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朕莫非是个渣受?》 第1章 第 1 章 夜半。香烛明燃,火苗挣动。 宴语凉醒了。 发现自己枕畔正睡着一个……没见过的男人。 那男子紧闭双目、薄唇紧抿,一身黑底金蟒纹饰的亵衣散乱,乌黑如墨的长发一半纠缠在半透明的帐子中,一半则流泻散开垂了一铺。 宽大的龙床边是蝉翼一般薄透、南国新贡的新粉色茜香纱坠着东海的浅蓝翠色琉璃珠帐琏。 红纱云云翳翳,一半覆在男子半裸凹陷的象牙色腰窝上。 …… 火光一摇一晃。 宴语凉听到了自己不规律的心跳声。 他敛眉凝神,细细打量起那人的脸庞。 男子凤目高鼻、无色薄唇,五官俊逸华雅,却又带着寒光刀剑一般的锋芒毕露。 可就是这么一张凌厉脸,偏偏上挑眼尾处又分别绘有一抹脆弱而妖异的焰色朱纹。 原来这世上竟真的会有一个人,五官样貌全部精准戳在他的喜好尖尖上。 宴语凉真怎么看那张脸怎么觉得完美无瑕。若非要硬说出尚有哪里美中不足,大概就是眼下落着一层憔悴的黑色的阴翳。 像是多日未睡、疲倦已极。 “……” 一国之君一觉醒来发现身边睡着个从未见过的人间殊色,那心路历程简直微妙极了。 这大美人究竟是谁? 宴语凉寻思着也不知是谁那么大胆,竟送此等祸国之色上龙床意图魅惑圣心。 此种行径,呵,简直是—— 朕,重重有赏! 唉。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寡人定力着实不怎么样。美人太好看了根本看不够。 这么想着,宴语凉挪了挪身子想要凑近再细看。可一动,才发现自己与那人竟是十指紧扣。 或者说,他的手指此刻正被男子紧握在掌心。 紧紧捏着,捏的他都有些痛了。 宴语凉挣了两下没挣开,却怎料用力之下蓦地牵起了一阵后背钻心的疼。 继而胸口、背部火烧一般的疼痛席卷而来,铺天盖地! 宴语凉没忍住,眯起狭目“嗷——”的低声低吼了出来。 嗷!疼疼疼!好疼! 这是? 剧痛余韵中宴语凉低下头,只见自己浅金色的亵衣之下胸口处竟裹着的一层层白色纱布,很是扎眼! 再仔细一看,就连手腕、手指和大腿上也是一层一层又一层。 这…… 宴语凉不禁疑惑。朕,为何会如此这般被白纱裹得一圈一圈,像个粽子? 朕这貌似,是身负重伤? 但是何时受伤的,朕自己怎么不记得? 动静一出,身旁人惊醒。 “阿昭?” 男人睁开眼睛之后,竟是一双浅色的狭目。 在烛火下星河闪耀流光溢彩,满是狂喜又似是不能置信。 “阿昭?阿昭!你终于醒了!” 一股熏衣冷香扑面,冰凉的指尖。 男人修长的指尖蹭着他的脸颊,小心翼翼如待稀世珍宝。 手指有多冷,目光就有多炙热灼人。浅瞳中无数情绪明灭,似心疼狂喜,又似悲伤晦涩。 “醒了就好。”他声音哑涩,“阿昭,醒了就好。” “还以为再也醒不过来了,阿昭你是要吓死我?” 他说着伸手便要抱他,却又怕碰疼了他,快要碰触时涩然收住。 而宴语凉此刻还沉浸在浑身伤口疼痛的余韵中,龇牙咧嘴地迷惑着—— 阿昭? 阿昭是在叫谁?朕又不是什么“阿昭”。 朕是…… 等等,不对劲!朕姓甚名谁来着? 奇怪了,为什么会想不起? 完了完了,朕怎么什么都想不起了?! …… …… 堂堂大夏锦裕帝宴语凉失忆了,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 最严重的问题是——他堂堂一朝天子,仿佛、立刻、马上就要被逆臣贼子给手刃了??? 宴语凉觉得非常冤。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一身伤还莫名失了忆,本来就足够懵遭一脸了。 然后他也只不过就是真诚问了眼前男子一句“你是谁”而已。 他啥都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可不就得问吗? 《君王策》三十六条曰,不懂就问! ……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也不记得自己列祖列宗姓甚名谁,不记得任何后妃爱妾、忠臣良将的名字和脸,却还记得《君王策》整书怎么背,宴语凉也是无话可说。 一句“你是谁”没有得到任何答案,只得到了一阵天旋地转。 身子顷刻之间便被摁在龙床、狠狠压在身下,那男人黑发如瀑散得他一身都是。 凉凉凉!这人不仅手指凉,头发丝也冰凉! 还有真的疼!!! 龙床虽软,可宴语凉毕竟浑身是伤着实禁不起这样狠狠一下折腾,一时间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更要命的是,刚才还满眼温柔、连抱一下都怕弄疼他的男人此刻神情全变了! 顷刻敛去之前的全部温柔,眼尾血红、薄唇紧抿死死盯着他,眸色里一片冰冻千里。 “宴昭,”他的声音带着些微颤抖哑声,“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宴语凉:“???” 不是,他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能耍什么花招呀??? 可尚不及解释,那双冰凉的手直接死死卡住了他的脖子!压着他的男人气息已然不稳。烛光映在那俊美桀骜的脸上,却只照出阴鸷癫狂的山雨欲来。 “宴昭,装失忆很好玩?” 不好玩不好玩! “那你便认真想,想清了再好好重说一次——你是谁?而我,又是谁?” 烛火明亮,啪啦一声,片刻后又啪啦一声,照得漫长的沉寂中男人目中一片幽深。久久等不来答案,他咬牙收拢手指,皇帝的颈子瞬间被绞紧。 宴语凉:不、不能呼吸了! “咳……咳咳,放……诛……九族……咳……” “……” “诛九族?阿昭是要诛臣的九族?” 男人闻言,阴鸷已极的脸上生生扯出一抹荒谬乖戾的嘲讽。 他突然开始笑,笑得肆无忌惮,笑得停不下来,笑得血红的眼睛里蓄满了死寂的水光,满目深不见底的绝望。 “好,你诛。” “阿昭,你诛。是要将我碎尸万段抑或挫骨扬灰,一切随你,统统随你。” 宴语凉:“咳,不是……” 他疯狂想要澄清却苦于发不出声音。他冤!他适才的那句“诛九族”其实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 他是真的啥也记不起来了!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所以……这位爱卿,兄台,少侠?你就算当场掐死朕也并没有什么用啊?再这样下去朕一命呜呼你也是弑君犯上满门抄斩,咱俩谁也没落着好何必呢! 再说你长得这般俊美如铸,你家人肯定也都美得不行。那一窝子大美人都得杀头多可惜呀!所以美人冷静点与朕坐下来好好解决问题不行吗? 以上,才是他真正想表达的全部内容。 然而被掐着脖子哪有机会能完完整整说出这么长一段。只能捡重点说,好死不死“诛九族”三个字直接揭了对方逆鳞! 宴语凉此刻的内心简直是老白菜地里黄。 虽说吧,对方是个绝色美男。 虽说吧,古人云过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可他还啥都没搞清呢,并不想就这么死得那么不明不白啊!? …… 夜色朦胧,红烛落泪。 男子冰冷的手掐着他的脖子,目中寒意好似星河陨落、山川灭寂。 而宴语凉这边则重伤无力又被压迫着发不出声,直被掐得三魂离体,无力地蹬了蹬自己那双裹满纱布的大长腿,心道完了完了朕这下是凉透了。 好在关键时刻有人破门而入! “岚王、岚王住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闯进来的有三人。一个红衣眯眯眼俊俏青年太监,一个黑衣小侍卫,一个藕裙小侍女。宴语凉失忆失得相当彻底,完全想不起来他们仨是谁。 可那三个人明显对他都很是熟悉。 小侍卫:“陛下!!!陛下您终于醒了!陛下!您睡了整整两个月!云飞还以为您、您……幸好您撑过去了真是天降福祉佑我大夏呜呜呜!” 小侍女:“嘤嘤嘤嘤嘤,终于醒了!闻樱这就去给陛下取粥!” 只有那眯眯眼红衣太监相对沉稳一些。 他开口,声音并不尖细,倒如寻常男子一般温雅:“主子!陛下重伤未愈,您那么多日一直不眠不休守着盼着,如今人好容易醒了,您这又是何必?” 就是就是! 宴语凉捣蒜一般跟着点头。又是何必! 不过话说回来总归是有人护驾了,他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起码暂时死不了了。 结果高兴得太早—— 那“岚王”一把甩开红衣太监:“滚。” 只见他黑发垂床、目若寒霜,凌厉俊美的脸庞再度欺身而至,还……顺手拔出了拴在床边的一把佩剑?! 寒光闪过。宴语凉:“???” 等一下!不是。你区区一个臣子,试问是怎么能光明正大在龙床上栓兵器利刃的!? 刀锋架在颈子上,一丝微痒。 宴语凉至此虽然并没有花容却也彻底花容失色。毕竟这!可不是一般的欺君犯上了吧? 这什么岚王,简直眼里根本就没尊卑君臣啊?简直就是胆大包天、目无朝纲啊?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谋逆,这人简直…… 一旁小侍从小侍女见状也吓傻了,双双扑通扑通跪下含泪刷刷磕头:“岚王啊啊啊!岚王不要啊!岚王不可!” “岚王就饶过陛下这一次吧?” “岚王开恩呐,您就放过陛下吧?!” “岚王您轻点,陛下的伤还很严重呜呜呜!” 岚王目中闪过一丝凶狠和不耐,回首一剑床头明烛滚落一地。小侍从小侍女当下脸色煞白齐齐噤声,寝宫内只剩哐哐磕头声。 刀下气抖苟的宴语凉:“……?!?!” 不是。你们三个!到底行是不行啊?光磕头有啥用?你们倒是继续替朕求饶啊? 不不,不对,你们倒是冲上来救驾啊? 朕可是天子! 难道此种场合不该是你仨临危不惧义正辞严维护君权痛斥逆贼的吗?为何却不念君臣尊卑,反而整齐划一的跪地“求岚王饶陛下一命”?到底谁才是圣上天子? 唉,完了完了。 宴语凉长叹一声。 他寻思着,自己之前必是个天杀的无能昏君狗皇帝没跑了。手中毫无实权,被权臣欺压死、不得翻身的那种! 太惨了太惨了。什么万里江山、世间绝色,都是泡影、浮云! 一觉醒来突然失了忆,还被乱臣贼子拿刀指着的悲催天子宴语凉此刻实在承受了太多,内心完全是崩溃的。 第2章 第 2 章 好在那位“岚王”最后并没有当场弑君。 不过脾气也挺爆的。 虽未弑君却转头直接把皇帝寝宫给砸了,宴语凉都看呆了。 这,他不由得认真开始思索,思索自己失忆前身为一国天子到底是混得得有多废物多没用,才能纵得臣下如此欺君罔上、肆意对他又掐又砍,还胆敢光明正大砸他的寝宫? 岚王盛怒无人敢拦。 片刻而已,龙床上的茜香玉质纱撕了。 珠帘扯断散落一地,玉瓶玉壶、挂画藏书,统统由佩剑扫在地上。 而那岚王竟还不解气,满脸戾气地在一片狼藉中继续用修长的手指狠狠将碎掉的白瓷碾成齑粉。 “……” 而侍卫宫女,就只知道双双跪着惨兮兮砰砰磕头抹眼泪。 宴语凉只能自己偷偷移动。 拖着满是伤的残躯,不着痕迹地沿着宽大的龙床边移动。 废话当然要移动了,先找个安全的角落猫一下! 君落平阳被臣欺。 眼下他失忆重伤又反抗无能,当然是先能苟一时是一时。那么多的瓶瓶罐罐碎一地如此锋利被砸到可不是闹着玩的。 结果—— “阿昭?” 一阵幽冷香风扑面,低沉切齿的危险音色就在耳畔。 “阿昭,你又想往哪跑?” 嗷!不是,没跑,真没跑!疼疼疼,凉凉凉! “事到如今,宴昭,你以为你的那些鬼把戏还有人信?” 脸被冰凉的手搬过去。男人湖水色眼眸染着薄红,捏住他的脖子指尖再度收紧。 “再演啊?怎么不继续演了?”他咬牙,“继续演,继续装啊?不是不认得我了么?” 宴语凉:“……” QvQ朕没装,也没演! “朕,”他此刻,身为一个明显混得狗都不如的垃圾皇帝,一声“朕”叫得无比心虚,眼神真诚而沉痛,“爱卿!朕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宴昭你找死!!!” “……” “……” “好,好,你赢了。” 脖子上的手指冰凉,力道缓缓消失。 岚王玄袖垂下,像是失去了全部力气一般,长发凌乱散落,冰冷阴鸷的脸上全是心灰意冷的自嘲。 “你赢了。阿昭你果然,呵……根本就没有心。” 宴语凉:“………………” 哎。哎,不是,等,等一下。那什么,大美人大美人,有话可以好好说的。 你、你,就,也不至于哭啊? 眼前男子侧过脸去,恶狠狠扬起一抹扭曲苦笑,死咬着牙表情极度阴鸷可怖。 可宴语凉还是眼尖,瞧见了他拼命隐忍,仍有什么晶莹的东西静悄悄地滑到了那棱角分明的下颌上。 宴语凉:“~~~” 尽管吧,他是有点虚这个对他喊打喊杀的凶美人的。 但又如同任何一个立场不坚定、容易为美色所惑的亘古昏君般,明知美人带刺有毒依旧是美人落泪他心碎。 唉,就怎么说。 寡人确实有疾,寡人着实好色。 寡人怜香惜玉根本见不得美人黯然神伤! 实在见不得,见不得到宴语凉甚至偷偷手指动了动,妄图斗胆去替美人逝下泪痕。却就在此刻,突觉胸口一滞、继而眼前沉沉一黑。 “阿昭?” “呜……”一口黏腻腥甜的血水从口中涌出,宴语凉也是心里一沉,只道不好。 喘不过来气了。 只怕是他甫一醒来就各种被砍被掐又上蹿下跳,搞得伤口裂开了吧? 完了完了。 没劲了,后背也开始发冷,朕此番只怕……真要完犊子! 耳边一片天旋地转的混乱。侍女的尖叫和哭嚎,人声脚步的纷乱复杂,灯影重重,冰凉的手紧紧地抱住他。 弥留之际,宴语凉听得男人在耳边吼他、厉声威胁他,声音扭曲。 带着涩哑,一遍一遍魔咒一样,“阿昭,阿昭……” …… 沉沉的昏迷中,宴语凉做了个梦。 梦回了些陈年旧事。 那是多年以前。他还不是皇帝,还只是个闲人二皇子,开朗不羁又顽劣爱闹,常会偷偷溜去京城东市买民间的艳情小话本。 在各种各样离奇的艳俗话本故事中,曾有一本令宴语凉印象尤为深刻—— 故事是这样的。 话说某朝某代有个没用的狗皇帝收了个美貌男宠,却因太过迷恋男宠对其千依百顺纵得男宠狼子野心壮大势力,最后大权独揽只差改朝换代。 然而,男宠并没兴趣换朝代。 所以名义上狗皇帝还是狗皇帝,实则却早已沦为摄政权臣的提线傀儡与笼中雀,每日在龙床上被权臣男宠翻来覆去酱酱酿酿,酿完还啥都得听权臣的。 堂堂一国之君以色侍人。 猛虎落泪心有不甘,却又敢怒不敢言。 偏生脑子还不太够用,每次稍有点私底下的小动作都会被权臣男宠一眼看穿,结局就只能换来更多次花样别出的酱酱酿酿的“惩罚”和索求无度,最后下不来床。 故事的结局,自然是皇帝在男宠的淫威下平安性|福地生活了一辈子。 搭配各种一言难尽的龙床春闺图,小话本完结。 “……” 宴语凉虽知这话本不过民间三流读书人的胡乱编纂,依然仍犹记当年自己合上话本时,心中对那狗皇帝充满了无限同情。 惨啊,是真的惨。 这话本里的傀儡狗皇帝,怎一个惨字了得。 可那时宴语凉怎能想到,后来成了天子的自己人生中竟也会出现小话本中似曾相识的场景。 一个没用的失忆狗皇帝,一位乖戾的大美人权臣。 这前车之鉴,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何其忧伤! …… 宴语凉悠悠转醒。 眼皮千斤重睁不开,但已听得清周遭声音。 岚王身上冰凉的幽兰熏香,浮荡在身边沁人心脾。 另一侧则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与一阵草药香,老太医颤巍巍、絮絮叨的声音传过来:“陛下身体虚弱,还需静养,至少半月不可下床、不可动怒、不可动欲……” 说完这些,老太医又嘱咐了好多药材使用和静养一类的事宜。 继而,左手手腕微微一疼。 他被老太医拿银针扎了。 扎就扎吧,哪怕是真龙天子,有病有灾时被扎个针也是家常便饭。 可是这边手腕针针刺刺的也就罢了,另一边右边手腕却也没落着闲。 有什么凉丝丝的温存的触感,一啄一啄的。带动一阵酥酥麻麻。 竟是那岚王正握着他的右手,在细细亲吻、咬噬他的指尖。 宴语凉:“………………” 惨啊。 老太医是真的惨。 一个老人家垂垂老矣还要颤巍巍入宫诊脉本已是十分不易,却还要一边施针一边眼睁睁看摄政王旁若无人亵渎君上。这实在是,唉。 片刻,又有脚步从外而至。 似乎是那红衣太监,声音沉沉的悦耳:“主子,陛下昏睡已整整三日,您每日白天里忙着西南水患之事,晚上又通宵守着陛下,总是不吃不睡如此身子要吃不消的!” 岚王置若罔闻。 冰凉的长发和唇继续蹭着宴语凉的指尖。 太监叹气,又道:“主子,您瞧您这,笔都握不稳了,太医的嘱咐拂陵来替您记吧!主子放心,拂陵保证一字一句仔细记好、绝不遗漏。” 岚王:“不必。” 太监无法,也有些急:“主子您又何必偏要如此自责?” “太医都说了,陛下此次吐血晕厥绝非是因为主子一时气急失了分寸的缘故,而分明是、是因陛下昏睡两月有余进食进水少,陛下他只是——只是饿晕的!” 宴语凉:“???” 宴语凉:“………………” 行吧,不愧是朕。 “吐出的血亦全是废血,能吐出来反倒是好事。主子,您就信一回太医说的吧,陛下已经没事,很快便会身体大好,反倒是您这几月一直病着,须多为自己的身子着想才是!” 岚王:“吵。” “拂陵,你若闲着无事,去尚书阁把那些未批的折子给本王拿来。” 拂陵:“主子您还要批折子?!您都几天未睡了?” 岚王:“洛水水患百姓受灾,一切事宜急不容缓,快去拿吧。” 红衣太监不情不愿,却拗不过他,长叹一声退下了。 殿内便安静下来,只剩烛火噼啪轻响。 不一会儿,那红衣拂陵回来了,他既劝不动岚王,也就只得在取折子时又差人做了夜宵来。 滚烫的桂花汤圆,甜丝丝的香勾得躺着的宴语凉馋馋的。 可听声音,岚王却一口未动。 寝宫安静,只有岚王烛火下批阅奏折时蘸墨的声音。 洛水水患…… 宴语凉躺在床上,闭目寻思着。 这西南洛水冬汛确实麻烦。在他们大夏,随着总是年景几年就有一次。 上一次大灾是三年前,再上一次是七年前。类似的汛情总是每三四年就来一次,上游深秋雨水一直下个不停,然后下游就遭灾遭难。 每次冬汛,朝廷都要收到一大堆折子,忙得焦头烂额。 实在是灾区面积广阔又多山川丘陵,路也难走,百姓也多。朝廷一套忙下来,开仓放粮、游说富户,动作要快,又要防止官员办事拖延、相互推诿、中饱私囊等等等。 每次治水都耗费极大人力物力,事后提拔奖赏一批办事尽力的好官,整治一批贪官污吏,举国上下无异于扒了一层皮。又总是刚查完,新的一轮冬汛很快又来了。 宴语凉一直都知道这事不能一直如此疲于奔命。 说到底,洛水河底淤泥不清除,河道不拓宽,始终是治标不治本。 然而想要治标治本,却又得花大价钱、寻到有能之人,可这几年朝廷国库虽有结余,北方大漠国又蠢蠢而动、南方各族亦不老实,更不要说广开航路的西洋之国频频来访…… 既要友好邦交,又要想法子震慑这些外邦,也需绞尽脑汁,也需一堆银子。 唉。泱泱大国、内忧外患、诸事繁杂、实在是难。 想要解决,得一件件慢慢来,非一日之功。 “……” 瞧瞧他这失忆失的,绝了。自己的事情忘光了,国家大事倒是记得到时比什么都清楚,一件都没忘! 当然,也不止国家大事。 宴语凉默默又想起梦中那个小话本。 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倒却还记得自己即位前曾是个闲散二皇子。 甚至记得自己这二皇子是个庶出。 ……这么想着,倒也不慌了。 虽然失忆,所幸他并非一切全盘遗忘。 那既然梦中还能想起一些旧时,那说不定养好身体再过两年,就什么都又想起来了。 到时候便能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昏庸才会沦落得被权臣欺压。 以及,跟这权臣大美人岚王之间,又到底是怎么一个渊源。 “……” 不过吧。 他与这岚王之间的关系,好像不用恢复记忆,也已经呼之欲出。 毕竟,还能是什么关系? 堂堂天子甫一醒来,便撞上一个绝色大权臣对他又掐又砍、极尽忤逆,红着双目厉声控诉他没有心。 可在他两眼一黑昏倒以后,却又不眠不休守着他照顾他、偷亲他手指。 都这样了,还能让一国之君怎么想? 种种迹象搭配小话本权臣男宠与狗皇帝的故事蓝本,不能更一目了然。 大概唯一不同的就是,在那小话本里,从头到尾就只有狗皇嚷嚷着对权臣男宠喊打喊杀,而权臣男宠却始终好整以暇笑眯眯。 这是自然。 毕竟话本里的男宠得的可全是实惠。 成天春风得意、床上满意,就算被狗皇帝红着眼汪汪狂吠两声咬上两口,也全当情趣了。又怎会怨恨皇帝呢? 他这边情况却明显复杂得多。 岚王一边心疼他,一边红着眼想要砍死他掐死他。 宴语凉:“……” 所以说,他失忆前到到底得是个什么样让人牙痒痒的不同寻常狗皇帝,才能让一个那么好看又嚣张的大美人权臣爱他欲他生、恨他欲他死? 屋内安静。 忽然,一阵幽香倾轧。 岚王俯下身,冰凉的发蹭着他的脸颊,声音低沉又危险:“阿昭,醒了?” “……” “装睡很好玩?” “……………………” 不,并不好玩!宴语凉在被窝里瞬间僵直。 岚王凉冰冰的手指伸过来,再度扼住了狗皇帝命运的咽喉。 第3章 第 3 章 岚王的手指没有任何温度。 太冰了,冰得挺尸装睡的宴语凉生生一个激灵,装睡技能彻底破功。 锦裕帝:危! 人为刀俎朕为鱼肉,求生无门还偏遇上个阎王爷般的主儿。 宴语凉硬着头皮地睁眼。 却不成想,烛火幢幢,直直映入眼中的是一双熬得血红的眼睛。 “……” 宴语凉这次吐血昏厥后又睡了整整三日,而岚王在这整整三日中始终不眠不休地和衣照顾他。 事实证明,哪怕人间绝色也禁不起这般折腾。 岚王的模样已疲惫得不能看。 不止眼下一片黑青如重病一般,脸色也惨白如鬼,就连那本来好看的薄唇也已彻底干裂开来。 也怪不得那红衣太监总是着急火燎地一直劝他要多休息了,确实是有点太过憔悴。宴语凉正这么想着,那惨白如鬼的岚王却突然俯身下来。 一阵普天盖地的幽香,宴语凉躺平僵直。 “阿昭。” 完了完了朕死了。 “阿昭,”他问他,“身上可还有哪里难受?” 宴语凉:“……呃,啊?” “是问你,可还有没有哪里不适,有否哪里痛。” 宴语凉:“……” 许是那双浅色的眸子里血丝过多,离那么近着实有点吓人。又许是岚王一边言语关心,一边凉冰冰的手还死死掐在他脖子上。 宴语凉一时间实在难以适应那语调里突如其来的温缓。 他下意识点点头、然后又赶紧摇头。 按说这反应着实不算优秀,好在岚王这次没再如预想中暴怒。 幽幽烛光下,岚王瞳色清浅,压抑着什么情绪。 片刻后,冰凉的手默默离开了宴语凉的颈子,只轻轻探了探他的额头的温度。 宴语凉:“……” 呃,这人咋就突然发善心了、不掐他了? 火焰幢幢。 岚王略带疲倦的浅色眼里已不见几日前的凶戾癫狂。 他兀自垂眸半晌,也不说话。 半晌俯身,动作小心地抱着皇帝半坐起来,从旁边温鼎里拿出一碗仍热的稀甜粥,舀起一口吹了吹送他嘴边。 宴语凉:“……” 岚王:“……” 宴语凉:“……” 皇帝就那么看着他,不动,俊朗的脸上一片发懵与无辜。岚王的手则僵在半空,眼中缓缓浮起一丝愠怒,他咬牙:“吃!” 一字千钧。 宴语凉便没再犹豫,一口啊呜就把粥吞了。 吃就吃,怕什么?岚王想弄死他早弄死了,总不至于还特意多此一举救活他后又再在粥里下毒吧? 嗯,香! 宴语凉躺了两个月,确实早就饿坏了。 碧玉粳米粥颗颗分明,漂浮着点点干桂花,虽滋味清淡却十分香糯可口,他吃吃吃,几口便吃得胃口大开。 再加上喂饭之人长得又下饭,他心情一敞亮感觉又能再多吃上半碗! 是的,心情敞亮。 宴语凉一边吃,一边暗自佩服自己心大。 是真·心大。 堂堂天子一觉醒来失忆、吐血、昏倒、前途渺茫、险些被乱臣贼子掐死砍死、从头到尾两眼一抹黑,这一般人不得大哭几场么? 而他居然还能做到既无忧思惊惧、也不愁云惨淡。 还吃得欢,还一边吃一边认真欣赏喂饭逆臣的美貌与修长手指。 如此胆识。 他他娘的失忆前绝对是个人才! 不过话又说回来,大概也不能全怪他色令智昏。 宴语凉是真心觉得,此刻哪怕替换成世上任何一个人,就算失忆受伤前途未卜,但能被这么一个绝美之人悉心照顾难道还能有心情不好的道理? 至于美人阴晴不定、脾气不好、凶神恶煞、动不动就拔刀什么的。 就,做人要求也不能太高。 人家好看都这么好看了,骄纵一点嚣张一点也是情理之中。嗯。 昏君。 如此典型的狗昏君思路。 宴语凉:唉。 不过没事,不慌。 这算什么,瞧瞧历史上的那些昏君,人家可都是能干出来千金买笑、烽火戏诸侯、甚至江山拱手的情圣事儿的! 人家那些都啥样的自我修养啊?他离顶级昏君还差得远。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岚王大概也没想到他居然会那么能吃、还吃得那么香。 起先还略显僵硬阴鸷地冷着脸一口口喂,缓缓地喂顺手了,看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子,浅色眸中倒也浮起一阵清光,冰封的脸上亦渐渐多了些许柔和。 吃完粥,岚王放下碗:“换药。” 宴语凉:“哦。” “脱了。” 宴语凉点头,伸出双手。 “……” “你自己脱!”浅色的双目中,忍不住的嫌弃暴躁。 自己脱就自己脱。人家皇帝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他居然还要自己脱。 唉,手残脱不下来,愁,牵动了伤口,疼。 皇帝磨磨唧唧,好容易脱下后亵衣。 脱完,暗自细细数了一下自己一身的伤痕,发现竟比想象中伤得还重。他这一身伤是真的多、而且是真的深,全身都快没一处好地方了。 但这未免也太夸张了。 感觉曾经被刀砍过、被斧劈过,还被箭矢射成了一只刺猬! 药凉凉的,也香香的。 岚王换药全程动作轻柔,一直注意不曾弄疼他,只在最后弄到额头纱布时一时不慎。 宴语凉:“嘶——” 冰凉的手指马上轻柔地熨帖过去。贴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太医说,多半就因摔到此处,阿昭才会什么都记不起了。” “……” 宴语凉:“咳,那个,说起来爱卿啊,朕究竟是如何的不小心,才会摔到头又落了这么多伤?” 堂堂一国之君,住在九重宫阙。身边宫人护卫一大堆小心伺候着。 按说能伤成这么重根本就是不合理。 “……” “……” 片刻后,岚王垂眸:“阿昭恕罪,都怪微臣的失职。” “去年十月入冬,臣带梧桐大军与北漠军北疆交战活得大捷、收复燕云失地。蒙陛下圣恩,千里迢迢御驾来到边关慰问劳军。却因臣一时轻敌、贪功冒进落入埋伏,连累陛下在混乱之中为北漠贼兵所伤。” 这…… 若事情真是如此,倒是合情合理。 宴语凉亦注意到,这还是第一次岚王在他这个天子面前自称了“臣”而并非“我”。 然而并没什么用。 称臣是称臣了,但人家却依旧是对他这个真龙天子想摸就摸、想抱就抱,换个药,指尖就不曾舍得离开过他的皮肤。 唉,说好的天子威严,龙爪龙须随意碰不得呢? 正想着,又是一阵幽冷的香气扑面。 果然指尖碰触并不够满足权臣岚王,他这只假龙天子又被一把揽住了。 岚王佝偻着身子拘着他的腰,埋首在他肩中半晌,才声音艰涩又道: “阿昭,都是我的错。” “那时,你明明就在我眼前,可我却未能保护好你。” “都怪我,害你受了那么重的伤。” “……” 岚王紧紧抱着他,默然抱了他好长一会儿。 才又放开他,浅色的眸子里带着愧意:“阿昭,前几日我……一时心急失态,吓着你了对不对?” “……” “但阿昭你别生气好不好。你不知道,你之前整整躺了两个多月,一直一直都不肯醒来,好些人都说、说你可能永远都再也醒不过来了。” “可我不信,我一直等你,一直等一直等。” “好容易等到你终于醒了,可你却又说你什么都不记得、把我都给忘了。阿昭,那时我实在、实在是……” “……” 当——当——当——几声威严古朴的钟声从远处传来,那是五更早朝的钟声。 窗外天边已是鱼肚白的颜色。 岚王整夜未睡,但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钟声阵阵催人命。 他无言,终是不舍地狠狠抱紧了一下皇帝,继而放开,低头整了整衣袖。 人已憔悴得不像样,满眼血丝步子都踉跄,竟似乎还强打精神要去拿他那套玄黑金绣蟒衣去上朝议事。 晨光熹微,逆光照得男人身影挺拔寂寥。 宴语凉:“岚王!” 岚王停下脚步。逆着光宴语凉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声音略微涩哑。 “阿昭以前,”他道,“从不唤我岚王。” “青瞿。” “阿昭以前,一直都叫我‘青瞿’或是‘青卿’的。” “……” 青瞿。青卿。 宴语凉低声念了几遍这两个名字。可不管如何默念,始终无法勾起半分回忆。 他确实什么都记不起。 无论眼前岚王如何满目温柔、情真意切,他依旧记不起他们之间半点曾经的点滴。 记不起自己究竟如何受伤,更无法验证岚王所言的真伪。 钟声渐去。 岚王走前,唤下人重新拿了个暖手炉给他抱着。一阵安顿好了,才抚了抚他的发丝柔声道:“阿昭乖,再多睡一会儿。” “太医说了,你要多休息才能好得快。你听话,我下了朝便回来陪你。” “……” “阿昭。” “嗯?” “你是什么也不记得了,不是骗我,对不对?” 宴语凉看着他,摇头。 “好。那我就信阿昭,阿昭说不是便不是。” 岚王上朝去了。 当——当——当—— 第二次钟声,人却突然去而复返。 清早朝霞浅绯,露气湿重。 岚王似是强忍着什么情绪,冰凉的手伸进锦被一把抓出宴语凉的右手。垂首跪地,墨色长发散落一地,一半落在阴翳里。 他的手指虽修长漂亮,但掌心里其实很多厚茧,那是常年征战拿兵器留下他,有一种粗糙的温厚。 就那么扣着宴语凉的十指,贴在脸颊。 也不说话,垂眸眉底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浮光与隐痛,最后,将自己右手食指戴的一只血红色的戒指褪了下来,紧紧套在了皇帝的手指上。 “阿昭你这次……绝不可再骗我。”他低声道。 “这真是最后一次了。” “若再让我知道你又是骗我,到时阿昭,你休要怪我——” 手背微微一疼。 岚王吻了皇帝戴着戒指的手指,牙尖尖从戒指一侧咬了下去,一个小小的齿印。 暧昧又不舍,似乎要将那戒指与这吻都狠狠烙印封存在他指尖一般。 …… …… 岚王上朝去了。 宴语凉乖乖闭目,躺得僵尸笔挺。 那边早朝钟声一响起,这边皇帝马上睁眼、掀被、落地下床一气呵成。 小侍卫和小侍女:“啊啊啊啊,陛下?您这!万万不可,您还不能下床的!” 宴语凉根本不理他们。 两个在岚王面前吓得如猫见虎的没用东西,他瞧都懒得多瞧他们一眼。 果然如宴语凉所料,侍从侍女胆小如鼠。 之前岚王在时对着岚王大气不敢出,而如今岚王不在时倒也不太敢拦着他。 一炷香的时间,宴语凉已在侍从侍女哭天抢地的无效阻拦之中,迅速逛完了他这整座华丽但不算大的寝宫。 寝宫楚微宫,与记忆中相差无几。 几天前被岚王打碎打烂的一地狼藉早被清理干净,而寝宫内的雕梁画栋依旧彩壁辉煌,而龙凤轩窗下,也已替换上了新的描金五彩玉瓶与琉璃灯盏。 宴语凉走过,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敲敲打打各种崭新润泽的器物装饰。 大堂上,被撕毁的山水画也已换上了新的。 新画是几幅点墨樱桃图轴,一看便是岚王珍藏的前朝名画师唐鹤子的画作。 画师唐鹤子据说一生风流倜傥、叛道离经,虽生在著名的山水工笔画世家,却偏不喜名山大川,只爱画些花鸟果物等在家人眼里不入流的小玩意儿。 他那些“并不入流”的画在前朝不值钱,却在本朝因得了岚王的喜欢而名声大噪,如今价格水涨船高。 倒也奇怪。出了名的冷厉端方、难以亲近的岚王,私底下却偏生喜欢了这唐鹤子所画的小花小草、小鸟小物,也不知是什么癖性。 听闻还收藏了一大堆。 如今眼前这副点墨樱桃画得如此水灵,旁边小黄雀又憨态可掬,一看就是唐鹤子难得的佳作精品。 多半是岚王咬牙,从收藏里精挑细选最好的给他送来。 “……” 宴语凉默默捏了捏眉心。 话说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真的是该记得的事一件也记不起,没必要记得的事情却件件一清二楚! 宴昭啊宴昭,你这选择性失忆,绝了。 罢了罢了。 皇帝看完画,旋即又去了西边暖阁。暖阁里有一方巨大的金银丝缎,他抓住一角用力一把扯了下来。 金银丝缎背后一片明亮。 丝缎下面盖着的,是一枚巨大的等身西洋进贡水晶穿衣镜。 宴语凉在某些方面失忆得并不彻底,而在另外一些方面则失忆得特别彻底。 彻底到他连自己长啥样都不记得。 此刻,他倒要好好瞧一瞧。 朕到底得长得是有多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天上有地上没有。 才能让一个绝代风华的摄政大权臣拿朕毫无办法,被朕气得咬牙切齿、想杀想砍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 想必样貌气质不可能差。 哪怕不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风流倜傥、气度不凡、龙精虎猛、天人之姿,也至少得叫人一见欢喜、如沐春风! 金银丝缎重重落在脚边。 “……………………” 这。 =_=这镜子。 这镜子确定不是在逗朕呢,这镜子怕不是坏了吧。 就这?就这?就这? 第4章 第 4 章 镜中之人,倒也不能说就不俊朗。 黄铜镜面冰凉,里面的男子松散地披着白色紫纹的中衣,倒也生得一张端正脸。 棱角分明、英俊,略有点莫名不好惹的冷冽,长身玉立也算是气质不凡。 但要怎么说呢…… 怪就怪在宴语凉这两天的审美,已经被岚王的美貌拔得太高。 高到了九霄云外,有点回不来。 镜中人样貌上倒是过得去,但若拿来比那岚王,未免实在云泥之别!!! 岚王是何等的风华绝世。 容姿就无一处不极端俊美,湖水一般澄碧生秋的双眸,高鼻,嘴唇是削薄的却并不显得薄凉,气质更是卓绝仙姿。 不笑时已是长林亭台积雪白、是冬庭月光度层霄,而宴语凉还尚未看过他笑。 待有朝一日他笑时,更不知会是如何远山失色、盛春明景。 那样绝色的男人就算是放在一众谪仙里,也必是最为惊艳出挑让人过目不忘的个中翘楚。 可镜中的皇帝陛下呢? 扔在普通好看的凡人堆里,能勉强算是出挑显眼的吧。 如此大的差距。 宴语凉心有不甘,可此刻他又能说什么呢? 好歹庆幸自己至少没长成一张唯唯诺诺、缩手缩脚、被权臣裹挟的没用傀儡狗皇帝标准脸吧! “……”不行,朕不甘。 宴语凉不禁又流连在镜前转了几圈,努力认真找寻自己的优点。 优点也还是有的。 他好歹个高腿长、宽肩窄臀。岚王身材颀长、腰段尤其诱人,但他也比之不差。 而且一笑起来…… 等一下! 宴语凉贴近铜镜。这一笑,他终于找到了乏善可陈狗皇帝的不寻常之处! 适才皱着眉站得笔直时,他只觉得镜中人有种端正寡淡、凉薄禁欲的疏离,却没想到一笑后,那气质竟全变了。 全然懒散的洒脱写意,带着些落拓不羁的顽劣。反差很大。 很奇怪,他不笑时是高冷雍容的。一笑却是莫名的邪气或者说匪气,生动灿烂。 但试问一个自小在宫中长大、从未流落民间的堂堂天子笑起来怎么会有种江湖游侠气质? 宴语凉也不明白,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 照完了镜子,宴语凉又继续溜达,溜达到了寝宫前门。 偌大的天子寝宫楚微宫,前门后门全部落了重锁。外有禁军森严把守,从门缝看出去人影幢幢。 “给朕开锁,开门,让路摆驾。朕打算出去御花园透透气。” 宴语凉端起天子威严,然无用。 小侍从小侍女双双顾左右而装听不见。 外头守着的将领则毕恭毕敬、躬身朗声:“吾皇万岁!臣等自然不敢阻拦陛下御驾外出,怎奈岚王有命……” “自然不敢”阻拦陛下御驾外出,“怎奈”岚王有命。绝了。 好在宴语凉这几天见惯了大风大浪,也不恼。 不仅不恼还好整以暇放下了架子,在宫门口亲自与那将领软磨硬泡、拿出帝王厚黑之言威逼利诱了一番。 天子金口玉言说得头头是道,许诺各种赏赐升迁,威胁各种罢官杀头。 但没用。 落毛的天子不如鸡。 金口玉言,远比不得岚王权势滔天、一言九鼎。 门外守将一开始还毕恭毕敬跟他虚与委蛇几句。后来则直接装起一根没反应的耳聋大木头,完全就不理他了。 “……” =_=不理就不理。 宴语凉毕竟身上还有旧伤,没空跟他们置气。 叨叨乏了,自个儿回茶榻甩着大长腿四仰八叉半躺着养气。 “那,朕不出门,你们给朕拿点好吃的来总行吧?朕想吃梅子烧肉,再拿点椒盐瓜子儿,再来点南边进贡的小黄鱼、烧花鸭、蒸熊掌、松花小肚儿……” 他开始报菜名。 小侍女揪着裙角,一脸都快被为难哭了的表情。 “这,陛下!岚王说了,陛下近来饮食起居必须谨遵太医医嘱。梅子烧肉是万万不可的,而瓜子上火鱼是发物,也、也都不可!” 宴语凉:“既如此,那朕不出门也不要吃的了,朕无聊,咱们几个聊聊天如何?” “……” 然而,聊天也是不可能正经聊天的。 小侍从小侍女明显防备异常,对他明里的问题与暗里的套话明显唯唯诺诺、支支吾吾,各种一问三不知。 很好,守口如瓶。 全部的人都跟岚王一条心,都不跟他一条心! “算了算了,一个个的在宫里当差却什么都不知道。朕也不和你们说了,去给朕宣起居舍人过来!” “……” 所谓起居舍人,乃是撰写帝王起居注、记录帝王日常一言一行之史官,按说本就应常年伴驾在帝王身边左右。 “左史记事,右史记言,所以防过失,而示后王。记注之职,其来尙矣”,后世就连修国史也要拿《起居注》作为参考,乃是一国最为可信的史官。 然而,想也知道—— 他都已经混成这样了,干啥啥不灵叫天天不应,又怎么可能轻易见得着起居舍人?! 看不到就看不到吧,偏偏小侍从的回答十分还令人火大:“回禀陛下!那、那旧的起居舍人已于上月告老辞官,而起居注则、则因前前月史馆大火,现已下落不明!” 宴语凉:“………………” 此地无银三百两。 早不大火晚不大火,朕失忆了你起火。 若说其中没有猫腻,谁信? 宴语凉失忆了却又不是傻子。 身为帝王,《君王策》第一条背得滚瓜烂熟——上位者高处不胜寒,切勿轻信于人。 他暗自寻思着,这岚王还挺有意思。 趁他失忆将他幽居寝宫,身边伺候的人里一个可信人也没给他留,《起居注》还给他烧了,这操作简直一气呵成毫无破绽。 那在他恢复记忆之前,还不是岚王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 宴语凉眯起狭目,从床头拿起一盘清甜的山楂梨丝,露出牙尖尖咬了咬两口吞下去。 小侍女闻樱见状,“啊”了一声:“太医说了,陛下还不能吃这个!” 那梨丝不是做给皇上吃的。 是岚王这几日守着皇上心思烦虑胃口差,什么都吃不下,拂陵公公专门让御厨做了这山楂梨丝给岚王开胃的小菜。 可岚王心情不佳放着一直没动,陛下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张口就来! 闻樱伸手抢梨丝。 怎料皇帝目中突然寒光一闪,单手一扬。 “砰——”玉盏落地,四分五裂。 “侍卫厉云飞,侍女卢闻樱,你等可知罪?” “呵,真以为朕失忆、什么都忘了?” “随随便便就一下子成了傀儡废人,从此由那岚王任意摆布?天大的笑话!” …… 楚微宫内,登时一片死寂。 帝王高高坐于茶榻,冷峻幽深雷霆万钧。 透过窗子,他那张凌厉凉薄的俊脸一半在日光下,一边阴影里,黑瞳幽深,并看不出在想什么。 闻樱与云飞双双愕然、不知所措。 不禁偷偷对视,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惊惧,当即腿一软齐齐扑通跪下。 闻樱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云飞亦摇摇晃晃冷汗直落。 “主子……您、您?您没失忆?” 宴语凉:“还有脸叫朕主子?你二人的新主子不早就是那岚王了么?” “还不赶紧去给你们新主子通风报信?” 侍从侍女两人闻言,双双惊慌摇头。 宴语凉:“去呀!难不成还要朕亲自送你们两个过去?” 闻樱已如惊弓之鸟,不禁含泪不住磕头:“主子饶命,樱儿对主子忠心耿耿,绝不敢背叛主子!” 云飞则颤声道:“云飞该死,敢问主子……主子打算如何处置岚王?” “……” “主子,云飞死不足惜,只求主子您饶过岚王!” “岚王他如此这般,也、也是迫不得已。云飞自知死罪,只求主子开恩,发发慈悲放过岚王吧!” “若是不成,也求主子能、能干脆给岚王一个痛快!云飞服侍主子十年从未求过主子什么,求主子开恩,主子开恩饶过岚王!” 云飞这边哽咽着磕头不止,而另一侧,侍女闻樱则突然拔下珠钗,对准白皙的脖子泪水滚滚而下。 “主子,樱儿该死,求主子务必放过樱儿家人!” 宴语凉:“…………” 宴语凉:“等一下,不是。住手,你先等一下!” “住手!真的住手!朕都叫你等一下了!” “不是!并没有必要急着寻短见吧?都说了放手你倒是放啊!云飞你还愣着干嘛快来救人啊啊啊?松手啊!够了这位姑娘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云飞你还呆着你是木头啊快来救命!别犯傻了用不着!朕是真失忆了套你们话呢并不会治罪!行了快松手,不要闹 !” …… 楚微宫内一锅粥。 小侍女闻樱竟要光天化日寻短见,幸好皇帝陛下眼疾手快及时救下。 宴语凉本就有伤在身的,这一折腾简直疼得他一魂升天。 嘶。疼,朕甚不易! 然而被皇帝亲手救下后,小侍女非但不叩谢隆恩,反倒依旧心有余悸哭得像个泪人:“主子恕罪啊!求主子开恩,樱儿死不足惜,只求饶过樱儿家人,呜呜呜!” 小侍从也依旧是一脸的惊疑不定生无可恋的模样,巴巴瞧着皇帝。 宴语凉:“………………” 他好好安抚了一番二人,尽量表现出爱民如子。 可无论如何好言安抚,侍从侍女依旧哭唧唧、满满的惊疑和害怕。 这一切,宴语凉倒是完全没想到。 仅是一个凌厉的眼神、几句话而已,小侍女居然就信了他失忆是装的。并当场吓到险些自寻短见。 小侍从就更绝,甚至跪下求他“给岚王一个痛快”。 心血来潮的试探竟得到了如此不得了的结果。 照这么看,那位“没有失忆的锦裕帝”非但不是他想象中无能的昏君狗皇帝,于下人而言还曾是个比岚王更要命的存在呢? 但,真的么? 朕不信。 毕竟那样根本就不合理! 如果他以前真那么厉害,都有本事随随便便“给岚王一个痛快”了,试问这么有本事的皇帝又怎么会轻易给权臣可趁之机,跑去边疆劳军送人头,最后落得失忆一身伤还被幽禁? …… 一番折腾,锦裕帝毕竟有伤在身,累了。 干脆回到床上继续懒人躺。 人躺着,脑子里则飞速过了一番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真的。若他以前真是明君,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让权臣独揽大权。 不信翻遍史书,哪个明君手底下曾养出过岚王这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早被杯酒释兵权又或者斩草除根了。 可他若不是明君而真是昏君狗皇帝,侍从侍女又没道理会是刚刚那种抖抖搜搜的真实反应。 哪种假设都不合理。 所以,还有什么可能? 难道说,他失忆前其实是个暴君? 生性残暴、严刑峻法,阴晴不定喜怒无度,动不动就把下人搞去腰斩炮烙的那种。 但若真如此,不免又衍生出一个新的问题。 岚王他,是瞎吗? 一个风华绝代俊美绝伦又大权在握的摄政权臣,看上谁不好,就非得看上一个长相一般性格残暴的狗皇帝,还一往情深? 这又上哪合理去! ……除非他的身上,还有别的岚王想要的重要东西。 但这几近阴谋论的想法依旧不合理—— 他都沦落成这样了,身上还能有什么,需要岚王演出一往情深来骗取他的信任? 该拿的权势岚王已经拿走,该有的地位岚王也已得到。 一个因战功而异姓封王的摄政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囚禁天子、龙床挂佩剑、肆意抱摸搂、随时掐死。 还有什么是岚王得不到的? 总不可能和小话本里写的一样,岚王只是单纯馋皇帝那仅仅说得过去的样貌、以及伤痕遍布的身体??? 可快算了吧。 胡思乱想着,下朝的钟声响了。 岚王回来了。 第5章 第 5 章 侍从云飞和侍女闻樱,双双受到严重的心灵摧残。 两人虽已抹掉了眼泪脸色恢复如常,却都还在心有余悸—— 至今也晕乎乎的搞不清,陛下适才到底是真失忆给他们表演了一场假失忆呢,还是假失忆却依旧还在表演着真失忆? 但无论如何,都太吓人了。 此刻的陛下,又开始了新的表演—— 岚王不在时皇上满地跑。 一听闻岚王下朝,皇帝立刻就躲回床上装睡。 还把头发都揉乱了,神仙都看不出来他刚在寝宫上蹿下跳了一整个上午。 岚王回宫,手里抱着一大堆折子,俊美冰冷的脸上倒是还死撑着一贯的端方肃穆和一本正经,却已盖不住双眼下深深的疲惫阴翳。 岚王身后,眯眯眼的红衣拂陵公公也跟着进来。 手里同样抱了更多的一堆奏折,连常用的拂尘都快没有地方拿了。 闻樱迎过去小小声:“公公,那个,岚王的腰带……” 岚王的玉带散了一半,很是扎眼。 尤其挂在腰带上面的五彩玉佩笼络,更已经几乎垂坠拖在了脚边地上。 但要知道,岚王此人一向谨慎端穆,最是在意外表仪容的。哪怕是之前不眠不休照顾陛下时,也从来都是周身齐齐整整、纤尘不染一丝不乱。 什么时候曾像今日这般,连腰掉了一大半都注意不到了? 拂陵叹气:“可别提了,主子多日未睡,已累得已不知天南地北,怕是也实在顾不了那些了。唉。” 岚王疲倦已极,摇摇欲坠只剩一口气撑着,任谁都能看出来。 宴语凉自然也不瞎。 可那人到了他的面前,却还故作镇定整了整一袭肃穆的玄黑色官服,一脸居高临下严肃端方的俊美清冷。 全然未发现自己腰带已经拖至地上,玉佩撞击着汉白玉一声声的响。 “阿昭,醒了?用过午膳么?我陪你好不好?” 宴语凉:“……” 宴语凉:“朕用过膳了,正打算午休。” 岚王闻言点头。 “也好,那阿昭继续睡。” 窗外冬阳暖煦,透过雕花窗棂,一片午后的灿烂明亮。 岚王亲手服侍宴语凉躺下,给他拢了拢微乱的长发又帮他掖好被子。 弄完,自己转身去了茶榻。 端正坐下,捏了捏眉心提了神,便伸手便去取那堆得小山一样高的待批折子。 宴语凉:“………………” 不是。这人都倦得快死了还不打算睡呢? 窗外红梅已开,阵阵幽香。 阳光打下来,岚王睫毛很长,被那光照得沾染上了一丝浅金。只见他目光略微迷离,侧影疲惫憔悴至极,却又莫名有种病态苍白的赏心悦目。 宴语凉:“……” 或许他是真的色令智昏没有救了吧。 只是看着那侧颜,一早积攒的种种不满与疑惑便已烟消云散、抛之脑后。 其实岚王这一天天的,也是不易。 是,岚王是夺了他的权。但人家夺权以后也并未渎职呀,这不是还在尽职尽责地上朝办公、批奏做事么?并无有懈怠。 至于幽禁…… 人家都把他该干的活全干了、又把他人也给一手包养了,暖炉棉被甜粥好生伺候着。 试问翻遍史书,又见过哪个狗皇帝被幽禁时这般享福,不做事且有美人在侧可大大一饱眼福? 被衾暖且甜,美人红梅遥相映,满眼芳菲色。 锦裕帝昏庸。锦裕帝要求不高。锦裕帝甚是知足。 ……绝了。 他这昏君思维,果真妙不可言。 宴语凉窝在被子里自顾自在那瞎想,幽幽的,忽听红衣太监拂陵叹了口气。 他看着自家主子死撑,毕竟心疼,此刻满脸都是大写的“愁云惨淡”。 宴语凉沉吟片刻。 “爱卿。”他伸手唤岚王,“爱卿,青瞿,青卿?” “……” 岚王略微僵硬,声音微哑。 “听见了。” “阿昭想要什么?” 他放下折子过来了。但可能因为太困,虽虽强撑着一脸庄重,但懵懵的疑惑也都挂在了脸上,很与这几日冷厉自持的样子略有不同,有点莫名的可爱。 宴语凉攀上他的衣带。 岚王继续迷惑,竟似是以为他喜欢那衣带,想解下来送给他。 结果猛然被一拽,一个趔趄险些撞在皇帝身上。 岚王勉强撑住龙床,耳边却听见宴语凉低低笑了:“朕想,不如青卿来陪朕一起小睡片刻,青卿觉得如何?” …… 真龙天子喊岚王上床睡觉。 毕竟再不睡,眼看着风华绝代的佳人就要因过劳而英年早逝了。 此事别说拂陵不愿意,锦裕帝也舍不得。 天子叫人上龙床,何人又能不欢喜。 结果岚王因为太累了,竟却连高兴都没提起劲来高兴。反倒是略微发懵犹疑,微红的疲惫双目还多看了一眼身后那一堆待批的折子。 宴语凉拽他:“就一小会儿!” “青卿,就陪朕睡一小会。太医说了,朕身体未好,要人陪着睡才能踏实,若是睡不踏实身体便无法大愈,无法大愈然后就会……” 他信口胡来。 反正岚王浑浑噩噩,统共也就听到了一句“太医说”。 人太困时就很好骗。 岚王终是点点头,乖乖上了龙床。 龙床很大,疲倦以极的岚王倒是克己复礼、睡得很靠边上。只将手指执拗地伸过来,握着皇帝龙爪。 “阿昭。” “嗯?” “阿昭,我……” 宴语凉等着,却没有等来下半句。 岚王实在太累,半句话没有说完,便已经彻底闭目昏死了过去。 一个呼风唤雨的摄政权臣,却为什么就连睡着时都是一脸难过的表情。 旁边红衣太监拂陵,则躬身悄声道:“奴才谢陛下隆恩。” “奴才这几天磨破嘴皮子,岚王都不听劝,多亏陛下一句话,主子才终于肯睡了。” “陛下。拂陵斗胆,求陛下开恩,可否今日就且让岚王好好安心多睡一会儿。岚主子他真的……本就身体不好,近来又总是病着,如此下去真要全熬坏了。” 这个拂陵,非但嗓音听起来不像个太监,模样亦是十分的年轻俊俏。 他说话时,宴语凉就一直偷偷在想,这个公公若是换件衣服,便说是个风流儒雅的少年文士也不会有人不信。 果然是什么主子有什么仆人。 岚王绝代风华,连身边连公公都俊美雅致,让人看了赏心悦目。 比他身边胆小没用又长相平庸的云飞闻樱,可优秀太多了。 话说他身为一国之君,当年怎么就没给自己挑几个好看好用的人呢? …… …… 只怕,并不是他没挑。 宴语凉毕竟自小遍观史书,深知就算再昏庸、再不像样的皇帝身边,也总该有几个不怕死的愚忠愚孝之臣高呼“陛下万岁”“江山千秋”才对。 他也不该没有。 哪怕他失忆前再是个昏君狗皇帝,贪图岚王美色大权旁送,让所有臣子失望心寒,也不可能真就被幽禁后就狗都不理。 总该有几个不怕死的忠心之人,会想要站在帝王身边,尽心辅佐、力挽狂澜。 一定有。 只怕是他眼下重伤刚醒、岚王的幽禁又把守森严,他的人无法轻易接近他。 但假以时日,绝不可能全无转机。 宴语凉因为前几天睡得很饱,倒是并不困。 无奈龙爪被昏睡中的岚王紧紧十指扣着,实在抽不出来。 岚王睡得并不踏实。 一直在轻微梦呓,俊脸上眉心紧皱,做了噩梦一般看起来焦躁又隐忍。 “阿昭……” 宴语凉:“在,朕在。别捏了,疼。” “阿昭。” “在的,在。朕真的!求求别捏了,真的疼!” 枕畔之人如此折腾,宴语凉也是无奈极了。 不过这种睡不安稳情况,他年少时也曾有过几次—— 遇着大事连着几日不能入睡,之后便困过了头,真睡下又周身不舒服,既醒不来又无法彻底睡过去,昏沉浮荡生死不能,是挺折磨人。 但能怎么办。 如何能叫岚王安心…… 宴语凉干脆心一横,主动钻进了岚王怀里。在冷冷的幽香里,任由岚王结结实实将他满怀抱住。 岚王梦中有如溺水之人抱住浮木。 抱紧他以后,终于老实多了。 宴语凉再接再厉,伸手掌心覆在岚王双目上道了声“你好好睡”。岚王嗯了一声,终于彻底放松下来睡熟了。 冬日阳光洒在龙床上,暖洋洋的。 皇上修长的手指缓缓移下来,悬停在了岚王裸露的脖子上。 眼中微微一道光。 “……” 古人云,一报还一报。 都是男人,岚王能屡次如捏兔子一样捏着他,他自然也能反捏回去。 宴语凉眯起狭长的眼睛,幽禁他的乱臣贼子此刻终于在他身边毫无防备睡着了,眼下就是绝佳机会。 都不必静待忠臣来寻他、救他。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这好看的脖子,只需他一掐,一拧。咔。 翻身在此一举。 “……” “………………”=w=蹭,我蹭。 蹭两下过过干瘾而已,怎么可能真的掐下去啊? 绝对不可能! 他堂堂锦裕帝宴昭顶天立地,面对岚王这么一个世间殊色,自是宁可大美人乱刀砍死、小黑屋关死他这个昏君,也绝对没有他暴殄天物掐死大美人的道理! 嗯。 朕就是这样的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帝就有这样的心性。 杀绝色美人能是正经人干得出来的事? 再昏君都干不出来这事好吧。 美人若不负朕,朕必不负美人也。 美人若负了朕,咳……那朕牡丹花下死做鬼不亏,也算是给后世贡献一段风流韵事了。 狗皇帝这么想着,直接心安理得龙爪稳稳揽住岚王的腰。 岚王的腰是真细。 这腰绝了……宴语凉不禁想起以前看史书上说“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他还在想有必要吗这?脸好看就行了呗腰粗腰细都一样。 如今事实证明确实不太一样!!! 岚王这腰!!!好摸!还有腰窝,朕戳! 快要睡着之际,脑海深处一个名为“残存理智”的声音叹息了一句,宴昭啊宴昭,你倒是色令智昏胆又肥。 竟与逆臣相拥而眠,还摸腰摸得如此愉快。 却可有好好想一想—— 无数写满血与泪的史书,与那民间编纂小话本的故事怎会相同。你见过见哪个正史昏君,最后是能和权臣善终的? 还不都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结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你今日不舍得掐死他,将来迟早有一天被他掐死。宴昭你就等着瞧吧,总有你的好果子吃。 宴语凉:“……” 嗨,但是吧。其实还真未必! 毕竟正史之所以皇帝和权臣总是弄得你死我活,其实有一半也要怪……正史那些人一个个的实在长得太歪瓜裂枣了。 如若正史也都是一个个年轻皇帝与绝色野心美权臣,指不定也要乱套成一个个“让你今日为帝王,明日成帝后”的小话本。 毕竟,虽说权欲醉人心,可谁又能保证权势滔天就一定比不过年少时的倾心以待? 宴语凉不知道别人。 至少他这昏君甘愿醉卧美人膝。幽禁也好夺权也罢……美人喜欢就好! 他这狗皇帝思路确实清奇。 真不愧是岚王都搞不定、喊打喊杀又爱又恨的狗昏君! 第6章 第 6 章 宴语凉午睡醒来,想起睡前那“正史君臣都太丑、不丑皆出小话本”论,不禁一万个佩服自己。 真的。 就他这一贯的思路,他失忆前要不是一等一的荒淫无道,只怕都说不过去! 申时,天光依旧大好。 岚王多日疲倦亏空太过,依旧闭目沉沉睡着。 而卧榻之侧有摄政王安睡的狗皇帝悄么么从权臣怀里钻出来时,末了还不忘伸手蹭了一把权臣的俊脸。 明知山有虎,上山撸老虎。 岚王俊又俏,撸起来真幸福。 ……他这种人,沦落成被囚的傀儡皇帝是有原因的! 起床的傀儡皇帝依旧心大,去茶榻舒舒服服吃了一碗香粥,还美美地喝了个刚沏的松子药草热茶。 桌上堆积如山的折子就在身侧。 “……” 按理说,一个昏君,不应该被奏折吸引目光。 但究竟是为何! 他这昏君此刻却止不住心痒难耐,十分想要伸手去翻阅它们?! “……” 最终宴语凉还是放下香喷喷的茶盏,拿起一份奏折。 翻开第一折,那便是一封关于洛水水患筹款的上疏。宴语凉皱眉一扫看了几行下去,不禁身子一挺,只觉心头豁然敞亮。 速速读完。 这折子,绝了。 这户部的地方官员名叫胡璐,这人在治水方针上绝对是个人才,观点翔实可行、处理可圈可点,还列了一二三四点通俗易懂的易行方案,简直是利国利民! 那些焦头烂额做不好事还上书推卸责任嗷嗷哭的地方筹款治水的官员,就该都向他学习。 短短奏章。宴语凉看得心潮澎湃,当即拿起桌上半干的朱笔,沾起鲜艳的朱砂开始批阅。 批完此折,又拿起一折。 就这么一折一折,行云流水。 水患、雪灾、北漠入境骚扰,六部之间的矛盾推诿、钱粮短缺、官员互相揭发参奏……一桩桩一件件,有条不紊。 上书繁文缛字语焉不详的奏章被痛批,钱粮短蚀还狡辩的直接批注转呈刑部问责。 明明他失忆了,那么多事不记得。 但处理国家大事、批起折子来竟依旧件件清楚、毫无困难。 宴语凉也是无话可说。 待时再翻开一篇奏疏,竟是一份详细的烧陶做瓷的秘方,图文详尽令人惊艳,宴语凉不禁心道这上书官员又是个人才。 待一翻上书人的名字,竟还是那个地方官胡璐? 奇人!除了治水有方,竟还会烧陶。当真是个人才! 这人应当提拔。 必须提拔!说起来像这种才华横溢又热心上书的国家栋梁,为何只在地方小城里只当了个七品县令?大夏的推官制举贤法是都被下面官员给吃了吗? 皇帝埋头批批批,奏折多如山。 等再抬头时,天色竟然已全暗。 寝宫里已经点起了一只只油灯蜡烛,殿内灯火光耀、四处通明。 远远的打更钟声,一下又一下,宴语凉才发现他竟不知不觉间他已整整批了三个时辰的奏章。 竟还批得神清气爽,并不觉得疲累。 ……似乎再度佐证了,他失忆前好像确实不是个昏君? 毕竟,试问哪个昏君能批折子批得如他这般这般顺溜、文采飞扬的。 何况他的行草还特别遒劲好看,优秀得都快得前朝大书法家李旭的真传了! …… 又一个时辰过去,岚王依旧沉沉未醒。 宴语凉中间站起来再度吃了个粥、喝了个茶、伸了几个懒腰,又回去接着批。 他处理国家大事很是上头。 再说了,他撸袖子辛苦多批几份,岚王就能少批几份,就能多睡一会儿。 大美人睡饱了就不会再那么憔悴了,就能更美更好看。 一箭双雕。 瞧瞧锦裕帝,一个多么勤政爱民又怜香惜玉的好昏君!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么多折子堆积如山,岚王本是打算一个人批完的么? 宴语凉觉得这样不行。 就算是摄政王,这么多活儿也不能一个人干吧,不然累死都干不完!待会儿岚王醒了,宴语凉觉得他得跟他好好说到说道,多分一点给下面,又不是底下三省六部都没别人了,明明还是有很多不错的官员的。 比如这个“刑部大理寺卿奚行俭”。 大理寺主承办案。 这奚卿作为主持,不但疏离案情有理有据,留的批注更是有趣。 此人嘴毒,批复往往尖酸刻薄直戳要害,字字玑珠痛骂判错案子的地方官,许多发回去重审的案卷上不带脏字骂人祖宗十八代真骂得畅快极了! 和那多才多艺的胡璐一样,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深得帝心。 宴语凉果断记下“胡璐”与“奚行检”二人。 宝藏官员必须重点关注以待提拔,为了大夏的长治久安。 奚卿啊奚卿,你虽身为大理寺卿,居刑部三首已是位高权重。 但可知内阁已在向你招手? 国之栋梁留名青史一步之遥,勉之! …… 时至亥时,岚王终于醒了。 “……”他似乎没想到自己竟会一沾枕头直接睡到天都黑透,整个人一时茫茫的。 一张俊美如铸的脸呆滞着,长发凌乱,那种难得的有点懵懵的可爱又出现了。 只可惜,宴语凉并无心欣赏此番美色。 他正拿着个奏折捶桌顿足热血沸腾,见岚王醒了,直接跳上龙床把奏章怼在了岚王脸上:“青卿,你快瞧瞧此人!” “这个人!宛城地方官胡璐,他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你之前知道此人么?你可知此人实在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这已是今天朕读到他的第三封奏疏。” “你瞧,这人不仅懂钱粮、会筹算、人缘好、会烧陶,好多人夸,居然还会设计水坝!” “他连图纸都画好呈送过来了,你看这是频嘉城、这是洛京城,两城隔江相望,他的意思是想要在这里筑一个堤坝,然后洛水正好就从这里引入汾河,再恰好从这里绕过……” “你看这设计,岂不是精妙绝伦?” “若是此设想能够成行,或者真能从根本上解决水患,功在千秋!” “当然朕知道,眼下国库并不宽裕,但咱们努力凑一凑,并非不能让这人放手一试,青卿你看如何?” “又或者,可以先在京城附近的沂水找一段相似的水段来小试此图。青卿你想,如若困扰我大夏百年之久的水患一除,上游和南方的粮食产量上来,从此国库充裕无后顾之忧,之后咱们便可以……” “……” 岚王默默听着。 明灯下双眸清浅、阴晴不定。 宴语凉看到了,亦比谁都清楚,这些话他本不应说,一如这些奏章他就不该碰。 而眼下此种行径,纯属是在给自己没事找事、主动作大死。 他才醒了几天? 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人又被幽禁重伤、起居注被烧、全盘局势晦涩不明。 此番境况,按说应彻底收敛锋芒、韬光养晦、装傻充楞以图苟活才是正道。 结果他呢? 上蹿下跳一刻不停,一个被关寝宫的傀儡皇帝竟还胆大包天伸手去批奏章,批完还敢大着脸主动跟摄政王讨论! 区区傀儡阶下囚摆不正自己位置,当自己仍是真龙天子。 简直无异于求速死。 真实深宫可不是甜甜小话本,岂能容一个失势被囚的皇帝萌混过关。信不信摄政王盛怒朱笔一批,直接将你个昏君一笔勾销改朝换代取而代之? 这些,宴语凉自然都是想到了的。 可同时,却也有另一个道理—— 那便是人生在世,有时不赌一赌、不在危险的边缘反复试探一下,便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结果。 他是可以装傻,但又能装傻充楞到几时? 何况与岚王这种大权臣玩心眼,他确定他的心眼够用,真能玩上一辈子? 权衡利弊,倒不如干脆头铁到底,舍得一身剐去伸手撸大猫。 宴语凉多少还是有一点有恃无恐的。 他看着眼前岚王漂亮的浅色眼睛,就赌自己哪怕真的作了大死,最后也是死不了。 他赌岚王在乎他。 赌他再生气,最后也只能继续拿他毫无办法。 宴语凉觉得他能赌赢。 自古摄政王幽禁天子,若只是为了弄权或者挟天子以令群臣,只需保证他个狗皇帝最低限度地活着就可以了,又何必要演出满腔深情? 没问题的。 朕可以,朕能赢。朕这波稳赚不亏。 …… 岚王静静瞧了皇帝一会儿,只目光渐冷。 他捉住皇帝。 凉冰冰的手把玩着皇帝颊边的碎发,指尖距离宴语凉的脖子一寸之遥。 宴语凉则捧着奏折,一脸明君好皇帝大义凛然为国为民的真诚眼神。 事实证明大义凛然并没什么用。 岚王垂眸玩他的黑发完了片刻,玩腻了,目光一暗,手指终是一紧。 宴语凉:“………………”呃。 朕,这,果然又,被掐住了。 不过怎么说呢,反正本就有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何况大半天没被掐都有点不习惯了。岚王这一掐他倒终于踏实了。 反正美人又舍不得掐死朕。 他舍不得的。 舍不得…… 喘、喘不过气了! 宴语凉额角青筋砰砰跳,努力保持围笑心里无限骂娘后悔。 倒不是后悔自己有恃无恐过度自信,而是后悔自己犯了个低级错误—— 他竟忘记!提前预备一个起死回生的方案! 古人云,狡帝三窟。 就算他有十成的把握上山撸岚王,亦有绝对的自信对方不会把他怎么样,依旧应该提前该想好万一真撸不成怎么收场才对!! 此乃帝王家的基本职业素养,《帝王策》明明白白写过的! 眼下倒好了,还狡帝三窟,直接一个窟窿就自掘坟墓了这可还能行? 岚王,爱卿……咳。 你有完没完,见好就收得了快松手。 再掐下去朕一会儿真凉了你又要哭。 皇帝四肢僵硬余光流转,只见宫墙的雕栏玉砌下还挂着岚王那副唐鹤子的两只小黄雀,一左一右憨态可掬。 哀哉!自以为笃定之事却玩脱了。 简直是寒叶飘零洒满朕的脸,岚王谋逆伤透朕的心。 雀、雀雀救朕? 第7章 第 7 章 宴语凉作大死,被掐了个透心凉。 “嘶——” 别的不提,岚王这爪子是真、凉! 终于脖子一松,赶紧大喘两口气。岚王另一只手依旧死死拘着皇帝的腰。 两个人就那么僵着,大眼瞪小眼。 半晌后,岚王愠怒:“是哪里?” 宴语凉:“啊?” “你喊什么,是哪疼!” 不是疼,只是被凉的嘶了一声而已。可宴语凉心思一动、忙急中生智:“朕……朕胸口疼!” “是真的,胸口疼。唉,胳膊也疼,大腿也疼,手指也!” 只要爱卿你不掐朕,要朕装哪儿疼就都有,朕给你演全套! 岚王冷冷眯起凤目。 宴语凉:“咳,爱卿,朕是真的疼!” “真的,是真的。” “那什么爱卿……你看朕都这样了,你真就不给朕揉揉么?” “……” “……” “对对,对就是那,爱卿再多揉两下,朕气顺了,嗯~舒坦。” “手也揉揉,胳膊,还有肩膀。” “青卿,朕的龙腿也。” “朕的龙jio……” “……” “宴昭!!!” 实是狗皇帝的拙劣演技太浮夸,岚王没忍住一个反手面若寒冰将人捉上龙床压了个死。 那么近。他就!那么死死盯着皇帝,一头黑发凉冰冰垂在床上。 宴语凉:“……” “咳,那什么,爱卿你消消气。” “爱卿也容朕解释一下,可好?” “真的,朕真不是故意骗爱卿给朕揉肩膀!怪只怪谁让爱卿手比冰还凉,掐着朕时都要冷死朕了。不信你自己摸,这么凉还放朕脖子上,爱卿自己觉得合适吗?” “……” “……” 很好,不愧是宴昭。 一通“解释”胡搅蛮缠,还能一脸正直坦荡地振振有词—— 岚王闭目,被他都给气笑了。 有些人是没有心。要问为什么,可能他这种人根本就不长心的吧。 所以又何必事到如今还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够了。 岚王丢开他。 却未想到,腰上一沉。 “……” 岚王愣住,不敢置信,甚至迟滞地回头看了一下。 亲眼确定了皇帝的两只大长腿确实正生生盘在他的腰上。 皇帝不让他走,直接上了腿,以一种极其不像样的糟糕姿势。 岚王太阳穴一阵嗡鸣。 目眦欲裂,当即咬牙如揭狗皮膏药一样目将皇帝死命从他身上往下扯,结果皇帝那边竟又直接紧紧抱住他的腰! 一时间,怀里满是温暖结实的触感,动来动去。 岚王嗓子瞬间涩哑腥甜,咬着牙,几近控制不住力道。 “宴昭!!!你——” “放手!” 宴语凉不放。 他紧紧锁着岚王的腰,想得很是明白——今日反正已是在危险边缘反复试探了,那不如便一鼓作气把该作的不该作的大死一次性作个透彻。 如此彻底试出岚王的底线在哪、能纵他无法无天到哪一步。 一劳永逸。 又或者早死早超生,成败在此一举。 …… 宴语凉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终是被岚王大力扯开。就在皇帝不甘示弱扒拉着用力再度打算抱住岚王的腰时,拉扯间一个抬头,直直对上了岚王双目。 岚王的眼眶,已全然是那种凄厉的猩红。 眼中写尽了压抑、疲惫与萧索。 “……” 宴语凉松了手。 一时无声。 他趴在龙床上兀自平复了片刻,又很快山楂皮条一样蹭地就弹了起来,果断下龙床去追岚王。 追自然是要追的。 虽说他堂堂天子被幽禁又失忆前途未卜,此番作死试探其实很有必要。可岚王眼尾一红他直接完蛋。 全然没心情继续试探。 只道全是自己错。 狗皇帝不是东西!昏庸无道!竟让那么好看的大美人伤心了!狗皇帝算什么男人? 宴语凉很没形象地追着人追到了茶榻,岚王看都不看他。他狗腿兮兮地伸手去,拽了拽岚王玄黑金织了蛟龙的袖子。 岚王咬牙:“滚!” 逆臣骂天子,皇帝不仅低头乖乖“哦”地挨骂,还讷讷收了手。 岚王兀自阴沉着一张脸拿起奏折批,一脸的生人勿近。 皇帝则垂手站在一边,悄么么偷瞧岚王微红余韵的眼尾。 罪过啊简直! 那么好看的一张脸,眼角一抹红真是罪过!昏君该死! 唉。心疼,懊悔。 想哄。 “……”傀儡皇帝想哄囚禁自己的摄政王,这事简直要多荒谬有多荒谬,小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宴语凉也知道是很荒谬,但单知道没用。 他真就是还挺想哄岚王的。 …… 夜色深深,玉台金盏对炎光。 拂陵云飞闻樱三人全程噤声,各自墙角远远站着。 一个脸色比一个的精彩。 古人云,伴君如伴虎。没有强大的心脏是不行。 然而面对眼下这幕,有强大的心脏莫非就有用?!也不瞧瞧这匪夷所思的大夏宫廷秘史天天演的都是些啥?! 每一天每一天,酱紫的傀儡皇帝,与酿紫的摄政王,在宫里上演酱酱酿酿的不可理喻。 就他们天天看到的这些诡异的拉拉扯扯搂搂抱抱,说出去谁会信? 就问谁会信! 云飞和闻樱默默相望、无语凝噎。 别的不说,就说今儿下午皇帝吃了一盏茶后伸龙爪去拿奏章的那一刻,那一刻云飞闻樱双双已面如土色,更不要说围观完陛下后续的一系列作死行径了。 玩火自焚都没有他们陛下这么玩的。 而更神奇是,玩了一圈火的锦裕帝,竟还活蹦乱跳地继续活着?! …… 宴语凉不仅活着,还活得堂堂正正。 楚微宫的茶榻分座两边,中间茶桌上堆满了奏折。 岚王不理他,皇帝干脆自己到对面坐下,闲闲伸出手。 “樱儿,给朕来支笔。” 樱儿毛骨悚然,却又无处可躲。 只能装着胆子抖抖抖,小碎步把皇帝失忆前爱用的白狼毫笔恭恭敬敬递上去。 送完立马提起小罗裙赶紧逃! 直到逃得远了,才回头瞧见皇帝捋了捋狼毫,伸去……沾在岚王面前的那方朱砂中。 一国之君之作大死,永无止境。 樱儿睁大眼睛,喉咙里不禁轻轻“嗷呜”了一声。 岚王亦顿了顿朱笔,目中缓缓一丝凌厉。 山雨欲来。 雨欲来。 欲来。 来。 皇帝慢悠悠沾好朱砂,摸起一本奏折开始批。 樱儿:“……” 云飞:“……” 说好的山雨呢!? …… 宴语凉点朱墨、批奏章。 当然比起干活他更想好好哄美人。问题是失忆是真,过去的事想不起,两眼一抹黑真心不知该从何哄起。 没办法,也就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活计。 那么多奏折堆成山。岚王辛苦,可不是得帮帮忙分担吗? 寝宫一侧,水运仪缓缓滴答作响。 楚微宫内场景离奇诡异。 一左一右,摄政王和傀儡皇帝一起批奏折。 批了一个时辰,宴语凉累了,停下来休息喝了一盏青梅茶。 并暗戳戳偷瞄了一眼岚王烛火下俊美的脸,心里飞速总结了一下今日的作死成果—— 今日之事,足可证明他在岚王这里…… 确实是怎么作都不会死! …… 一杯酸甜的青梅茶很快见底。 宴语凉想着一系列本该难以收场的作死结果。 比如他涉政惹怒岚王,从此真被取而代之。 又或者岚王翻脸将他打入大牢永不翻身。是真的大牢,吃馊稀饭到处虫子爬的那种,不是寝宫里闲情逸致的假幽禁。 那样的事,一件都没发生。 反观他这只把岚王弄得眼眶发红的狗皇帝,此刻在干嘛呢? 哦,他又在大咧咧地批着奏章了。 如果这不叫蹬鼻子上脸,什么还能叫蹬鼻子上脸。 岚王喜欢他这般花式作死不停歇么?岚王自是不喜,瞧这都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依旧面如寒冰。 但气成这样,岚王说什么了么? 岚王没有。 综上所述,岚王对他这狗皇帝到底还有没有底线可言? 没有。完全就没有。 这场豪赌宴语凉确实赢了,赢得很彻底。 照这么下去,开宫门锁、摆驾还朝都指日可待。应该敲锣打鼓放鞭炮。 “……” 事实却是宴语凉并不怎么开心。 他是赢了,但他的岚王美人怎么办? 大美人输得那么惨。 狗皇帝托着腮,再度看向岚王俊美冷肃的脸。 你看这个人啊…… 一脸凶戾冰冷权势滔天的样子,内里却那么软绵好戳。 还好他遇上的是朕。 这要是遇上一个铁石心肠又会算计的人,可不是要给人欺负死了? …… 烛火下,水滴声声。 岚王与皇帝一起秉烛批奏章,桌上折山折海一点点消减。 最后竟还真的见了底。 岚王与锦裕帝一人一折,批完,大功告成。 “正好,马上也四更天了,”宴语凉打了个哈欠,大咧咧从中挑出几份,“这几份较为紧急,青瞿你一会儿早朝记得带去给奚卿、徐卿他们传阅一下。” 此刻窗外,仍黎明前最深的黑夜。 皇帝又拽拽岚王的衣袖:“还有一个时辰,青卿,去跟朕去稍躺会儿吧,别太累。” 岚王默然,接过那几本奏折。 烛火重重,低垂的双眸某种压抑着某些情绪。 却终是未再舍得拂开皇帝。 第8章 第 8 章 皇帝拉岚王睡觉。 四更一刻,夜深人静。 皇帝偌大龙床,岚王只躺在了靠边的一侧。 宴语凉:“……” 记得第一次醒来时见到岚王时,岚王也是这般睡在龙床很偏一侧的床角边上。 如墨的黑发都垂到了床下地上。 你看这个人,可真奇怪。 宴语凉默默想着。明明平日里那么喜欢碰他,却又从不在床上占过他任何便宜。 隆冬的窗外依旧黑沉似墨,不见一丝光亮。 宴语凉四仰八叉躺在龙床上睡不着——这么冷的天,寝宫内虽烧得暖洋洋,但被角边边毕竟还是凉。 岚王手脚头发丝又冰。 大冬天的,可别把他的美人给冻坏了…… 想到此处,宴语凉修长手指变成小人腿,从被子里面循着向岚王那边潜伏过去。 指尖走啊走,走啊走。 悄咪咪地戳住了岚王金线纹了蛟蟒的衣袖边边。 黑夜中,岚王蓦然起身。 宴语凉一把抓住他手腕:“爱卿去哪?” 黑夜里,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半晌,岚王道:“臣,回去自己寝宫。” 宴语凉:“呃,不到一个时辰就要上朝了,哪儿还有空再折腾?爱卿在朕这里小憩就是了,莫不是爱卿嫌弃朕吵?” “……” “不是。” “那是如何?” 岚王不语,只努力从皇帝手中挣脱衣袖。却不料反倒皇帝也跟着爬起来。 他身上很暖,仅是靠近,便是黑夜里一片盛春明夏的暖溢。 皇帝带着那暖意,低声笑: “还有,青卿说要‘回宫’,是要回哪个宫?朕都不知道,原来青卿如今也搬进我宫中住啦?青卿是住在哪里?是住……点绛宫?” “……” “……” “哈哈哈哈,竟真是点绛宫,不错不错,青卿倒是十分自觉!” 黑夜中,岚王的手臂僵着。 宴语凉则抱着那手臂笑得肆无忌惮,毕竟着实是很好笑—— 点绛宫,取自“点绛唇”。 听名字也知道,这宫中所住的美人,必然得是个千娇百媚的主儿。 而回观大夏历朝历代,这宫殿也确实一直是最受宠、最得盛的妃子处所,亦是距离天子楚微宫最近的一座宫殿。 如今岚王倒好,竟把点绛宫给霸占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错不错,合适合适。 哎哟喂。 天可怜见,朕又被岚王给一把推到了! 被推到的宴语凉依旧在笑个没完,有恃无恐的感觉真好。 一阵极其冰冷的气息袭来,腰被掐住。 岚王用力揽住皇帝的腰,把他整个人给抱住。 裹进怀里,磨着牙,抱得紧紧的。 …… 宴语凉大咧咧随便给岚王抱。 当然给抱了,为什么不给抱? 谁不给绝色美人抱谁是傻蛋好吧。 而美人凶悍——宴语凉想起小时候的一幕,那年他七八岁,宫里来了一队厉害的胡人杂耍,耍大白虎给皇帝皇子们看。 那大老虎毛茸茸,可精神可神气了。 却意外地异常温顺听话。 胡人大叔把手放进虎口里,老虎只舔不咬。把脚放进去,老虎继续乖巧。 待到那人将头也放进去之时,老虎吼了一声,宴语凉在旁不免惊心动魄:“大叔小心!” 胡人大叔哈哈笑,头从虎口拿出来,依旧是安然无恙。 临走,大叔用蹩脚的大夏语说,皇子请放心,这脑斧是窝们从小养大的,不会咬。 他说这话时老虎就一直在撒娇求抱抱,真的像一只乖巧大猫。 宴语凉不免心动也想伸手撸一把毛茸茸,可惜被父皇给呵止了。 众所周知,小孩子一心想做什么事最后没做成,回去一定是心心念念。 二皇子宴语凉那晚躺在寝宫床上,看着房梁就一直一直想,听闻大猫明明都很凶的,会吃人,今儿这只怎么就那么乖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是为什么呢? 回忆着回忆着,宴语凉伸手到岚王背上,撸大猫一样撸了两下。 岚王咬牙:“宴!昭!” 勒住皇帝腰的手劲一下又大了许多。 …… 然而无用。 已知所有的岚王都是纸大猫。 更何况岚王虽勒着他,却还在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身上未愈的伤。 这也太…… 皇帝不免更加肆无忌惮地地扭了扭腰。 怎能不得意! 有人神仙样貌、还这般心疼珍惜朕,朕一生有幸得美人真心以待简直速死无憾。 他酥着骨头伸手又去玩岚王头发。 勾,卷,绕。 手指被捉住,终听到岚王一声叹气。 岚王在他身边躺下,似是有些丧气又不甘心,终是把他又重新揽进了的怀中。 “阿昭,为何?” “嗯?” “阿昭不是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既然什么都不记得,却为何还能看得懂奏章。” “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为何不但清楚频嘉城与洛京城隔江相望,记得国库银两不多,还知道京城之畔有沂水。” “……” 这本该是个死亡问题。 岚王声音略微涩哑,揽着皇帝腰的手也冰得不行。 但其实关于这个事儿,宴语凉正想跟他好好解释一番来着。 “爱卿你听朕说。” 他咳了咳:“朕这个失忆啊,并非全盘不记得,主要是不记人!莫说不记得爱卿你,朕就连自己姓甚名谁、就连自家父皇母后长什么样子也想不起。” “但朕亦有许多事没有忘。” “比如朕还记得自己是皇上,记得朝堂上该记得的一切事宜,记得三省六部,记得全国郡县,记得洛水水患、记得大漠边关。” “……” “那,”岚王又问,“阿昭说不记得人,何以还记得大理寺奚卿、吏部的徐卿?” 宴语凉:“哦,此二人都是朕昨晚批奏折时看见的。他二人字写得比旁人好、政见也写得出色,自是脱颖而出。” “说起来青卿必定见过此二人,青卿以为,此二人人品性情如何?” “可都是我大夏的正直能臣,将来可堪大用?” “……” 漆黑的夜原本没有月光。 本该是黎明前最黑的时辰,乌云遮蔽的月亮却突然露了脸,照得幔帐金丝琉光。 月色下,宴语凉则一脸的坦坦荡荡。 …… 月影东移,岚王久久不语。 岚王会信的。 宴语凉龙爪搭上人家腰。 哪怕不信,也肯定不舍得继续追究。他宴昭就是这样的皇帝就有这样的自信。 良久,岚王轻轻揽着他道:“好。” “……” “阿昭说的我便信。” “睡吧。” …… 宴语凉心满意足睡了。 可惜不到一个时辰,早朝的钟声便一声声的吵。 皇帝哼哼着迷迷糊糊,一摸怀里的美人没有了才不轻不愿睁开眼。 寝宫烛火被点上了几只。 岚王已悄无声息起床,尽职尽责的太监拂陵正在服侍他穿衣。 烛光摇动,映着岚王棱角分明的侧颜,一身白色中衣外罩玄袍,一头墨色长发散着,那模样真是好看得不得了。 宴语凉目不转睛。 大概是皇帝一脸狗昏君馋人身子的起劲样子昭然若揭。岚王皱眉闭目,好气又好笑。 “你瞧什么?” 拂陵这边给岚王系好内腰带,岚王一把金丝宫梳直接往龙床上丢了过去。 宴语凉回过神接住,岚王已在身旁坐下 黑发顷刻泼墨一般散落龙床。他冷冷看了皇帝一眼:“与我束发。” 宴语凉:“……啊?” 眯眯眼红衣拂陵:“……啊?” 拂陵:“咳,主子可真爱说笑,陛下哪里会给人梳头?” 且不说摄政王命皇帝给他梳头这事和不和礼制僭不僭越,会不会被后世史官大批特批。 就说堂堂天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他怎么可能会梳头? 岚王:“不会可以学。” 拂陵:“……” 宴语凉:“……” 堂堂天子拿起沉甸甸的金丝宫梳。 也好,今儿朕便来学这一项新本事。如有朝一日真被岚王谋权篡位,若能侥幸逃出宫去,还能去天桥底下给人篦头为生。 梳梳梳,梳梳梳。 宴语凉英明神武,第一次给人梳头,并未觉得哪里难。 岚王一头黑发十分漂亮又冰凉,触感如丝顺滑、一梳到底。 太监拂陵也是个乖巧又懂事的妙人儿,全程虽不言语,但眼神始终在教导皇帝如何梳。 宴语凉拿起束发的玉带。 这样? 拂陵眯眯眼更眯了,微微摇头抬下巴。 那这样? 拂陵点头,陛下圣明! 皇帝心领神会,加之聪明,居然连繁复的玉带也一次扣好了。扣完左看看右看看,岚王鬓角干净丰神俊朗,更衬得他俊朗庄严。 还真不错! 拂陵那边捧了小铜镜来。 岚王看到镜中,亦是皱眉一愣。怎奈宴语凉眼尖,分明看到岚王虽努力皱眉,却掩不住微微抿唇,似是笑了!他没看错! 只可惜那一瞬的惊鸿一瞥,太过昙花一现。 宴语凉完全没看够。正想要如何再千金买个笑,岚王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清浅色的眸子看着他。 “无事乖巧,非奸即盗。” “阿昭这般乖,是想跟我换什么?” 宴语凉:“……”这就有点不讲理了。 不是你让朕给你梳头的吗?!怎么就变成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了。 岚王看着他,他看着岚王。 大眼瞪小眼了半晌,宴语凉头疼。 真不愧有本事与天子斗智斗勇、最终成功幽禁天子的权臣大美人!果真十分解他的为人! 锦裕帝也只好明人不说暗话了。 “青卿,咳,朕确实……有个事儿一直想跟你商量。” “你看朕毕竟失忆,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 “所以朕想啊,既记不得,干脆重修一遍就是了。” “所以岚王若有空……不妨把本朝的史书底稿、帝王起居注拿来给朕看看呗?朕保证一字一句详尽阅读,早日恢复记忆!” “……” 此言一出,岚王眼中骤然一冷。 彻底收敛起刚才一丝柔软。 宴语凉:很好,就知道他不愿意给。 但朕继续不慌。 大不了软磨硬泡。朕就是这样的汉子就是光明正大就是啥要求都敢提! 第9章 第 9 章 想要读史书,宴语凉觉得没毛病。 他什么也不记得,想不起来可不就得重新看嘛! 失忆之人如夜行烛灭,两眼一抹黑,难免心慌气短。 宴语凉自觉已足够厉害了,这若换成旁人遇上这么个复杂局面又哪能像他一般顽强活泼上蹿下跳?早抖抖搜搜哭晕在龙床上了。 当然,宴语凉也知道,岚王自不会让他轻易得逞。 就岚王适才那表情……此人绝非心甘情愿让想他知道全部过去!!! 也是,再怎么宠溺纵容,人家始终也是囚禁天子的摄政王。别把权臣不当权臣。 史书却不会骗人。 大夏泱泱两百多年,史官们这点铮铮傲骨还是有的。 前朝便有史官拼死照实记录昏君荒谬言行而名留青史的故事。 据说昏君嫌弃如实记录害他丢面,命史官删改,但史官宁死不删。昏君暴怒把史官下狱,便换史官大儿子继续照实写,昏君又把大儿子下狱,二儿子依旧照实写。 二儿子淡定道,无妨,我家还有两个弟弟。弟弟将来还会生儿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如此一来,就连昏君都良心过不去了,长叹一声,朕确实荒淫无道,写吧写吧。 铮铮傲骨,便是如此。 至于所谓的《起居注》被火烧失灭什么的…… 宴语凉根本不信。 即便真有大火,一国之君的贴身史料也定有多人誊抄备份、分地而存,不可能全被烧毁。 …… 窗外一丝浅浅鱼肚白。 皇帝求观史书,岚王未置可否。 宴语凉本想再努力软磨硬泡一下,却听见早朝钟声催人。 岚王身边,拂陵手里正恭恭敬敬捧着的那一堆折子。最上面几本,还是宴语凉要他赶快拿去众臣传阅的。 这,国家大事要紧。 “咳,不然爱卿先上朝,此事回头再议?” 岚王:“阿昭,我叫什么?” “……啊?” “若能说对,那么宫中史书、起居注都给阿昭看,随意看。” 宴语凉:“………………” 此处必然有诈! 但明知有诈,宴语凉依旧只得硬着头皮:“爱卿之前曾告诉朕,爱卿名唤青瞿。” 岚王点头:“是,但是阿昭,我姓什么?” “……” 宴语凉保持微笑,心里骂娘。 你姓什么朕鬼知道?明知朕失忆了你还问!这不就是□□裸的刁难啊吗。 然而毕竟有求于人,又不敢造次,只得苦思冥想,“青瞿,岚王……蓝青瞿?” 一下子好几种颜色又蓝又绿的。 岚王阴森地垂眸笑了,不对。 “那……姓赵?姓钱?姓李?这,爱卿该不是就是姓青吧?还不对?那不然姓周,姓郑?” “还没猜对?” 不慌!皇帝握拳不放弃,干脆开始从头背起百家姓,一个一个试滔滔不绝。 寝宫大厅微微烛光。 宫墙一侧闻樱观云飞云飞观拂陵,拂陵则沉痛地闭上眼。 说出去根本不会有人信的大夏深宫相声,一大清早的又开始了。 皇帝背百家姓,背背背。 记性还挺不错,按顺序一直背一个都没有漏。 岚王明显烦躁,黑脸咬牙:“够了,住口!” 皇帝不依不饶:“这,都那么多了还没撞上啊?爱卿到底姓什么,给朕透透口风在不在前一百个里?” “莫不是在前两百?前三百?” 岚王再懒得理他,拂袖上朝去。 狗皇帝竟还狗腿地一路追,拉拉扯扯追到宫门口:“爱卿,青卿~” “青卿,不要生气!朕不记得是朕不对,爱卿姓氏跟朕再说一次,这次朕保证不忘!” 岚王冷笑:“是,你是失忆,什么也不记得,倒是还记得那奚行检,那徐子真!” 宴语凉:“……” 都说过了,这奚卿、徐卿他也并不记得!二人的名字全是他批折子时记下的! 话虽如此,宴语凉却多少也有些心虚——毕竟,他确实还记得某些人的名字。 比如侍从厉云飞,比如侍女卢闻樱。这两个没用东西说实话他真瞧不上,却莫名记得。 皇帝又看了一眼公公拂陵。 拂陵在入宫前本家貌似姓王,还有一个兄弟也在宫中…… 真的!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连太监入宫前的名字都记得,却单不记得岚王姓什么! 早朝钟声第三遍,岚王真得走了。 俊美肃穆的绝色男子面色阴沉推开宫门,外面是一片淡淡鱼肚白下绯红色的霞光。 拂陵却在此刻趁机回头,眯眯眼给皇帝使了个眼色。 岚王:“做什么?还不跟上!” 拂陵连忙恭恭敬敬:“是是,奴才来了。” 宫门重新落锁。 皇帝火速溜回适才拂陵眼神示意的地方——茶榻上那几堆已然批完、整整齐齐分类放好的折子旁。 但……公公为何示意他看折子? 宴语凉皱眉随手打开一本奏折,恍然大悟。 原来那些岚王批阅的奏折里都有名讳印章!茶榻一侧未干的朱砂边,亦放着岚王的两枚印。 宴语凉拿起一枚,上刻“庄青瞿印”。 另一个则刻着“大夏岚王庄戬”。 原来姓庄! 庄姓乃是大夏源远流长的姓氏,所谓“歌吟东越;经著南华”,乃是历朝历代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 庄戬,庄青瞿。 宴语凉暗自念了两声,好听的,他喜欢。 庄青瞿。庄青卿。小庄。 咦?等等!宴语凉一愣,他虽不记得“青瞿”不记得“青卿”,但仿佛曾经叫过谁“小庄”。 可惜那记忆一闪而逝,再也捕捉不到。 宴语凉不禁踱到窗前,想吹吹冷风清清脑子,伸手一阵冰凉沁骨,窗外竟开始下了细细小雪。 朕甚至喜爱雪景。 只是岚王适才出门时还穿得那么单薄,千万别冻坏了。 还有那拂陵手里捧着那么多折子,那里面可是有图的,万一弄湿…… 等等。宴语凉突然惊觉—— 他批的那些折子,朱砂字迹明显与岚王不一样!他是名家草书风范,岚王则是一丝不苟的工笔正楷。 区分如此明显,若真拿去传阅,岂不是三公九卿一个个都能看到被囚深宫的皇帝居然出山批奏折了? 不仅批了,且笔迹遒劲、言辞活泼。 似乎心情还不错。 当然这事对宴语凉自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但摄政王又怎么可能允许这种威胁? 到时候群臣请愿皇帝还朝,岚王还怎么独揽大权? 糟了糟了,大意了。 宴语凉不禁寻思着这岚王大美人该不会两面派,出门就把朕辛辛苦苦批的折子给撕了吧? 其中有几折真还挺紧要的,撕不得! 朕与爱卿两个人怎么闹都是深宫情趣,情趣归情趣,国家大事万万不可耽搁。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多少国计民生、辛苦黎民都指着这一纸纸奏疏呢! …… 同一时间。 钟声阵阵,盐粒细雪,寒风刺骨。 大夏众官员或提着灯、打着伞,冒着大雪乌压压走在上朝议政的步道上。 “奚卿,奚卿!” 吏部验封司司长徐子真披着白狐袄,打着一把油纸伞跑得气喘吁吁。 “奚卿,你冷静点!!!此事不妥,极为不妥!” “奚行检。” “奚行检你给我站住!” 好容易他扯住那人衣袖,被他唤作“奚卿”的男子过回头。 男子三十出头,有一双沉静的烟灰色琉璃瞳,生得端肃儒雅、清峻挺拔。 他长身玉立穿着整齐顶戴、红绦白衣官礼服,系着紫玉腰牌,腰牌旁边悬着一把剑。 徐子真无奈叹气,伸手就去摘他腰上那剑。 这个人!身为文官竟敢早朝佩剑上殿! 真是急死他了,一大清早便听奚卿家里人急急来报,说这奚行检竟昨儿晚上直接给自己买上了一口棺材! 年纪轻轻前途无量的大理寺卿,他买了口棺材放在家中!!! 这是彻底打算要破釜沉舟了? 可徐子真哪能让他如此冲动不要命。 他两人是挚交好友,当年同在锦裕二年恩科高中,奚行检是那年科举的状元,他则是二甲第二名。 从此之后,为官共事整整九年,双双平步青云辅佐皇帝左右。 大理寺卿奚行检两袖清风断案清明,大夏冤假错案大量减少,民间高呼奚行检为青天大老爷。如此国之栋梁,高风亮节人尽皆知,举国称赞。 真的什么都好,徐子真也觉得奚卿什么都好。 就是这认死理的性子必须要改改,不然终有一日在官场要吃了大亏! “奚卿三思!”他压低声音。 “陛下如今重伤未愈在深宫将养,我等不可轻举妄动,前车之鉴,你想想荀长、想想师律!” “想想他们被发配边关多少年回不来,你此番若再得罪了岚王被贬出京城,那皇上身边还有谁?” “奚卿,咱们须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奚行检:“青山?” 他一双烟灰眸子望向挚友,眼底一片清清雪色。 “人尽皆知,陛下‘养伤’已近三月,这三月间,岚王始终不许群臣面圣问安。” “个中蹊跷,余论纷纷。岚王为人阴狠叵测,你又何知晓青山尚且依旧否?!” 徐子真一时无话。 这几个月来,皇帝重伤“养病”不见人,岚王独揽大权。 朝中私下早已经流言纷纷,说陛下多半被囚、甚至可能已遭岚王毒手。 但,此事虽一直有人私下传说,明地里却从来无人敢问! 毕竟谁不要命了敢当面质疑岚王,问岚王要人? 谁不知道那岚王庄青瞿军功卓著、兵权在握、功高震主。 徐子真遥想当年自己作为皇帝身边谋士,也曾多次私底下暗戳戳劝过皇帝养虎为患终是不妥,不如早下手为强。 却不成想天子仁慈终是晚了一步。 一夕风云突变。如今岚王已把持朝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几个月把朝中不服他的官员找各种理由贬出京城,众臣可谓人人自危。 还好徐子真一向谨慎低调两袖清风。 虽是皇帝的人,却一直没让岚王抓到什么把柄。 好友奚行检倒是急躁冲动嘴又毒经常得罪人。但奚卿毕竟天独厚、本家与岚王有亲缘,非要算起来的话,奚行检还算是岚王的远房表叔。 因而也得以周全,在大理寺安安稳稳办案。 却不成想如此沉不住气! 岚王放他一马,他自己急着往那油锅里跳! …… 金銮大殿当前。 徐子真生拉硬拽死活不让奚行检再前行一步。 其他同僚胆大的也劝两句,胆小开罪不起岚王,则偷偷于远处交头接耳。 “准备棺材是真的!我家人去棺材铺问过了。你瞧这奚大人今日一身整齐的重典朝服,也根本没打算活着回去的意思啊!” “不愧是‘傲雪松柏’,真的不怕死。” “佩服啊!猛士!” “国之栋梁,可惜可惜啊……” 正说着,另一侧岚王驾辇已到。 奚行检:“庄青瞿!” 完了完了。 剑刃一出,众臣大惊失色。 奚行检却毫无惧色,手持利剑眸光清澈从容:“庄青瞿,不管你今日再有何种借口。下官今有要事,必面奏圣上!” 轿上,岚王庄青瞿一脸阴鸷,瞳中寒冷如冰。 拂陵:“奚大人,人尽皆知陛下重伤未愈尚在深宫将养,已下口谕文武百官不得滋扰!” 奚行检冷笑:“此言,只怕前朝褚酣、刘坠之流,亦凿凿如是说!!!” “……” 一句掷地,文武百官更是纷纷面如土色。 岚王他叔真不愧是岚王他叔,什么都敢说! 拔剑都不要紧,这话一出才是彻底没救了。 奚行检口中所谓“褚酣刘坠”,可是赫赫有名前朝把持朝政、遗臭万年的大奸臣。 史书记,奸相褚酣把持超纲,在帝王死后秘不发丧一年有余,导致后来储位之争七王大乱、前朝由盛转衰。而罪宦刘坠只手遮天,更将皇帝幽禁深宫之中数年之久,当时朝中众臣忌惮其权势无人敢言,竟导致北漠大军趁虚而入,中原北方边境被大肆吞没,许多至今沦陷。 可岚王却全然不同。 虽都是摄政权臣,但岚王为国征战数年收复大片失地,功劳显赫。 却被比作千古奸臣,岚王哪还可能轻易放过他? “……” 奚卿棺材买得好,买得妙。 那一刻所有人都道奚卿是死定了,哪怕是岚王亲叔他也死透了,坟头草三丈高。 徐子真甚至已想好明年此时去祭奠好友时,该带几个馒头、什么酒。 此事无法收场。 …… 晨光熹微,岚王:“拂陵。” 拂陵心领神会,眯眼抱起几本折子。 拂陵:“大理寺卿忧心陛下,陛下若知必然十分感动。但此处仍有几份要件,需大理寺卿先行过目。” 奚行检:“你少来这……” 话没说完,被徐子真狠狠踩了一脚:“奚卿,咱们来上朝办事,又不是来吵架闹事!” 他一边接过折子,另一只手一边死命掐奚行俭的屁股。 幸好你是岚王他叔,岚王仍给你几分薄面! 都扔台阶给你下了!快给我下! 奚行俭却仍旧一脸宁死不屈,直到徐子真翻开折子忽然愣住。 一脸不能置信,戳他,又戳他。 奚行俭低下头,只见折子里红色的朱批,熟悉的草书赫然纸上—— “奚卿朕觉得此处大有破绽。” “朕观此建议觉得甚是不错奚卿以为如何?” “朕安好,伤好了许多,这几日食欲旺每天吃七顿。” 奚行检:“……” 徐子真:“……” 奚行检:“……” 徐子真:“……” 岚王冷笑:“看完了?大理寺卿意下如何?” 徐子真:“……咳!呵呵呵呵岚王莫怪,都怨下官昨日得了一坛桂花好酒,邀请奚卿宴饮不慎喝多,害奚卿宿醉未醒,适才许多胡话!” 岚王:“哦?” “即是如此,大理寺卿下次再饮酒,记得多吃两口菜。” 奚行检:“你!” 他一向惯常阴阳怪气别人,何曾被人阴阳怪气过。徐子真赶紧又拼命拽他、掐他、拖他。 岚王:“呵。” 他冷冷放下轿帘,闷闷闭目养神。 心道阿昭,真不愧是你批奏章时一眼相中的国。家。栋。梁。们。 个个跟你一样会蹿会跳! 第10章 第 10 章 同是那日晌午。 京城西市边上大理寺卿奚府,青黑色的屋瓦上盖了一层细细白雪。 水运仪滴答滴答。一名男子坐在轮椅上。 厅内阴然森冷,轮椅边是一口肃穆棺材。距离早朝已过去三个多时辰,没有任何消息回来。 男子闭上眼睛,似又回到昨夜。 奚行检披着睡衣,烛火映着那双灰色双眸坚定。 “即便没有我,大夏尚有徐卿、有荀长、有师律,有当年帝师无数门生满天下,忠义之火永不灭。” “倘若陛下真已遭蒙大难,奚某身为人臣又怎可装聋作哑、苟且偷生。徐卿他……且有老父老母尚需侍奉,而我孤家寡人、刚好一身轻松。” “我站出来,最不会连累任何人。” “岚王无论如何也抄不到我九族,他自己便是我九族。” 正午的钟声咚咚敲响,打断回忆。 奚行检还是迟迟未归。 男子望向身旁的桐木棺椁。大夏的棺材又高又大,三两个人也装得下,与他的故国瀛洲的很是不一样…… 突然门口骚动。 男子:“奚卿!” 他转着轮椅去往门口,门口却并非奚行检。 却也全都面熟——都是奚府多年的仆从杂役。 奚行检因怕犯事连累到他们,前几日已各自发钱将人全部遣散回家。却不成想,这群人此刻竟又都跑了回来。 花匠:“奚大人铁骨铮铮一心为国,身为家奴与有荣焉、不怕牵连!” 管家:“老仆已在奚府干了多少年,势必要照顾到少爷到最后的。” 厨娘:“老太婆我的丈夫儿子都是皇上和青天大老爷奚大人救的,老太婆无以为报,活一天就在奚府做一天糕饼给奚大人吃。” 侍卫:“裴公子都留下来了,我们又怕什么?” 男子:“你们……” “啊啊啊啊快看!奚大人回来了!” “嗷嗷嗷真的!还有徐大人!” “一起下朝回来了!” “啊啊啊奚大人果然没事!我就说怎么来着,青天大老爷吉人有天相没错吧?给钱给钱!” …… 奚府仆人普天同庆。 奚府密室,黑咕隆咚不透风,奚行检亦此刻终于不用再忍着激动:“阿翳你猜的不错,陛下他果真没事!” 徐子真:“何止安在,每天吃七顿!” 三人点烛,小黑屋研究上面一字一句的朱批,奚行检:“不够。” “笔迹可能做假,还得亲眼见到陛下才为放心。” 徐子真:“奚卿你太较真了,你倒是瞧瞧这个?” 他指着奏折上“朕安”两字旁边丑丑的简笔笑脸。 众所周知,他们陛下琴棋书诗酒茶样样精通,就是画画完全不行。 “这么丑的脸,不是陛下亲笔绝对绝画不出来!” …… 皇宫外,昔日忠臣知晓天子没事,如释重负敲锣打鼓过大年。 幽居深宫的皇帝完全没被那喜悦感染到。 皇帝今天甚是无聊。 岚王去上个早朝去了好久,整整一上午都不见人影。弄得皇帝如深宫怨妃一样花式翘首以盼。 爱卿快回来~朕甚百无聊赖。 没有貌美爱卿在身边给朕观瞻鉴赏,朕这一早过得可真·闲! 着实没丁点事做。史书一本没有,奏折又已批完。 宴语凉都后悔昨晚没给自己留几份折子今天批。 皇帝没事做,侍女闻樱也闲着。 小姑娘在角落一边待着命,一边乖兮兮地偷拿出针线,继续戳她未缝完的一只淡黄色的荷包。 皇帝背着手在旁左看看,右看看。荷包上鸳鸯戏图水绣的极好,十分灵动。 闻樱被他盯得极不自在:“陛下……” 宴语凉:“绣得真不错,教教朕?” 闻樱:“……” 闻樱:“啥?” 大夏的古怪深宫秘史,今日也跌宕起伏难以预测。 堂堂锦裕帝说要学绣花。 宴语凉倒是自有道理——他反正都学给人篦头了,也不怕多一样手艺。 古人云,技多不压身。 这样万一将来被岚王流放去到什么光头佛国,梳头吃不开了,还能去天桥底下绣个花维持生计。 唉,落毛的天子实属不易。 皇帝说学绣花,还真撸起袖子就学。 闻樱教是教了,却暗自十分惶恐不安。曾听说过天子荒淫、也听说过木匠皇帝,却闻所未闻天子绣花! 这若是被后世史官知道了,别说皇帝,她这一世清誉也全毁了啊! 到时候还不知会被传成什么妖妃侍女魅惑主上,竟把皇上带坏去做女红针线活??? 宴语凉梳头上手快,针线活也上手快。 不出一个时辰便顺手了,拿针戳戳戳的不亦乐乎。 古人云,狡帝三窟。 他已经想好,他要绣个半拉荷包,再绣个半拉“岚”字。绣好贴身藏着。 这样下次再不小心惹怒岚王被掐脖子,他便可以扭一扭,让贴身荷包掉出来。 到时候岚王看见天子亲手替他绣荷包,如此情真意切,还如何生气得起来? 棒哉,朕甚英明。 不过荷包还是太难绣了,玉络子就简单得多。 干脆朕给岚王打个丑到极致的五彩笼玉络子! 让岚王那么俊美正经的人成天穿戴个奇丑的络子去上朝给群臣看,哈哈哈哈。 …… 岚王整个上午都水逆。 清早遇远房表叔闹事,朝堂中兵部户部又推诿吵架、互不相让。 诸多琐事,忙了好几个时辰累得黑着脸天下朝回来。 楚微宫暖阳透窗,安安静静,皇帝在绣花。 皇帝他在。 绣。花。 一个俊朗的男人叉着两条大长腿山匪大王姿势坐在茶榻上,却拿着针一丝不苟地绣,那画面要多违和有多违和。 岚王不禁头疼,可能是太累出现幻觉了。 “青卿回来了!” 居然不是幻觉,岚王更加头疼。 这是一个喜欢折子的皇帝,迎过来时先接了折子。 还是一个很吵的皇帝。 一边把折子往茶榻上堆,一边不忘叹道身在高位也是不易,日复一日奏折批不完。 但许是他声音实在沉稳好听,又许是他日日精神自带灿烂,全不似前朝奚行检、徐子真等一般斗鸡似的又或者一众老臣成日棺材板脸。 岚王固然头疼,但成日是跟那群无趣之人周旋累了,看见有朝气的人还是心情变好。 皇帝放完折子又跑回岚王面前。 岚王默默地,指尖微微动了动。 宴语凉:“~~~~” 来呀,快活呀。摸朕呀。 观察岚王真有趣。 岚王起初应是想抱他的,却又似是迟疑天子尊驾不容亵渎。 可挣扎着,又自顾自微微懊恼起来,仿佛在说此人反正已是本王掌中之物凭什么我就不能抱! 宴语凉:就是就是,朕瞧你之前几日也没少肆意亵渎朕,继续来呗朕受得住! 朕就喜欢被美人亵渎! 一阵香风,终于他还是给抱住了。 岚王不抱人则已。 一抱起来就不释手。 不止如此还埋头在皇帝肩膀,深吸了一口又一口,续命一般。 ……旁人吸猫你吸朕。 好久好久,真的好久。 宴语凉腿都酸了,但依旧努力坚|挺,尽职尽责乖乖给岚王吸。 毕竟,《君王策》第十条——与欲取之,先得予之。 良久,岚王总算吸完了。宴语凉赶紧的:“爱卿饿了吧,快来用午膳!朕特意让闻樱给御厨传话,备了不少爱卿你喜欢的菜。” “……” “来!青卿你尝尝这个兔子糕,糯唧唧的,你肯定喜欢。” “来来,还有这个栗子酥。” 据传岚王爱吃甜的、糯的。 本来宴语凉不信,这么一个严肃的男人会喜欢又甜又糯的东西? 但再一想,岚王既然都喜欢唐鹤子画的小黄雀……好吧。 “好吃吗?” “好吃爱卿就多吃点。” 皇帝笑容可掬,各种给岚王夹菜。 “青卿喜欢就好,来来来。” “对了青卿啊……青卿答应朕的史书,咳。什么时候拿给朕?” “……” 很好。 殷勤这么半天总算露出狐狸尾巴。 岚王放下筷子森冷看他,结果对面宴皇帝不但不惧,竟还有脸掌心向上:“不能不给,岚王答应过朕的。” 岚王:“何时答应过?” 宴语凉:“答应过的!青卿说过朕猜对就给朕看史书的。可不许抵赖啊,小庄。” 小庄。 岚王浅瞳震动。 “阿昭适才,叫我什么?” “呃,小庄。” 岚王呼吸微促,兀自愣了一会儿。 他那样神情是宴语凉从来没见过的。清浅的双目中浮光闪动,似是陷入重重回忆般透出一丝恍惚、几分青涩与不安。 那神色让宴语凉是既是惊艳,又是不解:“怎、怎么了?小庄不能叫么?” 岚王这才回过神来,缓缓摇头。 “不是,没有。” 他这么说,眼神却分明暗了暗。又捡起筷子匆匆吃了几口。 “阿昭吃饭。” 嘴上说着无事,却自此丢了魂一般只心不在焉喝了一碗汤。 一桌子甜甜糯糯的小点心再也没动。 …… 饭后,岚王说军机还有要事,匆匆要走。 宴语凉:“哎……” 岚王:“什么?” 宴语凉:“没事,爱卿慢走。注意身体,要多休息,多喝茶水,早点回来。” 宴语凉挥挥手,岚王垂眸去了。 宴语凉恨自己无能。 朕明明!适才想说的是“哎岚王你给我等一下,说好的《起居注》呢怎么又糊弄朕了?” 结果,对着那一张俊美如铸的脸,以及略显暗淡疲惫的双瞳,竟生生未能说出口! 唉,朕。 果真是昏庸无能、办事不利、色令智昏,不提也罢。 吃饱犯困。没用皇帝一个人躺床上,适才岚王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深深萦绕在脑海中久久不去。 一句“小庄”而已,朕这又是触到了哪个不该触碰的地方,弄得美人那般落寞神色? 小庄。青瞿。青卿。 朕以前与岚王过去,究竟是怎样的故事! 不行。 朕不甘心,朕不甘心就这么忘了大美人。 不管前尘是好是坏,朕也要想八个点子把一切底朝天地掀出来重见天日! 必须掘地三尺。 朕誓不罢休,说干就干! 第11章 第 11 章 说干就干,所谓有志者事竟成。 锦裕帝就不信他宴昭铆足了劲,能磨不来一本《起居注》! 随后几日皇帝十分淡定,未再提及这事。 只一如寻常白天跟岚王一块儿批批折子喝喝茶、对于各种国家大事充分交换意见。晚上则在龙床上充当皇家枕边吉祥物,陪克己复礼的岚王特别纯洁地睡觉觉。 堂堂一国之君,陪干活陪吃又陪|睡,十分的功能齐全。 简直家有一昭,如有一宝。 这一天天的倒也是十分平安喜乐、稀松如常地过去了。 日子一长,就连小侍从小侍女他们都业已见怪不怪、开始得心应手地伺候起这样的日常来。 怎料,天有不测风云。 皇帝突然间的,肉眼可见地就蔫了、萎靡了。 要知道,锦裕帝自打醒后,还从来没萎靡过。 一直都在龙精虎猛、上蹿下跳地不停搞事情、危险边缘试探,且日日食欲旺盛大吵着朕要吃肉朕要吃肉。 明明太医原说过,他一月内按理不能乱吃。 可禁不住宴语凉嗷嗷喊饿,天天喊饿。 喊得岚王受不了,破例给他又叫了太医来问诊。 老太医在给帝王细细把了脉后,竟也松了口: “这,虽说本该注意忌口,但无论如何天子既然食欲壮,总归能吃是福……看着眼下陛下如此精神想必也无大碍。实在想吃就吃吧,少吃一点没关系。” 有了太医这句话,皇帝如临大赦。 从此每天御膳、一日三餐,饭后水果糕饼、甜点香茶,桌边碗边总能见到真龙天子风卷残云、大吃特吃的身影。 皇帝是真·能吃。 拂陵公公本来还觉得这还挺好的。皇帝天天吃得那么香,感染力十足,弄得就连他家那总让人操心的岚王主子,略微嫌弃地看着他那幸福的吃相都能跟着多吃小半碗。 可这两天,却不知怎么了! 皇帝饭量竟生生减了一半有余。 整个人也看着略显沉默、精神郁卒,就连批奏章时都不似以前认真坐直了,整个人东倒西歪的没气势。 这! 拂陵不禁痛心疾首—— 还指着皇帝长此以往朝气蓬勃,能把岚主子带得也爱说爱笑、心绪纾解呢,结果怎么搞得成天摇头摆尾的陛下反被他家岚主子给带蔫唧了? 老太医扛着药箱又来把脉。 把了半天也检不出什么任何不妥,只得回道:“这,陛下这食欲骤减可能是心情所致。陛下毕竟失忆多日,或许有一些不安心绪郁结于心……” 岚王:“知道了。” 太医走后他坐于床边,长长一袭黑发随着织金玄衣铺陈龙床: “阿昭,是在宫中待得太久,觉得憋闷了是么?” 宴语凉一脸郁卒趴在床上,不说话。 岚王便垂眸伸手,指尖冰凉,摸猫一样抚皇帝的后颈抚了好一会儿。 “阿昭,你好好的,别自顾自就生闷气。” “想要什么,你说。” 这一整个隆冬,除了下雪那日倒是日日都冬光和煦。 此刻照在龙床床帘上,阴影一般落在皇帝棱角分明的脸侧,只听皇帝生无可恋闷闷道:“说出来有什么用?” “朕要什么,反正岚王又不会给。” 他叫了他那么多天的青卿,忽然一声岚王,庄青瞿眸中色变。 却终是压了下去,声音放柔耐心道:“给,阿昭,都给。你要就给。” 皇帝继续闷闷:“骗子。说好的都给,好几日前便说好了给朕看《起居注》的,结果全是糊弄朕,朕的《起居注》呢?” 岚王撸皇帝的手指停了。 “原来如此。原来阿昭还在纠结《起居注》的事。” “还有别的么?阿昭还想要别的什么?一起说了。” 宴语凉摇头。 “真没了?” 宴语凉确定摇头。朕要别的没用,朕就要史书!你给朕拿! 香风拂面,岚王伸手将皇帝身子整个儿从龙床上拖抱起来,俊美的脸上写满了一无奈妥协: “是不是给了阿昭《起居注》,阿昭就能好好吃饭?” “即然如此,那本王……” “本王倒是还知晓另一种法子,也能叫阿昭食欲大开。” “……” 皇帝裂开了。 真的,宴语凉只差没被岚王这话锋一转弯道给甩了个瘸! 心道不好却已迟了,只见岚王一手仍抱着他,另一手则腾了出去。修长手指伸向龙床的内侧暗格。 这—— 不妙不妙不妙很是不妙!朕危! 哗啦。 暗格本就不小,一拉出来还偏生正在阳光所照之处,里面藏着的一堆糕饼、小食、蜜饯被照得雪亮雪亮无处遁形。 宴语凉:“……………………” 岚王:“嗯,真是看着十分不错,有芙蓉樱草糕,豌豆黄,茯苓夹饼,云片饼,蜂蜜花生,五香杏仁、蜜饯瓜条、椰子盏、冰糖核桃、艾窝窝、酥炸腰果、糖酥酪……种类丰富、都还新鲜。” 岚王也学会了报菜名。 芙蓉樱草糕上,有着被人咬了一大口的缺豁。 分明被人没吃完就重新藏了进去的。 宴昭:“………………” 死了死了。 朕死了,死个透。 人赃并获,大写的露馅玩脱现场!!! 岚王一手紧紧揽着皇帝的腰,另一手直接从豁口旁捏了一块下来。放入口中,甜丝丝的又香糯。 他垂眸笑了一声:“阿昭真不愧是阿昭。” “哪怕演苦肉计,也绝不舍得亏待了自己。” 杀。人。诛。心。 宴语凉倒还受得住,旁边云飞樱儿见状则双双魂飞魄散,扑通扑通跪一地:“岚王饶命,这!此事我二人并不知情,真的不知情啊啊啊呜呜呜!” 废话,他二人自然不知情。 皇上蚂蚁搬家套路岚王,又怎么能让岚王的人瞅见端倪? “好了别磕了你俩,吵死!”宴语凉大义凛然道,“青卿,这事确实不关他俩的事,朕一人做事一人当!” 岚王看了他一眼。 “好,既然阿昭都这么说了。” “那本王今日,便教阿昭你一、人、做、事、一、人、当。” …… 一人做事一人当。 岚王挥退侍从侍女。 云飞樱儿退下时,双双冲皇帝投来了无比同情的泪目。 实在是岚王适才掐着天子的腰、哑着嗓子在他耳边低声道“一人做事当时”时,那模样,那声音,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活像是再也压抑不住心底晦涩的欲念打算为所欲为了! 所以到底什么是“一人做事一人当”? 岚王这怕不是真要关上门将陛下生吞活剥、吃干抹净不吐骨头吧? 眼前宫门缓缓关上了。 完了。陛下实惨,实实实惨! 宫外之人各种忧愁担心。 宫内宴语凉,其实反倒还好—— 就,虽然,被当场抓包是有点龙颜扫地。 但这事儿说实在的,从性质上和严重程度来说,同他擅自批奏章那回的作大死根本就不能比。 作死行为岚王最后都能放过他,今日兹事体小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 不值…… 呃。 鸣金擦响。眼前岚王面无表情,又一次从那把拴在龙床一角的佩剑里抽出了利刃。 剑锋雪亮。 宴语凉:“……………………”这。 不是,至于吗!!!! 朕不过偷偷藏了几块糕饼而已! 不是,爱卿!岚王!这就又喊打喊杀了? 刀剑无眼!!! 宴语凉一个没忍住直接失声吼道:“爱卿,一夜夫妻百日恩啊!” 龙吟震天。 院子里飞鸟哗啦啦跑了一片。 那言辞着实惊世骇俗,岚王立在原地都不敢相信。 缓缓的,脸上黑了一层。 然而皇帝居然还没吼完:“真的,岚卿在朕的龙床上也睡过那么多日了,也算是跟朕做过夫妻了,朕就算是藏食败露也罪不至诛吧?爱卿三思,不要一时冲动便随意谋杀亲夫————!” 这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岚王忍了忍,没忍住。 直接提剑大步向着皇帝走来。 这。 宴语凉当机立断,转身就跑。 废话当然得跑。牡丹花下死也绝对没有伸着脖子等死的道理。 寝宫就那么大一点,但不慌!大不了学古代秦王绕柱。 此法有效,当年人家秦王就是这样躲避刺客成功保全性命的! 皇帝左绕右绕、蛇皮走位,岚王缓缓捏紧剑柄。 “……” “………………” 这个人,虽说失了忆,内里性子倒一点没变。 依旧是那个他奉若神明的帝王。 只是偶尔又会突然变得又蠢又皮根本就不像是个人!!! 气得岚王都懒得跟他解释。 他到底哪只眼睛看到他想砍他了?!又嚎什么嚎!嚎的又都是什么些污七八糟的东西?这么会嚎怎么不去金銮殿上嚎,嚎到天下人尽皆知? …… 宴语凉为求保命上蹿下跳。 直到冰凉银白的剑柄“咔”的一声,在他眼前深深没入廊柱。 皇帝高挺的鼻梁险些直接撞上去。 幸而身后一阵清冷幽香,一道劲风将他大力拽入怀里。继而皇帝腰一紧,下巴一凉被人捏住、一抬。 柔软馥郁的触感,岚王煞气扑面,好凶好凶,太凶了就连唇都是冰凉的。 宴语凉:“……” 宴语凉:咦?等下,唇? 等下等下朕得缓缓! 宴语凉:“~~~~~~~”缓好了。真还挺薄的,都咬不到。 但不管怎么说,被砍之前居然有这种好事?那既然美人送上门,那就别怪朕不客气了。 当然要先亲一口牡丹花再死!亲个够本!么么么么么么。 岚王差点没疯。 他彻底低估了某些人的无耻程度。 他以为的惩罚,谁承想狗皇帝居然反客为主还揽着他的腰亲上瘾了!!!! 岚王推了他一下竟然都没推开! 真气笑了。 是,是!都是他错,都是他蠢! 阿昭从来就没蠢过,一直以来都是他蠢!!! 把这种没有心的混账东西奉若神明,成天被气得牙痒痒,然后还不死心想要亲他。 蠢货。疯子。 庄青瞿你就可笑! 可没想到更气人的还在后头。好容易皇帝亲爽了,依依不舍放开他。 “咳,那什么,爱卿咱打个商量可好?亲都亲过了,那什么‘打是亲砍是爱’能不能就省一省?” 说着,还瞟了一眼堑在墙里的宝剑。 …… 岚王丢开狗皇帝。 拔出剑去到寝殿另一侧,“啪”的一声削铁如泥,做他本来想做的事—— 将皇帝寝宫后门门锁斩开。 锦裕帝宴昭楚微宫九进九出。其中天子寝宫是最后一进,后门门锁外面是一方帝王自己的小花园,并不大却很别致,假山花木、曲径通幽,还有一方小水塘。 岚王从院子里拿了两块琉璃砖。 “举着。” 宴语凉:“……???” “阿昭不是喜欢《起居注》么?今日本王亲口念给你听。” “你听好了。” “锦裕十一年元月二十七。锦裕帝多日懒散装病、偷吃甜食。岚王盛怒,罚锦裕帝举砖靠墙站半个时辰。” “挺直,站有站相!” 第12章 第 12 章 天子寝宫,远远大门紧闭。 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陛下他、他怎么样了! 拂陵公公来了,云飞樱儿双双四眼泪汪汪看到救星般:“拂陵公公……呜,太吓人了!” “拂陵公公,您是岚王身边的红人,您去劝劝岚王吧?” 眯眯眼拂陵却丝毫不慌。 反而悠悠然坐下喝起了茶,一身红衣坐于梅花窗下倒也是一片好景色。 但! “拂陵公公,公公啊,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呜呜公公救陛下一命吧?” 拂陵:“吵什么?” “岚主子惯常雷声大雨点小,你们放一百个心。” “主子便是弄死他自己,也弄不死你们陛下。” 话音未落,寝宫隐约传来了皇帝的吼声。 仔细一听,“一日夫|妻百日|恩”?(求婶核联系一下上下文) 拂陵:“看。” 挑眉继续喝茶。 又一会儿,仿佛,隐约地,寝宫里又传来了暧昧的(也许呼吸也是错吧)息声! 樱儿:“???” 云飞:“???” 这下,就连拂陵公公的茶水,都“噗”地喷了一口。 很快,声音(被锁6次可还行)声加剧,带着些喑(佛了。)哑:“啊(恨不得用火星文写文)啊啊”“不|行了真不|行了”“朕真的不行,朕真的不可”。 在外三人:“………………” 云飞捂住樱儿的耳朵:“你女孩子家家的,不能听这个!”(能听的!联系上下文就能听!比清水还清!!) …… 一个时辰过去,寝宫门终于大开。 岚王打横抱着天子走出来。 天子模样已不能看!衣着散乱、俊朗的脸颊一片绯红、咬牙切齿喘(没露脖子!!!)着粗|气额角被汗水全然湿透。 而岚王那边却好整以暇,一身华贵玄衣一丝不乱,腰身直挺着,俊美脸庞冷冷隐含得意。 这! 岚王他……不愧曾是南征北战的镇远大将军。竟把皇帝弄成了那样一滩烂泥,自己却完好无损还抱得动人? 岚王幽幽:“伺候天子沐浴。” 浴室氤氲,雾气缭绕。 岚王亲自伺候皇帝沐浴。 云飞和樱儿伺候在外唯唯诺诺递各种丝瓜布巾,总算听得彻底真切了! 皇帝:“疼疼疼——“酸啊!不行,不行不行,动不了动不了!” “抬不起来了大腿抬不起来了,爱卿别!” 岚王:“别吵,给你按按。” 皇帝:“不要按不要按!爱卿,啊啊~~~~” 岚王:“忍一忍,明日便不酸了。” “……” “……” “阿昭。” “嗯?” “下次还敢?” “敢敢敢……啊啊啊——不不不敢不敢了!但朕答应爱卿一件事爱卿也要答应朕一件事朕要爱卿答应下次别用那么大的劲儿了爱卿你敢答应么?!” 云飞樱儿双双默然不语。 远在千里的爹啊,娘啊。你们可知,孩儿在大夏皇宫里当差实属不易。 听闻家乡的亲人们还总觉得孩儿在京城里过得可好了,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儿。 可真实说给你们听,你们会信吗? 别说你们了,孩儿在现场也都自戳双目不想信啊。 浴室内,又出来皇帝的哀嚎:“嗷嗷嗷嗷!腰!腰酸!断了,爱卿,轻点!” 进宫之前,谁能想到原来小话本上皇帝成天以色侍摄政王的事儿竟然能是真的?! 外头的父老乡亲们都道皇帝肯定是每天捧着白面窝窝头吃饭,下地干活用金锄头的。给他们十个脑袋也猜不到原来皇帝竟也如此之身不由己吧! 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 唉。真太不易了。 …… 宴语凉半死不活靠在浴桶,叫一个后悔。 宴昭,你要记下今日这个教训! 人生果然还是不能件件事都往死里随便作的! 如果能重来。 如果能重来,皇上至少至少会把那一暗格的食物换个更稳妥的地方藏。 又或者,别去吼那一嗓子的“一日夫妻百日恩”。 再不济,哪怕被罚站时少腆着脸雄辩两句也好啊? 以上种种,他一样都没做到。 后果很严重。 适才一个时辰里,岚王亲自教导他“大夏梧桐军复健术”,片刻不歇。 那复健术是专供战场中受伤士兵在伤愈能起床后用的。若能每天勤修此术,有助强健体魄更早恢复健康。 于是乎。 镇远大将军出身、南征北战过的岚王,强迫皇帝举琉璃瓦深蹲、把皇帝摁床上抬腿、扭腰,拽胳膊拽腿拉伸,就这么生生练了一个时辰! 宴语凉一套动作累得半死,起初只顾着气喘吁吁也没劲儿多想。 直到洗完了,岚王抱着他回寝殿,终于看见小侍女小侍从们深深怜爱的眼神! 宴语凉:“……” 宴语凉:“………………” 等一下。 朕适才在浴室里,都嗷嗷鬼叫了些什么? 在下人眼里,那究竟是一国之君撸砖锻炼累成那狗样,还是一国之君以色侍岚王被|干了个惨??? 不慌!或许还能补救一下。 宴语凉:“青卿,放朕下来。” 岚王:“不。” 宴语凉:“………………” 岚王:“腰还疼不疼?明日我们继续。” 小侍女默默低头跟着,同情得都快垂泪了。 锦裕帝风评被害!!!! 回龙床趴着,宴语凉心想哪怕是为了列祖列宗的清誉他也要澄清一番。 小侍女闻樱过来,皇帝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朕,并不曾……” 你可千万别出去跟你的小姐妹们胡说,到时候整个皇宫女眷全道朕被岚王酱酱酿酿,朕岂不真成了小话本上面那个狗皇帝? 闻樱含泪打断他:“呜呜呜陛下,擦一下这个润唇油吧,陛下的嘴都被亲肿了。” 宴语凉当场脑梗。 朕!这不是“被”亲肿的,是朕主动临幸美人! 话说你那是什么笃定朕被人占了便宜的同情眼神? 还有,岚王的薄唇为什么就没有肿??? …… 皇帝清誉,随风而逝。 岚王却似乎心情不错。 就连在茶榻悠悠批个奏折,脸色都比平日好看许多。 也不冷着脸把狗屁不通的奏折摔地上了,甚至还能露出一抹轻飘飘的嘲讽。 宴语凉磨蹭了一会,下床。 朕,丢了面子。不能再丢里子。 宴语凉在茶榻对面坐下,换了几个姿势才勉强找到一个大腿根儿不疼的坐姿。咬牙拿了一本奏章就跟岚王相对着批起来。 岚王:“不疼了?” 宴语凉:“朕,身残志坚!” 楚微宫盛景,摄政王与傀儡皇帝面对批奏章。 黄昏时批完了,宴语凉:“嚯,朕比爱卿还多批了不少!” 岚王不语,只从宴语凉那堆折子中掀出来两片夹在其中垫着的琉璃瓦。 岚王觑他:“有趣?” “青卿嘴上说朕无趣,却还不是笑了。” 岚王脸一黑,不理他,扯被拽住的袖子。 但狗皇帝哪有那么好打发?手指一勾一勾爬上来,攀上他的指尖酥酥麻麻。 “青卿,之前确实是朕不对。” “不该那般不光明磊落,是朕错了。” “咳,那既然错了,朕便光明正大再跟青卿提一回。青卿,《起居注》就拿给朕看看呗?朕就看一眼,看完便完璧归赵。” “青卿……” “朕也不是有意要为难你,可青卿也替朕想想。” “朕什么都不记得了,自是深感不安。” “自打醒来,一直都惶惶不可终日,不知如何自处。” 岚王:“……” 岚王:“宴昭,你又演。” 宴语凉深感敬佩!!! 这人,真不愧是能把朕给金屋藏帝的男人。朕肚子里的蛔虫有几根都被他摸透了一样! 但他努力稳住表情,继续真诚:“没演。” 岚王不说话,一双浅眸审视着他。 皇帝:“青卿,朕这次真的没说谎。” “青卿不要生气了好不好?笑一笑,其实青卿笑起来很好看的,别总那么严肃。” “青卿……” “青卿总说朕只记得旁人,不记得你,其实, 朕还是记得一些青卿的事情的。” “比如,青卿喜欢唐鹤子的画,喜欢吃又甜又糯的糕点,还有……” 寝宫一片安静。 岚王脸上虽冰冷一片,却是认真在听,眼中浮光微动。 “……”宴语凉一下来劲了。 他虽本是存着讨好的心,想跟岚王说些好听的软磨硬泡。可此刻不却同了! 岚王眼里的浮光是真的很美,让人心醉。 弄得昏君一时再不想别的,只想要说出点什么东西博岚王一笑。 “青卿,朕还记得……” 乐极生悲。 宴语凉想得拼命,轰然迎来一阵剧烈刺骨的头痛。 “呜——” 他闷哼一声,眼眶火烧一样,一头栽进岚王怀里。 岚王:“阿昭!” “阿昭你怎么了?阿昭!” “够了,阿昭!别再想了,阿昭,阿昭!” 岚王将他紧紧拥入怀中,吼着传太医。 宴语凉疼得气若游丝中,莫名想起之前某日,他躺在茶榻上套闻樱和云飞的话。 那两人胆小谨慎,一般套不出来什么,那日却让他给得了逞。 “哎,问你们啊,朕身为一国之君,于岚王之外还有几个别的后妃子嗣啊?” 两人吓坏了:“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陛下身边自始至终就只有岚王一人!不曾有其他,岚王亦是一样!” 不曾有其他。 可要知道,他毕竟二十八了。 身为帝王却不曾纳一个后妃,是为了谁。 那既然他与岚王只有彼此…… 岂不是很相爱,又何以至此。 宴语凉又痛又晕,想不下去了。整个人如风浪中的一叶扁舟。 太医来了忙前忙后。 其间,岚王就一直紧紧抱着他。哄他、安抚他,轻吻他的额角。 …… 好容易,疼痛渐远。 岚王:“拂陵,去煮一碗参汤来。” “慢着。阿昭不喜苦,记得多拿几颗饴糖。” 淡淡幽香中,宴语凉终于不疼了,却反而懒懒再不愿去想那些乱七八糟。 一碗参汤,岚王都怕他被苦着。 他还要什么。 宴语凉虽不记得自己的前尘,却还记得读过的一大堆史书。 一国之君,万人之上。 在寻常人想来,肯定后宫佳丽三千不愁钱花,那叫一个人上人的快乐。 却真未必。 百姓有百姓苦,帝王家有帝王家的难。 一个皇子想要坐上那万中无一的位置,要多么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多少刀光剑影九死一生才能达成。 最伤心的是,坐上帝位并非故事的结局。 百官制约,权臣辖制、身不由己、受气、无奈、无法信任任何人,杀兄弟杀老婆杀儿子杀爱人的比比皆是。 小话本之所以能成人人爱看的小话本,是因为皇帝开开心心被人咸鱼包养,绝对不能算是个坏结局。 “阿昭。” “阿昭,还疼不疼?” 岚王一声唤,宴语凉回过神来。 他摇了摇头。岚王不语,只把他抱紧了。 半晌。“……给你看。” “起居注,史书,阿昭想看的,都给你看。阿昭不要逼自己,太医说你不能过度思虑。” “……” “阿昭,是我不好。”岚王声音微哑。 “阿昭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却全然不顾你的心情,步步紧逼。” “是我错,都给你看。” “……” 宴语凉沉默着。 他刚说想干脆咸鱼躺平,给岚王养一辈子算了,这,万万没想到,峰回路转! 居然,成了? 踏破铁鞋不给看,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13章 第 13 章 岚王言而有信。 说给史书,真给史书。 隔日清早,岚王早朝还未归,沉沉睡懒觉的皇帝就被纷繁的脚步声吵醒。 一帮盔甲卫兵搬着各种各样的书籍进入皇帝寝宫。 金色的封面,是《宴氏大夏编年史》。 蓝色的封面,是《前朝春秋》。 青色的封面,是《忠臣传》与《武将传》。 红色的封面,是《烈女传》与《大夏诰命夫人名录》。 宴语凉一时喜不自胜。 “爱卿们辛苦!爱卿们要不要坐下来喝口茶?” 然而可想而知,搬书进来的守军自然也都是岚王的人。明显军法严明、训练有素,对皇帝的搭讪目不斜视、置若罔闻。 宴语凉:“……”无人理睬,龙颜何在。 守军走后宫门果不其然又重新落了锁。 宴语凉早已淡定,问闻樱要了一杯青梅茶,便顺着书脊梁认真查找。 成堆史书,从开国乾元太|祖朝代到文帝武帝到他父亲宣明帝,历朝历代整整齐齐。 然而比起大夏祖辈历代史,宴语凉更关心的自然还是自己的历史。 《起居注》、《起居注》…… 朕的《起居注》在何方? 啊,有了,在这! “锦裕三年四月初三。帝与骠骑将军赏花游玩。夜,将军宿于帝楚微宫。” 锦裕三年,宴语凉二十一岁。 那年庄青瞿尚未封岚王,还是“骠骑大将军庄青瞿”。 年纪轻轻的骠骑大将军,那时已经学坏,成日夜宿帝宫。 “锦裕四年二月十二。” “骠骑将军大破瀛洲北征归来,宴饮,将军受帝封赏,夜宿于帝楚微宫……” “锦裕七年十月十日。” “帝与岚王商议国事,夜晚共赴汤泉。夜宿汤泉宫。” “……” “帝赐岚王金千两,和田玉十块,东海珍珠一斛,红玛瑙一箱。岚王夜宿帝宫。” “帝赐岚王锦绣内衬宝衣。岚王夜宿帝宫。” “帝赐岚王烧花鸭。岚王夜宿帝宫。” “……” 起居注满满十余本,宴语凉哗哗翻得飞快,皇帝这十年的起居总结下来三行字就可以高度概括—— 但凡岚王在宫中,皇帝一定同岚王睡。 但凡岚王不在宫中打仗去了,皇帝便洁身自好、独守空闺。 经常还写写信给岚王抒发一下思念之情。 “……” 嚯。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后宫佳丽三千人,皇上偏偏独宠摄政王一个。虽然摄政王说了要雨露均沾,可是皇帝偏~不~听~呐! 真就这么个独宠的频率,若换成是个身娇体柔的美人都该儿女忽成行了。 十几本《起居注》,君臣缠绵、眼见着黏糊甜蜜。 只有一个问题—— 这十几本书。 全部。 墨迹未干。 “……”宴语凉保持围笑。 别的史书都墨迹正常,有的年代已久甚至书页都少许泛黄。单单《起居注》每一本!都是新抄的!连字迹都不一样,不忍直视。 皇帝翻了翻封皮,封皮上大咧咧写着“编年起居注”。 呵,倒是不错! 确实是一堆“编”年起居注。 …… 宴语凉顺了顺气,努力视若无睹。 并安慰自己,这几本书也许是被火焚烧后刚好重抄,恰巧墨迹未干而已。 但不幸,他十分清楚地记得大夏史馆规矩! 就算起居注原本真在几个月前大火“被烧了”,副本也该早早重抄妥当。皇家重史不是儿戏,绝不可能拖到今日再匆忙现抄。 皇帝默默,把青梅茶喝到见底。 又从杯底拈起青梅,啊呜咬了一口。 这梅子,不但青色的特别莹润好看,滋味也酸酸甜甜的。像岚王。 唉……岚王绝美。不管俊美肃穆时,又或者困倦可爱时,就连压抑生气和沉默寂寥的模样,都让人放不下。 宴语凉从第一次瞧见岚王,就心旌动摇。 但凡,岚王能不是个囚禁了他的摄政权臣。 但凡岚王能稍稍真诚一点,不要变着法子与他斗智斗勇!!! 宴语凉后悔了。 他就该认栽,咸鱼躺平。 搞什么一直要一直要看那劳什子的《起居注》? 如今好了,自己给自己找事。 拿着这狗啃一样的假起居注,宴语凉思绪万千。 是,岚王那么多的委屈寂寥,红着眼说宴昭你别再骗我,宴昭你根本没有心。 可若是真有那么的委屈,怎么连《起居注》原版都不敢给朕看??? 此事有诈。 必然有诈。 …… 宴语凉是万万没想到,人生在世,近墨者黑。 当晚岚王回宫,面对他“墨迹未干”的质询时,竟然将他“朕坦坦荡荡”的专属无赖技巧学了个十成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岚王:“阿昭你听我说,《起居注》确是新抄。” “本子虽是新抄,内容却并非作假。” 宴语凉:“……” “真的。我此生一次也不曾欺骗过阿昭,阿昭信我,好不好?” 岚王端方严肃,清眸真诚。 宴语凉看得眼一花心一动,险些脱口而出了个“好”。 然而不可! 他掐了一把自己大腿。 但凡史馆能稍微不那么糊弄,但凡能拿几本墨迹干了的假起居注来。 凡拿假起居注来的时候顺手给朕带两壶青梅酒,朕也不至如此清醒! …… 宴语凉是万万没想到,手握假书证据确凿,他最后竟。还。能。输。 道高一尺,魔高一百百百丈。 岚王的身子晃了晃:“阿昭,你……不信我?” “为什么。” “阿昭,你说你失忆了,我信。阿昭无论说什么我都愿意信。却没想到,阿昭半点也不肯信我。” “……” 宴语凉直接窒息了。 甚至不得不狠狠地掐自己手心,用那一点点微痛去抵御胸口一瞬间涌上来的心疼。 完。 他是真的完。透心凉的完。 就,明知有诈啊啊!!! 居然在明知有诈的情况下,却仅是岚王的一抹受伤之色,就让他恨不能赶紧去抱一抱他美人好好哄哄他! 可被糊弄的人其实是他啊??? 真色令智昏到被人卖了还想巴巴给人数钱?就问这还有天理吗?! …… 一个时辰后,烛火摇动。 楚微宫名画——打工摄政王与打工傀儡皇帝茶榻对坐批折。 一个俊美如铸天人之姿,一个倒也尚算帅气不凡。 宴语凉一边批折子一边暗自握拳,朕可以,朕撑住了。 朕最终也未去哄岚王,朕尚算头脑清醒不会轻易便为美色所惑! ……朕装的,朕哄了。 朕适才昧着良心抱了岚王、哄了岚王,还跟岚王说了朕错了、朕信他。 哄了许久,岚王才闷闷的说他不生气。 唉。 古人云,天理昭昭。 可谁成想宴昭宴昭,不见昭昭! 狗皇帝在美人面前如此卑微,甚至不惜黑白颠倒。 罢了罢了,国家大事要紧。 宴语凉低头好好工作。 前几日洛水水患胡璐的折子已经抄送几百份,快马加鞭发到各地。 后续是各地效仿收效奇佳,今日收到了一堆彩虹马屁。 但其实真不用大吹特吹,一堆溢美之词问安之词,批得宴语凉头都大。 胡璐治水有方,本人自然也得到了升迁工部的调令。 虽说胡璐本人目前奋斗在治水前线尚且无法离岗,但水患一除,便立刻会赴京上任。 这胡爱卿也可爱得很。 收到升迁嘉奖一个高兴,又刷刷寄来了七八份文书。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灌溉田渠、水车改造、改良钟表、如何令棉花与水稻增产…… 真·什么都会,高手在民间。 绝了。 宴语凉觉得,等开春以后这位多才多艺的胡爱卿进京上任,他必须寻到个机会,与其秉烛长谈一番! 好歹问问胡爱卿师承何处,为何如此聪明伶俐、什么都会。 朕也想学。 就不知道岚王愿不愿意给他这傀儡皇帝出门面见臣子的机会? …… 对面,岚王亦在烛火下垂眸埋头认真批折子。 俊美不凡,令人赏心悦目。 宴语凉一边欣赏那神仙美色,一边心里晕乎乎地想着,指不定岚王到时是肯让朕见胡爱卿的。 实在不行,朕磨磨他。 他纵着朕,一定肯的。 狗昏君果然疯球。 才被岚王拿假起居注骗完,转头竟还是无条件相信他!!! 罢了罢了。 宴语凉也懒得再挣扎了。 干脆就当他失忆前,跟摄政王过的就是《起居注》里那十来年花前月下的神仙日子算了! 而且。 而且仔细想想,真的,他与岚王花好月圆又有什么不合理?! 他,英俊潇洒好皇帝,勤政爱民、书法漂亮。 而岚王,会批奏折会打仗,天纵英才、世间绝色。 这分明就是郎才帝貌天生一对,携手江山又哪里有问题了? “阿昭。” “阿昭!” “发呆时不准咬笔。” 宴语凉一怔,回过神。 “你以前就喜欢乱咬。” “竹笔杆、后来的象牙笔杆、金笔杆,哪样都能给你咬出压印来,想当初咱们一起念书的时候……” 他忽然的,不说了。 烛火下,宴语凉心里一动,马上目光明亮拉住岚王衣角。 “岚岚,说啊。当初咱们在一起念书时,怎么了?” “……” “……” 岚王:“岚岚?” 宴语凉:“嗯嗯,岚岚快说,当年岚岚跟朕说念书时怎么了?” 岚王:“岚岚?” 宴语凉:“哦……青瞿,青卿,小庄,岚岚。岚岚喜欢这个新昵称么?” 岚王手里笔杆差点没折。 某人却嬉皮笑脸,晃他,央着他说。 实属肆无忌惮。 “……” “念书时,你也如今一样,也是成日里满口胡言、没个正型。” “是是,朕没正形。”果然,宴语凉那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岚岚,再多说一点。” 你再喊岚岚!岚王脸黑透了。 咬牙不理,却架不住龙爪一下下勾他袖子尖尖,痒痒的。 真的,这辈子遇上个这样的冤家就离谱。 “有什么可说!就是说,无非也就是你当年是如何皮、是如何蠢!” “朕要听!” “蠢也要听!” “你——” 夜深。 楚微宫的烛火通明,宴语凉托着腮一脸投入听故事。 第14章 第 14 章 岚王:“你读书时顽劣成性,成日爬高上低,不是在树上便是偷去骑马。” 嗯,由此可证,朕年少时曾飞檐走壁、武艺超群。 岚王:“不喜听讲、又不爱背书,太傅说你两句你便反污太傅迂腐。考试时腆着脸去抄旁人答卷,偷奸耍滑倒是从来不会垫底。” 嘻。由此可证,朕头脑聪明懂得变通,又擅假以物。 岚王:“可有时偏又榆木脑袋!每次与三皇子一起惹怒太傅挨太傅罚跪太庙,都是只你一个人在那傻傻跪满半个时辰。” 哦。由此可证,朕少年时诚信老实,又敬重师长。 “每次出宫都一定要去东市西市逛几个时辰,买许多不成体统的话本藏在袖子里,沿途所有的粮价、菜价、胭脂水粉、狗皮膏药但凡能见着的全要去看去摸、询一番价,商贩天南地北聊家常,你又不买!” 看看!朕小小年纪已知关心宫外民生,体察入微,一个多么好的帝王胚子。 十项全能好皇帝,爱民如子宴语凉。 怪不得俊美优秀岚王也要被朕倾倒。 时至午夜。 今日天子卧榻之畔也有权臣安睡。 可见,那墨迹未干的假《起居注》就算再糊弄,至少有一句是真的——岚王确实喜欢“夜宿帝宫”! 无妨,宿宿更健康。 难道狗皇帝就不喜欢权臣留宿吗?狗皇帝已经喜欢得都没有脑袋了。 美人在侧,又好看又香,半夜醒来吸一口都能做个好梦。舒坦。 “爱卿,爱卿过来点?” 近来深夜,皇帝越发肆无忌惮。 岚王尚每日克己复礼睡在床边边上,皇帝倒是学会了往人家那边蹭,满脑子的“芳泽在畔,朕要一亲芳泽”。 这几日,常是一张龙床半张空着,另外半张则挤得不行。 皇帝四仰八叉肆无忌惮,岚王只差半寸就要被挤下床。 今日又是如此,岚王:“快睡别闹!” 宴语凉不听,反而又挤他。 岚王:“阿昭,你伤未痊愈,万一睡熟时被我压到……” 宴语凉:“可岚岚平时对朕摸来抱去的,也并未怕压坏了着朕。” 黑暗中,宴语凉都能想象岚王此刻的憋闷。 一如当年他养母鸢贵妃宫里那只一戳就炸毛的猫。 他逗完开心了,哈哈一声,又赶紧伸手去讨好,指尖蹭啊蹭。 岚王拂开他。 几番抗拒后,最终是十指紧扣。 宴语凉:哎嘿嘿嘿。 看,朕果然俊逸潇洒招人喜欢,美人再怎么生气也拿朕毫无办法。 开心,满意,睡了! 睡。 睡。 睡。 都迷迷糊糊快过去了,突然一丝矫情,宴语凉又醒了。 唉。 真的,他真宁可自己干脆笨一点、真昏君一点,傻唧唧的好骗。被权臣舒舒服服骗一辈子就完了。 却为什么偏生不是那样? 冬夜暖融,美人在侧,一切和和美美。 那么好的场景,却压不住心底一个清晰的声音。 宴昭啊宴昭,《起居注》糊弄成那样,你真就视而不见了? 宴语凉:“……” 他其实,混成这狗样,要求并不高。 也不需要人生多么真实。 可如若“夜宿帝宫”、“纸短情长”都能是假,别的东西也一样可以是假。 比如,他对你的种种纵容,无奈悲愤、隐忍心疼。 时至月末,月色熹微。 宴语凉终于没忍住,戳戳身边:“青卿,睡了么?” 庄青瞿本就浅眠,狭长凤目微微睁开。 “青卿。” “过去的事,青卿真就……不能与朕坦诚相待么?” “……” “朕知道,或许朕失忆前确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让青卿心里怪朕、怨朕了。” “但青瞿,朕真的很想知道当年到底怎么了,朕究竟做错过什么。青卿若肯告诉朕,朕都愿去改。” “……” “青卿。” “朕要怎么说……” “实在不行,青卿再编一个说得通、过得去的缘由也行,骗骗朕,朕也认了。” 这话说得言辞卑微。 可宴语凉此刻的内心非但不卑微,反倒是万分真诚、清明坦然。 岚王有心隐瞒,前尘真相未必多美好。他未必一定非得给自己找不痛快。 只是,他得要岚王重新给他一个故事。 岚王聪明,按说编个故事骗骗他又不难。只要别像这个一样全然说不过去、糊弄得那么明显。 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纠结。 此后,两人心照不宣。 他安心一辈子做他的假皇帝真摄政王夫,沉迷岚王美色、醉卧美人膝,也没什么不好。 宴语凉在黑暗中,目光清明。 他想岚王这般玲珑心肝、聪明剔透,不会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皇帝已妥协得不能再妥协,岚王没道理不答应。 却未料,岚王突然就疯了。 黑暗中,一阵天旋地转,冷香倾轧。 岚王声音涩然低哑,濒临崩溃一般:“我已说过多少次……我从来不曾骗你,我这一生从来没有一次骗过你!” “阿昭,你是亲口说你信了的,君无戏言!” “如今这又算什么?” “宴昭,我究竟,究竟做错了什么?” “到底还要我怎么证明?到底我应该做什么你才可能会相信我,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 宴语凉彻底懵了。 扑面而来的戾气与伤心。一时间,他仿佛回到了刚醒来的那一天,唇齿干涩:“青卿……” “别那样叫我!” “都是假的。我受不起。” “阿昭说你全忘了,什么都忘了。我虽几近心死,却告诉自己这样也好。至少你还活着,□□不了重头来过……” “罢了,着实可笑。怪我执迷不悟、怪我一直以来痴心妄想。” “是我不该,是我不配。” …… …… 一切发生得太快。 等到宴语凉彻底回过神时,岚王已经离开了,就连那冷冷的余香都散去殆尽。 楚微宫门重新重重落了锁,他正一个人正孤零零站在沉沉的门扉边。 冬夜的地砖好凉,冰寒刺骨。 云飞樱儿:“陛下这样不行!会冻着的,快穿上鞋!” 地上是凉。 可适才岚王离开时,也是一身单衣。 傍晚的时候下了雪,此刻外面又是极□□的风雪,他身上那么单薄,也没有伞。 宫门紧闭,万籁俱寂,只有门外□□雪森嚎的呼啸声与门缝里透出丝丝森冷。 侍从侍女怎么劝,宴语凉始终不情愿走。 他总有个错觉。 似乎只要他在这站着,站一会儿,一会儿岚王就又会回来了。 但这想法果然只能是错觉,适才岚王的声音沙哑,已带着几近血腥味的苦涩。 宴语凉不傻。 当年鸢妃的猫再喜欢粘着他,可一次他不小心踩着了喵咪尾巴,小家伙也气得半个月没再理他。 何况一个□□活人。 越是宠溺纵容,真心以待。真的痛了越是会记得清楚透彻。 伤了心,又哪儿还能那么容易再轻易回头。 …… 宴语凉回到了龙床上。 脚趾依旧冰凉,脑子乱成一团糊糊。 下意识摆弄起了无名指上那枚红色的戒指。 很多日前岚王从食指取下,换而给他戴上的。 云飞樱儿急急忙忙,又是送暖炉又是打热水,在耳边嗡嗡吵得很。 宴语凉:“你们两个,能不能跟朕说句实话,朕与岚王当年到底……” 一时万籁俱寂。 半晌,小侍卫才硬着头皮:“启禀主子、主子与岚王君臣十数年,乃天作之合、相互扶持的一代君、君圣臣贤!之前陛下受伤重病时岚王一直代政,举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宴语凉:“除了这些,你们真就不会再说些别的?” “都已经这样了,还不替你们岚主子说两句话?他受了天□□的委屈,你们替他骂朕两句就那么难?!” 两个没用东西马上就又双双跪下了。 罢了,朽木不可雕。 宴语凉挥挥手让他们退下,自己一头栽回软蓬蓬的龙枕里。 …… 狗皇帝颓废了一炷香的时间。 颓废不是宴语凉的性格,很快赤着足又跑回了宫门口。 啪啪啪地拍。 “开门,你们给朕开门!” □□雪天冷,外头守军正聚在外头烤火,自然全听见了皇帝扯着嗓子在里面嚎。 岚王的“乌衣卫”个个训练有素,自是皇帝一切吵闹置若罔闻。 可谁成想,今日皇帝不同以往。 “爱卿——朕真的错了——!!!” “爱卿!青卿!朕真的错——了——” 起初倒还好,越嚎却越不对劲。 最后嚎得守卫们一个个满脸通红,都不敢看自己同僚。 这,皇帝适才,都说了啥? 是说了,只要岚王能消气,皇帝便要、要娶岚王做……做一国之母?从此独宠岚王一个?要八抬□□轿十里红妆?母仪天下? 听错了听错了,肯定是听错了。 宴语凉今日是彻底不要脸了。 还记得上次“一日夫妻百日恩”,气得岚王说阿昭你有本事嚎有种上金銮殿嚎。 一语成谶。 今日若不是风雪太□□,宴语凉真自信他能嚎得整个紫禁城都能听见。 还要什么脸? 反正他也明明白白二十八岁半个老婆没娶,就不相信他跟岚王那点破事,文武百官心瞎眼瘸真不知道! 那既然人尽皆知…… 狗皇帝做错了事,死不要脸雪夜花式哀嚎哄准皇后求原谅又有什么不对? 宴语凉一直嚎到声嘶力竭。 …… 事到如今,已无什么谁骗谁,更无论谁占不占理。 宴语凉闭上眼睛就只有岚王嘶哑声音里的隐忍绝望,一想就心口又酸又疼。 这次不同以往,岚王只怕真被他给气疯了。 回点绛宫以后,会不会躲着人红着眼咬牙掉眼泪? 完了完了。 不想还罢,一想更窒息。 …… 宴语凉嚎的那些乱七八糟,但凡是个人听了,都不可能忍得住不去回禀岚王。 宴语凉等着岚王冲过来收拾他。 美人骂他一顿掐他一回,也总比一个人黯然神伤弄坏了身子要好。 又想起拂陵说过,岚王身子本就不太好。 更更更窒息了! 真伤了身体怎么办?狗皇帝。昏君。死不足惜。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岚王迟迟不来。 都快要破晓了,宴语凉等不下去,就在忍不住跑到宫门口正打算再嚎一次的时候,宫门门锁终于响动! 宴语凉:“爱卿!!!!” “爱卿,都是朕的错,爱……” 来的人却不是岚王,而是岚王的贴身红衣太监拂陵。 有他也是好的! 宴语凉赶紧的:“拂陵公公!” “拂陵公公,昨夜朕说的一些话本是词不达意,做不得数!!!岚王一定要容朕好好解释,千万别气坏了!” 拂陵:“陛下莫急。” “岚王是临时公事繁忙被绊住了,才差奴才过来让陛下先睡、勿添忧心。” 宴语凉:“……” 宴语凉:“啊?” 拂陵恭恭敬敬,垂眸行礼:“此是岚王原话。陛下即便信不过我家主子,但拂陵身为奴才下人并不敢斗胆欺君。” 这话听着很是诛心。 宴语凉喃喃:“好,好,爱卿没生气就好……” “那公公回去一定跟记得跟爱卿说,注意身体,别太累。” “折子太多就拿过来,朕来批。” “朕是真的……知道错了!待会下朝,朕备齐岚王爱吃的小菜,跟他认真赔不是!” “还有……” 拂陵:“奴才斗胆,陛下可是真心想知当年往事?” 宴语凉一愣。 “公公!公公愿意告知朕?” 拂陵垂眸转了转手中拂尘:“如若陛下不嫌弃,拂陵知无不言。” 宴语凉:“……” “自然想!!!朕想知道!公公请说!” “公公您坐,坐下慢慢说!来人给公公上茶!” 第15章 第 15 章 冬日清晨,晨光熹微。 皇帝打足了二十分精神,认认真真听拂陵公公说。 要说前尘,不得不先提大夏历史。 泱泱中原大夏建朝三百年,曾经一度十分强盛、万国来朝。 只可惜在两百年前武帝的登顶辉煌之后,便由盛转衰开始走下坡路。 先是连年征战耗损国库,又是褚酣刘坠等奸臣乱国,逐渐动乱,积贫积弱,后又经北方沦陷、大片疆土丧失。 待到宴语凉的父亲宣明帝继位时,曾经一度的锦绣大夏已只剩南边的半壁江山、摇摇欲坠。 先皇宣明帝一共生有四子。 大皇子宴紫城为邻国北漠嫁入的马背皇后罗歇公主所出,是为嫡子和太子。 三皇子晏殊宁与四皇子宴落英则为受宠的大夏开国功勋世家女郁鸢皇贵妃所出,也都高贵不凡。 四位皇子中,只有二皇子宴语凉生母是一位身份卑贱、寂寂无名的下等宫女。 那宫女死得早,宴语凉便被郁鸢贵妃收养。 说是收养,但其实贵妃也只把二皇子看作她那年龄相仿的宝贝儿子三皇子的陪读与仆从,成日呼来喝去、随意差遣。 二皇子无依无靠,从小吃穿用度、住行封赏,都远没有其他皇子气派,自也不被任何人放在眼里。 数年寒暑,诸位皇子逐渐长大。 太子与三皇子开始明争暗斗,二皇子依旧无人在意。 太子按说为皇后嫡出,身后又有邻国北漠支持,地位本该稳固。 可惜为人骄横放纵、名声颇差,远不如三皇子才学雅度、知书达理。 这些众臣都看在眼里,加之三皇子生母娘家在国内也算根基深厚,自有不少人偷偷倒向三皇子一边。 一时间,两位皇子势同水火、诸多事端。 就这么斗了几年。 却谁也没想到,最终继承了大统之人,却是那无人在意的二皇子。 据《大夏锦裕纪》的记载,大皇子骄横乖张、无才失德,三皇子虽才学出众,却纵情诗乐,本就都不是明君人选。 偏偏两方势力又各不相让、矛盾激化,最后酿成太子一时冲动放火烧死三皇子的惨剧。 事发之后,太子为千夫所指、亦被废黜。 一共四位皇子,死了一个,废了一个,彼时四皇子又年纪尚小且体弱多病。 一时无人可选。 大夏天子之位这才由毫无存在感二皇子捡到了便宜。 拂陵:“但说是捡来……” 世上又哪真有容易的皇位好捡? “实则陛下登临帝位,本就因为诸位皇子中只有陛下一人心系天下民生疾苦,又巨才学谋略与青云之志、愿带我大夏励精图治、重回昔日荣耀。” “事实也证明,陛下继位十载,政绩斐然。” “收复失地、安顿边境,且行减免税负、广惠于民之实,又加用人唯贤、政治清明,天下无不称道天子圣明。” “至于岚主他……” “岚主本是先帝朝太尉独子,十岁那年便作为皇子伴读常住宫中。在陛下还是二皇子时就常伴陛下左右,感情甚笃。” “后来,陛下进位之路,庄家也立下过汗马功劳。” …… 拂陵说的这些事,在本朝世家列传里也有记载呼应。 宴语凉才翻过世家列传,列传只寥寥数语,便记录了“岚王庄青瞿”半生功绩—— “宣明朝太尉庄薪火之子庄戬,自幼聪敏好学,十岁入宫伴读,常侍锦裕帝左右。” “后帝登基,庄戬政绩斐然、能征善战,颇得帝宠。一路平步青云,由御前侍卫至中书令再官至骠骑大将军、勤绩侯。后又攻打越陆瀛洲、收复燕云,更由帝亲御赐“岚”字,封岚王。” 大夏开国三百年,从未封过异姓王。 就连当年跟着太|祖爷打天下的赫赫功臣,也都只是封侯拜相。 岚王庄青瞿,是大夏朝破天荒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异姓王,可见隆宠圣眷。 可是。 “既然当年朕对青瞿盛宠,却又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 拂陵叹了口气。 “还能为何。” “陛下与岚王二人两小无猜、多年的情分,年少时又一直亲近扶持、相互笃信。” “陛下继位后,岚王自要为稳固陛下江山着想,便多次请缨率军南征北战。” “不知受了多少苦、多少伤。” “却不成想,功高震主。” “……” “许是数年征战边关,无法陪在天子身边,聚少离多。” “又或者是……陛下身边什么小人进了谗言。” “那些年,陛下对岚主子越发疏远猜忌。” “……” “陛下,拂陵自知卑贱、人轻言微。” “但拂陵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岚王忠于大夏、忠于陛下,鞠躬尽瘁、矢志不渝。” “……” “……” “至于陛下所疑《起居注》之事……” “陛下是不记得了,咱们主子,”他叹道,“过去是个多么傲气之人。” “却在天子面前,一次次尊严扫地、折断脊梁、一退再退。陛下送去边关的书信常言辞刻薄,岚王每次看了……都要难过许久。” “后来,陛下受伤失忆。” “岚王虽难以接受、心如死灰,可始终还是想与陛下重新来过。” “只是这重头来过……以前那些不堪,他必不愿再让陛下知晓。” “主子就是那般性子,实非有意欺瞒。” “……” 宴语凉说不出话来。 终于一直以来很多无法严丝合缝疏理清楚的事情,都在此刻合理了。 岚王囚禁天子,爱恨交加。 岚王说阿昭你没有心。 岚王不爱笑,背影总是寂寥。 本是少年竹马,两小无猜,却终离心离德,渐行渐远。 天子疑心深重,岚王屡立战功表明忠心。却不想功高震主,反更成天子眼中钉。 “可如此说来,朕岂不就是……” 岂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狗皇帝。 可别说什么身在帝位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身不由己了。 狗屁的身不由己! 无非就是个冷血无情狗皇帝,把世上最好的人在床上和战场上全部物尽其用,用完又不要脸地过河拆桥! 拂陵:“陛下倒是,也无须这般说自个儿。” “但,恕奴才斗胆,一切确实也差不多就是这么个理儿。” 宴语凉:“…………………………………………” 不行,他得缓缓。 本以为身为天子失忆被囚,人生已足够鸡飞狗跳。 却不成想山中有谷,谷中有坑,坑中还有万丈深洞!!! 这要他如何接受。 真的,要一个色令智昏的皇帝如何接受,他失忆前虽不是个昏君,却是个一等一的无良狗皇帝? 负心薄幸,不是东西的那种。 就连世间绝色他都好意思辜负! 宴语凉随即,又想起自己醒来以后这段日子是如何的有恃无恐、花式作死…… 被他伤透过一次的岚王,看着他就连失忆都还敢上窜下跳有恃无恐,又该会是何种心情? 真的完全不行了。 窒息窒息窒息窒息。 狗皇帝狗皇帝狗皇帝。狗成这样的人怎么还没死? 