服装厂闻风而来,陆续与东盛纺织厂签订了合同。 此消彼长,新的纺织厂生意好了,其他纺织厂的单子自然会减少,自家的厂子暂且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但两家老主顾的离开,还是在顾世钦心里敲了警钟,让他明白,老三是认真的,真的要通过纺织厂报复他们。 “不可能,两个月,他哪来的口碑?”听完儿子的话,顾老太太瞪着眼睛问。 顾世钦沉默。 二爷顾世昌替兄长解释道:“娘,他请了温霞拍广告,现在的女学生、年轻小姐都喜欢追时髦,明星穿什么她们就喜欢穿什么,正好去年温霞的一个片子大火,就帮老三把生意带起来了。还有,老三厂子出的彩虹系列,七种颜色全是市场上没有的,我与大哥检查过,布料比咱们家的抗拉力还强点,也不容易褪色,他价格与咱们一样,货又新又好” “行了,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顾老太太冷着脸打断次子对顾怀修的夸赞。 顾世昌讪讪地闭了嘴,可他也难受啊,街上小姑娘们一口一个温霞一口一个彩虹,老三也不知道怎么想出来的主意,单凭一个女明星就把品牌打出去了。 “请个女明星多少钱?咱们也请一个。”儿子们没用,顾老太太帮忙出主意,哼了一声:“温霞不是有名吗?咱们请个比她更有名的。” 顾家纺织厂是从旧朝经营起来的,靠的是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名气与口碑,既然稳坐了江南第一纺织厂,所以新的时代来了,顾家纺织厂除了从国外买机器提升染布效率与质量,倒没有想过请明星代言什么的,今日也是通过顾怀修,第一次领教了广告的巨大作用。 “已经联系了,但咱们家本来就有名,通过明星扩大货源的效果肯定没有东盛显著。”顾明严看眼父亲,回答祖母,又别有深意地道:“关键还是得看货,咱们家这几年都没有出大火的新颜色,全靠吃老本了。” 此言一出,餐厅气氛就变了。 在座的都知道,顾家纺织厂的染料工头秦师傅,是顾老太太的娘家侄子。 大太太瞪了儿子一眼,明知道顾老太太喜欢那侄子,儿子何必专拣老太太不爱听的说? 顾明严不屑,今日他就是要挑祖母的错。对于秦师傅,父亲也早有不满,碍于祖母才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前顾家独大,父亲的容忍无伤大局,可现在三叔冒出来了,来势汹汹,自家若再不思进取,早晚得死在三叔手里。 顾明严不允许,不允许自己一次次输给三叔。 秦师傅是顾老太太一手提拔起来的,顾老太太也不傻,听出孙子对秦师傅能力的质疑,顾老太太虽然不爱听,却也没有立即维护秦师傅,而是巧妙地转移话题,暂且把这事绕过去了。 饭后,顾老太太让人备车,她要去纺织厂看看。 秦师傅已经一个来月没睡好觉了,当年乔师傅是他赶走的,如今乔师傅投奔顾怀修卷土重来,一口气亮出七种热卖的布料颜色,无异于连续七拳打在他脸上。更糟糕的是,顾家手艺输给谁也不能输给顾怀修啊,否则最后输了,顾老太太还不是找他问罪? 秦师傅愁的啊,嘴唇上面长了个大火泡,喝金银花茶都不管用,今天下了第二天又起来了。 “姑母,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听说顾老太太来了,秦师傅连忙去厂子大门口迎接。 “你心里有数。”顾老太太横了他一眼。 秦师傅没敢接话,讨好地帮顾老太太撑伞,过了端午,杭城一天比一天热。 “看过那边的彩虹了?”顾老太太边走边问。 秦师傅耷拉着脑袋道:“看过了,试着调色,调不出来,听说东盛厂里有个洋人师傅,估计是他调出来的,用西方的先进工艺。” 顾老太太可没那么好糊弄,哼道:“啥西方工艺啊?就是你本事不如人,常言道居安思危,我看你就是这些年称霸称懒了,不思进取,人家乔师傅卧薪尝胆十年,当然比你强。” “姑母教训的是,我改,一定改。”秦师傅特别诚恳地保证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秦师傅的办公室。 顾老太太环视一圈,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摆着的七小块儿布样,红布似火,蓝布就像雨洗过的天空,颜色纯粹极了。顾老太太走过去,捡起一块儿布料试着扯了扯,扯不坏,料子也没怎么松。 “跟咱们卖一样的价?”顾老太太脸色沉了下来。生意面前,交情得往后推,一样的价钱,任谁都会去买更好的货。顾怀修明明可以卖更高的价,却故意压低价格,摆明了就是奔着自家来的。 秦师傅无奈地点点头:“我派人打听过,咱们家的机器是从日本买的,他的是从美国运过来的,少爷联系过美国公司,洋鬼子说,说他们跟三跟东盛签了合同,三年内不做国内其他厂家的生意,机器只卖东盛。” 顾老太太毕竟有些见识,知道顾怀修这招叫垄断。 “出高价也不行?”顾老太太皱眉问。 秦师傅摇头,臭洋鬼子态度强硬,出两倍价格他们都不肯卖,谈什么合同规定。 “那就想办法拿到配方。”顾老太太咬牙道。 秦师傅心里咯噔一下,想办法,想啥办法啊?明面上肯定不行,暗地里 为了顾家,更是为了自己,秦师傅决定动用东盛纺织厂刚招人时,他就安插进去的一枚棋。 陆铎从纺织厂回来,蹬蹬蹬直奔二楼。 顾怀修人在工作室,这周都在研究发动机改进的一个技术难题。 “舅舅,喝口茶歇会吧,放松放松。”陆铎狗腿地给舅舅倒了一碗茶。 顾怀修看他一眼,继续忙了几分钟,才洗洗手,带外甥去了书房,工作室汽油味太重。 坐好了,陆铎兴奋道:“舅舅,那边鱼儿上钩了,怎么样,咱们送他一份假配方?” 早在发现奸细进了厂子,陆铎就在思索舅舅按兵不动的原因了,思来想去,陆铎还是觉得,舅舅是想将计就计,叫那边偷份假配方过去,到时候顾家卖出了劣质货,既影响口碑又白白亏了一大笔本钱。 顾怀修放下茶碗,盯着外甥问:“如果你是顾世钦,得到一份配方,大批量投入生产之前,你会不会核实配方的真实性?” 陆铎噎住了,厂里每样染料正式使用之前都会经过好几道检查程序,好确保产品质量,不核实就生产,据他对顾世钦的了解,人家没那么傻。 “那舅舅为何留着对家的奸细?”陆铎挠挠脑袋,越来越看不透舅舅的想法了。 顾怀修起身,走到窗前,背对外甥道:“把真配方给他。” 陆铎刚咽下去的茶水全都喷了出来,难以置信地望着舅舅。 顾怀修自有后招,派外甥去接乔师傅过来,要想让奸细顺利偷走真配方,还需乔师傅配合。 乔师傅乘着夜色来了,得了三爷的嘱咐,当场保证一定会将事情办妥。 第77章 077 秦师傅安插进东盛纺织厂的内奸叫郑贵,郑贵本是秦师傅老家的一个后生,在当地的小织布厂做过几年,年轻人有野心,背着包袱来杭城投奔秦师傅,碰巧赶上顾怀修在杭城建厂房招工,秦师傅就留了一个心眼,叫郑贵去那边应聘,两人隔段时间暗中联系。 郑贵二十出头,五官周正,人也机灵,加上有过纺织厂工作的经验,一进东盛纺织厂就大放光芒,顺利得了乔师傅的青睐,成为乔师傅的副手。郑贵把自己的青云直上归结在了他的优秀上,殊不知陆铎早就查清了厂里每个人的底细,故意叫乔师傅“重用”他而已。 既然是副手,郑贵接近乔师傅的机会还挺多的,而乔师傅得了顾怀修的嘱咐,演戏也演得很漂亮。郑贵要偷方子,乔师傅就故意制造了几次惊险,郑贵偷了三次才终于得手,如此郑贵、秦师傅觉得偷方子偷得很危险,才不会怀疑其中有诈。 拿了方子,郑贵连夜誊写一份,第二天早早把方子放回去,当晚他再趁着夜色摸去秦师傅的家,将方子交给秦师傅。 秦师傅看完方子,激动地交待道:“你先留在东盛,等我确定这些方子是真的,我会立即联系你,你带上钱去外地隐姓埋名,当个吃喝不愁的富贵老爷。” 郑贵又期待当老爷的好日子,又担心被陆铎发现,拉着秦师傅的手连声哀求:“叔,你快点啊,都说三爷心狠手辣,万一露馅,我就没命了!”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秦师傅语气肯定地道。 拿到方子,第二天秦师傅立即去顾家纺织厂偷偷染了布样,成品一出来,经过抗拉、洗涤褪色等检验,证明郑贵偷出来的方子果然是真的。秦师傅大喜过望,先把之前承诺的钱交给郑贵叫郑贵辞职远走高飞,亲眼看着郑贵上了船,秦师傅就兴高采烈地去找顾老太太、顾世钦了。 “什么,你配出彩虹系列的颜色了?”顾老太太惊喜交加地问。 秦师傅要邀功,当然不能说方子是自己偷来的,故编了一套特别真实的说辞,说他顶着巨大压力如何日夜苦思冥想如何不停地调色配制,三天三夜不睡,反反复复分析过东盛纺织厂的样本后,终于成功了。 顾老太太对此存了几分怀疑,不过她要的是结果,方子到底怎么来的,顾老太太不在意。 顾世钦则压根想不到秦师傅有胆子去东盛纺织厂偷方子,也不信老三会那么大意,所以对秦师傅的话信以为真。顾世钦、顾世昌、顾明严同时确认过新色布料的质量后,终于在顾老太太的连番催促下,正式对外公布顾家纺织厂出新布料了,只是把东盛纺织厂的“彩虹系列”,改成了顾家自创的“彩蝶”系列。 这批新货是东盛纺织厂先出的,但顾家纺织厂掌握的客源太大了,消息一放出去,本来还想去东盛纺织厂订货的商家纷纷继续向顾世钦父子订货,短短几天,顾家就接到了足以顶去年两个季度销量的订单。 面对顾家这边的大笔生意,顾怀修不曾露面,陆铎却带人去顾家纺织厂闹了一顿,指责顾家剽窃东盛的创意。 秦师傅和颜悦色地劝他:“陆经理,你这话就不对了,咱们这行,布料就那么多颜色,你能配出来的,我们也能配出来,反之亦然,大家各卖各的,有生意一起做,谈何剽窃?你看我们有找过那些小厂子吗?生意人啊,第一得有心胸气度,不能吃独食,哦,对了,就好比咱们杭城有名的几道名菜,从没听说山居客做东坡肉,就不许其他酒楼上同一道菜吧?” 他一嘴歪理,陆铎骂骂咧咧了半天,却拿他没办法,负气而去。 顾老太太得知后,心情别提多舒畅了,顾怀修不是给她送粽子吗?她就让管家准备了几匹好料子,以嫡母的名义送去顾怀修的别墅,让顾怀修多做几身夏衣。 管家奉命来顾怀修的别墅送礼,陆铎派出来福,直接把那管家吓得屁滚尿流狼狈而逃。 顾世钦、顾怀修的这场商战,上了报纸。 徐老太太看了报纸,既气顾老太太要得意了,又庆幸自己会谈判,当初没把所有赌注都压在顾怀修身上,现在顾怀修注定成不了气候,她正好专心撮合孙女与陈尧。 “清溪,祖母给过他机会,但显而易见,他两年内不可能击垮顾世钦父子,这种眼高手低的人,你趁早给我忘了,以后连陆铎也不许见。”喊来孙女,徐老太太十分严肃地告诫道。 清溪看完报纸,胸口就烧起了一把火,气顾家纺织厂利用顾怀修的创意赚钱,更心疼顾怀修现在的处境,巴不得马上去找顾怀修。就算帮不上忙,清溪也想让顾怀修知道,无论他能不能打垮顾家,她都会陪着他。 但清溪没有出门的机会。 师父杨老帮她物色了一个有厨艺天分的师弟,叫薛耀,其实薛耀比清溪大七岁呢,生的虎背熊腰的,只因拜杨老为师的时间比清溪晚,所以清溪就成师姐了。薛耀长得五大三粗,但性格安静容易害羞,一双手特别巧,就连捏出来的猫耳朵也与清溪捏的一样小巧可爱。 端午节过后不久,薛耀就学成出山了,清溪与薛耀一起在面馆待了两天,发现顾客们根本没吃出区别,清溪才放心地将徐庆堂面馆交给薛耀、孟进、小兰、翠翠四个,她在家里专心练习厨艺。 现在顾怀修处于下风,徐老太太担心孙女去找顾怀修,亲自盯着孙女不叫清溪出门。 清溪求了几次不管用,只能干着急。 秦师傅过得挺如意的,顾家生意好了,他又成了纺织厂的功臣,每天监督工人们赶工完成当天的订单任务,秦师傅过得很是轻松快活。 不知不觉到了六月初,晌午天气炎热,秦师傅正在厂房宿舍歇晌呢,突然被一阵敲门声震醒。 “谁啊?” “开门,警察。” 秦师傅怔了一下,就在此时,房门突然被人撞开,门口果然站着四个穿制服的警察。 秦师傅屁滚尿流地爬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怎么回事。 高个子警察看他一眼,冷声道:“怎么回事,到局里你就知道了。”说完,高个子警察让两个属下给秦师傅戴上口拷,然后他与另一位警察迅速在秦师傅的房间一阵翻箱倒柜,看到带字的纸就收起来。 秦师傅今年就干过一件大案子,想到那种可能,他眼皮一跳一跳的,忍不住往床上的凉席看去,一边后悔为何没烧了郑贵给他的方子,一边祈祷警察们别搜凉席底下。 然而事与愿违,高个子警察翻完柜子,第二个搜的就是床。 凉席掀开,露出一个黄褐色的信封。 高个子警察捡起信封,抽出里面的纸张看了看,满意了,收队,带走了秦师傅。 第二天,杭城日报就刊载了一则大消息:东盛纺织厂报警,顾家大师傅入狱。 看到标题,徐老太太莫名紧张,特意戴上老花镜继续看。 报纸上说,东盛纺织厂副经理陆铎状告顾家纺织厂的秦师傅买通东盛员工郑贵,郑贵窃取东盛染料方子交给秦师傅,秦师傅、顾世钦利用窃取的方子非法牟利。杭城警局接到报案,根据郑贵的口供与物证,立即抓获秦师傅,案件将等待进一步审理。 反复看了三遍报纸,徐老太太慢慢摘下眼镜,对着门外发起呆来。 明眼人都知道,顾家的“彩蝶”系列是从东盛的“彩虹”得到的灵感,徐老太太原本以为染布很容易,顾家是自己研制出来的染料,看过报纸,联想顾老太太的为人,徐老太太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她已经认定,秦师傅的方子就是偷来的。 如果真是这样,顾世钦、秦师傅偷了顾怀修的东西,是不是得把非法牟利的收入赔偿给顾怀修?也就是说,顾世钦、顾老太太非但做了一笔亏大本的生意,还把顾家百年经营起来的诚信招牌砸了?一个小偷纺织厂,谁还会跟他们做生意? 徐老太太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好在站在一场赌局前。 一边是顾怀修利用此案重创顾老太太母子,东盛纺织厂崛起,一边是顾怀修没有足够的证据,顾老太太、顾世钦成功翻案,顾家纺织厂继续在江南称霸,顾怀修与他的东盛纺织厂继续做小本生意,默默无闻。 赌哪个? 徐老太太突然想到了顾怀修送给顾老太太的人头。那么心狠手辣的人,回杭城就是为了复仇的,现在有了一个重创顾老太太的机会,顾怀修会不抓住?一个八岁离家在外漂泊数年然后通过短短两年就在申城站稳脚跟的男人,徐老太太不信顾怀修会那么笨。 “去请大小姐过来。”摸摸报纸,徐老太太有了决定。 最终结果还没出来,她不会明面上站队,但让孙女去给顾怀修喂颗甜枣,徐老太太还是舍得的。 胜负出来前,孙女对顾怀修的探望叫雪中送炭,等顾怀修胜了孙女再去,那就迟了。 第78章 078 清溪带着富贵、春雨出了门。 她来杭城后一直都在面馆忙碌,没有什么玩伴,出门的借口只有遛狗,然后徐老太太虽然答应让她去见顾怀修了,却要求清溪必须带上徐老太太的丫鬟春雨,以防顾怀修占清溪的便宜。 清溪想,祖母是真的一点都不了解顾怀修,顾怀修是亲过她,但也只限于亲,怎么看都是君子。 清溪发愁的是,她该如何联系上顾怀修。两个纺织厂出了那么大的事,顾怀修的别墅外会不会有记者蹲守?清溪敢与顾怀修恋爱,却还没做好公开恋情的准备,她也一直避免去考虑这个问题,因为一想就心烦头疼。前未婚夫是侄子,后面的男朋友是叔叔 人言可畏。 离开家门,清溪暗暗留意四周,如果顾怀修还在派人保护她 还没走出巷子,清溪就看到了一道熟悉的黑衣身影,短短的平头,不苟言笑的冷峻脸庞,正是去年帮她赶走光头混混、春节陪她们一家坐同一节车厢回秀城的那人。 清溪有点紧张,到了南湖边上,她才试探着朝黑衣人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黑衣人立即朝她走来,到了跟前先恭敬行礼:“大小姐有何吩咐?” 清溪看眼春雨,小声问他:“我想见三爷一面,他现在方便吗?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黑衣人想了想,垂眸道:“三爷这两日都在汽车厂,大小姐稍等,我去备车。” 汽车厂在郊外,黄包车太慢了,清溪便点点头,然后她与春雨继续沿湖往南逛,一会儿黑衣人开车从那边过来接她们就好。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清溪主仆上了车。 富贵好久没坐汽车兜风了,大脑袋趴在车窗上往外望,快满一岁的富贵长得又大又壮,也不知是天生底子好,还是清溪给它喂的伙食好。上次清溪去杨老家中探望,富贵比它同窝的兄弟们大整整一圈呢。 绕过风景优美的西湖,汽车一路开出城区,到了汽车厂也没有停,直接开进去了。 汽车厂有员工宿舍,身为东家的顾怀修显然没有与民同乐的习惯,单独给自己盖了一处幽静的小院子,平时他来厂办公、休息都在这边。院子周围有郁郁葱葱的竹林,十分清幽。 “三爷说他十分钟后过来,大小姐先去客厅休息吧。”黑衣人替清溪拉开车门,富贵先跳了出来,毫不认生地往院子里跑。 清溪下了车,春雨也想下来,黑衣人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大小姐”春雨慌了,焦急地隔窗喊清溪,担心清溪出事。 清溪看向黑衣人。 黑衣人解释道:“三爷的院子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大小姐放心,我会安排她去别的地方休息。” 清溪很放心,示意春雨不用着急,顾怀修连孟进都能拉拢,对付春雨只会更简单。 汽车开走了,清溪好奇地跨进翠竹掩映的小院,四周静悄悄的,除了一位将她领进客厅端完茶水就退下的灰发老者,整个院子好像再也没有旁人。 清溪坐到紫檀木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书看,结果掀开封皮,里面居然都是洋,好多地方被人作了笔记,熟悉的字迹,正是顾怀修所写。 清溪就翻他的笔记注解看,隐约猜到这是本汽车相关的书籍。 看着通篇的蝌蚪洋,清溪羡慕极了,觉得这样的顾怀修好有化。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清溪心里一慌,本能地将书放回原处,然后别头发、整理衫裙、站起来,一气呵成。脚步声已经到了客厅门前,清溪抬头,看见顾怀修跨了进来,底下是灰色长裤,上面啥也没穿,的胸膛在阳光下冒着汗光。 清溪万万没料到会是这样,震惊过后,嗖的背转过去,脸蛋迅速转红。 “天热,厂里员工都这样。”顾怀修一边走向沙发旁的白衣女孩,一边平静地解释道。 清溪理解,她在面馆做面时,热得满身汗,如果她是男人,肯定也会光膀子干活。 只是,顾怀修不去洗澡穿衣服,靠近她做什么? “口渴,帮我端茶。”顾怀修停在她身后,低声说。 清溪仿佛都感受到了来自他身上的热气,她脸色涨红,不满地抗议:“你自己倒。”一直把顾三爷当君子看的徐家大小姐,终于开始觉得他坏了。 “我刚刚修车,手上都是机油。” 顾怀修抬起胳膊,清溪视线一偏,就看到了男人黑乎乎的大手。 想到茶几上的白瓷茶具,清溪总算明白他为何要自己倒了,原来不是坏,而是不想弄脏茶碗。 “你,你坐下。”清溪背对他道。 顾怀修默默坐在她身边。 清溪重新拿了一个茶碗,倒了七分满,端茶起来,清溪紧紧闭上眼睛,才小心翼翼地转过去,红着脸调整茶碗高低:“你自己喝。” 顾怀修看着她红红的脸颊,也很佩服她能想到这个办法。 他不得不支起上半身,姿势别扭地就着她的手喝茶。 其实又哪渴到必须马上喝水的地步,无非是调戏自己的小女人罢了。 喝了两口,顾怀修站了起来,清溪刚想后退,忽听他说“别动”。 清溪更紧张了,声音发抖:“怎么了?” “你这里有根头发。”顾怀修拇指指腹在她嫩嫩的腮边轻轻擦过。 清溪闻到了一股难闻的味儿,但此时此刻,她心里全是顾怀修带起的痒,没想到别的。 “稍等,我去洗澡。”顾怀修低头,在她耳边道。 清溪嗯了声,听顾怀修去了二楼,她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上来。” 二楼传来他的声音,清溪疑惑地仰头。 顾怀修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右手指了指脸,提醒道:“上来,洗脸。” 说完,顾怀修转身去了他的卧室。 清溪还懵着,她脸脏了吗?为何叫她 脑海蓦地浮现出一只沾满机油的大黑手,清溪难以置信地摸了下刚刚被顾怀修碰过的地方,再一看,手指果然黑了一块儿! 清溪咬唇,她就说为何冷峻沉稳的顾怀修能带出陆铎那样的外甥,敢情当舅舅的也不正经! 在一楼没找到卫生间,清溪气呼呼地去了二楼。 顾怀修的卧室房门半开,里面传来清晰的冲洗声。 男人的胸膛再次闯进脑海,清溪低下头,心跳越来越快。 第79章 079 顾怀修的卧室有台电扇,清溪从浴室出来,就见顾怀修坐在临窗摆着的藤椅上。他换了白衣白裤,与刚刚赤着胸膛、一身油污的汽车“修理工”判若两人,一头黑发显然刚刚擦完,乱糟糟的,似乎还在往下滴水。 电扇对着他吹,嗡嗡嗡的,吹得男人的白衬衫紧紧贴在了身上,大夏天的,看着就好凉快。 “坐。”顾怀修指了指他对面的藤椅。 旁边就是一张宽大的床,清溪不想也不敢与他待在卧室,摸摸刚洗干净的右脸,清溪偏头道:“去客厅吧。” 顾怀修看着她:“客厅没电扇。” 清溪抿唇,小脸一点一点红了,闷闷道:“我不热。” 顾怀修听了,往后一靠,姿态惬意地陈述他坚持留在卧室的理由:“客厅是我招待客户的地方,你不是客户,而且,如果我想对你做什么,在哪里都一样。” 这话就很露骨了,清溪很不习惯今天的顾怀修,先是没穿上衣就来见她,又存心叫她来卧室。其实清溪是因为担心顾怀修诉讼输给那边才主动过来找他的,但顾怀修此时的态度,足以让清溪明白,他胜券在握,胸有成竹。 探望的目的已经达到,清溪就像快点离开,看眼顾怀修,她垂眸道:“我看见报纸了,有点担心,既然你没事,那我先回去了,祖母” 话没说完,顾怀修突然站了起来,脸上再无方才的慵懒,冷峻而危险。 清溪紧张到大气不敢出,想跑,记起上次在别墅顾怀修对她的惩罚,清溪便迈不开腿了。 “昨天试车出了问题,我一晚没睡,修车修到刚刚。”顾怀修停在她面前,语气不善。 清溪知道他有多爱车,也知道顾怀修在汽车上投注了大量的心血,那顾怀修现在的心情,大概就与她屡次尝试却做不出预期的美食一样吧?更何况制造汽车比烹饪美食耗费的人力、物力多多了,她竟然还因为谈话地点惹他不高兴。 “我” 清溪想道歉,顾怀修没给她机会,走过去关上卧室门,然后一边走向清溪,一边毫不遮掩地道:“你来之前,我差点就想砸了那辆车,但我的女人第一次主动来找我,我很高兴。我心平气和地来见你,只想跟你说说话。” 清溪早被他关门的举动吓到了,心慌意乱地往后躲,同时试图弥补自己的错误,乖乖地往窗边走:“我知道了,那咱们坐在这边说吧,还可以吹风扇。” 仿佛坐在椅子上就安全了,清溪迫不及待地坐在顾怀修给她准备的藤椅上,低下头,小手微微颤抖地去端茶碗。 然而没等她碰到茶碗,胳膊就被一只大手攥住了,清溪吓得呼吸一滞,而顾怀修稍微用力,便拎小鸡似的将清溪扯到怀里,紧跟着他带着清溪转身。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清溪才要抓住他手臂保持平衡,肩上突然传来一股大力,清溪就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了。 身后是顾怀修的床,清溪小腿先撞到床沿,本能地坐了下去,尚未坐稳,顾怀修便压了下来。 “别” 清溪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嘴唇就被男人堵住了,他一手掐着女孩腋窝将她彻底提到床上躺平,随即将女孩试图推拒的双手一起举到头顶攥牢。清溪手动不了了,身子、双腿都被他牢牢地压着,每一次用身体顶开他的尝试,都被顾怀修更强势地镇压回来。 清溪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迫地承受他炽烈的深吻,而在这个快要烧化她的吻里,清溪感受到了顾怀修对那辆辜负他期待的汽车的愤怒。清溪苦笑,她来的多是时候啊,成功避免了一辆汽车被主人砸烂,自己却承受了汽车主人的熊熊怒火。 清溪怕顾怀修,更怕盛怒的顾怀修,越怕就越乖,希望用自己的顺从,平息他的挫败与不甘。 意识到她不会再拒绝,顾怀修不知不觉放开了对清溪手腕的钳制,也不再只是亲吻她的唇,两手撑在女孩身侧,顾怀修忘情地往下亲她丁香花般娇嫩的脖子。被怒火或欲火支配的男人,浑身都是火一样的热,烧到她从未被人亲过的脖子上,清溪立即颤了下。 傻乎乎的女孩终于明白,她再乖下去,这个下午就真的危险了。 想象那样的情形,清溪害怕。 她紧紧抱住顾怀修,脑袋埋到他胸口,声音听起来都快哭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心烦。” 顾怀修的唇已经重新突破女孩的防守落在她暴露的耳垂上了,听见她的道歉,男人那双涌动着墨火的眼睛,渐渐恢复清明。身下是娇小柔软的她,是大热天主动送上来为他解渴的小女人,顾怀修还是想要的,但他不会委屈她。 “与你无关,是我急于求成。”撑高身体,顾怀修低声解释道。 清溪确认什么般地抬起头,杏眼雾濛濛的,可见刚刚受到了多大的惊吓。 顾怀修可不想吓坏自己的女人,安慰似的亲亲她脸颊,这就起来了,径直去浴室用凉水灭火。 清溪心有余悸,呆呆地躺了会儿,连忙挪到藤椅上,咕嘟咕嘟喝了一碗茶。 过了十几分钟,再次跨出浴室的顾怀修,又变成了清溪熟悉的沉稳三爷。 第80章 080 “你的车,是哪里出问题了吗?”替顾怀修倒了碗茶,清溪小心地问。 顾怀修背靠沙发,看了她一眼。 误会自己找错了话题,清溪低下头,不敢出声了。 对面却传来顾怀修低沉的解释:“发动机,提速时频繁熄火。” 清溪明白似的点点头,乌黑杏眼左看看右看看,压根不懂。 本来挺怄火的事,看见她怕他生气的胆小模样,顾怀修忽的笑了,朝她伸手。 清溪茫然地眨眼睛。 “给我抱会儿。” 虽然他嘴角挂着笑,清溪脑海中却依然是她拒绝留在卧室时顾怀修冷厉严肃的脸,为了避免再次点燃他的暴脾气,清溪乖乖地站了起来。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孩,今年比去年长了个子,徐老太太为孙女订了几身新衣裳,因为清溪之前每天都待在面馆几乎没有穿的机会,所以这几套夏衣都是崭新的,清溪并没想特意打扮,可那白色绣粉荷的衫裙,衬得她脸蛋愈发地娇嫩水灵,像南湖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当她过来,略显宽松的白衫儿被风扇吹得贴在了身上,像那首小池: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 在女孩发觉前,顾怀修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 清溪停在了他的藤椅前。 顾怀修握住她手,另一手自然而然地扶上她腰,将人抱到了腿上。 藤椅“嘎吱”响了下,顾怀修帮清溪调整坐姿的时候,响得更厉害,似乎不能承受。 清溪脸都要烧起来了,只觉得那声音怪怪的。 最终,她面朝他枕在男人臂弯,来自电扇的风,吹得她耳边碎发起起落落的,痒。 “面馆添人了?”顾怀修替她将碎发别到耳后,看着她问。最近他很忙,汽车是一方面,与那边的官司也得上心。郑贵早就招供,秦师傅的嘴很严,顾世钦又动用了不少关系试图撇清秦师傅与郑贵,顾怀修不得不参加了几次应酬。 而清溪的到来,就如同一场盛夏的雨,顾怀修身心舒爽。 他更想聊聊女孩近来的生活。 清溪想到师弟薛耀,笑了,垂着眼帘道:“我有师弟了,叫薛耀,身板比孟进还魁梧,祖母说他像戏里的鲁智深,但他特别内向,看到女孩子就脸红,都不敢跟我们说话。对了,你有空可以去面馆尝尝他的手艺,比我做的好吃。” 提到面,顾怀修喉头滚动。 清溪听到了,记起顾怀修说他从昨天就一直在修车的话,立即问他:“你上顿什么时候吃的?” 顾怀修沉默不语。 清溪皱眉,猜测道:“昨晚?” 顾怀修摸摸她眉头,抿唇道:“昨天早上。” 吃完早饭他才去试车,试车不顺,就没心情再吃饭了。 清溪瞅瞅腕表,再过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吃今天的午饭了,也就是说,顾怀修连续饿了三顿 “这边有厨房吗?”清溪强行从他腿上下来,不容拒绝地道:“我去做点吃的。” 厨房在后院,顾怀修带她过去,真饿了,更想吃自己女人的手艺。 院子里有厨房,但因为顾怀修在厂子住的时间不多,而且饮食没有搞特殊,工人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所以小厨房再此之前都是空置的。清溪要下厨,顾怀修临时派人去员工餐厅那儿拿了面、食材过来。 清溪已经能做好几样拿手菜了,但员工餐厅的米饭还没蒸熟,做面最快。 清溪也没有费事,擀了面条放进锅里煮着,她挽起袖子洗了几根黄瓜,放在案板上切丝。 顾怀修站在旁边,看见女孩手腕白皙纤细,仿佛都没怎么动,但那根黄瓜却以快过机器的速度变成了一条条粗细均匀的黄瓜丝。 这是顾怀修第一次看清溪下厨,女孩精湛的刀工叫他惊艳。 清溪没有注意到男人专注的目光,切好黄瓜,继续切海蜇。 面条出锅,过了凉水,再把搅拌均匀的凉拌海蜇往上一淋,这就是顾怀修顾三爷今天的早饭兼午饭了:黄瓜海蜇凉面。 “端过去吧,我洗洗手。”夏天只要生火就会热,清溪嘱咐完了,一边解围裙一边走向洗菜池。 顾怀修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看着她冒着点点汗光的红润侧脸,突然大步朝她走去。 听到脚步声,清溪疑惑地回头。 顾怀修已经到了跟前,一把将人压到洗菜池上,低头亲她脸上的汗珠。 腰被他圈着,上半身凌空的清溪本能地往后歪,为了不让自己倒下去,清溪一手撑住洗菜池子,一手着急地攥住顾怀修肩膀。勉强稳住身形,清溪看看近在咫尺的男人侧脸,在他连续亲她脸颊脖子的动作中,气息不稳地求他:“你,你别这样,去吃饭吧?” 明明已经亲了一次,他怎么又来了? “我更想吃你。”顾怀修从她颈窝抬起头,乌黑的眸子对着她说。 清溪: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反正,她就是往厨房大开的门口望了眼。 等清溪意识到她不该往那儿看的时候,已经迟了,顾怀修突然竖着抱起她走向门口,关了门再将清溪抵在门板上,男人终于再无任何顾忌,在飘荡着面香的闷热厨房中,他勾着她腰,热情如火地吻她嘴唇。 两人身高差距悬殊,清溪顺着他的力道,高高踮起了脚尖。 夏季的衣料都薄,被顾怀修亲得晕晕乎乎的时候,清溪忽然感受到一丝异样,顾怀修,好像在故意抵着她衣襟。被压迫的感觉是那么明显,清溪再傻,也领悟了顾怀修的意图,尤其是,他的手就在边上徘徊。 太坏了。 “好,好了吗?”清溪闭着眼睛,小手攀在他肩头。 年少的女孩,天真纯洁的像雪,丝毫不知男人真正的需要。 嘴唇贴着她衣领上的花边,顾怀修摇头。 清溪大气不敢出。 “如果案子胜了,以后这里,我可以动。”额头抵着她肩膀,顾怀修往下吹了口气。 宛如风吹,枝头的丁香花微微颤抖。 清溪全身发软,急红了脸。 顾怀修放下她腰:“如何?” 双脚终于踩到平地,清溪恼羞成怒地推他:“你再胡说,以后你出什么事,我都不来了。” 顾怀修笑了笑,转身去端面碗。 清溪拉开门,先他回了前院客厅,抱着顾怀修的洋书坐在沙发一角,一眼都不看他。 顾怀修饿了,专心吃面,满满的一碗面吃完,他才看着清溪道:“这桩案子,我只有五成把握,如果你答应刚刚的条件,我会设法将胜算提高两成。” 清溪低着头哼道:“你说过,你的事与我无关,我为何要因为你的输赢答应?” 小姑娘嘴硬,顾怀修逗她:“与你无关,与你将来的聘礼有关。” 清溪立即就想到了龙舟节那日,陆铎的“舅妈”说法。 她抿抿唇,见顾怀修吃完了,清溪放下书道:“祖母要我中午前回去,我走了。” 顾怀修也不留,派人去通知司机开车过来。 清溪莫名地失望,既然顾怀修不想与她多待,清溪跨出客厅,早早去院子门口等着,站在竹林边上的阴凉里。 顾怀修过了会儿才出来,瞥见男人的身影,清溪故意朝反方向转身。 女孩的小脾气只会让人觉得可爱,顾怀修走到清溪身旁,抬手。 清溪就觉得有凉凉的什么贴上了自己的脸,吓了她一跳。 “路上渴了喝。”顾怀修将汽水递给她。 清溪瞅瞅他口中的玻璃瓶汽水,不知不觉消了气。 汽车开过来了,富贵在厂子里溜达一圈,也玩完回来了。 “那个条件,我就当你答应了。”汽车停下来的那一瞬,顾怀修看着汽车,面无表情地说。 “我没答应。”清溪气鼓鼓地道。 顾怀修回以一笑,看她的眼神,好像她是锅里已经煮熟的鸭子,插翅难飞。 清溪心慌意乱地上了汽车。 汽车突突突地往前开,绕着竹林转弯时,清溪才偷偷往后瞄了一眼,就见郁郁葱葱的竹林旁,顾怀修单手插着口袋站在那儿,好像也瞧见她了,男人突然抬手放在胸口,暗示着什么。 清溪暗暗咬牙,打定主意再也不单独出门见他了。 清溪赶在午饭前回了家。 徐老太太等了半天,孙女总算回来了,徐老太太先让春雨出去,她半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孙女。 清溪撒谎的本事还没练到家,尤其是这种事情,祖母不问还好,一旦追究起来,联想顾怀修做的坏事,清溪的小脸蛋便最先泄露了主人的秘密。 徐老太太气得差点吐血,低声审问孙女:“他怎么欺负你的?” 该死的顾老三,真是蹬鼻子上脸,她派孙女去示好,顾老三居然趁机占孙女便宜。 清溪不可能说出真相,埋着脑袋嗫嚅道:“他,他拉我手” 只是摸了下小手? 徐老太太不信顾老三那么规矩,但清溪咬定就摸了手,而摸手也确实足以让一个矜持闺秀脸红羞涩,徐老太太就没法追究了,要求孙女保证再也不去找顾怀修后,徐老太太这才打听情况:“案子,他有把握吗?” 清溪点点头,才没相信顾怀修那番“五成胜算”的鬼话,真把她当小孩子糊弄呢。 徐老太太松了口气,她与顾老太太势如水火,又有了陈尧当孙女婿备选,徐老太太也彻底放弃了顾家,这种时候,她自然想看顾老太太从天上掉下来。 知道杭城有不少人都与徐老太太一个想法,巴不得看她的热闹,顾老太太豁出去了,动用了她几十年攒下的所有相关人脉,一方面稳住侄子秦师傅的军心,让秦师傅咬定方子是他自己配出来的,一方面试图让法庭否认顾怀修提出的所谓“配方专利”说。 但顾老太太、顾世钦都低估了顾怀修。 从根本上讲,顾老太太、顾世钦都是旧派人的思想,既然顾家纺织厂已经是江南纺织厂的龙头了,他们最多多购买几台机器提高生产效率,但在企业经营法律方面,母子俩更多时候都是按照约定俗成的惯例行事,合同用的多,母子俩还熟悉些,轮到最近几年才实施的专利法,母子俩都没怎么了解过。 顾明严倒是留过学,但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留学期间,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吃喝玩乐上,专业东西只学了个笼统,回国后主要负责对外贸易,也不曾专门研究过什么专利。 顾怀修有备而来,纺织厂正式营业前,先把几项专利搞定了。法律方面他稳操胜券,秦师傅那边 来自申城的顾三爷,黑白两道通吃,监狱里使些手段,秦师傅就撑不住了,一五一十地全部招供。顾老太太、顾世钦唯一幸运的,就是母子俩没有真正参与配方盗窃案,秦师傅还指望顾老太太早点将他救出牢房,当然不会将两人拉进来,主动承担了所有罪名。 六月底,法庭依照法律作出判决,秦师傅、郑贵盗取东盛纺织厂商业机密罪名成立,入狱十年,另责令顾家纺织厂立即停止销售“彩蝶”系列布料,并将顾家通过“彩蝶”系列布料获取的全部收入赔偿给东盛纺织厂,此外还要额外赔偿东盛纺织厂的其他损失。 然而顾家面临的不仅仅是给顾怀修的大额赔偿与信誉危机,更严重的,是顾家纺织厂已经与全国近百家老主顾签了订货合同,现在顾家因为本身经营问题终止供货,老主顾们自然有权要求顾家履行违约责任。 “什么?李家不是去东盛订货了吗,既然有货不耽误他们生意,他还管咱们要什么违约金?” 顾家宅子,顾老太太被新来的噩耗打击到了,义愤填膺地拔高声音。 顾家男人都在纺织厂没黑没夜地做补救,李家的电话直接打到顾宅,大太太听完转述给婆母的。此时婆婆朝她瞪眼睛,大太太又怕又委屈,闷闷道:“一个个都是白眼狼,平时求咱们的时候比孙子还殷勤,现在看咱们有麻烦了,就来落井下石。” 刚说完,电话又响了,大太太瞅瞅婆母,没敢接。 电话铃铃铃地继续响。 顾老太太咬紧牙关,亲自去接。 又是一个索要违约金的老主顾,只是这次数额更大,足足有五万大洋。 听到金额,顾老太太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地昏倒在沙发,手里的电话掉下去,“咣当”砸在地板上。 第81章 081 整个夏季,杭城大街小巷谈论的都是顾世钦与顾怀修这对儿同父异母兄弟的纺织厂案子。 杭城的上流圈也都在关注此案,直到案情以顾怀修的胜诉结束,先前表示观望的名流们,终于开始站队了。诚然,因为支付给东盛纺织厂以及众多“彩蝶系列”合同方的巨额赔款,顾家元气大损,几乎花光了老底,但顾家纺织厂还在,厂里还有一批老合同,有生意就有进项,加上也不是所有老主顾都与顾世钦翻脸了,因此顾世钦虽然输地很难看,一家人却能凭借祖辈积攒下来的名望,继续跻身于杭城名流圈,只不过地位大不如从前,出门做客注定要受些嘲讽冷脸。 另一边,顾怀修毫无意外地成了杭城名流们争相结交的新贵。 顾怀修一来杭城就建了两个大厂子,本身身家就很雄厚了,与顾世钦的这场官司,顾怀修先是拿了顾世钦的大笔赔偿,紧接着又不费吹灰之力地吸引了原顾家合同方的订单,除此之外,案子在各大城市登报的同时,东盛纺织厂与“彩虹系列”布料的广告也打出去了,光靠短短两个月纺织厂的订单金额,顾怀修的财富就令人眼馋。 一个年轻俊美的新贵,自然成了好女婿人选。 可惜顾怀修心思全在汽车厂,除非必要,他把所有应酬都交给了陆铎。陆铎比顾怀修更年轻,两人又是舅舅外甥的关系,那些有心与顾怀修攀亲事的人家见不到顾怀修的面,便将主意打在了陆铎头上,今天一位陈小姐,明天一位万小姐,各种应酬下来,陆铎身心俱疲,差点也要染上怕女人的毛病。 韩家。 又逢周末,本该睡懒觉的日子,韩戎早早起来了,刷牙洗脸,对着镜子仔细刮了胡子,然后涂抹发油。韩戎从小就是美男子,他烦女人们巴结他,但韩戎从来都没有因此迁怒自己的容貌,反而十分注意保养。 现在有了喜欢的女人,韩戎对自己的衣着形象就更上心了。 灰色衬衫故意解开上面两颗扣子,韩戎前后照照,很满意。 “爹,你最近好像越来越臭美了。”吃早餐的时候,韩莹瞅了一会儿对面的父亲,笑着说。 韩戎挑眉,盯着女儿问:“什么叫臭美?你爹我正当壮年,玉树临风,天生的好容貌。” 他大言不惭,韩莹替父亲害羞,做个鬼脸,低头吃饭。 饭后父女俩去湖边散步,回来后韩莹去了楼上,韩戎单独坐在客厅,随手捡起今天的报纸看。 看到顾世钦的名字,韩戎皱了皱眉。 短短一周,顾世钦去银行找过他三次,据说需要一笔钱周转,韩戎刚与顾怀修搭上线,不想再与顾世钦合作,就让秘书推了。只是,韩戎有种感觉,顾世钦不会轻易罢休 韩戎不喜被女人纠缠,更不喜被情敌纠缠。 看了会儿报纸,院子里终于传来佣人与林晚音打招呼的声音。 韩戎立即抬头,就见跨进大厅的女老师穿了一件死气沉沉、老气横秋的黑色旗袍,看到他,女人强颜欢笑,眉宇间却凝着无法忽视的愁绪。 韩戎心里一沉。顾世钦对林晚音别有居心,他早就看出来了,但林晚音对顾世钦有没有那种感情,韩戎却忘了探究,如今顾世钦倒了大霉,林晚音从着装到神情都丧气起来,莫非,她在替顾世钦担心? 这一刻,韩戎总算记起一件事,顾世钦长得也人模狗样啊! 一想到林晚音与顾世钦两情相悦,韩戎的心情就不美妙了。 “你没事吧?”韩戎放下报纸,不掩关心地问道。马处长事件后,经过韩戎的努力,他与林晚音虽然还算不上朋友,但也变得与普通雇主、家庭教师差不多了,日常寒暄很正常。 林晚音摇摇头,大方笑道:“没事,您继续休息,我去找小姐。” 韩戎就不好追问了。 林晚音默默上了楼,只是她有心事,教导韩莹时,难免走了几次神。 快到七月十五中元节了,悼念亡人的日子,婆婆思念儿子,自打入了七月精神就一日不如一日,对她也越来越林晚音小心翼翼的,尽量不触婆婆的霉头,可婆婆不喜她,总能找到理由,譬如今早,她只是穿了件白底的旗袍,没有任何彩色绣样,婆婆竟也嫌弃她招摇,问她想去勾引谁。 记起当时的情形,林晚音偷偷红了眼圈。 婆婆私底下骂的她,林晚音也不想让女儿们知道,委屈苦楚只能自己吞。 “老师,我想听春江花月夜,你谈给我听好不好?”练完曲子,韩莹突然兴起,央求道。 林晚音疑惑:“为什么想听这首?” 韩莹笑:“前天我去许部长家玩,许姐姐弹这首钢琴曲了。” 再单纯的小姑娘,都有一点攀比的心思。 林晚音了然,点点头,如韩莹所愿,弹给她听。 楼上响起婉转悠扬的旋律,韩戎背靠沙发,闭着眼睛欣赏,手在膝盖处轻轻打着拍子。 “行长,顾先生来了。” 气氛被破坏,韩戎抿了下唇,顾世钦行啊,银行看不见他,就来家里找。 看眼二楼,韩戎示意佣人请顾世钦进来。 顾世钦上次来韩宅是为了见林晚音,这次,他只是为了筹钱,手头的几笔订单,需要银行贷款周转。只是,就在他跨进大厅的瞬间,楼上的琴声里突然多了明显的悲戚。春江花月夜,脍炙人口的诗篇,既描绘了一幅月夜美景,也表达了一对儿分隔两地的夫妻对彼此的思念。 论对林晚音的了解,顾世钦还是比韩戎多的,静静地听了一段,顾世钦便明白,林晚音又在怀念徐望山了。不管林晚音对徐望山的感情有多深,两人夫妻十几载,又逢七月十五将近,林晚音此时思念亡夫,都是人之常情。 顾世钦理解,但心里更苦了,心爱的女人就在楼上,他却见不到碰不到,而且他也没有资格碰了,老三的报复来得那么快,此时此刻,顾世钦再无暇顾及儿女情长。 平静了思绪,顾世钦微笑着走进大厅。 韩戎却把顾世钦的笑容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林晚音琴声里对男人的想念他也听出来了,顾世钦笑得那么高兴,莫非林晚音想的那个人就是顾世钦? 韩戎十分不愿意承认,但,他再自负,也没自负到认为林晚音已经爱上了他,想的也是他。 “顾兄找我有事?”韩戎敷衍又冷淡地招呼道。 顾世钦早就猜到了韩戎的态度,可人在屋檐下,他必须舍下脸面。 简单的寒暄后,顾世钦提出向江生银行贷款的请求。 情场上的失意,韩戎在商场上找了回来,随便抬出个官方拒绝借款的幌子,就把顾世钦回绝了。 “我还有事,恕不奉陪。”拒绝之后,韩戎一丝情面都不留,径直朝楼梯走去。 顾世钦情不自禁追了两步:“韩兄” “送客。”韩戎冷声道。 打发了顾世钦,韩戎胸口依然烦闷,点支雪茄,靠在书房外面等。 上午的课结束了,韩莹高高兴兴地要送老师下楼。 “莹莹再去练会儿琴,我有话与林老师说。”韩戎摁灭烟头,面无表情地拦住师生俩。 韩莹见父亲心情不是很好,乖乖地回了书房。 林晚音茫然地看着韩戎。 韩戎将人引到二楼的窗边,看看林晚音,他似是在为难什么,良久才斟酌道:“听你的琴声,似有悲苦之意,是不是遇到了麻烦?你是莹莹的老师,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我会尽力而为。” 林晚音吃了一惊,弹琴的时候,因为早上婆母的刁难,她的确很想亡夫,韩戎居然听出来了? 她垂眸道:“行长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家里一切都好,并没有烦恼。” 韩戎不信,逼问道:“那你的琴声为何不对?” 林晚音弹琴走神,本就心虚,下意识地解释情绪表达过头的地方:“曲中有妇人对丈夫的思念之情,我没把握好分寸,叫行长见笑了。” 韩戎刚想讽刺她是不是在想哪个男人,冲动的话出口之前,注意到她身上的黑色旗袍,韩戎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沉默片刻,他试探着问:“你,想起清溪她爹了?” 心事被戳破,林晚音尴尬地偏头。 韩戎神色却缓和下来,中元节快到了,林晚音缅怀亡夫,应该的。 “对不起,我失言了。”恢复理智,韩戎马上道歉,免得女人嫌他不懂礼貌。 林晚音同样愧疚,她的任务是教导韩莹,上课走神是她的不对。 互相道歉后,韩戎再没有留林晚音的借口,亲自送她出门。 林晚音回到徐宅,徐老太太正在看孟进父亲孟师傅从秀城寄来的信,说是徐家祖宅、酒楼都已经修缮完毕,祭拜需要的香火、纸钱也都准备齐全了,徐老太太娘几个可以随时动身回乡。 一封信没看完,徐老太太就开始落泪了,不回秀城还好,一冒出回秀城的念头,她就好像又回到了去年她带孙女来杭城的那天,儿子一直送到车站,笑呵呵地叮嘱她好好照顾孙女,还说等娘俩回来,他再来车站接。 结果那一别,就成了永别。 “祖母,您别哭了”清溪上前安慰祖母,自己脸上也挂了泪珠。 徐老太太泣不成声。 清溪跪在祖母面前,边哭边道:“祖母,这次咱们在家住到九月吧,办完我爹的一年再回来。” 