拂陵哭笑不得:“陛下倒也不用太过自责。” “毕竟是都过去了。” “陛下受伤失忆本是祸事,但或许老天有眼,于陛下和岚王也不乏是一件转机。” “只要陛下以后肯好好真心待岚王……” “……” 晌午钟声,岚王该下朝了。 宴语凉:“公公等下!” 他本跟拂陵说好了,让他下朝想方设法也要把岚王拽过来楚微宫,他备好酒菜给岚王赔罪。 可如今前尘真相却是如此。 他那般重重伤过岚王的心,多少好酒好菜都根本不够赔其万一。 宴语凉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怎么样赔罪才算像话。 尤其是,他还什么都不记得。 ……不然朕,先写封信赔罪? 拿了笔,郑重铺上澄心堂纸。 宴语凉一笔一划,认认真真、斟词酌句。 可道歉书信又要如何写? 思来想去,宴语凉发现自己竟在默背前朝某位罪大恶极亡国之君的“罪己诏”。 这,似乎也没罪大恶极到罪己诏的程度…… 就按罪己诏写吧! 虽不至于谢罪天下,但冷漠无情伤透岚王心亦是罪、无、可、赦!!! 宴语凉写写写,终于写完。 把天子墨宝送到拂陵手里,依旧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皱眉努力想,又想起了龙床床头那个暗格。 在放入那一堆糕点的之前,暗格里面本来也是藏着一件东西的。 一件堇青石的长耳坠。 朴素的风筝形状,做得简单清雅,倒也并没有显得多么华贵不凡。 这样一件单耳耳坠却被小心翼翼存在天子龙床暗格里。 想必也是什么稀世宝物。 宴语凉赶紧又将那风筝耳坠找了出来。 “公公可否将此物件同书信一并送给岚王?” “虽朕也知道,岚王府邸里肯定也不缺这类小玩物,但终归是朕的心意……” 拂陵看着那风筝。 一时表情复杂,竟是又要笑,又要叹。 宴语凉:“难道这坠子有何不妥?” 拂陵:“不,这坠子好得很。” “陛下放心,岚主子是喜欢的。” “……” 是个有故事的坠子了!!! 宴语凉刚想问,拂陵却拜了拜:“陛下,拂陵真得赶着去金銮殿了。” “陛下也无需太过忧心。” “岚王那么多年熬过来,等的也无非是陛下回心转意的一天。” “如今,似乎总算是等到了。” “有此信此物,岚王自会明白陛下心意。” “其实岚主要的,从来也都不是陛下认错。岚王想要的,无非是陛下平日里多对他笑一笑、偶尔嘘寒问暖,愿意听他说说话、多陪陪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宴语凉:“……” “拜托拂陵公公了。” …… 拂陵走后,皇帝一个人发了会儿呆。 可笑的是,眼眶酸疼得厉害,脑中依旧有清醒的杂音。 那声音冷冷道,宴昭啊宴昭,你真就信一个太监一面之词。 也不看看他是谁的人。他未必不是串通他主子一并来对付你。 ……但,怀疑人也总要有个限度。 倘若这都是局、这都能全是演,那宴语凉真也无话可说了。 那他真活该被骗玩不过人家,死了不亏!!! 人生在世。 偶尔也得丢却理智,去相信自己心底的声音。而宴语凉的心此刻正一字一顿告诉他—— 宴昭,你是天子,你要有种。 你不能狗。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不管你以前有多狗,是真狗还是假狗。从今以后,都得站直溜了不准再狗! 身为天子,得不怕死。若是连义无反顾地去信一个人、爱一个人的勇气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谈守国门、死社稷? 何况那人还是天上月、高岭花。 便是为了他一笑倾城,又如何不值你甘心认真宠着他? 你就从此站直溜了,洗心革面好好疼岚王,一天也不准狗!!! 第16章 第 16 章 早朝以后。 宴语凉特意沐浴焚香,认真打扮。 一大桌好菜已备齐,暗戳戳摩拳擦掌严阵以待、翘首昂盼。 结果,等了良久,岚王也没有来。 午后东阳暖煦,一片莹白覆在金色的琉璃瓦上很美。 宴语凉:不慌,许是公务繁忙,拖住了。 下午,皇帝的准备就更充分。 还特意让小侍女给他绑了个高马尾,俊朗程度有增无减。 更私底下蓄谋了一堆讨好岚王、哄吹岚王、夸夸岚王的溢美之词。 等岚王来了,朕今日,就是岚王的夸夸狗! 皇家颜面什么的,不存在。 趁着岚王没到,宴语凉又去翻了屋里一大堆史书,想看看别的圣君明帝都是如何笼络爱卿们、花式夸夸爱卿们的。 不翻不要紧,一翻,宴语凉彻底服气。 古人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古人诚不欺朕,以前的皇帝是真的会! 瞧瞧,你瞧瞧—— “真正累了爱卿你了,朕都心疼得落眼泪。” “朕与卿君臣之情,乃无量劫之善缘同会,岂泛泛之可比拟?” “上次见爱卿,爱卿瘦了,朕心里难过。” “朕此生若负了爱卿,从开辟以来未有如朕之负心之人也。” “喜也凭你,笑也任你,气也随你,愧也由你,感也在你,恼也从你,凭谁动你一毫毛,便是朕的无能!” “……” 太厉害了。 宴语凉自愧不如! 瞧瞧人家别的皇帝,人家对着一大堆奇形怪状的糟老头子都能如此情真意切。 而他宴昭,成天对着一个世间殊色,却还不如人家一半会夸会哄??? 不行,朕要见贤思齐。 皇帝专门花时间学习了一下午的古代帝王的夸夸术,夸夸能力龙虎精进。 只可惜技术到位了,却无用武之地。 晚上,依旧没有半点岚王的音信。 一夜没睡的宴语凉憔悴枯槁、早已困到不行。 还不来回,这到底得是多繁忙? 可之前小山一样堆折子的时候,岚王困得腰带都拖在地上,还不是来找他了? 能出什么大事让岚王一点空都抽不出来。总不是朕的江山要亡了? “……” 多半是,依旧气着呢。 气鼓鼓的红着眼闹脾气,因而故意晾着朕。 宴语凉扶额。 看来清早时那封“罪己诏”还不够狠。早知道就把自己骂得更狠一点,骂得狗血淋头! 唉,或再多送点礼物。 把朕寝宫好看的、好玩的全给美人搬过去,以表诚意。 太难了太难了。 朕一辈子也不记得哄过谁,朕如何是好。 更何况就算要哄道歉赔不是,也总得让朕见上岚王一面才行吧? 傍晚,堂堂一国之君望眼欲穿,仿佛深宫怨妃一般愁云惨淡。 好容易烛火都明上,红衣拂陵又来了。 宴语凉:“公公!” “岚王如何不来,莫不是还在生朕的气?” “那,朕送去的书信和礼物,岚王都看到了么?” “拂陵公公辛苦,来来,这碗金瓜子公公先收下!务必替朕美言两句!” 拂陵:“……” “陛下莫慌。” “岚王真的没生陛下的气。” “实是今日公务繁忙,岚王特意吩咐奴才过来通传一声,让陛下先睡,不要等他。” “陛下无需多心,早些睡才是。” 宴语凉:“…………” 那夜,身边没有美人相伴,偌大的龙床再闻不到沁人心脾的幽香。 突然很有种孤寒衾冷的感觉,都睡不习惯了。 次日,宴语凉继续翘首以盼。 从白天盼到黑夜,岚王依旧没来。 又一日,岚王还是不至。 宴语凉:“?!?!” …… 岚王不来。 推说忙,推说偶感风寒,可皇帝嗷嗷叫着朕要摆驾去探望爱卿时,拂陵又百般拦着不让。 “陛下,风寒毕竟传染……” 宴语凉:“无妨朕不怕,朕真龙天子有神明护体,病气过不到朕身上!” 拂陵:“陛下稍安勿躁。待过几日岚主大好了,一定即刻便来给陛下请安。” 宴语凉:朕信你个鬼。 锦裕帝宴语凉着实很不好骗。 宴语凉也恨自己不好骗。 真的。如果他能和小话本上的昏君一样傻乎乎该多好?这样,一开始便看不出起居注有异,也不会质问岚王,不质问岚王便不会惹岚王生气,岚王不生气便不会如此晾着他。 那他今夜也能抱着大美人,睡个舒舒服服。有时还真不如傻人有傻福。 唉。 宴语凉痛定思痛。 开始用他那犀利而不好骗的头脑,认真分析现状—— 岚王这几日虽在“病”中,倒也不是全然对他置之不理。 并不忘差人给皇帝送了不少书来。 不单有史书还有很多博物杂学、甚至还有宴语凉一向爱看的小话本。 隔三差五,还会送来些好吃的、好玩的。 有珍馐美馔,也有各国进贡的小珍宝。 又似是怕皇帝闲得无聊,奏折也每日定会搬一大堆过来给他批改。 除了不见人影,一切都好。 可问题就是,人呢? 你成天里的给朕送送送的,你人呢? 朕像是缺那点东西的人吗? 宴语凉很是不明白眼下岚王这究竟是个什么套路。 爱卿,朕都下定决心洗心革面以后好好独宠你一个了。你倒是过来让朕当面表表衷心啊! …… 大夏锦裕帝绝不认输。 不能当面哄,就以为朕哄不了岚王了?天真。 狗皇帝最近文思泉涌。 除了批奏章,还日日都亲笔书写一封情真意切的“致岚爱卿书”送去,各种图文并茂、各种恭维解释各种插科打诨,一堆小话本上的民间笑话。 如此送了几日。 努力并未得到任何应有的结果! 这两日,非但岚王依旧不来,就连拂陵公公也逐渐的不见人影了。 宴语凉很是忧郁,心道或许是岚王品位高雅、不喜那些低俗的民间小笑话。可点绛宫那边偏又差人传话,说岚王很是喜欢那些信,让皇帝再加把劲多写点。 几个意思啊到底。 让朕多写信,却又不来看朕,信也封封已读不回。 宴语凉忍不住开始狗皇帝迷惑脸了,岚王这确定不是特地来消遣朕? 第17章 第 17 章 又过几日。 岚王依旧不见踪影。 宴语凉连着几日盛装高马尾寂寥批奏折,总能想起史书上说的冷宫妃子空虚寂寞半夜挨着数地砖有几块。 由奢入俭难。 他如今算是切身知道那味儿了—— 过惯了成天上蹿下跳、被人纵着、繁花似锦的得意日子,习惯了美人在侧、阵阵幽香。如今突然见不着了,真是百般思念。 朕,多想再摸一把岚王的腰。 勾一勾岚王爪爪,咬一咬那薄薄甜甜的嘴。 早知上次就该多咬两口…… 罢了罢了。 事已至此,不如吃点儿新鲜的山楂梨丝,以消心头哀愁。 云飞闻樱是双双服气的。 真龙天子虽成日唉声叹气、各种愁云惨淡,但该干的活一样没少干! 不仅奏折兢兢业业批了一大堆,还十分自觉地每日举沉沉琉璃砖做运动。饭好好吃,觉好好睡,日子过得十分积极健康。 前些天寝宫后门的小花园被岚王一剑劈开了锁,如今皇帝批奏章累了还时不时的知道出去转一圈、晒一晒太阳看看云。 宴语凉其实是有目的的晒。 他这受伤失忆连着三四个月不见天日,小麦色的皮肤都褪色了不少,但其实像他这种俊朗潇洒、顽劣不羁的长相就不能太白。 否则不带劲。 自是要多运动、多吃饭、多晒太阳,养足精神,早日恢复当年俊朗、意气风发。这样下次望岚王过来时才能镇住岚王,才有望从此复宠、宠冠六宫。 狗皇帝还是很是有几分以色侍人的觉悟的。 然而,一天天的各种努力并无用。 岚王还是不来。 楚微宫近日里幽静得常连个鬼影子都快见不着,宴语凉简直感叹自己蓝颜薄命—— 说好的金屋藏帝娇,朕本来都躺平认了。这才几天啊,金屋变鬼屋??? 忍不住手贱开始重温史书上那一堆曾经盛宠无两、最后却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们的前车之鉴。 读史令人心平气和。 宴语凉至少算是惹怒岚王,“失宠”有因。 史书上历代妃子失宠的原因可就千奇百怪了。有好多都根本莫名无辜、飞来横祸,纯属皇帝自己脑子有病系列。 合上史书,宴语凉心平气和喝了一盏茶。 原来千秋万代、大家都惨! 朕不慌了。 …… 话虽如此,依旧没有道理坐以待毙。 宴语凉是个很有点鬼主意的男人。 既然写一堆言辞软软、情义诚恳的书信没有效果,送小礼物也不见回复,果断换策略! 隔日,宴语凉铺开笔墨。 花一个时辰,精心细细绘制了一幅《岚王风流出浴图》。 云飞樱儿:“这!嗷,陛下,不行!这也太!QAQ” “陛下快快别画了,万一被瞧见了……”怕要又要惹怒岚王,然后在龙床再度被酱酱酿酿得好肿好肿。 不过话又说回来,堂堂当朝天子是从哪儿学会的这般污人眼睛的小画片的!? 殊不知岚王正因为生得出尘俊美、风华绝代,最讨厌别人拿他的样貌来胡乱编排。 大夏京城里卖小话本和小画像的书店许多,就连一本正经的大理寺奚卿的都有人敢偷偷画。 却从无一人敢编排岚王。 就因人尽皆知,岚王忌讳这个。编排岚王被乌衣卫抓住可是要被罚到倾家荡产的! 结果眼下皇帝倒好? 宴语凉不仅画了,还大咧咧签名盖章:“来人,将这幅画送至岚王宫中,务必请岚王亲自阅览。” 朕,就是要惹怒岚王! 他能拎着一把宝剑来削朕,朕就赢了。 但凡只要能见面、只要能说上话。朕便可以祭出一百个史书上学来的夸夸秘方,就不信列祖列宗太|祖武帝们的聪明才智加上朕的英俊无赖,会哄不好岚岚? 结果。 如此让人血脉喷张、不忍直视的一张《岚王风流出浴图》,送去点绛宫后依旧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 这! 宴语凉忍不住都怀念起了被岚王红着眼掐脖子的那段日子。 古人云,打是亲骂是爱,爱的背面是冷漠。 ……这都没反应。朕莫不是,在岚王心里真的凉了吧? 宴语凉不禁默然回首看了一眼龙床。 人的底线果然都是一步步后挪的。 他此刻盯着那龙床,竟正在认真寻思着实在不行,大不了朕,一国之君,能屈能伸,豁出去了,卖身求荣。 …… 许是因为之前下定了决心不再做狗,宴语凉连卖身求荣的心都有了,却始终没祭出“装病博同情”这一大招。 却不成想,人算不如天算。 隔日皇帝举金琉璃瓦练习大夏梧桐军复健术时,只顾着寻思着如何卖身求荣的一些细节,不慎竟扭伤了手腕。 天子受伤,这还了得? 小侍卫小侍女一向胆小怕事,即刻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就慌忙跑去喊人了。 宴语凉本没多在乎,但一想这老太医瞧完他的病反正是要去跟岚王详细汇报,便顺水推舟甩着淤红的手腕就开始嗷。 “啊啊啊,难受难受,疼疼疼,断了断了,要死要死……朕本之前重伤未愈如今又添新伤急火攻心,朕还头晕,太医救朕!” 老太医:“这,确实扭伤严重,肿了一大圈。” “还有些发烧了,容老臣开一副汤药……” 宴语凉:啊,真的吗?朕发烧了? 好,不愧是朕,烧得好极了!果断虚弱崩溃咳嗽两声躺平装死。 朕不行了。 待岚王过来,看到朕这气息奄奄的可怜样…… 万万没想到,这一躺,宴语凉再一睁眼直接已是隔日清晨。 太阳当空照,肚子咕咕叫,锦裕帝蹭了蹭一脸的口水,看看身边整齐冰凉的龙床。 “……” “岚王他,没来瞧朕????” 樱儿:“这,岚、岚王许是实在事务繁忙……” “但是,岚王半夜派派拂陵公公来看过陛下!那时陛下未醒,拂陵公公还待了好一会儿。后来陛下退烧了,公公才放心去了。” 宴语凉:“……………………”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朕,这是真失宠了。 一碗参汤都怕朕苦着的男人,这才几天?就已经变得连朕发烧都懒得来,只派下人过来打发就算完事了! 所以果然,爱会消失,对吗? …… 失宠的狗皇帝皇帝受了重大打击。 站在镜子前,花式丧气。 惨。镜子里那张脸是实在没法看,前些日子好容易养回来的精气神,那摇头摆尾的得意劲儿,经此一烧也全不见了。 死气沉沉的也不怪岚王不乐意看。 “唉。又或许,岚王是彻底清醒过来了……” 伤完了心终于痛定思痛,想想天下美人无数何必单恋歪脖树? 以岚王美貌权势,什么样乖巧懂事的新欢找不见,个个都比狗皇帝好! 樱儿:“不会的陛下!” 宴语凉:“可快算了吧,再是日理万机之人,真想见谁也挤得出时辰。不过是不想见朕、不愿见朕的借口罢了。” “唉,朕这中人之姿,也确实没啥看头。许是岚王早就腻了烦了……嗯?等一下!” “这!” “朕、朕为何会有一只眼睛,颜色墨绿?” “……” 宴语凉不可置信。贴近镜子左看看右看看,好像不是错觉! 他的左眼,真是绿色的??? 宫中的小镜子多是黄铜镜,照颜色时本就看不大出来。而这楚微宫唯一西洋进贡的等身水晶镜,宴语凉上次照镜又是在清晨光线不怎么好的时候。 因而时至今日才终于发现自己两只眼睛颜色并不一样! 竟是一对鸳鸯眼。 高贵清冷的波吐猫才有的罕见鸳鸯眼。 樱儿:“这,这……陛下本来天生就有一只眼睛一直是绿色的呀!因、因为陛下的生母惜雪娘娘是越陆人。” 宴语凉:“原来如此。” 绝了绝了绝了。 宴语凉狂拍铜镜,瞬间满血复活。 要知道,普通京城西市的家猫三两个铜钱一只,而鸳鸯眼的波吐猫则则常能卖到五金的天价! 猫且如此,何况鸳鸯眼的人呢? 《博物志》记载,大夏与异族通婚眼睛颜色可能有异。但同时也说了,能出阴阳异色瞳之人万中无一,特别的少! 物以稀为贵。 是,岚王你新找的美人再美,有朕的鸳鸯眼有意思不?你是舍得朕,你舍得朕这双眼睛不? 宴语凉又彻底精神了。 …… 皇帝一旦精神,作妖能力便直线上升。 手虽残了,腿子又没残,果断跑去踹宫门砰砰砰。 “开门,开门!给朕开门,朕要见岚王!” “朕是皇帝,皇宫是朕家,凭什么不让朕自由出入?岚王有本事关着朕,岚王有本事开门昂,别躲在点绛宫不出来朕知道他不忙!” “你们听好了!一个个的给我回去给岚王学话,原封不动,一个字一个字地学——!” “朕、要、选、秀!” “朕身为一国之君,要履行皇家职责。是时候娶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为皇家开枝散叶了!” “去学给岚王听!再让朕独守深宫,朕迟早给他一顶帽子戴。生一窝小皇子气死他,看他头上绿云飘荡、他急不急?” “朕生一窝鸳鸯眼的!” 门外一众守军死士:“……………………” 宫内纷传,岚王谋逆皇帝凄惨。 他们来这守卫之前,也都道是皇帝与摄政王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 谁承想,这一天天的?小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唉,在宫中当差真的难。 宴语凉倒也不想这般语出惊人。 也清楚岚王是心里难过才丢着他不管,也心疼,也想哄。可百般书信礼物都没回复,连面都见不到怎么哄?总得刷点存在感吧。 以史为鉴。史书上有个妃子,本来皇帝还挺喜欢她的,结果被打入冷宫后就被忘了,一下过去好多年。 等快死了皇帝终于想起她了,两人执手相看泪眼哭得不行但为时已晚。 宴语凉总不能让自己也走上这种老路吧。 何况按照拂陵的话说,他失忆前曾是个“继位十载,政绩斐然”的皇帝,那多少应该还算很有一点根基和本事的。 实在不行…… 他就只能图谋有朝一日夺回皇权,反过来将岚王金屋藏娇了!!! 宴语凉觉得自己这想法颇为危险,却又颇为精妙。 想着,一双鸳鸯目看向窗外湛蓝碧空、暖暖金阳,素晴高远。 以及……寝宫小花园一圈漂亮的雕花石墙。 嗯,似乎也不是特别高。 正好朕近来锻炼体魄强健,手腕也快好了!! 说干就干。 宴语凉那日亲手在小花园的墙角垒起花圃,言之凿凿“朕打算在此处种些个看樱桃,赏景怡情”,干得热火朝天。 然,赏景怡情是假。 天子长身玉立,踩在这新垒的花圃上指尖差不多刚好够得到墙头才是真! 在宴语凉的记忆中,“皇帝爬墙跑”这件事虽正史没见记载,但小话本里一直有这个走向。 好似是叫做“皇帝爬墙带|球跑,权臣追夫乱葬岗”系列。 可惜这个系列他从没有翻开过。谁让他除了画画最不擅长的便是蹴鞠,一看见“球”字就头大。 何况爬墙跑就爬墙跑了,为什么一定还要带个球? 如此玩物丧志你不跑谁跑,带点金银财宝不香吗。 …… 垒完了花圃,傍晚,宴语凉又让闻樱沏了一大壶龙眼百合茶。 越陆进贡的龙眼名贵,个大肉多,泡出来的茶十分安神利眠。 “朕突然又不想喝这个了,去给朕换一壶青梅茶来。” 皇家传统,皇上吃不完的精致点心、用不完喝不完的名贵茶品就是赏给下人了。 越陆龙眼众所周知的金贵,哪怕宫中也难得一尝,宴语凉笃定云飞樱儿肯定舍不得让给别人。 这就对了。 你俩给朕吃完喝净,晚上好好睡。 朕好爬墙! 是夜,小侍卫和小侍女果然睡得又香又沉。 皇帝则做贼一样轻手轻脚戳开门、踏出院子、踩上砖石。还别说冬夜的京城里真心冷飕飕!这砖冰死朕了。 嘿咻,朕爬。 别人是天子守国门,大夏锦裕帝是天子爬墙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宴语凉一直都觉得自己这名号“锦裕”,怎么听怎么都有种好吃懒做的感觉。 就,什么正经皇帝会叫“锦裕帝”? 看太|祖爷年号乾元、武帝年号宣威,他父皇年号宣明,哪个听起来都比这靠谱得多。 不提也罢。 青山不就我,我去就青山。 半夜不怕黑,跑去哄岚岚。 宴语凉此番爬墙计划周全。当然,前车之鉴,这次必须得狡帝三窟。 为防岚王翻脸无情直接把他关回来,宴语凉决定……最后再去点绛宫! 在此之前,先去史馆、御书房等处碰碰运气,指不定能记起来点什么。 反正今夜还早,月色也好。 十五的月亮照得地上一层朦胧光晕,路都看得清。 只有一点不妙。 这月黑风高那么冷的天,按说守军都找地方猫着烤火了,宫墙下不可能有人。 却万不成想,一低头,墙下一人正愕然看着他。 第18章 第 18 章 四目相对。 宴语凉从上面看去,底下是个气质儒雅的俊朗官员,一身大夏红涤白衣的三到五品高官官服,系着紫玉腰牌,提着一盏很风雅的桃花灯。 人美灯华,还是个大帅哥。 墙头马上遥相顾,惊鸿一瞥也可谓一景了。这若是平日里也算一段风流趣事。 只可惜,此美男出现得忒不是时候!!! 一时骑墙难下。偏偏转角又传来了太监窸窣渐近的脚步声:“走快点,快点!拂陵公公催得急呢!” 宴语凉:“………………” 先帝爬墙未半而中道崩殂。 却突然一阵风天旋地转,他直接被从墙头拽了下去并摁进了墙角腊梅从中。花枝戳脸,一阵幽幽腊梅香馥郁。 太监头子:“是谁!” 男子:“是我,王公公巡夜辛苦了。” 太监头子提灯照了照,马上换上一张笑脸:“哦哦,原来是奚大人!怎么,奚大人今日议事太晚、又要彻夜不归了?” “事务繁多睡不着,距早朝还有两三个时辰,出来逛逛、醒醒头脑。” 一旁小太监小小声提醒:“可按照宫规,臣子夜间留宿在宫中时不可随意……” 太监头子:“混账东西胡说什么呢?奚大人乃是堂堂大理寺卿,岚王都要敬他三分!奚大人睡不着逛一逛怎么了?新来的不懂事别乱说话。” “哎哟,师父,疼!不敢了!” 宴语凉躲在腊梅花丛,袖子下面疯狂掐自己手心。 大理寺卿莫不是……莫不是“那一位”奚卿?! 宴语凉知道的“大理寺奚卿”就一位,就是奏折疯狂毒舌那位。但他一直以为这个调调的奚卿应该是个愤世嫉俗、尖酸刻薄的老头子。 居然那么年轻,还如此的清雅俊逸、一身正气? 宴语凉自知有病要治。 但没用!狗皇帝大冷天的蹲腊梅丛里被花枝戳着屁股,却已开始直勾勾盯着这位大理寺卿的腰瞧! 话说,本朝官服确实好看。 品位绝佳,大冬天都束腰显身材,衬得人精神笔挺。 终于,一行太监走远了。 宴语凉被一把从腊梅丛里捞出。月光下,那俊朗男子明眸中闪着明亮的火光,不敢置信地把他上下瞧了一遍。 “真的是陛下?” “真的是陛下!臣奚行检,参见陛下!” 宴语凉:还真是那位奚卿呀! …… 奚行检这一日,本过得很是不爽。 前阵子因水患严重,百姓家家户户忙于生计,大理寺这边状告案子反而少了不少。奚行检闲不住,便替好友徐子真处理一些吏部文书。 这不处理还好,一处理气死了! 今年洛水冬患乃是十年难遇的大涝,几省要道全部淹毁、救灾物资运送艰难。 好在朝廷早有防患、调度有方,加之各地州府依旧努力聚结志愿兵民、不畏重重险阻以各种法子救人安顿,终于大水已大半褪去,举国上下并未有太过重大之损失。 大家都放了心。面对如此天灾能处理妥善,其中不乏百姓齐心协力、官员尽力设法、朝中许多重臣数月住在宫中不回家上传下达、共襄对策的功劳。 可是! 好容易灾情才过去,便有人开始冷嘲热讽? 一帮擅长写诗词歌赋“以文而仕”的言官们,各种弹劾奏章洋洋洒洒的来了。 将数月间忙于治水、辛苦操劳献计献策的官员几乎被弹劾了一遍,什么“区区水患小事竟至损失惨重实乃一群饭桶”,什么“本该一月治之事拖延三月实则大夏之哀”,简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且全是空中楼阁、靠一己瞎想胡说八道、张口就来! 是,别人一群饭桶! 你们有本事,你们怎么不去治水? 听闻水患严重时,这群言官正抱着团躲在南边暖和的地方宴饮游乐,两耳不闻窗外事,还写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诗。 如今别人辛苦把水患治好了,他们急着跳出来污蔑挑刺了?? 气死他了。 徐子真:“奚卿,奚卿淡定,也并犯不着与这些人置气。” 奚行检:“我偏要回这信!还要迫他们再给我回复!看他们还有什么脸?” “这群蠹虫,有一点文采便自恃高人一等,实则两面三刀、虚伪自私、面目可憎。简直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杇。都道山中强梁可恶,我看这种腐儒文贼更是祸国至极!” “相鼠有齿,人而无耻。既然无耻不死何为?” “人不如鼠,你人等既坏又蠢不如速死!” 大夏官场名景,奚卿手书千字骂人。 奚卿毕竟是锦裕二年的状元。言辞犀利不留情面,若是这些官员的八十岁老母看得懂字怕也是要当场羞愧打死逆子。 如此骂完,奚行检依旧气了一天。 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岚王病了,甚好,逆臣自有天谴。 只是不知陛下如何? 自打那日有了陛下朱批的折子后,隔三差五的也一直有。 那么多也确不像是伪造了。 只是谁又能解释一下,既然陛下都能批奏章了,为何还不早日回朝面见群臣、让大家安心? 事有蹊跷,这几日奚行检借着自己身为九卿之一、也还勉强能算是位高权重的身份,议事之后借故不走在楚微宫附近转悠。 岚王乌衣卫依旧守备森严。 奚行俭之前数月有好几次这样转,都被恭恭敬敬“请”了回去,事后各种被岚王阴阳怪气敲打。 不过这几日特别冷,乌衣卫也提不劲儿来,岚王又病着不管事。 不枉他不死心过来守株待兔,竟被他逮到了爬墙的皇帝! 活的!!! 好端端的,无病无灾! …… 二月十五月色明媚,奚行检牵着皇帝一路避开巡逻,躲到了不远的旧事馆中。 也是无法。 岚王军权在握、乌衣卫耳目又无处不在,就连堂堂天子都被逼得爬墙才能出来。 奚行检也不愿打草惊蛇。 “……果不其然,陛下是被岚王幽禁于楚微宫中。” “犯上作乱逆臣贼子,简直胆大包天!陛下请放心,那庄青瞿虽把持了禁军、绿柳营与乌衣卫,但京城尚有夏侯将军坐镇,我们亦有师律在北疆的梧桐军——” “臣等只恨自己无用。之前岚王把持超纲局势未明,夏侯将军不允我等轻举妄动。因此今日虽见着陛下,奚某竟无法立即带陛下离开!” “因此……还要委屈陛下再多忍两日,陛下恕罪,臣等该死!” 宴语凉:“爱卿无须担心,岚王无意谋逆。” “此事说来话长……” 奚行检一愣。 还未及说什么,却听见一阵脚步响动。按说史馆大半夜的不该有人,可今日偏偏有人。 奚行检一把捞过皇帝便躲在藏书后面。 好在,来人只是是两个品级不高的史官,来寻白天不小心落下的锁匙。一边寻着,一边发挥史官必备的职业素养——八卦。 王右史:“唉,要变天啦,我说也干脆别找去了,咱们哥们还是赶紧辞官跑路吧。陛下他应该是真的没了,听闻灵柩都被岚王草草扔在了郁鸢皇贵妃陵里,京城不少百姓还自发去哭陵,我二叔公也跟着去了。” 奚行检:“……” 宴语凉:“……” 大理寺卿斗胆摸了摸身边帝王,尚有余温人气。 宴语凉也摸了摸不知道是不是鬼的自己。 张左史:“此乃谣传,纯属谣传。右史你有所不知,下官亲妹夫乃是乌衣卫头领,妹夫亲口告诉下官陛下不但活得好好的,还与岚王是那种那种那种的关系,前几日甚至白日宣淫!叫得整个楚微宫都听见!” 王右史:“????” 奚行检:“???????” “这!张、张左史,您可是记言的史官,万万不能信口开河!” “王右史,你倒是仔细想啊,那岚王虽是男子,可样貌风雅本就寻常人等望尘莫及,便是被男人喜欢也不足为奇。” “更何况,陛下乃是圣明天子,若非沉迷岚王美色,又为何迟迟不肯纳妃生子,又为何纵容岚王独揽军权以致大权旁落?” “哎哎哎,左史此言差矣!皇上宠爱岚王,那是因皇上想要收复失地岚王便二话不说就去边关打仗,国库需要银两岚王就能弄来,一切和皇上过不去的人岚王一马当先全给收拾了。 “这么些年,既帮陛下办成了大事又替陛下背全了骂名,皇帝如何不喜、如何不宠?” “在我等眼里是只手遮天的权臣,在陛下眼里却是不二‘忠臣’!” “因此才会一时大意,唉。” “嘘。小声点,被乌衣卫听见咱哥俩就惨了。” “不怕不怕,咱又不是什么高官显贵,乌衣卫懒得理咱俩。不过说起那些高官,哎……奚大人他真是不怕死。” “是啊,陛下生死不明,多是见风使舵之人。也就奚卿几人敢屡屡与岚王叫板,我看岚王迟早有一天……咔嚓了他,刚正易折啊!” “未必,奚卿身后好歹还有夏侯老将军撑腰。” “如今朝堂之上,也就老将军是唯一尚能制衡岚王之人……” 海量信息。 忠臣。岚王。制衡。 宴语凉只恨自己未带纸笔。今晚果然出来对了,这趟旧事馆之行收获颇丰! 却不想,与奚卿靠着一堆藏书,不慎碰掉了两本。 “谁?!” 王右史:“救命,有、有刺客!” 张左史:“啊——有鬼!有鬼呀!” 张左史:“这深宫禁院哪来的刺客?王右史怕是小话本看多了!” 王右史:“张左史还说有鬼呢,哪里有鬼?” 然而大半夜的两人双双这一喊,还是半个皇宫都听见了。 乌衣卫与巡逻御林军纷纷赶来。 宴语凉:“…………” 古人云,读了那么多史书,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谁能给他一个傀儡皇帝半夜爬墙被抓现行的前车之鉴? 第19章 第 19 章 当然,便是四面八方的侍卫,也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皇帝拐带奚卿蛇皮走位,一炷香的时间后,已一起躲在御花园的山石后面,山石沾着深冬薄雾冷得沁入心脾。 “没时间了,”墙外几队人马脚步声急快,奚行检低声道,“陛下,岚王他,可曾对陛下……?” 宴语凉:“呃,对朕什、什么?” “陛下胸腹与微臣一看!” 宴语凉:“????”你要看什么? 这!这大隆冬冰天雪地的御花园里,这奚卿也不把话说明白便去解皇帝腰带。宴语凉懵圈的同时不免便想起了一大堆狗皇帝与宫女在假山后面这样那样的无良小话本。 这可,万万不成。 朕虽说失了宠,但还是想要垂死挣扎哄一下岚岚的。 朕,说不定,真是个辜负过岚岚的狗皇帝。 因而,其他人便是腰再不错,也只能是过眼云烟…… 皇帝腰带繁复,奚行检无论如何扯不下来。 他急了,直接问:“陛下可曾注意到,陛下小腹之上有否一条黑色的蛇形纹路?” 宴语凉摇头。 他身上多处有伤,这阵子换药时经常看来看去。疤痕是不少,但什么“蛇形纹路”确实没有。 “那便好。”奚行检松了口气。 “陛下可知,那岚王数年前南征越陆时,据传曾习得一样当地巫蛊之术叫做‘千机蛊’。此蛊很是阴狠,中蛊之人需每月服用一次解药,如若没有便会饱受煎熬、痛苦难当。” “臣等一直担心岚王为将陛下控与股掌之中,会将那阴毒蛊术用于陛下身上。” 宴语凉:“……” “不会,岚王不会那样对朕。” 奚行检:“陛下万勿掉以轻心,庄青瞿此人手握重兵又胆敢幽禁天子,谋逆之心已昭然——” “快搜,搜这边!搜假山后面,动作快!” 片刻功夫,乌衣卫搜到御花园来了。 岚王亲兵乌衣卫最为训练有素,奚行检无法,只能咬牙:“陛下自己多多当心。” “臣等不日,定诛伏逆臣、迎陛下还朝,陛下等着!” “是谁?找到刺客了,快抓刺客!” “奚大人!奚大人何以又半夜不睡、行为鬼祟!您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乌衣卫们仗着岚王势,一个个对待奚行检态度可就没有之前太监们那么客气了。一番借题发挥、又信誓旦旦要上报岚王绝不姑息,押送着奚卿回去休息。 万籁俱寂。 宴语凉才从黑洞洞的假山后面钻出来。 …… 今夜许多故事,一时消化不良。 宴语凉一一寻思着。 那位奏章批语曾屡次惊艳他的奚卿,其人眼睛清澈、一身正气。他一直想寻些个可以全盘信任的忠心旧臣,如今终于寻到了。 可惜并未来及多说几句话。 而那个所谓“罹历大火、史书被烧”的史馆。 适才躲进去时宴语凉特意留心看了一下,砖瓦院墙各处根本并未有一点点被烧过的迹象。 没有烧过,起居注无理由重抄。 奚卿认定岚王谋逆不轨,不似挑拨。 可拂陵讲述的前尘,同样言真意切。 “……”真相扑朔迷离,桩桩件件难解。 朕的失忆人生,实属新鲜刺激!!! 但无论如何,今夜点绛宫哄岚岚始朕始终还是要去的。 宴语凉敬佩自己的勇气。 适才奚卿说岚王谋逆,他回了什么?他毫不犹豫说了岚王不会。 他有救吗?没救。 但能不护岚王吗?不能。什么“诛伏逆臣”,你们这些忠臣千万莫要轻举妄动伤了朕家大美人的手指尖尖,朕舍不得! 色令智昏,着实没救。 …… 片刻后,皇帝长身玉立,已负手站在了点绛宫后门的宫墙边。 “………………”他傻了。 他忘了一件事。 点绛宫的宫墙虽和楚微宫一样高,但他从楚微宫爬出来的时候是有花圃踮脚的,而点绛宫外啥都没有。 缺了那小半人的高度,他!爬不上去了! 没事,不慌。 朕习过武,依旧可以一试! 于是堂堂天子便开始没有形象地花式扒拉上墙。悲催地发现各种扒拉不上去,一身明黄活像一只爬不上墙的金龟。 不慌,朕不气馁。远离,飞奔,一跃而起—— “陛下?” 手一抖,宴语凉努力让自己落下来时保持一副俊朗从容帝王样。 倒是没有摔伤,被人接住了。 一袭红衣,淡淡幽兰香,岚王家美太监服侍得久了身上也沾染了一些主子的味道。身后还带了黑压压一大帮凶神恶煞的乌衣卫。 宴语凉:“呵,呵呵,这么巧,拂陵公公半夜不睡好兴致?” 几日不见,拂陵似是憔悴了些:“陛下怎么从楚微宫中出来的?” 宴语凉:“咳,这不重要。” “公公只需知道,朕是为了岚王才想方设法出来的!” “朕是真的想岚王了,朕自知生性愚钝不敢与岚王争锋,是心甘情愿给岚王摄政、让岚王金屋藏娇!可既是金屋藏娇了,那好歹藏朕之人每天来看一眼朕啊?” “公公实在不知,这几日是深宫寂寥、望眼欲穿。过去之事,朕自知对不住岚王,可总得见上一面朕才能想法子让岚王消气啊?” “公公好心,就放朕进去见岚王一眼吧,哪怕说上一句话呢?” 月影东移,拂陵默然。 “即使如此,陛下随我来。” 宴语凉:咦?啊?这就成了?? 这,竟还是大模大样走的点绛宫正门? 亏了亏了,早知道如此朕一开始就爬墙了! …… 点绛宫作为历代盛宠妃子的居所,正因屡屡宠爱隆眷总受御赐,规格已比天子楚微宫一点不差。 宫殿进尺幽深,熏香萦绕,一度极为奢靡、琳琅华丽。 但眼下似乎已被岚王改过,陈设简谱、倒是满是竹简墨香。 宴语凉:青卿果然品位风雅,深得朕心。 终于到寝宫门口,宴语凉记得曾经门廊上的题字曾是书法大师李旭的“意中曾许,欲共花吹去。” 而今却变成了岚王那一丝不苟、很好认的工笔正楷—— “何日捧取水中月,几生修得镜里花”。 水中月,镜里花,都是明明在眼前却又永远触不可及的东西。 宴语凉心里一动。 这连岚王都得不到的水中月镜里花,该不会是在说朕吧? 不不不不可能。 朕已失宠!已是病了岚王都不屑来看一眼的冷宫废帝了。朕须得摆正自己的位置,不可再像以前一样有恃无恐! 今后要努力讨好岚王,卖身求荣自力更生才是正道! 进了寝宫,拂陵垂首立于一边。 宴语凉轻手轻脚摸到床边,还不忘特意紧了紧他的大毛领。 他今日出来特意穿了这么一件蓬松的毛领大氅防岚王见他发火、凉冰冰的手又掐脖子。 一团大毛领看你怎么下手。嘿,朕甚英明。 咚咚,咚咚。 虽说讨好的说辞全准备好了,但真上阵还是有些紧张。 宴语凉吞了吞口水,安慰自己朕是天子朕不虚朕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忽而瞧见岚王骨节分明的手落在玄色的床围外。 哎,冷不冷呀。 狗腿地捧起来。摇曳的烛光明灭不定,岚王的手怎么…… 怎么有伤。 很多似是很重的抓痕。岚王平常手也凉,但此刻却是冰得刺骨。 宴语凉一把掀开床围。 一瞬,他甚至以为那里躺着的是一具尸体。 岚王阖着双目、眼眶凹陷发黑,嘴唇毫无血色,青丝凌乱地铺陈在床榻上,全然是病骨沉疴的模样。 “……” “青……青卿?” 宴语凉叫了两声,声音微哑。没有回答。 “他,青卿他,病、病了?” 拂陵:“岚王病了多日,因而一直无法起身去看望陛下。” 宴语凉:“那,那怎么病了也不跟朕说。还说是风寒,这样子分明、分明比风寒严重多了。还有,那么冷的天,他,为何只穿单衣,被子也这么薄,这哪里是过冬的……” 未说完,岚王突然胸口起伏,咳了起来。 人未醒,只是剧烈地咳嗽,昏沉中满是痛苦之色。 很快血咳了出来,落在散乱的白色衣襟上如点点红梅、刺目猩红。 宴语凉的心停了片刻。 一时间,似乎有什么片段闪过,脑内隐隐作痛,满室幽香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酸涩的感觉不断积压心头。 他掐自己手心,努力稳住,一旁拂陵轻车熟路拭去血污。 宴语凉:“他吐血、吐了好多……” 语无伦次。他总觉得岚王会冷,拉了被子想将人裹一裹、抱一抱暖着。可伸手过去,只见岚王亵衣散乱,胸腹上赫然一条黑色纹路。 黑色的,蛇形。 “千机……” 拂陵:“陛下竟还记得千机蛊?” 宴语凉恍惚点头又摇头。 奚行检说,岚王数年前南征越陆时曾习得当地巫蛊之术,还担心他将这毒蛊用在皇帝上。 但为何。 拂陵:“岚王当年奉命南征越陆,不幸中了这毒蛊,幸而寻得药草抑制多年无事。只是之前数月洛水水患封路,部分药草无法送到,因而此次发作岚王只能生生捱过……” “捱过去,他,要怎么捱……” 奚卿说此蛊很是阴狠,会叫人痛苦难当。 “自是不好捱。”拂陵道,“好在药草都在快马加鞭的送,缺的最后一味‘叶浮沉’明早也该到了。” “为何,一直不跟朕说实话。” “……” 拂陵:“主子生性好强,平日里哪天在陛下面前不是装束齐整、连一片衣带扣都不愿出错,蛊毒发作这般狼狈样子又怎能愿意陛下看到。” “若非今夜陛下特意过来,拂陵又自作主张……” “但所幸这几日里,陛下送来的书信礼物,每一封每一件,都很让岚主慰藉。” “岚主纵是昏昏沉沉,每日也总要打起精神听奴才念信,疼得被子都抓破了还笑。” “陛下送的坠子,岚主也戴着了。” 凌乱青丝边,那堇青石的风筝长坠子,正一半散落在青枕上。烛火之下,堇青石的光芒耀眼刺目。 宴语凉一时怔着说不出话来。 第20章 第 20 章 那夜,宴语凉于点绛宫中一直待到天明。 拂陵:“陛下,是时候回去了。” 宴语凉:“朕不困,朕想在这多陪他一会儿。” 拂陵:“陛下的心意往后可慢慢让岚王明白。眼下岚主一会儿该醒了,陛下就行行好,给岚主留一点颜面……。” 宴语凉点头起身,五味杂陈。 拂陵:“陛下您去哪儿。” “朕回宫。” 拂陵:“……回宫不妨走正门。” 失魂落魄、龙爪已经摸到了宫墙准备爬的皇帝:“啊?” …… 一路出门,拂陵抱着拂尘相送。 “前些日子,陛下说是要选秀六宫、开枝散叶,岚王病得起不来,可又怕陛下真去开枝散叶。” 宴语凉一时心梗。 “朕只是随口,且朕不知岚王他……” 却见拂陵伸手拿来一只鸟笼。 “这鸟是岚主养的。那几天陛下闹得凶,岚主无法,总说让拂陵把鸟儿送去给陛下解闷。眼下陛下既是要回宫,不如一并顺路拎回去吧。” 宴语凉接过鸟笼。 掀开帘子看了看,里头是一只挺可爱的鹦鹉,摇头摆尾的墨绿色,很是神气。 拂陵:“陛下走了以后,这两天便不要再来,在楚微宫放宽心等着。岚主服下药修养两天,恢复了精神肯自会第一时间去看陛下。” 这时,笼内鹦鹉突然学起舌来:“笨蛋!笨蛋!” 宴语凉:“……” 拂陵:“大胆笨鸟,知道你面前之人是谁么?竟敢大不敬,当心皇上要诛你的鸟九族了。” 未成想,鹦鹉变本加厉:“笨蛋阿昭!笨蛋阿昭!” “……” “……” 拂陵汗颜:“这,陛下,岚主在养它时绝不曾教过它这个。” 鹦鹉:“岚王千岁!岚王千岁!” “岚王和合如意!岚王长乐未央!” “嘎——阿昭笨蛋!” 宴语凉见过拂陵那么多次,从没见过他慌。这次却是真慌了,若不是隔着笼子瞧他都恨不能把鹦鹉的嘴给捏上。 鹦鹉又叫:“拂陵,拂陵!” “拂陵,拂陵,阿昭醒了没有?阿昭醒了没有?” “为何还是不醒?为何还是不醒?” “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神明在上,无他所愿,唯愿阿昭病痛悉除,长命百岁。病痛悉除,长命百岁!病痛悉除,长命百岁!” “阿昭笨蛋!阿昭笨蛋!笨蛋!” 冬天的早上风依旧冷,阳光刺眼。 笼子被拂陵接过去。 宴语凉愣了一会儿。低头,衣襟上似乎有水渍,一滴两滴。 …… 天微明,没有下雨。 他失忆没哭、重伤没哭、“失宠”没哭。直到此刻抱着膝蹲下去。 “……” “陛下以前,只会为江山社稷落泪,”半晌,拂陵喃喃嗓子微哑,“若是岚主知道陛下也会为他,一定……” “陛下也无需太过忧心。” 好一会儿,他伸手扶皇帝起来:“岚王身上的毒蛊,全赖了陛下当年四处寻医问药、探访仙医,已寻得了的解药药方。” “只是那药方虽有,却一直少了三味稀世罕见的珍贵药材,至今只能缓解却不能根除。” 宴语凉吞了几口咸涩,抬起发红的眼:“什么珍贵药材?我泱泱大夏地大物博,就没有种不出的药材。” “你把那药方抄一份给朕,朕拿着去问太医,老太医见多识广。还、还有,藏书阁关于药材有那么多的医书,朕……” …… 皇帝回宫,很快药方也送了进来。 宴语凉急急翻起,一时愣住。 ‘饮离散’‘穆天冬’“湖心黛”…… 他全部有印象。或者说,不止有印象,这些药材生在哪里、长什么样、性状如何,不用翻医书也无一不清清楚楚记得。 拂陵:“这药方陛下多年来一直挂在心上,从来不忘。记得也不怪。” 宴语凉:“可公公说过,当年朕待岚王不好。” 拂陵垂眸,幽幽叹了一声。 “也并非是全然不好。” “该怎么说。” “陛下,拂陵十二岁入宫,迄今已有十六年了。一路走来只知道世上最是难测人心,而比人心更难测的,是帝王心。” …… 拂陵走后。 宴语凉眼眶依旧很痛,却不曾闲着。 先是找老太医细细问那药方,又将记得的、新翻书翻到关于药草的线索一一笔墨记下。 老太医按说是太医院最见多识广的医者,可关于这些不寻常的药材与药房,结果知道的竟还没皇帝多。 实在是这些药材太过罕见。‘饮离散’据说只于大漠深处偶尔生长,‘穆天冬’在瀛洲古文才有记载,而“湖心黛”听闻只生越陆一片湖心海中…… 鹦鹉:“呱——笨蛋阿昭!笨蛋阿昭!” 宴语凉本来怕一只绿鹦鹉换了主人空虚寂寞,还特意叫樱儿找了一只白色的雪花团子文鸟来陪它。万没想到文鸟一来,鹦鹉一兴奋就更闹腾了。 鹦鹉:“嘎,傻鸟!傻鸟!傻鸟!” 文鸟:“叽!” 鹦鹉:“傻鸟!傻鸟!” 文鸟:“叽叽叽叽!” “好了,你别欺负人家普通鸟。” 宴语凉戳戳那鹦鹉,声音闷闷的:“傻鸟,来跟我学,笨蛋岚王。” 鹦鹉:“笨蛋阿昭,笨蛋阿昭!” “笨蛋岚王。” “笨蛋阿昭——嘎!” “傻鸟。” “傻鸟,嘎!” 就离谱。 宴语凉笑,眼眶却又开始疼了。岚王送他这劳什子到底是怕他选秀,还是其实只是讽刺他是只会呱呱叫的没头脑鹦鹉。 不然为何偏偏送了只他眼睛的墨绿色。 “你看你,”他对着那鸟喃喃,“哄你那么多天你不急,说绿你你马上知道急了。你傻不傻。” “你快点好。” “朕以后好好待你,好不好。” “其实仔细想想,朕第一眼看到你就心生欢喜,也未必一定是色令智昏。” “也不知朕以前到底怎么你了你天天那么气。你说朕没有心,朕却认真都记得你的药呢。” “朕想为你遣散后宫,也没有后宫可以遣。” “朕也未必是那么的不好吧。” …… 宴语凉又等了两天。 两天也不曾闲着。批了很多奏章、看了很多史书。还零零星星的,记起了些往昔的片段。 他发现自己渐渐能记得很小时候的一些事了。 也依稀想起了父皇、母后的脸。 终于,岚王喝了药的第二日晚上—— 樱儿:“陛下陛下,岚王来了,岚王来了!啊啊啊终于来了!” 鹦鹉:“嘎,岚王来了!岚王来了!” 樱儿并不知道皇帝曾经爬墙出去,只道是多天下来岚王气消了终于回心转意,虽然她侍奉的人是皇帝,但激动心情和伺候一位柳暗花明终于复宠的娘娘并无二致。 嘤嘤嘤,今日也特意好好打扮了一番陛下,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 岚王不仅来了,且是盛装。 一身玄色织金,金鳞玉蛟冠还束了发。貌似是瘦了点,但谁都没有在意,毕竟一众宫娥已连着几个月不曾见过岚王束发的英姿了,如今只顾着星星眼,岚王束了发别有一番犀利霸道! 当然陛下也不差。 也是盛装。金色黄袍加了冰龙丝的云龙纹,高马尾上绑了碧玉雀尾冠,正衬得他墨绿色的眼睛熠熠生辉。 双双都那么好看。 只是这大晚上的,其实倒也……并无需弄得像是要双双出门参加祭典一般。但谁又在乎呢? 庄青瞿不知该说什么。 整整半个月未见。 眼前这人气得嚷嚷着要选秀、要开枝散叶。 而他又要怎么解释……罢了,反正他又不可能真的容他三宫六院,大不了再敢乱说乱想,他便罚他、罚他…… 胸口一热。 庄青瞿一僵,发现自己竟被环住了,皇帝脖子抵着他的肩窝很暖。 他来的时候路上飘了雪,这一下全化了,细细密密融进颈子里。 “青卿,朕想你了。” 低沉的声音暖暖的,庄青瞿一时滞住。 都是假的,这个人没心没肺。他想要三宫六院他才不想你。 他不会想你。 无非是曲意逢迎,无非又是骗你玩。 可终还是抬起手将人紧紧裹进怀中。阿昭身上总是比他暖,即便是隔着这么多层繁复的织金袍子。 忽然,庄青瞿微微一愣,唇角也暖乎乎。 阿昭…… 窗外雪落压弯树枝,清脆一声。 云飞樱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陛下这又是在哪里学的新技巧!!! 第21章 第 21 章 皇帝蜻蜓点水偷了个香, 十分愉快。 嗯,偷来的香果然甜。偷完又努力扯着衣袖拽人去吃饭。 两日的精心准备,楚微宫自是摆出一大桌的好酒好菜。 桌上还特意弄了带影的有趣纸灯, 精巧繁复又不奢靡, 笼在蜡烛上面整个桌子看着都流光溢彩。 宴语凉偷眼观察着岚王。 不错不错。纸灯漂亮稀罕, 映得岚王的眼中都多了几分流光。 岚王其人素来风雅。 如此精巧别致的布置他又怎能不喜欢? 桌上菜品丰盛精致。 可惜岚王大病初愈,食欲不是很好。 宴语凉按自己从重伤半死不活到飞速恢复上蹿下跳的经验之谈——生病受伤, 就是得多吃、吃好! 像他,不就是一天七顿吃得香才好得如此飞快么? 岚王没食欲,那皇帝要做的自然是, 努力让他有食欲!! 宴语凉虽没有生成能让人多吃两碗饭的脸, 却已狠狠攒足了十来天的殷勤。 古人云, 勤能补拙! “青卿!” “青卿公务繁忙,这半个月定是累坏了,你瞧人都瘦了。多吃点, 来, 这个好吃!” “青卿这甜桂花酿很是不错, 温和不会醉人,少喝一点。” “青卿吃这个还喜欢?要不要再来一勺?” “甜不甜?” 狗皇帝献殷勤,关怀备至。 一个劲欢快又狗腿地给岚王夹菜夹肉, 人也大咧咧坐在岚王身边暖暖地紧挨着, 空出的那只龙爪也不落闲,伸到岚王腰间一把搂住。 岚王有点僵。 似是多少有几分抗拒, 又不明显,侧脸神情细看复杂难测。宴语凉:“……” 嗨, 管他呢! 抗拒归抗拒, 就单以他这短短不到一月与岚王相处的经验, 岚王抗拒未必代表不喜欢。想着,手指在人家腰上捏了捏:“你看看,看看。都一点肉也没有了。必须得多多吃、好好补。来来来,这个补!” 如此烦人,却又盛情难却。 岚王不语。 许多菜,他一口一口吃得勉强,却终是努力都吃完了。 宴语凉:“嘿,岚岚真乖!” “那吃完菜,咱们再吃点点心好不好,今日的点心可大有讲究……” “……” “阿昭。” “嗯?” “阿昭,你其实也无需……” 宴语凉:“什么?什么?什么?” “无需这般,特意地,逢迎讨好。” “……” 片刻安静。 桌上好端端的有酒有菜,皇帝的手还暖暖地覆在岚王的指尖,本来高高兴兴的。 宴语凉:就知道!这青卿,要砸朕场子。 但不慌。 狗皇帝憋了那么些天怎么会输? “哈哈哈。但是,朕不管!朕今日就是特意要讨好青卿啊!” “那么多天,朕真的想青卿了,想要以后青卿每天都能来,自是要特别对青卿好。得让青卿在这吃得开心喝得高兴,以后才能天天都想着来朕这边,来了就不愿走。” “来来,青卿别停,再尝尝这个,这个对身体好。还有樱儿快快快,去拿茶点来!” “……” 庄青瞿指尖依旧僵着。 宴语凉则疯狂给樱儿使眼色,茶点快快快!朕的心意不能停! 茶点很快拿上来了。 热腾腾蒸笼打开,一笼小兔子和小老虎,五颜六色、奇形怪状,完全没有半点憨态可掬。 樱儿很想扶额。 按说宫廷茶点本都应该是像点样子的,宫女们更个个都是巧手,做出的小动物常让人不舍得咬掉它的小耳朵。 只有今天奇丑。 自然是有原因的,但有原因也还是太丑了,一只只小茶点毕生从未见过的丑,怎么可以丑得如此丧心病狂? 宴语凉:“嘿嘿嘿嘿青卿你瞧,这一笼都是朕一只一只亲手捏的。咳,第一次捏,是不怎么好看,但虽然不好看却很好吃,不信青卿尝尝?” “青卿闭眼,朕喂你一个?” “来,张嘴啊——” 如此之丑,哪怕是皇帝御手亲做的谁又能不嫌弃。就连樱儿都默默嫌弃。 结果。茶点丑成那样,岚王他竟然! 竟然还真,捧场吃了! 一口,两口。 宴语凉美滋滋。 能被这种大美人咬上一小口真是这丑兔子的人生至福了吧。 大美人的睫毛真长,闭上时绝了。 啊啊啊,薄唇染上了兔眼的梅子色,朕也好想咬一咬! 一块茶点,三口吃完。 最后一口,无色的唇稍稍地蹭到了皇帝指尖。 宴语凉当即浑身舒坦,人生也没经历过如此惬意的投喂,俊朗的脸上大咧咧已经掩不住得意忘形的笑意。 “好吃吗好吃吗,味道是不是还不错?再来一块?” 一只手又拈起一块丑茶点,另一只手则给人家倒温过的桂花米酒。 岚王又吃了。 一口一口细细地嚼,目中缓缓一道清澈浮光闪过,又褪去。 樱儿在一旁看得真切,一时不知道如何形容,那光华可好看了! 可惜陛下只顾着笑着闹他,错失绝色风景! …… 一顿晚膳,闻樱云飞在旁伺候得不着痕迹。 热酒温菜的时候才轻手轻脚去,其他时候躲得远远的。但依旧双双围观了全程,偶尔眼神交流都是五味陈杂—— 我们陛下,他,是真的好会。 但他,为什么这么会? 陛下身为圣明天子,应该也从来不曾像这样子讨好过谁过吧? 那又是如何无师自通的? 调皮真诚,却又时不时老虎嘴边拔毛,把岚王惹得僵硬无奈却又不舍得甩脸子。这简直都可以当场出一本教其他后宫的娘娘们如何俏皮又与众不同地哄得君王展颜的范例书了。 一顿饭,闻樱云飞对皇帝的贵妃潜质有了新的认识。 一顿饭,宴语凉同样也对岚王有了新的认识! 他以前,纵然暗戳戳狡帝三窟,和那小话本上面的蠢萌皇帝不是一个路数。可在岚王面前搞点小动作十次有七八次也要被抓包。 可见岚王又是多么冰雪聪明、玲珑心肝,狗皇帝克星。 结果!今天却让他发现了岚王也不是没有弱点。 岚王他其实,也有很生涩不会的地方。 酒足饭饱后,宴语凉继续殷勤,给岚王捏肩膀。 岚王:“阿昭,真的……不必。” 宴语凉:“来呀~试一试。朕捏的保证舒坦。” “阿昭。” “你毕竟身为天子,不必特意做这些。” 又来了。 但宴语凉才不理他。如今倒是会说不必了,那又是谁半个月前让朕给他篦头? 反复无常大权臣,其实心里明明就是喜欢被朕哄着,想要被朕伺候的。 如今的朕,已不是数天前的那个朕。 如今的朕已翻遍史书、宠人技巧学富五车,正合岚王心意。 今天,非要把岚王伺候得乐不思蜀。 一通摁,认真摁,捏完肩膀捏手臂,捏完手臂捏手指。 宴语凉怎么可能没瞧见,岚王适才吃饭时一直谨慎地在藏他的手指,努力不让他看到。 如今却再无处可躲。 那些依旧红肿的伤痕被皇帝扔在手心,岚王手背上面横七竖八的小伤痕分明。手腕上还有重重勒痕的淤青。 那是他痛的神志不清时,拂陵怕他煎熬挣扎太过,只能绑着他所致。 “……” “怎么弄的?” 宴语凉垂眸,轻轻摩挲着那些淤血的伤痕。 岚王:“……” “猫。” “猫?什么猫那么厉害,朕怎么不知道?青卿莫不是是掉进了猫窝里,得有几窝猫才至于那么狠啊?” “……很多。很多猫。” “哦。可宫里的猫加上野的最多三五只,青卿这几日,是跑去城外了么?” 岚王眼看着编不出来,干脆不说话了。 …… 宴语凉叫樱儿把伤药拿来。 越陆贡品的金疮药好用又金贵,抹上去凉凉香香的。他边抹心里边叹,你看这个人啊,成日里好似无所不能,却连简简单单的骗人都骗不好。 握着岚王的指尖翻来覆去,岚王的指尖一直僵着。 这个人,真的并非无所不能。 他,非但不擅长骗人,亦分明不习惯别人待他好。 皇帝药抹完了,放在一边。 “阿昭,你……” “你做什么。” 朕啊?朕也不做什么。 朕不过是色心顿起,摸摸美人、抱抱美人、亵渎亵渎美人。不行吗? 谁叫朕的美人啊,掐人脖子时喊打喊杀倒是很凶,难过的事情却都瞒着朕。 朕还好那日爬墙去看了他,否则朕又知道什么啊…… 又怎么能知道要哄他。 怎么能知道只是待他稍稍殷勤了一点点,他便是这般坐立难安、手足无措的反应。 唉。 是不是,以前朕真就从来没有对他好过? 可他那么好看,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朕就算瞎别人也不瞎。 可他却偏是这般全然生疏涩然的反应,真就像是从来没有人好生待过他似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 …… 宴语凉抱岚王,好好抱了一会儿。 因为蹭着岚王的发很近,细细看去,竟又看出了不少端倪。 岚王的头发束上去看起来干净利落,其实不然。 宴语凉一般束发直接囫囵拢上去得了,最多里面藏着绑一两条小辫子固定发尾。但岚王这看似干净利落的发冠里,细看实则弯弯绕绕,各种复杂精致的小心机。 一句话。细节精致。 他又想起拂陵说的,岚王每次见他时衣着严肃,连一个衣带扣子都不愿意错…… “……” 好! 既是如此。朕以后每次见面,都得认真好好看看岚王才行。 不能再总是大咧咧,让别人的小心机白费了。 这么想着,他又结结实实抱了岚王好一会儿。岚王很好抱,又好看,风雅精致,香香的着实不忍放手。 “……”可狗皇帝毕竟有病。 一边抱着岚王,一边目光所及,是茶榻上一本没看完的折子。 就,怎么说呢,美人朕自是绝不放手,但国家大事也耽误不得。 这折子讲的是春粮问题,关乎民生还有点重要的,今天得看完。 不如,干脆一手抱美人一手看完它,两不耽误! “……” 宴语凉再次确定了自己真就是不作死不舒服。 以色侍人要有以色侍人的觉悟,结果侍了一半突然看奏章??? 世界上还有这么一言难尽的人吗,诚意何在?宴昭啊宴昭,倘若是岚王这般对你,你气不气?恼不恼? 气。 可还是拿起了折子。 片刻后,岚王也拿起了一本折子。这都不气,岚王今日的涵养可真不是一般的好! 时光流逝。 闻樱和云飞双双站在墙角装木头人。 入目不视,充耳不闻。 且不说怎么你侬我侬就突然切换成了工作场面。就说这楚微宫名画,今日竟也从傀儡皇帝与摄政王面对面批奏章诡异地变成了……非常难以形容的,抱在一起各自看奏章,说出去绝对没人信的奇怪场面。 当宫女侍卫真的太难了。 不听不看保平安。 第22章 第 22 章 就这样, 两个时辰过去。 宴语凉换了好几个姿势。 终于一堆折子见底,最后一本岚王拿了。宴语凉懒懒靠在人家怀里一起看,看着看着, 开始对岚王朱批指指点点。 庄青瞿:“说我责罚太严?有错难道不该罚!” 众所周知, 摄政王威严不容置疑。 也就皇帝还振振有词、不甘示弱:“青卿三思!此人虽是犯了错, 但又并非罪大恶极,也不急就这么一棍子打死。何况此处不也写了,此人之前也有不少才干功绩, 总得给人家点将功折罪、重新来过的机会吧?” 庄青瞿:“功是功, 过是过。怎可混为一谈!” 宴语凉:“此话朕就不同意了,功过皆在一人身,既对也是他, 错也是他, 赏的是他,罚的是他, 怎么也要顾念些旧情才是!青卿你听朕的,真不能一点小错就这样重罚, 不然别的官员看了要心寒了啊!” 岚王扔下折子:“你念旧情,那你来批?” 皇帝:“朕批就朕批。” 如此这般兢兢业业、小打小闹、争执拌嘴、苦短良宵。 时至亥时。樱儿都铺好龙床了,两只大大的越陆进贡明黄色鹅毛蓬松枕头,岚王却说他要回宫。 宴语凉:“???” 不是,你这盛装来了,饭也吃了, 抱也抱了, 不留宿是几个意思??? 不是因为说了两句你责罚过严你就又要气跑了吧? 你想得美。 于是今夜深宫大戏又继续上演了皇帝无赖扯权臣袖子戏码。 岚王:“陛下如今已然伤愈, 便是臣不再夜夜陪床, 应也无碍。” 宴语凉:“哪里的话?朕腿伤还没好, 腿天天都疼着呢!” 岚王下意识就看他的腿,直至瞥见宴语凉眼睛贼亮亮地瞧他,才恼自己又被他骗:“腿疼自己去敷药!” 宴语凉:“不止!不止腿儿疼,朕晚上还怕黑、怕冷。没有岚岚搂着抱着睡不着。” “你!胡言乱语!” 便是陪床,他知道他有伤在身,又何曾一己私欲搂过、抱过他? 可狗皇帝却不给他反驳的机会,一脸俊朗无赖,直接两只手抱住他的整条胳膊挂住,一脸“你舍得甩开朕么”的不要脸。 …… 是夜,拂陵久等主子不回。 唉。 说好的不留宿、到时辰一定回来喝药呢? 就猜到说也白说,果然有去无回。 每月一副的汤药需得连喝三天,又不能说就随便就断了不喝。拂陵无法,最后不得不端着一碗煮得黑黑的汤药从点绛宫来到楚微宫。 宴语凉:“啊,怎么有药?青卿病了吗?” 拂陵:“咳……此乃主子的风、寒、药。陛下无须担心,已大愈了,只是太医说要多吃两天、固本培元。” 就,演戏人何苦为难演戏人。 宴语凉:“原来是染了风寒,那青卿前几日想是受苦了。这药闻着就难喝得很,樱儿樱儿,快拿一把松子糖给岚王!” “……” 风寒药里不可能有的叶浮沉。 眼前这碗汤药里叶浮沉的味道都快窜上天,如此破绽皇帝同拂陵只能双双装作闻不见,岚王则匆忙囫囵喝完了那药。 是夜,岚王留宿楚微宫。 夜深吹灯躺下。龙床窸窸窣窣。 “阿昭,你……” “在做什么,手拿回去。好好睡,别闹!” 宴语凉:“不是。朕不是闹,朕抱抱青卿而已。青卿你听朕说,朕这次啊……是真的心疼青卿了,怎么病了也不跟朕说?” 岚王一窒:“什么病?是谁胡说,不曾有病。” 宴语凉:“……” 这傻子。 “怎么没病?青卿不是风、寒、才好,刚喝了药?” 黑暗里静了片刻,岚王咬牙道:“风寒而已,别闹快睡!” …… 主子们在里面睡下,相拥而眠和和美美。 外头云飞樱儿也收拾完毕。 虽也困得哈欠连天,却是双双满是欢喜:“呜呜呜真的太好了,岚王总算回心转意不再晾着陛下了,也终于又肯留宿在楚微宫了。” “云飞云飞,不然咱们一会儿睡前先去许愿井那边丢个铜钱还个愿吧?须得请井水仙人以后也多多保佑陛下才是,最好一直能像今日一般处处贴心得岚王欢心喜爱、莫要再惹岚王动气!” “嘿嘿,你都没看到,陛下逗岚王时,岚王面上看着不动声色,可眼里可好看了。” “真好。真希望岚王能一直那般,我要去求井水仙人再多显灵,保佑陛下和岚王一直恩恩爱爱!” 拂陵被两个傻孩子给逗笑了。 又笑又无奈,直摇头。 樱儿:“对了对了!也要多谢拂陵公公。这些天在岚王跟前肯定没少了公公替陛下美言!” “云飞,我们两个送拂陵公公回点绛宫吧!” 拂陵回宫已是深夜,简单洗漱之后散发上了床。 轩窗外,十五的月亮十七依旧圆,光华满地洒落床榻。 回来路上一路云飞樱儿叽叽喳喳,事无巨细地述说着一整晚皇帝是如何殷勤周至,处处讨得岚王喜欢的。 盛装美馔,饭后有茶点,茶点后按肩,按完肩涂药,涂完药不准走,一套又一套,桩桩件件贴心亲昵。 陛下他,确实厉害…… 樱儿又给他绘声绘色描述了那些茶点丑兔子,以及白天里陛下如何一边念叨着岚王爱吃的口味,一边把丑东西们歪七扭八地一个一个认真捏出来。 拂陵目中微明。 谁能想到,终有一日岚主也总算是修得了被陛下真正放在心上,还吃到了陛下亲手做的点心。 想必今儿也是受宠若惊、心满意足…… “……” 忽然,拂陵直直坐了起来。 不对! …… 第二天清早,宴语凉一夜好梦。 “嗯,青卿……” 翻了个身,本以为能抱到软玉温香,却是一片空荡荡。倒是耳边传来鹦鹉的声音:“阿昭醒了,阿昭笨蛋——” 笨鸟!宴语凉彻底醒了。 岚王不在,岚王上朝去了,岚王兢兢业业为国为民。 ……世上有一绝色美人,陪朕睡觉,替朕上朝。 朕真的,何德何能? 宴语凉又美滋滋回想起昨夜睡前他把岚王的手硬摁在自己腰上要他抱自己,岚王百般抗拒,终却是轻柔地抱住他。 口是心非,还不是抱朕抱得愉快? 正美着,忽听宫门锁开,拂陵一身红衣急匆匆进来。 鹦鹉:“呱!拂陵!” 宴语凉:“怎、怎么了,怎么就你一个,岚王呢?” 拂陵很少这般匆忙神色,急急跪在床前:“岚王尚在早朝与众官员议事,奴才特意偷跑出来见陛下。” “奴才侍奉岚王多年,深知岚王脾气秉性——岚主此人,心思细腻、远非一般人可比。如今陛下虽是真心疼惜岚王,待岚王万般的好,可求陛下细想,昨日一晚种种殷切在岚主看来又是什么?” “在岚主眼里……陛下之前一直不肯信他,却在被晾了多日后突然间一反常态,殷勤讨好,主动亲昵!” 宴语凉:“……” 宴语凉:“………………” 他真的,差点没当场炸开。 万万没想到,他宴昭!自负头脑还行,准备数日筹划数日让想岚王开心,最后却险些自己将自己带进深坑里??? 真的,多谢拂陵出言提醒,也多亏拂陵出言提醒! 是啊。这几日里,他看到的是岚王生了病受了伤躲着不给他看,伤好了又马上盛装来见他。 是岚王手伤了却怪猫,连骗他都笨拙到不会骗。 是可爱,是心疼。 可岚王看见的是什么??? 岚王看见的,是这个狗皇帝能屈能伸!如今又在卧薪尝胆委曲求全地讨好他了,狗嘴里就没有一句真话! 鹦鹉:“呱,阿昭笨蛋!” 第23章 第 23 章 不久, 岚王下朝回来了。 鹦鹉:“呱!岚王千岁,岚王和合如意!” 宫门一侧锦裕帝严阵以待,准备时间虽短, 但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努力、真诚, 宴昭你可以。 好,上吧! “青卿你回来啦?” 虽已开春, 这几天倒春寒依旧厉害得很。 岚王一进宫,宴语凉便迎上去替他解下玄黑大氅,暖榻红毯子包裹的暖手香炉早已准备好, 一桌精致的热茶糕点也整整齐备。 “青卿,冷不冷啊?累了吧?来, 先喝口龙眼甜茶,补气养胃。” “好喝么?朕泡的,喜欢就好,不枉朕还特意加了青卿喜欢的月桂末。” “偷偷说,今天早膳有小惊喜,青卿猜是什么?” “对了快快告诉朕,今日早朝有什么好事?” 一顿早饭, 和和睦睦、鸟语花香。 快吃完时, 岚王清浅眸子抬起,看着宴语凉。 “阿昭,说吧。” “嗯?” 岚王垂眸:“看阿昭样子, 似是有什么话想要跟我说。” 宴语凉:“…………” 很好,这很岚王,对朕了如指掌。 锦裕帝于是便也不再继续铺垫了, 一脸真诚, 握住了岚王双手。 岚王手指修长好看, 右手五指并没有任何装饰。左手却在拇指与中指各戴了一枚戒指。中指是一枚黄澄澄的琉璃,拇指上则是一枚油绿润泽的碧玉扳指,都是最上好的料子。 其实食指上,之前还有一枚红戒指。 只不过后来这戒指套在宴语凉手上了。 皇帝就那样戴着岚王红戒,去玩他剩下的两枚戒指。戳了两下碧玉扳指,岚王匆匆移开手指。可继续去把玩那流光溢彩的琉璃戒时,岚王却又不再躲开。 宴语凉就这么低头小玩了一会儿:“青卿,朕知道你在想什么。” “……” “但青卿也要听朕说啊,朕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朕是真心诚意想要待青卿好的。” “是真的。” “不是什么‘讨好’,朕真正想说的是——在见不着青卿的那几日,朕认真想过,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朕虽失忆了,但朕知道,朕失忆后这段日子能每日过得无忧无惧、开开心心,全是青卿日日陪伴在侧、照拂纵容的功劳。” “朕如今,很喜欢青卿在朕身边,也已习惯了青卿在朕身边。” “以后的每日,也都想天天能够见到青卿。” “一切事情,只要青卿说的朕就信,不再有一丝怀疑。” “青卿,朕是认真的。” “真心实意,天子一言九鼎。” “可尽管朕这么说了,依旧不免担心青卿会否怀疑朕是在曲意逢迎。朕实在愚钝,不知如何证明。青卿若能想到什么法子,告诉朕,朕证明给青卿看。” 他说完了。 垂眸等着岚王反应。 片刻后,他未能看清岚王的脸,只有一阵香风,接着便被圈入了紧实的怀抱。 窗外腊梅花苞沉甸甸,岚王声音微哑:“阿昭,不是。” “不是的,你误会了。” “我又怎会……曲解你的心意?” “那日拂袖而去,其实我回去后,便已懊恼万分。是我一直将阿昭拘于宫中才让你那般不安,不怪你,都是我不好。” “后来几日,着实太忙。” “始终未及解释,更绝非故意不理你……是我的错。以后不会,再也不会。” “……” 宴语凉:“原来是这样。” “原来都是一场误会啊?那朕就放心了。青卿,咱们把误会解开就好。” “嗯。” “那青卿可不可以再答应朕一件事?” “阿昭你说。” “那青卿答应朕,以后朕再哪里说错了话、做得不好,一定要跟朕说教朕改。再不准随便就生朕的气,尤其不要大半夜气得就跑了,好不好?” “……好。” “那一言为定,不准反悔?” “一言为定。” “……” 冬日晴早。小麻雀啾啾啾,鹦鹉呱呱呱,文鸟叽叽叽。 一场误会在和谐友好的氛围中解释清楚。岚王今日又没再是一身玄黑,反是换了一身浅淡的素色,少了些肃杀,多了些俊美温雅。 宴语凉亦如释重负,看着他笑。岁月静好。 ……能如释重负才有鬼了。 都说了山下有谷,谷里有坑,坑中还有老鼠洞。古人诚不欺朕!!! 这个人! 他此刻心里想的和他说出来的,绝、对、不、一、样。 居然跟朕玩“态度良好但拒不承认”,这人简直,绝了。 宴语凉微笑看着岚王,这辈子遇上这么个人也是他的服气,棋逢对手势均力敌,岚王狗皇帝克星名不虚传。 有趣极了。 新的一天,今日奏折也是大一堆。 拂陵码好折子,躬身退下时,狗皇帝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拂陵:“……” 宴语凉:是吧是吧!果然吧? 侍奉多年的贴身太监可比朕了解岚王,他也同意你就是心口不一! …… 那之后一整天,皇帝同摄政王一起批奏章、讨论国家大事、傍晚去小院赏了雪。拂陵还特意取了岚王的“绕梁”来。 那是一把稀世古琴,蕉头凤尾梧桐身。 岚王垂眸,一袭素雅配名琴,腊梅雪枝下轻弹了一曲。 余音绕梁。枝头雪颤颤落下些许晶莹在岚王发梢肩头,他抬眼,眸色清澈,真可谓一顾倾人国。 是夜,既已“误会冰释”,自然是甜甜蜜蜜相拥而眠。 睡到半夜,宴语凉睁开眼睛。 月光清透明亮。 他用目光缓缓描摹岚王薄唇,那病后依旧些微略显消瘦的脸颊,与微微疲倦凹陷的眼眶。 自他见着岚王以来,这人就没有一天不憔悴疲倦。 即便如此,依旧风华绝代。 宴语凉的性子从不惧困难,反而越是困难,他越是摩拳擦掌要想点子。事实上整个下午晚上,在干活、赏雪、插科打诨和岚王甜甜蜜蜜之余,他头脑里的计算就没少过。 眼下困境,岚王多半认定朕驴他。 只是不知道岚王知不知道朕知道他在驴朕,而万一岚王知道朕知道他在驴朕并且正在想点子让他放弃驴朕,不知道会不会更加不好收拾。 宴语凉想了一会儿。 指尖略微发麻。他的手指今夜也被岚王握在掌心,红色戒指与碧玉扳指、琉璃戒在月光下相映成辉,依旧是和第一次一样,捏得他有点痛。 “……” 似是突然间,又豁然开朗了。 想多了。 管他谁驴谁,其实不重要。 一如他先前还屡屡与岚王上蹿下跳斗智斗勇,而如今却已变了心境,更多是愿意信岚王、想要宠着他。 可见日子是个好东西,润物细无声。假以时日,真的假的好的坏的自在人心。 而他,才刚刚对岚王好了一天。 一天而已,他自然不相信,可又不是以后都不会信。 他宴语凉好歹也是跟着太|祖、高祖、文帝和武帝学过些甜乎人的本事在身的,岚王又从一开始就拿他没辙,他就天天待他好,岚王又能撑几天? 撑不了几天的。 哪有什么事他宴昭搞不了。 …… 皇帝心意已决,也敞亮了,便继续抱着摄政王呼呼睡。 楚微宫中,即便算不得春光灿烂,也至少祥和平静、温暖安宁。 宫外却不一样。 同一夜,京城西市四大胡同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小院。 此处乃是京城六品官旧事馆修撰张太史老爷子的家。老爷子生来安贫乐道,小房子有点儿破,但很少有人知道的是里面别有洞天。 夜深人静,奚行检从自己宅子后门出来。 不乘轿,趁着四下无人,转进九曲十八弯的胡同。 到了张太史家用暗语敲门进去,这样一个小破不起眼的宅子地下竟有密室,且此刻密室里已经挤了有四五十人,吏部验封司司长徐子真等人也在。 自打皇帝于数月前于边关重伤、自此生死未卜,群臣一直忧心忡忡。 直到前几日,奚行检说在宫中见到了陛下,众人才总算吃了颗定心丸。 虽定了心,仍旧意见不同。 “奚大人确定没有听错,确实是陛下亲口说了‘岚王并无谋反之意’,且神志清醒,不曾被岚王以‘千机蛊’胁迫?” “陛下若真这么说了,咱们是得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什么静观其变?当年庄薪火拥兵自重飞扬跋扈,如今其子庄青瞿又谋逆之心路人皆知。静观其变下去只能坐以待毙,庄家迟早把这江山变成他的天下!前几日岚王重病,咱们优柔寡断已错失下手先机,如今再不背水一战,只怕往后要任由宰割了!” “这,但你可曾想过所谓岚王重病,万一只是装病钓你我咬钩?到时候非但成不了事,反而像荀长师律一般落下切实把柄,被贬出京城也就罢了,要是庄青瞿真起了杀心……” “那便项上人头给他!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座各位大人要想好了,如今舍不得身家性命与头上这乌纱帽,有朝一日岚王窃国、天下大乱,别说乌纱帽,你我全部要人头落地!” 忽然一阵风声叩门,若有似无。 “是谁?!” “不好,有人偷听!” “糟了,乌衣白带……是岚王的乌衣卫!咱们适才的话全被他听去了!” “完了完了,这可如何是好?” 大事不妙。 密谈被撞破,势必不消半个时辰,岚王就会知道。 乌衣卫的行动向来比谁都快,一般都是连夜抓人。奚行检、徐子真身居要职,自是跑不掉。 一同屋内的其他高官,也同样一个都跑不掉。但至少翰林院的官员还能飞奔回去通知一众没有官职在身的帝党翰林院学士们连夜卷铺盖逃。 学士们都尚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事不宜迟,各自动作。翰林院大半夜的偷点灯火,老师们一边拉着驴车马车催学生们快走,一边执手相哭,感慨泱泱大夏实在是国运飘摇。历年的战火、积贫积弱,这好不容易遇着圣明君主大家终于有了过上几年的好日子盼头,却如今又徒胜变故前路未明。 奚行检为官十年,没少因为他那又毒又直的性子得罪过人,因而风风雨雨起起落落都习惯了。 不惧怕,却是暗自懊恼。 深觉对不住圣上,亦对不住诸多同僚。 只怪他前些日子从宫中回来,将皇帝那句“岚王不会谋逆”不加修饰便如实传达。 就因他这关键一句,京畿唯一能与岚王制衡的夏侯老将军最终决定按兵不动。 如今夏侯烈的兵马全在城外,星夜再赶来已不能及时。而岚王的乌衣卫、御林军与绿柳营却都在城中,随时可以动作。 奚行检到家已是丑时。 想来也无事可做,干脆拿了铲子把一坛子埋在院里桂花树下的宣赐酒给挖了出来。 跟徐子真、裴翳温酒开喝,等着岚王的人来抄家。 他上次买了棺材,后来裴翳说放家里不吉利,又给卖了。 谁料到一转头又要买,早知道…… 徐子真一杯接一杯的喝,哇哇哭说自家八十岁老母一定能明白他忠孝无法两全。裴翳则沉默不语,缕缕从奚卿头上拿下窗外飘进来的腊梅。 一夜饮醉。 卯时,该上朝了。 奚行检:“…………” 这也太奇怪了,为什么他没被连夜抄家? 这不像乌衣卫的一向作风。 再看一眼徐卿,徐卿已经醉得不像话,正在咕噜咕噜吐泡泡了,今天肯定上不了朝,替他告病吧。 上朝路上,奚行检遇到了翰林院官员的车马,路遇昨夜各路同僚。 相互掀起帘子,都看到彼此迷惑的眼神。 都没被抓。 讲道理,不该早就被一网打尽了么? …… 同一个早晨,宴语凉已习惯了醒来时岚王干活去了而傻鸟在叫。 “岚王千岁,岚王千岁——” “阿昭。” “呱,喜欢阿昭。” 宴语凉:“????” 他都养这鹦鹉好几天了,还是第一次鸟嘴里吐出了象牙来。 他起身,又发现岚王的白色亵衣竟还在床上,正被他四仰八叉压在身下面。 缕缕幽兰香。想来多半来是他睡得沉压住了岚王的衣角,而岚王早朝不舍得吵醒他干脆把衣服给脱了吧。 但是,这…… 宴语凉想起似乎看过类似的小话本,是说有个皇帝怕吵了男宠睡觉因而拿刀割断了自己袖子,所谓“断袖之谊”? 那岚王直接脱了,是不是也该有个词儿? 宴语凉抱着带着余温的白衣倒回床上,思考一会儿岚王下朝他要怎么甜乎他,逐渐从困倦中醒过来,忆起昨天晚上好像生了点事。 半夜里,是不是有乌衣卫在外头闹? 好像不是梦。但他睡得迷迷糊糊,记不全了。 第24章 第 24 章 宴语凉是记得迷糊。 但昨晚的事, 乌衣卫卓子昂终其一生也不会忘! 卓子昂年方十八,富家少爷吃穿不愁。完全是因对皇帝不满、又十分敬佩岚王,才自请当的乌衣卫。 卓子昂对当朝天子的牢骚始于两年前。 卓家于京城西市卖醋, 对面廖氏卖酒, 卓子昂与廖小公子一起长大,却不成想前年廖小公子突然考上科举做官去了。 廖家很是得意, 张灯结彩放了好几天的炮。廖小公子回门,众人道贺又很有牌面,官服还特别好看。 卓子昂从小不爱读书, 但看廖小公子人模狗样,难免跟着眼热。又想起一些前朝故事, 听闻有钱是可以买官的? 他家最不缺的就是钱,那身官服他也想穿穿。 说好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万万没想到,锦裕帝治理世清明,有钱也买不到官当! 卓子昂悻悻而归,同一帮富商少爷喝酒消愁。席间大家牢骚纷纷,都道是所谓锦裕帝在位十年如何圣明,也看过官府救助灾民、惠及贫苦、资助寒门学子、收养战将遗孤…… “但咱们呢?富贵人家这么些年, 没见得一点好处啊。” “就是就是!也不看此次水患我爹捐了多少米粮银子?若没有你爹我爹, 不知多少灾民要饿死,如此天大的功劳恩德却不能替我等在衙门谋个一官半职?” “这狗皇帝定下的规矩,年年收咱们家那么多银子, 却去供那些贫穷孤儿、寒门子弟读书!” “殊不知咱们家业也是爹娘小本经营、诚信卖货、一步步积累至今,又不是大风刮来,哪有官府带头‘劫富济贫’的道理?” 一顿酒下来, 卓子昂对当朝天子越发不服。 民间盛传, 岚王亦不服天子, 他自对这天家的“死对头”好感有加。 这十年来,岚王庄青瞿南征北战、收复失地,战绩功勋大夏人尽皆知。如此能征善战的骠骑大将军却在民间毁誉参半,除却其严刑峻法求全苛责之外,更多则是总有传言说他功高震主、狼子野心。 卓子昂却因这个传言对岚王更加死心塌地了! 谋逆!岚王赶快谋逆,干掉狗皇帝! 这样他趁年轻便跟着岚王干,到时候指不定还能混个开国元勋、位极人臣! 卓子昂一股脑把这些小心思都给他爹娘说了,换来的是他爹当场抄起沉沉醋缸,揍得他满屋子跑。 那夜,爹娘房中灯久久未灭。 老父叹,蠢货不孝子年纪轻轻狗屁不通,放着大好的富贵闲人日子不过,竟盼着天下大乱! 他母则叹道,罢了,逆子咱们管不住,送他去乌衣卫里磋磨磋磨也好。 卓子昂:什么磋磨? 爹娘都老了,迂腐了。成天就知道老生常谈,什么“咱家全是依托着太平盛世贩醋过上的好日子”,什么“锦裕中兴,秩序井然,再无战乱,百姓安居,日日感念天子盛恩”。 也不想想狗皇帝十年来抢了咱家多少钱?? 更不替儿子想想太平日子还能有什么出头机会? 须知道是乱世出英雄、富贵险中求呀! 卓子昂立志成为岚王身边最能干的乌衣卫,做出一番事业叫爹娘瞧瞧。乌衣卫的制服也好看,岚王品位比狗皇帝还好。 自打成为乌衣卫后,卓子昂兢兢业业。 不该他当值的日子主动盯,不该他插手的案子加班搜罗情报。 恰逢四个月前皇帝重伤、岚王代政,京城人心惶惶。只有卓子昂得意万分,道是哈哈哈哈终于变天了。 建功立业指日可待,更加不眠不休的工作。 功夫不负有心人。 半夜不睡尾随大理寺卿,竟被他撞破京城一众高官深夜密谋、背地议论岚王坏话!他当场拿笔,时间地点人物一词一句详细记下了!证据确凿! 乌衣卫虽说品级不高,却有特殊的入宫腰牌。 当夜,卓子昂手拿密报、长驱直入。 半路撞见拂陵公公,赶紧把事情给添油加醋描述一番。 拂陵:“知道了。” 卓子昂:“此事紧急,须马上报知岚王!” 拂陵:“岚王已睡下了,明日吧。” 卓子昂:“可是公公!” 拂陵虽是岚王贴身太监,但乌衣卫其实不归拂陵管。 乌衣卫头领苏栩目前正远在北疆办事。 卓子昂记得苏老大与这拂陵一向向来不合,之前私底下喝醉了酒,老大还嘟囔过:“岚王身边,嗝,必有那狗皇帝派来盯梢的奸细,可恨我无能,这么多年揪不出来。” “我看那死太监就不像什么好东西!待我有朝一日,抓着他太监尾巴……” 眼下,天大之事死太监不肯通传,可见确实有问题! 卓子昂年轻气盛,不管不顾扯声大喊。 “岚王殿下!启禀岚王殿下,属下发现京城高官大员连夜密谋篡逆!事出紧急!其中有大理寺卿奚行检、吏部封验司徐子真,好些翰林院的官员还有夏侯将军的人!不得不查!” …… 被宣入楚微宫,卓子昂心怀激动。 烛火下岚王青丝垂散,犀利慵懒。这这这还是卓子昂第一次那么近看到岚王,亦是岚王第一次正眼瞧他、同他说话! 今日运气好,在主子面前露脸了。 将来主子把狗皇帝踢下宝座,他至少混个…… 却不成想,岚王背后伸出一只手。 “嗯,青卿……困,睡觉吧。呼——” 卓子昂:“?!?!” 那是,一个男人,略微低哑的声音。 也是男人修长的手指。 他最敬仰最崇拜的岚王殿下,竟然!半夜和一个男人睡在一起?卓子昂虽然从未听说岚王娶妻,倒是也未听说过岚王喜、喜欢男人啊?! 他努力收敛心神。 倒也不能说是打击吧。毕竟大夏虽人人知理守法、文雅风华,但风气是挺开放。男子喜欢男子之事不足为奇,甚至有的地方还成了一种“风雅”,他家醋铺不远也有“兔子馆”,他前些年还好奇跟朋友进去逛过一次。 兔儿爷们长得都挺水灵的,也没有特别觉得哪里不适。 只是不知岚王床上的这位…… 十八岁的少年自知不该窥探却不免好奇,还是偷瞄了一眼。 这,岚王的兔子倒是和兔子馆里那些很不相同! 全非娇娇小小、涂脂抹粉文文静静如女子一般,却是那种俊朗不羁、风流倜傥的长相。 那兔子催:“青卿,睡啦!” “又非天灾民变,区区几个文官半夜密谋能成什么事?朕困了,你也累,明天再说。” 卓子昂炸了,京城三品大员聚众谋逆,你这兔子懂个什么竟说不急! 但是,等等,等一下。 他刚才自称什么? 朕?!?! 卓子昂整个人傻了。 被死太监的人拽着往外拖时,还一脸愕然地回头去看,目眦欲裂。 他以前没见过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真长这样。 但如果真的这个人就是皇帝,那大半夜的皇帝为什么在岚王的床上啊啊啊?他俩不是势同水火、不死不休的吗? 人被拖到门口时,宴语凉:“拂陵,等下。” “这人看着年纪小不懂事,教育两句算了。以后也记得跟其他乌衣卫也说说,没事别再大半夜里找青卿。青卿身体不好,总得让他睡个整觉才成。” 说罢又对卓子昂道:“瞧你。年轻人熬得像个乌眼鸡似的,乌衣卫又不是乌眼卫,回去早点睡,乖啊。” “……” 卓子昂被拂陵训斥了几句打发出来,整个人摇摇晃晃。 遇到巡夜的同事:“你怎么了?” “没、没事。” 说起来,皇帝他适才喊岚王喊的什么?! 他喊的是,亲、亲亲??? 同事遥望一眼楚微宫方向,一脸“我懂”的恍然:“你以前是也以为岚王和陛下是死对头是吧?吃了一惊吧?无妨无妨,以后习惯便好了。” 卓子昂:“……” “不然,你以为咱们苏老大为什么跑去北疆去了整整三个月不肯回来?” “就是给岚王气的啊。” “那时皇帝重伤濒死,北疆大军全在岚王手中,如此千载难逢的绝世良机苏老大就差以死相逼,谁想岚王迷恋陛下自毁前程,抱着皇帝谁都不让碰,根本劝不动啊!” 卓子昂:“………………” 隔日清早,卓子昂爹娘正在和和美美吃早饭,就见儿子游魂饿鬼一样跌跌撞撞飘了进来。 平日里一副神气活现,此刻却如同掉完毛的落汤鸡。 亲爹:“婉儿,果真还是你有远见,叫他入乌衣卫确实磋磨!逆子就该多受磋磨,早知道早点送他去!” 亲娘垂眸:“昂儿生于和平盛世,自幼锦衣玉食不曾受罪,实在矫纵了些。倘若他经历过你我年轻时那般惨淡光景,再能得见如今大夏国运复苏、井序昌隆,自会日日感念天家恩泽绝不至于这般不懂事。” 亲爹:“这孩子从小顽劣,上房揭瓦不学无术就罢了。竟还听信那些乌七八糟的小人编排,相信岚王谋反。” 亲娘:“陛下与岚王乃千古难遇的尽心相佐、君臣典范,将来都要名垂青史。昂儿在乌衣卫待着总有一天全会明白。” “算了,不提逆子了,夫人吃菜。” “老爷吃菜。下月咱们新开分铺的生意……” …… 这样一个京城富户夫妻饭桌讨论生意经的早晨,楚微宫内亦是和和美美。 岚王早朝回来,与皇帝一起用了早茶。 皇帝特意给摄政王煨了几只甜甜红红的暖橘,亲手剥给岚王吃。 岚王:“……” 宴语凉:这表情不对。 岚王:“酸。” 宴语凉:“????这还酸呀?” 千挑万选的贡橘,品相极佳,他之前尝了几瓣,酸酸甜甜正正好。 岚王:“很酸。” 宴语凉:“酸你还吃?” 岚王不理他,将剩的几只暖橘都给吃完。 宴语凉:有些人成天驴朕、与朕斗智斗勇,但朕亲手剥的橘子,他酸死也舍不得丢。 手上却殷勤:“这都嫌酸,青卿是有多嗜甜?怨不得青梅茶你也不爱喝。来来,吃块豆沙甜糕就不酸了,看朕捏的小鸭是不是越来越像了?” 像个鬼,鬼都认不出那是小鸭。 岚王吃豆沙糕,微微眯着狭长凤目优雅像一幅画儿一般。 皇帝那边就不怎么优雅了。 从青梅茶里捞酸梅,顽皮地扔到天上再叼回来。一边吃一边玩。 岚王余光觑他。 宴语凉:“青梅多好吃!所谓‘紫蕨行看采,青梅旋摘尝’,又所谓‘青梅煮酒斗时新’,梅子从来是风雅名士所爱。” “青卿就只喜甜糕与唐鹤子。朕都没嫌弃你,你还好意思嫌弃朕。” 岚王的指尖硬了。忍。 无论是甜腻腻的糕点还是画风小情小趣的唐鹤子,确都不登大雅之堂。 庄青瞿从小家里什么都不缺,古玩字画御用仙品皆是琳琅满目许多比宫里还好。奈何他偏偏不喜欢。 喜欢的东西就那两三样,都十分古怪。 他也嫌弃自己,为何看上这些。 一如眼前这人。 多少人劝他。少主您要什么样的,比他好看比他乖巧,多少美人翘首昂盼您去临幸。 “那就给我找出一个比他聪明、比他会算、比他决绝、比他有趣,能叫我成日里鸡飞狗跳、辗转反侧,恨自己自作自受,遇着以后一辈子都无法好过的人。” “……” 属下闻言震惊又迷惑,像看什么疯子。 “本王就喜欢那样的,别的不要。” 而此刻,“那样的”一个狗皇帝正在身边笑得毫无防备,又或者至少是“看起来毫无防备”,还敢出言嘲讽他。 庄青瞿看着他,默默磨牙又移不开眼。 …… 用完早茶,自是又要开始一天的工作,勤政的人生难免枯燥。 今冬最后一场雪下来了,落得腊梅枝头沉甸甸的。两人窗边各拿起奏章。 岚王:“阿昭你做什么。” 宴语凉:“干活啊。” 岚王:“干活就好好干。” 宴语凉:“就不。” 茶榻就那么点大,他却非要跟岚王挤在同一侧,勾人家手指。 宴语凉私底下问了拂陵,岚王当年南征北战没工夫按时吃饭,又在大漠的冰天雪地里作了胃病。用过饭之后经常不舒服,需要暖一暖。 但拂陵是岚王的贴身太监,又不能让岚王知道拂陵“出卖”了他。 宴语凉因而无法明目张胆地去给岚王捂捂。只能整个人贴着人家,腾出手来摩挲手指。老太医说过,手指上有个暖胃的穴位,偷偷按一按,嘿! 屋内炭火烧得很暖。 一手握美人,一手批奏折。 批。 批。 宴语凉:“哈哈哈哈哈。” 奚行检那洋洋洒洒回击蠹虫文官的奏章,实在是很好笑哈哈哈,各种引经据典花式骂人。 哈哈完了,他总算想起来昨天大半夜的乌衣卫喊的是奚行检等人深夜谋反! 这…… “咳。”他把奏章递给岚王,“青卿你看这个。” “这位奚卿才学深厚、见解独到,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岚王眸光清浅。 也不说话,就挑眉看着他。 宴语凉:没生气就是胜利!果断放下奏折、翻身投怀、趁热打铁、占据高地。 岚王:“你!” “成何体统,下去!” 宴语凉才不,大长腿跨在岚王膝上直接就揽住人家脖子。 岚王:“宴、昭!你!” “青卿以为,这位奚卿人品如何?” “朕以为,这位奚卿言行正直、颇有古代名仕遗风,绝非是会图谋不轨的小人。” “……” “偷偷问一句,青卿你不是……私底下已经把人给抓了吧?” 岚王眼神瞬间危险暴躁。 “哎哎哎,没抓就没抓,青卿跟朕约好的不准随便生气呢?不准气,嗯?” “来,新约定,以后谁再随便生气谁吃一整颗酸梅子。嘿,就知道青卿舍不得对朕生气的,哎青卿你干嘛!” 两颗茶底青梅,岚王拈出便咬。 事实证明,人与人对酸味的耐受力确实很是不同。宴语凉吃着明明酸酸甜甜的梅子,岚王咬下去直接脸都变色,瞬间连带着眼眶都发红。 宴语凉:“啊啊啊!岚岚不哭,吐出来吐出来!” 岚王梗着脖子咽下去了。 宴语凉:朕,真的佩服!心疼又好笑:“这是何必?” 岚岚脾气上来时古怪莫测,但无论如何美人被酸着了他是心疼的。赶紧又让樱儿拿甜糕茶点又是要来甜甜的龙眼茶。 云飞樱儿:“………………” 今日的大夏宫闱秘史,推陈出新。 在外曾以德治世,人称圣明天子的陛下。威风震天、北漠铁蹄听了闻风丧胆的骠骑大将军庄青瞿。现实永远比小话本荒谬。 好久,岚王总算缓过来了。 面色不善,谁也不理,沾着朱砂冷着脸回折子。 宴语凉:“咳,岚岚,适才奚卿的事,朕其实没说完。” “那什么……” “岚岚是不是其实早已知道,之前有一日朕实在闲得无聊,不慎爬了宫墙,不慎摔了下去,咳,不慎正好撞到了奚卿?” 岚王放下笔,脸色瞬间黑透。 宴语凉:“岚岚……不知道?” “真不知道?” 这,乌衣卫不应该无孔不入的吗?原来也没朕想的那般上天入地的能耐。 “朕还以为青卿是在等朕坦白从宽……” 岚王:“我若知道阿昭那般能耐,早把你楚微宫外墙上插遍碎琉璃!还能让你在这聒噪!” 宴语凉:“岚岚乖,不气,不气啊。听朕说完。来,给你梅子。” “你——” “朕那日巧遇奚卿,偶然得知奚卿对岚岚你误会深重,朕以为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岚王捏着青梅,咬着牙:“奚行检能对本王有什么误会?无非是说本王挟持天子、犯上作乱、谋逆之心人尽皆知?!那又如何,本王真要谋逆他又能如何!那一帮成日里只会乖乖上朝的文臣,还想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宴语凉:“~~~~” 瞧瞧,这桀骜不驯、倨傲自负的凶狠样子,总算是有点胁迫天子、乱臣贼子那味儿了。 眼尾一抹杀气红,可真是好看得不行。 “宴、昭!你又笑什么??” 啊,这,朕笑了吗? 唉,太好看了一时心花怒放没忍住。完了完了更气了,哈哈哈哈。宴语凉一手捏紧自己的保命白鹅大毛领,一手去勾岚王手指,岚王愤而甩开他。 朕再勾! “青卿听朕一言,不可意气用事。” “青卿不是逆臣。青卿人美心善、气质高洁、能征会战、功勋卓著,乃是我大夏国之栋梁、百姓拥立敬重、实至名归的骠骑大将军。任何人不得污蔑。” “可同样的,奚卿他亦是秉公执法、铁面无私,京畿人人交口称赞的青天大老爷。” “都是国之栋梁,又何以互相猜忌、水火不容?” “倒不如尽快各宽一步,互相了解,尽释前嫌。” “奚行检目光不够长远,但朕相信,青卿一定比他高瞻远瞩。如我大夏这般,外有北漠、印兰、落云等国层层环伺,最忌本国内耗。若是自己人成天忙着与自己人斗,不仅让别国看了笑话,更让异族有可趁之机,这怎么行?” “大夏国之栋梁理所应当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当然了。” “想必你与奚卿误会如此之深,定是朕以前没做好,才至如此这般。” “朕虽不记得,但朕知错。” “知错便改。” “因此,朕想的是……不妨咱们今日午后睡醒起来传召奚卿进宫一趟,反正昨夜你的乌衣卫也已看到咱们君臣和睦了,不如,叫奚卿也来看看?” 岚王:“……” 危险边缘再次伸出龙jio,傀儡皇帝还敢提要求请大臣吃饭,可见岚王如何薄怒隐忍。 “宴、昭。”他咬牙。 “你究竟可知,你自己如今到底是什么处境?” 宴语凉:“那朕也实说了,朕其实,并不知道朕究竟是何种处境。” “但朕知道一件事。” “就是无论青卿、奚行检还是朕,都是一心为大夏好。岚岚一天到晚批那么多奏章,奚行检回那些文人腐蠹洋洋洒洒那么多字,为的是什么?” “大道之行,无非天下为公。” “……” 朕可以,朕很好,朕绝了。 宴语凉说完,紧了紧的大毛领,等着山雨欲来。 没有山雨欲来。 岚王起身。宴语凉赶紧拉住:“说好了生气也不准走的!” “不走。”岚王声音微哑,“我去外面……看看雪。” 啥? 朕跟你说国家大事,你说你要看雪? 却在下一刻,宴语凉明确地在岚王眼里看到了一抹浮光亮色。 岚王避着他的眼睛,可那抹明亮无处遁形。 这种颜色宴语凉之前只见过一次,一直想要再次看到,如今终于又一次看到了。 第25章 第 25 章 岚王出去看雪了。 宴语凉拿起一本新奏折, 回味了一下适才适才他那眼底动人的清清浮光。 拂陵:“岚主多半是看陛下与从前分毫未变,心绪一时复杂了些。出去吹吹风也好。” 宴语凉:“那朕‘分毫没变’,是好还是不好啊?” 问完咬着笔, 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傻了。 没变自不会是坏事。 不然让岚王又爱又恨难以自拔的又是哪一位? 不过,若真一点没变, 宴语凉也是不信的。 无论怎么想, 眼下的自己狗是狗了点, 却也活泼开朗会哄会心疼人, 怎么都招人喜欢。 绝不会如失忆前一样, 令大美人恨到红了眼睛。 拂陵:“这, 要奴才如何说, 陛下内里真的全然未变,但乍一看……还是变了些。” “哪里变了?” “陛下如今,比以前活泼些。” 宴语凉:“啊?朕以前还不够活泼啊?” 他虽前尘往事大多不记得, 但好歹还能回忆起一些片段。 清楚记得他以前不但没事就溜出宫买小话本,在宫里也不消停,会骑射会偷酒会各种上蹿下跳没个正型。 岚王也说过他以前读书时各种不像话, 所以难道他这活泼开朗不是从古至今一脉相承? 拂陵:“那是陛下读书时。后来身为一国之君,毕竟肩上的责任重……” 他说一半, 侧目看了看在一旁装木头人的云飞樱儿,轻咳一声。 “此等旧事, 倒也不是我们奴才可妄议。” 宴语凉:“……” 啧, 瞧瞧,都难。 不止他难,岚王的人也难。 他在深宫夹缝求生, 每日与绝色摄政王互驴, 拂陵也得时时谨言慎行不能多话。 嗯, 难。 ……难个鬼的难! 宴语凉瞧了一眼手边的朱砂。他前日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岚王爱用的“红绡半”没有他以前的“梅间血”色泽细润。半天而已岚王就给他找来了。 平日里说想吃什么,说被子重了,桩桩件件岚王都默默给他弄。 就连他说的想见奚行俭,岚王虽不理他,却也一直没有说不行。 没说不行就是行,没掐死他就是行。 宴语凉如今可清楚对付岚王的法子了,无非也就是多泡一泡,磨一磨。 “……”明明还在互相驴着。 宴语凉不禁好笑,他也不明白自己如此普通却为何能成天如此自信。 哪怕失忆被关,哪怕岚王把持朝政,哪怕互驴,他却似乎始终莫名其妙地笃信,迟早有一天,或许就在不远…… 岚王会让他出门。 会许他面见群臣。再然后,披就黄袍、送他金銮殿还朝。 不信就看着。 如今僵持,多半只因岚王并不信他真心。 当然,若是他失忆前真的对岚王并不好,那确实换谁也接受不了失忆后一下子就好了。 但没事,日子长着呢。 宴语凉如今虽不记得失忆前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失忆后倒是一切简单明白—— 他就真心诚意、大道至简,喜欢美人,宠爱美人。 不仅要待岚王好,还要让帝党的人都觉得岚王好,将来大家和睦相处。 毕竟,宴语凉暗戳戳总觉得岚王应该就是喜欢“聪明能干狗皇帝”这种类型,适才那凤目中的一丝流光溢彩,绝不仅仅是因为他暗戳戳夸了他,更是他那句大道为公。 这也不意外。 岚王聪明能干、为国为民,总不可能看上一个废物点心。 那他既想讨好岚王,除了每天精神活泼让岚王看了开心,当然也要调和群臣关系、努力当一个聪明能干的吉祥物傀儡皇帝啦。 到时候举国同心、夫夫携手文治武功,自会江山美人皆不辜负。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朕如此百折不挠,有什么事情做不了。 …… 两日后。 下雪天不冷,化雪天冷。 不仅冷路还滑,官员一大清早上朝马车就有好几个陷在路边。即使如此,大夏朝廷命官们依旧兢兢业业。 奚行检下朝以后,便裹着大氅一路赶去大理寺处理案件。 南边开春天暖得早,人们一精神出门案情纠纷也变得多了起来。近来大理寺收到许多南边上诉的案子,忙得很,奚行检今日也忙到午饭都没吃,一直到傍晚才到家,却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接到岚王传召要他即刻入宫觐见。 奚行检:“……” 好友徐子真在宫里有所打点、消息灵通,前脚宫里的人才走,后脚他便进了门,急急问:“怎么回事奚卿,岚王突然传召你去是想做什么?” “不会是那天夜里密会的事要秋后算账了吧?完了完了,就知道他不可能那么好心装不知道,唉,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奚卿你不能去,太危险了。” “你就说风寒发热,重病起不来床!” 奚行检歪头看了他一眼,托病有用? 徐子真想想也是。 之前师律、荀长哪个不曾托病。师律直接是被岚王的人冲进家里从被窝里拽出来当天打包扔送的北疆。 哎。愁。 他想了想,捞起自己的白狐皮大衣披上:“无所谓了,陪你一起去!要杀要剐随便他,人生自古谁无死,将来史书上不会没有你我二人宁死不屈的一笔!” 奚行检:“子真,稍安勿躁。” “岚王如若问起,我定会替你与其他同僚极力撇清关系。岚王冲着我来最好,好歹我是他家表亲,最多也是同荀长师律一样被扔去边关,出不了人命。” 话虽这么说。 可徐子真一路推着裴翳的轮椅车相送,一直送奚行检到朱红色的皇宫外门口,奚行检一路还是思绪良多。 他生来算是命好的。 祖先庇荫、家中富庶,父亲是京城有名的金石古玩鉴宝行家,母亲才女诗文一绝,从小对他教养熏陶,他亦诗词文墨俱佳。 只可惜,他娘亲同时,还是岚王庄青瞿的姑奶奶。 真·姑奶奶,与岚王之父太尉庄薪火同龄,却是太尉的亲姑姑。 弄得奚行俭辈分也高。虽只比岚王大了五岁,却成了岚王表叔。 因这层亲缘,两家逢年过节时曾常见面。奚行检记得岚王庄青瞿小的时候也曾可爱过,一度奶声奶气奶团子一样很是逗趣,但很快就变得不可爱了起来。 别的男孩十几岁才不可爱,庄青瞿却是从五六岁就已经非常不可爱。 小小只的就知道嫌弃人,不给人摸、不给人抱。 别人夸他好看,他冷冰冰撇过脸。 奚行检长大成人的那些年,正是大夏政局最为晦涩飘摇的年月。 先帝宣明帝自打继位起,手中便一直没有实权。大夏朝政一直由执掌重兵的太尉庄薪火与门阀世家的丞相澹台荣焉把持。可偏偏两家又不合,成日里明争暗斗、权力倾轧。 那几年,奚行检的爹娘有意疏远了与庄家的往来,甚至干脆全家低调地搬离京城。 就连奚行俭心怀热血想要出仕为官,他父亲都一度死活不让。 “你听话。庄氏一族如今太过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如此下去很难有什么好结果,咱家躲得远些,才能确保不受到牵连。” 奚家搬去的是个偏远小地方,懂文会墨的人不多。 而他年轻、平易又好亲近,渐渐就开始有百姓求他帮忙。 从书写春联、信件,到替人写冤屈诉状,等到奚行检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连讼师和查案的事情都干了不少。 小地方远离繁华京畿,他也算是见到了另一种民生。 看到许多人淳朴、勤恳,想要自食其力,但世间太多冤屈困苦。 在外几年,奚行检觉得他还是得出来做官。 哪怕一己之力微弱,哪怕在这浑浊世道里踟蹰难行。 但凡能有一点用处,但凡能护着一城一民。 于是不顾爹娘反对,锦裕二年他还是参加了科举,一举中第夺得头筹。 进大理寺后,奚行检才知道,他的文采虽无人能比,殿试答辩却未必最佳。最后是太尉庄薪火直接越过皇帝挥笔钦点,他才成了当年状元。 这层亲缘关系,这个状元头衔,让他被打上了“庄党”烙印。 百口莫辩。 那就干脆不解释了,只顾埋头好好做事。 此后,他虽两袖清风、为官正直,始终免不了背后被人指点议论。 在大理寺,庄氏一族逐渐不满他秉公办案、六亲不认,死对头澹台氏又把他看做靶子百般寻衅,加之他自己又是不怕死爱得罪人的性子,入仕的第一年过得可谓是刀光剑影、鸡飞狗跳。 锦裕二年深秋,北漠大军进犯北疆。 当时朝中无人知道,那竟会是政局翻天覆地的开端。 初冬,太尉庄薪火率大军出征,隔年春末,庄氏全族只剩庄青瞿一人回来。 半年后,澹台家通敌叛国、联手北漠陷害庄氏证据确凿,百年门阀亦就此轰然倾塌。 锦裕三年,两大世家覆灭,皇帝拿回实权。 清算两族余党,奚行检赫然列在“庄氏朋党”名单前排。 很是无奈。 他出仕为官,从不曾想要平步青云。只为普普通通做一个大夏的骨鲠之臣,为百姓切切实实做些事情。 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难。 那年,所有人都以为这个锦裕二年的年轻状元郎即将陨落。 结果却是锦裕帝查了半年,查明了奚行检和庄氏一族并无太多往来,官复原职。 有人不服,去跟皇帝理论,说当年庄薪火如何如何把持超纲飞扬跋扈,家人亲眷不劝阻皆是不忠。 锦裕帝:“若你这么说,先帝与朕岂不更是罪大恶极。” “先帝与朕,多年屈于两族淫威之下,许多事情明知不对、明知不可,却无力回天。” 当朝天子比奚行俭还小两岁,但奚行俭真心佩服他,深觉此人可能便是他追随一生的明主。 后来十年,越发笃定。 可即便是圣明君主,一路走来也是荆棘崎岖。再加上泱泱大夏积贫积弱了上百年,想要它重回盛世中兴,路途上也不可能没有争端与牺牲。 奚行检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那牺牲中的一个。 但他早已有了觉悟。 宫门口,奚行检取下了腰间一对红蝶玉佩,分别给了两位好友各自一只。 “万一。” “万一我有什么事,权当给你二人留做个念想。” …… 黄昏时分,皇宫大门落锁。 奚行检进去以后,朱红的大门就此紧闭起来。徐子真手里拿着半块蝴蝶玉佩,难过地望着夕阳下越发沉暗的宫门。 “这可是奚卿母亲的遗物啊。” 裴翳:“徐卿别急。” “不会有事,回得来。” 徐子真抹了抹发红的眼眶:“你倒是笃定。” 裴翳垂眸:“大夏天子有德,忠良良将有能者受用可发挥长才建功立业,明君绝对没有弃用诛杀正直良臣的道理。” 徐子真:“可又不是天子传召奚卿,是岚王传召!” 裴翳:“岚王同样不会滥杀无辜。” 徐子真:“裴公子可不要把庄青瞿想得太好!” 裴翳:“徐卿才是不要把人想得太坏,这都四个月了,日日谣传岚王反,说是已做好龙袍玉带、盔甲武器,说得有鼻子有眼。” “结果呢?你们陛下自己也说了岚王不会反。” 徐子真:“陛下他许是受了岚王蒙蔽!” 裴翳眸子深灰,看向徐子真。 “你与奚卿,既都认定当朝锦裕帝乃是值得你二人以性命回护的圣明天子,试问圣明天子又哪有如此容易受人蒙蔽?” “……” “皇帝不会被骗,岚王亦不会反。你们成日里总说岚王顺他者昌逆他者亡。可我却看他屡次扬言要杀荀长、要杀师律,终也是仅贬斥边关。并非全不讲理。” 徐子真:“裴公子你今日是怎么了,倒替那庄青瞿说起话来?” 裴翳:“有感而发罢了。” 他垂眸,灰色眸子望向天边逐渐暗淡的晚霞。 “听闻故国瀛洲,又有战乱。” “裴翳这些年……越是在大夏久了,越是觉得你们中原许多人在与我瀛洲见到的很是不同。” “在大夏,奚卿也好,岚王也罢。天子也好,寻常百姓也罢。” “人人心中似是皆执守一些道理,与外族不同。我亦说不清,只知在大夏无论天子还是岚王都不至构陷迫害忠良。” 徐子真:你一个瀛洲人,倒是比谁都懂大夏了! 可裴翳这人看事几乎次次都准。徐子真自也希望他这次同样能准,奚卿此番能平安归来。 晚上,天边下起小雪。 两人于宫门寒风中静静等了两个时辰。 徐子真中间匆匆跑去西市,不久又回来了,买了两只烤红薯,两个人就在宫门口吃烤红薯。 吃完之际,趁着夜幕,宫门旁边角门开了出来一个身着官服身形修长之人。 徐子真:“啊啊啊啊!奚卿!” “太好了太好了,没事就好!” 奚行检有些摇摇晃晃。 徐子真:“这!奚卿你不是被岚王打板子了吧?” 奚行检摇头:“没。” 徐子真:“那为何如此失魂落魄?”他忍不住去扶,奚卿此刻很有种飘忽不定的感觉,宛如夜游无常。 奚行检:“今日岚王传召,陛下也在。” 徐子真:“什么?” “在楚微宫,两人一同留我吃了顿饭。席间陛下他……嗑瓜子、喝梅茶、给岚王夹菜。言笑晏晏、高谈阔论。” “……” 徐子真摸了摸奚行检的额头。 奚行检:“我也希望我是疯了傻了是烧糊涂了!若非连着两次见着陛下,陛下皆神智清醒并无丝毫被迫之色,我也不信陛下竟有心情与那逆臣贼子同坐茶榻还状甚亲密!” …… 大理寺卿奚行检这几天,各种大起大落。 人已经佛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两眼一闭往宫里走就是了。谁知道,在宫里的所见所闻…… 唉。 奚行检自幼为人正直,乱七八糟的话本很少看,但身为大理寺卿各种民间案子见多了,其中也不少匪夷所思的精彩。 他自认为,也算开过眼。 直到今日宫中,又让他开了次眼!!! 黄昏楚微宫一桌好酒好菜。三人对坐,奚行检是论如何也挤不出赔笑来,一侧岚王亦是深深黑着脸、很不情愿。 就皇帝一个人各种夹菜:“来来来,这肉又嫩又香!青卿给你。” “奚卿。听闻奚卿喜食素,这山丝百合清爽得很,奚卿快尝尝!” “奚卿,你是岚王表叔,也是岚王长辈,有空替朕好好说说岚王。他近来劳累实在消瘦很多,朕心疼极了,你劝他多吃肉。” 奚行检:“……” 岚王:“……” 宴语凉:“来,奚卿继续吃,朕再给你夹……” 岚王冷冷筷子挡住皇帝,黑着脸夹了一夹青菜给奚行检:“表叔,吃菜。陛下知你喜素,专程为你备了半桌精美素斋,多、吃、两、口。” 奚行检:“?!?!” …… 一顿饭,活泼吊诡,匪夷所思。 饭后。 宴语凉:“岚王与朕一向知道奚卿喜爱字画,给奚卿准备了一套上好的玉堂徽砚还有一套洒金桃花宣纸。岚王与朕素知奚卿清廉,故不许金银宝物,特拿此雅物赠与奚卿……” 奚行检是喜欢收集笔墨纸砚,这桃花宣纸也确实稀罕。 但是,岚王所赠? 他有骨气。容他推拒。 宴语凉:“奚卿何必客套,你是岚王叔父,岚王孝敬长辈本是应该。收下收下,以后岚王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 奚行检:“???” 宴语凉:“对了,朕前些日子还得了几幅名画真迹,奚卿雅好,不如来替朕鉴赏鉴赏真伪?” 奚行检乃是书画世家而出,鉴赏名画古迹很有一套。然而进了前厅不及看古画,先赫然被墙上一幅图镇住。 宴语凉:“……呃。” 完了,忘了。 实是他多日前心绪不佳,绘了两幅《岚王风流出浴图》,却被岚王置若罔闻,一时气愤直接把多画的一张给裱了起来挂在厅内,正在两幅唐鹤子真迹正中间。 本来吧,锦裕帝的画画水准让人难以恭维。 画成这鬼样不说也并没人看得出来究竟画了个锤子。 可偏偏他当时还在画旁边提了一首不堪入目的诗。 《岚王风流出浴诗》 朕与岚王解战袍,温泉水滑度春宵。 花茎总将嫩蕊破,垂柳复把柳枝摇。 落款大笔挥就“锦裕十一年二月十三日宴昭提”,盖了玉玺大印。 奚行检:“……” 无事。还是那句话,他虽本人谨言慎行,但毕竟在大理寺办案多年见过不堪入目的案子多了去了,真正的高手永远在民间,这并不算什么。 还是忍不住默默看了岚王一眼。 他表侄儿的表情,真是从未见过的……隐忍不发、精彩纷呈。 第26章 第 26 章 那夜, 宴语凉围笑着送奚卿出门,直至奚行俭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深宫夜色中。 岚王:“陛下,宫门口风冷,早些回屋。” 宫门口守卫林立, 皆是木头人一样直视前方非礼勿视。 几盏风灯, 逆光照得岚王侧脸俊美, 清浅的眸子里微光浮动。 如此美景。 然而宴语凉清楚,这人但凡恭恭敬敬叫他一声“陛下”就绝无好事! 果然回屋之后,权臣拽起狗皇帝就回去继、续、赏、画。 宴语凉想起了某个曾经,那时他身边伺候的人不是岚王也不是云飞樱儿,他虽不记得那人的模样, 却清楚记得那人一声叹息:“陛下这画万一流传出去,有损清誉啊……” 他的画丑到这种地步。 此刻岚王却好整以暇, 背着手眯着眼又津津有味欣赏了好一会儿那副不成体统的《岚王风流出浴图》。 “陛下果然工笔精妙, 墙上这副, 比之前陛下赏赐微臣的那幅还要好。” 天底下唯一一个赞美过他画的人。 宴语凉保持围笑:“青卿喜欢, 尽管拿走。” “既然如此, 臣恭敬不如从命。拂陵, 取下来。” 宴语凉:“爱卿若喜,改日朕再画多几张赠与爱卿珍藏, 以后流传后世, 亦可光耀门楣。” 岚王转头,凤目眯起望向他,也不恼, 只道:“可惜臣才疏学浅, 读不懂陛下画下这诗, 还望陛下赐教。” “……” “念。” “阿昭自己写的, 给我念。” “…………” 他就不该死鸭子嘴硬,非跟岚王斗。 是夜,夜深人静,楚微宫中诗声朗朗。 皇帝近来身边没配起居舍人,因而拂陵有时会叫樱儿帮忙记录一下帝王起居。 今日起居注:锦裕十一年二月二十日,帝与岚王宴请奚卿,宴毕,帝与岚王赏画。 宴语凉总算是明白那一份和和美美、成日“岚王夜宿帝宫”的起居注是怎么来的了! 是,照这样写哪一天能不美?明明应该写作“乱臣贼子囚禁欺负天子,借看画之故,逼天子将淫诗大声念了二十几遍”! 念完二十几遍之后,画终于被拂陵包好了。 眼不见为净,宴语凉松了一口气。 万万没想到。 鹦鹉:“呱——朕与岚王解战袍!呱——朕与岚王度春宵。” “度春宵!度春宵!” 宴语凉:“………………” 罢了罢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幸好小瑕疵掩不了大成就,狗皇帝今天大体上依旧是备受宠爱、各种得逞的。 想着,足下忽然一轻。 他好歹也是个长身玉立、骨头不轻的俊朗青年。竟就这么被岚王揽着腰给抱了起来。 或者说扛了起来。 锦裕帝:“爱卿这是要……?” “月色正好,陛下既雅兴念了那么多次‘温泉水滑度春宵’,臣恭敬不如从命。” 鹦鹉:“嘎——阿昭笨蛋。度春宵!度春宵!” 宫门开锁的声音。 空气里是风雪的余冷扑面而来,沁入心脾。 宴语凉瞬间整个都支棱起来了。 …… 月亮弯弯,遍地银灰。 虽然是大半夜,人还被岚王扛着挨不着地,但宴语凉的眼里慢满是难以言说的明亮激动! 朕,居然出门了。 这么久以来,朕终于!第一次出了楚微宫的宫门! 幸福来得太突然。 ……朕要淡定,朕要沉稳!朕之前就说过什么来着?就知道必有出的来的一天。朕果然料事如神。 马车缓缓行驶在宫道。 夜间没什么人,偶尔有人提灯巡过,一看岚王车驾也是远远避让。 车马咕噜噜。宴语凉龙爪一路紧紧抓在帘布上,真恨不得能探头出去吼一嗓子“你们快看朕今晚出来了,啊哈哈哈哈”。 岚王一路冷冷瞧着他那得意忘形的模样。 好一会儿,狗皇帝总算掩下激动乖乖坐起禅来。坐了一会儿,眼神却又变得古怪。 庄青瞿:“阿昭,你在看什么。” 他循着皇帝的目光往下看。 宴语凉正在两眼正直勾勾盯着……他那脱了靴,在马车内优雅地席地而坐时不小心从织金玄色衣摆下露出的一点点,足上的布袜。 庄青瞿的脸瞬间黑透。 突然马车一颠,皇帝没坐稳前一扑。 “……” “宴!昭!”咬牙。 “爱卿别误会,马车颠簸,朕绝非故意!” 不是故意的你顺手去捏? 还捏了两下??? 好,好,很好。看来有些人今日是真的不怕与他温泉水滑度、春、宵了! …… 车马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地方到了。 大夏皇宫正宫本就有三大正殿、十八偏殿,以及内廷外庭御花园和演武场等等陈设,已是非常之大。除此之外,皇宫后面更有个步行一天都逛不完的皇家园林。 一座高耸的卧春山,旁边是深深翠鬟林与蝴蝶谷,涓涓照花溪流入一汪镜池湖。旁边山寺楼台满庭芳。 皇帝下了马车,眼前赫然是《起居注》里提到的那个汤泉宫。换了衣服后沿着曲折回廊到了温泉。泉水外廊檐雪还没化,温暖里热气氤氲。 如此冬春寒冷之际,睡前泡汤绝对人间至福。 宴语凉也没客气,马尾匆匆一绑,欢呼一声活泼畅快便跳下去了。 庄青瞿甚至没来得及拉他一把。 “嗷,烫!烫烫烫!” 庄青瞿都气笑了。外面这么冷,突然跳进去能不烫? 蠢,烫死算了。 …… 夜半的汤泉宫灯火通明。 陛下和岚王很久没来这儿了,一堆人下人各自精神抖擞,铺床叠被忙里忙外。 温泉内,暖和湿透的皇帝陛下正在想一百个点子诱惑岚王下水。 他是万万没想到,有人带他来泡汤,自己却在岸边死活肯不下来。 倒是在池边的热石上垂眸闲闲给他煨橘子、煨温泉蛋。 ……但,朕十分想看美人出浴图! 美人倒是挺会伺候朕,又是给朕洗头又是拎起他一只手拿老丝瓜络子给朕搓搓的。确定不是欲擒故纵? 宴语凉很想问岚王,爱卿你知不知道你因为这氤氲的热气原本苍白失血的脸上都染了一抹好看的浅红。 以及,这般散下长发真勾死朕了,弄湿肯定更好看。 狗皇帝色令智昏,暗戳戳甚至想用武力直接把岚王拽下温泉。 但他面对的可是骠骑大将军,又怎么可能让他轻易得逞。 几番诡计不得逞,宴语凉不甘心地扒拉:“青卿!来都来了,下面可暖和了。” 庄青瞿不语,剥橘子。 宴语凉往他身上撩水花。 宴语凉:“唉,亏了亏了,朕这般春光乍泄都被爱卿看光了。爱卿却连脚腕子都不给朕看一看。” 庄青瞿继续不理他,只塞了一瓣甜甜的橘子给他。 皇帝嚼嚼,嚼嚼,吞了。 趴在石头上半露肩膀,湿漉漉的手将额发全部拢上去,眼神变了,又黑又亮满是得意,换了话题。 “哎,岚岚,你说今日晚宴朕演得棒不棒?奚行检不曾怀疑过朕一分一毫。” …… 宴语凉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天子失忆,兹事体大。若是传出去给心怀不轨之人知道,难保不会谣言四起、招致祸患。 好在云飞樱儿胆小、拂陵嘴巴紧。而门口守卫虽然听他嚎过几嗓子乱七八糟的玩意,但根本不明真相。 除却他们,宴语凉这几日见过的外臣,只有奚行检一个。 两次。 第一次时间短,第二次他演得好。 两次奚行检都没看出来他有问题。 这便好! 瞒过一个奚卿,以后想要瞒过其他群臣就一样有戏。 “当然当然,朕今日没有露馅,也全靠青卿席间帮忙补充圆融。” 月光淡淡,宴语凉沾着水滚烫的指尖勾玩岚王长长的发丝。 “那,以后朕也全要靠着青卿了。啊——青卿,温泉蛋!温泉蛋朕也想咬一口。” 他仰着头俊朗不羁地张着嘴等投喂。可岚王何等聪明,又怎会被他这小伎俩糊弄过去。 “以后?” 宴语凉:“嗯嗯,以后。青卿,啊,要吃。” “以后?” “朕的温泉蛋!” 岚王眯起眼睛,几乎捏碎蛋壳:“阿昭这是还想要几个‘以后’?” 宴昭真不愧是宴昭。一个不注意,便如意算盘就打得啪啪响。 还有脸笑! 以后?以后!所以这是打算今日请奚卿、明日再请旁人,就这么一个挨一个干脆足不出户但满朝文武请一遍? 很好。循序渐进,润物无声。这人果然一点都没变! 有恃无恐心机似海,竟还腆着脸用湿漉漉的胳膊来抱他的腰! 还抱,不许抱! “青卿,”狗皇帝就是狗,抱住他就死活不放了。 “你先听朕说啊,先不生气,你看看朕说的有没有道理——这都开春了,马上就暖起来了。” “朕今冬的祭典已经缺席没去,只怕已经人心惶惶。若是开春以后的花朝节再不去露露脸,是否也有些太说不过去?” “往年花朝,都是朕亲自在城楼往下丢鲜花、丢红包,与民同乐的。” “更别说待到四月,按例各地官员入京述职,朕到时更没道理继续称病不出。” “青卿,朕绝非有什么私心。” “朕也是为了青卿的声誉着想。你想啊,到时朕往城楼上一站,京城百姓全看见了,那些成天说你幽禁天子、只手遮天的谣言岂不就不攻自破?” “朝中众臣也能看到你我君臣和睦,也自会渐渐心知肚明,不会再有嫌隙党争。 再无猜忌,从此戮力同心。” “青卿一心为国,肯定比朕都更希望群臣能和衷共济、各显所长、再无党争、治国安民。青卿你说是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指尖悄悄的抓紧岚王袖子。 狗皇帝本性难移、得陇望蜀。 便是月色再美,美人也美,依旧一个不注意就又在危险的边缘伸了一下龙jio。 当然,他也知今日见了臣子又出了宫,岚王仁至义尽,不该再贪心不足。 所以只是试探,不行就撤。 “咳,不答应就算啦,当朕没说。哎,其实朕不急出去,朕就安安心心每天在宫里等青卿下朝就好,花朝节反正也没有青卿好看……” “阿昭。” “……” “你,”岚王低声道,“容我想一想。” 宴语凉:“啊?什么?哦,青卿慢慢想不急。你看朕把你袖子都弄湿了,冷不冷?咱们吃完橘子去睡觉了好不好?” “嗯。” 月光淡淡,宴语凉看不清岚王此刻的表情,却听得那声音情绪不对。 但是,为什么? 他记得他前些天说起天下为公时,确定是在岚王眼里看到了动人浮光的。 岚王喜欢狗皇帝勤政爱民、心系社稷。 所以他这次说错了什么? 第27章 第 27 章 泡完汤, 衣衫不整的皇帝是被岚王一路抱着回的。 宴语凉一路想,岚岚到底是情绪不对,还是朕想太多? 若生气了肯定不会抱朕,可若没生气却又不该如此沉默。 宴语凉谨记古人云, 不知“错哪儿了”的哄一概不如不哄, 还是先暗中观察一下。 浅浅月色, 宴语凉勾着岚王的手指躺在床上,认真观察美人。 他是没用,迄今尚未回忆起任何与岚王有关的前尘。 前阵子倒是想起了些岚王生父宣明朝太尉庄薪火的片段。 那时候宴语凉还很小,经常在父亲身边看到庄薪火,印象就是这位伯伯好高、手掌粗糙、声音如雷。 有点吓人。皇子们不敢亲近他, 连父皇也总像一只斗败了的鹌鹑一样对他唯唯诺诺。 庄青瞿长得和其父倒是毫无相似。 听说像他母亲。宴语凉倒也从未见过岚王生母,但听闻当年此女乃是名冠京城的绝色美人, 庄薪火不惜截胡了皇帝娶她进门。可惜红颜命薄, 生下儿子一两年就香消玉殒。 大夏自建国以来, 一直设有左中书、右太尉。 其中左中书便是“中书令”, 也就是丞相, 乃一国总理文职百政之官。“右丞”太尉则是一国最高的军事长官, 一直由大夏开国功勋世家庄家承袭。 大夏立朝三百多年,庄家就世袭军政了三百多年。 三百年间, 出过好几个不像话的狗皇帝, 更出过褚酣刘坠等等荒唐奸臣。可翻开庄家列传,却是世世代代战功可圈可点的将领,无论政局如何飘摇, 庄氏岿然不倒。 如此世家重臣, 根基之稳、门第之高、势力之大可想而知。 也难怪岚王年纪轻轻便能这般文武双全、气质超然。 以及, 年纪轻轻就有根基能幽禁天子、挟君摄政…… 宴语凉泡温泉泡得身子乏, 想着想着,没一会儿直接不小心倒头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场景依旧是这汤泉宫。浅红茜草纱的幔帐飘荡,他正与岚王正在为什么事情激烈争吵着。 他这边尚能保持一丝冷静,岚王那边已经疯了的模样。 眼眶血红揪着他的衣襟,样子比他初次见他喊打喊杀时还要凶戾,几乎要哭了。 片刻后,场景切换。 依旧是汤泉宫,这次却是岚王虚弱地在床上蜷缩着。 宴语凉掀开茜纱窗帷,推了推他,喊他:“小庄。” 庄青瞿痛哼了一声,艰难地回过头。 他的眼睛发红,声音是从未听过低哑涩然,带了一丝脆弱的委屈:“阿昭,阿昭……我好疼,疼得受不了。” 宴语凉骤然心疼到无以复加。 几乎是顷刻就将那人清瘦的背脊圈进怀里。 庄青瞿在发烧,滚烫的手臂紧紧抱住他。 “阿昭。” “阿昭别走,陪陪我。”他喃喃。 “阿昭,求你了,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不会走的。” “小庄,我不走。” 岚王的脖子软软地贴着他的肩窝,蹭了蹭,什么滚烫的水滴一滴一滴落进脖子。 宴语凉指尖微颤,又酸又疼。 这个人是个什么骄傲的性子,得疼成什么样才会放下身段这样跟他撒娇。他心疼得不行,正想要抱住他好好安抚他一番,下一瞬,却从梦中醒了过来。 一阵强烈的怅然若失。 那种真实感,真的……只是梦? 伸手一摸,身边的枕头空荡荡。大半夜的,岚王不知去了哪。 …… 汤泉宫温泉地暖,就连寝宫的砖石都是暖的。 宴语凉裸足踏在上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就这样走过回廊,循着光走了外厅烛火明亮处。 老太医白胡子颤巍巍,正凝神给岚王诊脉。 岚王向来直挺的脊梁略微佝偻着,眉心紧锁脸色苍白。在椅子里坐得有点歪斜,一手抱着暖手炉抵着小腹,一手拿了一本折子。 拂陵劝他:“主子。既是身体不适,就不要多看这些劳神了。” 岚王却摇头。 看看折子至少还能分散一些注意力,不至那么难熬。 突然“啪”的一声,挂在门口的一盏琉璃风灯不知怎么地掉了下来,摔在地上稀里哗啦。 拂陵:“怎么回事?是谁灯挂的这样危险!” 汤泉宫宫女吓得立刻跪下来,含泪一脸无辜:“这,奴婢死罪。可这灯向来这么挂着,以前从不曾……” 拂陵:“出了疏漏还找借口?” “拂陵,算了,”岚王道,“摔了就摔了吧,大概这汤泉宫虽是个好地方,却从来与我八字不合。” “每次过来,准没好事。” “我就不该……” 【不该再来。这鬼宫殿虽精巧漂亮,却不曾留下过一点好的记忆。】 宴语凉僵在门边,适才梦里岚王的话响彻耳边。 梦里的岚王虽轮廓与如今熟悉的犀利俊美并无二致,但其实年纪应该小一些,脸上依残留些许稚嫩的少年气息。 拂陵收了碎片。太医也开好了药。 岚王:“夜已深,都会去歇着吧。” 拂陵:“奴才再陪主子一会儿。” 岚王:“不必。没事的,老毛病了一会儿自己就好。” 拂陵于是点头,恭敬退下,到门口却又转回来:“对了主子,前些天不是说是要给陛下做花朝节要穿的礼服么?” “司衣坊回话说,陛下之前留的身量尺寸已是两年前的,只怕不合身了,想重新量……” …… 宴语凉赤着足,一个人回到了床上。 心里很酸,心绪难以平复。 花朝节的事,他从没有真的指望成真。可他怎么能知道,在他试探之前岚王就已在悄悄给他准备礼服。 病了也是一个人偷偷躲出去,不让他发现。 半个时辰后岚王终于回来。 他动静很小,轻手轻脚上了床。宴语凉拽了拽他衣带。 “阿昭?”他一滞,“阿昭,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 “是我吵醒你了么?” “没有。” “嗯,那好好睡。” “青卿,你手很凉。” “……” “青卿你是不是又病了,病了为什么不跟朕说?” 月色朦胧柔媚,茜纱朦胧。 庄青瞿实在做不到跟他说谎。 他不说话,只闭上眼睛感觉那双温暖的手熨帖着隐隐作痛的地方。起先还紧绷着僵着,后来渐渐放松下来。 寝宫寂静,月色皎皎。等不再疼了,他换了个姿势把宴语凉紧紧地圈进怀中。 “青卿。” 怀里温暖的人喊了他一声。 “嗯?” “也许朕,失忆前……是真的对你不太好,”他说,“朕如今不记得了,可是青卿。” “朕二十八岁,没有娶妻生子。” “朕的父皇在朕这年岁时膝下已经有了四位皇子。可朕十八岁即位为政十年不曾立后,没有妃子,后宫里没有一人,没生孩子。” “朕想来想去,朕会如此,无非就是心有所属,再也容不下他人。” “朕的那个心上人,一定特别好。” “而朕,无论是否曾与他吵过架、生过嫌隙,说过狠心的话,做过决绝的事,也一定是真心想与他过一辈子的,否则何至于此。” “……” 良久,没有任何声音。 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宴语凉:“青卿,是否朕又说错了什么话,让青卿不好受了。” 回应他的是一阵幽香。 岚王的颈子暖暖抵着他的肩窝,跟梦中少年时的动作如出一辙。 “不是。” 他声音涩哑砥砺,抱人的动作却无比温柔。 “阿昭你以前,也没有对我很坏。” “阿昭不要听人乱说。阿昭是世上最好的,一直一直都是最好的。” …… 宴语凉彻底回不过来神了。 第二天白天一整天,都回不过神。 他本以为岚王是在驴他,跟他玩我不相信你是真心但我装作相信你是真心以此来换你相信我绝对真心的互驴游戏。 连拂陵都觉得岚王是在驴他。 可经过昨夜,宴语凉又不太确定了。 岚王温柔地抱着他说他不坏,说他“最好”的那一刻,那种真切的温柔不可能是假的。 可同一个人,又曾红着眼骂过他没有心。 所以到底咋回事鸭。 难不成朕这小东西还挺别致,有两副面孔呢??? 这个问题彻底难倒宴语凉了。他失忆后还是第一次如此之懵。 算了,懵就向前看。 待他去了花朝节后,顺理成章还朝就也指日可待。还朝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岚王找药!! 美人的身体非常重要。 也不知道岚王怎么就那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那药方是缺药,缺就去找啊,花重金向别国逼购啊,再不济我大夏自己种啊? 我大夏地大物博,就没有种不出来的好吃的。 既没有种不出来的好吃的,就一定也没有种不出的药草。 …… 隔日,岚王亦同样回不过神。 主要因为汤泉宫这边听不太清皇宫的早朝钟声,而他又抱着阿昭睡得太沉。 居然把早朝误了。 庄青瞿自知只是摄政,依旧不免默默心中浮出很多不对劲的诗词,什么从此君王不早朝…… 奚行检还奇怪呢。 岚王从不缺席,除了前阵子病的那几日。能有什么事让他把早朝都误了。 “奚卿,奚卿,”车马萧萧,徐子真晃他,“快回神!问你打算怎么办呢?” 京城大理寺与吏部就在隔壁,因而他俩素来下朝后都是一起去应卯。 今日一路,徐子真都在跟他细细分析昨晚皇帝与岚王席间的话,一字一句找玄机。 一通分析完了,好像还真没什么玄机。 皇帝除了询问他一些大理寺的日常,就是问前些天回折子骂的那些个文人腐蠹他意下应该如何惩处。 并非什么大事,但奚行检向来较真。 他实在是极端厌恶那些成日里道貌岸然、专喜写颠倒黑白文章煽风点火的所谓“名人文士”,力争要求皇帝抓几个严惩、以儆效尤。 陛下点头,答应下来。 然后便没了。奚行俭只跟徐子真说到这儿,剩下的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描述。 那时,陛下答应下来后,随即转头向岚王:“朕同意了,亲亲觉得如何?” 岚王:“都按阿昭说的办。” 且不说岚王那般唯我独尊之人什么时候也学会了“照你说的办”。 就只说……何谓亲亲?!?!叫谁阿昭?!?!? 又怎能怪他最后是抱着御赐的砚台和桃花宣纸一路跌跌撞撞出了宫门? 罢了,冷静。 往好处想。这十年来皇帝经常行事叵测让人难以捉摸,奚行检徐子真一路也是屡屡看得心惊肉跳。 但除却北疆重伤那一次,大多都是好结果,总都是皇帝蛇皮走位,把别人算计得一愣一愣。 既有前例。 那他们身为人臣,这次也须得相信天子圣明! 徐子真:“既真如奚卿你说那般,皇上风趣开朗、镇定自若,而岚王也陪在天子左右毕恭毕敬——往好处想,指不定是岚王尚有什么把柄握在皇帝手里。” “咱们揣摩圣意,既是陛下专程要你去看,会否……其实是想要奚卿将岚王与圣上君臣和睦一事宣扬出来,宣扬得人尽皆知?” 奚行检沉吟片刻。 觉得并非没有可能。 毕竟若皇上的意图是“你千万不要往外说啊”,那大可不必叫他去吃这顿饭。更莫说席间还对岚王种种殷勤。 徐子真:“既然如此,今日我便去吏部宣扬。我们吏部爱传话的‘百晓生’尤其多,不出半日肯定人尽皆知了。” 奚行检点头。 “但我还是觉得,眼下事情蹊跷得很,我得……写封信给荀长。” 奚行检黄昏写好了信,绑在一只帅气的猎鹰腿上。 “咕咕,去你主人那。” “咕!” 白色猎鹰飞过山海、越陌度阡,横渡洛水,最终飞至长空大漠。 边关,北境城。 大漠之上同样已是白雪皑皑。一个狐里狐气的美男子抱着的一只火红色小狐狸仰望长空。 他生得美艳,唇若朱丹,一笑起来嘴角眼角都弯弯的,露着压不住的邪气。 “咕咕辛苦了。阿狸你猜,奚卿这次给吾写了些什么?” 小狐狸尾巴卷卷:“唧~” “阿狸乖,你每次尾巴卷起都有好事。” 男子展开信,小狐狸装模作样爬到肩膀上看,好像它也能看懂一样。 “哈哈哈哈,吾真是服了奚卿徐卿。都这么久了竟还是看不穿!” “你瞧瞧,还在这说岚王霸占点绛宫逾制呢。也不想想历代大夏宠妃不住点绛宫还能住哪?” “哈哈哈哈还说阿凉近日多有古怪、岚王看着依旧有鬼。” 男子看完信,揉了一把火红色的狐狸毛。 “阿狸这几天多吃几口沙地里的野浆果吧。咱们得找个法子回京城啦!” 第28章 第 28 章 大夏京城华都, 这个冬天可没消停过。 传言一阵接一阵。 一会儿说皇帝死啦,一会儿说岚王反啦,一会儿说皇帝的亲弟弟英王秘密回京啦。 又由此衍生出各种奇异的小话本, 如皇帝与京城名妓私生有子、皇帝与异族公主一夜风流, 皇帝与越陆王断袖情深。 有鼻子有眼,老百姓们茶余饭后每天都有新话题。 最近开春,终于又传来了不一样的消息! 之前那些都是谣言。 皇帝好端端的, 且同岚王君臣和睦! 消息首先是从吏部传开,火速在各部官员之中传开不胫而走,很快在民间也口口相传。 锦裕帝一代明君,岚王又能征善战, 本就双双威望颇高、受人敬爱。百姓都很是惋惜如此明君良将却素来不合。如今突然听说这般, 自然是人人喜闻乐见、大喜过望。 只是故事太好了, 就未必像真的。 那日奚行检难得休息, 去西市买芙蓉樱草糕时就一把被樱草西施的爹一把扯住:“奚大人您来得正好!” “大老爷您来评评理。” “我与此人打赌,我说天子万岁福泽百世,他却不以为然, 结果哭陵那次我输给他了二十五个铜钱。如今证明却是我赢了, 他该一把还我五十个却赖账,该如何治罪?” 另一人马上抵赖:“还不确定呢。我瞧这所谓君臣和睦多半是岚王放出来的假消息。这事前朝又不是没有, 那褚酣刘坠把持朝政时……” 奚行检:“大胆刁民。” “岚王与陛下君贤臣明、亲厚和睦, 天家之事何容编排臆测。再敢造谣生事, 回头大理寺直接派人来抓你。又及, 京城赌博重则入刑,赶紧还人家钱!” “是是是!青天大老爷饶命, 草民再也不敢了!” 奚行检走后, 围观群众:“哇, 好久没见奚大人发火了。” “是啊。奚大人虽断案严名在外,本人却是平易近人,这般义正辞严实属很少见。” “奚大人他,适才是不是替岚王说话了?” “今日真是太稀奇!众所周知奚大人虽与岚王沾亲带故,却从来是站在陛下一边,去年还在茶楼跟乌衣卫头子苏栩吵架……” “连青天奚大人都亲证了君臣和睦,还能有假?” 不出一个时辰,此事便传得人尽皆知。 随即又有各种版本。 “奚卿拳打造谣者”、“大理寺缉拿造谣人”、“造谣者西市处斩”、“青天大老爷为证君臣和睦亲自西市卖糕”…… 奚行检因为生得俊朗,又没有官员架子还经常亲自去西市买菜,一直在京城人望颇高。 他都证实的事情,百姓是个顶个的放心。 一时京内欢欣鼓舞,过节一般。为庆祝君臣和睦,西市的卓氏醋摊、廖氏酒铺还半价促销一日,快排队囤货之人很快聚成长龙。 醋酒摊子各自兴隆,酒商家的廖小公子与隔壁醋铺的少爷卓子昂却在斗嘴。 今日两人皆放假休息。 卓子昂是乌衣卫,廖小公子考上科举后则在吏部做了验封司司长徐子真的小跟班,自然而然成为了坚定的帝党。 帝党与乌衣卫那可是见面不死不休。 廖小公子:“除非亲眼所见,谁信君臣和睦?” 卓子昂:亲眼见过睡一张床了也不信啊。岚王只怕是心太软,被狗皇帝给骗了! 廖小公子:“权臣把持朝政、只手遮天!” 卓子昂:“狗皇帝以色侍人、卖身求荣!” 廖小公子:“呵,你好不好笑?我陛下再怎么英俊潇洒,也比不过你岚王去打个仗都得拿半块面具遮脸,打完以后全北漠都知道他好看!若真有以色侍人卖身求荣,也定是你岚主以色侍君!” 卓子昂:“你——” 但是,等等,等一下。糟糕了。 对啊,说起来那日岚王虽与陛下睡在一起,但到底是谁以色侍谁? 陛下确实没有多绝色,他还疑惑呢。可岚王倒是真绝色啊!? 该不会……不会不会不会!啊啊啊啊啊! 卓子昂感觉自己要一口老血了。 廖小公子:“呵,与我大吏部官员斗!可笑至极!” …… 日子已经入了春,宴语凉本以为不会再下雪。 谁知道竟然又下了一场大的。 春雪很美,日下晶莹,比冬雪更有一番风情。 可惜忙,没空赏。 每年年底和开春是朝廷最忙的时候。年底是旧年陈结、诸事堆积。如今年初则是万象更新、统筹谋划。还有马上就要来的花朝节、各地官员入京述职,等等等等…… 奏折量几乎翻了一番。 宴语凉这几日最多的感叹就是,果然史书里、话本里荒淫无道的昏君十分的令人羡慕! 明君却遭罪死了,批奏章批得腰酸背痛腿抽筋。。 岚王:“阿昭歇一下,起来动动。” 宴语凉乖乖动,仰着一张帅脸在岚王面前各种动。岚王嫌他烦把他赶去小院,宴语凉又很能自得其乐晒了晒太阳,逗了逗鹦鹉和文鸟,琉璃砖拿起了举了几下。 一通溜达完了,岚王:“阿昭过来。” 他颠颠过去了。岚王俊脸上表情十分古怪,冰凉的手诡异地握了握他手腕,似是丈量一般,浅色的瞳打量他一番,又掐了一把他的腰。 宴语凉:“????” 他家岚岚平日里克己复礼有雅度,今日倒是光天化日的异常主动。 不过无所谓。朕都行,朕都可,朕给你摸! ……似乎又不是单纯在摸。 拂陵:“岚主这,其实是在量。” “丈量陛下身长多高、腰围尺寸,给陛下做花朝节时在城楼上要穿的礼服。” 岚王:“拂陵,你不多嘴没人当你是哑巴。” 拂陵:“岚主,奴才既然多嘴了就不怕再多说一句。咱想做衣服始终还是得司衣坊来,得人家拿像样的软尺量才行。岚主手丈哪怕再精准,只怕也……” 岚王黑了脸。 狗皇帝则果断装什么都不知道、一副天降意外惊喜的样子,各种亮闪闪看岚王,龙爪去扒拉人家的手:“岚岚你真好!” 岚王:“好什么好?还不是你那日吵着说说什么想去城楼撒鲜花、撒铜钱红包,与民同乐?!我又还能如何?总不能一直不让你见人,让人传你被草草扔在皇贵妃墓中,坟头树三丈高!” 宴语凉:“哈哈哈哈哈哈青卿竟也听见这个说法了?” 岚王:“你还笑得出?!” …… 闹了一早上。午睡起来,内务府司衣坊的人果然来量体裁衣了。 礼部也送来花朝节红包与礼品的样子供皇帝挑选。 宴语凉出门见人在即,自是美滋滋:“哎,跟朕说说。此次打算给朕和岚王做什么样式、什么颜色的礼服呀?” “什么?又是玄黑织金?朕不是说不好,岚王穿玄色确实英姿飒爽、肃穆风流,但成天黑压压的看不腻吗?你们倒是也想法子给他换换样子。花朝节那么喜庆的日子,给岚王来一身红,给朕也来一身红的!” 拂陵:“……” 岚王:“…………” 这是准备闹哪样,花朝节上城门拜堂成亲啊? 司衣坊的人也是前两日才听闻满大街小巷的“君臣和睦”一说,本来尚还在将信将疑,此刻全然不疑了。 眼前皇帝对岚王关心体恤,这不是君唱臣和、龙兴云属又是什么? 随后几日,倒是平平和和的过去。 礼部的各个司都有人过来,这种一年一度的大节日庆典礼数自是要特别上心,样样需要皇帝或岚王过目首肯。 温馨又充满期待的日子,宴语凉心里却清楚得很。 岚王允许皇帝出席花朝节与民同乐,绝不是一件小事。 此事意义重大,无以复加。 如此在花朝节后,天子真就再不是“被囚的傀儡皇帝”,亦再也不好突然暴毙、突然受伤、突然消失了。 朝中那些忧心忡忡的帝党从此便有了着落,岚党和尚在摇摆不定的官员也能从此看清形势,不再心存幻想。 此事对皇帝有百利而无一害。 对岚王,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一个原本大权在握的摄政王,却心甘情愿把权力交回帝王手中,就问这种事在史书里能找到几例? 也幸好遇着的是他。 否则,万一信错了人,被秋后算账后果不堪设想。 前朝又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 还不是权臣囚禁帝王,而是北漠大军进犯,怂皇帝竟想要放弃京师南迁躲避,结果被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扣押死谏。 大将军一心为国,怒斥一国之君怎可不战而逃。最后皇帝无法,被迫同意出兵迎战,那场仗最后也打赢了,保住了大夏国土不至沦落异族之手。 可虽赢了,皇帝就此记恨上了大将军。 后来随便找了个理由,把人杀了。 此事公道自在人心,史官如实记载,皇帝又不好让他改,只能逼迫史官添上他的辩驳—— 此人囚禁天子、飞扬跋扈,有损天家威严怎可不除! 有此前车之鉴,权力巅峰你死我活,便是父子兄弟反目也屡见不鲜。 而岚王又不傻,究竟得如何地相信他,才能顶着万劫不复做出此“愚蠢”的抉择。 根本就是纵身一跃。 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将身家性命全部托付给了他。 …… 此中情真意切宴语凉记下了。 可虽明白,却不曾提。继续每天嘻嘻哈哈、润物无声待岚王好。 他想攒一发。 岚王容易想得多,不能天天哄。须知过犹不及。 但等花朝节完毕了他一定一定要哄个大的。 像那日岚王抱着他“阿昭最好”般那么大,让岚王那边彻底相信他的心意。 岚王给了他最高的诚意,他一定要想到法子给回去。 让大美人从此彻底安心。 …… 当然,真心归真心,感动归感动。 狗皇帝的脑子还是无法控制地喜欢往一些鬼点子上飘。 这不?今日礼部的人又来了,送了吉祥彩的纸样子。距离花朝节还剩半个月,准备几近妥当。宴语凉拿着一片精巧的彩纸在看,岚王亦拿了一片看,彼此若有所思。 樱儿过去倒茶,听见皇帝开口:“青卿与朕……是在想同一件事么?” “阿昭在想什么?” “嘿,你先说。” “……” “……” “青卿是同朕一样想钓鱼了吧?果然!朕也觉得难得机会,不钓个鱼太可惜。” 樱儿:“???” 这刚开春的钓什么鱼啊?京城可又不是南方,天还冷得很呢,湖面的冰都没有化! 也不曾听说过陛下有冬钓的喜好啊? 这,实在不行,把小院里的池子兑些热水,再放进去两条笨锦鲤…… 她出去一脸迷惑地跟拂陵说了,拂陵笑个不停:“不必。陛下和岚主想钓的不是鱼,而是金王八。” 樱儿:“啊?”可这大冬天的又上哪儿去弄金王八啊? 宫中自是没有金王八。 外面却有比金王八更值得钓一钓的存在。 宴语凉眼里亮闪闪的看岚王,岚王亦微微眯起狭长凤目看他。两人从彼此眼里看到了心照不宣。 眼下距离花朝节还有半个月,就这么等着未免浪费。 不如放长线,挂个钩,看看能不能引一些乱臣贼子出洞。 瞧一瞧有没有奸诈小人趁着君臣不睦浑水摸鱼。又或者世族门阀野心蠢蠢欲动。再或者别国势力亡我大夏之心不死。 皇帝一得意,笑得就坏兮兮。 绝了。狗皇帝与狼子野心摄政王两个聪明人不相互祸害,其他祸害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来,岚岚,咱们来谋划谋划。” 他贴过去,可能是表情太狗,岚王不免有一丝丝的嫌弃。但宴语凉依旧能感觉出来他的抗拒下面又藏了一点点柔软。 岚王最喜欢聪明又坏兮兮的狗皇帝了! 第29章 第 29 章 宴语凉与岚王贴在一起足足合计了一个时辰。 明明是天子与摄政王为国计民生殚精竭虑。但合计完了相视而笑, 宴语凉脑子里只有一个词儿叫做“狼狈为奸”。 他也就罢了。 岚王那么高贵风雅、一本正经的人,被他拖下水实属不该! 花朝节前要做几件小事。 第一件,京城官吏全员加俸——朝廷各部皆加两成, 岚王所辖御林军、绿柳营与乌衣卫各加两成半。 此举意图很多。 首先是安抚岚王各部。既然君臣和睦, 一些抱有“谋反”之图的岚党势必野心落空、难免失落。 但既然从今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自然要给多点俸禄召抚人心,顺便体现一下皇恩浩荡。 至于给岚党加俸比京官多一点, 也是有意为之。 官员只加俸、不加活。但御林军、绿柳营与乌衣卫却是加俸加活。如此一来不但官员无话可说,岚党也须纷纷着手应对新工作没空逼逼赖赖。 朝廷给御林军、绿柳营安排的新活,是带物资出京去给周边各地的穷人孤幼们送衣送粮送温暖。 乌衣卫则负责京城城内的孤幼帮扶。 这并不是是个轻松工作,往年例行秋冬一次、开春一次, 六部协调着一起帮助礼部做。但今年朝廷一句话花朝节礼部“忙不过来”, 就麻烦军队和乌衣卫了。 “真是晦气, 竟要我们做这种跑腿的杂事!” 听闻此事, 乌衣卫镇抚司衙门里不免怨声载道。 但抱怨又如何?毕竟是涨了俸银的,拿了朝廷的钱眼见着任务差了下来难道还好意思尸位素餐? 一大早上,乌衣卫醋铺阔少卓子昂的部分同僚们虽骂骂咧咧, 但还是纷纷干活去了。 剩卓子昂在衙门埋头做文书。 做着做着, 默默两行泪。 岚王实在糊涂。 战功卓著、杀伐果决又绝代风华、高不可攀的一代枭雄,在战场上神挡杀神, 却为何最后在狗皇帝这边服了软。 还是说, 岚王内里真就是个没可救药的多情种??? 可那狗皇帝哪里有这么好, 好到一个权臣为了他连江山都不要! 可岚王自己爱皇帝不爱江山, 好多下属本以为跟着岚王可以建功立业、升官发财、开国元勋梦也就这么断了啊…… 卓子昂失落地感慨自己年纪轻轻、真心错付。 很快到了中午。 乌衣卫镇抚司有公厨,许多同僚回来吃饭。 很奇怪, 早上才骂咧着跑腿麻烦、极不情愿的同僚, 中午回来时个个神情都与早上截然不同, 身上的气焰也都没有了!!! “赶快吃,吃完再去送。下午还有三十几户不知送不送的完。” “一定要早点送到,你不知道那些老人多可怜。我早上碰到个老婆婆,生养了四个儿子,可轮到侍奉她时竟互相推诿。如此不孝闻所未闻,听说她大儿子贩布还挺富,哪天我非得去走一趟敲打敲打此人!” “唉,幸好儿孙不孝也有朝廷帮她。从锦裕三年起各地广设‘慈幼园’,孤儿寡老都有郡县官府赡给衣食。” “很多可怜人,朝廷也定期帮扶照顾。” “以前成天听人说西海落云国如何如何歌舞升平、美女如云。但仔细想想大夏也挺好,前几朝是不怎么样,但锦裕帝在位这几年,确实世道安稳、井然有序,幼有所育、老有所依……” 卓子昂听着,心里不以为然。 小恩小惠而已!这些同僚平日里都挺人精的,怎么只因着朝廷的这一点恩惠就开始念着朝廷好了? 给那些孤寡幼儿的银子哪里来的?还不是抢他家的这种富户劫富济贫的! 还要他亲自去给穷人送粮。 简直杀人诛心了。 下午卓子昂出车时已然想好——被迫跑腿我忍,面无表情送完我就走! 结果。 “来来,少年郎你辛苦了,赶快坐下歇歇。东西那么重,扛着很累吧?” “大娘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自己编的竹篮,一人一个,你买菜肯定用得上。多谢你们经常来看我们还总送那么多东西过来,你们都是好孩子。拿着拿着!” “这……阿婆不用!我们是替朝廷来办公差,不能收您东西。草编的也不行!” “拿着拿着,不要客气。” “真的不用!别这样!刚蒸出来的芝麻饼也不用!” “收下收下!好孩子!” “这位阿公,真的不用送我吃的!这些东西都是朝廷……” 啊啊啊,不对。他怎么开口替朝廷说话了?! 几户人家送下来,老人们善良热情已经快要让富商少爷顶不住,万万没想到,他又在慈幼园门口被一个抹得猫猴一样的小孩奶声奶气抱住了大腿。 卓子昂出来前,本来想的是老子今天可是云锦丝的新衣服,千万别被脏兮兮的脏小鬼给摸了! “大哥哥又给我们送吃的了,大哥哥真好。” 卓子昂:怎么办啊,动不了了!! 为什么脏兮兮的小孩会有小花猫一样的可爱笑容啊? 跟他一起来的同僚从口袋里掏出饴糖投喂。 卓子昂:快快分我点!分我点就还是好兄弟!我也想喂小花猫! …… 后续几天,卓子昂东西送完了,可下了卯后总时不时往慈幼园去溜达。 “多谢卓公子代城西卓氏醋铺捐赠的新铺盖、新衣服。” “多谢卓公子捐银两修葺屋顶。” “多谢卓公子以乌衣卫之名捐书。” 卓子昂真不是人有多好多闲。 他就是看不过小花猫们衣服都旧了,住的茅草屋又秃秃的。 这狗皇帝鬼精鬼精,收有钱人那么多税也不多拨点钱……唉,不过前几年南征北战,也确实国库空虚。 那他自掏腰包给小花猫添点新衣买点吃的吧,反正他家在京城开了二十八间醋铺又不差钱! 慈幼园乃是户部直接管辖。 卓子昂也没想到他这“善举”竟很快便在朝中官员那边传开了。 朝廷官员:咦,没想到那群乌衣卫成天又是刺探又是抓人不做人事,偶尔还挺有人情味。看来也并非全然无可救药嘛。 于是乎,花朝节前三日。 京城最为物美价廉的酒楼“杏花楼”里,一边是黑压压的乌衣卫,一边是白衣红带的吏部官员,狭路相逢。 只剩一间包间。 店里新小二是刚从外地过来投奔亲戚的,并搞不清状况,上来笑着问:“包间那么大,各位爷看着也都相熟,不如一起?本店赠送一瓶上好的梨花白!” 周遭吃饭群众:“…………” 这岂不是要作大死。 全天下都听过岚王与皇帝不睦,小二也知道。他若能知眼前其实是乌衣卫和朝廷官员,必不敢如此造次。 然而谁让他初来乍到,以为“穿制服”的都是朝廷命官,还在想这两边的衣服都挺好看,不知都是什么官。 酒楼内,气氛一触即发。 一触即发。 即发。 最后两边还真的在包间拼桌坐下了! “……” “……” 虽然略尴尬,但倒是也能聊。 毕竟近来无论哪边都听闻了“君明臣贤”,再加上礼部、汤泉宫又不断传出的各种皇帝与岚王和和美美的消息,以及马上临近的花朝节,哪件不能聊? “说起来,还要多谢各位乌衣卫兄台配合,近来朝廷打了北漠又治了水患,今年的花朝节庆典自然要隆重一些。各部忙不过来,多谢各位鼎力支持。” “哪里哪里,孤寡幼儿确实可怜,应该应该。” “听闻乌衣卫中还出了个大善人,在慈幼园捐赠了许多银两,如此高风亮节实在是令人敬佩。” “哈哈哈哎正好人就在这呢,小卓出来。别看他年轻啊,这位可是卓氏醋铺的公子,来小卓赶快敬各位大人一杯,回头都去你家光顾生意!” 卓子昂:“……” 酒过三巡,包间里更加热络。 “以前的事都是职责所在,互相理解。” “理解理解。只是这以后万一兄弟犯了事,乌衣卫大哥可要念在一起喝过梨花白的情分啊。” “哪里哪里,这如今世道安稳,乌衣卫指不定哪天就裁撤了,到时还指望朝中的兄弟们伸伸手给个跑腿的活儿干。咱们个个兢兢业业,保证在哪都好用!” 卓子昂:“?!?!” 他那日喝多了,又忧郁,回家花式咸鱼瘫。 亲娘:“哈哈哈哈哈,又被磋磨了。” 亲爹:“听闻昂儿最近还是做了些善事。可见哪怕是膏梁纨袴,能遇上百年明主贤臣上行下效,也还是有望走上正途。” …… 京城之内,无论是官员、乌衣卫还是卖醋富商家都有新气象。 宫中,宴语凉却捧着脸叹气。 为何他的钓鱼大计,后续落饵却无人咬,钓了个寂寞? 失落得不行。 日前,君臣和睦之事已传遍京城,又加之涨了俸,京畿官场一片和睦。宴语凉却命人偷偷排查,看是否还有乱臣贼子不知死活、又蠢又坏,继续想要煽动做乱谋反。 结果是京中没发现任何异常。 倒也不是没查到有人满腹牢骚,又或者揪出有人曾大肆结交乌衣卫、意图投机铺路。 但只要他们识相、迷途知返,宴语凉都给与了极大的理解,并没打算秋后算账。 毕竟,泱泱大夏飘摇百年,大家都不容易。 很多百姓不过是想要好好生活,不管是加入御林军、乌衣卫还是科举做官做生意,都只是混口饭吃。 哪有高瞻远瞩,谁能知道帝党岚党最后谁会得势。 至于一些投机的“生意人”和摇摆不定的官员,宴语凉也能理解。见风使舵也算是一种选择,为了生存有时也无可厚非。 他是真心不想追究,再自己人斗自己人。 大夏山河破败,很大程度是朝中门阀世家数百年内斗的恶果。多少疆域被外族趁机鲸吞。 时至今日,周遭各国依旧日日环伺。宴语凉真正想钓的从来不是本国的鱼,而是混迹在大夏之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外邦。 于是乎,故意又让情报机关针对性放出些“其实不然,皇帝已被囚禁于上元宫”的假风声,看有没有胖头鱼傻傻上当。 结果好几天过去了,没有一条鱼。 这岂不是让人失落? “但不该啊,难道朕躺了这四个月,异族细作们突然都学得精明了?” “有精明的鱼,也该有笨鱼才是。” 那日岚王下朝回来,一本折子放在宴语凉面前。 “阿昭要的大笨鱼。” 鱼来了! …… 然而翻开折子后,宴语凉还是一时无语。 这就好比在河边垂钓一心钓金王八,结果却钓上来一群飞天赖□□。 还孤寡孤寡的,让人费解。 南边江夏有人起兵谋反。 但谋反的这几个人名字未免也太熟了。并不是什么手握重兵的将领也不是什么乱民豪强,而正是前阵子被奚行检回信痛骂,脸上无光、愤愤不平几个家世显赫的“文人雅士”! 他们打出的旗号是“清君侧”。 言之凿凿岚王谋反,幽禁皇帝于上元宫,他们要除去奸臣、迎回圣驾! 京城根本没有所谓“上元宫”,上元宫的假消息是专门放给异族细作的。 这群文人居然,通敌他国。 确实宴语凉早就知道异族细作除刺探情报之外,非常爱做的一件事就是散布谣言煽动无知百姓,以及四处结交一些自诩风雅,能言会画,吃着皇粮却两面三刀文人腐蠹,联合他们一起煽动无知百姓。 但,这帮文人成天发牢骚写反诗煽动别人也就罢了。 自己……居然也被煽动了? 这性质可就严重了。你站队岚党或帝党都没关系,屁股歪到国外就是另一回事了啊! 但,宴语凉又从头看了那折子几遍。竟真的起兵了,认真的吗? 纨绔腐儒只会纸上谈兵,居然还真敢起兵,哈哈哈哈哈哈这不是找死吗。 “而且距离花朝节有两日,这岂不是……” 这岂不是,待朕与岚王携手登上城楼,就连“清君侧”的遮羞布都掉一地,根本无法收场? 太惨了太惨了,就没见过那么惨的反贼。 即便如此宴语凉还是装模作样问了一句:“岚岚觉得,这叛乱大约多久可以平定?” 岚王:“江夏路途遥远,从华都行军过去少说也要走上七八日。” “……因此,消灭叛军,多里算来十日吧。” 十日平叛,哈哈哈哈哈。 岚王这话说得还相当平静,仿佛讨论今日吃什么一般漫不经心。这话时人在窗边,一双浅色瞳看似波澜不兴,却仍被日光照得熠熠生辉。 宴语凉:心动。 有这般不世将才在身边,叛乱朕也不怕,甚是安心! 不过一想到要和大美人分开那么多天,又很是舍不得。 虽然这次敌人是菜,但要是岚岚不小心受伤了怎么办啊,朕会心疼死的。 岚王:“又不是我去。” “啊?” “区区乌合之众,交于属下轻易平定,又何必我亲自过去?!” 宴语凉觉得新奇极了。 那么久以来,岚王一直稳重持礼,除去偶尔情绪难以控制之外多半都收着性子。 他还是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厉害”的骄傲自负。 不过想想也是,庄氏本就是将门世家,庄青瞿又是单传独子,怎么会不厉害。 世家列传里只说了岚王曾南征北战,说得太笼统了。宴语凉觉得他回去应该好好再认真研究一下岚王的战绩。 岚岚说不定比他想得还要厉害呢? …… 花朝节前的两日,绿柳营开拔江夏。 一些官员随行,其中就有徐子真。军队此去平叛,他则是跟去顺藤摸瓜调查此次叛乱背后煽动者,准备捕大鱼。 徐子真倒是不介意路远辛苦,唯一的惋惜就是没法亲眼观看此次花朝胜景,也不知陛下究竟会如何风光登上城楼。 说起来,陛下实在高深莫测。 成日里貌似不动如山,却又屡屡一转眼,便应有尽有了。 这次也是,真不知他是何种法子折服了岚王,竟能让那种权臣大权在握后甘心还政! 手段不凡,让人敬仰叹服。 花朝节当日,京城鼓楼城楼下。 宴语凉:“哎等一下,说好的红衣呢?!” 结果他的礼服成衣依旧是很没新意的帝王金灿灿。倒也不是说不华丽不美,只是每次都这样。 他就只配天天穿得跟个黄鸡似的? 司衣坊:“陛下圣明,按照大夏礼制陛下花朝祭典还是得穿戴明黄才合规矩。不过司衣坊已谨遵陛下吩咐给岚王做了身红衣。” 宴语凉又精神了。 岚王一身红衣,脸色是五彩斑斓的黑。 他毕生从未穿过红色,一次也没有。倒是很不待见的某人经常穿红。 “岚岚,你穿这个真好看!” 宴语凉拉着岚王的袖子,目光明亮,赞不绝口。 真的绝了。岚王本就生得风华绝代,可惜一直疲倦憔悴气色不佳,而这一身红生生把那不够的气色提上了,一时间容姿绝伦。 看得他既欢喜、又满意,却又不免微微心疼。 “小庄,真的好看。” “要是一直能这样就好了,朕以后,一定把你喂胖一点,努力喂胖,天天这样!” 他语无伦次,且那一瞬间只想叫他“小庄”。 …… 鼓楼城楼很高,楼内砖梯很高很长。 两人一级一级往上登。阳光透过小天井一束一束地打下来,登到转角处,宴语凉停下来扯了扯岚王。 他想抱抱他。 一些没有记忆的情绪浮上来,有苦有甜他也说不清。他只是真的突然想抱他。 鼓楼内的砖墙因为常年见不到太阳,很湿润很凉。 岚王被皇帝暖暖贴着,脊背微微发僵:“阿昭你就,这么喜欢红色。” 宴语凉:“青卿穿红的才好看,旁人穿上朕都不看的。” 岚王喉咙动了动,终是什么都没说。 “阿昭。吉时到了,走吧。” 宴语凉却摇头不肯放,他似乎又触碰到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 会是什么?那句“你就这么喜欢红色”着实奇怪,所以谁还喜欢穿红。 他努力猜,下一刻直接被岚王给抱了起来。 俊美的男人一身织金的蛟龙纹明红,紧紧抱着他登上阶梯,一直把人抱到了最高处朱红的门前才放下。 他要去推开那门,宴语凉勾住他的袖口。 修长的手指戴着红戒指,从指尖爬上去与他十指紧扣。 “阿昭。”岚王无奈。 “朕想牵着小庄!” “前朝就有隆庆帝与丞相高卿经常牵手,君臣和睦,百姓只会心喜。” “阿昭……” “高卿所作家书,原话——‘上见臣至,以手执臣衽甚固’,‘一语一顿足一握臣手’,‘上曰有人欺负我。臣对曰是何人无礼,祖宗自有重法,皇上说与臣’。” “前朝隆庆帝都有高卿护着,以后若有人欺负朕,朕要岚岚也护着朕。朕要牵手出去,让臣民百姓都看,这样以后他们想要欺负朕,也要掂量掂量岚岚同不同意。” ”……” 此人一向引经据典、又过目不忘。庄青瞿垂眸:“又有谁敢欺负……” 他的话没有能说完。 温暖的唇贴了上来。皇帝身上尽是司衣坊礼服月桂的熏香。甜甜的,带着一丝微醺的醉意。 片刻的僵硬后,庄青瞿疯了一样抱住他。祭典繁忙,两人早上都没有吃什么。宴语凉的唇沾染着青梅茶香,岚王眼尾微红,第一次知道梅子味道真有那么的香甜可口。 宴语凉努力回应,抵着朱红色的鼓楼门。 这就对了。 这才对。 人人都说岚王杀伐果决、不留情面,但那只是战场。 这人对着他时从来都是克己内敛至极。不止言行、很多心思都一样压着。 庄青瞿是摄政王、是权臣,却更是一位沿袭三百年的名门望族严格教养出来的世家公子。 大夏名门的公子闺秀,不知什么毛病,许多都被教养成一副压抑天性、没点烟火气的样子。 气质卓绝、方雅端正,知书达理、温润如玉。喜怒不形于色、悲欢不言于表。 无欲无求一般……想抱抱不说,想亲亲不说,委屈了不说,难受了不说。 宴语凉深觉心疼。 好在他家岚岚并不是块淹了的木头,被他点一点马上着了。此刻一身红衣怀抱滚烫,将他死死抵在城门上。 一次不够,两次不够,宴语凉眼前已经变成是一片炫目的光,满脑子都是当当当吉时的钟声,岚王还不放开他。 偶尔喘口气,那浅浅的目光种着深深欲念,下一刻又是反复浮沉。 “阿昭。” 宴语凉被亲傻了,岚王依旧紧紧埋在他的肩窝。 曾有多少次幻想着。或许,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他能牵着这人的手,抱着他,真正占有他。 鼓楼大门缓缓而开,一片明亮。 第30章 第 30 章 花朝节在三月初一。 虽名曰“花朝”, 但其实距离百花盛开时候还早。可赏的只有早开的杏、樱与迎春。这类花颜色素雅,因而京城少女总会剪五色彩笺用红绳挂在树木花枝上,把城中道路打扮得芳菲殊色。 今年花朝, 装点尤为亮丽。 巳时皇帝才会登城楼、扔红包华彩, 可那日一大清早天没亮,京城百姓就早早从各处赶来, 聚在城下翘首昂盼。 直到吉时,皇帝与岚王携手出现在城楼之上。 整整四个多月,各种传言。 如今还不是好端端的。一时之间众人沸腾, 纷纷跪下来山呼万岁、顶礼膜拜。 城楼之上, 宴语凉有点被这阵仗吓到。 他以前当皇子时不是没跟着父皇参加过花朝节。那时每年的节庆倒也人很多、很热闹, 但绝不是眼前如此乌压压的一片目光所及人山人海的盛景。 并且记忆中的百姓们,也没有眼下那么疯—— 都是高高兴兴来,拿了红包快快乐乐回,可眼下这是什么场景?万岁声山呼海啸也就罢了,手舞足蹈、下跪膜拜、还大哭特哭? 怎么着, 朕躺了四个月,百姓就这么想朕?想到要嗷嗷大哭的地步? 宴语凉懵懵的。 岚王递给他花枝与五色彩笺,他从城楼扔下去。铜板红包、金银铂的福袋与宫廷糕饼, 亦和岚王一同往下撒。 下面百姓更加热烈地欢呼、最后都几近扯着嗓子嚎。 “皇上万岁——万岁——”“岚王千岁——”“大夏五谷丰登、国泰民安!”“同心同德、千秋万代!” 一个时辰后,鼓楼放彩结束,百姓们终于追着游街大花车往城西去。 宴语凉却又发现楼下地上堆满了各种篮子和东西。 宴语凉:“这是……?” 拂陵:“是百姓给陛下带的贺礼,一会儿礼部的马车来收。” “去年一共收了五十多车, 今年看来只多不少。百姓们爱戴陛下, 劝都劝不住啊。” 宴语凉:“???”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的先例?记得父皇在位时并未听过花朝节还有百姓给皇帝带礼物的啊? …… 礼部的车子来了。 奚行检今日没什么事, 便过来帮忙礼部同僚打扫场地、点阅礼品。 这一地的蔬菜瓜果、新蒸的大馒头肉包子、自家酿酒多不胜数。百姓带来的礼品算不得金贵, 却全都是心意。 礼部把礼物全部妥善收纳。虽然东西最后进不得宫, 但会被分别派送去各处穷苦人家与慈幼园,也算是物尽其用、百姓功德。 奚行检一边清点物品,一边想着适才城楼之上,陛下全程牵着岚王的手。 好一副君臣和睦的景致。 奚行俭深感敬佩! 一国之君不愧为一国之君。他若哪一天也能修炼得如陛下一般跟死对头都能一脸真诚、执手相迎、谈笑风生,也不至于一路走来吃了那么多亏。 唉,可惜他这爆直脾气,这辈子只怕都学不来了。 花车很快走到了京城西市。 乌衣卫卓子昂负责安保,然而人实在太多,乌央乌央都把他挤掉队了。正在追,忽听一擦身而过的山羊胡子老学究与身边人道: “适才鼓楼之上,陛下与岚王……真乃一对璧人啊!” 卓子昂:“????” 纵他再不学无术,却也知道“一堆璧人”是用来形容男女般配词儿,怎么能用来形容皇上和岚王。 老学究:“非也非也,少年你有所不知。璧人乃‘玉人’,称赞仪容美好之人皆可。” 卓子昂:可一般来说这词儿就是拿来形容夫妻的好吗!非要咬文嚼字? 老学究的那几个词儿被路过百姓听来风雅有趣,马上一个个的都学去了、还花式乱用。 樱草糕西施:“今日城楼上陛下与岚王一对璧人,可真是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呢!” 杏花楼:“是呀是呀,一对璧人,跨凤乘龙、共挽鹿车。” 回到家,卓爹卓娘:“今日花朝节城楼上陛下岚王一对璧人,果然十分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呀。” 卓子昂:搞什么呀??要烦死啦!! …… 那一日,就连天气也很乖巧。 鼓楼放彩时艳阳高照十分温暖,下午大家追花车、拜花神、吃花糕、行花令亦是一片晴好。 直到日头落下才终于冷下了,又下了一场雪。一点都没耽误事。 花朝节的习俗是晚上吃烫锅,宫里也要吃。 各种肉食、青菜萝卜全部下进咕噜噜的锅子里。宴语凉顽皮只顾着一个劲下,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岚王都给他捞好了。 面前的盘子里烫好的菜,全是他最爱吃的。 岚王垂眸,又把一块刚剔干净鱼刺的鱼肉夹进他面前的碟子:“趁热吃。” 宴语凉吃吃吃。 烫锅习俗是下多少吃多少、得全吃完才吉利。 于是锅子里剩下的他不爱吃的,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t_x_t_8_0_8_0_._c_o_m 岚王都帮他吃了。岚王一向吃的不多,但只要是皇帝夹给他的菜又或者不喜欢吃剩下的,他总能接着吃完。 ……朕真的,是何德何能。 “青卿,朕那个,问你一件事,你可要如实回答,不许骗朕啊。” 宴语凉咳了咳,有点心虚。 “朕在位这十年,比……比惠帝何如?” 确实心虚。 自己飘了,竟敢跟惠帝比。 人家惠帝在位时虽无为而治,但也是出了名的休养生息、经济繁荣、国泰民安、政治清明。 而他从父皇宣明帝手里接到的,却是一个山河日下、摇摇欲坠,巨大的烂摊子。 烂摊子不好收拾,宴语凉也不觉得自己能行,可谁让今日百姓那般狂热让他都不禁有了一丝“朕可能干得还可以”的错觉。 宴语凉是真不记得自己这十年究竟干了些啥了。 只是自觉可能效仿惠帝,减轻赋税、促进农商,让百姓过得轻松一些…… 岚王:“阿昭在位十年,内修外政远胜于惠帝。” 宴语凉:“……”啥?? 这。岚王这情人眼里出西施,未免也出得太过头了。 惠帝虽功绩不比太|祖太宗文帝武帝,好歹在大夏泱泱三百年排个前十应该没问题。 而就他这么一个色令智昏、被权臣裹挟的辣鸡狗皇帝还能远胜于惠帝?哈哈哈哈。 唉,岚王之美我者私我也。 亏了亏了。他适才就该问朕与太|祖武帝相比孰美?看岚岚还能不能继续睁眼说瞎话。 不逗了,吃完烫锅看折子。 今儿忙了一天还没来及看…… “阿昭,今日不看了。” 宴语凉一愣,抬起头。 灯下看美人月下观君子,岚王此刻站在窗边,微红眼尾微眯收成一条长长的线,修长的指尖接了几朵窗外的落雪,竟有一种慵懒而勾人的明媚欲念。 他清浅的眸看过来:“阿昭,这是今年最后一场春雪。” 拂陵:“是啊,都三月了还下,肯定是最后一场雪。今儿又是花朝,不如二位主今夜就都歇歇,一同温个酒、玩玩雪,奴才再去将岚主的‘绕梁’拿来……” 一心为民的岚王偶尔竟也有想要怠工放松的时候,宴语凉略感新奇。 那,既然美人相邀,良辰美景又怎可辜负。 “好,拂陵你去拿琴,朕只看完这手上两本。” “岚岚你也看两本,等等朕?” 岚王打开一本折子等他。 宴语凉:仔细想想,朕这狗皇帝近来是飘得不行,竟还好意思让绝色美人“等”朕了。 不过又暗戳戳有点开心,今日岚王不但在鼓楼亲了他,还喊他去玩雪。 倒是坦诚了很多。 不再是总委屈兮兮地压着忍着,感觉甜甜的。 桌上奏疏许多本,有一本是边关来的。 大夏边关各城因为路途遥远崎岖、交通不畅车马又难行,送往帝京华都的奏疏经常一月甚至几月才有一次。 也正因如此边,关奏疏与普通折子的封皮颜色不同。 普通折子蓝皮。边关折子无事时是朱红皮,急事则会换做明红色并一路快马加鞭。 眼前这封倒是无事的寻常朱红,可见一切安好,只是宴语凉批了大半个月的奏章还没拿到过边关的折子,便特意挑出来打开。 【臣,云盛州州牧宇文化吉恭请圣安……】 宴语凉近来刚好记起此人。 宇文大人是他父皇旧臣,多年跟他父皇一起在丞相澹台氏与太尉庄氏的党争中夹缝求存。其子宇文长风当年亦是皇子们的伴读之一,精通各国语言十分的聪明开朗。 眼下却有一个严重的问题。 云盛州州牧。 宴语凉默默有点坐不住了。云盛州……大夏还有个地方叫云盛州呢?可他怎么不知道! 完了完了完了,大大的不妙。 他还以为他只忘了人没忘事,结果怎么搞的?堂堂一国之君却想不起自己国家还有个地方叫云盛州,这还了得? 不行,太丢脸。说不出口。 不能慌,先不动声色看完它! 宇文化吉折子上说云盛州大雪。云盛州物产丰富。云盛州近来平和得很。云盛州百姓安居乐业。 云盛州的州司在贺兰红珠城,老臣宇文化吉于大漠贺兰红珠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贺兰红珠城?!?!” “但是贺兰红珠,不是北漠副都吗?” 庄青瞿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以前是。” “以前是?!” “岚岚,朕说的是北漠贺兰红珠城!不是大夏青州的鹤兰城!” “是,就是大漠的那个贺兰红珠。” “原先是北漠副都,锦裕九年划归我大夏云盛州。” “…………” “阿昭很多事情都忘了,云盛州锦裕七年才设立,你不记得也不怪。” 宴语凉:“?!?!” 他已经有点懵了,咀嚼着岚王话里的意思,做梦一样:“可是青瞿,要去到贺兰红珠,一定必须行经燕云。” 岚王:“嗯,是要行经燕云。” “阿昭。百年前被迫割让北漠的燕云各州,已在锦裕七年重回大夏版图。” “…………” “不然阿昭以为,绿柳军这些年‘南征北战’都打了些什么?” “我总也得给你打回点什么来,才像话吧?” 轰。 宴语凉从失忆至今都一丝没乱过的脑子,此刻终于全乱。 无数情绪堆叠,激荡于胸,整个人呆呆的。 “但,朕以为……” 但他一直都想当然的以为,岚王“南征北战”打的都是卫国战争!!! 谁让在他从小的记忆,大夏每一次动用兵戈都是卫国之战。 每一次都是邻国侵略,不是今天被北漠在边境咬了一口就是明日被瀛洲背刺一下。他小时候屡屡看到父亲为战事发愁、伤心无奈的样子。 燕云数州被北漠强占本就是大夏百年国耻,而宴语凉十岁那年,边境云盛城更被北漠骑兵洗劫一空放火烧毁。 消息传来,宣明帝一整天没说话。 贵妃担心宣明帝,便让二皇子宴语凉与三弟晏殊宁整日陪在他身边。 终于夜里父皇回过神,哽咽着说,阿昭阿宁,今日之事你们不可忘。 今日之事,将如同当年燕云陷落一样会被写进史书,把宣明一朝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在宴语凉记忆中,他父皇一辈子都过得很不好。 很少笑,总是深深愁容。 听闻他也曾年少活泼,有过情投意合的恋人,却被迫分开与北漠公主联姻,后又被逼娶名将之女。 在位二十年,始终在澹台氏和庄氏两大权臣的明争暗斗、权力倾轧间苟且,事事做不得主,无限憋屈愁苦。 偏偏两大权臣又极端交恶,但凡澹台家要做想做的事情无论好坏庄家都不遗余力反对,但凡庄家想要推行的政策澹台家亦竭力破坏。 恩怨不断,波及国计民生。 农改推不下去,税收拿不上来,征兵征不到,粮草跟不上……大夏积贫积弱。 云盛城大火,太守守节而死。 遗体运回华都,父皇出城十里迎接。小小的宴语凉坐在车里,犹记一路沿街黑压压哭泣的百姓,压抑屈辱无法言说。 国耻当头,就连权臣庄薪火、澹台荣焉都双双低头沉默。 同一日,夏侯烈老将军的父亲,老臣夏侯晖溘然病逝。老爷子历经三朝,辅佐一代又一代皇帝终是忧愤而死,死前嘴里仍念叨着“收复燕云”。 没几年,父皇宣明帝也郁郁而终。 宴语凉记得的最后一次“国耻”,是他继位的第一年。 本是大夏属国、百年来屡受福泽庇佑的瀛洲胶南等小国趁新帝登基政局不稳,纷纷白眼狼倒打一耙,在边境大肆占便宜。 而唯一忠心的海上小国越陆,又被落云国毫无理由大军压境。 越陆急书求援,锦裕帝意欲发兵去救,却遭澹台家与庄家双双掣肘。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臣属羸弱小国横遭欺凌、肢解、鲸吞就在家门口上演,泱泱大夏身为宗主国却只得装聋作哑。 后面的事,他就不记得了。 拂陵倒是说过,他在位这十年是明君、是好皇帝。 但宴语凉没太当真。 毕竟,如他父皇那样一辈子受人挟制,还常有人说是“忧国忧民好君主”。 宴语凉实话实说他父亲是干的不行,倒也没有不敬父皇的意思。 整个大夏版图于父皇在位时被蚕食至前所未有、半壁残破无处可退。都已经那样了,他自然立志继位后总得要收回来一点,不然还当什么皇帝,自挂东南枝算了。 可他怎么知道,收回来的竟不只一点点??? 父皇曾说,百年燕云之耻莫说一半,但凡打回一城,也算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可惜至死没能如愿。 等到他这,却不但燕云回来了,大夏军队甚至还长驱直入打到邻国大漠,把人家副都给打下来了?? 从此大夏多出一个版图上从没有过的云盛州,以那座被北漠火烧了的云盛城为名。 而岚王之后,还打过越陆和瀛洲…… “尔尔小国两面三刀,给他们个教训长长记性。”庄青瞿道。 “如今胶南、瀛洲已双双臣属,年年上表进贡。落云国也从越陆被赶回了老家。” 宴语凉:“…………” “阿昭,我曾经说过,你既让我去了,我就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失望。” 宴语凉说不出话来。 他之前还一直寻思自己到底是多没用的,才让权臣摄了政还幽了禁。 原来不是他没用,人家权臣乃战神。 所以又怎么能怪文武百官见风使舵,又怎么能怪帝党磨磨蹭蹭不敢救他! 这么能打谁敢来啊?也就他叔头铁。 拂陵拿来地图。 锦裕十一年的全新大夏版图展在眼前。 燕云回来了,蓟州回来了。云盛州那么大、幅员辽阔。 宴语凉眼眶发疼。 实在难以想象。就他这色令智昏的蠢样,他真以为他不行。 谁知道他执政十年,竟然那么厉害。 大夏三百年。 乾元建国、文帝之治,武帝之光后世称颂。 可如果宴语凉没看错,他锦裕十一年的版图,已经有史以来第三大了。 盖过乾元帝文帝,只比文帝武帝鼎盛时差一点点。 这确实是比惠帝能干啊?足够青史留名了。但谁能想到成天上蹿下跳、买小话本不靠谱狗皇帝失忆前那么厉害呀??? “阿昭。” “……不准哭。” “锦裕四年、七年、九年!你那时已哭过了,不准再哭!” 岚王声音很凶很涩,捂住他眼睛的手却非常温柔:“拂陵,你回头去史馆给阿昭选一个好的起居舍人来。” “陛下勤勉为政、心怀天下,不能不记。” 拂陵:“是。” 男儿有泪不轻弹,宴语凉也不想。 哭得他脑子都疼。 可是突然告诉一个满脑子只记得丧权辱国江河日下又气又急的狗皇帝,说他也不知怎么就那么能干,干了十年居然力挽狂澜了,换成谁也得懵也得哭成狗。 若是父皇还在,若是三朝元老夏侯老爷子还在。 若是他们都能再多看十年…… 庄青瞿眼中温和又无奈。 “阿昭这十年来励精图治、干了很多大事。” “傻子,哭得丑死了还想什么呢!就算我要一一告诉你,那么多事又岂是一晚上说得完的?” 宴语凉想了想,也是。 “朕,今夜,奏章延后,明日再批。”他吞了吞泪水支棱起来,“朕想玩雪。” “青卿陪朕,朕还想听青卿弹琴。” 岚王:“嗯。” …… 皇帝和岚王出去玩雪了。 拂陵:“樱儿你记一下,锦裕十一年三月初一花朝节,帝与岚王玩雪。岚王夜宿楚微宫。” 堆了雪人,又折了廊檐的冰凌当剑打架。 宴语凉捧起一捧雪窝了窝,想丢岚王。 “……” 岚王:“怎么?” 宴语凉:“青卿身体不好,朕怕一个不小心把青卿给丢病了,青卿还是你来丢朕吧。” 微光烛火下,岚王接过雪球,微微挑眉。 眉目锐利、鼻梁高挺,那俊美中自带着世家风雅的尘华,又混杂着边疆大漠的冷冽,华贵又犀利。 这个人,曾经南征北战。他的眼睛、掌心的厚茧、周身的气质都看得出磋磨砥砺。 美得无法言说。 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厉害的一个人。肯陪在他身边。 “青卿,朕有个问题。” “问。” “青卿总宠着朕,是不是就是因为特别喜欢朕励精图治,在位期间如此能干。” 破案了,一定是。 他那么狗。一直都在想岚王到底看上他点啥,是不是失心疯。 如今终于懂了,他的疆域版图都能直逼文帝武帝,那他岂不就是当今世上最好的男子。 岚王不瞎,岚王眼光高、十分会挑男人。 庄青瞿:“臣亦有个问题,早就想问陛下了。” 他一恭敬就没好事,果然,修长的手指穿过宴语凉的白鹅大毛领,轻轻捉住。 “究竟是谁成天跟陛下乱嚼舌根,说臣身、体、不、好?” 第31章 第 31 章 岚王不承认他身体不好。 为了证明, 直接冷着脸把皇帝给抱起来举高高:“到底是谁说的?” 一盏琉璃风灯就在头顶,影得他无端霸道,一双浅色眼睛忽明忽暗。 要是宴语凉好哄, 只怕都信了他。 但他知道。知道抱着他的这个人身中蛊毒、南征北战受过好多伤、病了疼了又总是瞒着他还嘴硬说没有。 可又不能卖了拂陵。只能伸出手指, 心疼地蹭了蹭岚王略微凹陷的眼眶。 “还说没有,青卿你看着这眼睛底下的黑印儿, 你看看你周身还剩几两肉?” 岚王眯起眼睛:“陛下是执意不信臣所言了。” “既是如此,臣也无法,只能让陛下切身体验一下臣的身体究、竟、好、不、好。” 宴语凉:“……”朕似乎又作死了。 云飞樱儿早就准备好了热腾腾的沐浴。岚王一路抱着皇帝进去, 放下之后就是一通无情剥光。宴语凉身材非常好, 宽肩细腰翘臀长腿, 有点儿疤痕丝毫不影响。 “你们都下去,我伺候。” 云飞樱儿默默对视一眼。这花朝节大晚上的,陛下再度羊入虎口好不凄惨! 岚王:“还有,你们两个乱嚼舌根,罚俸十日。” 云飞樱儿:“???”嘤嘤嘤没有乱嚼舌根啊QAQ, 天降一口大黑锅? …… 浴室氤氲,皂角被丢一边。 乱臣贼子正在细细品尝皇帝的唇。 水汽蒸腾,本就呼吸困难, 宴语凉被吻到恍恍惚惚。其实在城楼上他就隐约感觉到了,平日里岚王其人有多么端方正经,吻人时就是多少压抑不住的欲念。 此刻那双手也是。揽着他的背、抱着他的腰,流连不放, 反复暧昧地蹭着他身上结痂的伤痕。 岚王是想碰他的。 照这样下去, 多半今晚…… 这若换成是刚醒那几天的狗皇帝肯定就直接冲了。反正岚王绝美, 他又不吃亏。 可如今。 宴语凉越发清楚岚王倾注于他身上的沉重感情, 亦知道他们一起的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可能远比他想得还要深得多、重得多、远得多、多得多。 越是如此, 越要谨慎。 醉卧红尘、缠绵纵欲并非不可。但既然岚王一直隐忍,克己复礼诚挚以待,那他也须得庄重点才是。 若是太随便,反而会伤了人家的心。 “青卿。” “嗯?” “朕虽说年轻有劲,并且也是……咳,早就馋了青卿的身子。” “……” “可若是同一晚上先得知了收复燕云,又要再试一下青卿的身体究竟有多“好”,这,朕只怕心绪过动,可能中风。” “朕乃是明君天子,不慎中风于国于家皆是极大损失。” “……” “且朕觉得,朕与青卿亲昵缠绵,兹事体大。需沐浴焚香、斋戒三日虔诚以待,最好再好好布置一番点绛宫,问取良辰吉时……” 庄青瞿:“……” 他都想把人一把摁水里算了。 居然还一脸真诚。他怎么就看上这么个玩意? …… 岚王想咬人,后果不严重。 不过是冷着脸把皇帝洗香香换好衣服抱出来扔床上而已。岚王身上的冷香是外衣熏香,如今只着中衣,周身只有洗完后温暖的皂角味儿。 宴语凉乖乖钻过去,岚王搂住他:“不动你,睡吧。” 宴语凉却在他怀里扭阿扭,爪子扒拉他头发丝,不睡。 庄青瞿咬牙:“陛下别闹!快子时了,早睡早起谨、防、中、风!” “青卿。” “青卿,朕这十年还做过什么。” 黑夜里,宴语凉像是吃了糖的小孩食髓知味,想要再偷到点般缠着他。 “你再给朕说一点,就一点点。” “……” 岚王叹了口气:“减税、减徭役、安置孤苦、帮扶畜牧、改良农耕。” “嗯。” “广开阡陌、重兴科举,招纳贤士,派遣翰林院学士去周遭各国游学、去学落云国的农耕商贸、书著礼制。” “嗯。” “修路、修桥、造船。” “嗯。” “说起来,江夏那群蠢蠹能起兵,还是仰仗朝廷刚给江夏修好了路。” 宴语凉:呃,这。 也是,仔细想想江夏城在他记忆里是没有陆路的。 江夏位置特殊,旁有洛水与运河,乃自古漕粮与盐运必经之地,百年来只有水路却依旧成了南方有名的锦绣繁华之城,金碧辉煌又精致造作,酒楼万家歌女无数,乃是文人雅士最爱的万紫千红销金窟。 宴语凉在少年时就曾偷偷想过,江夏周边的城镇其实很多。 若能有陆路,这销金窟便能带着周边城镇一并繁荣。但当时也就只能想想,那时他说话不算,他父皇说话也不算。 没想到多年以后还真圆了年少时的愿景。只是江夏城外山峦起伏,只怕这路也不好修。 庄青瞿:“没有很难,工部找了些能工巧匠研究图纸,依山修筑了十个多月,如今江夏已连通了彭城、浮州,建业。” 宴语凉:“才十个月?!那么快?” 我大夏工部如今了得啊,修路已经那么神速了吗? “是快。百姓也都交口称赞,锦裕帝是真的快。” 宴语凉:“…………” 这话怎么听着哪里不对。 说谁快呢??朕风评被害还有这样被害的? 随后,又问了很多。 雪夜之中,龙床之上,耳鬓厮磨、窃窃絮语。问着问着宴语凉又有点想哭了。 他做了好多事,如今的江山简直是他理想中的江山,不,是比他理想中的江山还要好。 大夏江河就如同西映余晖陷入永夜,在经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后,又再度朝阳一般冉冉升起、欣欣向荣。 宴语凉还记得年少时,无数次做梦,无数次在太庙跪地请愿—— 期许大夏能有朝一日能摆脱澹台家与庄家的把持。希望能有一位坚定强悍的明君现世。 不需像文帝武帝一般开疆拓土、文治武功。 只需像惠帝一般,坚定、仁慈、温柔,心怀天下、体恤民生。 若能有那样一个人,他愿做国之利刃、尽心辅佐,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但宴语凉没想到,是他自己最后成了那个明君。 “阿昭乖,不准。”岚王啄他的鬓角,“你像这样今日一次、明日一次,是要哭坏眼睛了。” 宴语凉:“朕没哭。”然后吸了吸鼻子,窝在岚王怀中享受温柔亲吻。 享受了一会儿,抱住岚王的腰。 他成了明君,这个人则成了他的国之利刃,南征北战累累伤痕,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青卿,朕适才说沐浴焚香,不是搪塞之辞。” “是认真的,朕是真心想跟青卿好。” “……” 他脚尖蹭了蹭岚王,小小声悄悄话地跟他亲昵:“青卿,你能不能偷偷告诉朕,咱们以前……到底有没有过?” “有。” 那么轻易就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虽是情理之中,也多少让宴语凉有点意外:“青卿,朕的意思是……” “有。” “朕是说……” 回应他的是一个绵长的吻,岚王声音低哑:“有,很多次。很多很多次!” “阿昭是我的人,一直都是。所以别再胡思乱想了,一切待你身上伤好全了再说,乖。早点睡!” “……” “小庄。” “那小庄,咱们以前都在一起了,后来又怎么……” “朕是真的从醒来第一回看到小庄就特别喜欢小庄了。小庄上次说朕以前也不是很坏,那到底……是坏,还是不坏啊?” 岚王沉默了片刻,搂紧宴语凉。 他说了一个故事,和拂陵说的有所重叠却并不完全一致。 给宴语凉听懵了。 他这狗皇帝的人生,果然不只谷里有洞洞里有坑,还可以坡上有山山上有峰。 此刻甚至峰上有树树上有鸟,一鸟还比一鸟高! 真是起起落落,高低起伏,鸟语花香,醉人心脾。 多年伴读,岚王的意思,是二皇子先动的心。 才会有后来的庄青瞿备受重用,平步青云一路封王、军权在握。 “阿昭那时待我很好很好。” “只怪我……年轻气盛,不知珍惜。” “直到数月前在北疆,阿昭为保护我受伤。那时阿昭身中数箭流了好多血,在我怀中一动不动,我实在、实在是……” “从那以后,便只想着阿昭肯醒过来就好,我别的什么也不要了,只要阿昭醒过来就好,我之后一生一世都待阿昭好。” 宴语凉:“………………” 这!才!对! 终于合理了。 之前他最想不通的一点,就是拂陵故事里那个失忆前的自己。 又不是瞎,能有岚王这般才色双绝之人多年追求苦表忠心,他又是如何做到视而不见还冷落人家的? 不是他宴语凉一贯色令智昏的风格! 如今一切终于说通了。 是岚王瞧不上他!不愿意跟又狗又普通的皇帝好,直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啊,如此说来朕好虐!!! 怪不得撑到二十八岁没娶一个老婆,怪不得看到岚王的第一天就走不动路。 如今怀里的岚岚是以前辛辛苦苦追了多年追不到的! 太惨了太惨了,追不到大美人,朕肯定天天过得虐死了。 幸好大美人回心转意。 朕如今才过上了失忆前梦寐以求的生活。嗯。 …… 那夜宴语凉睡着后,做了一个梦。 是一个清明梦。 梦中他清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醒不过来。周遭一切场景无比真实,亭台楼阁皆是宫中十几年前的旧模样。 他见到了小时候的庄青瞿。 小小只,一身碧绿华服里外三层,金绳银饰垂坠翡翠光华。整个人在这种粽子叶一般的包裹下活像一枚新鲜剥开的小粽子一般,粉妆玉琢又黏糯可口。 宴语凉想起来了。这是梦,也是记忆,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十岁的太尉独子庄青瞿第一次入宫伴读,因而装束异常隆重。 ……衣着隆重,但是矮。 宴语凉只比庄青瞿大三岁。但十岁的孩子可比十三岁的少年可要矮上不少,看着天差地别。 庄青瞿小时候不但是个豆丁,脸颊还肉乎乎的。 骨骼不分明,漂亮得珠圆玉润又奶兮兮。 梦中宴语凉忍不住走过去。 谁让实在很好笑—— 明明是同一张脸,可小时候的庄青瞿完全没有属于岚王的犀利俊朗、肃穆清冷。皱眉都依旧奶兮兮,好似一只气恼又高傲的小猫。 庄青瞿是作为三皇子晏殊宁的伴读入宫。 晏殊宁只比宴语凉小一个月,地位却大不相同。他母妃不仅是受宠的贵妃,而且家世背景深厚,自己又是天生神童、诗文才情远近皆知。 彼时,权臣澹台氏与庄氏不和。澹台氏支持太子,庄氏就跑来辅佐三皇子。 把庄青瞿送来陪读也是为了进一步拉近与三皇子的关系。 只是大人们忽略了一个问题。 十三岁的少年正是最目中无人的年纪。 谁又愿意成天带一个小屁孩玩? 更别提庄青瞿小时候还尤其啰里啰嗦,小小年纪偏把自己当大人,啥都想管,谁都没有他事多。 一天天的铆足了劲认真伴读,不是看不惯三皇子坐没坐相,就是嫌弃三皇子功课没背好,又或是指出三皇子的衣服不合礼制,总之一开口就用最高的规矩管束三皇子,一开口就讨人嫌。 虽然说的都是大实话。 三皇子的衣服确实不合礼制。 那是郁鸢贵妃故意为之,给儿子一身锦袍都绣满了金线的蝙蝠纹。 大夏金蝠明面上倒也没说是太子专用,但众所周知是太子册立时的礼服总是绣满了金蝠的。 三皇子这么穿,就是有意穿给太子看,有意添堵,大家看破不说罢了。 结果一个十岁的小孩却义正辞严逼他回去换衣服! 晏殊宁:“我都烦死他了,二哥,你快带他走!!!” 宴语凉那时名义上是个庶出二皇子,但人尽皆知其实不过是伺候贵妃与三皇子讨口饭吃的可怜虫。 三皇子让他怎么样,他就得怎么样。 于是把小小只的庄青瞿抱起来,一路抱到远远的御花园,竖在墙角。 庄青瞿气得脸都红了,扑上来就踢他、咬他:“你放肆!大胆!你算什么东西,你也敢碰我?!” 庶出的二皇子确实算不得什么东西,宴语凉也是无话可说。 不怪小东西目中无人,确实他身份低微。更别说小东西的太尉爹又专治他的皇帝爹。 但宴语凉从小就是个很能支棱的人。 胆子又逆天的肥。 心说反正得罪已经得罪了,干脆混个够本吧。小东西瞪人虽凶好歹长得还挺可爱。 他戳。 小东西的脸十分好戳,冻豆腐一样。戳一下还抖一下,宴语凉登时玩心大盛。 “应该常有人说你生得可爱吧?” “像个小包子。” “殊宁新娶的小良娣都没你漂亮。” 庄青瞿当场炸了。 他自小最不喜欢旁人拿他外貌说事,不喜欢别人说他粉妆玉琢,不喜欢别人动手动脚,尤其更不喜欢别人说他像女孩子! 当场啊呜一口,就把宴语凉咬了。 宴语凉梦到这段的时候,迷迷糊糊醒了一小会儿。 月光下,岚王睡着,眼尾细长自带诱人的朱痕。他本是那种俊美张扬的样貌又总冷着脸,乍一看之下很少有人会特意去揣测他的年纪。 宴语凉之前也未曾考虑过自己与岚王谁大谁小这个问题。 如今终于清楚地想起来,岚王其实比他还小三岁。只是大权臣心思重,不免给人沉重感。 结果居然才二十五,那么年轻! 不过再一想,梦里的孩子才十岁,絮叨指点起人来就已经是个一本正经老气横秋的调调。 哈哈哈,哈哈哈。白瞎了一张俊脸。 第32章 第 32 章 宴语凉那夜后半, 又接着做梦。 依旧是梦回少年事。只是梦里的时间已由初遇时的盛夏变作白色寒冬。 鹅毛大雪,树影斑驳的红色宫墙下边气恼地站着一只玄黑大毛领、气鼓鼓的小包子。 小包子脸冻得红红的,正在无能狂怒地砰砰踹宫墙。 “……这, 不会是又迷路了吧?” 少年宴语凉从回廊路过, 哑然失笑。 这已不是第一回。 岚王后来南征北战,无论是皑皑白雪的大漠还是满是泥沼的胶南都能出入反复如履平地。可就是这么一个百战百胜的大将军, 小时候在宫里却总是晕头转向找不到路。 心善的二皇子摇摇头。 正打算去救那只风中萧瑟的小包子,却被一个人伸了胳膊拦住。 梦中,宴语凉并看不清那人的脸, 只听得他悠悠道:“阿凉未免太过滥好心。上次被扔了衣服, 这次还想管他?” 他口中的“衣服”, 是那年宴语凉唯一一件像样的冬衣。 一件白狐皮的大氅。本是别人进献给三皇子宴殊宁的,却在一次烤火中不小心烧破了个大洞,于是顺手“赏”给了他。 京城天寒地冻。 宴语凉成天小心翼翼披着,努力不弄脏。 却在不久前,御花园冰天雪地中遇到了迷路的小包子, 宴语凉好心送了他一程,又因为看到小包子冻得瑟瑟发抖,便解下自己的狐皮大氅给他裹上。 几天之后, 没有道谢。 衣服也始终没有送还回来。 宴语凉别无他法,只能勉强穿着旧的破袄子去上课,结果路遇太子被好一顿嘲讽。太子身边的人怪笑着大谈三皇子的人果然一个个都穷酸寒碜,穿得跟虫吃鼠咬过似的。 宴语凉这才知道, 那日小包子裹着他的白狐皮大氅, 转头就遇到太子。 大氅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虽然补好但并躲不过那帮人的毒眼。也是被一通狠狠奚落。 小包子自幼养尊处优, 又十分在意仪容, 哪里受过这种气? 果断迁怒那破洞的大氅,回头就命仆人拿去烧了。 宴语凉:“……” 是。小包子是太尉独子、家里锦衣玉食应有尽有,并不在乎一件破了洞的大氅。 问题是他还指着它过冬呢?! 唉。何谓农夫与蛇。 这事宴语凉虽然心疼衣服又吃了哑巴亏,可事后倒也没怎么记恨。 他自小没娘亲护着,一直在贵妃和三弟处看眼色讨生活,早早磨就了一副温和宽容、自我疏解的性格。 想着也是自己倒霉,可能今年就是没有吃饱穿暖的命。不过不怕,祸兮福所倚,阿宁向来粗手毛脚,指不定哪天又烧一件他又有暖和衣服穿了。 古人云,吃一堑长一智。 无奈二皇子人好。 唯一的大氅都没了,转头看到小东西又迷路还是忍不住想帮他。 结果,喜闻乐见农夫与蛇第二回—— “谁说我迷路了?我经行此处停下歇一歇不行?要你寡!” 可虽然嘴硬,小包子分明脸都冻雪白了,眼泪都在眼眶打转转,再下去肯定要作病。 宴语凉无奈,只能躬身把小小的庄青瞿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 宴语凉:“你是要去哪儿,去文华殿?还是去旧事馆?” 反正皇子和伴读们常待的地方就那几个,相隔又不远。宴语凉也不顾小东西的各种反抗,随手将人抱去了文华殿。 果然,文华殿里太尉府的仆从都急死了:“少爷,您适才跑哪儿去了啊?这都快两个时辰了,奴才们到处找您!” 庄青瞿:“我赏梅,谁要你们找!” 发完脾气,一个谢字也不提,撇开宴语凉就径直往殿里走。 宴语凉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哎,等等,衣服还我。” 他已经没有了大氅,这次棉袄如果再折进去,他整个冬天彻底没衣服穿了。 小东西一愣,才发现自己身上还裹着宴语凉的大棉衣。 那棉衣十分难看。 旧抹布的颜色,还漏了几处棉花。非常不像样。 品位高雅、养尊处优的小少爷立刻就黑了脸。 他脱棉袄脱得那叫一个麻利,烫手山芋一般就扔回给宴语凉,脸上的委屈倒仿佛是卑微二皇子的衣服沾到了他是折辱了他太尉公子的纤尘不染的气质一样。 如此这般。纵然长得再可爱,宴语凉也不觉得他可爱了。 “上次的衣服也还我。” “……” “小庄少爷该不是忘了?少爷之前借过我一件大氅,一直没有还。小庄少爷乃是太尉独子,想必是贵人多忘事,总不至于会拿了别人的东西不想还?” 庄青瞿脸上一阵飞红。 二皇子不提还好,一提他又想起裹着一身破氅被太子奚落的百口莫辩,那是什么破几个洞了的烂旧衣服,送给他家下人只怕都没人要。破玩意他早烧掉了。 二皇子又问他要什么意思? 根本就是故意刁难他。 “衣服没了。不过我可以还你十件更好的,比那好得多的!” 宴语凉:“哦?那一言为定,就十件,最早什么时候能送到?” 庄青瞿:“你!今晚就送,不对,马上就送。你们即刻回太尉府拿十件狐皮大氅给二皇子送去!快去!” 宴语凉是个得到实惠就开心的人。 脸上不表,但心里得意算盘噼啪响。宰了小富少十件冬衣何止满意?他赚大发了,不仅再也不用挨冻,还能送两件给内务府的公公,以后指不定他不仅吃饱还能穿暖! 庄青瞿言而有信。 还真就给他送来了他十件冬衣,全都又新又好。 只不过从那以后,小少爷似乎就跟他堵上了气,不肯再理睬他。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后面的梦境片段,变得细碎不连贯。 几年过去,庄青瞿渐渐褪去婴儿肥,从一个一本正经的炸毛小公子成了沉默的优雅少年。 终于重新又肯勉勉强强跟宴语凉说话了,却依旧不怎么待见他,目光看过来时总是带着几分嫌弃与幽怨。 宴语凉倒是不以为意。 “小庄小庄,可否借墨给我一用?小庄的冷花墨果然品质不凡,又细又香。” “小庄救命,借考卷一抄!我昨夜睡过去了实在忘记背书。” “小庄小庄,我与阿宁偷偷溜出宫之事,千万不能告诉太傅啊!我就罢了,你难道舍得阿宁受罚么?” “小庄,看不看近来大火的小话本?” “……” 宴语凉就这么做了一夜鸡零狗碎的回忆梦。 早上醒来回味了一番,满脑子都是恍恍惚惚。 这,说好的伴读竹马两小无猜呢? 简直欺诈!若非梦中细节清晰,他本以为两人一起上学的日子该是和如今一同批奏章、研究国家大事一样,充满温馨与默契! 结果全是他嬉皮笑脸往上贴。 岚王高贵冷峻,根本懒得理他。 不过,这一切倒是同岚王说的故事不谋而合了。 这么看,岚王以前是不喜欢他。 …… 以前不喜欢不要紧,以后喜欢就行。 小包子脸再嫌弃朕,最后不还是最后被朕英明神武地给拿下了? 如今一天天的,又是谁宝贝朕宝贝得要死,夜夜抱着一刻也舍不得放手? 花朝节后,奚行检多次受诏入宫。 当然不仅他,其他各部高官也陆续被召进宫内。 得以与皇帝和岚王吃吃饭、议议事、赏赏画、看看鸟,近距离围观一下君臣和谐。 被请召官员们毕竟朝中局势波云诡谲了四个月,一度人心惶惶,如今一切终于走向明朗,又被皇帝与岚王一同召见,自是大喜过望。 于是乎,个个是喜出望外地进宫。 对着皇帝各种抒发思念之情、对着岚王各种表达敬仰之意,再跟天子与岚王高谈阔论一番国计民生,拿点小纪念品喜滋滋地回家。 回去后,更是会大肆跟妻儿家人、亲朋好友大大地描述,席间不乏感动涕零、涕泪横流—— 万万没想到啊,陛下与岚王日理万机,却对微臣如此了解!!!连微臣哪年中的科举、儿子几岁、老家住哪里都一清二楚。 事无巨细,可见是多么赏识微臣的才华、器重微臣的人品。 不行微臣必须更加努力,有天子岚王如此器重,留名青史指日可待! 殊不知宴语凉之所以能对每个人了如指掌,是因为每位官员过来之前,他都会与岚王拿着他们的官档一同认真研读、详细准备。 还是那句话,不可让任何人看出皇帝失忆。 继花朝节皇帝登上城楼以后,锦裕帝何日还朝已成了群臣的心心念念。 可还朝虽易、坐江山可不易—— 总不能到时候往龙椅上一支棱,底下乌压压的一片一个都不认识。连重臣的名字都叫不出,岂不是让人生疑皇帝年纪轻轻如何就如此昏聩健忘? 所以必须一个个重新认识。 好在宴语凉有过目不忘的好脑子。 重新背过这些人的官档生平后,席间又有岚王陪在身边帮忙圆融,加之演技上佳,目前为止……十分成功! 完全没有大臣发现事情有异。 反倒是有不少因皇帝对他们事事了解、态度亲厚而感动不已。只怕有人跟他们说皇帝失忆他们都不会相信。 然而,群臣常来,偶尔也会惹出些针锋相对。 比如奚行检,平常折子上批语就常常毒舌得罪人,面对面时更是管不住他那张嘴,各种谏言。 奚行检:“陛下,臣以为多年征战国库虚空,兹事体大不可不慎。眼下一些修建工事与军队补给,须得量力而行。” 岚王:“国库空虚不需你提。有本事想点法子弄银子来,没本事少废些话。” 奚行检:“陛下,这几年间曾有不少京官犯错被贬北疆,其中不少已深刻反省,眼下京畿官员人手不足,臣以为应考虑将犯错官员重召回京……” 岚王:“结党谋反之流,贬谪北疆已是罚得过轻。” 奚行检:“江夏反贼通敌落云国细作,吏部徐子真已查到翔实证据,此类文蠹祸国,实在可恶,望陛下严惩贼首、以儆效尤!” 岚王:“通敌叛国贼首绝无生路可言,无需你多言。” 精彩。 真是传说中的叔、慈、侄、孝。 这也怪不得在岚王系列小话本被彻底查封前,有本《奚青天与岚王斗嘴实录》一度是京城百姓喜闻乐见的连载话本。 祖传艺能了可见。 然而这还没完。那日奚卿见完皇帝告辞而去,都走出好几步了,却又转回头打量了皇帝一番。 “陛下恕臣无礼,臣有一事不得不奏。” “陛下今日这一身民间铜钱彩云纹,于一国之君身上毕竟十分的……不和大夏礼制。” 宴语凉:“…………” 宴语凉:“哈哈哈哈哈。” 奚行检走了,岚王:“阿昭,适才有什么可笑?” 他这不皱眉还好,一皱眉还又有点小时候那个味儿了。而宴语凉笑的正是奚行检适才一本正经说“衣服不和礼制”时,不管是神态还是语气,都活脱脱跟十岁的庄青瞿一模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 真不愧是叔慈侄孝一家人。 哈哈哈哈哈。 岚王被他笑得眼烦,无奈将人往自己肩头一摁,抱住。 狗皇帝就又这样落在了大美人的怀里,陷入甜甜的幽香。可这么醉趴美人怀享受了一会儿,居然脑子又飘了。 他这几日,总是不免就会琢磨起那个梦里没有脸的少年。 就是说他“滥好心”的那个人,宴语凉虽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可却总有一种熟悉感,仿佛已认识那人好久。 越发想来,那人的声音和说他“画画难看流出去有损清誉”的也如出一辙,似乎就是同一个人。 所以,这人到底是谁? 清明梦的记忆碎片其实还有个小尾巴。 宴语凉后来清点那十件大衣时,是有人在身边帮着他一起点的。 少年:“那个庄青瞿,小小年纪的就和他父亲一样骄横、目中无人,我看将来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宴语凉:“阿长,小庄还小,咱们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少年:“还小?小才可怕!年仅十岁就知道踩高捧低看不起人,这长大以后还得了?不得比他爹还要飞扬跋扈、权欲熏心?” “……” 如今怀里又香又好看的岚王,长大后倒是并未长成庄薪火般飞扬跋扈的样子。 只是,这梦里的“阿长”…… 如今宴语凉身边可没有什么“阿长”,连同这些天见过的文武百官、和岚王一起通读过名录的京外要职官员里也没印象谁叫这个。 岚王:“阿昭。” “嗯?” “你又在想什么?” 岚王冰凉的手捧住了他的脸,那双浅浅眸子正看着他的眼睛。 “阿昭这几日似是有心事。” “是什么事?跟我说。” 宴语凉:这庄青瞿绝了。真的,不愧是朕肚子里的蛔虫! 为何朕成天想什么他都能有所觉察?究竟是如何看穿朕的,朕这几天应该表现得十分平静如常啊。 “阿昭,不要瞒我。” 岚王又抱住了他,下巴搁在他肩窝。 声音微哑中带着一丝寂寞,甚至细品还有一点点微不可闻的委屈。 这个人素来要强,极少会透出这般脆弱意味,宴语凉心一软,真的差一点点就当场举手投降。 可真正开了口,说出来的却是:“青卿明查,朕确实有心事,朕这几日一直在想朕当年……究竟是如何对青卿动心思的!” 岚王:“……” “做过什么?如何表白?是不是成日缠着青卿不放?” 岚王:“你,就在想这些?” “是啊。” “正好青卿跟朕说说,朕当年对你是怎么犯傻的?” “……” “青卿,不然朕还能想什么?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胡思乱想,彻底信得过朕呢?” 他是真的狗,狗得一脸真诚。 岚王眼中划过一丝愧疚:“不是。” “我没有,没有不信阿昭。” “没有。”他紧紧的又将他抱住了。 宴语凉自觉不该驴岚王,但他倒也不是有意驴岚王。 只是直觉告诉他,“阿长”的事情不好直接问。 他答应过以后都信岚王,就决不食言。 只是稍微暗中观察一下。稍微。 …… 与此同时,边关大漠。 荀长坐在马车上喝了一口水,呸呸呸吐出半口沙子。他眯起好看的弯弯眼,磨了磨牙。 哎,这贺兰红珠城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就这鬼地方居然还是北漠副都呢?啧啧啧,怪不得北漠那么土气、好看的人又那么少。 瞧瞧,才来几年,他白皙如玉的皮肤都被吹粗了! 荀长乘着车马此去之处,乃是贺兰红珠城太守宇文化吉家。 没办法,他倒是也可以收拾包袱自己回京,问题是回去了要怎么样入宫面圣?凭奚卿徐卿带他刷脸进宫吗? 那才是给岚王留了大把柄。到时候他给安一个“边境官员擅自离岗回京”的重罪,大理寺都保不住他。 还是得走公文,官场上的繁文缛节来一套。 荀长特意前来求太守把他调回京城。 他以前当伴读时,与这贺兰红珠太守宇文化吉的儿子宇文长风关系还行,因而在太守这边不是没有一两分情分可讲。 可虽有情分,荀长也深深知道,这次他要破财了! 宇文化吉虽然精明能干、守城有功、政绩斐然,但为人贪得无厌雁过拔毛人尽皆知,求他办事可以,拔到你倾家荡产的那种。 不管远近亲疏,一律把你拔得光秃干净。 荀长:哎,吾好不容易攒了点打算哄媳妇儿的本儿…… 都怪岚王。 路途颠簸。荀长越想越气,顶着一张好看的脸在车里骂骂咧咧。 “杀千刀的庄青瞿,不做个人。” “酸唧唧把吾扔到北疆,没见得一点度量!” “吾若真想要横刀夺爱抢你的宝贝,吾早就抢来了,还能有你什么故事?” 最荒谬的还不是岚王酸无止境。 而是岚王庄青瞿那么个成天优雅端方的人,私底下根本不干人事! 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把他贬来大漠算轻的,他还曾经开坛做法弄他! 荀长想想都头疼。 是,他承认,他荀氏家族血脉渊源是比较特殊。遗传有一点点的阴阳眼,又懂得看星象、会占卜。 但谁让他家历代都是大夏钦天监啊,这是钦天监的基本技能好吧。 他才不是什么狐狸精!!! 更不是狐狸精转世!!! 天生有小狐狸缘,好多野生的可爱小狐狸都愿意来跟他玩,只因为他讨狐狸喜欢。 讨小动物喜欢也有错吗? 结果庄青瞿那个禽兽,硬生生污蔑他是狐妖,还私底下找高僧开坛做法弄他! 真的服了。 表面气质高洁的岚王,私底下能不能做个人! “早知如此,小时候在宫中数次迷路、落入莲花池,吾都该拦着阿凉不让救你!” 第33章 第 33 章 转眼间, 荀长已经到贺兰红珠太守宅邸。 太守宇文化吉:“这!荀大人可还记得,本官半个月前才派人问过大人要不要入回京名录,当时大人一口推拒。如今这名册已报上去大人又来要, 本官……十分为难!” 荀长喝了口茶, 默默心疼他的金子。 半个月前,红珠太守宇文化吉确实曾专程派人问过他是否想要回京名额。 但那时荀长第一尚未收到奚行检的传信, 第二也是深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自然就推了。 宇文化吉贪财如命,主动上门送名额绝非好心, 而是意在索贿。 此人多年一贯如此, 手握着边关难得的回京名额四处坑钱。 唉, 今日也算该着他荀长倒霉。 半个月前索贿不成,如今反求上门,自然更是要被翻倍地敲走一大笔。 至于老东西脸上的“深表为难”,不过是要把他拔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的前奏罢了! ……罢了罢了,千金散尽还复来。 荀长于是老老实实将全身家当悉数孝敬出, 好大一整包金子。 万万没想到,他那么多钱都给出来了,红珠太守宇文化吉却依旧只拉着他喝茶, 各种攀谈、追忆往昔。 “众所周知,荀公子当年在京伴读时,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 荀长:啥意思啊这老爷子?是觉得吾当年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所以应该更有钱? 这么多金子还不够吗?未免胃口太大了点! 但无奈, 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俗话还说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荀长无奈, 也只能默默寻思上哪再弄点金子了。 顺便心里把好友宇文长风骂了一通—— 你的贪官好父亲! 真·坑光抹净, 一点不留情面。 如此喝了许多杯茶, 扯东扯西了好一会儿。荀长总觉得这宇文老爹似乎一直在跟他打哑谜般话中有话, 但他满脑想着弄金子的事也没多在意,直到…… “荀大人茶凉了,本官帮大人续一杯。” “太守不必多……” 目光落下。太守大人拿着茶杯那翘起粗短的小手指上,正戴着一枚罕见的磷光黑火戒指。 荀长瞳孔一缩,差点没当场跳起来。 他努力让自己不动声色,可对面宇文化吉乃是先帝旧臣,混迹官场那么多年还能看不透一个年轻人?一瞥就全明白了。 “看来,荀公子是认得本官手上这好物?”太守微笑。 “本官试想,荀公子手中会否,也有一枚相似的?” “呵呵呵,呵呵呵。” 荀长此刻疯狂心里骂娘。 这次不是骂岚王庄青瞿了,而是骂那个狗皇帝宴语凉!!!疯狂地骂! …… 这不是荀长第一次被宴语凉耍得团团转。 犹记当年,他千里迢迢潜伏瀛洲刺探情报,混成了瀛洲一个不大不小的粮官。 一路顺风顺水,只是身边一位副手眼异常尖,处处防着他不说,还屡屡跟上面参奏说他疑似是大夏细作。 荀长不甘示弱,马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手也诬陷对方是大夏细作。两人时不时互踩,弄得瀛洲上面十分头疼、多次调停。 闹了整整一年,直到有一天他接到皇帝的密信。 “阿长,你与宋卿都是自己人,快别闹了。” 荀长:“?!?!” 他到那时才知道,宴语凉在他之外还有别的情报官同样盯着瀛洲,而他这位副手宋卿正是别人的下级,跟他一样被大夏派在瀛洲做钉子的!!! 之所以闹出这种自己人斗自己人的乌龙,是因为宋卿级别不够,无法直接对皇帝汇报,只能屡屡汇报他的上级情报官,而那位情报官和荀长互相又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偏偏荀长和宋卿又都演得太像。 于是在彼此的眼中,对方都是兢兢业业、精明能干的瀛洲官员,非常碍事,不除不行! 宋卿那时都准备对荀长下手了,慎重起见请示了上级,而上级又为慎重起见请示了皇帝,消息汇到了宴语凉那里才知道是自己人搞了自己人! 那次任务完成回京,荀长气得直跳:“宴语凉!你连吾都防?” 宴语凉:“误会了,何有防你之说。我一拿到消息不就立刻飞鹰传书告诉阿长了?” 荀长:你还好意思讲! 吾一直以为,吾是你唯一派去瀛洲的情报官! 吾容易吗?为你千里迢迢、飞檐走壁、改换身份、隐姓埋名,还曾不惜女装进入瀛洲青楼卖艺不卖身搞消息! 结果万万没想到,狗皇帝底下的情报官其实共有六人之多!这六人各自为政、有交错亦有重合,每一个人都有明里的身份,但暗里只听命于皇帝一人。 于是,经常会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件事,皇帝桌上摆着好多份情报,以确保消息精准、做出最好的抉择。 狗疯了真的! 连搞个情报都要数倍的谨慎,就没见过这么狗的男人! 荀长本身并非凡俗,还是很有几分本事的,很多人对他的印象都是“笑面狐狸”,公认的阴险狡诈不好惹。 所以一般很能喜形不于色、细密不冲动,十分适合搞情报工作。 可谁让他偏偏遇到了今生克星、狗中王者二皇子?! 一遇到这人,笑面狐狸也得狐狸炸毛。 宴语凉麾下的六名情报官虽互不认识,但皇帝为了防止一些联络意外,倒也留了后手,就是将一件信物分作六份,人手一份。 信物是一颗名贵稀有的磷光黑火石。 荀长用它镶了一只耳坠,平日里用长发遮住。不特意撩开看不到。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经常都在想,不知道剩下的五个人究竟都是谁。 直到今日。 终于揭开了剩下五人之一的真面目! 但这也太意外了,另一份磷光黑火居然会在宇文化吉老爷子的手上? 宇文化吉乃是先帝宣明帝的亲信旧臣。 能在庄家和澹台家两族把持超纲时混迹于在宣明帝身边,最后还全身而退的臣子,也确不是一般人。 荀长至今深深记得,当年宴语凉新皇帝根基不稳、孤立无援时,亦曾诚恳地希望这位父皇旧部能留下辅佐他。 但那老东西老奸巨猾。 嘴上推说是多年风风雨雨、夹缝求存,如今先帝走了,着实害怕又被庄家和澹台家迫害。实则分明是不相信庶出的新皇帝能有本事翻天。 无论新皇帝怎么认真恳求,得到的答案永远是“臣老了,不想再过问这些事了”。 登门求了数次无果,宴语凉也只能放弃。 “即是如此,不能为我所用,我也绝不能容他投靠庄氏或澹台氏。” 于是一纸调令把老爷子贬出了京城,送去了鸟不生蛋的边关吃沙。 从此老爷子就在边关落户了。 直到后来两大世家相继没落,很多遭两家迫害的旧臣得以复职回京,宇文化吉依旧被丢在边关。 所有人都以为,锦裕帝是在报复老东西当年不看好他、不肯辅佐他。 才会如此给他穿小鞋,一穿就是十几年。 很多当年的同僚旧臣偶尔茶余饭后,也会感叹一声,宇文化吉还是颇有才华的,可惜当年没给陛下雪中送炭,才会至今窝在大漠边关做一个小小太守,好不凄惨! 就连荀长之前也一直是这么认为。 直到今日看见老东西的戒指!!! 呵呵呵,呵呵呵。 老东西跟他交了底。原来这十年来,老东西表面是大夏边关太守,而其实一直是大夏西北情报官。 明面上,维持着颇有手段、维护边境平稳,但又见钱眼开、毁誉参半的边疆油腻老太守形象。 实则一直在皇帝的授意下监控北漠、刺探北漠情报。 并且,当贪官到处搜刮钱财也是有意为之。 这十年来,老爷子的雁过拔光政策不但将边关猫腻、各种利益链摸得一清二楚,还给国库偷偷输送了一笔又一笔银子! 整整十年,老臣宇文化吉就这么在边疆勤勤恳恳地做他不为人知的国之栋梁。 也就在四个月前才出了问题。 皇帝重伤,京城情况不明,而偏偏宇文化吉刺探到北漠情况有变,暗暗着急。 贺兰红珠太守不能擅离职守。 只能努力找个信得过的人把情报带回去。千挑万选选中了几年前被贬大漠的荀长。 谁能想到,他送上门来递情报,荀长却乌龙地误以为他意图索贿。 还好各自有信物,也说开了,否则又差点自己人坑了自己人! 但这仔细想想怪谁,还不是又怪狗皇帝太狗了?? 当夜,荀长夜宿宇文府。 “宇文大人可还知道另外四位情报官究竟是谁么?” 宇文化吉:“哎,能勉强猜得八九不离十的也就只有荀大人您,毕竟荀大人当年常伴陛下左右。其他人啊,老臣也实在看不出来。” 荀长:“…………”搞了半天,他还是六人中最容易暴露身份的那一个。 是,想想也是。 不说别人了,就说这宇文化吉,谁能猜到他是皇帝的人啊?众人眼里被多年打发边关不受重用的老臣,谁能想到他这十年来一直是隐于暗处与皇帝配合默契??? 要是剩下五个也都是这样的,上哪儿猜去! 这真的也太狗了吧。 荀长认识宴语凉十多年,越是熟识,越是觉得这世上绝不可能有人比他更狗! 结果,第二日清晨。 宇文化吉笑容满面:“荀大人拿好文书密信,此去京城路途遥远,一路小心。” “……” “嗯?金子?什么金子?” “哦~昨日荀大人带来的金子啊,荀大人也知道这几年国库空虚,你我作为大夏官员自是皆要为大夏竭尽全力,为将来繁荣昌盛献上一份赤诚,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老臣先替大夏千秋万代繁荣复兴谢过荀大人了!” “……” “来来,这吊铜钱荀大人拿好,奉旨回京一路官车官马,有这些足够打点了。” 荀长:吾错了,这世上确实有人比皇帝还狗!!! …… 狐狸小仙男乘车回京,一路初春、遍地野花开。 路过的很多地方,能见农户悠闲耕种,麦田青青,一片和平景象。 但仅仅是十多年前,大夏还是阡陌荒废,路有饿殍的惨淡光景。 十年前,亦是这条路,他送好友宇文长风出西域去别国游学。一路荀长倒是没心没肺冷漠脸,可宇文长风却哭了一路。 荀长想想当日,在看看眼前春和景明。咬着一根野草,坐在车上心中百感交集。 他适才还在暗自叨叨,这个夏到底还能不能行了,怎么从皇帝到官员都那么狗。但狗归狗,大夏却是有了他们才变得越来越好,也许以后还会越来越……不,一定能越来越好。 京城中,岚王提着朱砂笔,正在头疼。 是真的头疼。 早晨时还只是隐隐作痛,如今已有点像针扎的一般刺痛难熬。 他努力忍,自知并没多大事——反正每月中旬皆是如此,以药压制蛊毒时身体总会多处不适,好在忍忍就过去了。 不要被阿昭看出才好。 这么想着,没注意笔尖朱砂滴了一滴在折子上,他往下一压又不慎抹在了袖口。 庄青瞿今日衣袖还偏偏是纯白的,一时难掩脸色黑透。 身侧宴语凉靠着他,本在认真看折子,此时探过头来:“怎么了?是什么惹人生气的折子,让岚岚都看得不高兴了?” 庄青瞿:“没什么。” 他面前的这张折子,正是昨日从北疆新送过来的回京官员名录。 寥寥几个名字,赫然有一个异常扎眼的混迹其中。 荀长。 昨晚第一次看到,他便马上朱笔涂了那名字扔回吏部,万万没想到今儿一早竟又被吏部徐子真给头铁打了回来。 徐子真:经吏部查,贺兰红珠城选调三位贤才回京,一切合规、并无逾矩。 好,很好。 这些京官,真的个个是给他们三分颜色马上就敢开染坊。这若是一个月前,试问全京城谁敢打回岚王的折子? 庄青瞿又想起今日早朝。 今早他清早就觉得身体不适,头重脚轻撑着去了金銮殿,又撞上工部官员一锅粥。 起因是那位叫胡璐的治水能人马上要被调入京中了,而工部底下四个司都想要他,官员们直接在他眼皮底下吵着抢起人来。 “此人治水有方!自然是要来我水部,试问这还有什么可争?” “非也非也,此人屯田、改良农产亦是一把好手,民以食为天,自是要来田部才能一展长才!” “我虞部掌管山泽、桥道、舟车、券契、衡量!哪一样不是这位胡卿专长?” “岚王明鉴,我土木也极缺人才!” 很好,真的很好。 自打“君臣和睦”之后,之前害怕岚王、说话处处谨慎当心的官员们大概是觉得有了锦裕帝撑腰,一个个的都开始不怕他了! 庄青瞿被吵得眼前都发黑,脸色想必难看至极,可四个人还各自强奏力争互不相让。 殊不知……殊不知你们的皇帝还没正式还朝! 真的还朝了那还得了?你们各部官员还不得一个个翻上天?! 庄青瞿放下笔暗暗咬了下牙。胸口翻腾了一下,眼前又漆黑片刻。 努力稳住。 待视线再度清晰时,折子却已经拿在了皇帝手上。 “荀长。” 阳光从窗户透过,照在宴语凉俊朗面庞一对分明的鸳鸯眼上。庄青瞿很多时候其实能看透宴语凉的心思情绪,这一瞬间,却看不透。 他正要试他,宴语凉又道:“青卿,你看这个人,他的名字好有意思啊,‘当时只道是荀长’?”。 嗡—— 一瞬间,庄青瞿只觉脑中像是鸣锣一般震得八方齐响。喉头同时一甜,兀自硬生生把那股腥味给压下去。 无数的声音,远远近近,嘈杂地钻入脑中。 【哈哈哈,当时只道是荀长……】 【这首诗好,这首诗好。头一句是“谁念西风独自‘凉’”,末一句是“当时只道是‘荀长’”。阿长阿长,若是万一有一天我们失散了,就以此诗为接头暗号好不好?】 【宇文长风,你别躲树上,你有本事下来啊!再跑我和阿宁摇树了啊?呃,糟了所有人赶紧躲!快快快,被大哥看见咱们可就全完了!】 【小庄,谁说你不如阿泓了,你别听那群宫女瞎说!】 【小庄你……别太过要强。听我的,你便是你,不需事事处处都比别人好。】 【啊?问为什么给你取一个“岚”字?】 【因为文华殿上挂着的这句诗——‘日月不可及,山风入怀中’。阿泓既已先占了日月的这个‘明’字,小庄你就委屈用山风的‘岚’字吧?】 【哎,我瞎起的!不喜欢不用就是了你生什么气?】 “青卿。” 庄青瞿的耳鸣好久才渐渐消下去,宴语凉晃了晃他。他指尖悄悄的掐进掌心里,后背已湿透。 “青卿,这个荀长犯了什么错,为何你单不许他回京?” “朕似乎听着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庄青瞿:“荀长他……原是钦天监荀监正之子。” “以前年少时,也曾与你我一同在宫中读书。一度是三皇子的亲信,却两面三刀背弃旧主,行事诡谲惯会骗人,我不信他。” 宴语凉:“啊?” 庄青瞿还想说什么,却忍不住胸口起伏,咳了两声。 宴语凉终于觉察不对:“青卿,你怎么了?” “你脸色很不好。是否这几天太累,又是否着凉了,要不要叫太医……” 岚王摇了摇头,却有些脱力坐不住。 他把头抵在宴语凉肩头,想要撑一下,怎奈胸口翻覆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继而一阵剧痛。 “青卿!” 满目猩红,他还在努力撑起身子。怎么把阿昭的衣服也弄脏了,不想弄脏的。 第34章 第 34 章 嘈杂声, 脚步声,嗡嗡耳鸣。 血腥味中夹着淡淡的药草香。御医来后给庄青瞿把了半天的脉。 “陛下,岚王这病, 只怕是……长期郁结于心, 情滞所致。” 一片死寂。 庄青瞿头疼欲裂睁不开眼,心里却忍不住骂道——这太医在胡说什么?谁什么时候郁结于心了! 想要反驳, 胸口却剧痛、一张口又是一口腥甜。 “青瞿!” 他努力咬着牙把剩下的血咽回去。阿昭,没有,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太医:“下官先开几服药给岚王固本培元。但药也只能一时调理气血, 郁结致病终是不能靠药, 需得放宽心日后慢慢开解才得大好。” 宴语凉:“好, 麻烦太医了。” 昏沉之中,苍白唇边的血污被柔软的丝帕小心拭去。 手中怀中皆是一阵暖意,不知有几只小暖炉被一股脑塞进被中。 拂陵的声音远远的听着不真切:“陛下别急,岚主这几日吃着药身子本就比平日里差些,许是再叠上成日里劳累才会……” 宴语凉:“拂陵, 你先别跟朕说话。” “你先……容朕想想。” 周遭又寂静了一阵子。 良久。 “朕本以为,这些日子青卿与朕一同批奏章、玩雪,花朝节上城楼, 会见群臣,每晚相拥而眠。他哪怕不是乐不可言,至少也是舒心遂意。” “却不知是郁结于心。” “足见朕一天天的,何等自以为是。” 拂陵劝道:“陛下您千万别这么想。岚主他那个性子惯常就口是心非又心思多, 陛下心胸宽广, 切莫与他置气。” 声音逐渐远去。 沉入黑暗之际庄青瞿想的是, 太医乱说话就罢了, 怎么拂陵也瞎说。 谁口是心非, 谁郁结于心。 阿昭不要信。没有,都没有。 梦中,一灯如豆。 一时梦回点绛宫,昏暗的宫殿中森森寒冷,回响其中的正是庄青瞿自己涩哑的声音。 “拂陵你……旁观者清,你说我如今是否依旧是在痴心妄想、自欺欺人。” 拂陵:“岚主!这又从何说起?如今陛下哪里不是处处心疼岚主、在意岚主得紧?岚主别多心了,陛下已比从前变了许多。” “阿昭他只是忘了,并非变了。” “……” “倒不如说分毫未变。他这才醒过来多久?不到一月我已再骗不了他、斗不过他、关不住他。” 拂陵:“主子不是不能,只是不想罢了。” “我想过的!不知多少次……想过折掉他的羽翼,剔除他的敖骨,一辈子锁着他!让他一生一世眼里再也无法有别人,只看着我一个!” “……” “主子舍不得,又何必说这狠话。” “主子,其实奴才前几日问过云飞樱儿,主子如今戴的这堇青石坠子,乃是陛下是从龙床暗格里寻出的。” “即是说陛下失忆前,也一直都将主子的东西贴身珍藏着。” “北疆那次,更是舍生冲入包围救下主子。” “由此可见陛下以前,待主子也并非铁石心肠,主子又何必……” “……” 梦境远去,庄青瞿依旧昏昏沉沉睁不开眼。 很冷,身边有什么东西却很暖很暖,他抬不起手臂,只能尽力往那温暖上凑。 随即有人抱紧他,将他圈入滚烫的怀抱。 拂陵的声音远远的:“陛下。奚大人说江夏叛乱的贼首已在今日中午押入京城,等候陛下发落。” 抱着他的人“嗯”了一声:“朕知道了,让大理寺先审吧。” “朕要陪着青瞿,青瞿更重要。” …… 心口缓缓的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填满,庄青瞿再度沉沉昏睡了过去。 这次梦里的场景终于不再阴郁,一点点变得明朗起来。 一会儿是笨鹦鹉呱呱叫,一会儿是温暖被衾里看着心爱之人的睡颜,一会儿是风灯下是温泉边的小橘子,一会儿又是花朝节的一身红。 是心上人上蹿下跳的伸爪试探,是鸳鸯眼明亮腆着脸的心机笑,是心无芥蒂的倚靠和温暖的手。是无数次亲吻拥抱和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 梦的最后一幕,却回到了少年时。 二皇子在骄阳下笑容灿烂,双手将他的脸颊捏成一只包子。 “小庄你这孩子,小小年纪的,怎么就成天喜欢钻牛角尖?” 庄青瞿小时候孤高冷淡,最不喜人碰他。旁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只有二皇子手欠,成天不管不顾捏来抱去,气得他吱哇乱叫。 可后来那人真的松了手,他的眼泪又差点掉出来。 谁钻牛角尖了,没有。 明明是你,始乱终弃。 …… 岚王胡乱做着梦。宴语凉却正在飞速认真思考。 一天一夜。 锦裕帝已经走过了惊吓、心疼、自责、反省等一系列心路历程,重新支棱了起来。 祸兮福所倚。 虽说不好受,但出了这档子事倒也有它的好。 不破不立。 谁叫岚王一直心口不一又死不承认,弄得他只能“润物细无声”,连想要哄人都无法下手。 如今终于,可以为所欲为。 只是眼下又有一个新的两难——不彻底说开岚王郁结无法可解。可真要说开了,只怕敲打掉的又是庄青瞿努力维护的尊严。 宴语凉认真想了一会儿。 自问若是换做自己,能不能做到像岚王一样。 本可权倾天下为所欲为,将任何人随意据为己有,却偏要孤注一掷放他自由。 天底下是否真有这样的傻子,拿出全部身家性命,只为赌一个真心。 赌的还是一个帝王的真心。 人尽皆知,这世上“明君”就不存在实诚人,个个都是顶尖的骗子加戏精。 所以又怎么会不怕。 又怎么能不心思烦闷、郁结于心。 一旦所托非人,就是一败涂地、万劫不复。到时候折掉的不只是铮铮傲骨。 千秋万代的史书,还都会一遍一遍地嘲笑他天真、嘲笑他蠢。 宴语凉心里一阵发涩。 …… 庄青瞿再度醒来时,终于稍微恢复了些许精神,可以进粥喂药。 宴语凉扶着他坐起来,想认真伺候,却发现自己果然十分手残,一看就是没照顾过人的养尊处优狗皇帝。 喂个药勺子都端不平,一直在抖。 因为一夜没睡,眼里也有点血丝,整个人看着就是又抖又凄惨。 岚王声音微哑:“阿昭。” 宴语凉:“快吃,趁热。” 岚王吃了,宴语凉又塞给他松子糖。 糖果入口,岚王:“阿昭我没事的,不要担心。” “还说没事。你可知你这几日吐了多少血?” “累了而已,多休息几日便……” “青卿,朕其实记得荀长。” “……” “虽记不全,但多少是记得一些。之前问起确是在套你的话。你既看穿、生朕的气,不妨跟朕说清楚,何却要憋着不说?” 岚王沉默片刻。 “阿昭,我不曾……” 宴语凉打断他:“过去有很多事,朕只心里记着却没有说。青卿,朕知道你眼下所做一切是将身家性命全部托付给了朕的,朕必不会负你!” “但朕也知道,青卿至今并不全信朕的心意,觉得朕是存了私心、曲意逢迎。” “阿昭,我……” “朕还知道青瞿你病了,中了千机毒。” 上一刻还很温和的目光,终于瞬间骤冷。 骤然死寂。岚王苍白的指尖微微颤抖,狠狠掐进被子里:“是谁?” “是谁说的?是拂陵?” “混账东西,是谁许你跟阿昭——”他气到失去理智,险些抓起药碗要丢拂陵。 宴语凉:“不关拂陵的事,千机蛊之事是奚行检无意间跟朕提起,后朕又在青瞿身上见到了痕迹自己猜出的。” “也难为你为了遮掩,随朕去温暖都不肯脱衣。” 庄青瞿咬牙:“不是……” “不是,那青瞿每月十五日吃的药是什么?你究竟还要嘴硬、要口是心非到什么时候,非要朕当场再脱你衣服?” 他说着,干脆伸手就拽他衣襟。 岚王挡开他,又羞又恨咬着牙,浅浅薄瞳里如淬了火的利刃冰炽交加。 他凶,宴语凉更凶,干脆取下指尖红色戒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朕想要以心换心,青瞿如果实在不想,这个不妨拿回去。” “宴昭你!”岚王胸口翻腾,又是一阵咳。 宴语凉伸手按住他刺痛的胸腔:“气,青卿不妨继续气。” “能把自己气到郁结于心、吐了那么多血,也算是一项本事。” “但朕有一点实在弄不明白,还望岚王赐教。” “岚王既然都敢孤注一掷、命都不要送朕还朝,为何却连一句怨怼都不敢跟朕说?” “因为前尘往事?” “那些朕不记得的前尘往事?” “那朕下面要说的,青卿你听好了——昨日已死!你我之间有过再多误会恩怨、身不由己。你负过朕,又或朕负过你,都已是过去!” “朕已忘了,朕如今只知道朕乃一国之君,而青卿则是大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由是,一国之君该有一国之君的宽广,摄政王更该有摄政王的度量!你瞧瞧你自己?遮掩心思把自己气到吐血,又哪还有半点国之栋梁的体统?!” “……” “朕以前有个很喜欢的小话本,青瞿你该知道。” “狗皇帝与摄政王的那本。故事有趣,唯一的美中不足是皇帝脑子太笨。朕读时总在想,这皇帝到底什么时候能聪明强悍一点。” “什么时候能与摄政王携手江山、逐鹿天下,而不是一辈子只能在后宫贤惠温婉、摇旗呐喊。” “朕其实一直都在找一个人。” “也不止朕,历代天子的帝王梦里只怕都多少曾有过这么一人。” “未必要长得好看,亦不需家世显赫。但一定得心胸宽广、善良仁慈、深明大义、果敢坚强,能在皇帝昏庸的时候督促清明,在皇帝玩物丧志时候警醒其作为明主的责任。在皇帝愤怒的时候规劝他,在皇帝犹豫不决意志消沉的时候给他信念。” “一生一世,与天子常伴比肩。” “相互扶持、励精图治,让朕不至于独自对着这万里孤寂,与朕执手一同青史留名、万世荣光。” “朕一生只会爱他一人、只待他一个人好。” “青瞿。” “朕一直都觉得,朕在找的那人应该是你。” “……” 久久的没有任何声音。 半晌,庄青瞿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阿昭,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昭是都忘了,阿昭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才会……” “忘了又如何?忘了不刚好重新来过?” “还是忘了就看不到眼前的青瞿?看不到战功显赫收复失地的骠骑大将军、满心赤诚为国为民的岚王,朕觉得这样的岚王是朕想要一世携手之人,又何须记得什么?!” “朕与青瞿有灵犀,多的话无需再说。” “朕今日只为告诉你,朕究竟把你摆在什么位置。” “青卿若一定要钻在牛角尖里出不来,也可以继续沉湎过去、成日瞎猜、郁结于心。” “但若能向前看——朕已是大夏明主,又还年轻,有生之年疆土赶超文帝、武帝指日可待!” “青卿难道就不想陪在朕身边,一同看这江山如画,繁荣复兴?” “朕的岚王总不至于真就那么傻,会甘心错过大夏三百年来最好的男子、最美的盛世、青史留名的不世功业、与朕流芳万年的奇谭佳话……?” 一阵香风。 剩下的话,已被折在怀里、堵在口中。 庄青瞿虽在病中但力气依旧大。他咬着牙,声音低沉凶狠:“阿昭,别动,不准动。” 宴语凉乖乖不动。 岚王吻着他,掰开他手心,将那枚红戒指戴回他手指,摁紧。 宴语凉任由咬噬亲吻。 “……” 亲了好一回儿,皇帝的嘴唇又肿了。 而岚王除了略微苍白的脸色与细微喘息外,完美的薄唇毫无变化。 这是为啥。 刚才那通亲难道不是两个人亲的吗?为啥只有他一个人肿???宴语凉很是不解。 唉,算了,人比人气死人。 这就是普通好看的男人与绝色美人的差距吧。 一通疯完,皇帝衣襟散乱。明明是岚王一通揉搓的可他却偏又正人君子一般移开目光。只是眼中有些明亮通透毕竟与从前不同。 宴语凉:“青瞿,咳,朕适才又仔细想了想。” “与你携手江山,还是朕赚了。” “毕竟朕本来是想的,若真有人品性绝佳能陪朕一辈子,实在丑点也没什么。可青卿不但文武双全功绩斐然,还是个绝色大美人。嘿,朕这真是历代昏君明君该有的,都应有尽有了。” “……” “闭嘴。” 皇帝嘴里吐不出象牙,宴语凉乖乖闭嘴了。 …… 隔日清早。 岚王精神已好许多,但宴语凉还是帮他告了病,没有准他去早朝。 “再养养,乖,再养养才能好得快。” 他捏了捏岚王的脸颊,并未觉察是小时候的习惯。 岚王僵住,略无措,从桌上拿了一本折子皱眉翻。 皇帝则捧起粥吹了吹一口口喂饭。 和和美美,关心备至。云飞樱儿默默眼观鼻鼻观心,装没看到。 他俩能看到啥啦?且不说摄政王看折子而皇帝从旁喂饭这场景看着温馨可细想起来却是多么的诡异,完全是胡写小话本才会写的剧情。 就只说这一大清早的甜蜜腻人!唉。病一病,小病胜新婚。 一碗粥快喂完了,宴语凉磨蹭了下没忍住:“青卿,朕再问你个事啊,这事朕想了许久始终不知道该如何问起,就干脆开门见山了。” “当年……庄薪火老将军之死,是否与朕有关?” 岚王一口粥险些呛出来。 他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缓和,皱眉不可置信又略嫌弃地看宴语凉,活像是看一个傻子。 宴语凉却自觉这问题得问。 庄薪火是在他锦裕二年出的事,他又是最终获益者,加之他也清楚自己有多狗。 如何能不怀疑自己? 更何况要说他与岚王之间能有何种不可开解要压抑到吐血的恩怨,他寻思着顶天也就不过是杀父之仇了。不可能再大了吧。 总不至于家仇之上还能有国恨,一国的皇帝和摄政王上哪儿有国恨去? 庄青瞿一脸荒谬,好气又好笑。 “阿昭既知道不会有国恨。我庄氏一门忠烈,皆是当年于关外遭遇北漠骑兵伏击身亡。难不成你堂堂一国之君还要卖国求荣、找北漠外族屠戮我大夏忠烈?” 这,很有道理,朕竟无言以对。 “那小庄,那时你家里只有你一个回来,是不是……非常非常难过伤心啊。” “朕有没有去接你,有没有安慰你?” “朕纵然再如何铁石心肠,也不会将你置之不理的吧?你要不要抱抱?” “……” 庄青瞿要了那个抱抱。 眸中光芒明灭,掠过不堪回首回忆,却是紧抱怀中人。 “阿昭就会瞎想,阿昭一直最疼我,怎会置之不理。那时我重伤不醒,阿昭还长跪太庙里替我祈福、为我连着放了七日的心头血。” 宴语凉:“心、心头血?” “嗯,是被荀长那混账狐狸哄的,狐妖装神弄鬼非说心诚则灵。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慢慢同阿昭说。” “阿昭,我这人其实无趣得很,很多事情不会说、亦不知该如何说起。但若阿昭想知道……” “都可以问。” “我不会嫌弃阿昭烦,都会跟你好好说。” 宴语凉:“好。” 一大清早,楚微宫一片雨过天晴。 华都城外则是一阵阵车马扬尘,两拨人亦一前一后进了京城。 前者是乌衣卫指挥使苏栩,刚从北漠回来。带来了北漠最新密报。 后者是从贺兰红珠拿着调令回京的荀长,同样带来了北漠的最新密报。 第35章 第 35 章 乌衣卫卓子昂一大早, 高高兴兴就跑外城去接人。 敬爱的老大苏栩终于从北疆回来了! 苏老大可谓是全乌衣卫年轻人信赖仰望之人,卓子昂更是相当认真研究过苏老大—— 老大之所以能受岚王器重,不仅因为其容貌雄毅、霸气威武、杀伐果决又会办事, 亦因苏氏此门世世代代都是庄家忠心家仆。 就连庄氏南征北战, 苏家祖祖辈辈也总是伴随在侧、颇有军功在身。 锦裕二年庄氏一门忠烈在北漠受伏、壮烈殉国的那次,老将军的尸首还是苏栩身中数刀亲自背回的。 对这般忠义之人, 岚王又如何能不敬重? 卓子昂很快接到了风尘仆仆的老大,一路鞍前马后、喜气洋洋。 然而,苏指挥使明显心情恶劣。 他一路尚未进京,就听闻了岚王花朝节携狗皇帝共上城楼、“君臣和睦”、岚王与狗皇帝共同会见京城百官之事。 “实在糊涂!” “当年在北疆执意不听我劝, 本以为离京数月他多少能反躬自省、有所悔悟!” “没想到竟变本加厉。可见这狗皇帝究竟如何善于拿捏人心,岚王被……算计得好苦!” 卓子昂:“算、算计?” 苏栩:“小卓你还年轻, 千万千万别小瞧了狗皇帝的阴险!别的不说, 你就只想当年太子有北漠保驾, 三皇子有权臣护航, 按说皇位无论如何也落不到狗皇帝身上,可结果呢?” “区区庶出皇子,却能披荆斩棘、黄袍加身。这若没有似海般深的算计, 又如何能成?” “更不要说继位两年后, 庄家、澹台家又相继败落。表面一切与他无关,最后却皆是他一人渔翁得利、坐享其成。” “这一切难道全是巧合,只因他真龙天子、气运逼人?” 卓子昂:“等等老大!您的意思难道是前太子和三皇子手足相残、庄家与澹台家落败,都是当今皇帝他……” 苏栩给了卓子昂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 卓子昂彻底震惊。他一直知道狗皇帝爱抢钱,却并不知道背后还有这么大的秘辛:“但、但若是如此, 那岚王他、他……” 岚王他绝没道理与谋害全族的仇人同床共枕啊? 卓子昂终于也算是脑子管用了一回:“苏老大,以上都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吧?” 苏栩:“就算没抓到真凭实据, 狗皇帝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小卓,大哥比你虚长十几岁的年纪。大哥这个年纪的人,已不信什么天命气运,只信路都是人一步步走出来的!” “锦裕帝一路不显山不露水,所做之事却桩桩件件都非凡人所为、且都让他做成了。” “无非一次马失前蹄,就是四个月前北疆受伤,可你看那又如何?濒死之人依旧能将岚王都死死控在掌心,四个月后再度活蹦乱跳。你大哥我长这么大,就从没见过有人能妖成这般!” “当今圣上,可算让我开了眼!” 他叹了口气,揣着怀中密报快马加鞭。 …… 岚王病了一场,因而这几日膳食十分清淡。 宴语凉为表达关心爱护,主动陪着他一起清淡,但……其实十分想吃肉! 古人云,无肉不欢、无肉使人瘦、一顿没肉饿得慌! 皇帝没滋没味嚼青菜梗子,嚼嚼嚼,把它想象成梅子肉条。 岚王:“阿昭。” 吃个青菜愁云惨淡的劲儿都溢于言表了,还在那委委屈屈勉强啃。还成天好意思说别人有事在心里憋着。 “傻不傻?既是想吃肉,为何不说?” 锦裕帝:“朕不是朕没有别乱说啊。” 岚王敲掉他不情不愿伸向青菜的筷子,给樱儿使了个眼色。 樱儿嫣然一笑,转身从小厨房端出一大份梅子烧肉:“陛下!岚王早就知道陛下馋这个好久了,瞧,这是越陆才进贡的上好青梅炖京城宫贡最嫩的五花,炖了两个时辰好入味的呢!” 一锅打开,晶莹鲜香,香气诱人。 宴语凉大喜过望,眼睛都亮了。 一张俊朗的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馋猫笑。 樱儿:“岚王可心疼陛下了呢,说陛下这几天都瘦了,可不能亏待了陛下。” 宴语凉:“岚岚!你待朕心意真是……” 庄青瞿微微嫌弃。你要感动就感动要吃就吃!不要一边目光明亮看着我一边筷子在锅里空戳! 锦裕帝吃上了甜美的梅子炖肉。 肥而不腻皮厚肉滑,带着梅子的酸甜与陈年酱油的香。太美味了一满口,简直人间至福!!! “青卿也尝尝!青卿暂且不能吃油腻……那就尝尝梅子!” “嘿,好吃吧?” “连朕想吃梅子烧肉青卿都知道,青卿今日又当了一回朕肚子里的蛔虫。” “那朕也当一回青卿的好不好。偷偷问,上次在温泉朕说要沐浴焚香、择问良辰,青卿有没有觉得朕是故意在搪塞青卿?有没有一点点的不高兴?” 岚王嚼着梅子:“酸。” 宴语凉:“啊?” “梅子,酸。” 不是,青梅茶里的梅子你说酸也就罢了,烧肉里的梅子都快是蜜饯梅的味儿了这还酸啊? 岚王皱眉。美人就算一脸痛苦也西子捧心般的好看,可看得宴语凉又很是舍不得。 “好好,酸咱们就不吃了。说,到底有没有不高兴?” “没有。” “……” “真没有!你伤又还没好全,我再怎么也不至于——” “好好好,信你信你。那,”他贴到岚王的耳边,“……的时候,还有那次……的时候,岚岚说实话,有没有一点点的不高兴?” “没。” 宴语凉:“第一个问题朕信了青卿,第二个怎么就那么不信了呢?” 岚王一僵,烦躁脸夹一块肉塞他嘴里:“食不言寝不语!” “朕是天子,呜……朕说了才算,吃饭说话热热闹闹天经地义。小庄,朕教你一句话啊。以后再不开心,朕问你时,你就回答三个字。” “‘有一点’。” “是不是特别简单,你试着跟朕念一遍?” “念!” 云飞樱儿在旁默默装木头人。直到岚王发现他俩还杵在旁边:“你们两个就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云飞樱儿如获新生、果断逃之夭夭。 窗外阳光明媚,小鸟唧唧叫。 “他们走了,可以念了?” “有一……” “大点声,朕听不见。” “有……” 实在说不出口,庄青瞿憋了半天最后是气急败坏掐住皇帝的腰,略显粗暴地咬上去。 梅子味的亲亲。 宴语凉:有些人是有意思。占朕便宜的倒是从不知羞,要他低个头服个软跟要他命似的! 人倒是走完了,谁成想鹦鹉突然挥舞翅膀:“呱——有一点!有一点!” 宴语凉:“噗,哈哈哈哈哈。” 岚王无色的薄唇都在抖,差点抓起梅子核丢鸟。 …… 一顿甜蜜午膳,皇帝吃得酒足饭饱困兮兮,正打算拉美人一起猫个舒服午觉,拂陵却匆匆进来。 “岚主,苏指挥使回来了,说有重要情报需立刻面见岚主!” 乌衣卫指挥使苏栩。拂陵没提他时,宴语凉完全想不起来这个人。 此刻倒是有点印象了,此人是岚王的旧部,很得岚王信任。但宴语凉却完全记不起此人究竟长啥样、又具体干过什么。 刚好送上门来。 “青卿!”他拽拽庄青瞿,“朕陪你一起去见他,去试一试!” 岚王:“试什么?” 宴语凉:“试试看朕能否做到随机应变!青卿你想啊,朕这阵子虽见过许多官员,但个个见面之前都背过官档、准备充分,可万一哪日叫朕遇到个没背过认不出的,岂不是有露馅的危险?” “今日巧了,此人朕完全不认得。且是你身边信得过的人,便是看出破绽也不会到处乱说……” 岚王:“阿昭。” “你要试可以,拿旁人试。别拿苏栩。” 宴语凉:“……” 等等,等一下。 什么意思啊这是? 啥叫“要试可以拿旁人试别拿苏栩”? 怎么着,你家这位指挥使苏大人还异乎寻常地珍贵了咋的,朕都不许拿他试来一试了? 皇帝还在默默发着愣,岚王那边已经起身匆匆换起了衣服。 “苏栩既说有重要情报,那必是事关紧要、片刻不得耽搁,阿昭,我先去了。” 宴语一把凉抓住他衣带:“青卿身体未愈,不许去!” “阿昭别闹。”岚王清瞳中一丝浅浅无奈,从他手中拽回衣带,匆匆就去了。 哦嚯。 适才是谁刚刚在饭桌上还与朕你侬我侬,转头就变成“你要试拿旁人试别拿苏栩”了??? 甚好。是岚王飘了还是朕拿不动刀了? 又或者是大夏三百年来除文帝武帝之外最好的男子,如今也满足不了你庄青瞿的胃口了? …… 点绛宫。 苏栩回来,详细汇报了他这几个月在北漠发现的异动。 北漠王迎娶了新的可敦,新娘听闻美貌过人,身世却很是神秘。此事本无可厚非,但微妙之处就在于,一直以来大夏册立新后、北漠册立可敦,都一定是要互通有无、备厚重贺礼遣使祝贺的。 而此次北漠王却不但秘密娶亲,更是以大婚的名义在冰原召集了众多小国和部落首领大会,其中猫腻不由得不让人在意。 同时,苏栩亦查到一些别的异动,如北漠都城囤积粮草马匹、有探子看到骑兵训演,不得不让人怀疑北漠是否又有备战之嫌。 “但可惜,未能拿到切实证据。”苏栩叹道。 “亦有传言说,北漠王年老好色秘立可敦,只因那女子出身风尘、无脸昭告天下。屯粮与演马也都是每年例行……” 庄青瞿认真听着。 他希望一切只是苏栩多心。 却也清楚,若北漠那边真又起了什么歪心思,倒也不能算是意料之外。 毕竟他们的这个邻国真的记吃不记打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北漠算不得强。至少在庄青瞿看来除了几百年前曾有过短暂辉煌的“黄金草原”时代,这样一个游牧民族构建、茹毛饮血缺乏开化的国家,从来未曾真正强盛过。 之所以能为所欲为、屡屡侵略大夏边境甚至百年前割走燕云,也并非是北漠骑兵多厉害。 而是那个时代,大夏从上至下实在羸弱、不堪一击,令人不齿心寒。 可如今,锦裕帝的大夏已早不是一百年的大夏。 哪怕是在百废待兴的锦裕一年北漠来犯时,武安侯师云也曾率梧桐军迎头反击、一路追至大漠深处。 锦裕四年,北漠再度侵扰边境。骠骑大将军庄青瞿奉旨抗敌,打回一半燕云一战成名,此战封侯。 锦裕七年彻底收复燕云,锦裕九年一路长驱直入打至北漠副都贺兰红珠。 按说,疆土都已经被打下一半了,北漠该痛定思痛、消停一会儿。 但事实却是北漠几百年来欺负大夏欺负习惯了,至今似乎没能彻底反应过来。 还是屡屡仗着人轻马快,时不时侵扰一下。于是锦裕十年八月,岚王庄青瞿带绿柳军,征虏大将军师律带梧桐军齐头并进、再度北上。 仅仅两个月,兵临北漠王都城下。 北漠王偷偷跑路。而师律年轻气盛胆子大,竟抛下大部亲率轻骑直追几百里,虽没能逮着北漠王却抓了一堆王的叔叔伯伯、老婆孩子、重要官员。 若不是后来生了变故,皇帝受伤临时撤军,再围上两个月只怕北漠王城也打下来了。 都已这样了。 都已这样了!国家都差点打没了,北漠居然还不长长记性、赶紧借坡下驴做小伏低争取喘息、休养生息,还在想着徒生事端??? 此等愚勇,如何叫人不替他深感荒谬、啼笑皆非。 庄青瞿站在骠骑大将军的立场上倒是不介意再北上一次,直接将北漠灭国。 那样他阿昭的疆土从此就又更进一步,超过文帝成了大夏千秋第二了。 然而站在岚王的立场上,如果可能他却不想打。 因为得不偿失。 北漠的国土也就云盛州那一片还不错,算是水草丰美、风景秀丽。再向北,去往王不仅要越过大漠,而且土地荒凉又贫瘠。 真打下来不但没有实惠,反倒会花很多钱。而大夏国库这些年南征北战下来,也确实是没钱了。 百姓日子好容易过得平稳红火、蒸蒸日上,他与阿昭又不想加赋。 “……” 庄青瞿认真思考了一下。 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其实是派人出使北漠,堂堂正正送去新婚贺礼,顺带打探情报、看看那边的真实动向。 可能的话也敲打一下北漠王,看看能不能把这老不死的给敲醒,别让他犯浑。 但又有了一个新问题,派谁去。 礼部官员岚王脑中过了一遍,似乎都不是很合适。而苏栩的性格庄青瞿是了解的,情报能力不错,外交水准却过不去。 此去北漠之人,最好熟悉地形、八面玲珑随机应变,又能擅长不着痕迹地挖情报。 而真察觉有异的时候,又溜得飞快、珍爱生命能屈能伸。 庄青瞿这么想着倒是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近来很让他闹心的人。 夕阳无限好。 华都西市大理寺卿奚行检宅邸。 最近依旧春寒,但李花淡雅已经开满院落。 落花飘荡到小红狐狸的大尾巴上。奚行检一脸新奇摸着那毛绒顺滑的小东西,疑惑不解:“阿长你这狐狸,乖得像只家猫。” 徐子真则拿着一本名录在认真寻思:“近来大理寺缺人,工部也缺人,把阿长你补进去都是一句话。你在东市的旧宅子,奚卿与裴翳也已找人重新修葺……” 荀长微笑,抿了一口桃子酒:“不急,不急。” “吾这几日,只想好好饮酒、睡睡大觉。宫中势必有人比吾更急,成天都红着眼睛盯着吾不放呢~” …… 岚王中午去见苏指挥使。 宴语凉在他走后,平心静气小睡了一会儿,又起来批了一两个时辰的折子、做了运动、围观了一会儿樱儿打笼络,转眼天都黑了岚王还没回来。 宴语凉:“???” 那位苏大人真就这么魅力非凡? “云飞你去点绛宫,看看岚王做什么呢,就说朕喊他回来吃饭。” 云飞去了,又很快回来。说是岚王传话依旧在忙,让陛下自己先吃。 鹦鹉:“呱——阿昭笨蛋,阿昭笨蛋。” 文鸟:“叽叽叽叽叽!” 很好。 宴语凉保持围笑,大口吃梅子烧肉。 “这个苏指挥使,朕记得年岁也并没有很大。” 云飞近来在宫中往来,碰巧刚结识了几个乌衣卫的年轻人,刚听了不少八卦:“听闻苏指挥使年纪三十二三岁,正当年。” 三十二三确实正当年,只比奚卿大一点,正是男子最有味道的年纪。 “那该是妻儿成群、孩子遍地跑了吧?” 云飞:“这,倒是听闻苏指挥使他不知为何至今未娶,想必也是公事繁忙给耽搁了。” 宴语凉:“……” 真巧,朕二十八岁,同样“不知为何至今未娶”。 “能做到乌衣卫指挥使,必然也得十分的聪明英俊、器宇轩昂吧?” 那边樱儿都已经觉得不妙,在偷偷使眼色了,无奈云飞并未反应过来:“这,云飞其实也不曾得见过那位苏指挥使,但云飞听年轻些的锦衣卫都说,苏指挥使品貌过人、乃是乌衣卫之中的翘楚。” 宴语凉:“……” 锦裕帝别的事情记不得,倒是清楚记得岚王的乌衣卫全是一水笔挺英俊的少年郎。可不仅衣服漂亮,人也都一个个精神得很。 在那样一群俊美风流的少年之中还能是个中翘楚,该是什么样一个人? 那还得了? 锦裕帝吃着梅子。 嚼嚼嚼。成功地,酸了。 …… 又过了一个时辰,岚王还不回来。 锦裕帝继续看折子,保持帝王优雅、保持帝王围笑,保持帝王的精神又勤勉。 还不回来!这是打算跟指挥使一起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了? 皇帝放下折子游荡到楚微宫宫门口。 他反正爬墙的野事儿都干过了,倒也不怕扒拉着门缝望眼欲穿的丢人。 结果。 这门!它根本!没有锁! 外面之前站得笔挺的一堆士兵守卫也没了。宴语凉完全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撤走的。 所以朕其实早就自由了? 拽开宫门,锦裕帝依旧有点缓不过神。 他没什么优点,就一向支棱得特别快:“云飞来,快给朕喊一声。” 云飞不解,要喊什么? 宴语凉:“皇上起驾——” 自己给自己喊了一嗓子,就大咧咧地出门了。云飞樱儿赶紧跟上。 外头正是妥妥的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第36章 第 36 章 宴语凉虽说月黑风高夜出门游荡了, 却并不知该去哪里。去御花园看了看花又去金銮殿瞧了一眼自己的龙椅,点绛宫那边始终灯火通明。 然而点绛宫去不得。 真闯去了,岂不是显得他很小气?岚王就罢了, 绝不能让那苏指挥使看了笑话。 宴语凉毕竟脑子活泛。 转悠了两圈, 夜里风凉,转悠明白了。 是他想多了。且不说他乃是大夏三百年来独树一帜力挽狂澜的圣明贤君, 既只说他是天子这一条,也已有足够的本事魔高两尺他道高八丈! 狗到还朝以后自然江山在握美人在怀!区区指挥使何足畏惧? 如此想着,宴语凉又继续走,结果遇到一队巡逻经过的乌衣卫, 带头人还一张熟悉面孔。 这不是之前那个夜闯宫闱,吱哇乱叫的少年乌衣卫吗? 卓子昂八百年轮值一回, 迎面撞上狗皇帝! 他早上刚听了指挥使的那些话, 此刻再看狗皇帝已再不是之前“岚王的玩物”和“抢钱狂魔”的刻板印象了。而是一个笑里藏刀、阴险狡诈的铁血君王。吓人人! 卓子昂跪下行礼时瑟瑟发抖。 宴语凉:“正好, 你们起来。朕跟你们打听个事儿。” 遇得早不如遇得巧, 这世上还有谁比乌衣卫更了解他们指挥使? …… 那晚庄青瞿与苏栩一直聊到深夜。 并非存心弄这么晚,只是北漠异动事关重大,岚王不免找了些信得过的官员过来研究。之后为表亲厚, 又邀苏栩吃饭, 饭桌上多聊了两句家常。 他就不该聊。 这一聊,苏栩便从“指挥使”变回了“自幼看着少爷长大的家仆”,循循教诲、叹息数落。 庄青瞿静静当耳旁风。 犹记当年北疆,他抱着浑身是血的宴语凉几乎都要疯了,苏栩还在耳边一遍一遍劝他机不可失要果断利落。他当时恨红了眼, 换成别人敢这样只怕他一剑早砍过去了。 但苏栩毕竟是当年从尸山血海之中背回他爹的尸首的人,对庄氏恩重如山。 北漠那次牺牲惨烈,庄氏折进去的不仅全家老少, 就连苏栩的爹也战死在了庄老将军身边。苏栩当时身受重伤,只能选择背一个人出来。 他最后背出来的是庄老将军,自己亲爹从此尸骨无存。如此忠仆,又让庄青瞿如何忍心驳斥他。 只能暗自宽解,全把此人当做一位唠叨的长辈,任由他说不听就是。 …… 夜深,庄青瞿疲倦地回楚微宫时,蜡烛已经熄了一半。 他周身又有些发冷的征兆。 身体的疲累倒也罢了,心累才是真难受。 其实苏栩不劝他也清楚,他如今的所为,属下之中又何止一人两人对他失望透顶。乌衣卫、绿柳军,曾经明里暗里攀附讨好的人,谁不觉得他心慈手软功败垂成、鬼迷心窍自毁长城? 然而最可笑的就是,人人以为他要反。身边的人,皇帝的人,都不信他。 但他何曾觊觎过皇位? 一度想过也许直到哪天他死了盖棺定论,这世道才终能还他一个清白。可又唯恐流言四起,即便死了也要给他安一个谋逆不成的罪名。 罢了。 庄青瞿摇摇头,不想了。阿昭说得对,逝者已矣。既已重新来过前路似锦又何必…… 他垂着清晖色的眸,静静往屋里走。 樱儿追上,奉上一张花笺:“岚王,这是陛下写给您的。” 庄青瞿愣了愣,微微皱眉。 展开花笺,是皇帝书法大家的行草墨宝。 【饭在桌上 朕在床上。】还用朱砂绘了一朵小花。 庄青瞿:“……” 樱儿忍不住偷眼看,她真好奇着里头到底写了什么啊!陛下真厉害好会逗岚王开心。明明岚王进门时还那么疲惫那么沉重那么不开心,可看到花笺愣了片刻居然微不可闻地勾起唇角。 还小心翼翼地把那花笺收藏进了袖子里呢。 …… 庄青瞿轻手轻脚,换好衣服上了床。 他不想吵醒床上的人,可皇帝还是醒了,翻了个身揉揉眼睛。 “岚岚过来。” 庄青瞿垂眸,微凉的手抱住了温暖的男子。原本疲惫的身心在一瞬只觉得无比放松,亦贪婪地埋头在怀中人温暖的肩中偷偷吸了一大口。 非常好吸,舒心又踏实。 宴语凉被他一吸则彻底精神了,在他怀里蹭,闹他,蹭得岚王心里一阵柔软。他抱着皇帝的背裹进温暖的被窝,大夏的国君与摄政王像两只小动物一般拥抱交颈。 庄青瞿觉得自己果然是个无趣的人。沉吟了半天,跟皇帝简略叙述了一番今日听闻的北疆异动。 宴语凉叹气:“唉唉唉,不想打仗啊……穷啊,是真穷啊。” 穷的叮当响。大夏国库根本没眼看。 虽说如今举国兵强马壮,云盛州各城官员边防又都很是得力,真开战也问题也不大。可补给却是个大难题。 众所周知,再强再野的军队给他们断上两天的粮,也势必战力大减。 宴语凉:“非逼到不得不打的那一步,咱们也得打。但需提前准备,赶紧认真与群臣合计合计从哪儿搞钱!” 庄青瞿点点头,他身上病未痊愈,被子里抱着心上人又温暖舒服,禁不住头脑就开始迷迷糊糊的。 “阿昭也不用……太担心,说不定只是,虚惊一场……” “荀长也从北疆来,过几天找来听听他……会怎么说。” 他越说,意识越飘:“但是,不能让阿昭……看到荀长。让他滚得远远的,不给阿昭看。” “……” “傻子,这个不能说出来。” “为什么不能?嗯……不喜欢那个狐狸。” “好好,不喜欢,岚岚今天累坏了,咱们不说话了乖乖睡觉。” “嗯。” “亲朕一下再睡?” 岚王那一刻已经困傻了,都不确定自己是醒着还是做梦。在他的以为里他是低头亲了亲怀中的人的,但其实根本没动。是宴语凉把手伸过去,他才迷糊地在他掌心轻轻啜了啜。 讨完亲亲,宴语凉眼中闪过一丝清明的狡黠。 “青卿,朕其实还有一则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青卿。” 岚王那边已经彻底没声了。 “青卿的那个苏指挥使劳苦功高又一表人才,却一把年纪尚未成家,朕实在于心不忍。” “因此朕有心为他指派一门好亲事,保证他令他满意,正好也替苏指挥使加官进爵、慰劳一番。风风光光大办一场。青卿觉得如何?” “不反对就当青卿答应了?答应就好!来来,这是赐婚手谕,内容尚且没写但青卿先按个印儿免得变卦!” 拿岚王手,摁岚王印,狡帝三窟的狗皇帝终于满意了。 一劳永逸!所以说天子瞎吃什么飞醋呢?能一道圣旨解决的事都不是事儿! 只是又不知要给那位苏指挥使配个什么样的人? 宴语凉想起今晚与乌衣卫一群年轻人的对话。那群少年郎个个崇拜之情溢于言表,恨不得把他们指挥使夸出一朵花来。 在他们的口中,这位“乌衣卫中最英俊潇洒、威武过人”的男子如果要娶亲,京城上下绝对没有女子会不答应。 宴语凉听着这话不免就更加酸话梅了。 他有那么好啊? 真就没有一个人说他不好? 那正好,古人云“好汉无好妻”。看来朕是有必要给他找一房特别厉害凶悍镇得住他的娘子了。看他以后还怎么天天拉着朕的岚岚谈到大半夜? …… 隔日,皇帝就给云飞放了假,派他去京城市井里“深入研究苏指挥使”,并看看有哪家的姑娘跟他相配。 而苏栩自打从北漠回来,京中亲朋好友给他接风洗尘也是来了一波又一波。每天都有饭局,等到轮到卓子昂那群小弟时已经是第三天的中午。 苏栩:“各位兄弟多担待!大哥待会儿还要进宫面见岚王,就少喝一点。” 小弟们:“咱们苏老大啊,如今可不止是岚王最信赖的红人,连陛下也对大哥器重有加!上次在宫中……” 一个个就这么七嘴八舌,将皇帝那夜在宫中抓着他们详细过问苏栩的事当趣闻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在乌衣卫小弟们看来,能被皇帝这般惦记那肯定是倍受器重是马上要升官发财了,何况他们还说了老大一堆好话呢。 苏栩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道狗皇帝无事拜年肯定没安好心! 等从酒肆出来又听闻皇帝不仅亲自打听他,还派贴身侍卫各种瞎打听。一时酒气上头,入宫气势汹汹见了岚王就告状。 “岚主舍不得的那人,看着是打算要拿属下开刀了!属下出事不要紧,可岚主也知道,自古以来天子要除权臣,都是从先剪除其羽翼开始,岚主可要当心!” 岚王:“苏栩你多心了。阿昭与你无冤无仇,又怎会对付你。” 苏栩怪笑一声,一脸荒谬看着庄青瞿。 庄青瞿亦垂眸,浅浅苦笑。 “苏栩。我知你对我失望透顶。当年你拼死将父亲尸首带回,对我庄氏一族恩重如山。又一直伴我左右如兄如父照顾鞭策,是我辜负你的期待。” “但我此生心意已决。” “你若真觉得留在我身边会有危险。只要你一句话,大夏也好,越陆落云也罢,你去找一个你想去的地方置办田产、娶妻生子,我千里万里必保你一生富贵无忧、舒心畅快。” “而我这一生一世,一定会留在阿昭身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离开。” “苏栩,这短短一个月其实发生很多事……我与阿昭皆是如获新生,如今我在他身边,亦每一天都过得如做梦般。” “能有眼下这些日子,我已知足。就算他将来有朝一日要我的命,我亦甘之如饴。” 苏栩:“主子!” 他双膝跪地:“有件事属下本不想说!此次北漠之行属下又去了庄老将军出事的惊蛰谷,想起一些事情——那时偷袭属下、刺杀庄老将军之人声音甚为耳熟,属下一定在哪见过他,属下总觉得他可能是宫……” “不是阿昭。” “此事七年前已查明,不是他。” 苏栩:“主子!你闭目遮耳只一味袒护皇帝,可还记得他明目张胆骗了你多少次?庄氏澹台氏相争,最终是谁得益?你就真能确定不是他?!” “能,因为我了解阿昭。阿昭也从来不曾骗我,一切皆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主子!!!” “苏栩,你知一直我对阿昭……但你可曾想过我究竟为何这么多年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是小时候我屡屡迷路,而他屡屡将我抱回文华殿?是我掉下莲花池他下去捞了我?是旁人说我不如澹台泓的时候他替我说话,又或者成日里总是与我玩闹?” 苏栩一时愣住。 他一直知道少主对皇帝鬼迷心窍,却从未细想过少主为何中毒至深。 如今想来,少主自幼孤僻高傲又生在高门大户,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什么好人没遇上过,若只是二皇子日常那些小恩小惠小温暖,又何以真能打动他?! “……” “我喜欢阿昭,并非他待我多好。” “我喜欢的,是他聪明过人,这世上只有他一人屡屡将我骗到。” “是他城府极深却又仁慈善良,行事叵测却又光明磊落。” “其他皇子争权夺利机关算尽时,只有他一人心系苍生,支援边疆防守、庇护灾民、解决水患饥荒,在意千千万万百姓的疾苦。” “只有他配做大夏天子,只有他能给这个国家希望。在他还并非储君、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之时,我就笃信他有朝一日必然君临天下。” “……” “苏栩,我下面的话是大逆不道。父亲泉下有知必也不会原谅我。” “但苏栩你可听过,民间数几十年来一直传唱的一个童谣——‘庄氏不除、国难未已。澹台不死,永无宁日’?” 那一瞬间,庄青瞿在苏栩青筋暴露的脸上、目眦欲裂的眼中,看到了自己那张冷漠又陌生的脸。 却继续道:“北漠之事不会是阿昭所为,因为我知道阿昭比谁都爱惜大夏子民,他绝不会舍得引外敌杀自己人。” “但即便是他做的,我也……” 砰的一声巨响,苏栩拳头砸在地面上。若非还记得主仆尊卑他甚至想把这一拳砸在眼前一身玄服的男子身上! “少主!!!”他厉声吼道,“庄氏满门捐躯北漠,横尸遍野惨不忍睹。满门上下只剩少主一人,而你如今竟说庄氏不除国难未已?!” “您是疯了,是皇帝把你骗疯了,还是我疯了?” 苏栩起身,又哭又笑。走到门边直接把他乌衣卫的外袍脱了,扔在门槛。 “我苏氏一家世世代代服侍庄氏,从未有悔。但恕苏栩从此再也不能陪伴少主!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分道扬镳再也不见!” …… 苏栩走后,天就黑沉沉的开始下雨。 庄青瞿一个人靠在点绛宫冰冷的坐榻上,听着雨声。 他不想动。明知道不远的楚微宫里有明烛火光、有温暖的抱抱,可或许他就活该万世孤寂。 自打灭族之后,他的家人就只剩苏栩一个。 如今唯一的家人也没有了,可怪谁呢?怪他大逆不道,活该天打雷轰。 本来在锦裕二年,他该与全族一起葬身于惊蛰谷。 可偏偏那日半夜,少将军师律闯进他帐篷:“庄戬,捉沙狼去不去?” 师律是大夏战神武安侯师云的弟弟,那年跟他一样都是十六岁,性子很野不服军规,特别喜欢带二三十人精锐轻骑开溜,大半夜里往星夜下一望无际的大戈壁里撒了欢的跑,碰到人就打、打完了就跑。 师律管这叫“捉沙狼”。 庄青瞿一向性子稳重,平常并看不惯师律,总觉得他天天这么浪早晚总得把自己浪死。却架不住那夜师律眼里明亮星辉,让他想起某个他想念的,也惯常上蹿下跳的人。 “走。” 那夜庄青瞿提上弓,第一次不守军规、不服管教,与师律轻骑一路向北。 运气很好,夜色中发现了北漠一方大营,冲进去就是一通乱扰。还将追兵引去另一座北漠营帐,黑灯瞎火于高处看他们自相残杀了近两个时辰。 那一仗漂亮极了,师律还笑着说:“有此大功,咱们这次回去总不会受罚了吧?” 却不知道相隔几十里外,本该防守森严的庄氏大营却被内应放开了大门,正在遭北漠大军夜袭血洗。 他们出门一趟,再也回不去家了。 …… 雨越下越大,庄青瞿坐在窗边越发觉得冷了。他起身关窗,却见外面一盏暖融融的风灯由远及近。 云飞打着伞,皇帝提着灯:“青卿,朕听说苏栩走了,特意来接你回去用膳。” 庄青瞿才终于似是回到现实一般,僵冷的周身感觉到了一点温度。 “青卿,你是不是穿太少了,手怎么那么凉啊?虽说开春了也不能贪凉,俗话说的好春捂秋冻!” 一路上,宴语凉都在给他暖手。庄青瞿垂眸,清浅的瞳在小风灯的照映下逐渐恢复一片柔和。 温情脉脉、治愈人心,两个人都没想到回了楚微宫居然还能吵架。 因为庄青瞿看到了宴语凉新写的赐婚诏书。 上面还有岚王大印,婚书是赐婚给苏栩的,女方那边空白没填。 可苏栩已经…… 庄青瞿想起适才一切不禁心里刀搅一样:“阿昭,你……不能乱写。” 他声音涩得厉害,整个人亦很颓靡,宴语凉一愣。 啥玩意?不让写就不让写,好好说!朕写一封赐婚给苏栩的诏书你难过得都要哭了是几个意思??? 第37章 第 37 章 岚王不让写就不让写, 居然还把那婚书给抢走了。 宴语凉耐着性子伸龙爪:“乖,还给朕。” 岚王:“阿昭要赐婚玩,可以选你的奚卿徐卿。” 宴语凉:“???” “难不成朕想赐婚还折辱你那苏指挥使了怎么着?天家赐婚无论对谁来说都该是无上荣耀, 就你苏栩那么特殊?” “阿昭!” 撕——争抢之中, 诏书破了。 很好。 皇帝当场武德附身。平常性格好,真酸成老陈醋了谁还没有点脾气?挠不过骠骑大将军也要挠! 他是不太懂。之前他“没有心”的时候, 这人成天一肚子委屈不也要拼命宠着溺着他?如今他好不容易有心了,反而护着别人了! 只喜欢没有心的狗皇帝是吧? 朕就没有心给你看! 一旁云飞樱儿又是惊呆的一天,眼前场景实在是……你说是在打架吧,最多算是岚王小心制住皇上乱动的胳膊腿。可你说不是在打吧, 又非常活似农村院子里一只小黑鸡一只小黄鸡在扑棱翅膀、唧唧互叨。 只有鹦鹉跟着节奏很是愉快:“岚王吉祥!陛下吉祥!岚王吉祥!陛下吉祥!” 这大夏宫闱秘史,今日也是推陈出新、翻了花样。 比划完了, 各自冷静。 宴语凉冲去刚化冻的小院回廊, 对着池塘里摇头摆尾的红黄锦鲤深刻反省。 自己这两天的度量, 究竟咋回事? 庄青瞿则一脸落寞从正门往外走, 看着漫无目的像是要去外头淋雨。 拂陵真都快头疼死了,赶紧打着伞追上去。 “主子!” “主子您是要去哪儿。” 岚王:“你回去。” 拂陵:“主子无需和陛下吵,旁观者清, 你们两个其实不过是……” 岚王抢过伞:“让你回去。” 拂陵:“那么简单的事, 主子如何看不穿?陛下这几日反常,无非是因为主子处处护着苏大人有些酸罢了,值得高兴的事儿您难过什么呢?” 轰隆,天边一声雷。声特别大,余韵了好一会儿。 庄青瞿:“什么?” 拂陵:“陛下他, 是吃苏大人的味儿了。” 庄青瞿:“什么?” 拂陵哭笑不得:“主子,您有的时候真是……” 庄青瞿脸上依旧是茫然。他在雨中依旧气质容华,一双细长凤眸看过来流光溢彩, 只可惜还是不明白。 拂陵:“主子想想,陛下何时曾管过赐婚这种闲事?奚大人徐大人皆年过三十孑然一身,也没见陛下替他着急张罗呀。若非为了主子,陛下替苏老大瞎张罗什么?” 庄青瞿这才总算略微懂了些,转身回宫,走到一半依旧疑惑。 “但,为何会是苏栩。” 拂陵其实也一直奇怪,皇帝好生思路清奇,吃味竟能吃到苏大人头上??? “这,可能是岚主身边的人,陛下知道的也本就不多?” “许是见得多了,每个都要吃一吃吧。” “一如岚主您当年。奚行检、荀长、师律、宇文长风还有那越陆王,每一个您都……” 岚王:“闭嘴!” …… 岚王回了宫中,皇帝还在回廊翻白眼看鱼。 岚王心里一阵酸软好笑,一身狐狸绒披风给他覆上,也不等他起身就直接把人抱起来。 “阿昭,外头冷。回去。” 宴语凉本来也没真要生气,可被岚王这么抱着,抬眼看绝色美人那抿成一条线无色薄唇,心里不免又开始小咕叽了。 好看是真好看,倾国倾城不是吹。 这么一个大美人,这凤目明瞳、这勾人的唇必须都是朕一个人的。谁敢跟朕分朕必挖他祖坟!! 但心底又清楚,这并不真是个吃醋的问题。 不是苏栩的事儿,完全这岚王的态度问题! 对他无比宠爱关怀备至,居然敢为了别人怼他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朕,决定继续气。 然而进了楚微宫以后不久,宴语凉真心气不起来了。 因为他亲眼看着岚王抱着他各种犹豫,不知该把他放茶榻上还是放床上。 无法抉择,于是干脆就这么打横抱着他坐在了茶榻上。皇帝长手长腿,一时成了祸国妖妃坐昏君膝上那种标准坐姿。 宴语凉:“……” 清冷高雅的摄政王,在外面不知多么雷厉风行杀伐果决,在家里也素来努力装高雅端方一本正经。 但时不时又会露出些傻敷敷的真面目。 比如那么僵硬地抱着他。 宴语凉忍笑,脸上继续装:“适才爱卿撕了朕的手谕,此是大不敬知道吗?换成个暴君要杀爱卿头的!” 他以为岚王还会跟他斗两句,没想到岚王只是抱住他:“嗯。阿昭,是我错了,还有呢?” “只是诏书不慎撕了,我替阿昭重写一份就是。肯定还做错了什么,才让阿昭这么不高兴。” “……”淦。被反将一军。 庄青瞿侧脸头偷看,只见皇帝偏头不理他,俊朗的脸绷紧着,耳朵却是浅浅一丝红。 原来纵是阿昭,也有羞涩吃味的时候。 偏他迟钝看不出……幸好如今都懂了,庄青瞿抱紧他,一时心里被酸甜填满。 他终于也等到一天,阿昭会在乎他了。 抱了片刻,岚王又认真跟皇帝解释,“阿昭,不让你见苏栩,是因为我很清楚他性子。他一定看得出你有破绽,我怕他会对你不利。” “他……虽是我得利下属,却不太听话。而我因欠了他,有时虽觉他行事骄狂了些,却也不忍管。” 宴语凉歪头:“不忍?给你个机会重说一次。” 庄青瞿一阵宠溺无奈:“说错了,是管不住他。阿昭我……” 宴语凉抱住他:“行啦。” 岚王在他面前向来嘴笨,他也不能总是仗着斗嘴皮子厉害就总欺负他。 …… 那晚相拥而眠,在庄青瞿朦胧的记忆中,似乎在他半梦半醒时宴语凉又在耳边轻声问了他些什么。 他答了,或者没有答。最终只迷糊记得身边人俯身亲了亲他。 这就够了。 世上唯一的亲人不要他了,但至少他还有阿昭。 只要阿昭还肯心疼他,就是无限宽慰。 庄青瞿很少做梦,只在那一夜梦回少年时。 他押韵着给灾民送粮的车马,一路翻山越岭,星夜下看着斜前方二皇子翻飞的衣袖,心中默默认定这人。 他想将来,他可以不要功名利禄。 只要长伴此人身侧,哪怕风雨无晴也要宠辱与共。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同一个晚上。屋外大雨倾盆,屋内苏栩用力收拾行李。 收拾着收拾着,每一件衣服每一方玉佩都勾起无限记忆。 他越收越慢,最后给自己倒了杯烈酒。 烧刀子很刺。 酒入愁肠,无数场景涌入脑中,庄老将军爽朗洪亮的笑,族人出门时锣鼓喧天,高墙大户里奢靡的亭台楼阁与堆积成山玉食赏赐,粉妆玉琢的小少爷逐渐长大。 一道朱门之隔,里面繁花似锦、饱暖澄明。 而门口街边,不远就衣衫褴褛的贫民瑟瑟发抖。 他记得跟随父亲坐着华丽的马车出行,脏兮兮的乞丐小孩向他投来羡慕又仇恨的眼神。 “庄氏不除,国难未已”。他也听过那个歌谣。 去问父亲,被好一顿暴打,从此再不敢提。 父亲说编造歌谣的人是羡慕嫉妒、包藏祸心。而先帝懦弱无能、新帝年轻懵懂,庄氏一族功高震主才会树大招风。 后来,很多年,又发生了很多事。 十年间,他并非没有亲眼看到当今皇帝的励精图治。 锦裕一年,京城里算得上繁华的也就只有东西市、王府街那两条大街,举国上下积贫积弱。锦裕十年却已是春回大地、处处繁华。 可他更心疼不服的,却是十年间他家少主庄青瞿南征北战,收复燕云、拿下贺兰红珠荡平瀛洲,不知受了多少伤。皇帝只给了一个“岚王”的空名,在此之外却处处挟制、随时防备。 岚王府门庭清冷,相比当年庄氏的高门大户花团锦簇。他作为家仆百感心酸。 飞鸟尽良弓藏,前车之鉴比比皆是。 越是“圣明天子”,越是有本事狠心踩着他家少主成就他的帝王霸业。 少主居然还说,他粉身碎骨心甘情愿。 苏栩把那些收拾好的包裹又都拆了。 身为庄氏家仆,即便是少主一意孤行、一条路走到黑他也必须陪在少主身边。对也好错也好,一如当年他父亲陪着庄老将军直至最后一刻。 只是这衣服都已经脱了,恩断义绝的话也说了。 他一个下仆,又哪儿能由他那么轻易就能把脱掉的衣服给穿回来? …… 隔日清晨,皇帝难得比勤政的岚王起得还早。 殷勤帮忙穿衣梳头,还给岚王束上了一个特别华贵的头冠。 庄青瞿:“阿昭,这冠……是贡品。臣不敢僭越。” “没僭越,”宴语凉从后面搂住他脖子,“朕觉得青卿戴上好看才给你戴的。你看那么多金子、那么大的无瑕南海大珍珠。也就岚王这般光华照人才能相得益彰。” ……哪里相得益彰? 庄青瞿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怎么看怎么别扭。这冠做出来感觉就是为了堆宝石显财力、而不是为了给人戴的。 如此华丽且扎眼。 但阿昭亲手给他戴上的,他又舍不得拿下来,只能那么戴了去上朝。 整个早朝,谁盯他他就瞪谁,很快就没人敢多看了。 下朝后,官员们窃窃私语:“岚王今□□饰甚是华丽。说是病了几日,这一复出反而更加光彩照人?” “嘘——你没看吗,他那个冠可大有文章,那可是当年越陆王唐修璟为感谢宗主国帮忙驱逐落云特意命人打造进献给陛下的。用的是最好的南珠、宝石与翡翠、那么好的东西陛下都赏给岚王了,岚王当然还不是一脸骄傲地戴出来炫耀?” “皇上如今疼岚王也总好过之前与他不和。君臣和睦就好,国家之幸……” 庄青瞿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总觉得阿昭今日待他呵护非同一般,仿佛他是什么一触即碎的宝贝。 可是为何? 下朝之后回楚微宫,又看到宴语凉正在和侍卫云飞神神秘秘。 宴语凉:“咳,青卿,朕刚传召了福镜郡主入宫,一会儿你陪朕见见她?” 庄青瞿不解。福镜郡主? 福镜郡主虽也姓宴,却只是一位旁系王爷所出,与皇室交集不多。大概三十出头,倒也算明艳风韵娇滴滴,听闻死了丈夫新寡不久。 为何突然召她入宫? 庄青瞿低头批了一会儿折子,终于反应过来,但又有点不敢相信,阿昭是想要拿这位郡主给苏栩赐婚? 可再怎么旁系人家也是金枝玉叶。 哪怕是一位寡妇,也绝非苏栩高攀得起的。 还没来及细问,福镜郡主已经到了,随行还带了一位机灵侍女。 随即,庄青瞿看到了一场匪夷所思的宴氏双簧。他后来多年寻思此日,仍旧觉得回味无穷。 郡主:“嘤嘤嘤。” 侍女:“回皇上,郡主的意思是,希望可以为夫君守节,一生不二嫁!” 宴语凉:“唉。郡主如此年轻美貌,一生守寡未免可惜。本来朕打算给郡主赐婚的对象,其实也是郡主的旧相识。苏指挥使虽说算不上高门大户,但人品才貌人人称道,又是岚王身边贴身的……” 郡主:“嘤嘤嘤?” 侍女:“回、回皇上,郡主的意思是天家赐婚乃无上荣耀,郡主又怎会不从?一切听凭陛下安排!” 郡主:“嘤嘤嘤!” 侍女不再说话了,随主子一起叩拜谢恩。 岚王全程都愣了。 那郡主“嘤嘤嘤”进来,“嘤嘤嘤”出去。来时愁云惨淡,去时喜气洋洋,但全程确实就只嘤嘤嘤。 她怎么突然就答应了?金枝玉叶为何甘愿下嫁乌衣卫? 身边宴语凉则不禁感叹:“这女子真不愧是我老宴家的人!” 带个侍女全程嘤嘤嘤就把事给圆了。狗得与朕一脉相承! …… 庄青瞿与苏栩主仆多年,从来没听说过苏栩年少时曾在西市买花与这位福镜郡主一见钟情。 只是家仆之子配不上金枝玉叶,两人最终被棒打了鸳鸯。 后来福镜郡主嫁了人,却夫君不合,去年这个夫君喝花酒喝死了。宴语凉还知道苏指挥使这次去北疆回来特意给郡主带了两颗京城少有的沙漠小甜瓜,还专程派人送到府上。 庄青瞿:“此事……我竟全然不知。” 宴语凉:“你当然不知道啊。青卿你想,苏栩与郡主相遇之时他才十七八,你那年几岁?” “你十岁,还是个在宫里会迷路的小气包团子哈哈哈!倒是朕那一年已十三,男女情愫比你懂一点,早听说很多人情窦初开那次都是刻骨铭……啊啊啊!你突然干啥?” 岚王把他半抱起来。 “阿昭什么也不懂。” 宴语凉:“?????” “当年……你的一切都是我教你的,你什么也不懂!” 这,怎么突然话题就歪了? 宴语凉问自己,岚王想表达的就是“那样”的意思,还是他理解歪了?? 他是岚王“教”的??? 怎么,比朕小三岁呢你还教朕了?成天迷路的小白团子挺有本事是吧? 有本事再教教朕,朕都素了一个多月了。 来教啊?! …… 中午时分,庄青瞿说话算话,笔替皇帝重拟了赐婚诏书,然而提笔容易落笔难。 “阿昭,其实苏栩他……” 苏栩已说过要离京,从此再也不见。 宴语凉道:“但是青卿,这世间之事只要与人有关就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指不定苏指挥使愿意为郡主留下呢?” “便是不愿意,朕也还有别的法子。” “……” “朕不会让朕的青卿没了最后一个家人。” 庄青瞿愣住。脑子突然一嗡,模糊地想起昨夜睡前他被宴语凉在耳边勾着,昏沉絮叨地说了好多话。 “阿昭。”他一时嗓子发涩。 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他因事事争强好胜又孤傲,一群伴读没一个愿意理他。 他于是也不理他们,每日用功念书习武,更加处处争锋,堵着一口气孤芳自赏。 就这么撑了好久。直到有一天被二皇子生拉硬拽去跟大家一起喝酒。 他不禁激,喝得醉醺醺,说了好多平常不会说的胡话。 第二天大家就都愿跟他说话了,二皇子托着腮看着他微微笑。 从小就是这样。 很多他觉得无法转圜、会是最坏走向的事情,二皇子牵着他的手轻而易举就圆融了。 可是。 “阿昭。”他憋了一会儿,“你如此替我着想,我却不曾为你做过什么。” 这句话啥意思?宴语凉都惊了,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岚王南征北战,替大夏打回燕云与云盛,平定瀛洲与越陆,你说不曾替朕做过什么?” 庄青瞿听他这么说也是一愣。 “所以青卿你看,你是不是又钻牛角尖了?” 宴语凉不禁心疼又好笑:“朕告诉你应该怎么想啊——你应该想你跟朕在一起真是各有所长,正好天作之合!” “听闻以前朕年轻刚登基的时候,朝中有很多老将老臣不服,联手挤兑朕。是你让绿柳军去找武将的麻烦,又让乌衣卫去揪文臣的错处,很快就替朕给收拾全了。有没有这回事?” 庄青瞿垂眸,有这回事。 “这不就绝配?青卿擅长收拾人,朕擅长收买人心。以后青卿还护着朕、替朕收拾,收拾完了朕再去收买他们,带你一起去。” “保准一个个乖乖的,歌功颂德说咱俩好。以后谁再敢诬陷你谋逆,朕也带你去收买!” 庄青瞿:“……………………” 他看着眼前人,明明一身黄袍俊朗不羁,却十分像个摩拳擦掌想要带他打家劫舍的山贼。 在他身后是轩窗,一片明亮春意。 他一度想过如果不曾遇到二皇子,这辈子不知会怎样无趣地过。 有幸得遇阿昭,才是以无憾。 第38章 第 38 章 春暖花开, 阳光明媚。苏指挥使却过得十分颓废。 当日乌衣脱得气派,如今后悔无法收场。 只能约小弟们各种借酒消愁醉生梦死。一日正愁云惨淡地喝着,突然小弟跑进来:“恭喜大哥, 贺喜大哥!” “天家给大哥赐了一门上好的亲事!咱们弟兄以后有大嫂啦!” 苏栩本来还醉眼朦胧, 一听这话瞬间醒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小弟们那边则已经为这个喜讯癫狂。各种恭喜贺喜——前几日皇帝专门问询老大, 果然是对他们老大青眼有加! “赐婚???给我赐婚?狗皇帝必有阴谋!不娶,死也不娶!” 抗议却淹没在小弟们的推杯换盏里。 小弟还劝他:“哈,大哥小声点!如今岚王和陛下君臣和睦,咱们乌衣卫也都要谨言慎行了。何况这多的好姻缘啊?福镜郡主金枝玉叶, 您这以后也是皇亲国戚、跟陛下一家人了!” 苏栩:“什么金枝玉叶!我不稀——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郡主?” “福镜郡主。” “福镜郡主怎么了?” “赐婚给老大您啊!” 苏栩:“赐婚给谁?” “老大您啊。” “谁赐婚给我?” “……” 坐在一侧的卓子昂:“福镜郡主!就是前几日老大特意让我送甜瓜去府上, 拉着我问长问短问了两个时辰并给老大回了亲手绣的腊梅花小香囊的那位福、镜、郡、主!” 苏栩:“……” “老大?老大!” “不好了, 大哥好像中风了!” 据说当天, 苏老大醒来以后依旧是一通吱哇乱骂。 “可恨狗皇帝果然是洞察人心、惯常抓住别人弱点施以恩惠!他、他居然连我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 都、都……” “对我尚且如此心机,可想而知,在岚主那里又使过多少鬼点子?!” 然而下午骂骂咧咧完, 傍晚就口嫌体直去宫中谢恩了。 那一年, 福镜郡主与苏指挥使的小故事成了京城热销小话本。 那一年,“十骂然谢”成了华都热词。 …… 宴语凉等的就是苏栩谢恩。 “岚岚,咱们一起去见他。走啊?你手怎么冰凉冰凉的?怕什么,他既肯谢恩就是事成了一大半!你再出去给他个台阶下、说两句体己话,不就和好如初了?” 话虽如此, 岚王依旧僵硬。 他性子从小如此。面对敌人哪怕对方锋芒再胜爪牙再利,他从来都无所畏惧。可越是亲近的人他反而越没有办法。一句话、一个冷眼、一点点不理解和不信任都足以穿透他的一身铠甲,重伤里面柔软的地方。 如果苏栩此行只是来例行谢恩, 而并不愿见他,那他…… 怀中一片温暖踏实。 皇帝抱了他,还哄小朋友一般拍了拍他的背:“岚岚,抱一抱好点没有?” 好一点了。好多了。 庄青瞿强撑起精神,他得拿出点岚王的样子,不能阿昭觉得他没用没气势。 却看宴语凉只是笑,略微宠溺地拽起他袖子尖尖:“岚岚不怕,待会儿一切朕来与他细说,你就在旁保持亲切。朕保管让他回心转意无话可说!” 宴语凉信心满满。 他是做好万全准备的。不仅特意打扮了一番努力不被比下去,还准备了一大套亲切友好威逼利诱的帝王厚黑笼络,自信可以忽悠得苏指挥使晕头转向妈都不认识。 万万没想到。一出门,在场三人三脸懵圈。 苏栩懵,是因为他没想到岚王也在。 悔了那么多天终于又见到少主,脑子一嗡一片空白,只知道热泪盈眶。 呜呜呜,少主他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啊。都瘦了。 岚王懵也是因为没想到苏栩热泪盈眶。 他喉咙里有些发涩,心里一些积压的难过缓缓在自行开解。 是。阿昭说的没错,世事并非一定没有转圜的余地。这么多年的主仆之情,他……又何必这么不自信。 宴语凉懵则是因为—— 他终于真的见到了这位苏指挥使。虽说已做好了受冲击的准备,却依旧是……猝不及防!!! 苏栩一身黑衣跪在楚微宫门口,不动如山。 锦裕帝目不转睛看着这位“乌衣卫最帅第一人”,郡主府侍女口中的“一见苏栩误终身”,认真看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却始终只反复划过两个字: 许、褚。 许褚乃是京城一套畅销硬汉小话本里的男主角。天降猛男、健壮能打、勇力绝人,曾经赤膊上阵与人大战三百回合人称虎侯。 宴语凉真是万万、万万没想到。 实在是“苏指挥使”这名号听起来自带一种“翩然公子、草木美人”的风流倜傥,怎么听都是弱质大美人的名字。 结果真人身高九尺!脸倒是周周正正浓眉大眼,但搭配一身精壮结实的腱子肉力只显得他拔山兮气盖世,孔武健康遒劲有力! “……” 就虽然,从某种层面上确实也算是“一等一的英俊潇洒”。而且能欣赏这种阳刚粗犷男人的郡主和乌衣卫小年轻们,审美品质还都非常高。 “……” 只是吧,宴语凉默默重新构思了一下岚王与这人秉烛夜谈、说悄悄话的场面。 与他之前勾勒的就不是一种画风! ……那没事了。 他咳了咳,怎奈拂陵却从身后捧着一个锦盒出来:“苏大人,赐婚圣旨明日会遣使送入府中,大人可以赶紧回去准备下聘了。陛下还专程赐贺婚墨宝一份,请苏大人收好。” 宴语凉:此刻再说不想送了,是不是已经太迟? 这墨宝倒也不是别的,乃是他手绘的一副丑兮兮的《朕与岚王携手登楼图》,还给裱上了。绘画时间是他见到苏栩真人之前。 宴语凉眼睁睁看苏栩谢恩接下锦盒,只能暗自庆幸。 还好他悬崖勒马,没再画一张《岚王风流出浴图》来。 …… 此事皆大欢喜,京城吃瓜群众也都爱这个故事。 只有大理寺卿奚行检不太满意。 奚行俭对郡主没意见,主要是不满苏栩。很快就上了一道参状告苏栩前日于京城酒后言行不检连声高呼陛下是“狗皇帝”,这种叛逆之人怎有资格迎娶皇家郡主? 宴语凉:“……” “哈哈哈。” 奚卿是少见多怪了,苏栩说过的比这大逆不道的话恐怕只多不少。 但他毕竟是带回了北漠有变的重要情报,宴语凉反正心胸宽广又不爱生气,就当他将功折罪吧,只要将来迷途知返,他还是愿意多给他一两次机会的。 为什么不给呢? 一国之君不给自己的子民机会,难道给别人机会? 再说了苏栩如今要娶的可是宴氏郡主,那等一直“嘤嘤嘤”的狠角色还能治不住他?要知宴家之苟克万物! 当然宴语凉也不能叫他白骂一句狗皇帝。 …… 参奏苏栩的折子宴语凉有意藏起,但岚王还是看到了。 那日早朝,一下朝就叫住奚行检,要单独聊。 不久奚行检出来了,徐子真:“奚卿没事吧?是不是你参苏栩被岚王抓到了,他说什么了?” 奚行检:“……岚王说,听闻我院里有一颗梅子树,如今亭亭如盖也。” 徐子真:“啊?” 奚行检抚了抚眉心,也是深深荒谬。他院子里是有那一棵每年都结很多果子的梅树,他又不喜浪费,于是每年都制很多梅干送亲友,裴翳又特别会酿梅酒。 结果今日,岚王竟来问他讨梅子! 一脸可别扭可不情愿地讨,奚行检还从没见过用这种表情问人家要东西的。 徐子真:“这……?” “奚卿自制的梅干确实可口,陛下也曾称赞过,但真已闻名遐迩到这等地步?哈哈,那岂不是可以开店在京城卖,保证生意兴隆。” 奚行检:开店卖也不想给岚王!!! 结果回家被裴翳一劝,还是得乖乖给。九制梅干沉甸甸的十几包、附赠几大坛子的青梅酒。奚行检写目录时自我安慰,好歹他用的这砚、这纸,都是上次“岚王所赐”。 唉。君臣和睦也没法,权当礼尚往来吧! …… 庄青瞿深知苏栩之事阿昭费了不少心,却还要被骂狗皇帝,深感惭愧心疼。 却又不知如何哄人,只能寻些他喜欢的东西来,努力让他高兴。 进了宫,却发现宴语凉正提着笔得意,一看就是什么奸计又得逞了的表情。岚王哑然失笑。 “又偷偷做什么坏事了?” 宴语凉:“诶,岚岚你回来了,是什么那么甜?啊啊啊哪里来的梅干!给朕吃一口。” 庄青瞿喂他,指尖被舔得湿漉漉。他心里微动,只可惜下一刻便瞥见了案台上的猫腻。那是一张皇家赠郡主新婚礼的名录,很多赏赐,华丽丽地夹带私货—— 宫廷《悍妇御夫密术》全批注抄本。 岚王:“阿昭……” 这未免也太狠了一点。 宴语凉还狡辩:“朕也是,咳,为两人婚后和睦白头着想。” 不乖的嘴巴马上被堵住了,然而,岚王也忘了一点。 酸溜溜的梅子干,淡淡滋味留在唇上。 庄青瞿:“………………” 他努力忍,忍得眼眶都红了还要亲。 宴语凉:“你不要命啦,来来来喝水!”绝了,知酸吃酸,岚王也是个有种的! …… 宫外。 荀长在大漠喝了好几年黄沙,回来以后自然日日沉溺京畿繁华不可自拔。赏花看戏、喝酒逍遥,乱花奚行检和徐子真的钱好不快活。 反正他又不急,坐等岚王找他。 等了数日没等到岚王,却意外等到旧友宇文长风回京。 宇文长风:“我回来啦。小奚么!阿长么!这位就是小奚书信中经常提的徐卿吧?果然一表人才,么么么!” 沾满口水一头雾水的三人:“……” 光天化日人来人往,竟有登徒子孟浪在城门口亲了奚卿又亲徐卿! 宇文长风:“哈哈哈,各位有所不知,此乃西洋之国见面礼。在印兰、堪舆国那边,男子每日相见必贴面亲吻!亲热无比!” 众:“…………” 犹记十多年前,钦天监荀氏、金石古玩名家奚氏与当时还没被扔去北漠的宇文大人住在同一条街,荀长、奚行检和宇文长风从小就一起玩。 小时候的宇文长风特别胆小,直到十几岁都还软唧唧的文静又爱哭。没想到十年海外游学历练,却让他已变得这般皮肤古铜、高大挺拔又一脸开朗。 宇文长风当年是被他爹安排走的。 他爹宇文化吉,可能是全大夏深谙厚黑狗文化的老头子。你说他不信任当今皇帝的能力吧,他又说自愿留在边疆当情报官。可你要说他信任皇帝吧,却早早就把宝贝儿子安排到国外去游学去了。 哪怕他没赌赢,也殃及不到他儿子,大不了不回来就是了。 真是两手准备两手都硬! 而如今大夏逐渐平稳崛起、处处生机勃发,他又敢喊儿子回来为大夏做贡献了。 狗到最后应有尽有。 …… 宇文长风一路舟车劳顿,却急着要去逛京城。 那么多年,他游经胶南、瀛洲,去过歌舞升平的落云国。见过周边小国两面三刀对大夏没落幸灾乐祸,亦看过落云富人屡屡“不经意”向他炫耀,一副嫌弃不屑又怜悯的模样。 更有甚者,说大夏泱泱三百年“不过是东边一个不足挂齿的贫弱之国”。而在宇文长风看来明明那些国家自己才是不值一提的蛮夷小国。 最后,他真正跑远了,跑到大海尽头遥远的印兰和堪舆。 那边人心中的大夏,还是几百年前武帝时万国来朝的大夏。有着数不尽的琼楼玉宇、香车宝衣,座座亭台皆是金色琉璃瓦,灿烂又神秘。 语宇文爱上书屋习各国语言文化。 也曾在异国他乡受到青睐赏识,许下佳人美眷锦绣前程。但都推拒了。 冥冥之中总觉得,他有朝一日定会回归故里。 终于游学的第十年,他接到了父亲喊他踏上归程的信。他爹那性子叫他回家要么大夏好了要么大夏彻底完了。他很心急,一路打听。 落云人说没听说大夏亡国啊,但还是又穷又弱吧。胶南人说至少我们偏安一隅不打仗,日子肯定比大夏好过多了。 直到宇文长风重新踏上大夏故土,亲眼看到了和十年前截然不同的风景。 传言都是假,还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越是靠近京城,越是心潮澎湃。 京城华都的风物喧闹、宝珠市饼让他睁大眼睛,几次捏自己确定这不是梦。还记得十年前他离开大夏,从京城出西域一路哭哭啼啼。而十年以后车马走过琳琅热闹的西市,他已经不再爱哭了。 两年前,他曾在堪舆国认识了一个金发大胡子,大胡子一直兴奋地说他太太太太太爷爷曾在武帝时来过大夏,说大夏琼楼玉宇车马繁华,是云上之国人间仙境。他有朝一日定要来“朝圣”。 宇文长风不清楚武帝时候的大夏盛景。 但他相信眼前的大夏,同样是一个不会令远到之人失望的大夏。 …… 宇文长在华都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他。 四个人普普通通游街一圈,京城躁动了。 怎么能不躁动。“六部双璧”奚大人和徐大人一起逛街本就是大家喜闻乐见的盛景,何况今日旁边还带了两个很是惹眼的男人。 一个金调红衣眼角一抹红,皮肤雪白美艳动人。另一个高大英俊黑发黑瞳,却是少见的高鼻深目。 “那个人,好像是宇文长风……” “啊?被发配边疆当太守的宇文大人的儿子?” “是啊,听说这人以前也是皇帝伴读,指不定啊~给他爹求求情,他爹就回来了!” “偷偷说,你看他们三位大人围着的那个美貌红衣服小公子,多半是公主女扮男装!小话本里都这么写。” “公主?咱们大夏还有公主?” “肯定有,你没听说罢了。” 于是今日,京城小八卦也沸沸扬扬,一时间小话本工坊《公主微服私访记》也已开始创作。 更有甚者,闲得无聊开始研究比美。说是盛传满朝天下不及一个岚王,但今日这宇文长风也是绝世俊朗,若能有人与岚王一较高下一定就是此人。 荀长默默好笑。 宇文长风的娘亲是先皇后罗歇公主的侍女,混血这事彻底改良了他爹那代代相传的五短身材和平庸相貌,宇文长风是从小就好看。 伴读时,小宫女就喜欢天天争。 一半人说澹台泓最好看,一半坚持宇文长风最好看。 后来庄青瞿渐渐长开,一骑绝尘。宫女又变成一半说庄青瞿最好看,一半继续坚持宇文长风最好看。 中原凤目翩翩公子与五官深邃混血长相谁更美之争,一直争到宇文长风离京。 没想到十年之后,又一次成为风靡京城的辩题。 …… 京城百姓每天在聊什么乌衣卫都包打听,岚王肯定知道。 荀长心里还在想,哈哈哈哈吾一个他就酸死了,再来一个可以与他平分秋色的,估计在宫里都气疯了吧。 隔日接到懿旨,却笑不出来了。 因他“熟悉大夏风土人情”,岚王特派他为使代大夏出使北疆。而宇文爱上书屋多年精通各国语言”,特遣为副使同去。 两日后就离京出发,不可耽搁。 荀长:“…………” 宇文长风:“阿长,你究竟是怎么得罪了庄青瞿?我这回京凳子都没坐热……我还挺想见一见陛下呢!” 荀长:“你肯定是见不着陛下了。” 谁让你过分美丽?岚王做鬼都不会让陛下见你。 不过也好,不然你跑去跟陛下“西洋礼节”一下,你就和你爹一起去北疆吃沙子吧。 第39章 第 39 章 遣使出国乃是正经国家大事, 皇帝没道理不知道。 然而他知道时已太迟,出使北漠的使团已经车马井然、带着早已备好的彩红贺礼整装待发准备开拔出城。 宴语凉:“……” 大意了!!! 他本来想的是,那个荀长回来才没几天, 他急着见面岚岚肯定不高兴。于是盘算着拖一拖, 等岚岚哪天心情好的时候再…… 却忘了岚王说话虽拧巴,做事却一向利落果决! 此刻春暖, 窗外桃花打了苞一片明媚薄粉。 岚王正襟危坐于窗下,一身少见的春意盎然藕荷素色,长发松松扎着略微慵懒,堇青石的风筝耳坠散落耳畔。 皎皎君子, 景美人更美。 可惜美人正在诓朕。 “阿昭也知道,北漠异动如若为真, 那几位使臣此去便必是入了龙潭虎穴、险恶至极。幸而宇文爱上书屋多年精通外交, 荀长又头脑聪明随机应变, 相信他二人珠联璧合一定不辱使命。” “阿昭是不太记得此二人了。” 他修长手指翻了翻折子, 不经意般道:“若是记得,就会知道此二人当年一个是三皇子心腹,一个是太子母族侍女所生。自幼皆在宫中耳濡目染左右逢源, 都绝非池中之物。此事交给他俩最为得宜。” 绝了。 宴语凉默默钦佩。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岚岚近来越发出息了! 区区两句话而已,不但冠冕堂皇大公无私地就把两个倒霉鬼送去了虎穴狼巢,还顺手一把抹黑——【虽说是送去了虎穴狼巢,但也不用心疼他俩哦,毕竟当年一个是三皇子心腹一个是太子母族, 都不是自己人呢!】 太阴险了。太狡诈了。平时脸皮那么薄的男人怎么也学会面不改色地酸起人来了?岚岚跟朕彻底学坏了! 庄青瞿知道这中话多半唬不动他的阿昭。 但能哄一点是一点。 谁让荀长惯会蛊惑人心不是好东西。而宇文长风……反正阿昭又根本都不记得这人的存在! 他想毕,他抬起清浅的眸,看着窗下□□明媚阳光中皇帝的俊朗侧颜。 岁月静好。如今的日子一天天令人沉溺, 他只愿一生就这么长醉不醒。手中那么好的一切,自是容不得任何人破坏。 桌上小玉盏里满满酸甜梅干,岚王修长的手指拿起一片:“阿昭,过来。” 宴语凉的不拘小节,每次都是直接从他指尖咬走梅子,还不忘舔一下残留细细的糖粉。 庄青瞿一边留恋酥酥麻麻的滋味,一边笑自己有病。他打小爱干净,旁人碰他都觉得脏,如若换做是别人把口水弄在他手指…… 只有阿昭。 喂几口梅子,又想,阿昭冬天批折子时都是喜欢过来偎着我的。暖暖的猫儿一般,近日却怎么不偎了? 他越想越闷闷的,发着呆拿起梅子。喂。拿起梅子,又喂。 宴语凉被他连喂了七八颗,一连猜了无数中可能性。直至试探着拿起手中折子去对面茶榻挤着岚王坐,靠着满身幽香的大美人,岚王才终于满意了,面上却依旧绷着一张俊脸。 唉。岚王心,海底针! …… 日光晴好。皇帝与岚王正细细讨论着天子还朝的具体事宜。如今已是四月,一年的好光景真正到来。庄稼要开始中、各地官员也要进京述职,锦裕帝重回金銮殿乃是头等大事。 中间拂陵来了一趟:“陛下,岚主,北漠使团已出城。” 庄青瞿只顿了片刻,便继续低头与皇帝讨论正事。 终于走了,走了最好。北漠遥远,使团往返至少一个月,阿昭最好一个月都不要想起他们。 更不必知道,他昨日偷偷出城见荀长的事。 庄青瞿也不想见那死狐狸。但他要荀长手里北漠的密报,却又不肯冒险放他进宫才只能自己去。 几年不见,荀长一点没变。一见面,他冲上来第一句便是:“庄青瞿!阿凉最近是怎么了?是出了事还是你做了什么手脚?” “他如今身体虽无恙,但其他地方必有大问题!他重伤时吾给他点的续命灯,灯芯的颜色至今一直不对。” “你今日必须与吾说实话!不许诓吾!你知吾荀氏一族数百年来奉命守护宴氏,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吾!” …… 车辚辚、马萧萧。 大夏使团一路北上,荀长坐在车上发呆。 续命灯颜色奇怪,他曾想过很多可能。比如阿凉会不会是虽然活着但瞎了或瘸了。可后来奚行检写信过来,又说皇帝四体健全还能爬墙。 万万没想到,竟是失了忆! 怪他来迟了。也不知阿凉失忆后庄青瞿都干了什么,以前那么多年费尽心机都不能让阿凉多看他一眼,此次却居然在一个月之内就笼络到了阿凉的心?? 还能让阿凉配合他一起演戏,一起上城楼,一起见百官演君臣和睦。至今百官之中无人怀疑,连一丁点皇帝失忆的流言都不曾听说! 庄青瞿这是长进了! 荀长发呆。身边宇文长风则一路兴奋。 他阔别大夏十年,眼前风景如画怎么也看不够。此次出使虽是去他最不喜欢的北漠,但他一想到途中既要经过收复的燕云失地,又要途径锦裕七年才建立的“云盛州”,等到边关贺兰红珠时还能见到他家的老父亲,就觉得无比开心。 开心得他忍不住边走边唱,拨弄一个堪舆国金发大胡子朋友送的洋琴,一路用荀长听不懂的语言唱异国的情歌。 路过城镇、市集,歌声吸引了不少姑娘回眸。好多见他长得那样俊俏,刚买的樱桃李子枇杷一把一把往他车上掷。 唱了一路:“阿长,你怎么整日都在发呆?” 荀长看了他一眼。 皇帝失忆的事情,就连奚卿徐卿都不知道。但荀长觉得倒是可以告诉宇文长风。 宇文长风从小嘴巴就紧,最重要的是他这些年游历各国见多识广,即使知道真相肯定不会如奚卿他们一般大惊小怪! 宇文长风确实见多识广、也不容易大惊小怪。但听了荀长的话还是一晚没睡,第二还是没能彻底睡着。 白天里也不唱歌了,顶着两眼大大的红血丝怀疑人生。 “二皇子不但失忆,还和庄青瞿……?!” 宇文长风是在皇帝还没继位时就离开了大夏,因而至今改不了口,总还喜欢“二皇子”“二皇子”的。 “可是,怎么可能?!” 至少在他的记忆里,庄青瞿一直都是看不起二皇子的。此人本就傲慢难相处,面对出身低微的二皇子尤其从来没有过好脸色。 而二皇子,虽说性格温和活泼对谁都笑脸相迎,却也不喜欢庄青瞿。 虽是会找他说说话、逗逗他,但真的有好酒好东西的时候,你看他哪次喊庄青瞿了? 荀长:“阿凉是不喜欢庄青瞿,但当年庄青瞿一直偷偷喜欢阿凉。” 宇文长风:你确定???就他那成天一脸嫌弃的样子能叫喜欢?咱俩当年伴的还是不是同一个读了? 荀长:“庄青瞿那时候小,性子又被家里养得高傲自负,自是不太会表达。但你瞧这如今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把阿凉哄得多好?” 宇文长风:“………………”他还是不信。 无论怎么想,记忆中的庄青瞿都是那副眼高于顶瞧不起人的模样,看向二皇子的眼神没有半点温度。 荀长继续跟他说,后来二皇子继位之后的中中。 宇文长风本来只“有点不信”,听着听着变成“彻底不信”了。 他深深怀疑荀长是不是这几年在北漠闲得无聊三流话本看多了。这说的都是些什么狗血故事? 继位之后庄青瞿整倒权臣澹台家,只是因嫉妒与二皇子与澹台泓交好??南征北战也是为了独揽大权,好强迫二皇子委身于他??? 看看高贵清冷、一身傲骨的庄青瞿都被黑成啥样了!! 宇文长风默默想起一件旧事。 荀长从小就有这毛病,说话惯常喜欢在事实之上添加不存在的曲折剧情。比如二皇子被庄青烧衣服那次,荀长当时形容的是—— 二皇子凄凄惨惨,大冬天的又没有衣服穿,只能拿破床单和里面的棉花连夜缝了一件新棉衣。而庄青瞿道德败坏,大半夜还派家丁前来嘲笑,与二皇子隔着宫墙对骂。 且不说庄府的家丁怎么可能半夜潜入皇宫。 就只说二皇子那双挫手!除了写字好看其他干啥啥不灵!他上哪儿有本事自己缝棉衣? 荀长的故事已经说到了如今岚王在宫中是如何柔情蜜意哄骗失忆皇帝。 宇文长风不禁默默感叹,此人生在钦天监实在浪费,京城三流话本坊都不知道他们错失了一个怎样的人才! …… 荀长和宇文长风出使一路天天讨论皇帝。 京城里的皇帝却在寻思——岚王前几日偷偷出宫到底见了谁?回来之后竟连着几日心绪不宁。 撑,你继续撑。 “……” “行了岚岚!不准喝了。都是今日第七杯了,晚上还要不要睡了?” 宴语凉从岚王手里抢走的是一杯浓浓的醒神茶。 岚王有一个弱点,就是在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根本不设防,问他什么他都肯乖乖说实话。可最近岚王似乎也觉察到了自己有这毛病,这两日总喝很多醒神茶,每天撑到宴语凉先睡他才睡。 ……都是枕边人了,至于这样斗智斗勇?! 宴语凉是很服气:“岚岚,朕保证,朕以后再也不趁你半睡半醒时问你事情了。天子一言九鼎,绝不骗你。” “那你也答应朕,这茶以后不准喝了,好不好?。” “你本来睡得就浅、又疲累,还喝这中东西作践身子!” 他说着来气,拿起桌上一本折子就敲了岚王的脑袋一下。岚王可能一辈子没被人这样敲过,愣神了好一会儿,反而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无措起来。 “不是……不是不愿说给你听,是我怕自己神志不清,说了胡话做不得真。” 宴语凉:“好啦!” 岚岚太过认真,他也舍不得再为难他。 “但青卿要跟朕说实话,你前几日出城……是不是去见那个荀长了?” 十分安静,没有否认那就是承认。 “你们都说什么了?” 岚王不语,只让拂陵把那一沓很厚的北疆密报拿来。 两人立君明臣贤,立刻开始认真研究。 密报上书的北漠异动,倒是与之前苏栩带来的情报的大体差不多,可内容却比苏栩那份更加详实清楚的多,就连草原大婚宾客名单,北漠屯粮采买的各类名目价格都有。 庄青瞿跟宴语凉讨论着讨论着,基本达成共识——就算北漠真的有意起兵,按照这明细来看集结也远未充分,大夏尚有时间准备布防。 其他对策,就只等北疆使团回来再共同商议。 研究完了,转眼已到天黑就寝的时间。 宴语凉:“岚岚,可是,国家大事说完了,你的事还没说。” “……朕还是觉得,你肯定是被那个荀长给欺负了。” 庄青瞿冷笑:“不曾,他不敢。” 宴语凉:“青卿,他若是真的欺负你了,你就跟朕告状就好。此人就算出使有功,欺负了青卿……朕也不喜欢他!与青卿一同不喜欢他!” 庄青瞿一滞。 他本不想说什么的,此刻却再也忍不住,幽兰香的身子整个倾覆下去抱住宴语凉。 他真的好喜欢阿昭这句“与你一同不喜欢他”。 …… 大夏民间一直有个传说,钦天监荀氏的祖先乃是狐仙修成,因受过大夏开国太|祖的恩惠,发誓子孙保佑历代帝王。 宴语凉:“???” “啥?真的假的?他是狐仙,这世上真有狐仙?” 庄青瞿好气又好笑,一把摁住他:“不曾有!传说罢了!” 宴语凉“哦”了一声,还挺失望的。 “但这个荀长确实邪门。不但通晓占卜和诡异法术,还……有一次我曾亲眼见一人得罪了他,他只远远打了一个响指就害人家跌落进莲花池中。明明那人性子谨慎,当时行距池边至少还一尺多远!” “还有一次……” 还有一次,是锦裕三年他重伤濒死。荀长告诉阿昭若想救人就去太庙连放七天天子的心头血。阿昭去做了,他也活了下来,却至今不知狐妖安的什么心。 “他虽妖邪,民间传言却总说……只要荀氏常伴大夏天子左右,天子就不会有任何闪失。” 他垂眸,抱紧怀中人。 【所以,若不是你当年执意支走了吾,北疆那次有吾护着阿凉根本就不会受伤!】 【怎么,你还不服?可你不就是没护好他,吾多年在阿凉身边从未有过任何闪失!他在你身边却差点死!】 【岚王莫不是又打算再找高僧开坛斗吾了?】 “……” “青卿。” “青卿!你别听那中胡说八道!” 宴语凉抱紧岚王心疼不已。他家岚岚可是那中心思特别细腻又容易钻牛角尖的性子,听到这话日子还能过吗? 怪不得连着几日那么难过,果然是被那个荀长欺负了! 他安抚了岚王一会儿,指尖伸进岚王亵衣,庄青瞿:“阿昭?你……做什么!” “你看,青卿身上也有好多的疤痕。” 黑夜里。皇帝的指尖蹭着岚王腰侧一道道凹凸不平、狰狞的刀疤。 岚王伤口的肉本就嫩,猝不及防被他摸得一阵酥麻从疤痕颤至心间,咬牙把他的手硬拽出来。 宴语凉又去摸他指尖。 岚王的手指修长好看,指腹掌心却有厚重的茧。周身皮肤摸起来亦不算纤滑,处处有着大漠长风划过的痕迹。 “……青瞿也受过许多伤,朕不是也没能护着青瞿。” 庄青瞿:“阿昭,不一样。你是天子。” 宴语凉:“正因朕是天子。天子职责是什么?是守疆土国门、回护天下子民,而不是被人护着!” “阿昭……” “青卿是朕的人,是朕应该处处护着你,以后不让你再受伤才是。” “若是青卿也想护着朕,朕就以后只给青卿一个人护。那个荀长,他爱谁谁,朕不劳他操心。” 庄青瞿没说什么。 胸口却是从未如此安心。荀长那日那些话逐渐在耳边遥远、淡去,再也不会时时刺心。 他紧紧抱住宴语凉,偷偷吸了好一会儿,终是轻声道:“睡吧。” 却不成想,怀中人各中扭动。 “青卿,咳,睡前朕……还想跟青卿承认一个错误。” 岚王温柔地“嗯”了一声。 “青卿先答应朕,再生气也不可以生气?” 他会这么说,那就肯定是能气死人的事。但庄青瞿此刻满心温柔,怀中人哪怕翻个天下来他也不会气。 宴语凉:“那朕说了啊。” 他深吸一口气。 “朕细想了一下,荀长拿来的那一份北漠密报内容详实严谨程度绝非几人数月可以完成,其背后必有一整个打入北漠多年的情报团,而既然青卿并不知晓这个情报团的存在,就只能是朕多年以前秘密设在北疆的了!” “因此,朕当年有事是瞒着青卿的!但朕如今一片坦诚全部交代,以后也保证不瞒青卿。” “还有就是……” “按朕的性格,如果北漠有这样的秘密情报团那别的地方肯定也有!只是朕失忆了统统想不起。青卿日后……能否陪朕一起找找?” “不然那些人也太可怜了,只有朕一个人知晓他们的存在。他们有的潜伏国外有的深入敌后,一下子岂不都成了断线的风筝?” 庄青瞿:“……” 宴语凉指尖勾勾他:“说好了,不准生气?” 岚王咬牙抱紧他:“不生气,帮你找!” 第40章 第 40 章 岚王属于心里有事就没法好好睡的类型。 半夜睡不着, 干脆起来点蜡烛认真研究“皇帝失忆前的情报官到底能有谁”。 宴语凉困成狗,但总不能让人家一个人研究。 结果一研究、地图一展开彻底不想睡了。跟岚王秉烛夜聊国家军政聊得心潮澎湃,然而虽聊得如火如荼却也没成功聊出来半个人来。 晨光熹微, 岚王直接换了外衣上朝去了, 宴语凉躺回床上才觉得疲倦。 岚王肯定更累。怪他。 以及他以前真的也太狗了吧!情报系统藏那么深自己想挖都挖不出来?? 宴语凉想着想着,歪头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 耳边有人轻轻吹了一声——呼~ “阿凉。” 一股小甜香,宴语凉陡然惊醒,近处赫然是一名陌生的俊美男子。只见他一身金红画了红色的眼尾,一动身上铃铛叮当作响, 整个人气质活似一只摇头摆尾的漂亮狐狸。 “……荀长。” 宴语凉虽依旧不记此人,却准确喊出了他的名字。 “咦?”那狐狸美人听他叫他, 挑眉轻笑:“不是说阿凉失忆了?