徐老太太搂住最懂事的大孙女,哽咽道:“好,咱们娘几个多陪陪你爹。” 清溪枕着祖母的膝盖,一双湿漉漉的杏眼里除了泪,还有恨。 八月下旬,秀城会举办新一年的厨神赛,罗家不是想要拿厨神吗?她不会让他们如愿的。 当天娘几个收拾收拾东西,翌日便坐上了从杭城开往秀城的火车,留下薛耀、孟进、小兰、翠翠经营徐庆堂面馆。 火车开走了,花莲路旁的一栋别墅里,陆铎悻悻道:“清溪小姐真够无情的,说走就走,一声招呼都不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顾怀修面朝窗外,远处碧空如洗,她不在的杭城,就像少了盐的菜肴,寡淡无味。 第82章 082 过完中元节,林晚音带着玉溪回杭城了,她要当家教,玉溪得上学读书,不能久留。 徐家偌大的宅子,就徐老太太、清溪、云溪娘仨住,孟师傅夫妻暂且搬过来给她们作伴,剩下的就是徐家新雇的佣人了。出于安全起见,徐老太太出钱雇了四个身强体健的护院,前院俩后院俩,每晚轮流守夜。 送走母亲,清溪在自家酒楼的大门上贴了一份招聘告示,聘请一位掌柜、一位大厨、两个学徒以及两个跑堂的。 徐庆堂所在的街道乃秀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人来人往,告示一贴出来,立即引来一群看热闹的。清溪在杭城开面馆后,上过两次报纸,秀城百姓引以为荣,觉得徐家替秀城扬了名,对清溪的厨艺也有了信心。食客们盼望徐庆堂早日开张,想加入大酒楼提高待遇的厨师、学徒、伙计们也纷纷前来应聘。 清溪没有招聘的经验,托孟师傅主要负责此事,她在旁旁观。 孟师傅对杭城各个酒楼的厨师们了如指掌,应聘者的厨艺、品行,只看姓名,他便心中有数了。 三日后,孟师傅成功挑了两个淳朴好学心灵手巧的学徒,跑堂、掌柜也都是他认识的熟人,只有大厨人选,孟师傅在两位厨师里犹豫不决,请清溪、徐老太太做主。 这两位厨师,一位姓赵,原是福满门的大厨,去年徐庆堂被一把大火烧光,主厨之一的刘师傅被福满门挖走,赵师傅虽然是福满门的招牌,但因为他性情傲慢目中无人,早就得罪了福满门的东家,刘师傅一来,赵师傅就被福满门辞退了。赵师傅厨艺一流,福满门不要他,他便去投奔罗家的放鹤楼,可惜罗家不缺厨子,又深谙赵师傅不好相处,客气地将其拒之门外。 另一位厨师姓魏,叫魏元,并非秀城人,乃秀城邻县一家大酒楼的学徒,从九岁开始入行,魏元一共当了十五年的学徒,最大的愿望就是转正当厨师,但他师父兼东家嫉妒贤能,硬是不给魏元机会,魏元想离开,当年又签了长契。这几年魏元一直尝试找个愿意帮他赎身的新东家,奈何没人愿意收留。 孟师傅私底下告诉清溪,赵师傅、魏元的厨艺不相上下,其他方面,赵师傅恃才傲物脾气臭,魏元身上背着债,都有不足,他是真的无法选择。 清溪与祖母商量后,先让赵师傅、魏元一人做道拿手好菜。 赵师傅做的是蟹黄鱼翅,其鱼翅脆嫩,蟹黄、蟹肉油润香糯,味道鲜美极了,爱吃螃蟹的徐老太太赞不绝口。魏元不甘落后,呈上一盘八宝鸭,鸭形丰腴饱满,金红的颜色漂亮诱人,鸭腹中的火腿、瑶柱等配料完全吸收了鸭肉香,入口绵滑,轻轻一抿就化了。 徐老太太放下筷子,再看看年仅二十四岁的魏元,五官周正一身傲骨,徐老太太突然也不知道该怎么挑了。赵师傅有名气,能招揽生意,魏元年轻,还能干三十多年呢。 “清溪,你怎么说?”徐老太太问孙女。 清溪看向二人。 年过四十的赵师傅看她一眼,似乎很不服气自己的前程要交给一个小姑娘裁断。 魏元不卑也不亢,面容平静地等待结果。 清溪离开席位,笑着对二人道:“赵师傅、魏师傅,如果你们愿意,今日咱们就签合同吧。” 魏元年轻的脸上终于露出喜色。 赵师傅却瞪大了眼睛,瞅瞅魏元,然后以过来人的口吻教导清溪:“徐庆堂用两个大厨足矣,大小姐切勿贪多,白白浪费一笔佣金。” 孟师傅也递给清溪一个三思的眼神。 清溪自有打算,坚持两个都要。 “多谢大小姐赏识,魏元生平最大愿望便是成为主厨,今日大小姐帮我达成心愿,魏元便将话放在这里,只要大小姐不弃,魏元这辈子便只在徐庆堂干了,绝无二心。”尘埃落定,魏元难掩激动地朝清溪、徐老太太行了一个大礼。 一个表了态,清溪看向赵师傅。 赵师傅哼了哼,不太情愿地接受了这份差事。 孟师傅乐呵呵地拍拍他肩膀:“老哥放心,大小姐在厨房,她当家,大小姐不在,你就是主厨,我跟魏元都听你安排。”论资历,孟师傅对赵师傅心悦诚服,反正赵师傅没有坏心,脾气差点就差点,他不介意。 孟师傅这么和善,赵师傅颇为意外,要知道他以前共事的厨子、伙计,没有一个待见他的。 “你真这么想?”赵师傅狐疑地问。 孟师傅失笑,朝清溪扬扬下巴:“当着大小姐的面,我还能说假话?” 赵师傅终于信了,转向魏元。 魏元很谦虚:“魏元初出茅庐,以后还请两位前辈多加提点。” 这话好听,赵师傅满意地笑了。 大厨们相处融洽,清溪也很满意,一切准备就绪,七月二十八黄道吉日,秀城徐庆堂重新开张! 开张当天,厨房交给孟师傅三人,徐老太太领着清溪在酒楼门前招待客人。第一日就来捧场的多是徐庆堂的熟客,徐老太太打扮得精神抖擞,笑容满面地与老朋友们寒暄,清溪也早不是曾经养在深闺的小姐了,站在祖母身边,她大大方方地欢迎来客,举手投足中透出的沉稳劲儿,丝毫不输儿郎。 放鹤楼的罗老父子沿着巷子走过来,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焕然一新的徐庆堂前,徐家大小姐自信从容,接人待物比徐望山更叫人如沐春风。 罗荣恨得咬牙:“早知道” “闭嘴。”罗老及时打断长子的无用之话,这边人来人往,岂是谈论秘密的地方? 罗荣左右看看,不吭声了。 “走吧,去看看徐家大丫头。”罗老爷子笑了笑,一副和蔼老人的模样。 徐庆堂前,清溪最先发现了罗家父子,面对杀父仇人,清溪做不到完全无动于衷,但在罗家父子靠近之前,清溪已经将那股恨压了下去,敬重地与二人见礼:“罗爷爷、罗叔叔。” 罗老微微眯起眼睛,确定清溪对他的态度一切如常,并没有将美食节遇到的阻碍与他们联系到一起,罗老放了心,笑着道:“短短一年时间,清溪进步神速,在杭城都闯出了名堂,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清溪刚要谦虚,徐老太太摆摆手,笑眯眯地道:“什么名堂,小孩子瞎折腾罢了,你可别夸她,不然清溪一骄傲,往后更不知天高地厚了。”贬低了自家孙女,徐老太太熟稔地打听罗家情况,一会儿问问罗家某个孙子娶媳妇了没,一会儿问问罗老太太身体如何,滴水不漏。 罗老一一回答。 “好了,你们先去里面坐,改日有空咱们再叙旧。”徐老太太热情地将二人往里请。 罗老父子俩笑着进了酒楼。 徐老太太瞅着两人的背影,心里别提多恨了,恨到她让孟师傅单独往父子俩的菜肴里加点“料”的念头,都无法减轻那恨一星半点。 “你看着点,我去歇会儿。”到底上了年纪,又被罗老父子刺激了一番,徐老太太有点累了。 清溪点头,示意春雨扶祖母去后院休息。 徐老太太走后,清溪继续招呼客人,这边刚目送一位熟客进去,一转身,就对上了一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修长身影。 清溪目瞪口呆。 “可还有雅间?”戴墨镜的男人漠然问。 清溪心慌意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点头了没有。 “忙完了,去雅间找我。”顾怀修留下一句话,这便进去了。 第83章 083 顾怀修一来,清溪的心就乱了,七月初她离开杭城,到今日,两人快一个月没见了。 半个小时后,清溪去了二楼,笑着询问雅间里的客人们可还满意,意思一下便退出雅间,让客人们安心享用,一间一间地轮过来,很快就到了顾怀修的那间。与杭城的山居客相比,秀城的徐庆堂酒楼规模真的挺小的。 “你也累了,先去喝口水吧。”站在门前,清溪低声对春雨道。 春雨识趣地告退。 等春雨下楼了,清溪才推开房门。 雅间的雕花轩窗关着,显得光线略暗,顾怀修坐在红木饭桌东侧,墨镜已摘,静静地看着她。隔壁雅间的喧哗传过来,这边幽静宛如他的后宅私舍。 “这些菜,不合口味吗?”心慌意乱,注意到桌上的三道菜都没怎么动,清溪一边走向顾怀修,一边小声地问。 “不输山居客。”自己女人的酒楼,顾怀修还没傻到给清溪泼冷水,而且他说的也是实话,并非存心讨好什么。 顾怀修也是个口味很挑的食客,听他这么说,清溪就笑了,气氛也轻松了几分,疑惑问:“那你怎么不吃?” “等你。”顾怀修淡淡道。 清溪脸一热,刚刚还大方待客的酒楼女东家,这会儿羞涩甜蜜地低下头,又变成了顾三爷的小女人。 顾怀修攥住她手腕,熟练地将已经走到跟前的女孩拉到怀里,抱到腿上。 “为何不告而别?”抬起她下巴,顾怀修垂下眼帘,从清溪的角度看,这样的三爷好像生气了。 清溪抿抿唇,细声替自己辩解:“我想过写信,但不知怎么送出去,祖母盯得紧反正,反正我去哪儿你都知道,就没写了。” 顾怀修沉默,幽幽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时间有限,清溪扭捏一会儿,打听他的情况:“你来秀城有事吗?什么时候回去?” 顾怀修是个大忙人,清溪压根没想过顾怀修单纯来看她的这种可能。 “饭后便走。”顾怀修道,声音平静,眼里也不含任何情绪。 清溪突然不舍。 顾怀修的吻落了下来。 清溪靠在他怀里,一开始只是乖乖的承受,但想到他一会儿就要走了,下次还不知道何时再见,清溪胸口就冒出一种冲动,当浅吻变成深吻,清溪第一次在意志清醒的时候主动攀上顾怀修的肩膀,白皙娇嫩的小手紧紧地勾住他脖子。 “再喝一碗!” “不行不行,真的醉了” 此起彼伏的劝酒声起起落落,兴头上的食客们却不知道,酒楼年少美丽的女东家正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炽烈地深吻。 清溪要被顾怀修烧化了,头晕目眩忘了身在何地,顾怀修却替她记着场合。 他以截然不同于身体温度的冷静,结束了这个吻。 在他离开的那一瞬,清溪睁开眼睛,脸色绯红的女孩,额前的刘海乱了,杏眼湿润茫然,红嫩饱满的唇微微张开,好像还没要够的样子。 顾怀修眸色变深,重新覆了上去。 短暂的空隙,清溪终于再次听到了酒楼食客们的喧哗,也猛地记了起来,眼看顾怀修又要将她带入下一轮旋涡,清溪下意识地往他怀里躲。顾怀修的唇就落在了她耳垂上,他顿住,就在清溪觉得他冷静一会儿就会起来的时候,男人倏地拽住她衣领往下一扯 清溪震惊地忘了反应,直到肩头传来轻微的疼。 他,居然在咬她? 清溪完全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向埋在她肩头的男人,而顾怀修已经松开了嘴,黑眸沉沉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女孩。她今日穿了一件梅红色的衫子,金色镶边的领口处露出一角雪白的肩头,宛如清雪玉冰。 无人碰触过的地方,唯独被他留下了印记。 清溪这才从顾怀修的偷袭中回神,脸色涨红,急急地将衣衫拉了上来,恼羞成怒地要离开。 顾怀修大手一使劲儿,便将人给按了回来。 “你” “这是你不告而别的惩罚。”等她收拾好衣裳,顾怀修才隔着衣裳握住她肩头,沉声道。 清溪绷着脸,就是不高兴,即便她莹润的脸上还残留激吻过后的红晕。 顾怀修俯身,嘴唇在她鼻尖碰了碰,黑眸看着她提醒道:“纺织厂的案子胜了,何时履行你答应过的条件?” 清溪心一紧,与那个所谓的条件相比,被他咬口肩膀算什么? 她很慌,顾怀修的眼神与语气,好像真的要在这里对她那样。 “你别胡来”清溪吓得攥住衣襟,活脱脱一个面临恶霸欺凌的无助少女。 小女人这么可爱,顾怀修倒是想胡来,但在秀城,在这间大火过后重建的酒楼,不合适。 “要参加今年的厨神赛?”握住她发烫的手,顾怀修开始问她正事。 话题变得很突然,但他天生冷脸,说什么都一样的调调,以至于从风花雪月到家族仇恨,清溪居然毫无阻碍地随着他转变了心情。 罗老父子就在二楼的某个雅间,清溪脸颊迅速恢复如常,清冷的眼神居然也有了几分顾怀修的味道。 “可有把握?”顾怀修一边帮她整理亲乱的刘海,一边低声问。 清溪没答。 从去年九月到现在,清溪有八个月的时间都在做面食,但同样是这八个月,作料份量、火候大小、刀工调味、翻勺装盘等烹饪技巧,其他学徒需要两三年才能入门的,清溪已经融会贯通。端午前,清溪拿出了一道钱王四喜鼎,端午后面馆交给薛耀,清溪可以集中精力练习菜式,普通的菜肴她一天就能做出最好的味道,复杂点的大菜三天也足以搞定。 酒楼开张前,父亲做过的菜,清溪都能做出来了。 但这还不够,没有厨师会年年都用一道菜参加比赛,比赛前的这最后半个多月,清溪要做的,就是拿出一道属于她自己的菜。 有把握吗? 清溪没有,但她会全力以赴。 “若你赢了,我也送你一份礼。”扶她站到地上,顾怀修平静地道。 清溪想象不出他的礼物,现在她也没有那个心情顾及这个。 “去吧。”顾怀修看了眼门口。 清溪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她顿足,背对他轻声确认自己的猜测:“你是,专程来看我的?” “嗯。” 清溪笑了,心满意足地往外走,推开雅间门的时候,她眼中的甜蜜消失,又变成了自家酒楼刚开张的徐家大小姐。 快到楼梯口,旁边雅间的客人出来了,正是罗家父子。 “罗爷爷吃得可好?”清溪等了会儿,笑着招呼道。 罗老爷子颔首,慈爱道:“望山后继有人,老夫深感欣慰啊。” 清溪露出一丝悲伤。 罗老爷子拍拍小姑娘肩膀,与她并肩往下走,都是酒楼东家,自然而然聊到了厨神赛的事:“大丫头今年参赛吗?” 清溪叹道:“秀城的厨神赛,徐家一次都没落过,虽然我厨艺不精,但还是想去试试,能与各位长辈们同台竞赛,亦是我的荣幸。” 罗老爷子的长子罗荣,难以察觉地扯了扯嘴角,再漂亮的小姑娘,碍了他的眼也不招人喜欢了。 罗老爷子却是非常鼓励清溪的态度,还诚心诚意地提点了一番:“其实各个大厨们的厨艺难分伯仲,重要的是得放松心态,否则一慌张就容易乱了分寸。大丫头记住了,比赛那日,你只需把赛场当成厨房,你要给客人们做一道菜,其他什么都不用想。” 清溪受教地点点头。 罗荣欺她年幼,忍不住刺探道:“想好做哪道菜了吗?” 罗老爷子眼角的肌肉抽了抽,蠢货,他怎么生了这么个沉不住气的儿子?但骂归骂,罗老爷子也悄悄观察清溪的神色。 清溪一脸惭愧,发愁地道:“没有,我想做父亲做过的,祖母说没有新意,要我自己创一道菜,我毫无头绪。” 这一听就是大实话,罗荣心里一喜,罗老爷子既吃惊清溪要创新菜式的野心,又因为小姑娘的野心放松了下来。清溪有天分,罗老爷子承认,但再有天分,罗老爷子也不信清溪能在短短一年的学厨经历后就能琢磨出一道能胜过他们的菜肴。 “慢慢来,有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去找我。”跨出酒楼,罗老爷子笑着让清溪止步。 清溪道谢,然后站在门口,目送父子俩走远。 她回后院不久,顾怀修下了楼。 穿黑衣戴墨镜的男人,闲庭散步般沿着老城小巷徐徐而行,当他走出巷子,远处一辆黑色汽车立即开了过来。 车前座,除了司机,还有一个戴着草帽的中年男人,帽檐压得很低。 “三爷,您看。” 车子开出县城,戴草帽的男人转过身,恭敬地托着一方帕子递给后座。 顾怀修接过,展开帕子,看到一支小小的赤金手镯,应是婴孩佩戴之物,镯子内侧刻了几个小字,但已被人故意划毁了,但依照大体轮廓,勉强能认出一个“溪”字。 “这是罗荣妻弟醉酒,在赌桌上拿出来的,属下斗胆猜测,罗荣妻弟参与了徐家纵火案。” 顾怀修看着这只不知属于三姐妹哪个的小手镯,慢慢收了拳。 “先盯着,不得打草惊蛇。” 第84章 084 秀城的夜晚结束地要比杭城早,丫鬟退下后,闺房就只剩清溪一人了。小县城用电的人家还不多,煤油灯昏黄的光线,照得女孩闺房静谧雅致。 清溪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左传。创新一道菜不容易,起菜名更费心思,最近清溪都在翻阅古籍,希望能从中找到些许灵感,然而今晚清溪总忍不住走神,中午顾怀修的短暂出现,就像一颗石子,在她宁静的脑海荡起圈圈涟漪。 右肩肩头好像又痒了,女孩白皙的脸颊慢慢变红,她掀开被子穿上鞋,悄悄地走到梳妆台前。 清溪坐好,过了会儿,她咬着红唇慢慢解开睡衣衣襟。十六岁的女孩穿了一件胭脂色的肚兜,那颜色衬得她的肌肤雪一样的白,柔和的灯光洒落上面,如照美玉。想到顾怀修看她的眼神,清溪目光变得迷离起来,仿佛她还在他怀里,他的唇还在她肩上。 男人留下的牙印很明显,当时清溪并没觉得多疼,现在才知道他真的用力咬了,也不知道要用几天才会消除。顾怀修,是在用这种办法提醒着他的存在吗? 纱窗上突然传来一阵扑腾的动静,清溪吓得连忙抓起衣衫,慌张地望过去,发现是一只蛾子飞了过来。心怦怦地跳,清溪飞快站起身将窗帘拉好,虚惊一场,清溪再也不好意思看情人送给她的吻痕,又蹑悄悄地回了床上。 大赛将至,清溪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看书,翻了一页又一页,清溪目光忽然一顿。徐家的藏书都是母亲的嫁妆,去年的一场大火烧光了酒楼,藏书有一半都保留了下来,泛黄的纸张,黑色的字迹,诉说着一个个流传千百年的故事。 手指触到书页上的某个字眼,清溪眼里不知不觉地泛起泪,也就是在这一刻,清溪终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菜了。 中秋节是亲人们团聚的日子,也是工作阶层们放假的日子,八月十三这天下午,家教课程结束后,林晚音去找韩戎请假。 韩戎在后花园,他喜欢打高尔夫,就在家里弄了一个小高尔夫球场。一杆进洞,看见林晚音沿着花园小道绕过来了,韩戎便将球杆交给佣人,微笑着朝球场边缘走去。 虽然婆婆不在秀城,林晚音还是穿了一件灰色的旗袍,单看衣着首饰,女人浑身上下真是没有任何出彩之处。可林晚音的身材极好,浅灰色的旗袍被那玲珑有致的身体撑出了诱人的曲线,更何况她长得美,冰肌雪肤,往那儿一站,保守的衣物与寡妇的身份,越发刺激男人去撕破她的外衣,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风光。 韩戎觉得自己这个念头很危险,也很下流,他真的喜欢林晚音,不该有如此龌蹉的幻想。 因此他表现地越发正经,站定后,公事公办地问道:“有事找我?” 林晚音点点头,因为七月以来请假的次数比较频繁,她不安地攥紧自己简朴的手包:“行长,中秋要到了,我想” “请假是吧?”韩戎一听开头就猜到了她的来意,马上道:“中秋我会带莹莹去申城住几日,你下周一再来上班就可。”算起来,他给林晚音的假比银行员工还要多两天。 林晚音很感激,可她还有一件事。面对韩戎疑惑的视线,林晚音低下头,苍白的脸色,落寞的眉眼,一股悲伤气息便从她身上蔓延开来:“行长,八月二十四是亡夫一年忌日,随后秀城会举办厨神赛,我女儿清溪也要参加,我,我想一直请假到月底,九月一日再过来行吗?” 韩戎对徐家的情况再了解不过,心知这两件都是大事,立即答应了下来。只是,看着林晚音伤心的样子,似乎还很惦念那个亡故的人,韩戎既理解,又克制不在胸口的酸涩,如果林晚音一直忘不了徐望山,她又怎么会看见自己? “人死不能复生,望你节哀。”正事谈完了,猜到林晚音很快就会告辞,韩戎努力地找话题。 林晚音朝他行礼:“谢谢行长关心,我明白。” 韩戎笑了笑,望着别墅二楼女儿的房间窗口,他把双手插进口袋,一边示意林晚音往回走,一边闲聊道:“莹莹母亲刚去世那两年,我也很难受,整日茶饭不思,恨不得随她去了,但我还有莹莹,我得撑起这个家,一日日便熬了过来。时间一长,有些感觉自然而然地淡了,现在再想起莹莹母亲,我已心如止水。这几年莹莹越来越像大姑娘,有些女孩子的事情父亲不方便过问,我就想,是不是该为她找位新母亲对了,这事我还没告诉莹莹,希望林老师暂且替我保密。” 林晚音点头,脸上没有意外没有惊讶,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韩戎很挫败,转转腕表,试探地问她:“你觉得我这个想法合适吗?” 林晚音面露局促,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是韩家的家事,还很重要,她有何资格随便点评? 韩戎偏想要她的答案,诚心道:“林老师,我有一群商业伙伴,朋友却寥寥无几,你是莹莹最喜欢的女性长辈,这件事上,我身边能给出意见的只有你了。或者换个表达,如果我再娶一房太太,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花心,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花心、无情无义都太严重了,林晚音连忙摇摇头:“行长过虑了,您正当壮年,续娶是人之常情,只是小姐小姐现在也懂事了,行长作决定前还是先跟小姐商量商量吧,让她有个准备,小姐那么敬重您,一定能理解的。” 这是林晚音的心里话,自古以来只有女人为男人守寡,没听说过几个男人会为女人选择终身不娶的,更何况韩戎有这么大的家业,总需要男丁来继承。林晚音骨子里印着旧朝关于女人的那套三从四德,别说韩家,就是当初她生不出儿子,婆婆要求丈夫纳妾时,林晚音心里再难受,但她也是赞同的,徐望山坚决不同意,纳妾一事才不了了之。 韩戎续娶,林晚音没有任何个人意见,但作为韩莹的家教老师,林晚音忍不住替乖巧可爱的女学生想了很多,她希望韩戎娶的新太太也是韩莹喜欢的,婚后母女俩相处融洽。 听她不反对自己再娶一个新太太,韩戎松了口气,然后委婉地说出他这番谈话的最终目的。手掌握拳抵唇咳了咳,韩戎看眼林晚音,压低声音道:“林老师,我接下来的话可能很唐突,但我并无恶意” 林晚音疑惑地看向他。 韩戎便以至交好友的口吻劝说道:“咱们情况差不多,你比我还小几岁,这么孤零零一个人过下去,有些可惜了,而且玉溪、云溪都还小,全都指望清溪,清溪也太辛苦了。如果有合适的机会与人选,我真心建议你改嫁,清溪她们有继父做靠山,将来就不怕被人欺负了。” 林晚音闻言,默默垂下了视线。 重新嫁人?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对她一心一意的丈夫死了,林晚音只想为他守一辈子的寡。至于女儿们,如果长女的婚事还没着落,林晚音或许会因为韩戎的话动容,但现在家里的酒楼重新盖起来了,风头正盛的顾三爷喜欢长女,杭城望族陈家似乎也有意让女儿嫁过去当儿媳妇,无论哪家都是很好的亲家,姐姐姐夫稍微帮衬些,两个小女儿的生活也不会太差。 望着前面韩家别墅的大门,林晚音平和地笑了笑:“我就不想了,就指望清溪嫁个好人家吧。” 韩戎愕然,怎么都没想到这女人竟然把一家人的下半辈子押在了还没影的大女婿身上。 “谢谢行长,提前祝您与小姐中秋快乐。”林晚音停住脚步,客气的朝雇主道别。 韩戎空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林晚音转身离开。 望着小妇人婀娜的背影,韩戎心烦意乱,他该怎么解开林晚音守寡的心结?算了,还是等她从秀城回来再说吧,现在她心里全是亡夫一年的忌日,过了忌日,想法或许会开明一些。 翌日,林晚音带着两个女儿与孟进等伙计,一起回秀城去过节。 中秋夜,皓月当空桂花飘香,秀城家家户户团圆安乐欢声笑语,唯独徐家的饭桌上少了位男主人,娘几个的心情可想而知。没人白费工夫说一些试图安慰彼此的话,一场家宴就在沉痛的气氛中结束了。 杭城,南湖岸边又举办了赏月大会,各界名流们在此共聚一堂。左看右看,出席的面孔还是往年那些老面孔,只是各家在观景台的席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最明显的当属顾家了,因为一场官司的败诉,生生从第一排的贵宾变成了倒数第二排的普通宾客。 意料之中的,今晚顾家只有二太太领着女儿顾宜秋来了。偌大的名流圈子,看顾家不顺眼的可不是只有徐老太太,有人便故意跟二太太打听:“老太太怎么没来?莫非秋凉受寒了?” 顾老太太编的还真是这个借口,二太太尴尬地笑。 顾家老宅,顾老太太当然没生病,但也气得躺在床上不想动弹。这两个月,顾家的钱财就像泄洪一样流了出去,只剩一点点勉强维持体面。钱财没了,声望也没了,一家人无论谁出门,都会被人指指点点,暗地里嘲笑。 顾老太太这才真正体会了二孙女的心情,若能再年轻几十岁,她也想出国算了,再也不回来。 但顾老太太知道什么叫现实。 顾怀修的生意越来越好,顾老太太不想提那边,阴沉着脸坐在床上,东琢磨西琢磨,想找出一个比她更倒霉的人。想了半天,顾老太太心中一动,问守在旁边伺候她的大太太:“有阵子没听说徐家了,她们娘几个如何了?” 与顾老太太一样,大太太最近都只关心自家还剩多少钱,同样不知。 顾老太太料想孙子对清溪还没死心,肯定了解徐家的动态,就派人去叫孙子过来。 顾明严今晚也没出门,心情抑郁,一个人闷在房间喝酒。月光如水漫进窗,他想到了去年祖母过寿,他亲自去车站接清溪,单纯矜持的女孩,他随便说两句甜话她就会脸红。那样的清溪,顾明严第一次动了心,决意浪子回头,却不想接连发生了那么多事,清溪不要她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挽回。 “少爷,老太太请您过去。” 顾明严百无聊赖地看了佣人一眼,洗洗脸刷刷牙,去了一身酒气,再去见祖母。 “她七月就回秀城了,至今未归,那边的情况我也不清楚。”祖母发问,顾明严实话实说。 顾老太太眯眯眼睛,记起徐望山的忌日了,撇撇嘴道:“好好的姑娘家非要抛头露面,若我是徐望山,气也要被亲闺女气死。” 难得婆母找到出气筒,大太太立即跟着附和。 婆媳俩你一言我一语说地痛快,顾明严越听越烦,招呼不打,直接走了。 另一处别墅,陆铎也在关心清溪:“舅舅,清溪小姐头回参加厨神赛,咱们去给她壮壮胆?” 自己女人的场,顾怀修当然会去捧,但他不是一个为了女人就彻底不管事业的人。 于是顾三爷交代外甥:“我出去几天,纺织厂交给你了,仔细看着,别出乱。” 陆铎: 第85章 085 八月二十四,清溪一家女眷都换上白衣,去徐家祖坟祭奠。 徐家祖坟坐落在山上,进山的时候,本该由林晚音这个儿媳妇扶着婆婆,但徐老太太虽然已经知道长子死于罗家之手,却依然迁怒林晚音。徐老太太觉得,如果不是林晚音与顾世钦有旧情,两家就不会有娃娃亲,她就不必去杭城祝寿,然后她与孙女坐火车时遇不到劫匪,罗家也就不敢假借劫匪之名行凶了 “清溪,你来扶我。”避开儿媳妇伸过来的手,徐老太太绷着脸使唤孙女。 林晚音低下头,在亡夫的忌日被婆婆厌弃,可怜的儿媳妇还没到亡夫坟前,眼里先有了泪。 清溪替母亲难过,可祖母的脾气一直都是这样,她试过很多办法,都无法让祖母改变态度。 “娘,你牵着云溪吧,一会儿她走不动了还得你抱。”扶住祖母,清溪轻声帮母亲找了个台阶。 林晚音努力憋着泪,朝懂事的长女点点头,退后两步,牵住小女儿云溪的手。云溪刚四岁,懵懵懂懂的将小胖手交给母亲,玉溪看得明白,可惜小姑娘与长姐一样,只能默默地心疼母亲。 娘几个缓缓地上了山,到了徐家的祖坟前,领头的徐老太太与清溪同时发现,那座新坟前居然有人来祭拜过了,三支细细的檀香已经烧了一半,旁边放了一束洁白的菊花。 “是哪位乡亲吧?”清溪心情酸涩地猜测道,父亲人缘最好了,好多老主顾都是因为喜欢父亲为人才经常选在徐庆堂吃席的。 “是吧。”徐老太太不甚在意,儿子死了,谁送花谁不送花都没关系,此时此刻,她只想哭。 扫了墓,烧纸洒酒,徐老太太跪在最前面,林晚音领着三个女儿跪在后面,娘几个终于不用再憋着,呜呜地哭了起来。徐老太太哭得撕心裂肺,林晚音垂首哽咽,声音没婆母的大,泪却丝毫不少。清溪哭得像母亲,玉溪、云溪年纪小,哭法更像徐老太太,放出了声音。 同一座山头,顾怀修隐藏在高处的树丛中,透过茂密的枝叶缝隙,远远地望着这一家女眷。他听不见清溪的声音,但他看得见女孩单薄的身影,她背对他跪着,隔一会儿就抬起手抹眼睛,哭得浑身都在颤抖。 丧父的心情 顾怀修望向更远处的连绵青山,隔了二十来年,他依然记得有个八岁的男孩,曾经不顾一切地在山里奔跑,一直跑,直到跑不动了,他才跌在地上,如野兽般发出丧母的悲鸣,悲,痛,怨,恨,十指深深抓进山土。 没人可以在害过他的母亲后仍然高枕无忧,害他女人失去父亲的凶手,也绝不可能善终。 徐望山忌日的第二天,便是秀城一年一度的厨神比赛。 对秀城百姓来说,厨神比赛就相当于杭城人翘首以待的美食节,为了能让百姓亲眼目睹厨神的选拔,秀城酒楼协会特意将比赛地点定在了秀城最热闹的广场。但与美食节不同,厨神赛的评委乃由本县县长与九位德高望重的贤者组成,比赛题目也由评委团提前拟定若干个,再在比赛当天随机抓阄抽取最终题目。 秀城每个酒楼最多只有两个参赛名额,徐庆堂是清溪与赵师傅参赛,除了他们俩,到场的还有四十八名大厨,而整整五十人里,就清溪一个女子。因此,清溪一登台,就获得了这届厨神赛最多的关注。 “那是徐望山的长女?”评委席上,年过四十的县长意外地问。 坐在县长左手边的是秀城大儒任老先生,任老先生是徐庆堂的常客,与徐望山颇有交情,闻言感慨道:“是啊,如果望山兄还在,又怎么舍得让娇生惯养的女儿抛头露面,可怜清溪这孩子,为了继承祖宗传下来的酒楼,把杭城顾家的婚事都退了。” 杭城顾家谁人不知,县长点点头,心里却想,徐家丫头这婚事退的好啊,不然以顾家此时的境地,徐家丫头嫁过去也未必有舒心日子过。 吉时已到,鼓声过后,司仪将装有第一轮比试题目的竹筒端到县长面前,请县长抽签。 在围观百姓的掌声喝彩中,县长站了起来,笑着朝众人摆手致意后,他将手探进竹筒,翻了翻,捏了一根竹签出来。看完上面的字迹,县长先请左右的评委过目,然后才朗声宣布道:“本届厨神大赛,第一轮刀工比试的题目是雕豆腐!” 第86章 086 厨师手里的刀,就好比书法大家手中的毛笔,笔杆子运用的好,书法家才能写出一篇流传千古的好字,菜刀用的娴熟,厨师才能在有限的时间内烹饪出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秀城厨神比赛一共分三场,第一场比的正是刀工,五十位参赛大厨都将分到两块儿豆腐,然后大厨们必须在五分钟的时间内利用这两块儿豆腐展现他们的刀工,如何展示全随自便,并没有具体的要求。 一百块儿新鲜的白嫩豆腐立即分发了下去,豆腐由秀城豆腐生意最好的柴老翁亲自裁切,那么多百姓同时围观,基本可以保证每块儿豆腐是同等大小,绝不会让豆腐影响诸位大厨们的刀工发挥。 徐庆堂、放鹤楼、福满门是秀城的三大酒楼,为了保证比赛的观赏性,这三家的烹饪摊子分别安排在广场东、南、西三侧,从而保证广场每一面的百姓都有大看点。清溪与赵师傅排在南边,等待发豆腐的过程中,赵师傅成竹在胸的与附近的乡亲们聊着天,清溪眉眼宁静地听着,五排红光满面的男人中,穿一身青衣的年轻女孩是那么纤细娇小,如石头从中开出的一朵娟秀小花。 “大姑娘好好干,给徐掌柜争口气!” “是啊是啊,别有压力,你还小,不管结果如何,你敢站在这儿,就是好样的!” 安居乐业的江南小城,百姓们大多都是良善淳朴的,对于他们敬重的厨神徐望山之女,百姓们纷纷表达了自己的鼓励。 清溪昨日刚祭奠过父亲,现在一下子收到这么多的善意,她不受控制地红了眼圈,言语无法表达自己的感激,清溪退后两步,郑重地朝这边的乡邻们鞠躬行礼。 乡亲们回以最热烈的掌声。 掌声一起,广场东、西两侧的百姓们立即都往南边望去,包括评委团与场内其他大厨们。看到清溪鞠躬的单薄身影,众人都猜到怎么回事了,怜惜徐家遭遇的相继鼓掌,支持别家酒楼获胜的则无动于衷甚至鄙夷清溪故意装可怜。 罗老放眼望去,只见鼓掌的多,奚落的少。 他心里一沉,所谓厨神比赛,一般情况下当然只看厨艺高低,但像今日的特殊情况,评委团会不会因为民心有所偏颇?隔着同行们的身影,罗老瞄了眼评委席,就见当中的县长大人面朝清溪的方向,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 罗老目光越发沉重了,不过,他对自己的厨艺有信心。 豆腐发放完毕,司仪敲锣,五分钟计时开始。 发放豆腐的时间足够大厨们确定自己秀技的方式了,清溪同样也不例外,锣声一落,清溪便分出一块儿豆腐,手持菜刀弯腰忙了起来。众人只见女孩下刀速度快极了,锋利的刀刃插进最嫩的豆腐,仿佛就要插到底了,中间忽的抬了起来。 屏气凝神,所有人都忘了时间,很快前排有人第一个看出来了,高声道:“是莲花!” 众人再看,就这么短短的时间,女孩的第一块儿豆腐果然呈现出了莲花的形状。人群当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穿深色长衫头戴黑帽眼戴墨镜的男人,他站得比较靠后,但仗着身高优势,男人将女孩的表现看得清清楚楚,并比所有人都先发现,清溪雕的不是莲花,而是莲台。 清理好豆腐渣,清溪的第一块儿豆腐迅速完成,一座栩栩如生的莲台。 有了莲台,第二块儿豆腐她要雕什么,便是显而易见。 豆腐太娇嫩,清溪一手托着豆腐,一手拿刀,眼里只有豆腐。她全神贯注,围观的百姓也都全身紧绷,为女孩捏了一把汗,眼看清溪的第二块儿豆腐已经露出了观音的雏形,人群中不知何人突然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声:“徐望山该死!” 同一瞬间,正在紧张观看孙女雕刻的徐老太太眼皮一跳。 清溪手一抖,菜刀掌控不稳,脆弱的豆腐观音拦腰而断。 清溪有几秒的停滞。 场外的百姓们先是震惊、唏嘘,随即同时愤怒起来,嚷嚷着要揪出蓄意捣乱之人,然而广场的人太多了,有人来有人走,谁也分不清谁是方才捣乱的那个。 穿深色长衫的顾怀修,朝身侧的属下使了个眼色。 黑衣属下立即穿过人群往外走,一手挡在腰间,免得被人撞到身上的枪。 “清溪别慌,还有三分钟。”外人抓贼的时候,徐老太太看看腕表,冷静地鼓励孙女。 清溪看向祖母。 徐老太太意外地发现,孙女清澈的杏眼里有惊有怒,唯独没有慌。 清溪确实不慌,因为杭城的美食节,清溪来参加厨神比赛之前,就暗暗做好了应对意外的准备。在徐老太太与百姓们震惊的注视下,清溪用菜刀托起一长条豆腐放到手心,继续刚刚的观音雕刻。也就是这一刻,众人才明白,原来女孩最初将第二块儿豆腐切成两半,并非一半就够了,而是故意留着以防万一。 这么年轻又稳重的徐家长女,再次赢得了一轮掌声。 五分钟锣声响起的前几秒,清溪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豆腐观音放到了莲台中央。 最后一步完成,她松了口气,广场南侧的百姓们,也都异口同声地呼了口气,声音是那么明显,还在检查豆腐是否有问题的清溪抬起头,对上一张张充满关心的乡邻脸庞,清溪笑了。女孩站在一座豆腐雕成的观音之后,那笑容干净清纯,倘若世上真有观音,又怎会不庇佑她? 清溪太美,笑起来的时候,牡丹也要失色。 百姓们看愣了神,如此一来,就显得中间转身离开的长衫男子,鹤立鸡群。 只是墨镜下的半张侧脸,只是一道高挑冷峻的身影,清溪便知道,那是她心上的男人。 顾怀修,居然来看她比赛了。 但,还有两场比赛,他怎么就走了? 清溪的失望刚刚冒出来,就见顾怀修只是换了个地方,很快就停下来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远处的男人,似乎朝她点了下头。 清溪还想确认,近前却传来三妹云溪兴奋的声音:“姐姐,回家了你也给我做这个!” 馋嘴的女娃娃天真可爱,顿时引起一阵善意的哄笑。 十位评委下场了,依次看过五十位大厨的手艺,巡视第二圈时,他们将送出手里象征入选的红包。因为第一轮需要选出十人,所以评委投票不能重复,如果某位评委最心仪的大厨已经得过一次红包,该评委就只能改投别人。 放鹤楼的罗老、刘师傅,入选。 福满门的杜二爷、钱师傅,入选。 清溪、赵师傅位于距离评委席最远的南侧,也是最后一排,眼看只剩三位评委过来了,而每排都有十位大厨,清溪忍不住紧张,袖中小手都微微的颤抖,表面上还得努力伪装沉着冷静。 同排有位酒楼的大师傅凭借思豆腐,获得了一个红包。 剩下的最后两个红包,一个在县长手里,一个在大儒任老先生手里。 徐老太太望着任老先生,胸有成竹。 但出乎她意料的,任老先生竟将红包递给了赵师傅,虽然赵师傅也是徐庆堂的,可 “古有木兰代父从军,今有清溪代父参赛,谁说女子不如男,咱们秀城就有位女英雄啊!” 徐老太太的眉头还没皱起来,县长就送了徐家一个大大的惊喜,竟是把他的红包送给清溪了。 “谢谢您!”清溪激动地鞠躬。 县长虚扶一把,再与为他鼓掌的百姓们招招手,便与任老先生一同回评委席了。 第一轮比赛结束,场地布局要重新调整,司仪宣布休场十分钟。 徐老太太、林晚音、玉溪、云溪立即围到了自家的大功臣身边。 “姐姐真厉害!”玉溪骄傲地抱住长姐,心里钦佩死了,想当年父亲逼着她学厨,她笨手笨脚就是学不会,姐姐只是旁观,居然能在短短一年内就娴熟到了这种地步。 她抱清溪的腰,云溪个子矮,着急地抱住长姐大腿。 “好了好了,你们姐姐还要准备下一场,回家再撒娇。”徐老太太拉开两个碍事的小孙女,镇定地交待大孙女下一场的注意事项。秀城的厨神赛年年都用一套规矩,只是题目变化罢了,第二场要做规定的一道菜,清溪有厨艺,徐老太太主要提醒孙女的心态问题。 “就像刚刚那样,不慌不乱,那就什么都不怕了。”看着孙女,徐老太太慈爱地道。 清溪点头,见祖母没有别的交代了,她看向母亲。 徐老太太抿抿嘴,念在今日是孙女的大日子,她不给孙女添堵。 “你祖母说的肯定对,清溪别着急,在家怎么做的,在这儿也怎么做。”林晚音没有参赛的经验,除了来观赛,她自觉帮不了女儿什么。 “娘放心,我都记住了。”清溪抱住母亲,母亲的怀抱能给她最多的身体力量,而心理上 清溪偷偷瞥向人群,人潮拥挤,这个角度她只能看见顾怀修头顶的帽子,但已经足够了。 广场东侧,罗老避开前来为他助威的亲朋好友,单独将长子罗荣拉到一旁,低声审问:“那人是你安排的?” 罗荣目光躲闪,吞吞吐吐的。 罗老切了儿子的心都快有了,去年他敢对徐望山下手,借的是火车劫匪报复徐家的名义,随后他主动提议取缔去年的厨神赛,如此谁也不会将徐家的火与罗家联系起来。怕长子糊涂,这次比赛前,罗老再三告诫儿子按兵不动,结果儿子阳奉阴违,现在好了,傻子都知道本城有人存心要阻挠徐庆堂夺魁了! “爹,人都跑了,没人看见。”憋了半天,罗荣终于说出了他的辩词。 广场人多眼杂,罗老不方便多说,最后警告儿子:“接下来两场,不许再耍任何花样!” 罗荣瞅瞅徐家女眷所在的位置,不太情愿地应了下来。 十分钟休息后,广场中间就只剩十个摊铺了,鸡鸭鱼肉、菜蛋油烟,一应俱全。 另一位评委抽签,宣布了第二轮比试的题目:红烧狮子头! 第87章 087 红烧狮子头是江南一带最受百姓喜爱的菜肴之一,几乎每家酒楼都有这道菜,而越是常见的菜肴,想要做出别具一格的美味儿,就越考究厨师的本事。 若是考别的菜式,清溪或许还会紧张一下,但狮子头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菜,清溪从小到大看得多了,父亲做狮子头的每个步骤她都记忆犹新,狮子头也是她学厨后最先掌握的名菜。 螃蟹放进蒸锅,清溪这就开始切肉了,上好的猪肋条肉,取七分瘦肉三分肥,细切粗斩。 清溪的手又白又小,十指纤纤宛如青葱,怎么看都该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但十六岁的女孩使起菜刀来,动作迅速娴熟,丝毫不熟旁边两位在酒楼从事二三十年的老师傅,花朵般的精致与大刀阔斧的粗狂集中一身,不知不觉的,徐庆堂这边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百姓们的赞叹声陆续传进耳中,徐老太太再也没有第一场比赛时的得意心情了,她站在最前排,一边观察孙女的手艺,一边紧张地留意周围的人群,唯恐再冒出来一个捣乱的。豆腐短时间能够再雕一块儿,烹饪菜肴从处理食材到入锅烹煮却费工夫,若是这场出了差错,孙女再有准备也无法扭转失败的局面。 肉馅儿切好了,调味后,清溪一手握住铁盆边缘,一手抓起肉馅儿用力往下摔打,这样既能挤压出馅儿里的空气,让肉馅儿紧致不易松散,又能更好地调味儿。反复摔了十次,清溪光洁的额头冒出了细细的汗珠,白皙的小脸也浮上了新开桃花的浅粉。 “这孩子真俊,长得好看还会做菜,哪个小伙子若是能娶到她,真是三辈子积下的福分。” 当身穿长衫的顾怀修从人群里一点一点挤到前排的时候,旁边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太太突然发出一声感叹。顾怀修闻言,目光再次落到了对面专心烹饪的女孩身上,她开始往油锅里放狮子头了,一团肉馅儿在那双白皙的小手里左右交替甩滚,甩着甩着就成了圆圆的肉团,被这么多人围观,女孩从容镇定,眼里只有油锅,那种专业认真的态度,比她秀美的脸庞更吸引人。 顾怀修不禁看入了神。 他前面就是徐老太太了,徐老太太也听到了乡邻对孙女的夸赞,她笑眯眯地回头,准备认识一下对方,然而一转身,先看见的就是身后的高大男人。杭城最近声名鹊起的顾三爷,喜欢穿黑色西装喜欢戴墨镜,人人都知晓,所以乍见这位穿长衫、戴黑帽的男人,徐老太太差点没认出来,但顾怀修的那副墨镜,与墨镜下俊美又冷漠的下巴,一下子就勾起了徐老太太对顾三爷的回忆。 徐老太太皱皱眉,偷偷地往墨镜底下瞅,想确定到底是顾怀修真的来了,还是她眼花了。 顾怀修就在徐老太太认出他的那一瞬,收回了注意力。 对上徐老太太复杂的注视,顾怀修指了指人群外侧,示意徐老太太随他出去说话。 徐老太太曾经质疑过顾怀修的品行,但她绝不认为顾怀修会因为无关痛痒的琐事来找她。 顾怀修做完手势就往外走了,徐老太太只思索了几秒,便低声交代旁边的儿媳妇:“你看着玉溪、云溪,我去外面透透气。” 婆婆有命,林晚音立即应下。 徐老太太便叫她的丫鬟春雨开路,她跟在后面千辛万苦地挤出了人群。 顾怀修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等她,独自一人。 徐老太太让春雨原地等着,她单刀赴会。 顾怀修没耽误徐老太太多久,没用上三分钟,徐老太太就回来了,春雨见老太太脸色发白,眼睛却亮得吓人,仿佛压抑着什么强烈的情绪,她忍不住地问了一下。 徐老太太摇摇头,只让春雨继续在前面给她开路,春雨很懂事,乖乖地去挤了。 徐老太太重新站到了儿媳妇身边,就见清溪锅里的四个狮子头已经捞出来了,洗净砂锅准备汤汁。小姑娘稳扎稳打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徐老太太眼睛看着孙女,脑袋里想的完全是顾怀修的那番话。走了神,徐老太太望向罗家放鹤楼的厨台方向,罗老也在备汤,通身的大厨气度,是清溪这样的新人无法比拟的。 老匹夫! 徐老太太恨恨地在心里咒骂。 清溪对祖母的恨意一无所知,一心一意地看着火候,小火慢炖,时候一到,出锅。 一刻钟后,县长等十位评委过来品鉴点评,第二场比赛是十位大厨里挑出三名,评委们一人两个红包,最后获得红包最多的三位大厨将晋级决赛。 十道红烧狮子头,色相大同小异,有的汤汁颜色红亮,有的汤汁略淡;有的用青菜摆盘,有的用黄瓜或细葱;有的做了足足九个丸子,最少的只做了一个。 看完色相,评委们开始品尝。 县长排在最前面,尝完前四家的,他来到了清溪面前。 清溪悄悄攥了下手,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 她的狮子头用白瓷大盘盛装,汤汁与狮子头颜色都比别家的清淡,但每个狮子头上面都点了一抹金黄的蟹黄,整盘菜色泽上便多了三分雅致与贵气,冲淡了狮子头给人的油腻感。 县长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剥下一块儿肉,看似紧致的肉丸子,剥下来却很容易,而且并没有破坏剩下部分的紧致感。筷子抬高,狮子头香味诱人,放到嘴中几乎入口即化,油而不腻,而且有种特别的鲜味儿。 已经连吃四盘狮子头的县长细细地品了下,笑道:“放了蟹肉?” 清溪小小地拍了个马屁:“您真厉害,我只放了一点点蟹肉调鲜,您居然都能尝出来。” 被一个年少漂亮的女孩夸赞,县长笑得更和蔼了,情不自禁又夹了一口。 清溪暗喜,这是县长第一次连吃两口呢。 “您再尝尝这汤?”眼看县长吃了肉就要去下一家了,清溪主动邀请道。 县长看看她,重新站正,舀了一勺汤。 一勺下肚,县长维持垂眸的动作,好一会儿才抬起眼来,惊叹道:“这汤真鲜,丫头怎么熬出来的?” 清溪便拿出两个干净的碗,从酒楼协会准备的水桶里舀了一碗,再从她自带的水桶里舀出一碗,请县长分辨一下味道。 “这碗甘甜清冽,是咱们月泉的泉水吧?”县长也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家里泡茶的水同样取自月泉,一口就尝出来了。 清溪笑着点头。 “泉水熬汤,妙啊!”县长连赞了三个妙,这才移步去了下一家。 两轮投票后,一共二十票,清溪拿到了六票,与罗老并列第二轮首位,赵师傅以四票排名第三,福满门的杜二爷只拿到三票,所以今年秀城的厨神赛将由徐庆堂、放鹤楼争夺,鼎鼎有名的福满门无缘决赛。 杜二爷很有气量,下场前以长辈的口吻鼓励了清溪,再以同辈人的身份打趣罗老、赵师傅:“你们俩千万不能轻敌啊,现在的小辈越来越厉害,我已经输了,你们俩有什么好菜赶紧亮出来,别藏着掖着了。” 罗老笑:“输了也高兴,秀城厨艺后继有人,咱们这些老头子可以放心养老了。” 按规矩,清溪该谦虚下的,但她无法忍受罗老的道貌岸然,便只当没听见,低头哄开心跑过来的妹妹云溪。 又一次十分钟休息后,司仪宣布第三轮比赛开始,三位大厨将以自己的拿手好菜比拼厨艺。 罗老做的是他今年为了厨神比赛新创的“八仙过海”,食材囊括海、陆、空,还要摆出八仙的造型,非常考究刀工,程序繁琐,因此哪怕他非常好奇清溪的菜,罗老还是一眼都没往清溪那边看,全神贯注地处理着自己的食材。作为秀城如今名望最高的酒楼协会会长,罗老十六岁就开始参赛,几十年下来,他是真的能做到将赛场当自家厨房看了,绝不会受任何影响,即便他极度渴望厨神的美名再次回到自己头上。 当年他蝉联多届的厨神被年轻气盛的徐望山抢走,这次,罗老发誓要夺回属于他的荣耀。 赵师傅也想当厨神啊,同样使出了浑身解数。 两人的菜都很繁琐,想尽办法施展自己精妙的厨艺,与他们相比,清溪这边,简单地简直就像在做一道家常菜。 最后一道菜的食材都是大厨们自己准备的,清溪带来的是新鲜的带肉牛肋骨,洗干净后当当当切成了一条条半掌长的方块儿,跟着放进烧开的沸水,加上茴香、辣椒、姜蒜、党参等中药调料,忙完了,锅盖一盖,这就开始温火烧煮了。 罗老、赵师傅还在处理食材,清溪收拾收拾桌面,坐在板凳上默默等待。 她看着火,仿佛听不见众人的议论,徐老太太却为孙女捏了一把汗。孙女这道菜是什么,她也不知道,之前问过孙女无数次,小丫头就是不肯说。 “祖母,姐姐哭了。” 徐老太太低头擦汗,一侧云溪突然靠过来,小声地说。 徐老太太心里一惊,抬头一看,果然见孙女被灶火烤得红润的脸上,挂着两行泪珠,小姑娘好像没有察觉似的,依然呆呆地看火。 清溪容貌柔美,先前她各种忙碌,众人都被她的厨艺吸引,现在清溪安静地坐在那儿,无声落泪,宛如梨花带雨,百姓们终于再次将注意力放在了她的美貌上。楚楚可怜的女孩,男人们看了心生怜惜,女人们亦纷纷动容。 广场之上,忽的就静了下来。 清溪惊觉,见所有人都在望着她,清溪茫然地摸摸脸,反应过来,她飞快擦了泪,再朝众人投以歉然的一笑。 炖了一小时,清溪掀开锅盖,将炖得香喷喷的牛排摆到白色瓷盘一侧,另一侧则摆上青翠的香菜,特意挑的细丝。 罗老、赵师傅也相继烹饪完毕。 评委们移步过来,一人手里拿了一个红包。 罗师傅的八仙过海栩栩如生,色香味俱全,县长给予了高度赞美。 赵师傅的龙凤呈祥色彩吉祥诱人,只可惜有罗师傅的八仙在前,他的龙凤就略逊一筹了。 而从色相、用材上讲,清溪的香菜牛排 县长是很喜欢清溪的,可这次,他为难了,虽然这牛排异常的鲜嫩,甘香里带着一丝微辣,令人口齿生津,味道堪称一绝,但从食材、秀技上讲,怎么看都是罗老的出挑。所谓外行看热闹,他真投给清溪,百姓们定会说他不公。 任老先生摸摸自己的胡子,问清溪:“这道菜的菜名是?” 清溪听了,视线扫过近前的家人,平复片刻,她在众人的期待中缓缓地解释道:“此菜名为寸草春晖,取自诗人孟郊的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主材用牛肉,是因为” 说到这里,她声音有些哽咽了,任老先生乃本城大儒,早已体会了清溪的用意,叹息一声,替清溪继续讲解道:“左传哀公六年中记载,春秋时期的齐景公非常宠爱他的幺子晏孺子,晏孺子贪玩,有次让齐景公咬住绳子一端,他牵着另一端,把齐景公当牛拉着跑。跑着跑着,晏孺子突然摔了一跤,齐景公没有防备,牙齿生生被绳子拽掉了。晏孺子吓得大哭,齐景公顾不得自己的疼痛,跑过去安慰儿子别哭别哭,说他一点都不疼。从此以后,孺子牛就用来形容父母对子女的疼爱。” 众人皆沉默。 清溪擦掉新落的泪,道:“家父一生爱厨,我这道菜便是为了纪念家父所做,寓意父慈子孝。” 女孩话音刚落,围观的百姓突然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掌声是给清溪的,也是送给已经逝去的厨神徐望山。 掌声里,十位评委,六人将手里象征投票的红包,交给了清溪。 掌声里,清溪被县长请到前面,以新一届厨神的身份,接过了秀城酒楼协会颁发的厨神匾额。 掌声里,徐老太太身影踉跄地走到县长面前,泪流满面地跪了下去。 一瞬间,喧哗的广场鸦雀无声。 “老太太,您这是?”县长疑惑地问徐老太太。 徐老太太任由眼泪纵横,忽的一指罗老,悲愤欲绝地道:“县长大人,我要告罗家为了夺取厨神之名,竟于去年假冒劫匪火烧我徐家老宅残杀我儿望山,如今我已找到人证物证,求县长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主!” 第88章 088 徐老太太这一当众伸冤,在场的所有百姓都震住了。 清溪早已知道罗老是杀害父亲的真正凶手,但人证物证 她茫然地看着跪在那里的祖母,然后猛地想起一个人,然而当清溪望向人群,却只看见一张张震惊的面孔,茫茫人海,怎么也找不到顾怀修的身影。不过,意识到祖母肯定是从顾怀修那里得到了证据,短暂的慌乱后,清溪立即跪到祖母身边,无需伪装,眼泪就落了下来。 去年父亲死在他期盼许久的厨神大赛之前,今年,她们一家女眷要在厨神大赛当天,为父鸣冤。 清溪跪下后,林晚音一手牵着一个幼女,也跪到了县长面前。 老的哭,大的哭,小的亦哭,仿佛徐家的葬礼就在昨日。 杀人放火乃大案,面对哭泣呜咽的徐家老小,县长神色凝重地转向与赵师傅并肩而站的罗老。 罗老内心早被徐老太太所言激起了惊涛骇浪,但作为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面对县长与众人的怀疑,罗老脸上只是惊,毫无心虚或惧怕。像是刚刚从震惊里回过神,罗老看看县长,再看看徐老太太,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先后浮现迷惑、糊涂与无奈,最后脚步沉稳地走到徐家女眷这边,弯腰朝徐老太太叹道:“弟妹,我与望山他爹一同长大,情同兄弟,徐弟去后,我待望山如自家贤侄,岂会因为厨神的虚名做出那等神人共愤之事?你是不是听了什么流言蜚语,误会于我了?” 他语气不缓不急,眼里对徐家的同情怜惜也不似作伪,围观的秀城百姓不禁有些信了他。 徐老太太却抬头,毫不客气地呸了罗老一口吐沫,扬起脸,徐老太太一边哭一边骂:“我们夫妻瞎了眼睛才把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当故交,去年望山横死,我没有证据,无法拆穿你这张人皮,今日人证物证俱全,我不与你啰嗦!” 徐老太太年纪是大了,但骂起来却是越骂越凶,“啰嗦”二字说完,徐老太太一手撑膝要起来,清溪见了,及时扶了祖母一把。 站稳了,徐老太太转向人群,哽咽着唤道:“孟师傅,请他们过来吧!” 众人齐齐望向身后,密密麻麻的人群很快就让出了一条窄道,徐庆堂的孟师傅与一位穿素色细布旗袍的年轻妇人并肩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男人。 这三人,罗老一个都不认识。 但罗家亲眷今日也都来为放鹤楼助威了,其中就包括罗老的长子罗荣、长媳关氏,以及关氏的娘家兄弟关山虎。别人不认得来人,关山虎一眼就认出来了,穿旗袍的女人正是他去年冬天背着老婆养的姨太太何妙仙,至于两个男人,高个子的叫顺子,是赌坊的荷官,矮个子的是他的老牌友富五爷! 如果这三人成了徐家的人证,那物证 就在这一刻,关山虎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从去年到今年的好多事。他想起去年他请姐夫罗荣喝酒,本意是想跟姐夫借点钱,未料姐夫喝醉后先跟他倒了一肚子苦水,说徐望山年年封厨神,放鹤楼总是被挤兑成老二,还说每次罗老一输,回家就要骂家里的儿子们。 关山虎自幼顽劣好武,读书不成,跟老家一个镖头学了几年功夫,仗着身强体壮,关山虎成了当地的一个恶霸,后来因为惹了事才带着老婆孩子投奔秀城的姐夫了,从此在秀城安了家。但关山虎骨子里还是那个胡作非为的地痞流氓,得知姐夫罗荣的烦恼后,关山虎就出了一个主意,即,杀了徐望山! 起初罗荣不敢,后来随着厨神比赛越来越近,徐老太太、清溪去杭城时又遇到劫匪,关山虎就又想到了伪装劫匪杀人的计划。罗荣心动,回家与父亲罗老商量,关山虎不知道罗荣是怎么劝服老爷子的,反正最后,他带着原来的一帮弟兄去把事情干了! 罗家要的是厨神之名,关山虎要的是徐家的金银珠宝。徐望山死后,罗老再三告诫他尽快销赃,将徐家的金银首饰变现成钞票,以除后患。关山虎也是这么想的,但当时他恰好看上了风尘女子何妙仙,关山虎便将大部分徐家财产换成钱,再偷偷留了一小箱女人的漂亮首饰,包括几对儿娃娃镯子,幻想着给他与何妙仙的孩子戴,只是有次输惨了,关山虎手里没钱,就取出一支娃娃金镯抵债了。 用镯子抵债时,荷官顺子、富五爷在场,那支镯子好歹毁掉了原来的字迹,而他送给何妙仙的首饰,关山虎仔细检查过,没有什么表明主人身份的字迹,所以他原样送出去了,只告诉何妙仙尽量别戴出去,家里臭臭美就行了。 如今,表面上对他千依百顺的臭婊子,居然拿着他给的首饰,来反咬他了! 心知继续留在这里不会有好下场,关山虎准备趁人们的注意力都在徐家那边,偷偷溜掉。 “关山虎,替罗家杀人的就是你,你还想往哪跑?” 何妙仙可是得了一笔意外之财才愿意作证的,刚刚一登场,她就先把主犯关山虎给盯上了,关山虎刚退一步,何妙仙就尖声叫了起来。她这一叫,众人全部望了过去,关山虎也逃得更快了。 做贼心虚才会跑,县长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即命人拦住关山虎! 百姓们也不傻,猜到秀城鼎鼎有名的厨神极有可能是被关山虎杀害的,别说男人们,就连女人们都不怕事了,一窝蜂地将意图突破人群的关山虎给堵住了。两个魁梧的男丁挤到最前面,一人扭住关山虎一条胳膊,给人摁到了县长面前。 何妙仙继续添油加醋,将手里的木匣子递给县长,大义凛然地道:“县长,我是去年认识的关山虎,他对我特别好,我见他有钱有情,值得依靠,就从良给他当了姨太太。他经常送我首饰,说是专门给我打的,我信以为真,他不让我戴出去,我误以为他是担心被他老婆看见,忍了大半年,上个月我不服气,偷偷戴了一支簪子出去,结果被孟太太撞见,说这簪子是林太太的。我吓了一跳,回家后逼问关山虎,关山虎那天也是喝多了,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我,原来罗老想当厨神想疯了,雇了关山虎去杀人!关山虎还威胁我,如果我敢说出去,他就连我也杀了,我害怕,战战兢兢地忍着,直到徐老太太、林太太回来,我再忍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臭婊子,你别血口喷人!哪个看见我送你簪子了,谁知道你背着我偷了多少男人!”事到如今,既然跑不掉,关山虎便耍起赖来,咬定簪子不是他送的。 两人开始对骂,言语粗鄙不堪入耳。 “都住口!”县长突然一声怒喝,瞪着二人道:“没有我的允许,你们谁在说一个字,就打十板子!” 这话管用,何妙仙、关山虎都安静了。 县长接过何妙仙手里的匣子,再请徐老太太、林晚音过目。 关山虎特意留下来转送何妙仙的首饰,肯定是适合年轻妇人的,林晚音往匣子里一看,当即认出里面几乎全是亡夫送她的礼物,好多都是背着婆婆送的,她都没戴出去过。徐望山对她的好一股脑涌了上来,林晚音一边点头,一边捂着嘴泣不成声。 赃物属于徐家无疑,剩下的就好办了,县长立即派人去关山虎的家中搜寻其他赃物,同时派人速速叫秀城警局的局长过来,接手此案。 警察断案需要充足的证据,但根据何妙仙、荷官顺子、富五爷的证词与物证,在场的百姓心中已经有了判断。关山虎来秀城后依然没改掉横行霸道的作风,秀城不少人都恨他,何妙仙说关山虎是杀人犯,没人不信。而关山虎是罗荣的小舅子,罗家要夺厨神美名,便是他们指使关山虎杀人的动机! “道貌岸然的畜生!” “我们秀城怎么出了你们这种败类!” “狼心狗肺的东西能做出什么好菜,说不定放鹤楼的肉都是人肉!” 警察押着罗家众人离开时,百姓们怒不可揭地在旁咒骂,甚至有人抓了厨神比赛剩下的食材,菜叶子、鸡蛋、鱼什么的一股脑往罗家众人、关山虎身上扔。不到黄河心不死,关山虎、罗荣大声地喊着冤枉,只有罗老,低着脑袋,形如枯木,眼里再无一丝生气。 人为财死,一个小时后,警察从关山虎家里搜到了剩余的脏物。 关山虎参与杀人放火一案是跑不了了,警察先集中审讯关山虎,关山虎脾气再横皮再糙,也架不住警察的大刑,当天就全招了。警察再审罗家众人,出乎意料的,罗老主动认罪,并把所有罪名都揽在了自己头上,可惜关山虎的证词供出了罗荣,罗家其他人确实蒙在鼓里,但罗老、罗荣父子,谁也别想逃脱罪名。 杀人偿命,罗老、罗荣、关山虎全部被枪决,关山虎的那帮兄弟也受到了应有的牢狱之灾。 罗老父子死了,罗家的放鹤楼还在,百姓们的愤怒尚未平息,每天都有人往罗家、放鹤楼门前扔污秽之物。罗家家眷也没有脸面继续留在秀城,低价卖了祖宅与酒楼,灰溜溜地搬走了。 仇报了,失去亲人的悲痛还在,但生活总要继续走下去。 再次祭奠父亲回来,清溪找到祖母,商量一事:“祖母,我想把秀城的酒楼交给孟师傅打理,回杭城后,我再在那边开家徐庆堂。” 去年孙女嚷嚷着开酒楼,徐老太太不信娇生惯养的孙女能干好,故坚决反对,更希望孙女嫁给顾明严当豪门少奶奶。这一年来,徐太太亲眼目睹了孙女的成长与本事,当然乐意支持,拍着孙女的小手道:“行,盖个大酒楼,钱我出。” 开酒楼的花销可比开面馆大多了,清溪确实得从祖母那儿支钱,也没谦虚,只是 “祖母,家里的酒楼小,两位大师傅就够用了,我想从赵师傅、魏元中间挑一个调去杭城帮忙,您觉得他们俩谁合适?” 这才是清溪拿不准主意的。 徐老太太略加思忖就有了决断,提点年少的孙女道:“魏元有天分不假,但他太年轻,你若让他现在就去当杭城酒楼的大厨,对他来说无异于一步登天,人啊,一旦实现了最大的愿望,以后就没盼头了,容易因此懈怠,倒不如让他在秀城多练几年,沉沉心性,等赵师傅老了干不动了,再调他过去也不迟。” 清溪一点就透,看着年迈却睿智的祖母,她由衷敬佩道:“还是祖母想的周全。” 徐老太太笑,点了点孙女的嫩脸蛋:“几十年的盐,你当我白吃啊?” 清溪抱住祖母,想到祖母会一直陪在她身边,会在她遇到困惑的时候帮她出主意,清溪就对杭城的酒楼生意充满了信心。 一室静谧,徐老太太低头,轻轻地抚摸怀里孙女柔软的头发,声音微不可闻地道:“你爹的仇,是顾老三帮咱们报的。” 提到顾怀修,清溪心里一紧,这阵子全家人都在关注罗家父子的惩罚,她还没来得及询问祖母证据的事。这会儿祖母主动说了,是要同意她与顾怀修来往了,还是 徐老太太能感觉到孙女身体的紧张与僵硬,她好笑又无奈:“清溪啊,祖母拿了他的好处,于情于理都得还他一个人情,他只想要你,既然你也喜欢他,你们俩的事,祖母就答应了,不过有些话祖母得说在前头,顾怀修一日没将那边赶出杭城,你们的关系一日就不能公开。” 清溪明白,只要她嫁给顾怀修,她与顾明严、顾怀修这对儿叔侄的关系早晚都会被人议论,但一个顾家不在了,外人的闲话会少很多。 “再有,没成亲之前,不许让他占了便宜。” 扶正孙女,徐老太太严肃地嘱咐道。 清溪垂着脑袋,红唇轻咬。 她也不想给顾怀修占便宜,但她还有个约定没履行,一回杭城,顾怀修就要找她讨债了吧? 视线落到衣襟,清溪的心,跳地愈发快了。 第89章 089 清溪再回杭城,已是九月中旬,下了火车,看着来自不同地方的乘客们陆续离开车站,如川流入海般融入这座美丽的大都市,清溪就好像看到了另一片天地。 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世界。 徐老太太、清溪、云溪、赵师傅是最后一批动身来杭的,孟进叫了黄包车,早早来接站。赵师傅初来乍到,暂且住在徐宅客房,等酒楼事宜定下来了,赵师傅会再赁一处宅子,接秀城的妻儿老小来杭居住。 傍晚清溪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一家人又聚在了一起。罗家父子得了报应,徐老太太不用再背负仇恨,看起来更慈眉善目了。林晚音之前真的以为丈夫是被劫匪害死的,婆婆说家里遇到劫匪都是因为她与顾世钦的旧情,林晚音便一直活在愧疚中,现在真相大白仇也报了,林晚音便也卸下了背负一年的包袱,从此只盼望三个女儿顺遂长大,结婚生子。 “娘,明天周末,韩小姐想请清溪她们姐仨过去做客,您看行吗?” 饭后闲聊,林晚音提及了韩莹的邀请。 堂堂银行行长家的小姐喜欢与孙女们交朋友,徐老太太乐见其成,笑着准了,并特意嘱咐清溪仔细看着两个妹妹,不许因为鸡毛蒜皮的琐事与韩莹吵架。男孩儿淘气,女孩子们在一起也容易起争执,徐老太太什么都考虑到了。 翌日上午,韩家派了汽车过来,清溪带着两个妹妹出发了,因为女孩子们要玩耍,韩莹无需学琴,林晚音就没过去,留在家里孝敬婆婆。徐老太太才不用碍眼的儿媳妇伺候,自己出去与牌友打牌,林晚音难得清闲,索性单独坐在书房看书。清溪新买了一些企业经营的书籍,林晚音自幼好读书,家里有书她就想看看,即便书里的东西她未必会用上。 韩家,韩莹热情地跑到别墅外迎接三个伙伴,她与玉溪年龄相当,两人最聊得来,对清溪,韩莹更多的是崇拜佩服,对四岁的云溪,韩莹就变成了一个稳重懂事的姐姐,非常喜欢照顾小妹妹。 出于礼数,韩莹先带伙伴们去拜见父亲。 韩戎就在客厅,难得有机会与心爱女人的女儿们相处,韩戎做足了准备,女孩儿们一进来,韩戎就笑了,风流倜傥,好一个儒雅俊朗的翩翩中年大叔。 清溪觉得,这位韩叔叔很平易近人。 玉溪心想,韩叔叔笑起来真好看啊,比海报上的电影明星还帅。 云溪盯着茶几上的两碟巧克力,悄悄地吞口水,她喜欢吃巧克力,可祖母三天才给她吃一颗,说是吃多了牙齿会长小虫子。 “韩叔叔好。”走到沙发前,清溪领着妹妹们行礼,姐仨都长了一双酷似林晚音的杏眼,站成一排,就像三朵水灵灵娇嫩嫩的姐妹花。 韩戎越看越喜欢,笑容满面地道:“都坐都坐,不用认生。” “谢谢韩叔叔。”眼看韩莹坐韩戎旁边了,清溪也带头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吃巧克力,这个甜。”韩戎一手端着碟子,一手抓起一把巧克力,先递给最小的云溪。 云溪想吃,但乖巧地望向长姐。 清溪笑着劝韩戎:“韩叔叔给云溪一块儿就行了,她还小,吃多了容易坏牙。” 韩戎立即想起女儿小时候确实蛀过牙,就挑了一块儿给云溪。 云溪接了,韩戎把剩下的一把都塞给玉溪。 玉溪道谢,然后捡了一块儿。 女孩子客气有礼,韩戎没再硬塞,也分了清溪一块儿,就坐回去了。 没聊几句,韩莹嫌弃父亲耽误她们玩游戏的时间,径自邀请清溪姐妹去楼上她的房间玩耍。 小姑娘们不喜欢中年大叔,韩戎无可奈何,一个人坐在房间看报纸,过了一阵,女孩子们蹬蹬蹬下楼要去花园玩了,韩戎才抓住机会,笑着朝清溪招招手:“清溪过来,叔叔有话问你。” 清溪猜测,韩戎多半是要打听秀城的情况,便让妹妹们先去玩。 刚刚韩戎已经恭喜过清溪赢得厨神的事了,现在没有小孩子在身旁,韩戎给清溪倒杯茶水,以长辈的口吻问道:“那日我听你母亲说,你准备在杭城开酒楼?” 清溪微微惊讶,随即点头承认:“是有这个打算,韩叔叔有什么建议吗?” 韩戎笑,背靠沙发,他摸了摸脑顶,看着对面越来越沉稳的女孩道:“酒楼经营上面,叔叔是外行,不过叔叔在杭城有些人脉,可以帮你物色一处适合开酒楼的好地方,清溪若是手头紧了,也可以随时跟叔叔开口,叔叔不收你利息。” 他想直接送一座大酒楼给清溪,但那样做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心思,韩戎只能提议借款。 清溪有祖母支持,不缺钱,而酒楼选址是她开徐庆堂的第一步,有着不同的意义,她想亲力亲为。 “谢谢韩叔叔,就是,我与祖母已经约好明天一块儿去相看地段了,我们先挑挑看吧,实在找不到好位置,再劳烦您帮我们出出主意。自从我们搬来杭城,韩叔叔对我们照顾有加,不到迫不得已,我们真的不好意思麻烦您。” 清溪诚心地感激道。 韩戎看得出女孩的真心,更看得出来,清溪只是把他当一般关系的长辈,敬重却生疏。 他搓搓手,第一次在个十六岁的女孩面前束手无策。 “韩叔叔有心事?”清溪疑惑地问,总觉得对面的行长在为难什么。 韩戎一手扶额,一手撑膝盖,视线在清溪单纯的脸上转了几圈,“我喜欢你母亲”这六个字,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突然想起一桩生意,这样,清溪以后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千万别跟叔叔客气。”韩戎站了起来,主动结束了今日的谈话。 清溪再次道谢,见韩戎要上楼了,她仔细回忆了一番刚刚的交谈,确定自己没说错话,清溪就将韩戎的古怪之处抛到脑后,去花园找韩莹、妹妹们了。 接下来几天,清溪与祖母、赵师傅连续在杭城市中心一带的出租商铺中寻找适合开酒楼的铺子。杨老的面馆位于御桥街,地段非常好,只是面馆太小了,两边的山居客、西餐厅都不可能出租,更何况,清溪也不想直接开在山居客旁边,两家都是酒楼,比起生意来容易闹出矛盾。 奔波了四日,清溪、徐老太太、孟师傅终于同时相中了南湖旁边一家生意萧条的茶馆。旧时候百姓们都爱喝茶听曲,茶楼面朝南湖,雅致清幽,生意十分不错,但近年来西餐厅、电影院、咖啡厅等外国来的玩意越来越流行,年轻人都追时兴去了,只有老头老太太们偶尔来喝喝茶,茶楼的生意便一落千丈,故茶楼老板想卖了亏本的铺子,换个营生。 但茶楼老板要价极贵,开口就是六千大洋,还不许讲价。 徐老太太有这个钱,但她嫌贵,拽走孙女,想晾晾茶楼老板,换取降价空间。 结果第二天下午,顾怀修就派人送了一封信过来,信封里除了一封信,还有一张茶楼地契。 徐老太太看着这张地契,半晌都没有任何表情。 愿意给女人花钱的男人,不一定真心爱这个女人,但如果一个男人舍不得为某个女人花钱,那他一定是不爱。 这一年来,顾怀修救过清溪,也帮徐家娘几个搜集到了罗家的罪证,但徐老太太依然看不透顾怀修对自家孙女究竟是什么感情,是非卿不娶的真心,还是有钱男人对一个合他心意的美人的宠爱,但这份宠爱早晚都会被另一个更漂亮的女人抢走? 徐老太太看得透所有人,唯独看不准顾怀修,可她知道,顾怀修是头狼,一个费了那么多心思追求孙女的狼,徐老太太自认她没有办法帮孙女躲过去,既然不能躲,不如干脆答应顾怀修的提亲,只要孙女占了顾怀修正妻的名分,便是将来顾怀修娶姨太太,以顾怀修的财势,孙女也不算吃亏了。 放下地契,徐老太太展开薄薄的信纸: 听闻老太太返杭,略备薄礼,聊表心意,望笑纳。 怀修敬奉。 徐老太太扯了扯嘴角,管六千大洋叫薄礼,顾老三是在显摆他有钱吗? 徐老太太还真不稀罕这六千大洋,顾老三送孙女金银首饰那都是小玩意,但酒楼乃徐家祖祖辈辈的传承,徐老太太绝不会用别人送的铺子开酒楼,只要酒楼是徐家的,将来就算孙女与顾怀修闹僵了,孙女也还有经营酒楼这条退路。 徐老太太去翻自己的小金库了,然后带上她压箱底的一叠钞票与地契,亲自去找顾怀修,出门的时候,她并未知会陪云溪玩的大孙女。 顾怀修特意点明茶楼是送徐老太太的,是因为他清楚自己女人的脾气,清溪绝不肯收下这份价值六千大洋的礼物。现在徐老太太带着钱过来,声称要从他手里购买地契,顾怀修也相信徐老太太绝非欲迎还拒,因此他一句废话都没多说,直接按照徐老太太要求的,收下钱,再在地契上摁了手印。 男人什么都不问,仿佛一切成竹在胸,小女孩可能会被这样的男人迷恋,徐老太太却越发看顾怀修不顺眼了,她最心仪的孙女婿是顾明严那样嘴甜会讨好她的,顾怀修呢,除了钱和权,浑身上下,他还有哪点像个好孙女婿?对她连普通的恭敬都没有! “不劳您送了。” 买完地契,当顾怀修提出要送她时,徐老太太冷哼着道。 “礼数如此,老太太请。”顾怀修面无表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徐老太太一听,胸口更闷了,别看裹了小脚,走起路来竟比顾怀修还快。 目送黄包车拉着老太太跑远了,陆铎忍不住撞了撞舅舅肩膀,幸灾乐祸道:“你就不怕老太太一生气,又不许清溪小姐出来见你?” 顾怀修看了外甥一眼,转身进去了。 徐老太太回去后,将地契交给了孙女。 地契上写明了茶楼经手的所有主人,看见顾怀修的名字,清溪愣了愣。 徐老太太绷着脸解释了来龙去脉。 清溪不知道该说什么,顾怀修的好意她心领了,但她赞同祖母的做法。 “叫您破费了,等酒楼赚了钱,我加倍还您。”猜到祖母在顾怀修那里受了气,清溪聪明地没有多打听,而是将祖母按在床上坐着,她撒娇地给祖母捏肩膀。 “得了吧,你赚钱给我,将来我死了,还不是要留给你?”憋了一肚子气,无法朝顾怀修发,发了人家也未必在乎,徐老太太只好往亲孙女身上泻火。瞪着清溪,徐老太太继续道:“你也不用高兴,这座酒楼就是我提前送你的嫁妆,剩下的钱都是玉溪、云溪的,往后酒楼赚钱赔钱与我无关,我的钱你一分也不用再惦记。” 清溪跪在祖母身边卖乖,讨好地道:“玉溪、云溪的嫁妆我来出,不用您费心,祖母每天只管吃喝享受就行了。” 徐老太太撇撇嘴,有顾怀修那么个准女婿,不被气死她就知足了。 “他眼里没我,不许你再见他!”还真被陆铎猜中了,徐老太太脾气上来,果然说了这话。 清溪垂眸,小脸上掠过一丝落寞。 来杭城的路上,一想到见面后顾怀修会动手动脚,清溪就希望不要见他。可如今她回来好几天了,顾怀修都没露过面,一声招呼也不打,毫无音讯,若非今日从祖母这里得知顾怀修就在杭城,时时刻刻留意着她们,清溪都要怀疑顾怀修是不是忘了她 徐老太太活了这把岁数,哪能看不出少女的心事? 她怕孙女被顾怀修骗去了心,现在孙女因为顾怀修患得患失,徐老太太却又心疼了,怜惜地将小姑娘搂到怀里安慰:“傻丫头,他前前后后为你花了多少心思,最近不来找你肯定是被正事耽搁了,你别胡思乱想。” 清溪嗯了声,她也没有胡思乱想,就是,偶尔才想他一下。 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那么在意顾怀修,清溪开始全心投入茶楼改建的规划,自家就是开酒楼的,清溪怎么都比毫无经验的外行人强些,加上有赵师傅帮忙,新酒楼的图纸很快就画好了。就在清溪准备挑选工人的时候,就在一个细雨纷纷的上午,顾怀修又派人送了一封信来。 这次,信是送给清溪的,认识这么久,顾怀修第一次正式约她出门。 清溪心如鹿撞。 徐老太太闻讯赶来,问孙女信里写了什么。 因为信中没有任何暧昧的话,清溪大大方方地递给祖母看。 顾怀修写给清溪的信,言语同样简练淡漠,只约清溪陪他去看今晚的一场电影,还体贴地标注了电影播放时间,从傍晚七点持续到九点。信的末尾,顾怀修解释说,他包了整晚的电影院,所以清溪不必担心被人看见。 清溪忐忑地观察祖母,怕祖母不让她去,毕竟有点晚。 徐老太太却想到了今天的雨,下雨天本就人少,电影院还包场,确实适合小情侣秘密约会。 该死的顾老三,怎么这么会挑日子? 第90章 090 顾怀修既然约了清溪一起看电影,晚饭自然也要二人共用,地点就定在柳园湖畔的游船上。 出发之前,清溪闷在闺房,迟迟拿不定主意该穿哪身衣裳。 徐老太太对儿媳妇吝啬,对三个花骨朵似的孙女,徐老太太很舍得花钱,经常带玉溪、云溪去买新衣服,免得孙女们被外人看轻。清溪忙碌生意无暇逛街,但徐老太太也没忘了她最漂亮的大孙女,洋装旗袍,每季都会给清溪订做几身。 因此清溪的衣橱满满当当都是漂亮衣服,可清溪就是发愁啊,穿得太漂亮,她怕祖母斥责她不够矜持,穿件普通的,清溪又不甘心,从七月到九月下旬,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她与顾怀修只见过一次,而今晚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清溪想以最美的样子出现在顾怀修面前。 犹犹豫豫变来变去,不知不觉下午四点多了。 花样年纪的女孩面对满床衣裙摇摆不定,时而皱眉时而嘟嘴,林晚音站在一旁看着,依稀在女儿身上看到了当年待字闺中的自己,巧合的是,那时她傻傻恋慕的男人,与今日女儿的心上人,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对顾世钦,林晚音早没了感情,她只希望女儿的姻缘顺遂如意,希望顾怀修是女儿的良人。 “娘,这身行吗?” 清溪重新换了一套女学生装出来,蓝布短衫黑色长裙,清溪没有上过现代学校,但她一直都很喜欢这副扮相,正好做下伪装,免得被人凭衣着认出来。 林晚音眼中的女儿,当然穿什么都好看的。 “就这身吧,快去梳头,不然要迟到了。”林晚音更担心女儿约会迟到。 得到母亲的肯定,清溪松口气,这就朝梳妆台走去,刚坐好,徐老太太来了,进屋看到孙女的装扮,徐老太太登时皱眉,无比嫌弃地道:“赶紧换了,丑死了。”贬斥完孙女,徐老太太又瞪了儿媳妇一眼:“净瞎出主意,你当顾老三是学校里的男学生?” 婆婆威势如山,林晚音局促地低下头,不敢吭声。 “祖母,是我自己要穿的,哪里丑了?”清溪急忙替母亲解围,还很委屈地照镜子。 徐老太太不容任何人反驳自己,直接走到床边,翻翻捡捡,拎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出来。这条裙子还是今年开春徐老太太帮孙女买的,清溪只在去韩家做客时穿过一次,蕾丝花边的领口,掐腰修身的设计,颇受年轻小姐们欢迎,徐老太太自己不追时兴,但她很懂打扮。 徐老太太是看顾怀修碍眼,可徐老太太更想看到孙女把顾怀修迷得神魂颠倒,言听计从。 “换这个。”徐老太太拎着裙子走到清溪身边,催促道。 清溪瞅瞅这条裙子,再次被祖母弄糊涂了,祖母明明不喜欢她去见顾怀修,为何还要让她往漂亮了打扮? 带着疑惑,清溪心情复杂地去床后换衣服,她喜欢这条白裙子,更知道顾怀修也喜欢她穿白色,今晚她穿这件过去,对顾怀修来说,就像一只兔子乖乖洗干净了毛,主动跳到他的狼窝去了吧? 衣服换好了,徐老太太从清溪的首饰盒里选了一条珍珠项链,亲自帮清溪戴上。连衣裙的衣领偏低,清溪脖子都露出来了,瞥见那莹白的娇嫩肌肤,徐老太太不禁有点后悔,但此时再换衣服已经来不及了,徐老太太就散开女孩的一头乌发,叫头发垂下来,多少挡住脖子。 “牵手可以,其他都不许。”送清溪出门前,徐老太太再次告诫道。 清溪胡乱地点点头。 林晚音将雨伞递给女儿。 “娘,祖母,你们进去吧。”清溪撑开伞,站在台阶下劝道,顾怀修派了黄包车过来接她。 徐老太太早就估测过电影院到自家的路程了,点着腕表提醒孙女:“最晚九点半,必须回来。” 清溪小脸烫得很,撑着雨伞逃了,伞沿压得低低的,肩膀都挡住了。 细雨如雾,徐老太太望着孙女纤细的身影,鬼使神差想到了自己的年少时光。清凉的雨天,爹娘午睡了,她坐在窗边听雨绣花,突然一颗石头砸中木窗,她生气地掀开窗户,有个姓徐的傻厨子冒雨站在巷子里,咧着嘴朝她招手。 岁月如梭啊,一晃眼,孙女都到了出嫁的年纪。 叹口气,徐老太太转身回后院了。 清溪又见到了顾怀修,他与记忆中一样,一身黑色西服坐在沙发上,眉峰冷厉神色淡漠。祖母总是嫌顾怀修不敬重她,殊不知顾怀修在谁面前都是这幅模样,即便面对他口中的他的女人,顾怀修也很少会笑。 可就是这个浑身冒寒气的男人,当他看过来,那视线就像无形的火,燎得她心乱如麻。 将雨伞放在船门旁的伞桶中,清溪努力镇定地往前走。 女孩穿着白色的长裙子,清秀灵动,如湖里的荷花幻化成的小妖,紧张乖巧地来到了他身边。 目光掠过她裙摆上的几点水迹,顾怀修终于动了,帮她倒了一碗茶。 “谢谢。”清溪落座,趁机打破沉默。 “客气了。”顾怀修看着她道。 清溪抱着茶碗,小脸绯红。 “下不为例。”顾怀修又说。 清溪抿唇,虽知他是让她别太见外,但男人硬邦邦的语气,她不太喜欢。 放下茶碗,清溪瞄了眼他搭在膝盖上的右手,偏要继续客气:“该谢还是要谢的,如我祖母所说,三爷帮我们抓出仇人,我们一家都会铭记三爷的恩情。” 其实清溪路上就想好要为此道谢的,奈何被顾怀修破坏了气氛,一赌气,就显得这番话不是那么真心实意。见顾怀修沉沉地盯着她,清溪心虚了,低下头,重新调整情绪,轻声道:“真的,如果不是你,我们这辈子可能都报不了仇。” 顾怀修之所以今日才叫她出来,就是想多给刚报完仇的女孩一些时间平复情绪,现在话题又要落到徐家的伤心事上,女孩眼里也浮现丧父的苦涩,顾怀修动了动手指,问她:“你打算怎么谢我?” 男人的反应在她的意料之外,清溪暂且忘了父亲,与顾怀修对视一眼,她坦诚地道:“徐家人微言轻,也无奇珍异宝,应该没有你看得上的,但只要有机会帮忙,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顾怀修意味深长地道:“如果徐家没有我想要的,那我不会插手。” 清溪又开始慌了,只觉得顾怀修的眼睛,顾怀修的话,都像火。 她低头喝茶,柔和温暖的灯光洒下来,她绯红的脸蛋比初夏的樱桃还诱人。 顾怀修看眼腕表,五点半了。 他叫人上菜。 清溪一听,紧绷的身体放松了大半,真怕顾怀修过来亲她。 游船在细雨里缓缓前行,潺潺的水声便是最动听的音乐,清溪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一边吃饭,一边与顾怀修闲聊。顾怀修沉默寡言,但只要清溪主动找话题,顾怀修也会配合她聊,譬如清溪打听来福,顾怀修便问问富贵。 “富贵满周岁了?” 清溪算了算,道:“快一岁半了,去年七月生的。” 顾怀修很满意:“明天我派人去接富贵,让它在我那里住几天。” 清溪不解,茫然问:“为什么啊?”富贵现在已经很懂事了,虽然还是不如来福聪明能干。 “看完电影再说。”用餐结束,顾怀修用餐巾擦擦嘴角,示意清溪可以出发了。 清溪的心思就飞到了电影上面。 游船停在了南湖另一侧,司机已经在岸边的马路等着了,走出船舱,顾怀修一手撑伞,一手将压低帽檐的小女人搂到怀里,保证外面的行人谁也看不见清溪的脸。 而这个短暂的拥抱,就是今日二人的初次身体接触。 上了车,清溪立即发现,前座后座中间的挡板已经放下来了。 清溪紧张地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好,小声地找话聊:“今晚的电影,你知道是讲什么的吗?” 顾怀修看看她,随手捡起提前备好的书,递给清溪。 车里开着灯,清溪接过书,然后遗憾地发现,这是本洋书,从封皮到内容,她一个单词都不认识。 她有点不开心,顾怀修明知她不懂洋。 “前年刚出版的,国内没有译版。”看着她微嘟的小嘴儿,顾怀修低声解释道。 “那你借我洋的,我也不认识啊。”清溪还是生气,气自己没化。 顾怀修笑了下:“我讲,你听。” 清溪的杏眼,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忍不住往顾怀修那边靠了靠。 独属于她的淡淡体香飘过来,顾怀修目光微变,但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先陪她看书。 顾怀修八岁逃出匪窝,随即被人抓到船上当童工,出海遇到洋人海盗,顾怀修又成了海盗窝里的童工,也就是在那里,他学会了说洋。十四岁,顾怀修带着几个生死兄弟投身雇佣兵,赚够了钱,二十岁的他踏上美国大陆,一边读书一边经商。当二十五岁的顾怀修重返国内,只要他想,他说自己是留洋学者,以他的见识与渊博,也不会有人怀疑。 顾怀修的声音低沉清润,他的翻译,精准简洁,又极其富有感染力,清溪越听越入迷,比小时候听戏还全神贯注。 只是一本书才译了三四页,电影院就到了。 清溪恋恋不舍地看着顾怀修合上。 “下次见面,我教你洋。”顾怀修承诺道。 清溪重新高兴起来。 电影院一片漆黑,顾怀修包了场,但让电影院挂出了因为机器故障停业一晚的牌子,如此就保证电影院外连好奇谁包场的闲人都没有。顾怀修搂着清溪进去,能容纳两百多人的放映厅空空荡荡,昏暗幽深,莫名吓人。 顾怀修一直握着清溪的手,落座时,两人紧紧挨着。 过了一会儿,屏幕亮了,开始放电影。 清溪看得很认真,顾怀修也心无旁骛,他很欣赏原著,在影院,他只是单纯的观众。 电影里的男主出身贫寒,他爱上了一位出身豪门的美丽姑娘,可惜当他功成名就,却发现女主已经嫁给了一个富有的纨绔子弟。男主依然痴恋女主,贪慕虚荣的女主因为婚姻不幸,才在男主身上寻找刺激,最后男主受女主连累丧命,美丽的女主竟连葬礼都没参加,继续与丈夫寻欢作乐。 清溪眼睛都哭红了,年轻的女孩,关注最多的还是主人公可怜的爱情。 顾怀修帮她擦擦眼睛,声音暗哑:“走吧。” 他对虚构人物的感情没兴趣,此时此刻,他只想享受这次约会的最后一步。 再回车上,顾怀修吩咐司机开往南湖。 清溪一惊,低声提醒道:“祖母要我九点半” 顾怀修抬起胳膊,腕表对着她。 清溪瞪大了眼睛,不是说电影九点结束吗,怎么才八点半? 她看向顾怀修,却跌入一双墨般眼眸,身形高大的男人,坐着也像山,随时都可能压向她。 清溪终于明白,这多出来的半小时,是顾怀修留给他的讨债时间。 闭塞的车厢,骤然升温。 第91章 091 当顾怀修的身影笼罩过来,清溪紧张地全身都在颤抖。 “怕我?”狭窄的空间,顾怀修深深地看进她眼,如果她的颤抖是因为害怕,他会停止。 清溪鼓足勇气抬头,车顶的光线被他挡住了,昏暗的后座,男人的俊脸近在眼前,好似与平时没什么不同,但因为知道他要亲她了,清溪就觉得,现在的顾怀修是温柔的,他对她有另一种只属于他们的感情。 清溪喜欢他,喜欢他的吻,也喜欢被他紧紧抱着的感觉。 她只是想象不出,被顾怀修那样会是 清溪甚至都不敢想,在她的教养中,只有成亲了,才可以做那种事。 “只,只亲可以吗?”低下脑袋,清溪脸上都要冒火了。 “好。”几乎她才问出来,顾怀修就给了答案。 这么容易? 清溪再次抬头,水润的杏眼干净澄澈,对男人内心毫不了解。 傻姑娘,顾怀修想。 然后,他一手搂住女孩的腰,一手撑着她身后的椅背,吻她。 两人接吻的时候,清溪从来都是乖顺的,生涩地追随他的节奏。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见了,今晚的男人异常热情,从她可爱的嘴角到唇瓣到里面,每个地方他都会亲很多遍,冷冰冰的人,亲吻的方式却泄露了他对女孩的感情。 清溪能感觉到啊,越是熟知他的冷,就越容易被这样的温柔融化。 僵硬的身体迅速变得柔软,当顾怀修搂着她将她带过去,清溪下意识地服从,直到顾怀修坐稳了,她也压牢了他,清溪才震惊地发现,她居然跪坐在了他身上。为什么会发现?不是因为顾怀修暂且松开了她嘴唇,而是因为,她被什么硌到了。 清溪茫然地往下看,却只看见她长长的连衣裙裙摆铺散,遮住了顾怀修的腰与腿。 清溪试着挪了挪,可古怪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反倒是顾怀修锢着她腰的手,突地紧了下。 那样的位置,清溪怪别扭的,红着脸要下去。 顾怀修大手一用力,清溪就哪都去不了。 没办法,清溪只好扭头提醒他:“你,你口袋里有东西。” 与此同时,清溪也在猜测,应该是手枪吧,她知道顾怀修出门都会预备那个,陆铎也有。 如果清溪现在抬头,她一定会发现,顾怀修的眸色有多深。 “来福发情了,我想让富贵给它配种。”将脊背挺直的女孩压到怀里,让她靠着他肩膀,顾怀修低头,沙哑地对着她耳朵道。 清溪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当着她的面说出“发情”二字过,以致于她根本没听清顾怀修的前一句,直到提及富贵配种,清溪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耳朵最先烫起来,跟着是脸、脖子,统共没用上三秒钟,清溪就变成了一只煮熟的虾。 她咬住嘴唇,后悔当时为何要问顾怀修养富贵的理由。 但现在,她只能低低地“嗯”。 配就配吧,说的是狗,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而且成功了,来福生了小狗,这是好事呢。 天真的女孩,就这么简单地安慰了自己。 “人也一样,时候到了,情不自禁。”顾怀修动了下腿,让她彻底明白。 清溪浑身一僵。 她没见过男人,但富贵是条公狗啊,不该看见的,她无意中也看见过! 原来那不是顾怀修的枪 脑海里嗡的一声,清溪手忙脚乱地就要下去,顾怀修再次将人摁住,不许她动。 “你别欺负人!”司机就在前面,清溪不敢高声语,声音越小,听起来越像要哭了,边哆嗦边试图撑起来,不挨着他。 “给我抱会儿。”顾怀修深深地闻她发香,现在的姿势,比他预想的亲近更好。 清溪就像被一只箭抵着威胁的兔子,只要能活命,哪还敢拒绝? 小手攥着他肩头,清溪可怜巴巴地求他:“那你别做旁的。” “好。”顾怀修闭上眼睛,说到做到。 两人就这么紧紧地抱着,清溪努力不去想,可虽然顾怀修没有动,但汽车在行进啊,道路平整,汽车只是微微的颠簸,偶尔遇到小坎儿,汽车就会大幅度的颠,那感觉,羞得她恨不得化成烟钻进顾怀修的身体里。 下雨天很潮,闭塞的汽车后座充斥着两人的呼吸,越来越闷热了。 “开” 清溪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她想提醒顾怀修开条窗缝,然而就在她开口的时候,汽车仿佛突然悬空了一下,清溪心飞了起来,下一刻,凌空的身体结结实实地压到了顾怀修。这种感觉清溪并不是陌生,也终于想起来了,汽车开到了花莲路,花莲路很长很长,地势起伏,一路上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坡! “放我下去。”清溪真的要哭了。 “我没动。”顾怀修声音更哑,抱得也更紧。 清溪恼火地抓他肩膀,结果一使劲儿,顾怀修反而更威风了,这下子,清溪连反抗都不敢了。 雨水淅淅沥沥地砸中车窗,每当汽车要爬坡了,清溪便提前捂住嘴。 但顾怀修还是能听见她轻轻的鼻哼。 当汽车开到花莲路的尽头,顾怀修赶在司机拐弯前下令:“原路返回,去老柳巷。” 司机从命。 清溪低头,隔着上好的西装料子,狠狠地咬他肩头。他是故意的,故意用这种方式欺负她! “你先动的口。” 顾怀修突然转过她火烫的脸蛋,急切地亲了上去。 他是言而有信的顾三爷,说不动手就不动手,只靠地利与人和,便在汽车爬过这条路最后一个坡的时候,尝到了那种男人才懂的满足。 “下去吧。”顾怀修若无其事地亲了亲小姑娘的头发。 清溪还以为男人总算良心发现了呢,气呼呼地爬到旁边的座位,背对他坐着。 顾怀修望向朦胧的窗外,放纵过后,顾三爷终于也发愁了。 到了老柳巷,他是下车送她,还是不下车? 第92章 092 转过花莲路,即便现在别克车速缓慢,再往前开十来分钟也能到老柳巷外。 清溪看着车窗上男人模糊的身影,回想刚刚过去的三个多小时,只觉得好像一转眼就要结束了。 “手帕给我。” 身后传来顾怀修低沉暗哑的声音,清溪下意识地掏出了手帕,浅粉色的丝绸料子,上面绣着花。 她反手递过去,脸还对着车窗。 “闭上眼睛。”接帕子的时候,顾怀修倾身过来,握住她小手,在她耳边道。 温热的呼吸拂面,立即提醒了清溪顾怀修才对她做过的事,每次汽车下坡的瞬间,她悬空再往下降,顾怀修就会故意往上接她,最初幅度很小,后来他堵住她的嘴,放肆地分开好几分钟了,她依然还有点疼呢。 不是枪,却比枪更硌得慌。 她闭上眼睛,担心地问:“你要做什么?” “我说可以了,你再睁开。”顾怀修径自要求。 清溪咬唇,双手握在一起,提防他又来欺负人。 但顾怀修并没有碰她,清溪听见一点细微的声响,却分辨不出是什么,她很好奇,想偷看,可男人的呼吸就在耳后,好像在随时监视着她。 清溪一动不动地坐着,一片漆黑,雨声更好听了,听着听着,略显潮闷的车厢,忽然飘过来一缕古怪的味道,清溪皱眉,下一刻,一条手臂从面前伸过,打开了车窗,风猛地灌入,冲散了尚未完全弥漫的气息。 眼睫颤动,清溪本能地想睁开眼睛。 嘴唇却被他堵住了,一个很温柔缠绵的吻,让她舒服又心安,而非紧张慌乱。 顾怀修肩膀压着她,右手探出窗外,连绵的雨水迅速打湿了他衣袖,也冲去了男人手中帕子上的“罪证”。粗暴地洗了一遍手帕,顾怀修这才结束了亲吻,从容不迫地关窗。 “怎么淋雨了?”清溪震惊地看着他湿透的西装衣袖。 “热,需要降温。”顾怀修西装笔挺,平静淡然。 清溪小脸一烫一烫的。 “送我了。”