竟还记得吾?” 他一笑潋滟。可美虽美矣, 却没有影子。 周遭的景致也不对, 黑夜一样漆黑, 只有一灯如豆朦朦胧胧。可宴语凉明明记得送岚王去早朝时,天色已有一丝鱼肚白蒙蒙亮了。 眼前,烛火微光穿透男子橘红色的衣服, 隐约透出他身后床铺的龙纹锦绣。狐狸美人长发正垂在宴语凉手边, 他偷偷用手指碰了一下,却只摸到一片空。 果然没有实体,朕见鬼了这是? 大夏虽也有许多庙宇仙苑接纳香火,但其实去拜拜的香客虽多,真正笃信的人却没几个。宴语凉更是认定“世上无鬼仙亦无仙”, 如今却亲眼见鬼,心情又如何能不复杂! “阿凉,吾担心你才来看你, 最多只有短短一炷香的时间。” 荀长手上拈了一枝已燃了一小半的香,问他:“你还好么?有什么事情想问我?要快。” 快。锦裕帝以快出名。宴语凉定了定心神。 “你既是朕贴身旧臣,必知前尘往事,可否从实告诉朕,言简意赅。” 那狐狸美男微微一笑,反应奇快:“言简意赅便是——阿凉是大好人、是会带领大夏复兴繁荣之圣明天子。只要不忘此志,即使失忆也不必太过担心,忠臣良将已在阿凉之侧,北漠之行我与长风也必不辱使命。” “至于庄青瞿,阿凉放心,他不会害你。” “你有什么事尽可全意信他靠他就好,他会护着你。其他前尘,待吾与长风回来再与你细说。” 宴语凉又问他:“你是否就是朕北疆的最高机密情报官?” 荀长:“吾的情报全来自贺兰红珠的宇文化吉大人,宇文大人才是陛下北疆的秘密情报官。吾是陛下瀛洲情报官。剩余还有四人,可惜究竟是谁,只怕陛下得自己慢慢想了。” 几句话而已,荀长手中的香已燃了一大半。 宴语凉:“你在北疆与瀛洲时,是否奉命替朕寻过为岚王治病的药草?” 荀长点头:“寻过。” “瀛洲药草‘穆天冬’吾一直在查,但因古书记载不清尚无任何线索。” “大漠深处的‘饮离散’,阿凉可以问问师律。吾与宇文大人毕竟只在北漠城中,师律却常常里率军往戈壁、黄沙里跑。沙漠深处罕见的植物不会有人比他清楚。” “而另一味越陆“湖心黛”,阿凉早年已命唐修璟种了,这几年也该成熟,阿凉可写信向他催要。” “如今朝中六部人才济济、一心为国,阿凉内政不愁。一切外事亦有庄青瞿、夏侯烈与师律可以依靠。阿凉继位十年已将大夏引入正轨,只要君臣齐心协力则无须担心……” 香烧完了,狐狸美人就这么凭空消失。 宴语凉怔了一会儿,不知如何迷迷糊糊又睡着了。隔了大概一个时辰又从龙床上醒来,天光已大亮。 宴语凉:“………………” 岚岚还说,这世上没有狐仙。 但朕这刚才梦里见到的不就是真·狐仙吗!!!又或者,不过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宴语凉不确定,下床就去翻梦里的师律与唐修璟都是谁。他寝宫里史书很多,一下子就翻到了—— 师律是和岚王一样是大夏世袭武将世家出身,十一二岁就跟着家人南征北战。今年也才二十五,纪年史上吹得可神,“师律至今无败绩”。 而唐修璟,也怪不得荀长让他去向此人要越陆的药草,此人原来就是越陆王! 当年越陆被落云国侵略,越陆王感恩大夏出兵相救,岚岚前些天戴的那只满是宝石的华丽头冠就是此人进贡的。 宴语凉合上书。 他开始有点信刚才那段是真托梦了。 但如果是真托梦,那位荀爱卿……真是十分抓住重点且客观公正啊!!!人颇不错! 哪里是岚岚说的“没个正经、嘴里从没半句真话”了?人家明明一直说你好话呢! …… 另一边,北漠使团经行燕云。 割让百年的燕云各州如今井然有序、和平安稳,宇文长风一路忙着感动,荀长却在车里睡大觉。 宇文长风还记得荀长前两天跟他说要给皇帝托个梦。又说托梦这事非常耗损精力,游一炷香睡眠四五天,让宇文长风乖乖不要打扰他睡觉。 宇文长风从不信他神叨叨那一套,没想到一天、两天过去了……这狐狸还真能睡啊。 他去看他,却发现狐狸一边睡一边还说梦话:“庄青瞿如今……不知该多得意。阿凉那么疼他,失忆了还惦记着他的药。” “不过他辛苦多年,也算终于守得云开……” “早说让他改一改狗脾气,不听吾的。” …… 庄青瞿那日下朝回宫,顺路从旧事馆给宴语凉拎来了一个年轻小史官。 史官名叫周亦安,是拂陵精心挑选的,说是安静乖巧且工作认真做起居舍人正合适。 庄青瞿也觉得合适,这小史官单长相就很讨人喜欢——泯然众人过目就忘。果然拂陵办事他从来放心。 庄青瞿:“阿昭,此人你先试用。” 又抬起清浅的眸,对那小史官道:“今日本王先教你一次该如何写这起居注,以后就看你悟性了。好好学。” 小史官:“是!” 他便立侍一边,看岚王坐下与皇帝商讨之前江夏文人勾结细作叛乱之事。此谋逆大案经过大理寺三司近一个月的会审,这两天终于已审得差不多。 国家大事就是这样,一件一件又一件。 有的时候堆叠起来,也分不清必然的孰轻孰重。那既然情报官是谁的事没有头绪,北漠异动也要等使团回来再做定夺,当然是先把手头证据确凿的案子给处理掉。 经查明,江夏叛党魁首三人勾结瀛洲细作,多年在江南一代散布谣言、煽动人心,后大理寺又在几人家中查出与瀛洲的贿赂往来、反诗反文若干,证据确凿。 奚行检的意见是将魁首三人问斩、其余叛党重罚,以儆效尤。 岚王吩咐史官:“陛下仅仅半月便平定叛乱,此等英威武德一定要大书特书。回去与你同僚们也知会一声。” 周亦安:“是。” 宴语凉小声:“但是岚岚,朕其实……好像也没干什么?” 实在是那群江夏文人反贼太不经打了,招兵买马集结起来的根本是一群乌合之众。岚王随便派去一个下属几天就收拾完了,皇帝更是全程啥都没干。 “并非如此,”岚王正色道,“区区数日便能平叛,正是人心向背的最好证明。锦裕帝天下稳固万民归心,不仅收复燕云是功绩,清剿乱臣贼子同样是功绩,又如何不值得大书特书?” “阿昭乃大夏明君,将来不知多少后世帝王要瞻望修习,一切功业自然都要事无巨细好好写,让所有人都知道阿昭的英明不凡。” 宴语凉:“……” 咳,朕其实也没那么英明不凡,有点羞愧。 但既然岚岚那么坚持,就按他说的来吧。 年轻起居舍人认真记下岚王的嘱咐,又听岚王问他:“此次叛乱之事你作为史官清楚多少,也都说来听听?” 周亦安:“回岚王,三魁首皆是江夏文官。其中王文簿乃是武帝重臣后裔,锦裕一年征北漠时负责粮草运送,因醉酒耽误战机被贬,此后一直不得提拔。张诗仙是江南才子写过不少佳句诗篇,因贪污受贿不得晋升。许监审家是江夏当地巨富,自幼擅文采诗歌却屡试不第,常写书写诗牢骚抱怨朝廷不公。” “三人谋逆时,是以名仕身份邀约江夏太守等一众官员宴饮,席间绑架太守以控制江夏城。又凭恃三人于当地颇有一些名望根基,于临近几个郡县大肆招兵买马。” “张诗仙还写了一篇‘清君侧’檄文,在百姓中流传甚广……” 那檄文抄本,此刻正在宴语凉手中。 辞藻华丽,行文洋洋洒洒、文采飞扬。因这群人起兵时打了个“清君侧”的旗号,檄文自然直指岚王,痛斥岚王种种罪状。什么“囚禁天子包藏祸心”,“残害忠良只手遮天”,当年太子三皇子恶斗、澹台家倒台的锅也全往岚王身上甩。 宴语凉在那篇檄文里则就是个摆设,“可怜无助”、“亟待解救”。 记得史书里写过,以前也有个帝王拿到过逆贼的讨伐檄文。因那檄文文采飞扬,帝王还笑说“此等人才被孤遗漏,实在可惜。” 同样的事情到了宴语凉手上,他却做不到谈笑风生。 他看到的,就只有触目惊心。 写檄文之人明明才华横溢却不思报效国家,反而一己之私通敌谋逆。还这般洋洋洒洒写下一篇情绪饱满的惑众妖言传播甚广,成功煽动了一些江南无知愚民。 还清君侧……害人蛀虫披就华丽的外衣,更加用心险恶了。 周亦安:“下官还听闻,昨日王文簿的八十岁爷爷和六十岁爹爹千里进京求情,在东市西市交汇的菜市街口哭诉,说王文簿年轻不懂事又是三代单传,且惠帝时曾有‘谋逆不杀’之先例,还说愿散尽家财以命抵命,一时好多百姓都去围观。” 岚王:“阿昭放心,乌衣卫已经都抓了。” 周亦安:“后来,张诗仙的妻子与怀孕小妾也去哭诉,说是陛下以前多次赦免死囚犯人,给过不少大夏子民‘改过自新’、‘将功折罪’的机,会却为何单单不放过她们孩子爹。说他们孩子爹甚至没有跟叛军走,只不过写了一封檄文。百姓有喜爱张诗仙诗者,在旁同情叹息。” 岚王:“……” 宴语凉:“…… 岚王:“那此事你打算怎么去写?” 周亦安:“照实写之。无论如何此三人谋逆。按大夏律,谋逆死罪当诛。” 岚王:“不对。” “你若真这样写,只会被后世小人拿来大做文章、颠倒黑白。” “阿昭,你跟周史官说清,让他一定一字一句好好记清楚了,此三人究竟为何该杀!” 宴语凉:“江夏三人所犯之罪,远不止谋反犯上。他们是在卖国。” “其他罪责情有可原者,朕也愿如惠帝一般宅心仁厚,给其改过自新的机会。只有卖国一事在朕与岚王这里绝无‘情有可原’!不仅如此,家人百姓前来求情饶舌者,一律株连!” “古人云,一国安定,需足兵、足食、民信之矣,三者俱全。” “若必去一条,先去兵。” “若必去二条,再去食。” “‘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便是缺兵少食,只要百姓笃爱其国笃信其君,便可举国团结共御外敌。可如今天下太平、丰衣足食,食我大夏俸禄者却与瀛洲勾结写这等颠倒黑白的檄文煽动国本之信,你说该不该杀?” “竟还有人觉得他们可怜,听信他们是一时糊涂。” “此三人一个个家境殷实学富五车,何时糊涂过?倒是那些同情他们之人,只怕太平日子才过几年,就忘了当年大夏屡遭外族分裂蚕食,忘了践踏在他们身上的铁蹄、砍向父母亲人的刀与当年流过的血!” 岚王问史官:“彻底明白了么?” 周亦安点头,暗自如醍醐灌顶心潮澎湃。迅速记记记。 记了好一会,忽听那边岚王对皇帝道:“阿昭,放着我来。” 他抬眼,只见岚王不让皇帝盖玉印。却将那张拟斩贼首的奏疏拿了过去,盖上了自己的印。 宴语凉:“岚岚,以前朕爬墙出宫,曾与奚卿在旧事馆遇着两个史官。史官说,‘岚王既帮陛下办成了事,又替陛下背全了一切骂名’。” “如今看来果然如此。群臣百姓只道朕乃圣明天子、温和体恤。岚王却是严刑峻法、不近人情,可这其中,又有多少是青卿替朕背下的?” 岚王:“阿昭,咱们不是约好了。我负责收拾乱臣贼子,阿昭负责收买人心。” 史官周亦安:“……” 绝了,这是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的对话?正提笔,岚王:“这一段不许记!” 周亦安:啊? 可是这一段多甜?岚王拼命给皇帝歌功颂德,什么功绩都要记全。杀个贼首还怕后世有人编排皇帝冷漠无情,不让皇帝盖章由他来盖。 这也太君臣和睦亲如一家了。比起皇帝如何文治武功、如何平乱云云,后世君臣肯定更爱看这一段吧? 不行,史官有傲骨,偷偷记下来! “还有皇帝爬墙之事,更不许记!” 哦,对,皇帝还说他爬墙。 这宫廷正史怎么写出来那么像野史? 第41章 第 41 章 之后数日, 周亦安亦步亦趋跟紧皇帝。 夏有律例,史官当“秉笔直书”,夫所谓直笔者, 不掩恶, 不虚美,书之有益于褒贬, 不书无损于劝诫,在记录帝王言行时应宁为兰摧玉折,不为萧敷艾荣,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说假话。 但周亦安其实吧, 并不全认这个理。 即使是那些品性刚直、君举必书的史官,写出来的东西也会不免带上自己的主观褒贬。 因而, 他所记下的东西只要基本真实可供后世参阅, 做到问心无愧就好。 至于岚王屡屡的“不准写”……大不了他回旧事馆偷偷用自己才能看懂的语言移到私底下的小本本里! 当然, 这一天天楚微宫的小故事, 也确实没法真照实写。 谁让皇帝的真实生活比街边小话本还野啊?时不时的一句“亲亲”,跟前两年宫外盛传的“陛下与岚王不共戴天”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而那位宫外盛传冷漠端肃的岚王……也是每每批个折子累了伸了手就去圈皇帝的腰,休息喝茶还要抱过来啄一下什么的。 人间真的成谜。 宫外流言那么多种多样, 连“皇帝死了被草草埋了”的说法都有鼻子有眼, 却为什么偏偏没有一个人传“皇上与岚王在宫中打情骂俏”??? 打情骂俏没法记,一些别的对话周亦安也没法直接记。 须得凭自己的本事进行事后总结、文学加工,才行凸显陛下与岚王君贤臣明高大上。 史官的日子也是不易。 比如那日,谋逆案的贼首逆臣已被关入天牢,求情被抓家属也关入乌衣卫的诏狱。三贼首已定处斩, 剩下家人们却不好定罚。 岚王去审了家眷一趟,回来给气笑了。 宴语凉:“哎~岚岚,去之前答应好朕的不许生气呢?” 岚王:“阿昭若去也要气!这帮贼首家人不明事理、无可救药, 难以想象其中竟有先帝旧臣、江南富商、名家闺秀!也不知他们是真心冤屈还是故意懂装不懂——此次叛军中有不少江南百姓被骗入伍、懵懂横死。他们却只一味只替贼首痛哭开脱。怎么,只有他们丈夫儿子的命是命,别人的丈夫儿子就不是命?” 【岚王开开恩吧,我家统共就这一个孙儿,不过将将至而立之年,将来许还大有所为。他年轻不懂事才一时糊涂结交恶友,都是被恶友所害。】 【岚王,我愿捐黄金万两、良田千顷,自削爵位倾家荡产换小儿一条贱命!】 【岚王冤枉啊!夫君他不过代写了几笔文墨,绝无谋逆之心啊?】 宴语凉:“还能有那么多借口,可见皆无悔过之心。卖国本就不难,动动笔杆子透个消息就能一本万利,若是贼首还得赦免,又不知多少人看了要去学做这赚钱的好生意了。” “必须严惩,连同家人。” “既然他们太平盛世的逍遥好日子不好好过,下半辈子就重新白手起家醒醒神!” 岚王:“此事仍由我做,一切与阿昭无关。还有阿昭,既要重罚,倒不如干脆……” 锦裕帝:“知朕者莫过岚王也!咳,其实朕也早有此意,咱们好好干他们一票吧!” 两人对视,心照不宣。 窗外晴光灿烂,屋内霸道皇帝俏岚王,只有史官难。 “……” 周亦安:解不出这个哑谜。 干啥一票?他只觉得那一时皇帝摩拳擦掌支棱起来的架势都活像一个准备打家劫舍的山贼。就连岚王那般清冷高洁之人都快被带得高贵不起来了。 …… 两日之后,一套连招。 先是大理寺卿奚行检奉命写出一篇洋洋洒洒的《文蠹笑传》。 奚大人乃是锦裕二年的恩科进士,毒舌本就天下闻名。编排逆贼家底非但尖酸犀利、引经据典,还莫名的笑料十足,文笔远在张诗仙的那封讨岚王檄文之上。一时大火,大家争相阅读传抄,京城纸贵。 而奚行检写完第一封之后,很快又写了第二封、第三封。被集结成册印刷出版不说,买书还附赠奚卿画像。一时热销。每日加印都抢购一空、全城难求。 那阵子人手一本《文蠹笑传》,见面必讨论。 “啧啧啧,没想到这张诗仙诗文虽好,人品却是一言难尽。上次他妻儿在菜市口哭我还觉得可怜,看来纯属自作自受。” “奚大人写得有道理啊。这贼首妖言惑众,毁了不知江南多少普通人家的安生日子!” “我以前曾佩服张诗仙文采,可如今证据确凿也只能扼腕叹息。无论诗文多优秀,勾结外族这实在是……百年燕云之耻不能忘啊!” 倒是也还有一些人继续同情贼首,觉得文人有才毕竟杀之可惜。可很快他们就不敢乱说话了——听闻贼首三人全被抄了家,其中两家是被削去全部官职俸禄贬为庶民,另一家则因对岚王出言大不敬直接全家罚没为奴。 京城百姓至此终于想起了被岚王与乌衣卫严刑峻法支配的恐惧。 还瞎说啥?祸从口出!与其同情贼首倒不如赶紧盯一盯身边朋友家人——大夏锦裕年律法宽宥,多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已经很多年没听说谁犯了还错祸及家人的。 可通敌卖国却要株连全家! 一时间京城人人自危,那月就连偷鸡摸狗的案件都锐减,倒是大理寺收了一大堆检举书。什么东街的李老汉觉得西街卖烧饼的罗二狗行迹鬼祟,南口的张大娘觉得隔壁王大神的异族女婿有问题,百姓怕被牵连,各种自发举报。 大理寺派人一一查过,竟还真顺藤摸瓜查出好几个潜伏在大夏的细作。 奚行检:这,无心插柳柳成荫??? 纠察细作有功,大理寺上下都得到了嘉奖赏赐,人人欢喜,只有奚大人神情低落! 就他那个《文蠹笑传》,完全是奉皇命硬着头皮写的东西,因为皇帝说他擅长骂人。 谁能想到居然卖得那么好?如此销量,只怕他将来不是作为堂堂状元郎、大理寺卿名扬天下,而是要作为“大夏文学话本家”名留青史了。 到时候销量第一是奚行检,销量第二是著名情涩小话本作者“枣庄嘤嘤生”,可怎么搞? 更不要说听闻小话本一半的卖点竟还是他的各种画像??? 是各、种、画、像。锦裕帝强迫,他还不得不从! 都说无商不奸,可在奚行俭看来皇帝才是真的大夏第一奸商——不仅派人给他画像,派来的还不是宫廷画师。锦裕帝作为街头小话本多年忠实读者懂得很,宫廷画师画的东西老百姓根本不爱看,得小话本专用画师的那种绮丽艳俗才能让所有人喜闻乐见! 有时,还强迫徐卿跟他一起被画。 不同批次的小话本附赠不同画像,有的画像十分稀有,京城竟还有不少闲人为了集齐全套画像不惜成百上千的买。 一本小话本不贵,也就十个铜钱。其中两个是油墨成本,两个分归奚行检,两个分归书店,四个归皇帝入国库。奚行检也不要他那份,于是六成进了国库。 卖出去不少,日日给国库大笔进账。 那边贼首三家也开始抄家。 江南巨富并非浪得虚名。宴语凉拿到官员呈送的财产概览名目后也是瞠目结舌:“这,真不愧是受武帝赏赐封邑的名臣之后,这么有钱?” 他本和岚王合计“干他们一票”,就是因为听了贼首家人自称家有“黄金万两、良田千顷”,那与其让你们钱多烧得慌招兵买马犯上作乱不知悔改,不如拿来添补国库。 明抢就明抢了,通敌卖国还不服咋的?国库实在太穷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 结果,好多好多钱! 宴语凉记得以前在史书上看到前朝有巨贪被查抄家抄出来的钱财足充五年库银,此刻看着这名录不得不信了,这三人虽没有前朝贪官浪富,但这一下抄起来国库也有小半载的不用愁! 再加奚卿新书闻名天下,已从京城装车开始往各地运贩。虽然卖书的钱和抄家罚没所得不能比,可奚行检这书它自带一个奇效,就是卖到哪里就能引发哪里百姓纷纷举报异族奸细,弄得异族奸细们没有一丝丝防备。 于是乎,卖书、抓奸细、再顺藤摸瓜找到新一波吃里扒外的逆贼,再抄新一波家。 鸡生蛋蛋生鸡。 宴语凉这阵子想过无数个充盈国库的法子,居然都没有查抄逆贼来得又快又好。如此一来哪怕北漠真有异动,这库银暂时也不虚了。 有钱的感觉真好。 周亦安:江夏逆贼通敌卖国,诛之大快人心,百姓纷纷举报细作。《文蠹笑传》卖得好与奚卿画像无关,“干他一票”这话皇帝也从没说过,努力文学加工中。 …… 同月,江夏。 小姑娘莺娘才七岁,自小没了娘。与爹爹奶奶一起过日子。前阵子奶奶生病,有人说愿给十两银子征她爹爹当兵,爹爹为解燃眉之急就答应了。 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成了谋反死罪。 奶奶天天哭。邻居的婆子欺负他们孤儿寡姥没有帮衬,竟还想哄奶奶把她卖去给青楼。奶奶不允,婆子正卷袖子嚷嚷着“老不死的不识好歹”,莺娘爹爹竟回来了。 爹爹一瞪,婆子吓得赶紧溜。 莺娘:“爹爹!” 她一直到抱住爹爹,才相信一切不是梦。可明明所有人都说谋反是杀头死罪,爹爹又是怎么被放回来的? 莺娘爹也不知道自己稀里糊涂是咋捡回一条命的,反正牢里大家纷纷都说是天子恩德,他被放出来时就也赶紧对着北边磕头谢恩。但他也并非全没事,毕竟参与了犯上作乱,要罚五年徭役。 做徭役总比杀头好。 更何况去了才知道,这徭役天家还给钱的,不仅可以生计还能养活老娘女儿。 干着徭役,莺娘爹渐渐发现还有人携家带口来。老婆负责给大伙做饭,儿子女儿竟还有官家夫子管、教他们念书识字。 “你不知道吗?此乃天子恩德,不要钱的。你家不是也有老娘女儿,赶紧一起接来啊?” 莺娘爹就赶紧把家人接来了。 莺娘七岁第一次学读书认字和算数,学得很是认真。 莺娘奶奶见孙女聪明伶俐很是欣喜,又忍不住埋怨他爹:“我听煮饭的娘子们说,咱们大夏从锦裕三年起就有公塾,孩童从三五岁起便可以送去习字读书,不仅分文不取还管饭,一直管到十二岁,你怎么从来不说!” 莺娘爹也很郁闷。 他不是不说,他是根本不知道还有这种好事啊。 莺娘奶奶:“你傻呀,听说公塾里隔三差五还能吃上肉呢!” 莺娘爹是真的糊里糊涂,反正啥也不知道就谋逆了,啥也不知道就徭役了。徭役的内容是成天挖河道,也不知道好好的河道又没淤泥,到底有啥可挖。 不懂,算了。 官府让他挖,他就挖呗。 一起的人倒是头头是道:“这是工部让做的,不是清理淤泥,而是咱们江夏运河这段像极了洛水,此处咱们挖的胡大人试做的水堰,挖好了要开闸放水的。” “如果成功,洛水上也挖一个,水患指不定就解决了。” “你看那边高台上那个,那就是工部胡大人,专程从京城赶来的。” 莺娘爹远远看了一眼,只见看那衣服锦绣,十分年轻。唉。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瞧瞧人家年轻有为。 “其实这个工程之前就要做了。但那时朝廷没钱,停了半月。” “如今又有钱了。” 莺娘爹反正也听不明白,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接续挖土。 第42章 第 42 章 原本跟贼首起兵的无知百姓, 岚王的意思也都要严惩。 还因为此事与奚行检在朝堂上吵了一架。 他斥责奚行检替逆贼说话,奚行检则引经据典说圣贤有言“只诛贼首”,说天子仁慈, 百姓无知受人蒙蔽应以恩赦, 毕竟都是爹娘父母养大又多有妻女珍视之人,希望岚王推己及人。 吵着吵着, 外头噼啪下大雨。 最后庄青瞿没说过奚行检,心情很坏地拂袖而去。 一路坐在轿辇里呆呆看雨,反思自己为何做不到“推己及人”—— 或许是因为他早就没了家人,又性子冷淡忘了有爹娘到底是什么感觉。又或许是他一直以来身边珍视之人就没有一个蠢货, 自然难以理解为何会有人蠢到为几两银子被骗去做杀头的勾当。 他心情不好,偏偏还有人撞上来。 张诗仙隔日问斩还在垂死挣扎, 托人送了一篇新写的文章来, 是一篇辞藻华丽的忠诚赞诗。里面拼命吹捧岚王、吹捧皇上, 并洋洋洒洒详实描绘从锦裕一年到锦裕十年大夏繁荣复兴。 岚王:“怪了, 这不都一桩桩一件件清楚得很?那又为何通敌谋反?” 张诗仙还在狱中等着一线生机,想着他的文笔或许能力挽狂澜救自己一命。等啊等,只等来了岚王的一句阴阳怪气。 “他这破玩意儿写得还没人家奚行检一半好, 而奚行检在大夏文人里也都不能算入流。” 张诗仙瘫倒在地, 彻底绝望了。 …… 回到楚微宫,宴语凉毕竟是洞察人心的祖宗。 一眼就发现岚王脸色不妙。 庄青瞿本来还想嘴硬,没想到拂陵顺嘴就给他卖了:“唉,还不是那个大理寺奚卿,今日在朝堂上又追着主子吵。” 宴语凉问清了原委, 却笑了:“青卿,你这气什么?你想啊,古往今来只有君上清明, 臣子才敢直言不讳。奚行检跟你吵不是正说明他心里你是何等清明地位?” 岚王浅目瞧他:“阿昭,你、才、是、君、上。” 宴语凉:“嗯,但如今是青卿你摄政啊。别气了,气坏了身子朕要心疼了。” 庄青瞿咬牙:“阿昭,这月吉辰多,你选一个赶紧还朝!待你回去后那金銮殿我再不去!一群老顽固棺材脸事多聒噪,你自己去收买他们好了!我再待那就只想收拾他们!” 宴语凉:“哈哈哈哈哈。” 暴躁的岚王露出牙尖尖可爱非常,他忍不住就一把抱住。 “不过岚岚,咱们上位者对黎民百姓朱笔一批,确实应当慎之又慎,可能对你我只是一念之仁,保全的却是别人一条命甚至一家人。” “就放过他们一次吧?嗯?” 庄青瞿埋头在皇帝颈子里,不说话一脸的别扭。 他其实如何又不心知肚明,宴语凉、奚行检说得有理。可谁叫他自幼生在庄氏。他爹爹待下属从来都是优时厚赏、错时严惩,以至于后来能成功留在他爹身边的,都是办事利索八面玲珑的人精。 导致他自幼就根深蒂固地认定—— 人生在世食人俸禄,就该聪明机灵好好办事。若是实在不聪明,像庄府的厨娘杂役一样应安分守己勤恳工作也可以。 可蠢还不安分,还谋逆,不就是自寻死路? 但凡有点脑子谁能为几两银子浑浑噩噩跟着逆贼就走了? …… 庄青瞿知道这想法自负得很。 可谁让他的自负从小深入骨髓,任凭如何想要谦卑抹去都做不到——身为太尉独子,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偏又勤奋要强天赋又高,一直一直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一骑绝尘,高贵又优秀。蠢人就是难入他眼。 后来进宫,遇到了二皇子。 起初他也看不起二皇子——庶出又无依无靠,成天被三弟仆人一样使唤又常被太子当成出气筒。竟然还敢不学无术抄试卷,还能成天傻乐呵,还有精神头多管闲事? 庄青瞿每每看到二皇子笑嘻嘻来撩他,就只觉得此人头顶上时刻挂着“英年早逝”四个字。 哪天太子和三皇子真撕破脸,他肯定就是那殃及的池鱼第一个死。还乐! 直到后来,发现傻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二皇子多么厉害多么会藏拙,又有多么深的城府,不动声色润物无声转眼就将他踩进尘埃、令他粉身碎骨尊严扫地。他输得彻底,最后将人家奉若神明卑微乞怜。但可笑都是都吃过这样大的亏了,他对其他人该看不起还是看不起。 没救。 “但阿昭,你有没有想过,那帮愚民既能稀里糊涂追随逆贼,或许下一次,又要被骗再做出什么蠢事,又会惹来麻烦。” “就算你赦免他们,其中一些刁民也未必感怀天子恩德,指不定还要颠倒黑白背地骂你。” 宴语凉:“嗯,朕知道。” “但其中也定有不少人迷途知返、改邪归正吧?” “总不能因一部分人蠢或坏,就宁可错杀一千而不放过一个。至于感不感恩、背地里骂不骂。古往今来别说朕了,就连文帝武帝都有人骂,寺庙道观里的佛祖仙人都有人骂。又何必在意?” “一国之君自有慈悲包容,朕只要看着山河日上。” “跳梁小丑无论在哪定必会有之,赶不尽杀不绝,放着不理他们自己也没劲。又何必与他们置气。” “……” “青卿,怎么啦?你忽然笑什么?” 庄青瞿摇摇头,那不是笑,他只是不知应该用什么表情。他搂着宴语凉的腰把他箍在怀中抱紧不放。记起他小时候很是傲慢自负,阿昭也一直在包容他、从不跟他置气。 但大概世上最怕的事情,就是城府极深遇上了玲珑心肝。 那“包容”几乎要了他的命。 庄青瞿早慧。那时虽小就已敏锐地觉到那份包容并非出自关心。不是因为他多么优秀多么好看,更不是二皇子觉得他有哪里特别。而不过是宴语凉一视同仁的“慈悲心”,在包容着芸芸众生中一个骄横要强的小少爷罢了。 那时宴语凉还不是天子,还是一个自身难保的庶出二皇子,他就有那样心。旁人不明白,只觉得他平易谦恭都喜欢亲近他。 殊不知庄青瞿九转回肠,自问自己是不是也不过是他眼中一个跳梁小丑。 一下子连同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骄傲自负都被践踏粉碎。 可他那时太小了,生气也只会暗自悲愤,眼神冷冰冰的不理人。 后来终于长大。 南征北战、步步高升,做皇帝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做大夏不可或缺的国之栋梁。是为江山社稷宗庙高堂,是为光耀门楣也是为大夏万千百姓,却也是为了私心—— 他要这个人眼里有他,哪怕是功高震主,哪怕将他视作乱臣贼子一般忌惮,他也要他看到他。再不允许他将他与芸芸众生一视同仁、慈悲包容。 可或许是他走错了,才会让他们绕了那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若他能换个性子,能不那么高傲自负,能很小的时候就会甜甜的笑,那是不是或许…… “青卿。” 庄青瞿摇头,抬眼,眼前却是宴语凉模糊不清的一张脸。 他一愣,心惊于自己的失态,又没脸抬起袖子拭去那浅浅雾气,只用力把宴语凉往自己肩膀上摁。 却听见宴语凉柔声拽了拽他:“小庄。怎么啦,怎么是这样一张脸。朕是否又说错什么了?” 一声小庄,庄青瞿身子轻轻晃了晃。而宴语凉则扶住他,摸了摸他的额头。 “青卿你又病了,好烫。” …… 庄青瞿并非真病,而是这月的十五日悄无声息又到了。 只是这次与往日不同,宴语凉已经知晓蛊毒的事情,自然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让他再避着他偷偷一个人受罪。 庄青瞿吃了药,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不久就湿透一身。他要面子,实在不愿宴语凉看到他这样,拂陵都劝:“陛下,不然还是让奴才……” 宴语凉:“不,朕想亲自照顾青卿。” “傻子,你躲什么!朕四个月前要死不活的样子更好看不到哪里去吧?你还不是衣不解带照顾了三个月?来,脱衣服,给朕过来不准跑。” 湿的亵衣换了下来,干净的换上去。庄青瞿恼得埋头不愿看人。 宴语凉:“不脏,很香的。” “岚岚身上总是很香,换下衣服也是香的。朕早就想问了,岚岚身上的幽兰香究竟是哪一种兰花?” 拂陵:“听闻是以前小时候二皇子送岚王的花种。好像是越陆的一心兰。岚主一直种着,从此就只用这一种香了。” 宴语凉:“哦?岚岚,拂陵说的是真的么?可你不是跟朕说,你小时候不喜欢朕。” “真不喜欢?小庄,你是不是又嘴硬了?” 他捉住岚王,不顾他抗拒,不顾他挣扎。在他略微汗湿的颈间亲了亲。 岚王老实了。 吃了药,浑浑噩噩睡了一会儿。醒来后清浅眸子里竟是满目琳琅,他睁大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 五月五是花灯节,如今距离那节日还有半个月,但宫中已经采买了许多花灯。 前几日他还和阿昭帮礼部选灯图。而此刻,好多花灯竟然都缀在床铺的横梁和帷幔上。朦胧的光晕,星星点点的。 但,他这躺的可是龙床啊! 龙床点花灯。昏君和妖妃的小话本都不敢有这种玩法。 “好看吗?” 好看,当然好看。 庄青瞿手指微动,宴语凉觉察了去握住他的指尖。两个人就一起在这龙床上看着可爱的小鸡、兔子灯,如若满天繁星。 是阿昭为他布置的。 一国之君为了哄他开心,竟愿意为他做这些。庄青瞿骨节苍白的手指轻轻颤抖。 宴语凉抚了抚他:“青卿,等真到五月五那天,朕再陪你溜出宫去看花灯,你说好不好?” 庄青瞿:“……好。” 他垂眸,胸口起伏似是有千言万语,无色的唇微微动了动,最终说出来的却是:“幸而下个月阿昭还朝,不然我这般总是告病,只怕久了群臣有所疑心。” 宴语凉又心疼他又好笑:“乖。都病了还想这些,给朕好好休息!” …… 庄青瞿躺了三天。 三天里,宴语凉在他身边批折子,醒时亲亲他,亲手给他换衣服喂他吃药。 跟他聊江夏小水库的进度,聊奚卿小话本又揪出来多少细作,偶尔抱怨一下如今国库岁虽有钱了却买不到粮,万一开战的话粮草或许还是不够真是愁人。 “不过往好处想,未必真见得真会开战。” “哪怕北漠想打,咱们也有法子让他打不成。古人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北漠既能游说联合草原各部,咱们自也可以放人过去分裂他们。” “青卿,这是朕从此次江夏谋逆之事得到的经验。” “你看,起初张诗仙一篇檄文骗了多少人,再看奚行检一部《文蠹笑传》全民抓叛贼。既然文宣之力能如此渗透民心,咱们不妨把它好好用起来,正好我们在北漠早有情报根基,不妨也派人去动摇他们。文宣不成,再兴兵戈。” “对了,朕再跟青卿你说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 有意思是真有意思,有人近来写了一篇游记,一时和奚行检《文蠹笑传》齐名,传抄天下。 写文章的人叫做司马星。 故事开始在宣明年间,那年司马星十岁,他爹爹公干带他去行游瀛洲。瀛洲史上虽曾是大夏附属国,但在夏百年贫弱时,一度远比大夏要和平繁华。 因是公干,瀛洲安排了瀛都最豪华的东紫客栈待客,客栈内风灯温泉一应俱全,一切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司马星就只记得风灯玻璃华丽,温泉还送橘子美酒,人间仙境不过如此。 可瀛洲那边虽然包了宿,却不知为何没有包食。 客栈里餐食价格一两银子一客,有鱼有肉有酒精致豪华,不少衣着豪华的瀛洲客人都来此享用。可当时司马星爹爹等一干礼部官员俸禄每月才只有十两,犹豫了许久还是觉得太贵吃不起,最后他爹拎着儿子走了好多条街,才在街边小馆找到了一家十个铜钱最便宜的面。 虽是公干,但毕竟跑了那么远来到异国他乡。一辈子也未必能来几次,自然既来之则游之。 瀛都有同江夏很像的画舫夜游船、有无数仿制大夏但更为精美的亭台楼阁,有灯火通明的花街和热热闹闹的小食坊。食坊街里各种小吃新奇又精致,好多大夏都没见过,只是都好贵好贵。 司马星的爹心疼银子却又不想委屈儿子,于是只让儿子一个人从食坊街头吃到街尾,自己却推说不饿。 在瀛洲的最后一日,亲爹更是咬咬牙拿出一两银子,让儿子在东紫客栈吃了一顿客餐。 一两银子的餐点口味惊艳绝伦,司马星之后多年不能忘。 直到十几年过去了,司马星几个月前闲来无事,再游瀛洲。 东紫客栈仍旧最华贵的客栈,依旧是风灯温泉、华服客人络绎不绝。司马星却发现记忆中的温泉变小了,一模一样的餐食不再惊艳。食坊街依旧红火,他再度从街头吃到街尾,却发现再没有一样他没见过的新奇食物,糕点价格有些还比大夏便宜。 宣明年间,他随爹爹第一次来瀛洲时,瀛洲礼部官员的俸禄是一百两,而大夏礼部官员俸禄是十两。瀛洲官员惊呼,那么少的银子可怎么活! 他爹只好说,大夏吃喝不贵。绝没有一餐要一两银子的道理。 而今锦裕十年,他爹爹于京城礼部的俸禄已经涨到了每月三百两,瀛洲礼部俸禄却还是一百两没有动。 对于俸禄三百两的人来说,一两一客的食物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便宜。但对俸禄一百两的人好像也算不得非常便宜,因而东紫客栈才能依旧是那边最华贵的客栈。 游记的结尾,司马星叹道,十年如梦,瀛洲不是不好,只是还是当年一成不变的瀛洲。 而大夏已经什么更好吃的更好玩的都有了。华都比瀛都繁华多了,再不行洛京、江夏玩也都比瀛都好吃好玩,贺兰红珠不仅好玩还有大漠风光。司马星好游天下,下次再给大家介绍别的好玩的地方。 庄青瞿躺在床上,叹道:“这个司马星,犟了十年终于嘴不犟了?” 司马星在大夏其实很有名。当年奚行检是锦裕二年恩科的状元,而锦裕一年的状元就是这个司马星。 而且当年这个司马星才十四岁,一考成名天下知。 按说本该前途无量,可当年十四岁的司马星虽是个长得一般的小胖子,但站在金銮殿时,庄青瞿竟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丝自己当年瞧不起人的狗德行。 小胖子面圣时装得毕恭毕敬、举止得体,只推说是身体有气喘症无法做官。 但后来乌衣卫一打听,原来这科举是他爹爹逼他考的,他爹爹答应他只要能高中,就送他去落云国游学。司马星瞧不上大夏连瀛洲都不如,他要去落云国改做落云人。 小小年纪就如此精打细算,不思报效国家只想独善其身,当年可把庄青瞿气死了,要求宴语凉严惩此人。 宴语凉却劝他说算了,说孩子还小,何况人各有志。人家想过好日子有什么错,又凭什么拦他。 好在锦裕一年的状元是没有了,却还有更多一心为国、满腔热血的人才。锦裕二年更有奚行检有徐子真。 后来大夏逐年越来越好,庄青瞿也早都把这个锦裕一年的年轻状元郎给忘了。如今突然发现,这人也不知为何没有去落云国,而是一直都在大夏,十年来啥正事也没干,无非是发发牢骚游山玩水写两首阴阳怪气的酸诗。 这行为模式其实和江夏贼首几个人有点像。 可能是被江夏谋反的事情吓着了吧,赶紧写一篇东西表忠心。 宴语凉:“但你看,写的情真意切,至少表面看着是迷途知返了。” 庄青瞿看着宴语凉。 他也信司马星其实是迷途知返。毕竟这十年来看着蒸蒸日上的大夏,再不迷途知返的人就是棒槌。 他只是在想,阿昭宽恕一个人,给一个人醒悟的机会,是真的愿意等他这么久的。这就是天子的慈悲宽宥,寻常人真的望尘莫及。 “青卿。” 这么想着,宴语凉突然凑过来。 俊朗的脸上挂着一丝温柔的笑,柔声哄他:“前几日青卿病倒那会儿,朕也不知说错什么,那时候青卿看着都要哭了。” “能不能跟朕说啊?” 他亲了亲他,小声道:“朕哪儿错了,悄悄说。” 庄青瞿闭上眼睛,又睁开。 …… 小时候,二皇子也经常摸摸他的头,不是觉得他可爱,只是看他如芸芸众生。 但二皇子绝不会因为慈悲去亲吻一个人的唇。不会眼里带着心疼搂着他。他对任何人都不会这样。 庄青瞿知道。 满床的兔子灯,看奏折都要陪着他,亲自喂药……都是宠爱的证明。 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人一旦习惯了这般宠溺疼爱,就免不了会变得脆弱。或者是他这几天喝的药太多,喝得浑浑噩噩。又或许是他年少时骄傲自负一直心有遗憾,阿昭总说他小时候团子一样可爱,那如果他那时候能不那么犟,能稍微撒撒娇,是不是很多事情就会不一样。 “阿昭,我确实有话……想跟阿昭说。” 宴语凉“嗯”了一声,鸳鸯双瞳微笑地看着他。他其实早就在等,等庄青瞿被滴水穿石,彻底软化、心防化开愿意说真话。 这不还是终于等来了。 他身为一国之君,很擅长等待的。他愿花十年等大夏繁荣复苏,也愿花十年等一个锦裕一年的老状元无比缓慢地醒过神来。 青卿很好了,特别好。 只让他哄了一个月就溃不成军。 只是宴语凉本以为他等到今日会欣喜若狂,结果却是看到庄青瞿的眼眶红透,一时也手忙脚乱。 “青卿,朕在呢。” “你说,朕都听着。” 第43章 第 43 章 兔子灯一闪一闪, 如满天星,照着金丝幔帐与红茜纱。 等待的一刻很安静。 安静到宴语凉的思绪如牵丝影线一般,又把这一两个月的事情过了一遍。从一醒来看到岚王红着眼睛质问他“没有心”, 到斗智斗勇逐渐试探, 到温泉水滑与携手花朝节登上鼓楼,再到时至今日。 宴语凉至今仍有很多事不记得, 却又仿佛醉梦醒来一下子就满载星河。忽然间他的大夏就成了想要的样子,身边更有了做梦都不敢奢求的神仙人物。 他失忆后,成天上蹿下跳、活泼开朗。精神得很什么都不怕。 为什么能精神,因为真的很快乐。虽不是没有一头雾水、百思不解、“朕危矣”的时候, 但总体来说每天都很快乐。 宴语凉其实觉得,岚王也很快乐。只是又有很多心事, 一边很快乐一边又很难过。 但宴语凉也不怂。他最善于循序渐进, 润物无声地剥开了一层又一层, 这不, 马上就要碰触到最柔软的地方。 岚王声音涩哑:“阿昭以前说过,不喜我沉湎过去、胡思乱想。阿昭我……这次说完,咱们就都忘了, 以后就……还好好的。修水渠, 找粮食,携手复兴大夏,开疆拓土。好不好?” “嗯,好。” 他又说:“阿昭,我是不是其实性子真的很差, 既古怪又无趣,从来就只会惹人生气、从来都不知该如何让你开心。” “哪有,岚岚最有趣了, 特别好玩。” “岚岚有多好玩你只是自己不知道,你看朕是不是成天的看到你就笑。” 岚王又说:“阿昭,荀长他们、奚行检他们,都比我……” 宴语凉:“岚岚,说重点。” “……” 灯笼一闪一闪的晃眼。 宴语凉深处温暖的手,轻轻覆在了岚王眼睛上:“说罢。” 只是一瞬间而已,滚烫的水汽瞬间就泛了上来把宴语凉的手心湿透。身下的男子咬紧了牙,宴语凉的指尖也有点微颤,他想等岚王这次别扭闹完,他有机会一定得一遍一遍跟这个心思重的人说透了—— 朕是何其有幸,才能有他在身边。大夏是何其有幸,才能有岚王回护。而这个人怎么可以至今还不明白。 什么性子,有趣无趣。只要是你,朕都喜欢。 “阿昭那时说过……”岚王道,“一生一世、长伴比肩。无论……前尘如何,阿昭此意不变。我……信阿昭,也想将来,能一生长伴阿昭左右。” “但如若,如若有一天,变得不能。” “如若有一天,阿昭不再觉得我好了。阿昭能不能答应我,永远也不要告诉我。” “不要让我知道,我不想知道。若有一天阿昭觉得我碍眼了、碍着事了,你就立刻把我杀掉,从身后下手干净利落,一点点也不要让我知道。” “……” 宴语凉是真的是猝不及防,连指尖都瞬间冰凉。 他愣了一会儿。他就没见过一个人说一句话,能拿刀对穿自己的同时也把对方穿胸而过的。 绝了,不愧是岚王。 真不愧是庄青瞿!是他看上的男人! 也幸好他此刻用手遮着岚王的眼睛。不然要是庄青瞿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多半又要疯。 因为宴语凉笑了。他其实也没想笑,倒不如说是万分的心疼自责,同时还带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意料之中。百味杂陈最后就是无声地笑了。 服了真的。 “好。”他说。 “……” “万一真有那么一天,朕保证,朕的青卿什么也不会知道。朕会好好抱着你、亲亲你,让你美梦做到最后一刻,不会有一丝怀疑一点痛苦。” 够了么? 不会够的。果然他的手腕被抓住了。庄青瞿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整个人呼吸困难,用了好大的力气像是生怕他跑掉一般断断续续地又解释着。 “我不是……不是不相信阿昭。” “我知道阿昭不会,我知道阿昭舍不得,我只是……” “我只是、只是胡说。阿昭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好不好,就一点点,以后不会这样了。” “就一点点,不要太多的。阿昭,你不要生气。” “……”宴语凉俯下身子。 在庄青瞿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拿开遮着他眼睛的手:“小庄乖,听朕说。小庄不过是生病了、难受了,跟朕撒个娇而已。朕都懂,不会生气。”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岚王陡然崩溃了一般。 宴语凉赶紧又去啄他的脸颊、鼻子、眉尾,将咸涩的泪水一点点舔去。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许是花朝节贴着鼓楼朱红大门的那次亲吻之后,岚王就经常喜欢亲他。 经常想起来了就捞过他,各种不要脸甜甜的索吻。 可蜻蜓点水了那么多次,从来不曾像此刻那么酸涩、粗暴又笨拙——宴语凉周身的重量几乎压在岚王身上,满心温柔地细细抚慰着对方,心脏贴着心脏。 清楚得感觉到胸口的起伏一下又一下。 他总觉得,他以前也肯定见过这样的小庄。 他也曾这样细细地安慰过他。只是那时候庄青瞿还小,他可以一整只裹进怀里好好揉揉他。 …… 宴语凉近来记忆进入了停滞期。 没有再回忆起任何前尘往事,亦没有做过任何回忆梦。 只在这一夜,又梦见了一个片段。 片段没头没尾,只有宫中的朱红回廊,又是大雪天,他一本正经地捏着小包子被冻得冰凉的脸:“小庄你傻不傻,别人都知道卖惨、卖可怜。” “只有你,偏不肯让人看你半点难受的样子,可这样自然就没有人心疼你。逞强也要适可而止。” 可果然,又再一次好心被当驴肝肺了,粉妆玉琢的小少爷死倔,瞪仇人一般吼道:“都像你一样?愿意乞讨自己乞讨去!” 但示弱又怎会是乞讨,有人不可爱,且死倔。至今仍是。到底是多骄傲的性子,才一点点都不肯低下他高贵的头? 隔日清晨宴语凉醒来以后,不禁哭笑不得。 万万没想到,他竟早在十几年前就教过小包子要懂得示弱撒娇。 而十几年后,这死倔的小白狼崽子在斗智斗勇、憋到自己吐血等一系列行径后,也不知道哪根筋终于走对了终于学以致用,第一次乖乖听了话。 宴语凉喊拂陵打了一盆热水,用越陆进贡的烟柔蚕丝帕打湿了,给依旧睡着的岚王好好弄了下乱七八糟的脸。 顺便抚了抚他那两道剑眉之间浅浅的“川”字纹路。 岚王是那种中原男子最好看的凤目,没有什么异族血统,眼眶却稍微比常人略深。他鼻梁高挺,嘴唇削薄,就连睡着时都有种天生的凌厉威严。 醒来时也是凌厉的,大多数时候。 以至于很多人怕他,而很少有人能想到,那凌厉的表象下也有柔软,甚至藏着一只弱小无助、嗷嗷待哺的小东西。 岚王醒了。 他今日倒是一点也不凌厉却云里雾里回了很久的神,眸中懵懂清浅,最后竟缓缓得露出一副很典型的大夏大户人家里一丝不苟的世家公子第一次做了出格的事后,怀疑人生的表情。 宴语凉好笑。 “岚岚。岚岚?” 他晃了岚王两下,岚王才惊醒。紧接着他整个人就被抱住。 庄青瞿把他箍得差点没窒息,宴语凉好不容易骨扭身子喘口气:“岚岚,昨晚上……” “不许说!” “但是岚岚。” “闭嘴!” 好好好,先不说,以后再说。 庄青瞿埋头咬牙抱了他好一会儿,才终于肯松开。 “阿昭。” “嗯?” 宴语凉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正经事,眼睁睁看着他憋了半天。 “以后早上,等你还朝了,”岚王垂眸不看他,“阿昭每日上朝前,能不能约好,亲一亲再走?” 宴语凉:“……” 宴语凉:“………………” 他听见了什么?克己复礼的世家公子彻底放下面子跟他提任性要求了,这天要下红雨了! “好,好!”他忙不迭赶紧说。 但他或许也不该像是饿了几天的狗一样这么的忙不迭,岚王本来干净温暖带著一丝期待光芒的浅瞳中,缓缓小腹诽又小嫌弃起来。 但他还是拿着宴语凉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腹。他身子差不多好了,只是胸腹依旧一片冰凉。 “阿昭,还有点疼。” 他拿着宴语凉的手,在他上腹揉了揉。天色微明,遮不住心跳。宴语凉真心觉得脱掉硬壳,肯露出柔软给他摸的岚岚可爱透了! “不疼不疼,朕揉揉就不疼了。” 他帮他捂着,满心欣喜。又想起梦中雪地里那个含着泪踢宫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小包子。 他想亲亲他。 亲亲岚王,也亲亲当年的小倔包子。 正亲昵着,拂陵却进来:“陛下,岚主,奚大人求见。” “宣。” …… 大理寺卿每日都勤勉得很。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可奚大人就比较惨了。不仅没来及吃早饭,这么一大清早进楚微宫竟然还看到岚王居然睡在龙床上。 是,他知道岚王这几日病了,但有病去治,何以会在楚微宫里养病?而且病了也不能睡龙床上啊,这也太逾矩了,皇帝体恤也不行吧。 他开始一本正经在脑中搜寻史书,看看史书之上有否先例。这,史书上似乎也有记载,前朝高祖起兵前曾与臣子亲密秉烛夜谈、同榻而卧抵足而眠,但人家那也是霸业既成之前啊。 臣子睡的是当时还是县令的高祖的破榻,又不是龙床! 你庄青瞿倒好,龙床你也大咧咧的躺!这要让后世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编排你权倾朝野为所欲为呢。 唉,罢了罢了,正事重要。 奚行检把樱儿云飞支走,顺带看了一眼新任史官周亦安。拂陵:“年轻人常伴左右,不会乱说话。” 奚行检便点点头,才从袖中取出一小封竹筒:“信隼适才送信回来,说荀大人已在回来路上。五日内会京城。” 宴语凉一愣:“这才几天,使团如此快竟就回来了?” 奚行检:“是荀大人一个人先回来了,宇文大人与众礼部众官员都还留在北漠商谈正事,会遵礼制于半月后才踏上返程。” 使团全留下,就荀长一个人火速溜了回来。那就更麻烦了。 能让一个经验丰富的情报官到那第一天就果断溜了,说明北漠问题肯定很大! 宴语凉认真思考,万一真打仗怎么办。眼下钱有、兵有,唯一的问题粮食买不到。去年是小年,百姓口粮虽够,但如果真要开战…… 庄青瞿:“阿昭,放心有我在。” “当年咱们缺衣少粮的时候,也打下了燕云也,打下过瀛洲也,不怕。且待荀长进京后再看如何说。” 大夏有战神岚王护着,奚行检其实也放心。 只是这庄青瞿能不能不要一边一脸正经地“有我在”,一边抓着皇帝的龙爪在你肚子上打圈啊? 古往今来就没听说过臣子病了还要皇帝亲自揉揉的,何况起居舍人还睁着一双眼在旁边站着呢!回头人家怎么写你? 周亦安:这很好写吧。 锦裕十一年四月十八日,岚王病,帝心痛,亲自侍疾。正是君臣和睦后世典范不是吗?比他俩平常那些事儿好写多了! …… 荀长之所以能在北漠的眼皮底下悄悄溜回大夏,是因为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 按说他是使团一员,又长成那般显眼俊美的狐狸样子,去到哪里都不会没人注意。但这事要是认真从头细说,又全是他荀长的谋划和本事了—— 使团进王城前,荀长就开始换上女装。 描眉画眼飞快,片刻之后就变成了一名衣着朴素、平平无奇的侍女。宇文长风都愣了,皱眉左看看右看看:“但阿长,既已装扮了为何不打扮漂亮一点?你若认真打扮一下,应该可以十分绝色。” 荀长:“…………” 但吾又不是去北漠与可敦比美!又不是要去北漠青楼装花魁探听消息! 使团这次来北漠,全员都知道此行表面是和睦送礼,实则是虚与委蛇打探消息。 北漠那边也心知肚明,必定也会严防死守。 所以一切明里面是使者身份之人,肯定会被看得死死的,根本无法自由活动。 而仆役侍女相对而言,就没那么引人注目了。尤其是一个在北漠人眼里娇娇弱弱唯唯诺诺的不起眼小侍女。 使团到了北漠王城,出城前来迎接的却不是北漠王本人,而是北漠王的亲弟弟摩罗贤王。 摩罗贤王一脸热情真诚,解释说是之前所谓“北漠大婚”并非正式婚礼,不过是草原订婚习俗介绍给各部首领看而已,并无意于真正失礼于大夏。又说此次他前来迎接,是因北漠王适逢风寒实在起不来身。 大夏贺婚使团代表的乃是大夏天子。 北漠王若是真病也罢了,可如果是装病,不亲自迎接只派摩罗贤王来就等于是故意给大夏一个下马威。 毕竟北漠王也快七十岁了,又新娶了个年轻可敦…… 但确实也可能是真病。 因而大夏使团决定不生气,先静观其变。 当晚,摩罗贤王邀请师团宴饮,气氛十分热闹。正如荀长所料,宇文长风果然天生在哪就是最耀眼的存在。本身模样俊伟又学识渊博,加之游历各国又精通语言,与摩罗贤王等人聊得那叫一个谈笑风生又刀光剑影。 弄得一众北漠王族都以为他是个让人摸不透的厉害人物,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其他一众学识渊博的礼部官员也个个高谈阔论,把北漠人的注意引得死死的, 荀长:很好,那我溜了? 宇文长风:去吧,侍女小狐狸! 来北漠的第一夜,荀长自不可能一开始就打草惊蛇。北漠王宫殿防守严密,但可敦那边就未必了。 荀长打算先去转一圈碰碰运气。 正好他是女装,就先混进去看看迷倒北漠王的风尘妖女是什么样子! 北漠讲究“大王为日、可敦为月”的风水,因而大王寝宫与可敦寝宫所以都在王城中,却完全建在两个方向。大王宫殿在城东,黄沙环绕,可敦则是住在城西一片沙漠中的湖心岛上。 湖心岛就得过去得乘船,幸而这一夜的月光微暗。荀长摸着黑偷了条船就兜兜转转划去了湖心岛的芦苇荡,顺利登岸后,只见岸边有一座高大庭帐,里面灯火通明,传来守卫的北漠士兵的声音。 荀长偷偷凑过去。 这是他的习惯,既来之则听之,见人就听一耳朵。谁知道会不会听到有用情报呢? 而且他素来走运,经常误打误撞就能听到不得了的消息。 万万没想到。 庭帐内,北漠士兵正在向一个打扮王室打扮的男子汇报些什么。那男子的一时背影有些眼熟,一时让荀长愣住,他正皱眉寻思着这人是谁,突然那男子回话了。 说的是流利的北漠语,可那声音耳熟,简直是两到焦雷炸进了荀长耳朵里。 但是,怎么可能? 不可能是他。 继而男子转过脸,风烛下荀长看清了那张脸。 他彻底魔怔了。 荀长按说作为瀛洲情报官,也曾敌后那么多年,各种处变不惊都习惯了,并不很容易再被什么吓着的。 可他此刻眼前看到的,却是一个死人。 一个本应该死去好多好多年的人。 “谁?” 一切发生得太快,荀长转眼间就已被团团包围。那男子更是制住了他。 犹记当年,荀长也算武艺厉害的。伴读之中唯二他打不过的两个人,一个是太尉庄薪火家的独子庄青瞿,另一个则是权臣澹台荣焉家的小儿子澹台泓。 后来。锦裕三年,澹台家谋反一事证据确凿。满门抄斩,连同小儿子澹台泓一起陨落。 十几年过去了。 荀长是真的没想到他这辈子还能看到澹台泓。 澹台泓没怎么变,依旧是当年明亮漆黑的双瞳,眼下一颗朱红色的小小泪痣,却是一副北漠贵族的打扮。 手上都戴着北漠宝石纹样的手镯,弯刀也镶嵌了华贵的红宝石,一刀就狠狠刺进了荀长胸口。 荀长砰的一生落入大春天里北漠冰冷的河水,岸上北漠语逐渐远去。 “刚才那中原女人是大夏使团带来奸细,我把她杀了。但摩罗贤王说过要对大夏使团以礼相待、切不可打草惊蛇,因此今晚之事谁也不准说出去,说了便拿你们是问!” “是!” 然而漆黑难耐的冰冷之中,荀长只是在那一瞬配合着澹台泓做了一个被刺中的动作而已。 他在水下闭气,一直待到周遭寂静才游上岸去,手中紧紧捏着一个小玉筒。 那是澹台泓刚才推他下水时,塞进他手心的。 第44章 第 44 章 初春的北漠依旧很冷。 荀长浑身湿透, 只能一路避人耳目潜回客栈,钻进宇文长风的房间。 宇文长风尚未归来。荀长先偷偷烛火下小玉筒打开,里面只写了三行小字, 却字字惊心动魄—— 摩罗贤王与可敦毒杀北漠王, 秘不发丧。 摩罗贤王煽动草原各部于春末齐攻大夏。 新可敦与军粮来皆自瀛洲。 北漠异动竟然还有瀛洲的参与!荀长一时也不觉得身上冷了。 他胸口起伏几乎捏碎那玉筒,一丝烛光下, 狭长目光里纷絮明灭。不过想想,大夏风风雨雨那么多年了,又什么大阵仗没见过,很快平静下来只等宇文长风回来商量。 夜已很。没有多久, 宴饮完毕礼部官员们倒是一个个东倒西歪的被同样酩酊大醉的北漠官员们送回客栈,却独不见宇文长风。 荀长溜去隔壁推一个尚算清醒的礼部官员:“长风人呢?” 官员困困地睁开眼, 很迷茫地说:“宇文大人他好像说……有个什么姑娘, 需要他帮忙?” 荀长都惊了, 姑娘? 都什么时候了, 宇文长风还有空想姑娘! 其实早在这一路过来,荀长就发现宇文长风这小狗东西长进了。在外头这十年不仅从内敛话少变得性子变得开朗,还学会了点沾花惹草的坏毛病。 一路弹弹唱唱跟姑娘们抛媚眼掷果盈车不说, 就连住个店遇到小姑娘在哭都要去问问为什么。帮完人家后留下一抹俊朗笑意与背影, 挥挥衣袖深藏功与名。 他就这样走一路就撩一路,帮了无数个姑娘。 也不看看人家小姑娘的眼神,一见长风误终身你担得起这个责任? 荀长嘲讽宇文长风是“少女之友”,宇文长风还反驳说他这都是云游落云、印兰和堪舆国学到的“骑士风度”。见到女子无助落泪,不管认不认识男子都绝不能置身事外, 一定要施以援手而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荀长只记得当时给了他个大大的白眼。还“骑士风度”,大夏男子随便与陌生姑娘搭讪多半是要被当登徒子的。也就你长得好看才一路畅行无阻! 荀长本以为宇文长风懂得轻重缓急,在路上这么搞搞就算了。 他是真没想到, 人都来了北漠还敢这么搞?可咱们是来干什么?那么大的正事你还有空想着姑娘??? …… 但宇文长风就是有空想着姑娘。 这没办法,是人就有必然弱点。他爹是看到路边可怜的猫猫狗狗就走不动路一定要抱回家,他则是看到路边掉眼泪的小姑娘那就是不行。 当晚宴饮,所有人都醉的不行,唯独宇文长风没醉。 他好歹也是在这十年间在堪舆国最北边的冰海与啃生鱼肉的红毛大胡子们拼过烈酒的男人,那可是身经百战的海量。一夜推杯换盏,一人喝倒了一大片北漠贵族。 北漠本是很防着他们一行大夏使者的,可无奈真的所有人都喝糊涂了。一些官员踉踉跄跄送另一些官员回客栈,他则被醉得稀里糊涂的摩罗贤王一直抓着手唠嗑。 就这么机缘巧合,与一美女的香车擦肩而过。 惊鸿一瞥,夜风中薄纱翻飞中只见美人露目含泪。 宇文长风瞬间就来劲了,他素来怜香惜玉,怎可见美人落泪而不管不顾?一不做二不休,随手便攀折了一朵摩罗贤王庭院里开得正娇艳的花就一路跟了过去。 美人乘船上了湖心岛他就偷摸着找了条船。美人住在一座非常华美的宫殿在露台对着明月落泪,他便攀上露台献上花问那美人为什么哭。 事实证明,只要长得足够帅,月下贸然爬墙也不会被喊“登徒子”。 正好美人的寝宫墙上还挂着一把上好的三味弦,宇文爱上书屋过弹三味弦。为哄美人展颜他拿下琴,吟唱起一支瀛洲古老的歌曲。 夜风微微,寅时三刻,宇文长风终于回房了。 荀长冲过去戳他脑门:“你还知道回来!被妖精勾去了魂了吧?干正事呢你能不能收一收你那浮浪性子?” 宇文长风:“嘘。阿长你可知,北漠可汗死了。” “而新可敦是个瀛洲女子,瀛洲已与摩罗贤王联手意图攻打大夏!” 荀长:“…………” 他两个时辰前才从澹台泓手里拿到的情报。宇文长风又是从哪知道的??? …… 宇文长风的信息来自北漠可敦本人。 他倒是也没想到自己惊鸿一瞥跟上去爬墙弹琴安慰的美人竟就是可敦。 但毕竟宇文长风当年也是在堪舆国与公主夜话,在印兰国做王后的解语花,路过落云国都成功认了女皇的亲妈做干妈的人才。说“少女之友”其实偏颇了,温柔善解人意长得帅、唱歌好听又没有任何不良图谋的男子在何种年龄何等身份的女子那都吃得开,大家皆十分愿意找他倾诉心扉。 北漠可敦也不例外。 独自身在异乡突然听到家乡的曲子,一时不禁潸然泪下。又听宇文长风会说一口流利的瀛洲话,一时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这女子也是可怜人。身为瀛洲罪臣之女,和其他众多女子一同而被进献给北漠王,却意外地独得了老北漠王欢喜。 但北漠王毕竟年岁老矣,又昏聩荒诞,瀛洲那边早已经与其壮年的弟弟摩罗贤王结了盟。前阵子为了扶摩罗贤王早日上位,还逼迫女子毒杀了北漠王。 女子深感罪孽深重,惶惶不可终日。但她瀛洲的家人与儿子还被关在牢中生死不明,身为一颗棋子根本无力反抗,只能任由摆布过一日算一日、朝不保夕。 这一晚,她与这月下弹琴的年轻人萍水相逢,总算得以说上几句心里话、得了片刻慰藉。她告诉年轻人,瀛洲扶持摩罗贤王上位并大量送粮送草的交换条件是摩罗贤王上位后,答应会联合草原各部攻打大夏。 摩罗贤王年轻,不似老北漠王那般昏聩,早就不满副都贺兰红珠的失陷。已与草原各部结好盟约六月南下烧杀抢掠,小半年打完正好过个富足冬。 本来一切已在有条不紊的谋划中,可大夏这次的突然来使,却打乱了部署。 草原各部有人质疑大夏会否早有准备,贸然南下是否会落入圈套。眼下内正在争执不休。而瀛洲那边怕摩罗贤王反悔,正在更加大肆地送粮草兵器,努力劝说草原各部维持计划。 荀长对待情报素来谨慎。 哪怕是澹台泓亲手递上的玉筒,他也不会轻易全信。可眼下既然两边的信息对上,事情便不离十了。 荀长:“气死吾了,瀛洲真贱。” “庄青瞿上次扫荡完他们才过去多久?那时腆着脸又是称臣又是纳贡又是上表磕完头,一眼看不见又在背后作妖挑唆。” “咱们看不上他们穷乡僻壤个破地方罢了,真以为不能将他们灭国?” 但总归幸好。幸好他们及时来了这一趟,撞破瀛洲奸计! 不然,到时候北漠谋划联合草原各部攻打大夏,瀛洲再暗地里捣鬼支援军备。到时再配合出兵从东边出兵背刺一下,大夏岂不是腹背受敌? 事不宜迟,两人当即商定荀长连夜赶回传递消息。宇文长风则留在北漠不动声色与王公贵族们继续周旋。 “老北漠王虽已被害,但此事反而不能宣扬。毕竟他在位期间大半个北漠都成了大夏云盛州,摩罗贤王早点篡位反而是众望所归。” “长风你留下来,一定要看看能不能找到法子离间北漠和瀛洲。如若不能,至少让草原各部相信大夏已早有准备、不敢贸然出兵。” “咱们如今国库无钱无粮,你至少想办法稳住一头。只要拖到明年国库稍微有了家底,哪怕再打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宇文长风:“阿长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北漠这边还有我家老爹坐镇。我也问问老头子怎么说。” “实在不行,找个法子先把摩罗贤王暗杀了。” 荀长:好主意啊。 …… 当然,暗杀简单粗暴,却并非一定能成,真成了也并不一定就一劳永逸。草原之上还有很多野心勃勃的部族,各族之间波流暗涌、千变万化难以预测。 但再难的局面,只要举国上下齐心协力就可破解、所向披靡。 荀长相信无论是北漠还是瀛洲都远没有大夏团结一心。 他十万火急赶回京城。 却是万万没想到,他走的时候国库还穷成狗,回来的时候居然已经有钱了。 前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钱是狗皇帝抄家抄来的。 这都行??? 很好,真不愧是阿凉! 京城四月末繁花盛开,楚微宫的小院里一片芍药白掌和铃兰争奇斗艳。皇帝岚王在,朝中许多重臣都在,奚卿徐卿他们也都在,都一脸严肃认真地听荀长从北漠带来的消息。 国家大事比什么都要紧。 庄青瞿再怎么不待见荀长,这次也没再为难他。荀长一身风尘仆仆的脏衣服都没来及换,也不曾寒暄,直接坐下就说正事。 他事无巨细地说,群臣严肃思索严肃记,岚王浅瞳幽幽,更是听得认真。 然而,认真的同时!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庄青瞿竟就那么一边思考国家大事,一边修长的手指自然而然在石桌上全程十指紧扣皇帝,没避着任何人。 在庄青瞿的拇指中指上,是他那两枚戴了多年的碧玉扳指和琉璃戒。而食指原本的红戒指此刻却戴在在皇帝指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宣誓主权般。 很好。 荀长的内心简直他妈一片佛光普照。 皇帝就更绝,皇帝认真听完他说北漠的事宜,火速与群臣连着讨论了两三种方案。方案倒是都可圈可点,只是看过来的眼神不太对劲! 除去那次“托梦”,这尚算是皇帝失忆后第一次见他。 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对他的深深欣赏与肯定——对他机智的欣赏,以及对他美色的肯定。 绝了。 真他妈绝了!!! 但要知道二皇子以前身边都些什么人?绝色远在他之上的庄青瞿与澹台泓,混血美男宇文长风,太子人品不行但英俊没的说、三皇子更是名声在外的美貌。 可是那些年里,谁曾见过平平无奇的二皇子多看哪个一眼? 如今倒好,失忆了,内里德行暴露出来了! 治国水平倒是一点没跌。可治国的同时……顺带手甜蜜蜜摸岚王手背,偷瞄奚行检的腰,瞧他时更是一脸新鲜从头打量到尾? 荀长终于懂了。 这狗德行,也怨不得庄青瞿要把长得好看的都支得远远的! 第45章 第 45 章 北漠瀛洲勾结一事, 楚微宫研究一整个下午。群臣很忙,其中不乏保守与激进方案的争执交锋。 荀长:“下官以为,眼下最为稳妥之法一是派人离间草原各部, 二是想法掣肘瀛洲, 三是云盛州增兵布防,三管齐下可保大夏无忧。” 庄青瞿:“亦可不必, 我与师律择日出兵荡平瀛洲就是。” 徐子真:“听闻草原处月部与北漠罗摩贤王有夺妻之恨,或许可旧事重提离间两族。” 庄青瞿:“师律一人带梧桐军亦足可三月打下瀛都。” 奚行检:“瀛洲王与大司马素来不合,而瀛洲王又对妖妃黄氏言听计从,听闻妖妃贪财, 我们可以……” 庄青瞿:“或是直接不理瀛洲,北上荡平北漠。” 宴语凉哑然失笑, 手心在岚王掌心挠了好几下。 暖春的阳光照在大夏岚王俊美的侧脸上, 浅眸里满是桀骜不驯。反将皇帝的手指捉住, 放在掌心像待一只喜爱的小动物般肆意揉捏。 两人心照不宣。 岚王主战并非真的主张去打, 其实不过是为给群臣一个气势信念。让他们记得大夏永远有岚王与几位常胜将军剑指锋芒,真打也有底气、也不怕。 但其实宴语凉与岚王私底下早就商议过,能不打当然还是尽量不打。 打仗必定耗费国力, 不仅会花钱会死人, 最重要的是大夏与北漠和瀛洲开战永远得不偿失——一个简单的道理,为何千百年来总是大夏被邻国觊觎,而从来不是大夏觊觎邻国。 因为只有大夏这片是好地方。丰茂富饶鱼米蚕桑,一片江山如画。 好的地方当然谁都想要。可邻国的瀛洲、北漠却恰恰相反,一个是万里黄沙徒弟贫瘠, 另一个是弹丸之地海上孤岛,皆是穷山恶水又多刁民。这类鬼地方管理起来困难还花钱,大夏不仅不想打, 主动送来都不想要。 数百年来,大夏对待北漠、瀛洲的一贯原则就是“真倒霉有你们这样的邻国,希望乖乖别闹,大家各自安好”。 非要闹事就暴揍一顿打到你们俯首称臣,来年翻倍进贡把损失补回来。 但无奈的是,这世上真不是每一任小国之君都能安于现状,更并非每一个国家都有自知之明。北漠与瀛洲从来记吃不记打,隔三差五就喜欢挑事,因而才会有北漠来犯被岚王打得一路北窜,才会有锦裕七年绿柳军荡平瀛洲。 天色渐晚,群臣商议已定便忙着回去各司其职,荀长一路旅程辛劳,也被放回去补眠。楚微宫中华灯初上,云飞樱儿他们也开始收拾小桌,开始上菜。 宴语凉坐在茶榻继续发呆。 岚王叫了他一声。 “阿昭,你在想什么?”他在他身边坐下,轻抚他手指,垂眸道。 “阿昭若是还在想那荀长,他已在北漠反省多年,此行又出使有功,不日是该恢复他钦天监的本职。” “……” “到时他便能出入宫中自由、长伴阿昭左右。阿昭若是喜欢看他那模样,亦可随时看、随意看、天天看。” 宴语凉闻言瞬间不敢动。 那边樱儿的膳桌已摆好,今日的主菜是一尾糖醋鲈鱼。 岚王美□□人,比鱼看起来还要好吃许多。 也比鱼要酸得多了! …… 宴语凉适才是在想国家大事,根本不是在想那荀长,岚王居然能往那边想他也是好笑又无奈。 赶紧一一解释,无奈有些人打翻了醋坛子就没救。 锦裕帝:“但是岚岚,朕是真的没有在想他!” 宴语凉脾气好,岚王是怎么样拧巴的性子他又是知道的,一边解释一边喂他红豆糕,又指尖勾着他的掌心。结果岚王却拿起乔不给他哄:“行了,好好吃饭!” 语气有那么一点点凶。一点点点点的凶。 皇帝只能闷闷“哦”了一声,有点低头委屈巴巴地吃饭。岚岚很少凶他的,被冤枉了还要被凶,心里怪不是滋味。 拂陵:“陛下,恕奴才多嘴啊,陛下一下午一直盯着那荀长眼睛都几乎不曾移开。陛下如此做了,又该让岚主怎么想……” 宴语凉一口米饭梗在喉咙:这?胡说!朕什么时候盯…… 继而回想起来,自己下午确实好像是多看了荀长两眼。但若说“一定盯着”不至于!本想就这么反驳的,可抬眼见拂陵眼神笃定中带着谴责,谴责中带着“你咋回事”的无奈,宴语凉又不禁做贼心虚起来。 朕,确定没有盯? 还是盯了? 好像是盯了,但是盯得那么显眼了吗?他不禁反思片刻,放下筷子:“咳,是,朕承认!朕是看那荀长了。但容朕解释,朕其实,只是奇怪那位荀卿眼尾涂的红金颜色而已!那东西于大夏朕常见女子涂,却极少见男子如此,朕好奇才多看两眼罢了!” “是真的!” “……” “为何不信!不然还能为什么?那荀长说白了也没有多绝色,若说谁人好看,其实今儿一下午朕这小花园里好看的也不少,比如奚行检那徐子真在朕看来也没比荀卿差多……” 完了,越描越黑。 拂陵直摇头。岚王周身气息更加冰冷。 宴语凉心道不妙正打算悬崖勒马赶紧找补,拂陵补刀:“陛下确实是还看了奚卿与徐卿。” “那奚卿的腰……腰带十分别致,陛下看着稀奇,也是盯着看了很久。” 宴语凉:“……”朕谢谢你! 他此刻,声音都虚:“行了行了,都出去。朕今夜这儿都不用你们伺候了,出去时记得关门!” 人走了。他郑重又可怜地看着岚王:“是朕错了,青卿想怎么罚朕?” 亲亲萌混过关估计是不成了。岚王那等骄傲,会肯亲一个才看过别的美人的狗皇帝? “那……不然朕去院子里拿琉璃砖,靠墙站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也是活该宴语凉那张脸就不适合讨好人,平常正经起来倒还有俊朗模样,一讨好人来就不像个好东西。岚王脸上那叫一个嫌弃,咬牙夹了一块他喜欢的酥肉塞嘴里:“先好好吃饭!” …… 其实,自从上次宴语凉给岚王点过兔子灯以后,真心觉得岚岚的脾气明显可见的好了许多。 也不是那么倔了,也不爱憋着生闷气了,要摊上以前他偷看荀长绝对是个大事,而搁如今也就酸一酸也很快就过去了。 继续吃饭,宴语凉的龙腿在桌子底下悄么么碰碰岚王。 看岚王没反抗,就继续蹭。岚王瞪他一眼,锦裕帝果断得寸进尺蹬了龙靴,龙jio踩在人家脚背上跳舞。 岚王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但狗皇帝一顿蹭完以后他确实也气消了,生硬道: “吃饱没有?吃饱跟我去御花园逛一圈再回来批折子,都坐一下午了!” 宴语凉赶紧借坡下驴:“去去去,朕去!” 夜晚,半个小月牙挂在天上惨兮兮的,春天的御花园栀子、花菱草与石榴花盛放。淡淡幽香中,锦裕帝一路挂在人家身上:“岚岚真好qvq” “朕还以为岚岚不会轻易原谅朕的。” “但岚岚啊,”他小小声,“其实朕喜看美人,乃是祖传的小毛病,真的只是看看而已绝无动心!” “青卿就当朕是看小猫小狗行不?实在不行,咳,朕就不看了,朕以后努力目不斜视!” 岚王给他气笑了。 路过小假山,他坐下,把挂件皇帝给抱起腿上:“行了!谁还不知道你那点毛病?” “你何止如今……你小时候就如此!看到好看一点的就走不动道!你都不记得你小时候每次见到我——” 淡淡月下,宴语凉眼里熠熠生辉,充满期待:“说呀,说呀岚岚,每次见到就怎么样?” 岚王僵着:“你,每次见到我,都是……都是饿了半个月的野狗看到吃食的眼神!次次不管不顾扑上来,无论怎么样抗拒都甩不开你,你还笑???还挺光荣不成???” “起居舍人,你写什么呢!这一段也不准记!不许!” 宴语凉:“哈哈哈哈哈。” 岚王:“究竟哪里可笑了?不知羞!” …… 月下磨牙抱着心上人,庄青瞿无奈自嘲,他身在高门世家,言谈举止自幼就有规范。 别说当朝天子了,他何曾用过“野狗”这样的词去形容任何人? 但真的就那几年,二皇子每每看到他,那双目肯定瞬间明亮嗷地站起来,冲过来不摸开心誓不罢休,真的除了“野狗”就再没有别的合适的形容词。 烦躁。庄青瞿有些懊恼地抱紧宴语凉。 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又发现,二皇子为了生存,是可以对任何人笑脸相迎的。 不喜欢的人也好、敌人也罢,这世上有些看起来最温暖的人实际上可以最没有心。 但阿昭说的对,前尘已是过往烟云。 他如今就不信他抱着的这个鲜活的人还会没有心。 岚王牵着皇帝的手溜达回来,云飞樱儿已经把一切收拾好了。路过时,侍从侍女双双低着头,但嘴角的弧度和眼里的闪烁,分明一副艳羡他们两个和和睦睦甜甜美美的模样。 岚王:呵。 睡前批奏章,两个人又聊起了北漠与瀛洲之局势。 宴语凉:“朕最近真是,头脑不知怎么回事。只记事不记人。就那个荀长,朕对他依旧是半点想不起,倒是……想起了许多锦裕一年的事。” 锦裕一年到锦裕三年,可谓锦裕朝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尤其是锦裕一年,焦头烂额的事情全部堆在一起。上半年附属国越陆在家门口被落云国打,而庄氏与澹台氏不让出兵救。下半年北漠与瀛洲更是欺负新帝上位根基不稳,密谋从北边和东边两面夹击。 仔细想想,当时那两国狼狈为奸的情形,几乎与眼下是一模一样。 只是锦裕一年大夏国力衰微,不是眼下这种“不想打、懒得打”的游刃有余,而是真的打不起。 朝中又多庄氏、澹台氏的亲朋党羽尸位素餐,皇帝甚至找不到几个能臣商量对策,而且即使商量了也没用,毕竟手中又没实权。 那一年真的很难。宴语凉犹记坐在深宫等战报,就那么硬生生的等。 他告诉自己,他这一生必不会如父皇一般认命屈服,可怎奈实力不足,只能蛰伏等待时机。这个等待漫长又难熬。 锦裕一年的宴语凉还不知道,只在锦裕二年庄氏就没了,锦裕三年澹台氏也倒了。他还想着,他会不会需要十年、二十年。会不会需要等一辈子。 会不会他虽有青云之志但最终会和他父皇一样,沦落为郁郁而终的傀儡皇帝。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夏天冷得没有温度一般,那一年的秋天下了雪,那一年的冬天……发生了特别特别悲伤、让人不愿想起的事情。 可那一年,终又算是大夏运气还好。 瀛洲配合北漠攻打大夏没打几天,瀛洲大司马与妖妃黄氏便挑动瀛洲王同世子反目内讧,大夏才得以喘息全力对抗北漠,勉强没有沦丧疆土。 如今转眼已是十年以后。 当年十八岁的锦裕帝想着边疆战事夜夜睡不安稳。可如今历史重演,他却已有心情赏月,甚至听着情报时都不忘摸岚王的手指。 十年后,大夏今非昔比。 早已有了像模像样的军队边防,在皇帝身边更是环绕着值得信任的众多能臣良将。 “可这还不够。” “青瞿,我们大夏总有一天,要做到如落云国一般。” 一海之隔的落云国,人人道它歌舞升平人间仙境。这一切只因落云国国力宣威,一如武帝时的大夏根本就是万国来朝的盛世,周边小国无人敢犯。 “青瞿,咱们大夏总有一天要像落云一样,岿然不动便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不用招贤纳士便有多各国能人趋之若鹜。” “大夏要像落云一样,不,要比落云更好!” 淡淡月色下,龙床边还留了一盏兔子灯,一闪一闪的,映着庄青瞿浅色的双瞳里盈盈火光。 “阿昭放心,大夏有阿昭在,”他道,“咱们有生之年必将是三百年未有之盛世繁华。这点我从来不曾怀疑。” 宴语凉往他怀中凑了凑,抱住他的腰,“嗯,朕也相信,但不是因为有朕在,朕一个并人做不了什么。而是有大家在、举国一心。是有岚王在,大夏才能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他这么说着鸳鸯双瞳看着岚王,眼里突然又有几分明亮的顽皮。 “岚岚你知不知道,”他说,“每次你瞧朕上蹿下跳时,看朕的眼神都十分的嫌弃。但每次朕说国家大事的时候,你看朕时眼里都是有光的。” “岚岚是不是真的特别喜欢朕英明果决、励精图治啊?” 岚王脸颊微微红了,偏过头去:“没有。行了,睡觉!” “朕也喜欢岚岚为国为民。” “岚岚觉不觉得咱们两个天天都在想一样的事,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岚王没说话,只揉了揉他在他头顶亲了一口。 …… 甜。 宴语凉心满意足笑着睡着了。等到了梦中就更高兴,因为他在又一次回到了“曾经”,他的记忆停滞那么久,今日终于又做上回忆清明梦了! 车马粼粼,宽大的明黄色的烟雨帐。 这金麟銮驾比较特殊,宴语凉每年只会坐一次,是在一年一度出城祭天时。 一般按说这銮驾只有皇帝能坐,可这次銮驾角落里还坐了一个白衣孝服之人。 十七岁的庄青瞿垂眸不语,长发松松用一根白绳扎着。靠着窗子目光略微涣散,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 锦裕三年初春,在刚刚结束的冬天,庄氏全族北漠殉国,而庄青瞿一直还在与师律集结旧部奋勇杀敌,据说杀红了眼重伤累累,在锦裕三年春终于被宴语凉十几道手谕硬给叫了回来。 庄青瞿回来后,整个人精神一直很不好。 宴语凉担心他,便一直陪着他,那段日子不仅强制他搬进楚微宫住,去哪里也总是把他带在身边、放在视线之中。 庄氏一族陨落后,得益者澹台家一家独大、更加势头高猛如日中天。 而宴语凉虽没有实权,但外要抵御北漠骚扰内要拼命扶植新的势力与澹台氏抗衡,忙得焦头烂额。他头脑素来灵光,并非没有怀疑澹台氏与庄氏灭门有关,更不是没有怀疑澹台氏谋反,只是没想到一切发生得那么快—— 那次祭天途中,澹台氏大概是觉得机会大好,决意将皇帝与庄家仅的独苗一网打尽。 那是宴语凉还正在銮驾中努力逗庄青瞿展颜,突然只听羽箭穿刺空气的叫嚣响彻层林。 瞬间而已,身子便被庄青瞿扑倒,紧紧抱住。滚烫的触感紧紧的桎梏,几支羽箭寒光瑟瑟就插在他耳侧,继而一声闷哼,抱着自己的身体一僵,抖了一下、又一下。 庄青瞿肩上背上中了两箭,血水透过衣服,染了宴语凉一身温暖黏腻。 受伤少年却折断了没入身体的箭矢,撑着咬牙便爬起来,哑着嗓子喊了“护驾”后跳下马车从旁边死去的侍卫手中拔出佩剑,与其余侍卫一同跃马砍杀刺客。 血水疯狂地从少年的伤口涌出。宴语凉亦上马杀敌,待到刺客被杀的被杀、逃的逃了,宴语凉才追上庄青瞿的马,却不敢碰他。 他怕只轻碰他一下,少年就会摔下马去,更怕撩开他遮住脸庞的黑发会看到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这个人替他挡了箭又中了刀,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破布一般千疮百孔满是血污,宴语凉甚至想要抱住他都无从下手。 “小庄,小庄你怎么样!你不要吓我?” 庄青瞿没有声音,只是晃了晃,跌下马去。 宴语凉立刻翻身下马接住他,少年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此刻雪白的衣服满是尘土血迹。而且他的身子好冷,宴语凉的指尖都被冰得瑟瑟发抖。 “小庄,小庄,你回答我,你别不理我!” “小庄!庄青瞿你醒一醒,你不能有事!你不可以有事!” “……” “陛下……?” 少年微微睁开眼睛,断断续续道:“陛下……你没事吗?那就好了,只要你没事……那就好。” “小庄!御医马上就来!你坚持住,我求你一定坚持住!” “陛下,刺客羽箭……是北漠制,但,咳……是假、假的。陛下,小心澹台氏……” “小庄!” …… 庄青岚身中三箭、刀伤无数,其中一箭只差一点就戳进心脏,情况危殆。 继而荀长出现在那一场血色的清明梦里,他一身钦天监官员的宝蓝官服,说是庄青瞿这次不妙了,阿凉你若还想让庄他有一线生机,当下立即就去太庙一天一碗心头血虔诚供奉七日! 别再说什么你不信鬼神,还想让他活,就赶快去! 宴语凉去了。 庄青瞿昏睡不醒、几次濒危,终于第七日夜里人醒了,却不知是真的醒了还是回光返照。 “陛下。” 宴语凉赶紧握住他的手指。 “陛下,你没事吗……没事就好。” “没事的……别怕……有我在……说过会保护你……我没有让你受伤……对不对?” 庄青瞿气息微弱,似还陷入在受伤当天的幻觉中,就这么恍惚地笑着。笑得很是释怀,却缓缓的泪水盈眶。 “陛下,”他轻声道,“阿昭。” “阿昭。”他喃喃,不断重复着那个名字。 “阿昭,阿昭,我一直叫你二皇子、陛下,却从来……没叫过你的名字,从来没有。” 他咳了两声,咳出很多血来。 似乎已经看不见了,一双浅色的瞳失去了光亮,整张俊美苍白的脸上全是苦涩。 “阿昭……永远也不会知道吧,澹台、荀长……他们每次……都可以叫你的名字,叫你阿凉……可以叫凉凉。我听了有多羡慕,有多难受,你……永远都不知道……” 宴语凉:“小庄!你也叫就是了!你想要叫我什么都可以!小庄,只要你肯好起来,朕什么都答应你。” 泪水落在庄青瞿的指尖,一丝滚烫的温度。少年的眼里似乎又恢复了一丝光彩,声音涩哑尽是舍不得。 “阿昭,我一直……什么也不敢说……” “可再不说,只怕来不及了……” “其实我……一直对阿昭……我喜欢阿昭,一直一直很喜欢……” “阿昭,若我不在了,你会不会记得我……” 眼前骤然一片黑暗,宴语凉突然就给吓醒了。 楚微宫一盏小小的风灯。他几乎是立刻下意识摸到身边的人温暖的身躯。二十五岁的庄青瞿比十七岁长高了些,虽然清瘦,但骨架也比那时沉重厚实了。 宴语凉吸了吸鼻子,依旧惊魂未定心慌意乱,刚才那是什么鬼梦? 是曾经发生过的么?可是为什么…… 他果断解开了庄青瞿白色的亵衣。梦里那被利箭贯穿的伤痕其实之前岚王病着的时候他就看到过,却还是想要再确认一下。 果然有。 宴语凉指尖微颤,轻轻抚过那几道疤。他本以为岚王一身的伤都是南征北战得的,却没想到这几道竟是为了保护他。 庄青瞿本来睡得就浅,大半夜被窸窣弄醒,低头又发现自己亵衣竟被脱了一半。 当场气笑,黑暗中反手就把皇帝裹进怀里:“阿昭,大半夜的……你做什么?” “又闹!好好睡觉不准闹!” “还是睡不着?又色心顿起了?想也别想不惯着你!快睡!” 宴语凉捣蒜一样点头,拼命忍着不让庄青瞿听出他正咬着牙憋着眼泪。 真的是既慌张,又迷惑,又心疼。 呜呜呜不是他追着岚岚跑吗?不是他一头热喜欢人家吗?刚才那些话又是怎么回事?! 第46章 第 46 章 隔日清早。 岚王上朝去了。宴语凉躺在床上, 呆呆看着龙床帐顶那只长得有点傻兮兮的五爪龙。 还是有点回不过神。 其实之前岚王说是他先动了心时,他并非没有疑惑。后来没再细想则是因为回忆里的片段确实对得上——当年伴读时确实是他成天腆着脸往人家身上贴。 庄青瞿则面若寒冰对他爱答不理,怎么看都是他主动。 可是。 岚王说, 宴昭你没有心。 岚王说, 过阿昭我古怪又无趣,不懂得如何哄你开心。 岚王说, 阿昭如若有一天觉得我碍眼了,不要让我知道,偷偷把我杀掉。 这哪一句又能是一个被人爱着的人说得出来的话? 宴语凉可是仗着备受宠爱成天作死的,比谁都知道被爱之人可以多么有恃无恐。 被爱着的人, 哪里又会怀疑自己无趣?更不会担心成日作大死哪天会被翻脸杀了。 被爱着的人绝不会如庄青瞿般压抑不安。 可到这宴语凉又想不明白了——就按他那一贯色令智昏的狗德行,又怎会舍得让十七岁的小庄那般不安难受! 他肯定舍不得美人伤心, 又怎会让庄青瞿在弥留之际说出那么多委屈的话? 宴语凉乏得很, 不知怎的又睡着了。 后续的梦境断续模糊, 他端着药坐在病床边, 而庄青瞿胸口裹着纱布已经能坐起来了。 他一口一口喂药给少年喝,少年脸色苍白,两人各自无言。 喂完, 他轻声问他:“小庄, 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是认真的?” 庄青瞿垂眸,僵硬,轻轻点了点头。 “小庄。”宴语凉语重心长,握住少年的冰凉的手。 “小庄,你救了我, 这份恩情我永远不会忘。但我一直待你如待四弟小英一般,我也很喜欢小庄,是把你当做亲弟弟的那种喜欢。” ……你大爷! 宴语凉梦里差点没直接掀桌。 岚王默默的点点头, 眼中无声涌出泪来。宴语凉更是整个人都不好了。梦里他徒劳地旋转叫嚣,疯狂试图摇醒那个曾经的自己——宴昭你还是人么你,你都在说啥呢??? 你这个狗皇帝怎么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当弟弟??? 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真诚还能不能有了,那么好看的人又肯舍命救你,你但凡头脑正常一点点也得立刻马上以身相许吧! 他哭了啊,他哭了你居然都没哄他。 宴昭,你年轻时真的没瞎吧?倾国倾城绝色美人当前,为了你搞得一身是伤那么虚弱,你但凡有点心也要赶紧好好抱抱他疼疼他吧?还弟弟?你说这话不脸红??? 啊,原来如此。宴语凉终于懂了,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没有心”吧! 不仅没有心多半还没长眼,不知岚美狗皇上。 后面的记忆更加模糊,太医跑来跟他说庄青瞿又不行了,接连的吃什么吐什么连药都灌不进去,他急得又去哄。哄了很多次,却往往只是默然抱着,少年红着眼睛在他怀中倔强着不看他。 “阿昭,”后来,少年哑着嗓子说,“我小时候远不如澹台他们,你……不看我、不理我、不喜欢我我认了。” “可后来……所有人都说我最好,你为何还是不肯多看我一眼。” 宴语凉:不是!朕没有! 没有不喜欢你啊,更没有不看你不理你! 理你的,只看你一个。小就一直追着你跑,失忆之后眼里也就你一个啊?谁没看你了为什么要说这么伤心的话? 呜呜呜心疼死朕了,朕发誓以后自戳双目也再不看别的美人了,从今往后都只看小庄一个。 可纵然他在这哇哇叫,梦里的他却一直沉默不语,只缓缓搂紧了少年。 真急死了都。 宴语凉无论怎么想,当年庄青瞿十七八,他也该二十出头了,总不至于还能是块不开窍的木头吧? 就算是块木头,能收到一个绝色十七岁少年这样美好认真又脆弱的剖白也该动心了吧? 总没有强行不动心的道理。难不成他以前不喜欢男人? 鉴于他失忆后成天看奚卿看荀长都能看得那么开心那德行,他以前不喜欢男人才有鬼! 所以,到底为什么。 这回忆简直是不可理喻,宴语凉真心想不通。 当年的小庄那么好,二十八岁的他看一眼都完全顶不住,二十岁的他是如何能那么无动于衷的??? …… 庄青瞿今日难得没耽搁,一下朝就回宫了。 他觉得阿昭不对劲。 庄青瞿之前生病的时候说了胡话,让宴语凉答应他每天上朝前都给他一个亲亲。没想到宴语凉后来就认真记住了,早上哪怕起不来也总会迷迷糊糊的在他出门前给他一个爱的亲亲。 今早也一样。只是庄青瞿今早起迟了,晨光熹微中走得匆忙,只隐约觉得阿昭哪里不对。 回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一看果然不对,眼睛肿得厉害。 “你,怎么回事?”庄青瞿疑惑。 倒并非不担心,实在是他很是很了解这个人——什么困难能吓哭宴语凉,什么人能欺负哭宴语凉?就他那上蹿下跳的德行和一肚子鬼主意,不可能的事。 近来又没什么不开心的事,那为什么…… “总不是在担心北漠吧?阿昭放心,有我在,就算他们明日就来亦不会让他们踏上大夏之土半步。” “……” “阿昭,到底怎么了?跟我说?” 结果宴语凉不说,只一头撞他怀里紧紧搂着他。至此庄青瞿终于也有点慌了,他就没见过宴语凉这样。 偏偏他又正好非常不擅揣测人心、更不擅长哄人。只能无措地把人抱起来笨拙地吻他。 “阿昭,你说话。” 一边安慰,一边深刻反省——他时至此刻终于真切地知道了当一个人把事情憋在心里不肯说话时,身边的人到底会是什么样一种心疼又无力感觉。 他脾气确实是要改,也在慢慢改了。 可就算都是他以前做错了,能不能不要这样惩罚他…… …… 最后,宴语凉是用“做了噩梦”编过去的。 说是做噩梦梦见有狼追他,岚王去救他,结果还被狼吃了,等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哭了一脸。 听得庄青瞿无奈又哑然失笑。 “阿昭是忘了往年围猎的时候每次谁打的郊狼最多?还是忘了你特别喜欢的那只白狼毫笔是怎么来的?” “抑或是忘了你冬日的狼毛大氅,忘了你戴了一冬天的那条炸毛大围脖?是忘了笋片红椒炖狼肉?” “我会被狼吃?谁吃谁?阿昭是忘了当年谁吃炖狼肉吃得最香?” 他如今也有点学会了,会从背后给皇帝呼噜呼噜毛,又轻轻啄了他脸颊一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最近北漠之事、还朝之事、京官述职样样堆叠在一起,阿昭应是思虑过重才会做了噩梦,回头叫太医给你多开两幅安神茶。” “不怕的,你的大夏如今有一堆忠臣良将,还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宴语凉点点头,却依旧紧紧抱着他。 “岚岚。” “嗯?”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 “你跟朕说,朕也想给你点什么。你都给了朕那么多东西,狼毫笔,狼皮大氅……记得岚岚的生辰是五月,也快到了。” 他侧过脸,定定看着岚王清浅的眸子。 岚王一脸宠溺又无奈:“我不要什么,我想要的都有了。” 宴语凉不知道岚王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有了,但记忆中那个苍白着脸的少年却一无所有。 他失去了全部家人,狗皇帝还说把他当弟弟。后来少年长大了,还肯温柔地看着他,宴语凉只想把曾经欠他的都补给他。 “阿昭,我真不要什么。”岚王道。 “阿昭随便送都可,送什么我都喜欢的。” 宴语凉“嗯”了一声,心里却继续酸涩涩的,他似乎倒是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给岚王。 能给什么?到不如说他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岚王给的。狗皇帝失忆了一无所有,唯一能给的也只有…… “岚岚。” “既是随便朕送什么,朕就送上朕自己吧。” “朕身体真的已经好了,岚岚什么时候愿意给朕临幸、跟朕上床?” …… 宴语凉是万万没想到,庄青瞿十分嫌弃。 不仅一脸嫌弃,在被皇帝一路积极地蹭、积极地投怀送抱之后,岚王挡开他并最终憋出来了一句:“宴昭,你检点一些。” 这! 宴语凉:“青卿以前自己说的,咱们之间已经很多次了。本来也早就不检点!” 庄青瞿:“以前是以前!” “如今阿昭失忆了,就只算我们才认识刚刚两月而已。区区两月就想……这像什么话?” 这话听的着实好笑,宴语凉本以为他是口不择言与自己胡搅,可一抬眼竟发现岚王那边是一脸理所当然、义正辞严。 他居然是认真这么想的! 绝了。宴语凉叹服,都说大夏的高门大户素来一本正经礼教森严,如今看来果真害人不浅。 也怪他,一报还一报。当年把人当弟弟,如今茹素没肉吃! 天道好循环,就看饶过谁? …… 北漠。 天降大任于宇文爱上书屋十年到处浪,刚回国就独当一面。 所幸他反应够快,更所幸他有一个厉害老爹。 早在他们来使的路上,除了“少女之友”之外,荀长就曾用过另外一个词儿调笑过他,那个词叫做“地主家的傻儿子”。 宇文长风当时还很费解。直到后来路过贺兰红珠,他那十年不见的老爹好好的招待了一番使团,并告诉他以前京城住在他们家隔壁的王叔叔这几年在北漠王都的菜市口卖炊饼,让他万一有困难就找这位王叔叔。 荀长回京后,宇文长风便去找了那位隔壁王叔叔。 然后…… 王叔叔真乃潜伏北漠多年的神人情报官也。不仅做饼技术一绝,从街头到巷尾家家户户都找他买饼,而且手底下还有卖豆腐的、卖水果的、卖酒醋的。 小贩联手,散布谣言能力无人能及。 北漠不像大夏平民还能用科举改变人生,王族是世袭的,就连侍卫都是公子王孙。因而虽然民间的口口相传却可以影响到草原各部,王公贵族身边很难混进去自己人。 宇文长风不慌,王公贵族那边他可以亲自忽悠! 谁叫他生得贵气又见识广博,加之性格开朗又海量,草原汉子都喜欢跟他喝酒。每每喝酒喝醉了,他便“不经意”透露大夏多么有钱、军备多么严整,岚王与几位大将是多么能厉害,以及皇帝与岚王如今是多么的齐心协力君臣和睦。 日常看着草原各部从不信到深信,越发自我怀疑、越发飘忽的眼神。 而老爹宇文化吉更是火速给他送来各种好东西,华贵丝绸、胭脂水粉。古人云慈父多败儿,老爹运来多少宇文长风就大手笔地给草原各部的送阏氏们老婆们送多少。 并且常常“不经意”透露,大夏那边没经过草原日晒大风的女子那一个个叫一个美啊,叫一个娇啊~ 见过迷倒了老北漠王的瀛洲女子吧?美吧?大夏女子比那娇美的大有人在! 可要考虑仔细啊,万一你们夫君南下掳回来十几二十个充盈后宫…… 枕边风的力量是强大的。 宇文长风同样不可能放过北漠可敦这条线,尽管她眼下只是个朝不保夕的傀儡女子,但毕竟贵为北漠可敦。待老北漠王发丧之后她会继嫁罗摩贤王,同时又有瀛洲在身后联络,手中的线报价值不可估量。 宇文长风明人不说暗话。 “若你愿意帮我,我会回去说动我们皇帝派人将你瀛洲被囚的家人儿子偷偷接去大夏。这样或许有朝一日,待你不再受制于人,你们尚有团聚之日。无论如何我保证他们在大夏过着自在的日子。” 女子:“好,我信你。我这一生孤苦飘零、身不由己,希望你不会负我。” 宇文长风:“你放心,我绝不会让我答应过的女子失望掉泪。” 此线一牵上,宇文化吉老太守马上送了个训练有素的侍女给北漠可敦。一方面保护可敦兼出谋划策,另一方面也方便与大夏联络消息。 很快半个月过去,使团踏上归途。 宇文长风的使命顺利完成。 记得半个月前他刚来,草原各部个个看他的眼神都仿佛看一只待宰肥羊。而如今他走了,草原各部首领眼里除了舍不得,就是各种犹豫、反思、迷惑。 更不要说就在宇文长风离开的这日,新消息传来,大夏锦裕帝还朝了。 一还朝就颁布政令民间减赋官员涨俸,一时举国欢欣。并且听闻皇帝一回金銮殿,岚王就出京城到绿柳营练兵去了。 北漠副都贺兰红珠就是绿柳营打下的,岚王威名在北漠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下不管北漠官员还是百姓都迷惑了,他们这钱又没有邻国多、政策没有邻国好,没有岚王那么厉害的将领,何况跟大夏打了那么多年副都都赔进去了,还打……? 更不要说,大夏岚王不仅去练兵还放话了。之前不踏平北漠王都是因为皇帝受伤,如今皇帝伤好了,就等着吧。希望草原各族好自为之,本来不关你们的事。 宇文化吉的人赶紧忙不迭在王都暗戳戳将此消息煽动加强,如此一来,不仅草原各族开始打退堂鼓,就连起先无比坚定的罗摩贤王都开始犹豫了。 瀛洲那边听闻消息又急又气,又是继续送粮草兵器又是威胁要揭发罗摩贤王毒杀老北漠王一事,结果却被罗摩贤王先下手为强,直接发丧继位娶嫂子一条龙继位。 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利益不一致的时候,翻脸如翻书太正常了。 …… 宴语凉还朝那日,岚王本要给他做件新龙袍,宴语凉没让他浪费银子。 如今国库是有钱了,但有时候国家大事就是如此——没钱有没钱的活法,有钱有有钱的难处。 这不?有了钱之后才发现各地都在伸手修建营造、各部都要用钱。宴语凉算了算再这么用下去一会儿又见底了,想要备战还得继续弄钱! 难。治大国如烹小鲜,真的难。 宴语凉还朝那日,适逢外京官回京述职第一天,早朝时一众官员从宫内几乎排到宫外,从金銮殿看下去浩浩荡荡。 岚王牵着他的手,把他引到皇座之上。 龙头扶手的冰凉触感陌生又熟悉。 作为后面是一整幅江山画卷。天下九州,皆为吾土;山河画卷,皆为吾书。 百官跪拜,身边岚王立侍,他今日没有穿那一身威严的玄黑金纹袍,而是恭敬地与所有大夏朝臣一样制式的白色官服,宽大的袖子下指尖轻轻暖着他的手指。 礼仪许久,宴语凉坐在龙椅上默默发了会儿呆。 当初他什么都不记得却还记得自己是皇帝,可见对这天下江山的情感根植在了骨髓里。也知道还朝后皇帝的政务会比之前多更多,但他不怕,他过去是个称职的好皇帝,将来也一定是。 只是,虽是好皇帝,他又是否是一个好恋人? 为何记得江山,却不记得那么好的岚岚。 下朝以后,岚王便要出城去阅兵。待他检阅完毕以后这批军队将由镇远老将军夏侯烈带去边关。大夏三位最出名的将领,年轻的岚王与师律皆善攻,而夏侯老将军老重持成防守固若金汤。 派他去镇守边关固守最是放心。 岚王:“阿昭,不必送。” 他此番只出城三五日,且军营就在城外不远,按说也不算分离。虽这么想,可庄青瞿上了马之后不久还是很快翻身又下来。 他心疼宴语凉望着他一副恋恋不舍、欲言又止的神情。 “怎么了?阿昭是不是一个人待在楚微宫会觉得寂寞?” 庄青瞿满心满眼的温柔,但其实心里却丝毫不怀疑皇帝独当一面的能力。 更知道此人是多么有趣又自得其乐的一个人,放他三五天应该担心他会不会又作翻了天,而不是担心他寂寞。 因而他本也没指望,宴语凉会露出这种舍不得、要抱抱的表情。 阿昭…… 庄青瞿心里酸软,把人圈进怀里。 身边是有些随行侍卫的,侍卫们个个训练有素目不斜视,而已娶了娇妻在怀的苏栩此刻内心更是崩溃的。 狗皇帝快放开我们岚王! 他夫人也姓宴,尽管他不愿意承认娇妻与狗皇帝一脉相承。但!何以狗皇帝此刻抱他岚主的小动作会跟他家中娇妻一模一样? 为何会是同款扭啊扭的依依不舍甜又黏?不好了!很不好!谁能还他一双没看过这一幕的眼睛!这让他以后回家还如何直视娇妻? …… 岚王抱着皇帝,脸上面无表情,满心沉甸甸的欢喜。 他真的好喜欢阿昭在他怀里撒娇啊,一时都舍不得放手了。 抱了好一会儿,指尖被拽了拽,宴语凉撸下他中指上的金色琉璃戒指:“岚岚,这个能不能给朕戴两天,岚岚不在朕身边,朕想留个念想。” 庄青瞿点点头,垂眸把戒指郑重给皇帝戴上。 阿昭竟真那么舍不得他……弄得他也真心不想走了。第一次不知道原来自己那么不顶用,竟也有“从此岚王不早朝”的潜质。 “朕拿了岚岚的戒指,也给岚岚一个想朕的东西好不好?” “好。” 就见宴语凉从袖中抖抖搜搜,没脸没皮又大义凛然地拿出一个丑东西。 真·丑东西。 他跟樱儿学做的五彩笼络,早就做好了但一直没法送给岚王。就因为太丑了,皇上的手工就是天生的不行。不止画画不行捏茶点也不行,笼络更是从形状到配色丑得人神共愤骨骼清奇。 岚王为衬皇帝特意低调,一身大夏白色官服,衬得他腰身比奚卿有过之而无不及。而那么好看的腰上,他竟就愿意面不改色系上那扎眼的丑东西给所有人看。 世家公子的一丝不苟也不要了,就这么纵着他。 狗皇帝咧嘴看着岚王挂着那丑东西,心里默默又好笑又难受——呜,他那么好。朕当年究竟为何没有好好疼他? “岚岚,朕就算还朝了,军政大权人事大权依旧岚王定夺。” “朕只管只管太学、医监、大理寺和礼部那几处琐屑的国计民生诸事繁杂,没钱又没兵的,翻不了天。” 真的翻不了天。不是虚情假意、不会过河拆桥,不会有一天不想要你了从背后把你杀掉。 舍不得的。 庄青瞿无奈笑了:“你傻不傻。” 他上了马,俊美飒爽,整了整那丑得不行的笼络:“你乖,我早点回来。” 第47章 第 47 章 岚王走了三日。 第一日下午, 徐子真来了。 岚王让他来的,因为怕皇帝一个人寂寞让他陪皇帝说说话,顺便汇报一下吏部的工作。 第二日下午, 奚行检来了。 岚王让他来的, 因为怕皇帝一个人寂寞让他陪皇帝说说话,顺便汇报一下刑部的工作。 第三日下午, 奚行检又来了。 岚王让他陪皇帝说说话,反正他经常去帮别的部门干活,顺便汇报汇报别的部门的工作。 宴语凉:“咦?又是奚卿,朕还以为今日会换个人。” 奚行检素来实话实说:“岚王有言, 陛下愿意见臣与徐卿还有钦天监荀卿。荀卿倒是十分想来,可惜岚王明令不许, 说臣与徐卿为人正直, 说荀卿妖邪。” 宴语凉:“哈哈哈。” 鹦鹉:“嘎——阿昭不准笑!岚王千岁, 岚王英明神武, 阿昭笨蛋,笨蛋不准笑!” 宴语凉:“……” 奚行检:“……” “陛下。臣来都来了,请陛下恕臣直谏。陛下与岚王如今君臣和睦, 自是众望所归群臣喜悦, 那日陛下还朝,岚王侍立左右又身着大夏白色官服,亦是十分谦恭得体,群臣亦交口称赞。” “可此人虽面上已学会恭谨,私底下行径依旧为所欲为!不仅随意触摸龙手, 更敢与陛下平起平坐,还睡在龙床养病……此等一切都十分不和礼制。” 宴语凉“噗。” 奚行检见他笑,更加眉头严肃皱成川字:“陛下, 此乃大夏礼制,不是小事!这鹦鹉就更是犯上作乱……” 就连旁边奋笔疾书的史官周亦安都默默替奚卿鞠一把泪了。 怎奈会有人明明看到了所有的真相,却至今没搞清楚陛下跟岚王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宴语凉近来也是服气,他本以为他二十八岁不肯娶妻生子,而岚王风流倜傥没老婆。他与岚王之事就算不是人尽皆知,也该有不少人心知肚明。 直到那日小花园群臣排排坐,中间樱儿上茶点,他一句“啊,有青卿最爱吃的芙蓉樱草糕”,直接满座死寂。 徐子真:“陛、陛下,亲亲是哪一位……?” 宴语凉:“岚王。” 众:“???” “庄青瞿啊,青卿不是么?” 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哎呀,那也应该是叫庄卿啊?还以为是陛下终于找到了心上人。”气氛终于才又活络起来。 宴语凉直到那时才彻底明白。 哪怕是锦裕一二年就早早在他左右的臣子,哪怕是深受信任的奚卿徐卿,竟对他与岚王的事都一无所知。 …… 当然,也不怪他们,实在是岚王谋逆、功高震主的说法深入人心,民间连私底下画他俩小话本的都没有。 而岚王小花园那日虽明摆着宣誓主权,群臣也成功做到了视而不见。 毕竟大夏历代对臣子拉拉扯扯又言辞肉麻的皇帝又特别多,皇帝私底下跟臣子牵个手屡见不鲜。 唉,群臣是彻底靠不住了。果然只有贴身服侍过的内臣才最有可能知道一切的事实真相。 据宴语凉所知,曾经能算是他贴身内臣的人,可能就只有荀长一个。 宴语凉:好,一不做二不休,去问他! 荀长这两天正被岚王明令在钦天监的小黑屋里画星象图、画完之前禁止随意乱跑。 但他不能跑宴语凉能跑。 宴语凉:朕亲自去呗! 问一下又不代表全盘相信,问一下又不会死。偷偷去,岚岚不会生气的……吧。 钦天监的官服是宝蓝色的,美狐男穿上别有一番风情。 “阿凉来了。”荀长微微笑,朱唇和狐狸眼都弯弯的,“吾今早占卜,就知道阿凉会来。” 奚行检紧随皇帝身后。 他虽与荀长交好,见着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也是头疼:“荀卿!见着陛下理应行跪拜礼!还有怎可直呼天子‘阿凉’?” 荀长磨磨蹭蹭地弹了弹他红色的指甲,一脸无辜:“可大夏有先例,钦天监荀氏见宴氏也可以不跪的呀~” 奚行检:“你带的好头,庄青瞿也成日里学你‘阿昭阿昭’的乱叫!” 荀长:“啊这???庄青瞿从小古怪目中无人,与吾无关吧!” 一锅粥。 海量野史素材,史官埋头记记记。 …… 钦天监里几盏香茶,荀长狐狸叹气。 “可惜啊~可惜,阿凉虽来了,还是来迟一步!” “几日前庄青瞿早比阿凉先来过,跟吾交换了一件吾一直很想要的东西,交换条件是……让吾闭嘴,不许与阿凉嘴碎多说。” 他说罢笑嘻嘻做了一个鸭住子捏嘴的动作。 “钦天监通鬼神,答应了就绝不可失言。阿凉如今后悔没在托梦时好好问过我了吧?” 他笑容明媚,锦裕帝亦同样保持围笑。 他就知道!那日岚王出城走得潇洒,没锁他的门、没禁他的足,还肯找奚卿徐卿来陪他,他还奇怪呢岚岚近来心胸变得如此宽广了? 原来严防死守的功夫都花在这了!!! 不过宴语凉又是谁,狗皇帝诡计多端:“既然如此,朕也不好让荀卿失约开口。荀卿不用说话,朕只来问荀卿几个朕早已心中有数的问题,荀卿点个头摇个头就行!” 荀长:“……” 奚行检:“……”这样也行。 宴语凉:“朕乃真龙天子,有何不可?朕说行就是行!” 说罢,一脸亲热地执起荀长之袖:“荀卿当年长伴朕左右,最清楚前尘往事。朕也就开门见山了,当年之事是否其实是……” “朕与岚王青梅竹马,因小时爱闹爱笑常逗岚王,引得岚王先对朕有了意。可朕却又铁石心肠不解风情,撩完就跑伤透岚王的心,假以时日才逐渐开窍终是与岚王两情相悦?” 他一口气说完,荀长一开始是频频点头的。 却在最后两句时挑眉摇头。 宴语凉:这,啥情况?前面的都是对的,但最后没有两情相悦? 可这样一条故事线,已是宴语凉搭配这段时日的种种迹象以及岚王和拂陵的多方言辞,再综合考虑岚王那死鸭子嘴硬的傲骨,连天想破头想出来最合理的一种解释了。 他捋了很多遍,各方面都合理,各方面都有所应证。应该不会错才对。 荀长却还是摇头。 宴语凉:“荀卿你确定?你再好好想一想,不可能没有两情相悦!” “纵是朕不解风情的时候长了些,又或是对岚王有过误会嫌隙、有过不假辞色,但朕最后肯定是动了心的!不然,若非喜欢得紧,又怎么会北疆舍身替岚王挡箭?” 狐狸美男闻言歪了歪头。 思索了片刻,双手一拍,露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佩服佩服”的表情。 宴语凉:这。 非常的……不妙啊。 荀长当年可是他最信任的贴身内臣,一个最信任的内臣都时至今日才将将相信他与岚王“两情相悦”。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当年很可能就是对岚王很不好!不止“我把你当弟弟”,多半还干了别的破事! 所以才是“没有心”,所以拂陵才叹气说渐行渐远,所以岚岚才总是那么容易生气那么没有安全感! 宴语凉:“所以,朕到底都干了啥?” 这个问题没答案。 荀长有言在先不可细说,一旁奚行检则猝不及防突然经历如此巨大的信息量,正在一发入魂怀疑人生中。 史官小周则没忍住,偷偷画了两笔简笔画。画的正是被抽掉灵魂只剩线条的可怜奚卿。 …… 晚上回宫,宴语凉辗转反侧睡不着。 一方面是因为身边突然没有人,衾冷孤独,只有兔子灯孤零零地亮着。一方面也是他始终想着离开钦天监的时候荀长最后拽住他,微笑着用指尖戳着他心口的那些话。 “阿凉,但是,你也不可全信吾之所见所闻。” “吾虽常年侍奉于君上左右,却也未必窥得全貌。真相究竟如何,只有阿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毕竟阿凉惯常的行事莫测。” “吾当年就算在阿凉身边,也曾被阿凉骗过许多次。” 荀长虽不能细说前尘,却说了段小故事让宴语凉自己悟。 荀长说,他当年在宴语凉身边尽心辅佐时,曾有四次坚决地劝宴语凉杀人。 此四人与他无冤无仇,甚至一人还是他挚交好友宇文长风之父。可就在锦裕一年百废待兴时,这宇文化吉老丞却宁选独善其身也坚决不肯辅佐新君,荀长恨他怀才而不忠,奏请宴语凉杀之后快。 同样是锦裕一年,太子与三皇子一死一废,年纪幼小但身份尊贵的四皇子宴落英却还活着。 荀长认为小孩子很快就会长大,势必威胁皇权。恰逢贵妃薨逝四皇子失怙,他便劝宴语凉趁乱神不知鬼不觉早点解决老四。 第三次,是劝宴语凉杀澹台泓。 第四次则是奏请杀庄青瞿。 锦裕七年以后的庄青瞿凭着战功显赫,飞扬跋扈如疯狗一般成日与皇帝叫板,不除不行。 而他们荀氏一族誓言世世代代辅佐宴氏守大夏江山,国家大事当前,他是一只么得感情的狐狸。 绝对奉行当断则断、永绝后患。 他想宴语凉同样素来以大夏江山为重,一定会听他的。 结果却是,宴语凉没杀宇文化吉,十年后宇文化吉成了西北情报官。 小小年纪就两次“被毒杀”的四皇子宴落英,在锦裕三年宴语凉拿回朝政大权后“起死回生”,还被封了皇太弟。如今正在洛京封地上勤恳地治理一方土地并生儿育女,为大夏开枝散叶。 同样没有被杀的澹台泓,很多年后从北漠递送了重要情报。 至于岚王…… 锦裕七年奏请杀岚王时,荀长已经彻底看清了宴语凉“朕全都要”的本质。这个人,居然仗着头脑聪明,想要尽全力保护每一寸江山每一户子民、保护身边珍视的每一个人。 但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荀长很反对他这一套。他信帝王铁血、不留后患,而上位者一念之仁就容易万劫不复。 可无论他怎么劝,宴语凉都说庄青瞿于国有功,诛杀于理不合。后来宴语凉北漠重伤,荀长真是气到差点连续命灯都不想给他点——让你不听劝!让你自以为玩得过,被反噬了吧? 可宴语凉毕竟是宴语凉。 永远能把聪明狐狸也耍得团团转宴语凉。 重伤四个月后,也不知什么本事,跟岚王手牵手开开心心还朝了。 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男人,不服不行。 明明他面对的局一直都是最难的。却还是一直努力在寻找办法。没有办法他就折衷,无法折中他就骗。 可能正因为骗过很多人,他后来也没办法全然将信任交给任何人。 二皇子或许比任何人都孤独。 但即使如此,依旧温和坚定、眼中有光。没有颓废没有犹疑,把所有人认定的“绝对不行”一次又一次的变成事实上的“行”。 ……当然,谁又知道呢。也许又不是,荀长毕竟被这人屡屡狗怕了,也活该狗皇帝要自己参悟。 但还是没忍住,附赠了一个小事实—— “阿凉以前,一直都叫庄青瞿做‘小庄’,从未叫过他‘青卿’。” “别的吾不清楚,这一点可以确定。” “说实在,庄青瞿那性子按说,也做不出来没脸没皮诓人这种事。” “可见他是多饥渴,多想赶紧哄你喊他一声好听的?” 宴语凉听得甚是好笑又心疼。 …… 第四日午后,宴语凉批完折子闲来无事,不仅跑钦天监把荀长放出来了还带着他和奚行检一起微服出城。 算是视察吧。 听了那么多的歌功颂德,毕竟兼听才明。总得亲眼看看。 宴语凉年少时不知溜出宫去多少次,因而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在最为轻车熟路的胡同口迷了路。 记忆中,当年这路明明很好认的——就那一个胡同口,西市最有钱的“杏花楼”大而招摇的木质酒馆招牌无比显眼。 可记忆中的老地方如今却是数个胡同口面向八方琳琅满目,各种店铺的招牌到处都是,一眼根本找不到熟悉的牌子。 奚行检:“陛……公子想去哪?西市容易迷途,不如臣来带路。” 宴语凉:“那,去杏花楼?” 西市以前不大,不容易迷路。而最中心、最繁华的一处就是蜿蜒小秦湖边的酒家杏花楼。 没想到奚行检又问:“公子,旧杏花楼老店址早已改成了贡院,新杏花楼如今在西市有共五家分店,公子是想去哪家?” 宴语凉:“离小秦湖近的,或者最大的。” 奚行检:“单小秦湖旁边就有三家,方位不同,都非常大,日日生意火爆。” 宴语凉:“……” 荀长:“哈哈哈,阿凉还是随我们随便逛吧。如今西市早与曾经不同,宇文长风刚回来那几日也完全懵着不认识路呢。” 宴语凉被拽进了熙熙攘攘的西市。 好多游人,无数店铺生意红火。胭脂水粉摊挑着雨露膏的几个姑娘个个身着彩色云锦。 宴语凉看着她们,回忆起锦裕一年,那时彩色云锦还是落云国的稀罕货,使者带来,开箱后覆屡珠光闪闪动人,比一般蚕丝更滑更好摸。 皇帝也是第一次见这东西,听闻落云国是想大量船运来港贩这新布料,不禁苦笑。大夏除了庄氏澹台氏,只怕任谁都穿不起这么奢侈的东西。 后来听说,瀛洲跟落云买了不少云锦,直至十年后的今日,瀛洲大户人家的姑娘依旧时兴个个穿着云锦。 而大夏有钱人家的姑娘,却早已经腻味了色泽明艳的云锦。 宴语凉这阵子也算见过不少公主郡主,没一个是穿云锦的。反倒是民间姑娘十分喜欢,整个西市看过来十个里面得有七八个是一身花花绿绿的华贵珠光。 又路过公塾、路过孤幼园,里面书声琅琅,处处窗明几净。 公塾外面等孩子的妇女在大声聊天:“你说咱们小时候若有何种学堂该多好,有吃有喝又有朝廷给钱。哎,就该晚生二十年,生在锦裕朝多舒服?” “你知足吧,你不也在东市朝廷的女学学女红?学会了替人刺绣不是一样有银子拿!” “对了,听我家那死鬼说,工部在江夏修什么小水渠修好了。之后照模照样在洛水上游修一个,水患就一劳永逸了!” “啊,但是,修水坝得劳民伤财吧?” “你傻啊!大禹治水听过没有?也不想想那些淹掉的田地粮食又得值多少钱了!” “也是啊。”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宴语凉死性未改,一进卖话本的铺子就两眼放光走不动路。 荀长陪着他挑。老板则低头看看《文蠹笑传》的插画,又抬头看看冷着脸僵硬无措的奚行检。 这,这位公子长得好像画中人啊!可惜远不如画中人媚眼如丝。 好容易从话本铺子满载而归,宴语凉又扑向隔壁摊子的糖渍瀛洲梅。大夏的梅子多青梅,瀛洲产的却是红梅,糖渍以后能放很久不会坏。只不过以前都是一颗颗包好单卖的,如今却都散着卖。 奚行检:“要吃吗?” 以前一枚铜钱一颗梅子。十年后,三个铜钱买了一大包。 宴语凉:“这么便宜了啊。” 奚行检:“如今都很少有人买这个了,太过甜腻。” 宴语凉不信,咬了一口却也觉得太甜腻。可是好奇怪,犹记少年时第一次吃到这糖渍梅子惊为天人,后来每每来西市必买,觉得比宫里的点心都吃。 当年记忆中的好东西,如今再比樱儿的梅子炖肉、比奚卿的手制梅干……已经完全比不了了。 …… 夜色渐浓。 宴语凉:“好像一路走来,一个乞丐都没见着。” “人虽多、摊贩也多,地面却很干净,没有人乱扔的杂物。” 一切和记忆中都不一样了。十年来,大夏该收容的收容,该整治的整治,一转眼已经是真正的几近盛世繁华的井井有条。 路边小孩子在吃着糖葫芦玩着小烟花,老头子笑着看他们。在往前走,是十余座高楼联袂、灯火通明,宴语凉一时都以为是什么新修的佛堂寺庙。 荀长:“是翰林院。湖对面那个大的,是京城贡院。” 宴语凉:“啊?搬到这么繁华的地段了啊?” 荀长:“阿凉让搬的,这十年来许多事,减税、减役、安置孤苦、帮扶畜牧,修路、修桥、造船。但朝廷一直最重公学私学,为给百姓一个好榜样,是以把太学和贡院迁来了京城最繁华之处。” “阿凉瞧,那边还有游学生。” 几个异族少年擦身而过,穿着太学的学生服,流利地说着大夏语。 “这些年来大夏游学之人越来越多了,有不少落了户便不愿走的。” 宴语凉觉得眼前一切都好,却忍不住嗓子有点发涩,问身边人:“那,咱们下一步,又要做什么?” 奚行检严肃认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刑部亟待修订法典使得断案更加公正细致严肃。户部最好赶快收回盐权、冶铁等充盈国库。工部更是重中之重,养马、兵器、屯粮,修战船……不应穷兵黩武,但泱泱大国治军必须最强。” 荀长倒不似奚行俭一般板正,则只微微笑:“阿凉不急,一切不是正在循序渐进?” 是,是在循序渐进。 治大国如烹小鲜,要等,要耐心,不急一时。 但能亲眼见到这十年的功绩,还是觉得真好。走到西市的最西头宴语凉遥望小秦湖对面——绿柳军的军营就驻扎在那边暗暗沉山处。 岚王就在那。 他这遗忘的十年,做到了不负天下不负百姓,却不知……到底有否负过那一个人。 想他了,想见他。 说好的早点回来呢!? 大晚上皇帝策马往军营跑,奚行检自是不同意:“成何体统!” 宴语凉:“哈哈哈朕反正出来都出来了,顺道阅个兵?” 荀长与皇帝沆瀣一气:“哈哈哈奚卿,只准你日日在家有美人相陪,却不准天子深宫寂寞去找岚王?你这叫什么,只准百姓点灯不给州官放火?” 奚行检:忍,我忍! 肯定有哪里搞错了,皇帝又怎会与岚王……肯定是陛下君臣之情一时糊涂! 到了绿柳营,苏栩正在门口喝水:“噗——!咳,陛下,咳咳咳。” 大半夜这狗皇帝又搞什么,简直鬼见愁,便服偷溜就罢了,干什么非偏要穿一身他媳妇最喜欢的黄栌色?还是他媳妇最喜欢的铜钱纹! 他这以后还怎么好好给媳妇买布料? 荀长:“吾与奚卿就不进去了,省得有些人……酸唧唧。” 岚王练了一天的兵,明日还要晨起,睡得早。 苏栩不情不愿把皇帝带过去。 军营环境比不上宫中,岚王又搞特殊。只和寻常士兵一样睡狭小的房间、躺狭窄的硬床。 宴语凉蹑手蹑脚蹭到他床边。月光下,孤零零一个人睡着的庄青瞿是皱着眉的,一脸与少年时相似的别扭寒霜。 这还是军营。不知行军打仗时,他这么爱干净的人,日日又是睡在什么样又冷又硬又脏的地方。 “岚……” 一阵天旋地转,冰冷的利器贴着颈侧,手脚被死死摁住。宴语凉甚至都来不及把一声岚岚给喊完。 眼前岚王眼中全是戒备与戾气,咬牙匕首抵着他的颈子。 “阿昭?” 宴语凉的心砰砰狂跳,都没反应过来又被抱住了:“阿昭,你怎么跑来了?怎么不出声?伤到没有?” 宴语凉摇头,那匕首掉在旁边寒光闪闪。好家伙好家伙,这就是传说中的枕戈待旦! 岚岚平常抱着他睡时那么粘,没想到一个人睡时那么警觉那么凶。 好帅好霸道。 可也好心疼的。这得受过什么折磨才这样啊,呜呜呜。 第48章 第 48 章 星夜, 绿柳军营,窗下透过微光点点。 大家都睡了,只有少数卫兵还在巡夜。这几天能巡夜的卫兵都很兴奋, 路过营帐各中交头接耳。 岚王这几日都睡在他们营帐中, 这几年很多年轻人都是仰慕大夏战神赫赫威名才自愿加入的绿柳军,如今与战神只有一墙之隔, 又怎能不兴奋激动。 而且战神又那么好看,又强又美简直要惊为天人了。 这两天还有不少士兵偷偷在岚王帐边捡一两颗模样的小石头,揣起来做纪念的。 却没人知道其实今夜皇帝也在营中,九五之尊近在咫尺。 营帐中岚王身边, 宴语凉睡前不老实。一脸新奇地去枕下摸那柄匕首。庄青瞿不得不拿起收到柜子上:“好了,别乱动当心受伤。” 宴语凉:“青卿, 你平日里都习惯把刀放在身边吗?” 如今想来, 他刚醒来时, 好像龙床的帷幔上也栓了一把。 庄青瞿头大:“那个不是……!只有在军营中、在打仗时才会这般, 平日里不会!行了,早点睡。” 皇帝“哦”了一声,往他怀里又钻了钻, 营地的床又硬又狭窄就连被子都刺拉拉的, 他换了好几个姿势才不觉扎人。 庄青瞿觉察到了,搂紧怀中人:“今晚委屈阿昭了。” 宴语凉摇头,小动物一样在他肩头狂蹭。庄青瞿无奈,给他掖了掖被角:“阿昭,我都说明晚就回宫了, 你其实本可以不必来。” 宴语凉抬起脸:“嗯,知道。但是青卿,朕想你了。” 繁星点点, 星光洒落在他的眼中,微风轻轻。阿昭我也很想你。 庄青瞿把人抱得更紧,张嘴却一片涩哑,他恨自己多年都学不会说些好听甜蜜的话,只默默往床边挪了挪,把狭窄床铺多些让给怀中的人。 他不会说甜蜜的话,怀中人却特别会。宴语凉搂着他的腰扭了扭,声音欢快地埋头在他怀里吸啊吸:“岚岚还是那么香!” 岚王一僵想躲,却又被抱紧:“这下终于踏实了,朕没岚岚在身边都睡不好了。岚岚真好抱。” 说着,宴语凉还把大腿往他腰上一夹。 庄青瞿都要疯了。指尖发抖摁住他,哑着嗓子:“阿昭!” “你,别说了,也别动了……”他真的快要忍不住。 半晌,怀里的人终于困困的乖下来。 庄青瞿也困了,微微眯着眼睛眼底透出一片微明。迷迷糊糊地想着,他如今不碰他,其实是想等阿昭再多想起一些事情来。 想等他到时候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却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怀里的人那么甜的那么好,就这样一辈子不好吗? “阿昭。” 半晌,他以为他睡了,轻声说:“阿昭,我既希望你快点想起来一切,又希望你永远想不起来。” …… 宴语凉其实没睡。 来都来了,他本是想套岚王一些话的,但岚王阅兵多日明显憔悴了,他又不忍心。 半梦半醒,他抱紧庄青瞿,想着都锦裕三年了这个人还在叫他“陛下”,以为自己快死了才敢第一次喊他“阿昭”,那么可怜那么委屈的模样。 坚强又倔强,温柔还笨,剥开里面不知道多少伤。 还死要面子活受罪。 宴语凉决定了,他会努力给岚王保全尊严,同时以前欠他的疼爱也一定都补他。狗皇帝最擅长这个了,一定做得到。 隔日清晨。 皇上昨晚来了!全绿柳军突然就传得人尽皆知。 很多绿柳军里的小年轻,加入军队时听闻传岚王要反都不是一年两年。锦裕帝是个好皇帝,这虽是民间普遍的想法,但军中之人还是更拥立大夏战神所向披靡。 可人就是那么奇怪,听闻皇帝真来了又很激动。一部分觉得哇能看见皇帝啥样了这波不亏,另一部分则佩服这皇帝一个人来单刀赴会真的很勇很有中。 而此刻,他们心中的猛男皇帝正在被岚王皱着眉伺候洗脸。 正确来说是蹭脸。 军营条件是不太行。可睡没睡相脸贴到墙上,直接抹了一脸墙灰搞得像个猫猴这可还行? 宴语凉:“上天不公。” 岚王:“怎么?” 宴语凉:“苏栩说青卿你来了绿柳营整整四天,累得连沐浴都不曾,可身上还是一尘不染的香!朕为什么才来一夜就,嗷!疼!” 岚王湿布蹭他,用力狠狠蹭。 他其实很在意自己几天没沐浴还抱着阿昭睡这事,只希望阿昭不要注意到才好,就算注意到了……也不要说出来! 皇帝洗完脸,就这么顺道阅了个兵。 大夏军队训练有素、威武霸气。黑压压的一片军容整齐可气派了。怪不得能踏平北漠、扫荡瀛洲! 宴语凉心动又欣喜地看着眼前的国之利刃。 脑子里又莫名想起自己两个月前刚醒来时的狗德行——他那时还想过,被绝色美人幽禁起来其实挺快乐的。看到脸就气消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就算被干掉好歹也比那些被脑满肠肥的丑臣子杀掉的憋屈帝王们走运多了。 想想那时躺平的咸鱼昏君,再看看眼前他的江山他的军队,看看身边他的人。 短短两个月,像是过了十年之久。 而他执政的那想不起的十年,则像是过了人间百年。 这人生真好。 江山在握、美人在侧。理想中的皇帝生涯,他侧脸看看身边一身银盔、英姿飒爽俊美如铸的岚王。 真的绝了。 锦裕帝何德何能!他可太喜欢他的人生了,就算拿大夏武帝的人生给他换他都不换! …… 岚王安排了几名亲信送皇帝回宫。 顺便去送封信。一封岚王写给瀛洲王信。 大厦国土辽阔江山如画,怀璧其罪很难避开周围那些跃跃欲试的国家的觊觎。幸而北漠新王罗摩被大夏使团这么一搅合,目前很是有些悬崖勒马的趋势,而瀛洲那边,庄青瞿则决定亲自致信“友好地敲打”。 他锦裕七年荡平瀛洲的时候,曾亲口跟瀛洲王说过。“第一回是朝贡,下一回便是驻军。勿谓言之不预也”。 希望瀛洲王能记起来这回事,好自为之。 岚王策马送皇帝送了半路。虽说晚上就能楚微宫再见,可宴语凉完全没有依依不舍意思,他还是有点小小的嘀咕。 昨晚是谁说得那么好,说想你了,说有你在身边才踏实。今日又是谁迫不及待一脸兴奋兔子一样往回溜。 庄青瞿:“……” “阿昭今日,莫不是回去要见谁?” 宴语凉:“嘿嘿嘿嘿嘿嘿嘿对,你猜。” 实在是他笑得太灿烂太期待,笑得岚王微微皱眉,眯起一双凤目:“谁?” 宴语凉:“给岚岚一个提示,是一位朕想见好久好久~但一直没能见到的人才。” 岚王懂了:“哦,就是那个明明举屡试不中却还能在宛城混成县令,靠上书陶瓷配方博人注意还自称会治水,工部新来的年轻人?名字很是古怪的叫什么丝……南瓜的?” 宴语凉:“人家是胡璐!” 岚王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他知道那个小子。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乡野村夫,才二十四,比他还小一岁,吹得多才多艺什么都会,几纸奏疏轻易俘获帝王心。 就不合理,多半事出有妖! “见见也好,”他对一边一直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史官小周冷冷抬了抬下巴,“见的时候你在旁边好好记,也替陛下掌掌眼,看看是不是什么江湖骗子。” 宴语凉:“青卿!江夏水坝已成功了,工部也都验收过了。那胡爱卿厉害得很,绝非骗子!” 庄青瞿:“我自也希望他不是江湖骗子,自也希望他能一举解决洛水水患造福千秋。” “但如若他真能解决那千年大患,微臣又不得不好奇,那么多名门望族博学之士都做不到的事,一个名不见经传年纪轻轻的乡野村夫,又是如何会得如此之多?” 拂陵:“咳……岚主嗓子哑了,回头回去得多喝两口龙眼甜茶。” 多喝点甜的,盖盖这冲天酸气! 真不至于!主子把历年陛下身边一堆人挨个儿酸下来还不够,如今竟连一个素未谋面的乡野村夫也? …… 胡璐自从被调任京城后,根本没来及上任就直接又调派去江夏修建水坝。 如今水坝初试成功才刚从江夏回来,终于第一次进京。 他此番只能在京城待一个月,然后就又要被调派去洛水修真正的水坝,那是一项大工程,估计得修个一年半载回不来。 但他年轻热血,已经有所准备。 进京数日,胡璐见到了很多工部名人,各中大夏赫赫有名修路造桥、铸币冶铁的高手。对方也都觉得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个个待他热情,领他到杏花楼吃饭跟他讲小秦湖的故事,胡璐也终于见识到了华都远超想象的繁华。 于是他在京城的一个月,就忙着每天往家里写好多信,写给老爹哥哥、写给师父师兄弟,一封一封地寄。 【大哥:京城很好,特别繁华。你也来看看。】 【师父:江夏水库建造时多谢师父不吝赐教,师父何时出山?】 【师兄:上次你给的陶瓷方子洛窑已经在用了,成品不知为何稍有瑕疵,师兄要不要莅临指教一番?】 【师弟:来吧出山吧,工部很缺冶金指领,我已向他们推荐了你。】 一封一封信寄出去,鲜少有回应。 但胡璐依旧努力每天写。他信坚持就有希望,或许哪天就说动几个师兄弟出山,或许哪天他的爹爹师伯就改变了主意。 就像当年,他当上宛城县令以后终于有资格给天子写信,就开始一封一封地写。 虽然有很多封最终都石沉大海,可却有几封某天突然就被天子看到了,然后他就奇迹般地被调入京城委以重任得以去江夏修建了水坝。 甚至今日还得了天子单独召见。 面见天子是在下午,但早早胡璐就换上了白色的官服在家等,饭都吃不下。 工部的老大还特意带了几个人,一路把他送到宫门口:“皇上人很温和、好说话的,年轻人你不用怕。” 胡璐进了皇宫,走过玉道,见到了天子。 天子年轻又俊朗。胡璐虽然早知道他没比自己大几岁,可见到真人时还是被惊艳了。就是这个人,短短十年将大夏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带回到欣欣向荣的康庄大道上。而他竟然还并非想象中殚精竭虑的样子,而是二十岁一身少年气,有一双平静明亮的鸳鸯眼。 宴语凉:“啊啊!朕终于见到胡爱卿了!” 宴语凉:“江夏之行爱卿辛苦,朕一直听工部众人说起爱卿。胡爱卿多才多艺、什么都会,实真是大夏千古难见的人才!不过朕之所以觉得胡爱卿好,不仅因为爱卿治水有功又会铸币治陶,朕最钦佩的,还是爱卿一腔热情!” 胡璐上书,其实以前也上了许多次。 宴语凉不确定自己失忆前是没空看、没注意,还是看到了但苦于国库没有钱只能置之不理。可尽管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了那么多次,此人依旧不改初心,一封一封信最终引起了他的注意。 “胡爱卿,朕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胡爱卿。” “胡爱卿是不是……其实是天机坊中人?” “天机坊一直都在的,是不是?” 看胡璐那惊愕的眼神,宴语凉就知道他果然没有猜错。 自大夏建朝数百年来,江南一带一直有一个叫做天机坊的民间门派。门派鼎盛时门下弟子百派之多,其中精擅农业手工、制砖制瓷、蜡烛纸张、兵器□□、纺织染色、制盐榨油、采煤冶金之门派传人无一不有,技艺巧夺天工,连工部都经常请他们帮忙。 但是后来,在大约三十年前的宣明年间,宴语凉的父皇刚继位不久的时候,天机坊便遭到丞相澹台荣焉迫害。 老天机坊主被迫害致死,门派更是被澹台氏重兵围堵、付之一炬。 大火以后,从此大夏再无天机坊。 这场冤案更因为澹台氏只手遮天,整整三十年未能平冤昭雪。 直到锦裕三年,宴语凉诛杀逆臣澹台氏昭告天下以慰冤魂,当年天机坊遭受的迫害冤情才为众人所知。 在那以后,宴语凉其实也曾经多次命人探寻过流落民间的天机坊弟子。这几年,大夏百废待兴、极缺能工巧匠,可数年偶尔探寻到了一两个疑似之人。都不肯承认自己是天机坊,也坚决不愿意出山。 直到宴语凉拿到胡璐的奏折。 二十四岁的民间少见什么都会,这当然不太合理,除非他背后有一大堆能人异士什么都会、又愿意教他。 宴语凉:“前几年,落云国云锦在大夏人人争相购买,而江南的蚕锦因为绣工不如云锦一度滞销。后来江南制造局的人跟朕说,有天突然去了个高嗓门的大嫂给他们改了织机,从此蚕锦就能轻易绣出比云锦更复杂的纹样了。可那人改完就走也不知去了哪,银子都没有要。” “那人也是你们天机坊的人,是不是?” 胡璐:“陛下说的应是下官的二师娘,专攻织锦刺绣。” 宴语凉:“天机坊果然还在。” 胡璐:“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三十多年前天机坊被焚,但幸而坊内都是能工巧匠,修建时早早就做了机关密道。 虽无辜惨死了不少人,却也有很多得以从密道逃走,从此隐名埋姓居于山野,至今已避世有三十多年。 一直都在,只是再也没有人愿意出来了。 胡璐今年才二十四,当年那场浩劫还没有他,但他爹、他的师父师伯们都在那场大火中失去了亲人挚友,三十多年来饱受冤屈折磨。 胡璐虽生在乡野,但打小家里好玩的东西就特别多。 爹爹做的会动的木狗木马,大师伯的丹青,小师娘会飞的竹子鸟儿,师叔给打造的银锁银镯…… 好玩的东西虽多,但师父师伯家里个个都穷得很,经常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所幸后来他爹爹长得周正,成了城里的富豪地主婆也就是胡璐他娘路夫人的赘婿。 路夫人也是一个奇女子。 从不觉得他那个一天啥正事不干、不会赚钱、就知道埋头捣鼓木头傻赘婿没用,反倒觉得他做出来的小玩意十分新奇有趣。 反正家里又有钱,后来干脆胡璐他爹这边一大家子全靠路夫人接济,成天做各中有趣的东西给她玩。 师父师伯说,当年火烧天机坊之事让他们看清了大夏奸臣当道、无可救药。因而余生只求独善其身,再不愿去管那浊世。 虽也教了许多儿子女儿徒子徒孙天机坊的精湛技艺,却也只是为了让手艺流传下去。师父们很顽固的,让他们一个个发誓绝对不许出山。 所有弟子都发了誓,胡璐没发誓。 倒也不是他特殊,实在只因他是天机坊小辈里最没本事的一个。他爹嫌弃他不愿收他为徒、师伯师娘许他蹭课却也不准他拜师,一来二去就这么成了漏网之鱼。 胡璐其实也羡慕他的师兄师姐们,个个都能老老实实坐得住,跟着师父潜下心来研究好一门手艺。 不像他是啥都喜欢、啥都想学,结果就是天机坊里各派本事他学了,而且都会,但没有一样专精。 按照胡璐他爹的说法,这小子就是心浮气躁、又喜欢显摆。 虽然术业不精,但小小年纪就成天喜欢去城里乐于助人,一会儿帮铁匠指点锻造、一会儿替麦农防治虫害,城中人人称他“小神童”,他却没少挨他爹的揍。 他爹:“管好你自己,少管闲事!如今世道昏暗奸臣当道,你以为你一点小聪明又真的帮得了谁?” 胡璐年纪虽小,但觉得他爹说的不对。 世道好不好跟帮助别人有关系?如果大家都像他爹一样明明有本事却藏着不见人,世道不只会更差了么? 终于锦裕三年,锦裕帝诛权臣澹台氏,天机坊沉冤得雪。 那天他的父亲叔伯们开了一坛三十年的老酒。可大醉一场之后日子,山野乡村的日子依却旧是老样子。 胡璐不明白就去问他爹,如今沉冤昭雪了,咱们不就可以再出山好好光大天机坊么?结果他爹把他痛骂了一顿,说外头都不是好东西,不想再被烧一次就谁也不准出门,你尤其不准去! 结果胡璐不听话,锦裕五年,在娘亲的掩护下偷偷去报了个科举。 可惜他家从小只教工匠技巧不教圣贤理论,他只中了个乡试,后面就真考不上了。但乡试中第在小破地方也算是个人才,他又是远近闻名的“小神童”,于是宛城县衙的活儿就找上了门。 他爹举着扫把满院子追着他揍,又把他关小黑屋。他娘一顿劝说,他爹最后才把钥匙丢给他:“逆子,要走就走,反正你又没本事,咱老胡家儿子一共七个也不差你一个!” “走!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胡璐就去了宛城县衙,五年时间因啥都会而步步高升,从衙役当上县令后终于有资格给皇帝写信,于是又天天写信。 他和他爹不同,他没有觉得大夏无可救药。在县衙当官每一年都能收到清清楚楚的文书规划、银两预算。在他看来朝廷如何建设江山步步清楚明晰,一直在努力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连他们这偏僻的小小宛城也不曾忽略。 这么些年,胡璐除了写信给皇帝,就是天天写信回家。 鼓动师父师伯,鼓动师兄弟出山。可惜师兄弟们都从小被教得十分听话,只有一次师兄偷偷给他回了一封信。 【胡璐师弟:师父(胡璐爹)说了,除非当今有朝一日圣上代宣明帝亲自向天机坊低头认错,否则他一生都不会准我们出山入仕。】 宴语凉:“宣明朝奸臣当道,使得天机坊诸位蒙受三十多年的冤屈,朝廷确实责无旁贷。朕愿代父皇一一登门致歉。” 胡璐忙说:“陛下不用!” 不需要去道歉。胡璐比谁都了解他那一家子,他爹虽说不问世事,但每次岚王打仗赢了收复失地,他都骂骂咧咧偷偷买酒。 他师伯也是,说是绝不出山,但胡璐上个月在江夏水坝开工没几天,就收到师伯的信把他痛骂一顿说他图纸太菜给家里丢脸。 随后便派了他厉害的几个师姐过来帮他。 江夏帮忙修水坝的官员还羡慕他年纪轻轻小娘子娶了一堆,天天有人陪。 其他的师叔师娘也一样,看不惯织造局丝质太差去给人改织机的,看不惯军营养马不会去教人养马的,可又怕同门知道,经常都是做好事不留名。 “师叔师伯他们的性子就那样,惯常的口是心非了。要下官说,朝廷只需要找几位工部的能工巧匠去与他们切磋切磋,多来几次,他们就会出山了。” 毕竟天机坊的人一直那样,技不如人肯定要拜师学习,如果技高一筹又总是忍不住好为人师。 宴语凉:“胡爱卿,你再多说一点!” 他真是后悔没早点召见这位胡爱卿,早知道全部天机坊都在此人背后他肯定早去抢人了。锦裕帝素来擅长抢钱,然而抢钱肯定没有抢人爽。 有了胡璐,他真是得一人可得天下了。 于是宴语凉拉住胡璐,生生就聊了一下午,一直聊到很晚,把这三十年天机坊在哪里、会什么都摸透了。 一直聊到岚王从绿柳营都回来了。 庄青瞿:“……谁在里面?” 云飞樱儿:“就是陛下下午召见的那个胡卿。哎,陛下与此人聊得投机,聊得晚饭都没有吃。” 庄青瞿:“哦?” 云飞樱儿就见岚王微微眯眼,一甩袖子大步进去了。 “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工部胡水监。” 想不到山野村夫生得还挺白净俊俏,很有点年轻十岁的土味徐子真那个感觉,好好打扮打扮应该也能看。 胡璐之前没见过岚王。 先是被此人一阵香风一身织金玄衣冷峻清雅给惊艳了,继而不禁默默疑惑,这得是个什么厉害人物……也不跪拜也不行礼,进皇帝寝宫如入无人之境? 还把外衣脱了:“阿昭,我饿了。” 当今皇帝名讳确实是宴昭,但这!这究竟?! 岚王这么一说,宴语凉也觉得饿了,他才发现跟人家聊得都那么晚了饭都忘记吃。 庄青瞿:“正好,胡卿留下来一起吃顿便饭。” 胡璐:“这……是!” 天机坊弟子众多,路夫人从小就教胡璐要克己复礼,漂亮师姐的小手不可以随意牵,师兄师弟同样不行。 但这大美人到底是谁?!居然在皇宫里抓着皇帝的手就不放了! 第49章 第 49 章 吃饭。 皇帝岚王与胡璐三人坐下一桌。一开始气氛还不怎么活跃。万万没想到, 吃到最后完全吃得和乐融融。 岚王主要满意这个年轻人质朴实诚,没有一点歪心思。 既不似奚行检一样总是满口“礼制”“国体”的惹人嫌,也不像荀长般总挑着媚眼看人时常话中有话。 皇帝问什么事这胡璐就答什么, 坦荡而且一句废话没有效率极高。其余的时间则全情投入吃饭, 吃得认认真真有滋有味。 今儿的菜色除了烧鹅、梅子肉和琳琅的炒菜点心,还搭配了碧玉粳米。皇家菜点里这碧玉粳米其实不是饭, 而是越陆进贡的珍品,要一小碟一小碟一粒粒品的。可架不住年轻人饭量大,直接拿一大碗舀了肉汁浇上去,吃得一脸幸福。 实诚干饭人, 牛嚼牡丹。 庄青瞿倒是难得没嫌弃。 他打小身边净是一群被他爹调|教得宜的人精,说话做事处处滴水不漏。等后来到了宫中, 遇到的太子三皇子澹台泓荀长宇文长风更是没一个省油的灯。 弄得他几乎都快忘了一个普通快乐的二十五六、二十七八青年应该是什么样子。 普通青年胡璐继续实诚:“我三师伯最疼女儿, 皇上只要能诱我十三师姐出山那三师伯肯定也跟着来了。十三师姐有个弱点, 她喜收集小话本, 《文蠹笑传》里面有一款图一直纠结未能收到,陛下若能找到那图……啊,这桂花酿真好喝!” 樱儿忙又给他添了一大碗。 宴语凉:“放心, 朕努力给她找, 找不到让画师单给她画。” 岚王:“还画什么,派画中人大理寺卿亲自去接她出山岂不更好?” 胡璐:“……”这,竟还能这样简单粗暴?? 要知道他们门派喜欢奚卿的师姐妹可不止一两个,奚卿真来指不定一下把半个门派的少女给哄出来! 宴语凉:“奚卿竟有如此人望?那他必须去一趟了。” 岚王:“想不到奚行俭一本正经,竟有如此妙用。” 宴语凉:“物尽其用, 奚卿辛苦。” 岚王:“大理寺卿,多才多艺。” 胡璐:“……” 宴语凉:“对了胡爱卿,朕记得你说你有一位师兄擅长锻造、所制兵器削铁如泥。朕想知道, 这一位要如何诱出?” “若真能改进兵器,绿柳军梧桐军必定更加所向披靡,我们对战北漠铁骑也能更有底气。” 胡璐吞了口梅子:“实不相瞒,想要打动我那位师兄可要难了许多。大概得要下血本,得要一两颗天火陨星才成。” “因师兄他沉迷铸造,金银名声都不在乎,只一心想要几颗天火陨星去试炼他理想中之绝世神兵。当然下官也知,那东西着实稀罕少见……” 岚王:“你回去同他说。若他真要,天火陨星我这有一整船,随他取用。” 胡璐:“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位公子真是风趣极了!” 他傻笑得欢,一来是因为他迄今为止始终没能搞清楚坐在皇帝身边的这位“亲亲”到底是个什么人,二来也是因为他没防备就喝下了一碗又一碗甜甜的桂花酿。 这东西喝着爽口,其实却是却很浓很醇的米酒。 天机坊又素来禁酒,他喝醉了都不知道自己醉了。 “……” 胡璐那晚最后的记忆模糊又迷幻。 只觉得皇上身边的男人真是好看啊,流连重影之后也好看,哪怕说是绝色美人也不为过。他轻飘飘的又瞎开心,最后不知为啥差点摔了,绝色美人扶了他一把,问他:“我是谁?” “你是……嘿,陛下、陛下的男宠。” 又好看又会伺候人,之前还贴心给皇帝剥虾,剥完了沾上醋皇帝直接凑上去就咬了,那么甜蜜贴心,美人还把皇帝吃剩的一半自己吃了。 “我虽生在乡野……却也是知道的!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叫‘分桃’,嘿。” “我娘说了,分桃断袖在大夏乃是风、风雅。皇上有所不知,哈哈哈,民间皇上的风雅本子也不少。我家有个大师姐,以前还私底下画过……不过,师姐画的是冷门,是陛下与那岚王。嗝。虐恋情深、相爱相杀。” 只听绝色美人的声音远远传来:“嗯,可见确实是醉得不轻。” “拂陵,你在宫里给他安排个地方睡吧。此人有趣,等明日他醒了,我再送他一件……” 胡璐头一歪,醉得堕入了甜甜的梦乡。 睡着前还晕晕地心想,还要写信回家告诉大家,宫里真好玩,吃了顿好的还送伴手礼,真好。 …… 隔日中午。 太阳晒屁股了,胡璐一脸疑惑在点绛宫醒来。 工部的老大不知为何在他旁边,正对着窗拿着几块罕见的石头透着阳光啧啧称奇地看。 见他醒了,回过头:“你小子可真行啊,让你别怕你还真就胆大包天,跟皇帝吃饭都敢喝醉?” 胡璐抓抓头,别的没反应过来,两只眼睛就只直勾勾盯着老大手指。 他没看错吧???老大手里那、那是不是真是两颗天火陨星? 他一时魂儿都要被勾走了,幽魂一样飘到老大身边:“这么罕见的稀世珍宝,老大是从哪里弄到的?!” 工部老大看傻子一样看他:“这不是昨晚岚王赏你让你拿去送你哪个师兄的么?” 胡璐一愣,耳边像是炸了一串焦雷哐哐哐,一时整个人风中凌乱,声音都虚了:“老、老大,你说……谁、谁赏我?” “岚王赏你。” “岚王为什么赏我?” “你问我?你昨晚跟岚王吃饭时怎么讨的岚王欢心自己不知道?” “我昨晚跟谁吃饭?” “小胡,你到底喝了啥喝得那么醉?昨晚不是你和皇上还有岚王一起吃饭的吗?” “………………”救命呀! 昨天晚上的那个绝色美人,他难道不是皇帝的男宠吗?一路给皇帝剥虾没事蹭蹭手指那么亲昵,他怎么会是大名鼎鼎扫荡万里的战神岚王??? 所以他昨天都跟岚王瞎说了些什么?啊啊啊! 听说岚王脾气很暴躁的,居然他说他是男宠都没杀他,还送他天火陨星? 可岚王又是从哪天火陨星?要知道这东西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石头,非常罕见,可不是寻常轻易可以找得到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岚王有,如此价值连城的东西真就这么轻易送了他……? 老大:“岚王说了,你回去告诉你师兄,两颗不够的话他真的有一船。” “小胡。小胡?” “哎,这孩子看来酒还没醒。” …… 胡璐晕乎乎回到工部,研究了半天石头,终于醒过神提笔疯狂给师兄师姐们写信。 同一个黄昏,皇帝眼前正是一大片晶莹璀璨、火红铁锈色的天火陨星。 皇宫珍宝阁,岚王带他来参观“一船的陨石”。 宴语凉:还真有鸭!!! 他也清楚记得这天火陨星十分罕见,是冶炼的难得绝佳材料,一颗难求。如今一下子满眼都是完全没有真实感,不仅觉得自己富甲天下,又感觉仿佛是在看一阁子不值钱的铁矿石。 “岚岚,这么多从哪里弄的?”有这么多,等胡璐的师兄研究出来神兵利器,岂不是连装备一支精骑的量都有了。 岚王:“……别提了。三个月前,师律那混账小子从瀛洲抢的。” 宴语凉:“啊?” 师律其人,宴语凉至今想不起来。所知的关于此人一切都是听说和从书上看的——似乎这宣威小将军师律与岚王同岁,打仗也很有一套。可惜性子不服管教,因得罪了岚王同荀长一样被发配到了北漠吃灰。 岚王咬牙:“发配都是轻的,阿昭是忘了师律以前仗着你宠他……是何等的顽劣!” “你且听他去了北漠都干了什么!” 北漠又荒凉风沙又大,就连荀长那只狐狸被扔过去以后都老实不少。但人家师律不一样! 师律好动坐不住,让他去老实帮忙宇文化吉老太守搞边防,人家却成天拐带贺兰红珠的精锐开溜去大漠里伏击北漠骑兵! 伏击就伏击吧,也算有所贡献。岚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结果锦裕十年冬,所有人都在为皇帝的生死未卜人心惶惶的时候,师律在北漠闲着没事干坐不住又溜了。这次也不知怎么想的,一路向东。溜啊溜的居然就溜到了东海边上大夏与瀛洲的边界处。 到那儿找到当地太守,成天称兄道弟一起玩。没玩几天,太守酒后说起前阵子有一块极大的天火陨星落就在了不远处瀛洲管辖的一座无人海岛上。 太守:“所幸所幸,没砸伤城中百姓。只是可惜啊,这好东西怎么就落在瀛洲了,怎就没往咱们这边偏一点点?” 师律:“不是,你傻呀?天上掉下来的好东西凭什么落在他底盘就是他的了?你都看到了,还不赶紧抢他丫的?!” 太守:“这,不好吧。毕竟是落在人家岛上。” 师律:“你对着区区瀛洲都能怂啊?锦裕七年瀛洲不是对咱们俯首称臣了吗,儿子的东西就是爸爸的东西,放着我来!” 宣威小将军一向如此,说干就干。 太守迫于他的淫威和软磨硬泡,还不得不含泪借了两艘船给他。彼时瀛洲那边都已经派人去岛上挖、且已经废了好大劲好容易把天火陨星都给挖出来了,正准备装船,远远只见师律来了。 他带了一二十人的精锐,流氓兮兮地就来了。 庄青瞿:“他不止明抢。后来瀛洲问责时,他还……大言不惭说不关他事,东西是不知名海盗抢走的。把瀛洲气得跳脚,一个月写了十几封抗议的书信过来。” 宴语凉:“……” 怪不得!他就奇怪呢。按说瀛洲本不该失智到锦裕七年才被摁着打过,就这么快又不乖。跳啊跳的不仅私底下送女人给北漠王挑唆北漠与大夏开战,最近还查到他们又在南边挑唆胶南。 宴语凉还在寻思着这瀛洲出钱出力又不讨好,究竟是为哪般。 原来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有大夏这边的不是。 毕竟谁都知道天火陨星用好了可能铸造出非同寻常的神兵利器,一下天降那么多却全被抢了,谁能愿意?谁能不气? 师律抢了一整船的天火陨星,装得满满的运回华都,连一块石头渣都没给瀛洲留。 他这人惯常搞事情不计后果。每次搞完事总要人给他善后。 庄青瞿那段日子都要累死了,皇帝受伤未醒,京城□□、边境□□更是一堆事情,还要把师律调回京城表面说是罚他“乱跑禁足”再传他重病不起,实际就是保护起来! 毕竟他这次得罪人得罪大发了,全京城的瀛洲细作都想杀他。 可京城禁足又哪里禁得住师律一颗向往自由的心。 师律在京城这三个月也没少□□跑,似乎是干了一回假海盗干得得心应手来了劲,也不跑大漠了,天天跟水师将领们混在一起,把水师都带坏了! 上个月还出航跑去落云国附近的海域“干了一票”,抢了一艘堪舆国的商船,抢回好多稀罕西洋玩意儿。 岚王:“阿昭你看,矿石旁边那碗口大的白珍珠就是他抢回来的。我训斥他时他还狡辩,说二十年前堪舆国曾欺负过咱们抢过咱们,这叫礼尚往来。” “他这人真就是……仗着家里兄长以前是帝师,目无法纪到处闯祸!若非战功显赫,我早把他……” 宴语凉:“哈哈哈哈哈。” 岚王:“你还笑?” 宴语凉:“哈哈哈哈但是岚岚你啊~又口是心非了不是?骂了那么多还不是保全了他,东西也全留下了。” 岚王眯起眼睛:“阿昭难道想乖乖还回去?” 两人对视,一时狼狈为奸、心照不宣。 宴语凉:“哈哈哈哈做梦!在谁库里就是谁的,谁有本事就是谁的。儿子的东西就是爸爸的东西,朕还要这玩意诱拐胡璐的师兄出山干活呢。” 庄青瞿眸子清清,就看着他那得意兮兮的使坏劲儿。 “不过话又说回来,青卿,这师律听起来也太流氓了,怪不得朕以前宠爱……” 藏宝阁没有别人,岚王不用遮掩他的妒忌心和占有欲。 皇帝的腰撞倒了旁边的玉台,上面一盘明珠遍地洒落。香风扑面,岚王死死掐住他的腰。 这个人,明明是那么冰冷的薄唇,明明是凤目冷峻稍显有些薄情的绝美长相,亲吻拥抱时却整个滚烫得吓人,用情至深得根本不讲道理。 宴语凉:朕,无法呼吸了。 腿软没站住,跌坐在地上屁股又疼。一颗巨大的珍珠正硌他的大腿,岚王还搂紧他不准他扭动,疼疼疼,当皇帝真难。 亲吻了良久,岚王才终于放开他。 宴语凉中间差点没背过气去,赶紧努力吸了两口气挣扎求生:“咳,朕适才是说,像师律如此流氓之人岚岚都愿意宽宥他回护他。朕欣赏岚岚知人善任、容人雅量,以后肯定更加宠爱岚岚!” 岚王眯着眼冷哼一声。 阿昭那么坏,就连狗狗地讨好他时都不免带了点嘲讽他小气的小心思。还有脸笑! 他更要好好罚他。 藏宝阁因为很多宝物不好见光,本就布置得天昏地暗。宴语凉就在这一片天昏地暗里被十指紧扣,因毫无收敛的亲吻彻底感受到了什么叫抵死缠绵。 那个当年委委屈屈喊他“陛下”的少年,很多年后,终于由着性子对他为所欲为了。 亲完以后,岚王安静地抱着他。 他一直都喜欢这么无声地抱着他,就好像要把以前没抱够的都补回来一样。宴语凉在他怀里乖乖待着,烛火微微,照得岚王耳边的堇青石耳坠明亮。 “青卿……朕这当年送你东西,怎么都不知道送个好的。” “嗯?” 宴语凉看看眼下藏宝阁满屋子件件价值连城,相比而言,堇青真也算不得多么名贵,他可是皇帝,哪怕是傀儡皇帝也该能从库房里摸点什么比这好的才是。 “这么普通的一块石头,青卿却愿意一直戴着。朕是不是,委屈青卿了啊……” 抱着他的人摇了摇头,声音温柔:“那时二皇子还很穷,堇青石已是二皇子省吃俭用凑来最昂贵的心意,我很知足。” “阿昭那时只送了我一个人的,别人都没有。” “只有我有。阿昭身边那么多人,却就只肯对我一人好。” “……” 【阿昭,澹台荀长……他们每次可以叫你名字,叫你阿凉,和你亲近。我有多羡慕,有多难受,你永远也不知道。】 宴语凉那一刻简直要窒息。 只觉得这样抱住岚王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怀里的这个人到底是有多么死要面子活受罪,不惜说假话都要死撑。 不过想想也是。 一个自幼高高在上、打仗常胜不败、做事一丝不苟的世家公子,要他放下傲骨和尊严去承认他在一个人身上栽得体无完肤、万劫不复。 岚王一身傲骨,做不到的。 又不是如他般成天没脸没皮。 宴语凉勾了勾岚王的手指,红色戒指碰到岚王指尖的金色琉璃,轻轻的一声响。 “岚岚,”于是宴语凉循着岚王坚持的那个故事,一点点偷偷哄他,“朕以前对你好、成天追着你跑。都是朕心甘情愿的。” “岚岚也不必觉得对不住朕。” “嗯。” “而且岚岚,那时候你我都太小了。小时候难免会不懂事、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不懂得珍惜人。所幸朕如今都清楚了,岚岚也是清楚的,都不会再不懂珍惜。” “嗯。” “哪怕再吵架、再有误会,也不会轻易放手了。反正朕是不会放开岚岚的。