顾怀修叠起已经洗干净拧了水的女孩帕子,毫不客气地索要礼物。 人都被他亲了抱了,清溪又怎会吝啬一条帕子。 “停车吧。”清溪望望窗外,夜色弥漫,分别将近,绵绵秋雨似乎也变得凄凉了。清溪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神色声音,不想让顾怀修看出她的不舍。 顾怀修嗯了声。 车停了,清溪一边捡起伞,一边低声对他道:“我自己回去就好。” 顾怀修直接抢走她的伞,推门下车。 清溪低头下车的时候,嘴角是翘着的,也不觉得秋雨凄凉了。 晚上九点多,路上几乎不见行人,大多数人家都已经熄灯睡觉了。黑色别克停在原地,司机识趣地关了所有灯,清溪的世界,就只剩下漫天的雨、昏暗的路灯光晕,以及送她回家的男人。顾怀修搂着她腰,清溪甜蜜地倚在他胸口,两人踏踏的踩水声,都好像一个频率。 清溪偷偷地扬起头。 顾怀修眼帘低垂,留意着路面,面容清冷的男人,与车里呼吸粗重、赖皮欺负她的顾三爷判若两人。前者叫她敬畏倾慕,后者叫她心慌意乱,身不由己,而这两个顾怀修,清溪都喜欢。 “酒楼的事,如果需要我帮忙,不用客气。”顾怀修突然看了过来。 清溪连忙低头,心不在焉地答应了。 胆小又爱害羞的姑娘,丝毫不知她现在的样子有多诱人。 顾怀修收回视线,搂着她前行,走了十来步,他顿足,提着她腰,俯身亲她。 这是在街上啊,清溪慌乱地躲闪,后移时不小心踩进一个浅浅的洼坑,溅起一片水声,但这并没能阻止男人的攻势,顾怀修稳稳地撑着伞,同时不容拒绝地吻住她甘甜的红唇,雨伞与黑夜是最好的掩饰。 亲够了,两人继续往前走,想亲了,便又停下。 终于来到徐宅门口,清溪已经记不清这一路被顾怀修亲了几次。 “伞你带走。”清溪将伞柄往顾怀修手里塞,这里离别克停下的位置很远,清溪不想他淋雨。 徐宅门外左侧就装了一盏路灯,穿白裙子的女孩站在雨水淋不到的门檐下,杏眼湿润黑亮,脸蛋白皙柔美。顾怀修幽幽地看着自己的小女人,接了伞,撑开。 清溪保持微笑,准备等顾怀修走了,她再敲门。 顾怀修却猛地上前,将她推到了一侧的墙壁上。 清溪只来得及抬起双手,撑住了他胸膛,额前的刘海儿乱了,清溪惊慌地望着他。 “最后一次。”顾怀修低声道,撑伞的手垫在她脑后,宽大的伞面下垂,从他背后遮住两人。 清溪摇头求他:“你快回去。”这是她家门口,万一有人路过,万一里面突然有人出来怎么办? 清溪紧张地看向大门。 “我耳力很好。”吻她之前,顾怀修低低地说,如墨的眼眸带着蛊惑、安抚的力量。 清溪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顾怀修看看腕表,距离徐老太太规定的九点半,还有八分钟。 他沿着女孩颤抖的睫毛开始亲,再来到她的嘴唇。 不同于路上的缱绻,这个临别的吻,顾怀修再次变成了车里的顾三爷,既然女孩已经明白了手枪与男人的区别,顾怀修也不再隐藏,身体与她紧紧相贴。清溪察觉到了,心瞬间跳到半空,可就在她提防顾怀修又要“硌”她的时候,顾怀修的左手,攀上了她肩膀,然后,一点一点地,往下去了。 清溪双手一起攥住他结实的手腕。 没有用。 清溪急得打他,顾怀修却变得更温柔,似乎是要用这种方式补偿。 檐外的雨水打在伞上,啪嗒啪嗒,持续地打着一个点。 她在他手里,软成了棉花。 顾怀修爱不释手,纤瘦的女孩,比他幻想地要圆润些。 可惜时间有限。 顾怀修放下手,也松开了她的唇。 清溪低着脑袋,夹在他与墙壁之间,像个受了欺负的小媳妇。 “等你嫁给我,我会更过分。”顾怀修帮她整理乱了的刘海,目光在女孩脸上徘徊,看她不安扇动的浓密睫毛,绯红娇美的脸,“所以,你要尽快习惯。” 清溪不想看他,也不想说话,至少现在不想。 “老太太若盘问,可以想想今晚的电影。”顾怀修将伞塞回她小手,准备走了。 “伞!”清溪本能地拉住他胳膊,见顾怀修看过来,她咬着唇低头,心还慌着。 “习惯了。”顾怀修意有所指地说。 清溪立即转了过去。 顾怀修笑,坦然跨入雨中,徐徐离开。 男人一走,他身上的温度也随之而去,清溪背靠墙壁,冷静下来了,她扯扯并不是很乱的裙子,敲门。 门房提前得了徐老太太的嘱咐,九点多就开始等着了,一听大小姐叫他,立即跑了过来。 清溪是徐家的长女,晚上赴约是大事,玉溪、云溪早早睡了,徐老太太、林晚音都在堂屋等着。 清溪一进门,就感受到了祖母审视的目光,她按照顾怀修所说,刻意去回忆电影剧情,想到男主角单纯炽烈的爱情只落得一个冤死的结果,女主连他下葬前的最后一面都不去见,清溪便暂且忘了今晚的约会,神色黯然。 徐老太太皱眉。 林晚音担心地离开座位,拉住女儿小手询问道:“怎么一脸不高兴?” 清溪摇摇头,简单地给两位长辈讲述了一遍电影剧情。 林晚音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不由替电影男主惋惜。 徐老太太想的就多了,好好的约会,顾老三为什么带孙女去看这么一场电影,莫非想通过电影暗示孙女什么?顾老太太尝试着将顾怀修、孙女与电影里的人物联系到一起,但顾怀修不是那么单纯的傻小子,孙女更不是虚荣自私的富家小姐啊。 想了半天,徐老太太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娘,祖母,不早了,咱们早点睡吧。”清溪佯装困了,提议道。 “以后他再叫你去看洋人电影,你就推掉。”最终,徐老太太将孙女的伤怀怪在了洋人的电影上,“什么乱七八糟的破故事,女子出嫁从夫,丈夫活着她相夫教子,丈夫死了她安心守寡,女主角倒好,背着丈夫与前情夫勾勾搭搭,不守妇道无情无义,男主角存心勾搭有夫之妇,也是西门庆,俩人都该被枪崩了才对。这个顾老三,下次见面我非得骂他一顿,他自己学洋人那套,别把我孙女也带坏了!” 清溪头疼,好好的电影,到了祖母嘴里竟成了潘金莲西门庆。 “我去睡了。”清溪闷闷地道。 林晚音安慰女儿:“电影都是假的,清溪别想了,想点开心的。” 清溪递给母亲甜甜一笑。 夜深人静,清溪躺在床上,脑海里全是顾怀修,是游船上他帮她夹菜,沉默体贴;是车厢里他流畅地为她翻译故事,学识渊博;是电影院他始终握着她手,专心陪伴;是车厢里他将她抱在腿上,热情如火;是纷纷细雨里,他拥着她亲吻。 清溪翻个身,笑着睡了。 第93章 093 第二天雨停了,清溪与赵师傅去酒楼约见工人,出门时,清溪也把富贵带上了。 等清溪回来,富贵却没跟着。 云溪最爱跟富贵玩,小丫头第一个发现富贵不见了,前后院找了一遍,跑来问姐姐:“富贵呢?” 徐老太太正在给孙女们织毛衣打发时间,闻言也看向清溪,富贵是条好狗,丢了可不行。 清溪撒谎道:“陆铎在湖边遛狗,富贵看见来福就跑过去了,陆铎说过几天再送富贵回来。” 想到顾怀修要富贵的目的,清溪耳朵根发热,心虚地只看妹妹。 云溪不高兴地嘟嘴。 徐老太太盯着大孙女看了会儿,回想这几日富贵有点发情的征兆,跑去追来福,能是为了啥?光天化日看见自家的狗去扑顾老三的那条母狗,孙女不脸红才怪呢。 徐老太太扯了扯毛线,很随意地打岔道:“云溪啊,你娘要过生辰了,你给她准备礼物了吗?” 徐老太太很不满意林晚音这个没能为徐家生出男丁的儿媳妇,她也不想记住儿媳妇的生辰,但谁让家里人太少,她记性又好呢?本来没打算给儿媳妇过生辰的,现在为了转移小孙女的注意力,徐老太太只好给儿媳妇一次体面。 母亲当然比富贵重要,云溪果然被祖母带偏了,开心地跑到祖母身边:“我娘哪天生辰?” 徐老太太瞄了眼清溪。 清溪很意外祖母居然记得,心里偷偷地替母亲高兴,觉得祖母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不待见母亲。 “十月初八。”清溪笑着告诉妹妹。 傍晚玉溪放学,姐妹三个凑在一起,悄悄商量分别要送母亲什么礼物。 清溪当然是做菜。她想过送母亲漂亮的新衣服,但自打上次被祖母训了一顿,母亲就把所有颜色偏鲜艳的衣服都收起来了,平时只穿深色衣裳出门,清溪就算买了衣服,母亲也绝不会穿,那还不如换样礼物,免得母亲伤怀。 玉溪选择写一篇专门送给母亲的作,在一家人吃生日宴的时候念给母亲听。 云溪什么都不会,清溪帮妹妹出主意,建议妹妹晚上为母亲梳头。 商量好了,姐妹三个就装作丝毫不记得母亲生日的样子,改建酒楼的建酒楼,读书的读书,玩耍的玩耍。 过了一周,陆铎把富贵送回来了,陆铎一走,清溪便偷偷观察富贵,一岁半的富贵长得非常威风,毛发黑亮,离家七天,富贵好像更精神了,清溪竟能从一双狗眼睛里看出神采奕奕。视线扫过富贵某个地方,清溪心慌了一下,立即回房了。 富贵摇摇尾巴,趴在主人门口晒太阳。 十月初七这晚,清溪做了一锅香喷喷的长寿面。 林晚音压根忘了生日这回事,还以为是普通的面条,直到清溪姐仨排排站一起祝母亲健康长寿,林晚音才反应过来,一边抹眼睛一边笑。 徐老太太勉强扯出一丝笑,默默地旁观。 婆婆允许女儿们为她庆生,林晚音已经很满足了,女儿们孝敬她,她站起来亲手给婆婆盛面。三个女孩儿都笑容满面的,徐老太太给孙女们面子,难得一晚没有找儿媳妇任何茬。 “娘,明天你请假吧,咱们一家人出去玩。”明天周六,玉溪兴奋地提议道。 林晚音还没说话,徐老太太就给否决了:“前仨月你娘请了好几次假,小生辰别请了,咱们不能仗着韩行长和善就敷衍了差事。” 林晚音柔声附和道:“对,你们去公园玩吧,娘给韩小姐上完课马上赶回来。” 玉溪很失望,幽怨地瞅了瞅祖母。 徐老太太若无其事地吃面。 “我订了座,晚上咱们去戏园听戏。”清溪突然宣布道。 玉溪、云溪高兴地差点跳起来。 林晚音暗暗朝长女摇头。 清溪只当没看见,去年父亲八月去世,母亲过生辰家里连吃顿宴席都不合适,今年父亲的仇报了,面馆生意兴隆,酒楼那边的进展也很顺利,清溪就想好好替母亲庆次生。母亲在祖母那儿受了太多委屈,父亲缓和不了婆媳关系,清溪也束手无策,只能偶尔送母亲一次惊喜。 “祖母,我打听过了,今晚戏园有周先生的场,杭城贵太太们最捧周先生了。”清溪当然也懂得讨好祖母。 周先生是省内鼎鼎有名的大角,徐老太太出门打牌总听别人夸周先生,偏偏周先生大江南北各地演出,徐老太太来杭城一年多了,一直都没等到周先生的场。 “既然座都订了,那就去吧。”徐老太太不太热情地道,好像去不去都行。 清溪笑着递给母亲一个得意的眼神。 女儿费心哄她高兴,林晚音欣慰极了。 毕竟过生日,第二天,林晚音迟疑着换了一件白底浅蓝刺绣的旗袍,清溪觉得很好看,林晚音只忐忑地看向婆母。徐老太太并未点评儿媳妇的打扮,自顾自与孙女们说话。 林晚音松了口气,心底某个地方,又异常地疲惫。 黄包车沿着南湖朝花莲路跑去,林晚音闭上眼睛靠着车背,秋风习习,离开婆母视线的她,好像卸去了千斤重担,林晚音甚至觉得,每天去韩家教琴的一两个小时,便是她一天之内最轻松的时候,不用担心自己穿错了衣裳,不用担心自己说错了话,也不用担心婆婆可能正用挑剔责备的眼神瞪着她。 黄包车停在了韩家别墅外。 门侍早就认识林晚音了,恭敬地为她打开大门。 林晚音面带得体的微笑往里走,或许是经常跑出来接她的女学生今天没有出现,熟悉的韩家别墅显得格外清幽。女佣李妈从大厅出来了,笑着朝她点点头,随后去了下人房。林晚音轻步跨进大厅,视线偏转,就见别墅的男主人像往常一样坐在奢华的沙发上,手持报纸,挡住了脸。 听到脚步声,韩戎放低报纸,随意地瞥向门口,却在看见穿白色旗袍的女人后,惊艳地忘了立即收回视线。他平时掩饰地足够好,林晚音没在他身上感受到任何属于男雇主对家教老师以外的情绪,但此刻韩戎明显在 林晚音垂下了眼帘,心里有点乱,作为一个寡妇,她并不习惯外男对她的容貌表示欣赏,也就是在这一刻,林晚音后悔了,后悔因为女儿们为她过生日,就放纵自己稍微地打扮了下。 “早。”韩戎已经恢复如常,从容地打招呼。 “行长早,小姐在楼上吗?”林晚音尽量自然地寒暄道。 韩戎犹豫了下,然后将报纸放到桌子上,站起来向她解释:“昨晚莹莹外祖母打电话,叫莹莹去那边过周末,我刚刚派人送她过去,因为时间太晚,昨晚没能及时通知你,很抱歉。” 林晚音笑着摇头:“没关系,我就当出来逛了一圈南湖,那行长您忙,我先回去了。” 韩戎转下腕表,咳了咳,一边走向门旁的小女人,一边十分不好意思地道:“林老师,其实,我最近因为一笔生意非常烦躁,很想听几首琴曲清心养神,能不能麻烦你去书房弹几曲?就当你在辅导莹莹,今天的工资照常结算。” 专门为他弹曲吗? 林晚音自觉不太合适,但韩戎是个和善大方的雇主,马上拒绝 “我在楼下听,绝不会打扰你。”误会她在担心男女单独相处的问题,韩戎赶紧补充道。 雇主都这么说了,林晚音便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点点头,问韩戎想听哪几首曲子。 韩戎看着她笑,黑眸亮如星辰:“你随便弹,我都喜都能欣赏。” 林晚音熟悉琴曲,提议了几首适合清心的。 “那就麻烦你了。”韩戎客气地说,目光始终没有从她脸上离开过,谁让林晚音不看他壮了他的胆? 林晚音去了二楼书房,韩戎坐回沙发,仰着脑袋往上望。 没过多久,书房里便传出了潺潺流水般的婉转琴声。 韩戎闭上眼睛,既满足,又更渴望。 按理说,林晚音上午要教课两小时,既然韩戎提出会照常结算今天的工资,林晚音就一首一首地连续弹了下去。她喜欢弹琴,弹着弹着也忘了时间,恍惚回到了年少练琴的时候,只要没人打扰,她就可以弹整个下午。 “当当当。”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醒了沉浸在琴境中的女人,林晚音惊愕地看过去。 韩戎站在书房门外,身穿灰色长裤白色衬衫,衬衫外还套了件与裤子同色的西式马甲,抹了发油的短发整整齐齐地梳向后面,年轻俊朗,又散发着上流男人的儒雅与尊贵。但他却像西餐厅里的男侍者一样,单手托着一个托盘。 林晚音疑惑地离开座位。 “弹了这么久,歇会儿吧,李妈做了蛋糕,我一个人吃不了,林老师也尝尝。”韩戎大方地解释说。 书房开着门也开着窗,但当韩戎走进来,就意味着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了,男女共处一室,若传出去,婆婆会怎么想? 林晚音浑身不自在,也顾不得礼仪了,垂眸婉拒道:“不了,其实我家里还有事,行长慢用,我先走了。” 韩戎本来都快走到临窗的书桌前了,见林晚音直奔门口去了,韩戎想也不想便跑了过去,呼吸急促地拦到了林晚音面前。 林晚音脸都白了,这样的情形,她脑海里全是不好的幻想。 “行” “认识这个吗?”韩戎堵在门口,在林晚音错愕地注视下,掀开了托盘上的银质盖子。 盖子底下,是一块儿圆形的白色糕点,上面插着三根细细的蜡烛。 林晚音不认识。 韩戎看着她苍白的脸,低声介绍道:“这叫生日蛋糕,洋人过生日都这么过,先吹灭蜡烛闭上眼睛许愿,再切蛋糕吃,这样愿望就能实现。” 林晚音震惊地看向他。 韩戎喉头滚动,额头都冒汗了,却自欺欺人地撒谎道:“上次玉溪她们过来玩,说你今天生日,莹莹昨晚就再三提醒我记得准备蛋糕,本来还该备份礼物的,只是” 原来是韩莹送的蛋糕,林晚音急促的心跳有所缓解,结结巴巴地道:“不用,不用礼物,行长与小姐太客气了,真的不用的。” 她也紧张,韩戎反而镇定了下来,将蛋糕往她那边挪了挪:“吹蜡烛,许个愿吧,洋玩意挺灵的。” 他都快把蛋糕贴林晚音脸上了,盛情难却,林晚音只好赶鸭子上架,嘟嘴吹蜡烛的时候,男人的目光是那么明显,林晚音尴尬地红了脸,一口气没吹出劲儿,只吹灭了挨得最近的一根。吹完睁开眼睛,见还有两根燃着,林晚音傻了。 “必须吹完。”韩戎好笑地说出规则。 林晚音脸更红了,敷衍地又吹了一口。 “闭眼,许愿。”韩戎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马上下达新的命令。 林晚音莫名就服从了,许愿 她柔美的脸庞慢慢虔诚起来,双手合十,轻声许愿:“求菩萨保佑我婆婆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保佑我三个女儿平安如意,将来姻缘美满。” 韩戎痴痴地看着触手可及的女人,忘了告诉她,许愿不用说出声的,而且,洋人不信菩萨。 “谢谢您。”许愿结束,林晚音睁开眼睛,却再也不敢看对面的男人。 “生日快乐,也祝你下半生姻缘美满。”韩戎将整个蛋糕交给她,说完就转身走了。 林晚音呆呆地望过去,只听见男人蹬蹬蹬下楼的脚步声,速度那么快,宛如逃跑。 第94章 094 当韩戎的脚步声消失,林晚音看看手里漂亮陌生的生日蛋糕,神色变了又变。 蛋糕或许是学生韩莹要求父亲为她准备的,但韩戎祝她下半生姻缘美满,是什么意思?还有,韩戎刚刚急着送她蛋糕飞奔过来拦住她的样子,他说完那句话就迅速离去的古怪举动 林晚音不是豆蔻年华涉世未深的少女,她与顾世钦谈过一次浪漫又可悲的恋爱,更与徐望山做了十几年夫妻,韩戎今日的表现,不得不令她多想。就在此刻,林晚音忽的记起韩戎曾与她探讨过他计划续娶的问题,记起韩戎建议过她给女儿们找个继父当靠山,记起她被马处长劫持的那个雨天,是韩戎救了她,他看见过她的狼狈,他送她回家,也是从那天起,韩戎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从不屑一顾到彬彬有礼。 林晚音托着蛋糕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韩戎对她,起了色心吗? 林晚音知道自己的容貌容易引起男人的兴趣,莫非韩戎窥见她衣衫下的身子,有了那种念头? 手中的蛋糕立即变成烫手山芋,林晚音惊慌无措地将蛋糕放到书桌上,随即匆匆离开书房,紧张又害怕地沿着楼梯往下走。两层楼梯,她走得又快又轻,唯恐被已经离去的男人听见,然而就在林晚音走到楼梯拐角,她心惊胆战地发现,韩戎竟站在一楼楼梯口处,仰头望着她,目光复杂。 空旷幽静的别墅,男人守在那里,可能别有居心。 林晚音愈发地怕了,怕到一手扶住旁边的楼梯栏杆才能勉强稳住情绪,她不知道自己脸色有多白,努力镇定地问低处的男人:“您,您还有事吗?” 韩戎望着她惨白的脸,心中苦笑。 林晚音给女儿当了快一年的家教了,这么久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他了解这个女人。她美得过分,可怜地过分,守旧地过分,胆小地过分。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后,韩戎想过直接告诉她,但韩戎相信,如果他真那么做了,林晚音一定会被他吓跑,再也不登韩家大门。 所以,韩戎只能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小心翼翼地与她寒暄,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可几个月下来,韩戎发现他的小心翼翼换取不到任何进展,无论他冷漠还是热情,林晚音始终都把他当雇主。韩戎一直忍啊忍,不停地告诉自己要有耐心,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耐性,千方百计打听到她的生日,韩戎便精心安排了这个上午。 韩戎想让她明白他的感情。 送蛋糕的时候,他太紧张,没出息地狼狈而逃,逃到大厅,韩戎开始后悔,然后,他又意识到,他刚刚的举动可能已经泄露了心意,他知道他是真心喜欢林晚音,林晚音不知道啊,万一她误会他与马处长是一类人怎么办? 果真如此,今日怕是他最后一次见林晚音了。 韩戎绝不允许这样的误会发生。 “蛋糕吃了?”韩戎一步一步地往上走,黑眸不离她身。 男人逐步靠近,毫不掩饰他的渴望,就像准备食的野兽,林晚音不受控制地全身发抖,犹抱最后一丝希望道:“吃了,多谢行长与小姐,小姐回来了,请您替我转达谢意。”嘴上这么说,林晚音却已经打定主意,今天只要顺利离开韩家,她就再也不来了。 说完了,林晚音避到楼梯另一侧,精神紧绷地往下走。 韩戎顿足,盯着她防备的眼道:“我没有追过女人,你是第一个。” 林晚音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他为什么要说出来,真的要动手吗? 因为极度恐惧造成的短暂眩晕消失后,林晚音不顾一切地往下跑。 韩戎身形一移,伸手拦在了楼梯中央,保证林晚音从哪头都跑不了。 林晚音僵在了原地,紧跟着眼泪决堤,绝望地哀求:“行长,我” 韩戎被她的眼泪刺激到了,她可以拒绝,怕成这样,真把他当马处长了? 脸色阴沉下来,韩戎冷声道:“我韩戎还不屑强迫女人。” 他现在的表情与意图欺凌女子的恶棍毫不沾边,回想韩戎的为人,林晚音又升起了希望,低头擦掉眼泪,她一边暗暗提防男人靠近,一边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那样想,只是上次我心有余悸,误会您了。” 韩戎理解,愤怒过后,见她楚楚可怜的,韩戎心疼极了,想靠近又怕吓到她,只能停在原地,认真地道:“晚音,早在今年年初,我就被你吸引了,每次你来,我都情不自禁地观察你,我怕被你发现,不敢与你频繁接触,故意安排在你回家的时候离开公司,路上与你偶遇。你被马处长劫持那次,我并非偶遇,而是一直远远地跟着你的黄包车,然后才看出不对,及时救了你。” 林晚音不想听,垂着眼帘拒绝:“多谢行长厚爱,可我只想为清溪她爹守寡,求您成全。” 韩戎握拳,竭力控制语气,平静地道:“你才三十出头,还有几十年” “我心甘情愿,下辈子能看着三个女儿顺利嫁人,我就满足了。”林晚音毫不犹豫地打断他,再次表明心迹:“我绝不会改嫁,行长不必再说,您照顾我们一家这么久,我很感激,明日起我不会再过来,小姐那边,我会写封信解释,理由是教累了,还望行长配合。” “不可能。”韩戎背靠楼梯,硬邦邦地道。 林晚音皱眉看他。 韩戎苦笑地回视上面的女人:“我说这些,是怕你误会我心存歹意,并没指望你马上接受。既然你拒绝了,我会保持距离,决不再骚扰你,但你必须继续教导莹莹,如果你反对,我会亲自去找老太太,当面提亲。” 林晚音脸色大变,脱口而出道:“不许你去!” 如果韩戎去了,婆婆肯定会以为韩戎受了她的勾引! 韩戎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雪茄点上,抽了一口,才对一脸焦急的女人道:“你不辞职,我便不去。” 林晚音先是愤怒,韩戎无动于衷,她的愤怒就变成了悲苦,落泪道:“你口口声声说你与马处长不一样,那你现在威胁我,与马处长有什么区别?” “只要你不同意,我不会碰你。”她哭,韩戎更难受,掐了烟,正色保证道。 林晚音不知该不该相信,但韩戎的威胁是真的,过往婆婆无数次的指责谩骂浮现眼前,她压抑了十几年的委屈苦闷,便被韩戎这次的威胁压垮了,突然全部都涌了上来。扶着楼梯,林晚音慢慢滑坐在地上,掩住嘴失声呜咽。 她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在家受婆婆的气,她忍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可以放松身心的差事,却在今日变成了另一座牢笼。 女人哭得绝望,韩戎听了心酸,看着林晚音颤动的单薄肩膀,韩戎完全能想象她在徐老太太那里受了多少气,否则她大可不理会他的威胁。 “晚音,如果你嫁给我,就可以摆脱老太太,我母亲已经过世,你嫁过来就是家里的女主人,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韩戎单膝跪在女人面前,低声承诺道,“晚音,我是认真的,莹莹喜欢你,清溪她们三姐妹,我也会视为亲生,咱们组成一家人,好不好?” 林晚音哭着摇头,她不想改嫁,不想生活里再多任何变故。 韩戎沉默,许久才道:“好,我不逼你,你安心过来教莹莹,我保证,明日起你不会再看见我。” 说完,韩戎起身,绕过她身边,去了楼上。 第95章 095 从韩家别墅出来,林晚音在南湖湖畔静静地坐了一小时,才像往常上午课程结束一样回了家。 清溪在厨房准备午饭,玉溪、云溪在旁边看热闹,徐老太太自己坐在客厅。 “娘,下午韩小姐要去她外祖母家,在那边住一天,要我周一再过去。”林晚音微笑着道。 徐老太太嗯了声,她在乎的是儿媳妇与韩莹的师生情,工资多一天少一天的没关系。 “那我去换身衣服。”林晚音垂眸道。在家里,她习惯穿衫裙,旗袍算是当家教的工作装。 徐老太太眼皮都没抬。 林晚音转身,往外走时,耳边鬼使神差地响起韩戎的话,嫁给他,就能摆脱婆婆。只是一瞬,林晚音就将那个不孝的念头压了下去,婆婆对她确实苛刻,但徐望山对她有恩,他给了她名分与安身之家,自己身为徐家的媳妇,理应替亡夫服侍婆婆。 脱了旗袍,换上一身不带任何花边的衫裙,林晚音再次去前院找婆婆。玉溪、云溪提前过来了,女孩们天真烂漫,客厅一下子欢快起来,林晚音坐在徐老太太右下首,看着婆婆与女儿们相处融洽,林晚音忽然又觉得,这样过下去也不错。过个两三年,大女儿出嫁,然后她继续替二女儿相看女婿,等十几年后小女儿也出嫁了,她应该也当上外祖母了,养养花种种草,清静安乐。 “上菜了!” 云溪最先瞥见院子里的姐姐,高兴地叫到。 林晚音、徐老太太都望向客厅门口。 清溪、春雨、厨房的王妈手里都端了东西,清溪走在最前面,进了客厅,她笑着对左侧席位上的母亲道:“娘,今年我送你的生辰礼物是一道菜,我自创的,您看看,能猜出菜名吗?” 将手里的釉上蓝彩描金的瓷汤盆放到方桌上,清溪掀开盖子,白雾卷着菜香顿时腾空而起。林晚音低头,就见汤盆里是一道炖全鸭,奶白色的汤汁宛如一片白沙,其中点缀着笋片、火腿。清溪是她亲自教导出来的女儿,林晚音一看就明白了,见两个小女儿还不懂,她故意问长女:“与琴曲有关?” 她名义上是提出疑问,其实是提供了线索。 清溪、徐老太太都看着两个小姑娘猜。 玉溪学过琴,略加思索就猜出来了:“平沙落雁!” 众人皆笑,只有云溪懵懵懂懂,对着汤盆找大雁、沙子。 清溪送了礼物,开席前,玉溪煞有介事地拿出一张纸,抑扬顿挫地朗读她为母亲写的作。朴实直白的字,字字都饱含女孩对母亲的喜爱,林晚音唇角上扬眼含泪花,看着三个孝顺懂事的女儿,心满意足。 下午娘几个去赏桂花了,也是南湖附近的景点,秋风习习,桂花飘香,十分适合一家人出门游玩。在公园走走停停地逛了一下午,清溪请家人去山居客吃席,吃饱喝足,再步行到隔了两条街的戏园听戏。 周先生是国内有名的京剧名角,有他登场,今晚戏园爆满,二楼的包厢早就被上层名流们抢订一光,清溪的票也是孟进一大早就去排队才买到的,可以说,今晚只要能进场,便是一件足以炫耀的资本了。 也不知怎么那么巧,清溪娘几个刚到戏园外,一辆福特汽车就停在了路边。清溪认出那是顾家的车,想趁车门打开前进场的,可徐老太太也看见了,然后假装没领会孙女的意思,竟笑眯眯地站在路旁,等着顾家众人。 顾世钦、顾世昌兄弟最近为了纺织厂的生意四处奔波,没心情看戏,顾老太太爱听戏,小角色不值得她冒着被人嘲笑的风险出门,但周先生这等顶级名角,顾老太太舍不得错过,因此叫上二太太、孙女顾宜秋一起来听戏,顾明严作陪。 双方打了照面,清溪震惊地发现,顾明严明显地瘦了,远远地望过来,男人神色复杂,戏楼灯光投射在他身上,光影里的男人,忧郁而俊朗,竟比他意气风发时更容易令女人痴迷,清溪当然无动于衷,但路过的太太小姐们,几乎全都会打量顾明严一番。 “老姐姐,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当顾老太太走过来,徐老太太笑眯眯地主动搭讪道,说完仔细瞧瞧顾老太太,她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问:“老姐姐怎么清减了?” 那假惺惺的样子,顾老太太真恨不得一口吐沫吐徐老太太红润矍铄的脸上! 但那样就相当于输了,顾老太太才不会认输。扯扯肩上的披帛,顾老太太笑着回敬道:“偶感风寒,已无大碍,你们也来听戏啊?嗯,望山的仇报了,是该放下仇恨往前看了,一味沉浸在过去,只能徒添伤悲。” 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纺织厂还在,顾家就不用担心生计,徐老太太枉死的儿子却再也回不来。 注意到徐老太太猛缩的眼角,顾老太太格外痛快。 “是啊,我信因果,菩萨果然照拂好人,让杀害我儿的凶手得到了报应,相信其他杀人放火之徒,早晚也会自食恶果。”徐老太太一脸虔诚地道,慈眉善目的,仿佛她真的只是在感慨因果循环。 顾老太太却想到了当年的陆姨太太,想到了顾怀修送到她面前的人头,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祖母,走吧,人多了拥挤。”顾明严挡在两个老太太中间,克制着不去看清溪。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曾经被他视为弱女子的清溪先是赢得厨神美名,现在又准备在杭城开酒楼,顾明严自觉此时的他,不配追求清溪。 不过,他靠自己在英国的人脉联系了一家公司,如果能达成合作,家里的纺织厂就还有希望抢回市场。到那时,他才有资格站到清溪面前。 戏楼挂满了造型别致的花灯,古色古香,前排好位置都坐满了人,清溪只订到了后排偏边上的一桌票。徐老太太紧紧盯着顾老太太,发现顾老太太坐在了前面第二排的一桌,徐老太太不高兴了,嘴唇抿了起来。 清溪觉得祖母真是自找不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家再落魄,也不至于连前排的票都买不到吧。没办法,清溪只得聊点旁的转移祖母的注意力。 徐老太太强颜欢笑。 进场的人越来热多,距离开演还有十分钟,终于人都到齐了,熟人们彼此交谈,嗡嗡嗡的。 “嘿,顾老太太!” 突然,一道嘹亮欢快的喊声从二楼某包厢落了下来,刹那间,两层楼都没了喧哗,一楼的听众齐齐往上望,二楼其他包厢的客人们也纷纷探出脑袋瞧热闹。那么多脑袋,清溪只看到了南侧就在她们这桌上面的的陆铎,穿白色西服的陆少双手搭在栏杆上,吊儿郎当地对着顾家人的方向道:“老太太,我舅舅说底下人多,请您过来与我们同坐。” 这半年顾怀修、陆铎在杭城大出风头,顾怀修深居简出,陆铎却经常上报,底下的人几乎全部都认得他,既然认得,便也知道陆铎、顾怀修的邀请并非出于恭敬,而是存心给顾老太太难堪。曾经被顾老太太陷害的顾三爷如今高高在上,顾老太太只能仰望 有人嘲笑出声,有人默默看戏,后座还有个徐老太太,胸不闷了脸不愁了,捏把瓜子,边吃边幸灾乐祸。清溪见了,再瞅瞅二楼的陆铎,心想陆铎跟祖母肯定合得来。 而面对陆铎的挑衅,顾老太太脸色变了几变,最终选择沉默。 “都是一家人,您别客气啊,明严表哥,快扶老太太上来。”陆铎再次邀请,喊得那叫一个亲。 顾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二太太、顾宜秋不知所措,顾明严攥了攥拳,到底经历了许多,他成功压下了上去揍人的冲动。 “算了,强扭的瓜不甜,老太太好好看戏,我们不打扰您了。”陆铎十分遗憾地道,重新退回包厢。 又等了一会儿,一楼才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陆少真坏。”玉溪偷偷地跟姐姐咬耳朵,笑嘻嘻的,一边说一边往二楼望。 清溪摁下小丫头脑袋,严肃道:“看戏台,别东张西望的,没规矩。” 玉溪哼了哼,乖乖看戏了。 徐老太太看在眼里,非常满意大孙女的稳重。 清溪脸上稳,袖子里的小手却扯来扯去的,全身渐渐发烫。上次见面,顾怀修戳了她也摸了她光是一个念头,清溪就恍惚又回到了那个雨夜,她被钳制在顾怀修与墙壁中间,无处可躲,他的大手肆无忌惮地 眼睛看着戏台,清溪心不在焉。 她旁边,林晚音一开始是专心听戏的,但听着听着,她也走神了。 台上周先生唱的,是西厢记。 张生偶遇崔莺莺,一见钟情,却遭崔夫人反对。张生通过丫鬟红娘与崔莺莺书信传情,并夜会崔莺莺,崔莺莺斥责张生非礼。后来张生思念成疾,红娘便引了莺莺来探望,两人就此订情,最终经过反抗后,二人终于得到了崔夫人的允许,喜结连理。 林晚音又想到了韩戎 不,婆婆不是她亲母,她不是崔莺莺,韩戎也不是张生,她并不喜欢他。 林晚音强迫自己去听戏词。 八点半,曲终人散。 徐家娘几个位置靠后,出去的时候走在最前面,走到出口,恰好一侧楼梯上也下来了两个人。 余光认出穿黑色西服的男人,清溪下意识地躲到了母亲身后,双颊烫如火烧。 姑娘家害羞,林晚音体贴地帮女儿遮掩,然后看向准女婿。 顾怀修朝她微微颔首,对冷漠不近人情的顾三爷来说,这便是很恭敬的姿态了。 林晚音与顾怀修打交道的次数不多,当成了普通的礼数,回以一笑。 徐老太太差点气歪了嘴,顾老三什么意思?在她面前目中无人,却对儿媳妇恭敬有加? 她的眉峰刚挑起来,顾怀修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老太太先。” 徐老太太的脾气又迅速地消了,算顾老三还懂点事。 扬着下巴,徐老太太毫不客气地先走了,玉溪、云溪不知道大人们暗中作下的婚姻约定,只把顾怀修、陆铎当面馆的熟客、来福的主人,笑笑就跟上了祖母。清溪扶着母亲手臂,眼帘低垂,僵硬地往前走。 顾怀修、陆铎一转身,排在了母女俩身后,舅舅在左,外甥在右。 陆铎贼笑,故意扭着胳膊戳清溪左胳膊。 顾怀修就当没看见。 清溪心一跳,她知道身后是顾怀修,他,他怎么能在这种场合动手动脚? 小姑娘咬了下嘴唇。 陆铎见了,学清溪的动作给舅舅看,当然,清溪咬唇娇俏动人,放到陆铎脸上,滑稽可笑。 顾怀修没看清楚便即刻收回视线,嫌碍眼。 陆铎感受到了来自舅舅的嫌弃,暗嗤一声,继续戳清溪。 清溪忍。 陆铎继续戳。 清溪也是有脾气的,分别之前,没好气地瞪了顾怀修一眼。 所以,顾怀修跟着他的小女人走了一路,就只得到了一记眼刀。 没关系,记在账上,下次见面清算。 归家后,女人们各自回房,清溪、玉溪都有单独的闺房,小云溪还与母亲睡一屋呢。 “娘,我给你梳头。”洗漱结束,云溪攥着牛角梳,要献上她的生辰礼物。 林晚音心里暖融融的,抱起小棉袄亲了又亲。 梳了头,林晚音侧躺着,柔声给女儿讲故事。 玩了一天的云溪,很快就睡着了。 林晚音吹了煤油灯。 房间里一片黑暗,屋里屋外静寂无声,林晚音平躺着,闭上眼睛,脑海里竟然全是韩戎的影子。 她不想想,烦躁到失眠。 翻来覆去,不知何时,林晚音终于睡着了,却没想到,韩戎又出现在了她梦里。梦里的男人,端着漂亮的蛋糕一步步朝她走来,他笑着教她吹蜡烛,他低声祝她生日快乐,梦境一转,他站在楼梯下,仰头唤她:“晚音” 然后,梦境在这里结束,林晚音醒了。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耳边是幼女规律的呼吸,身边有人陪,心里某个地方,空荡荡的。 周一,林晚音忐忑地去了韩家。 韩戎不在,迎接她的,是穿着白裙子的韩莹,被韩戎呵护长大的小女孩,乖巧懂事。 林晚音相信,韩戎是个好父亲,但,两人没有可能。 幸好,韩戎言出必行,真的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第96章 096 十一月底,徐庆堂酒楼的装修进展已接近尾声,清溪特意煮了热汤去犒劳辛苦忙碌的工人们,在酒楼待了一会儿,确定一切顺利,清溪便回家了。到了老柳巷,清溪意外地发现自家门口站着一个穿黑衣的男人,正将什么交给门房。 清溪心跳加快,上次顾怀修约她去看电影,派来的就是这个黑衣人。 她牵着富贵往那边走,黑衣人送完信便朝巷外走,两人相隔五六步的时候,黑衣人恭敬地朝她点头:“大小姐回来了。” 清溪嗯了声,看着黑衣人冷峻严肃的脸,她忍住了打听那信内容的冲动。 两人擦肩而过,短暂的交流好像不存在过。 清溪揣着一颗紧张的心走进家门,冬日的阳光暖融融的,祖母派人将屋里的盆景都搬了出来,手里拿着剪刀逐盆修剪,妹妹云溪乖乖地在旁边看着。 清溪佯装什么都不知道,过去看祖母修剪枝叶。 “装修的怎么样了?”徐老太太若无其事地问孙女。 清溪笑:“工头师傅说,只要天气好,腊八前准能完工。” 徐老太太点点头,道:“我看过日子,正月二十是吉日,就那天开张吧,不急。” 酒楼修好了也得通风去味儿,清溪算了算,正月二十正合适。 打听完正事,徐老太太朝客厅点了下剪刀,漫不经心地道:“有你的信,我叫人放桌子上了。” 清溪就等这句呢,掩饰着兴奋去看信。 看完了,清溪主动去报告老太太:“祖母,来福昨天下午生了两只狗崽儿,三爷请我去看。” 说话的时候,清溪嘴角翘着,眼里也都是笑。 徐老太太听了,看向被小孙女抱在怀里的黑毛富贵,颇为嫌弃地哼了哼:“别人家的狗一窝能生七八只,他那狗吃的比人都精细,看来都白吃了。” 清溪低头不语,心早就飞顾家别墅去了,想看看富贵与来福的崽儿。 “哪天去?”徐老太太又问。 “明天上午。”清溪小声道,瞅瞅祖母,她扯扯手道:“祖母,他,他留我在那边用午饭,还说教我学洋。” 徐老太太皱眉:“你学洋做什么?又不用跟洋人打交道,不用学。”孙女傻,徐老太太一听就明白,这是顾老三长留孙女的借口,以教书之名行亲近之事。徐老太太绝不会纵容顾老三,男女相处,婚前必须保持距离,否则腻味时间长了,顾老三占尽了便宜,半路悔婚怎么办? 清溪真心想学洋,抱住老太太胳膊解释道:“祖母,您看杭城那么多洋人,如果哪天他们来咱们酒楼吃饭,我能用洋招待他们,人家肯定会高看咱们对不对?关系熟了,以后他们便总来咱们家了,您也知道,洋人与杭城名流关系好,他们一来,也会带动其他贵客登门啊。” 徐老太太想了想,好像是那么回事。 清溪继续努力,红着脸保证道:“您放心,我都懂的,不会让他占便宜。” 徐老太太盯着小兔子似的孙女,心想顾老三真想欺负人,孙女这模样,能抵抗地住才怪。 她自有办法,拍拍孙女小手道:“既然你想学洋,祖母给你聘位教洋的女家教,趁酒楼开张前你都有空,让家教天天过来教你,学的还快。” 清溪眼睛一亮,这么好的主意,她以前怎么没想到呢?白白浪费了这俩月。 不过 清溪巴巴地望着老太太。 徐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道:“明天去吧,午饭前必须回来。” 早上九点,顾怀修派了黄包车来接清溪,汽车太扎眼了,容易令人怀疑。 清溪换了一件淡青色桃花刺绣的短衫儿,下面是浅色长裙,湖风吹过来,清溪双手交叠搭在膝盖上,免得裙摆飞起来。黄包车离顾家别墅越来越近,清溪望着水波荡漾的湖面,心思终于从来福的狗崽儿转移到了顾怀修身上。 虽然两人都在杭城,但祖母看得严,戏楼匆匆一面后,她与顾怀修又一个多月没见了。 不见了想,要见了又心慌,在她家门口顾怀修都敢那么坏,去了他的地盘 清溪下意识地摸了摸领口,这次,说什么都不许他乱来了。 车夫是顾怀修的人,直接将车拉进了别墅。 偌大的别墅依旧空荡荡的,管家将清溪引到大厅前便退下了,清溪忐忑地往里走,左右找了一圈,没看到人。 “上来。” 头顶传来声音,清溪仰头,看见顾怀修站在二楼的栏杆前,身形高挑的男人,穿了一件白色毛衫黑色长裤,修长挺拔。 清溪收回视线,一边劝自己别慌,一边朝旋转楼梯走去。 顾怀修的目光始终跟随着她,与洋装相比,他还是更喜欢看她穿衫裙。 想起什么,顾怀修眸色深了几分。 清溪努力不去想两个月前的过分亲密,上来了也不看顾怀修的眼睛,疑惑地看向他书房:“来福在哪儿?” 顾怀修朝他的卧室扬扬下巴。 就这么一个动作,清溪脸上噌地冒火。 在她误会之前,顾怀修淡然道:“来福第一次当母亲,容易有危险,搬过来方便我照顾它。” 清溪早就知道顾怀修爱狗,更甚者,清溪觉得,顾怀修对来福比他对陆铎都亲。 “看不看?”顾怀修没有存心诱她进卧室,但他也不否认卧室是个危险的地方,所以他将决定权交给清溪。 清溪比他想的更聪明,小声哼道:“我自己看,你去书房。” 顾怀修深深看她一眼,转身朝书房去了。 清溪偷笑,目送顾怀修进了书房,她迫不及待地推开卧室门,进去后,清溪犹豫片刻,放弃了反锁房门的念头。顾怀修如果真想在卧室动手动脚,他大可要求陪她进来,既然顾怀修听话地去了书房,她也该相信他才是。 虚关了门,清溪侧身,发现来福的狗窝就摆在一侧。 她屏气凝神地走过去。 狗窝里的来福早已警惕地支起了脑袋,认出清溪,来福便又卧了下去。怀孕前威风凛凛的大狗,因为怀孕生崽儿,来福的狗毛显得有些凌乱松弛。清溪挺心疼的,不过,看到埋在来福怀里抢着吃奶的两只小狗崽儿,清溪心一下子软了,情不自禁蹲下去,凑近了瞧。 来福、富贵从脑顶到尾巴,上面的毛都是黑的,腹部与四肢是土黄色,可这两只刚出生三天的狗崽儿,居然全是黑毛! 清溪喜欢极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狗崽儿们拼命地吃着,丝毫没有感觉,来福盯着清溪的手,并不反对清溪摸它的孩子。 “来福真厉害。”稀罕完小狗,清溪也没忘了夸赞来福,轻轻地替来福顺毛。 来福热情地舔她手。 清溪痒痒,取出油纸包,喂来福它最爱吃的牛肉饼,这次她带了十斤过来呢。 “一共两只” 耳边突然响起男人的声音,清溪吓了一跳,难以置信地往上看。 顾怀修暂且打住,低头看她。 清溪局促地站了起来,瞥眼门口,微恼地问他:“你不是在书房吗?”他过来就过来,居然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摆明了别有居心,清溪突然后悔没反锁房门了。 “有事问你。”顾怀修平静道。 “去外面说。”清溪立即就往外走,顾怀修一来,卧室中央的大床更危险了。 “怕我?”顾怀修在女孩经过他身边时,握住了她手。 清溪看着近在眼前的门,莫名有种感觉,她怕是要出不去了。 “你别乱来,我就不怕。”清溪背对他道。 “半小时,半小时后,教你学洋。”顾怀修将小手发烫的女孩拉到怀里,另一手自然而然地环上了她腰。 清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不用问,也知道他索要半小时是为了什么。 她不怕亲吻,只要 念头未落,下巴被人抬起,顾怀修的俊脸靠了过来。 清溪本能地闭上眼睛。 顾怀修却没有立即亲她。 仰着头的女孩,眉目如画,肌肤娇嫩莹白,嘴唇红艳而湿润诱人。 一个月不见,顾怀修想,无论他对这样的女孩做什么,都是人之常情。 就在清溪因为等待太久,颤动着睫毛要睁开的时候,男人的吻终于来了,由浅至深,由温柔到灼热。 他弯腰就她,清溪脑袋后仰,时间一长,不受控制地往后挪,往常顾怀修会帮忙稳住她身形,但今天,顾怀修放纵着女孩一步步后退。她退他就跟着移动,直到清溪小腿撞到床,反应过来后想往前挣时,顾怀修才如山岳倾倒,带着她一起跌进了铺着柔软冬被的大床里。 清溪呜呜地推他肩膀。 顾怀修抬起头,如墨的黑眸看着她:“还有二十分钟。” 清溪杏眼含雾,慌乱地求他:“只亲不行吗?” 顾怀修声音暗哑:“行,但教你洋时,我会分心,现在你给我,我保证到了书房,你我只是师生。” 清溪松了口气,不无庆幸地道:“祖母说要为我找个教洋的女家教,不用你教我了。” 顾怀修捕捉到了她的庆幸,压着她,沉默。 男人高深莫测,清溪忽的担心顾怀修会不会生气,然后,她错愕地看见,顾怀修居然笑了。 清溪呆呆地望着他。 “你要请洋家教?”顾怀修低声确认。 出于谨慎,清溪不答反问:“你,你不同意吗?” 顾怀修:“为何不同意?你请家教,无需我教,咱们就不必再去书房。” 轰的一声,清溪脑海里炸了,不去书房,意思是说,顾怀修要压她一上午? “我不喜欢家教,我想跟你学。”小手抵着他结实的肩膀,清溪机敏地改口道。 “请家教吧。”顾怀修抓住她一只手举到头顶,按牢了,再去抓另一只,“我要忙生意,没时间教你。”说完,他单手扣紧清溪的两条细手腕,再垂眸看她。 清溪脸颊通红,杏眼水漉漉的,急得借口都找不到了。 顾怀修俯身,亲亲她薄薄的耳垂,哑声安抚道:“别怕,我有分寸。” 第97章 097 清溪早就发现了,顾怀修的声音,能蛊惑人心。 他让她别怕,慢慢地,她竟然真的不怕了,随着他温柔如春风的吻,忘了一切。 这就是喜欢吧,紧张悸动,又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当短衫花扣被他从容不迫地一颗一颗解开,清溪头往左偏,轻轻地咬住了嘴唇。 顾怀修凑过来,恍似安抚地引导着女孩张开唇,要她放开最后的羞涩。 明明是冬天,清溪却出了一身汗,绯红的脸颊在雪白的枕套衬托下,艳若牡丹。 她偷偷地睁开眼睛,头顶是雪白的天花板,中央吊着奢华的灯具。被子里的温度渐渐攀升,清溪小手攥着被褥,努力保持不动,就连呼吸都极力克制着,直到某一瞬间,那漂亮的灯突然飞速旋转起来,灯光璀璨耀眼。 清溪再次咬紧嘴唇,这次,顾怀修没看见,他隐藏在被子下,沉醉在女孩甜美的清香中。 清溪还是有点怕的,怕他失控,她在他的掌控中飘飘浮浮,但女孩的某根神经,始终在提防。 然后,清溪听见了男人解皮带的声响。 与此同时,顾怀修爬了上来,在被窝里闷得太久,他冷俊的脸也红了,黑眸沉沉,仿佛暴雨将至。清溪小手捂着裙子,恳求地朝他摇头,再过分的事情她都愿意随他,唯独最后一步,清溪不敢,就算没有祖母的再三强调,清溪也不敢。 “下雨那天,还记得?”顾怀修贴着她额头,看着她惊慌的眼问。 清溪心头掠过一丝茫然。 顾怀修蹭蹭她秀挺的鼻尖儿:“我自有办法。” 说完,他双手绕过她腿弯 清溪的世界,就如雨天的南湖,不停地晃荡起来。 她立即捂住了脸,乌发如云,十指纤纤,露在外面的耳垂几乎红透。 顾怀修想看她,但他腾不出手。 许久许久,男人终于放下了女孩。 清溪便如一只小小的刺猬,背对他蜷缩起来,小手拉着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顾怀修简单收拾几下,扯开被子,从后面抱住了她,轻轻地亲她脖子。 清溪全身发烫。 “还怕吗?”顾怀修声音低沉地问。 清溪摇摇头,没发生的时候怕,发生了,好像也不是特别可怕,甚至,听着他呼吸透露出的餍足与快乐,清溪心里居然甜甜的。当然,这也是因为顾怀修没有要求她做最后一步。 女孩身体是放松的,顾怀修握住她手捏了捏,忽的说了一句与此刻氛围格格不入的话:“顾明严与英国一家公司谈了一笔大生意,顾世钦以名下几处房产做抵押,向银行借了一笔钱,最近那边日夜赶工,估计本周就会发货。” 清溪扭头看他。 女孩脸颊绯红,顾怀修又亲了一口。 清溪的注意力都在两家纺织厂的生意上。两个顾家,一边是帮过自家的顾世钦父子,一边是她下定决心嫁给他的顾怀修,如果双方没有恩怨,清溪不希望任何一方出事,但,人心都是偏的,顾怀修又是被顾家加害过的,身世可怜,清溪自然会站在顾怀修这边。 “你是说,那边会东山再起?” 顾怀修意味深长地笑:“你觉得,我会给他们机会?” 清溪担忧地皱眉:“你准备怎么做?” 顾怀修却没有回答,将小女人按到怀里,他下巴抵着她脑顶,目光望向窗外。二十年前,顾老太太先劝母亲带他去寺里上香,随后派人将消息递给一窝劫匪,这次,他要连本带利地一起还回去。顾明严联系到的英国巨商,其实是他在英国设置的空壳公司,一旦那边发货,他便会将消息递给对那批货感兴趣的人。 公正经商? 那要看对象是谁,母亲死了,他来报仇,顾老太太造的孽,她的子孙替她承担。 但顾怀修不想清溪为他提心吊胆,他早说过,他与顾家的仇,与清溪无关。 “咱们的婚期,不远了。”握住她圆润的肩头,顾怀修再次转移了话题。 清溪还想追问,却见顾怀修的视线投向了下面,清溪疑惑地低头 被子不知何时滑了下去,她半个肩膀都露出来了。 清溪连忙提起被子。 顾怀修也无意再来一次,她还小,别吓到了。 “中午想吃什么?”看看腕表,快十一点了,顾怀修开始考虑午餐。 清溪闷闷道:“祖母让我中午前回家,你,你先出去,我穿衣服。” 顾怀修这才想起徐老太太给她请了洋家教。 沉默片刻,顾怀修拍拍女孩肩膀,下床穿衣。 等他出去了,清溪才睁开眼睛,对着卧室门呼口气,刚刚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但旁边摆着的粉色肚兜无声地提醒她,这不是梦。 清溪做贼心虚地将肚兜抓了过来,躲在被窝里穿。 短衫穿好了,清溪坐起来,刚要穿鞋,就见不远处的狗窝里面,来福一直在看她呢! 清溪脸更红了,逃跑似的去了卫生间。 来福眨眨眼睛,继续舔自家的两只小狗崽儿。 赶在午饭之前,清溪坐着黄包车回了家,手里抱着一本洋书,用来装样子的,表明她这个上午大部分时间都在跟顾怀修学洋。 是真学还是假学,徐老太太不知道,但关系到女孩子的秘密,该提醒的徐老太太都提醒了,便也没有继续盘问孙女。 午饭后,清溪如释重负地回了闺房,没过多久,母亲来看她了。 “娘。”清溪从床上坐起来,笑着唤道。 女孩青丝披散在肩头,比平时多了几分娇媚,更像大姑娘了,林晚音很是欣慰,坐在床边,轻声询问女儿与顾怀修相处的情况。徐老太太问清溪这个,语气像审问,林晚音只是关心。 “挺好的,他学识特别渊博,好像什么都会。”清溪捡起放在旁边的洋书,真心地崇拜道。 林晚音明白女儿的感受。她当初喜欢顾世钦,除了喜欢顾世钦俊美的容貌,更多的还是敬佩顾世钦的学识,被他描绘的各地风情吸引。或者说,一个男人若想得到女子的喜欢,他身上必须有能被女人崇拜的地方。 徐望山是厨神,林晚音佩服他的厨艺,只是,厨艺无法触动她。白天或夜晚,厨房或卧室,她可以在徐望山有兴致的时候随时陪他行夫妻之事,却不能在徐望山大谈厨艺、食材挑选等话题时,与他说到一处。 夫妻之间,你关心我我惦记你,恩爱也是恩爱,但总是少了点什么。 “睡吧。”摸摸女儿柔软的长发,林晚音笑着哄道。 清溪躺下了。 林晚音再去哄小女儿午睡,她和衣躺在幼女身边,毫无睡意。 今天周三,林晚音只需下午去韩家上一小时的课。 韩戎连续一个多月没露面了,林晚音也不用再担心撞见他会尴尬,到了韩家,直接随韩莹去二楼。教琴的时候,林晚音心无旁骛,但她很快就发现,今天的韩莹频频走神,眉头蹙着小嘴儿抿着,似乎有心事。 “莹莹不开心吗?”林晚音好奇地问。 韩莹大人似的叹口气,愁眉苦脸道:“我没事,我爹好像遇到了麻烦,我好久没看见他真心的笑了,每次都敷衍我,我问他他又不说,总把我当小孩子。” 林晚音垂下了眼帘,只能希望,韩戎的烦恼与她无关。 “老师,周末我想请清溪姐姐她们来我家玩,我爹可喜欢云溪妹妹了,我们玩的开心,我爹肯定也会笑。”烦恼半天,韩莹想到一个主意。 林晚音不想改嫁,也不想女儿们再与韩戎走得太近,不过,面对韩莹单纯期许的脸,林晚音不忍拒绝。 到了周末,林晚音待在家里,韩家派车来接徐家的姑娘们。但清溪与赵师傅早就约好今日去挑选酒楼的餐具,所以她也没去,只有玉溪带着云溪去赴约。 “好好看着妹妹,不许淘气。”送孙女们坐上汽车,徐老太太像往常一样叮嘱道。 玉溪笑着保证没问题。 徐老太太还是挺放心的,自家孙女懂事,韩莹也没有千金小姐的骄纵脾气。 女孩们走了,徐老太太回房织毛衣,林晚音坐在书房看书,可说不清为什么,今天她眼皮总是挑,想了各种办法都不管用。 林晚音莫名心慌,眼皮跳,不是好兆头。三个女儿都在外面,该不会哪个出事了吧? 念头刚落,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林晚音立即放下书冲了出去。 来人是韩家的男佣,看到林晚音,他焦急地道:“徐太太,刚刚三位小姐在南湖边上玩,过马路的时候,三小姐突然折回去了,不声不响的,谁都没瞧见,附近的汽车也没料到三小姐会突然跑回路上” “云溪怎样了?”闻讯赶来的徐老太太恰好听到这句,声音颤抖地问道。 林晚音几乎快站不住了,见婆婆身形一晃好像要倒,她竟镇定了些,跑过去与春雨一起扶住婆婆,扶稳了,林晚音刚要抬头,就听韩家的男佣继续道:“三小姐没事,被行长推出去只受了点皮外伤,被车撞的是行长!” 徐老太太震惊地张开了嘴。 林晚音刚因为女儿没事放下去的心,陡然又提了起来。 第98章 098 得到妹妹与韩戎住院的消息,清溪脸色大变,叫了黄包车立即赶往医院。 先得到消息的徐老太太、林晚音比她早到一步。 韩戎刚进医院就被推到了急诊室,韩莹与管家焦急地在外面等待着,云溪胳膊、膝盖有擦伤,医生帮忙做了处理。出了这么大的惊险,四岁的小丫头被吓懵了,呆头呆脑的,二姐玉溪怎么哄都没反应,看见祖母、母亲,云溪才哇地哭了出来,哭声惊天动地。 她这一哭,林晚音婆媳俩眼泪都下来了。 “娘”云溪埋到母亲怀里,呜呜地哭。 林晚音抱住女儿安抚,徐老太太询问玉溪到底怎么回事。 亲眼目睹韩戎被车撞,玉溪同样吓得不轻,心有余悸地回忆道:“韩叔叔在湖边钓鱼,我们在旁边玩,后来韩叔叔带我们回别墅,我本来一直牵着云溪,过完马路莹莹跟我说话,我就忘了云溪,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挣开了我手祖母,都怪我不好,我看住云溪,韩叔叔就不会出事了” 说到后面,玉溪也哭了,害怕又后悔。 徐老太太心疼地将孙女搂到怀里,轻轻地拍着肩膀:“不怪你不怪你,玉溪别怕,你韩叔叔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没事的。” 清溪赶来的时候,徐老太太、玉溪去急诊室外面守着了,留林晚音在云溪的病房照顾幼女。有了母亲的温柔开解,云溪终于回魂了,抽搭着说她的小蝴蝶掉了,她想回去找。林晚音、清溪一起低头,果然发现女娃娃新裙子上的蝴蝶结不见了。 林晚音既想教育女儿不能单独过马路,又担心现在说这个,可能会加深女儿的害怕与自责。 清溪也觉得现在不是教育妹妹的时机,蹲下去握着妹妹的小手道:“没关系,姐姐再给你买条新裙子,新裙子也有蝴蝶结,比这个还好看。” 云溪虽然小,可小孩子也有自己的判断力,韩叔叔因为她出事了,云溪特别怕母亲姐姐责怪她,现在姐姐居然还要给她买新裙子,应该没有生气。云溪就仰头,悄悄地观察母亲的脸色,女娃娃的心思是那么明显,林晚音狠狠地抱紧了差点失去的女儿,哽咽着道:“买,云溪想要多少裙子娘都给你买。” 母亲也没生气,云溪不再害怕了,担心地问韩叔叔怎么样了。 林晚音也想知道,女儿这么小,真被汽车撞了,怕是她怕女儿出事,但如果韩戎因为救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林晚音这辈子将同样愧疚不安。 “清溪,你照拂云溪,我过去看看。”林晚音脸色苍白地道。 清溪也想去探望韩戎,但母亲出面,更能显示自家对韩戎的感激。 因此,她体贴地照顾妹妹,林晚音去急诊室那边了。 急诊室房门紧闭,韩莹埋在徐老太太怀里哭,林晚音来了,韩莹转而投向她最敬重的老师怀抱。 随着韩戎出车祸的消息传开,韩家的故交都来医院探望,韩莹的外祖父外祖母、舅舅一家也来了,这帮人,非富即贵。徐老太太、林晚音不知不觉只能待在角落的位置等消息,后来韩戎被人从急诊室移到了高级病房,医生说病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还昏迷着,清醒之前,不许任何人进去。 各路人马纷纷离去,到了黄昏,病房外只剩韩莹母族、徐家几口。 “这是意外,谁也不想的,你们不用自责,快回去休息吧,人醒了我再派人知会你们。”韩莹的外祖母焦老太太体力不济,准备留儿子儿媳在医院等着,临走前,她语气平和地劝徐家女眷。 徐老太太叹气:“终究还是我们家云溪连累了行长。” 焦老太太摇摇头,再次客套了一番,她先牵着好不容易才答应随她回家的韩莹走了,临走前,老太太多看了林晚音一眼。 上了汽车,焦老太太抱着伏在她腿上的外孙女,状似无意地问道:“莹莹,林老师人好吗?” 韩莹眼圈红红的,祖母发问,她马上点点头:“林老师特别温柔,我喜欢她。” 焦老太太毫不怀疑,温柔漂亮的女人,男人喜欢,单纯的女孩子也容易对其产生好感。 “林老师跟你爹,关系怎么样?” 这个问题,韩莹想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爹脾气臭,有次惹林老师生气,林老师气得不愿意教我了,后来我爹劝了林老师回来,但林老师好像还是不喜欢我爹,两人基本不说话,老师上完课就回家。有一阵他们俩见面会打招呼,最近我爹忙,他们都没见过面。” 焦老太太很熟悉韩戎的脾气,那是个桀骜不驯的,对女人尤其轻视,以林晚音的美貌,能在韩家当这么久的家教,足以说明韩戎的态度。 女儿没福气,行长太太当了几年就病故了,虽然韩戎似乎不急着续娶,但韩家那么大的家业,韩戎续娶是迟早的事,焦老太太并不抵触,她只希望外孙女能遇到一个真心对她好的继母。这半天观察下来,焦老太太觉得,林晚音像个老实本分的。 焦老太太一走,徐老太太也领着孙女们走了,让儿媳妇在医院等消息,清溪坚持留下来陪母亲。 夜幕降临,韩莹去而复返。 一大两小坐在椅子上,忧心忡忡的。 晚上八点多,韩戎醒了,医生说可以进行短时间探望。 韩莹急慌慌进去了。 林晚音、清溪识趣地等在外面。 病房里面,韩戎也是命大,被撞得吐血,医生各种检查一番,除了轻微右臂骨折,愣是没发现其他大伤,只是昏迷时间过长有点吓人。 “爹!”韩莹抓住父亲的手,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韩戎笑着说没事。 父女俩聊了会儿,韩莹揉揉眼睛,看眼门口道:“林老师、清溪姐姐在外面等了一天了,我去请她们进来吧。” 韩戎神色微变,下意识地用完好的右手顺了顺他那头乌黑的短发。 韩莹扑哧笑了,父亲还知道臭美,看来是真没事了。 她开心地去请老师母女。 韩戎目光复杂地望向门口,却在看见清溪后便收回视线,没敢看他日思夜想却不肯接受他的女人。 “韩叔叔,是我们连累你了,对不起。”清溪诚恳地道。 韩戎看着她笑:“都是朋友,清溪这话太见外了,反正我没事云溪也没事,以后不许再提连累、感激什么的。” 清溪除了感激,还是感激。 “行长的恩情,我们一家无以为报,以后若有差遣,我愿为奴为婢报答。”林晚音站在女儿旁边,垂着眼帘道。 为奴为婢? 韩戎苦笑,摆摆手道:“林老师也客气了,不早了,回家吧。” 说完,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看她。 男人一副累了要休息的样子,无论真假,林晚音也只能带着女儿告辞。 这一晚,林晚音又失眠了,脑海里翻来覆去,全是韩戎推开女儿自己被车撞的画面,是病床上韩戎消瘦的脸。将近两个月没见,韩莹说父亲很不开心,林晚音信,但她没想到,韩戎竟会瘦成那样,原本多么意气风发 第二天,一家人继续去医院探望,韩戎穿着病服,言谈举止风度翩翩,成功抚平了徐老太太的忧虑。 三天后,韩戎出院,在家静养,林晚音继续去做家教,看不到韩戎的人,倒是经常见银行的工作人员进出韩家。韩戎卧床休息,清溪为表谢意,代表自家每日为韩戎炖一锅补汤,林晚音负责带过去,再转交韩家的佣人端到韩戎面前。 韩戎喝着汤,身体复原地很快,但他心情依旧沉闷。 他很清楚,林晚音此时对他是前所未有的感激,如果他以救命之恩要求林晚音答应他的追求,林晚音极有可能会答应。可韩戎不屑用这种手段,他想要林晚音心甘情愿地接受他,他想要那个女人喜欢他,爱他。 可惜他有几辈子花不完的钱,却买不到想要的感情。 韩戎身体彻底康复时,恰是年关,身为行长,他每天都有应酬。 自古以来,酒都是消愁的好东西,徐家女眷回秀城过年了,韩戎连偷窥都窥不到心仪的女人,愁闷上来,他不知不觉地开始酗酒。有的男人酗酒,会耍酒疯,韩戎大概受了三十余年的教养影响,他只是在家的时候一个人自斟自饮喝得烂醉如泥,出了门,还是成熟潇洒的行长。 可他瞒得住所有人,唯独瞒不过他的女儿。 韩莹非常肯定父亲有心事,她劝父亲别喝了,父亲不听,醉得时候不理她,醒了乖乖认错,保证下次再也不喝,回头继续喝酒继续道歉。韩莹害怕地给外祖母打电话,外祖母一点都不着急,叫她偷偷地请林老师帮忙,但不能让徐家的其他人知道。 韩莹不懂其中的缘故,但她信任外祖母,正月初七,徐家女眷一回来,韩莹就趁父亲把自己关在卧室喝酒的时候,一个人跑去了徐家。 “林老师,我初十要参加一场宴席,得弹奏一首曲子,你帮我排练好不好?”当着徐老太太的面,韩莹天真无邪地撒谎。 小姑娘当众演出是大事,不等儿媳妇开口,徐老太太就吩咐道:“下午你就过去辅导韩小姐。” 林晚音看着乖巧的女学生,点头应了。 下午两点,林晚音坐黄包车来了韩家。 韩莹屏退了所有下人,一直将老师带到父亲的卧室门前,隔着一扇门,林晚音闻到了酒气。 她疑惑地看向学生。 韩莹哭了,哭得可怜兮兮,边哭边抽搭:“老师,自打过完小年,我爹就开始喝酒了,在家就喝,不陪我玩也不陪我说话,我劝他不管用,老师你帮我说说他吧。” 林晚音愣在了门外。 那么疼女儿的韩戎,竟然酗酒了? “老师,我求你了”韩莹越哭越厉害,抽搭声想压都压不住。 林晚音内疚极了,已经猜到,韩戎酗酒,也是因为她。 韩戎是有执念了吧? “莹莹别哭了,老师帮你去劝劝,你别着急。”林晚音弯腰,温柔地帮学生抹去泪珠。 韩莹抹抹眼睛,哽咽着拿出她从管家那儿要来的备用钥匙,打开父亲的卧室门。 “我去楼下等。”大人们说话,韩莹懂事地离开了。 林晚音目送女孩走下楼梯,再看旁边厚重的卧室房门,她犹豫片刻,试探着去推。 门开了,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对韩戎的担心瞬间压下了心底的摇摆迟疑,林晚音推门而入,就见韩戎身穿睡衣脸朝下趴在床上,床下散落了一堆喝光的酒瓶。 林晚音仰头,不让眼泪落下来。 至于吗,他这样的身份,想要什么女人没有,为何自降身份要娶她一个寡妇? 林晚音走到床边,男人喝得烂醉,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林晚音蹲下去,一瓶一瓶地收拾烂摊子。 收拾好了,她去卫生间打湿一条毛巾,然后回到床边,试图将韩戎翻过来。 如何照顾醉酒的男人,林晚音有经验。 被人摆弄身体,韩戎终于醒了几分,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女人在为他擦脸。 “晚音”他喃喃地唤道,又梦见她了啊,梦里的晚音一点都不冷,对他很温柔。 林晚音身体微僵,也不好意思再帮他擦脸,刚要收回手,却忽的被男人攥住了。那手又大又热,烫如火烧。 林晚音急得想抽回来:“行长” “晚音,我好想你。”韩戎听不见她的声音,攥住她手用力一扯,便将床边的女人拉了下来。林晚音没有任何准备,不受控制地跌了下去,她挣扎着要起来,韩戎猛地翻身,直接将人给摁住了,压得严严实实。 林晚音慌了,怕了,她想唤醒这个醉酒的男人,韩戎却以为这是梦,梦,都是肆无忌惮的。 他压住她挣扎的双手,急切地亲她,唇热如火,一边亲着,一边痴痴地唤她的闺名。 林晚音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深情似火。 她越挣扎,他就越炽热。 慢慢的,林晚音不挣了。 从家破人亡那日起,她便努力忘记自己知县家小姐的身份,忘记自己也有过无拘无束的闺阁时光,本本分分地当着徐家的儿媳妇,当着相夫教子的温顺太太,压抑了那么久,此时此刻,林晚音突然想放纵一次,不是儿媳妇,不是母亲,只是一个自由的人。 她闭上眼睛,任由韩戎解开她的旗袍。 酒气弥漫的封闭卧室,男人醉了,女人也醉了。 在他的梦里,韩戎发狠地拥着他的女人,一次又一次,直到筋疲力尽,他才心满意足地停下来,倒在一旁继续呼呼大睡。 林晚音哆哆嗦嗦地,穿上被男人丢在地上的衣物。 男人的梦还在继续,她短暂的梦,醒了。 看着床上气色红润的韩戎,林晚音想,这个下午,便是她能给他的所有。 离开卧室,林晚音跟韩莹要了纸笔,给韩戎留了一张纸条:别再喝了,莹莹很担心你。 写完了,林晚音扶着韩莹肩膀,郑重地嘱咐道:“行长醒了若问起,你就说我来上过课,但没有进过他的房间,好吗?” 韩莹迷茫:“为什么啊?”老师不是帮他劝了父亲吗?父亲怎会不知道老师去过? 林晚音笑,只要女学生答应她。 韩莹看着老师美丽温柔的脸,却有种感觉,老师笑得很悲伤。 她不忍老师难过,乖乖地说好。 林晚音与学生告别,回家后,林晚音仔仔细细地清理了身体,洗完澡,她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愧疚悔恨绝望,重重情绪充斥了脑海。 韩家。 韩戎一觉睡到了天黑,还是饿醒的,睁开眼睛,他头疼欲裂,但又觉得哪里不对。 好像,有点腰酸,这是往日醉酒醒来没有的感觉。 韩戎试着回想,想起来了,他梦见了晚音,这次的梦过分真实,他情难自控,要了她很久很久。 被子又脏了吧? 韩戎爱喝酒,他也爱干净,喝得时候不管不顾,醒来自我嫌弃。 坐起来,韩戎皱着眉掀开被子,想查看底下的狼狈,结果褥子上,只有少得可怜的痕迹。 韩戎眨眨眼睛,闭上,再次回忆那场梦。 他很确定,自己放货了。 韩戎还想再找,视线忽然一滞。 枕头附近,有几根细细的发丝,乌黑的,长长的。 如同一座雕塑,韩戎定定地坐在那儿,脸上没有表情,他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有没有可能,那不是梦? 韩戎陡地掀开被子,下床穿衣,往外跑的时候,他高声喊着女儿的名字。 可怜的韩莹,一直坐在楼下的客厅,等父亲醒来吃晚饭呢。 “莹莹,今天林老师是不是来过了?” 踉跄着跑下楼梯,韩戎以野兽食般的速度冲到女儿面前,双眼发亮地问。 韩莹却被父亲吓到了,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更难以忍受的是冲天的酒臭。 她一边捏着鼻子,一边拿出老师留下的纸条。 “老师去房间看我了?”韩戎喉头发紧地问。 韩莹信守承诺地摇头。 韩戎的所有精气神,就在这一瞬潮水般退了下去,整个人愣在那里,灰头土脸。 韩莹忐忑地看着父亲。 韩戎心灰意懒,行尸走肉地往回走。 “爹,吃饭了。”韩莹追上去拦住父亲。 韩戎笑,笑得难看极了,摸摸女儿脑袋道:“你吃吧,爹没胃口。” 韩莹讨厌这样的父亲,心疼这样的父亲,她宁可要刚刚那个疯子似的父亲! 眼看父亲一脚已经跨上了楼梯,韩莹恼火地问:“是不是老师去过你房间,你就有胃口了?” 韩戎猛地回头。 韩莹气鼓鼓地嘟起嘴。 她不懂,不懂父亲与林老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姑娘只知道,这种被蒙蔽的感觉糟糕透了! 第99章 099 林晚音不想再见韩戎,晚上趁云溪睡着了,她只穿睡衣走出房门,正月的杭城夜晚冷风徐徐,她瑟瑟发抖,却坚持坐在冰凉的台阶上,默默忍受。 夜空布满了星星,一轮残月挂在树梢。 林晚音很冷,但想到自己背对婆婆做的事,这样的自我惩罚,又让她心安。 欠韩戎的救命之恩,她还了,从今以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继续为亡夫守寡,只当从未遇见过。 不知坐了多久,林晚音打着寒颤回了卧室。 翌日清晨,林晚音浑身发烫,病了。 云溪吓得去喊祖母,徐老太太、清溪、玉溪都赶了过来,看见母亲病重的样子,三个女孩心疼地掉眼泪,徐老太太却想到儿媳妇这一病,肯定不能再去韩家辅导韩莹弹琴了,耽误了韩莹的正事,韩戎会不会不高兴? 徐老太太忍不住瞪了儿媳妇几眼,连教书一件小事都办不好,她还能指望儿媳妇什么? 清溪没留意祖母的神色,急着派人去请大夫。 大夫到了,诊断林晚音是受寒引起的发烧,开了西药,并交待了用量。 丫鬟送大夫出去了。 林晚音虚弱地安抚三个女儿,然后歉疚地对婆婆道:“娘,这两晚让云溪在你那边睡吧,我怕把病气传染给她。” 徐老太太面无表情地应了声,牵着小孙女就走了。 清溪让二妹玉溪去写作业,她留下来照顾母亲,端水喂药。 “酒楼快开张了,你也去忙吧,娘躺两天就没事了。”林晚音用帕子挡着嘴,劝长女离开。 清溪摇头,一边帮母亲掩被角一边道:“娘比酒楼重要多了,今天我哪都不去,就守着娘。” 林晚音笑了笑。 娘俩正聊着,街上突然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清溪眼皮一跳,老柳巷鲜少有汽车开进来,该不会是顾怀修吧? 被窝里的林晚音,脸本来被烧红了,听到汽车喇叭声,那脸噌地就白了。与清溪一样,她也在担心汽车主人的身份,难道昨天韩戎醒来后,发现了蹊跷? 没一会儿,院子里门房就笑着通传了:“老太太,太太,韩行长与韩小姐来了!” 清溪松了口气。 林晚音心跳猛地加速。 “娘,我先去看看。”客人登门,清溪低头看母亲。 林晚音及时扭头假装咳嗽,掩饰了自己的失态。 院子里,徐老太太已经在跟韩戎寒暄了:“行长怎么亲自过来了?”儿媳妇生病,她派人去韩家请假了,免得人家白等,如果韩莹过来探望老师,徐老太太很能理解,怎么堂堂银行行长韩戎也来了? 韩戎并不是因为林晚音的病才登门的。 昨晚他向女儿交了底,告诉女儿他想娶林晚音,韩莹先是意外,跟着开心地简直要跳起来,非常期待她敬仰的林老师能变成她的新母亲。有了女儿的支持,韩戎再无后顾之忧,下定决心天一亮就来徐家提亲。 韩戎相信,林晚音对他是有感觉的,否则她不会纵容他。 而他身为男人,既然已经要了她的身子,就必须负责。 韩戎更知道,林晚音十分惧怕徐老太太,如果他不主动,林晚音永远不敢跨出那一步。 “老太太,今日我过来,是想与您商议一件事。”朝清溪点点头,韩戎正色对徐老太太道。 徐老太太微微挑眉,示意清溪带韩莹去探望儿媳妇,她单独请韩戎去堂屋说话。 韩戎小时候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大了是一众商人们争相结交的行长,论谈判,他在谁面前都能游刃有余。至于女人,除了宝贝女儿与林晚音能让他百般讨好低声下气,其他的,韩戎基本都不放在眼里。 徐老太太也不例外,但韩戎与顾怀修不同,同样是提亲,他更圆滑,懂得在必要时放低姿态。 喝口茶,韩戎摸了摸额头,有些难以启齿地道:“是这样的,莹莹越来越大,这两年我一直想给她找位新母亲,帮我教导莹莹女孩子该懂的教养学问。” 徐老太太理解地点点头,说实话,韩戎丧妻这么久都没续弦,她还奇怪呢,看来人家不是不想找,而是眼光太高了。 “行长有人选了?”徐老太太笑着问。 韩戎又摸了下额头,尴尬道:“不瞒老太太,女人对我来说都一样,我娶续弦主要是为了莹莹,所以每次媒人给我介绍合适的女子,都是我带莹莹一起相看。莹莹很挑剔,看了那么多都没有满意的,直到前几天过年,这孩子突然冒出一个主意,说,说她喜欢林老师,想要林老师给她当母亲。” 徐老太太嘴角那抹和蔼的笑容,突然就消失了。 韩戎一副自知唐突的样子,搓搓手,真诚地向徐老太太抛出诱饵:“老太太,我知道莹莹的这个要求很失礼,但我就莹莹一个宝贝女儿,我想满足她一切愿望。而且,我仔细考虑过了,莹莹与清溪她们姐妹关系融洽,两家人成了一家,孩子们便是亲上加亲,我呢,也会把清溪她们三个当亲骨肉对待,将来跟莹莹一样,供她们出国留学,再挑个好女婿。” 面对男人的诚恳,徐老太太回了一个嘲讽的冷笑,其实如果不是韩戎的态度够好,换成顾怀修那样的,她根本不会给韩戎说完的机会。 嘲讽过后,徐老太太目视前方,直接拒绝:“多谢行长美意,但我们徐家妇没有改嫁的规矩,嫁进徐家就是徐家的人,无论生死。我是这样过来的,我的儿媳妇也不会改嫁,韩小姐真的喜欢清溪她娘,不嫌弃的话可以认个干娘,改嫁是万万不可能。” 这些男人,真把她当老糊涂吗?说什么是韩莹的主意,但徐老太太十分笃定,韩戎就是自己看上儿媳妇了,知道她贪慕虚荣,就先承诺韩家会照顾她的三个孙女。 想到这里,徐老太太忍不住哼了声,她是贪财,是想结交权贵,可她绝不会用儿媳妇去换。凭什么啊,凭什么她的望山英年早逝,林晚音却能在享受过她儿子掏心掏肺的宠爱后,又欢欢喜喜地嫁去韩家享福? 没门! 徐老太太气红了眼睛! 她早就看出来了,儿媳妇每次去韩家都打扮地花枝招展,就是为了勾搭韩戎的,韩戎也果然上了钩,居然没等出了正月,就巴巴地登门提亲!但这对儿狗男女想错了,她不同意!儿媳妇改嫁了,望山怎么办?孙女们早晚要嫁人,结婚生子就没空惦记父亲了,只有儿媳妇守一辈子的寡,她才会记着儿子一辈子,儿子在那边才不会心冷孤单! “春雨,送客。” 既然已经表达了态度,徐老太太沉着脸逐客。 韩戎急了,他真没料到徐老太太反应会这么大。 “老太太,咱们再商量商量,您看清溪她娘还年轻” “请行长自重。”徐老太太冷声打断男人,目光严厉极了:“您想续娶,外面有无数好女人,但我徐家有寡妇不改嫁的规矩。清溪她们姐妹都敬重您,还请行长看在孩子们的份上,别再为难我们孤儿寡母。” 这话就很重了,徐老太太一脸贞洁烈妇的模样,韩戎不由担心,继续说下去,徐老太太会不会来以死殉节那套。 韩戎退了一步,恳切问道:“老太太,那我怎么做,您才肯答应让清溪娘改嫁?” 徐老太太笑了,自嘲地道:“等我死了,她想嫁你我也管不了了。” 韩戎心中一震,这老太太,竟然如此固执? 谈判谈到这个份上,韩戎暂时想不到该怎么继续了,努力缓和气氛道:“行,老太太的意思我明白了,您别生气,做不成亲家还能当朋友,只是,既然您不同意,这事也就没必要传到清溪她们娘几个耳中,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林老师继续去教” “不了,她一个寡妇,还是少出门走动好,免得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坏了我们徐家的名声。”徐老太太硬邦邦地道,说完再次喊春雨送客,语气非常不善。 春雨慌张地赶了过来,低头朝韩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提亲一事,成功之前韩戎不想让下人知道,看眼徐老太太,韩戎别有深意地道:“老太太,林老师病了,莹莹焦急如焚,还请您好好照顾林老师,别让她费心。” 徐老太太只当没听见。 韩戎转身往外走,快到门口,他忽的顿住,回头笑道:“清溪的酒楼是不是快开张了?这是大喜事,开张那日,我必带莹莹登门贺喜,今日来的匆忙忘了准备礼物,我就提前祝徐庆堂生意兴隆了,也祝老太太寿比南山。” 名为贺喜,实则是在威胁。 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徐老太太暗暗咬牙。 她坐在堂屋不出来,清溪代替长辈送韩戎父女俩出门。 回来后,清溪立即注意到了祖母愤怒的脸色。 “祖母,韩叔叔同您说什么了?”清溪紧张地问,能把祖母气成这样,一定是大事。 “不用你管,少打听。”徐老太太拒绝与孙女说话,气冲冲去了后院。 清溪不放心地跟着,半路被徐老太太撵了回来。 祖母不肯透露消息,清溪就去找母亲了,她想,母亲与韩家关系密切,兴许能猜出来。 “我也不知道啊。”林晚音茫然地说。 清溪很失望,又特别想知道。 林晚音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休息了,但她的心里,全是刚刚韩莹塞给她的纸条。 那是韩戎的信,他叫她等着,他一定会三媒六聘娶她回家。 林晚音缓缓地呼了口气。 上次韩戎说他要提亲,林晚音吓得夜不能寐,这次他真来了,她竟意外地平静。 就像高高悬在头顶的一把剑终于落下来了,是生是死,有了结果,也就无所谓了。 夜深人静,清溪姐妹都睡了,徐老太太提着灯笼,来了儿媳妇的房间。 林晚音还醒着,婆婆进门,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平静地看着老太太走到床边。 徐老太太提高灯笼。 灯光离得太近,林晚音不得不闭上眼睛。 徐老太太看着女人苍白美丽的脸,声音毫无起伏:“韩戎来提亲,你知道了?” 林晚音默认。 “望山对你那么好,他才死一年,你就背着他勾搭外人,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林晚音全身发抖。 “怕了?你有本事靠大树,我可不敢动你,不过你记住,除非我死,你别想再嫁任何人。” 林晚音不抖了,泪水滚落。 徐老太太轻嗤一声,提灯走了。 第100章 100 清溪这晚睡得很不踏实。 母亲的病,韩戎的意外造访,以及祖母阴沉愤怒的脸,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早上五点多,天还暗着,清溪就醒了,睡不着,她穿上衣裳,轻轻推开门,去看母亲。 昨晚负责为林晚音守夜的,是小兰。 小兰在面馆管账,收钱的活儿可以先让孟进担着,这两日清溪就安排小兰照顾母亲。 “小姐,昨晚老太太来看过太太。”看见清溪,小兰偷偷地说。 清溪心里一突,急着问:“祖母与母亲说了什么?” 小兰摇摇头:“老太太没让我进去,不过老太太在里面只待了几句话的功夫就出来了。” 清溪想不通,忧心忡忡地进了屋。 她轻步走到床边,就见母亲还在睡着,脸色憔悴苍白,嘴唇都没了血色,宛如即将衰败的花。这是生她养她悉心照顾她的娘啊,清溪疼得眼泪簌簌掉落,一手擦泪,一手慢慢地贴上母亲额头,还好,烧已经退了。 清溪收回手,然后才发现,母亲醒了,静静地躺在那儿,目光柔柔地看着她。 “娘,你快点好起来。”清溪趴到母亲身上,终于哭出了声。父亲去世之前,清溪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母亲身边,是母亲教她读书写字弹琴作画,是母亲教导她接人待物的言行举止,清溪敬重爱戴父亲,对母亲,她又爱又怜。 “会的,清溪别担心,娘还要看着你们姐仨出嫁呢。”林晚音笑着拍了拍女儿。 “我不嫁,我哪都不去,我就要娘好好的。”清溪不喜欢母亲的语气,好像她们姐妹出嫁了,母亲就有理由不爱惜身体了。 面对女儿的傻话,林晚音笑而不语。 清溪哭够了,抬头问母亲:“娘,昨晚祖母跟你说什么了?” 小兰是女儿的丫鬟,林晚音并不意外女儿会知道,柔柔道:“没什么,你祖母让我快点康复,别叫你们担心。” 清溪不信,但无论她怎么追问,林晚音都是这个回答。 清溪只好放弃,陪了会儿母亲,她去厨房为母亲熬汤。 亲手伺候母亲吃了早饭,王妈也做好了一家人的早饭,清溪便领着两个妹妹一块儿去堂屋了。 徐老太太稳稳当当地坐在主座上,神色平静,好像昨天的愤怒只是清溪的错觉。 “你娘好点没?”徐老太太不冷不热地问,态度如常。 清溪点点头。 徐老太太嗯了声,吩咐丫鬟摆饭。 吃完了,清溪嘱咐二妹玉溪:“我去酒楼看看,你去陪母亲。” 玉溪懂事地应了下来。 清溪再同祖母告别,牵着富贵出门了。 在老柳巷外叫了辆黄包车,清溪低声道:“去花莲路,8号。” 车夫尽职尽责地拉车。 清溪抱着富贵的大脑袋,满腹心事,连黄包车经过顾怀修的别墅都没注意到。但站在门口与门卫聊天的陆铎认出车里的她了,还当清溪是来找舅舅的,陆铎咧着嘴笑,可惜眨眼之间,黄包车就拉着女孩跑过去了,等陆铎反应过来,黄包车已经离开了一段距离。 陆铎立即派门卫跟着,看看清溪要去哪儿,然后他飞奔上楼,将他的偶遇禀告舅舅,并附带他敏锐的观察:“清溪小姐似乎有心事。” 顾怀修正在看一封来自国外的信,目光专注,仿佛外甥的话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一直都在派人暗中保护清溪,昨日徐家请了大夫,他的人也及时打听到,生病的是林晚音。母亲有恙,清溪的心事多半因此而起。 但林晚音得的只是小病,顾怀修自觉没必要表示什么,他更在意清溪今日的目的地。 陆铎派去的门卫很快就回来了:“三爷,大小姐去了韩家。” 陆铎挑眉。 顾怀修终于放下了报纸。 韩家,韩戎失眠了一整晚,担心林晚音的病,担心徐老太太会不会苛待她,也正是亲自领教了徐老太太的厉害,韩戎才真正明白,为何那天他只说了句提亲,就把她吓得几近崩溃。 而清溪的到来,就像黑暗中的一线火苗,重新燃起了韩戎的希望。 他蹭蹭蹭地下了楼,这样的速度,便是杭城最顶层的权贵,也不曾从他这里得到过。 “清溪,你,你这么早过来,是不是家里出事了?”看出清溪神色不对,韩戎紧张问。 清溪看了眼不远处的女佣。 韩戎立即摆摆手。 女佣走了,韩戎将女孩引到沙发落座。 “韩叔叔,我想知道,昨天你与我祖母谈了什么。”谢绝了韩戎的茶水,清溪开门见山问。 韩戎意外地看向对面的女孩。清溪是个有主见的姑娘,韩戎早就知道,但过了一年,又长了一岁的清溪,似乎比去年更沉稳老练了。 韩戎便明白,这是一场大人之间的谈话。 他放下举到半空的茶碗,沉思片刻,直视清溪道:“我喜欢你母亲,昨日我向老太太提了亲。” 清溪想过无数种可能,甚至怀疑是不是母亲弄坏了韩家的贵重物品,独独都没料到这个。 她震惊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母亲改嫁?清溪真的从来没有想过。 韩戎试图用利劝服徐老太太,徐老太太不听,轮到清溪,韩戎用情。他盯着女孩茫然的眼睛,连续问道:“老太太对你母亲好吗?你母亲在家里过得快活吗?如果她过得压抑委屈,而我能给她幸福安逸自由自在的下半生,你是赞成她嫁给我,还是宁愿她牺牲自己的快乐,继续留在徐家做个孝顺的儿媳温柔的母亲,做外人口中的本分寡妇?” 他语速不快不慢,让清溪心情复杂的是,韩戎的每个问题刚出口,她便有了答案。 祖母对母亲很苛刻,母亲一直在默默忍受,她身为女儿,当然希望母亲过得快乐。 问题是 “行长去提亲,有问过我娘吗?”清溪垂眸,她想知道,韩戎与母亲是两情相悦,还是韩戎一厢情愿。 “老太太不同意,你母亲便是愿意,她也不会告诉我。”韩戎苦涩地笑,抓起烟盒抽出一支烟,最后又塞了回去,抬头看清溪:“清溪,婚姻非儿戏,我对你母亲的感情是真的,莹莹也支持我娶她,如果你真的心疼你母亲,请你帮我劝劝老太太。” 清溪没有回答。 她得先去母亲那里找答案。 离开韩家,清溪上了来时雇的那辆黄包车,回老柳巷。车子再次经过顾怀修的别墅,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嘹亮的口哨,清溪还没反应过来,老老实实蹲坐在一旁的富贵便以闪电般的速度跳了下去,颠颠颠就窜进别墅大门了。 黄包车车夫目瞪口呆。 陆铎手拿报纸靠在门墙上,陌生人般瞪着眼睛质问:“那是你家的狗?怎么乱跑?赶紧带走。” 清溪咬唇,猜到顾怀修要见她,不得不下车,结了车费,让车夫走了。 车夫一走,陆铎立即变了态度,嬉皮笑脸地向清溪拜晚年。 清溪烦忧家事,真的没心情插科打诨,但当她看见院子里追着来福玩闹的富贵,“夫妻俩”身后还跟着两只壮壮实实的小狗崽儿,清溪不由地笑了出来。出生一个多月的小狗崽儿,脖子、四爪终于变成爹妈那样的土黄色了,富贵追来福,狗崽儿就一左一右地追着富贵扑咬。 “舅舅说了,这两只用来看家,纺织厂、汽车厂一边一只。”陆铎不怀好意地提醒道,言外之意,清溪喜欢也没用,狗崽儿都是他的。 清溪也没想跟他抢,家里养只富贵就够了。 她走过去,摸了摸两只狗崽儿,后来还是富贵跨到了来福身上,又被来福甩了下去,为了避免更多“有碍瞻仰”的画面,清溪才丢下哈哈笑的陆铎,去二楼书房找顾怀修。 换一天,清溪或许会因为年前的亲密羞涩,今天,她压根没想起来。 顾怀修可以想,也可以不想,收放自如。 “陆铎看见你去韩家了,有麻烦?”替清溪拉出一把椅子,顾怀修解释自己请她来的原因。 涉及母亲的私事,没有结果之前,清溪不想说,顾怀修也不行。 “我娘病了,我替她去跟韩小姐请假。”清溪敷衍地道。 顾怀修站在她旁边,一手扶着她椅背,一手端着茶碗,喝完了,他低声道:“尊重你母亲的决定,其他的,你管不了,也不用操心,那是韩戎该做的。” 清溪难以置信地仰头。 顾怀修摸了摸她清秀的眉。 女孩最近没有麻烦,他很确定。徐家里,林晚音病了,韩戎当日携女登门,今日清溪又去找韩戎,那韩戎与林晚音的关系,也不难猜,其实早在韩戎拼命救云溪的时候,顾怀修就有怀疑了,毕竟,林晚音貌美,韩戎无妻,这样的两个人经常来往,日久生情很正常。 “回家吧。”顾怀修俯身,在女孩娇嫩的唇上落下浅浅一吻。 清溪纷乱的心,就在他这个温柔安抚的吻里,平静了下来。 她抱住男人的腰,静静地靠了一会儿,道别离去。 回了家,清溪直接去见母亲。 “娘,刚刚我去找韩叔叔了,他什么都告诉我了。”坐在床边,清溪握着母亲的手说。 林晚音眼里掠过一丝慌乱,事情发生了,她不怕婆婆责骂,但她怕来自女儿们的唾弃鄙夷。 母亲的惶恐更让她难受,清溪躺下去,紧紧抱住母亲单薄的身子道:“娘,不管你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我想你开开心心的,不想你因为我们或是邻里街坊委屈自己。娘,你与韩叔叔的事,我不会问,我只想让你知道,如果你真的喜欢韩叔叔,那我支持你” 林晚音本能地否认:“我没有” 清溪看着母亲眼角的泪,隐隐猜到了母亲真正的心意。 “娘,你还年轻,不用急着作决定,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咱们一起想办法。”帮母亲擦去泪珠,清溪笑着说。她最怕的,是母亲什么都憋在心里,怕母亲用交代遗言的语气跟她说话,如果韩戎能让母亲枯萎的心活过来,清溪愿意撮合。 林晚音什么都没说。 但女儿的贴心无疑是一剂良药,元宵节前,她的病好了。 第101章 101 徐庆堂酒楼正月二十开张,开张前的几天,清溪忙得团团转,兴奋,又担心开张日生意冷淡。 但与前年第一次开面馆时不同,如今清溪越来越像个真正的酒楼掌柜了,从酒楼修缮、厨具添置到开张前登报宣传,清溪几乎都是自己筹备的,赵师傅、徐老太太、师父杨老乃至顾怀修,都只是帮忙提了些改善的小意见。 这是一栋属于清溪的酒楼。 十八这日,清溪继续来酒楼巡视。 “大小姐喝口茶吧。”新伙计泡了茶,热情地招呼道。 清溪欣然落座,看一帮伙计们井井有条地准备。 酒楼门口忽然一暗,清溪随意地看了过去。 顾明严一身笔挺西服站在那儿,面带微笑地望着她,才二十出头的年轻富少,俊美的五官却透露出几分沧桑。 “我可以进来吗?”顾明严取下头上的帽子,调侃地问。 顾明严很久没有主动出现过了,清溪猜测,顾明严这次来,多半有正事。 她朝顾明严点点头,吩咐伙计再上碗茶。 “有事吗?”等顾明严落座,清溪客气地问。 顾明严细细端详对面的清溪,觉得她与自己记忆中的女孩模样似乎没什么变化,但那种从容自信的气度,是顾明严陌生的。这一年来,他错过了她在美食节上的大放异彩,错过了她在秀城的厨神夺魁,错过了徐家的冤情昭雪。 “没事就不能来了?”顾明严故意调戏道。 清溪冷静地与他对视。 顾明严便笑不出来了,看着清溪道:“纺织厂与英国一家公司签了合同,明天发货出海,我也跟着去,顺利的话,兴许能回来过端午。” 清溪心中微动,记起顾怀修曾经提过,如果顾家这笔生意顺利,顾明严父子就能东山再起,更记得顾怀修说,他不会给父子俩机会。 “清溪,三个月不见,我会想你。” 就在清溪回忆顾怀修那番话的时候,对面的男人突然这么说。 清溪抿唇,但没等她提醒顾明严注意言辞,顾明严深深看她一眼,径自起身离开了。酒楼里光线较暗,他从昏暗中跨入阳光普照的街上,清瘦的侧脸莫名给人一种落寞凄凉之感。 清溪呆呆地望着门口。 人来人往,她好像看见了那年去车站接她与祖母的顾家大少爷,那个起早陪她晨跑的顾明严。 她与顾明严,无仇无怨。 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顾明严此行顺利,但,清溪更希望童年丧母的顾怀修,能得偿所愿。 顾明严走了,徐庆堂开张了。 清溪来杭城后,也算是出过不小的风头,面馆、美食节以及秀城的厨神报道,这一切都让徐庆堂美名广扬,因此开张这日,酒楼生意十分火爆,喜爱美食的上流食客出于好奇来品鉴新酒楼的菜肴,普通百姓们则是被酒楼前三日的折扣吸引而来。 徐老太太在外面招待贵宾,清溪与大厨们在厨房忙碌,隔一会儿就听到一声洪亮的吆喝: “山居客恭贺徐庆堂开张大吉,赠花篮一双!” “听涛坊恭贺徐庆堂开张大吉,赠花篮一双!” “江生银行恭贺徐庆堂开张大吉,赠花篮一双!” 清溪动作一顿,然而转念一想,韩戎登门是给酒楼增光,祖母再不喜韩家的提亲,也不会在今天表现出来的。外面有祖母坐镇,她安心炒菜就好。 在厨房泡了一日,虽然辛苦,但生意比她预料的好,清溪晚上睡了个安心觉。 翌日,清溪又来酒楼了。 赵师傅笑呵呵地劝她:“大小姐还是多多休息吧,厨房有我们足够了,不用你担心。” 秀城的众多酒楼,每家酒楼掌柜都是做菜的好手,但大部分时间他们都不会亲自下厨,基本交给大厨们,手痒痒了,或是客人点名要吃掌柜的拿手好菜、看家绝活,掌柜们才会忙一会儿,忙完继续享清福。 清溪也没想时时刻刻都留在厨房,但刚开张,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兴奋。 酒楼晚八点打烊,七点多,清溪刚准备回家了,伙计小跑着过来,说有位雅间的客人请她过去讲菜。 大酒楼的名菜都有讲究,通常伙计们会提前背熟说词,客人一问便能解答,但这位客人嫌弃伙计讲的不好,非要掌柜来讲。 清溪以为遇到了挑剔的食客,边往雅间走边问伙计食客的情况。 伙计哼了哼,很是不屑地道:“是位穿西服的爷,看着挺有钱的,只是有个怪毛病,大晚上的戴墨镜,我差点把他当成瞎子。” 清溪: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这边我能应付。”清溪忍着笑道。 伙计担心自家娇美年轻的老板娘受欺负,坚持要陪着,清溪再三表明没问题,恰好别的雅间有人叫伙计,伙计这才放弃了。 清溪走到顾怀修的雅间前,左右看看,确定没人,她迅速推门而入。 雅间的窗户关着,上面挂着清溪精心挑选的水晶灯,灯光照亮墙壁上的山水画作,雅致又漂亮。 “环境不错。”顾怀修取下墨镜,简练地夸赞他的小女人。 “菜呢?”清溪不无自豪地问,她也觉得酒楼的装修很漂亮,当然,也很贵。祖母出手大方,全力支持她盖酒楼,清溪采购装修材料的时候就决定了,酒楼赚钱了,一定要把祖母的那份还回去,让祖母安心养老。 顾怀修将她拉到腿上抱着,扫眼桌上的四道菜:“哪个是你做的?” 清溪便将那盘龙井虾仁挪了过来。 顾怀修一手抱着她,一手捡起筷子夹了一颗虾仁,却是送到了清溪口中。 