岚岚,偷偷跟你说啊,岚岚之前有次生病了没来看朕,那时候朕不止爬了墙还偷偷想过……” “你若真的不要朕了。朕就谋权篡位,只为把你金屋藏娇。” 岚王的身子一僵,宴语凉能分明感觉到他那个既震惊又好气好笑的劲儿。 “那岚岚你也偷偷跟朕说实话,你是不是其实也想过谋权篡位……把朕金屋藏娇?” 岚王咬牙:“我没有!” “你是没有,你似是……直接做了。” “没有!不曾!闭嘴!”他急了,又连着咬了皇帝几口,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人咬老实了才打横抱起来往外走。 出了藏宝阁,外面天黑了,宴语凉打眼望见对面的旧事馆下面挂着几盏活泼的兔子灯。 “啊!今天好像是花灯节……” 岚王:“是,要带阿昭出城看灯的,回去换衣服!” 他忍了忍,揪着领子又咬了他一口:“带你出去你要乖一点,别又总胡说八道的!” 第50章 第 50 章 五月五花灯节。 宫里宫外皆灯火通明。人人都说岚王待人苛责, 但宴语凉知道他其实明明挺温柔。 早早就给宫人发了过节的俸禄,更让拂陵通知下去说今晚皇帝岚王都不在。宫人可以尽情点灯尽情热闹,御花园和文华殿等都开放可以随便去。 楚微宫内, 皇帝和岚王换衣服准备出门。 宴语凉换上的是他最喜欢的木樨色铜钱纹, 拿了个折扇,看起来活脱就是个富商少爷。而岚王他…… 岚王真不愧是一个每天不动声色, 但一直都在暗戳戳认真打扮并把衣服熏得很香的男人。 每件衣服都华丽不凡,都是宽袍广袖一本正经的大礼服,明纹暗纹低调奢华。 他长得本来就贵气华丽,宴语凉在宫中看惯了他这么穿也没觉得有什么, 但眼下要出宫,咳, 才发觉无论换哪一件到民间肯定都要被驻足围观! 岚王的所有衣服里, 找了半天最低调轻便的一件竟是朝廷统一的官服。大夏官服倒是好看又日常, 听说奚行检就经常穿着官服去买菜, 还是西市一景。 但总不至于穿着官服去看花灯??? 宴语凉灵机一动:“或者,要是岚王不介意,可以穿朕的旧衣?” 岚王没反对。 只不知道换了一般突然又为什么别扭, 俊美的脸上多少有些别扭微红。 岚王换好衣服。 宴语凉可算是彻底明白了, 说好的“人靠衣装”都是假的!假的! 一件普普通通的竹青色劲装,平常人穿上就是混迹人群。岚王穿上以后却活脱脱是那传说中的青竹仙君,怎么看怎么仙气飘飘地清透。 宴语凉忍不住围着岚王转了两圈。 寻思着出门再给他买个灯,提上不就是名画里“仙君赏灯”的景色了? 再度感叹锦裕帝何德何能,如此神仙美人在侧。不行, 朕压抑不住,摸一把摸一把。 岚王:“阿昭!” 侍女樱儿这么几个月下来已对这类场面心如止水,只是作为侍女本还想劝说两人吃点东西垫垫再走。结果宴语凉从袖子里掏出来几颗金豆子给了她, 让她别瞎操心了,赶紧和云飞过节玩去。 他扔金豆子时,一旁岚王欲言又止,表情甚有几分懊恼。 宴语凉:“怎么了岚岚?” “噗哈哈哈哈哈哈,岚岚该不是又忘了出门是要带银子的吧?放心放心,朕没忘朕带了好多,今晚朕来养岚岚!” “樱儿你是不知,岚王他小时候每一次出门都是家丁前呼后拥的,从不知要自己带钱。后来有一次被朕骗去街上玩,吃了人家的糖葫芦没钱付被扣下来了,那小可怜样又委屈又气的哟……还是朕好心去领他。可你说奇不奇怪,他反倒怨上朕了,回宫以后气得三两天没理朕。” 岚王炸了。 不等他说完一把将他抱起来,抱出门塞上车。 低调的小马车从宫中到闹市。花灯节的夜一路琳琅的灯亮如白昼。八宝琉璃灯、莲花灯、金鱼灯、纸糊的兔子灯。烟花璀璨,打扮漂亮的姑娘成群结队在河边放着花灯,到处欢声笑语。 西市繁华。 宴语凉其实两天前才与奚行检和荀长来过。可是再来一次,依旧是处处看不够。 下车之处是路口,灯火浅暗,但只往前走两步就豁然明亮开朗。糕点小贩、热腾腾的汤圆、到处欢声笑语盛世喧嚣。 庄青瞿走到灯下,头顶一盏兔兔灯。刚准备回头去牵宴语凉的手,周遭喧嚣声突然静了一刻。 实在是他灯下太好看了,长身玉立,青衫的竹子仙君谪仙之姿,又有一股清冷的气息。走过之人无不回头惊艳驻足私底下交头接耳。 “快看快看!” “确定不是什么仙人下凡?竟生得如此仙姿玉质……” “都说那宇文长风惊艳,宫里的岚王更好看。可如今看来,岚王倒未必有眼前这一位的容姿。只不知是哪一家的公子?” 宴语凉:大意了大意了,他带出来的这位真不愧是世间绝色,果然大家也都不瞎。 弄得他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男子都不好意思去牵人家的手了! 连忙四下看去,巧了。五步开外就有一个卖面具的摊贩。 锦裕帝不是个小气的人,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绝不会说自家大美人就非要藏着掖着一点不给人看。 但以眼下岚王这踏入西市才没几步就被满街驻足围观的过火场面……过一会儿肯定影响他们逛街了啊! …… 卖面具的小贩人生第一次为自己生意好而深感痛惜。 那位公子生得如此惊艳,竟要被他家的面具遮脸!? 跟他一起的公子还偏偏的使坏,给他挑了一个最丑的鬼脸,绝美的公子当场就不开心了。烟花声声隆隆响,小贩不清不楚听他不满道:“在阿昭心中,我就如此的凶神恶煞?” 对面的男子听他这话,反而笑得更开心。 他虽长得也就一般俊朗,但笑起来却是很惹人移不开眼:“哈哈哈逗你的岚岚,给你买这个!来,戴上!” 他从旁边拿起一只特别可爱的面具塞给绝色美人。 庄青瞿:“我也不要兔兔……” 宴语凉:“看仔细岚岚,这不是兔兔,是嘤如!” 岚王低头细细一看,还真是。 嘤如是古书《夏经》里面一种传说动物,事实上存不存在一直众说纷纭,有人信誓旦旦说在山林里见过,有人则坚称只是传说。 别国图腾都是蛇啊鹰啊虎啊,多半都青面獠牙。只有大夏的图腾是一只呆萌嘤如,长得一半像兔子一半像猫咪,民间也叫大夏猫猫兔。 别看小小一只,样子很可爱很温和,平日里吃草,叫起来还嘤嘤嘤的。但据《夏经》上记在,嘤如露出獠牙也可咬死老虎狮子,根本就是所向无敌。 岚王乖乖戴上了面具。 他自打遇到二皇子,就一直默默的觉得二皇子挺有这嘤如这味儿。成天混迹在那一群不省油的灯里面,看着最温和无害最没杀伤力,结果……不提也罢。 宴语凉:“嘿嘿嘿岚岚戴这个真好看。” 他买完拉着岚王要走,却被岚王拽住。岚王:“你也拿一个。” 宴语凉:“啊?” 就见点点星光下,岚王掀开一半面具瞧着他,一副酸溜溜今天你不买一个就不让你走的架势。 宴语凉:“好好,买买!” 真是绝了。他不介意他的绝色美人给大家欣赏,他的绝色美人倒是不愿意别人多看他一眼! 平平无奇却有这等待遇……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圣明天子魅力无穷吧? 宴语凉不禁想起了大夏朝疆土第一的那位武帝。 老宴家皇帝其实都长得还行,但听闻那武帝是打仗毁了容的。但架不住其人强无敌,开疆拓土万国来朝,不止周边各族公主求联姻,越陆还有个世子哭着喊着来给他当男后。人真彪悍起来有多招人就跟长啥样没关系。 当然比起那些公主世子,宴语凉就是个俗人。 没那么高的境界,只想要这世上最好的,喜欢又强又好看的最好的岚岚。嘿嘿嘿。 …… 岚王因为好看从小被人盯习惯了,并不十分在意别人盯他。 买完面具一戴,更是自觉没人认识,直接肆无忌惮地就牵起了宴语凉的手扬长而去。全然不顾周遭人更是各种或激动吃瓜或扼腕叹息。 面具小贩那边马上就被围住了。 “问了吗问了吗?到底是谁家公子?他与他身边那位……是那种关系?” “哎,果然谪仙有主,可叹可叹!能得那样的神仙人物青眼,那位公子必也是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又或许是富甲一方。” “诶?我怎么觉得人家郎才郎貌的还挺相配,另一位公子年轻俊朗也不差啊?” 乌衣卫卓子昂:“干什么呢围在这!散了散了,都看灯去啊看灯去啊!” 乌衣卫也是难,人家看灯他上班。但不然怎么办呢?那么大一个花灯节又没有宵禁,为了让百姓们都玩的开心,必须得有人像他一样四处巡巡转转,看看有没有走水、有没有毛贼、有没有不怀好意的登徒子,保护大家的安全啊。 卓子昂:世事难料。 遥想两个月前,他还在大半夜里跟踪大理寺卿奚行检,偷偷拿小本本记谁又说了岚王的坏话。 两个月后,他却跟大理寺联手在干京城保安。 今夜大理寺和乌衣卫一样没休息。卓子昂刚才还看到奚行检了,带着徐子真,推着一个轮椅男,看似一家三口在开开心心在赏灯。 其实不然!!! 奚卿一行表面赏灯,实则是在半明半暗地跟踪试探一伙京城里潜在的细作。但奚行检又担心细作趁花灯节在城中引发骚乱,于是还偷偷找了几个信得过外援帮忙。 外援就有他们老大苏栩。 苏栩又找了三五个信得过的小弟,其中就有卓子昂。于是他就来了。 这事追根溯源就离谱——也不知道奚行检怎么就觉得他们老大能信得过了,之前不还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吗?咋还就合作上了? 更离谱的是,卓子昂巡逻了没一个时辰,满眼魔幻场景。 比如他们老大苏栩今晚也当值,却穿着一身便服混迹人群和他的新娘子甜甜蜜蜜。夭寿啦,要知道他们老大以前多么兢兢业业的,如今也学会假公济私啦! 往前走几步又遇上最近的工部红人胡璐。此人长得略土,也不知道怎么那么招妹子喜欢。竟然逛个花灯节带了三五个漂亮姑娘。 姑娘们叽叽喳喳。 “啊啊啊,大师姐你听到璐璐说了什么没有!你快画!求你快画,就按璐璐说的画!” “画什么画?我都把人家画成个缠绵悱恻悲剧收场的故事了,结果你跟我说人家甜得很还说真人比我画得都好看。这让我很难收场啊。” 卓子昂跟胡璐擦肩而过,下一个路口又看到了荀长与宇文长风。 宇文长风:“师律人呢?不是说在西华门底下等咱们么?” 荀长戴了个狐狸面具:“唉,咱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说话哪里靠得住?指不定又溜到哪里闯祸去了。” “他和奚卿这种人吧,也就是赶上了好时候。如今的大夏政治清明,只要有才能、一心为国之人,就算性子直、暴躁、总闯祸得罪人,也都有天子和有岚王护着。” “若是把他俩扔去宣明朝,让他们试试令尊当年那夹缝求生的处境。只怕奚行检头铁第一天上午就死,师律还敢往外跑?抓回来一样砍头。” 卓子昂从西华门走到了东华门。 师律小将军正一个人站在东华门下,像个傻子。 卓子昂好心提醒他:“你等的人,在西华门等你。” 师律:“啥?这里不是西华门吗?” 卓子昂头疼。也不知道这人当年在隔壁大漠怎么七进七出不迷路天天追着北漠王帐打的。他做完好事不留名,一回头,却又一眼看见了正在买面具的……皇帝和岚王。 你俩不在宫里好好待着咋也来了鸭??? 生活不易,醋铺少爷落泪。 装没看到。结果转了一圈以后,居然又看到皇帝一回。 一个金发的大胡子外国人支了个摊子,正在那叫卖一种闻所未闻奇怪食物,叫什么烤玉黍的。皇上和岚王也真敢就去吃! 不仅吃,还一堆问题:“堪舆国平日里就吃这个?可以大量种植?这个一年熟几次?那种地可以种?耐寒吗?耐旱吗?真的还耐贫瘠?产粮如何,除了烤还能怎么吃?我们想订购,回头怎么再找你?” 就买了人家两根吃的,却至少在那跟大叔唠了半个时辰。 还好外国大叔热情好客,普通商贩只怕要被唠哭了! …… 宴语凉跟岚王逛了一个时辰,收货颇丰。 吃了好多好吃的,又买了不少纪念品,此刻是每个指头上都拎着东西。 岚王更是抱了一整包他买的鸡零狗碎小玩意儿。 “真开心!” “岚岚,你觉得刚才那烤玉黍如何?咱们要不要试着在大夏种一种,说不定军粮就种出来了。” “回头去抓一个胡璐擅农业的师兄出来,嘿嘿嘿。” 岚王:“阿昭,咱们去那边放个河灯好不好?” “好哇好哇!走!” 岚王经常说自己性子没趣,可经过这一晚,宴语凉可要严正反对这说法了。 岚岚明明一晚上都十分有趣!会带着他走街串巷,进了不少蜿蜒有趣的小巷口。会在遇到有趣的招牌时拉着他停下来看,跟他说各种新修建筑的典故。 还会时不时的看到一些新奇玩意:“阿昭,我想吃那个,你请我吃。” 宴语凉:请请请! 岚王嗜甜,宴语凉袖子里的金豆子又花不完。各种桂花糕、樱草糕、豆沙糕、小糖人……全部恨不得都买来给他尝尝。 买着买着,不禁又想起小时候。他小时候是真瞎,面对着委屈巴巴的可爱小岚王就知道笑人家,他那时怎么不把一整把糖葫芦全部买给他!那么可怜的小人就该狠狠宠他! 而宴语凉又怎能知道,今晚岚王这一路的心路历程其实是: 远远的看见了奚行检和徐子真,两人今天都打扮得十分光鲜,还推了个轮椅美男子。啧,心烦,装作没看到战术买糖,阿昭也不准看他们。 又远远看见了狐狸荀长和宇文长风,继续装作没看到,战术带阿昭逛有趣的小巷子,跟他说各种好玩的事情,不让他有空想别的。 远远看见了师律,这个没事,阿昭根本不记得他。 戴了面具直接冷漠脸路过。 直到远远看见了胡璐。 老老实实的青年原来也没那么老实,带了那么多漂亮姑娘出来玩,这场面得让阿昭见识见识! 庄青瞿:“阿昭你看,是胡卿。咱们去打个招呼。” 胡璐傻乎乎认不出戴着面具的皇帝。 宴语凉和庄青瞿只能暂把面具摘了。 一时空起安静,只有烟花声。 岚王一摘面具,在常人眼里简直就是有名小话本里那个美将军摘面具的名场面。 胡璐的师姐妹已在偷偷互掐中,没想到他们的小师弟太过老实:“皇、皇上也来看灯啊?” 天边烟花一时又全炸了一遍,师姐妹们全傻了。 宴语凉赶紧对他背后的姑娘眨眨眼:“嘘!” 姑娘们看看他再看看他旁边那位人间绝色。这一位是皇帝的话,另一位那不就是…… 寒暄了几句,岚王拉着皇帝走了。 师姐掐着胡璐的胳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绝了绝了,这辈子值了。” “真人是比我画的好看啊……没事儿我以后知道该怎么画了!” 第51章 第 51 章 赏灯游乐, 不知不觉已近午夜。 女孩子们忙着放掉河灯许好心愿早早回家,一时河畔聚集了不少人。其他游人则多往茶馆、糕点铺、酒肆一坐开始宵夜。湖面上的游船来来往往,姑娘们轻曼的歌声琴声悠扬传来。 宴语凉却反其道而行之, 牵着岚王往往人少的地方去:“朕带你去一个景观特别好的地方。” 午夜的钟楼上没有人。 高处风景独好。从楼上能清楚看到小半个京城条条街道、的点点灯光, 远处小秦湖上的河灯与画舫倒映着璀璨星河。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灿烂。 “好看吧?” “嗯。” 夜风微凉。岚王从背后抱住皇帝,用胸膛帮他暖着。宴语凉则靠在他温暖的怀中, 静静看着这热闹街市。 这平和而美好,属于他的京城万家灯火。 他以前一个人时,是不是也常来这里。 一个人看着这些繁华时,是不是其实很寂寞…… 宴语凉摇摇头。难以想象他这中闹腾的人居然也会寂寞感伤, 太不适合他。 赶紧掏了掏袋子:“岚岚,饿不饿, 吃点宵夜?” 他们一路买了很多糕点和糖, 宴语凉贪奇, 每个总要尝两口。 “嗯, 这个好吃!岚岚尝尝。” “这个咱们一人一半。来,啊~” “呜!好甜,这个松子糖也未免太齁甜了些……” 庄青瞿眸色微深:“是吗, 我也尝尝。” 近在咫尺, 宴语凉那一刻的想法就只有啊,岚岚闭上眼睛时睫毛好长。唇齿间,浓郁的甜腻变成浅浅甜的在两人口中流转,宴语凉终于尝到了松子的清香。 腰背搂紧。岚王这人成天喜欢摆出一副一本正经又清心寡欲的模样,可每次亲人时, 却又像极了饿坏的狼。 沉溺亲昵,不亲够了绝对不放开。 而好容易亲满意了,往往依旧不放人, 就爱从背后抱着皇帝安安静静的抱着他不说话。 夜色中。有他这么抱着,宴语凉彻底不寂寞了。 何其有幸,遇到了一个愿意陪着他宠着他的人。不用孤零零地看过这万家灯火,高处不胜寒。 这是多少帝王万人之上却求不来的福气。 宴语凉继续看风景,吃手中的吃糕,吃各中点心,间或喂岚王一口。 吃多了,不免有点干渴。 可这钟楼一百多级台阶爬上来一趟还挺累,他又懒得下去买。 庄青瞿:“我下去帮阿昭买,我不累,想喝什么?” 宴语凉在桂花米酒和乌梅汤之间犹豫。 庄青瞿就笑了:“都给你买。” 话音未落,一阵大风。宴语凉:“啊——” 他的面具被吹了起来,飞出好几米,飘落在不远处翰林院高塔的屋瓦上。皇帝还没来得及惋惜,就听男人咬着他的耳朵道:“我去给你捡。” 岚王轻快地翻过朱漆栏杆。 “岚岚!!!” 那么高的钟楼!宴语凉都傻了,岚王那边却已稳稳落在了隔壁翰林院的屋顶。 宴语凉看得心脏砰砰跳,一边惊艳一边又万分担心:“岚岚,你别捡了,当心摔着!” 香风扑面,岚王一跃而返。隔着朱栏,鼻尖几乎蹭到宴语凉的鼻尖:“不会。” “阿昭放心。” 他微微笑,背后是一弯新月与大大的小秦湖,他把自己的嘤如面具摘下轻轻戴在宴语凉头上,就这么在星夜中温柔地看着他。 岚王温柔起来,是真温柔。 如果他此刻能不是这么惊险,整个人都悬空地挂在钟楼外的话! 宴语凉发誓他以后都再也不敢嫌弃岚王一本正经了,这人还是一本正经时好些!瞧瞧这疯起来成什么样子? “阿昭别担心,我马上就回来。” 宴语凉恨自己没一把抓住他。岚王转身又跳鬼隔壁屋顶去了。而那面具已经被一阵风又吹到了更隔壁下面的屋顶。 岚王追着去。 面具是捡到了,却继续往下跃。青竹仙君居然就这么直接跳回到街上给他买酒酿去了!! 宴语凉:“………………” 这也太厉害了,神仙才能这样下去吧?这功夫真不愧是骠骑大将军,看得他少男心炸裂。 太危险了却也是真的! 锦裕帝今日开发了一个新的情绪叫做“又激动又气”。 庄青瞿落地,这么巧眼前就有一个酒酿摊子。 刚称了一斤桂花米酒,却听到街道一头传来一阵骚动。人们纷纷避让,一个黑衣人正在发足狂奔过来,身后一个乌衣卫少年正在追他,倒是看着有点眼熟。 乌衣卫卓子昂:“站住!别跑!抓奸细啊,大家快点帮忙抓住他!” 黑衣人手上握着银色利器:“挡路者死!” 庄青瞿:“……” 众人尖叫,随即惊叹。 只见一位俊美如谪仙的公子轻松三两下就制服了那拿刀的黑衣人。手上的米酒还一点都没洒! 太帅了太帅了,楼顶宴语凉也看着这一幕。 当然,他站得高望的远,底下逃跑的细作不止这人一个,还有好几个正在四下逃散。 ……活该他们倒霉命不好。 奚行检和徐子真布局了半个月又跟踪了此行人大半个晚上,早就等候多时了。 往东跑的两个人直接被他们截住,一通游刃有余的疯狂收拾,宴语凉都看呆了,大夏文官也那么能打的吗? 他们带的那位瘸子公子更是不遑多让……轮椅里还深藏暗器,这中操作宴语凉只在小话本里见过,真人还是第一次见! 另一个向西跑之人就更是惨。 迎面撞到了狐狸荀长。宴语凉眼睁睁看着荀长身边的高挑美男把他捉了,荀长就开始问话,不老实回答就拿着木头狐狸面具对着那人脑袋敲啊敲,一直敲到晕。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剩下两人往北跑,跑的太急直接撞倒了烤玉黍的外国大胡子摊上。其中一个趔趄着爬起来继续被苏栩追,一个则被吃考玉黍和大胡子聊天的锦衣年轻人一招放倒。 苏栩:“多谢师律将军!” 师律:“小意思。” 最后一个人是那伙细作的头目了,功夫更高跑的也快,一路被苏栩追到钟楼底下。 苏栩:“你无路可逃了!” 谁想到那细作穷凶极恶,竟从人群中挟持住一个弱女子!简直卑鄙无耻。 “别过来,再过来我捅死这小贱人!” 福镜郡主手中还拿着个铁签子穿的啃了一半的烤鸡翅:“嘤嘤嘤?” 苏栩:“夫、夫人?有话好商量,你、你莫要别乱来啊!” 福镜:“嘤嘤嘤……”反手一记爆插。 她这下手实在太快太狠了,猝不及防,在场谁也没反应过来只听砰的一声那细作一声哀嚎就倒下了。 福镜嘤嘤嘤地扑进丈夫怀里,围观群众还纷纷庆幸女子获救,直到详细分析了一番细作悲惨的哀嚎声和扭曲的动作。 这……惊了!那女子竟是直接一签让人鸡飞蛋打断子绝孙了,这么凶残的吗? 福镜:“嘤嘤嘤。” 苏栩也是看傻了。一边哄老婆庆幸老婆没事,一边莫名地想起了成亲时不知谁缺德送的一本《御夫秘术》,上面中中吓人内容,这,该不会是熟读并背诵了? 福镜:“嘤嘤嘤,嘤嘤嘤!” 侍女:“小姐的意思是……” 苏栩:“好好明白、明白你鸡翅还没吃完,没事啊不可惜,一会儿再给你买。” 福镜:“嘤!” “二十串就二十串!多少串都给你买!” 宴语凉:绝了! …… 奚行俭一晚潜伏成功收网,乌衣卫等人也帮忙立了大功。 行云流水的操作,宴语凉在楼上看得心旌起伏。大夏官员兢兢业业节日都不休息,有生之年又何愁等不来煊赫盛世? 庄青瞿回来以后,皇帝一边咕咕咕喝酒酿一边绘声绘色跟他说适才的见闻。 他就看着他那眉飞色舞的样子,认真听。 后半夜,街上的人才渐渐散去。 庄青瞿:“阿昭困了没?咱们回去好不好?” “朕今夜太过兴奋都有点不想睡了,”宴语凉叹道,“不过明日还要早起上朝,还是早些回去吧。” 他说着就起身,岚王却握住他的手,一把将他带回怀中抱住:“阿昭似是有心事。” “是什么?跟我说。” “……” 晚风阵阵,夜色柔媚。 宴语凉早该想到岚王的心思本就比他细腻一百倍,又怎么会看不出他的情绪浮动。 无奈宴语凉自己也是好笑又觉荒谬。明明今晚特别好,真的特别好。他吃了糕点、喝了酒酿,逛了花灯、看到了大夏繁华,又一次见识了忠臣良将的厉害,还有心仪之人陪伴身边。 还有什么不够满足的? 为何胸腔始终弥漫着一中渊源已久的酸楚? 他不知道为什么,庄青瞿却好像知道。 一路回程的马车,他被岚王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安慰着亲了无数次,缠绵又温柔。 车子终于进了宫中,却不是停在楚微宫而是停在了太庙。 庙中烛火通明。岚王牵着宴语凉的手进去,用香烛点起一只莲花灯。 莲花灯被供奉在一个妃子的排位前。 宣明惜妃唐氏惜雪,逝于宣明二十七年五月六日。 宴语凉至此才终于想起来。 凌晨已过,已是五月六日。五月五是花灯节,而五月六则是他生母惜妃娘娘的忌日。 二十年前,她一人在大半夜里沉塘池中,从此所有人对此事讳莫如深。 她走以后,宴语凉便被过继给了郁鸢贵妃。可贵妃不曾厚待于他,父皇也几乎不来看他,后来他一个人常会想念着去世的母亲。 “父皇一直不疼她,到她死都不曾给她一个名分。宫中更没有人在乎她。” “而我如今,竟也是连她的容貌都记不起……” 宴语凉抚摸着那冰冷的木牌,心中空荡荡的,他是真的想不起她了,忌日也完全忘记。 “阿昭!”岚王抱住他,“阿昭别这么说,阿昭是失忆了,又不是阿昭的错。” “阿昭以前一直很孝顺。” “才当上太子,就求着先皇给你娘亲追封了妃位。在年还是二皇子时也时常念着她。宫中虽规定不准烧纸,可是阿昭每年祭日都会偷偷给惜妃娘娘烧许多纸钱。” 岚王说到这儿,声音涩哑,“只是我那时候……并不知道。” 那是宣明三十三年的花灯节。 宴语凉十五岁,庄青瞿十二岁,入宫伴读两年多。 五月本该很暖,那日却很是阴冷。 庄青瞿跟他父亲去看花灯,随后他父亲进宫找皇帝有什么事。依稀记得灯火通明,他爹在宫里大声训斥皇帝,他一个人待得实在无聊便趁下人不注意溜去了御花园。 转悠着就走远了,去到了幽静偏僻处二皇子那荒草萋萋宫殿。 那处平日里就很少有人靠近,花灯节宫人们都去看灯热闹了,更没冷清。 二皇子一个人在院子偏僻处烧纸。 火光照映着他那张平静的脸庞,小小的太尉独子走过去提醒他:“宫规严禁烧纸钱。你若被人看见,是要狠狠挨罚的!” 宴语凉:“我烧完这些便不烧了,小庄不会告诉旁人的对不对?” 庄青瞿懒得告密,更懒得理这人,转身要走。 “小庄。” “小庄,你可不可……以陪我一会儿。” “今夜是花灯节,别处都那么的热闹。”他双手环着膝,微笑中有些寂寥,“你陪陪我,让我也热闹点好不好?” 庄青瞿那时只觉得他矫情。 “若想身边有朝一日也能热闹些,你就平日多念点书、少些少玩物丧志!成日只知嘻嘻哈哈不为将来打算,烧再多的纸也不会有鬼神保佑!” 庄青瞿丢下这句话便转身走了。 走出几步,背后没有任何声音。 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火盆里的火快要熄灭,二皇子只静静埋头在膝间,他看不见他的脸。 该不是哭了…… 庄青瞿心里一空,前所未有的空荡荡感觉。 他咬咬牙,可他适才说的又没有错!一个没人撑腰的皇子不知自强,哭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小小的庄青瞿走出了好远,阴冷的夜空开始下起雨。 少年越走越慢越走越焦躁,最终停下了脚步。 宴语凉:“青卿后来,是回去找朕了,是不是?” 庄青瞿垂眸。 “没有。我……没回去,阿昭你,能不能原谅我?” 他说得艰涩,可他这一句却明明是在说谎。 小庄回来找他了的。宴语凉循着岚王的故事,已渐回想起了那天的一切。 他没有哭,只是觉得有点累有点难受,才会埋头在双膝间。 等再抬起头时,身边却已多了一个人。 宴语凉想不太起那人是谁,很熟悉的感觉,却不是荀长。 他对荀长的印象是一抹金橘涩,对那人的印象却是一抹耀眼热情的红。 那人逛完花灯节刚回来,特意给他带了一只鬼面具做礼物。 宴语凉戴上面具,那人拍拍他:“我陪你!来,这里还有我买的青梅酒,咱们偷偷的喝,可千万不能让旁人瞧见啊!” “至那个庄青瞿,阿凉不用理他就是了,他啊~就是个小讨厌鬼,你看谁稀罕搭理他?” 他又拿糕点给宴语凉吃。 雨渐渐大了起来,宴语凉收拾烧完的火盆。 那人给他撑着伞:“哈哈哈阿凉你瞧我是不是很有先见之明?那小讨厌鬼肯定想不到带伞,活该他被淋。” 宴语凉收好火盆,头一抬,却直直瞧见那去而复返的小讨厌鬼。 小东西躲在矮墙边,没有发现他看见了他。 雨越来越大,小东西就那么站着。 之前走的趾高气扬,此刻却仿佛一只被抛下了的小流浪猫一样,淋着雨,无措又落寞。 烟雨渐浓了,他依旧不肯走。 夜雾深重。宴语凉在廊檐下最后一次回头,他还在那里呆呆站着。 后来,过去了那么多年,发生了那么多事。 小少年已经长成了岚王、变了名震四海的大将军,却还在为件多年前的小事而难过。 那一晚之后他彻底“失宠”。旁人都能随意亲近的人他再也求而不得。 他彻底讨厌他了。 “……” 宴语凉轻轻的环住了庄青瞿。 “青卿你是不是傻。那时候我们才都几岁?那时候说过的话根本不算数的!” 想来他那时是惨,不受重视没人护还要被瞧不起。 可天之骄子的小庄,却也为此付出多年惨重的代价。锦裕三年都快死了才敢诉说一点点心意,而直到如今也没能告诉他,他那时其实回来找过他。 真的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心疼。 宴语凉亲了庄青瞿,从唇角到额头轻轻的啄。 “朕没生气。小庄小时候也不是故意的。” “笑一笑好不好?朕喜欢看小庄笑。” 第52章 第 52 章 天子让岚王笑, 岚王不笑。 太庙烛火明晃晃,他只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宴语凉。 宴语凉:“乖。岚岚给朕笑一个,就一个。” “再不然朕亲亲岚岚, 岚岚再对朕笑一个好不好?岚岚笑起来最好看了。” 他啄了好几下。 岚王依旧僵硬, 随即脸颊被捏住了,皇帝一脸宠溺地各种揉搓他。 庄青瞿一时间仿佛回到很久以前, 只记得阿昭只在他很小的时候、脸颊还胖乎乎的时候曾经这么揉捏过他。 他不喜欢别人捏他,从小就不喜欢人碰他。 唯有阿昭。 被捏了半天,庄青瞿也认了。阿昭对他那么好,也越来越敢去相信有了如今的这般甜蜜和信任, 就算有朝一日宴语凉真的恢复记忆也依旧还是会喜欢他的。 过往是有一点苦,好在他们已经长大。 哪怕他还有点钻牛角尖, 阿昭的心却很坚定。 就算以后再有什么困难也一定可以携手挺过……那些年少不懂事的前尘, 终有一日可以一笑置之。 太庙突然一阵怪风。 一时满室蜡烛肃穆竟被吹灭了一半。 ……这可不是吉利的征兆, 庄青瞿心脏骤然踏空一般。 他之前不畏这些的。 倒不如说他其实是明知这太庙除了帝后之外任何人不能随意进入, 却还是故意在皇帝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搂紧宴语凉。 他有私心。 私心就是想让先皇先帝、大夏列祖列宗们看见,他也曾得到过这个人的心。 哪怕只有片刻,他也要宣誓主权。 他本来不怕遭报应, 不怕阿昭的祖先们做鬼都不会放过他。可真的明烛灭了一半, 他才发现自己输不起。 宴语凉:“诶,这祖宗们的意思,看着还不开心了怎么的?” 岚王不语,默默心里更痛。却见宴语凉起身拿起蜡烛,大咧咧一个一个祖先重新点火。 “太|祖爷爷, 您就别生气了吧。是,朕在太庙搂搂抱抱虽实属不合时宜,但您呢?您没登基之前被打得到处跑的时候, 情急之下在马车中用祖先牌位砸追兵的名场面咱就不提也罢了吧?” 庄青瞿惊了。 “文帝爷爷也没好哪里去,替父守丧半个月迫不及待迎娶爱妃,爱妃还是惠帝爷爷的后宫嫔妃,这比起朕太庙搂抱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武帝爷爷更不用说你什么了吧,您老都是开了大夏男皇后先河的人了。难道只准你出格就不准朕效仿?听闻您的那位越陆世子也是好看又厉害,比朕这位如何?” “惠帝爷爷,您儿子替您守丧半个月就迫不及待迎娶爱妃,娶的还是你后宫……” 庄青瞿:“阿昭!” 他一把捂住宴语凉那张嘴。就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语凉语凉,这名字取得也真应景。 他就不该说话,一说话必气死人! 岚王眸色清清,把宴语凉捂严实了,才对那些牌位诚恳道:“列位先皇别生阿昭的气,要罚只罚我一个就好。我全部承担。” 却听宴语凉在他怀里骨扭着扒拉:“呜,没事惹岚岚,朕自幼熟读他们传记,他们一个个什么德行朕最清楚。” “罚朕?哈哈哈,他们都还指着朕中兴大夏千秋万代给他们好好争光呢,疼朕保佑真都来不及!” 锦裕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庄青瞿真是没话可说了。 “正好,来,正好给他们看看。”宴语凉继续开开心心,把岚王往身边一拽。 “列祖列宗在上,这就是朕选中的人,他们别看他乍一瞧冷冰冰的,其实特别好。” “……” 太庙里明晃晃的,再也没有一只蜡烛熄灭过。 然而宴语凉还没完,庄青瞿站在一堆牌位下被牵着手听他跟祖先们叭叭说他如何好,觉得这辈子都值了。 或许适才的烛灭,是先祖们在嘲讽他看着海市蜃景却一厢情愿当了真。可阿昭却就是愿意宠着他。 他今日可是在宴氏宗族太庙里,被阿昭承认了的。 …… 从太庙回到楚微宫,两人都彻底困了。 早朝前短短的一个觉,宴语凉竟又做了不少梦。 梦里又全是他追着岚王跑。他邀小庄赏花或垂钓、邀小庄看月亮:“小庄来吧,别看书了。书是什么时候都可以读的,绮美月色却不常有。” 小庄青瞿冷笑:“月亮倒是天天都在,书你却天天不读。” 二皇子:“呃。” 梦里,庄青瞿总是大冬天也穿得很少,他每每解下披风给少年,少年都是一脸明显不像跟他扯上任何关系的抗拒。 还有许多次。他笑眯眯说羡慕小庄你文学武功都一学就会,庄青瞿则冷硬回道若似你一般成天不用功,当然是学不会的。 梦里,他逗鸟儿玩。小小的少年走过他的身边:“玩物丧志。” 小时候的小庄,还真的挺不可爱! 可是后来又是哪个人养了一只成天乱叫的翡翠绿鹦鹉?说好的玩物丧志呢? 宴语凉那日醒来以后,默默回味了一回梦里的一切。 他太难了,前尘往事众说纷纭,就连回忆里的片段都不能全然依仗——小时候的鸡零狗碎确实是明明白白是岚王懒得理他。可后来锦裕三年的那次刺杀,又直接把“他以为的故事”全盘推翻。 宴语凉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自己小时候是个心思深沉的孩子。 毕竟早早没了娘亲,父皇又懒得理他,郁鸢贵妃收养他又只是为了恶心皇后,根本不曾对他有过一天的厚待。 倒也不是贵妃有多么恶毒,是她深爱先帝妒忌心重,哪怕宴语凉只是个没名没分不受宠的宫女所生她依旧看了他就浑身不舒服。 收养了他以后常故意苛待他,心情不好就磋磨他。 宴语凉过得远不如贵妃宫中下人,可他那时小小年纪,就知道收敛锋芒夹缝求生,无论郁鸢贵妃做多么过分的事他始终微笑去办,毕恭毕敬不敢有任何怨言。 以至于多年后,郁鸢贵妃虽依旧看不起他,却渐渐不自知地开始信任他。 放心他跟在自己宝贝儿子三皇子身边鞍前马后地伺候。 郁鸢贵妃能和皇后斗那么多年,也并不是个傻女人。但他笑容和谦恭至少骗过了她。 却多半骗不过小庄。 庄青瞿的心思多么细腻玲珑宴语凉是领教过的。 宴语凉如今思来想去,很有可能前尘其实是小时候的庄青瞿看得出来他不待见他。他越是笑容相迎,小庄那么高傲的性子就越气。 他一气就更不理他,于是误会渐深、渐行渐远。 銮驾里的皇帝陛下:“啊啊啊!” 岚王跟他同车一起上朝,一夜没怎么睡正在补眠被他一下给喊醒了。 皱着眉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你喊什么?” “这,朕,也没什么……” 庄青瞿继续看着他。 宴语凉:“朕只是突然想起来,岚岚之前也曾说过朕没有心,还有一回被朕气得憋到吐血。” “……” “……” “所以,岚岚真的不用那么在意小时候的事了。朕小时候应该也挺傻的,肯定也有很多做得不好、让小庄难过了的地方。对不对?” 他这么一说,岚王的尊严面子一大早的又没有了。 庄青瞿忍了忍,憋了半天:“你过来。” 轿辇是席地坐的,宴语凉赶紧乖乖爬过去。岚王一把揪住他,凶狠狠的,最后却只叹了一声: “阿昭从来不曾做错任何事。” “我也从来不是怨你,只是恨我自己。” “有很多事情我都明白得太迟。有时总想着,若我以前能聪明一点、有趣一些、心胸开朗一点。若是能坦率一些,能多明白你一些……” “……” 宴语凉亲了亲他。 傻子。 …… 金銮殿到了,皇帝和岚王缠绵了一路,却还需认真干活。 大夏就没有官员是不认真干活的。奚行检昨夜上半夜捉到奸细,下半夜直接提到大理寺去审去了。 提审了一夜,审出来的结果很是让人震惊。 宴语凉:“落云国???” 奚行检:“是。经查落云国不但暗地里参与了瀛洲煽动北漠一事。在瀛洲和北漠闹僵后又一直在资助处月部大批物资,希望处月王能够代替北漠王统领草原继续与大夏周旋。” 宴语凉听得一脸迷惑。 当然才审一夜,还有很多事实有待查明。可宴语凉回宫之后都始终想不通。 “这又关落云国什么事了,落云国未免手也太长了吧!” 落云国与大夏隔着海,平日里交集不多。按说除了锦裕四年那次庄青瞿从附属国越陆赶走落云以外,两国可谓无冤无仇。 锦裕四年到今日也已经隔了六七年了。怎么又突然冒出来? 史官周亦安:“是离岸制衡……” 宴语凉:“你说什么?” 史官赶紧摇头:“这、下官失言,此乃是下官家乡的一个说法,陛下无需介怀。” 可宴语凉却上心了。作为一个称职的大夏皇帝,他多年来专精各地风土人情失忆都不曾忘,不管这个小周的家乡在哪,都不可能出现皇帝没听过的词。 何况这个词听起来还是那么的不同寻常。 宴语凉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史官小周竟不是本国人。据他的说法,他的家乡是在比堪舆国还要遥远得多的一个东方古国,但因为实在太远了海上还有大风暴,已经很难再回去了。 宴语凉:“啊,可是你长得与大夏人完全无异。” 邻近国家北漠胶南大都也是黑发黑眼,但骨骼上分明有些许不同。北漠人皮肤粗糙但样貌较为立体,而胶南人普遍略微黑矮一些。 更远的印兰、堪舆,就长得和大夏这边更不同了。听说有棕褐色肤色、有通体雪白、金发碧眼,各种各样的。 周亦安:“陛下,更东过去又长得和这边一样了。” 宴语凉:“这十分有趣。那以后大夏国力强盛了,朕一定找胡卿打造一条大船乘风破浪去你的国家看看。不过眼下周舍人先继续说你那个离岸制衡。” “这个词其实有很多种做法,”周亦安道,“拿来套用大夏与落云,大概也能解释从地缘上面来说,为何落云虽不与大夏不接壤也不太可能发生战争,却一定要做这种出力不讨好事。” “落云身为远近闻名的第一强国,自不希望别国更强。” “一旦看到其他和平崛起中的国家,无论远近,都会想方设法努力遏制他们的崛起。正因为他们距离大夏有点遥远,根本不可能直接打过来,便会有意在大夏周遭扶持一个有一定实力的邻国,煽动争端并坐山观虎斗。” “这样崛起中的国家忙于战争无暇发展,落云就能永居强国之巅。” “……” 宴语凉听他一席话,醍醐灌顶。 “道理朕懂,但是……大夏就算是在武帝万国来朝时,也从来不曾武力威胁过落云。一如落云如今强盛如斯也不曾兴兵大夏。他们又何必一定压制我们。” 周亦安:“陛下还是没明白?陛下适才不是还说要造大船,那船有朝一日船会开去别的国家。” 宴语凉:“朕去转转,又不是去打仗。” 周亦安:“嗯,但是百年后、数百年后呢?只要强盛,隔着海也不是永远打不过去。陛下记不记得北漠黄金铁骑的那个时代,堪舆国比落云还要遥远,北漠曾也打过去了。” 绝了。 宴语凉捏了捏眉心。 他以前还觉得自己挺厉害的。今日听了史官一席话突然又上一层楼。 落云国强大是有原因的,原来还能那么玩。那么早早就开始布局,为百年以后的子孙后代掐灭襁褓中的威胁? 只可惜他们遇上的是宴语凉。 他又怎能由着落云如此?泱泱大夏必将回归万国来朝,又怎么能让你玩一手平衡,从此深陷被一个破北漠牵制的泥潭? 他寻思了片刻,抬眼看岚王。 岚王眸中清光一片,两人心照不宣。 这一手平衡落云能玩,大夏也可以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落云旁边的印兰和堪舆也都不弱呢。 只怕眼下,暂时是没有时间了。 按照奚行俭目前得到的消息,处月得了落云国强大的支持,只怕今秋之前必会进犯边境。 宴语凉:“若真如此,只能兵来将挡。但此战必须胜,待打完这一仗恢复国力,咱们也去搞他的平衡!!!” 他又问周亦安:“你的国家战略如此之强,一定很厉害吧?” 周亦安:“这……还可以吧。” …… 随后几日,皇帝和岚王都忙得很。 若要备战,必须备齐军粮、马匹与武器。 马匹大夏不缺,武器那边所幸胡璐的师兄也已经在被陨石骗来的路上了。 只差军粮。 宴语凉本是打算去买那个外国人的玉黍,来试着慢慢种的。但战事又是否能拖到秋天? 烦躁,这个暗亏吃得他太不爽了!他一定要落云国付出代价。这么想着,宴语凉头脑里微微一痛。 “阿昭怎么了?” “朕在落云国肯定是有情报官的,肯定有。”宴语凉揉着发痛的脑袋,“朕只是实在想不起那人是谁。” 岚王:“阿昭别急。” “实在想不起没事,咱们也不是不可以一边备战一边派旁人去对付他们。” 宴语凉:“派谁?” 岚王看着他,他看着岚王。 岚王:“宇文长风精通各国语言,而荀钦天最近没事做。” 宴语凉假惺惺:“朕也想不出有谁会比在北漠拿到重要情的此二人更适合去落云。不过才回来就又派去那么远,很是辛苦啊……” 岚王:“反正他二人本都喜欢云游四海。” 宴语凉:“岚岚说的有道理。何况他们那么聪明,一定能出到朕的落云情报官。” 双双又是那种狼狈为奸的心照不宣。 第53章 第 53 章 没出半月, 荀长和宇文长风双双已经打包好了行李。 他们此去落云不以出使的名义,而是以官商的身份带了不少金银好物。两国毕竟明面上关系也算不得僵,有生意可做自都是喜闻乐见的。 至于到那以后私底下的搞东搞西, 就是各凭本事了。 荀长一边盘点带去的车马货物, 一边不自觉哼唱一首魔音贯耳的歌。 “吾成日辛苦不回家~因为吾爱我大夏~全月都没有休息~只为了江山社稷~” 这《敬业歌》据说是刑部官员最近编的。 因为奚行检大理寺那边审问奸细连天加夜一直没放假,近来大理寺可谓人人累得形容枯槁。却又因为审出来很多秘辛拿了皇帝特赐的奖俸, 又个个两眼放光痛并快乐着。 宇文长风之前云游各国,可是常年见惯了落云、堪舆、印兰那边朝廷命官们一个个办事闲散缓慢、尸位怠工的模样。 如今再看看奚行检,看看眼下的大夏朝廷各部——这效率,这水准, 这热情! 民间百姓也是一样,宇文长风这段日子也每天没少去西市早上混早点、中午下杏花楼、晚上吃酒、半夜再来个夜宵。 真切地见识到小摊小贩们因为能赚到钱而乐于清早出摊半夜收摊的热情。 哪像他当年在堪舆, 天光大亮街上零星几个人鬼城似的。人人在家啃个硬得石头一样的黑饼就兑付了, 想要买个好吃点的早饭都无人出摊! 果然, 短短十年由弱转强都是有原因的, 从皇帝到群臣百姓全部功不可没。 宇文长风对大夏什么都满意,只是此番去落云前,依旧不免有几个小小的遗憾。 “咱们就这么又走了, 我始终连二皇子的面都没见到!” “你说庄青瞿他也太小气了吧?” 荀长:“嘻嘻嘻嘻。” 其实自打宇文长风从北漠回来之后, 庄青瞿倒也不是完全的不念旧情过河拆桥。 还是很有一连串的赏赐夸奖加官进爵和名义上的百般关怀的,更是亲自召见过宇文长风几次。 然而,每次“亲自召见”都是他一个人,从来不见皇帝。 宇文长风每每说起想见二皇子叙叙旧,庄青瞿就托着腮一句“替你安排”。 真的是会安排。 安排着安排着, 就安排到落云国去了! “长风你稍安勿躁,且就当这是庄青瞿对你外貌的褒奖吧。毕竟阿凉他如今唉……连看奚行检看徐子真都能看得眼睛发直,庄青瞿一天天的都酸坏了, 怎么可能还让他看见你?” 实在是十年之后宇文长风出落得太过俊朗不凡,就他从北漠回来后庄青瞿第一次见他时那个脸色,荀长在旁边看着就默默知道宇文长风以后想见阿昭只怕遥遥无期了。 宇文长风也是无奈:“世事难料。” “谁能想到那庄青瞿自幼眼高于顶,竟也有一天落得要酸别人???” “我小时候还经常想,就他那副孤傲的样子,将来也不知道会娶什么样一位夫人。只怕是嫡系公主、绝色美人都难入他的眼,万万没想到……” 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霸着二皇子不放了! 二皇子当然是极好的,聪明活泼平易近人,沉稳靠得住又愿为天下苍生着想。当年所有伴读都特别喜欢亲近他,只有庄青瞿除外。 宇文长风还曾暗戳戳想过,大家都长了眼睛,就庄青瞿瞎。 却没想到当年瞎了的人有朝一日恢复光明,转头就把大家的二皇子给揽进怀里藏着不肯给所有人瞧了。 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 至少也瞧瞧是谁先来的好不好?而且庄青瞿当年那么瞎,又是怎么翻然醒悟的? 荀长:“长风你就不妨,就把庄青瞿想成《夏经》的魔麟。” 宇文长风一下就懂了。 魔麟是《夏经》里面最高傲、最难驯的凶兽。《夏经》的开篇全书第一张插图,便是魔麟凶煞为害天下。 然而全书的最后一张插图,却是大夏猫猫兔嘤如大咧咧趴在魔麟头上睡觉。 高傲不逊的凶兽从来无人敢惹,也就嘤如艺高兽胆大敢伸爪子拨弄他。魔麟自然也凶煞地露出了尖牙,直到被嘤如彻底征服踩在脚下,就从此变得无比乖巧还独占欲强。 《夏经》正文写得很清楚,魔麟可万万不是被嘤如的可爱样貌给征服了。 它就是单纯的打不过嘤如。 一条大黑龙没能打过猫猫兔也是丢人,但谁让猫猫兔所向无敌。后来大黑龙就天天跟着嘤如宠着嘤如了。有人被嘤如的外表蒙蔽想要跃跃欲试欺负嘤如,肯定先被大黑龙一通收拾。 …… 去落云国要乘船,华都距离出海口倒是不远,两三天就到了。 宇文长风站在港口:“………………” 荀长:“怎么了?” 宇文长风:“这船好大呀!!!” 荀长:“很大吗?” “很大啊,那么大!!!荀长你别给我装!这还不算大什么叫大?” 宇文长风心跳不止,他上一次见到这么气势恢宏的商船,都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是他离开落云国乘船去印兰,坐的是落云国最引以为傲的“鲲鹏船”。 叫鲲鹏真不是徒有虚名,展翅数万里。 他那时还想,大夏什么时候才能有一艘这样的船。后来很多年,他在别的国家也都没坐过当年落云国那么好的船。 如今终于看到了,他们大夏也已经有了这样的船! 碧波远航。 离岸越来越远,宇文长风站在甲板:“唉,可惜了可惜了,我忘了,我还有个朋友这回也是没见着!” 朋友是个外国金发大胡子商人,名叫波洛,当年宇文爱上书屋时天天跟他一起喝酒。 大胡子波洛的太太太爷爷曾在武帝时云游过大夏,回去之后璀璨奢华的东方迷之国度的传闻就一直在他家族流传。 以至于波洛从小对大夏有着非常高的憧憬,一直念叨着想来。 宇文长风离开堪舆国时,这波洛正好继承了家里庞大的生意,说是要来大夏贩货。 后来真的来了,还来他来府上找过宇文长风,可惜当时宇文长风出使北漠,宇文府的下仆又很是不机灵连对方地址都没有留。 荀长拍拍他:“没事儿,天下之大,但吾相信有缘必会再相见!” 他眼角弯弯,望着海面一片蔚蓝,其实心里倒也有一丝遗憾。 自打北漠遇到澹台泓,他就一直在查此人这些年来究竟在做什么,却一直查不透。 宴语凉又根本不记得此人,也没法问。 犹记当年澹台泓被“问斩”,阿凉连着好几天哭得没法上朝,演得多年以来无人怀疑,那么能演也真的狗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想来小时候,二皇子与澹台泓一直感情最好。 澹台泓虽和庄青瞿一样是高门世家的权臣少爷,却有一堆才华横溢的嫡亲哥哥。不像庄氏就庄青瞿一个独子,两人在家里所受重视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因而他虽文学武功样样不比庄青瞿差,却从不似庄青瞿般孤傲,却是开朗又纯良,是以与二皇子非常合得来。 若说当年一群伴读之中谁与二皇子最配,也肯定是澹台泓。 荀长寻思着他当年若能算到二皇子将来会和一个男人携手,也肯定会猜是和澹台泓而绝不是庄青瞿。 但正如宇文长风所说,世事难料。 感情这事,喜欢就是喜欢了,放不下就是放不下了。真来了与出身相貌甚至性子如何是否相配都没有必然的联系。 就连庄青瞿一般高傲,都能变成绕指柔。 在荀长看来,比起澹台泓,庄青瞿算是幸运的。 虽然两家多年来都把持朝政将大夏搅得一团乱,但庄氏的结局毕竟是满门殉国,名声挽回了许多,庄青瞿才能靠着赫赫战功又成了众人心中实至名归的岚王。 而澹台泓的结局却无法“将功折罪”,只能要么死要么消失。 毕竟澹台氏是名声狼藉的叛国谋逆,哪怕澹台泓并未参与叛逆,群臣百姓也是不管不顾群请杀之。宴语凉偷偷把他送出国已是最好的结果,绝不可能留他再常伴左右。 说白了,也是澹台泓与和皇帝之间就没那个能待在一块的缘分。 …… 自打知晓了落云国制衡,边关随时可能被草原铁骑大军压境,宴语凉便每天认真思考盘算对策。 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史官小周前两天教他的话,简直是太有道理了。 姑且,就当这是一次考验。 古人云,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落云愿意出钱给他们这么一次试炼,也未必不好。 故国虽大,好战必亡。但要知道这话后面还有一句——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眼下落云想方设法遏制大夏崛起,大夏一时无法扭转乾坤只能接受。这次是吃了亏,但谁让之前一两百年大夏都在弱,而落云一直强盛。 几百年的格局,宴语凉也不可能心急到区区十年就将之彻底打破。 但很快就会打破的。 这一次是防御,防御以后就是对峙,对峙以后反攻也就不远。 眼下暂且要耐得住性子。 庄青瞿:“阿昭放心,落云尽管支援北方部族,有我守着,落云支援越多约好,到时全部吞下骨头都不剩,让他们血本无归!” 这段时日,岚王常去绿柳营检阅。 而稳于守成的夏侯烈将军的部队更是已经部分整装,先头部队已然开拔北漠。 宇文长风虽去了落云,可北漠可敦那条线却牵在他爹宇文化吉手里一直没断。 眼下北方情况是很焦灼。处月王正与瀛洲、落云一起三方强压北漠罗摩可汗出兵。而宇文化吉则在民间煽动反战情绪,能拖一天是一天。 北漠可敦不过一个瀛洲弱女子,面对形势复杂没有办法。但一旦有任何消息异动,她总是能第一个传出来便宜大夏这边部署动作。 如今她的家人已被偷偷接到了大夏,而故国瀛洲有负于她,她只能当自己是大夏的人了。 宴语凉自然希望宇文老太守能加把劲,继续发动民力,把战事能拖得越晚越好。 拖得越久,对大夏越有利。 因为这边,胡璐的师兄已经在工部里教大家锻冶了。加了陨星的重锻兵器上次试炼时已经可以砍断眼下最好的精铁武器。 优势令人振奋,只是大批量制作尚需时间。 拖得越晚开战,大夏军队越是能更多的士兵装备上此等神武所向披靡。 而在一边拖时间一边积极备战的日子里,宴语凉最急着解决的依旧是军粮短缺问题。 要自己种,拼命种。 但在秋天种出来之前,也得大量买。 买的时候还得注意别被坑。 就算燃煤之急,也不能急病乱投医,皇帝依旧谨慎小心。 然而可笑的是,花灯节抓奸细之事不胫而走,很多百姓纷茶余饭后纷谴责落云国阴险,却同时有很多商人们看清了可能要打仗的事实开始哄抬粮价,明目张胆打算发国难财。 其中还不乏有许多当年依附于澹台家,而在澹台家倒台后立即见风使舵的。 果然这世间除了色令智昏,最常见的就是利令智昏。 宴语凉觉得很好。本来这群人就在他小黑本本上上。若不是他们个个家大业大之前几年造船修路还得靠他们,宴语凉早就想收拾他们了。 居然送上门来。 这世上,人和人就是如此不同。有奚卿那样兢兢业业一心为国之士,也有这种架不住蝇头小利最终必定反噬其身之人。 而他们那么聪明,难道不明白就算是当菟丝花也不可为了一己私利伤害国本,否则终是一荣俱荣一损全损吗? 他们懂,可惜架不住。那就是自寻死路。 最近还有一个人也惹到了宴语凉。 就是那卖玉黍的金发大胡子。宴语凉之前便服出城找过他。 一是求玉黍的种子,二也是实在缺粮。他已查到此人是堪舆国的大商贩,手中在京城附近囤着好几个仓库的粮。 他说愿意出相当高的价格买,结果那金发碧眼的大胡子却很不老实。 “遗憾啊,窝这里的粮,早就被朝廷订完了。” 宴语凉:“是吗。” 哪个朝廷?这大夏还有别的朝廷呢? 但毕竟就连国内商人都在哄抬粮价,外国人自然远道而来这么折腾,更要奇货可居。他便先跟他买种。 据说玉黍产量很高,大片种植后,秋天便能解决大部分军队的军粮问题。 所谓“良种”,价格也是非常高的。 然而宴语凉拿回去之后,胡璐擅农的师兄看过之后坚决摇头,说这绝非良种。 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而堪舆国的大胡子商人波洛还在开心数钱。 他当然不可能把良种卖出去了。不然这边大夏明年都能自己种出来了,他以后还怎么奇货可居大把挣银子? 反正对方不懂又发现不了,就算发现了他抵赖不承认就是,又能耐他何? 大夏很保护国外商贩的,还能因这说不清的事儿就把他抓过去? 波洛此行来大夏,样样都满意。 唯一的郁闷就是没能碰上旧友宇文长风——要是见到了,他非让宇文长风为多年前说过的话赔他一瓶好酒才是! 当年在堪舆国,波洛和宇文长风喝酒聊大夏。宇文长风跟他说,其实大夏已没他想象的那么强盛了。 波洛不信:“我都听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说了,大夏可是万国来朝的东方仙境啊!” 宇文长风有点不好意思:“武帝时候是不错,但武帝之后……唉,这兴衰皆有时,你也是知道的。” 于是波洛这次来前稍微降低了一点点期待,该带的货也没有满仓带来,好多名贵的金银珠宝怕卖不掉都没带。 结果来了以后可后悔了! 他就要找宇文长风问问他这到底哪里弱了? 果然他太太太爷爷说的没错,大夏人就喜欢假谦虚,哪怕住在宫殿里都自称“寒舍”。 这也谦虚过头了!这么繁华说自己弱?太不可取了,耽误他赚大钱! 另一边在皇宫里。 宴语凉虽然不爽那些商人,却又在认真考虑,怎么样才能不着痕迹给这群只想发横财不讲良心的商人好好上一课。 毕竟这次不好朝廷直接出面的,若是平常时候,倒是可以抓几个带头的杀鸡儆猴。可眼下备战之中绝不能再内生乱,否则就要焦头烂额了。 国内商人得稳住,国外商人就更是,绝不能让他们出去哭诉大夏欺负了他们。不然万一到时候战事吃紧,还要指着他们向国外买粮买兵器呢! 庄青瞿:“阿昭,这事不妨交给我。” 宴语凉:“好啊。” 他又不禁好奇:“青卿打算怎么做?” 岚王垂眸,笑而不语。宴语凉难得被他卖关子,不禁豁然兴奋却又稍稍有点心疼。 这……该不会又是要岚王来做坏人,牺牲名声出面收拾那些人吧? 几日后,宴语凉见识到了岚王这次的做法。 真不愧是他选中的男人! 岚岚如今厉害了,竟也学会变通、学会甩锅了。岚王这次根本没有亲自出马,而是找人把消息透给了不服管教、仍在“受罚禁足”中的师律。 师律:“什么?大敌当前这帮商人竟敢如此,简直其心可诛!” “军粮之事皇帝哥哥纵着他们,我这暴脾气可容不下。” 尤其是那个国外大胡子,他在花灯节吃过他的烤玉黍还跟这人聊过天。 没想到看起来人挺好的,敢卖假种子欺负皇帝哥哥? “抢他们丫的!” …… 宴语凉要被岚王这一出给笑死了。 实在是高明。师律小将军在大夏是人尽皆知的野。谁都知道他当年大漠里不服军令轻骑直追北漠王帐把人家追得从北漠跑到处月,也都知道他抢过瀛洲、后来上了水师的船还抢了堪舆,朝廷根本管不住他。 所以,他干出什么事来也都不代表朝廷的意思。 岚王此举一石二鸟。师律一直不服管教,此次让他闹一出,也顺手不轻不重罚一罚他,让他也吃个教训乖一点。 谁料岚王算无遗策,却还是败给了师小将军的脸皮。 作为一个几十人精锐冲杀千北漠铁骑都不怂的小将军,师律一出门就带十几个精锐部下,连着把好几户屯粮富商家给砸了,也并不十分出人意外。 然而砸是砸了,砸完师律还反手先告状,上了一道折子附上时间地点人物百姓证词言之凿凿:“天子脚下皇城之边,几户富商家丁光天化日当街上百人欺负末将区区十余人!好在终是邪不压正,末将以理服人……” 宴语凉:“噗哈哈哈哈哈。” 怎么办这也太逗了真不要脸他好喜欢这货! 第54章 第 54 章 师律被“禁足”三个月, 早就闲得长毛。 这回“拉砸抢掠”终于算是满足了手痒,神清气爽得很。 当然,他这一闹, 富户家里被砸吃了亏的自然要哭着去告官。天子脚下光天化日砸人家门, 就算是人尽皆知比驴还野的师律小将军未免也太说不过去。 京城治安眼下主要由乌衣卫管。 苏指挥使气壮河山的牵着马,很是勤快, 每次师律前脚一闹完他后脚就“及时赶来”。 进入每一户后的操作也都差不多。 先是安抚一番被砸富商的情绪,宣扬一下“皇恩浩荡不要怕一定帮你们讨回公道”,再命人装模作样帮忙记录一下受损财物、粗略拾掇一番。 临走前最不忘的,是派小弟卓子昂旁敲侧击两句。 “不过呀, 也不能全怪别人不是?毕竟是你等哄抬粮价有目共睹在先,你瞧外面百姓谁不议论纷纷?国家危难却要发不义之财, 又怎能怪师律小将军生气了呢?” “你们想想, 人家小将军成日在前面征战沙场保护的是谁呀?朝廷征买军粮你们来这出, 扪心自问像话吗?” 商贾人家哪个不是身经百战的□□湖, 多数当场就懂,立刻高呼认错表忠心,求苏指挥使一定要在岚王和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他们再不敢了一定乖乖捐粮。 苏栩:“也不必捐, 朝廷很讲道理会以平价全数买入。” 商户千恩万谢。 偶尔有那么一两家头铁不服气的,卓子昂则已经都用小本本都记下了。 呵呵。要钱不要命。 回头看皇帝好好整你们,拿你们充盈国库! 他告密的小本本至今还在用,只是如今用法已天差地别。自己翻了翻,前半本所记的内容与后半本所记的内容……唉。都不像同一个人在同一个朝代写的。 醋铺少爷也很无奈了。仔细想想他当年加入乌衣卫的初心可是为当岚王的开国功臣啊!怎么就那么快沦落成了狗皇帝的工具人??? 话起来, 他下个月好像还要升职涨俸了。 乌衣卫名义上是岚王的私属部队,可最近却是朝廷官员怎么编制他们怎么编制朝廷官员们怎么升职他们怎么升职,过一阵子估计直接就是朝廷官员了吧。 这人生, 唉,卓子昂心情雀跃又复杂。 …… 师律一路春风得意,搞完城里搞城外。 他已查好,那狡诈的大胡子商人波洛的粮仓就在城外不远。竟敢卖假种子给皇帝哥哥,最该好好教训一番! 只是万万没想到带人策马过去以后,竟发现那几座巨大的粮仓全部冒了烟,而大胡子商人波洛正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身后苏栩一行乌衣卫也装模作样地跟来了。 波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过去告状:“大人!他们欺负窝,放火烧窝粮仓!窝的身家性命全在里面了这下血本无归,窝不活了呜呜呜呜呜!” 师律与他带的精锐都惊了。从来都是他们坑别人,人生第一次居然有人敢碰瓷来坑他们? 师律:“你别听他胡说,他自己点的火!” 波洛:“呜呜呜呜大人他完全不讲道理啊,窝是商人,千里迢迢囤的粮草是打算卖的,又怎会忍心自己点火烧掉?呜呜呜我尽数身家来的大夏这连回去的路费都没了窝好惨啊……” 苏栩挑眉,看了一眼师律:“师小将军明知国库缺粮,这事情做得不地道啊。跟我们走一趟去面见岚王吧。您这大白天的搅得京城不得安宁,岚王也很是气恼啊。” 师律:“真不是我!!!” “不是,苏栩你怎么没脑子,咱们也认识那么多年,就算在北疆打仗你见我那么多年烧过谁家了?” “放开我!我生气了啊!就凭你们也想抓住我?行,有本事你就绑我回去!咱们打一场!” …… 半个时辰后,楚微宫。 师律五花大绑带了过来,苏栩倨傲地拍拍身上的灰。 师小将军确实厉害,武功在大夏绝对能排的上号,可惜遇上的是他堂堂乌衣卫指挥使。 苏栩这一身虎背熊腰和腱子肉可不是摆设,若论单打独斗他只承认他家少主次次能赢他。 师律气得眼睛发红,还被堵着嘴:“呜呜呜呜呜!” 被一起带过来的,还有一路都在呜呜地委屈哭嚷嚷着“赔了本不想活了”的波洛。 他身为“受害者”,一边掉眼泪一边偷偷大胡子底下嘴角上扬。 没想到运气那么好,点把火直接面见大夏天子了。反正他是受害者又是一直受大夏保护的外国商人,加之素来能说会道,已经盘算好等见到皇帝一定要装惨卖乖博得满满的好感,以后生意就好做了。 心里算计得满满当当的,直到他呜呜呜的泪眼朦胧,抬起脸看到皇帝的脸。 波洛:“……”有点懵。 这个皇帝,为什么莫名有点面熟???怎么长的竟有几分像…… 前几日那个跟他买了假种子的有钱冤大头? 皇帝微笑:“凤爱卿几日不见,分外想念。” 波洛裂开了。 他那天卖假种子给冤大头,两人顺便喝茶闲聊虚与委蛇了一番。波洛请他帮忙起一个大夏的名字,那个起出来的引经据典的名字叫做“凤子离”。 所以他才叫他“凤爱卿”。 波洛:“………………”完了完了。 他那天都跟这冤大头说了啥?是不是还曾嘻嘻哈哈的骗他,说他的粮都卖给朝廷了??是不是还得意忘形透露了自己在北方南方都还藏了几个重仓,要等到真打起来以后再把那些粮食高价卖给朝廷??? 啊啊啊啊啊。 宴语凉:“凤爱卿卖给朕的那些玉黍“良种”,后来工部新来的管农员外郎胡卿告诉朕,所谓“良种”实则良莠不齐啊。” “这在大夏可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啊?” 波洛僵硬,脸上白里透着红。 “胡卿还告诉朕,听闻凤爱卿的老家堪舆国除了那‘玉黍’,还有一种食物叫做白薯。需要埋在地下半米保鲜储存。埋得这样深,那确实上面仓库都烧掉了也不会影响呢。” “爱卿你说,朕若立马派人去挖,能挖出多少?” 波洛的脸已红里透着黑。 “在大夏,不但欺君是死罪,随意诬陷朝廷命官和纵火可也是可以关一辈子的重罪呀。啊不过,适才朕是否听凤爱卿你亲口说,你反正也是不想活了?” 波洛的脸已是黑不溜秋、绿了吧唧、蓝哇哇的。 “若是真不想活了,按大夏律例,外国商人在大夏身故的,其财物全归大夏国库所有……” 波洛炸了。赶紧抖抖搜搜跪下来求饶,一时默默想起了很多旧事。 好友宇文长风当年同他在堪舆国大海上喝酒时,曾跟他说过一个小小话本叫《人人都爱二皇子》。话本里那个十几岁的二皇子叫一个聪明啊、友善啊、阴险啊、让人猝不及防啊。 波洛听得如痴如醉:“哇哈哈哈不会真有这么精于算计的人吧,那窝以后去大夏可得当心点。” 宇文长风:“有的,宫里尤多。你避开一点就是。” 怎么就不听劝呢!波洛直掐自己大腿。他怎么利令智昏就给忘了呢???? 而自始至终被晾在一旁五花大绑的师律,从进宫以后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努力把堵嘴的布给吐出来了。 “皇帝哥哥,皇帝哥哥!”终于能说话了,憋死他了。 宴语凉:“你等一会,你是下一个。” 师律:“????” “皇帝哥哥?” 师律简直不敢相信。本来苏栩敢绑他他就已经委屈大发了,皇帝的态度就让他更加委屈——他的亲哥哥师云以前是帝师,皇帝因而爱屋及乌总是特别宠他的。 以前每次见面都牵他的手各种嘘寒问暖的,什么时候让他等过?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他被绑成这样还无动于衷??? 他急了:“皇帝哥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很宠我的!庄青瞿,是不是你?是不是跟皇帝哥哥说我坏话了?皇帝哥哥他趁你养伤关了我三个月,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结果,皇帝哥哥依旧没理他。 倒是庄青瞿清眸微微回首道:“看见没有阿昭,看见没有?他之前都被你宠坏成什么样子了!” 语气两分调侃,三分酸涩幽怨。庄青瞿居然还有脸幽怨! 更糟心的是皇帝非但没怼回去,还一脸的纵容心疼。师律当场都魔怔了,他瞧着那庄青瞿眼底里暗戳戳的得意啊—— 绝了。 想当年在北漠两人追着王帐打,一路不知道捡了多少珍宝俘虏都没见庄青瞿那么高兴过。这种成天到晚冷着一张脸装模作样的男人,万万没想到今天露出真面目,看他“失宠”幸灾乐祸得就差没上天了!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庄青瞿是这种人? …… 樱儿和云飞在楚微宫里伺候了这几个月,本以为已经啥魔幻场面都见识过了。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皇帝与岚王。 今日楚微宫又出奇景。 皇帝同那狡猾的外国大胡子商人在寝宫内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而寝宫外,岚王同师律将军脱了外衣在院子里干架。 庄青瞿:“服不服?” 师律:“不服!” 庄青瞿:“不服再来!这般呢?” 师律:“嗷嗷嗷疼,不服!不服!” 庄青瞿:“再来!” 师律:“哇哇哇庄青瞿你偷袭我你不讲武德!你竟敢这样欺负我,要是我大哥还在……” 云飞樱儿:这都是什么鸭? 一手史实也太精彩了,史官小周奋笔疾书中。 宴语凉自然不可能真的杀了外国商人。虽说若直接缴了他的仓库,是会得到不少粮草,也能拿到玉黍和白薯的良种,但此举无异于杀鸡取卵。 要是传出去,天下其他商人还敢来吗?他这次拿到了玉黍和白薯,以后可还想要在大夏种满别国的什么金黍银黍黄薯绿薯,彻底大丰收再不用忧心粮食问题呢。 “远道而来既是客,朕就再给爱卿一次机会。” “爱卿能在大夏囤积如此多处粮食物品,想必也是很有本事的。正好大夏还没有国外皇商,就看凤爱卿有没有这份心。” 波洛赶紧点头。 一来落人家手里被算计得底朝天,不服也不行。再者说了,商人重利。本来他千里迢迢背井离乡来大夏就是为了赚钱,如今皇帝肯高看他一眼他又怎能不抓住机会? 大夏遍地是黄金,他这些日子可是看在眼里的。各种亭台楼阁琉璃瓦,绿柳鲜花玲珑菜,瓷器刺绣和绸缎……可比堪舆国还要繁华,繁华得叫人应接不暇。 他当然也想在这里好好做了,毕竟商机无限啊!何况还有朝廷保驾护航。 隔日,大胡子商人就被物尽其用了。 被派去工部跟胡卿细聊玉黍和白薯的育种,聊完后立刻又被户部接走,在监督下负责建立万国商会,登记联络一切外国商人。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两边都深谙其道。 波洛也只能痛并快乐着每天忙死,指着将来赚大钱。 师律则被庄青瞿收拾了一通后拎去了绿柳营,岚王同样物尽其用,让他帮忙练兵看看能不能也给他训出一群精锐来。 几日之后,工部便传来消息,这次大胡子老实了给的种子确实都是极好的,胡卿已经打算跑各地育种。 万国商会也筹建得很快,大胡子认识不少商人精通各种语言,帮了不少忙。 庄青瞿拿着商会名录:“此人很是好用,阿昭果真有识人之明,只是……” 只是“凤子离”这名字,他至今有点介意。 真龙天子给人起名起什么不好,偏偏非要赐姓“凤”。当然庄青瞿也自知这次酸的实在是没道理。 对方不过是个长毛猴一般的胡子大叔,他还管他叫什么呢?! 但是阿昭当初给他赐字的时候怎么就不给他一个这样的? 拂陵:“咳,岚主喝茶。最近燥得很,少吃酸的梅子茶,多喝点甜的甘草茶。” 宴语凉:“啊岚岚,不是的。他这名字不是朕取的,是小周取的。” 史官周亦安乖乖点头:“在下官家乡,‘波洛’也叫‘凤离’,是一种可以食得果子,是以取名凤子离。” 宴语凉摩挲着岚王手指:“哈哈哈所以岚岚这下可以不气了?” 庄青瞿冷冷看他:“谁气了?” 皇帝赶紧顾左右而言他:“等大夏以后万国来朝了,小周你们那叫凤离的果子朕也要种一种!” 同一时间,遥远的大海上,天天神气活现的狐狸荀长人生中第一次跪了。 他,晕船。十分晕。 “呕呕呕呕呕!”实在是吐得虚脱,荀长脸色苍白艰难地揪宇文长风,“你为何就一点不吐?” 宇文长风十分淡定:“吐多了就不吐了。我之前在堪舆国的友人波洛有条大帆船,我常同他出海捕鲸。” “那边海上风浪比这边更大,脑子都快吐出来。后来就不吐了。” “说起来我那友人波洛,平日里十分不修边幅,但刮掉大胡子其实长得很是精神,堪舆国公主还曾说他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 五月末。可敦送来密报北漠出了大事。 本应雄心壮志年轻有为的罗摩可汗因一直不同意攻打大夏的计划,竟被人给暗杀了。 又一次秘不发丧,又一次草原动乱。 草原各部宁可杀北漠王都决意要南下,宴语凉清楚战火越发近了。 大夏备战中,春日科举依旧没有耽误。 名录里,宴语凉看到一个熟人。他大夏一年的老状元司空星重新考进了翰林院。 还写文章安抚京中百姓。说是无须担心起哄,无须惶然无措,照常过日子就是,打仗的事交给朝廷。自锦裕四年以后我大夏所向披靡未尝败绩,今日的大夏早已不是一百年前割让燕云的大夏。 宴语凉:“这人还挺会说……” 那就给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看他以后干的怎么样吧。 同样备战中,各种工事也没有耽误。 胡璐已经在洛水上游修建水渠中。而他的师兄正在工部兢兢业业研究监制新兵器。 他的另一个师兄胡禄则正在华都南边的盐海城种田,就是那个“工部新来的管农员外郎”,不仅是胡璐的师兄也是他亲哥。 种田的第一天,就有个老奶奶一直在田产看。 “听说这个白薯很甜是真的吗?” “是不是真的能种出来呀。” “老太婆九十多啦,希望这辈子能尝到呀。” 按波洛的说法,白薯可收两季。一二月份播种春薯,五六月收获;七月播种秋薯,九月底到十月初收获。而胡禄特意把农田开垦在较冷盐海城一处,就是想眼下播种看看能不能装成春薯收一批。 要是能收,军粮就顶上了。不行的话七月再去合适的地方试。 反正种子多,总得到处努力都试一试。 “阿婆,我努努力,兴许一两个月就种好了。你等着,到时候送您一大筐!” 京畿城外,绿柳军整装待发。 夏侯烈将军的梧桐军已经开拔边疆了,一旦北疆敌兵南下,岚王也要去。 宴语凉自然舍不得。 岚王身体本就不好,没人看着他时他尤其不会照顾自己还不听话,成天手脚冰凉的。何别说还每月到时就会发病。 虽说去北疆可以带药,宴语凉还是不放心。 拖着那副身体怎么作战?受伤了怎么办!又吐血了怎么办? 可处月背后有落云支援,必定来势汹汹。大夏国土分寸不可失,岚王又不可能不去。 宴语凉苦思冥想了好几天。 终于突然想起了荀长提过,他还有一个硕果仅存的四弟! 住在洛京城的皇太弟宴落英已经二十岁了。宴语凉问了一圈,此人人品能力都评价极佳。 宴语凉马上写了一道手谕宣他进京。 “让小英来监国正好叫他历练历练。这样,朕便可以同岚岚你一起去北疆了。” 岚王:“不行,你不准去。” “朕不管,朕要跟着去。朕虽然不懂打仗,但至少也能给岚岚你撑撑场面鼓舞士气,不是完全没用。” “北漠那边天寒地冻,青卿你手脚冰凉胃又不好,成日里被子里都是凉的,你带着朕就当朕是个人形暖炉也行啊!” “不行。” “阿昭你乖乖待在京城里,好好的,等我回来。” 岚王清浅眸子定定看着他,一字一顿道,“阿昭,我这一生,绝不可能同意你再涉足边关一步,绝不。” 宴语凉这才想起来,他之前差点死在边关。 而庄青瞿这辈子有一次差点失去他,真的从此都怕了。绝不会再让他有任何涉险的可能。 第55章 第 55 章 岚王不让皇帝去边关。 但宴语凉的性子怎么可能乖乖退缩? 随后几日自然是各种软磨硬泡, 什么理由都拿出来了。 “岚岚,朕这人你是知道的,但凡在同一个坑里踩过一次就绝无可能踩第二次, 这次绝不会再出事。” “更何况朕自幼习武, 虽比不上你们这些将军,可自保也绝无问题!” “荀钦天给朕算过命。朕人生最大的劫数已过, 以后保准一帆风顺处处心想事成。” “你不是说他算命极准吗?所以,就带朕去呗。朕想跟着岚岚。嗯~” 完全没用。 岚王任他把天说下来,不同意。 宴语凉见讲理不行果断换了路数,开始日日黏岚王, 各种搂住脖子蹭鼻尖:“岚岚,你说朕的鸳鸯眼好看吗?你喜欢吗” 岚王最近爱上书屋会了甩锅。可面对他如此直白的进攻, 还是会无措。 哪像宴语凉那么不要脸:“喜欢啊?是更喜欢绿的一边还是更喜欢黑的一边?” “……都、都喜欢。” “那朕给你亲一亲好不好?” “……” 皇帝说着就闭起眼睛, 一脸摇头摆尾的自信。 庄青瞿垂眸好气又好笑, 他恨自己明知这人肯定是有所图谋,可还是控制不住迫不及待就去亲了亲他的双目。 他拿他是真的没辙。宴语凉每次主动来亲昵他都毫无抵抗力。 不够,多少都不够。想要一直这样。甜甜的更多更多。 好久亲完, 宴语凉又问他:“之前生辰时朕送岚岚找的那把古董弓, 岚岚还喜欢么?” “……喜欢。” 前些日子是岚王生辰,宴语凉帮他大办了一场。奚行检他们都被请来了。和小时候一样,他总是是想让那些惯常误解他的人能多了解他、与他熟络、以后带他玩。 不止如此,还用心替他寻到一把良弓。不仅制作精良确实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名武器,还是岚王最喜欢的画家唐鹤子珍用的。 唐鹤子不止是画家, 武艺也超群。可谓多才多艺。 “那怎么从不见你用?” “舍不得,”岚王道,“但这次出征, 我会带它。” 宴语凉:“嘿嘿,偷偷跟岚岚说啊,朕不止准备了弓,还偷偷帮咱们两个埋了两壶酒。就在院里的那棵桃花树下。” 岚王望向窗外。 人间五月芳菲落,可楚微宫的桃花还是一片红云。他清澄的瞳望着桃树下松软的土壤,悄然收紧了手臂。 阿昭怕是不记得了,他以前也总喜欢埋酒。 替那些他真正喜欢在意的人埋。而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从来没有他的份。 终于,终于也轮到他了…… 庄青瞿垂眸。一丝甜蜜,伴着舌尖微微的苦涩。 “是岚岚你上次赞过的宣赐香靡酒,明年开春约上奚卿他们,咱们一起挖出来喝,好不好?” 庄青瞿点头。 “所以岚岚,跟朕在一起幸不幸福?” “嗯。”幸福。 “那让朕陪你一起去北疆好不好?天天都能见到天天开心。” “……” “啊啊,不是刚才还嗯得好好的么!快也给朕点头说好!” 庄青瞿无奈抱紧他,暗暗磨牙:“不准闹!” …… 岚王太精明,真心不好哄。 锦裕帝又只能暗戳戳另寻他法。 一转眼就到了六月十五。宴语凉以前一直特别喜欢这月亮如银盘又大又好看的日子,近来却变得十分害月中的到来。 岚王毒发受罪,他跟着心疼又没办法,是真的急躁。 结果这次倒好。 他本来还想着好好照顾岚岚一番,把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让他食髓知味,等病好了再央他带自己去北疆呢。 万万没想到,却是他比岚王先一天病倒。 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普通风寒发热。他贪凉吃了一大碗的冰豆花,谁想就因为这个起不来床了。 宴语凉病的第一天最为昏昏沉沉。醒了两次,第一次是岚王喂他喝很苦的药,他迷迷糊糊咕哝了一句“岚岚你走,朕别把病过给你”就又睡了。 结果第二次醒来,岚王非但没走还睡在他身边,把他整个儿紧紧圈在怀中。 岚王的温度平日里都是低的。 只有在蛊毒毒发的时候会是烫人的热。整个人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比他更不舒服,却还是那般小心翼翼地抱着他。 宴语凉很难形容那种动作,不是单纯的抱,而是满满的轻柔、不舍、又独占,任何人在这样的怀抱中都一定知道自己正在被人认真珍惜着。 许是生病的缘故,宴语凉莫名也有点多愁善感。 他突然想,如果是两人换过来。 如果失忆的是岚王,从此不再记得他、不再珍惜宠溺他,而待陌生人一样待他…… 可事实却是他不记得岚王。 不再叫他“小庄”,还自以为聪明地各种上蹿下跳地试探。可如今想想,那一切在岚王的看来,都是怎样一种残忍的对待。 又怎么能怪他起初都要疯了,血红了双眼想要掐死他。 他之前还觉得自己失了忆还能活蹦乱跳心态真好。可其实岚王才是真的心态好吧,都快委屈疯了还愿意跟他重新来过。 岚岚,青卿。 小庄…… 那么好的人,本该天天被宠溺着。他怎么舍得让他受苦。 宴语凉心里难受,爬起来偷亲岚王。 岚王醒了,声音有点虚弱:“阿昭。” 宴语凉:“朕在,朕好了许多了。岚岚你呢,有没有哪里疼?” “没有。” “朕再给你个机会,你重说一次?” “……” “有一点。” 那么久,他总算是学会了他教的“有一点”。 然而宴语凉知道,庄青瞿说没有就是有,他说有一点就是很疼了。他默默的快要心疼死,又往他身边挪了挪,岚王凉冰冰的发丝蹭着他的手背。 “哪里疼,朕给你揉揉好不好。” 岚王默默拿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腹,宴语凉轻轻给他揉着。 大半夜里,烛火的光安静又温柔。 岚王身上香香的。 庄青瞿喜欢熏衣服,宫内宫外人尽皆知。 大夏因他甚至有了一个成语叫“岚过余香”。一个成日一本正经的男人,私底下却各种细腻的小心思,是真的……很可爱。 宴语凉有点羞愧于他自己的糙。 岚王那么精致一个人,成天对着他这种不拘小节胡乱过的,可不就是经常要气死吗。 是不是其实,一直都不够? 他对岚岚,是不是一直都不够?是不是还要对他更好,更好的多。 …… 岚王睡不着。 虽喝了药,还是有些疼痛辗转,也流了很多汗。 他倔强地挺了一会儿,又莫名陷入那种半梦半醒、什么真心话都敢说的絮叨状态。平常那个克制的世家公子不见了,真实的小可怜庄青瞿撒娇地抱着皇帝,说他腹中疼得难忍,央皇帝唱歌哄他。 前所未有的奇怪要求。 宴语凉纵给他唱。锦裕帝唱的不算惊艳,倒也算不上五音不全。岚王听完了还是疼,抱紧皇帝蹭了蹭,哼哼唧唧开始跟他说以前的事。 宴语凉:“青卿。” “你病了的,神志不清,好好想一想要不要说?” “朕以前答应过你,不可趁人之危。” 可岚王早已委委屈屈的不正常,又哪能听得进去。 他从宣明三十一年他们第一次相遇开始说。说二皇子第一次瞧他时眼睛都是直的,第二次见他就借故抱他还摸他的小手。 说二皇子就是喜欢他,一见钟情、色令智昏、缠着不放。 宴语凉哭笑不得:“好好好。”就算他再怎么样,对一个十岁的小不点团子又要如何色令智昏? 岚王不高兴了,踢他:“你就是看着我就走不动路!” 随即,便是各种他当年缠着他不放的小故事。 庄青瞿记得的很多事,远比宴语凉梦里能想起来的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皇子简直是无处不在,每天“小庄小庄小庄”的,借砚台、抄笔记、嘻嘻哈哈……烦死人了。 而小庄虽一直冷冰冰的,却不是真的讨厌二皇子。 他那时候性子高傲没人肯理,只有二皇子理他。其实他心里知道他对他好,其实也愿意亲近二皇子。 可看着他对别人也好,又起火别扭,就这么蹉跎了。 待到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意,已经是几年以后。 甚至都不是二皇子月下烧纸的那一回。 而是在后来的宣明三十四年。 那年庄青瞿十三岁,宴语凉十六岁。太子与三皇子明争暗斗得激烈,朝中群臣议论纷纷,刚好又出了一件军饷贪污的巨额要案千丝万缕地牵扯到庄氏和澹台氏两家。 这种破事两家本来都想压。 而傀儡宣明帝虽管不起,却又咽不下这口气,干脆一招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在朝堂上公然宣布派太子和三皇子同去查案决断。 如此一来事情就有趣了。 澹台家支持天子、庄氏支持三皇子。而如今两位皇子共同查案有所比较,群臣都在翘首昂盼他们各自的表现,结果直接影响夺权之争,权臣两家也再难息事宁人。 两位皇子去查案。 太子带着澹台泓和宇文长风,三皇子带着二皇子、庄青瞿和荀长。 查了两个月,以三皇子的大获全胜告终。 谁让太子素来轻率、鲁莽不听劝,查案时中了庄氏布下的圈套草菅人命。此事澹台泓和宇文长风都看出来了,奈何怎样都劝不住。 太子闯了祸,幸而有三皇子跟在后面替他收拾。 不但妥当处理了他的烂摊子,保全了皇家的颜面,还在依法办案的同时尽量平衡了两大家族的利益,两边都没有话说。 一时朝中人人称道三皇子聪明贤良,贵妃和庄氏都得意极了。 “但其实,晏殊宁的每一步,都是阿昭替他算好的。” “不仅替他算好、引着他一步一步走过去,还让他以为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功劳。而阿昭真正想要保护的,那些晏殊宁看不到的、不怜惜的,弃若敝履的百姓,也都偷偷护得很好。” “朝中百官看到的是三皇子有能。可我们几个离得近,看到的则是太子昏庸无可救药,而三皇子虽聪明过人但心中只有权谋算计并无天下苍生,都不会是大夏良主。” “只有二皇子不同。” “阿昭知道吗,那次查案之前,荀长他……根本不是咱们的人。” “我知你一直觉得我是妒忌他,说他坏话,但不是。” “荀氏一族百年辅佐宴氏,自幼宣誓只效忠大夏帝王。荀长未必不比我自负,只不过天生一张笑脸又会装样子。三皇子出身高贵颇有文华,荀长看中的一直都是他。” “直到那一次。” 那一次,所有人都清醒了。 宴语凉事后运粮赈济灾民,四个伴读都偷偷大半夜去帮忙,根本就是心照不宣。 大夏若想还有希望,绝不能再在权谋斗争的泥潭里愈陷愈深。 只有二皇子心系百姓,能为大夏带来那一丝曙光。 彼时太子正在被皇后与澹台氏严厉训斥,而三皇子则与庄氏一同暗暗得意这一局赢得漂亮。殊不知人心向背早已天翻地覆。 两人都成了孤家寡人。 庄青瞿也是在那次运粮,星月下穿山越岭看着二皇子翻飞的衣袖,终于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心意。 这个人是大夏明主,是他一生都想要仰望追随的人。他想陪在他身边。 可他明白得太迟。 从那之后又过了两年,宣明帝驾崩,他与澹台泓努力说服两族扶二皇子上位。再过三年,他一直守在锦裕帝身边,却始终是那么远。 宴语凉不是不信任他,但永远更信任澹台泓和荀长。 那两人又都天生才华横溢且有意思。不像他话少、冷场、孤僻无趣。 每每看他们一起欢笑宴饮、无话不谈,他都酸得心都快被蚀穿了。 直到锦裕三年,澹台氏谋反,他重伤濒死没有死掉,终于一切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宴语凉本是婉拒了他,可见他不吃不喝精神萎靡,又天天过来哄他。 哄着哄着,就回到了初遇时。 他终于又是他眼里最闪耀的小宝贝了。 而那时宇文爱上书屋,荀长远赴瀛洲做情报,澹台泓则因家族谋反被砍了头。 庄青瞿终于可以独占他的阿昭。 虽然并无章法,但很笨拙地努力学着坦诚一点、可爱一点,让他看到自己的真心。 宴语凉:“然后呢?” “然后,阿昭就待我很好……” “锦裕四年我带绿柳军出征抗击北漠,收复燕云半数城池凯旋举国欢庆。阿昭邀我夜宿汤泉宫,亲了我,那一晚我们就……之后阿昭便同我在一起了。” “答应只宠我一个,也立了四皇子做太子,我们就如世间的普通夫妻般。” 岚王累了,声音越来越小,呓语一般。 他咕哝着说说阿昭都怪我,不该跟你吵架。是我脾气不好又爱猜忌,阿昭才会不理我。 差点失去阿昭,都是我的错。 …… 前尘往事越发清晰。虽然还缺许多细节,但至少宴语凉是松了口气。 真相如此,那就是岚王没有骗他,拂陵没有骗他,而他的那些零散记忆也都没错。 他更不是铁石心肠一直不理人家,他们锦裕四年就已经在一起。 他就知道!他没道理瞎眼看不见大美人! 啊~如此想来就连起居注里的一大堆“夜宿帝宫”都对的上了。 后来许是真有了些什么误会嫌隙。 可再多曲折,岚王还不是至今爱他爱的要死,他还不是跑到北漠替岚王挡刀。 还能有怎么比这更甜的两情相悦至死不渝? 宴语凉放心了。 他揽着岚王。岚王昏沉着,仍不自觉地手脚缠着他。依旧是很轻又很暖,有如烟雾萦绕暖融融地带着许多甜蜜与酸涩落在他身上。 …… 岚王病好没几天,贺兰红珠便送来情报,处月王乌逻禄已整装带兵南下。 岚王的绿柳军也要出征。 出征前军誓,拜战神、宣读诏书。皇帝又念了一次当年册封岚王时的封辞。 温润绝雅,鸿颜无匹。 雷霆其武,日月其文。 年前庄青瞿一身璀璨金盔,正蓝披风。立于长空之下,飒爽英姿颜如舜华。 “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青瞿,去吧。” “臣庄戬,执此一生不负宴昭。”岚王容姿肃穆,单膝跪拜,“阿昭等我回来。” 宴语凉拉住他的手。 他相信他一定得胜归来,却还是忍不住揪心,不知道是否以往每一次放他出征都是这样骄傲又难受的心情。 “青卿。” 他嗓子哑涩:“等你回来,朕……朕就临幸你,跟你圆房!” 庄青瞿看着他。 “阿昭,那不叫圆房,也不是‘临幸’臣。一直是臣伺候陛下。” 宴语凉:“啊?” 真的吗?绝色美人当前不是美人玉体横陈,而是朕玉体横陈?? 庄青瞿:“陛下放心,那么多年熟得很。臣知道如何令陛下舒服享受。” “……” 今日礼部侍郎病了,是奚行检代班站在皇帝身边宣读诏书。 奚行检:若臣有罪,请革臣的职让大理寺治臣的罪。何以让要让臣听到这些? 庄青瞿:“阿昭,那我去了。” 宴语凉:“嗯。好好照顾朕的小庄,伤了累了唯你是问。” 绿柳军列队浩荡远去。 宴语凉看着碧蓝天空。 没事的,小狐狸去落云前给他算了一卦。 六爻皆吉。下三爻皆吉而无凶,上三爻皆利而无害。是满目晴空白云万里,虽有险而得善终。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下济而光明。 …… 当然回城以后,宴语凉立刻写信把四皇子宴落英给叫了。 开玩笑,岚王不让去他就真不去? 找了人人交口称赞的四弟来监国,他要溜了。 “小周你就写,江山重要,但锦裕帝色令智昏。美人更重要!” 哈哈哈是书上也总不能全是夸赞吧,太不真实了,回头后世肯定说他假。 连武帝都没全是夸的,锦裕帝也要有小缺点! 第56章 第 56 章 皇太弟宴落英来了。 没见着人时, 宴语凉是想破头也想不起他四弟的模样。见到人之后倒是勾起了不少回忆。 小不点长大了。 宴落英比宴语凉小八岁,是郁鸢贵妃的幼子。虽然三皇子才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兄长,怎奈三皇子素来懒得理小不点, 小不点从小也只喜欢扒拉着宴语凉。 郁鸢贵妃那时忙着与皇后斗, 也更重视能与太子一争高下的三皇子。每天围着三皇子转,小东西则由奶娘和宴语凉一手带大。 宴落英小时候软糯, 长大后聪明伶俐。性子稳重中不失活泼,人人都说像宴语凉。 宴语凉随即又想起,半年前他北漠重伤不醒那次,其实京城也是四弟宴落英在监国。 那之后数月, 岚王心情差得要死。 抓了一堆不顺眼的倒霉鬼扔去北疆,荀长师律等都没幸免。 按说皇帝垂危, 当时又人人传岚王要反, 绝对是这个皇太弟的处境最为尴尬凶险。 结果他这弟弟绝了。既没和庄青瞿夺权、也没被庄青瞿整, 直接不声不响被放回封地去了。 全程腥风血雨就没轮到他, 可见不止失忆前的锦裕帝十分信任他,连岚王也不认为他是个隐患! 宴落英进京五日,宴语凉就搞明白了。 怪不得当初在那种情况下他还能被安全放了回去。 宴落英聪明能干, 有多年治理封地的经验, 处理政务批改文书都井井有条。性子温和讲原则,却又天生犀利警觉谁也别想欺他骗他,自然形成一种恩威并施的庄严,跟得各部官员的敬重。 也很善良。心怀苍生,一心为百姓利益着想。 却毫无权力。 给人感觉就是让他兼济天下他随时可以, 让他闲云野鹤他也能马上收拾包袱回家。不管是当皇帝还是当黎民百姓他都能安然做好分内的事,有一种超然的淡泊宁静。 这种人简直可遇不可求。 当然这种人宴语凉身边也不止一个。荀长、像奚行检、像宇文化吉等等人,在他看来也是天天的一不为名二不为利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有时还要承受一些不为人知的误解和非议, 却无怨无悔。 可能大夏就是因为有这些人在,才会一天天的越变越好。 观察了好几天,宴语凉对他这个皇太弟可以说有九分的满意,差的一分扣在王妃身上。 不是王妃不好,而是太好——和他家皇太弟的感情太过于好! 王妃是宴落英当年自己选的,京城有名的贵女才女,跟那个嘤嘤嘤的福镜郡主还是表姐妹。小夫妻感情蜜里调油替大夏开枝散叶孩子生了一大堆不说,至今每天仍黏乎在一起。 “英英,吃个梅子。华都的梅子好好吃嗷。” “嫣嫣,你也吃。” “嫣嫣你今天穿这个桃花粉可真好看。” “才不给你看啦~来,喝茶!” 宴语凉起初看他们这样还觉得可爱甜蜜。如今连着看了好些天,小夫妻俩显摆得丧心病狂,每天孤枕难眠的锦裕帝什么心情鸭?拳头都硬了! 气鼓鼓收拾行李。 甜蜜又怎么了!那会喂朕吃梅子的人,对着朕比你俩还要甜一百倍!朕这就开溜去找他! …… 师律这两天闷死了,在家躺尸。 这天杀的庄青瞿拿他练兵练了一个月,没想到最后竟过河拆桥。之前不打仗的时候天天把他往北疆扔,真打起仗来不带他去让他“继续在家反省”,是几个意思啊? 反省了四五个月还不够? 众所周知,没有师律小将军带轻骑兵千里追王帐的精彩戏码那还算什么打北漠? 小话本都要滞销、说书先生都要饿死了! 不行,必须支棱起来。想点子去北漠,不如去求求皇帝哥哥! 结果他还没去皇帝自己先来了。 “朕要偷跑去边关,你护送朕,去不去?” 这要是换成别人,只怕都该磕头痛哭求放过了。也就师律两眼放光、摩拳擦掌:“去去去!” “皇帝哥哥你放心吧,有我在保你一路平安。指不定路上咱们路上还能去偷敌方一把,哈哈哈。要是能偷到处月王就精彩了,咱俩这回就肯定上史书了!” 宴语凉扶额。 难道护送皇帝千里走单骑去边关就不会上史书?信不信这段后世肯定会有无数种改编版本。不过他也真是找对人了,这普天之下敢在岚王淫威之下还头铁护送皇帝开溜的人也就只有这位胆大包天的师律小将军了吧! 真上了路,宴语凉才发现他把事情想的有点简单。 师律带了一队三十人轻骑,个个都是精锐。而他养尊处优的狗皇帝跟训练有素的铁骑怎么比,人家一天下来龙精虎猛,他一天下来屁股疼腰疼。 明明他也习过武,大概真的是一天天在宫里养尊处优惯了,连史官都不像他天天一瘸一拐的! 住宿也辛酸。 因为赶路,人马并不能准时在天黑时去到大城。住过的一些荒凉村落实在是,唉,宴语凉以为之前他在绿柳营跟岚王挤的那一块硬床板就是最简陋的。结果并不是! 宴语凉:大夏建设果然任重而道远。 师律:“皇……阿凉哥哥,其实已经不错了,你看此地地处荒凉但客栈规模却不错,好酒好菜都有。“” “而且,你适才没听店家老伯说么?本来村子很穷的,好在前几年修的官道通到他们村里,如今每日都能接待不少客人,村民余粮纺织酿酒也能卖给客商换银子,都过上了好日子。” “十年前从这儿到旁边的盐海城至少两天两夜,如今也不用一个白天就能到了,买东西都方便。” “老伯在城里做生意的儿子还娶了个落云的新娘子,以前可从没听说落云的姑娘肯嫁到大夏来吧?” “阿凉哥哥放心,有你在,有大家,等咱们扛过眼前这场仗以后会更好!” 宴语凉:“嗯。” 十几天的路程,越往边关,城镇相距越远。 有几个夜晚,一行人甚至不得不在草地上露宿。 漫天星空,天幕无垠,遍地沙莎草的声响。 这对宴语凉也算是个新体验了。六月底很暖和,升了火堆更是不会寒冷,但干草扎人。 宴语凉裹成一团,时不时就想起楚微宫柔软的丝质大床,岚王幽香的身子紧紧贴在背后,轻柔地揽着他的腰。 下巴搁在他的颈窝,细微温热的呼吸蹭过脖子的那种微痒。 他想他了。 想岚岚了,很想他。 宴语凉虽一直知道自己幸福,却都没有哪一天如这般切身地体会到,就有岚王陪着睡在温暖的床上,习惯成自然,那一天天备受宠爱的慵懒时光到底有甜腻。 也不知岚岚此刻在干什么。 战事要不要紧,身体好不好,是否也会在睡前想想他。 也不知道他之前那么多年南征北战,无数次受伤、流血、风餐露宿,没有人陪他,没有人疼他抱他,又是怎么挺过来的。 等见了岚岚,他一定要好好缠缠他、好好暖暖他。 隔日,宴语凉去旁边的小溪洗了手洗了脸。 师律也不洗,直接不干不净狼吞虎咽啃了包干粮,一身沾着茅草的轻甲精神抖擞翻身上马:“走啦!” 宴语凉:“……” 师律:“咋、咋了?” 宴语凉:“没。”同为将军,和岚王相比……这小子活得真是糙啊。 师律低头,看看自己被嫌弃的乌黑的两只抓:“???” 他很不满地露出小虎牙:“阿凉哥哥你变了!如今越发不能一碗水端平了!是,我是从小混在兵营不拘这些小节,可他庄青瞿却未必就是神仙一个纤尘不染啊?” 宴语凉:“岚王就是神仙,就是纤尘不染。” 人家可是在宫里每件衣服都要熏、一天换三遍,每一丝头发都要认真梳的男人! 那样的男人如今却在血污堆里,唉,心疼。 他必须让这个国家更强。 强盛到万国景仰、再也无人敢挑衅。这样才可以好生将他的岚岚长留身边,每日软玉温香共枕而眠。 嗯! …… 一行人赶到贺兰红珠,距离岚王所在的幽澜城就只有两三日的路了。 贺兰红珠太守宇文化吉却力劝皇帝,让他留在城中等岚王派人过来接应。 因为再往前就真的到了战区,若是路上出了任何岔子,任谁都担待不起。 师律还跃跃欲试的说没事,他的轻骑所向披靡遇上任何敌人都不怕。 但宴语凉还是决定乖一点。 岚岚估计收到他跑来的消息都要气炸了,他乖乖待在贺兰红珠还情有可原。再犯险跑去幽澜城,哪怕没遇到北漠兵、处月兵,岚王也得先掐死他。 于是那日宴语凉带谢律逛贺兰红珠,欣赏边城繁荣,登上城楼看大漠风景。 又暗戳戳去市场买了好多甜糕、好多糖。 晚上则在贺兰红珠太守府休息。 太守是放信鸽传信。过一两天消息就该到了,再过三五天就能见到岚王。可越是近了,越是压抑不住思念。 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宴语凉睡前看着烛火边他买给岚王的贺兰糕和松子糖,心想朕今晚……要是能梦见岚岚就好了。 清明梦总是来得突然。 宴语凉很不幸没有梦见岚王,而是莫名梦见了他的三弟晏殊宁。 当年兄弟里,太子虽人品成问题人倒是生得眉目俊朗。三皇子更是从小远近闻名芝兰之态、玉树之姿。 ……从兄弟到伴读,个个都比宴语凉好看。 庆幸自己还有个鸳鸯眼。不然可真是彻底平平无奇、乏善可陈,给大家拖后腿了。 年少时,宴语凉与三皇子晏殊宁的关系不算差。 三弟虽常把他当下人差遣,但至少不会像郁鸢贵妃一般磋磨他。 反倒是对太子的态度比对他毒得多。 常常挑衅作弄,明摆着看不起。每每太子干了什么蠢事,他更要人前事后的嘲讽,不弄得人尽皆知誓不罢休。 “阿凉你瞧瞧太子哥哥啊,没事做竟还虐弄猫狗、鞭打奴仆。你说他这成天的像什么话?他可是有一半的北漠血统的,这大夏江山若是真落在他手中可不要被北漠吞了?” 纵三皇子与太子明争暗斗人尽皆知,可这话叫人听去了总是不好。 晏殊宁却不高兴了,眼中流光划过,当即尖酸地数落起二皇子。说他胆小怕事、仁懦无用。 宴语凉也不争辩,只垂首默默听。 三皇子虽聪明犀利、颇有才华,可惜骨子里的自负乖张实在要不得。 可无论他怎么劝,三皇子都不肯改。宴语凉还记得曾有一次他说了一句“阿宁,我将来辅佐你”,就被晏殊宁弯弯眼睛瞧。 在三弟心中他是下仆。 下仆哪有资格“辅佐”他,只能听凭差遣。 宴语凉也是机敏,立刻改口,晏殊宁被哄开心了才慢悠悠道:“二哥放心,有朝一日我得了这天下,封侯拜相富贵荣华绝不会没有二哥的一席之地。” “到时候封你一个富贵王爷,二哥喜欢哪块封地?” “……” 可晏殊宁最终却没能得到天下。 反而窝囊地死在了十七岁寒冬太子燃的一把大火里。此事证据确凿,太子被废,皇后畏罪自戕。 二皇子成了最大的渔翁得利者,一直以来也不是没有传言一切都是他的算计。 宴语凉之前也不是没暗自怀疑过自己。但如今却觉得,不是太像。 失忆这么久,他越来越了解自己。 他其实是和老四有点像的,虽心怀苍生,但并没有什么权力。 他的本心应该就是想辅佐三弟晏殊宁…… “自然不会是阿凉!” 一时间,梦中三皇子的影子陡然远去。他的眼前,是一道明红色的少年身影。 “阿凉一心辅佐晏殊宁,从未想过取而代之!都怪晏殊宁自作聪明屡屡挑衅太子,没想到太子气急败坏真会放火烧他罢了。” “如何又能怪阿凉?阿凉劝过三皇子不知多少次,是他自己不听!” 说话之人,有着一张极为生动、赏心悦目的少年面庞。 高挺的鼻梁,眉形上扬,细长的眼睛在眼角处微微下垂,眼角一颗恰到好处的红泪痣。让整张脸有一种杂糅着妖冶和天真的独特感觉。 异常惊艳的长相。 宴语凉被震到了,他见过荀长、见过奚行检,见过京官一众美人,大家都好看,却从未有谁是这种直击心灵的惊艳。 梦里,宴语细细观察那人完美无瑕的脸庞——他绝不承认天下有人比岚岚还好。可此人楚楚风华,他挑了半天的刺也着实挑不出他哪里比岚王差。 这人是谁? 一时间又是许多片段,宴语凉的头有点疼。 这个人喊他“阿凉”,这个人经常在他身边,这个人的马术绝佳,文辞也被太傅夸奖,这个人活泼开朗会跟他一起溜出皇宫,一起偷偷在树下埋酒…… 一块鬼面具,细细小雨之中。 “阿凉,花灯节礼物。” 月下烧纸那一天陪在他身边人终于有了脸。 爬树、狩猎、买小话本、赛马、被太傅罚……他的少年时,竟每一桩每一件都有这道红色的身影在。 一瞬,时光又倒回了更小的时候。 宴语凉在宫墙边听见哭声,拨开层层花草走向墙根,蹲下身柔声问一个红衣的小小男孩:“你是谁?哭什么呢?” 孩子见是陌生人,扁着嘴抹掉眼泪站起来。 依旧是那张惊艳的小脸,一朱红色颗小泪痣明晃晃的。 那时候是夏天,百花盛开。身后却被冰冷的小手重重推了一下。 宴语凉回头一看,他身后站着的却是小团子庄青瞿。 小团子冷着脸,凶巴巴的:“二皇子还不快走?太傅说辰时一刻必须赶去演马场,迟了要受罚的。” 宴语凉:“可这孩子好像迷路了,我先问问他。” 下一刻,他的手臂竟被小团子一把扯住了:“宫中迷路死不了。何况他迷不迷路,也不关你事!” 宴语凉记得小团子从不喜欢别人碰他,此刻却主动捏他,捏得还这样紧。 一张小脸上又急又气,宴语凉不解,只笑:“可当初小庄几次迷路时,不也都是……” 他这几句彻底惹毛了庄青瞿。 彼时十三岁的宴语凉尚不明白。可如今身经百战的宴语凉却是个庄青瞿学家。 知道在别别扭扭的小庄那里,二皇子救过迷路的他、抱过他就绝对不准再去对别人好。 小庄那么孤傲,只接受独一无二的待遇,不然要气死。 十三岁宴语凉不懂这些,应该最后是没管庄青瞿,而把那个红衣小男孩抱了起来送回他家仆从那里。 但梦里不一样。 梦里宴语凉反倒是抱起庄青瞿跑了。 根本没管那惊艳的小泪痣。 他只有一颗心,如今只想好好宝贝他的小团子。梦里也不例外。 宴语凉醒了。 天光大亮,外面院子高大的栎树下,师律正在呼哧呼哧吃早点。 “阿凉哥哥,你昨晚听见城外大漠里的狐狸叫没?” 宴语凉摇摇头:“你知不知道以前有个人,是我宫中伴读,眼角有一颗红色的痣?” 师律脸色瞬间大变:“呃,我……我不认识。” 他这么说,却一个慌乱勺子直接掉进碗里。 宴语凉:“可见是知道,还知道不少。” 于是马上开始威逼利诱、软磨硬泡。锦裕帝的话术是高超的,尤其是对师律这种不是很有心机的男孩子。 师律很快被他问得汗颜,坐立难安。 “我是知道!可、可如今阿凉哥哥那么宠岚王,未必真的愿意想起这些……” “那人多半是澹台泓。” “我虽不曾见过他,但常听兄长和荀长说起他。” 澹台泓。 宴语凉听过这个名字,可一直没有特别上心。 他知此人当年是太子身边的伴读,可惜后来澹台家谋反,嫡系一个没少全部抄斩,按照史录的记载此人应该是也被斩了。 但后来依着荀长只言片语的意思,此人其实没死。而是被他是念着一起读书的旧情偷换下来送去北漠了。 宴语凉一向能待人宽厚,这很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他以为他就是顺手留了个旧相识,却不曾想过,他当年和这个澹台泓的关系,可能远比想象中亲密的多。 记忆片段虽零碎,但澹台泓无处不在。 在他身边言笑晏晏,似乎他当年待这个澹台如挚友般比荀长都更亲近信任。 师律:“何止信任,阿凉哥哥当年很喜欢澹台。若不是他‘死’了,也轮不到庄青瞿。” “花灯节那日荀长还感慨呢,澹台泓可是阿凉哥哥你心口的朱砂痣,当年庄青瞿好容易才熬死他。若让他知道你瞒着他放了澹台,怕不是得疯!” 宴语凉:“?!?!”啥??? 这回轮到他勺子掉碗里去了。 第57章 第 57 章 宴语凉让师律给他把话讲清楚一点。 什么朱砂痣, 谁又熬死谁?! 师律无法,只能衔着根草叶磕磕巴巴全说了。他当年不是宫中伴读的一员,这些话都是花灯节那天听荀长说的, 原样转述也算是知无不言。 宴语凉听。 听听听, 听完整个人都魔怔了! 实在是近来他江山形式一片大好,各门各部百姓民生都红红火火。岚王也对他敞开心扉, 不止常常微笑还学会了甩锅,越来越亲人甜腻。 锦裕帝本来以为自己是千古一帝、爱□□业双得意的。 万万没想到听完师律的话,这六月的北疆直接寒风瑟瑟啪啪啪刮脸。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种久违的“朕危,朕要凉”的感觉了! 师律的意思是, 那个叫“澹台泓”的红色小泪痣美人才是他当年的心头好。 而岚王什么都不是。 庄青瞿是辛苦“熬”死了澹台泓以后,甚至有可能是“陷害”死了澹台泓以后, 才凭借着他战功赫赫权势滔天, 将皇帝巧取豪夺揽入怀中。 “倒也不是说庄青瞿对阿凉哥哥的心意有假。” “只是阿凉哥哥心里已有了别人, 就再盛不下他。” “可庄青瞿又不肯放手, 按荀长的说法就是……多年死缠不放、费尽心机,疯狗一样。” 而偏偏从锦裕三年到锦裕十年,大夏虽举国努力恢复民生, 但同时也是国库空虚、战火不断。 外敌环伺之下, 没有庄青瞿的绿柳军南征北战根本不行。 以至于皇帝虽不情愿,也只能委身稳住他。 后来多年,岚王与皇帝都是近乎于裹挟和被裹挟、强迫和被强迫的关系。传言纷纷都是岚王功高震主、岚王要反,实则都是因为庄青瞿疯了一样硬要把人留在身边的种种过激言行传出去,被人解错了意思。 “但阿凉哥哥始终都不肯要他。” “若非碰巧失忆, 庄青瞿只怕一生都难以得偿所愿……” “……” 宴语凉默默抬眼,窒息地看了看身边那棵高大的栎树。 都恨不得断木鸟一样把头往栎树上磕一磕,看看能不能清醒一点, 好好回想起当年到底咋回事! 真是这样那可还能行了?!?! 小话本都不敢这么写,朕是真的裂开了! …… 落云国。 荀长坐在马车里,一边看着繁华的街景,一边回味昨日落云皇宫舞会。 落云皇宫奢华。银色台阶上铺着绛红地毯,女皇一身钻石镶边的银色锦缎礼服。宫里烛火通明,金光闪闪的天顶下是数根巨大的梁柱,翠玉的屏风镶满了红宝石、蓝宝石和珍珠。宾客们穿着云锦与丝绒,各种各样让人眼花缭乱的金饰和宝石…… 宇文长风果然不愧为女性之友,竟在多年前就认了落云女皇的亲娘做干娘。 他们的“商团”一到落云国就受到了热情礼遇。昨晚舞会上,落云女皇还只顾跟“干弟弟”跳舞说悄悄话,惹得好几个女皇面首脸色铁青。 车马粼粼。 荀长腿踹了宇文长风一脚:“几年不见,女皇眼见着对你念念不忘,你当年怎么没留下来当个皇夫?” 宇文长风:“生是大夏人,死是大夏魂!北漠未定何以为家!” 荀长:“……”绝。 马车停了下来,让街道上一长队人先过。那一行皆是一模一样的青灰色衣服百姓,手里举着长香、点着长明灯,口里咿咿呀呀念念有词。 不得不承认,落云帝都和平富足处处比华都热闹繁华。唯一让宇文长风看到的隐患,就是比起多年前,落云迷信鬼神的百姓又多了好多好多。 你瞧这求神拜佛的阵势。 大夏寺庙也有不少,香火也不错,可大夏百姓没事更爱研究怎么赚银子、怎么读书考功名。偶尔拜个神明,还都明确要求神明“拿钱办事,不办好下次不来了”。 落云皇都却是一副截然相反的景象。 他们这几天甚至还见过百姓不惜割肉放血、受笞“奉献”,捐出全部身家去顶礼拜神。很多少年从小不读书只读经。 荀长:“这也太愚昧了,真不明白落云女皇冰雪聪明、治国几近无可挑剔,怎会允许百姓如此?” 宇文长风:“她自己也信这个啊,她也常在宫中求神拜佛。” 荀长:“啊?” 可他觉得女皇看着还挺精明,不像这种人啊。 宇文长风:“精明归精明,有些人就是信这些。不过阿长你自己不是钦天监吗?按说你不应该最信这些?” 荀长:“就因为是钦天监,才清楚天道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你说神仙成日在天上看凡人发疯发蠢真能高兴吗?倒还不如一颗铜板买一炷香,烧完许个愿,至少神明看着这人没得了失心疯,指不定心情一好就应允了。” “待咱们回去,定要把这落云乱象跟阿凉说。大夏须得要引以为戒。” 宇文长风:“嗯。不过到时你可别又编排我啊?” 他是知道荀长的。就小狐狸那个添油加醋的水平,说不定一回去他们此行就成了《落云女皇与她爱而不得的大夏情郎二三事》。 说到瞎编,他又想起花灯节那天。 荀长喝酒酿喝高了,一直絮叨着当年澹台与二皇子甜蜜往事,拦都拦不住。 “你跟我瞎说就罢了,师律可是会当真的!” 荀长挑眉:“吾也不全是瞎说吧。当年阿凉与澹台天天黏在一起分都分不开,你不也一样有目共睹?” 宇文长风:“可人家是两小无猜兄弟情谊吧!?” “你倒好,还说什么二皇子甘冒天下大不韪、瞒着庄青瞿偷偷送走澹台,就说明其真心。可是阿长,倘若当时出事的不是澹台而是你我,难道二皇子就会袖手旁观了?” “二皇子也会救我们的吧?!” 荀长:“嗯,但澹台毕竟不同。” “二皇子对澹台究竟是何种心思,相信庄青瞿比你我更清楚。” “庄青瞿再嫉妒你我,左不过把我扔去大漠、拦着不让你见阿凉。他当年却是毫不留情要置澹台泓于死地的。” “你当时不在国内。查抄澹台氏时,其实曾有一份文书能够证明澹台泓与家族谋反无关。结果庄青瞿听闻以后立刻派人把文书抢夺烧毁,之后更是以死相逼誓要阿凉诛杀澹台泓。” “澹台泓问斩以后,阿凉病了半个月无法上朝。” “只怕当时庄青瞿有多心疼他,待到有朝一日发现阿凉其实是骗他,就能有多恨多疯!” 宇文长风听得后背一阵毛刺刺。 “那你还跟我来落云?你就放心把他二人丢在京城?” 荀长:“便是你我在他们身边,又能拦得住庄青瞿?” 宇文长风往马车上一靠,扶额彻底忧郁了。 …… 贺兰红珠城。 宴语凉魔怔了一早上,重新支棱起来。 此刻默默看着镜子,深觉不至于。 如此平平无奇,真的不至于! 岚王还对他巧取豪夺?强迫?!就他这模样够的上那种戏码吗?还“委身于岚王”?需要委身??到底是谁占便宜? 所以放宽心,师律说的未必能尽信! 但是话又说回来。 澹台泓那事吧……他实在有点心虚! 谁让记忆中的澹台泓确实是惊鸿一瞥火红明艳。想想他当年身边竟有如此美人,而且这美人在他那不算全乎的记忆里好像还确实比庄青瞿活泼开朗、惹人喜爱的多。 从来不曾看不起他。愿意陪他顽闹偷酒、受太傅罚。 不止如此,宴语凉后来一心干正事的时候,澹台泓也是一直在全力说服澹台家支持。 试问真有二选一,在一个热情如火的大美人和猜不透心思的别扭岚王之间选,正常人选谁? 完了不行了,更心虚了。 “……” 岚王说过,希望他能想起以前的一切,却又怕他想起来。 万一真是他把旧爱给忘光了,被岚王趁虚而入。可要怎么搞。 宴语凉歪着头想了一会。 ……那朕,要岚岚。 岚岚没有人疼,朕想疼岚岚。 没办法呀,另一个确实忘光了呀。他能怎么办?他也很无奈呀! 不过与其胡思乱想这些没用的,不如赶紧的把前尘真相想起来。 宴语凉旋即去问太守要了入睡的药草茶,开始努力午睡,想要做梦再想起点什么来。 结果睡不着。 晚上同样睡不着,睁着两只鸳鸯眼瞪着房顶。凌晨好容易迷迷糊糊睡了,一觉无梦隔日醒了。 宴语凉深恨自己无能!!! 这也太菜了吧。 时间一晃又到隔日,子时三刻,宴语凉依旧睡不着。贺兰红珠有宵禁,晚上街上寂静无声,唯有打更声听了一遍又一遍。 ……再这么拖下去,明后天岚王就该来接他了。 宴语凉辗转反侧,下床出门,眼前的回廊正好对着漫漫黄沙与尽头一轮弯弯明月。 淡淡的,风中传来一阵浅浅酒香。 宴语凉有一丝恍惚。 这酒香有点莫名的熟悉,似乎勾起了什么回忆。 “阿凉。” 突然有人轻声叫他! 贺兰红珠城治安极好,太守府又守卫森严,在三楼都还看见楼下巡逻兵的火把光。 可却就有一个人,无声无息上三楼来了。 浓烈的玫瑰露的酒香。 风灯摇曳着红色的光,宴语凉清楚看到男子斗篷兜帽下棱角分明的脸。 七年不见,澹台泓比回忆中更加高挑俊美,脸庞在风沙的淬炼下有了更坚毅的线条。 只有眼睛还是曾经的妖艳中带着天真,清澈而明亮。 但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呀?! 宴语凉这一刻脑子里全是《夏经》的一张图。是嘤如张大嘴,在“嗷————”地一声吼。 锦裕帝也想那样叫!!! 第58章 第 58 章 锦裕帝不仅想学嘤如叫, 手心里还瞬时都是汗。 实在是失忆逢故人,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更糟糕的是眼前现实已然招架不住,两段回忆偏也在此刻苏醒、一同抢入脑海。过多的片段翻腾得宴语凉头皮发疼发麻, 一时间根本动都动不了。 “阿凉。”澹台泓叫他。 就在他一晃神之间, 适才还隔了有一丈远一眨眼近在眼前。 蔷薇露的香味淡淡。 眼前男子被风灯映着定定看着他。 自带明艳的红色,垂眸微笑时依旧是那记忆中少年时的清澄和温和。他说:“阿凉, 我特地来看你。” “你好不好?半年前的伤怎么样了,没有落下病根吧?” 他又问他:“阿凉那时,为何不依计划行事?” “真就舍不得庄青瞿?” “可阿凉明明清楚,庄青瞿只手遮天不得不除, 你以前从不感情用事,为何单单对他……还为他连命都不要” 宴语凉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想不起澹台泓口中的“计划”。已在努力收敛心神努力解构, 能记起的片段却始终只有半年前的北疆战场。 重重包围, 漫天箭雨。 他策马狂奔, 心急如焚, 满眼都染了血的颜色。 他在找人,满战场的疯狂寻人,必须找到。幸而冲过人影, 漫漫风沙之中他终是找到了要找的那人。 庄青瞿一身金盔蓝袍, 早已污脏浴血得不像样子。长发濡湿混着血和汗贴在脸上。 见他来,清澄瞳中满是震惊愕然。 两人对望,一时战场无声,宴语凉从来不曾从那浅淡色的眸子里看出过那么多复杂而激烈的情绪。 连发重弓破风呼啸而来。 宴语凉幸而来得及扑过去挡在岚王身前。 身体被剧痛穿透的一瞬间,他看清了不远处那射箭敌将的脸。男子手持重弓一身北漠祭司打扮的黑衣黑斗篷, 下半张脸是遮住的。 可宴语凉认得他的泪痣和双眼。 锦裕十年冬天,连发重弓十几枚冲着要命来的。 若非皇帝挡下,庄青瞿必死。 射杀庄青瞿的人是澹台泓, 但不会有人知道,因为澹台泓在大夏早就是个死人了。而在北漠人眼里,这人从来不是什么澹台泓,而是深受罗摩可汗信任的祭司阿摩耶,在战场上多智近妖、算无遗策,唯有他与岚王有一较高下之力。 …… 如今眼前站着此人。 宴语凉张了张口,太多问题,不知从何问起。 澹台泓身为一个异族人扎根北漠自然不易。想要得到北漠王室的信任认可,在战场上时他就得是大夏的真敌军。 却未必一定要射杀大夏将领。 那连发箭冲着庄青瞿去,是私人恩怨。是澹台泓就是一心要置庄青瞿于死地。 “……” 夜色酒香,手被轻轻拿了起来。 与庄青瞿冰凉的手指不同,澹台泓的指尖触感十分温暖。 一只莲花状的白玉小盒落在宴语凉掌心。 “阿凉收好,这是西域灵药。身上留了疤痕涂这个大多能消,同时此药也是止血瘀伤的良品。盒子底下还有一枚生瑶丹,急危时含住可以保命。” “阿凉若是以后还要,就让宇文太守去城里最大的药铺求购。市面上买不到,可我收到消息定会找了送来。” 夜风微凉,宴语凉深吸了几口气。 “澹台,如今北漠罗摩可汗被杀,你的处境……还安全么?” 澹台泓微微一愣,点点头:“阿凉放心。处月王乌逻禄就是与我联手才能如此轻易对罗摩可汗下手。” “我如今已‘归顺’处月,是处月王身边近臣。乌逻禄虽未必信任我,却不得不用我,毕竟他忌惮庄青瞿,而传言都说只有我或与庄青瞿或有一战之力。” 宴语凉:“你这次是不是来还带了其他情报?” 澹台泓点头:“详细的北疆各部地图、姻亲图谱、处月部攻打大夏的计划与部署,我都已放在宇文太守枕边了,待他明日醒来就能看到。” 宴语凉:“……”不愧是我大夏情报官。 “澹台,处月危险,听闻乌逻禄尤其阴险狡诈,你自己一定要当心。” “阿凉放心。” 月下,澹台泓眸中沾染着柔和的水色:“反倒是阿凉,你一定要好好的。” “阿凉选了一条最难走、荆棘丛生的路,却一路走得繁花似锦。这些年,我便是千里之外、远隔山海,也一直替阿凉高兴。” “阿凉继续走,我会远远守着。千里共婵娟。愿阿凉一生所愿皆能得偿,亦愿我大夏昌盛复兴、福泽用祚。” 澹台泓的衣服是北漠的麻丝,这种丝硬的很。 突如其来的重重拥抱有一种砥砺的涩疼。 他的身上有烈酒和大漠的气息。他突然道了声“忘了”,低头从腰间解下两个酒壶递给宴语凉。 “我埋了三年的大漠屠苏,正是最好饮的时候,特意给阿凉带的。” “……” “咱们小时候在文华殿梨花树下埋下的蔷薇露,隔年也要有整整十五年了。亦到了刚好喝的时候。” “可惜我再不能回去,与阿凉共享。” “阿凉别忘了挖出来。” “与谁分享都好。只有庄青瞿,他不准喝。” “当然,他也断不会要。那个人从来都是……”澹台泓嗤笑一声,“他对着你时的样子,总是好笑极了。” “今日最是好笑,我从未见过庄青瞿这般狼狈。” 宴语凉一愣。 他循着澹台泓的眼神,缓缓转过脸,才发现竟不知什么时候太守府下已被人水泄不通地围住。黑压压的士兵全部训练有素,宴语凉连脚步声都未曾听到。 淡淡月色下,岚王的脸上是宴语凉从未见过的可怕表情。 琉璃般的眸子失了色一般暗沉沉的。能看出他想要做出温柔的表情,却做不出来,于是那狰狞就扭曲在了他的脸上。 “阿昭你下来。” 他说,近乎绝望地仰头看着他。 就仿佛他马上就要失去他。仿佛宴语凉马上就会被他身边之人夺走他一般。 澹台泓低声喃喃:“不值得……” “阿凉值得更好的。庄青瞿他不配。” 岚王:“澹台泓你放开他——!!” 只是一瞬而已,宴语凉就被澹台泓拦腰裹回了房中。下面明火幢幢那么多追兵,瞬间喊杀声震天。 “阿凉,”澹台泓推开后窗,转头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庄青瞿当年构陷于我、连累害死我母亲姐妹,我绝不会放过他。” “他最好这辈子不要落在我手里。否则即便是阿凉求我也没用。” “同样,我若不幸漏算被他杀了,阿凉也不必替我难过。” 黑夜中身影消失在窗台,外面更是喧哗和弓箭声。拂陵:“给我追,不要活的。立杀无赦赏金千两!” ……可明明都是自己人。 宴语凉努力镇定。不能慌!宴昭,眼前一切虽乱如麻,但你一定能捋通的,无数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你一定可以。 【庄青瞿好不容易才熬死他,若让他知道你瞒着他放了澹台。他怕是得疯。】 【澹台泓问斩之后,阿凉哥哥连哭带病半个月没上朝。不仅庄青瞿只顾心疼分毫未有觉察,就连荀长哥哥都被您骗了过去。】 “……” 这还解决个屁啊,他这回死透了吧!!! 失忆前的自己到底挖了多少深坑?以他眼下了解岚王的程度,他这次是死得透透的了。 …… 罢了,死透了也得面对。 哄!狠狠哄!掉一层皮那样哄!无论如何先见到岚岚再说,再想方设法绝地求生。 宴语凉想毕,咬牙重新往屋外走。却依旧步履虚浮,脑子里依旧全是前尘回忆。 锦裕三年,澹台氏勾结北漠谋害庄氏全族证据确凿。 庄青瞿带绿柳军攻占澹台府,一举查封山庄并搜出龙袍玉带与大量盔甲武器。 谋反一事震惊天下,百年门阀轰然倾塌。一族男丁抓的抓杀的杀,澹台泓亦被投入天牢。 昏暗的牢笼里,红衣少年长发散乱、落魄颓废,他抓着冰冷的牢笼红着眼睛声音嘶哑,他喊着阿凉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曾骗你,我知道你不会再信我,可我真的…没有。 多年伴读、情谊笃厚。宴语凉其实信他。 澹台泓曾无数次为他出谋划策、为他强争澹台氏的支持。他都看在眼里 楚微宫中,荀长拿着紫薇盘。 “我的盘、钦天监的仙家神明也都告诉我,此事澹台确实无辜。” “澹台泓毕竟与庄青瞿不同。澹台家远不止他一个嫡子,他又是最小不问事,他家父亲叔伯与兄长素来不将他放在眼里,更不喜欢他向着你、一心为你出力。” “因此真有谋反,又怎会让他知晓?肯定是尽力瞒着他了!” 然而天下苦澹台氏久矣,多年来不知多少人被这一族豪强劫掠逼迫、坑骗陷害,最后隐居避世或家破人亡。 一时之间无论朝中还是民间都在纷纷上书陈情要求严惩澹台氏,誓要血债血偿一个不留。 时距离庄青瞿为保护宴语凉落重伤,也不过才两个月而已。 少年的身体根本没修养好,却为了澹台氏的案子成日里拖着虚弱的病体查余党、翻卷宗。 不要命一般,成日吐血,整个人苍白如鬼、摇摇欲坠。 宴语凉去看他,劝他休息养伤。 大理寺详审一个月,澹台泓始终拒不认罪。 家也抄了,党羽也抓了,确实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澹台泓参与谋反。宴语凉试着跟庄青瞿解释,可庄青瞿根本不听。 他红着眼睛跟宴语凉吵,他说阿昭你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澹台泓他亲爹、亲兄长谋逆,他全族谋逆,单他一个人不知道?他澹台泓难道是耳聋眼瞎吗,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不是不知道。他是他父兄、那些叛党故意放在你身边稳住你、麻痹你的棋子! 他从小就会装无辜,就会装可怜,就会装单纯。只有你事到如今还信他! 也不看看这一切有多荒谬可笑? 吵得不可开交。庄青瞿憔悴的眼下一片乌黑,一双清浅的眸绝望而死寂地看着宴语凉。他说阿昭,澹台泓无论如何必须死。 庄氏一门那么多条人命,阿昭你不处死他,就是逼我死。 他把枕下冰凉的匕首递给宴语凉。 他说阿昭你只能要一个。 是要选我,还是要选一个永远见不得光的千古罪臣之子?你执意要他就一刀捅死我。 说完少年含着泪闭上了眼睛。 宴语凉心思深重回了楚微宫,荀长求见。 荀长改了主意。眼下群情激奋,不杀澹台泓不足以平民怨。即便其人再如何无辜,可谁让他是澹台氏的小公子。 如今澹台氏树倒猢狲散,各方利益牵扯不清、都在观望皇帝,下半年可能还要打仗。 宴语凉当年根基不稳,是不可能保住澹台的。群臣与天下人也不会答应。 荀长说,阿凉,吾知你舍不得。 我也替澹台痛心。可为了咱们期许的大夏长治久安,为了举国昌盛黎民福祉,你护不住所有人时,也得狠得下心有所取舍。 最后在多方压力下,皇帝不得不妥协。 澹台泓问斩,大快人心。 而锦裕帝伤心过度,在病榻上躺了半个月。庄青瞿守在他床边满脸都是心痛。 他说阿昭你别难受了,你还有我。澹台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澹台不能给你的我也都能给你。 阿昭要什么?国库要银子我去给你弄,收复失地我去给你打,我和他不一样,我会好好守着你永远不会背叛你。 他说了好多好多。 锦裕帝却只是偏过头:“小庄,我好累。” 庄青瞿的眼眶立刻就红了,他小心翼翼摩挲他的手指,想亲又不敢,最后挑起他的一缕黑发在唇边心疼地磨蹭着。 可是。 明明他私底下送走了澹台,一切都是演的。他却说他好累,他还有脸说他好累!? 宴语凉简直头疼。 尽管事情全貌他依旧记不全,但这些片段也已经足够了——他失忆前狗得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又怎么能怪小庄被他逼疯怨他没有心? 庄青瞿上楼了。 四目相对,宴语凉真的是自失忆以来第一次货真价实的没主意。 而庄青瞿已经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劲儿有点大。 “让你不要来你为什么要来——?” 凶戾的狂吼。庄青瞿眼底血红,疯了一般:“告诉过你不准来!不准来!告诉过你我不想再在边关看到你,你为什么偏偏要来,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澹台泓是处月的敌将,是叛国之人,是谋逆反贼!他又怎么蛊惑你了?宴昭你是大夏国君,想想自己的立场!你还让他碰你?你是我的,是我的谁也不准碰!谁也不准!!” “还是说,阿昭又想反悔了?跟我约好的又不算话了?” “那么多年来,你就始终只对一个背叛你的人念念不忘!而我就无论怎么掏心掏肺都不行?” “你说过的,明明说过的……你说你想有人携手一生,你说那个人可能是我,你怎么可以又骗我?你怎么能这样又不算话?!” “澹台泓真的就那么好吗,跟他说话就那么开心吗。我们在一起就只是不停在互相折磨吗?!” “如果可以你其实想跟他走是不是?你后悔对我好了是不是?” “阿昭又不要我了?是不是?” 他就那样,失控的野兽一般口不择言,用力地抓着皇帝的双肩,言不由衷地说着伤人伤己的话,完全不知道自己眼里忍着多少委屈难过,样子有多荒谬难看。 宴语凉难以呼吸。 隐约记起,他以前什么时候一定也见过这样的庄青瞿。疯了一样、让人害怕又心疼的小庄。 身后拂陵也气喘吁吁上来了。 “岚主!”他喊了一声。 “岚主,陛下再怎么说也是一心为了您而来的啊。” “过去的事情过去了,您又要跟他吵,是否又要重蹈覆辙?” 庄青瞿一个激灵,鼎盛的烈火一下子被淋头浇了一盆冷水一样。他指尖发抖,无色的唇轻颤。 他把宴语凉扯进怀里,终于不再狰狞。 继而放开他,看他的脸。像是在看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随即一点点触碰宴语凉的发梢,再度抱紧。 “阿昭……你没事吗?” 他摸了摸宴语凉的头,又毫无章法地检查他的全身,握住手腕时宴语凉一抖。 庄青瞿愣了愣,才发现宴语凉的手腕上深深有五指的淤痕。 “是谁……” 不是别人,就是他捏的,是他把他弄伤了。 “小庄,朕、朕没事。” 是淤青了,但其实也不太疼。可已经迟了,庄青瞿眼里全是绝望与自我怀疑的空洞。他的身子晃了晃,又一次抱住宴语凉。 拂陵担心地喊了一声:“岚主!” 宴语凉不明白,随即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落他的手背。微明月光下,庄青瞿的胸口一片濡湿,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青卿……” 宴语凉的手摸到了黏腻的血。 “青瞿!!!” 岚王的重量全部落在他身上,他一时撑不住,抱着男子的腰跌坐在地上。 拂陵急了:“快叫医者,岚主的伤口又裂开了!” “陛下,数日前处月夜袭幽澜城,阿摩耶……澹台泓他重弓伤了岚主的肩臂,之后咱们追着他一路追来贺兰红珠,却没想到陛下竟也在此处。” “陛下您,就……原谅岚主适才一时的口不择言吧。” “岚主他只是心里把陛下看得太重了,见不得澹台在楼上对陛下亲近,岚主是真的……受不了这些。” 宴语凉紧紧抱着岚王,努力镇静。 而庄青瞿虽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手指仍死死扯住宴语凉的衣角不放。 第59章 第 59 章 岚王伤得着实不轻, 偏偏又到了月中。从贺兰红珠回幽澜城的马车上大多时候都昏昏沉沉,偶尔醒了也是疼痛难忍冷汗涔涔,很快又会闭上眼睛。 宴语凉一直守在他身边。 连夜的很少睡, 一点动静就醒过来照看岚王。替他擦汗、换药, 按揉冰凉的小腹,一口口耐心喂药。 岚王一个皱眉、一声呻|吟, 他都立马爬起来。 很是心疼。 岚岚本就心思就多且细腻。拖着受伤的身子一路追来,却看到澹台站在他身边,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抱他那一下,真是想想就窒息。 车马粼粼, 微微颠簸。 宴语凉怕岚王伤口颠着疼,身下用软褥铺了一层又一层。实在累了也会在他身边躺一会儿, 十指交扣轻蹭岚王掌心。 ……如果可以, 他真的想放岚王在贺兰红珠好好养病。 但是不行。 幽澜重城地势险要, 乃是兵家必争要地。后面就是一马平川的大夏国土, 万一出事战事补给线就会出大问题。也正因为如此才会由岚王亲自守城。 处月那边十分忌惮岚王。 自知攻下幽澜城的可能不大,因而重兵精锐都指望从夏侯烈将军驻守的凌云城突破。岚王这边就只派“阿摩耶”带轻骑不断挟制骚扰。 也正因如此,庄青瞿才敢连着数日带人追人追了那么远。 可如今澹台泓回去了, 便不得不防。岚王之前醒了一回, 微微睁眼撑着力气沙哑地说出几个字,也是要赶紧回幽澜城。 “你别担心,有朕在。” 宴语凉轻轻抚了抚他纠结的眉心,轻声道。 …… 师律在北漠出入那么多年,幽澜城倒是第一次来。 小将军的职业素养, 一进城中就带精锐骑马出去转悠侦查地形去了。 宴语凉继续守在岚王病床边。 倒也不忘接管了幽澜城的文书、战报。他虽没有领兵打仗的经验,但读书时也学过点纸上谈兵的本事。 何况还有身经百战的师律在,便是有人趁岚王受伤入组织攻城他俩坐镇应该也不会吃亏。 岚王肩上箭伤狰狞。 每次换药医官都要用一瓶烧刀子烈酒里浸湿了白布拿出来直接覆上伤口。岚王便是昏睡着也会咬牙闷哼, 颈侧青色血管迸出。 更不要说反复清洗伤口,还要拿烈酒泡了泡刀子挑出里面黏连的肉。每次伤口都要再度流出很多猩红刺目的血,看得宴语凉触目惊心。 小庄又昏睡了几日。 宴语凉越发坐立难安。 天气暖,他买给小庄的糖和糕点好多都放坏了。幽澜城又没有贺兰红珠繁华,一模一样的精致小点心再也买不到,弄得他灰心丧气。 他学着给岚王煮药和清粥。 岚王不醒,他就一边看着文书,一边一遍遍在炉子上煨。心里难过过。 北疆夏天盛开一中野花叫做绒蒿。灿烂的明黄,根茎毛茸茸的,很是清香。华都那边不曾得见,他命人摘了好多放在岚王的柜头枕边,又给岚王编了一个丑丑的手环。 手环的小黄花都蔫了,岚王还是没有醒。 宴语凉红了几天的眼睛。 继而决定支棱起来,去干正事。 …… 宴语凉在师律的陪同下去巡了幽澜外城。 幽澜城位于两座连绵山谷之间。师律一路都在奇怪别的城池的战壕都挖在城池前面,岚王为什么把幽澜城的战壕挖在了后面。 宴语凉抬头看看那两座山和山间的小路,一下就明白了岚王的计谋。 怪不得旁人都说岚王用兵如神。 师律回来路上又各中长叹短嘘。后悔他裸睡,以至于之前那天半夜穿衣太慢。 他坚信如若他能及时去追,阿摩耶肯定逃不掉。 他打北漠那么多年,久闻妖祭阿摩耶大名,正愁没缘遇上过。这人能算计到让庄青瞿受伤,师律很想与此人过过招。 回到城里,他被皇帝哥哥拉进房中。 宴语凉铺开纸墨:“你常年去大漠戈壁深处,有没有见过这个?” 宣纸上是一朵歪歪扭扭的花。 岚王身上蛊毒的解药,那味“饮离散”就生在大漠深处,找药其实才是宴语凉来北疆的真实目的。 可惜这中药材十分罕见,全皇宫医书上都没有几本记载。就连宫中老太医都不知道它长啥样。 宴语凉倒是机缘巧合见过这药材的模样——他母后入宫前曾是越陆医女,在他小时曾于废纸上画过各中各样的药草给他看,而二皇子又幸而过目不忘。 怎奈手太挫。 头脑里记得的样子和画出来的完全就不是一回事。他试了几次,越画越不像。 师律摇头:“我确定!我没见过这个。” 宴语凉:“你未必没见过!这药草它、它也不全长我画这样!你再想想,花是淡金色,花瓣上面有个弯弯角……” 他形容比划了半天,师律依旧摇头。 宴语凉那叫一个头疼。 就知道会是这样,所以他才一定要亲自来。等岚王好起来以后,他哪天必须让师律带他亲自去大漠深处兜一圈! 又过几日,岚王的状况终于稳定下来。 医官说肩上的伤口太深,会留下狰狞的疤痕。宴语凉又把澹台泓给他的那瓶药给医官查验。 结果确是难得一见的西域灵药。可若要用在岚王身上,宴语凉还是不放心。暗戳戳偷偷的先拿自己试药。 他又去向拂陵确定了一些事。 拂陵:“是,岚主早就知道澹台泓还活着。” “锦裕四年岚主奉命攻打北疆,在燕云的时候……两人碰上过。岚主回去后就跟陛下大吵一架,汤泉宫都砸得七零八落。” “后来渐行渐远,奴才私以为也是从那时候起。” “陛下,奴才斗胆说一句,岚主他其实……并非不明白陛下的中中无奈苦衷。岚主一直都清楚,也晓得陛下一直苦心多方周全、很是不易,始终都在心疼陛下、护着陛下。” “对澹台,岚主也并非一定要他血债血偿。” “可陛下偏心、又瞒着他,岚主就受不了了。” “岚主他真的一心都在陛下身上。心思太过沉重,常常反噬己身。很多时候陛下一句无心的话,岚主都能难过得要死。何况澹台那么大的事,当时看着岚主的样子……唉。” “本来收复燕云是天大喜事,举国欢庆,陛下也宫中备好了酒宴封赏迎他等他。可岚王却甩开队伍一路快马回京,战袍都不脱一身血污就红着眼冲进陛下寝宫。” “闹了一夜,人尽皆知。” “谏官纷纷上书斥他忤逆犯上,好事变坏事。” “偏岚王那性子,越是有人骂他越是变本加厉……弄得陛下后来都怕了他。” “明明岚主这么多年想的要的,无非是陛下信任他依靠他,能偶尔肯定他、哄哄他。结果却弄成犯上作乱大逆不道。陛下疏远、不愿见他,他就更难受,一难受又什么话都敢胡说。奴才又劝不住,真是急死了。” 宴语凉听得发愣。 有一些隐约的片段浮现,转瞬即逝。 胸口也突突疼,心疼岚王。 拂陵:“陛下,拂陵斗胆,这回岚主醒了若是再说什么口是心非的话……陛下记着他平日的好,能否就哄哄他纵纵他,不跟他一般见识。” “奴才也知陛下不易,实在是……” 宴语凉:“你放心。” “朕没事,没有不易。朕不跟他置气,朕会好好宠着他。” …… 拂陵走了,宴语凉又恍惚了一阵儿。 二十八岁可真是个好年纪。 十三岁的他面对十岁的瞧不起人小不点会生气,二十二岁的他面对十九岁的岚王还会选择疏远。 如今却终于经验老道。 知道了对待口是心非的别扭孩子其实一个抱抱就能好。 不能的话,再亲亲他。 只要顺毛捋,就能抱着大美人甜蜜蜜地过日子。当初两个人为何那么傻。 宴语凉痛定思痛。 锦裕帝有一个优点就是会想点子,又开始努力思考。 他始终觉得,眼下一切还不是全部。 不然岚王到底图他什么?图他长得一般?图他骗过他、避着他、待他不好? 总不至于就图他是个治国有方的好皇帝,其他再不好也一样照单全收?这么忠君爱国? 岚王又不是脑子有病! 岚王孤傲,眼光又毒。倔是倔了点,但本质上是个聪明人。 能让这中人迷恋,自己失忆前肯定有点过人的本事的。但为何终是棋差一招,不仅伤了岚岚的心还玩脱了差点没把自己玩死? 还是说,他以前真就很不好。失忆之后才洗心革面? 宴语凉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抚过岚王眉骨。 但无论如何,他已经决定只心疼岚岚,只待岚岚一个好。至于澹台泓,他反正是真忘了。 休怪帝王无情,他以后只认岚岚。 等岚岚醒了,他要好好跟岚岚说。 …… 话虽如此。 岚王真的醒过来,宴语凉还是很慌。 他那时正在给岚王换药。锦裕帝真的自打失忆后还从来没有那么慌过。 “你,醒了啊?疼、疼不疼?” “饿不饿?饿坏了吧?朕给你煮了粥。” 然而粥在锅上半天已经有点烧糊了。拂陵又赶紧去照看。 岚王精神依旧不太好,蔫蔫的。手腕上系的绒蒿花环更是蔫吧得不像样,宴语凉赶紧想解下来。 岚王抽回手,不给他碰。 宴语凉:“……” 龙爪尴尬地悬在空中。 他明明平常上蹿下跳脑子快,不要脸哄人张口就来,今日却突然不知该怎么说了。 拂陵在一旁看得也是急。 他主子的那个性子,唉,可怎么办! 那么多年求而不得,又梗着脖子死不承认,硬说是皇上先喜欢了他。如今澹台泓露了脸,岚王尊严磋磨殆尽。他面子下不来就会很生气,一生气就口不择言。 可陛下好歹也是九五之尊的天子。是脾气好,能哄他个一两次,可也不能叫人次次都…… 岚王:“过来。” 宴语凉不解,他是叫朕? 岚王清瞳看着他。 可适才不还不让朕碰他? 岚王咬牙,浅眸微愠:“怎么了!凶你几句就记着了?还是说……怕我了?” 他嗓子涩哑,宴语凉赶紧摇头。 “不怕就……过来!” “哦,”宴语凉乖乖过去了,岚王要抱他,这次换他躲了一下。 岚王整个人脸色都不好了。 宴语凉:“不是,朕是怕碰到你伤口!” 他说着小心避开伤,才试探着抱住岚王的腰。岚王闷闷的,用没受伤的一边手一把搂住他,搂得紧紧的。 夏天那么热,岚王的手臂和怀抱都凉丝丝的很舒服。 宴语凉讪讪的,想说什么还是说不出来。他今天怎么那么没用! 岚王安安静静抱了他一会儿,皱眉。 “阿昭,你几天没洗脸了……” 皇帝的脸颊有烧饭的煤灰,抹得脏兮兮。 “不是嫌弃你,但也不能不洗脸。”岚王叹气,“拂陵,打盆水给他洗洗。” 宴语凉:“……呜。” 宴语凉:“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庄青瞿被他突然一下给吓着了,浅瞳满是莫名。怎么了?他要给他打个水洗脸,又没有吼他怪他的! 宴语凉:“呜……” 他很难过。 岚王如果别扭、暴躁、不理他、凶他吼他,他反而不会那么难受。 小庄的壳子硬但里面软,他知道的,他不怕他凶。 可都受了伤还这么温柔,他好心疼他啊!都那么委屈了,为什么还要好好对他呀? 庄青瞿无措抱紧他,一头雾水。 求救的眼神看向拂陵。 拂陵也在发愣。他本预料他家主子会发疯要命,结果眼前这样也太意外了,他一时竟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也就史官心大还奋笔疾书,在角落里记记记。 岚王:“不许记!” …… 庄青瞿确实是气死。 但谁让他这几天醒了很多次,昏昏沉沉中总是阿昭在身边照顾他。 他就不那么委屈了。 梦境沉重又繁杂,他看见月下楼上澹台泓站在阿昭身边,那个人总是如此轻易,就能亲近他求而不得的人。 而他,无论那么多年如何努力,结果无非是一遍一遍徒劳的证明那个人心里他永远不能是第一位。 很难过。 可是。 他也一直记得,阿昭以前对他好过,那时候还没有澹台泓。 是他自己别扭不给人家抱。 是他成天嘲讽人家不用功。花灯节的月夜下了小雨,宴语凉要他陪他,是他转身而去才给了澹台机会。 后来很多次,若他不冲动,肯好好说话。若他不是死要面子、言不由衷。 若他有澹台那样的天赋,会哭,会示弱会卖委屈。又或者有狐狸那样的天赋,笑盈盈的讨人喜欢。 他都没有,怪谁? 前尘往事,阿昭记不全,庄青瞿却一件件清楚记得。 他清楚记得自己是怎么一步步把阿昭推开。 “重蹈覆辙”。 都这么久了,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好不容易终于抱住了心上人,他又怎么可能再重蹈覆辙!! “阿昭,不哭……” 伤口还是疼的,他却私心搂紧了怀里的人。 夏天的风很暖,衣服很薄,肌肤细细相触格外舒服,岚王垂眸,很珍惜那么近的距离。 前阵子荀长去落云,他装模作样去送行。 荀长:“跟阿凉说吾走了啊~” 庄青瞿迫不及待挥挥手:“嗯,一路顺风。” 结果小狐狸又跳到他面前,他以为小狐狸是要酸他两句,结果荀长却说:“你这两个月不错啊,似乎把阿凉保护得特别好。” “不容易啊,那么多年,吾终于又见到阿凉真心活泼开朗的样子。” 是吗? 庄青瞿想起以前的皇帝,藏着不为人知的情报官,盘算着各中身不由己与匪夷所思的计策。不信任任何人。 可是失忆后,却不得不依靠他,依靠所有忠臣良将。 “阿昭,好了……” 岚王顺了顺他的毛,低头瞧着手腕上挂着的蔫了的小黄花环。 这东西他是要留着的,枯了也要。 不能还给他。 第60章 第 60 章 岚王醒了以后没半天, 就非要下地走。 医官不让,岚王:“我伤的是手又不是腿。” 医官无奈,努力解释走动的话血流得快伤口容易裂。岚王:“那我慢慢走。” 医官:这人是真倔! 夏天的幽澜城风大, 城墙上能看到外面一大片一大片黄色的绒蒿花。 宴语凉牵着岚王没有伤的那只手, 一路拽狗一样往后拽他:“医官说了不能走那么快!” 岚王倒也不是故意,他平常走路就快。 何况一边走还在一边顺道查验城墙——他睡了那么多天, 也不知道城防有没有人偷懒。幽澜城太重要了,可不能有半分纰漏。 宴语凉:“放心吧!朕趁你躺着时都给你查过了,查完以后师律还重新查了一遍!” 岚王:“师律粗心,他查过的不算。” 说完认真地看着宴语凉:“阿昭一样, 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宴语凉:“………” 城内士兵刚结束有素的训练,师律正在给他们花式炫弓技。师律小将军百步穿杨, 十发连中靶心。最后一箭还射中了第一箭的尾羽。引来一阵叹服欢呼。 宴语凉也看到了:“你瞧瞧看他神气活现的样子。” 明明和岚王同岁, 活泼得像两代人。 庄青瞿不语, 清清眸子里是淡淡城外原野的盛夏光景。 他其实箭术比师律还好, 自幼十分得意。可当年念书时,却有一次被他讨厌的人抢了第一,二皇子还替那人庆贺, 他异常不服, 整整半年冒雨冒雪对着靶子一直练,从此再也没人比得过他。 当然,后来他得胜二皇子也替他庆祝了,还送他西市偷卖的枣糕…… 只是他多半已不记得这样的小事。 宴语凉:“朕当然记得!” “不然之前小庄生辰,朕为何单单送你唐鹤子的弓, 而不是唐鹤子的画?” 岚王愣住。 他之前从未往这边想,一时心里甜丝丝,微微低下头。可转瞬之间又有些难过, 万一这次肩伤伤得厉害以后再也握不了弓,就再也用不了阿昭送他的弓了。 宴语凉十指紧扣,轻轻挠挠他手心:“能感觉得到吗?” 庄青瞿点点头。 宴语凉:“那就不会握不了弓。” “岚岚不怕。岚王在战场上真正强悍的是排兵布阵与战略战术,又并非与人单打独斗,单打独斗最多以一当十,而你带兵却可以横扫千军万军,那才叫厉害。” “更何况咱们打完这一场,说不定以后就不用打仗了。” “岚岚你知道吗,盐海城的胡禄写信过来说,他培育的玉黍和白薯出芽了。” “工部那边研制的新式兵器,前日也有一批新到了贺兰红珠。” “如此这般,‘不战而屈人之兵’指日可待。《兵法》也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若能如此,岚岚以后也再不用战场了!” 岚王沉默了片刻:“可若那样,我岂不是没用了?” 宴语凉:“啊?怎么会?” “天下那么多事,岚王还要跟朕一起处理政务的!晚上还要陪朕睡觉,很忙很忙!更何况指不定将来还要陪朕游访海外。” “朕其实一直想造更大的船,去落云看看,去越陆看看,小周说的比堪舆还要远的国度去看看。” 他停下来,城墙上的大风把他的高马尾吹得有点凌乱,更显得他高挑挺拔、帅气不羁。他问岚王:“岚岚想不想跟朕一起去?” 庄青瞿看着他都看愣了,隔一会儿才点点头:“……想。” 宴语凉就嘿嘿笑了。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t_x_t_8_0_8_0_._c_o_m 城墙砖缝里生了一些野草野花,他一路戳一下弄一下。 岚王在他身后慢慢走,憋了好一会儿,突然道:“阿昭,我手心……又没感觉了。” 宴语凉吓了一跳:“不会吧?” 他赶紧往岚王那凑,双手捧着他的伤臂小心翼翼挠了几下:“真没有感觉了?你再试试呢?” 岚王任他挠,挠够了才道:“好像又有了一点。” 宴语凉:“……”骗挠之辞!想要朕牵着他却不肯好好说,结果用骗?啊,岚王如今也学会这一套了! …… 岚王这几天可爱得很。 满屋子的小黄花谢了,他统统不让拂陵扔。都搁在一个箱子里让带回去,箱子里还有已经完全枯了干花的绒蒿手环,全要带回京城。 宴语凉看着那一堆破烂:“大可不必。岚岚想要,朕再给你做一个就是!” 岚王:“嗯,那再做一个。” 宴语凉就去采花,编编编。结果他手笨,之前编好的那个……大概是他在守在伤病岚王床边难过过时一时晃神产生的人间奇迹。 岚王嫌弃:“阿昭笨死了。” 宴语凉炸毛:“嫌朕笨你还要!之前那个也丑的很,你还留?” 岚王:“就是要两个不行么?北疆习俗,好事成双。” 他说着拿起的他手,一下一下帮他编。岚王手巧,很快编完了。 宴语凉高高兴兴给他套手腕上,岚王又抬头看他,眸色清浅,一丝柔软、一丝古怪、一丝难堪。 “我其实还留了很多东西。”他垂眸说,“在京城的府邸里,留了很多阿昭的东西。” 他顿了顿,喉结抖动:“我是不是很无聊。” “没有没有!你留了什么?朕能不能看看,朕回去就看!”宴语凉赶紧接话,心里软软的像是踩在了棉花云里。 后面连续几日都是这样。 岚王依旧话不多,却突然有了很多可爱的言行。 只是每次让宴语凉觉得他“很可爱”之前,岚王私底下都会有片刻深深的僵硬,抿一抿薄唇,眸中各种破釜沉舟的大义凛然。 幽澜城吃的实在不怎么样,大漠这边除了羊就是羊,大夏天还是各种羊肉锅、羊肉汤。 宴语凉都被羊给弄魔怔了,还好有靠拂陵给他们单开小灶。 拂陵做东西还行,后来加入了史官小周,史官小周就厉害了,不仅做的都是没见过的菜色,而且色香味俱全。 岚王吊着手,不好拿筷子。这若是换做以前他早拿左手逞强了。 如今倒好,学会了心安理得让皇帝喂。喂习惯了,还学会了挑挑拣拣。 偏过头:“要豆角,不要肉。” 宴语凉:“不行!之前流了那么多血多吃肉身体才好得快。来,啊——” 岚王皱眉勉强吃吃吃。 “明明那么香。”宴语凉不懂他,“那咱们不吃了,多喝两口补血汤?” 汤也是肉汤,岚王也不想喝汤。可是挂不住勺子都伸过来了,宴语凉眼中全是鼓励,一点都不嫌弃他挑食,眼神包容又温和。 他就喝了。其实有阿昭喂,倒也没有那么难喝。 一勺一勺又一勺。 好容易最后一小勺。好酸!岚王炸了。 宴语凉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人免得他扯着伤口。却见岚王抬眼皱眉,赤红色略带晶莹满满的不敢置信和控诉。 他那么相信他!他送到嘴边的东西他不看就肯喝了,可他居然!!! 宴语凉笑死:“咳……朕是真的忘了。” 老宴家的传统,喝羊汤喝到最后喝一小勺醋,用来解腻的。结果他喂着喂着只顾着沉迷岚王美色,完全忘记他还是个怕酸怪。 宴语凉:“朕的错,朕的错。” “别生气嘛,真那么酸?” “岚岚,朕要怎么赔?朕给你做豆沙小点心好不好?” “朕保证捏得比上次好……” 今日份宫廷野史,小史官奋笔疾书。 …… 幽澜城外百里,处月祭司阿摩耶军帐。 处月小王子腾巴勒前来投奔,还带着麾下十几万处月精锐。 此人本该与大王子一起在北边围攻凌云城。只可惜夏侯烈实在擅守,他们兄弟二十万精兵四攻城始终不下,如此一拖士气低落,加之兄弟本就互相看不顺眼,前日里大吵一架。 小王子一气之下,干脆带他的部队就跑阿摩耶这边来了。 众将领苦劝他回去。 “殿下这一下带走一半的人,万一那夏侯烈出城反扑……” 小王子腾巴勒:“怕什么?我走的时候我大哥还拍手叫好呢,我走了他正好好一个人独揽战功呀!” 看似任性赌气,但其实小王子心里是有自己的如意算盘的。 凌云城算什么?战略上根本不如幽澜城。好在他消息灵通,早早听说了阿摩耶不仅射伤了岚王,还想到了一个对大夏的制胜奇策。 那他还不赶紧带精锐过来分一杯羹? 到时候功劳都是他的,父王肯定更高看他一眼,他就更能压大哥一头了。 虽然他与大哥其实是一母所出,但谁让乌逻禄王自幼就偏宠他一个,打个仗精锐都全部交在他手中。 本来他倒是对那个王位不感兴趣。 可他大哥器量那么小,一路处处嫉妒刁难他,就把他也惹火了。还没当上大王就成日挤兑他,坐上了还得了? 他也不能坐以待毙。阿摩耶如此厉害,拉拢到不仅能给自己增一分筹码,也有了将来麾下的一员大将。 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阿摩耶部所有人连着几日,亲眼看见小王子对祭司大人日日纠缠讨好,说什么都要投入全部精锐跟他一同攻打幽澜城。 而阿摩耶表现得则很是纠结为难。 跟小王子一遍遍苦口婆心,说岚王狡诈、此战凶险,力劝小王子回凌云城。 小王子死活不听。 潜伏在阿摩耶身边的探子把这一切都如实汇报给了乌逻禄王。 当晚,水帐氤氲,副将廖曦正替阿摩耶也就是澹台泓打水洗浴。 “主子,您射岚王那一箭,换来处月十万精锐,可真是值。” 澹台泓散去长长黑发,微微眯起眼睛。 “过两天再把‘奇策’透给这傻子,不用咱们动他就会上赶着去送死。反正我力劝过了,部将也都劝过了,乌逻禄也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德行,到时咱们摘得干干净净。” 他说着没进浴桶,再出来时已经眼眸氤氲,头发已经弯弯曲曲贴在身上。 “本来还觉得,半年前陛下未按计划行事全歼北漠精锐,甚是遗憾。” “不过如今看来,这倒也好。” “若是上一次大功告成,处月有了前车之鉴就该有所防备了。” 他笑笑,又道:“帮我拿杯蔷薇露来。” 外面半月弯弯,澹台泓很是放松。 “这么多年了,始终只有华都的酒香醇好喝。” 他懒懒伸出胳膊,廖曦替他擦洗。这副官生得也算俊朗,指尖戒指一闪一闪,上头的宝石着明明是黑色,在烛下却又有些五彩斑斓的光泽,很是罕见。 澹台泓:“这个多年来一直都见你戴着这个,是什么石?” 廖曦:“这叫磷光黑火。” “当年我家道中落,我爹将我卖入宫中为奴,只有这个让我戴着一辈子不准卖,多半是传家之宝一类的吧。” …… 处月十万精锐增援,幽澜城也收到了消息。 月下散步,宴语凉在城墙上望着城后面耸立的两座山。 “十万有点多啊,看来岚岚的战壕得要再多挖几条了。” 岚王捏了捏眉心。 他挖战壕挖在城后,所有人都不解其意,包括师律都看不懂。结果身边这位真不愧他选中的男人,只一眼就明白了他的部署。 这天下就没有什么是他宴语凉看不穿的、算计不到的? 真就没有?! 宴语凉小小声:“朕看得出来又不是什么本事,岚岚能想出来才是厉害。” 岚王不说话,继续往前走,突然身后一暖,后腰被抱住。 宴语凉双手患者他,小心在他背后蹭了蹭,亲昵又可爱:“岚岚,你怎么一直不问朕了。” 夜风微凉。 庄青瞿的心有点乱:“问什么?” “……问那个阿摩耶的事。” 庄青瞿不说话,看向月下隐隐可见的壕沟。 这几日有些事情他们心照不宣地忽略不提。 宴语凉:“朕知道岚岚待朕好,舍不得凶朕。但其实岚岚也可以问问朕的,岚岚……也是可以不高兴的、可以发脾气的。朕不会生气。” “那日拂陵跟朕说,岚岚如今是改了性子、重新做人。” 他月下一张俊朗的脸突然凑过来,正经又无辜:“朕也想重新做人。” “……” “所以岚岚也别压着性子了,跟朕说说真心话好不好?你正常点,凶朕也没关系的。” “……” 岚王来气又好笑,一只手把皇帝拎回了房间。 什么叫重新做人?皇帝要重新做人了,这话让百姓听了可还能行?还有,他以前何时又经常凶他了? “我平日在宫里,难道对你就……就不好?” “我对你不一直都是比较照顾,我凶过你几次?”他呼吸不匀,“我平日里!何尝不都是——” 何尝不都是尽我所能温柔地待你。 虽是不会,但是在学。也很努力。 什么时候凶你才是“正常”了? 宴语凉:“岚岚不气,朕错了。” “岚岚,朕其实……是真不太记得那个阿摩耶了。就只记得他以前也是伴读,后来家里出事被斩了首。荀长说是朕放走了他,但朕其实连这件事都记不起。” “朕没有对他念念不忘。” “那天夜里朕就是出房间来透透气,他突然就出现了。朕也是措手不及。” “他送朕的酒,朕都送给宇文太守喝了。” “所以你别不高兴。” “……” “你那天还说,说朕骗了你。说朕说话不算话。” “岚岚,朕之前说想要跟你携手一生,不是骗你。朕只想要岚岚。” “你还说,跟朕在一起只是互相折磨。” “……” “跟朕在一起……真的就那么折磨吗?” 淡淡的香气。岚王咬牙灭了灯。 他揽着他。草原窗外一望无际、星辰很美。 “不是,没有。” 一只温暖的手偷偷探到岚王的衣服里,轻轻蹭岚王胸口,在心脏的位置感觉着一下一下的鼓动,他就把温暖的手掌贴在哪里捂着。 弄得岚王僵硬又痒,无措得很。 “以前在太庙里,你还说朕不曾做错任何事。” 还说不怨你,我只恨我自己。宴语凉测着岚王的心跳,后悔自己信了他的鬼话。 岚王:“不是,那个不是骗阿昭,我是不怨阿昭。” “阿昭没有做错任何事,就是没有。” “跟阿昭在一起不折磨,一切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既是心甘情愿便愿赌服输,不怪阿昭,何况我也没有输。” 他声音沙哑,隔了好一会儿。 “但是,一直有一件事。” “有一件事,阿昭始终不肯相信我。”他苦笑,“也不知道阿昭还记不记得,我以前因这事总与你吵。” 宴语凉:“你说。” 第61章 第 61 章 星光透过窗纸, 烛火浅浅摇曳。 宴语凉记忆不全,庄青瞿不得不先从小时候的一些事说起。 其实说得很不情愿。 每多说一句,就又多折碎了一分他脆弱的自尊心。宴语凉也心疼他, 乖乖钻到他怀里蜷起脚趾, 在脚背上蹭啊蹭的抚慰。 庄青瞿被他蹭得嗓子沙哑。 摁住他:“别闹。” 宴语凉“嗯”了声,却又抱着他的腰调皮地扭啊扭。庄青瞿被他闹得僵硬, 气鼓鼓揽紧怀里的人,他根本拿他就没有办法! 宴语凉在岚王怀里闭上眼睛。 随着故事的叙说,许多零星回忆缓缓浮现、越发清晰。 当年澹台氏与庄氏两相争斗、水火不容。澹台氏看到庄氏送了庄青瞿到三皇子身边,立马也筹谋着送自家嫡子去太子身边。 澹台氏儿子普遍早过了可以当伴读的年岁。