清溪吃过了,但虾仁已经到了嘴边,她就红着脸接了过来,然而没等她用牙咬呢,顾怀修忽的俯身,霸道强势地撬开她嘴唇,把虾仁抢走了! 说亲不算亲,说馋吧,顾怀修放着一整盘的虾仁不吃非要来抢她的,除了亲,还能为了什么? “你先吃饭。”清溪扭头说。 “不饿。”顾怀修咽了虾仁,别过她娇嫩的脸蛋,再次吻了上去。 这次他不仅动了唇舌,还动了手。 清溪的小手哪拧得过他,怕动静太大传到隔壁雅间,她只能羞恼地纵容男人的所有举动。当漫长的一吻结束,清溪无力地靠在顾怀修肩窝气喘微微,衣领松了衣摆乱了,更可气的是,顾怀修的手还没离开。 “我该走了。”清溪涨红了脸,试图拉开他手。 顾怀修纹丝不动,问她:“顾明严找过你?” 清溪心头的羞涩与悸动,便被他的问题冲淡了。 她抬头,审视头顶的男人,莫非他今晚来不是因为想她,而是为了兴师问罪? “他是来过。”清溪并不否认。 顾怀修:“说了什么?” 清溪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如果他此行有去无回,你会如何?”顾怀修抽出手,替她系好衣襟。 清溪惊住了。 顾怀修平静道:“我杀过不少人,前年送那边的人头,我亲手砍的。” 提到人头,清溪不受控制地反胃,这辈子她都忘不了那一幕,刻意不想罢了。 “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清溪并不想听他的杀人事迹,更不想将顾怀修与杀人联系到一起,即便她早就能猜测出来。 “我想知道,如果我杀了他,你会不会怪我。”顾怀修捧着女孩的脸,不容她回避。 灯光下,男人的黑眸深如寒潭,清溪无法分辨,他的如果只是说说,还是认真的。 顾明严会死? 清溪脸白了,毕竟是认识的人,顾明严也真的帮过她。 “回家吧。”顾怀修扶她站起来,顺手扯平她微乱的衣裙。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低着头,细心温柔,像个可以商量事情的丈夫。 胸口蓦地涌起一股冲动,清溪抱住他的头,弯腰替顾明严求情:“你恨他们,我懂,只是,他没有参与,罪不至死。” 罗老父子害死了父亲,二人被处决时,清溪只觉得父子俩死有余辜,只觉得这样也无法彻底消除她心底的恨,因为无论如何,父亲都回不来了,但清溪从没想过让罗家其他人都替父亲偿命。顾老太太造的孽,顾怀修要顾家家业败落一贫如洗,这是他发泄仇恨的方式,他有这个权利,但顾明严不该因为顾老太太的错,枉死送命。 顾怀修恍若未闻,确认她衣裙恢复如初了,顾怀修握住她双手,放下去,松开。 清溪有点慌了,他是生气了吗? “顾明严与沈如眉的照片,是我派人交给你的。”顾怀修站直了,垂眸看着她。 清溪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照片是什么,错愕地问:“你” “没有照片,你们早在一起了。”顾怀修冷笑道。看过照片,知道顾明严的背叛,她居然还想替顾明严求情,足见当时她对顾明严有多心动。 是这样吗? 清溪试着想象,如果没有那些照片,她或许会喜欢上顾明严的浪漫与体贴,与此同时,也就错过了顾怀修。 “你后悔送照片给我?”清溪仰起头,怔怔的问。 不是问他为何要那样做,不是斥责他的小人之举,而是问他是不是后悔了。 顾怀修不懂她在想什么,但他看见了女孩杏眼里不知因何而起的悲伤。 “我只后悔,照片送得不够早。”顾怀修淡淡道,神色冷漠。 清溪却笑了,原来他不是生气,不是气到想分开,而是吃醋了。 她什么都没说,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 背地里送照片搞破坏,对顾明严而言,顾怀修确实是小人,可清溪很庆幸,庆幸她的世界多了这个叫顾怀修的人。 有些话无需说出口,女孩的主动投怀送抱足以平抚顾怀修所有的负面情绪,他亲了亲她发稍,邀请道:“周末我试车,一起去?” 清溪又惊又喜:“终于造好了?” 顾怀修笑:“早好了,一直在改进。” 汽车是他的抱负,清溪由衷地替自己的男人感到高兴。 “回去吧,不早了。”顾怀修看看腕表,替她记着时间。 清溪咬唇,欲言又止。 顾怀修便按住那诱人的唇,蛊惑似的道:“我说过,我与那边的事,与你无关。” 第102章 102 周末是个大晴天,才正月底,杭城居然有了三月暖春的味道。 玉溪臭美地穿上了粉色的纱裙,被徐老太太训了一顿,无非是春捂秋冻那套。玉溪嘟嘟嘴,不情不愿地去换回羊毛衫,徐老太太一回头,瞧见穿着捂得严严实实衫裙的清溪,眉头又皱了起来,看眼二孙女尚未走远的背影,徐老太太压低声音,叫清溪去换身春日的洋装。 清溪不想换,一会儿她陪顾怀修试车,汽车跑起来,风就大了,她怕穿少了冷。 “今天天热,露胳膊都不怕冷。”徐老太太坚持让孙女去换,小姑娘约会,当然要打扮地漂漂亮亮的。 清溪没辙,只好去换了一件白色的短衣,一条淡蓝色的长裙子,头上戴一顶白色的小圆帽。 顾怀修派了黄包车来接,车夫一身黑衣,正是负责暗中保护清溪的那人。 清溪上了车,当黄包车跑出老柳巷,清溪压低帽檐,尽量挡住脸。 晴朗的周末,杭城百姓纷纷出门游玩,南湖一带游人如织,黄包车跑来跑去,清溪这辆并不扎眼。花莲路也比往常热闹,临湖的一侧不时可见约会踏青的情侣。清溪始终垂着眼帘,但当黄包车到了顾怀修的别墅前,正要往里拐的时候,岸边突然传来一声甜甜的女孩声音:“阿爹!” 那是秀城人的方言,清溪也是这样称呼父亲的。 清溪情不自禁就朝那边望了过去,看见一个扎着冲天揪的女娃娃扑在湖边的梧桐树上,开心地朝不远处的年轻夫妻笑。穿旗袍的女人拎着包,帅气的男人手里拿着照相机,在为女儿拍照。 和乐融融的一家。 清溪有点羡慕。 车夫一拐弯,她的视野就变成了顾怀修的别墅。 清溪笑笑,将心头刚刚冒出来的思父之情按了下去。 顾怀修已经在等她了,也没请清溪去客厅,直接带着她上了他那辆黑色别克,由司机开车,先去汽车厂。 车后座,清溪微微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上次酒楼见面,两人因为顾明严算是闹了一点别扭,清溪无法确定怀修是不是还在生气。清溪真的不想顾明严客死他乡,但,今天是顾怀修试车的好日子,清溪也不想坏了他的心情,还是改天再找机会劝他吧。 “去哪试车?”呼口气,清溪笑着问,主动打破沉默。 “郊外。”顾怀修看着她道。 他话向来少得可怜,清溪又担心他的情绪状态,便没词了。 她偏头看向窗外,借此掩饰尴尬,然后,还没看清窗外的景色,男人的手臂突然伸过来,将她抱到了腿上。 亲昵的举动,立即化解了清溪所有忧虑。 她靠着他肩膀,小声道:“新车是什么样的,能跑多快,你给我讲讲吧。” 顾怀修便握着她柔嫩的小手,低头介绍自己的车,从汽车零件到车标到车速,以及前几次试车失败的故障。清溪仰着头,看着他像一个专业的汽车工程师一样讲解,但顾怀修比普通的工程师俊美博学,他的讲解充满了比喻,清溪居然都能理解。 如果说现在的顾怀修是讲师,那他怀里的清溪,便是他最认真的女学生。 “七十公里有多快?”提到车速,清溪问。 顾怀修看眼车外倒退的树木湖景,道:“比咱们现在的速度快一倍。” 这辆别克的最高时速是五十,不过市区人多,不宜全速开。 清溪理解错了,误会顾怀修自制的车是洋车的两倍速度,钦佩地瞪大了眼睛。 女孩傻乎乎的,顾怀修低头亲了一口,笑着告诉她:“七十在国内算快,国外已经研发出时速近两百公里的顶级豪车,咱们刚起步,追求的是综合性能,将来汽车批量生产,面向的也是普通富人阶层。” “那也很厉害了。”清溪才不管国外的豪车,在她眼里,顾怀修就是最厉害的人。 女孩杏眼中的崇拜快要溢出来了,稳重如顾怀修,都不免有些飘飘然。 “如果一会儿试车没问题,我教你开车。”顾怀修诱惑地说。 清溪连忙摇头,她可不敢开,然后就开始列举她不能开车的理由,诸如她不知道该怎么发动、转弯、刹车,等等等等。 顾怀修只是笑着看她。 知道自己不会什么,便等于知道自己应该学习什么,清溪已经比普通的初学者强多了。而且,清溪能看进去绝大多数女人都会嫌弃枯燥的汽车专业书,说明她天生喜欢汽车,顾怀修不信她对学车没兴趣。 到了工厂,清溪终于看到了顾怀修研发的第一辆东盛汽车,车身线条流畅,黑色外漆尊贵深沉,最前面的银色车标,居然是条龙的形状。打开车门,清溪震惊地发现,里面比那辆别克宽敞多了,崭新的真皮座椅,一看就知道选料高级。 “舅舅,你开车还是我开?”陆铎搓搓手,跃跃欲试。 清溪听了,探头出来,看舅甥俩商量。 “你坐那辆。”顾怀修指了指维修车,新车质量可能有问题,所以他试车,后面也得跟着一辆维修车,这样新车停在半路也能拖回来。 陆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清溪低头忍笑。 顾怀修径自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将清溪塞了进去,然后他绕到驾驶座,关门系安全带,一踩油门,这便带着他的小女人出发了。 汽车有点味道,顾怀修放下车窗,凉风习习,幸好阳光够暖,清溪并没觉得冷。 郊外路宽人少,提速之前,顾怀修提醒清溪:“坐稳了。” 清溪紧张地扶住车门。 顾怀修就此开始了他的试车之旅,先是十公里十公里的提,没问题了,再尝试瞬间提速二十公里。清溪盯着他的手,慢速时还好,当顾怀修一下子从慢速度提升到最快的七十公里,清溪猛地往后一靠,风驰电掣,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当她终于适应了最高时速,清溪歪头。 顾怀修目视前方,短发随风后扬,露出男人光洁的额头,他没有笑,但此时此刻,清溪能感觉到他的意气风发。意气风发,沉稳冷静的顾三爷,二十九岁的顾三爷,第一次在清溪面前,露出年轻帅气的一面。 他不笑,清溪笑了,好喜欢这样的他。 新车没问题,试车的任务完成,顾怀修便抛下后面的维修车,带清溪去兜风了。 两人肯定离杭城很远了,清溪不知道顾怀修要去哪儿,反正有他在,去哪儿她都不怕。 顾怀修一直开,直到前方没了路,一条江水潺潺地流淌。 车终于停了,清溪的心犹在剧烈地砰砰跳动。 “喜欢吗?”顾怀修一边问她,一边解开了安全带。 清溪点头,脸蛋被暖阳晒得红红的,额前的刘海早已被风吹乱。 顾怀修倾身过来,清溪以为他要亲吻,乖乖闭上了眼睛。 但意料之中的吻并没有落下来,腰间的安全带却松开了。 清溪尴尬地不行,然后,就在她睁开眼睛的瞬间,顾怀修压住了她嘴唇。 清溪忍不住地弯了嘴角,小手攀上他肩膀,后脑抵着座椅,迎合他的吻。 没人留意时间,顾怀修将她抱到腿上,反正四周空旷无人,他肆无忌惮地解开她上衣扣子,撩起她的裙摆。大概连续的极速开车会让人疯狂吧,清溪仍然沉浸在那无拘无束的快意中,快乐到什么规矩都忘了。 她抱着他的头,纤纤十指紧紧扣进那短发。 所有的疯狂与悸动,在顾怀修的手第一次挤进她的衬裙裙腰时,戛然而止。 清溪僵在了他肩头。 她听见他急重的呼吸,她明显地感觉到,他还在继续游走。 “别”或是因为害怕未知,或是因为祖母的嘱咐突然闯入脑海,清溪慌乱地阻止。 顾怀修的手停在那里,停了很久,才挪了出来。 清溪身体放松。 下一秒,顾怀修却攥住她手,放在了他的西裤皮带上。 阳光越来越热,他的呼吸也越来越灼,清溪仿佛变成了一滩水,烫得快要蒸发了。 “手帕给我。”不知过了多久,他哑声在她耳边道。 清溪趴在他肩膀,颤颤巍巍地掏出帕子给他。 没一会儿,她再次闻到了曾经在车里闻过的怪味儿,而那一次,顾怀修也跟她要帕子了! 后知后觉的清溪,气恼地咬了他一口。 顾怀修笑,蹭她烫烫的脸:“那块儿帕子,我还留着。” 清溪捂住耳朵,不听。 收拾完了,顾怀修抱着清溪默默享受暖融的阳光,随后,他将车开回主道,要教清溪开车。 清溪有心没胆,说什么都不肯学。 顾怀修霸道地将临阵退缩的小女人摁在驾驶座上,手把手地教她。 他是个好教练,清溪也是真的有天分,回城路上,大半段都是清溪开的,当然开的很慢就是了。 中午清溪在别墅吃的饭,她心情好,下厨为顾怀修做了一桌好菜,至于陆铎,好不容易等到舅舅试完车,他午饭都不顾的吃,兴高采烈开着新车去过瘾了。 两人甜甜蜜蜜地吃了饭,清溪畏惧祖母,说什么都不肯多待了,再次坐上了那辆黄包车。 南湖湖畔飘着几艘游船,有个年轻的男人举着相机,对着顾三爷的别墅连续拍了几次。 “阿爹,拍我拍我!”船头的女娃娃不高兴地喊他。 摆了半天姿势的妻子也嗔怪他:“难得周末休息,你就不能好好陪我们吗?” 眼看着黄包车被树影挡住了,本职记者的丈夫终于转过身体,笑着对妻女道:“来了来了。” 阳光洒落,男人眼里散发着异样的光彩,为手中意外得到的好料。 第二天,顾老太太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并以不菲的价格,从客人手里买了两张照片。 三日后,陆铎铁青着脸将当天的早报递给舅舅。 顾怀修接过报纸,随意一扫,便看见了一张背景熟悉的照片,黄包车往别墅拐,车里的女孩却望向湖畔,柔美的脸庞,浅浅的微笑,仿佛她的对面,有幅最美的春景。 但她对面的某个人,却送了她一个刺眼无比的新闻标题:娇花女掌柜与豪门叔侄的三角恋。 第103章 103 清溪曾经在报纸上见过无数名流人物的花边新闻,其中包括上次顾怀修与影星温霞的,但她怎么都没料到,有一天她也会成为这种花边新闻的主角。 “顾三爷深居寡出不近女色,回国四年,在申、杭两城都未有过交往密切的女子,上周末三爷开车携徐掌柜出游,两人上午九点左右出发,中午才回别墅,之后,徐掌柜又在别墅内逗留了一个半小时,才悄然离开。” “徐掌柜乃秀城神厨徐望山之女,幼年与顾少顾明严订下娃娃亲,前年徐掌柜搬来杭城,不久便被顾家解除婚约,不知其中是否与顾三爷,也就是顾少的血亲三叔有关。” “无论如何,一个女人,先与侄子恋爱,再与叔叔约会,都乃世俗罕见,看来徐掌柜果然巾帼不让须眉,一手厨艺非凡,在感情上也有远超于普通女子的勇气。” 看着上面一句句引人遐思的方块字,清溪双手都在颤抖。 她与顾明严退婚在前,与顾怀修恋爱在后,清清白白,为何报纸上说的,好像她是先与顾怀修有了苟且,才被顾家嫌弃的?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徐老太太气得连声咒骂报社记者,韩戎求娶儿媳,她都没气成这样。 “清溪别怕,咱们去解释清楚就没事了。”林晚音见女儿脸色苍白,浑身都开始哆嗦,她扶住女儿,忧心忡忡地望着前院道。那里早就聚集了一批记者,声称要采访女儿,林晚音读过很多书,但她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本能地以为,她们娘几个澄清了,记者们登报解释,事情就没那么严重了。 徐老太太与人斗了不知多少次嘴皮子,报纸纠纷她也是第一次亲身经历,毫无经验的她,终于认可了一次儿媳妇的主意,握着孙女的手就要去门口与人理论。 “娘,祖母,咱们别去,否则只会越描越黑。”清溪拦住两位长辈,心烦意乱地道。上次温霞事件,陆铎对她说,报社记者是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找上门来名为采访,但他们不会真正听当事人的解释,只会故意诱导当事人掉进他们的问题陷阱,回头再利用某个吸引大众的点继续瞎编乱造。 手里的这份报纸就是证据,记者加入了太多臆测,丝毫不在意那些话会对她产生什么影响。 清溪思绪很乱,她无法保证现在去见记者,她会不会说错话。 “娘,祖母,事情平息之前,你们都别出门了。”勉强冷静后,清溪反过来安慰两位长辈,并解释了接受采访的危险。 徐老太太踉跄着坐到了椅子上,人言可畏,这份报纸一传开,杭城人人都要骂孙女行为不检了吧?她当初坚决反对孙女与顾怀修,一是怕顾怀修只是利用孙女报复顾家,二就是怕会影响孙女的名声,如今,果然应验了。 “怪我,打死我也不该同意你们在一起的!”揉碎报纸,徐老太太捂着胸口,无比悔恨地道。 “您别这么说,都怪记者乱写,咱们与那边退婚,根本与三爷无关。”林晚音低声安抚婆婆。 徐老太太不想听,她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 娘几个坐在屋里暗暗着急,外面孟进、赵师傅等人陆续回来了。 “面馆门口堵了一群人,没法做生意了。”孟进、小兰愁眉苦脸地道。 面馆如此,酒楼那边也是相似的情况,赵师傅与孟进没说的是,人群里还有人高声骂大小姐不知廉耻,背着未婚夫勾搭未婚夫的亲叔叔,还说大小姐开面馆、酒楼的钱都是从三爷那儿拿的。一人起哄,不明真相的看客们就跟着起哄,甚至有人往铺子里扔东西,嚷嚷着要徐家人滚出杭城。 徐老太太听了,跌坐在椅子上,差点没缓上来气。 清溪低头坐在椅子上,回想过去一年的顺利,忽然觉得,这才是她做生意后,遇到的真正危机。 顾家,顾老太太正热情地招待几位经常来往的牌友。 “怪不得你们与徐家退了婚,那种四处勾搭人的狐媚女人,必须退婚,千万不能娶回家,不然将来干出什么丑事,整个夫家都要被她连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义愤填膺地道,这群历经新旧两朝的老太太们,最反感的就是不遵守三从四德的轻浮女子。 顾老太太端着茶碗,唉声叹气道:“可不是,当初世钦擅作主张与那边定下婚事,我就不满意了,现在好了,她自己名声败了,还连累我们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没事没事,勾三搭四的是她,旁人要骂也是骂顾三爷不守规矩,连亲侄子的前未婚妻也要染指,与明严丁点关系都没有。”另一位年轻点的太太笑眯眯地道。 顾老太太也是这么想的,归根结底,这事闹出来最吃亏的是清溪。顾老太太早看清溪娘几个不顺眼了,没有顾怀修她也会抓住一切给徐家添堵的机会,现在既能打击清溪,又能给喜欢清溪的顾怀修添麻烦,简直是一箭双雕。 听着身边的贵太太们争抢着说清溪的不是,顾老太太畅快极了。 顾家纺织厂,顾世钦也看到了这份报纸。 他从来没想与老三结仇,眼下自家的生意一落千丈,如果此时老三出点倒霉事,顾世钦打心底是愿意看到的,但林晚音是他深爱的女人,清溪是个懂事可怜的好姑娘,顾世钦不想她们母女俩卷进他与老三的争斗中。 “顾先生,请问你们当初为何与徐家退婚,是因为徐掌柜与三爷有恋情了吗?” 一走出纺织厂,顾世钦也迎来了一批记者围堵。 面对狼群似的记者,顾世钦肃容道:“清溪是个温婉贤淑的好姑娘,她要继承父业苦练厨艺,心知明严需要一位留在家中相夫教子的太太,所以清溪主动找到我提出解除婚约。我不忍为难她,同意了退婚,自始至终,这事都与老三无关。” 有的记者低头速写,有的记者继续追问:“那您知道清溪小姐与三爷在一起的事吗?您支持他们吗?” 此类问题,顾世钦没有回答,迅速突破拥挤的记者,上了汽车。 然而他的这份澄清,到了报纸上,竟然变成了“顾家觉得徐掌柜抛头露面不适合相夫教子”。 顾世钦“啪”地摔了报纸。 顾老太太狐疑地盯着他:“怎么,你替清溪说好话了?世钦我警告你,这事你别搀和,再敢帮徐家一次,我就绝食给你看!” 顾世钦无法理解母亲,头疼欲裂地质问:“您恨老三我懂,清溪哪里得罪您了?” 顾老太太冷笑:“她敢跟老三凑一块儿,就是不要脸,那就别怪我扒了她那层皮!” “娘说得对,就你们爷俩被她们迷去了魂,还把她们当正经人。”大太太酸溜溜的附和道。 “闭嘴!”顾世钦不敢骂母亲,对妻子他毫不留情,瞪着眼睛骂完,便风似的出门了。 绯闻沸沸扬扬地闹了两天,到了第三日,记者们又围堵到了徐宅外。 徐家大门关得严严实实,任凭记者们如何叫嚣,里面就是没人出来。 清溪、林晚音年轻,承受能力强点,徐老太太快要憋屈死了,火气一上来,病倒在了床上。 “该死的顾老三,他闯出来的祸,害得我孙女有门不能出生意不能做,他却面都不露,良心都被他家狗吃了?”自打事情发生,徐老太太只要张嘴,不是骂报社记者,就是骂顾怀修,吐沫星子要是攒起来,都能喷顾怀修一脸。 清溪默默守在祖母身边,她没怪顾怀修,更怪自己那天不该抬头张望,叫人拍了照片。 徐宅里面愁云满布,徐宅外面,等了半天的记者们突然听到了汽车鸣笛声。 众人纷纷朝巷子口望去。 三辆黑色汽车沿着狭窄的小巷缓缓开了进来,有个记者眼尖,指着领头的黑色别克高声叫到:“那是三爷的车!” 记者们立即跑了过去,汽车不得不降成龟速,一时间,素来幽静的老柳巷就被记者们的“三爷”与连续的汽车鸣笛声淹没了。街坊们争先恐后地跑出来看热闹,南湖附近的路人也潮水般涌了过来,把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汽车终于停在了徐家大门外。 司机跳下车,恭敬地打开车门。 顾怀修身穿笔挺的黑色西服,面无表情地下了车,脸上并未戴墨镜。与此同时,后面两辆车的车门也开了,跟随顾怀修而来的八个黑衣人有条不紊地取出车内的东西,众人一看,好家伙,居然是满满两车杭城这边男方提亲惯用的俗礼,唯一的不同,三爷带来的礼更气派更豪华! “三爷是来提亲的?” “三爷您与清溪小姐何时认识的?” “三爷” “三爷您知道清溪小姐曾经与顾少有过婚约吗?” 那么多的问题,顾怀修仿佛都没听见,但当某个记者提到顾明严,顾怀修脚步一停,目光准确地锁定了提问的记者。 男记者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顾怀修漠然答:“知道。” 男记者马上又问:“那您不介意吗?清溪小姐差点就成了您的侄媳妇。” 顾怀修闻言,冷如阎王的他,忽的笑了下,抬头望向徐家内宅:“不介意,只要她嫁的是我。” 第104章 104 与名声相比,徐老太太更注重实惠。 绯闻一出,孙女名声坏了,家里生意断了,顾怀修还不露面,徐老太太便担心顾怀修有意悔婚,最后孙女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捞到,所以她才不停地骂顾怀修,现在顾怀修携礼登门隆重提亲,徐老太太的病登时好了大半,梳梳头换身衣服,精神奕奕地去前院见客。 林晚音陪婆婆一道去,清溪身为被提亲的小姐,得在自己闺房待着。 堂屋,徐老太太扫眼顾怀修带来的一堆礼物,神色并没什么变化,坐在了主座上。 “顾先生、陆少,请坐吧。”林晚音微笑着招呼道。 顾怀修、陆铎便坐在了徐老太太左下首。 丫鬟上茶,等人退下了,顾怀修看着徐老太太道:“老太太,顾某倾慕清溪小姐已久,今日特来提亲,望老太太成全。” 徐老太太笑了笑,朝门外扬扬下巴:“三爷都看见了,我们清溪惹了小人,现在大门都出不去,三爷来提亲,不怕惹祸上身吗?” 老太太分明是在责怪顾怀修,林晚音垂眸掩饰不安,陆铎摸摸鼻子,安静地看舅舅的热闹。 顾怀修平静道:“老太太放心,明日报纸便会澄清此事,我保证诸位不会再受记者滋扰。” 徐老太太挑眉,盯着他问:“既然三爷有办法,为何当日没澄清?” 林晚音也望了过来。 顾怀修朝她颔首,解释道:“绯闻初登,正是看客好奇心最盛的时候,当天强制压住消息,反而容易引起更多猜忌,现在看客自以为洞悉真相,只想得到我与清溪的结果,那我便在公布结果时,给所有人一个最终答案。” 徐老太太皱眉,不是很明白。 陆铎笑着道:“老太太,您想想,杭城人人都知道我舅舅家大业大,报纸刚说一点他与清溪小姐的坏话,我舅舅便通过关系强行断了报纸掩盖消息,岂不是显得我舅舅心虚不敢声张?但咱们两家清清白白,没什么需要遮掩的,只要事后澄清的漂亮,这事也就过去了。” 徐老太太恍然大悟,疑惑地问顾怀修:“你打算怎么澄清?” 顾怀修:“老太太等明日的报纸便可。” 徐老太太盯着他看了会儿,还是相信了顾怀修的本事,端起茶碗喝口茶,徐老太太探究地问:“三爷今日来,是提亲给外人看的,还是真心提亲?” 顾怀修淡然道:“去年我已提过亲,今日虽是作秀,但也希望正式定下婚事。” 林晚音松了口气。 徐老太太另有思量,沉默片刻,她看着顾怀修道:“三爷才貌双全,对清溪也是一片真心,两家结亲,我是一百个愿意的,但我们娘几个孤儿寡母,凡事都必须考虑周全,所以应下婚事之前,需要三爷答应我三个条件。” “您说。” “第一,清溪是徐家长女,我本来打算让清溪招赘的,不过三爷是有身份的人,我不勉强您,只是请您同意,将来清溪生了儿子,需挑选一个儿子继承徐姓,替我们徐家传宗接代。” 顾怀修:“可以。” 徐老太太继续道:“第二,清溪喜欢做菜,也是徐庆堂的掌柜,婚后希望三爷尊重清溪的意愿,如果她想在外经营酒楼,您不能阻止,不能强迫她在家相夫教子。” 女人出嫁必须有嫁妆,金钱是死物,酒楼却能长久进账,徐老太太想孙女有立身之本,这样哪天顾怀修变了心,不想掏钱养媳妇了,孙女有一技之长,也不怕他。 徐老太太的这个要求乃全心替清溪考虑,顾怀修清冷的脸色缓和了些,郑重道:“老太太放心,无论清溪想做什么,我都会全力支持。” 徐老太太嗯了声,提出第三个条件:“长姐如母,清溪有责照顾两个妹妹,我要三爷答应,将来玉溪、云溪若有所需,或是遇到什么麻烦,只要合情合理,也是三爷力所能及,三爷会帮她们姐妹一把,替她们姐妹撑腰。” 顾怀修目光微冷:“这是我分内之事,老太太多虑了。” 他娶了清溪,清溪的妹妹便也是他的妹妹。 徐老太太终于笑了,哄他道:“人老了就是想得多,三爷别放心上。” 亲事已成,顾怀修起身道:“我还有事,就不叨扰了,过两日我会托媒上门,与您商议婚期。” 徐老太太便由儿媳妇扶着,出门送客,送到影壁,婆媳俩停了下来。 顾怀修戴上墨镜,出了门。 记者们还堵在那里,顾怀修沉着脸上了车,陆铎卡在车门那儿,高声朝这群记者道:“各位听好了,咱们三爷重面子,你们马上离开,从今以后不再打扰清溪小姐与她的家人,便是给他面子,等三爷与清溪小姐订婚之日,欢迎各位登门喝杯喜酒。但话又说回来,谁要是驳了三爷的面子,那就别怪我” 说到这里,陆铎狞笑着掏出别在腰间的枪,然后高举手臂,对着天空就是好几枪。 躲在影壁后听动静的徐老太太、林晚音吓了一跳。 外面的记者们个个都白了脸,没等汽车发动,这群人便以最快的速度散了。 陆铎前后望望,关门上车。 汽车开远了,徐家的门房打开大门,出去一瞧,乐了,立即去禀报徐老太太。 得知陆铎只是放空枪恐吓,并没有伤人,徐老太太的心这才落了下去 第二天,杭城销量最高的日报,刊登了一篇对顾怀修的专访。 记者:“请问三爷,您第一次见清溪小姐,是什么时候?” 三爷:“前年八月,我从申城出发,坐火车回杭城,半路她与家人上了车。” 记者:“那时您知道她是顾少的未婚妻吗?清溪小姐给您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三爷:“开始不知,后来劫匪抢劫,知道了。第一印象,我看见她偷藏西餐刀,又用西餐刀攻击劫匪,觉得她临危不乱,很勇敢。” 记者:“莫非您对清溪小姐,是一见钟情?” 三爷:“相反,我本可提前制服劫匪,但她的身份,我袖手旁观,最后时刻才出的手。” 记者:“这事清溪小姐知道吗?您不怕她看了报纸生气,悔婚不嫁了?” 三爷:“她知道,也很生气,前年十月我追求她,她骂我冷血无情,一口拒绝。” 记者:“前年十月?当时清溪小姐与顾少还没退婚吧?” 三爷:“据我所知,她与明严于当年九月退婚,起因是明严在英国留学时与一位小姐来往过于密切,不知何人将照片寄给了清溪,清溪刚遭受父亲枉死的打击,又面临未婚夫的背叛,悲愤之下主动提出退婚。此事有照片为证,但关系到另一位小姐的闺誉,清溪决定不公布照片。我尊重她的意愿,但,如果有人继续造谣诋毁清溪,我不介意将照片公布于众。” 记者:“原来如此,清溪小姐真是善良,那三爷是怎么喜欢上清溪小姐的?” 三爷:“我爱吃面,徐庆堂开张后,我去吃了几次,她的面很合我胃口。” 记者:“这么说,三爷先爱上了清溪小姐的面,然后才是她的人?” 三爷:“是。” 记者:“那三爷可以告诉我们,您与清溪小姐正式确定恋爱关系的时间吗?” 三爷:“去年元宵,烟花大会,我约她赏灯,她来了。” 记者:“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好浪漫。既然如此,为何三爷迟迟没有公开?” 三爷:“人言可畏,虽然我国已经进入新社会,但很多封建旧俗依然根深蒂固,男女并未真正平等,世人对女子的要求尤为苛刻,譬如这次,如果我不出来澄清,光凭两张照片几句诱导,便能毁了清溪的名声。而且,去年清溪主要精力都在提高厨艺上,美食节、厨神比赛,今年徐庆堂酒楼也刚刚开张,她很忙,没时间筹备婚事。” 记者:“听得出来,您真的很喜欢清溪小姐。” 三爷:“她值得更多。” 记者:“不行了,再采访下去,我都要被您迷住了,对了,三爷选好订婚日期了吗?” 三爷:“婚期她家里做主,我也在等消息。” 记者:“看得出您很期待了,那么,采访即将结束,三爷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三爷:“遇见清溪,乃鄙人此生最大幸事,我欣赏她,爱慕她,也希望新中国多涌现一批像清溪这样的女子,温和正直,独立坚强,敢于追求心中所想,纵使前路曲折难行,纵使口诛笔伐加身,初心始终不变。” 采访的前面,配了一张顾怀修与清溪的合照,窗明几净的书房,清溪身穿白色洋装坐在地球仪前,顾怀修一手端茶一手扶着地球仪,好像在为她讲解什么。男人如师长儒雅,女孩清纯似学生,岁月静好。 采访的最后,也配了一张照片,正是酒楼开张之日,清溪一身喜庆红妆站在黑底金字的“徐庆堂”牌匾之下。暖融融的阳光洒落下来,年轻的女孩面带微笑,明亮水润的杏眼里,充满了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与信心。 如同采访的标题:这就是爱情,给他温暖,予她力量。 第105章 105 “这张照片什么时候拍的?” 两手举着报纸,徐老太太一边笑眯眯地端详孙女的照片,一边问坐在旁边的清溪。 清溪已经看过报纸了,心不在焉道:“去年,他教我看地图,陆铎在外面偷拍的。” 徐老太太笑:“拍得挺好,像个外国留学回来的大学生。” 玉溪、云溪凑在旁边看,清溪担忧地望着院子。 林晚音笑着劝女儿:“既然报纸上都说清楚了,清溪放心,生意肯定恢复正常了。” 对顾怀修这个只比她小几岁的女婿,林晚音是彻彻底底地满意了。 清溪却没有母亲的乐观。 八点多,小兰从面馆回来了,高兴地说生意又好了起来,客人们也没有说清溪坏话的。 清溪听了,放了一半的心。 十一点多,赵师傅派了一个伙计回来,情况却不容乐观,酒楼一楼生意还行,但二楼的雅间,大半都是空的。 清溪苦笑。面馆吃食便宜,客人主要是普通百姓,酒楼菜贵,客人多家境优渥,尤其二楼的雅间,基本都是杭城有钱人、权贵们宴请待客的场所。顾怀修的采访一出,普通百姓们看完热闹,知道她不是背地里勾搭未婚夫叔叔的坏女人,就把此事抛到脑后,该吃面吃面,该吃菜吃菜,但上流圈最重名声,像她这样先与侄子订婚再与叔叔有了婚约,在上流圈便是污点了,请客的不好来酒楼订酒席,客人们也不会推荐东家名声有损的酒楼。 见孙女愁眉苦脸的,徐老太太收起报纸,语气轻松地开解道:“清溪别急,能做的咱们都做了,但这事闹的这么大,不可能一下子什么都恢复如初,等等吧,只要咱们酒楼的菜好吃,过个一俩月,该来的就都来了。” 清溪点点头,着急又如何,她改变不了他人对自己的看法。更何况,曾经最担心的事基本已经解决了,今天开始,她可以光明正大与顾怀修站在一起。 失之桑榆收之东隅,清溪知足了。 过了两日,顾怀修请的媒人登门了,来与徐老太太商议订婚日期。 媒人笑盈盈地道:“老太太,三爷说,他五月初要去美国一趟,希望能在出发前办了与大小姐的订婚宴,您看您这边方便吗?” 徐老太太吃了一惊:“他去美国做什么?” 媒人道:“陆少说,七月美国那边会举办一个汽车展览,全世界的大汽车商都会去,三爷就是去参加车展的,不过汽车的事我一窍不通,听得糊里糊涂的,大概跟咱们杭城的美食节一样,只有好汽车才能参加展览吧?” 这么一解释,徐老太太懂了,她断断续续从孙女那儿听说过,顾怀修想把汽车生意做到全世界,参加车展就等于在国外报纸上宣传了,对汽车厂来说,是天大的好事。顾怀修越能赚钱,孙女嫁过去的日子就越好啊。 徐老太太挺高兴,反正只是订婚,早点就早点吧。 两人一起翻看黄历,最终把订婚宴敲在了四月十九。 日子定下了,顾怀修把陆铎叫到身边,就订婚仪式提了几项要求。陆铎这方面最拿手了,第二天去就市府大楼跑了一趟,成功包下了南湖一日,也就是说,四月十九那日,整个南湖都是顾怀修的私人订婚场所,只要不破坏南湖一带的物环境,如何装饰宴会场所,随顾怀修折腾了。 顾三爷不喜高调,但该高调的时候,他比谁都高。 他承包南湖举行订婚礼的一事,再次上了杭城日报头条。 徐家事先一点消息都没得到,看到这份报纸,徐老太太笑弯了眼睛,清溪也被顾怀修的大手笔惊艳到了,心里比吃了糖浆还甜。 登报不久,顾怀修便广发请帖了,杭城有头有脸的人家,不管有没有交情,他都发了一份,毕竟场地够大,顾三爷不怕宾客多了没地方坐。 顾老太太也收到了请帖 红底描金的喜帖,就像一巴掌打在了顾老太太脸上,费尽心思安排了一场大戏,只管用了三四天,如今反倒促成了顾怀修与清溪的一桩桩好事。顾家呢,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还被曾经讨好巴结他们的沈家,打电话拐弯抹角地威胁了一通,不许顾老太太再利用退婚的事情给清溪下绊子。顾老太太不怕爆出照片孙子丢人,沈家却要为沈如眉的名声做打算。 顾怀修越风光,顾老太太就越上火,火气一大,病倒了。 也算是风水轮流转吧,前阵子徐老太太气得卧病在床,现在换成顾老太太了。 不过,徐庆堂酒楼在上流圈的声望,还是没有恢复过来。 顾怀修有钱有势,可他的势带点黑色,杭城本地望族或许不敢得罪他,可那些自诩清高有气节的,也不会为了讨好他就去捧他女人酒楼的场。 清溪从发愁到淡然,渐渐习惯了,专心与赵师傅研究新菜色,酒楼酒楼,菜才是根本。 二月底,杭城春暖花开,晚上的风也带着醉人的暖意。 南湖湖面,一艘游船孤零零地飘在上面,船舱中,身材妖娆的女人跨坐在一个穿军官制服的男人腿上,双手藤蔓般攀着他肩膀,忘情地拥吻。男人三十出头的年纪,一头短发,眉眼凌厉,但对怀里的女人,他热情如火。 水波荡漾,游船不知不觉行到了南湖中央,四周无人,女人仰面躺在圆桌上,纵情吟哦。 不知过了多久,男女粗重的呼吸终于平息,男人将女人抱到房间,拥着她躺下。 “听说,你要请杭城的官爷们吃饭?”女人靠在男人臂弯,摸着他下巴问。 男人嗯了声,捉住她手指亲吻,他有很多女人,眼前这个,他最喜欢。 女人颇感兴趣:“选好酒楼了吗?” 男人不假思索道:“山居客,还能去哪儿。” 女人哼了哼,不赞同地道:“我觉得徐庆堂更好。” 顾怀修是个人物,所以顾怀修与徐庆堂的关系,男人也有所耳闻。听到女人的话,男人低头,黑眸危险地打量刚刚与他恩爱过的女人:“顾怀修派你来当说客?” 柳圆圆立即呸了他一口,撑着胳膊坐起来,瞪着江南三省赫赫有名的赵帅道:“还记得那年我在火车上遇到劫匪吗?当时坐我对面的就是徐庆堂的女掌柜,小姑娘水灵秀气,我看她投缘,喊她妹妹。后来劫匪抢劫,我靠你躲过去了,小姑娘被劫匪逼迫,情急之下用西餐刀自救。我跟你说,我这辈子都没佩服过哪个女人,唯独徐掌柜,我服她。现在她酒楼生意不太顺利,我想帮她一把。” 赵帅懂了,笑着将柳圆圆拉回怀里,宠溺道:“行,凭她能让你服气,我就给她一次面子。” 柳圆圆这才满意。 赵帅说到做到,提前派人同徐庆堂打了招呼,要酒楼好好准备。 赵师傅激动地不行,立即赶回家通知清溪。 清溪这两天忙着挑订婚宴要用的首饰,一听赵帅点名要在徐庆堂宴请杭城最顶尖的几位政界大员,别说首饰了,就是顾怀修本人在场,她也没心思看,匆匆换了衣服,随赵师傅去酒楼商议酒席的筹备。 但赵师傅也没应付过这么大的场面,清溪还是跑了一趟顾怀修的别墅,请顾怀修把关。 顾怀修又快俩月没见过清溪了,未料女人一进书房,就兴奋地跟他打听另一个男人。 换个名号,顾怀修都不会在意,定要先压住娇小诱人的未婚妻亲热一番,但赵帅 据他所知,赵帅昨日下午才从申城回来,除了与清溪毫无关系的家人,赵帅只见过柳圆圆。 顾怀修知道柳圆圆这号人物,也是因为那趟火车,柳圆圆的表现,背后分明有大靠山,所以下车后,顾怀修让手下暗中查过柳圆圆的资料。 柳圆圆帮清溪拉的客人? 顾怀修找不到柳圆圆帮清溪的利益关系,非要找个理由 顾怀修看向清溪。 十七岁的女孩,容貌娇美,杏眼澄澈,本身就很招人喜欢。 或许,他的清溪,命里注定会有贵人相助。 顾怀修放下笔:“想知道赵帅为何选择徐庆堂?” 清溪期待地看着他。 顾怀修拍了拍膝盖:“过来。” 直到这一刻,清溪才想起来,坐在窗边的男人既是神通广大无所不知的顾三爷,也是她的未婚夫,一个身体强壮、越来越沉迷于肌肤之亲的未婚夫。 清溪下意识地瞅了眼书房门,刚刚她急于打听消息,忘了关了。 “锁上。”顾怀修稳坐不动,要求她,外甥在家,不锁门容易出意外。 清溪咬唇,他要占她便宜,居然还使唤她关门? “不想知道了?”顾怀修淡淡问,目光漠然,仿佛清溪敢说不,他就真的不会回答。 虽然明知他故意的,但谁让清溪有求于人呢?幽怨地瞪眼顾怀修,清溪乖乖地去关门。 门板合上,也反锁了,清溪慢吞吞转身,结果一回头,不知何时靠近的男人就压了过来。 清溪口干舌燥,无意识地舔唇。 下一秒,顾怀修猛地俯身,吻住了她。 一心赚钱的傻姑娘,自己送上了门。 第106章 106 书房不方便,顾怀修抱清溪去了卧室。 陆铎是个非常识趣的外甥,并没有上楼打扰。 对于情侣间的亲密,清溪骨子里还是比较保守的,以前总是难以放开,现在她与顾怀修订婚在即,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了,顾怀修再压过来,清溪心里就少了一层忌讳,乖乖地闭着眼睛,任由顾怀修一颗一颗解开她的短衫花扣。 午后的卧室,暗香浮动。 天暖和了,顾怀修将清溪抱了起来,如那个雨天,但床比狭窄的汽车座椅方便多了。 清溪被他剥得只剩一条衬裙,第一次这样暴露在空气中,还是白天,她羞极了,小手抓着被子偷偷地往腿上盖,因为本来能遮住膝盖的衬裙被顾怀修霸道地卷到了腰间。衬裙之下,还有一层又薄又短的贴身纱裤,那是清溪最后的防守。 只是被子刚碰到腿,就被顾怀修扯到了一旁。 清溪咬唇。 “不想我看?”顾怀修从她颈窝抬起头,幽深的黑眸看着她。 他眼里沉沉的如雨,清溪不敢看,躲避他的视线。 “那就不看。”顾怀修哑声说。 清溪不信他能做到。 顾怀修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突然攥住清溪的腿往床上掀,清溪本来坐在他身上,顾怀修一推她,她无处着力,不受控制地摔在了柔软的大床上,脸朝下。清溪不疼,但顾怀修的粗鲁叫她委屈,她想回头,顾怀修山岳般覆了下来。 清溪闷哼一声,小脸压到了枕头里。 “看不见了。”顾怀修拨开挡住女孩脸庞的长发,对着她耳朵说。 清溪一点都不委屈了,感受到顾怀修试图攻城的强势,她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慌。 “你别乱来。”她无力地警告,如一只被利箭戳着要害的可怜兔子。 “如何叫乱来?”顾怀修耐心十足,边问边亲她绯红的侧脸。 乱来就是最后一步,清溪羞于启齿,憋红了脸,她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不许你脱我纱裤。” “好。”顾怀修低声承诺道。 清溪相信他,即便是这样的情形。 而顾怀修确实没有辜负未婚妻的信任,真的给她留了那件比纸厚不了多少的小纱裤,但这条薄的可怜的纱裤,亦不能阻挡顾三爷的破城。第一下,清溪惊骇地攥紧枕头,第二下,清溪扭头要推开他,却被顾怀修堵住嘴,半个字都不叫她说出口。 清溪唯一能做的,就是两手紧紧拽住裤腰,阻止纱裤陷得更深,同时也阻止顾怀修。 顾怀修将她翻了过来。 没了枕头的遮掩,手也不能松,清溪紧紧抿着嘴唇,杏眼哀求地望着他,希望他快点结束。 可好不容易送上来的未婚妻,顾怀修怎会善罢甘休? 阳光从明媚变得柔和,快下午四点了,顾怀修才终止了这场漫长的征伐。 清溪什么都没做,却好像沿着南湖跑了一圈似的,懒懒地不想动。 顾怀修将娇小的未婚妻搂进怀里,餍足地解释赵帅为何会选徐庆堂设宴。 “柳小姐?”清溪惊讶地抬起头,一脸茫然:“我们只在火车上见过一面,之后再也没有打过交道,她怎么会帮我?” “我猜,她看你投缘。”顾怀修贴着她额头说。眼缘这东西,无法解释,生意场上,有时候两家公司的货物价钱一样质量一样,希望达成合作的诚意也一样,最后起决定因素的,多半就看两家公司给人的印象了。 清溪呆呆的,过了会儿才接受了这个说法,思索道:“那我要不要登门道谢,表示下心意?” 顾怀修道:“不必,她身份特殊,你主动去结交,可能给她惹麻烦,日后有机会见面,当个点头之交足以。” 清溪懂了,既然赵帅只是给柳圆圆面子,对徐庆堂没有别的要求,那她上桌好菜就够了。 “起来吧,去吃晚饭。”被窝底下,顾怀修轻轻拍了拍她。 清溪被烫似的往旁边挪,抓紧被子道:“我得回去了。” 顾怀修已经坐了起来,闻言低头看她:“先去吃饭,吃完我送你回家。” 今时不同往日,他与自己的女人约会,不必再遮遮掩掩。 清溪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啊,即将订婚的男女,吃个饭怎么了? 顾怀修去卫生间了,清溪摸摸自己几乎全部湿透的纱裤,回忆那漫长的一小时,真是又羞又恼,尤其是,她轻轻地将凹陷的那块儿纱裤往外扯时,清溪难为情死了。纱裤湿哒哒的,衬裙皱巴巴,清溪躲在被窝顺了又顺,仍然担心隔着长裙也能看出来。 顾怀修洗完脸出来,就见女孩躺在宽大的床上,露在外面的小脸愁眉紧锁。 “没力气?”顾怀修愉悦地问。 清溪瞪他,刚被疼爱过的小女人,媚眼如丝。 顾怀修眸色变暗,想留她在这边过夜。 但理智告诉他,他敢这么做,半夜徐老太太就敢找上门。 “我这边有你的衣服。”在身体失控之前,顾怀修走到衣橱前,翻了翻,找出几套他当初为清溪准备的洋装,包括配套的贴身衣物。 清溪再傻也不敢换外衣,那不是明摆着告诉祖母她被顾怀修欺负了吗? 将顾怀修赶出门,清溪飞速换了里衣,再套上她穿过来的短衫长裙。至于皱巴巴的衬裙与纱裤清溪跟顾怀修要了一个给来福装狗粮的包,暂且塞了进去,等拿回家再洗。 收拾好了,未婚的小两口在陆铎别有深意的笑容里,并肩出了门。 顾怀修有他自己的游船,南湖夜景朦胧,他与清溪在船上吃了一顿别致的晚饭。游船从湖西缓缓地划到湖东,顾怀修扶着清溪上岸,步行送她回家。 “要进来吗?”站在家门口,清溪垂着眼帘问,面容姣好,声音轻柔。 顾怀修幽幽地看着他的小女人:“改日吧,替我向老太太、太太问好。” 清溪嗯了声,最后看他一眼,转身跨进家门。 顾怀修原地站了片刻,听她走远,这才离去。 徐宅,徐老太太等了半晌了,离家大半天的孙女终于回来了,徐老太太倒也没生气,只是嘱咐清溪下次晚归,提前跟家里说一声。清溪脸红红的,打完招呼,甜甜蜜蜜地去睡觉了。 这个早春的晚上,真好。 第107章 107 除了柳圆圆、清溪等少数知情的,杭城上流圈没人能理解赵帅为何要去徐庆堂宴客,但日理万机的赵帅这次在杭城只逗留五日,偏偏在徐庆堂声望受损的情况下照顾徐庆堂的生意,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堂堂赵帅青睐的酒楼,还有谁敢轻视? 没几日,徐庆堂二楼的雅间又座无虚席了。 清溪由衷地感激柳圆圆,但有顾怀修的提醒在先,清溪只能将这份感激记在心里。 而赵帅亲登徐庆堂的消息,早在杭城上流圈传开了。 顾老太太从牌友那儿听到风声,认定是顾怀修搭上了赵帅,继而从中游说赵帅帮徐家。她恨不得生啖其肉的野种已经很有钱了,现在又攀上了江南三省军权大握的赵帅,顾老太太别提多难受了,躺在床上,顾老太太每日佛珠不离手,嘴唇翕动,祈求菩萨保佑她出国的孙子办妥生意早日归来,为她出口恶气。 三月春暖花开,顾老太太难得有点了精神,叫丫鬟将藤椅搬到院子里,她坐在树荫下看桃花。 叮铃铃,客厅电话响了,顾老太太眯了眯眼睛,陪在旁边的大太太笑着去接电话。 顾老太太盯着儿媳妇的背影,当大太太从丫鬟手里接过话筒,顾老太太便盯着儿媳妇的脸。她希望看到儿媳妇笑,因为那预示着好消息,然而转眼之间,大太太的脸白了,没等顾老太太坐起来,大太太便眼睛一翻,晕倒在了电话旁的沙发上。 顾老太太突然胸闷,快要喘不上气的那种胸闷,她想站起来,双腿居然没了力气,急得叫丫鬟快扶她过去。主仆跌跌撞撞地赶到电话旁,那边还没挂,顾老太太抓起话筒,着急地道:“喂喂,你们哪位?” 对方是北平电报局的一位工作人员,与顾家有点交情,沉重地道:“老太太,我们刚刚接收到英国一条新闻,顾少的船队在靠近英吉利海峡时遭遇海上暴雨,几艘船全部沉没,顾少与船员,至今没有下落” 茫茫大海,船都翻了,人 她的明严啊! 顾老太太目光空洞地瞪着对面,就在丫鬟准备上前扶她时,顾老太太身体忽的一颤,紧跟着往前喷了一大口血! “老太太!”丫鬟们吓坏了,一起拥过来,抢在顾老太太摔倒之前扶住了她。 顾世钦、顾世昌兄弟俩惊闻噩耗,立即开车赶回家。