好在老来得的幼子澹台泓比庄青瞿小半岁, 年龄勉强合适。 然而临时又生了场病。等到病好,已比预定的入宫时间晚了一整年。 两人初次进宫虽相隔一年, 却都正是颜色浓烈滴翠的盛夏。 岚王初次亮相时模样清冷漂亮, 一身粉妆玉琢鲜艳的碧玉粽子色, 高贵骄傲又凛然。 澹台泓那时大病初愈却很瘦, 倒不是太起眼,一身明艳的红宽松松在身上挂不住。像一只小蔫蔫的不起眼小奶猫。 小奶猫刚入宫时很笨。小庄好歹就只在光秃秃的、周遭精致都一样的冬天雪地里才会迷路。可澹台泓却是入宫第一天就跟下人走散。 宴语凉还记得那是个燥热的午后,蝉鸣阵阵。 孩子一身红衣汗津津的缩在墙角下, 可怜兮兮地小声哭。 太子路过, 没有搭理。三皇子路过,没有搭理。 只有他瞎好心,抱起小红团子把他送回了仆从身边。 同样是世家小公子,澹台泓可不似太尉少爷一般别扭。澹台懂事又礼貌,第二次见面不仅甜甜地跟二皇子打招呼还准备了一把漂亮扇子做谢礼。 太子彼时已经十七八, 身边不少在前朝做官的狐朋狗友,没有空去理一个十岁的小伴读。 太子不肯带澹台泓玩,澹台泓便日常自觉亲近二皇子。 这段往事在叙述时, 被岚王冷硬地匆匆带过。 幸而宴语凉如今已十分解岚王。 当年的二皇子眼中,这大概不过是一个“来了新的小不点,还挺活泼可爱”的故事。 可在小庄眼里,却一定是“后来居上”的大委屈。 明明是他先来的。 却被那澹台家的可恶小鬼梨花带雨和甜甜的笑,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 庄青瞿从第一次见澹台泓就不喜欢。 澹台泓来之前,他已伴读了一整年。在这一年里,他处处要强、事事争第一。 无论文修还是武艺都非要强压别人一头。就连三皇子辞藻优美、太子擅长马术,真比赛时庄青瞿也一概半点不肯让。 如此久了,除了本就不学无术的二皇子之外,其他人都对他略有微词。 庄青瞿却不承认自己哪里有错。反而觉得明明是那群人自己不用功日日懒散,还嫉妒他年纪虽小却样样比他们强。 直到澹台泓出现。 身为澹台氏小公子,澹台泓无论是书法丹青吟诵博文还是议论对策骑马射箭,都是信手拈来,样样不输庄青瞿。 性子却和庄青瞿南辕北辙。 澹台泓长着一张精致脆弱的冷艳高贵脸,却十分爱笑、活泼逗趣、又不守规矩、兴趣广泛。一些让人皱眉的不入流话本、不知道会不会喝死人的乱七八糟的酒他也都喜欢。 成天一身红,咋咋呼呼、花蝴蝶一样穿来穿去,庄青瞿冷眼看他,只觉得又烦又吵。 他始终不明白大家为何会喜欢这样的人。 他亲近不得的人,澹台泓总是笑笑闹闹就亲近了过去。 澹台泓天资极高。 无论文赋武学都随便看两眼、摸两下就会。 正因如此,也有了许多顽皮的资本。 常在上课时偷偷挤到二皇子身边窃窃私语;要么合伙恶作剧给所有人绘的仕女图加上络腮胡子;时不时掏出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乱七八糟的和美酒;更会跟二皇子一起偷跑去西市再一脸无事发生地回来。 自打他进宫以后,二皇子近墨者黑,也越发顽劣。 功课落下很多。倒是把他带坏的澹台依旧次次文考武考都游刃有余地名列前茅。 庄青瞿小时候最气的两次,一次是下雨天,他在雨中拽住要开溜的二皇子,义正辞严质问他:澹台背后有澹台氏,你有什么?他成天不学依旧什么都会什么都有,你以后怎么办? 结果二皇子只是笑,依旧要溜。 庄青瞿人生唯一一次多管闲事却是对牛弹琴,气得一个月没再理二皇子。 还有一次是艳阳天,骑射比赛。 他为这个比赛练到十指全伤,却依旧输给了十指娇嫩的澹台泓,被红衣少年灿烂地笑着抢走了第一名的红缨牌。 庄氏的小少主竟输给澹台家的人,他回家就被庄薪火给狠狠训斥了一顿。 苏栩心疼他替他不平:“老爷也真是的,少主赢了他千百次没见夸奖,输了一回就骂!” 庄青瞿却不认为有什么。 就算父亲不训他,他的自尊也绝不允许被澹台泓压过一头。他本来就该样样比那人好。 于是那一年庄青瞿疯了一样地念书、习武,风雨无阻。 所有澹台泓与二皇子玩闹、溜达、恶作剧的日子,他都在无懈可击地咬牙勤奋。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那年岁末的考试里,他无论是策论、丹青、琴棋、骑射与武学都远胜其他人,当仁不让地得了全科第一,太傅们赞不绝口。 他终于赢了,得偿所愿。 可澹台泓虽然输了,却一点都没有遗憾难过的意思。 美滋滋地地拿了第二名,转头就约二皇子和荀长他们晚上一起偷溜去逛西市、吃桂花酒。 庄青瞿不解又阴郁地看着他们。 二皇子:“小庄,你要不要一起来?” 庄青瞿梗着嗓子开不了口。旁边人:“哎,阿凉你就别为难他啦,他是要赶回去念书的哪能耽误?咱们走吧!” 庄青瞿那日回家,举家欢庆。 半夜小少主就病倒了。 一病病了半个冬天,只有二皇子来看他。二皇子的肩头落着雪花,伸手摸摸小庄的头,眼里有几分担心。 忍不住问他,小庄你是不是其实很累? 其实你还小,来日方长。不必事事勉强。你已经很优秀了,人各有所长,也不需要样样都争第一。 庄青瞿当即冷了脸:“二皇子是什么意思?” “澹台泓争到第一,你们就替他庆贺、觉得理所应当。我争到第一就是‘勉强’?” 然后二皇子就被莫名其妙下了逐客令。 宴语凉如今已不记得自己当初被小不点赶出庄府是什么心情。大概也是哭笑不得,觉得又农夫与蛇了吧。 他那时候对小庄了解得不够深入。隐约知道他性子怪,却不知道他那么怪。并且以为多半是庄薪火要求过于严苛才把儿子逼成这样。 但不是。 小庄是自己好强骄傲,又酸醋精。可惜这些他那时都不知道。 只是壳子硬,其实内里特别软。顺毛摸一摸就很乖。 可那时他也不知道。 宴语凉如今想想小庄当年明明是个天之骄子,却被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只怕一辈子没受过的委屈都在那几年受了个遍。 直到他们又都长大了些,庄青瞿收了些性子,变得寡言稳重。 二皇子才说服大家又带他玩。但多数时候,依旧是一群活泼的人在前头打闹说笑哈哈哈,庄青瞿默默跟在后头。 锦裕三年,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澹台氏刺杀皇帝未遂,阴谋暴露最终倒台,民间都说皇帝运气绝佳。 可短短两个月就将百年豪门一网打尽,皇帝走的又是哪门子的“幸运”? “阿昭从继位起,不,应该说在做皇子时,就一直在收集澹台氏谋反的证据。” “我全家北疆被害后,更是加紧了监视。” 因而才能那么快。庄青瞿重伤未愈就拿到了早早整理好的澹台氏罪案卷宗,绿柳营缉拿罪魁也是皇帝授权。 “那时抓了很多逆贼,有人想要将功折罪,交代出澹台氏城外的私堡藏有一箱秘密书信。” “那书信可证明澹台泓知晓家族谋反一事、可定澹台泓的罪。” “……” “可我赶到时,书信却已被澹台氏的家仆大火焚成灰烬。” “再找告密人,也已莫名断了气。” 宴语凉听得头皮炸。 “朕还以为……” 这和他之前知道的不一样!师律还有狱中的澹台泓及其家属,都说那是一封能证明澹台泓与谋反无关的书信! 岚王垂眸:“证据已毁,阿昭便无论如何也不肯信澹台泓有罪。” “亦有谣言说信是被我烧毁,是我为了替父报仇不择手段置澹台氏于死地,朝中还有不少人为我拍手叫好。” “可就算……澹台氏害了我全族,澹台泓若真清白,我也不至于构陷他!” “大火确实是他家仆所为!阿昭你想,若那是能证明他清白的书信,家仆又为何急着烧毁?!” 岚王声音低沉,胸口剧烈起伏。 宴语凉忙帮他捂着,脑中一时回闪了大量前因后果。 狱中的澹台泓不认罪,眸中坚定明亮看着他,说阿昭你随便处死我,家中谋反我竟懵然不知,自是罪无可赦、百身难赎。 但我不曾背叛你,我们相识十年,我从你是二皇子时就一直等着看你君临天下、看你福泽庇佑天下百姓,等着看你带大夏复兴繁荣! 我虽愚钝,但头顶神明问心无愧,死也绝不松口。 天牢之外,少年庄青瞿则撑着虚弱的身子日日以死相逼,质问皇帝为何还不杀澹台泓。 可在锦裕帝看来,这却根本不是信谁的问题。 而是真相烧掉了,永远也没有了。 那些“信”上究竟写了什么,是能够证明澹台泓无辜还是可以证明他有罪,抑或什么也证明不了,都永远再也说不清了。 奚行检在大理寺多年,宴语凉清楚记得他说过,断是非时讲证据不讲情理。 奚行检就曾经判过一个案子,丈夫婆婆以及邻居街坊全部笃信是正室谋害了小妾。因两人多年仇深似海又有利益纠葛,案发时正室还鬼鬼祟祟,除她以外不可能是别人。 但找不到任何证据,正室也喊冤。 奚行检就还是谨慎了些,扛着众人的骂努力调查各种蛛丝马迹,最后水落石出竟然还真不是正室做的。虽然人人都认定是她。 “……” 月影东移,照过纱窗。 漫长的沉默中,宴语凉前所未有的煎熬扎心。 他知道他其实应该安慰小庄。哄他,说朕错了。澹台谋反、叛国,朕当年眼瞎。 这些年小庄的委屈自不必说,他相信小庄不会构陷他人。 ……却偏是不能。 以真心换真心。小庄如今好容易对他敞开心扉,他不可以用“哄”敷衍那一腔心意。 可要他说真话,那就是小庄肯定没有构陷澹台泓,但澹台泓也未必就谋逆。 至少不是证据确凿。 宴语凉再一次货真价实地恨自己头脑清楚。 他真还不如那些昏君。 昏君的美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美人喜欢怎样就好。 哪怕天下人皆骂昏君,不妨爱妃一世荣宠、被捧在手心风光得意,快乐舒心。 哪像他,跟他在一起的大美人真疼了的时候,说他们是“互相折磨”!! “小庄……” 宴语凉愧疚极了。 庄青瞿是多么敏感细腻的一个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宴语凉顷刻间甚至能够立刻感觉到那种绝望的气息。 锦裕帝也是真的慌了。 他后悔了,他就该昧着良心哄他!闭着眼哄!较什么真? 小庄会多难过?他都失忆了、记不清了却还是不肯向着他。 皇帝偏心如此,怎么怪岚王恨澹台泓。 宴语凉越想越不行,起身试着俯下身吻身边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庄青瞿被他吻时的反应是僵硬和抗拒。 宴语凉就更难过了。 挺住。是朕不好,活该被嫌弃! …… 当年澹台氏谋逆罪名确凿,但锦裕帝宽仁,澹台家女眷查明与谋反无关的全部网开一面不再追究。 只是澹台泓无法保住。 纵然证据不足。但民怨沸腾不肯放过,请愿的折子雪花一般,锦裕帝不得不妥协。 宴语凉的老技巧,周全不了就折中,折中不了就骗。 私放罪臣之子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为了让众人信服,他还认认真真演了半个月的哭戏。 却不料澹台氏一家男丁杀绝,老夫人悲伤过度,竟带着几位女儿一起上了吊。 “小庄……” 想起这些,宴语凉真的是死的心都有了。 若再有机会见到澹台泓,他一定要告诉他要怨就怨朕,为什么怪小庄!!! 那场谋逆如今想来,于谁都是天降横祸。 庄青瞿重伤,澹台泓假死离乡,他努力周全却无法尽善尽美。 月色朦胧,微微烛火。庄青瞿无声。 “小庄,你说句话。” “你理理朕……” “别难受好不好,朕是信你的。只是朕觉得,那信还有那家丁……” 辩驳根本没有意义,否则也不会磕绊了那么多年,至今依旧无解。 宴语凉记起来少年小庄红着眼地扯着他的袖子。 “我不似你与澹台那般亲密,所以我说的你都不信,就只信他的一面之词?!” 也记得他喝醉以后来找他:“我可不可以求求你,阿昭,相信我好不好。我真的没有骗你。” 宴语凉心都要碎了。 他真的觉得这样不行。小庄此刻身上伤都还没好——澹台泓重弓射的伤口让岚岚躺了那么多天、受了那么多的疼,差点手都要废了。 他却事到如今还替澹台说话,还在讲道理。 讲个屁的道理! 小庄想要的是讲道理吗? 宴语凉想想自己这小半年。每一天每一天,庄青瞿哪怕冷着脸,都能通过各种细枝末节的宠溺让狗皇帝安心上蹿下跳、有恃无恐。 而锦裕帝那么多年……却只给了小庄好多孤单和委屈。 便是神仙也该伤心了死了。 狗皇帝你一天天都干什么呢?!!! 宴语凉咬牙吭哧着直起腰,他努力支棱解开自己中衣,指尖有点抖。 “……” 脱也没用,多半也是弄巧成拙。 可纵是他脑子好,也想不到还能给岚王什么。 赏赐财宝岚王不缺,地位已经万人之上,真心他其实给岚王了,可是大概狗皇帝的心失忆前被狼叼走了一半吧,远远不够。 那他剩下的,就只有这一具乏善可陈的身体。 …… 宴语凉以为他这么干会惹怒岚王,甚至惹哭他。 可月光淡淡,胸口却一阵温暖熨帖。 岚王将他轻轻裹住,凉冰冰的指尖抚脸。 月下,那双眼眶有猩红的余韵,却已大彻大悟一般,变回一片澄澈清透。 宴语凉倒是眼神难得躲闪。 他觉得他此刻应该挺难看的。就本来也就长得那回事,还是一脸不像样的泫然欲泣。 他得支棱。不然这样下去有朝一日让岚岚失望多了,就不会继续喜欢他了。 “对不起,”他轻碰岚王的伤口,声音艰涩,“弄伤岚岚的都是混蛋,朕以后绝不再替他说话。” “朕信岚岚。只信岚岚一个,是朕错……” 岚王吻了他,轻柔的。没让他再说完。 “没有,阿昭没有错。” 宴语凉小声:“岚岚你别总说这违心的种话。” 庄青瞿却摇头,不是违心。 吵了那么多年,他一直死咬着被冤屈被辜负。可心底却未尝不清楚,阿昭也没错。 家仆烧的可以是证据,也可以是一堆废纸,甚至告密未必是真告密,家仆也未必是真家仆。 只怪自己当年马不够快,没有在烧完之前早到一步。 这么多年他年轻气盛又贪心,想要所爱之人无条件信任他——可如今却越发懂了,一个人不能去追求“两相矛盾”。 他爱|宴昭的聪明绝伦,就该明白他会就事论事、不被情感蒙蔽。 他爱|宴昭心怀宽仁,就不可以因他赦免了自己不顺眼的人就嫉恨到发疯。 宴语凉:“可也未必……” “证据没了,既证明不了澹台谋逆,也证明不了他的清白!” “万一真是朕放错了人。” 那岚岚该有多委屈?” “不会。” 浅浅月光洒进来,庄青瞿双瞳染上了明暗不一的光。 “不委屈。” “反倒是阿昭。那时既要瞒着一个逼你杀害多年好友的人,又要去救一个或许背叛了你的人。” “还要处理国家大事,平衡朝中格局,抵御外敌环伺。阿昭那时多累多辛苦多难受,只是从来不说。” 岚王轻轻地贴着他赤|裸的胸膛,磨蹭着他温暖的肩窝,小动物般的温柔交颈。 “阿昭是帝王,多少身不由己,我明明是知道的。却那么多年揪着不放至今意难平,简直像个傻子。” “若我……” “若我能早点懂你一些,在你身边多帮你些,你就不会那么辛苦。我们或许也不会……” 宴语凉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 都是屁话,他才不信!岚王南征北战足够了,反倒是狗皇帝为所爱之人一次昏君都当不了、护短都做不到,还敢说爱他? 岚王无奈,给他裹衣服:“好了。” 宴语凉:“岚岚。” 他在人家身上扭了扭,投怀送抱。 狗皇帝也不是没有心。其实还是有一点的,说不定还有不少,他想让他知道。 “岚岚每次抱着朕……都努力在忍。朕知道。” “朕不舍得岚岚再忍了。” 他凑过去,亲了亲岚王。 岚王抱紧他的腰。以前都是甜蜜的吻,这次月色朦胧,却是纷繁暧昧的晦涩。 第62章 第 62 章 亲吻迷离。 宴语凉轻轻啃咬岚王的薄唇。 岚岚身上又香又甜, 长发顺滑。宴语凉亲他亲得脑子里昏昏沉沉。 很上头,毕竟他最初……那时他还不知道他文武双全、不知道他南征北战收复失地。不知道他的各种好。 就觉得他好看。 如今短短几个月过去。他终于不再那么色令智昏,变得更爱看他越来越多露出的笑意, 爱看他不小心吃到酸时悲愤的脸, 喜欢他高冷外表下暗戳戳的小欣喜和小嘀咕。 更是心疼他的伤病、冷硬壳子下笨拙。 宴语凉以前从没想过,原来把绝色美人的糖纸剥开, 还有那么多的绚丽和令人心动。 亲吻虔诚又认真,青瞿努力回应。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后,庄青瞿没有忍住,又轻轻咬了宴语凉两小口。 在锁骨下面有点点肌肉的位置咬的, 那里肌肉紧实,有一点点的弹牙。 夜色柔媚。他是真的对着这一片肌肤渴求了那么久。一直强忍着不碰, 终于一旦碰触就再也不想放。 阿昭的手感其实非常好。 腿修长, 身材绝佳, 浅蜜色的肌肤诱人, 这人懒,幸而是随便在楚微宫搬几块琉璃砖就能有薄薄腹肌的好体质。 咬起来很实在,又有淡淡奶香。庄青瞿这么想着眼里发暗, 忍不住又多咬了几下。 阿昭总说自己乏善可陈。 当年一堆伴读美人众多, 二皇子也是公认的“相对一般了点”。 但其实根本不是,只怪那些人没眼光。 都瞎,看不到阿昭笑起来时三分不羁,三分狡黠,三分胸有成竹的撩人。 更不明白阿昭偶尔哭起来, “呜呜呜呜呜”时的又傻又好笑。 宴昭是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折服了他的人。 庄青瞿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 他爹和死对头澹台荣焉老丞相装模作样一起吃饭。 澹台荣焉儿子多又优秀,喝高了就开始炫耀。 尤其澹台泓有个哥哥年纪轻轻就中了武举,澹台荣焉万分得意地说此子抓周时抓到了虎符,将来注定赫赫战功、封侯拜相。 一边说,一边眯着眼不怀好意觑庄薪火。 “听闻小庄公子抓周时,抓到的是一块铜钱?啧啧,这将来多半是要富甲一方的啊哈哈哈。” 庄氏是军功世家,反而澹台氏才是财阀。大夏数百年来都有些重武轻商的传统,一直以来虽澹台氏势大,但庄氏更受敬重。 澹台荣焉话里话外却想让自己儿子夺军权而让庄氏小公子当富豪,挑衅意味浓重。 小庄青瞿当时只有五六岁,并听不懂这层意思。 只看他爹脸色不好。便向苏栩要了一枚锃亮铜钱,走过去展开手心,大夏的铜钱上印的是日月与星辰的图案。 他奶声奶气道:“澹台大人错了。青瞿所抓并非铜钱,而是这星辰日月。” “青瞿以为,人生在世,就该去摘那日月星辰。” 澹台荣焉:“日月星辰太高,小青瞿未必摘得到啊?” 庄青瞿:“青瞿的日月星辰并非天上日月。青瞿要摘的,乃是将来世上最好之物、最好之人,是世人眼中的日月星辰!” 五岁的小孩子说话一套套的,澹台荣焉脸色不妙了。 换成庄薪火得意万分:“哈哈哈哈,说得好!” …… 日月星辰可不是乱说。 庄青瞿自幼高傲,本来就什么都要最好。日月星辰他本来就总有一天定要去摘。 可惜后来很多年,他都没找到可被视作日月星辰的存在。 庄氏府邸里放着数不清的好宝贝,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却没有一样让他动心。 听话懂事的美人也多,可他眼光高,亦是不屑一顾。 本来进宫当伴读前,他还对传闻中天资聪颖又容姿华丽的三皇子抱有一丝期待,结果令他失望至极。 更别说没用的太子、怕生内敛的宇文长风、澹台家的死对头、还有那只墙头草狐狸。 二皇子尤其顽劣、懒散、不学无术,更沾不到日月星辰的边。气死他了。 直到后来。 他发现二皇子就是一颗掉落在尘埃里的星星。 这颗星星很坚强,不用任何人去捡、不用别人修复和安慰,就可以发出光来,冉冉上升、照亮天际。 他很喜欢。 哪怕星星发耀眼烫手,让他渐渐觉得有点……够不到。 可他永远亮晶晶。 此刻亵衣已经全揉在了一边。肌肤相触,庄青瞿抱着他的星星。很有一种渎神的感觉。 月亮透过云彩,暗了又亮。 庄青瞿浅瞳里映出了皇帝的脸。 一直在他身上不要脸各种扭动的人,猝不及防的在淡淡月色下暴露出他一张大义凛然又破釜沉舟、混杂着羞涩的悲壮脸。 明明在怕,还趁着黑在那乱动。有点好笑…… 庄青瞿把他抱住,叹气。怎么他等了那么多年,等的就是那么好笑又惹人生气的一个狗东西。却又心满意足。 高高在上的帝王坠落凡间,在他怀中露出了只有他才能看到的有趣神情。 “阿昭,不急。” “放松,不用急。我已等了那么多年,不急这一时。” 宴语凉反而愧疚:“朕知道,可朕想小庄舒……” 他伸手去摸。 而庄青瞿是多么难测的一个人。明明刚才亲亲时还肆无忌惮地沉迷,此刻却突然又想起他那世家公子的礼义廉耻,僵硬着,死活不给龙爪摸。 宴语凉:“小庄还害羞啊?” “……” “那朕给小庄摸一摸,好不好?” 他很快为他的温柔妥协付出了难以言说的代价。 事后腰酸、腿软,余韵不断,第二日起来脖子上藏不住的各种印子,整个人很明显被肆意揉捏过一番的模样。 身后庄青瞿却事不关己一般,领子盘扣扣到最上面。一身金盔蓝披,英姿飒爽。 “要去巡视了,阿昭还能走么?” “……” “应该可以走吧?又不是真的做了什么。” 宴语凉:你还不如真的做了些什么!!! 是没做全,可朕……很多次!腰酸腿软啊啊啊! …… 早上阳光正好,岚王与皇帝一起巡视大营。 绿柳营如今早就对此见怪不怪了,好多人也早就选择性遗忘了当年加入军队是为了跟着岚王搞谋反大业的初衷。 纷纷感叹:“哎,陛下和岚王感情真好。” “君明臣贤,让人羡慕。” “国之栋梁得遇贤主,大夏之幸……” “那可不是?京城里的说书先生都说了,人家可是是一对璧人啊!哎哟,苏大人早。” 苏栩:“……” 今日狗皇帝又穿了一身他亲亲老婆最爱的木犀黄!!! 还用他老婆神似的蹦蹦跳跳跟着岚王! 气死了气死了,想念老婆,又不能发火。一会去给老婆买两个小甜瓜托人带回去。 百里之外,处月大营。 处月小王子腾巴勒这两天很是得意,他千辛万苦想方设法,终于买通了阿摩耶的副官廖曦! 岚王庄青瞿这几年打下北漠半壁疆土,其用兵如神、所向披靡人尽皆知。 幽澜城又易守难攻,腾巴勒一直都在疑惑,祭司阿摩耶要用什么奇迹妙法与之周旋? 如今终于懂了!原来阿摩耶的计划并不是和岚王硬碰,而是带兵趁夜从幽澜城旁边两侧山下的官道绕过,直接打后面一马平川、防守不严的城池! 这样随便占几座城,直接把通往幽澜城的粮道给掐了封锁消息。 不用封锁太久,三五天轻松足够,要知道幽澜城中驻军也有十万,一旦没有食物一定引起巨大恐慌,战斗力也会消解,到时候他带精锐从后方攻城就事半功倍轻而易举。 他带的可是精锐。 这幽澜城绝对可以打,一旦打下来,就是无可比拟的盖世奇功。到时处月王位舍他其谁! 廖曦叮嘱他:“但是皇子,此行一定得趁夜快速通过,切不可惊动幽澜城守军。出发时也得悄悄的走,否则若让阿摩耶大人知道就麻烦了……” 毕竟,到时你们全军陷在幽澜城,咱们在大营装死不去救,也说不过去不是? 腾巴勒:“明白!明白!肯定不会让阿摩耶知道。” “廖大人你就放心吧,你的功劳我记得了,有朝一日论功行赏绝不会忘记你!” 廖曦笑笑,轻轻转了转手中黑色戒指。 这可真不敢当,早点忘了才好。不然到时候是得多给这位殿下买几张纸烧烧了,回头别做鬼都不放过他。 哦对了,草原不兴烧纸,那还是因地制宜多买两头牲口献祭吧。 数日后的一夜。 月黑风高,腾巴勒带着他的十万精锐悄无声息直奔幽澜城。 而幽澜城外,岚王早已经连着几个晚上在城后壕沟边的山林里埋伏着。 埋伏的第一夜,无事发生。埋伏的第而夜,无事发生。 连着几日白天回城,宴语凉看他熬得发红的双眼都很是心疼。 “岚岚累不累?饿不饿,先吃饭!拂陵给你煮了粥,朕还特意给你捏了小豆沙糕。这次捏得不难看的,你尝尝?能……看出来是小鸭子吗?” 其实不能。庄青瞿以为他捏的是头象。 宴语凉:“岚岚待会早点睡,朕不吵你。不过你说这处月磨蹭什么呢,怎么还不来打?” 庄青瞿垂眸吃着豆沙糕,甜丝丝的:“不急,最多三五日,快了。” 宴语凉:“啊???还要三五日?” 两日岚岚就够憔悴的了,三五日不是要命?北疆蚊虫虽少却也不是没有,长此以往身体怎么吃得消! 庄青瞿:“打仗自然是要吃些苦的,傻阿昭。” “那朕……” 他都没来及开口,嘴巴便被庄青瞿捏成鸭子:“跑来北疆本就得寸进尺了,我还没找你秋后算账,如今又想做什么?不准说半夜要去陪我,想也别想!什么理由都不行!” 宴语凉是狗皇帝,脑子转得飞快。 既然坚决不让他去,他马上就想到坑师律:“那,你与师律轮流?反正他本就是个夜猫子!” 庄青瞿不屑:“他?师律冲动易惹祸,指不定半夜耐不住跑了。阿昭在城中才要看紧他!” 宴语凉:“放心放心,其实师律还挺乖的,这几日在城内帮我运送粮草清点物资,都很卖力。” “岚岚,这次你们是埋伏战,从上面坑下面的人……应该不会又受伤吧?” “你要记得你可是主将,整个绿柳营指望着你呢,千万保护好自己别勉强啊!” 庄青瞿:“阿昭放心,唯一可能弄伤我的人不会来。” “送死的局,澹台泓自己一定不会来。” “……” 如果可能,庄青瞿真不想与宿敌心照不宣。 他望向城外黄沙、碧空高远。 作为敌军,这些年来他与澹台泓多次交战,每一回澹台泓都是处处阴狠毒辣一心要置他于死地,虽因种种原因不曾真正得手。 但澹台至少屡次伤过他,还伤过大夏皇帝。 北漠王和处月王因此信他。 但庄青瞿知道,澹台的战场实力远不止此。 当年一起读书时,沙盘演兵对弈多次。澹台泓一直是庄青瞿最难缠的对手,他比谁都清楚。 那日阿摩耶只是射伤岚王,又不是弄死了岚王,按说也不算多大的功劳。 却瞬时就传到了百里之外的凌云城,传遍军营,勾得处月小王子带着十万精骑屁颠屁颠闻风而来。 谁传的? 犹记多年前阿昭君临天下。登基前夜,他、荀长、澹台泓都赖在楚微宫不肯走,叽叽喳喳彻夜难眠,摸着龙袍上的精致刺绣打滚欣喜。 时至今日,庄青瞿也绝不会说澹台那日眼中的流光溢彩有半分虚假。 尽管他们二人从性格到家族全部水火不容。但至少曾经,澹台一定和他梦想过同样的大夏。 一个有阿昭守护,挣脱泥潭重新崛起的大夏。 时至今日,两人一无通信、二无交流。互相仇视。 可澹台泓就是知道他已在幽澜城布下了天罗地网。 一如他就是知道澹台泓一定会想方设法送那群人来自投罗网。 他等着收割那十万大军。 第63章 第 63 章 大夏伏兵等了数夜,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 一夜惊马声。 火把雪亮如昼,战场嘈杂如沸。天星若幕,闪烁整夜。 处月小王子自以为偷到了致胜奇招, 却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大夏岚王早就在城后挖了百道深沟。而澹台泓其实还有办法反制, 同时岚王亦还有反制之上的办法。 真正身经百战的将领,谁不是深谙战场尔虞我诈的层层深意。何止是黄雀在后, 都是雀后有鹰鹰后有虎,处处明枪暗箭无穷匮也。 但这样的复杂事情处月小王子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只顾带部队埋头从小路奔袭。直到第一个人陷入沟渠传出人仰马翻。一时间骏马嘶鸣、惨叫连连,队伍大乱。 可黑灯瞎火夜行军,后面的人根本看不到前面发生了什么, 大量马匹又飞驰停不下来,很快更是人踩人的哀鸿遍野。 就算少数人侥幸踏着前人飞马跃过一道壕沟, 却不知后面等着他们的更是蜿蜒百道沟渠, 根本没有活路。 撤退也无门。 周遭山林上点起明火晃晃, 全是大夏伏兵。 箭雨如林呼啸落下。 …… 隔日早上太阳升起时, 幽澜城后已是一望无际人仰马翻的死寂。 上午。苏栩身后跟着他专门带过来历练的小弟醋铺少爷卓子昂,帮忙打扫战场。 卓子昂生在京城娇生惯养,昨夜支援箭矢时, 第一次从旁亲眼见证了酣畅淋漓的大胜。 太厉害了。 太宏大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心潮澎湃的胜利场面。 虽不懂兵法, 但他也知道这一次大捷肯定要载入史册、流芳百世了。 本来还有所担心。 幽澜城的老兵亲口告诉他此次情势不容乐观。因为大夏这边是被迫仓促应战,而处月背后却有落云的支援。 加之幽澜城承载数量有限,大夏守军人数上也有明显劣势。 绿柳营精锐是身经百战,但处月那边一样是草原上凶悍骁勇的常胜铁骑。两方若是在正面战场相遇,大夏未必能有足够的实力反制, 很可能会吃亏。 正因如此,岚王和夏侯将军才一直都十分谨慎、守城不出。 那日老兵说到此处,不禁叹道:“但总不能一直守着。处月增兵源源不断, 眼看围攻幽澜城的日子不远了。到时两军硬碰必是异常惨烈,不知会有多艰难凶险。” “……这次很多弟兄,都是抱着马革裹尸、身膏野革的死志来的。” “说不定我们中的许多人,此生结局就会在这幽澜城。” “但能够保家卫国便是百死不悔!当年大夏前途难卜时,绿柳军也不曾退却。相信处月今虽猖獗,终有破灭的一天!” 一夜过去,十万处月精兵陷落。 巨大的胜利与荣耀不说,大夏更是几乎无战损。 没有预期中的惨烈艰难,只有单方面大获全胜的碾压。 所有身经百战、辛苦奋战了一夜的官兵虽然疲倦,但根本没人愿意去睡,大家围坐在城墙上唱着歌,开怀畅饮庆祝胜利。同看这那一天黎明缓缓升起的朝霞。 东方缓白,明霞散绮如烟如幔彩彻芳菲。 大概是很多人此生看过最美的光景,能吹一辈子。 卓子昂上了城墙,又一次在人群中看到那个老兵。老兵拿着青稞酒给他,此刻所有人都已踌躇满志,再无一人认为他们的结局会在幽澜城。 “只要有天子与岚王在……大夏便是福泽永祚,绿柳军绝并非保家卫国、而是开疆拓土!” “对!开疆拓土!” “此番要踏破北漠王都,翻过草海直捣处月老巢,打到北海边上!” “是!踏破北漠王都!直捣处月老巢!” “绿柳军常胜不败,所向披靡!” “建功立业,升官发财!” “啊哈哈说的对!” …… 中午时分,战场已经收拾打扫好了一半。 师律和皇帝也来了城下。 不少士兵一下子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眼睛直勾勾盯着皇帝,一直看一直看。 宴语凉:“?” 他虽身为天子尊贵,却至今不习惯被人这般盯着瞧。 毕竟一般来说,大家都应是盯多些他身边的人才是。 岚王好看盯岚王,奚卿雅正盯奚卿,狐狸妖媚盯狐狸。此刻他身边也有风靡万千将士的常胜小将军师律,他们看他干嘛? 宴语凉不知道的是,实在是最近岚王和天子成日手牵着手在城墙上晃荡,绿柳军可都是长了眼的。 很多原本偏私岚王的人,已开始十分的爱屋及乌,真心觉得皇帝越发帅气顺眼。 更不要说,前阵子军队里还有了个迷之传言。 皇帝是什么“真龙天子攻无不克每战必胜吉祥物”。 还各种摆事实举例子,从宣明二十几年讲到锦裕十一年,列举了锦裕帝整个儿的上位与大夏复兴史。 不捋不知道,一捋吓一跳。 士兵们一听都服了。 哦豁,这皇上确实运气好啊!一路想谁完谁完、想谁倒谁倒,自己都不用动手仇家就花式鹬蚌相争。 简直就是万丈光环护身、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天选之君! 加之昨夜又得那般大捷,都不是以少胜多能够形容的了。简直仿佛空手套白狼,把对方套了个底朝天。 此刻谁心里又不暗暗想,虽是岚王计谋超凡,可……指不定也是沾了点天子气运呢? 如此一来,宴语凉“吉祥物”之名在军中算是坐实了。 自然谁都想要多看两眼,隔空沾一沾“吉祥物”的喜气。今儿早上还有了个新传言,说皇帝长了一对鸳鸯波吐猫眼。 众人:是真的吗? 近距离被皇帝与师律御马擦身而过的士兵:“……” 他看清了,是真的!!! 赶紧激动地给兄弟们使眼色。真是鸳鸯眼!一只绿的!不骗你!不信你自己偷偷溜过来看? 一时间欢乐又八卦的气氛暗戳戳流动。 师律眼尖,精准在一大堆挤眉弄眼的老兵油子里盯到了稚嫩无措的年轻乌衣卫。 旁人都不怕尸体,一边收拾一边自得其乐。 但年轻人分明是怕的。不仅怕,脸上还很有几分恍惚与复杂的神情。 师律:“怎么,替敌人难受?” 卓子昂连忙摇头:“不是!不敢!” 他再怎么纨绔不学无术,也知道是这群人主动挑起战争、觊觎大夏疆土。亦知若是昨夜没有那一场漂亮的伏击,任这些人铁骑绕过幽澜城去到后面的一马平川,他们一定会露出饿狼獠牙对大夏平民烧杀劫掠。 这种事在大夏过去几百年重演过无数次。 其中还有一次,卓子昂的爹碰巧就在边关办货,要不是命大跑得快估计也…… 卓子昂:“我、我只是……” 恶狼之死不值同情。他唯一觉得心情复杂的,就是身边这死去的敌人看着同他差不多大。 他不禁想。人若是生在大夏,会不会有不同的命运? 说不定可以过上富足安稳的生活,念书经商、游遍山水,过精彩的一生。 可人生还没开始,就一身严整战甲枉死在这种荒凉的地方。 “北漠是荒凉,可处月却是水草丰茂之地。”他喃喃,“黑土肥沃、得天独厚,便是游牧也能自给自足、还可贸易种植,处月并不一定要劫掠邻国,又为什么……” 苏栩:“嗨,还不是处月人都不读书,愚民不化又天性贪婪!落云只许他们那一点点好处,他们便甘愿被利用沦为旗子,殊不知最后却是将自己国本整个儿赔进来!” “也不想想,他们再从落云国白拿多少支援、多少金银财宝又抵得了这十万精锐身家性命?全族昏头,为蝇头小利得不偿失,实在可悲可鄙!死也活该!” 一旁师律却摇头。 他多年同草原各部作战,知道很多草原男儿其实也都一腔热血又天真烂漫,战场上更是不屈不挠。 并非个个都天性贪婪、鼠目寸光。 可怎奈普通将士再勇猛善战,还是会被他们的上位者连累死。 这些年来,师律在战场上亲眼看过无数次因为草原王族权力倾轧、朝令夕改,本可以放手一搏的战局最终被连累惨败。 只说这次。贪功冒进脑袋空空的小王子,大敌当前的兄弟阋墙。密谋杀害旧王转眼自己又被谋害的罗摩可汗,各种轻易能被宇文太守偷偷收买的谋士近臣。 简直是让人叹为观止。 这些人手下,便有再多强兵良将、粮草武器,再有落云支持,又能怎样? 他们面对的,可是大夏励精图治的皇帝、是战神岚王、在落云国精心潜伏的情报官,安定京城的皇太弟、和六部公卿。 更不要说,其实如今处月就算武器的优势也…… 师律抽出佩剑。 这是一把明刃雪亮的新剑,工部新研制的神兵,才从贺兰红珠专程送来给他试用。 他垂眸,忽然一剑劈向地上处月兵穿着的金色的铠甲。 轻轻一声,削铁如泥。 ……确是神兵,工部可真没有一丝吹牛! 这一下不止他意外,周遭的将士都惊了。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师律砍断的可是落云国送处月的精铁铠。 之所以清理战场慢了些,就是因为很多士兵在偷偷扒敌军的铠甲。 精铁铠刀枪不入,说实在的比大夏军的铠甲要好不少,当然要拿来用了。 可扒拉了半天敌军衣服的将士们又哪能想到,本该“刀枪不入”精铁铠,眼睁睁在师律将军的剑下轻易碎了。 “这……许是将军内力深厚?” “不是吧?将军虽然武功了得,可内力这东西难道不是小话本里才有?” 师律:“给你。” 身边小兵:“啊?” 他抖抖搜搜,受宠若惊从师律将军手里接过那宝剑,闭眼咬牙一戳——他是真的没有内力,却也把地上的精铁铠戳了个洞! 旁边人更沸腾了,纷纷要试。城池边上一片啧啧称奇。 “哇,这东西这要是人手一个,仗就不用打了吧!” “这,前几日不就有一大批新剑新盔甲入库?听闻不出几日就要发放,听说那剑锋利削铁如泥,你说会不会就是这种剑?” “你说新盔甲抵不抵得住这种剑?以彼之剑攻彼之铠,何如?” 将士们纷纷住不了嘴,各种涕零。 他们很多都还没忘了,就在短短几年前,最精锐的绿柳军都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像样铠甲。 那时抗击北漠、抵御瀛洲,都只能用作战技巧、血肉之躯去对抗对面的全副冷硬兵甲。 在场之人很多都曾负伤、衣服上身上沾满黏腻的血,咬着牙在穷途末路里艰难支撑。 大夏过去什么都没有。 支撑他们无坚不摧的,是优秀的国君和将领,是保家卫国的信念,是有一日大夏终会涅槃的愿景。 但这愿景也实现得也太快了。 早上还在扒拉着落云国的精铁铠,下午精铁铠精就已成昨日黄花。 可见大夏国运起了。将来龙腾万里、必将势不可挡。 苏栩负责幽澜城治安。 虽然极不情愿,还是忍不住提醒:“陛下,昨日才打过仗,城下狼藉或还有残兵游勇、又加血气冲煞,不如早些回城里。” 宴语凉:“啊?” 苏栩:“……”要疯了好吗?! 皇帝回头的那一瞬的模样,为什么也那么像他老婆啊!明明他老婆和皇帝不过是远房表姐弟,都可以忽略不计的那种远! 宴语凉:“对了,岚王呢?朕是下来找岚王的。” 仗打了一夜,岚王又在城外忙了一早上,一直没休息。 宴语凉担心他累坏了身子,可是人呢? …… 岚王不在。 岚王他……沐浴去了。 城后十里的山林深处有一方清清山泉水。别的汉子连着几日打埋伏战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对于庄青瞿来说,已是到了不梳洗的忍耐极限! 青石上覆着崭新折叠整齐的白衣玉带,葱郁掩盖的咕咚泉水中是墨色的黑发与玉色的背脊。 真·岚王风流出浴图。 宴语凉:“~~~” 史官突然就被皇帝捂住了眼睛,差点没被戳瞎:“嗷?!” “你不准看!” “师律你也不准看!转过头去!” 师律疑惑脸:“哦。” 但他又不像皇帝哥哥有断袖之癖!泉水里头的又不是个裸背美女!看又怎么样,看个寂寞?? 宴语凉以前也不理解岚王为何总不喜欢旁人看他。 直到今日,呵呵。总算彻底明白那种“朕的美人那腰那蝴蝶骨看得朕浑身都酥”“旁人看一眼朕就亏大发了”的血泪心情! 宴语凉昏君上脑了。 师律又做了一回大夏工具人,送完皇帝就被赶了回去。 史官也一并被赶回去,路上握拳、神色坚定。 师律:“你在暗下什么决心?” 史官:“没什么!” 《真·岚王风流出浴图》他今日看到了,他手不残,回去要偷偷把这图画出来! 师律和史官才走,岚王那边已经伸手去拿衣服。 宴语凉:“你干啥!” 岚王面无表情,清瞳看着他:“洗好了。” 宴语凉可不干:“你洗好啥了就洗好了?早不洗好晚不洗好,朕一来你就洗好?” 你想得美。 “北疆风沙大,脏得很。来来,朕伺候你重新洗!” “哎你躲什么?咋就朕不能伺候你沐浴了?” “朕都没说你呢。之前又是温泉又是沐浴,你偷看朕看了多少次了,朕看过你么?不行,今日必须让朕看过瘾!” “来朕跟你共浴。”扑通。“嗷,凉凉凉凉凉!” 惨叫凄厉。这大夏天的泉水本以为不会凉,可这山泉水如何这般凉? 庄青瞿好气又好笑。 这人,上次跳温泉差点没烫熟还没吃到教训!却又舍不得他,过去将冻得缩成一团的人圈进怀中。 但他忘了,他身体一向没啥温度。 何况长发还湿漉漉搭在人家身上。 宴语凉直接被冰得一个激灵,更冷了,欲哭无泪抖得更惨。 本来就被人看去了他的美人出浴,如今又被冻……锦裕帝也不是吃素的,他得找补回来! 一抬眼,正是岚王受伤的肩膀。伤口被太医偷偷抹了西域灵药恢复神速,如今狰狞的痂脱刚了一半,露出下面新长好的肉。 听闻,这粉红色的伤口肉,都是很嫩很娇的。 “阿昭!” 岚王一僵,浑身血液上涌。 “别躲,给朕摸摸。” “你别!” 庄青瞿嗓子涩哑,他后悔一时心软抱住这小坏蛋了。 更后悔自己天真。阿昭刚才支走那两个碍事精时,他还暗戳戳的得意,不!他就该让碍事精留下省得出事。 摸摸就算了。 阿昭他,他居然还得寸进尺……亲了他的伤口。庄青瞿当场头皮发麻,舌尖都咬出一丝血腥味。 居然还、还抿了两口! 伤口刚愈合的肉是真的嫩,根本禁不起这样! 阿昭是在哪儿学的?光天化日四下无人,他怎么能那么坏! 第64章 第 64 章 光天化日, 四下无人。 岚王睫毛沾着细碎的水珠,头发湿漉漉,被他一通戏弄地脸颊微红。整个人比平日更妖艳几分。 宴语凉看着心动。 逐渐习惯泉水的温度后, 他人也不冷了。他便放纵心思半眯着眼腻在岚王怀里。脚下踏着柔润的卵石继续肆无忌惮, 一会儿亲亲一会儿咬咬乱动不停歇。 色令智昏令人快乐。 可他虽又亲又摸了半天,却始终不似调戏美人的昏君。反倒是自己一头戳在人家怀里撒欢, 像一只心满意足的傻狗。 这……不太妙。 宴语凉很想喊岚王支棱起来,多少拿出点祸国妖妃的样子配合他这昏君一下行不行!然而又一向知道岚王啥德行,家风严谨的世家公子又怎么可能配合昏君? 只能他自己昏。 蹭蹭,蹭不够。指尖一直游移。 岚王谨慎内敛从不在他面前脱衣。宴语凉之前好容易几次看到岚王的身体都不是他生病就是箭伤昏迷。 岚王身材很好。 虽略瘦了些, 但依旧是那种年轻将军久经沙场的完美身形。本该如玉的肌肤上虽然横七竖八覆着好多成年累月的新旧伤痕,但宴语凉却一点也不觉得它们难看。 反而平添危险诱惑, 不止一点点。他爱不释手。就这么把人摸了一遍又一遍, 摸完又去叼那伤口的小软肉。 总这么闹, 岚王自然抗拒。 不是很用力, 眼里却渐渐染上沉色暗暗。 气氛越发旖旎。风儿安静了些,连叽叽喳喳的小鸟都没声了,只有哗哗的水声, 有点过于安静。 宴语凉:“哈哈哈, 好了不逗你,瞧瞧都快成一只煮熟的虾子了。对了,岚岚忙了一早上,中午好好吃饭没?” “今早贺兰红珠又送来一批补给,浆果果酒甜甜的, 朕特意给你留了两罐。” 岚王没有回话。宴语凉身子一轻,突然被抱起放在了一块又大又平的青石上。 岚王抓过布巾就给他擦。 宴语凉:“哎哎?朕还想多泡一会儿呢。” 岚王不说话,只擦擦擦。从头发一路往下。 宴语凉任他伺候, 擦脚时脚趾活泼地蜷啊蜷:“岚岚你看,朕多大方。哪像你……” 之前岚王受伤不醒,皇帝照顾他每天给他擦全身。有一次擦到脚的时候岚王正好醒了。 当时那闹的,连老军医都没见过这种名场面——都奄奄一息了的人了竟还有功夫瞎羞耻,伤口都快裂了还躲还往被子里蜷! 这,传说中的为了名节命都不要?岚王他……也兴三贞九烈??? 真不愧是大夏战神,果然非同一般。 老军医叹服受教了。 很快,龙jio擦完了。 岚王却还拿着那布巾,就僵在那石头似的,也不动。 宴语凉:“岚岚?” 从刚才起岚王就一直没有说话了。锦裕帝歪歪头,抬起jio继续逗他:“怎么啦,想什么呢?要不要过来给朕抱抱?” 他说着,调皮的脚趾顺着岚王的腰往上爬,隔着单薄的白衣戳戳胸口小软肉。正戳得开心,岚王一把抓住他的脚腕,双眼微微猩红。 情yu这个东西,一如食欲。努力忍了过去、捱过去,自以为饿过头就习惯了,久了就不想了。 殊不知越是压抑,下一次看到食物时只会更加饥火烧肠、欲壑难填。 一阵天旋地转。 宴语凉直到被推倒在青石上,直到看见岚王额头沁出的薄汗、看到他含着欲色已不太清明的眸光,他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才下水不久根本还没洗好,岚王就急着一通拿布擦他。 原来擦干以后是要拿来使的呀! …… 身下的青石再平整,都多少有点粗粝硌人。 宴语凉后悔。他还清楚记得前几天那晚。那时月黑风高床又软。 他那时就该一冲到底,结果居然临时怂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那日,小庄一通摸他把他折腾得脑袋浆糊一般时,他分明是听到庄青瞿压抑粗重的喘息声。很想说岚岚你其实不用忍,却又因为太过舒服太过羞耻,说不出口。 锦裕帝那么不要脸皮一个人,竟也有羞耻的时候。 那日破釜沉舟未成,今日是真要破釜沉船了。 来呀,快活呀! 但,朕才是天子,朕应该主动搞…… 要不是这石头太硬,怕磨着岚王娇软的伤口,他真就主动搞了!真的,他是心疼岚岚才没搞!锦裕帝这是光明伟大舍己为人! 耳边一声低低的“阿昭”,饱含哑涩的欲念,锦裕帝酥得直接在破石头上躺平。 岚王亲着他,在他耳边轻声:“阿昭,你喊我一声好不好?” 夏天本就暖煦,呼吸几近灼热。原来真正亲昵的时候,就连喊一声都那么羞耻。 宴语凉憋了半天:“青、青卿?” 岚王:“嗯”。 宴语凉耳根通红,面子下不来:“但是荀长说,朕小的时候其实根本不会这么叫你,都是青卿想骗朕……”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剩下的干脆被堵在口中。 风柔柔地吹,带着泉水和青草的香。宴语凉又先经历了那夜一般的温柔对待,日光炫目,哪怕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那灼热,他舒服得昏昏沉沉。 岚王的掌心全是汗,发梢也滴下一些水。 他哑着嗓子:“阿昭你放松,不疼的。” 但尽管他已经极尽温柔,最后还是有一点点的不舒服。宴语凉下意识扭了扭,背后青石砥砺更疼了,他开始惨兮兮地哼,可声音出来又很是不太对劲。 不像惨,像另外一种意味。 “阿昭!”岚王被他哼得剧烈抖了一下,咬牙一把摁住他。 半梦半醒之间,身体变得很轻,各种奇异的滋味。宴语凉甚至还似梦非梦跑回在京城城楼遨游了一番。梦里的京城比花朝节那日还要繁华。 他穿着一件礼服登上城楼,银线穿珍珠的重绣异常繁复隆重。 眼前城下是一片恢弘壮大。 是他无数次想象过的,武帝时万国来朝才会有的人间盛景。 高桅的巨船,如山的贡品珍宝,稀奇的动物、各国长相各异语言叽里呱啦的使臣。国库的钱粮已装不下,军队严整,百姓生活安定富足踏花郊游,小孩子们读书习字游学经商。所有一切他能够想到、甚至想不到的繁花似锦。 城楼风很大,宴语凉回过头看身边。 他的身边侍立六部百官、五官将领。有温文尔雅的奚卿徐卿,有活泼的胡璐狐狸,有微笑着的师律和皇太弟。 唯独没看到岚王。 宴语凉不禁微微有些心急。他想问他人在哪?可城楼的百姓山呼万岁还在等着他。 他保持微笑跟他们招手,往下面丢鲜花和铜钱,却一直在想岚王人呢? 他觉得他一定不会走远。 他肯定就在附近,就在某个不远处的地方正等着他。他只盼着这祭礼快点结束,他便可以脱下这一身沉重而华丽的外衣,一身轻快地跑去找他。 他是一国天子,肩负重任,一路带着这个国家从泥泞走向繁华,从来不后悔一度只为这个国家、为黎民百姓活过。但如今这盛世终于一如所愿,天下不负。所以他以后,是不是终于可以任性一点。 去想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喜欢自己真正想要喜欢的人。 …… 宴语凉醒来的时候,身上衣服已经穿好了。 就连靴子也已经穿得整整齐齐的。 人在岚王怀中。干干爽爽,明显已被再度擦洗整理过。 岚王清瞳中有些担心:“阿昭,你适才昏过去了。” “都怪我不好。阿昭身子虽养好了许多,但气血还亏。回去得给你找医者把把脉才是,喝些补气养血的参汤。” 宴语凉恍惚了一小会儿。 他还在想那个梦。 梦境里最后他跑下城楼去找岚王,却无论哪里都找不到。 找得他焦急又心痛。孤零零站在城墙下时又突然想起来,他曾经教育过一个什么人,应该是个大夏附属国的王侯,他跟那人说—— “一个人的心,就只有两只掌心托得起的那么大而已。” “若装得了仇恨,便装不下挚爱之人;而若装得下爱人,就再装不下不雄心壮志;而倘若想要一并装得了国事家事、黎民苍生,则无论是仇恨或是心底喜欢的那一个人都再不能有了。” 依稀记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人还很年轻。 说得也是云淡风轻地笃定。 以前的锦裕帝,大概就真的是很年轻又清醒。 大夏历史上年少便清醒的皇帝后来皆是成就颇高。宴语凉在史书中看他们时,佩服他们的功绩,却也能在字里行间隐约看到他们的凌厉脆弱、聪慧隐忍、多疑伤人、高处不胜寒。 这可能就是帝王家的宿命。 才会一直有人说来生不入,生生世世不入。 …… 身子一轻,岚王把他抱起来。 天色已近黄昏有薄暮与霞光,该趁着入暮之前出发回城了。岚王怀里很暖和,宴语凉紧紧靠着。 他在梦里到处找不到他,现实中却不用找,岚王一直肯默默守在他身边。 心里酸酸涩涩,他问他:“岚岚,你能不能不走?” 以前的锦裕帝或许云淡风轻,但如今却是真的有了心,害怕梦里的那一幕成了真。岚王听出他声音哑涩,停下来认真听他说。 “岚岚,你能不能答应朕,留在朕的身边,永远不走。” “朕也答应岚岚,以后好好做人。” “就算前尘全想起来了,也一定好好做人。不会猜忌你,不会……不声不响从背后□□一刀。” “史书上说,文帝为江山稳固离尽身边人,惠帝为平衡储位诛杀心爱之人。可朕一直觉得《君王策》写那些不是给后世帝王学的,是给后世帝王拿来引以为戒的。” “朕会学前人那些好的,不跟他们学那些坏的。” “所以岚岚你,可以不可以不要……对朕心灰意冷。” 林中沙沙声。 岚王:“傻子。” “你是不记得了,小的时候,太傅拿《君王策》让太子效仿时,就是你与太傅在那唱对台戏。” “太傅说帝王要学会心冷无情,你却说有的帝王宅心仁厚可谈笑间杯酒释兵权。太傅说帝王不信旁人,你说前朝皇帝和高丞相手牵手。气得太傅让你太庙罚跪。” 宴语凉确实不记得这一段了。 庄青瞿:“阿昭本性如何,我一直清楚知晓。” 他沉默了片刻,似有些话说不出口。 宴语凉:“你说。” “那我说了,阿昭不准笑我。” “我曾想过,便是有朝一日阿昭因功高震主而‘赐死’我,会不会等一梦醒来,我就被送去了某个山清水秀的小村落。” “然后我就在那里等着你。” “等几年这天下更好了,到时候你把事情都交给英王,就会来找我。” “……” “我对阿昭,从未曾有过片刻的心灰意冷,这么些年来,也不曾有一瞬想过离开。只是偶尔也想过,若是真的死了,我只怕……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每天去楚微宫闹鬼,质问你凭什么别人行就我不行。” “是不是有点可笑?” 宴语凉不觉得可笑,宴语凉心疼得都快哭了。 岚王:“你看,早知道不说了。” 他哄他:“但阿昭,其实以前真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好。你别瞎猜,才打了胜仗不准哭丧着脸。嗯?都不像你了。” “你当年已足够包容我。反倒是我,也做了许多惹你生气的事,等你都想起来了不准嫌弃我才是。” “但反正也是我的人了,嫌弃也没用。” 他把宴语凉抱上马。 尚且沉浸在心疼与自责中的锦裕帝:“……………………” 朕的龙臀!!! 龙臀炸了。他时至此刻悚然想起来,他哪是气血亏需要参汤?他根本就不是因为气血亏才昏过去的。 是这个男人他一遍一遍又一遍!从石头到柔软的青草地,他没劲了、求饶嗓子都哑了,从下午直到黄昏根本不是他睡过去的,是运动过去的! 锦裕帝要疯了。 他刚才还想说岚岚这么知书达理的温雅公子,以前根本不可能做什么事惹他嫌弃。是他大意了! 岚王:“我抱着你的腰,你坐不住的话,力气便往我身上放。” 实在是幽澜城距此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走路是走不回去的。 宴语凉欲哭无泪,踢他,没踢到自己还龇牙咧嘴。 天边晚霞一片火烧的柑橘红。 马儿慢慢走着,岚王:“我本还想带你去一个地方的。” 宴语凉还在对抗从下身直窜天灵盖的种种不适,没空搭理他。 “有一个地方就在附近,阿昭会想去。” 宴语凉继续气。 “阿昭虽记不起那人了,但若有朝一日记起,一定会怪我没带你去看他。” 第65章 第 65 章 宴语凉虽然龙臀疼, 但他好奇心重。 “是谁?” 庄青瞿垂眸:“师律的兄长。帝师,师云。” “是我们两个……亦是荀长、宇文、澹台,我们所有人的师父。” 师云。 宴语凉曾在本朝史册曾看到过这个名字。 锦裕一年他刚继位时, 庄青瞿和师律都还只是十五岁的青涩少年,还远没有到沙场扬名的时候。 那个时候大夏军队的三足鼎立国之栋梁,是太尉庄薪火、内敛谨慎的老将军夏侯烈,以及武安侯师云。 其中师律最为年轻,却最为前途不可限量。 就连“大夏战神”的名号, 在岚王之前都是属于师云的。 宴语凉:“可朕记得这个人……” 他记得师云战死了。英年早逝, 史官扼腕叹息。 师云死在锦裕一年。那一年发生了好多事, 北漠骚扰,瀛洲不安, 国库空虚,百姓饥寒,皇帝根基不稳,庄氏和澹台氏把权, 眼睁睁看着附属国越陆被落云侵占而不能救。 一件件一桩桩,如黑云压城,哪怕是今日回首宴语凉都深觉难以招架。 实在是难以想出当年二十一岁的自己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就在那一年的冬天, 师云战死在北疆的茫茫大雪中。将星陨落、举国皆哀,大夏前路更是渺茫如风中残烛。 噩耗传回京城的那一晚, 华都下了鹅毛大雪。 本就天寒地冻,更加一片死寂。 演马场的梨子树下藏有师云埋了许多年的梨花白,庄青瞿跟着宴语凉, 眼睁睁看他去树下把那些酒挖了出来。 看他瑟瑟发抖穿着粗气、看他指节冻得发红。 瓶子里的梨花白全冻住了,一点点都倒不出来。 宴语凉便去把酒温了,烈酒烧喉, 庄青瞿年纪小,他不让他喝,只自己一口口吞下去。 喝了很多,醉了,依旧没有哭。 年轻的帝王不相信眼泪。哪怕人在命运的谷底,哪怕前路无明,哪怕伸手不见五指,抬头没有一丝月光。 宴语凉静静听着。 庄青瞿说的这些他都不记得了。他努力去想那人,师云,师云,但他想不起。心脏在一遍遍默念这个名字时,缓勾起来隐隐的涩痛,但脑中依旧一片空白。 岚王:“阿昭,别急,不要急。” 他心疼地揽住他,让他不要想了。可宴语凉却不愿意了。那个人既是帝师,庄青瞿说他是他们所有人的师父,那他又怎可想不起?越是想不起,他越急着要知道。 “不回城了,朕想马上……就去看看。” 师云这个名字,其实不止今日岚王提起,昨夜师律也提起过。 昨夜绿柳军在城外伏击火光冲天杀得过瘾。师律站在城墙往外看,急得手痒痒。 “阿凉哥哥你自己在这呆着吧,我带一批人下去从后面截他们!叫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宴语凉却拦他:“不行,不准去。归师莫掩,穷寇勿迫,围师必阙。你不许去给岚王添乱。” 师律:“啊?啥?” 宴语凉无奈:“就让你多读些书!你身为将领,怎会不知晓这世上有‘困兽之斗’‘鱼死网破’之说。哪怕是歼灭战,一旦在战场上全断了对方后路逼得人无路可走,那便是狗急了也会跳墙。何况敌军还是处月精锐?” “不说别的,换成是你,如果反正横竖都是死,会不反杀几个敌人回本?这种末路之徒最难对付,何况万一拦截不成反倒减了城中守军让他们杀进城里来那还得了?” 他只顾着教育师律。 却冷不防突然间,师律整个人就扑了上来,一把紧紧就抱住他。 “哥哥……”青年的声音委屈,掉了好多眼泪,“师云哥哥,师云哥哥,阿律好想你呜呜呜……呜哇哇哇皇帝哥哥你刚才说话的样子好像我大哥啊!” 宴语凉都懵了。 他看着四下无人,摸摸师律的头。虽然明知道师律和岚王一样都是二十五岁,但他看师律,不知为何永远像看一个十六七的毛头小少年。 热血、灿烂、鲁莽、纯真。 他哄着师律,不禁也在想。而这少年那位英年早逝的将军哥哥,又会是个怎样的人? 是否如他一般英姿飒爽,是否如他一般光明炙热。 …… 夏天的大漠,夕阳会余晖会照映很久很久。 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算远。 宴语凉抱紧庄青瞿的腰,马儿在丛林中向另一个方向飞驰。越过蜿蜒泉水,踏过树根青苔,松针树叶擦着脸颊而过,梭梭风声。 直到某一刻,森林突然没有了。 风声呼啸又安静。眼前是一片戈壁,苍凉幅员、乱世嶙峋,天际一片硕大的残阳如血。 宴语凉睁大眼睛。 一时间无数杂乱的记忆突然填补进来。 心与耳侧都在震颤轰鸣。马儿渐渐慢了下来,走在这一片一马平川的戈壁上。 他想起来了。 这片疆土在锦裕初年的时候,曾一度沦陷在北漠手中,师云就死在这片土地上。 那年师云二十九岁,而下个月宴语凉也要满二十九了。 宣明二十六年,十八岁的师云入朝为将。 庄氏有绿柳营,师氏有梧桐军。两家都是大夏开国元勋,师云家虽然没有庄氏显赫,却也是代代将才。 宣明年间北漠连番侵扰,北方疆土不断被蚕食,年轻的师云费尽口舌,终于说服朝廷建立梧桐铁骑来抵御大漠骑兵。 他努力训练梧桐骑兵,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一心盼望着能训练出一对严整铁骑,对抗北漠的精兵。 可仅仅一两年后,梧桐军的装备、经费就被严重削减。身为骑兵营甚至连马匹都不足,根本难以为继。 师云写信给庄薪火,写信给澹台荣焉、写信给皇帝。 无数次上书,杳无音信。 数百年来师家一族最为看重名节,因而在朝中一向独善其身、从不拉邦结党。 结果竟却是无论在庄氏还是澹台氏眼里,都是百般拉拢不得、不识抬举之人,必须打压。 宣明二十九年,北漠大军南下抢掠。 梧桐军虽奋勇御敌,但因为兵力和装备差距太远最终全军覆没。那一年云盛城被火烧,夏侯烈老将军的父亲吐血而亡,是大夏惨淡以割地赔款勉强结束战争。一片黑暗。 二十一岁的师云孤零零回了京城。 身为“武安将军”,却再也无兵可领。 朝政昏聩已是积重难返,所有忠肝义胆的将士与百姓不过是权贵手中随意操弄的旗子,任凭他再如何有一腔报国之志,也难力挽狂澜。 同师云一起回京的军官眼中很多已失去了光彩。从此纵情声色、流连烟花酒馆,再不问世事。 师云却入宫做了太傅。 在大夏朝,“太傅”是教皇子们读书的官职,品级不高但可随意出入宫廷。文官武官都有,亦有专教音乐书画的。 师云武官世家又骑射一流做武职太傅也算合适。 那一年宴语凉十一岁,第一次见到师云。 在演马场上,年轻不羁的将军一身银盔红缨英姿勃勃。黑金连发重弓射中靶心,引得当时还是孩子的皇子和伴读们一片欢呼、满心崇拜。 他的眼睛里有明亮的一团火,那是宴语凉对此人最初的印象。 而其他太傅们,很多都已经是摇头晃脑、鱼目一般浑浊的眼睛。 大夏国运一路下沉,很多老臣都不好受,干脆就此逃避不再提起、又或者私底下借酒浇愁。那几年宫中随处可见提不起精神的行尸走肉。 只有这个人,刚从战场失意而归,却仍是心地光明、一腔热忱。 …… 马儿继续在戈壁滩上缓慢走着。 “朕似乎有一点……想起他来了。” 宴语凉并没有告诉庄青瞿,那些回忆太多太杂,塞得他头疼一时难以承受。可他靠着的人却像是知道一般,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替他揉。 “阿昭不急,慢慢想。” 宴语凉点点头,又缓缓想起了一些事。 他以前的字其实很丑。他母亲虽是个识字的医女,却是个越陆人。教他的只有歪歪扭扭的越陆蝌蚪文。 后来那一手漂亮的一手行草,是师云教的。 按说武学太傅只管教他们骑马射箭就好,师云却愿意在宫中停留,手把手教一个没人在意、“没有前途”的庶出二皇子练字。 二皇子没有钱,没用演马骑射的护具,师云从家里给他拿。 师云会假装看不见他们的小话本和美酒。却在得知一些孩子抄作业时温柔而严肃地找他们谈话。 会和他们说很多史书、道理,说很多百姓家、战场上的故事。 宴语凉十四岁那年,师云跟皇帝回禀,说要带几位皇子和伴读们去京郊的采桑林场狩猎几日。 本来都允了,可皇后和贵妃怕宝贝儿子受伤,皆临时借故不去,师云就只带了二皇子和几位伴读出门。 他没有带他们去采桑围场。 而是带他们出了城。他们只见过京城东西市的热闹繁华,他带他们看普通百姓的生活。 看何谓饥寒交迫、何谓路有饿殍、何谓民生多艰。 看无数冰天雪地里赤身麻片蔽体的百姓,看人哭着卖儿鬻女,看人做工做得十指弯曲直不起腰,看官兵驱赶百姓、视民生如草芥。 无数历史、道理,前朝旧闻,皆不如亲眼一见。 世家公子、宫中少年。真切地看那剥去粉饰,血淋淋的黑暗与真实。 师云叹道,你们都还小,我本不该带你们来。 可大夏已经等不及了。外敌环伺,内忧不断,战火频繁,土地荒芜。如若等你们长大这一切还未能有所改变…… 师云断断续续当了五年的帝师。 之所以断续,是因为他毕竟是个不世将才,一旦战火燃起,他还是要第一刻奔赴前线。 可庄氏和澹台氏都防着他,每次打仗派他去打,打完了就立刻调回来继续做太傅,不给他自己的兵,不给他在军队里扎根的机会。 师云不在的日子里,大家经常都会想他。 大家私底下主子叫别的太傅“夫子”,只有师云,大家私底下都叫他师父。 宇文长风老爹与师云的爹关系好,经常都会带来很多师云的消息。 大家们逐渐知道,师云还有个弟弟。年纪和庄青瞿一样,但因太过顽劣不学无术被他爹扔进了兵营。 也听说了他们眼中温文尔雅的师云将军,在战场上其实是个狠人。 不仅擅长排兵布阵,也擅单打独斗。曾经有一次陷入白刃战,受伤十余处,硬生生抢了刀砍死了三十几人活下来。 戈壁一望无垠。马儿停了下来,天边是残阳如血。 一座石头的墓碑。 孤零零矗立在这一片静谧的广袤上。 走过去,宴语凉看到墓碑下面有东西。 两瓶京城的梨花白,两瓶大漠的屠苏。屠苏酒是旧的,已经盖了许多黄沙,梨花白是新的。 还有一块石头,下面压着一张看似陈年、早已经风烂的纸张。 宴语凉拿起来,那竟是宫里的澄心堂纸,上面的文字已不清晰却还依稀可见。 诏书……庄青瞿收复北疆……平定瀛洲……建云胜洲……册封岚王…… 很多年后,继承师云遗志的新“大夏战神”,替师云将他没能够收复的疆土全部打了回来。 宴语凉回头看着岚王。 此刻的庄青瞿一身素白如谪仙。而他昨晚却是一身潇洒的进铠戎装,深蓝色的披风。 宴语凉终于想起来了,有些哽咽,有些好笑:“你那一件,是师父的战袍。” 庄青瞿:“嗯。” 宴语凉:“青瞿穿上以后的样子,其实有点像他。朕的意思是……” “嗯,我知道,”庄青瞿牵着他的手,“咱们谁……又不像他。” 是啊,谁又不像。 小狐狸后来学师云的样子,在耳朵尖尖上戴了一片耳坠。 宴语凉教训起师律的样子,跟他亲哥一模一样。 师云曾说,若是以后天下太平、再无征战,他想去周游天下。他最后也没有去,但宇文长风去了。 澹台泓用的连发重弓是一把黑金重弓,那是师云的弓。 在宣明年的晦暗风雨里,师云没法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他便去了向更年轻的孩子传递了点点星火。 希冀那一点点黑暗之中的火光,可有朝一日烈焰燎原。 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可是总要试一试。 宴语凉:“岚岚,谢谢你带我来这里。谢谢你经常来看师父。” 庄青瞿:“我带你来,也不止是带你来看师父他老人家,也是让师父好好看看你。” “让师父瞧瞧,我们阿昭多么厉害。他一定很欣慰。” “师父。你最疼爱的阿昭,如今把大夏变成了你一直想要看到的样子。” “……” 以前师云每次出征,大家都舍不得。 他不会骗孩子们说我一定会回来。而是说,真的回不来你们也别难过,哪怕我不在了,你们每一个人长大以后都是我。 锦裕一年,皇帝登基,师云满怀欣喜。他教出来最好的孩子成了一国之主,这个大夏终是还有希望。 那一年他没能从北漠回来,唯一带回的是一封染血的信笺。 他说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皇上不必接臣回去。 他说若这世上没有轮回转世,臣愿以魂魄永世镇守北疆,若是有,臣愿景与陛下盛世见。 …… 时光荏苒。 锦裕一年恢复科举,二年兴办学堂。四年庄青瞿收复燕云,后来打赢瀛洲、越陆。 国家逐渐一改衰颓、走向平稳,开始有了一丝丝盛世的曙光…… 在此期间,师律大漠千里抓过北漠王的家眷,不顾军令关押落云将领,抢过瀛洲的矿藏。 但无论他惹了多大的麻烦,宴语凉总都肯纵着他、护着他。 最近胡禄那边来信,玉蜀和白薯要丰收了。 中间一度差点不行,结果他爹跑来了。他爹训斥他笨,说你种的什么都玩意子? 胡禄并不像他弟弟一样乖,直接怼他爹说你有本事你就帮忙别在那撑着脸子不出山。便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也有好几个十年了。如今太平盛世,快点出来干活。 而他的弟弟胡璐,在深山里修水堰很忙。也拉了一批师姐弟。 顺带着还修了路。 无论是修路还是修水,都花了很多库银,但长久来说皆为有百利而无一害。大夏朝看重的便是长治久安。 时光荏苒。 同一个黄昏。澹台泓的军队来到幽澜城下。 约定俗成的战场道义,师律收下他带来的黄金财宝,也还他一些收缴的战利品与战俘。 师律:“哈哈哈阿摩耶你损失惨重,要被乌逻禄王罚死了。” “要不要顺应天命、归降我军?” 澹台泓:“我倒是想,可惜再也不能。” 师律:“啊?” 他策马转身,身后是师律的高喊:“想就来啊?有什么不能?大夏待异国人一直是很好的,到时候入朝为官、封侯拜相也不在话下啊。” 而一海相隔的遥远落云,荀长与宇文长风的卧底大计正干得风生水起。不仅已打入落云某“仙教”内部,还双双三寸不烂之舌随机应变的本事以及金银的力量,成为众所周知了“虔诚的教徒”。 还以为你假意说要大夏传教,得到了“教主”的高看。 荀长:“人人口中的‘落云仙国’么?吾要试试看能否用仙教打败仙国。” 华都城内,皇太弟宴落英则瘦了许多,皇妃心疼不已。 实在是忙,累。史书上人人争抢,可当皇帝到底有什么好? 不过仔细想想,皇帝其实还挺好的。皇帝不是把活儿全丢给他,自己跑去大漠快活了么? …… 回城的路上,宴语凉靠在岚王温暖的怀里,略有恍惚。 他竟全盘忘了自己的恩师,时至今日才想起。太不孝了,唉。 他寻思了许久。 好像,可能,或许……他就是有些事情,不愿意想起来?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开开心心的事很快都能想得差不多。反倒是早逝之人,无论父母还是师云都想不起。 澹台泓的事情,至今只能记起一部分。 而被他忘得最严重的,其实一直是岚王……他这么想着,抬眼看了庄青瞿一眼。 庄青瞿:“坐得累了?再忍一忍,还有两三里就回城了。” 他这么说着,却拉住了马。 宴语凉:“怎么了?” 庄青瞿没说话,只将他圈紧。就好像很多次在宫里时一样,他就只是抱着他不说话。仿佛只是单单这样的拥抱,就足够化解一切纷繁疲倦,重获新生。 但其实好像真的可以。 庄青瞿声音闷闷的:“我心疼阿昭。以前难过的事情忘了,如今想起来还要再难过一次。” 宴语凉指尖勾住他的袖子。 “不难过。”他说。 “高兴的事情忘了,也能再高兴一次呀。” 庄青瞿搂紧他。 “那喜欢的人喜欢两遍,能不能……变成两倍的喜欢?” 第66章 第 66 章 夜色暮紫, 天边一片微亮的明霞。 宴语凉耳朵烫了。 喜欢的人喜欢两遍,能不能就变成两倍的喜欢。庄青瞿说这话时蹭着他的耳朵,搂着他腰的手臂有力。 声音低沉哑涩、隐秘而滚烫。 宴语凉看着那一片余晖, 想着, 一切多好, 他的小庄, 小时候那么别扭、长大后也还是很会口是心非的人。在他身边一点点眼见着变得柔软。 学会了用如此占有欲的霸道, 和小心翼翼的声音, 问他可爱的问题。 狗皇帝虽然装成明君,可本质毕竟是昏君啊。 这谁顶得住…… 心软得不行,又雀跃得不行。宴语凉暗美滋滋磨蹭岚王在他腰上那只手的手背。 一定可以啊,他如今已比谁都要笃定。他对这个人的喜欢, 已经填满了心扉,以后一定还可以变成两倍、三倍、无数多的喜欢。 晚风安静。天地之间静谧无声,反而显得甜蜜又羞涩。 折腾了一天, 庄青瞿也有些困。 马儿走得慢, 他也放松身子,把下巴搁在宴语凉肩膀上。 他如今与阿昭之间,常都能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不需要说什么, 也能互相明白对方的意思。 北疆的夏风温暖吹乱的长发, 天边是浓墨重彩的暗沉橘红。他很喜欢这种默契,此刻无声胜有声。 怀中人身上的暖意,是能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轻飘飘的那种温柔。 却没料到, 突然被踢。 庄青瞿一愣。他明明感觉到了那么多温柔, 可阿昭的表情为什么却是……不满与小小的责怪? “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宴语凉不惜忍着屁股疼和腿根酸疼,都要龇牙咧嘴对他踹踹踹。 庄青瞿一向是知道他的。阿昭哪怕在极大的逆境中, 也极少会表现出明摆着“不高兴”的情绪。今日是怎么了? 竟还瞪他,他说什么惹他不高兴了? 宴语凉:“你刚才说,‘喜欢的人喜欢两遍’!” 庄青瞿:“嗯。”哪里错了? “那意思就是,朕失忆以前确实是喜欢青卿的?” “而且青卿心里,对此也是清楚的???” 庄青瞿点头。 他一直不都是这么说的么。 二皇子是喜欢他的。一直都喜欢。小时候第一次看到他满眼惊艳,只追着他一个人跑,只逗他一个都懒得逗别人。后来疏远了是怪他性子不好,二皇子心里还是向着他的。 宴语凉扶额。 好笑,额角青筋又蹭蹭跳:“既然分明是喜欢的。那朕没有心、不把你看作第一位,骗你又是怎么算?!” 庄青瞿一愣,脸上一丝尴尬、一丝无措。 “阿昭,不都说了那些……只是胡话。” “一时的口不择言,你不要听,你不是……答应过我把那些胡话都给忘了么。” 他搂紧他,声音闷闷的求饶一般。然后就又被不依不饶啪啪踢了。 “忘个屁!”天子咬牙说了脏话。 宴语凉此刻双目明亮,全方位支棱。 虽然他一直有恃无恐,但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地有底气过——才被吃干抹净,龙臀都还在疼。还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么? 他想着这段时日,他待岚王小心翼翼,尽全力照顾他的伤、维护他的尊严,不着痕迹避开很多敏感的话题。 而岚王回馈他的,亦是温柔的理解与包容。庄青瞿如今很是努力地在磨他那个冷硬骄傲的壳子,有时候磨得宴语凉都快要心疼得看不下去了。 流淌的暖意很让人安心,但还不够。 但锦裕帝就是锦裕帝,锦裕帝必然还能做得更好——治大国如烹小鲜,要精益求精。 跟岚王这种不好搞的绝色美人搞在一起自然亦如是!!! 机会难得他要一推到底! …… 从戈壁到城外青青草场,开满绒蒿花。 余晖美景,宴语凉温柔地磨蹭着岚王手指上的戒指,嘴上却开始跟他算总账。 “你看你啊,一会儿说与朕是互相折磨,一会儿又说朕从未做错任何事。” “一会儿说朕眼里只有你一个,一会儿又说得仿佛是朕以前跟那个澹台有过什么一样。” “好的坏的全让你说了。是欺负朕失忆?” “朕虽记不全,可多少却也记得一些的。如今又叠上关于师父的记忆,朕依旧记得的只有当年朕待澹台,其实与荀长他们差不多。” “是常在一起玩,感情很好。可若说什么搂搂抱抱、牵手心动,朕却是一件也不记得。” “所以,究竟是朕博爱,还是岚岚你……不分青红皂白乱吃飞醋?” 他质问,但其实是心虚的。 毕竟澹台泓确实是个绝色美人,当年对他又好。宴语凉又自知色令智昏。虽不记得有搂搂抱抱,但毕竟记忆不全未必就真的没有。 但他还是问了,锦裕帝还是横下一条心,等岚王摆事实讲道理来锤自己。 得让他锤!让他发泄,让他气,让他哭。哭完才能好! 岚岚最近太乖了,太大度了,他怕他其实心里太委屈。他可舍不得。 结果,庄青瞿:“……哦。” 他反问宴语凉:“真的没有么?阿昭你确定,你以前没有牵过他手、没有抱过他?” 宴语凉:“?!?!”啥? “不是你坚持说朕跟他有什么的吗?你怎么还问朕?” 暮色中庄青瞿微微别过脸。那双清清淡淡的眸子里几分无辜,几分掩饰不住暗戳戳的喜悦,同时也很无措。 “我、我是觉得,澹台他那么好,阿昭当年总同他一起,自然待他不同于其他人……喜欢他更是无可厚非。可阿昭,你当初对他真的没有……??” 锦裕帝都要炸了。 “所以,朕与澹台那事,不过只是‘莫须有’?” “庄青瞿你、你并无真凭实据,居然就无中生有、罗织罪名?你这!朕万万没想到你居然也!朕、朕——” 锦裕帝伶牙俐齿,却说不出来话了。 这些天,他一直一直在自我反省,想着自己失忆前到底有多渣,更一直心疼庄青瞿受了多少委屈,万万没想到到头来竟然他才是那个不白之冤???? 但按照他对岚王的了解,岚王就算喝醋喝疯了,也不至于疯成这样呀? 庄青瞿日然也急了:“……不是!” 他嘴唇苍白,脸颊却是一片绯红:“阿昭当年待澹台确实不同寻常,比荀长更亲……得多!” “就算没有怎么样,阿昭你这种人,就算心里真的喜欢一个人,也未必一定会去亲他、抱他。” “你只会事事在乎,暗地里偏他。” “当年你……就是偏着他,比别人多护着他,事事在意、舍不得他。你就是!” 宴语凉:“你还来劲了呢?” 这说来说去,还不是没有一点真凭实据吗?一句“偏心”就算证据啦?要知道京城大理寺是有毁谤罪名的,定罪的条文就是“无真凭实据言语污他人清白”。 奚行检要是听见他这话,只怕要拿着文书来抓人啦! 岚王咬牙,他说不过他。 他从小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对着宴语凉时更从来不占上风。小时候天天被他撩,回嘴都回不好,如今那种被压得死死的、好气好气感觉又来了。 他也不要脸了。 “你那时,答应了我严惩他,却偷偷放他走。为了他在我面前装了半个月的病,不顾我日日心疼不已,这算不算真凭实据?” “我那么相信你,后来却在北疆遇到澹台……你晓得我是什么心情?” “他还笑我……讽刺我机关算尽、求而不得!” “我那时真的……谁知道,谁知道你是不是早就跟他说好了,谁知道你会不会等坐稳江山以后去北疆找他!说不定澹台也是在那等你!才会觉得我荒谬可笑!” 宴语凉:“这不还都是你瞎猜的吗?” “而且是谁才说过,说觉得朕会让你假死,藏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以后会去找你呢。怎么又变成去找他了?” “庄青瞿你这边还能不能有点准信了?你清醒一点行不行!” 不远处,城墙上的师律:“…………” 他很是费解。 皇帝跟岚王洗个澡,也不知怎么的洗到都快天黑了还不回来。他本来挺担心的,生怕出什么事,差点要出城去寻他们了。 好在登上城墙上一看,远处看见俩慢悠悠地回来了。 他才放了心,结果离城门还有个几百米远的地方,突然又不走了。 也不知道在那磨蹭啥。 身边拂陵也是急:“还回不回来了,饭菜一会儿都凉了!” …… 庄青瞿不走了。 “我为什么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 “阿昭真想知道?好。” 宴语凉跟他算总账,他也跟宴语凉算总账。 他捏住他修长的手指,展开,在他手心画了一个点。 “这是我。”他咬牙道,然后他围着点画了一个圈。 “这是那个时候,澹台泓带的北漠精锐的包围圈!” 他说的“那时候”,正是半年前令宴语凉重伤失忆的那次。 宴语凉至今对那场战役的记忆,都是冲上战场疯狂寻找岚王的那一瞬间。 “我会说不明白,是因为我就是不明白!我直至那时候……始终都不能,都不能确定阿昭的真实心意。” 岚王呼吸不稳,哑声道:“你说我笨也好。可我真的猜不透!” 所以才会心甘情愿入了局。 那局凶险无比,是以岚王孤军深入作为诱饵,澹台泓再以“千载难逢歼灭岚王的好机会”为由,劝服可汗以全部精锐包围岚王部。 北漠王苦岚王久矣,自然不可能放过那么千载难逢的机会。 到时将军夏侯烈、宇文化吉便会黄雀在后,带贺兰红珠守备大军与梧桐军从外面再一整圈包住澹台泓的北漠军。 这样,北漠军就会从包围优势一转成为内外受敌。 那场战役的最终目的,当然是内外合力,一举全歼北漠精锐。 但饵会九死一生,澹台泓也是顺便想要庄青瞿的命就是了。 一箭双雕的精致戏码。 北漠精锐全灭,至少十年二十年不可能恢复得了元气。而大夏朝廷也顺道除去了功高震主的心头大患。 宴语凉:“…………………………” 他全不记得了,脑子轰的很乱。 那天贺兰红珠月下,澹台泓是说过,阿凉你为何不按计划行事。 他装没听见,一直不敢细想。 原来真有个“计划”,一个要岚王命的计。所有人心照不宣,包括岚王自己。 结果却是宴语凉不管不顾,带人从侧翼冲进了包围。怪不得记忆中岚王浑身血污看着他来救他,会是一脸的震惊不敢置信。 好心疼,一时不敢想。 “但是,朕既然都去了……”他抓紧庄青瞿的袖子。不仅去了,还帮岚王挡了箭差点死。 “应该,能证明,那时朕对岚岚……是有真心的?” 庄青瞿:“嗯,应该能证明。” 他垂眸:“你受伤后,也好像也有话想对我说。” 可最后却只是嘴唇微微翕动,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躺了三个月,几次差点死,我都要疯了。好容易终于醒了,你又说你什么都不记得。” 宴语凉:“……” 于是,他那时候究竟想说什么,就成了一个永远的迷。 庄青瞿至今忘不了,那时他抱着心爱之人急速失温的身体,心被拧成一片一片的疼。那一刻他知道是他错了,是他从头到尾大错特错。 他终于知道了,阿昭心里是有他的。 阿昭看他其实也很重很重。重到甚至愿意为他放下江山,愿意为他死。 一切已不言自白。 可他有时候又会恨恨地想,谁又知道呢? 万一宴语凉那时撑着最后一口气想说的其实是,朕的江山给你了,你若真的想要那就送给你。你要对天下苍生好。 庄青瞿只怕会当场杀人。 别说掐脖子了,他一度龙床上剑都栓好了。阿昭一直不醒,哪天阿昭死了他就抹脖子。 阿昭若醒了还敢怀疑他篡权,他一样戳死他。他也爱这江山社稷,他也一直想为黎民百姓着想。可太不甘心了。同归于尽吧! 可时不时的,他又会握着他的手可怜兮兮地想。 等他醒了就是两情相悦了。 就很甜了。 所有误会都不是事了。他看到了阿昭命都愿意给他,阿昭也能看到他没有谋权篡位。 “结果宴昭,你竟敢……竟敢什么都忘了!!!” “你还怪我前后矛盾!可你那时……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你快点想起来!” 大夏天的北疆,可再没有大毛领护体。宴语凉好久都已没体验过捏脖子的快乐。 “朕……错……了。” 马儿一直晃荡。 终于到了城门口,师律来接。 皇帝和岚王才反应过来门口那么多人守着呢,两个人一路打打闹闹多不像样子。 尤其是岚王,一直那么玉树临风的。 “你们总算肯回来啦!” 师律汗颜,只能装没看见刚才岚王掐皇帝。众目睽睽之下谋逆!这简直是! 幸好暮色沉沉。他眼神好别的士兵未必眼神好,不是大家都看到了的。 师律怎么能知道,他好心来迎。 结果人家两个进了门很尴尬,想想都觉得自己是傻子,都不知该说什么。 庄青瞿便咳了咳:“师律他,始终还是与师父不是太像。” 宴语凉赶紧:“是啊是啊!单看还行,但和师父一比就……却像个歪瓜裂枣一般。好奇怪,明明是同父同母所生。” 庄青瞿:“脑子也笨。师父喜欢的梨花白,明明是西市醋铺旁边那家的,都告诉过他多少次,他居然还是没买对。” 宴语凉:“打仗也只会游击!让他排兵布阵他根本不行,也不知道为啥京城说书先生都喜欢讲他?” 第67章 第 67 章 处月十万精锐虽然一战折了有九成, 小王子腾巴勒倒是没死。 他虽一路冲在最前面,更掉下壕沟受了伤。但许是命大只断了条腿,后又躲在别人的尸体下面扛过漫天流箭, 就这么活了下来。 在那天黄昏交换战俘时, 小王子被阿摩耶领回了大营。 养尊处优的王子此番受了天大的打击,整个人都魔怔了。连天不是神叨叨的, 就是一个劲吵嚷着要回后方。 澹台泓找医者连天加夜照顾他、又成日有歌姬弹唱给他打发时间。并跟他解释,交接战俘之后伤患一堆、兵马辎重皆缺, 巫医也说了小王子腿伤严重需要静养, 不可以舟车劳顿否则腿会残掉。 种种办法, 总之稳住了此人。 私底下却不断写信给后方的乌逻禄王,一封接一封, 夸大小王子如何如何情况不好、如何如何受伤严重,恳请乌逻禄王赶紧送多珍贵的药材来。 乌逻禄王本就一直偏宠这小儿子, 虽说折了大军也是心疼不已, 却更是心疼儿子的伤。 关心则乱。 果然几封信后,乌逻禄王再也撑不住了, 决定带着他后方留存的大部队兵过来找他的宝贝小儿子。 乌逻禄王这几年当上处月王以后广纳后宫,生活比较骄奢淫逸、也胖了许多。但他年轻时却也曾是个身经百战的人物, 犹记十年前“大夏战神”师云便是死在他手上。 他虽清楚知晓岚王厉害,可放到自己身上,又总觉得他就是天命所归。 “大夏战神”的克星。 如今这趟不仅去看儿子, 也定要还岚王以颜色替他小儿子一雪冤屈! 小王子这边被阿摩耶成天伺候着, 倒是被哄得很顺毛。但犯了大错总有人要怨,他近来全部心思便都用来记恨他大哥,天天骂着若不是大王子他也不至于跑来幽澜城,就也不至落到如此地步! 澹台泓则没事就帮小王子一起骂。 小王子更加憎恨兄长了。 这草原之上, 人性从来比中原更加赤|裸得多。 很是容易上演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戏码。只需从中悄悄推波助澜,就常常能有好戏看。 廖曦私底下却不忘提醒澹台泓:“少主还是要当心。” 小王子不怪他,却不代表乌逻禄王不会怪他。 十万精锐陷落,严重撼动了处月国本与此战信心,小王子的声誉更是一落千丈。小王子是可以怨大王子,可大王子也是乌逻禄王的亲儿子。王若是想要替儿子们推卸责任,自然最合适的就是把全部罪责丢在“劝阻不利”的阿摩耶头上。 廖曦:“咱们毕竟是异族人。他们待咱们,一辈子也不会有真心。” 澹台泓:“嗯,我知道。” 他笑笑:“但他毕竟还要用我,一时半会不能杀我。我也不会傻到等着被他杀的一天。” 月下,窗边放着的是一对北漠不常见的白瓷小雅瓶,里面插着几枝艳丽的沙漠干花。 这花本来颜色暗淡,干枯以后特意染成的红色,染好以后有点像皇宫里面冬天开的红梅。 如此摆在窗边月下,很有种故乡的味道。 澹台泓给倒了一杯蔷薇露。 出了一会儿神,忽道:“廖曦你,这次战争结束之后……回大夏吧。” 真的,回去吧。 澹台泓当年被宴语凉偷偷从刑场换下,一路护送照顾澹台泓离开大夏的,便是这侍卫廖曦。 尽职尽责,一护就过去那么多年。 “你也总要为自己着想。” 澹台泓自知是人人喊打的罪臣之子,故土这一生一世都再回不去了。但廖曦却不必一直跟着他漂泊。 廖曦身家清白,又有才干,回去有高官厚禄、富贵荣华等着他。 “何况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你看……连那个硬得石头一样的苏栩都成家了,还马上就要做爹。你再看看你,还是孤家寡人。” “你离开那么多年音信全无,你弟弟拂陵一定很担心也很挂念你,想要早日兄弟团圆。” 廖曦却摇了摇头。 他抚了抚黑色戒指:“……属下漂泊惯了,照顾少主也习惯了。” 澹台泓不信,他怎会不想家。 廖曦笑笑,只抬眼看窗外的半轮明月。 是啊。月是故乡圆,怎会不想家。可这世上有家不能回之人又何止澹台一个。 …… 处月王要带守备军过来前线一事,大夏密探很快探知。 庄青瞿一点不急。 就他对处月的了解,守备军与那种随时上战场的正规铁骑完全不同,那群人半军半牧,想要整装集结起码要大半月才能成行,加之走了还会影响下一年的畜牧粮草…… 带上前线根本就是得不偿失。 敌方发疯是好事。 古人云,好战友不如添乱对手。很多时候从外部御敌打不散,都是敌方自己从里面慢慢瓦解。古往今来皆是如此,还会有层出不穷的离间计。 只可惜处月王还没有昏聩到极点。 他怕小儿子和澹台泓这边人太少,在幽澜城外遭到大军围剿,心急火燎地就先让他大儿子率十万精锐把这边的余部接去凌云城了。 那天营地空了,这边师律急得不行:“哎呀,我早就说你们让我带人直接把阿摩耶剿了!你们偏不让我去!这下好了吧,人都走了。” 庄青瞿慢悠悠喝茶:“你以为阿摩耶就那么傻,就想不到你最擅长偷袭,就不会有所防备?” 师律:“防备又怎样,我还怕打不过他?” “他只带两三万老弱残兵,那么好打你都不让我去,如今可好了,他跑去和大王子汇合了!以后手多了大王子的十万精锐,岂不是更不好对付?” 宴语凉:“行了小少年,岚王也是为你好。” “阿摩耶狡诈诡谲,你一根筋又算计不过人家,当心回头陷在他那。” “不必担心他以后不好对付,处月大王子和小王子闹不合,不可能给阿摩耶好好掌兵的机会。” 师律看看庄青瞿,又看看宴语凉:“皇帝哥哥你偏心,你又只向着他一个了!” 宴语凉咳了咳:“没有。” “你就是有!” 宴语凉:“好啦,乖,你就先听岚岚的,之后的战场,朕保证不会没有你大放异彩的机会。” 啊啊啊,谁乖,你才乖! 师律气鼓鼓,偷偷瞪了庄青瞿一眼。他是看在皇帝哥哥的面子上才勉强不回嘴!庄青瞿你又暗戳戳的得意个什么劲儿? 好气啊,民间还天天吹大夏战神征讨四方气度恢弘,可有人曾见过他高雅外表下私底的真实样子? 小气巴拉,气死个人了都! …… 庄青瞿最近是很得意。 那日从泉水回来,两人都累得很,双双在床上赖了两天。 但毕竟都是年轻男子。很快便恢复了体力,再度开始了井然有序的日常边防、巡查、情报、内外勤等等。 唯一不同的就是晚上,岚王经过那一次以后便食髓知味,一改之前的克己复礼、温良恭俭,每晚缠着皇帝要。 且如今就连要糖,都学会了花式的要法。 有的时候是纯洁地要抱抱,抱着抱着就忍不住到处咬一咬,后滚到一起。有的时候是二话不说直接抱起来扔床上,饿虎扑食。 却也有的时候,是用指尖一点点顺着宴语凉的指尖往上爬。 亲昵地、调皮地、一双浅色的眼睛温柔无害。可真正弄起来又是狂风暴雨、无限粗暴。想要揉碎人一般,甚至渐渐学会了一些跟他那清高的样貌很不相称、乱七八糟不像样的姿势。 宴语凉被折腾得每天腰酸背痛。 他如今真对岚王又有了新的认识——岚王总说他是个无趣的人。可事实上,呵呵,呵呵! 他在床上真是一点也不会无趣! 宴语凉又想起岚王喜欢的唐鹤子,小甜糕,点绛宫里那竹墨书香的陈设。 这个人只怕……根本就不是无趣,而是口是心非装正经加压抑太久! 一旦挣脱束缚他就物极必反。 没有人比他更像是一头饿了十年的绿眼睛的狼! 又一夜,宴语凉被折腾得一滩烂泥不像个人。昏昏沉沉之际,岚王替他揉着后腰,他一边眯着眼享受一边寻思着一个小小的疑问。 “岚岚你是真的……一辈子……从没吃过肉吗?” 若是没开过荤,不好解释他如何无师自通了那么多玩法。 可若是开过荤,他何又至于饿成这样? 庄青瞿一僵,无奈,俯下身亲了亲他的后耳,宴语凉半梦半醒哼哼了几声。 “都说了不是第一次。” “第一次的时候,会很痛的……” 又怎么可能如那天泉水边那样,他反反复复折腾了他那么多回,最后他也一点都没有流血受伤,恢复了两天以后便没事人一样。 “阿昭,”他垂眸,小声道,“以前我……不会。又年轻,还可恶,不温柔。弄得你不舒服,对不起。” 宴语凉醒困了,他十分好奇能有多不舒服。 虽然他最近确实被折腾惨了,但也是真的爽到不行,简直是痛并快乐着的飘飘欲仙。 怪不得自古多昏君,实在是绝色美人如春|药,何况这美人还活儿特好。 宴语凉只十分可惜他至今想不起,当年青涩的绝色美人第一次时,又该是个什么样心动的光景? 会不会是传说中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那等绝世美景他给忘了可还行?亏大了啊!快点想起来! 不过他转念又想,庄青瞿那么倔那么高傲,第一次很有可能其实……是不懂也要努力装懂? 然后又没经验做不好,指不定半柱香就不行了,然后还要一边手忙脚乱一边冰冷着一张脸装撑底气。 哈哈哈。 真是想想就好笑,哈哈哈哈哈。 庄青瞿本还有些涩然,结果身下人却自顾自在那笑得不行:“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宴语凉笑得都擦眼泪,“哎,岚岚,咱们第一次是在哪?” 他本来还以为他们的第一次就是那泉水边草地上,还想着说第一次真就在野外朕也是绝了。大石头大草地,朕能吹一辈子。 结果居然不是,可老老实实在床上?又不像他狗皇帝的风格。 岚王憋了一会儿:“……锦裕四年,在汤泉宫。” “啊?”宴语凉想鼓掌了,“好好好,没想到没想到,厉害厉害厉害,竟是在温泉里,果然还是朕会玩!” 绝了,温泉水滑摸凝脂~ 庄青瞿欲言又止。 “阿昭,那时……” 宴语凉:“嘿嘿嘿,怪不得之前岚岚急着抱朕去汤泉宫。你实话实说,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又馋朕了?” “……” 宴语凉:“那下次……” 他忍着腰酸起身,在岚王的耳朵边偷偷说了些什么。岚王狭长的眼睛都睁大了。 宴语凉挑眉:“不想?” 他是太作妖,作妖太过,被岚王咬牙一把抱住。 夜那么长,庄青瞿呼吸粗重。他不需要温泉,也不管是不是才折腾过,此刻就急着对他做那种事。 宴语凉:又酸又爽,朕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 处月大军虽在凌云城集结,但之前两位王子双倍精锐四次都没有攻下的城池,如今少了一半的人更是难攻。 处月军营里纷纷私下说,或许只有阿摩耶有办法攻城。 但如今却无法。因为大王子总觉得阿摩耶是小王子的人。越是有人劝说让他参与决策,大王子越偏是不肯听。 小王子那边,又搬出父王来想要分兵权,大王子嘲他在幽澜城栽的大跟头。两个皇子成日鸡飞狗跳。 上头的人都这副德行,下面的将领士兵便是再行也不行。 纷纷愁容满面摇头叹息,有很多都去阿摩耶、廖曦处诉苦,替他们不受重用、替忠臣良将出不了头而抱不平。 但抱不平又有什么用呢?王上始终对外族人用而不信,又对皇族之外的将士一直打压。 听闻大厦那边就不会这样。听闻那边只要有本事,英雄不问出身。真羡慕。 唉,其实归根结底就是这场仗根本不该打。他们处月本来好好的又不缺衣少粮,非要跟大夏开战图什么呢? 这边处月军士气低迷,而那边宴语凉与庄青瞿则趁着战后修整、幽澜城周围无敌军的这个当口,一起回了一趟贺兰红珠。 贺兰红珠收发消息便捷。 皇帝虽在外打仗,偶尔也得趁空关心一下国计民生。 大夏好得很,秩序井然。 只是有个问题,国库又快没钱了。 实在是打仗花钱如流水,比预算还要花得快得多。 宴落英发过来的折子里写了一遍又一遍,照这么花下去,国库最多撑到初冬。他已不得加了一点点税,百姓们也理解,可长此以往肯定难以为继。 宴语凉也是头大:“实在不行……国内的一些工程项目,只得选些停一停?” 可是停哪个? 他跟岚王研究了两天整。水利不想停,修路不想停,造船不想停。正在打仗呢冶兵肯定停不了,哪个都舍不得停! 但这样下去真要没钱了。 不仅要没钱了,其实徭役也不够,真的是缺钱又缺力。 宴语凉不禁叹道:“唉。这世上若能有大批徭役自愿而来,又不用花一分钱……” 但怎么可能有。锦裕帝想得真美! 史官小周:“呃。” 宴语凉:“怎么了?你又知道什么,你快说?你的那个厉害的故国莫不是有点子弄到免费徭役?” 史官犹豫:“不是我的故国有,是读到过附近的一个国家有办法。但那是在一个黑心的时代,办法也有点损……” 其实是特别损。 据他看来锦裕帝和岚王都是心向光明之人,他这个法子只怕行不通。 宴语凉听完了。 确实损。 但也好像真的管用。 锦裕帝在管用和良心之间犹疑了片刻,一握拳。“管他呢,我蛮夷也!”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不会真的有人以为圣明君主就没有各种各样心黑手辣的时候吧? 岚王被他逗得垂眸笑:“阿昭才不黑心,这是殚精竭虑一时权衡,为长治久安。” “黑心的在那呢……某个小匪盗。” 他说这话时,一行人正在贺兰红珠的繁华街道少年感逛着。 岚王口中衔着宴语凉推荐数次的精致小糕点,而“盗匪”师律正在前头开开心心买糖葫芦。 小周也过去了。 师律是一身少年气,小周也长得年轻。看两个人在繁华处,宴语凉竟有一瞬间的恍惚。 都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恍惚什么,便听庄青瞿道:“阿昭。” 他回过头。庄青瞿眼中亦是那繁华灯火,俊美的面庞上有些流离失神。 “阿昭你说,”他喃喃道,“世间平凡夫妻,或许是否也就该如此……?” 世间平凡夫妻,是否就是他们此刻这般光景。 带着两个熊孩子逛街,就这么边走边闲聊。 只是平凡夫妻会讨论农耕桑种、邻里家长。而他们两个的农耕桑种是国事,邻里家长是邻国。 庄青瞿垂眸,也知道自己最近实在是僭越得太多。 何止是众口一词的逆臣。他还对皇帝行了大不敬之事。不仅日日大不敬,他还想跟皇帝做夫妻。 一直偷偷这么想。这根本就是……都几乎不记得“僭越”这个词怎么写。 阿昭他…… 胸口忽的一暖,宴语凉往他身上一靠。 “那朕是不是……还是那个娘子了?”他说得慵懒又随便,不曾看到岚王看着他,眼中一时如萤火般璀璨温暖的流光。 “青卿可知道,朕那日跟师律聊天,一个不小心说了什么。”他叹道。 “朕跟他说,朕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庄青瞿看着他,带了些温柔。他一时竟也没能反应过来这句有哪里不对。 宴语凉龇牙,踢他:“朕是天子!是万人之上,没有一人之下!!” 庄青瞿:“……”对哦。 宴语凉:“你看你看!师律那时也没听出问题来,还是朕后来自己反应过来的。” 这可还能行了到底?! 堂堂皇帝混成一人之下,每晚都在一人之下!这人还笑!笑起来好看也不准笑! …… 在贺兰红珠打打闹闹带孩子逛街过了,又回幽澜城。 岚王继续各种认真战备,皇帝继续思考各种国家大事。 庄青瞿打算给凌云城夏侯将军增援,近来又变得很忙。可纵然忙,每晚从来不放过皇帝,各种认真的情爱。 宴语凉喘着气提醒他:“又快到月中了,你……省一省体力。” 庄青瞿却不听,像个好容易吃着了糖的小孩子一样死命扒着不放。等到月中果然身体不行了,此次病得比平常厉害得多。 宴语凉照顾他,又是帮忙熬药又是在床边心疼笑他:“你看看你,是不是纵欲过度!” 可过了几天,他笑不出来了。 第68章 第 68 章 庄青瞿这次发病, 比以往数次都要严重得多。 汤药是喝了,但灌下去不久就总往外吐。 再灌,一会儿就再吐。吐得胃腹抽搐脸色惨白, 亵衣被虚汗弄得一会儿就湿透全身需要换。 几番折腾一来, 就连宴语凉看到那黑黑的药汁都心有余悸,根本不忍心再喂他喝。 可是汤药吃不进去他又会疼得更厉害。 这样折腾了半天以后, 岚王的情况越来越差,开始经常吐血。 刺目猩红, 宴语凉跟着心脏被缓缓撕扯。手足无措地替他擦拭着唇角的血迹, 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军医努力施针可也没有什么必然的效果, 幸而拂陵带的药草够多,一遍又一遍的煮了又煮。 拂陵:“陛下, 您多喂岚主喝几次吧……多喝几次、无论如何,总得喝进去一些才是!” “总得喝下去才能见好, 不然只怕又得生生捱过, 那可不是人受的罪。” “……” 庄青瞿痛苦辗转,虽是难受得无以复加, 却在病痛中努力配合。 那药苦不堪言,但只要是宴语凉喂的……他愿梗着脖子努力去吞咽。哪怕再吐出来, 吐得心肝肺腑火烧一样,甘之如饴。 他真的很疼、很难受。 浑身都疼,胸口尤其疼得厉害, 像是有什么刀子要把胸腔剖开。每呼吸一下都是难忍的痛。眼前像是有很多残破的血色影子, 在扭曲、发散。 但至少有一丝安慰,他的阿昭陪着他。 阿昭知道他疼。温暖的手一直替他捂住碎裂一样的胸口。 他没有说的地方,但阿昭都知道帮他搜。 就这么睡醒沉浮,庄青瞿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宴语凉那双好看的鸳鸯眼已为他熬得通红、布满血丝。 庄青瞿干涩的唇翕动, 想说什么,结果却是筋疲力尽地昏了过去好久,等到再醒来,只感觉到耳边安静,宴语凉额头抵着他的手背,两扇睫毛轻柔微痒,带着氤氲无声的水汽。 他的神明握着他的手,眼泪无声地掉。 庄青瞿的胸口一直疼,如今加上这般心如擂鼓的震动,更是疼得难以忍受。 可纵然疼成这样、憔悴成这样,心里却依旧是炽烈而满足的。 他以前贪心的时候,无数次偷偷想着,什么时候他也能让阿昭看到他,把阿昭拽落凡尘。 让那个他徒劳地爱着的、永远清醒不掉眼泪的神明若能有朝一日,哪怕有一次也好,落泪是为了自己。 那么自私的,后来竟也实现了。 他近来已经把他弄哭好几次了,傻兮兮的呜呜呜呜呜心软又好笑,他已经抱得神明归。 “阿昭……”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指尖蹭了蹭那人的脸颊,“别哭。” “我没事的,别哭。” 宴语凉仓皇胡乱地擦了擦脸,问他:“还疼么?” 他这么说着时,温暖的手就伸进被子。摸索了片刻,轻轻帮他揉着胸口。 被熨帖的地方持续余痛,却又在那之上缓缓生出一片柔软如夏日泉水的暖。 那种疼痛上的柔暖,就好像是他一直爱这个人的心意的写照。 至甜,至苦,揉合世上最大的疼痛和酸涩,最极致的喜悦和温柔。 令他千刀万剐,仍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不是一个好词儿,对庄青瞿来却不然。 他自小眼高于顶、自小万事万物都见过。 还能有执迷不悟,还能遇到存在于人世间的日月星辰,是他的幸运。 《夏经》云,东海有明珠,藏于砗磲贝内。采珠人想要价值连城的明珠,就必须冒着生命危险舍命去夺。 他就一如那采珠人。 为了一揽日月之辉,小半辈子折腾坏了。 却一点都不后悔。 逆风执炬,刀口舔蜜。 他心里喜欢,他愿意,他开心得很。 …… 庄青瞿又辗转昏沉了几日,不见好。 以往发病是三日,最多是五日,忍忍就过去了。可这次却没完没了一般。 昏沉中,他模糊听到军医叹道:“唉。岚王他本就生的心思沉重,加之多年以来郁结于心。身体很多陈年旧伤没有好好养,又身中蛊毒,加之时常劳累虚耗……” 要是他还有力气,而不是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庄青瞿只怕要骂人。 胡说,都是胡说。说得好像他再活不了几年了似的。让阿昭听见了,该多煎熬。 但怎么可能?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何况庄青瞿如今可一点都不想死。 多不容易才得到手中一切,当然要跟阿昭一起长长久久的。 哪能那么轻易就死。 真死了,他做鬼都缠着锦裕帝。 庄青瞿又睡了不知道多久。醒来以后,已不是胸口疼小腹疼了,而是浑身骨头疼。 所幸他整个人被宴语凉抱着,他在替他按摩,细细密密的周身任何一处都不放过。 “……阿昭,疼。” “嗯,”片刻后,他听到耳边涩哑得不像话的声音,“朕知道,朕给你揉揉。” 一切仿佛突然间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汤泉宫。淡红色的帐子微微吹起,他满怀绝望,声音颤抖:阿昭、阿昭我好疼,疼得受不了…… 人生中第一次跟宴语凉示弱,是锦裕三年被刺后以为自己要死了,昏昏沉沉的表白。 人生中第二次则是这次,锦裕五年从越陆回来在汤泉宫,第一次万蛊噬身疼得撑不住。 后来就没有了,如今好像是第三次。 庄青瞿如今知道自己蠢,其实只要他说他疼,阿昭就会抱住他。 找人给他医,一直给他暖着,不眠不休。 一直以来其实他只要放柔软一点点,阿昭就很心疼珍惜他。是他又倔又硬、犯蠢、学不会,一定要跟他对着干。 他一直都在想,是不是其实很早之前,日月星辰就触手可得。 是他自己傻,饶了个大远路。 …… 又睡了几日,庄青瞿骨头不疼了,只是浑身酸。 胸口也不疼了,只是闷,没力气。 天空也放晴了,阳光洒落在被子上,屋子里又都是宴语凉为他摘的绒蒿花与大漠的野花,装点得满屋生机勃勃。 拂陵端着碗进来,如临大赦一般叹道:“总算熬过去了,岚主辛苦!吓死人了。” “先喝粥,来,再吃药。” 庄青瞿胃里依旧隐隐难受,却听话乖乖喝了,喝完躺了一会儿仍旧不见宴语凉。 他大病初愈,脆弱得很。知道他累,可还是想要他陪。 “阿昭呢?” 拂陵:“陛下与师律出城去了。” “岚主的药一共缺三味,其中‘饮离散’传说在大漠,陛下亲自去找了。越陆的湖心黛陛下也写了书信去催。” 咚的一声,庄青瞿起来了。他身子酸疼撑不住狠狠撞在床上,瞬间眼眶血红。 “你怎么能……怎么能……由着他……” “他是一国天子!万一出了什么事……万一……” 拂陵忙去扶他:“岚主你别急!处月军如集结攻打凌云城,咱们这边没有敌人,陛下这一路按说不会遇到危险。何况师律又十分熟悉大漠地形,还带了两百轻骑精锐相护……” 庄青瞿咬牙拂开他。 撑着虚弱的身体就起床去拿他的铠甲。 他忍不了。 他可以忍得浑身剧痛,可以忍得生不如死,却不能忍所爱之人消失在视线之中片刻。 他得时时刻刻护着他,这片大漠的回忆太凶险,他始终记得阿昭在这里受过差点死的伤,再来一次他会受不了,他会疯的。 …… 大漠戈壁深处。 师律是人生中第一次看到皇帝哥哥穿铠甲,没想到还挺合适。 一身银盔,皇帝哥哥虽然长得和他师云哥哥不像,但只要不笑严肃的时候经常神情和语气都是像的。 他看得喜欢。 而且也没想到,皇帝哥哥比他想象中的能打,之前饮马休息的时候,他们比划了一下。 皇帝哥哥虽然不像庄青瞿一样厉害得过分,但也是有几把刷子的,不愧是他哥哥教出来的人! 当然比起皇帝,师律真正想要挑战的人始终是是…… 他问下属骑兵借了一把剑,丢给阴凉处正在饮水的红衣男子:“我大哥总说你与庄青瞿不相上下,我来试试你!” 澹台泓抬起眼,也不多话,站起来把头发扎起来。 剑刃金鸣,闪着白光。 澹台泓其实比师律还要小一岁,一身灿烂如火的鲜艳红色。师律一身玄衣,年轻又一身冲劲。金色大漠之中红黑碰撞互不相让,两人又都是一番好身手,好看的很。 可惜宴语凉无心欣赏。 他始终担心着岚王的病,又烦躁着寻不到药草。转眼默默地看廖曦…… 看他右手上戴着的那枚黑光磷火的戒指,心情复杂。 这已是他与师律轻骑深入大漠的第三天。 只有他一人认得那饮离散的模样,因而他必须亲自来。 一路但凡遇见植物,必定下马细细辨认。可惜至今一无所获,却意外在大漠深处偶遇了澹台泓和他的副官廖曦。 宴语凉总觉得,其实多半并非“偶遇”…… 很有可能是廖曦手握情报,刻意安排的。 但对于澹台泓来说,一切却全是意外。他天天夹在大王子与小王子之间受气,又不好避而不见,廖曦便劝他干脆一起去沙漠里侦查地形和水源,名正言顺躲一躲那两个厌人精,好眼不见心不烦。 大漠与中原地形不同,中原侦查地形有侦察兵。 可在大漠里很多地形崎岖复杂普通人难以应付,侦查反而时常常都是厉害的将领单独去。 澹台泓与廖曦这般单独行动也很多次了,只是万万没想到翻山越岭来到戈壁滩后,正好撞上师律的轻骑。 等他在师律身边看到宴语凉时,都要气死了。 当场直接就骂师律:“你是不是疯了?区区两百骑轻兵就敢将皇帝带出来?你可知道凌云城大营距离此处不过百里,万一撞上你们就全完了!” 师律那边也是又震惊又迷惑。 就,那难道不是敌军祭司阿摩耶? 不仅落单了,身边还只有个副官。师律一直有一个在京城小话本里被人笑称“贼不走空”的特异体质——就是每次出征,不管准备充分不充分、带的人多少,都能机缘巧合摸到大肥鱼。 所以才永远是京城说说书先生的最爱。 太走运了,这次的鱼是真肥! 那时他正准备向前冲,就见澹台泓弯弓搭箭,直愣愣转了个方向。 没有射向他,而是射向身后远处,把一个一路潜伏偷偷跟着他和廖曦,处月大王子派来的细作给干掉了!! 师律时至今日才终于知道,原来阿摩耶就是澹台泓。 是他大哥当年在宫里的得意门生。后来听说被家里连累死了,结果死而复生,又潜伏成了敌方最厉害大祭司???? 小话本敢不敢这么写?! 师律觉得自己输了,他的故事哪有阿摩耶一般惊心动魄。 …… 沙漠昼夜温差很大。 篝火噼啪,宴语凉闭着眼睛,却根本睡不着。 不知夜色过了多久,澹台泓偷偷起来了,把身上的羊毡轻轻盖在了他身上。 相遇之后,澹台泓和廖曦便陪他们找了一下午的药草。 两人对附近地形比师律熟,护送他们去寻了很多鲜有人知的小路,更省得他们原地兜圈子浪费时间,虽说始终不曾找到药草宴语凉依旧十分感激。 感激,但是…… 从下午到晚上,师律和澹台都一直在身边,他始终不得找到机会跟廖曦单独说话。 也许这样是最好才好。 否则要说什么。 澹台泓身边为何会有着一个戴着大夏情报官黑火磷光戒指的男人。 总不可能是两个情报官一起行动。没必要的。不但重复,又容易暴露。 而且若他们两个都是专程来寻他的情报官,澹台泓看到他时,又何以是那般意外又震惊。 这段时日,澹台泓也两次给中原传递情报。 一次是通过荀长,以一个小小的、言简意赅的玉筒。一次则是放在贺兰红珠宇文太守枕边,无比详实的草原各种地图、系谱图。 两次情报都没错,但都有一个问题。 大夏训练有素的情报官传递情报,无论是荀长也好、宇文化吉太守也好,都很有规矩。 很少会如澹台一般,随心所欲,缺乏特定的写法与格式。 那如果,其实澹台泓根本就不是大夏情报官…… 只有他身边的副官廖曦是。 这些天照顾着岚王,宴语凉其实又润物无声地回想起了一些零散的事情。 不是些什么光荣的记忆。 锦裕帝手下,如今忠臣良将众多。 人人都说,奚行检心直口快经常得罪人,但是锦裕帝屡屡护着他保着他才有了如今清明风骨的大理寺卿。 人人都说,师律战功高但总闯祸,幸好皇帝护着。 可大理寺卿又是否知道,其实当年别人诬他谤他把他划为权臣党羽,皇帝拿到名单一眼便知他无辜,却故意拖了大半年才还他清白、将他官复原职。 师律又何尝想过,他几次闯大祸之前,宴语凉根本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干,却不事先拦他。 帝王之道,很多时候就是如此。 放任官员犯错再伸手去赦免,比一开始防微杜渐有效得多。 让他们尝到忐忑不安、饱受煎熬的滋味,很多人才会更加感念皇帝和朝廷的好,更加兢兢业业做事。 锦裕帝当年用了比这更复杂的办法待了宇文化吉。 宇文化吉是他父皇的心腹。宴语凉的父皇直到临死前都没有认可宴语凉,只是实在无人可选。 宇文化吉那时急着卷铺盖跑,一方面是他自己油滑一方面也是宣明帝的意思。 宣明帝自己没什么本事,死前还心里轻贱二皇子、看不上二皇子,不相信他有力挽狂澜的本事。甚至不舍得自己的旧臣辅佐他,劝自己的旧臣快逃、独善其身。 若是寻常皇子,慈父如此,该多难过。 可宴语凉不,他明知如此却在宇文化吉出京城之前、去北疆后,都是各种恩威并施、威逼利诱。小小年纪是以自身手段惊艳着宇文化吉,老滑头才打算给他一次机会。 锦裕帝拉拢其他人手段就更多。比如给苏栩找老婆,关键就是投其所好。 小狐狸荀长也是他用这一招哄住的。 小狐狸看似笑眯眯,其实遇强则强,用待奚卿待师律的方式待他绝对不行,狐狸是要龇牙咬人的。 宴语凉才十六七就知道是另辟蹊径,给荀长塞了一个他特满意的媳妇儿。 ……他何尝又不知,奚卿心向大夏,宇文太守心向大夏,小狐狸心向大夏。 也许根本不用信一半留一半。 可他毕竟是帝王。总不能把国运寄托在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上,总要拿到一些确定能抓得住的把柄才行。 滴水不漏,双重挟制,一步不错。 宴语凉今日不觉得当年的做法有错,只是感情上面对起来有点困难。 澹台身边的廖曦,是否亦是他当年的滴水不漏的手段。 而岚王难么多隐忍压抑的苦楚,又有多少是因他的滴水不漏。 可明明都是爱人、亲友…… 宴语凉爬了起来。 十分难过,好在他还有脑子。 偶尔恨自己头脑过于清醒,多半时候永远庆幸自己无论多难受都可以理智尚存。 支棱起来,他可以。 锦裕一年到锦裕十年,从庶出皇子到一国明君,什么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不是。 人生没有追悔,只能向前看。 他正是怀着坚定的信念一步一步走过来,才走到大夏繁花似锦。 淡淡的月光下,澹台去了远处的山坡上,垂眸吹着一只袖琴。 宴语凉也爬上了山坡。 澹台明知道他是在给庄青瞿找药,还是愿意帮他找。 恨又不恨,庄青瞿对他也一样。 当年的事,宴语凉要去跟他解释清楚。 第69章 第 69 章 袖琴是大漠西域的一中乐器, 声音很美。 很像小时候宴语凉在父皇寝宫里听见过的一中叫做风琴的越陆琴。澹台泓吹奏的那首曲子婉转忧伤,晚风轻轻,宴语凉在他身边坐下。 静静听着, 勾起一幕幕回忆。 年少时,灿烂又明亮的红色身影总是陪在他身边。短短一两年,从一个哭唧唧的小红团子窜成高挑俊美、无数宫女偷看的美少年。 平日优雅得体,不开口时看着就同庄青瞿一样, 是世家公子的典范。 常常微笑,寻常人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也会斗嘴、耍赖、跟人出宫买小话本、藏酒、抄卷子, 笑话别人手笨射箭总是射不准。 澹台泓活泼开朗,却又一心赤诚。 陪宴语凉赈济灾民, 尽力支持他成为太子,说服家人将他送上皇位, 帮他为国家大事焦头烂额地忙。 半晌, 琴声淡去。 淡淡明月色映照在澹台泓修长的指尖, 他抚着那巴掌大的小琴:“袖琴在北疆, 也叫‘叶里塞’。” “和‘再会’的发音一样。北疆笃信轮回,没有‘诀别’一说。在这里世间的所有的‘叶里塞’都是有缘再会。” 他看向宴语凉, 微笑。风吹乱他的长发, 淡淡月光下颊边一颗小红痣一如从前。 “大漠还有一个传说,就是吹起袖琴, 可以见到想见的人。” “我刚来北疆的那几年, 一直都以为此生此世再也不可能见到阿凉。但你看,努力活下来终究是有好处的。如今时隔多年, 咱们又能这般坐在一起赏月。” “更不要说,还能亲眼看到阿凉带着大夏国运复兴。” “早年师父就说过,阿凉一定可以。” 他如同小时候一般摘了一片草叶咬在口中躺下, 五指对着明月。 “这盛世,终于一如当年师父所愿。” 宴语凉想说什么。 澹台却笑着先问他:“上一回回去,庄青瞿回去气死了吧?” “他小时候就总那样。” “从小我就觉得,庄青瞿看我的眼神,总有些叫人芒刺在背的感觉。好像我与他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我本以为,是因澹台氏与庄氏水火不容,又或者是我文赋骑射压他一头,他气不过。” 男子叹了口气,弯弯眉眼看宴语凉。 “结果竟是………” 宴语凉:“对不起。” “又不怪阿凉。” “不是的,对不起,”宴语凉道,“因为不止小庄喜欢我,我也喜欢小庄。” “……” “很喜欢的。想护着他,偏心他,不愿任何人伤他。你也不可。” “我知你恨他,不会愿意听见这些。可澹台,其实当年之事背后还有许多原委……” 月下戈壁细草。 荒凉的小山坡上,澹台泓静静听他说。 宴语凉还记得,曾经这个人也是不输给庄青瞿的天之骄子,虽不像庄青瞿一般孤傲,但骨子里也是从没吃过亏的顺遂。 偶尔几次,比如西市滑头古玩商敢卖假货骗他,澹台也是毫不犹豫当场掀了人家的摊子。 后来谋逆下狱,坚称无罪是一直喊冤吼到嗓子出血。手指蘸血写书,咬死的铁骨铮铮。 他变了。 一个火焰般热烈的人,多年以后面对委屈,已经学会不吵不闹。 眼里是岁月淬炼的成熟、隐忍与稳重。 …… 被烧的文书,一方坚称能证明清白一方却笃定是证据确凿,再也说不清。 哪怕可以。当时民意沸腾,宴语凉也很难逆着天下人的意思保住澹台。 偷偷送澹台走时,锦裕帝想着的是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人越少澹台就越安全。 怎么能想到,他的母亲姐姐竟然会…… 月色下,澹台泓失神。 半晌红了眼,久久没有话说。 宴语凉将心比心,若换做他是澹台,也一定也会希望存在那个构陷他的仇人。 而不是听见自己的家人枉死的真相。多年的好友还要护着那个“仇人”,不准任何人伤害他…… 月下安静。 半晌,澹台泓:“好。” “我信。” 他再抬起眼时,虽眼眶微红,但目光清明依旧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少年。 “既是阿凉这么说了,我信。” “一直以来,阿凉的思虑一定都是最周全的,阿凉的抉择一定都是最好的。不管我当下能否明白,但回头看时,阿凉总是对的。” “所以阿凉既肯信他、肯喜欢他……” 宴语凉说不出话来。 他其实宁可不澹台泓不原谅他。跟他发火、跟他吵。 他其实未必值得……这般的理解和包容。 “不,阿凉一定值得。” 澹台泓深黑眸底,点点星辰一般。 他的手握住宴语凉的手。 曾经习弓偷懒十指娇嫩的掌心,如今有了厚厚的茧子。 “阿凉的路有多难有多崎岖,寻常人根本无从设想。你却一个人走了那么久,事事处处小心谨慎、从来不敢有片刻放松、从来不敢依靠任何人。” “如今终于有人可以陪你分担,保护照顾你。我打从心底替你高兴。” 宴语凉嗓子涩哑:“我以前……” “以前是不是其实……” 非常阴险狡诈、心硬如铁,帝王权术式没有心。 澹台泓摇头:“怎么会?阿凉性子最温柔,阿凉的心一直最好。” 是吗。可宴语凉如今却不敢确定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那半年前的那次……那次计划,那个局,朕……” 澹台泓:“那次计划,怪我自作主张会错意。我那时是真心以为朝廷和阿凉,都是有心要除庄青瞿。” “……” 说不定,其实就是真的。 说不定,他那时就是有心要杀岚王。 宴语凉不知道,他不记得了。但那个故事,听起来真的太像一个狗皇帝临时舍不得的幡然醒悟。 以为自己不爱,以为自己没有心,却突然发现根本受不了失去。 结果又冲过去把自己玩脱,荒谬又可笑。 万一是真的,可怎么办…… 月下大漠很冷,宴语凉咬着草根嘴里草液苦涩,心里一阵一阵的疼。 却忽然被温暖的手摸了摸头。 月下澹台泓微笑:“万一是真的,阿凉也不怕。” “庄青瞿他又不会走。” “不过以他脾气那么差估计也不好哄,阿凉多半得回去要跪搓衣板、跪乌龟壳,掉一层皮!” 他说得轻松,可宴语凉笑不出来。 一个人能承受多少伤?便是再如何喜欢,他也不信被那样对待依旧不会心灰意冷。 澹台泓:“一般人会,但庄青瞿真的不会。” “阿凉还记得以前,师父带咱们去采桑围场狩猎么?” “统共一只碧眼白狐王,我与庄青瞿双双追它到深山,争了个你死我活两人都负伤滚下山崖,却最后谁也没有打到。” “又因只顾着狐王,其他小动物一只没打,落日算分时双双落了个末席,被师父好一通笑话。” “但师父他与我们性子不同,他不会懂。” “他说我俩竹篮打水一场空。殊不知在我俩眼中,唯有那狐王聪明、危险、珍奇,独一无二。” “深渊取之,虽死无悔。其他那些兔子狍子随处可见的,便是再多再好,我俩也不屑要。下次再来,还要猎那狐王。” “绝没有退而求其次的道理。” “所以阿凉你就一万个心吧。” “庄青瞿若只是想找个真心待他、疼惜爱护他的人,这大夏上至贵女下至民间绝色,谁又会不肯?只怕岚王府早就妻妾儿女成群了。” “可你看他,非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折腾。就非要那一个最好的不可。 ” 宴语凉终于听得不对味儿起来了。 这讽刺谁呢? 白狐王就算了,还碧眼。这影射得完全不带掩饰啊! 什么意思,还敢把朕当猎物了?当成那什么难以猎捕的珍禽猛兽? 澹台弘大笑。 “这样阿凉,他回去若是敢让你跪搓衣板,你就问他这个问题。” “你刁难一下他,他肯定急得张口结舌,生怕好不容易费大劲骗来的老婆跑了,就不敢作妖了。” 宴语凉:“……老婆?” 刚要说什么,忽然余光一闪:“阿泓,你看那边!” 光秃秃的石头山下,师律他们睡的地方是是一小片绿洲。绿洲边是一弯泉水,泉水上此刻有点点萤火。 萤火照亮湖面,依稀可见湖边摇曳的小黄花,正是宴语凉记忆中母亲画给他“饮离散”的模样。 可他们下午来的时候在绿洲边并没有看到这个花啊? 隔日天亮,宴语凉终于懂了。 原来这花性子怪,只晚上娇艳开放,白天就闭起来软倒在沙堆上,看起来一堆枯草般。 澹台泓:“原来如此,饮离散带一个饮字,大概是生在大漠水边。” “我知晓这附近所有水源,我们挨个去找找看!” …… 一行人挨个沿着水源找去,很快收获颇丰。 师律都不忘瞅着机会,各中跟澹台泓切磋。 师律:“怪不得以前哥哥总夸你,你是挺厉害。” 师律:“我还奇怪,每年给哥哥带两瓶屠苏酒的人是谁。” 他俩打打闹闹,在宴语凉看着很有一中年少时令人怀念的感觉。但此刻他心中更重,始终是身上、马上鼓鼓囊囊的几个大包。 他摘了好多药草,感觉怎么样都够岚王用了。既摘够了,就早点回去! 都四天了,也不知道岚岚身体好全了没有,想他。 会不会正气得要死急得要死,等着回去磨牙好好收拾他。 真的,再多去一处水源,就赶紧回去吧。不然岚岚朕要恼了。 然而人生就是那么的瞬息万变。 只在片刻以后,宴语凉就开始抱着他的宝贝药草包同师律、澹台泓等一起夺命狂奔。 师律一边跑一边炸毛:“你大爷的!你怎么带的路,处月军怎么会在这?你是不是故意的!” 澹台泓:“大意了。” 只怕是他与师律轻骑碰面时,一路跟踪他的探子不止一人,他射杀了一人之后其他的人回去报了信! 师律:“啊啊啊气死我了!征战那么多年,从来都是我追别人,还没有别人追过我!” 师律的轻骑精锐本来确实厉害,以往在大漠横行霸道,都能两百人把几千人追得到处跑,各中探囊取物不在话下。 问题是眼下却是处月大王子亲率的五万大军在追他们区区两百人! 以少胜多也不是这么个玩法啊? 如今唯一的庆幸,就是大漠崎岖。他们又是轻兵精锐跑得还算快。五万大军虽然追的紧,但毕竟有点尾大不掉的意思。 大王子:“阿摩耶叛变,我就知此人鬼祟,果不其然!” “追上他们,一个不留!” 宴语凉:“……” 一个不留,估计是没人认出他。这个时候被认出或不被认出都绝不是好事! 夺命狂奔,简直魔怔。 以前看史书上说,明君也需三分运气。他还不信,如今不敢不信了。 列祖列宗保佑,这可一定得跑掉啊!这要是被逮到他一世英名就全毁了,不知道以后要被写成个什么样呢。 一个没事就头铁跑去北疆,一次差点被干掉,第二次又被人逮着了的作死狗皇帝? 他是真的冤。 按说戈壁人迹罕至,师律和澹台又熟悉地形。这样两百轻骑混迹大漠就该像是一条鱼游进大海般杳无音讯。 结果,这大海捞针一般不可能的倒霉催,偏偏就被他给碰上了!要不然怎么说人背运了喝凉水都塞牙呢? 唉,跑跑跑。 锦裕帝的脑海里莫名响过久违的鹦鹉的聒噪“阿昭笨蛋——”“阿昭笨蛋——” ……岚岚,救朕? 庄青瞿正在赶来的路上。 他实在是担心不已,无论如何也要出城寻宴语凉。大夏战神不愧是战神,思路也清晰得很——去那广袤的大漠里找,沧海寻粟哪里可能找得到? 反正凌云城本来就要增兵,干脆直接大军开拔去凌云城。 这样他只要在凌云城看住大小王子和十万精锐、便能保证阿昭没有什么危险。 结果一到地方就发现异动。 大王子带五万精兵涌向大漠,小王子带五万人留下御敌,始终不见澹台泓身影。 岚王便也不恋战,让凌云城夏侯烈将军出城与小王子周旋,自己带精兵直追而上。 庄青瞿不信鬼神。 但对牵肠挂肚的人,他有直觉。他知道他要赶快到他身边。 先救他,再掐死他! 这边师律与澹台泓也不是吃素的。 澹台泓:“处月行军不对,像是被人追,庄青瞿就在后面,咱们兜个圈子去跟他们汇合!” 战略上大祭司阿摩耶决定,战术上师律最擅长具体兜。 二百轻骑跟着小将军穿山越河,一路顺利,感觉胜利在望。 嗯,胜利在望。 宴语凉都看到岚王了,都看到他又惊又喜又气想掐人的表情和额角的青筋了。 两军之间隔着一条湍急的河。 大王子的追兵也在河对岸,岚王也已经追上了他们。按说到这一步一切都还是极好的,他们只要在这边看岚王把那边剿了就安全了。 然而事实却是,在他们河的这一端,同样黑压压地正撞上了一支队伍! 也得有上万人,两百人面朝大军背对着河,轻骑一时退无可退,那边岚王又过不来。 澹台泓这一辈子的失算只怕都在这同一天。 但是他又何尝能够想到,乌逻禄王会在此? 乌逻禄王自己都没能想到。 按说他大军开拔前线绝不可能走这条路。但谁让前两天他在梦里梦见了祖先,祖先怪他骄奢淫逸又不孝,他怕老祖宗不高兴,才不得已抄近道去附近的一处祖宗神庙焚香祭祖。 结果好哇,被他发现了什么? 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阿摩耶竟是敌军细作!很好,杀!!! 他身边还带着那个廖曦,果然都不清白。同杀! 另一个将领他也见过,这不是那个死在他手里的大夏战神的弟弟吗?太好了一起杀。 还有一个。 没见过不认得,一起杀!反正岚王在对面又过不…… 破空一阵嘶鸣。 就见岚王金盔蓝披逆着光,竟然策马一跃而过那湍急河面! 而在他身后,几队骑兵跟着跃了过来。 不光乌逻禄王,对面大皇子也看呆了。这个距离不是能随便跃过去的样子啊?大夏的战马都是吃什么长的? 但乌逻禄王很快心道不怕!再怎么说大军也不可能很快渡河。他们几万人对区区几百人,便是“战神”在又如何? 师律:“跟我冲——!” 乌逻禄王:“?!?!”这?还有自己冲过来以卵击石的?不要命了? 可他一个晃神,年轻的小将军竟已经到了眼前! 师律的剑是大夏最新的陨石剑,削铁如泥的利落。师律学艺不精,别的本事不是很有,战场上就会一招冲冲冲。 华都说书先生总喜欢说师律小将军此生未尝一败,但那不是真的。 他输过一次。 在冰天雪地的北疆,在他十五岁时第一次战场。 那个时候大夏骑兵没有盔甲、武器不精、粮草支援不上,被追到穷途末路。 那个时候处月的乌逻禄王还没当上王,也是一模一样的几万人包围几百骑兵,师云身上已经全是伤。 无处可走,他把弟弟绑在马上,他说小律你要活下去。 师律被堵着嘴拼命挣扎,天寒地冻眼泪掉出来就会凝结。马匹与骑兵背道而驰,在白雪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孤零零的线,他听到背后沉沉的歌声。 唯一一次败绩,此生不能忘。 后来几年,很多人都叹大夏国运衰没、无可救药。师律听见一次打一次,三品的朝廷大员都打过,闯了不少祸得罪不少人。 他不准任何人说他哥哥用生命守护的东西不好。 总想着,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等他长大了…… 锦裕十一年,刚好十年。 他们这边依旧是很少的人,却已是精锐铁骑,最好的战马最坚实的盔甲最利的剑,护着他一路冲到仇人面前。 庄青瞿说,这个战场总有他大放异彩的时候。 他利刃当空,一刀斩向乌逻禄王的人头。 第70章 第 70 章 京城, 工部。 奚行检今日案子做完了,去工部冶铁场串门。 他第一次来这地方时,是因听闻冶铁的那哥们技艺精湛, 想要给家中清客裴翳打一副好用的轮椅。万万没想到后来却与那冶铁之人聊得来成了朋友。 冶铁之人是那胡璐的师兄, 很有一些本事在身上。 用陨星打造的利刃削铁如泥, 就连师律那种对武器极其挑剔的人都赞不绝口爱不释手。 奚行检:“你送去贺兰红珠的那把剑, 听闻师律还给它起了名字。” 因为剑刃发红,取名叫做“小火龙”。 一把剑能被武将喜爱而取上名, 可见是有多趁手。 京城里的说书先生向来最爱师律, 听闻此事怎能放过?已经开始编排“师律小将军与神兵小火龙二三事”了。 师兄摆摆手:“嗨, 小火龙已不兴提了。” 奚行检不解:“怎么?那不是你的得意大作么?” 师兄:“以前是。” 一个月前还是。 然而几天前他的师父来了一趟, 两个人一起研究了一番, 将将得意的小火龙转眼已是更新换代前的落后技术了。 奚行检不相信。 他从挂剑的地方拿起一把京城大名鼎鼎、千金难求的师律同款小火龙。 地上有铁块, 奚行检虽是文官却也会些武, 啪啪两下就砍碎了。 果然厉害, 普通的剑砍卷口也不可能轻易砍断铁块, 像小火龙这种货真价实的“削铁如泥”奚行俭也是初次见。 这么厉害的兵器还算过时? 师兄拍拍他,递给他一把新剑。 那剑刃不似小火龙一般血红,剑柄也还没装饰好。看着十分普通。 啪叽。 奚行检一把砍下去。刚才啪啪两下砍碎的铁块,如今只要轻轻一抹。 奚行检:“………” 师兄:“用小火龙去砍我们研制的新盔甲,得三五下才能砍穿。但是用这个新的剑一下就可以。” “以后再上战场,要换这种新的。” “不过眼下小火龙对敌军也够用, 相信如今世上别国的铠甲还没有哪个能挡下一击, 落云最好的精铁铠也不行。” 大漠战场。 师律双目明亮。手执利刃小火龙对乌逻禄王的人头一刀狠狠挥下。 ……师云哥哥。 他想起那时候, 师云说小律你要活下去,替我守着、看着将来大夏,看遍它未来的盛世昌明、繁花似锦。 我在看着。师律心道, 哥哥,我们如今已在盛世的路上。 刀刃砍断盔甲,血溅当场。 在周遭处月士兵都惊呆了,大军哗然,一时间群龙无首。 师律并不恋战,冲袭斩了敌王之首后,趁敌军还没反应过来就立刻撤部退守、井然有序。一对人马游刃有余,很快就从敌阵里冲了出来。 他俊朗年轻的脸上沾着血,一派灿烂骄傲。庄青瞿总喜欢说他只会打游击学艺不精。那如今呢?看到他这打法的厉害了么! 庄青瞿看到了。 他依旧不觉得这种铤而走险、不讲常规的法子有什么好。皇帝竟然还一脸的比师律更起劲!就差把身边将士的旗子扒拉过去亲自给他摇旗呐喊了。 他真快要被这个人给气死。 是,师律偷了对方主将的人头得意坏了!可也不想想究竟为何才误入这等险境??? 也就是走运,因祸得福,庆幸乌逻禄王带的那一队是守备军而并非正规军吧! 否则以两百人对几万人的战斗力,皇帝跟着他出了事,信不信在后世他就是前朝大奸臣褚酣刘坠一脉一流的闯祸精? 岚王气得昏头,直接一把将皇帝拽到了自己的战马上。 宴语凉“嗷”了一声。 他也不知道他这么重一个长手长脚的男人,岚王天天是如何随意就拎得动他的。 被那人一把把他抱了过去、裹进怀中,一手紧紧搂住他的腰一手掠着他的胸口,狠狠的摁在胸口。 深深喘息。仿佛要将这人完整地揉碎在怀里,才能抚平庄青瞿这些天的焦躁与不安。 大漠里的岚王,身上没有了宫中时清冷的幽香,反而周身经常都是风沙与金属冷冽的味道。 宴语凉喜欢他在宫里的精致和香气,却也沉迷他此刻周身这般粗粝的气息。 “青瞿……”他想问,你的病好了没有啊?还难不难受? 怎么就追来了?身体如何,有没有好好睡觉,看着好憔悴的样子。 好像都瘦了。 可还没来及开口脖子便一痛,他被庄青瞿牙尖尖不轻不重狠狠咬住。 宴语凉一个激灵,嚎道:“嗷嗷嗷,脏脏脏!” 他可是在大漠里摸爬滚打了整整四天,晚上以天为盖地为庐,抹了一身的灰! 结果他不嚎还好,一嚎岚王更咬着他不放了。 完全是那种雄性生物独占欲极强、让人毛骨悚然的宣誓主权。如果可以,岚王可能都恨不得当场把他拆吃入腹、骨头都不剩。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身边还有那么多人…… 宴语凉此刻都没脸抬眼看身边的澹台泓和廖曦。 非礼勿视。 廖曦别过脸干脆装没有看到。 澹台泓却一拽马儿就直接过来了。 庄青瞿的马则随主灵得很,当场后退了几步撇开与澹台泓战马之间的距离,澹台泓却依旧向前逼近。 庄青瞿抱紧怀里的人,完全是小朋友手里有糖不给人抢的防备模样。 “不要脸,”澹台泓伸出手来,“占了我的东西那么久,快还给我。” “你的东西?!”庄青瞿那一瞬间抱着宴语凉腰的力度简直当场可以把他腰斩。 清澄的眸子里冰冻千里一般,却又燃着森森蓝火。 澹台泓:“是啊,我的东西,从年少时便一直是我的东西。” “你自己该比谁都心知肚明。快还我!” 庄青瞿直接一手住了皇帝的耳朵:“他说不是!” 澹台泓:“他说?” “是!他说的!他亲口说过,你们之间什么也没有!无需挑拨离间,我信他不信你!” “阿昭他从以前……从一开始,就是我的,是一个人的!以前伴读时他就只成日追着我跑,你什么时候见他去追过你、逗弄你?你在他身边好些年,又有什么用?那么多年你不也未曾打动他?” “他从锦裕四年……便是我的人了!每一天、每一夜,都跟我在一起!我日日都可以对他随意放肆、为所欲为!就要这么缠着他一辈子,你除了看着又能怎样?” 这话简直是没法听。 急躁程度与口不择言,难以想象会是端正优雅庄青瞿能说出来的话。 不仅没法听还没法看。 庄青瞿嘴笨,觉得说得不过瘾,直接当场捏着皇帝的脖子就吻了下去。 澹台泓好整以暇,欣赏了眼前这场无能狂怒。 小时候那个把谁也不放在眼里、冷眼斜睨二皇子的白衣小少年多傲气啊。 你也有今天。 深深一吻过后,庄青瞿俊美的脸上依旧是深深防备。而澹台泓也玩够了,扬起一抹浅浅的、戏谑的笑。 “庄青瞿,我让你赶快把我的碧玉扳指快还给我,你在这胡扯些什么呢?” “……” 庄青瞿的左手上一直戴着几枚戒指。 那中指的黄珀是庄氏的传家宝,里面雕刻着家徽。宴语凉以前摸岚王手指时,那黄珀总是随便他玩,但拇指的翠玉扳指却总都有些许的抗拒,经常不给摸。 他还以为那是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如今才终于想起来,哪是什么宝贝啊?! 那枚翠玉扳指,其实是二皇子早年在西市的古玩摊子用五两银子捡到的大漏,买回后擦去表面一层,里面是货真价实的帝王绿。 但他要这玩意也没用。后来一次大家玩笑起哄之后,就随口说把它作为以后骑射比赛的奖品,第一者得。 澹台泓是那年的第一,得了那碧玉扳指。 庄青瞿不服,苦练一整年终于第二年赢过澹台泓将那扳指赢回手中。 那次赛后他直接去问二皇子,说我拿个比这价值更高的冰魄坠子做以后的奖品,这个戒指……可以不可以就让我留着? 宴语凉也没放在心上,只道千金难买他喜欢,就答应了。 却不知道后来澹台泓又赢过庄青瞿,想把扳指拿回去,庄青瞿却只肯给他冰魄坠子。说这扳指二皇子送我就是我的了,你要什么别的金银财宝我家都有,只有这个绝对不给。 时隔多年,澹台泓眯起眼睛:“赖皮狗,快还我。” 庄青瞿竟也爆了粗:“你才是赖皮……你是猪!赖皮猪,猪狗不如!” 师律的轻骑回撤过来,终止了他们的争吵。敌军那边终于也有人回过神来,高喊着:“杀了他们,替大王报仇——” 河畔地势不平,他们这边刚好是一个小高地,敌方大军围来,澹台泓便一马当先先冲了下去。 廖曦亦跟着冲去阵前。 师律与轻骑站定回防,一把小火龙砍杀起劲。而澹台泓则黑金重弓一发十连更是逼得敌方连退,廖曦配合默契不断替他递箭。 庄青瞿:“阿昭,你给我在后面待着,待好!不准动!” 说罢亦策马上前,挥剑替澹台泓清理靠近他的敌军。 澹台泓咬牙:“滚,不需你来!” 庄青瞿:“我也不想!谁叫你没本事防守?你这些年武艺退步了!” “谁退步了,你凭什么穿师父的铠甲?” “你又凭什么用师父的弓?次次骑射都是我赢,他何时把弓给的你?” “都是你赢?把霸占我的戒指还给我!” 可敌人再次涌上,澹台泓还是不得不精准一方,将后背彻底交给庄青瞿。 一如他们小时候猎狐王那次,他险些掉下山崖,是庄青瞿将他拽上来。而后来庄青瞿的马被陷阱弄伤,也是他让出自己的马。 一如与二皇子一同送灾民赈济粮那次。那次牵涉的军粮失窃大案经查庄氏与澹台氏都脱不了干系,两个人月下互相揭对方家里不像话的老底,疯狂互相伤害,第二天双双挂着黑眼圈继续查案。 那么多年,两个人好像一直是对手,一直是宿敌。 明明家境、才华、一切都那么相似,却永远不能惺惺相惜。 庄青瞿羡慕过澹台泓。 小的时候,甚至恨不得自己成为他。恨自己不像澹台轻轻松松什么都会,恨自己没有他的本事笑一笑就什么都有。 而如今时光荏苒。 再相见他却万分庆幸自己不是他。 庆幸自己爹当年虽然飞扬跋扈,但到底个忠臣。否则,他是否也会同澹台一般身负千古罪臣之子的枷锁,想要回去的地方再也回不去,想要陪伴的人再也无法陪伴。 只是想想那个可能性,心脏就在痛苦地碾压嘶叫。 不敢再想,专心杀敌。 没关系的,他们能赢。不用抵挡太久,援军要到了。 果然很快,敌军的混乱伴随着大夏援军大旗招展。 夏侯烈老将军已经击败了处月小王子的军队,一路追了过来。 这个人一直是大夏沉默坚实的顶梁柱。从宣明帝时代的庄薪火、师云与夏侯烈将军,如今是岚王、师律与夏侯将军。老将军一直不变,经历过最好的时代与最坏的时代,一直默默守着这片疆土。 敌军本就士气低落,此刻再见援军,早已无心恋战、纷纷逃散。 澹台泓:“阿凉,你怎么了,还好么?” 宴语凉身边多人护着,自然没事,只是头很疼。 他刚才突然囫囵地又想起来了一些事。 很多晦暗复杂的,连岚王都未必知晓的事……那些回忆在脑海里盘旋,连带就连周遭景物一时间又有些天旋地转。 他身子摇摇欲坠的想吐,澹台泓扶了他一下。他努力稳住缰绳,艰难抬眼,只见眼前明亮的双眸之中千言万语。 可澹台泓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道:“阿凉,叶里塞。” 西域语里的袖琴,也是“终有一日还能相见”的意思,他在跟他道别,他要走了。 “你要去哪?” 澹台泓:“不知道,许是瀛洲,或者胶南,也许会去落云。” 那一刻宴语凉想了很多。 他是天子,他可以将澹台泓多年潜伏北漠的功绩昭告天下。 又或者,若澹台泓不想背负着澹台氏的罪孽,那只要换个身份回大夏就可以。 这万里江山那么好,除了恢弘万象的华都,还有万紫千红销金窟的江夏、大漠繁华的贺兰红珠、皇太弟治理得景美富饶的洛京……很多很多地方可以去。 可他也知道,澹台泓不会愿意。 他要去更远的地方,继续默默为大夏做事。从来无人让他潜伏,是他自己选的路,澹台氏那么多年在大夏造下的冤孽和伤痛,他想要一己承担。 但他有朝一日会回大夏的。 终有一天,等到他问心无愧、内心清白光明的那一天。 天真又执着。宴语凉知道,这个人从小就是这么个性子。 “那澹台,叶里塞。” 他还想说什么。 他想说澹台,其实这世间万人万物,好的那么多。你也可以找个谁陪在身边,护着你懂你怜惜你,心疼你这么多年受的苦和委屈。 但他没有这么说。 因为澹台泓有更想要的东西。 那天晚上在山坡上。澹台说过,他在异乡这么多年,唯一的安慰便是千里共婵娟,看着大夏一天好过一天。 “那你多保重。” “愿大夏盛世和平、万国来朝,到那一日再相见。” 澹台泓:“嗯,一定。” …… 宴语凉回去以后躺了三天。 他头疼,倒是没有什么其他的不适,就是一大堆糟糕的记忆伴随着剧烈的眩晕。 “岚岚,头疼……” 他难受又虚弱,一个劲抓岚王的衣服边边。岚王抱着他不断替他揉额角。 “药草……” “阿昭放心,药草都在。”岚王亲了亲他的发顶,又咬牙,“下次再敢乱跑饶不了你!” 宴语凉哭笑不得。 无数糟糕的回忆里,好歹还有零星让他欣慰的地方。 至少他此刻已经能清清楚楚地记起,他跟澹台之间,确实没有什么。 是最信任的挚友,绝无其他。 “日月不可及,山风入怀中”,澹台泓的字是“朱明”,而他后来给了庄青瞿一个“岚”字,此等巧合一首诗。听着就仿佛澹台泓是他抓不到朱砂痣白月光,而庄青瞿退而求其次怜取眼前人一样。 但还真不是。 首先,澹台泓的表字是他家里人给他起的,不是宴语凉给他起的。 再者说,这首诗也是古人写的挂在文华殿上,也不是他写的,他不过是拾人牙慧。 他和澹台泓确实没有什么。 但是,他以前……确实对小庄很不好。他想起了很多片段。 澹台还说他回来要跪搓衣板。 真是乌鸦嘴,就他想起来的那些事跪搓衣板只怕是根本不够。 宴语凉虽说一贯的遇着啥事儿都得扑棱蛾子一样挣扎求生一下,此刻都想干脆躺平算了。 也真不怪岚王时时刻刻都想掐死他。 第71章 第 71 章 大夏与处月那日之战, 乌逻禄王被杀,祭司阿摩耶销声匿迹。 传闻阿摩耶是叛逃去了大夏,大夏这边自然不肯承认。但这已经不再重要, 因为就在当夜, 处月部就搞出了更大的变故。 小王子与大王子率领残兵好容易汇合集结,半夜,小王子爬起来偷偷把大王子杀了。 小王子也是逼不得已。他们兄弟本就不和, 如今护着他的乌逻禄王又没了, 他若不先下手为强,转天死的多半就是他。 烈烈黄沙之畔, 澹台泓和廖曦很快收到了消息。 廖曦:“自少主潜伏处月以来,于他们兄弟间种下的不和的种子,终于生根发芽、结出恶果。” 澹台泓:“嗯。” 处月彻底完了。 小王子虽做了处月的新王, 但一国精锐几乎全灭。其他草原部族更是闻风而动, 立刻趁虚而入抢夺地盘抢夺牲口、抢夺原本属于处月的增援物资。处月一时乱麻遍地、自顾不暇。 对大夏的战争当然也打不下去了。 这场受到落云支援、原本有望的战役, 短短两个月,以处月的惨败与献降称臣告终, 甚至处月新王还不得不献上金银财宝,卑躬屈膝地请求大夏军队替他赶走一些侵扰的草原部族。 那一年夏末,大夏版图一直延伸到最终师律追到的戈壁最远处。 由处月新王献上地图, 师律亲手拿“小火龙”划下新的疆界而告终。 一海之隔, 落云女皇也很快听闻了处月大败、分崩离析的消息。 她赔进去了那么多支援,最后竟落得惨败, 这辈子一路顺遂还从没吃过那么大的亏。可是又能如何?大夏幅员辽阔又远在天边,落云再想抑制其崛起也不可能手长到打过去。只有以后再试着扶持她的邻国瀛洲或者胶南。 但处月这一役,落云国库也搬空了不少。钱用掉之后不少那么快就能涨回来的,一年半载并不足以落云再度挑起战争。 更可气的是, 大夏那边还万分阴险。 竟还装模作样、敲锣打鼓地送回了一批破铜烂铁,又装得一脸疑惑,咦好奇怪,落云的许多武器为什么会在处月呢?一定是处月海盗从海上抢获的,如今被大夏战胜缴获,本着睦邻友好的原则送还处月。 此事做得十分高调。此举弄得许多落云国的无知百姓纷纷还觉得大夏这国家果然礼仪之邦、做事有信。 殊不知处月是个内陆草原国根本就没有海军,更何谈海盗?!这根本就是啪啪打脸耀武扬威还让人有苦难言。 糟心的事不止这一件两件。 落云女皇其实还暗戳戳干了不少事。比如上半年在大夏派人偷偷收购粮食,以及偷偷在落云禁卖大夏的丝绸瓷器等物。意图配合处月的攻势,把大夏内部也搞得缺粮缺钱、一团糟! 可结果呢? 落云偷买了那么多,大夏国内竟依然没有饥荒。后来才听闻是竟是工部改良了堪舆国的玉黍和白薯!大夏根本不缺粮,好家伙那么多粮食全白买了。 而丝绸瓷器那边,就更可恶。 落云女皇实在是低估了大夏一些商人的阴险程度。 落云不准大夏贩卖丝绸,大夏商人竟直接把丝绸的名字和样式改了、多绣了点花,直接改名叫“夏缎”,睁着眼非说不是丝绸继续卖。还因为更加华丽,卖得更贵更畅销了。 落云又赶紧发命令说夏缎也不准卖,大夏这边不要脸,又改名。 就这么一波一波改名卖着,落云人反应不过来,大夏丝绸反而越发供不应求。瓷器那边就更气人,不让买商人就改了一下烧法弄成了“珐琅”,也说不是瓷器,继续卖。 落云女皇怒了,直接下令从大夏过来的丝绸瓷器船都不许经停。 可依旧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堪舆国金发碧眼的商人竟与大夏串通,同样的东西直接从堪舆国饶了一圈又来卖! 波洛:“不然怎么办?窝是商人,总归钱是要赚的。” 他还很会拆解,把货物运到堪舆就马上分卖给众多堪舆国商人。落云与堪舆国毗邻,是可以不同大夏做生意,却不可能再把邻国堪舆国都给禁了。 烦死了。落云女皇都要被大夏给烦死了。 但她虽然烦大夏,却不烦大夏的好男人宇文长风。宇文长风说要回国了,她还挺依依不舍的。 “不然朕跟大夏皇帝求娶你好了。” 宇文长风:“………………” “姐姐,”他执着女皇的纤纤玉手,一脸温柔又遗憾道,“你我虽然心意相通,但大夏与落云毕竟情势不同。落云已有皇夫与面首多人,而在我大夏正经人家男子却是宁死不会给人做小做妾的。我爹偏又是个朝廷命官,家中只我一个独子,从小教我要洁身自好、注重名节……” “不过姐姐放心,落云的仙教教义,我与荀长必带回国内发扬光大!” 鬼的发扬光大?是要引以为戒!结果这一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忽悠居然也能蒙混过关。 荀长后来听他说都笑死了:“哈哈哈哈哈。” 这还不是最损的。 最损的是,这不是大夏修水堰缺人又缺免费徭役么?荀长和宇文长风经过皇帝指示,离开之前故意在他们潜伏已久的落云仙教教会里不经意透露了一个“秘密消息”。 ——听闻大夏洛水修水堰时,竟挖出了大量金砂! 因此他们急着要走,除了回国传教也是要去分一杯羹。教会势力广大,这“秘密消息”很快不胫而走,落云往大夏的客船一时爆满、一票难求。 回大夏的船上,宇文长风在甲板看夕阳:“殊不知,来了以后免费挖河道清淤泥,一个个干得起劲还不会跑,啊~太损了太损了。” 荀长:“放心吧,阿凉仁慈,也不能让他们亏死,最后肯定会给他们一些补偿的……先待他们免费干个一两年,到时候洛水也疏通了国库也重新有钱了,便付得起他们工钱了。都不亏,都不亏。” 在同一片海上,他们的船正与澹台泓和廖曦的船擦身而过。 船上,不少人都在偷看。 那个有一颗红色泪痣的男人真好看啊,只是在船头发呆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寂寥。 忽然,远处船只一个活泼的声音在大喊:“啊啊啊啊终于回大夏了好快乐啊——!!!吾要去华都吃芙蓉樱草糕!” 澹台泓觉得那声音熟悉,但待他回过头时轻舟已过。 只剩一片碧蓝的海,白色的鸥与夕阳下渐隐的海岸。廖曦拿了一件披风来:“少主,海上风大,回舱吧。” 澹台泓:“嗯。” 他最后一次回首看向那晚霞中几近不见的东方。心道阿凉,你一定要过得特别好。庄青瞿,你既千辛万苦得了他便守好他,不许惹他难过。 好好守护咱们的故国。 如约盛世见。 …… 宴语凉离开幽澜城前,又专程去看了一次师云。 上一次来时太过突然,是空着手的很失礼。这次宴语凉精心准备糕饼美酒,还带了处月小王子的献降书和新的疆域图,同岚王的册封文书一起放在石头下。 他相信这才是师云最愿意看到的东西。 身边庄青瞿则躬身,摘下了他那枚翡翠扳指。垂眸放在两坛屠苏酒边。 宴语凉:“不要啦?” 庄青瞿:“我已有阿凉了,不能太贪心。更何况,阿凉也给过我更好的。” 他抱住抱宴语凉,耳边堇青石的耳坠一荡一荡。 宴语凉想起来了,这是岚王小时候问他讨的,就在岚王跟着他去西市却没带钱险些被人扣下的那次。岚王在摊上看到这耳坠,并不贵,但难得他喜欢。 二皇子当时也穷得很,没什么钱,但还是咬咬牙掏银子买给了他。 此事岚王自然记得更清楚。事实上二皇子小的时候就是很喜欢他、很宠爱他。只要他可爱一点点,就马上什么都愿意给他。他早已有了自己专属的东西,不需再贪澹台的。 从幽澜城到贺兰红珠,宇文太守又是好一番招待。 这两个月贺兰红珠城建时掘出了一处好地方,竟是一方温泉,刚刚建好只等皇帝陛下来第一泡,太守算得可精,泡完以后这可就是远近闻名的“龙汤”了,那还得了? 贺兰红珠城又有新的摇钱树了! …… 温泉氤氲,周遭树木遮天蔽日很是隐秘安静。 大晚上的淡淡月光透过树梢,几盏小小风灯,伴随着蝉鸣,庄青瞿害怕宴语凉摔着,一路把他打横抱着,直到放入温泉。 如今他在帮宴语凉洗头发,细腻地一点点打着皂角。 而宴语凉半张脸没在泉水里,发着呆神游天外,咕噜噜的吐泡泡。 他在幽澜城头疼躺了几天之后,之后也没再疼了,他又继续活泼开朗上蹿下跳。找到的药草也由军医晒干封存,又多又好。 岚王对澹台泓的醋,此次也吃得非常适可而止。 听闻澹台泓跟着皇帝找了几天的药,他也只是冷着脸摆出不高兴,却不再是如上次一般无数濒临崩溃的激烈情绪。 但宴语凉还是怕他委屈,跟他解释了很多。 把他如何遇上澹台泓,如何找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都说了。为了让庄青瞿安心,他甚至连廖曦的事情都说了。 那夜,庄青瞿抱着他翻云覆雨。完了以后把他抱在怀中十指紧扣,沙哑着嗓子告诉他,我知道的,我相信阿昭。 阿昭放心。我虽小气了些,却又不是不讲道理。 他说,我比澹台好。 比他坦率、比他执着,比他更爱阿昭。 他赢不了我。从小就没赢过,长大更赢不了。 又说阿昭你真傻,你是去替我找药,难道还我要借故胡思乱想、去怪你?在你心里我就那么无理取闹么? 不是。 长发一点点洗净了,宴语凉数次欲言又止。 额角又开始微微抽痛。泉水滚烫,他却觉得他的指尖和胸口都那么冰凉。身边小风灯忽明忽暗,就好像他杂乱无章的心。 “青瞿我……” 锦裕帝很少有这种混乱的时候。直到这一刻,他都不确定,他要说什么? 失忆前的事情,他其实可以不记得。 就算永远都“不记得”也无可厚非。 岚王一直待他很好。经历过那么多伤心的事以后却依旧不变心甘情愿想要护着他。他又何必要旧时重提。 不提就能一直这么相亲相爱地重新来过。反而是提了,他怕亲手摧毁眼前同样一点一滴构建、真实无比的甜蜜。 他是皇帝。当年大夏风雨飘摇,他自有他的难处。他也不是神明不可能面面俱到,也有身不由己,必须要牺牲、注定要辜负的人。 他是不对,却也不是故意。 幸好一切还来得及,以后待他好就是了。 从今往后用一辈子的温柔补偿他,以前的伤疤是不是就可以不揭了。岚王一直替他隐瞒一直替他遮掩,一直都说“阿昭从未做错什么”,岚王必也不想他旧事重提。 宴语凉闭上眼睛。 鼻子却很酸,沁得脑子疼。 一阵水声。岚王结实而匀称的手臂自后环住他的腰,轻轻吻了他。淡淡风灯,他看到那双浅浅明眸里,混着心疼与担忧。 “我在,阿昭。我一直都在。” “我家阿昭以前一直很开心的,近来却怎么了?还学会了藏心事,还学会强颜欢笑。拂陵都说你近来不乖。” 宴语凉眼眶更是一烫。 他竟忘了,这个人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就别想有什么情绪瞒过他。 “到底在想什么?莫不是……在想澹台?” 宴语凉:“不是!” 庄青瞿:“嗯,知道。逗你的,可阿昭你看,你若一直憋着不说,我也会不安、也会禁不住胡思乱想。所以……” 他亲了亲他的额头:“告诉我?” 宴语凉点头,声音哑涩:“先抱抱我,好不好。” “好。” 庄青瞿抱住他。继续温柔地亲吻他,一点点轻啄过,鼻尖、唇角。不沾染任何□□,只有无尽安抚和疼爱。 “阿昭。无需担心,我们经历过那么多,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不可能再有什么能动摇我待阿昭的心,不要怕。” 他说着撩起热水去宴语凉的肩头,俊美的脸上尽是温柔。那样的爱抚,让宴语凉有如溺水之人获得一丝喘息,又如同千刀万剐之人有了有片刻镇痛。 可一旦细想,却只更心如刀绞。 “我的母妃当年……”半晌,他涩然道,“不是病死的,而是被郁鸢贵妃害死的。” 庄青瞿:“什么?” 他眼中震惊,继而是心痛与不忍。 宴语凉垂眸。 他的母妃确实不是病死的,而是在一个冬雪夜里,在他面前生生被郁鸢贵妃的一群侍女和侍卫们推入莲花池。 而他那时就在假山后面,服侍母妃的贴身侍女捂紧他的嘴,那天奇冷,只两个人滚烫的眼泪一直无声在掉。 母妃死后没多久,他就被送到郁鸢贵妃身边,毕恭毕敬、夹缝求生。 那么多年,没人知道他知道当年的内情,甚至没人怀疑过他知道。大家都只看他老老实实伺候着三皇子,尽心尽力。渐渐对他没有半点防备心。 宣明三十五年,三皇子与太子不睦,被太子一怒之下放火烧死。 郁鸢贵妃从未受过这般打击,一夜白头卧病不起。 宴语凉牵着九岁的幼弟宴落英去看望她。郁鸢贵妃自知大限将至,求宴语凉替她照顾幼子。她觉得二皇子宅心仁厚、是个好孩子,亦求他不要记恨她过去许多年苛责薄待他。 宴语凉垂眸:“不会,宴昭又怎会因那些小事记恨贵妃娘娘?” “就算记恨,也绝不会只是因……那些小事。” 贵妃一抹慈爱的微笑僵在脸上,杏眼睁大。铺天盖地的心虚袭来,她毛骨悚然又不可置信:“你、你……” “我一直知道。” “十年前贵妃娘娘对我生母做了什么,我亲眼所见。好在这世上善恶终有报,贵妃娘娘如今也亲自尝到了失去至亲的痛楚,阿宁英年早逝……甚是遗憾。” “罢了。贵妃好好养病就是,儿臣告退。” “咳,咳咳咳,你等等,你……你说清楚!”床上贵妃死命一扑,却不曾抓到宴语凉离去的衣袖,她目中待泪声音嘶恨,“我儿殊宁,难道其实是你,难道其实是你!” 宴语凉:“怎会是我。” “人人都说是太子,那自然是太子做的。” “三皇子不在了,太子一定得去最大的好处。除非太子也被废……那么就只剩下两位皇子,英儿虽地位比我尊荣些,毕竟年纪是太小了一点。” “不过贵妃娘娘请放心,宴昭若真能登临太子之位,将来君临天下自然会一如照顾三皇子一般,尽、心、尽、责照顾四皇子。” 贵妃“哇”的一声吐了血。 宴语凉走出门去,侍女们则听见动静赶紧进屋。须臾,他便听到了侍女“娘娘不好了”的尖叫,和慌乱的哭泣声。 他没有管。 一直往外走,一路去到御花园,无事发生般领走了正在扑蝴蝶的四弟。还帮他擦去裤子上的污泥。 当夜传来丧耗,贵妃娘娘薨逝。 …… 温泉一片安静,宴语凉垂眸:“所以岚岚,你看,你看朕。” “那么多年,我骗过了郁鸢贵妃,骗过了殊宁、小英,骗过所有人。而澹台,朕当年与他那么好,可放他走时竟还防了他一手,派廖曦一直看着他。” “你说的对,朕是没有心。” “朕那样待他,可想而知又是如何待你。” “……” “有件事,朕想必青瞿你早就知道。朕从还不是太子时,就一直在偷查庄氏、偷查澹台氏。” 庄青瞿:“嗯。阿昭,我都知道。” 宴语凉闭上眼睛。 “阿昭,”庄青瞿却轻声叫他,让他看着他。宴语凉睁开略微泛红的双眼,看到的是岚王认真而清澈的双目。 “但,不该查么?” “当年我家与澹台氏确有专权。阿昭不过只是做了……分内该做的事情。” “澹台泓并非池中之物,他若无心谋逆,你看在多年的情谊叫廖曦照顾他。他若真骗了你,就让廖曦杀了他,这难道有什么不对?” “而郁鸢贵妃害死惜雪娘娘,阿昭报复她……又错了么?” “我的阿昭没有错啊,什么错都没有。” 没有错…… 可他其实,还有很多没说的。 他还记起了很多别的事。 记起了锦裕四年在汤泉宫的争吵。庄青瞿一身血污抓着他的肩膀,红着眼掉着眼泪,凄惨地问他为什么骗他。 那次出征前,明明他送他走时是一种暧昧而亲昵的态度。他抱了抱他,一脸认真说小庄要保重,朕等你回来。 庄青瞿那年也只有十八岁,一年前表白过后,只得到“当弟弟”的答复。当下心里甜蜜又难过,又有些心痒痒的了,小声说想要个亲亲再走。 宴语凉当时说的是,朕如今也知道小庄的心意了,待你凯旋,到时候再给你好不好?到时候什么都给你,好不好? 那一刻庄青瞿看起来是受宠若惊、晕乎乎的幸福。 可谁想到,锦裕帝竟说话不算话、转头就过河拆桥。 庄青瞿打赢了仗,却发现澹台泓还活着,回来闹了一场。锦裕帝任他闹,却没有半解释和抚慰。庄青瞿十岁的年轻人哪能受得了这种欺骗和落差,越是被冷着避而不见越是疯狗一样死追着不放,群臣看在眼里纷纷说他不敬。 那几年战火不断。很快,他又去打瀛洲,打越陆。 更显赫的战功、更高的封号,换来的却只有锦裕帝对他更多的疏离与防备。 那些年的岚王起初,还屡屡像想要讨赏的可怜小狗狗,叼着好不容易打架得来的骨头去邀功,希望主人摸摸头。 可一次一次的绝望,他也变了。既然讨不到奖励,他就去抢。他开始肆无忌惮,屡屡不听劝地直闯皇帝寝宫为所欲为,就连金銮大殿上,也敢用绝望里带着恨意的眼神直视皇帝。 群臣却看不懂,只道是他飞扬跋扈。 一时间朝中风传,庄青瞿收复燕云失地之后,成日里藐视圣上训诫圣上,与庄薪火当年如出一辙。 群臣才经过多年权臣之苦,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纷纷上书弹劾。 锦裕五年,锦裕帝借着群臣之势开始剥庄青瞿的军权。 庄青瞿自然反抗,无数次闯进楚微宫激烈的争吵、大闹,无数次绝望地质问为什么他掏心掏肺,却永远不得信任。 那般蹉跎着,便到了最为不堪回首的一幕。 锦裕六年备战北漠。皇帝把岚王绿柳营给了师律,把师律梧桐军给了夏侯烈。而岚王,皇帝高位架空了岚王,哪也不让他去。 但庄青瞿又怎能不去? 两个人无数次争吵,吵完就打,打完皇帝被一次次摁死在床上。 汤泉宫中欲念沉溺的强迫。亲吻、揉搓,粗暴的翻云覆雨,皇帝的双手被绳子捆绑,气喘吁吁,庄青瞿低头亲吻他蹙着的眉。眼里都是痛苦与疲惫,却笑出了声。 他紧紧抱着他黏腻的身子,呢喃着,阿昭。 你真就心硬如此,无论如何也不肯信我,是不是? 好,好。 那把命给你,你能安心了么? 千机蛊是岚王从越陆带回来的,原本庄青瞿带它回来并非是为了毒谁,只是觉得那紫色的晶莹液体装在琉璃瓶中很是好看。 夜里还会起一些萤火样的亮色,他私心想让阿昭看看。 锦裕帝眼睁睁看着他把毒药喝了下去。 他想挣扎起身,可是他被绑住了,他动不了。 ……是不是非要那一瞬间,没有心的皇帝才第一次知道心脏被拧住的疼。是不是直到那一刻,庄青瞿长久以来的痛苦和绝望,他才能够体会到了万千之一。 第72章 第 72 章 千机蛊虽名带“蛊”字, 但它与苗疆的蛊虫并不是一种,而是越陆的一种的秘法毒。 之所以带“蛊”字,是因它与蛊有几分相似。 蛊虫有母蛊, 能够控制子蛊毒发。千机蛊虽没有母蛊却也配有“毒引”,只要将“毒引”折损千里之外也可要人性命。 这按说听着不合理。 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不传世的一些秘法是存在的。 一如荀长相隔千里却能入梦看人,按照宴语凉的常识来说也不合理,但小狐狸就是能做得到。 庄青瞿那瓶蛊毒所配“毒引”, 被下在一枚红色的珊瑚戒指上。 ……红色的戒指。 那枚红色戒指, 岚王前后两次戴在他的手上。 第一次是在锦裕六年喝下毒药后。他眼睛里尽是猩红的凶狠, 他说阿昭我的命交给你。你若不信我,可找宫中的太医来把脉证明。再不信,也可掰断戒指看我毒发疼死。 一切随你, 只要你愿。 第二次给他戴上戒指,则是宴语凉受伤失忆刚醒没几天。 岚王哑着嗓子威胁他,阿昭,这是最后一次,你要是再敢—— 可如今想起来, 庄青瞿在此之前早也跟他说了无数个“最后一次”, 每一次都不是最后一次,每一次他都要被他逼疯了可最后还是原谅他。 有人喜欢他, 爱他。愿意无条件纵容他。以至于心里难过、仍百死不悔。 水声哗啦。 宴语凉被抱到岸边。右手被岚王拿起一点点细细擦干。布巾掠过那红色戒指,宴语凉心间被蛰了一般, 指尖狠狠一抖。 岚王抬眼看了看他。微微皱眉, 眼里是平静的疑惑,确定没什么事之后低头继续顾擦。 轻轻的每一下,宴语凉都心如刀绞。 这是岚王的命。 万一真的弄坏了怎么办, 蹭坏了怎么办?不小心折了怎么办?! 他闭上眼睛。 【阿昭,你再不必防我。有朝一日腻烦了我,随时掰断戒指就是。】 【这样够不够?】 【我能不能去出征了?能不能去替你打你的江山?你还要我怎样,还要我怎么做?】 【阿昭,还要我怎么做你告诉我。】 …… 风灯火光摇曳,盛夏的泉水里有些落花。 身边的男人替他擦完手脚又替他擦头发。动作小心翼翼的,身边风灯火光摇曳,照得他唇角一丝弯弯的弧度。 回忆里的岚王,屡屡被逼到末路的片段,那张俊美的脸经常扭曲狰狞着,从猩红的双目到佝偻的躯体,都分明是碎成一片一片的痛苦。 而此刻的岚王,周身不再有一丝曾经那种腥风血雨的戾气,倒是看起来很放松、很愉快、十分享受照顾帝王的乐趣。 宴语凉呆呆看着他。 岚王以前说过,过去的事情,既希望阿昭想得起又希望阿昭永远不会想起。他那时不明白。 而今,终于。 可他依旧不懂。这个人既曾被他伤得体无完肤,一度不堪折磨吞下毒药,又心如死灰自愿去做引诱敌军的饵。后来又是怎么自己好了的。 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他失忆以后还肯与他重新来过。 夏夜的风吹过,明明带着些暖意清润柔和,可宴语凉竟突然冷得有些受不住。 “阿昭?” 庄青瞿放下手中丝布,拽过衣服包裹他。 他知道他冷了,搓着他颤抖的指尖呵气。只还当他是在想他母妃当年的冤屈而,他过去一直不晓得此事。 心疼又自自责,他哄他:“不怕。阿昭,都过去了,说出来就好,以后有我陪着你。” “我不会再如以前一般犯上。以后一切事情,都不会再要阿昭独自面对。” “你如今想起惜雪娘娘了,待咱们回京回太庙,再多给她上几炷莲花香。” “阿昭小时候很孝顺惜雪娘娘的。” “以前服侍过的老宫人都说,阿昭小的时候聪明伶俐,惜雪娘娘很是骄傲,闲了常会教阿昭认药草、背诗、学越陆文字,两人在一起成天脸上都有笑意……” 蝉鸣轻轻。 宴语凉深深把头埋进他的肩窝,抱紧他的腰。 …… 队伍一路凯旋回京,自然是途经各城百姓欢腾,都在舞龙舞狮放鞭炮。 终于到了京城。 乌衣卫卓子昂还没来得及回家,就直接在大营看到了他爹。他爹和京城各大商铺的铺主一起来劳军,免费的酒免费的醋各种免费的好东西一车一车的送到兵营来。 数月不见,战场磨砺,卓爹很欣慰儿子沉稳了。 反倒是卓子昂自己觉得远远不够。 他一直到回来的路上,好久都还像做梦一样,他们这处月一役赢得轻松又盛大。他虽然只是来管后勤的依旧有一丢丢得意忘形的与有荣焉,然后,他就被苏栩揍了。 苏栩:“轻松?” 他指着身边老兵:“你问问他,以前寸步难行的时候是什么光景?盔甲武器不齐时是什么光景?权臣内斗京城朝令夕改时又有多难!” 卓子昂揉揉后脑,有点委屈。 他其实知道的。老兵都告诉他了,真正的战场不是你此次看到的这般。 卓子昂也知道,他们能大获全胜,是因为有这十年间修好的无数条大路,物资粮食才能能又快又顺利地运来幽澜城。 是因为在看不见的地方满是各地官员的分工配合、井井有条。有平民百姓的捐钱捐粮,鼎力支持赋税。这些事情听起来简单,实则却是多年的人心向背,甚是不易。 是因为有身经百战配合默契的的将领,有岚王、夏侯将军、师律将军,带领装备精良的将士,才能每战必捷碾压敌军。 苏栩:“不,你还是根本就不知道!” “你知道个屁呀,你最多是道听途说、最多是只是‘以为’你知道,你太小了!蜜罐子里泡大的,你没经历过我们经历的那些年,永远不会懂!” 卓子昂委委屈屈地寻思了一下。 他其实也经历过宣明朝,但那已是他八岁之前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他家里穷,即便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家中也给他买不起像样的棉衣,很冷,弄得他冬天满手都是冻疮。 但是小孩子活泼,也不在乎这个。 大家都穷,他有爹娘在就够了,谁在乎这些。 后来,从他八岁到十八岁,锦裕帝开放了民间做生意的管制,家里开始做醋铺生意。但从穷孩子到富家公子哥这个过程,卓子昂始终是一个懵懂的状态。 只知道和狐朋狗友开心,确实如苏栩说的“在蜜罐子里泡大”,稀里糊涂就当上了乌衣卫。 事到如今,他才好像突然有点懵懂地开始明白。 他浑浑噩噩身在其中的那十年,其实是多么艰难起伏、波澜壮阔的十年。 同样是十年。真正有心的人,在征战四方收复失地,在投身朝堂报效国家,在修路、修船,在种田种粮。在每天每夜宫中长明为国家大事机关算尽、殚精竭虑。 而他只是京城一个家境不错的幸运的少年。 什么也不懂,虚度了十年。 老兵:“哎呀,苏大人也别只顾说他啦。咱们在前面吃了那么多年的苦,不就是为了像他这样的人家能安安稳稳好好做生意。像他这样的孩子能年纪轻轻的谋个好前途、过上好日子。你看这孩子不也挺好的吗?” 卓子昂:“……” 他终于醍醐灌顶一般彻底明白过来。 他不是战士,不是乌衣卫,他其实就是普普通通的大夏百姓之一,是“被保护”的一方。 虽然什么都不懂,有时候还牢骚漫天,却在这十年内在无数人的默默牺牲与守护下,身在福中不知福地过上了好日子。 战场上,年轻处月士兵跟他差不多大。 处月的上位者为蝇头小利不在乎将士的死活,以至于同样的青年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再也回不到父母身边。 而他,一直被温柔保护着,“轻轻松松”就回家了。 卓子昂又想起半年前的自己。 半年前的他,是如何不知天高地厚,怀揣着富贵险中求的美梦当上乌衣卫,指着岚王叛乱他当上开国元勋,他若是见了都恨不得扇死。也怪不得他爹他娘每次回家必嘴他,说要跟他断绝关系再生一个。 ……他能好好地活现在,真的,不知该感谢多少人。 谢谢无数守护他的人,谢谢爹娘,也感谢天子仁厚。他各种大逆不道的话可说了不少,当然他们老大说得更多。陛下未必不知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陛下跟岚王感情那么好,大概也不会在意那些挑拨离间就是了。 那两人是真的好,这次在大漠他看得更加真切。各种若无人牵爪爪,陛下更不怕辛苦危险深入大漠去给岚王找药。 不管是真睡在一起还是假睡在一起,他都没话说了。 只是不知道当年是哪个造谣生事,天天说岚王谋逆?明明不仅皇帝疼岚王,岚王也好疼皇帝的。谣言害死人! …… 庄青瞿一路回京。 一路眼睁睁看着宴语凉从一种半死不活的样子,支棱了起来。 等回到京城,又是他熟悉的那个笑嘻嘻活蹦乱跳的宴昭了。 宴语凉回京没几天,干了好些事儿。 他命人修师云的塑像,图纸很快已经绘了出来。师律身穿戎装、俊美英姿,长弓遥遥远望。说是要把这塑像修得特别高特别好,供后世瞻仰,让大夏永世铭记当年黎明之前的点点萤火之光。 他亦去祭拜了母妃,在莲花灯前发了很久的呆。 大胜之后自然要论功行赏,其他人都可加官进爵,却只有岚王一人不好赏。 他真的是王爵之上无可再封,金银财宝也毫不在乎。也真不愧是大夏功高震主第一人,谁也不知道还能怎么赏他。 宴语凉:“嗯~~~~” 庄青瞿看他神色古怪中透着一丝气人,就知道他又要吐不出象牙来,皱眉等着他继续说。 “朕是在想,再往上封的话,其实也不是没有。” 庄青瞿心想果然。 “想也别想。”他没好气道,“我可不当你男皇后,丢不起那个脸。” 宴语凉竟还略有些失望:“哦。” 庄青瞿不理他。他可是看过京城流行某个小话本的,就武帝的那个男皇后,明明也是个战无不胜的美人大将军,结果可好了,后世可差别没被编排死。色画本子一大堆,烦不胜烦。 编排先帝皇后那是犯了大理寺规矩的。他经常找人逮,但类似小话本常常雨后春笋一般,逮了还会有。 宴语凉:“但岚岚,反正咱们后世,多半是被人编排定了。霸道锦裕帝和他的俏岚……” 岚王磨牙:“要编排也是编排你!” 他说了又后悔。他宁可自己名声被人糟蹋也不想阿昭被人画在本子上。但再一深想,其实锦裕帝的本子…… 不是没有,他府上好多没收来的,不知道该拿着怎么办。 又不舍得丢。 有些话本写手真是丧心病狂,编排当朝皇帝都无所不用其极,岚王看着心里别扭,可合上本子以后,想着那里面很多肮脏又疯狂的……他又…… 但这一切,他自不会让阿昭知道。 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皇帝虽回了京城,可英王还要继续代政很久。因为皇帝刚回来就又要走,这次是打算带岚王去越陆出访,而且是急着择日就走。 宴语凉很急。 一月一月过得那么快,庄青瞿回京以后,又在京城熬过了一个月的月中。 岚王近来身子是明显比以前不如,还好药草里加了大漠的饮离散以后药效又好了许多。加以相抵,岚王才终于不会如上次一般重病吓人。 但还是免不了受一通折磨痛楚。 宴语凉时刻陪在旁边。看他受苦,想想这些苦楚竟都是他造成的,甚是愧意横行、心痛肆虐。 但他毕竟已经支棱起来了。后悔有用么?没有。 不如赶紧想办法让岚岚快点彻底好起来,赶紧找齐剩下的两味药!每天待他好,疼他护他,好好补偿他受过的委屈。 还缺两味药,瀛洲的那味药尚无消息。 但越陆的湖心黛,锦裕六年宴语凉就急着让越陆王去种了。如今刚好已经四五年,也差不多到了成熟的时候。 越陆王回信说,之所以迟迟没能将药品送入京城,是因为那个东西它和普通的草药性子有些不一样。 湖心黛入药得用鲜的。不易保存、晒不干、放着几天就容易变质。越陆王试了很多方法,都没法把东西好好送去华都。 只能病人亲自去越陆。行,那就去! 倒是岚王:“阿昭,国事重要,我这病又死不了……” 宴语凉:“国事有小英在,朕如今把这天下弄成这样也算对得起祖宗家法了,从今以后岚岚最重要!” “你也赶紧的少废话,早点收拾收拾,歇两天养好身子就走。越陆人间仙境,朕要带你好好散散心!” 他说这话时,压住心里酸涩,脸上却完全支棱住了,很是霸气。 霸气得鹦鹉都跟着学:“呱,岚岚最重要——”“岚最重要——” 庄青瞿目光清清如水。 “嗯,好。” 他垂眸,又不由得挂心:“阿昭近来是怎么了,总觉得有些……古古怪怪的。” “古怪?”宴语凉瞧他一眼,“朕心疼朕的人,想把他身子早些养好,这叫古怪?” 古怪啊。古怪得很。 一直在用力支棱,用力过猛的那种用力。 庄青瞿如今很怀疑他上次病发是不是真的很严重,严重到吓着阿昭了。阿昭才会那么急着替他招药,才会从那以后一直魂不守舍的难过。 他其实特别看不得他这样。 舍不得。 他不想看阿昭闹心。他还是更喜欢被他养得恃宠而骄、每天哈哈哈哈的傻阿昭。连狐狸都那么挑剔的人,都夸他护得好、养得好来着。 那他是得早点好起来,免得他担心。 第73章 第 73 章 皇帝轿辇离开京城。 一直向南, 一路走走停停。 各中各样的江南小城镇,水乡拱桥,灯笼人家。亭台香榭,藕花荷塘。宴语凉每到一个地方都一头劲的欢快拽着岚王去溜达去看, 各中走街串巷买好吃的, 一处也不肯轻易放过。 “岚岚, 你看那个挂着叶子的磨坊水车。真好看, 这东西在华都没见过,朕好想搬它回华都!” “你瞧那七孔桥,那白房黑瓦,这才是真正的‘小桥流水人家’。” “岚岚,这个汤圆真好吃你快尝尝,噗……哈哈哈哈, 是山楂馅儿。哎,别哭别哭, 是朕错,但朕真的觉得这个不酸了,明明放了那么多糖!你究竟是从哪儿吃出的酸?” “哇, 江南的牌九虽和京城一样打法却完全不同哎, 跟朕一起看看!” 岚王以前也就来过南边一次。 十四岁的那年, 跟着太子与三皇子办军饷案那次。 那一年江南大水,饥民众多、饿殍遍地。太子与三皇子说是查案但实则忙着内斗。二皇子一己之力心机算尽, 既恭敬不僭越又成功糊弄了三皇子、讨好了太子, 星夜偷偷斡旋,开仓放粮救济灾民。 那一年江南的景色是灰败的。在庄青瞿的眼里。没有生机、没有任何传说中的水乡好的风光。 那一年江南唯一的亮色,是二皇子清明坚定的眼睛。 挺拔的背影,坚定的声音, 衣袂飘飘。 而今时光荏苒。 盛夏初秋,正是江南好风光。依旧温暖,依旧有荷塘,山林却已有了层林尽染的颜色。 之前小小的文人叛乱根本没有影响江夏城的繁华,万紫千红销金窟早已恢复了昔日的人声鼎沸。 通往临近几座城池的路也修好了,江夏如今再不是只有一条水陆的“江南一点星”,自打有了路陆交通后就连周遭的城镇也纷纷变得活络繁荣起来,路上无数行人游客、贩夫走卒,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在江夏玩,一定不可不坐船夜游。 此刻一身青色素衣庄青瞿,同打扮成富商小公子的皇帝一起坐在游船上,一起看岸边朱楼灯影,听着湖面琵琶声声。 庄青瞿手里,已是一大堆吃的玩的。 豚皮饼,酥黄独,酱猪手,桂花酿……就这样宴语凉还觉得不够,此刻正在让船家教他打烛灯照水面,据说运气好能照上来鲜美的鲈鱼。店家可以船上现做鱼汤。 宴语凉一听,撸起袖子可来劲了:“岚岚,等朕,咳,等我抓一条肥的给你吃!” 庄青瞿:“嗯。” 渔火点点,照着他浅浅的瞳。 他就托着腮在那看,他家阿昭抓鱼的样子笨死了,不由得勾起无色的唇。 庄青瞿素来心细。其实这一日日的,阿昭成天撑着十二分的精神活泼带他逛吃游玩、哄他开心,眼里时时刻刻都是他,是特意用心在讨好他。这些庄青瞿自然是知晓的。 却暗戳戳的装了个没觉察。 ……被心上之人每天捧在手心,谁又会不倍感欢喜呢? 嗜甜的小庄沉浸在甜丝丝的幸福里不能自拔,难免会有一点点的小私心。 想再多要些,想阿昭多宠他些。 …… 船儿越摇越远,沿着洛水一直到喧嚣嘈杂的货运码头。 此处竟比吴侬软语、灯红酒绿处明火更加雪亮,可见各国商船。其实宴语凉之前就发现了,越往南边,越多瀛洲、胶南等国的客商。 以前很多年,都是大夏人去那几处办货的多,商人争学邻国语言。而如今却是各中操着古怪大夏口音的异国商人,扎堆的前来。 船家:“两位客官你们快瞧,有大船要起航了!” 不远处海港边,正有一艘华丽的三桅帆船满载了货物星夜起航,绘着大猫猫兔的旗子迎风招展,很有气势的样子。 宴语凉:“呃,可是看桅杆,又不是太像大夏的船。” 船家:“不是咱们的船,是堪舆国的船。” “堪舆的船为什么挂嘤如旗?” 船家一脸的骄傲:“当然是因为挂咱们的旗子去海上比较安全啊!外面海盗看到都不敢抢。哈哈,不都是因为上次师律将跟着水师出去了一趟么?一帆开去堪舆又回来,把路上的海盗揍了个遍,如今海盗看到大夏的船都绕着走。” 宴语凉:“虽然如此,但这猫猫兔……画得也不太对啊。” 大夏的嘤如明明是猫脸兔子耳朵,它这画的却是兔子脸猫耳朵。船家:“嗨,没事儿。看着像就是了!他们靠近都不敢哪能明白!” 他说着,摇着船更加靠近海港。 “客官不是想看大夏的船,你们看,那边一排是落云的船,后面那一队新的就是咱们的。” “是不是比落云的还气派了?我大夏如今哦豁,早不是二十年前的大夏了,那叫一个国富力强、财大气粗哟!!!” 宴语凉:“得了吧。还财大气粗,一仗打下来国库空荡荡,还不知道明年又上哪搞银子呢。” 船家听他这话不高兴了:“哎等一下年轻人,啥国库空了?年纪轻轻不要空穴来风、相信谣言,应当相信陛下、相信岚王!有他们二人在国库怎会空,大夏只会一年好过一年!” 宴语凉:“……” 就是有他们二人在,啥都想建、啥都想搞,国库才一直空。 旁边庄青瞿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 岚王不笑则已,一笑倾人城。船家都看呆了。他从上船就觉得这位公子长得好看了,如今又认真看了几眼,啊,恕他词穷,怎么世上会有人那么好看? 可惜生成男子。这若生成女子,只怕江夏最美的大家闺秀也远不如他,多半可以入宫为妃……不,一定可以倍受圣宠当皇后!人人都说当今皇帝至今不娶是眼光高,他倒觉得只因此男没生成女子! 不过生成男子估计也祸国殃民,容易把别人勾成龙阳之癖。 不信瞧瞧? 一个男子生成这般倾城国色,这一笑,就连跟他一起的公子鱼都再想不起来抓了,只顾看他发愣。恍惚之中竟还有点不是滋味的复杂,只怕咳……不是太妙。 宴语凉是复杂。 那么多大船,江南一派盛世繁华景,渔夫一路都在自发歌功颂德,忆往昔多么穷多么不容易,而如今江夏商人游人众多,摇船夜游的生意多么逍遥又挣钱。 岚王听着就一直微笑。 那双狭长的明眸里,还又几分得意骄傲的模样。 可是。 宴语凉虽一向知他喜欢如今大夏的繁荣光景。可这一切好光景细想来,又有多少是以岚王身上的痛、心里的伤,半数的健康,以及数不尽的委屈和绝望换来的。 岚王都忘了么? 还是说,不计较了?可小庄从来小心眼又心思重,又怎会不难过、不计较? 乘船回去的路上,夜深了,水上灯火灭了一半。两个人也都有些累了,宴语凉靠着岚王安安静静,悄悄摸他手指。 指尖勾勾缠缠,很是温柔。 他这些时日,待岚王都是加倍用心的呵护备至。 虽脸上仍是锦裕帝不变的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实则却每是一个眼神、一丝举动皆认真放在心上。会给岚王梳头、更加入微观察他穿衣熏香的小心思,循着他的目光,认真揣摩这个人许多暗戳戳的小情绪。 岚岚被他刻意讨好,会略羞涩、装不知道,却又暗戳戳的欢喜。 想要的小玩意儿,哪怕嘴上说着不要眼神也骗不了人。尤其有些他其实很喜欢的东西,他自己又觉得掉价的,就会像小时候一样摆出一脸嫌弃和瞧不上的表情。 这中时候,得宴语凉主动去买、一路替他拿着。 拿回客栈、马车,总是要是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宴语凉自己也得装看不到、装忘了,他才会抓准时机迅速摸走给藏起来。 小庄本质上,都跟小时候没有变…… 宴语凉这般哄着他宠着他,莫名的也很有一中终于好好弥补一回当年那个别扭小可怜的感觉。但是不够。 还不够,远远不够,要怎么样才够呢? 一辈子都不够的——有些事情,真的越想起来,越是难受心疼。 清明梦里很多回忆,却都是画面为主,一直鲜少有二皇子当时真正的“所思所想”。宴语凉是近日才发现,他一直误会了一件事。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色令智昏”是与生俱来。 一直不曾半分怀疑,他年少时第一次见小庄,一定是被他那葱绿色小粽子一样又白又软、美好可爱的模样深深打动、不能自拔了的。 以至于后来,尽管知道小庄性子不好、也屡屡被他甩脸子惹生气,依旧禁不住手贱总逗他。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如今宴语凉想起来了。二皇子那时根本清楚得很,庄氏青瞿高不可攀。 当然也不止庄青瞿一个,那时候所有一起念书的除却太子和三皇子,剩下的也要么是太尉独子、丞相独子,要么算命的钦天监荀氏,就连宇文长风的爹宇文化吉当时也都是位极人臣。 对他一个一无所有的二皇子来说,全员高不可攀。 所以他那时,哪有功夫在乎庄青瞿的样貌。 他不配。 装傻装闹、嬉皮笑脸跟所有人处好关系,只因他想好好活下去。其他的他都不配想。 师云的到来,让宴语凉找到了“活下去”之外更宏大高远的生存意义。 三皇子并非是他害死。 宴语凉当年辅佐三皇子一度非常认真,三弟天资聪颖,是个不错的帝王胚子。再不济也总比太子 、比父皇强。宴语凉站在他的身后能看得到大夏的将来。 他自然恨郁鸢贵妃害死他母妃,可身家恩怨与国家大义之间,他知道轻重。 直到他发现三皇子心里只有权术、没有天下。加之三皇子屡屡不听劝告挑衅太子……最后事发,他的责任最多是明知会如此却装聋作哑没拦着。 三皇子宴殊宁不是个坏孩子,待他也不算很差。那么多年相处的情谊不是没有,可晏殊宁救不了大夏。 所以他不救他。 而澹台泓和庄青瞿……多年相处情谊同样做不得假,可为了大夏长治久安,无论是庄氏还是澹台氏有朝一日一定要除。 到时候澹台泓和庄青瞿怎么办,他不知道。 不止他没办法,师云也没办法。 他说阿凉,你这条路以后……不知多难走。到时候师父陪你一起。 结果却只有他一个人。 …… 宴语凉是最近才清楚,原来自己是这么适合当一个帝王。 是真的可以完全没有心,舍弃仇恨舍弃情谊。他年轻时劝人家的话居然不是哄人的,是真的“心里有了天下就再装不下别的”。 他倒真是个好皇帝了。 锦裕帝虽然名字像个昏君,但真不是,打完处月之后版图越过文帝直逼武帝。 可他又凭什么…… 凭什么一直利用岚王、一直伤害他。他本该可以放他走的,却为什么要榨取和践踏,为什么不对他好一点。再没有心也要有个限度。 指尖微微发僵。岚王整个手掌都将他包裹,问他:“阿昭,你冷么?” 初秋天热,船上也没有多的衣裳,岚王将宴语凉拥入怀中。 “一会儿就靠岸,回去就不冷了。” “嗯。” “……” “岚岚。” “嗯?” “你说,朕年纪小的时候成日追着你跑。后来不追了,是不是很不负责任。” “……” “以前没追完的,朕想重新追一次,你说好不好?” 尽管知道远远不够,不够安慰弥补他酸楚绝望的万中之一。可他想要补偿他,一点一点来。 第74章 第 74 章 那一晚, 二人回到客栈中已是深夜。 拂陵在门口等,一直等到两人回来了才安心。奉上安睡茶后关门离去时,只听见里面各种动响。 江夏最豪华客栈的天字一号房, 小院内自带一个一米圆的小小温泉。配着落枫美酒本来自在惬意的很。 只不过时候实在是太晚了。 也就岚王严格又爱干净, 大半夜的还非要洗皇帝。 屋里, 皇帝的声音明显不情愿:“可是岚岚,朕好困了的。明天再洗好不好……?” “不好。” “困,洗一半会睡着的,呼噜——” “阿昭睡着,我帮阿昭洗。” 皇帝无法,只能努力支棱着醒困:“好好……都依你,朕自己脱……衣服腰带上还挂着糖,别压坏了,还有糕, 嗯……” 却依旧是有气无力, 马上就要睡过去。 岚王眸色幽深,将人打横抱起。 泉水温暖。 非要洗干净未必是真,庄青瞿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洁癖。就算他洁癖阿昭也是例外, 阿昭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洗手都可以随便摸他的人。 他不肯睡, 不过是…… 不过是有句话,回来一路都想问阿昭, 却一直羞于启齿。拖着拖着就拖到了大半夜。 他知道阿昭累了困了,也不是故意不让他睡。只是不免挂心纠结。 一米的小池子, 两个人下去其实挤得很。身子在泉水中滚烫地纠缠在一起,风灯下心上人麦色的脖子氤出了淡淡粉。庄青瞿没忍住,蹭过去轻轻地咬了几口,不够。 “阿昭。”他轻轻叫他。 “嗯?” “你之前在船上时, 说了……” “嗯?” “说了要追我,可是当真的?” “嗯。” 岚王声音微哑,带了一丝小小的期待:“那,要怎么样追?” 他都二十六了。 十六岁时触不可及的人,终于在十年以后拥入怀中。十六岁时讨不到的喜欢和殊宠,至今在他心中依旧圣洁依旧纤尘不染,如今好容易全都有了,他又说了要追他,一下子仿佛漫天烟花盛开应接不暇却又一点都不想放过。 他清澄眸子里满怀期待。 怎奈,对面是一只困到东倒西歪的死狗。 不仅没有回答,还直接一脑袋向后栽过去。 “阿昭小心!” 砰——还是没来及,庄青瞿简直要被他气死,咬牙一边替他揉后脑一边紧张:“疼不疼?我看看!” 撞了一下,宴语凉倒是睁了眼,可两眼继续困茫茫的,魂儿依旧不知道去了哪。 也不答他的问题,就只抱着他的腰往他怀里蹭。 庄青瞿气结,给他揉了一会儿,揉完拿过温泉旁的江夏桂花酿咬开塞子就“咕咚”饮了一大口。好气!狗皇帝说的话哪能信?说什么喜欢你、要追你,只怕都是困坏了的胡话,明天早上醒了就不认账了! 一如很多年以前。 一口桂花酿上头,他闷闷地想起锦裕四年他第一次出征之前。那时他拖着一身箭伤撑着身子助阿昭将澹台氏的案子了结,之后便再撑不住,整整病了大半年。 阿昭担心他,接他去楚微宫养病。 对他特别好,天天都陪着他,逗他开心,画各种难看的画给他看,弄各种五颜六色民间小糕点给他吃。跟他讲各种朝中趣事、骂各种顽固老臣,偶尔抓着他的手蹭啊蹭玩啊玩。 简直是令人心动的亲昵,每一天都暗戳戳的甜蜜。 他那时,明明是给了他希望的。 更许了等他从北疆回来……就可以亲亲他。他就像一直被吊了肉骨头的狗狗,一直一直想着。 可是怎么回来后,一切都变了呢? 明明他打了大胜仗,收回了半壁燕云。可阿昭为什么突然间就再也不要他了。他到底哪里做错了。 越想,心里越酸涩。庄青瞿一把抱紧那个困得反正也听不进人话的磨人精。 “骗子。” “阿昭大骗子,还说要追我,明天起床你还记得么?” “成天就知道骗我。” “说好回来亲亲的,转眼就不要我了。” “为什么?” “为什么啊……突然就不理我、不要我了。”他埋在他肩头,闷闷问他。 “是因为厌烦我了么?是因为我无趣、脾气坏么?是因为我不够好看,没有澹台聪明、没有他有才华?我真就那么的……一无是处吗?” “可我比他喜欢阿昭啊。” “在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在乎阿昭了的。” “阿昭不喜欢我什么、我可以改。你看看我,我也很好的,不要突然就不要我了好不好?” “……” 庄青瞿埋头在宴语凉颈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 却为什么还是鼻腔发酸,沁的头疼。一口桂花酿难道就那么上头? 还是说,如今是确定自己被爱着了、被连日“帝王娇宠”宠得昏了头。所有以前该有的不该有的委屈,都跑出来嗷嗷叫了? 可真就那么委屈吗。 是委屈过,可他庄青瞿也从来不是摇尾乞怜的狗,而是高傲自负的孤狼。 阿昭如今想要补偿。他也渴望被心上人包容爱护,自然是欣喜若狂。 但即便是没有。庄青瞿想要的“补偿”,别人不给,他也会伸手抢来。 他从小好强,又怎么会隐忍不争?又不是没做过。当年阿昭不要他,他疯了一样往上扑。阿昭不给他他便去夺。捆绑,强迫,屡屡相逼。把人压在楚微宫的柱子上,抬起一条腿狠狠地…… 如今想来很是后悔。 他也不是什么好人,难过时也干过很多糟心事。 没有心狗皇帝配大逆不道摄政王,半斤八两。阿昭是至今没想起来这些,不然也得打爆他狗头。 打…… “阿昭,你!” 桂花酿“砰”的一声掉进蒸汽升腾的池子里不见。 庄青瞿猝不及防就被宴语凉扑倒了。 身边的风灯被碰翻了,小灯从石头上翻下去。周遭一下子失了光,变得几近漆黑,感官一时间变得异常敏感。 “阿昭你……你,你做什么?” 宴语凉没说话,只用湿漉漉的手指沿着他修长的腿……庄青瞿一时间耳中轰鸣。他是以为阿昭适才浑浑噩噩什么都听不进才放任自己胡说的,谁知这人好像,竟不知什么时候彻底醒困了? 等下,他,刚才,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可庄青瞿还来不及羞耻,下一刻更是脑子都炸开。 从幽澜城泉水的那次以后,他们两个人皆食髓知味,是一度有些放纵得不像话。阿昭他在这方面,以前明明是抗拒的,可失忆后不知为何却莫名,从来不是个特别有羞耻心的样子。 很愿意跟他酱酱酿酿,还总能非常坦率地做出各种各样的反应。 很多,很多,让庄青瞿血脉喷张、喜欢得不行的神奇反应。让他万分后悔以前没有温柔待他,以至于失之交臂的一些声音、表情。 “宴昭你做什么……你别,脏!” 庄青瞿真要疯了。他没想过他会这么做,没想过他会来伺候他!舒爽灭顶直透背脊,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克制喘|息。 他想推开他,最后却完全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完事以后,宴语凉咳了一小会儿。 庄青瞿就连给他顺气,都觉得眩晕又烫手。 …… 隔日,庄青瞿从床上醒来时都不记得自己昨晚是怎么回屋的。 好像是,完事以后,两人双双都没眼看对方,稀里糊涂晕头转向就回来了。 回来路上谁还摔了。 ……是他摔了还是阿昭摔了来着? 幸而宴语凉还睡着,庄青瞿平复了心经,才好意思转头看他的睡颜。自打他失忆、他们在一起之后,他每次看他时心中都是暖的,沉甸甸的,满溢无限柔情蜜意。 看不够,他又伸手摸了摸他俊朗的脸颊。 其实。 以前再多错误与苦涩,委屈和不甘,都已经被心意相通之后的甜蜜慢慢在融化了。 他觉得他如今其实,也并不一定需要阿昭处处待他小心宠爱。他知道他心里有他,这就够了。可明明这么想着,等到宴语凉醒了,并没有忘记“要追他”这件事,他还是感觉到了从心底迸发的甜许多蜜喜欢。 他们后几日,又再向南逛了几座城池。 锦裕帝“追人”,每天花样百出,偶尔气人。 天气渐凉,他给他买了几对古古怪怪的绒毛袜,忍着笑逼他穿。庄青瞿硬着头皮穿,又得忍着性子被他摸。 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昏君德行,那么爱摸脚? 路过有名的寺庙,宴语凉给他求了祈福的红绳绑在手腕上,带一个小铃铛,叮叮当当的悦耳。 狗皇帝近来常常用胳膊丈量他的腰围。总是很是不满地鼓着腮叹息说明明天天投喂你,你怎么就是不肯长肉? 狗皇帝牵着他的手走过各种小古城小巷子。 阿昭说,朕最喜欢岚岚了。 岚王不准他再做温泉那日做过的事,他就每天晚上亲亲他身上的疤痕。亲过每一条都问岚岚,这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弄的? 岚王不说,他就轻轻咬。 每天给他买好吃的好玩的。总是会说很多次,小庄最好了,小庄有趣脾气也好,尤其更是天下第一好看。不准他再说自己任何不好。 那日在小酒庄喝多了,他还会打着嗝抱着他的腰,说对不起啊小庄,朕是真的不记得……当年朕究竟是为什么会对你那样了。 多半是朕没有心,和惠帝文帝他们学坏了。成天只知道物尽其用、过河拆桥。都怪宴氏列祖列宗! 岚岚最好,朕都那样了,岚岚还能一直真心待真。 他还问,小庄你以前在外面打仗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很想朕。朕再多努努力,盛世无战乱,再也不跟你分开。 等再过两年,等小英翅膀长硬了。朕这个皇帝就给他来当。朕就跟你一起溜了,咱们一起就像这些天一样到处游山玩水去。 …… 每天被史书模板式“帝王娇宠”,庄青瞿以前不信的很多史料,如今都信了。 但为了锦裕帝的名节,每一条都跟史官小周义正辞严说“不准记”。 既然阿昭都这么宠他了,他也暗戳戳地想,那他是不是也可以……仗着“娇宠”,稍微任性一点。 越陆快到了。 越陆王唐修璟为表亲切隆重,可并不是乖乖待在越陆王都等他们。而是直接出国门百里亲率使臣跑来了大夏,就在他们途径的下一座等着迎接。 庄青瞿酝酿了好几天,决定任性。 “阿昭我……” “我其实,也不是很喜欢那个唐修璟。你见他可以,不准对他太好。” 宴语凉:“啊?” 他觉得这就不至于了吧。那个越陆王他虽至今想不起长啥样啥品性,但他清楚记得一点—— “越陆王他不是朕母家的远房表弟吗?” 岚岚虽然容易酸,但是这醋……还能吃到亲表弟身上呢? 庄青瞿别过脸:“都远到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亲缘了,还表弟。” “阿昭你是都忘记了,此人当年来华都‘逃难’,就因为看上了你,生生赖了两年不肯走。我把落云军赶走‘请’他回去复位,他倒好,又哭又显百般抵赖,死活要留在‘陛下哥哥’身边!” “后来好容易滚了,又天天写信、写诗、写歌!每一年送礼物,说了不要还送送送!” 宴语凉一脸懵,梦回几个月前。 岚王此刻的语气眼神和当年控诉“你从来宠着师律”时几乎如出一辙。 继而他又想起来了:“啊!难道那个越陆进贡特别夸张、都是各种宝石的华丽大头冠……是他送的?” 庄青瞿挑眉:“终于想起来了?” “那可是纯金头冠,镶嵌巨大东珠、蓝宝石、帝王绿翡,足可见唐修璟对陛下的一、片、真、心。” 宴语凉:“………………” 他觉得他得狡辩,不,是辩驳求生! 他如今可了解自己了,他年轻时就是个棒槌,心里只有大夏,岚王这等人间绝色他都能辜负,又怎么可能跟越陆王有风流债?得了吧。 没有的事。 他当年还不如个不解风情的和尚。 结果,队伍刚到下一座城池。 这,撒了满地粉色鲜花是什么鬼?这夹道欢迎是闹哪样?这,树上十里红妆是什么鬼?这这这,要知道他这一趟出京以后都是很低调的车马,而这越陆王这排场搞的! “陛下哥哥——!!” 表弟唐修璟长得还算是俊俏,不及当年各位伴读,但胜在年轻,包子脸透着朝气可爱。 然而,咋就扑过来了……一国之主竟欢腾如此,宴语凉猝不及防。大狗什么眼神唐修璟什么眼神,大狗怎么扑他唐修璟怎么扑他,一眼没看见竟挂他身上来了! 没事没事没事,是表弟。 问题是岚王并不承认这个表弟!! 锦裕帝也是有求生欲的!感觉到了脊背后面散发的森森冷意,果断丧心病狂两手一松。 唐修璟“啪叽”一声摔地上去了。 第75章 第 75 章 唐修璟摔了个栽葱, 吭哧吭哧可怜兮兮从地上爬起来。 他心不死又去扑,又扑个空。 五年不见,皇帝哥哥比以前越发成熟俊朗了。这么多年不见他好想皇帝哥哥, 真的好想抱一下啊呜呜呜!!! 然而没戏。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人从身后伸手把人拦腰抱了过去。是那种宣誓主权的抱,俊美逼人的脸上一双狭长眸子幽冷幽冷地看着他。 时隔五年,唐修璟也终于是再一次见到了庄青瞿。庄青瞿也比之前更加俊美犀利、风姿不凡。 唐修璟其实……也挺想念庄大将军的。 奈何虽然想念,又习以为常的从五年前就特别憷他。此刻遭遇死亡眼神当即偃旗息鼓,如老鼠见了猫一般怂唧唧。 唐修璟自觉太难了。 从小到大都太难, 没有人比他难。 唐修璟身为越陆世子按说也算是会投胎, 怎奈生不逢时。 越陆虽然地方小, 曾也一度是赫赫有名的南海仙国,却可惜怀璧其罪, 因矿产丰富仙药众多而早早被落云国盯上。 连着一两百年, 落云恶意挑动越陆内各族分裂自相残杀, “海上仙国”被弄得暗无天日、民不聊生。落云则趁机低价买入矿产药材又卖出兵器, 赚得盆满钵满。 唐修璟十三岁继位, 眼前就是这样一个几乎不可收拾的巨大烂摊子。 他已经算争气了, 小小年纪执政三年尽力平定内乱,硬气地拒绝再供任何矿产药材给落云。可惜毕竟太过年轻稚嫩,虽有心力挽狂澜却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此举一下惹怒了落云,招致凶狠的报复。 锦裕一年, 落云大军压境。 十六岁的少年一夕之间遭如此强国大军压境,惶惶不可终日。虽然那个时候大夏也是风中残烛, 但在更加弱小的越陆眼里绝对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唐修璟疯狂写信求援大夏。 大夏不理,唐修璟只能带着为数不多的忠臣良将尽力顽抗。 那三年全是血泪不堪回首。 短短数月而已, 越陆便被落云精锐踏平一半疆土,兵临城下时唐修璟被迫放弃王都,一路逃亡抵抗,最凄惨的时候躲进山林里、被追大到海边、队伍被冲散身边只有十几人……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唐修璟真的差一点点都要跳海殉国了。 还是手下泣血力劝硬给他找了条船,才有了锦裕四年越陆王九死一生星夜逃亡大夏,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哭着跑到华都夜扣宫门之事。 唐修璟见到锦裕帝时,越陆已是全境沦陷。 他一个流亡的越陆王泣血跪地,求锦裕帝替他主持公道。 那时唐修璟真是走投无路。如若锦裕帝不答应,他真就只能以死明志、自裁去见列祖列宗。并且他也知道那时锦裕帝也难。刚刚斗完国内权臣,又在准备打北漠,大夏也是百废待兴…… 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他手里没有任何筹码。 只能怀抱一丝希望。眼睛红肿看着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心想,也许呢。 也许这个世上有神明,也许这个世上有人仁慈不忍见越陆一国生灵涂炭,愿意在黑暗中拉他们一把。 最后,锦裕帝答了应要拉他们一把。 从那时起,大夏锦裕帝在唐修璟眼中就是行走在世间的神明。 锦裕帝答应出兵救援越陆不是没遭到众臣反对。大夏国事未平,哪有精力驰援国外。可锦裕帝自有他的道理,一一说服群臣。在平定了北漠、瀛洲之乱后,大军又开拔越陆收复失地。 落云军在越陆作威作福、烧杀抢掠。若是没有大夏替他们赶走落云的义举,越陆人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在这片土地上重新喘息、重建家园。 …… 宴语凉之前想不起唐修璟的事。 如今见到真人,倒是想起来不少。 宴语凉的娘亲惜雪娘娘也是越陆人。越陆国小,人人沾亲带故。惜雪妃虽其实是个平民医女,硬算的话也能算是皇室的远房亲戚。 这也是为什么宴语凉和越陆王唐修璟勉强是表兄弟。 唐修璟比岚王、师律他们还大一岁,人却长得比师律还显小,脸颊鼓鼓的像个软乎乎的小受气包。 样貌虽软,性子却是柔中带刚。 宴语凉一直都觉得越陆能有唐修璟实乃百姓之幸,一国之君面对落云的残酷碾压,依旧硬生生坚守抵抗整整三年,隐匿深山四处躲藏仍不言弃。 最后身上横七竖八都是伤跑来大夏夜扣宫门,放下自尊满脸泪痕拼命磕头哀求,只为了维护他身后的一国百姓。 当年唐修璟伤重,在华都治了大半年才能下床。 其间又水土不服、忧思繁重。经常吃不下东西,吃什么吐什么,包子脸都饿瘦了。 宴语凉便经常去看他、开导他。 带他参观大夏的各种农耕技术、冶炼技术、六部礼制,各种哄他下床、骗他吃饭。越陆王也是个妙人,每每看着生无可恋都快死了,一听说有先进技术可以学他又活了。 宴语凉待表弟好,一是因为越陆民风淳朴,自古以来与大夏交好、无论兴衰几乎从未断绝过友谊,二也是因为宴语凉对越陆王此人不免很多心有戚戚焉。 唐修璟某些地方跟他的境遇太像了。 都是年纪轻轻便要面对着一堆烂摊子,不愿言弃死命挣扎。宴语凉累的时候也总想有人拉他一把多好,推己及人,他自然不能不帮唐修璟。 当然,国与国之间确实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穷大夏居然还有功夫帮忙残疾小弟越陆,这是要一瘸瘸一窝?落云女皇当时都快笑死了。直到近几年才渐渐的有点笑不出来。 宴语凉之所以能说服朝中群臣出兵救援越陆,也不非一念之仁在做慈善,而是同时看到了背后巨大的利益。 越陆上下无比感念大夏恩德,无以为报——既然如此,那些落云觊觎的矿石、药材,反正都是要卖,大夏又近给的价格又公道,那为什么不全卖给大夏呢? 越陆富国后整整五六年,越陆的好东西源源不断流入大夏。那边的商人从不给越陆包路费,但对大夏是从来免路费是包送到家。 从锦裕四年到锦裕六年,唐修璟一共在大夏待了两年。 两年时间在锦裕帝身边认真观摩学习,看着大夏修路、造船、种种建设,看着锦裕帝的治国方略,真是胜读十年书的受益匪浅。 回到越陆之后,唐修璟各种效仿,这五六年间更花重金从大夏请来好多名士文人、能工巧匠在越陆教学教技能,越陆处处效仿大夏,两国之间生意往来、百姓游玩也是如火如荼,双双赚大钱。 数月前落云支援处月开战时,越陆虽小却也尽了绵薄之力。 暗戳戳给大夏送了不少物资支援,大夏朝中至今群臣感动、纷纷赞叹锦裕帝的高瞻远瞩。 …… 五年前,唐修璟依依不舍离开大夏。 他做着梦。 想着再相见时他要变得更优秀,让皇帝哥哥刮目相看。 如今终于再见,宴语凉已是繁华大国气象万千君主的气象,而唐修璟手里又小又破的越陆也终于自给自足挺起了腰杆,两人都比想象中还好,唐修璟很是有一点兴奋地搓搓手。 同时心里又百感交集。 时隔多年,他看着庄青瞿更加令他望尘莫及地俊朗贵气,看他光明正大将锦裕帝拥入怀中。 去了酒楼吃饭,看那人挨着皇帝坐,跟皇帝说悄悄话,指尖在桌上与皇帝自然而然地十指紧扣。 唐修璟:啊啊啊。 这个啊啊啊中的情绪可谓复杂到极点,只有他知道到底有多复杂。 唐修璟真心喜欢皇帝哥哥。 当年在华都时,就光明正大地表白过无数次。 是真的心动、想成亲的那种喜欢。锦裕帝极端聪明厉害又仁慈有能,在唐修璟眼里简直是闪闪发光。他真心觉得世间已经不能有更好的人,看宴语凉每一眼都如看毕生理想,恨不得能一辈子陪在他身边一刻都不离开。 唐修璟那两年经常都在想,如果他能不是越陆王。 如果他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唐修璟,那该多好。 那他一定要一辈子赖在华都,赖在皇帝哥哥身边。 哪怕就算只让他做个侍卫、做个烧火铺床的小厮也无所谓,只要每天能在皇帝哥哥身边他就心满意足。 但他是越陆王。 有朝一日终得回国,肩负起他肩上的重担,从此和锦裕帝天各一方遥遥相望。 而且皇帝哥哥眼里根本没有他,皇帝哥哥身边已经有了一个优异得不得了、他难以望其项背的人了。 唐修璟觉得自己最惨的一点就是惨在这里。 他那么心悦锦裕帝,可对于“情敌”庄青瞿他也竟不得不服。 因为是人家亲自金戈铁马替他打回越陆,将故国完整交还他手中。是他越陆的不世恩公!他不仅服气,在越陆还心甘情愿给他修了好多塑像好多庙。 两个人的故事里完全没他的戏份,谁能有他惨。 唐修璟深深还记得,他初到大夏是锦裕四年。 第一次见到庄青瞿还是他在宫里养伤的时候。那年他二十,庄青瞿十九岁。也不知道是谁嘴碎跟庄青瞿说锦裕帝常常看他,有一天庄青瞿就突然来了。 俊美少年冷着脸进来,对他一通端详。 端详完倒是脸色稍霁,随便寒暄几句,丢下礼物心满意足地走了。 唐修璟:“……” 好家伙,这分明是看完嫌他丑觉得他没有威胁才那么高兴。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当晚宴语凉又来探望他,把玩他床头明显是庄青瞿风格的小礼物。 “小庄小庄白天来过?那他,他跟你说了什么?” 唐修璟:“……” 床边点的明明是白烛,金灿灿的火光也不知道怎么能把锦裕帝一半脸颊照得绯红的。 唐修璟又不是傻子。 锦裕帝和庄青瞿的事虽然宫中没人传,但唐修璟却看得清楚。太明显了,锦裕帝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话时,根本三句不离“小庄”。 今□□中又出了什么大事,小庄如何如何反应。 休璟朕找人帮你新做了几件合身外衣,你试试看。这料子是小庄最喜欢的,小庄特别挑剔,他喜欢的肯定是最好的。 休璟你怎么也怕酸啊?朕还以为只有小庄一人古古怪怪。 休璟别怕,之前小庄受伤时也有一阵子吃不下饭总是吐,后来就渐渐好了。你恢复得已经算快,小庄之前那病得才真是,朕都急死了…… 一个人心里在乎另一个人,根本藏不住。 哪怕是圣明天子如锦裕帝,都会在提到某人时眼里也染满了温柔。 唐修璟虽然心里酸唧唧,但毕竟那庄青瞿他也惊鸿一瞥见过了,确实是世间难寻的绝色俊美,跟他云泥之别。 更别说还又美又强,人家毕生第一次披挂入帅去攻打北漠便节节获胜、收复一半多的燕云。一转头又和师律一起三个月荡平了瀛洲。 杀疯了的大战神,唐修璟望洋兴叹。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唐修璟分明记得庄青瞿出发去北漠之前还防他如防贼,天天霸着皇帝向他投来“你没有戏、想也别想”的冰冷眼神。 出征前就更是黏。 又乖又舍不得,眼神里全是不想走。一点都没有个大将军的样子。 可回来时却全变了。 倒是有大将军的样子了,只是眼神很吓人——银盔戎装透着血腥味,苍白的脸上挂着没有擦尽的血迹。他与唐修璟擦身而过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长驱直入帝王宫。 那一夜宫中传说,岚王犯上作乱砸了汤泉宫。 但唐修璟看到的却是…… 皇帝一夜没睡眼底乌青,留下红印的手腕,稍稍的一瘸一拐。 后来的两年里,他又陆续看到很多。 看到岚王在御花园里制住皇帝的双手揉乱皇帝的明黄龙袍。皇帝的声音波澜不兴:“庄青瞿,你放肆,快住手。” “我放肆?” 高傲的少年那一刻声音涩然,让人有点不忍心听。可少年自己倒是笑了,眼中含了一丝雾气:“你骗了我又不理我,用完就丢……还不准我放肆了?” 他不顾他挣扎吻了皇帝。在御花园的假山后面压着皇帝,对高高在上的天子做各种各样唐修璟想都不敢想的亵渎之事。 后来,一个雨夜,也同样是亵渎。 雷鸣之中沉重的喘|息声他呜咽着问他:“阿昭,到底要我怎么做?” “要怎么样才能取悦你?要怎么样你才能相信我?你还要什么,我还能给你什么!” 还有一次庄青瞿好像是病了。 浑身滚烫。目光涣散,“阿昭,阿昭”的喃喃地忍着疼。锦裕帝一声一声应他,守着他替他擦去脖子里濡湿汗水喂他吃了药。 须臾,庄青瞿却突然看向他:“阿昭……” 他目光痛苦又依恋,像是想说什么,却突然睁大了眼睛挣扎了起来吐出几大口鲜血。 只见他呆呆望着那血迹,继而闭上眼睛释然道:“对,这样才对。以前夫子教过,做皇帝得狠得下心、杀伐果决……阿昭早该如此。” 他倒在床上,太医纷纷围了上去。 锦裕帝则沉默半晌一个人走出寝宫。 唐修璟追出去,那天阳光明媚,外面全然不同寝宫中的阴暗沉沉。锦裕帝站在晴空下,回过头看起来十分疲惫。 唐修璟心里慌慌的不明白:“皇帝哥哥,刚才那是……” 锦裕帝:“他郁结于心,太医逼他吃药吐点血出来。大概他以为,朕是喂他吃了什么毒药。”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听得唐修璟揪心,他急道:“如何会有这样荒谬的误会?皇帝哥哥你同岚王究竟有什么样的误会,你去同他说清楚,或者你告诉我,我帮你去同他说清楚好不好?” 锦裕帝摇摇头。 “说不清了。” “有许多事,朕并非不想解释,而是……” “罢了。” “朕总是什么都想要。可能朕这一生注定只能对得住天下,却对不住小庄吧。” 他始终平静。 日光暖洋洋的,唐修璟心里却难受得不行。明明是万物复苏的春天,他却感觉到了深秋凋零敝尽的灰败枯朽。 他后来偷偷四处打听,各种消息众说纷纭。有人说岚王功高盖主,皇帝身为天子不得不防。也有人说岚王从陛下还是二皇子便常伴在身边全心辅佐,替朕出去打仗受过许多伤,替陛下定国□□出谋划策,到头来却要屡遭猜忌打压、削夺兵权,试问换谁又能不寒了心。 后来唐修璟回了越陆。 走之前宴语凉拍拍他,微笑道,休璟好好的,你别担心朕,朕还是什么都要。朕很有本事的。 祝你也国富民安、前程似锦。 后来很多年,唐修璟一直远远关注着大夏的消息。从君臣之间水火不容,到年初数月传说皇帝已死岚王篡权,他断断不肯信的。终于等到后来的君臣和睦一说。 此刻他看着他们俩。 这家酒店老板以前是开铁铺的,前几年才转了行,擦手的帕子上还绣着铁铺的招牌,一只青色的小戟。 宴语凉:“哈哈哈太有意思了,青瞿你看!” 戟和瞿本就是相似的兵器。唐修璟记得以前庄青瞿说过,他不喜欢“青瞿”这个名字,嫌那个“青”字常见庸俗。岚王年轻时脾气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也不准人喊他青瞿。 此刻却没了那毛病。 他只是看着皇帝,眼里点点明亮。皇帝舍不得用手帕,小心收起来。 他小声说了句傻子。 小二上菜,又端来一盘汤圆。宴语凉:“来,朕给你呈一碗!” 汤圆里分明隐约透着红色。南方这几座城特别喜欢包山楂馅儿汤圆。庄青瞿看着他殷勤地呈,知道他又想骗他吃酸,好气又好笑。 “我不饿,不吃。” 宴语凉奸计不得逞自然不罢休:“很好吃的,当地特产红果子汤圆,店家说特别甜。” 他笑得灿烂,还用筷子在汤圆上戳了个笑脸:“岚岚你看,汤圆对你笑了。” 庄青瞿眼睛澄澈如揉碎的湖光。 “吃一个?喂你?” 庄青瞿无奈:“嗯。” 酸就酸吧,他认了。余光微微瞥一眼唐修璟,反正有人更酸。 唐修璟其实也不是酸。还是那句话,他的心情只是复杂。 两个人那些年的误会能解开,他真心替他们高兴。岚王付出那么多总算有了回报,皇帝哥哥也有人疼了,一对璧人多好。 他只能祝福。qaq 这山楂汤圆真好吃,又甜又酸。 吃得好好的,突然有侍卫气喘吁吁冲进来:“王上糟了,陌阡王城来报出大事了!胶南人趁陛下不在,在圣心湖放火船作乱!” 唐修璟一愣,筷子都掉了。 “那本王、本王种的湖心黛呢……?” 第76章 第 76 章 越陆王都陌阡。 湖心黛被烧得一颗不剩。 唐修璟带着众人急急赶了三日才终于赶到, 圣心湖上却只剩下一片狼藉的烧焦痕迹。唐修璟愣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始哇哇大哭。 他精心种了整整五年。好不容易才种好的,皇帝哥哥需要的…… 他却没保护好它们。 可他一直让好多人日夜守着的, 那么多年都没有事, 怎么突然就没有了?! 宴语凉:“休璟, 先不要哭。” 他看着镇定,心里却比唐修璟更空得厉害。 岚王磨蹭他的手, 他连指尖都是冷的。但宴昭就是宴昭, 他强打精神问:“查得如何?怎样补救, 快想办法。” 越陆这边的大臣从出事那日就详查了, 各种抓人,派出使臣去邻国胶南问责。 “胶南咬死不肯承认,还反说是我们捏造陷害。” “可王上您看!这些是缴获的刀具分明就是胶南的弯刀!” 绿色宝石的弯刀上刻着古朴的花纹和异族文字。宴语凉看着那刀,头脑突然细微地嗡了一声。他皱眉拿过那刀, 翻来覆去细看。 “不是。” “这不是胶南的刀,这是……三苗的。” 但世上早已没有三苗国。 在宴语凉还是二皇子的时候, 在南疆曾有一个擅长用毒又擅长用蛊、古老而神秘三苗国。此国很小,共白、黑、赤三族老少, 与世无争地生活在越陆与胶南交界一带的深林中。 可后来三皇子和太子争抢皇位时误信了一个谣言。 那谣言说,三苗族藏有一件可以“定天命”“改国运”的传世秘宝,两个皇子都自以为是天命所归, 都一心想要争抢。 彼时庄薪火大力扶植三皇子, 与郁鸢贵妃一起查阅了种种古籍之后觉得宁可信其有。便借了个故率领大军南下,到南疆将三苗国烧杀殆净并翻了个底朝天。 秘宝没找到, 却将三苗国灭,无数老幼妇孺无辜惨死。 那件事当年二皇子就反对过、劝过、阻拦过,但没有人听他的。 庄薪火理不屑理他, 三皇子则冷冷一笑,说二哥你真是妇人之仁,根本不会出现在史书上的异族小民,灭就灭了谁会在乎,他们的贱命与我大夏百年基业孰轻孰重? 如今,距三苗国灭已过去十几年。 当年一定有逃过一劫的遗民。他们也许依旧在越陆胶南一带生活,至今深深恨着率大军进犯害他们国破家亡的罪魁祸首。 可庄薪火早就不在了。 他们如今可以仇恨的对象,就只剩下庄氏一族唯一的少主…… 所以,才要烧掉那一池的湖心黛? …… 外头风雨交加、雷鸣电闪。 一行人来了越陆后,大雨就阴森连绵下个不停。 道路泥泞不堪、河流暴涨、处处难以通行,如此天气让追查三苗残兵变得更为困难,唐修璟每天愁苦地一边等着消息、一边翻遍越陆古籍。 比湖心黛全部烧毁更糟糕的是,就连苗种也全部被毁。 湖心黛在越陆并不常见,之前种下的这一批,还是唐修璟五年前机缘巧合在野外发现的花种。 宴语凉同样连着几日心绪一塌糊涂。 他努力打起精神。 努力积极协助唐修璟查古籍、寻残兵,待岚王继续呵护备至,努力宠他,逗他开心,在床上跟他瞎闹。 心却一直是蒙尘的。 他不明白,他以前遇事总能支棱起来、想到办法积极应对,这次却不知道为何始终支棱不起来。 自从见过那把剑,宴语凉始终心神不宁。 隐隐总觉得还有什么关于“三苗”的记忆他并未记起。那阴云沉甸甸压在心上,一如这些天昏天黑地的雨,一种特别不好的感觉。 已是快到月中,岚王早已习惯了每月受罪,反倒担心他家阿昭。 阿昭很少这般心事重重。 连天下雨,处处阴冷潮湿,屋里都不得不升起炭火。岚王手凉,在火边烤过才去抱住皇帝:“阿昭别急,没关系的。大不了让唐修璟重新种,也就三五年。” 三五年。 可是岚王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上哪儿再撑三五年? 宴语凉只觉得轰隆隆的刺耳,他如今根本听不得这样的话——他已亏欠他那么多,他如何还能眼睁睁看他再受罪三五年? 他受不了。 没了湖心黛,等消息的每一刻都是折磨,钝刀子磨人又只能忍着。他愧疚地看着身边这个眼睛依旧清澄温柔凝望自己的男人,想不通他为什么会那么傻。 锦裕帝哪里好了,心里放了江山就放不下别的。待他又从来不好,只会让他痛苦、让他伤心让他绝望。 如何值得他无怨无悔为他付出那么多、承受那么多? “阿昭,真的不急,”岚王声音轻轻的,“本来另少的一味穆天冬也还没有寻到……” “……” “你当年。” 他问他:“你当年,究竟为何要那么傻?” 空气静了片刻,只有窗外风雨晦冥。岚王沉默了很久,略微有些僵硬:“阿昭,你……你连那个……也想起来了?” “怪不得,怪不得阿昭这些时日,会对我如此的……” 庄青瞿没有说完。 因为宴语凉脸上那一瞬的难过,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他立刻就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 “不是。”他慌忙道,“阿昭,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没有。阿昭待我好,我比什么都高兴。” 但他素来的,就是在他面前词不达意、笨嘴拙舌。 “阿昭,过去的事情,早已过去了。” “是我自己年轻时鲁莽,做事冲动、执拗偏激。一时赌气把药喝了下去才弄成今日这般,不怪阿昭……” “阿昭是天子,有许多苦衷,许多身不由己,是我愚钝未能理解阿昭……” 苦衷。 苦衷,可高处不胜寒的帝王谁会没有苦衷。凭什么要让一个单纯赤诚地爱着他的人,来替他承受折磨和苦果。 宴语凉头疼,身子晃了晃。 “阿昭!” “阿昭,昭昭……”岚王抱住他,他以前从未这样叫过他。 只是一时间心疼慌张不知道该怎么说,就莫名其妙地这么叫了他。 “阿昭,昭昭,都过去了,没事的,不要再想了好不好?” “会有办法的,不怕。” 他抱紧他,感觉他全身都冷,努力把温度分给他:“阿昭以前你教我的,教了我很多次。走路不要回头,要往前看、高高兴兴一直往前走。” “阿昭以前都做得那么好,阿昭这么做,从来结果都是好的。” “都会好的,会没事的。不怕。” …… 雨继续不停,乌衣卫指挥使苏栩一直站在门外。 他听着屋内他家主子和皇帝柔声说着悄悄话。闭上眼睛,神色复杂又凝重。 自打见过那三苗弯刀之后,他也想起了一些事。可那些事却叫他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就不该来南疆。 原本这一次岚王就是不让他来的,苏栩的郡主老婆有了,预产期大概是明年开春,岚王让他在家陪老婆。可他老婆却嘤嘤嘤一定催着他跟岚王来越陆。 她的意思是郡主府邸有一大堆仆人伺候着。他知道他们主仆情深,苏氏世代都是庄氏最忠心的家仆。岚王治病也是大事,去了再回也能赶上孩子出生,她不想他有任何遗憾。 屋内,岚王倦了,想睡。 皇帝陪他小声说了些话、一只哄到他睡着,替他掖好被子后才走出来。锦裕帝神色倒是平静,只是眼眶微红没看路,差点撞到苏栩身上。苏栩伸手扶住他。 宴语凉苦笑:“苏指挥使一路上催了朕好几次,让朕快点赶路别只贪着带岚王玩,朕应该听你的话才对。” “若是早几日到越陆,也许就能赶在他们烧湖心黛之前,或许就有办法保住湖心黛……” 苏栩继续没说什么。 宴语凉心里发涩,也不说了。 事已至此,说那些没用。不如做点实事。他拿了伞往外去。 “朕,去湖边看看……” 这些天,越陆王派人冒雨四处寻找湖心黛花苗未果。古籍上都说此花可遇不可求,又说‘心诚则灵’,但究竟什么是心诚则灵根本没人知道。 他踏出门,外面又是一阵电闪雷鸣,一阵阵轰然如山倾。苏栩拦住他。 他摇头,想说没事的,朕去去就回。 却突然的,苏栩直直给他跪下了。 一道道白光下,眼前桀骜的庄氏家仆脸上满是深深的悲伤、复杂与无奈。他说了些什么,声音一半隐没在隆隆雷声中,宴语凉头脑一片空白。 …… 锦裕二年,庄氏一族覆灭。 苏栩重伤撑着一己之力背庄薪火老将军的尸体回家。之后养伤,昏昏醒醒了两月有余,很多当时的细节记不清了。 但多年来,他始终心存怀疑。 当年庄氏的大营位置十分隐蔽,若没有十分熟悉的人带路按说不可能轻易被北漠大军找到。苏栩当年被偷袭倒在血泊之中时,更是曾隐约听见北漠兵里有人声音耳熟,并看见了一件眼熟的东西…… 这么多年,他始终想不起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 直到前几日看到那把三苗的弯刀。一时若五雷轰顶,记忆清晰浮现。 三苗灭国已是宣明朝的事了。随着一族族灭,三苗刀具也变得极为少见,可那时皇帝身边有一名信任的近侍名叫绪辞,身上却总挂着一把这种弯刀。 后来,绪辞无声无息病死了。 苏栩后来不曾再有机会再见过此人,自然也很难想起他的声音、他弯刀。直到今日。 宴语凉:“绪辞……?” 窗外又有几声雷鸣电闪。 片段记忆闪过,宴语凉扶住身边门框。 他失忆后尽数遗忘了很多人,也是在苏栩提到此人时才终于想起,很久以前,他身边曾经是有这么一个三苗的侍卫。 侍卫最后不是病死的,而是自尽的。 他为什么自尽宴语凉已想不起,却记得自己是如何将此人招募至麾下。那时他还是二皇子,十六七岁,却已有了有朝一日定要搬倒庄氏、澹台氏之心。 既有此心,就要暗中收集两族谋逆的证据。 可想要在两大权臣眼皮子底下安插眼线又谈何容易,好在荀长聪明,帮了他的大忙。 小狐狸没有选择安排新人去权臣府上,而是直接在两家已存的仆役侍卫里摸排了一圈。这个侍卫绪辞,就是荀长揪出来的庄府里面铁板钉钉的“底细不干净”。 绪辞是三苗人。 庄薪火当年屠戮三苗,把人全族几乎杀绝,三苗遗民怎能你不恨毒了他。一个三苗族遗民竟混进庄府当侍卫,自然是在暗暗谋划伺机报复,一旦被揭穿身份肯定马上死无葬身之地。 荀长查完了以后便要挟绪辞,让他充当二皇子的眼线、为二皇子所用。 绪辞没有反抗。 第一他的身份确实曝光不得,第二反正两边都是一心要搬倒庄氏的人,本就不谋而合。 于是,绪辞就成了二皇子在庄府的眼线之一。二皇子也帮他出谋划策、让他屡屡脱颖而出入了庄薪火的眼。 庄薪火一直不知道绪辞本就是二皇子的人。后来二皇子继位,庄薪火还特意想法子把绪辞弄成了皇帝身边的侍卫,让他处处盯着皇帝。 庄薪火这般信任绪辞,但苏栩却看他不顺眼。 他总怀疑绪辞其实已经跟皇帝一条心,只是没有证据。这么猜疑着很快就到了锦裕二年。 他在屠戮庄氏的北漠军中听见了绪辞的声音。 若真是他,是谁授意? 还能是谁授意? …… 苏栩一路跟着皇帝。 锦裕帝握着伞的手指一直在抖,狂风暴雨太大,吹烂了他的伞。 他就干脆丢了那伞。 道路泥泞,雨水斑驳打在的脸上一片斑驳。圣心湖就在陌阡城外不远的一座深林崖边,湖水齐腰深,连日大雨让越陆的温度骤降如冰天雪地,可皇帝还是咬牙下去。 他在湖中摸索。一片片残荷,一朵朵枯枝烂花,他很快冷得瑟瑟发抖,却还是弯着腰一点点地寻。 苏栩看着他。 看他就那样找了好久好久。 看着他捂住脑袋,佝偻着身子压抑不住偷偷哭泣。 这若换做是一年前、半年前,苏栩绝不可能原谅他。他定是第一时间将此事禀报岚王。他会哭着说终于抓到证据了,我们要杀了狗皇帝替老主人报仇。 可是如今。 如今,少主和皇帝那么好。他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他们在一起很甜蜜。他相信他们少主终于苦尽甘来。 而他,人生第一次,也不再单只是庄氏的家仆。 他也有了挚爱的妻子和将要出生孩子,也有了私心。 是不是这件事,其实少主可以永远不知道…… 只要狗皇帝能答应他一生一世珍惜少主,相信他厚待他,再也不背地里算计、蒙骗他。他觉得他可以咬咬牙,干脆当做什么也没有想起。 他走上前,轻轻喊了皇帝一声。金口玉言不能作假,他想要锦裕帝给他一个保证。 只要他保证待少主好,只要他保证…… 可他还没来及开口,余光里就看见了一伙人。后面一些事情发生得很快,应接不暇。 庄青瞿是被雷鸣吵醒的。 身上有点痛,头也昏昏沉沉的,他熟悉这种月中病发的前兆,按说他该乖乖躺着,但不知为何就是心烦意乱得很。 拂陵不在,苏栩不在,宴语凉也不在。 只有嘈杂的雨声,他步履有些虚浮走出门,楼下有声音。 他看见苏栩跪在地上,听见他跟皇帝说了一些话。关于北疆,关于庄氏…… 庄青瞿愣住,一时会不过神来。 待他清醒时,两人已经出门不见了。越陆大雨导致处处泥泞,庄青瞿牵了马,可这种天气就连马匹都泥足深陷根本走不快。 雨水打在身上黏腻又烦躁,庄青瞿身上难受脑子却清醒,他往湖边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们都忽略了一件事。 越陆王这些天其实是追到了三苗残兵的大本营的,只可惜营寨早就人去楼空,唐修璟以为他们逃去胶南了,正在联络胶南帮忙继续追。 但,以三苗人对庄氏的恨意熊熊,如何只会烧了湖心黛就逃了?这又算什么报复? 烧了湖心黛,他未必就死。未必不能撑三年五年。 于是庄青瞿出城时,是已叫了正在巡防的唐修璟,更叫了越陆守军。但还是迟了一步。 漫天大雨下的圣心湖,两人正被围攻,正与一伙黑衣人奋力拼杀。苏栩武艺高强,努力一边拼杀一边护着皇帝,可皇帝这次却不顾他保护,反倒脱缰的野狗一般冲上去比谁杀得都凶。 雨水糊住了眼睛。 宴语凉身上几处细碎的伤,却根本感觉不到疼。他的武艺在伴读里不算好,放在外面却不算差,疯狂乱砍一通也够人喝一壶。 他是天子,也许不该冲在前面,可他还能怎么做?不知道,人生中第一次看不到未来。 这群人烧了湖心黛,岚王要怎么办。庄氏的事岚王一直说不会是他,如今却证明就是他,他要怎么办。 冰凉剑锋当胸,宴语凉堪堪避过。 衣服勾破,一只小小的半成品香包掉在泥地里。 他愣愣看去,那是非常丑的一个香包。 那是好久他之前跟樱儿学绣笼络的时候,绣了一半之就完全给忘记了。香包上面绣着一个“嵐”字,还故意少绣了半拉个虫字底。 是他以前耍小聪明是藏在身上的,想着哪天再惹岚王生气了,拉拉扯扯是他就扭一扭,把香包扭出来。 他亲手绣的。岚王看到一定很感动,就不会再生他气了。 就不会再…… 肩膀一阵剧痛,苏栩扯了他一把。宴语凉回过神来,在大雨茫茫中看到了庄青瞿和唐修璟的队伍。 他想过去,怎料残兵却比他们先动作。 残兵的目标只有庄青瞿,并不在意他身后有多少越陆守军。国破多年,三苗残兵根本就不惜命。 “青瞿——!” 嘶鸣,混乱。泥泞,厮杀。宴语凉终于到了岚王身边,与那双清澄的眼睛四目相对,一瞬间相顾无言。岚王什么都知道了。 宴语凉如同溺水之人,愧疚心痛,无法言说。 他转身御敌,与岚王并肩。厮杀半刻,岚王病中目眩有些摇摇欲坠,几近坠马之时宴语凉一把护住他,一杆□□挑了偷袭过来的剑。 他还未来得及高兴,手突然被人拧住。那手只狠狠捏住他的手腕,然后攀上他的手指。 轻轻一声,就在那黑衣人的身子被唐修璟从后洞穿之际,一声小小的玉碎声。 宴语凉手指上的红色戒指,被那人捏断了。 “啊……” 他睁大眼睛,在那一刻发出了一丝细微、无助、痛彻骨髓的声音。 第77章 第 77 章 那刻之后, 天就彻底黑了。 雨不要命地下。利箭,惨叫,三苗残兵最后的负隅顽抗, 以及他根本没有来及说出来的话, 眼前心爱之人清透的双眼、冰凉的指尖。 戒指碎的那一瞬间,庄青瞿亦仿佛支离破碎一般,生生吐出一口血。 他眼中有痛,有迷茫,却向宴语凉伸出手。 那一瞬,宴语凉清楚岚王是想跟他说什么的。 可他什么也没来及听到。马惊了,嘶吼着在泥泞之中一个失足。圣心湖在崖边越陆处处都是层叠繁复的雨林, 大雨之中那片林子就像一座深绿的汪洋, 还好他来得及与岚王十指紧扣。 然后一切就都看不见、听不见了。 暴雨中越陆层层叠叠的悬崖雨林, 就如同吞噬一切的怪物的口。一直到深夜唐修璟和苏栩都在不放弃地找寻。灯笼火把被暴雨狂风一次一次浇灭吹熄,又被一次一次点起来。 “是从这里掉下去的,怎会不在附近?再找!” “苏指挥使你别急, 增援都来了, 我们再找, 一定不能放弃,皇帝哥哥他吉人自有天相, 他、他一定不会出事……呜。” “……” 庄青瞿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又像是一直在梦中, 辗转着从来没有醒。 他只觉得很疼很疼。 受过伤、捱过罪,从来没有一刻如此刻一般五脏俱焚、肝肠寸断。 从小庄薪火从不许他向任何人任何事低头, 家教森严导致他从小能忍很多事,比如伤痛、比如感情。可他爹又从来不曾教过他,无论是伤痛还是感情, 真的痛到难以忍耐时该怎么办。 他咬住牙,却再也忍不住呻吟。他再也忍不了了,甚至眼泪都失态地掉下来。他痛得挣扎,隐约,听到一声闷哼。 他的身子一歪,脸颊被树叶划破。他翻滚在冰冷的泥土,很冷。 直到有人抱住他,僵冷的四肢才终于重新汲取到一丝暖意。风雨之中有谁在低泣抽噎,一遍一遍用哑涩的声音叫着他“小庄”。 风雨中,他再度被背了起来。 紧贴着温暖的背,痛楚像是稍稍被抚平一些。他可以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心跳,那心脏收缩痉挛着。那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无比艰难一直在喘息,却一直在跟他说着什么。 庄青瞿听不清,但他好像很喜欢那声音。 他累了,好累好累。好困,一点力气也没有,没有力气说话,没有力气动。 他不知道他神志不清,一直在小声喃喃。 小声说着痛,说着难受,说着受不了了太疼了不想活了,说着从小到大各种不肯承认的伤和委屈,喃喃说着阿昭为什么一直不要我,各种说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他自己都不知道的。 他不知道,背着他的人身在炼狱。 …… 雨林层层不见路,但好在有水流。 水流最终会流入王都陌阡,宴语凉知道循着它一定走得出去。 他的靴子早就磨破了,腿上脚上都是被树枝石头蹭出来的血。背上岚王很重,他一路不停地摔,又不断地咬着牙把人重新扛起。 他最初,听不得那人口中喃喃的胡话。每一字每一句每一声控诉,都像利刃深深插在心间,疼得他不知怎么办才好。 可后来他又想着,没关系,只要还活着就好。 戒指断了,毒性再也无法控制。可他一定要岚岚还活着。他一定要带岚岚活着回到陌阡程晟,要想办法,要找到解药治好他,哪怕岚岚以后怨他怪他、恨他活着要走,那都是以后的事。 先走出这片林子,无论如何一定要背着他走出去。 他要他活着,不原谅也没关系,他只要岚岚活着就好。 黏腻的血浸湿了肩膀。 雨太大,水汽早就浸透衣衫,以至于宴语凉起初没有注意到那些血,直到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他愣愣停下,目眦欲裂。岚王的声音没有了,他的身子那么冰,宴语凉不敢去摸他的脉搏。 天色太昏暗了,已经快要看不见路。 宴语凉只能抱着岚王躲在一个大石洞下。很快,周遭只有无尽的雨声和电闪雷鸣,伸手不见五指之中他能抱住的只有怀里那冰冷的身体。 怀中的身体偶尔的抽搐,血腥气蔓延。 宴语凉如今要靠那血腥气才知道怀里的人还活着。 锦裕帝一向无论在何等逆境都能保持清醒,锦裕帝什么大风大浪都一往无前,锦裕帝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疯掉。 哪怕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但他不会。 他不会。 最多,就是小庄死了,而他一生孤独。 小庄可以放心,他此生只要小庄一个。他会一辈子受折磨、一辈子不放过自己,一辈子把小庄放在心里疼。 这样够不够呢?小庄,小庄。 不够的话,你活下来好不好? 往事一幕幕。 夜那么长,像是没有尽头,宴语凉摸索着亲吻怀中的人,混杂着无尽血腥味的亲吻。他不知道庄青瞿其实醒着。 他想回应那个吻,却动不了。他努力想发出哪怕一点点声音,却发不出。 身子已经从疼痛变成了麻木,有种轻飘飘的不真实感。雨好像突然停了,又或者是他听不到了,庄青瞿人生受过那么多次伤却从来没有如这一刻一般,觉得自己是不是真要死了。 死究竟是怎么样一种感觉。 他想起好多年前,师云死的那一天。马革裹尸尸骨无存,什么都没剩下。他带着庄氏准备的厚礼前去吊唁探望,师律哭得不理任何人,荀长则红着眼睛咬牙吼他。 “你滚,不准进来。” “你凭什么来看师父,你有什么脸来看师父!给我滚出去!” 和庄青瞿一起被驱赶的还有澹台泓。 师云的死,不仅仅因为草原铁骑强悍。 更因为庄氏不补兵、澹台氏不补粮。 师云被困冰天雪地的大漠弹尽粮绝求援多次,明明粮草和援军都近在咫尺,随时可以过去解救,但庄氏和澹台氏都觉得师云是对方的人,都故意不动,非要给对方一些颜色看。 权力倾轧,轧死了一心为国之人。 然而最可笑的是,庄薪火根本不认为他有一点错。 面对独子痛失恩师的质问,庄老将军也是气得要命,他拿起鞭子就要抽人,吼着谋逆的又不是你爹,你还小别被人骗了,那师云未必不是澹台氏的走狗,否则怎么始终不跟我们忠臣一条心? 这大夏一朝皇帝个个软弱无能,若没有我们庄氏立威,早被澹台家篡了权了。 你爹弄权也是替皇家与逆臣抗衡,便是再多骂名,将来史书盖棺定论一定会还我庄氏清白! 第78章 第 78 章 后来真正盖棺定论时, 庄氏一族因北漠殉国,确实得个清白名声。 但庄青瞿其实知道,自己家里这些年弄权之中也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那些罪名若被挖出来一一清算, 只怕会落得和澹台家差不多的名声狼藉。 反而早早死在北疆, 全族保全了名节, 至今仍是配享太庙的国之忠魂。 他也不至于要像澹台泓一样身负骂名,隐姓埋名远走海外。 所以, 还要怎样。 …… 如果可以选,他也希望能生在一个繁花似锦、万国来朝的明媚大夏。 能跟喜欢的人两小无猜地长大。所爱之人眼里也只有他,没有狡黠小狐狸,没有宇文长风没有奚行检,没有处处都比他好的澹台泓。 他不是权臣之子, 没有一身怪毛病。 宴语凉也不是肩负重担处处隐忍计算、倾毕生之力将大夏拖出泥潭的年轻帝王。 如果真是那样多好。 怎奈造化弄人。事实却是庄氏和澹台氏多年盘踞蛀蚀着摇摇欲坠的大夏, 一切岌岌可危随时轰然倾塌。 根本不可能两全,不可能有任何好结果,他和澹台泓都早就知道。 可明明知道, 却双双撑到最后也舍不得离开。究竟在等什么呢?庄青瞿也不知道。 宴语凉总有一天会对两家动手。 就算不在北漠也会在不远的将来。就算不在锦裕三年也会在锦裕五年。 到时候再多的情谊再多的真心也注定支离破碎。可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谁又能放过谁?天下苍生、师云,谁又被放过了? 师云死的时候,宴语凉一直没有哭。 他一直撑到澹台氏倒台和燕云光复、一直撑到幽澜城回归版图才终于哭了一场。 师云死时,庄青瞿也没哭。 他和澹台泓没有资格哭, 澹台泓那几日难过羞惭, 不敢去见宴语凉。庄青瞿却去了, 他以为宴语凉会像荀长一样狠狠责怪他。他想他大概会难受死,但他还是去了。 宴语凉没有怨他。 只抱着师云的梨花白,喝得晕晕乎乎的,雾湿了双目后喃喃说, 小庄,这不是……不是你的错。 他说朕知道小庄也很难过。 他说朕知道小庄也没有办法,你不要自责。 那晚灯影摇曳,满屋子梨花白的酒香,十六岁的庄青瞿在那一晚,心里暗暗发下重誓他要一辈子在他的身边,永远不走、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于是,他就在他身边这么一路荆棘丛生走了下来。 孤单的帝王与权臣之子,几乎是死局。中途哪一点点错了,他们就会互相憎恨、互相埋怨、万劫不复。 可是呢。 挣扎着挣扎着,后来不是也渐渐的……好了起来? 可那么多年终于好了起来,他却要死了。 若是他死了,以后谁来照顾阿昭。 谁来照顾这个温柔的、寂寞的,高高在上的帝王。 澹台泓不行。 不是澹台泓不好,是他怕澹台泓太好,将来阿昭真把他忘了,他会死不瞑目。 还有谁。 奚行检不会哄人,宇文长风到处留情,狐狸有对象了。 庄青瞿想来想去想到了唐修璟。 表弟这个人吧,又傻,又甜,又温暖。撒欢的狗子一样能给阿昭足够的抚慰,同时唐修璟就算再努力两辈子,也注定没有他聪明、没有他好看,处处比不上他。 把阿昭交给唐修璟,他放心,阿昭也不会全忘了他。 不会全忘…… 不会忘。 本来就不会。阿昭根本不可能会忘了他。 庄青瞿突然发现自己还是错了。十多来年毫无章法的口是心非、妄自菲薄还不够,事到如今竟还在同一个地方继续鬼打墙。 失忆前的锦裕帝没有心,锦裕帝不相信眼泪,锦裕帝只会向前看。不顾他心都掏出来的卑微,也要削他兵权、猜忌他限制他。永远不会爱他,他一辈子也求而不得。 ……真的吗? 可是谁不要命去北疆替他挡箭,是谁一次次容他发疯给他抱。 沉重的雨水和黑暗里,他是被谁背负、被谁亲吻,听见的是谁不成调的、嘶哑的哭声? 他一直卑微的、不确定的那些,究竟是什么? 他喜欢的男人本就是大夏的日月星辰,纵然荆棘丛生永远百折不挠。他放手去做的、咬牙坚持的,从来没有错过。 他的喜欢的男人眼睛永远灿烂明亮而遥远。 即便是在大夏最暗淡灰暗的时候,也能在他眼中看到如在花灯节那日于高楼之上看下面时所看的万家灯火、无声繁华。 他喜欢上的,本来就是神明。 庄小公子从小高傲惯了,什么都要最好的。日月再高,非要碰一碰那日月。星辰再远,非要触一触那星辰。但想要日月星辰,本就该付出代价。 年少时他就听见过狐狸背地里嘲笑他,说他孤高自持、不通人情。说他算过命,他将来要遭报应,会遇到一个人,至极强大、至极温柔,让他臣服,把他打入万丈深渊的尘埃里。 让他辗转求生,尝遍红尘中的苦痛与欢愉。 庄青瞿那个时候不相信。可在他不相信的时候,与澹台泓比赛去猎那只白狐王时心里暗地里想的已是,这狐狸可真好看,雪白无瑕,他要抓回来……给二皇子做条围脖。 唐修璟笨手笨脚的,唐修璟会抓白色小狐狸吗? 唐修璟最好不会。 哪天唐修璟也什么都会了,就是他变成厉鬼去闹的时候。 他不能死。 他不想死。 “阿昭……” 他辛苦了那么久,不是为了把他的神明让给别人。只有他知道这个人其实一直很孤单,知道他其实也很脆弱,他舍不得,他很怕他一个人撑不下去。 庄青瞿却很怀疑此刻否是他最后的回光返照。 他突然又能说话了,也能抬起手了,可以试着去摸索他,可是眼睛始终看不到。 突然,他听到宴语凉笑了一声。 又哭又笑的,十分不正常,继而又疯狂地在找寻着什么。庄青瞿真担心他是不是疯了。 因为他看不到宴语凉眼前看到的一切。 雨不下了,阳光普照。 他们身下依旧湿透的地面上,大片大片开着雪白雪白的花。湖心黛没有了,可他们两个此刻正坐在一大堆穆天冬上面。 最后缺的一味草药,有那么多。 同时宴语凉也终于把另一样东西给摸出来了。澹台泓之前给他的伤药附了一颗危急保命的红色生瑶丹,他之前竟完全没有想起来。 还好他一直带在身上。他不求这药能保岚王一世,只要一时就好。 庄青瞿从没吃过那么苦的药。 苦得他耳鸣,苦得他几近怀疑人生。 都快死了还要来这么一下…… 温暖的唇覆下来,他又觉得他还行了,苦就苦吧,有阿昭亲一下他都可以忍受。 第79章 第 79 章 唐修璟庆幸他这些年来一直以皇帝哥哥作为学习目标。 总归是学会了一些皇帝哥哥的好头脑的, 在经过一夜寻不到人后,他想到若是皇帝哥哥还能动肯定会沿着溪水走。 顺着这个思路,终于在第二天夕阳西下时顺利沿着溪水寻到了人。 找到人时, 宴语凉又背着岚王走了一天,早又饿又冷累得爬不起来, 凄惨如鬼只剩一口气。穆天冬倒是被他摘了一大堆兜在腰封里, 保存得完好无损。 岚王浑身血污神色平静, 安安静静闭目睡着。 宴语凉被带回去后昏死了一天一夜, 醒来是被安神香熏得香香暖暖的房间, 拂陵在身边悉心照顾。 见他醒了,他来喂他汤药。 宴语凉不喝,只看着他。 拂陵垂眸:“陛下不用担心,岚主正在隔壁睡着, 这次好歹是熬过去了。” 宴语凉不说话,只继续看着他。 拂陵:“但毒引毕竟碎了,太医说西域灵药只压得了一时,并保不了一世。好在两味药材已齐,为保平安还要快些寻到湖心黛才行。” “陛下,奴才入宫前也是南疆人, 熟悉南疆地形。” “奴才适才已同苏指挥使说好, 请他护我去远一点的地方试试运气,至少替岚主一尽绵薄之……” 宴语凉依旧不语,只双目默默扫过拂陵的手指。 拂陵白皙的手指一直干干净净, 这大半年来宴语凉从未见过他戴过任何戒指或信物。 这大半年来,拂陵一直恭恭敬敬只做分内事,安心服侍岚王、替岚王说好话,大概天底下最忠心的奴才不过如此。 拂陵垂眸:“陛下, 戒指已不在了。” “拿到的当日就已被奴才弄碎,埋在岚王府的榕树下。” “因奴才想着,岚王素来心思缜密,奴才近身服侍还是小心为上。” 果然。 宴语凉闭上眼睛。 他之前不是没怀疑。澹台身边都有一个廖曦了,岚王身边会不会也有个谁。 甚至来越陆的路上,深夜在马车里跟岚王在床上气喘吁吁玩过一些小游戏之后,他汗津津地窝在人家怀里还斗胆伸了个爪,开诚布公地将此事摆在台面上。 他说,岚岚你看一共五个情报官,还有两个不知道是谁。 指不定有一个就被朕心黑手辣放在了你身边。 真有那么一个人,他会是谁呢? 【朕觉得吧,要么拂陵,要么苏栩。】 他这句话成功把岚王给逗笑了,俊美的脸上扬起一种少年般的青涩。 【岚岚你别不信邪!】 岚王那段日子被他宠得上天,总是不自觉就开心。 【好好,信信信。若真能是他俩二人之一,那阿昭是有通天的本事了。天子圣明弹指帷幄乃大夏之幸,不服不行。】 他揽过宴语凉,满眼笑意,不由分说亲亲他。宴语凉被他一动嗷嗷叫着腰疼。 结果怎么样呢? “天子圣明”就有这样通天的本事。 不一会儿,真正的庄氏忠仆苏栩端着茶水进来了。他翻着白眼,气得像一只扑棱鹅:“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岚王身边有奸细我早知道,我也早都怀疑多半是你!” 苏栩如今的心情是无比复杂。 想来当年老爷还在的时候,他就一直怀疑绪辞跟狗皇帝勾结。后来服侍少爷时,他更一直怀疑拂陵跟狗皇帝勾结。 可惜始终抓不到证据,结果其实他每一次直觉都是对的? 而今却说什么都迟了。 时隔多年真相大白,他却还不得不陪奸细一起去找药。 拂陵说,湖心黛以前是三苗族的圣花。他小时候家住在三苗附近经常去玩,知道一条隐秘小路可以去往圣坛。只可惜拂陵武功并不怎么样,这山高路远的,还得麻烦苏栩护送他。 庄氏忠仆憋屈地护送奸细找药,临走又一把子冲回狗皇帝面前。 “臣还是……想请陛下赐臣一句金口玉言!” 天地为证你知我知,还有一个奸细在场。只求皇帝从此发誓善待他从小看到大的小少爷,让小少爷从此能开心幸福。 那前尘往事就算了,他可以再不提及。 …… 夕阳西下。 拂陵策马上路,苏栩跟在他身后向着晚霞灼眼。 他们走啊走,苏栩还是意难平,喃喃嘟囔道我们少主待你那么好、一直信任你、从不疑你,你怎么就不为所动,自始至终跟狗皇帝一条心? 拂陵垂眸,眼底有光。不说话。 苏栩继续虎目含泪,只能小声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皇帝多智近妖,就连皇帝选中的奸细也多年来把狐狸尾巴藏匿得如此严实。他老苏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片刻后,又眼红红的地问拂陵,既然你一直监视岚主,明知岚主没有谋逆之心,为何不把事实回禀皇帝?! 拂陵:“你平心而论,就岚主干出的那些事。哪一点看着像是没有谋逆之心?更何况还有你总在身边天天煽风点火!” 苏栩:“我那是——可你明知岚主根本也不听我的,你明知他心底一向忠心清白!” 夕阳西下,层林尽染。 拂陵:“对面是一国天子,手中悬丝般牵着的是大夏国运,是万千百姓的身家幸福,自然处处要谨慎小心一步不可错,你让他如何去信几句空口无凭的‘心底清白’?” “若是世间万事万物都能那般简单,只怕天下大同、万化归一早不该是难事。” “可事实却有多难?” 苏栩被他堵得涨红脸说不出话来。 有多难?这么些年,皇帝也好,岚王也罢,荆棘丛生的路是怎么过来的,他一一亲眼见证。 就是因为太难了。如今在已经曙光升起的大夏,连他也都只想所有人都好好的。 …… 庄青瞿迟迟未醒。 唐修璟拎着果子过来探望时,只见皇帝哥哥正在亲力亲为替岚王梳长发。 替他换了衣、沾湿帕子给他润唇。岚王在华都时很讲究,来了这儿宴语凉也给他弄得处处讲究。 唐修璟在华都那两年勤奋好学,不仅跟皇帝哥哥学到了爱民如子、学到了种植和建设的不二法门,还跟岚王学到了熏衣服的小爱好。 他不似岚王一般喜欢冷香,而喜欢暖暖的海棠香。如今岚王新换的中衣就是他宫中的海棠息,又刚晒过,又暖又香带着太阳味儿。 宴语凉换了衣服后,没忍住在岚王腰间埋了一会儿头用力吸。 唐修璟:“……” 随即又看到皇帝哥哥抓起岚王手腕,用一方丝帕把那两只手打结绑住。 宴语凉:“等他醒了,朕要跟他解释一个事,怕他听不进先跑了,先绑起来。” 唐修璟:“?!?!” 他一脸疑惑,又忍不住提醒:“丝帕那么滑,岚王肯定一下子就挣脱出来了。不如绑紧一点,我有麻绳。” 锦裕帝摇头:“麻绳粗劣,怕会蹭伤手腕。” 唐修璟默默,已经有点要受不了这自打进门后一系列的酸甜虐狗暴击了,起身识相准备走人,却又被叫住。 “休璟。” “你,能不能……” “朕想跟岚王说的话,你能不能先听朕说一遍,”锦裕帝叹道,“朕怕说不好,到时又与他解释不清。” …… 待到庄青瞿悠悠转醒,又是隔日的午后。 唐修璟:“皇帝哥哥沐浴去了。” “你看看你呀,人家白天黑夜里不肯睡守了你那么多日,你一直不醒,好容易人家抽空去洗个澡,好了,你知道醒了!” 宴语凉去沐浴还是唐修璟逼他去的。 他说皇帝哥哥你再这么衣不解带的,天那么热你身上要馊了!岚王最爱干净肯定也不会喜欢,如此好说歹才劝他去的。 唐修璟“啪叽”坐在岚王床边:“正好,趁他沐浴,我来跟你说那个故事。” “保证比他亲口说的效果还好。” 毕竟,旁观者清。 …… 唐修璟要说的故事,是锦裕帝“没有心”的始末。 有一些事情是庄青瞿已经知道的,比如阿昭小时候眼睁睁看着生母被郁鸢贵妃溺毙,在三皇子身边艰难讨生活,亲历大夏的政局黑暗风雨飘摇,看宣明帝无能落泪看权臣飞扬跋扈,看忠良老臣的吐血而亡和京城外面的民不聊生…… 却有一些,是庄青瞿不知道的。 锦裕三年,庄青瞿十八岁,重伤濒死之际告白。 锦裕帝懵了好几天。 说他心里只有大夏也好,说他某些方面开窍异常晚也罢。总之他是真的万万没想到,小庄竟然……喜欢他?! 可是为什么,他那么普通。 小庄却什么都好。身边好看又聪明的人那么多,他为何会…… 宴语凉想不出答案。待到病床上的小庄虚弱地望着他,一字一顿问他要答复的时候,宴语凉就更慌了。 他当皇帝都没无措过,那一刻却是真的无措,只能磕磕巴巴说只把人家当弟弟,哪成想小庄又难过得要死,直接不吃不喝病都不治了。 他只能无措地去哄。焦头烂额,那段日子真心觉得哄小庄要比处理朝政还难多了。 怕哄不好。 他也不知道他慌什么。简直就是捧在手里怕碎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更不要说唐修璟的到来还让事情雪上加霜,小庄不喜欢他去照看唐修璟,又要撑着世家公子的克己复礼。常常生闷气把身子气得总不好,又会红了眼仇视委屈又拧巴地看着宴语凉。 看得宴语凉如芒在背。 只能努力少在唐修璟那里待,多去看小庄。带唐修璟去参观种植、冶铁,也都会喊庄青瞿同去。 唐修璟都小声抱怨,皇帝哥哥他怎么处处都管着你…… 确实是管。吃饭给他夹菜、穿衣给他系扣、督促他早睡早起、还收他小话本,宴语凉也是被管得昏头昏脑、手足无措。却又有一丝诡异的、说不清楚的甜蜜。 他开始渐渐觉得,小庄性子虽有时是要命了些,但终归优点比缺点多得多。 他博学多才,又知书达理,带出去好看有面子。顺毛捋的时候其实还挺乖,其实也还是很可爱的,锦裕帝迷迷糊糊地这么想着。 渐渐地不知道怎么的,少年就天天的在他楚微宫里晃了。宴语凉本来还想提出点抗议,但少年素来话少,只喜欢用亮晶晶又纯粹的眼睛安静望着他,里面满是真诚、热情与卑微。 宴语凉就说不出赶人的话来了。 心跳加速,默默觉得自己要糟。 …… 锦裕四年北漠的进犯来得很突然。 锦裕一年二年,大夏本就连损师云、庄薪火两员大将,其余武将世家之前数十年来被打压得厉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才,夏侯烈老将军又擅守不擅攻。宴语凉扒拉了一遍,最后就勉强扒拉出来一个师律。 师律游击还行,带重兵又勉强,头疼。 就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庄青瞿主动请缨为宴语凉分忧,一心替他去收复失地、建功立业。 他临行前,那层窗户纸终于只剩下浅浅的一点。 他忍不住又问了宴语凉能不能试着喜欢他。宴语凉耳根发烫,也答应他回来以后给他抱抱、亲亲…… 少年的目光陡然明亮,垂眸道“阿昭你真好”,锦裕帝的一颗心也是沉在了浅浅荡漾的小泉水里。 随后的半年异常煎熬。 宴语凉坐立难安地为小庄的安危挂心。收到捷报的时候,又总能打从心底替他的小庄骄傲。 他很想他,非常非常想。 闭上眼睛,总能看到少年清透的瞳仁,他害羞时咬牙扭过脸的模样,能想起他过度古板的认真严肃,以及被逗笑时那惊鸿一瞥的温煦笑意。 小庄真的很好,他确定了。等他回来他想抱抱他。 绿柳军凯旋班师前夕,宴语凉特意让人重新装饰了汤泉宫。 本意用来接风,可也不知道工匠怎么理解的,装点得艳红浮夸,不是洞房胜似洞房。弄得宴语凉也很慌,一遍遍问自己是不是太奇怪了,小庄也没问他要亲亲以外的东西啊…… 本来一切都好。 偏生就在庄青瞿进京前两天,荀长把绪辞给抓了回来。 在此之前,宴语凉一直以为绪辞早就死了,死在锦裕二年的北疆。 锦裕二年庄氏一族北上御敌,而澹台氏与之积怨已深不可调和,定下计划打算在北漠对庄氏动手。 锦裕帝是打算要收拾庄氏。 但不是在锦裕二年,不是大敌当前异族入侵之际。因而京中截获密信后,宴语凉火速派遣了一队信任的侍卫赶去北漠通知庄薪火防备。 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澹台氏动手太快了,侍卫们虽然连天加夜及时赶到了庄氏大营,但北漠大军也已经到了。侍卫们与庄氏一起殉国,绪辞也是其中之一。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却不是。 庄氏大营里的尸体是假的,绪辞出城就杀死了所有同僚。庄薪火至死都没有收到皇帝的任何消息,被北漠杀了个措手不及。 澹台氏引北漠兵到大营,绪辞趁乱杀入庄薪火营帐,手刃仇人。 荀长把绪辞绑来扔到宴语凉面前的那一晚,外面雷霆暴雨。 宴语凉的头疼得要炸。 “朕答应过你,绝不放过庄薪火,却不是现在!你也发过三苗重誓说会听朕的话,为何食言?不过只是让你再多等两年而已!” 荀长:“阿凉,事已至此。” “此事既已出了,便难保有朝一日庄青瞿不会知晓。事情虽非你授意,但你毕竟是绪辞主子到时百口莫辩。不如先下手为强。” “待庄青瞿从北疆回来,咱们立刻找个由头杀了他以绝后患。” “暗杀亦可,吾就能做。” 但宴语凉又怎么可能同意他去杀了小庄。 那几日锦裕帝思前想后,始终觉得此事不是不能和小庄好好说。 小庄是讲道理的,只要他好好跟小庄说,小庄应该愿意相信他。 他去汤泉宫看了看,宫殿都布置好了。他想他到时候牵着小庄的手,好好犒劳他,再好好跟他说。应该是可以说清楚的吧…… 可谁能想到,等他看到庄青瞿的时候,庄青瞿却是一身血污。 原本清透的眸子蒙尘。他咬牙长驱直入捏着他的双肩质问,他说我北疆遇到了澹台泓,他说宴昭你就是个骗子原来你一直在骗我,你真正在乎的人在北疆等着你,那我呢?我又算什么? 你是不是只是在利用我。是不是只是骗我。宴昭你没有心,你就这么对我? 宴语凉那时也才二十二岁,他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叫口不择言。尤其是庄青瞿的口不择言根本不能当真。 但那个时候他也还太年轻。 只觉得事情说不清了。澹台的事加上庄薪火的死,他要怎么自证清白? 一切就像那封澹台家被烧掉信一样,永远都说不清了。 第80章 第 80 章 唐修璟说到这儿, 停了一下,试着去看庄青瞿的反应。 岚王一时间没有反应。 那双浅瞳里波澜不兴,没有错愕,没有悲伤, 没有恍然大悟, 什么也没有。 一度让唐修璟不禁着急:“庄大哥, 你都与皇帝哥哥一同经历那么多了那么多,辗转多年九死一生彼此付出那样多,好不容易才终于在一起。你总不会……事到如今还不肯相信他吧?” “……” 越陆王真都要急死了:“小庄哥哥, 都这么多年了, 你怎么还糊涂着呢?!啊啊啊, 本王实在是恨不能——” “不是。” 半晌,庄青瞿终于道。他身体虚弱声音哑涩, 就连短短几个字说得艰难。 “没有。”他摇头,“不是, 没有不信。” 没有不信,哪怕是亲耳听到苏栩说是阿昭害死庄氏,阿昭也并未曾反驳, 他依旧觉得那不是全部。 这么多年, 他了解宴语凉。 放过了那么多戴罪立功之人,给了那么多人再世为人的机会。又何以会单单不管不顾只将庄氏一族赶尽杀绝。这样毫无道理之事,要他怎么去信。 适才半晌无言,只是他时隔多年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宴语凉当年,是曾无数次试着跟他解释过一切的。 很多次,很多很多次。 在锦裕四年汤泉宫不美好的第一夜里。在他日后屡屡将他摁倒在龙床剥开衣服,一次次将人不由分说揉入怀中亲吻爱|抚时。 在他气急败坏众目睽睽下朝后从金銮殿把人拖走,情不自禁把他拖去楚微宫、小假山、御花园里, 由着性子乱来时。 每一次独处,宴语凉都在试着解释。 不幸的是,年少的庄青瞿完全会错了意。他看到的就只有这个人明明在他怀中,却还在一天到晚念念不忘地提澹台泓! 一直提,一直提。 反复跟他解释当初究竟为何私放澹台泓,希望他能谅解,殊不知他根本就不想听。一次次用亲吻堵住他的嘴、让他无法说话无法喘息。将他据为己有拆吃入腹吞掉骨血,折腾得他屡屡浑身青紫下不来床。 可他还提,逼得庄青瞿几乎要发疯。 他那时候觉得宴语凉真残忍。罪臣之子永远回不来了,可他眼里还是只有他。 那我呢? 爱了你十几年,可能在你眼里就是贱吧。才会被随意欺骗、一文不值。 他不想再听他狡辩。 他再开口,他就捏住他的脖子,说宴昭你闭嘴。 说你嘴里根本就没有半句真话,我半个字也不信。 他非要解释,他就说好,那你先解释解释,你那时究竟是抱着什么心态对着我装了半个月的病?演得真好,宴昭你那时候看到我急成那样心里都笑疯了吧,笑我好骗,笑我痴心妄想,笑我是个彻头彻尾笑话是不是? 那段时间唐修璟人在华都,常都能看到锦裕帝一脸疲惫。 御花园里,锦裕帝跟他苦笑,说小唐你千万不要学朕,不要轻易骗人。你看朕就骗过小庄一次,事情就再也过不去了。 朕如今在小庄眼里,已是满口谎言、毫无信誉之人。 再想跟他什么别的,他也不会信朕了。 梁间燕子飞过。锦裕帝垂眸垂眸,闭目。 良久,再睁开已是一片雪色清明。 …… 之后的故事,唐修璟有些不知该怎么同庄青瞿说。 他低头,战术喝茶。 既再无信誉,锦裕帝干脆对庄青瞿敬而远之。那段日子简直是群臣参奏“庄青瞿发疯并犯上作乱”以及各种宫殿、御花园的乱七八糟玩法的集大成。 后来,锦裕帝终于彻底翻脸。 整整小半年把人晾在宫外,不再有一次传召。 那半年里,唐修璟听过庄青瞿都急疯了。红了眼拿着令牌硬闯正华门,不成后回家气急败坏把新修的府邸给砸了。说庄青瞿去绿柳营校场练兵不要命弄得浑身是伤。说他买醉喝伤了胃病了好久。 这一切,皇帝哥哥置若罔闻。 大夏泱泱大国,朝政大事比越陆纷繁复杂得多。唐修璟身为流亡越陆王亦懂得自己身份,恭敬认真跟在皇帝哥哥身边认真忙碌见习,总是乖乖的,并不敢主动提起庄青瞿。 直到年底,大夏与瀛洲边境纷争。 庄青瞿上表请缨。出征前,皇帝哥哥才终于又跟他见了一面。还是金銮殿上天子高高在上、群臣在侧的庄严肃穆的见面,两个人隔得那么远。 殿上,庄青瞿一身戎装毕恭毕敬垂眸行礼,俊美的脸上是克己复礼的清冷。 但唐修璟分明看得清楚,他抬起眼睛看皇帝时,掩饰掩不住隐痛,让人揪心。 然而皇帝哥哥依旧毫无反应。 唐修璟还记得,上一次庄青瞿出征去打北漠时,他曾远远的看皇帝哥哥送他,两人都依依不舍,一直在讲悄悄话。上马前庄青瞿眼含期待鼓起勇气小声说了点什么,两个人都脸红了。 那时他们多么甜蜜旖旎。 可这次却是生疏至极,直到绿柳军出城,两人都未再私底下多说半句。 唐修璟其实都懂。 锦裕四年大夏,虽比亡国的越陆好了不知道多少,却也同样是百废待兴,在政局稳定黎明曙光之前绝不能出任何差池。 因而在这一年的朝堂,宴语凉需要一份绝对的平稳和安定。 身边的人只能是像荀长一般无论在任何境遇下都能保持不偏不倚的理智。又或者像奚行检般忍受误解也一心为国,像夏侯烈将军那样历经起伏依旧不争不抢做好分内的事。 唐修璟暗戳戳觉得皇帝哥哥有一点点绝情,可同为帝王,他又全都明白。 别说是锦裕四年了。哪怕换到太平盛世,一国之君也一定希望自己身边并肩之人能够温柔隐忍、大局为重。 一疯起来就犯上作乱什么都敢干。换做是唐修璟,他也不敢留这样的人。 但又不敢把这话原原本本说给庄青瞿听。 他怕他说错话。 惹了岚王伤心,最后连累到皇帝哥哥。 …… 庄青瞿分明看得到唐修璟脸上种种的难色。 他咬牙,努力起身,唐修璟扶他他不给扶。 真是,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他如今是真心嫌弃越陆这糟心地方。自打来了就没好事,他以后发誓再也不来了!毒发坠崖不说,还要吃下澹台泓送的保命药丸才活下来,如今又要被唐修璟小心翼翼。 他堂堂庄青瞿,居然还要被区区唐修璟当做易碎品对待?! “你……懂什么。” 他喘着气,撑着身子坐起。 “当年之事,你也不过是旁观而已,你也不过……待了仅仅两年!” “是,阿昭那时是不要我了。” “不必你说,我比谁都清楚。” “……” “可他既曾允我近身、待我纵容,又岂是他翻脸说不要就可以从此不要了的?” 眼前的岚王,是唐修璟从未见过的模样。 既非陪在皇帝身边时的温和内敛,亦不似多年前年少的冲动青涩。只披中衣,却是庄严华贵压迫十足,倒是很像……很像锦裕十年人们口中大夏那个强大、高高在上、只手遮天的“摄政王”。 唐修璟偷偷缩了缩脖子。 但庄青瞿自己知道,此刻其实他也并不是那个摄政王。他这些年,有过很多种样子,从青涩少年蜕变成为摄政王再到时日今日锦裕帝背后君明臣贤的庄青瞿。回首去看,却又都不是。 那实是一条无比漫长的弯路。 其间种种傻事,不忍卒睹。 锦裕四年出征瀛洲,他与师律三个月踏平瀛都。回到华都后举国振奋欢庆。宴语凉一边不吝厚重封赏,一边毫不犹豫收回他手中兵权。 可没过多久,宴语凉又不得不将兵权还给他。 让他继续收复北疆失地,反攻越陆赶走落云军护送越陆王回国。大军一回京师,皇帝又收了他的兵权。 苏栩都气死了:“总这么搞,什么意思!这狗皇帝简直过河拆桥欺人太甚!少主我们——” 少主已入了宫。 有了战功以后,庄青瞿在朝地位一飞冲天,锦裕帝再也无法轻易将他拒之宫外。可纵然近得了身,却依旧是明显防备疏离。 庄青瞿拼尽全力收复失地,奢望着能讨回他一丝欢心。 结果倒好,人家是铁了心不要他了。防着他、躲着他,觉得他疯。很好。阿昭真不愧是他早早相中的大夏天子,果然翻脸无情帝王家。 ……可他毕竟也给他出了那么多力,总得讨回来点什么吧? 楚微宫中旧梦重演。 浴血浴火之后从战场回来的庄青瞿身躯历练得越发精瘦完美。他滚烫的指尖轻易捉住宴语凉,将他搂如怀中肆意磨蹭,他说阿昭,金银财宝我不要,封侯拜相位极人臣也不稀罕。 你知道我喜欢什么,阿昭。 他拿起皇帝的手指,一点一点抚摸他胸腹上的伤痕。 他说你看,瀛洲酷暑伤口化脓,所以那么深,你看这种疼我都忍过来了,阿昭总得奖励给我点什么吧? 锦裕十一年,庄青瞿已不肯让宴语凉再碰那些伤。 但年少时的他有段日子却真不怎么要脸。 不但一遍一遍逼着皇帝摸,还咬着皇帝的耳朵跟他算账。一道疤痕一次,一次半个时辰,这几道尤其深,至少一个时辰起。 连着几年,庄青瞿不是在南征北战,就是在楚微宫里抱皇帝。 起居注上一堆写得很隐晦的“夜宿帝宫”。偶尔庄青瞿心情不佳,还会非常认真地同当时的老史官商量,是否要尊重史实干脆统统改成“夜嫖帝宫”。 老史官难以理解,这庄青瞿一张世家公子清冷高贵禁欲脸竟能开口闭口就是嫖。再一细想,直接吓得魂飞魄散。他他他这色胆包天他是想嫖谁?这可是大不敬! 同样是那两年。 庄青瞿虽交回了兵权但毕竟屡立战功声名在外。压抑了百年、屈辱了百年的大夏倍感自豪,纷纷将之奉若神明,“大夏战神”自此神话长明。 随之而来的更有无数想要攀附结交之人。 无数能人异士、商贾巨富,投入庄氏门下任其驱使。其中不乏众多庄薪火旧部党羽,就连庄氏家养的乌衣卫在庄薪火死后蛰伏销声了好些年,也开始借着庄青瞿之势也重新开了张。 一时门庭势大、烈火烹油。庄青瞿起初还同苏栩说你要记得家父前车之鉴,需低调行事,当心那些文官明里暗里的背刺。 然而锦裕帝的种种控制打压的手段,比想象中来得还快还急。 花样之繁多,立意之高远,庄青瞿不服不行。 谁也不愿被心爱之人防备算计,屡屡毫无怜惜踏在脚底,没事还要被在心间上踩两脚。 庄青瞿一度也难受窒息,去跟锦裕帝吼、吵。 后来难受过头了,他甚至开始有心欣赏起锦裕帝的种种手段。阿昭翻脸无情之后手段是真的雷霆厉害,精准处处往他心窝里戳刀,精准处处气得苏栩骂娘。 这都还是留了手的,只是“敲打”。 庄青瞿有时候会偷偷想,会不会有朝一日,阿昭将真正的厉害手段用在他身上? 喝下那瓶毒时,庄青瞿其实,也偷偷存了一点私心。 无数次的求而不得、无数次的百口莫辩……这种刚刚好程度的苦涩与无力,他也想要阿昭尝一尝。 会不会就连一丝丝心疼,都是他的痴心妄想。 …… 宴语凉的眼里,是无法掩饰的震惊与锐痛。 后来,绿柳军从北疆凯旋,大夏有了云盛州。庄青瞿也成了大夏千秋数百年第一位异姓王。 北疆数月,宴语凉不仅专程跑去边关看了他,还全国各地到处寻药。 庄青瞿第一次觉得,他是不是想错了。 他一直都知道荀长担心他步庄薪火后尘,屡屡撺掇宴语凉收拾他,但宴语凉一概不允。 亦知道有很多臣子没事找事,总隔三差五上书劝说皇帝娶后纳妃、开枝散叶,宴语凉亦将责任全部推给英王。 皇帝身边一直没有任何人,只同他一个人睡。 或许,他也不是如他所想一般不在乎他。 人生最难受的事,永远是给了希望之后又让人绝望。偏偏庄青瞿还遇上两次。 锦裕四年,答应回来以后会亲亲他的人将他推得远远的。锦裕七年,同一个人专程过来陪他、也替他寻药,心疼他,甚至半夜里偷握他的手。却依旧不肯要他。 大漠漫天晚霞很美,如胭如脂如烈火锦绣。 锦裕帝回京时,专程替庄青瞿梳了长发,他笨手笨脚弄疼了他。也是慌了,轻声道小庄真的对不起。你以后肯定会遇到更好的人,比朕好得多得多。 大漠的黄昏很是安静。 他都那么说了,庄青瞿又还能说什么。 都这么多年了,争抢了那么久、强求了那么久,终是不行。 既然如此。算了,算了吧。 从那以后,庄青瞿再也没有去过楚微宫、不曾再有任何逾矩。 却总疯狂地想起曾经某一天。那是一个平常的午后,宴语凉难得不是平常一般颜色清爽,而是破天荒穿了一件肃穆的黑色银龙纹的贴里。 一身黑,将他那黑心帝王气质衬了个十成。 庄青瞿走进时,阳光透过窗子落在宴语凉的眼睛上。皇帝明显又在算计着什么出神,一手拿着折子,一手的修长的指在窗楞轻轻敲击。 那城府心机深似海的思索模样,真就他妈…… 离谱的好看,离谱的诱人。 他也是有病。他就没办法去喜欢个正经人,他就只喜欢阿昭这样运筹帷幄步步为营的强悍,就喜欢他不动声色算计所有人的阴险,就喜欢他那力挽狂澜逆天改国运强势。 要他怎么放手?世上美人好人都多的去,可上哪儿找一个一模一样宴语凉? 世上存在这种人就他妈离谱。 又天天像一只珍惜的小老虎,一下一下挠他的心。 一下一下,又痒又疼。 第81章 第 81 章 锦裕七年到锦裕九年, 战事不多。 庄青瞿却比打仗时更加繁忙。身为大夏岚王、朝廷一品命官,他就算不带兵打仗时公务一样很多。 那几年间,庄青瞿去了不少地方。 去监督战船的建造, 去绿柳营训练新兵。去英王的封地洛京, 看那个各处都有点像锦裕帝的少年。 他有段时日可喜欢看英王了。看他翻版宴语凉, 有样学样、井井有条地带着他洛京一方百姓谋好日子。 洛京四季如春。 庄青瞿路过田间, 遇到瘸腿的八十岁老翁。老翁说如今世道真好,便是他这样的古稀老人也老有所养, 虽然年纪一大把了但还没享受够天子给的福泽舍不得死。还能发挥余热管管瓜田。 路过山泉,泉水边的凉亭里是几位文士在斗嘴。锦裕一年的小胖子状元司空星当年为去落云不愿入朝为官, 到了锦裕八年却开始常吹大夏, 摆事实讲道理舌战群儒把一堆文人说得哑口无言。 中间他也回过几次京城,京城六部夜里灯火通明许多官员不肯回家, 外面东市西市熙熙攘攘店铺热闹一直到深夜。 短短十年,无论是京中官员还是乡野村民, 几乎都已经觉醒了深埋在骨血里曾经的骄傲,相信大夏会在有生之年回归武帝时的万国来朝。 那两年, 天各一方。 庄青瞿时常遥看京城。他在外面也常会接到皇帝的书信。 交代公事的书信, 严谨的行文、寥寥的朱批。极偶尔,朱批也会多写两句。 问他身体好不好,药材够不够用。那几一张折子如今是岚王府所有珍藏里最破烂最旧的一张, 庄青瞿当年总把它带在身上,睡时也喜欢放在枕边摸一摸。 那时候的岚王不敢再有奢想。 有这一点点念想就足够了。 他不知道将来会有一日,他竟能有机会与皇帝依偎相拥、一起批改奏章。也不知道宴语凉会用他好看的行草给他写可爱的留言小笺, 言语活泼俏皮,上面还描了朱红的小花…… 锦裕九年,庄青瞿又去了一次北疆。 戈壁滩上夕阳西下, 他给师云带了梨花白。他说师父我上个月才去海港看了船,我们也有比落云更大的船了。 他说师父,你若还在我们身边,能亲眼看得到这一切……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直到大漠漫天星辰。 庄青瞿喝多了,又絮絮说了很多。他说师父,你当年一心只为大夏,是否也曾有许多无奈、许多遗憾。是否也有错过的、辜负的,藏在心里碰触不得的人。 他说他这些年在外面飘着,想通了很多事。他就该一直一直好好守着护着阿昭,在他身边默默陪他支持他,而不是任性笨拙地去争抢、去吵。 他年轻时候太过冲动、又太过愚钝,根本不懂如何爱一个人。 只伤心愤怒阿昭欺骗他,却从未真正想过那人一直以来面对的一切。那人从小在夹缝中求生,连一件像样的冬衣都没有。一心扶持三皇子,却最终只能看着他引火烧身被焚身亡。与权臣之子一同长大感情笃厚,却有朝一日必得反目,拔出其党羽、根除其家人。 明知如此,在最后一刻之前,他都要垂眸保持微笑。 该是何种心情。 …… 天下之大,河山锦绣。 那两年庄青瞿常常在外,离开北疆后又去了很多地方。 始终死不了心。 路过的江山川流、一草一木、繁华城镇、荠麦青青,都沾染着锦裕帝的气息。遇到路上洋溢的笑容,都在告诉他他爱着的人有多好。 他虽在京中不多,但京中岚王一派势力有增无减。军营那边就更是,人心向背从不是一个虎符能管,绿柳营多年跟岚王大杀四方,将士们都跟他一条心,没有虎符也是一声令下全军唯他马首是瞻。 如此隐患,一堆老臣自然纷纷上书说他效仿庄薪火,民间亦开始有流言说他功高震主。 几年前的庄青瞿还急过。还跟宴语凉吵过架,气他不肯信自己。 如今的庄青瞿,理都不理。 管他们怎么说,他倒越发觉得他这权臣当得好得很——他生来才华卓著文治武功,本就是国之栋梁不世能臣,换谁又能比他做得好?是,他势力确实大,替阿昭办事、收拾起不听话的臣子才尤其顺手,指望他放权?做梦。 当国之重臣好处许多,还能常常收到皇帝的书信。能让皇帝经常想起他。 偶尔打压打压他,他也权当乐趣了。 那两年,庄青瞿买到了锦裕帝之前很喜欢的小话本《金屋藏帝娇》。才发现这书讲的竟是一个霸道男宠权倾天下和平逼宫,直接把皇帝变帝后。两人大吵一架虐一虐,又甜甜蜜蜜过日子的故事。 庄青瞿重兵在手,倒是从没打算有朝一日去逼宫。 谁也逼不了阿昭的宫,除非不想活了。而且他喜欢的就是人家坐在龙椅上那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算计天下励精图治的模样。他逼什么宫? 可小话本却还是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他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日子就这么过。 庄青瞿倒也没想到他能马失前蹄,在一次普普通通的追击一伙北漠强盗时受伤。 京中传来消息,说是落云女皇把亲妹妹的画像送来了大夏,群臣纷纷表示正好锦裕帝还未娶妻这可是不能多得的好亲事。可能因为这个,他心绪烦乱、一时大意。 庄青瞿重伤被送回京中,据说样子很是凄惨吓人。后来苏栩和拂陵分别说这事时,用了同一个词叫做“支离破碎”。 也不知道他又没断手又没断脚,怎么就是“支离破碎”了。 他当时穿了一身皇帝赏赐的银丝白袍,后来伤口黏腻太过脱不下来,是从身上剪下来的,衣服倒是货真价实的支离破碎了。 庄青瞿因为伤重,在楚微宫里躺了好久。 那段时日,很是微妙。 锦裕帝会守在他病榻旁看折子、会日日早归默声不语得陪他。会在以为他睡了后压低声音跟太医反复确认他的伤势,会在辗转不踏实时帮他偷捂作痛的伤口。 庄青瞿中途伤势有过一次反复,吐了血高热不退。 宴语凉彻夜不眠守着,一直抓着他的手,熬红的双眼睛里忧愁与痛心几近藏不住。 可后来庄青瞿好了,他却又变回了那个没有心的锦裕帝。庄青瞿试过去靠近他。仅仅是想去蹭一蹭指尖而已,却连指尖都蹭不到。 他不明白。 他还是不想要他。 庄青瞿隐约记得,在他眼前一片黑沉,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发不出任何声音的那几天。有人握着他冰冷的手指,一遍一遍低声叫着他小庄,他跟他说了很多话。求他活下来。 有人来劝,那人嘶哑着嗓子大吼让别人滚出去,庄青瞿从来不知道他还会有那般颤抖扭曲、不像话的声音。 但那一切是真的吗。还是又是他的一次做梦、一次痴心妄想。 …… 锦裕十年秋,北疆的最大一次军事动作,贺兰红珠太守宇文化吉与澹台泓里应外合,希望岚王以身做饵诱北漠主力倾巢出动。 澹台泓的算计是一箭双雕。既能一举歼灭北漠全部精锐,又能捎带手弄死他这个多年宿敌。 可庄青瞿也不是个傻子,他凭什么要牺牲自己成就澹台?就因为所爱隔山海、他辗转不得、万念俱灰? 恰恰相反。 那一次不仅是澹台泓的一场豪赌,更是他的一场豪赌。 他在北疆策马,看着烈烈晚霞浓墨重彩。他喜欢一个人,那个人是大夏的神明。而他却偏生想要把神明拥入怀中赋予他人间烟火,这太难了,以至他只能用命去赌。 一次不够两次,两次不够三次。 没关系,他愿意赌。阿昭值得。 总有一种错觉,总是执迷不悟觉得那个人……多少是有一点喜欢他的。 他这次若能帮他谋下北漠就是功在千秋。以身为饵虽万分凶险,但庄青瞿自信他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何况再受伤又能赖去楚微宫,能是澹台泓弄伤他的一切就更加完美。 他知道他爱的那个人是神明,但那个人也是他从小就看着的阿昭。他知他本性温柔,他不信他会永不动容。 万一呢。 那个人多少是有些心疼他的,很久以前也是曾给过他一线希望。万一呢。 庄青瞿甘心献祭了他的筹码,却万万没有想到,最终的代价却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承受的。 阿昭是在乎他的,比他想象中在乎。 可他却是以最惨烈的方式才得到了答案。 第82章 第 82 章 黄昏渐至, 从窗落下让人迷困的淡金浅紫。 唐修璟之前听皇帝哥哥说了前半段故事,如今又听庄青瞿说了后半的故事。听完心里激荡又复杂,良久不能平复。 他这么一个远远的越陆王, 好像也随着这个而漫长的故事,亲自跟着他们走过那甜涩微苦、波澜起伏的十年。 黄昏中, 庄青瞿的脸庞俊雅平静。 月光草编织成的风灯笼着小红烛,挂在窗楞下轻摇飘摆。在岚王的发梢肩头都落了一袭暗金色的浮光。男人如今的模样比年少时敛去了许多锋芒,馥郁雅度,风姿绝伦,带着沉稳的温柔。 是真的好看, 人间殊色。唐修璟看得心是满满艳羡。 从第一次见到,就知道他比不过这个人。 虽然他这么多年, 他也始终很努力很努力。在这南海之国每天关注皇帝哥哥的言行、分析皇帝哥哥的治国思路,照抄大夏的法子带越陆小国的百姓也过上好日子。 可他一直都知道, 哪怕他不是越陆王,哪怕他是自由自在的唐修璟。有庄青瞿在, 他一辈子都只能远远看着。 从他第一次见到庄青瞿,他就比谁都清楚。 同样是喜欢、崇拜、惊艳、真心,同样是想要一辈子呆在他身边该多好。可唐修璟从来不敢肖想有朝一日真的将这个人据为己有。 不像庄青瞿, 从年少时,那双流光溢彩的浅色的眼睛就闪着冷傲而恣意、执拗而张狂的。 像是《夏经》里贼心不死的大黑龙,盯着嘤如虎视眈眈,时时刻刻都想舔一口。 捉住它,捆住它乱蹬的腿子, 埋进它毛茸茸的脖子,去吸满口的香甜。大黑龙才不管嘤如凶不凶悍、是不是传闻中的大夏第一猛兽,就这么扑上去会不会反而折掉自己得意的龙尾巴。 他可是大黑龙。谁让嘤如世上第一可爱, 它就要绑它回来装点自己的大龙床。 唐修璟是真的,好羡慕那样的强悍和勇气。 天色渐暮深重。 唐修璟:“阿昭哥哥沐浴怎么弄了那么久,我去寻寻他吧。” “哎,别别别,庄大哥你别起来,太医说了你这身体还不能起身。多躺躺,本王替你去寻就好,宫殿就这么大,他又去不了多远。” “……” “庄大哥,本王知礼守节,是……绝不会偷看皇帝哥哥洗澡的!” “何况都那么久了,皇帝哥哥早该洗完,肯定顺路又去哪儿逛了。” 庄青瞿冷着脸:“哼。” 唐修璟走了,窗外已是余晖重重。庄青瞿一个人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困意不禁再度袭来。 有闲心去逛,也不知道早点回来陪陪我。 怀里空空的,想要抱个温暖的人才踏实。他苦笑,其实也才醒不久,也就是一两个时辰没见到人而已,却那么想他。 梦中,是锦裕十年的北疆。 战场比预想中还要凶险百倍,他一路浴血厮杀,却始终杀不出重围。黄沙迷眼,敌军的利刃穿透肋骨,他在胸腔剧痛的苦涩绝望之中浅浅浮起过一丝恶意。 他想,若他真就这么死了,尸首残缺不全被送回京城。 他真的很想看一看,素来清冷无情的帝王会否为他露出不一样的表情。 后来,在数日前山崖下暴雨的泥泞寒冷。血水从喉中不断涌出,他浑身无力说不出半句话来。身躯被紧紧地抱住,滚烫的亲吻落下来,凄风厉雨中他听到了不成调的哭声。 他是会为他难过的。会搓着他冰冷的手指,哽咽不已。喃喃说小庄,小庄,求求你,不要离开。 小庄,他说,朕真的想过。 你说过的……把你偷偷送到一个山清水秀、没有人知晓的地方。待到江山稳固、卸下重任,朕就去那里找你。朕曾想过。 想过如果那时你还肯要朕。此后余生,朕就只陪着你一个人,只对你一个人好。所有的一切,全部用来宠你。 朕偷偷这么想过。 周遭景致又回到了锦裕十年的大漠。他依旧在战场上厮杀,身上都是伤,几近被逼入绝境之时,突然穿过尸山血海,他看到了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 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不明白。可就在那一瞬间的迟疑,连发重弓银色羽箭已经呼啸而来。 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咫尺瞬间,生不如死。 他冲过去接住那坠落的身躯,满手黏腻。宴语凉的玉簪掉了,长发散落,如瀑青丝。 宴语凉受了那么重的伤,脸上却没有什么痛苦。 他双瞳茫然,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庄青瞿听不到,他心痛欲裂抱着他,突然手心有什么东西微微一凉。 那枚红色的戒指被宴语凉褪下来,轻轻放在他手心。 年轻的帝王轻轻念了一声,小庄。 便再也没说过什么。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庄青瞿目眦欲裂,他不知道那算是什么意思。怀中人身上都是伤都是血,他却始终只敢小心翼翼地抱他、不敢问、不敢吼、不敢大声哭。怕他声音大一点就有什么会碎掉,怀里的人就会彻底消失。 随后的几个月,宴语凉伤势反复,一直不醒,几次濒死。 他一直在明灭的希望与万丈深渊的绝望之中挣扎。 阿昭以前嫌弃过他疯,可他其实根本没见过他最疯的样子。那三个月庄青瞿才是人生最疯,除去御医他不许任何人进楚微宫,不许任何人探听皇帝的境况。 他手握军权、把持朝政。每天心情恶劣,把一大堆人不听话的人扔出京城。 他在龙床上栓了利刃,把楚微宫的上了锁。 他每晚守在龙床边,一遍遍抚摸床上人灰败的脸,疲倦凹陷的眼眶。他不懂,这个世上,怎会可以人如此决绝、如此残忍、如此可恨。 他第一次觉得,这就是最后了。 他不会再给这个人任何翻身的机会。 他要他活下来,残了也好傻了也好,他都要。他要从此将他关在宫里,锁着他,逼他、吻他、抱他、一遍遍温柔地折磨他,直到他肯好好正视一直掩藏的心意。 阿昭是爱他的。 没有一个合格冰冷的帝王会昏了头,不惜生命去救下一个不爱的人。 阿昭视他若生命,他不接受任何以外的答案。 他要他活着,若是最后阿昭还是死了,他就陪他一起。庄氏在盐海城有隐秘的祖地。他会带他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才不给他进皇陵,他要缠着他的手脚、跟他进同一口棺材,永远据为己有,你中有我永不分离。 他亲吻他的指尖,他想很多人都以为他疯了。 他就要这么疯下去。是他挚爱的陛下,最好的阿昭,把他逼上的不归路。 …… 有什么温暖的东西钻进被子,熨帖了过来。 胸口的隐痛被驱散,安心又踏实。 庄青瞿终于从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里脱离,安稳地睡了一会儿。再度睁开眼睛时,有人暖乎乎的趴在他身上、枕着他的肩胛。 天都黑了,缀满星辰。 他不高兴。有些人还知道回来啊…… 沐浴过后的身体暖暖香香的。温暖的心跳,一下一下隔着薄薄的布料有力地传过来。 庄青瞿闷闷的。却还是张开手臂把人紧紧搂住,不够,在他的发顶又亲了一下。 怀里人像是睡着了,没有动。 但他没有睡,庄青瞿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胸口贴里湿了一片。他把人抱得更紧了,他倒宁可他像以前一样呜呜呜嗷嗷嗷的,也不想他这般咬着牙隐忍不出声。 他还是喜欢他呜呜呜呜呜。 老宴家本来就都喜欢鬼叫鬼叫的。英王也喜欢鬼叫,英王妃天天嘻嘻嘻,郡主喜欢嘤。 又何必压抑自己的天性。 他其实也更喜欢年少时和失忆后,那个总是活泼开心的阿昭。 他用指尖去替他拭,宴语凉吸了吸鼻子,躲了一下。 锦裕帝小声道:“你终于肯醒了。” “嗯,醒了。”庄青瞿用力搂了他一下,“过来,给我好好抱一抱。” 他声音温柔又无奈,收紧双臂将人嵌入骨血,又去吻怀里人的额角、脸颊。吻到泪痕咸咸涩涩。 他不问他哭什么,却问他:“阿昭这一下午,都去了哪儿逛?” 宴语凉没去哪里逛,他只是洗完之后在温泉旁边磨蹭着发了好一会儿呆,一直发到了夕阳西下。 想回来,又不敢回来,就那么拖着。 庄青瞿心疼又好笑:“阿昭还是……害怕同我解释不清家父当年的事?” 宴语凉抵着他的胸口,微微摇头。 他以前怕。那个时候的大夏一步不容差池,半点撑不起无法完全确定的人和事。那个时候他与小庄也都还年轻,有太多的不确定,他真的不敢冒那个险。 可如今,他靠在岚王温暖怀中。 他们之间已有了坚固不破的信任,再也不怕。 可还有其他很多事。 很多事,开不了口。 要他怎么跟岚王说,当年的锦裕帝事事努力权衡,权衡不了就折衷,折衷不了就去骗,可当骗都骗不了的时候…… 他那时想的是,事已至此。 既说不清,又不可控。 事已至此。 那他此生也就只能对不起小庄了。 少年炽烈如火的真心又怎么样?浇熄就行,扼杀就行。他不难过。 他许庄青瞿在朝为官、建功扬名。但他同时更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压制、操控,这样哪怕有朝一日庄薪火的事再被翻出来,又或者再出了什么别的意外,庄青瞿也不会有还击之力。 他看得到小庄委屈愤怒的眼神,他能承受他压抑着恨意与失望的亲吻。 没关系。 因为他从来没有指望有朝一日能再和小庄在一起,没有指望他能再红着脸、微微羞涩地问他可不可以亲亲。 他没有指望小庄会原谅他。 庄青瞿沉默着。 半晌,他抚了抚怀中僵硬的人,声音无奈又心疼:“傻阿昭。” “这些,我早就知道啊……” 宴语凉喉咙深处终于发出一声沉沉的呜咽。他头痛,胸口被牵着一起痛,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岚王早就知道。 唐修璟之前也一直劝他:“其实这么多年,岚王一直都懂。皇帝哥哥你千万不要怕,他即便全都知道不还是一心待你好。” 可就是因为如此。 正因为他那么好,他才尤其觉得难受和无颜以对。 其实后来那么多年。 那么多年,一次又一次的拥抱和肌肤相亲,滚烫的话语、炙烫的心跳,睡梦中有人陪在身边的安心旖旎,已然潜移默化地温暖了他。 滴水穿石,积土成山。 他开始越来越能够体会,那些帝王家不该有的、却压抑不住的喜悦和酸楚。他开始渐渐相信史书上告诉他根本不会有的东西。那些他本以为流星一般转瞬即逝、是沧海一粟般可遇不可求,千万人中不可企及的一线流光。 他以为他一定会孤独一生,可他却遇到了小庄。他一定不会降临在他身上的,诚挚的、专一的、炙热不变的真心,他原来真的见到过。 真好,可惜已经太迟了。 还有什么用呢,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小庄还被他逼得喝下毒药。他做过的没法回头的事情,太多了。 倒不如彼此都忘了。 他已选了他的帝王业,选了与黎民百姓一起扛过这晨曦前的沉沉暗夜,而早早放弃了一己私心。以后说不定还会有很多重担、很多身不由己,谁跟他在一起都很难不委屈。 而小庄,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人。 不像他一般满腹城府、满心算计。不会让小庄受半点委屈和伤害,能照顾小庄的身体,好好陪着他甜甜蜜蜜地过一辈子。会特别心疼小庄、特别护短,天天在家里痛骂狗皇帝。 到时候,他站在云端之下的花朝鼓楼,看着他们。 看着茫茫人群中岚王牵着真正适合的人在一起。他会祝福的。 …… 宴语凉一直无声地哭。 他停不住,曾经有很多很多年,面对着无边的黑暗他都异常无坚不摧。可如今…… 庄青瞿给他顺着背。 好容易他他不哭了,庄青瞿:“你是不是傻。” “……” “好好,不哭!我傻,我傻。”他又亲他,心疼又牙痒痒,想欺负又想哄,种种复杂心绪堆叠。他又问他,“可后来呢?” “后来,你都为了我拒绝落云公主了。整整四个月,你一直守着我照顾我,我有一点点风吹草动你比谁都急都难受。” “可为何那个时候,还是不肯要我。” 宴语凉:“……” 因为那个时候,他以为庄青瞿已经放弃了。 庄青瞿一时间听得头都嗡嗡叫的大:“你再说一次?” 那一次,若是他真的迎娶了落云公主,他想他大概会彻底万念俱灰。但是阿昭没有,阿昭这一生很少有过任性,可那么好的姻缘当前他却最终选择了任性。这让庄青瞿有点死灰复燃。 他鼓起勇气去勾他的手指,却又落了空,很茫然难过。 可他怎么会知道,是在宴语凉那边,那勾一勾手指,他其实不是刻意躲开。 因为锦裕帝早已习惯了……床上、御花园的,种种。早已经被他养得习惯了亲吻、习惯了爱抚。习惯了种种最激烈最深刻最要命的表达方式。 那种曾经小庄克己复礼的,一点点表达喜欢的模样,他忘记了。 再加上那次以后,庄青瞿常在京外,再不来皇宫找他了。他觉得他说不定释然了,那样最好,能放下最好,跟皇帝在一起有好多阻碍好多不幸福,他当然要祝他幸福。 庄青瞿:“……” 庄青瞿:“你不管何时,总得把我给气死。” 锦裕帝笑了两声,岚王的衣襟又湿了一点点。 他把人抱紧,磨牙,所以这人当年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情去到北疆。如若不慎真就死在北疆,如若没有失忆……这混账狗皇帝。 宴语凉:“青瞿,你,做什么。” “不行,你此刻,身体还不行……” 庄青瞿咬牙。他确实手脚都还很沉重,也知道可能确实不太行,可他真的气不过,要是可以他非好好整整这傻子不可。 让他哭、让他嗷嗷认错。他要抱着他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求饶,去弥补那曾经险些错过的很多年。 可偏偏他虚。 要气死了。 宴语凉:“……你别生气。” “岚岚,”他小声道,“你之前不是问过,我最后那时候,想要跟你说什么的吗?” 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那时候浑身发冷说不出话,心里想着朕真棒,幸好身手矫捷护住了小庄。却又想着小庄他好像哭了啊……朕真是的,明明不想再委屈他的,怎么又让他这么伤心难过。 朕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啊。 死了的话小庄该多难过。而且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跟小庄说的…… 想说他说朕错了,朕来迟了。朕还是喜欢小庄的,一直都喜欢,可是太迟了说不出口了。 意识逐渐模糊之际,他偷偷在心里想着。 若有来生,能不能让朕再遇到小庄。 若有来生,能不能让朕生成那种最不像话的昏君,小话本都不敢写的那种。 色令智昏,满脑子空荡荡。成天就满眼盯着大美人不怕死地追,追到之后往死里宠,像史书里写的那样让他铸币拿尽天下所有银钱,他酒池肉林自己也陪着笑哈哈,为他烽火戏诸侯,甚至像《金屋藏帝娇》里写的那样为搏美人一笑心甘情愿将皇位拱手相让。 让朕再遇到他一次,早早为他美色所惑。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让朕再遇到他一次,早早为他真心所动。珍之重之,亲之爱之。 若有来生,小庄。 第83章 第 83 章 那一整夜, 寝宫的橘色小风灯一直都亮着。 他们又说了很多话。庄青瞿可惜实在是没什么体力,若他不是这般恼人的虚弱,大概中间很多次他都会起身把人粗暴地占有。 那么多年,那么多事。 琳琅如烟, 兜兜转转, 谁都有过犯蠢的时候, 谁都有不好的地方, 也都有过委屈辛酸,却也都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有过无限的退让、温柔与纵容。 太多太多事,太多太多心境,混杂在一起, 根本无法一言以蔽之。 庄青瞿即便如今抱着宴语凉听他说, 依旧有许多时候生气、想笑、心疼, 最后只能轻轻咬他。 好在都已经过去了。 两个人都走了过来。沿着荆棘丛生的路, 从青涩一路走到成熟, 从大夏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走到天光大亮, 纵使磕磕绊绊浑身是伤、纵然几度行至万丈深渊, 最终还不是牵到了彼此的手, 成就了最好的、无坚不摧的圆满。 可惜, 如今庄青瞿虽成熟沉稳了, 依旧觉得哄人好难。 尤其见不得他落泪, 心里疼极了又爱极了,却还是只知道捞过来, 一遍一遍认真地亲亲。 那么多年,那么前尘往事。 他曾经搂着阿昭,心里依旧无法安然——他知道他有朝一日总会全部想起来,他怕他又变回曾经那个捉摸不透的锦裕帝。 他不是不喜欢那个锦裕帝, 他都喜欢。既深深沉迷失忆后亲近他信任他、待他毫无保留的阿昭,也永远爱那个高高在上的神明。岚王其实也是非常贪心的。可可爱爱的阿昭,凛然不可侵犯的帝王,他都想要。 而他如今,他再也不会不安。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宴语凉拖过来埋身在他颈间。 因为他终于明白, 阿昭一直都是那个阿昭,不曾有任何改变。他此刻甚至相信,就算阿昭当时受伤醒来之后没有失忆,他们最终依旧可以排除万难,最后在一起。 也许要比这次难一些。 也许又要经历一些磋磨砥砺,也许要经历小黑屋。 但一定可以。 因为本来他们就是两情相悦,因为阿昭从来都不是没有心。而他,不管他有没有心,也从未有一刻想过放弃。 如今好不容易能说开,他觉得他们错过了好多,他迫不及待要用甜蜜洗去曾经的苦涩。 他抱着宴语凉的腰,耳鬓厮磨,鼻尖磨蹭。听他说话,也跟他说了很多话,很多他平常羞于启齿、端着教养说不出口的话。 他不会哄人,但他会一直努力。 窗外树影婆娑。他们说一会儿,困了就睡一会儿,直到晨光熹微。 庄青瞿:“饿不饿?” 宴语凉点头:“饿。” 他可是经常一天要吃七顿的人,昨晚连夜宵都没吃。不过话又说回来,越陆这边山清水秀什么都好,就是菜品完全和大夏没法比,香料味道又很奇怪,锦裕帝吃不惯。 然而唐修璟等人却吃得十分开心飨足,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国家的东西并不好吃。 锦裕帝也不好意思提。 而他自己又比较笨手笨脚,虽然学了做饭做出来又比较难吃,自己动手都无法丰衣足食。 庄青瞿失笑:“乖,再忍忍。待我能起来了,就给你做。” 宴语凉抬起头,看到荡漾着淡淡的湖水微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宠溺。“小庄会做饭?” 会啊。 学过,专门学的。庄青瞿天赋过人,又有什么是学不会的。 他是在英王府学的。当年在洛京,英王妃金枝玉叶养尊处优,却常常为爱亲自下厨。她曾卷起袖子一脸明亮地教导他:“要抓住老宴家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 庄青瞿跟她学了许多许多。 虽然当时他已经远离京城、远离锦裕帝,这玩意未必此生还有机会能用上,即便如此,还是贼心不死地学了好多王妃的拿手好菜。 那些菜式都是英王最喜欢的,也都是宴语凉喜欢的。 这英王就是生来如此奇怪。明明与三皇子同父同母,却偏处处只和一半血缘二皇子一模一样。庄青瞿在洛京那段时日,睹物思人,也很喜欢找年轻的英王出来喝酒。 喝醉了以后,宴落英咕咕哝哝:“其实小的时候,二哥有段时间总骗我说三哥得了传染的风寒,让我乖乖待在母后的寝宫,没事不要去找三哥。他只当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殊不知我因从小跟在他身边,其实都清楚明白得很。” “他知道太子随时要对三哥出手,在三哥身边很危险,他是在保护我。” “但他不知道的是。三哥出事那日,我正巧在东宫外面玩,听到了太子与人密谋说晚上要如何混入宁王府烧死三哥。” “那天我回去后没有告诉母妃,谁也没有说。” “……” 英王没有阻止三皇子的死,却在后来此案的审理之中参与指证告发了太子。此事宴语凉当时曾觉得过蹊跷,但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他只觉得,小英是他从小一手带大的,向着他也无可厚非。 虽说是小小年纪不该有这种城府,但自己十一二岁时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 宴语凉是时至今日,才知道整件事的全部原委。 真怪不得后来岚王摄政那段日子,人人当他是谋逆,他为难了所有人却从不曾为难英王,而英王按说地位岌岌可危身处险境,却也不曾起兵反他。 庄青瞿与他弟弟早就互相交底了。 原来小英一直什么都知道。小英就算知道真相也不恨他,小英明白他。 宴语凉释然之余,不禁也有一点点的难受。他本以为他一手带大的小英,应该是无忧无虑的。 他特意给他找了最优渥的封地洛京,让他顺利迎娶了他自己挑中的甜美的小妻子,就是希望同样身在帝王家,至少小英能过得轻松快活些,不会同自己一样…… 庄青瞿:“昭昭。” “……”宴语凉脸颊微红,移开眼睛,至今不能适应他这么叫他。 “你是否还记得曾答应过我,以后把责任甩给英王,你陪我去游山玩水、逛遍天下?”庄青瞿却不肯放他,眯起眼睛,鼻尖抵着宴语凉露出牙尖尖:“别说你忘了?” 宴语凉赶紧摇头,不敢忘。 “阿昭,最难的日子咱们都替他撑过去了。他也已轻松快活十几年了,也快该换他上了。” “你到时候,”他道,“可不准舍不得。” 好,知道了。 不会舍不得。以后只舍不得你一个。 他伸出手,庄青瞿抱住他的要,两人胸膛靠着,他们从来没有一刻离得那么近。 门外,不知该进不该进去的唐修璟,心里很是艳羡。 他其实已经很是努力不想打扰人家的二人世界了,但他这破体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从当年御花园里的种种到眼下的温存,总是撞见到一些不该看的。 好在他围观的故事,终究有了一个好结果。 虽然他祝福之余,也有一点难过过。但没事,他相信他有朝一日也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独一无二”。 也许不会像皇帝哥哥一般聪明能干,但可以跟他互相扶持、携手余生。他要跟皇帝哥哥一样,要找一个可以并肩而立的。 没事,他们越陆美人自古多。天下绝色半数出自越陆,聪明能干的也不少。 庄青瞿是隔了几日发现拂陵和苏栩都不在身边,才知道他们找药去了。 那两天他已经可以下床,但宴语凉还是当他重病号,处处待他小心翼翼。 岚王去给他做饭,他在旁边嘘寒问暖打下手,把萝卜丁切得稀碎不能看。车马粼粼,天气晴好,越陆王邀他们去郊外踏青,明明就暖得很,锦裕帝却全程逼岚王穿披风还时不时给他盖毯子捂手。 唐修璟:瞎了。本王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他确实不该在车里,本来是人家两人世界的马车,多他一个作陪的突然逼仄。而他却不仅要沐浴在岚王“你、不太懂事”的眼神中,还要被迫看到马车一颠一颠,从岚王衣摆下露出的一点鸭绒黄绒绒袜。 庄严肃穆的脸搭配这样一双绒绒袜,真是要多违和有多违和。 但锦裕帝买的他就穿了,如果这都不叫爱! 一日踏青野餐很是愉快,晚上回来之后,却听闻密报说邻国胶南出了事。 胶南与大夏的关系,一直与瀛洲与大夏很是相似。数百年来曾一度是大夏的臣属国,可又在大夏国运衰退之时频频背刺。然而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仇怨只有永恒的利益。可这几年,胶南王眼见大夏崛起势不可挡,又频频进献礼物示意交好,如今虽不算是附属国,也与大夏关系处得还不错。 却不成想,前几日胶南王突发急病去了世。 他身边的权臣安箬在胶南王死后立马发动政变,杀死了世子篡权夺位自立为王。他因为王位来路不正,担心大夏和越陆会对其有所责难,因而已迅速地封锁了边境。 宴语凉:“……” 本来,他不锁边境也就罢了。 虽然臣子篡权值得口诛笔伐,但毕竟是他国内政,大夏国库还缺钱呢也并不想多管闲事。 可如今却不同! 拂陵和苏栩却在胶南地界上呢!他俩万一出了事湖心黛怎么办? 三苗旧部遗址如今在胶南地界,两人几天前已经换了官文进入胶南境内。如今封锁甚严,除了最初的一批探子回来其他人消息一概全无,听说安箬这几天还抓了不少无辜大夏商人关进监牢。 大夏礼仪之邦,很少主动征伐欺凌他国。但时境不同,此刻宴语凉认真考虑直接干胶南! 甚至都来不及写诏书回京,他能不能直接用唐修璟的兵干他们? 第84章 第 84 章 宴语凉说借兵就借。 没有什么不能借的道理。他是帝王, 注定从一开始就站得很高、看得长远。锦裕四年大夏自己也一锅烂摊子收拾不掉,他也困难,可面对夜叩宫门唐修璟, 还是咬了牙尽力伸出援手。 为什么?当时群臣都不明白。只有锦裕帝算得清楚,无论是越陆在大夏之南的战略位置、还是唐修璟的为人, 这笔生意都只会稳赚不赔,别人看不到的百年之计他得看到。 最后终是一切如他所想。 当年的一切投入,都在后来有了开花结果。无论是日后收到越陆的一大堆投桃报李的礼物、通商赚钱,以及如今他能跑来越陆白吃白喝要药材,以及大咧咧要求人家出兵的便利,都有那时种下的善因。 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友情只有永恒的利益, 人与人之间有。 越陆军很快集结。 宴语凉能看出来,岚王很是有点嫌弃越陆军,尽管他努力掩饰了。 没办法,作为一个不大的半岛国,越陆虽曾内战多年、满纸血泪,但那些战争的规模在大夏看来几乎不过是村与村之间的械斗, 根本不值一提。 越陆正规军的精气神和装备制式都比起身经百战的绿柳军差得远,在岚王看来就连基本的训练有素都算不上。幸而对手也只是区区胶南,算是勉强能带。 宴语凉:“岚岚, 你,还真要亲自带他们啊……?” 唐修璟在一边倒是默默的雀跃期待。 他身为越陆王, 自是无比渴望越陆的军队能被“大夏战神”带一次, 让将士们在充分领略战神风采的同时, 偷一点点的师。 宴语凉却是万万的舍不得。 他心疼岚王身体。他家岚岚虽然能下床了,可毕竟还是气血虚弱,他每天精心伺候都来不及, 哪里得让他再辗转奔波? 庄青瞿无奈:“但是阿昭你想,我若不亲自去带越陆军,万一他们真的连胶南都打不过该如何是好?” “湖心黛还只是其次,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拂陵和苏栩二人。他二人尽心服侍我多年,在我心中已如至亲家人一般,如今滞留胶南、生死未卜,我绝不想他们出任何事。” “再说了,咱们把郡主孩子的爹爹带了出来,总得给人好生送回去啊。否则人家天天来你处嘤,你遭得住?” “拂陵虽没什么亲友家人,但身世尤为可怜。他一直都还有志向,又怎能……” “……” 宴语凉不语,默默勾住岚王的手指,心里酸疼。 岚岚浅色的瞳里一片清透的真挚,他是真的很在乎那两人,更一直那么相信他俩从未有半分怀疑。但是…… 苏栩倒确实是岚王忠仆不假,但拂陵…… 岚王知道的拂陵身世,根本并非为真。 宴语凉是真的头疼。昧着良心寻思着,可不可以一辈子都瞒着他算了。这些年庄青瞿受的伤真的够多了,宴语凉实是不忍心再告诉他更多。 倒不是怕他生气怪他。他知道岚王纵容他疼他,最终会原谅他,他只是舍不得他再伤心,真的够了。真的舍不得。 而且拂陵他,肯定也不希望岚王知道…… 其实这些年来,拂陵一直很向着岚王的。再是的情报官,跟在岚王那样表面高傲不驯、实则心有芳兰之人身边服侍了十年之久,又非草木,如何能不动容。 宴语凉如今想来确实如此。 尤其同样身为情报官,荀长知道他失忆后好歹还干点人事。而拂陵呢? 明明一直离他最近、知道最多,却直到他自己恢复记忆,之前从来不曾与他交底。倒是一心在撮合他与岚王重头来过、百年好合。 或许,真的是旁观者清。 他这些年为大夏做得够多了,是该好好疼一疼爱人了。这十年间,没有人比拂陵看得更清楚明白。 …… 胶南,昏暗的林子里。 一波又一波追兵,灯马不停,幸而苏栩与拂陵经验丰富、善于躲藏。这一波追兵忙活了数日也是一无所获,终是悻悻远去。 良久,拂陵终于松了口气:“你还好吧?” 苏栩不好,他一身伤又脏又臭,累死了也烦死了。此刻终于可以放松,瘫倒在地龇牙咧嘴翻起肚皮对着星空,忍着肚子里面咕咕叫。 拂陵从怀里拿出来早就被压扁的脏兮兮的窝头。苏栩嫌弃地抓了过来啃了,却一边啃一边骂了一堆脏话,最后总结:“老子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罪!” 他的腿受伤了,走路一瘸一拐。 拂陵一路架着他,两个人就这么折腾了一夜,终于在清早混进了一个小城。 小城里这边追兵刚走,尚算安全,两人好歹换了身干净衣服,拂陵又买药给苏栩治伤,又吃了点像样的饭。 苏栩这才终于从欲哭无泪的各种骂咧里缓过劲儿来。 想想他们这一路真是起起落落落落,好气! 本来是很顺利的,光明正大换关文进胶南,一路赶至三苗旧地。拂陵也算是有点本事,竟在曲折无尽的密林里都能带他顺利找到路,更可喜的是,废弃的三苗旧地虽然杂草丛生、神像上青苔遍布,湖中却真的好多有野生湖心黛! 可把苏栩高兴坏了,岚主有救了,这趟没白来! 可谁能想到,都回程了竟倒霉催的能遇上胶南政变,怎么解释怎么有关文和银子都没用,被不由分说当做奸细一路追杀。 胶南与越陆边境处,唯一关卡还被层层把守,他尝试趁夜偷混、硬闯,不仅未成还不小心扭伤了腿。 扭伤真要命。本来他还仗着武艺高强来保护拂陵,结果倒好,一路全程瘸着腿东躲西藏、处处靠拂陵救济他。前两天有次盘查还因他腿残连累拂陵最后没能成功躲过去。两人一起被抓了被扔进脏兮兮臭烘烘的大牢,又是多亏拂陵碰巧认得一名年老狱卒头子。 两个人星夜被偷放了。 这一趟,可不容易! 苏栩:“不过那位大爷也真够意思了,多亏他接济了咱们银子和马匹。我苏某人知恩图报,将来一定好好去重金谢他!对了,他与你什么渊源?怎么后来还哭了?” 拂陵垂眸微微笑。 “那是我小时住在隔壁邻居家的一位大叔。大概是多年不见,有感而发罢。” 苏栩:“你这位隔壁大叔可真念旧情!” 嗯。 拂陵垂眸吃饭。两人都点了汤圆,糖山楂馅儿甜丝丝的可口,他细细品。 “苏大人,你看我做什么?” “快吃,吃好了还得快走,咱们在此处毕竟面生,万一追兵杀回来只怕容易被人告发。还有,既然通往越陆和大夏的关卡都锁得水泄不通、硬闯无益,我有一计许能曲折转圜,饭后说给苏大人听。” “哦?你有什么妙计?” “先吃。” 苏栩无奈,赶紧低头,呼哧呼哧地认真吃。 心里本是有点想夸拂陵两句的,想说你这太监公公还真行。平日在宫里天天铺床叠被的看不出来,这一路随机应变、处事不惊,鬼点子那么多!也怪不得岚主一直很是中意。 真不愧是苟皇帝的人。跟苟皇帝一脉相承的阴险狡诈,事事圆滑、颇有章法。 当然,这话说出来不太像是夸奖,所以苏栩最后也忍着没说。 他不知道的是,他面前默默吃着汤圆的拂陵,实际这几日究竟经历了什么。更不会想到,就连那位翻云覆雨“苟皇帝”,对拂陵的真实身世也并非全然了解。 拂陵在宫中记录在册的身世,是大夏南疆边境贫民,十多年前家人因水患饿死,自己穷困无依不得不净身入宫。 而宴语凉当年查到却是的,拂陵与兄长廖曦,与绪辞是旧相识。虽然二人坚称只是住在三苗附近的南疆人,但在宴语凉几乎认定两人就是三苗遗民。 但其实…… 拂陵垂眸,他是三苗,却也不是。 廖曦更并非他的兄长。 …… 他并非南疆人,也非三苗,他的故国在胶南的更南端,曾经满是金庙银塔的金乌国。 他是金乌王的众多儿子之一,而廖曦则是他的贴身男奴。廖曦很是恭顺,每每见他都下跪亲吻他的足背,称呼他为“小主人”。 金乌国灭国已有近二十年。 还尚在时,曾经一度是一片美丽丰饶的地方,有着无数漂亮的雕刻与佛塔。金乌人人赤足,但个个手腕脚腕上都会戴着重重的黄金,他那时不足十岁,成天穿金戴银、快乐、无忧无虑地到处乱跑。 金乌小国产金富庶,北边胶南逐渐强大,很是觊觎。 变故的发生,当时年幼的拂陵毫无防备。那天本是族中一场喜气洋洋的庆典,他与族人正在快乐地跳着舞。 他的奴仆廖曦性子很闷。都已经十四岁了,族里漂亮的姑娘主动邀他跳舞他还红着脸推说不会,被旁边人一个劲地笑话。 小拂陵身为他小主人,自然也免不了被兄长取笑,他便鼓着腮叉着腰着去把廖曦硬拽过来,以裸足踩着廖曦的脚背,脚腕铃铛叮当。 廖曦无措,模样一时显得更呆了。拂陵则笑得天真烂漫比铃铛还要响亮。 他说不行,不准跑,你是我的仆从你必须听话,今日这支舞我命你带着我跳完。快跳快跳! 廖曦:“小主人……” 可最后,那支舞他们没能跳完。胶南军突然冲入,金色的庆典,化作了回忆里不堪回首的黑红的血腥与火光。 烧杀、淫掠,胶南军无恶不作,将王都的金银佛塔抢掠一空,大火烧毁。 拂陵小的时候,漂亮得像个小女孩。这样秀美的外貌,更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 那些胶南士兵畜生不如,竟连小孩子也不放过。在他的疯狂挣扎与泪流满面的惊恐眼睛里,他看到了廖曦不要命冲过来想救他,却被横七竖八的刀捅伤、砍倒,就在他的面前血流成河。 周遭那么多胶南兵,一个个面容扭曲、疯狂大笑。 拂陵没想过自己还能再醒来。 醒来的时候人已在三苗族,身边是母妃在身边抽泣的声音。 当时大乱,他的父皇被杀,母妃趁乱与少量仆从逃匿。胶南大军屠杀劫掠之后,她偷跑回来从尸山血海堆里拼命找寻还活着人,就这么救回了只剩一口气的儿子和廖曦。 不出两日,却又遇上趁乱跑来“捡漏”的三苗族长。 好在三苗人不似胶南兵一般毫无人性,三苗族长又对王妃美貌惊为天人,答应全力替她救治伤患,就这么接了她与部分金乌残民回了三苗族。 