大太太已经醒了,披头散发地哭天抢地,顾世钦兄弟俩跨进房门时,顾老太太也悠悠转醒,短短半个时辰不到,顾老太太就仿佛老了十几岁,神色憔悴,似乎随时可能撒手人寰。 “世钦,你快去打听打听,问清楚沉船是哪天的事,国外的消息来得慢,兴许明严已经救上来了。”一日没有得到孙子的死讯,顾老太太就一日不会死心,抓着长子的手,边说边哭,眼泪鼻涕一块儿往下流。 顾世钦心乱如麻,货没了就没了,抵押给银行的那些房产他也可以不要,此时此刻,他与老太太一样,只希望他唯一的儿子能好好地回来! “娘您别急,我这就去打听,您放心,明严会水,一定没事的!”顾世钦强忍泪水,红着眼圈安慰母亲。 顾老太太信又不信,眼泪一串一串地滚落。 顾世钦将母亲交给二弟,他匆匆地去通过所有关系打探。 然而顾世钦一直跑到天黑,得到的都是一个消息:顾明严的船队于三日前遭遇暴雨,英国出动海上救援队在海面搜寻了一日,没有找到一个活人。海浪速度极快,伴随着那场暴雨,人、货不定漂到哪去了,布匹遇水肯定毁了,人 从杭城的电报亭出来,顾世钦失魂落魄,若不是司机及时拉了他一把,他险些迎着对面开来的汽车走去。 司机将他扶上了车,回顾家的路上,司机一边开车一边留意后座的动静,某一时刻,后座突然传来男人无法压抑的哭声,由轻到重,最后变成了野兽般的悲鸣。 翌日,杭城各大报纸,都刊载了顾家船队海上遇难的新闻。 清溪看到报纸,看着报纸上清清楚楚的日期,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顾明严,真的死了。 船队于暴雨中遇难,是单纯的意外,还是顾怀修从中做了些什么? 如果是意外,那顾怀修当初与她讨论顾明严的死活,未免太过凑巧,如果不是意外,顾明严与他的船队,一共多少人?难道那些人,都死于顾怀修之手? 清溪不愿相信,她想去问问顾怀修,念头一起,清溪又不敢去了,怕顾怀修承认。 “都是命,清溪别想了。”徐老太太长叹一声,拿走孙女手中的报纸,心情复杂地劝慰孙女。整个顾家,徐老太太看不顺眼的只有顾老太太、大太太母女,对顾明严,除了顾明严在婚约期间的风流债,徐老太太其实挺喜欢他的,现在顾明严年纪轻轻丢了性命,徐老太太还挺难受。 顾怀修与顾家斗,徐老太太毫不犹豫地站在顾怀修那边,但那不代表,她会对顾明严的死无动于衷。她之前预料的顾明严父子的最惨下场,也只是家财散尽,背井离乡。 清溪茫然地点点头,回房去了。 她隐隐地希望,希望顾怀修过来告诉她,说顾明严的船队遇难与她无关,但等到天黑,顾怀修都没有出现。 报纸一出,全杭城的百姓都在讨论这场海难。 而顾老太太、顾世钦等人的希望,也在一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落了空。 她的乖孙,真的死了,顾老太太悲痛欲绝,满头灰发全白了。 三月下旬,顾家为顾明严准备了隆重的丧事。 与顾家有些交情的,都来吊唁。 顾怀修也来了,一身黑衣,神色冷漠,但在这样的氛围下,他的沉默与冷峻,似乎也带着悲伤。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人群里渐渐多了些声音:“毕竟是亲叔侄,侄子死了,当叔叔的也难过吧,顾少可没害过三爷” 顾老太太扑在棺材上嚎啕大哭,没听见旁人的议论,她甚至都没看见顾怀修,直到顾怀修走到了她面前。 顾老太太哭声一顿,红肿着双眼盯着顾怀修,确定那真是顾怀修,顾老太太发疯似的扑了过去:“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明严!如果不是你抢了我们家的生意,明严怎么会亲自出海你这个贱种,当年那把火怎么没连你一起烧死!” 手臂被两个儿子抱住,顾老太太死死瞪着眼睛,用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诅咒顾怀修,但她在诅咒顾怀修的同时,不知不觉地也暴露了她年轻时候对顾怀修母子的所作所为。顾怀修面无表情地看着顾老太太,等顾老太太骂哑了嗓子,他才摸了摸顾明严的棺木,苦笑一声,对顾世钦道:“大哥,我为何要抢你们的生意,你与母亲都清楚。今日明严出海遇难,虽非我所愿,却因我而起。” “你该死!”顾老太太沙哑地嘶吼。 顾世钦扶着母亲,想到陆姨太太是被母亲害死的,而儿子只是死于意外,他真的无法迁怒老三。 顾怀修看懂了他的意思,他朝顾世钦颔首,然后转身,对在场的所有宾客道:“今日起,我与顾家本宗的所有恩怨一笔勾销,东盛纺织厂完成手头现有订单后,会永久关闭,我顾怀修也绝不再涉足纺织业。” 说完,顾怀修领着外甥陆铎,毅然离开。 顾世钦震惊地望着同父异母弟弟的背影。 顾老太太犹自沙哑地骂着。 左右宾客互相瞅瞅,都暗暗钦佩顾三爷的为人,纺织厂为了报仇而建,那么赚钱的厂子,今日因为侄子死了,顾三爷竟宣布恩怨尽消,连纺织厂的生意也不做了。顾三爷退出纺织业,就意味着顾世钦马上可以东山再起啊。 顾怀修的这一决定,上报后,再次引起杭城百姓的议论狂潮,而且很快就有纺织业的生意人证实,东盛纺织厂确实拒绝了所有新订单。 有人钦佩顾三爷,也有人笑顾三爷太傻,眼睁睁将大赚的纺织厂毁了。 徐老太太没笑,她是骂顾怀修的那类人,一听说顾怀修要关纺织厂,就撺掇清溪去劝顾怀修别冲动。清溪没理祖母的瞎主意,一个人待在闺房,顾怀修主动关了纺织厂,更说明顾家船队遇难与他有关。 她的未婚夫,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既能为了私仇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又能因为报了仇,轻飘飘就关了人人眼红的纺织厂,视金钱如粪土。 清溪突然觉得,她一点都不了解顾怀修。 她还是喜欢他,还是想嫁他,只是,也有点怕这样杀人不眨眼的顾怀修。 清溪在家五味杂陈的时候,当天夜里,顾怀修再次来了顾家老宅。 顾世钦依然沉浸在丧子的痛苦中,强打精神来见他。 “我要见老太太。”顾怀修漠然道。 顾世钦心生警惕:“你要做什么?”母亲心力交瘁,现在经受不起任何打击。 顾怀修直视他道:“有句话,我要亲口告诉老太太。” 顾世钦怕母亲受刺激,不许。 “顾先生,如果你还想见到顾少,我劝你让开。”陆铎笑呵呵地搂住顾世钦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 顾世钦难以置信地看向顾怀修。 顾怀修已经往顾老太太的院子去了,顾世钦想跟上,陆铎用枪抵住他后腰,硬是将人拉到沙发上去喝茶了。 顾老太太还没睡,孙子一死,她就失眠了,整晚整晚地睡不着。 外面有脚步声,丫鬟们惊叫后马上又没了声音,顾老太太察觉到了不对劲儿,但有什么关系?便是阎王来索命,没了孙子,她也无所谓了。 但顾老太太不怕阎王,她恨顾怀修! 当门板被人推开,露出顾怀修没有任何表情的脸,顾老太太猛地坐了起来,抓起枕头朝顾怀修掷去:“你滚!你给我滚!” 顾怀修没有避开,顾老太太的枕头也没扔准,顾老太太还想闹,顾怀修手一动,枪便从他的袖口掉了出来。他接住,简单一转,枪口就对准了顾老太太。 顾老太太嘴唇颤抖。 顾怀修一步一步走到床边,他眼里无怒无喜,冷如苍山之巅万年不化的冰雪,怕是掌管地狱的阎王,也不过如此。 “你要杀我?”顾老太太冷笑。 顾怀修也笑了,看床上老妇的眼神,如看蝼蚁:“我不杀你,我只想你安安静静地,听我说个故事。” 顾老太太无所畏惧地望着他。 顾怀修枪口贴上她额头中央,平静地道:“别动,否则我会在故事讲完之前,开枪。” 顾老太太呸了一口:“少给我玩这套,有屁就放!” 顾怀修并不生气,扣动扳机,成功让顾老太太闭了嘴,他才居高临下地盯着顾老太太,缓缓道:“二十年前,有个八岁的孩子,他陪母亲去寺里上香,半路遇到劫匪。在匪窝,那个孩子亲眼看见母亲受辱,亲眼看见母亲死在枪下,也亲眼看见,他母亲倒下的地方,烧成了一片火海。” 顾老太太笑了,面露得意,那事是她做的,她从不后悔。 顾怀修无视她的笑,继续道:“后来,那个孩子长大了,他回来找害死他母亲的老太太报仇。但他知道,杀了老太太老太太最多疼一下,他不想便宜老太太,所以,他决定报复在老太太最疼爱的孙子身上。” 顾老太太瞳孔一缩,刚要张嘴,额头的那支枪突然塞进了她口中! 顾老太太全身发抖。 顾怀修笑了,盯着顾老太太布满血丝的眼睛笑:“老太太的孙子出海了,复仇的人雇了曾经结交的一支海盗,要他们选在暴风雨的夜里动手。船队翻了,老太太的孙子与所有船员都被带去了海盗居住的岛屿上。时间一到,那些船员会安然无恙地回国,但老太太的孙子,他会像妓女一样被喜欢男人的海盗无休止地凌辱” 听到这里,顾老太太眼流血泪,不顾一切地去抓顾怀修,顾怀修扔了枪,一手掐住顾老太太后颈,一手掐着顾老太太的下巴,接着讲故事:“海盗都很强壮,老太太的孙子在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中染了重病,奄奄一息。海盗将他丢进燃烧的柴垛,老太太的孙子在熊熊火海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可他死不瞑目,他死得冤屈,他临死前一定在想,祖母当年造的孽,为何要报在他头上?” 顾老太太彻底疯了,口中发出鬼哭狼嚎的尖叫,顾怀修松开她,顾老太太也不去抓他了,披头散发地四处张望,突然扑过去抱住枕头,悲痛悔恨地大哭:“明严,祖母对不起你,祖母对不起你,你别怕,祖母去找水,祖母去灭了你身上的火!” 哭完了,顾老太太抱着枕头跳下床,摔倒了又爬起来,赤着脚去找水。 大太太、顾世昌夫妻闻讯赶来,艰难无比地将发疯的顾老太太摁回床上,绑了起来。 “你到底想做什么!”顾世钦泪流满脸地冲到顾怀修面前,想恨没资格,不恨又心如刀绞。 顾怀修冷冷地看着他:“我要你们离开杭城,有生之年不得回来。” 顾世钦愣住。 “月底前动身,到了英国,你们一家自会团聚。” 第108章 108 三月底,顾世钦、顾世昌兄弟俩带着妻子以及他们因为“丧孙之痛”得了疯病的母亲,一起出国了。顾家的纺织厂、房产,有的被银行没收,有的赔给了英国那位没有收到货物的商人,他们这一走,走得十分清贫,杭城再无他们的容身之地,英国那边,料想也没有富贵日子等着他们。 世人皆爱同情弱者,顾家本宗死了个年纪轻轻的儿子,一大家子败光家财流落在外,如果顾怀修落井下石嚣张地享受复仇成果,杭州百姓多半会议论他手段太狠,甚至把顾明严的死算在顾怀修头上。但,顾怀修先在吊唁的众客面前宣布两家恩怨一笔勾销,随后又关闭了纺织厂,这两个举动,反而让他在杭城赢得了心胸宽广的好名声。 毕竟,顾老太太造的孽,顾怀修报仇理所应当,而顾家最后的落败乃因天灾,与顾怀修无关 听到外面的议论,陆铎终于明白,为何舅舅要卖掉纺织厂了,只是,值得吗? “舅舅,你什么时候也在意名声了?”陆铎抓着头发问。舅甥俩回国后,用两年时间在申城打下了一片天地,期间陆铎亲眼目睹了舅舅的狠辣果决,与地位、财势相比,名声只是被踩在脚底下的最没用的东西。 顾怀修坐在沙发上,来福卧在一旁,两只壮实的狗崽儿围着母亲玩闹。玩着玩着,一只狗崽儿跑到主人这边,双爪搭在主人膝盖上,乌溜溜的狗眼睛好奇地望着主人。顾怀修摸摸狗崽儿脑袋,教外甥:“立业成家,黑的总要变成白的。” 成家? 陆铎看着逗狗的舅舅,眼前突然浮现出舅舅坐在沙发上哄儿子,清溪小姐坐在一旁看书的画面。 有一点点羡慕,更有很多点的肉麻与嫉妒! 陆铎不甘心地抱走两只狗崽儿,去院子里训狗了。 顾怀修背靠沙发,目光投向了窗外。 四月初,徐庆堂接了一桌酒席生意,有位郭老太太要过八十大寿,郭家就想清溪去操办酒席,主要是为了清溪自创的那道“寸草春晖”。 寿宴在四月初十,距离清溪与顾怀修订婚没几天了。 赵师傅挺为难的,但客人点名想吃清溪亲手做的“寸草春晖”,他只能来问清溪的意思。 徐老太太不太乐意,按照旧时的规矩,姑娘家说媒后就得留在家里安心等着出嫁了,现在是新社会,她不强求孙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订婚、成亲前的半月一月的,还是待在家里合适些。 “祖母,人家老太太过八十大寿,这么隆重的酒席交给咱们,那是信得过咱们,我必须接。”清溪笑着劝道。 徐老太太拉过孙女的小手,反反复复检查了几遍,哼道:“你也不怕把手弄粗了。” 清溪顺着祖母的视线看了过去。 前两年她学厨掌勺,手背还好,手心长了一层茧子,今年酒楼开张后,有赵师傅坐镇,她休息时间多了,手心又恢复了原来的娇嫩。 但去年手心粗的时候,顾怀修也没有嫌弃过她。 突然就好想那个人。 初十这日,清溪带着一个伙计去了郭家。 郭家家境殷实,老寿星今儿个特别高兴,得知大酒楼的掌柜亲自来了,老寿星还专门来厨房待了一会儿,看清溪料理食材。 “徐掌柜真俊啊,不像厨子,该当少奶奶才对。”老寿星坐在板凳上,笑眯眯地瞅着清溪,和蔼地像个邻家老太太。 清溪在择菜呢,闻言微微红了脸颊。 老寿星的儿媳妇笑着给婆婆解释:“娘还不知道吧,徐掌柜这个月十九就要与顾三爷定亲了,人家顾三爷包了整个南湖宴请宾客,徐掌柜嫁过去,可比寻常的少奶奶享福多了,再有啊,徐掌柜订婚在即,还好心过来为您祝寿,您是不是该好好谢谢人家?” 老寿星年纪大了,外面的消息不太灵通,她不知道顾三爷是什么人物,但南湖可不是普通的有钱人能包得起的。意识到清溪身份的尊贵,老寿星受宠若惊,连说不叫清溪忙了,清溪再三表示没关系,老寿星这才放弃,乐呵呵地去了宴客厅。 人逢喜事精神爽,清溪受老寿星的感染,做菜做的也很带劲儿。 酒席上,老寿星还特意给清溪留了席位。 东家热情相邀,清溪却之不恭,派伙计去通知家里一声,她在这边用了饭。 酒席结束,清溪心情愉悦地离开了郭家。 郭家住在梧桐巷,巷子很长,街道两侧种了枝叶繁茂的梧桐树,远远望去,就像一条长长的走廊。绿荫掩映着两侧宅院的白墙灰瓦,清幽安静,清溪很喜欢这条巷子,谢绝了一辆黄包车,她慢慢悠悠地走着,准备到了巷子头的主街再叫车。 未料行到半途,阴沉了三日的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毫无预兆,连声雷都没有,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清溪再也没有散步的心情了,急着叫辆黄包车,前后一望,一辆黄包车的影子都没有,前面主道上倒是不时有黄包车跑过。清溪试图躲到梧桐树下,但梧桐树宽大的叶子也兜不住雨,转瞬就把她浇成了落汤鸡。 清溪不得不冲进雨中,往前跑。 雨水模糊了视线,对面有人撑着伞骑自行车渐渐靠近,清溪本来没在意,忽然那人朝她吹了声口哨,轻佻调戏的。清溪低头,就见短衫裙子都紧紧贴在了身上,一定是被骑自行车的男人看了去。 清溪连忙改成双手挡胸的姿势,遮住自己的尴尬。 无赖的男人离开了,雨越来越大,清溪望着前面长长的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的巷子,忽的不想跑了。跑有什么用,头发衣裳都湿了。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会想起对她最好的人,而恋爱中的清溪,想的是顾怀修。 她想起过完年回来,顾怀修约她去看电影的那个夜晚,雨水连绵,顾怀修一手撑伞,一手将她搂在怀里,高高大大的身影将她笼罩,不让一滴水浇到她。杀人如麻又如何,他幼时受了苦,她因为无辜受牵连的人命怕他,那谁去安抚顾怀修当年的伤? 顾怀修,大概把他所有的体贴温柔都给她了吧,她却因为外人胡思乱想。 沉浸在自责中的女孩,没听见她的身后,有辆黑色别克在雨中驶了过来。 然后,黑色别克缓缓地停在了她旁边。 清溪怔怔地扭头。 车窗落下,里面露出一张冷峻淡漠的脸,他没有看她,也没有邀请,仿佛两人并不相识。 前面的司机冒雨跳下车,替清溪拉开后面的车门。 清溪再看顾怀修。 顾怀修一身黑衣目视前方,拒人千里。 但他还是来接她了。 清溪咬咬唇,乖乖坐了进去。 司机关上车门,迅速跑回驾驶座,默默开车。 清溪有很多话想跟身边的男人说,可她觉得,他在生气。 他好像一切都尽在掌握,包括,能看穿她的心。 清溪低着头,雨水沿着发丝往下淌,再顺着脸庞滚落,或许,除了雨水,还有别的什么。 清溪开始觉得冷了。 一条手臂伸了过来,男人将她抱到了怀里。 清溪哽咽地抬起头,杏眼里的泪一对儿一对儿地涌落,模糊了视线。 顾怀修看见了,指腹擦过她眼角,低声道:“他” 只说了一个字,他怀里可怜巴巴小女人就扑了过来,凉凉的双手捧住他脸,凉凉的唇印在了他唇上,笨拙又大胆地主动亲他。那么微弱的力道,却在顾怀修的心里激起了一片火海,短暂的错愕后,他立即扣住女孩后脑,反客为主,越吻越深。 清溪想他,混杂着心疼与愧疚。 顾怀修也想她,压抑着醋意与不被信任的愤怒。 当女孩主动送上来,顾怀修脑海深处的最后一丝理智,也被他刻意遗忘了。 “停车。” 他锢着她命令。 司机紧急刹车。 “出去,不许任何人靠近。” 司机立即下车,尽职尽责地守在黑色别克所在位置的马路对面,背对汽车而站,只留意左右是否有人靠近。但这是一条幽深的梧桐小巷,又逢大雨如注,附近的百姓们都躲在家中避雨,谁闲得没事往外跑? 车内,顾怀修没有询问清溪,也没有给清溪拒绝的机会,狠狠一扯,女孩单薄的纱裤便断了。 清溪趴在他肩头,紧紧地咬着牙。 雨水噼里啪啦地砸中车窗,她像回到了试车那天,汽车在郊外的土路上急速行驶,剧烈颠簸。 娇弱的女孩快要散架了,她无助地撑住旁边的玻璃车窗,女孩的手又白又嫩,好似一朵精致的小小丁香,在风雨里摇曳飘荡,一会儿随风划到车窗顶端,一会儿又掉到了下头。来来回回,女孩细白的手指徒劳地试图扒牢车窗,外面暴雨却一阵比一阵急地砸过来,誓与车中的男人争强弱。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贴着玻璃窗的那只小手,忽的垂落了下去。 “清溪?” 始终顺从的女孩突然往后倒,顾怀修大惊,及时托住了她。 男人的眼睛不再幽深如海,他焦急地看着她,俊美的脸上全是关心。 清溪笑了,心满意足地昏了过去。 第109章 109 黑色别克开进顾怀修的别墅时,颠了一下。 清溪皱皱眉,醒了,车玻璃上都是雨,看不清外面,她仰头,撞进了顾怀修幽深的黑眸。 昏迷前他疯狂的索取与压抑的喘息闯入脑海,清溪脸红了,习惯地往他怀里缩。 顾怀修担心了一路,怕女孩醒来生气,没想到只等到了她的羞涩与乖巧。 男人冷硬多年的心,更软了。 他抱住清溪,下巴抵着她的额头,继续用体热温暖她淋雨的身子。 清溪这才发现,她上面套的是顾怀修的黑色西装,下面凉飕飕的,但顾怀修的西装很长,把她的腿都遮住了。尽管如此,清溪还是难为情地往下拽了拽西装衣摆。 车停了,为了不引起可能在别墅里晃悠的外甥的猜忌,顾怀修暂且替清溪套上她的湿裙子,然后系好外套的每一颗扣子,抱着清溪下了车。 陆铎歪在客厅沙发上看书呢,听见脚步声,他放下书,就见舅舅抱着一个娇小的女人走了进来。女人埋在舅舅胸口,看不见脸,但她湿漉漉的裙摆下露出了一截白皙莹润的小腿,被客厅明亮的灯光一打,恍如美玉。 陆铎看傻了眼。 “滚。”顾怀修一边急速走向楼梯,一边呵斥外甥。 陆铎总算回了神,猜到小女人的身份,陆铎突然打了个冷颤,他居然敢盯着未来小舅妈的腿看,一会儿舅舅还不打折他的腿? 为了将功赎罪,陆铎噌地跳下沙发,对着疾步上楼的舅舅叫嚷道:“舅舅,我去汽车厂了,晚饭不用等我!” 喊完了,陆铎真跑了,还故意大声关了客厅厚厚的门板。 清溪尴尬极了。 顾怀修若无其事,踹开卧室房门,迅速将清溪放到了床上,然后没等清溪反应过来,顾怀修就把她的湿裙子拽了下去,两边被子往中间一折,清溪就变成了一条白白净净的蚕宝宝,只有脑袋露在外面,乌黑的湿发,衬得她小脸更白,眉眼如画。 “我去放热水,一会儿泡个澡。”单手撑床,顾怀修亲了亲她脸道。 清溪蚊呐似的嗯了声。 顾怀修去卫生间放水了。 清溪一动不动地躺着,窗外雨声哗哗,头顶的水晶灯璀璨耀眼,像两个世界。 她闭上眼睛,车里的一切,仿佛一场疯狂的梦,可身上的不适提醒着她,那都是真的。 顾怀修出来了,倒了一杯热水,左手托起清溪后背让她靠着他肩膀,右手端水,送到清溪嘴边。 清溪不敢看他,喝了水,垂眸道:“你派人去我家里说一声吧。”下雨天,她迟迟不归,祖母、母亲肯定急坏了。 “已经去了。”顾怀修马上道,早在去接她之前,他就派人去徐宅传话了。 清溪放了心,捧着杯子继续喝水,长长的睫毛垂下去,遮掩了女孩的心思。 “刚刚,我太急了。”沉默片刻,顾怀修看着她,低声道。 清溪摇摇头,与他没关系,是她在可以阻止的时候选择了默许,她心甘情愿。 顾怀修拿走水杯,将她拥到怀里,贴着她发烫的脸,幽幽问:“我杀他,你不高兴,是不是?” 清溪还是摇头,心疼地反抱住他:“我没不高兴,只是不想你变成一个滥杀无辜的人。我的意思是,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再出什么事,你别动无关之人?” 顾怀修无声地笑,当清溪主动亲他的时候,当清溪用行动让他明白,无论他宽容还是毒辣她都愿意陪在他身边的时候,顾家本宗的一切,就彻底成了过去。 顾怀修蹭了蹭她脸,然后对着她耳朵,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清溪震惊地看他。 顾怀修亲她眼睛:“我不会变成你害怕的那种人。” “对不起,我误会你了。”清溪泪眼婆娑,顾怀修对仇家越大度,她就越愧疚。 顾怀修笑着擦去她的眼泪。他不怪她,因为是他存心试探的。 浴缸里的水差不多满了,顾怀修连同被子抱起清溪,送她去泡澡。 顾三爷的卫生间,又大又明亮,最令清溪无法接受的是,他的浴缸头尾两侧,都贴了镜子! “放我下来,你出去。”眼看他直奔临窗的浴缸,清溪涨红脸道。 “有区别吗?”顾怀修别有深意地问。 “有。”清溪耳朵根都红了,依然坚持。 顾怀修只好将人放到地上,结果他手刚离开清溪,清溪便不受控制地往后倒。 顾怀修连忙重新抱住她,疑惑问:“怎么了?” 清溪没事,就是,腿软,哪怕现在靠着他,两腿也不停地哆嗦。 顾怀修感受到了她的颤抖,猜到原因,他喉头发紧,但,已经领教过她这副身子的娇弱,顾怀修今日绝不敢再来第二次,小心翼翼地扶清溪坐好,他便克制地退出了卫生间。 清溪长长地舒了口气。 泡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清溪身子没那么难受了,换上顾怀修为她准备的白色洋装,由顾怀修亲自送她回家。再次坐进那辆黑色别克,清溪哪都没眼看,因为狭窄的后座,哪里仿佛都有他们疯狂的身影,尤其是旁边的玻璃窗。 忽的,顾怀修握住了她手,男人的手心,炽热如火。 清溪被他烫得打了个哆嗦,隐约猜测,顾怀修也在回想那场疯狂。 回家这一路,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车厢里逐渐攀升的温度,顾怀修握得越来越紧的手,便是他们所有的交流。 汽车终于停在了徐宅前。 顾怀修撑伞下车,再来这边接清溪。 他将女孩送到门檐下,伞也塞到她手里,随后,在退出伞下之前,顾怀修微微俯身,在她耳边道:“下次再有机会,我不会放过。” 男人温热的气息吹进耳朵,如一团烈火,直窜她脑海。 清溪差点又要站不住了。 顾怀修最后看她一眼,转身上了车。 清溪撑伞目送汽车开走,等脸颊没那么热了,才敲门唤人。 “淋雨了?”徐老太太自然发现孙女的衣裳变了。 清溪点头,努力回忆淋雨时的狼狈:“幸好他去接我了,不然雨天黄包车都不好叫。” 徐老太太看着出落得越来越娇俏的孙女,心想今日顾怀修要是没动手动脚,他就不是男人! 但徐老太太相信自己的孙女,小便宜躲不过,最要紧的那一关,孙女一定守得严严的。 “快喝碗姜汤,别着凉了。”订婚宴在即,徐老太太可不想孙女生病。 清溪朝祖母笑了笑,一边咕嘟嘟喝姜汤,一边庆幸自己又糊弄过了祖母的审问。 四月十九,杭城各大报纸纷纷刊登了今日顾三爷在南湖举办订婚宴的新闻。 顾怀修通过媒人与徐老太太通过气了,两家订婚采用西方形式,大婚再用传统的婚礼习俗。徐老太太本来是有些抗拒的,但得知西式的订婚宴更隆重更气派,徐老太太就什么都答应了,叫顾怀修那边怎么风光怎么来。 临近中午,顾怀修派了四辆豪车来接徐家女眷。 清溪、徐老太太、林晚音分别单独坐一辆,玉溪、云溪两个小姑娘坐一辆。 车队招摇无比地开到南湖附近,清溪偷偷往外看,只见南湖岸边拉了一圈红绸,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个黑衣男人威风凛凛的看守,百姓在红绸线外看热闹可以,跨进半步都不行,而岸边的路灯、桃柳,都挂满了彩带红灯。 太高调了,清溪哭笑不得地想。 徐老太太挺满意的,她如花似玉的大孙女,就该值得如此张扬的订婚礼。 汽车最终停在了南湖北岸著名的赏月景点,也是南湖举办各种活动时,贵宾们的观赏台。 徐老太太、林晚音、玉溪云溪先下车,再一起看顾怀修接未婚妻下车。今日的顾怀修,穿了一身专门定制的黑色礼服,其实吧,与他平时的衣着看不出太大的区别,但顾怀修冷峻的神色有了细微的变化,虽然没笑,却能让人感受到他心情很好。 在陆铎等人的簇拥下走到最前面的汽车前,顾怀修弯腰,拉开车门。 远处记者们争先恐后地拍着照,刷刷刷的亮光,刺得清溪眼花缭乱,几乎机械的将手放到了顾怀修的大手里。既然是西式的订婚礼,清溪也换上了顾怀修请人帮她量身定做的白色长礼服,款式保守优雅,肩膀胳膊都没怎么露,但清溪绯红的脸,自为她添了平时罕见的妩媚。层层叠叠的白色裙摆宛如层层花瓣,簇拥着亭亭玉立的娇美女孩。 所有的人都在赞叹,清溪鼓起勇气,看向牵着她的男人。 “很美。”顾怀修凝视她的眼睛说。 清溪矜持地笑,挽住他胳膊,随他入场。 玉溪扶着徐老太太跟在后面,然后是牵着云溪的林晚音。 女儿订婚的好日子,林晚音当然不能打扮的太素了,才三十出头的女人,穿一身红底花朵刺绣的旗袍,肤白貌美,刚从车里跨出来,便先吸引了一批老少男客的注意。林晚音尽量忽视,可其中的一道视线,带着火胶着在她身上,叫她想忽略都不行。 林晚音知道那是谁,越是知道,她越不能看过去。 宾客当中,韩戎暗暗攥紧了手。 第110章 110 订婚宴上,顾怀修与清溪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宾客们过来道喜,顾怀修一一为清溪引见。 今日来的全是大富大贵之人,也来了不少夫人太太,徐老太太笑吟吟地与众人寒暄。 老太太有老太太们的圈子,年轻太太有年轻太太的圈子,慢慢地,林晚音就与婆婆离得远了。婆婆不用她担心,林晚音一边与女客们应酬,一边留意两个年幼的女儿,尤其是云溪,虽然有丫鬟看着,但在这座三面临湖的水榭上,林晚音怕小丫头贪玩落水。 “林老师。” 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甜濡女声,林晚音心里一惊,回头,就见曾经的女学生韩莹站在两步外,韩莹身边,是,韩戎。 男人身穿黑色礼服,修长挺拔,离得近了,他眸中快递过来的浓情越发灼热,林晚音只瞥见男人的五官轮廓,便慌乱地收回视线。她很慌,也很怕,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婆婆的身影,生怕被婆婆发现。 “林老师,好久不见。”韩戎贪婪地盯着女人白皙的脸庞,语气还算自然。 附近的宾客都知道林晚音给韩莹当过家教,现在韩戎带着女儿过来打招呼,很正常。 宾客们礼貌地转移目光。 “爹,我去找云溪玩。”韩莹机灵地跑了,给父亲创造单独与老师说话的机会。 女孩一走,林晚音立即也要走。 “我是醉了,但我知道那天不是梦。”韩戎不着痕迹地挡住她,声音刻意压低了,但短短一句话里蕴含的强烈思念与渴望,扑面而来。林晚音不想听,不想回忆那个冲动的上午,她佯装正常交谈般朝韩戎点点头,随即快速逃离。 韩戎没有回头,他望着远处的湖水,狠狠攥紧了手中的玻璃酒杯。 徐老太太望过来的时候,林晚音已经离开韩戎一段距离了,老太太眯眯眼睛,面露猜疑。 下午两点多,订婚宴结束,清溪随家人一起回了老柳巷。 清溪是最累的,直接回房去换衣服了,徐老太太几次看向儿媳妇,念在儿媳妇辞退韩家的差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家门,她才把心里的猜疑压了下去,没有盘问。林晚音察觉了婆婆的审视,那目光像座山压在她身上,直到回了自己的房间,林晚音才无力地靠在门板上,心神疲惫。 黄昏,顾怀修亲自来徐宅接未婚妻。 今晚南湖也归他所有,顾怀修单独为未婚妻准备了一些晚上节目。 他一提游湖,徐老太太就无法反对了,顾老三花大价钱租了南湖一日,浪费了晚上,她也心疼。 “晚上早点回来。”徐老太太慈爱地嘱咐刚刚订婚的小情侣。 清溪乖乖地嗯了声。 孙女答应不管用,徐老太太只看顾怀修。 顾怀修道:“我在岛上有栋宅子,今晚清溪住岛上,明早登塔看完日出,我再送她回来。” 清溪心怦怦的乱跳,垂着眼帘不敢看祖母。 徐老太太皱了眉头,只是,顾怀修当着她们婆媳、三个孙女的面光明正大地提出来,还说得那么风雅,她若反对,就等于承认她担心顾怀修会对孙女做不合规矩的事,那往后见面,彼此之间免不得尴尬。 骑虎难下,徐老太太不得不答应了,暗暗递给孙女一个警告的眼神。 清溪的心思已经飘远了,飘到了顾怀修的黑色别克汽车,飘到了那狭窄的后座。上次她半途昏迷,不知后来怎么结束的,可顾怀修亲口说再有机会他不会放过她,言外之意,那次他并未尽兴,再来会更狠? 清溪害怕。 她真的不想去岛上过夜,然而徐老太太都被逼得同意了,她个小姑娘,还能逃出顾三爷的套? 像只养得白白胖胖的兔子,清溪可怜兮兮地被顾怀修从自家拎进了汽车。 坐在顾怀修身边,清溪全身僵硬。 顾怀修握住她手,上半身朝她倾斜,低声在她耳边道:“不用担心。” 清溪偏头看他,难道今晚,只是普通的约会? 顾怀修笑了下,抬起她下巴,慢慢靠近。 清溪闭上眼睛。 意料之中的吻并没有落下,顾怀修亲的她额头,低低解释道:“因为你担心的,肯定会发生。” 担心是因为未知,他先给她答案,所以无需再担心。 随着他的声音消散,清溪的脑海绽放了一朵最璀璨的烟花,炸得她晕晕乎乎,如喝醉了酒。 车停了,顾怀修牵着未婚妻登上游船。 初夏的南湖,湖风微凉,清溪坐在窗边,小口小口地用着晚餐。 她也是桌上待宰的鱼肉,吃得心慌意乱,而作为终极食客,顾怀修从容进餐,举止优雅。 游船绕湖一圈,行到顾怀修私宅所在的小岛时,恰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顾怀修没有急着上岸,邀清溪去船尾坐着。 清溪以为他要赏湖景,然而没多久,南湖上空,升起了第一朵烟花,紧接着,一朵又一朵争相腾空,伴随着咻咻的破风声,夜幕上繁花点点,绚烂夺目。岸边传来百姓们的欢笑,顾怀修将清溪抱到怀里,让她靠着他肩膀。 夜景如此美妙,清溪什么都忘了,沉浸在了这场烟花盛宴中。 烟花放了多久?清溪不知道,当她被顾怀修抱进那座中式的宅院时,天空烟花依旧璀璨,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晚饭清溪没有沾酒,她却好像醉了,顾怀修压过来,她意外地并不紧张。 他就是深夜中点燃烟花的人,烟花在清溪心里,在她身上。 只是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也没有白看的烟花,浪漫过后,男人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清溪抗拒地往后躲。 顾怀修单手攥住她细细的腕子,哑声哄道:“忍忍,一会儿就好。” 清溪不信,连声赶他。 顾怀修堵住未婚妻的嘴,左右都要得罪她,他索性直接得罪到底。 清溪一口咬在了他唇上。 顾怀修松开她手腕,喉头滚动着,他拨开女孩脸上被泪水打湿的发丝,黑眸沉沉地看她。 清溪吸着气,豆大的泪珠往下掉。 掉一串儿,顾怀修就吃一串儿,等清溪委屈的抽泣渐渐变低,顾怀修才捧住她脸,真正带她走进这漫漫长夜。 黎明时分,清溪忽的醒了,拉着窗帘的房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一条结实的手臂伸了过来,将她往怀里带。 只是转身的动作,清溪忍不住吸了口气,整个身子像被汽车碾过,没一处不酸。昨夜浮上心头,清溪羞愤地回想,竟数不清顾怀修到底碾了她几次,只记得,两人的枕巾都被他拿去用了,后来,他好像还抓了什么临时接着,清溪没眼看。 “这么早?”顾怀修亲她脑顶,声音餍足:“我以为,你会一觉睡到天亮。” 清溪没吭声。 顾怀修搂着娇小的未婚妻,又想了。 两人紧挨着,他那边一起异动,清溪立即察觉,吓得裹着被子往后退。顾怀修失笑,一边将人抓回怀里一边保证道:“放心,我还要送你回家。” 清溪半信半疑,小心翼翼地提防着。 顾怀修握住她手,说正事:“我订了月底的船票,你也去。” 算上来回来去的路程,他这次要离开杭城四个月左右,顾怀修计划带清溪一起走。 一提分别,清溪顿时不舍,主动靠到了他肩窝。 “一起去。”顾怀修再次蛊惑她。 清溪舍不得未婚夫,但她还没失去理智,真跟他去了,四个来月的时间,两人朝夕相处,顾怀修能保证不碰她吗?虽然他谨慎退的及时,可次数越多,越容易出意外,万一婚前有孕,她肯定会被杭城人指点嘲笑。 清溪不会去的,祖母也绝不会同意。 她落寞地摇头,小手紧紧抱着他:“你早点回来。” 这就是她的回答了。 顾怀修还想再劝,清溪捂住了他嘴。 离愁在沉默中蔓延,顾怀修突然翻身,深深地亲她。 清溪攀着他脖子,默许。 天亮了,顾怀修送清溪回家。 清溪满心愁绪,回了家,她强颜欢笑。 女孩现在的身体状态,就像刚成亲的小媳妇,被男人折腾得眼底泛青,玉溪云溪不懂,林晚音、徐老太太一看就知道两人昨晚发生了什么。林晚音很担心,徐老太太很生气,可碍于女孩的薄面皮,又不能当众戳穿。 “老太太,太太,我月底离杭,预期九月回国,期间还请你们好好照顾清溪。”顾怀修看看清溪,郑重地对徐老太太婆媳俩道,“待我回国,会立即确定婚期,娶清溪过门。” 徐老太太忍着不满,嘱咐他在外一切小心。 顾怀修颔首,再看清溪一眼,提出告辞。 徐老太太让丫鬟们去送,再找个借口支开两个小孙女,她与儿媳妇关上门询问清溪。 清溪低着脑袋,脸红红的,长辈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得知顾怀修没留在里面,徐老太太多少放了心。 林晚音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韩戎,不过男人的影子才冒出来,就被她压下去了。 月底顾怀修出海,徐老太太带着孙女去送。 码头人来人往,顾怀修便是将清溪单独叫到一旁,却也不好做什么。 “我不在,遇到麻烦,你尽管去找陆铎。”顾怀修看着面前的女孩说。 清溪点点头。 码头风大,吹乱了女孩额前的碎发,顾怀修终究忍不住,帮她理了理。 整齐了不到一秒,又乱了。 顾怀修的手,悬在了半空。 清溪仰头,美丽的杏眼里汪着泪,那是即将远行的男人最怕的,因为这样的泪眼,最叫人惦记,时时刻刻想,夜夜魂牵梦萦,却怎么也见不到,摸不着。 无视过往的行人,顾怀修抱住清溪肩膀,将人拉到了怀里。 “早点回来。”千言万语,清溪只说出了这一句。 “好。”顾怀修亲她头发,“等我回来,咱们立即成亲。” 一刻钟后,清溪站在码头,视线模糊地望着巨大的轮船逐渐漂远。 船头之上,顾怀修驻足而望,直到岸边女孩的身影越来越小,变成他心头一点。 九月重阳,必归,珍重勿念。 怀修致清溪。 第111章 111 顾怀修这一走,清溪总觉得少了什么,尤其是前几天,真是做什么都想他。 越空越想,清溪开始频繁地去酒楼、面馆掌勺,用忙碌压下顾怀修的身影。 酒楼里一共三位大师傅,赵师傅是主厨,郭师傅、曹师傅都是开张前清溪新招的,各有各的拿手菜。这日郭师傅的一位亲侄子娶媳妇,告假去赴宴了,清溪便暂时接替了郭师傅的位置,早早来了厨房。 “大小姐,这是一楼九号桌的菜单。”跑堂周起蹬蹬蹬跑了过来,见赵师傅、曹师傅手头都忙着,便恭敬地将刚接的单子递给了清溪,顺口提醒道:“这桌客人是位光脑顶的爷,好像挺不好惹的,说什么前年他在咱们家面馆吃到蟑螂了,今儿个来检查酒楼的菜。” 吃出蟑螂的光头男人? 清溪立即记了起来,面馆第一次上报后,有不少男客奔着报纸上的“面条美人”来看她,其中就有个光头男想捣乱来着,被顾怀修的人及时带走了。 清溪很肯定,今天的光头客人就是那个。 但,来者是客,在对方没有再次刁难之前,清溪也不能将人撵出去。 “知道了,你们小心点,尽量别闹起来。”清溪交待道,午饭高峰期,她不像影响其他客人。 周起“哎”了声。 清溪接过单子,上面写了三道菜:东坡肉、叫花鸡、八宝豆腐,都是杭城名菜。 清溪利落地忙了起来。 叫花鸡最先装盘,正好周起来送新单子,见叫花鸡好了,顺便端了过去。东坡肉装盘时,是另一个跑堂端出去的,最后又是周起端走了九号桌的八宝豆腐。客人太多,清溪继续炒新菜,炒着炒着,前面大厅突然传来一声女人尖叫,紧跟着一串骚动。 清溪一边翻菜一边疑惑地往外望。 一个跑堂脸色煞白地跑了过来:“大小姐,死人了!” 清溪闻言,手里的锅铲“啪”地掉在了地上。 赵师傅、曹师傅纷纷变了脸色,当即陪清溪赶往前面。 酒楼一楼坐满了客人,此时所有人都在望着东边的一桌,二楼雅间的客人们听到声音,也都好奇地跑下来或是趴在栏杆上往下望。清溪穿过人群,就见九号桌旁边的地上仰面躺着一个男人,口吐白沫,双眼圆瞪,死不瞑目。 清溪骇然,不敢相信为何会这样,只是,当她发现所有客人都朝她看过来的时候,清溪突然全身发冷。她再看向光头男的尸体,发现尸体旁边散落着一盘八宝豆腐 “这豆腐有毒!”不知谁突然叫了出来。 清溪下意识地摇头,不可能,豆腐是她做的,怎么会有毒? “快去报警!” “这不是朱二爷吗?赶紧去通知他家人吧,哎,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各种各样的话语传入耳中,清溪终于回神了,冷静片刻,她扬声对质疑菜品的食客们道:“诸位,徐庆堂是秀城的老字号,三百多年传下来,从没有吃死客人的前例,这位朱二爷可能生病了,或是来酒楼前吃过不干净的东西,总之绝对与徐庆堂无关。我马上派人报警,请警局调查,诸位尽管放心,事后徐庆堂一定会给大家个交代!” 年轻的女孩脸色很白,但她声音平静镇定,食客们听了,有的点头,有的依然保持质疑。 大酒楼死了人,食客们一心看热闹,外面的路人也纷纷往里挤,不久,光头男朱二爷的家属、徐老太太婆媳俩、南湖分局的孙警官陆续到来。朱家人鬼哭狼嚎,咬定酒楼毒死了人,尤其是朱二爷的跟班小弟强子,直接抖搂出了朱二爷与清溪的恩怨,指着清溪边哭边骂:“你个臭娘们,仗着有顾三爷撑腰,杀人的事也敢干!” 徐老太太一口吐沫喷了过去:“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们杀人了?我告诉你,自打我们孤儿寡母来杭城,没少被人欺负,那年还有位吴小姐在面馆吃完面后上吐下泻,她娘不分青红皂白泼了我们两桶油漆,最后查出来是吴小姐吃了一块儿过期变质的巧克力。孙警官,吴小姐的案子是你负责的,你肯定记得吧?” 孙警官看眼清溪,点点头。 他这一点头,看客们不由偏向了徐家。 徐老太太继续喷强子:“看你们俩这样子就不像好人,指不定在外面得罪了谁,吃了毒药来我们酒楼等死,哦,我知道了,你们故意来讹钱的吧?” 老太太牙尖嘴利,朱家家眷听了,突然不确定起来,朱二爷是附近一带有名的混混,欺软怕硬,或许真是来酒楼之前着了道?朱家家眷求证地看向强子,强子确实经常跟着朱二爷鬼混,但今儿个两人恰好没在一块儿,因此他也无法确定。 苦主们露怯,舆论越发偏向徐家。 徐老太太递给孙女一个“别怕”的眼神。 清溪心里终于没那么慌了。 闹闹哄哄中,孙警官让手下将闲杂人等全部撵了出去,只留案发前酒楼内的所有人。 食客们站在一边,清溪娘几个与酒楼厨子、伙计们站一边,强子与朱二爷的家眷站一边。 尸检结果很快出来了,朱二爷误食耗子药毒发身亡,而他生前食用的八宝豆腐里正是被人搀了耗子药! “你赔我的丈夫!”朱二爷的妻子哭嚎着要清溪偿命。 清溪控制不住地发抖,林晚音求助地望向婆婆,但面对这个结果,徐老太太也被震住了。 孙警官立即派手下搜查酒楼各个角落,食客们身上也搜了,没有发现耗子药,且食客们都称没人靠近过朱二爷,孙警官便放走了这批食客。几乎同时,警察在厨房角落发现一包耗子药,清溪炒菜位置的地面,也发现了微不可查的一点耗子药粉末。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清溪。 清溪白着脸向孙警官辩解:“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强子破口大骂,好兄弟死了,他眼睛都红了,“当年二爷调戏你,你怀恨在心,倚仗现在有顾三爷给你撑腰,你就拿耗子药毒他!毒妇,你个小毒妇!” 徐老太太还要跟他对骂,孙警官一声暴喝,喝得两人都闭了嘴。 “有什么话,去警局说。”孙警官沉着脸道。 警察上前,分别给清溪以及酒楼厨师、伙计们戴上了手铐。 镣铐加身,清溪满眼茫然,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林晚音哭着陪在女儿身边,徐老太太眼圈也红了,娘几个往外走时,奉顾怀修之命始终负责保护清溪的那个黑衣人,才凝重地对清溪道:“大小姐放心,我已经派人通知陆少了,下午陆少便会从申城回来。” 清溪听见了,但这话她没有过心,还在试图理顺这件事。 凡是熟悉清溪的人,都不信她会杀人。 与清溪打过交道的孙警官也不信,清溪是与朱二爷有过过节,但调查证明,朱二爷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清溪,清溪没有必须杀他的仇恨情绪。只是,警察办案讲究证据,酒楼其他伙计与朱二爷无仇无怨,碰过那道八宝豆腐的,除了清溪,便只剩跑堂周起。 朱二爷的死与徐庆堂注定脱不了干系了,徐老太太、陆铎、韩戎,包括孙警官,都把调查的目光放在了周起身上。 周起是谁? 周起是杭城本地人,父母双亡,他是被瞎眼的姐姐一手养大的,后来姐姐病逝,周起独自生活。周起机灵聪敏,在米店扛过大米,在酒楼跑过堂,徐庆堂招人的时候,清溪与赵师傅一起面试,周起五官周正天生笑脸,记性也好,成功地脱颖而出,可以说,是清溪亲口选的他。 但现在,清溪后悔了。 在牢房关了一天,清溪不再慌乱,仔细回想当日情形,她托人请来孙警官,冷静地分析:“徐庆堂生意很好,每天客人来来往往,我在厨房,无法得知谁来了谁走了。就算我真的恨朱二爷,如果周起没有提醒我,我不会知晓消息。” 孙警官明白清溪的意思,假设周起蓄意陷害清溪,他说朱二爷来了,便是给了清溪“临时杀人”的前提条件,即,清溪必须知道九号桌的客人是朱二爷,才能下毒。 “问题是,这一切都是假设,我找不到周起陷害你的动机,最重要的,没有证据。”孙警官看着清溪道,“你怀疑他,他咬定他是清白的,现场唯一的证据,只有你脚下的耗子药粉末。” 清溪皱眉:“他趁端盘时偷偷撒我脚下,那么少,我绝不会注意。” 孙警官点头:“确实如此,但,他没有杀人动机,你有,人证物证也都指向你。” 清溪如坠冰窟。 柔美脆弱的女孩,如雨中绝望的花,孙警官心里自有判断,目光坚定地道:“距离法院审判还有两周,我会继续搜查证据。” 清溪只能选择相信。 但她与孙警官都没想到,最重要的嫌疑人周起在入狱第二天夜晚,在监狱墙壁上留下“冤”的一字血书,然后撞墙自尽了。 他这一死,孙警官试图撬开他的嘴从中挖掘周起蓄意陷害清溪的路,彻底断了。 陆铎怀疑强子,结果把人折腾地半死,强子也咬定他与朱二爷的死无关,也提供不了什么线索。这边陆铎刚放了强子,韩戎又派人把强子“请”去了,两番“招待”,强子还是坚信朱二爷是被清溪毒死的。 杭城内,顾怀修、清溪都有竞争对手,有人趁机落井下石,煽动百姓对清溪杀人的愤慨。 短短几日,狱中的清溪瘦了一圈,狱外的徐老太太、林晚音等人也瘦了一圈。 陆铎想到了柳圆圆,带厚礼去请柳圆圆帮忙。 柳圆圆是很欣赏清溪,但如今这个时代讲究法律,清溪的事又闹的很大,便是赵帅乐意帮忙,人证物证都在,报纸也宣传得沸沸扬扬,哪个敢公然违背民意释放一个“杀人犯”? “对不起,我真的帮不了。”柳圆圆心情复杂地拒绝了。 陆铎还想给杭城警局局长送礼,人家也没收。 陆铎恨得抓脑袋,如果舅舅在,肯定有办法,偏偏舅舅此时在茫茫大海上,他联系不到。 眼看再过三日就要法院庭审了,杭城酒楼协会江会长的一个姨太太,突然来了警局,举报江会长的夫人罗老太太利用恩情胁迫周起谋害朱二爷,再嫁祸徐家大小姐清溪。 第112章 112 秀城罗老父子因为嫉妒徐望山的神厨名号,放火杀了徐望山,后被查出,处以枪决。而杭城酒楼协会三大会长之一的江会长,娶的妻子正是罗老的亲妹妹,去年江会长还受罗家指使,意图阻拦清溪参加端午美食节。 对于清溪娘几个来说,罗老父子死后,放鹤楼声名狼藉不得不关门歇业,罗家家眷迁离秀城都是咎由自取。但江会长的妻子罗老太太不这么想,亲哥哥亲侄子因为徐家死了,亲人们背井离乡,她也成了平时来往的富太太们的笑柄,罗老太太便彻底恨上了徐家女眷。 罗家刚遭难时,罗老太太就央求丈夫江会长帮她报仇。江会长同意了,夫妻俩仔仔细细商量了一番,决定等事件平息一阵子后再动手,免得时间太近被人怀疑上他们,结果等着等着,就在江会长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正准备制造一场车祸撞死清溪时,报纸上突然刊登了清溪与顾怀修的绯闻! 顾怀修是谁?那是黑白通吃的狠角色! 江会长很喜欢他的老妻子,相濡以沫那么多年,虽然他忍不住纳了一房年轻漂亮的姨太太,可江会长一直把明媒正娶的妻子看得最重,妻子受了委屈,他毫不犹豫地帮忙。但那是在清溪一家无权无势的情况下,如今徐家有顾三爷做靠山,江会长就不得不权衡利弊了。 杀了清溪,万一被神通广大的顾三爷发现端倪,江家上下包括传承百年的酒楼都将受到报复。江会长不敢拿祖业子嗣的前程去堵,沉思过后,改劝妻子放弃报仇。罗老太太自然不肯轻易罢休,最后无意中得知朱二爷与清溪有过过节,罗老太太就想到了利用朱二爷栽赃清溪的毒计。 背着江会长,罗老太太开始与她的心腹花嬷嬷筹谋。 哄无知的朱二爷去徐庆堂吃饭添堵不难,花点钱就够了,难得是,谁去下毒。 这个就更容易了,因为早在徐庆堂酒楼招工时,对徐家怀恨在心的罗老太太,就安插了一枚棋子进去,在竞争对手的铺子里安插、买通奸细,各行各业都很多见,只是有的棋子容易被发现,有的能深藏不露,全看下棋人的手段。 罗老太太选择棋子时,也费了一番功夫,与江家、罗家有来往的下人不能用,太容易被抓,然后,罗老太太就想起刚嫁给江会长那几年,有次她去寺里上香,偶遇一对儿年幼的姐弟乞讨,弟弟病重,瞎眼的姐姐心急如焚,求好心人施舍药钱。 刚拜完菩萨的罗老太太便发了一次善心,给了姐弟俩十个大洋。姐姐发誓要报恩,罗老太太没当回事,后来姐姐带着病愈的弟弟来叩谢,罗老太太也随便打发了。过了二十来年,到了用人之际,罗老太太暗中找到周起,派他去应聘跑堂。 也是罗老太太运气好,碰到了忠厚的周起,周起由双目失明的姐姐抚养长大,从小就被姐姐灌输了长大后一定要报答恩人的念头,因此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五月初罗老太太派花嬷嬷将耗子药交给周起,周起亦义不容辞。 事后,周起自觉对不起信任他的清溪,在狱中撞墙自尽。 最重要的两个棋子,朱二爷与周起都死了,花嬷嬷也早带着赏钱回老家养老了,罗老太太一边看报纸瞧徐家的热闹,一边为没人发现她才是幕后真凶而暗暗得意,却不料被江会长的一个姨太太捕捉到了蛛丝马迹。姨太太是江家人,如果事发,江家倒霉她也捞不到好处,因此姨太太选择沉默,但是呢,这位姨太太也没想到,有人会暗中找到她,向她打听罗老太太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动。 那个人就是韩戎。 清溪是林晚音的女儿,韩戎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清溪蒙冤林晚音憔悴不安?他与陆铎一样,想尽了各种办法搜集证据。顾怀修舅甥俩、韩戎都是杭城顶层的豪门,但顾怀修才来杭城三年不到,韩家却世代居住杭城,论在杭城打探消息的人脉,顾怀修要输韩戎一些。更何况,顾怀修带着他的汽车出国参加展览了,陆铎这个外甥,聪明是聪明,但想事情不如韩戎这只老狐狸周全。 陆铎算漏了罗老太太这只隐藏很深的蝎子,韩戎开始也忘了,有次他的汽车经过江家酒楼,韩戎心中一动,记起来了。常言道,最了解一个人的往往是他的敌人,韩戎便暗中找上了江会长的姨太太。女人装糊涂,韩戎直接开了一张支票,让姨太太自己填。 就这样,江会长的姨太太,把江会长的正妻卖了。 听说有人举报罗老太太,徐老太太就像被雷劈了一样,炸毛了,扑过去要与罗老太太拼命。有孙警官拦着,两个老太太没能打起来,孙警官正式审讯罗老太太,罗老太太平平静静地否认,孙警官便派手下去搜捕关键嫌犯,花嬷嬷。 虽说花嬷嬷还没抓到,但徐老太太总归看到了救出孙女的希望。 六月初,杭城酷热难耐,殚精竭虑大半月的徐老太太精神萎靡地躺在床上,煎熬地等消息。 林晚音想伺候婆婆,徐老太太看她碍眼,将人打发走了。 林晚音便去照顾小女儿云溪,一边陪女儿,一边挂念狱中的长女。这时节,家里房屋宽敞明亮都热得难受,她无法想象这半个多月,娇花似的大女儿是怎么在潮湿闷热的牢房里熬过来的,只盼昨日出发的警员尽快找到花嬷嬷。 “太太,韩行长来了,说是要见老太太。” 云溪睡着了,林晚音心不在焉地帮小女儿摇扇子,门房突然过来传话。 林晚音面露希望!女儿入狱,陆铎束手无策时,婆婆曾叫她去请韩戎帮忙,韩戎答应了,莫非他有线索了?关系到女儿,林晚音早把她与韩戎之间的私情抛到了脑后,求韩戎时她没有任何尴尬羞涩的杂念,现在更没有,放下扇子就冲了出去。 清溪有难,韩戎同样明白,他真敢在这个时候与林晚音谈情说爱,只会得到林晚音的反感。 因此,面对容颜憔悴的林晚音,韩戎克制着去抱住她安慰怜惜的冲动,正色道:“我得到一个消息,要与老太太商量。” 丫鬟已经去知会徐老太太了,林晚音迫不及待地问他:“是与花嬷嬷有关吗?” 韩戎颔首,看着神色激动的女人,他抢在她抛出第二个问题之前道:“清溪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保证最迟今晚,她便能回家。” 听到这个消息,林晚音喜极而泣,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那边徐老太太已经匆匆地赶过来了,韩戎看了一眼,低声对身边的女人道:“你去照顾云溪吧,我与老太太谈了什么,你不必知道,事后也不用问她。” 林晚音愣住。 韩戎凝视她含泪的眼睛,对视许久,才丢下呆愣的女人,去找徐老太太了。 窗明几净的堂屋,屏退了所有下人,韩戎开门见山,盯着徐老太太道:“老太太,您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如果没有人买通指使,江会长的姨太太绝不敢揭发罗老太太,一次得罪江会长夫妻俩,落得个被逐出家门的下场。” 徐老太太目光微变,立即想通了其中的缘故:“是你买通她的?” 韩戎默认,道:“不仅如此,昨晚我的人已经将花嬷嬷带了回来,我也想办法让她答应举发罗老太太了,只要老太太同意我与晚音的婚事,一个小时后,花嬷嬷就会去警局投案自首。” 孙女有救了,徐老太太非常高兴! 韩戎威胁她,徐老太太咬牙切齿!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同意,你就扣下花嬷嬷,让清溪继续蒙冤?”徐老太太气得浑身颤抖。 韩戎轻笑,嘲讽地道:“我韩戎还没那么卑鄙,就算您不答应,今日我也会救出清溪。” 徐老太太脸色稍微好看了点,同时又不懂了,既然如此,韩戎这番威胁有何意义? 韩戎当然有他的道理,探究地打量徐老太太:“我只想知道,在您眼中,究竟是清溪重要,还是留着年轻的儿媳妇,让她为你死去的儿子守寡从而满足你自私迂腐的执念更重要。” “混账!”徐老太太“啪”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赤红着脸站了起来。 韩戎怎会怕她,微扬着下巴继续道:“我也想知道,老太太是否厚颜无耻到在亲孙女出事后,巴巴地派儿媳妇去求一心想娶她的我,现在我事情办成了,老太太却当成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丝毫不知感恩。” 此言一出,徐老太太的脸顿时一阵红一阵白的。 孙女有危险,她什么脸都不要了,催着儿媳妇去求韩戎,孙女得救了,再让她同意儿媳妇改嫁,徐老太太还真不甘心。可,韩戎挟恩图报,指着她逼问她要不要脸,“不要”两个字,徐老太太也万万说不出口。 胸口起伏,徐老太太忽然想到一个主意,瞅瞅债主般坐在那儿的韩戎,她不太情愿地道:“既然行长都这么说了,那我也给你个准话,只要今日清溪能回家,我便同意让儿媳妇改嫁,但丑话说在前头,我同意归同意,清溪她娘未必愿意,届时还希望行长尊重她的意愿,别纠缠不休,闹得人尽皆知坏了我们徐家媳妇的名声。当然,行长若用救女的恩情要挟,清溪她娘肯定会顺从。” 最后一句,徐老太太说的十分讽刺,杀伤力丝毫不逊韩戎问她要不要脸。 “我若以此要挟晚音,便让我五雷轰顶。”韩戎冷着脸道,他有他的骄傲,威胁老太太是无奈之举,对自己的女人,韩戎不屑。 徐老太太半信不信的。 韩戎离座,最后提醒徐老太太:“如果老太太真心同意这桩婚事,那我保证,从今以后我会像亲女婿一样孝敬您,但倘若让我知道,我走之后您去轻贱辱骂晚音逼得她不敢嫁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徐老太太抿了下嘴唇。 韩戎料她不敢太过分,这才离去,一眼都没看等在院中的林晚音。 目送男人绕过影壁,林晚音忐忑不安地望向堂屋。 徐老太太出来了,阴沉着脸斜了儿媳妇一眼,带丫鬟去了后院。 林晚音隐约猜到,韩戎可能重提求娶之事了。 她心乱如麻,但女儿回家之前,她也无心多想。 有钱能使鬼推磨,韩戎能买通江会长的姨太太,就能让一个曾经发誓对罗老太太忠心耿耿的花嬷嬷变节。 韩戎离开徐宅不久,花嬷嬷就去警局自首了。作为一个跟了罗老太太三十多年的嬷嬷,花嬷嬷真的不想背叛罗老太太的,可韩戎给了她一大笔钱,还承诺一年后就会打通警局的关系赎她这个从犯出来,花嬷嬷就乐得背主了。 到了警局,花嬷嬷将罗老太太与周起的关系,将她如何奉罗老太太之命弄到耗子药再交给周起的过程一五一十地交待了出来,包括去年江会长故意刁难清溪参加美食节一事。孙警官经过查探,证明花嬷嬷所说属实,将主仆俩关进牢房,释放了清溪。 徐老太太娘几个热泪盈眶地将清溪接回了家。 有徐老太太、陆铎、韩戎花钱打点狱警,清溪在牢房没受什么委屈,只是牢房太闷热,清溪又承受了极大的精神压力,人就憔悴了,瘦的脸上一点肉都掐不起来,显得那双乌黑杏眼愈发的大,偏偏熟人来探望,她还努力装成没事一样,越懂事越叫人心疼。 “让舅舅看见你这样,他非得打死我不可。”陆铎后怕连连地道。 清溪笑着叫他放心。 事情没着落的时候她很怕,担心自己冤死担心徐庆堂衰败,现在她没事了,报纸刊登真相后徐庆堂的生意也恢复了过来,罗老太太与江家亦得到了各自应有的法律惩罚、舆论抨击,清溪心里真的挺平静的。 在家里养了两天,精神好了点,清溪坚持要去韩家拜谢。 徐老太太找不到理由阻拦。 女儿好好的,林晚音又不敢与韩戎见面了,尽管她很感激。 清溪带着妹妹云溪去了韩家。 韩戎像个慈爱的父亲一样招待了她,嘘寒问暖,却又表现地很自然,而非刻意。 清溪再三道谢。 韩戎惭愧地说出了他与徐老太太的对峙,无奈地对清溪道:“我真的没办法了,你祖母一日不点头,你母亲一日不会考虑。” 清溪垂下眼帘,长辈间的姻缘,她不好当面点评什么,承诺她会帮忙劝说母亲吗?显得她要用母亲报答韩戎的救命之恩一样。附和韩戎数落祖母的顽固?更不是一个孙女该说的。 韩戎都懂,理解地对清溪道:“你刚受了苦,先安心休息,等过完中元节,风波彻底平息了,我再登门向你母亲提亲。清溪啊,你虽然很能干,但在叔叔眼里,你也只是个孩子。这次我与你母亲的事你不用插手了,我这儿有封信,你帮我递给你母亲就好。” 男人亲切儒雅,清溪点点头。 韩戎去楼上卧室取信,交给清溪时,他自嘲地道:“以前数不清的女人想方设法要嫁给你韩叔叔,韩叔叔不屑一顾,如今韩叔叔追你母亲一个,却比登天还难,果然人老了,魅力比不上年轻时候了。” 清溪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母亲今年三十三岁,韩叔叔似乎是三十五六的年纪,都不老。 其实,身为女儿,清溪希望母亲下半辈子过得幸福安逸,早在韩戎不顾一切的从车轮下救出妹妹云溪时,清溪就相信,这个男人是真的爱她的母亲。如今祖母也松口了,剩下的,就看母亲是否愿嫁了。 晌午徐老太太去午睡了,清溪看看躺在她床上酣睡的云溪,带着信去找母亲。 办完差事,清溪识趣地告退,给母亲时间看信。 窗外知了不停歇地鸣叫,林晚音怔怔地坐在床上,好久好久,才慢慢拆开信封。 偌大的一张信纸,韩戎只写了三行小字: 经老太太首肯,将于七月十九登门提亲, 若不应允, 戎生不如死。 女人捏着信纸的纤细手指,微微地颤了起来,“吧嗒”一声,有泪珠掉在了信纸上。 林晚音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晌午看了韩戎的信,晚上一家人同桌用饭,她表现地异常安静。 徐老太太瞅瞅清溪,再看看儿媳妇,有何猜不出来的?白天孙女去谢韩戎,韩戎肯定托孙女转告儿媳妇什么了。 饭后,徐老太太叫孙女们去睡觉,她留下儿媳妇问话。 杭城的盛夏夜,闷热潮湿,煤油灯静静地燃烧,感受到婆婆的审视,林晚音大气不敢出。 “他都跟你说了?”喝口茶,徐老太太端着茶碗,淡淡地问。 林晚音看眼婆婆,轻轻嗯了声。 徐老太太盯着她:“你怎么想?” 林晚音低着头,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如果韩戎在场,看见心上人这样,定要喜极而泣,要知道当初他才提改嫁,林晚音就吓得要崩溃了,此时默然不语,正说明她在犹豫啊,犹豫就是想嫁,只是仍存顾虑。 徐老太太比韩戎更了解儿媳妇,目光登时沉了下来,不守妇道的女人,果然耐不住寂寞,想男人了! 徐老太太很愤怒,但碍于韩戎的威胁,她不能明着训斥儿媳妇,只叹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嫁吧,你放心,我会好好教养玉溪、云溪她们,都是我的亲孙女,我决不会委屈她们,嫁妆早都准备好了。倒是你,韩戎没儿子,你趁年轻早点帮他生一个,别跟在我们家一样,占着正妻的名分又不给添丁,望山老实不在乎,人家韩戎家大业大,总得传儿子的。” 说完了,徐老太太放下茶碗,疲惫地回房歇息了。 林晚音却像溺水之人,无论怎么挣扎都抓不到一根浮木。 她想嫁韩戎,她贪恋韩戎的深情,贪恋韩戎为她描绘的自由生活。可她不是一个人,纵使她豁的出去名声脸面,以寡妇的身份改嫁,她的女儿们呢?清溪大了即将成婚,玉溪读书了懂事了,每天大多数时间都在学校度过,应该能理解她,但云溪才五岁啊,还是个睡觉前要娘亲给她讲故事的小娃娃 林晚音舍不得最依赖她的幼女,她捂住嘴,躲在死寂的堂屋呜咽。 窗外,偷听的清溪也哭了,母亲压抑的哭声叫她心疼。 冷静下来,清溪抹把泪,目光越来越坚定。 清溪知道母亲的为难,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她耐心地等着,因为她明白,即便她马上劝服了母亲或祖母,接下来的一个月,两人彼此面对、摇摇摆摆,还是可能会改变主意。 过了中元节,七月十六正好是周末,清溪将两个妹妹叫到了她的房间。 “韩叔叔喜欢娘,这几日就会来提亲,你们希望娘嫁给韩叔叔吗?”清溪询问妹妹们。 中学生玉溪一脸惊讶。 女娃娃云溪懵懵懂懂。 清溪低声给妹妹解释母亲与韩叔叔的感情,强调母亲嫁过去后会很幸福。 玉溪正是情窦初开最喜欢皆大欢喜爱情故事的年纪,当即表示支持母亲改嫁。 云溪也想母亲天天都开心,傻乎乎地点头。 二妹好说,清溪将三妹抱到腿上,故意愁眉苦脸的问:“娘嫁过去了,云溪就不能每天见到娘了,这样你还愿意吗?” 小孩子都离不得娘,云溪一听娘不要她了,眼里就转了泪。 清溪帮妹妹擦掉泪珠,又问:“如果云溪可以搬过去跟娘一起住,但要隔几天才能见到祖母跟我们,你愿意吗?” 云溪还是摇头,但抵触的情绪明显没刚刚那么强烈了。 清溪忍不住点了点小丫头的鼻子。 确定了妹妹们的意见,这天晚上,清溪去找祖母了,端着一碟翠油油的绿葡萄。 “无事献殷勤,说吧,求我什么?”孙女们都偏心儿媳妇,徐老太太早就做好了大孙女会来“劝降”的准备,冷哼着道。说实话,大孙女等了这么久才来,她还挺意外的,臭丫头越来越有本事了,可惜净往她身上用。 清溪从来不敢轻视祖母的睿智,她讨好地笑笑,先捏起一颗葡萄孝敬祖母。 徐老太太不吃。 清溪只好老实交待,希望祖母同意让三妹云溪随母嫁过去。 “门都没有。”徐老太太狠狠瞪了一眼孙女,“你娘没良心忘了你爹,你也忘了?云溪是我们徐家人,她休想带走!” 清溪小声反驳:“云溪只是过去跟我娘一起住,又不改姓,还是咱们徐家人啊。” 徐老太太固执极了:“那也不行。”她就指望用小孙女拴着儿媳妇呢,怎么会同意。 清溪看看祖母,嘟嘟嘴,耷拉下脑袋道:“您就想关着我娘,也不替云溪考虑。” 徐老太太皱眉,气得用手指戳孙女脑袋:“你个小没良心的,我怎么不替云溪考虑了?” 清溪歪头,一边揉脑袋一边嘟囔道:“祖母,您跟我说实话,莹莹与玉溪站一块儿,哪个更像千金小姐?” 徐老太太一愣,下意识地思索这个问题。她的三个孙女,容貌都是顶尖的,其中大孙女清溪最漂亮气质也最好,像个官家小姐,只是,再像官家小姐,儿媳妇家当初也只是个小知县,大孙女放在秀城是最好的闺秀,来了杭城,大孙女容貌不输人,可气度,在那些真正豪门小姐们面前,还是有点小家碧玉的意思。 二孙女玉溪与韩莹就是最好的对比,人家韩莹,举手投足就跟电影里的洋小姐似的,贵气优雅。 “如果云溪搬去韩叔叔家,过不了几年,就能养成莹莹那样。您不是一直都盼望我们姐妹嫁入豪门吗?能不能嫁是一回事,嫁过去会不会被人瞧不起也是一回事,我是不行了,玉溪脾气差不多定了,能改也费事,云溪年纪正好。” 清溪接着诱惑祖母。 徐老太太的脑海里,就浮现若干年后,小孙女云溪穿着漂亮的洋装,婀娜大方地沿着别墅楼梯缓缓走下来的样子。 好吧,对于望女成凤的徐老太太来说,这诱饵还真挺馋人的。 然而,瞥见大孙女亮晶晶期待的杏眼,徐老太太不想轻易服输,哼道:“最迟明年你就嫁给顾老三了,我也可以让云溪搬过去跟你住。” 清溪脸一红,想到顾怀修的做派,她尴尬道:“他,他又没养过女儿,虽然有钱,但他没有韩叔叔家的底蕴,您就不怕他把云溪养成陆铎那种跳脱性子?” 徐老太太心里一咯噔,是啊,顾老三哪里像会教孩子的? 祖母犹豫了,清溪撒娇地扑过去,抱着老太太哄道:“祖母,您就答应吧,您聪明了一辈子,怎么这会儿糊涂了?反正我娘都要嫁过去了,您卖个好给韩叔叔,韩叔叔能不孝敬您?以后韩家有什么宴请,您都是座上宾,多体面啊。” 徐老太太紧紧抿着嘴唇。 清溪继续晃。 徐老太太恼了,一巴掌打在孙女屁股上:“行了行了,再晃我这身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清溪屁股疼,但她心情好,坐正了,再一次央求。 徐老太太憋屈地扭头,半晌后,哼了声。 清溪大喜,抱着祖母亲了口,这就去通知母亲。 长女如此贴心,竟能劝得婆婆答应让她带走小女儿,林晚音既感动,又愧疚。 “让你替娘操心了。”搂着女儿,林晚音红了眼圈,明明该她照顾孩子们才是。 清溪只觉得满足:“娘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该我孝敬您了。” 林晚音摸摸女儿的嫩脸蛋,两个月来,她第一次毫无负担地笑了。 三日后,韩戎忐忑来提亲,归去时,中年男人眼角眉梢都是笑,神采奕奕的,仿佛年轻了十岁! 第113章 113 顾怀修六月下旬抵达美国海岸时,收到了陆铎发来的三封电报,第一封说清溪出事了,第二封说他想不到办法救清溪,第三封,说事情解决了,清溪平安无恙。 再惊心动魄的事,变成字,不过寥寥几笔。 “三爷,车来了。”随行人员低声提醒他,顾怀修还要赶火车去举办车展的城市。 顾怀修收起三张电报,戴上墨镜,神色淡漠的走向汽车。 七月初,车展正式拉开帷幕。 顾怀修的东盛,是唯一参加展会的中国品牌。 展会负责机构已经检验过汽车质量,在同等标准的汽车中,东盛比不上发展成熟的老汽车品牌,但在参展的品牌中也居于比较靠前的位置,再加上中国汽车的身份,吸引了不少注意。轮到各家汽车经理分别上台做简要介绍并接受采访的阶段,顾怀修一上场,会场下便发出了一阵低声讨论。 原因无他,正是顾怀修的东方面孔。 讲台下的一个角落,顾明严再次压低帽檐,目光愤恨地盯着台上的男人,他的亲三叔。 顾明严有很多理由恨顾怀修。 他恨顾怀修抢走了清溪,恨顾怀修抢走了自家纺织厂的生意,这两者,清溪愿意喜欢顾怀修,顾怀修抢生意是因为祖母先做了不义之事,顾明严虽然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理智告诉他不能怨恨,所以在杭城时,他没有针对顾怀修采取什么行动,只想靠自己振兴家业,凭本事与顾怀修争高下。 但顾怀修雇佣海盗打翻商队,扣留他三个来月,还气疯了祖母,顾明严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得知顾怀修要来美国参加车展,顾明严也跟了过来,发誓要杀了他! 顾怀修在演讲,所有人都望着他的方向,顾明严阴狠地盯着台上的西服男人,一手伸进口袋,抓住了藏在里面的手枪,就在顾明严掏出手枪,瞄准顾怀修准备扣动扳机的时候,忽然间,台下响起一道声音。 顾明严暂停动作,循声望过去,看到一个身材高大却肥头大耳的洋人。顾明严留过学,能说一口流利的英,也听得懂。 洋人在问顾怀修:“听说你们中国人倡导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来强大自己,你的汽车是不是也剽窃了我们西方汽车的创意?” 洋人语气傲慢,嘴角带着讽刺的笑,他说完后,场下很多洋人都笑了起来,或是跟着嘲讽,或是把这件事当个乐子。 顾明严突然很生气,或者,任何一个中国人,面对此情此景都会生气。 他转向顾怀修,想知道顾怀修如何回答。 顾怀修没有笑,也没有愤怒,面朝发问的洋人,他平静道:“两千多年前,中国有位名叫孔子的思想家,地位堪比西方的亚里士多德。孔子说过一句名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所以说,能认清自己,虚心学习他人的长处是一件美德。 中国是个伟大的国家,她有世上任何国家无法媲美的悠久明,我为身为中国人感到骄傲,同时我也承认,由于一些历史原因,中国的工业发展确实落后于一些先进的西方国家。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学习西方的科技,而非故步自封。 科学无国界,汽车与电话一样,都是科技发展到一定阶段必有的产物,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可以独自拥有,只要掌握了制造原理,西方国家可以造汽车,中国人也可以。东盛汽车的全部创意都来自我与我的员工,完全原创,这位先生如果有质疑,我们欢迎你聘请专业的机构检查,但,如果检查证明东盛不存在剽窃侵权,那我有权利要求您向我的公司公开道歉,并赔偿我公司的名誉损失。” 长长的一段话,顾怀修全程英语,身穿黑色西服的男人站在讲台中央,俊美的脸庞从容清冷,不卑不亢,就像儒家笔下的翩翩君子,落到台下一众洋人眼中,便是他们熟悉的真正的绅士。 提问的那个洋人尴尬地拨了拨头发,显得十分狼狈。 不知谁先鼓的掌,很快,所有人都为顾怀修献上了自己的掌声。 顾怀修微微弯腰致意,等了几秒,继续他被打断的产品性能介绍。 顾明严右手食指还扣在扳机上,但,望着台上刚刚为中国人争了一口气的三叔,他这一枪,突然再也打不出去了。 恍惚间,他想起了父亲的话。家中大变,父亲一下子苍老了很多,他想报仇,父亲沧桑地劝他:“冤冤相报何时了,是你祖母先害的他们母子,你三叔失了生母,才会来报仇。他明明可以杀了你,却放了你一条生路,说明他放下了,你又何必执迷不悟?今日你去杀了他,明日陆铎再来杀你,何时有个头?” 顾明严目光迷离起来。 台上,顾怀修演讲结束,回答完记者的问题,他步履从容地走向台下,落座时,他才往斜对面的角落扫了眼。 那里,已经没了顾明严的身影。 傍晚,顾怀修得到消息,顾明严悄然离开,登上了发往英国的轮船。 只是一个小插曲,顾怀修没有放在心上,用了三天与对东盛汽车感兴趣的外国采购商洽谈,顾怀修也开始了他的返程之旅。 杭城。 韩戎提亲成功后,便托媒人与徐老太太商议婚期了。 徐老太太的意思是,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就别学年轻人们搞订婚那一套了,直接结婚了事,当然,这也是因为她心中不快的缘故,不想张扬。林晚音也不想太高调,通过媒人转告韩戎,要他请几桌亲戚就是,不要广宴宾客。 韩戎不太情愿,但他了解林晚音的脾气,婆媳俩的要求都答应了。 接下来就差定个婚期时间了。 徐老太太想,如果让韩戎与儿媳妇排在孙女前面,那就成了当女儿的比当娘的前成亲了,怎么听怎么别扭,不如早点把儿媳妇嫁了,然后她好安心筹备孙女的婚事。再者,谈点俗的,如果儿媳妇与韩戎先成亲,将来孙女出嫁,韩戎这个当行长的继父,能不送份嫁妆? 顾老三有钱,徐老太太知道孙女不缺韩戎那份嫁妆,可能让韩戎出点血,她何乐不为呢? 因此,徐老太太亲自翻了黄历,将林晚音与韩戎的婚事,定在了九月十七,最早的吉日。 韩戎还担心徐老太太故意推迟呢,媒人一说老太太定了九月十七,韩戎那嘴就控制不住地咧开了,简直就像第一次要当新郎官的年轻小伙子,浑身冒傻气。媒人笑,韩莹也笑,韩戎回神,瞅瞅一大一小两个,他咳了咳,假装去二楼书房做事了。 徐家,祖母不管操持,清溪兴奋地帮母亲联系绣娘做嫁衣、再去首饰铺挑首饰,刚看了两家,韩戎派人把婚礼要用的整套物件都送来了,嫁衣是最上等的料子,首饰是最新最贵的款式,就连清溪三姐妹的礼服都有,包括徐老太太的。 “娘,韩叔叔真细心,都替您备好了。”清溪笑着打趣母亲。 林晚音矜持地笑,脸上不自觉地多了新嫁娘的风情。 清溪由衷地为母亲高兴,高兴着高兴着,九月初二,顾怀修回来了。 第114章 114 重返杭城,顾怀修先回别墅沐浴更衣,然后立即去了徐宅。 清溪在与母亲核对自家举办婚宴的宾客名单,清溪做生意期间结交了些朋友,徐老太太出门打牌也认识了不少牌友,虽然老太太膈应这桩婚事,什么都不想操持,但清溪还是希望家里好好热闹下,让母亲嫁的开心。 云溪在院子里逗富贵,听到街上传来突突的汽车声,女娃娃眨眨眼睛,好奇地往外跑,想去瞧瞧是不是来自家的汽车。富贵摇着尾巴跟在小主人身边,堂屋里头,林晚音侧耳听了听,在心里算下日子,笑着逗清溪:“你也去看看,三爷应该就是这几天回来吧?” 顾怀修只小她四岁,林晚音更习惯称呼其三爷。 清溪眼睛看着手里的名单,心早就飞外面去了。 徐宅门口,顾怀修、陆铎一块儿下了车。 云溪见了,高兴地朝门里叫:“姐姐,三爷来了!” 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特别招人稀罕,陆铎笑着托住云溪腋窝,高高地举了起来:“什么三爷,你该叫姐夫。” 云溪瞅瞅旁边不爱笑的男人,目光带怯,不敢瞎叫。 陆铎拿出一块儿巧克力哄她。 云溪嘿嘿笑,小胖手攥住巧克力,甜甜地对着顾怀修叫“姐夫”。 顾怀修点了点头。 陆铎放下云溪,云溪扭头往里跑。 舅甥俩跟在后面,绕过影壁,就见林晚音、清溪已经走到了院子中。娘俩都是衫裙打扮,林晚音是长辈,二男客气地寒暄后都没有多看,目光很快就移到了林晚音一侧的年轻女孩身上。她穿了一件粉色绣花的短衫,肌肤白皙,玉似的透亮,乌眉秀目,微微低着头站在那儿,未语先羞。 那是稚嫩青涩的女孩儿,见到久别重逢的心上人,才会露出的盈盈风情。 陆铎暗暗庆幸,幸好清溪小姐已经养回来了,肤白唇红,倘若还是刚出狱那会儿的消瘦憔悴样,舅舅一心疼,会不会去捣了江家老巢?虽说罗老太太已经以谋杀的罪名处死了,江家酒楼生意大不如前,但迁怒的舅舅,未必会顾忌那么多。 “进屋坐吧。”女儿害羞,三爷干瞅着女儿不说话,林晚音等了会儿,笑着邀请道。 清溪闻言,先转了过去。 顾怀修这才收回凝视未婚妻的视线。 几人落座不久,徐老太太闻讯来了。 韩戎笑面虎能说会道,徐老太太不想理他,现在呢,她想打听打听顾怀修的美国之行,只是一对上顾怀修那张清冷疏离的脸,徐老太太又说不出口了。好在还有个风趣幽默的陆铎,仅凭一己之力,就没让堂屋里冷场过。 顾怀修端起了茶碗。 陆铎看见了,林晚音看见了,徐老太太也看见了,都知道顾怀修这是听得不耐烦了。 林晚音看向婆婆,徐老太太不想孙女婚前就被顾老三占足了便宜,但人家出国四个月才回来,她怎么都得给小情侣单独叙叙旧的机会,便对清溪道:“你不是写了篇洋作吗?我们都不懂,让三爷过去帮你看看,三爷经常跟洋人打交道,洋肯定好。” 清溪明白祖母的意思,颤巍巍地抬起眼帘,望向对面。 顾怀修幽幽地盯着她。 清溪脸红心跳,察觉陆铎揶揄的视线,她更局促了,逃跑似的往外走。 顾怀修起身,朝徐老太太、林晚音颔首,旋即离开了堂屋。 清溪在前,他在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始终与女孩保持三步距离,并未试图交流。 清溪却有种被狼盯着的感觉,男人的目光火一样炙烤着她。 徐宅后院打扫地干干净净,花坛里红花绿叶,女眷们都在前面,更显得这边清幽。 清溪领着未婚夫来到了自己的闺房前,跨上台阶时,因为精神都集中在顾怀修那边,她不小心脚下踩空,差点摔了。 女孩身子刚歪,一只大手便稳稳托住了她。 清溪心都要跳出来了,三两步跑到上面,掩饰什么似的道:“我去拿本子,你,你在这儿等。” 男人淡淡地“嗯”了声。 清溪心慌意乱的,背对他推开了房门。 几乎她前脚刚跨进去,还没落地呢,身后的男人突然猛兽食般逼了过来,大手扶住她腰往里一推,他随之而入,手上一用力,就把清溪转过来抵在了门板上。清溪心跳如鼓,闭上眼睛,男人呼吸灼热,撬开她唇便是一阵狂风骤雨般的激吻。 清溪软在了他怀里,全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紧紧勒着她腰的男人。 当顾怀修离开,她杏眼迷蒙,急促喘息着。 顾怀修眸色深沉,掐着女孩精致的下巴,他冷声道:“下次我离开,任何地方,你都必须跟我走。” 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孤零零关了近一个月的牢房,他不安慰不怜惜,反而发狠地命令。 但清溪知道,顾怀修是在后怕。 抱住这个用冷厉掩饰担心的男人,清溪毫不犹豫地道:“好。” 她也不想再跟顾怀修分开了,一次都不想。 小女人够乖,顾怀修胸口的戾气终于平复了,低下去,继续吻她。刚刚的吻带着惩罚的味道,惩罚她当初不肯随他去美国,惩罚自己没有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现在,风雨平复,顾怀修是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吻着久别重逢的未婚妻。 温度攀升,男女间无形的气息交汇,热得几乎能点燃周遭的一切。 就在顾怀修的手沿着清溪衣摆往里逡巡时,门外突然响起云溪甜甜的声音:“姐姐,祖母说三爷中午跟咱们一起吃,让你去做顿大餐。” 童言童语,单纯可爱。 额头抵着顾怀修肩膀,清溪笑得全身都在轻轻地抖,祖母啊祖母,真是小气。 “下午去别墅。”顾怀修松开她,一边为女孩整理凌乱的衣裳,一边低声道。 清溪拽拽他西服衣摆,痛快答应道:“好啊,只要你能劝服我祖母。” 女孩脸颊绯红,灵动娇俏,顾怀修忍不住,再次吻了上去。 清溪甜蜜地给他亲了会儿,然后在顾怀修的大手又准备攀上来之前,气喘吁吁地将人推开了。 晌午舅甥俩在徐宅用的饭,清溪亲自下厨。 陆铎吃得红光满面,满足无比地发表饭后感言:“舅舅你们快点成亲吧,我好跟着你享口福。” 成亲,一个敏感的话题。 清溪低下头,假装没听见,顾怀修看向徐老太太,徐老太太与他对视一眼,没吭声。 顾怀修主动道:“老太太,出国前我说过,一回国我会马上迎娶清溪。” 徐老太太记性好着呢,当初她没反对,是因为担心孙女怀了,如今四个月过去了,孙女月事规律,那就不急着定日子,而且,徐老太太也不是要故意多留清溪。 扯扯嘴角,徐老太太勉强笑了下,解释道:“三爷刚回来,我忘了跟你说了,七月里韩行长来提亲,求娶清溪她娘,我已经答应了,婚期就定在这个月十七号,你看,清溪她们娘俩总不能都赶在年前嫁吧?” 此言一出,林晚音尴尬极了。 清溪悄悄瞪了顾怀修一眼。 顾怀修还是很尊敬未婚妻的母亲的,道:“应该的,我请媒人挑个年后的吉日。” 他这么容易就让步,徐老太太不免失望,心里还期待孙女婿迁怒儿媳妇呢。 顾怀修暗暗递了清溪一个眼神,有些话,他不好直接跟准岳母说。 清溪心领神会。 饭吃完了,顾怀修当着徐老太太的面,约清溪去别墅做客。 徐老太太立即找个理由拒绝了,怕婚前闹出笑话。 意料之中,清溪偷笑。 顾怀修的邀请本就不占理,故徐老太太不同意,他也不好坚持,面无表情地告辞。 送走了未婚夫,清溪跟去母亲的房间,柔声告诉母亲:“娘,他早就知道韩叔叔喜欢你了。” 林晚音惊讶地看着女儿。 清溪笑:“他跟我一样,都支持你跟韩叔叔,你就别多想了,安心准备出嫁吧。” 林晚音最怕女婿瞧不起她的改嫁,听女儿这么说,林晚音便放了心。 九月十六,徐宅待客,顾怀修以准女婿的身份来赴席,送了林晚音一张好琴,贵重又雅。 林晚音很感动,徐老太太很眼红,嫌孙女婿孝敬儿媳妇比孝敬她更用心。 九月十七,林晚音出嫁。 韩戎如她所愿,没有刻意招摇,只在家里摆了八张酒席,但就这八桌,全是韩家的至亲与最有身份的故交、朋友,拍拍手便能影响大局的那种人物。来赴席的宾客互相瞅瞅,也都懂了,韩戎这是非常满意他的新太太啊。 韩戎对新太太岂止是满意,林晚音想当菩萨,他都愿意为她打造一座金莲台,随便她坐着玩。 夜幕降临,宾客散去,女儿也乖乖回卧室了,韩戎扯扯领带,醉意微醺地去找他的新太太。 林晚音在新床上坐着,听到推门声,她紧张地动了动手指。 说起来,她与韩戎打过无数照面,但真正的交流屈指可数,从初遇起,林晚音就知道韩戎是个俊美儒雅风度翩翩的男人,可那与她无关,她只把他当雇主。然而,当韩戎主动接近她,当韩戎找借口送她生日蛋糕,当韩戎说出他的感情,用深情的眼眸凝望着她,她的心就乱了。 韩戎让她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悸动。 年少的她对顾世钦,也有过这种悸动,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没有理由。 但韩戎与顾世钦不一样。 与顾世钦在一起时,她还小,识人不清,顾世钦也蓄意隐瞒了她很多。韩戎呢,她与他都已为人父母,彼此了解对方的家世,韩戎没有瞧不起她的寡妇身份,没有想着纳她做小,他尊重她,他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救她的女儿。 所以,那个下午,韩戎醉醺醺地压住她,林晚音顺从了。 他爱她,她亦动了心。 黑影笼罩,男人来到了她身边。 林晚音垂眸等着。 穿着嫁衣的小妇人,像树梢熟透的蜜桃,令男人口干舌燥。 韩戎很想,但他必须先确认一件事。 单膝蹲下去,韩戎仰头,问垂着眼帘的她:“晚音,你是真心嫁我吗?不是为了感激?” 他很贪婪,既想得到她的人,又想要她的心。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杭城尊贵的行长,也不是当初倨傲的雇主,他只是一个缺乏自信的男人。 林晚音抬眸。 目光相对,她还没做什么,韩戎就狠狠吞咽了下,紧张的。 林晚音莫名就想笑,忍住了,温柔又肯定地回答他:“我嫁你,是为你这个人。” 韩戎笑了,眸如朗星。 林晚音突地心慌。 她确实该慌,因为吃了定心丸的韩戎,就只是意气风发的新郎官了。 他将手搭在她膝盖上。 林晚音脸红了,头偏向一侧。 是羞涩也是默许,韩戎喉头滚动,倾身压了过去。 漫漫长夜,恰似海棠再着雨,枯木又逢春。 第115章 全文完 顾怀修与清溪的婚期,定在了阳春三月。 刚过完元宵节,顾怀修忽然领着裁缝登门,要给清溪做婚纱。 徐老太太懂,婚纱就是嫁衣。 她奇怪道:“都做好了,怎么还做?”小两口订婚是按照西方的习俗办的,成亲按老一套,孙女的凤冠霞帔,都可漂亮了。 清溪同样不解。 顾怀修解释道:“再做三套,用来拍婚纱照。” 这个徐老太太也懂,她经常串门做客,早就听说了,现在新学生、留学归来的千金小姐们结婚前都会与新郎合照,大多数人都是去照相馆,更洋气的会换上洋人的西服与白色长礼服到教堂前拍,好像是信奉什么基督耶稣来的。 “你打算去哪儿?”徐老太太问顾怀修,她信佛祖菩萨,绝不希望孙女去教堂拍照片。 顾怀修看看清溪,道:“我在杭城挑了几处风光怡人的地方,准备在外面拍。” 照相馆太死板,教堂,顾怀修也不怎么喜欢。 徐老太太放了心,不过,还可以在外面拍婚纱照? 看出徐老太太的好奇,陆铎笑着邀请道:“老太太一起去吧,就当出门踏青了。” 徐老太太瞄了眼顾怀修。 顾怀修点头。 徐老太太笑了,一把年纪,她也赶上了一次时兴。 三月初,春暖花开,南湖堤岸上,柳枝嫩绿,随风轻轻地摇曳,桃树花苞绽放,粉嫩娇艳。 四辆黑色汽车缓缓地开到了南湖旁的第一个景点。 这里十分幽静,溪水潺潺地流淌,岸边全是几百年的古树。 清溪穿着三套婚纱里面最繁琐的白色长礼服,在丫鬟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跨下汽车,双手尽量提着裙摆。可惜她的小手不够用,还得丫鬟们在后面抬着,茵茵的绿草地,纯白的婚纱,颜色对比十分好看。 站稳了,清溪茫然四顾,在哪拍啊? 顾怀修的御用摄影师布莱克,也就是当初为清溪与顾怀修拍下第一张合照的金发洋人,已经跳下绿树成荫的小径,跑到溪水对岸去了,笑容灿烂地朝一对儿新人招手:“这里!” 清溪瞪大了眼睛,她这身打扮,怎么过去? “我抱你。”顾怀修走到女孩面前,理所应当地道。 清溪脸红了,私底下什么都做过了,现在身边好多人,她难为情。 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繁复婚纱裙摆,顾怀修一手托住清溪肩膀,一手托着她腿弯,轻轻松松将女孩抱了起来。清溪靠在他臂弯,刚开始左顾右盼,确定顾怀修专心走路了,她才偷偷地抬起头。今天天气很好,天蓝汪汪的,树绿油油的,抱着她的顾怀修,脸庞俊俊的。 当他跳下主路,风从迎面出来,那一瞬间,清溪觉得她也要随风飘起来了。 但顾怀修抱得很稳,清溪紧张的心也稳稳落回原处。 跨过小溪,顾怀修将他的女人放到了地上。 布莱克指挥两人摆姿势。 陆铎、徐老太太、玉溪、云溪都帮忙出主意,清溪成了最不用费心的那个,只需乖乖照做就是,尽管有的姿势叫她特别的不好意思。 最后,布莱克拍板,用了清溪最放不开的那个姿势。 顾怀修一身黑色礼服站在树下,一手插着口袋,一手抱住她腰,并且将她拉得特别靠近他。清溪上半身便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小手不得不抓住他插着口袋的左手臂。旁边陆铎嘿嘿笑,清溪脸都要红透了,睫毛乱眨不知该看哪儿。 顾怀修将小女人的所有紧张看在眼里,目光柔和了下来。 布莱克帮两人整理好袖口、手的位置等各种琐碎细节,这才走到摄影机后,用洋命令顾怀修:“Now,kissher” 徐老太太不懂洋,疑惑地问陆铎。 陆铎唇角上扬,让徐老太太自己看。 徐老太太扭头,就见顾老三正一点一点地俯身,靠近孙女 徐老太太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手拽玉溪一手拽云溪,娘仨一起往后转,谁都不许看。 三天后,顾怀修将婚纱照的照片寄了过来,而且印了五套,清溪娘几个都有,林晚音的那份单独送韩家去了。 准新娘清溪抢走自己的那套就回房间单独看了。 玉溪去上学了,云溪在韩家呢,徐老太太郑重其事地戴上老花镜,自己看。 第一张照片就是穿白色婚纱的那套,让徐老太太意外的是,顾老三并没有真的亲孙女,两人脸庞离了一点点,顾老三眼帘低垂,侧脸人模狗样的还挺好看,孙女闭着眼睛,不胜娇羞。 俊男美女,徐老太太都觉得甜,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放到一旁。 第二张,清溪穿的是大红底的绣花旗袍,顾怀修穿深色长衫,两人并肩走在长长的梧桐小巷中,清溪仰头看顾怀修,好像在听他说话,顾怀修低头看她,男女目光交汇,女孩嘴角带着甜甜的笑,一看就是天生一对儿。 徐老太太又盯着瞧了老半天,幸好幸好,顾老三长得年轻,外表跟孙女还挺配的。 第三张是在火车包厢拍的,顾怀修身穿黑色西服,清溪穿桃红色的短衫白色长裙。男人背靠椅背,毫不掩饰地打量对面的女孩,女孩似乎是被他看害羞了,微微低着头。布莱克拍照的技术炉火纯青,仿佛将男女间的暧昧都拍了出来。 徐老太太看着熟悉的车内布置,忽的想了起来,这不就跟她们娘俩第一次遇见顾老三的情形差不多吗? 三张照片摆在一起,徐老太太隐隐明白了。 从火车到梧桐小巷到隆重的婚纱,这就是顾老三与孙女的故事。 三月下旬,顾三爷迎娶徐庆堂的娇花掌柜,轰动一时。 花轿晃晃悠悠,吹打声中,百姓们看的是热闹,花轿里的清溪却差点被颠地晕过去。 可是,就算真的晕过去,她也愿意的。 踢轿门跨火炉拜天地,宾客们簇拥着顾怀修将新娘子抱进二楼的新房。 清溪双手搭在膝盖上,心砰砰地跳。 顾怀修挑起红红的盖头。 新娘子终于露出了脸,绯红娇美的脸蛋,水盈盈的美目。 有人吹了声口哨。 清溪羞得低下头去,细白的指头悄悄攥了攥嫁衣。 顾怀修看见了,转身,带着一帮宾客下楼去吃席。 楼下闹哄哄的,清溪单独坐在铺着喜被的新床上,想到晚上要发生的事,她忍不住又慌又怕。距离上次的亲密无间,已经过去快一年了,可清溪记得顾怀修的每一个动作,记得他的每一次退开与重来。 光想想,身下的床板就好像晃了起来。 清溪拍拍脸,强迫自己先别想,她离开床板,新奇地观察顾怀修的卧室。 今晚过后,这也是她的卧室了,是他们两人的家。 卧室内处处摆放着金、红两色的喜庆之物,就连阳台的玻璃窗上也贴着双喜剪纸,一圈逛下来,清溪坐到床头,无聊地拉开床头柜。空荡荡的抽屉里只摆了一本相册,清溪瞅瞅卧室门,咬唇将相册拿了出来。 应该没关系吧? 怀着一丝心虚,清溪翻开了第一页。 雪白的纸张上没有贴照片,而是画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梳着旧时妇人的发髻,眉眼温柔,浅浅地笑着。画中人很美,画的右下角,有一行清溪熟悉的字迹:北平城陆贤之长女静秋,所遇非人,生怀修。 所遇非人。 短短四字,便是一个可怜女人的一生。 清溪想再看看她素未谋面的婆婆,视线却模糊了。 清溪偏头,平静了许久,才没那么心疼了。 记住了婆婆的模样,清溪翻开第二页。 让清溪错愕的,第二页贴着的,居然是她与顾怀修的那张合照,彼时她还没有确定自己的心意,几乎是被顾怀修逼着来拍照的,拍的时候,顾怀修突然搂住她,她惊慌地抬头,撞进他漆黑的眼眸,画面就此定格。 原来,他一直都留着这张照片,还放在这么重要的相册里。 清溪继续翻,再往后,全是她的照片了,或是她一个人的,或是两人在一起,翻着翻着,很快就到了最新的婚纱照。厚厚的相册,只用了前面十来页,还有好多好多空白页等待填充。清溪轻轻地摩挲空白的纸张,脑海里忽的浮现,再过几年,她与顾怀修以及他们的孩子,一起合影的情形。 夜晚悄然降临。 顾怀修不缓不急地来了新房。 清溪看书呢,见他进来,她笑着放下书,起身问他:“喝得多不多?我给你泡了醒酒茶。” 顾怀修在门口顿了一瞬,才反手关门,点点头。 清溪去倒茶。 望着小女人日益成熟窈窕的身影,顾怀修眼里掠过一丝疑惑。 他预想中的新娘,是羞涩的,紧张的,看都不敢看他,今晚,她怎么这么平静? 但顾怀修没有问,他不习惯问,他习惯自己探索观察。 然后他一探索,清溪就不平静了,被他强健的身躯覆盖时,她全身都在紧张的颤抖。 “怕了?”顾怀修戏谑地问。 清溪睁开眼睛,看见他俊美的脸,又仿佛看见,他孤零零地坐在灯下,凭记忆画出母亲。 清溪才不怕,她要给他生孩子,给他一个最圆满的家! 勇气上来,清溪咬咬唇,主动帮他解衬衫的扣子。 顾怀修眸色暗了下来。 这一晚,小女人无比配合,顾怀修无比地餍足。 但他的疑惑,直到两个月后清溪害喜,直到他无意中瞥见清溪抱着那本相册偷乐,才得到解答。 清溪啊清溪,我的傻女人。 顾怀修。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最后两行,突然好不舍,但所有剧情都已结束,在我心里今晚划上句号很完美。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