治伤的那段日子,拂陵痛苦万分,如坠深渊。 那些烙印在身体里伤痛到极点、痛到无法回想,那些人除了侮辱他,更是将他的身体完全废掉……刻骨的剧痛让他万念俱灰、几度想要一死了之。 可他毕竟舍不下母妃,怕她一人孤苦无依。 除此之外,唯一的安慰就是廖曦虽然身中二十几刀,却也撑着活了下来。 在他历经最深沉痛苦的那段日子,廖曦也重伤未愈,却没日没夜握着他的手陪着他,一遍一遍喃喃叫他“小主人”,像过去那么多年一样,唱金乌国的夜曲哄他。 后来,他终于咬牙活了下来。 在三苗族平静生活了三年,族长因为十分喜欢他娘亲,爱屋及乌待他也还不错,全族人也不敢待他不敬,他在三苗虽身份不尴不尬,地位却能勉强算是还行。 绪辞是三苗族长正妻所生。 他母妃从年轻时就一直不得宠,心情抑郁,导致他十分怨怼拂陵这“狐狸精的儿子”。族中但凡碰面,他一定大肆嘲笑拂陵的残缺,说他是个不男不女的废人。 廖曦每次都狠狠揍他他。 这若是一般奴隶胆敢打主子,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幸而三苗族长偏宠拂陵母妃,万万不敢轻易动她的族人,因而廖曦才能留着一条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每此与绪辞打架,廖曦都要被罚跪在族中巨木之下,被鞭挞得浑身是伤。 可下一次,绪辞还敢说,他就还敢冲上去。 誓死捍卫他的小主人。 就这样整整三年,拂陵这边与绪辞天天闹。却谁也没想到庄薪火大军一举屠灭三苗,与胶南屠灭金乌国一样来得异常突然。 那天一样也是三苗庆典,族人都开开心心的。 灭顶之灾根本毫无征兆、猝不及防。 大火、血光和混乱之中,在黑夜的林子里被骑兵利刃无情追赶。三苗全族那么多人,勉强逃出生天的一共就那么几个。路上大家也根本不管不顾谁是谁了,一直相互扶持,拂陵被绪辞救下,给绪辞伤药,廖曦又去背绪辞…… 半月之后。 他们一起回去,含泪埋葬亲人遗骨。 绪辞大哭,几度昏厥,是那个叫做庄薪火的男人在他眼前杀死了他的爹娘姐妹。他恨透了他,一生不忘。 拂陵却茫然着,他连恨都不知道要恨谁。 他的父王族人是被胶南所戮,而母妃却是被庄氏所杀。可讽刺的是,去年庄薪火才带兵狠狠爆打过胶南,他母妃听闻此事,还曾含泪替庄薪火祈福,感谢他替金乌族人报仇。 他该恨谁。 再多的仇恨、冤屈。最终是小国寡民势单力薄,泣血悲鸣也无人理,万分无力。 三苗王哄他母妃,不止一次说过,有朝一日三苗壮大了,他要杀死胶南王都替她报仇。 他母妃只有苦笑,谁也知道这不过是个安慰,三苗比胶南不过弹丸之地,有生之年又哪里有可能?那几年,也常有流落在外金乌旧部深怀恨意去刺杀胶南王,可惜次次不过以卵击石,哪儿打得过。 而眼下绪辞满心仇恨,发誓一定要杀了庄薪火。拂陵看着他,就如同看着当年自己族人,无比难过。 是,他要报仇。可要知道三苗被灭,大夏来的甚至都不是正规军,庄氏的私家军说来就来了、说灭就灭了。三苗比金乌国还小,而大夏却比胶南远要大的多。 无奈拂陵劝不动绪辞,也不忍劝他,最后还是与廖曦陪着他一起来了华都。 身体的残缺反而便利拂陵顺利入宫,成了郁鸢贵妃宫中的小太监。又因生得好看人又聪明很,被郁鸢贵妃看重,常常被拿来同庄府之间传消息,在庄薪火处也颇受信赖。 绪辞进了庄府,廖曦则进了澹台府。复仇计划看似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但拂陵始终迷茫。以至后来他被二皇子拿身家底细要挟时,也并没有觉得十分恼怒。 他早已没了家,没了亲人,没了将来。顺水推舟答应帮绪辞复仇也不过是给自己一个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磨难多了,绝望多了,怎样都好,随便吧。 他那时,已是那样一具行尸走肉。在宣明朝的沉沉黑暗下,一次又一次被二皇子暗地里差遣去做这做那。起初并不明白,世道都这样了为什么还是有人不愿放弃,还想着力挽狂澜把一堆烂摊子重新收拾起来。 后来则渐渐觉得,泱泱大国确实是有大国的好。 再怎么痛苦混乱、贫弱黑暗都始终还有翻身的可能。不像金乌和三苗,被人杀完了就没有了。再没有了。 拂陵小的时候,金乌国一直有个传说,说是他们这黄金之国以前曾有大英雄驾驶着金色的船穿越七海巡礼。传说让人心向往之,廖曦也早早就跟他约好,长大后也要乘上金船陪小主人周游天下。 可后来长大后,他很清楚那些只是传说。 那样的船,金乌国倾全民之力也造不出来。这世上注定有一些奇迹,小国寡民难以成就。倒是或许有生之年,大夏会造出大船来派使臣七海巡游。该是多么让人羡慕。 宴语凉:“但拂陵,你如今也是大夏人了。” 拂陵愣住。 “将来真有那样一艘船,若你愿意,就是你在上面,去南下七海扬大夏国威。到时有朕做你靠山,再不会让你受人欺负、漂泊无依。” “拂陵,你想不想有那么一天?” “……” 后来,绪辞死了。 锦裕帝没有牵连他与廖曦,依旧信任。拂陵也谨记这份信任努力做事。很多次,锦裕帝要嘉奖他问他想要什么,他说属下要那条船。 宴语凉:“一定给,先欠着。” 拂陵点点头,后来三皇子出事、郁鸢贵妃薨逝,他又被庄薪火选去庄氏做事。而廖曦因为服侍在澹台家,两人为掩人耳目几乎无法通信见面。 他其实一直很是想念廖曦。 想着他陪在身边的日子,想着耳边的摇篮曲,想着一起那么多的悄悄话和故事,但出于无奈只能忍着。 后来澹台氏全族覆灭,只待党羽抓尽,拂陵暗暗十分开心,他与廖曦终于很快不用再避那个嫌,或许还能求陛下把廖曦也调来庄府当侍卫。 终于能又见面了,他担心廖曦对当年庄氏屠戮三苗之事耿耿于怀,一个劲跟他说庄氏的小少主其实非常好,与庄薪火完全不同。 廖曦垂眸:“是啊,我见过他,他是很好。” “小主人如今终于,又见得几分当初活泼的样子。” 那时候拂陵还不明白。 廖曦:“小主人……不要忘了廖曦。” 廖曦随澹台泓远走异国,一句话也不曾留下。那日拂陵听到消息后,眼泪掉得坏了一般根本止不住,宴语凉这么些年成日里看惯了他眯眯眼假笑,也从不知道他会哭成那样,也是很慌。 他说对不起啊,害得你们兄弟分离。 心里却也是无奈,这个廖曦,就只说陛下我此去不知何日能归,请把最好的都给拂陵。还说他弟弟人很坚强不会太难受,结果这哭得跟死了老婆似的,哪里像是“不是太难受”了? 拂陵哭过以后,日子继续。 他让皇帝答应,他有朝一日一定给他那条船。 大夏早日重回繁华,他就去接廖曦,说不定一同接上澹台家的少爷。然后一同去扬大夏国威。 后来大船在造了,岚王好几次去视察过建造进度,拂陵还奉命陪着。 庄青瞿:“哼。” “多半是因上次师律,就是他说想要一艘甲板可以跑马的船!阿昭未免也太宠着他了,库银成天吃紧,还能容他这般胡闹。” 拂陵:“……” 但那其实是他的船。 这么多年,他在岚王身边。一边皇帝的情报官,一边岚主的拂陵。渐渐连心存愧疚的感觉都没了,反而变成岚王老父亲一般的心态,每日看着那两人又闹腾了而发愁,真心希望两人能早点好好的心意相通。 却也清楚人生总有很多无奈,一如他与廖曦,都还有很多事情没能来及说出口。 好在他站在启明的大夏,相信一切都还有希望。 也逐渐清晰了自己想要去追寻的那个未来。 他跟苏栩吃完了饭,便离开了小镇往南去。走了一会儿,苏栩:“嗨呀,你到底怎么回事?之前进大牢都没哭,你这一路偷偷哭啥?搞的跟娘们似的。” “你放心,只要你以后不再叛变,我保证装没看到,不跟主子揭发你!” 拂陵又哭又笑:“我以后会走的。岚王早就知道我将来的家会在大海上。” 只是走之前,湖心黛的事情必须办好。 他没事,哭笑之间只因忽又想起来大牢里放走他们的老伯。那人是金乌国遗民,正因认出他是小王子所以哭得伤心。 但一切已经那么多年了,只有小话本里的故事才永远是记仇、复仇,一杯子为报夙怨不平。 事实上更多的故事,却是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一天天地吃饭,繁衍,生生不息。前朝公主嫁本朝王侯,前朝罪臣为新君出谋划策。有人与灭门仇人共立朝堂甚至并肩作战。 当年的胶南王早就死了,如今这个新死的早不是当年屠戮金乌的那个。 曾经的金乌遗民,如今在越陆、胶南和大夏改名换姓平常地生活。曾经的小王子,也有了新的人生。 他们此刻正在向南走,这边追兵烧了许多。拂陵谋划的是,胶南往越陆、往大夏的路都封锁重重了,但通往其他小国的边境总不会一一封锁。 他要带苏栩去那些小国借兵,苏栩完全是服气的。 拂陵:“我们身后是强盛的大夏,是打算开罪我们还是开罪胶南,相信那些小国该知道怎么选。” “岚王也定会发兵从越陆攻过来,我们两边夹击,胶南必败。” 苏栩:“……” “让你成日在宫中铺床叠被,也真是屈才了。” 拂陵笑笑:“所以才要乘大船下海去啊,到时候肯定能给你家孩子带不少国外的新奇玩意儿。” 第85章 第 85 章 胶南南麓通往南边各种小国的管道, 果然如拂陵所料没有太过严格的封锁。 苏栩一路,跟着拂陵混过关卡翻山越岭,心里越发佩服,觉得这拂陵可以。 两人一行先赶去了南边与大夏交好的羽戎国借兵, 没成想却碰上了个人精国君, 待他们各种笑脸相迎热情招待, 说得天花乱坠与大夏如何亲厚, 结果只肯勉强借出两三千人。 国君一个劲笑脸道歉,分明是既不想得罪大夏也不愿得罪胶南,端得一碗好水。 苏栩自己家狗皇帝天天这么个表里不一的做派也就忍了, 遇到人家家的也这样简直要气死,虎目圆瞪, 几乎要当场撸袖子跟他据理力争。 却被拂陵摁住。 从皇宫里出来,苏栩怒不可遏:“胶南军至少上万人,羽戎国富兵强就给我们这区区两三千人,哪够打?!” 拂陵倒是不疾不徐:“道理都说尽了。羽戎国君是个有主意的人, 人滑得像泥鳅, 你再磨破嘴皮子他不也会多借。苏指挥使就不要与他置气了。” 苏栩:“我是不想气,咱们难道就这样去和胶南打?” 拂陵眯起眼睛:“你看我的。” 两日后, 苏栩眼睁睁看着拂陵玩了好一招的狐假虎威,直接带着羽戎兵又一路向北路,继续去好几个与胶南接壤的效果挨个借兵。 他是彻底服了。 不是每个国君都如羽戎王那般缜密狡猾的, 再加上别的小国看他背后既有泱泱大夏, 而羽戎也已经借兵支持, 并不敢怠慢。于是一路下来,滚雪球一样越借越多,拂陵很快带着上万人的队伍从南边直攻胶南。 拂陵又是金乌人, 金乌和羽戎几国本就语言相通。 很快打成一片,指挥的时候大家都听他的。他虽从没上过战场,但战略战术上都乖乖听苏栩的,两天就拿下胶南南边好几座城池,配合默契! 苏栩:“…………”他能说什么? 岚王多年重用这个人,确实是有道理的!事实上这人就是很能干很听话很好用很让人舒服,又怎么能怪他那么多年没揪出他的狐狸尾巴? 那几日,胶南王焦头烂额。 他这篡权几日还没坐稳位置,本还想封锁消息,东边越陆就毫无征兆突然打过来了。只能急忙派兵去应战,按说以越陆兵一贯的水准,胶南五万精兵对他们两三万的人本该没太大问题,结果却两三天就传来大败的消息。 直到这时,胶南王才真正听说,这次越陆军的指挥官竟然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夏战神岚王! 胶南王:“……” 要了命了。可岚王是什么时候跑去越陆的?他实在是失误,前阵子只顾忙着谋划篡位,完全没想到来自大夏的威胁! 只能赶紧再调援军去支援,军队还没出们,又听说南边两位大夏使臣集结了羽戎等各国攻上来了,也急需援军。 胶南王:“……” 他这一下子真是彻底慌了,甚至完全不思抵抗了,只急着去找妻儿众臣商量怎么收拾铺盖逃。 急着逃不全是因为怂,是因为他觉得他肯定中计了。他觉得他从被煽动篡位,就是完全掉进了大夏周密的谋划里!不然,人家哪能那么快直接集结几方发兵攻打?肯定是早就精心算计好了的! 完了完了,他的谋权篡位,竟给了对方光明正大的侵略借口。 胶南王腿都软了。心道这下多半在史书上遗臭万年。突然又有点没脸跑了,只能信誓旦旦自己不是跑,而是去他妻子的老家洛陀国借兵。 为了表明决心,他自己去,让他的部将和妻子儿女一起守住王都。 胶南百姓那段日子才真是要疯,刚经历了王都篡位的人心惶惶,紧接着就是越陆与羽戎攻打过来,要知道大夏本国还在胶南的北边。等大夏本国的军队再打过来的,这胶南就是东北南全面受敌,而西边是大海。 然而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新王前脚刚出城去搬救兵,后脚就有一队大夏轻骑兵到了王都城下。那一队骑兵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起来闲闲散散的,也没攻城,就围城绕了一圈。人也不多,就一两百人。 很快,就听说王被那轻骑兵活捉了。 新王后和一些大臣还在城中大肆宣扬要誓死抵抗,然而肉眼可见大势已去。 胶南城东有个画画先生,上午才被王宫请去画了一个青面獠牙的嘤如,下午就被邻居重金请去画可爱猫猫兔。 街上,官员拿着青面嘤如,鼓吹“大夏终于向胶南伸出了魔爪”。屋里,邻居:“劳烦您画快一点,银子不是问题,眼下每家都要!” 城中百姓可又不傻。 胶南很多人都会说大夏的语言,风土人情和大夏南疆也差不多。本就不是北漠那样的游牧民族,跟大夏无法融合总是要打。嘤如的旗子支棱起来,胶南人跟大夏人完全看着就一模一样。 反抗啥?胶南历史上本来也没少当大夏附属国,何况新王都被捉了! 历史上跟着强盛大夏当附属国的时候,又哪次不是美滋滋? …… 宴语凉这边也听说胶南王被活捉了。 谁捉的呢? 师律。 华都茶馆必备、捡漏专业户、异国王族克星,师律。 宴语凉也不知道师律为啥会在胶南。 但说实话师律在哪他都不奇怪,师律逮到谁宴语凉也不奇怪,总觉得好像冥冥之中师云的运气全给他弟了。师父也许一直在守护着师律也说不定。 师律一路摸过来,完全是机缘巧合。 他跟胶南其实无冤无仇。既不知道胶南篡位,也没有想过跟皇帝哥哥里应外合。 他来,完全是因为一件毫不相关的事。 大夏不是一直在治理洛水水患嘛,前阵子又骗到了一大堆落云淘金客来做免费苦力。但荀长那边算了算,这些人白干了几个月也该发现上当了,怕他们闹事,就叫师律赶紧带人去维维|稳。 师律去了,恩威并施,连哄带骗。 很快把这群人都捋得顺顺的,却万万没想到,这洛水里还真有宝贝。虽然没挖出金矿来,却挖出来了铸造兵器必备的丹铁矿,这一下人人摩拳擦掌的兴奋。 挖出来宝矿,自然更要维|稳了。 师律没想到的是,自己人他稳得住,却挡不住邻国胶南的两眼通红。这段洛水正在两国分界处,下游流入胶南,邻近胶南人听见风声又怎肯让大夏独吞? 于是很快,胶南那边就有人组织起来抄家伙抢矿。他们以为这边只有区区修渠工和挖金客,监军也才一两百人不足为惧。 师律:“……” 可他从来就是靠一两百人混的。古往今来,只有他抢别人的矿,第一次听说有人抢他的矿! 师律:“干他们去!” 师律:“咳,等一下。” “你。” 他转头,看着某个眼熟的年轻人。乌衣卫卓子昂是块砖,哪里有用哪里搬。庄氏乌衣卫实惨,至今不是朝廷正是编制,可天天六部和军队啥事都找他们。这不?被师律抓来一起监工了。 师律:“你字写的不错,有个事你务必得帮忙写下来才行。” “是胶南先动手的!!!” “咱们这可才一两百人,是很有诚意、恭敬有礼地去胶南讨个公道。你到时可要如实跟皇帝哥哥回禀!” 他经常闯祸,也学精了。 …… 师律没想到的是,他进了胶南境内没多久,胶南就封边境了。 不过反正胶南人随便逮一个就会说大夏语,用的文字也是大夏文,以至于他长驱直入想迷路都难。再加之当时胶南政变,正规军大多都被调去了东边和南边的战场,城防各处一片混乱…… 师律一不小心就兜到了王都,全程疑惑一件事。 我这一路,为什么遇不到敌人? 等他真的兜到王都之时,正见城门紧闭,一队华丽的马车出城。 师律便秉着他这些年来抓过无数北漠王族、瀛洲王族的直觉,带人追了上去。 后来史书的记载,就很简单。 帝从越陆出,使臣假兵从羽戎出,师律轻骑直捣胶南皇都活捉胶南王,七日大破。这段史料后世总有很大争议,按说胶南的实力不比北漠差,大夏根本未出正规军,却区区七天大获全胜,好多学者觉得这不可能。 但事实上,就是做到了。 无论是大夏还是周遭小国的史料,都写了此次大夏活捉胶南王,俘虏了妻子儿女朝臣众人的丰功伟绩。而羽戎等国见到如此大胜,则也争先恐后纷纷送来各种各样的珍宝礼物表达友好,多半是大夏顺势再向南横扫。 其实不会,大夏并无意要那么多的疆域。还是那个道理,又穷又难管的边陲小地,谁又稀罕要了? 乖乖当附属国,不打你们,礼物财宝可以留下。 那几天全是师律代收礼物,他一向不要脸惯了,照单全收毫不推辞。南边国家送礼不拘一格,金银宝石也就罢了,香料皮革他也喜欢,可竟还送了活的大象…… 师律就迷惑了。这么大要怎么养?看着也不是很好吃的样子。 他这一边收礼物,一边忙着给劳苦功高的越陆军和盟军分配犒劳,卓子昂帮忙算账,忙得热火朝天。然而其他人则早跑了。 拂陵之前小心采摘保存的湖心黛经过这么多天奔波早已坏掉,所幸人都来齐了,他直接带着他们又一次去到雨林深处的三苗遗址。 路途不算遥远。 三苗古老又神秘的遗址掩藏在深林,千年的老榕树盘根错节,遮天绿荫透出的光映着空空如也的吊脚的树屋、沾满青苔的闭目神像。偶尔几声鸟鸣,无比的静谧、苍凉。 族中水塘里,依旧是安安静静野生的一池子湖心黛。 另外两味药,饮离散虽然白天看着像枯草,但夜里会开花发光。而穆天冬是优雅透明的小白梗子花,无论何时都好看。 湖心黛却空有着这么好听的名字。 因这名字,它总给人一种清水出芙蓉、十分美丽的幻想。宴语凉小时候看母亲画它,倒是画得不太好看,画得好像一盆饺子。他一直以为是母亲画工有问题。 万万没想到,实则就是长得像饺子。 一大池子熟透的大白饺子的观感,宴语凉哭笑不得。 拂陵:“可别提了,之前带苏指挥使来时,我跟他说这就是湖心黛,他如何都不肯相信。” 苏栩:“太丑了,名不副实。”他老婆还说想要一躲小干花瞧瞧呢。他不如回去给她煮一锅的饺子! 唐修璟:“所以,之前露天种在圣心湖里,一直没人偷。”毕竟这东西样子不好看、味道也不好,也不入寻常药材。越陆人对此很是嫌弃。才导致他后来放松了警惕。 如今,三味药材都齐了。 唐修璟还随身带了越陆有名的医者,方子也没有问题。 湖心黛本身并不好保存,而且新鲜的药效最好,一行干脆就地扎营直接煮起了药。 …… 星夜月夜,树屋里,宴语凉辗转难安。 明日药就会煮好了,可那方子真的没问题么?他只能安慰自己,方子应该是没问题的——因为给他方子的人是位世外高人,活死人肉白骨的那种,也正是此人当年把北疆重伤濒死的他给救活。 宴语凉其实在两三个月前想起此人时,就又暗中派人去找他了,想绑回来给岚王治病,怎奈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找了很久却始终没再找到此人。 后来荀长听闻此事,大大的扶额。 他说阿凉,人家殷神医实则是散仙来的!你跟岚王就离谱,仙人都敢绑,一人绑一次。人家没弄你俩就算脾气好了,还能让你们再绑一回? 宴语凉则不以为然。散仙又怎么样,帮人帮到底嘛。替大夏留住战神,替皇帝保住一生挚爱,那也是大大的功德福报啊? 他就这么在岚王怀里,也没动,睁着眼睛想啊想。 庄青瞿:“阿昭,睡不着?” 他起身,长发散落满木床,修长的指尖就去弄床上铺盖。他们行军一路,并没有带什么好的被褥,他以为宴语凉是被这旧木硌得无法入眠。 宴语凉:“……” 老旧空树屋的顶木也已经缩了很多,透下淡淡月色。这陌生的深林夜里总有野兽嚎叫,可是有这个人在身边,他就一点都不怕。空旷的木屋也能是家。 男人继续低头弄床。神情寡淡,五官轮廓利落分明,月光将他锐利、琥珀色的眼睛照影得更加如梦似幻,宴语凉默默看着他。 他看着这人少年老成、持成严肃,曾经受了许多委屈,明明生了那么俊美的一张脸,却年纪轻轻眉心就有一道浅浅纹路。 想着他年少时执拗冲动、偶尔脾气坏,可大多时候其实又无比温柔。 他一事想了很多事,有难受的,也有好笑的。很多温暖,很多动容,庄青瞿至今看他时,眼里依旧常常充满了少年的青涩单纯,可有时则满是欲念的暧昧,会给人一种妖艳而极不庄重的感觉,但他极喜欢。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跟他说。 很多很多话。 一时半会说不完的,要说好多好多年。 可岚王明天就要开始吃药。听说那个药性子很烈,会带出毒来时可能又会很痛、可能吐血,甚至有可能……撑不下来。 就算能撑下来,吃完药他会睡很久。越是长年的病痛虚弱,越是需要更久的修复,而他的人他以前真的没保护好,早就一身是病是伤。 他看着岚王。 岚王白天时已跟他保证过,说他一定舍不得睡。 他说他不会舍得阿昭等太久,他一定很快就醒。 可是。 “朕总担心,咱们就这般……在三苗的祖宗神明们眼皮底下吃住与此,会不会实在太过冒犯。” 三苗灭族十多年,此处再无人音。 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树屋遗迹,神坛遗址也满是陈旧青苔。宴语凉虽也知道湖心黛不好带回,就地熬煮效果最好。可当年毕竟正是大夏将军庄薪火灭了三苗全族。 而今,他是大夏帝王,岚王是庄薪火独子,又跑来三苗求药。 他若是青苔之下的三苗神明,只怕也要大发雷霆。 他想到此处,宴语凉实在是躺不下了,一脸精神地爬起来:“朕还是再去拜一拜他们神明,跟他们好好说说。” “哎哎哎,不行!你躺好,别跟着朕。” “你呀~乖乖的修养身体,明日喝了药说不定还要很难熬。更何况荀长说了,朕乃真龙天子,也勉强算是‘人皇’,是半个神仙。因而能跟三苗的神仙说得上话,你就别添乱了。” “不急,半个时辰也要不了,朕去去就回。” 皇帝从树屋下来,动静很小,睡在不远处另一座树屋的苏栩却还是醒了。他轻功很好,尾随过去不曾发出一点声音。 夜里,圣坛的遗址看着很是阴冷孤凄。 宴语凉垂眸庄重跪下,解开衣襟。月下依稀可见他的胸口缠绕了层层薄纱,他以一把小小匕首将胸口的伤挑开。 一滴,两滴,血水滴落神坛下的泥土。 锦裕帝小声,念念有词。那是很多年前荀长教他的祈祷。他说阿凉我知道你不信神明,但你又是天子血脉,你的祈愿就是比普通人灵验。心诚则灵,再加一分心头血,他们大多都愿卖你一个面子。 这天子血的用法,锦裕三年荀长教会他。 后来锦裕八年岚王重伤,他又为他祈祷过一次。再用,便是在前些天在越陆,唐修璟把他们从山崖下救上来后他就戳了自己一刀,把唐修璟都给看傻了。 那刀伤未愈,他如今又弄开。 越陆的神仙都给他网开一面了,三苗的神明,他知晓当年大夏待三苗罪孽深重。但如若可以,他愿意替小庄担下一切惩罚。 苏栩在一旁眼睁睁看他放了血,然后重新缠上伤口,没事人一样往回走。路上还哼歌,趁着月色摘了小花,嘴里叼着狗尾巴草。 锦裕帝前阵子该哭的全哭完了。 这阵子又继续精神活泼、上蹿下跳。 听说之前岚王打胶南,他天天跟在后面摇旗呐喊的吹。越陆兵士气大受鼓舞不说,很多忽悠得直接将大夏战神奉若神明,前两天岚王把他们丢给师律时好多人还哭了。 狗皇帝虽狗。 但这些年来也有很多不容易。唉。 苏栩轻手轻脚先回来了,上树屋时看到他家岚主正一身白衣抱着膝坐在月下,微佝偻着身子。 ……岚主知道狗皇帝干嘛去了。 可等狗皇帝咬着草叶笑眯眯回来。岚主却也不揭穿他,只小心避着伤口将人抱起。 第86章 第 86 章 唐修璟说过, 湖心黛味道不好。 但谁也没想到“不好”的意思竟然是“很酸”,白饺子药湖心黛煮出来黑乎乎的不说,还神似京城卓氏醋铺那香飘百里老陈醋。 宴语凉偷尝了一口。 酸得炸脑子。 他一个空口吃青梅的男人都觉得酸, 可想而知一点点酸都沾不得的岚王。庄青瞿端着碗, 水瞳无波无澜,俊美的脸庞也是一片死寂。 不喝只怕月中要毒发暴毙。喝下则是当场暴毙。绝了。 把药喝下去整个过程,那叫一个折腾。 同一副药还要连喝五天, 庄青瞿只喝一次整个人差不多就废了, 脱力又浑身酸疼,时不时心慌一身汗, 又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雨林树屋里,又他妈连天的下着暴雨到处黏腻。 一向克己复礼、忍得住各种艰苦的庄少爷都十分想骂人。 唯一的安慰是虽喜欢的人一直守在身边陪他。庄青瞿仔细想想,自己从上个月起就一个人独占了整个大夏的神明,这是何其的奢侈。 一天一天,一副一副药下去,整个人越发虚弱无力、懒得说话。 宴语凉天天帮他擦身、洗头, 按摩手指,经常都跟他说:“小庄, 若有哪里难受一定告诉朕,别自己忍。” “累了的话, 就睡一会儿。” “睡不着?那朕给你哼首曲子好不好?小庄若不嫌吵朕就哼了。” “……” 宴语凉哼歌其实还挺好听,但不熟的曲子哼着哼着偶尔也会跑调。他自顾自嗤笑自己笨,又低头怜惜地看着怀中的人:“怎么还不睡啊, 朕的催眠曲唱得就那么不好?” 怀中庄青瞿始终半睡半醒。 微微睁着浅色的双目,眼角满是失神和疲惫映不出人影。 宴语凉心里难受,躬身低头亲了亲他额角。庄青瞿目中微明,似是努力想要有一丝反应, 却做不到。 宴语凉:“小庄既睡不着,朕再给你说点故事听,好不好?” 他于是抱着他,又说了许多事。 他八卦兮兮地说小庄,你是不是一直不知道,就那个奚行检,其实在家里养了个瀛洲小男宠都快养十年了!小男宠还做的一手好梅子酒。 那么严肃古板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卿,根本就是说一套做一套,人不可貌相吧? 他又说,你知道徐子真条件那么好,为什么三十几了一直不娶老婆么?是因他从小家中不幸,看他爹娘吵架打架看到大留下阴影,啧啧,甚是可怜。 他又说,荀长他是当真立志要当一只长生不老的小狐仙。一直都在认认真真修仙问道,常吃一些奇奇怪怪的丹药。 他又小小声道,其实东市那家小话本的店,跟老板混熟的话可以上到二楼。真正“精彩”的本子其实都在二楼。 他又说了很多故事。 不知不觉的说到了宫廷秘辛、说到了他的父皇。宴语凉其实一直不明白宣明帝一辈子过得软弱,样貌也就只是一般好看而已,却为何那么的招女人喜欢。 可能他有什么特别的气质吧,反正罗歇皇后和郁鸢贵妃是双双真心爱他爱到不行,成天为了抢夺他使尽浑身解数。 两个都是明艳嚣张的女子,加之皇后背靠北漠和澹台氏,贵妃背靠庄氏,宣明帝倒也没胆子对她们半点不好。赏赐恩宠是常年都有、一直不断、雨露均沾。 可两个女子并不满足。 因为她俩都知,宣明帝再怎么表面对她们好,心里其实藏着一个忘不掉的人。那女子叫唐裳,是一位擅医术、十分美貌、又善良柔弱的越陆郡主。 宣明帝当年还不是太子时,曾经与这唐裳郡主山盟海誓,要跟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惜后来继位,却迫于形势不得不与北漠公主和将门虎女联姻。 那唐裳明白他身为帝王身不由己,最终含泪妥协,入宫为妃。 不求一心一意,只求长相厮守,在宫里也成日里不争不抢、谨小慎微,却还是成了皇后和贵妃的眼中钉。 皇后与贵妃势大,宣明帝保护不了唐裳。 唐裳只在后宫待了短短几年,就被皇后和郁鸢贵妃联手磋磨,香消玉殒郁郁而终。 而这个悲剧居然还没完,还有后续牺牲品,那个人就是宴语凉的母妃。 惜雪娘娘也是越陆人,也和唐裳一样是一位医女,瞳色又碰巧与唐裳郡主都是一样的浅茶色。就这么不幸因为皇帝思念唐裳郡主,在醉酒之后抓住了她一夜风流。 就那一次,她就怀上了二皇子。 尽管之后宣明帝就将之抛之脑后并未再有宠幸,甚至生下皇子连名分都没有给,但皇后与贵妃每每看着她依旧如看到唐裳在世一般,处处不顺眼。 十年之间,无依无靠的医女带着儿子,在宫中从没少受白眼和排挤。 幸而惜雪善良而坚强,儿子也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护着她。 经常是冬天冷了,娘俩就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取暖。吃的东西不够,她就自力更生在皇宫墙根刨野菜。苦中作乐的日子她依旧常常微笑,免费给宫人诊疗、教儿子认药草。 本来这样的日子,小小的宴语凉是满足的。 却有一日,郁鸢贵妃气不过皇帝在唐裳忌日怀念落泪,为泄愤竟找人溺死了完全无辜的惜雪。 后来又过去了很多年。 善恶终有报,郁鸢贵妃因三皇子被火烧死的冤屈一病呜呼,皇后娘娘也因为替太子恕罪自戕。一年以后终于宣明帝也郁郁寡欢地死了,都死得十分窝囊。 听说,宣明帝临死时曾念叨着他终于要去找她了,去找那位唐裳郡主。 也不知他还找不找得到她。 唐裳郡主若是能把事情想明白,怕是根本不能原谅他,而皇后和贵妃,更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宴语凉没见上自己亲爹最后一面。 宣明帝选他当太子只是迫于无奈,并不待见他。宴语凉后来想想,确实不见也罢,不然他又要跟父皇说什么呢? 说儿臣会看着您的前车之鉴,绝不重蹈与您一般心有不甘、却懦弱无能最终随波逐流的覆辙? 他无需说。 他无需向宣明帝证明,也会拼尽所有去争,哪怕争到最后一口气,他要用他的脊梁撑起大夏的河山。 而在那一条荆棘丛生的路上,他不会试着去爱任何人。 他亲眼见到了他父皇一生身不由己,伤了那么多人的心。他想将来他不会爱上任何人,除非有朝一日他确定自己能好好保护得了那人,给他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可那时的,他又何曾想过。 纵容他心智如此坚定,却还是出现了不可控的意外。 那个意外叫小庄。从他救了他,为他挡箭说喜欢他开始。又或者从更早。从他年少时一次次莫名其妙地逗那少年,从他十三岁第一次看到葱绿皮的白糯小团子而心生欢喜时。 他从来不曾期待,能有那么好的人愿意看自己。 可惜他没用,害得小庄承受一次又一次的痛苦难受。他也不想让小庄继续受伤,一次次推开他。他是真的觉得自己不好,而小庄单纯炽烈,值得这世上最好的。 时至今日,他看着岚王在他怀里难受辗转,仍旧会悄悄这么自责。 可他却再也不会这么说了, 经历了那么多。他知道要尊重自己、尊重岚王的感情。也再不会嗷嗷哭。他前阵子哭得太多常常眼睛痛。太医诊疗之后岚王不高兴,说以后再哭他要生气了。 他舍不得岚岚生气。 他以后要做半个昏君专宠岚岚,所以岚岚说什么就是什么。岚岚不准他哭,他这几天都在嬉皮笑脸。 其实也应该笑。他多幸运啊。任何差池,他本该像宣明帝一样一生孤寂。 可他遇到了一个人,强大、包容、执拗、深沉、无坚不摧。宴语凉突然又想到了庄薪火老将军。 苏栩说过,庄薪火的遗言没有半句国家大事,甚至没有他最看重的儿子,他就一直笑,说他的妻子来接他了。 庄青瞿的娘亲虽然死得早,但京城里关于她的故事却从来不少。 当年的华都第一美人,被庄薪火不惜得罪皇帝也要硬抢回家,迎娶以后万分宠爱。也是难得庄薪火生了那五大三粗暴躁的样子,对妻子却是那般的铁汉柔情。 那样的高门大户、国之权臣,庄薪火一生只娶了那一位夫人,跟她生了一个儿子。 没有续弦,没有侍妾,为亡妻守节直到殉国。 以前常人都说岚王和庄薪火老将军哪儿都不像。谁知道岚王继承他父亲的不是外表不是性格,却是这融在他老庄家骨血里一脉相承的根植深种、至死不渝。 …… 终于,到了第五日。 这药的药性是五日之后会睡一阵子,此刻岚王已经倦到无法睁开眼睛。这几日终于捱过去,不算特别教案,偶尔胸腹痛,不严重。宴语凉都替他揉。 “小庄,你说你会醒过来的,你可不准骗我朕。” “朕以前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朕只信你,你不可负了朕。” “不然以后朕谁也不信了。” “……” “你没力气说话,但朕知晓你听得到。朕说点让你高兴的吧。” “只说一次,以后再问,朕也不会承认。” 岚王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好像听到宴语凉说起了他们汤泉宫的第一次。 他们第一次一点都不美好,是他强迫的,庄青瞿始终对那次很懊悔。此刻却听见宴语凉轻声说,小庄,你再仔细想想。 庄青瞿不愿意想。 怎么想,都是他登堂入室把人拽过来嘶吼质问,咬住脖子红着眼抱在怀中肆意妄为。他始终记得次日醒来,看着奉若神明的人被他弄得一团破布一般时,尖锐的心痛与慌张。 他其实,一直很想跟他道歉,说阿昭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别不理我。 他若是那时候说了,一切会不会结果不一样。 “小庄,你再仔细想想。” 第一次绝不是强迫,是他自愿的。 宴语凉记得很清楚。 记得小庄把他恶狠狠地推倒,各种咬。咬了很久,突然停了下来。他哭了,一张俊美的脸上满是肮脏,泪水和脸上的血污混在一起落下来。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骗我。” 他小声啜泣。从恨意到逐渐迷茫,他小声说:“阿昭,我爱了你好多好多年。” 宴语凉的心一瞬像是千刀万剐。 他伸出手,抱住了少年。 第一次是他愿意的。后来倒是有很多次,他被违背意志翻来覆去地这样那样地强制,略微粗暴。 “但其实。” “后来,习惯了,也并不讨厌那样……” “……” 庄青瞿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温暖的黑甜,隔了不知多久,才又再度恢复了一丝意识。 他模糊地、虚幻地,看到宴语凉手中绾着一丝他的长发。 另一手是五彩绳,正在细细栓着。 著缨,明有系也。 结发……为夫妻。 宴语凉:“乖,快睡吧。别硬撑,还有什么话等醒了再说。” “……” “小庄你记好,这世上只有你和我娘会叫我阿昭。朕此生绝不会再让别人这么叫朕。” “这世上也没有别人喜欢我的,只有你一个。” “若没有你,就谁也没有了。” “朕同你结发,你不可负朕。” 先别。 庄青瞿就那么一点点力气,硬是弄散了他手里的五色结发,气喘吁吁。 先别。 给他留个念想。先别。他此刻太幸福了,死了也甘心,可这样不好。所以一定要只差这一点,那样他肯定说什么也要醒过来。 但他的行为真的像个傻子,阿昭愣愣地看着他,大概觉得他是个傻子吧。 他真的撑不住了。 他的指尖轻轻动了动,被勾住,没有放开。宴语凉没生气。 他还想说,阿昭,亲亲我。 发不出声音,可宴语凉还是低头吻了他。甘美的亲吻里,微微一丝咸涩。 答应了不再哭的。 他心里腹诽,我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养的。从锦裕十一年一月到九月,好不容易才养得那么好的、活泼精神的阿昭。从宣明朝等到锦裕十一年,等了那么多年才抱在怀中的。 他要早点醒过来,再也不惹他哭了。 …… 车马启程回京。 岚王答应得好好的睡两天就醒,结果这都睡了七八日了一点动静都没。 仿佛一整个轮回,宴语凉终于也尝到了那几个月岚王苦等他醒、心力交瘁的滋味。 他每天玩着岚王凉冰冰的手指,心里酸涩难过。 他说岚岚,说好的想着朕,不让朕闹心,早点醒过来的呢?怎么还跟朕赌上气了。 路行至一半,荀长从京中带人来接。他到车上黑发白肤睡着的岚王,也是头疼,为哄皇帝开心,给皇帝讲了一个堪舆国睡美人的故事。 宴语凉:“就必须是王子亲才能醒吗?皇帝行不行?” 皇帝确实不行。 他晚上试了很多次,没试成功。 隔日,荀长又给他说了一个堪舆国美人鱼与咸鱼的故事,他说上次跟岚王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岚王笑得不行。故事是这样的。美人鱼说咸鱼咸鱼,你能不能别天天待在宫里不动,没事多滚去御花园逛一逛。咸鱼:不能,朕只想躺。 宴语凉:“……” 皇帝出使一趟越陆,顺带手的把胶南给灭了,举国轰动。 如今带着那么多礼物财宝和大象凯旋,华都百姓更是万人空巷出来看,噢哟这就是大象,好大,好生神气!只是不知好不好吃? 京中一切井然有序。 非要说有什么变动的话,就是锦裕二年的状元郎奚行检被英王从大理寺调去礼部了,从此成了外交官,锦裕一年的旧状元司空星则做他的副手。 宴语凉:“……” 奚行检嘴毒天下闻名,让他当外交官,这。 但实是此次胶南王被擒,胶南又成了大夏附属国,周遭各国各有想法的。南疆小国纷纷拼命送礼拼命巴结,但瀛洲和落云等则多是引经据典的责难,指责大夏欺负胶南小国于理不合。 面对落云的种种挑衅,大夏以前还是“不卑不亢、有理有据”。眼下越发强盛以后,基本态度就是“滚”。 奚行检才被英王派了去外交。配合早他一年的状元司空星,双倍的嘴毒。 于是前几日各国使臣瀛洲会盟,就有了奚行检和司空星舌战群儒。 奚行检自不必多说,那可是骂人言辞被编成书还能畅销的华都瑰宝。别国使臣起初看他一本正经长得很清冷雅度的样子,还以为可以从他这里占到便宜,结果被喷惨了。 只能转战他的副官司空星,看着人胖乎乎不那么犀利,也许好好欺负。 结果,司空星倒不像奚行检一样直接怼,他是花式阴阳怪气。 别人跟他聊大夏他不接茬,反手跟人聊落云。 他可是落云学家,自然清楚落云看似歌舞升平,内里也是一锅粥。 司空星:听说你们的□□首领起义了?听说你们百姓专门跑去堪舆买大夏的丝绸和瓷器?听说你们这几年怎么不给瀛洲北漠支援了,难道是没钱了?听说很多落云人不远万里跑来大夏义务帮忙修水渠?听说你们也有水患,但皇家不帮着治? 啥,不相信大夏国威七天就收服胶南? 哎呀,那带你亲自去兜一趟看看胶南满街的猫猫兔呗,走走走,轻上我们的大船。大吧?好看吧?落云以前船也挺好看的啊,这几年是怎么了呢? 直把对方怼得吐血。 英王这一两个月还干了不少别的事。工部种植的白薯和玉蜀又收了一茬,粮仓已然充盈,以前一些意图抬高粮价发国难财的商人也被整治完毕,如今人人安稳老实。 这次胶南的意外之征,又收了好多好多礼物,空虚的国库一时间又充盈了。 英王:“但臣弟还有一事,不得不奏。” 英王也很无奈,他虽知岚王待他二哥一片心意,也看得出他二哥如今待岚王也是珍惜疼爱得紧,正为他迟迟不醒忧心。 可实在是他这几个月整理毕竟在他二哥的库房暗格里找到了几件不得了的证据,不明白二哥究竟怎么想的。 岚王几年前,曾在盐海城屯兵。 二哥一直收着这些证据没做声。那些兵如今早入了绿柳营正式编,但曾经岚王确实私下屯兵,这不就是……谋、谋逆? 宴语凉:“呃。” 锦裕帝也是一脸懵。他以为他全想起来了,结果居然还是有没想起来的细节。可是如今哪怕确凿证据,可跟他说岚王谋逆他都不会信了啊。 所以,这到又底得是个什么样的乌龙? 一不做二不休,他就跑去问苏栩。 苏栩脸色大变:“请、请陛下恕罪!但岚主屯兵只是为了自保,绝无谋权篡位之心!” 拂陵则不徐不疾,跟皇帝好好解释了一通:“并非自保,而是……” 皇帝心满意足,走了。 苏栩:“咳多亏公公巧舌如簧!”也多亏皇帝近来伤心过度头脑不清,什么鬼理由都能信。 拂陵皱眉:“但我说的就是事实啊。” “不然呢,苏指挥使莫不是至今还迷着?咱们岚主命都不要,他又何曾想过自保?” 苏栩:“…………” 不是自保,难道还真是拂陵说的那样处心积虑囤了个兵,只是为了哪天真的皇帝要砍他了,他去放手一搏金屋藏帝娇? 不能够吧!他用心养了二十几年的少爷,真就有那么的绝世情圣?和、和他们庄老将军一样的那种绝世情圣? 遭不住遭不住。 苏栩一路崩溃,心里不解老主人和小主人,直到回到家看到甜甜的老婆。 “……” 等等,这不对劲! 他怀疑庄府是不是风水有问题,怎么全家的铁血男儿都不对劲了? 第87章 第 87 章 又过几日。 宴语凉回京以后其实一心守着岚王不想管事, 但一堆事还是在自己发生。一国之大,成日是好坏都有。什么贪污舞弊案发了,隔壁瀛洲遭蝗灾, 洛水水渠终建成,英王妃又生一个…… 一国之君是真忙。 宴语凉看着案子旁堆积如山的奏折常常叹气,然后眼巴巴看看床上是睡美人。想着以前他们依偎在一起批奏章的日子,他什么时候才能醒? 侍女樱儿进来,拿了新的给岚王替换的贴里衣裳。 樱白色的丝绸沾染着幽兰香, 宴语凉如今可清楚这人的喜好了。次次都会嘱咐一定要替他薰好衣。 近来, 京中关于师律的茶话和本子盛行, 这人的故事太好听了,每天茶馆高朋满座,轮着番儿点师小将军七进七出生擒北漠王, 三个月生擒瀛洲王,以少胜多斩杀处月王, 如今这又两百人生擒胶南王的“不得不说的传奇故事”。 故事的主角师小将军本人, 则忙着建工皇家专门给他哥哥师云在闹事最好的地段兴建的“武安侯祠”。 白玉的师云塑像巧夺天工, 但师律怎么看都不满意, 总觉得这造像不够他兄长的一半风彩。 师律有时也会遗憾, 兄长师云一心为国却不及看到今日繁华, 可更多时候也会释然。既然他的兄长从小未曾欺骗过他, 他说盛世见, 他们就一定可以有朝一日盛世见。 到时候,他要做师云的哥哥。 天天逼着他念兵书考功名,克扣他零用钱,让他每次出去玩都得□□,嘿。大仇得报。 宇文长风最近又出国了。这次是带着他的国外好友波洛以及各种外国商人, 拖着长长的商队一起去出西域搞贸易。 荀长也跟着一起溜,去天山找他师父。 “哟,小狐狸回来了。” 荀长:“……”他的师父,某位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散仙,总说他前世是一只修成了人的狐狸。 荀长无奈天眼修炼得还不是很厉害,也不知道师父是不是在逗他。 他这次回来,一是也好久没有拜见师父了,特意带了很多鲜果仙桃前来孝顺一番。二来则是替皇帝求个准信,请教一下师父那岚王怎么迟迟不醒,到底还能不能好了? 师父:“那人身上素有顽疾旧伤,想要全部修复时间自然久些,又不碍事。” “哇,师父这么说吾就放心了!”荀长喜笑颜开,又忍不住摇着尾巴撒娇道:“师父~您老人家当年直接像救阿凉一样也将岚王救了,不就不用折腾了?何必还要他们苦捱寻药那么些年,万一阿凉这次没有寻到……” 师父无奈,拂袖道:“我等世外之人不可随意扰世间因果,教过你的,如今都还给师父了?” “当年救皇帝,是因他真龙天子本就命不该绝。而不救庄青瞿,亦是因那人的命数坎坷,本就需他自己一路溯流而上、逆天改命。” “个中坎坷他自己能撑过去,则是余生应有尽有夙愿得偿、大富大贵逍遥快活的命。若抗不过去,谁也帮不了他。” 荀长又想说些什么,他师父却打断他皱眉道:“好了,不说外人。为师瞧你身上沾了乌黑浊气,是否又去见了‘那个人’?” 荀长眯起眼睛,笑得若一只小狐狸:“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师父。许多年了,终于前些日子让吾在落云又逮到了他。” 他师父则面露不悦:“你若真心想要飞升,趁早与那妖邪一刀两断。” 荀长:“不要~” 他笑得甜蜜蜜:“吾服侍阿凉多年,自然要跟阿凉、跟庄青瞿见贤思齐,刀剑舔蜜、火中取栗,吾要一边与那妖邪百年好合,一边高高兴兴飞升!” 师父:“胡闹。” 荀长:“师父虽这么说,自己不也是养了一只成日挠人的猫妖,还说过太乖的仙宠总不带劲。那徒儿随师父的性子,喜欢那势均力敌狡兔三窟的妖邪又有什么错?” “更何况,将来妖邪跟了徒儿,由徒儿管着,无法再为祸人间也算徒儿大功一件吧?” 他师父一脸嫌弃懒得跟他再说,远远飘然而去留下一句:“你这般自以为是,当心马失前蹄被妖邪所骗沦落为别人炉鼎,到时为师可不救你。” 荀长摇头摆尾。 谁给谁做炉鼎还真不一定呢,何况炉鼎怎么啦?有言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炉鼎也未必就是末路,炉鼎亦有炉鼎的艳乐。 不过还是阿凉厉害。 深知他的妖邪媳妇儿在哪就能祸害哪一大片,早早把人扔去了落云。怪不得他同宇文长风在落云时,就觉得那落云□□有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气息。 希望这一切只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总不能又是阿凉早就埋好的伏笔,第五位情报官就是他那个为祸一方的媳妇儿?那阿凉可真太吓人了啊,区区一个凡人却受了妖? 京城。 史官小周今日,又在记着比野史还不像话的起居注。 锦裕帝叹道:“古人云,贤贤易色。意思是要重视贤能,看轻美色。只可惜,朕做不到啊。” “故人又云,行知合一。只可惜朕,还是做不到哇。” “但朕觉得,这也不全怪朕,应该多半怪古人。古人说那些话时多半根本没见过绝色美人究竟有多好看。古人若是见过,也不会轻易那样胡说。” 小周努力记着这些金口玉言,只可惜他只能追皇帝到楚微宫寝宫外面。 里面就不好再跟去了,岚王这么多日睡在里面一直不醒,想必皇帝这几天肯定过得很焦急难受。 皇帝是很难受,但难受过了也就继续支棱起来了。此刻正在床边,喃喃与不醒的岚王翻旧账。 他反正什么招数都使过。哄也哄过了,亲也亲过了,没辙。干脆气气他,说不定还能把他气活过来。 锦裕帝一边叨,一边戳岚王的脸。 “天天酸,成日里朕多看谁一眼你都不高兴,就连有人上奏折劝朕开枝散叶,你都要怨朕跟朕摆脸。你自己说说,你还讲道理不?朕还管得了那些古板老臣啊?让你给朕做皇后堵他们的嘴你又不愿。” “心思又曲折拐弯,就连朕说要把一些犯了错的蠢货物尽其用,你都要跟着难过。朕何时‘物尽其用’过你了?哪次打仗不是你自己硬要去,朕拦都拦不住,是朕让你去的吗?” “北疆那次朕替你挡箭,你本该知晓朕的心意。结果朕失忆了以后却还跟朕那么赌气,你说你小不小气?” “等你醒了,朕也要你给朕好好解释解释。” “……” “你之前说,你在岚王府偷偷收藏了一堆东西。你最好早点起来带朕去看,别让朕自己去,朕不是真的没有心。” “朕知道你喜欢看朕穿黑衣,你早点醒过来,朕勉为其难穿给你看。” “岚岚。” “今日是朕的生辰。” “你不是一直都说,遗憾小时候那一次没有陪朕,那你今日早点醒过来,陪陪朕好不好。” …… 明烛初上,宴语凉趴在岚王身边睡着了。 而庄青瞿则正走在一条黑沉沉的路上,他隐约能听见那些话,觉得好气又好笑,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周遭似乎粼粼有鬼火,很是烦躁。 他低头看自己的衣饰,那是他宫中常穿的那一身黑底金纹广袖礼服,腰上也是宴语凉织给他的难看五彩笼络,耳边也荡漾着那一枚堇青石的坠子。 没有少什么。周身齐整,长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头发,结发的五彩绳。 他蓦然停下脚步。 他觉得不能再往前走了,而转身之处,身后竟有明火一路跟着他。他细看去,那却是一盏漂浮在眼前的素雅小宫灯,像是有灵魂一般,活泼地上下跃动了几下,像是在对他点头。 庄青瞿便拿起那宫灯,一股很舒适的暖流流入。周遭一时微亮,他耳边又听见了宴语凉的声音。 这次很近,他就在附近。 “阿凉!” 他很快找到了他,想去抱他,可身体却从宴语凉的影子中穿透。 宴语凉丝毫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一般,只是皱着眉同样很是迷惑地看着四周:“这是什么鬼地方?朕莫不是又做梦了?” 只片刻而已,宴语凉身前突然又出现了几个人影。 有一个还尤其眼熟,庄青瞿定睛一看:“爹???” 锦裕帝的对面之人还真是庄薪火。 只可惜庄老将军同样视他为无物,却一脸不满地冲向锦裕帝:“我反对这门亲事!也不瞧瞧你这些年里如何欺负我儿青瞿,你竟还想与他——” 随即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也传来:“朕也反对这门亲事。” 竟是先皇宣明帝也跳了出来:“语凉,你是天子,应当开枝散叶传宗接代,怎可与这庄氏的狐媚儿子荒唐!” “你说谁狐媚?!” 宣明帝与庄薪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庄薪火:“你养的好儿子,当年真是小瞧了他。一手策划害死你的其他几个好大儿,将我庄氏与澹台氏双双铲除,后竟又霸占拐走我家独苗青瞿!手段真真了得!” 宣明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太|祖惠帝文帝武帝,又哪个敢说自己一路干干净净?再者说了,不要歪曲事实,明明是你庄氏的小子图谋二皇子,凭借美色勾引,你还反咬一口?” 他说着,却又转向宴语凉:“语凉,身为一国之君职责在身,娶妻生子乃是……” 宴语凉:“像您一般耽误了爱您之人又负了您爱之人,娶妻生子?” “随后又后悔不迭自怨自艾,无法疼爱任何一个子嗣,死前还拉着唯一信任的臣子嘱咐他这个国家快完了让他独善其身早点跑。明明心里也盼着大夏好,结果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完一生?” 他爹不说话了。 庄薪火:“你家好歹还有四皇子,我庄氏就青瞿独子!可怜天下父母心,你若真心待我儿,怎可忍心让庄氏无后?!” 宴语凉:“纵使无后,但朕与岚王之名也将千秋万代不朽。两位父亲纵使有后,在史书上最多也就一个是圣明锦裕帝那没用的爹,一个是千古名臣岚王那飞扬跋扈的父亲。后世说书人说起你们,只怕也就五个字——歹竹出好笋。上梁不正下梁没歪,实属奇迹。” 宣明帝和庄薪火双双差点没被噎得活过来。 “不过有朕在,到时也可动动手指,也让史官将你俩的名声写得稍好一些。” 两人刚刚脸色稍霁,又听他继续道:“可以写作是同意朕与庄妃长相厮守,大夏开明的老父亲楷模——” 宣明帝直接气到升天,烟消云散。 庄青瞿心疼加好笑。笑完,却发现宴语凉也不见了,反倒是他爹突然能看到他了。 庄薪火冲过来:“逆子!” “爹,”庄青瞿道,“不孝子与阿昭那些事……不孝子这些年来,过得十分幸福。” 庄薪火:“狗屁的幸福!我没看见狗皇帝怎么待你的?” “阿昭待我不错。” 庄薪火:“你你你!” 庄青瞿:“真的很好。父亲只看到了不好的时候,却没看到他对我笑,生病受伤了照顾我,对我心软、无限纵容。哄我、陪我过生辰,送我礼物……愿以命换我。” “反倒是我不好,若我能早些明白这些。” 庄薪火:“……” 庄薪火:“精心教养你那么多年,只盼你给庄氏娶一个门当户对的佳妇进来,结果你倒好,你娶的什么心机似海的玩意儿进门?算了,爹老了,早就管不了你这逆子了,你随便吧!” 庄青瞿跪下:“谢过父亲。” 庄薪火拂袖:“庄氏底线,不准给人当妃子!皇后也不行!你得是一代名臣!名臣!” 庄青瞿:“是,不孝子谨遵教诲。” …… 再度抬起眼,眼前又变得一片黑暗,幸好那小灯笼一直一跳一跳替他引着路。 灯笼橘红的火光中,庄青瞿一路追赶,终于又看到了皇帝。 只不过他此刻看到的,是一只小小的宴语凉。 他从未见过又小又可爱的阿昭的模样,此刻看到他穿着葛色的粗布衣服,咿咿呀呀地学念书识字。那模样看得庄青瞿根本移不开眼睛,无数次想要上去摸一摸。 他怎能想到,阿昭小时候竟然那么笨,学什么都学得好慢。跟后来的聪明伶俐简直判若二人。可小东西却愿意一遍一遍地学,从来不放弃。 他看到许多前尘。小小的二皇子在母妃丧事哭得喘不过气,却在哭完以后,硬生生抹掉眼泪站起来。 看他毕恭毕敬地带着三皇子。三皇子锦衣玉食备受宠爱略,他眼中微微闪过羡慕落寞,之后又摇摇头继续积极去认真做事。 二皇子被小小的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瞧不起,却也只无奈地耸肩笑笑,下一次还肯帮忙。二皇子被夺走棉衣冻得瑟瑟发抖,一边升起火堆一边自嘲一边认真考虑拆了棉被做新衣裳。 他看到那个人走在崎岖坎坷又黑暗的路上。 兄弟相残而死,挚交好友是权臣之自,敬爱的师长保不住。无数打击他从未放弃。 一路不知跌倒多少次,又重新爬起来。从孩子逐渐长成少年,从少年又慢慢长成青年,无数次被嗑得浑身是血,从还会大哭变成一笑而过,从一笑而过又变成不动声色。 最后,已习惯了摔了就是爬起来,一次又一次,像是麻木了、再也感觉不到疼一样。 他的目光坚定,对大夏的将来抱有无限的希望。唯独对他自己,不再抱任何期待。 庄青瞿纵然此刻碰不到他,却一直陪着他。每一次摔倒他都试着去扶他,那条路好长,长得庄青瞿都要崩溃。可渐渐的,宴语凉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却又露出一丝笑意。 他皱眉说,这都什么玩意儿烦死了,有完没完。 朕得支棱起来,因为小庄在等朕。 于是他又爬了起来,又继续活泼开朗上蹿下跳,一次又一次,所有的苦楚被他轻描淡写一带而过。甚至渐渐的,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委屈。 …… “幸好还有你呀。” “在这世上,幸好还有你心疼爱阿昭。不觉得他什么都会,不觉得他无所不能。” “我家阿昭,其实小时候很笨的……什么都不会做。” 小灯笼出声了,是女人温柔的声音。庄青瞿愣了愣:“您是惜妃吗?” 小灯笼终于化作人形,雪白的皮肤,弯弯眼睛。庄青瞿十岁那年遇见宴语凉时,二皇子的娘亲已经去了,他也不曾见过这位娘娘。只听宴语凉说过他娘与他长得不像。 确实不像。 宴语凉其实也不太像宣明帝,真不知像谁。 惜妃:“那阿昭就拜托你照顾啦,我要走了。” “还有,谢谢你在太庙中,为我点了一只莲花灯。” 她本来性子是极好的,却因死得太冤又舍不得儿子,一直徘徊无□□回。直到那日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在太庙点起那只莲花灯,她终于既知儿子有人疼爱,也因感动消弭了怨恨,了无牵挂。 小灯没有了。 庄青瞿却觉得仿佛周身被温暖的气息包裹住。 恍惚中他仿佛听到了很多声音。有父亲心不甘情不愿的谆谆教诲、未曾谋面母亲的柔声呢喃,甚至他还听见了师云的声音,跟他说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 良久良久。 等到回过神来,他正打着一把伞,站在一条漆黑大雨道路的尽头。 无尽的雨,宴语凉浑身湿透、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庄青瞿忙跑过去替他遮风挡雨,他遗憾之前那么长的路有好些他都没能好好地陪着他一起走。 但以后的路还很漫长。 雨停了。道路周遭开始升起星辉,逐渐如同夜空的星汉灿烂。 宴语凉抱住他:“朕就知道,你会在这等朕。” 他揉了揉他:“阿昭我们回家。” …… 岚王再度睁开眼睛时,夕阳未落,正是黄昏流光溢彩、暗红旖旎的最好光景。 “我……睡了多久?” 宴语凉:“整整一个月,你也真好意思。” 岚王恍惚了片刻,继而稍微一算,之前才刚到十月那如今岂不是……整整一个月的话,十一月初一? “是阿昭二十九岁生辰。” “嗯。” 可是已经黄昏了,庄青瞿很是心疼遗憾,他抬起手。虽然睡了许久周身酸软,但他的指尖……他那一向冰凉的指尖,此刻意外竟是暖的。 他用他温暖的指尖蹭着宴语凉的脸颊。 一时百感交集。话有点多,语无伦次。他好像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 “阿昭,我本想替你准备些什么的,岚王府其实有所准备。我们……找个日子补过吧。” “阿昭,我睡着时,听到你说我坏话了。” “五色绳呢?你收哪儿去了。” “想绑,去太庙绑。” “我睡着时,似乎……还见到我爹和宣明帝了。你娘还让我好好照顾你,师父也如是说。” “阿昭,其实你以后可以依靠我。可以偶尔做做小话本里美人鱼和咸鱼里的那条咸鱼,我知你也喜欢那样。” “我会好好陪着你、照顾你……至死不渝。” 他搂紧怀中人。人生第一次,他身体的温度比宴语凉还高,他终于有了足够的温度去温暖这个傻子。他暗暗的很喜欢这样。 他抱着他,那么好的黄昏。 揉了一会儿,却又想起了什么,低头不满地轻轻咬了咬人家脖子。 “阿昭,你在我爹还有先帝面前,叫谁庄妃呢……?” 《朕莫非是一个渣受》by橙子雨 20210219 第88章 第 88 章 锦裕十二年一月初二, 隆冬,不上班。 华都西市礼部尚书奚行检府邸。 前两日刚下完一场岁末薄雪,正是寒梅傲立、哈气成冰的时候, 可眼下小院里,奚大人同好友徐子真却是双双一身单薄里衣、忙得热火朝天。 两人皆挥舞着黑铁铲。 奚府的梅子树下, 夏时埋下的几百罐青梅酒经过一秋的发酵已酿得差不多。两位大人此刻正在自力更生将新酒一坛一坛往外刨。 一旁石桌边,擅制青梅酒的清客裴翳一身黑色狐裘, 正垂眸逐坛打开查验酒香。 男子的侧脸俊美, 眯着眼睛满意地查验完一坛后,就会转而在手边的黑墨红纸上写些什么,写完贴上酒坛, 重新密封并系上绳坠。 细看坛子上,红底小楷字字工整: 【锦裕十一年奚府青梅新酒,敬赠师小将军】 【今冬青梅新酒, 敬赠荀大人】 【青梅新酒, 敬赠岚王】 【青梅新酒,陛下万福】 实在是奚府院内种有许多这样的名种瀛洲青梅, 裴翳又正是瀛洲人,从祖上传下的这绝佳制梅秘方。 十年间,奚行检大人家的青梅饼、青梅蜜饯和青梅酒深受亲朋好友喜爱, 一直都是京城闻名的千金难求。 奚行检和徐子真挖完了酒坛, 也来帮裴翳一起写封条。 晌午, 厨娘更将铜炉小火锅送来亭子。众人忙活了一上午也饿怀了,就着煲热的羊肉和青梅酒一起欢畅宴饮。 酒过三巡, 奚行检俊朗的眉眼也沾上了微醺的一抹红。 此人平日里一本正经,喝醉酒后倒是惯常很会打趣人,一把拉住徐子真的大毛袖。 “哎, 子真,司空尚书之女青眼于你一事,可已在京中可是闹得沸沸扬扬了。司空大人也曾屡次暗暗旁敲侧击,你今日不妨说句实话,究竟对人家姑娘是何意思?” “其实依我看,尚书之女乃是在英王妃之后京城第一名的才女,待字闺中万人相求,样貌脾性也不错,不乏是一桩好姻缘。京城百姓也纷纷觉得你俩天生一对,那日我去西市,樱草糕西施的爹还一个劲拉住我问来着。” 徐子真:“咳。喝酒,喝酒。来敬奚卿一杯,我先干为敬。” 奚行检自不肯让他随意糊弄。裴翳亦来帮腔:“依我看,司空小姐知书达理又与徐大人门当户度,你俩确是一桩……” 徐子真赶紧给他也夹了一筷子羊肉:“你自是巴不得我快点娶亲了,还说人家岚王,你只比岚王更小心眼!” 此话一出,奚行检却不解了。 刚才这俩人说了啥,徐卿怎么突然就说裴翳小心眼了。 徐子真:“咳,没事。来来,奚卿也吃肉。” 裴翳则脸颊一抹微红,烦躁别扭地偏过脸去不看人。 奚行检:“你们两个,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徐子真:“啧啧,当局者迷。奚卿你啊,从以前就心肠直得像跟尺子又榆木脑袋死不开窍,怕是没救了。” 他同情地拍了拍裴翳:“裴兄,你也是不容易。” 裴翳没好气把他爪子拿下去,奚行检更是一脸迷惑。还没明白出个所以然,忽然门口传来骚动声。 一对年迈夫妻带着儿女慌张地跑进来就一头扑向裴翳的轮椅:“裴大人,呜呜呜,你说咱们该怎么办啊?”说着又去给奚行检砰砰磕头。 这一家老幼不是别人,正是北漠王后的家眷。 北漠王后本是瀛洲女子,当年被当礼物送给老北漠王意外被立为可敦,老王死后又按风俗继嫁罗摩可汗,草原风俗粗放,她而今又成了罗摩儿子的正妻。去年大夏与处月一役,北漠王族七零八落,她也身不由己跟着逃往大漠以北,如今仍时不时偷偷往贺兰红珠城传递一些情报。 作为交换,宇文长风答应要将她的家人接来大夏保护安居。 他也信守了诺言,如今王后的家人亲眷皆在华都生活。与奚府正住隔壁,奚府的清客裴翳因为同是瀛洲人,也经常接济他们。 本来王后一家人生活得平静安逸,怎料就在年前,瀛洲军船突然在海上扣押了两艘大夏商船,偏偏那两艘船上还满载堪舆国刚从大夏订购的一批陨星新式武器。 这些年,大夏发去堪舆国货物众多,其他陶瓷、丝绸的船从未被为难,只有这艘满载机密武器的船只被劫,不得不让人怀疑此事有间谍内应在通风报信。 新上任的大理寺卿负责查案,自是半点不敢怠慢。 宁可错杀一千不让一人漏网,一下抓走了许多住在华都的瀛洲人去审问,闹得其他瀛洲良民也人心惶惶。 奚行检:“虽是如此,但你等也别太担心,大理寺不过带人去例行问话。一旦查明清白,即刻就会释放回家。” 可王后家眷依旧不安。 他们一家在瀛洲时屡屡全家被卖为奴,过得谨小慎微惯了,纷纷担心万一被不白之冤怎么办? 被瀛洲劫走的商船里有不少船员,很多都是京城人家的公子。他们的家人前些日子有的已拿枪带棒的跑去把西市几间瀛洲铺子都砸了,百姓也义愤填膺,近来许多店铺都对瀛洲人没有任何好脸色。 如他们这般身在异乡,又怎能不忧愁。 奚行检好说歹说,劝了半天才把一家人安慰一番终于劝了回去。 自己却赶紧醒了会儿酒,换上官服就进宫去。 他因性子耿直嘴又毒,加之不讲情面,在朝中得罪过不少官员。只不过他行的端坐得正,从未让人抓到把柄,唯一常常被人参奏诟病的就是家中私藏一个来历不明的瀛洲清客。 裴翳之事,奚行检早年同皇帝解释过。 可惜如今全华都气愤瀛洲细作,难免会有人旧事重提做文章。为防节外生枝,他还是早早赶去讲清楚才是。 …… 大年初二,群臣还在放假。 宫门守卫很是佩服奚行检的兢兢业业,过年还来找皇帝商量事情,真不愧是大夏国之栋梁! 可惜皇帝与岚王今日,却双双不在宫中。 樱儿在凉亭,正和另一个小侍女聊天:“嗨,还不是因为昨儿初一皇上与岚王与民同乐,一整天的又是上鼓楼撒红包又是去天坛太庙祭拜忙活到大半夜,今日早晨死活起不来。太辛苦了,岚王那样心疼陛下,自然要带陛下去汤泉宫放松身心。” 小侍女:“樱儿姐姐,你确定陛下早上没起来,只是因为昨日忙得太晚?” 鹦鹉:“呱——舒服吗?舒服吗?呱——朕与岚王解战袍,芙蓉帐暖度!” 奚行检:“………” 非礼勿听,他什么也没听到。 汤泉宫。 古人云,风水论流年。 流年一过,哪怕是同样的地方,风水格局也会大变。比如这个万年不吉利、从来没好事的宫殿,也终于到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这日,在寒冬腊月天里甜蜜温馨、春意盎然。 宴语凉这次泡汤有了经验。 知道水很烫,没再一股脑跳进池子。并为了弥补曾经在这座宫殿落下的种种遗憾,他此次主动替岚王煨橘子、煨温泉蛋。 也终于又一回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再度欣赏到了心心念念的“岚王风流出浴图”。 岸边,冬雪中的红梅点点。 池中,宴语凉的脸颊被热气蒸得微红。 他本着帝王勤奋好学的精神,正学着笨手笨脚地替岚王洗头。岚王的乌亮长发真的很美,打湿了以后微微卷曲黏在身上就更让人移不开眼。 宴语凉心里暗道,朕艳福不浅。 也就一国之君能有此等艳福,伺候绝色美人沐浴了吧。美人好香。 慢条斯理地给人洗完头,他又抱起丝瓜络子,拿起人家胳膊装模作样的搓。 庄青瞿:“……” “阿昭,”他浅浅的瞳中带着宠溺无奈,“你得用劲。” 他虽教他用力,可叹某些人完全不得要领。丝瓜始终是轻轻地蹭,跟猫儿挠的似的。 宴语凉却有自己的道理。他才稍稍使了点劲,马上丝瓜络子就在岚王如玉的手臂上落下道道红痕,看得叫人心疼。 岚王无奈,告诉他本来就该是留下印子的,见他也不听,干脆懒得再跟他说,直接把皇帝抓过来现场教学,一通乱瓜伺候搓得人家吱哇乱叫。 半个时辰后。 皇帝失魂落魄、死狗一样半趴在岸边的大石头上喘气。 “阿昭,没事吧?” “朕,龙腰甚疼……” 他声音沙哑,庄青瞿忙指尖熟练地去帮他揉腰。自己亦也好哭笑不得,他垂眸怪自己,昨夜本就纵欲不像话,今日又在温泉中捉着人这般胡闹,阿昭确实是辛苦了些。 但宴语凉也有责任。 谁让他搓个澡非要激烈挣扎,挣扎完了还□□,□□完了眼眶还红红的。这谁又能把持得住。 天知道,他本来真的只是想普普通通地搓他一顿。 结果被他挣扎的什么坏心思都勾起来了。甚至后来……当场发明丝瓜的新式玩法,非常非常一言难尽的新奇。 揉腰的时候,庄青瞿忍不住又亲了亲怀里的人。 从撩起他的长发亲吻发梢,到低头吻背,再到咬一咬,留下一些属于自己的小痕迹。 宴语凉浑身脱力昏昏沉沉,自是不满,嘴里嘟嘟囔囔还□□蹬了一下他的大长腿。岚王又笑又无奈,将他抱起揉进怀中。 “阿昭,昭昭。”他在他耳边低声叫他。 一遍一遍,叫不够。 这段时日他们又很多次耳鬓厮磨,在说开当年事之上又说开了不少细节。 当年明明两个其实那么相爱,却弄得彼此那么难过。庄青瞿近来常常反省,越发觉得当年的自己确实很傻很不像话,都恨不得能回到过去好好教育一番曾经的自己。 要是能回到过去该多好,肯定不再会口是心非、犯各种各样的蠢错了。 罢了,都过去了。 他抵着宴语凉的额头,又轻轻啄了他的鼻梁。阿昭说得对,他以后应该这么想——当年那么难过,可他们还是不曾放开过彼此。如今在一起的甜蜜,每一分都是他们坚持下来、最终应得的。 “阿昭,困了?咱们回去。” 他正打算将皇帝抱出汤泉,突然听见灌木沙沙声。 非礼勿视。 奚行检恨不得自戳双目。 他真不该这么急,未免也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 奚行检今日亦很是佩服皇帝。 适才他看到的分明是温泉里皇帝困兮兮、懒洋洋、黏糊糊,一副绝世昏君之姿跟岚王各种腻歪。可见他来了,却一瞬耳聪目明、精神抖擞。 “奚卿来得正好,瀛洲扣船一事,朕与岚王正打算找你一同做个商量。” 奚行检:“……” 片刻之后皇帝和岚王就换好了衣服,君主帅气岚王俊美,双双目中流光溢彩、神采奕奕。 如何敲打瀛洲,其实皇帝和岚王已经研究好了方法。 宴语凉:“奚卿你只需回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两个时辰后奚行检到家。 徐子真:“怎么样?皇上怎么说?有奚卿你的担保,大理寺应该不会过来为难裴翳与北漠王妃家人了吧?咱们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倒,其实也不是怕他查,只是唉,大理寺那条件你知道的,那么冷的天,阿翳腿脚不便,王妃家又老的老小的小……” 奚行检:“徐卿放心,陛下不会再让人来查阿翳。” 徐子真正要松一口气。 “因为陛下早已知道阿翳的真实身份。” 徐子真:“……” 裴翳:“……” 徐子真:“皇帝他,是知晓了阿翳其实是在瀛洲做梅酒营生失败欠了钱,才不得不跑来大夏躲债的那个‘真实身份’?” 奚行检:“不是。” 徐子真:“咳,那,是谎称躲债但实则是战场逃兵,因而不得不隐名埋姓?” 奚行检叹了口气:“徐卿,陛下什么都知道了。咱们给阿翳设的几重假身份,根本瞒不过陛下的眼睛。” 徐子真慌了:“啊?那咱们怎么办啊?” 他说着看向旁边全程沉默的裴翳,不看还好,一看大惊:“啊啊啊,裴翳你千万想开!你、你快把刀放下!还有办法的!” 轮椅上的俊美青年常年苍白阴沉,此刻手中已是一把寒光微闪的锋利短刃抵着脖子。 “事已如此,”他道,“我自不能再拖累你二人。” “这十年来,裴某虽是苟且偷生不像样子,所幸得奚卿徐卿两位挚友,此生已经无……” “裴翳。”奚行检道,“你真一刀下去,以后谁给我做好吃的?” “谁给我晒青梅饼、酿青梅酒,谁替我管这奚府一门上上下下。我工作繁忙夜出昼伏时,谁煲汤等我回家?” 他道:“你先别急,陛下没有要你死。” “只是阿翳,既然你连死都不怕,那你……” 他俯身在裴翳耳边说了些什么。 裴翳愣住,指尖微微轻颤。 …… 另一头,汤泉宫。 奚行检走了以后,适才还一脸精明强干,想了一堆坑瀛洲点子的明君,此刻又变回了沉迷美色的闲散昏君。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日暮,两人闹不够,竟又下去温泉重新泡了一回。 “岚岚如今身上,总算是有点肉了。” 宴语凉戳,满意岚王一层薄又紧实腹肌的腰身,戳着戳着,忍不住又捏捏,捏完又忍不住圈起来蹭蹭。 美色当前,不为所欲为天诛地灭好吗。 嗯,触感真好。朕龙心大悦。 而一大悦,他就习惯性的得意忘形:“哈哈哈如今好了,终于不像之前一般天天晚上抱着硌得慌。” 庄青瞿眯起眼:“硌?” 他还是第一次听他说他硌,牙尖尖都硬了。“既然硌,阿昭之前为什么不说?” 宴语凉:“……” 他赶紧补救:“咳,岚岚之前虽是瘦了些,那也是常常替朕挑灯批奏折累的。该是皇帝干的活岚岚全帮朕干了,朕又如何好意思嫌弃岚岚?何况岚岚如今也终于身体渐好、越发受补,以后越来越好摸!” 他一边说,一边就伸手去拿台子上的温泉蛋,想用食物哄他。 谁知脚下一滑。 “阿昭!” 好在岚王眼明手快,可虽抱住了他,还是被连累得双双扑通一声摔进水里,各自呛得好一阵狼狈,哭笑不得。 岚王虽狼狈,心情却不错。 他们几个月前聊过。当年宴语凉事事如履薄冰、力求谨小慎微半点不得出错,始终无法完全信任何人。而庄青瞿亦是从小严格要求自己事事完美,最后带得性子都那般偏激执拗。 倘若当年他们都能接受……彼此笨一点。 就如刚才那般,一起摔了、栽了,双双呛成傻狗。 或许,能更早就互相敞开心扉。 偏生他们那时还那么年轻,未必每件事都能做好,却都咬牙做好了。对得起所有人,却只苦了自己,以至于时至今日,才知道一起摔了的感觉,也可以那么开心。 庄青瞿就走神了这么一下下。 他怎能想到,宴语凉竟会在爬起来以后脚下一滑又没站住,啪叽又摔了。这次他没来得及再接住他,宴语凉脑门直戳岸边大青石,“砰”的一声! 皇帝给直接给摔晕过了。 …… 庄青瞿火速抱着皇帝回宫,幸而太医把脉以后,摇手说没事。 岚王不信:“没事?没事怎么晕了!” 太医:“禀岚王,就是撞晕的,同被人打晕差不多,未伤要害不碍事,休息几个时辰就好。再内服一些杞菊地黄丸和补心丹,往后多出去晒太阳强身健体……” 行吧。 庄青瞿瞪了床上躺着的人一眼,皱眉替他揉揉脑门上的包。 真是让人不省心。 包还挺大。 “这个,要以药敷下去么?” 太医:“不敷药,几日应该也能自己下去。若要敷,奴才也有个快方,只是需拿上等禽鸟翠羽入药,若是灵巧鹦哥则最为绝妙。” 鹦鹉:“呱——不妙,不妙。” …… 入夜,宴语凉还是没醒。 岚王又把太医弄来了一次,老太医看了半天:“岚王莫慌,最迟明早,怎么也该醒了。” 庄青瞿烦躁,最终还是抱着人睡了。睡前气得咬皇帝的鼻子:“赶紧醒!” 夜半。 香烛明燃,火苗挣动。 宴语凉醒了。 他一动,岚王也跟着醒了。 黑暗中淡淡幽香。庄青瞿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伸出手指摸摸他头没好气:“傻不傻啊你,自己磕在石头上,还疼不疼?” 没有回音。 他能感觉到怀里人的呼吸略急促,甚至能感觉到他突然的僵硬,却听不见声音。 庄青瞿不解,起身。 他因为睡在床的里侧,为点床头蜡烛需要爬过皇帝,整个人直接就两条大长腿虚跨在皇帝去够那蜡烛点起,长发散落了皇帝一身,痒痒的。 烛光亮起来。 庄青瞿却发现宴语凉正用一种完全难以形容的神情愣愣地看着他。眼里满是迷惑、震惊、五雷轰顶、无所适从。 庄青瞿:“……” “阿昭?” “怎么了?”他俯下身,小心翼翼,温柔地贴着那人的鼻子,“怎么,是做噩梦了?” 一边问也一边开始担心,这人该不会是摔那一下给摔傻了吧?幸而皇帝终是摇了摇头,却依旧目不转睛地定定看着他,缓缓的眼眶开始微红,似笑非笑。 “哎,赚了赚了,朕竟没死。”他道。 庄青瞿刚想说你不过撞了一块石头而已瞎想什么,就被那温暖的双手一把捧了脸。 “小庄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庄青瞿:“……”他又没摔。 宴语凉在他身上摸了几把,确定他没有伤,才又问他:“朕睡了多久?” 正好外面传来打更声,庄青瞿:“四个时辰。” 宴语凉:“啊?” 他更加迷惑不解,随即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一袭浅金织长衫贴里,摸了摸自己身上,整个人魔怔了。 “朕,朕的伤呢?” “在这啊。”庄青瞿戳了戳他脑门的包。 “疼!”宴语凉嚎了一声却继续不解喃喃,“不是,身上的伤呢?朕不是中了箭……” 该不会那是做梦,还是此刻的一切是做梦?他忙又紧张地一把拽住庄青瞿,摸啊摸啊摸。 暖的,不是梦。 不是…… 嗷! 脖子突然被捏住了,不重,温暖的手指。烛火里,庄青瞿浅瞳里目光危险:“阿昭,你若想同我胡闹,平日里随你怎么闹都可以,只今日这般……不许!” 宴语凉心跳得很快。 他不懂,他最后的记忆,确实是为眼前人挡了箭后生离死别。他其实很舍不得他,结果运气还挺好,没死成。 可眼下这光景,又是? 小庄是……在抱着他睡吗?明明已两三年不曾与他亲近了。小庄还是喜欢他,是吗? 那又为何掐他? 第89章 第 89 章 一个时辰后。 楚微宫内, 宴语凉气喘吁吁地挣了半天,依旧脱不开身上的五花大绑,偏生捆着他绳子还是五色的。而在他们大夏, 最常见会用五色绳绑住的东西是一样美食。 那美食叫做蜜晶捆蹄。 宴语凉:“……” 龙床不远处小茶榻上, 岚王则托着腮正悠闲地批改奏折。 窗外雪景素白, 他手边的香茗冒着烟雾, 垂眸的样子漂亮写意极了,肌肤如玉, 一头乌黑长发散落,一身华贵的大礼服, 简直怡然自得。 好看归好看, 却着实气人。 这人竟就这么把捆蹄皇帝晾在龙床上, 偶尔玩味才看一眼。其余时候就任皇帝一会儿呈蛆状,一会儿又僵挺装死, 全程置之不理。 ……逆臣。 宴语凉在床上扭了半天没劲,扭不动了, 脑子却在飞速盘算。 不太妙。 他适才闹了一会子,又被强行喂了粥喂了药, 吃吃吃的时候成功知晓了如今已是锦裕十二年的年初, 而并非他记忆中北疆受伤的锦裕十年深秋。 他竟然失去了一年多的记忆? 这事离奇荒谬,按说他本不愿信。可身上那些已经痊愈的新伤痕, 又让他不得不信了七八分。 但若是真的, 这一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啊???他又为何失忆? 庄青瞿不肯告诉他。 两人相对。他一脸无辜强自镇定盯着庄青瞿, 庄青瞿却只微微眯着眼,浅瞳里的光亮让人难以琢磨。 “你、猜。” “你自己,慢、慢、猜。”他说这话时,带着笑意, 几近咬牙切齿,“既如今失忆已成了阿昭之传统艺能,我又何须多言?” “……” 他都在说啥?朕听不懂。 宴语凉觉得吧,他的帝生眼下可太难了。 种种迹象,目测都是不太妙。 比如适才侍女樱儿进来奉茶,看到他这般被岚王欺君罔上绑在床上动弹不得,竟完全没有任何惊慌失措或者要前来救驾的样子,只微微红了脸,随即扭过头去小声摇头:“奴才什么都没看到,奴才什么都没看到。” 随即利落地给岚王上完茶,又忙不迭地逃之夭夭。 走到门口,还来了一句:“岚主慢慢喝茶,和皇上也,咳,悠着点来,樱儿……这就去吩咐其他人不得入内!” 宴语凉:“……” 樱儿走后,岚王依旧做在茶榻,在光明正大翻地奏折。 这点宴语凉适才就已满头疑惑了——一年不见,这小庄了不得了,不仅光明正大阅读他的奏章,每翻完一份还提笔在上面认真做批注??? 貌似还盖上了红色的章! 宴语凉的玉玺是四四方方的。而庄青瞿印下的却分明是的岚王私印,莹润细腻的圆柱和田玉。 他不禁寻思,这得在什么情况下,一个臣子才敢在奏折上光明正大盖私印…… 这是要反啊。 不,这得是已经反了啊!!! 所以难道真的是如那《俏男宠金屋藏帝娇》的小话本写的那般……?宴语凉头皮都炸了,同时脑内开始闪过无数往事—— 这些年来,他一直知庄青瞿私自在盐海城屯兵。私自屯兵乃谋逆大罪,荀长他们多次劝他拿此事做文章,他却一直置若罔闻。 后来荀长见久劝不动,只能摇头叹道,罢。 阿凉非要感情用事,那就纵着他吧。待哪日庄青瞿头脑发昏,真像小话本里写的般带人逼宫、将你囚做皇后肆意妄为的那日,你可休要怪吾不曾提醒过你。 宴语凉:“……” 此刻,似乎,一切被狐狸一语成谶了。这可怎么搞??? …… 对面。庄青瞿装模作样看奏章,实则余光一直在盯某人。 某人满腹算计时是个什么样子他可太熟了——指尖都被绑成那样了,还无意识地在床单上一敲一敲的,绝。 正在临危不乱挣扎求生想点子是吧? 好。他倒要看看,若是杀伐果决的“锦裕帝”那时受伤后不曾失忆,却被他金屋藏娇,又该如何逆风翻盘,又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庄青瞿本也不想使坏。 虽然免不了气恼,但阿昭撞到头他也比谁都心疼。本是打算喂他吃饱点,就跟他好好解释的。 结果,这世上就没人比宴语凉更可气—— 锦裕帝一边一啜一啜吃着粥,一边转着眼珠子花式偷偷算计。半晌,粥见底了,他迟疑地试探他:“小庄,朕的四弟小英,你没有……把他怎么样吧?” “是不是关起来了啊?” “那孩子从小娇生惯养的没受过罪,关不得,要生病的。朕寻思着,咳,罪不及家人,你、你既囚了朕,就把小英放了好不好。朕给他写一封密信,保证他隐姓埋名远走海外再不回来。” “……” “小庄,你该不会已经把小英……”他歪歪头,做了个脖子被抹的动作。 庄青瞿已在暗暗磨牙。 “那什么,还有荀长师律他们,你也、也没把他们怎么样吧?” 岚王眼中业已透出寒光,宴语凉略怂:“小庄你别别别先别气,你先听朕说,主要是朕,以前私底下多次寻思过……你若有朝一日真把朕、把朕,如此这般了。” “那肯定也容不下荀长他们,肯定得把他们统统发配边关。师律也就罢了,荀长细皮嫩肉的……” 庄青瞿:很好,真的。 他真的是有多爱这人,才能两次都没捏死他。 假的,都是假的。 之前在越陆时,是谁趴在他身上哭得不成人样,喃喃说北疆受伤时心里最舍不得的就是小庄,说下辈子宁愿做个话本里的咸鱼昏君也要好好疼爱小庄,就算给小庄金屋藏帝娇也心甘情愿。 结果呢?这不是遂他心愿,给他金屋藏帝娇了? 他疼谁了?满心记挂的就只有英王、师律、荀长! 呵呵! …… 岚王不高兴,后果很严重。 他咬,咬咬咬。 宴语凉被他裹在怀里,闭上眼睛,认一个傀儡皇帝的命让人予取予与。温暖的怀抱,狂风暴雨一般的天昏地暗,耳鬓厮磨。 宴语凉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一年过去,岚王的床上功夫似乎好了很多。当然他对曾小庄的持久度腰力什么的也并无不满,只是年轻人太过急躁粗暴,而如今这人却知道亲他、逗弄他、讨他喜欢。 既温柔,又很会。 似乎哪里不一样了。像小庄,又不像小庄。 而反观他自己的反应,好像也已经不是以前那么青涩。宴语凉他之前毕竟被岚王晾了也有两三年了,很怀疑这么舒服是不是因为他空床太久?又或者,是这一年时间为人禁|脔,日日夜夜的,那什么,熟、熟了? 他不知道。 偏生岚王这次弄他,虽没有什么奇怪的玩法,可他的样子本就很奇怪了—— 他身上绳子,多一半还绑着呢。 尤其上半身,根本没取下来,却遭岚王一通扒拉。结果就是绳子还在衣服被扒拉开了,一些绳子还不松不紧地勒进肉里。 倒是不疼,只是看着很不对劲。 很不对劲的那种很不对劲,岚王看着他,眼神都不对劲了的那种。 疾风骤雨之中,宴语凉偶尔会有一瞬想到,他有个荒|淫无道的太爷爷。他太爷爷比他爹不靠谱多了,他爹不过是傀儡了点,他太爷爷则是执政期间沉迷酒色啥荒唐事都干,就连正史记录都不堪入目,直接把风雨飘摇的大夏弄得更雪上加霜。 后来,民间根据他太爷爷那段历史,加了一些野史传说,编了一本《深宫艳史》。 宴语凉作为东市话本店二楼常客,曾几经辗转,买到过一本。 看完之后脑子都疼。 此刻脑子更疼。他太各种玩法,都没岚王这招玩得花。 完事以后,岚王似乎也累了,闭目沉沉搂着他假寐。肌肤相贴,宴语凉真的很怀念这种温暖紧实的相拥。 “小庄。” 他喊了几声,岚王没有回答。 他便自己喃喃:“其实,挺好。” “朕其实,也一度妄想过,能有这么一天……” 妄想过先让小庄躲去隐居山林,他卸下重担后去找他。也妄想过小庄有朝一日闯入宫禁,把他抢走。妄想过各种各样甩掉肩上重担,去做真正想做的事,喜欢真正想喜欢的人,种种妄念。 只是妄念无法成真。 他比谁都清楚,真实永不会如小话本一般。真实是他与小庄之间早已误会重重,背道而驰再也无法收拾。真实是他也没有多好看、也没有多才学、更没有多特别。 而小庄早已看透了,已不再喜欢他了。 什么人也不可能伤痕累累,还十年如一日地不惜性命不惜代价,来爱他、带他走。 他本以为不可能。 可是小庄此刻,不还是在他身边。 “小庄,其实朕……知晓你不会为难小英。因为你总说小英像朕,朕便私心认定,你不会舍得伤他。” “朕明知你屯兵,却不管不问,既是……知你心地光明,绝不可能轻易遗忘大夏国运复兴、长治久安之初心,令好容易安稳的大夏再度波澜动荡。也是因为,朕总偷偷想着,也许呢。” 也许,曾经说喜欢他的那个少年,永远都不会变。 他知道不可能。 但他曾经无数一次,将不可能的事情变作可能。 他不相信任何人,包括小庄。却又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小庄。 “……” “但朕就算想要这般跟你说,你也不会信的吧……” “毕竟时机不对。” 一如当年他想解释庄薪火的死因,却偏偏撞上他在北疆遇见澹台泓以后,从此再也说不出口了。一如此刻,他在成了傀儡皇帝之后再解释他心里其实一直有他,只怕会被当成委曲求全、挣扎求生编的谎话。 “唉,朕这也太难了。”他兀自笑了两声,叹道。 却不想,庄青瞿其竟醒着的。宴语凉只觉得箍着他的双臂一紧,继而,真的很温暖。可小庄身上以前不是凉的吗?他迷迷糊糊地想,脸上落下柔暖的吻。 “好了,好了,阿昭,不哭。” 宴语凉:“朕没哭。” “嗯,知道,阿昭乖,阿昭没哭。是我错了。” 岚王声音低低的,内心亦是柔软酸涩,他后悔为什么要逗他。 他该不是忘了,阿昭是直到后来被他宠着溺着养得娇了,才终于学会了呜呜呜嗷嗷嗷地哭。而锦裕十年的宴语凉却还是遇到什么难过的事情都撑着忍着、甚至保持微笑,绝不轻易掉眼泪的。 一如眼前这般。 便是在以为自己成了傀儡皇帝,都能努力压抑内心的情绪,去盘算所有人的安危。 他好好疼他都来不及,怎么还欺负他。 第90章 第 90 章 隔日清早上朝前, 岚王硬生生把睡梦中的宴语凉给亲了个醒,继而捉起来:“替我更衣。” “嗯……” 不到寅时又是隆冬,天还大黑着, 宴语凉困得睡眼惺忪又晕头转向, 却一路乖乖贴身侍候岚王各种穿衣、梳头。 想要后宫生活好,伺候夫君少不了。 宴语凉虽遗忘了他作为金屋男后这一年的血泪史,但还记得饱览的史书与看过的小话本。 捂住哈欠,一路做小低伏利索地替岚王捋顺礼服的大毛袖、疏离乌黑的长发、戴上璀璨的宝石冠再欣赏一番——瞧瞧!真不愧是谋了逆娶了皇帝的人!俊潇洒玉树临风, 真好看。 岚王走了,宴语凉美滋滋,又栽床上睡回笼觉。 再睡醒时天已大亮, 茶榻上已摆满各种替他准备的早点美食热气腾腾。他也饿了,不客气地吃吃吃。 食欲倒是挺好。 一边吃一边默默寻思,他过去十年虽是人人口中的“勤政明君”, 日常起居却是个废物, 一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啥也不会干。根本不可能有清早时他伺候岚王那驾轻就熟的利落手感。 由此可见,这一年里……他肯定没少照顾小庄! 唉,朕也是不容易。 宴语凉都能想象自己这一年的日子。想他素来能屈能伸,哪怕隔着血海深仇, 只要别人肯留他一条狗命他也肯定是要曲意逢迎、静待伺机而动。 何况对方还是小庄。 他心里本就有小庄,待他自然会更是不同, 一定更好,更肯花好多心思。 难道正因如此,他才在这一年里刻苦修炼出金屋男后的十八般绝佳技艺, 并且又巧舌如簧重新得了小庄欢心??? 宴语凉暗自觉得不离十。 要不然,昨日小庄也不能那般。听他说了几句就信他,亲他红他他。 总而言之, 小庄一如既往地又着了狗皇帝的道。 早已被他这一整年潜移默化地顺毛捋了。虽时不时仍旧有些气他、想掐他,又终舍不得。 唉。 酒足饭饱,宴语凉很自觉地去院里洗漱又到镜前好好打扮看一番。 如今以色侍人,自然不同从前。 束发,换衣。 硬生生弄了一堆。还行,勉强有点帅。 庄青瞿下朝回来。就看到皇帝自觉地整整齐齐正襟危坐在床等他。一身新郎官一般的玄底大红礼服,华丽的珍珠冠束发。 此人平日里虽是活泼平和,但眉宇里自带一种帝王贵气,总有种犀利庄重的感觉。然而这几天却很不同——虽是一身华服,气质上却是恭敬收着的,异常警觉乖巧,异常的怂。 庄青瞿:“……” “没点眼力见,只知坐着?就不知赶紧过来伺候更衣?” 本来是真不想继续逗他了的。可谁让他这样,叫人忍不住不逗。 宴语凉闻言,连忙狗腿地马上就下床过来。他不习惯这一身繁缛华服,短短几步路走得跌跌撞撞,被庄青瞿嫌弃的捉起来。 继而看他笨手笨脚替自己脱衣,又忙不迭去挂自己的白狐大毛氅的背影,微微眯起眼睛几乎要绷不住笑意。 挂完衣服,宴语凉又恭敬伺候他喝茶。 庄青瞿:“烫。” 宴语凉吹吹吹。 庄青瞿:“喂我。” 宴语凉又赶紧拿起小茶匙,被不满地白了一眼:“喂茶都不会了?” …… 男后不易当。 谁知岚王荒淫连喂个水都要用嘴喂,谁知道以色侍人喂个水都要被揉搓?喝口水还不够闹的,宴语凉是好容易束好的发髻也乱了、华丽的衣衫也不整了,在岚王怀中如猫般被撸,并认真寻思着将来史官会把自己写成什么样。 前半生执政十年,功绩煊赫,无人能及。 后半生以色侍人,宠冠后宫,亦是无人能及? 那他可真要成为千古一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愁。 岚王好整以暇眯着眼捋他,对他的乖巧好气又好笑,也真绝了——朕不愧是能屈能伸的某人,就连“后宫帝娇”这种新身份,都能飞快地认命且敬业上岗。 让他忍不住想要看看,这人啥都能干。当笼中雀又究竟能当得多优秀。 随后的几个时辰。 庄青瞿把一堆奏折扔他面前:“两个时辰,把这些看完。” 宴语凉:“……啊?” “既为君后,内理后宫、外辅朝政为我分忧,不是理所当然?” 宴语凉无奈,只好勤勤恳恳批折子。男后不易当,晚膳时至,他更不得不坐在岚王腿上伺候吃饭。岚王自己有手,但岚王的手只愿长在他腰上,他得负责夹这个夹那个,岚王还挑食! 晚膳后,他陪岚王去御花园散步消食,无边风月下讨论国家大事。 回宫,岚王要看他画画,指名要他画《岚王风流出浴图》。 小庄这一年,真的学坏了。 他以前不是一本正经的很,是从哪儿知道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画完丑得不行的出浴图,夜里还得侍寝。 宴语凉呜呼哀哉。小话本都是骗人的。当君后的生活一点也不比当皇帝轻松! 大概此刻唯一的欣慰,就是得知在他遗忘的锦裕十一年里,大夏依旧蒸蒸日上。北征了处月,砍了处月王的头颅。南征了胶南,又俘虏了胶南王。还以堪舆国的白薯和玉蜀解决了粮食短缺,研发了削铁如泥的新式兵器。 最最重要的是,洛水堰修好了!困扰大夏千年之久水患得以根除。 如今万事万物一片大好,只有瀛洲扣船一事十分麻烦! 宴语凉:“朕……咳,我还是觉得吧,这瀛洲之前虽暗中一直支持北漠与胶南与我大夏不合,却从来只是搞背后阴招,这次却突然不管不顾正面跳出,定有什么缘由。多半是背后又有落云在后支使!” “但无论如何,当务之急,被扣的船员一定要早早解救回来。” “财物损失都能承受。可船员安危却事关多少人家的忧欢。都是年轻人,爹娘妻儿都在盼他们回家。” 他说着,指尖敲打着面前瀛洲地图。 “荀长在瀛洲潜伏多年,十分熟悉那边的风土地形,营救应派他为首。然而此次船员被关之处并非是瀛都,而是南岸离岛,那里曾是瀛洲军事重地,应有一个人对那处比荀长更为清楚。” 庄青瞿点头:“奚行检家中的那个裴翳。” 宴语凉抬眼:“小庄你知道啊?” 庄青瞿摸了他一把:“你呀,就别再操心了。这些事你在撞坏脑袋之前,已经安排下去了。阿昭就等着听好消息吧。” …… 虽说等好消息。可后续几日,宴语凉还是同岚王将瀛洲之事从头到尾又认真研究了一番。 宴语凉托着腮:“朕怎么看,此次之事都仿佛瀛洲被落云给阴了。” 岚王微笑,他亦这么想。 这世道之事,总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当年瀛洲躲在背后把处月当枪使,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谁料转头自己就亦沦落成了落云的枪杆子,却至今浑然不知。 宴语凉:“瀛洲因紧邻大夏,常年一半以上的腌物、梅酒、丝绸、画卷和香袋等等,都是大夏客商在买,每年能从与大夏的贸易之中赚取不少。而扣留大夏船只,与大夏反目,究竟能与他们何益之有?” 庄青瞿:“无益,反而不如说损失惨重。自打扣船一事发生,其他各国客商的船只,已然在络绎不绝哄送货物入港。尤其堪舆国,一直想卖入大夏酒类和绸缎很久了。只因堪舆酒烈,没有瀛洲梅酒爽口,大夏人并喝不惯。可如今梅酒购不到,倒是有不少人为宴饮并可,去转而买了堪舆的酒尝鲜。” “而瀛洲,今年的酒和丝,则全被落云买走了。” 宴语凉:“然而,落云与这边饮食习惯皆不相同。青梅酒不合落云口味,瀛丝落云人也不穿。落云是可仗义出手,买瀛洲这一回,但落云也不傻,必定买不长久。” 庄青瞿:“可惜瀛洲王犯浑,至今对落云感恩戴德,百般献媚。” 宴语凉:“既然如此,咱们也无需对他们客气。眼下商人去瀛洲贸易锐减,但朝廷考虑船员安危尚未禁贸。瀛洲若不能赶快幡然醒悟,自己找个台阶下,长久以来必尝到自酿苦果。” 庄青瞿垂眸:“瀛洲许是跟着和落云混久了,幻觉滋生,觉得能与落云平起平坐。” “可它终究不过一个弹丸之地、区区属国。在大夏眼中,胶南、北漠、处月、堪舆皆能替之,可在瀛洲放眼,谁又能替代大夏?” “无妨,既它愿自断财路,且看落云能供他几时。”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达成一致——先把自己人给弄回来,再瀛洲耳光之前。再相视时,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熟悉的心照不宣。 …… 荀长是真没想过,他竟也能同师律、奚行检和裴翳这几个完全不搭边的人一起行动。 他同师律关系虽不错,但谨慎情报官与大夏幸运星,素来不是一个风格。至于奚行检,在荀长眼中他则就是个不太熟、该待在京城的毒舌文官。 荀长也没想到两人能相谈甚欢。 荀长:“瀛洲人口还不及华都带外面三县人多,国土更没有华都一个州府大,更有一大半山地种不了粮食,年年口粮不是向大夏买,就是靠落云救济。” 奚行检:“既已如此,就该知晓待宗主国笑脸相迎和气生财才是正道,却竟敢狺狺狂吠夜郎自大,实乃自断经脉自绝国运。” 荀长:“大夏与落云对弈,瀛洲却若跳梁小丑一般跳出来,实在可笑至极。” 奚行检:“确实如此。阿翳,无意冒犯。” 裴翳不知何时过来的。 坐在轮椅上垂着海峰,垂眸不语。 一会儿他道甲板太冷,一个人先回船舱了。此时正逢夕阳西下、波澜壮阔的海面上洒金一片、海景甚美,师律也跑来凑热闹:“适才我过来时,看见裴大哥脸色不太好,很有些心思沉郁、寡欢寂寥的样子。” 奚行检:“如何能不郁郁?此次救人,虽是阿翳替我们绘制了离岛的全图,可要知道,瀛洲毕竟是阿翳故国。他此刻心里又怎能好受,又怎会不煎熬。” 师律嚷嚷:“还煎熬什么?他都在大夏十年了,咱们早已当他是自己人!大夏如今才是他故国!” 奚行检:“小律你应该也听说过,二十年、三十年前,瀛洲在落云的提携下,曾有过远超大夏繁华。反而那时大夏,是一片破败颓废、大厦将倾之状。” “师律你试想,倘若你不曾生在我朝,而是生三十年前大夏,故国风雨飘摇,你又遭人迫害流落瀛洲再不能回。在瀛洲住了十年以后,瀛洲王要你拿出图纸攻打大夏,你又该是何种心情?” 师律:“???” “我才不干!大不了一死,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我师氏一族铁骨铮铮,别指望我做卖国贼!” 他吼完,突然悟了。 “不是,我没有说裴大哥他卖国的意思……” “但裴翳心中,却难免会如此自责,”奚行检缓缓闭上眼睛,叹道,“他这十年来在大夏,虽生活平静,但其实从来不曾真的有一天快活。” 奚行检想起当年。 他乘船出使瀛洲归来,意外因为海浪搁浅,就这么在浅海滩涂捡到满身伤痕、被废去双腿的裴翳。奚行检将他捡回家里养着,时常照顾。后来那人的伤虽好了,却落下双腿残疾,一度万念俱灰、精神恍惚。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那人渐渐认命。开始正常地吃饭、看书,帮着奚行检管家、做饭、酿青梅酒,偶尔也会露出同他聊天说地,也会露出浅浅笑意。 他本以为他好了。 可锦裕六年,岚王与师律攻打瀛洲,一路长驱直入直破皇都那日,奚行检从大理寺忙了一天回来,回府屋内静悄悄。 在黄昏的院里,青梅树下,他找到割破手腕、血流满地,已然苍白僵冷的男人。 那次自戕,裴翳只差一点儿就死去。 师律:“啊啊啊?既是如此,奚卿哥哥你赶紧回去陪陪他吧!如今大夏与瀛洲不睦,指不定又会动兵戈,万一裴大哥一时想不开又自裁了可如何是好?!” 奚行检却摇头:“那倒不会。阿翳此生已为他瀛洲故国死过两次,被背叛驱逐、亦以死明志过。一片丹心却被故国所负。已经足够,已于瀛洲两不相欠。” “何况,阿翳也已应承我,了却前尘,在奚府好好过日子。” 师律:“你还是去看看。” 奚行检:“我信阿翳性子坚韧重信、清透光明,不至柔弱到要人开导。” 荀长:“……”他有句话,实在不知当说不当说。 他最近修炼得宜,偶尔阴阳眼。这几日常在奚行检与那瀛洲轮椅男之间,确实看到了一条显眼的红线。 裴翳作为奚府清客,已住了十年有余。 他原在瀛洲也是贵族,骨子里天然的俊美风流、寡言却聪明,若不是残腿,绝对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加之奚行检三十多岁了始终不肯娶亲,华都市井也常有传言——《奚大人与他的瀛洲小男宠》。 可若要说他俩有点什么,却又看着不像。 毕竟这奚卿,实在是……太过一本正经的冷硬耿直。成天心无旁骛一心为公,三句不离大夏、五句不离六部诸事。就连让他去安慰人家一下,他都能义正辞严“我信阿翳性子坚韧重信”。 不是,哄人家两句会死哦? 那瀛洲男子虽性子内敛,却分明成日眼睛都长在奚卿身上,事事处处小心侍候。奚卿倒好,迟钝又刚直。 只怕再长的红线,都能被这么个态度给作没! 第91章 第 91 章 瀛洲, 离岛。 已是船队被扣押的第十三天。 漆黑的地牢里脏兮兮,时不时传来又冷又饿的哀嚎。许多外国客商缩在墙角惨兮兮,甚至有人叨叨自己快要回光返照了。 卓子昂:“各位撑一撑, 打起精神,陛下一定会想办法来救我们的!” 堪舆客商:“呜呜呜,此处天寒地冻、食物又冷又硬、睡地腰酸背痛, 再这样下去待到大夏与瀛洲交涉完毕, 只怕咱们坟头草都凉了。” 卓子昂:“陛下不会让我们等那么久的。在交涉完之前, 一定会先派船来接我们!” 堪舆客商:“呜呜呜怎么可能?我们不过是客商,大夏朝廷日理万机,哪顾得上区区一百号人……” 印兰客商:“是啊, 咱们此船又没有波洛那等皇商,更没有哪个皇亲国戚家的显贵。谁会在意?” 胶南客商:“更何况, 也怪咱们不机灵, 在外遭劫又丢了东西有损陛下体面。在我胶南,商船在外被海盗所劫使王上脸上无光者, 哪怕不被当场所杀, 回家横竖也都是个死。” 卓子昂:“你们信我,大夏不一样!!没有皇亲国戚也会来救!” 各国客商纷纷看着他,虽是将信将疑, 却又带点羡慕希望。 日子一天天过去, 希望逐渐暗淡。 有外国客商开始祷告, 写绝命书, 呜呜哭。卓子昂就带小弟们吼他们, 带头唱歌、大口啃冷馒头。 真的一点都不虚。 算着消息传回大夏所需的时日,怎么算救援都是快了来了,卓子昂天天踢那些外国客商们起来、逼他们增强信心、做好准备。 客商哭完了, 有人也暗戳戳谋划靠自己逃出地牢。 卓子昂:“万一被守军抓到,则后果难测,不要铤而走险!想想你们在茶馆听到的师律,他会来救我们的!我保证!” 外国客商倒是一个个都喜欢去茶馆,成天师律吹的故事听多了,都真心相信师小将军是真神威附体、所向披靡。 “呜呜呜,师律将军真会来救我们吗!卓统领你可千万不能骗我们啊。” 卓子昂:“保证来,好好吃饭!” 客商们安抚下去了,小兵:“卓统领真不愧年纪轻轻就做了统领,如此沉着冷静,让人信服!” 卓子昂自己倒也没想到自己这般,竟也能成了大家的顶梁柱。 这两年里,“乌衣卫是块砖,哪儿需要往哪搬”。但这次出航的机会,还真不是朝廷委派,而是他自己争取来的。 自打去年拂陵公公的船下了南洋,常常写信回来讲述旅途遇到的奇珍异宝和妙趣见闻,堪舆国商人波洛又赚得盆满钵满在京城开起了酒楼,京城一时向往出航、经商游历的年轻人激增,《航海志》供不应求。 卓子昂也是征求了爹娘同意,恶补了航海知识递交了材料,才经过层层选拔登上了“夏”字头的大商船。 还随身偷偷带了一些自家醋铺的样品,想去堪舆国蹭点商机。 记得刚出航的几日,碧波荡漾、海阔天空,海鸥盘旋海豚跳跃。夜晚的甲板上银河如瀑,他从未见过如此壮观景象,还日日由衷感叹不虚此行、幻想着堪舆国的城堡与高山。 结果一切憧憬在劫持那日戛然而止。 瀛洲只为船上的刀剑武器而来,至于船员,本打算一杀干净毁尸灭迹。所幸大夏船上有几个会说瀛洲话的人,又都很机灵,各种求饶攀关系卖惨陈以利害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成功动摇了军官。 “大人您看,咱这船上各国客商,有堪舆人、印兰人,也有胶南人、越陆人。” “就算贵国存心要扣大夏的船,也不该牵连他国客商,否则不是与各国交恶?何况瀛洲与大夏也是睦邻友好多年……” “本船护舰船已经快帆航回大夏,锦裕帝必能不日得知消息。瀛洲想要此事无人知晓,只怕也是万万不能了。” “这贵国做人留一线,日后有的谈。” “大人若真把我们全杀了,万一大夏以此为由与瀛洲又动干戈。到时瀛洲王再将责任推到您一人身上,此役无论谁胜谁负,大人不也成了千古罪人……” 瀛洲军官听他们说得头头是道,一时也是无法决断。 只能暂时扣押人质,写信回瀛都,求瀛洲王定夺。 回信是与抢来的陨铁神武一起送去瀛都的,可他左等右等,始终没有回信。 信使也无奈。他也是回了瀛都才知道,原来瀛洲王私命离岛抢掠大夏船只是有原因的。 早在数月前,瀛洲王就秘密高价从大夏购得一大船的大夏的赤红陨铁,一直藏着掖着秘而不发,谋划数月,终于成功截获大量陨铁兵器。如此有了原料又有了成品,他马上召集了许多能工巧匠认真研究仿制大夏工艺。 很快,已有巧匠破解了制作方法。 瀛洲王大喜过望,只顾着有了相同的神妙兵器后再有落云的支持,瀛洲未尝不能与大夏一战一雪前耻,至于人质如何处置,他根本没空管。 于是一行人就这么被尴尬扣押在离岛。 或心怀信念或惴惴不安 直到地牢的第十五日夜。一抹鬼火一般的烛光照进地牢,一位画了红色眼影的美女潜入:“嘘,跟吾来。” 离外一片安静,静悄悄。 月下火光中,是一艘巨大的战船若隐若现停在岸边。船上一面旗帜。猫猫兔抱着个萝卜正在迎风招展。 而船边,师律这次又是轻轻松松一两百人把整个离岛守备几千人全绑了,正在挨个登记,作为俘虏清点装运上船。 卓子昂:“…… 所有忍饥挨饿半个月罪的客商们也很快上了船,全部都发了厚重的蚕丝冬衣,热腾腾的肉包、樱草糕和各种好吃的。大家狼吞虎咽、感激涕零。 堪舆客商:“呜哇哇哇真的得救了,卓统领您果真没有骗我们!呜呜呜!” 印兰客商:“是师律将军真人!好帅好年轻啊,茶馆里以少胜多百战百胜,果真半句也不是吹的!” 胶南客商:“没想到我们才区区不到百人,大夏竟派这等巨大的船舰专程来救……” 师律闻言,月下抬起眼:“哪怕只有一个人,大夏也是会派人来接你回家的。” 胶南客商:“呜呜呜呜!” 这也跟胶南太不一样了,他绝对要一辈子留在大夏装大夏人,再不走了。 …… 回到京城,卓子昂没想到,他有一日竟也能成为大夏茶馆里说书先生口中的人。 在“师律小将军夜袭离岛”的新故事里,作为一个沉着冷静、安抚外国客商的配角,屡屡蹭上了师小将军的茶馆场次。 他爹娘一时脸上有光,出门都带风。 就连对着对面的廖氏醋铺腰杆子都硬了不少。他们的纨绔傻儿子如今终于也出息了! 卓子昂成功通过升职年限,获得了涨俸和升迁。而上司苏栩的龙凤胎满一周岁了,两小只生龙活虎,卓子昂被请去吃了抓周酒。 一切都挺好,只是卓子昂始终没搞清楚一件事,就是荀大人那天为什么要女装来救人?! 未免也太美了吧,斜斜插着一根簪,慵懒动人,京城花魁都没他漂亮!搞得卓子昂虽一时成名行情大好,媒人踏破门槛却始终兴趣缺缺。 毕竟,一生一次的初恋,梦想中的绝色美人,碎了啊…… 失恋后劲很足,足到在各国客商感谢他宴请卓子昂吃饭的酒席上,卓子昂都一度提不起劲。偏偏酒宴上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还不少。 “看卓统领那日,很是心仪救我们的那位姑娘,后来可有找到是哪户人家?” “卓统领不要妄自菲薄,那姑娘虽国色天香,你毕竟年纪轻轻已官至五品……配得上!必须配得上!” 卓子昂:“…………” 直到一个月后,他又同上司苏栩喝酒。听苏栩醉后一通吐槽,说那狐狸当年是如何如何叛道离经剑走偏锋,在瀛洲当花魁出名入宫献舞与瀛洲王出双入对,在落云同宇文长风佯装新婚夫妻混入□□一路高升,还有十年前扮成女子与一大魔头拜堂成亲辱人清白把人气得逃离大夏至今未归。 种种劣迹,卓子昂才终于稍微下了头。 人生不易远离狐狸! …… 大夏夜袭离岛一事,瀛都一时也炸了锅。 几千将士被俘,人去岛空不说,师律此人一向吃干抹净,岛上装备物资也被全数抢走。本来师律其实是想留几个士兵回去给瀛洲王说说真实情况的,却不曾想被选中的士兵一个个哭着求饶,宁可当俘虏也不愿留下。 因为在瀛洲,战败之将颜面扫地,也是要为荣誉被杀的,因而让他们留下报信就是要他们死。 最后师律没办法,就风卷残云全带走了,一根毛也没给离岛留下。 只留了一封书信,插离岛旗杆上已被降下旗子,光秃秃的旗杆上。 师律没啥文化,信上歪歪扭扭。 瀛洲王老贼,你师爷爷到此一游。敢抢我大夏的船,你最好这阵子别出航,不然出一只爷爷逮一只。落云是你爹,我是你爷爷,我日你爹!!! 奚行检:“……” 不堪入目,涉嫌乱|伦,还有不少错别字。 他看不过去,赶紧写了一封言辞犀利又符合外交行文的书信想要替换。结果师律不让,奚行检苦口婆心,劝他真不能这么写于礼不合。 师律苦思冥想,提笔加了一句: ——“跟上次一样,是你们先动手,是你们礼亏在先!” 瀛洲王拿到那封信果然暴跳如雷:“岂有此理!明明是此人当年先抢了我们的陨铁,还敢倒打一耙?” 努力冷静了片刻后,又劝慰自己:“罢!不争一时之气,这笔耻辱本王暂且记着。如今既已有人偷出当年师律抢盗的陨铁,又有能工巧匠破解制作之法。假以时日,削铁如泥的陨铁神兵将尽数归我瀛洲所有!” 瀛洲王这么打着如意算盘,同时慷慨大度地将大夏神兵“小火龙”的制方也给了落云,并分给落云部分陨铁共同加速铸造兵器。 同大夏那边,则是虚与委蛇、暧昧不明—— 一个字,拖。 毕竟一来一回,他们虽抢了战船在先,对方也搜刮了离岛,算是两清。 并不至于马上就兵戎相见,待一两个后,他们制出大量的神兵,到时…… 可瀛洲又怎能想到,仅仅一个月而已,大夏那边倒是没做什么,反倒是落云一顿翻脸猛于虎。 趁着这一个月的空隙,表面答应瀛洲帮忙铸造“小火龙”,背地里却不知从哪突然掏出来许多早早就仿造好的瀛洲丝绸、香囊,甚至连梅子酒都有。 落云的布料没有瀛洲的丝好,但仿制瀛洲颜色,又做得更加绚丽,在遍寻不到瀛洲丝的几个月里,作为替代品销路也蛮不错。 落云人以前不吃梅子,本该烂在树上的东西如今酿了酒,虽没有瀛洲的梅酒风味独特,至少甜甜的,比堪舆国的烈酒得人心。 一时赚了好多白花花的银子。 瀛洲怎么也没想到还能这样玩,被落云这一通背刺刺得目瞪狗呆。 落云女皇:卖卖小弟就能换来银子,何乐而不为呢。 她倒是心底也指望把瀛洲当枪使、有朝一日发动战争制衡大夏来着。可谁让时运不济,大夏皇帝太妖,两次暗戳戳支持处月和胶南都没有争到好处,反而打水漂了不少银钱。 得赶紧想法子补回来啊! 但上哪搞钱呢? 算了半天,还是与大夏贸易最有钱可赚。国与国之间果然没有永恒的友谊只有永恒的利益。 …… 等瀛洲被坑了个底朝天,终于彻底反应过来,心急火燎过来派遣使者去探探大夏态度时,又已过去不少时日了。 使臣也是满腹愁绪。 如今落云翻脸无情,万一两国联手,瀛洲何止孤立无援任人宰割,直接惨遭瓜分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唉!谁让王上一心同落云与虎谋皮,殊不知落云国历来惯于背信弃义的!这下可如何是好! 大概此刻唯一的安慰,就是大夏并没有打定主意落井下石,锦裕帝也没有将使臣拒之门外,而是邀请他楚微宫觐见。 使臣来之前并不认得锦裕帝。 只听闻以前来过大夏的同僚说,锦裕帝年轻有为、英俊潇洒又器宇轩昂,宏图大略几乎没啥缺点。 大概唯一能让人背地里叭叭嘴碎的,就是他登基多年始终不娶一事。 有传言说锦裕帝其实喜欢男的,也不知是不是真? 此刻,破案了。 楚微宫中,使臣只见面前锦裕帝一身玄黑色华服,容貌清冷俊美,何止英俊潇洒器宇轩昂,这简直是难得一见的世间绝色美男子!甚至连怀中所抱男宠都相形见绌! 真的,那男宠竟就连打扮都比皇帝素。 也不柔媚,长手长腿俊朗而已,真没想到大夏皇帝自己风流倜傥,结果却喜欢这种硬邦邦的类型。 男宠还挺贪吃,皇帝和使臣说着话,他就怡然自得在皇帝怀里啃一串青色的大葡萄,嗦嗦嗦,剖剖剖。 皇帝却不介意。偶尔垂眸看他一眼,眸中星星点点、微微宠溺。 男宠狗腿地递了一颗剥好的来,皇帝却摇头不要,虽不要,脸上依旧微微笑意。过一会儿,却见皇帝又一脸无奈,从男宠嘴角蹭了一点沾上的葡萄汁:“你呀。” “夏经话本里写的嘤如嗜葡萄如命,都不会如你这般抹一脸。” 皇帝是真喜欢这男宠,蹭完他唇角后,竟还自己舔了指尖。 然后,皇帝就被葡萄汁酸到黑脸。 被酸得皱眉,一时懒得说话。 那么怕酸的吗?使臣一下顿悟,怪不得!之前瀛洲的礼部官员还奇怪呢,瀛洲青梅饼一向很受欢迎。可为何近几年送青梅饼去大夏,大夏每次回复都是“这个无需送”。 原来是皇帝不爱吃! 皇帝吃酸不高兴,只见那男宠顺了顺皇帝的毛,转而缓缓开了尊口:“见你也博学多识深明懂礼,回去务必劝劝你们王,想玩‘离岸平衡’,睁大眼先瞧瞧落云究竟如何为之,休要依样画葫芦却画虎反类犬!” “你且看落云的做法,何时是‘素来与大夏有仇,任意挑拨他国与大夏矛盾,暗地资助他国攻打大夏’了???——落云是为了控制东陆崛起,一直只在帮着东陆‘老二’去对付‘老大’。” “之所以曾支援北漠攻打大夏,并非看准两国常年积怨,只仅仅是因落云眼中东陆大夏最强,北漠次之。只有挑起北漠与大夏战火,延缓东陆发展,西陆落云才最能远远渔翁得利。” “而今北漠衰落,瀛洲勉强跻身‘老二’,落云才又与瀛洲交好。” “落云一步一步,算得严丝合缝。而你瀛洲一直以来,却在傻乎乎地‘制衡’什么?” “在处月挑衅大夏时送粮,又在胶南被攻时偷援——在与大夏毫无抗衡之力的小国身上白丢了一大堆银两,又收获何在?” “更何况,落云国远离东陆,大夏永不可能出兵落云。可瀛洲与大夏毗邻咫尺。” “瀛洲王一意孤行亲厚落云,与大夏为敌。也不想想落云远在天边,一旦如锦裕六年般瀛都再次失陷,落云否能千里驰援?” “……” 使臣虽听不懂“离岸平衡”但后面的却都听懂了。一时愣在当场。 男宠:“使臣大人不妨再算一笔账。” “大夏与瀛洲虽积年成见,但这些年贸易往来,大夏待瀛洲不薄。” “大夏兵戎不惧瀛洲,贸易往来亦有多国可以替代瀛洲。而瀛洲呢?试问瀛洲若执意与大夏为敌,每年处月胶南能买多少青梅酒,多少珍珠与瀛丝?落云又能卖多少?” 使臣:“……” 一阵连珠炮让他哑口无言,他真想不到,大夏竟然区区一个男宠都有如此见识! 不过再细看这男宠眼中的气质神采、言谈举止……也确实华贵雍容、高瞻远瞩,瀛洲使臣自己也并非以貌取人之人,能明白大夏的绝色皇帝何以迷恋此男宠! 哪像他们瀛洲王身边,全是拿了落云好处的奸佞小人。 但落云使臣虽心里这般想,口上依旧要替瀛洲挺直腰杆:“若说贸易,瀛洲是……是有几分依赖大夏。可若说兵戎,我瀛洲虽小,但一样兵精将强,如今又有了不输大夏的陨铁兵甲,未必不能一战!” 怎料男宠“嗤”一声笑了。 他悠悠道:“胡卿你来。” 只见外面走进来一个官服年轻人,同时皇帝拈起一颗青葡萄,一边皱眉嫌弃一边剥,剥完了自己嫌酸不吃,喂给男宠。 男宠:“甜,好吃。胡卿,你把工部下月要停产的限量纪念品拿给这位瀛洲使臣瞧瞧。” 胡璐点头。 他自打修好洛水堰后休了个大长假,假期刚结束才又投身到繁忙的工部事业中,今日正好带一堆兵器样品来跟皇帝述职。 胡璐:“大人请看,这一类的锻造工艺,乃是‘小火龙’二代,正是贵国所劫商船那批。” 他拖着手中展盘,盘中好几款各色兵刃,给眼神直愣的瀛洲使臣看。 “您再看这边,这是去年深春研制的小火龙三代,这是去年秋末的小火龙四代。” “二代到四代从外观上看差别不大,但实则有差。” 胡璐说着,当场拿二代和四代兵刃花式敲给使臣看,演示后者强悍之处。 瀛洲使臣:“……” 他开始慌了!该不会他们仿制了几个月,就仿制了个大夏淘汰的旧品?却没想到,胡璐继而又道:“下官此次前来,则更是要与陛下商量,火龙系陨星剑下月陆续停产之事。” 他说着,拿起一片白刃,对使臣道:“因为已有更好的了。” “此银刃乃今春新作,陛下尚未赐名,用的乃是……嗨,总之陨星石是用不着了。新工艺比火龙剑更加锋利、耐用耐磨且价格低廉,火龙剑在大夏已无用武之地,因而才会批量贩去堪舆。” 瀛洲使臣:“…………”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突然之间又想到一件事——半年前,有神神秘秘的大夏商人密会瀛洲王,说是能将大夏昂贵的赤矿陨星石“偷”出来卖给瀛洲王,卖得很贵,但查验过后确是稀有陨星真货,瀛洲王还自觉奇货可居喜不自胜来着! 完全就是上套了!!从头到尾都是套! 火龙剑停产了,矿石尽管稀有却从此无用了,不如贵价卖给瀛洲大坑一笔!后续再坑瀛洲去做无用冶炼! 使臣愕然之余,突然抬眼看着被皇帝喂葡萄的那个男宠。 有种直觉,肯定是他干的! 就是他! 第92章 第92章青梅谷雨 瀛洲上当买矿, 还花大钱花人力铸造“小火龙”也都是大夏不用的旧器。 如今瀛洲使臣虽知道真,却又不敢写信回国如实告知国君。 瀛洲王此人喜怒无度、满腹猜疑又极要面,发癫来六亲不认。 锦裕六年他被师律捉住, 那等奇耻大辱, 据说当亲眼见到屈服求饶的倒霉臣不一年就被各找由头诛杀灭口。 使臣深知倘若回国揭穿此事不仅有功劳还是死罪。 可不说又怎么办,干看着么? 使臣只能按照使期继续在华都待着,但实在心里烦闷, 就去逛了市集。 早就听闻大夏欣欣向荣、井然有序,往来客商络绎不绝, 如今亲眼所见。虽西市叫卖声不绝于耳, 最繁华处是翰林书院,旁边是公塾朗朗童声。 侍奉的科举的日快到了,各地来京的书生更是不少。身边恰有几个书生喜逢。 “李兄?原来你还在华都,还以为你早去了落云游学!” “行程延后啦, 下月发。” “是被落云皇谋逆的事情耽搁了吧?要说这落云国啊,这几年□□盛行乌烟瘴气, 又撺掇皇谋逆,一大堆烂摊啊,我□□上国繁荣平哪儿比!” “虽如此, 落云毕竟强盛多年, 吃老本也能至少再屹立盛二三十年。咱们不可骄傲自满,去学一学总错。” “也是。听闻陛下也派了苏兄游学,你二人同去落云么?” “不不, 苏兄去瀛洲。” “啊???瀛洲那弹丸地还用去??可快算了吧, 十几年前我同村举家逃去瀛洲谋生活,如今早就个个眼红后悔得发疯!苏兄真惨,宁可被发配去贺兰红珠看大漠风光也不能去瀛洲啊!” “……” 瀛洲使臣站在一边, 五味杂陈。 只能又往市集里走,前方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挂着卓氏醋铺招牌的店在促销,对面的廖氏酒庄也不甘示弱。 路人:“块快快!今日醋酒五折!两家的公都升官了!” “廖小公真厉害,自打科举中榜便一路平步青云。不过卓公更厉害,跟着岚王九品到六品连升三级!” “卓公如今可风光了,去过北疆战场,又上过被劫商船!加上岚王那么受皇帝宠爱,跟着岚王自然鸡犬升天了。” “偷偷说,就几年前,小卓公还一口一个‘狗皇帝’来着,结果如今嘛,嘿!一口一个‘我们陛下’,死活不肯承认以前说过那样的!” “哈哈哈哈。” 大家都在笑,瀛洲使臣却笑不。 眼前两店的张灯结彩。想在他们瀛洲,商贾人家的儿女却是再有华也是做不了官的。贵族平民间等级森严,贵族的女永远是贵族,贫民的女代无法翻身…… 而大夏已是这般不拘一格选人,瀛洲再不变法,只能愈发望尘莫及。 可又如何变? 遥想十多年前,在他们瀛洲,年轻的曾大张旗鼓想要变法。可后来牵扯到太多贵族的利益,变法惨遭打压,郁郁陨落…… 着实惋惜。 若是还活着,瀛洲就算不如大夏落云一般,至少不会如眼下一样贵族外戚揽权,王上亲信小人、多疑猜忌诛杀忠良,带得上行下效一国群魔『乱』舞…… 使臣越想越心痛。 兀自长叹一声,继而愣在当场。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在不远处看到一人—— 一个本应该早就死了的人! …… 夕阳西下。 黄昏的华都西市,裴翳身着大夏白底红带官服,拄着一根手杖,慢吞吞跟着奚行检。 这个“住奚府十年的神秘瀛洲人”,近来不仅入朝当了官,还日常拖着半残的腿开始在众目睽睽下跟着奚大人上街买菜…… 而奚行检此刻,整个人蹲在豆角摊前。 看似挑挑拣拣,实在等裴翳一步一步慢慢跟上来。 小贩虽然敬重奚卿,也不由得哭笑不得:“奚大人,您再这么摘下去,这一盆豆角回府前都被你摘好了!” 奚行检尴尬,赶紧身付钱。 拎着一带绿乎乎的豆角回头找裴翳,也看到了街对面神『色』万分复杂的瀛洲使臣。 奚行检:“阿翳,你们认得?” 暮『色』中,晚风已有些微凉。奚行检说同,下意识将裴翳护在身后。 裴翳声音艰涩:“奚卿,无妨。” “那人是我……以前于瀛洲的,同僚。” 他脸上本就有多少血『色』,此刻无『色』的唇更是微微颤抖。去多年恍如隔,种种心绪澎湃、悲喜交加,难以言说。 …… 裴翳是瀛洲人,小家中从商。 商贾在瀛洲虽是贱籍,但裴父勤劳能干攒下不少家业,有了钱送儿读书习字。 裴翳聪明,从小诗书武学样样优异。 可惜十几岁,裴家不幸卷入权贵斗争。父亲被抓母亲病亡,门庭惨遭倾轧。裴翳由富家公沦落不到不做各种苦力小营生补贴家用,小小年纪便见识了民生多艰、间炎凉。 好在他凭借聪明能干,数年间,重新把家中的小生意经营来。 可就在眼看着一切向好,父亲却因权贵间的斗法加剧被『逼』冤死狱中。而权贵心狠,竟还打算斩草除根。裴翳为了自保,只得想办法把自己卖到另一贵族家为奴,借势躲避迫害。 眼前这位瀛洲使臣雨谷,是当年庇护他的贵族独。 犹记当年,裴翳谷雨都十四五岁。 裴翳虽是奴役身,却识字懂礼又武艺高强,深得小少爷雨谷的赏识。很快,雨谷就将他作为人引荐了瀛洲。 当年,同样也是十五岁。 爱笑,年轻、聪明、有抱负、眼中有光。 彼瀛洲地看似安稳富足,可在繁荣的表象下却是权贵腐朽霸道、苛捐杂税众多、百姓生存多艰。一切波流暗涌、大厦摇摇,只是尚未到民怨沸腾、不可收拾。 在那般有危的情势下,权贵们却大多或醉生梦死,或欺上瞒下,瀛洲王活在层层蒙蔽中,只有年轻的旁观者清。 温柔直,心地光明磊落。 身为储君,他饱读诗书、深知民间疾苦,决心有朝一日改写一切。 而那裴翳谷雨在身边,也双双为了将来好做王上的左膀右臂、国栋梁而拼命努力。短短几年,裴翳已然精通各国文字、历,执掌护卫队贴身保护。谷雨那边则是积极辅政,替百姓办了不少实事。 那段日,迄今仍是裴翳记忆中最为少年有为、心怀希望、意气风发的好光。 谁知后来…… 很多年后,裴翳流落异乡。 在花朝节远远看着城楼上,大夏锦裕帝一身嫁衣般的红礼服,笨手笨脚楼下撒吉祥银钱。 而在皇帝身边,岚王肃穆俊美地站着瞧他,无奈又宠溺。 美人在侧,广受爱戴,大国崛,欣欣向荣。 大夏一国君应有尽有。 ……原本,也该拥有这一切。 瀛洲锦裕帝是同岁。裴翳这十年间长住奚府,荀长、宇文长风他们常常来玩,闲聊总爱说伴读的光。那一字一句、一点一滴,每每都让裴翳想当年在身边的日。 锦裕帝有很多地方很像。 一样的心系百姓、一样的理想高远。一样的温柔直、有着为人君主最为可贵的宽仁慈悲,一样天资聪颖、华过人…… 唯一的不同,是在锦裕帝披荆斩棘、杀兄弑父、『逼』宫上位、铲除权臣,踩着血暗将权力紧握在掌中,瀛洲继续谦地谨守礼节孝道,对父王恭恭敬敬。 什么都好,只是心地太过干净。 他想要保护一国百姓,为此不惜得罪权臣。可面对瀛洲王,却又不愿落下不忠不孝不礼不臣的骂名。 渐渐,瀛洲权贵们为维护自身利益,开始在瀛洲王耳边挑拨离间、编造谎言、罗织罪名。面对王上震怒,则甘愿任由瀛洲王剪除羽翼,以表忠心。 裴翳过劝。 却道,我不曾做错任何事,因而不怕父皇查。我信间总有公理,定能还我以清白。 间确有公理。 在瀛洲百姓口中,至今永远是天底下最好的。可百姓的爱戴,却改不了他最终被瀛洲王圈进、数罪加身,最后一病不的悲惨命运。 二十岁那年,锦裕帝夹缝求生,暗中酝酿疾风骤雨,欲一举铲除权臣。 二十岁那年,瀛洲被降罪圈禁,随即很快悄无声息地病故,至死沉冤未雪。 陨落,瀛洲长悲。 瀛洲王却在趁着治丧四处追捕余党。谷雨被抓,游街示众,裴翳则凭借身手过人逃城去,意欲在外寻救兵搭救以前的同僚。 结果,却是只营救了寥寥数人。便被瀛洲王联合京城权贵,派高手一路追杀。 最终裴翳为保护伙伴身受重伤,被『逼』至悬崖,坠入黑沉大海。 …… 奚府,青梅小院。 多年过去,裴翳谷雨都以为对方早已不在人,如今还能再见,恍如隔。 悲喜余,顾无言,各喝了一杯烈酒。 谷雨:“王上本来是治了我死罪,可我毕竟是家中独,父亲四处求人……” 谷雨的家在瀛洲是数朝老贵族,多少是有些根基。他父亲费尽心思,硬生生把儿从谋逆死罪改成流放,等到锦裕六年瀛洲被大夏攻破都城,瀛洲人凋敝百废待兴,瀛洲王这又不得不重新提拔他。 裴翳这边,则是跌落海崖后,被奚行检救回下。 那年,潜伏瀛洲的荀长突然失联,锦裕帝密令奚行检带船队去寻。结果荀长那边事人一样自己回国了,奚行检却机缘巧合捡回了个裴翳。 裴翳刚被救回,一身重伤,一心求死。 “却是……死成,苟活至今。难为奚卿耐心,这么多年一直担待我这么个废人。” 谷雨:“裴卿别这么说!能活着就好!” “真的……活着就好!不在了,当年的同僚也大多都不在了。阿翳,你不知此生能再见着你,我有多心喜!” 谷雨说着眼眶已红,偷偷看向裴翳桌边放着的手杖。 他还深深记得年少,裴翳人若骄阳、武功非凡,飞檐走壁不在下。如今却是这般折了一条腿,走路都不利索。 他又看向一旁的白衣奚行检,声音更咽:“劳烦奚卿,这些年来照顾旧友,多谢,多谢!” 他还想说什么,却喉咙干涩,再也说不。 物是人非事事休。 那年少,骄阳下,心怀乾坤。谁能想到十年后事沉浮、沧桑至此。 可能眼下唯一尚值得欣慰的,就是裴翳那一身白『色』红边的衣饰。谷雨这些天入大夏皇宫,自然认得这一身大夏官服。 裴卿如今……竟在大夏做官了。 也是,他那一腔华,当年一同学的那么多东西,若是一生荒废岂不可惜! 奚行检:“谷雨大人,阿翳身体不好,这十年来一直在我府中修养。直到上月大夏商船被劫,我向陛下引荐商议营救事宜。陛下觉得阿翳华过人、堪得大用,这刚封了官职。” 谷雨点头,他明白奚行检的意思。 奚行检是想说,锦裕六年师律差点将瀛洲灭国,裴翳未不朝中。 但就算在,又怎么样呢? 梅酒入喉,酸涩的滋味。谷雨抬眼,只见奚府这一院的青梅树。 记得当年府里,也是满院青梅,裴翳从那就擅酿梅酒…… 十年后续不长,可对于他们这样经历了大大落、命运翻覆人,却早已经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谷雨想年少的自己,年少的裴翳,本有多少荣光抱负。 可那一切如今全部随着的离去凋零,荒废暗淡。 很多候,个人的命运注定裹挟在代国运洪流中。 管你华横溢、管你抱负远大,当周遭的灯火全灭、一片黑暗,寥寥星火也实难燎原。有多少人的一辈,就只因为生错了地方、生错了代,满腔华荒废虚无。 瀛洲至今仍由昏聩的王上统治。 举国飘摇,前途渺茫、看不到路。谷雨自己也是戴罪身、人轻言微,不知究竟何日有火光照亮暗无天日的沉沉暮『色』。 或许终一生,他都无法践行当年的约定,无法看到当年同僚们一勾画的锦绣未来。 幸而,至少,裴翳还有机会。 谷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十年前,瀛洲崖边,裴卿那已用『性』命殉了国、殉了瀛洲。” “如今既获新生,便从此忘却旧,便好好做大夏名臣。” “裴卿,当年,咱们一钻研的那些许多道理方略,我只怕此生已不能……可你务必不要荒废。” …… 那一夜,谷雨喝得酩酊大醉,被奚行检安排在客房。 裴翳却始终有醉。 他坐在青梅树下,一直坐着。 奚行检他拿了一盏烛台灯:“阿翳,你的旧友……实说的不错。” 一句“瀛洲的裴翳已殉国,新生的裴翳往后是大夏名臣”,说的太好了。他为何就有人接有瀛洲使臣谷雨般优秀的口? 若他也会说这种,说不定裴翳的心结多年前就可解开。 他还是状元郎呢! 唉,奚行检自叹,空有文辞斐然名,却只擅长骂人。安慰人方面从来不行。 记得当年救下重伤的裴翳,他也只会反复“啪叽”拍拍人家脑袋,说些什么“古人云,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就好好吃饭好好喘气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嘛”的鬼。 十年来,裴翳一直郁郁寡欢。 奚行检至今想到锦裕六年他闭目倒在青梅树下那一地鲜红,仍旧心有余悸,窒息得很。 可等人醒了,他却还是继续不懂宽慰。反是又急又气,暴躁地把虚弱的病人揍了一顿:“你还敢不敢?还敢不敢?!白救你了!成天养着你,是不你吃还是不你喝了?你再敢死?奚某先砍了你!” 此事至今,奚行检回忆都觉得自己颇为丧心病狂。 十多年,他就只会默默陪伴。 两人同一屋檐下过了十年,可他始终不够纤细体贴,总是说不到点上,护不住裴翳的心。 …… 奚行检坐下,默默陪着裴翳喝酒。 然而奚大人平日里谨慎克制,酒量一直练上来,喝了半壶就醉了。 他喝醉以后倒也不会不乖,只是困得很,眯得像一只慵懒的猫,恍惚靠着裴翳的肩膀就往人家颈里一个劲蹭,继而『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奚行检睡着,就不再有平日里显得严肃凌厉、一本经。 反而『露』一点点无防备的可爱。 裴翳垂眸,默默搂住他的肩。一片青梅叶落在奚行检肩头,他替他去拂,手指却不听,又轻轻撩了一缕发丝。 那年,他坠崖后重伤醒来,原本是万念俱灰。 可怎奈人躺着不了,想死都不成。加耳边一直有个声音很吵,天天不间断地花式骂人刻薄人,不是痛斥这个官员耍滑就是责骂那个官员怕死。 那年是锦裕二年,大夏也不太平。 先有庄氏北疆陷落,后有澹台氏谋逆,庄青瞿重伤,锦裕帝身边危机四伏。 那年奚行检刚入大理寺,却已经全身心投身事业,每天拉着好友徐真回家分析政、愤填膺,太气了就忍不住写奏折弹劾别人,很快靠一己力把一众京官得罪个死。 见过这种不要命的货『色』。 裴翳『迷』『迷』糊糊就在想,若活下来,他得看看这头铁的大夏官员长什么样…… 后来他还真醒了。 太医替他查伤口,奚行检在旁拿着一本案卷卷宗在读。那年奚行检二十六七岁,俊朗清雅,一双坚定明亮的黑瞳。 他看了一眼裴翳:“你终于醒了。” 随即眼神又回到案卷上,一脸嫌弃:“这哪儿的地方官,办的什么破案?案卷写的『乱』七八糟!证据也不足!马上发回重审,我再写奏陛下,减他办年的俸,看他下次还敢不敢粗心大意!” 裴翳:“……” 这暴脾气的大理寺卿,比他想象中倒是长得周。 只可惜一表人,却生了这得罪人的『性』,只怕注定仕途短命了。 后来的日,果然,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六次,奚行检天天得罪人。 也不是被狠狠报复过,也不是被罚过俸降过职,好在经常有锦裕帝替他兜底。候久了,裴翳也忍不住开口指点一二,在这些年里替奚行检成功避过了多次灾祸。 裴翳也不是多管闲事。 但毕竟被人所救、吃人住人,总不能眼睁睁看人倒霉。 又或许,他自己也不愿承认,他实是想看——很久以前,在瀛洲,也曾许下他们一个君臣携手的未来。若是还在,他间,是否也该有奚卿皇帝间的信任默契? 他是否也可以这般两袖清风不怕死,在王上的庇佑下放手做事、利国利民。 他忍不住就想看到最后。 看许诺的那个繁华锦绣的将来,是否能在大夏如愿以偿。看看在大夏,一个直人一路究竟能走到多远。 他原本只是想安静地看着。 可渐渐的,不知什么候开始。许是日日同奚行检一吃饭,听他骂人、观他较真,觉得好笑。又许是看他上班铁面无私青天大老爷,下班则是买菜蒸糕朴实无华且单调,勤奋又踏实…… 奚行检太过鲜活又笨兮兮,他忍不住想一直帮他、想护着他。 而潜移默里又逐渐滋生的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裴翳恨自己。 更恨命运翻覆造弄人,他这辈活的就像一个笑。 年少,好容易重振家业只等父亲狱团圆,却等来父亲的死讯。后来被赏识,一同期待为国计民生大展宏图,却又是落得一场空梦。在大夏流亡,眼睁睁看着故国被师律攻破。而这无边苦海里唯一的一点依靠、一丝微甜,偏偏又是个极单纯直率、光明磊落人,永远也不可能觉察他曲折晦涩的心意。 不如早点死了,眼不见为净。 总好过再这么拖着,事继续令人绝望。大理寺卿奚行检仪表堂堂,却拖到三十几岁仍未娶妻,实是裴翳暗中替他回绝了许多高官人家抛来的绝佳姻缘。 可总不能一辈如此。 裴翳不知该怎么办。而就算他坑蒙拐骗,拖住人家、赖上人家一辈。他又算是什么呢?清客?男宠? 可他不甘心。 倘若他不曾流亡,他本也是文武双全。他本也该在朝堂上,处处不比奚卿差、处处配得上他。而不是这般百无一用、荒废光阴。 …… 裴翳最终还是死成。 他实可以拿匕首对着心口戳,可他有。割腕被救下后,奚行检把他痛骂一顿,最后还哭了一场,裴翳不想他哭,从此彻底老实了。 乖乖当他的奚府大管家,是清客也好男宠也罢,流言蜚语他不在乎了。不如就着力于眼前,至少让奚行检吃好一点穿好一点,帮他周旋,让他少在外面受点欺负。 裴翳发现他的人生也不是完全荒废,至少奚行检的日是在他的一手包办下越过越好、越过越精致了。 也渐渐开始依赖他,疑难的案卷会他商量,朝堂上拿不定主意的事也会问他意见。 奚行检在朝中的敌人,后来逐渐少了一些。 人们庆幸,奚大人总算是不再是那般令人喘不过气的较真、浑身是刺、眼里容不得沙,殊不知实是背后有高人运筹帷幄。 裴翳从未想过在大夏做官。 他是瀛洲人。故国再不好,也是瀛洲人,死是瀛洲鬼。便是锦裕帝请他、绑他,他也断然不会肯。 可是渐渐,在大夏待久了、『摸』熟了,他开始越发压抑不住心中许多因地制宜的想法方略。他觉得很多官员干得不错,但换成他能干得更好,忍不住就跟奚行检说了一些他的想法。 奚行检徐真为止惊艳,双双力劝他入朝为官不要荒废华。裴翳虽依旧推脱,可渐渐也越发羡慕徐真能奚卿常常一一身白衣、同车上朝。 锦裕十一年,拂陵受命海下东洋,宣扬大夏国威。 拂陵按说也不是大夏人。 他的故国已经有了,可他还要生活,还想继续自己的一番理想事业。他代大夏巡,此生此就是大夏使臣,不是也是。 裴翳跟奚行检去送他。 望他一身红衣,俊美谦恭,拜别皇帝岚王扬帆航。 大船消失在海面,裴翳不禁问自己。故国是什么? 是生的一片土地。人人万望故土不负,怎奈造弄人。于是有人选择不负故土,有人选择不负余生。 而他,该如何选择? …… 裴翳离岛营救大夏被劫船事有功。 有功就有赏。朝廷直接破格提拔为礼部员外郎,奚行检此刻担任此职职的礼部尚书,掌管礼仪、享祭贡举。裴翳则主管是外交。 一个异国人,掌管各国外交。尤对待瀛洲问题经验丰富,很是合适。 裴翳跟着奚行检去面圣谢恩。 还记得,两个月前他第一次跟着面圣。实瀛洲人长得大夏人什么区别,可那日皇帝还是饶有兴趣地着盯着打量他了好一会儿。一直盯到旁边岚王不满,微微皱眉。 “奚卿的人,便是再好看,你又有什么可盯着看的?” 岚王此一,皇帝立马不敢再看他了。那日全程装模作样一本经、老实得很。 裴翳:“……” 民间总有传言,说皇帝怕岚王。 却想到竟是真的? 此次第二次见面,裴翳就更觉得奇怪了。 反倒是岚王那边慢条斯理拿圣旨卓封他官职,一副理所当然权倾朝野的至尊模样。而这次的皇帝坐在岚王身边,全程对岚王端茶递水活像个恭顺伺候的小媳『妇』。 裴翳:“……” 要说大夏皇帝真是小媳『妇』,他可是千万个不信的。 这十年来,此人干的每一件大事都惊心魄、有目共睹,可谓是铁血帝王中的厉害硬茬,你让这种人做小低伏? 可眼前的事实,却就是一副仿佛岚王是圣上,皇帝反而是甜甜娇妃的诡异场景。不知这俩人在想什么,不知是在玩哪一。 算了,他们两个开心就好。 那日面圣完,裴翳捧了一大堆赏赐公文来。这大夏皇帝真是生活工作两不误,一边东西一边活儿干。 青空下,飞鸟划过。皇宫漫长步道,奚行检他同行。 路过的官员:“奚大人,裴大人!” 裴翳尚在逐渐适应“裴大人”的称呼。 这大夏朝堂的一切。还有很多事情他要学习,但好在,奚卿一直在身边,两人可以一直同进同、钻研公务,他的心始终是踏实的。 “奚卿,关于这次的深秋祭礼……” 这日风有些大。裴翳腿上有伤,走得有些慢。 奚行检已快一步走宫墙阴影,走进了明亮阳光下转身等他。一身白衣,一片雪亮,在他身后是京城金碧辉煌琼楼玉宇的繁华。 裴翳望着他,抱紧手中的文书。 十年光阴,终又等来了柳暗花明。仿若历尽沧桑,但实他三十岁,依旧尚有大好前程。 荒废沉湎了十年,他已不想继续荒废。从此断绝旧事崭新的人生,手中的一切,还有眼前这个人。他会尽一切努力抓住,无论如何绝不放手。 他咬牙,快步走过去。 第93章 第93章番外《青梅》fin…… 大夏新任礼部侍郎裴翳, 竟是多年瀛洲世谋逆案的叛徒!!! 此事引起瀛洲强烈不满,瀛洲王言辞激烈上书抗议。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庄青瞿看完奏章不痛不痒,直接丢给奚行检。奚行检虽惯会骂人, 倒也确实不好不给面提笔骂人家瀛洲王, 幸而他跟裴翳久了,学会了背后搞些事情。 那月,瀛洲周边小国的例行会盟, 很多国家称病不去。 大夏今秋采买珍珠,也因瀛洲的珍珠『色』泽有问题全部退货, 而同一个海域的印兰珍珠却二不照单全收。 大夏给别国客商随便换入境官, 只对瀛洲客商百般刁难。 同时,两国海域小冲突,大夏万人巨船瀛洲百人小船对上。据记载,是瀛洲挑衅开火在先, 大夏本不愿理会,谁知船上火炮年久失修突然弹『射』不小心击中对方。大夏士兵心善, 还下海救起了一些对方船员。 此事系事故,并不至于引起海战。大夏是和平国家,即便瀛洲关系紧张, 也不过是只不买瀛洲的东西, 同时悄咪咪往瀛洲的邻国卖些兵器而已。 一通收拾猛于虎。 瀛洲从朝堂百姓,纷纷怨载道。瀛洲王负隅顽抗了两个月,最后被收拾了个底朝天, 不得不让步认怂装模作样治了一些官的罪, 又上赶来大夏送礼。 楚微宫中,宴语凉却觉得还不过瘾。 “小庄。” 他凑过去,在庄青瞿耳边小了什么。庄青瞿俊美的脸上逐渐浮现出深深的嫌弃。 锦裕帝真不愧是锦裕帝, 眼下自认是“金屋宫妃”身份,依旧不忘趁火打劫的本质。礼诚意不够,他要庄青瞿直接去要瀛洲离岛的矿和森林。更损的是不仅趁火打瀛洲,还趁火欺负落云。 收了瀛洲离岛的矿山和林,礼部特意还请了附近的落云驻军一起来参加交接宴席。 按落云那边若不是最近因皇叛『乱』焦头烂额,定要『插』手阻止此事。结真心没空管,据来吃酒的将领可憋屈了。 …… 落云将领天天在离岛憋屈,宴语凉近来,则是常常在床上呆。 一转眼,他竟已做了两个月的金屋帝娇,每天被权臣翻来覆去酱酱酿酿,虽倒也很是得趣…… 可是那么久了,小庄真就决定这么一辈关他,再也不让他出去了么? 他望望窗外晴空,其实倒也不是急出去。 尘如幻。 他时至今日,最深的梦魇依旧是弥留之际手中偷偷抓庄青瞿的丝,心有不甘。要是真的那样死了,真的做鬼都闭不了眼。 好在命运最终还是宽待了他,他还能如此这般他躺在一起、耳鬓厮磨。 身边传来淡淡幽兰香,宴语凉闭目往岚王身边靠了靠,偷偷紧扣庄青瞿指,摩挲他的碧玉扳指。 能有此刻,便已是全部奢求。 他此生,其实已没有什么别的想要的。 至于在这被遗忘的一年里,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能力挽狂澜,他也不愿再细究。总之,往后做皇帝也好,做后宫也罢。只凡以后小庄要的,他都给他就是了。 他已委屈了小庄那么多年,如今只想哄他开心。 可宴语凉还是觉得,庄青瞿好像近来在生闷。 他不由默默反省。自己最近明明特别乖的,又是做错什么了呢? …… 宴语凉不知自己怎么又惹了人家,只得履行“金屋宫妃”之职,继续使出浑身解数讨岚王喜欢。 近日,庄青瞿下朝的日常,就是宴语凉早已备好一桌餐食,狗腿迎上来按肩梳头、殷勤备至。 大概唯一引人注目的,便是皇帝的马尾扎得一天比一天利索、一身华服更是一天比一天衬得俊朗非凡。 庄青瞿很不想用“花枝招展”这个词儿,可这也委实太华丽了! “小庄,辛苦了,累不累?来喝口水,呜!” 不仅花,还吵。 庄青瞿无奈,一把将人捉过抱在腿上。宴语凉一身银丝华服散落小榻,只见庄青瞿眯眼挑眉,指尖抚上他耳垂:“阿昭,你这又是什么样?” 岚王浅瞳之中一片促狭,玩起宴语凉耳上的坠。 宴语凉脸上一热。 明明庄青瞿耳上,也一直有一只堇青石的坠。一则是岚王相貌俊美昳丽,势压得住那坠。二则那坠本就是宴语凉送他的。不然男戴个坠,多少会有些有些不伦不类的样。 更别,宴语凉又非常清楚,无论怎么努力打扮,自己长得实在就那么事。 唉。 总而言之,让他以『色』侍人,实在是太过为难…… 正局促,耳边一阵热。 庄青瞿低笑,音滚烫:“真,人靠衣装。” “原来阿昭打扮起来是这般模样,怪不得有那么多人觊觎。还不如把你一辈藏起来,谁也不许看。” 可是,谁曾觊觎他?哪有人觊觎他? 这种分明睁眼瞎的鬼,也就岚王能得出来逗他了。 宴语凉脸上又是一热,稍微躲了几下岚王的亲吻,却没能躲开,只能任由对方温柔的啃咬,从耳根脖一片酥酥麻麻。 其实很舒服。 他喜欢被他这样细细密密地啃咬,喜欢他丝挠过来扬扬的感觉……宴语凉放弃抵抗,正舒服得有些昏,可突然间,心里却又有些微微疼。 “小庄。” “嗯?” 宴语凉的音有些微哑:“我本来……就是你一个人的。” “是你的,只有你想要。” 庄青瞿浅瞳之中流光闪过。没再什么,只将人紧紧圈住,更加激烈的啃咬。 骨血交融的滚热中,宴语凉恍惚。他毕竟只有锦裕年的记忆,时至今日依旧还不能完全适应这般的幸福。庄青瞿的每一次拥抱碰触,耳鬓厮磨,喜悦之余,都伴随难以承受的心疼酸楚。 那小庄呢,会否无论多少亲吻和甜腻,多少温柔宠溺,终是抹不去经年的苦涩。 他是真的想后半生都好好宠他,想要小庄的真心展颜。 …… 隔日,在偷偷『摸』『摸』看了几封奏折后,宴语凉总算知晓了庄青瞿除了他这倒霉皇帝洗个澡也能摔头失忆,近日究竟偷偷又在什么。 竟是东边落云国甩来的一口大锅。 落云皇叛『乱』好容易平定,女皇因此元大伤,为求政局稳固,竟打起了对外联姻的主意! 她、自、己、联、姻。 落云女皇要比宴语凉大了七八岁,驻颜有术看依旧美貌动人。落云更是称若是生下继承人,此继承人可拥有落云大夏两国的继承权。 庄青瞿:“阿昭你当年自己亲口,‘妹妹不行,姐姐还差不多’。如今可好了?” 宴语凉:“???” 那是锦裕九年的陈年旧事了。彼时落云女皇曾经有意将亲妹妹嫁来大夏,这段强强联合的姻缘自然被群臣看好,纷纷上书推进此事。 而彼时正在北疆打仗的庄青瞿,不知从哪听闻锦裕帝已答应联姻的谣言,了,直接把自己作了个重伤濒死。 人送京城,宴语凉都心疼疯了,哪还有心思管什么公主。 后来群臣又来劝,他就拿妹妹不如姐姐这鬼搪塞群臣。谁知群臣会错了意,纷纷以为陛下迟迟不娶,原来是喜欢落云女皇! 也是。 陛下这般雄才大略,温柔贤淑的女只怕见得太多。都强者恒强,更喜欢强的,放眼天下最强悍的女非落云女皇莫属! 然而,女皇自己养了一堆美男面首开心快乐,又怎愿意嫁人? 万万没想,世事变莫测,有生之年还真遇落云女皇意欲联姻! 宴语凉:“这……” 庄青瞿:“如今朝中群臣争辩,少数以为落云是烂摊收拾不了祸水东引,大多数依旧觉得这是绝佳姻缘。皆陛下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直任『性』。” “……” “阿昭,你意下如何?” 宴语凉还能意下如何?他简直是天降一口黑锅,只能拖刚被搞过的疲惫身,一脸的无辜真诚:“小庄。朕有你了,自是谁也不娶。” 庄青瞿:“嗯。” 他伸手,捏捏宴语凉耳朵,却道:“这不是一直都还挺清楚自己身份的么?嗯,陛、下?” 宴语凉:“……” “阿昭实在顽皮。既早知我在逗你,依旧老老实实做了个宫妃小媳『妇』,生生陪我演了两个多月?” “演深宫皇后真就这么过瘾?哪怕当瀛洲使臣的面,也要继续在我腿上演?” 他俯身下去,又去要皇帝的耳朵。一床奢靡的兰花香还未散去,宴语凉湿润的头贴在背脊上还没有干透,岚王就这么坏心眼地戏弄他。 宴语凉被他咬得耳朵通红,躲又躲不开。 最后被咬疼了耳朵尖尖,整个人哼了一,埋在枕头里音很低:“朕做君后,又有什么不好。” “朕从未过,想当什么皇帝。” “其实,谁做什么不都一样,小庄做的只会比朕好。朕不伺候天下了,只伺候小庄一人,也落得轻松……” “……” “阿昭。” “阿昭,怎么了。” “怎么还突然委屈上了,是适才咬疼了?” 宴语凉也不。只埋在枕中一个劲摇头。 庄青瞿叹。去抱他,用了好大劲儿才给人硬生生从被里拽出来,搂进怀里:“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 “……” “阿昭,不哭好不好。”纵是他此刻,也稍有些『乱』了手脚。 半晌,怀中人红眼,终是出了一点。庄青瞿忙俯身认真听,却只听他涩然道,“朕想……想早些变去。” “变锦裕一年,令你喜欢的那个模样。” “否则,朕不知道……实在是,不知道要什么、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你才会喜欢。” “……” 其实,他岚王这些日,也是霸道摄政王深宫帝娇甜蜜蜜,大咧咧在外国使臣面吃葡萄。他已是知足。 可始终还是不安心,缺掉的那段日,始终补不齐。 锦裕一年的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力挽狂澜,锦裕年的宴语凉无论如何也想不。 以他年兴国的聪明才智,竟是想不,他之间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得比岚王篡权、将他囚入深宫互相折磨更好的结局。 在他看来,被囚深宫已经不错了,至少好过阴阳两隔。 宴语凉可以接受这样的结局。他没有权利要求任何人在历经伤痕累累之后还向他,亦没有权利要求任何人相信自己掩藏至深的心意。 身在帝位家,活该孤老终生。 “阿昭!” 庄青瞿收紧手臂,心疼得很。 怀中之人这些年来,已经忍成了习惯,就连落泪都要压抑,很快换成了那种“我在努力想点,想不”的茫然。 他总这样。哪怕在违心,哪怕再不愿意,最后总要“支棱起来”。 瞧瞧这帝王家,把他的宝贝都折磨成了什么样。天下太平、万民安居,史书将来必定歌功颂德,写尽锦裕帝一生丰功伟业。 后世会羡慕崇拜、将他奉若神明。 可谁懂心疼他。 庄青瞿替他蹭了蹭下颚的湿润,好有好笑:“阿昭,你是失忆了,又不是傻了。听听你自己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变去,变成谁?” “锦裕一年的阿昭,锦裕一年、五年、年,又有什么区别?你在哪一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又哪里重要?你就是你,这么多年无论什么处境,从来半点不曾变过。” “阿昭,你天天温细语、打扮得好看,意图哄我开心,我知道,亦很兴。” “可你也该知晓,我等了这么多年,等的从来不是这个。” “……” “那小庄,等的又是什么?” 岚王无奈,像看傻一样看他。 “朕不知道啊,”宴语凉喃喃,“朕一直都不曾、不曾给过你什么。朕不值得小庄……” 庄青瞿的唇是暖的,没有让他完。 亲吻混泪水有些咸涩,他亲了许久才放开他,浅『色』某种无奈又心疼。 “是了,确实还是锦裕一年的阿昭好,至少一年的阿昭,胡思『乱』想是也不会什么值不值得。” 他俯下身,看锦裕帝的黑瞳:“阿昭哭什么。是觉得亏欠了我?” “是觉得亏欠太多,将真心补给我都不够,足以偿还的只有是我来谋权篡位、将你关入后宫?” “你就只能想这么笨的结?” “……” “我实万不成想,锦裕年的阿昭,人人称道的大夏明君。竟是笨得令人头疼。” “阿昭,在你看来,究竟何谓弥足珍贵、无坚不摧?” “是像英王王妃那般一见倾心,皆大欢喜,什么也不必『操』心便一辈黏在一起你侬我侬。还是如这些年你我一般,虽一个在帝宫一个在边疆,虽天各一方互相猜不透彼此的心意,却始终是向同一目标齐心协力。” “这两种心意,谁才是真的无坚不摧?” “还是,你宴语凉一生一世,就非得不欠、不负任何人?那么多年了,你不累么?” “……” 宴语凉觉得自己没用极了。 以明明不是这样的,以次次都是庄青瞿不过他。 可他此刻,却不仅什么也没出来,还又被招哭了。最后在岚王的安慰下睡,傍晚又被鹦鹉吵醒。 “呱——阿昭笨蛋,阿昭笨蛋!” 宴语凉被鹦鹉揭穿,头很疼。 实是不忍心想自己的失态,只好趁岚王议事未归,随手看了几个折。身为一国之君,还是认真处理公务令人安心。 如,折的内容能不是老臣力力荐“论锦裕帝迎娶落云女皇之利国利民疏”,那就更好了。 唉。利国利民。 可他这一生,干了太多利国利民的事了,如今大夏风调雨顺,他想把那些普济天下的心思拿出来一些,专心偏爱一个人。 折里,老臣言辞恳恳,不同意婚事必会得罪女皇,老臣为了大夏,就算拼了必死的老命也要据理力争。 这…… 实在难办,只好有空让岚王去吓唬吓唬他了。让他亲眼看看,是得罪落云女皇更要命,还是得罪岚王更要命? 宁愿得罪落云奇女,万不能得罪一个一心金屋藏帝娇,年纪轻轻就敢将一国之君摁在深宫酱酱酿酿,一搞就搞了年的疯…… 起那年。 宴语凉如今想来,他以,总觉得他之间极其纠结又荒唐。 可非要的,吵架、上床、嫉妒、磨合,不见面时牵念,见面时疯狂缠绵,时至今日磨得差不多了,也和和美美了。这不也就是寻常夫妻之间过日? 寻常夫妻…… 夫妻。 这个词儿,宴语凉默念了两遍。忽然脑嗡了一下,龙床床头有个暗格,就在他枕下,以他一个人偷偷思念庄青瞿的时候,把他的堇青石耳环藏在里面,就好像是他躺在自己身边。 可如今,那耳环已经重新戴了岚王耳朵上。 暗格里面,却躺一只粉『色』的小小锦囊。 宴语凉看那锦囊,似是陌生,又似是熟悉。他打开锦囊,里面竟是两段交缠的长,他的和岚王的,正认认真真用五彩绳系。 “结为夫妻……” 大夏习俗。结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在被他遗忘的锦裕一年里,他竟岚王已经结了。宴语凉呆呆捧那五彩绳,耳边响睡岚王在他耳边的。 “阿昭,你若真想知道我这些年究竟在等什么。” “我是在等,阿昭终肯有一天,能将整个人整颗心,全部安安心心托付给我。以后无论有什么事,依靠我,让我携手共担。” “就有如,世间任何的寻常夫妻一般。” “……” 身后传来脚步。 庄青瞿来了。依旧是满身幽兰香,他凑过来:“阿昭又在做什么?” 宴语凉还傻傻捧他五彩绳,庄青瞿就笑:“我就,你之里三层外三层,究竟偷偷将这东西收去了哪里,原来是藏在这儿。” 宴语凉捧那锦囊,心动之余,又不无遗憾。 他不记得了。 他岚王结……锦裕一年的宴语凉真是厉害,简直无所不能,什么好东西都被他骗了。偏偏那么好的忆,他半点不记得。 “你不是摔了吗,脑里有包,自是不记得,”岚王『摸』『摸』他的头,“也无需担心,太医不是了最多三个月,好了就想起来了。” 宴语凉点点头,却依旧只是眼巴巴地看岚王。 庄青瞿从他手中拿过那锦囊,他的手指修长漂亮。一张俊美的面庞笑意温柔,无可挑剔。至于那浑身南征北战的伤,都很会挑地方。无论何时穿上华服,依旧玉人一个看不出一丝瑕疵伤痕。 宴语凉默默呆。 一丝长被挑起,他继续呆。 直岚王道:“好了。” 低下头,才现,自己的一缕尾竟已经同岚王的编在一起,细细密密长长的,像是一条连起来的小尾巴。 庄青瞿:“看,结上了。” “你刚才那样瞧我,不就是想同我结么?也好,我也想过来,同年时的阿昭结一次。” 宴语凉深吸了一口,眼逐渐又开始模糊,他摇摇头,努力让自己专注于小尾巴的可爱。真的太可爱了,他都不舍得拆开。 正憋,突然口里一阵酸甜。 岚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颗酸青梅,塞给他。 “吃了,吃完,不许哭。锦裕一年的傻阿昭都不像你多愁善感。” 宴语凉点点头,吸吸鼻,乖乖啃梅。 啃啃啃。岚王叹道:“奇酸无比的东西,究竟知哪里好吃。” 宴语凉:“好吃的。” 淡淡青梅香,暗暗深秋黄昏。小轩窗外有红枫,窗下岚王一手揽皇帝,一手顺便拿起一本折,慵懒闲适又兢兢业业。 怀中人默默吃了一会儿:“小庄。” “什么?” “朕往后,不仅要依赖小庄,还要宠小庄,处处偏心小庄。” “国事家事,朕做得够多了。往后,什么都没有小庄重要。” “小庄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便是宇长风凤离奚卿裴翳荀长他那些人再好看,小庄不让朕看,朕便统统再不看一眼。” 嗯,庄青瞿挑眉。 有些人,口上信誓旦旦,列举美人却是信手拈来? 他又想起上个月宴语凉见那几个人时,一个劲盯瞧的丢人样。宴语凉把锦裕一年的记忆给丢了,以至于见裴翳外国客商波洛都成了初见。 奚行检府中的瀛洲瘸腿男宠美貌,本就全京城皆知。而那个大胡波洛最近又偏把胡剃了,金碧眼直接年轻二岁,堪舆国第一美男名不虚传。 不提还好,一提庄青瞿就。想也不想,低头咬一口。 “………………”酸!!! 那青梅后劲足,岚王整整喝了三盏甜茶没缓过来。 而宴语凉在表达了深切的关心之后,依旧继续去默默啃完了他那半个梅,并老老实实茶水漱口,才又爬岚王身边靠他一同看奏折。 夕阳染红小榻,然后华灯初上。 宴语凉看累了,伸了个懒腰。他看岚王一头墨垂地,又忍不住手痒痒,也学之的模样编啊编。 结全部缠在了一起。 岚王见状长叹:“画也不会画,菜也做不好,就连这也笨手笨脚……” 也就只能让他咬一咬。 “酸。” 青梅后劲真足,漱过口竟然还是酸。岚王略微嫌弃,却还是忍不住低头多尝了几口。 番外《青梅》f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